《观色》 第1章 《观色》作者:好雨知时【cp完结】 简介: 洁癖攻(舒翊)x怪癖受(纪珂) 【文案】 纪珂讨厌相机,因为镜头留给他阴影般的回忆,也因为镜头能充当满足他“被视癖”的那双眼睛。 不凑巧的是,纪珂的大学新舍友就爱好摄影。 好在新舍友舒翊从来不拍人,还有洁癖病。 怪人契合怪人。 【注】 *“被视癖”是作者瞎捏的词,指做某些事时喜欢有被注视的感觉 标签:he 第1章 申请 理工大的校园设施刚刚翻新,教学楼购进了一批更前沿的多媒体设备,图书馆、操场等课余场所重新装修,学生公寓取缔拥挤逼仄的八人间,几栋全新的公寓楼也终于投入使用——就像做整容微调手术,抚去一些岁月痕迹,拾掇出崭新面貌,好给新生留下个“我很有活力”的初见印象。 这种“活力”让纪珂感到一点点轻松,和一点点自由。 对于纪珂来说,这里是座陌生的、但暂可为他提供庇护的象牙塔。 初来乍到,不满意宿舍条件而递交《宿舍更换申请表》的大一新生不在少数,但得到辅导员和学院批准通过的总是寥寥。 当然,多数人对繁琐苛刻的申请手续望而却步,嘴上抱怨两句,最后总会不了了之。 办理注册入学当天,纪珂却忙于这道形同虚设的申请手续,辗转在各个办公室之间——学院分配给他的六人间宿舍他一定要换掉。 纪珂没有多余的生活费用来在校外租房,学校也不应允大一新生外宿,因此能够最大程度维护个人隐私的二人间是纪珂眼前最好的选择。 辅导员在《宿舍更换申请表》上签了字。 纪珂向辅导员阐明个人原因、提供相关材料,辅导员考虑再三,同意了纪珂更换到二人间新宿舍的申请,需要他补缴住宿费差额。 二人间与六人间的住宿费差额为每学年600元。 只有新楼硕博生公寓才配备二人间,除硕博生有申请资格外,也能安排给有特殊需求的同学。 “我理解你的情况,你也不容易,但还是希望你能够多多与同学交流,也踊跃参与班级、学院的活动,尽量丰富你的大学生活。”辅导员拍拍独自来学校报到的纪珂的肩膀,“高中走读习惯了没关系,稍微有点儿内向也不要紧,读大学最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言下之意,劝诫纪珂不要不合群,是一种善意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纪珂肩膀一僵,匆匆点头,避开辅导员鼓励的目光道了谢,离开办公室去教务处办最后的换寝手续。 大约是给硕博生行方便,新公寓的地理位置更靠近实验楼,人流量相对小、环境相对静谧,住起来应该是比较舒适的。 纪珂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比起“合群”,冗杂的手续在他看来,要更容易办成得多。 一个对大家习以为常之事避而唯恐不及的人、一个性取向异于常人的人、一个有难以启齿特殊癖好的人——怎么可能活得合群。 纪珂在教务处领了新的宿舍门卡,又去宿管那里换了一把钥匙。 二十三舍a202。 他的大学生活即将始于这间远离同班和同专业同学的、崭新的房间。 纪珂独自拖着行李箱站在宿舍门口,习惯性抬头瞥了一眼楼道间的监控摄像头,又在看见红点闪烁的瞬间迅速移开了视线。 不知道有没有舍友在,纪珂用深呼吸来缓解自己的局促和不安。 纪珂抬手敲门,但值得庆幸的是门内无人回应,他这才坦然地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屋,站在方正板整的空间里长长呼出一口气。 二楼阳台外沙沙摇动的树冠隔绝仍有余威的燥闷暑意,只透进些许阳光,偶尔晃人眼睛,在空旷屋内投映出斑驳的宁静光影。 没有和硕博生分到一间,纪珂环视周围一片空荡,好像产生一种能够重新开始的感觉,总算拥有了短暂的惬意,让他得以片刻喘息。 学校规定新生办理入学注册的时间为期三天,纪珂的新舍友直到第三天上午才来。 新舍友搬行李入住时没能和纪珂打上照面,因为纪珂当时正听从学院统一安排,在综合楼采集学生证件照片。 排队时,纪珂前后的同学们三五成群,大约都是与同寝结伴,谈天时欢声笑语,带着对人生新一阶段的憧憬。 而纪珂暂时还没有舍友,所以夹在他们中间显得有些孤单,但好在他并不会因此感到尴尬或不愉快。 “来,看这儿!” 忽然,排在前面的一个同学拿起手机高举手臂,大大方方招呼周围的人自拍留念。 纪珂对摄像头有些神经质的敏感,猝不及防被框进镜头,就条件反射泛起抗拒和抵触,下意识别开眼后退半步,还不慎踩到了后面同学的脚。 “嗳!小心点儿啊。” “又没照他……自作多情……” 纪珂微微埋头,调整好自己站的位置,小声说“对不起”。 学校请了专门的摄像师来采集学生照片,毕竟照片要在学生证、准考证以及校园网上使用四年,所以学校很是体贴,想尽量把越来越臭美的年轻人们拍得好看一些。 摄像师为了让学生们露出自然的笑容,在拍摄过程中做了滑稽的手势——以兰花指居多——用来逗笑学生。 但纪珂面对翘起兰花指的络腮胡大叔却很难笑出来。 他肢体僵硬到宛如要留下一张黑白遗容,摄像师第三次要求他“看我这里”,才勉强趁他抬起眼睛的瞬间捕捉到一张眼神躲闪的免冠照片。 摄像师不耽误时间,摆摆手示意纪珂可以离开,又笑着嘀咕一句“长这么清秀要学会看镜头啊”。 等待的、围观的同学都笑起来,分不清是友善还是不友善,也不知道是笑害怕镜头的纪珂,还是笑摄像师评价纪珂的话。 纪珂说了“谢谢”,重新戴上他的鸭舌帽,快步离开了综合楼。 回到二十三舍,纪珂刷卡进楼,在中堂便看见二楼a区有一个房间——他的宿舍——正敞着门。 纪珂轻轻抿了抿嘴。 尽管他每天回到宿舍都会像来做客一样敲敲门,无人回应的房间就挂起“安全”信号,但忐忑的自由总是很短暂,终于也到了要面对他新舍友的这天。 在见面之前,纪珂觉得他舍友首先是个最低价值为600元的男生,因为他为了换到这间二人寝,每学年得多支出600元的住宿费。 也不知道相处以后,舍友的“价值”会在这个基础上作加还是作减。 纪珂胡思乱想着,慢吞吞上了楼。 他在宿舍门口顿住脚步,重复性地抬手,敲响了这扇明明大敞着的房间门:“你好,我也住这里。” 今年热得特别久,直到八月底仍暑热不消,而屋里空调其实开着,但相对而开的阳台门和房间门削弱了制冷效果,更像是在通风。 屋里高挑的男生脸上挂着口罩,穿着长袖长裤,整洁地挽起衣袖,露出了他戴着一次性手套的手,闻声便将他那几乎可以称之为打量的不礼貌眼神朝纪珂投射过来。 片刻,像疑惑舍友为什么静默站在门口不进来,又矛盾地满意于舍友这与他保持距离的态度,男生对纪珂说:“进来吧,我在打扫卫生。” 其实纪珂进门不需要得到舍友的允许,但纪珂还是对他说了“谢谢”。 “你那边收拾得比较干净,”男生抬抬下巴示意纪珂的书桌床铺,用一种微微肯定的奇怪语气说,“很好。” 纪珂带来的东西不多,其中一些暂时无用的被封进柜子里,能摆出来放在桌面上的自然少之又少。 纪珂愣了愣,正措辞该如何回应舍友莫名其妙的表扬,另一人适时从阳台走进来无意间解了围。 “你舍友回来了?”男人穿着衬衣西裤,衬衣的风格还过于花哨。他随意甩甩手上水珠,笑容自然随和,“我弟弟舒翊是个怪人,今后麻烦你多担待。” 纪珂便很快扫视二人面容,从舒翊那张被口罩遮住的脸上,找到和男人相似却不尽相同的眉眼。 舒翊皱了眉,不悦的目光扫过男人的手,却轻易接受“怪人”称谓,只不满:“水不要到处乱甩。” 男人不以为意,仍然面色温和地耸耸肩,说“那我走了”,又强调“下周六不要忘记”,就挥挥手向纪珂道别,离开宿舍时礼貌带上了门。 楼上、楼下、隔壁。 新生、家长、宿管。 各种嘈杂混乱都被阻在门外,只不甚清晰地传进来,空调嗡嗡工作的声音愈发明显。 舒翊的入住让寝室空间骤然变得私密和狭窄,纪珂意识到未来四年将避无可避和“怪人舍友”长时间独处,忽然间有些质疑自己搬进二人间的决定。 “他叫舒畅,是我哥。”舒翊沉默片刻,没话找话似的说。 第2章 纪珂顿了顿,没等到下文,才发现他是觉得舒畅已经说过他的名字,就不必再说了。 有些好笑、有些古怪,初次见面不仅连自我介绍都需要别人代劳,还多此一举代劳别人的自我介绍。 但或许是因为舒翊的肩膀有些紧绷,打扫卫生的动作也停下,皱眉安静地注视着纪珂,像无话可说时紧张等待别人打个圆场,所以纪珂轻声说:“我叫纪珂。房间我简单打扫过,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收拾的吗?” 没有被问及开学为什么是哥哥来送、大热天为什么穿长袖,也没有被打趣戴口罩和手套打扫卫生的夸张样子。 纪珂客气而礼貌,显然是自己也局促着,就没能勉强展露出特别热络友好的样子。 让舒翊做过无数次心理准备的“握手”或更有甚之的“勾肩搭背”并没成真,舒翊放松下来,认为自己分宿舍的运气好像还算不错。 -------------------- 成为签约作者一周年啦,挖个新坑?(?????????)? 舒翊x纪珂 第2章 相机 舒翊回答说“我自己打扫就可以”,出于礼貌随口一问的纪珂就庆幸他不需要真的去帮忙。 纪珂不再假意客气,用行动表示“那我不在这儿碍事了”。他换好拖鞋,把换下来的鞋子摆放整齐,轻手轻脚爬上床去,出于某种防御心态,还放下学校统一发的、洗过晾干的洁白新蚊帐。 舒翊的目光有意无意跟着纪珂。 他看见朦胧一片人影盘腿坐在床尾那一小块地方,面墙背外脱掉上衣,露出几近嶙峋的肩胛骨和细窄的腰,又穿上或许是睡衣的t恤,轻轻躺下褪掉外裤。 穿去过室外的衣裤都规矩搁置在床脚。 舒翊收回目光,少见地在短时间内第二次感到满意。 他不能强行要求别人注意个人卫生,但如果对方在这方面有所自觉,那同住一个屋檐下,他心理上会舒适很多。 纪珂的“自觉”触发了舒畅强行存储在舒翊脑子里的“说教语音包”——“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你保持善意”,大概是想教育舒翊人与人之间的“和平友好交往”都建立在有来有回的好意上。 舒翊很长时间都并不再渴求同谁“和平友好交往”,也一度拒绝舒畅故作老成的人生指引,但出于对纪珂这份“自觉”的感谢,舒翊想了想,还是从包里拿出一支马克笔和一张拍立得照片。 照片是他在宿舍楼下随手拍的,角度却找得恰好,茂盛树冠的枝叶把阳光搅合出雀跃调皮的影子,层叠着落在a202的阳台。 舒翊在相纸上写下今天的日期,又批注好“开始”这两个字。 然后他把相片放在了纪珂整洁的桌面上,像某种不动声色的欣赏和表扬。 其实不到睡午觉的时间,纪珂也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但他的应激反应像猫一样,来到参杂着多种陌生气味的新环境时总喜欢蜷起前爪,在桌脚或床底藏身一阵子。 他侧躺着枕在自己屈折的手臂上,隔着白纱,无聊地、不细致地观察舒翊—— 舍友在张白色纸片上写了什么,或许是放在了他的桌上。 明明是初见,交流甚少,但纪珂却无端臆测,他的怪人舍友哪怕是写了一张“同寝须知”给他也不足为奇,他居然还能坦然接受,甚至想仔细补充罗列出他的个人要求。 a202实在有两个怪人。 纪珂无声一笑,有一点庆幸、有一点自嘲。 原本有些社交是无可避免的,譬如和即将同住四年的舍友第一次见面理应问问“你家乡是哪里”或随便寒暄几句,但纪珂和舒翊的自我介绍却止步于互通姓名,甚至不解释“珂”是哪个珂、“翊”是哪个翊。 “你是哪个学院的”、“你读什么专业”、“你也是专门申请换寝的吗”,诸如这些三言两语就能打听清楚且不太涉及隐私的平常问题,也并没有人提及——都警惕地不想触动由一句“为什么”引发的、涉及隐私难以回答的其他问题。 两个明显不是正常分配到二人间的、素未谋面的新生意外默契,没问对方有什么“毛病”。 如果可以,纪珂当然愿意选择能像普通入学生那样抱有自然而然的好奇心和交友欲。 而不是缩在床上,安静着、尴尬着,却微妙轻松地感到安全。 这种小心翼翼的安全感在纪珂看见舒翊终于整理好台面、把他那个看上去像是全新的相机包妥善安置在书柜隔层上时戛然而止。 纪珂几乎下意识瑟缩,蜷起的手指蓦地抓住枕头。 他克制着,缓缓吐出刚刚屏住的一息呼吸,谨慎地眯起眼,看见舒翊脱掉不知道是第几双的一次性手套,又从背包里掏出灰白色的拍立得摆在桌上。 纪珂闭上眼翻了个身,沉闷地缩成一团,不想再看舒翊,无声地暗自抗议。 舒翊收拾东西时会发出一些并不扰人的动静。 这些窸窣的响动却在纪珂脑子里和别的声音慢慢重合起来—— 纪珂前往异地读大学之前,母亲梅红也是这样有条不紊、默默地整理家里的东西。 出发前一天,客厅放着两三个并不大的集装箱,快递小哥搬来蓝色的台秤一一称重,快递单一份贴在纸箱上,一份交给纪珂。 等快递小哥一趟一趟分批带着东西离开,纪珂道过谢,关上玄关门,站在门口向屋里打量,目光所及的空间并没有空落下来,基本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 空掉一小半的,只有母亲梅红和父亲纪孝炜的卧室。 集装箱里也只有梅红的少量秋冬衣和一些私人物品。 家里没有纪孝炜的声音,纪珂觉得有些不真实。他顿了顿才重新动作,走进屋敲了敲梅红并没关上的卧室门。 “敲什么门。”梅红正在装她的行李箱,闻声抬眼,对纪珂温柔地笑笑。 “小姨接机吗?”纪珂问。 “接啊,”梅红几乎是俏皮地眨了下眼睛,做出些许期待向往的样子,“怕我再走迷糊了,肯定来接。” 纪珂点点头,放下心。 梅红把行李箱的锁一扣,走过来拍拍纪珂肩膀:“来。” 纪珂愣了愣,没问什么,转身跟上梅红,又在书房门口抗拒地停住了脚步。 书房应当也是刚打扫过,常不关机的电脑终于切了电源,那些总是堆在办公桌面的相片和集册也都不知道被收去了哪里。 梅红仿佛没有注意到纪珂的僵硬,迤迤然走到办公桌边,提上一个有些陈旧的相机包,回头对纪珂说:“你带去学校吧?我换了新的sd卡。” “……不带,扔了吧。”纪珂梗塞着嗓子说。 梅红面露可惜:“一万七买的呢,还有新镜头。” 纪珂调整呼吸说:“那就卖二手,五折会有人买的。” 梅红笑着摇摇头,提着相机包走到纪珂面前,挎着包带把它递给纪珂:“东西是好东西嘛。妈妈上网搜过了,都说你学校又大又美,他这台相机最好,去拍点儿更漂亮的照片回来吧。” 纪珂难以自禁地红了眼睛,想说“你真的很漂亮”,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纪珂没有伸手接,梅红也耐心地没有动。 半晌,像执拗不过梅红,纪珂努力稳住微颤的手去接,梅红笑意不改地松手。 砰—— 连包带相机重重落在纪珂脚边,梅红“嗳”一声,利落地掀起长裙裙摆蹲下来,拉开相机包拉链检查起来:“幸好我装包里了,你这孩子……” 纪珂敏锐目光扫过梅红双膝上泛黄将好的大片淤青,他艰难地保持站立,靠在书房门框边仰头闭上酸涩的眼睛,耳边是一声细小的叹息。 梅红强行塞给纪珂的旧相机和新镜头还是被纪珂带去“又大又美”的校园,就封存在寝室那个用来安置暂无用处之物的柜子里。 纪珂想,梅红或许连一张他发回的漂亮照片都等不到,好在她也不是真想让他爱好什么摄影。 梅红只是希望他的人生可以更换一张崭新的sd卡、希望他可以学会主动去捕捉一些他真心想要留住的瞬间。 但那些面目可憎的淤青曾经一次次掌掴幼时和少时的纪珂,在他的成长和青春上留下消磨不掉的、红肿狰狞的巴掌印,也把他推进、困于方寸大的摄像头里。 纪珂没有睡着,昏昏沉沉等到了差不多午饭的时间。 舒翊已经收拾好他那半边天地,戴着大耳坐在书桌前,专心用电脑做着什么事情。 纪珂犹豫着起身,重新换好能穿出门的衣裤,和爬上床时如出一辙轻手轻脚地下来,准备给自己点个外卖。 实话说,在纪珂看来,舒翊精心收拾前后的另一半寝室并无明显不同,大概舒翊那类人的眼睛分辨率高于常人,能准确捕捉到细小的灰尘颗粒。 而纪珂的眼睛只看一眼舒翊电脑屏幕上正开着的图像处理软件,就反感得不想再看任何东西了。 第3章 然后纪珂背对舒翊坐下来,在自己桌上看见凭空出现的一张拍立得照片。 「开始」 是很遒劲的字迹。 纪珂条件反射皱了眉,转身用近乎质问的语气问可能听不见人说话的舒翊:“这是什么?” 舒翊却在话音刚落时回看过来,因为他能够在屏幕反光中注意到纪珂。 他的口罩已经取下来,眉骨略高,鼻梁笔挺,眼眶深邃,嘴唇薄又抿着,显得五官锋利、表情不近人情,让纪珂有些怯于和他对视,只好率先移开眼,目光游移去看那张“烫眼睛”的相纸。 “就是开学第一天的意思。”舒翊耐心地解释说。 纪珂反应片刻,无名火窝囊地起了又灭,最后他叹口气,几近无奈地勉强笑笑。 就像舒翊不能勉强别人注意个人卫生一样,纪珂也不能勉强不相干的、喜欢摄影的人把镜头藏起来,只能自顾自不开心。 但或许是因为初到寝室时他用双眼记录下的惬意画面碰巧被人换了个角度留存下来——即使方式纪珂不喜欢——但纪珂仍然对本应当向他解释为什么给他照片的舒翊说了“谢谢”,然后很快地把照片反了个面塞进抽屉里。 舒翊并未留意纪珂的小动作,满意转了回去。 -------------------- 感谢鼓励!作者会加油的! 第3章 原则 纪珂漫不经心在外卖app上滑看,择选起午饭来并无很强的目的性,反而略显茫然。 到异地读书,纪珂原本没有特别明显的、离开家的感觉,既没机会感慨“学校背后有山”,也暂时还没到能惊奇“居然下雪了”的季候。 纪珂的家在城市里,而理工大也坐落于城市中,城市的建筑、马路、轨道交通网络总有相通相似之处,所以从城市到城市,即使是乍到陌生地段,也给人一种“都差不多”、“我在这里也可以适应生活”的感觉。 纪珂认为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成为合群的人,因此除了熟悉环境之外,他并不需要再在“适应”上多花心思,算是一种别样的适应能力。 直到纪珂点开外卖app,第一时间没能找到常吃的、最合口味的餐食,纪珂才在这一片茫然中抓到一点飘渺的实感——他真的脱离他的家了。 纪珂对当地美食没有什么研究,最后心不在焉点了个看上去不太会出错的炒饭。 心不在焉并非由于外卖选择项过于琳琅,是舒翊在他背后讲了一通语音电话。 舒翊的微信挂在电脑上,讲话声音并不大,没有因为自己戴着耳机就让全世界都被动变成聋子,当然也没刻意压低音量,只是平常说话。 纪珂没由来地臆测,舒翊不像一个为环境变化或他人眼光而改变自己行为动作的人。因为大多时候,舒翊都在生硬地拒绝对方提议并固执地表达己方想法—— “取景可以,但我不拍人。” “远镜头也不行,这和看不看得见脸没有关系,我只是不喜欢我的镜头里有人出现……人影也不行。” “商量不了,请你找别人帮忙吧。” 纪珂没用心地、随便地捕捉到两句措辞,虽猜测不到和舒翊通话的具体是什么人,却大致推断出一些关于舒翊的事——是和摄影有关的事。 简短的对话让舒翊听上去油盐不进、很不圆融,拒绝别人时连一句假意抱歉都没有,俨然不好相处,纪珂却单方面微妙地对舒翊产生一些回暖的好感。 纪珂从没关严的抽屉缝隙中瞥了瞥那张被他翻过面的白色相纸,倏地想起被定格在方寸间的一隅宁静夏末,耳边响起风过树梢的沙沙声。 如果可以,纪珂还是希望能够获悉舒翊不拍人像的原因,这样一个听上去像是没有特例的习惯显然影射了舒翊的过往或性格。 可贸然问询别人的过往或性格总是不礼貌的。 纪珂不确定自己要和舒翊相处多久才有资格谈论这些话题,或许永远都不会有,所以只能按捺下来慢慢继续观察。 其实纪珂对他人本身如何并不好奇,只是对于纪珂来说,察言观色是一种必要手段,能够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最大程度地指导自己进行无错且并不深入的表面社交。 如果舒翊是个热衷于摆弄并卖弄镜头的人,那纪珂可以在心情变得糟糕之前就退避三舍; 如果舒翊的镜头里真的从来没有出现过人像,那纪珂也可以酌情不去讨厌舒翊。 骑手正在取餐的提示消息使屏幕亮起来,背后的舒翊恰巧在这时取下耳机。 他拿取了垫在吸水纸上的、重新一次洗好晾干的玻璃餐盒,站起身准备出门,迈开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蓦地停下,回过头来说:“纪珂,我要去食堂。” “啊,好的。”意外被点名的纪珂僵了僵,温顺地回答。 舒翊却依旧站在那里,皱着眉不知还想说什么。 “哦,”纪珂很快反应过来,这居然是一个隐晦的邀请,就微微坐直,拒绝说,“我外卖了炒饭,就不去食堂了。” 话音一落,纪珂就敏感地从舒翊眼中读到一点不满和不悦。 舒翊不会如此玻璃心,仅仅因为不能和纪珂同行就感到不满和不悦。 纪珂便猜,舒翊的“爱干净”波及很广,衣食住行大概都涉及一些,而外卖显然是不干净的。 舒翊接下来的反应也映证这一点—— 外卖的卫生条件未知不可控,大多都属于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范畴,这显而易见,是一种在普通人之间也能够达成的共识。因此舒翊合理认为纪珂“自觉注意个人卫生”的适用范围很狭窄,距离和自己完全合拍的标准还差得很远。 但舒翊没有提醒纪珂什么,因为他提出的忠告从来都不受人欢迎。 对于舒翊来说,“卫生”这一领域包含几大板块,其中“环境卫生”这点,他可以给纪珂“合格”,甚至能破例给出“良好”。但在“饮食卫生”上,舒翊一时难以苟同,但突击检查后就贸然给出“不合格”有失公平,也不算合理,就勉强能再考察一段时间。 纪珂的“卫生成绩”忽高忽低,舒翊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期待值太高,不应该完全寄希望于纪珂能够主动在“人际互动”的板块中表现优异,因此出于未雨绸缪维护舍友关系的考虑,舒翊决定把他的原则底线率先抛给纪珂。 “纪珂。”舒翊就万分认真地说,“我不会碰你,希望你也不要碰我。” 舒翊真诚而近乎恳切的表情让纪珂怔愣一瞬。 若不是舒翊忽然没头没尾接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纪珂理应优先注意到舒翊那很吸引人的优越五官。 可惜稀薄两句对话连贯起来,只能让纪珂感到莫名其妙和疑惑。 沾上外卖的人怎么就脏了? 怎么就“抱憾”失去了触碰一尘不染的舒翊的资格? 这样无稽的逻辑几乎逗笑纪珂,但纪珂很少在外人面前做出不礼貌的行为,所以仍然在看不清走向的相处氛围里对奇怪的舒翊说“我会注意的”。 舒翊点点头,像松了一口气,转身离开宿舍。 十来分钟过去,手机震动,来电显示是未保存联系人的号码,纪珂接起来应和两声,又在座位上坐等了大约半分钟时间,也起身,下去拿他那份不干不净的炒饭外卖。 短暂的上下楼途中,纪珂做好决定,等太阳下山,晚上再去应该已经开放了所有窗口的食堂吃饭。 拿着炒饭返回寝室,关上门。 纪珂回到座位边,趁舒翊不在,忍不住隔着一条过道去打量舒翊那个磨损程度很小的相机包。 纪珂轻轻把打包的饭放在自己桌上,回身面向舒翊的座位,靠桌沿站着。 稍稍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地,纪珂恍惚注视了舒翊的相机包很长时间,耳边不由自主反复回放起舒翊的话。 那些并非有意听到的话对于纪珂来说,确实误打误撞有别的意义。 纪珂一贯对“情绪”和“欲望”的感知敏锐而通透,他深谙……如果一个人想做什么而被约束着不能做,那这道约束其实随时岌岌可危;但如果一个人抵触做什么,那即使不被约束,也形同自缚一道枷锁。 纪珂基本可以判断,舒翊对于“触碰”的反应如临大敌,那是抵触,不是隐忍。 舒翊说他不会碰纪珂,那纪珂就是安全的。 纪珂不觉得“我不碰你,你也别碰我”这话有多冒犯,他反而轻松——甚至大胆起来。 纪珂魔怔似的盯着舒翊的相机包,非常轻易而混沌地迷失在即兴发挥的想象里。 舒翊那样有收拾的人,相机镜头绝不会忘记仔细盖好护盖。 相机包里面掩盖的镜头是背向自己的,还是直直面向自己的? 假如是面向自己的…… 炒饭蒸腾出热气,在塑封包装上凝结成细小水滴。 纪珂自然垂放在腿侧的手指微微蜷缩,像微末的理智短暂挣扎了片刻,然后轻而易举败下阵来。他颤声呼吸,情不自禁抬起手,缓慢磨蹭到腰胯,拇指卡进裤腰松紧和皮肤的间隙里,战栗着从腰间流连到小腹,正要把他难以启齿的脏欲打开一个隙口…… 第4章 门锁转动的声音突兀响起。 纪珂过电般回神,慌张拽开椅子坐下,尴尬地迅速扯了扯裤裆,惊出一身冷汗。 差点被人撞破,纪珂极力但仍不自然地扯出一个牵强的笑:“……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舒翊慢慢拿钥匙开门,做了一些心理建设,譬如屋里要是有浓烈呛人的刺激性食物气味的话,他该怎样和纪珂尽量友好地磋商。 好在并没有,色香味中规中矩的炒饭还蒙在塑料袋里,看起来没有什么攻击性,舒翊就放心地扬扬手里的饭盒,解释说:“我不喜欢坐在食堂,打回来吃,以后都会这样。” “嗯。”纪珂垂眸,悄悄缓和刚才短暂屏住的呼吸,佯装自然地去解炒饭的包装袋。 不知道舒翊要是在食堂饭菜里吃出虫子会露出怎样的脸色,纪珂只刻薄地想象了一瞬,就很快意识到自己在拿舒翊撒气、在怪舒翊怎么这么快回来。 这种情绪很是无理,刚才差点没控制住的行为也极端不礼貌,甚至令人恶心。 纪珂难堪而自嘲地紧紧闭了闭眼。 “变态。”纪珂在心里喃声自我评价道。 舒翊或许是个怪人。 但纪珂却是个变态,是个弥足深陷于厌恶和欲望泥沼中的可悲瘾君子。 第4章 春色 纪珂感觉到后怕。 他神经质地点开一个个app,没刷几下又一个个关上,像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却始终没能找到有趣的。 迟疑片刻,纪珂回到微信,打开和梅红的聊天界面。最新的记录里,梅红希望纪珂能够发一两张学校的照片给她,纪珂回复说“之后照了发给你”,就再也没有了后文。 纪珂重新去看梅红前两天发给他的合影照片,照片里是梅红和纪珂的小姨,地点是在别市的机场。 小姨是三十八九的年纪,比四十三岁的梅红小几岁。 那天烈日骄阳,最敞亮的自然光打下来,小姨光彩照人,戴着墨镜的面孔洒脱自信,而梅红面露温柔笑意,脸上疲惫的岁月痕迹却无所遁形,带着一点大病初愈似的苍白。 单单是四五岁的年龄差距不至于将血亲二人打磨出截然不同的样子,纪珂思来想去,仍然认为造成梅红与小姨之间状态差别的原因只在于……小姨的人生重心放在事业和生活上,而梅红被迫有那样一段折磨人的婚姻。 纪珂的父亲纪孝炜,是一位小有名气、收入可观的职业摄影师。 他和许多自由职业者一样,要么拥有自己的工作室,要么拥有一间代替工作室职能的书房。 纪孝炜属于后者,家里的书房几乎是他的私人领域,而他也恰巧是个领地意识极强的雄性,连最亲密的夫人和孩子也不可以未经允许随意进出。 办公桌背后的书柜上罗放了一些刊有纪孝炜摄影作品的著名期刊或地理杂志,那些作品都是纪孝炜引以为傲的成绩、是他生存的手段和资本。 但即使是熟悉纪孝炜摄影风格的多年支持者,也并不知道纪孝炜经年来最满意的一件作品是个女人。 梅红名校出身,学历其实很高,还是她那届的优毕,后来她嫁给才华横溢青年艺术家的消息一度在校友间、社交圈里被传颂成一段天上有地下无的佳话。 纪孝炜从不避讳地爱着梅红的温柔善良和婉丽风韵。 他用他带着炙热掌控欲的镜头特写,记录了梅红十八年水深火热的人生。 纪孝炜上传在社交账号中的漂亮妻子是看客眼中“嫁给爱情的幸福女人”。 而纪孝炜相机sd卡中、拷贝在书房电脑里那些海量的、不堪入目的清晰照片,才是这段婚姻带给梅红的真实。 纪珂小时候总会疑惑,为什么妈妈的手腕、脚腕和脖颈总有浅淡的、消掉又重新出现的淤青。 提出一次后,梅红愣了愣神,而后笑着,俏皮地说:“妈妈冒冒失失的,总是不小心磕了这儿磕了那儿,珂珂以后不可以像妈妈一样哦。” 纪珂认真地答应,也不再奇怪梅红披下来的长发怎么总是没有再束扎上去的时候,因为披着秀发的梅红是那样温婉美好。 直到纪珂年龄再大一些,到了足够好奇、足够无畏也足够捣蛋的年纪。 纪珂永远不会忘记他小学六年级春游的前一天,他放学回家,梅红急匆匆抓着衣领从书房跑出来,纪孝炜就跟在她身后。 “珂珂乖,”梅红的眼睛有些红,弯下腰来看向纪珂时依旧神情温柔,“妈妈去做饭,你先回屋写一会儿作业。” “快去。”纪孝炜也笑着走过来,揉揉他的头发,叫他“不懂事的小崽子”。 纪珂就冲着高大的爸爸吐吐舌头。 但纪珂没有乖乖回房间写作业,他趁着梅红去了厨房、纪孝炜回了卧室关上门,擅自跑进了纪孝炜的书房,在他够得着的书桌面上,拿起那台不算新潮的数码相机。 第二天要去春游,老师说如果家里有条件、如果家长允许,可以把相机带来。 老师教小朋友们,相机可以留下眼睛留不住的满园春色。 纪珂兴致勃勃,引以为豪的爸爸是摄影师,朋友同学都羡慕他,因为他是有条件带来相机的孩子。 数码相机的操作不算复杂,但对于十一二岁的小孩来说,拿到手上第一时间都是乱按一通。 所幸电源没有关,相机屏幕轻易亮起来—— 纪珂得意兴奋的天真笑容僵在脸上,慢慢转换变成不明就里的茫然和无措。 他不知道他的妈妈为什么被一只他熟悉的、戴着婚戒的大手掐住脖颈,眼睛那样红。 “珂珂,你到爸爸的书房来干什么?” 纪珂受到惊吓,条件反射松了手,珍贵的数码相机落在地板上。 去而复返的纪孝炜应当就是来取这个落下的相机,他步履悠哉,走到纪珂身边蹲下,捡起相机检查有无损坏的时候漫不经心,好像并不生气,也好像对淘气的幼子有足够的耐心和宽容。 纪孝炜坐下来,把纪珂揽到身边,笑着问:“珂珂,喜欢相机吗?” 纪珂失神地、愣愣地点头。 “那爸爸教你用。”纪孝炜说。 “这里是电源键,这里是快门,按这两个箭头就可以翻看照片……”纪孝炜眼里烧着孩童看不懂的狂热,他像展示一件满意作品那样,把相机交到纪珂手中,鼓励说,“试试。” 纪珂手足无措捧着相机,嗫嚅着想向纪孝炜认错,想要说“我不试了”和“我不喜欢”。 但纪孝炜却敛起微笑,用不容抗违的威严语气重复一遍:“试试。” 纪珂后知后觉,对总是温文尔雅的父亲心生畏惧,战战兢兢又委屈地去戳方向键—— 眼前翻过的照片赫然都是同一张或哭、或无神的脸。 是身上总带着淤青的梅红。 “珂珂真聪明,一下就学会了。”纪孝炜蓦地大笑,而后温柔揉着纪珂的头发,“妈妈很漂亮,她是爸爸的春色,爸爸非常爱她。还有好多特别美的照片,等你长大一点儿,爸爸再给你看。” 相机设备更新换代,但纪孝炜办公桌抽屉里仍保存几张陈旧的sd卡,偶尔起兴,他会一边考虑着纪珂的年龄,一边斟酌着向纪珂“分享”一些“适合”他这个年龄段观看欣赏的“作品”,教育纪珂要学会把所爱之物控在掌心。 起初是略施以一定程度暴力的相片,比如淤青或掌印。 后来是暂且还隐晦的、并不直观的性,比如梅红指尖的白色污渍或肩头的红痕。 起初纪珂恐惧、抗拒、嚎啕大哭。 后来纪珂总是麻木地、昏天黑地抱着马桶呕吐。 纪珂高中时,纪孝炜的作品展示“悬崖勒马”——偶然撞破纪孝炜“教育行径“的梅红迄今为止只勇敢了这一次。 那天家里来了两名警察,梅红在控制欲鼎盛的男人面前以死相逼,外人说着“劝和不劝分”、“好好过日子”的混账话,亲人说着“一时冲动”、“是我错了”的辩解词。 混乱闹剧换来纪珂基本平静的高三时光。 不管是采集相片那天开纪珂玩笑的摄像师也好,还是从前曾经拿纪珂打趣过的人也好,其实他们对纪珂的评价都不算准确。 客观说,纪珂对摄像头不是“羞怯”的那种害怕,而是由根深蒂固的恐惧和畏缩发酵而来的“厌恶”。 而他扭曲的成长,投射成了他难以启齿、恶习难改的欲瘾。 用“妥协”息事宁人的梅红不懂得反抗,连报警也是权宜之计,但纪珂却努力挣扎出了一丝同样阴暗扭曲的叛逆—— 摄像头就是纪孝炜的眼睛,是他控制梅红的工具,在镜头之下的梅红只能被动承受纪孝炜给她的性或痛。 纪珂发誓不要像梅红一样。 十六岁生日那天凌晨,纪珂忍住恶心进入书房,把存钱买来的空白sd卡换进纪孝炜的相机。 他调整好摄像角度,坐在纪孝炜的椅子上,门户大开敞着腿,拉下裤子报复性地自我安慰。 第5章 相机上闪烁的红点像只焦躁的眼睛,只是看着,却好似无论如何都拿侮辱它的纪珂没有办法。 纪珂在噬人的黑暗中攀顶,他仰起头,细瘦小臂遮住湿漉漉的眼睛。 “看,”纪珂神经质地边哭边笑,低声自言自语,“我在你的镜头面前随心所欲,哪怕想处理自己的欲望也是可以的……我和妈妈不一样……我是自由的……” 纪孝炜从前并不知情他的相机里存在过这样一张sd卡。 就像梅红也从不知道纪珂继续独自度过了许多更为漫长煎熬的黑夜。 纪珂逐渐不满足于在纪孝炜和梅红熟睡时完成“欲望处理”所带来的刺激,他开始在家里没人时尝试不同地点——大多是纪孝炜常待的地方,纪孝炜睡的那半边床、纪孝炜爱坐的那张沙发、纪孝炜在阳台乘凉的那把躺椅——纪珂明白这种行为就像一只公狗试图盖住另一只公狗留下的气息。 纪珂清楚他是同样肮脏、令人作呕的玩意儿。 他不正常。 没有正常人会在做出这些举动之后明明感到挫败和懊悔但又愈演愈烈地渴望发泄。 纪珂的整个青春期,都像在荒芜沼泽中被毒藤缠住了脖颈,只有双手攀附带刺的藤蔓才不会那么快下沉。 厌恶滋生他不正常的欲求。 欲求反过来助长他的厌恶。 恶性循环的循环数仿佛没有上限。 纪珂胃里一阵翻搅,把咀嚼没两下的炒饭吐在了包装袋里。 第5章 同行 纪珂起身接水,想缓解这股不断泛起的恶心。 舒翊正好也吃完起来,要去阳台及时清洗他的玻璃餐盒。 仅容一人通过的走道间霎时变得逼仄。 舒翊的腿很长,肩膀也好像很宽,微微低头朝纪珂看过来时习惯性略皱着眉头,身上带着浑然天成的迫人感——虽然以貌取人得出的结论好像是错误的,因为相处这几个小时以来,舒翊只以“请求”的方式对纪珂提出了一点希望。 纪珂强行控制住肢体、刹住车,不去触碰到舒翊,甚至很快后撤一步给舒翊留下足够的通过空间。 舒翊也条件反射猛地后退,又犹豫一瞬,似乎是在思考有没有必要客气些让纪珂先过。 “洗碗吗?过吧,”纪珂率先开口,“我接个水。” 舒翊就不再客气,打开阳台门走出去,也顺手关了门,像表达谢意一样,把充足的空调冷气留给纪珂。 桌前无人,舒翊亮度变低的电脑屏幕就展露在纪珂眼前。 专业的图像处理软件仍然开着,是纪孝炜平时也常会用的软件,操作界面总让纪珂回想起那张道貌岸然的脸。 舒翊的某些部分与纪珂的雷区相重合,足够无辜,却也足够惹纪珂心生讨厌。 好在舒翊的话截至目前都还暂时可信,他待处理的相片里渺无人烟,只是一幅几乎寂寥的风景,一处静谧的竹林山道。 纪珂并没有去过很多地方,所以只能推测这是南方某地。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得知世上哪里才有这样让人从容且心旷神怡的地方,他会比任何人都更想要去。 纪珂收回目光,安静接了水,也安静喝完,继续一口一口吃起炒饭,直到再也吃不下一粒米,才有些可惜地浪费掉一个浅浅的碗底。 他把塑料包装袋重新严严实实系好,擦了桌面,又顺道带上寝室的垃圾袋出了门,把它们一起扔进本层楼的大垃圾箱。 扔完垃圾,推门进屋,纪珂没有丝毫顿挫去阳台洗了手,还耐心地尝试着洗了很久。 他忽然有些好奇,如果像舒翊那样洗什么都洗得久一些,人会不会真的就变得清新——至少舒翊身上总若有若无带着皂香,在黏腻夏日里独树一帜的干净。 舒翊已经重新坐在座位前开始做他没做完的事情,餐盒也再次被他放置在新的吸水纸上。 舒翊的神态看上去很是专注,而纪珂依旧保持着他低低的存在感,路过舒翊时却出乎意料被舒翊叫住。 “纪珂。”舒翊微微仰头,抬起眼,“晚上换我去扔。” 纪珂看着舒翊的脸,很轻地偏了偏头,瞬间想象起舒翊提着公共垃圾时如临大敌甚至如丧考妣的表情。 舒翊就像猜到纪珂在想什么一样,即使没得到回应,也生硬地补充:“我可以戴手套,没关系。” 纪珂其实不关心舒翊有没有关系,但舒翊似乎是个心知肚明自己很麻烦却并不麻烦别人的人,这一点让纪珂有些莫名心软,和……没由来地同情。 “好。”纪珂说,“如果你实在不舒服,我可以负责扔垃圾,你做别的就行。” 舒翊强调一句“没关系”,又顿了顿,好像意识到这种时候理应直白地道谢,就真的对纪珂说“谢谢”。 纪珂短促一笑结束对话,回到位置上,也打开自己的电脑。 他登陆qq查看起班级群的信息,跳过一众欢声笑语的谈天说地,确认他有没有错过辅导员发布的、关于军训的要求和注意事项。 下午两点,他们学院的所有新生都需到班级对应安排的教室去开个简短的通知会议,大概是要统一交代开学典礼和军训的相关事宜。 在那之前还有一个多小时休息时间,刚从床上爬下来没多久的纪珂迟疑着,考虑要不要再睡一会儿,但衣服换来换去有些麻烦,就决定捱过这个中午。 舒翊和无所事事的纪珂不同,他几近沉浸在由他镜头所创造出来的落寞世界中,时间飞快从他轻点鼠标的指尖飞逝溜走。 差不多该出门,纪珂轻轻叫了声:“舒翊。” 