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烟尘》 初遇纨绔 不好,这回遇上硬茬了。 这是苏妙妙第一次见到乔寰时的反应。 苏妙妙十岁入教坊,十五岁破了身,距她第一次挂牌接客也有两个年头有余了。做官妓做到如今这个份儿上,尽管比不上妈妈们眼光毒辣、长袖善舞,也终究敌不过花魁头牌们技术过硬经验老道,但苏妙妙聪颖机灵,三分靠模仿、七分靠创新地开发出了一套完整业务流程,两年下来也累积了一票十分捧场的熟客,可以说,做的都是回头客的生意。 本来嘛,出入勾栏瓦肆的男子,都是来找乐子的。像霭烟阁这样的官家妓坊,来往的又都是达官贵人,再不济也是乡绅巨贾(偶尔造访的国子监学生不在讨论范畴)。这样的客人,在基础乐子之外,往往有更高级的审美趣味和精神追求。苏妙妙深谙此道,于是在吹拉弹唱、唱念做打之外,还研发出一项独门绝技,即卖惨装可怜。 具体表现形式就是,当苏妙妙发现一个看起来有前途、有希望被发展为老顾客的客人时,在一曲演奏完毕之后,她会适时地挤出一些恰到好处的眼泪,或是表演出一段精心设计过的惆怅。待得那倒霉客人追问缘由时,苏妙妙便柔柔起身,再用提前排练过无数次的姿态抱着阮躬身致歉(她十分清楚用哪个角度对着客人最能展现她纤细的腰身和领口白腻的皮肤),用掺着自怜的哭腔说上一些“闻琴起意”“感怀身世”之类的话。 在这种场合之下,苏妙妙都有一个精心包装出的悲惨身世:生母早亡啦、生父重病啦、被继母卖入青楼啦、洁身自好却被妈妈打着逼着接客啦、郎君您是我的第二个客人啦…… 这一招不说屡试不爽,十次里倒也有八九次引得那客人愁肠万千。男人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明明都来嫖娼了,却偏偏还要带着救世主的心态;要是这女子身世凄惨、无依无靠,男人的荷包便与裤腰带一起松了开来。带着要拯救那女子于水火的心理暗示,男人往妓馆跑得便也更勤了,就如同扯了个什么幌子、拉上了一面遮羞布做成的旗帜一般。 当然啦,打铁还需自身硬。光靠这些小伎俩,顶多让客人多怜爱几分。但要想让客人多来几趟、乃至于在张三李四与苏妙妙之间优先翻她苏妙妙的牌子,知情识趣、察言观色、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样都不能落下。这其中,“知情识趣”尤为重要。任凭多好脾气的客人,也不愿对着一个木头似的美人不是?既然没身为妓,便不要总想着搞冰清玉洁那一套。做妓女也该有做妓女的职业道德,把客人伺候舒服了、哄得开心了,即便是“以色侍人”,也比那拧巴矫情自矜身份的神仙来得通透些。 苏妙妙自认为在霭烟阁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经深谙此道了。不成想,她刚刚捧着阮弱柳扶风地走进绣房,便遇到了冷声冷语的乔寰。 “我不吃这一套。把阮放下,过来。” 苏妙妙对天发誓,她此刻的惆怅与蹙眉绝没有半分表演成分在。她愁眉苦脸地放下阮,轻移莲步。乔寰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塌上,一副直奔主题的模样。在走到乔寰跟前之前,苏妙妙凭借良好的职业素养,迅速将表情转化成柔婉顺服的模样。 “郎君,奴伺候您饮酒,再端上两道奴亲手做的小菜,可好?”她低眉顺眼地在乔寰面前躬了腰。 亲手做个屁,她可没那闲工夫。霭烟阁大厨出品,童叟无欺,现做现吃,苏妙妙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这儿的小菜吃食和花魁娘子那里的绝对一个味儿。 乔寰双臂环抱在胸前,面色不善地盯着苏妙妙。世家子嘛,自是有些骄娇二气在身上的,加之乔寰此刻正在气头上,连带着看苏妙妙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饮什么酒?”他冷哼一声,“我家中难道没有酒没有菜?叫你来是做什么的,你很应该清楚才是!” 苏妙妙张口结舌。这人莫不是来找茬的吧!曲儿也不听,酒也不喝,把霭烟阁当成了什么地方!脚夫混迹的娼寮吗!往日也不是没见过如此猴急的客人,可却从没遇上过这么凶的!她忍着气耐着性子道:“郎君莫要生气。奴这就伺候郎君安置。” 她带了九分的讨好,但手上动作仍是泄露出她那一分不满。她手指翻飞解开乔寰的腰带,也不管他腰带上丁零当啷的荷包、玉坠儿,像是撒气似的“哗”的一扯。乔寰原本只是斜斜倚在塌上,被她这样猛地一拉,没有防备之下一个趔趄,向前扑腾了几寸,赶紧扶住一旁的案几保持平衡。他乍然来了兴趣,礼尚往来地勾住苏妙妙的腰,喜笑颜开道:“小娘子当真是多情。” 苏妙妙定睛去瞧,他笑得颇有几分猥琐。 —— 霭烟阁里的老鸨名为管红,平日里姑娘们都称她一声“红姨”,跟那些红妈、红姐之类的区分开以表尊敬。掌管霭烟阁数十年了,红姨早已不插手一线业务,调教新人、接待客人、前厅的酒水、送到房中的小菜……这些琐事她统统不过问。只有在顶顶要紧的贵客到场时红姨才会亲自盯着。除此之外,她便只负责账目与打点往来这些核心的事务。 不过,苏妙妙是故人之女,从十岁起就在红姨跟前,是红姨一手带大,感情非同一般;今天她接待的又是黑着一张脸进门的天魔星,是以红姨十分放心不下,借着巡视阁内事务的名头,来到苏妙妙所在的小院。 尽管名字充满了误导性,但霭烟阁可不是一栋楼。主楼名为醉晚庭,三层高,有戏台、有厅堂、有雅间,是达官贵人请客吃饭的地方。围着醉晚庭星罗棋布铺散开的,便是姑娘们的厢房。为了保障客人隐私,厢房与厢房之间都隔了两层,作为服侍的丫头与嬷嬷们值夜之处。像苏妙妙这般人气高又讨老鸨喜欢的姑娘,和其他得脸的小娘子们一样,都有自己独立的院落。虽然跟花魁娘子的院落比起来多少显得狭窄寒酸了些,不过到底雅致幽静。所以,霭烟阁在占地规模上,和寻常三品大员的宅邸差不了多少。 红姨走到院门口,身旁随侍的赖嬷嬷朝院门口的柳嬷嬷递了个眼色。柳嬷嬷低声道:“未曾要水酒,也不曾吩咐吃食。” “可有异声?”赖嬷嬷很机灵地问。 柳嬷嬷面露难色。她想了想,仍是咬着牙摇头道:“没有。……连琴声都没有。” 连琴声都没有,便是最大的异声了。此刻刚过戌时,时间还早着呢。醉晚庭中的歌舞刚演了一半,劲爆的节目甚至还没来得及上场,可乔寰一头扎进苏妙妙房中,到了如今连琴声都不闻。此刻红姨眼前已经出现苏妙妙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破布条、被乔寰殴打凌虐的画面了(类似的事情在红姨的职业生涯中出现过许多次了,所以她不难想象主角换成苏妙妙的场面)。 饶是红姨见多识广,闻言也不免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脚下的步伐也更密了些。待得走到房门口,红姨终于明白了方才柳嬷嬷为何面露难色。屋内苏妙妙还能出声,可见是没被塞住嘴;里头的动静嘛,在霭烟阁这样的场合下也算正常。唯独就是这时间是不是早了点…… 红姨抬头望天,天上月明星稀,月儿刚刚露脸。外头还在谈笑宴饮,张大官人刚刚借请教为名把一幅古画交到了工部监察使的手上。聆儿怜儿两姐妹排了两个月的新舞正要出场,后厨的墩子菜刀都要抡出火星子了……在这种情况下,苏妙妙已经开始了当晚的正经工作,并且如往常一样,业务水平非常不错。屋内是连绵不绝的喘息娇呼,又夹杂着苏妙妙一迭声的求饶。如红姨和赖嬷嬷这样久在风尘的人听了都不免有些脸红。乔寰显然也满意极了,声音都带着心满意足后的慵懒笑意:“这便受不住了?还以为有多厉害呢。” 行了,至少这一晚上,乔寰这混世魔王是不会在霭烟阁打砸烧的闹腾了。红姨放下心来,朝着月亮合掌拜了拜,口中道着阿弥陀佛,迈步回自己院子去了。 拒绝无良甲方 这人当真是——!! 苏妙妙恨急气急,一口银牙都差点咬碎,却偏偏奈何不了乔寰。这天夜里,她如同往常一样服侍了乔寰一轮,随后扶着酸软的腰肢起身,披上小衣和内衫为他更衣(示意他该穿上衣服走人了)。方才还懒散温和的男人却陡然间变了脸色,冷冷怒喝“谁让你多事”,硬拉着她又行了一回房。苏妙妙不敢再有其他动作(当然也确实是没力气了),但也的的确确不想留这人过夜。 且不说过夜是另外的价钱。光是一想到要和这讨厌鬼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的睡上一整夜,苏妙妙就感觉床上有虱子在爬一样,一刻也待不住。她清了清嗓子,迂回了一大圈,问他饿不饿渴不渴累不累,随后含蓄地暗示他“醉晚庭有一道胭脂鱼做得极好,来都来了不妨一试”。 乔寰起先还没听出来。他悠然地跟着苏妙妙一问一答,用“不饿”“不累”“不用”搪塞掉她所有的“关心”。苏妙妙急了,多问了几句,不小心暴露了真实的想法,即,赶人走。乔寰怒极反笑:“不劳小娘子费心,郎君我有的是力气。” 他很快亲力亲为地向苏妙妙证明了自己的的确确是不需要吃饭休息。这下苏妙妙连嗓子都哑了,恨恨地瞪了他一炷香的功夫。倒不是她对乔寰的恨意只能持续一炷香,实在是她累极困极,很快眼皮有千斤重般睡死了过去。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苏妙妙浑身酸痛,深觉五马分尸也不过如此了。她从绣床上支起身子,有气无力地喊道:“灵嫣,灵嫣!” “哎!”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子脆生生地应道,一面快步走进来,打起了帘子,满脸堆笑:“妙娘醒啦!” 苏妙妙急道:“赶紧熬一碗,哦不,两碗浓浓的避子汤来,再吩咐她们打一桶热水,放上多多的柚子叶,好好洗一洗昨晚的晦气。呸,真是倒霉透了……” 灵嫣脸色大变,一面摇着头一面手舞足蹈。苏妙妙不解其意,仍自顾自说着遇上乔寰有多倒霉,这辈子再也不想接这个客了,还好送走了这尊瘟神云云。帘子再度被打起,她口中的“瘟神”施施然背着手走了进来,皮笑肉不笑道:“妙娘果然真性情。” 苏妙妙再次张口结舌,连职业道德都顾不上了:“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乔三郎出手阔绰,包了娘子七天。”灵嫣小心翼翼地提醒,一边快步上前扶苏妙妙起身。 在霭烟阁,可没有什么批发打折、多买多送这一说。霭烟阁里所有有独立院落的娘子都实行预约制,今天李郎、明日杜公都排不过来,要姑娘七天只接待一个,可是冒着得罪其他客人的风险的,自然要价也不菲。 不过乔寰有的是钱。他昨晚跟阿兄大吵一架,一气之下跑出家门。兜里有钱的浪荡子,要打发时光、要找个地方落脚,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乔寰很快想起了往日同窗请客吃饭的霭烟阁。在乔寰的印象中,霭烟阁能吃能玩能嫖能住,待上几天不成问题。于是他凶神恶煞地一头扎进了霭烟阁,对着迎上来的清俊门房狠狠道:“要最红的娘子,包七天。” 门房也是人精,认出这是已故乔秘监的幺子,京中有名的纨绔,且今天心情十分糟糕。门房一面吆喝着“乔三郎到”,给足了乔寰面子;一面搓着手低声致歉:“三郎,林娘子的约已排到了下个月月中。包七天,得要上二十两银。您看……” 乔寰脚下一个踉跄。二十两?他们明明可以抢,却还送了个花魁给你嫖!他是有钱,但也没有有钱到这个份上!有钱又不等于有病! 他假装不动声色,也不管精明的门房早已看出了他的窘迫,依旧恶声恶气地说:“……随便找个清丽的娘子便是了。——爷可不住那人挤人的地方。好歹有个清静的地方待着,让小爷躲躲清闲。” 门房点头哈腰地殷勤道:“乔三郎这边请。今儿可赶巧了,正好苏娘子闲着,就等着三郎您来呢!苏娘子色艺双绝,那一手的阮琴连白相公都夸过的……” “正好闲着”=葵水刚退还没来得及挂牌子,“色艺双绝”=会装会卖惨,“白相公夸过”……哦,这倒的的确确是夸过,这一点上门房没有说谎。 因为舍不得二十两银子,所以乔三郎被引进了苏妙妙的小院中。事后苏妙妙知道了缘由,拍着桌子大骂那门房,连带着花魁娘子林俏影也挨了几句排揎,从“早知如此倾家荡产也得帮他出那二十两”,到“我高低也得挣个花魁娘子回来当当”,听得灵嫣赶紧捂她的嘴,生怕她这些不假思索的话被人听了去。 不过拍桌骂人都是背地里进行的。当着客人的面,苏妙妙依旧保持者良好的职业道德。在说客人“晦气”“倒霉”被抓了现行之后,她在起身那一瞬间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她柔柔弱弱地在灵嫣的搀扶下下了床,嗲着声音嗔怪道:“都怪三郎,昨夜……让奴竟似死过一回般。” 她捏了十成十的做作,声音如同刚刚泡了蜜水般湿淋淋的,每一个音调都拖得又长又绵软。为了防止效果不够,苏妙妙强忍着厌恶抛了个媚眼。 呕!! 阿弥陀佛,最好是恶心走这瘟神,还她自由!! 看起来效果还不错。乔寰显然是被恶心到了,背过身去喘了几口气。但他很快明白过来这不过是苏妙妙为了赶他走使出的伎俩。——要是被客人退货,这七天她就自由了不说,已经交出去的嫖资可是不退的哟。 乔寰在心底里暗骂霭烟阁是黑心商家,铁了心要赖在苏妙妙这里,赖到阿兄乖乖低头请他回家才行。于是他和善地上前扶住苏妙妙,用更甜腻的语气轻呵道:“妙娘,你可要快点适应本郎君才是。” 他回以一个邪魅狷狂的笑,苏妙妙隔夜饭都差点呕了出来。 安身立命的大道理 为了赶走乔寰,苏妙妙开始了为期七日的艰苦卓绝的抗争。乔寰从不知道一个女人为什么能有那么多花头,尤其是把这些招数全都用在赶走自己上。他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自觉自己怎么看也是一个相貌周正的好儿郎,平素在府里也还是有不少婢女试图爬床挣个姨娘当当的,可到了苏妙妙这儿,便是沟里的蛆虫、后厨的泔水,都要比他强上几分一般。 苏妙妙的意思很明确:走开,别影响我做生意。 第一天,她仍是用惯常的招数,一味做小伏低,时不时蹦出两句缱绻的风月情话,企图让乔寰被恶心跑。可乔寰看穿了她的心思,跟她有来有往地互相恶心。这个说“郎君真真是奴的冤家”,那个就道“妙娘对本郎君有意也是人之常情”。到了第二日苏妙妙转变了招数,开始板着脸规劝他,说什么“长兄如父”“兄友弟恭”,要他向乔家大郎认错,听得乔寰火冒三丈。偏偏他既不能动手打人,也不能自降身份同苏妙妙吵嘴,生着闷气抬脚就往外头跑;跑到一半他猛地停住,醒悟过来这是苏妙妙的阴谋,走的是古代才女名妓的路数,拣着好话来说,总归他不爱听什么就说什么。待得把他气跑了,不仅眼下七日之困可解,传出去还能博个贤德的名声。 想到这里,乔寰又折了回去,嬉皮笑脸地冲苏妙妙作揖,说“七日之后定向阿兄赔罪,如今妙娘还是同我安置了吧”,拽着苏妙妙又回了屋。 第三天开始,苏妙妙对乔寰实行起了经济制裁。所有送到小院的吃食酒水,足足翻了十倍的价卖给乔寰。乔寰仔细一算,真要这样过上七日,用出去的银钱早就超过了二十两了。 他心中恼恨,下定决心一定要从苏妙妙身上捞回本钱。 这本钱捞着捞着,两人从虚情假意到了后来干脆撕破脸的程度。到了第六天的时候,苏妙妙面对乔寰索性连装都不装了。见他进来,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更别说像往日一般站起身来殷勤讨好了。她嘴角抽了抽,“哼哼”两声算是招呼。 乔寰也没好脸色。他刚刚得到消息,乔家大郎对他在霭烟阁留宿、还包下了一位娘子长达七日之久的荒唐行径十分不满,明言不会来邀他回府,甚至还说“爱在哪便呆在哪”,实则是吃准了乔寰钱花光了就会灰溜溜回家的事实。刚听到这个消息时,乔寰自然是火冒三丈的;可令他更生气的是他仔细一想,意识到乔家大郎说的是对的。 乔三郎不快活,第一个遭殃的便是苏妙妙。头天夜里是如此,今天也是如此。不过今日的苏妙妙和头天夜里的可不一样了。如果说当时苏妙妙还顾着职业道德,同乔寰虚与委蛇一番,如今苏妙妙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 “怎么,你就这么讨厌我?”乔寰质问道。 苏妙妙甚至都懒得起身,散漫道:“我与三郎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讨厌三郎?——从小妈妈便教我,不值得为不相干的人耗心力。” 好好好,好个不相干的人。乔家大郎一反常态对他不假辞色,就连这个青楼妓女也将他弃如敝履。乔寰脆弱的玻璃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便一股脑将脾气发到苏妙妙身上,嚷道:“好个霭烟阁!我真金白银包了你七日,你竟……!” 我还给你真枪实弹地嫖了七日呢!苏妙妙柳眉倒竖:“霭烟阁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我们又何曾做了对不起三郎的事?三郎想听曲儿谈心,床上想换个花样,我哪一次没有依?” “那你为何总想着赶我走?”乔三郎不依不饶,一屁股在苏妙妙身边坐下,颇有几分小孩子耍无赖的模样。 苏妙妙定定地看着乔寰,像是第一次认识他那样。她有满肚子的尖酸刻薄和阴阳怪气能用来应对这个问题,但大抵是因为她不想再和乔寰周旋,又或者是七日之期将满,她也打定主意今生再不会见乔三郎了,索性与他将话说个明白。她拍了拍乔寰的手臂,认真地说:“因为我没有打算再做三郎的生意。” 乔寰不解其意:“难道是因为我头一日来的时候得罪了你?” 苏妙妙笑了:“妙娘是贱籍女子,哪儿就那么轻易被得罪了?” 这是六日来她第一次真心地对着他笑。苏妙妙本就清丽脱俗,一笑起来更是甜美可人。乔寰只觉春风拂面,心旷神怡,不觉痴痴地呆在那儿,听着苏妙妙往下说。 “妙娘十岁起就身在烟花之地,深知烟花女子想要安身立命实属不易。今日为张三唱曲儿,明日陪李四过夜,终是不长久的。有捧场的熟客,体面的主顾,像我们这样命如浮萍草芥的女子,才能过得稍微好一些。” “你怎知我不能做你的熟客?我又不是出不起钱!”乔寰不服气道。 “这不是钱的问题,三郎。”苏妙妙摇了摇头,“三郎你出身名门,生父是当今圣人做太子时的太傅,后来官至秘监,可谓是出将入相。你是乔秘监的老来子,从小被宠得不成样子;后来乔秘监不幸身故,乔家败落,全家的担子都落到了你们三兄弟的身上。” “那又如何?”大约是被提及先父,乔寰的气焰也矮了半分。尤其是他一想到乔秘监要是还在世,得知他待在青楼里头过日子这般荒唐,那张因为忧国忧民而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你那日为何怒气冲冲地来到霭烟阁,其中缘由我并不知晓,但大概也猜得出来一些。乔家大郎靠着圣人的恩荫封了个六品官,他的起点已经是很多人为官一生的终点了,后又凭着考绩卓着升到了如今正五品下,圣人待乔家不可谓不厚密。乔二郎在交州守着海贸,虽品级不高,但油水颇丰,也是惹人歆羡的肥差。乔大郎、乔二郎如此,除了有圣人照拂乔家的恩遇在,更是他们自己上进。可唯独三郎,既没有爵位、没有功名、更没有一技之长,来日成家立室,便是圣人想要偏袒你也不成!” “我大兄二兄只知钻营,哪懂我这人间逍遥客?再说,这不是还有乔家、乔家人吗!”乔三郎仍不服气。 “我若是乔大郎,乔秘监一死便分家,再不管你这纨绔幼弟!你细想想,你两位阿兄自己有儿子,作甚么要多嘴多舌拘你读书?” “那是他们多事!唔,还不是怕被我连累,说我糟蹋了乔家的门楣,嗯……” “正是了!”苏妙妙抚掌大笑,“三郎,须知败家子都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样一点点败光了家产的。你在霭烟阁这七日里头,花费的二十两,是四百亩水田的年产了。乔秘监两袖清风,能攒下几亩这样的水田能供你这样花销?” 乔三本还想辩解说“还有祖产”,话还未出口冷汗便滴了下来。再如何浪荡不羁,他也知道祖产是轻易动不得的。可如今,他竟想都不想,竟要拿祖产来吃酒狎妓。 苏妙妙坐直了身体,干脆摊开说:“明日你离了霭烟阁,不外乎两种结局。一则,乔家大郎见你冥顽不灵,依着法理分了家,给你一份家产便是,再不从公中私库明里暗里地贴补你。到时,你再想维持现在这样靡费的生活,怕是不能够了。二则,我想乔大郎并非那冷心冷情之人。此番你认个错,他必得更严苛地拘着你读书。待三郎考得功名,恐怕连妙娘的鼻子眼睛都记不清了。是以,妙娘不会在三郎身上钻营卖乖,并非憎恶三郎,实是无益之事不必为之。” 她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乔三郎如今的奢靡生活都只是富贵泡影,依附着乔家大郎的庇佑罢了,内里底子仍是虚的,来得了一次估计来不起第二次,所以不必在他身上多花功夫。 换言之,苏妙妙嫌他穷。 这六日相处下来,她愈发察觉到乔三郎并没有什么坏心思,还跟小孩子一样想骂就骂、想闹就闹,只是明明跟自己年纪差不多了却还任性妄为、浑浑噩噩。出于送瘟神的心态也好,出于真心也罢,总归苏妙妙说了这许多。这种话说了吃力不讨好,反而得罪客人、败坏名声,遇上脾气差的说不定还要挨耳光。苏妙妙向来只做温柔解语花,即便是对着有今生没来世的一次性客人也只做个尽态极妍的花瓶,从不说这些家长里短。这样循循善诱地规劝,于她而言还是第一次。 同样的话,乔大郎说来乔寰只觉得刺耳,认定阿兄是俗世庸人,成日里只懂仕途经济,哪懂他这翩翩佳公子遗世而独立的风花雪月情怀;但苏妙妙鞭辟入里,由浅入深,娓娓道来,尤其是“嫖娼七天等于四百亩水田耕一年”的类比,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老黄牛与佃农在黄土地上热火朝天,他在妓馆里如火如荼。光是想一想,乔寰又打了个寒颤。 他站起身来,对着苏妙妙长长地作了个揖。对于一个烟花女子来说,这是极重的礼节了;不过苏妙妙坐着没动,硬生生受了他这个礼。行完礼,乔寰抬脚边往外跑;走到门口时又折返了回来,狐疑道:“你说你只接待能当熟客的客人,可上次那个胡商包了你半个月又怎么解释?” 三个月前,有一个胡商一掷千金博苏妙妙一笑,占了她半个月。事后苏妙妙在风月场里名声大噪,连带着身价也涨了不少。 胡商,这次离了长安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明显有悖于苏妙妙“只做熟客生意”的原则。面对乔寰的质问,苏妙妙沉默了半晌,随后道:“……没办法。他给得实在太多了。” 乔寰气结,站在原地像头牲口一样哼哼唧唧喘了好一阵子粗气,随后愤愤掉头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苏妙妙摇着团扇,多少有些不舍。 哎,很难遇到活儿这么好还这么俊朗年轻的客人了…… 再遇白嫖怪 乔寰总算从苏妙妙的生活里暂时退场了。接下来苏妙妙的日子和过去一样自在,只不过有一些小事让苏妙妙平静的生活起了些许波澜。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苏妙妙身边的灵嫣快到年纪了,蓉妈的意思是先把灵嫣、灵珑、灵琇这几个女孩子打包交到她手上学一些不可告人的技巧,等过了年就可以搞个集体拍卖会,再然后就是顺顺当当挂牌接客了。 这几个灵字辈的姑娘和普通侍女不太一样,本也是入了籍的,相貌也都是一等一的,小时候就跟着嬷嬷们学了基本的识字和诗书,每人也都有一样拿手的器乐。到了十一二岁的时候,她们被调去了娘子们身边服侍。其实娘子们身边根本不缺人服侍,这几个灵字辈也不过是被安排来学习娘子们待人接物和与客人的相处之道,以便日后更好地为霭烟阁赚钱。 苏妙妙神色平静地吩咐人帮灵嫣收拾好了行李,可是灵嫣却不愿意了。她哭丧着脸说什么“想继续服侍娘子”、“舍不得离开妙娘”云云。苏妙妙可是精通唱念做打的天才,论起这种架势的装腔作势来,苏妙妙才是祖师爷。她冷着脸呵斥灵嫣跪下,命令她说实话,这才从灵嫣嘴里撬出了真相。 把灵嫣哭哭啼啼又经过包装美化的说法翻译一下,苏妙妙提炼出如下信息:灵嫣自认为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做不出那以色侍人的勾当,希望能“卖艺不卖身”,待一个有缘的郎君救她于水火之中,为她脱籍赎身,从此双宿双栖,做这位郎君的正头娘子。 “你做梦!”苏妙妙怒道,“你放眼瞧一瞧,这整个霭烟阁里头,乃至整个长安城,哪有什么卖艺不卖身的?便是鼎鼎有名的连都知,李相邀她去府上作陪,不也照样得去?你又算老几?” 如果说林俏影只是霭烟阁的红倌人,那连安素就是整个长安城的花魁娘子了。在大马路上遇见时,别说苏妙妙,林俏影也只能恭恭敬敬点头哈腰称一句“都知”的。相传连安素早年间也是打着“卖艺不卖身”的幌子的,可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也只得就范。事后这位红极一时的连都知哭哭啼啼闹了几场,身价也跟着跌了几跌——神女跌落神坛,自然再不复当年风光。 “可是,只要我抵死不从,说什么都不肯依,或许……” “我劝你收收你那些心思吧。我入霭烟阁七年,你这样的,都不用红姨出面。蓉妈、巧姐,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多的是收拾你的法子。” 恩威并施地把灵嫣送了出去,交托到了蓉妈手上,苏妙妙又拉着蓉妈卖脸求情地说好话,说是灵嫣不受教,劳她多费心,打也使得骂也使得,只求蓉妈好好教她。蓉妈收了苏妙妙一对金耳环,自是满口答应,说一定会好好关照灵嫣。 身边少了灵嫣,苏妙妙总觉得浑身不爽利。近日来也不知是怎么了,霭烟阁的客人少了许多,且以乡绅和商贾居多。官场上来的客人,比从前少了五成不止。红姨耳目灵通,探听得消息,说是圣人要用兵,朝堂上忙得不可开交。作为服侍达官贵人们休闲娱乐的下游产业,平康坊这一头难免也受了些许影响,再少像从前一样乌央乌央十几个郎君官人一同前来谈笑宴饮的辉煌场景。 霭烟阁冷清,连带着苏妙妙的塌上也寥落,如今一个月里竟能歇上近二十天。仔细算算,似乎就是从乔寰来过之后,霭烟阁生意大不如前了。苏妙妙抱怨着“就说不该接这个丧门星”,一边想着那六日间与乔家三郎颠鸾倒凤当真快活,脸上竟红了一红。 乔家三郎,果真是资深的纨绔浪荡子,于房事一道也…… 算了算了。苏妙妙负气将手中的果子一扔。妓女也是有尊严的,总不能腆着脸写信求着乔三郎来嫖吧。再说,她那一套做小伏低、温言细语的路数在乔三郎跟前早就行不通了。已经撕破脸的两人,见了面也是吵嘴,还不如就此相忘于江湖呢。 苏妙妙看得通透,乔寰却是个拎不清的,显然不这么想。这天清早,苏妙妙袅袅婷婷倚在小院门边,眼含热泪(困得)挥着帕子送别朝议大夫,刚转身走回小院准备补觉,就听见乔寰戏谑的声音。 “那老东西当你爹都嫌年纪大,还这么恋恋不舍呢?” 他似乎是一直潜伏在小院的门边,就等着抓住苏妙妙落单的机会凑上去。苏妙妙一个激灵,连瞌睡都醒了,吓得赶紧回头,三步并作两步,兔子般蹿到门口,伸长了脖子。 还好,还好,朝议大夫已经走得看不见人影了,想来听不见方才乔寰的话。 她拍着胸脯转身,狠狠剜了乔寰一眼,没好气地自顾自转身就走,没有半分招呼他的意思。 她这样率性而为的样子却比虚情假意小心逢迎更让乔寰心生欢喜。他厚着脸皮贴上去,嘻嘻哈哈凑近苏妙妙跟前,毛手毛脚地去搂她的腰。苏妙妙发现挣脱不开,又去拍他的手,但乔寰仍是不肯撒手。 “做什么!给钱了吗就动手动脚的!” 乔寰仍是不恼,笑眯眯地说:“上次我付了七日的嫖资,如今还差着一天呢。门房和妈妈们自知理亏,就放我进来了。” 苏妙妙紧皱着眉头紧盯着乔寰,眼里是不加掩饰的鄙夷。 自知理亏个屁!这位爷疯起来是真的能拆家烧房子的。他堵在霭烟阁门口,嚷嚷着霭烟阁收了钱不给嫖。管看门的门房,和管接客分配姑娘的巧姐都拿他没有办法。他大吵大闹的时候,朝议大夫还没起身呢,以至于他们想给苏妙妙通风报信都不能够。 乔寰贴着苏妙妙,跟屁虫一样跟着她挤进了绣房,熟门熟路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甚至还反客为主地招呼她:“来,喝茶。” 看着乔寰和煦却又不怀好意的笑脸,苏妙妙的无奈和嫌弃之中,居然又夹杂了一丝莫名的……欣慰? 瞧瞧,小孩长大了,学会省钱了,竟然还记着账上还有一晚没消费,看来上次的“四百亩教育”很成功。他挑了清晨时分,霭烟阁人最少、防御最薄弱的时候找上门;他抓准了门房与巧姐不敢把事情闹大,又吃定了他们不敢拿霭烟阁的名声去赌,于是并没有强硬打砸破门,而是嚷嚷霭烟阁做生意不讲信用云云,逼得巧姐只得放行。 好智谋,好手段。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三个月后的乔寰不再是那个横冲直撞的少年郎了。要不是他这些智谋手段都用来对付自己,苏妙妙简直要老泪纵横道一声“孺子可教”了。 她不搭理乔寰,背过身去不看他。乔寰涎皮赖脸地倒了两杯茶,自顾自地说:“田大夫都快六十了吧,真是老当益壮。” 苏妙妙仍是不说话。 “田夫人当真是可怜。她正忙前忙后为长孙女相看夫家,可是丈夫居然夜宿在霭烟阁销魂窟里彻夜未归。” “请不要议论妙娘的客人。”苏妙妙冷冷道,“乔三郎宿在这‘销魂窟’里头彻夜不归的时候,田大夫可未曾置喙分毫。” 被苏妙妙怼了,乔寰却更来劲了。他再接再厉:“小爷尚未娶妻,娶了之后自当与正妻举案齐眉,绝不会再宿娼狎妓……” “哈哈。”苏妙妙终于绷不住笑了。 她拍着桌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这下瞌睡是彻底被笑醒了。