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原来那么长》 第1章 [gl百合] 《小巷原来那么长gl》作者:顾徕一【完结+番外】 文案: 前咸鱼/后珠宝设计师x凉薄御姐/另一天才设计师 1v1,he!!! 1, 程巷作为一条咸鱼,想不到自己连死都那么随意。 在与陶天然分手的一年又三十五天, 她被一辆货车撞死在了去菜市场买凉皮的路上。 仰躺在斑马线上,望着今冬的第一场雪簌簌而落,她想: 陶天然这片冰原, 也不知有没有那么一秒,被她捂热过。 2, 陶天然是程巷的高中同学, 说陶天然是高岭之花并不贴切,她更美,也更冷,是一片绝不会开花的冰原。 程巷从高中开始,追陶天然追得人尽皆知, 在陶天然大三答应做她女朋友的那天,她在校外烧烤摊摆了三天流水席。 这项壮举,在她和陶天然毕业半年即分手的那天, 变成了笑柄。 3, 大概老天没玩够,程巷发现自己又活了。 看着镜中的自己,她觉得这下有意思了—— 她重生成了富家千金,她哥表面上在追陶天然,恨不得让她叫陶天然一声“嫂子”。 叫个屁叫。 她现在有财有颜有屁股,还撬不动陶天然这片冰原? 直到那个雨夜,陶天然在漫天暴雨中敲开她的门,乌发毫无章法黏在近乎苍白的雪肌。 程巷在心里冷笑:陶天然,原来你不是不会爱人,只是不会爱我。 但陶天然嘴唇微颤,淋过冷雨的指尖轻抚她的唇:“你是……小巷么?” 「从太阳活动到人类最近一次冰期结束,花了8000年。 而陶天然花了多久才意识到,记忆里走不完的长巷,美得像一个遗憾。」 阅读提醒: *本文又名《我死后凉薄前任发现爱我爱得死去活来并不顾一切想要找回我》(狗头 *非典型穿越,非虐渣前任,人物灵魂内核不变 *想到啥再补充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都市高岭之花 御姐 追爱火葬场 主角:程巷 陶天然 一句话简介:我死了你又爱我了(白眼 立意:永远温暖善良 第1章 楔子 [天空像刚刚哭过的女孩子的脸。 程巷躺在斑马线上,虚张着眼。平常熙来攘往的街变作一座空城,今冬的第一片雪落在她细细发丝上。] - 【小巷手机备忘录:与ttr分手的第291天。】 ttr是什么鬼啊,笑死人。 程巷趴在窄窄单人床上捏着手机,下巴怼在枕头里挤出寿星公的纹路,往后扬着两只细瘦的脚。 偏偏马主任的收音机在外面放:“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程巷心里一咯噔,跳起来冲出去喊:“你一老邶城人不听京剧,听什么昆曲啊!” “你个小丫头片子吓死我了你!”马主任翘起兰花指一捂胸口:“我嫁给老海城人二十七年了,还不许我听个娇滴滴的昆曲啊?” 马主任原名马欣桐,是这片胡同的居委会主任,兼职程巷的妈。 程巷门一摔,又趴回床上去捧起手机,眼神盯住“ttr”三个字母。 唉烦死了。 当初在手机桌面设这一备忘录,就是为了训练自己的戒断反应。犹豫来犹豫去,却连“陶天然”的名字都没敢打,就打了个好笑的“ttr”。 以至于现在听到昆曲唱词的“天然”二字仍是浑身一激灵。 程巷翻个身,脚抵住床旁的一株梧桐——搞笑吧,她这间四合院小屋算当年的“违章建筑”,中央长着株不让伐的梧桐。 天气。天赋。天兵天将。 自然。果然。悠然自得。 唉真的烦死了。 程巷脚拇趾抓着老树皮的纹路抠两抠——陶天然的名字怎么可以组这么多词啊? 多到她想要忘记陶天然这件事,像一个荒唐的玩笑。 ****** 【小巷手机备忘录:与ttr分手的第304天。】 程巷觉得自己如果这辈子会死,一定是被老板画的大饼撑死的。 老板坐在她的工位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差点没飞溅到她脸上。她若仔细嗅一嗅,甚至能闻出老板早饭是街口第二家的韭菜盒子。 “加班别嫌脊椎痛,身家百万不是梦!”老板一拍桌:“小程呐,你去把尼桑娜的胸再改大一点,至少改成f吧。” “嗯嗯……啊?” 程巷在一家游戏公司当原画师。不是做出“王者农药”那种大公司,小,特小,写字楼里火柴盒大小那么一间,楼道里常年弥散着青椒肉丝的味儿。 公司的原画师有专职画胡子的、画下巴的、画胳膊腿的。程巷是其中专负责画胸的。 两年下来职业病都给她画出来了。每晚累成死狗去挤地铁,不自觉就盯着别人的胸看。 对面女生见她长得人畜无害,还当她是懊恼于自己胸小、心生羡慕,对她报以同情的一笑。 把程巷都给笑懵了,不禁低头去看自己胸前: 真有那么小吗?! “尼桑娜”是公司即将上线游戏里的女性角色,大腿别银轮双枪,蜜色皮肤,战力惊人。 “可是老板,”程巷道:“尼桑娜人物特性是动作灵巧,移动技能满点,胸那么大的话……” “你想那么多干嘛?”老板手一挥:“胸够大才能吸引男性玩家啊,你别管什么人物不人物的,胸给我往死里大就对了。” 程巷抿一抿唇。 按理说,团队里有远见的鹰善战的狼敏捷的豹,她就是那浑水的鱼。 可她张开嘴,舔了舔被暖气吹得发干的嘴皮:“不。” “什么?”老板眉尾拎起来:“你不想干了?” “对。”程巷摘下工牌放到工位上。 现实里离职不似小时候看过的tvb港剧,都市丽人捧着纸箱那么飒,她拎着美团外卖的黄纺织袋,里面装着键盘铅笔和没用完的一包抽纸,北方深秋的风冷冷在脸上胡乱的拍。 程巷也想冷冷的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裸辞啊?出息了啊?家里有矿啊? 她怀疑自己脑子进水,拎着纺织袋沿墙根灰溜溜走过时,她抬一抬眸,望向街对面cbd所悬的巨幅海报,一对耳饰以加利福尼亚深海3500米以下的竖琴海绵为灵感,刚刚斩获今年的“agta光谱奖”。 旁边一行隶书小字,写明让华人首次斩获这一奖项的设计师——「陶天然」。 程巷鼻尖被冷风吹得发红,舌尖抵了抵齿后。 哦,原来不是脑子进水,而是中午在天台啃三明治时,望见了这张海报。 想起高三填报志愿时,她死乞白赖缠着陶天然问:“你以后想干嘛啊?” 陶天然许是不堪其扰,在她问到第十八次时,掀起冷而薄的眼皮:“珠宝设计师。” “这么厉害啊!”程巷一拍巴掌,露出两排贝类似的小小白牙:“我以后要当最厉害的漫画家!你知不知道坂田银时说过什么,他说最能脱颖而出的漫画人物,就是你光看剪影就知道ta是谁。” “我以后就要画出那么有特点的人物。”程巷笑得很乖,雪白双肘撑在陶天然课桌,捧住侧颊眼神闪亮亮的望陶天然:“以后咱俩得奖的海报,说不定还能挂一并排呢。嘿,带不带劲?” ****** 【小巷手机备忘录:与ttr分手的第365天。】 哈哈哈哈哈哈。 程巷面对茶几上一只蛋糕,莫名想要大笑。 她怎么这么有仪式感啊?分手一周年还买个蛋糕,也x不知道陶天然记不记得今天是她们分手一周年。 肯定不记得了。 ****** 【小巷手机备忘录:与ttr分手的第378天。】 “你在手腕上箍个皮筋儿干嘛?”马主任问程巷。 马主任大概是全天下最称职的居委会主任,连闺女手腕上的皮筋也管。 程巷扬扬手腕:“啊,就。” “你是短头发吧?”马主任盯着她。 “我是想留长啊,发型师说不适合。”说她头发少,呸! “你一妹妹头,也用不上皮筋吧?” “什么妹妹头!这叫一刀切。”程巷拨弄下发尾:“帅吧?” 糊弄完马主任,程巷回到自己房间,把黑色皮筋拉至快要绷断边缘,指尖蓦地一松。 妈诶!疼得她龇牙咧嘴。 但这心理学的办法,也也也不起作用啊。 说什么想起不愿想起的人就弹一下,她手腕子都快弹出血痕了,这该想不是还在想吗? ****** 【小巷手机备忘录:与ttr分手的第383天。】 “你跟陶天然分手后真没哭过啊?” “嗯,没有。”程巷和好友秦子荞坐在咖啡馆里,皱皱鼻子,仍觉得痒,又抬手揉一下:“一次都没有。” 第2章 “行,算你厉害。”秦子荞对她比个拇指。 程巷嘿嘿嘿的笑。 “你是攻吧?” 程巷:“……啊?” “你是攻,所以有泪不轻弹,对吧?”秦子荞目光落在程巷胸前:“而且,你这么,嗯……” 靠,胸口中了一箭是怎么回事? 程巷佯怒:“跳起来打你膝盖哦!” 秦子荞恍然点头:“哦,对,你还比陶天然矮,矮子攻。” 程巷:…… “想好去哪旅游么?”秦子荞搅一搅拿铁,想着法儿逗程巷多说话。 程巷和陶天然分手后一直想出门散心。先前是当社畜,忙,找不着机会。后来是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 “去泰国吧。”程巷又抬手揉一揉鼻尖:“毕竟我还没找着工作嘛,之前积蓄也没多少,泰国便宜。” “泰国也蛮好,不过小心电诈。” 手机响,程巷一转腕子接起来:“喂。” “咖啡馆呢。” “就我和秦子荞。” “行啊你来吧。” 挂了电话,秦子荞问:“谁?” “萧霄。” “要来找咱啊?” “嗯,说有事。” 没两分钟,萧霄背个小挎包急匆匆来了,坐到程巷面前压低声,语气跟从前天桥下卖盗版碟似的:“江湖救急!” “嗯?”程巷跟着蹙眉。 “我七舅姥爷的外甥女家的猫的表侄子病了,等着钱做手术。” “多少?” “八千八百八十八。” “嘶……”程巷眉头小小的拧了下。 巧了么这不是。刚好是她准备去泰国玩一圈、外加报个漫画培训班的钱。 最终她抬手把眉心皱的小骨朵揉散:“我给你吧。” “谢谢啊巷子!”萧霄手臂一勾她脖子:“帮大忙了。” 秦子荞在桌下猛踢程巷脚腕。 萧霄走后,秦子荞一下子拎高音调:“你四不四傻啊?啥猫做手术要八千八百八十八啊?她不就是要钱补贴她那不成器的男朋友吗?” “万一呢?”程巷又笑得露出两排小白牙:“猫的命也是命呢。” 秦子荞叹口气。程巷模样长得太乖,不算多漂亮,细白皮肤圆眼瞳,听人说话时总忍不住跟着挤眉弄眼地调动情绪,眼下堆着细细两颗卧蚕,乖得像只…… 嗯,不像兔子,准确来说像只花枝鼠,让人骂都不忍心骂。 ****** 【小巷手机备忘录:与ttr分手的第391天。】 程巷也不知她这种loser来同学会干嘛。 但马主任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道墙。”随即开始哼哼唧唧地唱:“小冤家,你干嘛,像个傻瓜~” 唱着唱着又开始抹眼泪:“你知不知道依萍去找她爸要钱那天雨下得多大?唉哟,造孽哟!” ……马主任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联想能力? 不过她本人这么能联想以及能共情,是不是就遗传马主任? 同学会碰上萧霄,刚好能问问要做手术的那只猫。 萧霄迟到了。程巷是直到去洗手间,才听见萧霄的声音在隔间外响起,正和闺蜜聊天。 “你男朋友那摩托买了么?” “买了呀。” “不是还差小一万?” “嗯哼~”旋开睫毛膏的声音:“我搞到了。” “怎么搞?” “找程巷呗。反正她从来热心肠得跟个傻子似的,你说要不是她这样,陶天然能同意跟她在一块么?” “不过吧死乞白赖也没用,不是毕业半年就分了么。” “哼,一个天才珠宝设计师,一个无业家里蹲,不分留着过年啊?我觉得吧……”睫毛膏旋紧的声音:“其实陶天然从来没喜欢过程巷,她对程巷都不怎么笑的,对吧?” 程巷背抵隔间的门,望着瓷砖墙上的流纹。 像一个大写的逗号,又似一张笑嘴,正对着她: 嘻嘻嘻,哈哈哈,嘿嘿嘿,咯咯嚯。 程巷心间翻涌,打出个气嗝,抬起手背掩住自己的唇。 ****** 【小巷手机备忘录:与ttr分手的400天。】 “瞧这天阴的,跟碗芝麻糊倒扣过来似的。” 程巷:…… 为什么马主任不仅喜欢说歇后语,做任何比喻还都喜欢用食物? 程副主任——括弧,程副主任是居委会副主任,兼职马主任老公、程巷的爸。程副主任一舔唇:“这暖气燥的,好想吃凉皮。” “我我我。”程巷从沙发上蹦起来:“菜市场那家凉皮是吧?我去。” 失业了天天家里蹲,塞马主任生活费她又不要,那就帮忙跑腿吧。 “你可抓紧着点,这天眼瞅着要下雪了。”马主任和着面絮絮叨叨:“今年雪下得迟,都十二月底了还不见初雪。” 程巷抓起手机出门,瞥一眼备忘录。 哟,400天,也挺有纪念意义的,要不要再买个蛋糕啊? 她脑子一抽点进微信黑名单,嘿嘿嘿突然笑出声,旁边拎着白菜路过的大妈一躲三尺远,看她的眼神好像大白天遇见海绵宝宝。 她只是在笑——想不到吧?主动提分手并把陶天然拉黑的人是她啊! 这要是到了七老八十忆当年,她还可以对家族后辈吹牛皮:“知道那个天才珠宝设计师陶天然吧?当年我们谈过,是我把她踹了,现在还躺我黑名单里呢!” 她手指虚虚悬在半空,对着「解除黑名单」的按钮。 陶天然会不会其实给她发过微信? 鼻尖一抹凉意,她抬眸望向天,雪仍未落,方才一抹沁凉似人错觉。可马主任错了,程巷想,今日的天不像倒扣一碗芝麻糊,而像…… “滴——!!!” 电视剧里演得都不对,当一辆卡车向你冲过来时,你并不会只看到一抹车灯白光像天堂敞开大门。你能看到车头、刮花的油漆、车灯旁黑色的塑料罩、还有旁边司机女儿涂鸦的“xxybzd”。 轰地一声,程巷身子往半空扬起的瞬间是不是她此生最自由的瞬间。 可下一秒,身躯又沉甸甸像只破布娃娃般坠回地面。程巷没觉察自己手脚扭曲出诡异的弧度,她最后一次扭头,眼皮半阖,眼神落向屏幕粉碎摔在一旁的手机。 刚才本来没想把陶天然放出黑名单的,卡车冲过来时手一抖,点了。 并没有她想象中、期望中、不切实际臆梦中无数陶天然的信息涌进来。 没有。 一条都没有。 程巷缓缓扭回头,胸腔里放出一口气来。血腥味其实是种糖葫芦般甜丝丝的味道,手机很安静,斑马线很安静,世界很安静。 她最后一眼望向的天空,其实像刚刚哭过的女孩子的脸。 像她从来没敢放任自己哭泣出来的、那张脸。 程巷阖上眼。今冬的第一片雪飘飘扬扬,落在她睫毛缝隙,又随她此生最后的体温半融开来,顺着眼尾滑坠。 有人以暗恋般绝然的心情、谈过一段近乎绝望的恋爱么? 小巷有。 作者有话说: ---------------------- 多少人准时进教室了[狗头] 教室顶会下100个红包雨喔~ 第2章 尾戒 [为什么睫毛湿漉漉的。 明明,没有哭啊。] - 程巷脑子里燥轰轰的。像铺满射灯和dj打碟的酒吧里,满眼满耳都充满大颗粒度噪点的那种燥。 她估计她是死了,因为浑身上下一点也没觉得疼。 脑子里最后残存的想法是:唉,就说“程巷”这个名字不吉利,听起来跟“丞相”似的,谁家给闺女取名口气这么大啊?不都得取什么翠花狗蛋儿之类的贱名好养活吗? 马主任非说因为她爸是海城人,用家乡那些小巷给女儿取名,有个念想。 程巷躺了半晌,也没天使或牛头马面来唤她。 老这么躺着也不是个事,她缓缓张开眼。 哟,程巷心里百转千回的:哟——~ 要不怎么说人生前得多干好事呢!就说说她喂过多少次流x浪猫!搀过多少老太太过马路!帮她爸刷过多少次鞋还不小心搜出了她爸的私房钱。 看看,上天堂了吧!程巷心里有点美滋滋,从床上坐起来,环视一圈房内,墙面是墨血牙红和鷃蓝冲撞出的热闹,挂看不懂的西方泼墨抽象画,随手一拍就能出网红大片的那种。 一方形状不规则的长几,上面摆出几块软得似能揉捏的石头。旁边一只果盘,随意散落着没吃完的树莓和车厘子,放了整夜一点没打蔫,车厘子看个头至少是四个j以上。 程巷有点呆:天堂里石头还能捏啊? 她下床,微妙感觉自己个子长高了一点,陷落在长绒地毯里的足弓莹白似玉,欧洲中古蕾丝睡裙水波纹一般漫延于脚背。嗬,程巷生前可从不穿这种睡裙,她穿旧t恤,洗衣机里不知滚过多少道、领口软塌塌的那种。 第3章 伸着指尖戳了戳石头。 得,原来还是硬的。她看了看旁边雕塑家的名字,应该是西班牙人,雕刻后用氧化物去除人工痕迹、让石头看上去能揉捏一样。 等等…… 程巷看向那只手。 这是她自己的手吗? 作为一名漫画家,她从小最了解自己的手。握铅笔的时间太长,中指边怼出一枚厚厚的茧。 可这双手? 程巷抬起双手来看了看——她很确定,这不是她的手。 刚刚她躺过的圆形床垂落西亚风情的帷幔,她往屋内环视一圈,发现一枚融化时钟内、其实嵌着一面镜子。 她走过去,一怔。 镜中的人卷发蓬松,似西语世界某极富盛名的电影演员,那一头过分浓密的卷发令她看起来似沙漠玫瑰。亚洲人可能拥有这般的发量吗?可卷发簇拥下那一张面容,的的确确是东亚特色,猫儿般琥珀色媚眼,眼尾微微上翘。 鼻尖也似猫,圆润小巧的,上扬。 浓密的眼睫眯一眯,花园里带紫斑风铃草香的朝阳在眼底潋滟流光。显得妩媚、慵倦、而不好接近。 嘶哈嘶哈,大美女。 可大美女你哪位啊?程巷往左转转头,大美女也往左转头。程巷往右侧侧脸,大美女也往右侧侧脸。 程巷做了段第八套广播体操,镜中大美女也跟她一起“早上起来拥抱太阳”。 等等,冷静。程巷抬手揉一揉自己的额,怎么着也是画漫画的,眼前这一幕的情况不难推测:这副新躯体是她准备投胎用的。 老天对她这么好吗?哈哈哈哈哈哈。 欧根纱的睡裙要透不透,呈出镜中人姣好胴体。似程巷学画之初临摹那些中世纪欧洲仕女,纤而饱满,柔腻肌肤似腻一层羊脂。 尤其那一对胸。 程巷生前最不满意就是自己的胸。谁想说什么“优秀的女孩子连胸都是a”啊?! 可镜中人的这对胸,饱满似将落未落的雨滴,柔软而不失形状的垂落,像要去浇灌欲望的花蕾。 这……是天然的还是做的?上天不会给她一张惊妩的面孔、却给她一对假胸吧? 她隔着睡衣托了托。 瞬时眯眼:哗,这duang~duang的质感。 她忍不住把手探入睡衣——反正这是她自己的身体,没关系的对吧?哇这手感……生前她觉得陶天然的胸是全天下最美的胸,但她可从没碰过,她哪敢僭越,每次都往床上一躺对陶天然说“你来你来”。 什么矮子攻!秦子荞一定想不到她是个躺零。 正当程巷一只手伸进睡衣想去探索一下自己的胸,卧室门嘭一下被人撞开了,进来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与她大眼瞪小眼一阵,然后出去嘭一声关上门。 嘹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妈——!我姐在自摸!” 喂!程巷三步并两步,冲出门外将小姑娘拖进来:“你谁啊?” 小姑娘双眼别有深意的眯起来:“你不是吧余予笙?为了不给我买小马宝莉至于装失忆么?” 冷静,冷静。程巷再次转动漫画家的头脑。 她对小姑娘道:“你把我身份证拿我看看。” “你的身份证我哪知道在哪?” “我一般放哪?”程巷抱起双臂:“我考你呢,看你对我了不了解,值不值得我给你买小马宝莉。” 小姑娘哼一声,冲到沙发边拿起只手袋往她一抛。 程巷接包的手一软——爱、爱马仕珍稀皮。 她将包打开,眼尾扫过角落暗藏的两包薄薄指套。钱包里翻出身份证,上书:【余予笙,女,26岁】。 哦懂了,漫画家什么不懂,穿越了这是。 哈哈哈哈哈哈,不就是穿越吗。程巷用无声大笑压下内心惶恐。 等等,余予笙这个名字,怎么总觉得有些熟……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小姑娘已在催促:“妈妈让你赶紧下楼了,未来嫂子马上要到了。” “你叫什么?” 小姑娘瞥她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程巷抽出两张红钞递过去。 “余予箩。” “哥呢?”又两张红钞。 “余予策。”余予箩双臂学她抱起:“你搞什么?” “没什么,你先下楼等我吧。” 余予箩蹬蹬跑下楼去。程巷一掀自己睡衣瞥一眼镜中,不止有胸,还有屁股。衣柜拉开,和她宽大t恤配七分牛仔裤的穿衣风格迥然不同,这位大小姐并不浮夸,大多是软缎衬衫配阔腿西裤。 程巷随便拣了套穿上身。 又一看镜中——浮夸!浮夸得要死!原来只有这一本正经的职业装,才能衬出这样的身段有多不正经!前凸后翘掐出盈盈腰线,偏偏那张猫一般的面孔,带着丝毫不费力的慵妩感。 好似引得水手纵身投海的人鱼,她又有什么错呢?有人自甘情愿为她丢了性命而已。 要问程巷穿越是什么感觉。 老实说,她挺兴奋的。 以前画漫画打死憋不出穿越情节,现在,看看,亲身体会啊。 她心不在焉下楼去。欧式转角老木楼梯也铺长绒地毯,脚步陷落进去宛若陈年旧梦,说起旧梦,她有那么一秒钟的分神想起陶天然。 这个世界有陶天然么? 一个盘发美妇人仰起面孔:“予笙,磨蹭什么呢?动作快点。” 嚯,有点凶。 “来了。”程巷应一声,走过去问余以箩:“我有英文名么?” “shianne。” 竟与“巷”的英文发音三分相似。 程巷点点自己鼻尖:“以后叫我shianne。” “你出国回来,就变洋范儿了呗?”余予箩斜眼瞟她,不过看在小马宝莉的份上,从善如流的叫:“shianne。” 程巷点点头。 盘发美妇人叫她:“去厨房帮着端菜,今天对你哥很重要,怎么这么大人了还没点眼力见儿?” “哦……好。” 程巷趿着拖鞋走进厨房。 伸手去端桌面煲的汤,指尖被瓷壁所烫时猛然缩回,睫毛轻轻一翕,发现当别人唤她“予笙”时,自己才对这荒唐的穿越生出实感。 那么,程巷呢? 总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程巷呢? 总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偏偏义无反顾爱了陶天然很多年的程巷呢? 程巷略讥嘲地勾了勾唇角。爸爸妈妈对不起,不是我没想起你们,而是回首二十多年人生,唯一值得一提的“壮举”,好像就是对陶天然。 苏阿姨赶忙过来:“烫手了?我来吧?” 程巷笑笑:“不用,我端出去就是。” 她找帕子裹了砂锅双耳,捧着出去时,望见餐桌边一个纤窈背影,正将西装外套交给余予策挂上衣架。 一米七二的个子,薄,高挑。 挺阔衬衫之下,脊背的蝴蝶骨兀然欲飞。 “shianne。”余予箩招呼端着汤的程巷:“快来快来。” 程巷死死盯着那背影。 当“shian”这个与“巷”极之相似的音节被唤出口,那递西装的背影似有一瞬顿滞。 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陶天然。 该怎么形容陶天然呢? 古文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不是这样的。它有偏袒、有偏爱,塑人之时,把余予笙装进这样一副似欧洲古典雕塑的体内,而陶天然,是它在用半秒塑出一个泥人之外、肯花大半日写成的中式诗文。 就像旧时元曲里所唱:“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 除了职场礼仪要求的时间之外,她基本不化妆,皮肤是一种冷调的苍白,自己身为那样有名望的珠宝设计师,却慎用首饰,只在右手小指戴一枚银素圈。 她的手指细长,眉毛细长,眼型细长,看人时微微扬起下巴,你却知那样的傲慢是她风骨里的倜傥。她不常笑,薄唇有细微紧抿的弧度。两颗墨色小痣,眉梢一颗,眼尾一颗。 像花笺骈文里的逗号,拽着人视线在这里驻一驻足,仔细欣赏她平仄之间的清寒之美。 黑长直发披肩,她着衬衫西裤,眼神冷淡的朝程巷望过来。 并没有程巷自以为听见“shian”这个音节时的波动。 程巷低头,挑唇,手里端的那瓮虫草鸡汤,带香气的热意x扑在她睫毛之上。她想起死去之前,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来,黏住她睫毛,也是这般湿答答的质感。 她要很用力地掀起眼皮来,对着陶天然笑:“我是不是该称呼一声……嫂子?” “咳。”余父余宋轻咳一声。 倒是余予策自有气度:“这话说得太早,我只是在追求天然而已。” 哟,“天然”都叫上了。 程巷浅浅吸一口气,舌尖在口腔里打转一圈、抵在上颚。 天气。天赋。天兵天将。 自然。果然。悠然自得。 她曾是多么费尽心力的想要忘掉这两个字呢? 第4章 此时她望向陶天然,猫眼里溢出慵妩笑意,猫一般尖俏的鼻子皱出好看弧度:“那么,好的,天然姐姐……” 天然,天然。她的舌尖又在口腔里划一个圈,在齿后轻轻一嗑——曾那般小心翼翼唤“天然,喂陶天然”的程巷语气,合该忘记了吧。 尽管……她眼尾瞥向陶天然右手小指的银素圈。 那枚尾戒,陶天然还戴着。 作者有话说: ---------------------- 你们看这篇文其实挺欢乐的吧~真的,信我[狗头] 手动感谢【幺鸡】和【神徕一筆】小天使的深水! 第3章 往事 [有些人离开的时候, 背影像抓不住的雾, 关门的声音像枪。] - 离谱。 程巷埋头坐在餐桌前想,离了大谱。 她怎么就穿越了呢? 而且在她还未理清一切的时候,就遇上了陶天然。在她死去以前每日想念的、却又一年多未见的,陶天然。 这么想着,她悄悄往陶天然那边瞥了眼。 陶天然很敏锐,顿住正喝汤的瓷勺,掀起眼皮朝她看过来,眼神很冷淡。 程巷倏然收回眼神。 她在想:这个世界有程巷么? 如果程巷昨天刚刚去世,陶天然会这样若无其事跟一个男人回家吃饭么? 是没有程巷?还是陶天然根本不知程巷已经去世了? 程巷忍不住又抬起头来,翕了翕唇。 陶天然看着她。 她终是低回头去。 能问什么呢?问陶天然:你有前女友么?你前女友是不是去世了? 更是离了大谱。 程巷决定采用先前玩“吃鸡”游戏的策略,状况尚未明朗时,就匍匐在草丛中猥琐发育——翻译到这顿饭局里就是:多吃,少说。 一条新鲜的海参鲜美得似要勾掉人舌头。原来海参用高汤煲了是这滋味,程巷不好意思地想她生前都没吃过海参。 呜呜,亏了。 而且余家真奢侈,今日吃中餐。热菜是按照进餐顺序,由保姆一道道呈上来,这会儿呈上一道清蒸鲈鱼,铺了脆嫩的豆芽添清香气。 保姆知道陶天然是大少爷请来的贵客,捧着长碟置于她面前。 程巷本来在同一只基围虾搏斗,此时抽张纸巾擦了手,无比自然端起长碟换到自己面前。 放定才发现,一桌人都看向她。 程巷心头一颤——妈诶,大意了。 都怪陶天然!是不是以前她被陶天然pua太狠了,只要跟陶天然坐一堆吃饭,她总觉得陶天然像慈禧太后她跟小宫女似的,陶天然喜欢的菜她就忙不迭换过去,不喜欢的她又忙不迭换走。 但陶天然这人,真跟古时受过高雅教育的仕女似的。 程巷刚开始跟她一起吃饭时十分犯嘀咕: 这人怎么一点不挑食啊?无论什么饭局,她都只夹面前那几碟,并且十分的雨露均沾,每一碟夹一筷后,循环再来一遍。 后来程巷看古装剧,发现只有皇上这么吃饭,每道菜只吃三口还不能挑食,忒惨。 程巷问过陶天然:“你喜欢吃什么?” 她说:“都还好。” “那总有不喜欢吃的吧?”程巷掰着手指头数:“我就有挺多不乐意吃的,茄子、丝瓜……鱼的话,我只吃日料那种生鱼片,蒸鱼我是碰也不碰的,小时候被鱼刺卡过,我妈送我去医院说也许要开刀,差点没给我吓死。内脏我也不吃,觉得长得不好看……” 说着皱着鼻子笑起来:“合着我这么挑食呐!不跟你说我自己都没发现。” 陶天然只是淡淡一句:“我不挑食。” 怎么会有真正不挑食的人呢?程巷还不信这个邪。 她在跟陶天然吃饭时悄悄观察——发现陶天然在夹菜时的确“雨露均沾”,但一道清炒豆芽端上来时,她白腻手指执筷尖伸过去时、会有半秒的犹豫,直角肩微微拎着。 程巷就知道了:哦,原来陶天然不爱吃豆芽。 她翘着鼻子有些小小的得意:她大概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知道陶天然不爱吃豆芽的人。 可以不点清炒豆芽,但豆芽是很多菜肴的配菜。 她现在还记得当她第一次将豆芽从陶天然面前挪开时,陶天然微拎起眉尾露出些讶然的神色。 唉要不这个名词怎么叫“回忆杀”呢。回忆是把刀,刀刀要人命。 重逢以后她可以故作镇定胡吃海喝,将所有心情溺死在浮夸慨叹海参的鲜美上。 可她的身体似有惯性记忆,无比自觉将那碟铺了豆芽的鱼从陶天然面前换走。 程巷端着那长碟,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她终是抬起头来,看向陶天然。 有什么用呢?即便重逢后刻意不看陶天然,眼神一触到那清寒冷妩的眉眼就水一般流走,滑落下来,无声掉在柔软桌布上,轻颤着睫毛将眼神又溅起来,也只落在陶天然衬衫袖口的褶皱上。 一颗心脏也跟着微微发皱。 可是有什么用呢?她身体下意识的动作都在提醒她:她从没忘记这个人。 车祸去世前她摔至粉碎的手机屏幕上,与ttr分手的时间定格在【400天】。四百天过去,原来她从没忘记这个人。 大概她的眼神过于直愣,陶天然看向她问:“怎么了?” 她抿了抿唇,又抿了抿。睫毛在轻颤,可嘴唇归于平静。她终于开口:“没什么。” 能怎么说。要怎么说。 那些在我自己心里都不成章法的句子,不能言传的遗憾。它们无形无状,散落在春天的柳絮夏天的风,散落在我看向天边的云和窗外的雨,散落在我听见哪怕“天兵天将”这样离谱的词。 分分秒秒,不得往生。 陶天然只是垂顺下睫毛去,好像把她一句“没什么”也没怎么放心上。 筑薇一筷头敲在程巷手腕上,程巷“嗷”地一嗓子。 她看向筑薇:“怎么了?” 筑薇:“你怎么这么不懂礼貌?” 程巷眨两下眼,猛然用双手捏住耳垂——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刚刚徒手端了这刚从蒸箱里取出来的长碟,真烫啊! 这动作是她跟马主任学的,被烫时就摸耳朵。 陶天然看了她眼。 她回看过去时,陶天然又自然收回眼神,两分心不在焉似的,拨了拨自己右手小指的那枚尾戒。 程巷心里有些酸涩——从前她们家是她做饭,有些时候为了引起陶天然注意,她会故意不戴隔热手套将菜端出来,然后浮夸捏着耳垂跳着脚说:“好烫好烫好烫!” 那些时候陶天然通常单手捏着手机打字,好似全没放在心上。 只是这时陶天然看她的眼神,看起来像含了些深意。 筑薇问:“鱼是特意给陶小姐蒸的,你端走干嘛? “哈?”程巷有点尴尬:“我想吃?” 余予箩瞟她一眼:“你不是从来不吃蒸鱼么?怕鱼刺。” “哈哈。”程巷:“哈哈哈。” 想不到这位余大小姐挑食的口味,跟程巷本人还挺像。这下真的尴尬了,程巷可算知道那些穿越以后的主角,为什么要尽量少说话了。 言多必失啊!更古不变的真理。 陶天然接话道:“没事,就放那吧。” 她一张面孔那样清寒,让人想起红楼里描述林黛玉是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陶天然没那般柔弱,她只是冷,人间的愁肠雨露降不到她身上。 一顿饭吃完,程巷再不言语。 余予策送陶天然出门,程巷瞥一眼她正穿西装的背影。 你知道吗?很多人的背影是有情绪的。程巷从前练素描时画过许多的背影,她们或悲伤或留恋或不舍,但陶天然没有,她的背影没情绪。 后来程巷发现,那是因为陶天然心里,从未放进过一个人。 “嘭”的一声关门声。 余予策转回客厅的时候,见程巷正望着那方才闭阖的门扉。 余予策问她:“出什么神?” 程巷的目光定在门上,迟半秒,当余予策眼神变得疑惑起来之前,她抽回眼神来,笑笑。 也没什么。 只是,谁说先提分手的人一定占便宜呢? 她就是先提分手的人,也是用睡衣包住膝盖蜷腿坐在沙发上的人。那间小小出租屋是她用第一笔薪水租来的,只有五十平,她呆呆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老派的情景喜剧,x佟掌柜摇晃着算盘珠子说“额滴神呀!” 程巷咯咯咯的笑,听着陶天然在一旁收拾行李箱的声音。 陶天然拖着行李箱走过来,说:“我走了。” 程巷盯着电视:“嗯。” 直至陶天然走到门边,她才回头去看陶天然的背影。 陶天然并未觉察她的眼神,关门的动作很干脆也很利落。 刚刚看过情景喜剧的笑意还残存在程巷唇角,弯弯的。 第5章 你知道吗?原来贵的门和便宜的门,连关门的声音都是不一样的。比如今天陶天然从余家离开,缓缓钝钝关上的门像旧风琴。 可她分明记得陶天然从出租屋离开的那天,关上门的声音像一把利枪,砰一声开向人的心脏。 程巷蜷在沙发上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 真奇怪。 原来人心脏被掏出一个大洞的时候,表面,是看不出来的啊。 她发现她穿越来的原主余予笙,是一个妩媚风情的人。比如她发现自己现在笑起来喜欢眯眼睛,修长手指随意拨散浓密的栗色卷发。 一手撑在沙发背上,慵妩的半塌着腰肢,没回答余予策问她“出什么神”的话,反而笑着反问:“你还记不记得《武林外传》?” “嗯?”余予策有点意外。 程巷弯着妩调笑眼,操着陕省话浮夸模仿:“额滴神呀!” “……”余予策蹙眉:“你发烧了?” 程巷睨余予策一眼,一手扶在沙发上摩两摩,望着正欲离开的余予策:“那个。” 余予策回头:“你到底是多不想管我叫哥?” “你,”程巷问:“跟陶天然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余予策盯住程巷。 他跟他这妹妹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他自诩了解她。他这妹妹的双瞳似猫,深琥珀色,跟她总像没骨头似的柔软身段一样,慵懒、目空一切、没所谓。 可此时她看向他的眼神,似匕首,锋利,不回避,尽管她唇角仍勾着懒笑。 “谈不上什么地步。”余予策道:“刚刚开始,我追她。” “哦。”程巷点点头,指尖圈了圈自己打鬈的发尾,笑得更添懒怠。 好似刚才一瞬的锋利,只是余予策对她的错觉。 作者有话说: ---------------------- 手动感谢【幺鸡】小天使的9个深水!一如既往的豪横! 你们看~调性真的很欢乐吧对吧[狗头] 第4章 花钱 [gelato没有娃娃头好吃。 海参没有凉皮好吃。 这是程巷有钱以后,最大的感悟。] - 程巷回到自己房间,抱起双臂鸵鸟一样转两圈。 冷静,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冷静。哪怕刚刚吞下的海参好像很令人上火,怎么补品都这么燥的吗? 她首先要弄清的,是现在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程巷这个人。 她觉得以马主任的调性,她出事以后,应该是会告知所有与她相关的人,请她们出席她的葬礼。 刚刚她看了日期,12月18日,的确就是她出事的第二天。陶天然再怎么冷漠无情,也不至于在她出事的第二天这么无动于衷吧? 那么这个世界,就是没她这个人? 程巷有些毛骨悚然,抓了衣架上一件轻薄的大衣。筑薇在客厅里望见她:“怎么你要出门吗?” “嗯,有点事。”程巷心不在焉答道。 筑薇从手袋里掏出车钥匙递她:“开我的车出去吧,顺便帮我送去保养,你这么大个人了倒是也惦记着帮家里做点事。” 程巷本想说不用,又觉得她已做出太多令人起疑的行为,遂将钥匙接了。 一出门,冷冽的冬风就吹着她跌进了筑薇的大奔里。 妈诶,好冷!有钱人都穿这么少的吗?她拎拎身上这件过分轻薄的羊绒大衣,简直只能用来装个样子,一点御不了寒。 穿这样的衣服去坐地铁她都怕冻毙在路口。 程巷以前有驾照,不过是个本本族。 她家唯一一辆车,是马主任以前一辆小电驴。自从新闻报导好几次电瓶自燃后,马主任痛定思痛、从我做起,先把自己这辆小电驴给淘汰了,然后苦口婆心规劝邻里们使用电瓶车一定注意安全。 此时是程巷从驾校毕业后,睽违一年多再度开车。 开的颤颤悠悠,谨小慎微。 身后卖烤红薯的老大爷蹬着三轮过来,都吓得她一哆嗦,车速恨不得比老大爷还慢。这要是在小绿江一定会被质问:你这是开往幼儿园的车吗? 咳,扯远了。 当程巷在一个红灯颤颤巍巍停下时,望向路旁的积雪。 昨日今冬的初雪纷纷扬扬一夜,到今日午后总算是停了。程巷记得陶天然方才进屋脱西装时,肩头还缀着点点斑白。 也就是这样一场雪,路陡然急滑。 葬送了程巷的生命。 她把车开到胡同口,锁了车往里走,瞬间冻得鼻头都红了。 走到四合院门口,她却忽然止步。 因为她望见,马主任和程副主任,俩老在院门口比划一副春联。 这才十二月,比划什么春联?而且俩老看起来喜气洋洋的,绝不像昨日刚刚痛失爱女。 难道这世界真的没有程巷这个人?程巷小臂的鸡皮疙瘩真浮起来了。 纵然她觉得前世的自己有千般不好。 犹犹豫豫,瞻前顾后,没有才华,失业家里蹲。括弧,还挑食。 可,那也是她。 轰轰烈烈爱过陶天然很多年的她。 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请问……” 烦!她根本没打好腹稿要请问什么,她只是看着马主任微白的双鬓,情不自禁被吸引过来。 她张着嘴觉得自己有些像只蠢萌的河豚,那就问马主任“请问哪里有卖奇奇怪怪味小浣熊干脆面请注意一定要奇奇怪怪味”好了。 马主任望见她,忽地一下就哭了。 程巷关于干脆面的问题尚未问出口,心里咯噔一下。 身旁程副主任抚着老伴的背:“姑娘,对不住啊。” 程巷望向他。 “你多大?差不多二十五?” 程巷点头。 程副主任冲她笑笑:“我闺女一年前这时候,走了。我老伴看不得这年纪的姑娘,对不住啊,实在对不住。” 马主任一搡程副主任的胳膊:“说这些干嘛?不是说好不想了吗。” “对,对,不想了。” 程副主任转回身去,同马主任一道继续比划对联。 程巷站在他们身后,看洒了金箔的红底对联上墨色书法,写着: 【春临大地百花艳】 【节至人间万象新】 噗,好土。 好像卯足了劲要过得花团锦簇、过得华年不负,十二月就开始准备新年。 程巷望着马主任被寒风扬起一缕花白的发,翕了翕唇,张口喊:“妈……” 遽然之间,程巷感到自己飘了下。那感觉有些像乘电梯猛然向下,一瞬袭来的失重感像灵魂挂不住这副身躯。 程巷意识到了一件事——她不能说。 她不能说她是程巷。方才一瞬已让她翻江倒海的想吐,伸手扶住身旁院墙,额间冷汗直冒。 她脑中冒出个很清晰的想法,像被什么植入进来的——若要强行开口说下去,轻则昏倒,重则……死亡。 程副主任给她搭把手:“姑娘这怎么话说的?低血糖?” 马主任在她开口微弱叫出那声“妈”时,朝她看过来。 她望着马主任鬓白的发。 怎么……不染头发了呢。明明马主任之前最讨厌有白发的。 程巷张了张嘴,把先前那声“妈”改口为:“马主任,程副主任。” 马主任眼底小小的火苗摇摆一下,一言不发,又转回身去摆弄春联。 “我是程巷的朋友。” “我们不欢迎你。”马主任移挪着春联的位置说。 “姑娘对不住,我们确实不欢迎你。”程副主任解释:“我们……不愿再想起小巷的事了。” 再听到“小巷”二字恍若隔世。 程巷吸吸鼻子,点头:“我明白。但是是这样,您能不能给我一个银行卡号,我以前欠程巷一笔钱,我分期分批打给您。” “欠多少?” 呃啊,程巷想了想以自己现下余予笙的身份能负担多少。余大小姐看起来是个社会才俊,如果自己以后好好工作努力赚钱勇当牛马…… 她就是看着她爸妈这样太心疼了。好不容易养大一姑娘,说没就没了。 她舔舔唇,报了个保守的数字:“四、四五十万?” 程副主任呆了呆。 程巷觉得自己报低了,改口道:“八、八九十万?唉我努努力凑个整吧,一百万也许有指望。” 程副主任将她带到一旁压低声问:“你老实告诉我,小巷她,参与杀猪盘了啊?” “参与什么杀猪盘!”马主任的声线嘹亮传来:“你还不相信你闺女?就她那平板身材,美女荷官在线发牌什么的轮不上她!” 嘿,真是亲妈。 程巷都给气笑了:“总之您给我个银行卡号吧。” “给她。”马主任说。 程巷看过去。 马主任把对联叠一叠,吸吸鼻子:“你就是来要银行卡号的对吧。给你了,以后就别再来x了。” 第6章 程巷一步步走往巷口。 老天奶这天真够冷的,冻得她鼻尖发酸。她看着电线杆下堆满灰白的残雪,想起小时候经常在这里放烟花,连珠炮塞进去,小小的迸裂越不过胡同低矮的围墙。 唉,上辈子过得真没出息。赚那么少,也从没给她爸妈打过钱,以至于连银行卡号都没有。 程巷回到大奔上,对着冻僵的手指连呵几口气。 吹着暖气打开手机,先确认时间,原来她先前只看日期没留意那传统的干支纪年法,现在已离她去世过去一整年了。 又刷脸登陆手机银行,看了眼自己的银行卡余额。 顿时双眼瞪得像铜铃:这是多少个零?! 揉揉眼睛,又数一次。 保守了啊!程巷一拍方向盘。就像幻想发财了用金斧头去砍柴的山民一样,早知道自己这辈子变得这么能赚,她就给她爸妈多报点了啊! 她开车去了cbd商场。 从前她和秦子荞不敢轻易进来,进来都要“盛装”打扮一番穿上自己最贵的衣服,再小心翼翼打开橙色软件团购个冰淇淋券,两人合吃一份两个球就要小一百的gelato。 再小小声互相问询:“你觉得有没有娃娃头好吃?” “我觉得没有。” 这时她拎着手袋踢着正步走进商场,颇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余予笙这双小高跟靴特别适合踢正步,旁边人纷纷对她侧目一定因为她是个大美女。嗯一定是! 程巷踢着正步走到滋补品专柜前:“要一盒海参,品相最好的。” “好的女士,我们只能用微信收款,支付宝用不了,可以吗?” “随便啦。”程巷财大气粗的说。 拎着系了精美蝴蝶结的礼品袋,程巷觉得就这样走了一点不过瘾。 她站在商场廊下给秦子荞打电话:“过来,我告诉你一个关于程巷的秘密。” 程巷对秦子荞的电话记得不知多熟。 记得初中时她俩吵了很大一架,因为她跟班里其他女生一起吃饭秦子荞生气了,她觉得秦子荞小气,一气之下互删电话,在绝交了两天零九个小时、她不知输入多少次秦子荞的手机号又忍住不打电话后,秦子荞打来电话,两人互相哭着和好。 现在想来……真够神经的。 秦子荞不一会儿就来了,一脸狐疑看向她,平时很酷的单眼皮肿起来,看起来昨天程巷的忌日,她哭过。 她问程巷的语气不那么善意:“你谁啊?” “余予笙。”程巷方才检查过手袋,并没有余予笙的名片,遂翻出微信二维码递到秦子荞面前:“你加一下,翻翻朋友圈就知道我不是骗子。” 秦子荞一脸狐疑的加了。 又问:“你知道小巷的什么事?” 程巷重复方才的说辞:“我欠她一笔钱。” “多少。” 程巷拎一拎秦子荞手腕:“跟我走。” 她将秦子荞带到一奢牌精品店……的旁边,指指柜台内一款户外包:“包起来。” “好的。” 程巷刷卡付款,将包好的纸袋往秦子荞怀里一塞:“送你。” “别。”秦子荞一蹦三尺远:“你送我包干嘛,挺贵的,我都不认识你。” “我不是说了吗?我欠程巷的钱。”程巷心想等我以后赚了钱,走到奢侈品店咱就不转弯了,直接给你上最贵的。 秦子荞问了和程副主任一样的问题:“她参与杀猪盘了啊?不能吧,毕竟她……” 程巷眉心都跳了跳,又抬手将眉心涌出的小骨朵揉散。 她完全能臆测她亲闺蜜消音没说出口的话—— 还能说她什么?说她这种优秀的女孩子、连胸都是a呗! 程巷跟秦子荞说:“把包拿去,你在动物园工作不是很需要一个这样的户外包吗。” 秦子荞盯住程巷:“你真认识小巷?她跟你提过我的事?” “嗯。”程巷往店外走。她就是心里堵得难过,难过得想对所有为程巷伤心的人好,对不起啦余大小姐,虽然不知真正的你去了哪里,但我没想动你的存款,我以后一定好好工作替你填平。 “说我什么?” 程巷走到卖gelato的专柜前,扭头问秦子荞:“你要什么口味?薄荷好不好?” 记得秦子荞说过想吃薄荷口味。但薄荷口味不参与团购,所以她们一次都没吃过。 “所以小巷到底跟你说我什么?”秦子荞无意垂眸看向程巷递过来的冰淇淋,吓一跳:“嚯,这么大,这是几个球啊?” “吃!”程巷舔一舔自己手指黏上的冰淇淋。 “大冬天的……” “吃坏了肚子给你买药!” 秦子荞:…… 秦子荞把一勺冰淇淋送进嘴,两人坐在柜台旁的玻璃圆桌边沉默。秦子荞忽地咬住勺子笑一笑:“好久没人跟我提过小巷了。你知道吗?小巷以前其实挺受欢迎的,人人喊她巷子巷子,看上去跟她熟得不得了。” “可是啊……”秦子荞勾着唇:“等她一走,就再没人提起她了。我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跟她好,看她傻呗,拿她当冤大头。” 程巷怔怔的。 其实她现在顶着余予笙的一张脸,娇慵又妍妩,并不适合作这种花枝鼠般的表情。 秦子荞指尖在玻璃桌面一叩:“所以她到底说我什么?” “说你……”程巷翕动花瓣般柔软的唇。 “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这种话太过矫情,程巷讲不出口,于是挑唇而笑:“说她,挺想你的。” 秦子荞呆看程巷两秒,忽而豆大的眼泪簌簌落下来。 吓程巷一跳!慌地对探头探脑的店员说:“没事啊没事!主要你们冰淇淋太好吃了,把她给吃感动了!” “你别哭了啊。”程巷也不知怎地安慰秦子荞:“要不,我再给你买个包?” 秦子荞泪眼婆娑地看向她:“你老实说,小巷到底是不是参与杀猪盘了啊!” ****** 从商场出来,程巷问秦子荞:“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秦子荞犹带鼻音,单眼皮更肿了。 程巷开车载秦子荞到以前她家的菜市附近:“你能去帮我买碗凉皮吗?” 秦子荞用一种“你们有钱人放着好好的鹅肝酱不吃,口味怎生如此清奇”的眼神看着她。 ****** 夕阳西斜,程副主任出来倒垃圾的时候,看到红漆斑驳的木门边,立着只跟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精致纸袋。 打开一看吓一跳:“这什么?海参啊?啊哟没吃过的来。” 马主任跟出来,拎起纸袋边的那盒凉皮:“还有这个,你不是老说北方开始供暖就燥得很,想吃凉皮吗?” “刚才那姑娘送来的?”程副主任咂一咂嘴:“也没问一声她叫什么名字。” 雪花纷纷扬扬又飘了起来。今年初雪来得与去年分毫不差,掩住天边的半轮残阳。 作者有话说: ---------------------- 预祝大家周末愉快~[狗头] 第5章 偶遇 [还没说够的“爱”, 还没说出口的“恨”, 还没看过深海将死的浮游生物扬起一阵“海雪”。 还有那么多的遗憾,怎么办呢。] - 程巷回到家,把余予笙的手袋和房间仔仔细细翻了一遍。 总结一些基本信息:首先,余大小姐刚从西班牙回国,行李箱还拴着国际航班的行李牌。其次,巧得很,余大小姐是名珠宝设计师,书架上摆着只水晶玻璃奖杯,是她回国前拿的欧洲设计大奖,获奖作品是一条蜥蜴造型的沙弗莱石项链,造型精巧而别致。 程巷上网查了下——嗬,了不得,26岁的华人设计师拿到这个奖。 再有,程巷翻了翻余予笙的手机通讯录,发现余大小姐绝对是个e人,微信都快加到人数上限了,随便一条朋友圈都点赞无数。 至于余大小姐先前的生活,喝喝酒,跳跳舞,看起来拿这大奖拿的毫不费力。 照片里余予笙的妆其实不浓,只是眼线描得明晰,显出一双琥珀色眼瞳上扬得更像猫。端一杯清浅酒液倚在沙发里,穿凸显腰身比的紧身裙,浑身软得像没骨头。 肩膀在镜头前似有剔透反光,应是抹了浅金的高光。 程巷在化妆镜前找到那盒身体高光,旋开来,气息极其好闻,甜香中混一丝木质调,嗅起来似橙花。 程巷蜷起一条腿坐在床畔,关于余予笙再多的信息,她就摸索不到了。 慢慢来吧。 现在掌握的这些,至少能让她不要太快露怯。 只是真正的余予笙又去了哪里?她怎会穿越到余予笙体内? 难不成和她一样……死了? 可反观余家人又不见任何异常。程巷甚至去查了她搭乘回国的航班,也未见失事或有乘客突发疾病的新闻。 第7章 她本以为自己脑中信息过载会睡不着,可也不知是不是刚穿越不适应这具身体,她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睁眼,怀里一颗毛绒绒的人头吓得她一哆嗦,腾地从床上坐起。 余予箩揉着惺x忪睡眼:“你干嘛?”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程巷道:“你在我床上干嘛?” “你今天不是回国后第一天上班吗?”余予箩挤出软甜甜的夹子音:“我可不可以要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 “车鸣昨天送戚田田一束草莓做的花,就是每颗草莓都包成一朵花的形状,好漂亮的。”余予箩:“你可不可以,送一束到我学校去。我就当,是有小男生或小女生悄悄送我的咯。” 程巷震惊了:“你多大来着?” “三年级。”余予箩白她一眼,以为她又是什么逃脱送礼的伎俩。 程巷只是在想,现在的小朋友未免太早熟。她整个小学都在玩泥巴,是直到高二陶天然忽然转到她们学校,她才像被点了魂一样。 “可以送你。”程巷说。 “真的?”余予箩反而有点不信。 “只要你告诉我,我去哪上班。” 余予箩用一种“你是不是在国外喝酒把脑子喝傻了”的眼神看她,最终放弃似的一挥手:“你管呢,反正公司会派人来接你的。” 嚯,这么高待遇。 程巷开始有点嫉妒余予笙了。 她哄走余予箩,起床洗漱。余大小姐的衣柜里并不花枝招展,最多便是职业套装,又或者说,余大小姐根本深谙审美真谛,知道相较于繁复裙饰,反而是职业套装最适合她。 她一张猫儿脸长得已够浓妩,再使劲打扮反而有媚俗之感。 倒不如职业套装,一丝丝正经,衬得她一身媚骨如苔原上的花,西瓜里的盐,或丝绒上被岁月蚀出的一小块铜钱斑。 足够醒目,因而愈见珍贵。 她收拾得当后下楼,果然有一名年轻女人等在门口。 “余老师,欢迎回来,公司的车在等你了。”客气替她掌住车门。 “别叫余老师啊,多生分。”程巷边上车边道:“咱就叫英文名,shianne,好么?” 她本身又不姓余,叫她“余老师”她还得反应半秒。 “喔好的。” 公司的车配有司机,程巷坐后排,一路前排的司机和助理都很安静。 今日是晴好天气,只剩皑皑积雪堆于街边灌木丛。眼前高耸的全玻璃楼体如阳光下蛰伏的麒麟巨兽。 助理一边引程巷往里走,一边将工牌递她:“新办好的,shianne。大堂换了新的闸机,记得这边刷一下。” “嗯嗯。” 程巷刚进大堂就咂一下舌。 五米挑高的大堂有仿生瀑布,流水潺潺,四周溢散着类似于“自由之水”的焚香味道。身旁的都市丽人们个个穿职业套装,配极细高跟鞋,端着手冲咖啡过大堂闸机时,互相用英语say hi。 好洋气呀!程巷顿时想起自己生前,小破办公楼的层高十分逼仄,她们公司旁边一间租给仿生植物公司,走廊里总是堆满装货的纸箱。 每天早上拎着煎饼果子路过,都得艰难抬腿挤过去。楼道里一早就飘散着准备中午盒饭的青椒肉丝味。 她们也不用穿什么职业套装。夏天t恤裤衩,春秋卫衣牛仔裤,就算穿夹趾拖上班也没人管。 甚至程巷穿去上班的t恤下摆,还缀着吃过涮羊肉洗不去的油点子。 此时她走在光鲜亮丽的大堂里,有那么一点不自信的、抬手搓了搓自己衣服下摆。 触手料子滑腻腻的好到惊人,她定睛看,哪有什么t恤油点子,她分明已穿上精致的开司米衬衫了。 很奇怪的。 她明明觉得穿越成余予笙后花钱如流水应该很爽,可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想念过去的程巷。 助理引她到二十三楼:“shianne,你还是坐以前的工位可以吗?” “可以啊。”程巷从善如流。 她瞥一眼前台布景,水晶亚克力写明公司名叫“昆浦”。 程巷心里猛然一跳。 正当这时,陶天然端一杯咖啡从茶水间走出来,恰与正进公司的程巷及助理狭路相逢。 程巷终于想起,她为什么第一次见“余予笙”这名字便觉得眼熟了。 因为她听过。 那时她和陶天然还没分手。某日陶天然下班回到她们的出租屋,眉眼间霜雪化了两分。 “今天心情有点好噢?”程巷逗她:“怎么,升职加薪啦。” 陶天然摇头,扔下手袋,语气倒仍平淡:“没有,只是今天遇到一个有意思的人。” “谁?”程巷警惕起来。 还有谁能比她有意思? 她能哈哈哈的有意思,嘿嘿嘿的有意思,呼呼哈嘿的有意思。 “只是公司里来的一个新人。”陶天然淡淡道:“她的作品,有点意思。” “她叫什么啊?”程巷当时正做饭,装作不经意的由厨房里喊着问。 “余予笙。” 陶天然清寒的声音,淹没在一片人间烟火的油烟里。 此刻程巷望着陶天然发了一秒的呆。很久没见过清晨时分的陶天然了,她向来觉得陶天然清晨时分最为美丽,那层为职场礼仪所化的妆面还没紧紧贴于她面孔上。 于是妆面和皮肤之间,好像一缕她的灵魂露出来。 那是她与世界之间的缝隙,让你得以一秒钟窥见真实的她——傲气的,一点点不耐烦的,却又生动的,拎一拎眉尾,两粒墨色小痣跟着动一动。 她跟着转一转右手小指的尾戒,好似忍下了一个呵欠,有点可爱的。 再然后,妆面一点点贴合于她面孔,就只能看见一个完美无瑕的、冰霜雪冻的、没有情绪的陶天然了。 此时程巷仍会为清晨时分的陶天然有一秒的失魂,望着她眼尾眉梢的两粒小痣,忆起自己以前甚至卑微的想过,想当陶天然脸上的一粒小痣。 当她对世界的标点,诠释她对世界的注解。 此时陶天然只是端着咖啡冲她一点头,清冷的往自己专属办公室走去,带上门。 助理对程巷笑笑:“陶老师嘛,你懂的。” 她引程巷到办公公区:“你的工位。” 保洁已打扫过,桌面置一盆生动的绿箩。 “嗨shianne,你回国啦。”同事们纷纷招呼。 程巷笑着点头应和,发现助理这种级别之外,大部分同事还是直呼英文名,这让她方便很多。 坐下,打开电脑重置密码,登陆钉钉。 一个小群弹出来:【啊啊啊啊你们有没有看到!】 【今早shianne刚一进公司就和陶老师打招呼了!】 ?程巷心想:有吗?她有和陶天然打招呼吗? 【陶老师冲shianne点头了!就像这样!】 有人甩出一个傲娇美女猫点头的表情包。 噗,程巷看着在心里憋笑。别说,还真挺像陶天然。 诶不对,为什么在有她的群里这么大肆讨论她啊? 难道她出国一年在这群里蒙尘,人人都忘了她还在群里。 【啊啊啊啊啊我死了!天笙一对cp又可以嗑起来了!】 【妈妈我过年了!从今天开始我又甘愿负薪上班了!】 程巷看着群,不知心里什么滋味。 【没办法呀,天笙一对太好嗑了嘛!】 【你们是没看到,虽然吧她们俩都穿衬衫西裤。】 【但你们知道的,陶老师嘛,黑长直,总穿那种挺阔衬衫,配熨出褶线的窄脚西裤。】 【shianne衬衫总是软塌塌的,配高腰阔腿西裤,前凸后翘,腰线软得来!】 【那么问题来了,谁是攻?】 【当然陶老师啊!我注意看了,她高跟鞋比shianne矮,可还比shianne高半头,遇到时端着咖啡压一压下巴!】 【妈妈我死了!】 接着是排队狂刷捂心口柴犬表情包:【妈妈我死了!】 【妈妈我死了!】 【妈妈我死了!】 程巷:…… 这时助理来提醒:“今早要开会,你还记得吧?” “啊?”程巷最小化群聊:“嗯。” 同事们鱼贯往办公室走,程巷跟在最末,望着陶天然从自己办公室出来走在最前的背影。 这时一位同事手机响,用的是《王者荣耀》曹操语音来当信息提示音:“宁教我负天下人!” “你玩丞相啊?”另一同事打趣:“快关掉啦,待会儿大老板听到。” 听到“丞相”二字时,程巷心里又是一跳,总觉得是在叫她。 她望向前方陶天然的背影,左肩好似很轻的拎了拎。 但这也许是她的错觉。因为陶天然脚步未顿的往前走去了。 马主任和程副主任对“程巷”的态度是伤痛到不愿提及。 秦子荞对“程巷”的态度是吃着冰淇淋忽而落泪。 第8章 那么陶天然呢? 这一年以来,她有想起过程巷么? 程巷抿抿唇,觉得双唇近乎发麻。她走入会议室,挑个角落位置坐下,与陶天然形成最远对角。 陶天然打开牛皮封面的笔记本,手执一支万宝龙钢笔,不知随手写画着什么。一缕黑长直发滑下来,垂落肩头,右手尾戒反射着会议室灯光熠熠。 今日会议由大老板亲自主持,欢迎程巷从西班牙学成归来,期盼她为公司多做贡献。 然后问程巷:x“本季度设计主题,你有什么想法吗?” 一屋人望向程巷,包括陶天然。 程巷眼神落在陶天然垂落一缕长发的左肩,轻轻翕动唇瓣:“遗憾。” “什么?”大老板没听清。 “遗憾。”程巷眼神一点点往上抬,路过陶天然尖尖的衬衫领、白皙修长的颈项、薄的唇,最终定格在陶天然那无波无澜的一双眼。 “遗憾……”大老板蜷起指节叩一叩桌面:“有意思。灵感从哪儿来?你自己有什么遗憾的事吗?” 毕竟余予笙以前的作品,多以造型取胜,她设计了不少蜥蜴造型的珠宝,算是昆浦的一大特色。 “我啊……” 程巷也不知自己与陶天然对视几秒,挪开眼神去,望向会议室背景墙所悬的巨幅挂画,一片蔚蓝的海,堆叠起宛若小美人鱼消逝时分的银白泡沫。 程巷拎起唇角笑了笑,斜靠住椅背,摆出两分独属于余予笙的慵妩:“我还没看过海雪。” “海雪是什么?”许多同事没听过。 “海雪是,”程巷视线一点点垂落,落回陶天然左肩,似以眼神拂开她扫向颈间的发丝:“深海将死的有机生物聚拢在一起,堆堆叠叠形成大团白色泡沫,生命最后的绝唱,似雪。” “呵,这么凄美?”同事们议论。 程巷视线始终垂落于陶天然左肩,余光瞥见陶天然见骨清瘦的右手,执起钢笔,却又什么都没写,只是笔尖顿滞于纸端。 程巷回想起她与陶天然没分手的日子。 陶天然端坐于书桌前画设计稿,她趴在只有一米五的床上,翻一本过期打折的纸质杂志,纤细的小腿翘起来交叠。 “喂陶天然。”她翻过一页铜版纸:“美国国家地理网说,随着近几十年海洋温度不断上升,将死的有机生物会形成大团大团的白色黏液。这么听起来有点恶对不对?” 她晃着小腿,絮絮叨叨说着:“可这现象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海雪。好悲壮啊,谁会用自己将死的生命成就一份绝景?” “以后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程巷放下杂志皱皱鼻子:“喂你听到没有啊陶天然?” 当时埋头画设计稿的陶天然到底听见了吗? 直到现在,小巷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 看见文案里闪亮亮大写加粗的【he】了吗~ 我只是忘写了而已,咦你们怎么慌了[狗头] 第6章 副驾 [到底为什么呢? 明明同你在恋爱,我仍怀着暗恋般小心翼翼的心情。 只敢把你的名字,写在蒙满雾气的窗。] - 上班第一天和开学第一天类似,都是适应环境、了解情况,比较好对付。 下班时间,程巷坐在工位扫视一圈办公室—— 哗,看来高级的牛马也是牛马。下班时间也是“主动”不走的,也是要在电脑前继续卷的。 只不过区别大概是,程巷她们以前会为了便宜凑单买麻辣烫,这些高级牛马大概会选那种吃到人脸发绿的沙拉,一盒好几十,吓死人。 正当程巷这么想时,陶天然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小跑过来的短发女生大约是陶天然助理,拎着个纸袋:“对不起对不起陶老师,我刚才在接大老板打来的电话,你的晚餐外卖送到了。” 程巷远远瞥一眼那纸袋,果不其然就是某著名白人饭品牌。 其中一款会吃得人脸发绿的沙拉。 噗。程巷没绷住笑了声。 陶天然助理没听见。但陶天然什么耳朵啊,朝她这边瞥过来。 程巷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对着电脑摆出一副认真工作的牛马样。 这时早上去接她的助理恰好走来取文件,瞥见她笑问:“shianne,你还不下班吗?” “啊?”程巷有点懵,又环视一圈办公室:“大家……这不是都还没下班吗?” 助理笑笑:“可你每天都是准点下班啊。” 哼,程巷默默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什么叫有钱人的任性,这就叫有钱人的任性。看来余大小姐仗着家中底气,这是一点不怕失业啊。 既然余大小姐本尊有颗整顿职场的心,那程巷也就不装了。 拎了手袋站起来,对着鬈曲的发尾随手一拨:“得了,那我下班。” 助理:“你今天没开车,我找司机送你。” “不用不用。”程巷心想哪儿那么大架子:“你忙你的,我自己打车。” 但是大意了,忘了有钱人的大衣多轻薄了。 一下楼,凛冽的寒风教她做人。 自打今冬的第一场雪落下后,下得大有报复之势,墨色夜空里簌簌飞扬,飘忽的、零落的,像什么人想忘又忘不掉的回忆。 程巷哆哆嗦嗦裹紧大衣捏着手机,看着自己叫的快车前面还有87人在排队—— 不对等等,她现在为什么还要叫快车啊?!忘了自己现在是社会精英吗! 程巷哼哼两声,财大气粗的点选了最贵的专车。 ……还是大意了,忘了这邶城最贵cbd写字楼里多少有钱人了。专车排队的比快车还多,足足小一百,怎么雪天大家都懒得自己开车么? 程巷裹着大衣在街边蹦跶时,一辆冰川白的宾利添越从地库开出来。 诶,诶,嘿……程巷往边上蹦歪两步。 吸吸鼻子站定,对着挡风玻璃望过去。贴了深色遮光膜,记得陶天然大学毕业提车时还是程巷陪她去的。 销售小姐姐无比热情问贴什么遮光膜,深浅两色可选。程巷毫不犹豫在一旁说深的吧!又一想噢这是陶天然的车,退后一步戳戳陶天然腰窝说你选你选。 那时大学刚毕业的陶天然穿挺阔白衬衫,配墨色窄脚裤,但领口两颗扣子随意敞落。相较于平直锁骨,也许更惹人注目是她颈间淡青色的美人筋。 似上好的白瓷,亘古流光反射出的色泽,更衬出陶天然白得有多惊心动魄。 她是一片无悲无喜的冰原。可她一切小细节又很生动,譬如眼尾眉梢的两粒小痣,譬如与她心跳同频的淡青色美人筋。 她还没之后那么职业,那么完美无暇,那么刀枪不入。一点点青涩总吸引着你忍不住多看她,好似再多看一眼,便能从她总是波澜不惊的面孔后看出三两分真心来。 不过豪门大小姐二十出头已气度不凡,淡淡对销售小姐姐道:“深的吧。” 程巷在陶天然身后嘿嘿嘿小声的笑。 陶天然瞥她一眼。 “不是。”程巷一本正经,浮夸摆手:“我选深色绝不是想跟你在车里亲亲我我啊!” 程巷后来知道,陶天然选深色是因为她对很多事根本无所谓。 程巷后来也从没跟陶天然在车里亲亲我我的机会,尽管陶天然是她见过单手开车最帅的人。 说起来,程巷还是这部宾利的第一个乘客。 她坐上副驾的时候,脚下的出厂垫纸都还未撤,踩上去跟深秋落叶一般哗啦哗啦响。 陶天然眼尾递过来:“拿出来吧。” 怎么她手藏在身后扭捏得很明显么? “……很土啦。”程巷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藏在背后的车载挂件掏出来。 是她自己手工做的,各色小串珠拼成一只带“出入平安”字样的招财猫,还带一条马主任最爱的红须须。做这个不容易的!那一周她都觉得自己有点斗鸡眼。 可是……她扭扭身子,嗅一嗅身下真皮座椅的味道。 她手里这只花哨到“土气”的招财猫,的确跟这辆简约流光的豪车格格不入。毕竟陶天然只是轻描淡写跟她说买了辆车,口气跟回学校时顺手买了斤苹果似的,她哪想到陶天然一毕业就买两百多万的车。 但陶天然从她手里接过去,随手挂到后视镜上。 “别……”程巷自己都觉得不搭。 “挂着吧。”陶天然利落的开车走人。 现在,穿越后的程巷站在街边,透着挡风玻璃看着招财猫的红须须一晃一晃,映着陶天然那张无悲无喜的脸。她单手开车的样子仍然很酷,大衣随意搭于副驾,穿更职业化的白衬衫,一缕黑发贴着美人筋,掉入领口里去。 程巷才想起来要躲。 陶天然明明点了晚餐,不知这时有什么事临时要出去。这要是她刚好跟程巷顺路、邀路边打不着车的同事上车…… 第9章 按邶城晚高峰交通拥堵的程度,两人不得在密闭空间内独处两小时? 程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躲又无处躲,眼看陶天然透过挡风玻璃睨她一眼。 然后,那辆冰川白流光酷到没边的宾利,就贴着她身边开过去了。 开过去了…… 甚至没降一降车速,扬起的风撩动程巷过分轻薄的大衣下摆。 喂!程巷在原地跺一下脚,简直被她气笑了。 也不知该心酸、还是该宽慰——心酸于自己曾爱上这样一片冰原,宽慰于陶天然不只对她冷、而是冻人得一视同仁。 自尊算什么?能吃么?程巷放弃坚持,哆哆嗦嗦给助理打电话。 助理x很快小跑着下楼:“我安排司机了,很快开车出来。”说着笑一笑:“我还以为你说要自己打车,是有人要来接你去约会呢。” 程巷随口问:“怎么我以前约会很多么?” 助理眨眨眼,一脸“咦你别套路我议论你私生活”的狡黠笑意。 车很快开过来,助理很客气,程巷几番推辞下她仍是坐上副驾。 程巷登上后排,融融暖气终于让冻僵的手指回温。 她扭头望向窗外。微眯起眼,窗外灯火会模糊三两分,变成一张做旧的明信片,窗玻璃渐腾起的白雾是时光蒙上的尘。 程巷扬起纤白的指尖。 她从前话多、笑多,小动作也多。比如看见蒙满雾气的车窗,她是不肯好好坐着的,总要翘着手指去涂写些什么。 无知无觉间,通常是一横一横一撇一捺,“天”字。 然后她回过神来,会故意在后面组词,“天真天空天伦之乐”。 噗,还“天伦之乐”咧。 只有她悄悄瞟向陶天然、发现陶天然在望着另一边窗外时,她会快速的在车窗上写:“天然”,然后更快速的抹去。 陶天然因她窸窸窣窣的动作转回头来时,她会露出两排小白牙笑:“没什么没什么。” 到底为什么呢? 程巷望一眼陶天然垂放在两人中间的手,食指蜷了蜷,到底也没握上去,抿唇望向另一边窗外。 为什么我明明在同你恋爱、明明在外人面前能很骄傲吹嘘出“我的女朋友”。 可和你坐在一起时,我仍怀着暗恋般小心翼翼的心情。 连跟你有关心悸到心酸的情绪,都像是我偷来的,不能落笔于纸端,只能写在蒙满白雾的窗。雾气消散,消失不见。 程巷心想,原来对一个人心动到尽头,总是心酸。 此时她缩回手指,没再对着车窗涂写,只调出不经意语气问助理:“陶老师……” “嗯?”助理回过头。 “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尽量让语气更不经心些。 “噢。”助理笑笑:“你跟陶老师共事的时间很有限对吧。毕竟你进公司后不久她出国进修,她回国后不久你又被派出国。” “陶老师啊……怎么说呢。”助理抬手点点额:“就是冷。通常冷后面还会跟着其他形容词对吧,比如冷傲、冷酷。但陶老师没有,她就是冷。” 程巷扬唇笑笑。 没错,陶天然就是这样。 无论“冷傲”还是“冷酷”,都比单纯的“冷”更可捉摸。陶天然一丝多余都吝于给,她就是冷。 程巷小小的从胸腔放出口气来。 爱上一个这样的人,是不是她的劫啊? 回到家,筑薇在客厅沙发上翻一本医学书。 在隐退以前,她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医生。 程巷将手袋扔到沙发,面孔朝着天花板往沙发一瘫。 筑薇翻过一页书,睨她一眼:“怎么?” “就,工作的事。”程巷觉得那浮华的水晶吊灯有些刺眼,抬起只手挡在眼前:“不想干了。” 筑薇又翻过一页书:“那就辞职。” “真的?”程巷把指缝翕开些,眼神透出去看筑薇。 什么是钞能力,这就是钞能力啊!想辞职随时辞职,若她还是上辈子的程巷她不得犹豫再三! 她从沙发上坐起来:“那我可真……” 要跟陶天然朝夕相处,对她来说太困难。 陶天然是她撬不动的冰原,上辈子她主动提分手,不就是丢盔卸甲的想逃。 跟一个念念不忘的前任天天见面,那滋味像反复舔舐拔牙后的洞。 你知道那颗牙再不回长出来,只余一个空落落的伤口。 筑薇又翻过一页书:“反正你就这样,和你哥没法比。” 程巷心里忽地堵一下。 这好像是她穿越以后第一次觉得,也许有颜有钱有才的余大小姐,生活也并非处处顺意。 她拎了手袋站起来。 筑薇从书页上抬眸瞧她:“怎么样,辞不辞?辞了去家里公司,好好帮你哥干点零碎的活,反正,也不指望你做出什么成就来。” “再说吧。”程巷迈步往楼上走去。 又到卧室里翻了圈,没再翻出什么能更多了解余予笙的物件。 程巷抱着双臂又跟鸵鸟一样在屋里兜一圈,总觉得自己穿越过来占着人家的身体,总不能一来就干让人家丢脸的事。 不能辞职。 可,那就继续天天看见陶天然? 这时,程巷手机响。 她看一眼,是一个名叫“美艳双马尾蟑螂温小姐”的人打来语音。 ……这都什么重口味名字。 程巷接起:“喂。” “出来玩啊!”对面一把娇媚女音。 “哪?”程巷觉得吧,在她还没很了解余予笙的情况下,多说多错,不如单字单字往外蹦,酷! “hide。” “来……吧。”说起hide程巷可就不能推辞了,毕竟那是她以前和秦子荞一起、想去而从没进去过的酒吧。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酒吧 [前寒武纪晚期,地球下了一场持续3亿年的大雪,进入第一次大规模冰期。 后来,当程巷被问及喜欢一个可望不可及的人、是什么感觉, 她笑一笑并不多言,只说:像下了一场3亿年的大雪。] - “咳咳咳咳……”程巷躲在红砖墙根,差点没给呛死。 “为什么美女都爱抽这个?”她难以置信看向手中一支女士烟。 旁边比她咳得更凶的是她闺蜜秦子荞:“我也母鸡啊。” 那时候的程巷和陶天然还没分手,十分苦恼的对闺蜜倾诉:我觉得她对我十分冷淡怎么办。 秦子荞问:“哪方面冷淡?” 程巷一掌拍在闺蜜肩上。 当时还没流行“性缩力”这个词,但程巷觉得自己,有那么点这意思吧。 她对秦子荞提议:“咱去hide看看怎么样?” hide刚开不久,已一跃跻身为邶城爆火酒吧。程巷换上条小皮裙,还有一件从淘宝买来的廓形假皮衣,对当时的她来说也堪称一笔巨款,被在酒吧门前排队的高挑美女们一衬,仍然像个柴火妞。 她为了装酷毛衣都没穿,邶城大冬天零下好几度,和秦子荞一起瑟瑟发抖排到酒吧门口。 十分刻板印象的光头保安将红丝绒缎带一拉:“抱歉,满了。” “什么?”程巷叫起来。 后面一个模特九头身的女孩点点程巷的肩:“借过一下。” 光头保安又一拉红丝绒缎带,放女孩进去了。 程巷:…… 秦子荞在程巷身后:“嫌咱不时髦呗。” 于是程巷在夜风瑟瑟的邶城街头,拉下一边皮衣露出小半边白嫩肩膀,对光头保安抛了个媚眼。 光头保安鼻孔朝天。 秦子荞拉着程巷溜到红砖墙根,她俩就鬼鬼祟祟、躲在墙根偷看那些能进酒吧的女孩。 观察一阵得出结论:她们身上都有种松弛感,可能来自她们手中那支细细白白的女士烟。 程巷一咬牙到路边超市买了盒,跟秦子荞躲在墙根试抽。 一脸苦大仇深、说了句数年后将十分流行的话:“人到底为什么要没苦硬吃?” 秦子荞指指那些九头身美女:“你看看她们。” “嗯?” “有比陶天然漂亮的么?” “没有。”程巷看也没看的说。 秦子荞痛心疾首一掌拍在她肩上:“你完了呀,你中陶天然的毒了。” 程巷嘿嘿嘿的笑。 事实上她后来觉得秦子荞说错了。 陶天然不是一种毒,而是一场霜冻。 现在,程巷作为穿越后的余予笙,站在hide门口给秦子荞打电话:“你在干嘛?” 秦子荞将手机拿远了些,看清是余予笙的号码后才贴回耳边:“看小说吃薯片。” “什么口味的?” “……哈?” “不是。”程巷咂了一下嘴:“来hide玩吧,想来么?” “干嘛找我?” 第10章 “因为……”程巷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高跟鞋尖拨弄着路边一颗小石子:“程巷说你们以前,想来。” 那些荒唐度日的岁月,程巷都和秦子荞一起走过。 她们吃着泡面看一些末世求生的指南视频,又或者鬼鬼祟祟躲在墙根看酒吧美女。 秦子荞跟程巷说:“你就好啦。” “好什么?” “至少你喜欢陶天然。至于我,”秦子荞点点自己鼻尖:“连自己喜欢谁都搞不清楚。嗨,我就没对什么人心动过。” “我这样,好吗?”当时程巷只是笑笑。 穿越后的程巷站在酒吧前吹风,望着斑马线对岸闪烁不定的交通标志灯。 不一会儿,秦子荞还真来了。 狐疑看程巷一眼。 “嗨。”程巷对她扬起一只手:“其他朋友先进去了,我在这等你。” “你什么时候跟小巷那么熟的?” “就,有那么个机会吧。”程巷扬唇笑笑。 进酒吧的时候,秦子荞跟在程巷身后。 光头保安都长得如出一辙如ai勾勒,瞥程巷一眼,还未等程巷说什么便放行。 程巷听见秦子荞跟在她身后,放松般呼出x一口气来。 程巷回头,秦子荞挑挑唇:“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要是小巷在就好了。我们以前……进不来。” “她很想进来么?”程巷引着秦子荞往里走。 “嗯。” “为什么?” “她想变得有魅力。”秦子荞顿了顿:“她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程巷走在秦子荞身前,右手拇指贴住中指靠内的小片肌肤。 作为程巷时她这里有枚画画磨出的茧,心里想事时,总是无意识贴住这里缓缓地摩。 原来她对陶天然的喜欢。 是最好的朋友追忆起来,会用落寞语调,连说两遍“很喜欢”的程度。 “很喜欢”与“很喜欢”之间的顿号,像程巷面对陶天然时生出的那些纠结。要不不要喜欢了吧,反正她对我总是冷淡。要不不要喜欢了吧,反正我生日她都缺席。要不不要喜欢了吧,反正她从未对其他人介绍过我。 可还是,在一个顿号的停顿之后,继续喜欢了下去。 飞蛾扑火,在所不辞。 程巷问秦子荞:“关于程巷,你还记得什么?” “还有,她喜欢漫画。也有那么段时间她喜欢过架子鼓,还想学烘焙……”秦子荞回忆道:“但那些都不长久,她其实是个挺瞻前顾后的人,去哪里旅游都要纠结好几个月。” “除了漫画,还有就是,”秦子荞拖长语调:“喜欢陶天然这件事。” 所以现在说起程巷,就会想起陶天然。 程巷点点秦子荞的肩。 “干嘛?” “你看那。”程巷纤指一点。 秦子荞随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hide火了这么多年,自有它的道理,老板擅玩主题装置艺术。譬如近日初雪,这里瞬时装点为地球的数次冰期,从前寒武纪晚期到第四纪,数十亿年时光在其间延宕。 一个个老式电话亭矗立其间,里面却不是电话,而是类似唱片店的试听唱机。 程巷走过去,腰肢松软倚在电话亭边。跟人说话的时候她习惯偏一点头,手指绕着发尾的卷曲,眼尾微微眯起。 好似三分醺醉,对世界有种漫不经心的烂漫。 纤白指尖对着电话亭一点,扬起下巴示意秦子荞:“试试。” 秦子荞跟过来,犹豫半秒,摘下耳机扣在头上。 程巷在一旁偏着头问:“听见什么?” “什么……都没有啊。”秦子荞半摘下耳机、耷在一边耳上,面露疑惑。 程巷倾身过来,摘走秦子荞的耳机,软缎衬衫扬起一阵香风。 秦子荞发现她的香不魅,而是木质调,混合一点点烟草味道,配合着她猫一般的媚眼天成,有种浑然天成的慵懒感。 秦子荞不禁问:“你抽烟?” “嗯?”她同人说话的调子也懒,鼻音有些重:“也许。” 在余予笙的手袋内,她的确瞧见过一盒烟。 她将耳机罩在头上,静静聆听。 秦子荞在一旁看着她,心里涌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看样子这位大小姐是只花蝴蝶,可她一手掌住电话亭聆听耳机时,在酒吧震天的电子乐声中,沉静得有些过分。 就像以前的程巷,爱笑爱闹爱说话,露出两排贝类一样的小小白牙。可也有那么些望向夕阳的时分,她莫名沉静下来,手脚细细的站在天边。 秦子荞不愿这种怪异感觉继续延宕,开口问:“你听见什么?” “嘘。”程巷抬起食指,贴于抹了正红唇膏的唇瓣边:“地球在结冰。” 秦子荞心里猛然一跳。 说来奇怪,程巷便是在那时望见陶天然的。 陶天然竟也在这酒吧里。先前掩藏在人群中,此时随着舞曲更迭更多人下场,她坐在吧台边,一张清寒的面孔露出来。 对面坐着两个欧洲人,看起来,是客户约她在这里见面。 程巷扣着耳机,望着陶天然方向,话却是对着秦子荞说的:“你说你从没对什么人心动过对吧。其实,你很幸运。”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程巷挑挑唇:“其实不像中毒,而像地球进入一次冰期。” 她摘下耳机,重新扣回秦子荞耳边之前说:“你仔细听,冰期降临时,有嗑哒嗑哒细碎的声音。” 她说这话时仍望着陶天然。 陶天然这人真够绝的。放眼酒吧里只有她和程巷二人穿衬衫,可程巷的衬衫是软塌塌贴身隐隐释出某种风情,属于原主余予笙的风情。相较于程巷的“放”,陶天然是绝对意义的“收”。 一身挺阔的白衬衫比大学时穿得更熨贴保守,扣子好端端系到最上一颗,只露出天鹅般纤长的颈项,淡青色的美人筋。 她坐在一片人为造就的冰原里,诠释一种天然而绝对的冷感。甚至对需要讨好的所谓“金主”,也仅是一种疏离的礼貌。 你看向她,睫毛被割伤。 耳机里“嗑哒嗑哒”的碎响,是地球结冰的声音,也是你的骨骼随之结冻。 于是你眼睁睁看着她,心脏继续蓬勃,四肢百骸却动弹不得。 这与“中毒”是有区别的。毒你可以选择饮或不饮,可当地球的冰期来临,所有生物都逃脱不得,你站在原处,看着她席卷过你的生命。 当你终于发现,耳机里“嗑哒嗑哒”的声音,原来是你的心跳。而她无知无觉,只是一场自然飘落的雪,降在你头顶。 程巷突然很大声的:“哈!” 秦子荞被她吓一跳,摘下耳机:“你干嘛?” 这位大小姐上一秒还眼神定定的玩文艺,突然又笑得这么中气十足,精神分裂啊? 程巷替她摘下耳机往电话亭一扣,牵住她手腕:“走走走,跳舞去。” “你其他朋友们呢?” “喝酒呢。” “你不去找她们?” “不瞒你说,”程巷严肃看向秦子荞:“其实我有美女恐惧症。” “……你自己不是美女?” 程巷又哈一声。是啊是啊,余予笙这具皮囊当然是美女,以至于她每晚洗澡都觉得在占人便宜似的,偏偏浴室里硕大一面全身镜,她都不好意思往里面看。 程巷跃入舞池,跟秦子荞说:“我再给你买个包。” “哈?” “还请你去韩国旅游,打那什么大猪蹄子针。” “……大、大猪蹄子?”秦子荞反应两秒:“你是说胶原蛋白美容针吧。” “就那么回事吧。”程巷一挥手:“你还想要什么?我掏钱。” “为什么?” “想让你肆意妄为一把,别管什么钱不钱的。”程巷哈哈哈的点自己鼻尖:“你看我像不像心软的神?” “我看你像心软的神经病。” “总之,”程巷点点陶天然所坐的方向:“待会儿我跳舞的时候,你帮我盯着点她看我没有。” “陶、陶天然?!”秦子荞傻了,陶天然怎么在这? 程巷已在舞池内站定,往后仰头拨松一头浓密的栗色卷发。当电子舞曲响起,她并不夸张动作,只是带着魅惑笑意小幅度抖动双肩,跳到兴头,往后塌下柔若无骨的腰肢。 她早发现了,穿越到余予笙体内后,她一颦一笑的小动作间时有原主的媚态。 下腰起身时,她翕动睫毛魅笑着将陶天然的倒影,一点点纳入眼眶。 早就想好了的。 一年前倒在斑马线上,程巷在望着像女孩子哭过的脸的天色时,早就想好了的。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次,她希望自己有颜有财、有胸有屁股,活得五光十色,活得恣意妄为。 她知道跳舞时身边人都在看她,目光似射灯一样烫在她身上。甚至包括正在喝酒的陶天然,尽管那目光不含温度,只是一名珠宝设计师,对美的一种直觉。 第11章 这样就够了不是吗?程巷边舞边想,如果能拥有这样肆意妄为的人生,就不要再把全部目光投在陶天然身上了吧。 一曲终了,程巷尚在喘气时有人过来加她微信,蜜色皮肤的混血儿有双泛紫的瞳孔,和身段妖娆的她贴近站着都透着靡靡暧昧。 那边陶天然已同客户结束了谈话,拿过置于椅背的西装搭在臂弯,向出口走去时擦过程巷身边。 “一个人住?”那生性开放的混血儿正开口问程巷,语调也靡靡。 程巷原本噙笑在翻自己的微信二维码,陶天然擦过她身边时,带起一阵冷香。陶天然从不用香水,那只是她皮肤纹理里溢出的味道。 “啪”。 细若蝴蝶拍翅的一声,所有人都未察觉,只有陶天然拎着爱马仕bolide掀起薄薄眼皮来,看向被程巷攥住的手腕。 “想不到陶老师也来这种地方。”程巷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慵懒鼻音:“工作之余要不要放松下?这里有你喜欢的类型吗?” 陶天然瞥她一眼,没说话。 喧杂乐声中,程巷倾身凑近陶天然。陶天然微一蹙眉,她这样距离感十足的人,上一个离她这样近的人,是程巷。 程巷身上没有木质调的香水,只有一股干净的阳光晒过的洗衣液味道,晒在程巷家的四合小院里,染了梧桐香。 陶天然往后退却一步x:“有什么就说,我听得清。” “唔。”程巷弯着笑眼觑陶天然一眼:“只是第一次看陶老师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挺反差的。于是有点好奇,像陶老师这样的,有过喜欢的人吗?” 程巷垂下睫毛去,看陶天然拎着bolide的右手尾指,那枚尾戒映着射灯。 陶天然的双唇那样薄,轻翕也能看得分明,她有半秒的顿滞,然后在一片震荡耳膜的乐声中,用低得近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没有。” 作者有话说: ---------------------- 有些人啊~[吃瓜][吃瓜][吃瓜] 第8章 原来 [你看见过我吗? 