约莫意识到纪珂是个安静安分的舍友,舒翊吃完午饭后没再戴他的大耳。 舒翊手上动作一顿,半转身过来看着纪珂,没有说话,这一次也没有皱眉。 纪珂莫名其妙感到局促,忘了大约两秒的词才说:“我要去开会了。” 没有一声不吭扔下舒翊独自离开是种礼貌,但纪珂的话只是一句陈述,不带有别的意思,况且不同学院新生的开会时间也不一定都在今天下午两点。 舒翊却转回去看了眼时钟,而后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那走吧。”舒翊说。 纪珂自来到理工大起,就没有和别人同路而行过,碰巧在同一时间开会的舒翊让纪珂破了例。 僵硬尴尬不可避免,好在沉默是纪珂和舒翊共同首选的相处方式,居然有些默契。 二人之间隔着起码两拳的距离,从宿舍绕出来,又走到人头攒动的校园主干道上。 舒翊在险些被一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人碰到之后蓦地紧绷起来,为了和其他的“卫生隐患”保持距离,舒翊竟选择稍微和纪珂靠得更近。 纪珂的僵硬和尴尬并没有得到缓解,好在也没有更上一层台阶,纪珂只是敏感注意到了由两拳缩短为一拳的间距,微妙的心情就在胸腔里弥漫起来。 理所应当的不自在。 还有卑微的一点点开心。 “纪珂。”快到教学楼门前,舒翊问,“你是哪个学院的。” “信工,微电子专业。我是去a教301开会,”纪珂有来有回地问,“……你呢?” “航院,航天工程。”舒翊难得自然地对答,“我也在a教,201,你楼下。” 本该在刚见面时就彼此摸清的问题延迟大半天才得到确切的答案,但纪珂和舒翊都没有觉得晚。 纪珂远远望了眼a教楼梯口的拥挤人流,犹豫道:“那一起上去吧。” 不知是不是纪珂的错觉,舒翊答应得稍显干脆。 通知会议包含了几分钟互通姓名、几分钟欢迎词,以及几分钟展望未来,好在最后也控制在半小时以内结束掉了。 同班的同学好像不认识纪珂,不少人奇怪为什么没有在信工院学生分配到的那层宿舍楼见到过纪珂。 纪珂正要解释,被别人抢先插了话。 说话的人是纪珂原寝的舍友,叫程风,纪珂第一天到校时,宿舍里只有程风在。 程风对好奇纪珂的同学们说:“他申请换寝室了,现在搬去了二人间。” 纪珂有些意外,又很快平静下来——他换寝的消息应该是辅导员告知程风的,或许还把他“社恐”的“隐疾”也都一并告知。 当然纪珂知道辅导员并无恶意,只是需要对程风解释下舍友来了又搬走的原委。但周围一下爆开的、表示羡慕的声音就蓦地将纪珂淹没。 没有人关心纪珂换寝的理由,纪珂很想问“你们都羡慕我什么”、“愿不愿意和我交换”,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同学们表达完酸溜溜的羡慕之意后呼朋唤友、成群结队地离开。 教室很快空旷下来,最后只留下纪珂形只影单、自暴自弃想要粗暴更换一颗不再嗡嗡作响的脑袋。 青春的、雀跃的笑闹声音像退潮一样远离a教。 错失新学期伊始这段交友高峰期,纪珂预料未来四年,如果运气好,能遇到一两个淡交的朋友,如果运气差,那无论是上课还是必须到场的学生活动,他都要平心静气接受亲自选择的孤独。 第6章 他高中走读三年就这样度过,没什么关系,也平安无事、全须全尾活到了大学。 可他脑海里却忽然钻进一个新奇的念头——至少放课后回到寝室,还有个出门上课都得一级戒备的、一直整洁干净的、扔垃圾很努力的舒翊。 纪珂在无人注视的地方浅淡地笑起来,他慢吞吞下楼,忽然对他的怪人舍友产生了一丝可悲的依赖感。 时机不对、地点也不对,可纪珂就是灵光乍现蓦地回想起来,舒翊的样貌实在是有些优越的。 行至二楼,纪珂继续往下走去。 然后他脚步一顿,说不清为什么又回头折返,稍稍加快步子找到201往里看了一眼——便怔怔地愣神在教室门口。 小教室没有那么宽敞,舒翊独自坐在狭逼的角落,身后大窗没关,原本呈水绿色的窗帘染了一块显眼的陈旧墨迹,布片被风吹得鼓起,又骤然收回去抽在窗框上。 舒翊脸色差劲得吓人、凶得吓人,他桌面上已经扔了一团又一团的消毒湿巾,却仍然不停不休,一遍遍擦拭自己皮肤发红的手。 纪珂回过神来,快步走到舒翊桌前,像未经考虑,又像深思熟虑——非常轻、非常迅速但带有制止意味地,把舒翊的一丁点长袖袖口捏紧一拽——又好似什么都没做一样很快松开。 “舒翊。”纪珂对舒翊说,“我们回去吧。” 舒翊如梦惊醒,张皇抬起眼,紧皱的眉头彰示他的焦躁,好几秒过去才慢慢舒开,乌黑的眸子透出不难察觉的茫然。 “……纪珂?”舒翊疑惑地叫了一声。 纪珂抽出舒翊手里的湿巾,很注意地没有碰到舒翊的手,怕舒翊更加不适,动作也很快,而后又囫囵收掉舒翊桌面所有的湿纸团一并捏在掌心:“这些我拿去丢了。我们走吧。” 第6章 羡慕 回寝路上,舒翊一言不发,纪珂就和他一起沉默,说不清是谁陪着谁。 直到缩回寝室安全区,舒翊才慢慢把他吓人的脸色收起来。 关上门,舒翊短暂靠了靠他干净的桌沿,向纪珂解释自己的状况时显得生硬又为难:“纪珂。我时不时会这样,很麻烦。” 纪珂回过头,想了想:“也没有麻烦到哪里去。” 纪珂自认为和舒翊的困境殊途同归,谁也不比谁合群,谁也嘲笑不了谁,因此谁也不好随口安慰谁,措辞十分中规中矩。 但舒翊还没意识到纪珂被围困在哪里,毕竟一个人温和无害却独来独往,不一定非要有过创伤,也可能是单纯不喜欢社交,舒翊没有足够的蛛丝马迹去指证纪珂属于哪一种,所以他只是看着纪珂的眼睛、听着纪珂的话半信半疑点头。 肤浅来说,单凭舒翊的长相,他成长到十八岁以来并不至于连一个对他示好的人都遇不到,纪珂的话其实算不上多么特别。相反,“爱干净挺好的”、“我不嫌你麻烦”,甚至是“你这些习惯很可爱”,诸如此类或逢场作戏或表达善意的话,舒翊也听过许多。 但他和正常人总是不一样。 舒畅故作老成的人生指引也有可取之处,人与人之间的和平友好交往需要建立在有来有往的好意上,但舒翊回应起那些好意时,总是笨拙、勉强又疲惫。 正常的“爱干净”是令人喜欢的,他的“爱干净”是令人受伤的。 舒翊不记得他当年还拥有亲密玩伴时是几岁,也不记得从哪年起他和周围人的关系都变得疏远。他记得最清楚的,只有同学慌忙缩回去的手、接不上话时的尴尬表情、不经意撞破“和舒翊相处非常累”的那些话。 所以舒翊不是怀疑纪珂所说的。 只是……纪珂宽容而善于保持社交距离,但这与“舒翊很麻烦”是互不干扰、彻彻底底的两码事。 “舒翊。”纪珂没有多么关心舒翊的心声,他只顾着远远朝舒翊摊开掌心,认真询问,“这些是可以丢掉的吧?不好意思,我刚才擅自拿的。” 纪珂摊开的掌心里,是攥了一路都没想起要扔掉的消毒湿巾。 揉皱的纸巾不再受到压力,舒展开来,绽开的模样像长相潦草但胜在洁白无瑕的花。 舒翊却忽然感到微妙的难堪,像终于回神发现自己身上最令人厌弃的部分还被人抓在手上:“你一直拿着?那是我用过的……很脏。” 酒精已经挥发掉,白花上残留一些有机溶剂的气味和纪珂的掌温。 纪珂乖驯地把湿巾扔进垃圾桶,顺应舒翊的话:“好吧。我洗个手。” 舒翊微愣。 他其实很担心纪珂会说“不脏”,因为一直以来,那样的话都在直白地戳穿着他与正常人的差异和不同。 纪珂没有说不是安慰但听上去像安慰的话,舒翊这些不值得提倡的行为习惯就在纪珂这里得到了应允。 纪珂去阳台洗了手,没有到处甩水,扯了一张抽纸稍微擦了擦。抽纸质量还不错,不会一扯就掉渣,沾水也不掉。 舒翊观察、回想纪珂的一举一动,暗自估量自己能够幸运撞上病友的概率有多小,皱起眉确认:“纪珂,你也是洁癖吗?” 纪珂眼睛一弯笑起来。 然后纪珂对好像一只发懵笨狗的舒翊明确说“我不是”。 舒翊脸上闪过一瞬尴尬,不自然地扭过头,像破罐破摔一样承认:“我是。” 纪珂并不觉得洁癖有什么新鲜,充其量只是有点怪,离变态还差得远。但看舒翊好像很在意的样子,纪珂就礼貌地嗯了一声,说“我知道的”。 接下来几天军训,民间传闻再次应验——无一例外全是晴天。 因为在身体处于发育阶段时经常抠嗓催吐的缘故,纪珂的食道黏膜受到一些损伤,有点胃炎的小毛病,进食也总不大积极,所以身型一直有些单薄。 纪珂离开家之后给自己定下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好好吃饭,但他总也不能一口吃成壮硕的健美先生,因此他还是在骄阳炙烤下度过了非常惨烈的几个军训日。 军训第一天上午,纪珂自顾不暇,还总是分心去想怪人舍友。 想舒翊跟人肩并肩齐步走会不会如芒在背,想他会不会为了避开密集的人群而努力脱颖而出竞选标兵——反正舒翊的腿长一定是符合标准的。 但显然二十三舍a202的清洁委员同学并非越挫越勇的性格,不然他的洁癖不至于拖到大学军训开始都还没好。 当天中午回到寝室休息,纪珂得知舒翊没能吃下午饭,理由在旁人看来有些啼笑皆非。 舒翊个头出挑,列队时站在第一排第一个,教官放开嗓子发号施令时常不小心喷出几颗唾沫星子,前排首当其冲,一视同仁溅到了舒翊的衣襟。 纪珂挣扎着在军训中活下来,身强体壮的舒翊却率先要死了,苍白的脸色看上去和抱着马桶吐完的纪珂基本如出一辙。 纪珂便确认了,舒翊的洁癖好像不应该划归在“精致事儿多”那广泛意义化的一类里,而合该划归在“需要看医生的疾病”这一类中。 “我的症状其实不算严重。”舒翊脸色难看,不知道是说服纪珂还是说服自己。 纪珂问舒翊判断是否严重的标准是什么,舒翊回答“至少可以独自生活”。 纪珂就从“至少”二字中窥见一点成长的艰难。 午休时,纪珂一身干了的汗没法往床上躺,只能坐在椅子上休息,就把舒翊讲电话的内容听走一些。 “……我试过了,还是不行。” “教官让我们坐地上,我没有坐,他按了我的肩膀。” “不用,你不用来接我。” 纪珂和舒翊不同学院,但或许因为大家都是工科,彼此的方块阵营隔得并不算远。 纪珂依稀想起他在原地休息的间隙脱力坐在操场假草皮上时,抬眼瞥见过一个站得笔直的身影。 像罚站一样惹人注目,可笑地独自尴尬着。 舒翊的军训总时长只有一天,第二天纪珂又一次在寝室遇到了着急赶来的舒畅,舒畅甚至还表扬舒翊这次坚持的时间挺长的,并再次提醒他“周六不要忘记”,说“我会来接你”。 舒畅或许就居住在本市,可能是为了陪读舒翊而选择在这里工作,也可能是舒翊为了离舒畅近一些而选择了这里的大学。 舒翊被舒畅接走了,离开的时候只说了“再见”,并未告知纪珂他当晚不回来睡,纪珂就猜测舒翊或许是看病去了、或许是病情不太稳定、或许是舒畅留舒翊在住处好好休息。 纪珂好像连那一丝可悲的依赖感也短暂失去了。 陌生城市里,舒翊再如何难熬也有血亲的哥哥作为依靠,纪珂除了远在他省且自身摇摇欲坠的妈妈能作为一点念想之外,不拥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什么。 教官们痛失一位标致的标兵苗子,后面几天舒翊都没有再穿过他那身被教官溅上唾沫星子的军训服,也没有再出现在绿茵操场。 但纪珂不再觉得失落。 第7章 一半是因为他的失落无根无据,是产生依赖错觉的后遗症,重新在合适的社交距离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时,这种失落便理应消失。 另一半是因为……接下来几天他下训回到寝室,午休、晚休或睡前,纪珂偶尔能在自己的桌面上看到属于舒翊的一样东西。 有时是冰镇的水果茶,有时是清热的藿香正气液。 军训结束那天,是一张红旗飘飘的拍立得照片,上面写着日期和“黑了”这两个字。 第一次收到水果茶时,纪珂意外地问舒翊“为什么”。 舒翊不情不愿地复述舒畅最新储存在他脑子里的人生教诲语音包:“舒畅说我不用军训,但你要,让我对你好一点,不要惹你生我的气。” 纪珂很轻地歪了歪头,试图在笨狗舍友脸上找到确切的出生年月日记录——以确定这位舍友不是幼儿园小朋友。 舒翊应该也察觉到自己的做法很奇怪。 同样一件事如果交给舒畅去做,那一定又自然、又圆融、又讨人喜欢。 舒翊皱眉别开视线:“我班上同学说很羡慕我。” 舒翊的话还是这么前言不搭后语,但纪珂却明白他的意思。 纪珂想起自己去开会那天被程风当众道破换寝一事时收到的“羡慕之情”,几乎能对舒翊有一点点别人无法理解的感同身受。 纪珂当然也不想军训,但他觉得自己理应是有“资格”羡慕舒翊的,他的羡慕也和正常人的羡慕不一样。 大家都有点奇奇怪怪的毛病,怎么他的毛病就不能成为躲懒的完美理由呢。 但舒畅的担忧不会成真,纪珂没有随便轻易生舒翊的气。 他反而学着舒翊那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话风格:“其他同学应该都有寝室群吧。” 舒翊沉默一会儿,先加了纪珂微信,勉为其难说“好吧”。 可答应完又发现两人不能建群,就啧声拉了舒畅——又神经病一样叫舒畅把群聊退了——这才辗转达成纪珂的要求。 纪珂单方面竞选室长成功,并且指派舒翊当清洁委员,但没有告诉舒翊。 暂时还不知道舒翊的“翊”是哪个字,纪珂就顺手把舒翊的微信备注改成了“600元”。 -------------------- 国庆快乐! 第7章 分享 纪珂在“社交”上有一些心因性的障碍,因为同别人建立信任关系就需要付出一定程度“秘密交换”的代价,而纪珂希望他的丑陋秘密严丝合缝永远不见天日,所以自我封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是为了尽量不去加重梅红的焦虑和负担,才勉强从“孤僻的人”进步成“不合群的人”。 纪珂不是洁癖,不过在人际交往这一点上,他可以和舒翊成为“病友”。 但想来彼此症结不同,症状也就不一。纪珂只对特定的人群强烈过敏,对其余外界环境只是融入得不太好,而舒翊对所有人群都强烈过敏,对外界环境呈现出难以克服的拒绝。 人总是活在主动或被动的比较中,纪珂不去深究窥伺舒翊洁癖症的成因,仅仅粗略看表征结果,可以五十步笑百步,认为自己比舒翊过得更加轻松。 纪珂不会踩住别人的苦痛找补优越感,可不得不承认,这种微妙的轻松还是缓解了纪珂同舒翊相处时的紧张局促,连初到学校时那种“即将面见形状未知舍友”的忐忑焦虑也消解得差不多。 舍友是舒翊其实很好,不能再好了。 军训结束后,市内下了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气温数据虽没有大幅度跌落,体感却明显凉爽起来。 暑热余威即将消弭,校园很快就会换上另一种颜色。 周六,梅红再次主动和纪珂联系。 纪珂没有别的舍友,不知道别人家父母会以怎样的频率联系离家读书的孩子,大概他和舒翊都属于不如何令人放心的那种——舒翊接舒畅电话的态度濒临不耐烦。 梅红给纪珂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近况。譬如她和纪珂小姨一起做了一桌家常菜,小姨不擅厨艺,帮倒忙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滑稽又热闹;又譬如小姨一口气请完了今年的年假,陪她出门四处溜达,挤破头和外地游客抢高价门票和昂贵矿泉水,当冤大头当得十分悠然自得。 纪珂慢慢地、认真去看梅红发来的文字信息,也耐下性子去对待那些几乎算得上海量的照片。 梅红依旧措辞活泼,笑容俏皮,和小姨待在一起,像一双亲密无间的闺蜜,几乎看不出是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 纪珂揉揉酸涩的眼睛。 他能理解梅红的用意,也不难捕捉梅红“后劲十足”的疲惫。 纪珂由衷希望小姨能够多带梅红经历一些轻松快乐——哪怕是佯装的也可以,不管什么事情,装久了都可以变成新的习惯和逼真的现实。 但他的希望,和辅导员对他的希望一样,都是善意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纪珂的愧疚又翻涌起来。 经年以来,纪珂誓不成为梅红那样懦弱的人,可扪心自问却并不曾做过几件比梅红更勇敢的事,他的挣扎,其实远不及梅红在扑通一声落入泥沼前用尽力气推开他。 那泥潭太深了,他被飞溅的泥点弄脏身子,理所应当选择躲走。即使破釜沉舟也要回头生拉硬拽救出囫囵深陷的人——这样的勇气纪珂幼时没有,少时才勉强有了聊胜于无的一点。 纪珂本性并非坚毅果敢,因此总归是他成长得太迟,直到污泥快要淹没梅红美丽的脸庞,他才准备好救命的绳索……纪珂闭了闭眼。 梅红把所有愚蠢的忠诚和天真的期待都给了纪孝炜,又把所有的勇敢和力量都掏空留给了纪珂。 纪珂重新睁开眼,低下头,从抽屉缝隙里瞥见被他刻意翻面放置的白色相纸。才过去几天呢,纪珂已经拥有了两张。 纪珂还是看见相片就感觉讨厌。 但纪珂却猜想,以后还会不会从舒翊那里得到更多的相纸。 纪珂犹豫片刻,把它们拿出来并排放在桌面,在微信里点开摄像头,飞快拍下来分享给梅红。 仅仅是把照片收回去放好的短暂时间,梅红的一长条语音消息已经回复过来,纪珂点开听,不出意料提前猜到梅红惊喜的语气和她要问的问题—— 梅红知道纪珂不会自己心血来潮去买拍立得,所以问他照片是谁帮忙拍的,又夸照片很漂亮,还问他“黑了”是指什么意思,也叮嘱他要和同学好好相处。 纪珂感到些微不自然,下意识转身看了眼舒翊那张空着的椅子。 “是舍友送给我的。军训太阳晒得太多……他写来笑我。”纪珂轻轻垂眸,对着手机回答说。 舒翊不在寝室,今天早上就出了门,依旧是被舒畅接走的。 自从那天去a教开完会回来,再加上经历了一个……经历了一天军训,舒翊的不适症状又严重一些,或者说更反复一些,出门都会严严实实戴上一次性手套。天热时戴pe的,天凉时戴丁腈的,但无论戴什么,看上去都有些怪异,就总是吸引旁人目光。 舒畅来的时候,沉默盯着舒翊的手看了很久,然后用一种和他花俏衣装风格极不相符的低沉语气,说“我应该再早一些带你脱开她”。 在纪珂听来,舒畅的话带着一点自责和愧疚,纪珂不该旁听,就识趣到阳台去洗衣服。 路过舒翊时,纪珂听见舒翊说“我没关系”,还说“也不算晚”。 纪珂洗衣服时,舒翊特意来告知纪珂他要准备出门。 纪珂点点头,稍顿,问舒翊“今天回不回来”。 和纪珂不一样,舒畅听人聊天非常坦率,不仅没有回避,还一扫方才低落情绪,抱臂站在舒翊身后笑:“小珂,你是要给舒翊留门吗。” “他有钥匙的,不需要我留门。”纪珂没有回头,好像搓衣服搓得很是专注,水花溅在前襟也不在意,“周一正式行课,明天有一节专业导论要上。” 纪珂的专业导论在明晚九点,他也并不知道舒翊的导论课是什么时间。 舒翊原计划要外宿在舒畅的公寓,但他还是答应纪珂说“晚点回来”。 寝室门打开又关上。趁舒翊不在,纪珂比较顺利地瞄见舒翊整齐摆放在桌面的书的封皮,上面有舒翊的名字。 纪珂没有伸手触碰,也没有把舒翊的微信备注改正过来。 舒畅的车被他开进校园,就停在实验楼背后,短短几百米路程,舒翊应该被舒畅调侃了八回。 “你好像和小珂相处得还不错。” “看吧,桃桃乌龙立大功,我就说保准讨人喜欢——你买那苦了吧唧的藿香正气液他是不是压根没喝?” …… “说起来,他名字是禾子季、木可柯吗?” “可能是。”舒翊闷头扯了扯手套,不太愉快地打断舒畅,“我和纪珂只是正常对话,对话的机会也没有很多。” 舒畅眼梢一翘,笑意里带着与揶揄不相冲突的欣慰和松心。 第8章 关于和舍友的相处,舒翊没有太多内容能够分享给舒畅,所以“纪珂”这个会念不会写的名字也并未被频繁提及。 舒畅发动车子,余光瞥见副驾驶上的舒畅坐姿依旧紧绷:“手套不透气,都上车了,你要不要摘一下?” 舒翊的手其实不舒服,但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舒畅和他不一样,舒畅有许多朋友,车子副驾驶上有三成时间都不是空的,或许有陌生人曾在这里抽过烟、喝过饮料。 舒畅无奈收回目光,专心开车,几乎一路沉默,直到车驶进诊所旁的停车位熄火,才对舒翊说“走吧,路上太堵,跟李医生约好的时间要到了”。 李医生是舒畅的人脉。 舒畅做职业摄影,业务范围海纳百川——给钱都拍,收钱的风格很是俗气,不属于艺术家清流,也不热衷于杂志登刊。 舒翊小时候曾经问他,为什么接单总是来者不拒、曲意逢迎。 舒畅皮笑肉不笑,反问他“你哥不需要吃饭吗”,还危言耸听说“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搞摄影的只有在把设备卖了的时候才最有钱”。 那是舒翊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上大多半的“兴趣”都建立在经济基础上,吃饱饭后还有没有余钱很大程度决定了上层建筑是不是危楼——比舒翊大十岁但过早就离开家独自谋生的舒畅,他的上层建筑就总是摇摇欲坠的。 舒畅用俗里俗气赚来的钱养着他清新脱俗的爱好,一年有三分之二在工作,另外三分之一在旅游采风,过得自在极了。 而舒翊的成长过程基本是孤独的,身边没有多少可以作为参照让他学习效仿的人,就“求其次”偷偷跟舒翊学来一点足够糊弄人的皮毛,并且在舒畅的庇护下任性随意地拍潮涨潮汐、日升日落,从不接单人像——把他那座优雅孤高的空中花园悬在了舒畅的上层建筑里,时常把舒畅气得牙疼。 在舒畅的微信联系人群组中,出现过律师、教授、空乘……有这样一位心理医生,舒翊没有感到奇怪。 填报高考志愿,舒畅嘱咐舒翊一定要来他生活工作的城市,诓骗舒翊的理由是“我在这里认识一位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非常有钱,诊所里还有一套专门用于实施暴露疗法的vr设备”。 舒翊可以选择的院校很多。 他对有钱的心理医生不抱憧憬,却仍鼓起勇气在母亲和哥哥之间,选择了哥哥。 第8章 症结 “舒先生,小舒先生,你们来了。请进,李医生在咨询室。” 前台小姐引舒翊进治疗室,舒畅对美人眨眨眼,转头看李医生时又恢复成客气绅士的样子:“李医生,今天我弟弟也要麻烦您多照顾。我在外面等,有需要您随时叫我。” 李医生年近中年,但却没有中年男人的油腻感,身材保持得很好,头发也理得整洁。 他对舒畅温和笑笑,戴上一次性医用手套,用酒精消了毒,对舒翊说:“请进,随意坐吧。” 舒翊就不自觉放松一些。 “需要换一双手套吗?”李医生拿出新的、独立包装的手套和消毒湿巾,“可以擦擦汗。” 舒翊接过来说了“谢谢”。 李医生随意问:“最近这一周,感觉怎么样?” 舒畅在舒翊入学前,先带舒翊来了一趟李医生这里。 李医生让舒翊做一些陈述,谈及个人资料和成长史,对舒翊展开心理评估和诊断,初步了解舒翊的精神状态,基本确立咨询目标。 舒翊的scl-90测试结果中,比较显著的因子是人际敏感和焦虑,分数都在2.2以上。 根据舒翊提供的医学检查报告,无器质性病变,不属于躯体疾病引起的症状,李医生判断,主要是社会原因和心理因素造成的洁癖,具体表现为对环境要求严苛,以及接触抗拒。 李医生初步得出结论,舒翊的感知觉尚好,逻辑思维清晰,学习能力和学习效率没有下降,但偶尔情绪陷入低落,情感表达欠缺,导致主动社交减少——需要改善治疗的目标就在这里。 舒翊换好手套,仔细把垃圾收好扔进垃圾桶,闻言坦诚对李医生说“不太好”。 李医生没有做出太多表露情绪的表情,过度关切或过度担忧都没有,只像随口聊天,听舒翊简短说些军训的事。 李医生说“接触别人的唾液很恶心”这一观点在群体中是得到普遍认同的,至于是否存在特例,李医生自然没有贸然建议舒翊去尝试寻找。 李医生敏锐问:“只听你说起置身人群的情况——住校吗?和舍友相处得还不错?” 舒翊一顿:“……我只有一个舍友。” “嗯,”李医生问,“和他同处一室时,你的状态怎么样?” 舒翊思忖说“比较放松,会感到安全”。 李医生问原因,舒翊回答:“他的卫生习惯还可以,很有界限感,从来都不会碰我。” 关于纪珂,舒翊知之甚少,只能谈及和纪珂短暂相处时的感受,没办法给李医生提供更多突破信息,李医生就自然将话题转移开。 “上次咨询结束后,我整理了你的资料。”李医生翻开手中资料,“想要达到我们预期的咨询目标,要建立一个循序渐进的咨询过程,以后我们会常见面聊天,我会尽量让你在我这里也感觉到放松和安全。” “今天要确定今后的系统治疗方案,当然,我会详细告知你方法适用原理。不过在此之前,”李医生笑了笑,用笔在资料某处画了个圈,“我需要更加深入地从你的成长史中挖掘信息。或许我问到的某些问题会让你不悦甚至抵触,但没关系,你酌情向我展示你愿意展示的部分就可以。这样能够接受吗?” 舒翊点点头。 李医生便放下手中资料,专注于观察舒翊的神态表情:“我了解到,你中学时曾经接触过心理咨询,但被强行中断了,其原因在于你母亲——方便谈谈这部分吗?” 舒畅和舒翊是宇未岩同父同母、相差十岁的亲兄弟。 母亲江雪寒的职业不太大众,她是一名ipa国际礼仪讲培师,主要对乘务、商务及高端酒宴会所的服务人员进行培训,偶尔也会辅助中上流社会人士进行社交活动,经常出差,工作很忙。 舒翊年幼时不理解江雪寒的挑剔,一度以为江雪寒把职业习惯带进了家庭生活,直到父母亲离婚,父亲舒云山对刚上小学的舒翊说“你哥哥离开家是因为受不了她,爸爸也是”,舒翊才懵懂明白江雪寒的苛刻不是职业病,是性格使然,是因为“你妈妈就是这样的人”。 舒翊最早被江雪寒剥夺童真童趣时,是在学龄前。 那天江雪寒工作顺利结束,下飞机后约车赶去接第一天上幼儿园的舒翊回家,舒翊看见不常碰面的妈妈时很是雀跃,甚至挣脱舒云山牵着他的手朝江雪寒跑过去,没有看见身后舒云山笑意戛然僵硬的脸。 江雪寒拒绝笑容灿然的舒翊的拥抱,推着舒翊的肩膀苛责说:“妈妈有没有教过你要爱干净。” 当晚,江雪寒用钢尺打了舒翊三下掌心,然后勒令舒翊把沾有油渍的t恤衫脱下来扔掉。 舒翊通红着掌心,噙着眼泪问妈妈可不可以不要扔掉他最喜欢的小熊图案上衣,还乖乖说“我自己洗”。 不苟言笑的江雪寒让他必须扔掉,因为“你洗不干净”。 舒云山又和江雪寒大吵一架,舒翊就躲进舒畅的房间。舒畅用宽大许多的同款小熊图案上衣把忍不住掉眼泪儿的舒翊裹起来抱在怀里。 舒翊朦胧听见江雪寒对舒云山说“就是因为你的纵容,小畅才那样调皮没有正型,我不能让小翊也不成器”,也听见舒云山质问她“你是因为第一个作品不满意,所以才要了第二个吗”,这回江雪寒没有明确回答。 三岁的舒翊不理解“作品”的含义,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 十三岁的舒畅却想不通,调皮一点、探索欲重一点,为什么就一定“不成器”。 在舒翊上小学那年,舒云山被调任到邻市一所高中任职,夫妻二人分居两地——其实早就经常分居两地、婚姻关系名存实亡。舒云山借此机会提出结束这段婚姻,想要带走两个儿子,江雪寒没有答应,最终闹上法庭。 法院优先考虑舒畅和舒翊的个人意愿,舒畅年满十六,对和母亲一起生活表现出了强烈的抵触,判给了舒云山。而舒翊刚满六岁,考虑到舒翊对母亲有依恋、母亲的角色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并且江雪寒承诺会减少出差,其经济能力也远高于舒云山,所以最后舒翊判给了江雪寒。 原本舒云山想带舒畅去他任职的学校继续念高二,但舒畅拒绝说:“爸,我想离开家,远一点,哪里都行。” 于是舒畅就像一只单薄的小舟,孤自倔犟驶离能为他提供庇佑的港湾——舒翊也失去了他的。 舒畅走之前对舒翊说再等哥哥两年,舒翊不懂含义,只能说“好”。 第9章 江雪寒信守在法庭上做出的承诺,减少工作时间、多费心看顾舒翊,实在无法兼顾时,会花费高昂的价格请阿姨照顾舒翊的衣食起居。 某个周五,阿姨自作主张带考试拿了满分的舒翊去公园玩,碰巧江雪寒早归,亲自来接人,短暂解放天性的舒翊正在沙地里和玩伴堆城堡笑得开心,江雪寒不顾阿姨阻拦,强行带走了舒翊。 江雪寒严厉告诫舒翊不要玩这些不干净的,会生病,批评舒翊的玩伴不讲卫生,是“父母管教得不好”。 舒翊想起爸爸和哥哥的眼泪、想起被解雇的阿姨的叹息、想起自己的小熊t恤,从此之后总是拒绝玩伴的邀请。 到了小学高年级,孩子们能懂一些事,天真直白地说舒翊没有朋友。 舒翊生硬解释“是你们太脏了”,刻意在同人接触后反复清洁双手,试图洗掉“舒翊人缘不好”的痕迹,养成愈来愈严重的洁癖。 江雪寒却赞赏并提倡舒翊的洁癖,表扬舒翊是仪态端庄、自律意识强于同龄人的优秀小孩子。 舒畅回来得比和舒翊约定的时间晚了四年。 舒翊的疏离让舒畅伤心而内疚,舒翊的心理状态也让舒畅担心和害怕。 舒翊初一时,经济独立、社会关系独立的舒畅私下给舒翊介绍了心理医生,他每个月都赶回来偷偷带舒翊去做系统脱敏的松弛练习,坚持了一年。舒翊状况改善很多,症状逐渐轻微,不再出现胸闷、晕眩和呼吸急促,也不会产生反复清洁的强迫反应——直到越来越亲近互信的兄弟关系让江雪寒感到不满。 江雪寒没收了舒畅送给舒翊的相机,删除相机中舒翊为她拍摄的所有漂亮照片,勒令他把心思放回学习上,不要学舒畅不务正业。 舒畅就像当初舒云山那样,护着舒翊和江雪寒大吵一架,将舒翊看心理医生进行治疗的事情全盘托出,企图唤起江雪寒的一点内疚和后悔,结果适得其反。 他们第一次看见江雪寒那样怒急、情绪外放的样子。 江雪寒高声质问:“舒翊!有病的人才去看病,你有病吗?” “——所以,她强行终止你的诊疗,存在‘心理疾病等同于精神疾病’的错误认知,并且像装睡一样,不接受你心理不健康,也不接受是她造成你心理疾病的事实。”李医生递出一瓶矿泉水放在舒翊手边,“你母亲是个控制欲极强,且极爱面子、非常强势的完美主义者。” 舒翊没有喝水,只是控制着略显急促的呼吸,动作很轻地点了点头。 第9章 治疗 心理医生对于舒翊来说,是个曾带给他帮助也间接带给他伤害的角色。 舒畅借志愿填报的契机,一定要带走舒翊,也强行把略有些不情不愿的舒翊再次带进心理医生的诊所。 李医生了解舒翊过去做咨询时用到的治疗方案,又更详细地作出解释:“系统脱敏是一种缓慢暴露疗法,通过想象暴露或实景暴露引起焦虑刺激,同时以全身放松的方式去缓解对抗已形成的焦虑,从而制造‘受到焦虑刺激时能够放松’的条件反射。这种治疗你曾经接触过,有成效,在今后的咨询中,我也打算采用这种方法来帮助你。” 舒翊抓到关键词,问:“缓慢暴露疗法?” “是的。相对的,还有一种快速暴露疗法,同样是通过想象暴露或实景暴露引起焦虑刺激,但不施以放松训练——让你直面你的焦虑源头。比如将幽闭恐惧患者直接关进密闭空间、让恐高症患者直接站在高处,以达到习惯和克服的目的。”李医生说,“虽然能够迅速矫正患者的认知,但对患者的刺激较大,不太安全。你以前的心理医生或许考虑到你当时的年龄,没有向你提供这种选择,不过你目前状况没有那么急,我个人也不推荐用它来治疗。” 舒翊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接下来,就简单开始吧。”李医生递给舒翊一张白纸和一支签字笔,“距离你上一次接受治疗已经过去五年之久,在这期间你的认知会随着环境变化而改变,因此我需要你重新建立焦虑等级量表,可以详尽一些。明白我的意思吧?” 舒翊就拿起笔。 李医生提醒说:“0分代表完全放松,是最小焦虑的分数,100分是最大焦虑,级差为10分。不一定每个焦虑等级都写,你可以选择一个清晰的区域。” 舒翊依言将那些会引起焦虑的场景排序,由低到高在白纸上写道—— 在亲自打扫的洁净环境中独处(0) 在相对洁净的环境中有其他人但不产生接触(10) 公共环境下戴手套口罩、穿长袖长裤并不小心与其他人产生接触(20) 看见肮脏的物品或环境但不接触(30) 戴手套接触污物、接触其他人(40) 进入卫生条件未知的他人私人领域(50) 被迫直接接触其他人但可以很快清洁(60) 直接接触污物无论能否很快清洁(70) 在不洁净的环境里与其他人长时间肢体接触(80) 舒翊写到这里顿了笔,没再写下去,将纸交给李医生。 李医生看完,考虑道:“如果是亲近的人呢,比如朋友,比如你哥哥,这套量级还作数吗?” 舒翊大概想象了舒畅在他面前徒手抓汉堡吃的样子,勉强道:“如果‘其他人’是舒畅,每项可以酌情减十到二十分。” “看来你和舒先生关系很好。”李医生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关于朋友的话题,换种方式问,“你那位让你能够放松下来的舍友呢?” 舒翊短暂愣了愣,忽然有些无从想象。 舒畅的卫生习惯没有纪珂好,可纪珂和舒畅不同,算不上亲近的人,两人不能对标比较。 舒翊思忖说:“他和舒畅不一样,但也可以适当减分。” “舍友在生活习惯上和你比较合拍,在这种状态下你并不紧绷。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对‘人’本身并无敌意?只要这个人在你心目中是‘干净’的。”李医生进一步问,“如果更有甚者,比如亲密关系,当然,我认同‘人不一定必需亲密关系’这个观点,只是了解一下你的程度,方便聊这个话题吗?虽然年纪小,但你已经成年了,不必感到不好意思。” 舒翊生硬道:“我对亲密关系没有概念。” 李医生就在纸上,接着舒翊的笔迹往下写—— 对方自由来往于你的私人领域、自由使用你的私人物品、自由同你接触( ) 和对方拥抱、爱抚、接吻,产生性行为和体液交换( ) 李医生希望舒翊能在括号中填上相应的焦虑等级分数。 舒翊倒吸一口凉气,光是看见这两行字都觉得胸腔压抑、呼吸急促,好像有多少分都不够打,艰难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不可以”。 李医生只温声安抚说“或许坚持治疗之后你也可以遇到‘0分’的人”,然后便把令舒翊感到不适的话题带过,简单介绍以后或许会用到的vr设备,教了舒翊放松肢体的训练动作,还按照舒翊的喜好放了一些舒缓情绪的音乐。 一个小时的咨询时间很快过去,由于下一次咨询会正式用想象暴露的方式进入系统脱敏的治疗,所以舒翊预约了下周六两个小时。 结束时,舒翊带走了写有他焦虑量级的纸。 舒翊离开寝室时对纪珂说自己会“晚点回来”,但事实上他只是和舒畅一起吃过午饭就回到了宿舍,拿钥匙开门时,纪珂正要出去扔一次垃圾。 纪珂提着塑料口袋,似乎有些意外舒翊会这么早回来:“以为你要晚一点,所以我点了外卖。” 这间屋子现在的模样和舒翊出门前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因为纪珂在屋里吃了一顿外卖就变得脏乱或有异味。 舒翊问纪珂:“你的意思是,我不在的时候你吃外卖,我在的时候就吃食堂吗?” 纪珂张了张嘴,想说“不是”,转念又觉得吃什么其实无所谓,就回答说“也行”。 ——在相对洁净的环境中有其他人但不产生接触(10),如果“其他人”是纪珂,舒翊会酌情把括号中的分数改为0分。 公共环境下戴手套口罩、穿长袖长裤并不小心与其他人产生接触(20),如果为了避免和其他人接触而离纪珂更近一点,舒翊会把分数改为10分。 “纪珂,”舒翊征求纪珂的意见,“那以后和我一起去食堂吗?” 纪珂不想准备餐盒,也不想额外交打包费,就拒绝说:“每顿都带回来吃有一点麻烦。” 舒翊抿抿嘴,想到李医生提到的“实景暴露治疗”,下了很大决心:“我陪你在食堂吃,用我自己的餐盒。” 纪珂眨眨眼,敏感发现怪人舍友在偷换概念,一句话的工夫就将“请你行行好陪我”变成了“我慷慨陪你”,虽然痕迹略重很不自然,但纪珂还是笑了一下,答应说“那好吧”。 纪珂扔完垃圾回来,洗完手,指了指床铺:“舒翊,我上去睡午觉了。” 第10章 舒翊不自觉攥拳,盯着纪珂空出来的椅子看了片刻,难以启齿地问:“纪珂,我可以……在你的位置上坐一会儿吗?” 纪珂正脱了鞋踩在床梯上,闻言停下攀爬的动作,回头垂下目光看舒翊,疑惑:“怎么了?” 舒翊在请求纪珂帮忙,请人帮忙时付出一点代价是情理之中的事,因此作为交换,舒翊告知纪珂自己上午去做了心理咨询,也将暴露治疗的方案简略告诉纪珂。 “知道了,你随意吧。”纪珂盘腿坐在床尾,应允说,“如果你不觉得冒犯,我能看看你的量表吗?” 舒翊犹豫想,可能他的焦虑等级量表对纪珂今后如何同自己相处能够起到一定的指导意义,他也不排斥甚至希望纪珂谙熟他的雷区,就找出那张纸,展开,举起来递给纪珂。 纪珂没有伸手接舒翊的私人物品,只是抓着扶手微微探身低头。 “……”舒翊却问,“我要一直给你举着吗?” 纪珂莫名有种仗狗很懵就悄悄占便宜的罪恶感,辩解一句:“我怕你也不喜欢别人碰你的东西。” “是不喜欢。”舒翊闷闷地说,“但你拿着吧。” 纪珂就很轻地弯了弯眼睛。 “舒翊,”纪珂的手指很是细长白皙,点在最后两行不同的字迹上,问,“这两种情景怎么没有打分。” 