她摇了摇头,无奈地看了乔寰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她摆明了不信,乔寰也不生气。他举起一只手,晃了晃食指表示否定:“不要说小爷了,我只问你:妙娘,你心中对田夫人可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好,你要说田大夫,我就好好跟你说说田大夫。”苏妙妙站了起来,长叹了一口气,“田大夫十八岁娶妻,如今的田夫人是原配正妻,出身名门,育有两子三女。妙娘说得可对?” “不错。”乔寰点点头。都是京中体面人,这些事情都是摆在明面上的。长安城的官场说大也大,但真要说起来,就如同一个小村落里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家的事都瞒不过别家。 “你当田夫人是什么人?身为官宦小姐,田夫人的使命就是贤良淑德,相夫教子。至于丈夫的怜爱疼惜——对不起,数量有限,娇妾美妓尚不够分呢,你真当田夫人会想要吗?她早不在乎了!” 乔寰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苏妙妙说得口干,喝了口茶水,紧接着又道:“你们把女人想得太狭隘了。总说女人如水,柔弱、不堪一击,可是妙娘却认为,水才是最坚韧的。山里的溪流,遇到什么石子儿都淌得过去,遇到什么艰险阻碍,天长日久也能把它磨穿。妙娘如是,田夫人亦如是。” “可也有那些夫人管得严的。我阿嫂就不准我阿兄出来嫖!” 苏妙妙再次笑出了声。 “两种可能性。”她故弄玄虚地晃了晃手,竖起两根手指头,“一则,那些夫人还未有生育,或者子嗣不够,这才不让丈夫眠花宿柳。二则,……” 她重新坐下,笑眯眯地看着乔寰:“你阿兄人缘不好,人家不带他来这儿玩。” 乔寰颓然地坐下,意识到苏妙妙真是眼光毒辣,一针见血。往日她名声好,在风月场中被人称为解语花、忘忧草,不是因为她不知道,只是因为她把那些伤人的话都藏在心底里不说罢了。 在这个时代,嫖娼是再普遍不过的事情。最有力的证据便是,平康坊就建在长安城最靠北的地方,跟皇城隔两条马路的功夫。说白了,官员们下班之后聚众喝喝酒、听听曲、摸摸姑娘的小脸小手,不仅是一种放松休闲的方式,更是一种社交手段。若是能与名妓以诗相筹唱和,传出去更是一桩佳话。像乔家大郎这样被封了荫官闲职的,早年间因为乔秘监治家甚严没人邀他,如今更是地位尴尬,没人带他玩了。 “那其他人呢?十个、二十个人里头,总有些人的妻子是不甘愿的。” “是啊,总会有不甘愿的。”苏妙妙扼腕叹息,“谁愿意丈夫去嫖?谁愿意丈夫宿在旁的女人那儿?谁愿意丈夫同别的女子谈心赏月,把仕途的愤懑、官场的凶险、上下应酬打点的艰辛一股脑地说与这女子听,回到家中面对自己时便只有相敬如宾的客气。谁甘愿呢?” 乔寰没有说话。 “可是三郎,难道我甘愿吗?难道我天生愿意献媚讨好,愿意被人骂淫贱狐媚,被人戳脊梁骨,被人指桑骂槐地说我惹了田夫人李夫人王夫人伤怀?” 投军 “我不是那个意思!” 乔寰有些着慌了。他原本只想借着田大夫的事情逗一逗苏妙妙,可是没想到逗着逗着她竟然真的生气了。他有些懊恼,一边暗骂苏妙妙真是开不起玩笑,一边又自觉理亏,手忙脚乱地试图说些话来找补。 “并不是我求着田大夫来,也并不是我愿意在这霭烟阁里头以色侍人。我被卖入教坊迎来送往,就和田夫人嫁给了田大夫、看着他眠花宿柳是一样的,同样都没得选。” 苏妙妙的话中已经带了轻微的鼻音。很微弱,但乔寰仍是听出来了。他手足无措,一忽儿站起一忽儿又坐下,想把苏妙妙搂入怀里又怕她嫌自己轻薄,想拍拍她的背安慰她却又不得其法。他从来是个孟浪张扬的人,从不肯低头服软的,但这三个月间他时时记着苏妙妙的教训,跟着夫子读书学理,也算是习得了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虽不多,但足够让他知道自己这次对苏妙妙当真是过分了。 “你们男人风流快活,却把责任都推卸给女人。男人出来嫖娼,说是妻子木讷不解风情,说是风尘女子轻佻勾引,说是应酬往来不得已而为之。男人总有借口,却让女人互相攻讦,自己推脱得干干净净。如果人人都是好父亲、好丈夫,又怎会有女子没入教坊,做这卖身行当!若是三郎觉得我接待田大夫触犯了哪一条律法,大可以报有司衙门来抓我。如若不然,便不要用道德和自尊来辖制妙娘。道德和自尊是给有办法的人的。我……我没有办法。” 苏妙妙再次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口,背对着乔寰,肩膀一抽一抽的。她擦了擦眼泪,黯然神伤。她入教坊七年有余,刚开始接客那几个月里,也被夫人们找上门抓过奸、扇过耳光。她一开始也怨恨过自责过,怨恨那些蛮不讲理的夫人,又愧疚难当,真当自己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狐狸精。后来她也想明白了——生在这样的世间,身为女子本就艰难。既已经入了青楼成了妓女,就做好本分的事,趁年轻多挣些钱,来日若有机缘,赎身脱籍做点小生意,凭借着往日积攒下的熟客也不怕没人关照;再不济,留在这霭烟阁里做个教引嬷嬷,教新来的小丫头弹阮琴倒也是不错的。 她以为她对乔寰这种跳到脸上来的言语羞辱早已经心如铁石不为所动了,可不知是哪一句话惹得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竟真的哭了起来。她心觉丢人,想着这一次要被乔寰看轻了,随后又想到这些路数似乎不过是在其他客人面前“感怀身世”“自怜伤情”的放大版,说不定反倒因为做作矫情惹得乔寰厌恶,从此再不来烦她。真要这样,那歪打正着她的目的倒也达到了。她正胡思乱想着,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盘算着从这里走到屋门口要几步,就这样逃出去会不会显得很狼狈,忽然有一双宽厚的手掌轻轻揽住她因为情绪激动而不停颤抖的双肩。热腾腾的温度从身后贴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乔寰紧贴她耳朵而显得格外清晰的声音。他语气轻柔又和缓:“其实,当倌人也没甚么不好的。你看,当主事的要讨好主书,当主书了又要讨好舍人。舍人之上还有侍郎,就算做到了宰相不也得绞尽脑汁察言观色揣摩圣人的意思。大家都是出来打工的,没有什么下贱不下贱。” 苏妙妙态度似有些松动,至少肩膀没有再抖了。乔寰大受鼓舞,接着说:“你瞧,圣人本质上也就是一个大嫖客嘛……” 苏妙妙终于“噗”的一下笑出声来。她转过身,伸手捂住乔寰的嘴,啐了他一口:“这话也是能浑说的!你自己作死便是,可别拉着我和霭烟阁同你一起遭殃。” 乔寰拽着苏妙妙的手腕把她的手拉开,嬉皮笑脸道:“圣人才不会跟我计较呢。他看不上我这样的倌人。” 他妩媚地扭转了腰肢,试图装出一副娇娇软软的模样,却一不小心扭了腰,哎哟哎哟地呼着痛。 苏妙妙又好笑又无奈,赶紧扶着他在塌上坐下,又赶紧俯身去看他的伤处。一个不察之下,被乔寰用力一拽,跌进他怀里。她大怒:“你诓我!” “要想做个好妓女,诓人是第一步。”乔寰得意洋洋,拉着苏妙妙的手亲了一口,“师从妙娘,乔三不敢忘记师父的教诲。” 苏妙妙刚刚起身不久,只简单梳洗了一番,草草理了装扮。此刻一番折腾之下,她发髻散乱,襟口也松散了。青丝铺在乔寰的大腿上,眼角还水汪汪的挂着泪,可是眼神里已经是半怨半嗔的娇媚。乔寰看得心痒难耐,不顾两人方才还在吵嘴,也不管把人哄好了没有,急急的便要宽衣解带。时隔数月,苏妙妙终于酣畅淋漓地痛快了一回,事后偎在乔寰身边,也不说赶他走的那些话了。都说床头打架床尾和,两人又都是豁达的人,早把方才的不快抛在了脑后,如今头并着头,肩膀靠着肩膀,不咸不淡地聊着天。 “你那个丫头怎么不见了?叫什么,什么嫣的。”乔寰奇道。 苏妙妙“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三郎若是要翻灵嫣的牌子,还请过了年来求其元了。” “求其元”是文雅的说法,实则就是指平康坊里的姑娘被拍卖初夜的狂欢,通常也被称为“竞元”。乔寰“哦”了一声,嬉皮笑脸地又对准苏妙妙的左脸“啵”的亲了一口:“小爷心里只有妙娘一个。妙娘这身子真是要活活勾死本郎君……” 他胡言乱语地说了些荤话,教苏妙妙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苏妙妙啐了他一口道:“少来这套,没钱就直说。” 拍卖姑娘的开苞权可是很贵的。从乔寰这次来霭烟阁还要用上次没用完的份额来抵扣这个寒酸行为来看,乔家大郎应当是对他实行了经济制裁,又或者是他自己知道俭省了。她毫不留情的戳穿显然不符合妓女的职业操守,不过苏妙妙在乔寰面前早就懒得装了——当然啦,乔寰也习惯了。他并不生气,只摇了摇头正色道:“上次,妙娘寥寥数语将我点醒了。仔细一想,我大侄儿小我两岁,如今已读完了太学,只等着春闱了。我阿兄明明可以同我分了家,再不管我的事情,却偏偏要劳心费神,凶神恶煞地拘着我读书成才,就是怕有朝一日我无人照拂。再有两年,我也该加冠了,不能再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了。” 他说得严肃,苏妙妙也只得默然。明明是自己卖弄显摆,说一通大道理把这个床上功夫不错的潜在客户赶走的,可他真要发愤图强起来,苏妙妙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些酸溜溜的。上次只觉得他讨厌,可如今苏妙妙再一次意识到: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你那丫头,开了年挂牌……我怕是来不了了。”乔寰又说。 “嗯。”苏妙妙默默地点头应是,心说也不奇怪,只道是他浪子回头,从此再不来这秦楼楚馆罢了。可随即乔寰甩出重磅炸弹:“圣人要用兵。我不是读书的料,已准备去投军了。” “投军?!”苏妙妙惊叫起来。 她印象中,乔寰只是一个会拆家烧房子的纨绔(没有夸张,他年幼时真的烧过,只不过被乔秘监压了下来),真要让他扛枪打仗是万万不能的。圣人要用兵她也是听说了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又离她这么近。如果是寻常的客人,她只会惋惜接下来一年半载做不了这人生意了,然后再挤出一些晶莹剔透的泪水盈盈下拜,恭祝客人旗开得胜、凯旋而归,心里想着要是这人死不了说不定还能封个将军校尉的,但愿回来时还能记得自己等等。但对着乔寰…… 对乔寰,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她自认为自己对乔寰有着半师之谊。要是他因为自己的话开始自强不息,却又死在了沙场上,那自己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 “圣人要攻下龟兹,不日便要集结出发了。”乔寰简短地解释道,没有看到苏妙妙愁眉苦脸的表情。 “龟兹?等你们到了那里,就要过冬了……”苏妙妙幽幽道。 乔寰轻笑一声,似乎是在笑她天真:“兵贵神速,如今我朝兵强马壮,粮草已集结完毕,正是出兵好时机。龟兹冬有苦寒,夏有酷暑,真要细算起来,都不是打仗的好时机,还不如赶早呢。” 既然乔寰都已经做足了功课,说明是早早就下定了决心了。苏妙妙也不再多说什么,也没有追问乔家大郎和二郎对他这个决定有没有异议。 人家的家务事,还轮不到一个妓子操心。 她伏在乔寰的胸口,抚摸着他尚不太明显的胸肌,浑浑噩噩地想着下次见面时说不定这上头要多出几道伤疤来,很快又想到他们或许不会再见面了,正有些伤怀。乔寰却是个没长心的,被她摸得起火,又搂着嘻嘻哈哈闹腾起来,端的是被翻红浪、白日宣淫。事毕,苏妙妙浑身舒坦,娇滴滴地扶着酸软的腰肢送乔寰出门,正想着这下可算是两清了的时候,乔寰又回过头蹦到她身边,一边色情地揉了揉她的屁股,一边低声耳语:“等我出征之前再来。我搜罗了一种绢帛,绑着手脚一点儿也不疼,也不会有勒痕……” 光是听他这样说着,苏妙妙腿都软了耳朵也红了。她没好气地瞪了乔寰一眼,道:“下次来要给钱了,七日的份额已经用光了!” 乔寰不以为意,转身就走,一边挥挥手一边高声道:“今天没过夜不算!” 苏妙妙僵在原地,为他的无耻和抠门感到震惊。她气恼地跺了跺脚,尖声怒喝:“我教你节省,可没叫你在我这里抠搜!!” 兰陵王入阵曲 过完中秋,乔寰又来了——哦,这次是付了钱的。 他没有带上次说的那种绢帛,苏妙妙也没问。对着一个马上要为国出征的人,还计较这些旖旎欢爱难免太过没有心肝了。她如同第一次见面那样抱着阮琴走进绣房,面对坐在塌上的乔寰,还没说话便双双笑了起来。 “郎君,听奴清弹一曲吧。”她假模假样地说。 乔寰照样大马金刀地坐在塌上,故作稳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弹好了小爷重重有赏。” 话音刚落他胳膊上就挨了轻轻一巴掌。苏妙妙笑骂:“你兜里有几个钱我不知道?还重重有赏呢!给我买支钗都费劲!” “你可别看我现在买支钗都费劲。”乔寰摇头晃脑地夸耀着,“待我得胜归来,混个一官半职的,到时候带着你吃香喝辣。” “到时候”的话,苏妙妙听得多了。无外乎就是什么“到时候给你赎身”“到时候在外头置一个宅子,不教你受大妇的气”之类。只有这一次,她是真的相信了。她清浅一笑,也不等乔寰招呼,自顾自坐了下来,抚了抚琴弦。 “算你有耳福。”苏妙妙说。 她开始转轴拨弦。乔寰从前从未听过阮琴,也说不上来她弹了个什么曲子。但他只觉得那音色低沉隽永,比之琵琶的清越激荡更多的是含蓄绵长。这琴像极了苏妙妙,世故浑厚,须得细细品味才能觉出其中妙义。乔寰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苏妙妙的熟客多是身居高位的名士政要——苏妙妙最善阮琴。而阮琴,没有一定的阅历和见识,是断然听不懂的。 当然啦,这种没有阅历没有见识的人,也包括了乔寰在内。他愣愣地听了半晌,就是听不懂她曲子里的意思。可一曲听完,他只觉愁肠万千,勾出些许不可告人的乡愁来。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乔寰叹道。 说完他也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想到了这个。 苏妙妙笑了。她起身,把阮琴放在旁边的案几上,坐在乔寰身旁,应和道:“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乔寰也笑着接:“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谁会为你哭呀!”苏妙妙拧了他一下,两人嘻嘻哈哈打闹一番,不觉冲淡了些许离别的愁绪。 “妙娘,我是怕的。”乔寰凝视着苏妙妙的眸子,认真地说。 “我省得的。”苏妙妙握住他的手掌,“我第一次接客的时候,也是怕的。” 或许用这个例子来类比不太合适,但乔寰却觉得这比什么“为国尽忠”或是“多加小心”一类的客套话中听许多。他歪着头“嗯?”了一声,表示愿闻其详。 苏妙妙说得很艰难。 “那一次的竞元,……一样是刚过完春节。我记得,似乎是个元宵。到处挂着彩灯,平康坊里热闹得很。我穿得单薄,冻得发抖。蓉妈为我绞面开脸,我痛极了。我不知道客人长什么样,怕挨打,又怕客人不好侍奉。我又冷又痛又怕,然后红姨进了屋。她说,我可以一直不接客,做个丫鬟,到上了年纪做个老妈子,但平康坊里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来日,若是哪个客人在席间看中了我,强要了我,远没有今夜这般来得体面舒适。即便没有,即便我能从霭烟阁白璧无瑕地走出去,也再难像寻常女子那样说亲嫁人。她还说……” “说什么?” “红姨说,至少我能选择这一晚走出去,从此为自己挣一条出路。” “出路?” “是。哄了客人开心,便能有不少打赏。有了熟客,便有了自己的人脉。待得到了年龄,有钱有助力,离了霭烟阁开个包子铺饺子铺的,这都是出路。即便沦落烟花,也不至一条道走到黑吧?” “你就没想过嫁人?” 苏妙妙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但……应当是有人说过要替你赎身、许你做妾的。” 乔寰迟疑道。 这也不难猜。像苏妙妙这种级别的妓女,熟客众多,其中总能挑出来两个家世不错、家庭人口简单好相与的。再加上苏妙妙的手段,哄得他们心软,许一个妾室之位不成问题。但苏妙妙依旧摇了摇头:“做妾……不是出路。做妾依然要看正室夫人脸色,要对着郎君赔笑脸说软话,和现如今的生活又有什么分别呢?或许还没有在霭烟阁里来得自在。” 乔寰点头称是。 “可三郎,我接客是因为我没得选,我只有这一种方式,去挣一条窄得可怜出路。但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你可以为自己选,你可以为自己挣一条,不,很多条出路!” 苏妙妙再次站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几度,颇有种金戈铁马、挥斥方遒的豪迈壮阔。 “龟兹又如何?吐谷浑又如何?科考不行就从军,从军不行还可以经商。你甚至可以投奔乔二郎,去东海边帮朝廷守着贸易。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能做的事,总有一件能成!无论如何,只要开始做了,就一定比停在原地强!” 她捧起了阮琴,对着乔寰郑重弯腰拜倒,说:“这首《兰陵王入阵曲》,是我娘教我的。从前我只在无人处悄悄弹,从不肯示人,便是白相公来了也没能听到。今日,妙娘以此曲祝三郎势如破竹,平安归来!” ———— 一直到了龟兹国的边界,在旌旗蔽空的战场上,听着耳边兵戎相接的碰撞声与隆隆的马蹄声,乔寰也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一首《兰陵王入阵曲》。他从未想到阮竟也能发出如此铿锵激昂的声响,就像他也不知道苏妙妙柔弱温吞的外表之下藏着这样一个跳脱狂放的灵魂。她和其他不甘为妓的女子不同。无论遇到何种绝境,她既不寻死觅活,也不自怨自艾,而是坦然接受一切,随后挣扎着在绝境中挣出一条生路来。 到了腊月里,龟兹国的土壤都已经冻得如铁如石了。马儿脚下打滑,实在是走不动,他们只好留在原地休整过年。说是休整,但练兵始终没落下。练兵比起行军还要累上几分,从来养尊处优的乔三每日里都累得气喘吁吁。兵戈稍歇的时候,他浑身酸痛,躺在大通铺上,脑子里回想起的竟是那日与苏妙妙唱和的《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时此刻,他想起了老迈的先父。阿耶在他印象中是一个总弓着腰忙里忙外的模糊身影,在病倒的前一日还在尚书省操劳。阿耶这样鞠躬尽瘁,究竟是为着家国天下,还是为着苏妙妙口中的“出路”呢?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说到底读书人和我们青楼女子也没什么不同。”苏妙妙会这样不屑地皱着脸蛋,刻薄地嘲讽那些士大夫们。 好哇,当时只顾着笑,没有同她计较,如今想来,是把他、连同乔秘监与乔大郎乔二郎一同编排了进去。待得回到长安,定要狠狠打她屁股才行。 乔寰走出营帐,望着西域的星海,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首《兰陵王入阵曲》,似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他望向远处的一团漆黑,警觉地眯起了眼。 竞元 对比起乔寰的寂寥,苏妙妙可是忙得很。大军拔营之后,朝堂之上陷入了短暂的平和。从长安到龟兹,光是行军都要两个月,一时半会儿圣人并群臣也只能干着急。这一着急嘛,当然要找个地方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也要跟同僚一起边喝酒吃饭边讨论一下军情。自然,霭烟阁沉寂了一段时间的生意又兴隆起来,并且更甚以往。巧姐见到这架势笑得合不拢嘴,直道“开年的竞元定然人声鼎沸”。 不过,到底朝廷在用兵,霭烟阁里也不好太歌舞升平,气氛还是有些微妙的变化的。为了表现自己心系前线,边塞曲逐渐流行起来,凡宴饮必奏《折柳》、《凉州词》、《关山月》等等。放眼长安,唱《凉州词》最好的当属连都知连娘子,可要听《关山月》,还得找苏妙妙。就连白公都言:“琴、瑟、琵琶虽好,但终不及阮与洞箫奏《关山月》最相宜。” 偏偏年下休沐多,宴饮聚会更多,苏妙妙粗粗算了一下,一天弹上三遍都算是好的了。好处是苏妙妙得了不少掌声与喝彩,有钱的送金送玉打赏,没钱的写诗赞她,于名于利她都赚得盆满钵满,并且还成功从隔壁的嘉姿院里挖了两个客人过来;坏处嘛,则是苏妙妙弹《关山月》已经弹得手都起茧子了,早就到了看到阮琴都想吐的程度。好容易挨到了竞元,苏妙妙倒比客人还激动几分——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来了三个鲜嫩水灵的姑娘,多少该放过她,不再叫她弹那劳什子《关山月》了吧? 霭烟阁竞元是大事。三年的功夫,才养出这么三个娘子,比春闱万里挑一倒还俏些。这也很好理解:物以稀为贵嘛,要是天天都有新人出炉,还怎么卖个大价钱? 竞元这天,霭烟阁门庭若市,颇有万人空巷之势。苏妙妙陪着宗正少卿端坐在台下,一边看着台上的歌舞,一边说着话。 “妙娘当真不吃醋?”孟少卿笑眯眯地逗着苏妙妙,故意说自己看中了灵珑,打算求其元。 苏妙妙轻轻掩唇一笑,答:“醋呢!醋到少卿出了平康坊,走到安乐坊都能闻到呢!不过呀,妙娘知道少卿不会出价的。” “哦?”孟少卿大感惊奇,追根究底问道,“为何?” “眼下朝廷正用兵。像少卿这样官居要职的大员,是不可能跟那些纨绔阔少一样,为粉头倌人一掷千金的。” 她顽皮地眨了眨眼,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让孟少卿愣了愣,随后抚着胡子哈哈大笑。 她并不明说孟少卿位高权重,因为那样显得样子难看,倒像是有求于人急着攀附似的。她只举重若轻地捧了捧孟少卿,再说他同纨绔不一样,潜台词即:你和我别的客人都不一样,是端方君子呢。再者,也可以避免孟少卿被三个灵抢了去——毕竟,谁被抢了客户心里都不舒服的。 孟少卿并非完全看不出她这些小心思。不过男人嘛,看穿了也不说破,只当自己魅力无穷,女人为自己争先恐后头破血流地耍心机手段要留住自己,心中洋洋得意。为了更进一步证明自己“身居要职”,他大方地向苏妙妙透露了一些只有“大员”才能知道的内部情报:“说起纨绔,这可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衣锦还乡做贤人呢。” “嗯?”苏妙妙竖起了耳朵。 “从前长安城里头有名的天魔星,已故乔秘监(说到这里,孟少卿拱了拱手以示尊敬)的幺子,乔家那个三郎,如今也投到了李光青大将军门下。这浪荡子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在全军最松懈、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还想着巡视大营。半夜三更的,趴在地上隔着泥土听出了龟兹先遣部队前来偷袭的动静,报了李将军。全营戒备,严阵以待,最后将那龟兹人的精锐来了个瓮中捉鳖。” “抓了多少人?”苏妙妙急忙问。 “不多,也就一二百人。但一则,这一二百人若是奇袭成功,后果不堪设想。在粮草里下毒,再烧几个营帐,只要让他们做成一件对我军都是巨大的打击。二则,两军还未正式交锋,便已生擒一二百人,又是在过年的节骨眼上,于我军士气大振,于龟兹嘛……哼哼。三则,……三则,妙娘可知是为何?” 孟少卿故弄玄虚地抚着自己的胡子问道。 苏妙妙都快急死了,心里大骂这糟老头子。她揣测既然是生擒,应当是问出了什么要紧情报;不过像孟少卿这样的男人素爱卖弄自己的才干,不喜欢太过聪明、让自己没有发挥余地的女人。于是苏妙妙瞪着懵懂的双眼,天真地猜测道:“是不是抓到了龟兹国的大将呀?” “哈哈,大将怎么会参与这样的奇袭?妙娘这就猜错了。”孟少卿笑道,“不过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一二百人皆是精锐,且那乔三郎想出了种种法子拷问战俘。这下子,不仅问出了龟兹大将的部署、屯兵,更知道了他们眼下粮食短缺,恐怕不日便会前来议和了。所以说,真是不能小瞧了纨绔子弟。乔三郎这次记了首功,待回京定是要得封赏的。这个消息连乔大郎都不知道呢,我跟袁常侍下棋时他告诉我的……” 孟少卿摆明了在夸耀他能跟袁常侍下棋,是一个很有本事有人脉的男人。不过苏妙妙这会儿反应慢了一拍,没来得及第一时间跟上吹捧。好在歌舞结束,拍卖正式开始。孟少卿的注意力被台上三个灵的才艺展示吸引了过去,没有同苏妙妙计较。 竞元的结果和苏妙妙意料之中的差不多。姿容最出众的灵珑夺得头筹,被一个神秘客人以五两银的高价拍下。灵琇、灵嫣也都被拍出了不错的价钱。苏妙妙有些唏嘘,送走了孟少卿(今天是竞元,每个娘子都邀了相熟的客人来捧场,吃喝聊免费,但不让过夜),她又远远冲着姜大官人福身致谢。 姜大官人是她特地请来捧灵嫣的。苏妙妙心里很清楚,在三个灵里头,灵嫣样貌是最不出挑的,是时下并不太流行的小家碧玉风,又兼她生嫩青涩不善言辞,于琴棋书画一道也只是勉强过关而已。弄得不好,今夜无人为灵嫣出价,不止她自己难堪,霭烟阁也面上无光。前些日子苏妙妙陪姜大官人吃早饭时,装作无意地幽幽叹了口气,将这桩烦心事说给了姜大官人听。 姜大官人这个人嘛,平素就出手阔绰,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把粥厂善棚支起来了,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大善人,最是心软,也最吃温良恭俭让这一套。他听得苏妙妙凄凄切切地说什么“毕竟主仆一场,灵嫣也是可怜”,心就软了一大半,更觉苏妙妙不忌讳灵嫣分宠还处处为灵嫣考虑,当真是人美心善,不由地对她怜爱更多了几分,到最后稀里糊涂应了下来,说竞元这日必定来捧灵嫣的场。 到最后,尽管姜大官人还是没能拍下灵嫣的初夜,不过无形之中提高了她的身价,目的算是达到了。姜大官人也不难堪,因为他心思都在“人美心善”的苏妙妙身上。他乐呵呵地冲苏妙妙颔首致意,盘算着下旬定要再来请教妙娘的琴艺,转身走了。 这一夜苏妙妙没有接客,独自睡下。她睡得并不安稳,心里沉甸甸装着事一般,辗转反侧几下之后爬起来披上衣服,抱着阮走到院子里头,怔怔地望着空中一轮皎皎孤月。 战场凶险,龟兹边境的军报传到长安,得花上一个月的功夫。孟少卿带来的是第一手情报,消息还没有传开,但到了消息传开的时候,知道我军方到边境便生擒敌军先锋一二百人,无论是圣人还是臣子都会高兴的吧? 书上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可见气势对一支军队来说有多么重要。乔寰恰恰是成就了李光青大军的“气势”,到时候论功行赏必有他的一份。从此乔三郎前途明朗了,乔家大郎终于能放下心来不说,乔秘监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 只是这敌军的情报吐得也太快太干净了些。但愿李将军不要贪功冒进,乔三郎也能多长个心眼…… 也不知道乔寰那讨厌鬼,在边境看到的,是不是这同一方月亮? 苏妙妙在石凳上坐下,信手捻了几个音,像是《兰陵王入阵曲》的前奏。然后她又自嘲地轻轻一笑,放下了阮。 马上又到元宵了,月儿亮得近乎于一种纯白色。她竞元那日,也是这样一个月儿白得发亮的冬日。为妓三年里,她早就学会了放下。她是最惯了虚情假意的,对着高官名仕扮腼腆处子,对着风流浪子演颦笑嗔痴。她挤出半分的焦心忧虑,却能装出十分来,让客人飘飘然,真以为苏妙妙为自己忧心如炬。 呸,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想从一个妓子身上抠出真心,便如同寄希望于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便是乔三郎在跟前,这些矫情做作的担忧他也未见得受用;更何况他如今远在千里之外,扮这些担惊受怕的思妇之态又有何益处呢?还是收了这缱绻心思,早早安置吧! 重新躺下后的苏妙妙依旧睡得不踏实,隐隐约约听到外头有响动,夹杂着女人的叫骂与尖利的痛呼。她只当是谁家夫人又找上门来闹事,捂着耳朵勉强睡着,可也是一夜的噩梦;等到她睡到日上三竿终于起身,柳嬷嬷走了进来,凑到她耳边低声道:“灵嫣出事了。” 灵嫣没得选,妙妙也是 苏妙妙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柳嬷嬷很快把事情说了一遍。 昨儿拍得灵嫣的是河西来的皮毛商人。商人倒也算是有教养,进了屋锁了门,并没有毛手毛脚的轻薄,而是客客气气地问了灵嫣的姓名生平。灵嫣木讷老实,跟堂上审犯人一样问什么答什么,很快商人也觉得没趣儿,便让灵嫣斟酒,再弹首曲子来听。 这一斟酒就出了大事。也不知她是故意还是因为紧张手抖,一杯水酒全泼在了商人身上。商人没有计较,换了衫子重又坐下,命灵嫣弹琴。