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不明白, “你看向我”,和“你看见我”,是彻头彻尾的两件事。] - 程巷从hide离开时,才算和余予笙那群美女朋友打上招呼。 好、好潮啊……程巷的“美女恐惧症”和“潮人恐惧症”要叠加发作了。 其中那位声音娇媚的很好辨识,应该就是联系余予笙的“美艳双马尾蟑螂温小姐”。 噗,还真是双马尾。 她问程巷:“续摊去吗?” “去哪?” “食鹅肝咯。”她把橙色软件翻出来给程巷看。不知她是港岛亦或广省人,说话带点口音,在一片邶城腔里听起来很鲜明。 嚯,程巷一看,那么薄薄一片叠在烤焦吐司上,配红酒,哪里吃得饱。 于是连连摆手:“不去不去。” 秦子荞上完洗手间走出酒吧时,瞧见程巷在门口等她。 大小姐软缎衬衫阔腿西裤,配极细的高跟鞋,看起来腿长两米的慵妩御姐,裹一件轻薄的墨色开司米羊绒大衣,在路边……冻得跟猴儿一样蹦跶。 鞋跟卡进路砖细细的拼缝纹路里,她好似低低骂了一声,笨拙的拎着脚腕去拔。 然后那红底高跟鞋的鞋跟,就……掉了。 “……”秦子荞走过去:“你没跟你朋友们先走啊?” 程巷哈哈哈的笑:“你说这好几万的鞋呢,鞋跟怎么一拔就掉了呢?” “我上哪儿知道去。”秦子荞翻个白眼:“我又没穿过好几万的鞋。” 程巷一瘸一拐往路边走:“没事儿,买一双。” 秦子荞抬眸一瞥招牌:飞跃。 大小姐趁着店主拉下卷闸门打烊以前,冲进去买了双八十九块钱的飞跃少林魂田径鞋,配着一身格外御姐的装扮,裹着大衣站在路边,问秦子荞:“续摊去么?” “去哪?” “当然是麻辣烫啊!”程巷笑道。 麻辣烫是北方冬日的恩物,牵出一盏没有灯罩昏黄的灯,就连暖红的塑料棚都显得温存。 秦子荞坐在软塌塌的塑料凳上,看着这位身家过亿的大小姐,一边吸鼻涕一边大吃淀粉丸,腮帮子仓鼠一样鼓起来。 “嗝儿~”程巷舒爽的吁出口气来,觉得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 从前她和秦子荞唱完ktv或加完班,若是时间能对上,那是一定要来吃麻辣烫的。 秦子荞筷尖戳两下沾了麻酱的鱼丸:“我问你。” “嗯?” “刚才在酒吧,你跟陶天然凑那么近,说什么?” “闲聊。”程巷发现以前的余予笙有习惯拨松发丝的动作,以至于她现在也有这样的小动作,一双猫儿眼笑得潋滟。 “你知道小巷以前和陶天然在一起吧?” “嗯哼。”程巷筷头碰一碰套了塑料袋的不锈钢碗,挑唇:“她那么傻,闹得那么人尽皆知的。” “你是对陶天然有意思么?”秦子荞问得很直接。 “如果我说……是呢?”程巷偏一偏头,把如云雾般的卷发拨到一边肩膀上去。 “起来。”秦子荞径直站起去捉程巷的手腕,扫码付了款,攥着程巷往路边冲。 一辆滴滴开过来,她直接把程巷塞入后排,自己坐进副驾摔上门。 程巷能看出来,秦子荞之前对余予笙有些怵。她以前和秦子荞多少有点怂嘛!看到身材火辣的多金美女,总觉得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这时秦子荞将她塞入车内的动作一气呵成,除了她感到秦子荞的手在微微的抖。 程巷扒住副驾头枕问秦子荞:“去哪?” “喂,到底去哪?” 秦子荞始终不答,对着挡风玻璃面无表情。 程巷耸一耸肩,抱着双臂漫不经心靠向椅背,卷发顺着眼前垂落两缕,她懒得拨弄,就那样望着窗外的夜。 一直到车停下,秦子荞下车,又将她一把从后座拽出来。 “在这等我。”秦子荞只这样说了句就转身上楼。 程巷一看:秦子荞这是带她来了自己的出租屋。 没五分钟秦子荞就下来了,将什么东西往程巷怀里一掷,程巷出于惯性后退一步。 低头,发现秦子荞掼到她怀里的,是她先前给秦子荞买的那个包。 “还你!”秦子荞气喘吁吁。这栋楼电梯太挤拥,她不想等,刚刚是一口气冲上七楼又冲下来的。 程巷将包拎到指尖,漫不经意晃晃,语调也是不经心:“这是做什么?”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秦子荞发现比起程巷的态度,她认真到像一个荒唐的玩笑。 可她就是止不住胸腔剧烈的起伏,眼泪夺眶而出:“离我远一点!” 她破了音的喊,抬手掩住睫,仍有大颗大颗的泪从指缝溢出来。 搞什么……明明程巷去世以后,她一次也没哭过的。明明她很酷,就连程巷葬礼那一天、她全程安慰着程巷父母,一滴眼泪都没掉过的。 程巷半咬一下唇,走近,拍拍她的背:“喂……” 秦子荞仰起面孔来冲她吼:“陶天然是小巷的!” 程巷一顿。 “陶天然是小巷的!”秦子荞破了音的继续喊:“即便小巷不在了,陶天然也是小巷的!” 她蹲下来呜呜呜的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铺了碎卵石的地面上。 程巷站半晌,曲下膝,蹲在她身边用很轻的声音问:“陶天然这样觉得么?” 秦子荞扭头看她一眼。 她在笑,睫毛垂着,望着路面鹅卵石的反光如一颗将灭未灭的星。 扬起那张姝丽的面孔来,挑起眉尾是一种生动的风情:“喂,你真的不好奇陶天然这样的冰原,会不会被什么人撬动么?” 秦子荞哭得哽了一声。 “我觉得……”程巷随手拨了拨垂落的卷发:“小巷会很好奇。” ****** “嘶……” 不是说喝好酒不会头疼吗?骗子,都是骗子。 程巷翌日清早起床,手腕抵住跳痛的太阳穴。她和秦子荞的酒量都十分不济,喝酒都是为了要一个文艺抒情的调性。 咬着鱿鱼丝,两罐十二度的果酒都能喝半天。 这样想来,昨晚真是喝多了。她不停绊到自己睡衣下摆的去洗漱,又将自己收拾的人模狗样去上班。 陶天然这人明明昨夜也喝了酒,今早面孔却清新到宛若未生苔的冰原。 程巷又在茶水间外与她狭路相逢,实在忍不住瞪她一眼。 群里又刷疯了:【啊啊啊你们看到了吗shianne对陶老师眉来眼去!】 ?程巷:她哪眉来眼去了? 【陶老师什么反应?】 【陶老师没!反!应!家人们你们懂吧,回避就是有事!】 程巷:…… 有人把一杯咖啡放到她桌面,抬眸,见助理对她笑:“周五要开作品的初稿会,你提的主题你还记得吧?” 第12章 “嗯。”程巷点头:“‘遗憾’。” “一周时间,草稿而已,对你来说绰绰有余啦。”助理挥挥手:“我先去忙。” 程巷打开手绘板。 好在她以前也是画原稿的,手绘板这东西她熟。不过,这,珠宝设计要怎么搞啊?她与珠宝设计最密切的关系,就是偷翻过陶天然的几本专业书。 自从穿越到余予笙的身体内,原主的记忆她是一点没有,那专业技能呢? 遗憾…… 程巷想着自己提的主题,握住手绘笔勾画的漫无目的。 除了上次提过的“海雪”,说起遗憾,便是那场地球下了三亿年的雪。 在那之前潮汐变换着颜色,蓝藻规律的呼吸,直到现在西澳大利亚海岸残存蓝藻的层叠石骨架,没人知道它们在三亿年的冰冻里做过怎样的梦。 也没人知道程巷躺在初雪洒落的斑马线,做过怎样的梦。 程巷不经意瞥一眼手绘板:“妈诶……” 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从前程巷脑内灵感是很难付诸于笔端的,她笔力不够,接不住自己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 第一次的,她的脑内流淌过什么,她的笔端就呈现出什么。 她想到蓝藻,于是她笔下有了蓝藻般的项链雏形,飞泉绿碎钻拼接而成。有人会用“哀伤”形容一条项链么?可程巷看着这条项链,想到的是“哀伤”。 它比琥珀更久远,因为它封存的是一段其他生命诞生前的记忆。在那时它独自悲喜,天地无知无觉。 像一场旷日持久的孤恋。 像以前的她。 程巷放下笔抿抿唇。 她用一x周时间画完了这份草稿。第一次,她体会到有能力将灵感执行的快乐。 周五初稿会。 陶天然是在所有人坐定以后进来的。其实所有设计师都是平级,资深不资深大抵只用来约束约稿时价格的差异。 可所有人默认她有这样的特权,她最火,也最忙。步履匆匆迈入时,一边将画稿时摘下的腕表扣回清瘦手腕,一边埋头看助理手中捧的平板。 她腿太长,助理快步跟随,她低语一句,助理又小跑出去了。她拉开带轮轴的转椅,坐下时垂着长睫仍在想事,大约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看她,抬起眸来说声“抱歉”。 细瘦到足见淡青经脉的腕子搁在桌沿,钢笔在指间旋一圈,握住,指尖在桌面敲两下。 好似问会议怎么还不开始,她的时间如此宝贵。 这种初稿会都是设计师轮流主持,于是这次的主持人开口:“谁先来?” 程巷环视一圈无人开口,故此举手:“我吧。” 也不了解同事们的实力,但依她先前的职场经验,越晚讲越有压轴的压力。 或者用中国的一句老话来说:早死早超生。 她小小吐出一口气,将自己电脑连上转接头,在大屏幕投影出来。 “这是我的设计稿。”她挠挠头,有些不知怎么说下去。一场三亿年的梦太文艺,连她自己说出来都觉得矫情。 目光习惯性落在陶天然肩头。 陶天然看起来还沉浸在刚才的工作里,垂落的睫显出三分漫不经心。唯独当她抬起头来,眼尾的两粒小痣沐在屏幕光影里。 她本是不经意的一扫,接着目光顿住,射向程巷。 程巷心里一跳。 “这是什么?”同事对程巷的设计稿发问。 “蓝藻。”陶天然隔得远远的突然开口,万宝龙笔头在桌面轻轻一点。她没有笑意,只是细细的眉轻轻上挑。 她一切都是细细的。细细的眉,细细的眼,鼻梁挺俏而削薄,唇薄得好似朱砂一点,让人以为她就会这般锋利的割伤世界。 那是程巷第一次瞧见,陶天然的眼底露出欣赏。 原来她也会欣赏一个人。 只是,程巷低头,指尖在会议桌的一粒灰尘上抹了抹:那人从来不是自己。 作者有话说: ---------------------- 这以后火葬场的火得有多旺啊~想想就兴奋[吃瓜][吃瓜][吃瓜] 喔对了,明天停更一天,为什么呢,因为数学不好的我算错了字数,周四上编推榜要控字数……(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狗头] 同学们周四准时进教室啊!等你们! 第9章 阿芙佳朵 [真的也想过逃开你, 避开你如避开一场灾难。 可还是,不甘心啊。] - 程巷想过要避开陶天然的。 她真的想过。生前她躺在斑马线脑中最后的想法,便是若下辈子有颜有才、一定不要再去认识陶天然,一定不要在陶天然高二转到她们班的时候、转回身去找陶天然借什么橡皮。 嗯,铅笔也不要。 可当她跃入舞池、陶天然路过她身边的时候。 当会议室里陶天然仰起面孔、投来欣赏那一眼的时候。 当结束了会议陶天然主动走到她工位前、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喝咖啡的时候。 程巷低头笑了。 指尖在马克杯壁轻轻一敲,翕动着睫毛笑望向陶天然:“好啊,陶老师请客的话。” 两人一起走出办公室,程巷不用回头都知道全办公室的眼珠子都黏她们背上。 迈入电梯,陶天然更习惯于靠前位置,摁下一楼,右手单手握着手机回消息,摁完按钮的左手随意插入西裤。 这动作被她做得随性又落拓,黑长直发被她勾在耳后。 程巷立于她侧后,望见她发丝下露出白瓷般的左耳,而她身形那样高挑纤薄,只那样站着也有孑然之感。 程巷不说话,望着显示跃动的红色数字。 直到八楼时数字跳停,陶天然握着手机没抬眸的往外走,程巷自身后握住她手腕。 她动作一顿。 在她猛然缩手的时候程巷已然放开手,她回眸时微蹙着眉心,程巷拎拎眉毛:“陶老师,还没到呢。” 陶天然“嗯”一声转回身去。 程巷握过她的那只手藏回背后,指尖捻住,细细研磨。 出息了啊程巷! 从前她哪敢这般随意握陶天然的手。愈重视便愈怯懦。 并排过马路的时候。 陶天然单手开车另只手自然垂落的时候。 坐在黑暗电影院的时候。 程巷只是眼神很轻的点一点,蝶一般落在陶天然的指尖,阳光一惊扰,目光便飞走。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时,总让人觉得自己像微波炉里蒸熟的食物,被这个社会所规训。 程巷擦过陶天然身边,率先走出电梯去。 好似刚刚甫然握住陶天然手腕的一下,纯属无心之举。 两人走进咖啡馆,程巷发现陶天然这种天才对世界当真不怎么耐烦。比如站在吧台前,她会用手机角很轻的敲一敲桌面,看菜单看得浮光掠影。 嘴里一句“喝什么”,问的像过场戏。 默认所有人都喝冰美式。 “阿芙佳朵。” 陶天然看过来的时候,程巷背靠着吧台,一只手臂向后撑住过分细软的腰肢,整个人柔若无骨,笑得曼妙。 下了许久的雪终于停了,反射着浓金的阳光透进来,碎落在她琥珀色的眼瞳里。 使人生出种错觉,好似永远瞧不透她在看什么。 舌尖轻弹喃出的一句“阿芙佳朵”,令陶天然递手机付款的动作停滞一瞬。 扭头淡声问:“喝别的不行么?” “不行。”程巷轻晃下巴,偏头:“阿芙佳朵怎么了?” 两秒的空白。 “没有怎么。”陶天然点出付款二维码递向店员:“一杯冰美,和阿芙佳朵。” 两人坐于窗畔圆桌。 陶天然动作从来有种潇洒的落拓,又带女人的轻柔,譬如她将一条腿压在另一边膝头、扭头向窗外看的动作,如若她神情不这么冷淡的话,简直像一柄秀美的尤加利树。 “请慢用。”服务员呈上她们的饮品,抱着空托盘走了。 陶天然眼神好似落在路边一只溜达的野猫,这时一点点抽回来,点在阿芙佳朵的冰淇淋球上。 程巷托起细细杯颈:“陶老师要尝尝看么?” 她曲着猫眼,神情几乎算得上一点点狡黠,问着陶天然要不要尝,唯一一只银白小匙却已送入红唇之间。 陶天然挪开视线,淡道:“不要。” 程巷舌尖一点点将冰淇淋在口腔碾化,垂着眼睫看陶天然置于桌下的手,搁在膝头,左手无意识转动着右手的尾戒。 程巷问:“阿芙佳朵怎么了?” “嗯?”陶天然右手小指蜷了蜷:“没有。” 她说没有的时候目光又冷淡三两分,挪转尾戒的手撤开去:“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阿芙佳朵。” 程巷轻轻的笑,伸出舌尖将唇边沾染的一点冰淇淋舔掉。 第一次点阿芙佳朵的时候,她跟陶天然在一起。 第13章 大二吧应该是,正是连锁咖啡品牌大举进入邶城的时候。那时陶天然已在珠宝设计公司实习,总是忙,点单时和现在一样,捏着手机回信息。 一句“喝什么”问得漫不经心。 程巷仔仔细细扫一遍菜单:“阿芙佳朵。” 陶天然从手机屏幕抬眼,睨向她。 她笑得露出两排贝类般白白的小牙:“陶天然,阿芙佳朵是什么?我只觉得这名字好好听哦。” 一杯阿芙佳朵呈上来的时候,程巷有惊喜。 咖啡液上堆一只香草味冰淇淋球,原来这就叫阿芙佳朵。 那日陶天然靠在窗边的软椅上不断回信息,程巷不吵不闹,陶天然抬眸时大约已过去两小时,一杯冰美酸成涮锅水。 陶天然端起抿一口,皱眉,放下时望向对面,程巷的冰淇淋球吃掉大半,剩下一圈奶油化在咖啡液里。 程巷塞着耳机,摁着软椅边沿,一下下晃着小腿。 夕阳从窗口透进来。陶天然蜷起指节叩一下桌面:“你在干嘛?” “嗯?”程巷摘下耳机的时候尚在傻笑。 陶天然点一下自己耳垂:“在听什么。” “哦,郭德纲。”程巷嘿嘿嘿的傻乐。 陶天然抚一下自己发酸的后颈:“这么高兴?” 她忙到冷落她一下午,有什么可这么高兴的。 “不知道哇陶天然。”程巷继续晃着小腿,不知是否父亲为海城人的缘故,她个子不算低,手脚却细细长长有茕茕之感,笑起来的时候鼻间堆出细小褶皱:“就这样和你待在一起,我就真的很高兴。” 陶天然发现,程巷其人就像一杯阿芙佳朵。 很会在清苦的咖啡液里给自己找甜。 她会在等她工作时听郭德纲。会在她公司楼下跟流浪猫一起蹲在灌木丛里数花朵。会在肠胃炎住院时说我们来玩角色扮演。 “你以为我要扮护士吗?”她皱着鼻子笑起来:“想不到吧陶天然!我要扮潜进医院修水管x的钳工!” 陶天然淡淡说:“钳工不修水管。” “啊是吗。”程巷呆了两呆。 陶天然其实没有去过程巷的葬礼。 她只是远远站在殡仪馆外,初雪后的阳光晒得人后知后觉。她拎包站在一棵榕树下,想起程巷笑起来时鼻间的浅褶。 “笃笃。” 陶天然抬眸时,发现程巷叩完桌面,正笑望着她。 “陶老师好像,”程巷说话的语调也似猫,发声压在喉咙靠下的位置,挤出一点懒音:“有点喜欢走神。” “抱歉。”陶天然说。 程巷耸耸肩:“今天天气这样好,跟陶老师坐在一起喝杯咖啡也不错。” 她说话嗓音带笑,猫瞳也弯着,可是浅琥珀色的瞳底没笑意。 不像以前有个手脚细长的女孩,望着她笑的时候,笑意沾染到睫毛上。 陶天然喝一口冰美:“只是想跟你聊聊你的设计,刚才会上没机会展开。” “嗯,陶老师想问什么?” 程巷发现,人们对艺术家是有误解的。 像陶天然这样的珠宝设计师,不止对美有天然的直觉,也有极强的逻辑思维能力。对程巷的提问鞭辟入里,三两个问题,便理顺程巷自己都还未想明的后续。 “还没来得及知道,陶老师的初稿是什么构想?” 方才大老板临时拎两个设计师去帮忙,会没来得及开完。 陶天然瞥她一眼。 “海雪。”陶天然说。 程巷心脏砰的撞在心壁上。 齿尖咬着冰淇淋勺,舌根发涨,犹记得上辈子自己跟陶天然说“一起去看海雪”的语调。 “为什么是海雪?”表面却能托住下颚,笑吟吟的看向陶天然。 “因为你上次开会时提了。”陶天然声调毫无起伏:“你这次为什么不用海雪?” 程巷拎唇笑了笑。 “当然是因为……会心痛啊。” 陶天然望住程巷。 “还没完成心愿就死掉、变成一场纷扬的雪这种事,”程巷笑道:“只有陶老师这样冷僻的性格能毫无波澜将它执行出来吧。” 陶天然压压下巴,并不以为忤。 她捏住手机站起来:“走吧。” “陶老师先回公司吧。”程巷眨眨眼:“我再躲会儿懒,如果大老板问起来,陶老师帮我打个掩护。” 陶天然没说什么的向外走去。 “陶老师。” 陶天然回眸。 程巷撑住下巴,倚在窗边软椅上噙笑:“其实我真的很好奇,一个连喜欢的心情都没体会过的人,真能做好以‘遗憾’为主题的设计吗?” 陶天然低头看了眼信息,抽离回来,望过来的目光很淡:“试试看。” 连傲慢都没有。可那连情绪都吝于给予的气度,本身就是一种傲慢。 “陶老师。”程巷的唇角又往上拎两分,堆出一个浅浅梨涡,在一张过分慵妩的面庞上,看上去有种出格的天真。 可她笑望着陶天然说:“像你这样的人,好想看你哭哦。” 作者有话说: ---------------------- 好想看她哭哦[吃瓜] 第10章 然后 [分手后的第三年,仍会梦到你。 我曾经以为,我有说这句话的机会。] - 程巷给秦子荞打电话:“以前我特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喜欢学习呢?现在我理解了。” “虽然但是,”秦子荞:“你到底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你就当我俩很熟吧。”程巷继续:“现在我真理解了,原来只有我们这种做不出题的不爱学习,人家能做出题的,成就感爆棚啊。” “谁跟你是我们?”秦子荞:“谁做不出题?” “你啊,就你。”程巷翻个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现在做起珠宝设计来,就有一种学霸的爽感。” 秦子荞狐疑问:“你在吃什么?” “薯片。”程巷那边小小惊呼一声:“妈诶掉床单上了。” 又是跳起来拍打床单的声音。 秦子荞:…… 这位余予笙给她的感觉很奇怪。顶着豪门大小姐的面孔和声线,干的又都是些过于接地气的事,让她想起以前和程巷在一起的时候。 秦子荞轻轻笑了笑。 然后,一个小时过去,她不知怎么就坐在了程巷豪宅的房间里。 抱着双臂,冷着面孔。 程巷问她:“你要不要吃车厘子?五j的,巴掌那么大。” 秦子荞打开她手:“别跟我说话。” “为什么?” “我仇富,我连小巷的份一起仇富。”秦子荞说:“你这么有钱,你的性格不许像小巷!” “谁像她了,像她有什么好的。”程巷搬张搁脚凳坐到秦子荞面前,自下而上冲她眨巴眼:“我是魅惑型,我会抛媚眼儿。” “你抛一个试试。” “啊呀……”程巷低头揉揉眼:“这是妆造没到位的缘故。” 她坐到梳妆桌前去给自己描眼线。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吗?女人黑化以后眼线就要往上抬。 “啧~”程巷嘟嘟哝哝一句:“化飘了。” 秦子荞望着程巷坐在化妆桌前给自己描眼线,走过去一手摁在桌沿:“诶。” “嗯?”程巷扒拉着自己的眼皮。 秦子荞留公主切的发型,单眼皮,一张脸总是臭臭的没表情,让人揣度不出她的真实情绪。只听她低低的问:“如果你真的追到陶天然,让陶天然很喜欢、很喜欢你。” “那然后呢?” 程巷望着镜中的自己。 上挑眼线很适合她的眼型,眼尾小三角往上勾出一点点,中央是一点留白,眼影不着色彩,只是星点闪烁的裸色亮片,赶来为她含笑魅惑的眼神添彩。 她挑出纤长的指尖,对着镜中的自己轻轻一点。 “然后当然是,”她笑道:“甩了陶天然啊。” ******* 程巷问筑薇:“我能叫你阿姨吗?” 筑薇用奇怪的眼神看向她:“你到底对我和你爸多不满意?” 罢了罢了,程巷摆摆手:“当我没说。” 只不过她心中的亲妈只有居委会马主任,对着别人她实在叫不出口。 心里默默决定:以后有事说事,略去称呼。 筑薇叫她:“问问陶小姐到哪里了。” “干嘛让我问?”程巷拿起一只洗净的苹果,啃一口。 “你们不是同事们吗?” “你不知道现在职场人际有多复杂吗?防火防盗防同事。” 筑薇又瞥她一眼。程巷心里有种感觉:以前的余予笙,好似鲜少会用这样轻松的语调跟筑薇说话。 跟她和马主任的母女关系还挺不一样的。 既然聊不下去,程巷一个人走到餐厅,在餐桌边坐下。 挑高的屋顶足有两米,玻璃顶面,若坐在这里抬起头来,冬日尚能望见秋日的枯叶缀在上面,好似时光在这里迟滞。 第14章 程巷忽然想:也不知四合院她的小屋里,那一株梧桐长得怎么样了。 坐在这里剥了三两粒开心果,程巷着实无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发现自己俯在一只臂弯里,眼角潮漉漉的。 她拿指尖轻拭了下,抬起头来,发现对面端端正正坐了个人。 陶天然坐在那里,并且,没有玩手机。 这……程巷花了半秒钟的时间思考:是被陶天然发现她在睡梦中流泪比较尴尬,还是被陶天然发现她在睡梦中流口水比较尴尬。 并且陶天然这个人,怎么说,哪有这样的人啊? 发现人家在睡梦中流泪,眼神一点不回避,还那样直勾勾盯着人看。 程巷轻咳一声:“你怎么在这?” “你妈让我来找你聊天。” “余予策呢?” “堵在路上。” 程巷呵了声,探着脖子往厨房里张望,阿姨本来正在那里煲汤。 “阿姨说缺了调味,出去买了。” “草果。”程巷接话道。 来余家住了这么段时日,已摸清保姆的调味风格,最爱用的便是草果。 陶天然微压下巴,不接话了。 也就是说,偌大的餐厅只剩她们二人独处。 程巷在桌面以下拨弄自己的指尖。 陶天然本是寡言的人,程巷没指望她主动讲话,耳畔却听陶天然问:“梦见什么?” 程巷掀起睫毛来。 先是挑唇而笑,语气一点点戏谑:“怎么,陶老师对我感兴趣?” 陶天然点点头,并不回避:“是。” 这下程巷真笑了。 她跟在陶天然身后亦步亦趋那么多年,还真没见陶天然主动对她感兴趣。 所以她只听陶天然提过“余予笙”这个名字一次,潜意识便记了这么多年。 老天惯会开玩笑,偏偏让她穿越成余予笙。 以至于她带着轻佻笑意,伸手去拨弄阿姨洗净呈上的一盘提子,竟不知自己这样接近陶天然的行为,叫不叫饮鸩止渴。 见她不答,陶天然又问一次:“所以,梦到什么?” 程巷本打算扯句瞎话,比如海绵宝宝大战中华小当家三百回合终于被降服成了洗碗刷,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可,也许餐厅里的气氛太宁谧。 也许窗外正值黄昏。 也许程巷仰头之时,在玻璃屋顶的一众枯叶中辨识出梧桐发黄的那一片。 她垂x下眸来望着陶天然清细的眉眼,缓缓描摹一遍:“梦到你。” “梦到我?”陶天然眉心轻动了动:“梦到我什么?” “梦到你啊……”程巷拖慢语调,腕子一转摘下颗提子:“就像这样,坐在我身边。” 她掏出手机,轻触数下。 陶天然不欲偷看,只是两人面对面坐着,视线很难完全避开,余光也能瞥见程巷将一个备忘录模块设置到手机桌面。 没写是为什么计时,就一个光秃秃的数字:【778天。】 不知陶天然是真不好奇,还是出于礼貌,撤回眼神,什么都没问。 唯独程巷自己盯着那数字,不知何故,轻轻摩挲着自己手腕。 陶天然当然不知道了。 程巷曾在自己的手机设置了与陶天然的分手计时。穿成余予笙后,又用余予笙的手机设置了。 在百位数的【7】尚且停留在【3】,当程巷自己的手机备忘录写着【与ttr分手的第378天】,她做了一个梦,醒来在手腕套了根黑色皮筋。 还引来马主任教育她:“你在手腕上箍个皮筋儿干嘛?你是短头发吧?” 她没对任何人说起过。没对马主任说过,也没对秦子荞说过。 那日午睡,她做了个梦。 梦见陶天然,就像眼前这样坐在她身旁。 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就只是坐在她身旁。 醒来后,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黑色皮筋,箍在自己腕子上。弹一下,龇牙咧嘴的疼。 可是有什么用呢? 她一片绝望的想:也许到了第578天、又到了第778天、在她与陶天然分手第三个年头的时候,她仍会这样梦到陶天然。 她开始仔细回忆,是不是哪天跟马主任去雍和宫参拜时、对四爷许愿让她忘记陶天然。 好嘛,四爷办事就是飘,直接一竿子将她戳死了。 陶天然沉默良久。 再度望向程巷时,程巷恰也怔怔回望她,像在思索很久以前的事。 “实在不好意思。”伴着一声沉稳男音,空气中有什么隐隐绷住的弦,经不起任何拨弄似的断了。 余予策走进来,西装还来不及褪下:“今天实在太堵。” 程巷一手摁着餐椅晃了下腿,笑容又变得漫不经心。 站起来道:“我去看看汤煲得怎么样了。” ****** 周一上班,程巷被女同事们在茶水间捉住。 “听说大老板牵线让你哥认识了陶老师,你哥现在正追呢,是不是真的?” 其实程巷能感觉到,像余予笙这样的大小姐,放着家业不继承、跑到公司里来上班,总有种玩票性质。 纵使她娇妩开朗、擅于谈笑,其实同事都与她隔层距离。 若说公司里距离感最强的二人,一是陶天然,二就是她。 这会儿是想问八卦实在憋不住了,来问她总好过问陶天然。 程巷等咖啡的时候,一手勾着发尾懒懒绕个圈:“不过吃了几顿饭而已。” “哗,那陶老师什么反应?有没有感觉?” “有没有感觉这种事,”程巷一挑唇:“直接问陶老师本人比较好。” “谁敢去问陶老师……” 话音未落,已见程巷端着咖啡杯朝陶天然办公室走去。 作者有话说: ---------------------- 有小天使在评论区问,小巷在余予笙的身体内,怎么能he,这样会不会很奇怪。 莫慌,你们往后看~[吃瓜][吃瓜][吃瓜]预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11章 身高差 [天然,喂陶天然。 喂,陶天然……] - “笃笃。” 程巷叩两下门。 陶天然:“进。” 门被推开,却并没有续贯响起的脚步声。陶天然抬眸,见程巷倚在门口,轻曼冲她懒笑。 原来衬衫与衬衫是这般不同的。陶天然挺阔的衬衫用来遮掩身段,程巷轻软的衬衫用来凸显身段。软塌塌黏在曲线上,似人的第二层皮肤。 再由西裤掐出曼妙腰线,端一只写了“shh!”的马克杯倚在门框,整个人软得像没骨头。 陶天然:“有事?” 程巷端着咖啡杯走过来:“有件事请教陶老师。” “讲。”陶天然已再度埋下头去。和其他新锐设计师不一样,她从不用手绘板,甚至不用铅笔,总用那支万宝龙钢笔直接在稿纸描绘,好像根本不用起草稿一样。 程巷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中指第一小节边缘、被钢笔溢出的墨水染蓝的一点点。 从前她们在床上缠绵时,偶尔陶天然指节也有洗不净的蓝色墨迹,程巷总觉得性感得要命。 她敛了眼神,问陶天然:“你对余予策什么感觉?” 陶天然头也不抬:“你要在上班时间跟我聊这个?” 程巷的腕子也软,懒怠怠拎起来看眼钻表:“还有两分钟才开工。” 妈诶,她讲话的语调怎么这么撩,酥进人骨头缝里般。 程巷自己都抖了下,却见陶天然无波无澜,抬起至薄的眼皮,瞧她的眼神很淡:“怎么,对我的私事感兴趣?” 诚然程巷有很多借口可以扯。 比如说:那是我哥,我是对我家事感兴趣。 可她只是挑起指尖卷一卷发尾,透过陶天然办公室那巨大的落地窗望一眼朝阳,一点点将眼神抽回来,敛了晨曦般点在陶天然脸上:“如果我说,是呢?” 陶天然低下头去继续画手稿:“我对余先生没想法。” “我想余小姐也是入职场几年的人了,不至于问出没兴趣为什么上余家吃饭这种问题来。” 她轻转一下摁在稿纸的手腕,瘦得伶仃,泛起淡淡青色的筋脉。 这样不挂肉的骨相最适合首饰,一点不会显出油腻,偏偏她从来只有握钢笔的右手戴一枚尾戒。 程巷当然明白陶天然肯赴余家的原因。余予策入主余氏集团,负责的是人造石合成业务,与珠宝设计行业未来息息相关。 “哦。”程巷拖长一点尾音:“我还以为真有机会,叫陶老师一声……” 她微微俯低腰肢,长卷发顺着肩头散落。程巷从前就想留这样的长发,散到哪里哪里就是诱。她望着陶天然黑发间透出的耳垂,一声“嫂子”像是低呵出来的。 陶天然颈间一凛,后退,与她拉开距离。 程巷笑,直起腰肢来:“毕竟陶老师这个称呼是太严肃了点。不知未来我有没有机会换一换,不叫嫂子的话,或许会是……” 第15章 她偏一偏头:“天然?” 陶天然微一蹙眉,刚要启唇。 程巷扬起一只纤长的食指,贴在软唇边:“三,二……一。” “陶老师,上班时间到,不宜再聊私事。” 她将手中马克杯置于办公桌:“看你今早在忙,没工夫去泡咖啡。” 转身便走的时候,程巷心里爽得要死,长卷发转身一甩唰的一声那叫一气势! 陶天然指节在桌面一磕。 程巷扭头时,她扬扬下巴对着那只亮黄色马克杯:“是你的杯子。” “我知道啊。” “不是公用。” “我知道啊。”程巷挑唇,对陶天然扬起三根手指轻挥一挥:“忙去了,拜。” ****** 程巷溜回工位时心跳如雷。 她抬手摁一摁自己心口。穿越到余予笙体内后,那些曼妙的轻笑、摆荡的腰肢、倚门而站时高跟鞋微往前点的动作,很明显来自余予笙。 可她刚刚叫出那声“天然”时,不自禁用了程巷语气。 从前她就总这样叫:“天然,喂陶天然。” 欢快的。鼓舞的。怅然的。 甚至当陶天然拖着行李箱关门离开的那一天,她将双膝蜷在洗得大垮垮的睡衣里,低头望着早已起球的沙发布料。 她不觉得自己在哭,只是奇怪地看着布料上晕开一圈圈小小的水痕,一滴,两滴。 唇边还缀着惯性笑意,在佟掌柜说“额滴神呀”的浮夸语气间,她将头抵在自己膝头,听见自己用很小的声音叫:“天然,喂陶天然……” 刚刚被陶天然关上的那扇门静悄悄的。 再没有人回答。 再没有人回头。 ****** 助理进陶天然办公室的时候,见陶天然抱着双臂立在落地窗边。 助理一怔:“陶老师……你不舒服?” 极少在工作时间瞧见陶天然放空。 她望着窗外,只留给助理一个背影。半秒空白,当助理心里打鼓准备再问,她转回头来,神色是素日的清淡:“没有。” 她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跟助理对接完日程,眼神在那亮黄色马克杯一点:“收拾一下。” 助理瞥一眼。 满满一杯咖啡,一口没动。诶等等……这不是余予笙的咖啡杯么? !!! 助理表面不露声色端起马克杯:“好的陶老师。” 回到工位以后,激动的心颤抖的手,立即在八卦小群里激情敲下:【shianne用自己的马克杯给陶老师泡咖啡了!】 【传下去!】 【shianne用自己的马克杯给陶老师泡咖啡了!】 有人一语中的问出要害:【陶老师喝了吗?】 【虽x然暂时没有吧,但陶老师站在窗前看风景了!】 【陶老师以前几时站在窗前看过风景?】 程巷继续缩在群名单最末装透明人,心里复制描摹陶天然办公室那面巨大的落地窗,想象陶天然站在窗前远眺的模样。 舌尖蜷一蜷抵住齿后。 在心里默默的叫:天然,喂陶天然。 ****** “有这么急?”助理穿过大办公室去陶天然办公室时,一路小跑。 众人交头接耳:“哪个大客户又发难了?” 两分钟后,办公室门打开,陶天然亲自站在那里,一手捏着手机打字,一边头也不抬的问:“今天下午飞港岛,谁和我去?” 一时间众人噤声。 “昆浦”的收入模型是这样,由设计师自由组合接单。但陶天然是个很微妙的存在,她不算上级,可她业务能力太强,由她主导的项目,很难有其他设计师发挥的空间。 简而言之:有钱,没发展,白费功夫。 一片静寂间,却见程巷扬了扬手:“我去吧。” 陶天然瞥过来的时候,她翘着唇角,对陶天然眨眨眼。 陶天然收回眼神,只侧一侧下巴对助理:“给她买机票。” ****** 群里又炸了。 【以前shianne对陶老师有这么主动吗?】 【我记得她以前跟陶老师其实互动很少的对吧?】 【作为公司前后脚两位最有天赋的设计师,有那么点王不见王的意思。】 【我们以前好苦,纯属没糖硬嗑。】 【现在???】 有人大胆猜测:【余家不会要破产了吧?】 程巷缩在电脑前,邪魅的勾起唇角,刷脸登陆手机银行,数了数自己的银行卡后跟了多少个零。 真爽啊!这种好像不是为了钱打工的感觉。 飞港岛是翌日下午。 程巷一早将行李箱带至公司。 从小只在港剧看都市丽人拖着行李箱、踩着高跟鞋走在机场,卷发一弹一弹那叫一飒爽。想不到自己长大后窝在洋溢着青椒肉丝味的破写字楼里,描画着无数女性角色的胸。 哪有什么出差机会啊。加班时下楼买个煎饼果子都觉得是出了趟远门。 这次去港岛,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下午三时,陶天然拖着行李箱走出办公室。 她一米七二,因清瘦而显得格外高挑,白衬衫配西裤,外罩一件大衣也是肩线挺阔,腰带没系,就那样松松的垂在腰后,随着她大步流星而招摇。 其实她打扮显得英气,偏偏那一张脸长得婉约,尖的下巴薄的眼皮细长的眼型,眼尾两粒墨色小痣,似一首花笺词,神情却又不带任何旖旎之色的冷淡至极。 她的美,是反转之外的反转,冲突之外的冲撞。 永远令人意想不到,因而没防备的心头一跳。 “走吧。”她拖着行李箱生风般路过大办公室,没扭头,人人却知道她那一声唤的是谁。 程巷站起来。 她也穿素黑羊绒大衣,款式却与陶天然迥然,圆润的肩线滑落,领口大敞,配她一张尖俏的猫颜,到了腰带处却极速收拢,一条宽腰带勒得极紧,就这样显出优越的腰臀比来。 一米六八的个子,走到陶天然身边,踩一双高筒靴。 用私聊群里的话说:【恰是一抬头就能接吻的身高差。】 两人各拖一只行李箱候着电梯。 昆浦行政前台的落地玻璃门直通茶水间,平时寂寥的通道,此时端着马克杯的人络绎不绝。 “陶老师。”程巷浅浅勾笑:“她们好像在嗑我们的cp。” 陶天然望着跃动的红色数字:“所以?” 程巷低下头去,脚尖轻踢一下短绒地毯,唇边笑意未褪。 所以也没有什么。 只是,从前我和你并肩站在一处,从未有人说过我们相配。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港岛 [喂陶天然, 你什么时候带我回你家呀? 至少我想,去看一看你长大的地方。] - 飞机咆哮着冲上天空时,陶天然瞥程巷一眼。 “干嘛?”程巷当时没什么功夫搭理陶天然。 作为一个邶城长大的胡同串子,因为她妈马主任觉得邶城就是全宇宙的中心,所以她自小到大坐飞机的次数屈指可数。 飞机冲上平流层失重的一瞬,她总是双手紧紧握住座椅扶手,浑身紧绷往前冲的姿态,宛若一只即将发射的鹌鹑。 她这副蠢样陶天然有幸见过一次。 两人唯一的一次共同出行,去昆城。网上总格外文艺宣传什么“去有风的地方”,事实摇摆的风力让程巷怀疑一条小命要交代在这。 飞机降落时陶天然又见次发射的鹌鹑。 程巷哆哆嗦嗦问:“要是我俩今天交代在这,你有没有什么遗憾?” 陶天然:“你有吗?” “我有哇!”程巷哆嗦起来就愈发絮叨:“我还没给马主任买鲜花饼呢!程副主任的鸡纵菌酱我挑了两个牌子还没去试吃。还有陶天然,你知不知道毛豆腐是什么?就是长毛的豆腐,秦子荞问我能不能给她邮点回邶城,我说那玩意儿应该不能邮吧……” 靠机舱那侧的陶天然,静默望向舷窗之外。 程巷舌头打个小结:“你不会什么遗憾都没有吧?”说着哈的一声:“你这么爱我啊?跟我在一起就够了啊?” 陶天然扭头睨她一眼。 “哈哈。”程巷的帆布鞋尖怼怼前排椅脚:“开玩笑的。” 陶天然扭回头去的时候,程巷低头,指尖轻抠着略带锈痕的安全锁。 为什么呢? 就连开玩笑的时候,都不能很有底气的说出“你这么爱我”这句话。 舷窗外正是日暮的蓝调时分,看不见陶天然脸上的神情,只看见蓝橘交接的暮色如分层的酒,将人泡在一种类似寂寥的情绪里。 程巷伸着一根指头戳戳陶天然。 陶天然回头时神色仍是无波无澜,只是蓝橘调的天色将她裹在里面。 “喂陶天然。”程巷笑道:“你什么时候带我回你家呀?” 第16章 陶天然淡淡道:“走路去港岛么?” “哈?” “你怕乘飞机怕成这样。” “如果是跟你回家的话,坐飞机也没关系的呀。”程巷挽住陶天然的手臂,头枕在她直角肩头,望着前方头枕垂下来的枕巾印着“最美是团圆”的酒品广告。 “至少我想,去看看你从小长大的地方。”程巷声音很轻,湮进飞机降落的嗡鸣声里。 程巷当下心里奇怪:她为什么要说「至少」呢? 直到现下她才明白,那一声“至少”,是她潜意识里早已认定,她根本不会有去看一看陶天然家乡的机会。 几载光阴过去,当她和陶天然并肩坐于机舱,远眺见港岛星罗棋布的灯,她的灵魂却已贮存在另一个人体内。 人人赞颂港岛宛若一颗明珠,见了果然,它那样小又那样璀璨,闪烁得不遗余力。 小到让人几乎疑心,这里怎么能生出一个陶天然,会吸引住另外的一个女孩子,拼了命的去爱她。 程巷揉揉鼻子,过往程巷的一些小动作,被她杂糅进余予笙的体内。 以至于空姐来提供最后一轮酒水服务时,见这长相娇妩到过分的女人,却做出一个抬手揉鼻近乎憨傻的动作,望着舷窗外的一对猫眼显出怔忪。 “女士。”空姐细语问询:“还需要一杯红酒么?” “要,谢谢。”程巷回神,点头。 接过红酒时她勾唇道谢,笑容里已载上自嘲意味。 空姐继续问询陶天然:“这位女士,您呢?” “不用,谢谢。”陶天然望着舷窗外。 她始终侧着脸,程巷瞧不见她脸上神情。 “陶老师在看什么?”程巷轻旋腕子摆荡酒液醒酒。 “没什么。”陶天然音色很冷,仍没回头。 程巷吞下半杯红酒去,阖眸靠住椅背。 也好吧。 这一刻看不清陶天然脸上的神情也好,至少她可以骗自己,也许陶天然有那么半秒想起,曾经有一个年轻傻傻的女孩子,虔诚许愿要来看一看她的家乡。 ****** 陶天然是港岛人。 这一点在她刚转学到邶城附七中的时候,就闹得人尽皆知。 那时人口流动远不如现在频繁,程巷所在的附七中不是什么特好学校,没有洋气的国际交换生,所有学生都是附近胡同的子弟,最远混血就是草帽胡同混猫儿胡同。 港岛天生就带一层神秘想象。 男生们都在议论:“别看明星个顶个的出挑,其实港岛本地人长得没那么好看,懂吧?很普的。” 那几天程巷没什么功夫关注这事。 因为她正跟马主任闹别扭。 她跟马主任说:“我要考艺考去画漫画。” 马主任说:“我先用鸡毛掸子在你身上画几道怎么样?” 哎,真是,指数函数 y= a^x 什么的学得人烦都烦死。程巷很硬气的说:“你不让我考艺考我就绝食。” “绝呗。”马主任丝毫不为所动:“我今晚就炸韭菜盒子。”x 马主任真歹毒啊!周末那两天,炸韭菜盒子炸胡萝卜丸子轮番轰炸,程巷浑身都染了油腻腻的香,变成一颗行走的丸子。 马主任斜着眼问她:“真不吃?” “不吃!”程巷心想这时一妥协,之前不就白饿了么。 但到周日夜里,她已撑不住了,紧急给秦子荞发微信:【江湖救急。】 秦子荞很是上道:【明白!我妈包的茴香包子给你带俩。】 秦子荞的妈包茴香包子是一绝,透着油。 程巷早自习前拿到俩热气腾腾的包子,几乎感激涕零,囫囵吞下。 直到当天体育课前,她胃里开始觉得不对。 程巷拉住秦子荞:“你没觉得这包子有什么不对?” “没啊。哦对了,”秦子荞面无表情:“昨晚上冰箱坏了,餐桌上放了一夜,没事吧?” 程巷:…… 邶城九月三十来度的天呢!你说有事没事! 体育课她连续跑了几趟洗手间,最后一次气若游丝飘回操场时,萧霄一拽她:“新转校生到了!走走走看看去。” 程巷没心情:“有什么好看的。” 萧霄挽着她手臂:“那些说港女很普的男生个个目瞪口呆,其中一个打完篮球吃烤肠的,一见她把舌头咬了,呸了一口血出来。让人吐血的美貌你说牛不牛?” “哈哈哈。”程巷:“谁啊这么寸。” “龚闯。” 龚闯是她们班体委,家境不错,平时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程巷乐了,顺手一拽秦子荞:“看看去看看去。” 新转来的女生站在教学楼外,据说是在等教导主任。 身边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邶城胡同里长大的小孩儿自带看热闹技能点,没在客气的。 萧宵挽着程巷往里挤:“让一让嘿让一让。” 人群一挤,程巷蓦地头晕:“等、等等……” 她目前讲话气若游丝,娇弱样儿若马主任见了都不会想认她这个女儿。一片喧嚷中,萧霄没听到她这一句,拽着她继续往里挤。 程巷感到越来越不对劲,额间虚汗一层层往外冒,双腿打软。 终于,当人群团团围住的女生冒出头来,程巷软绵绵瘫倒在了地上。 “别挤啦别挤啦!”旁边一个女生比萧霄有良心,第一时间发现了程巷的昏厥:“这儿有个人被陶天然美晕啦!” 程巷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听见一阵脚步清音向她迈来。 她努力睁了睁眼,却没能将那张脸纳入眼眶。 真的很想知道—— 怎样的一张脸,可以配得起“天然”这种名字? 好傲噢。 ****** 程巷翌日去上学,走廊里,龚闯看她的眼神十分不屑。 秦子荞一见她:“噗。” 程巷翻个白眼:“笑屁啊。” 秦子荞索性噗哈哈的笑开来:“不怪龚闯看你不爽,你把他风头全抢了。” 一夜之间,全年级都知道了那个“被陶天然美晕了的女生”。 程巷由年级里的小透明,一夜闻名天下知。 程巷为自己鸣不平:“我根本都没看清她长什么样儿!她不是转到咱们班吗,怎么没来?” “哦,办手续去了。” 语文课最适宜走神,程巷侧手托腮,望着窗外啁啾的鸟。 课文里絮絮说着今人已不能理解的古人心思,程巷指间转着笔,脑子里想着马主任跟她说的:“咱家祖祖辈辈有艺术家吗?你混艺术圈要有人脉的知不知道?你未来画漫画,能养活你自己吗?养不活要给社会添负担的知不知道?” “影响脱贫攻坚的战役!影响现代化社会的进程!影响伟大民族的复兴!”马主任语调愈拔愈高。 不愧是居委会主任,特会上高度,听得程巷一愣一愣。 语文老师粉笔笃笃磕在黑板上,在初秋午后是令人头脑混沌的白噪音。直到粉笔声一顿,窗外有脚步声响。 由于程巷往窗外偏着头,所以她是唯一瞧见那个子高挑的女生、随班主任走来的一个。 女生正往教室里看,淡漠黑瞳对上她的一双眼,又无波澜的抽回去。 程巷微微张嘴。 当时全班正在诵读课文,直至语文老师拍掌叫停前,诵出的句子正好是:“想见广寒宫殿,正云梳风掠。” 班主任领女生步上讲台:“自我介绍一下。” 女生黑瞳垂沉扫过教室,转身在黑板提笔写自己的名字:【陶,天,然】。 丢开粉笔头,竟是很清正的普通话:“陶天然。” 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班主任扫视教室一圈,点点程巷旁边那张空桌:“你先坐那里吧。” 程巷一怔:“老班,我同桌只是请假,不是退学。” 全班哄笑起来。 班主任佯瞪她一眼:“先将就新同学,等你同桌回来再安排。” 陶天然背着书包走到程巷身边。 瞥一眼,这位手脚细长的同桌绷直了肩,坐得像只鹌鹑。 “不喜欢我?”陶天然问。 程巷呆坐两秒,才意识到陶天然是跟她讲话,夸张指着自己鼻尖:“你说我啊?” 是该解释两句什么的,可程巷一时失语。 陶天然已垂着睫毛将书包丢至课桌,拖着课桌向后。 直接坐到了程巷身后。 程巷瞠目结舌,转回身看向她的时候还没找回自己舌头。 “不用放在心上。”倒是陶天然主动开口,眼皮耷得有些敷衍,淡音:“反正不喜欢我的人多了。” 哇,好酷。 程巷被她酷到了。 心里忽然想: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有什么想去做的事,一定不会管周围的人说些什么吧。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第13章 酒店 [摩天轮,旋转木马,和我, 都是不肯往前的存在。] - 飞机落地后,陶天然马不停蹄,将行李寄放于前台,立即带程巷去赴宴。 港岛真卷,夜晚九点,正是灯红酒绿的喧闹时分。 陶天然打了辆车,与程巷同坐后排。 程巷望着窗外如明信片般的浮光掠影,车窗打开一隙,钻进来的风里有微咸海水味道。 人生真是玄奇。 她最终还是来到了港岛,从小在电影里看过的街道在身边流淌,甚至她身边坐的那个人,还是陶天然。 本以为陶天然这种人不会主动搭话,没想到她开口问:“第一次来港岛?” “嗯?”程巷指尖摁住座椅摩一摩:“……嗯。” 陶天然点点头,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前方路灯,斑马线有行人渐次而过。 程巷扭头去看她被红灯映亮的脸。 有那么一瞬几要问出口了——“你在想什么?” 却还是吞回音节去。 下车后陶天然径直往包厢去。 “那个。”程巷提醒:“不去补一补妆?” 陶天然蹙一蹙眉:“要去的话抓紧。” 程巷钻进洗手间,对着盥洗镜浅浅放出一口气。 也不是真要补什么妆。 只是刚才一路,红灯绿灯,灰云白夜,惹得人情绪太跌宕。 她重扑了层粉,又旋开睫毛膏,最重要是一层晶莹唇釉,适于点亮夜色。走出去时,陶天然站在门口等她,大衣已脱下来搭在臂弯,手机回完了消息仍未抬头,指尖一下下敲击着屏幕。 听见程巷脚步,才算抬了下眸子:“走吧。” 眸光比走廊故作格调的射灯还暗。 程巷心里也算奇了怪了。明明余予笙也算浓颜美人的翘楚,点亮人人眼睛的惊艳,怎么陶天然看向她的眼神,还是无波无澜。 程巷也不知心里是难过了一点,还是好受了一点。 走进包厢,陶天然将大衣往椅背一搭,解释一声晚到的缘由。 她说“抱歉”的音调没任何谄媚,在一桌男人招呼她前,自己拉开椅子坐下,并用眼神点了程巷一点,示意她别傻站着。 她身为珠宝设计师,却素得惊人。白衬衫,领口挺阔,袖口因机舱的暖气挽至小臂处,露出两截清瘦的腕骨,其中一只套根黑色皮筋,是她在飞机用餐时绑头发用的。 甚至现在她的黑长直发间,还有皮筋淡淡勒痕,她不甚在意将头发往肩后拨了拨,右手尾戒的银光一闪。 说真的,余予笙也是一等一的美女了,走入时琥珀猫瞳敛入满室的华彩。 可陶天然,只要陶天然在。 她永远是目光的聚焦,审美的尽头,人类对一片冰原喟叹自己的渺小。 一个衬衫绷得略紧的中年男人,被花生呛出一声咳。 有人笑着打圆场:“现在港岛冇靓女,罗总俾吓亲咗。” 程巷落座时心想你这不算什么,陶天然早在十六岁时就把人美晕过。 对着这句粤语陶天然没做任何反应,程巷瞥陶天然一眼。 她没有任何解释自己是港岛人的意思,更没任何解释自己家世的意思。 这是程巷第一次看陶天然在酒桌上应酬,觉得新鲜。 说应酬也不贴切,因为她不阿谀。一番寒暄后,对面拎起醒酒器:“陶小姐一看就是海量。” 陶天然捂住杯口:“抱歉,我酒精过敏。” 程巷见对方举着醒酒器有些下不来台,端起自己酒杯勾腰x:“来来,我陪一杯。” 陶天然踢了程巷凳子一脚。 她这一下力道不轻,程巷差点没被她踢下去。 她对人说话的语气却仍淡着:“抱歉,她也不能喝,她生理期。” 直接摁下程巷的腕子,又快速缩回手。 程巷收回手去,轻轻抚弄被陶天然触过的那块皮肤。 口袋里手机震荡,程巷趁对面觥筹交错,摸出来看一眼。 陶天然助理发来的:【shianne,你跟陶老师在一起?】 【是。】 【那麻烦告诉陶老师一声,酒店订的太临时,我协商好久也只订到一间房,委屈你们啦,抱歉抱歉。】 程巷眼皮一跳。 陶天然朝她瞥了眼。 程巷将手机呈到桌布以下,陶天然垂落眼睫,又抬起来,很轻的一眨。 那意思是她看见了,并且——她没意见。 !!! 程巷心里瞬间就炸了! 陶天然以前也这样啊?出差随随便便和女同事住一间啊? 偏这时陶天然还在她耳畔压低声:“别走神。” 程巷咬牙切齿扬起笑脸,觉得对面那中年光头怎么看怎么像颗卤蛋。 一顿饭吃完,对方约续摊。 陶天然婉拒,表示明天对方公司见。 两人打车回酒店,一路上程巷不安分的敲着座椅,陶天然看她一眼,她只说尿急。 去前台办理入住,这家是公司的合作酒店,恭谨表示行李已送去客房,是view很好的房间,能望见海港。 view什么view!程巷只想着陶天然,若陶天然性向没公开,出差偶尔需和女同事同住,那岂不是很亲近?啊?啊? 陶天然将证件塞回bolide,淡声对程巷:“你先上楼。” “哦……啊?”程巷问:“那么你?” “我有点事。”陶天然已转身往酒店外走,大衣仍搭在臂弯。 程巷松一口气,上楼时立在电梯轿厢,眼皮仍随跃动的数字一跳一跳。 到了房间,鹌鹑一样先抱着双臂转了两圈。 捏起手机给秦子荞发微信:【内个。】 秦子荞回得很快:【嗯。】 毕竟两人已约定,要是“余予笙”顺利将陶天然拿下,就去程巷坟前烧纸——“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什么鬼。 程巷:【勾引人这种事,该怎么勾引啊?】 秦子荞:【我母单这么多年,你问我?】 程巷只得自己分析:【我觉得陶天然这种类型,是渣a。】 【……哈?】 【小巷以前给她的情感浓度多高,她都没反应的。】 【……所以?】 【你得对上她的信息素,她的腺体才能有反应。】 【说人话。】秦子荞只爱看末世科幻小说,不像程巷这个重度二次元深谙各种术语。 【说人话就是别玩感情那一套了,也许直接勾引比较有效。】 【也许。】秦子荞又补一句:【小巷以前就是吃了没胸的亏。】 【谁没胸???】 【我又没说你你激动什么?】 【……我哪激动了?】程巷丢开手机。 人呐就是束手束脚,嚷嚷着要攻陷陶天然的是她,紧张的也是她。程巷其实觉得这主意未必靠谱,毕竟两人以前缠绵时,陶天然也未见得多沉迷。 陶天然不出声,也不怎么喘,只是黑瞳垂沉的看着她。 但…… 别真是她身材不好的锅吧? 要不还是……验证一下? 程巷怀着复杂的心情进浴室淋浴,裹上酒店的高支埃及棉浴袍,又在耳后补两抹固体香膏。 她当然不打算今晚和陶天然发生些什么,毕竟陶天然又非真正长腺体的渣a。只是一来,她靠近陶天然的计划需得徐徐铺陈,二来,若陶天然真看其他女人一眼…… 呵,呵。程巷咬牙切齿的捏了捏自己的拳。 望见镜中自己一眼,又哑然失笑。 她又能怎么样呢? 她已经死了。 程巷有些呆愣愣的,走到窗边望着港岛的夜。用别人的身体接近陶天然这件事无异于饮鸩止渴,赢也是输,输更是输,她早有觉悟。 房间风景果然卓绝,正对港口。 霁青的海浪是卷起过往故事的墨,岸边洒落的昏黄路灯是蒙在故事上的灰。 程巷眸光凝住。 她不曾想,港口的长椅边,坐着一个人。 陶天然已把大衣套在自己身上,也变作夜色里的一点墨。 程巷走近窗边一步。 维港对面的夜很喧嚣,半山的灯光倾泻下来,著名的摩天轮高高低低描摹着谁人的心思,反显得只有一条长椅、一盏路灯的陶天然这边,更清寂些。 程巷看见陶天然身侧的长椅上,放着一瓶红酒。 她指腹贴着窗玻璃,望见自己模糊的影子叠住陶天然的背影。有那么一瞬,她有跑下楼去找陶天然的冲动,凝眸对上玻璃映出的自己,才悚然发现—— 那早已不是程巷。 而是余予笙,一张陌生而姝丽的脸。 程巷退开、退开,跌在靠近窗边那侧的单人床上,胡乱卷起被子。 陶天然两小时后回到房间时,只余一盏昏暝的落地灯。 程巷还裹着那浴袍。她尚且醒着,只是不知怎么回头。 第18章 陶天然那边窸窣了一阵,并没往浴室去,接着落地灯熄了。 陶天然直接上床睡了。 程巷等了很久,才一寸一寸的挪,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的转过身来。 她不确定陶天然是否睡着,只是陶天然侧卧的身影,成为夜里沉寂的孤山。 陶天然衬衫和西裤都好端端穿在身上,被子只浅浅搭在腰际,只看背影她显得更瘦,两片翩飞的蝴蝶骨凸显出来,程巷知道若透过衬衫,能看见蝴蝶骨边也有两粒墨色小痣,位置排布恰与眼尾的两粒相同。 程巷望着陶天然的背影良久,转回身去。 再次睁眼已是天光大亮,她揉着长卷发坐起来。陶天然站在窗畔喝咖啡,已换了身洁净的衬衫西裤,墨色头发垂在肩头,有刚刚吹干的水润感。 程巷往洗手间瞟一眼,隐隐水汽传来。看起来陶天然刚刚洗完澡,酒店隔音好,倒没惊扰她。 程巷哑声道:“早。” “早。”陶天然应了声,但没转头。 直至程巷意识到什么,扯好了松散的浴袍系得规整,陶天然才转过头来:“八点开会,抓紧洗漱。” “陶老师已经洗完澡了?”程巷问:“这是提前了多久起来的?每次出差跟人合住都这样?” 陶天然抱起一只手臂,端着白瓷咖啡杯望回窗外:“不然呢?” 程巷的手指头在纯白被单上摩挲两下。 “哦。”她轻声说。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不要动 [走你走过的路, 与你有关的那些心情,就渐渐忘了吧。] - 从客户公司出来,程巷抬腕看一眼钻表:“时间还早,陶老师方不方便带我在港岛转转?” 陶天然不客气的说:“不方便。” 程巷:…… 她眼尾微微往上勾起来:“那我这样问吧。如果有个旧识,跟陶老师一同来港岛的话,陶老师会带她去哪些地方?” 程巷本以为陶天然不会回应。 毕竟陶天然是那样冷漠的一个人。 可也许她说“如果有个旧识”的语气,带着三分怅然。 程巷也不知陶天然为什么肯坐下来,在街边一组桌凳,掏出包里一叠稿纸和万宝龙钢笔。 低头,将一缕垂落的黑发勾回耳后,清瘦的腕子压住稿纸。 程巷坐在她对面,没看她,远眺着她昨夜坐着喝红酒的那张长椅。 港岛节奏这样快,人人自身旁路过都步频迅捷,一缕冬日阳光洒落,唯独陶天然钢笔沙沙的声音似落雨,罩住她和程巷所坐的这一小片。 时光在这里慢下来,好似雨雾朦胧间,伸手去捉不可追的往事。 程巷回眸,看陶天然俯首画地图。她那只万宝龙年头太久了,不知为何始终不换,溢出的墨印在中指边缘。 一缕长发又滑落下来,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陶老师。”程巷忽然道:“其实我昨晚看到你喝酒了。” 她指指那张长椅:“就在那。” 她问:“是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么?” “没有。”陶天然将稿纸递过去,笔帽旋上:“在我这里,没有什么事该被定义为过不去的。” 程巷微一怔。 低头,缓缓挑唇:“我有。” 陶天然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程巷扬起脸的时候已恢复妩色笑颜,接过稿纸,垂眸去看。 “不是什么热门景点。”陶天然道:“只是我私人比较有印象的地方。” “很好啊。”程巷视线描摹着那张蓝墨水手绘的地图,站起来很轻盈的一扬手:“那我走了。” 剩陶天然一个人坐在原处。 手腕下还压着那叠稿纸,也不知刚才预备画地图时,掏那么多张出来干嘛,好像有很多地方值得分享一样。 其实她记忆里留存的,也不过一条短短坡道。 这么微微走神的时候,港口的风一扬,那叠空白的稿纸自她腕下飞出,和被风拂乱的x黑发一同在空中缭绕,如经年远去的蝶。 ****** 程巷捏着手绘地图,站在那条向上的坡道时,微微惊讶的张大眼。 陶天然家境惊人,港岛豪门千金,父母迁居邶城开家族企业的分公司,她才随之转到邶城,这是后来附七中人人知道的事。 程巷以为陶天然的地图,会引她通向豪宅半山。 事实上她此刻站在这里,眼前一条至平凡的坡道,道旁垒着矮矮红砖墙,黑色铸铁雕花残存维多利亚时代的风味。 正值黄昏,坡道上有背着蓝色书包的孩童沿墙根走过。 程巷与他们逆向而行,站在一家生意颇好的店门前等一只现烤的蛋挞。更深处是晾尿布的挤拥民居,婴儿啼哭声传来。 程巷远眺一眼,不知谁人住在那里。 “小姐,你的蛋挞。”店主的普通话有些烫嘴。 “谢谢。”程巷慌忙接过:“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哪里可以买到鸳鸯奶茶?” “没有啦,你看这里,住的人都不多啦。”店主手指随意划向周遭。 程巷点点头。 她本以为初来港岛,会是在和陶天然分手的第五年,在她发现自己终没再梦见陶天然的那一天。 她会坐在街边一爿小店,很文艺的点一杯鸳鸯,耳朵里塞半边耳机,留半边耳孔听港岛繁华的车水马龙。 耳机里的女歌手用粤语喃喃清唱:“岁月长,衣裳薄。” 却原来,程巷再没那么长那么长的岁月了。 她再没足够长的岁月去忘却陶天然,也没了以“放下”为名的心情、去寻一杯鸳鸯。 她只是坐在低矮的路槛,蹬掉她其实并穿不惯的高跟鞋,光脚踩在沥青坡道上,齿间蛋挞甜得发腻,酥皮一碰似簌簌而落捡拾不回的心情。 ****** 陶天然和程巷是晚班机回邶城。 收拾行李的时候,程巷没预计陶天然主动说话,却听她在身后问:“玩得怎样?” “什么?”程巷回眸。 “我画给你的地图。” “哦。”程巷笑着点点头:“就是很寻常的坡道,旁边铸铁围栏里栽着紫薇,有卖牛杂和蛋挞的小店,小学生放学的时候生意很好。” 陶天然翕动了下睫毛:“是,很寻常。” 程巷的心不知为何抽痛起来。 其实穿越后她面对陶天然,情绪一直控制得还算不错,只是此刻最后的暮色悬在天边,映亮陶天然清淡的一张脸。 古人说“当时只道是寻常”。 可即便写下这句诗的古人,也没有程巷这样的体会,说“寻常”二字的时候,心脏都在随喉音轻颤。 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陶天然,又怎么知晓,“寻常”是多么珍贵的一个词。 “陶天然。”程巷喃喃叫她。 陶天然的肩线微一滞。 “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你站在那里,不要动就好。” “为什么?” 程巷沉默数秒,终是说:“让我看你一会儿。” 嗑哒一声,是陶天然轻轻拎起脚腕、高跟鞋撞到墙面的声响。可她最终缓缓站定,站在原处,站在一片寻常的夕阳里。 她起先低着头。 接着抬起来,逆光望向程巷。 程巷站在原处,并没有向她走近一步。看着她,只在看着她。 不知多久以后,程巷笑了。 “好了。”程巷轻轻的说。 ****** 秦子荞对这个世界很不解。 不仅对酷爱末世文学的自己、最终接了妈妈的班成了动物饲养员不解,也对余予笙这么个千金大小姐,出差回邶城第二天、就蹲在她家的电脑椅上吃薯片这件事不解。 虽然这人穿着软缎衬衫配阔腿西裤十分的职业,卷发红唇御姐范儿。 但视线往下移,发现她将西裤边脚不甚在意的卷起,活像预备下河摸鱼。 秦子荞问:“你为什么要蹲着?” 程巷嚼着薯片咔嚓咔嚓:“这样放松。” 哎哟喂,薯片渣渣全掉秦子荞的电脑椅上了。 秦子荞蹙眉:“你为什么要吃大白兔味的薯片?” “因为这样我觉得生活,”程巷继续嚼着薯片咔嚓咔嚓:“有点甜。” 这……秦子荞眉蹙得更深:以她不宽的眼界,生活中除了程巷曾爱吃奶糖味薯片,这位余大小姐是硕果仅存的一位。 程巷沾满调味粉的指尖一点玄关:“哦对了,在港岛给你买的包,带过来了。” “又买包?”秦子荞一怔,望向玄关,又是某著名的户外品牌。 “嗯,顺手,你要是不喜欢就挂咸鱼,卖了换钱。” “你这样我真的很怀疑你是杀猪盘。” “你有什么可骗的。骗你在动物园养的卡皮巴拉吗?”程巷继续把薯片屑屑掉在秦子荞的电脑椅上。 第19章 “嘿!”秦子荞眉毛一扬,不乐意了。她,秦子荞,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只做三件事:在动物园养卡皮巴拉,在阳台种小葱,在沙发上看末世小说,不容人诟病! 程巷:“不是人人都说,想有一个有钱的闺蜜包养自己吗?” “虽然但是,你也不是我闺蜜啊。” “你就当我是吧。”程巷道:“咱现在不是结成战略同盟了吗?” “说起这个。”秦子荞抓起一旁的沙发靠垫抱进怀里:“你跟陶天然进度如何?不都住一个房间了么。” “没进展。”程巷舔舔嘴皮。 “啊为什么?” “其实吧,我不知道怎么追人。” “不可能。”秦子荞狐疑望向她:“你拖我去酒吧那天,我看你在舞池里给陶天然抛媚眼。那小眼神儿,一套一套的。” “那是装的。” “哈?” 程巷挠挠头:“就是抛完媚眼之后呢?我就不会了,她也不接招啊。” 秦子荞视线在她周身兜一圈:“你不是说要直接吗?你这身段,不会灵活运用一下?”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程巷压压下巴:“可勾引人的姿势应该怎么摆啊?就是那种,勾引人于无形,又不显得刻意那种。” 她从电脑椅下来,把卷起的裤脚垂放回去。 秦子荞在一旁实在忍不住:“你能先洗个手么?” 程巷抽张纸巾将指尖抹净,起身,扒在秦子荞家的门框上:“这样?” “你怎么那么像动物园里的大马猴?”秦子荞叹口气:“手脚僵硬成这样,不如我给你放音乐,你先做段第八套广播体操吧。” “嗨。”程巷自己也有点尴尬,坐回电脑椅上,翘着小腿旋半圈:“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勾引嘛。” 穿越之后,那些眼角眉梢和小动作里流露的魅意,都是属于余予笙的。 但真到了面对陶天然的时候,余大小姐的风情动作好像都失了灵。让程巷禁不住怀疑:看起来像只花蝴蝶似的余大小姐,莫非也是只纸老虎? 秦子荞抱着靠垫:“要不这样,我给你讲讲小巷当年是怎么追陶天然的。” “不要!”程巷差点没从电脑椅跃起来。 “你那么激动干嘛?”秦子荞瞥她:“小巷那虽是失败的经验,但怎么说也是经验嘛。”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情书 [原来最伤人的句子, 不是“我喜欢你”,而是“我习惯了”。] - 追陶天然的过程,在程巷这里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当时陶天然一跃成为附七中的红人,连带着被她“美晕”的程巷。 程巷每每背着书包从走廊路过,都能听见有人在她身后窃窃:“看,那就是被陶天然美晕的那个!” 程巷:…… 她是照进白昼的暗夜月光,清冷的凝住人双眸。 转学一个月,陶天然独来独往,没同任何人讲一句话。 那段时间程巷正为想考美术的事,和马主任持续斗争,马主任断了她的粮。 秦子荞大手一挥表示生活费分程巷一半,两人连续一周只吃半餐盘午饭,饿得坐在食堂里嗅鸡腿味儿。 直到一个高大体育生将篮球丢到脚边踩住,带一身汗气坐程巷对面:“你是陶天然前桌?能帮我给她写封情书么?” 程巷第一反应是:“开什么玩笑……” “那算了。”男生托着篮球站起来:“本想着就你跟她熟一点。” “等等。”程巷叫住他。 男生垂眸。 程巷说:“写也可以,我要收费。” 秦子荞在一旁猛拉程巷,小小声气音说:“你饿疯啦?” 程巷轻拍一下秦子荞的手,望着男生:“可以吗?” 男生怔了下:“可以啊。” “并且写什么内容,完全由我决定,你不能提意见,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 那天程巷没跟秦子荞一起去吃晚饭。 她独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夕阳自窗口浓稠的淌入,陶天然的课桌静静躺在她背后,抵着她向后弯起的脊骨。 在展开的作业本一页上写: 【陶天然,你好呀。】 她从来不肉麻兮兮的写“亲爱的陶天然”。 她只一笔一画的写:陶,天,然。 她的头发太细太软了,所以一直留齐肩的短发,束不起来,低头时x痒痒的扫着鼻尖。她在家写作业时都带一只波浪发箍,露出额前的“大光明”,丝毫没形象可言。 此时她左右看看,正是晚饭时分,教室里不可能有人。 于是偷偷将发箍从书包里掏出来,箍在头上。 要不怎么说痛苦产生艺术、饥饿产生灵感呢,她感觉胸中有千言万语想要抒发,邪魅而得意的扬起半边嘴角。 教室门口轻响传来。 程巷带着残存的邪魅笑意抬头。 !!! 陶天然站在那里。 ……她怎么没去吃晚饭啊?! 她好似没在意程巷的存在,径直往教室最后排走。路过程巷身边时,程巷圈手死死捂住作业本。 陶天然在后排坐下了。翻动书页的声音传来,哗啦哗啦,似小熊毛茸茸滚过长满三叶草的山坡。 “小熊毛茸茸滚过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当程巷后来在某本著名小说里读到类似句子时,想起的就是那一刻。 那般纯粹的快乐。 她将凳子悄无声息的往前挪了挪,不让课桌沿将她的心跳传导至陶天然那里。 捂住作业本的手张开来,手指印了水性笔的黑色墨迹。“陶天然”的名字,印在了她的指尖。 她低头继续在作业本上写:【今天我想要对你讲一讲,校园后面那片长满三叶草的山坡。】 而这封信将要抵达的人,正坐在她身后。 ****** 这浪漫的一幕持续到秦子荞从食堂回来。 她给程巷带了盒牛奶,往程巷课桌一放,漫不经意说“我先回座位了啊”,忽地脚步一顿,睁大眼看向程巷。 程巷:“?” 秦子荞:“你为什么会在学校戴发箍?” 程巷惨叫一声奔出教室。 完了,全完了。她再也不想跟陶天然说一句话了。 但那段时间她代写情书的业务,发展成了一条黑色产业链,养活了跟马主任作斗争时期的她和秦子荞。 秦子荞问:“你哪来那么多话对陶天然写?” “哈哈哈。”程巷绞着手指头:“我也不知道。” 秦子荞用为数不多的、刚在末世小说里看来的情感技巧,意有所指的点程巷:“先动心的那个不能先表白知道吧?得钓,得让对方愿者上钩。” 程巷那段时间埋头给陶天然写了很多信。 有时在暮色铺陈的教室,有时在月光普照的四合小院,身后是那株长在屋子里的梧桐树。 有时陶天然在她身后,有时不在。 她写学校后面的小山坡,春天长满三叶草,秋天开满茱萸。她写学校从不开放的天文馆,球形的,据说里面高倍数的望远镜能看见流星。她写那个结一层飘萍的小池塘,据说有人淹死在里面,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想想觉得不够浪漫,又把那一页揉掉。 每一封信的开口都是【陶天然,你好呀】,装进一只小小白色信封,塞进陶天然课桌抽屉。 每天一封,从未间断。 为什么程巷从未买那种花色的带香气的信封呢? 当然因为她要做生意而白色的信封便宜啦哈哈哈哈。 这条有机运转的产业链直至陶天然站在她面前,她正吃秦子荞从家里带来的包子,一边腮帮子鼓鼓的问秦子荞:“你家冰箱这回没坏吧?” 秦子荞搡她一下。 程巷抬眸,陶天然逆光站在她面前。程巷打了个饱嗝,又抬手掩住嘴。 陶天然问:“你很闲么?” 程巷:“啊?” 陶天然将那些信一股脑倒在程巷课桌上。 程巷看着那些白色的信封簌簌而落,每一只信封边被她用细小笔迹标着当天日期,像一本快速翻过的日历。 陶天然问:“是你写的么?” 程巷下意识望了眼四周。 那段时间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事,校长办了个盛大仪式,感谢陶天然父亲为新修建的图书馆捐资。大家这才知道所谓“陶家”在港岛是什么意义的存在。 男生们开始互相推搡着胳膊:“追陶天然?想当豪门女婿啊?” 也有风言风语开始传出:“总冷着张脸谁都不搭理,不就仗着家里有钱?” 找程巷给陶天然写信的人渐渐少了。 陶天然依旧独来独往,只有程巷不管收没收钱、继续写给她的那些信,成为她与学校唯一的交流。 这时程巷目光触及的那些男生,纷纷回避了视线。 第20章 程巷仰起脸,重新看向陶天然双眼:“都是我写的。” “帮谁写的?” 程巷笑了:“你没听明白吗陶天然?我说,都是我写的。” 那些好的坏的心情。 那些有意义没意义的絮语。 程巷看向陶天然漆黑如墨的眼底,温柔的:“我喜欢你。” 陶天然:“钱呢?” 程巷一怔:“什么钱?” 陶天然指向那些信:“听说你收钱了。” “哦……”程巷舔舔唇,想起手里还捏着半个茴香包子:“买饭吃了。” 陶天然蹙眉:“都吃了?” “也没都吃了……”程巷莫名心虚,将包子往秦子荞手里一递,课桌肚里掏出两张动物园的门票来:“秦子荞她妈在那里上班,能打折,所以我才买得起。” “你、你要去么?” ****** 一句话为程巷当年的轰轰烈烈做总结:陶天然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她。 秦子荞抱着沙发靠垫,坐在程巷对面,从她的薯片袋子里摸一小块薯片:“谁先告白谁就输了,明白吧?钓,你得钓。” 说着一皱眉,嫌弃捻掉指尖的调味粉末。这大白兔味的薯片怎么越吃越诡异? 程巷没说什么,笑了笑。 从港岛出差回来恰逢周末,程巷结结实实休息两天。周一一早进陶天然私人办公室,与她探讨港岛客户的设计方案。 难怪人人不肯与陶天然合作。 不可能再在陶天然的设计方案上有优化空间,又剥削了自己做季度主题设计的时间。 陶天然语速一如既往的快,只是句与句之间偶有顿滞。 程巷瞥她一眼,摸过自己的手袋来,掏出一盒保胃丹扔她办公桌上。 “胃不好还喝酒消磨时间。”勾起唇角来漫不经心的笑:“陶老师未免太潇洒了点。” 陶天然瞥那盒药一眼:“你也有胃病?” “嗯?”程巷眼尾不经意挑着。 “不然?你随身带着胃药。” 程巷睫毛垂下,指尖在笔记本键盘不经意敲两下,看着打开的文档上不成意义的字符,点击删除:“我习惯了。” 习惯最伤人。 在你笑笑说遗忘、挥手说放下的时候,轻飘飘将你出卖。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直球 [怕自己想太多,也怕自己不敢想太多。 你是掉在心情与心情之间,抠不出的那粒灰。] - “对了陶老师,今晚是不是有应酬?” 程巷渐渐觉得,有些钱不是那么好赚的。比如当珠宝设计师,天赋与才华之外,还有额外与人交际的工作。 客户得感性,得放松,得调动,才能声情并茂声泪俱下描述出想把这件珠宝赠予的对象,又或者赋予自己什么纪念意义。 这工作还没法派助理去,很多人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全凭设计师自己精准的洞察。 比如今晚。 宴会主办人是港岛客户的妻子,在邶城经营一家画廊。帖子是她丈夫递给陶天然的,参与宴会的人这样多,再多两名也不打眼,他意欲让陶天然近距离观察一下,将要戴上这枚海蓝宝戒指的主人。 陶天然倚在墙角。 程巷从没看过陶天然穿礼服,即便她们交往过两年半。 陶天然穿一件黑丝绒的挂脖系带礼服,薄的直角肩配凸起的肩峰,丝绒材质某种意义上反衬了这种硬朗。唯她一张脸是婉约的,一头长发盘起来,露出修长纤细的脖颈。 一张脸上凸显出一对细眉,没有眼妆,唇色显得更淡,无甚血色似的,让人将注意力全放在那两颗墨色小痣上。 倚墙站着,一节伶仃的腕子散落裙摆侧边。 程巷没有和她站在一起。程巷自己在舞池里。 余大小姐的衣橱中有太多适合今晚场合的裙衫。让程巷略心酸的想起,从前陶天然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公司年会,她捻一捻自己从公司走廊沾了身青椒肉丝味的羽绒服,小声说就不去了吧。 可是现在,她要尽情的笑,尽情的闹。 余予笙的身段柔软,很适合这般悠扬的爵士。一袭月光金的抹胸长裙很衬她,掐出纤细腰肢,波浪长卷发没做任何发型,慵懒的散在肩头,整张脸也几乎无妆,只有一张软唇抹成玫瑰调。 陶天然站在暗处,在看她。 程巷感受到这束目光,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 她转回身去,边轻轻扭肩,边对陶天然投去轻曼一瞥,唇角勾笑。 陶天然眸光很淡,倚墙而立的姿态没改换,只是侍应生端着托盘打她身边路过,她端了杯金汤力。 仰头喝酒的时候垂下薄薄眼皮。 程巷停下舞步,身旁人没防备,轻撞在她肩胛骨上。 “不好意思。”她道声歉,挤x出舞池。 找侍应生领了自己的大衣,程巷走出宴会。顶着余予笙这样一张绝色的脸,皮毛大衣披在礼服裙外,胡乱搭一气也是好看。 她从手袋里摸出烟盒,又去摸火机的时候,指尖触到手袋里的胃药盒,心情无端烦躁起来。 一个同样穿礼服的男人走过来:“找火机吗?” 擦燃手中火机的火石。 程巷笑着摇摇头。男人离开后,她走到避风那处去,这一次,终于从手袋里摸出火机。 本以为余大小姐的火机会是更精致小巧的款式。想不到是磨砂的黑砭石,握在手中沉坠坠很有分量。 与程巷过往对她的印象很有反差。 点燃烟,程巷吸一口,又经肺里吐出。 哇,她穿成余予笙后会抽烟了!顿时觉得自己酷得要死。 宴会厅外一株巨大的梨树,让人须得凝眸去看,空中翩飞的是梨花瓣还是雪片。 轻轻落在墨色大衣肩头,程巷轻掸了掸。 记得从前和陶天然在一起,冬日的每一场落雪都珍惜,笑言那是“一起到白头”。 程巷又缓缓吐出一口烟来,抬手揉揉鼻尖。 以前她不会抽烟。她们读高中那年代,女生们偷偷抽烟还是件有点文艺有点酷的事,她和秦子荞一起偷偷试过两次,没过肺都呛个半死。 最后叹一声气:“我们好土哦。” “装都装不来。” 后来躲在酒吧墙根看那些九头身美女抽烟,又试一次,还是未遂。 此刻程巷指间夹着烟,心想原来抽烟是这样一种感觉。 好似所有情绪在肺里洗过一道。 抽完整支她回到宴会,刚刚陶天然倚墙而立的地方空无一人。 程巷找侍应生打听:“刚刚在这里那位女士呢?” 侍应生眼观六路:“她应该是去洗手间。” 程巷走到洗手间外。 开画廊的人对艺术多少有点追求,洗手间外一面红砖墙刻意做旧,好似被时光磨砺的断壁残垣。 程巷靠在那里发呆。 良久,掏出手机借着昏茫光线,给秦子荞发微信:【我今晚跟陶天然参加宴会。】 秦子荞:【所以?】 【她喝酒了。】 【你准备进攻啦?】 程巷抬手抵一抵额,对着前方舞池放空一阵目光,又垂眸:【她以前有这么喜欢喝酒??】 不自觉打了两个问号,强烈的疑问句。 秦子荞直接甩过来一句:【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程巷舌尖在口腔里画个圈:【陶天然会不会其实,有点难过。】 秦子荞只发来三个字:【想太多。】 手机寂然无声,只剩耳畔乐声喧扰。 大概三四分钟后,手机又响。 程巷凝眸,秦子荞发过来的是:【她都没去小巷的葬礼。她都没跟小巷告别过。】 陶天然从洗手间走出来时,见程巷挽着手袋立在那里。 眼尾微微上吊,但睫毛往下垂,微扬着猫一般尖俏的下巴,眼神显出一丝风情的微醺。 程巷觉得自己是有点醉。她没喝酒,但她晕烟。 陶天然走过她面前,两步以后,回头。 陶天然今夜穿的细高跟鞋有十足高度,程巷软塌塌没骨头似的倚在墙上,她看程巷的眼神便是自上而下睨下来。 眼皮更显得薄,透出酒后的淡绯。 程巷舌尖轻撩一下贝齿:“有事?”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陶天然的清音穿透喧嚣乐声,不脆,只是显得清:“在这干嘛?” 程巷笑,下巴挪往洗手间方向:“等着上厕所啊。” 陶天然阖了阖眼皮,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程巷想:她刚才喝了多少? 再度睁眼的时候,陶天然目光仍是清寒:“在港岛酒店的时候。” “嗯?”程巷调子懒着。 “你那么看着我,为什么?” 啧,这么多年过去,陶天然还是直球选手。 程巷偏一偏头:“你说为什么?” 第21章 “你想追我?”陶天然直接到甚至没加“听公司里那些人说”的前缀,她的直接显得锋利,继而显得性感。 程巷拖慢节奏,才慢慢问:“陶老师这样想吗?” 陶天然看着她眼睛:“你喜欢我?” 程巷笑了。 低头,舌尖抵在齿后。 我喜欢你啊陶天然。 我喜欢你薄薄的眼皮。喜欢你眼尾边像标点的两枚小痣。喜欢你线条明晰的唇因为它们看起来很好吻。我甚至喜欢你礼服肩带上那根线头,高奢礼服怎会出这样的错误,可它让你的美丽看起来更生动。 我不明原因的喜欢你。 我死去活来的喜欢你。 可是。 程巷扬起下巴,笑得天真又魅惑,眼睛在勾人,神情却像只小动物:“这个问题,要靠陶老师自己回答。” 可是,程巷指尖抵着身后粗砺的墙、狠狠刮擦过去。 可是真正会像只小动物一样、对你露出肚皮说“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了。 你没有对她说一声“再见”。 她便被永远困在了那年冬天的一场大雪里。 陶天然阖眸点了点头,呼吸里有明显的酒气。清瘦的腕子看起来想要抬起、摁一摁自己的胃部,却又无声垂落。 洗手间外的走廊窄得一丁点,她避开通过的行人时脚步微一踉跄。程巷下意识想要伸手扶住她,却又无声垂落。 “不过,我倒是好奇,”程巷笑道:“像陶老师这样的人,如果真有人喜欢你的话,你会反感么?” 陶天然抬起眼皮来。 那一刻她茕茕孑立,站在身后宴会厅射过来的灯里。 “不会吧。”陶天然又抬了抬手,却也没再探向自己的胃,无处锚定似的,又落下了:“都那么久了。” 程巷的眼皮一跳。 这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可她没办法作为“余予笙”出于社交礼仪追问。 她的唇轻翕了翕,张开又闭合,再张开,问出的一句话是:“陶老师你看到宴会厅外有一株梨花么?” 梨花纷扬而落的姿态,像一场盛大的雪。 原来,再也走不出那年冬日一场初雪的只有小巷吧。 活着的人,已迈开脚步往前走了。 作者有话说: ---------------------- 手动感谢【神徕一筆】小天使的浅水!大家看文愉快~[狗头] 第17章 嘿! [要练习多久呢? 练习藏住淡淡的语气后面、浓浓的心情。] - 从宴会离开时,陶天然望一眼门前所立的那株梨花。 找代驾回家,穿越小区往自家走时,手袋里手机震荡。 她摸出看一眼,是物业群的消息:【小区物业费高到离谱,路灯却一直坏一直坏一直坏。】 【非要逼我们不交物业费才行吗?@管家】 【@管家】 【@管家】 …… 陶天然抬眸看一眼,她回家的这一小段路上,一盏昏黄圆形的小小路灯倒始终明亮。 像轮从回忆里拽出来的月亮。 刷指纹打开门锁,手袋随意扔在一旁。陶天然洗了澡裹着浴袍,坐在书桌前摊开稿纸,回想今晚所见的宴会女主人形象。 钢笔真的用了太多年,一点点墨渍溢出来,沾染在她手指边。 陶天然看一眼,伸手摩了摩,觉得那也像一轮小小的、蓝色的月亮。 手机再度响起时,陶天然瞥一眼,接起来:“喂。” “天然啊,过年回唔返港岛?” 陶天然将手机打开扬声器扔在一旁,手中钢笔继续在稿纸描绘,用粤语回:“唔返。” “点解?阿爷挂住你啦,兄弟姊妹都要返嚟。” “唔得闲。”陶天然只这样应了句,伸手挂断电话。 ****** 秦子荞一脸头疼的看着蹲在电脑椅上的程巷:“所以我说,豪门千金的生活不是应该很丰富吗?” 程巷咬着薯片咔嚓咔嚓:“嗯嗯。” “那你去蹦迪啊!去喝酒啊!去开香槟塔啊成堆成堆的钞票往下淌!”秦子荞吸住一口气:“老赖在我家干嘛?” “我怕你寂寞。” “我呸!”秦子荞抓起一个沙发靠垫砸她:“我跟你很熟吗?” 程巷顺势将靠垫抱进怀里,胳膊肘撑在靠垫上托腮:“你倒是也出出主意,陶天然这种人到底应该怎么追?” “也许,像这种冰山,你不能按套路出牌。” “怎么说?” “一般追人的时候,得给人买早饭对吧?” 程巷想了想:“陶天然不吃早饭,她只喝咖啡。” “那就咖啡,一个道理。”秦子荞白她一眼:“你不能每天买,也不能一三五、二四六的买。” “那我?” “比如你周一周二买,周三周四不买,周五突然又买。下周再反过来。”秦子荞深沉的说:“她肯定觉得你好清奇好神秘好不可捉摸喔。” “……”程巷:“这么清奇的脑回路,是你看末世小说练就的?” “嗯哼。”秦子荞点头:“打怪就得这样,不能让怪物猜透你的所思所想。” 程巷一脸复杂的看着她。 她又操起个沙发靠垫砸向程巷:“不信你倒是试试啊!