舒翊肢体一僵,耳朵奇怪又微妙地烫起来,皱眉对纪珂说:“满分一百,不够打,我做不了这些。” “好吧。”纪珂说。就像确认了什么信息后放下心来,纪珂捏着纸面的一小处边沿,“还给你。” 舒翊一顿,抬手拿住纪珂没有碰过的地方,重新把这张纸折好收起来。 像完成一次艰难的交易,舒翊松了口气,站在原地做了一些心理建设,拉开纪珂的椅子。 没有手套,手也洗干净过。 舒翊很是僵硬,像伸出手的同时被无形力量掣肘,很慢很慢才可以继续。 然后舒翊终于坐下来,几乎屏住呼吸,腰背挺得笔直,浑身肌肉都绷紧,下颌咬出清晰的线。 ——进入卫生条件未知的他人私人领域(50),考虑到纪珂私人领域的卫生条件不算未知,五十分的标准降低为四十。 如果“他人”是纪珂…… 舒翊在座位上不动、不四处看、什么也不碰,也不刻意做放松肢体的练习,紧绷了几分钟,逐渐放松下来。 纪珂换好睡衣躺在舒翊脑袋顶上,像一片孤悬清潭之上的落叶,能在水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纪珂轻声问:“你还好吗?” “还好。”舒翊过了一会儿才稳住声音回答,喃声,“……我可以给你三十分。” -------------------- 时巨长逮住伸过来的魔爪(反手掏出指甲锉) 第10章 相处 纪珂和舒翊的日常相处变化不大,并没有像正常舍友那样在短时间内就亲近许多,只是慢慢吞吞、潜移默化地自然起来,但这对于纪珂来说是一种最适宜的社交状态。 舒翊从宿管查寝的签字表上得知了纪珂的名字,于是在聊天框中编辑好确切的字发送给了舒畅,被舒畅嘲笑说“怎么开学三周才知道别人具体叫什么”。 舒翊驳斥说“你不是也不知道”,搞得舒畅很是无语,问舒翊“他是我的舍友还是你的”,舒翊就眼不见心不烦地没有再回复。 纪珂允许舒翊每天在他的座位上坐几分钟,几乎达成默契,因为这项“辅助治疗”固定在午休纪珂爬上床的时候进行,纪珂会躺在床上同时想象近在咫尺的舒翊是不是像个刀刻的、没雕关节的、随意用煤粉画上黑脸的木头人。 纪珂和舒翊的专业必修课程有少量重叠,但授课老师不一致,没有同堂机会,不过课表不同行课时间却一样,纪珂就和舒翊一起出门,再分头去各自的教室上课。 如果饭前最后一堂都在教学楼,纪珂会等舒翊下课,或者舒翊会等纪珂,谁等谁取决于哪边任课老师率先高抬贵手; 如果纪珂有课舒翊没有,或者反过来,那纪珂和舒翊就会约在有糕点售卖的食堂二号门碰面,纪珂等待时会买拿破仑蛋糕; 如果纪珂和舒翊都没有课,他们会避开用餐高峰提前一点从寝室出发。 寝室群里总是一个人问“在哪”,另一个回答说“来了”,没有别的闹热话题,也好像不需要有。 纪珂和舒翊沉默信守着口头许下的约定,毫无怨言陪伴彼此去食堂。舒翊连用餐时也洁净得像要去朝圣,纪珂习惯了,默认舒翊不会坐在自己对面,而是坐在身边。 周六是舒翊的咨询日,纪珂只要在寝室就会碰见雷打不动来接人的舒畅。 舒畅总是会给纪珂带一些不贵的小玩意儿,有时是零食,有时是饮料,还会附带着打趣舒翊逗纪珂笑,然后对纪珂说一声“谢谢”。 纪珂不需要给有钥匙的舒翊留门,舒翊一般都按时回来把吃外卖的纪珂逮个正着,但舒翊没有再凶巴巴皱眉,会履行约定和纪珂轮换收拾寝室的公共垃圾,戴上手套、顶着如丧考妣的臭脸,把纪珂吃剩的东西一并拿去扔掉。 舒翊偶尔外宿在舒畅公寓时,会记得在寝室群里告知纪珂,只是舒翊的措辞纪珂不喜欢——“你自己吃饭”,纪珂不记得哪天的饭是舒翊帮他吃的,但纪珂也谦让地并未反驳舒翊。 纪珂就在这样规律到乏味的生活中体会到一种“无需带脑出门”的轻松和踏实,他那一丝若有若无的依赖感像块挤错了位置的七巧板,暂时找到别别扭扭的归处。 某天路过药店,纪珂顿住脚步麻烦舒翊等他几秒,舒翊就驻足,看纪珂小跑去药店门口,站上称——纪珂欣然长胖五斤,可以算作意外之喜。 回寝室路上,纪珂和舒翊的聊天依旧很少,但舒翊却莫名感觉到了纪珂的小小开心,那种情绪很轻、很快,像鸟掠过枝头时颤动的那一下,连带着舒翊也一起被振翅扇起的微风拂过头发。 腿更长一些的舒翊老是比纪珂先抵达门口,舒翊转动钥匙打开门,顺便用钥匙指了指放置在门边的电子秤,对身后紧跟进门的纪珂说“再称称看”。 纪珂觉得舒翊的要求很奇怪,并且感到非常意外,因为电子秤是舒翊的个人物品,舒翊有保持运动定期监测体重的好习惯,当时把电子秤放在公共区域里时还礼貌征求了纪珂的意见。 纪珂想说“不用了”,舒翊却拿着他的拍立得走过来。 纪珂僵硬一瞬,回神时已经脱掉鞋子站在了舒翊的电子秤上。 舒翊没有蹲下来,只是低头,拍下了电子秤显示屏上那串方正的数字,以及没办法不入镜的、纪珂裹在干净白袜里微微蜷缩的脚趾。 舒翊没有违背他不拍人像的原则,纪珂也从舒翊那里得到第三张拍立得照片,这次除了日期,又写了“长胖”两个字。 纪珂识趣拿来消毒湿巾仔细去擦那台电子秤,都擦完了舒翊才对他说“其实不用”,纪珂就悄悄跟舒翊生了闷气,把相纸反扣扔进抽屉,让它去找它的兄弟。 转眼十月,秋意渐浓。 理工大的本科生宿舍楼吵闹起来——大一新生那几栋尤其,行李箱的轱辘声、结伴而行的学生们欢声笑语,校园干道边也临时停了些私家车。 硕博生公寓这边相对冷清一些,毕竟搞科研的师兄师姐们没有蹦蹦跳跳过小长假的精力,但实验楼背后的空旷停车区域里,还是停着舒畅的车。 舒畅借来一台兰德酷路泽,纪珂从舒畅的吹嘘中得知这台越野被称为“陆地巡洋舰”,舒畅要用它载着舒翊自驾去西南高原。 纪珂没有问舒翊为什么不回家。 自认识以来,舒翊的身边只出现过舒畅一个亲人,而纪珂是独自来学校的,舒翊没有问过纪珂,纪珂就也默契地不去问舒翊。 十月一号那天,舒畅轻佻甩着车钥匙进了寝室门——门是纪珂给他开的,因为舒翊忙着清点他要带走的装备和设备,没有空搭理舒畅。 “啧,”舒畅看了眼舒翊那张在特殊情况下比较不整洁的桌子,夸张揶揄说,“一时间分不清你和小珂到底哪个才是洁癖。” 纪珂很容易被那些打趣舒翊的话逗笑,就微微弯着眼睛坐到一旁,给舒畅腾出个可以站脚的位置。 舒畅大概环视一圈,只在空处找见舒翊一个人的行李箱,纪珂慢悠悠开电脑的样子也不慌不忙,好像小长假并不是如何令人雀跃期待的日子。 舒畅圆融又友好,不会下意识脱口“你是不是不回家”,而是向纪珂提出明知不会被答应的邀请:“小珂,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玩儿?没其他人,我们去离天空很近的地方。” 舒翊仿佛终于伺到机会反击舒畅,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和纪珂很熟吗?” 舒畅用食指拉住下眼睑,冲舒翊做了个有损风流的鬼脸:“看上去像是比你们熟一点。” 纪珂就勾勾嘴角,浅淡地笑笑:“一时间分不清你和舒翊到底谁大谁十岁。” 第11章 舒畅抱起手臂撇撇嘴:“稀奇,你居然是站在舒翊那边的。” 舒翊很快收拾好他的衣服、涵盖了消毒工具的日用品,还有他的相机和电脑。然后他把舒畅赶出寝室,回头对纪珂说“我走了”。 纪珂应声说“好”,没有祝舒翊旅途愉快。 显而易见在高原山里上厕所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而舒翊想来也是那种宁愿方便在饮料瓶里也不愿意去上旱厕的那种人,旅途根本不会愉快到哪里去。 但舒翊却误会纪珂落寞,犹豫片刻对纪珂说“我会拍照片给你”。 等纪珂想起自己理应拒绝时,舒翊已经关上门离开,短暂把空间留给了纪珂一个人。 放假前一天梅红其实问过纪珂要不要到小姨家来玩,还特意让小姨打来电话,纪珂不想梅红和小姨特别照顾他,也不喜欢奔波辗转在景点间,还是拒绝了这份好意。 当然,原本梅红执意要送纪珂去上学,但小姨要休年假只能赶在下个项目启动之前,纪珂希望梅红以后可以把生活重心放在她自己身上,就从“放养儿子”开始适应起,梅红好不容易才答应纪珂。 纪珂在孤单但并不孤独的环境中找到令他怡然自得的舒适区,却在舒翊合上门时产生瞬间的无所适从。 无所事事过完第一天,纪珂决定接下来几天假期都基本按照“舒翊的时刻表”来过。 纪珂早上稍微起得晚一些,在图书馆度过上午和下午的课时,晚上回寝室刷那些积压很久没看的剧和电影,吃外卖吃得很少,只在周四点了肯德基打打牙祭。 时不时发来消息给纪珂分享照片的人除了梅红,又多了一个舒翊。 经过一月的观察,纪珂可以认为舒翊是很守信的人——舒翊说会拍照片给纪珂看,纪珂就真的在晚上睡前大概固定的时间段收到舒翊发在寝室群的高清图。而舒翊说他不拍人像,纪珂也真的没有在舒翊的照片里找见过半个人影,连舒畅的头发丝都没能出镜。 纪珂对照相这件事的抵触和厌恶并没有实际性的缓解。 但纪珂不反感在照片里看见梅红的笑脸,也不反感舒翊镜头下那些植被稀少辽远壮阔的山峦和平静如镜一望无垠的湖泊。 纪珂收到照片时,稍微关心舒翊高反严不严重。 舒翊并不逞强,说会觉得难受,因为临近冬天氧气会更少、空气更干燥,不是自驾最好的时节,还建议纪珂如果要去就挑夏天。 纪珂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有那样一个夏天,就问舒翊那边有没有下雪。 舒翊说山下城里差些日子才到下雪的时候,纪珂遗憾有些不巧,但舒翊给纪珂遥遥拍下世界屋脊之上终年不化的雪山。 这是纪珂保存在空空如也手机相册里的第一张照片。 纪珂觉得舒翊很像苍劲底色上那一抹同样孤单的白色。 第11章 不禁 总是空着的手机相册被一抹白色入侵,纪珂稀松平常的自律生活也好像随之被打破。 起因是纪珂在保存那张雪山照片时,感觉像垫脚试探着跨出舒适区,心神不宁自我拉扯,就多嘴问了一句本不应该问的话。 纪珂毫无铺垫、不给舒翊任何心理准备,问舒翊“是不是不喜欢拍人”。 信息刚发出去纪珂心里就一阵后悔,慌忙撤回,想假装无事发生,舒翊也没有很快回复,这让纪珂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在纪珂洗完澡漱完口准备上床睡觉时,舒翊回了过来。 舒翊其实在纪珂撤回前就看到了内容,也好像能懂纪珂“是不是不喜欢”这句话背后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不喜欢”。 舒翊收到消息时犹豫了很久,可被冒犯隐私的感觉却很淡。 摄影者需要有一双会“观色”的眼睛,舒翊往常不太把这种能力放在人的身上,所以社交时总显得生硬滑稽,而避无可避同他有生活交叠的纪珂是个不得已的例外。 舒翊知道纪珂的探究欲不强,只是也习惯对旁人观察入微,总是希望细致地收集蛛丝马迹。 舒翊其实有些感谢纪珂能及时注意并避开他的“不喜欢”,因此舒翊也不介意对纪珂展露他的坦诚—— [600元]:[不喜欢。河流山川不在乎世界上一共有多少枚镜头] [600元]:[所以我十分努力才能展现自然风光十分之一的好] [600元]:[但我万分努力也不能满足人万分之一的要求] [600元]:[有的摄影师认为自己可以掌控别人的美丑,又矛盾地用镜头去取悦,我都不喜欢] 纪珂没有料到他会从舒翊这里得到这么详尽的答案,躺在床上怔愣了好长时间。 如果可以,纪珂很希望自己也能够像河流、像山川,潺潺有生机、岿然而坚毅。 舒翊无辜地具备着纪珂讨厌的特质,是受纪孝炜连累。 纪珂自认为是个认知健全的人,明确知道并不是所有掌控摄像头的人都那样令人作呕,只是带有根深蒂固的偏见,所以一贯偷懒采取“一刀切”的方式拒绝和他们相处,并不愿意费哪怕一点点心力去从这类人群中分辨挑拣出哪些是好、哪些是坏。 但纪珂这个瞬间能去主动认同——舒翊纯净的镜头独立在纪孝炜给纪珂埋下的雷区之外,舒翊也是个不太一样的人、是纪珂偶尔心念间会向往成为的那种人。 河流山川不在乎世界上一共有多少枚镜头,落在人间却漂亮得与人无关。 纪珂侧躺着,反折起手臂遮住额头,忍不住透过昏暗去看对面的床铺和桌柜。 舒翊背走了那个相机包,只留下他的拍立得,被仔细收进包装盒里摆放在桌上。 纪珂颤声呼吸。 他没有再试图去寻找某个镜头,不禁直白地去想舒翊的眼睛。 舒翊的眼睛在镜头之后专注看什么的时候,也是那样疏离却那样认真的吗? 纪珂被自己报复式的欲望发泄反制其身,它驯化纪珂沉迷于“被视”所带来的刺激和快意。 他不得不承认,如果他热衷于“被视”——发源于镜头拍摄——的特殊癖好仍不能够被治愈,那么舒翊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说,都是很好的幻想对象。 假如舒翊知道纪珂的肮脏,舒翊就会对纪珂露出不礼貌的冒犯眼神,或轻视、或鄙夷——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舒翊出于雄性本能也想驯服或践踏纪珂——但舒翊碰不到纪珂,纪珂就安全自由。 纪珂坐起来,懒散地背靠墙壁。 他微微眯起眼,自我放逐式地不去控制自己的呼吸,然后面对舒翊那侧床铺敞开了双腿。 纪珂的自律生活只坚持到那个晚上。 欲求开出一条口子,纪珂像失去了自控能力,不分时间、不讲究地点,穷尽他贫瘠的想象,大肆发挥在舒翊的身上—— 纪珂仍然允许舒翊使用自己的座位,但纪珂想直接面对着舒翊,坐在书桌上,他的一条腿折起来用脚跟踩住桌沿,另一条腿就随意垂着,趾尖差一点点可以碰到舒翊的小腿。 纪珂不需要另找绳索去束缚舒翊的双手,很令人省心。如果舒翊愿意施舍纪珂一个露骨的眼神,那纪珂可以对舒翊体贴一些,会格外注意不让自己流淌滴落的污液溅脏干净的舒翊。 又或者纪珂可以主动一点、提前一点发消息问到舒翊具体是什么时间回来,那他就能做些隐秘的准备。 纪珂不会太过火——即使纪珂想索性正对门口算了——但舒翊一定不能接受他的舍友不穿裤子坐在脏兮兮的地上。 所以纪珂只会跪趴在床上,放下线脚细密的白色蚊帐。 只要舒翊微微抬起眼,或许就能看见隐约一道不太勾人的臀峰和腰线。 …… 余下的几天假期,纪珂反反复复、情不自禁在混沌旖旎的臆想中升空,又骤然坠落,恍若自己是位攀在山崖追求极致刺激却失足跌落的旅人。快意蓦地退潮,纪珂下坠时就没能溺在浪里,而是浑不似人形地摔在暗礁之上,不甘地等待下次涨潮。 纪珂总会紧闭湿漉的眼,胸膛起伏剧烈又逐渐平缓下来,像挣扎后的偃旗息鼓,安静麻木,半晌才难堪地自语:“……你又在想什么呢。” “你又在想什么呢?”舒畅微微皱眉,“舒翊,小翊!” 酒店房间里。 舒翊肢体僵硬地坐在桌前,目光有些失焦,直到舒畅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又走到他面前弯下腰去晃他的肩膀,他才逐渐回过神来。 舒翊皱了眉,眼神又恢复成平日里因不近人情而略显凌厉的样子。 “……手。”舒翊不悦地提醒。 舒畅不明显地松口气,放开舒翊,又抱怨说“怎么这么讨嫌”。 舒翊认为讨嫌的人应该是未经允许就动手还恶人先告状的舒畅,但舒畅本意是关心,所以舒翊只是抿着嘴没有反驳回去。 “明天一早就往回开了,路上没的休息,还不睡觉愣着干嘛呢。”舒畅靠在桌沿,抱起手臂,“我发现你这几天时不时就要走神一会儿,怎么回事?” 第12章 舒翊没有对舒畅隐瞒:“这周没时间去李医生那里,所以上次咨询的时候他建议我,可以在安全的环境下独立尝试想象暴露。” “那你怎么没给我说?不是得要一边想象一边做肢体放松训练吗?我看你僵得跟山上石头似的,也没遵医嘱啊。”舒畅皱了眉,“有没有不舒服?想什么场景呢——我不养你了,非要把你赶出去捡垃圾?” 舒翊顺理成章为舒畅提出的这种假设感到不悦,忽而又一愣。 舒畅的逻辑没有错,舒翊想象中的主人翁理应是他自己。 舒畅是个各方面都比较随意的人,出来旅行也不赶趟,他可以凌晨三点就出发去等日出,也可以睡到十一点才溜达出去感受人间烟火。 舒翊便也跟着有了富裕的时间,得空,他会采纳李医生的建议——本该严格参照他的《焦虑等级量表》,将那些会令他感到不适的场景按等级由低到高的规律依次想象过去,把自己置身于情境之中慢慢习惯和克服,或许还能积攒勇气去做实景暴露的练习。 但舒翊不应该牵扯无辜的人,比如纪珂,即使在想象中也不应该。 “没有。”舒翊回答,又纠结起眉头,好像也后知后觉感到意外,就只能把疑惑抛给热衷于当人生导师的舒畅,“我在想纪珂。” 人生导师的脑子就短暂卡了壳:“?” 舒翊给自己的想象做了补充说明:“纪珂捡垃圾。” 但舒翊并没有那样不礼貌,没有真的在想象中把纪珂安排去拾荒捡破烂,却也并未依照他那套破例降低了标准的打分体系去衡量“纪珂的行为”。 舒翊只是想了一些放在正常人身上有一定概率会发生的事。 比如纪珂某天偷懒没有手搓换下来的内裤,而是直接把内裤扔进了洗衣机,然后被舒翊逮住。 比如纪珂出于不浪费粮食的考虑,眼疾手快把没夹稳落在桌面不超过三秒的排骨重新捡起来吃掉,然后被舒翊逮住。 再比如纪珂把手机带进厕所,拿出来时仅仅只是洗手却不给手机屏幕和外壳消毒,然后又被舒翊逮住。 那些样子的纪珂好像并不能用一板一眼的焦虑量表去确切比对,显得很日常、很生动。 舒畅对舒翊那句“纪珂捡垃圾”作出的回应是一个白眼,外加一句吐槽的话:“小珂招你惹你了?就不能想人家点儿好的?” 舒翊就抿着嘴,突兀地关了灯,被子一蒙,把亲哥晾在一旁。 他想这些不是觉得纪珂不好、不是故意丑化纪珂。 如果哪天纪珂不幸淋了一场突如其来带着寒意的大雨,脏兮兮的、湿漉漉的,那他不是不可以把自己的纸巾、伞和外套都借给纪珂。 舒畅摸黑踹了舒翊一脚,又把舒翊身上那条套上了自带被套的酒店被子往下扯了扯,直至舒翊的脑袋露出来。 恍惚间舒畅好像有些不确定舒翊这些年有没有好好长大,总觉得舒翊还是那个被自己裹在小熊t恤衫里的、满腹不解与委屈的小孩子。 第12章 融洽 舒翊回校那天,碰巧降了温。 a202的阳台门和宿舍门却相对而开,过风带起阵阵秋日凉意。 纪珂一向不太直视舒翊的眼睛,只是抬眸又很快撇开视线,对舒翊说“你回来了”。 舒翊就把摸出来的钥匙又放回兜里,回手关上门,疑惑问衣着单薄的纪珂“敞着门不冷吗”,纪珂先是摇摇头,而后又顿顿地老实点头,说“但我吃了几天外卖,怕你觉得有味道”。 舒翊低下目光去看寝室垃圾筐上干净的、才换的新垃圾袋。 “没什么味道。”舒翊问,“晚上也想吃外卖吗。” “没有特别想吃的。”纪珂如实回答。 舒翊一边整理自己的东西,一边征求纪珂的意见,问他“那晚饭要不要吃食堂”。 纪珂就嗯声应下,对舒翊说“你回来了我们就去吃食堂”。 舒翊把他的相机包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纪珂飘荡的思绪也好像归位。 真实可感的舒翊像一只牢靠的插销,锁上分隔现实与幻想的那道门,把纪珂混乱冒犯的臆想暂且都关起来。纪珂放纵过很多次,也知道那样的自己丑态百出,但不是不渴望有人能矫正自己扭曲的挣扎,把自己拉回规律健康的正轨。 舒翊和纪孝炜不同,舒翊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该被纪珂玷污,即使是在难以启齿的想象中也不可以,因为好不容易培养出一点点稀罕宝贵的依赖感,纪珂不想做这段稳定社会关系中的破坏者。 舒翊却在纪珂暗下决心的时候突兀对纪珂提起:“纪珂。以后在宿舍更随意一点吧,不用总顾及我,刻意去注意卫生……之类的。” 纪珂愣了愣。其实他并没有刻意注意什么,只是在一贯的生活习惯上多给舒翊让出些许空间,不费力,也不感到勉强或难受。 但纪珂却问舒翊:“我要是乱哄哄的,你不会不舒服吗?” “试试看。”舒翊回顾曾想象过的纪珂的行为,“只要不是乱得夸张……我好像不会太不舒服。” 舒翊的话在纪珂听来有些微妙,好像舒翊既直白地给了纪珂一些特殊的应允,又隐晦地暗示着一种原本难以建立的信任关系。 虽然社交互动匮乏的舒翊本人并不一定注意得到,纪珂却在袒露出善意的舒翊面前愈发感到难堪和羞耻,并难以自抑地,在歉意和愧疚中撕扯出一丝同样勾人上瘾的愉悦和满足。 纪珂重新和舒翊变成食堂拍档,舒翊也依旧在每周六去做心理咨询。 除了校园主干道两侧行道树的叶子由绿转黄之外,接下来这段在宿舍、教学楼和食堂三点一线的日子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纪珂不会为了刺探舒翊对他的宽限程度而容忍“乱得夸张”的生活环境,也继续小心翼翼躲避着无处不在的相机镜头,谨小慎微收起那些见不得人的、不礼貌的幻想苗头,像做了坏事后怕被留意到蛛丝马迹,隐瞒心机、藏污纳垢。 好在舒翊没有觉得纪珂奇怪,还送给纪珂一张新的拍立得照片,满地落叶下写着拍摄日期和“深秋”。 舒翊的相机镜头绝不会无端对准纪珂,舒翊的原则很符合纪珂的原则。 纪珂就在日趋丰盈的安全感和愧疚感里,也给舒翊打开独特的权限,比如不再把舒翊送他的相纸背面朝上放在抽屉。 十一月的购物节,校园各处快递驿站的包裹都堆积成山。 当然,学生们也没放过逐渐被人遗忘的“光棍节”,借此机会搞了点联谊活动。 学院里,不同部门间的联谊活动其实还算普遍,今天团委办公室和学生会办公室吃饭,明天宣传部和组织部唱k,好像能进这些团体的学生们都有着很好的人缘,出个门沿路跟人点头打招呼都能累着脖子。 纪珂和舒翊连班级内部团建都想借口缺席,显然不属于这类人群,但也被迫参与了这次联谊—— 更高一级别的校团委和校组织部联合决定,将十一月的团日活动主题定为“不同专业间的交流与学习”,旨在开拓学生视野、促进兴趣发展,并进行了一次抽签,航院和信工院就凑巧被抽到一起。 团日活动固定每月一次,原本是以班级为单位开展,在校团委的特殊安排下,将由两个班合办。 抽签只抽学院,细化到班级的对应规则是同专业序号、同年级、同班级的凑在一块儿, 这周五晚上八点,纪珂和舒翊结伴出门,直到两人都走进同一间大教室,才发现彼此的专业序号在各自学院里都是“02”,班序也是“02”。 纪珂破天荒意识到他与舒翊“不闻不问”的相处方式好像有些滑稽,就问舒翊“下次我们要不要先互通个消息”。 舒翊第一次对纪珂露出明显的笑容,显得神采奕奕,也显得他心情飞扬。 纪珂按习惯找到双座的角落,舒翊就跟着纪珂。纪珂虽然从没有和舒翊在一间教室里上过课,却理所当然挑到了舒翊常坐的位置。 纪珂顿住脚步,自然侧身让舒翊先进,舒翊就坐进去靠墙。 舒翊后面没人,也可以随时看见前面人的动作,并且有纪珂在身边坐下来,动作带起细小微风,裹动发梢上柔和的洗发露味道,让舒翊增感踏实和安心。 纪珂撑着下巴,偏头去看舒翊,闲聊一些没有意义的话题:“有的学院专业多,有的学院专业少;有的专业人多,有的专业人少。这样搞活动,剩下的人配不了对怎么办。” “内部消化吧,我猜的。”舒翊擦着书桌说。 纪珂盯着舒翊修长的手看了一会儿,莫名想让舒翊知道:“舒翊。我把我最喜欢的位置让给你了。” 舒翊顿了顿,没有同纪珂争辩什么。 他只是换了一张新的消毒湿巾,然后稍稍伸长手臂,也替纪珂把桌面擦干净。 团日活动要签到、要收缴团费,原则上不能缺席。 第13章 到场协助的辅导员还额外要求不同专业的学生们坐在一起相互熟悉,纪珂和舒翊就侥幸地没有挪动座位,只是听指挥站起来,光张嘴不出声地唱完一首团歌,又心安理得地坐下去。 无论是规定的活动主题还是学生干部筹划的互动游戏都不太有趣,不过同学们青春活泼,很快相熟起来,才闹得教室里充斥起高分贝的欢声笑语。 而纪珂和舒翊只好一个百无聊赖另一个如坐针毡地旁观热闹,在格格不入的安静角落里,不自知地融洽。 或许是呼应了活动交流主题的缘故,纪珂即使探听起舒翊的私人想法,也自然而然不着痕迹:“你学航天工程,以后是想进研究院做工程师吗?” “想。”舒翊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对别人袒露从未漏出过风声的人生规划,有来有往回应纪珂,“你也想进电科研究所吗。” “嗯,想。”话题就截止到这里,没有往更深入的方向进行下去。纪珂沉默几秒,忽然轻声,“舒工。” 舒翊一愣,而后微微扬了扬眉:“纪工。” 纪珂弯了眼睛,说“算了”,又说“好不顺口啊”,似乎有些赧然,浅浅地笑起来。 舒翊就盯着纪珂弯弯上翘的眼尾看了许久。 好不容易捱到团日活动结束,全程缩成一团且疏于互动的纪珂舒展手臂伸了个懒腰。 舒翊就觉得纪珂很像“一条”猫,性格属于温顺的那种,还不会掉毛。 这很好。 纪珂不知道自己又收到一个莫名其妙的肯定和表扬,还在一门心思规划最佳退场路线——纪珂和舒翊坐在最靠近教室后门的地方,散场时具备较大的优势。 但纪珂和舒翊却没能如愿第一时间避开人群快速离开,因为两个班的团支书吆喝大家稍安勿躁,摆好姿势参与合影。 团支书负责撰写团日活动的新闻稿,两位宣传委员都以不同取景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 纪珂迅速埋了头,不悦地蹙眉。 刚刚伸展开的一条猫又皱回一团猫。 像舒翊喜欢在纪珂旁边以避开人流一样,纪珂忽然希望高大挺拔的舒翊也能够替自己挡一挡。 其实采集几张照片并不费时——也毫不费力激起纪珂的烦躁和不适。 不知道是不是拍集体照给同学们带来灵感,在辅导员说大家可以离场之后,还有不少人在与新认识的朋友互换联系方式、自拍合照。 纪珂蓦地感到危机四伏,就低着头快步从后门离开,甚至忘记了要等舒翊一起。 但舒翊追上纪珂并不困难,他没有跟丢纪珂,很快又与纪珂并肩,纪珂这才回过神来慢下脚步。 一路无话,纪珂和舒翊先于人群走出教学楼,路过晚九点仍然人影憧憧的灯光球场。篮筐震动,助威欢呼的声音鼎沸,两条影子明明骈行,却还是显得有些孤独。 纪珂想,舒翊的健身方式是一个人跑步,应该不会喜欢去和许多人挤作一堆打篮球。 纪珂突兀地打破沉默:“舒翊,你每天都只会在清早出去跑步吗?” “嗯,早上人很少。”舒翊偏过头来,某个瞬间,眼里被映上球场熠熠暖亮的灯光,“跑完之后,心情就会变得很好。纪珂,你想和我一起吗。” 第13章 追上 纪珂第一次和舒翊早起去操场跑步的时候,舒翊或许出于礼貌,细致全面地给纪珂讲解跑前热身、呼吸节奏、跑后拉伸。 但纪珂没有完全把舒翊的话听进去,分了神去看舒翊的腿。 由于洁癖的缘故,舒翊夏天也很少像这样穿短裤出门,但他跑步的行头看上去却很专业。 这天天气很凉,早上尤其,所以舒翊穿了件不厚的外套,并且要求纪珂在穿着上尽量和他保持一致。 大概是跑步习惯和姿势都比较好,舒翊的腿部肌肉很匀称、线条很长,是那种健康的性感和漂亮。纪珂不由低下头,也对比自己的腿,很细,很瘦,也很白,好像换条裙子就能去各大平台上骗打赏。 舒翊说跑步会让人心情好起来,纪珂对这个观点持怀疑态度,因为一点点自尊心作祟,纪珂想把腿遮起来,最好不要让舒翊看见——已经心情不大好了。 舒翊不知道纪珂低着头沉默是在想什么,只能在讲“四步一呼吸”的间隙停下来问纪珂有没有明白。 纪珂敷衍嗯声,微微抬起垂着的手臂,手蜷缩在长袖里,探出一小截指尖示意舒翊的大腿根:“里面还穿了一条?” 舒翊穿来跑步的短裤比篮球裤更短一些,内里还有一条紧身打底,人动起来时会微微露出黑色的边。 “……是压缩裤。”舒翊耐心对开小差的纪珂说,“秋冬季节跑步,冷空气会刺激肌肉造成痉挛,压缩裤可以保温、稳固肌肉、防止摩擦。” “哦。”纪珂就提出异议,“舒翊,你出门时连我的运动鞋有没有带气垫都要检查,为什么不提醒我要穿压缩裤。” 舒翊问:“你有吗?” 纪珂答:“没有,但我可以考虑买。” “算了,等你能跑第二次再说吧。”舒翊带纪珂热完身,先跑出去,对打着寒颤的纪珂说,“纪珂,跑起来就不冷了,跟好我。” 舒翊说的没有错,十一月中旬能在清晨六点半爬起来跑步的大学生,只有体院的、自律的洁癖以及被自律洁癖诓骗的冤种舍友。 空气很冷,随呼吸钻进鼻腔,把心肺冲刷得清冽。纪珂被外套裹住的体温好像所剩无几,很快被风吹散,可不一会儿,他的身体又追逐着舒翊的背影热起来。 舒翊始终领先纪珂一个身位,节奏如一,连步长都好像一样。纪珂听不到舒翊吸气呼气的声音,只感受到自己的喉咙愈发辛辣难受,手脚也沉重,就快跟不上舒翊。 但是舒翊没有再慢下来的意思,因此纪珂为了能跟好舒翊,咬牙付出了很多沉默的努力。 纪珂不能够和舒翊聊天,就在机械重复动作的无聊中安排大脑想东想西,打发时间。 可能是因为舒翊几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所以纪珂按就近原则,优先想了关于舒翊的许多事情。 有一次纪珂问舒翊是不是喜欢白色,看上去干净,可舒翊说不是,说其实更喜欢黑色,脏了看不出来。 纪珂认为这个喜欢黑色的理由放在别人身上很合理,但放在舒翊身上有些矛盾,舒翊好像不应该在卫生问题上“糊弄”。 舒翊就告诉纪珂,他一直用的拍立得相机是中学时舒畅重新买给他逗他开心的,舒畅也以为他会喜欢干净的颜色,所以买了白的。可是无论舒翊怎样爱护那台相机,也并不能阻止它慢慢变得灰不溜秋,就像没有好好爱护过一样。 舒翊讲这些话时没有太多表情,但纪珂感受到了星点旁人难以理解的失落和自责。 所以纪珂对舒翊说:“就像书页翻久了才会泛黄卷边一样,有些东西是因为太喜欢太在乎,才好像变得脏了。” 最后一次经过起跑线,舒翊慢慢减速,但没停下,继续大步流星地走,只是终于舍得回过头来问纪珂感觉如何。 纪珂出了汗,喘气喘得有些狼狈,反问舒翊“你是不是个不太需要呼吸的进化人种”。 “你第一次跑,太快会很不舒服,所以我配合你跑得很慢。”舒翊扬眉,显然不太会用嘴,“你比我想象中还娇气一点。” “我没让你等我。”纪珂别扭地说。 “还买压缩裤吗。”舒翊一边示范给纪珂怎么拉伸,一边打趣说。 “买。”纪珂表达完决心,不再搭理舒翊。 后来舒翊和纪珂一起去食堂买了早饭,纪珂肚子很空,可身上很暖和,食欲还不错,比平时买得多。 舒翊替纪珂买了单,纪珂就把“心情变好”归功于跑步,决定明天也坚持,回到寝室后还兴致勃勃下单两条码子合适的压缩裤,准备换着穿。 结果纪珂第二回 和舒翊一起去跑步,就真的只是“一起去”,全程没能追上舒翊不说,还被套了圈。 舒翊戴了他的大耳,重新用他的节奏跑起来,俨然一副已经尽到教学责任的样子,弃纪珂于不顾。 纪珂在被舒翊套圈的那个瞬间猛地顿住脚步不再跑了,原地歇了两秒,又自暴自弃走动起来,舒翊隔一会儿就从他身边闪过去一次,带起风,把纪珂弄得很冷。 纪珂边走边琢磨,回去之后就退掉压缩裤,自我告诫切忌冲动消费。 生了十来分钟莫名其妙的闷气,舒翊才跑到纪珂身边慢下来,取下耳机问纪珂“怎么了”。 纪珂张了张嘴,没出声。 跟舒翊抱怨“你不等我”非常奇怪,事实上不管是和谁抱怨这种话都非常奇怪,舒翊愿意事无巨细传授跑步经验已经很好,是纪珂自己不好。 所以纪珂改了措辞,只闷闷地说“我追不上你”。 “追我干什么,昨天不是教过你怎么跑?”舒翊疑惑问。 第14章 纪珂抿了嘴,不想和舒翊讨论配速问题,舒翊占理,纪珂不占,纪珂就说不过舒翊,舒翊也没有理由让着纪珂。 “你虽然跑得慢,但如果你想跑久一点,我会等你的。”舒翊皱起眉,一本正经打破沙锅问到底,“纪珂,在操场跑步是转圈,我又没有先走,你在生什么气?” 纪珂小声而快速地说“我没生什么气”,蹩脚辩解“是今天天气太冷”。 舒翊提醒:“入冬之后会一天比一天更冷。” 纪珂扔下一句“那我就把短款压缩裤退了换长款”,然后出于尴尬窘迫不再说话。 “你先回去。”舒翊只好对又开始打寒颤的纪珂说,“我买早饭回来,你想吃一点甜的吗?” 舒翊给纪珂带了拿破仑蛋糕和加糖的豆浆回来,还绕路去曾买过藿香正气液的、纪珂称过体重的药店,买了盒风寒感冒药。 纪珂给舒翊转账,舒翊没有收款。 “舒翊。”纪珂几乎是不礼貌地问,“你怎么会想到要做这些。” 照顾人很不像舒翊擅长的行为。 “我先给舒畅打了电话。”舒翊如实说,“我说纪珂跑了一半就开始生气,我不知道为什么,问他有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一般怎么解决。” “……我没有生气。”纪珂一窘,耳朵发热,“早上七点半,你给舒畅打电话说这个?” “嗯,”舒翊满脸不开心,“所以他骂完我就挂了,没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纪珂就在莫名恢复愉悦的心情中重新下单了长款的压缩裤,短款的也并没有退,觉得等夏天到来的时候还可以派上用场。 入冬之后一天比一天更冷。 纪珂被舒翊携带出门跑步的频率从一周四次降低为一周两次,再降低为“有缘人自会相遇”。 舒翊仍然雷打不动六点半出门跑步,所以总体和纪珂没有太大缘分。 纪珂最后的挣扎,是头天睡前总不忘记对舒翊说一句“明天早上记得叫我”,舒翊第二天洗漱完收拾好准备出门的时候,就会“不辞辛劳”叫一两声纪珂的名字。 纪珂蒙在被窝里按掉手机闹钟,又迷迷糊糊哼两下回应人型闹钟,舒翊就动作很轻地关上门离开,五十分钟之后再带着两份早饭回来。 如果这时纪珂还在赖床,舒翊才会抬起手拍拍纪珂脑袋旁边的护栏:“要迟到了。” “舒翊……你洁癖是不是好得差不多。”纪珂磨磨叽叽起身,慢慢吞吞换衣服,不知道第几次对舒翊说,“你要不要考虑少跑一点,老了以后你的膝盖会报复你的。” 事实上舒翊的洁癖真的有所好转,只是没有像纪珂说的那样“好得差不多”。 舒翊坦诚跟纪珂讲过,说寝室里属于纪珂的那一半对于他来说是个很合适的“实景暴露场所”,甚至不大需要刻意做放松肢体的练习来对抗焦虑。 舒翊自我治疗的过程循序渐进,具体表现为在纪珂私人领域中逐步扩大活动范围,像某种细嗅气味逐步熟悉领地的动物行为。 纪珂爬下床迅速裹好外衣,在桌面看见一张新的拍立得相片—— 冬天,白色蚊帐洗好收进柜子,这座地理位置遗憾没能“北”到供暖的城市靠物理手段升温。 几分钟前,纪珂面向墙壁,几乎连后脑勺都被厚重的被子裹住,舒翊晨跑出门又折返,照下纪珂百密一疏露在外面的小撮头发,记下日期,批注“大雪”。 第14章 丝带 李医生听完舒翊的新陈述,提醒舒翊在选择实景暴露场所时千万要以安全为前提。 这天舒畅送做完咨询的舒翊回宿舍,在得知舒翊这段时间总是拿纪珂“练手”之后,忍不住玩笑:“舒翊,你是狗吗,怎么还标记别人的地盘?” 纪珂一贯能被揶揄舒翊的话逗笑,弯着眼睛回应舒畅说“我也不太介意这个”。 “啧,我是想象不到有一天舒翊居然能和别人穿一条裤子,你们好肉麻。”舒畅抱起手臂无差别调侃,“舒翊,既然这样,你要不试试搂着小珂习惯习惯吧,克服最难的肢体接触,以后他的东西你多半就都能碰了。” 舒翊和纪珂同时被口无遮拦、轻浮不自重的二十八岁男青年冒犯,舒翊甚至觉得丢人,扭头对纪珂说:“他很烦,你不要理他。” 纪珂抬手摸了摸长到后颈的发尾,支吾说“好”。 舒畅受到“小团体”排挤,扔下一句“圣诞节再过来玩”,抖抖鸡皮疙瘩忙不迭走了,徒留舒翊和纪珂相对无言,微妙地沉默尴尬。 a202罕见少有疯狂敲击键盘飙垃圾话的游戏时间,纪珂和舒翊显然没有按照普通男生寝室培养舍友情的路数来增进感情,两人并非迅速相熟起来,可积以时日,也终于都在彼此身上找到不同角度的安全感。 纪珂在和舒翊相处时,越来越能感到独处时才能做到的放松和自然。从前为了配合总是行动利落的舒翊,纪珂也把自己的节奏拨快一些,现在紧绷的弹簧慢慢恢复到舒适状态,纪珂偶尔出门或吃饭有些小小磨蹭,舒翊也不介意多等等纪珂。 舒翊在生硬的社交经验中总结出几条屈指可数的、友好互动的方法。曾经桃桃乌龙立过大功,舒翊光记着纪珂喜欢,在大冬天也给纪珂带大号杯的冰水,很没眼力见,纪珂捧着杯子冻得一会儿就要换一只手,但还是小口小口地抿着喝完了。 转眼隆冬。 舒畅信守承诺在平安夜这天晚上造访,第一次不只把舒翊带走,而是闹闹腾腾把纪珂和舒翊一起“赶”出了寝室。 “万一查寝,没人怎么办。”纪珂有一点点犹豫。 “你们这硕博生公寓,大周末的谁吃饱了撑的查你寝,宿管姨姨们人手一个小苹果儿呢。”舒畅轻佻地转着他的车钥匙,“该带的东西带好,锁门,我们明天再回来。” 纪珂不知不觉已经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所以没法推拒舒畅的好意,就拿上手机和钥匙,与舒翊一起出门,并肩跟在舒畅后面往外走。 更令纪珂心情复杂的是,他居然隐秘冉起一种因期待而紧张的陌生感觉。 “纪珂。”舒翊碰巧在这时偏过头来,用稍显顿涩的语调说,“我……第一次和同学出去,小时候也没有过。” 纪珂把外套拉链拉到最顶上,躲开舒翊的眼睛轻轻埋了头:“我不是你同学。” 严格说来是舍友,毕竟他们连一节课都没有同堂过。 “好吧。”舒翊又顿了顿,将就纪珂,“朋友。” 舒畅按了车钥匙,抬手让舒翊带纪珂坐车后座,然后在舒翊伸手要拉副驾驶车门时毫不留情打了舒翊的手背:“滚后面去。” 舒翊假装没看见舒畅的白眼,钻进车坐在纪珂身边。 纪珂和舒翊都把手揣在衣兜里。 