灵嫣习的是箜篌,已有四五年的功力在身上,可这一晚却是弹什么错什么。商人便是傻子也看出了灵嫣在故意捣乱,于是也不要她弹琴唱曲儿了,宽衣解带便要直奔主题。这下灵嫣再支撑不住,那些“藏拙”“装笨”的小计谋全都成了笑话。她死死拽着衣襟梨花带雨,跪在地上哭求商人不要碰她。 “这这这……这真是荒唐!”苏妙妙把手中的珠花丢到妆台上,然后赶紧说,“我可没有这样教过她!” 柳嬷嬷笑道:“红姨自然是知道娘子秉性的,不会怪到娘子身上来。” “红姨也惊动了?” “自然了,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红姨半夜把林娘子喊起来接待那商人,不仅嫖资全免,更兼好一通赔罪。花魁娘子和处子终是有区别,那商人起先还不愿,好在林娘子有本事,到底安抚住了。后来蓉妈又被罚了月钱,只因她没教好灵嫣。到最后是罚灵嫣,她身着单衣跪在院中,几个龟奴并小幺儿对她又打又骂,折腾了好一晚上。” 正是元宵,数九隆冬的天,只着单衣跪在院里,便是打不死也冻死了。苏妙妙到底不忍,问:“那灵嫣……” “哼,那蹄子。”柳嬷嬷不屑道,“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只看她能不能被打醒吧。如若她还是这么冥顽不灵,那……哼哼。” 苏妙妙暗自胆寒,默默祈祷灵嫣能自己想通开窍。 ——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柳嬷嬷来报,灵嫣怕是不成器了,让苏妙妙去见她一面,兴许还有救。 苏妙妙进了后院,早已有人备下了软椅和火炉。待苏妙妙落座之后,机灵的小丫头子又递上手炉。 尽管已是二月初二,在院子里头也还是很冷的。坐在毛毡上火炉旁的苏妙妙不觉得,可只着单衣的灵嫣跪在院里的石板上,冻得瑟瑟发抖。苏妙妙于心不忍,道:“你凑近些吧。” 灵嫣被打了这半月有余,早已被磨得什么心气儿都没有了,赶紧膝行上前,远远蹭着火炉。 “你这又是何必呢?”苏妙妙轻声道,“你原本可以好端端在火炉旁坐着。” “妙娘,妙娘!”灵嫣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我实在不愿接客!” 苏妙妙定定地看她。听柳嬷嬷说,灵嫣被锁在后院的柴房里头,每日只给一碗汤面,每个时辰都有妈妈换着花样来训话。训话完只问她一句“依是不依”。若她还是不肯松口,叫来龟奴便是一顿毒打。如此周而复始,十几天下来,灵嫣身上并没有什么破口伤疤,也不见鲜血淋漓,但苏妙妙知道衣服之下定是淤痕遍布。龟奴都是手艺人,动刑也都是驾轻就熟,刚好掌握在一个不会缺胳膊少腿却能让姑娘痛得死去活来的程度。最绝的是,待得灵嫣点头愿意接客,这些淤痕只消揉上特制的药膏,不出三五个时辰便能好,完全不会有碍观瞻,惹客人生厌。这路数是平康坊里早用惯了的,只是苏妙妙从未想过会发生在陪伴自己多年的灵嫣身上。 “你既不愿,便该在入教坊那一日一头碰死。再不然,自我把你交到蓉妈手上那一刻,你就该知道这是预备着要你接客了。你真不愿,多的是法子自我了断,说不定还有文人雅士给你写诗,赞你的气节。” “我,……我不愿接客!我能写字看账,我还能卖艺。我不会吃闲饭的,我什么都能做,只求姑娘给我一条活路!” “你做梦!写字看账这种体面差事,外有账房先生,内有上了年纪退下来的娘子,岂能轮得到你?至于‘卖艺不卖身’,我呸!我早同你说过,那是痴心妄想。如今我且问你:你不愿接客,究竟是为何?” 灵嫣呆呆听着,苏妙妙的话如惊雷轰入她耳朵里。妈妈和龟奴也是同样的说辞,可她从来只当他们在诓骗自己。可如今,一向和气亲善的苏妙妙竟也这样说…… 她涕泗横流,往前爬了两步,抓着苏妙妙的脚踝哀哀嚎哭:“我不接客!——我若是破了身,这一世便再无半点指望了。我就完了!我怎能堕落下贱至此!” 苏妙妙听她这样说,气得连急喘几口。世人轻贱已是娼门的万钧镣铐,可灵嫣还偏要将贞洁与品德画上等号,给自己又加上重重枷锁。苏妙妙冷笑出声:“怎么,破了身便是下贱?便是堕落?照你这么说,那些作奸犯科、杀人放火的人,只因是处子就该无罪释放?你也见过苛待庶子庶女、打杀无辜妾婢的正室大妇。她们倒是干干净净,一生只同一个男人睡觉。她们难道品德高尚?” 灵嫣老实木讷,口舌之争上哪里是苏妙妙的对手。她张口结舌,只顾着摇头,喃喃道:“但世人都说……” “我教了你两年。我教你如何在风月场里保全自己,教你委身卖笑之中多赚些银钱,教你如何笼住客人的心好让自己过得好些,为的就是你能无病无灾,顺顺当当地做娼妓。生在泥淖里头,只有先委曲求全活下来,留得一口气在,以图来日。可你竟如此迂腐莽撞,硬要和这世道硬碰硬。你瞧,碰出个什么好结果来?” 说到这里,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命运,苏妙妙眼中微湿,隐隐有了泪意。 “妙娘,求妙娘给我一条生路!”灵嫣有些害怕了。她瑟缩着匍匐在地,深深拜倒。 “灵嫣,想要活下去并没有错。”苏妙妙长叹一口气,“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想也不想、也不同我商量一声,就用这蠢笨的法子来逃避接客。我总说,做事前要想一想这事对自己有无益处。有些事,即便你知道是对的,但做了反而会害了自己,你也不要去做。如今看来,你是把我的话浑忘了。你装神弄鬼,学那‘守拙韬晦’的一套,可你是否想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可是、可是……”灵嫣抬起头,满脸都是泪痕,盯着苏妙妙,“妙娘也常教我,要为自己挣命博出路呀!” 苏妙妙失笑出声:“这话你倒记得牢。但灵嫣,我教你挣命、博出路,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挣的是自己的命。可你如今做了什么呢?” “我……” “你指望那河西商人本分文雅不碰你;你指望红姨蓉妈大发善心答应你卖艺不卖身;你还指望我来救你于水火之中。说不定,你还盼着来日有一个翩翩佳公子为你赎身脱籍,盼着他怜惜你的气节,信了你的清白,娶你做正头娘子。”说到这里,苏妙妙掩唇嗤笑一声,又道,“你要做的事为何不成?因为你没有一件事,是打算凭自己的本事做成的。河西商人花大价钱买下了你,红姨蓉妈也是真金白银供你养你教你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又凭什么要体谅你,凭什么要放你一马?更别说靠男人了。男人今日能救你,明日厌了你也能冷你害你。” “可我一开始是不愿的!”灵嫣哭得更凄惨,“我并不需要红姨蓉妈养我!我也不愿来这火坑里头!” “是,你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犯了事,全族女眷都没入教坊。像你这样的出身,平康坊里比比皆是,人人都不甘。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所以才要挣命。我不敢说霭烟阁有多好,但只一句:世上有比霭烟阁更可怕的火坑。生在这火坑里头,就要接受火坑的规则。要么活得坦荡些,凭自己的本事跳出去,要么便一头碰死,清白来去。” 苏妙妙长叹一口气。 多说无益,她心知灵嫣已是魔怔了,此刻无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只一门心思要搞“守身如玉”“冰清玉洁”那一套。她恨透了那些将贞操充作女子军功章的伪君子。在他们看来,似乎只有拥有一个好出身、有一副没被碰过的身子才配为人;如果不然,这女子便是堕落下流。要是这女子竟能在床笫之间获得欢愉,那更是十足十的贱妇了。 灵嫣目光呆滞,仰视着苏妙妙冷若寒霜的脸色。她忽的退了一小步,重重扣头,嘴里嚷着:“妙娘!妙娘!你帮帮我!我不能接客,若是我自甘下贱,那他便再不会要我了!” 来了!苏妙妙心中轰隆一声,暗道一声不好,又是气又是急。若灵嫣只是拗了性子,她去斡旋一番求一求,捱到灵嫣回心转意不成问题,至少让她少受些皮肉之苦——这已是苏妙妙能做成的全部了。但灵嫣迷了心窍,竟要为一个不知姓名、无情无义的男人守贞,当真是——! 苏妙妙气得头痛,挥手命嬷嬷和丫鬟摁住灵嫣,不让她把头磕破了影响价钱。随后苏妙妙怒道:“什么是下贱?你把一切指望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盼着他如传奇故事里头那般,天神下凡地救你出火坑,这才是下贱!简直是愚不可及!你在这后院柴房里头关了这许多天,他可有来看过你?可有为你上下打点求情?” 以灵嫣的身份,接触不到外头的男子。她从十一岁起就在苏妙妙眼皮子底下,也不可能跟苏妙妙的客人暗通曲款。所以,这人只可能是霭烟阁里的龟奴。 一想到这里,苏妙妙心如刀绞,恨铁不成钢。她摔了个茶杯,站起来,冷冷道:“若是单为着你破了身他便不要你,也算不得什么好男儿。主仆一场,我最后劝你一次:先隐忍苟活,再做后话。” 灵嫣第一次见苏妙妙这样疾言厉色,心里头慌得无以复加。她保持着磕头的姿势,可手脚都被老妈子摁住了。她凄厉地尖叫:“妙娘救我!” “你做事前不过脑子,也没有想过来问问我。更可恶的是,你这般行事,还差点连累了我。如今,你惹出大祸来,倒想到我来救你了。”苏妙妙冷笑着摇头,“我救不了你。要么接客,要么……” 她不再置一词,转身走了。 也不知那龟奴有什么魔力,竟让灵嫣执着至此,在苏妙妙软硬兼施又骂又吓之后仍是不松口。霭烟阁是生意。既是做生意,可以小亏,但绝不能折本。红姨是杀伐决断的铁娘子。既然灵嫣抵死不从,霭烟阁这种风花雪月的高档场所又不可能绑着她接客,于是红姨当机立断,把灵嫣卖了,算是补回一些在她身上砸下的成本。卖灵嫣的钱又买回了三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子,都是美人坯子。 苏妙妙得知红姨的决定,犹豫再三,仍是悄悄递了个话,还望红姨高抬贵手。大约红姨是真恼了灵嫣,并不将苏妙妙的话放在心上。苏妙妙后来着人打听了。灵嫣是被塞着嘴绑着手脚卖出去的,远远地卖出了平康坊,去了一个下等窑子。她在霭烟阁里头学的那些诗书琴曲在这里全用不上。人家也不打她骂她,不跟她讲道理,只把她手脚捆住、塞着嘴锁在床上。 灵嫣被卖去的当天夜里就被一个拉煤车的糙汉开了苞。那糙汉冬日里挣了不少银钱,买了一个小娘子的初夜,当然要物尽其用,极尽凌辱。同样的噩梦第二天、第三天也还在持续,灵嫣一天要伺候五六个客人,大多是脚夫或摊贩。灵嫣羞愤欲绝,想起苏妙妙说的“一头碰死”,可是眼下她手脚都被绑住,嘴里塞着布条,当真是求死无门。 灵嫣的死讯传来时,苏妙妙正陪着乔寰。得了消息后,苏妙妙有些黯然,拿了两贯钱给柳嬷嬷,低声吩咐她安排人打点灵嫣的丧事,好歹让她走得体面些。 据说灵嫣是得了脏病,不治身亡。很残酷,但却是这世道贱籍女子无可奈何的悲惨命运。谁也不是天生愿意卖笑卖身,但身在贱籍,若是要和命运硬碰硬,搞那“宁死不从”的一套,对不起,老鸨可不会任由你吃着闲饭不做事不赚钱。与其粉饰太平,不如丢掉幻想,认清现实,在现有的逆境之中好好活出来。 “你不怪红姨?”乔寰奇道。 苏妙妙摇头:“不怪。若来日我接管了霭烟阁,也会这般行事——为了培养灵嫣,花出去这许多银钱,不能白糟蹋了。这是生意,哪那么多真情。” “可如若你没有进这霭烟阁,如若你被卖到了那下等窑子里头,又该如何?”乔寰笑着问。 “我不会被卖到那里的。”苏妙妙狡黠一笑。 “哦?你怎么知道?这事儿可没准的。” “我长得好看。”苏妙妙理直气壮地说。 乔寰一愣,随后哈哈大笑,搂过苏妙妙的腰,掐着她腰间的软肉恨恨道:“小滑头!当真是自卖自夸!” 苏妙妙也跟着笑:“我被卖时,……拿了我生母嫁妆里仅剩的两件首饰,拿来打点人牙子,哭求她把我卖去个好地方,日后成器了定然孝顺她。人牙子得了我嫡母的吩咐,原也是想把我卖去下等窑子里的。看我可怜,她到底不忍,还是带着我到了红姨的跟前。幸亏我生母同红姨是故友,这才被留了下来。” 乔寰默然,叹了口气,在苏妙妙腰上揉了一下以示安慰。 “倘若真有一天,我落到那样的境遇里头,我大概也会接受吧。我会抓一个家境殷实的伙夫,或者找个有出息好哄骗的跑堂,诱他们为我赎身。先离了那里,再做计较。” 乔寰又叹了口气。随后他说:“你不会落到那样的境遇里的。有我呢。” 白嫖怪回京 乔寰是六月里回的京。 得到消息的时候,苏妙妙正躺在树荫底下的摇椅上乘凉,热得浑身发痒。自从灵嫣被发卖,她就一直怏怏不乐。暑热逼人,苏妙妙推说身上不痛快,已经五六日没接客人了。她年岁渐长,手里又有钱,红姨知道她心里有计较,也不去管束她,只不过派人向她传了个口信儿。 “乔三郎回京了。” 苏妙妙浑身一激灵,很快又松了下来,懒洋洋地闭上眼,若无其事地挥着团扇,一边问:“怎么?打败仗了?灰溜溜地回来了?” “不知道。”传信的丫鬟老老实实地说。 “战事结束了?大军都回来了?” “不知道。” “那就是他自己回来的?是好端端走回来的,还是被押解回来的?” “不知道。” 那丫鬟仍是低眉顺眼,恭敬地回答。 “你……!” 苏妙妙气得从摇椅上弹了起来,差点把团扇都从手里丢了出去。 算了,算了,跟一个丫鬟计较什么。她挥挥手让那丫鬟下去,重新靠回摇椅上乘凉,可手里的扇子却越摇越快。过了没一会儿,她有气无力地吩咐新到她身边不久的秋媛:“去告诉巧姐,把我的牌子挂上。再拿我的桃花笺来。我新得了一首小诗,要赠与孟少卿。” 到底是红姨老谋深算,知道她得了消息定然坐不住,必得是要想办法探听情报的。不用威逼不用利诱,引得苏妙妙自觉自愿地把牌子挂上了。高,实在是高。 苏妙妙在《成为老鸨的一百零一个冷知识》上记下这一笔,随后捏了捏脸颊,堆起风情万种的笑脸,迎出了院子去接孟少卿。 据孟少卿说,乔寰此次回京是来报信求援的。经过几次交手,我军已探得了龟兹王城所在,需得调集一批兵马,从焉耆之西攻入龟兹北境,里应外合,一举拿下。 “也不必专程回京吧……”苏妙妙纳罕道,“沙洲不是有屯兵吗?” 孟少卿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这便是李光青将军的高明之处了。他这是有意要抬举乔寰呢。” 事实果然如此。第二日,乔寰带着几十号人马进了城,还没来得及回家,就先涌进了皇城。传闻乔三郎奉李将军命,日夜兼程将龟兹大将那颜支的首级送到了圣人面前。圣人龙心大悦,当场赏了乔三郎绢帛百匹,珠宝若干。乔三郎又恭恭敬敬地请求增兵,并且立下军令状说誓将一举拿下龟兹。圣人笑答“这点小事也要回京来请示,从沙洲调兵便是了”,内心却是美滋滋的,暗地里夸李光青懂事会避嫌。 后三日乔三郎又宿在了兵部,与兵部侍郎商议点兵增援之事,忙得不可开交。他俨然一副新贵的架势,不是在兵部就是在圣人跟前回话。人人都说他这下发达了,说他心思敏锐有勇有谋,不仅化解了龟兹人的奇袭,还识破了他们故布的疑阵,并未贪功冒进,只待这次灭了龟兹便一跃成为李光青将军的左右手,来日做他的接班人也未可知。 “呸,纨绔罢了。” 苏妙妙捧着乔寰差人送来的妆匣,啐道。 那是乔寰回京次日差人送来的一个普通的木盒子,沉甸甸灰扑扑的,木纹没有仔细打磨,上头也没有雕刻花样,看着甚是粗糙。苏妙妙打开一看,里头丁零当啷,全是钗。 有金的银的玉的,也有扁的方的圆的,零零总总少说也有二十来支,苏妙妙就算再长三个头也簪不完。里头尤其稀罕的是几支玉钗,通体温润,像是西域的货色,也不知道是去龟兹哪个王侯将相的宅子里搜罗来的珍品。 果然,走到哪里都改不了纨绔的拆家本性。 “这么多钗呀!”秋媛看得咋舌,“也不是没见过客人打赏,可哪有送这么多钗来的?” “你懂什么。”苏妙妙将那盒子一扣,收在了妆台旁的格子上。 点完兵,安排完再次启程的琐事,圣人终于大发善心放乔三郎回家了。再度相见,乔家大郎见到幼弟终于出息了,更难得的是竟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自然是喜不自胜,对于幼弟“累了,要去嫖娼”的无耻要求,乔家大郎也是无有不依的。于是乔家三郎连马都没有下,在乔家大宅门口匆匆见了阿兄一面,便策马来到霭烟阁门口,颇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扬眉吐气之感。 “什么?他要白嫖?!”苏妙妙怒目圆瞪,拍案而起,“他放屁!” 巧姐也很为难。她苦口婆心地劝道:“也不算白嫖。……乔三说上次送了你一盒钗……” “那是他欠我的!”苏妙妙气了个仰倒。 “乔三又说,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呃……是霭烟阁的活广告……” “且不说他如今狗屁官儿都没捞着呢!再说,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这儿也得给钱!” “小祖宗,你悄声些!”巧姐急得直跺脚,不知道怎么妙娘一遇上乔三就跟火药遇着了火似的,“你想想,这乔三离了皇城,出了兵部,连乔家的门都没进,第一件事就是来霭烟阁,这是何等的体面!” “不行不行!”苏妙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既如此,我就去回了?”巧姐又试探着说,“我可是听说,都知娘子写了诗邀乔三郎赏光呢。” “……” 苏妙妙内心里十分纠结。她内心怄着火,只恨自己的“四百亩教育”太成功,以至于这人抠搜得不成样子,竟敢白嫖到自己头上来。可真要论起来,她……她也着实不愿乔三去连都知那儿。 罢罢罢,好歹把人弄进来,先看看他胳膊腿儿还在不在。只要人在跟前,要打要教训终是由她说了算的。 乔寰进来的时候,苏妙妙伏在塌上气得直哼哼,头发也没梳,只在发顶团了一个小小的髻,松松地插着一支玉钗,余下的青丝都披散着搭在背上。她背对着乔寰生着闷气,衣裙也都是寻常样式,不是她平日里接客作陪时那几身。 乔寰心中欢喜,觉得就连她头顶那个小包包一样的发髻都甚是可爱。他蹑手蹑脚地上前,一把搂住苏妙妙。苏妙妙早知他进来,心里生气,可仍是没出息地转过身去瞧他有没有少一个眼睛一只手。 乔寰黑了,也结实了。那个浪荡不羁的愣头青脱胎换骨,如今脸庞都看得出些许棱角了。苏妙妙鼻子一酸,心里又是高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难过。她赶忙又背过身去,瓮声瓮气道:“乔三郎如今显贵了!霭烟阁庙小,怕是装不下三郎这尊大佛!” 只一眼,乔寰就认出她头上那支钗正是自己送来的首饰盒里的一支。他笑得更欢,死皮赖脸地挤着苏妙妙坐下,整个人黏在她身上一般,憨笑着说:“妙娘切莫妄自菲薄。来日我便是做了镇国大将军,也是逃不出妙娘这温柔乡的。” 这无赖!苏妙妙心中暗恨,在他膀子上掐了一把,手底下却是硬邦邦的肌肉,根本掐不动。苏妙妙心中酸软,撂开手,嗔道:“刚一离了皇城就来嫖,也不怕圣人怪罪。” “大家才不管这些小事。”乔寰摆了摆手,拽着苏妙妙就要亲嘴儿,“妙娘怎知我刚出皇城?果然是盯着本郎君的一举一动,娘子当真多情,岂可辜负……” 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乔寰如今都像那些近臣一样,称圣人为“大家”了。苏妙妙想挖苦他几句,又想起乔寰如今飞黄腾达在即,再不好像从前那样无拘无束地拌嘴。她心中自豪却也憋闷,刚想端着妓女的架子、摆出接客的排头来“招待”乔寰,但乔寰已如同第一次嫖她那样,直奔主题、不管不顾地上了手。 “作死呢!青天白日的……” “青楼嘛,青天白日行淫也是恰如其分的。” “热死了,全是汗……” “出汗排毒泻火,妙娘快帮我排一排泻一泻。” “唔……你身上硬邦邦的……硌疼我了……” “不妨不妨,还有更硬的。” “……” 军营里出来的男人素得眼冒金星,早昏了头了,才不管那三七二十一,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苏妙妙只觉得浑身散了架,每根骨头都错位了一般。她哼哧哼哧喘着气,望着乔寰裸露的脊背,默数着他背上有几条疤痕。 “军中……很苦吧。”苏妙妙伸出手,用指尖轻触颜色最深的那一条。 “不苦不苦,就是想你得很。”乔寰习惯性的油嘴滑舌,“这些都不算什么。本郎君天纵英明,是领军的奇才,挨打是挨得算少的了。” “挨打挨的?”苏妙妙惊奇道。她还以为是战场上跟敌人对砍砍出来的呢。不过也是,那些伤口不像刀伤,倒像她幼年学艺时被教养嬷嬷打出的疤痕,只是没乔寰背上的那么深。 “也不全是吧。”乔寰挠了挠头,满不在乎地说,“当小兵嘛,操练时难免磕磕碰碰的。有一次是行军太着急,一个不查从马背上摔下来了,缰绳勾住了脚,在地上拖着走了半里地,被石子儿磨破的。后来当了百夫长,又领了陪戎副尉的职,底下的人做错事害我也要受军法处置,真是倒霉。” 苏妙妙“扑哧”笑出了声:“所以说,善恶终有报。你小时候,乔秘监没少因为你打乔大郎吧?堂堂乔家三郎,竟也沦落到被人连累、替人背黑锅的地步,哎唷唷——真是可叹哟——” 太子犯错打陪读,幼子淘气责问长兄,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了。乔寰恼她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没心肝样子,俯下身子作势要挠她痒痒。苏妙妙一面作揖告饶,一面嘻嘻哈哈地笑着。她披上中衣吩咐秋媛送冰,又接过扇子为乔三郎打扇。秋媛领着几个仆妇抬了一桶冰放到近前,旁人眼睛并不敢乱看,可秋媛大着胆子扫了一眼,见苏妙妙偎在床头,眉目含笑,手里拿着一把团扇不疾不徐地扇着,服侍得并不算太殷勤周到,甚至可以说有些怠慢了,但乔三郎也不计较,手上捻着一截苏妙妙的头发仔细端详着。 “得亏是你来了,不然这贼老天非得热死我。” 走出去之前,秋媛听到苏妙妙抱怨。 “怎么,平日里你不用冰?”乔寰惊奇道。 “这种金贵的东西,当然是得客人来了才能用的。” 苏妙妙毫不避讳地告诉乔寰霭烟阁不给派冰桶,颇有些撒娇的成分在了。乔寰讶异于如苏妙妙这样体面的娘子竟也过得如此清苦,真不知更下等的窑姐儿该如何度日。他财大气粗地说:“无妨,今夏的冰小爷包了。”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来倒让苏妙妙想起了他今天上门来白嫖的恶劣行径。她果断轰人走:“去!去!就凭你还想包我的用度?先从付嫖资做起吧!” “冤枉,冤枉啊妙娘!”乔寰如牛皮糖一样赶不走撵不开。他抓住苏妙妙的手腕嬉笑道:“方才妙娘可是很快活的——妙娘才该付嫖资呢。” 饶是苏妙妙久经沙场,在这人的厚脸皮跟前仍是败下阵来。她脸上发烧,却强撑着呵斥:“好不要脸的郎君!快走快走,妙娘才学疏漏,不配侍奉贵客!” “你不配,就没人配了。”乔寰又腻腻歪歪地凑到近前,拉开苏妙妙的中衣,在她肩上嘬了一口,“大漠荒芜寥落,我满脑子都想着妙娘。真恨不得下次出征带上妙娘……” 苏妙妙闷哼一声,已是酥倒了半边身子。 “好好的爷们儿竟说这种话,好没意思!” “嘘,快别出声了。”乔寰捂住苏妙妙的嘴,剩下的一只手又娴熟地去解她的中衣,“趁着冰还没化,咱们要抓紧时间。我不日便要离京,不知还能再见上几次,可要嫖个够本。” 什么够本啊!!你这是零成本嫖娼吧!!! 苏妙妙用眼神控诉着,身体却不争气地在乔寰的摆弄之下投了降。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诚如乔寰所言,尽管他在京中停留了总共不到十日,却的的确确包了苏妙妙一整个夏日的冰费花销。乔三郎过家门而不入、直奔霭烟阁的故事第二日就传遍了长安城,许多人都对苏妙妙心生好奇,想看看是怎样一位娘子勾得这位小将念念不忘。到了他离京前两日,兵部里与他交好的几个人连同从前跟他一起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起哄说要为他饯行,于是乔三深思熟虑之后欣然应允:“那便去霭烟阁吧。” 四下哗然,在场的人纷纷指着他笑:“乔三啊乔三,又去找你那苏娘子吧!” 乔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讪笑道:“呃,这霭烟阁着实是一个好去处……” 当下就有机灵的小幺儿一溜烟跑去了霭烟阁预定了第二天的席面,又特特嘱托了要苏娘子作陪。一下来了这么些大客户,巧姐笑得嘴都合不拢,直说乔三郎是霭烟阁的福星,又夸苏妙妙会来事,把乔三郎拿捏得死死的。 苏妙妙深感冤枉。她在乔三郎身上花的心思,连在别的客人身上花的一半都没有。她既没给乔寰送过扇坠荷包(她有一个绣活精湛的婢女负责给客人做针线),也没有在他面前抹眼泪扮柔弱,甚至(她自责了一下)乔寰来她连迎都不迎,走也不送,这“拿捏”二字实在是很难当。不过她也没多解释,只温婉一笑,面露难色道“天气炎热,怕是不能好好准备侍宴”。巧姐笑容僵在脸上,咬着牙同意这两日送冰来。 到了饯别这一日,巧姐在醉晚庭顶层安排了一个最大的包间,置了几个招牌好菜,组了一班乐工专侍这一群客人,并调拨了七八个妓子陪席。巧姐这一次铁了心要将乔三郎的送行宴办得风风光光,把这些贵客的心笼住也只是初级要求,最好是宴上能出些好诗金句,让霭烟阁声名鹊起,从此在平康坊立于不败之地,吊打嘉姿院、梦漪居等竞争对手。 正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如今兵部里头,五品以下的都争着跟乔寰称兄道弟。这倒不单纯是因为他这次在龟兹立了功,更深层的原因嘛,一则是当今圣人还对乔秘监颇为敬重和怀念,二则朝中的确也缺领军打仗的人才。故而,乔寰便是有一分的功绩,也变成了五分。因此,今晚前来赴宴的上至从五品兵部郎中,下至主簿,另有没有官爵的二世祖们若干,零零总总共有十来人;再加上陪席的妓子和斟酒的美婢,整个席面热闹非凡。 歌舞换了两拨,美酒佳肴也紧锣密鼓地上。林俏影坐在兵部郎中孙衍的身侧含笑斟酒,苏妙妙在外人面前也给足了乔寰面子,殷勤小意。旁的客人也各有陪侍的倌人,另有两个妓子在席间穿梭,插科打诨,哄得雅间里一时笑、一时拍桌,端的是宾主尽欢。 忽的有人提议道:“单是饮酒无趣,不若行个酒令,如何?” 宴会上行酒令是常事。立时有小幺儿捧出了骰子、酒杓并小旗、筹子和小纛。众人嬉笑一番,推举兵部郎中孙衍任“明府”,负责监督整个酒令活动。管跑腿、罚酒和灌酒的“觥录事”也很快选定,由一个无官无职的混不吝公子哥儿担任。公子哥儿靠着祖荫招摇度日,做这罚酒灌酒的差事不怕得罪人。 至于这“律录事”的人选则让众人犯了难。律录事又名“席纠”,专管宣令、行酒、判是非。在宴席上,这是妓子们的专职。好的席纠,不仅能迅速反应过来这令行得究竟对与不对、好与不好,还得说得敏捷又风趣,更要紧的是还不能让人难堪。这种席面上,都是自负才高的文士与官僚,一个弄不好便要惹人嘲笑,名声狼狈。连都知连安素便最是精于此道,十六岁时便得人写诗赞道:“任尔风流兼蕴藉,天生不似连都知。” 往日在霭烟阁里都是由林俏影任席纠的。可今日,大家都知道苏妙妙是乔三郎的“相好”,少不得要给她几分面子。一个主簿就十分有眼色,开玩笑似的说:“我们这群兵部出来的糙汉子,哪敢劳请花魁娘子来做席纠?不若请苏娘子来宣令,可好?” 乔寰转头去看苏妙妙,却见她脖子不动、头不转,连头上的步摇都没有晃,只用眼睛不动声色地去瞟林俏影。 林俏影同样也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要不要推了?”乔寰低声问苏妙妙。这席纠也的确是不好做。 “不必推。”苏妙妙低声答,“不给三郎丢人就是。” 她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来,走到雅间正中央的空地上。舞池已然空了出来,她朝着上首的孙郎中福了一福,然后又冲着两旁的宾客行了礼,朗声道:“承蒙诸位不弃,但凭明府差遣。” “好!” 两个看起来比乔寰年轻一些的小郎君率先鼓掌闹起来。 明府一般都由德高望重的人担任。在这种场合之下,孙郎中微微颔首,威严道:“既如此,烦请苏娘子拣个清雅却简单的令。” 这个要求也很合情理。在座的也不全都是状元郎,尤其是兵部里头有许多武举出身的,于吟诗作赋、唱和相筹一道之上并不精通。若是酒令太过弯弯绕绕,反倒教人为难。 苏妙妙笑着应:“是。” 又有小幺儿抬了副桌椅来到正中,苏妙妙半推半就谢了座,坐下斟了一钟酒吃了,笑道:“如此盛宴,没有好诗岂不辜负?在座各位无论尊卑老幼,皆需依次即景联句,作七言排律一首,限‘七阳’韵。只一条,句中或写龟兹边塞一景、或道宴中一物。若是未曾提及边塞景、堂中物,罚酒一杯;若是不成调子,罚酒三杯!” 众宾皆哗然。有人道:“苏娘子,你可是假公济私了!让我们写边塞景送乔三郎呢!” 苏妙妙脸上浮起两朵精心设计过的红云,半含羞道:“既是饯别,都是来为乔三郎送行的……”接下来便是一些吞吞吐吐的“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话,又惹出众人一阵笑闹。 立时就有人推说不会作诗,愿自罚五大杯,又被苏妙妙揪住不放,硬要他起一句头。那人也是实在,被觥录事灌了五大海碗,眼睛都发直了,大着舌头硬着头皮念了一句:“弯弯月出挂柳梢。” 众人齐笑,夸“大俗即大雅”。随后员外郎联:“飒飒风起挟北疆。遥忆长安觥筹宴,” “鼓瑟吹笙宾满堂。倾城冶容多姿鬓,” “琵琶新声妙入神。”一个主簿接道。 “啪嗒”一声,苏妙妙丢了支竹筹到那主簿跟前,娇叱道:“唐主簿错韵了呢!当罚酒三杯!” 觥录事立刻小跑着上前,哈哈大笑着给那主簿满满斟了三杯酒。