我跟你说小巷就是吃了太傻的亏,陶天然一眼就把她给看透了。” 程巷抓过那靠垫塞在胳膊肘下。 “是啊。”x她笑着抬手捏捏鼻梁:“傻子,大傻子。” ****** 程巷倒是没有给陶天然买咖啡。 因为,昆浦有咖啡机哈哈哈哈。 她开始给陶天然做咖啡。一开始以为陶天然会拒绝她,但后来,咦,陶天然早上怎么这么忙啊?甚至连陶天然的助理一大早都忙得飞起。 她泡了咖啡端进陶天然办公室,陶天然头也不抬的道声谢,到底有没有看见这咖啡是她泡的啊?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直到两周后的一天,陶天然捏着沓稿纸从大老板那边回来,看到程巷站在她办公室里,端着杯咖啡,正抬手摸鼻梁。 陶天然淡声问:“给我的?” 她对咖啡是谁泡的这件事是真不在意。 程巷摸着鼻梁,脸上出现小动物一般的怔忪:“我也不知道哇。” 陶天然微蹙眉:“你端咖啡进我办公室,你不知是不是给我的?” 此时程巷心里正掰着手指数:上周一给泡,周二给泡,周三不给泡……那周四呢?!周四泡还是没泡?!关系到这周四是不是要泡啊混蛋! 全给数乱了! 陶天然望着她神情,觉得垂落的掌心忽而发痒,贴着西裤轻蹭了蹭。 “唉你就当我不是给你泡的吧。”程巷烦躁躁端着咖啡往外走去,决心下周从头来过。 在自己工位落座,回眸瞥一眼陶天然办公室,吓得一哆嗦。 陶天然正站在透明的落地玻璃边,看着她。下一秒,陶天然轻按手中摁钮,百叶帘唰一声闭合了。 程巷掌心在鼠标垫上轻蹭一蹭。 想起昨晚秦子荞跟她说:“你为什么喜欢皱鼻子摸鼻子揉鼻子?” “啊?”程巷一怔:“有吗?” “别这样。”秦子荞低头抚弄着沙发上的须须。 “哦。”程巷点头:“显得特傻是吧?毕竟我现在这张脸长的,还可以。” “不。”秦子荞抬起头来:“是因为你这样的表情,很容易让人想起小巷。” 程巷打开电脑,开始工作以前,在钉钉翻出与陶天然的私聊框。 敲击字符:【陶老师,周末有空的话要一起去动物园吗?寻找灵感。】 自己默读一遍,又把【寻找灵感】几个字删掉了。 点击,发送。 在显示对方已读后,又将信息撤回。 出息了啊程巷!都会用办公软件撩自己的资深同事了!别说,办公室暧昧真的有点刺激,尤其你知道对方正坐在你身后的私人办公室里,挺阔白衬衫纽扣系到最上一颗。 那样专业、严肃而禁欲。 甚至助理还捧着平板勾腰候在她身边,等着她对日程的回应,并不敢抬眸瞥一瞥她的电脑。 程巷觉得自己掌心都出汗了,直到电脑传来“叮”的一声。 陶天然:【可以。】 旋即,撤回。 程巷坐在电脑前。 良久,唇角缓缓往上勾。 她到底希望陶天然拒绝还是答应?这样的心情,真的很难定义。 ****** 程巷开车候在陶天然楼下时,仍有陶天然会临时爽约她的觉悟。 作为余予笙来约陶天然的话,是该更云淡风轻一点的。 可不知为什么程巷心跳得有点快。 拨过后视镜,妈诶,这一头长卷发平时不是妩媚得挺争气吗?这时怎么翘起了呆毛来? 程巷在余大小姐的玛莎拉蒂里翻了翻,并没找到发泥一类。 第22章 遂对掌心淬了点口水,掌心搓热,拼命想摁下那呆毛的时候,车窗外映出陶天然的一张脸。 程巷吓得往后一弹:“陶、陶老师。” 陶天然拉开后座车门上车。 程巷回头:“你提早到了啊。” “嗯,习惯。” 程巷在她周身来回扫了眼。 与平素无异的白衬衫、黑西裤,一件搭在臂弯的羊绒大衣,此时搁在座椅一边。 她没有刻意打扮。 程巷也不知这是让自己好过了一点、还是难过了一点。 发动车子时撩一下头发,怕呆毛再度飞起又收了动作,对陶天然笑道:“陶老师,其实吧我车技没有那么好,请见谅。” 陶天然望着窗外:“没事。” 车子猛一下蹿出去时,陶天然还是下意识扶了下椅背。 直至开上马路,陶天然的眉越蹙越深,终是用冷白指尖敲一下驾驶座:“你驾照呢?” 程巷开车的姿态跟乘飞机类似,也像一只即将发射的鹌鹑。 她紧盯前方的来车:“啊?” “你的驾照。” “哦。”前方红灯时,程巷终于腾出手将驾照递她。 陶天然低头看了眼: 八年驾龄。 八年驾龄开成这样? 陶天然合上驾照递还给她。 程巷:“陶老师别见怪啊。” “没事。”陶天然再度扭头望向窗外:“可能你手上功夫不太好。” 嘿!程巷一脚油门猛踩下去。 什么叫她手上功夫不太好?她手上功夫好不好陶天然不知道么? 哦陶天然还真不知道,从前她对陶天然多敬重啊,手在陶天然胸前多停一下都觉得僭越。 呵呵,想想都觉得心酸。 停好车,程巷一同跟陶天然往检票口走。 语气不经意的问:“陶老师以前来过邶城动物园么?” 陶天然:“没有。” “以前从没机会来?” 陶天然顿了顿:“也不是。” 过了检票口,程巷领着陶天然驾轻就熟往里走。 陶天然偏头:“喜欢动物?” “嗯?”程巷不知她为何这样问:“还可以。” “看你对这里很熟的样子。” 程巷一怔:“哦……”手指在大衣上擦了擦,想皱鼻,又忍住:“我方向感好啊,哈哈哈你看那只鸵鸟。” 她笑起来时总显轻曼,三分懒散,三分撩拨。 此时的秦子荞,正在监控室里望着程巷。 同事问:“怎么?认识?” “嗯,算认识。” “嗬。”又有其他同事挤过来看监控:“两个大美女啊,嘶哈嘶哈,好配好配。” “配什么?” 同事被她吼得一怔:“就是现在不都乱嗑cp吗……突然发什么火啊。” 秦子荞在监控室的登记表签了名,扔下笔:“走了,回去喂卡皮巴拉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想起一件往事。 当程巷把那两张染了手汗的动物园门票、推到陶天然面前,陶天然拒绝了她。 程巷与秦子荞嘻嘻哈哈了一阵,说“我就知道啦没什么大不了”。 直到周末饭桌,秦子荞妈妈提起:“你那个同学哦,巷子。” “嗯,小巷。”秦子荞拈一块排骨:“怎么?” “她很喜欢动物?” “是还可以……怎么?” “她十一期间每天都来动物园诶,我每天都在监控里看到她,那么大热的天。” 秦子荞一愣。 秦妈继续絮絮说着:“还在背每一块介绍立牌上的字,那么老长一段,每天学习不费脑子啊?还背,到底是有多喜欢动物?” 秦子荞嘴唇轻蠕了蠕。 也不是说多么多么喜欢动物。 只是忽然之间,有了一个那么那么喜欢的人。 作者有话说: ---------------------- 抱歉,设置错了发表时间……(尴尬……咱明天还是老时间哈! 同学们咱们这周日入v怎么样?v后就不用随榜单控字数可以随意放飞了~[吃瓜] 手动感谢【戒一】小天使的浅水!预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18章 “啪”。 [想给你吃很辣很辣的面, 想带你坐云霄飞车, 想在你清瘦的肩胛骨上狠狠咬一口。 想让你至少为我掉过一次泪,也好啊。] - 陶天然回眸:“你走我后面干嘛?” “嗯?”程巷抬头。 “平时不都跟我并排?”踩着高跟鞋,走得耀武扬威。 “哦……”程巷睫毛垂着:“周日嘛,放松点。” 陶天然没再说什么,转回身继续往前。 程巷这时才一点点掀起眼皮来,先是陶天然细细的高跟鞋、修长的腿,细瘦的腰肢,接着是垂在肩后的黑长直发,一点点的纳入眼眶。 十年过去我终于还是跟你一起走到这里。 脑子里抑制不住的念头是:如果那时你答允跟我同游。 我会舍不得走在你身边,而是会跟在你身后,像吮化一颗糖般、舍不得一口气吃完的去看你背影。 只是十年的时间能发生多少事呢。 能让少女身上白底黑边的校服,变成飒爽的职场套装。 能让那么多来不及言传的心情,掩埋在一场冬日的大雪里。 能让我现下站在你身后,已完全变成陌生人模样。 程巷吸吸鼻子走上前去,变作与陶天然并肩。瞥一眼陶天然,见她视线落在一只长相奇怪的硕大灰鸟。 “哦,那是鲸头鹳。”程巷敛神:“你看它的头很像鲸鱼的头对吧?它原本生活在非洲东部的沼泽地,捕食那叫一个快,会把自个儿藏在水草丛中……” 真奇怪,就这样流畅的说出来了。 程巷的舌顶一顶上颚,在脑中回忆高中时背的要死要活的《师说》还记得吗? ……记不得一句。 为什么当年背的那些动物介绍,还像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楔形文字一样记在脑子里。x 陶天然朝她瞥过来。 “怎么?”程巷拨松鬈曲浓密的发,挑唇笑出些妩色:“觉得我特有文化?” 陶天然抽回眼神:“觉得你话很多。” 语速快,而密。陶天然过往的人生记忆里只有一个人这么说话。 “喂陶天然,你看电影喜欢看字幕还是听翻译腔你觉不觉得翻译腔好好笑哈哈哈哈……” “喂陶天然,你喜欢吃粗的胡萝卜丝还是细的胡萝卜丝?这么粗的?再细一点?还是再再细一点?” “喂陶天然……” 陶天然些微出神的时候,程巷正悄悄给秦子荞发微信:【你们动物园怎么回事啊?】 秦子荞没好气的回:【怎么?】 【除了几只鸟,大多数动物怎么都不出来?】 秦子荞直接给她甩了条天气预报过来: 大雪预警,狂风,夜间最低气温将降至-8摄氏度。 程巷咂嘴:【那至少,让你养的卡皮巴拉出来遛一遛啊。】 【你这么能耐你去跟它聊聊。】 【……】 程巷收起手机,见陶天然的视线落在一株植物上。 哦对,这里虽然名为动物园,准确来说却是动植物园。许多珍稀植物罕见品种林立,看看植物也蛮好,对吧? 程巷忽地反应过来:诶她干嘛还在意陶天然的游览体验啊?真是以前被陶天然pua狠了,往她旁边一站,自动把她当太后似的。 程巷撇撇嘴,待陶天然走开后,踱上前去瞥了眼。 她以前光顾着背厉害的动物简介了,所以植物这一块被她忽视,眼前随岁月斑驳的立牌上,不知被哪位养护员文艺的写着: 【灰干苏铁,我国特有植物品种,分布于个旧南部红河流域,濒临灭绝,2015年移植于我园。 如果你在2015年来过这里的话,你会记得那时的它像一只毛茸茸的触手,对世界颤巍巍的张开手臂,胆怯的、好奇的、不怕受伤的。 如果你错失了2015年来这里的机会,那么很遗憾,你现在看到的它已无坚不摧。】 程巷揉揉眼。 搞什么啊?谁允许植物简介写什么这么文艺的啊?她要投诉! 扭头望一眼陶天然先行离开的背影。 素黑羊绒大衣裹着,瘦得很清矍。 ****** 陶天然没意识到身边聒噪的人,是何时消沉下来的。 只是当两人坐进园内面馆,才发现耳根好像清静了许久。 程巷低头拨弄了一下筷子,才仰起面孔说:“你知道这种园区内,没什么可吃的,这家面馆还算可以。” 无论心情如何,仍是很有主人公意识。不知是否她妈当居委会主任的血脉传承。 “嗯。”陶天然说:“面馆可以。” 今日着实太冷,陶天然穿得比她轻薄,还比她瘦,平素冷白的鼻尖冻出一点红。 第23章 程巷不看她的眼,就盯着她的鼻尖。 眼底被刺了下似的,无端酸涩起来—— 搞什么啊陶天然? 为什么十年之前,没让我对你说出那句“这家面馆还算可以”呢。 为什么十年之内,明明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机会,没让我对你说出那些“这部电影值得一看”、“这家冰淇淋可以吃吃”、“这里爆米花糖浆很多”呢。 那么多寻常的话语,当时不说,就灰尘一样散落在日常生活的缝隙里。 错过了没有再捡拾的必要。 再抬头发现已蒙一层擦不净的灰。 也许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是这样一点点腐朽的。 程巷又想揉揉鼻子,忍住,扫码下单两碗清汤面,又追过去跟服务员说:“不放辣哦,记得记得。” 走回桌边的时候,发现陶天然正看她。 她将手机拈在食指与拇指之间,拨弄着轻转,一下下磕在桌面上。 两碗清汤面呈上来时,程巷将手机往桌面一扔,一气呵成揭开辣酱盖子,舀了满勺递到陶天然碗边。 将要倾倒下去时才堪堪停住,想起来一般问:“陶老师吃辣么?” 陶天然垂着纤长的睫,没看她,盯着勺间的辣酱:“可以。” 程巷浅浅吸住一口气。 搞什么啊?陶天然明明不吃辣啊,她才巴巴的跑过去跟服务员交代,惯性到连她自己都烦的地步。 哗,程巷将整勺辣酱全倾倒在陶天然面碗里。 陶天然筷尖轻拨了拨,浮动一片刺目的红。 她挑起一块面,低头,另手把垂落的黑发挽回耳后。 程巷坐在她对面,冷眼看着她动作。 直至那筷红得刺目的面、几近贴于陶天然的薄唇边。 “啪”。 程巷忽然伸手打开了陶天然手里的筷子。 她动作有些大,喘着气,看着红油溅在陶天然矜贵的大衣上,筷子接连掉落在地,砰、砰的两声闷响,让人联想到陶天然曾经关门离开的声音,像开在心上的一把枪。 程巷努力平复着胸腔,反倒是陶天然静静看着她。 直到她说:“陶老师看起来不像能吃辣的样子,还是不要吃了。” “是吗。”陶天然压压下巴:“我长这样吗。” 程巷将两人的面碗交换,陶天然重新抽了双筷子。两人谁都没提方才的事,默默吃完了面。 走出面馆,陶天然双手插进大衣口袋,胸前还沾染着红油。 抬眸,望着天气预报说夜间将落的雪,此时簌簌落了下来。 寒气一染,陶天然皮肤太薄,冷白的鼻头又泛出一点微红。 陶天然仰头望着鸽羽般灰沉的天,心想:她的人生到底有没有称得上“遗憾”的事呢。 没有的吧。 她从没去过程巷的葬礼。 她也从未为程巷掉过一滴泪。 回头,跟在她身后边穿大衣边往外走的程巷,冷空气一熏,鼻尖又本能的皱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想不到 [对不起啊, 我还是没有长成一个自己期盼的大人。] - 程巷这天清晨勾着小手袋去上班时,见公司排排站一列黑衣人。 个个背着手,表情严肃得像ai。 程巷将手袋往办公桌一扔, 从那要价六位数的包里掏出只煎饼果子来,揭开塑料袋咬一大口:“咋了, 咱公司网络诈骗被端了?” 同事的心都抖两抖:大小姐口味是从什么时候,由牛油果吐司变成煎饼果子了? 拿这么贵的手袋装, 是真不怕榨菜洒在里面啊! 回答程巷道:“不是,是陶老师的设计稿通过, 林总命人将那颗海蓝宝送到公司来了。” 恰好这时大老板助理小跑进来, 一边去陶天然办公室,一边远远冲程巷努下巴:“shianne你也赶紧去大老板那边。” “得嘞。”程巷赶紧擦净了手站起来。 往大老板办公室走时, 恰好陶天然也从自己办公室出来, 笃笃高跟鞋声响在程巷身后。 程巷回眸。 陶天然掀起薄薄眼皮来:“?” 今日陶天然穿一身白,落在其他人身上是寡淡,落到她身上是皑皑一身霜雪。手中拿着稿纸, 黑长直发勾在耳后, 清秀的耳廓太适合点缀一排钻石耳钉,但她没有, 只有右手尾指戴一枚银素圈。 偏巧程巷今日穿黑,料子永远薄软的贴住曲线, 卷发红唇细高跟,胸口却悬下一根细长的素黑领带,带些英气, 中和掉一身的媚意,成为过分甜腻间舌尖的一抹盐。 便是这样大御姐妆扮的程巷,壁虎一样贴住玻璃墙, 对陶天然做了个“请”的手势。 陶天然眼尾一瞥,一个字没说,脚底生风的打她跟前走过。 程巷灰溜溜跟在她身后,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啊程巷! 都穿越的跟人势均力敌了,怎么还总觉得人家是太后自己是小宫女儿似的? 这被pua太狠的毛病,得改。 走进大老板办公室。大老板名叫易渝,年方三十出头,这是程巷猜的,因为她一张约莫三十的面孔看不出年纪,长发一路垂到腰际,看起来很像个出世的舞蹈家。 此时她背对着办公室门口,戴双丝白手套,正严肃认真盯着保险箱里一块蓝色的石头。 陶天然在程巷身边低道一声:“去?” 程巷点点自己鼻尖:“我啊?” 她走上前,大老板抱起双臂,问她:“你瞧着,有什么感觉?” 职场迂回这套她会啊! 于是接话:“您瞧着,又有什么感觉?” 易渝又偏头仔细端详一阵,用一种诗仙将吟绝句的语调:“大,真大。” 程巷心里噗的一声:“我也觉得真够大的嘿。” 说着回眸瞥陶天然一眼。 这人顶着一张清寒的脸,还挺鸡贼。自己懒得应付,推她当炮灰来了。 易渝上手将那块海蓝宝掂了掂:“不仅大,还沉。”说着往程巷那边抛了抛:“你掂掂。” 程巷和陶天然进办公室时,已由助理分发了白手套。 程巷手忙脚乱将海蓝宝接过:“沉,真沉,像我奶x用来压葱油饼的秤砣。” “你奶奶?”易渝狐疑瞧她一眼:“以前从没听你提过。” 程巷心里咯噔一下。 嘴快了。余大小姐的奶奶还健不健在啊?也没在家里看到过。 她干笑两声:“干的,不是亲的,我太爱吃葱油饼在胡同里认的。” 陶天然在身后瞧着她。 程巷将海蓝宝又掂两掂,问易渝:“这能值多少钱啊?” 易渝:“也就九千来万吧。” 程巷腿一软:“您、您先拿会儿,我觉得有点沉……” 易渝玩儿似的将钻石放回保险箱,回眸唤陶天然:“你这次的方案林总很满意,跟我夸你来着,你跟我简单讲讲。” 陶天然上前,将稿纸铺开在办公桌上。 程巷退到一边。 纸面上是蓝色墨水的手稿,海蓝宝的熠熠光线映在陶天然面孔上。她一张脸长得婉约,却因瘦极,线条流畅锋锐。尤其她那双细长的眼,透古缊,似一方深不见底的墨潭,价值八位数的光线透进去,只像一块分量太轻的碎石,激不起任何波澜。 易渝忽然搡搡程巷,压低声:“美吧?” “当、当然。”价值近亿了能不美吗。 “我是说陶老师。”易渝眯眯眼:“美吧?真是顶级美人儿。” 程巷立刻瞥易渝一眼。 易渝回她一个眼神:“我喜欢收集美怎么了?宝石,美人儿~”句末还抖出个小波浪,搭上程巷的肩:“你也是大美人儿~” 程巷将易渝爪子从自己肩膀挪开:“您过誉。” 话说的客气,动作却没客气。爽啊!银行卡后若干个零就是她整顿职场的底气。 易渝勾唇:“你那什么眼神?别把我想得那么肤浅好嘛?你觉得陶老师为什么是我这里最出众的设计师?” 程巷不语。 易渝:“因为她本身就是宝石。” “宝石最大的特性是什么?” 程巷:“贵。” 易渝瞥她一眼:“是硬!” “始于地球深处约200公里的地幔中,温度高达1300摄氏度,压力达到60千兆帕,她以特定方式开始结合。这一过程太玄奇而微妙,平凡的人类不得窥见。” “你看见她时,她已形成这样的晶体结构。无论地壳变化、火山喷发或冰河世纪,她冷眼旁观一切沧海桑。你是刮过她表面的一阵风,她那样剔透,反射着冰原皑皑的蓝光,你一度以为她是天、是海,最后才发现那是光影的魔术。” “你能做什么呢?”易渝拍拍程巷的肩:“你是须臾间的一阵风啊,刮过就过了。” 见程巷愣愣站在原地,易渝唇角邪魅的一勾:“怎么,被我的文化素养震惊到了?” 第24章 “以为我只会说大、真大啊?” “哈哈。”程巷说:“哈哈哈。” 陶天然介绍完收起稿纸,瞥易渝:“您到底有没有在听?” “有哇当然有哇。”易渝将程巷往前推一把:“不仅有,我还趁机教育刚刚学成归国的年轻设计师。诶等等……” “你多大来着?”她问程巷:“你俩是不是一边儿大?” “是。”程巷妍妩笑道:“只不过陶老师少年天才,成名太早。” 陶天然低头收拾稿纸,问易渝:“我刚才说那一排碎钻如何排布?” “……”易渝叫程巷:“你说。” 程巷答了。陶天然并不看她一眼,捏了稿纸,径直往外走去。 “瞧她这臭脾气。”易渝双手将自己合抱:“我怎么这么受用呢?” 程巷:…… 退出大老板办公室,她回到自己工位,捧起早已凉透的煎饼果子。 唉浪费了。像这种邶城cbd高端写字楼边,找个煎饼果子摊儿还挺不容易的呢。 牛油果吐司这种东西和一切漂亮饭一样,不能多吃,吃多了寡淡。 以前她身为程巷时哪儿买得起牛油果啊。和秦子荞一起,发工资那天咬咬牙买两颗,其中半颗还是烂的。 程巷放下煎饼果子,拿起手机戳两下。 然后给秦子荞发微信:【我刚给你下单了一箱牛油果,记得查收。】 秦子荞:【???】 程巷瞥一眼陶天然办公室,忽想起今早一通忙乱,陶天然应该还没来得及喝咖啡。 便也没管今日周几、是不是秦子荞掐指一算该给陶天然泡咖啡的日子,走进茶水间做了杯,端进陶天然办公室。 陶天然助理正与她对工作,见程巷进来笑道:“刚刚大老板还开玩笑,说你俩今天穿的好像情侣装。” 程巷笑笑。 哎,也不知每每听到这种话心里是什么滋味。 世界真荒唐。怎么会有一种目标接近于自弃,怎么会有一种成功接近于败北。 陶天然没看程巷,抬眸看向助理:“这是不是你的工作?” 助理愣了:“啊?” 陶天然蜷起指节,在接近马克杯的地方轻叩桌面。 “哦哦。”助理抬头看程巷:“谢谢啊shianne,以后陶老师的咖啡还是我来就好。” 程巷也跟着微一怔。 笑笑,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回到自己工位发两秒呆:这段时间她时不时去给陶天然送咖啡,因她跟着陶天然做港岛林总的项目,也没人说过什么,包括陶天然自己。 现在这是做什么? 避嫌? 程巷纤指在桌沿无意识轻敲,想起去动物园的那一天,陶天然微微冻红的鼻尖。 灰如鸽羽的天空中,大雪簌簌而落。 打开自己的手绘板,程巷这段时间跟着陶天然做项目,怎么说呢,她倒没和其他同事一样觉得是浪费时间,即便这个项目从头到尾都是陶天然主导。 但,工作中的陶天然很有魅力。 她有一种沉溺,握着万宝龙钢笔压低清婉下颌,世界如幻灯片一样自她身后流淌。 人人都在随世界改变。 我们说成长、说蜕化、说一切可有可无的理由,但我们心里很清楚,我们是在被世界打磨,将自己变作更契合世界缝隙的存在。 我们蜷缩在里面,假装忘记了自己曾经的形状。 真正像陶天然一样的又有几人。 程巷执着手绘笔,打开之前关于“遗憾”主题的设计手稿。 想被陶天然欣赏。 拼了命的想被陶天然这样的人欣赏,这种念头根本从十年前就已开始了。 ****** 附七中校运会。 那时程巷追陶天然的大业已进行得如火如荼,年级里人人都知道,那个被陶天然美晕了的女生在追陶天然。 报项目之前,秦子荞去找体委旁敲侧击,体委斜着眼:“是巷子想打听陶天然报什么项目吧?” “嗯嗯。”秦子荞臭着张脸,将一盒pocky以塞烟的手势塞过去。 体委瞥一眼报名表:“跳高啦,陶天然报跳高。” 秦子荞给程巷出主意:“要不,你也报跳高。” “如果她能战胜其他班呢,你就假装输给她。如果她不能呢,你就替她报仇雪恨。” “嗯嗯。”程巷深以为然。 到了校运会的那一天。 程巷手脚细细,穿上跳高的紧身背心和短裤,像一根迎风招展的豆芽。 陶天然走过来时,见她站在热身处,正撅嘴吹自己没被小夹子夹上去的细碎刘海。 一个那么瘦的女孩儿,眼却圆得惊人,琥珀色,睫毛浓而密,毛茸茸的滤着带青草味道的秋日阳光。 程巷看着陶天然震了震。 陶天然一米七二的个子,平日看着是削薄的模特身材。 但程巷想不到她会那么……饱满。 她的大腿充满少女的圆润饱满。她的小腿修长却不清寡,裹在及膝的白色运动袜里。胸脯鼓鼓隆起来,挡在别住的号码牌后。 平时披肩的黑长直发,在脑后扎一束高马尾,耳朵里塞半边耳机。不知为何她用有线耳机,垂下一边来,白色的线晃荡在饱满的胸脯前,蜻蜓自她身旁飞过。 程巷咽了咽口水。 陶天然到检录处签下自己名字,走到热身处,躬身拍着自己大腿。 秦子荞溜到田径场来给程巷送水,提点程巷:“你好好热身啊。看二班那一米八的女生没,陶天然能赢她?我看悬。” 程巷和秦子荞爬高上低的本事,是从小当胡同串子练出来的。 “嗯嗯。”程巷满口答应。 秦子荞为了近距离给程巷加油,甚至不惜ooc加入了校广播站。当她在田径场边冷声念着“红色跑道上你像一簇火焰”时,女子跳高比赛开始了。 “哇塞……”秦子荞差点没对着话筒打个磕巴。 陶天然的抽签序号是1。 下午三点,她凌空跃起的姿态x,利落的似一只鹤,微抿着唇,脸上的表情仍是冷冽。 程巷本来站在一旁跟前来加油的同学嘻嘻哈哈,这时猛然止住话头。 带青草味道的阳光,经由跑道白漆反射,映在程巷眼底。程巷抬手揉揉鼻尖。 同学:“你干嘛?” “哦。”程巷道:“这吹过来的风里是不是有草籽啊?鼻子痒。” 要如何说呢。在这一刻莫名想哭的心情。 她已与马主任重归于好。秦子荞问她“不参加艺考不画漫画啦”?她笑笑说“马主任说得有道理我家祖上也没艺术细胞”。 那些瞻前顾后的心情。 那些患得患失的犹豫。 都经由眼前这一刻跃起的少女变得渺小不堪。 陶天然落向软垫,籍由惯性顺势一滚,一头黑发蹭散,她索性摘下皮筋来箍在细瘦腕子,她下软垫时有男生来送水,她淡着张脸摆手,顺便将一边耳机塞入耳朵。 那一刻陶天然不含任何杂念的跃起,震撼了程巷很多很多年。 青春期的喜欢或许就是这样吧。带着某种随机和偶然,像一块形状恰好的拼图嵌入你来不及长到完整的心。 如果以前的喜欢和追求带着某种冲动意味。 那么从这一刻起,陶天然。 我如此纯粹的,喜欢上纯粹的你。 ****** 秦子荞念完广播稿溜到程巷身边来:“你收着点啊,收着点。我看陶天然的第一是没跑儿了,你要不就早早结束比赛,去给她递毛巾递水,你看刚才有男生给她递水她不是没接么?” 说完又溜回广播站。 等到程巷凌空跃起的时候,秦子荞正念“只要努力过人人都是英雄”,惊讶张嘴差点没把话筒吞了。 她和程巷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 见过被马主任打时假装大哭的程巷。见过蹲在胡同口看蚂蚁能看大半天的程巷。见过靠着屋内梧桐翻漫画的程巷。见过笑一笑说“不画漫画就不画跟我妈叫什么劲”的程巷。 那一刻少女站在胡同口,望着屋顶的荒芜茅草连了天。 秦子荞知道她那一刻说的其实是——“跟世界较什么劲呢?” 只是现在,程巷凌空跃起的姿态像是在说:跟世界较一较劲吧。 等到一轮三轮五轮过去,身高一米八的女生淘汰,赛场上只剩陶天然和程巷。 秦子荞顾不上念稿、也顾不上程巷是不是在追陶天然了,奔到赛场边声嘶力竭的喊:“小巷,加油!” 程巷扭头对她比一个大拇指,笑得露出两排细细白白的牙。 可下一刻,少女转身,手臂如拉弓般带着身体往后,轻快的跃动助跑,高高的凌空跃起—— 程巷在半空中阖上眼。 拜托,拜托就这一次就好。在我竭尽全力的时候,让我赢。 她重重的跌落在软垫上,身后横杆位置静悄悄的。细软的头发早已散作一团,和汗水也许还有眼泪黏作一团。 第25章 程巷重重的呼吸:成了。 可此时身后,横杆轻轻的一晃、两晃,好似被风轻轻吹着一滚,掉了下来。 程巷揉揉眼,将汗水和眼泪一并擦去,站起来笑着向软垫外跨去。 秦子荞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 程巷扬唇刚想说“哭什么啊你不是很酷的吗”,腿一软整个人瘫在了软垫边。 完了,人设塌了。 秦子荞刚要朝程巷跑来,程巷面前出现一道逆光剪影。 秋日暖洋洋的季候风吹着草木葳蕤,程巷是凭借那双白色筒袜,认出眼前站着的人是陶天然。 一只冷白的手臂伸出,递她一瓶尚挂冰珠的水。 程巷一愣:“我不要别的男生给你买的水。” “我自己买的。” “哦。”程巷皱皱鼻头,接过。 陶天然再度对她伸出手来。 程巷又是一愣,抿唇,伸手,握住陶天然的手。 她握得很小心,只捏住陶天然三分之二的指节。陶天然的手那样凉,凉得人心头为之一震。 陶天然将程巷拉起,等程巷堪堪站定,抽回手去,转身走了。 很可惜啊,程巷站在原地。 当天的阳光太刺眼,以至于她从没有机会看清,陶天然对拼尽全力的她,是否投来过欣赏的一眼。 ****** 人生被一次觉醒改写,那是电影里才会发生的事。 事实上我们都顶着“与世界和解”的名号,长成了平平无奇的大人。 程巷最终没有参加艺考,考了个离陶天然学校五百米远的综合类二本。 大三时开始自己学cg,学手绘,学建模。那段时间生活费都省下来买软件,全靠秦子荞接济。 临毕业时陷入找不到工作的恐慌,被马主任诱导着考公务员。 临门一脚时还是做不到将自己的人生这样度过,经过无数次失败的面试后,进入一家游戏公司成为了原画师。 她的人生好像就是这样,犹犹豫豫,瞻前顾后。 直到她此刻坐在电脑前,握着手绘笔。 心想:决定人一生命运的是天赋么? 或许也不是。 真的很想啊,很想赢陶天然这种人一次也好。程巷握着手绘笔埋下头去。 - 陶天然下班时,公区的灯已尽数熄了。 有易渝这么个老板,昆浦的公司文化并不提倡加班。 唯独程巷的工位上亮一盏灯。 陶天然发现这人工作时花活儿很多。 不似陶天然仅需一只墨蓝的钢笔。 她头上罩着隔音耳机,桌上放一只香氛机,嚼着口香糖,归国回公司没多久,办公桌面已摆满一排盲盒玩偶。 陶天然上次见一个人学习或工作时需要这么多花活儿,还是程巷。 当这个名字在脑海中跃出来时,陶天然垂下眼睫。 她拎着bolide往外走,程巷全神贯注盯着电脑屏。 直至陶天然走到门口。 “陶老师。”她懒洋洋的娇妩声线自身后响起。 陶天然回眸。 她摘下半边耳机挂在猫颜浓妩的脸侧,嚼两下口香糖,睫浓得软塌塌的,掀起眼皮看人时有种自下而上的慵懒感。 声线也暗,在空荡荡的办公室似有回音,飘至耳畔,搔着人耳膜:“躲我啊?” 陶天然看着她:“我为什么躲你?” 程巷晃一下手绘笔,笑笑埋下头去:“那就好。” 陶天然下到地库时,客户来电,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挂上蓝牙耳机,一边通话一边记下自己的理解。 挂断时手机微微发烫,显示通话长达一小时。 开车驶出地库,夜色浓酽,城市陷入沉睡。陶天然瞥见路边公交车站旁,站着一个人。 是程巷,她终于舍得下班。 陶天然记得她开一辆芥黄的玛莎拉蒂,亮的刺人眼睛。不知为何上下班却不开,站在这里等公交。 联想到她那车技……不开也正常。 陶天然多看她一眼。 公司里因着易渝的个人癖好,美人众多。但人人都说,余予笙是顶出挑的那一个。 她有一头过分浓密的长卷发,一张脸的骨相却很东方,巴掌大的小巧猫颜,一双瞳仁如浅琥珀的猫眼石潋滟流光。 她入职后,陶天然一度出国进修。 及至陶天然回国,又轮到她出了国。 两人其实没什么真正共事的机会,提起余予笙其人,陶天然也只记得她初入公司提方案的惊鸿一瞥。至于余予笙的长相,她并没多少印象。 陶天然有双典型艺术家的眼,她看人不看整体,只看寻常人注意不到的纤毫。 譬如说起程巷,陶天然永远想起她小动物一般的眼神,和毛茸茸过浓的睫。 而提及余予笙,她脑中的印象是模糊的。 直至今夜,余予笙站在公交站边。 她身上的羊绒大衣、高跟鞋、奢牌手袋,和过分华丽的城市布景融为一体、变得模糊,反使得她一双眼凸显出来。 她从前有这样的一双眼吗? 她虚虚望着远方的时候,让人觉得她望着经年的胡同里,屋顶长满的荒草、头顶落下的鸽羽。 怎么会这样? 程巷看到陶天然了。 她抿一抿唇,隔着挡风玻璃与陶天然对视。 见陶天然掌着方向盘,驾车加速的径直从她面前开过去了。 开过去了…… ----------------------- 第20章 全力 [谁不知道用尽全力的样子很狼狈呢?] - 程巷又一次蹲在秦子荞家的电脑椅上:“我觉得陶天然在回避我。” “不可能。”秦子荞斩钉截铁:“话说, 你这次为什么没吃薯片在吃锅巴?” 程巷垂眸看一眼包装袋:“我用航空里程积分换的。” 秦子荞惊了:“什么?” “这不是重点。”程巷舔舔手指上的调味粉:“重点是,我真觉得陶天然在回避我。” “在意才会回避。”秦子荞:“你觉得她已经开始在意你了?” 程巷耸耸肩。 “她为什么在意你?”秦子荞托腮:“因为你这张脸?虽然是还凑合,但那是陶天然, 看到宝石都面不改色的人。” “我知道啊。”程巷又摸出一块锅巴,没吃, 捏在手里。 “那她为什么会在意你?” 程巷缄默。 如果此时说或许她有那么一点点会令陶天然想起小巷,是否有自恋嫌疑? 况且, 过往的陶天然也未真正被小巷打动过吧。 她把电脑椅转半圈:“再观察看看。” “嘿!”秦子荞不乐意了:“你把锅巴屑屑掉一椅子就算了,你还来个天女散花。” “我问你哦。”程巷终于将那块锅巴塞进嘴, 嚼两嚼。 “什么。” “我跟程巷有什么相像的地方么?”点点自己鼻尖。 “爱吃零食、喜欢皱鼻子、废话多……”秦子荞不说了, 靠住沙发背同她拉开距离:“你干嘛总提小巷?” “哦,我欠她钱。” 秦子荞站起来, 转了一圈没找着事做, 低头理着桌上的餐布。 程巷舔舔唇,低下头。 其实她看出来了。 秦子荞没那么愿意提起程巷。 就像马主任和程副主任,根本不愿意想起程巷一样。 程巷从电脑椅上站起来:“那我先走啦。” 秦子荞反倒意外了下:“今天这么早?” “嗯。”程巷笑笑:“趁着公交没收班。”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坐公交啊?”秦子荞转过身来腿抵桌沿:“体验生活啊?” “就那么回事吧。”程巷从手袋里摸出车钥匙, 向秦子荞一抛:“你开么?给你开。” 秦子荞吓死:“别别, 你那车那么老贵的。” “怕什么,有保险。哪天想开上我家开去。”程巷一挥手:“走了。” 坐上公交车, 城市如走马灯在眼前掠过。 她手肘撑在车窗,手背软软曲着, 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两个下晚自习的女高中生下车,望一眼后排的她,目露惊艳。 在前排坐下后一阵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扭回头来悄悄打量。 程巷挑唇妩然一笑。 女高中生的耳朵就红了,抬手捏了捏,装作若无其事转回头去。 程巷再度扭头望向窗外。半掩的车窗上映出余予笙的一张脸, 鬈发浓密,鼻尖翘挺,一对猫瞳却有种散漫的大气。 风自车窗拂进来,有种独属于夜的味道。 不是植物的味道。不是霓虹的味道。不是炒河粉炒面烤鸡腿的路边摊的味道。 从前程巷从逼仄的写字楼里下班,总会这样坐公交回家,鼻尖皱皱的去嗅窗外。夜晚的城市比白日要纯粹一些,剥脱了纸醉金迷的伪装,有一种颓败的、无精打采的、但更显真实的味道,从马路的纹理间透出来。 第26章 程巷就这样坐在公交上、抱住自己的双肩包,总是觉得很快乐。 从前的程巷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自己。 现在的程巷什么都有,唯独丢了她自己。 ****** 翌日公司开会,讨论季度主题的设计稿。 这是昆浦创建以来的传统,每一季度拟定一个主题,由在职设计师比稿,不论资历,谁行谁上。易渝会将自己珍藏的宝石拿出来,制成主打产品,公司全力推广。 但凡陶天然在职时期,这一殊荣从未旁落。 并且,人人没怨言。 程巷从前也跟秦子荞探讨过:“你说陶天然这样的人,没被排挤是不是挺稀奇的?” 秦子荞跟她分析:“冷傲的人,讨人厌的是那个‘傲’。冷酷的人,讨人厌的是那个‘酷’。你看‘傲’和‘酷’,是不是都有种主观的臭显摆在里面?” 一番话说得程巷茅塞顿开。 陶天然没有主观,她是绝对意义上的客观。 有时你觉得她是一只冰雕的容器,世界倾倒什么,她就流淌什么。有时你甚至觉得她就是一片冰原,阳光雨露,她只反射出皑皑淡蓝的光。 陶天然永远是设计师里最忙的那一个,她快步走进来时其他人都已坐定。 她道一声“开始吧”同时落座,易渝正品鉴一盒天珠,此时顺手抓起一颗丢她:“你是老板我是老板?” 陶天然抬手在半空一抓,替她放回锦缎匣子里:“别乱丢,几百万呢。” 易渝鼻腔里哼一声。 陶天然丝毫不为所动的坐着,细瘦的手搭在桌面,手背能看出淡淡青色的筋脉。她不似瓷,似钻石,更隽永、深刻、而无悲无喜。 “你们谁先啊?”易渝问。 “还是我先吧。”程巷站起来。 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只要她真正付诸努力的事,就容易紧张。越紧张越想拉肚子。 还是早死早超生的好。 她站到演示电脑边,轻挪鼠标,小小的吐出一口气。 她的设计稿画得很漂亮,有种电脑修饰过的精细。 更动人的却是她的讲稿。 与其说她在讲“蓝藻”,不如说她在讲“遗憾”。 她讲地球上生出潮湿的季候风。讲海洋动物进化出陆地行走的双脚。讲恐龙沿着红色的岩土迁徙。而蓝藻还在那里。 “原来最大的遗憾其实是时间。”讲到最后她的浓睫垂下来:“不是没有足够的时间,而是拥有太多的时间。” “怎么说?”一片静寂的会议室内,陶天然的钢笔在桌面轻轻一点,继而清声问。 程巷抬起头来,投影屏的蓝藻图案,映在她半张俏丽的猫儿脸上。 “因为你已经不会改变了。”她轻笑着:“你永远留在原地固化了形态,而你一路望着的人,已经打算往前走了。” “最大的遗憾是……”她的声音愈发放轻,在会议室白墙撞出回响:“你平白多出一段时光,亲眼看着这残忍的一幕。”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直到易渝啜泣一声。 “发钱!”易渝一掌拍在会议桌上。 “啊?”程巷有点懵。 “奖你三万。” ……真的假的。程巷想,在她上辈子最缺钱的时候,怎么没碰上个这德行的老板? 也许只有易渝的突然出声,稍微打断那一刻情绪,程巷才敢鼓起勇气朝陶天然看过去。 陶天然也在看着她。 眼底是现时的欣赏,又好似蕴着久远的时光。 程巷低头,挑唇,手中的激光笔轻轻在桌面划个圈。 莫名想起高中那一次竭尽全力的跳高。 陶天然,那一刻你可曾用这样欣赏的眼神、望向过我么? ****** 陶天然的设计稿永远压轴。 相较于程巷手绘板的精细,陶天然的手稿显出某种粗砺。墨蓝线条有涂抹和反复勾画痕迹,但那种粗砺,反而凸显出作品的无暇—— 它并未因勾画显出某种原始的x生命力,只是一种冷静的、深刻的、完美。 如果说程巷的设计作品有着动人的情绪。 她的作品则是不含任何情绪。 那一刻程巷深深震撼。或许所有人都误解了,为什么珠宝该是有情绪的呢?情绪只是世人对它的寄托,它将一切情绪吞没进体内酿造,最终呈出一种超越时光的永恒。 易渝定的很干脆:“就是它了,陶老师。” 散会后,程巷与同事笑语几句,转身进了洗手间。陶天然走在最末,望着她背影。 程巷背抵着门发了会儿呆,外面有人敲门。 程巷道声“不好意思”拉开门,却见门外立着陶天然。 侧身放陶天然进来,程巷预备先出去。 看起来陶天然没有去洗手间的意思,只是对准感应式水龙头,清瘦的手腕探出去。 自盥洗镜中望着程巷背影,开口:“难过?” “嗯?”程巷回眸。 “因为输了。”陶天然淡声。 “哦。”程巷慵殆一笑,蓬松卷发随她抖肩的小动作抖两抖:“输给陶老师,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陶天然收回手,大理石纹台面上是龙涎调的线香。 转身,问程巷:“一起吃顿饭?” 程巷向内抿住下唇:“为什么?” 陶天然顿住须臾。 “也许,我觉得有朝一日,”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向程巷:“你可能会赢我。” 程巷挑唇:“所以陶老师因为这个,主动约我?第二次了这是。” 陶天然又顿一瞬,方道:“嗯。” 程巷舌尖在齿后轻轻一抵。 “要一起吃饭的话,陶老师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接着她笑道:“之前几天在公司,你到底有没有回避我?” 洗手间静默良久,龙涎香其实是种很强势的味道。 终于,陶天然的细高跟鞋轻轻叩响大理石地面,路过程巷身边往外走。 “有。”她的两句话之间几乎没留任何间隙:“地点你选。” 高跟鞋声便笃笃的出去了,留下一扇虚掩的门。 ****** 校运会收尾的黄昏,橘金的夕阳洒落,广播站的同学们搬着器材往回走,蜻蜓绕着包海绵的话筒点尾。 铅球队的站在场边,不带器械,空手讨论着投掷动作。 其余人都散了,趁着校运会不上晚自习,约着去逛街或者网吧开黑。 唯独程巷拉着秦子荞,绕着操场一圈圈跑。 秦子荞气喘吁吁:“你干嘛?运动上瘾啊?” 程巷笑一笑,舞着双臂继续跑。 “走了啦,今天运动量够够的了。”秦子荞一拉她胳膊:“吃饭去。” “等会儿。”程巷摆摆头:“等会儿请你吃麻辣烫。” 大约跑到第四圈的时候,秦子荞摆烂的往塑胶内圈跑道一坐:“不跑了累死了,说什么也不跑了。” 程巷继续。 一圈圈绕着红色塑胶跑道。 “小巷。”秦子荞叫。 “巷子。” 程巷舞着手臂继续跑。 秦子荞抿抿唇,不再继续叫她了。盘腿坐在草皮上,身边橘金的夕阳是一点点淡褪下去的,但墨浓的夜是陡然泼洒,好似睁眼闭眼间,天幕里就多了星斗。 程巷还在跑。 还在跑。 风拂着秦子荞的发,直至程巷终于力竭般在塑胶跑道躺下来,操场上已不剩其他任何人了。 秦子荞站起来朝她走过去,用脚腕子轻轻怼她:“神经病啊。” 程巷仰躺在跑道,嘿嘿嘿的笑。满脸的汗黏住她过分细软的头发,乱七八糟的糊在额前。 秦子荞在她身边,同她并排仰躺下来。 程巷用鞋尖轻碰一碰秦子荞:“你看。” “什么。” “好多星星哦。今天天气是有多好,能看到这么明显的星星。” 秦子荞扭头看老友,又骂一遍:“什么毛病。” 程巷咯咯的笑起来,胸腔里长长的放出一口气来:“秦子荞。” “干嘛突然叫我大名,吓死人。” “我就是说哦。” “你说啊。” “这样用尽全力的姿态是不是很狼狈啊?” 秦子荞眼尾瞥她:“是啊满脸都是汗,丑死了。” 程巷点点头,手脚张开躺成一个“大”字形:“可是,也真的很开心。” “我从小到大,好像从没用尽全力做过一件事。有时候是别人劝我,有时候是别人还没劝、我自己就先打了退堂鼓。” 她扭头望着秦子荞,一双笑眼在夜幕中闪亮亮的:“可是喜欢陶天然这件事,我好像可以用尽全力去做诶,感觉人生的其他事,也受到了鼓舞一样。” 她抬腕看了眼运动手表。那年头洋气的iwatch还不算普及,大家都戴一款国产的运动手表,有个很土的名字叫“问问”。 第27章 程巷摁了下侧边按钮,屏幕显示的步数是:23556步。 说好了哦陶天然,如果你需要我、向我走出第一步的话,我会走完剩下的23556步。 这是我的全力。 ----------------------- 作者有话说:ttr老师,你好像有点可疑喔[吃瓜] 第21章 初吻 [那时我以为我的青春不会终结。我的人生还很漫长。 我和我喜欢的人, 会永远在一起。] - 秦子荞分外无语:“你怎么又来我家了啊?” 程巷坐在电脑椅上左右晃,连薯片都没吃,抱着双臂, 脸色很沉:“邶城最贵的餐厅是哪一家?” “你这么有钱你问我?”秦子荞摸出手机打开橙色软件:“按价格排序往下滑咯。怎么你要请我啊?” “不,是陶天然要请我。” 秦子荞一愣:“真的?为什么?” 程巷咬着后牙根:“因为我才华横溢。” “啧。”秦子荞弹弹舌:“这话你自己说, 还真是挺臭不要脸的。” 橙色软件显示的最贵餐厅,排名第一是家日料, 排名第二是家法餐。 程巷一看人均消费哀嚎一声:“就这?这怎么把陶天然给吃穷啊?” 秦子荞虚虚给她一脚:“我可要仇富了啊!” 程巷哀愁的托腮坐在电脑椅上。 翌日下班,陶天然走出办公室时, 程巷坐在自己工位, 手指挨个弹着桌面的盲盒玩偶。 听见动静,她仰起瑰色的面庞:“嗨, 陶老师。” 那一把嗓音在夜色里听起来是暗的。陶天然问:“选好餐厅了?” “嗯。”程巷站起来, 一把纤柔的腰软得没骨头似的,一手支在桌面撑着:“一起去吗?” “走吧。”陶天然拎着手袋往外走去。 程巷站在路边,等陶天然去地库开车。 掏出手机看一眼, 屏幕备忘录显示一个光秃秃的数字:【827天】。 陶天然开车出来时, 望见程巷低头站在路边,城市灯光好似沉坠坠压在她肩膀上。 陶天然停车在路边, 低低鸣笛,她才抬起头来, 手机捏在手里。 那样用力,好似要用手机棱角割伤手掌的程度。 拉开副驾车门的姿态很娴熟,陶天然薄唇微动了动。 “怎么?”程巷问。 “没怎么。”陶天然转头望向前挡风玻璃, 指尖在方向盘轻轻一点。 程巷坐上副驾,扣好安全带。 扭头望向窗外的夜,城市有一种独特天气叫霓虹, 映在人视网膜上,又逐渐叠化出刚刚在手机上看来的数字:【827天】。 分手两年零九十七天后我再度坐上了你的车。 程巷看向陶天然:“陶老师车里的味道很好闻。” 陶天然不用香水,所以密闭空间内都是她皮肤的味道,一片极致的冷香,似不生苔的冰原。 程巷问:“很少人坐陶老师的车?” 陶天然习惯单手开车,另一只手不看手机时自然垂落到腿上:“是很少。怎么?” “没什么。” 只是车里都是你一个人的味道。 眼神落在陶天然后视镜所悬的招财猫上。 挂的年头太久了吧,这种小手工。 以至于红色丝线都炸开一缕来,很不好看的支棱在一旁。 程巷伸出手去。 “别动。”陶天然忽然出声。 她平素声线就冷,以至于也听不出这突兀的一声里,是否有肃然意味。 “哦。”程巷缩回手去,耸耸鼻尖。 平时很聒噪的一个人,此时一路无话,只是望着窗外流淌的街灯。 直至下车,她从副驾下车,陶天然正从主驾绕到她这一边,一手捏着手机低头打字。 “陶老师。” 待得陶天然走近,她轻轻靠近,压出耳语般音量:“现在你的副驾,有我的味道了。” 陶天然垂落的睫毛一翕。 抬眸,将手机塞回口袋:“走吧。” ****** 陶天然拎包往楼里走,这里聚集着时下最热的网红餐厅。 程巷在她身后懒声:“不是那里。” 陶天x然抬眸,她扬扬下巴:“往后。” 绕过扭转形态的摩天楼,其后是一片逼仄胡同,远处是一顶红色帐篷,亮着昏黄的光。 程巷走过去:“吃麻辣烫,陶老师不介意吧?” 陶天然看一眼,动作有一瞬的停顿,而后落座。 “这里有……” 程巷正要开口介绍,陶天然已驾轻就熟,拿了香菇串放在套塑料袋的不锈钢碗里。 程巷舌尖往回勾,笑道:“想不到陶老师一个港岛人,也吃过北方麻辣烫。” 邶城的“麻辣烫”虽叫这么个名,但不麻不辣也不烫。 芝麻酱打底,入口是一种稠厚的香。 程巷以前就经常带陶天然吃麻辣烫。 那时候秦子荞斜眼瞥程巷:“我还以为,你要矫情的说舍不得她吃路边摊啥的。” 程巷摇手指:“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可有心机。” “你想,她那样的家境,平时交往的那些人,肯定都吃五星酒店啊米其林什么的,我就得带她吃点不一样的。” “她才会觉得我好清雅好绝俗好不一样喔,”程巷一手撑在墙面上,嚯嚯嚯的笑:“女人,我已成功引起她的注意。” 总之,程巷第一次带陶天然吃麻辣烫,是在她们交往两个月零三天后。 那也是一个冬天。 天空灰霾霾,天气预报说要落雪。 见面的时候,程巷等在胡同口,远远望见陶天然向她走来,好看到她有点紧张的程度。手背到身后,在羽绒服背面蹭了蹭。 相较于陶天然,她觉得她今天穿得有点儿傻,白色羽绒服鼓鼓的,垂在身后的帽子镶一圈假狐狸毛边儿,一条毛线条纹围巾坠得过长,颜色斑斓到足以与火烈鸟争锋。 陶天然就很酷。依然简单清爽的黑长直发,一件宽大的素黑粗针毛衣,袖口很长,自黑色廓形大衣的袖口露出来,配一双及膝马靴。 当陶天然坐到塑料小凳,程巷替她那双曲起来的大长腿有点委屈。她就那样清淡淡坐着,看程巷在一旁小蜜蜂似的忙活,一会儿掰开一次性筷子来回刮上面的毛刺,一会儿用开水烫一烫陶天然的不锈钢碗又倒掉。 一边跟陶天然说:“你肠胃不好你别拿那些淀粉丸子,你多拿那种香菇、藕片什么的。哦那个牛肉有点假,合成的,你要不吃那火腿肠,你吃得惯么?这家火腿肠我查过,不是之前闹出食品安全的那牌子。” 陶天然吃饭时不怎么说话,低着头,莹白鼻尖被熏出细细的汗。 她吃第一口,程巷眼神闪亮亮的看她。 她吃第二口,程巷眼神闪亮亮的看她。 她吃第三口……算了她不吃了,她也看程巷。 “好吃吗好吃吗?”程巷像只小动物眼神闪亮亮的看她,双脚在桌面以下小幅度的跺。 “不好吃。” “啊?”溢于言表的失望神色,让人疑心程巷在这家小摊入了股。 陶天然低头去咬藕片。 “诶不好吃你就别吃了啊……”程巷慌着去阻止。 陶天然执着筷子躲了下,低头又咬一口。 “骗你的。” “哇塞……”程巷呆了:“陶天然你居然会跟我开玩笑啊?” 程巷觉得,人真是肤浅的视觉动物,为什么陶天然吃个麻辣烫都吃得这么好看,让她心跳得愈发快。 程巷也觉得,人不是那么肤浅的视觉动物,因为陶天然蒙住口罩走在她身旁,还是让她心跳得愈发快。 也许是陶天然身上的味道也许是天空将落未落的雪。 也许什么都不是。 喜欢只是一种纯粹的心情,纯粹到你甚至很难为它找出一个具体的理由来。 程巷抬眸望一眼天:“雪还没下。” “我妈说……”程巷圈一下舌头:“诶我换个开头啊,网上说跟对象讲话不能用‘我妈说’这个开头。总之,老话说……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那时她们在路边等回学校的出租车,站在窄窄的胡同口避风。 程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本来想说下雪前是最冷的什么的……但,不是因为这个。” 她的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蜷起又松开,掌心贴着内衬布料蹭了蹭,觉得自己在出汗。 “陶天然。”她舔舔唇:“要牵手么?” 陶天然垂落眼睫,落在她刚刚舔过的唇瓣。 不似她的唇薄,程巷的唇带点厚度,嘟嘟的很有存在感。 陶天然的眼神在那抹莹润兜个圈。 顿了顿,陶天然说:“要接吻么?” 程巷愣了。 “那多僭越啊。”说完她咬住自己的唇。 陶天然笑了。 那时她靠在北方古老的墙垣。来了多久还是不适应北方,冬日空气里有苍肃的雪松味道,黑色毛衣袖口带静电,抬手碰向程巷的脸时轻轻“啪”的一声。 第28章 程巷下颌下意识往后一弹,又往前凑,将脸托进她掌心。 软软的,暖暖的。 陶天然修长的手指触过来是一阵冰凉,好似一整晚将落未落的雪预演。 程巷也不知自己为何,始终咬着唇,盯住陶天然毛衣袖口晃动的银色拉锁。 陶天然拇指轻拨一下她唇瓣:“放松。” “你来真的啊?”程巷忽然结巴起来:“不不不行啊。” 她往后一蹦两米远。 陶天然缩回手去,插回素黑的大衣口袋,头往后抵,倚住古老的胡同墙面,斑驳得很有存在感:“不行?” 她个子那样高,高且削薄,穿长款的廓形大衣配及膝马靴,就那样落拓的倚着。 “也也也不是不行。”程巷一手将围巾甩回肩后,另一手伸进羽绒服口袋:“等等,你等等。” 掏一阵又往路边便利店跑:“你再等等。” 陶天然倚在巷口,望着对面一盏路灯。电压不稳,灯丝毕剥跃动着,身后烟松灰的墙砖不知已有几千年。 手机响了。陶天然接起:“喂。” 声音清得似能催落雪花。 从她的视角,恰能望见程巷站在路边便利店的背影,白色羽绒服鼓起来,很可爱。 而程巷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橙子还是菠萝?” 陶天然望着那背影,正对着柜台边香口胶挑拣。 “橙子。”她舌尖轻轻转圜一圈。 “什么,橙子卖完了?!”程巷小小的啊一声,又吁口气:“哦哦,还有,幸好。” 不一会儿,那个穿白色面包羽绒服的身影从便利店跑了出来。 站在马路边。将要落雪的天,阴沉得过分,柏油马路变作砚灰的河,白色斑马线是河面的浮桥。 程巷单薄的身影映在上面,扬着下巴,看对面交通灯的跳秒,小小的跺着碎步。 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沉灰,唯她一点白,生动得几近突兀。 交通灯变换的第一秒,她笃笃笃跑过马路来。 跑向陶天然,又隔着半人开的距离站定,问陶天然:“你要么?” “要。” 她递一片香口胶给陶天然,自己又剥一片塞进嘴,站在那盏灯丝跃动的路灯下,望着马路,背对陶天然。 “陶天然有卖烤红薯的诶。”她背影轻轻晃着:“你要吗?” “小巷。”陶天然叫她:“过来。” 程巷顿了顿,低着头走到陶天然面前。 “张嘴。” 程巷张嘴,将嘴里嚼到发软的香口胶吐进陶天然掌心纸巾。 陶天然托起她下巴。 “还还还还是不好吧。”程巷又开始结巴:“胡同口诶,人来人往的,我们邶城大爷大妈很八卦的,一会儿来围观你。” 天空的雪终于簌簌而落。 陶天然将一边长发挽至耳后,雪粒落在她晶莹的耳廓,也落在程巷带点齿印的唇。 她将一只纤瘦的手搭上程巷的肩,带着程巷轻轻一转,两人藏进胡同内,顺势将羽绒服自带的帽子扣上程巷的头。 另一手将黑色大衣的兜帽扣到自己头上,低头,轻轻吻了过来。 程巷微微张大眼。 世界霎时安静。 行人。车。便利店。银灰河面一样的马路,霓虹映照泛起粼粼的光。 她们头顶是一盏更为高耸的路灯,灯光无声洒落。她和世界之间,隔了一个陶天然。 倏然扣过来的帽子兜住了两人的鼻息,围成一个清新的宇宙。 在那里,悸动为光,万物疯长。 陶天然的唇那么凉,在程巷嘴上轻轻一碰,试探似的,又离开,在程巷来不及切换一口呼吸之间,那冰凉的薄唇又贴了上来,并没有伸出舌头。 程巷从前跟秦子荞讨论过很多次初吻要不要闭眼。 程巷说:“我不闭。我要看清陶天然的每一个微表情。” 可真到了这时才知道,闭眼是一种本能。 因为心尖在发颤,好像要闭着眼、屏住气,才能x将所有感官集中在那抹颤意上。程巷阖着眼,眼皮在发颤,雪片落上她纤长浓密的睫。 她感到陶天然压低下颌、微侧着脸在将就她身高。带点凉意的呼吸打在她鼻下,让她鼻息有点乱。 可她直挺挺站着,甚至没抬手拥住陶天然。她们躲在避人的胡同里,从头到尾两人谁都没有探出舌尖,只是两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孩子,花瓣一样柔软的唇相触,在路灯下,在落雪中,呼吸毛茸茸的微颤。 此生再也不会有那样简单纯粹的吻了。 程巷感到雪融在睫毛根。也许不是雪,是眼眶内溢出微热的潮意。 直到陶天然离开她的唇,直起腰,侧倚住身后斑驳的墙。 抬起手,拇指贴近她唇边,又发现没什么可抹的,抵了抵,垂放回去。 转身迈步向前时,发现程巷没跟她同步。 她撤回半步,另只插在大衣口袋的手,对程巷摊开掌心,掌纹的形状似旧时仕女埋花笺的舆图。 程巷愣愣站着,以为她要找自己算卦。 直至陶天然说:“手。” 程巷背着一只手在羽绒服后又擦了擦,方才放进去。 陶天然修长的手指包裹过来。 程巷“哇”一声。 陶天然看她。她小声说:“你手好冷。” 压着她话音,陶天然牵着她的手,装进了自己大衣口袋。 暖了。 雪天打车属实不易。上了车,邶城司机都健谈,搭一句:“出来玩啊?” “出来约会!”程巷实在没忍住这样答道,不,显摆道。 那年头北方还未像现在开化,司机诧异望一眼后排,两个二十岁的女孩并排而坐,一个黑长直发秀婉清隽,一个细软的淡栗色齐肩发,笑起来眉眼弯弯、睫毛却浓。 大衣口袋里鼓出一块,两人的手牵作一处、塞在里面。 那是两人第一次一起打车,之前都是各回各的学校。 陶天然对司机报出程巷的校名,程巷在一旁说先去央美。 陶天然瞧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开到央美校门,陶天然下车,准备道别,却见程巷笑眯眯跟了下来。 陶天然微蹙眉:“雪天不好打车。” 程巷笑眼弯着:“还好啦。” 陶天然站在校门口看她,她挥挥手:“拜拜陶天然。” “就这个?” “嗯。”程巷点头:“就这个。” “的士上不能说?” 程巷只是笑。 陶天然转身往校内走,两步后,脚步微顿,回眸:“为什么是你送我?” 程巷:“我是攻。” 陶天然细眉有点明显的一挑。 “今天亲嘴儿的事吧,你主动,是个意外。”程巷咂摸一下嘴。 陶天然又那样挑了下眉,往校园里走去。 程巷站在原处望着她背影彻底消失后。 程巷忽然拔腿,在落雪中奔跑起来。 急促的,胸口起伏的,抿着唇角但眼神带笑的,跑过城墙,跑过积雪的松柏,跑过远处的暮鼓晨钟。 她那条过分斑斓的条纹毛线围巾,一边长长的垂落下来,快要到膝盖那么长,马丁靴的鞋带散了一半。 她在空无一人的斑马线上转个圈,又继续往前跑。 秦子荞接到她电话时吓一大跳:“你跟马主任又吵架了?” “秦子荞。”程巷气喘吁吁的:“下来吃烧烤!” “什么?”秦子荞懒散的卷了卷被子:“不要,这么冷。” “我在你学校门口。” “……哈?!” 秦子荞从床上滚起来,裹了羽绒服匆匆下楼的时候。 程巷双手插兜站在一片落雪中,眉毛上睫毛上沾着雪片。 秦子荞吓一跳:“你搞什么?” “我跑过来的。” “……什么?!”秦子荞呆了:“你发神经啊?” “不是啊就是请你吃烧烤啊!”程巷伸出冰凉的手拉住秦子荞,半跑半跳的向前。 秦子荞被她拉得一踉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程巷只是笑,笑声泠泠四散在漫天落雪中。 她对那一晚的印象很深。 墨色夜空。星斗一样的雪。有路灯的地方被映得更清晰。她和秦子荞开始发神经,伸出舌头比谁能接住落雪。 陶天然,那样简单纯粹的快乐,也不会再有了。 我是那么那么快乐。 以至于我在大雪中急促的、欢欣的、无目的的奔跑起来。 那时我以为我的青春不会终结。我的人生还很漫长。我和陶天然,会永远在一起。 ****** 这天程巷带陶天然来的麻辣烫,并不是她过往带陶天然去过的任何一家。 只不过这类小摊总归肖似,总归是暖红的篷、昏黄的灯。 程巷坐在陶天然身边,有那么一瞬恍然。 第29章 贝齿轻含一含舌尖,才能回过神来,低出慵懒音调:“陶老师,之前在公司为什么回避我?” 陶天然在吃一串笋,热气熏在她的睫毛上。 抬眸,看着程巷:“我没承诺过要回答原因。” 程巷扬唇,舌尖顶着上颚轻轻一弹。 没再追问,是因为程巷发现自己有点怕听那个答案。 她怕陶天然是因为过去的程巷而回避她。更怕陶天然不是因为过去的程巷而回避她。 “那陶老师想聊什么?”程巷给自己夹一颗淀粉丸子,在麻酱里裹一圈。 “设计。” 呵,当然了。 陶天然吃饭时不喜说话,每每停下筷子。程巷看她费劲:“吃完再说吧。” 走出红顶帐篷时,程巷唇边挑出一抹嘲讽的笑。 真够巧的。 恰巧是与陶天然。恰巧是吃麻辣烫。恰巧有漫天的雪,开始从墨浓夜空簌簌的落下来。 陶天然关于设计的提问,程巷起先凝神听着,一一作答。 直至走到胡同口,一盏路灯的铁皮灯罩微锈,恰巧灯丝在不停的跳。 陶天然没听见程巷的回音,回眸,见程巷站在落后她两步的位置,望着盏路灯,微微愣神。 陶天然唤她一声:“shianne?” 该死的英文名,跟程巷本名的发音太像了。 程巷吸吸鼻子,透过漫天落雪去望陶天然。 易渝说陶天然像宝石,这话是有道理的。她的无波无澜,令她有种莫测感,她不天真,也不世故,她不傲慢,也不谄媚,她清清白白的立在那里,你好像能看见五年前的她,好像也能看见五年后的她。 五年前的她与程巷初吻。 五年后的她又会与谁在一起。 程巷望着她,飘零的雪压得她睫毛很沉。 如果她还是程巷,如果没发生那场车祸,她现下同陶天然一起站在这里,望向那张冷薄的唇,还会想要吻上去么? 陶天然顿了顿,开口:“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程巷向陶天然走过去。 一步。 两步。 是与陶天然初吻的那夜、跑过一条条街的沉坠感。 她视线落在陶天然的唇瓣轻摩:“我是在看,陶老师的唇很薄。有人说,这样的双唇生性凉薄。” 她停了停。 “可还有人说,这样的双唇,很好吻。” 陶天然凝视她琥珀一般的猫瞳,没有说话,接着转过身,往停车场方向走去。 程巷突然想到那条有点丑的毛线围巾,去哪了呢? 哦想起来了。 从和陶天然合租的小屋里搬走那天,她叫了最便宜的小货车,几个帆布袋塞得满满的拉不上,条纹围巾像小动物尾巴一般,从其中一袋里垂下来。 程巷坐在副驾,默然望着窗外。 并不知道那条围巾,随着一次急刹、司机低促的骂声间,终是从帆布袋里滑落下来,掉在了雪后泥泞的马路上。 程巷这才从后视镜里瞥见,刚要叫停。 红灯已过,后面的车驶过来,沾着泥水,重重碾过。 程巷翕动两下长长的睫。 “小妹。”司机问她:“你刚才要说啥?” “没有什么。”程巷抬眸,望向雪后灰淡的天:“算了。” ----------------------- 作者有话说:手动感谢【夏天的梦】小天使的浅水!比心~ 第22章 习惯 [遇见你之前, 我听不懂悲伤的情歌。] - 因为陶天然昨晚没说什么,所以第二天一早,程巷被叫到易渝办公室时分外震惊。 易渝蜷指敲敲桌面:“你是不是对陶老师说了什么不礼貌的话?” 程巷:“……她、她检举我啊?” 易渝扬起下巴, 斜眼瞟程巷。 程巷挠挠头,又觉得这动作有些傻, 改为指尖绕一下发尾:“这话吧……” 易渝抓起桌面摆的一把天珠:“你说什么了?” “妈哟你可别玩了陶老师不是说挺贵的吗。”程巷晃晃她的爪子,让她放回去:“我说我觉得她的唇形很好吻。其实吧我的本意是x一句客观描述……” 一句“如果陶老师觉得被骚扰的话我道歉”还没来得及出口。 易渝眯眼:“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程巷大惊:“啊?!” 易渝笑了:“这句话在我这儿才是不带个人色彩的客观描述。”斜眼抛个眼神给程巷:“你呢?” 程巷:“是陶老师告诉你的?” 如果易渝点头, 程巷不知自己是会开心一点,还是难过一点。 结果易渝哈的一声:“不是, 是我听说你俩昨晚去吃饭了, 我钓鱼你。” 程巷又惊:“你为什么要钓鱼我?” 易渝打个呵欠:“因为我无聊。你知不知道这么有钱的人生,真的寂寞如雪。” 程巷狂翻个白眼就想往外走。 那么, 陶天然对她昨晚说的那句话真的没给任何反应。 是默许?还是不在意? 正当程巷心情复杂, 易渝在身后叫住她:“等等。” 程巷回眸。 “咱一起唱歌去吧,全公司一起。”易渝又想抓桌面天珠,怕程巷冲过来阻止, 遂放弃, 抓起缕头发扫自己鼻尖。 “由头?” “年会。这不是快过年了嘛?交给你组织。” “不干。” “辛苦费三万。” “我干。” 程巷觉得自己真是牛马人牛马魂,明明这么有钱了, 为什么一听三万还是会被冲昏头脑。 好在组织一场以ktv为主题的年会,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时间订在这个周五, 下班后所有人往ktv移动。 程巷身为马主任女儿,是个很会张罗的姑娘。正当她端着果盘跟经理说坏了两颗葡萄和一块哈密瓜时,陶天然拎着手袋从她身旁路过。 瞥了她眼。 程巷心里就有点犯嘀咕:之前的余大小姐, 是不是没这么能张罗啊? 唉不管了,她看见果盘里坏掉的葡萄和哈密瓜就犯强迫症。 跟经理据理力争换回个新果盘后,程巷喜滋滋捧着往包厢走。瞥一眼半反光的镭射墙面, 觉得这么个卷发红唇的大御姐,这样笑得有点傻,一听旁边包厢出来个人,咳一声,敛住表情。 却与走出来的那人面面相觑。 “秦子荞?” “余予笙?” 程巷本来张着嘴又想乐,一听“余予笙”的名字从秦子荞口中唤出,抿了抿唇。 “你怎么在这?”程巷问。 “动物园,部门年会。” 程巷认真想了想卡皮巴拉属于什么部,应该是啮齿部。 “你们部这么有钱呢?”这ktv挺贵的呢,程巷还以为只有易渝这种钱多人傻的才来。 “准确的说,是我有钱。我被包养了。” 程巷盯住秦子荞,嘴缓缓的张成一个“o”形。 “什么时候的事啊?!” 这要是她出车祸前秦子荞没告诉她,她肯定得跟秦子荞急! “哦更准确的说,是我养的卡皮巴拉被包养了,一年,挺大手笔呢。” 程巷无语的跟她吼:“那叫认养!认养!” “反正就那么个意思吧。”秦子荞双手插进口袋里。 “你干嘛去?” “洗手间。我们那包厢洗手间坏了,所以打折。” “……那拜拜。” “拜拜。” 程巷回到包厢,陶天然坐在角落对手机打字。 程巷坐过去:“这么暗的光,对眼睛不好。” “嗯。”陶天然打完最后一行字,才抬起头来,手机塞回口袋。 程巷以前没和陶天然来过ktv。 原因很简单,她唱歌一般。 也不能说难听,就是一般。可哪怕一般,她也不想在陶天然面前表现。 “shianne,来玩骰子么?” “行啊。”程巷坐过去。她一身媚骨,往下倾身时腰肢软着,手背托腮,浓密的长卷发散落下来,令她浓妩的面庞似花影映照。 同事悄悄跟她说:“待会儿多灌大老板酒。” “为什么?” “她喝醉会跳到茶几上,边唱死了都要爱边撒钱。” 程巷噗的一声笑。 眼尾瞥一眼陶天然,估摸着陶天然到ktv来也不会唱歌,现下一看果然,她只是坐在靠角落的位置,抱着双臂,屏幕的蓝光映在她清寒的面庞上。 像故事在她脸上流过,也只是流过。 易渝进来时其他人已经喝嗨了,易渝看起来便也有点开心:“这么嗨啊?” “老板来喝酒。” 刚开始还是正常敬酒,喝到后来,什么祝这家ktv生意兴隆之类的理由都出来了。 程巷心想,这ktv又不是她开的你敬她。 但易渝什么都不说,哈哈笑着照单全收。 第30章 喝到后来她开始在茶几上铺纸巾,嘴里嘀嘀咕咕的,伏在茶几边,都快看成对眼儿了。 程巷有点懵:“她在干嘛?” 同事:“把每张纸巾的边边角角都对齐,不留缝。” “为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等易渝终于对齐纸巾,蹬掉皮靴跨上茶几,足尖正正好点在纸巾上。 “……”程巷夸她:“还挺有素质。” “那是。”同事认可。 “马上就要过年了!后排的朋友跟我一起来!”易渝伸长手臂。 程巷一回头:哪有什么后排的朋友,这包厢拢共就这么大,她们就坐了一排。 易渝跟着屏幕开始吼:“死了都要爱——!” 程巷听着有点乐。 她虽不与陶天然去ktv,跟秦子荞倒是常去。秦子荞以前就总拉着她唱这歌,霸榜金曲,“死了都要爱”。 听着听着程巷觉得不大对,内心“诶”一声—— 别是以前跟秦子荞唱这歌唱多了吧? 现在她可不就是“死了都要爱”么?做鬼也不放过陶天然。 她浅浅吸一口气,忽觉胸闷,站起来。 同事叫住她:“哎你去哪?老板要开始撒钱了。” 程巷笑笑:“你们先玩,我透口气。” 走出包厢,一愣,看见秦子荞倚在斜对面的镭射墙上,听着她们包厢里传出来的“死了都要爱”,愣神。 程巷走过去,背着双手,倚住她对面的墙。 秦子荞瞥她一眼,压压下巴算是打招呼。 程巷忽道:“我再给你买个包吧。” “发什么神经?” 程巷听一会儿包厢里传出的歌词,挑唇:“我就是,想你开心一点。要不,买套房也成。” 秦子荞默然一会儿。 “不好意思啊。”她直起腰来:“今晚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情。” 她往自己的包厢走去。 “秦子荞。” 秦子荞回眸。 程巷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白的牙。 “你能别这么笑么?”秦子荞看着她:“你长这么御姐,笑这么傻啊不合适。” “我就是想跟你说,”程巷跟着站直身子,诚挚看过去:“我怕初一的鞭炮太吵……” 秦子荞勉强笑了下。 程巷跟着扬唇:“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新年快乐啊,秦子荞。” 秦子荞点一下头,垂眸,盯住黑曜晶石的地板两秒,钻进包厢去了。 剩下程巷一个人倚墙站着,望着走廊里的射灯。 再度被推开的包厢门,来自昆浦公司那一间。 走出来的是陶天然。 陶天然瞥程巷一眼,往前迈两步,顿住,伸手扶一把侧墙,接着背倚上去,阖上眸子,隐忍的呼出一口气来。 冷薄的眼皮泛起淡绯。因皮肤白得微微泛蓝调,那抹胭脂色的淡绯瞧着有些病态似的。 程巷开口:“陶老师喝多了?” 陶天然仍阖着眼,启唇:“还好。” 程巷嘲讽的勾唇。 人家自己都说没事,她在这儿操什么心。 但走廊就这么一点宽,两人都背墙站着,不说话,跟两尊门神似的,尤其陶天然一张脸那么冷。 程巷说不清自己是i人还是e人,她属于有人热场子的时候她能缩到一边扮i,若是没有她就自觉有搞热气氛的义务。 于是没话找话:“陶老师喜欢吃麻辣烫么?” “不。” 程巷一愣。 “我带你去的那家不好吃?” “不是。”陶天然苍白的脸掩映在走廊射灯之下:“就是不喜欢。” 这家所谓高端ktv纯属骗钱,真的,因为包厢一点不隔音。 当易渝吼完“死了都要爱”之后,估摸着人人都去吹捧这尊财神,系统因无人持麦,切回原音自动轮播下一首。 女歌手微暗的浓醇声线传出来: “应该爱着你紧紧握你的手, 应该抱着你从此不让你走, 应该轻轻吻你不让你说错, 应该紧紧守住对你的承诺, 应该趁着还年轻好好感动, 应该把握每次眼神的交错……” 女歌手有过那么几首大爆歌,但大部分歌都文艺而小众,是以这首歌,程巷从未听过。 此时她张开眼,去看走廊对面的陶天然。 好瘦,连影子拓在墙面都显薄,眉心微微拧起来。 程巷翕动唇角,轻然一抿,还是闭合。却见陶天然忽地提步,往洗手间方向走去。 程巷多站两秒,还是跟过去。 走廊有其他包厢的人在举杯高声祝“新年快乐”!而程巷耳畔x留着方才女歌手微暗嗓音的余韵: “应该是急于推翻, 以往种种的不安, 才藉口为了你, 人生重新设定再重来,重来……” 程巷眼前是洗手间黑曜石的门,因陶天然方才推得仓促来回轻晃着,像一架失去主人的落寞秋千。 程巷守在门口,有其他人找来洗手间,她客气同人说:“不好意思,里面有人,麻烦你去走廊另侧那一间好吗?” 待洗手间里冲水声响过,程巷才推门进去。 陶天然看上去已漱过口,清瘦的下巴上挂一滴水珠。她整个人并不狼狈,看起来仍然冷静自持,只是眼尾泛一点吐过以后生理性的微红。 仍能对程巷解释:“没喝多,只是这段时间胃不太舒服。” “知道。”程巷压压下颌,背抵住门,望着盥洗镜里的陶天然低头冲手,长长的黑发掩住她薄削的面孔。 庆贺新年的人涌到走廊,衬得洗手间更为安静,只有陶天然使用烘手机的嗡鸣声。 程巷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她今晚没喝太多,可陶天然身上的酒气染到她身上,就当她也有一瞬醉意吧。 就当陶天然不喜欢麻辣烫而为她去吃了很多次吧。 就当陶天然刚刚阖着眼听完了整首情歌吧。 “陶天然。” 陶天然回眸,清黑的眸子对上她琥珀色的眼瞳。 程巷缓缓翕动睫毛:“祝你新年快乐啊。” 曾经我以为再也没有这样说的机会。 曾经我以为还有默默这样说的机会。 ****** 陶天然并未回应,推门往外去了。 程巷跟上她:“你去哪?” “回包厢。” “回什么回啊。”程巷:“回家去。” 陶天然置若罔闻的往前走。 直至程巷一把攥住她清矍的手腕,语调压住火气:“我说,回家去。” 陶天然的睫并不浓,只是纤,这让她的眼神永远显得疏离,此时掀起眼皮来看程巷,薄唇动了动,到底也没说个“不”字。 程巷往包厢里走:“你别进去了,里面有人抽烟,我去给你把包和大衣拿出来。” 于是陶天然站在廊外。 程巷拎了那只bolide出来时,见她又变作方才的姿态。倚着镭射墙,后脑往后抵,微仰下巴,阖着眼,单薄成墙面的一道影子。 很飘摇。 程巷抿了抿唇,走过去:“你的包,还有衣服。” 陶天然张开眼:“谢谢。”伸手接了。 程巷:“你叫代驾?” 陶天然掏出手机点按:“嗯,叫了。那我先走。” 程巷:“走吧,我帮你跟大老板说一声。” 陶天然转身离去。 她身侧包厢门被推开,一个醉意醺然的女人走出来,过了半分钟跟出个年轻男人,先是望了侧前方的陶天然一眼,一手搭上醉意女人的肩。 很油腻的姿势,看起来只是轻飘飘搭着,指尖却往女人颈窝里探。 程巷站在原处微一蹙眉,走上前去,先是拍了一下那男人的肩。 男人回眸,目露惊艳。程巷却是直视那女人的脸问:“你跟他熟么?” 女人睁睁醉眼:“他是我男朋友。” 男人现在意识到程巷是来管闲事了,嗤出声冷笑:“找茬啊?不熟又怎么样?” “不熟我就报警,并且,我穿八厘米的高跟鞋。”程巷拎了拎脚腕,盯那男人最脆弱的地方一眼。 男人震慑的半霎,已见程巷转身往包厢里走去。很快那包厢摇晃不定的门再度被推开,程巷大步流星走出来时,路过那男人身边,又剜他一眼。 陶天然只觉得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尚未回神的瞬间,已感到自己清瘦的腕子被人拎了起来。 她回眸,看到程巷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程巷只拎了一下就放开她腕子,只顶着那样的神色道:“我送你。” 快步走在陶天然身边,甚至领先陶天然半个身位。 走出ktv,深冬寒凉的风一扑,她的长款大衣随风扬起。 走到路边,扭头问陶天然:“代驾还有多久到?” 第31章 陶天然看了眼手机:“十分钟。” 程巷点一下头,走到一旁避风的角落,从手袋里摸出支烟来,低头,擦燃火石点火。 对着夜色,缓缓吐出一口烟来。一双琥珀色的猫瞳望向夜色,不知在想什么。 陶天然回想过去的“余予笙”。 顶着那样一张风情四溢的猫系浓颜,她好像永远笑得慵妩懒倦。 印象里,她好像没有这种面无表情的时刻。 其实程巷什么都没想。 程巷只是觉得很恼火。 上辈子她酒量极差不会抽烟,这会儿穿越成烟酒都行的余大小姐,才明白为什么这两样是成年人的瘾。 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烟在肺里卷过一遍,酒在胃里烫过一遍。 心脏不能承受的,其他器官来分担。 一句“新年快乐”可以算作是酒气熏出来的,那她这时巴巴儿的来送陶天然又算什么?难道真是居委会主任女儿的血脉作祟,她操什么闲心? 她远远瞥一眼陶天然站在路边清寒的脸。 渐渐意识到:接近陶天然,实在是一件无比危险的事。 代驾的折叠电动车停在陶天然面前,程巷掐了烟走过去,看陶天然交了车钥匙让代驾去开车。 闻见程巷身上的烟味,轻不可查的蹙眉。 程巷扬手挥了挥。 “没什么。”陶天然说:“只是不太习惯。” “为什么不习惯?”程巷再度懒笑起来。 陶天然没再接话。 程巷站在她身边,高跟鞋很轻的刮擦过路沿。她现在穿这样的高跟鞋,个头总算跟陶天然平起平坐了,无需再仰视陶天然那几近无暇的面孔,回想起陶天然吻她时总会微微低头。 她站在路边平视寒夜,心想:陶天然不习惯烟味,是因为从前靠近她的人从不抽烟么? 小巷从不抽烟。 冰川白的宾利从地库开出来,程巷替陶天然拉开后排车门:“进去。” 她自己则坐上副驾。 不欲去想陶天然倚在后排那微微蹙眉的苍白面孔,她就跟司机师傅聊天:“哟,这儿的商场什么时候修的?看着跟大裤衩有点像,小裤衩。” 邶城的司机都贼能侃,立马接话:“哟姑娘,一看你这气质国外回来的吧?这商场都修一年了,挺火的,有那么一家墨西哥菜,叫什么来着……” 程巷微一怔。 勾唇,点点头:“啊是,我刚从国外回来不久。” “哟,那你出国是学习还是工作啊?……” 程巷分出半边精神,去望窗外已然掠过的“小裤衩”。 不是因为出国。 而是因为她已经……死了。 在她时光按下停止键的一年后,世界在往前走,人也在往前走。 一想到陶天然也在那往前走的行人中,独留她一人在大雪覆盖的斑马线,程巷的心似被一只大手揉攥。 陶天然有可能喜欢其他人么? 陶天然有可能投入的喜欢其他人么? 只要这个人比她美丽、比她成熟、比她有才华,她从未撬动过的冰原,有可能为之融化么? 一想到这里,程巷的心已然抽痛起来。 下车后她站在一旁,没替陶天然开车门,看陶天然推门从后排下来,与代驾结算。两人一同穿越小区,程巷停在叠墅前:“你进去吧,我先走了。” 陶天然还是那句:“谢谢。” 程巷抬眸,看她清矍的面孔,映在小区宛若旧月亮的路灯下,纤而并不浓密的睫垂得有些没精神:“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程巷扭回头去。 待她上楼,程巷想了想,翻出手机戳按几下。 之后便倚在黑色铸铁的路灯柱出神,仰头,望一眼头顶的光亮。 外卖送过来时她直起腰:“辛苦了。” 拎了纸袋上楼,揿响门铃。 一阵拖鞋音。 陶天然先在监控里看了眼,推开门。 程巷跟她比谁的表情更淡似的,扬手:“胃药。” 陶天然些微意外:“谢谢。” 她已裹了厚厚浴袍,还未洗浴,只是一头长发显得没平时那般规整。妆卸了,眼尾两枚墨色小痣没了粉底遮掩,又生动两分。 风情不可怕,可怕的是藏在厚厚冰层后、不显山不露水的风情。 程巷实在忍不住问:“你自己点胃药了么?” “没有。” “为什么?”程巷语调不善:“因为你习惯了?” “习惯什么?” “没什么。”程巷已转身离去,一手微微攥紧手袋。 因为你已习惯有人像卫星一样围着你转了。 陶天然,如果你要往前走的话,是不是先要明白这个人已不在了。 程巷匆匆穿越这小区时几乎是用跑的,手都在抖。 她终于进一步认清:危险的不是接近陶天然这件事。 陶天然于她而言,就是危险本身。踏不踏入她的陷阱,都是万丈之渊。 ****** 所以翌日,程巷被叫x进易渝的办公室。当易渝问:“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泰国出差?半年。” 程巷想了想:“好。” 反倒易渝愣了下:“你还没跟我谈出差补贴。” “你这么大方,应该不会克扣员工吧。” “每天二十块补助。” “多少?”程巷怀疑自己听错了:“二十欧元呐?” 那也没多少。 易渝摇手指:“人民币。” 程巷炸了:“你不是为一个方案都能随便奖我三万的人吗?” 易渝跷起一条腿,倚在总裁椅上笑得邪魅狂狷:“要不怎么能凸显我万恶资本家的嘴脸呢,啊?我开公司不就为这个么,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句尾还一个小颤音。 程巷咬牙:“行,我跟你去。不过是年后吧?” “大年初二。” 程巷顿了顿,点头:“行。” 易渝挑眉:“你不怕咱俩被骗去搞电诈啊?” 程巷懵了,抬手去揉眉心皱出的小骨朵:“搞电诈不得要点资质啊?就你,就我,咱俩适合吗? 易渝哈哈大笑着把玩桌上钢笔,意味深长瞥程巷一眼:“成,那就跟我走吧。放心,姐姐罩着你呢。” ----------------------- 第23章 过年 [忙忙碌碌的。一事无成的。中过彩票的。很会画漫画的。 在关于“人生”那么多的定语里, 我从没想过的一种是——“没有陶天然的”。] - 除夕这天。 程巷是真没想到自己还有过除夕的机会,所以当她站在余家别墅的窗边,望着小区里其他家小孩放的烟花是哑炮, 都能感动得热泪盈眶。 余予箩站在她身边抱着双臂:“你有毛病啊?” 她嘤嘤嘤的一擦眼眶:“你懂什么。” 筑薇在厨房里跟保姆同忙,余予策大年三十还去了公司, 回来时将大衣交给阿姨,一边卷衬衫袖口一边走去厨房。 午餐饭桌倒没程巷想的丰盛。大概年前应酬太多, 更想吃些清淡适口的小菜。 闲聊几句,余予策给自己盛碗清粥, 问程巷:“回国后工作怎么样?” “还不错。”余大小姐的确有才华。 余予策笑笑:“可能这样的生活才比较适合你吧。” 程巷微一怔。 话里有话啊这是。从前她作为天资普通的小孩, 察言观色那可是看家本领。 她吮一吮筷尖:“能做自己喜欢并且擅长的事,我觉得挺好。” “是吗。”余予策又拈一筷小菜。 邶城真正讲究的是年夜饭。她同筑薇打招呼:“晚饭我就不在家吃了, 出去见朋友。” 筑薇居然只一句:“哦。” 程巷渐渐觉察, 余大小姐从前在这个家,位置好像有点微妙。 她拢了大衣出门。 意识到自己在车技方面毫无天赋后,她现在很少开车了。除夕夜的公交也不收班, 只是踏上去, 整节车厢里空荡荡也没一个人。 司机扬声同她说:“姑娘,春节好啊。” 程巷也就笑:“您春节好。” 来到胡同口下车, 她手里拎着鲍鱼虫草和打包来的澳龙,另有一箱车厘子是五个j巴掌大的那种。 老旧的四合院连门当都磨损, 门扉的红漆腐朽斑驳,对联贴上去有些微的不平整感。 程巷站在门口又有点犹豫。 她身后是苍茫的夜,偶尔有孩童拈着手持烟花飞跑而过, 她冻得嘴唇有点发麻,刚要转身离开。 身后的门嘎吱一声开了,马主任拎着备年夜饭攒下的一袋垃圾正要放到门外。 瞥她一眼, 程巷抿抿唇。 马主任回身往四合院内走去,撇下一句:“进来吧。” 程巷拎着满手的东西,跟在马主任身后。 马主任回眸的时候,见程巷正四下张望。 第32章 马主任:“没见过吧?这种小破院儿。我告诉你这都不算啥,我……我们家侧卧里面,还有棵梧桐树从屋顶穿出去呢。” 程巷扬唇笑。 她哪里是没见过呢。只是一年多时间,总觉得墙角破败的花盆又多了几只,瓦砖蒙一层擦不去的灰,长满衰草的屋顶比印象中逼仄,若是黄昏前来,能看见邻居王大爷养的鸽群,天空鸽哨阵阵。 马主任领她进屋,程副主任意外:“你这是……” 程巷把手里东西搁上桌面,一边解羊绒围巾:“我家团年人多,我就躲出来了。” 程副主任搓搓手,马主任:“愣着干嘛,准备开饭呗。” 电视里放着人海战术的春晚,程巷驾轻就熟跟着马主任往厨房走,意识到自己脚步过于熟稔,又慢下来。 年夜饭是马主任拿手的炸丸子,糖醋小排和芥末墩。程巷一看那道拔丝地瓜就乐了:“我最爱……” 小时候过年吃得急,还把上牙膛烫个泡。 马主任眼尾瞥过来的时候,她却没把这句话说完。 马主任:“你也爱吃拔丝地瓜啊?” 程巷点点头:“嗯。” 马主任笑笑,没再开口。也没解释自己口中的这个“也”,是跟谁喜好一致的“也”。 三人围坐年夜饭桌边,程巷把从五星酒店订购的澳龙打开:“咱添道菜。” 从前总是笑言,等她有天发了财,天天请马主任和程副主任吃澳龙。 说着又环视一圈饭桌:“没凉皮啊?” 程副主任是个极度热爱凉皮的人,总说北方暖气燥得慌。 程副主任笑笑:“我再也不吃凉皮了。” 程巷心里一堵。 句句都是很日常的话,句句深究下去却宛若黑洞。