纪珂是因为手凉,舒翊是因为换了不熟悉的位置而呈现出自我保护的姿态。 “你总在我旁边,”舒翊皱着眉抱怨自己的疏忽和掉以轻心,“我忘记戴手套了。” “我现在也在。”纪珂说。 舒翊眉宇间仍有一丝焦虑,却迟疑着点了头。 舒畅的车开出校园,驶进徜徉jingle bells旋律的灯火通明街道,载着纪珂和舒翊奔向珍贵的年末时光。 车里很安静,气氛不像出门过洋节,像闹心的家长带孩子去看病。 纪珂本以为舒畅会放一些不清静的歌,但舒畅执掌方向盘时却很安静,还是纪珂先好奇问了一嘴,舒畅才挂起惯常的惹眼笑容看向后视镜,说“你想听歌还不如我来唱”,纪珂听着这个说话的调调莫名有种“这才像舒畅”的感觉。 纪珂先入为主认为舒畅是和舒翊性格截然相反的人,不热闹就会死,但纪珂只用十来分钟时间就意识到,舒畅和舒翊也有非常相像的地方。 也不知道是不是都曾因为一些什么原因而磨出了平静寂寞的一面,纪珂忽然不希望那些原因是不好的、令人伤心的。 纪珂和舒翊都没有问他们这是要去哪里,舒畅也没有征求纪珂和舒翊的意见,在舒畅看来,纪珂和舒翊前者属于“随便都可以”,后者属于“去哪儿都要命”,索性自行安排。 八点多,舒畅把车停进车位,引纪珂和舒翊走到一家私房菜馆楼下。 “我们吃过晚饭。”舒翊说。 “但你哥开了五个小时车回来,还饿着。”舒畅没好气,“都叫你们晚上少吃点了。” 舒翊沉默,纪珂说“你辛苦了”不合适,说“确实没吃多少”也像找补,只好不说话。 舒畅向等在招牌下的人影招了招手,回头对舒翊和纪珂介绍说“叫白叔”,又径自嘀咕“上赶着来和小孩儿抢节过”。 “我是三十四不是四十三,叫哥。”白业对舒翊和纪珂点点头,又对舒畅说,“有人给你买单开车还不好。” 一行人找了个四座的桌坐下,不讲究,没要包间——也可能是压根没订到。 第15章 除开舒畅,两个学生和戴名表的男人凑在一桌显得有些不融洽,纪珂猜测舒翊也不认识“白叔”,毕竟只有初次见面才需要介绍。 纪珂就不自觉观察起舒翊的脸色。 舒翊出入公共场合总会非常紧绷,但好在私房菜馆和路边摊不同,环境优越许多,所以舒翊脸上只带着一贯的警惕神色,并没有因为突遇陌生人而特别不悦。 纪珂就看出舒翊非常信任舒畅,而舒畅看似不拘小节,想必该对白业交代的“相处须知”早都一字不漏交代过了。 “舒畅身边的人很多,我也不能每个都介意一次。”舒翊如有所感,对纪珂解释说。 纪珂歪头想了想,忽而眼睛一弯:“看来以前介意过。” 舒翊就闷闷地没有再回答,拿消毒湿巾擦起手,还甩给纪珂一张。 其实一路上,纪珂都有些担心这对爱好摄影的兄弟出来玩也会围绕着摄影这个主题。 但纪珂的担心没有成真——暂时没有,舒畅的首要安排是填饱肚子,其余的是指使白业“吃完开车去远郊的星空露营基地,可能没星星,但运气好的话明早有雪”。 不用请代驾也有人开车,舒畅就放心喝酒。一桌四个人,所有酒都落入舒畅的肚子,纪珂才隔着舒畅的朦胧酒意发觉舒畅好像有一些难过。 “你要不要劝劝。”纪珂担忧地问舒翊。 “让他喝吧。”舒翊沉默一阵,还是决定对纪珂说,“他今天应该是回过家了。” 回家。 温暖的词汇却让纪珂条件反射、感同身受地难过。 舒畅喝了酒越发没有正形,已经在和白业争论起少儿不宜的话题。 比如“我找姐姐们谈恋爱关你什么事,你能不能不要瞎管”,白业就反驳说“你找的是阿姨不是姐姐”,并且锋利指出“虽然你缺点儿母爱,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连父爱也是缺的”。 舒畅就气呼呼把装餐巾纸的纸盒狠狠砸在白业胸前。 纪珂和舒翊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一顿饭吃得沉默却也平常,直到服务员微笑送来四个包装漂亮的苹果,祝这桌四位怪人平安夜快乐。 纪珂仍然坐在外侧,接过两个苹果,用舒翊早先递给他却没用的消毒纸巾仔仔细细擦干净包装盒,连扎花的丝带都不放过,然后才递给舒翊,说“平安快乐”。 舒翊用没戴手套的手托住盒底,指腹略有些僵硬地抵住棱角,但对纪珂说“谢谢”。 舒畅抒发完短暂的难过之后又突然变得很高兴。 “小珂像个礼物。”舒畅托着下巴眨眨润亮的眼睛,“舒翊,你确实该好好说谢谢。” 舒畅以一己之力延缓了这顿饭的进程,好不容易等到散场,舒畅还一时兴起扯走舒翊那个苹果包装盒上长长的、精致漂亮的红丝带,非要往纪珂的手腕上系。 纪珂眼睛都睁大了半厘米,身手竟然不如醉鬼矫健,真让舒畅逮住系了个蝴蝶结。 纪珂哭笑不得,一时间竟然忘记自己合该感到不高兴才对。 但紧接着舒畅突然摸出手机,嚷嚷要留下一张纪念照片,不觉不妥地把摄像头对准纪珂。 纪珂蓦地僵硬,下意识隔着大衣拽了舒翊的手肘:“舒翊,我不要照相!” 舒翊优先警告亲哥“你换个对象发酒疯”,挡住纪珂直到白业半拖半抱把舒畅弄下楼。 然后舒翊才低头去看纪珂关节隐约泛起青白的纤细五指和指缝慌乱绕进的一缕红色。 纪珂陡然回神,懊恼缩回手说“对不起”,惊觉自己很长时间都没这么不知所措过。 舒翊抬起手臂,手在半空中顿滞片刻,然后避开纪珂的皮肤抽走那根松垮的丝带,对纪珂说“没关系”。 第15章 例外 舒畅喝了些酒,一路上就热闹许多,插科打诨的,并且都市精英打扮的白业居然是个说话风趣有分寸的人,与舒畅斗起嘴来,场面十分好看。 纪珂就慢慢平复了心情。差点被镜头怼在脸上,若换了往常纪珂肯定要烦躁好一阵,但现在处于确信没有恶意的安全环境下,纪珂稍显轻易地放过了方才意外而短暂的不愉快插曲。 开了一个多小时,差不多抵达目的地。 远郊山脚下的星空露营基地原本是夏夜的好去处,但或许是日子特殊,今晚也比肩叠迹。 停好车,窝在副驾驶上的舒畅开门摇摇晃晃下去开后备箱拿包,嘴里也不知说的是虚是实:“就订了两个帐篷,白叔叔你自己睡去吧。小珂方不方便跟我挤挤?还是你要和舒翊一起睡车上?” 白业摇头笑了笑,似乎是为了顺舒畅的意,下车前反手把车钥匙抛到后座:“记得锁。” 舒翊就真的没有动。 “舒翊?”纪珂有点难以置信舒翊是这个待遇,“我们真的要睡车?” 舒翊偏过头去看纪珂的眼睛,纪珂赶紧蹙眉,认真陈述观点以博取舒翊的赞同:“会有一点冷。” 舒翊很短促地笑了一声,没问纪珂如果天气不冷的话是不是就可以陪他睡在车里,只说:“他逗你的,他以前也总这样逗我。走吧。” 舒畅的车钥匙被白业碰过,所以由纪珂拿着。 纪珂替舒翊打开后备箱,舒翊取走另一个背包之后纪珂锁了车,还友情替车主检查好。 舒畅慢悠悠地在前面走,舒翊就带着纪珂很快追上,最后舒畅面露嫌弃和白业分到一间,纪珂就又顺理成章和舒翊做了舍友。 舒畅酒意渐消,但倦意上来:“我困了,晚上本来说烤肉,现在好像也不太吃得下,你们歇会儿要是饿就自己去烤吧,他们服务到凌晨三点。对了,明天记得早点起,趁人少,我带你们稍微往山上走走。” 说是帐篷,其实是装得像帐篷的酒店式房间,玻璃圆顶,空间不大甚至稍显逼仄,但胜在精致漂亮。 纪珂前脚刚跟舒翊进了帐篷,后脚就被白业敲了门,白业看了眼屋里的双人床和站在门口紧紧皱眉的舒翊,安抚说:“走反了,我和小畅是这边,换一下。放心,你们标间。” 舒畅抱起手臂望天,装出一副翻白眼的样子。 白业坦然得很,纪珂和舒翊换房间时却差点走成同手同脚,莫名感到尴尬和窘迫。 重新关上门与外界隔绝,纪珂和舒翊又不约而同暗自找起住宿舍的感觉,没分心去细想清楚为什么换了个地方相处心态就突然需要刻意调节。 舒翊从背包里拿出自带的枕套和被套,浅咳一声问纪珂想睡哪一边,纪珂随便用手一指就算挑了,舒翊便走去另一侧收拾床铺。 纪珂换了拖鞋,因为在宿舍洗过澡,就只去卫生间洗脸漱口,回来坐在床尾,安静看舒翊打点属于他那半边的地盘,觉得这画面好像有些眼熟。 纪珂没由来笑了笑。 舒翊却像留神注意着纪珂一样,马上抬眼看过来,叫纪珂的名字。 纪珂收起笑容佯装严肃,舒翊却并非警告他,而是问“不照相是不是因为不喜欢”。 被纪珂藏起来的笑意就真的消散掉,但纪珂也和当初被问及为什么不拍人像的舒翊一样,鲜有被冒犯的感觉。 “不喜欢。”纪珂顿了顿,如实调整了表示程度的措辞,“讨厌。我讨厌相机镜头。” 半晌,舒翊嗯声没有再问。 直到两人都收拾好,躺下关了灯,没人遥控合上穹顶的隔板,玻璃清透能让人看见夜空,纪珂才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感和焦虑感中再三思忖,最终决定对舒翊坦白:“舒翊,但我不讨厌你的相机镜头。” “因为我很喜欢你的眼睛”——这句话纪珂暂且隐瞒下来,没有对舒翊说。 舒翊本想表示“没关系”。但设想纪珂假如真的讨厌他的摄像头,他好像也并不能完全做到“没关系”。 舒翊想继续送给纪珂拍立得相片,因为舒翊暂时还未学会其他合适的方式来对纪珂示好。 所以舒翊改口说“好”,并且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一边感受干燥的暖气送风一边问纪珂“那你还冷不冷”。 纪珂就不自觉放松了,蒙着被子笑了一会儿,侧过身去看舒翊,舒翊也恰巧偏过头。 “不冷。”纪珂问,“舒翊,你没有不开心吧。” “刚才有。”舒翊认真看着纪珂,回答说,“但现在没有了。” 不知道玻璃圆顶外是不是真的洒下星辉,纪珂觉得舒翊的眼睛干净、深邃好看,像造物者装饰夜幕时粗心遗落人间的那一对。 第二天一早。 舒畅只说“早点起”,没具体说需要早到什么程度,舒翊雷打不动按平时作息起床,纪珂睡得不算安稳,就也迷迷糊糊起来,借舒翊的脑子思考——舒翊干什么,纪珂就亦步亦趋跟着舒翊干什么,直到大脑开始上班。 等舒翊和纪珂都收拾好走出帐篷,舒畅居然已经背好设备等在了草坪边。 帐篷屋顶和枝干草叶上都披起轻纱似的银装,舒畅站在薄雪里同服务人员谈笑风生的样子不失风流,和昨晚那位站不直的讨嫌醉鬼简直判若两人。 第16章 白业在舒畅身后抬手看了看表,但并不催促什么。 等舒翊和纪珂走过来,舒畅才不尴不尬咳嗽一声,唤他们“走吧”,然后心情很好地说“运气不错”。 舒畅没有花半点心思去对舒翊解释昨晚为什么和白业住在大床房里,连个“人多订不到房间”这样的搪塞借口都没找。 纪珂猜测舒畅和舒翊之间有一种不需要约束就能形成的默契,舒翊不会过问舒畅的私生活,而舒畅毋庸置疑也总能把舒翊排在所有关系中的首位。 当然,纪珂只通过短时间的察言观色不能完全洞悉舒畅的心思,而舒畅本人似乎对他已成年的大高个儿弟弟戴有一丝“我家孩子还没长大”的奇妙滤镜,打心底认为舒翊身上某些器官大多时候都是个只会表演仰卧起坐的摆件儿。 但舒畅有一丁点介意他昨天一时不察没控制住在弟弟舍友面前撒疯的事,细节他记不大清,白业以揶揄的方式告诉他纪珂在上车前好像因为他拍照的举动而有些不大愉快。 四个人一起走在上山进景区的木栈道上,最坚毅的、要看云雪日出的那拨人早早出发,另一拨被寒意困在被窝里的人还没睡醒,因此栈道上人烟稀少,一路取景视野不错,舒畅就溜溜达达走到纪珂身边扬了扬手里相机,想挽回一点形象:“小珂,试试吗?” ——“珂珂,试试。” 舒畅用最简短的句子,精准铸成一把打开纪珂雷区的钥匙。 纪珂语速极快扔下“不用”两个字,嗖地一下闷头躲去舒翊身边缩着脖颈,还一回生二回熟伸手捏住了舒翊胳膊肘上的衣服料子。 舒翊很没良心地嘲笑出声,选择性忘记“舒畅时常给他支招讨纪珂开心”这件义务劳动不求回报的事,宛如一只欺负了东郭先生、不仅忘恩负义还幸灾乐祸的狼崽子。 舒畅:“……” 没惹任何人。 拉近关系并建立信任最有效的方法是“交换秘密”,舒翊对此有了深刻的体会。 他昨晚从纪珂口中获悉纪珂的秘密——至少是在场的舒畅和白业都不知道的事——并且也没有付出什么交换的代价,只需要偶尔给产生应激反应的纪珂隔着衣服拉一拉手。 舒翊手上也拿着相机。 但纪珂还是没有顾忌,选择来到他身边。 舒翊感到从前不曾感觉过的、能够扯平甚至盖过接触抗拒的愉悦,也能确定这种愉悦感是纪珂下意识的依赖行为所带给他的。 舒翊回过头去看纪珂。 他好像勾了嘴角,用和舒畅如出一辙的姿势扬了扬手里相机,几乎是在复述舒畅刚才的意思:“纪珂,你想试着拍拍看吗?” 纪珂不难猜到这是舒翊明知故犯的玩笑,毕竟舒翊从不会让人随意碰他的私人物品,遑论是相机这样珍视的东西。 “不想。”纪珂松开捏住舒翊衣料的手,蹙眉径自快步朝前走,闷声,“舒翊,你好烦。” 舒翊微微扬眉,追过去回到纪珂身侧,目光落在纪珂翘起的柔软发梢:“可是下雪了。” 纪珂不回答舒翊没头没尾的话,舒翊便自说自话:“今年的初雪。纪珂,我没带拍立得。” 纪珂慢下脚步,把脸往衣领里埋了埋,声音闷闷的:“拍雪山用的是这台相机吗?” “好吧。”舒翊转念答应说,“我回去导完相片再发给你。” 纪珂很轻地嗯声,又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向舒翊确认:“如果我刚才说‘想试’,你会让我用你的相机吗?” 舒翊一愣,认真思考半晌说“会吧”。 如果纪珂允许舒翊成为例外的话,那舒翊也让纪珂成为例外就是一件很公平的事。 第16章 请求 翻年前,理工大校历就撕到了进入考试周的这页。 短暂出门放风休憩之后,纪珂和舒翊本学期的必修相继结课,两位职业理想是成为工程师的同学便从舍友发展成了图书馆馆友。 原本纪珂并不愿意每天都和舒翊一起出门,因为舒翊实在太早——六点半起床,七点半结束晨练回寝室冲澡换衣服,七点五十人已经在食堂买早饭了,八点图书馆开门,舒翊保准是最早一批刷卡进门的。 “舒翊,”纪珂总是打趣说,“图书馆管理员都没有你赶早,你怎么不让他把大门钥匙交给你保管呢。” 纪珂人很单薄,所以非常怕冷。 说实话纪珂一度感到奇怪,他的体重比舒翊轻许多,但舒翊的体脂率却反而更低,为什么舒翊长了一身消耗热量的肌肉却比他还好过冬——纪珂总在早上闹钟响时迷迷糊糊思考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思考得很是投入,所以合情合理会错过和舒翊约定晨跑的时间。 没有早课束缚,纪珂起床的意志力被削减得十分薄弱。舒翊换完衣服出发买早饭时几乎都需要再重新叫醒纪珂一次,纪珂就会从床栏缝隙中伸出一只细白手臂,晃晃又迅速缩回被子,然后穷尽毅力对舒翊说“我迟半个钟头就去找你”。 去图书馆优先坐四下无人的空桌是人之常情,没空桌就坐别人对角,实在没座才捡漏坐别人旁边——纪珂总结出这么一条社恐铁律,认为即使是在考试复习周,只要有室外冷空气加持,仅仅迟半小时去找舒翊也一定能坐到舒翊身侧的位置。 事实证明,纪珂严重低估了图书馆暖气和舒翊优越外表对同学们的吸引力,舒翊坐在暖气送风口这桌,对角、对面、旁边都是没有空座的。 明明窗边还有张桌子压根儿就没人坐。 专心复习着呢,还能嫌冬天窗外灰秃秃的景色不好看吗。 纪珂一连三天都莫名赌气地坐在窗边,沉默看冬日不怎么好看的景色,第三天时纪珂才总算重振旗鼓,决定下回尽量和舒翊一起出门。 碰巧也是这天在食堂吃晚饭时,舒翊终于忍不下去,皱眉请求纪珂说:“你明天可以稍微早些出门吗?我每天旁边都坐着不同的人,虽然桌子很大,但是我还是不太舒服。” “……”纪珂张张嘴,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开始漂浮,重振的精神也差不多偃旗息鼓,“舒翊,明早要不要帮我占个座。” 舒翊脸上表情有几秒茫然的空白,然后他懊悔地“哦”了一声,实实在在逗笑了纪珂。 第二天舒翊没有特意叫醒纪珂,纪珂就用赖床那二十分钟睡了个舒服餍足的饱觉,起来后快速洗漱完急匆匆出门,连早饭都没吃,先绕道去24小时药店买了酒精棉片,因为纪珂早上收拾时看见寝室垃圾桶里扔着舒翊惯用消毒湿巾的包装盒。 到图书馆自习室时纪珂才发现舒翊早上居然带走了他的保温杯。 纪珂抬手拿起杯子,略有些怔,因为舒翊虽然略显嫌弃在保温杯外套了两层自封袋——其中一层很可能是倒手用的,但舒翊仍然帮他接好了水。 纪珂拧开杯盖,热气蒸腾出来,暖了暖发凉的鼻尖。 纪珂脑子里突然闪过舒翊的微信备注,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六百元有些贬低舒翊,但暂时没想好要赋予舒翊一个怎样的新价值才合适,只好先仔细取下并收好舒翊的自封袋,然后把买来的酒精棉片递给舒翊:“你的是不是快用完了。” 舒翊一愣,轻轻嗯声接过来。 明明掏钱的是纪珂,纪珂却征求舒翊的意见:“可以先给我用一张吗。” “你那边桌子我擦过了。”舒翊偏头去看纪珂的眼睛,压声,“刚好用掉我剩下的两张,原本中午要去买的。” 寒假前的备考生活平静且有条不紊,连元旦假期都颇有学习氛围。历经半个月左右“以积累知识为辅、临时抱佛脚为主”的考试周,理工大各个学院的学生在考完当学期最后一门课后,相继迎来假期。 周五这天下午,舒翊比纪珂早一堂考完期终先回寝室,纪珂后结束,考完独自走在回寝路上。 和欢天喜地迎春节的其他同学不同,纪珂心里莫名空落,忽然有些不想回去,奇怪地抗拒着舒翊收拾东西行李准备离开学校这件事。 但纪珂也暂时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纪珂想打听舒翊何时离校回家,转念又想起舒翊说舒畅是因为回过家一趟才变得有些难过的事。 纪珂不知道“回家”对舒翊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在路上暗自措辞,打算只问舒翊“你哥什么时候来接你”。 不过纪珂推门进屋之后没能马上问出口,舒翊正在跟舒畅讲电话,间隙时扭头问纪珂“考完了吗”。 纪珂点头,把背包放下,舒翊却转过身,顶着一张不大愉悦的脸,对纪珂说:“舒畅要跟你讲电话。” 纪珂意外片刻,让舒翊点下公放。 “小珂?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帮忙。”舒畅温和带笑的声音响起,“我有个客户姐姐最近怀了小孩,家里人非要送走她的猫,她就把她家小可怜儿托付给我,让我帮忙找找人家。小珂,上次去露营,我看你在观景台上逗了游客的猫很久,后来看舒翊不高兴你才三步两回头走了——要不你假期帮我照看几天?当然,不会多耽误,就只是我陪舒翊回家期间,行吗?行的话我明天就带猫过来。对了……你老家是哪儿的来着?” 第17章 纪珂:“……” 纪珂预计这周六下午离校,小姨说会开车载着梅红一起过来接他。虽然纪珂原本不希望梅红和小姨舟车劳顿,但纪珂在承诺舒畅“我想考虑考虑”之后,还是答应了梅红和小姨,踌躇着问她们“喜不喜欢猫”。 而舒翊做完疗程中的最后一次咨询,舒畅会直接带他回家。 周六一早。 舒翊:“拿走。” 舒畅:“我偏不。” 舒翊:“我要把它扔出去。” 舒畅:“有本事你摸啊。” 纪珂抱着舒畅神不知鬼不觉偷渡上楼的太空舱猫包,夹在舒畅和舒翊之间无辜沉默。 舒翊下颌呈现出锋利清晰的线条,后齿紧咬,脸侧绷出明显一棱。 用咬牙切齿来形容也不足为过,纪珂怕怪人舍友的怒火倾泻而出殃及池鱼,只敢和太空舱里仰起脸的猫偷偷对视,暗暗小心地表达欢迎和喜爱。 舒畅带过来的是一只品相上佳的德文三花,短卷毛,叫“nana”,舒畅特意强调名字的读法是一声不是四声,如果喊错就不会被理睬。 “舒翊你差不多得了。”舒畅把亲弟弟晾在一旁,对纪珂恳切道,“我带了它两天,性格非常温顺亲人,习惯也教得很好,会用猫砂也会用喂食机,平时不怎么需要操心。你要不摸摸看,手感是不是又细又软——不掉毛哦。” 舒翊转过来皱眉看纪珂,纪珂咽咽口水,理智天平开始左右摇摆。 舒翊不自觉握着拳观察纪珂,闷了半晌,才纠结问:“纪珂,你很喜欢它吗?” 舒翊很久没有在熟悉的地盘袒露出这样浑身警戒的样子,纪珂心里蓦地一疼。 纪珂去拉猫包拉链的手就临时转向,只隔空点了点猫的鼻子:“等你们出门我再放它出来吧。” “小珂,我是想趁‘交接仪式’这几分钟时间让舒翊碰碰小动物。告诉你个秘密,舒翊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其实特别喜欢逗野猫玩儿,后来才……”舒畅顿住话音,却笑着,“不然我绝不该大老远跑来麻烦你。” 舒翊小小一团蹲在街沿草丛边逗野猫的场景理应新奇可爱,但纪珂却没由来心中酸胀,并无立场,却感到难过。 犹豫不决时,舒翊却再次向纪珂确认:“你真的很喜欢吗?” 纪珂不是滋味,木讷张口:“其实也没……” 舒翊仍如临大敌,却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极不信任地问舒畅:“你确定它习惯很好?不跑不跳不闹?” “放出来试试?才洗的澡。”舒畅试探问。 舒翊下意识往纪珂身后站,挪完才恍觉猫包还被纪珂抱在手上,一时间居然有些进退维谷,几近孤立无援僵持在原地,好半天才做好心理建设,对舒畅点了头。 舒畅伸手去拉猫包拉链,纪珂条件反射一躲。 舒畅并不介意,还对纪珂安抚和感激地笑笑,轻声说“没事”,纪珂就意识到,或许是舒翊这一学期以来的治疗效果还不错,需要新的突破和进步,就收回手,紧张地看着舒畅把nana抱出来—— nana脚刚点地就一个扭头,轻盈无比、优雅万分地跃上了……舒翊的床铺。 舒翊那瞬间几乎呼吸凝窒,一字一顿:“习、惯、很、好?” 舒畅尴尬地摸摸鼻子,舒翊用一种混杂着压抑、无措和委屈的语气控诉:“连纪珂都没有碰过我的床!” 舒畅:“?” 纪珂支支吾吾含糊一声,抱紧怀里空空荡荡的猫包,不合时宜地红了耳朵。 第17章 暂别 因为nana的缘故,舒翊没有在咨询完毕后直接启程,而是回到寝室,和纪珂一起等梅红来。 舒畅车上有nana所有的生活用品,猫粮、猫砂、猫窝、猫爬架、猫玩具一应俱全,连监控摄像头都拆下来打包好,统统转移到了纪珂小姨的车上。 舒畅跟梅红说,要是早知道彼此家乡省份接壤,就直接顺道送纪珂过去,等开学可以让纪珂坐他的顺风车,还说很感谢纪珂能包容舒翊、和舒翊相处得不错。 舒畅说话一向会逗人开心,气质里带有几分骗人的温和雅秀,梅红愉悦的同时也暗自松心,就主张两家一起吃个便饭再走,最后一行人真的移步食堂,测评校园美食。 家长们谈笑风生、相见恨晚,梅红还留下舒畅的联系方式,纪珂老老实实抱着猫包,鼓着腮帮子坐在舒翊身边小口吃饭,舒翊绷紧脊背,吃得有些潦草,咬了几口面包就说“不太饿”。 纪珂和舒翊都不参与家长们的谈天,默契地一声不吭。 临分别前,纪珂先上车,坐在后座,nana熟悉完车里气味,大摇大摆占据纪珂的腿。 舒畅和舒翊站在车边跟他们告别。 趁舒畅弯下腰对梅红说“一路顺风”的间隙,舒翊忽然叫了纪珂的名字,然后说“等等”。 舒翊从随身背包里取出他的拍立得和马克笔,按下快门时仍保持距离,并不靠近,所以nana没有躲,舒翊连带拍到纪珂的一点点手指。 舒翊重新收起相机,把相纸垫在掌心,写下当日日期和“nana”。 纪珂接过舒翊送给他的暂别礼物,藏好自己不知由来的失落,对舒翊说“再见”和“寒假快乐”。 去小姨家要开三个半小时的车,纪珂不爱在途中看电影或听歌,一个人安静发呆就可以度过大多时候。 但梅红刚从后视镜里注意到舒翊和纪珂的友情互动,一路都十分雀跃,总是不想给纪珂独自沉默的机会。 梅红夸完舒翊沉稳英朗,又夸舒畅让人如沐春风,接着再把话题绕回舒翊身上,问纪珂“舒翊是不是很爱照相”,打听“他除了拍立得还会玩别的相机吗”。 自高中以来,纪珂其实一直对梅红刻意活跃的关心有些暗暗抵触,但知道并不能去责怪或要求什么。所以纪珂宁愿自己离梅红远一点,让梅红和能够让她展露真实情绪的人待在一起,哭或笑、怀念或发疯都随心所欲,不再顾忌他。 可孩子总像风筝,飞得再高都是母亲的牵挂和寄托,纪珂只能强行做出勉强不算敷衍的回应,疲惫地绷紧绳索。 ……唯独当梅红问起舒翊。 纪珂抱着nana吸了一口,不作多余回答,只轻松地嗯声,不抗拒多听几遍舒翊的名字。 最初回到小姨家那几天,纪珂的反应几乎和nana如出一辙,总是安静而谨慎地观察别人脸色,窝在给他安排好的地盘里,除了打探和适应之外,很少主动出来。 纪珂考虑再三,不想给小姨多添麻烦,还是把猫爬架和猫窝都放在他的房间——小姨特意给他收拾出来的。虽然白天纪珂并不关门限制nana的活动范围,但nana似乎也习惯陪纪珂待在屋里,让纪珂感到省心。 直到纪珂在家待了整三天都没有露出任何想要出门放风的意思,梅红终于忍不住要赶纪珂出门,勒令纪珂在小姨上班期间也出去玩一玩。 在梅红开口提出更多建议之前,纪珂就先发制人说“相机我放在学校没有带回来”,然后把电脑和一本专业书装进书包,在家附近的僻静咖啡厅里一坐就是整日。 毕竟是从没来过的城市,有许多不错的风景。 如果换作是舒翊,也许会挑选一些人烟稀少的地方,或者退而求其次选择人烟稀少的时间段,拍下无人出没的安谧画面。 好在舒翊也活得和纪珂一样不热闹,纪珂就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奇怪。 从被“赶出家门”这天起,纪珂才把摄像头拿出来,考量许多便与不便,犹豫安装在房间里。虽然在睡觉的房间安装摄像头实在有些古怪,但纪珂还是在手机上下载了能看监控视频的配套app。 纪珂坐在咖啡馆里学习或插科打诨消磨光阴时,会把手机上的实时监控打开,并不特别注意nana的行为,只是感觉在陪着nana,nana也陪着自己,心情会很舒适,并感到解压。 按照约定,nana只会在纪珂这里短暂待一周左右,因为舒畅说他只陪舒翊回家一个星期就会离开,可以取道纪珂所在的城市顺便把nana带走。 纪珂倒数着和nana告别的日子,直到一周后,沉寂许多天的微信寝室群弹出了新的消息。 [600元]:[小珂,我是舒畅] [600元]:[抱歉,如果不添麻烦的话,能不能让nana再借住两到三天?] 纪珂很快回复说“没关系”,迟疑半分钟,反复在屏幕上打字又删减,最后还是问“舒翊怎么了”。 语音电话拨过来,纪珂条件反射心里咯噔,但很快意识到另一头的人不是舒翊,就平静地接起来。 “舒翊烫伤了手,去医院包扎过了,我得再陪他两三天。”舒畅告诉纪珂说。 纪珂不想猜测舒翊是不是两只手都烫伤,不然也不会由舒畅来传递消息,就直接问舒畅“他怎么样”。 舒畅作出解释,却隐晦,没有说太多:“烫伤没大碍,洁癖……有一点反复。等他睡醒,我让他联系你。小珂,谢谢你。” 第18章 挂掉语音之后,舒畅发来消息说“总用舒翊的微信找你不太好”,纪珂就扫了舒畅一并发过来的二维码,果断加了舒畅好友。 因为600元是舒翊的价值,不是舒畅的。 大约有别的事情要忙,舒畅没有和纪珂说几句话,不再发来消息。 纪珂就一直等,等到时间翻过午夜十二点,又百无聊赖等到一点、两点……两点零七分时微信群的新消息弹了出来。 舒翊第一次给纪珂发来语音消息,长度仅仅一秒:“纪珂。” 纪珂却听着自己的名字怦然心跳起来。 “嗯。”纪珂长按说话键,“不方便打字的话,我们要不要打电话。” 大约十秒钟之后,舒翊真的依言给纪珂打过来——群语音——问纪珂“怎么还没有睡觉”。 “你哥说你醒了会联系我的。”纪珂蒙在被子里,瓮声带着细小的、懒洋洋的鼻音,“我就等等你。” 和人煲长达一小时电话粥的经历对于纪珂来说有些稀奇,但其实挂掉语音之前纪珂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和舒翊讲了多久的夜话。 起初只是聊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内容,譬如“才睡醒吗”,或者“这个时间睡醒的话是不是没有吃晚饭”。 舒翊不是个擅长引领话题的人,所以总是在配合回答纪珂那同样不甚熟练的问话,偶尔也停顿下来告诉纪珂“我好像听见了nana的声音”。 纪珂发出很轻的气声,笑着说“它现在趴在我的枕头上”,舒翊就沉默一阵,只让纪珂听见很轻的呼吸。纪珂从短暂静默中猜舒翊一定是感觉不舒服了,但舒翊并没有隔着听筒批评纪珂,或给纪珂的卫生习惯成绩扣分。 也没有让纪珂察觉他反复的病情。 纪珂始终没有把真正想问的话问出口,直到舒翊说:“纪珂,我今天烫到手,舒畅告诉你了。” “嗯。还在疼吗?”纪珂问。 “还好。”舒翊稍顿,说,“我其实不想回家,一直和你住学校宿舍都行。” 从这里开头,舒翊给纪珂讲了许多舒畅含混带过的、他的过往和成长。 讲离异的父母、过早离开家在学业上走了弯路的哥哥。 讲父亲不够强硬、母亲脾性古怪要求苛刻、哥哥离经叛道又游刃有余,以及不合群的怪人自己。 纪珂安静地听,体会到一些缘由不同却仍能感同身受的窒息与压抑。 “舒翊,”纪珂略作思忖,“今天烫到手……也和你妈妈有关系吗。” “嗯。”舒翊并不隐瞒,语气没有太多波澜,平铺直叙说,“她其实很期待我回家。她不擅长下厨,也不喜欢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但这些天每天都给我做饭。她和舒畅关系很糟糕,但舒畅陪我回来,她也忍着没有再对舒畅挑三拣四。可是……她听到了我讲电话。” 纪珂反应过来:“和李医生吗?” “对。我和李医生约好每周通一次电话交流我的情况。”舒翊如实说,“因为我状况好起来,舒畅很开心,家里氛围就也还不错。我们都以为我妈对我看医生这件事的态度有所缓和,所以我在房间打电话就没有特意锁门。我妈当时来叫我吃饭,不留神听到了内容。” 纪珂蹙眉:“是你妈妈泼了什么烫到你?” 舒翊有几秒时间没说话,生硬说:“……争执时不小心弄翻了刚煲好的汤,我只是伸手接了一下。” 纪珂嗯声,却没真的相信。 纪珂很清楚有些事并不是为人父母就一定不会做。 “纪珂?”似乎纪珂的默然让舒翊产生一点微妙的焦虑,“我并没有讨厌她。” “讨厌她也没关系。”纪珂忽然说,“舒翊,你想看看nana吗?” 第18章 在看 纪珂是个很少有情绪外放的人,因此舒畅能够注意到纪珂十分喜欢猫这一点,让纪珂感觉有些意外。 纪珂明白,舒畅所做的这些所有看似不着调、舍近求远麻烦人的事,以及他特别留心的所有锱铢细节,都只不过是在费尽心思给舒翊创造一些治愈的机会,同时也替舒翊打点不太擅长的人际交往关系。 纪珂在挣扎中独自成长,几乎自身难保,从未有过想要帮助什么人的想法。 但如果真的要选择,纪珂很希望助舒畅一臂之力,让舒翊能够好起来。 语音另一端再次陷入短暂沉默,纪珂便用一种生疏蹩脚的鼓励语气说:“舒翊。畅哥大费周章把nana打包过来,总共只给你争取了不到一小时和nana大眼瞪小眼的时间……它其实很听话,那天爬你床也是因为它刚到新环境有一些害怕。现在隔着屏幕,你要不要试着看看它?” 半晌,舒翊却反问说:“拍照,或者打视频给我,你会觉得不太舒服吗?” 纪珂几乎没有料到舒翊偶尔也有不输于舒畅的细致,怔愣出神很久,才对舒翊说“还好”,然后尝试在通话界面点开了基本没用过的自拍摄像头。 虽然是自拍视角,但纪珂特意把手机仰起来对着趴在头顶的nana,自己进入摄像范围的部位只有微微凌乱的头发、色浅清秀的眉,和总是避开镜头的眼睛。 纪珂有些不自在,眼神总飘忽闪烁落不到实处,只顾着抬手把nana捞过来给舒翊看,nana睡着觉突然遭受无妄之灾,无辜地发出细小的叫声。 不知是吸引舒翊的注意力,还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纪珂有一搭没一搭碎碎念道:“nana爱站在高处俯视人,我不在家的时候,它喜欢躺在衣柜顶睡觉,从监控里看过去是长长一条,懒洋洋的……” “纪珂。”舒翊那边没有视频画面,只有声音通过耳机,轻哑地响在纪珂耳边,“你的头发好像有点长了。” “……”纪珂似乎对牛弹琴,一时气闷,微微有些恼,“我让你看猫。” “嗯。”舒翊就很淡地笑了一下,“我是在看。” “我睡觉了。”纪珂不太自然地说。 接近凌晨三点半,“要睡觉”是个非常合理的挂电话理由,但纪珂这样对舒翊说时,却莫名感到自己有些刻意和生硬,居然比一向不会用嘴的舒翊也好不到哪里去。 舒翊说“好”,却没有做出任何放纪珂去睡觉的实质性动作——比如最简单的挂掉电话。 “舒翊。”纪珂闷闷道,“我要挂了。” “好。”舒翊仍这样说。 “……其实我也不想住在家里。”纪珂说完这句话,才慢慢吞吞把通话挂掉。 纪珂仍然戴着耳机,但耳机里不再有声音,nana也安静下来,夜晚就真正宁谧得落针可闻。 纪珂睡意全无,情不自禁抬起手,去摸长过耳尖的头发,忽然有些后悔,遗憾刚才为什么没有公平起见,也让舒翊也把他那边的摄像头打开。 他想看一看舒翊的眼睛,想确认舒翊的眼睛是真的在看nana……还是分出一些视线在看自己。 但纪珂已经错过这个机会,微妙的懊悔就像生命力极强的种子,春风一吹便拔地而起,撼动纪珂的心绪,让纪珂蓦地感受到回潮般的忐忑和心悸。 纪珂无法自控地闭上眼,臆想起舒翊的目光。 纪珂、纪珂。 拍照,或者打视频给我,让我看看你。 我是在看。 我在看着你。 ……几近一学期的健康自律生活就像粉饰太平。 那些被有意忽略的、用忙碌来压制的欲求卷土重来、翻涌而至,从理智松动的端倪之处破出、喷薄,让纪珂浮沉、把纪珂抛起又坠落,好不容易积蓄起的微薄意志力和自控力分崩离析、龟裂瓦解。 纪珂带着微微的喘,一手探进裤腰松紧,又想起什么似的,难堪地去蒙nana的眼睛。 nana轻叫一声不堪叨扰,转身跃上猫爬架,不再理这位好似犯病一样的临时主人。 纪珂把脸压在松软枕头上,分开双膝支撑身体趴在床上,细韧的腰塌下去、浑身上下唯一丰盈的臀线拱起来。 轻软蓬松的羽绒被要掉不掉,半搭在纪珂腰间,裤腰松紧带绷到极致,扯挂在颤抖的膝窝。 纪珂的大腿很细,痉挛时内侧的筋现出特别明显的棱,脚趾在床单上划出痕迹,一声崩溃的闷哼死死压在了喉咙眼里。 第二天纪珂睡过了午饭,精神不济地坐起来恍惚一阵,记忆逐渐回笼,凌晨时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那些画面无一不让纪珂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纪珂蜷缩成一团,囫囵把被子抱在怀里,甚至不敢直视跳上床歪头看他的nana。 “在小姨家干什么呢……”纪珂给了自己一巴掌,喃喃说。 纪珂洗完澡才发现家里没人,就回到房间看手机未读,果然有梅红的信息。 梅红说厨房里有留的午餐,让他起床记得吃。 另外,梅红说她今天下午久违有一个面试先出门了,之前没有告诉纪珂,是怕纪珂比她还紧张,所以临到头才袒露消息。 纪珂拿着手机站在那里怔了很久。 第19章 从纪珂上小学之后,名牌大学的优毕生梅红就不再工作了。 纪珂听闻过许多职场上的偏倚。他不知道梅红重新迈出这一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但他知道无论再难,这都是个好的开端。 四十多岁的人也不是不可以重获新生。 纪珂很慢呼出一口微微颤抖的气,实实在在替梅红开心,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也能找到一点希冀。 纪珂哼着不知哪里听来的调子,用微波炉打热午餐。 等待的时间,纪珂给梅红发去一串感叹号,并且说“加油”,又给功不可没的小姨说了“谢谢”。 最后…… 纪珂滚烫着耳朵点开寝室小群,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好像当下非得要和舒翊分享什么才行,就措辞,又删除,再措辞,总算磕磕巴巴拼凑出“今天好些没”这五个干巴巴的字眼。 舒翊却一回生二回熟拨了群语音。 “嘶。”纪珂慌慌张张,从微波炉里拿盘子的时候还烫到手,急急忙忙捏了捏耳垂——原本是想降温的,但现在耳垂却也烫得不行。 “纪珂?”似乎是疑惑纪珂的动静,舒翊一贯平直的尾调有一些微微上扬,像只连饵都不挂的钩,纪珂却不假思索地咬上来。 舒翊给纪珂拨语音电话其实有正当理由,手烫伤,不方便,坦荡直接。 纪珂却更忐忑、更七上八下起来。 舒翊讲话时,纪珂其实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舒翊问“在听吗”,纪珂才狼吞虎咽一口,借口说“我在吃饭,但是有认真听”。 明明相处了一学期,但纪珂并不知道舒翊除了摄影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兴趣爱好,而舒翊除了知道纪珂讨厌摄影,也对纪珂知之甚少。 所以纪珂和舒翊的共同话题不多,聊天总是很细碎,说一些三句之内一定能结束的话题,居然也不无聊,甚至……还前所未有产生一些陌生的开心。 纪珂没来得及找耳机,反正家里也只有他一个人,索性公放。 nana像能认出舒翊的声音,一跃而上轻盈落在纪珂大腿,好奇地抬起前爪扒拉纪珂放在桌面的手机,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喵喵声。 “纪珂,”舒翊像被猫叫提醒,“那你是不是每天都要给我看看nana?” 纪珂握筷子的手一顿。 每天都跟舒翊打视频电话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没有舍友是分开后私下还这样黏糊的。 并且无论是拍照还是视频,纪珂都不是完全不会感到不适,更害怕自己……又不禁去想舒翊的眼睛。 “要不然……你自己看吧。”纪珂斟酌说,“我每天下午都要出门,我不在家nana一般会待在我房间里玩。你可以下载监控app,我把设备密钥发给你,你想看它的话就登上去看吧。” 舒翊好像有些意外,但重点并未放在纪珂居然给他监控摄像的权限,而是问纪珂“每天都出门做什么”。 “上自习。”纪珂如实回答。 纪珂还给舒翊分享他的自习新习惯,说他也会把nana的监控调出来放在一边,既可以杜绝玩手机开小差,也觉得很治愈、很安静,并且还跟舒翊感慨,说摄像头会自动捕捉动势,总能拍到nana在人后的可爱小动作。 “你真的很喜欢它。”舒翊说。舒翊的语气依然是陈述性的,纪珂没有听出哪里不对,还沉浸陶醉于小猫咪的无限魅力中。舒翊就礼貌对纪珂说,“那你下午开始自习看nana直播的时候就告诉我,我和你一起看,你不看的话,我就也不看了。” “……嗯。”就像陪伴自习的除了nana以外又多了一个舒翊一样,纪珂有些开心,就小声应允,把手机备忘录里记下的app名称和设备密钥都复制给舒翊,“可以双端在线的,你登陆试试。” “起晚了,我去收拾一下。”纪珂说。 挂电话前,舒翊对纪珂说“下午见”。 纪珂便又哼着无名小调洗完碗、回到房间整理床铺……然后陡然僵硬在了床边。 第19章 粗心 这个瞬间,纪珂切身体会到了人的情绪转换可以迅速到怎样的程度—— 纪珂的心跳从未如此快、如此重,心脏好像能直接撞破胸腔,紧张和后怕的心情犹如一根根细密的针,戳扎纪珂的神经和血脉,让他半个身子都发麻。 自动捕捉动势、搭载云平台的智能高清可夜视摄像头,接入大内存sd卡后能储存七天的监控录像视频……能区分谁是人谁是猫吗? 纪珂几乎眼前一黑。他双手剧烈颤抖着摸出手机,心急如焚点了好几下监控app的图标才成功点开,慌慌张张翻到了监控录像储存的界面。 纪珂从接上摄像头以来,就只在下午看过nana的直播,甚至没有好奇翻阅过已保存的录像,更因为图方便而并未设置摄像的开关机时段。 那些录像以两小时为间隔自动分段储存,录像以时间段来命名,上传在云平台里,留存满七天后清除,如果想要重阅的话,需要先进行下载。 纪珂很快往下划看,几次三番都因为太过着急而错过他想看的片段,才终于看见一个以今天凌晨三点到五点这个日期和时间命名的云视频文件。 录像自动截取的封面图像是在本时间段内摄像头捕捉到的第一帧画面。 只有这个视频……封面是脑袋上长了一只猫的、窝在枕头上跟人打视频通话的纪珂。 纪珂咬紧下唇,把视频下载下来,然后直接拖到凌晨三点五十左右进行确认。 纪珂整个人滚烫起来,触电般把手机一扔,而后又赶紧七手八脚捡回来,亡羊补牢一样,一键清除了所有的云上录像。 纪珂脱力地往床上一倒,砰的动静吓走了nana。 他像一团奋力扑进汹涌河流中的火球,被浇熄的刹那止不住冒出滚滚呛人咽喉、熏人双目的浓烟。 尴尬、窘迫、忍不住的猜测,以及自卑、自轻和自嘲,就像潮浪一般淹没纪珂。 但纪珂可耻地硬了。 他眼睛湿润起来,在被子上洇出难看的暗花。 大约死亡了十来分钟,纪珂被侥幸心理唤回丢了的魂儿,他捞起手机盯着微信界面,又开始蹙眉出神。 舒翊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运气好的话,舒翊应当也是那种没什么好奇心的人。现在还没到下午自习看“猫播”的时候,或许舒翊只是成功登上app之后就关掉了。 运气不好的话,舒翊目前也有可能因为给眼睛消毒清洗的手段过于激烈,而正在被舒畅紧急送往医院的路上。 不管是出于藏污纳垢的心思,还是为舒翊的身心健康考虑,纪珂都希望他从未被眷顾的十八年人生走到今天,老天爷能施舍垂怜他一星半点的好运气。 嗡。 手机突然一震。 纪珂立马像只应激的猫,好像连背都拱高、毛都炸起来—— 纪珂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再次变得提心吊胆。 [舒畅]:[小珂,现在方便吗] “舒翊,小翊?怎么回事!”舒畅给纪珂打完电话,从房间出来走进客厅,见舒翊仍然一动不动僵硬坐在沙发上,赶紧快步走过来,仔细观察舒翊面色,关切问,“又不舒服了?手上还有伤,快松开!” 舒翊双手不自觉握拳搁在腿上。 他的脸色好像十分严峻紧绷,胸膛像呼吸困难一样起伏,但面上并不发白,甚至耳廓和脖颈却是红的。 “……没有。”舒翊下意识肢体后倾躲开舒翊的触碰,有些惶急地避开舒翊细致入微的扫视,嗓音莫名沙哑道,“纪、纪珂训练我,要求我每天都要看看nana。” 舒畅哦了一声,微微松了口气,又狐疑舒翊今天“犯病”的样子好像有一些古怪,具体哪里不同寻常也说不出来,索性关心起纪珂对舒翊展开的“训练”,抬眼瞥了瞥舒翊放在手边黑了屏的手机:“拍照片给你了还是拍视频给你了?你不是说小珂抵触镜头,还告诫我不要在他面前卖弄吗。” “嗯。”舒翊不自在地说,“他让我……直接看监控。” “哦,行,有录像是吧。”舒畅不知道监控摄像头是安装在纪珂房间里的,只是一般化地打趣说,“人家对你够可以的了,连监控这么私人的东西都给你看。” “……”舒翊张了张嘴,又闭上,半晌才憋出一句,“因为纪珂他很粗心。” 舒畅脑门上一个问号:“我怎么没看出来。” 舒翊拿起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哦,”舒畅说,“我不是后天就回去了吗,刚才跟小珂打了个电话,问他我什么时候去接nana比较合适,他说随时都可以,只要提前联系他就行。我也不想再把这个小家伙送来送去的,打算自个儿带回去养,也不费心,万一我有事儿长期出门,就……咳,就让你白叔叔帮忙照看。以后你和小珂要是想nana,还可以到我这里来看,送给别人的话,再想看就不方便了。” 舒翊出于某种潜意识的、奇异古怪的心理,脱口道:“纪珂很喜欢nana,要不然……寒假就放在他那里。” 第20章 舒畅挑眉:“你跟他商量去吧。好在人家是真喜欢猫,家里人也不嫌,不然真添大麻烦了。” 舒翊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看来我短时间内是见不到nana了。”舒畅就凑到舒翊身边,“那你也把监控给我看看呗?” 舒翊蹭地站起来,扔下亲哥头也不回逃去了屋里。 舒畅一头雾水:“怎么同手同脚的,还这么怕呢。” 房间里。 舒翊犹豫再三,重新登上监控app的录像存储界面,当发现云端的视频已经全部被清空时,舒翊忍不住松了口气。 然后他点开已下载的本地文件,最后看了一眼列表中唯一视频缩略图上微微昏暗的、直接抓住了他视线的封面,果断按下了删除。 “现在反应过来了吗……”舒翊喃声说。 下午。 纪珂原本就不是活泼好动的性格,因此很容易保持安静专注的状态——那是在把监控内容慷慨同步给舒翊之前。 咖啡厅里,纪珂待在熟悉的角落里如坐针毡。 按照约定,他本应该给舒翊发一个消息,告诉舒翊他已经做好自习的准备,并且即将要打开“猫播”,再邀请舒翊一同观看。 但纪珂无论如何都做不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也完全没办法浑似无事发生地发送出这条消息。 万一舒翊真的看到了呢? 舒翊会怎么想他? 舒翊会觉得他又恶心又肮脏吗? 会认为他是……故意这样做的吗? 纪珂脑海中闪过纷杂而慌乱的思绪,很多种非常坏的可能性杂糅在一起向纪珂发起奋力一击,恍惚给了纪珂一种“我会失去舒翊”的莫名感受。 可是他其实也并没有拥有过。 就在纪珂头晕脑胀自顾自乱想时,舒翊率先在寝室小群里发来一条语音:“纪珂,在自习了吗?我……可以看nana了吗?” 如果纪珂足够冷静和细心,就会警惕察觉到舒翊的语气微微比平时更踌躇、更谨慎一些。 可惜纪珂当下完全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 纪珂发着抖点开语音,伴着隆重心跳声全神贯注听完之后,他纠结搅合成一团的肺腑总算各归各处,心中大石落地,蓦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纪珂又在恍若劫后余生的松快心境中,隐秘冉起一丝古怪的失落来。 舒翊到底还是没能撞破纪珂骨子里是怎么样的人。 舒翊现在仍愿意联系纪珂,也是因为舒翊还不知道纪珂身上其实是满身脏污的。 纪珂打字回复说“可以”,苦笑着想,人模狗样得再久好像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变态的事实——破罐破摔干脆让舒翊认清纪珂吧,有声音这样蛊惑道。 自习的时候,纪珂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舒翊没有跟他通电话,只是共享同一个设备看看nana而已。 整个下午,舒翊只问了纪珂想不想让nana在家里待完寒假,和纪珂分享了舒畅打算自己收养nana、不必让nana继续辗转找家的喜讯,除此之外,没有再和纪珂谈及其他的什么。 舒翊后来的语气也稀松平常。 纪珂无从推测舒翊的表情,但想来……应该是侥幸逃过一劫。 晚饭时,小姨特意开了瓶酒,庆祝梅红向着新生活跨出第一步,纪珂也很开心,开心的同时也想暂且忘记自己尴尬的疏漏,就敞开精神陪她们多喝了一会儿,矇眬间好像有眼泪滑下来,纪珂没有记得太清。 回到房间关起门来时,夜幕已然漆黑。 nana的尾巴扫过纪珂手臂,在麻木的神经上带起微末的痒。 纪珂理所应当抱紧这一份侥幸的、来之不易的幸运迅速入睡,从此往后洗心革面,继续夹起尾巴做人,伪装自己也欺骗别人。 但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祟,怂人的胆量见长,欲望也猛地攀升。 纪珂看向那枚依旧呈开机状态的监控摄像头,就像与一只幽深的瞳孔对视。 隔绝幻想与真实的那道门不再严丝合缝,上面好似开出一道猫眼,让纪珂得以看见繁多光怪陆离的画面,也窥探到心底深处原本的渴望。 那些画面像万花筒里令人眼花缭乱的碎片,可林林总总居然能拼凑出舒翊的影子。 纪珂恍觉自己竟是这样粗心的人。 他至此才明白那份难以启齿的渴望、那份从污秽中挣扎而出的纯洁喜欢,都是因舒翊而起的。 第20章 过头 纪珂作好考虑后,请求舒翊把nana留在他身边度过这个寒假,他喜欢、舍不得nana,也想留住那枚摄像头、留住舒翊的眼睛。 nana的新主人舒畅并没有意见,也乐得把“训练”舒翊的活儿顺便托付给纪珂去做,因此舒翊便带着一点无从追溯起由也不被外人所知的私心,替舒畅同意下来。 从少时起,摄像镜头就一直是纪珂的症结,“被视”的感觉给纪珂的快感加码,他便“顺理成章”用摄像镜头来充当“视线具像化”的工具,以此感受偏执的、扭曲的自由。 纪珂不大胆,更不开放。如果他是,他或许已经无可救药养成暴露于野外的陋习,甚至可能早就服从于快感、享受快感,不会在攀上顶峰又跌落谷底后陷入浓浓的自省与自贱,然后再周而往复,总是逃离不出这样的恶性循环。 舒翊是纪珂经年以来所臆想过的、唯一如此合适的人。 如果纪珂把自己的欲望抽丝剥茧——毋庸置疑想象着舒翊而发/情仍然是属于犯了瘾病,但纪珂也能依稀从中剖析出一些在潜移默化间定型的、只依附于舒翊这个人而存在的情感。 安全、依赖,和喜欢。 凝视着纪珂的是舒翊的眼睛,不是冷冰冰的机器,更不是欲望的深渊。舒翊的视线即使再淡然,也带有薄薄的体温,让纪珂不再单纯挣扎于欲念漩涡,他是因一道热度而肢体滚烫、而忍不住心悸。 这种感觉让纪珂觉得……自己居然也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有正常的情绪和感受。 假如纪珂的父母能够传递给纪珂平常的爱情观,那纪珂或许应该在无拘无束的少年时候、在看见某个英俊少年飞扬白衬衫的衣摆时怦然心动,而不是在青春启蒙期、在同班男同学口不择言的低级黄色玩笑和毫无边界感的动手动脚里,意识到自己异于常人的性取向。 假如纪珂在过往成长中能走一条普通甚至平平无奇的道路,那纪珂迟来的情窦初开就会像满山野花,无名而蓬勃盎然,带着绽开的生机和勇气,而不是像一颗燎原的星火,燃尽他的尊严,让那些因爱慕而产生的美好期待无处着落、寸草不生。 可世界上是没有假如的。 纪珂只能对着舒翊干净、一尘不染的身影自惭形秽,青天白日时努力做洁癖的病友,压抑自己的脏欲,藏于黑暗时再把达到压力阈值的欲望纾解和处理。 在延长了nana陪伴的这段期限里,纪珂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无法克制地在那枚能共享舒翊视线的监控摄像头下露出令人作呕的丑态。 纪珂能轻松切段这道联系,但他没有。他弄脏了关怀他的亲人无偿为他提供的庇护之所,弄脏了梅红至今仍未放弃的、对他的殷切期盼,也弄脏了舒翊因信任而开放给他的特殊权限。 他应该离开小姨的家,回到纪孝炜名下的那间空房子,继续在阴暗处用sd卡记录他的羞耻。而不是在了解舒翊有多自律礼貌的基础之上,避开舒翊会观看监控摄像的时间段,想象舒翊正在看着他、目睹他发疯的全部过程,然后尽快删掉同步在云端的录像图个心理安慰。 纪珂明明知道的,明明早该悬崖勒马,明明不该纵容那一丝侥幸茁壮生长起来。 但是临近年关家家忙碌,舒翊联系纪珂的频率可察觉地变少,少到每天仅仅只剩一句“在看nana吗”来维系。 “我太过头了。”纪珂总是被裹挟在欲念里,失神地为自己找借口,“……但怎么办,我实在是很想你。” 除夕这天。 梅红、纪珂的小姨和纪珂三人坐在桌上,就算是团圆。 纪珂亲眼见证了不擅厨艺的小姨是如何将厨房搞得鸡飞狗跳的,慌乱之余竟久违感到一点时隔多年的、热闹十足的年味。 饭桌上,应小姨的要求,大家务必都得小酌两口,借着酒意,许多话都被撤去遮拦摆在明面。 纪珂和梅红轻轻碰杯,很想趁此机会不再缄默而是对梅红说不要再顾及他了,他宁愿孤单也会走得更远一些,因为世上没有哪一个人被旁人看到那样的照片、得知那样的经历后还能不煎熬,遑论是母子关系,得多窘迫、多令人遍生寒意。 梅红粉饰得太久,但纪珂仍然没能狠下心来戳破梅红的笑容。 小姨难过地对梅红说:“姐,你这一路走得太迷糊了。” 梅红却眨眨眼:“嗳,你这不是来接我了吗。” 小姨便又笑,流着眼泪笑,情难自已回忆起姐妹相依长大的无忧时光,聊了许多陈年旧事。 第21章 聊着聊着,话题又飞去无边无际的地方。小姨对纪珂提起千万要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并且强调“以后不要大清早起来打扫卫生倒垃圾了”,还关心说“冬天不要开那么大窗户”,把纪珂搞得心惊肉跳,尴尬窘迫到了极点,又愧疚,又忍不住心生暖意。 新年钟声敲响时,梅红和小姨都给纪珂发了厚厚的压岁钱。 意料之外的是,舒畅也给纪珂发了微信红包。 舒畅没有多说什么祝福亦或是感谢的话,只是说“往年只需要给舒翊一个人发红包,今年多了小珂,我很开心”。 纪珂明白舒畅的意思,是舒翊终于也有人陪伴了。 纪珂在开心之余,又实在觉得受之难安,所以犹豫片刻只回复了“新年快乐”和几句不太流畅的、自己措辞而非转发的祝福语。 这时,因近两天咖啡馆闭门歇业无处上自习而失去联系六十小时整的舒翊,主动给纪珂发来消息,说“他给你就领,我也领了的”。 纪珂就产生一种,他好像真的在舒翊身边占有一席之地的感觉。 纪珂领完红包说了“谢谢”,被舒畅打趣“怎么这么听舒翊的”。 因为红包的事,纪珂得以跟舒翊短暂聊一会儿天。 舒翊告诉纪珂说舒畅几天前就已经离开家里了,纪珂虽自身难保却多管闲事担心别人落寞,舒翊就像猜到他所想一样,说白业会陪舒畅过年。 纪珂脸一热,收起自己的瞎操心,又冉起一些羡慕,羡慕那种光明磊落和无拘无束的感情。 “怎么隔那么远,不领红包他还要向你打我的小报告。”纪珂给舒翊发去语音说。 “是我先提醒他不要忘记给你发红包的。”纪珂就如愿也从舒翊那里骗来一条语音,他微微抓紧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反反复复地听。 纪珂迅速把刚才没收拾的碗筷收去厨房洗干净,然后不再打扰依偎在沙发上的那对姐妹,悄悄回了房间,锁上门。 他又拿起手机,怀揣一点惴惴的希冀,重新打开寝室群去看舒翊有没有发什么新的消息。 下一秒纪珂的心又空荡下来。 他们的聊天记录结束在互道晚安和互祝新年快乐这里,就已经代表了一次交流的终止。 纪珂认为自己每次同舒翊说话时好像都需要一个正当理由才可以开始,因为纪珂和舒翊似乎不像任何一种寻常的关系,舍友、朋友、家人……他们原本可以是无事可闲聊的、随意相处的同伴,但因为纪珂的越界、过头和逾矩,纪珂对舒翊不再能那样纯粹。 凌晨一点多,纪珂依旧找不到可供采用的合适理由。 所以纪珂只好收拣起遗憾,想象些许故事素材,预备沉浸到梦里去找舒翊。 纪珂没有奢望美梦能够成真,因此当纪珂百无聊赖、无实际意义地刷了半小时微博后接到舒翊打来的语音时,愣是没能很快分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纪珂的心脏跳得像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一样快——明明纪珂今晚“休息”,也没打算做什么坏事。 “喂?”语音提示声响了很久没有挂断,竟显得有些执着,纪珂深呼吸把电话接起来。 舒翊却反而一顿,说“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了”。 纪珂就笑:“以为我睡了为什么还给我打电话。” “就是试试。”舒翊的声音和呼吸都好像有些沉,“万一没睡……想和你说一会儿话。” “哦,”纪珂撑着眼皮小声回答,“我还不是很困。” 舒翊在通话中告诉纪珂,说他今晚的年夜饭是去外面饭店里吃的,现在才刚到家不久。 江雪寒像展示一件傲人作品一样携带他出席,困扰他多年的洁癖症状在谈笑间被镀金包装成“端庄持重”一类美好的褒奖。 江雪寒这边的亲戚很多,大包间里坐满三张十二座的圆桌还得加凳,舒翊抵触、抗拒,想缺席,江雪寒只是皱眉,委婉告诫他不要不懂规矩。 舒翊不明白今年为什么突然要走这些形式,有可能是因为他成了年,也考上理想的大学,足以扮演“江雪寒未来的依靠和倚仗”这个角色。他被勒令必须取下手套,被拉去向不熟悉的、鲜少见面的亲戚敬酒。 其实舒翊和纪珂的联系远算不上频繁,但不知从何时起,舒翊对纪珂袒露“我感到不舒服”的心声不再感觉不自然,甚至对纪珂浅浅倾诉时比面对舒畅时更能放松警惕。 纪珂以往并没有很强的共情力,此刻却变得非常难过。 第21章 随机 舒翊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呼吸乱起来,叙述措辞也开始出现停顿和重复,分不清是酒意还是状况不好。 “好了,舒翊,好了,”纪珂并不突兀地打断舒翊,一遍遍喃喃,“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半晌,舒翊才嗯声,慢慢在逐渐平复的呼吸中沉默下来。 “纪珂,我以为我有在变好。”舒翊听上去有些疲惫,“陪我长大的人只有舒畅,所以大多时候我都能容忍他。我一度认为我身边不会再有像舒畅那样的存在,但我却非常随机地遇到了你,以至于让我产生一种错觉……期待我是不是也有希望能和正常人一样,拥有正常的生活。” “但我还是不能,”舒翊顿了顿,说,“纪珂,我好像还是不能。” 说者似乎无意,纪珂作为听者,却留心到舒翊话里某些细节,心里蓦地一空。 舒翊就好像是在亲口承认纪珂对于他来说是某种特殊的存在一样。 纪珂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舒翊“对于我来说也一样,是你才可以,别人不可以”,但纪珂只用很短的时间就把不合时宜的表达欲压抑下来。 纪珂明白舒翊所说的和他期望的事并不是能完全划等号的两个概念。 和舒畅这位命运安排给舒翊的哥哥不同,纪珂是舒翊“随机”遇见的人,以后或许也会在某个契机随机离开,不一定能幸运到陪伴舒翊很久。 “舒翊,你有在变好的。你能接受舒畅,能接受……我,”纪珂把他的患得患失藏起来,专心去宽情绪慰被酒劲放大了的舒翊,“你甚至还有一只命定的小猫咪。” “什么啊……”舒翊短促一笑,“纪珂,为什么用哄小孩子开心的语气来跟我说话。” “也没错。”纪珂稍显理直气壮地说。 纪珂不确定自己对舒翊有没有误解或误判——舒翊紧绷的情绪好像总会在提到nana时变得有一些松动。 纪珂也没有许多安慰人的方法,只好蹩脚地故技重施:“那你要看一下你命定的小猫咪吗?” “现在?凌晨两点?”有被子或枕头的窸窣声响,舒翊应该是躺了下来,又在头挨枕头的瞬间被倦意和困意侵袭。他或是在低声问纪珂,又或是在呢喃自语,不假思索地脱口,“这个时间……我是看猫还是看你。” 纪珂僵硬片刻,微微颤声:“什么?” 舒翊戛然不语:“……” 舒翊简短的话其实并没有特别意味深长。 但纪珂或许是做贼心虚太久,电光石火间只能想到一个对应的答案。 纪珂在诡异的沉默中发觉自己在耳鸣,人老实躺在床上却也觉得头晕目眩。 他慌张极了,如果他晚上少喝一两杯酒,或者至少再游刃有余一些,就应当圆滑而轻描淡写带过这个话题聊些别的,不去戳破最后的体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紧紧盯着语音界面上的头像,不留任何转圜余地、急切地叫舒翊的名字,然后追问“你都看到了吗”。 舒翊一时不察,措手不及受到质问连酒都好像陡然醒了,却莫名不敢让纪珂察觉他的清醒,只好陷入沉默。 可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沉默更差劲的回答了。纪珂几乎在舒翊的沉默中确信,同时也被巨大的焦虑和不安席卷。 纪珂不能再自欺欺人侥幸下去,他相当于被指出那些“过头”的行为并不是在安全领域中进行的。他不仅仅只是出格了、越线了,或许还被舒翊抓到了现行。 “……舒翊。”纪珂不自知地发抖,他不但没有搪塞遮掩,反而执拗地向舒翊讨要悲哀又毫无意义的确切答案,“你看到了多少。” 你看到了多少? 你看见我是怎样张开双腿、怎样忘情抚慰自己的了吗? 你看到了多少回? 你的视线藏在摄像头后面和我对视了吗? 你猜到我在臆想你了吗? “纪珂。”舒翊绕不过这个问题,终于妥协下来,艰涩地说,“我没有看到很多,只有一次,是你第一次教我怎么登陆监控app的时候。我没有故意去……我只是想了解它有什么功能,然后在云录像里随便点了一个,又随便拉了一下进度条。” “那么早。”纪珂用小臂遮住眼睛,面皮在烧,难堪苦笑道,“随便点一个就……” “也不是完全随便点的。其他视频的封面都是nana,只有那个视频封面里有你。”舒翊却一顿,别扭地说,“但我真的没有看很久。” 第22章 纪珂一怔,旋即整个人都烧起来,破罐破摔:“你、你还想看多久!” “……”舒翊没有回答纪珂的问题,以一种坦白从宽的奇妙心态诚实地解释,越说越小声,语焉模糊道,“只有那一次。后来我只是注意到你每隔两三天就会清空一回录像,我猜你可能在……但我没有再看了。” “别说了,”纪珂像位高烧三天不退的病患,“舒翊,别说了。” “我也不想说,是你非要问我的。”舒翊的语气带着微妙的委屈,“……对不起。” 沉默的人就突然调换成了纪珂。 纪珂忽然有些不懂,明明是自己做了绝不该做的事情,怎么最后反倒舒翊才像是那个冒犯他的人一样,还要向他道歉呢。 在舒翊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的时候,纪珂恍若连羞耻都忘记了,讶异、惴惴不安问:“你……不嫌我脏吗?” 大约度过十秒钟的漫长空白。 舒翊不善言辞极了,连如何委婉也不懂,艰难措辞直言说“我的确觉得这件事不干净,在我的焦虑量表上它会突破满分”,可舒翊话音一顿,对纪珂讷讷补充说“但我并没有产生嫌你脏的这个想法”。 纪珂这才终于在怦然隆重的心跳声中意识到了这个他早该意识到的问题——按正常人的逻辑来说,这是一个多么不适合直接摆上明面和舍友一起讨论的话题。 也总算发觉……他已经梦游一样,被羞耻到极致,也暧昧到极致的夜晚囫囵吞噬掉了。 舒翊轻哑的声音像一根针,把一团乱麻似的催/情气氛穿引起来,针脚细密地为纪珂织就一条柔软的铐链。 纪珂是心甘情愿朝舒翊伸出双手、袒露脖颈的。 纪珂的求证和舒翊的坦白都停止,没有人接话、没有人提问,也没有人挂掉语音。 纪珂恍惚间分不清这蓬勃的心跳和这带有一丝颤抖的呼吸声到底是来自于自己还是舒翊,只是出于自轻的习惯,忍不住想…… 好像又要弄脏他了。 纪珂大胆又小心、放肆又克制。 他把颤抖的手伸到自己腿间,却用被子遮盖得严严实实;他没有清晰焦距的眼睛迷离瞥向摄像头的位置,却强忍压抑每一声轻哼、每一声低喘,紧咬住嘴唇,连呼吸声也吝啬,不想漏给语音对面的舒翊。 纪珂出神地想,他果然是个可以不分场合、不分时机、随时随地发/情的变态。 “纪珂。”舒翊的声音有些低,“你在做什么?” 纪珂咬紧声音不回答,舒翊便又一模一样重复问他一次。 每听见一点舒翊说的话,纪珂手上的动作就更快一点。 他不得不承认他会害怕,但即使害怕,他居然也希望舒翊这时候能打开房间里的摄像头目不转睛看着他、能陪他一次,不要挂他的电话。 “舒翊……”纪珂说几个字就要停一停,艰难地说,“你……为什么……不挂电话。” 舒翊也没有回答纪珂。 皮肤摩擦过被子布料的窸窣声也被悉数收音,纪珂顾及不了许多,这种箭在弦上的状态让他只想尽快攀顶。 “舒翊,你能叫我的名字吗。”纪珂极尽所能稳住声音问。 “……”舒翊的嗓音从低变哑,好似重重呼吸了两下,才道,“纪珂。” 纪珂蓦地从耳后麻到后背,腰陡然绷直一挺。 纪珂用另一只手臂遮住眼睛,触到额头上细密的汗。他出神地坠落入一片空虚,也不知道在这片虚空中又待了多长时间,才在恍惚间捕捉到舒翊非常短促的闷哼。 纪珂的睫毛很轻地颤了颤,赧然懊悔之余似乎还有些诧异、有些疑惑。 “……纪珂,好奇怪。”舒翊声音哑得不行,像泡在醇厚的酒里,略带倦意地说。 是啊,纪珂想,这真的是特别奇怪的一件事情。 从新年的第一天开始,纪珂和舒翊失去了仅有的联络。 纪珂没有再用哄小孩子的语气问舒翊要不要看猫,舒翊也没有再主动提出这方面的“需求”。 这是理所应当的,有些东西一旦出格,就很难再将它强行塞回原来的束缚和框架里。 直到新学期开学前,纪珂都时不时会去回顾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舒翊,但纪珂发现他不单喜欢舒翊深邃的眼睛,舒翊永远修剪干净的修长手指他喜欢、舒翊挺拔板正的姿态他也喜欢……这个“为什么”的答案便好像不再重要了。 可惜“喜欢”的起由很单纯,而“欲望”的出口却可以有许多。 奇怪的舒翊只是随机遇到奇怪的纪珂,受到影响和牵连,做了件一定会后悔的事情。 第22章 割伤 舒畅履行承诺,在下半学期开学前一周主动联系纪珂,告知他舒翊预计提前返校的时间,并且邀请他搭乘顺风车。 纪珂就想起舒翊曾说他其实不喜欢住在家里的话,他也向舒翊表达过相同的感受。 如果没有那天晚上的失控通话,纪珂应当会很期待、很感谢舒畅给他行这个方便,甚至会急迫地想……要是舒翊能更早一些回到学校去就好了——而不是如坐针毡地找借口,违心又难过地推脱。 舒畅大约是误会纪珂太懂事,不好意思劳烦别人,便仍去征求梅红的意见,因为舒畅也不能麻烦纪珂小姨再开车送一趟nana。 舒畅的举动并不僭越,问题小孩的家长理所应当可以和另一个问题小孩的家长直接对话沟通,商量一些为问题小孩着想的事情。 梅红果然欣然答应,和舒畅约好“顺便把纪珂带走”,还邀约舒畅和舒翊到家里来吃顿便饭。 没料到舒畅会委婉拒绝,梅红有些遗憾,却也不好勉强。纪珂考虑再三,还是向梅红简要补充解释了舒翊的洁癖,不想让梅红对舒翊有不好的看法。 等纪珂再次提着猫包,时隔一个寒假和舒翊相见时,才不得不承认任何推脱都是自欺欺人,即使尴尬到极点,纪珂也是这样想念并且想要见到舒翊的。 “你们也挺久没见了,”舒畅形容说,“小别胜新婚。” “建议你抽空还是把落下的书读一读。”舒翊闷声道。然后他不顾舒畅劝阻,径自坐在了副驾驶。 久违听见舒畅和舒翊幼稚的拌嘴,纪珂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憋闷与不开心,心不在焉用指节刮蹭nana的下巴,像刻意找点事情做。 纪珂觉得是自己太小心眼,以至于一路都忍不住揣度舒翊是否已经在疏远他。他们两个人花费漫长百余天才建立起来的融洽氛围好像顷刻间归零,时光恍若倒退回两人都满心防备的初见第一天。 舒翊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纪珂上车前瞥见他从衣袖中露出一截的黑色皮手套,一并遮住烫伤痕迹。 他这个寒假过得真的不太好,纪珂心疼地想。 纪珂想要感谢凛冬,每个人都裹得严实,舒翊看上去就不再是个奇怪的人,不必再忍受旁人的诧异打量——最多因为他的身材很像避人耳目上街放风的明星,而收获一些欣赏的目光。 或许是体谅舒翊状态糟糕,舒畅没有责备舒翊彻头彻尾的沉默。 舒畅尽职尽责扮演气氛组角色,陪纪珂聊天时并不紧凑,时不时才说一些有趣的话,就让纪珂感到放松。 抵达宿舍楼下时,纪珂把nana还给舒畅,舒畅带着猫不方便上楼,就让舒翊和纪珂自己下车。 告别前,纪珂带着几分郑重和浓浓不舍,对舒畅说“谢谢你愿意照顾nana”。 “应该是我谢谢你愿意替我照顾它这么久。”舒畅又承诺说,“下次让舒翊带你来我工作室看它。” 目送舒畅的车离开,舒翊忽然向纪珂确认:“nana的所有东西都还给舒畅了吗?” 纪珂以为舒翊怕自己有所遗漏,点头说:“嗯,他带来给我的东西我都整理好原封不动还给他了。” 舒翊没说话,纪珂小声问他“我们要不要回去”,舒翊才低头看了看纪珂,又很快移开目光:“……摄像头外接的存储卡有记得清空吗。” 纪珂恍然从舒翊难得委婉的措辞里听出隐晦的提醒,脸蓦地烧起来:“也、也不是原封不动,我、我换了空白的sd卡,app上也删除了的。” “……好。”舒翊拖着行李箱朝公寓楼走,没有回头看纪珂,“回宿舍吧。” 纪珂局促地抓紧拉杆,指关节在冰冷的空气里泛出苍白色。 走路的时候,纪珂走神去瞄舒翊的脚跟,视线就错过舒翊红了很久的耳朵。 纪珂一向不喜欢社交,和舒翊独处无疑是纪珂自少年时代以来最舒适的时候。 但纪珂此刻却忽然因为要和舒翊同处一室而感到害怕和不安全。 纪珂不想让舒翊尴尬不自在,也不想让舒翊为难,更不想让舒翊察觉到他脏兮兮的觊觎,就出于本能地退缩起来。 “舍友是变态”和“被变态舍友盯上了”,纪珂只能退而求其次,替舒翊选择前者。 第23章 收拾好房间,纪珂足足提前一个小时,对舒翊说:“今天有点累,晚上我不去食堂了。” 舒翊已经摘下黑色的皮质手套,但没有摘口罩,只换了大扫除时用的丁腈无菌手套。 闻言,舒翊停下束扎垃圾袋口的动作,先给了纪珂一段沉默——像等待纪珂后悔,却没等到,半晌才蹲在地上闷闷地对纪珂说“好”。 纪珂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也同时空落下来。 他们提前五天回了学校,没有行课安排、没有私人安排,如果与舒翊的关系能回到离校前,纪珂或许会用一些时间,邀请舒翊去药店补充点a202常备品——就当作怪人版的逛街散步。 但现在纪珂只打算把自己彻底种在床上。 回校第三天中午,纪珂再次以想吃外卖不愿意下床的借口拒绝与舒翊同行去食堂,舒翊一言不发离开寝室时摔上了门,砰地一声吓到躲在被窝里的纪珂。 纪珂却只能责怪过路的风不大温柔。 纪珂一连三天没什么胃口,味同嚼蜡吃了很多顿不一样的炒饭,今天实在不能再吃这个。 他爬下床梯,愁眉苦脸坐在桌前,不知道该选什么外卖才好,一直纠结到舒翊回来都没有选好。 纪珂忽然有些紧张,变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但仍张张口想和舒翊说句话,因为他们每天的交流实在少得可怜,这其实让纪珂更加灰心——舒翊却拿着玻璃餐盒径直路过纪珂去了阳台。 舒翊的口罩垮到下颌,脸色差劲得吓人。 纪珂片刻怔愣,想起教室角落里被风鼓吹的窗帘,阳台洗手池已经响起水声。 纪珂关掉外卖界面,安静坐在位置上等舒翊洗餐盒,心里预演起他和舒翊接下来的对话,他想问舒翊是不是又遇到了不开心的事。 咣嚓—— 玻璃碎裂的突兀声响让纪珂猝不及防打了个惊颤。 “怎么了!”椅子在地砖上拖出刺耳声音,纪珂心中的预演在慌忙间被搁置,他着急跑到舒翊身边,看见碎了一池的玻璃。 ……还有舒翊放在水龙头下冲刷着的、仍不断淌出鲜红血液的掌心。 冬天的水那样刺骨。 “舒翊!”纪珂骤然忘了舒翊不爱与人接触的习惯,惶急地、下意识地去握舒翊的手腕,抬眼才发现舒翊胸膛起伏、呼吸急促,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去了。纪珂喉咙顿时哽塞,他松开舒翊的手腕,指尖微颤着拉住舒翊手肘上的衣料,“舒翊……好了,好了……我陪你去校医院处理一下……” “纪珂。”舒翊像感觉不到痛,垂眸看着被深深割伤的掌心,低声问,“你以后是不是都不要和我一起了。” 校医院。 还没正式开学,好在有值班医生在。医生用小镊子从舒翊的伤口上夹出细小的玻璃渣,给舒翊缝了三针,叮嘱说两天来换一次药,期间不要沾水。 也不知道“疼”和“不能洗手”这两件事哪一件更折磨舒翊。 舒翊伤在右手,是条件反射去捡玻璃碎片时割到的,纪珂猜测餐盒碎掉的瞬间舒翊心情差到极点,没忍住握了一下掌心,才会造成这么深的口子。 医生在给舒翊冲洗伤口时,舒翊左手紧紧握拳,手背上的青筋蜿蜒在薄薄皮肤下,却忍着一声不吭。 纪珂想建议舒翊握他的手来缓解疼痛和紧张,却搜刮不出任何支持这条建议的理由。 舒翊的手上包着纱布,仍一言不发回到了寝室,这一次终于轮到纪珂走在舒翊前面,摸出钥匙开门。 纪珂把拿回来的干净纱布放在舒翊桌上,又去阳台仔细收拾好碎玻璃渣,用口袋扎好,放进没来得及扔掉的快递纸箱,还在纸箱上做了醒目的贴士。 然后纪珂顺便把寝室的垃圾也一并丢弃,回来洗手时把池底几滴混了水的血液冲掉。 “舒翊,”纪珂做完这些,才对坐在座位上发呆的舒翊说,“我要出一下门。” 舒翊没有问纪珂去哪里,迟顿地点头。 纪珂犹豫一下,还是寻求舒翊的意见:“餐盒,还是买白色盖子的,可以吗?” 舒翊就抬起头,微微茫然的眼睛看着纪珂。 “我去超市给你买新的餐盒,晚上我帮你打饭吧?”纪珂终于鼓起一点勇气回应说,“我不想吃外卖了。” 纪珂用节省的零花钱,给舒翊挑了比较贵的餐盒。 回到寝室时,舒翊正在接舒畅的电话。 就像兄弟间有什么感应一样,舒畅总是能及时关心舒翊,纪珂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通过后天学习来实现“及时关心”这一点。 “不用给我订饭。”舒翊偷偷瞥着阳台上纪珂的背影,心情不再那么糟糕,“纪珂给我买了新的餐盒。” “那吃完饭你怎么洗?”舒畅在电话另一端问。 舒翊沉默下来,似乎也没有想到好的办法。 碰巧纪珂就在这时进到室内,关上阳台门隔绝寒风,走到舒翊身边抽出两张吸水纸垫在桌面,把新餐盒倒扣在上面,手指冻得通红:“开水烫过一遍,又用洗洁精洗了两遍,可以吗?” 舒翊挂了舒畅的电话,没有回答纪珂可不可以,只问了纪珂“手冷不冷”。 第23章 外借 纪珂恢复了食堂宿舍两点一线的生活,即使天气很冷,纪珂也觉得短暂出门放风的感觉很好。 舒翊伤在右手掌心,就换成左手拿餐盒,其实并不需要纪珂帮助他打饭,手指勉强能活动,也不太影响使用餐具进食,虽然牵扯伤口会有一些痛。 纪珂只承担了帮舒翊洗碗的工作,舒翊出门前就特意把水瓶提到公寓楼下的开水房,回来时再提一瓶热水上来,让纪珂不要再用冷水,也不用再洗很多遍。 为表谢意,舒翊在食堂二号门的糕点铺给纪珂买了三次拿破仑蛋糕,直到纪珂委婉告知舒翊“其实我并不是只吃这一种”。 舒翊便问“那你还喜欢什么”,纪珂愣了愣,没能作出回答。 