唐主簿本就是因为酒酣耳热才不慎错了韵,如今被罚了酒更觉酒意浓,起身拱了拱手道:“席纠娘子,我实在不能了,烦请席纠娘子替我作来。” 苏妙妙想了一想,道:“今日有歌有舞,不若改为‘琵琶新声乱霓裳’,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皆赞好极。苏妙妙又举了举小旗,冲那主簿笑道:“唐主簿,下半句还得由主簿作来,若是不好,仍要罚呢。” 唐主簿伏在案上耍赖半刻,又有俏丽美婢和另一个妓子去推他。众人嬉笑怒骂,唐主簿只好有气无力地接了一句:“谩道玳筵莫辞酒——” “满酌新丰尽此觞。辞却香寝醒鸳梦,” “夜来急报别平康。轮台吹角阴山动,” “祁连伐鼓逞疏狂。誓报明主静边尘,” “上将拥旄倚寒江。汉将辞家破残贼……” “请等一等。”苏妙妙起身摇头笑道,“窃以为王六郎这句不妥。” “哦?”被点名的人名叫王鹤尧,也是从前跟乔寰一起走马逗狗的浪荡子之一。他从来不学无术,念出这种诗句来也不奇怪。立时便有一个主事抚掌大笑:“确实不妥!旄节为使臣出使之用。乔三郎此去是打仗,乃是秉了圣人‘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大志,断无和谈可能,岂可用‘上将拥旄’之典?” 苏妙妙朝那主事福了一福:“濮主事说得是呢。二则,龟兹边塞乃是赤地戈壁,并无‘寒江’,虽是写意,却也不甚妥当。三则,‘寒江’为三江韵,而非七阳韵。如今,妙娘罚六郎饮三杯,六郎可认罚?” 她眼波流转,也端起了酒杯,朝着王鹤尧远远一敬,自己先饮了半杯,随后妩媚一笑。乔寰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竟是冲着那王六,又听她亲亲热热地去了姓,称那人为“六郎”,心中大感不痛快。 王六郎原还有些不忿,可被苏妙妙的媚眼一扫,竟半分的心气儿也无了。觥录事赶忙倒上酒,王六郎傻笑着一饮而尽,乐呵呵地点头称是:“多谢席纠娘子指教。” 席上又是一阵哄笑。 苏妙妙这席纠做得当真是不错。谁的令好,谁的令不好,她只几息之间便能说出个究竟来,言辞雅驯有理有据,或罚酒或嬉笑,没有一次不是让众人心服口服的。乔寰兀自饮酒,含笑看着苏妙妙发号施令,举旗投筹皆是风情,周身若有光一般。他心头一热,赶忙作势扇了扇风,装是不胜酒力的样子。 行令最后转了一圈又到了乔寰这里,联句的主题也已经从征战沙场、舍身报国转回到了闺怨上。他接着“冉冉孤竹怨蓟北”一句,长身负手而立,吟道:“袅袅菟丝望北邙。陌头杨柳空摇曳——” 他抬眼去看苏妙妙,苏妙妙微微一笑,应道:“双燕归飞绕画堂。故人万里关山隔——” “娇娥城北欲断肠。边庭飘飖那可度,” “归骑解甲话农桑。冰簟银床梦初醒,” “塞雁乍暖到西窗。” 一整场令行下来,众人醉的醉、懵的懵,肚子里那点子墨水早搜刮了干净。余下的没有醉倒的人瞪着眼睛听乔寰与苏妙妙你一句我一句,暗骂这两个人公费恋爱你来我往真是不要脸。这个说“羡慕燕子双宿双飞我却见不到你”,那个就说“你想我想得紧吧我也很想回来可惜太远了”;这个又回“好想等你解甲归田和你一起去做一对农家夫妇可惜就怕是自己大梦一场”,那个赶忙安慰“明年春天乍暖还寒时候我就回来了”。 无耻,无耻至极,一定要向霭烟阁投诉到底。 有人捧场,一边鼓掌一边赞“好诗好诗”,也不知道真情还是奉承;又有愣头青,想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了,不依不饶地嚷道:“不对不对,这几句既无边塞景,也无堂中物,乔三郎最后一句还错韵了。‘窗’字分明是三江韵,席纠娘子可不能偏私啊!” “连席纠娘子一起罚!”众人哄笑。 有几个郎君嘻嘻哈哈地去抢苏妙妙手边的竹筹,噼里啪啦扔到苏妙妙和乔寰跟前;又有人夺了觥录事的职,给两人倒上了满满的三大杯酒。苏妙妙也不辩,含笑喝了两杯;乔寰也如法炮制,只是眼神时不时飘向苏妙妙那边。喝到第三杯时,苏妙妙端起了酒杯,走到乔寰面前,把杯子递给他,说:“请吧。” 乔寰就着她的手替她喝了,又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堂上众人更起劲地起着哄,这个说“替酒当再罚三杯”,那个说“乔三岂可独占席纠娘子”。眼尖的小厮撤下了正中间的桌椅,又一班乐工紧锣密鼓地入内,重又奏起了乐。 ————————作者的话———————— *酒令部分很多内容参考森林鹿的《唐朝穿越指南》,是一部非常好看的历史书籍!能学到很多知识!包括“席纠”这一个说法也是从那上面学来的,强烈推荐大家去看! 即景联句参考《红楼梦》的设定,句子有自己编的也有照抄的,才疏学浅有问题请轻喷哈! 本章是想表现一个古代高级妓女的职业素质。文人墨客为什么写那么多诗词歌颂名妓,并不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哟,高级娼妓情商高有有才华,琴棋书画都精通,但并没有什么卵用,依旧只是权贵阶层的玩物,心情好给个甜枣,心情不好就是一巴掌,业务素质再强名气再大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妙妙风光之下也只是穿着长满蛆的华服茕茕独行罢了。不希望这篇文让人们觉得当娼妓花魁是很光荣很开心的一件事,自由比什么都可贵,感恩生在新中国。 醉晚庭惊变 酒令过后,众人都有了醉意,只是程度不同罢了。平康坊里的宴席到了最后都是一个样儿,胆小的偷偷摸摸搞小动作,胆大的光明正大在厅堂上就开始对美婢和倌人上下其手了。通常情况下,倌人们也都是半推半就任摸任亲,看客人醉得差不多了便领着客人回了各自的厢房或院子。苏妙妙跪坐在乔寰身侧,低眉顺眼地斟酒夹菜,听着他同一个主书称兄道弟地攀交情。两人相谈甚欢,甚至勾肩搭背地一同去更衣。苏妙妙也有些醉了,趁着这二人不在,从一旁打扇的婢女手中接过扇子准备扇风醒酒,忽听到“砰”一声,随后是孙郎中的怒骂:“什么东西,一个贱妇也敢在吾面前摆谱!” 苏妙妙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定睛望去。林俏影衣衫零散,香肩半露,连胸脯的春光都泄了一些出来。她是被孙郎中用力推出去的。在体能上,女子对上壮年男子从来都不占优势,更何况林俏影是妓女,孙郎中是嫖客,他要打要骂林俏影也只有承受的份。场上客人看了林俏影一眼,却都装作没看见。毕竟,谁会为了一个粉头顶撞在座官职最高的孙衍呢? 苏妙妙想起身去扶林俏影,但被灵琇抢了先。林俏影颤巍巍地站起来,踉跄着稳住身形,恭恭敬敬福下身致歉,面色有些难堪。 苏妙妙定睛看看孙衍的神情,又看了看林俏影的狼狈样,霎时间明白过来,想来是孙衍吃醉了酒,在大庭广众之下便要行淫秽之事。要是霭烟阁的花魁林娘子在席面上被人剥了衣服,教这十来个郎君都看光了身子,即便妓子无甚清白名声可言,但也是极大的羞辱,往后林俏影再想做这花魁怕是不能够了。苏妙妙心中暗恨,迅速站起来向一旁的秋媛吩咐了句什么,又赶忙出面打圆场。 “瞧瞧,我便说这林娘子服侍不好孙郎中吧。”她款步翩然,轻盈地走到孙衍跟前,不动声色地扯着林俏影的袖子让她退场去整理仪容。随后,苏妙妙走到孙衍身边,为他斟了一杯酒,抚着他的背轻轻顺气:“林娘子不济事,还是我来同孙郎中喝一盏吧。我还算是蠢笨的呢!我们霭烟阁里头,灵巧娟秀的小娘子可数不胜数。” 又一个美婢凑到孙衍身旁,夹了一箸糟鸭脯到他盘中。 孙衍明显还在气头上,连带着看苏妙妙也不顺眼。他抬手便给了苏妙妙一耳光,呵斥:“你又是什么腌臜东西?竟也配碰吾?!” 他已是酩酊,一张嘴便是一股子酒味喷到苏妙妙脸上。喝醉了的人,力气大得吓人,苏妙妙被掴得转了身子,脸颊立刻肿了起来,眼角还痛得起了泪花。她稳了稳身形,重又坐回到原本的席子上,忍着疼痛和耻辱,强笑道:“是我放肆了。郎中果然神武威严,力大无穷,不愧为朝廷要员。若是郎中还不解气,不妨再掴上一掌。只要能让郎中消气,妙娘便是再挨上十下八下也使得的。” 她赔上了十足的小心讨好,可话里仍是有隐隐的警告意思。在座都是官身,孙郎中又是朝廷要员,闹得太难看于他面上也是无光;况霭烟阁也不是任人拿捏欺负的,能在平康坊开上这许多年,没点人脉经营怎么能行?区区一个从五品的官儿,给够了面子你也见好就收吧。 孙衍任兵部郎中五年有余,在兵部仅次于侍郎,平日素有人望;又兼今日他是席上官位最高的人,是以十分得意,认定了只有花魁娘子才配侍奉于他。借着七八分醉意,他对林俏影又掐又揉,甚至还宽衣解带的不检点,遭到了林俏影的反抗后恼羞成怒,这才发作。如今,单凭苏妙妙的几句话,自然不可能让这酒意上头的醉汉罢休。孙衍听得苏妙妙谨慎小心的赔笑,心中愈发痛快。什么朝廷新贵的相好?什么才思敏捷的席纠?到了他孙衍的面前,还不是得乖乖听话! 他用力拽住苏妙妙的小臂,拧着她拽到自己面前。苏妙妙痛得泪眼婆娑,却只能强自忍着。孙衍端起酒杯灌苏妙妙喝下,酒水顺着她的脖颈淌到领口处。妓子陪席,都身着又轻又软又透的薄纱,被酒水一浸更是什么也遮不住,香艳至极。那孙衍原也有些才学,扣住苏妙妙的下巴色眯眯地吟道:“溶溶波水柳腰软,涓涓白雪玉山隆。席纠娘子,可知下句当如何应?” 有宾客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的,见苏妙妙被孙衍灌酒、春光乍泄的娇媚样子,愈发伸长了脖子。如今听见孙衍刻意折辱苏妙妙而作的诗,更是前仰后合,讥笑声不绝。 从前在席间也有吃醉了酒的客人吟些淫诗艳曲,这都是平康坊里的常态了。可大约是今天知道有乔寰在场,又大概是因为先前她做席纠出尽了风头,落差之下让她尤感屈辱。苏妙妙忍下眼泪,仍旧强颜欢笑着摇了摇头:“妙娘竟不知,还请孙郎中赐教呢。” “真是下贱,还能笑得出来。”孙衍嫌弃地丢开手,又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之后清理灰尘一般,拍了拍手继续吟道:“嫩蕊娇香任恣采……” “孙郎中!” 乔寰朗声打断。 郎君为粉头争风吃醋、针锋相对,向来是平康坊里的保留节目。一个是从五品郎中,一个是还未授官却颇受器重的名臣之后。这两个人若是打起来,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呢?众人停了各自的说笑,齐刷刷看好戏一般看看孙衍又看看乔寰。 乔寰从外间更衣回来,就看见守在门口焦灼不安的林俏影。他与这位花魁娘子素无交集,正觉奇怪;但林俏影不愧是花魁娘子,辞藻犀利正中要害,三两句间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个明白,只急得团团转。乔寰又怒又恨,那个早年吃酒闹事发疯撒泼的纨绔又像是在他身上活了过来。直到这一刻,那些原本不甚清晰的莫名情愫才终于归拢到了一处,成了一个有名有姓的军队一般,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呐喊着同一件事情:要做苏妙妙的出路。 苏妙妙也是你配欺负的?我呸! “孙郎中,这诗不好。” 换了早年的乔寰,说不定此刻的醉晚庭已经是一片火海(再说一次,这位郎君是真的会拆家烧房子)。可如今他心里有了军队。 “怎么不好?” 苏妙妙依旧坐在孙衍旁边,垂下头,没有动弹。乔寰远远望着她肿起的脸颊,又是心疼又是恼恨。他又向前走了几步,笑道:“既没有韵,也没有格,不当是‘孙明府’的诗作。来日今夜席间的诗作集结成册,传遍街头巷尾,指不定大家手里都有一份呢!到时候,岂不丢了‘孙明府’的脸?” 他脸上含笑,但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孙衍,满是威胁。第一,今晚的事情会传出去,你别太过火。第二,我跟当今天子关系很好,是能称“大家”的程度,你最好别惹我。 孙衍听不进苏妙妙的劝,因为他醉了,醉到不在乎一个妓女在说什么。但孙衍听得进乔寰的话,因为他还没有醉到不在乎自己声誉乃至前程仕途的地步。 由此证明,什么酒后失德,不过是因为忌惮不够深刻罢了。 孙衍站起来,端起酒杯,大笑着打哈哈:“是了,是了,这诗不好,我自罚一杯。呀,席纠娘子的衣衫怎的脏污了?来人,来人!快扶席纠娘子去更衣……” 宴席到了亥时三刻才散。孙衍全然醉倒,最后并未宿在林俏影处,而是被小厮架着去了一个空置的厢房歇息;旁的宾客,要么实在醉过了头不能行房,余下的也各有妓子侍奉着安置了。 乔寰自然是宿在苏妙妙的小院的。他们一路无话,等进了屋也依旧无话。苏妙妙在方才更衣的时候脸上已经上了药了,但因着要侍宴,只好用厚厚的粉遮盖。待进了屋,她先吩咐秋媛打水洗了脸,随后准备重新上妆。 “别上妆了。”乔寰阻止道,“伤口得敷着药才能好。” “敷着药怎么接客?”苏妙妙大惊小怪地白了他一眼。 乔寰最恨她把自己当客人。他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我又不是普通客人!” 苏妙妙淡定地点点头称是:“自然,你是最抠门的客人。” 乔寰辩无可辩,颓然地坐在了绣墩上,看着有些滑稽。他闷闷道:“听闻兴善寺里有一种秘传的膏药,什么刀斧剑戟的创伤都能治好,就算只剩骨头了也能治,我明日去给你求来。” “可别,千万别。”苏妙妙赶紧制止,“且不说我的伤并不严重。即便你去了,人家佛门清净地,肯把这仙药给一个窑姐儿治伤?” 她哈哈一笑,又扯痛了脸上的伤口。 她没有抱怨也没有咒骂孙衍,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可她越是这样轻描淡写乔寰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他倒宁愿苏妙妙哭一场闹一场,扭着他要他去找孙衍麻烦为她出气,那样至少他会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自责内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从解释也无从弥补。他看着苏妙妙疼得龇牙咧嘴还在坚持往脸上涂脂抹粉,又气又恨地跳了起来去拽她的手,又怕扯痛了她,只敢象征性地拉一拉。 “我娶你。”他说,“我给你赎身,我娶你。” 拒 “嗯嗯,好。”苏妙妙点点头答。然后她放下了粉扑,探头朝外头喊:“秋媛?秋媛!拿水来,要热热的。三郎喝了酒,沐浴一番松快松快。再端碗醒酒汤来。” 秋媛应了一声赶忙去办了。苏妙妙又驾轻就熟地问他:“都是老熟人了,自己脱还是我帮你宽衣?” 乔寰有些不可思议。他只当苏妙妙没听清自己的话,握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重复:“我说我要娶你,要给你赎身。” “好好好。”苏妙妙极有耐心地答,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你不信我?” 乔寰提高了声音和音调,听着有些尖锐。 苏妙妙察觉出他似乎是有些生气了,心平气和地劝慰:“三郎,别说醉话。” “这不是醉话!” 秋媛隔着门报说热水准备好了,问是不是现在抬进来。乔寰怒气冲冲地让她们退下,不过苏妙妙还是开门把醒酒汤端了进来。 “来,先喝醒酒汤吧。” 纨绔乔寰很想把那碗醒酒汤打翻在地,可立志要做出路的乔寰忍住了。他接过醒酒汤一饮而尽,然后立刻说:“我说,我给你赎身——我娶你。我喝过醒酒汤了,这下你总该信了吧?” 苏妙妙接过空碗,转身放到了桌上。她下意识地用没有挨打的那半张脸偏向乔寰,幽幽地叹了口气:“三郎,你是在同情我、可怜我吗?其实,其实没什么的。我早就惯了。” “惯了?怎么会惯?这样的日子怎么能惯?”乔寰惊叫起来。 苏妙妙清浅一笑:“怎么不惯?只有习惯才能活下来。你以为受点轻薄羞辱挨点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对我们青楼女子来说,这只是家常便饭。所以,你不用可怜我,也不必娶我。我……我挺好的。” “我不是可怜你。妙娘,我,我心里有你的。你心里也有我,你应该知道的!” “三郎——”苏妙妙轻叹一声,“三郎,娼妓是没有心的。” “妙娘,你在骗自己。”乔寰笃定地说,“你好好想一想,你对我,和对别的客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当然是不一样的。别的客人来,她会穿上绫罗绸缎相迎,客人走时也会依依不舍地送。客人抱怨时她会挤出泪来附和,客人生气时她会小心讨好逢迎。对着自恃才高的,她便扮演仰慕才子的愚妇;对着夸耀官职家产的,她又成了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可是乔三郎来时,她不迎也不送,不装也不演,到了兴头上还掐他一掐、骂他一骂。 她也不会为了别的客人弹《兰陵王入阵曲》,更不会为他们担惊受怕。 苏妙妙何其通透,她早就明白,她全都晓得的。于是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不一样吗?或许是吧。但又或许,是因为我吃准了三郎你就喜欢这样儿的呢?” “可是今日席上,你还跟我作诗唱和。难道也是因为吃准了我喜欢这样的?” “那倒不是。”苏妙妙摇摇头,“三郎一行人来捧霭烟阁的场子,开宴按人头收费,一人三百文。若要小娘子作陪,一位娘子收五百文。想在小娘子处过夜,便需再补上一贯钱。我既收了钱,当然要让众宾客物超所值,满意而归——那些诗歌唱和,都是包在这五百文里头的,童叟无欺。” 她说得轻巧坦然,乔寰内心却是惊涛骇浪。过了良久他才说:“妙娘,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苏妙妙定定地看着乔寰。他今晚喝了很多酒,因此苏妙妙也不知道究竟为何他此刻涨红了面皮。到底是酒意?还是爱意?苏妙妙分不清。或许乔寰自己分得清吧,但苏妙妙不会傻到去问他。身为娼妓,要是真信了男人的怜惜与真情的话,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大约乔寰与那些男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他心思恪纯,狂放恣意,想要什么就去挣,想做什么就去谋划。苏妙妙相信,此刻他既然说出这话来,就是真心实意地想娶她。 可她苏妙妙要不起。 “三郎,你说要娶我,许我个什么位置?”她忽的发问。 这倒把乔三郎问住了。他犹豫片刻,支吾道:“自然是旁妻。” 旁妻就是妾室的文雅说法。苏妙妙心道果然如此,坐了下来,耐心说道:“三郎,我并非谋你乔家的正室大妇之位。我知道,且不论出身,单说我不会看账理事,就支不起一家的中馈来。” “那你为何……” “为何不愿做妾?”苏妙妙替他问完,最后又自问自答:“我生身母亲,原就是霭烟阁的一个娼妓,与红姨自小就是好友,一同学艺一道竞元。后来,有个当官的替我娘赎了身,迎她回家做了妾。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为着交情,那人又把我娘送给了一个富商。富商家有悍妻,嫉妒我娘貌美,屡屡折磨。富商原还护着我娘,可后来,他发现我娘怀上了我。他不知我究竟是那官儿的种,还是他的种,又怨恨我娘,说她生性淫贱,人尽可夫。可怜我娘,一生从来由不得自己选,就成了那富商口中水性杨花的堕落女子。” “那后来你娘……” “我娘带着我在富商家里艰难度日。说是妾室,实则混一口饭吃罢了,过得倒比奴婢还差些。即便如此,我娘还是找着机会教我弹阮琴。或许她早知我也有步她后尘的一日,想着技多不压身,趁早教我一些,来日也好少挨嬷嬷们的打。”苏妙妙仰头,藏下眼中的泪意,喃喃道,“你看,娼妓都是很识时务的。就像我娘,一早便在为我谋划了。” “所以,你被你嫡母卖了?” “是啊。我长到十岁时,那富商死了。商人没有官宦人家那许多讲究,也不顾忌人言可畏。毕竟,商贾可不怕言官御史弹劾。富商死后,我嫡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和我娘发卖了。我们本就是贱籍,卖起来也很容易。红姨后来去打听过,我娘被卖去了下等窑子里头。她不愿再过那种千人枕、万人骑的日子,趁人不注意咬舌自尽了,没能等到红姨带着银钱去买她。那首《兰陵王入阵曲》,就是我阿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乔寰不再说话了。面对苏妙妙,他终于发觉自己那一句轻描淡写的“娶你”是何等苍白又可笑。他也终于明白为何一开始苏妙妙就决然地拒绝了那条大多数妓女求之不得的路——给人为妾。 对她而言,做妾不是出路,是因为她小小年纪就亲眼目睹了生身母亲走进了死路。 “所以你看,三郎,我嫁你做妾,和嫁给姜大官人、孟少卿乃至孙郎中有何不同呢?一样是被正室娘子欺辱折磨,一样是身如飘萍命不由己。在霭烟阁里,倚门卖笑,左脸挨了打再把右脸伸过去,我已然惯了。我实在不愿换个地方受同样的折磨。我也不愿像我娘那样,如同一个物件儿般被人送来送去。” 乔寰喉头干涩,半晌发不出声音来。他心中大恸,好容易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你怎知我护不住你?我今夜就护了你!” “三郎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你的世界在龟兹,在疏勒,在焉耆,就是不在女人堆里,不在那四四方方的后院里。你该护的是家国天下,而非妙娘这样的残花败柳。”苏妙妙站了起来,深深一福,恭敬道,“再说今夜……妙娘已然吩咐了秋媛,叫来三四个精壮的龟奴守在门口。若孙郎中仍是不依不饶,事情无法收场,龟奴会借口孙郎中酒醉,把他拖出去,再灌下一剂迷魂药,保管他第二天醒来只当是自己吃醉了酒什么都忘了。” “……” “三郎,你看,实在不用你来护我。” 乔寰心里的那只军队在苏妙妙严防死守的心墙面前溃不成军。他颓然地歪在绣墩上,呆呆地望着苏妙妙。过了良久,他才憋出一句:“我从未当你是残花败柳。” “我省得的。”苏妙妙轻笑点头,拍了拍他,“多谢三郎。” 她轻飘飘的拒绝,倒比战场上无眼的刀剑还让他痛彻心扉。乔三恨极恼极,一时想跳起来拿剑砍杀那富商的正妻,一时又想把苏妙妙拥入怀中紧紧搂住,却怕自己的蛮力弄伤了她。烛火摇曳,她就算肿了半边脸看起来也还是那么美,像一个精巧的琉璃花瓶,轻轻一碰就会碎成齑粉,从此让他再也捉不住。 她生得美,又灵巧机敏,精通诗书,更弹得一手好阮。若是她生在清白人家,乔寰定然毫不犹豫上门求娶,即便她家境困顿些,乔家多多陪上些嫁妆银子便也是了——唯一的问题大概是,若真是那样,是否还轮得到他乔三郎。 但苏妙妙却是霭烟阁里的娘子,是他断断不可能明媒正娶的女子。上有律法明言“良贱不可通婚”,下有御史百姓悠悠之口。于外有族中耆老,于内又兼苏妙妙自己不肯信他嫁他。 “贱籍女子都是识时务的。” 苏妙妙的话似一记记重鼓,在乔寰耳畔心头隆隆作响。 识时务的苏妙妙,一定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只要他给的出路足够广,只要他给的荫蔽足够大…… 似乎是那小小一方绣墩承受不住他此刻所思所感,乔寰“腾”的一下从绣墩上蹿了起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正色沉声道:“你从前也说我不会做你的熟客,可你瞧,我如今要来,待我还朝了还要天天来。可见妙娘说的话是做不得准的。你如今说不会嫁我,我也只当你是在激我。来日你我做得夫妻,我便天天拿这件事笑你。” 他还像个半大孩子般,遇事便摆出一副泼皮无赖的姿态,是个还没长成的小将军呢。苏妙妙见他那强撑起的郑重样,捂着嘴笑了笑,又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忍笑道:“是了,三郎便当我是在激你吧。你如今无官无爵,尚未立下显赫战功,不过是送了个敌将的首级回京,算不得什么本事。若真要妙娘日日相陪,还是先挣一个镇国大将军吧。” 边关的八卦 乔寰走了,还是带着那些人马,持了圣人特赐的兵符,如他回来的时候一样,风风火火地走了。长安城里头被这位小郎君搅起的波澜很快平静了下来,平康坊里照样声色犬马,苏妙妙也照旧迎来送往。乔三唯一给苏妙妙留下的好处是,自那夜宴饮过后,“苏席纠”的名号一下子响彻了平康坊,甚至隐隐有了和连都知争锋的势头。连安素虽才华卓着,但人都是爱新鲜的;又兼苏妙妙对着乔三郎深情款款的联句,更是让嫖客们觉得她“风情万种、情意深重”。每个男人都不免有这种幻想,想着“有个小娘子对我情深似海该多好”,而苏妙妙过硬的业务素质加尺度适当的感情添加正好满足了他们这方面的心灵诉求。 苏妙妙名声大噪,俨然成了霭烟阁的活招牌,不仅待遇有了极大的提高,不分白天黑夜有人没人都能用上冰,还拥有了挑选客人的权力:若是苏妙妙说身子不爽利或是嫌那客人猥琐,只消摇摇头,巧姐便立刻将她的牌子摘了下来,婉拒慕名而来的客人。 苏妙妙却不太动用这种权力。夜半无人时,她打开装自己私房钱的匣子,细细盘算着。原本她已凑了一百二三十金,另有金玉珠宝及绢帛若干,折合下来也差不多有三四十金。那些住厢房的小娘子嘛,若是要为自己赎身,少不得要拿出一百多金来;等到了如她这样,有了独门独院还有了一些熟客,待遇不同赎身价又不同,须得凑上两百金有余。原本她已经快凑满了赎身钱了,只等着什么时候大赦天下就好脱籍赎身从良。在此期间,她还打算攒上一些做小生意的启动资金。她已经看好了长兴坊的一处铺面,早上卖热汤面,再雇个胡人来打芝麻烧饼,下午便卖点心;那个铺面是姜大官人的产业,她哭一哭缠一缠应当能盘下来…… 但如今,她人气大涨,看来不攒个三百来金,怕是赎不了身了! 这种“差一点”的遗憾让苏妙妙十分气馁。她找到红姨,含蓄地表示自己愿意多接些客人,却被红姨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物以稀为贵。若是太容易得到,那些男人很快便过了新鲜劲儿了。” 为了进一步提高苏妙妙的身价,除了任由她挑选客人,红姨更是刻意限制了她挂牌的频率,十日里只放她接客三五日。即便在这三五日间苏妙妙能赚到不少缠头,但比起三百金的赎身钱来,仍是杯水车薪。 她闷闷不乐,客人们心里也未必痛快。这一日老主顾孟少卿好容易排上了苏妙妙的号,带了三五个朋友来寻欢(炫耀),刚一坐下孟少卿便阴阳怪气地说酸话:“苏娘子如今不一样了!要见上一面也难!” 得,又是一个被红姨的“饥饿营销”挡在门外的。苏妙妙一边咋舌于红姨的胆大,连从四品上的宗正少卿都敢阻,一边不动声色地挤出两滴泪来。 “少卿,连你……连你也这般看妙娘吗?”她楚楚可怜地歪了歪身子,像是承受不住巨大的打击般,“妙娘微贱,郎君们捧场,前月起便纷纷来定奴的牌子,已排到了中秋。奴思念少卿,忧心如狂,同妈妈吵了好一阵嘴,这才能今日见到少卿。如今少卿却……” 她捂着脸“呜呜”痛哭两声,掌握在一个恰好梨花带雨惹人心疼,又不会涕泗横飞地狼狈出丑的程度。孟少卿一时慌了手脚,赶忙去哄;身旁的朋友都很佩服孟少卿,把这么红的小娘子都勾得神魂颠倒,打趣道:“让美人落泪,须得重罚!” 孟少卿被灌下了三大杯酒,苏妙妙又半推半就地吃下了一钟“赔罪酒”,柔柔笑着吩咐:“来人,再拿两壶‘翠涛’来。” 翠涛,一壶八十文,鼎鼎有名的好酒了。明日可得找红姨盘剥一些酬劳…… 没办法,想要赎身就是得精打细算。 不过赎身也不是光看钱,也得看机缘的。官妓想要赎身,除非皇帝龙马精神新添了个小皇子小公主(应该不太可能了),再不然就是皇帝换了人(阿弥陀佛),来一出“特赦”的恩令,否则断难脱籍;简便一点的,是有个恰好有权有势的熟客,勾着他想办法聘了自己去做妾。 不过苏妙妙自小就把做妾当成另一个火坑,从来没做此想。若她真是愿意走这条路,那眼前的孟少卿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孟少卿已是个年过五旬的老者了。他生得周正,尤其是那一簇美髯为他平添一些风流之气。他任宗正少卿,主管王公贵眷的杂事,真要论起来算是开国皇帝的亡母的妹婿家嫡支的后人,也算是拐弯抹角的皇亲了,地位不凡,无疑是妓女们‘脱籍冤大头’的热门人选之一。这次他带来的几位老丈,也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苏妙妙并不太认得,只觉得他们拥着各自的陪妓,眼神却都直勾勾在自己身上打转,如同在隔着衣服想象她裙下风光。她心中恼恨,暗自咬牙,脸上仍保持着笑容,默默地听着席上的对谈,因着尚不熟悉那几位新客,也并不胡乱接话。她接过“翠涛”,给孟少卿斟满,又柔声劝酒。 长安城里,平康坊中,来来去去的话题无非就那么几个。市井小民请客吃饭,聊的都是家里的鸡鸭、小店的生意;像孟少卿这种大官儿呢,话题就变成了今日得了一方好砚、昨日新写了一首诗云云。到了兴头上,客人们打起了“双陆”。这是时下一种常见的“骰盘令”,三个骰子同时抛出,打出贵彩的便可劝旁人喝酒,若是打出杂花色便只有自己喝一杯,既简单又爽利。酒酣耳热之际,孟少卿终于忍无可忍地说起了八卦。 苏妙妙冲秋媛使了个眼色,让她看好门户,别让旁人听见。这孟少卿因着是皇室远亲,又身居高位,平日就喜好夸耀自己的权位。这原不是什么坏事:男人嘛,大多有些虚荣的。可这孟少卿却独独有一个毛病——因着他位高权重,能接触到核心的机密情报,消息快人一步,他又爱夸耀,因此屡屡嘴上不牢靠,喜欢说些朝廷内官员们的私隐。