“再也”,是从何时开始的再也呢? 程巷心想还是别说话的好,筷尖搅着拔丝地瓜吃。 程副主任瞥她一眼:“上次没细问,姑娘,你说你二十五岁左右,具体是多少岁?” “二十六。” 程副主任点点头:“那是一模一样的年纪。” 说着又仔仔细细打量她:“翻过年关,明年就该二十七了,后年二十八。姑娘,你谈对象了吗?” 马主任用筷头打他手背:“年轻人不兴问这个,该烦你这个老头。” “没事。”程巷弯弯笑眼:“我还没谈。” “噢。”程副主任点点头:“没谈呐。” 又问马主任:“之前到我们家吃过年夜饭那姑娘,叫什么来着?” 马主任答:“陶天然。” 程巷心里一跳。 程副主任咂摸一口自己泡的老黄酒:“那姑娘长得可真好看。也不知她谈朋友了没。” 程巷当然记得,在她们大四毕业那一年,陶天然没回港岛过年。 程巷问她为什么,她只说懒得折腾。 “那你一个人,怎么过年呢?”程巷有点急。 陶天然淡淡的眼尾瞥过来:“就那样过。” 除夕那天,程巷收拾一番要从她们的出租屋回四合院去。 问陶天然:“你真不跟我一起去啊?你长这么漂亮,我妈肯定可喜欢你了。我妈和我一样,就是这么肤浅。” 说着嚯嚯嚯的笑。 陶天然摇摇头:“不去了。” 程巷便自己背着小书包走了。里面满满塞着她给马主任x买的围巾,给程副主任买的羊毛护腰,还有在她们出租屋附近买的门钉肉饼,说马主任就爱吃这个。 又一脸担心皱着鼻子去闻:“塞书包里,不会特味儿吧?” 屋里清静下来。 陶天然兜转一圈,发现这五十平的小屋,也没平时那么热闹。 平时这里,大约是被程巷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塞得满满当当。 陶天然看了半日书,坐在摆满多肉的窗边画了会儿手稿,天渐渐暗下来。北方的黄昏不旖旎,天高远而辽阔,人坐在天幕下,会偶尔感到自己渺小。 程巷的电话打过来:“你晚上吃什么啊?” “煮面吧。”陶天然指尖摁了摁稿纸边缘,发现中指边又染了淡淡的蓝。 “你会煮面吗?”程巷哼的一声笑:“告诉你吧陶天然!” 陶天然不说话,指节在桌面轻轻的敲,等着她下文。 “我给你点了肯德基!” 在程巷心里,肯德基是全世界最热闹的地方。灯光永远明亮,蛋挞永远香甜,炸鸡永远喷香,快乐永不打烊。 “并且我把全家桶里的可乐给你换成了九珍果汁。肯德基的可乐是百事可乐,百事可乐怎么能喝呢?” 陶天然听着她小小得意的语调,说:“好。” 门铃响起时,陶天然放下钢笔去开门。 蓝色制服外卖员站在门外,正把全家桶往陶天然手里递时,忽被身后蹿出来的一个细瘦姑娘吓了一跳。 程巷一手拎着全家捅,探头进去将陶天然挂在玄关的大衣拎出来,往陶天然怀里一塞:“走!” 将门一带,攥着陶天然手腕蹬蹬蹬跑下楼去。 “陶天然你快把大衣穿上。唉哟这果汁要洒,你穿好帮我拿一下。” “去哪?” “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让你一个人过年啊!”程巷边跑边笑眼弯弯的回眸:“陶天然,我们要一起过年啦!” 在路边等出租车时她小幅度的跺着脚,好像这样车便能来得更快。 下了车她又一把攥住陶天然手腕:“跑快点!马主任这人传统得很,错过了年夜饭时间,她要生气的。” “那你还来找我?” “要来啊!当然要来了。” 陶天然的大衣腰带散了,随程巷拽着她猛跑,飞扬在灯光昏淡的胡同里。 直至跑到四合院门口,程巷一个急刹:“累、累死我了。” 陶天然敛了神情刚要随她进去,她忽然小小声的叫:“陶天然。” 胡同口是一个纸糊的红灯笼,在一盏灰色铁皮灯罩下飘摇。程巷踮起脚,嘴里尚有猛跑后没喘匀的气息,温温的,嘴唇近乎冒失的印上陶天然嘴角。 马主任拉开门的时候,程巷刚刚放下踮起的脚跟。 在马主任面前装得一本正经:“妈,这是天然。陶天然。” 陶天然抿抿唇:“阿姨好。” “你好,你好。”马主任上下打量她:“你是小巷的朋友?” “她是港岛人,没回去过年。”程巷牵着陶天然的手往里走:“就上咱家蹭饭来了。哦这肯德基,是她给你买的。” “那感情好啊,我喜欢吃炸鸡。” “陶天然我带你去看我卧室 。你肯定想不到里面有一棵树,特酷。” 关上门,程巷背手抵住门锁:“妈哟,好刺激。” “什么刺激?” “带你回家啊。” 马主任和程副主任分外传统,程巷跟陶天然的事,暂时没跟家里说。 陶天然压着薄薄的眼皮,被她拖住一只手。 程巷缓了一阵又自己挑唇:“嘿嘿嘿。” 陶天然:“?” 程巷:“这人吧,一旦刺激了就想更刺激。” 她手探进陶天然的大衣,摸索到毛衣边缘,悄悄贴住陶天然纤柔的腰肢。 仰头问陶天然:“凉么?” 陶天然:“凉。” 程巷并没撤开手,仰起头来寻求陶天然的吻。马主任端着预备炸丸子的不锈钢盆,脚步声就响在院落里。 程巷一颗心砰砰往嗓口跳。 陶天然往后,与她拉开段距离:“你嘴里。” “怎么?”程巷的手往上探一探,便能触到陶天然的内衣扣。 “有奶糖的味道。”刚刚吻上来的时候。 程巷小小狡黠扬唇:“家里没有香口胶了,就用奶糖代替。” 陶天然往后仰颈,就那样垂眸看她。 “陶天然。”程巷有些气急败坏:“你到底亲不亲?我妈炸最后一轮丸子可快了,就要来敲我的门了。” 马主任最后一轮丸子果然没几个,说话间已听到她在院里喊:“老程!去叫你闺女吃饭。” 程副主任的声音:“我浇花呢。” “就你那些破花有什么可浇的。得,我自己去吧。” 马主任匆匆的脚步。 程巷抵在背后的门被她笃的一敲。门板薄,程巷的心都跟着一跳。 “小巷,天然,吃饭。” “来了……”程巷扭头应这二字时,陶天然的吻落了过来。因她扭着头,正正好落在她耳根。 温灼的呼吸打过来,程巷差点叫出声。回过头,被陶天然含住她唇瓣。 马主任还在门外笃笃敲门:“听见就赶紧出来啊。” 陶天然的舌尖探进来。 “听见没?” 程巷背抵着门,被陶天然吻得扬起下巴。这是她第一次与陶天然接吻时睁眼,先是看见陶天然阖着眼、纤纤的睫,眼神放远一点,便是她从小长大的卧室。 第33章 她从小在这里幻想过,她此生喜欢的第一个人,会是什么模样。 她的手往陶天然纤瘦的背脊探,指尖勾着陶天然内衣的搭扣,挑起来。 “程巷!”马主任忽在门板大力一捶:“我的炸丸子要凉了!” 好像全天下再没比她炸丸子更大的事! 程巷指尖一翘,内心搭扣弹回陶天然薄削的背脊,轻轻啪的一声。 她的手退出来,陶天然紧跟着理好了自己毛衣,越过她的肩拉开门,一脸清正淡雅的唤:“阿姨。” “噢我还当你们没听见。”马主任健步如飞往餐厅走:“赶紧来吃年夜饭!” 程巷事后同秦子荞回忆起这一幕,万分悔恨:“只差一步啊!” 那时候她和陶天然,还没发生过最后一步。 这时听马主任陡然提起陶天然,她一时恍惚。 “还有子荞,”程副主任道:“也不知子荞谈朋友没。” 说话间,马主任手机响起来。 马主任接起:“嗬,子荞,巧了么这不是,你程叔正说起你呢。” “啊,我们都好。嗯,身体也好。我们吃年夜饭呢,你呢?啊,那挺好。” “好嘞,你也春节快乐啊,给你妈也带好。” 马主任挂了电话,程副主任问:“子荞啊?” “嗯。” 程副主任放下酒杯,捻一下自己手指:“去年还来拜年呢,今年怎么就打个电话呢?” 马主任宽和笑笑:“嗨,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不愿意想起呗。她看到我们,跟我们看到她一样,心里疼。” 程巷坐在一旁,心里一揪。 马主任夹颗干炸圆子放她碗里:“姑娘,你……以后也别来了吧。不瞒你说,我闺女刚巧跟你同岁。” 程巷盯着干炸丸子两秒。 扬唇:“我本来也来不了了,要上泰国出差去了。” 听到“泰国”,程副主任在桌面忽地一拍:“我就知道哇!我就知道!” 他颤巍巍指向程巷:“你每个月打给我们那么些钱,是不是小巷搞电诈的钱?” “……”程巷:“您放心,以我对程巷的了解,她真干不了这活儿。” 她也没打太多。都是她穿越以后,自己上班挣的钱。以前余予笙的那些钱她都存着,没动。 她站起来:“那我先走了。” 又指指自己拎来的那堆东西:“有人说吃虫草上火,多熬点梨汤。鲍鱼可得发好了再吃,好多人吃不来那腥味,煮在锅子里比较好。车厘子冷藏,别冷冻,每天吃一些,也别吃太多啊要流鼻血,也别扣扣搜搜舍不得吃,都放坏了……” 马主任看着她。 程巷不说了,咬咬下唇,笑一笑:“走了。” 走出胡同,路灯坏了两盏,幽长的似起了雾的、载满回忆的河。 电线杆下尚有积雪,程巷一步跃过,又轻巧落地。 想起四年前过年,她便是在这里牵着陶天然的手,拎着桶肯德基,一路飞奔。耳畔是风声,空气冻凝得似要落雪,鼻端是炸鸡的香气,那样热闹,又那样寂寞。 与陶天然在一起的心情大抵如此。 那样热闹,又那样寂寞。 她走到胡同口去等公交,手机掏出来,点进外卖,搜出肯德基全家桶。 指尖轻敲两敲,还是滑退出去。 抬眸时,刚好一朵烟花乍然在天边,跃过一众四合院低矮的屋檐。 秦子荞趴在窗口。 她妈家和程巷家挨得近,也能看见那片烟花。 她妈在身后包着饺子问:“今年不去小巷家啊?要是去的话,给马姐带点饺子去。” “不去了。”秦子荞一手x垫在下巴下,另手指尖在窗台绕个圈。 另一边,陶天然家。 她点进肯德基,搜出全家桶,点按半天,没发现怎样将可乐换成九珍果汁。 于是点了单,拨一个电话过去:“你好。” “您好。” “我想把套餐里的可乐换成九珍果汁。” “不好意思女士,这是不可以的喔。” 陶天然舌尖抵一抵齿后:“那,怎么办?” “实在不行您退单吧。” 陶天然默然半晌,挂断电话,在外卖软件上点按退单。 给自己斟一杯红酒,倚在露台门框边。耳边隐隐有烟花乍响,小区里植被太密,从她的视角,并看不到烟花。 ****** 大年初二,程巷随易渝一同出发。 易渝很豪气的订了头等舱,于是飞机腾空时,程巷由一只紧张的即将发射的鹌鹑,变成了一只头等舱位里紧张的即将发射的鹌鹑。 易渝在一旁掩唇:“你怎么那么好笑啊?” 程巷紧紧把着座椅扶手:“笑什么笑。” 易渝唤来空姐:“可以给我一杯香槟吗?” “抱歉女士,要进入平流层才可以。” 易渝对空姐扬一扬颈间挂着的天珠——上次那一盒天珠到底是被她霍霍了,给自己做了串挂件。 “送你一颗也不行么?” “……”空姐:“不行。” “那,”易渝撩撩头发,对空姐抛个媚眼:“这样也不行么?” “……那就更不行了。” 易渝指尖在扶手一敲:“你这个‘更’是什么意思我们好好聊聊。” 她也不是真想要什么香槟,就是想逗逗程巷让她别那么紧张。 程巷在一旁听得发笑,觉得易渝简直治好了她的飞行恐惧症。 “笑什么。”易渝瞥她一眼:“我还以为你会拒绝我。” “嗯?” “来泰国的事啊。”易渝把玩着自己发尾:“我还以为你舍不得陶老师。” 程巷一顿。 易渝挑起一边唇角:“真当我钱多人傻啊?要没点眼力见儿,怎么让昆浦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啊?” “不是不是,谁说过你钱多人傻这种话。”程巷连连摆手:“我就是……” “怕了,想逃。”易渝替她下结论。 程巷不语。 “你就是不够聪明。”易渝咂一下舌:“你看我,就深谙某些美人是只能用来观赏的,比如你陶老师。” “人类膜拜宝石,是因为人类拿宝石毫无办法,我们拿最锋利的机器切割,却只能改变宝石最外在的形状。至于宝石的内里,我们并不真正知道几亿年的时光中,它在地壳深处发生着怎样的奇迹。” “我们费尽心思去模拟、去改写,却只能造出拙劣的人造宝石。宝石的存在,本来就是对人类的一种嘲讽,嘲讽我们的软弱,也嘲讽我们的深情,却偏偏被人类赋予所谓‘永恒’的价值。” 易渝唇角嘲讽的勾起来:“呵。” 程巷望着她。 “怎么,”易渝一撩自己的长发:“被姐姐的哲思折服了?” “大老板。” “嗯?” “要不是等着你给我发工资,我就把你从飞机上扔下去。”程巷扭头看向舷窗外。 “嗨。”易渝在一旁叫她:“别怕陶老师不对你动心。走了就别再想这事儿了,姐姐带你去泰国吃香的喝辣的。” 程巷望着窗外,拇指贴着食指反复摩挲。 她现在的困局,是既怕陶天然不对她动心,又怕陶天然真对她动心。 所以,才要逃啊。 ****** 呜呜呜泰国真好吃。 程巷往嘴里塞着冬阴功汤和糯米饭,正要腾出手给秦子荞打电话,顿了顿,将手机收回去。 望向餐厅外,是一阵热带的季候风,带旖旎的色彩拂过椰林。 耳朵里塞的半边耳机,粤语女歌手在用倔强声线唱: “无论于什么角落,不假设你或会在旁。 我也可畅游异国放心吃喝。” 她勾勾唇。 这好像是穿越以后,她第一次去想,或许她可以离过去程巷的生活远一点。 或许她可以不要把自己架到那样为难的位置。 过去的程巷变成了很多人心头的一道疤,她父母的,秦子荞的。 至于是不是陶天然心头的,她也不知道。 或许,她应该让所有人都轻松一点? 在泰国三个月,程巷没再给秦子荞打电话,自然也没联系马主任和程副主任。 她的言行举止好似越来越像过往的余予笙,白日里努力工作,入夜就换一件吊带小衫,跟着易渝去蹦迪。 她的眉眼太浓,很适合泰式轮廓分明的妆容。 酒吧里射灯诡谲,乐声吵得祸害人耳朵。她伏在桌面对易渝吼:“别让你的饮料离开你手边!” “什么!”易渝跟她对吼。 “我说!”程巷觉得自己嗓子冒烟:“别让你的饮料离开你自己手边!我怕有人往里加东西!” “你说你年纪轻轻的!”易渝继续跟她对吼:“怎么这么能操心呐?” 呵呵…… 程巷吸口果酒一抿唇:她是不是不该再说,她是居委会主任的女儿了? 第34章 又仔仔细细将余予笙的履历翻一遍,大小姐学商科出身,不知怎的半路出家跑去学珠宝设计。偏偏恁地有天赋,很快拿到国际大奖,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余予箩悄悄给她打电话:“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早,还得三个月。”程巷拖着懒音。 “我有点……”余予箩扬着调子,来遮掩不好意思似的:“想你啦你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椰子卷肉松锅巴猪肉纸再给我带一支口红但别告诉妈妈好了我挂了。” 等她挂断电话,程巷有点晕二氧化碳。 一口气说这么多,这孩子,肺活量可以啊。 摩摩手机壳,不是她喜欢的卡通招财猫,是余大小姐喜欢的抽象画派。 好似余小姐的人生,也很值得活。 好似与陶天然无关的人生,也很值得活。 对吧? ----------------------- 作者有话说:明晚开始还是恢复成18点更新噢~同学们准时见[狗头叼玫瑰] 第24章 公开 [“我现在过得很好。” 这是分手以后, 我练习最多的句子。] - 又三个月过去,热季暴雨,程巷和易渝见完当地艺术家, 在屋檐下躲雨。本说好去吃绿咖喱,街道却积水到不能行车。 程巷瞥见身后一家肯德基:“吃这个。” 易渝不干:“我费尽心思爬到财富链的顶端, 是为了吃这个的吗?!” “那我自己去了,好饿。”程巷自己转身。 “喂!”易渝在她身后跳脚, 终是跟着她走进肯德基。 那时天色已晚,肯德基里没坐几人, 冷气开得过足, 柜台里店员有些恹恹的,看一眼她们的点单, 从暖柜里取出炸鸡, 另打两杯可乐。 易渝有些不满:“这炸鸡,皮都蔫了。” 程巷扬唇,拨弄着纸托里的鸡块:“我以前。” “怎么?” “以为肯德基是全世界最快乐的地方。” 她往窗外望去, 暴雨如注, 街道变成一片沉灰的海,路灯星星点点映在上面。而窗玻璃上倒映出她自己的一张脸, 很美丽,也很陌生。 原来炸鸡也会变得不酥脆。 原来可乐的气泡也会跑光, 后味泛起一点酸。 易渝咬一口炸鸡:“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 “嘿,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是这样,国内有个综艺节目, 找了珠宝设计师和明星一同参与,根据明星抽到的戏剧情境,来设计作品。你看, 蛮有卖点的吧?” 易渝抽张纸巾擦擦手指:“那我肯定就找陶老师了,人家形象好啊,对公司多好的宣传。节目两人一组,需要有人跟陶老师搭伴,我让她自己看着办,她推荐了你。” “你……觉得呐?” 程巷咬一口软塌塌的炸鸡。 “我觉得什么?” “咱们也快办完事回国了。你做好跟她密切接触的准备了吗?” 程巷不语,同易渝走出肯德基。 仍有人在屋檐下避雨,其中一人黑长直发,素色衬衫,有着清寒的小半张面孔。 易渝一把抓住程巷小臂:“嚯,吓我一跳,还以为陶老师追我追到泰国来。” “……你是老板她是老板?” 易渝干笑:“她比较严格。” 程巷由她捏着小臂,往前走两步,忽道:“接吧。” “什么?” “那个综艺节目。” “怎么,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嗯。” “为什么?” 程巷扬唇:“因为,我也把刚才的那个背影认成是她了。” 这在以前的小巷身上,是全无可能的事。 ****** 飞回国内那天遭遇大风,飞机摇摇晃晃。程巷本觉得自己的飞行恐惧症好了大半,这x时又被勾出来。 下机时,易渝引着她往洗手间走:“别急着出去,等我补个妆,美女人设不能塌。” 程巷懒得折腾,倚在外面粗圆的立柱上等她,玩着手机。 好容易等到易渝出来:“走吧。” 两人各自推着重重行李车,往停车场方向去,易渝忽地一搡程巷:“不是我叫她来的啊!真不是。” 程巷正惦着行李箱的伴手礼何时给马主任和秦子荞送过去。 抬眸,邶城盛夏的风和泰国是不一样的,金光灿灿间带某种沉肃,刮过晨钟暮鼓的古楼阁、灰瓦屋顶上连天的茅草、天空有鸽群飞过、翅膀扇动此去经年的故事。 风将程巷的一缕碎发吹至唇间,被她抿住。刚在飞机上陪易渝喝香槟弄花了口红,此时脊背沁出细汗来,贴住软塌塌的衬衫。 可是远处,清清淡淡站着一个陶天然。 陶天然穿白衬衫,配一条同样练白的粗布裤,略高腰,一条宽宽的粗布带子系在腰间。程巷想起来今天是周六,所以陶天然穿得休闲些,一张素淡的脸上一点妆都没有。 像炽阳下的冰原,不可说的奇迹。 她身后停着那辆冰川白的宾利,一手插在长裤口袋,一手捏着手机低头打字,黑直的长发垂下来。 打完字她抬眸,恰巧看到推行李的易渝和程巷,没挥手,只是扬了扬下巴,一缕墨黑的发垂在脸侧,仍是疏淡而没笑意。 易渝问:“陶老师你怎么亲自来了?司机呢?难不成我的公司要倒闭了?” “司机也来了。我来接你。” 清寒的语气自薄唇间迸出,似盛夏里结霜的葡萄。两个短句间稍有顿滞,后一句是看向程巷说的。 “哈哈哈哈那我先走了。”易渝穿着高跟鞋推着行李箱拔足飞奔,速度之快让程巷疑心她是鸵鸟转世。 跑之前还在程巷背上猛推一把。 程巷往前踉跄小步,心里暗咂一声,这人是生怕小动作不够明显还是怎么着? 不过她现下对陶天然,已不是那般心情了。 她将被风拂乱的长卷发勾至耳后:“陶老师怎么会来接我?我几时这么大面子?” 陶天然:“大老板没跟你讲?” “什么?”程巷真实的懵了一下。 “综艺节目,今天开营,集中住宿。” 程巷回忆起同易渝在酒吧喝酒的那天。 易渝的手机滋滋震过几次。易渝醉眼惺忪的点开来,程巷在她旁边,不留心瞥到那是一份长长的文件。 易渝把手机往桌面一扣,豪迈的大手一挥:“什么乱七八糟的,喝!” 现在想来…… 呵,呵。程巷心里冷哂两声,手指暗暗攥拳。 陶天然叫她:“上车吧。” “嗯。”程巷将行李箱搬上陶天然的低调豪车。 陶天然这个人就站在一旁看手机,也不说上来搭把手。 直至程巷汗涔涔将自己扔进副驾。她在泰国穿惯了吊带小衫,现在也没褪下,只是飞机上冷气足,外面披一件半透的轻软衬衫,胸前沟壑上方挂着细小汗珠。 车厢里尽是陶天然周身的冷香气,闻得程巷有些不自在。她打开车窗:“透透气好吗?有些闷。” 陶天然坐上驾驶座,程巷倚着窗框,单只手臂撑着海藻般卷发,阳光打进来,将她浓密垂坠的睫烫成一片浓金。 她指尖绕了绕发尾,问陶天然:“陶老师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陶天然没答,只瞥她一眼:“你呢?” “我啊,”程巷蜷一蜷舌尖望向窗外:“我当然过得很好了。” 你一定不知道吧陶天然。 “我现在过得很好”,这是与你分手以后,我练习最多的一句话。 ****** 托赖陶天然来接,程巷勉强赶上节目开营。 陶天然先带程巷去放行李。 程巷一推门,小小空间五脏俱全。蟹壳灰双人沙发,低矮小冰箱,靠墙长案摆着水果托盘,接好了电源线和网线,另两张窄窄单人床。 嗯……?!两张床? 程巷问:“谁谁谁跟我住在这?” 生怕陶天然一个冷音——“我”。 妈哟她都决心不要再以程巷的视角而活了,老天奶要不要这么玩她。 好在陶天然答复另一个珠宝设计师的名字。 程巷吁出一口气:“那你呢?” 陶天然报出房号。 “那不是就在我隔壁?”程巷拎起眉毛来:“你同谁住?” “单人间。” “为什么你住单人间?”程巷眉毛拎得更高了:“抽签了?” “没有。” 好好好,美女的特权是吧,难道她这辈子不算美女吗?! 程巷问:“我们现在就算被关起来了?不能出去了?” “对。” “……” 好好好,好得很,她行李箱一堆泰国带回的小吊带衫,另有些揉得皱皱未来得及送洗的衬衫。 “陶老师。”程巷握住门把请陶天然出去:“我简单收拾下。” 第35章 陶天然从善如流的走出去。 洗澡是来不及了。程巷洗去机舱里闷到糊掉的妆容,重画时间有些赶,没用粉底,便只在眼尾勾出小小上扬的三角形,凑近盥洗镜去抹蓝调正红的唇膏。 她在泰国不算晒黑,只是皮肤淡淡染一层蜜棕,一双浓郁的唇足以点亮整张脸。 翻出不那么皱的软缎衬衫和西裤,换上。头发无论头天晚上是否洗过,闷在机舱内总显得出油,没带干洗喷雾,随手抓起来挽在脑后,找了一圈没有皮筋或发圈。 瞥见笔筒里一支木铅笔,随手拈起来,插进发髻里。 一头卷发太浓,一支铅笔绾不住,卷发随意垂下三两缕,托住金链花般的面颊。 她踩一双高跟鞋,推门出去,恰巧陶天然从隔壁步出。 陶天然比她更随意。 仍是刚才那件偏亚麻质地的衬衫,只是换了条白西裤,有种落拓的疏朗感。头发随意垂散,铺一层大地色唇膏,如此而已。 “走吧?”程巷叫她。 高跟鞋穿在程巷脚底是袅娜,穿在陶天然脚底则是气场。程巷穿越后觉得自己腿长两米,走在陶天然身边仍莫名觉得矮她一头。 气场,都是气场的锅。 两人先后脚走进前采室。 一个泠泠如雪后霜,一个慵妩如沙漠玫瑰。都是高挑的个子,将一身正装穿出截然不同的风情。 编导眼睛都亮了亮,用嘴形对摄像说:“拍她们!” 程巷噙笑落座,其他设计师来得三三俩俩,都在同自己搭档说话。椭圆长桌中央摆一盘洗净的红提,不知是否为了拍摄色彩好看。 要是以前的程巷,来到这种场合会挺谨小慎微,因为她怂。 但余大小姐想来是见过大场面的。 程巷的灵魂落在她体内自带一股松弛感。拈过一颗提子,指尖跟津轻玻璃比着赛莹润似的,懒散递到唇边,齿尖微一加力。 皮子嗑破的瞬间,有浸进灵魂的酥音。 她微偏了偏头,卷发又多散落两缕,贴着妩色面颊:“陶老师。” “她们好像都在嗑我们的cp。” 指尖轻轻一绕,有拈过红提的水汽。 程巷想:或许会有这样的一天么? 她真可以云淡风轻的说出这句话。 陶天然只是那般坐着。顶灯太晃,她将发丝勾到耳后去,露出白瓷般的耳骨。 “请问是陶天然老师么?”一个羊毛卷的年轻女人清音细细。 哟还有粉丝。程巷眯了眯眼。 陶天然点头。 女生双手交叠:“啊我很很很喜欢您的设计作品。” “你。” “啊?” “不用您,你就好。”陶天然指尖在桌面轻叩一下。 对方的耳朵便红了。 程巷现在发现陶天然不是不撩,是她所有的小动作都不自知。似冰原上的裂纹,你总好奇它是否暗藏什么特殊意向。 “陶老师的耳朵长得真好。” 程巷本来百无聊赖坐在一旁继续吃提子,此时呛得咳一声。 妹、妹妹,表面看着挺文静的,想不到你也是个直球啊。 想当年,程巷同陶天然在床上纠缠时,都不好意思吻陶天然的耳朵,总觉得僭越。 陶天然瞥程巷一眼。 对方又道:“听说节目之后会有环节,是互相给对方设计珠宝作品,不知有没有机会给陶老师设计耳饰。” 陶天然敛了眉目,去答对方的话:“我很少戴首饰。” 她的确很少戴首饰,坐在一群设计师中素淡得过分。 只在右手尾指戴一枚素戒,清瘦的腕骨上套一根黑色皮筋。 对方眼神落在她眼尾两枚冷淡的小痣上,耳朵又红了。 程巷咬着红提心底冷笑:别被这副皮囊蒙蔽啊妹妹。 要真陷进去,有你伤心的时候。 「伤心」。 这个词在心底冒出来的时候,程巷舌尖x勾勾齿间的半粒红提。 与陶天然分手后她好似从没想过是不是伤心,她也没有哭。 她只是很久很久以后,坐在深夜泰国的肯德基里,窗外暴雨如注,整个世界变成一片沉灰的海。她心里想:炸鸡终归是不脆了。 一阵冷调的香,程巷才意识到是陶天然向她微微靠拢,又留出恰到好处的距离。 “你把籽都吃了。” “什么?”程巷一怔。 这红提有籽的吗? 陶天然已靠回椅背。 程巷抬眸看一眼对面。 几个姑娘面红耳赤、掩唇私语、目光炯炯。 “啊啊啊啊你看到没她偏过头跟她说话了!” 喂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声音其实挺大啊姑娘。 “她们是一个公司的嘛,昆浦,业界很厉害的,肯定很熟!” 不不不一点都不熟,那是分外不熟。 程巷在心里苦笑:从前身为程巷,无论谁说一句她同陶天然般配,都能乐半天。 到了现在,她想退,却又被推到与陶天然最为相配的位置上。 此时在镜头的捕捉中: 她俩一个端坐着瞧手机,鼻尖凝出灯光冷白的一点。另个倚在圈椅里要旋不旋,腰肢松塌塌的,一根纤长手指卷着发尾,垂着睫羽望前方出神。 眼见摄像拍的差不多了,编导才清清喉咙: “感谢今天大家来到这里。” 接着便是各位设计师的介绍。 每人的简介投在荧幕,由后期精心设计过。其他人都是铺陈着一长列,轮到陶天然,先是音效模仿机械键盘音,宛若穿越时候的打字敲击。 荧幕上出现那个简约的名字:陶天然。 人人都会起疑,怎样一张面庞配得上这样的名字。唯有当她的照片在名字旁浮现,半黑白调,拍她在工作室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挡浮尘,微微俯身去看工作台上打磨完成的宝石原石。 一头长发低低束在脑后,薄唇微抿,眼神专注。 让人想到此去经年的老照片。而现下她本人就坐在这里,荧幕浅白的光映亮她疏淡的脸,光影流淌其上,她没什么表情。 只是清瘦的手握着手机,轮角在桌面轻轻一磕。 荧幕上关于她的简介继续啪啪打出来:「agta光谱奖获奖设计师」。 没了。 这句话一出,其他介绍都沦为赘述。所有人都知道她年仅二十六岁,却是首位斩获这一奖项的华人设计师。 现场静悄悄的。所有人眼尾都在悄悄瞟她——“那个陶天然”。 唯独程巷疏慵靠着椅背,看着接下来是她自己的简介被投上荧幕。 这是谁准备的?她根本没收到消息,想来是助理代劳。 她的简介没陶天然那么酷,零零总总罗列一些,最末一句的收尾倒也干脆利索:「欧洲dcac金匠精工奖获奖设计师」。 这一奖项被誉为欧洲珠宝设计界的“金棕榈”,分量自然比不上陶天然那座,但架不住她也刚二十六岁,奖项排布簇拥着一张猫颜如玫瑰般盛绽。 若说一屋有任何设计师能与陶天然平起平坐,那么只能是她。 人人都说昆浦的易总真是擅于挖宝。 而易渝自己某次接受「格调」杂志专访,被记者问及如何挖掘人才,易渝撑着太阳穴想了想:“看脸?” 初采说来也容易,介绍完各位设计师后,大家简单互相熟悉一下,便可散了。 同时发布第一轮设计比拼主题:「初见」。 有设计师举手:“明星什么时候与我们见面?” 编导笑:“要到第四轮。” 呵,噱头而已。 设计师们鱼贯而出,陶天然不喜人多,拖在最末。程巷比她更慵懒些,又是下了飞机直接被拖过来,步调散漫拖着。 陶天然突然一个回眸,她正走神。 堪堪止住脚步,她问:“怎么?” 陶天然清淡的一张脸:“你可别拖后腿。” 程巷挑唇笑了。 陶天然:“我不喜欢输。” 程巷轻妩一挑眉:“陶老师家境优渥,想不到还这样有上进心。” “不。”陶天然语调淡淡:“只是输的话,很无聊。” 程巷看向她墨潭般的双瞳,抿唇。 大四毕业那会儿,她找到工作后便和陶天然租了间小房子,搬了出去。 对马主任找的理由是:离公司近,与同学合租。 马主任也没说过什么。 某个周日午后,她与陶天然缩在被子里。那时她追求点小情小调,拿公司的入职礼物——一台很不怎样的蓝牙音响放着首英文歌。 歌词里唱: “forget all that bullshit, let's just focus on this, i just wanna be the one you want to move with...” 陶天然脊背光滑,手指触上去似上好的瓷。瓷是无悲无喜的,唯独人指尖的温度染上去,面颊的绯色映进去。 第36章 程巷指尖反复摩挲着陶天然清矍的蝴蝶骨边,那两粒墨色的小痣。 她俯上去,低头轻轻吻吮。陶天然薄薄的身量很没存在感,她顺着被子往下缩,一路吻下去。 “陶天然。”声音闷声闷气的传出来。 “嗯?”陶天然趴在枕头上,扭头。 “好想看你哭哦。”那是程巷第一次对陶天然说那句话。 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出汗,捂在冬日厚沉的被子里,水汽顺着每一个毛孔往外钻,下面也是,眼底也是。她觉得自己像条涸泽的鱼,而陶天然为什么瞧着仍是冷静,像片暖不热的白瓷。 “你可以。”陶天然嗓子里轻哽了哽。 是程巷自己怂了。那时她把陶天然托在掌心里,凡人可以握住宝石吗,哪怕宝石原石的锋利会将掌纹割伤。 “那多僭越啊。”她细细的说。 终于是陶天然覆盖了她。 陶天然的小臂修长纤细,手指也是一样。程巷想着她中指边总被染蓝的小小一块墨迹,觉得自己也被染成了一片蓝色的海。 她小声问:“可不可以不用?” “嗯?”陶天然掀起犹然冷白的眼皮来。 程巷齿尖摩着下唇:“你、你手洗干净了吗?” “撇除那一小块墨迹的话。” “哦。”程巷放开唇,舔舔:“那是洗不掉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跟陶天然更接近了。 她的头发太细软,眼眶藏不住的眼泪滑落在里面。她勾着陶天然的脖子,将脸埋在陶天然的颈窝间,陶天然右手尾指那枚素戒很有存在感,刮擦着她腿边最柔软的一块肌肤。 她感受着那枚尾戒,喉咙里所有的声音都盛进陶天然的颈窝里。 陶天然深凹的颈窝藏不下,又溢散出来。程巷觉得不算打紧,因为她知道隔壁并未住着邻居。 万万想不到的是突然有人开门。 程巷的心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下意识扯过被子蒙住陶天然。 仓皇间看一眼,陶天然陷落在枕头里,顺滑缎子似的长发掩住侧脸,两枚墨色小痣露出来,苍白面孔上一点病态的绯,少见得看上去旖旎暗藏。 五十平的小屋不设卧室,一张双人床摆在loft风的客厅里。 程巷跳下床裹上连体睡衣,趁防盗门被推开前跳过去,从里反推住门。 马主任的半张面孔露出来:“程巷!” 中国小孩掌握的定律:只要父母一叫你大名,通常没好事。 她随手扯过玄关挂的羽绒服,裹在身上将马主任推出去:“走走走。” 马主任劈头盖脸问她:“你在干嘛?” 程巷用羽绒服裹紧自己:“按摩。” 程巷被迫出柜的过程,可谓惊心动魄。 马主任俯在连廊的围墙上,嗖嗖的吹着冷风:“给我一支烟,我要抽烟。” “我、我没有啊。”程巷说。 马主任斜斜瞥她一眼:“我诈你呢!我就看看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这时身后的防盗门轻响。 程巷的心又顶着嗓子眼一跳。 陶天然裹着大衣出来,站在连廊的风里:“阿姨。” 马主任回眸看她,一梗,笑道:“天然啊,我是真没想到你们是这种关系。” 哇,一柄刀就这样直直的射了出来。 陶天然点点头:“是。” 哇,陶天然就这样零帧起手直接接了。 她俩高手过招,程巷在一旁几近窒息。 轻轻拉陶天然:“你先进去。” 陶天然进去后,马主任俯在连廊看小区里小孩踢足球:“你是不是傻?” 程巷搓一搓手。 马主任回头:“你拖她后腿怎么办?人家要怨你的呀。” 在陶天然跟程巷回家吃年夜饭的两天后,马主任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个陶天然,就是程巷高x中时、家里给学校捐了一栋图书馆的“陶天然”。 “你能干喔。”马主任一拍程巷的肩:“你跟她做朋友啊?” 想不到她能干大发了。 不仅跟陶天然做朋友,还跟陶天然酱酱酿酿。 程巷张了张嘴,吞一肚子寒风,又闭上。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 她很想反驳说:“我怎么可能拖她后腿。” 可是。 马主任走以后,她开门进屋,听陶天然站在屋角打电话,大衣脱了,穿毛茸茸珊瑚绒的睡衣。 和程巷分开以后,陶天然再没穿过那种毛茸茸卡通的睡衣。 要到了好几年以后,程巷穿越到余予笙的体内。 陶天然拿过举世瞩目的大奖,她也并不差。陶天然梦笔生花,她也不遑多让。 她笑一笑将脑后的铅笔拔下来,伸手将脑后几近散落的发髻拨松,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近陶天然身边。 将铅笔递到陶天然手里,红唇因刚刚吃过提子、斑驳得恰到好处,溢出四散的风情。 “我怎么会拖你后腿呢?” 她终于可以挑着唇角、对陶天然说出这句话。 ----------------------- 作者有话说:手动感谢【活森】小霸王的浅水![狗头叼玫瑰]大家今天准时上校车了吗~ 第25章 吐息 [你看见了我吗。你经过了我吗。 你专注了我吗。你进入了我吗。] - 晚饭一起聚餐。 陶天然吃得不多。多的是人与她搭话, 笑道:“陶老师吃这么少,难怪这样瘦。” 程巷舀一勺汤,心想:陶天然以前吃得不算多, 但也绝不算少。 设计师里有渝省人,编导组显然提前做过功课, 一道水煮牛肉呈上来,豆芽打底。 程巷忍住设法将它从陶天然面前移走的冲动, 擎着白葡萄酒杯,托腮, 言笑晏晏的同她人聊天。 本就是为着大家快速熟悉起来的饭局, 她与陶天然坐成最远对角。陶天然终于成为挂在她眼角一枚小小的影子,像她曾经企盼的那样。 散了席, 程巷没等陶天然, 自己先回宿舍区。 先检查一圈摄像头位置。编导有提前说明,毕竟她们都是素人,摄像头不会时时开着, 只会在需要宿舍场景时提前告知。 所以现在无需挂怀, 程巷身上还黏着泰国带回来的汗,抓紧进浴室去洗澡。 裹着浴袍出来时, 发现她的室友已经到了,一个名叫邹恬的年轻女设计师。 程巷拎一拎浴袍领口:“嗨。” “嗨。”邹恬扬手:“你长得好漂亮。” “我也这么觉得。”程巷对余大小姐的美貌深以为然。 “……哈?”邹恬兜着程巷上下打量一圈:“身材也好好。” 程巷心想我裹成这样你都看出身材好, 那我脱了岂不是吓死你。 咳,开玩笑。 程巷取了衣物,进洗手间换好才出来。毕竟吧她是弯的, 于人于己礼貌点好。 蹲身在行李箱里翻找一番。 得,果然什么干净衬衫都没有。 只得微信联系自己的责编,询问可否帮着将衣物送出去干洗。得到肯定答复, 不过就算加急,也得三天后可取。 程巷啧一声,预备明日将衣物打包好送出去。另留了两件衬衫,预备手洗一下,将这两日对付过去。 便拎着衬衫往盥洗室走去。 这次的宿舍板房搭得有些像校舍,尤其盥洗室,空间很大,左右两排水龙头对着排开,两列大的玻璃镜,配吹风机。 毕竟是板房,房间里电压不稳,要求大家到这里用吹风。 程巷偏头,一手随意拨散海藻般纠缠的发,吹风机呜呜吹着。 奈何余大小姐一头长发实在太浓,吹风机功率不高,扬了好一会儿,手都酸了。 吹到半干便作罢,程巷堵住银质漏水塞,接了半盆水手洗衬衫。 唇角衔一支烟,没点,就那样衔着。 抬眸看镜中自己,穿泰式风情的吊带小衫,紧实的肌肤染一层金蜜棕,底色仍是白,只是显得更浓妩多情些。 眼尾无需描画自然上挑,双唇却是有分量的厚翘,给这张脸带出些钝感,不至真正沦为俗艳。 好热。 板房里电路不能承压,盥洗室里没空调。程巷刚洗过澡,皮肤纹理间又沁一层薄汗。 这时有人敲门:“请问……” 程巷回眸,是个面孔生疏的女编导,胸前吊一张「实习生」工作牌。 “有人点了外卖。”她扬扬手中纸袋。 牛皮纸皱皱裹出形状,显然是一瓶酒。 程巷扬扬下巴:“你走反了,宿舍在走廊另头。” “噢噢,谢谢。” 实习生慌然欲走,门边响起一阵高跟鞋的清音。 程巷站在盥洗室,低头搓洗着衬衫,听陶天然冷调的声线传来:“是我点的,麻烦你了。” “不客气。”实习生完成大任般,嗖一下跑了。 陶天然拿了牛皮纸袋刚要走。 第37章 “等等。”盥洗室的程巷唤了声。 刚刚晚饭后上交私人手机、领取节目组发的手机前,她问责编能否缓她两分钟,躲到角落拨了个电话。 “喂。”余予箩欢快的声音响起:“你回来啦?” “嗯,但被拉来录节目了。” “什么节目?” 程巷简单解释一番。 “那你给我带的椰子卷肉松锅巴猪肉纸怎么办!” “在我行李箱里。”程巷语调沉痛:“我跟你说。” “嗯?”余予箩明显紧张。 “这里吃得一般,两周节目录完,给你带的零食估计不剩什么了。” 余予箩一声哀嚎。 程巷倚着墙角笑。曾几何时,在她能听懂悲伤的情歌前,她和秦子荞在胡同里疯跑逗蛐蛐儿,喝瓶肚鼓鼓的玻瓶酸奶,快乐也是很简单。 “我问你。” “什么?”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程巷指尖抵着墙面敲两敲。 “什么意思。” “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程巷提醒她:“好好说,你的零食还有救。” “一个对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吧。”余予箩哼哼唧唧:“挺讨厌的。” 程巷笑一声,编导来催,电话便断了。 此时程巷叫住陶天然:“你手腕上的皮筋。” 陶天然拎着牛皮纸袋,站在盥洗室门口。 “如果有多余的话,”程巷抬手,用没沾泡沫的手背蹭蹭鼻尖:“借我用用?” 陶天然瞥她一眼,走进来。 程巷的脊骨一瞬绷紧,又告诉自己放松下来。 也曾想过更恣意妄为的人生,更悠游闲散的人生。陶天然只是陶天然,而不是那个能让她在人群中一瞬抬起头的魔咒。 陶天然走到她身边,扬起清瘦手腕。 程巷抬抬自己的手:“都是泡。不介意的话,帮我绑一下?” 陶天然将皮筋从腕间褪下来,牛皮纸袋搁在一边,松开的袋口露出红酒瓶。 刚刚晚餐时,陶天然并未怎么喝烘托气氛的白葡萄酒。 自己回房后,却又自己叫一瓶红酒。 若她是宝石,大概是净度硬度兼具的海蓝宝,与她相较钻石显得寡淡。她的底色是幽幽的蓝,天映进去是天,海映进去是海,深情映进去是深情,她的风情藏得很深,给人以能撬动她的错觉。 程巷低头,望着盥洗池里的泡沫。 她能感到陶天然抬手靠近了她的颈后,冷也是一种灼人的温度。 程巷抿一抿唇。 既然她能掌握余予笙的风情四溢。 能掌握余予笙的天资卓绝。 为什么她不能掌握余予笙的满不在意,去过更轻松的人生。 她的头发吹到半干不干,被陶天然伸手握起,那样厚,陶天然一手握不住的程度。皮筋套上去,不过两圈便已绕紧。陶天然全程很注意,并未触到她一厘肌肤。 程巷低头,感到自己后颈毛孔舒张开,像被人植入一根金属细线。 直到陶天然的手撤开去。 程巷回眸,浅笑:“谢谢。” 陶天然拎起牛皮纸袋,只摇摇头算是作答,便往外走去。 程巷望一眼她背影。 从来都是这样。 从来都是这样。她云淡风轻,她暗自较劲。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不甘心啊。 ****** 程巷回到宿舍时,邹恬已经睡下。 程巷放轻手脚,仍是进洗手间锁门换了睡衣,才钻入薄被间。 板房搭建在郊区,盛夏里侧卧,能听见虫鸣啁啾。 细微的声响更能反衬某种寂静,程巷听见隔壁房间,有轻微脚步声响。 她睁着眼,听着脚步声靠近又远离,游走到对准一片芦苇浅滩的露台。须臾之后,又走回来,是陶天然轻轻上了床,靠在床头,几乎能感受到她那轻薄身姿的重量。 她俩之间,只隔薄薄的板房木板。 程巷未曾想到,这样的距离竟似比同处一室更近。 她睁着眼,浅滩虫鸣形成某种规律白噪音。在睡过去以前,她并未听见陶天然是何时躺下的。 她做了个梦。 梦见陶天然就那样倚x在床头,穿一身月白丝缎的吊带睡裙,裹着轻薄曲线,手悬垂在床边拎一只红酒杯,酒液斜斜的似要洒落。 是现实中未曾见过的风情。 翌日是小组讨论,各人的责编负责跟拍。 程巷和陶天然坐在小小一间会议室里。程巷一手托腮,懒散俯身的姿态很低,浓卷发蜿蜒到桌面。 她问过编导,得知节目有后期修图,是以懒得仔细扑粉,仍只描眼线和涂唇膏。 陶天然也是一样。她皮肤从来细的不见毛孔,只抹克制的大地色唇膏。 昨晚那只黑色皮筋被程巷箍在了自己腕间。 她又拿了只新的,套在自己清矍的手腕。 程巷垂散着睫笑了笑,节目组不配数绘板,陶天然仍是那只万宝龙搁在手边,程巷拿一只节目组配的铅笔:“说起初见,人人都会有纯情联想对吧?” 陶天然抬眸看她。 “其实不是。”程巷晃晃手中铅笔,偏头:“陶老师,我日日这样见你,可我能说我真的见过你吗?” “真正的初见,是两人坦诚相见的那一刻。” 陶天然薄薄的眼睑轻翕:“继续。” 程巷扭头问编导:“这能播么?” 编导一咂嘴:“你,就,用词含蓄点吧,就按小绿江的标准来。” 程巷一勾唇,编导有点晕。 程巷与陶天然的坦诚相见,是陶天然去她家吃过年夜饭后。 那日在她俩的小出租屋,陶天然在淋浴。 她脱光了溜进去:“那、那个,物业说。” 陶天然瞥她一眼,不明白她这时候提什么物业。 “物业说待会儿要停水。” “噢。”陶天然压压下颌:“你忘了提前告诉我?” “嗯……我忘了。” 世界上怎会有陶天然这般美好的胴体。 程巷总觉得,女娲会刻意给每具人体塑造小小缺憾。可陶天然,似她打盹时不留心之作,女神托着粉腮,在陶天然脊背和面孔上随手一点。 那些墨色小痣,由缺憾变作克制的风情。 陶天然整具身段是薄的,手脚细长,腰也是纤而长,薄薄不见小腹。偏该凸显的曲线兀自凸出来,软软垂着。 程巷心想:不公平。 低头看看她自己,哈! 陶天然正扬手洗头,对她闯进来没见多大反应。水流冲洗下来,陶天然阖着眼,将一头黑发往后拨,似出水的人鱼。 程巷做贼心虚,泵了一些沐浴露抹上头发。 她能感到陶天然睁开眼,在淋浴下看她。 促狭的淋浴房里水汽弥散,两人站着有些转不开身。陶天然站在身后叫她:“小巷。” 程巷已意识到自己错用了沐浴露,水流冲刷下来,皮肤滑腻腻的。 “嗯。”她立在水汽里轻声。 陶天然抬起手来,在她脊背上轻轻一点。便是那日在四合院卧室内,她勾住陶天然搭扣的同个位置。 程巷忽然问:“陶天然。” “嗯。” “你记得我房间里窗帘是什么花色么?” 陶天然将程巷捞进自己怀里,她个子高些,从斜上方看程巷被水淋湿的脸,浓睫上蒙一层水雾。 两人都瘦。但触感是不一样的,陶天然是冷硬的骨感分明,程巷则是骨相轻软,揽抱入怀纤纤的。 程巷攥住陶天然的腕子,往某处引。 陶天然顿了顿:“你不是说……” 程巷嗯一声。 “你是攻?” “……我不敢。” 她只敢融化在陶天然怀里,微张着唇,仰头去看陶天然的侧脸,一只手抵在浴室玻璃上印出水汽。 “陶天然。” “嗯。” “陶天然。” “嗯?” 程巷的脚后跟在拖鞋里打滑,腿绵绵得站不住,扶住陶天然在她腰间打横的手臂。 她想问“你记得我房间窗帘的花色么”。 想问“你知道我们窗外偶然会飞过一只蜻蜓么”。 想问“你看见我耳廓上有颗小小浅红的痣么”。 你看见了我吗。你经过了我吗。你专注了我吗。你进入了我吗。 程巷觉得自己哭了。还好是在淋浴之下,潺潺水流冲刷了她的眼泪,一同汇入她微张的唇里。 到了现在,程巷坐在摄像机架设的会议室里。 她说:“真正的初见不是纯,是欲。是贪嗔痴念,是欲壑难平,是将对方拆吃入腹,是明知镜花水月一场空,仍旧伸手去捞。” 她说这些话时陶天然就坐在她对面。 会议室里有久长的沉默。 接着陶天然扬起清矍的手腕来,很轻的一下、两下,指尖敲着掌心,为她轻轻鼓掌,眼底是晦暗不明的情绪。 第38章 程巷垂首而笑。 也许等你终于真正看见我的时刻。 我已经不是我了。 ****** 程巷就这样同陶天然定下了这轮的设计。 前两轮的设计不用做出实物来,只需画出手绘图,再由节目组请人渲出3d模型来。 线稿是陶天然勾的。有人只需一支墨蓝钢笔,就能改写地壳深处亿万年的奇迹。 为了便于理解,程巷拿水彩一点点给线稿描色。 珠宝设计师就是酷啊,拈一支小排刷笔,点出些绯色。为了拍摄效果会议室里有落地镜,程巷望一眼镜中自己,勾着软塌塌的腰,一头浓密的发被陶天然给她的皮筋束在脑后,姿态轻松。 不像她以前画漫画,穿着宽大的家居t恤和短裤,苦哈哈俯在电脑前,时刻怀疑自己要得肩周炎。 唉这样说也不对。不酷的不是漫画家这个职业,而是不入流的她。 等色稿出来,编导过来看了眼,摸着下巴显得讳莫如深:“这红色的两点是……诶这,不大好吧,虽然我懂这是艺术哈,但是过不了审的。” 程巷怔了怔。 然后气急败坏的喊:“那是美杜莎血红的双目!” 编导拍拍胸脯松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程巷又不是不知道流媒体节目要过审。她和陶天然最后商讨出的具象设计,是美杜莎。 碎钻拼出蜿蜒的蛇发,两粒红宝点缀成令人石化的血色双瞳。你看向她,便献祭自己的灵魂。 几乎毫无意外的,所有评审给出几近满分的成绩。 结束录制,设计师们一同往外走。程巷走在陶天然身后,能听到那些窃窃议论,说陶天然线稿描得多么精妙,那双手也不知怎么长的。 程巷心想,那双手怎么长的,曾经的她可再知道不过了。 陶天然忽然回眸。 往事正让程巷小脸通黄,脚步一顿:“怎么?” “你谈过恋爱么?”陶天然问。 程巷笑了。 她将脑后的皮筋撸下来,拨散一头海藻般的长卷发,将皮筋套在自己腕子上:“谈过啊。” “所以,你有过一个很爱的人?” “陶老师对我很好奇啊?” 陶天然顿了顿:“也许因为,你对「初见」有这样的想法。” 程巷长睫轻轻翕动。 点头:“是,我有过一个很爱的人。” “她去哪了?” “不见了。”程巷勾唇说完这三个字,姿态慵散的往前走去。 不是她爱的人不见了。 是曾经毫无保留、很会爱人的那个人,消弭在了冬日遮天蔽日的初雪中。 ****** 第一轮结束时,发布第二轮的主题是“私奔”。 程巷心想,节目组也是挺会玩的。 回到宿舍区,她留下的两件衬衫抵过这两天,便联系自己的责编,问送洗的衣物何时能送回来。 半小时后,责编才回复,十分抱歉的说干洗店竟临时故障,她会联系节目组送些品牌方赞助的衣饰过来。 程巷说“那也行”。 送来的衣饰却都是时下流行款,轻薄软纱。程巷套在身上试了试,叹口气脱下来。 余大小姐猫颜妩媚,套上这样的裙装总显甜腻,反倒不能突出她的特色来。非得像余予笙自己的衣柜那样,用一些设计感足的职业套装,才能凸显她略厚的唇,总是慵怠的浓睫。 像草莓尖上的一点盐。 程巷不得已,又拎着衬衫往盥洗室走去。 还不如洗净这衬衫再穿一轮。既然已穿到余大小姐的体内,也享受了人家不少红利,总不能将她的人生过得太对付,对吧? 程巷望着镜中那张殊丽又陌生的脸。 抬起手,指尖在镜面轻轻一点,两道水痕顺着面庞留下。 她笑一笑,镜中的人便跟着扬唇。她挑挑眉,镜中的人便跟着讶然。 她忍不住想:她为什么会穿到余大小姐的体内呢? 原来的余予笙,又去了哪里呢? 脑子正乱着,门口一阵清浅脚步。 程巷低头,去搓洗指间衬衫。习惯真可怕,心里想忘掉,耳朵在记得。 她知道走来的人是陶天然。 陶天然站在门口的盥洗镜边,并未再往里进,拿吹风烘干着自己的一头长发。 程巷又望一眼镜中的自己:“陶老师。” “嗯。”嗡嗡吹风的声响没停。 “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没谈过恋爱吧?” 吹风嗡鸣回荡在空荡荡的盥洗室内,似夏夜振翅的虫。 “谈过。”陶天然侧对着x程巷,飞扬的黑发挡在脸侧。 “哦?”程巷微微拎起音调:“那你有很爱那个人吗?” 心脏皱缩起来,撞在心壁上。 良久,吹风机的声音停了。 陶天然将吹风挂回墙面,转向她:“你也对我感兴趣?” 程巷张了张嘴。 陶天然见她不答,转身走了。 程巷垂下眼睫去。 没追问。 也许因为,胆怯的人,怕听真实的答案。 ****** 回到宿舍,邹恬还未睡下,斜靠在床头翻一本画册,对程巷搭话道:“这天真够热的。” 程巷弯弯唇:“是。” 邹恬打横手掌在脸边扇两下:“也不知是不是住在板房里,闷得很。” 程巷:“也可能快要下雨了。” 邹恬是南方人,索性放下杂志,枕着只手掌问程巷:“北方夏天的暴雨什么样啊?你肯定不敢信,欧洲我走了一大圈,却是头回来邶城。” 程巷取了浴巾正要去洗澡:“你知道淋浴头打开那感觉吧?噼里啪啦砸在人皮肤上,就那味儿。” 邹恬笑了。 程巷跟着挑动唇角:“我本来也想形容得浪漫点。” 邹恬连连摆手:“不不,你形容得很贴切。” 程巷洗完澡出来,邹恬已经睡了,只给她留一盏夜灯。 程巷上床,顺手将夜灯也揿灭。这一夜,没听见陶天然趿着拖鞋的轻微脚步声,不知是否已睡下。 她张着眼想:淋浴头的形容不是不浪漫,但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浪漫。 蒸汽弥散的逼仄淋浴间里,下起一场宛若盛夏的暴雨。 淋湿她。吞没她。融化她。燃烧她。 她背抵在陶天然怀里,对另一个人交付她的灵魂。 陶天然的唇在她耳廓边:“还可以吗?” 她一手摁在浴室玻璃留下染水痕的掌纹:“深一点。” 深入我。探究我。掌控我。然后,爱我。 程巷自嘲的挑起唇角。 可时至今日,她藏在另一人体内,却连听陶天然一个真实答案的勇气都没有。 忽然。 程巷凝了凝神。 浅滩始终有虫鸣啁啾,她必须很专注的听,才能听见与她薄薄一张木板之隔,有人很轻的喟叹,拖出绵长气音。 程巷第一反应是陶天然胃疼了。 点那么大一瓶红酒。 她抬手去揉眉心皱出的小骨朵,接着发现,或许她想错了。 因为那连绵的吐息还在,很轻,轻而隐忍。要不是她和陶天然头抵头的只隔一张木板,她又清醒得无一丝睡意,决计不可能听到。 程巷瞥一眼另张床的邹恬,见邹恬睡得正熟。 她屏息,睁着眼,始终听着那边陶天然的动静。 陶天然是在……? 直到那边静下来,短暂空白,她听见陶天然轻轻起身,趿着拖鞋走往露台方向。 程巷抿唇,竖起一只手掌来,贴住那张轻薄的木板。 好像很多年前,她贴住浴室氤氲水汽的玻璃一样。 ----------------------- 作者有话说:同学们~[狗头叼玫瑰]预祝周末愉快~ 第26章 关键词 [心里藏着喜欢的人, 天天都会带伞。] - 第二轮设计开始前,节目组玩了个花样。 安排大家分头进行后采,谈自己印象最深刻的一名设计师, 并用三个关键词形容她。 沾了陶天然的光,程巷这一组排在压轴。进入棚采, 责编笑道:“你人气很高诶。” 程巷扬唇:“是吗?” “在之前选手的投票中,你和陶老师伯仲之间。你七票, 陶老师八票。” “哗。”程巷坐上吧椅,一双腿那样长, 踩着高跟鞋可以点到地面。 真想不到有一天, 她可以和陶天然平起平坐。 “你呢?选谁?” “当然是陶老师啊。”程巷抿抿唇,又放开。 眼尾瞥见一旁的编导在用嘴形对摄像猛喊:“怼脸拍!拍她的微表情!” 啧, 嗑cp的又来了。 这时玻璃门外映出一张笑容诡谲的脸。 正式后采前程巷正喝水, 一口差点没喷出来。 “大、大老板……” 第39章 易渝像只壁虎一样紧紧贴在玻璃门上,冲程巷挥了挥手。 程巷一言难尽的放下水杯。 等到后采结束,程巷往外走, 瞥易渝一眼:“你怎么来了。” 易渝看着程巷一脸姨母笑, 笑得程巷有些毛骨悚然。 “你知道录完每一轮后,初剪都是要给我们几个投资人过目的吧?” “……你是投资人啊?你对节目信息什么都不了解你还是投资人啊?” 易渝挺了挺胸道:“我有钱。” 程巷在自己唇边拉拉锁, 勾腰做了个“您有钱您有理,您请继续”的手势。 易渝浮夸的捧住双颊:“我觉得你和陶老师, 好好嗑哦!” “等一下,所以你为什么一直叫她陶老师?”程巷灵魂三问:“你是她老板吧?你比她大吧?你给她发钱吧?” 说话间,陶天然正由责编引着, 从外间走来。 程巷本来挡在过道里同易渝说话,这时默默往边上退了一步,和易渝一道贴墙站着, 低头唤了声:“陶老师。” 哇,气场好强。 易渝没绷住:“噗。” 不知陶天然哪里来这许多白衬衫,件件挺刮。她的西裤大多收脚,裹着她鹤一般伶仃修长的腿,踩一双七厘米高跟鞋,简约得很禁欲,露出纤若白瓷的脚踝。 易渝搡搡程巷:“不是让你给陶老师三个形容词吗?你说的啥,我隔着玻璃没听清。” 故意的呗。 程巷抬眸:“冰原。”反着令人雪盲的光。 “才华。”一支钢笔足以撬动地壳内部的奇迹。 说第三个词时陶天然正好擦过她身边。 她垂下纤软的睫,去看陶天然垂在西裤边清矍的手腕。这样的人连手腕也是禁欲的,尺骨凸起,手背透出淡淡青色的筋脉,微见骨相,一枚素圈套在尾指,好似她在对这世界守戒。 可程巷回想起昨天夜里。 隔薄薄一张床板,她听闻见陶天然轻若喟叹的绵长吐息,隐忍的,克制的。程巷轻拎了拎自己的手指,又垂落回去,望着陶天然那只举世无双的手说: “表里不一。” 陶天然脚步未停,但掀起薄薄眼皮看了她眼。 易渝叫住陶天然:“我马上得走了啊,你要不给我剧透下,你对shianne的三个关键词是?” 陶天然眼尾瞥过去,易渝立即把手中黑咖往陶天然一递:“给你,我没喝过。” “等等,你是老板我是老板?我为什么要给你买咖啡?”易渝咂一下舌:“得,还是给你吧。” “什么人呐这是,气场那么大,谁往她旁边一站都跟小宫女儿似的。”易渝喃喃吐槽。 陶天然接了咖啡,倒肯回答易渝的问题:“话多。” “才华。” 她踩着高跟鞋打程巷身边走过,飘过一阵黑咖的清苦气息:“似曾相识。” 程巷心里一跳。 陶天然走进去棚采,易渝捂胸口:“这真是我花得最值的一笔钱!” 程巷睨她:“不是在飞机上劝我清醒的时候了?还说什么陶老师是宝石。” 易渝:“你自己也得怀着种嗑cp的心情跟陶老师走近,明白吧?” “哈?” “宝石不为人所动,她只在人的指间流连。你的终此一生,是她的分秒须臾。你的惊心动魄,是她的淡淡一瞥。” 程巷屏住一口气。 多么巧呢,易渝说的这番话。 程巷的终此一生,是陶天然的分秒须臾。程巷的惊心动魄,是陶天然的淡淡一瞥。 易渝:“认清了这一点,能靠近她一点,也不亏对吧?” ****** 易渝走前,程巷叫住她:“你送了吗?” “椰子卷啊?送了送了。” 从泰国回来时,程巷行李箱被给余予箩的零食塞得满满。买给秦子荞的一些手信就塞在易渝行李箱,正好托易渝给送过去。 易渝走前冲程巷飞吻:“加油!别让我的钱白花啊。” 加什么油。 一场暴雨要落未落,天闷得出奇。节目组为快速拉近设计师之间的关系,组织晚上吃火锅。 程巷心头被陶天然那句“似曾相识”吊着,无甚兴致,先回房洗澡。她的衣物也不知何时送回来,只得拎了衬衫去盥洗室。 易渝来探班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早知道让易渝替她带些衬衫过来。 低头搓洗时,啪的一声。 周围陷入浓重的黑,程巷指尖一凝。 是不是啊?就说不该在板房插什么电火锅,跳闸停电了。 程巷摸出手机看了眼,此时已是零点五分。 她叹口气,放下搓洗的衬衫,往宿舍走去。 走到陶天然房门口,停步,很意外的,见门竟然开着。大概突然的停电跳停了空调,陶天然开门通风。 程巷蜷起指节轻叩x了叩门。 陶天然在里面轻“嗯”了一声。 清寒之音,一片浓暗里听起来有玉碎之感。 手机在口袋里震荡,程巷摸出来看了眼。 节目组发的手机里只有她们彼此的联系方式,此时是邹恬在问:【停电了你们不害怕啊?】 【来吃火锅,编导给送了蜡烛。@shianne@陶天然】 其他人纷纷排队: 【@shianne@陶天然】 【@shianne@陶天然】 【@shianne@陶天然】 …… 摆明了起哄。 陶天然在群里回复说:【不过去了。】 随着她回复,手机屏幽淡的蓝光在屋里亮起一瞬。板房的宿舍实则很小,程巷站在门口,能望见那张单人床的一角,陶天然一只纤长的小腿搭在上面。 古人说“犹抱琵琶半遮面”,原来这样的视角最引诱。因为只能窥见一角,所以带给人无限联想:在那只莹白若瓷的脚踝往上,陶天然穿的是浴袍?是吊带睡裙?还是规整的长袖长裤家居服,丝缎顺着腻得挂不住的雪肌滑落,禁欲间更见诱惑? 手机屏幕蓝光似原始森林里会发幽微蓝光的小虫,一点点爬过她小腿,贪婪啃噬某份美丽。 程巷轻滚了滚咽喉,想到昨晚“不小心”听到的声音,觉得有些舌燥。 她从前将陶天然捧得太高。 或许只有脱离了程巷视角,她才能窥见这样海平面下的冰山暗礁。 她站在门口说:“陶老师,是我。” “我知道。” 走廊另一头隐隐传来喧嚣,所有人聚在那里热闹。唯独群里被起哄的她俩在这里,在黑暗里,在静谧里。 “是这样。”程巷又轻滚滚咽喉:“我这几天只有两件衬衫换洗,都是用吹风机吹到半干再晾一夜。现在突然停电,这办法肯定行不通了,陶老师方便的话,能否借我一件衬衫?” “快下雨了是吧?”陶天然忽道。 “嗯?” “空气里很潮。” “噢。”程巷点点头:“是。” 忽想起以前高中。 马主任某天替她洗书包,啧一声:“你干嘛天天带伞?” “我怕下雨啊。” “看天气预报不就得了?” “天气预报哪有什么准头。” 直到某日落雨,晚自习下课,同学纷纷抱怨天气预报失误。程巷回眸,扬起一只手:“嗨。” ……什么乱七八糟的开场白。 陶天然看着她。 “我刚巧有把伞放在抽屉里,上次忘了带回去。”程巷问:“你要用吗?” 陶天然顿了顿:“我家里司机来接。” “哦。”程巷张了张嘴:“哈哈哈。” 同学大多被一场大雨阻隔,秦子荞那日感冒请假,程巷无人同路,在教室里默坐片刻。忽然抓起伞跑出去。 陶天然已被司机接着,坐上停在路边的劳斯莱斯。 车头银色雕塑在滂沱里熠熠。程巷踩着地面溅开的雨朵跑过去:“陶天然。” 陶天然降下车窗。 “也没什么事。”程巷舔舔唇,皱皱鼻梁,将手里握着的伞柄转一圈:“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的伞长这样。红色的,伞边缘有个桃子贴画。你仔细看,这是可以撕下来的。” “那,ciao~这是意大利语里再见的意思。”她撑着伞笃笃跑了。 很多年后,当程巷已不再是程巷,板房之外,一场盛夏的暴雨终是落了下来。 程巷莫名想到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红色的,伞边缘有个桃子贴画。” 陶天然问:“你刚才说有什么事?” “方便的话借件衬衫。”程巷问:“你喝了酒?” “正在喝。” 陶天然原本的清音在夜色里微暗,显出些噪点。 她说:“你进来吧。椅背上有件衬衫,是我原本打算明天穿的,你先拿走吧。” “好,谢谢。” 陶天然这样的人会随意让人进自己房间么?大抵有些喝多了。 程巷走进去,看见类似自己梦里的一幕。 第40章 陶天然倚在床头,睫羽垂着。墙板那样薄,她乌浓的发蹭在上面,若程巷此时躺在自己床上,便会听见落雨般的声音。 不是窗外盛夏的滂沱,陶天然乌发蹭着墙板的声音,是蚕噬桑叶的春日细响。 她没像程巷梦里那样穿一条吊带睡裙,她的丝缎睡衣的确是长袖长裤,月白色,好端端、严谨谨的套在身上。 只是指间捉一只红酒杯,清孱的腕子从袖口露出来。和她搭在床尾的脚腕一样,让人很想握一握。 程巷又轻滚一下咽喉:“喝多了?” 陶天然眯了眯眼:“没有。” 光线不匀,空气里是浸住人手脚的团团雨气。双眼适应了黑暗以后,陶天然得以打量走入的程巷。 洗过澡,穿泰式的吊带小衫和包臀牛仔裤,紧致裹着纤窈的曲线,一头将干未干的长发披散着。 皮肤上的水汽让人疑心,是不是洗完澡后,她根本就挑着上翘的猫眼走神、没用浴巾仔细擦干过。可也是这样的水汽,让她生动若一朵上了夜露的玫瑰。 程巷知道陶天然在打量她。 她轻轻的呼吸,感到一粒水珠顺着胸前沟壑、滑落进吊带衫里去。 是汗,还是凝在皮肤上的水汽。 陶天然的视线如她指间那支墨蓝的钢笔,落在人身上有描摹之感。 程巷指尖虚点一点椅背上那件白衬衫:“是这件吗?” “嗯。”陶天然扬腕,抿一口酒。 “明天还要录节目。”程巷提醒。 “我不会喝多。” “失眠?” “嗯?” “看陶老师有些嗜酒的样子。” “只是无聊。” “哦。”程巷点头,摘过那件衬衫扬了扬手:“谢谢。” 陶天然视线落在她眨动的睫上。 昨晚那隐忍克制的喘息,又响在程巷耳边。程巷忽地想:陶天然也有欲望么? 尽管她以前常同秦子荞开玩笑,说陶天然做起那种事好像一个渣攻,不主动、不拒绝。 雨气飘在两人之间,好似皮肤都蒙一层滑腻。 程巷垂眸去看陶天然冷白的脚踝,如果此时她捉上去的话,陶天然会拒绝她么? 如果她对陶天然做她从前不敢做的事呢? 她的指尖蜷了蜷,开口问:“陶老师说我似曾相识,这是什么意思?” 陶天然轻转手腕,清浅酒液跟着晃荡:“意思就是,你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又不那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前女友啊?”程巷勾唇笑了。 一手拎着陶天然的白衬衫,另只手臂打横抱在腰间,腿抵在写字桌边:“陶老师还没说起过,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程巷能明显感觉到,陶天然对她的态度,经历过关注、回避、再靠近。 陶天然的这些转变里,哪些是因为她像程巷?哪些是因为她不那么像程巷? 她想听这答案。 又不敢听这答案。 陶天然应该能感到她的视线,有点越过礼貌界线的落在自己脚腕。纤瘦的脚腕转了转,这时忽然有人冲出走廊来喊:“shianne!” 那样的音节总让程巷心一抖,总想起以前人人唤她:“巷子!” 是她先怂,跟陶天然说:“她们叫我,我先走。” 陶天然:“嗯。” 匆匆走出陶天然房间,先回隔壁放了衬衫,才走到餐厅去加入众人。 一条长案桌零零散散插着蜡烛,两只鸳鸯锅吃得差不多了,只有素菜盘里剩下藕片和笋,有人抱着吉他唱民谣。 程巷笑道:“都没菜了叫我来干嘛?” 邹恬:“怕你无聊啊,又停电。陶老师真不来么?” “应该是。” “她在干嘛?” “……不知道。”假话。 抱吉他的设计师唱着“你嘴角向下的时候很美”,老得不像话的歌。可程巷方才看不清陶天然的唇,只看她脚踝。 邹恬问:“你很热?” “嗯?” “出了好多汗。” “闷。”程巷一手探入自己浓密的发间,托住后颈:“下过雨就好了。” ****** 翌日,第二轮正式开始录制。 程巷穿上陶天然的白衬衫,走出房间,恰遇上陶天然出门。 陶天然的白衬衫都大同小异,挺阔简约,裁剪精良。不过落在她自己身上是往里收的禁,落在程巷身上是往外放的妩。 截然不同的风情。 设计师们先集中碰头。有人瞥见程巷的衬衫:“不是你风格啊。” 程巷怕支支吾吾招来更多起哄:“我送洗的衣服取不回来,找陶老师借的。” 说完阖了阖眼,听众人如她料想一般拖长语调: “喔——你跟陶老师真熟!” 熟倒谈不上。 只是衬衫若人第二层肌肤,贴住她毛孔,让人想起那夜陶天然x延绵的喘息。 昨晚那根隐隐绷紧的弦,似吊在程巷后颈。 瞟一眼坐她侧边的陶天然,翻着本图册,一张面孔仍是清寒。 见程巷看她,抬眸:“怎么?” 程巷摇摇头:“没怎么。” 分组讨论开始,仍是先前的小小会议室,陶天然问程巷:“有什么想法?” “还是我提?” “如果你有想法的话。” 程巷笑笑:“如果说初见是欲,私奔在我看来反倒是纯。” 说起私奔,人人想到红拂夜奔,文君挑琴,都是旖旎而靡靡的联想。程巷却在看到这命题的一刹,想起高中之时。 学校组织在礼堂看电影,难得的素质教育之夜,观摩《泰坦尼克号》,学习面对死亡的风度与泰然。 虽是老得不能再老的电影,但,你懂的。 直到某一经典场景过,男生们叫嚷起来:“怎么是阉割版啊!” 正是一阵闹哄中,程巷瞥见陶天然悄然离开座位。 本以为她要去洗手间,却见她独自往外走去。 程巷想了想,跟出去。 陶天然一路走,绕到礼堂背后。这里种一排早园竹,盛夏翠碧,夜风拂过似有沙沙的雨,落在近前的台阶上。 陶天然走过去,坐上竹影掩映的倒数第二阶。 程巷犹豫了下,摸出手机悄悄给秦子荞打电话:“你给我打个电话过来。” “?”秦子荞:“你不是正在给我打吗?” “噢,”程巷觉得自己傻了:“那你假装跟我聊天。” “聊什么?” “随便。” “你妈做的酱肘子挺好吃的,我想吃了。” “……聊点浪漫的。” “哈?”秦子荞想了想:“今晚上月亮真圆呐。” 程巷走到陶天然身后,想了想,压低声对电话里道一句:“待会儿再说。” 便把电话挂了。 走到陶天然身边,陶天然抬眸,程巷皱皱鼻尖,扬唇:“本想假装一边打电话一边不小心走到这里来的,想想还是不演了。” 她问陶天然:“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嗯,透口气。”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么?” “为什么这么问?” 程巷蹦下两级台阶,站到竹林的泥土地里,蹲下,抱住自己的双膝向上仰视陶天然,下巴搁在自己交叠的小臂上:“也想过这样跟你出来,会不会让你觉得有点烦。不过如果你真有什么不开心的,而我没问你,我会后悔。” 陶天然冷薄的眼皮永远自带疏淡感。 程巷咧嘴一笑:“而且我有私心啊!如果你真的不开心而我恰好出现的话,你会不会被我打动啊,嗬嗬嗬嗬。” “那我是有不开心的事比较好,还是没有不开心的事比较好?” 程巷微一怔。 如果让她选的话:“那还是没有不开心的事比较好吧。” 陶天然清淡压压下颌:“嗯,没什么不开心的。” 程巷有点尴尬,扯扯校服站起来:“那我先回礼堂去了。” 陶天然突然开口:“没有不开心的不行么?” “什么?”程巷意外。 “没什么不开心的,也没什么开心的,只是无聊。”陶天然问:“这样不行么?” “也不是说不行。”程巷重新蹲下来,仰起脸来看陶天然。 “你呢?” “我什么。” “课间总听见你在教室里笑,有次跟你朋友吵架,还哭了。” “……”程巷挠挠头:“很吵是吧?” “有那么多开心的事么?也有那么多不开心的事么?” “呃,对我来说……”程巷简直不知如何回答。 “为什么你是这样?”陶天然问。 “我也不知道哇。”程巷眨了眨眼:“我妈就这样吧,家长里短的。” 陶天然垂眸看着蹲在她眼前的女孩。 骨量纤纤,抱住自己双膝蹲着像棵小小的植物。五官体量小,只一对琥珀色的眼瞳格外显大,睫纤而浓,在眼睑上扑扇扑扇,像植物对这世界探出毛茸茸的触角。 第41章 欢欣鼓舞,或气急败坏。阳光雨露,她都能感受。 陶天然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 修长小腿踏下一阶,夏季校服裙下露出莹白的脚踝骨,俯身,打横手掌挡在程巷眼前。 程巷不明所以的翕动双眸。 那浓密的睫毛就扇在陶天然的掌纹里,毛茸茸的,果然像两对生动的触角。 很久以后,当程巷一路追陶天然追到大三。 陶天然忽然想起那个月光下竹林边的夜晚。然后,她对程巷说:“我答应你。” 第27章 礼物 [从前最爱过节。 后来想想, 也许我潜意识里知道,每一个节日,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场快乐。] - 程巷说:“私奔是从庸碌日常里偷出来的, 只独属于你和某个人的时间。它很小,也许不易察觉, 它也很快,也许是短短五分钟。所以你要伸出触角来, 很敏锐的捕捉到它。意识到,哦, 我在跟这个人、从日常生活里私奔。” 她说:“你要勇敢的对你在意的人、伸出触角来。” 陶天然静默坐在原处。 程巷不着痕迹的将胸腔沉下去, 切换一副慵妩笑靥:“不够带劲么?那要不……” “不是。”陶天然说:“很好。” 程巷本想将第二轮设计作品定位胸针,用变石模拟睫毛纤长的形态, 如心脏对世界张开的一只眼。 陶天然提议, 不如做成手链更好,用克米矢车菊蓝宝,切碎模拟垂坠感, 随手腕轻晃摇摇欲坠般, 既似睫毛,又似眼泪。 陶天然说:“眼泪是睫毛的情绪。” 突然玩儿什么哲学啊。程巷都被她震了震。 于是方案就这样敲定下来。照样是陶天然勾图, 程巷描线。 某日,程巷接到一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接起来竟是易渝。 程巷问:“为什么你能给我打电话?” 易渝:“因为我是资方啊!” 程巷哂一声:“什么事?” “也没什么, 就问问送到没。” 程巷疑惑,还没开口询问,便见一辆手推车推进来, 上面摆满星巴克。 拉了一巨浮夸的横幅,画了她和陶天然的q版形象,大写一行隶书: 「一笙所爱是天然。 “天笙一对cp”请你喝咖啡啦!」 程巷扶额间, 陶天然走了进来。 程巷对着电话嘟哝一句:“你非要这么闹的话,还不如叫笙天cp。” “哈!”易渝很响亮的一声笑:“你这么有雄心壮志的话,那当然好哇。” 程巷挂了电话朝陶天然走过去:“大老板送的。” 陶天然点点头。 “不介意?” “介意的话只会被起哄更凶。” 程巷从那些咖啡中捡一杯摩卡,又挑了一杯黑咖递给陶天然:“喝这个?” 陶天然接过:“谢谢。” 两人走到角落。程巷一手背在身后、微微曲腰抵墙,陶天然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抿一口咖啡。 陶天然从来不是茶,程巷想,入口没有柔润的回甘。她没那么柔,更像黑咖,深深烙进海马体的清苦味道,带一丝涩。 甚至连陶天然的体香,也是如此。 剧组人人来分享咖啡,望着那条浮夸的横幅笑,远远朝她们这边望过来。 很奇怪的感觉。 从前程巷不知多想人人议论她和陶天然。现在这情形真的发生,她反倒有种置身事外的游离感。 先开口的是陶天然:“你很爱过的那个人。” “嗯?” “又是什么样的人?” 程巷浅浅勾唇,指尖在墙面轻轻一点:“其实,跟陶老师也有些像。不如说,很像。” 第二轮她们胜出的也毫无悬念。 要不是陶天然强到可怕,程巷简直会以为易渝买了黑幕。 第二轮的角逐是为第三轮打底,头三名的设计师组合赢得机会,将自己的设计作品以实物呈现出来。 当然不是用真正的宝石。 其实易渝提出过由她赞助真正的宝石,节目组差点没吓死:“玩不起,真的玩不起!” 易渝撇嘴:“不就是小破石头吗。” 珠宝设计师分为两种。一种只画平面设计稿,而在当今流行趋势下,另一种具备动手能力的显然更吃香。 毕竟相较于把作品图交给匠人,唯独设计师自己内心最清楚,宝石的每一个切面应散发怎样的光彩与阴影。 余予笙目前还是前者。但陶天然是后者。 她在节目自我介绍里展出的那张黑白照,便来自她切割宝石时。 节目组提供仿真的人造石,这也是珠宝设计未来发展的方向,毕竟天然宝石将日渐稀缺。易渝虽瞧不上人造石,但有心探一探底。 前三名的设计组合各自分配到一间工作坊。 那日陶天然最后一个前采,来得迟些,压着节目开始录制的时间线,程巷在门口等她。 大型切割机器不易搬运,到工作坊的时段算是难得x出外景。离开那套拍摄板房,坐落郊区的工作坊门前草木葳蕤,阳光落下来,碎成草丛里点点的光斑。 程巷送洗的衣物终于取回,换回婀娜的职业套装,在一片炽烈里微微眯起眼来。 直至陶天然出现的一瞬,双眸如沐霜雪。 还是挺阔的白衬衫,不过换一条米色亚麻裤,松松一条腰带系在腰间,贝壳编成。相较于平时办公室里的精干,有一种落拓艺术家的气质。 而她的鼻梁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 便是照片里她戴的那一副。不是赤金,线条很细,微泛冷光,显得她面容更疏淡。镜片薄薄,看不出度数。 程巷与她玩笑一句:“装酷啊?” 她往工作坊里走:“有一次切割时硬度太高,护目镜出了问题,碎屑划到眼睑。进工作室怕有浮尘,得戴眼镜。” 程巷听得心里一跳。 打从门前走过时,半小腿高的蓬草茸茸扫着人脚踝。程巷跟进去,看陶天然姿态娴熟的执起切割机探头,已将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换作护目镜。 那是一种很冲撞的美感。 陶天然的身姿轻薄,皓腕清瘦到骨相分明的程度。可执起那样粗重的机器,却似她在驾驭它。 她是霜雪世界里的神,她来驾驭野兽。 程巷问:“我帮你做什么?” 她给程巷分配了些杂活。炽白的阳光从窗口投进来,程巷站在她身后忙自己的事,背对着她开口问:“眼睛怎么回事?” 也就这一句,消弭在机器规律的嗡鸣里。好像她没问,陶天然也没听到。 直到程巷忙完,站到陶天然侧边去观摩。 陶天然俯低身段,在观察仿克米矢车菊蓝宝的切面反射,嘴里道一句:“人造石的硬度还是不够。” “嗯?” 她暂且关掉机器,继续俯低身观察切面,好似思索接下来如何呈现最好效果。 便是在这时,嘴里似是不经意轻答一句:“没什么事,很小的伤口,在下眼睑。” “我看看。”程巷这句话出于本能脱口而出。 陶天然没说什么,又俯身观察一阵,抬手摘掉自己的防护镜,不带任何阻挡的继续去看。 程巷在她对面跟着伏低。 她扬起修长的食指,点点眼下:“这里。”视线还落在人造石上。 程巷凝眸去看。 那里真的有一枚极细小伤口,过了这么久是一种发暗的粉,坠在下眼睑的后半段,几乎像是要夺眶而出的半颗眼泪。 程巷蹙眉,没注意到自己与陶天然离得那样近。直至陶天然掀起轻薄的眼皮,她才发现那清润的冷香就在她鼻端。 她猛然一下直起腰。 是该说些什么的,开句玩笑或叮嘱小心。陶天然也该说些什么的,哪怕语调冷硬的提醒她太过靠近。 可是说不上为什么的,两人谁都没说话。 程巷往后退却两步,转身,望着窗外葳蕤的草。 身后陶天然的切割机音又响了起来。 「难过」。 外间的阳光一片炽白,盛夏降临的那样奔放热烈。 程巷微蜷手指,说不上为什么这一刻感受到的情绪是难过。 是为陶天然。还是为她自己。 又或者为这一刻若有似无、几近暧昧的情绪。 ****** 第三轮棚内录制的时候,空调坏了。 从前看综艺时只觉那些明星光鲜亮丽,自己参与其中才知道背后许多的辛苦。邹恬悄悄告诉程巷:“听说录外景更苦。” 棚内的确好些,空调坏了,节目组找一些大型制冰机放在舞台边。 人人仍旧出一身汗,化妆师变成最忙碌的人,时时上前吸油补妆。 除了陶天然。 程巷甚至怀疑陶天然这人是不是不会出汗,以前两人激烈时她也不怎么出汗,只是眼皮泛出近似病态的薄绯,倒是程巷自己,像自水里浸过一遍。 第42章 这会儿也是。 她今日穿白,白衬衫配白西裤。程巷看久了发现她的确是有港女气质的,瘦而丝毫不见羸弱,反而有种疏拓的利落,发尾剪得不齐,层次分明的垂下来。 她们又赢得不出所料。 编导组在一旁开小会,大约是商讨节目这样毫无悬念的、怎么搞看点。 最后补录评审点评。 大约编导组商讨出的节目看点是“造神”,本就对陶天然欣赏有加的评审团,此时更是不吝赞许之词。 设计师们分前后两列、坐在半弧形的等候椅上,一支发言的立麦恰支在程巷身前。一位评审正大赞陶天然天资卓绝,陶天然略微倾身过来,伸手扶过程巷面前的立麦:“不好意思。” “本次比赛我和shianne是一个团队。事实上接连两轮的设计都是她的点子。” 程巷微微垂眸,看着她摁在桌沿的清瘦指骨,和垂落到桌面一缕墨色的发。 待到录制完毕,节目组临时通知:因最后一期要同演艺人合作,女演员的档期出了问题,本来为期十四天的录制只好切断,放假三天,三天后继续录制。 责编捧出一只纸盒,收纳着大家上缴的手机,此时依次分发下去。 程巷与日渐相熟的几位设计师们打声招呼,往录制厅外走去,准备先回宿舍收拾东西。 大部分设计师还留在现场闲聊,另有许多工作人员窜来窜去,灯光未熄,编导卷着台本同摄像对下一期的机位。 脚下是纵布的滑轨和电线,需得一直往外走,走到那红丝绒的厚实帘幕外,灯光倏时暗下去,好像由“楚门的世界”被抛回现实。 眼睛几乎要适应一会儿,才能瞧清帘幕后倚着个人。 陶天然立在那里,正拿手机同易渝通话:“嗯,人造石的亮度和净度或许可以乱真,但硬度不够,我试过好几种,机器切下去的质感很明显,会影响后续镶嵌。” 瞥见程巷,她扬了扬下巴算是打招呼。 见她正好挂了电话,程巷走过去:“跟大老板打电话?” 陶天然心知她听到了方才的对话,睨她一眼:“你真当大老板钱多人傻?” 程巷这才明白,易渝安排她们参加这流量注定一般的综艺所为何来。 能把昆浦做到现在这体量,易渝怎可能真的傻。她无非是想借更多设计师的手,试一试近年来逐渐火热的人造石前景到底如何。 陶天然:“大老板说这三天不用回公司,权当放假。” 程巷点头:“那敢情好。” 陶天然将手机放回西裤口袋的动作仍是清清淡淡。 程巷突然有些烦。 陶天然这样,好似那些若有似无的暧昧,全都是程巷的错觉。 她只是站着,同先前无异的话语寥寥,甚至没礼貌性问一句程巷怎么走、要不要顺道坐她的车。 从前陶天然就是这样。 程巷总是在猜: “她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她是不是对我没意思”、“她是不是对我有点意思又没那么多意思”。 就挺烦的。 猜到最后仍是“嘭”一声关门闷响,电视里放着过分喜乐的《武林外传》,让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程巷轻一咂舌转身便走。 偏偏陶天然叫住她:“等等。” 程巷回眸,才注意到陶天然另只手里攥着个墨蓝丝绒盒子。 清矍的腕子扬了扬:“你的。” 程巷接过,打开,里面是她们在节目里完成的仿克米矢车菊蓝宝手链,人造石,不怎么值钱,节目组当作纪念品赠予她们。 啧,也不能说不值钱。如果是陶天然设计制作的,价值成百倍的往上翻。 程巷望着那无可挑剔的蓝宝切面:“我的?” 陶天然点头:“是你主导设计,就是你的。” 程巷轻一挑唇:“如果真是我的……” 从前最爱过节。 圣诞节,元旦跨年,春节,接下来的情人节。程巷甚至拉陶天然一起过过植树节。要不是清明节兆头不好,她简直也想过一过。 她说“陶天然,你要送我礼物”。 程巷每次要的礼物很奇怪。海滩上奇形怪状的石头,贝壳,甚至植树节的时候她找陶天然要了一盆仙人掌。 秦子荞说她脑回路清奇。 她嚯嚯嚯的笑:“女人,我已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些礼物被程巷塞进一个装罐头的纸箱里。陶天然离开后,她从出租屋搬走前,穿着皮卡丘连体睡衣、捧着纸箱往垃圾站走。 纸箱倾出斜角,里面的石头贝壳撞击出哗哗声响。 一个阿姨站在一旁:“小妹,你这垃圾还倒不倒?” 程巷回眸:“啊?” “你倒掉的话,把纸箱给我。” “那,要不,”程巷将整只纸箱递过去:“都给你。” 阿姨欲接:“那里面的东西我就倒掉了。那些不值钱的呀,只有纸壳能卖钱。” 程巷缩回手:“诶,不好意思,那我还是不丢了。x” 她抱着纸箱转身就跑。 跑到灌木丛边一个急刹,将睡衣口袋里的鸡肉肠掏出来,很快两只猫嗅着味道过来。 程巷将纸箱放在一旁,抱着膝盖蹲低与她们说话:“我要走了哦。才半年,也没来得及养胖你们。” “不过我看那上三年级戴黑框眼镜的小胖子对你们也不错,你们应该不会挨饿吧。” 末了她抱起纸箱,蹬蹬蹬跑上楼。 那纸箱最终被她和所有的衣服、锅碗瓢盆、漫画书一起运回了四合院,塞进床底,永不见天日。 跟房东结算房租时,房东颇为遗憾:“你们年轻人怎么就是住不长呢?当时我跟你说签三年合同可以打折,你没干,当时你就知道住不长是吧?” 程巷张张嘴。 也不知该说自己知道,还是自己不知道。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和陶天然不久就将走向终点呢? 或许潜意识里,她是清楚的。 此时她站在陶天然面前,执着手链,想起被她塞进床底的那一箱石头贝壳。 她去世以后,马主任应该再没进过她房间吧,所以它们还在那里,随日落沉睡,随梧桐生长,白鸽飞过它们头顶,瓦片落下簌簌的灰。 程巷唇角的弧度挑得更深了些,将手链取出,蹲身。 丝绒盒放到一旁地上,程巷仰头:“既然是我的,那么我想送给谁都可以,对吧?” 手链是按正常尺寸做的,陶天然一米七二的个子,手腕却清细的过分,手链套不住似的。程巷于是解开金属搭扣,将原本的手链,圈上她同样清矍的脚踝。 这下尺寸又短了,程巷低着头,指尖略加力的收拢。 陶天然脚腕自细高跟鞋里很微妙的拎了拎,金属搭扣擦着她踝骨、几乎嵌着她白瓷般的肌肤扣拢。 有那么一瞬间陶天然像是没有站稳。程巷长久的低着头,不去看她此时的神情。