下一回舒翊自作主张给纪珂买了贝果,是栗子口味的,饱满香甜的板栗碾成柔软细腻的馅泥,或许是舒翊自己的取向,从此纪珂喜欢的口味就有了新的。 纪珂问舒翊为什么总是会给他买东西,舒翊顿了顿才回答说:“舒畅以前讨他那些‘姐姐’开心时会买礼物,但我不是很会挑。” 纪珂知道舒翊并不完全理解舒畅的举动,却仍然忍不住隐秘地心动。 陪舒翊去换药那天,校医观察了舒翊的伤口,愈合得不错,就告知纪珂:“他这个自己换也行,你是他舍友吧,帮他弄一下,再过两天来拆线。” 纪珂点头应下。 舒翊没有提出异议,他去拿了新开的药,又买了一小卷纱布,然后对纪珂说:“那可以帮我把纱布换得勤一点吗?” 纪珂不拒绝舒翊,答应说“好”。 正式开学报到前这两天,又仿佛回到那段融洽相处的时光。 纪珂想明白,他替舒翊做选择是不正确的。如果舒翊真的需要纪珂陪伴,那纪珂也可以把自己的欲望压低,一直陪在舒翊身边。 晚上八点左右,纪珂问舒翊:“你等会儿不吃东西了就去洗漱吧,洗完我先帮你把沾水的纱布换掉。” 舒翊没有晚上进食的习惯,摇头:“那我去洗澡。” 受伤以来,即使非常不方便,舒翊仍然维持一天至少洗一次澡的频率——早上暂且没有去跑步,只简单做几组卷腹唤醒身体——避免多洗一次。 所幸只有一只手伤到,但校医包扎时没用防水纱布,舒翊只好在每天洗澡时都戴几层手套扎紧手腕来防水,除了动作时痛一点,也不是不能独立完成,不需要回舒畅那里请求舒畅帮忙。 寝室里开着暖风,舒翊穿着成套的长袖长裤睡衣,带着湿热水汽从卫生间出来,像以往那样把外衣外裤用衣架挂在床头护栏上,然后用消毒湿巾擦干净椅面才重新坐下。 舒翊取了扎相纸的黄色橡筋,用来扎紧手套。他坐在位置上,正要单手去解挽了两圈的橡筋,纪珂适时把自己的椅子放在舒翊身后,说:“我来吧。” 舒翊愣了愣,向纪珂抬起右手。 纪珂就把装有药、纱布、医用胶布和棉签的小塑料口袋以及剪刀放在自己的椅子上,在舒翊面前蹲下来。 纪珂微微侧身,喷了很多酒精在手上,似乎是想用酒精洗个手。 “可以了。”舒翊制止说,“会弄伤皮肤。” 纪珂一顿,小声说:“那你也尽量少用一些。” 纪珂动作很谨慎,非常注意不碰到舒翊的皮肤,所以视线特别专注。 舒翊的目光就自上而下地投下来,落在纪珂细密的、有一点点上翘的睫毛上。 纪珂直接把橡筋剪断,取手套时,像转移注意力一样,碎碎念给自己听:“扎得太紧,手都乌青了,别这样弄。这次买了防水纱布,洗澡的话就换这个,洗完了再换透气的。” 舒翊想解释他是洁癖不是娇气,但还是答应纪珂。 第24章 最里一层的纱布果然混着药粘连在伤口上,纪珂头皮一麻,清秀眉头蹙起,舒翊却很轻浅地笑了:“纪珂,不用这么小心,我其实没有很痛。” 伤口愈合得确实不错,已经不太狰狞,纪珂就把纱布裹得薄。 刚刚处理好时,寝室门忽然被敲响,舒翊和纪珂都是一愣,因为今天没人在群里通知查寝,而二十三舍a202除了查寝之外,平时不会有人造访。 “我去开门。”纪珂站起身。 舒翊趁此间隙,把纪珂扔在椅子上的东西收捡起来,犹豫片刻,放到自己桌上。 “舒翊,”纪珂回过身叫了舒翊一声,却并没有完全让开门,“是找你的。” “航天工程2班的舒翊住这儿吗?我们是航院学办的。” “嗨!舒翊!我是杨磊,我们一个班的啊。” 舒翊并不认识“学生会办公室”的这些人,没有请他们进门的意思,只问:“有什么事吗?” 来了三个人,除了杨磊以外应该都是高年级的。 纪珂仍拉着门,三人拥挤站在门口有些尴尬,杨磊硬着头皮开口:“这不是马上开学了吗,各个学生组织都要搞活动,我们就想多借几台相机。舒翊,我从你qq相册里看见很多摄影作品,你有相机对吧,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借我们用几天?” “不好意思,”舒翊明确拒绝说,“我不外借。” 杨磊周旋说:“你放心,我们绝不会损坏你的相机,哪怕真的损坏,学办照价赔偿给你!确实是学院的公共设备有限,最近谁都在申请使用,我们实在周转不开。” 一个高年级拍拍纪珂肩膀,未经允许就往屋里走:“同学,我们加个微信吧,我是学办副主任,大三,相机你放心交给我,我一定会妥善保管。” 舒翊皱了眉,又重复拒绝一次。 杨磊小声说“再问问别人吧”,又抱怨说“我就跟你们说别来找他”,另一个干事却跟着大三的副主任走进屋里,试图去搂舒翊的脖子:“哎小兄弟别这样……” 手掌受伤的舒翊条件反射,直接用手肘重重抵住了那人的胸口。 “卧槽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声好气说话,你他妈动什么手?” …… 眼见两个高年级起了情绪,纪珂赶紧钻进人堆挡在舒翊前面:“学长,我有一台,你们借我的吧,我暂时不用。” 纪珂从柜子里找出被他封存了整整一学期的相机包,囫囵递给杨磊:“还有别的事吗?” 大三的副主任像是不想多费工夫再找别人借,就问:“你们能不能直接把两台一起借给我们?” 不等纪珂艰涩措辞,舒翊强忍住焦虑和不悦,错身站到纪珂身前,低声警告:“这台也不想要了吗?” 杨磊这才拿着纪珂的相机,一脸讪讪地推着两人走了。 舒翊重新坐下,呼吸有些重,下意识握紧放在腿上的双手。 纪珂赶紧蹲下来:“舒翊,把手松开!” 舒翊沉默平复了很久,才低头问纪珂:“你刚才该加他微信,不怕他不还你?” “不还给我也没关系。”纪珂抬眸,关切地打量舒翊的脸色。 “纪珂。”舒翊迎着纪珂的目光,他眸色很沉,表情也不温柔,“我不知道你有相机。” 纪珂其实没有义务事事都向舒翊报备,但仍莫名产生一点心虚的感觉。 纪珂蹲在舒翊面前缩成一小团,踌躇着交叠双手,把掌心轻轻搁置在舒翊右膝膝头,下巴碰在自己的手背上,仰起脸看着舒翊说:“我妈一定要我把它带来,但我没有用过。” 舒翊大腿肌肉微微一僵,却奇异地很快放松下来。 膝盖上隔着衣料传来温热的掌温,那道温度和纪珂给他的感觉一样恬静乖顺。 “舒翊。”纪珂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伤口渗血了,我重新帮你包扎,好不好。” 舒翊心底异样地萌生出想要替纪珂撩拨发梢的冲动,动了动手,才后知后觉感受到掌心的刺疼。 “……好。”舒翊手臂线条紧绷,像忍着什么,“纪珂,你打算留头发吗。” 纪珂闻言,抬手抚了抚自己后脖颈的发尾,视线躲闪:“随便留一下吧。很不好看吗?” 纪珂觉得舒翊好像仔细端详了他很久,久到他面皮有些发热,舒翊才低声说:“我没有觉得不好看。” “下次就跟他们说‘没有相机’。”纪珂包扎得熟练一些,很麻利。他不看舒翊的眼睛,权当作自言自语,没背弃自己“不与人交换秘密”的原则,“我讨厌镜头,是因为我爸用相机拍了很多他……家暴我妈的照片,以此获得某种……成就感。” 舒翊一怔。 纪珂语气很缓:“他是职业摄影师,但不如畅哥那么平易近人,架子很大,掌控欲强。我小时候不小心看到过他拍的照片,从此以后他就养成了向我‘分享’和‘展示’的习惯。我和我妈在对他提起诉讼之前,一直……挺害怕的。” “好了。”纪珂言尽于此,起身,“我把东西收拾收拾。” “纪珂,等等。”舒翊忽然伸手,隔着纱布,用拇指根抵了抵纪珂的手心。 不甚清晰的触感转瞬而逝,趁纪珂短暂愣神的时间,舒翊从书页里翻出一张拍立得照片递给纪珂——是初一的烟花,上面写着日期和“愿望”两个字。 得知别人讨厌相机还总是送人相片的,想必这世上只有舒翊一个。 纪珂弯弯眼睛:“愿望是什么?” 舒翊别开视线回答道:“暂时还不能说。” -------------------- 感谢大家的评论! 还是挺甜呢!(时巨长评理) 第24章 疤痕 返校后,舒翊要恢复固定的心理咨询,继续去李医生那里。 但这周六舒畅临时有客户要见,时间实在没法协调,就问纪珂有没有空陪舒翊一起去:“我最近要和别人合作搞个展,有点儿忙不过来,周六我让白业来接你们。” 舒翊开着公放,和纪珂一起听舒畅的电话,回答舒畅说:“我也不是不能自己去。” 纪珂还没来得及说“没关系”,舒畅就用充满嘲讽的语气对舒翊说:“得了吧,你自己去,说得好听——打个专车然后往人家的真皮座椅上狂喷酒精吗?再说了,我还不知道你有多黏小珂?这年头,娶个老婆都不是娶回家给你洗碗的,你带小珂出门玩玩怎么了?” 纪珂眼睛微微睁大,一时间接不上话。 “……”舒翊闷声,“我是去做咨询,不是去玩。” 舒畅啧声:“诊所楼下有家欧包店,你不是说他喜欢吗。” 这回换作舒翊不吭声,纪珂只好干巴巴地说“谢谢畅哥”。 或许是确信舒翊回到纪珂身边时病情就不会反复得厉害,舒畅认为把舒翊放在纪珂身边比放在家里还更令人松心和踏实。 白业当司机、纪珂陪舒翊去复诊的事,就这样草率地定了下来。 舒翊从接到白业让他们下楼的电话起,就开始变得有一些焦虑。 这种反应和上次他见到白业时不同,纪珂能察觉到,是因为舒畅不在的缘故。 所幸白业开来的是舒畅的车,他很细心地体谅着舒翊,舒翊的肩膀就肉眼可见地不再那么紧绷。 舒翊打开后座车门让纪珂上车,然后选择坐在纪珂身边,纪珂就从舒翊的偏倚中获取到一点满足和开心。 到诊所楼下,白业并未一起下车,而是摇下车窗说:“小翊,你们自己上去。舒畅说你们咨询结束后可能会在周围逛逛,你们自便就行,想回学校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们。” 舒翊和纪珂向白业道过谢,白业就开着车离开。 “让白业带你去消磨一下时间是不是要好一些?你就不会无聊。”舒翊问。 纪珂摇摇头:“不好。我等你。” 舒翊看着纪珂的眼睛,用很诚恳的语气对纪珂说“谢谢”。 纪珂没由来产生一种“人以群分”的感受。 舒畅以及舒畅身边的人,都轻易能让别人最大程度感到轻松和舒适。 他们作为监护人,随时都会关心问题小孩的状况,却并不过分关注和监控——纪珂和舒翊这两个不合群的孤单灵魂才得以临时搭伙,享有足够的安全空间,并不拥挤地凑在一起,滋生出独特的依赖和踏实。 舒翊带着纪珂上楼,刚巧碰到了正准备进咨询室的李医生。 李医生的目光只不着痕迹在舒翊和纪珂身上着落一瞬,就笑着问舒翊:“舒先生他很忙吧,今天是舍友陪你来的?” 舒翊自然地点点头,好像认为李医生一眼就认出素不相识的纪珂并不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 李医生笑着对纪珂说:“我们需要两个小时。走廊尽头是休息室,有电脑以及自助的饮料零食,你可以去歇一会儿——如果你要等舒翊咨询完的话。” 第25章 纪珂点了头,目送李医生带着舒翊进去咨询室,舒翊直到关门,才从纪珂身上收回目光。 关门那瞬间,纪珂听见李医生哭笑不得地玩笑说“怎么这么一会儿都不舍得”。 李医生的笑容和语气其实都很温和,但纪珂并不喜欢与擅长洞悉心理的人相处。 纪珂习惯用察言观色来保护自己,所以遇到同样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时,就想躲避甚至藏起来。 显然经过一段时间相处,舒翊已经和李医生建立了信任关系,舒翊或许在咨询过程中向李医生提及过他的舍友。 纪珂找到休息室,有些出神,忍不住去想舒翊都用了怎样的词汇来形容自己。 据说心理医生很容易让人敞开心扉,也会保密患者的隐私,也不知道舒翊……会不会向李医生倾吐那些监控录像给他造成的困扰。 诊所上午九点半开门,舒翊习惯预约最早的时间,只有这个时候人相对少一些。 休息室里除了纪珂没有别人,但纪珂仍然选择坐在角落。他没有使用公共的电脑,也没有拿零食和饮料,而是在靠墙边的书柜上取了一本心理学方面的书。 书里分门别类枚举了学者遇到的一些案例,纪珂觉得阅读这些案例是一种很好的缓解焦虑的方式——虽然没有眼见为实,但至少它们能告诉纪珂世界上还有许多人都有着不被外人理解和认同的古怪癖好。 特别的人太多了,就显得纪珂不那么特别,就好像有了作为正常人的资格。 纪珂很容易安静下来,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时候,舒翊已经做完了他今天的咨询。 舒翊没有给纪珂打电话或是发消息,而是直接到走廊尽头这间休息室来找纪珂。他推门时便将视线投向角落,果然在一株半人高的盆栽绿植后面看见纪珂的身影。 捧着书津津有味,直到舒翊在身侧坐下来,纪珂才回过神:“结束了?” 舒翊点点头,纪珂看了一眼页码,合上书,意犹未尽对舒翊说“下次我也陪你来吧”。 舒翊就记下书封上的名字,并说:“想看就再看一会儿,如果你不饿的话,我也可以等你。” 事实上,纪珂不太确定当舒翊坐在身边时自己还能不能专注地把书看进去,但纪珂觉得,和舒翊在除寝室之外的安静环境下相处,是一件等同于普通情侣约会的、值得开心的事。 纪珂就翻开书页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刚才不是这页吧,”舒翊偏过头,“纪珂,你是真有在看书,还是单纯在犯呆。” 纪珂忽而忘掉了刚才记住的页码,明明认真看了两个小时,却对“犯呆”二字反驳不了,被舒翊打趣得有些懊恼。 舒翊很轻地笑了,带着一点点促狭:“也行吧,我还是可以等你。” 纪珂重新把书合上,放弃装腔作势,但却没有起身离开。 舒翊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即使纪珂现在就要开始犯呆,舒翊也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和纪珂在等待的时候一样,是耐心而平静的。 “舒翊。”纪珂的目光游移落在舒翊随意搭放在腿上的手,“我想看一下你的伤口。” 舒翊愣了愣,而后手腕一翻,手背搁在膝头,摊开右手掌心。 没指望抗拒接触的舒翊能主动向旁人伸手,纪珂稍稍侧身,然后微微俯近了一点。 那瞬间舒翊觉得纪珂略长的头发几乎要扫过他的手掌,但他却只是蜷了蜷手指,微妙地没有躲。 其实纪珂也并没有凑得很近,发梢更没有长到能落在舒翊皮肤上的程度。 纪珂只是十分细致地去观察舒翊愈合的伤口。 一周时间过去,舒翊不需要再缠纱布,掌心干燥洁净,不再被褐色药水染成狰狞模糊的样子。原先的割伤被裹上一层隆起的、暗红的痂,还能看到非常隐约的缝针痕迹——纪珂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那道疤痕周围的皮肤是不平整的,有一些奇怪的增生。 是烫伤。 纪珂意识到什么,艰涩问:“你这只手怎么这么倒霉,两次都伤到同样的地方。” 舒翊收缩五指又伸开,没什么所谓地说:“是啊。” 舒翊所习惯的成长就像这样。 总是在相同的位置,重上一道又一道嶙峋的疤痕,伤到了又长好,长好了再受伤。 纪珂垂下眼睫。 他从兜里摸出一张备用的消毒湿巾——和舒翊相熟以来养成的新习惯——撕开包装仔细地、把左手手指一根一根挨个擦拭过去。 在舒翊不明所以时,纪珂用中间三指的指尖,轻轻抚碰在了舒翊没有做任何防护的手心上,动作小心得像安抚一头疲惫的困兽,明知有被反咬一口的风险,却仍愿意袒露出悲伤和虔诚。 舒翊果然又应激地蜷缩起手指,温热的、略粗糙的指腹搭到纪珂的指关节上,刹那间看上去竟像是要把纪珂的手包裹起来。 “……对不起。”纪珂缩手说。 舒翊当然没有咬人。 他蓦地攥紧空荡的掌心,却没能追上在他伤处蜻蜓点水的纪珂,只抓到满满一手空落。 “纪珂,”舒翊维持着这个轻轻攥拳的姿势,忽然叫纪珂的名字,“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不喜欢拍人。” “嗯。”纪珂应声。 “除了认为风景很美、能缓解人群带给我的焦虑之外,最根本的原因……上次我没有跟你说。”舒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初一的时候,舒畅时隔很多年终于回家看我,他用赚来的钱给我买了我的第一台相机。我记得我生了他很久的气,他也哄了我很久。他一边带我看心理医生,一边教我摄影、教我怎么把美好的东西留下来。” “我当时其实满心期待给我妈拍了很多我认为很好看的照片,献宝一样拿给她看,她起初也对我笑过。但后来因为我长时间花费精力跟着舒畅‘不务正业’,她就惩罚性地把那些照片都删掉了,一起删掉的还有我对她能认同我的渴望、我的示好……我的自尊心。” “达到别人的要求实在很难,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获得认可和喜欢,那我是不是……不具备这种能力和资格?” -------------------- 舒翊:我是不是不具备被你喜欢的资格? 纪珂会—— 1 摆出心疼的表情,并说“怎么会?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2 流下同病相怜的泪水,并反客为主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也不配?” 3 冲上去给舒翊一个大比兜,并怒骂“再磨叽你确实要丧失择偶权!” … 不能再磨叽了!(时巨长握拳表决心)(抱头鼠窜) 第25章 再试 纪珂骤然觉得,自己截至目前的整段人生中所拥有的全部“感同身受”,都给了舒翊一人。 “舒翊,”纪珂斟酌再三,借安慰名义,向舒翊袒露一点本该藏匿的心声,“我认为你的‘喜欢’是不需要考察能力、也不需要获取资格的。” “是吗?”舒翊怔然虚握了一下拳。 “……是的。”纪珂语气犹豫但立场坚定地说。 纪珂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明明不求结果,居然仍然忍不住要从看不见希望的事情里扒拣出一星半点的期待,然后把这种自私的情绪叫作“万一”。 纪珂垂下眼睫,心里冉起难以言喻的失落。 舒翊却突兀地抬起他疤痕嶙峋的手,很轻地拨了拨纪珂扫到眼睛的发梢,不接触皮肤,却带起细微的痒和热:“好吧,那我再试一试。” 纪珂不明白舒翊要试什么,更不明白舒翊为什么会“动手”。 但舒翊已经仓促起身,对纪珂说“我们走吧”,并不给纪珂看他的表情,也不再给纪珂继续对着书本出神思考的机会。 舒翊采纳舒畅建议的频率总是很高,从诊所离开后,舒翊果然带纪珂进了诊所楼下的欧包店。 进店之前,舒翊重新把他黑色的皮质手套戴上,走在前面替纪珂开了门。 纪珂在这家店里转了一圈,看见了熟悉的栗子贝果,有些惊奇,因为从舒畅的话里推测,舒翊应该没有来过这家店才对。 舒翊很巧地解释:“它是连锁店,卫生不错,我上次点的好像是另外一家,离学校更近一点。” “你点了外送?”纪珂更加惊讶地问。 “嗯,”舒翊没有提起自己从外卖员手里接过纸袋时如芒在背的心情,只小声又莫名幼稚地说,“又不是给我自己吃。” 纪珂就笑:“给我吃就可以是吗。” 舒翊一愣,慌忙阐明:“我没有把不干净的东西给你的意思,我……” “我知道,”纪珂的笑容明显起来,眼梢和嘴角都翘起安静却促狭的小小弧度,“我又不介意。” 纪珂带着一点没由来的愉快心情,确认好舒翊可以吃这家的东西、确认好售货员打包时会戴手套,然后在店里采购了两天的、双人份的早饭,抢在舒翊之前付了钱。 在店员“欢迎下次光临”的声音中,舒翊推门出去,似乎对没能结账这件事耿耿于怀,就回头问纪珂“你还想不想去哪里”。 第26章 若换作普通同学或朋友,如果临近正午还没回到宿舍,那或许会在外面随意解决掉午饭,吃顿好的打打牙祭也是平常的事。 不过纪珂一向没有什么口腹之欲,也不会提出令舒翊感到为难的邀请。 “回食堂吃饭吧。”纪珂说。 舒翊却一顿,问:“我没带餐盒,再回去拿有点耽搁时间——将就在外面吃可以吗?” 纪珂和舒翊两个学生,并没有舒畅和白业那种随随便便能吃得起私房菜的经济能力。 舒翊委婉表示自己依靠摄影有一些除生活费之外的收入,如果纪珂希望,那他们也可以吃得高档一些,但纪珂还是把舒翊带去了天桥口的汉堡王。 “很贵,平时是舍不得吃的。”纪珂强调说,“我认为它在快餐店里算档次偏高一些的。” “好吧。”舒翊神色勉强答应下来。 但舒翊并没有光看不吃,只在纪珂点餐时反复盯了流水线一样的“后厨”好几眼,最后洗完手隔着油纸,捏着一个硕大的汉堡飞速啃完了。 “你很饿吗?”纪珂一边细嚼慢咽一边问。 舒翊擦着手摇头。 纪珂憋笑:“那你是觉得,只要你吃得够快,‘它不干净’的想法就追不上你吗?” “纪珂,”舒翊细微眯了一下眼睛,五官刀削一样凌厉,十分唬人的诘问目光居高临下地朝纪珂投过来,“你在笑我吗?” “我哪里有。”纪珂收敛笑意,乖巧地、正襟危坐地回答说。 虽然有点怕舒翊因为他的“出言不逊”而不快,但纪珂其实有感受到舒翊的病情……好像随着远离家和母亲而蛰伏了回去。 后来舒翊没有再麻烦白业来接,只在电话里跟白业说“我和纪珂散步回去”,在保证了好几遍会注意安全之后,总算争取到了白业的同意。 “在白哥和畅哥眼里,我们不会是两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笨蛋吧。”纪珂没有这个年龄段的小青年该有的叛逆心理,怂得心安理得。 “不是,”被作为笨蛋候选人之一的舒翊很不愉快地说,“白哥就是怕舒畅骂他而已。” 纪珂:“……” 很有道理。 十五分钟车程的路,按各人腿长不同,或许要走一到两小时不等——纪珂没法准确估计,因为他从未有过漫无目的走路的经验。 说实话纪珂并不认同在春寒料峭之时顶风散步回学校是明智之举,但纪珂仍未建议舒翊打车或乘坐公共交通,只是甘之如饴地陪舒翊走回去,好像花再长时间也没有关系。 路过食堂时,舒翊给纪珂买了杯热豆浆暖手,对纪珂说“今天谢谢你陪我”。 纪珂脚底板有些疼,却难得活泼地猜想今晚会不会在朋友圈运动步数闯入前几名。 新学期开学,必修和选修的课业都紧锣密鼓安排起来。 进校园网系统选课那天,舒翊仔细询问了纪珂预备选哪些课程、课程分别是几个学分、是哪位老师开设的、上课时间都是星期几。 纪珂一一如实回答,舒翊看着其中一堂“中哲智慧”皱了眉:“这堂你选了星期三的晚课?但是我那天晚上有一节必修,重了。” 纪珂理解了一下舒翊的意思。他坐在寝室桌边,转身去看舒翊的背影:“你是要和我选一样的课吗?” 舒翊也回头看纪珂,理所应当点了头,露出一副“难道不该这样吗”的疑惑表情。 “舒翊,”纪珂眨眨眼睛,问,“你怎么有一点黏人。” 舒翊第二次收到这样的评价,表情有一秒空白。 旋即他转回去面向电脑,闷声说“你不愿意就算了”。 “那我把这堂换到周五的下午,你有时间吗?”纪珂连忙抱起笔电,离开座位跑到舒翊腿边,熟练地蹲下,“我都是随便选的,没有特别喜欢的课,你想换成别的也行,我可以选你想选的。” “摄影课?”舒翊坏心眼地挑眉问。 “不去。”纪珂意志坚定地回答说。 舒翊哼笑一声,想也不想,顺手屈指在纪珂光洁白皙的脑门上弹了一下,脆响之后自己也愣了,就略带懊恼地移开视线,飞快勾选上周五下午第一节 的“中哲智慧”。 纪珂捂着脑门不知所措,哑然假装了一小会儿的蘑菇。 后来还是舒翊浅咳,先问:“……学办的人把相机还给你了吗。” “还了,前天下午你有课,我在寝室,那个副主任过来还的。”纪珂想了想,征求舒翊的意见,“我需要给相机消毒吗?” “……又不是我用它。”舒翊意识到什么,生硬又无奈地问,“纪珂,你是不是有点太迁就我了。” “我有吗。”纪珂低头,拒不承认。 纪珂认为他的行为不是“迁就”,而是“讨好”,其中的主被动关系不可以随意对调。 “你有。”舒翊却低声说,“你比舒畅还迁就我,会让我觉得……我好像怎么样都可以。” 纪珂仰起脸,看见舒翊那因为并不常笑而显得不太生动的眼尾,也几乎能看见坠住舒翊睫毛的孤单。 “是啊。”纪珂给出他的答案,“你怎么样都可以。” 那天是舒翊第一次主动邀请别人把椅子、电脑放置在他的私人领域里,纪珂犹豫片刻后照做,小心翼翼挪到舒翊身边,像只踮脚进入陌生领地的猫,俨然比舒翊还要紧张。 舒翊手肘离纪珂的手臂很近,这让他感到不自在,但他却并没有焦虑或紧绷,反而表现得比纪珂要好。 纪珂把他和舒翊的空课表重叠在一起,按照两人都有空的课时重新挑了选修课,至于课程内容是什么不太重要,因为纪珂和舒翊都没有特别感兴趣或一定想上的课。 在舒翊的建议下,他们利用选课机会提前勾选了大二的一门必修——是不同专业都会上的公共学科——积极创造了许多“同窗”的机会。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就要一起上课了。”纪珂略有些期待地说。 “嗯。”为了避免纪珂再评价“黏人”,舒翊只矜持地应声。 然后舒翊若有所思盯着书桌上两台挨在一起的电脑看了一会儿,拿出他的拍立得。 舒翊把两台同样带不动游戏、同样型号,但尺寸不同、颜色也不同的笔记本电脑拍下来,写上日期和“尝试”。 这张新鲜的照片理所应当又归给了纪珂。 纪珂习以为常接过来,在脑海中细数舒翊赠予他的拍立得相片,随口问舒翊“可以看看其他的吗”。 “你说拍立得照片?我这里没有别的。”舒翊如实告知纪珂,“上学期开学我带来的是一套新相纸,一共五十张,除了剩下没用的,其余都送给你了。” 第26章 选修 舒翊始料未及,自己成为大学生以来上过最专注、最心无旁骛的一节课,居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文学院开设的选修《中哲智慧》。 和理学院、工学院的老师不同,文学院的老师上课时,状态很像说书人,眉飞色舞的,偶尔讲到精彩之处还会赢得满堂喝彩,比靠讲冷笑话及科学家轶文来活跃气氛的枯燥基础学科要更有趣得多。 台上老师在讲所谓“三教九流”,舒翊的余光里,纪珂正把课件上的要点简单记录在笔记本上。 纪珂坐得不如何端正,一只手懒洋洋支在下巴上,时不时会转一下笔,没盖笔帽的笔尖落点调皮,在纪珂白皙皮肤上划出黑色墨迹,纪珂便并无所谓地用指腹去捻一捻。 舒翊下意识想递出湿纸巾去帮助纪珂解决手上的小麻烦,可转念又觉得不是特别有必要,就没有特意向纪珂提起。 “舒翊,”忽然,纪珂微微皱眉朝舒翊看过去,“你是不是觉得这类课程很没意思?” 舒翊一愣,如实相告:“比我们专业课有趣太多了,为什么这么问?” “哦,”纪珂脸上就稍显茫然,“我还以为你一直看我是因为无聊。” “……”舒翊张张嘴,又闭上,欲言又止转回去看向黑板,闷闷地不说话了。 第一次参与选课的大一生们对选修课程这种形式都多少有些好奇和期待,大家会向认识的师兄师姐打听什么课有趣、哪位老师的考核轻松,同寝或好友之间再互通消息。 舒翊和纪珂连这样普通的“人缘”也不大有,但总体来说舒翊比纪珂稍好一些——有勇敢大方的同班女孩儿从班群中找到舒翊的qq并且添加了舒翊好友,向舒翊表达想要一起选课、上课的意愿。 女孩儿的措辞略显紧张和委婉,先猜测舒翊是不是选了摄影课,被否认时再迂回打听“你选的什么”,得到确切答案后便又说“那我也选这堂好了”。 舒翊回复“嗯”结束对话,认为自己只是起到建议作用,毕竟课程五花八门,缺少主见的人就喜欢从众,他对此表示理解,并将此事作为一个从前未曾涉及过的话题讲与纪珂听。 当时纪珂不动声色,心里却抑制不住泛起酸意,就忽略了舒翊和他一起上课其实也是“从众”的这回事:“那你……答应和她一起上课了吗?” 第27章 舒翊不是很能弄懂这个问题,很多学生都“一起”上课,有没有那个女孩儿在,对于他来说并无区别:“她要选课只需要通过教务系统,不需要我答应。” 纪珂抿起嘴无言以对,不自觉回想起舒翊最初邀请他“一起”跑步的事,就识趣地缄默下来,不再过问。 《中哲智慧》课间休息时,舒翊又收到那女孩儿的消息。 纪珂瞥到她的名字,很好听,叫胥桃,聊天内容纪珂却不便再偷看了。好在舒翊并不避讳,主动告诉纪珂说:“是上次问我的女生,她没选到这节课,人满了,只选到我们打算提前修的毛概——就下一堂。” 纪珂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好“哦”了一声,指腹又不自觉去摩挲染上墨迹的小块皮肤,揉捻得泛红起来。 “别弄了,”舒翊垂眸看着纪珂的指尖,认真提醒说,“已经很干净了。” 纪珂一怔,不清楚舒翊什么时候留意到了他手上墨迹,只点头算作回应。 下一堂课要换地方上,幸好教室不在其他教学楼,课间对于舒翊和纪珂来说就相对充裕,可以等人群鱼贯而出后再慢慢往外走,不必拥挤。 毛概是系大课,在阶梯教室,能容纳接近二百号学生,舒翊和纪珂有许多合适的位置可以挑选。 教室前门离楼梯口更近,他们便从前门走进去,有不少学生已经落座,前排都被占满,正中视野极好的那片座位也已有一排坐了六个女孩儿,彼此间有说有笑,应当是同寝或好友。 忽然,她们其中一人看着舒翊和纪珂的方向招了招手,精致的脸上带着一点羞涩但好看的笑容。 纪珂跟在舒翊身后往阶梯上走,注意到她时脚步一顿,而后轻声叫舒翊的名字。 可能因为教室里有点吵闹,舒翊走在前面目不斜视,也没有听见纪珂微弱的提醒声,纪珂只好伸手拽了拽舒翊的袖口。 舒翊没有介意纪珂的“动手”,好像也极其自然地未曾怀疑过“动手”的人不是纪珂。他回过头,问纪珂“怎么了”,纪珂抬手指了指女孩儿们的位置:“那是胥桃吗?” 舒翊幅度很小地歪了一下头,而后顺着纪珂手指的方位去看,一秒后再次回头告知纪珂:“不清楚,可能是吧。” 趁纪珂又无言,舒翊动动手腕,把纪珂那只“挂在”他袖口忘记收回的手连带往上抬了抬:“走了,后面还有人要过。” 舒翊带着纪珂路过中排,招手的女孩儿见舒翊好像没有停住的意思,便开口叫了一声“舒翊”,舒翊这才短暂停下看她。 “我是胥桃。”她示意身边的座位,大方说,“坐这儿吧?帮你占了个座。” 胥桃靠近过道,手旁只留一个座位,桌面上摆了一本崭新干净的书。 纪珂在胥桃朋友压低的起哄声中瞥了那本书一眼,出于某种奇怪心态,不假思索对舒翊说“那我到后面去了”,也不等舒翊应允,便脚步不停朝后排快走过去。 舒翊对着纪珂略显仓皇的背影皱了眉,低头对胥桃说:“我跟他一起。” 胥桃有些抱歉:“啊,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人。” “没事,”舒翊微微颔首,“不用帮我占座,不过谢谢你。” 纪珂埋着头,自顾自在最后一排靠墙角落里坐下来,佯装并不落寞,打开书包去拿这堂课的书。 但纪珂又忍不住悄悄抬眼朝胥桃的方向看过去……却只看见胥桃把占座用的那本书收起来。 纪珂下意识要去找舒翊的身影,舒翊的声音适时在纪珂身边低低响起:“纪珂,你怎么自己跑了。” 纪珂手指蓦地蜷缩,不尴不尬地偏头抬眸,恰巧对上舒翊诘问的目光,就牵强笑笑:“你不是说后面的人要过,我……怕挡人家的路。” 舒翊没有质疑纪珂的回答,不细究纪珂话里潜意识带上的别意,也不在纪珂身边坐下。 他语气微微不高兴,对纪珂说:“让我进去。” 纪珂愣神几秒,才反应过来舒翊一贯要坐在靠墙的里侧——纪珂屁股底下的位置。 纪珂倏地有些慌张,可能是感觉到舒翊的不愉快,也可能是因为他想偏了十万八千里的、那四个字的其他意思。 纪珂耳朵烫起来,可能也红了。 他收捡起不合时宜的桃色想象,暗自不耻,惶急起身把怀里书包扔在桌上,身后椅面骤然失去压力,翻起来靠向椅背,发出不大不小的磕碰声,和纪珂蓦然空掉一拍的心跳撞在一起。 但纪珂没有来得及完全走出来让舒翊进,舒翊便已经横身,不太避讳和纪珂肢体接触似的,抬腿跨进桌椅间狭窄的通道里。 舒翊不背身,而是面对着纪珂从纪珂面前横步错过。他没拉到顶的外套拉链短暂擦挂过纪珂的前襟,造成窸窣的响动。 舒翊其实动作很利落,但纪珂还是被弄得瞬间呼吸一窒,条件反射往后一仰,原本就被硌着的腿愈发打不直,膝弯微屈,膝盖避无可避顶碰过舒翊的小腿。 “接触面积”过多,舒翊浅皱的眉头却反而松开。 重新落座时,纪珂仍清晰听见心跳声音,连上课预备铃也无法盖过。 纪珂低下头谨小慎微地平复着呼吸和心跳,小声抱怨:“急什么……” 舒翊却捕捉到,反过来调侃纪珂:“我还没说介意碰到你,你倒先怪我了。” 纪珂就把头埋得更低,嘴里嘀咕:“你洁癖你有理,这么得意。” 舒翊微一挑眉,似乎对纪珂这个说法感到很是新鲜。他因洁癖而起的“失意”太多,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还从未因此“得意”过,但纪珂这样说,他却没有产生被冒犯的不悦。 舒翊只是顿了顿,就伸手把纪珂扔在里侧的书包拿下桌塞进抽屉,又从敞开的包里抽出教材递到纪珂手上,目光去找纪珂的眼睛,语气没由来染上星点隐隐让人察觉的期待:“你觉不觉得我已经好一些了?” 这堂必修不如在《中哲智慧》上“听书”有趣,舒翊身上属于理工科男生的那部分气质暴露无遗——横线在书本上划得越发粗犷随意,忍不住拿出手机翻看舒畅发给他的新照片,时不时也分享给纪珂。 纪珂就真正见识到舒翊百无聊赖时是什么模样。 不为人知的尴尬悄悄揭过,纪珂促狭道:“要不是嫌弃桌子不干净,你这会儿多半都睡下去了吧。舒翊,你在班里上近代史是不是也这个样子?” 舒翊却俯身偏头,把侧脸贴在他摊开的干净书页上,视线由下而上扫过纪珂微微上翘的眼尾,去追纪珂刚撩拨完别人反而自己躲闪起来的眼神。 “不是啊。”舒翊简明扼要地回答纪珂,姿态松弛而语气懒散,“你在的时候才这样吧。” 第27章 借卡 下课后,教室里的学生如鸟飞兽散,奔涌到食堂抢饭。 纪珂和舒翊是为数不多慢慢吞吞收拾东西的人。 不想在走廊里拥挤,纪珂和舒翊便自然从教室后排走到前排,前门出去就是楼梯口。 胥桃她们不知为何也没有着急离开,在纪珂和舒翊路过时,胥桃笑着发出邀请:“舒翊,你们也去食堂吃饭吗?要不要一起?顺便可以商量一下课程讨论小组的事——老师说分组需要六到八人,你俩加入我们正好。” 这堂课是开设给大二学生的,同堂只有少数提前勾选的大一生,无论是为了达到做课堂汇报分组的要求,还是单纯出于同届生之间的亲近,舒翊和纪珂都不该拒绝胥桃友好的邀请。 但纪珂却忽而不悦,明明舒翊和他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他却仍然竖起一点低劣又小气的敌意。 纪珂沉默下来没有说话。舒翊却抿着嘴,偏头看了纪珂一眼,仿佛是对“一起吃饭”感到抵触,却仍然将决定权交予纪珂,如果纪珂需要这个共组的机会,他也可以配合纪珂。 纪珂却做出一个中立的回答:“我都行的,看你吧。” “吃饭算了,我们外带回寝室。”舒翊就微微松气,按照自己的想法答复胥桃,“分组还不急,下回聊吧。” 胥桃也不觉得恼,落落大方:“行,随时qq联系。” 背身离开时,纪珂落在舒翊身后,听到一两句胥桃和朋友间的小声对话,朋友抱怨舒翊“拽什么”,胥桃笑着打断说“别这样”。 纪珂便又为难起来,纠结地期望舒翊最终还是答应下来为好。 即使纪珂知道舒翊不会过于在意旁人对他的看法——或许早习惯了——但纪珂却做不到不在意这些。 这个时间点的食堂被洗劫过一轮,许多菜品卖相都不大好看。不过纪珂和舒翊早料到这种情形,熟练而默契地走去小炒窗口点菜。 为了坐实舒翊拒绝胥桃时抛出的借口,纪珂额外付出2元打包费,和舒翊一起回寝室再吃。 进出食堂的工夫,天色已然渐渐暗下来,落日在远方天幕留下最后一抹油画似的厚重色彩。 第28章 舒翊在余晖中同纪珂约定好明天再一起去李医生那里做咨询的事,并且为了弥补纪珂额外付出的时间,舒翊带纪珂绕道去了校园商业街,在逐一亮起的热闹暖灯里承诺给纪珂买杯他喜欢的奶茶。 “不塞桃桃乌龙给我啦?”纪珂打趣问。 “你不是抱怨说冷。”舒翊轻轻挑眉回答说。 这条校园干道的氛围很符合“商业街”的头衔,便利店、文创店、小吃奶茶店一应俱全,总是能让学生们心甘情愿往外掏钱。 不同品牌的奶茶店在纪珂看来并无分别,纪珂就优先考虑舒翊的感受,随便选了一家人最少的。 然而饭后正是无所事事在外面溜达的时候,人少只是相对而言,队还是需要排的。 纪珂步伐轻快,跳上门店口的台阶,回身低头去看舒翊:“我排队,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舒翊就把已经放上台阶的脚收回去,听话站在原地,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态都像极了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大型犬。 进店前,纪珂还多嘱咐舒翊一句:“我先垫钱,你要给我报账的,不能赖皮。” 舒翊笑着说“好”,还强调说明了“本来也没想赖账”的立场,然后大费周章在寝室群给纪珂发去一个金额绰绰有余的“专属红包”。 当纪珂提着他全糖的小芋圆奶茶走出店门时,碰巧遇见胥桃走过来。 她身边只有一个同伴,站在台阶下给舒翊和纪珂打了招呼:“这么巧。” 舒翊只是点头,纪珂不想让女孩儿尴尬,就礼貌笑笑,穷尽社恐贫瘠的词汇,简单攀谈,说一些毫无疑义的话:“吃完饭了吗?” “是啊,吃的‘剩菜’,所以很快。