因而,孟少卿一直都是苏妙妙的情报来源。 “广平王要给幺子谋差事,撸了个校书郎的职让那小王爷顶了缺。” “异姓王还能如此嚣张?”旁人咋舌。 “广平王可是先皇的伴读,于先皇有救命之恩的。先皇曾明言‘不敬广平王,不善待其后嗣者,非吾子孙’。三世不降等的爵位,换了你你不也得嚣张吗?” “既如此,为何又只谋个九品校书郎?”有人不解。 “你懂什么!”孟少卿抚着长髯大笑道,“一则校书郎轻省,只负责整理、校勘藏书,不用上下打点,揣摩主官心意;二则校书郎可以任意翻阅藏书,于学问上大有裨益;三则……” 他转转眼珠子,瞟向一旁的苏妙妙,发问道:“三则,妙娘可知为何?” 糟老头子净作妖!苏妙妙巧笑倩兮,恭声答:“妙娘一介妇人,怎及少卿见多识广呢?这官场之道,还是孟公这样身居京城、上下通达的才知晓。” 孟少卿得意洋洋,抚掌赞道:“正是这‘身居京城、上下通达’八字!校书郎近台阁,若有个风吹草动,一封奏疏上去,若是被圣人看重,即刻飞黄腾达,不比外放做个七品、八品地方官来得好?” 众人又是一阵笑闹,有的赞孟少卿通透练达,有的又夸苏妙妙不愧为孟少卿的红粉知己。忽而有人发问:“这广平王的幺子,是不是早年和乔三郎打过架的那个?” 说到乔三郎,众人心照不宣地停住了笑声,集体换上了一种说悄悄话的语气。 “正是了!小王爷和乔三郎本都是京中有名的纨绔。那乔三郎倒还好些,再闹也没有出过人命;可那小王爷,早年间玩比武打死的、玩试药毒死的、玩焰火烧死的不止凡几。况且乔三郎如今已然出息了,可那小王爷却……哎。” 孟少卿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在座的众人中,也只有他有资格用这种长辈的语气批判那小王爷了。众人皆默然,又为那被夺了差事的校书郎扼腕。大好的仕途,就因为广平王的一己之私断送,如今又要回到吏部守选,恐怕不等上三五七年很难有官做了。 “都说乔三郎浪子回头,可为何如今仍未有封赏,也没有封什么职位?”又有人问。 孟少卿故弄玄虚地摇头晃脑,含笑道:“诸公当乔三前次回京是为何?他是李光青将军的信使呢!乔三先是化解了龟兹人的奇袭,又拦下不让我军乘胜追击,春暖花开之后我军重整军队步步为营,先后攻下了处月、处密两城,生擒龟兹大将并斩首。想来乔三回京,除了送首级、搬救兵,还同圣人密谈了些什么,只怕这次有大动作。” 孟少卿嘴里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在战场上却是无尽的凶险,错一步都会酿成大祸。苏妙妙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暗自祈求乔三郎这一次也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不求功名显贵,但求无病无灾。忽又听闻另一个人问:“乔三郎怎就突然浪子回头了?” 孟少卿含笑不语,又有一个膀大腰圆的郎君自告奋勇地答:“这个我知道!圣人曾评说:‘心思缜密、有勇有谋,阿寰颇有乃父之风,何故早年不谋仕途功绩’,乔三郎答:‘某智计平平,唯图出路尔’。” 苏妙妙手抖了一抖,把上好的“翠涛”洒了一些在案几上。 人生一起一落 在长安落下第一片雪花的时候,边关传来捷报:曹万钧将军为主将、乔寰及言禹焕为副将,带着沙洲派去的援兵,剿灭高昌国,置高昌县。 “高昌?不是去打龟兹吗?”苏妙妙十分纳罕。 “管他打什么,立功就行了。”这是秋媛的说法。 据了解(从孟少卿嘴里撬出来的),去年圣人命高昌王入京朝见,高昌王称病不至,就已经惹怒了圣人了。早在此前,高昌捏住了交通要道,阻遏西域各国向我朝入贡,早让圣人动了灭高昌的心思。六月里乔寰回京,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龟兹和高昌勾结,意图覆灭两国之间夹着的焉耆,对我朝伊吾形成围合之势。圣人文韬武略,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和乔三郎密谈一整日,定下了借着打龟兹的烟雾弹攻灭高昌的计划。 乔三郎一时之间又成了长安城里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没办法,这次去西域的将帅里头,只有乔三郎年轻又俊朗,并且尚未婚配;再加上他迷途知返的传奇经历,让他拥有了更高的话题度。 有人开了局,赌乔三郎回京之后能封个什么官儿,有媒人上了乔府的门,硬说他们早就有亲;还有的人(特指皇帝)久久站在忠贤堂供奉的乔秘监画像前老泪纵横,叹道“在天有灵,护佑我朝,护佑汝子”。 就连被人逐渐遗忘的乔三郎“相好”苏妙妙又被人翻出了旧账,说她与乔三有旧,情意深重。眼看着名声热度刚刚降下来一些的“苏席纠”再度受人追捧,霭烟阁自然是最大赢家不说,连带着苏妙妙也赚了一些钱,如今足有两百金之多了。但没过几日又传出风言风语:圣人有意将阳安公主许配给乔寰。 尽管这事儿八字没一撇,但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什么阳安公主正当妙龄,对乔三郎一见钟情,恐怕这次乔三回京之后不日便要下嫁云云。苏妙妙得了消息,也瞧不出什么情绪,只平静笑了笑。秋媛又拿了红姨安排的后十日陪客的名录来,埋怨道:“又有这刘司戈!回回来都把娘子掐得青紫一片……” 苏妙妙摇了摇头:“从来只有客人挑娼妓的,没有娼妓挑客人的。你嫌孟少卿碎嘴,嫌田大夫老迈,嫌姜大官人市侩,又嫌刘司戈粗野,可若是他们不来,我才要发愁呢。”她自嘲一笑,又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我并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命数,这一分一厘的卖身钱,都得流着血和泪去挣呢……” 当晚有客人调笑,故意惹她:“妙娘,你心心念念的三郎要尚公主了,来日怕是不能捧你的场了!” 苏妙妙瞪大了眼睛:“什么三郎?杜家的、王家的,还是谭家的?” 客人又笑:“乔家的!乔秘监的幼子,如今炙手可热的小将,妙娘可别装傻了!” “哦,他啊。”苏妙妙恍然大悟,“乔三郎都半年没来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 “我可是听说,乔三郎一回京就朝你床上钻呢!想来妙娘必是有什么通天本领,我倒要领教领教……” 客人们吃醉了酒,围着她嬉笑,又拉着她跳舞,有些不羁的硬要钻她的裙底,有人高声笑着安慰她“若是三郎不来,夜来寂寞难耐还有我孔五”。淫声浪语的调笑不绝于耳,和往日的平康坊并无不同,可那些不断麻痹自己告诉自己要忘记忽略的耻辱感又涌了上来,到了令苏妙妙无法忍受的程度。这种日子,阳安公主不要说见,怕是连想都没想过。她是天上的仙女,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可自己连个人都算不上,只配做凡人脚下的尘土泥巴。苏妙妙满心伤怀,却仍是堆起笑脸啐了一口,娇嗔道:“可不要浑说。乔三郎只是恰好关照过妙娘的生意罢了。” 苏妙妙赶着和乔寰划清界限,可是关于乔寰的消息仍不绝于耳。有人说他在边关白天行军操练,夜里挑灯读兵书,如此奋发上进只怕就是为了挣个功名好尚主,有人说他打起仗来说好听是骁勇,说不好听就是愣头青,那种全然不要命的打法是在以命搏官爵。过完年,冬衣换成了春衫,边关捷报频传,乔三郎永远是风头最盛的那一个。 乔三郎在边关战功赫赫,苏妙妙在平康坊里过得也不错,有生客也有熟客,有风光过也有挨打过。只要她忽略掉乔三郎这个人,只要她忘记那些想笑就笑、想骂就骂、想哭就哭的点滴相处,只要她装作那些灯下夜话的亲密无间都从来没有存在过,乔三郎对他而言就只是一个普通(甚至还有些抠门)的客人。他或许能带来些微的好处,比如一整盒价值不菲的钗、比如突如其来的名声,再比如若他真要迎娶阳安公主的话,那可能会有的“大赦天下”;但他们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年关里苏妙妙又数了一遍私房钱,惊讶地发现很快就要凑齐三百金了。她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人生似乎又有指望了。 五月,边关急报,乔寰贪功冒进,兵败多褐城。三万人马全军覆没,乔寰坠马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恐……恐已降了龟兹了。”报信的驿官支吾道。 圣人震怒,百官也是大乱。再无人提那阳安公主下嫁一事,就连乔寰这个名字也成了禁忌。乔府闭门谢客,乔大郎也只敢在天没亮的时候捂着脸上朝。 平康坊陷入了沉寂,生意十分冷清,苏妙妙无从探听消息。不过她想着,兵败是常事,若是将领出征只许打胜仗、不许打败仗的话,这国家早无人可用了,所以如果只是兵败,倒也还好。投降倒是很麻烦了。古有李陵降匈奴,一生不得返回故土,不过人家在匈奴老婆孩子热炕头,风风光光做了单于的女婿。要是乔寰降了龟兹,龟兹最终又被灭了,那乔寰的处境可就尴尬了。成为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是必然的,说不定还要连累乔家上下。 又或者,乔寰根本是被龟兹人抓起来了。重刑拷打之下,也不知道金尊玉贵的乔三受不受得起…… 总归闲来无事,她便启出藏私房钱的盒子细细盘算着,看看赎身之后能剩下多少银钱。要是乔三真的事败,轻则笞杖重则流刑。我朝律法判罚从轻,笞杖打不死人,流放也最多三年,不过嘛,乔寰此生为官做宰就不要想了。到那时候,苏妙妙倒很愿意雇他来当个伙计,大不了努把力,再赚几年钱再请胡人来打胡饼嘛。 平康坊寂寥,霭烟阁的娘子们吃穿用度也就被克扣了不少。红姨现在也不拘什么客人了,只要是个人就接。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有人发了帖子,说是广平王家宴,要请几位俏丽小娘子作陪。 哟!大业务啊! “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办这么声势浩大的家宴啊?”苏妙妙一边收拾着阮琴,一边命秋媛把衣服拿去熏香。 “是呢,我听说许多朝臣现在是能闭门不出就闭门不出,生怕被抓了小辫子。这广平王可真是大胆。”秋媛随口应道。 听说这一次的宴请不止请了霭烟阁的娘子,连梦漪居的连都知也在受邀之列。连都知向来自矜身份,长安城里都知道她同李相关系非比寻常,对连都知大多是敬着捧着的,不是大官儿根本不敢下拜帖。五月廿一这日,恰逢官员休沐,霭烟阁的林俏影、苏妙妙,加上连安素,并其他几个姿容出众的娼妓,在龟奴的陪同(监视)下,一大早就坐着马车出了平康坊,来到了广平王府。 宴无好宴 王府规矩大,娼妓们并作两列,低着头走进了后花厅,并不敢谈笑说话,眼睛也不敢到处乱看。在后花厅等了两个时辰,才终于听见有仆婢来报:“开宴了,请各位娘子入席吧。” 众妓按照之前所指示的,从侧门鱼贯而入,厅堂内已经坐满了人。上首坐着的并非广平王,而是一个年轻的郎君。他正猖狂地笑着,大声嚷道:“今天可热闹了,请了好些小娘子!” 堂中的其他郎君有老有少,却都是捧着那年轻郎君的样子,齐声奉承道:“今日乘了小王爷的势了!” 苏妙妙心下了然,知道这就是那个顶了人家校书郎官位的广平王小王爷。这小王爷烧杀打砸、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据说府上被弄死了悄悄抬出去的婢女不知凡几,须得小心应对。她不动声色地给林俏影递了个眼色,随后跟着其他妓子们一起向上首的小王爷福了福身行礼问安。 小王爷兴致盎然:“往日去妓馆,都是给我派好了,没甚么新鲜。今儿我们玩个新鲜花样,如何?” 他解下腰带,自己率先摇摇晃晃地下了席,走到堂中,先从队首走到队尾,色眯眯地盯着妓女们挨个打量了一番,随后摇头晃脑地将那条腰带系在眼前,疯疯癫癫道:“抓到谁就是谁咯!” 还未上菜,他就已衣衫不整地疯癫开了,想来宴饮之中也不会是什么谦谦君子。话音刚落,乐工已奏起了琴曲,小王爷举起手,把手掌举在胸前,五指张开意有所指地作抓揉状,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喔……小娘子,我来了哦——”。众妓哪见过这场面,登时吓得花容失色。连安素、林俏影和苏妙妙到底久居风尘,还算镇定。她们轻移莲步,不动声色地挪到了一个离小王爷更远的角落,并且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可那几个年纪小的妓子便已经遭了殃。有胆子小的已经吓哭了,旁的虽然不敢尖叫,却也捂着嘴一脸惊恐。小王爷抓住了一个妓子,当着众人的面上下其手摸了又摸,随后惋惜道:“奶儿太小了,不成。” 在座的宾客有的拍桌,有的吹起了口哨。那妓女受不了这莫大的羞辱,一时之间震惊呆住,张着嘴瞪着眼,嘴皮不停颤动着,连挣扎都忘了。小王爷又妥协似的说:“不过,愿赌服输,逮着谁就是谁吧。” 他扯下眼罩,打量了眼前的妓子一圈,又嫌她不是最漂亮也不是最出名的。他拽着那妓子走回席上,途中随手把裤腰带甩给另一个宾客,回席又逼着那妓子给他叩头,硬要人家称呼自己为“父亲”。那妓女无法,只好磕头照做,小王爷又把脚搭到了那妓女的肩上,笑眯眯应答:“乖女儿。” 宴无好宴,今天怕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了。苏妙妙看到上首主宾席上发生的一幕,又心惊肉跳地拽了林俏影一把,让她躲开了第二位宾客的“抓捕”。 荒唐的“抓妓”游戏还在继续。有的宾客显然与小王爷是知己,因为抓到的妓女扭了两下便“啪啪”给了她两耳光,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上首的小王爷见这一幕玩心大起,也有样学样地“啪啪”给了身边的妓女两耳光,随后一起笑起来。 苏妙妙、林俏影与连安素抓紧机会,选了三个还算正派一些的郎君,故意被他们“抓住”了,也算是顺顺当当地入了座。待所有妓女都有了“归宿”、成功入席之后,宴会正式开始,另有仆婢端上酒菜来。 放到妓女面前的菜肴跟身旁宾客的菜肴并不相同。妓女面前的像是稀粥一样的东西,有肉有菜有米,味道并不算好闻。苏妙妙吃不下,于是借口为身旁宾客斟酒,又凑趣拣了两句风趣话来说与他听,惹得那宾客哈哈大笑。苏妙妙又殷勤地服侍那宾客尝菜,并且不住恭维广平王府菜肴味道好极,两人有说有笑,哄得小王爷也十分高兴,也就没有人计较苏妙妙到底有没有吃眼前的吃食了。 旁的妓子清晨出门,又等了这些许时辰,早就饿了,也不计较那许多,囫囵吃了起来。待得几个妓子吃光了盘中物,小王爷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 一个健壮的小厮牵着一条膘肥体壮的大狼狗走到厅堂中央,又有人端上苏妙妙面前那种如同稀粥一样的吃食,放到了狼狗面前。狼狗闻了闻,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那些吃了狗食的妓子捂住胸口,似是下一秒就要呕出来似的。 林俏影也吃了那吃食,正面色铁青。苏妙妙隔空严厉地朝她丢了个眼色,让她保持镇定,不要再给广平小王爷发难的借口。此时,连安素淡然一笑,拿起了汤匙,舀了一口那“稀粥”。 “听闻广平王府的‘金乌’是小王爷的宝贝。今日能与‘金乌’同堂同食,是安素之幸。” 她舀起一勺“稀粥”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了两口,面不改色地吞下,赞道:“果然是珍馐。” 苏妙妙也举起了汤匙跟着连安素吃了一口,随后举起酒杯,娇笑道:“多谢小王爷款待。” 有了这二人做榜样,旁的妓子也终于找回了理智。今日广平王府的宴饮摆明了是要折辱她们这些妓子取乐,小王爷巴不得找更多借口对她们极尽凌辱。既如此,顺着小王爷的心意,保全自身最是要紧。 小王爷深感无趣,一拳砸在了棉花上一般。他眼珠子骨碌碌转着,看了看连安素又看了看苏妙妙,索然无味道:“罢了。” 从前苏妙妙服侍过不少纨绔子弟,可见了这小王爷,她才知道从前那些小郎君相比之下都是正人君子了。在“狗食”之后他们又行了抛打令,即击鼓传花。鼓声停,花在谁手谁就要表演或吟诗,若不能让众人满意还要罚酒。小王爷自告奋勇任令官,给妓女们下达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命令,比如“作胡旋舞一曲,脚却不能沾地”,再比如“吟一首七律的五言诗”,若是做不出来不光要罚酒,还要派人用戒尺来打她们手板,更要她们恭敬道“多谢夫子教诲”。 之后小王爷玩得兴起,又冲到厅堂中央载歌载舞。众宾客也是酒酣耳热,厅堂里荤素不忌,什么都开始往外说。一时议论起在座的娘子们谁的胸最大、谁的屁股最翘,一时又说起自己上次进宫轻薄的哪个宫婢。 早知是这样的宴会,拼死也不会来! 苏妙妙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不动声色。 皇宫里的事情讨论完又开始谈论官员家里的琐事,东家儿子、西家妾的聊了半晌,忽又有个愣头青提起乔寰:“乔家三郎当真兵败了?” 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像是那个愣头青犯了什么忌讳似的。广平王的小王爷最恨乔三,且不说他们早年打过架有过节,后来乔三去了西域打仗,京中也多的是人拿他们比,话里话外都是“乔三有了出息可小王爷却不成样子”的贬低。小王爷冷笑一声,怒喝:“甚么乔三?功败垂成的叛徒罢了!” “是是是,小王爷莫要生气,是愚说错话了。”那人连忙道歉。 说错话的是正七品下内寺伯,虽然品级不高,但至少是个有实权的职事官,他不敢打骂出气。于是他大笑起来,连说三声“好、好、好”,又恶狠狠道:“我听说,乔三原在霭烟阁有个相好。” 来了!苏妙妙头皮发紧,知道自那内寺伯提起乔寰开始,这一遭就避不过去。小王爷不能公然找乔寰麻烦,还不能找一个妓女麻烦吗?她手心里都是汗,正欲站起,林俏影却先她一步站了起来,恭敬道:“是奴。” 求 林俏影是在第二天傍晚,被门板抬着送回霭烟阁的。鲜血顺着门板淌下,地上淋淋漓漓成了一条血河。苏妙妙得到消息急匆匆赶过去时,几个仆妇正在林俏影院子门口刷洗地上两条血道子。苏妙妙冲进屋内,一个医者隔着屏风给林俏影把脉,一边不住地摇着头;屏风那头,林俏影只能发出轻微的喘息,连痛呼都发不出来了。 苏妙妙放缓脚步,绕过屏风进到屋内。林俏影的侍女在一旁捂着嘴擦泪,什么也顾不上说了。苏妙妙放眼去瞧,林俏影仰卧着,屈着膝盖脚支在床上,如同妇人生孩子一般。她并没有盖被子,只为了遮羞用一层薄薄的锦布搭在膝上。苏妙妙轻手轻脚地走近,掀开那块锦布一看,立时吓得魂不附体。林俏影下身像是被什么猛兽啃咬过一般,说是肠穿肚烂都不夸张。隐秘处除了些许森森的白骨,还有皮肉被烙铁烧烂的破口,惨不忍睹。她泪如泉涌,伏到林俏影身边,握着她的手哭道:“娘子,林娘子!你我并无什么交情,你为何……为何!” 林俏影此刻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她见苏妙妙过来,强撑着回握住她的手,气若游丝道:“不是我,就是你……有甚么分别呢?我年岁已长,眼看也没有什么指望。可是妹子,我瞧着……乔三郎同你……” “我不要,我不要什么乔三郎!”苏妙妙仍是只管哭,“好姐姐,你何苦拿你自己的命来护我!” 林俏影撑起一个虚弱的笑意:“我是犯官之女,此生是没有出路了……可你,可你有的。如今,乔三是战犯,你是娼妓,十分相称……拼了我一条命去护你,总好过一起断送在这烟花风尘里。我、我也没有旁的东西,只有这副身子、这条命罢了……” 犯官之女没入贱籍,世代不得出。怪不得林俏影从没想过脱籍,像是在这平康坊里扎了根似的。否则,凭她的姿容和才情,多少文人趋之若鹜地求娶? 烟花之地的女子,并没有甚么依仗。一副身子一条命,就是她们的全部本钱。什么花魁,也不过是达官贵人的笼中玩物罢了。真有这飞来横祸时,平日里那些恩客避之如蛇蝎,唯有女子豁出一条命去自救! 林俏影拉着苏妙妙的手又说:“好妹子,我并不是白帮你的。从前,你、你也帮过我多次。来日,你成婚生子,有了孩儿,清明寒食,别忘了在我坟头放一碗祭饭……” 苏妙妙哭得更不成样子。她原本跟林俏影并不相熟,说起来也不过是普通同事的关系,那日在孙衍轻薄林俏影时,她会出手相助,也是因为此前夺了林俏影“席纠”的职,心感愧疚,一时冲动罢了。再说,那日是在醉晚庭中饮宴,乔寰就在外间,再不济还有龟奴,纵使受些凌辱轻贱,至少性命无虞。说是帮林俏影,实则苏妙妙细细算过风险的。可相比之下,林俏影却仗义出手,全不顾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这份深恩厚意,她舍身难报! 她胡乱去捂林俏影的嘴,发现她脸上也是紫胀一片,心中更恸。她忍下泪水,劝林俏影:“别胡说!林姐姐,你不会死的,我去求医师,我去求我的恩客,求他们给你找名医来!” 林俏影边咳边笑了笑,似乎是在笑她的天真。她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了,眼睛也睁不开了。旁边的汤药婆子见状不对,又向她口中塞了两片参片,沉重地向苏妙妙摇了摇头。 苏妙妙魂不守舍,退出了林俏影的院子,又转身跑向了红姨的住所。红姨见是她进来,也不意外,甚至脸上没有愠怒或伤怀的表情,似乎此刻奄奄一息的不是她手底下的娘子。她招呼苏妙妙让她坐,随后在苏妙妙开口前三言两语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广平王府已着人送来了八百金,并且言明不再追究李代桃僵之事。否则,若你执意要闹,人家只消一句:我们要的是乔三的相好,谁让你们掉了包?这才遭了殃。” 苏妙妙难以置信:“他们不再追究?——这是一条人命!” “娼妓的命不是命。”红姨轻飘飘地说,“这个道理,还要我教你么?” 是了,娼妓的命不是命。苏妙妙十岁起就受红姨教导,远比其他娼妓更懂平康坊的规则。苏妙妙木然地听着红姨的话,又听得她说:“如今林俏影是不行了。本来,她也二十有八,这花魁也算是做到头了。我预备捧你做花魁娘子,来日同连安素争一争‘都知’之位。若有机缘,你要赎身,我看在与你母亲的交情上也不漫天要价;但若是没有机缘,你赎不了身,这霭烟阁仍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那林娘子……” “这八百金,购买两个林俏影了!你放心,我会给她准备一口厚厚的棺材的。” —— 从红姨处出来,苏妙妙才发现自己裙子湿了。她对着夕阳看了看,裙上是红通通的狰狞一片,像是什么人流下的血做的泪。想来应当是方才伏在林俏影床边时被床榻上流下的血沾湿的。她愣了半晌,又哈哈一笑。秋媛以为她疯了,害怕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劝:“妙娘,走吧。” 回到屋里,尽管已经很累了,苏妙妙依旧没有休息。她吩咐秋媛准备纸笔,开始给从前交好的恩客写信。 “孟公见信如晤。自别后,愁肠万千……” 这是写给宗正少卿孟公的。孟公年长,喜欢夸耀自己的权位,也喜欢摆长辈架子。给他写信,要点出“小辈不懂事,需要他这位长辈匡扶正义”的意思来。 “姜大官人安好。随信附上手抄佛经三卷,惟愿姜大官人常乐康健。言及康健,奴涕泗长流……” 姜大官人是心软的善人,这信要写得引人动恻隐之心才行。 “问田大夫好。时至夏至,天气渐热,田大夫素来苦夏,特备上乌梅果饮奉上……” 田大夫已是花甲之龄,每每来找她也只是听她弹琴与她谈心。年纪大的人,身体最是娇气,大概最精通哪里有良医吧? 苏妙妙写了整整三个时辰,从日头西斜写到醉晚庭的歌舞酒宴都停歇了,一切陷入寂静。这厚厚的一沓信纸,凝结着她这四年来承欢卖笑的血泪。每一个客人她都要费心讨好,投其所好,是以如今她极熟悉他们的秉性喜好。她耗尽了心血,每封信都照着他们喜欢的口风来写就。烛火熏得她眼睛通红,她擦擦眼泪继续写。她给所有相熟的恩客都写了信,托他们请医问药,尽管她心里也知道客官们大约未必愿意冒着风险跟广平王作对,也不愿意动用自己的面子请动什么名医来为娼妓瞧病,瞧的还是如此不堪的病症。 等到太极宫正门承天门的城楼上响起第一声报晓鼓时,她找来跑腿的小厮,将二十余封信笺郑重地交到他手上,嘱咐他平康坊一开门就去挨家挨户地送信。 长安太大了。二十封信,两个小厮跑了整整一日才送完。一日的功夫已是快的,可是林俏影已经等不起这一整日了。 送去的信大多和苏妙妙所想的一样,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在床笫之间再恩爱情笃,可一穿上袍服,官就是官,妓就是妓,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妓女的死活浪费功夫。他们能做的,只有买一支簪、送一副笔墨这些简便的讨好,又或者是在林俏影死后隐晦地写几首酸诗,什么“红颜易散,落花随流水”之类。 第三日一早有一医者上门,自称是姜大官人荐来的。苏妙妙赶紧将那人请进了林俏影的屋子。此刻林俏影已经在弥留之际,血怎么也止不住,靠着林俏影多年积攒下的钱财,还有苏妙妙的拼死坚持才靠人参阿胶这些名贵药材吊着性命。那医者并未因为林俏影是娼妓就加以鄙视,也不忌讳她伤得难看。此刻林俏影也算不上是个“人”了,任由那医者掀起锦布看伤。饶是医者见多识广,看到这样的伤也吓得浑身觳觫,连连摇头。 苏妙妙绝望之际,听得那医者喃喃道:“此刻症结乃是止血。若是有兴善寺的神药来,兴许还有救。” 是了,兴善寺有一方金疮药,据说可以医死人肉白骨。这药乔寰也曾经说过,还开玩笑说要去帮她求来。既然这么灵验,想必林俏影想要活下来,也只有靠这药了! 她急急忙忙叫来两个龟奴,让他们前去求药。想了想她又担心龟奴不济事,人家未必肯给,于是转身跑去求红姨,让她许自己出门。 平康坊的娼妓看着风光,实则毫无自由可言,每月仅八日、十八、二十八三天可以出门去平康坊里的保国寺听尼姑讲经,出门前还要向老鸨交一贯钱保费。今日她求到红姨跟前,红姨见她苦苦哀求,知道若不依她所求,她定然不肯罢休,不定还要怎么闹。红姨想着林俏影时日无多,让她死了这条心也好,终于还是点头应了下来,不过仍是派了两个龟奴押着她,防止她逃跑。 “我不赎身了” 一路疾驰到了兴善寺外,已是正午时分,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她望着兴善寺的牌匾,下面的提额署名是玄成公——玄成就是乔寰生父乔秘监的字。苏妙妙心下了然,知道兴善寺这牌匾是乔秘监的墨宝。 她在秋媛的搀扶下、两个龟奴的监视下进了兴善寺,向小沙弥求告说想见掌寺之人。小沙弥想了一想,回说方丈在参禅静修,从来不见客,如今寺内的庶务是住持师伯济源在管。 “女施主可有什么事吗?”小沙弥问。 “度闻!”小沙弥身后传来严厉的呵斥声,“不可与闲杂人搭话。下去!” 小沙弥也很委屈。他想问,这样漂亮的女施主怎么就是闲杂人了,不过他还是听了师兄的话乖乖离开了佛堂。苏妙妙心急如焚,见小沙弥身后走出来的那是个年长一些的和尚,正面色不善地打量着她。 “女施主,佛门清净地,恐不是女施主这样的……该来的地方。” 如果不是赶时间救命,伶牙俐齿的苏妙妙还真是要与他辩上一辩,问问他“佛说众生平等自己怎么就不能来”。但她按耐住,想也不想地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哀声道:“求大师救命!” 她省略了一些不必要的细节,很快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那和尚眉头紧蹙,双手合十,思忖良久终于说:“罢了,你跟我来吧。” 苏妙妙从未想过事情会有这么顺利。她一骨碌从蒲团上爬起来,跟着那和尚走进了后堂,甚至还嫌那和尚走得不够快,催促了两句。走到又一处禅房面前,那和尚通报了一声,走了进去。过了小半刻,苏妙妙正急得团团转时,禅房里走出两个和尚,其中一个就是刚刚带苏妙妙来的那个,另一个则是年纪更大一些的中年和尚。 “女施主所求,我已然听闻。”中年和尚说,“凡事皆有命数。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此药乃我寺秘传,可救百姓之苦、可解伤者之患,若要赠予倡优,恐难从命。” 苏妙妙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眼前的中年和尚眼睛里有不加掩饰的鄙夷和厌恶,并且始终保持着拒人千里的姿态,话里话外更说遇到这一切都是林俏影的命,是前世的业力。苏妙妙气得浑身颤抖,“哗”的一下跪地道:“大师!《阿含经》上,佛陀说‘我今亦是人数’,妙娘无知,不知该作何解释?若佛陀与众生尚且平等不二,为何娼妓却低人一等?” “腌臜妇人!岂可对住持师兄无礼!”年轻一些的和尚打断她。 中年和尚也面露不悦。他甩甩袖子:“娘子请回吧!莫要污了我这佛门清净地!”便转身回了禅房里。 “妙娘,回去吧。”秋媛去扶她。苏妙妙艰难站起,却又走到禅房前跪下。膝下没有蒲团,头顶没有树荫,她就这样跪在正午的烈日底下。她重重叩起了头,一面高声背诵《金刚经》,一句一拜,甚是虔诚。