红色丝绒幕布后,灯光、滑轨、摄像机,热闹非凡的将她们隔绝在隐秘角落。 程巷再度扬起脸来,对陶天然勾唇:“那么我想送给陶老师。” “毕竟这条手链的名字是‘眼泪’。而我说过,”她站起来,与陶天然齐平的高度,红唇微微凑近陶天然耳边,开合间唇纹的翕动如蝴蝶振翅: “好想……看陶老师这样的人哭哦。我会看到这一天吗?” 她说完转身便走。独留陶天然一个人站在原地,脚踝上套着那条过紧的蓝宝手链。 ****** 程巷收拾好行李,独自打车回了家。 倚在后排吹一声口哨:姐现在有钱了好吗?还需要谁送啊?都不用打顺风车,专车随便打好吗? 司机还戴白手套,还会说“女士你好”,不像陶天然总是斜斜的拿眼尾睨人。 这,就是有钱的快乐! 但程巷觉得自己还是有身为居委会主任女儿的谨小慎微,她花的都是她这段时间的薪水,还有易渝大手大脚奖她的钱。 万一余大小姐有天再穿回来,她还能说花的是自己赚的钱,毕竟她也替余大小姐去当牛马了,不、不算占便宜吧? 从郊区回到余宅,已是入夜。 筑薇陪余宋去参加晚宴。程巷回房先洗了个澡,余大小姐真够精致的,这小面膜,一罐罐的。 程巷忍不住挑了其中一罐,看看瓶身,黑绷带,功效主打细腻修复。程巷上网搜了搜价格,啧的一咂舌。 这,她替余大小姐养护肉身,也不算占便宜吧? 涂好面膜打开黑胶唱机,刚靠至床头闭目养神,门吱呦开了条缝。 一个小脑袋钻进来:“余予笙。” “叫我英文名。” “shianne,”余予箩有求于人,从善如流:“你给我带的零食呢?” “吃了。” “你真给吃光了啊!”余予箩嗷的一声嚎。 程巷张开一只眼,看小姑娘跳脚的模样,笑了。 第43章 余予箩假哭着瞥她一眼,知道这是有戏,收了声问她:“到底在哪?” 程巷扬扬下巴示意行李箱。 余予箩奔过去,揭开盖子,眼神立刻闪亮起来。 程巷靠在床头:“先说清楚,你的椰子卷真被我吃了一盒。这节目组的配餐,啧,有一说一,真不怎么样。” 余予箩掀开薄被爬上床来,软软搂住程巷的腰:“你怎么这么好啊?” “我把你的给吃了,还好啊?” “可你说饭很难吃,你也只吃了一盒。”余予箩软声。 程巷也说不上那一刻自己被什么触动。 后来她发现,是触感。 出车祸倒在大雪覆盖的斑马线,她最后的记忆不是疼,是冷。好像整个人沉坠坠的落入一片冰湖,刺骨的凉意往人骨头缝里钻,手脚锈蚀般动弹不得。 那是死亡的味道。 程巷穿越以后,跟谁都隔着距离。马主任和程副主任不认得她,秦子荞当她是余予笙,而面对余大小姐的父母,她天然少了份亲近。 至于陶天然,就更不可能了。 程巷这才发现自己穿越后,看起来有钱有才,其实存着多少的谨小慎微。她将环抱着她腰的余予箩搂进怀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还未拔节,身子软绵绵的、圆滚滚的。 程巷圈着身子紧紧拥抱余予箩。余予箩抗议:“喂,你的面膜都蹭我脸上了。” “黑绷带呢,你也不看看多少钱,便宜你了。” 她贴着余予箩的额,才发觉自己有多么渴慕肌肤的温暖,那是一种生命最原始的慰藉。她发现她怕死,怕极了,那寒入骨髓的冰冷感存进她的潜意识里,她再不想经历一次了。 余予箩说:“你好肉麻哦。” 程巷答:“是有一点。” “对了,你去参加的那个综艺。” “怎么?” “可能要火。” “不可能吧。”程巷全然不信。就那综艺,打着明星参演的噱头,实则明星要到最后一轮才露面,鬼才看。 “真的,我在网上都刷到了。”余予箩掏出手机。 “等等,你不是只有小天才电话手表吗?” 余予箩用“你怎么这么天真”的眼神睨她一眼。 手机上翻出来的,是一张节目现场照,陶天然倾身到程巷身前去扶立麦,程巷垂眸看着她。 明显是一张偷拍。 也不知是节目组的暗暗预热,还是真有工作人员“违规”释放出来。 余予箩收起手机:“像这样的照片还有可多啦,你们的cp要火!” 程巷哼笑一声。 无非是编导组知道无悬念无看点,借机炒作。互联网没有记忆,很快便会过去。 可余予箩小小声说:“你怎么会去参加那种综艺啊?” “什么意思?” “你高中那一次不是闹得很严重吗?”余予箩的声音进一步小下去:“就因为爸妈发现你喜欢女生,对吧?” 程巷一愣。 ----------------------- 作者有话说:评论区有说节奏慢的, 看到了[狗头]但不改。 我希望把她们的前情充分写出来,大家看文愉快~周末愉快[狗头叼玫瑰] 第28章 “傻女。” [嘴巴在沉默, 耳朵在哭泣。 我的世界一切都乱了套。] - 余予笙大二的时候,余予箩不过四岁。 按理说四岁的小孩是不会有记忆的。余予箩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那段时间印象深刻, 大概家中气氛实在诡谲,令小小幼童都能感知。 她记得砸在墙面粉碎的碗, 嘭的一声。 也记得筑薇冷声说:“过了那么久,你还要像高中时一样闹?” 她记得救护车呜哇呜哇的开过来, 亮着灯,样子跟她在图册上看到的一样, 将绝食的余予笙送进医院。 此时她见程巷愣怔, 搡搡程巷:“对不起啦,你当我没说。” “不是。”程巷问:“后来呢?” “什么后来?” “那件事……的后来。” “后来我也不知道哇。”余予箩有点懵, 毕竟她那时候才四岁:“后来你该吃吃该喝喝, 到处玩,花蝴蝶一样。” “应该蛮受欢迎的噢。”余予箩翘着鼻尖。 程巷笑一笑,揉一把余予箩的头。 余予箩心满意足抱着一堆零食走后, 程巷起身, 洗净脸上的面膜,又在屋内翻找一圈。 余大小姐应该没有记日记的习惯, 因为她没找到。 能用手机登陆的各种社交账号,程巷全都细细翻看一遍, 也没寻到什么端倪。 她到底为什么会穿到余予笙体内? 随机? 那么余予笙又去了哪里? 想不出的问题,就和解不出的数学题一样,不会就是不会。 程巷想到脑袋痛, 蒙头睡过去。 翌日,程巷下楼吃早餐。筑薇态度如常,也不知是网上的风还未刮到她这里, 还是另有打算。 程巷在家休整,踩着傍晚的夕阳去找秦子荞。 刚一下公交,竟遇x到萧霄——她和秦子荞的高中同学,找她借八千八百八十八救自家猫的那位,她因此没有去成分手旅行。 后来才知道,萧霄不是拿钱去救猫,而是接济她那倒霉男友买了摩托。 萧霄视线射过来的一瞬,程巷下意识捏住手机、绕到电线杆后假意打电话。 成年人呐,就是这么虚伪。 尤其你混得不如对方的时候。尤其你知道对方其实不怎么看得上你的时候。 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下意识就想躲。 当她眼尾瞥见萧霄的视线带着艳羡,她才倏然反应过来—— 哦,她已经不是程巷了。 那个人人当傻子骗的程巷。 她是余予笙,有颜有财、人人称羡的大小姐。 或许她应该走过去,假装请萧霄帮个小忙,趁机加萧霄的微信,利用萧霄对她的倾慕,将人骗得团团转,也算报了一箭之仇。 可,没意思。 程巷收起手机,不看萧霄、目空一切的往前走去。萧霄与她擦肩而过,仍在频频回顾她的背影。 程巷死过一次之后,觉得这一切都没意思。 死去又活来,她放不下的唯独一个陶天然。 没出息。 站在秦子荞家楼下等人下班。哎真烦,这要她还是以前的程巷,她有秦子荞家的钥匙,直接上楼,点好外卖吹着空调等就好。 直至秦子荞踩着暮色姗姗来迟,t恤上沾一根草,毕竟是刚喂过卡皮巴拉的人。 将程巷领上楼,这次挺客气,谢谢程巷自泰国带给她的手信,又问程巷想吃什么外卖。 秦子荞身上的气息隐隐不同。 除了喂过卡皮巴拉的草味,还有…… 程巷嗅了半天,没抓着端倪。空调嗡嗡送着冷风,也许不过是她的错觉。 这次见面,程巷觉出秦子荞对她的生疏来了。 外卖是她点的麻辣烫,糊一口麻酱送进嘴,她笑问:“干嘛跟我这么生分?觉得我没那么像程巷了?” 秦子荞扬扬唇:“本来也没那么像。仔细一想,还挺天差地别的。” “怎么说?”程巷戳一颗淀粉丸子。 “你有钱她没钱。” 这,虾仁不猪心啊姐妹。 程巷问:“还有呢?” 秦子荞又笑笑:“怎么说,你挺自信的,但小巷不是。你挺利落,但小巷其实很瞻前顾后。你很会施展女人的魅力,小巷也不是。” “你说她长得难看吧,她肯定也不难看,清清秀秀的。但她就是,有点木,一颗真心忙不迭的捧给人,像小动物很直白的露出肚皮一样,没有那种勾人的劲儿。所以……” 秦子荞耸了下肩,没把这句话说完。 程巷自己在心里替她补全:所以,陶天然并没有真正喜欢上她。 程巷咂一下舌:“知道了。” 从秦子荞家出来,程巷没急着去公交站,走往河畔吹热风。 很日常的一条河,不是什么好风景。旱季的时候能看见光秃秃的河床,雨季好一些,河边有拿拖把写毛笔字的大爷和跳广场舞的大妈。 以前她和秦子荞吃多了麻辣烫,会一起到这里散步消食,走到一半又各买一支娃娃头。 美其名曰:“女人都有两个胃。装正餐的一个,装甜品的一个。” 此时程巷独自一人,俯在彩虹造型的围栏上,热意未消散的风徐徐吹过来,她将长卷发拨至脑后,知道有路人在悄悄看她。 毕竟她这样的颜值,这样的装束。 程巷觉得这一趟泰国去的有点妙。 半年时间,若她继续待在邶城,肯定还浸在以前的生活里,拿程巷的视角看陶天然、看秦子荞、看马主任和程副主任、看这个世界。 可是和易渝去了泰国,一切人际网都是新的,做的也都是以前未了解的工作,例如分析宝石成分、筛选展览、或与当地艺术家对接。 第44章 她纵然有余大小姐的天赋,可知识储备不够,那半年不是不辛苦。 也正是那份辛苦,让她很少想起陶天然,也很少想起以前。 程巷吹了半刻风,拎着手袋走去路边超市。 打开冷柜时尚在走神,本想拿一支娃娃头,身体下意识拿了盒明治。 低头一看,是抹茶味道。 以前的程巷喜欢抹茶么?不尽然。 她抿抿唇,捏着冰淇淋去扫码付款。 走出超市,热而燥的夜风一拂,挖一勺冰淇淋送进嘴,眯眼—— 舌尖很接纳这味道,觉得好吃。 或许余予笙的意志,也在逐渐影响她。 ****** 三天的休假其实很短,众人回归节目录制的板房。 “明星到底是谁啊?”有人捧脸:“会不会是南仙啊?” “你倒是想。”另有人嗤道:“你看这综艺的投入,哪像请得到那么大咖位。” 程巷在心中默默道:大老板,他们讽刺你没钱。 来的明星的确不是南潇雪,是一位流量小花。 邹恬悄悄对程巷:“听说她整容。” “是吗?” “嗯,最有特色是她那一双唇,听说丰过的。” 程巷瞥一眼抱臂立在一旁的陶天然。 昆曲里的唱词最好:“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玲珑心,倜傥意。陶天然唇形偏薄,其实并不大符合时下审美,偏她一对罥烟眉,眼型细长,似古时工笔美人,配那一双薄唇恰到好处。 并且,瞧着冷硬,其实很好吻。 程巷心里啧一声:还想这些干嘛。 编导组大概把所有心思都用在请来明星的环节,终于玩出些花头。将女演员最负盛名的表演切片放到网上,有请粉丝票选,选出热度最高的一段现场演绎。 不出所料,胜出的是女演员最爆那部民国戏。 女演员在剧中其实是女三,饰一间旗袍店的老板娘,卷发浓唇、抽水烟,她的浓颜格外适合那妆造,无数gif切片在网上广为流传,风头一度盖过女一女二去。 其中最有名的,是她自楼梯款步而下的片段。 那部戏的导演擅拍女人,并且不模版化,尤擅发掘不同纬度的风情。女演员是北方人,眉眼间距偏宽,其实不大符合传统审美,偏她那一双唇描得浓烈,镜头全集中在此处。 碧色琉璃瓦,樟木旧楼梯,高跟鞋踏上去吱吱呀呀响,霉铜绿的壁灯光影绰绰。 那几乎是她一人的独角戏,款步踏下楼梯来,对等在楼下软沙发里的男主角道一声:“江老板。” 俯身,塌腰,手中水烟的烟雾尽数喷在他脸上。 现场的无实景表演,更能凸显她的演技。 本来先前盛传,会请来同为流量的男明星为她作配,后来也不知是档期问题,还是现场也要分一番二番的争个高下。 总之,现场宣布的规则是:会从设计师里抽选一位,为女演员搭戏,从设计师的视角,沉浸式感受这场戏的氛围感。 有人举手:“那是从男设计师里选咯?” 编导暧昧道:“也不一定,抽到谁算谁。” 话音一落,所有目光齐齐投向陶天然。 谁都能瞧出为了节目效果,编导组必得力捧陶天然。 这招挺高。陶天然清淡英婉,女演员浓烈夺目,程巷都能想象最终女演员俯身唤她的那一声,能在网上生出多少切片。 万万想不到。 抽签结束,程巷执着那张贴了皇冠的签纸——她中选了。 是不是啊?编导组都不做黑幕的吗?有点颠覆她以前认知啊! 程巷瞥见编导组聚在一旁开小会。 嗯,一定是他们其实做了标记,结果弄错了。 待他们商议完:“好,那就准备开始吧。” 程巷:…… 难道是觉得两个浓颜美女的对手戏也挺好? 这要放以前的程巷身上,她准躲。 但现在,一来她收了通告费,二来她觉得真正的余予笙不会躲。 那么来吧,让她当一个莫得感情的工具人。 演员是要靠妆造的,程巷深切体悟到这一点。现场没有吱吱呀呀的旧樟木楼梯,没有霉铜绿的壁灯,可女演员一换上暗色的浅绒旗袍,自幽暗光影中款步而来,氛围还是到位的。 程巷瘫在沙发里,看女演员走戏,继续当莫得感情的工具人。 直到女演员走到她面前,柔软的腰肢塌下来,涂丹蔻的手指搭上沙发扶手。 妈哟……程巷缩在沙发里肩线绷紧。 她倏然意识到,她没有跟除陶天然以外的任何人这样亲近过。 她从头到尾的真心、悸动和靠近,全都给了陶天然。 紧张引发睫毛簌簌的抖是本能,引的女演员用气声笑了下,继而用气声笑道:“直的?” 怎么背对镜头还能说话的吗。 程巷缩着肩:“呃,也没那么直。” 女演员笑了,肩膀轻不可查的一抖。 舞台光影打得巧妙,弱化了她眉眼,使人的注意力全放在那双唇上。哑光复古唇膏使x得唇纹更明显,可那丝丝分明也是一种引诱。 程巷忽然想:如果真正的余予笙再不回来呢。 如果她真要以余予笙的身份生活下去。如果她真要放下陶天然。 她会走近另一个人么。 她会靠近另一双唇么。 忽而灯光一暗,有人点了点女演员的肩。 程巷睫羽一凝,望见走过来正俯身看她的陶天然,忽地有点想哭。 为什么呢。 有点委屈。有点丧气。有点不甘心。 她的睫又抖了抖:一点也不想……靠近其他人啊。 陶天然望着程巷,话是对着女演员说的:“灯光出问题了。” “啊?” “近景可以,远景机位太暗影响效果,他们要重新布光。” 为了拍摄效果女演员没带耳返,所以陶天然过来通知。 “唉。”女演员生出些许不耐烦,旗袍裹住腰身,轻摆着走到一旁去,一边拿起台本在脸侧扇风。 程巷抬眸望陶天然:“为什么是你过来?” “特权。”陶天然:“因为我们一组,我可以私下过来问问你第一时间的细微感受。” “噢。”程巷勉强笑笑:“待会儿再说吧。” 她从沙发起身,这样的光效下,陶天然的眉眼也模糊,焦点聚在那一双薄唇。 那一双她吻过的唇。 那一双唤过“小巷”的唇。 那一双在她提分手后问“你想好了吗”的唇。 程巷道:“麻烦让让。” 陶天然侧开一步,程巷缩着肩,跃下舞台去。其实穿成余予笙一段时间后,她举手投足间愈发见余予笙的风情了。 可这一步她跳得有些急,露了怯。 睫毛痒痒的,她站在舞台边抬手想揉,又想起抹了睫毛膏。垂下手的瞬间,陶天然走过来,递她一张化妆棉片:“可以擦擦眼下。” “谢谢。”程巷接过。 忽然又不想擦了。也不知这一刻的丧气从何而来。 射灯从舞台方向追过来,让陶天然变成一个逆光的剪影。轮廓染了毛边,程巷见陶天然抬起手来,在半空一顿,犹豫着伸过来,手掌打横。 很轻的、很轻的触了触她的睫。 浓睫扫在陶天然的掌纹间。 程巷愣怔瞬间,陶天然已缩回手去,低道一声“抱歉”,踩着高跟鞋走到一旁去。 最后一轮的设计主题,毋庸置疑是“唇”。 程巷作为“切身体会”过的设计师,人人都来问她感受。 她略一嗫嚅:“我,不太清楚。” 人人只道她想藏私,寒暄几句也就散了。 只有陶天然问:“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那时只剩她们两人坐在会议室里,程巷叠着手,左右手的拇指互相拨弄一下:“就是觉得,人的唇是很奇怪的存在。” 温情唤过你名字的是它。 薄情道过再见的是他。 软软接吻的是它。 漠然紧抿的是它。 程巷抬眸,喃喃对陶天然道:“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器官呢?” 陶天然只是看着她。两人谁都没提陶天然方才轻触她睫的那一下。 最后一轮的设计,陶天然和程巷用仿莫桑比克鸽血红。 她们做了胸针,半边唇沿的轮廓。由女演员别在旗袍胸口,似张唇噬咬心脏。 宣布获胜名单前,编导组私下找到陶天然:“陶老师是港岛人,能否在发表感言时讲几句粤语?” “不能。”陶天然拒绝得很干脆。 有时程巷也想过陶天然的直言直语为何不得罪人。大概她不谦卑,也不自傲,她是主观规则之外的客观存在。 程巷知道陶天然很讨厌讲粤语。 她之前也开玩笑让陶天然讲,说好苏好苏,陶天然只是眼尾冷淡一瞥,将这事揭过去。 第45章 唯独一次。 她和陶天然第一次发生关系。 她在淋浴头下软软化在陶天然怀里,陶天然小臂打横搂在她腰际、才让她不至滑落下去。水流似盛夏的倾盆大雨,冲刷她的汗液她的眼泪。 她微张着唇,嘴里是咸咸的味道。 陶天然的薄唇贴在她耳廓,一说话,水流顺着她耳骨流下。 陶天然用粤语轻轻说:“傻女。” 程巷阖了阖眼睫。 心想:原来人的耳朵,也是会哭的。 ****** 节目结束录制的那天,易渝开着自己的玛莎拉蒂来接。 浮夸的冲她们鼓掌:“bravo!” 程巷想躲,倒是陶天然直直朝易渝走过去。 程巷心想:姐姐你牛。 结果她眼睁睁看着,陶天然走向易渝,陶天然走过易渝,陶天然上了自己的车,径直开车走了。 易渝张着虚空的双臂:“……” 程巷实在没忍住:“噗。” 易渝攥拳:“还不赶紧给我过来!” 程巷拖着行李箱走过去:“不是我说,大老板,你投的这节目班底不行啊,以后再别叫我参加了。” 易渝张开手,后三根手指扬起,食指拇指比“o”。 程巷:“ok?成交?” 易渝:“三万。” 程巷:“……” 这万恶的钞能力! 易渝打算亲自开车送程巷回家:“这可是不寻常的待遇。” 程巷:“大概你也知道把我们坑了。” 好容易将行李箱塞进低矮跑车,程巷坐进副驾的一瞬,耸了耸鼻尖。 易渝握着方向盘:“怎么?” “也没怎么。”就是觉得易渝车里的香气有些熟悉,又说不上是哪儿熟。 回家路上,易渝问:“跟陶老师朝夕相处的感觉怎么样?” 程巷笑笑。 很难讲。 理智想远离,本能在叫嚣。 就像现在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是想继续做程巷,还是想远离过去的程巷。 “不过呢,”易渝指尖敲敲方向盘:“不管感觉怎么样,你还得再跟陶老师朝夕相处一段。” 程巷转眸看她。 “你得跟陶老师再去一趟港岛,上次的林总介绍了个大活儿。”易渝嘴唇挤成夸张的o型:“很,大!” 程巷想起她上次在办公室说那块令人咋舌的蓝宝:“大,真大。” 有点想笑,又觉得嘴角沉坠坠的,扭头去望窗外。 “心情不好啊?”易渝道:“嗨我就是瞎起哄,综艺炒那什么cp网上很快也就过了。撬不动陶老师很正常啊,毕竟宝石是内部元素最稳定的物质。” 程巷“嗯”一声。 如若陶天然完全不为所动,也许就只是很多的不甘心而已。 倒不像现在,她很难说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易渝大手一挥给她放了两天的假:“好好休息两天,再跟陶老师去港岛出差。” 程巷反应过来:“等等,这两天不本来就是周末么?” 易渝哈哈大笑,开着跑车扬尘而去。 陶天然交际无多,回家后唯一来探访的人,是物业。 很为难的朝她说:“陶小姐,这季度的物业费……” 陶天然所在的小区是管家式服务,为方便住户随时调整服务套餐,物业费是按季度收取。 因为陶天然去录制综艺,忘了处理网上缴费的事项。 此时扫了物业呈上来的二维码,低头缴费。 “谢谢谢谢。”物业充满感恩:“还以为您也是因为小区路灯照明的问题,在费用上卡一卡我们。电路问题我们也在联系电网积极解决了……” “没有。”陶天然说:“我每天通行的路上,路灯没有坏过。” “那就好,那就好。” 陶天然阖上门,给自己斟了杯红酒,捏着细细杯颈摇晃醒酒时,指尖擦过掌心的掌纹。 那里刚刚抚过程巷毛茸茸的睫。 她放下酒杯,拿手机给程巷发了条信息:【周一早七点机场见。】 程巷没有回复。 陶天然握住手机良久,垂眸,指尖点住屏幕不断下翻。 直到最末一个对话框,显示她好像已很久没同这人联系过了。 手指顿了顿,点进去,对方姓名显示为“永远走不完的小巷”。 这是当时程巷自己拿陶天然手机改的,说兆头好,显得两人永远不会分手似的。 陶天然视线垂落。 对话框里显示出她们最末的对话:【今晚上吃番茄牛腩还是牛腩番茄?】 【哈哈哈逗你的。】 【我是想问:今晚上吃番茄牛腩还是豆角排骨?】 陶天然:【番茄牛腩。】 程巷:【陶天然你可不可以可爱一点啊?每次回微信都没有语气也没有表情包的。】 陶天然:【呢。】 程巷:【???】 【哈哈哈哈哈。陶天然你怎么那么可爱啊!好嘞你去忙吧,晚上回家见~】 【松鼠啃玉米.gif】 这段对话陶天然不知看过多少次。 她是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她与程巷的对话框里,最后一句话永远是程巷发出的。就像打电话时,最后挂断的永远是程巷。 哪怕在这段关于晚餐吃什么的对话第二天。 突如其来的,程巷对她提了分手。 第29章 港岛 [怕你发现、又怕你不能发现的, 是我狂乱的迷恋、安稳的喜欢,和那x一点点卑怯的、无处安放的自我。] - 周一一早,程巷准时出现在机场。 陶天然出现时, 她端着杯拿铁、塞着耳机听歌。闻见陶天然走到她近旁的清冷香气,头也没抬。 陶天然没说什么, 自己走到星巴克去买了杯美式。 飞往港岛的三小时,两人都没说话, 程巷拿机载平板看一部很老的电影叫《博物馆奇妙夜》,末了又玩了会儿五子棋。 直到舷窗外出现星罗棋布的岛内城市, 在阳光下熠熠闪耀, 宛若一颗明珠。 两人落地先去酒店办入住。这次程巷提前问过助理,总不至于再跟陶天然睡一间房。 两人房间相邻。 程巷搁了行李简单洗漱, 便随陶天然出门。 对方公司在中环。程巷上次抵港, 没怎么到繁华地段,这次望着只在港片里见过的皇后像广场和中银大厦,瞥一眼身旁的陶天然, 白衬衫配玫瑰灰西裤, 拎那只用得随意而皮面略显痕迹的bolide。 踩着高跟鞋信步,真的就很港。 程巷内心啧一声, 随便跟她聊了两句,想着待会儿要不要溜走去吃一份咖喱鱼蛋。 港岛节奏说快也快, 职场精英的步频是邶城的两倍有余,打着手机讲粤语英语葡语。可也有打扮闲散的阔太们,拎着爱马仕在街边等车。 “老八。” 程巷想着自己的咖喱鱼蛋, 听见这样一声没反应。 倒是身旁的陶天然回眸。 面前站一位旗袍加身的阔太,其实打扮算低调,只是胸前一块祖母绿巴掌大。她笑望着陶天然:“仲真系你。几时返嚟嘅?” 陶天然淡淡道:“今日。” “返去睇阿爷呀?” “估唔得闲。” 贵妇看一眼程巷:“你系程小姐呀?” 陶天然微一蹙眉:“佢系我同事。赶时间, 我哋走先。” 当真领着程巷转身,撇下贵妇一人立在原地。 撇除陶天然讲粤语口音真的很苏,程巷其实听得一知半解。 知道陶天然是港岛人,程巷不是没想过要学粤语。但陶天然在邶城都讲不带任何口音的普通话,没了环境,一来二去,程巷的粤语只剩小时候看tvb的底子。 但有一句她是听懂了的—— “你系程小姐呀?” 是陈?还是程? 如果是程的话……指谁? 陶天然在一旁踩着高跟鞋:“有话就问。” “刚才那位……是你家人?” “三姑妈。”陶天然引她走进高耸的办公楼,纤冷指尖揿下电梯钮:“问完了吗?可以将心思放回工作了吗?” 程巷心里说:没有。 可她不敢再问下去。 刚才那位三姑妈说的“程小姐”,总不可能是指程巷……吧? 陶天然的家人知道程巷? 眼看客户的公司就在眼前,程巷只得先敛了神思。 哪里都逃不开应酬。 老板做东,请她们去吃蟹。不在桥头,一家上好的老式酒楼,紧邻维港,离她们所住的酒店也不远。 程巷本以为陶天然很排斥这样的应酬。 跟在陶天然身边参与了几次,却发现陶天然游刃有余。诚然她不谄媚,也不傲慢,有话直言,礼貌间是淡淡的疏离感。 程巷就想通了:陶天然不排斥,是因为陶天然不在意。 陶天然对整个世界都有种这样的疏离感,所以世界也不为难她。程巷反思上辈子的自己:人呐,还是不能活得太怂。 第46章 陶天然这样的应酬场景是不喝酒的。同样,她以眼神示意程巷也别喝。 饭局结束,陶天然婉拒对方相送,两人走路回酒店。 夏末秋初,海畔入夜微凉,空气里是略带咸味的海风,吹得小臂潮漉漉的。 一盏路灯被涂抹似化开的水彩。 程巷慢慢踱着步,瞥一眼身旁的陶天然。 陶天然:“怎么?” 程巷摇摇头,手臂打直伸个懒腰,高跟鞋轻巧的跃前几步:“没怎么。陶老师你要不要吃冰淇淋?” 真的没有怎么。 只是梦到过这样的场景。 她与陶天然一同来港岛。走在维港海畔时,她挽着陶天然手臂。 陶天然摇头:“晚上不吃凉。” 程巷腹诽:那你晚上还喝酒。 两人各自回房,程巷先去洗澡。她是北方人,习惯了北方的高远朗阔,这样潮湿的气候总觉得黏腻。 不知是否这老式五星酒店隔音太好,没听到隔壁陶天然的脚步声。 程巷裹着浴袍,用浴巾揉着头发走到窗边。 眸光一凝。 陶天然在楼下。这一次没坐在长椅手边也没红酒瓶,穿一件长款的风衣倚在栏边,海风徐徐,拂过她清矍的背影。 程巷收回眼神,转回浴室去吹头发。 十分钟后。 “嗨,陶老师。” 陶天然淡淡回眸,看见程巷对她扬了扬手:“真不吃冰淇淋么?我下楼来买,看见你在这里。” “不吃,谢谢。” 程巷走近,陶天然瞥一眼她手里的冰淇淋,日本进口的一款,小小杯托上写着“辻利抹茶”字样。 她转回身去眺望海港,对面是缓缓旋转的著名摩天轮,粼粼波光上邮轮驶过。 程巷背抵着围栏,冰淇淋的小勺咬进齿间,凑近陶天然嗅了嗅:“喝酒了哦。怎么不叫我作陪?” 陶天然瞟她一眼。 她刚洗过澡,尚未完全吹干的长卷发格外蓬松,散落在海风间有茉莉的清淡香气。可她一张面庞若玫瑰殊丽,浓睫垂坠,唇间的笑总显得漫不经心。 松嗒嗒套一件衬衫,不怕冷似的,里面仍是盛夏的紧身抹胸,泰国晒回来的蜜金棕消了,又变得一片雪腻。 “陶老师,趁机问你个问题行么。” “嗯。” “有没有一瞬间把我当成其他人?” “什么意思。” “比如,突然碰我睫毛的时候。”程巷微微往后仰头,去看陶天然的侧颜:“之前你说,我有点像你前女友对吧?” 冰淇淋纸盒的水珠化开在指尖。唇角勾得轻巧,内心在打鼓。 陶天然扭头,直视程巷琥珀色的双瞳。 海风拂着程巷的浓睫轻颤,又或者说,程巷觉得陶天然视线落在她的睫。 陶天然问:“你觉得你像么?” 程巷耸一下肩:“我哪里知道。我又不认得她。” 喉头发紧,好像吊一根金属线在喉管里刮擦。 陶天然转回头去望着海面:“哪有人真的像她。” 程巷噙住下唇轻笑:“陶老师这话说的,好像对人旧情难忘似的。” 良久,陶天然启唇:“是觉得她……”墨瞳望着远处维港的灯火:“好烦。” 程巷心脏在心壁撞出一声闷响。 哼笑一声。 手中纸盒已随冰淇淋融化变得软塌塌,像某种即将塌陷的心情。她迈步往前走,将陶天然独留在原处。 陶天然竖起风衣领子挡风,双手插进口袋,望着维港灯火在海面如抽象水彩,口中喃喃一句粤语:“傻女。” 程巷脚步一顿。 那两个字被海风送进耳廓,吹得不成章法、吹得笔画凌乱,让人再难捕捉其间的情绪。 ****** 从港岛回到邶城,两人再没提过这话题。 也没再有交集。 倒是有次开会,程巷的一稿设计被客户驳斥。易渝攒了个会,组织大家各抒己见。 人人给程巷出谋划策如何修改。唯独陶天然一句:“如果设计本身没问题,不如坚持。” 易渝本来拿放大镜在看一枚新收的钻石,此时又拿到手里抛着玩:“陶老师很欣赏shianne啊?” 陶天然平声道:“我欣赏才华。” 现在的流媒体综艺模式化运作,早一天上线早一天回本,后期制作相当迅捷。 节目上线那天,程巷下班以后,筑薇点点客厅沙发:“你坐。” 程巷坐过去,扔下手袋。 筑薇道:“即便只是节目效果,总归影响不好对吧?毕竟还是你未来嫂子。” 哈,忘了这茬了。 陶天然不过是奉易渝的意到家里吃了几顿饭,问问人造石的商业前景,怎么就未来嫂子了? 这时欧式仿古的厚重木门一响,余予策卷着衬衫袖口走进客厅里来,西装搭放在一边。 筑薇抬眸问:“处理好了么?” 余予策压压下颌:“没什么问题。” 筑薇跟着点头:“那就好,我让你助理约好了陶小姐今晚到家里吃饭。” 陶天然今晚要来吃饭? 现下她和陶天然在公司里有点微妙,见了面也不说话——哦严格来说也没见面,程巷去茶水间或洗手间前,都要先看看陶天然在不在。 在的话她就缩在办公桌边当鹌鹑,待陶天然走了再去。 程巷从泰国回来时,本打定主意以平常心对陶天然,正常相处,不再想着报复,也不再刻意回避。 后来发现很难。真的很难。 她忍不住去猜,猜陶天然过去对程巷的感觉,猜陶天然现在对余予笙的感觉。 这根本是个必输的游x戏。 她猜陶天然猜了那么多年,从来也没猜对过。 分手的想法突如其来,连程巷自己都挺意外的。 那日她发微信问陶天然晚饭想吃什么,陶天然选了番茄牛腩。 程巷从飘散着青椒肉丝味道的写字楼里下班后,去了家附近的菜市场。她从不去超市,菜市场里新鲜、便宜,她跟各个摊主的关系都不错,买番茄的时候还能送头蒜。 回家路上喂了小区里的流浪猫。 系上围裙哼着小曲做了晚饭,围裙还是她精心挑选过的女仆款,有点小情趣的,虽然现在溅了油点子。 一道番茄牛腩。一道清炒丝瓜。 她是在摆碗筷的时候接到陶天然电话,说晚上临时被安排庆功宴,提及之前拿到的那个设计大奖。 那么大的奖。 可陶天然的语气那样轻描淡写。好像她拿奖拿得很容易。 也许她拿奖就是拿得很容易。 “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谁还没个临时被抓壮丁的时候。”程巷舔舔自己的唇:“我知道啦。” 这件事太平常了,程巷觉得自己一点也没有介意。 真的。 她吃了饭,又覆了保鲜膜将剩菜收到冰箱,准备明天自己带到公司吃。 坐到书桌前,打开自己的电脑。 她上班在公司里做游戏,下班后自己回家画漫画。惯例先检查邮箱,第七十七次收到公众号拒收的消息。 她笑笑,摆正自己的手绘板。 大约十点,防盗门响,陶天然推门进来。 程巷放下手绘笔过去:“你回来了。” “嗯。”陶天然将手袋丢到一边,边解衬衫扣子边往里走,问程巷:“你吃过饭了吗?” “吃了,也洗过澡了。” “那我去洗。” 她取浴巾时看到一旁程巷的浴巾,卡通的哆啦a梦图案,用久了的毛炸起来。 她往浴室走时问程巷:“你有没有觉得浴巾用久了不舒服?” “嗯?”程巷抬眸。 “周末去买吧,将家里的浴巾都换掉。” “别啊。”程巷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换?哪里有不舒服?用柔顺剂洗洗不就好了。” “还是重新买过吧。”陶天然拉开玻璃门,进了淋浴间。 程巷放下手绘板,坐到沙发上抱住双膝。 陶天然洗完后,浴巾包着一头长发从浴室出来。 问程巷:“你在做什么?” 程巷仰起脸:“陶天然。” “嗯?” “你以后会回港岛吗?” 陶天然看她一眼:“不会。” “那会怎么样?” “你指什么?我会留在这里,继续做珠宝设计。” “那我呢?” “你也在这里。” “我是说,如果我永远都画不好漫画的话。”程巷脚趾蜷起来,抠着软软的家居袜。 “那也没关系,继续做你现在的工作就好。” 程巷张了张嘴,哑然。 陶天然吹干头发时,听见程巷在嗡嗡的吹风机声里问:“要做吗?” “今晚?” 程巷:“嗯,做一下。” 第47章 陶天然从没主动提出过做。但每当程巷主动提出或哪怕暗示,她从不拒绝。 上床揿灭了灯,陶天然冷薄的身子覆过来。 拥抱陶天然的时候,像拥抱一片雪原。 肌肤说不上是凉是烫。触目是一片冷白,双眸却有类似雪盲的灼痛感。 程巷紧紧拥着陶天然瘦削的背:“陶天然。” “嗯?” 程巷忽然翻身起来,覆在陶天然薄削的脊背上:“陶天然。” 她吻吮着陶天然蝴蝶骨那两粒墨色的小痣,顺着脊骨一路往下。 所有人都不知道,陶天然腰窝处有一颗淡淡的、绯色的小痣,简直像一片冰原上唯一的破绽。 “陶天然。” 陶天然俯在枕上:“嗯。” 想靠近,想占有,真的不知道了陶天然,除了唇舌和手指继续往下,还有什么方式,能让你了解我面对你的自卑和自负,仰慕与嫉妒。 可是,程巷停在那里,贴着陶天然后腰柔腻的皮肤:“你都没有出汗。” 陶天然扭回头:“什么?” 程巷坐起来,头发在被子里蹭得乱乱的,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和无措:“你怎么都不出汗呢?甚至在我们做的时候。” 翌日陶天然下班,看程巷蜷腿坐在沙发上,宽大的家居棉服罩着膝盖,电视屏幕里在放一部上年头的情景喜剧。 程巷盯着屏幕,咯咯咯的笑。 陶天然打开冰箱,拧开苏打水仰颈喝一口,望着程巷:“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 程巷扬唇望着屏幕:“陶天然,我们分手吧。” 一阵长久的静默。 陶天然望着在吧台上凝出水珠的苏打水瓶,指尖在吧台敲了一下,又敲了一下。末了她抿了一下唇,问:“你想清楚了?” 程巷抬手摸了下自己的鼻尖,又揉了揉:“嗯。” 陶天然又顿了顿,点了一下头。 她找出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程巷继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咯咯咯的笑。 陶天然拖着行李箱走到沙发边:“那,我走了。” 程巷仍盯着电视:“嗯。” 陶天然走以后,程巷盯着屏幕里的情景喜剧,脚趾在家居袜里用力蜷起来。 这时程巷坐在余家的客厅里,站起来:“我先上楼。” 筑薇:“收拾好赶紧下来,跟陶小姐一起吃饭。” 程巷回房,余予箩探入一颗头来:“想不想当猹?” “不想。”程巷没什么精神的倒进沙发里。 “当嘛,就当我回报你从泰国带回来的零食。” “那你讲。” 余予箩跑进来,钻进程巷怀里:“你知不知道大哥出了什么事?他跟一个女明星被拍到了,流量明星喔,狗仔想办法联系到他,意思就是花钱摆平呗。” 程巷一下子站起来。 余予箩树袋熊一样挂在她身上:“你干嘛!” “你先下来。” 程巷径直下楼。 客厅里,余予策正跟筑薇聊起公司事宜。 程巷在楼梯的最后两阶站定:“我高中时喜欢女生,对吧?” 筑薇愕然一瞬,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你又提这干嘛?” “你们觉得那是错。”程巷对着余予策扬扬下巴:“现在你们想让他追陶天然,可他同时跟女明星被拍到,你们觉得花钱摆平就好?” 筑薇没说什么,只用严厉语气警示她:“余予笙,想清楚你在说什么,想清楚你现在的一切是谁给你的。” 程巷转身往楼上跑,筑薇叫她:“你干嘛?陶小姐要到了。” “胃疼。” 程巷去了书房,倒进沙发深处,顺手从一旁书架抽一本书,展开盖住自己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 只知道窗扉透进的光线转为灰淡,如河面的雾一样溢散身旁。 有人叩了叩门。 “谁?” “是我。”陶天然趿着拖鞋走进。 一阵冷香袭来,陶天然清寒的声线低低响起:“这样看书?” 程巷躲在书页下:“睡着了。” 陶天然朝沙发边走过来,拿起那本书。程巷随手抽出来的是《简·爱》,32开的古籍小版本,苔绿的封面微微泛黄,随着陶天然扬手拿走,鼻端后知后觉一阵尘味与墨香。 过分昏暝和过分明亮一样,让人五官都模糊。 陶天然却在那样一阵雾里轻轻的念:“do you think,because i am poor,obscure, plain, and little, i am soulless and heartless?” 程巷仰靠在沙发上轻轻的笑了。 终于发现陶天然那把清音不是念粤语很苏,任何语言经由那把嗓子念出来,都染了霜雪和月光。 她问:“你怎么会来?” “听说你胃疼。” 程巷站起来,走到书房门口,落锁。黄铜的锁具嗑哒一声,似古旧座钟的钟摆轻摇,越过黄昏去催促一个暧昧的夜。 程巷背抵着门口:“我是问,你为什么会来我家?” 没人开灯。花园里路灯开了,隔着玻璃影影绰绰的透进来,连带着夏末的蔷薇,把一切照成一场镜花水月。 程巷挑起唇角:“还真想当我嫂子啊?” 她一步步走近陶天然。 低眸,西裤勒出的腰肢那般纤细,今日陶天然系一条细细的大象灰牛皮腰带,扣得很规整,是一只手臂可以环拢的程度。 程巷盯着那金属扣件:“想听我这样叫你?” “嫂子?” 余光能瞥见陶天然胸口的起伏。程巷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得太近了,两个身姿同样颀长的女人站在窗口透进的花影间,身后是书柜,一盏维多利亚时代的黄铜座灯让时光都模糊。 陶天然往后退,五官暗下去,唯独那双薄唇显得清晰。 程巷进一步凑近陶天然:“嗯?” 陶天然手里还握着那小开本的古籍,因程巷突然展露的攻击性,指骨一松,扑簌掉落在地。 也许溅起书页里的灰,因为程巷觉得脚踝发痒,拎x起来轻一蹭。 这样的攻击性不属于她。就像身上这侵袭感十足的木香调香水不属于她。 陶天然又往后退却。 程巷微微眯眼,想看清她眼下那枚小小旧粉色的疤,像半颗眼泪。 她在心中问自己:你在干嘛? 陶天然翕动唇瓣,她说:“我是来说清楚,不要再往公司送花,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同大老板联系。” “哦。”程巷点点头:“陶老师是在跟我解释吗?” “陶老师为什么要跟我解释?” 她的视线往下垂落,经过陶天然的眼下,滑落到唇珠。 真奇怪,这样一双薄唇,却拥有饱满的唇珠。 一阵良久的静默,走廊有人趿着拖鞋走过,也许是打扫的阿姨,因为廊灯开了,变成液态的暖黄,从门缝流淌进来。 又余力不足似的,在她们脚边止步。 她们仍旧陷落在一片黑暗里。 等那阵脚步声过去,陶天然才再度张口,薄唇翕得很轻:“如果我的原因,很荒唐呢?” 程巷向上挑唇。 “有多荒唐?陶老师敢说出来让我听听看么?” 两人站得近,连影子都像暗夜花影般交叠。可陶天然低着头沉默,脸陷入一片灯光逆向的暗影里,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程巷下意识咬了咬唇。 陶天然,到底你的情绪波动是为谁? 是因为我像程巷?还是因为我没那么像程巷? 是因为我有程巷那般对你的瞩目、迷恋、纵许? 还是因为我有程巷没有的美丽、才华、胆魄? 她不敢问。 也许答案是伤,故尔不敢发问。 在这里停手吧,程巷劝自己。真到了这一步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难道她真能面对陶天然喜欢其他人? 可是,那么多的不甘心,怎么办呢。 门外有人笃笃的敲门。 余予策的声音传来:“天然,你还在里面吗?” 程巷微眯了眯眼,倾身去揿亮一旁的落地坐灯时擦过陶天然的衬衫。为什么女人之间能这样美好呢,衬衫摩挲沙沙的声音也似落雨,下在台灯倏然造就的黄昏里。 陶天然因突然刺目的灯光抬手挡了下。 程巷再度凑近。 她名义上的大哥仍在外笃笃的敲门。她靠近陶天然的耳畔:“陶老师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周末昆浦年会,我请陶老师跳舞如何?” “陶老师穿露腰的晚礼服好吗?你后腰窝上那粒红色的小痣……” “最好看。” 陶天然的呼吸倏然一滞,后退避开的脚步乱了一瞬。 程巷径直走到门边拉开房门。 余予策叩门的动作悬停在半空:“天然呢?” 程巷:“你跟我来。” 她大跨步往外走去,丝毫没理陶天然在昏暝的光线间站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第48章 余予策犹豫一下,还是随她往走廊走进。 她将余予策让进走廊另一头的书房:“请进。” 装修风格不同,临门的墙面半是月白半是铜绿,淡淡民国风情,挂一幅高剑父的《绝代命姝》,侧边是一面绞花铜边的落地镜,余予策拓跋的身形映在里面。 程巷抱着双臂倚住门框,腰肢还是软得似没骨头。 “哥。”她说:“看看你自己。”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指尖,捻了捻,又把视线往上抬:“你这样的人,配叫她天然么?” 余予策的目光倏时锐利。 程巷软塌塌笑了,走到余予策身后,微微偏头,让自己的半张脸映进落地镜中:“离她远点。” “很多事我也许没有计较过。但是她,”她勾着唇角望着余予策同她肖似的那张脸:“你再靠近她试试?” 第30章 眼神 [那天我走到巷口, 心里无端难过起来。 原来在我们曾经接吻的地方, 依然有人在游走、相爱、遇见、离散。 只是其中,已再也没有我们。] - 周一一早, 程巷坐在易渝的办公室里,看着易渝用来当纸镇的那块钻石原石, 堪堪忍住了自己的欲言又止。 但她实在忍不住问易渝:“你在干嘛?” 易渝在玩抓子儿。 抓子儿是她们邶城小孩儿从小长大会玩的游戏,一般用石子, 或小沙包。 但此时,易渝纤白的指间抓着一块海蓝宝、一块红钻、一块黄晶石…… 头也不抬的道:“哦, 我试试它们的质感和硬度。” 程巷怒而揭穿:“你就是闲的!” “啧……你喊什么, 吓得我抓子儿都死了。”易渝这才扬起下巴瞥她一眼:“找我干嘛?” 程巷清清嗓子,靠回椅背:“我要辞职。” 她当然不会等到什么周末年会, 她诓陶天然的。 她得逃跑。再这么跟陶天然纠缠下去, 她得疯。 易渝看也不看她的继续低头去玩抓子儿:“三万。” “……”程巷拍案怒道:“你以为什么事都是可以靠三万解决的吗?” “那三十万。” “像我这么视金钱如粪土本性崇高……啊?” 小市民啊,程巷觉得自己还是小市民了。 即便她现在穿到余予笙身上变得很有钱了,听到三十万, 眼神还是情不自禁的亮了亮。 问易渝:“真的?” “当然是假的。”易渝抬头, 眯眼看她:“你真当我钱多人傻啊?” “嘁。难道我做好设计,从长远看还不能给公司赚回三十万啊?” “话不是这么说的。”易渝摇手指:“谁是这公司的大老板?我啊!我不能白出这么多钱被你拿捏明白吧。” “那你还不是被陶老师拿捏。” “那没办法, 谁让她是我最大的摇钱树呢。”易渝猝不及防问:“你因为陶老师辞职啊?” “啊?”程巷下意识用拇指一摩食指:“啊。” “理解,理解。”易渝:“毕竟那样的冰山太难撬动对吧?成天面对着她, 憋得慌。” 程巷微垂着眼。 要真是完全撬不动也好了。 最怕是现在这样。 她作为另一个人,既怕陶天然对她没感觉,更怕陶天然对她有感觉。 那日灯光昏暝的书房, 她凑近陶天然,昏黄摇曳的落地灯,似摇摆不定的记忆, 光影落在陶天然微微凸起的唇珠上。 程巷滚了滚咽喉,跟易渝说:“总之,我要辞职。” “这样吧。”易渝给她出了个主意:“我最近在考察人造石,它们的工厂在鬼笑山。你先去驻扎一段时间,把这季度的设计做完。” “你是喜欢珠宝设计的吧?”易渝问:“就这么走了,从没赢过陶天然一次,甘心么?” 程巷抿唇。 想起自己高三时趴在陶天然课桌,笑着眼下堆出两条细细卧蚕:“以后咱俩得奖的海报,说不定还能挂一并排呢。嘿,带不带劲?” 那时候她毫不怀疑陶天然作为珠宝设计师的光明未来。 而她曾经多想当个了不起的漫画家啊。 后来。 后来临近毕业,一次次投出的稿件被拒。她找了一份找工作,每日奔波于公交地铁。 她跟秦子荞说:“我这是遭到了社会的毒打,没那么多时间画漫画了,没办法的事。” 再过一段时间后,无论秦子荞还是其他人问起:“你还喜欢画漫画吗?” 她的眼神总有闪躲。 每天下班后她仍然躲在出租屋画漫画,但那好像只是出于习惯的本能。她还喜欢画漫画吗?老实说,连她都不确定了。 她心里未尝没有想过,其实“生活”只是她的挡箭牌。 如果没有“生活”这一现实问题挡在她眼前,她是否会被迫更直接而鲜血淋漓的承认——她就是没天赋,就是画不好漫画? 这时她掀起睫毛问易渝:“你觉得我喜欢珠宝设计吗?” “你当然喜欢啊!”易渝一拍桌:“你缺钱吗?你不缺啊!你不缺钱还来上班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是一种格外傻缺的精神……啊不是。” 她修正了自己的说法:“是一种真正热爱珠宝设计的精神。这种热爱多宝贵啊,对吧?” 程巷笑笑:“嗯。” 她接受了易渝的提议。 “得嘞。”易渝朝她挥手:“那你收拾收拾进山去吧。哦对了,我这是替想离职的你排忧解难,不算正常出差派驻,每天的出差补贴是没有的哈。” 程巷:!!! 还是资本家黑啊!哪有不黑心的资本家呢? 难怪易渝老“三万”“三万”的,公司还能赚着钱。 程巷回到自己工位。本想着这次离职,总不至于像她上次在游戏公司离职那样,拎个美团外卖的黄色纺织袋里面装满没用完的抽纸,她横竖得找个纸箱,实在没有找顺丰小哥买一个也行! 她现在也软缎衬衫配阔腿西裤了对吧,也卷发红唇配细高跟鞋了对吧,她横竖得把离职的纸箱里装满各种精致的小玩意,云淡风轻将工牌摘下放到办公桌,巧笑嫣然对身旁同事笑道:“姐们儿后会有期啦!” 也许陶天然会走出自己的私人办公室x。 陶天然一定穿一件笔挺衬衫,袖口往上叠两叠,露出一截瘦到清矍的手腕,上面有淡淡好看的青色经脉。 陶天然会倚在素黑的金属门框上,眼神看向她,穿透一众送别的同事。 她的那句话,在陶天然心里掀起什么风浪了? 从陶天然目送她离开的反应里,能看出来吗? 可程巷不想看了。 这一次她不想回头,她一次也不会回头,捧着纸箱像小时候看过的tvb港剧丽人一样,踩着高跟鞋走得那叫一风生水起,把陶天然看过来的眼神抛在身后。 哎,想象,都是想象。 事实上哪有这么酷。因为根本不是正式离职,程巷也没收拾东西什么的,拎着自己手袋悄悄就溜了。 走之前望一眼陶天然的办公室,百叶帘半闭着,依稀能望见陶天然端坐的侧影,黑长直发顺着侧颊垂下,正同她的助理讲话。 程巷猜不到,等她下班、看见自己空着的工位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曾经小巷突然消失了,陶天然是无动于衷……的吧? 也许等到一年、两年、三年,陶天然会突然有一瞬想起:那个曾经总是围着她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女孩子,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呢? 那一瞬也许她正在街边买一杯冰美。 也许是下班回家、走过那段路灯像轮老月亮的路。 也许是秋日午后、街边飘散着栗子香,她从博物馆找完灵感出来,碰上一队闹嚷嚷正要进博物馆参观的小孩。 程巷根本不知道,陶天然会不会有那样的瞬间想起她。 她也不想知道了。 她悄悄走了。 去鬼笑山驻扎是一周以后的事,程巷忽然拥有了无所事事的一周。 这样的日子程巷从前也经历过,就是她从游戏公司离职后。不过那时候她更惨一点,没钱可花,只能每天家里蹲。 这会儿至少可以坐在街边,喝一杯花式咖啡。 加很多的奶油,很多的糖。 她不惧着自己昂贵的风衣被灰尘蹭脏,就那样随意坐在路沿,像曾经的程巷那样。抬眸望一眼灰霾的天,似要落雨,似曾经胡同里大群大群的鸽子,振翅掠过天际。 她曾经和陶天然躲在她那有棵梧桐树的卧室里接吻,头顶便有这样的鸽群飞过。 隔着瓦片看不见,却能听见它们扑棱棱振翅的声音。浅灰的绒毛掉进人的瞳孔里,好似把眼神也刮得温柔。 有一些瞬间,陶天然的眼神看起来很温柔。 忽有一只皮球骨碌碌滚到程巷脚边。 程巷一扬高跟鞋,将它拦住。 第49章 一个奶乎乎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朝她跑来,捡了球,多看她一眼:“你为什么在哭?” 程巷一怔,笑笑:“我没有哭啊。” 抬手一蹭自己的脸。真的没哭,干爽爽的。 她有什么好哭的!拜拜了您嘞陶天然! 秦子荞挺无语的。 因为这位许久没来骚扰她的大小姐,又一次蹲在了她家的电脑椅上。 吃着一包大白兔味的薯片,咔嚓咔嚓,又掉了一椅子。虽然吧这人每次都会收拾干净,但还是看得强迫症的她蹙起了眉。 “你怎么又来了?”她问。 “闲的。” 嗬,还挺坦诚。 程巷问:“你今晚打算干嘛?” “去同学会。” 程巷惊了:“真的?” 秦子荞以前从不去同学会。其实程巷也不想去,用秦子荞的话说就是她们这种loser去同学会干嘛?但架不住马主任总是煽动她。 她问秦子荞:“你真去啊?” “骗你干嘛?” “那我也去。” “不是。”秦子荞头疼:“我们班的同学会,你去干嘛?你是我同学么?” “去当冤大头。”程巷笑嘻嘻道。 同学会往往是成功人士炫耀自己的舞台。 尤其是学生时代混得不怎么好的。 比如今天,同学会订在一海鲜大酒楼,订餐的是一学生时代说话总结巴的胖子,现在是地产公司老板。 程巷还真跟着秦子荞一起去了。 包厢里静了一瞬,有人回过神来似的问秦子荞:“这位大美女是谁啊?” “不知道。”秦子荞自暴自弃的放了包坐下:“路上捡的。” 程巷这人有一点好,她很容易跟人打成一片。 因为她继承了马主任的热心肠,这也问,那也问,好像全世界的大事小情都跟她有关系,人家的猫拉稀她都能问半天。 谁会不喜欢一个热心肠的大美女呢? 正当包厢里气氛比桌上龙虾还火热的时候,有人推开了包厢门。 先露出的是引位服务员的一张脸,接着,陶天然走了进来。 包厢里霎时静寂无声。 不似程巷走进来时那种静,那只是讶异。她带来的静,似周身裹一层霜雪,天地随之清冷下来。 你的睫毛被冻住,映入她的一张脸。 冷白的皮肤,纤而不浓的睫,瞳孔是种少见的墨黑,唇形薄薄的。 终于有人叫:“陶天然。” 陶天然点点头,挑了个空位坐下。 将那贵得要死的手袋随意挂在椅背,脱掉的西装也搭上去,露出一截细瘦的腕子搭在桌沿,望一眼众人。 说:“嗨。” 那时程巷正夹着一块龙虾肉,听说别人家的猫拉肚子总是沾在屁屁毛上,她给出了主意又觉得好笑,笑意还未从脸上褪干净。 陶天然环视众人的眼神落到她面庞上。 程巷的动作微顿了顿。 她不知道秦子荞为什么来同学会。不知道陶天然为什么来同学会。她甚至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来同学会。 又或许她们来同学会的原因都是一样的。 程巷死了。 程巷缓缓挪转双眼,看秦子荞跟同学举起酒杯。其实秦子荞跟这些人都算不上熟,是程巷跟她们熟,秦子荞总是走在程巷身边,双手插兜,偶尔跟她们说两句话。 程巷默默看着老友的脸,觉得她有点喝醉了,双颊泛起少见的酡红。 程巷又把视线转向陶天然。 陶天然也举着酒杯。可她太有距离感,没人给她敬酒,一杯绀红的葡萄酒握在她纤白的指间似鸽血。程巷看不出她喝醉没有,一张面孔仍是冷白,垂眸看着酒液里浮沉的小气泡,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程巷再把眼神放远,环视这一桌的人。 她们都曾是她的高中同学。 高中时她与她们都相熟,课间打打闹闹,很有义气的帮她们抄过作业,早恋离家出走时也收留过她们,躲在她长了棵梧桐的卧室里讲心事。 可毕业后也就渐行渐远,好像只有借钱或没地方住的时候,会给她打电话或在群里@她:“巷子巷子。” “巷子巷子。” “巷子巷子。” 程巷缓缓的屏住一口气。 她的身边曾经很热闹。可到了现在,不到两年,她以另一人的身份来到同学会,已再没有一人会提到“巷子”了。 好似她从未存在过。 好似高三(2)班本就只有49个学号。 或许秦子荞和陶天然来同学会的原因都一样。她们也许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能暂时的忘记程巷。 手中一块龙虾肉举这么久早已凉透了,放进嘴里跟牙齿打架,烟熏味却呛辣得惊人。 程巷猛咳一声,端起红酒灌了一口,在那今天请客的胖子说出“大家随便加菜啊我做东”时—— 她笑了笑,沉妩的眼神,盯着水晶杯壁映出的陶天然倒影。 “欸,不好意思。”她抬眸看向请客的那人:“今天非得要抢你的单了。因为程巷——” 这两个字出口时,整个包间陷入一种绝对的静寂。 和她走进包厢时的安静不一样。和陶天然走进包厢时的沉静也不一样。 她继续说:“因为程巷和我一同投资,赚了许多,我想今天这场同学会有必要让她来请客。钱我已经预付过了,大家吃得开心。” 她声音很轻。 再又两秒的静寂后,包厢里又一次闹哄开来。 敬酒的。聊天的。勾肩搭背互相介绍生意的。 当话题沉重到所有人接受不了的时候,大家本能的默契就是忽略它。 程巷又一次看向陶天然。 陶天然这样的人来参加同学会太奇怪了,真的。 她应该坐在冰冷宝石的熠熠光线里。又或者大理石垒砌成的没温度的办公室里。甚至是维港边撩动风衣的一阵咸凉海风里。总之她不应该坐在一片热闹的人间里,面前堆满了澳洲龙虾葱烧海参蒜蓉扇贝。 可那些油腻腻的烟火气也挂不住她的面庞,听到“程巷”两个字时,她垂着睫羽。 就那样望着杯中酒,良久,扬起腕子喝了一大口。 程巷吐出一口气来。 忽然想:她想象的场景真的会实现么? 在一阵咖啡的香气里、在一片路灯的晖晕里、在一场糖炒栗子缔造的秋日香气里,陶天然会有那么一瞬、想起那个名叫“程巷”的女孩么? 她不想再纠结这些了。 程巷起身,拿手袋走人。 秦子荞没有x追出来。陶天然也没有追出来,她甚至没问“余予笙”为何出现在高三(2)班的同学会上。 程巷告诉她一件只有以前的“小巷”才知道的事,她一时之间根本想不明白吧。 哈!想去吧陶天然。 现在轮到你来伤脑筋了。 出发去山里的那天,她还是给秦子荞发了条信息:【姐们儿去鬼笑山驻场了,回见了您嘞!】 秦子荞并没有回。 程巷拖着行李箱从余家那过分奢华的别墅里离开,并无人相送。 交通实在不便,公司的车送她到山脚,又换上工厂下山拉材料的小货车。 她坐在货箱里,手指死死抠着生锈的挡板,生怕一不小心就给颠下去。 心里直犯嘀咕:“好好一座山头,偏偏叫什么鬼笑山……” 这要是叫个「碧侠峰」之类的,她还能幻想过分茂密的丛林里、上演一出武侠爱恨情仇。现在,得,她敲敲挡板问工人师傅:“听说猫头鹰叫起来像小孩哭,特吓人,是不是真的?” 工人意味不明的一笑:“等你听到就知道了。” 妈哟…… 程巷夜晚躲在宿舍里,牢牢抓着自己的被角:猫头鹰叫起来,真、真是这样的啊。 运输不便,除了山头长的一些品种不明的野菜,这里蔬菜很少。 肉也大多是烟熏过的腊肉或罐头,便于保存。 程巷刚来一周,唇角就起了个大水泡。 可她从没想过下山。一次都没有。 她不想再被什么人找到。余家也是,陶天然也是。 她就这样在山里待了一个月。 天生妩媚的卷发做不了护理,好似变直了一些,干燥燥有些像茅草。那些软塌塌的缎子衬衫和阔腿西裤是穿不得了,更别提高跟鞋。 她就穿一些大垮垮的格子衬衫套棉服,配工装裤。衬衫跟工人师傅下山赶集时买的,五十五两件,布料上有种不太好闻的涩味,洗了很久也洗不掉。 除了蹲坑实在太脏以外。 程巷觉得自己渐渐适应这里了。这里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手机信号也是时有时无,更重要的,这里没有陶天然。 她跟工人师傅混熟了,雨后初晴的天,她跟着去山里采菌子。 端一只荧光绿的塑料盆,她洗头用的盆子。这时带着,采到蘑菇就往盆里一扔。 第50章 她有点担心:“有毒没毒啊?” 工人师傅很豁达:“吃了再说嘛。吃了过一刻钟还活着,那就是没毒。” 程巷:…… 山里的落叶经年累月不知叠了多少层,最上一层尚带碧意,往下是去年秋天的枯叶,再往下是腐烂掉的根茎和心情。踩上去哗啦啦的,像忽然下起一阵雨。 程巷抬头,望了眼被树枝割得四分五裂的天。 忽然想起进山前她坐在路边喝咖啡,有个小女孩问她:“你为什么在哭?” 其实她真的没有哭。 现在的“家人”没有联系过她,父母没有,大哥没有。但余予箩会用自己的小天才电话手表,给她发信息说哪部动画好看吧啦吧啦。 倒是很意外的,程巷收到了秦子荞的信息:【有什么缺的物资,赶紧说,我给你带过来。】 程巷知道,秦子荞对现在的她感觉很复杂。 因为她让秦子荞想起过去的程巷。这让秦子荞既想靠近,又想躲避。 她回复秦子荞:【特意给我送进山来?】 【这么爱我啊?】 秦子荞:【想得美。】 【我来出差。】 鬼笑山远离人际,动植物都有好些邶城的特有品种。秦子荞她们动物园偶尔会上山采集样本。 程巷:【那我可不客气了。】 秦子荞:【省着点说,空间有限,我就只能带一个行李箱。】 程巷:【那就要一箱螺蛳粉吧。】 秦子荞:【???】 这人洗发水沐浴露卫生巾都不要,就要一箱子螺蛳粉? 秦子荞:【你确定?】 程巷:【喔等等。】 秦子荞舒了口气。 程巷:【如果还能塞得下的话,你再溜缝儿给我塞包辣条。】 秦子荞:…… 又三天后,程巷果然等来了秦子荞。 她笑嘻嘻跑过去,秦子荞拎着个行李箱,瞥她一眼:“你好像个野人。” 秦子荞背后停一辆银光闪闪的越野,特酷。 程巷问:“你现在会开车啦?” 主驾的车窗降下来,露出易渝那宛若舞蹈艺术家的一张脸,尖俏的下巴,冲她扬手:“ciao~” 程巷目瞪口呆:“大老板,你也对我太好了。” 易渝拨弄了下胸前坠着的蜜蜡,一时没说话。 因为山里交通太过不便,白日里上了山,再想下山势必得走一段夜路,太过危险。 秦子荞和易渝只能留宿一夜。 程巷给她们介绍:“工人师傅们住在那边,我住这边。这些简易的货箱板房就是宿舍,也不知你们能不能住得惯。” 秦子荞:“可以啊没问题,一生倔强的中国女人从不认输。” 易渝:“我也。” 程巷掏钥匙打开其中一间:“这边只有我一个人住,空的这些随便你们挑。洗澡用冷水,喝水的话有电热水壶,自己烧。你看住这间能行么?” 秦子荞:“行,就住这儿。” 易渝:“我也。” 程巷转向易渝:“大老板,你跟我来这边这间……” 易渝已笑着一扬手,对她又是一声“ciao”,干脆利落的将她推出板房,反锁。 是时暮色低垂,程巷呆愣愣的站在房外,对着密林里还在打盹的猫头鹰。 这两人……为什么要住一间房啊?! 又到底……为什么要反锁啊?! 她的脑子快炸了! 实在忍不住回身拍门:“大老板……” 门暂且打开一条缝,露出易渝的半张脸来:“嘘,别说也别问。” “三万。” 说完嘭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 作者有话说:轰隆隆推进中[狗头叼玫瑰] 噢对了,这篇文还是设了防盗,和以前每篇文一样,还是说一下~ 谢谢每天准时进教室的同学们!手动比心~[狗头叼玫瑰] 第31章 拐点 「有时我觉得自己像一棵树。 树很悲伤, 它吞下许多过不去的时光,变成肚子里一圈圈的年轮。」 - 程巷拽着被角躺在自己的板房里,连窗外猫头鹰的叫声也顾不上管了。 她在复盘这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她们唯一的一次见面, 应该是程巷和易渝从泰国出差回来,程巷连家都没来得及回, 直接被易渝坑进了那个天杀的综艺节目。 她给秦子荞带的伴手礼,塞在易渝的行李箱里, 于是委托易渝给秦子荞送过去。 这两人应该就是这样见面的。 然后呢? 程巷揉揉太阳穴,觉得自己大脑有些过载。 一个是富贵泼天、背景不明、能把各种钻石当抓子儿玩的大佬。 一个是在动物园养水豚、十分内向、最大兴趣是看小说和种大葱的她发小。 这两人到底是怎么搅合到一起的? 程巷想起网上著名的那幅图。 前面是一个栩栩如生、精描细画的马头, 后面跟个幼儿简笔画的马身子。 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脑补, 想象出的情节,都像那过分简陋的马身子。 她实在忍不住, 挪啊挪, 挪到床垫有信号的那一角,给易渝发信息:【这货箱隔音挺不好的。】 易渝没给她回。 甚至连条“三万”也没给她回。 哼,程巷丢开手机, 双手垫在后脑勺下。 隔壁静悄悄的。也不知是易渝她们考虑到隔音不好、什么都没发生呢, 还是格外小心。 妈哟…… 这可是秦子荞!秦子荞!留着公主切发型总是臭着张脸,习惯性抿唇, 双手插兜跟在她身边不说话的闺蜜秦子荞! 学校里不是没女生追过秦子荞。有人偷偷问程巷:“她是不是那种,长发t?” “她?”程巷噗哈哈笑着摆手:“她不是她可不是。” 程巷完全没办法想象秦子荞跟男生在一起或者跟女生在一起。秦子荞看起来很酷其实内向得要死, 跟她一样是个怂货,而且,程巷觉得秦子荞根本没开窍。 这样的秦子荞, 跟巧舌如簧的易渝? 程巷跟虾米一样蜷起来抱住自己的头,不敢想不敢想。 窗外一轮弯月如钩。 她本想趁着秦子荞过来,问一问马主任和程副主任的近况, 可她发现她不敢问。 或许她还想问点其他的。 比如……陶天然。 可她更不敢问。 第二天一早,秦子荞和易渝准备启程下山,她拼命瞥秦子荞眼下有没有缀着乌青眼圈,被易渝轻轻踢了一脚。 她把两人送上车,易渝降下车窗来跟她告别。 易渝望着她翕动的唇,主动开口:“其实……” 她忽然很怕易渝告诉她关于陶天然的x任何消息。 啪的拍一拍易渝车门:“赶紧走赶紧走,一会儿下雨你们可就走不了了。” 易渝从后视镜望着,程巷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她们的车快要望不见了,才默默转身往回走。 易渝下山后给程巷打了个电话。 程巷很久才接:“喂。” 说不上为什么,她单单说“喂”这个字的语气,就让易渝心里抽了下。 “没什么事。”易渝故作轻松语气:“我就是提醒你啊,山里的雨季快到了,你注意安全。” 程巷笑笑:“知道。” 雨季的确来了。 邶城是不多雨的,整个城市时而像蒙一层灰。即便那些朱红墙和琉璃瓦,也不是鲜亮颜色,而真像经历了千年洗礼般,有种雾雾的感觉,像从什么坐在宫墙口的老人记忆里摘出来的。 邶城是座太适合记忆的城市。 程巷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她才忘不掉陶天然。 她躲进山里,躲进雨里,瓢泼的雨哗啦啦落下来,连猫头鹰也不再鸣唱,好似要洗掉灰尘,洗掉回忆。 厂里驻扎的工人撤离了一部分,只剩必须要开工的那些。 程巷没撤。 倒也不是说她刻苦耐劳什么的,她就是……有点不敢。 在山上躲得久了,她有些不知怎么下山去面对整个世界。 因为那个世界里,有陶天然。 ****** 易渝急得要死:“联系上没有啊?到底有没有信号?” “没有啊大老板……” 山雨欲来的这天,程巷在山上浑然不觉。 天气不好,工厂已经停工了。她待在宿舍,给自己泡了一碗面,秦子荞这人真不听劝,她都说全要螺蛳粉了,还给她带着这么多泡面,还是清淡的香菇炖鸡味。 这么怕她上火哦。 程巷忽然想到,以前她和秦子荞躲在她长梧桐树的卧室,秦子荞说自己妈妈的坏话,她说陶天然的坏话。 她总用那种看似抱怨实则骄傲的语气说起:“你不知道陶天然她哦……” 从此,她再也不会以那样的语调说起任何人了。 第51章 那时候马主任已经睡了,她俩聊到半夜觉得饿,穿了衣服偷偷跑出去,站在巷口点两串烤鸡翅,又到小卖部买一碗泡面,两人分着吃。 她们胡同口那家小卖部,香菇炖鸡味的泡面总打折。 唉,回忆真伤人。 更伤人的是任何回忆里,都嵌着陶天然。 她运了电脑上山,但这里甚至连电压都不稳,手绘板总没那么好用。于是她罕见的绘了手稿,她没陶天然那么厉害,用钢笔勾线一气呵成。 她用铅笔,时有修改,握铅笔的右手掌根在稿纸上磨磨蹭蹭。 不知过去多久,一抬手,看到右手掌根处蹭了一片铅笔的银灰。 似时光烧成的灰。 这次季度设计的主题因大家都忙,没来得及开会讨论,便各自提交。程巷这边提出的主题是“梧桐”。 易渝觉得有意思,大手一挥准了。 这会儿程巷绘着手稿,心里想,一般人一定想不到,树,其实是很哀伤的存在。 因为它太鲜碧,光明,生机勃勃。 可那是因为,它把过不去的时光吞进肚子里,形成一圈一圈的年轮。 它是最擅记录时光的所在,像是伤心人的一张信笺。最伤不过明代归有光,说起庭院里那株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程巷没有枇杷树。 她只有卧室中央的一棵梧桐。 不知和陶天然分开的这么长时光里,它又生长多少了。 程巷埋首在稿纸里,面前燃一盏昏黄的台灯,没留意窗外的风雨势正越来越强,毫不客气的呼呼拍打着门窗。 直到“砰”一声巨响。 程巷一惊,手中铅笔顿滞一下,笔尖要断不断划出一条尖锐的线。她站起来,这才发现是隔壁货箱一扇不太牢固的门,被掀下来砸在她的门上。 一块剧烈的凹陷。 工人师傅们守着机器,宿舍也在山的另一端,没人会往这边来。整片宿舍区只有她一人,她掏出手机看了眼,没信号。 在屋里寻常会有信号的几个角落逡巡一遍。 仍是没有信号。一格都没有。 唉余大小姐为什么要用水果机呢。这要是国产机,还能打卫星电话。 她坐回桌前,开始搜寻脑内的生活常识:手机没信号的时候能不能打通报警电话。 好像是能的。 因为马主任作为居委会主任,以前好像宣传过这类小知识。 程巷想通这一点,心定了点,将手机放到一边。 平白待着更紧张,她索性继续画手稿。 只是没两分钟,那盏昏黄的小台灯噼啪一闪,倏的灭了。 整间小屋陷入一片暗寂,只剩窗外树影晃在墙面,显得鬼影幢幢。猫头鹰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风雨呼啸的声音却比它的叫声还尖厉。 像什么人在嚎哭。 程巷只得放开铅笔,盘起一条腿坐到床边,手机紧紧握在手里。 她心知暴风雨要来,提前将手机充满了电,但此时却不敢随意使用消耗电量,就那样在一片黑暗里坐着。 人呐,还是矫情。 从前失恋的感觉,觉得像被全世界抛弃。 现在真被全世界抛弃了,这感觉又跟失恋似的。 程巷无声的挑了挑唇。 她不敢看时间,所以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 她不敢睡,觉得自己渐渐有些困了,神经却是紧绷。她就那样坐着,有时觉得自己醒着,有时又觉得自己撑不住睡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陷入混沌的回忆。 梦里有马主任,有程副主任,有秦子荞,有胡同屋顶飞过的鸽群,还有陶天然。 忽然屋外又是“砰”的一声。 程巷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刚才好像真的睡着了。 不知又是什么砸在了她的门上,她坐着不敢动,心里盘算着报警的打算。 马主任天天挂在嘴边念叨,“人民警察为人民”。她当然不想麻烦人民警察,可她也不想把一条小命交代在这。 连续两辈子啊!这也太惨了。 这时屋外又是“砰砰”两声。 程巷反应过来——不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她门上,而是有人在敲门。 有人在敲门?! 妈呀,程巷觉得自己的头盖骨都要掀起来了。 这荒郊野岭狂风暴雨的,为什么会有人敲门?而且这山头还叫什么“鬼笑山”! 她颤颤巍巍挪到门口:“谁?” 别慌,别慌程巷。把你以前看盗墓小说的那些知识都拿出来。 黑驴蹄子?她这儿肯定是没有。糯米?她这儿也没有。撑死她只有中午从食堂打包回来没吃完的半个烧卖。 熟的糯米行不行啊?她也不知道啊! 她就紧紧攥着那半个烧卖。她的问话声也许被风雨淹没,门外的那东西没听到。 总之,没人回答她。 她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却没把住门锁,风忽地一下吹着门洞开。 门外人快速闪身进来,在她之前抓住门锁,用尽全身之力往后推。程巷第一反应是跟那东西一起推门,这门要是锁不上,今晚她们都得交代在这。 咔嗒一声,总算是落了锁。 程巷气喘吁吁,去看眼前人。 真是很搞笑的一幕。 她还紧紧攥着那半个烧卖。而眼前人的白衬衫都被暴雨浇透了,狼狈的贴在身上。 更狼狈的是那人的一头乌发,汇成了几缕黏在脸上。显得肤色更为冷白,唇色几乎到了苍白的地步,唇形薄,不停的轻微颤着。 她面庞上带着滞后的雨水,滑落进她微张的唇里。 程巷胸腔剧烈起伏着,望着她。 她发现自己乱七八糟脑补了那么多鬼故事,其实就为了掩盖脑中本能冒出的那个想法——是陶天然来了。 她生怕打开门,来的不是陶天然。 她微张着唇大口呼吸,感觉陶天然脸上狼狈的雨水,也流进了她的唇缝。 那一刻程巷的感觉,像跌倒在地的小孩遇到了来找她的人。 独独跌倒在地的小孩是不会哭的。所以跟陶天然分手后,程巷一次也没有哭过。 此刻她眼底涌出难以抑制的热意,是因为陶天然来找她了。 她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眼,记事本上的时间定格为【845天】。 跟ttr分手的第845天,陶天然来找她了。 可陶天然来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是她了。 她眼眶蓄着难抑的热意,唇角却嘲讽的勾起来。 看着那样狼狈的陶天然,站在她面前问她:“你有没有事?” 她呆呆望着陶天然苍白而凌乱的面容,唇角的弧度越勾越深。 “陶天然。”她径直叫了她的名字:x“你为什么来了?” 陶天然没有回答她,眉头微微的拧起来,带着眼角眉梢的两粒小痣。 那让陶天然的神情,真的显得很关切。 程巷无声笑着,听陶天然用几近严肃的语气问她:“到底有没有事?” 程巷拇指指腹贴着手机屏幕,来回来去摩挲着。 双眼只是盯着陶天然。 开口仍是沉妩语调,调笑着:“陶老师关心我啊?” 陶天然,原来你不是不会爱人。 只是不会爱我。 这样狂风暴雨的天气你为另一人而来,而我躺在大雪纷扬的斑马线,始终没有等到你。 程巷带着那样的笑意,转身往里走,屋里陷入一片浓重的黑,什么都瞧不清,她不小心踢到了床脚。 便是在这时陶天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心跳随着倏然收紧的脉搏,笃的一跳。 陶天然的手指那样凉,凉到好像陶天然也淋过程巷那样的一场大雪。陶天然的语调有和睫毛一样的微颤,在一片黑暗里,在她的身后,问: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好得很。”程巷低低笑着。 “那我……也回答你的问题,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来。”陶天然屏了很长的一口气,从胸腔里放出来,又顿了顿:“你是……小巷么?” 程巷耳畔嗡的一声。 ****** 天空像哭过的女孩子的脸。 陶天然站在一片阴霾的天色下,脑子里无端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她是来拜访一位小众土陶艺术家。艺术家清高,工作室设在老旧胡同,成日与遛弯的大爷大妈和胡同里养着的大鹅为伍。 助理笑道:“陶老师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吧?” 陶天然穿着轻薄的羊绒大衣,她的身姿这样轻薄,穿这样长款的大衣更显得像一片孤孑的影子,拓在旧时的月亮上。 她长身而立,伸出一只手去拉车门,望着头顶飞过的鸽群,灰淡的翅羽似没入天空:“来过的。” 事实上她不仅来过,还来得很熟。 因为她前女友住在这里。 第52章 助理在一旁冻得跳脚:“这天儿可真是太冷了,应该是要下雪了,陶老师咱赶紧上车吧。” 助理是南方人,不伦不类的学着邶城儿化音。陶天然却没有笑,她实在是一个不习惯笑的人。 陶天然也是南方人。 港岛几乎不下雪。上一次看纷扬的雪这样从天空落下时,她站在前女友胡同里的卧室,望着窗外。 前女友笑嘻嘻站在她身边,伸手箍住她纤细的腰肢,嘴里轻轻的“啊”一声。 她偏一偏头,问:“怎么?” “有静电啊陶天然。”姑娘晃晃宽大的毛衣袖子:“啪的一声,你没有听到吗?” “听到了。”陶天然点点头。 作为一个南方人,她来到邶城后最大的感受不是冷,而是总有静电。 因为她的前女友实在是个很纤瘦的胡同姑娘,却很爱穿那些宽宽大大的粗针毛衣,横条纹,火烈鸟一般的鲜亮颜色。 她碰一碰陶天然的侧颊,“啪”。 她玩一玩陶天然的头发,“啪”。 她拥抱住陶天然纤细的腰,“啪”。 两人分手后,陶天然身边再没人穿那种质量不太好的粗针毛衣,所以很久也没遭遇过静电了。 这时她伸手去拉开车门,却“啪”的一声起了静电。大约今冬始终没有下雪,实在太过干燥的缘故。 她下意识缩回手,助理问:“怎么了陶老师?” “没什么。”她重新拉开车门上车,发动她的宾利驶出胡同。 “陶老师你看邶城的这些老胡同,”助理扒在蒙了雾的车窗往外看:“挺有味儿的嘿!” 陶天然实在受不了她这蹩脚的儿化音。 她蜷一蜷舌尖:“味儿。” “什么?”助理没听清。 “邶城胡同里长大的姑娘,她会这样说儿化音。”陶天然重复一遍:“味儿。” 助理惊了:“陶老师你不是港岛人吗?你认识邶城胡同长大的姑娘啊?” 当时车正开过一家菜市场,陶天然无意瞥了眼车载时钟,这时是下午四点。 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记得这家菜市场有家凉皮很好吃。在暖气燥热的冬日,入口很爽利。 陶天然纤细的指尖在方向盘轻点了下:“是有这么个人。” “陶老师你还真认识啊,谁啊?”助理嘴一快就问了出来。 陶天然的舌尖轻抵在齿后,望着前方的斑马线。 “小巷。” 这是分手后,她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 无比熟悉又带一点陌生感的音节,落入齿间咀嚼。 助理却没听懂,以为陶天然没回答问题,而是在让她看路旁那些窄小的胡同:“真的诶,也蛮有味儿的。” 陶天然记得很清楚。 便是在那一天,今冬的第一场大雪,簌簌的落了下来。 ****** 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陶天然站在一棵槐树下,微眯着眼,望着不远处的殡仪馆,内心几乎生出一种荒诞之感。 她是在昨天接到电话的。 那时她正在公司开会,新接下的客户是好莱坞狂热爱好者,送来一只抹谷鸽血石要求载满好莱坞的黄金年代。 会议室的投影幕布放下来,正放一部热热闹闹的歌舞片。 陶天然的手机响,她瞥一眼屏幕上陌生的手机号,接起来:“喂。” 对面很安静,跟她周遭热热闹闹的歌舞片比起来,对面安静得似是另一个世界,透着沉冷。 如若是以前,陶天然这时便已挂断电话了。 可这一次,她也说不上为什么,轻轻又说一次:“喂。” 电话便断了。 接着重新响起,是另一个陌生号码来电。 “天然。”这次有人说话,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陶天然站了起来,整间会议室的人都看向她。 她抬起手,本意是打算示意大家继续讨论、不用管她,说不上为什么却只是虚空往下一压,便转身出了会议室。 马主任在电话里说:“小巷去世了,明天办葬礼。天然,你要来送她最后一程的吧?” 打这些电话的时候,马主任不想用自己的手机,拿别人手机打的。 陶天然立在会议室外的走廊里,身旁有抱着笔记本电脑的同事走过,轻声同她打招呼:“陶老师。” 她甚至还点了一下头,对着电话里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天。”马主任在哭。 “怎么回事?”陶天然问。 “她去菜市场给她爸买凉皮,不是突然下雪了么?”马主任抹着眼泪。 “几点?”陶天然又问。 “什么?” “几点的事。” “突然下雪的时候,下午,五点四十分。” 陶天然不知为什么,突然伸手触了触会议室的玻璃墙。公司暖气太足,果然带起静电,“啪”的一声。 “天然,你会来的吧?”马主任在电话里哭着说:“你知道小巷,她肯定最想你来。她不说,我这当妈的能不知道么?” 陶天然突然把电话挂了。 回到会议室,幕布上热热闹闹的歌舞片在继续,同事们的探讨在继续。她在一片喧嚷中拉开椅子坐下,椅面还有她刚刚残留的温度,可她在发抖。 同事问:“陶老师,有什么事吗?” “没事。”陶天然摇摇头:“继续讨论吧。” 这段时间总是加班。陶天然回到家,这段时间回家太晚,就总是开一盒牛奶泡麦片充作晚餐,今日她却打开外卖软件,给自己点了一份凉皮。 凉皮送过来时,带着刚从冰箱取出的温度。 她掰开一次性筷子,大口大口的吃了下去,好像很多天没吃过饭似的。一点红油溅在她过分洁净的白衬衫上,她抽出张纸巾抹了抹,却抹不掉。 吃到一碗凉皮见底的时候,她冲进洗手间,吐了。 第二天一早,她遥遥站在殡仪馆外的槐树下,雪后的阳光炽烈得惊人。 让人想起那日初雪时分的天。 像刚刚哭过的女孩子的脸。 小巷去世了?陶天然荒诞的想,马主任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陶天然没有进去,掉头离去。 第32章 牙洞 「缺失的牙洞在说爱你。 鼓鼓的胃在说爱你。」 - 陶天然走进办公室时, 神色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助理来通知:“陶老师,大老板找。” 陶天然走进易渝的办公室,自己拉开办公桌对面的转椅坐下。 “你倒挺不客气。”易渝被她气笑了:“知道我为什么宠着你吗?” “因为我拿了光谱奖。” “nonono~”易渝摇手指:“因为你是美人儿啊。” 一边说, 一边坏笑着在办公桌下用高跟鞋勾她脚踝。 陶天然木然坐x着。 “喂。”易渝不满的晃着自己鞋尖:“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好接近啊?一点反应都没有。你身边还有没有跟你亲近的人吧你就说!” 陶天然默了片刻,翕了翕唇:“没有了。” 说着瞥了眼墙边的暖气片。 “怎么了?” “觉得你办公室的暖气片, 好像不够暖。” “真的吗?”易渝一拧眉:“我觉得挺暖的啊,暖得我这几天都上火了, 嘴里好大一个泡。” 陶天然从此再没提起过程巷去世的事。 她只是坐在易渝暖气充盈的办公室里,觉得浑身发寒, 问了一句暖气是不是不够暖。 ****** 易渝:“我找你过来主要是问, 回国后还习惯吧?工作啊生活啊。” 说着开始抛桌上一颗正测净度的钻石玩:“说吧,说出来不一定能帮你解决, 但能让我高兴一下。” 陶天然将那颗钻石从她指间解救出来:“没什么问题。” 与程巷分手后, 陶天然赴欧洲进修,刚刚回国不久。 易渝点点头:“那行,余予笙不是也被我塞国外去了么, 等她学完回国后, 我的左右护法就齐活儿了。” “不过她到底资历浅,等她回国后, 你多带带她。” “还早的事。”陶天然站起来:“没什么正经事我先走了。” 易渝气结:“你就不能陪我再聊五块钱的吗!” 陶天然觉得脊骨发寒,甚至让她都有点发抖, 走回自己办公室的途中,路过办公公区。 余予笙的办公桌空出来,在一片坐得满满的工位间。 陶天然突然顿住脚步。 助理跟在她身后:“怎么了陶老师?” 陶天然摇摇头:“没什么。” 只是想起一件往事。 那时高三, 她搬到邶城一年有余。 记得那年夏天热得出奇,蝉攀附在枝头吱哇乱唱。 她是个不常感冒的人,在那个初夏, 却患上了一场漫长的热伤风,向学校请了一周长假。 第53章 天气实在太热,园丁来得也不勤。她不怎么出门,站在窗边看花园里的茅草长到了小腿那么长,毛茸茸一片。 门铃声是这时传来的。 陶天然本懒得搭理。 但那门铃又响了一声,听起来颤巍巍的。 陶天然穿过花园去开门,路过那片盛大的茅草,扫在脚踝痒痒的 黑色铸铁的铁门外,站着程巷。抱着书包,望着门外枝头的一只鸟。 陶天然问:“你怎么来了?” 程巷抿一抿唇,将眼神一点一点抽回来,落到陶天然脸上,倏然一下又弹开去。 抠了抠怀里抱着的书包:“我没什么事啦。我就是想着你缺课这么多天,我来给你送卷子……哈笑死,要是我感冒请假在家,有哪个同学特意来给我送卷子,我还不得恨死她!” 程巷咧开嘴,眼泪却倏然顺着浓密的睫,扑簌簌落了下来。 她自己先慌了一下,胡乱的抬手去抹。 陶天然微拧了一下眉。 听她大哭着说:“我拔牙了陶天然!” 陶天然:……? 她侧身把程巷让进去,程巷跟着她走过繁芜的花园,走到别墅门口却摆摆手说什么也不肯再进了:“我仇富。” 陶天然:…… 程巷咧了嘴,小小声说:“其实吧我不好意思,见家长什么的,嘿嘿。” 