她们先回寝室了,我俩过来买个奶茶。”胥桃抬眼看看门店,排队的人愈渐多起来,便遗憾地征求同伴意见,“怎么每家人都这么多,好懒得等呀,回去外卖算了。” 同伴无所谓道:“反正只有你想喝嘛。” 胥桃就撇了撇嘴,夸张叹口气,却笑起来:“我想这杯奶茶想了一整天呢!哎,走吧走吧!” 纪珂短暂犹豫,抬手把提着的奶茶递给胥桃。 “那你喝吧。”纪珂出于某种微妙的“主人翁意识”,向胥桃解释自己此番举动的目的,“课程小组的事,谢谢你邀请舒翊。” 胥桃先愣了一下,但并未拒绝纪珂让纪珂尴尬,而是接下,向纪珂眨眨眼:“那我不客气啦!” 纪珂点了头,目送胥桃抱着奶茶开心离开,而后扯扯舒翊手肘:“我们也回去吧。” 但是舒翊并没有动。 纪珂疑惑抬眸,就见舒翊凶巴巴皱着眉,一脸不悦:“纪珂,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借花献佛。” 纪珂自知理亏,识趣道:“……那我不收你红包啦。” 舒翊不置可否,垂下目光盯着纪珂的眼睛看了许久,直到纪珂别别扭扭转移了视线,舒翊才一言不发地迈开步子,率先朝着宿舍的方向走了,纪珂只好快步追上来。 纪珂依据自己半年来同舒翊的相处经验,判断舒翊并非一个小心眼儿的人。 所以纪珂愈发想不通,为什么舒翊一路无话,甚至回到寝室吃完晚饭了,都还是不愿意搭理他。 其实“沉默”在纪珂和舒翊的日常生活中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也一直是一件令人感到踏实和安心的事,纪珂很少像现在这样,为舒翊的沉默而感到紧张和忐忑。 这种状态大约维持了二十来分钟,纪珂莫名有些受不了,就下了很大决心,抱起电脑拖着板凳坐到舒翊身边。 纪珂没有贸然将笔电放在舒翊桌上,而是随意放在自己膝头,脚踩在板凳下面的横杆上,侧靠椅背面对舒翊而坐,没话找话:“舒翊,你在干嘛。” 舒翊没有回头,而是看着屏幕上的对话窗口,回答:“聊天。” 纪珂一瞥,就看见胥桃的名字。 “……”纪珂心里蓦地一酸,抿抿嘴,想要分散舒翊的注意力,“那你现在能不能帮我看下这个电路?” “现在不行。”舒翊这才偏头去看缩成一团的纪珂。 在纪珂失望垂眸时,舒翊抬手把纪珂的电脑从腿上拿起来放到桌面空处:“我这张图马上修完,你先洗个澡等我,一会儿再坐过来吧。” 纪珂复又抬头,对上舒翊略带促狭却袒露温柔的眼睛。 纪珂赧然,稍显无措地应声站起来,却顿了顿没走开:“你……你刚和胥桃聊什么呢。” 舒翊略抬一点头,如实相告:“她转了奶茶钱给我,我没有收。她还问我你是不是口味吃得太甜。” 纪珂一窘:“你、你怎么说?” “我说是。”舒翊并不避讳,把对话窗口调出来给纪珂看。 纪珂就看见舒翊的回答—— “他喜欢长胖一点” 舒翊只是陈述了事实,纪珂却察觉到一丝舒翊私下里偶尔会对他展露出的亲近与亲密,纪珂耳朵倏地烧起来,同手同脚找衣服钻进卫生间洗澡去了。 新公寓楼最大的好处就是洗澡方便,卫生间里的热水是刷校园卡计费的。 虽是所谓“阳春三月”,但气温回暖的速度却暂缓于时节更替的脚步。 纪珂脱掉外套和毛衣搭在椅背,换好拖鞋,带着换洗衣物进到卫生间,把衣服往挂钩上挂的时候才隐约记起刚才在食堂刷卡时一闪而过的余额。 纪珂春寒之时洗澡都很拖延,洗之前要做许久心理建设,泡在烫人热水里又不想结束。 卡里余额最多只能支持纪珂草草洗十分钟,对于纪珂来说是非常不够用的。 但纪珂却没有趁着衣服还在身上先到一楼去自助充卡,而是打着寒颤脱干净,开了水闸等水热,然后磨磨蹭蹭洗起来。 十余分钟后,卫生间哗哗的水声忽然停了。 纪珂把门打开一条窄窄的缝,因为进风太冷,声音微微在抖:“……舒翊,我卡里没钱了,可不可以先借一下你的?” 舒翊停下手里的事情站起来,拿着卡走去阳台。 舒翊敲敲卫生间的门,纪珂就从那条窄窄的缝隙里伸出一条手臂,整一冬天没有晒过太阳的皮肤白得发透,能清晰看见蜿蜒的血管。 舒翊几乎能一眼分辨那些血管中哪条是青色、哪条是紫色,也把纪珂小臂上滑落的剔透水珠和冷出的鸡皮疙瘩尽收眼底。 舒翊赶紧把卡递到纪珂手上,在纪珂“谢谢”一词话音未落时,舒翊便不假思索用手背贴碰了纪珂的皮肤,沾染些许潮润:“一会儿弄感冒了是不是又要赖床,嗯?纪珂?” 用尽余额那一两分钟时间冲出的凉水足够让纪珂的体温迅速降下来,纪珂不着寸缕,仅与舒翊一门之隔,只觉得被舒翊碰到的地方异常滚烫,热度从手攀爬到脖颈,又顺着脊柱往下,整个人燃烧起来。 纪珂过电似的缩回手,严丝合缝关上门,在逐渐蒸腾起的热气里喘声挺立着。 第28章 画押 纪珂换上加绒的居家服,晾好内衣,抱起换下来的衣服,擦着头发从卫生间踱步出来,回手关上阳台门。 舒翊已经见惯纪珂不快的生活节奏,但还是想调侃一句“怎么这么慢,都变成我等你了”。可就在回头去看纪珂的时候,舒翊却没能把这句话问出来。 纪珂的皮肤实在很白,把脸、耳尖和脖颈都凸显得更红,舒翊恍惚想起支楞在卫生间门缝外的那截手臂,仿佛任何细微色彩都能在这样的底色上露出鲜明的姿态。 于是舒翊话到嘴边就变成:“脸怎么这么红。” 纪珂不知道自己脸要红到什么程度才会引起舒翊的疑问,但纪珂能感觉到面颊上不自然的滚烫温度。 纪珂不是没做过出格的事,但这回或许是他有史以来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了。 纪珂借由舒翊短暂站在门外贴碰他皮肤的真实触感,发挥出最旖旎的想象,做了最心惊肉跳的抚慰。 不再只满足于舒翊的眼睛,混沌中他好像还渴望了舒翊的手——这突破了惯例,让纪珂感到极度不安,好在纪珂知道它不会成真,才得以最终平复下来。 纪珂显然猜测到自己的表现会有所异常,所以提前预设好了许多种回答来应对舒翊的不同提问。 “是因为水太烫了。”因此纪珂迅速答上舒翊的问题,甚至自作聪明补充了更具体的论据来支持他的论点,“不止是脸,身上应该也很红吧。” 舒翊没有料想过会得到这样详细的答案,微微一愣,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些未曾真正眼见过的画面。 手臂尽头、脖颈往下、尾椎周围、趾尖脚掌都红润起来的样子。 舒翊别开视线不再去看纪珂,需要额外付出一些自制力才能强行使大脑不去想那些会让他变得奇怪的事。 舒翊浅咳一声,应允:“收拾好了就坐过来。” 纪珂小小松了口气,归置好衣物,换了棉拖,坐到舒翊身边。 第29章 空气流动,拂起一阵清爽温暖、带着香气的风。 舒翊的心忽然像阳春三月的沃土,受到滋养的种子抽出嫩绿枝芽,被路过的风带得轻轻抖了一下。 纪珂未曾察觉舍友正在发芽。 他抬手指向笔电旁边那杯凭空出现的奶茶,偏头问舒翊:“你重新给我买的吗?外卖的?” 舒翊嗯声算作回答,纪珂却误以为舒翊在为这种行为感到害羞,就放下自己的尴尬并去戳穿舒翊的尴尬:“舒翊,你好像也脸红了。” 舒翊懊恼地拿过吸管拆开,噗一声插进纸封里,语气不大愉快:“屋里暖气开得太热了。纪珂,你还要不要看你的电路?” 纪珂见好就收,乖乖把电脑挪近舒翊,端正认真地和舒翊一起讨论这个原本不太需要讨论的电路。 途中,舒翊接到舒畅的来电:“我明天老时间来接你去李医生那儿。” “哦,”舒翊说,“不用来接我,我和纪珂一起去就行。” “……”舒畅沉默片刻,咬牙切齿道,“狗崽子,你临时变卦能不能通知我!我他妈还特意推掉了你白叔叔的邀约!” “刚决定好,”舒翊无辜地说,“还没来得及说。” “算了。”舒畅没脾气了,只好说,“推都推了,明天我送你们过去,然后去展览上忙一下。你们结束之后自己想办法回来,可以的吧?” “可以。”舒翊顿了顿,补充,“纪珂应该也可以。” 纪珂基本能合理推断出自己明天走路走到脚软屁股酸并且称霸微信步数的结局。 等舒翊挂掉电话时,纪珂戳了戳舒翊紧实的手臂以表达不满:“纪珂怎么就‘可以’了?舒翊,你又要带我走四公里。” 肌肉感受到的压力转瞬即逝,纪珂猫抓一样的动作没有在舒翊身上留下任何实质性的痕迹,却好像在舒翊心里按出一枚小小的指印。 只是戳了一下,舒翊却莫名有种签字画押的感觉,不知不觉就交付出许多从未给过别人的特殊感情。 舒翊其实是在走神的。 他没太留心自己嘴上说了什么,大概是“才四公里而已”以及“你怎么这么娇气”之类的铁直话术,一不注意就把纪珂得罪得不轻——以至于纪珂第二天就向舒畅告了舒翊的状。 “你,上回没让白业去接,就带着小珂,从诊所,走回来的?”舒畅难以置信,说几个字就要顿挫半秒,而后闹心地皱眉闭上了眼睛,充分表达了他作为家兄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舒翊还要火上浇油,理直气壮反问一句:“是啊,怎么了?” “我能怎么。”舒畅面无表情,这个瞬间大抵是想要放弃教会舒翊如何圆滑社交的。 告完状、“挑拨”完兄弟感情,纪珂小没良心似的,缩在舒翊背后眉眼弯弯笑起来。 舒畅如约送舒翊和纪珂一起去诊所,但并没有开车离开,而是把车停进楼下车位,又把车钥匙拍在舒翊的胸口。 舒畅摆摆手,一边打电话一边吩咐:“别带人家11路回去了,丢不丢人,开我车。你们走吧,我不上去了,在这儿等白业来接我。” 舒翊就把舒畅的车钥匙揣进兜里——还没忘用消毒湿巾擦了擦,气得舒畅差点当街踹人。 告别舒畅之后,舒翊和纪珂一回生二回熟并肩走进诊所,在前台确认预约。 纪珂有点好奇:“你在李医生这里做咨询已经挺长时间了吧,每次对话的时候,真的有那么多内容可以聊吗?” 某种程度上纪珂确实很佩服李医生,因为舒翊实在是个擅长把天聊死的人。 “这学期过来之后有了新的话题。”舒翊回答纪珂的疑惑说,“除了洁癖以外的……其他话题。” 纪珂十分意外。虽然他并不喜欢探究别人的私事,但仍下意识脱口问:“什么话题?” 舒翊却加快脚步往咨询室走,给纪珂留下一句:“暂时还不能说。” 纪珂理应对舒翊的隐私报以尊重,但实际上纪珂却冲舒翊的背影撇撇嘴,无意识地亲密道:“上次那个烟花的愿望暂时不能说,新话题也暂时不能说,舒翊,你怎么这么小气。” 舒翊微微扬眉勾起嘴角,关上咨询室的门。他没有对纪珂生气,还把纪珂算不上中肯的评价照单全收:“我就这么小气,你一会儿没有汉堡可以吃了。” 纪珂轻车熟路找到休息室,脚步不停路过半人高的盆栽,窝进角落熟悉的位置里,找到上次来的时候看过的那本书。 舒翊不在身边,纪珂的记忆力就恢复到常规水平,在“回想页码”这件事上并无障碍。 舒翊的咨询时间只有两小时,纪珂想多关注几个有趣的案例,所以看得很是专注,还效率极高地投入了一些独立的思考。 纪珂对所谓“暴露疗法”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不知道这一套理论能不能在自己“降低镜头焦虑”这个“案例”上找到适用价值。 纪珂产生这样的想法已有一些时日,具体是从发现他喜欢上舒翊那刻开始的。 纪珂期望最少最少……要在大学毕业那天自然地看着摄像头、发自内心地笑,和舒翊留下哪怕一张合影照片。 在那之前,他至少还有三年时间可以进步。 纪珂并不寄希望于对所有镜头都免疫,那不现实,也不是很有必要,所以纪珂计划中是要和舒翊采用自拍的方式。 如果他的“进步”情况能够比预期中更理想一些,那他或许就能用更短的过程去获取那样一张珍贵的相片。 在舒翊咨询的同时,纪珂偷偷努力、“自学成才”。 纪珂使用了休息室桌上提供的便签纸和签字笔,模仿舒翊那份《焦虑等级量表》,粗略拟定出“缓解镜头焦虑”的大致规划。 舒翊结束之后找来休息室,纪珂仍然在津津有味地“偷学”。 舒翊没有突击检查纪珂在不在犯呆,只是将一本一模一样但崭新的书放在纪珂手边。 “咦?”纪珂惊喜道,“你怎么会有?” “我平时偶尔会和李医生通电话,上周碰巧跟他提到你对这本书感兴趣,今天他带来给我了。”舒翊解释说,“这是本辅助教材,李医生参与了编撰。” “谢谢!”纪珂把记在便签上的笔记仔细贴进新书的对应位置,语气难得雀跃俏皮,“如果我有书之后就不陪你来咨询了怎么办。” 舒翊其实清楚,纪珂并没有义务每周都为了舒翊而等待两小时,舒翊也要随时做好纪珂会在任意时刻告知他“我不陪你去了”的心理准备。 但舒翊却顿了顿,建议纪珂“你可以在这里上自习”,等纪珂抬眸看过来,舒翊又自告奋勇说“我帮你背电脑”。 纪珂微微睁大眼睛。 “……黏人,我知道。”不等纪珂说话,舒翊就别扭地移开视线,自行补充,“我承认是有一点,但我还是喜欢你陪我。” 纪珂的心脏重重跳动,声音宛如鸣鼓。 纪珂几乎一瞬间明白了梅红将相机交与他的意义——纪珂无比想要将舒翊这副懊恼却坦诚的可爱样子永远清晰保存下来。 即使是在未来某天总会变得更加孤单的岁月中,也给予他悠长的陪伴和慰藉。 第29章 天使 纪珂第一次在舒畅车子的副驾驶上落座,也没想过舒翊会坐在他左手边的驾驶座上。 纪珂认认真真系好安全带,微微正色,表情严肃地对舒翊说:“我准备好了。” “……我是开汽车,不是开过山车。”舒翊对纪珂如临大敌的模样不大满意,“你抓那么紧干什么。” 纪珂认为他有权利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有理有据道:“但是畅哥说你驾照考了很久才拿到,而且也不经常摸车。” “拿照久是因为练车环境让我觉得困难,考试也推迟过几次。”像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舒翊幼稚地搜罗出一些依据,“但我和舒畅自驾出去,偶尔也是会换手开的。” 纪珂:“嗯嗯。” 舒翊:“……” 其实把车开回宿舍楼下也不方便,校内除教职工外很少有学生月租车位,随便停放并不安全,最终还得让舒畅另找时间来开走。 几经权衡——再加上舒翊顺便回想起了舒畅告诫他“你难道不该带小珂出去玩一玩吗”的那句话——于是舒翊决定临时对目的地作出修改。 一如纪珂曾经对舒翊提出邀请,舒翊也尝试着问纪珂:“你想去舒畅最近在忙的展览上玩一下吗?” 事实上舒翊说完这句邀请才意识到,他正在约讨厌摄像头的人一起去看摄影展。 舒翊心甘情愿承认自己社交生硬的时刻不多,此刻就算一个。 纪珂抿嘴沉吟,没有说话,舒翊执掌方向盘的手就忐忑地虚握起来。 “纪珂,不愿意去就算了。”舒翊有些懊恼,但仍然既期待又小心地问,“……你想去吗?” 舒翊受限于洁癖,只能涉足干净的、熟悉的环境,或者是舒畅的所在之处,暂时还不能够带纪珂去更多地方。 第30章 舒翊对此感到有些愧疚,如果可以,他希望能让纪珂随心所欲去挑选某个轻松周六的目的地、希望能带纪珂去任何想去的山与旷野。 “我想去。但你能不能先告诉我,”纪珂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认定去摄影展有所不妥,但他仍像做了一个很了不起的决定,问,“畅哥的展览离学校有几公里?车子还给畅哥之后我们怎么返程?舒翊,走路超过五公里我就真的不行了。” 舒翊:“……” 事实上舒畅同他合作伙伴临时租赁的场所距离学校足有十七公里远,纪珂对此感到万分不安,途中时不时便要偷瞥舒翊,害得舒翊在驾驶座上如坐针毡,莫名挺直了腰背。 “纪珂,你的眼睛很闲吗?”舒翊闷闷地说,“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们也可以不去。” 纪珂这才滞后地反应过来,换作平常,让他去参观一场摄影展,真是一件绝不可能的事。 现在因为舒翊、因为那是舒翊的哥哥…… “我没有不喜欢。”纪珂认真地回答舒翊说。 纪珂草拟的《镜头焦虑量表》并没有派上用场,却好像已经发挥了作用。 路上,舒翊给舒畅打去电话,告知他和纪珂要前去参观的事。 电话被车载蓝牙公放,纪珂得以直接代替不会用嘴的舒翊,懂事询问舒畅在不在忙,方不方便放两个问题小孩在严肃的工作场合。 舒畅大方表示欢迎,并不嫌打扰,还顺带打趣一嘴舒翊,说“八百年了,你小子交朋友终于开了一点窍”。 纪珂照旧被调侃舒翊的话逗笑,舒翊浅浅啧声,闹心地挂掉了亲哥聒噪又讨嫌的电话。 纪珂从舒翊口中得知,舒畅和合作伙伴举办的是小圈子、小规模的展览,因此主题露骨而大胆,并且好像是一个三部曲系列,前两个子主题已经完满结束,最近舒畅正在忙的是最后一个。 舒翊说:“他们这个展搞得有点前卫,领域和我的取向不一样,我不是特别感兴趣,就没有仔细了解,也还没有去看过。” 纪珂惊讶问:“你也是第一次去?前两个展都没去看过?” “舒畅之前办第一个展的时候有叫我去,我拒绝了,”舒翊回忆说,“然后他恼羞成怒,跟我说‘少儿不宜,爱看不看’。” 纪珂笑了笑,有些腼腆地碰着耳朵:“今天你要带我一起去‘少儿不宜’,也不知道畅哥作何感想。” 舒翊很快地瞥了纪珂一眼。 虽然舒翊迅速挪开了视线,却让纪珂蓦地想起除夕当晚,监控摄像头下那通令人心惊肉跳又暧昧至极的语音通话。 或许舒翊短暂和纪珂公用一秒大脑,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所以舒翊沉默不再开口,只是把方向盘抓得更紧,看后视镜更频繁一些。 纪珂心里却起了层叠涟漪,像被碰触到某个隐藏开关,不得不回想起已被抛诸脑后的尴尬。 所幸舒翊没有再将话题继续下去,只说“等到了之后让舒畅给你介绍”,纪珂就也平静下来,不去想逾界的事。 抵达目的地后,舒畅亲自步行到停车场来接。 他们租赁的场所在一个创意园区内,这个园区由原先废弃的工厂改造而成,占地极广,没有高层建筑,钢管、水泥、灰色调的底色,再镀上一层现代化的艺术包装,是年轻人的拍照打卡胜地。 园区内不许机动车驶入,舒畅就带着舒翊和纪珂边走边说:“看见那边那一片方方正正的平房没?我们租了其中一小块区域,l1-3和l2-3,这两层都是我们在用,最近没开展,所以关着门。地方挺宽敞,楼下做展,楼上有工作室和几间小的摄影棚,如果小珂不介意,我可以都带你们看看。” 纪珂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舒畅之所以这样说,一定是舒翊特意告知过舒畅他厌恶镜头的缘故。 “我不介意,”纪珂心尖忽而漫起温暖,“谢谢畅哥。” 舒畅没有多言,只是挂上他一贯风流的表情,调笑问:“小珂,你知道我们办的展是什么主题吗,就敢跟着舒翊来凑热闹?” 纪珂面皮一热,脱口:“少、少儿不宜的……” 舒翊沉默偏开了头。 “嗳,两个纯情小朋友。”舒畅大笑,而后又收敛神色,正经解释起来,“其实没什么少儿不宜的。我们定的主题是‘爱欲’,三个子主题分别是贪欲、占有欲和性欲。前二者并非是‘少儿’所没有的,甚至反之,少儿时期是这二者最不知收敛的时候。至于最后一个主题,也不是成人的专属。” 纪珂早知道舒畅为了“养家糊口”,是个什么单都接、什么片都拍的散漫摄影师,但纪珂不知道,舒畅最厉害的,是用镜头捕捉舒翊从不愿涉足的“人”。 见纪珂有些不知如何接话,舒畅并不勉强,自己把话说下去:“性欲这个主题有些敏感,不过你别误会,我并没有把私房事拿来展出的恶趣味,也不是想打擦边球。” “我对拍摄‘做’的过程没多大兴趣,又不是搞纪录片,只是想抓住人们细微的肢体动作或神态表情,来表露某些瞬间的欲望。当然,我们筹备的相片不全是人像,或许还有一些物品、一些场景……最近正激发灵感呢,计划招一些模特,想到什么拍什么吧,还有少量作品,是其他摄影师授权给我们展出的。” “到了,”舒畅拉开一扇玻璃门,让舒翊和纪珂先进,“进来吧,有点乱,上次‘占有欲’的相片还没收拾完,授权作品暂时都还挂着,带你们看看。” 舒畅没有谦虚,一楼是有点乱,地面散落着薄扁的纸箱和牛皮纸,甚至有一些钉锤之类的工具,但也并没乱到令人无处落脚的地步——纪珂却一动不动,直直望向正对门口的浅灰色承重柱,那上面挂了一幅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女性的半身背影。 她着一件露背款的洁白婚纱,腰肢细韧,华丽的头纱如月华般洒落在她的脊背上,隐约可见肩胛骨位置上两道狰狞猩红的伤痕。 纪珂嘴唇发白地颤抖起来,死死盯着那张照片,机械地朝前迈步,直到能看清它标签上的名字。 「《天使》—ji.」 纪珂忽然突兀地、无声地笑起来,连舒翊和舒畅什么时候追过来走到他身边都没注意到。 天使。 那个人居然给这张照片命名为天使。 他用这张照片记录的,究竟是他心目中的天使,还是……他高傲拔去天使翅膀的那个享受的瞬间? “纪珂?”舒翊皱眉,关注到纪珂不太对劲的表情。 “我的合作人偶然在外媒社交平台上看见它,几经辗转,问了很多业内人士,联系到了作者,好像作者近期有什么不便,但还是通过中间联络人拿到了授权。据说这位女性是作者的妻子,她背上的伤痕是特效妆。我个人不太喜欢它,它总莫名给我一种……物化的感觉,但不得不承认它很符合‘占有欲’的主题,画面也很有冲击性,所以我没有拒绝展出。”舒畅简单解释两句,疑惑,“怎么了吗?” ……特效妆。 纪珂脑子嗡嗡作响,身体一晃,胃里一阵突如其来强烈的翻搅感让他头晕目眩。 舒翊凭直觉产生一点荒谬猜测,疾声:“纪珂!” 舒畅也吓了一跳:“小珂?怎么回事?” 纪珂像只惨烈落水的旱鸭子,咬紧牙关、紧闭呼吸,挣扎出最后一丝力气,拽住舒翊的臂膀,强忍恶心说:“舒翊……你可不可以带我……去一下卫生间……” 舒翊动作快于思考,一把将脸色惨白的纪珂打横抱起来。 第30章 契机 舒翊回头去看舒畅。 舒畅先是一愣,而后赶忙道:“二楼!” 舒翊大步流星上了楼,扫视一圈找到卫生间,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用背撞上了门。 纪珂紧紧抓着舒翊肩膀上的衣料,舒翊连那一点点传递过来的细微颤抖也能清晰感觉到。 “纪珂?纪珂?”舒翊一直在叫纪珂的名字,轻轻把纪珂放下来,担心问,“你还好吗?” 纪珂踉跄着跌到马桶边蹲下,实在忍不住干呕起来。 舒翊也跟着蹲下,眉头紧锁,又手足无措,好像比纪珂还更加慌乱,生疏地轻拍着纪珂的背,又安抚性地去捏纪珂的后脖颈。 纪珂其实没吐出什么东西来,只有返酸灼烧着喉咙,让他难受得流下眼泪。 可纪珂偏偏此刻还记得舒翊是个洁癖的事,艰难道:“出、你出去……脏……” 舒翊却没有走,而是护在纪珂身后,手从纪珂胳膊底下穿过,小心翼翼将纪珂挪了挪,从背后给了纪珂一个安稳的怀抱。 “安置”好纪珂,舒翊才从包里摸出一张湿巾,一点一点给纪珂擦嘴:“不脏。还难不难受?” 纪珂被包裹在舒翊温暖的体温里,蒸发出更多的眼泪。 纪珂仰起头,后脑勺搁在舒翊颈窝,发出越来越克制不住的呜咽,像是多年压抑的声音终于倾泻和决堤。 第31章 舒翊别无他法,只能沉默地抱了纪珂很久。 直到纪珂的抽噎逐渐平缓下来,舒翊才托着纪珂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麻木的腿,腾出手冲了水,让纪珂坐在合上的马桶盖上。 舒翊弯下腰,认真去看纪珂的眼睛,仔细确认纪珂的情绪。 纪珂因为哭过,声音喑哑干涩:“舒翊,你能不能帮我确认一件事。” 应纪珂的要求,舒翊拿出手机,挂上梯子,在外媒社交平台上输入了纪珂提供的账号,也……找到了那张挂在一楼的相片。 舒翊把确认好的发布时间告诉纪珂,纪珂低下头,半晌说:“是去年……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舒翊心里一抽,而后感到了抑制不住的酸疼和愤怒。 纪珂用一种仿佛收敛了狂风骤雨一般的平淡语气,映证舒翊的猜测:“是我爸拍的,相片上的女人是我妈,你见过她的——背上的伤痕不是什么特效妆。” “去年是他们矛盾爆发最激烈的一年,起因是我的成年,我爸……纪孝炜他想要通过相片和镜头,更直观和露骨地教给我一些关于性的东西……事实上他早就想把他的观念渗透给我……我妈终于坚定要挣脱他、反抗他,纪孝炜哪里允许她脱离掌控……这张照片或许就是他的示威。” “我知道他有这个账号,但我从不看。他后来不再更新,是因为我们对他提起诉讼,法院给了我们期望的判决,给了他应有的惩罚……但我觉得不够……我……” 纪珂的胸膛又开始剧烈起伏,舒翊撩着纪珂额前的头发,适时打断纪珂:“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舒翊。”纪珂低下头,非常小声地说,“你可不可以再让我抱一下。” 舒翊便维持弯腰的姿势,俯身更靠近纪珂,给纪珂默许。 纪珂就抬起胳膊环住舒翊脖颈,舒翊顺势揽住纪珂的背,抬手揉了揉纪珂的柔软的头发。 “可以抱你,”舒翊低声说,“不要哭了。” 纪珂在舒翊的怀里一阵恍惚。 那样生硬的舒翊,怀抱竟然这样温柔,好像真的能包容他的一切。 纪珂忽然异常冲动地,想要前所未有地大胆一次、想要借此契机给舒翊展示他最大的秘密、想要将自己污秽的那面补充完整再全部交予舒翊。 他令人作呕的丑态、他在监控摄像头下对舒翊的偷偷觊觎、他隔着寝室卫生间薄薄门板对舒翊的痴心妄想……一桩一件,所有都展览给舒翊看。 “舒翊……”纪珂觉得这几乎是他从舒翊这里得到的最后一个拥抱了,“我想给你看……我在镜头面前是什么样子的,你能不能借给我你的眼睛?” 舒翊不明所以,但无条件地应允纪珂。 等舒翊终于带着眼睛鼻子通红的纪珂从卫生间出来,焦急等在门口转圈圈的舒畅才终于松了口气:“吓死我了!” 纪珂对舒畅袒露他的信任:“畅哥,不好意思,我刚才失态了……那张照片上的人,是我妈妈。” 舒畅倏地睁大眼睛,张了张嘴唇,半个字都没吐出来,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照片上女人熟悉的轮廓、“ji”、厌恶镜头的纪珂。 以此推断出纪珂的成长经历并不难,舒畅缄默许久后:“小珂……我……真的对不起,你现在好些了吗?” 纪珂不责怪无辜的舒畅,反而在舒畅的关怀下自惭形秽。 他迟疑半晌,终于还是问:“畅哥,你们最后一个主题的拍摄模特,我能试试吗?” “啊?”舒畅卡了壳,“不、不合适吧?” 他谨慎地用余光去瞥舒翊,舒翊的不解和下意识的不悦都写在脸上:“什么?” 纪珂拉了拉舒翊手肘,执拗道:“舒翊,你刚刚答应我了。” 二楼工作室。 舒畅的合作人幸好不在,不然他都要忍不住把人扯过来暴揍一顿。 舒畅在心里默默骂街,暗想早知道就不答应带这两个小麻烦来参观,谁能预料世界上会有这样狭路相逢的巧事。 舒畅脖子上挂着相机,带舒翊和纪珂在工作室潦草走了一圈,而后随便进一间影棚收拾了一下。 舒畅有气无力地走流程说:“角落里那个纸箱,有些拍摄用的道具,小珂,你可以找找有没有你需要用的……呃。” 纪珂点点头,揣着决心走过去,短短一截距离,平复了好几次呼吸。 但他的窘迫、害羞与赧然,与他坚定做出的决定不相冲突。 舒畅趁机偏头靠近舒翊,压低声音问:“小珂是想做什么?” 舒畅对“模特”一事抱以“陪孩子过家家”的态度,考虑到纪珂现在的情绪有些……不正常,舒畅应对问题小孩很有经验,认为现下应该优先满足纪珂的情感诉求。 但他本以为舒翊至少知道纪珂的意图,却没想到舒翊也只是紧盯着纪珂的身影露出茫然。 纸箱里有一些服装和工具。 舒畅想着箱子里那些“少儿不宜”的内衣和镣铐,有点尴尬,只想自行掌嘴把刚才的话吞回去,咳嗽一声说:“估计也用不到,别看了,要不我们开始?” 纪珂却强行镇定,挑出一条黑色的蕾丝内裤,说:“摄影老师——我能借用这个吗?” 舒翊:“……” 舒畅的尴尬被一声“摄影老师”打散,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被迫专业:“……可以。你想表达什么?异装癖?” 纪珂摇摇头,颤抖着手,笨拙地脱掉外套和毛衣,又去解裤扣。 舒翊头皮一麻,正要制止,又硬生生忍住,咬着后齿守住承诺,扯着舒畅退出房间,还没忘记把屋里的暖气打开。 听不见门内动静,舒翊的烦躁和焦虑逐渐攀升。 舒畅焦头烂额,骤然发现心理不健康的人好像真的不止他弟弟,以后付给李医生的咨询费说不定要翻倍。 “我准备好了。”纪珂难掩紧张的声音在门内响起。 舒翊深深呼吸,下意识挡在舒畅前面,率先拧开门把手。 这间影棚里只有一扇很小的百叶窗。 屋里的灯关了,百叶窗张开一点点缝隙。 过了正午才破云的阳光有限地斜映进来,将木质地板分割出明暗光影。 纪珂却站在窗边的墙角,瑟缩在整个房间最阴暗的地方,几乎不着寸缕——除了那片黑色的蕾丝布料。 听见开门声,纪珂明显颤抖,有一瞬间想转过身体藏住私密的部位,但咬牙忍下了。 其实纪珂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并没有许多钻牛角尖的时候,那些只要努力争取就可以有收获的事,纪珂向来是能做就做,不做也可以。 唯独这一点起由特殊的欲念,是他畸形原生家庭关系的映射、是他扭曲成长的投影、是他无法以“情趣”说服自我的强烈偏执。 纪珂厌恶纪孝炜在他身上留下的、刻意雕琢的痕迹,所以纪珂打从心底认为产生这样热衷于“被视”的情欲是不正确的,即使他知道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一些秘密或怪癖。 原本他可以一如既往对舒翊隐藏这一部分,即使是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也不是不允许彼此存在隐私。 但纪珂莫名地、特别地想告知舒翊这些烂事,想让洁癖的舒翊看清他其实身陷囫囵、脏欲满身。 如果舒翊仍然会接纳这样的他,他就真正得到踏实和安全;如果舒翊因此厌恶他、丢弃他,他也终于不必再心怀不切实际的期待,不必承受舒翊终将对他产生的失望和幻灭。 纪珂又往墙角缩了缩,左边胳膊自然下垂,右手抱住左胳膊肘。 他是微微低着头的,却抬眼望向舒翊。 他在舒翊的目光下曝露无遗,薄薄的蕾丝被慢慢地、一点点顶起。 那片布料不是异装癖的表达,那是一个符号,一个异于常人、极不协调、受困于特殊癖好的符号。 他的心在暗处挣扎,欲望却率先朝着光线惠及之地探出贪婪的触角,像天使从血肉中新生破出的扭曲翅膀。 被舒翊遮挡严实的舒畅总算得以看见纪珂。 他一怔,而后无意识地甩开了尴尬和疑虑,调整好反光板的位置,毫不犹豫举起了相机。 -------------------- 下周完结啦(小声) 有番外安排(求生欲) 第31章 拉钩 快门和心跳参杂在一起,纠缠成爱欲流淌的声音。 纪珂不理会相机镜头,他看舒翊,或不看舒翊,只展露细微的肢体动作和神态表情,偶尔是“欲望找到出口”的模样,偶尔是“欲望在压抑下冒头”的模样。 都是纪珂喜欢舒翊以后,藏在背地里的模样。 舒翊如约将他的眼睛借给纪珂。 他就那样握拳站着,目不转睛地缄默看向纪珂,像一尊雕像,直到薄薄的蕾丝不再能完全遮盖底下的风景,快门声却仍未停下,他濒临极限的烦躁、焦虑和呼之欲出的其他渴望,才让雕像的躯壳龟裂瓦解,碎成粉末。 第32章 身体某处胀得发痛,仿佛贪欲、占有欲、性欲,全部汇聚在那里。 舒翊深深呼吸,而后径直走到舒畅身边蓦地抬手压下镜头,声音里带着克制的薄怒:“哥。你先出去。” 然后舒翊不顾舒畅的反应,自顾自捡起纪珂堆在角落的衣服,用外套把一直在颤抖的纪珂囫囵裹紧。 门打开又关上,舒畅一个人回到办公区。 白业从沙发上站起来:“顺道来看看你。你怎么一脸懵?” 舒畅被艺术侵略的脑细胞终于恢复功能,他看看手里这套都很满意的相片,一时间觉得需要消化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白业不解:“小畅?” 舒畅一头砸在白业肩膀,愤愤道:“我操……你们这些可恶的男同……” 第一次尝到投怀送抱滋味的白业:“嗯?” 屋内。 强烈的冲动退潮后,衣不蔽体的赤裸带给纪珂成倍翻涌的羞耻感。 他像个哑巴,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艺术”做出合理的、容易令人接受的解释,心脏震痛了胸腔。 舒翊却只是说:“纪珂,把衣服穿好,不要感冒,我在外面等你。” 舒翊反复洗了手、给白业打过招呼,然后征求舒畅的同意,要借他的车和公寓。 舒畅咬牙切齿:“你他妈是真开窍了,不准在我家对小珂做什么奇怪的事!” “什么奇怪的事?”舒翊不悦道,“你家比学校近,我有话要跟他说,等不及。” 舒畅就闹心地摆摆手。 纪珂穿好衣服踌躇出来的时候,舒畅已经被白业带走“散心”去了。 纪珂一下就自在许多,又觉得自己太过任性,十分对不起无辜的工具人舒畅,还让舒畅被迫看了许多辣眼睛的东西——就烧着耳朵和面颊给舒畅发去道歉的微信消息。 舒畅回复告知纪珂,如果后悔,可以收回对肖像的授权,即使最终采纳展出,参展也是邀请制,且现场不许拍照,照片不会流出,让纪珂放心,还承诺会有报酬,嘱咐纪珂好好恢复情绪。 一路无话,重新回到车上,舒翊却没有启动车子。 “纪珂,”舒翊不太高兴地说,“我现在带你去舒畅那里看nana,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刚才你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触到纪珂某根微妙的神经,让纪珂不得不回想起已暂被抛诸脑后的尴尬。 好在舒翊仍然以纪珂的情绪为先,即使自己闷闷不乐,也尽量平心静气地讲了一些从舒畅那里听来的、nana的近况,又顺带告知纪珂舒畅的住处是个七十平的复式,楼下办公楼上住人,美其名曰“工作室”,地方比普通逼仄的公寓更宽敞些,但并不冷清,很有生活气息。 纪珂就真的被安抚,答应舒翊。 好在进到舒畅家之后,许久未见的nana并没有忘记纪珂,还凑上来亲昵地蹭了纪珂的裤腿很久。 纪珂一时沉迷于nana的魅力,转瞬就忘记了等下可能要步行超过十七公里才能回到学校这件闻者落泪、惨绝人寰的事——也一并把身后的舒翊暂且忘记了。 舒翊被突然冒出来的小猫堵在玄关,肢体僵硬地没能再近一步。 他能接受纪珂趴在马桶边,却不能接受一只乖巧聪明的小猫咪,这真的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但纪珂堂而皇之和舒翊的“焦虑制造机”和谐地蹲在一起,它抢占了纪珂身边这个“最黏人”的位置,舒翊的占有欲在短时间内第二次跑出来作祟,让舒翊萌生了清晰的嫉妒。 “纪珂。”舒翊叫纪珂的名字,不悦提醒纪珂这里还站着个大活人。 纪珂很快意识到他忽略了屋主的弟弟,便放nana去玩,而后略带歉意地站起来回到舒翊身边,比进门时站得更靠近一些,明知故问“怎么啦”。 能闻到纪珂身上若有若无干净温暖的味道,舒翊的心情才回暖一点点。 为了不使自己看上去过于小气,舒翊原本想回答“没怎么”,但低头看向纪珂的眼睛时,舒翊却发现纪珂靠近他的样子和nana靠近纪珂的样子很像。 就像某种不动声色的示好和下意识的情感倾斜。 纪珂在相机镜头下挺立的、一览无余的样子又从舒翊脑海中闪过。 像修改周六的目的地一样,舒翊临时修改措辞,脱口:“你喜欢nana能不能不要超过……我。” 显然这句话里应当存在两个“喜欢”,舒翊却悬崖勒马只说出其一。 他在新年烟花下许的愿望、他向李医生咨询的新话题,都应该在准备充分时再向纪珂袒露才显得郑重。 是纪珂任性地把他彻底打乱了。 纪珂无从得知自己是否自作多情误会了舒翊的意思,在不敢置信的情绪里,他抠着裤缝,抬眸对上舒翊的视线,两个人又同时闪躲。 半晌,纪珂仍如实告知舒翊:“我很喜欢nana,但并没有喜欢nana超过你。” 舒翊蓦然去找纪珂的眼睛—— 纪珂没有喜欢nana超过喜欢舒翊。 那纪珂至少也是喜欢舒翊的。 舒翊早该在把啜泣的纪珂拥进怀里时就发现,人们渴望拥抱和碰触都是出于本能,无关于疾病和成长痛,是这样不可抗拒的。 舒翊明明有着很优越的运动反射,也不是第一次碰到纪珂。 但他忽然变得像个刚刚被雕刻出来、举止生硬的人偶,十分稚拙地抬起手臂,克制地用食指碰了一下纪珂屈起泛白的手指关节。 纪珂不受控制地战栗,却鼓起勇气松懈力气,放开了皱皱巴巴的裤子——舒翊挨在纪珂皮肤边的手没有下意识离开,反而“趁虚而入”。 舒翊就得以轻轻和纪珂“拉勾”。 舒翊的手指很长,手掌因经常清洗、经常使用消毒湿巾的缘故而有些粗粝。 纪珂不用低头去看,舒翊手的形状就轻易勾勒在纪珂脑海,纪珂甚至能够想象到舒翊食指的指根,就是一道嶙峋疤痕的端头。 舒翊碰过他几次? 舒翊的体温分别停留过几秒钟? 纪珂着急又混乱地思索着屈指可数的答案,却紧张到无法准确进行计数,看上去就和犯呆一样。 舒翊勾着纪珂的手指,走得更近一点,声音低沉认真,一板一眼地说:“我的焦虑量表上——在不洁净的环境里与人长时间肢体接触——这一条的分数是80分。舒畅家勉强不是不洁净的环境,可以酌情降为60分。” 