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娘子,还是请回吧。”那年轻一些的和尚不忍,劝道,“住持师兄厌恶娼妓,你在这里把头磕破了也求不到药的!” 烈日当空,已晒得苏妙妙有些头脑发胀。她摇了摇头婉拒,依旧朗声吟诵:“……善付嘱诸菩萨。汝今谛听。当为汝说。善男子。善女人……” 苏妙妙固执地在禅房门口叩首诵经。期间也不是没有人来驱赶过她,但苏妙妙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推开了赶她的人,更扬言赶她出了寺她就在寺门口叩首诵经,赶她出坊她就在坊门口拜,直到求到药为止。众僧拿她没有办法,只好由得她去了。 “……三千大千世界所有微尘。是为多不。须菩提言。甚多。世尊。须菩提。诸微尘。如来说非微尘。是名微尘……” 日头太毒了。苏妙妙眼前的石砖成了重影,就连蝉鸣也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嗡嗡”声。她脸上水汪汪一片,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但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出现的却是林俏影血肉横飞的残躯。若是中暑晕了过去——又或者,死了过去——林姐姐就再无生路了…… 想到这里,她坐直了身体,更大声地吟诵起来。 —— 红姨以为苏妙妙一定会碰壁,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带着兴善寺的神药回来了。先是日头西斜的时候,有一个腿脚灵便的龟奴带着药一路策马奔了回来,把药交给了姜大官人荐来的那个医者,上气不接下气地叮嘱他赶紧用上。红姨闻信,赶紧提了那龟奴去问话,探听苏妙妙如何了。 龟奴面露难色,艰难启齿道:“……不太好。” 红姨急了:“怎么不好了?难不成那兴善寺还能打杀她!” 龟奴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只含混说“待苏娘子回来便知晓”。红姨在霭烟阁门口心急如焚地等待,一直等到人定时分才等来苏妙妙的车马。车停稳,一个龟奴背着苏妙妙下了车,待得进了屋红姨才看清苏妙妙的狼狈样:她额头处偌大一个血疤,浑身湿透,掀起裙子一看,一双膝盖已经紫胀得发黑。红姨心道果然如此,又恨道:“什么出家人慈悲为怀!不给就不给,这样折腾人何苦来!” 在这一点上,兴善寺也很无辜。求药的见过不少,但像苏妙妙这样说也说不通、讲也讲不听、拉也拉不走的还是少见了。僧人们原想着这妇人跪晕了热昏了便也知难而退了,可也不知她是如何同那些丫鬟陪侍吩咐的,她甫一昏过去,一旁的侍婢便拿了一盆水,“哗”的一下泼在那妇人身上。众僧哪见过这阵仗,登时吓得噤若寒蝉——这玉石俱焚、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泼皮做派,别说是佛寺里头,就算他们在俗门时也从未见过! 苏妙妙通体被浇了一盆水,悠悠醒转了过来,暑热也消散不少。她心一狠,抬手掴了自己一巴掌,又跪直了身子继续磕头诵经。 晕过去就再泼水再醒,醒了就再磕头再求。如此周而复始两个时辰,后院禅房虽不如前院的大雄宝殿那样人来人往,却仍是有香客路过的,更有一些潜心礼佛的俗家弟子在寺里小住,听得动静都来围观。已有议论声四起,说这女子当真可怜,兴善寺真是心狠;更有那不明内情的女香客,听见苏妙妙气若游丝还在背《金刚经》,心软的已经落下泪来,道“也是向佛之人,寺里何苦折磨这妇人”。兴善寺委屈得要死,跪是她要跪的,头是她要磕的,水是人家自己泼的,就连这毒日头也是老天爷的造化,跟兴善寺半点关系都没有!他们要去拉,可旁边那个泼辣的婢女眼睛一横,眉毛一挑,道:“摸一下我们娘子便是五百文,诸位拿钱来!”随后又嚷嚷着“僧人犯色戒了”、“我们情愿在这里磕头,偌大个佛寺竟容不下一个小女子吗”之类,搅得整个兴善寺鸡犬不宁。 听完秋媛的描述,红姨九分生气却又杂夹着一分的自豪。她恼恨苏妙妙不知顾惜自己,这额头的破口和膝上的伤得休养上半个多月才能好呢!误了接客可怎么好!但她却又暗暗赞苏妙妙豁得出去做得出来,是个有胆识的。忽而她又有些疑惑,总觉得这事情太过顺利必有妖,赶忙又抓着秋媛问:“他们就这样顺顺当当地把药给妙娘了?” 秋媛摇摇头:“那名叫济源的和尚在廊下单独与妙娘说话,我们只是远远地看着,并不知晓内情。” 姜大官人荐来的医者姓胡,和姜大官人一样,也是位心善之人。给林俏影用药之后,见血止住了,胡医师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来。他并不忌讳名声,应了红姨的邀,在后院厢房住下,半夜林俏影或有反复,他也好照管。后来红姨又央他给苏妙妙看诊,他也欣然应允,给她伤口处都用了普通的外伤药,又说她是暑气侵体,须得休养几日。 两个头牌都病倒,霭烟阁生意当然受了很大影响,红姨巴不得苏妙妙能赶紧好起来。可苏妙妙身体略好一些的时候,红姨又收到了噩耗—— “你要去做尼姑?!” 掌管霭烟阁多年,红姨自以为早就不会因为什么事大惊小怪了,却仍是在听到苏妙妙的话时惊得跳了起来。 “是。”苏妙妙定定道。 “你是官妓!官妓怎么能……”红姨张口结舌,绕是她再如何八面玲珑,面对这个要求也说不出话来。 苏妙妙淡然一笑:“兴善寺那药分两剂,一剂外用止血,一剂内服生肉。如今林姐姐只用上了外用药,血算是止住了,可疮疤犹在,仍是只有半条命在。我与兴善寺住持讲好,想要内服药,就得去兴善寺后院的禅房静修,研修佛法,赎罪悔过。” “赎罪?赎什么罪?”红姨不可思议地问。 “为妓四年,迎来送往,此为淫;巧言令色,虚情假意,此为诳;引人沉迷声色,此为堕。我罪孽深重,济源大师要我静思己过。我既为妓四年,便要赎四年的罪。” “这话你都依!”红姨气急败坏地摔了个茶盏,恨得牙根发痒。好个忏悔!好个赎罪!好个佛门清净地!那虚伪的味道,她站在最西南角的永阳坊都能闻到!若真是这般嫉恶如仇,为何那广平王小王爷至今好端端地做着校书郎! “不依又如何?”苏妙妙仍是笑笑,“当娼妓的,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这也是妈妈教我的,不是吗?” 红姨无话可说,瞪了苏妙妙半晌,冷声道:“我不许。” “妈妈……” “林俏影早已是一步死棋。便是救活了她,她也再不能接客了。谁愿意玩一个被小王爷玩废的物件儿?那劳什子内服药,不用也罢。你有大好的前程,‘苏席纠’的美名仍在,是霭烟阁的摇钱树。我断不能放你走。” 话虽难听,但都是实情。这也是苏妙妙最喜欢红姨的一点:她从不在自己跟前说些虚情假意的话。她在红姨身边九年了,跟着她学待人接物,学管教娘子,学着打点霭烟阁上上下下的事务,学成了如今这样一个通透人。她通透,所以她知道红姨定不会放她走。 她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随后讽刺地想到:这几日间,她下的跪磕的头,恐怕比前半生加起来都多。 “不要拿你对兴善寺那一套对付我!”红姨恼怒道,“你那些招数还是我教的!” “妈妈!”苏妙妙凄切求告,“我知妈妈是敦厚良善人。旁的妓馆,动辄挨打挨饿,哪有霭烟阁里快活风光?为报妈妈恩情,我与林娘子从来听话,数九寒冬只着薄纱作舞,日日陪酒宿醉,次日苦胆水都呕出来却仍不置一语!我从未忤逆妈妈心意,便是存了几分赎身的心思,也想着年岁大些、客人少了才走。可如今,事关林姐姐一条性命,恕妙娘任性这一回了!” 她又重重叩了几个头,回头吩咐秋媛捧上一个匣子,接过之后膝行几步,跪到红姨面前:“我已点过,里头有二百七十七金,又三贯及八百六十二钱。其余所有珠宝首饰均已折了现银在其中。我不赎身了,我也不谋什么旁的出路了。只要妈妈允了我这四年。余生我便老死这平康坊中,做牛做马报效妈妈!若妈妈不允,林姐姐身死,妙娘恐一生再难安寝!届时,妈妈便有了两个死棋,于霭烟阁也并无什么好处。” 她又是重重一叩,声泪俱下。 红姨看看那匣子,又看看苏妙妙。那二百七十七金,是她四年的心血积蓄,也是她后半生的全部指望。再攒上一些,她便可以赎了身,永远离开这个火坑,但她字字凄切,只买四年。 她说,她不赎身了。 这短短五个字,不知凝结了多少恨与泪。她与林俏影并非什么至交好友,在危急关头却不假思索地我帮你、你帮我,连心心念念谋划数年的赎身,也说放弃就放弃。 这是养在身边多年的姑娘,是打着骂着教着养起来的,真要硬下心肠逼她听话,不听话就发卖去其他妓馆,红姨自问,也做不出来。 红姨细细盘算了一番。这一步救活了林俏影,虽然她再不能接客也不能离开霭烟阁,但做个教引娘子,指点其他小娘子诗书交际也是绰绰有余。真应了苏妙妙所言,用四年换余下一生,四年后她也才二十三岁,仍是风情万种的俏丽年纪,算下来霭烟阁仍旧不亏。 思虑再三,红姨点了点头,不情愿道:“也罢。” 回 兴善寺后院有禅房,原是敬香拜佛之人的暂住之所,后来又演变成参禅修佛的俗家子弟暂住场所。此处戒备森严,男客住东厢,女客住西厢,另有青壮僧侣把持门户,是以十分清净。 苏妙妙所住的禅房又和别的女客的不同。说是禅房,这里更像是一间废弃柴房改造而成的,在后院的角落,跟所有的厢房都保持着远远的距离。禅房从外面锁上,饭食都从小窗送进去,吃完了再把空盘碗碟从小窗送出来。当然了,都是粗茶淡饭,比那天在广平王府夜宴里吃的狗食味道或许还差些。 苏妙妙来这里的第一个月,秋媛奉了红姨的命来看她。刚到禅房的大门口秋媛就哭了,直说“这日子和坐牢又有何分别”。苏妙妙却隔着门笑出了声。 “妙娘你还笑!”秋媛不满地跺了跺脚,“怎么不想想办法让孟少卿来救救你?他官儿大,从佛寺里抢一个人也不算什么!” “那你说,我在霭烟阁里的日子,和坐牢又有何分别?不过是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罢了。”苏妙妙笑嘻嘻地回她,“再说,我在佛祖面前立过誓才求来了药,若我违誓,岂不是报应在林姐姐身上?” 说到林俏影,秋媛眼睛亮了亮,欢欢喜喜地来报,说林娘子如今已经见好,昨日还能下床走路了,只是医女说她肚皮上和下身疤痕是褪不掉了,难看得很,不过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 “红姨没有动过把她卖掉的念头吧?”苏妙妙问。毕竟离了霭烟阁,还是有地方不管你身上有没有疮疤的。花二十个钱就能与从前的花魁娘子一亲芳泽,想来不少人会买账。 “动过的。”秋媛诚实地点点头,“不过林娘子到底是从前的花魁,有些贵胄恩客,不好让他们脸上难看。” 想想也是。若是一个街头帮闲汉到处嚷嚷着自己与某某贵人嫖了同一个女人,伤的可是这贵胄的颜面。苏妙妙心中觉得讽刺,又转头去看禅房里头供着的佛陀。佛陀垂着眼看不出喜怒,但若佛陀有知,不知道是否会为娼妓的命运流下泪来? 到了第二个月秋媛又来了。这次她依旧兴高采烈,一脸八卦(尽管苏妙妙隔着门看不到)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那小王爷遭殃了!” “嗯?”苏妙妙挑了挑眉毛,尽管秋媛也看不到。 “连安素,连娘子你知道吧!她不是从前卖艺不卖身,后来被李相强掳了去开了苞……” “佛寺里头,说话干净些。” 不知道是不是在佛堂里呆久了,苏妙妙脸皮也薄了很多,听到这里居然有些脸红了。再这样静修下去,恐怕她真要回归到处子之身了,到时候恐怕要叫乔寰活活笑死。想到这里,苏妙妙也笑了笑,摸了摸头顶簪着的玉钗。 “好好好。总归,李相与连安素本来就关系不一般,听说李相一直想聘连娘子为妾。你知道,李相老婆早死了十几年了!……” “咳咳。” “哦,早登极乐十余载,连安素要是聘了过去不知道有多风光。但连娘子一直记恨李相用强权迫她就范一事,总不肯依。” “这跟那小王爷有什么关系?”苏妙妙听得云里雾里。 “别急别急,马上就说到了!那夜在广平王府赴宴后,连都知又听闻了林娘子的遭遇,一时伤怀激愤,自怜身世,在宴上喝多了。后来对着李相又打又掐的发脾气,李相也由得她闹。这一闹两人却也解开了心结,原来当日在李相府上是有人给连都知下了药,送到了李相床榻上,李相以为是美人投怀送抱,这才……总归,李相思慕多年,如今美人终于松口点头,也是欢喜佳话。” “那到底跟广平王小王爷有什么关系?”苏妙妙急得直拍门。 “哎哟,妙娘,研修佛法的人要耐心一些的呀。总归连都知风风光光做了李相的妾室。多年心愿得偿,李相更是对连都知爱若珍宝,忙又追究起那夜为何连娘子一反常态地发脾气,这才知道小王爷所行的荒唐事。” “哦!”苏妙妙恍然大悟,原来说了半天重点在这里啊! “李相听了这事也是大骇。后来连娘子又梨花带雨地求着李相为林俏影之事上疏,说什么‘同是娼门女,今日是林娘,明日知是谁?’说得李相心也软了魂也散了……” “咳咳。” “总归,李相授意之下,十来个御史奏疏雪花片一样地飞到了圣人面前。小王爷这下可要糟糕咯。” 说到御史和圣人,苏妙妙的神情又黯淡了下来。她收起了笑容,送走秋媛,转身重又跪在了佛前。 林俏影已然大好,广平王府夜宴一事她也插不上话,如今她终于敢放任自己想乔寰了。在这四四方方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禅房里,她想了自己的前半生,想了小时候阿娘教她弹阮,甚至把这四年里她对每一个客人说的每一句虚情假意的话都拿出来反复思量,但她就是不敢想乔寰。 苏妙妙被红姨选做霭烟阁的接班人,除却情分,更重要的是她通透,分得清。她分得清哪个客人能成为熟客,哪个客人是不好相与的,哪个客人有权有势得罪不起。她也分得清每个客人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应对,更分得清自己的真情和假意。但唯独面对乔寰,她分不清了。她分不清鼓励他谋求出路奋发上进是真的,还是只是因为不想接待他、在故意赶他走。她也分不清到底为何要给他弹《兰陵王入阵曲》。她分不清那些缱绻温情的诗句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也不知道午夜梦回时想到战场凶险到底为何心惊肉跳。 可乔寰对她却从没有想过分清。他对她的话照单全收。她说人要为自己博出路,他就去了西疆拼死搏杀;她说要钗,他丁零当啷搜刮了一整盒回来。 这样一个不加矫饰、不知作伪的少年郎,如今在大漠黄沙里头不知道下落,甚至如今连是生是死都不知晓。 如果他真的在边关断送了性命,是不是她的错呢? 苏妙妙跪在佛前。济源要她忏悔赎罪,她却实在不知有什么罪可赎。对别的客人不过是等价交换,你花钱我便提供乐子。但唯独对乔寰,她是既愧且悔的。 好像……钱收了不少,乐子却没提供多少,反而害得人家去战场上送命了呢。 既如此,那就好好求一求佛陀,让他保佑乔寰平安归来,不求战功赫赫,不求闻达天下,但求一生平安康健,长乐无极。 日子就在这间小小的禅房里静静地过下去,生活就和这禅房本身一样,一眼就能看得到头,于苏妙妙却是无比的安心自在,不用思量今晚陪谁、明天见谁。她每天洒扫、铺床、迭被、诵经、念佛、抄经、敲木鱼,这日子过着倒也悠闲。 每隔一段时间,苏妙妙便会把抄的经书隔着小窗递出去,也算是一桩功德。接经书的小沙弥像是她身上有疫病一般,接了经书赶紧飞奔逃窜了。苏妙妙也不恼,只掩唇笑了几声。她曾听闻有大和尚教育小和尚,说小心后院禅房里的女人,会勾人犯色戒。她把这事说给秋媛听时,秋媛生气嚷嚷道:“做梦!我们娘子勾人犯戒是要收钱的!” 两人一起捧腹大笑,苏妙妙觉得这一笑自己三日的功德又白做了。 —— 山中岁月长,一晃眼就到了年关。年节将至,秋媛早说过年下事多怕是来不了。苏妙妙失去了情报来源,自然也就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乔寰乔三郎又成了京中最热议的话题。 说来也讽刺,灵嫣被苏妙妙带在身边,却没有得到她半分真传,反倒是灵琇学了个十成十。如今灵琇顶了苏妙妙的缺,让孟少卿爱不释手,把她当成了苏妙妙之外的第二朵解语花,朝廷里的琐事私隐也倒豆子似的全捅给灵琇听。 据孟少卿说、灵琇转达,乔三郎打了大胜仗,平安地回了京。 “都三万人全军覆没了,还能打大胜仗呀?”灵琇年纪小,做起这娇憨天真的姿态来更讨人喜欢。 孟少卿心中欢喜,只觉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摸着灵琇的手咂着嘴道:“若真是全军覆没,自然不能!但琇琇可知‘兵不厌诈’的道理?” 你都够做我祖父了,还“琇琇”呢。灵琇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柔婉地娇嗔:“琇琇怎么会知道!” 孟少卿来了劲儿,摆出了说书的派头,要是手里有块抚尺,那简直就是1:1复刻了。 “且说那日,斥候侦查不力,未曾探明虚实。乔三郎自高昌借道焉耆之西行军,至一河谷,为龟兹大军所伏。” “啊!” “那河谷甚是险要,三万大军夹在其中,进退两难。乔三郎当机立断,化整为零,将三万大军编作二十小队,每队仅千余人,并不与龟兹大军正面交锋,若是见了人,打几下就跑。另又派一方队找机会渡河求援,乔寰自己则率轻骑人马掩人耳目,又用绳索绑在身后拖在地上扬起烟尘,装作大军过境。” “这样能骗到人吗?” “自然不能!这样僵持月余,龟兹人总被人偷袭却不见正面军队,已然恼羞成怒,便故意放出风声说乔寰三万大军全军覆没,扰乱我军心智。幸而此前渡河那一队已经同李光青大军汇合。我军借着这个假消息,还抓出了不少细作。” “还有细作呀!” “自然是有了!正所谓兵不厌诈嘛。”孟少卿笑呵呵道,“也亏乔三有胆识有谋略,自己拖了龟兹五万人,遛狗儿似的把他们逗得团团转。又兼时气好,粮草不足他们便在河谷之中一边周旋、一边采野菜充饥。待李光青将军驰援赶到时,虽然我军人困马乏,但龟兹人也没少吃苦头,被我军一举剿灭。后我军又势如破竹,一举攻破了龟兹都城,生擒龟兹王及龟兹丞相。如今,乔三先押着这二人回了长安,余下的大军还待整编之后还朝。” “乔三郎的冤屈分明了!”灵琇感叹道。 乔寰回了京,照例是很忙。他十一月中开始往回赶,一路归心似箭,两个月的路程硬生生缩到了一个月走完。他倒还好,只是有些劳累过度,一回京便躺倒了,休养了几日才能进宫面圣。龟兹王和龟兹丞相可就惨了,他们本就是阶下囚,路上的待遇也没多好,水土不服再加上养尊处优惯了,如今要他们像乔三这样行军,简直去了他们半条命。 乔三可顾不上这许多。他躺在床上还不明情由,乐颠颠地差人送了两个大大的木盒子到霭烟阁。传信的小厮也很为难,只好如实传达口信说:“是给苏娘子的。” 最终还是红姨做主接了下来,让林俏影先替苏妙妙保管着。林俏影拆开一看,两个盒子里都是钗,只另一个盒子里的精巧许多,另附一张字条: “好看吧?龟兹王后头上拔的。” 林俏影哭笑不得,又是羡慕又是感慨:当真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待乔寰能下床了,便立刻跳起来面圣。圣人龙心大悦,授从六品上右监门校尉、振威校尉,又赐帛百匹,另又赐一幅墨宝,上书“一门忠勇”,以表彰乔家一门的功绩。 有了这幅墨宝,乔大郎恨不得在朱雀大街上横着走。他喜滋滋地把那幅字挂在祠堂里,又恭恭敬敬给乔秘监的牌位上了香,紧接着又抓着乔三郎过来给先父磕头,老泪纵横地喃喃说“三弟终于成器了”。乔三也照着吩咐磕了头,随后急急忙忙爬起来便要往外跑。 “站住!”乔大郎呵住他,“去哪?” “约了几个老友,出去玩玩。”乔寰仍在欲盖弥彰。 乔大郎倒吸一口凉气:“你该不会还没有忘掉那苏娘子吧?我告诉你,她早不在霭烟阁了!” 乔寰僵硬地收住了脚步,回过头看向长兄。面对他肯定的目光,乔寰重又转过身,奔出了祠堂,命小厮备了马,紧赶慢赶地奔向了霭烟阁。 拆家能手乔纨绔 乔家三郎不开心,兴善寺就遭了殃。如今乔三是京中头一份的显赫,风头正盛,无人敢与其争锋,京兆尹都管不了他。第二日清早,天还不亮他就一人一马立在兴善寺门口,土匪恶霸一般。 所幸这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香客并不多;尽管如此,前来进香的不少妇孺仍是被吓得绕路走。他本就是军队里浴血奋战出来的,自带一股煞气,又兼面色不善,人人都敬而远之。 济源住持哪见过这阵仗,还当是山匪贼寇,想去报有司衙门。可是要出去报官便要从乔寰身旁路过;不得以之下,济源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询问:“施主可是有事吗?” 乔寰打量着那住持,皮笑肉不笑道:“没事,走累了,站一会儿。” 你站在这里,兴善寺还怎么开门迎香客!济源叫苦不迭,可是人家站在门口什么也没做,自己也不好贸然赶人走。如此做派,倒教他想起了六月里来求药的那位娼妓,一样的泼皮无赖,一样的不管不顾。他恭敬道:“如此,还烦请施主进寺用些茶水斋果。” 乔寰又看了看他,随后盯着头顶兴善寺的牌匾,指了指,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我阿耶写的。” 济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兴善寺”三个大字苍劲有力,一看就是大家手笔。这匾额是乔寰生父授左光禄大夫那一年来兴善寺礼佛时,现在的方丈、当时的住持请他写就的。济源心下了然,心知这是乔秘监的幺子。 出家人消息并不太灵通,济源不太晓得乔三已成显贵,却知道乔秘监与老方丈关系是极好的。当年两人秉烛夜话,同论佛理,一时引为知己。眼前这小郎君既然是乔秘监幺子,那便是故人之子了…… 济源含笑道:“阿弥陀佛,乔施主……” “啪”的一声,有鞭破空而来。乔寰抽了抽马鞭,在空中甩了一甩,随后又换上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住持师父,我如今已是右监门校尉了。” 济源有些被吓到了。鞭子虽然只是在空中甩了下,声音却大得很。他尽可能保持着镇定,内心却叫苦不迭,不知道这阎王爷怎么想到来找兴善寺的麻烦。 “问乔校尉好。”济源仍不卑不亢道,“只是佛门眼里一视同仁,便是官至宰相,在佛陀眼里亦只是众生。容我称校尉一句,乔施主。” “哈哈,好个一视同仁,好个有情众生。”乔寰大笑起来,凶神恶煞地叉着腰,“济源师父,我并非要向你夸耀我的官位。我只想求一个答案。” “施主请讲。” “济源师父,我这校尉是怎么来的,你可知晓?我投了军,去了西域,攻打龟兹,还顺手灭了个高昌。” 消息再不灵通,这种国家大事济源还是知道的。有许多香客,也是为着自己儿子或是父兄在军中,为了求佛保他们平安才来了兴善寺。济源想到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叹道:“阿弥陀佛。” “大师,我今日来,就是想问问。”乔寰笑嘻嘻地问,“你说我造了这么多杀孽,是不是也该把我关起来忏悔赎罪啊?” 杀孽当然是杀孽,是要赎罪的。不过这“关起来”又是从何而来?且不说乔寰是乔秘监之子,在圣人心里地位非比寻常;光说他是朝廷命官,若非他作奸犯科触犯律法,谁又敢关他?济源双手合十,口中又念佛:“阿弥陀佛,乔施主杀生不假,但亦是报效家国。若真有心消除业障,不妨为亡魂点上几盏长明灯、诵经超度便是。” “哦。”乔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所以我当官军杀生就是报效国家,苏妙妙当官妓接客就是自甘堕落。” 什么官妓,什么接客,佛门清净地,怎可说这些腌臜污秽之语!济源气得脸色发红,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瞬间明白过来乔寰今天来者不善的真正原因。 “乔施主自重!”济源说,“乔施主若再要纠缠,莫怪贫僧不念及本寺与乔家的渊源了!” “什么狗屁渊源,什么狗屁兴善寺!” 乔寰终于撕下了假面具,懒得再遮掩了。他原本只想讽刺一番,希望这和尚识相,主动把苏妙妙交出来。可如今他却是油盐不进,一提到妓女就翻脸!怎么,嫖客来进香就是一心向善,妓女便是连呼吸都有错?乔寰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踏在马镫上,又站上了马背,脚下借力腾空而起,又一脚将兴善寺的匾额踢了下来。“砰”的一声,匾额轰然落地,摔成了两截。 周围围观者越来越多,乔寰朗声道:“半年前,贱内苏妙妙因好友受伤,前来兴善寺求药。兴善寺住持济源大师多番刁难,让贱内在烈日下跪了足足两个时辰,更又打又骂,多番轻贱折辱。不止如此,济源还将贱内关进后院柴房,形同囚禁!好个救苦救难的佛陀,好个香火鼎盛的兴善寺!” 济源气得脸都涨红了。又有其他和尚前来帮腔,但和尚都是吃斋念佛心肠软的主,要他们诵经嘴皮子倒还利索,要他们吵架,尤其是跟乔寰这种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颠倒是非黑白的主吵架,那可真是难为死僧了。这个说“没有人打她”,乔寰便说“莫非是贱内自己打自己?”。又一个僧人辩解说“未曾软禁乃是苏娘子潜心修佛”,乔寰又拉了两个看起来就很能讲八卦的老妪让她们评评理,问“哪个寺庙俗家修佛都不让回家过年”。 济源带着众僧人,十张嘴都吵不过乔寰的两片嘴皮子。济源气得浑身发抖,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手抖个不停,指着乔寰说:“你,你竟为个娼妓来佛门闹事!那苏娘子乃是个烟花女子,因犯了淫戒才在后院修行赎罪,你竟如此颠倒黑白……!” 他原想搬回一点舆论,至少让场面不要这么难堪,谁知他不提“娼妓”一事还好,一提就像点燃了火药一般,乔寰如窜天猴一般一蹦三丈高,指着济源的鼻子骂: “赎罪赎罪赎罪,我且问你,苏妙妙一不偷二不抢,有什么罪可赎?她又何曾愿意沦落烟花?” 他又指着一个小沙弥,破口大骂:“你!你在俗家,有没有姐妹?有没有婶母、姨母?若是都没有,你总是从你妈肚子里跑出来的吧!若有一天你家乡遭了灾,你妈,你姐姐,你妹妹吃不上饭不得不卖身,又或者是给人牙子骗了,卖到窑子里去了,是不是她们自甘堕落,宁愿下贱?你是不是也要抓着她们来,关在柴房里头忏悔赎罪!” 小沙弥哪里见过这样凶神恶煞的人,登时吓哭了。在场的众人,家中也有妻有女的,又或是见过遭灾被迫卖身的,都心有戚戚,设身处地一想,无不动容。乔寰又指着济源,“哈哈哈”大笑三声,接着说:“佛说度一切苦厄,妙娘被卖入青楼的时候,你们的神啊佛啊菩萨啊罗汉的在哪里?你们何曾度她的苦、解她的厄!要她赎罪,她又何错之有!为何你们这些纤尘不染的比丘不知忏悔,不想想为何不曾度她!”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这流氓出身世家,念过书上过学还打过仗杀过人,说他凶神恶煞吧,他也并未动手打人;说他彬彬有礼呢,他又实在是把兴善寺搅得鸡犬不宁。已经有些僧人怕了他这张牙舞爪的模样,暗自心道“要不然就把那娼妓交出去”。乔寰显然不满足于此。他重又跳到兴善寺的匾额上,重重踩踏了好几下。匾额日晒雨淋多年,挂着倒没什么,但哪经得起一个壮汉又踩又蹦,很快就又出现了几道裂痕。乔寰大喝“拿火把来”,立刻有小厮递上火把(像是早就准备好的一样)。乔寰又挨个看了那些僧人一遍,冷笑着说:“我阿耶写下‘兴善’二字,何解?万民安乐为兴,仁爱敦厚为善。如今这兴善寺,皆是一群伪善之徒,无安乐可言,无仁厚可讲。如今,我就烧了这匾额,但愿这团火能让这些比丘清醒清醒!” 火堆摇曳的光芒映着乔寰阴森森的面容。他咧开嘴,朝济源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笑容,一个字不欲多讲,只用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蹦出两个字: “放人。” 大结局:出路 什么?你要问这事怎么收场的? 还能怎么收场?京兆府派了武侯来,听说是有人闹事。一看是新贵乔寰,武侯们的气焰先矮了半分;又一问,人家没有打没有砸,只烧了个牌匾。至于有僧人吓傻了的,咳,对不起,个人身体素质原因,没办法,跟人家乔校尉可没关系。 至于烧的这个牌匾呢,乔寰也很有话说——“我阿耶写的,我们家的东西,我烧了,怎么了?” 武侯也确实无话可说。 济源原先还想抵抗到底,但是老方丈都被惊动得出了关,听说济源押着一个平康坊里来的小娘子在后院关着,气得胡子都歪了,直捶胸顿足说他不像样,经书都读迂腐了,就算不念着众生平等,也该想想百姓悠悠之口。事实也果真如此,济源大师不谙世故,只凭着自己的喜恶硬要拿苏妙妙做榜样,还希望她成一个被教化从良的典范呢。但到了街头巷尾的口耳相传之中,就变成了“淫僧欲对席纠娘子行不轨,席纠娘子宁死不从”的传奇故事。很难说这其中有没有林俏影推波助澜的效果在,不过据秋媛打听,林俏影自从伤愈之后开展了编写传奇的事业第二春,已发表的作品还有一个西域王子无恶不作激起民愤最后被石头砸死的故事,这个西域王子的名字恰好还和广平王的小儿子同音。 最后京兆尹判乔寰赔兴善寺一个新匾额,乔寰也从善如流欣然应允,并且摩拳擦掌自告奋勇说要自己写,只是写出来的字迹怎么看都像“狗屁寺”。 “没办法,字写得不太好看。”乔寰笑得很无辜。 后院禅房门锁被打开的时候苏妙妙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走出禅房时,见天光大亮,乔寰如天神下凡般疾步走来,向她伸出手。