陶天然:“我爸妈都不在。” 程巷那两条细细的眉毛扬了起来:“这么大房子就你一个人啊?” “那我,”她踢了一下滚到脚边的小石子:“就更不好意思了,嘿嘿。” 陶天然便让她坐到门前的台阶上。 那是一栋意式别墅,门口铺着老式复古的红砖。陶天然拿着创可贴出来的时候,程巷坐在上面,两条小白腿细细的,从校服裙底露出来。 望着花园里被风拂动的树冠,也不知在想什么。 陶天然走到她面前去,蹲下。 程巷就慌了神:“诶诶诶我自己来……” 陶天然就停了手,把创可贴交给她。 “诶,”程巷挡她手的动作尴尬顿在原地:“你还真让我自己来啊。我们中国人这么说一般就是客气你知道吧,就好像过年有人给我发红包,我嘴上说着使不得使不得……” “嘶!”程巷说到这里小小一咬舌。 因为在她废话的其间,陶天然已撕开创可贴轻轻贴在了她摔破的膝盖上。 陶天然的指腹永远那么凉,盛夏天撩过皮肤,似沁凉的露水。 程巷脸红了:“嘿嘿嘿。” 陶天然站起来,垂眸看着她:“怎么摔的?” 看她自己嘿嘿嘿笑了一阵,坦白:“其实我没跟老师请假,自己翻墙出来的,摔了一下,你看都破皮了,我还是蛮嫩的对吧……” “你不知道你没来学校这几天,发生了多少事。”程巷说话永远絮絮叨叨的,鼻头小小的皱起来,像只花枝鼠:“周满跟隔壁班体委在谈了你知道吧?诶说起来同班一年多了,你知不知道周满是谁啊?” “还有数学老师新镶了颗金牙你敢信么?这年头还有人镶金牙……” 陶天然并不真正对这些事感兴趣。 程巷絮絮叨叨的语调和盛夏傍晚的风一起,化为了某种白噪音,陶天然抱起手臂,倚在一旁的木纹廊柱。 记得那天风很轻柔,夏天正好。 程巷说着突然住了嘴,问:“陶天然,你冷吗?” “?”陶天然摇摇头。 “喔,我就是想着你感冒是不是不能在这里吹风。”程巷足尖轻轻的在地面碾转一下。 陶天然垂眸看她一眼:“头抬起来。” 程巷犹然低着头。 顿了大概半分钟,她扬起那张小小的脸,眼眶泛红。 “我今天去拔牙了陶天然。”她哽咽着说。 “很疼么?” “也不是说很疼。”程巷拼命的摇头:“不对疼还是很疼的。但是……” 程巷说着嚎啕大哭起来:“我拔完牙后舔着牙龈上那个洞回教室,看着你空了那么久的座位,好像牙龈上的一个洞啊!” “我突然就好难过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陶天然不懂拔牙这件事为什么这么让人难过,她微一蹙眉,忘了要进屋去给程巷拿一些纸巾。 只是女孩过分浓密的睫哭得湿漉漉,像此刻扫在陶天然小腿的白茅草。 陶天然说不上为什么突然伸出手去。 程巷呼吸一滞,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第二次了。 陶天然伸手碰触程巷的睫毛。她哭出的眼泪浸进陶天然的掌纹,像一个湿漉漉的夏天。 程巷带着忽然停不下来的打嗝:“我就是想跟你说,夏天都到了你怎么还没回学校啊……” “我就是想跟你说,夏天到了。” 陶天然点点头,也不知自己怎么就会说出:“嗯,夏天到了,我回学校。” ****** 陶天然没有进去程巷的葬礼,她想象不出来那个总是笑得鼻子皱皱的女孩,在一张黑白照片上会是什么模样。 她没有跟任何人提及前女友去世的事。 接下来一周,陶天然吃得很多。 她没有再点凉皮,也不让自己再吐。 只是一周后,她右牙根肿得厉害,连带着牙龈一跳一跳的疼。 她预约了牙医,下班后走进牙科诊所。 其实她不喜欢看牙,躺在诊疗椅上炽烈的光一照,总有种任人宰割的感觉。 牙医替她检查完:“只是发炎,不用拔。” 陶天然:“不用拔么?” “还好你有日常洁牙的习惯。”牙医笑笑:“不然拔牙可难受了,牙龈上突然空出一个洞,比身体其他部分的问题更让人挂心。” 陶天然问:“为什么?” “你想啊,”牙医解释:“只有牙龈的空洞,你可以拿舌头反复舔对吧?每舔一次,就在提醒你突然少了一颗牙。” 陶天然静静躺在诊疗椅上,没有再说话。 ****** 几个月后,她们与土陶艺术家合作的作品已定了初稿。 陶天然带着稿件去回访艺术家。和助理一同走出胡同,助理一边拉开车门,一边拿手在耳旁扇风:“夏天到了,这天一下子热起来了。” 开车路过程巷家附近的菜市场。 助理忽道:“陶老师你知道吗?冬天这里发生过一起车祸,死者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 陶天然盯着前方跃动的红灯读秒。 三秒。 两秒。 一秒。 助理:“陶老师绿灯了可以走了。” 陶天然伸脚一点油门,开出去良久之后,她说:“我知道。” 声音明明响在自己的耳边,却显得很渺远。 “你也看到新闻了是吧?啧啧,真够可惜的。” 陶天然无意识的舔了舔右边牙龈,却想起她根本没有拔牙,那里并没有一个残缺的空洞。她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后颈,揿开一隙车x窗。 蒲公英的种子毛茸茸的拂进来。 陶天然从后视镜瞄了眼逐渐远去的菜市场。 今天风很轻柔,夏天正好。 可有个年轻的姑娘,永远躺在了去年冬天的一场大雪中,再也没办法对她说出那句:“夏天到了。” ****** 易渝死死抱着陶天然的胳膊。 陶天然蹙眉:“你先放开。” “我不放,我一放你就跑了。”易渝继续死死抱着:“今晚这个聚会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得去给我撑场子,不然其他二代以为我混得很差呢。” 陶天然:“你看上我什么了,我改。” “看上你这张脸了!” “那我给你做个面具,你戴着去。” “……哈?”易渝嘴巴夸张的张成o形:“陶天然你是在跟我开玩笑么?” 陶天然还是去了。 她自己待在家里,总是坐不下来。 酒吧永远透着纸醉金迷意味,钱闻起来有酒的味道,酒闻起来有钱的味道。人浸在其间,不两口就醉了。 易渝勾着陶天然的肩:“这是我司的活招牌陶老师,她得光谱奖的新闻你们看到过吧?都跟你们说了我开正经公司,你们怎么不信呢!” 陶天然搡开她。 “给我留点面子。”易渝在她身旁压低声:“三万。” 三什么万。 陶天然实在不习惯跟人有肢体接触。 唯一亲密过的人,是程巷。程巷看起来手脚细细,浑身却意外的软,尤其软软的小肚子,有时候陶天然躺在上面,她会很苦恼的说:“我怎么会有小肚子呢?穿衣服不好看啊。” 接着她故意鼓一鼓肚子:“喂陶天然,我的胃在跟你说什么?” 陶天然不说话,懒懒的耷着睫。 程巷俯下身,凑近陶天然耳边:“当然是在说爱你啦陶天然!” 第54章 “我的胃在说爱你。” “我的肠子在说爱你。” “我的胆囊在说爱你。” “我的胰腺在说爱你。” “小巷。” “嗯?” “如果胆囊炎发作的话,人的胆囊会被割掉。” 程巷一呆:“真的吗?那我就没有胆了啊。” 她俯低身,嘴唇软软的蹭过陶天然耳廓:“那也没关系啊。” “就像我缺失的牙洞也在说爱你。” 陶天然坐在酒吧里,没有喝几杯,却觉得自己醉了。 她起身去洗手间。 易渝叮嘱:“别想提前溜走啊!” 从洗手间出来,遇见一个年轻女人对她打招呼:“嗨。” 陶天然垂着纤睫。 她个子太高,跟同性说话时大多垂着睫毛。 女人:“我刚才坐在你对面。” 陶天然点点头:“是吗。” 女人:“我叫陈初夏。” 陶天然顿了顿,问:“你说你叫什么?” 酒吧的灯光永远昏暗诡谲,洗手间这边更是刻意压暗了做出靡靡暧昧。陈初夏没想到,陶天然这样的女人也用香水。 她以为陶天然身上会是洁净的冷山泉味道,凑近了却闻见一股淡淡的麝香。 陈初夏从没见过陶天然这种女人。她太冷,连眼皮都显得那样薄,好似漫不经心遮挡住墨黑瞳仁,清淡的一张脸,眼角眉梢的两粒小痣,却随周身的酒气生动的活起来。 她穿那样周正笔挺的白衬衫,腰身那样薄。袖口挽起露出雪色的皓腕,腕间束着根素黑皮筋。 “陈初夏。我叫陈初夏。” “哦。”陶天然点点头。 陶天然身后是一片工业loft风的红砖墙,她带着点醉意倚靠在上面,冷薄的眼皮垂坠,微微泛起一点酒意的红。 忽然问陈初夏:“夏天好么?” “什么?”没头没脑的,陈初夏没明白她的意思。 “没什么。” “你看起来喝多了些。”陈初夏鼓起勇气问:“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当陶天然回到座位,对易渝说她要跟陈初夏一起先走的时候,易渝差点没惊掉下巴。 “你搞什么啊陶天然?”易渝瞪着她:“玩真的?” 陶天然没多说什么,拿包走人。 陈初夏跟陶天然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嗯。”陶天然和她一同打了辆车,车窗打开一条缝,初夏的夜风灌进来,好似毛茸茸抚着人的睫。 陶天然靠在后排阖着眼,陈初夏在一旁悄悄看她。霓虹在她冷白的脸上流淌,好像一个个故事流向了她,又遗弃了她。 下了车,陶天然发现陈初夏带她来了一个文化创意街区。 这个时间,几乎所有店铺都已打烊。昏芒路灯下,铺青石砖的长巷看起来像哈利·波特里的世界。 陶天然踩着高跟鞋,跟陈初夏走着。 陈初夏眨眨眼:“我知道有家店还没打烊,很适合解酒。” 那是一家意式冰淇淋店。 店主对她们推销:“不如试试花椒开心果口味?我们今年夏天研发的新产品。” 陈初夏问陶天然要不要,陶天然觉得甜,摇摇头。 陈初夏要了一只,和陶天然继续走。 走到青石砖砌成的拱形门洞里,陈初夏提议:“站一站。” 她对着洞壁,轻轻“啊”一声,撞在砖面上似有回响。 陶天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醉了,往后退开一步,靠至墙面。深夜这些青石砖都上了露,抵着她的白衬衫,凉凉的。 她的眼皮有一些沉,软软的垂着,那让她看起来好像在思念一个人。 陈初夏站在她两步远的地方吃冰淇淋,目不转睛的看她,轻声问:“你失恋了么?” “嗯?”陶天然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不清醒:“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陈初夏说:“我本来觉得,你看起来不会愿意走近任何人。只是你刚才一瞬间的表情……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她笑了笑,转而问:“为什么愿意跟我出来走走?” “因为你叫初夏。” 陈初夏又笑了。 陶天然垂着睫,望着她脚上穿的高跟鞋。 也许陶天然是珠宝设计师的缘故,她看人从不看整体,只看局部。 比如以前看程巷,她喜欢看她过分浓密而毛茸茸的睫。 程巷有天莫名其妙的发脾气:“我对你是不是没有吸引力?” 陶天然:“?” “因为我不会穿高跟鞋。”程巷说着叹了口气:“唉我每天穿着t恤和大裤衩在那满是青椒肉丝味的办公楼里,毕业这么久了我还不会穿高跟鞋。” 她眯眼的时候,眼下卧蚕总是细细堆起来:“我都不性感了。” 那年生日,陶天然送了程巷一双黑色红底的高跟鞋。 程巷揭开盒子的时候,抿住唇。 陶天然:“不喜欢?” 程巷摇摇头,抿住的双唇又啵的一声放开:“陶天然,这好贵的。” 程巷笑着试穿了一下,扶着椅背挪到穿衣镜前:“好像小孩偷穿大人的鞋子,我的衣服都不搭啦。” 那双高跟鞋最终程巷没有穿。 被小心翼翼收进了衣柜深处。 陶天然后来想过很多次:那年生日,程巷真正想要的是一双高跟鞋么? 这时陈初夏站在她对面,轻声问:“你又在想什么?” “真的……没有什么。”陶天然将一口气从胸腔里放出来,觉得呼吸里有酒的味道。 陈初夏走近一步,尾音颤颤的:“其实,我对你很有好感。” 陶天然垂着睫,继续看着她脚上那双高跟鞋。 陈初夏又走近一步,还握着那只蛋筒:“这样跟你待在一起,我都好紧张。” “对了,你右手小指上为什么戴着尾戒?”她伸出手,转移注意力一般,想去抚一抚。 陶天然本来静静倚墙站着。 这时忽然站直了身子,一扬右手躲开陈初夏:“抱歉,我不能接受。” 拎包转身就走。 她步履匆匆踏过那些宁静的青石板路,走回方才那家冰淇淋店。这下子,连它也要打烊了,店主问:“怎么了小姐,还要买什么吗?” “花椒开心果味冰淇淋,是今年夏天刚出的口味吗?” “是啊。” “以前的夏天,都没有吗?” “是啊。” “那我要一支。” 陶天然扫码付款,拿到她的蛋筒。小小红卡车造型的冰淇淋店打烊了,只剩很远的地方立一盏英伦风铸铁路灯。 灯光粼粼的洒下来,不平整的路面泛起河水般的光。 陶天然今天穿的很大佬,白衬衫墨色西裤配细高跟鞋,这时却坐在路沿舔一支冰淇淋,贵得要死的爱马仕手袋随意扔在一边。 她吃得太慢,奶油融化在她细瘦的手指上。 她用舌尖舔了舔。 那一瞬她心想:在程巷活着的那些夏天里,世界上都没有花椒开心果味的冰淇淋。 她掏出手机,翻到最底部的对话框。 里面的对话停留在程巷对她提分手的前一天。 她默默的对着手机打字,打完一行,又删x掉一行。最后锁屏,将手机扔回口袋。 这样的习惯持续多久了呢。 忘记了。 只是,她再也不能假装对面有一个人,会絮絮叨叨用很多的语气词和表情包回复她了。 ****** 第二天一早上班,易渝第一时间把陶天然叫到自己办公室。 “搞什么啊陶老师?昨晚发生什么了吗?” “你要工作时间聊这个?” 易渝一抬珐琅瓷的古董腕表,差点没怼到陶天然面前:“看看,还有三分钟,我今天特意早起的!” “什么都没有。” 易渝盯着她眸眼看半晌,确认她没有说假话,吁出一口气来:“我就说嘛……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冰山忽然要融化了,那世界还不得被淹死。” “我心里门儿清,像你这种人,肯定不会喜欢什么人,对吧?” 陶天然顿了两秒:“是不会。” 是「不会」,还是「不会」。 陶天然离开了易渝的办公室。 为何听说程巷的死讯之后,她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呢。 她只是在无数无数细小的时刻里,不停的,想起程巷。 第33章 咨询 「分开后最难过的瞬间, 不是发现我想念你,而是我变得像你。」 - 陶天然觉得自己是个很奇怪的人。 这体现在,她从小可以一个人花大半天的时间看蜗牛。 她母亲是名售楼小姐, 长得极为出挑。母亲的老家在广省,陶天然记得小时候, 在广省的外婆家住过一段时间,那个在脑后挽一个低髻的精明瘦小老太太, 会熬一道无花果乌鸡汤,说是下火。 第55章 老实说, 她没吃过什么物质的亏。因为她母亲不断寄钱回来。 四岁的时候, 她被母亲接回了港岛,蹙着眉对她说:“你讲粤语点有口音, 好泥。” 但这不是什么问题, 因为小小天然极为聪明,语言天赋也出众。 她和母亲住在一栋大房子里,内部装修堪称奢华, 却不在半山富人区, 掩藏在一片逼仄的老式民居里。 要到她家,要经过一个短短的坡道, 坡道边有店家卖现烤的蛋挞。 每每从幼儿园放学回家,总有浓郁黄油香。有时母亲买一只给她, 酥到还没进嘴、酥皮便掉了一地。 接下来两年的时间里,陶天然学舞蹈、钢琴和纯正口音的英式英语。 母亲总是语带骄傲的说:“我个女长咁靓,以后系要当港岛小姐嘅。” 母亲对她最怒的一次, 是她和坡道门口总晾尿布的那家小女孩跑出去玩。 记得那次她挨了打,母亲高高扬着藤条:“我绞尽脑汁嚟港岛,系为咗畀你同呢种人捞?” 的确不是。 在陶天然六岁那年, 她见到了那个矜贵的男人。他姓“陶”,而“陶”在那半山豪宅区,是一个无人不晓的姓氏。 那是她的父亲。 等她渐渐长大,发现曾辉煌一时的“港岛小姐”选美早已没落。但她的优秀到底成为了母亲入住陶家的筹码。 在她八岁那一年,她随母亲搬入陶家的半山豪宅,告别了坡道上的家。 陶天然从小的人生被分成了一块块。 广省一块。港岛坡道上一块。半山豪宅里又一块。每一块都有着锯齿分明的边缘,好似很难拼凑成完整的一幅。 陶天然好像从小就有一种觉悟:人生不过是一段段毫无关联的经历。而每段经历都会过去,独留下她。 当她在手机里听闻程巷的死讯时,她心里竟漫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心里想:怎么又来了。 跟程巷有关的这段经历,终于也被撕出锯齿分明的边缘,居然也要过去了。 直到这天,她去公司,前一天晚上应酬完又去加班,助理被大老板抓走,她的第一件事是去茶水间给自己冲一杯咖啡。 端着马克杯走出来时,走廊里一张俏丽面孔。 陶天然盯住那面容两秒。 昨晚见过一次的,余予笙,在她出国之前,余予笙刚进公司不久,等她回国,余予笙又被派驻国外进修,两人并没什么真正共事的机会。 她对余予笙点一点头,端着咖啡回了自己办公室。 只觉得背后,余予笙好似注视着她的背影,良久。 陶天然锁门,落座,放下咖啡杯,略有些神经质的转了转自己右手的尾戒。 下班后她取消了本来预约的瑜伽课。 坐在一条雅灰大理石砖铺就的走廊里,那样宁然的灰好似为了稳定人的情绪。 穿白色制服的助理出来唤:“陶小姐?” 陶天然拎包走进去。 “陶小姐今天是第一次来?”心理咨询师礼貌问她:“最近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没有。”陶天然顿了顿:“是一年以前,我的前女友去世了。” “陶小姐是想……” “不是。”陶天然打断,她并不是为了来治疗心理创伤。 “那么?” “我觉得有一个人,很像她。” “什么人呢?” “我同事,刚从西班牙回国,今天第一天回公司上班。” “她俩长得相像?” 陶天然摇头:“一点也不。” 陶天然只知道余予笙是公司里出了名的美女,即便她远赴西班牙进修后还不断有人提起她。陶天然说实话对她的长相印象不深,今日再见,发现她是古典主义的浓颜,尖俏下巴,一双琥珀色的猫瞳,眼尾微微上翘,那使她看人的时候显得既妩媚、又懒怠。 而程巷不一样。 程巷一切都是细细的,细细的手脚细细的眉,唯独一双眼圆得惊人。她头发也细,唯独一双睫毛却分外浓密,一眨起眼来,扇起一阵毛茸茸的风。 这两人的长相,简直可以说没有半分相像。 她问咨询师:“我是不是疯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相像呢?” 陶天然径直站起来:“不好意思,我想取消这次咨询,费用照付。” 她匆匆走出心理咨询室。 这次体验带给她的感受并不好,如果让她坐在咨询师面前,一本正经说出“因为我觉得她们眨眼的方式很相像”这种话,她真会觉得自己疯了。 回到家,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自己搜寻相关知识。 看到一则段子:「如果你对着家中植物说话,请不要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只有当你觉得家中植物在对你讲话的时候,请及时进行心理咨询。」 陶天然低低道一句:“唔好笑。” 扣上笔记本电脑,仰躺在沙发上,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 余予笙的确是名有才华的设计师,陶天然认可这一点,是从第一次听她发言开始。 那时她们坐在会议室里,商讨本季度的设计主题。 余予笙提出的主题是——「遗憾」。 提交初稿的那天,陶天然觉得自己很奇怪。 她分明是不主动社交的人,却在会议结束后,站到了余予笙的工位前。 余予笙扬起面孔来,一张妩媚的猫儿脸,当她不轻轻眨眼的时候,她与程巷并无半分相像。 可她眨眼了。 陶天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一起去喝杯咖啡吗?” 余予笙看她良久。 翕动着睫毛,扬起俏丽的唇角:“好啊,陶老师请客的话。” 陶天然从她的睫毛上抽回眼神,和她一同往电梯走去。 她知道余予笙在身后看着她。 说不上为什么,她一直知道。 她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单手握着手机翻到最末对话框,打字,手指悬在发送键上,荒唐的想,如果她点按发送键的话,身后人的手机会不会应声响起。 最终,她又一个字一个字把那行字删掉,拇指对着右手尾戒轻轻一拨。 电梯停下的时候,她往外走。 身后人攥住她细瘦的腕子:“陶老师,还没到呢。” 陶天然脚步一顿。 女人的手很软。曾经只有一个人这样贴近过她的脉搏,那人的头发很软、睫毛很软、心肠很软。 陶天然下意识缩手,余予笙已撤回手去,冲她笑了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又不像程巷。 程巷笑起来的时候,睫毛会轻轻簌簌的抖。 不像余予笙,笑容透着漫不经心的沉妩。 两人一起走进咖啡店。 陶天然问:“喝什么?” “阿芙佳朵。” 陶天然扫码付款的动作一滞。 “喝别的不行么?” “不行。”余予笙问:“阿芙佳朵怎么了?” 是啊,阿芙佳朵怎么了。 陶天然摇头:“没有怎么。” 还能怎么样呢。 只是一个再也不会出现在夏天的人,每次都喝这种咖啡液里浸一只冰淇淋球、不算咖啡的咖啡。 那天和余予笙聊完后,陶天然一个人去了之前的文创街区。 走到意式冰淇淋店门前,仰起面孔问店主:“出了新口味的冰淇淋么?” “x什么?”店主笑起来:“没有这么快啦,美女,一年出一次差不多了。” “哦。”陶天然点点头,没买冰淇淋,仍是坐到一旁的路沿上。 一边的黑长直发顺着侧颊垂落,一边被她掖至耳后。 有路过的女生望着她窃窃私语:“哇好大佬!那么高,是模特吗?” “长得也太好看了吧。穿那么职场精英范儿,就那么随便坐在路边,好有反差哦,嘻。” “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陶天然在想什么呢。 脑子里反反复复掠过的只有一个念头:每年夏天只会出一个新口味的冰淇淋。 不知这对曾经很爱吃冰淇淋的程巷来说,算不算一个好消息。 ****** 昆浦公司聚餐向来没什么章法,唯一指标便是——大老板易渝觉得无聊的时候。 这天临下班她开始撺掇:“走走走聚餐去,吃火锅吃火锅。” 陶天然:“我不喜欢吃火锅。” “不可能。”易渝斩钉截铁:“这世界上没人不喜欢吃火锅,就像没人不喜欢过生日一样。你为什么不喜欢吃火锅?” “因为很麻烦,一身味儿。” 易渝突然就乐了一声:“可以啊陶老师,来邶城多少年了?也算入乡随俗,都会说儿化音了。” 陶天然静静坐了半分钟。 然后站起来:“我出去,透口气。” 陶天然不习惯烟味,这天她却去了天台。 有其他部门的女同事在这里抽烟,聊着近日养成的习惯:“唉我每天晚上点一份桥头排骨,你看看我的肚子,凸出来一圈了都。” 第56章 「习惯」。 陶天然舌尖轻轻咀嚼这两个字。 习惯最伤人之处,在于它常常杀个回马枪。 它潜伏在你的身体里,当你觉得你已经习惯某人的「不在」时,它总会跳出来杀你一个措手不及。 程巷不爱吃火锅。但她是胡同里长大的小孩,她爱吃羊蝎子。 她总拖陶天然去吃,跟陶天然说:“真的你相信我,不辣一点都不辣。” 然后坐在热气氤氲的铜锅子对面,托住左腮笑望住陶天然。 陶天然:“怎么了?” “没有怎么啊。”程巷笑道:“你知不知道羊蝎子为什么叫羊蝎子?你肯定不知道对不对。” 陶天然低低道一句:“傻女。” 程巷就用筷尖拨弄着小瓷碟里的渍白菜,咕咕咕的笑。 她从没有对陶天然说过。 她喜欢带陶天然去吃羊蝎子,是因为喜欢看陶天然坐在一片氤氲的烟火气中的样子。 铜锅子咕嘟咕嘟,熏出的热气往陶天然的眉梢挂住一点,眼尾挂住一点,冷白的鼻尖挂住一点。 程巷问陶天然:“你不爱吃羊蝎子喔?觉得辣?” “不辣。”陶天然:“就是有点麻烦。” “哪里麻烦?” “一身味道。” 程巷就皱起鼻尖又笑起来,陶天然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爱笑,世界上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吗? “你怎么那么搞笑啊陶天然。”程巷摸摸陶天然垂放在桌面的手,又被陶天然反手勾住:“你说话那么板正累不累啊?我们从来不说‘味、道’,我们都说‘味儿’。来你跟我念——味儿!” 陶天然不跟她念。 她又咭咭咭的笑起来。 很久以后,每每陶天然很自然说出“味儿”这两个字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恍然—— 什么时候开始染上程巷的语言习惯的?她竟一点也没察觉。 晚上还是聚餐,依易渝的心意去吃火锅。 陶天然因临时有客户找,到得晚一些。 火锅店仿着传统的古建筑雕龙画凤,她将车停在店外的露天停车场,拎包往门口走。 巨大的落地窗蒙一层暖雾,暖黄的灯光透出来。公司的人坐靠窗那一桌,而余予笙正在窗边,她在笑,穿着贴出一身曲线的软缎衬衫,扬起皓白手腕,正把一盘豆腐下进锅底。 陶天然顿住脚步。 她发现自己习惯隔远一点看余予笙。 隔得太近,余予笙那张妩媚的浓颜太打眼。非要拉出一段距离,五官变得模糊,脸上的神情才生动得凸显出来,笑起来鼻梁皱皱的。 像一个故人。 陶天然收回眼神,拎包走进去。 易渝立刻扬手:“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溜号。” 陶天然垂眸瞥了眼,一张大圆桌煮两个鸳鸯锅底。昆浦设计部的人不算许多,此时空出两个位置,一个在易渝旁边,一个在余予笙旁边。 火锅店用那种复古的长条板凳,陶天然将包放在一侧,抬起一条纤长的腿,跨进去。 板凳另一侧的余予笙,睫毛明显轻而一翕。但她没抬眸看向陶天然,仍望着对面同事讲完嘴里的那个笑话:“只有当你觉得家里的植物都开始对你讲话的时候,你才要引起注意了……” 陶天然在她身边落座。 她用香水,一种很沉妩的木质香调,从火锅的红油味道里钻出来。和程巷身上暖融融的洗衣液味道一点不一样。 可陶天然瞥一眼她侧颜。 从侧面看她的时候她浓颜的攻击力也减弱,神情凸显出来,笑起来的时候,眨眼的时候,浓睫会扑簌簌的颤动。 从前陶天然只看过一人习惯这样眨眼。 程巷。 “陶老师你要吃什么自己下啊。”助理招呼陶天然。 “嗯。”陶天然端过一碟丝瓜,倒进锅底里去煮。 余予笙始终当她不存在似的,只跟对面同事聊着天。 陶天然忽道:“吃丝瓜么?” “什么?”余予笙没听清。 陶天然看她浓郁的睫,沦陷在一片烟火气中:“我是问,你吃丝瓜么?” 陶天然右手垂放在腿上,拇指来回拨弄着尾指的素圈。 心中问自己:你在干什么? 余予笙顿了两秒,扬起那双琥珀猫瞳的眼尾:“吃啊。丝瓜那么好吃为什么不吃?” 陶天然这才发现自己的肩始终拎着,这时微妙的塌下来。 她记得程巷以前常说:“丝瓜啊茄子啊我都不爱吃,软绵绵的一点也不干脆。我是个干脆的人,其实我本质上是攻你知道吧?嘿嘿嘿。” 火锅咕嘟咕嘟,陶天然伸筷子捞一块丝瓜,好像程巷在她耳畔笑,嘿嘿嘿。 ****** 陶天然本没打算应承易渝去一个朋友聚会。 没想到,聚会上又碰见陈初夏。 陈初夏自然的过来跟她打招呼:“嗨。” 陶天然点点头。 两人是在酒吧外的抽烟区遇上的。陶天然一点不习惯烟味,她不抽烟程巷也不抽烟,她只是胸口闷得出奇,总觉得自己需要透气。 陈初夏:“你今天没擦香水?” “嗯?” “我见你的第一面,觉得你这样的人应该是不擦香水的。”陈初夏道:“但第一次见你那天,你擦了香水。” “嗯。”陶天然点头:“平时是不擦的。” 陈初夏又问:“你刚才听见我打电话没?” “没有。” 陈初夏扬扬手机:“是同我女朋友。” 喔,她交女朋友了。陶天然不知是否应该道一声恭喜。 陈初夏眸眼弯弯的靠在铸铁灯柱上,指间夹一支烟:“好像现在才敢跟你正常说话。那时候我突然说对你有好感,是不是吓到了?” 也不是说吓到。 只是说这种感觉于她而言,好像再不会发生了。 陶天然伸手抚一把自己的后颈根,大约白日伏案工作太久,她觉得这里一阵阵发紧。 因为程巷离世了? 这个念头倏地在陶天然脑子里冒出来。 「离世」,她又开始觉得浑身发冷了。她并不能去想这件事。 她只是觉得冷,觉得胸口发闷,再也吃不了凉皮。有些时候她甚至需要擦香水,因为她对自己的存在存疑。 她存在么? 好像要通过自己身上的味道才能确认。 陈初夏笑道:“你还是这么漂亮。现在我终于可以说啦,你是我那个夏天的crush。” crush,很经典的英文词汇,用以形容短暂又狂热的迷恋,像一个夏天。 陶天然忽然道:“请问,还有烟么?” “诶?”陈初夏有些意外:“你要抽么?” 她站直了摸出烟盒,朝陶天然递过去。 陶天然抽出一支,道谢。接过陈初夏递来的火机,点燃,呛得捂住唇低低咳一声。 陈初夏扬唇:“你竟然不会啊?” “意外?” “是有一点。”陈初夏笑:“因为你长得,嗯,很大佬。” 瘦窄的脸型,带些锐气的五官,唯独两颗小痣点缀在薄薄眼皮边,像不显山露水的妩意。 陈初夏下结论:“看起来就像会抽烟的样子。” 倒也有人这么说过。 陶天然想起高三时上晚自习,那时学校的路灯也和近旁这盏一样,过分挑高,因而灯光显得渺远。 陶天然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聊过英语竞赛的事,往教学楼走时,看到生了蒲公英的墙根躲着一个人。 陶x天然走过去。 程巷明显吓了一跳。 “在等我?”陶天然问。 “没没没没有啦。” 可程巷虽然成绩一般,明显不是会逃晚自习的类型。此时却站在这里,指间夹一支烟,另只手捏着打火机,脸上表情仓皇得像是毁灭了整个世界。 陶天然问:“你会么?” “会啊。”程巷微微挺直腰。 陶天然看她一眼,伸手,将烟从她指间拿走。冷白的皮肤碰到程巷手指,程巷立即手一缩。 陶天然说:“不会就不要学。” “那你会么?抽烟。”程巷扬扬手,做一个抽烟的手势。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 “电视里小说里都是这样的嘛,皮肤白白的成绩特棒的尖子生,其实会躲在教学楼角落偷偷抽烟。”程巷一咧嘴:“而且,你抽起烟来应该特好看。” “我不会。”陶天然说。 “不抽好,不抽好,不抽对身体好。”程巷连连点头:“可我也不会,其实我之前跟秦子荞一起偷偷试过,总也学不会。” 陶天然:? 她问:“不会又怎么了?” 程巷又一咧嘴:“那我们就没有秘密啦。我本来想躲在这里,偷偷抽一支烟,被你偶然撞见,我就请你替我保密,那我们就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啦,嘿嘿嘿。” 第57章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小巧的鼻尖:“我的人生太单薄啦,成绩嘛一般般,家庭嘛一般般,父母嘛有点啰嗦但也都蛮好的,好像,连一点深沉点的秘密都没有喔。” 方才被她点燃的一支烟,被陶天然夹在指间,没抽,就那样静静灼烧着。 空气里有微微火星的味道,卷烟纸嘶嘶作响,让人疑心头顶的夏日夜空会忽然绽开一朵烟花。 陶天然走近一步。 程巷瞬时绷紧了肩:“你、你干嘛。”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陶天然转了转指间的那支烟:“我的后腰上有一颗痣,红色的。” 说完她退开一步,捻灭了指间的烟扔进垃圾桶,转身走了。 “喂陶天然。”程巷在她背后小小声的喊:“这算什么秘密啊?” 陶天然也不知这算什么秘密。 她只是在昨晚洗澡的时候,拿柔白浴巾擦拭过自己的身体,无意间往水汽迷朦的盥洗镜里看一眼,就这么看到了。 那年她们十七岁,穿着附七中不那么入时的黯蓝校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夏季校服是裙款,走过墙角的时候,蒲公英种子痒痒的扫过小腿,像程巷毛茸茸的睫毛。 那年她们以为未来很长,以为大把的人生将在面前铺展,在一起的,或者离散以后的。 “crush”这个英文词汇,是在那一年开始流行起来的。人人洋气的用它来定义短暂狂热的迷恋,和真正的喜欢作区分。 程巷坐在陶天然前桌,转过身来,慢吞吞的问:“橡皮可以借我吗?” 陶天然递过去。 她又慢吞吞的道:“还有铅笔。” 陶天然不递了,就那样看着她。 “呐陶天然。”她讷讷的一摸头:“你英语很好的对吧,我想问你喔,crush这种感觉会维持很久吗?” “不会。”陶天然摇头。那只是短暂荷尔蒙。 “不科学,这不科学。” 陶天然:? “她们说crush的感觉像是千万只蝴蝶在胃里飞舞。”程巷一咧嘴:“我倒没有蝴蝶在胃里跳舞啦,鬼知道蝴蝶在胃里跳舞是什么感觉……我只是觉得胃疼。” “我从高二看见你就觉得胃疼。”她认真看着陶天然,小小声:“到现在我看着你还觉得胃疼,我觉得我看着你会一直觉得胃疼。” “胃里烧起来,往上,往上。”她伸手在胸前比划着,一路比划到嗓子眼:“一直烧到这里来。” “淹没过了我的心脏。”她小小的抿唇笑起来:“你明白吗陶天然?” 陶天然那时不明白。 陶天然要到很久很久以后,站在酒吧外,指间夹着找别人要来的一支烟,抬眸望着那盏高耸的铸铁路灯,和她们曾经的高中校园里,无比相像。 第34章 淋浴间 「想当你的一件旧衬衫。 很旧很旧的那种。」 - 陈初夏问陶天然:“说起来, 那时你为什么肯跟我出来透气?” 陶天然顿了顿:“没什么。” 陈初夏扬唇:“真不知你这样的人,肯对什么人敞开心扉。也不知什么样的人,可以真正走近你。” 陶天然沉默良久。 程巷从高二开始, 轰轰烈烈的追了陶天然五年,陶天然在大三时答应了程巷。 程巷开心得在校外烧烤摊连摆三天流水席, 宴请各路好友。 而她当天请的那些人,多年后陶天然曾在殡仪馆外站了很久, 一个也没来出席她的葬礼。 那三天的流水席,她并没有告知陶天然。 有人问起, 程巷就拎起2l的可口可乐瓶咕嘟嘟给她加满:“陶天然很忙的啦, 现在已经有很多公司找她约设计稿啦你们知道吧?” “那巷子,你的漫画投稿怎么样了?” “哈哈, 哈哈哈。”她指着另一人岔开话题:“你想要百事可乐?没有!这儿只有可口可乐!你要是喝百事我们就不能当朋友了!” 喝多了可乐的后果是, 频频跑厕所。 程巷又一次来到洗手间隔间时,听到有两个女生从隔间出去,洗手时互相议论:“陶天然会真的答应跟程巷在一起哦, 也是蛮意外的。” “玩玩的吧。”另一人抹着洗手液:“陶天然前途光明没得说, 而且人家豪门啊。程巷呢,还想着画漫画, 她又没天赋,出不了头的。” “这两人的前路, 还不得走成个y字型啊?” “那陶天然干嘛答应程巷?” “习惯了呗!你想想有个人就这样在你身边五年,你又暂时没什么其他喜欢的人。”那人冲干净手上的泡沫:“不然你看,程巷摆了三天的流水席, 陶天然连面都没露。说不定,根本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承认跟程巷的关系呢。” 程巷抵靠着门板站了许久。 那两人一起出去后,她垂了垂眼睫, 才拉开锁栓出去。 “嗑哒”。 旁边隔间走出来的人,竟是陶天然。 “你怎么……”程巷的眉毛都拎了起来。 陶天然洗净了手,问程巷:“你请客,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就是……”程巷的睫毛耷下来:“觉得你太忙,所以……” 为什么呢。程巷也在心里问自己。 可能她怕她说了,陶天然也不愿意来吧。所以她就不说了,好像自己无比体贴的样子。 程巷想这些的时候抿着唇,耳畔回荡着刚才那两个女生的话。 陶天然在旁边的隔间,这也就是说,她方才听到的那些话,陶天然也听到了。 程巷五官细,一双眼却长得圆滚滚,唇有点嘟嘟的,就那样用力抿着。 陶天然走近一步:“小巷。” 程巷啵的一声将紧抿的唇瓣放开,立刻笑起来摆手:“你听到她们说的那些话啦,我知道她们乱说的。我明白我明白,你不用解释什么。” “诶我洗了手我们赶紧出去吧,这洗手间的味儿其实不太好闻啊。”她匆匆拧开水龙头,睫毛仍是耷着。 陶天然站在她身后。 等她洗完手,没什么精神的出了洗手间。 一走到流水席边,程巷的睫忽又一下子扬了起来,腮帮子微鼓一下,好像给自己打气。 在人群中间,她好像永远是最开朗最元气最有活力的那一个。 陶天然在一旁看她。 围坐在烧烤桌边的人远远看到她们,有女生立即搡一搡旁边人的胳膊,旁边人正举着串鱿鱼咧开嘴笑,敛了眼神也朝她们这边看过来。 有人在窃窃私语,压着下巴,嘴唇微动。 陶天然转一转手腕,心里有点烦。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小动作不会被人看到? 她和程巷一起走到烧烤桌边,程巷回到自己座位坐下。她身边已经坐满了人,嘻嘻笑着看陶天然。陶天然另找了个空位坐下,左右都是她不认识的人。 明显她落座的时候气息一凛,像一道清霜落入人间。 程巷抿抿唇,将一盘没撒辣椒粉的香菇递向这边桌上,也没说是给她的。 陶天然看了眼那背上划着十字纹的肥嘟嘟香菇,忽地伸手接过。 单手放回桌上,另手握住程巷的手,软软的晃了一下。 陶天然说:“谢谢哦,女朋友。” 清音响起的时候,陶天然明显感到身边人的动作一停,吃香菇的吃豆腐的吃碳烤鱿鱼的,半秒之后,这些人的动作跟跳了半帧的动画似的继续流淌起来,当什么都没发生的。 只有x程巷睫毛颤颤的向她看过来。 眼神很快又飘走,睫毛扇两扇,眼尾垂落下去,就有点红了。 烧烤摊散场之后,陶天然去结账。程巷走到她身后:“我自己来,不需要你付。” 陶天然:“要的。” 程巷站在包老式红木的柜台前跟老板娘说:“你给她打个折啦,我都连来三天了诶。还有哦那些没喝完的可乐我要打包的。” “小巷。” 程巷的肩头顿了顿,没回头的说:“啊。” 陶天然站在她身后,等她结完账。 两人走出烧烤店,程巷拎着两瓶没喝完的2 l可乐和满满一袋烧烤。 风很轻柔,树梢新绿。 陶天然记得那是一个初夏时节,攀在树上的蝉还未开始鸣唱。 “小巷。” “嗯?”程巷手一抖。本来她脑子里正盘算打包的这么多烧烤该怎么办,学校宿舍又没有微波炉,要不就给马主任送回去,但马主任肯定要叨叨她吃不了还点这么多,哎真烦。 她就是高兴嘛! 人生里真正能让自己高兴的事,又有几件呢? 陶天然问:“想吃冰淇淋么?” 程巷一愣:“啊,哦,好啊。” 两人一起往路边小超市走去,陶天然很自然把她手里拎的可乐瓶接过去。她瞥一眼,陶天然那冷白细长的手指拎可乐瓶也是好看的。 站在小超市门前,有程巷学校里的同学往来,都悄悄往陶天然身上瞟。 第58章 程巷就骄傲的挺了挺胸,觉得有点过了,把刚刚吃了一堆烧烤的小肚子也挺出来了,就缩回去一点,笑着跟陶天然说:“要贵一点的可不可以啊?嘿嘿嘿。” 陶天然点头:“当然。” 可校外超市的冷柜里连哈根达斯都没有,呸。 程巷就捡了只巧克力味的八喜,陶天然扫码付了钱。 两人一起走到小超市外的长椅边,一人守着左边,一人守着右边。陶天然仰头,记得那是一株巨大的榕树,树冠斜斜的压过来,风一拂,浅金的光斑被叶片滤下来。 程巷身上有很好闻的洗衣液味道,被初夏的阳光晒得暖暖的。 程巷举举手中的冰淇淋盒:“你要么?” 陶天然摇摇头。 程巷吃得很慢。冰淇淋融化一点,她就小勺刮走那一点,送进嘴,慢慢抿化。然后扭头看着陶天然:“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你知道我家住在胡同里对吧。” “我不知道。” “喂。”程巷抗议:“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啊?你从高二开始就坐我后桌好不好,每次我跟秦子荞说起我们从小在胡同里长大吧啦吧啦,你怎么可能一点都没听到。” 陶天然的眼底酝了点笑意,极浅,不易察觉,只像叶片滤过的光斑在她眼底一闪而过。 “嘁,你逗我啊?” “总之呢我家住在四合院里。我的卧室,嘘小声点,以前是违章建筑来着。卧室的中间吧——”程巷用爆炸新闻的语气:“有一棵大梧桐树,活的!” 她翕动着睫毛看陶天然:“以后带你去看呀?” 一阵短短的沉默。 陶天然塌着睫,看程巷细细的手指不自觉将冰淇淋的纸盒攥紧。 陶天然点点头:“好。” 耶!计划通。 程巷的眼底就迸开一场小型的烟花,也不说话,低头带着唇边的小括号,舀一大勺冰淇淋:“陶天然你真不吃啊?你尝尝看真的还蛮好吃的。” 那天风很轻柔,阳光正好。 陶天然并不清楚自己形容起世界来为何总是如此寡淡的句子,来来回回。但她想起和程巷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只记得风正轻柔,阳光正好,树梢透着新绿。 初夏的时光长得像永远没有尽头。 她和程巷静静坐在树下,程巷慢慢吃着一只冰淇淋,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她凑过去接了。 程巷问:“好吃么?” “好吃。” 然后,她们便都没开口再讲话了,一起望着眼前的榕树。 程巷离世后,陶天然在很多个瞬间,突然想起那一天。 想起那天在洗手间隔间、听到那两个女生说的话——「习惯」。 她对程巷,真的只是习惯而已么? 现在陈初夏站在她面前问,什么样的人可以真正走近她? 去年夏天她靠在文创园青石板铺就的圆形拱门里,一呼吸都似有回音,灯光昏茫,她带着醺然的醉意,望着面前陌生的陈初夏,当陈初夏想来碰她右手的尾戒,她忽地扬起手。 每一个毛孔都在防御。 原来,从来只有一个人可以走近她。 她忽然问陈初夏:“你很喜欢你女朋友吗?” “当然。”陈初夏有点不好意思:“怎么这么问?” “有胃疼的感觉么?” “……啊?” “胃疼的感觉。”陶天然重复一遍,学着以前程巷的动作在胸前比划:“胃里像烧起来一样,一路往上,一直到这里、这里,直到嗓子眼,淹没过心脏。” “这是什么浪漫的说法?”陈初夏笑了:“我没有过。你有过吗?” 陶天然顿了许久:“我不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世界上再没有那样的新绿,也再没有那样轻柔的风了。 ****** 陶天然吃完火锅回到家,褪下白衬衫和西裤扔进脏衣篓,抬手抚了抚发紧的后颈,走进淋浴间去。 她赤足站在冰花纹的大理石砖上,脚趾莹润如贝母,小腿胫骨纤细修长,透过磨砂玻璃能望见不停有水珠顺着滑落。 吹干头发,陶天然走到脏衣篓边,拎起衬衫闻了闻,蹙眉。 想起以前和程巷吃完羊蝎子回家。 她褪下一身衣物,看衬衫上溅落的油点子,避开脏衣篓,直接拿去旧物回收的收纳袋。 “诶诶诶诶你干嘛?”程巷正在她旁边脱牛仔裤,见她动作,一只脚还套在牛仔裤脚里朝她跳过来,一歪,靠在了她身上。 “胸前溅上油了。”陶天然说:“洗不掉了。” “陶天然你……” 陶天然感到,程巷是凭借对她的热爱,硬生生忍下了“有毛病吧”几个字。 改为轻声细语的说:“这就不要了啊?好贵的多浪费啊。你怎么知道洗不掉?” 程巷将她的衬衫拎起来,细看了看:“让我试试看嘛。” 生活阳台上,程巷抱着双膝,蹲在轰隆轰隆的洗衣机前发愣。 陶天然走过去,揉了下程巷的头顶。 程巷还盯着洗衣机转来转去的半透明滚动盖。 “蹲在这里干嘛?等它洗完再过来不就好了。”她伸手想把程巷拉起来。 却看到,程巷在哭。 陶天然的手一顿。 其实程巷很爱哭,就像程巷很爱笑一样。她对世界伸出毛茸茸的触角,毫不保留的感受一切。 但陶天然对她的哭,印象很深的有两次。 一次是高三程巷来找她、大哭着说自己拔牙了的那次。 一次就是现在,程巷对着旋转的洗衣机桶默默流泪。 程巷轻轻挣开她手,低头匆匆走到洗手间去了。 陶天然犹豫了下,跟过去,叩了叩门:“小巷?” “嗯。”程巷浓厚的鼻音从门里传来,连同哗哗的流水声。 “为什么哭?” “没有啦。”程巷的声音带勉强低低的笑意:“无论怎么洗衬衫面前还是留了点小印子。陶天然,你是不是要把它丢掉了啊?” 陶天然拉开门走进去:“不丢。” “真的?”程巷小巧的鼻头都红了。 “嗯,真的。” 很久很久以后,陶天然站在自己家的洗衣房,把吃过火锅的衬衫西裤塞进洗衣机。 她从小没怎么吃过物质的亏。可从那次以后,她很少再会随手将衣物丢掉了。 衬衫洗过许多次,视觉上看不出差异,只是贴在肌肤上的触感,会比新衬衫柔软许多。 陶天然脑子里冒出个莫名其妙的念头:程巷就像她的一件旧衬衫。 或许那天晚上,程巷哭得也不只是一件衬衫。 ****** “哈!”易渝和陶天然一起坐在客户的工作坊里,笑得无比大声。 对面鹤发童颜的老太太,名叫谢咏寄,是珠宝设计界首屈一指的大神,年事已高,深居简出很久了。 这会儿易渝挑起一根手指,虚虚点着陶天然:“您要给她介绍对象啊?您能想象出她跟男的在一起的样子么?” 谢老太太慢条斯理喝口茶:“我也没说要介绍男的啊。” “噗——”易渝本来跟着谢咏寄喝茶呢,这时一口水喷了出来,又抽张纸巾蘸着自己嘴角:“老、老太太,您挺新潮啊。” 谢咏寄不紧不慢开口:“我有个侄孙女……” “等等,您等等。”易渝竖起一只手掌:“我修正一下我刚才x的说法,就她这样儿,您能想象出她跟任何人在一起的样子么?无论男女。” 无论多清高的艺术家,牵起红线来都是一副居委会大妈的样儿。笑眯眯问陶天然:“小陶,你谈过女朋友吗?” “谈过。”陶天然点头。 “噗——”易渝又跟一旁喝茶呢,这次不仅一口水喷了出来,还咬到了自己的舌尖,捂着唇口齿不清道:“你你你!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陶天然:“你也没问过。” “到底什么时候的事?”易渝上手扒拉陶天然的肩:“你进我公司那会儿,你有没有女朋友?” 陶天然将她的手挪开:“有。” 陶天然不是跟同事走很近的那种人,在公司不怎么聊起自己的私生活。她有女朋友这事,从未想过隐瞒,却也没机会提及。 唯独那年公司年会。 易渝是挥金如土的性子,她不仅喜欢组织大家一起去ktv、边唱《死了都要爱》边撒钱,那年有个乐队正火,她还把人家给请来现场表演。 所以那年年会租了正式的会场,人人穿礼服。 陶天然回家问程巷:“要不要去?” 程巷一双眼亮闪闪的:“那个乐队真要来啊?” 陶天然一压下巴:“嗯。” 那乐队是在之前一档综艺里火起来的,吉他手是一名前广告人,主唱则是一名香港歌手,两人之间很有荷尔蒙。之前综艺播出时,程巷每期都追,陶天然知道她喜欢。 第59章 程巷想了想,皱了皱鼻头:“我就不去了吧。” “为什么?” “我想起那天要加班来着。” 公司年会那天,程巷的确在公司待到很晚。 其实那天公司没加班,她躲在工位悄悄画她的漫画。关了灯走出公司,整层楼变得黑黢黢,只是那股青椒肉丝的盒饭味还没散尽。 程巷穿过那阵味道,走向电梯。 捻捻自己的大衣衣角,看到一根细细线头,伸手扯掉。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去陶天然的公司年会。 大约她没底气。 她露着线头的大衣,和陶天然的晚礼服。她的匡威帆布鞋,和陶天然的细细高跟鞋。她满身的青椒肉丝味,和陶天然奢雅的清香。 程巷自嘲的勾了勾唇角。 陶天然那晚从年会回家时,她趴在写字桌前,哼着小曲画漫画。 抬起眼皮来,望向陶天然:“你没穿晚礼服哦?” “换掉了。” “哦。”程巷把头低下去,继续画自己的漫画。 那时她心里想:或许她此生,再没有看陶天然穿晚礼服的机会了。 ****** 这时陶天然和易渝坐在谢咏寄的工作室里,易渝一脸坏笑着问:“那现在肯定分了呗?” 陶天然默然一阵:“嗯。” 易渝:“我不用问都知道为什么。” 她对谢咏寄一挑眉:“谢老您也别想着给她牵什么红线了,您看她这样儿,一座冰山似的,我敢打赌她谈了个假恋爱,人家肯定半点感受不到她的心意,这就分了呗。” 谢咏寄问陶天然:“怎么样,现在有谈朋友的打算么?” 陶天然:“没有。” 两人沟通完设计,走出谢咏寄的工作室,一轮清月洒辉。 易渝斜着眼睨陶天然。 陶天然:“有什么就说。” “不是我说。”易渝实在憋不住:“就你这样儿的谈什么恋爱啊?”她贼眉鼠眼的压低声,凑近,陶天然往边上挪了挪。 “你凑近点!我接下来的话吧不能大声说。”易渝一挤眉头:“我就是说啊,你产生过那种欲望么?就是那种,特世俗那种,你懂吧。” 陶天然直接说:“xing.欲。” “噗——”易渝十分庆幸自己现在没喝茶,不然她又得一口水喷出来。这个词就这么被她亲爱的陶老师,一脸清冷禁欲的陶老师,这么水灵灵的说了出来。 “嗯。”易渝严肃一点头:“你有么?” 陶天然默然一瞬。 想起自己和程巷的第一次,是过完春节后。那年邶城的冬天很冷,窄巷里和今晚的月光一样冻一层霜。 因而显得浴室里很暖。她冷白的皮肤在淋浴下都泛红。 程巷光溜溜的挤进浴室来。 “那、那个,物业说待会儿要停水。” 陶天然瞥她一眼。 伸手,将人捞过来。陶天然并非没有常识,大学宿舍大家聚在一起看过那种电影。只是到了现在,陶天然才发现那些电影并不真切。 怀中人皮肤在淋浴下滑溜溜的,并没给出很激烈的反应,只是背对着她,脊骨一小节一小节小幅度的起伏。 那让陶天然怀疑她呼吸是不是碎落得很厉害。并看不清,因为她背对着陶天然。 陶天然只能看见她摁在浴室玻璃上的掌印。 紧紧抿起来的嘴角。 细软的栗色短发被淋浴浇湿了,贴在她小小的脸边。 “陶天然。” 她呼吸起伏的叫她的名字,微张着唇,淋浴的水流汩汩流进去,她不知喝了多少水,又用自己的身体反刍出来。 陶天然觉得自己的皮肤在发烫。 但是那一天,淋浴间里的水太热了,让人疑心皮肤的发烫是因为热水。 淋浴间氤氲的水汽也太浓了,让人疑心自己呼吸不畅是因为这热气。 陶天然紧紧拎着自己的喉咙,觉得自己的手指停不下来,直到程巷在她怀里哭了出来。 陶天然停下动作,但并没有退出。 那种温暖包裹的感觉,不知为何,让陶天然想起她小时候住在外婆家,门外有一条窄窄的沟渠,夏天温暖的雨下起来的时候,里面藏着柔软的蜗牛。 “陶天然。”程巷用细细的声音说:“你拿出来。” 陶天然留顿许久,然后才说:“不想。” 第35章 在线搜 「如果有天走散的话, 我们约定梦里见吧。 美梦也好,噩梦也好。 我们在那棵苹果树下见,说好了。」 - 那天后来并没有停水。 陶天然和程巷去床上厮混很久后才起身, 替程巷清理完,自己又去洗了个澡。 她在淋浴下往后拢着自己的一头黑长直发, 左脚踩着防滑石,右脚轻轻踩着自己左脚的脚趾。 她在反思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那样。 程巷都哭了。 陶天然此生并未迷恋过什么。她的人生里, 一切都会过去,像一段又一段陡然撕裂的篇章, 无论她在意、或者不在意, 都并不能留下什么。 可是。 她淋浴完穿着睡衣走出来,程巷累极, 已经侧躺在床上睡着了, 缩在被子里像一座起伏的小山,鼻头皱皱的,很安定, 也很安宁。 陶天然躺到她身边, 阖上眼,将自己的手搭在她柔软的小腹上, 感受着她呼吸的节奏。 程巷的小腹总是软绵绵的,像小时候, 外婆家外沟渠里的那只蜗牛,手指摸上去也总是滑滑的、软软的。 那是陶天然与程巷的第一次。 后来的日子,程巷没再提要做。陶天然将自己浸在设计里, 忙着跟各种冷硬的石头打交道,好像终于没再频繁的想起要做的冲动了。 直到某天她加班回来,发现程巷趴在手绘板边睡着了。 她走过去, 程巷的电脑还没关,于是她看到电脑的搜索栏里:【女朋友是性冷淡怎么办】。 陶天然抿抿唇,伸手搭上程巷的后颈:“小巷。” 程巷睡得很沉,没反应。 她索性将程巷抱起来,程巷像只软绵绵的小猫,下意识伸手搂住她后颈。 当她将程巷放到床上,程巷忽然惊醒过来瞪大眼:“陶天然!” 陶天然反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她一脸惊恐的捂住自己的嘴:“我我我有没有流口水?” “没有。” 陶天然先去淋浴。回到卧室,看程巷缩在被子里,一双眼睁得很圆,两手捏着被子边缘。 小小声叫她:“陶天然。” 陶天然躺到她身边。 她从被子里翻起来,趴在陶天然身上,俯身看着她:“嘿嘿嘿。” “怎么了。” “其实我买了美少女战士的睡衣。” “什么?”陶天然轻一拧眉,没明白她的意思。 “啊呀,就是那种睡衣,你懂吧。” 陶天然不懂。那种睡衣为什么会是美少女战士。 可是程巷软软的掌心箍在她颈后,程巷软软的发丝垂落下来扫着她的脸。 程巷软软的声调挤出气音问她:“你想不想?” 陶天然顿了顿。 在被子里开始轻轻的抚摩程巷。 程巷阖上眼。接着下唇紧紧的抿起来。再接着下巴往下压,抵住发出零碎音节的喉咙。 跟她说:“别、别玩了陶天然。” 陶天然并没有在玩。 她真的喜爱那种触感,并不急着进x入。让她想起小时候夏雨天那只蜗牛。 “真的别玩了陶天然。”程巷张开眼,双颊红得异常,在被子里一把攥住她细瘦的手腕。 可那并不是一种推拒。而是一种催促。 陶天然阖上眼。 她真的会想起小时候的夏雨天。雨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蜗牛潮湿的滑腻的柔软的触感。 她真的停不下来。她压抑出冷淡的眉眼问程巷:“你可以背过身去吗?” 她俯在程巷细瘦的背脊上:“再来一次。” 之后程巷沉沉的睡着了。陶天然起身,窗外是邶城簌簌的落雪,她披上一件家居服,坐在程巷尚未关上的电脑前,在程巷刚刚输入过【性冷淡】三个字的搜索框里,重新输入:【xing.瘾】。 陶天然觉得自己很奇怪。 她一旦开始,就会极度沉迷。她想着程巷的眼泪,让自己平时不要去想这件事,好像不做也可以。可一旦程巷主动,她忍不住回应,停不下来的还是她。她甚至会刻意压抑出冷淡的眉眼,让自己尽量平静,但她知道自己屏着息,密切观察着程巷的一切细微反应,像小时候花大半天的时间观察那只蜗牛。 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性冷淡,还是有xing.瘾? 或者这两者根本就可以同时存在。 她觉得自己体内也许存在某个奇怪的开关,带她走往两个极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开启。 第60章 ****** 这时陶天然和易渝走在月光下,易渝耷拉着眉眼一脸坏相问她:“你肯定没有那种欲望,对吧?” 陶天然不知怎么回答。 直到又一个夏天到来,她和余予笙被易渝送进了那不靠谱的综艺节目。 停电那夜。 余予笙走到她房间,管她借一件白衬衫。那时她已洗过澡,穿丝缎睡衣靠在床头,指间拎一杯红酒。 抬手抚一抚自己侧颊,觉得有些发烫。也许她已微醺。 余予笙指尖点点椅背上那件白衬衫:“是这件吗?” 她记得那晚人人都聚在一起吃火锅,闹腾的声音显得很渺远。余予笙应该刚洗过澡,穿一件吊带衫,尚未完全擦干的水珠,顺着胸前姣好的起伏,滑向幽暗的惹人遐想的沟壑。 可那不重要。 陶天然想,那一点也不重要。 只是停电模糊了余予笙浓颜的轮廓,令她的神情凸显出来。她眨眼的情态,像程巷,她偶尔轻轻抿唇的情态,也像程巷。 陶天然将另只手轻轻搭在自己小腹上,回想着昨夜。 昨夜她想着程巷,觉得腹内有什么东西在灼烧。也许那东西名为欲望,她头顶着墙板,深蹙着眉,想象着程巷,把暧昧的喘息从胃的最深处放出来。 程巷曾经说的胃烧起来的感觉,是像这样么? 陶天然不知道。她只是一个喝醉的人。 她望着眼前,她的理智知道那是余予笙,可她的本能把那当作程巷。 录完综艺回到家后,陶天然接到一个电话。 “喂陶小姐。” “我是。” “你在我们这里预约过心理咨询,现在是电话回访。请问您最近状态还好么?” 陶天然一手摩挲着沙发皮的纹理,犹豫一瞬。 或许她的确该去认认真真进行心理咨询。 她不该再将余予笙当作程巷了。 她停了许久,终是对着电话里清音道:“不。”然后毫不犹豫挂断了电话。 仰头靠住沙发背,指间一只红酒杯摇摇晃晃,她望住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如果不再将余予笙当作程巷的话,她该如何活下去呢? 让她病入膏肓也好。 ****** 综艺节目结束后,陶天然和余予笙出差去一趟港岛。 飞机起飞时她瞥着身旁的余予笙——双手紧握扶手的姿态,真的很像一只即将发射的鹌鹑。 余予笙睨回来:“干嘛,不允许人有飞机恐惧症啊?” 陶天然摇摇头。 走在港岛街头,余予笙一度问她:“陶老师,除了上次推荐给我的地方,港岛还有哪里值得去逛逛?” “一些shopping的地方。”陶天然觉得没什么可逛。 余予笙点点头:“那陶老师告诉我地点,我查查地图。”唇角妩意的挑起来:“不然我还真怕迷路。” 两人说完这几句,一道熟悉的声线唤她:“老八。” 陶天然视线冷冷的望过去。 陶家从祖辈算起的话,子嗣众多。陶天然“认祖归宗”后,排行第八。眼前这位戴祖母绿的阔太,是她三姑母。 本来寒暄几句也就过了。 偏偏阔太问她身旁的余予笙:“你系程小姐呀?” 程巷从不知道,陶天然对家里提过她。 相较于港岛名声在外的“四大家族”,陶家十分低调,并不为内地熟知。实际陶家的产业遍布两岸三地,涉及地产、船运、投资、建筑。 陶天然高二时随父母来到邶城,便是陶老爷子拨了分公司给陶天然父亲管理。 陶天然的母亲老大不乐意,收拾行李时撅着嘴:“你当系高升丫?流放丫。” 邶城负责地产开发的公司,各股势力盘根错节,很是棘手。陶天然父亲执意离掉前一段婚姻、将她母亲娶回家后,便一直被边缘化。 陶老爷子倒很喜欢陶天然。 因为她静定,从小陪老爷子坐在书房里下围棋,能下大半天。 陶天然大学本应赴欧洲修经济,但她留在邶城学了珠宝设计。大学毕业时,陶老爷子有心问她:“将来点谂住?” 那日半山豪宅里请客,三姑妈的朋友聚在一起喝下午茶,有人笑言:“屋企大成噉,唔怕荡失路呀?” 一阵笑音传来。 陶天然坐在大到似有回响的客厅里,蓦地想起一件往事。 一件很小很小的往事。 陶天然和程巷唯一的一次共同旅行,去昆城。那段时间昆城在网上大火,被誉为“有风的地方”。 飞机起飞和落地时,陶天然都有幸见证了发射姿态的小鹌鹑——程巷双手紧紧握住座椅扶手,浑身紧绷。 语调颤巍巍的跟陶天然说:“还真是‘有风的地方’哈,你看这飞机被吹的,咱俩一条小命不会交代在这吧?” “两条。”陶天然道。 “啊?”程巷没听懂,嘴巴半张成o型,双手仍是牢牢掌着座椅扶手。 “我们各一条小命,加起来是两条。” “哈哈,哈哈哈。”程巷咬一咬发白的下唇:“陶天然你都会开玩笑了!你不会是在安慰我吧?” 飞机当然没有失事,程巷在落地以后解除了鹌鹑状态。 她俩订的是一间民宿。陶天然拖大行李箱,程巷推着只小小橘色的行李箱往坡道上走,一边翘着鼻子跟陶天然说:“我跟你说这家民宿可难订了!之前有电视剧在她们这里拍过的你知道吧?一晚上四百五也不贵,我刷了很久的打折价。” 一推开房间门,程巷:“哇——” 一张双人床正对着一扇巨大的窗,窗外那时节稻田正绿,一棵虬结的老树映入半边身子来,结一种未经改良过的小青苹果。 程巷放下行李箱:“陶天然你看!还有手写卡片哎,还有欢迎水果哎,这小苹果就是外面那棵树上摘的吧,诶这颗怎么坏了,诶这颗也坏了……” “没关系。”她的声音仍是欢欣:“我待会儿让老板再去摘一些,我跟老板一起去!”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啊陶天然?” 当时陶天然正走进洗手间去洗手。 也许是程巷过分昂扬的声调,让她忽略了擦手毛巾上那显而易见的黄渍:“我觉得,不错。” 程巷简单收拾一番后,的确去找了老板一起摘苹果。 捧着小半碗青苹果回来时,扬着眉毛十分兴奋与陶天然说起:“树下还有只潦草小狗在打瞌睡,老板养的。” 她又冲进洗手间去洗苹果:“你尝尝啊陶天然。” 自己先捡起一只咬一大口:“呃你还是不要尝了陶天然,有有有有点涩。”伸手便要来拿陶天然手里的苹果。 陶天然躲了一下。 咬一口。 的确很涩。人的口齿都被改良过的甜蜜水果惯坏了,那是一种从未尝试过的、青涩的、将人舌头上味蕾都刮得毛茸茸的味道。 陶天然抬起眼眸。 程巷正坐在窗下的一张圈椅里,穿一条白色小裙子露出细细的腿,左边小腿一扬一扬,手里捏着个啃过一半的小青苹果,正望着陶天然出神。彩云之南过分透亮的阳光照进来,月白色的薄纱帘随风轻扬,让她毛茸茸的睫毛在眼下形成小片暗影。 不过,程巷的电量就够维持这么一段。 出发以前,她像个即将春游的小学生一样,兴奋得连续三晚没睡着觉。 吃过一顿汽锅鸡后,下午,她趴在民宿大大的双人床上睡着了。 醒x来时天已薄暮。 她在床上呆坐了半分钟,感到身边有宛若河畔上的雾,小颗粒一般萦绕在她身边。 “陶天然。” 屋里静静的,没有回响。 她从床上下来,趿了民宿扁扁纸质的一次性拖鞋,在屋里找了一圈。 陶天然不在。 她又拿起手机给陶天然打电话。 陶天然关机了。 陶天然顺着那条窄窄的坡道走回民宿时,看到那棵硕大的青苹果树下,站了一片薄薄的身影。 薄暮将晚,周遭是一种浓郁的灰,程巷背着手站在那里,小裙子外披了件衬衫当外套。一看见陶天然,立刻朝她跑过来。 在陶天然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程巷伸开细细的手臂抱住了她。 掌心在她脊背上轻拍着:“没事了,没事了。” 陶天然一愣。 不知程巷在外面站了多久,昆城早晚温差大,她的手有一点凉,在陶天然背上拍了一阵,掌心又有温暖的热意透出来。 她仰起脸来问:“你是不是迷路了啊?” 陶天然握住她的手:“什么?” “你出去了这么久,手机也关机了。”程巷道:“再不回来的话我就要报警了。” 陶天然没有迷路。 她只是趁程巷睡着的时候出去转了一圈。手机关机是因为电池出了状况,给程巷留的字条不知为何飘到地面、也没被程巷看到。 第61章 陶天然漫步的时候,想着程巷的那种欢欣鼓舞。 世界有那么美妙吗?有那么值得兴奋和好奇吗? 不过是一扇映入稻田的窗而已。不过是一颗古老的苹果树而已。不过是一些小而涩的青苹果而已。 陶天然早就发现自己的情绪很淡。可此时,她和程巷站在散出青涩香气的苹果树下,晚风轻拂,程巷暖暖的手掌在她脊背轻拍着:“没事了,没事了。” 陶天然心想:她是迷路了吗? 或许她真的迷路了也不说定。 从外婆那门外有沟渠的平房,到坡道上的隐藏豪宅,到半山的奢阔别墅。 她的身份一直在变,境遇一直在变。或许她真在这一次次的迁徙中迷路了也说不定。 晚上两人一起去吃手抓饭,程巷戴上手套,将黄米饭紫米饭连同辣子鸡牛干巴一起,揉巴揉巴交给陶天然:“要一口吃下去哦。” “辣的话,你喝这个酸角汁。” 她自己尝一口,小小的一蹙眉,又去揉眉心的小骨朵。 陶天然问:“你觉得好吃吗?” 她贼眉鼠眼的往左右看看,确定老板没过来后,小声说:“其实吧不怎么好吃。我在小某书上也看到很多人说,味道,嗯就一般。” 陶天然:“那为什么选这家?” 程巷指着那硕大圆盘上的蓝毛孔雀头:“因为我觉得这个好看,有云省那味儿你明白吧。” 当天晚上,程巷拉肚子了。 她气若游丝的捂着胃瘫倒在床上:“陶天然,要不你去隔壁另外开一间房吧。” “为什么?” “因为我拉肚子了。”程巷吊住一口仙气:“我怎么能被你看见拉肚子呢?” 说话间,程巷没有忍住的放出了某些气体。 霎时,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陶天然轻轻说:“我没有听到。” 程巷整个人缩到枕头以下,扯过被子蒙住头,用一种心如死灰的语气说:“我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吗?” 陶天然最终没有去隔壁另开一个房间。 她去前台给程巷拿药,前台了然的说:“是吃了那家傣味手抓饭吧?好多人吃那个都拉肚子了。” 陶天然淋浴完,掀开被子躺到程巷身边。 程巷缩在被子里装死。脑子里想着这足足两米宽的大床,心中颇为遗憾。 那时她和陶天然在一起不久,还没进展到临近毕业一起租房的阶段,甚至那时她俩连吻都没有接过。但她贼心已起,大跨步的进展到出来旅行只订一张大床房。 想不到这样惨淡收场。 唉,程巷阖着眼,又觉得不甘心,撩开一只眼皮偷看陶天然。 陶天然怎么连睡觉都躺得这么规整啊。程巷就没见过像她这样平躺着睡觉的人,薄薄一片,要不是被子压着,好像随时都要被风吹走似的。 飘到夜里去。飘到月里去。 “小巷。”陶天然突然开口。 “啊?”程巷吓了一跳。 “睡不着吗?” 程巷不敢轻举妄动,只在被子里将脚伸过去,探索到陶天然的脚踝,轻蹭了蹭:“陶天然。” “嗯?”陶天然犹然阖着眸子。 程巷压住一边手掌侧躺着,在窗口透进的带苹果味的月光中望着陶天然。 “我不敢睡。” “为什么?” “我怕你又迷路了,要是在梦里你手机也坏掉,我们走散了怎么办啊?” 陶天然阖着眸子,轻轻道:“那就苹果树下见。” 程巷笑了,勾着她脚踝:“你是说我们民宿门口这棵苹果树吗?要是我们在梦里走散了,也在这棵树下见哦?” “嗯。”陶天然:“所以,你可以睡。” “说好了?” “说好了。” 程巷小小的舒出一口气,终于闭上眼。 很久以后,当大学毕业的陶天然坐在港岛半山的豪宅里,听到三姑妈的友人说起“迷路”这个词,突然想起这样一段往事。 程巷其实从来没跟她讨论过毕业后的去向。 只是有一次问她:“你毕业以后会回港岛吗?” 陶天然说:“不会。” 现下陶天然坐在爷爷面前,也是这样说:“唔谂住返。” 老爷子挑了挑眉。 陶天然母亲坐在一旁拼命对她使眼色,听老爷子问:“点解?” 陶天然:“我女朋友喺邶城。” 陶天然的母亲阖了阖眼。 完了,全完了。 就算社会风气再如何开化,对她们这样的老派家庭而言,女儿交了女朋友这种事,是不可能拿到台面上来谈的。 老爷子静默良久,笑一笑:“佢系咩人呀?” 陶天然:“佢姓程,系个漫画家。” 走出那栋豪宅时,秋风正和煦,半山上燃着星星点点的灯。 当她坦白自己的性向后,她在陶家不可能再回归主流了。好像,从这里走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人在等她回家。 ****** 和程巷一同结束港岛出差、回到邶城以后,陶天然去了趟菜市场。 她太高挑,高挑而纤薄,穿卡其色长及脚踝的风衣,衬衫尖领之上露出淡淡青色的美人筋。大爷大妈都往她身上瞟,有位大妈操着邶城儿化音问:“是不是拍电视啊?你看人家这范儿起的,怎么没看着镜头呢?” 陶天然将菜市场里走了个遍。 一个个水果摊问过去:“有没有一种苹果?个头很小,青色的,咬起来很涩。” “没有啊。姑娘要不你买这个,红富士,又脆又甜,汁水还多。” 陶天然摇摇头。 走出菜市场的时候,又是薄暮,街道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灯。 她又一次迷路了,弄丢了她想见的人。 这里没有苹果树。而那种小而青涩的苹果,到底是没被她买到。 第36章 小痣 「当时我们都以为, 那只是我们人生中普通的一天。」 - 陶天然最近肯陪易渝去一些朋友聚会。 因为一直待在家里,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易渝的朋友圈子也就那么大,二代三代们总凑一起玩, 更安全。易渝在酒局上远远瞥见陈初夏:“那姑娘曾经对你有意思,对吧?” 陶天然没应。 “你说说你。”易渝的眉尾吊起来:“谢老给你介绍你也不要, 到底怎么想的啊?” 陶天然:“没怎么想。” “那,shianne呢?” 陶天然轻不可察的一蹙眉。 她不喜欢余予笙的英文名。shianne, 和某个中文单字的发音太过相像。 她反问易渝:“余予笙怎么了?” “你这样的人从来不懂感情,对吧?”易渝摩挲着酒杯, 斜眼观察她的反应:“如果是shianne对你有意思, 我是说如果啊,你怎么看?” 陶天然拎着酒杯, 细瘦的腕子轻轻一转。 “少喝点吧你。”易渝忍不住提醒:“你以前有这么爱喝酒吗?” 陶天然心想:她能怎么看。 对其他人, 她可以轻而易举的回避,轻而易举的拒绝。 可余予笙,与程巷那么相像, 又那么不相像。 让她卡在靠近与回避之间, 进退两难。 她跟易渝说:“我出去一下。” “干嘛?你又不抽烟,干嘛总往外跑。” “透口气。” 陶天然没想到, 刚刚出现在她与易渝谈话间的人,此时就站在路灯下, 指间夹着支烟,唇角挑出沉妩笑意,对她一扬手:“hola。” 陶天然脚步顿了顿, 走过去:“不知道你也在x。” 余予笙抬手随意拨弄下浓密的卷发,凑近她身边,好似轻嗅了嗅:“干嘛总喝这么多酒?” 陶天然淡淡道:“你呢, 干嘛总抽这么多烟。” 余予笙勾唇笑了笑。 她那张猫儿脸真的太过妩媚,在灯光下近看,其实一点也不像程巷。 只是她缓缓吐出薄烟,烟雾缭绕着她姣好的脸,令她好像一个从回忆里走来的人。 陶天然忽然问:“你吃过一种苹果吗?很小,青色的,很涩。” 其实从港岛出差回来后,两人都没太有交集。 在公司茶水间偶然相遇,也是一点头擦肩而过。 余予笙大约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样的话题,表情有一秒的愣怔。 她目不转睛,观察着余予笙每一毫细微的反应。 终于,那一瞬的愣怔,如映照入车窗的霓虹从余予笙脸上淌过去,余予笙点点指间的烟,烟灰如时间烧出的灰烬簌簌而落。 余予笙轻妩的勾唇:“陶老师,现在大家都吃改良过的水果,那样甜,谁还会想去吃那种酸涩的小果子?” 陶天然:“是吗。” 这时,墙角“喵呜”一声。 第62章 两人一起回眸去看,一只瘦削的三花猫钻出来。 余予笙下意识已掐灭了烟,陶天然与她相处一段时间,知道她性子其实有些散漫而霸道。这时却像怕惊扰了猫似的,放轻脚步走过去:“小可怜儿。” 往四周张望,像是在搜寻有没有尚且开着的便利店,嘴里道:“我去买点猫粮。” 陶天然:“我车里有。” 余予笙拔脚的动作顿了顿,朝她看过来。 陶天然一张天生冷淡的脸,清泠泠沐在路灯下。 余予笙轻翕了翕唇,抿住,又放开:“那走吧,去陶老师车上拿。” 陶天然打开后备箱,将存放在那里的猫粮拿出来,交给余予笙。 余予笙接过,走回墙角边。穿过分精致的软缎衬衫和阔腿西裤,蹲下来喂流浪猫的姿态却很娴熟。 陶天然站在她身后,垂眸,望着她看向流浪猫时、轻缓翕动的睫毛。 “陶老师。”她突然开口。 “怎么。” “你的后备箱里怎么会有猫粮。” “很奇怪么。” “只是觉得陶老师这样的人,看起来不像是会喂流浪猫。” “看起来不像好人?” 余予笙笑了:“看起来不会爱人。” 陶天然望着她簌簌轻颤的睫,良久,开口道:“是吧。” 说罢转身往酒吧里走去。 “陶老师去哪?” “太晚了,我要先走。” 陶天然也不知自己匆匆的脚步是在逃遁什么。 脑中想起的是程巷跟她提分手的那天。 那实在是太过普通的一天了。普通到过去无数个日子是这样度过,未来无数个日子也将这样度过,普通到你不会想到,它会就此变做你人生过不去的一个分水岭。 她记得她下班回家,程巷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电视里在放一部情景喜剧。 程巷的声音便是那样轻轻响起来:“陶天然,我们分手吧。” 没有任何铺垫,因而让人没有任何防备。 陶天然刚喝过从冰箱里拿出的苏打水,冰冰刺刺的感觉卡在喉头。 脑子里浮出一句:怎么又来。 她从外婆那门外有沟渠的旧宅,搬到坡道上的家,再搬到半山上的豪宅。 她人生一个一个篇章就这样揭过,彼此间割裂得不成章法。 可为什么她以为再也不会过去的、以为她终于可以停驻的,却也要同样的过去了。 她从前从不多问。就像她从外婆家搬走、平日里对她严苛的老人站在夕阳余晖下目送,还有她从坡道上的家搬走,一度充作她玩伴的小女孩躲在墙角偷看,她都没多问过什么。 问了又如何呢。不断的迁徙中她早已明白,留不住的,还是留不住。 但这时她梗了梗喉咙,发现苏打水冰刺刺的凉意,一路从喉头传到指尖。 她轻声问程巷:“你想清楚了?” “嗯。”程巷坐在沙发上继续看情景喜剧,咯咯咯的笑。 “好。”陶天然点点头,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箱,不再多说一句话。 是该这样的吧。 阳光怎会为冰原停驻。阳光只是按自己的规律运转,平等的普照世间。 当拖着行李箱从她们的出租屋走出来时,陶天然回头望。 夕阳斜斜映在天边,街道边是买菜归家的人群。 她拖着行李箱站在路边打车,薄薄的影子被夕阳拓在路面,又被经过的孩童踩过。 很久以后,她接到马主任的电话:“天然。” 马主任的语调带哭腔:“小巷去世了。” 陶天然站在公司会议室的走廊里,未经修饰的射灯直直刺进她眼底。 她想起她拖着行李箱从出租屋离开的那一天,那是一个初冬,尚未落雪,空气里有冷寒冻出的涩味,闻起来像她们在昆城吃过的那种小小青苹果。 当时她却以为,那是她人生又一次历经离别的、普通的一天。 ****** 这天晚上,陶天然从车后备箱里拿出猫粮来给余予笙。余予笙说:“陶老师看起来不像是会喂流浪猫。” 陶天然舌尖一滞。 会喂猫的人从来不是她,是程巷,总是穿着皮卡丘连体睡衣,下楼去喂小区里的流浪猫。 原来程巷拓在她身上的印记,从不只有说“味儿”时的邶城腔而已。 从酒吧离开的步调像逃,陶天然叫了代驾,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区。 从地下车库回到她家,要穿行过小区里的一段路,那些高耸的老式路灯看起来,总是像一轮旧旧的月亮。 她拎着bolide回家,看到小区维修员攀在梯子上,正给路灯更换灯泡。 看见她,与她打招呼:“陶小姐。” 陶天然点头回应。 “你的表妹还好吗?” 陶天然一愣。 “就是那个手脚细细的姑娘,一笑起来眼睛眯眯的那个。”维修员提醒:“你表妹。” 陶天然拎包的手指一瞬攥紧。 他是在说程巷。 维修员从梯子上攀下来,扛了梯子走到陶天然面前:“你表妹以前不是总来帮你浇花吗,我碰见过她好几次,有日子没见过她了,她还好吗?” 陶天然翕了翕唇。 从前程巷有她家的钥匙。 她工作忙的时候,程巷说花园荒芜着太可惜,就时不时来帮她浇花。第一次从她家回去以后,程巷一个人抱着膝盖在沙发沉默,她问怎么了。 程巷仰起脸来,轻轻咬着下唇:“陶天然,你能买得起那样的房子,为什么要跟我一起住出租屋呢?” 陶天然不知道程巷为什么要自称她表妹。 记得程巷问过她一次:“你为什么买得起这样的房子啊?” “家里人出钱。” “哦。”程巷点点头:“那你家里人也会来这里?” “不会。” 程巷又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维修员站在陶天然面前:“你那表妹心肠蛮好的哦。有两次碰到,她问我吃早饭没有,还把她买的包子分给我吃。” 程巷就是这样。 其他人总说她傻。她总嚯嚯嚯的叉腰笑着说:“哪里傻了?我很有心机的好不好。” 维修员忽而一笑,指指身后路灯:“陶小姐,知不知道你回家路上的这盏灯,为什么从来没坏过?” “其实这小区电路老化,很难处理的,我们常常都在修这里修那里。” “是你表妹拜托过我,每次检修的时候,多顾着你的这条路。” “她说你回家的路上总是一个人,回到家也总是一个人,不安全的。” 陶天然再度翕了翕唇,终于说:“抱歉,我今晚有点喝多了。” 踩着高跟鞋匆匆往前走去。 回到家,撇下高跟鞋一只立着,一只斜斜倒在玄关。她发现自己的左手有点抖,急急拧开一瓶威士忌,倒入方口酒杯中,猛然灌入自己口中。 什么时候她开始在玄关柜里也放酒了?好像多等不了一秒。 她手指虚虚握着酒杯,阖眸靠在玄关柜上,感到自己的胃里灼烧起来。 ****** 谢咏寄约了陶天然一次。 “小陶啊,不要以为我又给你牵红线啊,我不是那种烦人的老太太。我们合作的设计,不是是跟地壳运动有关么,我是想叫你,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去地质博物馆走一走?” “好的谢老。” 陶天然穿衣总有简约的格调。譬如秋冬她总穿长及脚踝的风衣,前襟敞开,配一双细细高跟鞋,立在博物馆门口,薄透阳光斜斜的打下来。 谢咏寄见到她,先就“啧啧”两声。 工作日博物馆参观的人不多x,只有一群穿校服的小学生。穿行过最热闹的猛犸象博物馆,便来到地壳运动的纯科普展区。 周围倏然静下来。 陶天然喜欢这些石头,不仅因为它们能酝化出宝石,还因为它们是恒定的物质。 直到走进一间视频放映厅。 谢咏寄唤她:“小陶,坐下看看。” 小学生们聚集在猛犸象馆,这一区没什么人,座椅排排空着映出屏幕蓝光。谢咏寄随意捡了个第三排的空位坐下,陶天然没落座,她当天带了许多资料,背一只托特包,就那样斜斜倚着放映厅的墙面。 整个空间很暗,旁白的女声有种科普味道的平和: “在地球地质时期,总共经历了三次大的冰期。” “分别是距今6亿年前的震旦纪大冰期、距今2.5亿年前的石炭二叠纪大冰期,和距今200万年前开始的第四纪大冰期。” “由于冰川对热量的吸收具有滞后效应。” “从太阳开始频繁活动到人类最后一次冰期结束,总共花了8000年的时间。” 陶天然肩倚着墙面,左臂打横抱在胸前,右手垂落,拇指反复拨弄着小指的尾戒。 第63章 说起这枚戒指。 是她和程巷在昆城旅行时,程巷做主,两人去了当地著名的游客一条街。 程巷:“啊这这这……” 陶天然:“怎么?” 程巷:“这跟我想的,也不太一样啊。” 在程巷的想象中,这应该是无比文艺的一条街,有着小众的咖啡馆和先锋的书店,陶天然走进去就可以拍出好看照片的那种。 但在现实中,这里和每个城市的游客一条街无甚分别。卖鲜花饼的,卖茯苓糕的,卖手工皂的,小妹们蔫眉搭眼的一张脸,摇着塑料小巴掌站在店门前叫卖。 大妈热情的举着塑封纸板迎上来:“小妹,旅拍不?” “不不不不拍。”程巷拉了陶天然就走。 中国人呐,最怕“来都来了”这四个字。 程巷咬咬牙,拉陶天然走进路边一家银饰店。眼神在一众银饰耳环上逡巡:“你是珠宝设计师,为什么你都不戴首饰呢?” 眼尾在旁边那些银饰戒指上,一点、又一点,像蜻蜓尾巴。 她想给陶天然送一枚戒指,又不敢。 那时她俩刚谈恋爱没多久呢,她怕自己显得太猴急。 于是在心里安慰自己:耳环也蛮好。 陶天然的眼神流连过来。 程巷的一颗心突突跳着拎起来:“你要是觉得这些耳环太花哨……” 她多有心机啊!她有后招的,话铺垫到这里,然后她会说:“刚才我看到旁边还有家手工银饰店,可以自己打首饰。我去做一副耳环送给你怎么样?” 陶天然点点头:“耳环是太花哨了点。” 程巷的腹稿正要出口。 陶天然拿起旁边一只最为简约的素圈,往中指上套了套,尺寸太小了些,她便套在了自己右手的尾指上。 程巷看傻了。 陶天然已扭头在问老板:“多少钱?” “七十六块。” 陶天然看向程巷:“你不送我?” 程巷一愣,赶忙掏出自己的手机:“诶诶诶我来我来,老板娘我来付钱!” 从银饰店出来,程巷挤到路边买了一只鲜花饼,齁得差点没黏在她嗓子眼里。她唇角挂住一点酥皮碎屑,拿眼尾悄悄瞟陶天然尾指上的素圈。 还得是人好看。 陶天然不吃鲜花饼,陪她站在路边,指间拎一瓶农夫山泉矿泉水。抬手喝一口,撩一把自己的黑长直发,又用指腹抹去她唇角沾的酥皮碎屑,右手重新垂落回去,七十六块钱的素圈在她尾指上跟稀世珍宝似的。 这,程巷心想,陶天然到底知不知道让人送戒指是什么意思啊? 万幸她这天已没再拉肚子了,晚上回房间洗过澡,她靠在床头拿手机搜索:【尾戒的含义。】 有没有搞错!尾戒的含义是这人下定决心独身? 程巷撇一撇嘴,继续搜。 哦哦哦!尾戒也有替人守身的意思。 她又高兴了,嚯嚯嚯的笑起来。刚好陶天然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看见她神情:“怎么?” 程巷垂眸看一眼她右手尾指上的戒指。其实很想说:洗澡时要不要摘下来啊?要是变黑了怎么办? 但陶天然没有摘,她便也没提。 程巷觉得,也许陶天然并没有把这枚戒指放在心上。洗手不摘,洗澡不摘,洗头不摘,就连去游泳也不摘。但不知这七十六块买来的尾戒是什么神奇材质,陶天然就这么戴了多年,它没有变得更闪亮,却也没有发黑。 陶天然再没摘下过这枚戒指。 她后来成为行业里举足轻重的珠宝设计师,各种奢贵珠宝手到擒来,她却觉得累赘。有很多人问过她,陶老师唯一肯戴的这枚尾戒,有什么特殊含义。 “没什么含义。”陶天然总是这样回答。 她没像程巷一样搜索过尾戒的含义。只不过是程巷送的,她便一直戴着。 这时陶天然倚在放映厅的墙面,拇指缓缓拨弄着这枚尾戒,心里想:如若不是程巷,她会愿意戴上任何人送的戒指吗? 从太阳活动到人类最后一次冰期结束,花了8000年。 