而后舒翊稍稍低下头。 由于比纪珂高许多的缘故,舒翊看纪珂的目光时常是自上而下的,但舒翊不曾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得以细致端详纪珂忽闪的眼睫、棱角精致的鼻梁和微微翕张吐露呼吸的嘴唇。 纪珂睫毛颤抖是因为紧张吗? 鼻尖红红的,是不是因为冷? 张了一下嘴巴却没有出声,是因为也和他一样,有不敢说出口的话吗? “行为艺术”的原因里,也有一个舒翊吗? 舒翊抬起另一只手,试探地抚过纪珂额前的发梢。 他话音里的迷茫很少:“但你对于我来说是0分的。我设想过很多次,今天也尝试过很多次,结论总是……你怎样都可以。” 纪珂一怔,莫名鼻酸起来。这话对于他来说其实有些耳熟,他曾经也对舒翊做出过相同的承诺,却从未想过某天能得到舒翊一星半点的回应。 甚至纪珂在舒翊面前袒露了那样难堪的一面,舒翊却仍然愿意把勾住纪珂的食指收紧一些,生涩却暧昧地,摩挲过纪珂指尖皮肤,好像从不认为他身上沾有污迹。 nana伏在不远处,静静观察站在玄关迟迟不进屋的奇怪两脚兽,似提醒似疑惑,发出细小的叫声。 纪珂如梦惊醒,抽回自己的手。 他自以为将情绪和心情都掩饰得不错,其实是掩鼻偷香、掩耳盗铃,到头来还被一只小猫咪撞破了他无处安放的、喧嚣吵闹的心动。 舒翊手里一空,手臂便自然垂下来。 他缓慢眨了眨眼,像缓解心里骤然的空落,掩饰地低下目光—— 纪珂却飞快从兜里摸出一片消毒湿巾,仔细但多此一举地擦了手,然后把短暂脱离舒翊体温的手指又原封不动塞回了舒翊手里。 心跳声在读秒,一二三四……九十。 没有裁判来吹哨,舒翊却知道,以后无论怎样的擂台赛,他好像都会输给纪珂。 舒翊最终应允纪珂:“纪珂,以后不擦干净也可以牵手。” 纪珂没能完全想透他可以和舒翊牵手的理由——或许是舒翊在好奇肢体接触的感受,但仍然点头,还有流泪的冲动。 舒翊很浅地清了清嗓,率先换鞋。他给纪珂指了一次性拖鞋、对纪珂说“你随意坐”,期间都没有松开纪珂。 指尖勾缠的微妙气氛并未消弭,纪珂脚踩棉花,迷糊注意到舒翊红起来的耳廓。 纪珂不由拽了拽自己的耳垂,也是烫的,像被勾了魂,不像被勾了手。 第33章 第32章 食言 像手牵手出门郊游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舒翊领纪珂参观完了一楼“工作室”。不过舒翊和纪珂远没有幼儿园小朋友那么大方,只相互勾着手指,显得有些扭捏,幼稚的行为动作与实际年龄不匹配,如果被别人看见,应当是会挨笑话的。 纪珂的目光飘飘然从屋主舒畅那些昂贵的镜头上一一掠过,厌恶感居然很淡了。 或许……是舒翊接受了他最难堪一面的缘故。 纪珂恍觉自己不像舒翊那样需要依靠《焦虑等级量表》行事,就已经免疫了一部分镜头,实在是找到一条治愈的捷径。 一道楼梯贴墙而上,从中间往左右两边分叉,楼上被分割为对称但不完全连通的两个空间,各自放有一张床。 舒翊动动手指示意纪珂:“我偶尔会住在这里,你要不要猜一下哪边是我在住。” 这个问题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但纪珂可以配合舒翊作出回答,并且纪珂也不会答错。 楼梯上到一半,舒翊如纪珂预期,带纪珂往左边走。 棉拖的厚底和一次性拖鞋的薄底踩在木地板上,交映发出嗒嗒声,像纪珂和舒翊走进彼此世界的声音,动静很轻,带着一点懒散舒适,又很让人觉得温柔。 但属于舒翊的这半边空间看上去其实比纪珂想象中更随性一些,并没有因为使用者是个洁癖就归置得非常板正。 被子是铺在床上的,桌上有几本书,椅子上有旅行包,床头柜上还搁置了一枚充上电忘记取下也没带走的运动手环。 干净整洁,却处处有一些和a202类似的、生动的私人气息和痕迹。 楼上层高并不比舒翊高出多少,又挤下一个纪珂,更加不宽敞,纪珂却在略显拥挤的地盘里感到安全,甚至下意识向往。 “舒翊,”纪珂轻声喟叹,向舒翊表露一点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的打算,“我以后也想拥有这样一个可以任由自己支配的地方,不需要太大,像这样就很好。” 舒翊很认真地衡量了自身的经济水平,回复纪珂:“七十平暂时还买不起,但四十平应该很快就可以。你会觉得小吗?” “不会吧。”纪珂没能领会舒翊话里的深意,单纯就事论事说,“四十平比寝室还要大很多。” 舒翊嗯了一声,纪珂莫名感觉到舒翊重新飞扬起来的开心。 屋主不在家,属于舒畅那半边不方便参观——虽然纪珂放眼便能在没有遮拦的二层看见舒畅没叠的被子和被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角的衣服。 舒翊显然对此感到不满:“他就是很没收拾。” 转念又想起什么,舒翊促狭说:“不过现在有白哥收拾他了。” 纪珂想了想,还是没有把舒畅的私事问出口。 舒翊却像知道纪珂想问什么,直接卖掉了亲哥:“白哥没嫌弃舒畅,‘英勇就义’和舒畅在一起了。” 纪珂对这个答案早有猜测,但仍然心中怦然。 指尖勾连的体温已经捂得很热,纪珂确认了,舒翊很清楚两个男人之间也可以是这种关系。 纪珂的心脏和大脑瞬间过载,无法妥善处理“舒翊知道男人和男人可以在一起并且仍然勾着他的手”这件事。 男人总是欲望常有,而纯情少有,纪珂有许多难以控制的期待,却没有那么多自信。 纪珂的视线不自觉飘忽起来,在不甚宽敞的空间里逡巡,仿佛突然对这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舒翊,”纪珂忽而一顿,视线落在枕头与床头间的狭窄缝隙,一个包装盒露出一角,“你枕头下面压的是什么?” 纪珂第一反应以为那是烟盒,但除了楼下窗台边,纪珂没有再看见别的烟灰缸,舒翊也并无抽烟的习惯,所以纪珂有些好奇,像转移话题一样脱口而出问了这个涉及隐私的问题。 舒翊一愣,好像并不知道那里放了什么,还走过去俯下身翻看,纪珂暂时作为舒翊的连体婴,一并跟过去,眼见舒翊掀开枕头—— 小盒子包装上印着醒目的001。 那居然是一个……拆了封的、保险套的盒子。 纪珂手指一蜷,细小的动静却通过勾连的体温传递给了舒翊。 “这个……不是我的。”舒翊意识到那是什么,蓦地握拳,把纪珂的食指捏得很紧。他从牙缝里挤出接下来的话,“舒畅他有病吧……” 纪珂有点无措,无法对舒畅是不是有病这一点做出理智的判断。 纪珂不说话,舒翊便以为纪珂有所怀疑,就继续生硬地解释说:“要么是白哥他……不想用,藏到我这里,要么是舒畅假装屋里没这个东西。但白哥肯定不会随意到我这边,所以后者的可能性为百分之九十九。我可以给舒畅打电话让他说明……” “舒翊!”纪珂吓一跳,赶忙去拉舒翊准备摸手机的那只手,比拍照时更尴尬,“这、这种事情不用特意向我说明!” 再次把亲哥卖了个底儿掉的舒翊就抿着嘴沉默,耳廓泛起显眼的红色。 纪珂偷偷瞥了一眼那个保险套的盒子,比舒翊更无措,脸上发烧地抓过枕头,把它严严实实遮盖起来。 午后经历了那样露骨的拍摄,再待在床边会勾起纪珂一贯放肆的想象,纪珂动动手腕示意舒翊:“我们下楼好不好,我想听你讲一讲畅哥做摄影的事。” 舒翊啧声抱怨“怎么又讲他”,但还是牵着纪珂重新走上楼梯。 纪珂落在舒翊身后,不着痕迹偷瞄了舒畅那半边空间,又觉得僭越,立马收回目光。 揣测别人的私生活是一件极不礼貌的事,但纪珂心知肚明,舒畅和白业的亲密程度会远远超过他和跟他勾手的舒翊。 舒畅床上那件揉成一团的衣服的主人,或许就是偶尔会留宿在这里的白业,舒畅和白业的生活是这样不分彼此地混淆在一起。 他们之间会有和纪珂类似的心动、类似的甘之如饴,而拥抱着彼此沉浸于欲海时,却可以是不同于纪珂的坦荡和随性。 纪珂清晰地感受到了羡慕亦或是称之为嫉妒更准确的情绪。 舒翊的体温像一张温床,舒畅和白业的“打样”像一针催化剂,让纪珂一时收敛的渴望又蓬勃起来。 纪珂不希望再给舒翊增添别的伤痕,决定给舒翊细致全面的解释。 “舒翊,”纪珂小声问,“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个东西、那些事。上次你给我看你的《焦虑等级量表》时,你还特别受不了。” 舒翊很想用“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句歇后语来搪塞纪珂,但舒翊连猪跑也没见过,实在没法向纪珂撒谎或说出违心的话。 因此舒翊只好实话实说,移开目光道:“是……我和李医生讨论的新话题。” 纪珂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惊讶:“你向李医生咨询了亲密关系?” 舒翊支吾一下:“差不多吧。” 或许舒翊只是想纠正自己对肢体接触的抗拒,和纪珂牵手,也可能是李医生给出的建议。 就像纪珂没必要适应世界上所有的镜头、只需要能和舒翊从容合影一样,舒翊也同样没必要适应和所有人的接触、只需要能无障碍地和亲密的伴侣做亲近的事情。 这是显而易见的,但纪珂心中怦然,仍向舒翊确认:“你为什么会问李医生这个?” 舒翊刚好走完楼梯回到一层,就停下回身,微微抬眼去看落后他一级台阶的纪珂。 纪珂留起发尾,发丝温顺柔软地搭在白皙纤细的脖颈,额前的头发却修剪过,不至于遮住他清秀温柔的眉眼。 舒翊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宽大而稍显粗砺的手掌能完全盖住纪珂的颈后,他生疏地用指尖拨挑着纪珂细软的头发。 纪珂被弄得很痒,忽而想起初见时舒翊对他说过的话,“我不会碰你,你也不要碰我”,这句堪称铁律的原则早不知在何时便已经形同虚设。 纪珂的心跳复又变快,用很紧张忐忑的声音询问舒翊:“开学第一天,你说不碰我的话,还要不要作数。” 分明早就不作数了,但舒翊很轻地捏了捏纪珂的后颈,明确回答:“我可能要食言了。我不碰别人也没关系,但是纪珂,我很想碰你,尤其是在你刚才拍照的时候。” 舒翊之所以向李医生寻求帮助,是因为李医生能够正确地引导舒翊挖掘自己的本能。 也能告知舒翊妥当的方法,如何避免伤害或勉强到纪珂。 纪珂却优先自损八百。 “我刚才很生气。”舒翊看着纪珂说。 纪珂敏感地猜测到,舒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其实做了很多艰难的努力。 纪珂张张嘴,心脏仿佛要跃出:“那另一件……小家子气的、暂时不能说的事,那张拍立得上的愿望,你现在可不可以对我说?” “……好吧。”舒翊犹豫片刻应允。 舒翊挪动他的手,拇指抵在纪珂下颌,似乎还想朝嘴唇靠近。 第34章 他没有特别多勇气去直视纪珂的眼睛,视线只好落在纪珂翕张的唇缝上:“愿望是,我希望纪珂也能像白哥一样‘英勇就义’,和我在一起。” 第33章 胜过 纪珂脑海里忽然闪回了舒翊的注视、舒翊的手,瞬间有些无法分辨记忆、梦境与现实。 他的耳畔静谧无声,却恍若轰鸣。 但好在纪珂并非一个得意忘形的人,他向舒翊确认说:“是和‘一起跑步’、‘一起上课’不一样的意思吗?” “不完全一样。约你跑步上课,也都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舒翊认真地解释了,而后又无奈,“但是你已经很久没和我去跑过步了。” 纪珂就小声承诺“等天气再暖一些就去”,舒翊点点头,极尽委婉,没有当场拆穿纪珂的小小懒惰。 nana又绕回纪珂脚边,蹲坐在阶梯上,仰起脸看舒翊,仿佛是在替纪珂审视舒翊。 舒翊很努力地忍住没有后退,但在nana的逼视下自乱阵脚,有些等不及:“纪珂,你还没有回答我。” 纪珂很浅地皱了一下眉:“我不喜欢‘英勇就义’。” 舒翊的心脏宛如骤然失重,迅速低落下来—— 纪珂鼓起很大的勇气,适时补充说明道:“和你在一起不是英勇就义,是……是我的美梦成真。” 舒翊不断下坠的心脏就被人温柔又坚定地接住,落入一片舒适和温暖里。 两道微微颤抖的呼吸声挨得很近。 “纪珂,你真的很干净。”舒翊略显忐忑地剖白说,“我很喜欢你。” 纪珂的心重重一跳,手心却冒起冷汗:“舒翊,如果我也没有很干净怎么办。” 舒翊幅度很小地歪了下头,不明所以:“我觉得干净就行。” “舒翊觉得干净”是非常模糊的概念,无法准确定义,让纪珂很是慌张。 舒翊试探地揽了纪珂的腰,轻而易举把人从台阶上抱下来:“我们在一起了?” “还没有!”纪珂胡乱抓紧舒翊的手臂,脱口,“我要先向你解释才可以。” 舒翊一顿,不愉快地皱眉:“快说。” 纪珂向来不擅长向别人展示他溃烂的伤口、不寄希望于得到别人的理解、不接受别人对他或梅红的置评。无论别人在得知他的经历时,回报他惊讶或是同情、安慰或是认为他小题大做,他都不喜欢。 但纪珂希望秘密交换能够让他和舒翊发展为稳定的亲密关系。 他很渴望、很向往舒翊,不想浪费和舒翊在一起的机会,更不想患得患失地“租赁”一份感情。 纪珂终于能够没有障碍地,向舒翊袒露他的症结。 纪珂告诉舒翊,纪孝炜对梅红有家暴、有性虐待,无数照片是纪孝炜控制欲的证据,纪孝炜是个极度自负的男人,他甚至不惧怕留下证据,不认为梅红和纪珂有胆子利用这份证据。 是纪孝炜自己葬送了自己的家庭和前途,把自己送进了牢狱,也禁锢了梅红和纪珂。 纪珂还告诉舒翊,他会偷偷在纪孝炜的镜头下发泄欲望,作为无能的抗争,并因此养成了“被视”的怪癖。 相片是一种表达和展现。 镜头、性欲。 纪珂赧然却坦率地说:“我就是……想让你看一看我在镜头下的样子。” 他这一辈子或许只有这一次宁为玉碎的胆魄。 舒翊张了张嘴,无法理解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亲,但却可以套用纪珂自成一派的逻辑去理解纪珂身上的“怪异”和偏执。 “纪珂,”舒翊最后只是问,“你现在想不想要我抱你。” 纪珂目光里染着小心翼翼的渴求。 “我说过了,我就是觉得你很干净。”舒翊笃定道,“脏的是他,和你没有关系。癖好戒不戒掉都没关系,你不用再找镜头代替,我的眼睛给你。” 纪珂的视线不可收拾地模糊起来。 舒翊给纪珂的拥抱不再是最后一个。 怪人和怪人可以搭伙生活,不爱热闹的灵魂可以彼此拥挤。 “舒翊,你不要反悔和我在一起。”纪珂说话时带起鼻音,“我真的很喜欢你。” 舒翊的示好得到回应,才终于有了一种被认定的信念感。他手里关于纪珂的所有权限都得到了升级,优先级也调到首位—— 所以秋后算账也是被允许的。 舒翊逼问纪珂:“刚才,真的,脱得很干净。给舒畅看到也没问题是吧,嗯?” 纪珂一下就窘迫极了,磕磕巴巴说:“畅哥是你哥哥,是、是摄影老师……” “我也是摄影老师。”舒翊微微眯了眯眼。 纪珂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笨拙而青涩地示好:“我错了,以后只、只给你看。” 舒翊确认道:“真的?” 纪珂从未在舒翊面前说过谎——至少从未被舒翊发现过说谎,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无法得到舒翊的信任,只好用实际行动来代替口头承诺,自我证明。 纪珂把几层衣服的衣摆一起捏住,往上推蹭,直到胸口。 “真、真的。”纪珂通红着脸说。 层叠的衣摆柔软堆在纪珂的下巴尖,舒翊的理智线蓦地崩断。 洁癖在欲望面前不成障碍,训练有素的大型犬还是遵从危险的狩猎本性,向纪珂露出锋利的犬齿。 舒翊略显粗粝的指腹按压过纪珂白皙滑腻的皮肤,视线如有实质往下看。 裤腰上居然有一根半露的黑色系带。 纪珂这才意识到他惶急之下把什么穿走了,又回想起自己的内裤还揣在外套宽大的口袋里…… 纪珂临时反悔,伸手去挡:“舒翊……不要看……” 舒翊却狡猾地在这个时候和纪珂牵手。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除夕夜那通电话两边的喘声。 现在细碎的声音跨归于真实,不分彼此地杂糅在一起。 纪珂恍惚间修正了自己的看法—— 纪珂和舒翊、舒畅和白业,都平等地享有爱与欲望的全部权利。 等所有激动都平息,舒翊用嘴唇轻轻碰着纪珂沾染黏腻的指尖。 纪珂条件反射地缩手,小声说:“脏,不要弄。舒翊,你现在……比我还像变态。” 手上黏糊糊的不舒服,舒翊的洁癖当然不会立马痊愈,他还是想赶紧擦干净手,但这种感受却可以和纪珂带给他的欢愉相互抵消。 只是多忍耐一下,也没有太大关系。 舒翊说:“确实是奇怪的事……纪珂,我还没有跟你接吻。” 纪珂闭上眼,环住舒翊的脖颈,像小猫一样,勾人地舔了舒翊的唇缝。 舒翊就得到机会,学习怎么和纪珂舒服地接吻。 对方自由来往于你的私人领域、自由使用你的私人物品、自由同你接触() 和对方拥抱、爱抚、接吻,产生性行为和体液交换() 纪珂对于舒翊来说是零分的人、是百分的亲密伴侣。 他们的接吻安静而亲昵,舒翊亲纪珂一会儿,就要抱着纪珂,哄纪珂说一会儿话。 纪珂断断续续告知舒翊自己和梅红都暂时住在小姨家里的事情,因为家里房子在纪孝炜名下,他们都想斩断与那里的联系。 舒翊就向纪珂保证:“我们很快就可以有四十平的公寓。” 纪珂这才反应过来舒翊在考虑什么。 “好。”纪珂一时鼻酸,答应说。 纪珂还提及了梅红重新找到工作的事,并主动……暗示说,如果以后能给梅红发去一些他们的合照,梅红或许会开心很久。 合照的时间,从前安排在毕业那天,现在依据实际情况,也不是不可以提前。 说着琐事,纪珂又滑落一些储存许多年的泪水。 等突然变得爱哭的纪珂消停下来,舒翊趁机批评说:“说到照相,纪珂,我需要你先反省一下你做事的顺序,如果你先告诉我,那你就不用特意去给舒畅当模特,我可以……” 舒翊话音未尽,忽然意识到……纪珂是不是以为他完全不可以拍人? “纪珂,”舒翊皱了眉,“我是可以拍你的。” 他和纪珂之所以能友好相处,起点就在于他不拍人像,同时纪珂不爱被拍。 但如果纪珂有所改变,或者希望在他的相机里留下独一无二的痕迹,那他也不是不可以再努力尝试着把纪珂拍得更好看一些。 冲动行事的纪珂其实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当时有那样的契机,就那样执拗地做了。 但纪珂还是感到惊讶:“你不是有不拍人的原则……” “我还有不碰人的原则,现在说这个管用吗?”舒翊有些懊恼,“等着。” 纪珂坐着脱掉拖鞋,把脚后跟垫在沙发上,手臂环抱着腿,眼睛黏在舒翊身上。 舒翊挨个挨个找过舒畅那一屋子镜头,终于翻箱倒柜出一个陈旧的黑色拍立得,又找到仅剩的、花里胡哨的相纸,一起拿着朝纪珂走回来。 第35章 纪珂问:“你要干嘛?” 舒翊没回答,单膝跪在沙发上,离纪珂身侧稍远,举起拍立得对焦纪珂懵懵的脸。 闪光灯骤然一亮,一张相片吐出来,纪珂没有躲。 舒翊等显像,又跑去把拍立得放回原处,拿了支笔,弯腰在相片上写了什么。 “给你。”舒翊做完这些,把特别的相纸递给纪珂。 相片上是纪珂抱膝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发丝柔软,看起来乖驯温柔。 日期是今天,配字是“时刻”。 不需要舒翊特别解释,纪珂也知道,它的意义是“在一起的时刻”。 纪珂当即做了决定,要把它分享给梅红。 “舒翊,”纪珂笑着说,“以后你的相机里就不能只有漂亮的风景照了。” “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纪珂,”舒翊给出他的回答,“你胜过我见过爱过的一切山川与河流。” -正文完- -------------------- 文末歌词出自《化身孤岛的鲸》。 正文就到这里啦!结尾是一早就定好的,还有一些内容会在番外中交代(原本只有一个番外,但有宝想看畅哥和白业…时巨长陷入沉思)。之后会放出预收,期待和大家下本再见! 非常感谢陪伴!鞠躬! 第34章 零分 从纪珂完全不再介意舒翊的镜头后,舒翊也越发不避讳在纪珂面前摆弄相机——不止是他自己的,还要把纪珂封存在柜子里的相机解除封印。 纪珂原本以为舒翊或许会适当劝他慢慢放下心结,或搬出梅红那套“东西是好东西”的说辞,但舒翊并没有那样做或那样说。 舒翊只是碰巧需要使用那款镜头,从前他都是向舒畅借,现在比起说话讨嫌的舒畅,他更倾向于拜托纪珂。 纪珂就并未从舒翊这里获得一分一毫的紧迫感,他落在舒适圈,不需要进步,也没有人批评他懒惰或者是不对,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心。 舒翊接受纪珂,接受全部的纪珂,全部的纪珂舒翊都喜欢。 不过纪珂这枚镜头,却还是给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带来一点小小的麻烦。 起因是霏雨四月,舒翊约纪珂趁清明假期出去踏青,想用下纪珂的镜头。 纪珂还来不及吐槽二人在一起后度过的第一个节日居然是清明,就被舒翊先行抢走话头:“纪珂,你的镜头是什么时候磕到的?” 纪珂一愣,回想起梅红将相机交给他时:“我妈让我带来学校的时候好像摔了一下,不过当时是有好好放在相机包里的……” 舒翊面色一沉:“是学办那些人。” “可能吧,”纪珂笑了笑,“没事,磕到外面,镜头也没坏。会影响摄影老师的发挥吗?” 摄影老师就挑眉说“不会”。 不久前,纪珂为了避免舒翊和别人起冲突,将自己的相机借给了舒翊他们航天学院学生会办公室的几位干事,其中有舒翊的同班同学,叫杨磊。 这天上午最后一堂课,纪珂他们做课堂测试,纪珂完成后就上交作业提前签退了,准备去舒翊所在的教室,等舒翊一起去食堂吃饭。 纪珂不再点开寝室群,而是给备注为“600元”的联系人发去消息。 舒翊就告知备注为“0分”的联系人说他们可能也会提前下课。 纪珂耐心地关注着涌出的人群,知道舒翊会缀在人群之后,但没料想到,教室后门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纪珂蓦地有种不好预感,赶紧去看—— 舒翊正站在教室后面,挡住杨磊的去路,面露不善地垂下目光说:“你当时说,镜头损坏,你们照价赔偿。” 杨磊烦不胜烦,双手推了舒翊一把:“我他妈还要说多少回!不是老子弄坏的!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当初还给他的时候他没说是我给他弄坏的,现在口说无凭跑来找我,怎么,当老子是冤大头吗!” 舒翊蓦地握拳,面色很不好看,明显是在越来越多的围观视线下强忍着焦虑。 “舒翊,”纪珂赶紧拽住舒翊胳膊,“算了,我们走了。” 杨磊骂骂咧咧:“操,早知道不借你们的,真晦气……” 舒翊声音一沉,动作极快地闪过去揪住杨磊衣领:“你有意见可以说大声一点。” “舒翊!”纪珂情急之下,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我饿啦!” 杨磊:“……” 舒翊:“……” 纪珂有点尴尬,抱着舒翊的胳膊没敢撒手,舒翊却松开杨磊,回头对纪珂说“走吧”。 去食堂路上,舒翊失去了对自己右手的控制权。 纪珂捧着舒翊的手,用一张消毒湿巾细致擦拭着舒翊的掌心和指节,末了又从兜兜里摸出一支味道清爽的男士护手霜,仔仔细细揉按舒翊粗粝受损的皮肤,嘴里还要碎碎念:“都跟你说没关系啦,我又不在意,你要是跟他打起来怎么办,没有那么多酒精可以喷啦……” 舒翊就蜷起关节,短暂和啰嗦的纪珂牵了一下手,没有在意旁人的目光。 原本纪珂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但某天晚上,舒翊忽然说要给胥桃外卖一杯奶茶。 ——提前勾选的毛概课,舒翊和纪珂最终还是加入了胥桃六人,凑成一个八人小组,协力完成课堂汇报。 纪珂原想舒翊或许是在感谢胥桃没有介意他们的不合群,但纪珂又有些吃味:“舒翊,你什么时候总结出的社交心得?你还知道胥桃……喜欢喝什么奶茶?” “我不知道啊,”舒翊如实说,“她自己点的口味。” 纪珂小声哦了一句,揣着一点小小不舒服,但没有再问。 直到学办的人咬牙切齿造访a202,给纪珂转了一笔赔偿费,纪珂才知道,舒翊之所以请胥桃喝奶茶,不是因为毛概课题小组的事,而是胥桃帮了他的忙。 胥桃也是学办的干事,因为她有相机,所以她也参与了当初的学生活动拍摄。 舒翊问她对纪珂的相机有没有印象,胥桃才知道那台在活动现场被摔的不是学校的公共设备,不仅能作证,她还碰巧用自己的相机记录到了被摔的瞬间。 “舒翊,”纪珂把他的相机拿在手里,“你怎么没告诉我。” “她是碰巧知道。”舒翊说,“况且告诉你,你也懒得解决。相机是小事,我只是不喜欢看你吃亏。” 纪珂心里就酸软起来。 世上没有许多“碰巧”的事,一贯社交生硬的舒翊能为了纪珂辗转询问不熟悉的同学,那纪珂也理应对舒翊更勇敢一些。 “你以后都告诉我,”纪珂把相机放下,轻轻垫脚,去搂舒翊的脖颈,红着耳朵小声说,“我不喜欢你请她喝奶茶……所以我不会懒得解决的。” 舒翊一愣,而后把猫一样的纪珂稳稳安置在怀里。 “你说……要是我回家之后,用这台相机给我妈拍照,她会不会很开心?”纪珂突发奇想,问舒翊。 “会吧,如果阿姨不嫌你不务正业的话。”舒翊按自己的经验,回答说。 纪珂心里一疼,有些懊恼自己的失言。 舒翊却很淡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一点释然:“没事。我可以拍你,你喜欢我拍你吗?” 纪珂就凑上去亲亲舒翊,坦率道:“喜欢呀。” 后来,舒畅听闻了舒翊带纪珂去过清明节的事,惊悚之余又再次恨铁不成钢,决定替自己这个开窍但没完全开窍的弟弟挽回一点形象分。 五一小长假,舒畅牵头,白业开车,带舒翊和纪珂一起,又自驾去了一趟西南高原。 舒翊曾建议纪珂,最好在夏季去玩,氧气相对更充足一些。 纪珂当时觉得他不会有这样一个夏天,但他却迎来了。 纪珂给梅红和小姨反馈了许多照片,其中包含一张他和舒翊在湖边的合影。 湖面是天空的颜色,远方的雪山顶终年不化。 舒翊仍然像苍劲底色上一抹纯净的白色。 纪珂笑意自然,给这抹白色染上灿然金晖。 舒翊和纪珂的生活有了一些改变,又好像没怎么变。 舒翊的心理咨询没有停止,但咨询的性质更贴近于聊天,疏解学业压力、寻求逗纪珂开心的方法……而纪珂心里的伤痕在一点点痊愈,舒畅并没有机会付出双倍的咨询费。 孤单的灵魂暂且不曾因为努力适应融入人群而把自己弄得疲惫,即使未来某天,他们会跨出象牙塔、进入社会、涉足职场,被迫磨砺出新的形状,但如论生出怎样的棱角,舒翊和纪珂都像两块互补的拼图,彼此拥挤时,拼出一如既往的踏实和安全。 稳定的恋爱关系没有影响纪珂和舒翊的学业。 舒翊保了研,纪珂的研考成绩也不错,但因为专业方向不同,他们没有选择考到同一所学校,但都在同一座城市。 大四实习的时候,舒翊去了研究院,纪珂去了研究所。他们租了一套位置合适的四十平公寓,实习“舒工”和实习“纪工”正式开始了为期三月的同居适应生活。 第36章 毕业那天,梅红和纪珂的小姨都来了学校,与舒畅和白业相谈甚欢。 典礼结束后,纪珂在住了四年的寝室楼下远远见到了舒云山和江雪寒。 舒翊站在他的父母面前,脊背笔挺,需要微微低头才可以对上父母的视线。 被裹在宽大小熊t恤里的无措小孩成长为高大男人,他优秀、有能力、有主见,除了不爱与人接触且爱黏着纪珂之外,他逐渐开始掌控他自己生活的方向与方式。 那里面都有一个纪珂。 读研前的这个暑假,转眼七月下旬。 纪珂在梅红和纪孝炜结婚纪念日当天,带舒翊去了一趟他从小生活的房子,纪孝炜的家。 敲开房门时,纪珂时隔多年重新见到这个刑满释放的男人。 他几乎形销骨立,勉强维持着风一吹便散的优雅风度,对纪珂说“珂珂,好久不见”。 纪珂没有进屋,就这样和舒翊并肩站在门口,沉默地看了纪孝炜一会儿,而后无声地笑了。 纪珂从兜里摸出手机,轻点一下,把屏幕朝向纪孝炜,给纪孝炜展示了一段仅十几秒的视频。 视频是静音的,画面拍摄范围也有限,角度自上而下,能看见一个人白皙细韧的腰、浑圆颤抖的臀。 一只宽大的手掌掐在他腰上,指节鲜明地凸起。 粗而坚硬的东西拔出一些,又完全没入,像只粗犷潦草的画具,在姣好颜色上留下粘稠暧昧的痕迹。 纪珂偏头,安静地靠在舒翊肩膀,淡淡说:“我从来不是你的作品,不属于你。其实我也不属于妈妈,甚至偶尔都不属于我自己——但我是属于他的。” 纪孝炜不会认不出视频里的纪珂。 就像纪珂不会认不出相片里的梅红。 纪孝炜蓦地瞪大眼睛,扬臂暴起,舒翊用更大的力气将门板合上又死死抵住,屋里的高声谩骂、捶门、不断拧动门锁的声音让纪孝炜斯文扫地、浑不似人。 可这些动静却逐渐消停、平息了。 像一副锈迹斑斑的桎梏与枷锁,再不是禁锢天使翅膀的镣铐。 “舒翊,我们走吧,等下赶不上飞机。”纪珂对舒翊说。 “嗯。”舒翊牵着纪珂,悠哉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留下琐碎的对话,“虽然同居试用期结束了,但我觉得你还是喜欢和我一起住,所以我们开学前要把公寓定下来,多看几个楼盘,纪珂,你不要总是偷懒,等下住得不舒服又要和我闹。” “明明是你喜欢和我住。” “你喜欢和我住。” “你喜欢。” “好吧……” -全文完- -------------------- 正式完结啦!嗯…虽然连载过程不热闹,但作者其实写得顺畅开心,基本没卡文(甚至有时间码字新坑),也把最初设想的东西表达完整了,还眼熟了很多经常留下评论的读者宝宝,因此作者并没有很遗憾! 舒畅和白业的番外目前没什么好想法,就暂时留给以后吧(真不是懒)。 预收已开(见评论区置顶),这回整个青春点儿的,感兴趣的话,请宝们轻置玉臀点点收藏! 感谢陪伴,期待再见,鞠躬! 第35章 “给我看一下嘛!” “小时候的东西有什么可看的。” “很可爱啊——这是什么?” “这是……舒畅给我写的保证书。” 大学毕业后,纪珂考研上岸,舒翊保研本校,虽然未来几年不再在同一所院校读书,但都在同一座城市,距离也相去不远。 之前在实习时,二人度过了为期三个月的“同居试用期”,种种小矛盾一旦冒头均被舒翊枪毙,任性耍赖手段见长,最后“一致得出”试用圆满的结论,就正式决定一起生活。他们拥有了一间空间不大但让纪珂感到安全的精装小公寓,并在研究生开学前顺利入住。 舒畅给弟弟舒翊准备的毕业礼物,是一台车。 对此舒翊表示:“有需要用车的地方我借你的不行吗?你买一辆给我,付款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牙疼。” 舒畅当着纪珂不好发作,果真只好磨着牙,皮笑肉不笑说:“我倒是无所谓,但我跟你白叔叔在车里这样那样的,你要不嫌弃你就拿去开吧。” 舒翊汗毛都竖起来,赶忙接过新车钥匙。 纪珂在一旁脸红红的,舒翊想了想,真诚凑过去问纪珂:“你也想吗?可以的,现在我也有车了。” 纪珂赶紧把舒翊的嘴巴捂起来。 舒翊曾跟纪珂说过,他和舒畅一起去西南高原时,路上会与舒畅换手开车。纪珂当场露出极不信任的表情,害舒翊对这个小小过节记了很久,因此舒翊现在每早一定要开车送纪珂到学校,以证明自己的驾照真的没有白考。 不过,工科生泡在实验室的时长是很恐怖的,有些时候住在校外不比住宿舍方便,可二人毕竟“身有隐疾”,碰上急事有辆车确实方便许多,就对这一点困难克服得很好。 舒翊还督促纪珂有空也去把驾照考下来:“白哥是运输兵出身,他以前的战友退伍后开了驾校,你可以去那里考,我也是在那里考的,看在白哥的面子上,教练都没有骂我。” 纪珂疑惑:“你的驾照是高中毕业那个暑期考的吗?你那时就认识白哥了呀,我还以为是上大学后,畅哥才介绍白哥给你认识的。” 没想到舒翊摇摇头,回忆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只是中学六年少有见面,白哥变化也比较大——他以前皮肤很黑,头发很短,衣着朴素。所以圣诞节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我照面时才没认出来,后来听到名字就记起来了。” 舒翊的社交圈向来很窄,纪珂恍然:“那畅哥和他……” “可能他们很久了吧,谁知道。我小时候很讨厌舒畅,他什么都不和我说。”舒翊抱着纪珂闷闷道,“你不要羡慕他们。我认识你时的年纪比他认识白哥时的年纪更小,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会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更长。” 纪珂就被舒翊幼稚的攀比逗笑。 经过大学四年的系统就医和随机历练,舒翊的洁癖虽未痊愈,但大有缓和,至少舒畅和纪珂都能放心他单独出入人群,不再担心他有随时被人吓晕的风险。 可舒翊还是倾向于黏着纪珂。 不在一所学校且学业繁忙的弊端就这样显现出来,有时周末,他们都因为各自的实验任务,而不能与对方度过完整的一天,舒翊因此而累积的压力与焦虑也初露端倪——纪珂在听说舒翊一个人忙忙碌碌非要打扫实验室时就猜到了这一点。 纪珂知道清扫是他怪人室友释放坏情绪的方式之一,便特意与舒翊约好:“舒翊,你不要管实验室啦,我们自己家里还有好多没收拾的地方呢。这个周末我们哪也不去,就在家整理旧物,你觉得怎么样?” 舒翊这位前清洁委员最爱整理了,答应得飞快。 由于舒翊把他存在舒畅那里的所有个人物品都搬了过来,舒畅还给他添了不少吃穿用度,所以东西比想象中多得多,周末他和纪珂就都把时间提前预留出来,待在家里哪也不去,主要任务就是收拾。 纪珂就从一个纸箱里,翻到一件陈旧的童装t恤,和裹在t恤里的一张纸。 舒翊在纪珂的强烈要求下,给纪珂讲述了他与舒畅同款小熊t恤的故事,并拿着那张纸说:“舒畅必须要和我分开住的时候十六岁,他跟我保证,等他两年后成年,他就会回来接我,还给我写了这封保证书、签了字,但是他还是食言了。” “我以前每每和他通电话,就要问他什么时候才来接我走,一问就是好几年,直到我上初中,我才知道这对于他来说是个怎样难以回答的问题。” 舒翊张张嘴沉默片刻。他微微低头,看着保证书上写着舒畅名字的落款,半晌才说:“我讨厌他迟到四年,但很高兴他最后还是来了,只是迟到而已,不是骗我。” 舒翊盘腿坐在地上,纪珂就抱膝蹲在他面前,笑着伸手摸摸他的头,拂去一些偷偷藏了很久很久的委屈低落:“舒翊,这个叫爱,不叫讨厌哦。” 舒翊被这套肉麻说辞弄得有点不自在,几下便把手里的保证书折好,动作飞快但小心,想了想还是重新裹进t恤里:“这两个都要留着。等他下次过来家里吃饭,我再拿出来给他看——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他看到这个保准要什么给什么的。” 纪珂哭笑不得,训道:“你怎么这样呀?舒翊,畅哥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 舒翊很轻地哼了一声:“以前他是因为愧疚,我不喜欢他那样。好在后来他不再把我当债主了,又变回我小时候的那个哥哥,只是管得好多……” 舒翊说到这里,神情宛如“大仇得报”一般得意:“不过他也有人管了。” 不知道是不是背后不能讲人坏话的缘故,舒畅的电话就在这时打进来。 第37章 舒畅对舒翊的电话问候仍然保持着相当高的频率,和纪珂记忆中大学几年生活一般无二,是兄弟间默契的习惯。 舒翊说不了几句好话,但语气却十分鲜活,对此,舒畅一边欣慰,一边想把舒翊从电话里揪出来打一顿,很是矛盾,最后总要以纪珂充当和事佬才能妥善收场。 纪珂依然蹲成一朵蘑菇,撑着下巴安静听舒翊和舒畅拌嘴:“你明天要和白哥一起过来吃饭吗?我找到点小时候的东西,要拿给你看。” 舒畅在电话那头严肃勒令舒翊不许把小时候的照片共享给白业。 舒翊噢声:“白哥想看?那我需要找一下。” 纪珂就觉得舒畅的火气要从电话里冒出来燎着他的头发了,很没良心地笑出声。 挂掉电话后,纪珂眼睛亮晶晶:“舒翊,我也要看你小时候的照片。” 舒翊假装没听见,把纪珂这朵蘑菇从地板上捡起来端进卧室,纪珂张嘴申诉,舒翊就黏黏糊糊亲过去。 纪珂断断续续说:“唔,那我明天找畅哥要……他那里肯定很多……” 舒翊很懊恼。 反正纪珂明天上午也不一定能清醒着接待来客,舒翊就当场反悔,决定让舒畅明天不要再来了。 -------------------- 大嘎好!作者开了一篇新文,讲舒畅和白业的故事,小番外打个时间线的补丁,感兴趣的bb请关注《氧气需求》,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