苏妙妙骤见乔寰张扬肆意,不似钦犯模样,心知他无事,又惊又喜。他横刀立马,恶霸一般叉着腰,周围众僧退避三舍,可乔寰却独笑吟吟朝她走来。尽管尚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乔寰来接她了。 苏妙妙心中感慨万千,一边暗骂他这荒唐行径,心说他定然又是刚回了京就来闹事了,历练这么久还这么莽撞,一边心里又美滋滋的,感念他的不计后果的维护。她倏地落下泪来——她在佛寺半年有余,旁的恩客从未置一词,不要说来探望来救,便是托霭烟阁问候一句也不曾,只当没她这个人。她早知恩客都是逢场作戏,并不计较他们此刻的薄情,反正也从未对他们有过什么指望。 身为女子,要想活得好,最好便别对他人抱有指望。 可乔寰来接她了。 这意外之喜让苏妙妙泪流满面。她转过头去不让乔寰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又连连后退几步——没办法,来禅房苦修又不是来度假,佛寺里一个月只让她洗一次澡。即便是在冬日里,她也不想让乔寰闻到自己身上有一丁点儿异味。 回到霭烟阁之后,她狠狠泡了一个澡,换了三桶水,又欢欢喜喜去见了林俏影。两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又跳,一旁的乔寰酸溜溜地说:“是我把你救出来的。” 苏妙妙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在这里?今天不接客!” 乔寰甚是委屈,又重复了一遍:“是我把你救出来的!” 苏妙妙放开林俏影,走到乔寰面前,气冲冲地把他推了出去,口中骂道:“得了吧,我们被广平王小王爷欺负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人影?” 她把乔寰赶出了门,又和林俏影亲亲热热挤在一起说话。林俏影促狭地看着她,打趣道:“哟哟哟,是谁说不指望乔三、不要他的。你瞧,现在一见了人,那委屈撒娇的劲儿哟——” “谁指望他了!”苏妙妙气得脸绯红,“一去几个月不见音信,死在边关都没人给他收尸。” “是了是了。”林俏影笑道,“等着你给他生个孩儿收尸呢。” “呸呸呸,林姐姐说话也没个忌讳。”苏妙妙啐了好几口。 林俏影挑了挑眉毛,含笑望着她。苏妙妙脸又不自觉地红了。 苏妙妙没在佛寺呆上四年,霭烟阁上下都很高兴,红姨更是想要放鞭炮庆祝了。霭烟阁不养闲人,尽管苏妙妙吃了半年多的斋饭有些面黄肌瘦,但更平添一丝弱柳扶风的病弱姿态,也是很惹人怜爱的。巧姐迫不及待地把苏妙妙的牌子重新挂上,乔寰更迫不及待地立刻包了苏妙妙十日。他钻进苏妙妙的小院,又冲进房间,见苏妙妙病恹恹地歪在床上喝滋补的汤药,未着绫罗绸缎,也没有什么钗环。 “妙娘又是故意惹我心疼呢。”乔寰想死苏妙妙了,也不管那么多,冲上去便一把抱住。苏妙妙也不挣扎,由得他抱,只是放下了汤匙。 “我可不是故意的——我所有的珠宝首饰和绫罗绸缎全部折了现银了。我现在是真正的穷光蛋了,要在这霭烟阁里卖身一辈子呢。” “你真是傻子,还真豁出全副家当去救人。”乔寰板着脸训她,“万一求来了药,林俏影却还是没活成呢?”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苏妙妙讷讷道,“至少……至少我于心无愧吧。” 乔寰重重叹了口气:“也怪我。要是我当时在京中,至少不会有这灾殃。” “算了吧。”苏妙妙嗤笑,“你能护住我,护住林姐姐,你能护住长安城里头所有的妓子?能护住全天下所有倡优?这种事情天天都有。但愿……” “但愿有朝一日,天下女子的命皆由得自己做主,不用再遭此厄运。”乔寰帮她把剩下半句补完。 苏妙妙默默点了点头。两人靠在一起,静默无语。随后乔寰又来了兴致,邀功一般道:“但是至少,我现在可以护住你!妙娘,我替你赎身,我娶你,咱俩天天在一起。” 这一次苏妙妙没有直接拒绝。她看着乔寰炽热的眼睛,想着他浪荡不羁却独独对自己热乎腻歪的模样,想从前与他吵过的嘴和一起念过的诗,眼前又忽然出现了兴善寺被烧掉的牌匾。这么一个纨绔,拆人家匾额又写了“狗屁寺”,还硬逼着人家挂,谁要嫁! 她偷偷掩唇笑了笑,却又悄悄红了脸。 “我不做妾。”她没有断然拒绝,却只坚持重申了一遍。 “不做不做。”乔寰大受鼓励,摆摆手承诺道。 “你是要娶我做正妻?”苏妙妙惊讶道。 “也不是不可以。我想过了,不会看账理事可以学,我家业也未必很大,田产铺面不多,你这么聪明一定学得会。虽说良贱不能通婚,但是凭我现在的军功,只要好好恳求一下,也……” “我不愿意。” 苏妙妙摇了摇头。 她眼中浮起了泪光,因着这份深情厚谊,她更不能让他蒙羞。她坚决道:“来日官场交际,我以何面目与其他官家娘子相会?应酬宴饮上,旁人当着你的面说‘乔三娘子左腰有粒红痣甚是销魂’,你又当如何?” 她本以为乔寰听了她的劝,要么欣然听从,要么恼羞成怒地闹将起来,谁知乔寰像是早有预料似的说:“我早知你不愿意,所以我早就已经想好了。” “想好什么?” “我给你赎身,帮你脱籍,再出钱给你开个小店。这些钱都算是投资,你可以慢慢还我。你仍是自由之身,是正经生意人,不用担心被人卖来送去。咱俩还和以前一样,白天我上朝你开店,晚上便在一处,你弹琴我跳舞。若来日有了孩儿,我便找个濒死的妇人娶了,当挂名的正妻,孩子都记在她名下,也能上族谱、进宗祠,仍由你抚养。” 苏妙妙瞠目结舌,只觉这计划听起来又荒唐又似乎颇有几分道理,很有乔寰的风格不说,更难为他前前后后都想得透彻了。乔寰目光灼灼等她答复,搓着手眨着眼,眼里写满了期待。苏妙妙只差一点就要点头了,忽又想到:“就算乔家族老、乔大郎不逼你娶正妻,但、但圣人可是对你寄予厚望啊!” “嘿嘿。”乔寰得意一笑,“我早就安排好了。我这次回来与圣人密谈时,同圣人说了,我这次在西域受了伤,以后恐怕难以行房,娶谁回来都是守活寡。我阿兄听了这事瞒着都来不及,对外只说我顽劣不堪,又命里克妻,还是不要糟蹋好人家的女儿了。” “这话也是能乱说的!”苏妙妙吓了一跳。 “至于你嘛,我说你是我的老相好,是自愿替我遮掩,好掩人耳目的。我阿兄听闻深谢你的大恩大德,还张罗着要把小侄儿过继给我来日我死了好替我扶灵呢。” “作死了!上阵打仗的,嘴里也没个忌讳!” “好好好,不说不说。若是你不想开店嘛,也最好,以后我出征你就跟着我,沿路做些小买卖,把长安的绣帕拿到北边去卖什么的……” “唔,那你……”苏妙妙扭捏着问,“你是真的,那个……受了伤吗?” 乔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随后终于明白了她在问什么。他怒而暴起,恶狠狠地说:“你试试!” “别,轻点,错了错了……” “欠收拾的小蹄子,一年半没见了胆子挺肥的!” “别,别这样弄,散架了……散架了……” —— 苏妙妙原以为红姨那一关会很难过。本来呢,说好了许她四年、她一生都留在霭烟阁的。如今她提前出来,又说要跟着乔寰走了,岂不是背信弃义吗?她忐忑了三日,仍是没有下定决心去找红姨,可是红姨已经将她的身契和籍契都差人送了过来,并附言:“赎身钱已收讫,能否脱籍只看乔郎本事。惟愿毋要步令堂后尘。” 苏妙妙捧着信笺,一时怔忡,又落下泪来。 第二日乔寰就拿着籍契去托了关系,几经奔波之后终于为她脱了籍。苏妙妙告别了众姐妹,尤其是郑重地向红姨和林俏影福身拜别。霭烟阁里的一切她都没有带走,只穿着一身粗麻布裙。——哦,唯一的行囊就是从小陪她长大的阮,以及乔三郎送来的那三盒钗。 走出平康坊时,苏妙妙觉得天地都十分陌生。尽管上次去求药时候也出来过,但此刻苏妙妙的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从前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将她排除在外,她是不容于世间的一个肮脏玩意儿。只有此时此刻,她才觉得是真正被风吹着的,被太阳晒着的。只有在此时此刻,她才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人。 往后的生活要如何呢?她有些茫然,又因茫然而踉跄。她下意识去扶一旁的夯土墙,却并没有摸到墙壁上粗砺的泥沙。她的手落入另一个温暖的手掌,抬眼一看,乔寰正眉眼弯弯地握着她的手笑。 林俏影番外:莫道相公痴(1) 姐弟恋,男主男德班班长,年龄差十岁, 偏甜的开放式结局,有美食描写部分,建议吃饱了饭再看 ———————————————————————— 从长安城最繁华的西市出来,往北边走百来步,穿过一道数十尺宽的大门,便到了礼泉坊。 天下众人,饮食男女,若是没能到过礼泉坊,便枉为饕客。 西边的葡萄酒,有。南边的野味,也有。东边的海味,多多奉上些银钱,吃顿鱼脍也不是难事。 韩程就是礼泉坊里头知名的食肆——王四娘家——的掌勺主厨。 王四娘是韩程的养母。她十六岁嫁人,十八岁便守了寡,无儿无女的熬了这么些年,所幸她泼辣能干,浆洗缝补什么都肯做。年近四十积了些银钱开了个食铺,后来生意做大变成了食肆,颇有蒸蒸日上之相。 年纪大了便膝下寂寞。韩程原是食铺的帮工,来时不到十岁,彼时王四娘见他无父无母的孤苦可怜便认了他做干儿子。勤快的韩程白日跑腿买菜之余,便偷空跟在食铺的大厨身边当学徒,练得一手好厨艺;到了夜里他打水烧水侍奉王四娘洗面洗脚,承欢膝下,全然一片殷殷反哺之情。王四娘也十分喜欢这个干儿子,一来二去两人相依为命,干儿子变成了养子。待得两年前食铺变成了食肆时,韩程也长成了十七八岁的少年郎。食铺的大厨要回乡,韩程便顺理成章地成了王四娘家的掌勺主厨,带着两个帮厨把食肆支应了起来。 王四娘家并非是那种一等一的大酒楼,做的是升斗小民的生意。因为物美价廉,食材一流口味也好,吸引了不少西市的生意人光顾。长安东西二市海纳天下万物,出入西市的生意人也见多识广,谈笑间说起来都赞一声王四娘家的餐食,两年下来也累积了不少好口碑。到了现在,不说长安城,王四娘家在礼泉坊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口碑,就连高门大户都有人特地套了车来一饱口福,达官贵人休沐时也偶有造访。 生意好了,王四娘也开始打起了别的主意。听说朱雀大街的那一头,东市附近的富贵地段,现在流行起在茶坊酒肆里头安排人说书,食客一边听着城里流行的传奇故事,一边用餐,听到兴头上多坐一会儿再多点几个酒菜,客单价噌噌往上涨。王四娘听得心动,几番托人寻来一位说书先生,每月逢二、四、七便在店里说书,专挑午饭后的时间讲一个时辰,引得酒足饭饱的客人留下来多用些点心茶果,恰好弥补了午饭晚饭交接之间的空档期。 九月十七,是韩程第一次听说林俏影的名字。 近些日子店里人不多,午后小厮要告假去探生病的老母。谁承想他前脚出门,后脚店里又来了一大波客人,指名道姓要吃韩程亲手做的水晶龙凤糕。韩程不敢怠慢,紧赶慢赶蒸了出来,又少不得担任了小厮的角儿,亲手端着送到了那一桌熟客面前。 客人吃得高兴,说书先生也说得起劲。后厨没什么事,韩程不急着走,驻足听了一会儿。台上的说书人正眉飞色舞讲到西域古国王子无恶不作、天怒人怨,最终自食恶果的传奇故事。 说书人讲到动情处,干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王子当真不是个东西!古国神庙,何等神圣!他为了取庙里塔顶的宝石,竟命人将宝塔尽数拆毁。数千年的宝塔啊!……” 传奇写得精彩,起承转合、娓娓道来,一景一物皆犹如在人眼前演了一遍般栩栩如生。韩程没读过多少书,但却很仰慕有学识才干的人。王四娘也不是没试过让他读书习字,但是市井生意人哪有上学堂的条件。韩程开蒙那几年正是食铺里忙碌的时候,王四娘能教韩程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学会看看账本上的字,不做个睁眼的瞎子已经是阿弥陀佛。年少的遗憾成了永久的执念,韩程对诗书十分上心,但那些传唱街头巷尾的诗歌他一听就昏头涨脑,偏偏这本子深入浅出,风趣幽默,写得妙极。韩程不觉得痴迷了,呆在原地,屏住了呼吸,静静等着说书人往下头讲。 谁知说书人纸扇一合,袖子一摆,板着脸说:“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众人听得正起劲,哪里肯依,你一眼我一语地揣测着后头的事。 “那王子下场如何?” “定是不好的!” 众人又催着说书人不要卖关子继续往下讲,说书人只好连连摆手,告饶道:“真不成了,林娘子尚未将后头的本子写出来呢。” 林娘子…… 写这本子的,竟是个女儿家。 韩程看了看自己的手。五大三粗,勉强写个“一二三四五”都是鬼画符,更别说写这种传奇本子了。林娘子纤纤玉指,却能写就如此恢弘文章,想来定是女中豪杰,胸中有丘壑。 故事听完了,菜也上完了。韩程回到后厨,长舒了一口气,没来由的产生了一股自卑之感。 他一面吩咐帮厨备菜,一面想着传奇中那座富丽堂皇的宝塔竟被拆得七零八落,一时又怔怔思索林娘子到底是哪家的闺秀,不觉有些发痴。帮厨见他神色郁郁,捅了捅他的腰窝,揶揄道:“阿程,怎么出去一趟跟丢了魂儿似的?见着什么国色了?” “没,没什么。”韩程摇摇头,“今天说书的来了。” “哦,是来讲那《宝塔记》的吧。”帮厨露出了然的神色,“当真是好故事,就是老不更新,愁死人。” 韩程憨笑点头,却不以为意:“好东西,等等又怎么了。就是这林娘子当真厉害,不掉书袋也不凹字眼儿,连我这样大字不识一个的人都能听懂,想来定是书香人家出来的……” “哈哈哈!”帮厨不加掩饰地笑出声,“什么书香人家?林俏影从前是平康坊里头的花魁,你不知道?” 再目不识丁的人,“平康坊”和“花魁”总是听得懂的。韩程一怔,有些讪讪:“平康坊……” 帮厨从前走街串巷,年纪比韩程虚长几岁,交际也广。往日里,韩程为主厨,他俯首听命;如今角色调换,难得有韩程不知道的事情,帮厨突然间洋洋得意起来,绘声绘色地把自己所知道的林俏影的故事讲了一通,最后装样子叹了口气,眉眼间满是揶揄:“可惜咯,从前这花魁娘子是见也见不到,如今残了,便是花钱求着我去嫖我都不去!” 帮厨轻佻地吹了个口哨。 韩程却蹙着眉头摇摇头:“不好这样讲的。……林娘子也是无辜,遭此无妄之灾。也不知那小王爷缘何偏要寻她的麻烦。” “什么寻麻烦?贱呗。”帮厨满不在乎道,“小王爷不寻别人的麻烦,怎么偏偏找她?平康坊里的女人,还不都是千人枕万人骑的浪货,有这样的下场也只怪她自己倒霉——就是那小王爷可怜,这妇人到底有些手段本领,残花败柳了还能勾得人弹劾了小王爷,如今远远发配封地,前途断送咯。” 韩程听得不以为然。他不欲与这莽汉多做口舌之争,心中却暗忖:能写出这种好故事的女子,断然不会是只会谄媚逢迎的妖矫之辈。外头的传言多是不尽不实,空穴来风的多了,要是能见上林娘子一面便好了。 他摇了摇头,又暗自叹息林俏影当真可怜。那些皮肉之痛已经够骇人听闻了,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还要面临世人或玩笑或嘲弄的指指点点,也不知道她一个小女子如何承受得起。 当天夜里韩程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说书人所讲的那座西域宝塔。 宝塔果真恢弘无比,韩程站在宝塔下头,脖子仰得发酸,几乎是平视着天空才能看见宝塔的尖顶。他正惊叹于这座宝塔的壮阔精美,忽然间山摇地动,宝塔开始坍塌,石头砖块如雨点般落在韩程的身上,风中飘来另一个男人的桀桀怪笑,催促着再拆快些。 在韩程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肢体已经率先开始了动作。他徒然地站在砖石雨里,试图用手接住落下的砖石。砖石太多了,他接不住,接住了怀抱里也抱不下。韩程急得直跺脚,到后头甚至急出了泪。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觉得宝塔被这样瓦解一定很疼。 在宝塔尖顶上那一颗宝石坠地之前,韩程收住眼泪。他恼恨自己的懦弱,可心头却有一个无论如何无法摆脱的执着念头:一定要保住那颗宝石。 他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向前一窜,试图在宝石坠地之前接住它。 他醒了过来,浑身汗涔涔的。 林俏影番外:莫道相公痴(2) 往后月余,凡是说书人来讲林俏影写的故事,韩程总想尽了办法去听听。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因为随着天气转凉,王四娘家的暖寒花酿驴蒸成了礼泉坊的新宠。偏又有一神秘饕客最好韩程做的暖寒花酿驴蒸,隔几日便要差人来买一次。 这暖寒花酿驴蒸原是用黄酒蒸得极其糟烂的驴肉,天一凉吃着来驱寒是最好的。这菜说着不复杂,不过韩程做得精细,从选肉到卤肉从不肯假手于人,乃至蒸肉用的黄酒也是秘方特调,蒸肉的火候更是一分一厘都差不得,因此别处是断然吃不到韩程手中这个味道的。 王四娘家上下都不知道这神秘饕客究竟姓甚名谁,只从前来采买的小幺儿穿着打扮便可以断定主家必定身份不凡。更何况,若不是位高权重,谁能视长安城里森严的宵禁制度如无物,在坊门上锁之后还能自由进出礼泉坊采买呢? 王四娘不敢怠慢,韩程也就更加谨小慎微地应对这位主顾。大约是这位主顾在宴上说了些什么,越是临近腊月里,王四娘家的暖寒花酿驴蒸就越受欢迎,每天总要蒸上三四屉才够。也正因为这样,韩程便愈发不得空。 及至韩程东拼西凑听完《宝塔记》的整个故事,已经是腊月廿四了。 从九月十七到腊月廿四,足足隔了三个月,可是关于《宝塔记》的每一点剧情都牢牢印刻在韩程脑子里。他听着说书人落下最后一个句子,满场欢呼喝彩之声,众人议论纷纷,都说着那西域王子如何罪有应得、最终的结局如何痛快。韩程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忍不住追上去询问:“那宝塔呢?” 说书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宝塔怎么?” “宝塔不是被拆了?那、那可曾修好?” “谁管这个!林娘子不曾写。想来,既然被拆了,便是修好了也不如从前吧。”说书人满不在乎地收拾着东西。 韩程一时怔在原地,讷讷良久,最后只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可惜……” “可惜什么?” “这宝塔,多少人心血筑就,多少人咬着牙搬着石头垒成的。……就这样倾塌了,多可惜。” 说书人见他讲话不成章法,稀里糊涂颠三倒四,又是个满身油污的厨子,不觉起了轻视之心。他嗤笑一声:“宝塔无知无觉,有甚可惜!玩意儿罢了。听传奇故事,无非就是听个痛快,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你这厨子,未免也太痴了些!” 韩程被说书人一顿抢白,脸上红了一红,颇有些手足无措。他忽记起说书人讲完这一场便要告假回乡下过年,又不顾面子,抓住最后的机会再度追问:“林娘子还写了别的传奇本子吗?” 说书人已然不耐烦了。奈何眼前这厨子好歹算是半个东家,他不好得罪,于是恶声恶气地回答:“写了。写的是佛寺里头淫僧行为不检,垂涎平康坊里头席纠娘子美色的故事。不过这个上头现在不让讲了,说是那席纠娘子如今从良是正经生意人了,还是一个大官的相好。” “大官的相好……” 韩程挠了挠头,咀嚼着这话里的意思。可说书人的耐性正式告罄,收好了东西抬脚便要走,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自然了,这些娼妓当然是无所不用其极要傍大官儿的。” —————— 开了春便是春闱,霭烟阁里里外外忙碌起来。文官之间要交际探听口风,国子监的学生要诗会宴饮,到了放榜时间,新科进士们少不得要来霭烟阁吃喝嫖一番,再作上几首诗。要是被哪个俏丽的小娘子软软糯糯在大宴上一传唱,再被某个大官听见了欣赏了,不说飞黄腾达,多得些青眼、刷点印象分也是好的。 不过这些都跟林俏影无关了。自从前年受伤之后,她便不再接客,做个淸倌儿,偶尔有人要求她也会侍宴弹上一曲,或是老主顾捧场要她帮忙做“席纠”;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轮不到她,因为总有更新鲜美丽的面貌。因此,林俏影如今除了日复一日地关在房间里写传奇本子,便是做个教引娘子,为新来的小娘子们讲规矩、讲如何侍奉客人。 自然了,林俏影在霭烟阁里的待遇也大不如从前。她从独门独院搬去了最荒僻潮湿的厢房,吃食用度也都按最低档的来。林俏影也不恼。做花魁那几年里,她已经享受了足够的锦衣玉食,却下场潦倒凄凉;如今虽然俭朴了些,但总算能不用迎来送往,笑脸逢迎,可以安安心心写些自己的传奇故事,有零星两三个忠实读者,街头巷尾也有说书人讲来听听。对于如今的林俏影来说,她深知像她这样满身伤痕的老妓还能过这样的日子,已经是红姨开恩加上苏妙妙诸番斡旋之后的结果了,因而倒也没什么不知足的。 这种不用接客的日子过久了,再次被翻牌子,林俏影一时之间惊讶倒是多过了忐忑。 霭烟阁里的娘子们接客,都是由巧姐编了册子,奉到客官手上选。册子是竹简编的,清晰地写着娘子们的姓名、特长、年岁。像林俏影这种卷进了闹剧而声名狼藉、跟王公贵胄闹得不清不楚、还伤痕累累的娘子嘛,当然是排在名册的最后一页,往日里就算是有客人翻到了那一页,也会在看到她年龄那一栏上斗大的“二十九”三字时蹙起眉头,如同沾了什么晦气玩意儿一样赶紧翻走;就连外乡来的游商和不知底细的游客都不会点年近三十的她。 “厨子?”林俏影张口结舌。她愣了足足小半刻,忽的又冷笑起来,“我竟不知霭烟阁何时做起了这些下里巴人的生意!” 巧姐甚至不屑亲自前来通传这件事,只派了个侍婢。侍婢拉长了脸,一板一眼道:“娘子,霭烟阁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有银钱谁管是下里巴人还是达官显贵?巧姐也知道这是委屈了林娘子了,可是无奈那厨子实在痴缠……” 侍婢顿了一顿,皱了皱眉头,做了个厌恶的表情:“不过林娘子放心,巧姐也不愿旁的客人见到厨子出入这个地方,已经同他讲好了,天黑前一定要让他走。娘子便当忍耐这一下午吧。” 刚用过午饭,到天黑还得好几个时辰呢。这白日宣淫的事情从前做多了,可是这还是林俏影受伤之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男人,第一次真正接客。她眼见躲不过,后知后觉的紧张起来。 万一这人是个腌臜泼才呢?万一他如同那小王爷一样是个丧心病狂之徒…… 明明已经愈合了的伤口,在这一刻突然疼了起来。肠穿肚烂的切肤之痛不是一两年的时光可以消弭的,是以她在见到韩程的那一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韩程也有些愣住了。他是第一次见到林俏影,但总觉得这副面貌像是在梦里见过许多次似的熟悉亲切。他见林俏影后退半步,不知自己是不是不懂规矩唐突了娘子,便讪讪站在原地。幸亏他手里捧着个小包裹,要不然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林俏影很快镇定下来。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见他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极周正的面容,羞涩地抿着唇,穿着虽俭朴却干净得体,并不是她想象中那种满身污糟的庖厨之气,心中便生了几分好感。她到底是混迹烟花丛中十数年的,职业素养已经培养起了一种肌肉记忆。林俏影立刻微微福了福,用一种恰到好处的热络问候:“郎君安好。不知道郎君如何称呼?”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好听。不是想象中的烟花女子掐着嗓子酿出蜜一样的谄媚,也不像说书人讲的狐狸精。她的声音如同吹过竹林的风灌进韩程耳朵里,清冽疏朗,明明是风却也染上了几分属于竹的挺拔。韩程脸上发烫,像乡下汉子陡然间进了皇城一般手足无措。他慢吞吞地上前半步,手臂抬了抬,随后发现自己离桌子还有一定距离,于是局促地放下手臂,又再次挪了小半步,再次抬起手臂,将怀中的包袱小心地放在桌上。随后他挠了挠头,低声说:“我叫韩程。” 得了,是个雏儿。 林俏影有些纳闷。她疑心这愣头青是被人骗了,再不然就是打赌赌输了才来的霭烟阁。不然,怎么这人二十岁了才第一次出来嫖?还一来就找上了霭烟阁这种高档地方? 她面上分毫不显,只亲切笑道:“好。韩郎。” 这一声“韩郎”让韩程身体酥倒了半边。他从未被人这样亲昵地称呼过。他面上绯红,更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了。他嫌弃着自己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暗恼这下一定要被林娘子看轻了。他暗自提醒自己这次来还有正事要办,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于是紧张地搓着手,一双眼睛时而看看屋子里的陈设,时而去瞟林俏影。 林俏影番外:莫道相公痴(3) “韩郎略坐坐,奴去取琴来为韩郎奏乐吧。”林俏影柔声道。 “不、不坐了。”韩程连连摆手。他又抬眼看了看林俏影,见她心平气和,一脸柔婉,只是眉眼间有些岁月的痕迹。她神色柔和,不因为他的拒绝而生气,可韩程偏偏就是怕她生气。于是他又转了主意,点了点头:“林、林娘子让我坐,我坐……坐便是了。” 林俏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韩郎,不必紧张,奴又不是那吃人的女妖精。” 韩程点点头,随后觉得不太对劲,又赶紧摇了摇头,期期艾艾道:“自然!自然不是的……” 为了掩饰尴尬,他眼珠子转了转,终于落到了自己带来的包袱上。他如同找到了救星一般扑了上去,凑到桌子跟前手忙脚乱地解开包袱的系带,从里头取出一个琉璃碟并另外两个食盒。他打开其中一个食盒,取出一碗糖蒸酥酪;他又小心翼翼地打开另一个食盒,屏着呼吸取出其中的东西,在发现东西完好无损时长舒了一口气。 他把另一个食盒里取出的樱桃工工整整地摆在琉璃碟上,随后收拾好桌上的狼藉,只留下盛有樱桃的琉璃碟和一碗糖蒸酥酪。 “林娘子。你……你尝尝。”韩程憨笑道。 樱桃大概是长安城里除荔枝外最珍贵也最稀罕的水果。长安城里只有一些皇家园林和私家果园栽有樱桃,每年的产量也就那么一丁点。樱桃被称为“初春第一果”,新科进士中举的时候往往聚在一起办“樱桃宴”。樱桃宴上,便是先用琉璃碗碟盛装鲜果以“观色”,再蘸着糖蒸酥酪,让酸甜的果香与浓厚的奶香在齿间爆发交融。 林俏影看着琉璃碟里的二十来颗樱桃,第一次在客人面前失了态。 “你……你来霭烟阁,就为了给我送这个?” 她张口结舌,满嘴“你”啊“我”的,连尊称都忘了。 “不是不是!”韩程赶紧摇头,“我还有别的事要找你办。” 哦,不是就好。林俏影松了一口气。只要这人是来正经嫖的,管他是不是按套路出牌呢。来霭烟阁里不为寻欢作乐的,大多数都别有所求,比如说白嫖怪乔寰。林俏影可没这闲心跟厨子玩什么只谈风花雪月不谈床事的戏码,她自认也没有苏妙妙的好运气。 林俏影找回了一点表情管理能力,职业性地微笑着,在韩程对面坐了下来,不客气地捻起樱桃,蘸了些糖蒸酥酪。樱桃洗得干净,一个个在她指尖泛着殷红的光泽,如同给指甲上染上了蔻丹一般。蘸了糖蒸酥酪之后,红与白交错间更显得可口。她送进嘴里,于是果酸与乳香齐齐充斥了整个口腔。 糖蒸酥酪做得精细,不是寻常市面上能买到的货色,也不是霭烟阁里的厨子那种大锅蒸的做法。林俏影因为这难得的美味微微出了神,眼睛微微眯起,品味着齿颊间的美味。 当真是难得的珍馐。吃人嘴短是一回事,可难为他远远带着这些东西,专程送进霭烟阁里来。林俏影感念这份心意,笑容中也带上几分真心。她问:“韩郎专程来这一趟,可是有什么事吗?” “我是想问问你……你还写了别的传奇本子吗?……那淫僧的故事现在听不到,《宝塔记》我已经会背了。” 韩程有些赧然。他担心这样冒失的提问惹恼林俏影,可是林俏影却只是愣在那里,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困惑表情。 林俏影年长他不少,总是一副阅尽千帆的沉稳样子,因而韩程见她震惊模样,第一次觉得林俏影是个活生生的姑娘家、是个会惊会怒的俏丽娘子。这样一想,他心中的紧张全都消散如烟。 这还是林俏影第一次亲眼见到书迷,还是热情到找上霭烟阁的门的书迷。霭烟阁的门票,即便是她这种身体破了相的老妓也得一贯钱。对于厨子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更遑论他带上的这些樱桃和酥酪,恐怕又得额外再花上一贯钱,托些门路才能得到。 “你就为了问这个?”林俏影瞪大了眼。 韩程点了点头,忽而又摇了摇头:“我还想问你……《宝塔记》里的宝塔,后头修好了么?” 宝塔修好了么?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林俏影这个问题。 写《宝塔记》时,她正在激愤之中。她恨广平王,也恨那小王爷;她恨那个通敌叛国害她沦为官妓的舅父,也恨平康坊里的一切。她恨不公的世道,因此她提起笔来写了《宝塔记》,一是为泄愤,二是找些事做。传奇写就,有人传颂,有人喝倒彩,还有人隐晦地劝她说这样写会给自己惹祸上身,却从没有人问过她,那座宝塔修好了吗?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手指扣着桌面,思忖着该作何答复。她伸手,又捻起一粒樱桃端详着。 随后,林俏影终于做出了决断。她刻意忽略了第一个问题,而是反问:“你为何要问那宝塔的结局?” “我只是觉得那宝塔无辜……”韩程低头嗫嚅道。 “无辜?”林俏影嘴角勾了勾,却不怎么笑得出来。 “是无辜的。”韩程点了点头,“塔尖有宝石,并不是宝塔的错,也不是宝石的错。筑造一座塔不容易,所以……我才想问问,后头那塔又建起来了没有。” “重建了又如何?到底是坍塌过一次了,再建起来又怎么可能恢复如初呢?” “纵使石头裂了,砖块碎了,但只要重新建起来,十年百年过去,那宝塔还是要屹立,还是要受万民景仰朝拜的。” 韩程理所当然地回答,随后他又急切地眨着眼追问:“那,建起来了吗?” 樱桃有些太酸了,林俏影觉得自己快要被酸出眼泪来了。她眉眼皱成一团,转过脸揉了揉眼睛,随后点点头,轻声“嗯”了一下。 “若是有人真心盼着,那宝塔自然是要重新建起来的。” “那就好。”韩程心满意足地松了一口气。他没有再追问林俏影绕过的那个问题,不再执着于是否还有别的传奇本子可看。他想着,若是林娘子写了,总会听到的,若是现在催得狠了,林娘子一生气便不写了可怎么好。知道宝塔能重建,他心中的大石头便落了下来,含笑望着林俏影吃樱桃。 二十颗樱桃不耐吃,一捻一个很快让这桌简陋的“樱桃宴”落了幕。林俏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心事重重间不知不觉吃光了,竟一个都没给韩程留,颇有些赧然。但韩程却乐颠颠的,没一点不高兴的神色,就好像林俏影肯吃这些珍贵的樱桃是他莫大的荣耀一样。他站起来,麻利地收拾了桌上的碗碟,一边低声道:“林娘子,别嫌弃……这些樱桃有些少。琉璃碟还是我去隔壁店借的……” “不少。”林俏影这才意识到自己连他是哪里的厨子都不知道。 她问了韩程的店在哪里,店里又有些什么人,生意如何之类的家常,韩程也老老实实地答了。他望了望天色,又如同来时一样捧着包袱,羞涩地朝林俏影拱了拱手:“礼泉坊远,我脚程慢,得赶着宵禁之前回去,得先告辞了。以后林娘子有了新作,我一定捧场,叫店里多讲。” 礼泉坊在西市,平康坊却在东市,一东一西隔得老远呢。 花了一贯钱却不过夜,甚至连床边都没碰上,还搭上了樱桃。林俏影为韩程感到不值,出言止住他:“等等。不是问我有没有新书吗?……这个你拿回去看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从小几子的抽屉里取出一沓手稿递给韩程。可韩程没有第一时间去接。他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林娘子,我……” 他不曾说出口,但林俏影却瞬间心领神会。她“哦”了一声,也有些不好意思。半晌她又说:“……那便罢了。” “我、我……”韩程红着脸嗫嚅道,“待我,待我学会了,林娘子还愿意拿给我看吗?” 林俏影含笑不语,又转身收起了那一沓稿纸。她回过头,望见韩程仍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一副等她答复的样子,于是心底里暗笑他痴:“待你认全了《千字文》再说吧。” 林俏影番外:莫道相公痴(4) 初次见面时不过谷雨,到韩程再次来访时已是小满节气了。 小满这天恰好是四月初八。每月逢八便是平康坊妓子集体出游,去坊里保国寺听尼姑讲佛经的日子。娼优们看起来呼奴唤婢,穿金戴银,但说来嘲讽,这每月三次的出游是她们唯一一点儿奢侈的自由——并且是有限度的,因为出门之前一定要向妓馆的假母们交一贯钱的保费。 假母们收了保费也乐得放行。一来这出游听经是平康坊落成以来的惯例,二来嘛这天郎君们也多会去保国寺里凑热闹,于平康坊的妓馆们而言,无异于活招牌。 林俏影原本是不出门的。她憎恶佛理,尤其在苏妙妙那事之后更甚。不过苏妙妙一早传了信来,说是已出了月子将养好了,不日又要跟乔三郎去北疆,启程前总是要见上一面嘱托几句才安心。 林俏影笑骂着回信说“做了十几年的营生有甚可嘱托的”,却还是定下了这一天去保国寺旁的茶坊坐一坐。 平康坊里的女子,大多也不是真心信佛,不过年轻一些的,耐不住性子的,盼着出去透口气的,跟小郎君们眉来眼去卖弄风情的,总归是倾巢出动。每月逢八,白日里不接客,也成了平康坊里心照不宣的规矩,常来常往的客人们心里都有数。 不巧的是,韩程并不是常来常往的客人。林俏影清早收拾打扮停当到门口时,韩程正和几个龟公拉扯不停。 “林娘子今日真不接客!”龟公不耐烦地把韩程往外推,“你满平康坊打听打听,谁家今日白天里开门做生意?” 这话也不绝对,要是白公李公那些大官儿来,怕是霭烟阁从上到下通宵达旦地扫洒庭除相待,谁管是初一还是十五。 韩程也是个实心眼。他小心翼翼地护着手上提的食盒,被推了一小步就又往前迈上一小步,鼓足勇气争辩道:“上次来你们也说林娘子不见客,又说林娘子必然瞧不上我这样的粗汉,但后来见着了,发觉林娘子是极和气的,可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这次又非说林娘子要出门,只怕又是拿借口搪塞我……” 龟公见他石头一样堵在门口,只缠着闹着硬要见林俏影,又气恼又笑他的痴。一个龟公撸起袖子作势要动蛮力,嘴上嚷着:“你这厨子,好说歹说偏生不听,且不说林娘子今日要出门去,便是不出门,人家是从前的花魁娘子,诗词歌赋引经据典的,你又能跟人家说上几句话?去去去!” 听到这话,韩程理也不直了,气也不壮了。他陡然矮了几寸似的,面皮涨得通红,唯唯诺诺道:“我、我现在能背《千字文》了才来的。” 林俏影听见这边的争执,尚不明白情由;但走到近前时恰恰听得这一句,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韩郎。” 因着不是在厢房中,林俏影也松快了几分。她的笑容不再那么僵硬而职业化,多了几分真心。当然了,林俏影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从前的笑也含情脉脉,必不可能让客人瞧出端倪来,只不过今天笑意染上了眼角而已。 韩程听见林俏影的声音也不推搡了。他脸红得更厉害,结结巴巴想要拱手。他又抬眼去看林俏影,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林娘子今天格外美丽。 “林娘子真好看。” 他一不小心把心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了。周围的龟公,连带着服侍林俏影的小丫头子全都哄堂大笑。这下,林俏影也跟着脸红了。 说出去都没人信,年近三十的老年风尘女子居然会被这莽汉一句话逗得脸红心跳。林俏影暗恼,又掩饰般地转移着话题,细声细气地解释说自己真的要出门会友,还请他改日再来云云。韩程耷下脑袋,十分懊丧,亦步亦趋地跟在林俏影身后;直到走出了好几十步,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痴痴地跟着不太妥当。他鼓足勇气,快步走到林俏影旁边,把早前准备好的食盒递给她,殷切道:“林、林娘子!《千字文》我当真全都懂得了。这些,这些你拿着吃……” 林俏影讶然:“今日你连霭烟阁的门都没进,我怎好再拿你的吃食?还是下次……” 说到这里,林俏影也有些不好意思。走在平康坊的大街上,她当众跟一个男子拉拉扯扯,还说什么下次不下次的,倒像是当街揽客似的。不过韩程浑不在意。他强行把食盒塞到一旁的小丫头子手里,一边摆了摆手:“我来一趟不容易,今次见你一面已是值当了。下回相见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你,我……” 他“你”啊“我”啊的半天,最后仍是蹦出一句:“《千字文》我都识得了。” 林俏影一愣,见他眼巴巴一脸等着夸奖的样子,又不由一哂:“韩郎当真有本领。你下次自然是要来的。我还要考考你有没有学会《千字文》,才好给你看我新写的传奇本子呢。” 得了夸奖的韩程抓耳挠腮的不好意思。他忙不迭地点头,又顺着林俏影的指示,应下了四月二十八再相见,到时候径直去保国寺外的茶坊碰面。耽误了一阵子,林俏影怕苏妙妙等急了,于是与韩程道别。望着林俏影袅袅婷婷的背影,韩程呆站在原地,心中涌起一阵酸苦。 也不知道林娘子去会的友人是郎君还是娘子? 难道是她的某位恩客? 平康坊女子逢八白日不接客,但林娘子却肯去见这位“好友”……韩程心下酸楚,又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心里暗骂了自己一通。 倡优本就艰难,能随心而为的事情太少了。只要林娘子是欢喜甘愿的,又何须计较她今日会的人是不是自己呢? 来到茶坊已经过了跟苏妙妙约定的时间了。苏妙妙坐在雅间里喝茶等待,对于林俏影的迟到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 乔寰十分宝贝苏妙妙。尽管不能明媒正娶,但两人一年到头都在北疆驻守,天高皇帝远的,谁也管不了。乔寰受器重,苏妙妙又有头脑,两人在北疆官商勾结营收颇丰,燕窝山参补得苏妙妙面色红润,腰都圆了一圈。过了两个月招来医官一看——好嘛,不是腰圆了,是怀上了。 坐稳了胎,苏妙妙就回了地气更暖的长安,在城外找了一处庄子养胎生育;乔寰过年时也回来了,殷切地陪着,却没敢让任何人知道这回事。上个月庄子里传信来,说生了个女儿。 对于他们如此神速完成了传统意义上的人生大事,林俏影表示羡慕嫉妒恨。苏妙妙却颇有些怏怏不乐。 “都说‘先开花后结果’,你别太心急。”林俏影拍拍她的手劝慰道,随后又揣测,“难道乔三郎还会因为你生了女儿嫌弃你?” “不,林姐姐,不是我狭隘,也跟乔寰无关。他得了女儿倒是欢天喜地,只是……”苏妙妙踌躇道,“只是林姐姐,你我心里是最清楚的。这世道,对女儿家来说太难了。” 林俏影和苏妙妙一样,都是吃尽了人间苦头的,又岂有不懂的道理。她心中酸楚,掩饰般地喝了口茶,随后赶紧找了个别的话题,招呼道:“你也别想太多。来,尝尝这个。” 她示意侍女启出食盒,心中隐隐有些期待——不知道今天韩程做了什么? 期待,是十分陌生的感觉了,陌生到一开始林俏影竟然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在期待着韩程做的吃食、期待着与韩程下次碰面的。 没有期待便不会有失落。林俏影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对他人抱有期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盒子一打开,幽微的奶香便扑了出来。里头的糕点颜色金黄,层层起酥,如同金丝灯笼般,婴孩巴掌大小,吃起来方便又可口。 “从未见过酥皮蒸得这样巧的‘单笼金乳酥’。”苏妙妙瞪大了眼,一扫郁郁之色。 单笼金乳酥起酥不靠火烤油炸,全靠上蒸笼蒸,稍有一层没发起来就要整个重来。这手艺复杂透顶,不是积年的老师傅根本做不出来。就算是保国寺那些清心寡欲的姑子来了恐怕也能为这几口酥饼抢得头破血流,更何况寻常世间的饮食男女了。林俏影和苏妙妙馋虫大动,边吃边聊,茶配着糕点,不知不觉间笑作了一团。苏妙妙又缠着问这笼糕点哪里来的,这师傅手巧,出发去北疆之前一定要去打包一些带上云云,林俏影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难为他,真心实意爱看我写的文章。”末了,林俏影不胜唏嘘。 “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厨子……”苏妙妙撅了噘嘴,伸手又想去抓碟子上的单笼金乳酥。可惜碟子上已经空空如也。苏妙妙的打算落了空,又想到吃人嘴短,不好这样挤兑人,于是找补似的说:“林姐姐本就写得好!能听到林姐姐写的故事,是他的福分才对。” 林俏影含笑摇了摇头:“这江湖上传奇故事那么多,远了有《虬髯客传》,近来的《神晦集》也声名鹊起,个个写得好,我这自娱文章实在是不算什么……有人愿意花时间来听我写的故事,我已经感激涕零了。更何况韩郎……” 她觑了一眼那空碟子,面上微微红了红,又接着说:“韩郎实在是很好。” 别人或许瞧不出,但苏妙妙是过来人,怎么能看不出这暗流涌动的暧昧。她自然也希望林姐姐有个好归宿,却又早知她这一生脱不了籍。她心中酸楚,为林姐姐的悲惨命运感到心痛难抑,又怕那韩郎担不起林姐姐这般深情厚谊。她急得团团转,从蒲团上“噌”的一下蹿了起来,半点形象不顾地哇哇叫:“林姐姐,你可要守住心,千万不要被白嫖啊!” 林俏影番外:莫道相公痴(5) 一朝被白嫖,十年怕井绳。大概每一个娼妓的“大事不好”,都是从被白嫖开始的。四月二十八,林俏影交了一贯钱出门,又想起了苏妙妙的话。 嗯……岂止是被白嫖,她还要倒贴一贯钱保费呢…… 不对不对,没有行那云雨之事,就不算嫖了。韩程也从没有拿她当个玩意儿物件一样命她斟酒弹琴赔笑脸。他总是搓着手,微探着头,带着小心的神情看着她,期期艾艾地叫:“林娘子。” 总而言之,不是嫖,也就不算白嫖。 呸呸呸,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林俏影按下这些念头,走进约好的茶坊。 她吃了韩程不少美食,上次还收了人家的嫖资却没有服侍好,心中愧疚,便特地带上了笔墨纸砚。韩程这次又带了“玉露团”,即用奶酥雕花而成的点心,精致到让人舍不得吃,只是路途颠簸难免碰坏了一点儿。韩程心疼得不行,林俏影却偷偷笑,又嗔道:“跌了食盒要紧还是跌了人要紧?韩郎快别捧着了,来坐吧。” 已是第三次碰面,两人都松泛了些,不再如头次那么局促,不过几句话之后韩程仍是红了脸。他不主动开口,只是老老实实地有问必答,一边直勾勾看着林俏影捻着玉露团小口小口地吃着。他见林俏影吃得兴高采烈,只觉得她那副样儿比画上的仙女还要美艳惑人。若是日日都能让林娘子这般开心满足,便是要他做灶下的泥锅底的灰,他都是愿意的。 “韩郎?韩郎。”林俏影伸出一只纤细白净的手,在韩程面前晃了晃,又板着脸打断他的发呆,“‘求古寻论,散虑逍遥’的下一句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韩程当真是下了苦功夫的,《千字文》一句不差。林俏影噙着笑,又拿出此前写好的稿子,递给韩程,问他能看懂多少。林俏影难得有些忐忑,只担心自己写得不好让韩程索然无味;谁料想韩程看得聚精会神,遇到不认识的字、不理解的句子,还躬身向林俏影请教。磕磕绊绊地看完了,韩程急切地问:“然后呢然后呢?” 林俏影啐了他一口:“还没写呢!” 韩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他站起来,规规矩矩地收好稿纸,又做了个长揖,憨笑道:“我最喜欢林、林娘子写的传奇了。我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那些套话,但总觉得林娘子笔下的人和物都在眼前似的,让人听着心里暖暖的。” 林俏影被他的傻样子逗得“噗嗤”一笑,又嗔道:“呆厨子。” 自那以后的保国寺之行,成了林俏影最盼望的活动。每个月的二十八,她都会带上新写的文稿,交上一贯钱保费,中午之前赶到茶坊。她给韩程看自己新写的传奇,告诉他史书上的故事和典故,也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一个是正经学写字的,一个也是正经教,按理说两人都不该有什么异样。但在林俏影的手掌无意间触碰到韩程手背的瞬间,两人还是齐齐红了脸。 韩程每次来看故事都尤其认真。他自认不能白看,于是总给林俏影带各种各样时新的吃食。说完文稿学完字,他也絮絮同她抱怨店里的生意,又或是告诉她某样点心的做法。 “林娘子不用学这个。”讲完做法,韩程绞着手指红着脸补上一句,“往后你想吃了,尽管告诉我。” 林俏影不动声色,心里却阴了一片。韩程是本分人,说起来也是凭本事谋生糊口的,来日里总归要娶个正经婆姨好好过日子,总不能天天跟风尘女子纠缠不休。什么“红颜知己”,什么“伯牙子期”,世人才不会管他们的往来是不是发乎情止乎礼,只怕街坊巷里的要戳着林俏影的脊梁骨骂她勾引汉子,哪有资格谈什么往后? “好,往后一定上王四娘家叨扰。”林俏影起身,礼貌含笑表示告辞。 韩程没有听出她话里刻意包裹着的疏远。他也忙不迭起了身,目送着林俏影离去。 那天是七月二十八。林俏影心中郁闷,甚至还赌着气想着干脆下个月不来了。谁知道,还未曾等到八月二十八,韩程又出现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午后起了风,身上有些寒浸浸的。林俏影正摇着头笑自己老了,准备去找个披帛。忽的小丫头子来报,说是那厨子又来了。 林俏影有些惊讶。她早同韩程说过让他不要上霭烟阁的门。她是做皮肉生意的,来了只谈诗书不上床总归叫她拿钱拿得良心不安。再说,她现在也不缺霭烟阁给的那点嫖资分成了。 不过韩程仍是自顾自地来了。他如第一次来这间厢房一样,如同每一次相见那样,提着一个食盒。食盒打开,五颜六色的月饼落进了林俏影眼睛里。韩程介绍哪个是豆沙的、哪个是玫瑰馅儿的。末了韩程又说:“上次娘子咳了两声,想必秋来被风扑了是常事——我做了些梨膏,娘子早晚泡水喝了润润。” 为妓十六年,她一直以来谨慎小心,在每个客人面前都强撑着笑脸逢迎伺候,就连咳嗽都是小心翼翼,只有轻微的两声。但这两声居然都被韩程听见并记下了。林俏影百感交集,鼻子也酸得不行。她哽咽着拦住转身要走的韩程:“你坐下。” 韩程不明所以,但仍是老实听话地坐下了。 “上次教你的《关雎》,可都会写了吗?”她板着脸问。 “应当、应当会写了吧……”韩程支支吾吾地答道。 “来,你写,我看着。” 林俏影铺开文房四宝,让韩程在桌前默写《关雎》。写完一遍,韩程揣着手忐忑地等林俏影检查;林俏影看完,宣纸一丢,怒道:“不行,重写!” “字迹拙劣,重写!” “‘琴瑟’二字错了,重写!” 写了五六遍,韩程额头已经冒起了冷汗。他放下笔站起来讨饶:“林娘子,已经申时了,我……我写不好,回去一定练好,下次我再给你送来,可好?再不走、再不走赶不上宵禁了……” 宵禁时间一到,整个长安城一百零八坊齐齐上锁,到那时候他出得去也进不了礼泉坊,走在路上一不小心还会被差役抓起来。韩程是个老实人,长这么大连跟邻里吵架拌嘴都没有过,要他违反宵禁制度就更不可能。林俏影只板着脸看他,不动声色,但韩程气势软了下来。 “赶不上宵禁就在这里住下。这里虽不济,但招待韩郎也是绰绰有余的。莫非韩郎嫌寒酸?” “不不不……不是……”韩程吓得连连摆手。他动作大了些,纸上还没干的墨汁沾在了袖子上,还弄脏了他上襟的下摆。 林俏影含笑,走到他跟前,俯身为他擦拭衣襟上的墨点,谁料越擦越糊成了一团。她动作轻柔,但韩程却像是被人打了两耳光一样的僵在原地,整个脑门都红得像成亲时的红灯笼,泛着光亮。 “使不得,使不得……林娘子……”他支吾道,因为自己的生理反应而羞愧。 他往后退了一步,林俏影便上前一步。她带着哭腔问:“韩郎可是嫌俏影?” “不不不!”韩程一听到林俏影要哭不哭的声音,心都要碎了,“林娘子是天上仙女,是文曲星下凡,我……我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还是仰赖林娘子教导才勉强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我……我哪敢高攀……” 他舌头打结,哆嗦不停,又怕被林俏影看出自己的异样,就更是紧张。不料林俏影手指头挑开衣襟向下,直接勾住了引他尴尬的元凶,软软道:“韩郎,《关雎》没写好,文曲星娘子现在要罚你呢。” 老实了二十年的厨子根本不是平康坊里的妖精的对手。老房子一着起火来,便是春风吹又生,让林俏影总疑心厢房里床榻的榫卯都松散了些。到后半夜时角色调转,林俏影直呼招架不住,怎奈韩程押着她一点一点吻遍她身上的疤痕,在她羞窘的哭声中气喘吁吁地劝慰:“林娘子别怕,宝塔顶上的宝石怎样都是好看的。” 尽管累了一夜,韩程仍是卯时初刻就醒了。他在床上呆坐了片刻,想到昨夜的荒唐事,一时之间急得团团转,不知该怎样收场才好。他蹑手蹑脚地起身下床,做贼似的找寻自己的衣衫,发愁要怎么跟王四娘解释这一次的夜不归宿。他又急又愧,忽见塌上林俏影的睡颜,又觉得为眼前这美不胜收的场景给自己找一顿骂也是值当的。他抚了抚林俏影的脸庞,低声道:“林娘子,我……”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出了厢房。 林俏影番外:莫道相公痴(完) 从中秋到重阳,王四娘家一直处于一种人仰马翻的状态。知道养子看上了一个娼妓,王四娘当即气得昏了过去;知道养子下了决心要跟这娼妓厮守,王四娘又气得从床上跳了起来。烧火棍打断了两根,杯盘碗碟不知道摔了多少。八月二十八这一日韩程被拘在家里出不去,生怕林俏影等急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冲王四娘回了嘴。 “我看你是被迷了心窍了!你愿意娶一个烂货当婆娘,我还不要这种儿媳妇呢!你要是还当我是你母亲,就趁早死了这份心!” “阿娘,林娘子文采斐然,只不过命不好,并不是什么烂货!我并没什么痴心妄想,我只是想照顾她……” “呸!什么文采,妖妖娇娇的,不是正经踏实过日子的女人!再说,官妓没法赎身脱籍,良贱不得通婚,你拿什么照顾?” “我想过了,阿娘,霭烟阁里也要厨子,也有不少师傅有自己的绝活。我去霭烟阁当厨役,一样能对阿娘尽孝,还能照顾林娘子……” 王四娘大怒:“做梦!” 鸡飞狗跳到了深秋,王四娘终于松了松口,不再那么坚决。她依旧不同意韩程的决定,但仍是答应放他去赴每月二十八日的约。王四娘想着,都说娼妓无情,兴许那林俏影看自己儿子身上捞不出什么油水便也罢了,便由得他去了。 韩程一路小跑来到茶坊,可是等到晌午还不见人影。他有些失落,还以为林娘子是因为自己上个月的爽约怄气。他又去霭烟阁打听,却得知了一个让他不敢置信的消息。 “被抓了?”韩程瞪大了眼,“总该有个理由吧!” “什么理由?”龟奴没好气地回,“红姨早说了叫她别写那些传奇本子,如今倒好,广平王家小王爷回京了,要找一个妓子麻烦还需要理由么?” 广平王小王爷。 韩程如坠冰窟,不明白这世道公理何在。 或许有吧,但名为正义的天平上,妓子不过是轻如鸿毛的砝码,在高官勋爵面前什么都算不上。 韩程四处奔走,又打听到林俏影被关在京兆府狱里。他到了京兆府,东碰西撞的见着一个武侯就向他们求情说明情况。京兆府里的人又撵又赶又威胁,最后实在赶不走,于是韩程如愿以偿地把自己弄进了京兆府狱里。 见到韩程也被关了进来,林俏影愣了愣神,在武侯走后隔着牢狱隔间叱问韩程:“你是为我来的?” “林娘子,你没事吧?” 与此同时,韩程急切地问。 两人异口同声的话,让双方都笑了起来。林俏影的笑只停留了一秒,随后她急切道:“你真是痴!这地方你也来得!” “他们说我对官差不恭敬,是藐视国法,就把我关进来了。”韩程羞涩地解释道,“可是,林娘子你也不曾作奸犯科,为何他们关你?” 提到这件事,林俏影脸上泛起浓重的阴霾。她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说我写的传奇本子不合百姓心意,是犯上作乱的宣传素材,于是就把我抓起来了。” “林娘子,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韩程轻声承诺道,“我朝律法从轻,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的。你别担心,以后咱们还要长相厮守的。” 林俏影一怔,脸上浮起嘲讽的笑意。律法从轻,是对良民和官吏而言的;像她这样的贱籍女子,根本连个人都算不上,至多是街边的野花野草,物件罢了,是死是活又有谁会关心?至于他说的什么长相厮守…… “韩郎,不好这样乱用成语的。”林俏影摇了摇头,“我跟你必不可能长相厮守。” “为什么?我阿娘已经同意——” “——你阿娘同意有什么用?”林俏影打断他的话。她断然不相信王四娘真的肯同意她这个残花败柳和自己从小养大的儿子在一起。就算是真的,她也不能应。于是她提高了声调嚷道:“你不过是我的恩客,睡了一晚你便自觉是我什么人了?我收了钱,不好不办事!再说,良贱不能通婚,犯官之女不能脱籍。我已老了,且是早早喝了绝子汤的,不可能生育了!桩桩件件都是阻碍,你又何苦诌什么‘长相厮守’的话来哄得我动了心,还不如早早去过你的平顺日子吧!” 说完,她走到牢狱的另一侧,靠着墙蹲下,不想让韩程看见自己抽泣的样子。 过了良久,韩程喏喏道:“林娘子。世人膜拜宝塔,并非因为那宝塔是‘良家’还是‘贱籍’才膜拜,而是因为。……因为宝塔就是宝塔。它本就富丽恢弘,塔顶的宝石本就是流光溢彩,无论多少风雨来过它都是那样,与良贱无关。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得么?” 林俏影头一次被这个连四书五经都没读完的厨子说得哑口无言。 韩程紧接着又嘀嘀咕咕地说:“我又不喜欢孩儿。我阿娘没有孩儿,不也有我?……再说,没有你、没有你,日子又怎么会平顺呢?” 林俏影再支撑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他们在一块儿被关了三日,韩程就花了三日的时间,絮絮叨叨向她讲述自己想要的平顺日子是怎样的。在他的幻想里,自己在霭烟阁厨房里偷师学艺,闲了便去听林俏影讲书。再过个三五年,等林俏影年纪再大些,他便去求红姨,在后院下仆的工舍置一间屋子,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朝夕相对,不把旁人的闲言碎语放在眼里就是了。林俏影被他痴缠不过,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被念得实在是不胜其烦。他一句接一句,直听得林俏影没好气地说他才适合去做说书人。韩程也并不恼,嘿嘿一笑。 “只要林娘子愿意听,我便做个说书人吧。——不过我只讲娘子写的书,还请娘子多多写来。” “呸!没个正形。你说得倒轻巧,可这四方的天儿我们是出也出不去,还谈什么写书说书?” 到了第四天的时候,来人了。 来的人显然不是京兆府里的武侯,因为原先那些武侯正赔着笑脸给后头那些差役带路。后头的差役凶神恶煞,一看就大有来头。武侯径直把人引到了韩程的牢门前,点头哈腰地指着韩程说“就是这个人”。他们打开牢门,把韩程逮了出去。 韩程不敢吭声,跟着他们往外走,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他像个木偶一样被人提着带上了车,到了另一个赤红色的墙那儿又换了另一驾小车。走了半个多时辰,他才终于下了车,又被人礼貌而不容推拒地请到了一个屋子里。有几个声音尖细的男人为他打来水,让他沐浴洗去一身晦气。随后他们又拿来另一套崭新的衣服,又带他去了另一个地方。韩程不明所以,只听见声音尖细的男人交头接耳,漏出来一两句,似乎是在说“找了好几天的,再吃不上可要发脾气了……”之类的。 韩程被带进了一间厨房,里头食材工具炉火灶台一应俱全。其中一个穿得格外体面些的男人嗓子尖尖地冲他说:“韩郎,烦请做一道‘暖寒花酿驴蒸’来,做好了贵人还有赏。” 秋风瑟瑟,果然已经是吃暖寒花酿驴蒸的好季节了。 韩程虽然老实,但也不是傻子。一年前那位每逢天凉便要差人来买暖寒花酿驴蒸的贵人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若不是顶厉害的权贵,谁又能无视长安城里头的宵禁规矩呢? 他洗了手,拣了食材,心里打着鼓,开始坐了起来。 那几个声音尖细的男人一直盯着他,生怕他下毒一般,让韩程心里七上八下的紧张不已。他做好了菜,额头已经冒起了细密的汗珠。 又有旁的侍从端走了菜,捧了个描着繁复花纹的食盒装着提走了。过了半刻,侍从来报:“韩师傅,贵人传召,说是有赏。” 声音尖细的男人们如临大敌,七嘴八舌地给他讲规矩,一会儿是什么“眼睛不要乱看、手不要乱动”,一会儿又是“问你什么才答什么”。一直到跪在了殿堂里,韩程手心出着汗,听着上头传来的夸奖,心脏跳得像要飞出来一样,仍是一种极度的不真实感。 “吃了这菜才过得这冬日,想来吾也是真老了。韩大厨,你菜做得好,让吾身上心里都舒坦——投桃报李,吾也不能白白请你走这一趟。你可有什么心愿,想要吾帮你实现吗?” 那一刻,韩程想到了林俏影。她说讲过《诗经》中的《相鼠》的,她说“相鼠有体,人而无礼”,就是要他懂礼节知进退。 若是真有一个顶顶厉害的权贵,若是真能许下一个心愿,若是真能让林俏影脱了贱籍…… 韩程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无师自通地伏在地上,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得客人青眼,小人已是三生有幸,不敢有求。然有一夙愿,若能得偿,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