从程巷第一次回眸问她借橡皮到她站在这里、心里涌动的情感终于溃不成军,她又花去了多久? 科普影片放映结束,谢咏寄站起来:“嗬小陶,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舒服?” 陶天然:“只是胃疼。” 两人走出博物馆,谢咏寄打望一眼高远的天:“人老了就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这就要到冬天了。也不知道今年冬天什么时候会下雪?” “我记得,有年冬天初雪下得特别迟,对吧?” 陶天然沉默许久:“嗯。” 便是在那个冬天,她的小巷,倒在了一场簌簌落下的初雪里。 ****** 余予策约陶天然到家里吃饭。 陶天然知道在那里,会遇到余予笙。 她到了,却没见到那张沉妩慵懒的猫颜。余予箩告诉她:“shianne胃疼,先上楼去了。” 为什么在家也不叫她“予笙”,偏要叫她“shianne”。 陶天然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上去看看她。” 薄暮如雾般笼罩下来,余予笙倒在沙发深处,脸上盖着一本书,陶天然走近看了眼,苔绿的封面微微泛黄,是一本《简·爱》。 陶天然一颗心吊起来。 因为余予笙这样缩脚躺在沙发上的姿态,真的很像程巷。 曾经她们的出租屋里也有一张沙发,有时程巷等她下班等得困了,便会这样缩着脚在沙发上睡过去。 陶天然将那本《简·爱》从余予笙面孔上揭下来,对着书页念:“do you think,because i am poor,obscure, plain, and little, i am soulless and heartless?” 余予笙轻轻的笑了。 她并没有真的睡着。 陶天然并没有想到接下来的发展。 余予笙会迫近她问:“还真想当我嫂子啊?想听我这样叫你?” 陶天然发现自己喉头发紧,捏着书脊的手指却一松,小开本的古籍掉落在地,好像溅起回忆深处的灰,萦绕在人的脚踝,痒痒的。 陶天然轻轻的眨眼,当那张殊丽浓颜越凑越近的时候,她不像程巷。 可当那张面孔上浓睫轻颤着翕动的时候,她太像程巷。 陶天然感到胃里有团火在灼烧,她知道余予笙的眼神落在她双唇,视线在扫视她微凸的唇珠。 陶天然阖上眼。 是你吧。 她在心里说:小巷,如果是你的话,那么,怎样都好。 可她又有什么证据呢?她只是看到余予笙翕动的睫,喂流浪猫时的神态,她只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可是末了余予笙凑近她耳畔,压低声线:“周末昆浦年会,我请陶老师跳舞如何?” “陶老师穿露腰晚礼服好吗?”余予笙低暗的嗓音传来:“你后腰窝上那粒红色的小痣……最好看。” 陶天然的呼吸倏然一滞。 余予笙已往房间门口走去,一把拉开门,唤始终在门外笃笃敲门的余予策:“你跟我来。” 剩陶天然一个人站在房内,垂下头,拇指死死抵着小指的尾戒。 她后腰窝上那粒绯色的小痣,程巷吻过、吮过、来回来去的舔舐过。 除了程巷,还有谁知道?! 第37章 留下 「在一起的每一天, 我都在同你告别。」 - 一周后,昆浦公司年会。 因x为易渝接下来要去国外,所以今年的年会格外提早。 这一年公司运营良好, 易渝不满足于在ktv边唱《死了都要爱》边撒钱。今年又没什么她心仪的明星可请,便包下了大片舞池, 要办一个复古主题舞会。 特意叮嘱陶天然:“你可是我手里的头牌大美女,拜托好好打扮好吗?” 陶天然没应声。 易渝鼻腔里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你?肯定懒得, 穿着衬衫和西裤就来了。” 年会那晚,陶天然到得稍晚一些。 易渝穿一双高过膝盖的高筒靴, 已喝到微醺, 正准备站上摆了香槟塔的茶几,进行她的撒钱大业。 助理唤她一声:“大老板。” 易渝努力睁着双醉眼往门口看去, 接着嘴就张成了o型。 走进来的人, 是陶天然。 她穿一身墨色丝绒的晚礼服,看起来宛若中世纪极端禁欲主义的修女,丝绒往上包裹住她细细的脖颈, 一直抵到她的下巴。妆面极淡, 两枚小痣是她眼角眉梢的唯一妆点,一头黑长直发在脑后挽一个低髻。 除此之外, 她第一次的,抹了浓调的口红。 那是一种极暗的、将近于腐烂的浆果色, 透出一点红酒调。过分显白,以至于她那张面孔近乎显得苍白,反而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像一曲天鹅的挽歌。 她的礼服正面几乎可以称得上严肃,可当有人与她打招呼、她转过身去。 “哇……”易渝低呼出声。 第64章 那雪白的背脊是大片的镂空,露出瘦削的脊骨, 几乎像一片清冷的雪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可是在接近她后腰的位置,一粒绯色的小痣露了出来。 像什么粗心的旧时仕女漏下了一点胭脂,又或是歌以咏月的古代诗人呕出了一滴心血,有种瑰异的、触目惊心的、动人魂魄的美。 没人敢对她邀舞。 她一个人站在舞池边,雪白的背脊抵倚着墙面,看着这整晚的纸醉金迷。 唯独易渝朝她走过去。 “看你这小可怜样儿。”易渝对她扬起一只手:“我就大发慈悲跟你跳一曲吧。” 陶天然看她一眼,摇头。 平时妆容淡若无物的人,突然抹了浓墨重彩的唇釉,就是有这样的效果。易渝看着那双唇,浓郁到好似在等到有人将它吻花似的。 陶天然忽然开口:“她人呢?” “谁?” 陶天然顿了顿,眼神扫过舞池里衣香鬓影的人群:“shianne。” “你现在想起来问了?”易渝说不上为什么冷笑了一声:“人家都离职一周了。” 陶天然扭过头,眼神第一次落到易渝身上来:“她离职了?” “你就当她离职了吧。”易渝道:“总之我觉得吧她在躲你,你打算怎么办?” 易渝不傻,她能看出这两人之间多少有点微妙。 陶天然的眼神移回舞池去。 唇间道一句:“我能怎么办。” ****** 年会结束后,陶天然去了一趟心理诊所。 她很直接的说:“我觉得我的心理出了问题。” 心理医师反而微一怔。 来这里做咨询的人往往不会这么说。就像醉酒的人不会主动说自己喝醉一样。 眼前的女人面容清寒,薄唇拉出一条直线,看起来是情绪极为稳定的类型。 穿得也职业,硬挺白衬衫配西裤。只是右手垂放在膝头,拇指反复拨弄着小指的尾戒。 医师问:“你为什么这样觉得?” “因为我总是把一个人当成另一个人。”她答。 “把谁当作谁?”医师手握着笔。 “把我的一个同事。当成,”她顿了顿:“我的前女友。” “如果用心理学理论分析的话,这是典型的移情作用。”医师晃了晃手中的笔:“你的前女友现在在哪?” 面前的女人静静坐了许久。 她的睫毛很长,算不得浓密。这间诊室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近冬的阳光洒落进来,被她根根分明的睫滤过,洒在总是清寒的脸上。 薄唇微启:“她去世了。” 陶天然很难形容自己是以什么语调说出那四个字的。 从马主任给她打电话到现在,那四个字从未在她脑中真正成形。她总是回避去想,终于形成一块她不敢触碰的疤。 看起来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其实下面已化脓得血肉模糊。 余予笙为何会主动离开? 她是不是应该不要去想了?她已在疯狂崩溃的边缘,愈是这样表面看起来愈是平静,她是否应该自救? 余予笙怎么可能是程巷?这合理吗? 陶天然,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余予笙已经走了,你应该切断这样一份幻觉。 她从心理诊所开了些舒缓神经的药物,开车回办公室的路上,等一个红灯时,她发现自己又在反反复复的摩挲那枚小小尾戒。 她伸手想把它摘下来。 却发现戴得太久,竟很难摘得下来。 她走进办公室时助理迎上来,跟她说马上准备开会,她简略的嗯一声,放了包走进洗手间。 她用洗手液涂满右手,无论怎么用力,箍在尾指的戒指仍是摘不下来。 开会时间到了。陶天然迈入会议室,剪裁精良的衬衫勾勒出直角肩,黑长直发半遮着淡妆也精致的脸。 她拉开旋椅落座,习惯性握住万宝龙钢笔:“开始吧。” 有坐得近的同事,轻瞥她右手一眼,尾指显而易见的红肿。 直至会议结束,同事问:“陶老师,你的手怎么了?” 陶天然顿了顿:“没什么。” 开完会走回自己的私人办公室,要路过公区。 陶天然瞥一眼余予笙空荡荡的座位,想起高三程巷来找她的那天,嚎啕大哭着说自己拔牙了。 那时她因感冒请了一周的假,教室里属于她的那个座位空了许久。 要到很多很多年后,她站在人人行色匆匆的办公室里,白炽的射灯直直射着她后颈,她并没有拔牙,却发现自己在轻轻舔舐牙龈。 拔牙最痛的地方在于,会在牙龈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洞。因为忍不住反复去舔,所以无法忽视。 陶天然唤来助理,将之后的行程往后推两个小时。 她开车去了趟医院。 她有国际私立医院的全额保险,很顺利挂到外科的号。坐在诊室里,跟医生说自己的戒指摘不下来。 她问医生:“我是不是胖了?” 医生笑了。 觉得坐在面前的大美女气场十足,讲话怎么有一点点搞笑。 “陶小姐,不是你胖了。而是你的戒指戴得太久,人随着年龄增长,骨骼形状会发生微妙变化,戒指啊手镯啊,戴久了摘不下来很正常。”医生笑着与她开句玩笑:“这就是人们为什么说,戴得够久的首饰,会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对吧?” 陶天然深深吸一口气,屏住。 她问医生:“那怎么办?” “如果实在想摘下来的话,把戒指切断好了。硬摘的话手指会受伤。”医生问:“陶小姐需要么?我们医院可以处理。” 陶天然翕了翕唇。 最终她说:“不要。” 她带着一枚摘不掉的戒指和红肿的手指,回到了公司。 忙完一天的工作以后,她又带着一枚摘不掉的戒指和红肿的手指,回到了家。 是否忽视这枚戒指便好了呢。 就像她从外婆那门外有沟渠的家里搬走,忽视了外婆立在夕阳下目送的身影一样。 就像她从坡道上的家中搬走,忽视了童年玩伴悄悄躲在墙角的身影一样。 她开始服用那些舒缓神经的药物。刚开始很克制的用水送药,后来用酒也没什么所谓。 她好一些了吗? 可是医生说,戴得够久的戒指,已变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这时,她收到附七中同学会的邀请。 陶天然从不参加同学会。她以前不认为一段已经终结的生活,有什么再去重聚和缅怀的必要。 但这次她去了。 她记得程巷上高中时,人缘算得极好。 “巷子巷子,英语卷子借我抄一下。” “巷子巷子,我们打羽毛球缺个人你快来。” “巷子巷子,我去约会跟我妈说去你家写作业了,你帮我打个掩护啊。” 她们总是热切的叫她:“巷子巷子。” 可陶天然也清楚的记得,程巷葬礼的那一天,那些热切叫着她的同学,一个也没有出现。 陶天然去了同学会。 桌上摆满龙虾鲍鱼海参透着油腻,觥筹交错间,她眼x神扫视过一张张曾经熟识的脸。 她们记得程巷吗?并不。 她拎起红酒杯,仰头灌入嘴里,白皙的颈项拉出纤长的线。并无人敢跟她搭话,桌面圆盘喋喋不休的转着,聊天的、打趣的、勾肩搭背的,那一张张脸也随圆盘的转速模糊起来。 其实酒喝多了就会变得不好喝,连齿根都泛着酸涩。 便是在这同学聚会上,她遇见了余予笙。 余予笙还提到了程巷。 说程巷与她一同投资赚了钱。陶天然隐约勾了勾唇角,这是什么鬼话? 小巷那样的人,会做投资? 陶天然又灌一口酒,阖了阖发烫的眼皮。 同学会还未结束,余予笙却拿了手袋径直离开,她也没叫住余予笙,问一句余予笙为什么突然辞职。 她敢问吗?她敢面对答案吗? 如果余予笙否定了她的猜想,她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日子? 只有那些舒缓神经的药物不断被酒送入喉间,她终于睡得着。 直到雪落下来的那一天,也不知是不是最近喝多了酒,胃里灼热得厉害,陶天然忽然想吃凉皮。 她开车去了那个菜市场。 下车,拢着大衣在菜市场门口站了许久。 菜市场的门是铝制金属焊成的圆拱形,门头镶了金光灿灿的“益民菜市”四个大字,不过成日里日晒风吹,这些金属都变得灰扑扑不再闪亮。 菜市场里是一个个白瓷砖砌成的摊位,不过商贩太多,被菜市场消化不了而吐出来一般,门口两边也摆着好些摊位,摆一只竹筐或红白相间的塑料布。 卖橙子的。卖拔了毛的鸡的。卖沾着泥土的白萝卜的。 一直延伸到斑马线才戛然而止。 第65章 陶天然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眼神落到斑马线上。 斑马线也年头久远,和金属拱门一样变得灰扑扑,不再洁白。 拎着帆布口袋的人踩过。 推着婴儿车的人踩过。 无数双穿雪地靴的运动鞋的各色靴子的脚踩过。 陶天然拎了拎自己踩在高跟鞋里的细瘦脚腕,心里生出无限荒诞之感。 明明那年冬天,有个女孩在这里倒在一片血泊中。 为什么又这样若无其事的、被日复一日的日常将血迹掩埋? 忽然有人重重在陶天然肩头推了一把。 陶天然下意识往后踉跄一步,站定。本以为是无意撞到她的行人,却看见秦子荞红着眼的一张脸。 “我从来没跟你当面计较过,因为我觉得小巷会舍不得。”秦子荞朝她低吼:“可你怎么敢来这里啊?你怎么敢在小巷的忌日这天……来这里啊……” 秦子荞低低的哭了起来,抬起大衣袖子挡住眼。 她哭不止是因为陶天然,也因为她自己。 在程巷忌日这天,她不敢去扫墓,甚至不敢去看程巷爸妈,只敢到这菜市场来买一碗凉皮。 靠,这是什么世界? 她无法质问自己,只得质问陶天然,伸手又在陶天然肩头推了一把:“你不仅没去她的葬礼,你之后去给她扫墓过么?去过一次么?” 陶天然心想:是么?因为今天是小巷的忌日,所以她才到这菜市场来么? 她意识都有些混沌了。 旁边已有人朝她俩看过来。 陶天然掉头就走。 秦子荞追过来,拽她精致大衣的袖子:“你说话啊,为什么连架都不愿意吵?小巷跟你提分手的那天,你为什么架都不愿意跟她吵?” 陶天然挣开秦子荞的手,踩着高跟鞋匆匆走了。 她不该来什么菜市场。 不该遇到秦子荞。 墓碑。程巷。 她脑中实在没办法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总是生动的眨着毛茸茸的睫的程巷,总是笑起来鼻梁皱皱的程巷,总是对这个世界柔软的张开触角的程巷。 可是当晚,秦子荞给陶天然发了条信息:【记得她每次管你要的那些礼物么?】 陶天然已经洗浴过,裹着浴袍,指间拎一杯威士忌,盘腿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 头有些发沉,她抬起冷白指尖摁了摁太阳穴,尚未吹干的湿发扫着她手指。 记得程巷是一个很爱过节的人。 程巷曾经说:“好喜欢和你一起过每一个节日哦陶天然!我甚至连清明节也想和你一起过。” “不过兆头不好,就算了,嘿嘿嘿。” 陶天然问:“为什么喜欢过节?” “因为可以收礼物啊,你送给我的礼物诶。” 程巷开始工作以后,陶天然送过她一个很贵的包。奢牌老花的bb袋,年轻女孩们都很喜欢。 程巷却不喜欢,撅着嘴说:“你送我这个干嘛啊?多浪费钱。” “上班背。” “上班我也背不着啊。”程巷咂一下嘴:“你知道就我公司那写字楼,楼道里都一股青椒肉丝味儿。” 她将那个奢牌包小心翼翼收了起来,藏进衣柜最深处。后来陶天然送她一双很贵的黑色红底高跟鞋,也被她藏在那里。 她每次节日找陶天然要的礼物,很便宜,也很奇怪。 有次七夕,陶天然去琼省见一位客户,程巷管她要海滩上的一只贝壳。 有次儿童节,程巷拉她出去买娃娃头,让她在树下给自己捡了块形状奇怪的石头。 甚至有次植树节,程巷让她开车带自己去花鸟市场,买了盆仙人掌。 并且路过两栖动物区时,操着邶城腔问老板:“您这龟怎么卖啊?” 又私下捅捅陶天然的腰,小小声道:“你别说话啊,一会儿人听你说普通话,准宰我们。” 老板给程巷报了个价。 程巷又细看看趴在恒温箱里的乌龟:“这是什么龟?” “巴西龟。” “能活多少年啊?” “三十来年吧。” 程巷傻了:“不是都说乌龟能活一百年吗?” 老板是个邶城侃爷,哼笑一声:“姑娘,那杜甫还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呢,那也没三千尺啊。” 陶天然在一旁说:“那是李白。” 程巷立马又捅陶天然的腰一下,小小瞪她一眼。那意思是:你别说话。 “得嘞反正就那几位呗。” 程巷又指指旁边龟壳有红色纹路的:“这个呢?” “火焰龟。” “活多少年?” “差不多也三十来年吧。” 程巷眉头小小的蹙起来:“就没活得长一点的吗?” “有,这个。”老板指指旁边一只。 “脖子怎么是歪的啊?”程巷扒在恒温箱外看。 “这是西非龟,特点就是歪脖子。” “这也太搞笑了。”程巷盈盈的笑起来:“那它能活多久啊?” “挺久,五十来年呢。” 程巷还笑着,眉头又蹙起来,自己抬手揉了揉,那表情就有一点别扭:“这也没多久啊。现代人寿命都长,我还没死呢,它就死了。” 她拖起陶天然的手:“走走走。” 陶天然问:“不买了?” “不买了不买了。养乌龟很麻烦的,要定期换水,要给它布置小石头,而且我总觉得稍稍有点味道,你应该不喜欢吧。” 陶天然:“我可以。” 程巷咧嘴笑一下:“反正我不买了。” 很久以后陶天然坐在地毯上想起这件事,把程巷当时说的话都捋一遍。 她发现了一件事。 石头。贝壳。仙人掌。 它们都是可以保存很久很久的事物。 而乌龟至多只能活五十年,程巷就不养了。 陶天然跌跌撞撞站起身来,膝盖不小心碰翻了被她放在地毯上的酒杯,酒液淌进贵得要死的羊绒地毯里,她理也没理。 一路走到庭院,花架上养着许多植物。 从前这个花园是程巷在打理。也养了许多的仙人掌和常绿植物。陶天然无需打理,只是家政上门的时候,偶尔浇一浇水。 它们便恒久的活了下来,无论四季,长青一片。 陶天然忽然觉得胃里一阵反酸,匆匆往洗手间走去。 也许她这段时间喝酒喝得太多了,又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她一只手撑着大理石的盥洗台面,对着里面干呕两声,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仰起脸来的时候,望着镜中的自己眼尾泛红,摁在大理石边的右手青筋微微凸起,尾指上的戒指还在。 幸好还在。 陶天然去了储物间。 以前程巷老说她:“我去你家替你浇花的时候,看到你家冰箱空的呀——”啧啧两声,马主任上身一般的语调:“你要饿死自己还是怎么着?” 陶天然:“我不住那里。” “虽然但是,你偶尔过来的时候还是要吃嘛。” 陶天然那时和程巷一起住出租屋x,从不肯回这边。 程巷倒也没有硬往她冰箱里补充鸡蛋牛奶什么的。 但此时,陶天然走进储藏室。 开放式的木架上塞满了卷筒纸、抽纸还有卫生巾。 记得以前有次跟秦子荞一起吃饭,吃胡同里的一家烤鸡翅,程巷给陶天然要不加辣的,自己和秦子荞要变态辣,辣得吸吸溜溜。 程巷那天穿一件白色的面包羽绒服,一张小脸也是嫩白的,唯独两边唇角沾一点辣椒粉,还有鼻头也泛一点红。 “糟了。”她突然小声说:“我肚子有点疼。” 秦子荞:“你拉肚子啊?” 程巷立即伸手拍了她一下。 秦子荞“诶”一声。 程巷放下啃了一半的鸡翅站起来:“我去下洗手间。” 陶天然垂眸,瞥向她放在不锈钢碟子里的鸡翅。 程巷啃起鸡翅来也像只花枝鼠,边缘锯齿状,坑坑洼洼的。 她一走,这张小方桌边倏然安静下来。 秦子荞:…… 陶天然:…… 秦子荞转一转桌面鸡翅的竹签,伸手,掏出手机来。陶天然拨一拨发尾,也把大衣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 点进微博,也没什么可看的,点击刷新,看两条,又点一次刷新。 她和秦子荞都不是多话的人,全因程巷聚在一起。 不像程巷坐在这里的时候,总是叽叽喳喳,热热闹闹。 很快程巷小跑步的回来,压低声:“我来那个了,有没有卫生巾?” 陶天然一只纤瘦的手伸进包里。 秦子荞瞟程巷一眼:“算你运气好。”从口袋里摸出张卫生巾塞给程巷。 “谢啦。”程巷又小跑步的走了。 陶天然将手从包里抽出来。 不一会儿程巷回来了,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舒了口气:“还好没弄脏裤子。” 第66章 “对了。”她忽然问:“卫生巾有没有保质期啊?” 秦子荞一愣,拿起一支光秃秃的竹签戳她:“你怀疑我给你的是过期的啊?!” “不是不是不是。”程巷笑着躲开,靠到陶天然身上:“我就问问。” 那年冬天,一部经典的爱情电影《重庆森林》重映。 三人走出胡同里的烤翅店,程巷挽着陶天然的胳膊,两只掌心交叠在一起,对着掌心呵出团团白气。 “你冷不冷?”她问陶天然。 陶天然摇头。 她又隔着大衣捏一下陶天然细瘦的胳膊:“你穿得好薄啊。” 陶天然抬眸望着夜空,是一种发黯的墨蓝,雪片纤细的飘落下来,只在昏黄的路灯下能够看分明。包了红色木边的玻璃门后,烧烤店烟火气十足的团团烟雾飘出来,远处的商业大楼上,高悬着《重庆森林》的宣传海报。 程巷问陶天然:“你看过没有?” “没有。” “哇,不会吧?王导不是港片导演吗?” “沙沙核桃糊。” “沙沙……核桃糊?”程巷有点懵。 “小吃,也是港岛的,我也没吃过。”陶天然说。 “哈,哈,哈。”程巷挽着陶天然胳膊,扭头去问秦子荞:“她居然在开玩笑,你听出来没有?” 秦子荞冷着一张脸:“没有。” 程巷又转回去看陶天然:“电影里有句经典台词是这么说的,如果连菠萝罐头……” 秦子荞:“是凤梨罐头吧?” “你别打岔!”程巷怒视秦子荞:“嗯不过好像是凤梨罐头来着。电影里说,如果连凤梨罐头都会过期,还有什么是不会过期的?” 程巷抬眸望向落雪的夜空,细细的眉眼弯折出笑痕:“我当然知道一切都会过期啦。” 此时陶天然站在自己家的储藏室里。 依次去翻看那些卷筒纸、抽纸、卫生巾,生产日期定格在四年前的十一月。 那是程巷最后一次来她家时买的,买了很多很多箱,堆满她储藏室的货架。 “买这么多干嘛?” “直播间超便宜的,有便宜不占傻的呀。”程巷细细的胳膊将它们搬上货架:“喏,我还买了很多压缩饼干呢。” “……压缩饼干?” 程巷站直了身子,叉住腰:“你什么语气啊陶天然?我跟你说,要是突然世界末日或僵尸爆发,你会感谢我的。” 后来当然没有世界末日。也没有僵尸爆发。 唯一发生的大事,是程巷倒在了那条灰扑扑的斑马线上。 陶天然翻着那些压缩饼干的日期,也是同年的十一月。 也就是说,卷筒纸、抽纸、卫生巾、压缩饼干,程巷一一去直播间问过,都买了当时能买到日期最新鲜的。 那后来的不久,程巷突如其来的跟陶天然提了分手。 卷筒纸、抽纸和卫生巾的保质期是五年。陶天然时而自己补充一些,以至于程巷当年买的那些,到现在还没用完。 压缩饼干的保质期是三年。到现在已经不能吃了。 陶天然倚靠在置物架上。 程巷当然知道一切都会过期。 可就像小区里她拜托人时时照料的路灯一样。 她只希望她的心意,陪伴陶天然越久越好。 如果一只乌龟能活一百年的话,她也会替陶天然养一只的。 ----------------------- 作者有话说:手动热烈感谢【煙雨浮雲】小天使的深水!热烈比心! 疯了,这是真疯了,感谢评论区同学的绝妙建议,原来本文又名《前女友死后我成了偏执阴湿女鬼》[狗头] 明天就上山嘞同学们~ 注:“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出自《红楼梦.结尾.飞鸟各投林》。 第38章 真相 「回忆像风衣, 淋了雨来不及烤干的那一件。」 - 胃里泛酸水的陶天然,吃掉了过期的压缩饼干。 压缩饼干吃到嘴里的味道永远像木屑,陶天然机械化的咀嚼吞咽, 也分不清它们变质没有。 她还活着。 如她和程巷分手以后、每一天那样活着。 邶城近日多降雪,易渝这人惜命, 把飞往国外的航班不断往后推。 这天她背着手,急得在办公室里转圈圈:“联系不上怎么办呢?” 那时陶天然正在她办公室里, 预备汇报一份设计。 易渝突然止住脚步:“你怎么不问我联系不上谁呢?” “我为什么要问?” “我联系不上shianne!”易渝低低吼了声:“她去鬼笑山盯厂子!一条小命交代在那怎么办?” 陶天然一滞,说了句“抱歉以后再汇报”。 回到办公室, 立即拿手机搜索「鬼笑山」。 位于邶城郊区, 三面环山的特殊地理构造,让这里的冬天只下雨, 不落雪。每逢冬天, 正是山里的雨季。 天气预报显示,鬼笑山这天狂风骤雨,交通瘫痪。 陶天然站起来。 直到坐进自己的宾利, 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开出许久, 看一眼导航,才发现自己在往鬼笑山开。 是日大雪, 邶城交通分外拥堵,无数红色尾灯歪七扭八停在马路上, 不时有司机探出头来骂一声国骂。 一路开进山里,已是黄昏。雪变作冻雨,噼里啪啦打在挡风玻璃上。 远光灯大概只能照见前方五米的距离, 三面环山的地质构造让这里宛若一只凹陷的盆底,风刮不出去,来回荡涤在岩壁上哀嚎。 前方横着一根被风拂倒的枯木, 撞击在山石上,前端碎裂成几截。 上山的路被彻底堵住。其实若不是这鬼笑山太过偏僻,山脚理应有「禁止上山」的警示牌。 陶天然犹豫了一秒钟,拉开车门下车。 风卷着她车门像要往回推,她勉强挤下车来。密集的冻雨立即浇了人满头满脸,她的黑发黏在脸上,视线几乎看不清眼前,暴雨顺着睫毛不停垂落。 她走上前去查看那根横木。好在前端碎成了几截,凭她一个女人的力气,能够拖得动。 陶天然:“呃嗯——” 雨水灌进短靴里。她此生有过这么用力的时候吗? 好容易清出小片道路,陶天然哆哆嗦嗦钻进车,将暖气开到最大,风衣上的雨尽数落到真皮座椅上。 上山的路都是这样,走一段,停一段。 盘旋而上,天边蓝紫的闪电好似劈在挡风玻璃前。 她在心中问自己:你喺度做咩呀,陶天然? 可她就这样一路开了过去,顺着路牌,找到工厂的女宿舍区。 亮灯的唯有一间,无比简易的厢式板房。 她从车上下来,摇摇晃晃往那边走去。深吸一口气,已灌了一嘴的雨。 “啪。”她的手指已几近失去知觉,抬手拍在白色油漆的门上。 不知是这冻雨,还是前些天吃的舒缓神经的药物,让她头脑昏沉沉的。 她又一次问自x己:你喺度做咩呀,陶天然? 你是想来找谁? “啪啪。”她又接连两下拍在油漆门上,冷雨不停往唇齿间灌。 终于有人来应门。 风似要将那扇小小的油漆门扯下来一般,陶天然立刻钻进屋内,和余予笙合力将门关上。 站在她面前的人,的的确确就是余予笙。 可她望着陶天然轻轻翕动睫毛的模样,那么像程巷。 陶天然知道自己的黑发胡乱狼狈的黏在脸上,一绺一绺。 她问余予笙:“你有没有事?” 余予笙竟然笑了一下。 陶天然说不上自己为什么生气了。生余予笙的气、生程巷的气、还是生过去什么都不懂的自己的气。 当她终于想通要去找她的小巷时。 她又还能去哪里找呢? 她的眉深切蹙起来,用严厉语气又问一遍:“到底有没有事?” 余予笙仍是那样沉妩的笑着,那样殊丽的五官,其实真的一点也不像程巷。 挑着唇角:“陶老师关心我啊?” 说话间转身往屋里走去,嫌陶天然小题大做似的。 可是在她转身的瞬间,睫毛又倏而一闪,垂落下来。 陶天然在反应过来之前,已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淋了冻雨的指腹那样凉,陶天然在发抖,紧紧攥住她鼓鼓跳动的脉搏。 有力的。生动的。鲜活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你是……小巷么?”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窗外的狂风骤雨,卷动着山间不知几百岁的树木。 余予笙垂着头良久。 接着她转过身来,望向陶天然,娇妍的红唇挑起来。 陶天然阖了阖眼,在心里默念:拜托,拜托。 是幻觉也好。是什么都好。 可是余予笙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怎么可能?” 第67章 陶天然张开眼。 原来彻底击碎一个人的希望,真的不用很多个字。 就像曾经她回到家,程巷看着情景喜剧咯咯咯的笑,抱着膝盖盯着电视屏幕说:“我们分手吧。” 就像她现在紧紧攥着余予笙的手腕、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余予笙简简单单的说了四个字:“怎么可能?” “可……可你为什么知道我后腰的小痣?” 程巷再度挑唇:“陶老师忘记了吗?程巷跟我一起合作投资啊,她知道的,我当然知道。” 陶天然的手空荡荡的,垂落下去。 ****** 第二天一早,雨势渐收。 程巷缩在窄窄的单人床上,虾米一样,膝盖蜷到胸口处,对着刷白油漆的板房墙面。 她就这样躺了一夜,根本不敢转身。 她身后的地板上,陶天然在那里打了个地铺。她这里有多余的毯子,陶天然在地上铺一张,身上胡乱的裹一张。 她知道陶天然也是背对着她,清矍的脊骨随呼吸微微起伏。但她不知陶天然有没有睡着,也不知陶天然有没有发烧。她也不知自己胡诌的鬼话,陶天然是信了,还是没信。 陶天然就那样躺了一夜,一直很安静。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天光摇晃着松树树影,从窗口透进来。程巷仍是不动,垂眸盯着墙面起伏的凹凸纹路。 直到手机震动起来。 看来信号回来了。 她接起来,压低声:“喂。” 是工厂那边驻守的工人师傅,说跟山下的救援队联系上了,马上来这边接她,问她有没有事。 “没事。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个人,总共两个人。” “谁?”那边明显意外。 程巷顿了顿:“另一个设计师同事。” 她挂断电话,仍是像虾米那般蜷着。 直到外面有人叩门。 她一下从床上弹起来,边穿外套边走过去开门。长卷发就那样随意嵌在衣领里,配有点脏掉的棉服,像落拓的吉普赛女郎。 板房里没暖气,平时烤小太阳,但昨晚停电了,冷得跟冰窖一样。 陶天然已经从地板上坐了起来,头发勉强算是干了,凌乱的贴在脸侧。风衣看不出明显水痕,只是看上去潮潮的,因而显得很沉。 像一段过往的回忆,不堪重负的压在陶天然身上。 程巷拉开门前低声问:“发烧了没有?” “没有。”陶天然答。 尽管她的脸透着凌乱苍白。 程巷拉开门,陶天然站起来走到她身后。 门外的人问:“两位设计师老师没事吧?” 程巷没答话,倒是陶天然率先走了出去。 屋外的雨仍在淅沥沥下着,淋湿陶天然风衣的肩头,洇出一片水痕。她垂眸望着停在屋外的那辆车,几乎已被落叶和碎枝掩埋。 救援队问:“这谁的车?弄成这样保险都不知报不报得了。” 又半开玩笑道一句:“总不会是昨晚那种天气开上山来的吧?” 陶天然没有说话。 两人上了一辆商务车,坐在后排,救援队给她俩一人发了张铝制保暖膜。程巷以前只在户外纪录片里看过这玩意儿,有点新奇,展开来一阵哗啦哗啦响,披在身上,果然有点保温效果。 她瞥了陶天然一眼。 陶天然也把保暖膜打开披在了身上,双手攥着胸前,头靠在车窗上,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假寐。一缕半干不湿的黑发,顺着显出苍白的面颊垂下来。 程巷从没见过那样狼狈的陶天然。 道路已被清理过,一路开下山还算顺利。 程巷远远就见山脚下停着辆车,几人打着伞站在那里。 是易渝带着公司的几名助理。程巷一从车上下来,易渝立刻伞一丢跑过来:“我靠,吓死老娘了!” 程巷一咧嘴:“想不到你还是挺有人情味的资本家。” “我有什么人情味啊,我这不是怕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得赔死吗。”易渝瞥一眼跟在程巷身后下车的陶天然,先是没反应过来,又看一眼,双眼登时瞪得像铜铃。 她手指颤啊颤的指向陶天然:“你怎么在这?” 陶天然只是缄默。 易渝瞥一眼身旁的助理们,好不容易忍下了吃瓜的冲动。 她一挥手,让助理从保温壶倒出数杯姜茶,拿一次性杯子递到程巷手中:“赶紧喝了,暖暖。” 程巷一喝,一口姜茶差点没喷出来:“这怎么噼里啪啦的?” “哈!”易渝骄傲的挺胸:“我加了跳跳糖!带劲吧?让你醒醒神,回回魂。” 又扭头问助理:“我这算单押么?” “不算。”助理拆她的台。 “嘿!”易渝气急败坏。 程巷悄悄瞟一眼陶天然。 除了面色苍白以外,陶天然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易渝让她俩上了自己的车,问程巷:“先送你回家休息吧?” 程巷斜眼瞥她:“这次别跟我说三万啊。” 助理小小声说:“大老板昨天说三百万也给。” 易渝立即拍一下她的肩:“那是昨天!shianne这不是没事么?” 可恶,还是万恶的资本家。 程巷挑唇笑了笑。 送她到余家的别墅外,她跟易渝挥挥手先下车。易渝同她说:“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改天来公司聊。” 程巷顺着半开的车门瞥一眼最后一排,陶天然仍在闭着眼假寐。 程巷说:“好。” 替她们关上了车门。 易渝扭头看向最后一排的陶天然:“陶老师那你呢?你要是现在说回公司上班,我肯定感动得想死。” 陶天然阖着眸说:“不去公司,送我回去。” 易渝吁出一口气。 还算是个正常人。 第二天一大早,易渝七点半就到了公司。 以至于人人来到公司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着议论:“咱公司是不是要倒闭了?” 距离打卡时间还有十分钟,陶天然如往日一样,拎着bolide走进公司。 易渝这次都没让助理去叫,直接在门口将她截胡,拽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坐在真皮总裁椅上,透过一颗硕大钻石的切面看陶天然:“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陶天然这张脸到底怎么长的,即便透过钻石的每一个切面去看,放大、变形,仍显得冷硬、美丽、而无可挑剔。 就像宝石本身。 陶天然却道:“你如果不问的话,我会很感谢你。” 易渝一怔。 那是她第一次听陶天然用那种语气说话。 莫名心就虚了,点点头应承:“好,我不问。” 陶天然站起来,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程巷是两天后来公司的。 她性格好,打包了楼下新开的奶茶,也记得谁更爱奶绿、谁更爱滇红。 易渝让助理将她唤到办公室。 程巷笑着给她递上一杯乌龙。 她用吸管戳破,搅合搅合,吸上两颗珍珠来,嚼巴嚼巴。 然后撩起眼皮:“怎么样?” “我是来辞职的。”程巷笑道:“山上厂子里的进度,我也盯得差不多了。” 她从包里x掏出打印好的报告,放到易渝办公桌上,又道:“电子版我发你邮箱了。” “还是要辞职啊?”易渝觉得奶茶有些烫,从桌上拿了块和田玉璧,垫在杯底和手掌之间。 程巷看得一阵肉痛。 这人到底跟拿乾隆青花粉彩大缸在家腌咸菜有什么区别? 等等,程巷决定问一问:“你不会拿乾隆粉彩大缸在家腌咸菜吧?” 易渝回忆了下:“我姥姥家的咸菜缸子里好像是有一只……” 嘿! 她一拍易渝的办公桌:“打住,你打住。” 易渝问:“怎么还是要辞职呢。” “就是想清楚了。” “想清楚不想干珠宝设计了?” “那倒不是。” 就是想清楚,不想再跟陶天然纠缠下去了。 尤其在陶天然问出那句“你是……小巷么”以后。 搞什么。她总不至于以为陶天然深爱到放不下她。 其实每一句“你爱不爱我”,无论是否问出口,在脑中成形之时已是败局吧。 她将袋子里的最后一杯奶茶放上办公桌:“帮我交给陶老师。” 易渝瞥一眼口味标签:“不加珍珠而是加饼干碎屑啊?这么甜陶老师不喜欢吧。” 程巷扬唇笑笑:“管她的。” 她回到工位预备收拾东西。 她这人就这样,鸡零狗碎的小东西多。她想了想跑到楼下,找顺丰小哥要了个纸箱,回到办公室收拾。 同事们围上来:“shianne,听说你要离职啦?” “对。” 她收拾其间,易渝助理将奶茶送到陶天然办公室:“陶老师,shianne请的,她今天来公司办离职。” 第68章 陶天然本想说她不喝奶茶。 瞥一眼口味标签:“放这吧。” 助理出去后,她拿吸管戳开塑封膜,顺着半掩的百叶帘往外望一眼,程巷正与同事谈笑。 饼干碎屑顺着奶茶滑入唇齿间,和压缩饼干一样,是一种潮潮的味道。 程巷终于实现了青春期的梦想。 她穿着凸显曲线的软缎衬衫,搭阔腿西裤,踩一双细细的高跟鞋,蓬松卷发配大红唇,一撩发尾抱起纸箱,跟同事们道别:“那我走啦。山高水长,咱后会有期嘞。” 终于当了把tvb港剧里酷酷离职的都市丽人。 等等,都市丽人的告别语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程巷离开前,最后瞥一眼陶天然的私人办公室。 百叶帘半闭着,看不清,只能看到陶天然纤薄的身影倚在办公椅上。 程巷收回眼神,走出了昆浦的办公大楼。 当时是下午三点,离下班还早,cbd办公区没什么走动的人。 她又去买了杯饼干碎屑打底的奶茶,坐在路边长椅,将纸箱放到一边。 向上仰头,玻璃墙面的大楼高耸入云,冬日雪后初晴的天,呈出一种瓦蓝色。 被奶茶泡软的饼干碎屑,落入嘴里的味道跟压缩饼干很像。 程巷被阳光晃得眯着眼,缓缓咀嚼。 想到最后一次去陶天然家,她疯了一样,在直播间买了很多箱卷筒纸、抽纸和卫生巾。 还有很多箱压缩饼干。 陶天然这小区是管家式管理,但她不好意思麻烦管家,就找物业借了小拖车,一趟趟搬回陶天然家去。 或许那时她便隐隐觉得吧。 她与陶天然的关系不会长久了。 本来她和陶天然之间,就是她跳起脚去够、拼了命去追。一旦她觉得累了一松手,这段关系随时都会终结吧。 她不觉得陶天然会多问她一句“为什么”。 把压缩饼干放到置物架时她有些想笑,她觉得自己好神经喔。 卷筒纸、抽纸和卫生巾,这些陶天然还算能用到。可是压缩饼干?她实在想不出除了世界末日或僵尸爆发,陶天然还有什么机会能吃这个。 可是。 程巷将压缩饼干小心翼翼放到置物架上。 午餐肉罐头陶天然肯定不喜欢,那么压缩饼干,就是程巷所能想到保质期最长的食物了。 我知道压缩饼干会过期,卷筒纸会过期,连卫生巾都会过期。就连小乌龟也不像我印象中的,会活一百年那么久。 我只是希望我离开以后,我的心意,能够在你这里保存得越久越好。 我送不起什么贵重的,就送很多很多的卷筒纸和卫生巾。 送你回家路上一盏永远亮起的灯。 愿我离开的日子里,我的ttr,一切都好。 ****** 程巷现在就一个念头:她想弄清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会穿到余予笙身上。 无论小说里或电视剧里,穿越,它总有个契机对吧? 就连那曾经大火的电视剧里,女主角穿到看似八杆子打不着的另一个女生身上,还得听一首伍佰的“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呢。 自从跟筑薇和余予策放过狠话后,她在这家里跟隐形人一般。 家里压抑起来,原来真的可以很压抑。 不少你吃,不少你喝。可每个人都对你视而不见,他们自顾自聊天说话拉家常,好像你是多余的。 程巷不是没想过搬出去,反正她现在倍儿有钱对吧。 但是她搬离了余宅,关于余予笙的线索就更少了,她还怎么找真相? 她盘腿坐在柔软的圆形床上,冥思苦想自己遭遇车祸的那一幕。 首先,她肯定没听到伍佰老师的“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 等等,等等啊。 程巷眉头蹙了起来。 她当时好像真的听到了一首歌,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对,她当时肯定听到这歌了。 人死之前一切感官都会被放大,她甚至能听到韩磊老师声嘶力竭的喉音、和伴奏里滋滋的电流音。 这……意味着什么? 程巷有点懵。 她也没再活五百年啊。她当时立刻就挂了。 哦想明白了。 程巷想起,在她去买凉皮的菜市场外,有一家老年手机店,店门口挂一只国产老年机,跟大喇叭似的,那天正放这首《向天再借五百年》。 程巷有点泄气,手指无意识在床上画圈。 还有什么线索? 她还记得那辆卡车向她冲过来的时候,车头油漆刮花,黑色塑料罩的车灯旁,还有旁边司机女儿涂鸦的“xxybzd”。 “xxybzd”是什么意思? “熊熊也不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 程巷抱住自己的头。如果人的脑仁儿是一颗核桃仁的话,她的这颗现在已过载烧焦,变成了焦糖琥珀核桃仁。 这样想下去不是办法。 还是应该从余大小姐身上找线索。 她抬眸放眼一圈屋内,这屋里能找的不能找的,该翻的不该翻的,都被她找遍了。 她拿起手机,给易渝打了个电话:“嗨前老板。” “怎么,这就无聊了?想回来上班了?”易渝声线听起来懒洋洋的。 她想上班个鬼。还真当她是牛马人牛马魂啊。 她跟易渝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正在玩保险箱那颗贵得要死的碧玺石。” 易渝一怔。 程巷:…… 还真在玩啊? 易渝心虚的说:“别告诉陶老师。” 程巷的心里细细密密的刺了一下。 她已经很久,刻意不让自己想起陶天然了。 她清了清嗓子:“我没想回来上班,我是想问问你,咱上次一起去泰国出差的时候,那儿不是有个灵媒吗?” 易渝很响亮的哈一声:“你信这个?她还说我命犯桃花呢,结果青蛙天天在我卧室窗前叫,那叫声俨然就是孤寡、孤寡——” “那你上次和秦子荞……” “嘘!打住!”易渝:“三万,封口费。” “要不我给你三万,你让我吃口瓜。”哇,有钱的感觉真爽!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易渝糊弄过去。 “我也不是真信灵媒什么的。”程巷道:“我就是没招了,试试。” “试什么?怎么撬动陶老师这座冰山啊?”易渝半开玩笑。 恰恰相反。 程巷在床上画圈的手指尖停住——要是能弄清她为什么穿到余予笙身上,她也许更能理清这重来一次的人生,她该怎样去过。 然后便,忘记陶天然吧。 ----------------------- 作者有话说:手动热烈感谢【煙雨浮雲】小天使的又一个深水!更热烈比心~[狗头叼玫瑰] 另,“巷天再借五百年”cp名[狗头]这不就呼应上了么~ 第39章 心事 「那样喜欢一个人的心情, 不会再有了。」 - 程巷登上去泰国的飞机时,很心虚。 真的很怕被骗进电诈园区好吗! 循着易渝给她的地址找到那灵媒时,她就更心虚了。 主要她有点闹不清自己现在的属性。x她是属于……鬼啊还是什么? 别灵媒一掌劈过来, 她的灵魂从余予笙体内蹦出去吧。 那是一个瑜伽修练园。除了练瑜伽的,还有练冥想的、练气功的, 还有把自己的身子往树上撞、嘴里发出中气十足一声“嚯”的。 程巷看得有点乐:撞树,这招她们邶城的大爷大妈可熟啊。 记得以前, 她和陶天然一起租那五十平的小房子时。 那时她口袋里没什么钱,约会去看个电影都得等周末精打细算的买团购, 平时要是很少见的她和陶天然下班都早, 她俩会一起去河边散步。 她们的出租屋不远处,有条小小的河。 以前有大爷大妈在这里钓鱼, 城管撵过几次后就没有了。改成在河畔柳树枝上吊一个靶子, 拿自制的弹弓弹石子儿玩。 还有就是撞树。 拿胳膊撞。拿背撞。拿肚子撞。嘴里发出中气十足的一声:“嚯——!” 程巷看得噗噗噗的乐:“怎么那么搞笑啊陶天然。” 有时程巷挽着陶天然走。 有时两人并着肩走。 程巷扭头悄悄瞥一眼陶天然。陶天然站在彩虹造型的桥上,这桥以前应该是粉红色吧程巷猜,现在经过风吹日晒的洗礼已变得灰扑扑的。 陶天然站在一道灰扑扑的彩虹上, 眸光淡淡的望着那群撞树的大爷大妈。 程巷张了张嘴, 到底也没说出那句:“等咱俩老了也这样。” 她好像从来没敢去畅想与陶天然的未来。 哎失恋的人不能想这些,想起来都是伤。 第69章 她按着路牌往灵媒那边走, 一间小小的三角屋顶小屋,长长的茅草垂下来看着还挺有格调。 一个肤色略深的中年女人坐在那里, 阖着眼,眉中心有颗红点。 程巷犹豫了下,走过去。 女人张开眸子:“要算什么?” 哟, 还会中文。 程巷拖了张柚木椅子坐下:“什么都能算么?” “可以,不过我要先感应你的能量。” 她打量程巷一番,开始在自己的包里翻找什么东西。 程巷一瞥那包:老花lv。 灵、灵媒也用奢侈品啊…… 灵媒掏出的是一小瓶精油。当她把精油倒在双掌之间、搓热了往程巷额前抚去的时候, 程巷还是吓得一哆嗦。 她觉得眼前都花了一下,是真的还是她太过紧张的错觉啊? 别真一掌把她的魂魄从余予笙体内拍出来啊喂。 结果灵媒的手只是虚虚搭在她额前:“人体内总共存在七轮,双眉中心这一轮称作眉心轮,梵语名字是ajnachakra。” 程巷一听就乐了:查克拉,这她熟啊!写轮眼么这不是。 灵媒:“这里是直觉和洞察力的来源。” 程巷斟酌了一下,问:“那关于我这个人,您感觉到了什么?” 灵媒阖眸在她额前感应了一阵,摇摇头:“感觉不到什么,你的能量场太弱了。” 程巷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会呢?” “最近整过容吗?” “没、没有啊。” “那很奇怪。”灵媒摇摇头:“你身上关于你自己的能量很弱。” “那……怎么解啊?” 程巷心想:这要是拿出一张符来让她烧成灰泡水喝,她立马站起来走人。 “你家的衣柜里。” “嗯嗯。” “应该有一些你从小长到大的衣服吧?你找出来穿在身上,做一段冥想,再按我刚才的方式,双手放在眉心轮之前,用直觉去感受心底的声音。” “喔……” “下一位。” 程巷一扭头,两个金发碧眼的欧洲小姐姐正在她身后排队呢。 她只得站起来,一步三回头的往前走。 这就完了啊? 这么简单啊?不给她一张符什么的啊? 结果走了两步,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精油商店露出来。 戴尖尖帽顶的老板热情迎上来:“做冥想的时候,可以搭配我们的檀香精油,更能凝神静气、加深投入喔!” 哦,合着人家泰国不卖符。 卖的是精油,呵。 这能骗到我们中国人的钱吗?这都是我们玩剩下的。程巷这时已彻底丧失信赖,心灰意冷的挥挥手:“不买不买。” 出了瑜伽园,她给易渝打电话:“你买她那什么檀香冥想精油了么?” “买了啊。” 呵呵,果然钱多人傻。 程巷挂断电话,一个人也不敢随便乱晃,在酒店休息半日,踏上了归国的航班。 回到余家别墅,她尚对这一趟行程有些恍惚。 这收获了个啥啊…… 不过现在,也没别的招了。程巷决定死马当活马医,虽然没买精油,但按灵媒说的穿上旧衣衣冥想试试呢。 查克拉,写轮眼,万一真被她感应到什么了。 程巷拉开余大小姐的衣柜。 不得不说,人家品味真好。这一水儿的软缎衬衫阔腿西裤,又撩又飒,哪像她天天穿着t恤裤衩走过青椒肉丝味的写字楼。 衣柜大得出奇,似能装下人一生的故事。 程巷往里翻找,果然在衣柜最深处找到了余予笙的高中校服。 余大小姐上的是私立高中啊。这校服真好看,像日剧里的那种水手服。 提起校服,程巷就有些悲从中来。 她们附七中的校服特难看,t恤是墨色翻领,半裙也是墨色,丝毫没有青春期的轻盈与旖旎。 并且这裙子甚至不是百褶裙,大垮垮的笼到膝盖,似麻袋。 年级里有些被誉为“校花”、“班花”的好看女生,会悄悄将校服裙改短一点,露出莹白的膝盖和牛乳色的大腿。 程巷是不敢改的,她可怂了。 况且就她这小细胳膊小细腿的,也没什么可露的。 学校里唯一能把校服穿好看的,大约只有陶天然。 程巷觉得她应该没偷偷改过裙摆长度,但她个子高,就那样走着,一双笔直修长的腿从裙摆下露出来。 没什么人敢跟陶天然搭话。 但程巷明显看到,当陶天然路过走廊时,那些在走廊拍篮球的男生,会悄悄往她饱满的胸前和白皙的双腿上瞟。 程巷和秦子荞站在走廊里聊天,很大声的说:“看什么看啊李俊豪!” 男生三两下运球,又一勾手腕将走远的篮球勾回来:“怎么,不看你你嫉妒啊?” “我嫉妒个鬼!” “上次班花投票,是不是全班只有一个人投你?不会是你自己吧?”嬉皮笑脸的声音。 “不是!还有班花投票是什么鬼啦?女生漂不漂亮优不优秀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群臭男生来评啦!”气死了气死了。 程巷她们以前上高中的时候,真的是蛮无聊的。 男生们会写出全班女生的名字,挑一堂无聊致死的历史课,头顶电扇呜啦啦的转,老师在讲台上用催眠版的平稳语调念:“荷兰向海外殖民扩张,在17世纪建立了世界范围内的殖民帝国……” 本子一排排向后传过去,夹杂着男生们窃窃私语的笑。 程巷手握着水性笔一晃一晃,听着身后的陶天然,安静得总是没一点动静。 忽然身后有支钢笔,戳了戳程巷的背。 程巷倏然坐直了身子,转回头看向陶天然的时候,微妙涨红着脸。 陶天然刚刚恰巧戳在她内衣搭扣上了…… 陶天然看着程巷,大约程巷的神情让她反应过来,睫毛很轻的扇了下。 在老师一阵“英国也积极向海外扩张”的催眠声调里。 程巷小小声问:“干嘛?” 陶天然的睫毛垂下去,那时她已开始用那支万宝龙钢笔了,一边在课本上沙沙记笔记,左手将一个本子递往程巷。 “程巷。” 程巷下意识的:“哎。” 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程巷赶紧将本子塞进课桌抽屉,站起来。同桌低声跟她说:“英国同哪些殖民国家进行了争夺。” 这,她也不知道啊。 历史老师瞥她一眼:“上课注意听讲。” 点点手指,叫她坐下了。 程巷从桌肚里将陶天然递她的本子掏出来。 哦,无聊的班花评选。 程巷撇撇嘴,对着同桌晃了下,同桌懒散的摇头。她们女生之间一向对这种所谓评选挺不屑的。 程巷戳戳前桌的背,正要将本子递过去的时候。 垂眸,视线恰落在自己的名字上。 「程巷」。 全班女生的名字都被写在本子上,匿名投票,谁想投就在名字后划个勾。 程巷名字后从来都空荡荡一片,秦子荞也是。也不是说长得不好看,就是不出挑。 而这时,程巷的心突然一跳—— 她的名字后,划着一个勾。 蓝色墨水的勾。 有那么一瞬她很想回头去看陶天然,但历史老师在讲台上虎视眈眈,她不敢。 下课后,陶天然被英语老师叫走了。 程巷走到秦子荞桌边,一勾秦子荞的肩:“去小卖部买可乐啦。” 秦子荞将她的爪子挪开,视线垂落在桌肚里的小说上:“不去。”x 一个女生在旁道:“巷子,红色水性笔借我用下。” “在我笔袋里,自己去拿啦。” “那我不还了哦。” “好吧好吧。”程巷说着晃晃秦子荞的肩:“走啦,热死了。” 秦子荞收了书站起来。 两人走到食堂外的小超市,一瓶冰过的可口可乐拧开“哧”的一声。 程巷拿着那红红小圆瓶盖看一眼,一撇嘴。 “怎么?”秦子荞买了包番茄口味薯片,撕开来,递给程巷。 程巷摇摇头:“嗨,没中「再来一瓶」,还以为我今天运气很好。” “为什么?” 程巷左右瞥了眼,见附近没有同班同学,压低声:“刚才历史课不是在传那什么班花评选么?” “无聊。” “是无聊啊。而且那些男生胆子好小,传到我手里的时候,陶天然竟然还不是票数最多的。” “所以?” “哎这不是重点啦。重点是,”程巷鬼鬼祟祟压低声:“竟然有一票投给我诶。” “你在意哦?” “不是啦。给我划勾的,是一只蓝色的钢笔。”程巷:“你说陶天然会不会不知道,我们女生都不参加这个的?” 第70章 “蓝色的钢笔和蓝色的水性笔有什么区别?” “……哈?” “看不出区别对吧?”秦子荞拈起一块薯片嚼巴嚼巴:“你就是希望那是陶天然。别给自己虚假的希望啦。” 程巷攥着可乐瓶晃两晃,伸手捋一下自己的刘海:“噢。” “你喜欢陶天然要喜欢多久啊?”秦子荞忽然问。 “呃,不知道啦。就,喜欢一天算一天啊。” 日子一天天的过,她一天天的继续喜欢陶天然。 当然明白老友不想让她受伤的心情。 可是。 晚自习前,程巷悄悄溜进洗手间。 其他人都去吃晚饭或者散步,秦子荞在教室看小说,洗手间里空荡荡,只有橘粉的夕阳从门口透进来。 程巷站在一片夕阳里,又抬手捋了捋刘海,望着盥洗镜中的自己。 皮肤白白细细,一双眼很圆,也许算是乖巧,但按同龄人的标准来看,实在与“漂亮”二字搭不上关系。 程巷一手扶着盥洗台,低头,脚尖在地板上轻轻蹭着。 门口一阵脚步音。 程巷扭头,嘴就夸张的张成了“o”字形。觉得自己这模样太傻,又紧紧抿成一条线。 无论暗自偷偷练习过多少次,偶遇陶天然的时候该做出何等反应。 “嗨陶天然。” “陶天然,这么巧哦。” 可每每遇到,还是这副傻样。 唇紧紧抿着,唯独心跳在静默的撒野。 陶天然看她一眼,路过她,往隔间走去。 程巷刚要舒一口气,陶天然一转头,又朝她这边走来。 程巷绷着肩立定站好。 陶天然少见的犹豫了下,清音开口:“你的裙子脏了。” “……啊?” 程巷在说出这个字的时候,脸渐渐的、渐渐的,涨成了猪肝色。 搞什么!她到生理期了。 她扭头立刻就往隔间跑。 “哎。”陶天然唤了她一声。 “嗯?”她回头,还在原地踱步小幅度跑着。她也不知自己原地跑什么,知道秦始皇的阿房宫怎么来的么,就是被她此时的脚趾抠出来的。 陶天然掏出张卫生巾递她。 “谢了。”程巷埋头接过,冲进隔间。 校服裙子是黑色,看起来很不显脏对吧。呵呵这样想的人,你们一定都没弄脏过。 深色!可显!脏了! 可今晚要开家长会,又不能请假。 程巷走出隔间时,陶天然竟然还在。 她带着发烫的耳朵,假装若无其事,走过去洗手。 陶天然忽道:“到门口去守一下?” “嗯?”程巷扭回头,水还哗啦啦的流着。 陶天然走过来拧关水龙头,重复:“到门口去守一下。” 其实程巷没听懂,但下意识迈腿往门口走去。 转回头一看。 ……妈呀! 她赶紧又扭回头往外走,拉上门,望着走廊外的一棵梧桐树,一颗心剧烈的扑扑跳着。 陶天然她她她,脱掉了自己的校服t恤! 程巷扭回头看她的那一眼,看到她雪白一片的背,乳白色的内衣,搭扣轻轻勒着她微凸的脊骨形状。 陶天然微低着头,墨色的长直发落下一缕,扫在那片雪白的背上。 程巷死死拉着门,紧紧盯着廊外的梧桐,这要她的眼睛能小孔成像的话,大约梧桐叶子都要烧起来了。 门后脚步声传来:“你进来。” “……啊?!” “进来吧。” 程巷钻进门里,手还死死抵着门以防外面有人突然进来, 陶天然就在她身边,初夏里少女紧致的皮肤散出微妙的热意。陶天然从不用香水,即便很多年后陶天然工作以后也不用香水,从她皮肤纹理里散出的,却是一种山涧雪水的气息。 陶天然一只手臂越过她,她猛一缩胳膊。 这下换陶天然抵住门,这洗手间的门没法上锁,陶天然就那样抵着,跟程巷说:“快点把衣服脱一下,我们交换。” “可是我很平。”程巷脱口而出。 陶天然看向她的眼神明显懵了一瞬。 程巷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也顾不得许多了,程巷背过身去,快速脱掉自己的t恤,反手递给陶天然。 陶天然将自己的t恤递给她,她快速套在自己身上。 红着脸跟陶天然说:“我来抵着门,你快穿。” 陶天然这才松开手。 将程巷的校服t恤穿上身。 陶天然高中时的身高已超一米七,她的t恤套在程巷身上,明显长出一截,正好挡住裙子脏掉的小小一块。 程巷张张嘴,想说一声“谢谢”。 酝酿了半天,却不知怎么说出口,拉开门,同手同脚往外走去。 陶天然隔开一米远的距离,走在她身后。 走廊外,梧桐荫蔽,蝉声鸣鸣,夕阳被叶片滤过一道,温柔的来拥抱少女投射墙面的影子。 陶天然望着走在她前面的程巷。 程巷方才穿得急,下摆倒是扯好了,但颈后领子那一块,歪七扭八皱着。 陶天然蜷了蜷手指。 逼死强迫症。真的很想替她理好。 陶天然的手指又渐渐放松。不知为何,在发生过两人交换上衣的一幕过后,她微妙觉得自己手指再蹭过程巷毛茸茸后颈的话,就…… 更微妙了。 于是她不紧不慢在程巷身后走着,看那没翻好的一小块领子,随程巷同手同脚的步调,生动的起伏。 像她生动的毛茸茸的睫一样。 像她生动的笑起来总是皱起的鼻梁一样。 程巷回到教室,看马主任已经到了,探头探脑往走廊另一侧瞧,那模样,让程巷十分想往她手里塞把瓜子。 程巷跟着瞧:“怎么了?” 走廊另头,是班主任和两组学生家长站在那里。 马主任:“好像早恋被抓了。” “怎么暴露的?” “女生写日记。她叫程恬对吧,还来过我们家的。”马主任突然问:“你呢,你写不写日记?” “我不写我不写,我连作文都懒得写。” “不要早恋哦。”马主任交代:“早恋影响考公的。” 程巷乐了:“怎么着,早恋这种事还写我档案上呗?” 当晚陶天然的母亲,是校长亲自陪着过来的。 当然咯,毕竟陶家给附七中捐了一栋图书楼。 陶天然并没有走过去,她只是站在墙角继续看自己的英语书,好像自己母亲与校长的寒暄不关她事。 直到家长会正式开始。 马上要升高三,放假是不可能放假的。班主任让学生们聚在走廊,以小组为单位探讨课文。 既然以小组为单位,程巷便与陶天然划分到了一起。 十来个学生在走廊里坐成一个圆,小组长在读《烛之武退秦师》。 “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 程巷坐在陶天然的斜对面,轻晃着自己的小腿。 她们走廊半人高的墙面是一种复古的水泥灰,月光透洒进来,显得愈发清寒。 程巷悄悄撩起一半的眼皮,观察着对面的陶天然。 陶天然握着钢笔,不知在语文课本上写着什么。 写字自有她自己的韵律。写一行字,一顿,钢笔打一个小小的点。又写一行字,一顿,钢笔打一个小小的点。 程巷晃着自己指间的水性笔。 她名字后那个蓝色的勾,后面也跟着很潇洒的一点。 可……陶天然怎么可能觉得她漂亮? 便是这时,陶天然突然向她看过来。 她眼神倏地一跳,做贼心虚的移走了。 陶天然的钢笔顿了顿,心里想:花枝鼠变成了小兔子。 这种一跳一跳的眼神,也很生动。 陶天然大约只是无意望向这边,眼神很快移走了。 程巷却不敢再往那边看,垂眸盯着校服下摆。 为了避免体x育课拿错,每人的校服下摆都绣贴着一张小小姓名条。此时她身上这件校服上写着「陶天然」。 而陶天然身上那一件,下摆则写着小小的:「程巷」。 这时小组长突然叫:“陶天然。” 程巷正盯着下摆那三个字,下意识的:“诶。” 所有人都笑了。 小组长打趣道:“怎么,你叫陶天然啊?” 人总对习惯的事物视而不见,没人注意到她俩交换了校服。 程巷心里想:这一刻的她们不止交换了名字。 也交换了体温,交换了触感,交换了皮肤纹理间暗藏的心情。 一直到家长会结束。 马主任找到程巷:“你的数学月考不行啊。” “我数学一直就不怎么行的。” 第71章 “那马上就要升高三了总得想想办法……” 母女俩一同往校外走去。 回到四合院,程巷先去洗澡,然后写作业,卷子卷子卷子。 写完后往床上一跳,小脚趾不小心踢到梧桐树干上,一阵龇牙咧嘴。 抱着自己的腿发了一阵呆,然后倾身靠近梧桐树。 树干有半块虬结的疤,看起来好似一洼小树洞。 程巷双膝跪在软软的床上,俯身凑近,压低声:“那样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不会再有了。” 那时程巷太过年轻,年轻到不敢去想永远。 她只是觉得日子一天天过,她便一天天喜欢陶天然。 日子一天天过得顺理成章。她一天天的喜欢也顺理成章。 不会再有了。 这样毛茸茸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春心事。 这样交换一件校服t恤就觉得交换了皮肤纹理里的秘密的心情。 她仰面躺在床边,望着屋梁悬下来的灯,脚跟抵着梧桐树干,脚尖一晃一晃。 她写什么日记呢? 只有树是最安全的倾听者。 它把听到的所有心情和时光一同咀嚼,吞入腹内,变作一圈圈的年轮,无人识别,无从知晓。 后来,程巷果然喜欢了陶天然很多很多年。 患得患失的。恋爱的。失恋的。 都化作只言片语,埋藏进这个小小的树洞里,随时光腐烂,又在来年春天生根发芽。 [为什么睫毛湿漉漉的。明明,没有哭啊。] [到底为什么呢?明明同你在恋爱,我仍只敢把你的名字,写在蒙满雾气的窗。] [有些人离开的时候,背影像抓不住的雾,关门的声音像枪。] …… 很多年后,当程巷已经不是程巷了,她坐在余予笙的卧室里,对着余予笙的高中校服,想起那些只对树干倾诉的、只言片语的心情。 小心翼翼的,将余予笙的校服,从衣柜最深处取出来。 嗑哒。 一只手掌大小的记事本,从校服口袋里掉落出来。 程巷拾起,翻了几页,眼神顿住。 这是余予笙的一本日记。 余予笙的笔迹从高中时的规整、到后来更草一点。 每一天只是很简短的句子: [要练习多久呢?练习藏住淡淡的语气后面、浓浓的心情。] [想给你吃很辣很辣的面,想带你坐云霄飞车,想在你清瘦的肩胛骨上狠狠咬一口。想让你至少为我掉过一次泪,也好啊。] [对不起啊,我还是没有长成一个自己期盼的大人。] …… 程巷握着那只小小的日记本,手在不停的抖。 这么……巧么? 原来她对陶天然所有的心情,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也有一个人,对另一个其他的人分毫不差的发生过。 那个世界上的另一个她,就是余予笙。 第40章 “有空吗?” 「她们说, 对世间仍有眷念的人, 灵魂不会消散,永远游荡人间。」 - 掉落在余予笙日记本旁的, 是一只小小药瓶。 程巷将它捡起来。 一行完全看不懂的西班牙文。 程巷取过手机,打开翻译app, 扫描。 这是一瓶安眠药。 看日期,应该是余予笙从西班牙带回来的。 程巷呆立在那里。 恰好余予箩探进一颗头来:“shianne!” 程巷吓得将校服、日记本和药瓶往衣柜里一塞, 掩上门。 余予箩走进来:“你这些天怎么都不下楼的?” “嗯?”程巷脑子还乱着。 余予箩仰靠在沙发上,像只小猫露出肚皮:“过来啦。” 程巷走过去, 坐到她身边。 她挪一挪, 将自己的头枕到程巷肚子上。 “余予笙。” “干嘛。” “你是不是胖了?你肚子怎么这么软?” 余予笙指尖绕着她头发,没所谓的笑一声。 “哇不是吧你?”余予箩一下子坐起来:“我说你长胖你都没反应喔?跟大哥和妈妈吵架真让你这么伤心?” “你怎么知道我们吵架?” 余予箩小大人一样耸了耸肩, 又靠回她肚子上:“你们关系本来就不好, 现在家里氛围这样子,我又不傻的。” “唔。” “你们为什么吵架?” “小孩儿别管。” 余予箩鼓一下腮帮子:“总是这么说。以前你喜欢乔之霁的时候也这么说。” “谁?” 余予箩捂住嘴:“对不起我不该提。” 「qiao zhiji」。 程巷默默在齿间咀嚼一遍这三个音节。 不知是哪几个字? “之际”?还是“知寄”? 猜不出。很好听的名字。 她也不好问余予箩。那样太容易露馅。 于是只问:“你从哪里知道的?” “之前不是收到过一封邮件么,被妈妈烧掉了, 然后你就去西班牙了。” “噢。”程巷思索着, 望着天花板。 “别不开心啦。”余予箩观察她脸色,搡一搡她:“爸妈和大哥, 不是一直都这样么?家里这样的氛围,你应该已经习惯了吧。” “什么样的氛围?” “就是, ”余予箩想了想该怎么说:“表面和平,但他们每说一句话,其实都在暗戳戳的挤兑你。” 她又思考一番, 说了句无限哲理的话:“我们家的房子像一片海。” “怎么说?” “餐厅不是玻璃顶吗,梧桐树的叶子落在上面,积了厚厚一层, 像水面飘荡的叶子。有时候我觉得,生活在这里,好像是淹没在水面以下,透不过气。” “为什么这样?” “为什么?”余予箩反问一句:“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家庭。 他们不会打骂你,也不会在物质层面苛待你,甚至他们对你的期待,看起来是因为他们很爱你。 他们只是说一些意有所指的话。又或者一屋人在谈笑时、你一走进,气氛突然静默下来。 程巷忽然问:“我从西班牙回来的时候,心情怎么样?” “看着挺好的。”余予箩压一压尖俏的小下巴:“你就应该多出去走走。如果你还想出国去的话……” 她拍拍胸口:“我给你出钱。” 程巷笑出声:“你有多少钱?” “那每年的压岁钱还是攒了一些的。” 程巷突然俯身,额头蹭了蹭她温软的小脸。 “喂余予笙你压死我了。”余予箩抬手一擦面颊:“干嘛啦?” 程巷伸手掐她一把:“没什么。” 余予箩从沙发跳下来:“下楼来吃晚饭啦,天天躲在房间,还以为你患什么「黄昏忧郁症」。” “知道了。” “一会儿就下来喔。”余予箩一步三回头:“不许骗我。” “好啦。”程巷笑道。 她出去以后,程巷拉开衣柜门,翻到其中一页。 细看之下,才发现余予笙的这句话,写得和她不完全相同。 余予笙比多她多出一句: [对不起啊,我还是没有长成一个自己期盼的大人。] [对不起啊,我也没有长成一个你们期盼的大人。] 程巷将余予笙曾经的高中校服仔仔细细叠好,日记本照旧放回校服口袋,那瓶药也塞回去,藏回衣柜深处。 下楼走进餐厅。 今晚难得人这么齐,余宋在,筑薇也在,就连总是很忙的余予策也在,一边将那贵得要死的理查德米勒从腕间摘下,一边聊着些公司的琐事。 筑薇在笑。 可当她抬眸瞥见程巷,抽张纸巾摁摁自己的唇角,笑容就淡褪下来。 一时间,餐厅里只剩下筷尖轻碰碗碟的声音。 程巷拉开椅子坐下。 无人讲话,咀嚼声清晰可闻。 程巷拈一块丝瓜炒蛋,吞下去才想起,她是不爱吃丝瓜的。黏糊糊的质感在这种氛围下吞下去,哽在喉头,有窒息之感。 她忽地抬眸,望一眼头顶。 透明的屋顶上,果然梧桐叶层层叠叠,落了一大片。 夕阳光透过叶片不规则的边缘照进来,仿若照进水面。 余予箩轻轻咳一声。 程巷看过去。 余予箩悄悄对她做个鬼脸,拨弄一番自己的手表,手表里x面突然开始慷慨激昂的唱:“战吗!战啊!以最卑微的梦!” 筑薇厉声的呵斥她:“余予箩!” 她吐吐舌,关掉手表。 又悄悄对着程巷,拎拎自己的唇角,用唇角对程巷说:“开心一点啦,像你刚回国时那样。” 程巷略笑了笑。 一顿饭吃完,程巷上楼,回了自己房间。 仰躺在圆形大床上,双手交叠于小腹,望向顶端轻柔若云的帷幔。 第72章 余予箩的年纪尚小,她大约还不懂得。 [伤心的人,最擅微笑。] 这也是曾被程巷倾吐进树洞的句子。 也是曾被余予笙写进日记的句子。 程巷大概猜出事情的真相了。 事实上程巷仍不知道,看起来风光无限的余大小姐,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到底是什么。 但她在从西班牙回国以后,躺在这张床上,选择了同这世界告别。 那一天,恰巧是程巷出事的一周年忌日。 程巷刚才突然碰了碰余予箩的脸。 因为她想到余予笙的逝去。其实死亡并非一种痛觉,只是冷,让人迫切渴望真实的体温,来自谁都好。 程巷想起那次她和陶天然去云省旅行,无意逛到一间庙宇。 一群带民族头巾的老太太,坐在寺庙门口择莼菜。 噗,程巷看着又有些乐,这是什么世俗生活与神圣宗教的无缝结合。 老太太们讲话带明显口音,程巷听不懂,问陶天然:“她们讲什么?” “她们在聊当地的信仰。” “什么信仰?” 陶天然是个语言天赋极佳的人,微偏着头听了一会儿。程巷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眼尾的小痣,在云之南的通透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只能听个大概。”陶天然道:“她们说,对世间仍有眷念的人,灵魂不会消散,永远游荡人间。” 程巷又乐:“按咱们的说法,灵魂不是只能在人间待七天么?” “你高兴什么?” “我哪有高兴?” “你在笑。” 陶天然的确不理解程巷。哪有那么多可高兴的事啊?聊死后的世界都高兴。 “哦。”程巷揉揉自己的唇角:“我是想,人的灵魂不灭,挺好的啊。” “好在哪里?” 程巷梗了梗:“陶天然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民歌?你在港岛长大应该没有听过。我五音不全的你忍忍啊——” 程巷清了清嗓子,唱:“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陶天然静静看着她。 “哎呀算了。”程巷挥挥手:“我有点,说不明白。” 她背着一只小小的双肩包,跃下不甚规则的石台阶去,转回身对陶天然伸出手:“这么高你敢不敢下来啊?我牵你啊。” 陶天然垂眸看她掌心一眼。 她的另只手藏在身后轻蹭。 终于,陶天然将冷白纤细的手指,垂放进她的掌心。 两人牵着手,走过寺庙蕴化的千万年时光,走过贝叶棕树冠洒落的斑驳阳光。 程巷掌心软软的,捏一捏陶天然的手指。 该怎么说呢陶天然。 在人间也好。在梦里的苹果树下也好。在奈何桥边也好。 只要人灵魂不灭的话,我就可以一直等着你呀。 只是,程巷没想到的是,她逝去得实在太早。 是不是数十年时光过去,就算她想等,却也哪里都变了,她再等不到她的陶天然了。 ****** 程巷此时躺在余予笙的床上,望着头顶帷幔。 原来这件事是真的。 对世间仍有眷念的人,灵魂真的不灭。 穿进余予笙体内后,程巷已记不得死去后的那一年,她的灵魂在哪里游荡了。 飘到四合院那株梧桐树上,看过很多次马主任骂程副主任炒菜忘放盐么。 飘到秦子荞的窗外,看过很多次秦子荞冷脸吃薯片看末世小说,时不时又去阳台看看自己种的小葱么。 甚至,无聊的时候。 飘到胡同口的电线杆,懒得动弹似的翘起一只脚倚在电线上,她是鬼啊,电不着她了吧哈哈哈。 看过好几次她最爱的那家烤翅店,老板摇着蒲扇吭哧哧扇出火星子来吧。 还有,很多次的。 当陶天然下班回家的时候,她歇在小区路上那盏像旧月亮的灯上。 当陶天然在办公楼下买咖啡的时候,她坐在咖啡店铁皮屋檐上,一下一下的晃着脚,一只黄色翅羽的鸟停在她身边。 还有当陶天然在浴缸泡澡的时候,哎唷真不好意思看。 她会双手扶着浴缸边缘,轻轻的坐上去,足尖轻轻拨弄着水面,让陶天然以为那是自己动作漾起的水纹,而不会疑心有它。 她会对着陶天然耳边轻轻歌唱: “starry,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ey, look out on a summer's day……” 你一定不知道吧陶天然,在星星闪烁的初夏夜晚,我在陪着你。 所以当机缘巧合,一个与她共享过同样心情、没有损毁的身体空了出来。 程巷的灵魂住了进去。 程巷坐了起来,盘腿坐在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放在膝头。 试着搜索了几个名字。 「乔之际」。 「乔知寄」。 都没有找到看上去和余予笙有关的人。 既然是余予笙高中时段出现的人,那么,是高中同学? 好在现下网络发达,程巷登上以前余予笙念的私立学校官网,去搜余予笙那一届的学生名录。 等等……余予笙是哪个班的来着? 这,日记里也没写啊。 去问余予箩自己高中时念的哪个班? 未免也太奇怪了点。 程巷决定用笨办法,一个班一个班的名录看过去。 噗哈哈哈哈,还真有人叫王大锤啊,上的还是这么高端的私立学校。程巷抱着腿直乐,下意识伸手去一旁摸大白兔口味的薯片。 摸了半天摸一个空,程巷这才想起,余大小姐是不怎么吃零食的。 她抱着腿想:如果余予笙吃一点甜甜的零食的话,心情会不会好上那么一点点呢? 有时候人与世界的缝隙,也许真的只需要那么一点点甜来填满。 她继续看。 余予箩从门口探进头来:“要不要下楼去吃饭啊?” “不去了。” “好吧我也不勉强你了。但是……”余予箩两只小手挂在门环上晃啊晃。 “怎么?” “这……是我看错了吗?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斗鸡眼啊?” “你没看错。”程巷倦怠的揉揉眼:“我自己也觉得。” 这么高端一私立学校,怎么不做个搜索功能呢? 她把全年级的学生名录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尤其注意姓“乔”、“谯”、甚至很冷门的“鞒”的。 的的确确没有任何一个名字的发音,近似于“qiao zhiji”。 程巷长叹一声坐在床上。 等等啊,等等。她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这……该不会不是学生,而是,老师吧? 这、这么刺激的吗。 她翻出滴眼露滴在布满红血丝的双眸,阖眸休息了会儿,准备再战。 把那一届的任教老师名录,也仔仔细细的看两遍。 也并没有。 这下线索全无,程巷有点懵。 满世界去找一个只知道姓名发音的人,概率有多少? 恰好这时余予箩又探进头来:“没吃饭,你饿不饿啊?” 程巷想了想,从床上爬下来,拉开抽屉翻找一阵,掏出一包螺蛳粉:“想吃吗?” 这还是她去鬼笑山盯场的时候,秦子荞给她买的。她没吃完,不想浪费,就都给带回来了。 余予箩的眼睛亮了亮:“想!” 嚯嚯嚯,哪有不爱吃重口味的小朋友呢。 程巷带着余予箩,溜到厨房去煮螺蛳粉。全家人连带保姆阿姨都已入睡,四周静寂一片,独属于夜晚的寒凉气息沁进来。 只有小小一只锅子里咕嘟咕嘟。程巷一边煮粉,一边试探性问:“上次我没收到的那封邮件……” 余予箩坐在岛台边的吧椅上,两只手臂托着侧颊:“什么邮件?” “就是被妈妈烧了的那封。” 余予箩明显愣了下。 大约对她主动提起这件事感到十分奇怪。 “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叫怎么样了?” “我和她联系上了么?”程巷转过身,一手摁在流理台上,看着余予箩。 余予箩点点自己鼻子:“你问我啊? “哈哈,哈哈哈。”程巷:“我考验你呢。” “你不是,”余予箩瞥程巷一眼:“从来都不主动提她的么?” 也就是说,这两人目前肯定没联x系。 哦豁,线索真的全断了。余予箩明显已起疑,她继续问下去就更怪了。 得想别的办法。 一周过去,程巷暂且一无所获。直到这一天,易渝给程巷打了个电话:“你没有正坐在马桶上吧?” “……啊?” “沐浴焚香更衣了么?” “哈?” 那边静默一瞬,一道清寒的声音响起:“是我。” 程巷的动作猛然一顿。 第73章 有人能只凭一道声音就刮擦过你的灵魂么,程巷想,是有的。 陶天然声线响起的时候,校园里篮球场传来阵阵欢呼,叶片过滤初夏的阳光,被轻软的风一拂,变成她卧室那棵梧桐树下的斑驳光影,屋外四合院顶端的天空,有阵阵鸽群振翅飞过,碎落的鸽羽落进少女抬头张望的眼睛。 那是她再也不会重来的青春,字字句句,都与陶天然有关,被她填落进梧桐的树洞里。 以至于她现在久违的听到陶天然声音,心里浮现的是:好久不见了,陶天然。 就像她被卡车撞以后,剩一抹灵魂游荡人间。 当她第一次寻到飞往陶天然公司的方向时,她会躲在写字楼下茂密的树冠里,好似陶天然一回头能看见她一样。 望着陶天然端一杯咖啡走向写字楼的背影,轻轻的说:好久不见了,陶天然。 陶天然再也听不见她说话,只觉得那是风拂树叶发出的一阵碎响。 程巷的心里想了这么多,表面却只是若无其事一句:“嗨,陶老师。” 手指在床上无意识的轻轻划圈。 陶天然道:“你离开公司以前的季度主题设计稿。” “嗯。” “或许你不知道,你赢了我。” “喔。”程巷顺手将枕头拎过来,抱进怀里,指尖抠着枕套边缘。 离开公司前的最后一份设计稿,是程巷在鬼笑山上画的。 稿件完成的那一夜,正值窗外疾风骤雨,世界仿若在毁灭边缘。 程巷提出的设计是——“梧桐”。 没有错失过什么人的话不会明白,树是很哀伤的存在。 它吞下所有过不去的时光,变做一圈圈年轮。 它也最擅记录时光,像伤心人的一张信笺。 于是程巷设计了一枚胸针,挂在伤心人的胸口,挡住被“失去”掏出的那个洞。 那个洞其他人看不出来,唯独自己能瞧见。每每低头瞧一眼,就似用舌尖舔舐过拔牙的空洞。 陶天然说:“所以你的设计被展示出来,现在有一名买家联系了公司,希望在珠宝正式制作以前,与设计师见一面,聊聊细节的改动。因为你已离职,我来协助这一项目。” 陶天然顿了顿,问:“你有空吗?” 程巷觉得自己竟听出她在紧张。 程巷在心里说:不想见你。 可是嘴上答:“好啊。” ****** 自打在鬼笑山那一夜、她装傻否认自己是程巷后,她便没怎么见过陶天然了。 这会儿走到昆浦写字楼下,她还有点紧张。但既然决定放下,还是要戒除对陶天然的应激反应对吧。 她绕进街边那家奶茶店,指尖在台面轻轻一敲:“来杯奶茶。” “请问您要哪一款?” “我胃疼。” 顶着牛马经典微活表情的店员咔咔在点单机操作:“一杯藏青盐咸奶绿加仙草二十六块谢谢。” “……”程巷:“那我没睡好犯困呢?” “四季奶青加茶冻。” “心情不好?” “红茶玛奇朵加小珍珠。” “老板欠薪?” “茉莉奶绿加米麻薯。” 程巷啧啧称奇。 拿到她的咸奶绿在街边长椅吸了一刻钟,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程巷觉得自己的胃疼真有那么点缓解。 她上楼,前台同她打招呼:“嗨shianne。” “嗨。”程巷笑道:“我来见陶老师。” “陶老师在会议室等你。” “好,谢谢。” 程巷走到会议室门口,小小的屏住一口气。 见前任这种事,还是很难做到自然的。 想到在鬼笑山的那一夜,陶天然背对她卧着的身影。 这种心态,怎么说呢。程巷咂摸了下,觉得就是那句经典的——既怕前任过得太好,又怕前任过得不好。 她匀了匀呼吸,推门进去。 陶天然坐在会议桌边,习惯性握着那支万宝龙钢笔,顿两秒,才抬起眼皮来看她。 哇,程巷每每隔一段时间再见陶天然,心中的第一反应永远是:这女人真好看。 陶天然穿一件凸显肩线的白衬衫,会议桌遮挡,只能看到她鹤灰西裤的腰线。她的神情永远那样清淡,淡妆最适合她,似古时的仕女图不适宜浓墨只适宜留白,眼尾两粒小痣是她面孔上唯一妆点。 她扬扬清瘦的下颌:“坐。” 程巷落座,心想:果然。 陶天然果然还是这样清清淡淡一张脸,看上去无波无澜,好似没再受情绪影响。 程巷拎拎唇角,觉得自己电话里怀疑陶天然在紧张的想法很可笑。 视线投落在陶天然身旁的那个女人身上,那女人正看着她。 程巷对着女人展颜一笑。 这应该就是她的金主妈妈。喔不,人家这样年轻,应该是金主姐姐才对。 她这么想着一开口:“金……姐姐咳咳咳。” 嘴一快说漏了。 但她这小脑袋瓜转得多快,堆笑问道:“您打扮这么有品味,一看就人美心善又多金,您不会恰巧就姓金吧哈哈哈。” 女人深深看她一眼,视线垂落,点在手旁昆浦的一次性纸杯上。 看什么呢这是?程巷跟着看了眼,杯底漏水啊? 女人又将视线抬起来,落回她脸上:“我姓乔。” 程巷心里咯噔一下。 真的,她这段时间已经对“qiao”这个音节应激了,荞麦面的外卖都不能点,骑手一给她打电话说“您的荞麦面送到了”她就脑袋疼。 她仔细打量一眼面前的女人。 跟陶天然有些像,又不那么像。一样素黑的长直发,但陶天然是天生凌厉间透出丝丝妩意的长相,这女人一张鹅蛋脸,五官柔和,有些能想见她小时候怯生生像只小羊的模样。 她现在和陶天然并排而坐,气场丝毫不落下风,是她后天磨砺出来的。 程巷又瞥一眼她垂放在桌上的那只手。 马主任以前常常告诉程巷:“看一个人有没有吃过苦,看她的手就知道了。” 说着叹口气扬起自己的手:“你看看我这手,明显就是吃过苦的手,跟你这小姑娘的手就是不一样。” “你吃什么苦了?” “我腌大白菜呀!”马主任一瞪眼:“你们这代胡同长大的小孩都不知道储冬菜了。那我们年轻的时候过冬,要屯一墙的大白菜……” “妈,妈,您打住。”程巷那时候特不爱听马主任唠叨。 现在她瞥一眼办公桌面的那只手。 心想:这是一只吃过苦的手。 随着她视线,女人的手指微妙蜷了蜷。 程巷扬起脸来笑道:“方便的话,能给我一张名片吗?” 女人拉开身旁的铂金包,掏出一张名片,放到桌上,食指中指并拢,以指尖推到程巷面前。 程巷凝眸—— 「邶城间时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 「乔之霁」。 ----------------------- 作者有话说:这,算ttr的情敌上线吗[狗头] 第41章 挺好 [寻常人当那是风, 我却莫名其妙的想,那或许是在人间流连不去的灵魂,在轻轻歌唱。] - 程巷眼神顿住三秒, 才从「乔之霁」那三个字上抬起来。 又不敢落回面前的乔之霁脸上,在会议室里飘一圈, 落在陶天然脸上。 发现陶天然正看着她。 哈哈,哈哈哈。程巷的心里只想笑。 这种还没做好准备就舞到正主面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难怪她刚才一见这女人, 就觉得浑身毛孔紧缩又开始胃疼,她还以为是她的牛马魂在作祟, 一见金主就紧张。 看来是余予笙这具身体对乔之霁的本能反应。就像程巷每每见陶天然一样。 程巷悄悄瞥一眼乔之霁。 乔之霁眼皮耷着, 细瘦的手腕轻转着桌面的一次性纸杯。一杯上好的寿眉也未见她喝一口,纸杯沿连点口红印都没沾。 她看上去比程巷和陶天然年长那么两三岁。很美, 也很成熟。 刚才程巷问她是不是姓“金”的时候…… 她应该, 是觉得余予笙是在假装不认识她? 至少程巷可以确定,这两人已多年未见了。 会x议室里一片静默。程巷心里清楚,陶天然这个人, 救场是不可能救场的, 你要是不主动跟她说话,她能沉默一天。 程巷清了清喉咙, 琢磨着说点什么才能不露馅。 先开口的却是乔之霁:“你的设计稿。” “嗯?” “我看了。我只有一点小要求,用fancy dark green的vvs1级绿钻来做。” 只有, 一点,小,要求? vvs1级净度的顶级绿钻, 这姐姐知道要多少钱么? 程巷看向陶天然一眼。 陶天然握着万宝龙钢笔的姿态永远云淡风轻,中指边染一点淡淡的蓝,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个数字, 下面划一条横线,最末端打个点,那是她的习惯性动作。 第74章 对乔之霁说:“如果您预算能达到这个数字的话。” 乔之霁只瞥了下,同样云淡风轻的点头。 程巷惊了:富婆,这是真富婆!怎么律所合伙人这么赚钱的吗? 陶天然:“您对设计还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 “那我让助理准备合同。”陶天然招手唤助理进来:“因为vvs1级的绿钻价值极高,我们在制作过程中会与您保持联系,您看到实物后如果有什么不符合心意的地方,可以再做微调。” “好。” 助理呈上打印好的合同,刚被打印机吐出的纸页尚带温热。 程巷盯着对面女人签下自己的名字。「乔之霁」三个字的墨迹被纸面微微晕开,变得像梧桐叶的脉络,散出清苦的汁液。 程巷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就有点难过。 陶天然收了合同站起来,看向程巷:“你送乔总。” “啊?我啊?” 陶天然看着她。 大抵是本能的牛马魂作祟,程巷到底也没说出“我就不送了吧”这句话。 程巷跟在乔之霁身后,往电梯走去。 乔之霁穿西服套装,踩一双细高跟鞋,身高跟余予笙差不多。但黑长直这种发型真的很提气场,她走在程巷前面头也不回,风微微撩动她两侧的发。 哇,还是律所合伙人,拎一只铂金包,看起来跟拍美剧似的。 程巷跟着她在电梯前站定,站在她斜后方,悄悄瞟她侧颜。 她眼尾一扫过来,程巷立刻将视线挪走。 “不是我当你家教那时候了。”乔之霁淡淡开口。 “嗯?” 乔之霁终于扭过头来,看程巷一眼:“对,我现在有钱了,很有钱。” 电梯门“叮”一声响,乔之霁压着最末一个字的话音迈进去。 掏出手机接通电话,原本温润的杏仁眼形往上瞟,望着显示屏跃动的红色数字,再没看程巷、又或者说余予笙一眼。 电梯门闭合的瞬间,程巷突然伸手扶住电梯外的大理石墙面。 下巴下意识往后缩,双瞳扩大。 以前程巷虽然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但她身体一直挺好,从没经历过如此心悸的感觉。简直像是…… 简直像是灵魂将要脱离身体,程巷冷汗涔涔的一抬额,发现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尽数模糊。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在往上飘。 飘至半空,俯瞰着余予笙的这具身体。 失去意识倒在地上的前一秒,她听见恰好走向电梯厅的同事惊呼一声:“shianne!” 人群朝她团团围拢过来,有人在问询着要不要打120。 她凭着最后的意识说:“不、不用。” 妈呀,她穿到余予笙体内本来就堪称医学奇迹。别用什么高精尖仪器给她一照,照出她就不是个人吧。 意识尚存的最后一秒,她听见一阵高跟鞋的清音,已沉沉半阖的眼内映入陶天然一张清寒的面孔。 陶天然怎么来得这样快,手中一只马克杯盛满了咖啡,简直像去了趟茶水间后没回办公室、站在角落看着这边一样。 手一斜,杯中的咖啡尽数泼到了程巷身上。 想烫死她! ****** 程巷再度睁眼的时候,发现身下软得出奇,周遭一阵类似小叶勒竹生在一片冰原的香气。 哈哈哈哈哈,这是程巷第二次想:她不会上天堂了吧? 她微微扭动颈项,映入视线的是陶天然一张脸。 看看,看看。 程巷以前就听说过,人死后上天堂,每个人所经历的天堂景象是不一样的。 程巷生前是个画漫画的,她又瘦,所以颈椎特别不好。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躺在软软的床上,周遭的气息好闻一点,别再是一股青椒肉丝味。还有最重要的,旁边要有她最喜欢的陶天然。 看看,天堂全给她实现了不是? 所以人还是要做好事啊,扶老奶奶过马路不是白扶的! 陶天然伏案在办公桌前,仍是握着那支万宝龙钢笔,听见程巷后脑勺蹭过沙发的动静,掀起眼皮来。 钢笔笔尖仍是习惯性在稿纸那么一点,另一手把方才垂落的长发勾回耳后。 问她:“醒了?” 程巷再看一眼四周。 哦,她没上天堂。 她是躺在陶天然私人办公室的沙发上。 她下意识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眼。 纤长白腻,仍是余予笙的手。 她仍在余予笙体内。 陶天然放下钢笔,走到她身侧来,抱起双臂,居高临下的俯视她:“看手做什么?” 程巷建议所有本就大佬的女人不要做这个动作,看起来气场太强,怕怕。 “啊?” “我说,你看你自己的手做什么?”陶天然犹然抱着双臂:“手疼?” 她做什么了她就手疼。 “哦,没有。”程巷问:“我刚才怎么了?” “你问我?”陶天然如此清寒的声线,说起反问句来真的很像嘲讽。 程巷眨了两下眼。 “你不是说你低血糖?”陶天然又问。 哦,她刚才还急中生智说了这么句呐。 程巷点点头:“对,我低血糖。” 办公室里一阵静默。 程巷又眨两下眼。 “你不是应该……”程巷终于问:“给我一颗糖吗?” 陶天然垂着纤而不浓的睫,滤过身后透来的阳光:“我没有糖。” 哈,哈,哈,陶天然当然没有糖了。 程巷一撑手想坐起来:“你是没有糖,你就一杯咖啡还全洒我身上了。” 但她低估了方才那阵晕眩带来的后遗症状。 从沙发下来的时候一阵心跳,重心半失往前踉跄两步。 陶天然正站在她身侧,下意识拉了她一把,她将手搭在陶天然脊背才免于摔倒。只是手指摁下去的瞬间,好似过了很久才触到陶天然纤薄的背。 程巷下意识脱口而出:“你瘦了。” 陶天然正拉着她,一杯咖啡尽数泼在了她的软缎衬衫上,边缘模糊不清,形成一幅好似能寻回过往回忆的地图。 于是陶天然手中牵连着的人,就变成了怀旧咖啡味。 陶天然放开她:“没有。” 瞥她一眼,看她自己勉强能站定了,自己扭头往办公桌走去。 坐在桌边,重新执起钢笔,只留给程巷一个光洁的前额。 要如何说呢,陶天然。 你就是瘦了。 程巷回味方才摁向她衬衫的一瞬,指尖似被投入空荡荡山谷的探路石,四周空穴来风,久久落不了地,直至心里越来越没底、越来越没底。 才触到陶天然过分纤薄的背,漾起几近酸涩的回响。 程巷发现她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她曾无比熟悉陶天然的身体。 哪怕她们不做。 可她喜欢抱着陶天然、挂着陶天然。 陶天然一句“没有”,她又如何能说出“你就是瘦了”,如果陶天然问她为什么,她总不能说“因为我摸你摸得很熟”。 呸,什么流氓话。 她只能跟陶天然说:“谢谢你让我在你办公室休息。” 转身往门口走去。 当她的手搭上门锁,陶天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是你喜欢过的人么?” 程巷回眸。 陶天然仍握着钢笔低头绘图,并没有抬眼看她。 程巷:“你问这做什么?” “没怎么。”陶天然终于放下笔,靠向椅背,这时才将眼皮掀起,看向她的时候,拇指拨弄着尾指的素戒:“如果是,那挺好的。” 程巷站了半晌。 挑唇笑道:“陶老师,你不会是吃醋吧?” 陶天然垂下睫毛,又似无意识般拨弄一下尾戒。 “没有。”她直直看向程巷现在殊丽的五官:“如果你需要把话说清楚的话,以前x很抱歉,是我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什么人?”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陶天然重新握回钢笔,低下头去,低喃一句粤语:“傻女。” ****** 从陶天然办公室轻轻掩门出来,程巷没想到自己会被同事团团围住。 一众视线望向她,闪着星星眼。 “怎、怎么……” 有人一掌拍向她的肩:“厉害啊shianne!你是睡进陶老师办公室的第一人!” 程巷干笑两声。 易渝在电话里跟程巷和陶天然交接过项目后,终于飞往国外,程巷这趟来公司也没见上她。 下楼,拐进刚才那家奶茶店。 “我要点单。” “什么口味?” “在喜欢的人面前狂翻白眼晕倒大型社死现场。”程巷想了想,补一句:“哦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倒下的时候应该是‘大’字形。” 店员睨她一眼,给她点了杯三重山超浓抹茶。 第75章 程巷坐到一旁的软椅等奶茶,直至现在才有空梳理晕倒的一幕。 那种感觉就像是,余予笙的灵魂想夺回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为什么? 因为亲眼目睹了乔之霁离开? 程巷觉得,真正的余予笙无法看着乔之霁离开。 原来,余予笙的灵魂也没有泯灭。 哪怕她一度想要选择放弃,她对这人间仍有留恋。 她的留恋,今天程巷见到了。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乔之霁”,的确像是蒲水之畔的一座木桥,雪后初晴,她立在一片淡泊的雾气里。 程巷走出奶茶店的时候,望一眼街边梧桐,冬日叶片将要落尽,零星几片哗哗轻摇。 寻常人觉得那是风。 程巷却知道,那是一个个游荡于人间不愿离去的灵魂。她们对着自己在人间的留恋轻轻唱起歌来,那人却再听不到,只当是风。 程巷默默的想,余予笙,那是你么。 你追着乔之霁从昆浦大楼出来,目送她上车、远去,你坐在这枝头,哀伤的唱起一支你们都曾喜爱的歌。 ****** 程巷回到余宅,心里挺乱的。 她想搞清自己为什么穿到余予笙身上,本意是想放下陶天然,好好去过现在拥有的人生。 想不到,乱,更乱了。 看起来余予笙和乔之霁的复杂程度,一点也不比她和陶天然少。 她打开电脑,循着乔之霁给出的名片,在网络检索。 这次便很容易了。 乔之霁,29岁,在邶城律所圈声名鹊起,被誉为业内最年轻的合伙人之一,最擅打商务纠纷官司,经手的案件几乎未尝败绩。 程巷还查到一篇《格调》杂志对她的专访,写真是在她公寓拍的,过分简约的黑白灰格调,冷得不像样,真该让马主任带着一身烟火气去造一造。 她并不讳言谈及自己的出身,因为她现下已有足够的底气。 她在专访里聊到她童年的那座山,每日上学要走上二十里路去镇上,镇上只有一间网吧,她高考完填报志愿时,坐在左右男青年乌烟瘴气的烟雾吞吐中。 程巷算了算。 她应该是余予笙高三时候的家教。 乔之霁的履历里还有很奇怪的一点:她大二时从国内一所很好的大学退学,原因未明,就写着“肄业”。 然后辗转,去西班牙念了一所知名大学的法学专业。 程巷阖上电脑,靠在床头,想起陶天然说起“挺好”的语气。 有喜欢过的人这件事,到底好在哪里呢? ****** 陶天然也在想自己说起“喜欢”二字的语气。 下午的时候她一直很忙,忙着绘设计稿,忙着开会,所以她没有想。 晚上的时候她也很忙,跟人事一起吃了顿轻食,讨论接下来该招擅长什么风格的设计师,所以她也没有想。 人事问:“陶老师你吃这么少啊?” “有吗?” 人事眼见着陶天然将一片生菜叶子切成了三段,一小段一小段往嘴里塞。 陶天然却觉得自己一直在往嘴里塞东西,怎么会吃得少? 她看着人事的眼神,顿了顿:“也许我有点胃疼。” “严重吗?” 陶天然摇摇头。 人生最怕是“得闲”。陶天然从前跟程巷在一起时,未曾察觉这二字,因为程巷永远叽叽喳喳、哭哭笑笑,热闹得不得了。 程巷说:“嗨没办法,我妈是居委会主任的嘛!” 直到这时,陶天然将自己的宾利开出公司地库。城市的夜与傍晚很像,因为无数霓虹造成虚幻的天光,拖拽着一份白日里的热闹不肯让它离去。 殊不知,这样不肯放手的姿态很狼狈。 陶天然降下车窗,让冬日里的风混着霓虹灌进来。 霓虹不可爱。它们像过分精明的城市人的眼睛。 天光能藏住人的寂寞。霓虹却能照亮人的寂寞。 陶天然往路边望去,走在霓虹下的人,个个都顶着一张寂寞的脸。 她也在想程巷想过的那个问题:她为什么要说“挺好”? 有那么一个喜欢过的人,到底好在哪里? 夜风拂得陶天然左边面庞发僵,她却不知为何,不肯将车窗升起来。 也许这种明显的寒凉唤醒了她的触觉,让她忽然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挺好”。 无论是喜欢、还是喜欢过,至少余予笙和乔之霁,还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哪怕她们再也不在一起。 可拂过乔之霁唇瓣的风会钻向余予笙的左耳。照见过乔之霁的霓虹会映亮余予笙的侧颊。 仅是因为这样,就已让陶天然觉得足够好了。 她很羡慕。也很嫉妒。 因为如果余予笙不是程巷,那么她和她的小巷,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 易渝在意大利,有气无力的给程巷打电话:“我可真是不行了。” 那时已时近春节,窗外处处张灯结彩。 程巷哼一声:“怎么?” “就这里的白松露,我不夸张的跟你说,一盘子意面半盘子松露,齁死姐姐我了。” 程巷听得来气:“你这样特引人仇富你知道么?” 无论穿越成谁,她永葆赤贫牛马魂。 易渝继续气若游丝:“我现在就想吃一口韭菜盒子。” “你走,请你走。” “好了说正事。”易渝稍微振作了点:“我说你可真能给公司带财,都离职了还能让我赚一笔,啊不,两笔。” “什么意思?” “乔总又给咱介绍一客户,大客户。” “关我什么事?” “你得接啊!人家喜欢的是你的设计风格,陶老师给你打辅助。” “陶老师给我打辅助?我不配我不配。” 程巷心想,要是这三人凑一堆——啊不,说不定是四人,指不定余予笙的灵魂什么时候要来篡夺这具身体,那还不得热闹死。 “这么说吧,”易渝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儿:“几个三万你才配?” “几个三万我也不配。” 程巷直接挂了电话。 此时的她坐在厨房里,每天吃外卖她是真受不住,就等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以后,悄悄溜下楼来给自己煮碗面。 她煮面的手艺是马主任教的,老邶城炸酱面。不是外面用甜面酱做的那种,就是用黄豆酱炒香,混进面里拌匀。 那叫一个香。 唉,程巷吸吸鼻子,她有点想马主任了。 这么想着,程巷洗了碗筷,套上大衣出门去。 已错过末班公交,她打了辆车,在胡同口下来,一路往深处走。 马主任和程副主任应该已经睡了,她才敢溜到以前的家外面,小小的看一眼。 突然一束刺眼的手电筒朝她照过来:“什么人?报上暗号。天王盖地虎——” 程巷曲起小臂往眼前一档,下意识开口:“小鸡炖蘑菇。” “宝塔镇河妖——” “蘑菇加辣椒。” 这暗号是程巷小时候,跟马主任胡诌的。那时候胡同里治安还没现在这样好,经常有人小偷小摸,夜里马主任拎着手电出去巡逻,还叮嘱程巷不要乱跑。 “坏人可多。” “妈。” “干嘛。” “要是我在胡同里遇上一个人,怎么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就跟他对暗号。你说天王盖地虎——” 小小程巷哪知道这茬啊,她就刚在语文课上学了个押韵,眨巴两下眼:“小、小鸡炖蘑菇?” 她们家今晚刚吃来着。 “哎,对咯。”马主任笑得花枝乱颤:“那,宝塔镇河妖——”x 程巷又眨巴两下眼:“蘑、蘑菇加辣椒。” “哎对对对。”马主任笑得更大声了,拎着手电筒往外走去:“你以后就这么说,咱胡同里的好人都知道这暗号。” 后来程巷逐渐长大,才知道马主任骗了她很多。 骗她胡同里的好人都知道这鬼扯的暗号。骗她中国小孩不过外国洋节。骗她爸爸妈妈不爱吃你最爱的鸡翅膀所以都留给你。骗她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 程巷吸吸鼻子,见马主任看清属于余予笙的一张瑰妩面庞后,将手电垂放下去。 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程巷张了张嘴:“您、您现在还巡逻啊?现在胡同里不都装了天眼么,难道还有贼?” 马主任关了手电:“没有。” 哪里还有贼呢。 不过是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夜里难以成眠,在这里一圈圈漫无目的地绕圈而已。 马主任路过她身边,难得主动唤她:“姑娘。” “诶?” “你有什么想见的人么?” “我……”程巷望着马主任两鬓斑白的发。 她妈以前有这么多白头发吗?记忆里是没有的。 第76章 马主任更难得的冲她笑了笑:“要是有什么想见的人,就多去见见吧。” 马主任推门往四合院里走去,那略微佝偻着腰的背影在说: 要是一直等下去、等下去,也许你以为总有机会再见的人,突如其来的,就再也见不到了。 程巷一个人墙外站了许久。 掏出手机,给易渝打了个电话:“喂。” “喂?”易渝一边通电话,一边用意语声嘶力竭的喊:“non!non松露!” 差点没把悲伤的程巷扑哧一声听乐了,“松露”两个字还是中文什么鬼。 她跟易渝说:“我想了想,乔总介绍的那个客户,我接。” 一株梧桐树从程巷曾经的卧室冒出头来,初夏它会长得枝繁叶茂,程巷曾和陶天然在它的荫蔽下悄悄接吻。 冬日里树叶凋零,被一阵夜风拂着,枝干哗啦啦轻摇。 “知道啦余予笙。”程巷轻声说:“我带你去见乔之霁。” 第42章 邀请 [也许约定之所以成为约定, 就是因为当时做不到, 事后做到,也没有意义了。] - 乔之霁将客户介绍和喜好理一份pdf, 发给陶天然,陶天然又转发给程巷。 乔之霁的意思是:“这是我合伙人。春节期间她和爱人在塞舌尔度假, 如果你们有空的话,她想请你们同往。” 并解释:“她在塞舌尔有一栋别墅。” 好好好, 这些万恶的有钱人。 陶天然同程巷商量:“如果你要同家人过春节,我可以先走一趟。” “你不回港岛过年么?” “嗯。” 程巷想了想:“我和你一起去吧。” 留在余家也是受罪。既然现在已找到乔之霁的线索, 程巷琢磨着, 年后自己找房子搬出去了。 好在塞舌尔免签,出行倒是方便。客户诚意十足, 替她们买头等舱机票。 飞机上, 程巷度过了起飞恐惧症后,点开五子棋,一边下一边噗噗噗的乐。 陶天然就坐在她另一边, 不干点什么的话, 她紧张。 陶天然那边窸窣一阵,程巷扭头去看, 陶天然戴上了一只黑色丝缎的眼罩。 那样的墨色太衬她,好似霜色的宣纸上平白落了一笔墨, 欲语还休,她同样墨色的发丝垂落下来,南湖一顷菱花白。 直至空姐来问询要不要点餐。 程巷轻轻的唤:“陶老师。” 陶天然犹然戴着眼罩, 不知是不是睡熟了。 程巷想了想,头等舱的钱都出了可别浪费呀,告诉空姐:“给我两份牛排吧。” 吃饱了真的容易犯困, 程巷醒过来的时候,靠在头等舱座椅里,悄悄扭头去看陶天然。 陶天然已经醒了。 面前摆一只细颈的香槟杯,正望着舷窗之外。 她们的足下是万家灯火。程巷抿抿唇,并看不到此刻的陶天然脸上是何种神情。 只是陶天然的背影,让人想起在鬼笑山狂风骤雨的那一夜,她否认自己是程巷后、陶天然背对她而卧的身影。 两人落地,陶天然引着程巷往停车场走。 这种大佬气质的人,拖着行李箱走起来都带风。程巷琢磨以自己现在的身高,一双腿也没比她短多少,怎么走在她身边需一路小跑的感觉。 “陶老师。” “嗯。” “有人开车来接咱们对吧?” “没有。”陶天然说:“我租了辆车,这样最近出行方便点。” 程巷没想到,陶天然租的是一辆敞篷。 程巷:“看不出陶老师是这么闷骚……” 陶天然的眼尾扫过来。 “咳咳。”程巷换了个说法:“……是这么高调的人。” 将行李箱甩进后座,程巷一看,更傻眼了:“塞舌尔是右舵车啊?” 陶天然没说什么,只示意程巷上车。 程巷颤颤悠悠坐进副驾。 陶天然一手扶着方向盘。她英挺的白衬衫只有在这样的海风中,会被抚得凌乱,领口猎猎作响,露出白皙纤直的锁骨。 咸咸的海水味道传来。 此时正值塞舌尔盛夏,程巷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副墨镜来,问陶天然:“陶老师,你不戴墨镜啊?” 陶天然摇了一下头,在炽烈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眼来。 她很少眯眼,这让她清寒的五官少有的透出些妩色。 程巷呆呆看她一眼。 忽然想:要是自己还活着多好呢。 如果这是她和陶天然的一趟出国旅行。 她见这条滨海公路没什么车,展开左手臂,向车外伸去。 海风钻过她微微张开的手指,她阖上眼。 风轻轻吹拂小臂上汗毛的感觉,是活着的感觉。 陶天然眼尾瞥向程巷。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如果她和小巷一起到塞舌尔旅行的话,小巷便会在敞篷车上坐这样的动作。 像小巷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对世界伸出毛茸茸的触角。 陶天然突然冷硬的说:“收回来。” 程巷都被她斥得愣了一下:“嗯?” “我说,把手收回来。” 陶天然心想,她再也不要觉得任何人像程巷了。 既然任何人都不是程巷的话。 程巷也不知哪里来的脾气:“不。” “什么?” “我说,不。” 她以前从未对陶天然说“不”。 可是莫名的,她好似知道陶天然这一刻想到了什么。 陶天然想到了程巷。 程巷发现自己的的确确生气了。 现在还想起程巷干嘛呢? 她明明都打算放过陶天然也放过自己了。 陶天然并没有什么错。陶天然只是不够爱她。 陶天然突然打转方向盘,敞篷车往路边沙地驶去。程巷一惊,缩回手牢牢掌住车门。 陶天然一脚急刹,胸口起伏两下,低低说:“抱歉。” 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往海边走去。 剩下程巷一个人坐在车里,心中无端烦躁起来。 她探起身子,扶着挡风玻璃对海边喊:“陶老师。” 陶天然远远站在海边,白衬衫凝成一个雪色的小点。 “喂陶天然!” 陶天然的背影晃了晃,仍然没有回头。 程巷气急败坏的喊:“我坐了这么久飞机累死了!你突然玩什么文艺看什么海啊?你再不回来,我就自己把车开走了!” 她不知为什么自己情绪这么大。 她就是想说:干嘛呢陶天然? 明明我都已经死了啊! 不要表现出一副你在怀念我的样子。 我会……相信的啊。 程巷的情绪直观反应出来是生气,她是个本本族也根本不会开右舵车,但她气急败坏的想,就这样把车开走算了,什么都不要管了。 但这时,陶天然从海边走了回来。 一张面孔仍是静定,只是一头墨色的长发被海风拂乱。在阳光下微眯着眼,让人想象不到她刚刚是以什么表情望着那片海。 她又对程巷说一声:“抱歉。” 坐回驾驶座,平静的开车驶离。 除了沙地上一道蜿蜒的痕,方才她们一场什么都未挑明的争执,再寻不到任何端倪。 ****** 陶天然情绪平静得好像机器人,跟乔之霁的合伙人握手,介绍了昆浦,又介绍了自己和程巷。 乔之霁立在合伙人身边,程巷躲在陶天然身侧当鹌鹑。 寒暄之后,约定晚宴时间,她俩可以先回各自房间休整。 合伙人离开后,乔之霁走向程巷:“散个步?” 陶天然的眼尾扫过来。 程巷心里突地一下。 这,突然感觉在陶天然面前有点心虚是怎么回事? 等等啊,等她捋捋。 一,她和陶天然已经分手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别两宽”。 二,她现在是余予笙,她本来就是替余予笙来见乔之霁的。 于是点点头答允乔之霁:“好。” ****** 其实程巷很想提x醒乔之霁和陶天然—— 塞舌尔,旅游业创造七成以上的国内生产总值,全境半数地区为自然保护区,享有“旅游者天堂”的美誉。 备注,这是她从百度里看来的。 这两人穿得一个比一个职业是怎么回事? 乔之霁与程巷隔着一人的距离,漫步于海岸。程巷远远往别墅方向瞥一眼,露台上立着的那道纤白身影,是……陶天然? 这…… 程巷捋一把自己浓密的卷发:“介意我把鞋脱了么?” 乔之霁没说话。 程巷脱掉自己的鞋,拎在手里。海水卷过来,微凉,程巷蜷蜷脚趾,低头,看着海水湮没过自己的脚背、又逐渐退潮。 橘粉的夕阳是最净澈的海边才有的调子。 第77章 乔之霁忽道:“我也不算食言了。” “嗯?”程巷抬头。 此时的她落在乔之霁眼里,当年十八岁的女孩已长到成熟了,柔白连身裙,带些职业气质又不显得过分板正。这条裙子其实普通,反显得她一头长卷发搭在肩头浓墨重彩。 因刚从飞机下来,她没化妆,平时攻击力十足的妩色少一些,有厚度的双唇显出些许娇憨。 乔之霁:“以前说过要带你看海的,我做到了。” 她转身就走。 “等等。”程巷在她身后喊。 她停住脚步。 程巷试探着说:“以前……你大学退学的事,对不起啊。” 她也算赌一把了。 乔之霁和余予笙的往事,发生在余予笙高中时。那时余予箩还是个婴孩,且不说她开口问余予箩很奇怪,很多事,余予箩也未见得清楚。 去问筑薇?那更是不可能了。 程巷只得在自己脑中拼凑: 乔之霁在余予笙高三时担任了她的家教,之后余予笙跟家里吵翻,乔之霁突然退学,这应该跟余家的插手有关。 乔之霁远远的站在海滩上。 暮色铺洒,有细细脚的灰颈海鸥在她身边啄食。 她和陶天然一样,喜欢穿英挺的白衬衫配西裤。颀长的身姿被夕阳拽出影子,她看着程巷,语调是刻意为之的冷硬:“这件事,轮得到你来说对不起么?” 说完掉头便走。 走两步,自己停下来,回眸。那时她跟程巷隔着很远的距离了,风卷动黑发,脸上神色变得模糊,只能看清她翕动的双唇。 她说:“你唯一需要感到抱歉的,就是你先放了手。” ****** 乔之霁说完这句话后真的走了。 程巷却压着她话语尾音的落下,手中拎着的鞋一松,跪倒在了沙滩上。左手撑着沙粒,右手抬起来死死摁住左边心房。 又来了,这种心悸的感觉。 好像余予笙被乔之霁说的话刺激到了。好像余予笙迫切的想要解释什么。 因为乔之霁没有回头,海浪又掩盖了程巷的动静,她往一边离开了。看到程巷跪倒在沙滩上的人,反而是站在别墅露台的陶天然。 她朝沙滩跑了过来。又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看出程巷的症状已然缓和,缓下脚步,变作正常的走过来。 程巷的确正在缓解。经过上次的突然晕倒后,她好像也在本能学习着控制这具身体的方法。 心悸的感觉过去,她撑着手腕想要站起来。 结果脚底还是虚,噗通一声,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 哈哈哈哈哈,程巷简直想笑。 此时陶天然就立在她身前,怎么在陶天然面前丢起脸来总是没边儿呢。 程巷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坐在沙地上,对陶天然说:“我又低血糖了。” 陶天然垂眸看着她。 “……”程巷:“这时你是不是应该说,根据上次的经验,这次你随身带糖了?” 陶天然:“我没有。” 得。 程巷:“那你能把我拉起来么?” 陶天然:“我不能。” 程巷简直快被她给气笑了。这人怎么搞的啊?拒绝起人来连个委婉理由都不给。 人的潜力,都是在无人可依靠时激发出来的。程巷腿上一使力,拍拍屁股自己站起来。 陶天然也没急着离开。 两人隔着段距离,一前一后站在海滩上。 远处的夕阳真的很美,给海浪镀一层金边。陶天然变作大海的一部分,海浪朝她卷来,又在她脚边止息,唯独金边顺着她足踝往上爬,让她也变作夕阳的一部分。 程巷突然开口:“主动放手怎么了?” 陶天然看向她。 “陶老师,你在上一段感情中是主动放手的那个人么?你不是吧?”程巷勾唇:“那你觉得,是主动放手那个人的问题么?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往往是喜欢得更深的那个人主动放手啊?” 程巷说完就走。 她胸口激烈起伏着,起先是快步走,后来把指间拎的鞋子随意往沙滩一丢,胡乱踩进去,快步的跑了起来。 她也不知自己现在为什么情绪这么起伏。 也许是余予笙这具身体见到乔之霁的本能反应,那什么荷尔蒙,影响了她。 她就是想说,乔之霁,陶天然,你们这样的人到底懂不懂? 你们以为,在感情中是喜欢得少的人先放手么? 大错特错。 只有当你喜欢一个人喜欢得走投无路了,才会主动选择放手啊! 程巷跑了一段,停下来,咳一声。 哎这,原来在海滩上跑步这么累啊,跑得她有点虚。看人家拍mv跑起来挺轻松唯美的,合着没点体力还扮不了文艺。 她不配她不配。 晚宴由乔之霁的合伙人精心准备。她年纪更长些,四十出头,左鬓发丝有块天然的白,又酷又优雅,与她的太太在国外结婚,相伴已十三个年头。 她笑问程巷:“特色美食敢吃么?” 程巷点头:“没问题。” 怎么说呢,她这人挑食,但又被马主任锻炼得很勇于挑战新事物。毕竟马主任这位伟大的母亲,在家里没菜又懒得出门去买的时候,是会拿草莓炒肉的。 然后哈哈大笑的看着小小程巷皱眉。 哼,恶趣味。 合伙人笑着指指面前一盘咖喱。 程巷看着优雅白瓷碟里支棱出的小胳膊小腿:“这是?” “果蝠。” “……什么蝠?” “果蝠,当地一种只吃水果的蝙蝠。” 程巷的刀叉顿住。合伙人和她太太轻轻的笑起来。 这顿饭摆在别墅的露台,头顶是巨大的椰子树,不远处海浪轻拂,搅动着银白月光。 餐桌上点着数支高低不一的蜡烛,有种独属于热带的随性浪漫。 乔之霁在与合伙人聊天。程巷瞟一眼坐她对面的陶天然。 陶天然这人,吃饭怎么那么奇怪啊。 你也不能说她没在吃东西。 她从未放下过刀叉,只是将食物分成无数的小块,叉起一小块送到嘴边时,若恰有人同她说话,她便将银叉又放下来,扭头去答人的话。 简直看得程巷气闷。 陶天然其实是个很擅于交谈的人。这绝不是说她话多,而是说,她看人好像从来不是看整体,而是用眼神将人身上闪闪发光的部分择出来,镶嵌成珠宝。 合伙人想送给太太的一枚白钻戒指,一顿饭已聊得初见端倪。 合伙人笑道:“明天就是除夕,我们吃饺子怎么样?” 饭后程巷回到卧室。 这实在是栋很美的别墅。复古红砖配棕榈风格的尖尖屋顶,月白薄纱床幔似一个海风拂动的旧梦,白瓷猫脚浴缸边搭高支棉绒浴巾,配的浴球带当地特色的椰子清香。 程巷却没心情,一个人往海边走去。 想不到,有人比她更早的在那里。 一个颀长背影,往着月光铺洒的海面走去。 “哎!”程巷慌得大喊一声。妈哟,别被她碰上什么人想不开吧。 颀长纤薄的身影回头,月光下,照见陶天然一张静定的脸。 “吓死我。”程巷拍拍胸口走过去:“陶老师是你啊。” 既然是陶天然就肯定不会是想不开了。 人家是情绪稳定十级大师。 程巷已洗过澡,懒得弄湿鞋袜。却见陶天然站在一片海浪间,月光潮湮没过她脚踝,程巷瞥一眼,她一双暗米色乐福鞋放在一旁,一只招潮蟹正挥舞双钳游走而过。 陶天然忽然问:“什么感觉?” “嗯?” “你白天也踩过这些浪了对吧?”陶天然问:“什么感觉?” “你不是正踩着吗?” “我是问你。” “就,挺凉的还。”程巷想了想:“有点痒,像有人在舔你的脚趾。” 诶这说法是不是有点流氓。 立在月光下的陶天然却点了点头,海风拂动着她的黑发。 程巷忍不住向前一步:“到底什么意思啊,陶老师?” 陶天然低头望着自己被浪潮湮过的脚背:“我就是想知道,对世界触感更强烈的人站在这里,是什么感觉。” 如果是程巷坐在驰骋于海岸线的敞篷车里。 她是否会对着海风伸出自己的一条手x臂,虚张开手指让海风滤过,笑得很大声的说:“我好撑啊陶天然!我喝了一肚子海风。” 如果是程巷站在这片细白沙滩的浪潮里。 她是否会来回来去的走,时不时去查看自己放在岸旁的鞋袜有没有被海水浸湿,又走回来,拎着裙摆对陶天然笑:“好痒啊陶天然!像有人在舔我的脚。” 陶天然从浪里走出来,拎起鞋袜,对程巷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独自往别墅方向走去。 第78章 心里想:原来如果是程巷在这里的话,她果然是会觉得痒的。 只是程巷,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 除夕当天,程巷给秦子荞发了个大红包。 秦子荞一看数额差点没吓死:【你干嘛?】 程巷:【网上不是经常有那种,许愿闺蜜变富婆包养自己。】 秦子荞:【你也不是我闺蜜啊。】 程巷收起手机心想,嚯嚯嚯想不到吧,我就是。 有一说一,这种真变富婆给闺蜜撒钱的感觉,挺爽。 我国人吧不管走到世界的哪个地方,一来喜欢种菜,二来喜欢春节包饺子,在国内时也没见这么多人爱吃饺子。 乔之霁的合伙人和太太准备了四种口味的饺子馅,铺了满桌,要知道她们总共只有五个人吃啊,但为了将这些馅料全解决,程巷包得手都酸了。 多么可悲,她明明是个攻,但这辈子唯一感到手酸的一次,是为了包饺子。 好容易包完所有饺子,合伙人太太自告奋勇去煮,程巷已累瘫在了沙发上。 乔之霁和陶天然去了哪,她也不知道,她也不想管。 可让她歇歇吧。 直到晚餐开始,程巷对着满满几碟饺子,又觉得春节还是有点仪式感好。 她问:“有醋么?” 唯一可惜的是当地华人超市的醋不太对味,程巷想,早知道从国内背来一些山西老陈醋。 想着这些的时候,程巷瞥一眼对面的陶天然。 饺子没法切了吧?我看你还怎么玩。 陶天然拈着个饺子,饺子尖蘸一蘸醋,合伙人同她说话,她放下,答完话,又把饺子夹起来,饺肚子蘸一蘸醋,乔之霁同她说话,她又放下,答完重新拈起,又用另一边饺子尖去蘸醋。 程巷直想捂自己的腮帮子。 这得多酸呐? 陶天然喝酒倒是喝了不少。海椰子酒,龙舌兰,甚至当地名为seybrew的啤酒。程巷不再去看陶天然的脸,视线落向她放在桌面的手腕,中指侧那块小小的墨迹还在,纤白的腕口从衬衫袖口露出来。 陶天然喝酒不上脸,但一抹瑰丽乃至病态的绯色,从她腕口淡淡青紫的经脉处透出来。 合伙人开始祝酒:“春节快乐!” 陶天然端起酒杯,无端轻笑了一下。 程巷心里忽然就被她笑得有些难过。 有些人最怕过节。因为所有节日的末端,天然缀着“快乐”二字。 情人节快乐。愚人节快乐。儿童节快乐。中秋节快乐。春节快乐。 陶天然虚虚拎着酒杯,心想:她这些祝词已经听了整整一圈了,接下来,又是一年循环往复。 真令人绝望。 合伙人太太提议:“我准备了笔墨,不如我们一人写一句古诗,明天初一,张贴在家里。” “啊?” 程巷有些懵,赶紧悄悄掏出手机,低头查春节相关的诗句。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哇这句好浪漫,程巷决定就它了。 轮到陶天然。 程巷知道陶天然那一笔字是极好看的,和她的五官一样,清矍而极见风骨。程巷想,这也许和她一直用钢笔有关,马主任在程巷小学时就总说:“你得坚持用钢笔,总用那什么水性笔,笔锋都没有了。” 后来用钢笔实在太麻烦,也就作罢。 程巷想了想,倒是从未见陶天然写毛笔字,于是站在陶天然身后伸着脖子。 她明明穿着过分现代的白衬衫和西裤,一杆小狼毫握在指间,却似古时洗雪漱玉的女词人。她微微勾着颈项,长发顺着左边肩头滑落。 其他人写春节,写爆竹,写春风送暖入屠苏。 她只简简单单写了一句: [当时只道是寻常。] 合伙人太太举着酒杯笑问:“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陶天然将小狼毫轻置于笔山上,海滩边有阵阵烟花声传来,她在这一阵喧闹里低声说:“原来我也那样快乐过,曾经。” ----------------------- 作者有话说:注1:“南湖一顷菱花白”,出自唐.李贺《江楼曲》。 注2:“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出自南宋.陆游《除夜雪》。 注3:“当时只道是寻常”,出自清.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想不到作者终于有话要说了还只是三个注解吧,哈,哈,哈[狗头] 第43章 修罗场 [你浑身美丽, 就像“遗憾”本身。] - 接下来众人没再回餐桌边。 端着酒杯,随意走走逛逛,又或是立在露台边, 远眺着海岸线的烟火。 乔之霁端着酒杯朝程巷走来,妈哟, 程巷捏紧酒杯有点紧张。 余大小姐你可别激动,我可不想又晕过去。 乔之霁一手摁在露台边, 看了会儿烟火,才扭头瞥程巷一眼, 酒杯斜斜靠过来, 杯壁轻碰一下:“祝,以后再没有遗憾。” 程巷轻轻笑了。 乔之霁:“你笑什么?” 程巷声线低低的, 望着在天边迸开的烟火:“不可能的。” 她倒在斑马线的时候也曾想过, 要是有再多一点时间就好了,要是来得及弥补所有遗憾就好了。 可是。 当她的灵魂在人间游荡的时候。 也许她倚在陶天然下班路过的枝头,轻晃着小腿, 跟陶天然一起看过夕阳了。 也许她飞到电影院, 在陶天然开车路过一张巨幅电影海报时,摆个搞笑姿势、把自己变成海报上的一个人物了。 也许她在春节的阵阵烟花里, 看过马主任和程副主任以后,悄悄坐进陶天然副驾, 和漫无目的驾车在街上游走的陶天然,一起看过窗外光影了。 没有遗憾了吗?如果曾经想做的、没做的、来不及做的事都做过了。 程巷终于想明白。 没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件事,就是“遗憾”本身。 ****** 晚宴结束, 已然很晚。 程巷洗完澡,用浴巾揉过头发又拿起吹风。余大小姐这头长卷发实在太浓,总要扬着吹风到手酸的程度。 只是吹到一半, 她忽然放下吹风机。 拿了房门钥匙,越过长长走廊,去敲陶天然的房门。 她穿短袖t恤和宽大短裤,一头卷发将干未干的蓬在肩头。陶天然来开门的时候看她这一身装束,先就蹙了下眉。 太像程巷。 程巷压低声问她:“你搞什么?” 陶天然蹙着眉:“什么意思?” 这时走廊尽头有轻微声响,程巷和陶天然一起扭头。 哈哈哈,程巷又想大笑。因为,乔之霁一手搭着自己的房门,站在那里,于一片黑暗中望着她们。 大半夜怎么有这么多不睡觉的人啊?什么狗血修罗场,反正绿江甜文作者肯定不敢这么写。 程巷在心里说:对不起了余大小姐,我现在真的有要紧事。 乔之霁的目光如芒在背的钉在程巷脊椎,程巷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豪猪。但她压低声叫陶天然:“你跟我出来。” “我没空。”陶天然说着便想关上房门。 程巷迫进一步,陶天然看上去还没洗澡,穿着方才的白衬衫和西裤,身上有明晰的酒味,混在周身的冷香里。程巷借着房内微弱光线看一眼,写字台上有瓶新开的威士忌。 “陶老师。”程巷伸手抵着门,强硬的姿态:“那我一直在这里。” 陶天然翕了翕唇,最终转身,取了自己房间的钥匙。 程巷走在她前面一步,迈过楼梯匆匆下楼。 身后的走廊尽头,乔之霁吱呀一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 程巷一路引着陶天然下楼。 黑暗里只有两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让程巷想起高考前两天放假的那一夜。 陶天然被老师叫走,回教室时只剩下程巷一人。抱着书包,坐在她课桌前,仰脸对着她笑了一下。 陶天然走回自己座位,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问:“还不走?” “要走的。”程巷背了书包站起来,轻轻把椅子塞回桌下。 扭头问陶天然:“你走不走?” “嗯。” 两人一同走出教室,程巷关了灯,细白指尖在开关轻摸了摸。 她背着书包下楼,陶天然沉静的脚步声响在她身后x。剩下最后两级台阶,她一跃而下,书包上的小熊挂件轻晃了晃,她穿帆布鞋的脚尖,又在地面轻踩了踩。 问陶天然:“其实你怕不怕高考?” “什么?” “我怕得要死。”程巷说:“我想吐。” 陶天然理了理自己的书包肩带:“尽力就好。” “哇陶天然。”程巷的唇角弯起来:“你不会是在鼓励我吧?” 陶天然一张脸沐在路灯下,甚至没有挑一挑眉毛。 第79章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灌木丛边,初夏的小虫振翅撞着灯罩下的昏黄。 程巷忽然跑前几步,转过身来,面对着陶天然、背对着走。 “我跟你说。” “嗯。” “王梦柔今天哭了。” 陶天然静静看着她。 “天哪陶天然。”程巷睁圆眼:“你不会转学来一年多,还不知道王梦柔是谁吧?” 陶天然轻轻翕动纤长的睫。 “嘁。”程巷撇撇嘴:“别逗我好吗。喂陶天然,你的2b铅笔准备没有?” “嗯。” “hb的呢?” “嗯。” “你的文件袋上,最好贴上你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哦,万一弄掉了。”程巷揉揉鼻子,觉得自己说这番话的语气,像自己的亲妈马主任。 “嗯。” “陶天然,你多说两个字能怎么样啊。” “能怎么样。” “就是问你能怎么样啊。” “能怎么样。”陶天然就是这意思——能,怎么样。 程巷一眨眼,笑了:“真的是……” 一路走到校门口,看门的保安大爷初夏也握一只保温杯,程巷跟他打招呼:“张大爷。” “巷子,还没走啊。”程巷是个小话痨,连看门的大爷也认识他。 “这就走了。” “高考加油啊。” “您可别给我加油。”程巷摆摆手:“加不动了,再加该溢出来了。” 大爷笑,遥控器在掌心轻拍一下,一按红色小纽,一人高的铁栅门开始由左至右缓缓闭合:“又送走一届高三生咯。” 附七中这大门不太灵光,关到最后,总还剩窄窄一道缝,需要人手动将它推上。 程巷背着书包过去,帮着张大爷一起推门。 陶天然站在一旁,看着她书包上晃动的小熊。 程巷最后拍了拍铁栅门,仰头望一眼烫金的“附七中”字样,扬起手对张大爷挥挥:“那,我走啦。” 很久以后,当程巷已变作余予笙的模样出现,陶天然和她一起穿行在深夜的楼梯,周围很静,只能听闻两人窸窣的脚步,也让陶天然想起高考前的那个深夜。 她记得自己问程巷:“书包上挂的什么?” “嗯?”程巷从铁栅门收回手来,拨弄一下书包上的小挂件:“熊啊。” “挂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嘛?” “什么叫乱七八糟?”程巷跺了一下脚:“明明很可爱好不好。” “为什么是熊?” “倒也没有为什么,就是在文具店看到觉得可爱,就买了。不过陶天然,”程巷走在她身旁,扭头打量她:“你倒是说了很多话诶。” “嗯。” “哈!又变少了。” 陶天然那时不懂很多事。 不懂女生为什么要在书包上挂一个小挂件。不懂毛绒小熊有什么可爱。 她也不懂程巷为什么一路从校园离开,摸摸开关,踩踩楼梯,最后拍拍校门口的铁栅门。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是程巷的一场场告别。 再见啦,教室。陶天然在这里,用钢笔不小心戳到过我内衣肩带的。 再见啦,楼道。上体育课的时候,我故意噔噔噔很大声跑过陶天然身边的,可是她也没有看我一眼。 再见啦,学校大门。有天我和秦子荞边吃煎饼果子边往里走,突然看见陶天然,我咬了一大口里脊肉急急的想要吞下去,差点没给我噎死。 结果就……吐了。 还被陶天然看到了,还给我递纸巾,要死。 陶天然回忆起来,最后一次从高中校园离开时,程巷背着双肩书包走在她身边,嘴里像平常一样絮絮叨叨,巴掌大的面孔上,笑容却很安静,刚刚撞过路灯的小虫,赶来吻她的睫。 再见啦,一期一会的青春。 她轻盈盈的笑起来,双手摁着书包肩带,往前跳去,又回过头来看陶天然。 不知为什么,程巷那时就觉得,她和陶天然的每一段时光,都是一期一会,所以需要郑重去告别。 或许那时她就有预感。 陶天然本身,就是她的一个遗憾。 ****** 程巷带陶天然走到别墅外。 陶天然租的敞篷车停在那里,车门前倚着个正抽烟的当地青年。 程巷叫陶天然:“上车。” “去哪里?”陶天然立在车门前。 程巷心里呐喊姑奶奶您赶紧上车吧,没瞧见乔之霁正站在窗口往下看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 陶天然终于拉开后排车门,坐进去。 程巷坐进副驾,赶紧叫人开车。 她英语一般,胡同里长大的小孩,以前也没出过国。还好穿进余予笙的身体后,掌握了这具身体的技能,比如她现在手绘挺厉害,比如她现在能自如跟当地青年聊天。 青年问:“你们有车为什么要约司机?” “喝了酒。” 青年奇怪瞥她一眼。 程巷有点懵:“醉驾么这不是?不行的啊。” “我们这里喝了酒随便开车,因为我们太爱喝酒,警察不管的。” “哈?”程巷傻了眼:“你你你,不会现在也喝了吧?” 青年单手脱开方向盘,小小的比划一下:“一点点。” 程巷心想:一点点啊,那应该还好吧。 青年继续说:“不到一打啤酒,外加小小一点威士忌。其实我们当地的海椰子酒也好喝,不过度数太低没劲,喝起来像甜饮料。” 搞什么!程巷有些气急败坏,那还不如让陶天然自己开呢。 她扭头往后看了眼。 陶天然倚在后排,淡淡扭头望着马路。夜深寂寂,已看不见海,只听见海浪声哗——、哗——的轻荡,似回忆在作乱。 “陶老师。” “嗯。” “你困了么?” “还好。” 车一路往城里开,直至停下,陶天然抬眸,见高耸的路灯透出暖黄,托举着麦当劳经典的标志。 程巷从副驾绕过来,拉开后排车门:“下车。” 陶天然从车里下来。 程巷引着她往里走:“你吃什么?我去买?” 陶天然微蹙一下眉,站定:“为什么要在春节吃麦当劳?” “那饺子你吃了么?”程巷一下子回过头:“我可看着你呢!饺子你就吃了一个半!那半个还不能算半个,算三分之一!” 程巷小时候,马主任就老说她:“吃饭就吃饭,别玩。” 现在她亲眼目睹有人这么糊弄着吃饭,是真的糟心。 陶天然静默一瞬,问:“你看着我做什么?” “我……” 程巷真的很想吼出来:你说我看着你做什么? 她扬起手来,却根本不知自己是想做什么动作。悬停在半空良久,最终轻轻的、轻轻的落在陶天然肩上,用力捏了一下:“你瘦得很难看你知道么?” 陶天然仍只是静静看着她。 哦豁,外貌攻击对美人无效,人家自动叠甲。 程巷深吸一口气:“你这段时间真的瘦了很多。很多。” 两人静静站在路灯下,麦当劳的灯光永远有种温暖假象,好似所有的热闹永远不会消散。 陶天然翕了翕唇,最终她说:“我想吃凉皮。” “你什么?”程巷简直怀疑自己听错。 “我想,吃凉皮。” ****** 程巷简直又想大笑。 美人天生就这么任性还是怎么着?她这种长得不够美的,就活该当牛马呗? 陶天然,陶老师,在春节当天,在遥远的东非印度洋群岛塞舌尔,轻描淡写的跟她说,自己想吃凉皮。 “好好好。”程巷咬牙切齿的点头:“好好好,上车上车上车。” 又告诉当地酒驾小青年:“咱去华人超市,通宵不打烊的那种。” 程巷坐在副驾,海风将她的一头长卷发都晾干了,她低头握着手机查凉皮的制作方法:将面粉、盐和水混合,揉成光滑面团,静置数分钟,然后开始洗面…… 洗面是个什么鬼意思? 程巷放下手机,扭头望着窗外,实在禁不住一声冷笑。 这跟说让她做一道西红柿炒蛋、但要从头开始种西红柿以及喂鸡有什么区别? 车开到超市门口,程巷跳下车,也懒得叫陶天然了。 进超市没几分钟,程巷抱着纸袋出来,上车,叫司机:“走吧,回别墅。” 下车后她给司机付钱,纸袋放在副驾座椅,靠在她自己身上。 又被她一把抄起:“进去。” 此时已近黎明,天空x一线鱼肚白,海滩上放烟花的人早已散去,空留一地余烬。 程巷拧开水龙头洗手:“陶老师我先说明白,凉皮是不可能做的,我刚看了眼教程,那上面的字倒是中文,但我真看不明白。” “我就在华人超市买到一包挂面。”她取过砧板,笃笃笃开始切一条水果黄瓜:“我对付着做一碗凉面,你对付着吃一口吧。” 第80章 心里紧张得要死,这要是乔之霁突然下楼来,她该怎么说啊! 好在厨房一切中式调味料都有,程巷舀一勺芝麻酱,又随意倒了些醋和酱油,搅合搅合,拌进面里的动作十分匆忙。 往陶天然面前一放,垂眸盯着碗沿蹭上的一点芝麻酱:“我先告诉你,超市就剩这一包挂面了,我看了保质期,过期三天。” “陶老师,你自求多福。” 陶天然沉默一瞬,挑起一筷面。 程巷吁出一口气,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陶天然低头尝一口,抬眸,看了程巷一眼。 程巷抿着唇不讲话。 接着,陶天然吃得很大口。 很大口。 依然很大口。 程巷的眉心皱起来:“你慢点吃。” 陶天然继续,将那些裹了芝麻酱的面条往嘴里塞。 程巷犹豫一瞬,伸手去夺她的碗:“你还是别吃了……” 就在程巷伸手的一瞬,陶天然突然推开碗,猛然站起来,捂嘴匆匆往一楼的客用卫生间走去。 程巷垂眸坐在原处半分钟,站起来,跟过去。 陶天然紧锁着门,拧开水龙头,掩盖了呕吐的声音。 程巷立在门外,低头看着复古花砖拼接的缝隙,脚尖轻轻的碾了碾。 以前,她跟陶天然快要分手的那段时间。 她经常会无缘无故的哭。 甚至那时要跟陶天然分手的念头,都还没在她脑子里冒出来,她只是莫名的感到难过。 有时,是她和陶天然坐于餐桌边,她伸着筷子去拈番茄炒蛋。 有时,是她和陶天然看一部欢快的爆米花电影,她伸手去拿茶几上洗好的草莓。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难过,睫毛一眨,眼泪就泫然滴落下来。 她埋头匆匆往洗手间走:“陶天然我去上个厕所哦。” 她把马桶冲得很响亮,又拧开水龙头,一手扶着盥洗台,这才敢吸吸鼻子,抬起手背擦一擦眼下。 真是的,干嘛突然掉眼泪啊。 莫名其妙的。 到现在,她脚尖轻轻碾转着地砖,听见陶天然在洗手间里,也用流水声遮掩住自己的动静。 只不过她俩,一个是吐,一个是哭。 直至陶天然拉开门走出来。 整理过了,连一头黑长直发都是一丝不乱,嘴边清洗过的水痕也已用纸巾擦干,只是眼眶因吐过生理性的泛红。 程巷曾经说:“好想看你哭哦。” 可是到了现在,她看着陶天然泛起病态血色的眼眶。 “你到底在搞什么?”她站在陶天然面前。 “不是你买的凉面过期了么?”陶天然的神色仍透着冷与淡。 程巷望着她眼下那枚小小旧粉色的疤,真的很像一滴眼泪。 “你分手多久了?” 陶天然唇角轻轻的抿起来。 “你干嘛搞得像突然失恋一样?”程巷的语气听起来十分不耐烦,她心里烦躁得要死。 陶天然却忽地笑了。 “是。”她趿着拖鞋绕开程巷,往前走去:“所以我这个人,连伤心都不在有效期内。” ****** 春节假期结束,合伙人和太太还要在塞舌尔多留一阵,乔之霁同程巷和陶天然一道,率先回程。 回程仍是奢侈的头等舱,座位分布如下: 程巷的右侧,端坐着陶天然陶老师。程巷的前方,能听见乔之霁乔总翻阅文件的动静。 好好好,头等舱就那么几个坐席,她们占了仨。 精彩,再精彩也没有了。 自从那夜撞见程巷带陶天然离开后,乔之霁再没私下同程巷说过话。程巷觉得现在的局面啊,就像胡同里的猫玩毛线团——死局里的死局。 索性翻出眼罩,覆在脸上装死。 右侧的陶天然瞥她一眼。 程巷觉得自己真绝了,蒙着眼罩都能感到陶天然在看她。有什么好看的,不就她眼罩上写了个「放饭叫我」么,她现在出差多特意买的,没见过啊? 一路装睡以及真睡,程巷浑身酸痛。 直到去取行李,三人并肩站在一处,程巷缩着肩,盯着面前缓缓移动的灰色传送带。 谁都好,把她当一件行李拎走吧! 传送带先吐出的是陶天然的行李箱,陶天然裹着件长及脚踝的风衣,跨上前一步拎起,动作倒是利落,只是风衣下摆扫过程巷的脚踝,带起一阵风,里面显得空荡荡的。 然后,陶天然拎着自己的行李箱,对着她和乔之霁点了点头,走了。 就这样走了…… 程巷一瞬有点懵。一时竟分不清陶天然是留在这里好呢,还是先走更好。 只剩她和乔之霁并肩站着。 人吧,往往就是怕什么来什么。程巷只盼赶紧拿到自己的行李溜之大吉,偏偏等行李的人几乎走了大半,她和乔之霁还站在这里。 她一紧张,小动作就多。指尖绕一绕卷发发尾,又或者鞋尖在地砖上轻轻的敲。 倒是乔之霁沉稳站着,没有说话的意思。 灰色传送带终于吐出的,是乔之霁的行李箱。 乔之霁跨上前一步,程巷略松一口气,却听她在拎起行李箱的同时低声问:“陶老师是你现在喜欢的人?” 程巷呆了。 这种感觉就像一整节课提防着老师叫你回答问题,老师一直没叫,下课铃打响时你好不容易松口气,老师却压着这铃声、叫了你的名字。 程巷的心脏又突地一跳,心悸感袭来,眼前恍惚一瞬。 她强忍下抬手去摁自己心房的冲动,在心里说:余大小姐,别激动,你听我跟乔总狡辩。 她啧了一下嘴:“乔总,这里面吧其实有点复杂。” 唉到底该怎么说呢。这几天她一直在想,也没想出什么合适的答案。 乔之霁拎过行李箱,云淡风轻扫她一眼:“那换个简单点的问题吧。” 她抬眸,凌厉的眼风射过来:“你到底是谁?” 程巷脑子里嗡的一声。 第44章 认真 [我不是一个恋旧的人。 却在你身边, 留了好多好多年。] - 再度睁眼的时候,程巷望见洁白一片的天花板。 这次她没再怀疑自己进了天堂,因为鼻端传来明晰的消毒水味道。 她缓缓扭头, 望见陶天然坐在她床畔,正削一只苹果。 陶天然在削苹果? 程巷眨巴了一下眼。陶天然的架势倒是像模像样, 但架不住手里的苹果只剩下三分之一。 程巷一张口,发现自己还是有点虚, 气息奄奄的问:“这苹果多少钱一斤?” 陶天然手里的刀滞了一瞬。 显然没想到她睁眼后问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 陶天然放下刀, 掏出水果篮里的一张小票瞧了瞧:“六十八块。” 程巷血压噌一下又上来了, 更加虚弱的朝陶天然压了压手掌:“那你放下,放下放下, 别削了。” 陶天然应该没明白她的意思。 不过大概怕她一激动又晕过去, 还是依她所言,将苹果和水果刀放到床头柜上。 程巷抿了抿唇,又舔了舔, 心想怎么还是进医院了。这些现代高精尖医学仪器, 到底照没照出来她现在不是个东西啊? 她悄悄瞥陶天然一眼。 陶天然的神色永远那么静淡,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她清清嗓子:“那个, 我怎么进医院了?” “你不知道?” 玩反问句啊? 程巷斟酌再三:“不知道。” “你在机场晕倒了,乔总给我打电话, 毕竟你是我司前员工。” 合着她若不是昆浦前员工的话,陶天然还能把她撂机场不管她啊? 哼,铁石心肠的女人。 “你把我送医院来的?那, ”程巷小心翼翼的问:“医生说我怎么了?” “我告诉医生,你这段时间常常低血糖。医生做了一系列检查,说你确实有点虚。” 她穿进余予笙这具身体后什么都没做, 怎么就虚了? 不过好在,她是穿越来的这件事,应该是没暴露。 程巷的指尖在床单上摩两下:“既然我没什么事,就不麻烦陶老师了,陶老师先回去休息吧。” 陶天然从床头柜抽张纸巾,擦净了手,拎了自己的bolide站起来。 “……”程巷躺在床上仰望着她:“x你,真走啊?” “?”陶天然:“不是你说我可以走了吗?” “………………”程巷又舔一下唇:“那什么,要不你还是留一下吧,等我挂完这瓶水。” 陶天然瞥一眼吊在床头的输液瓶,放下包,重新坐下了。 什么人呐,程巷腹诽她,不懂我们中式客气的一套啊? 不过陶天然从以前就是这样。 有时候程巷觉得,她像一枝横平竖直的青竹,根本不在意世界运行的法则。 第81章 “我还有点晕。”程巷对陶天然说:“我再睡会儿。” “嗯。”陶天然将自己包里的钢笔和稿纸掏出来。 习惯手绘就有这点好,无需带着数绘板。 钢笔尖沙沙在纸面划动的声音似落雨,形成天然白噪音。程巷阖着眼,心想:爱人的眼睛是比医疗仪器更精准的存在。 从她穿越以后,共有两人质疑过她的身份。 一是陶天然。二是乔之霁。 程巷的心脏忽又猛跳一下,她下意识蹙眉,感到陶天然在病床边朝她望过来,又迫使自己放松。 手指轻轻抠着床单,程巷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余予笙后悔了。 余予笙见到乔之霁以后,在越来越频繁的争取对这具身体的主动权。 这……怎么办? 程巷的呼吸越来越沉,输液的药效到底令她昏昏欲睡起来。 直至程巷睡过去,陶天然停下手中的钢笔,掀起眼皮,看向程巷。 睡梦中的程巷,方才刻意放松的眉头又蹙起来,犹然苍白的唇瓣翕了两翕,低声咕哝了句什么。 陶天然倾身,凑近了去听。 她低低唤的是:“喂陶天然……” 陶天然直起腰来,视线落回那张瑰妩的脸上。 这张面庞很陌生。可她唤“喂陶天然”的语调,很熟悉。 和过去的程巷,一样。 ****** 程巷输完液后,便让陶天然先走了。 她有些后悔让陶天然留下来。 她刚才梦见陶天然了。梦见她大三又一次向陶天然表白,是在陶天然大学的文化节后,她自告奋勇来当外援,帮戏剧社撤布景。 她记得那出戏叫《月亮上的人》,讲述一名女性宇航员,在外太空遭遇了飞船故障,一个人留在太空,与月球相伴,遥遥望着蔚蓝的星球。 程巷穿着陶天然学校的蓝色文化衫,左胸口一排小字印着戏剧社的名字,背后一排则印着剧名《月亮上的人》。 她手脚细细的去拖那个月球模型,陶艺社帮忙做的,到她小腹那么高,特沉。 她拖了一半,站起来双手叉腰,呼出一口气,用手背擦擦额角的细汗。 一个眼镜框点点她的肩:“同学,你哪个系的来着?” “哦。”程巷说:“我不是这个学校的。” “?”眼镜框问:“那你为什么来帮忙?” 是啊,为什么呢。程巷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陶天然根本不是戏剧社的。陶天然甚至没有参加任何社团,也不热衷文化节这类校园活动。 她从布景那天开始来帮忙,到这天撤景,总共来了四天,也没去找陶天然。 程巷冲眼镜框笑笑:“我来名校的文化海洋里泡泡。” 帮忙撤完布景,程巷对戏剧社的同学挥挥手。四天下来她们有些熟了,程巷说校外有家麻辣烫好吃,约着下次一起去。 “巷子。”她们问:“你怎么对我们学校外面,比我们还熟。” 程巷笑着往前跳一步,她换成单肩帆布包了,不过高中书包上的小熊挂件被她摘下来,挂了过来。随着她轻盈的跳步,一晃一晃。 “你们学校外面好逛嘛。”她挥挥手:“那下次再约咯。” 她往校外走,帆布包上的小熊就随她步调,继续一晃一晃。 她抬手随意拨弄了下。 棕色毛茸茸小熊,拿两粒小小京蓝纽扣当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粒,程巷本想找一粒类似的补上,总也没找到颜色相近的,于是就那么空着,小熊的右眼余出一根线头,只用一只左眼看着这世界。 程巷并不算多恋旧的人。 只是她看到陶天然的一件旧物总是用很久很久,比如那支万宝龙钢笔。程巷也问过:“是什么人送你的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不是。并没有。” 程巷的小熊挂件也没什么含义,就是在校外文具店随便买的。但她学着陶天然的样子,用了很多很多年。 此时映在陶天然学校地面上的,是她细细的脚脖子、她毛茸茸的及肩发、和她帆布包带上的小熊。 程巷轻轻的,哼着一支歌:“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 文化节结束,校园里倏然静下来。其余学生都回了宿舍,只剩程巷一个人往校外慢慢走。 路过陶天然的宿舍楼,程巷仰头往上看。 这是一栋横平竖直的学生公寓,米白色墙面,站在夜色里有些呆愣愣的,像个融不进谈话的书呆子。程巷扑哧一声,忽然就觉得有些乐。 就在她弯折起笑眼的时候,视线习惯性往陶天然的宿舍那一间落,发现走廊里晾着的各色裙衫下,站着一个人。 是陶天然。 程巷弯着眼睛,抬手朝陶天然用力挥了挥。 陶天然站在同样横平竖直的窗口,沐在走廊暗黄的灯光下显得遥远又美丽。 程巷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小心脏,唉有点难过是怎么回事。 她又冲陶天然挥了挥手,抬脚继续往校门口走去。 帆布包里的手机忽然震起来。 她摸出来看一眼,抿抿唇,小小声的接起来:“喂?” 陶天然觉得程巷每次接她电话的声调,像一只小小的蜗牛,从壳里探出头来、颤悠悠展开自己的触角。 陶天然说:“等一下。” 程巷:“啊?” 电话就断了。 程巷捏着手机站在原处,唇角还抿着,宿舍走廊陶天然的影子已消失了。 过了会儿,宿舍楼门口,一道穿白裙的颀长身影走了出来。 程巷心里小小的“哇哦”了一声。 手背到身后,指尖抠着手机屏,垂眸望着陶天然的脚踝说:“你好像,很少穿裙子哦。” 陶天然的白裙裙摆很长,不似她常穿的衬衫一般硬挺,柔柔的垂在她脚踝。 程巷心想:陶天然的脚踝可真好看。 “嗯。”陶天然:“衬衫都洗了。” 噗,程巷低着头勾唇,什么理由,一点都不浪漫。 “给你。” 程巷抬眸,眼皮掀得很慢,看见陶天然递向她的纤白指尖,握着一瓶矿泉水。 “喔,谢谢。”程巷慢吞吞的说。 陶天然看着面前的女孩。 她的动作算不上扭捏,就是有些……一扭一扭的,像只小动物。她穿着陶天然学校的蓝色文化衫,配一条深蓝牛仔短裤,两条细细的腿露出来。 膝盖小而圆润,蹭破了不明显的一块皮。 刚才搬那月亮布景时蹭的。 陶天然没说话,往校门方向走去。 程巷微一怔,跟上陶天然的步子。 陶天然这是……要送她啊? 嘿嘿,嘿嘿嘿。 程巷拧开陶天然给她的水,小小喝了一口。嘿广告词怎么说来着,农夫山泉有点甜,果然果然。 程巷抿了抿唇,又放开,唇缝间水润润的。她清了清嗓子,本来想说刚才文化节的演出,话一出口却是:“陶天然你当我女朋友好不好呀?” ……诶! 程巷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和她那些小幅度的动作一样,只是小小的。 反正这句话,她对陶天然不知说过几次了。 其实面对陶天然时,她总是很害羞。 以至于每次这句话被她说出口,都显得那么突如其来。 比如在公交车上有人突然撞到她肩膀。 比如陶天然突然蹲下系鞋带。 比如天边一块草莓形状的云忽然飘过。 她上一秒也许沉默,也许说着完全不相干的话题,那句话会突然脱口而出:“陶天然你当我女朋友好不好呀?” 小声的。大声的。红着耳朵的。故意不看陶天然的。 陶天然每次都说:“你认真的吗。” 程巷笑一笑,这话题就算被揭了过去。 可这时陶天然静了一瞬,问:“你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程巷突然在原地站定。 陶天然回头过来看她时,发现她紧紧攥着那瓶矿泉水,睫毛一扇、一扇,看上去快哭了。 “陶天然。”程巷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都哽了一下,她是真的要哭出来了。 她赶紧深x呼吸,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重新尽量平稳的开口:“你真以为我都是开玩笑的吗?” “我每一次都是说真的。”她强调:“每一次。” 它们听上去没什么仪式感,不在什么特别的时分发生。 当公交车上有人突然撞到我肩膀的时候。 当你突然在我身边蹲下系鞋带的时候。 当天边一块草莓形状的云飘过的时候。 在这些毫无道理、毫无关联的时刻,我的心里会突然冒出一颗小小的气泡来,好想、好想让你当我的女朋友。 那时她们正走到校园的竹林边,风拂竹叶哗啦啦的轻摇。 陶天然翕了翕唇,当程巷以为她要开口让自己别哭的时候。 第82章 陶天然说:“我答应你。” 程巷睫毛一抖,眼泪就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陶天然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程巷站在原地:“喂陶天然。” 陶天然继续走。 程巷小跑着追上去,小熊挂件一晃一晃轻轻拍打着她的帆布包。她跑得很急,感到左脚的袜子顺着自己细细的脚踝往下滑。 她跑到陶天然身边:“什么意思啊?” 陶天然白色的长裙轻扫着小腿,目视前方:“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 “为什么?” 陶天然瞥她一眼,看她毛茸茸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递她。 她接过,并没有抽出一张纸巾来擦眼泪,任泪珠就那样挂着,睫毛痒痒的,她的心情也痒痒的:“我的意思是,你也喜欢我哦?” 陶天然的视线转回前方去。 “你喜欢我什么?” 陶天然的纤睫悠悠一翕,薄唇微启。 程巷突然往前跑去:“啊算了算了你还是别说了。” 那一刻的心情很奇妙,竟不敢面对陶天然是因为什么喜欢她。 可是程巷往前冲几步,又站在月光下背手等着陶天然,朝她慢慢的走过来。 她又变作跟陶天然并肩走,时不时撩起眼皮偷瞄陶天然一眼:“喂陶天然,你还是说吧,为什么是我啊?” 陶天然眸光淡淡的:“不说了。” 程巷急了:“啊?怎么这样?” 陶天然:“嗯,现在不能说了。” “说嘛陶天然。”程巷跟在陶天然身边,一会儿正着往前走,一会儿背过身来、看着陶天然的脸退着走:“喂陶天然,说说看嘛。” 校园里的路灯很高挑,像一轮月亮俯瞰人间,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时而铺在她们脚底,时而攀上她们路过的长满夕颜花的墙。 陶天然一路将程巷送到校门外,然后说:“你等等。” 程巷看着陶天然纤薄的身影钻进路边便利店,自己背着手站在店外等,不再往店里看陶天然,看着灯光涂写的夜。 把胸腔里小小一口气放出来,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屏了一口气。 陶天然……是她女朋友了? 程巷的唇角挑起来,眼底又有些涩涩的。 这时陶天然从便利店走出来,拿着一包创可贴。 程巷微怔了下。 陶天然提醒:“你的膝盖破了。” “喔。”程巷低头看了眼,她还真的没发现。 刚要伸手接过陶天然递来的创可贴,又顿住动作,发现陶天然没有递给她的意思。 陶天然掏出一张创可贴。 撕开,轻轻在程巷面前蹲下来。 校门口有零星晚归的学生。路灯温柔的俯瞰人间。灯光混着月光洒落在她们肩上。 程巷忽然就有些害羞起来,手背在身后,手指缠在一起绞了绞。 诶,让刚刚答应交往的女朋友,看她的膝盖喔?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小半步,陶天然声音轻轻的:“别动。” 程巷就机器人一般定住不动了。她的双手又背回身后,直挺挺站着,抿着唇,不知陶天然为什么还不给她贴上创可贴,而是动作有微妙的顿滞。 陶天然只是在想。 眼前的这个女孩,连膝盖都是小小的细细的白白的。 右边袜子好端端穿着,左边袜筒顺着脚踝滑下去。 陶天然抬起头,看着她小小一张面孔沐在灯光下,睫毛上的泪已干了,但她方才没有擦眼泪,白皙的面庞上有浅浅的泪痕。 她也垂眸看着陶天然,因为陶天然是自下而上的看她,她的下颌微妙的红了。 陶天然很难定义这一刻心里莫名泛起的,一种近乎柔软的情绪。 她轻轻将创可贴粘在程巷膝头,说不上出于什么心态,又轻轻摸了下。 其实不疼,但程巷“啊”的一声。 陶天然站起来:“走吧?” “去、去哪。” “公交车站。”陶天然道:“再不去就赶不上末班车了。” “哦……” 两人在公交车站边,并没有站得很近。程巷不知自己为什么总像老干部一样背着手,抬眸去瞧刷白漆的站牌上,密密麻麻纵向排列的一个个站台名。 花梨坎。 喇苏营。 平时看起来意味不明的名字,此时平添几分可爱。 诶公交车怎么来得这么快。 程巷慢吞吞转身,跟陶天然说:“那我回去啦。” “嗯。” 程巷三两步踏上公交车,在左侧挑了个空座坐下,低下头,心脏还在咚咚跳着,好像吞下了全世界的跳跳糖。公交车发动的时候,她忽地站起来,随着车身发动的惯性猛然一晃,扑到右侧的一个空座上。 姿势有点狼狈,但她急急拉开右侧的车窗。 “喂陶天然——” 陶天然站在公交车站牌旁,听到她唤声,抬眸。 她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话要跟陶天然说。她只是想在夜色里、月光下、在这样一个初夏风月沉醉的晚上,叫一叫陶天然的名字。 很多年后程巷存在于余予笙的体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个。 她阖着眼,感到眼角潮润润的,好像多年前的那滴泪,又挂在了她现在的睫毛上。 她知道陶天然就坐在她身旁,能听到陶天然笔尖划过稿纸沙沙的声音,像那晚她告白的竹林,风拂过竹叶沙沙的碎响。 她有些心虚。不知刚才在梦里有没有喃喃的唤:“喂陶天然。” 平复一番情绪,才若无其事的张开眼。 陶天然仍坐在床畔绘手稿,神色如常。 那么,应该是没有吧。 程巷开口:“陶老师,我这儿差不多了,你帮我把护士叫过来,就先回去吧。” 陶天然“嗯”一声,方才掀起眼皮,拎起自己的bolide。 护士来拔针时,程巷问:“我能出院了吗?” “当然不能。” “可是我都好了呀,要不我给你表演一个后空翻。” “你有保险你怕什么?住院不用你自己花钱。”护士瞥她一眼。 是,余大小姐有邶城最高端私立医院的保险,可程巷是真怕被那些现代医学仪器再照一遍。 好不容易争取到出院权,程巷连滚带爬的滚出医院。 她在机场还没回答乔之霁的问题便晕倒了,生怕乔之霁再找她,但看了眼手机,静悄悄的。 倒是易渝给她打了个电话:“听说你晕过去了?” “嘿。”程巷不满:“你这种把我不高兴的事说出来让你高兴高兴的语气,怎么回事?” 易渝乐了:“我明儿就回国了。我跟你说我就爱探病,苹果往医院一放,不知为什么就变好吃了。” “别别。”程巷被她吵得脑袋疼:“我已经出院了,你让我好好歇歇吧。” 出院第一件事,程巷先去了趟房产中介。 说完自己租房的需求,她坐在沙发上,跟中介大眼瞪小眼。 “您……还有别的需求?” “你倒是给我找呀。”程巷道:“找好了我现在就搬进去。” 中介:…… 见过急的,没见过这么急的。 她告诉程巷:“明天,明天好吧?我给您准备好。” 程巷点点头,但她是真不想回家。 于是拖着行李箱,打车去了秦子荞家。路上易渝给她发信息:【我想了想,要不你还是进医院再住两天?我真担心你的身体啊。】 程巷回复:【别演。】 【三万。】 【不干。】 程巷一边回复易渝的信息,一边摁响了秦子荞家的门铃。 门从里面打开,程巷从手机屏幕抬眸,看见易渝穿着睡衣正啃苹果的一张脸,顺着刚才信息的话头说:“你这不是已经吃上苹果了吗?跟医院x里的味儿有什么差?” “有差,真的有差。”易渝一脸严肃认真的说。 程巷眨巴两下眼。易渝也眨巴两下眼。 “诶——!”程巷忽然叫起来:“你怎么在这?!” ----------------------- 作者有话说:维护评论区和谐。不喜欢这篇文ok没问题左上角点叉,不要攻击评论区其他读者。 第45章 “搞什么?” [也许有天我们再见, 会笑着寒暄,说:天气真好,风正轻柔。 说:人生真平凡, 没什么波折和忧愁。(注)] - 易渝吭的又啃一口苹果。 将防盗门阔大一点,让开门口:“你喊什么?你先进来。” “我不。”程巷牢牢掌着自己的行李箱:“休假日我不想看见你, 跟无偿加班似的。” 易渝哼一声:“我这就要走了。” 秦子荞趿着拖鞋出现在易渝身后:“你先进来。” 第83章 程巷想想一直拖着行李箱、站在楼道里说话也不是个事。 便进去了。 看一眼易渝身上穿的皮卡丘连体睡衣,这还是她以前和秦子荞一起去买的呢。 易渝一看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说:“好了我是受,行不行?” 哐当。 程巷手里拎的行李箱倒在了地上。 易渝将啃完的苹果核丢进垃圾桶, 抽张纸巾擦净了手, 跟秦子荞说:“那我先走了啊,不然你看她这脸, 都能包饺子了。” 秦子荞平静的点点头:“嗯。” 易渝走进卧室换好了衣服, 新中式裙褂配胸前一块硕大的天眼石,一头舞蹈家一般长及腰际的飘飘长发,看起来那叫一大佬。 但秦子荞这屋子不大, 玄关又窄, 她路过程巷身边时还说:“劳驾让让。” 程巷跟张海报一样贴住墙面。 易渝一扬手:“ciao~” 防盗门悠悠的关上了,程巷跟机器人一样嘎吱嘎吱的缓慢转头, 瞪住秦子荞。 秦子荞仍是一脸平静,问她:“吃苹果吗?” “吃什么苹果!”程巷急急换了拖鞋, 三两步蹿到秦子荞身边:“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啊?上次在鬼笑山我就想问了!” “就是你见到的这么回事。”秦子荞耸了耸肩。 “那那那,你俩怎么搭上的啊?” “就是你让她来给我送泰国手信的那次。” “为为为,为什么啊!” 程巷跟易渝共事一段时间, 也算有点了解这个人了。 她很神秘。不是说她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挺会笑着跟人耍贫嘴的,消解了那张脸上的距离感。她真正的神秘, 在于她骨子里的养尊处优,在于她用对一些物质的热情,掩盖了她对这世界真实的冷淡。 她那不可言传的家世,让她对再好的东西都有种饕足感。程巷听过公司里的人说过,她从没有过任何一段感情,哪怕能稍微走近她的人,也没有。 那那那那那……程巷瞪眼望着眼前的秦子荞。 秦子荞拖了把椅子坐下:“她那天来找我送东西,问我有没有什么可玩的,酒吧什么的,哪儿都行。” “我哪儿去过什么酒吧,我就只被巷子拖去过酒吧,躲在墙角偷看那些长腿小姐姐抽烟,再感叹我俩为什么这么土。” “我说没有,她说她快无聊死了,我想了想,说那你跟我来吧。” 程巷双眼瞪得像铜铃:“那你带她去哪了?” “动物园。” “啊?” 秦子荞说:“我带她去喂卡皮巴拉了。” 养尊处优的易渝易大老板,带着她那不可言传的家世,周围人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感,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任何苦头,也没有任何交心的朋友。 那日在邶城动物园,她穿着一身连体胶衣站在烈日下,一手叉腰,一手拄着把铁锹,锹头上沾着刚刚给卡皮巴拉叉过的草。 易大老板额上的汗珠滚滚而下,双眼被太阳晃得有点晕,心里想: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从动物园离开后,秦子荞请易渝去胡同口吃了碗炸酱面,就是连凉菜都没有的那家,菜单上只有一种东西就是炸酱面。 平时连吃松露都是蔫蔫的易大老板,那天连干两碗炸酱面。 末了抽张纸巾擦擦嘴,满足的呼出一口气来,抚抚自己的胃,望向坐在自己对面这个眉清目朗的姑娘。 秦子荞是单眼皮,长得其实有点酷,以前在附七中念书时,也有女生偷偷找程巷打听过秦子荞。程巷总是摆摆手,笑着说她还没开懵呢。 秦子荞前二十六年的人生,就沉浸在各种末世科幻小说、种小葱和养卡皮巴拉里。 她的皮肤不算白皙,是动物园阳光晒出的一种充实的、甜蜜的金棕色,衬得睫毛也泛着浅金。易渝望着她,眨了眨眼:“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不能再请你吃一碗了。”秦子荞吃完自己的最后一口面:“这家炸酱面,有点贵。” “不是。”易渝:“我是想问,你有女朋友吗?” “然后你们就谈了啊?”程巷嗷的一嗓子叫出来。 “你这么激动干嘛?”秦子荞瞥她一眼:“我们很熟吗?” 熟啊!程巷在内心咆哮,熟得不能再熟了啊姐们儿!我连你穿开裆裤的样子都见过!我可是万万想不到啊! 结果秦子荞说:“没谈。” “那?” “就是单纯的身体关系。” 都身体关系了还单纯呢,秦子荞的语文造诣可真行。 程巷呆呆坐着,想起高中她追陶天然的那段时间,秦子荞总陪着她在小竹林边慢慢走,听她说着陶天然的一些琐事。 “陶天然今天的早饭居然吃了油条你敢信吗?我还以为她只会吃面包呢。” “陶天然在语文课上打了个喷嚏。” “陶天然今天上体育课跑八百米时先迈的左脚,哈哈哈是不是很可爱?” 秦子荞都被她说懵了:“先迈左脚怎么了?” “一般人不都先迈右脚吗?” “不,先迈左脚。”秦子荞蹙眉。 “是吗?”程巷嘶一声,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两人便站在地面拼接的石缝边,摆出起跑姿势。 “诶……” 这简直就像如果你长久盯着一个字瞧的话,就不认识那个字了一样。 两人比划了半天,发现自己连起跑姿势都不知怎么摆了。 秦子荞一扬眉:“我可真是不理解。” “不是,到底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啊?”程巷攥着拳,还在纠结。 秦子荞呼出一口气:“喜欢一个人很麻烦不是吗?她早饭吃了什么、她有没有打喷嚏、她跑步先迈哪只脚又怎么了?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人呢?” 程巷抿住唇角,又放开,接着唇沿便弯了起来:“天哪荞荞!” 秦子荞搡她一把:“别这么叫,好恶。” 程巷弯着唇:“你问住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有些时候,我们就是不明所以的,喜欢着一个人呐。” 很多年后,她坐在老友小小的公寓里,学着她亲妈马主任的口吻问秦子荞:“那你喜不喜欢易大老板?” 秦子荞耸了下肩,看起来没什么所谓。 程巷怀疑她还是比较喜欢卡皮巴拉。 程巷靠住椅背,望着天花板,终于将因惊讶憋得那口气从胸腔里放出来:“真羡慕啊,真羡慕你们这种单纯的身体关系。” 秦子荞:……? 程巷吃完秦子荞家的所有薯片后,终于从秦子荞家离开,回了余家。 第二天,她简单收拾了行李,搬离余家别墅。 只有余予箩送她,抱着她的腰,却一句话也不说。 程巷摸摸她的头,笑道:“不想让我走啊?” “不。”余予箩将脸埋在她身前,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觉得你早就该走了,等我长大了,我也是要走的。” 说着仰起脸来:“不过,你要回来看我。” “好。” “算了你不要回来看我了,我们约在外面见。” “好。” “你带我去看电影,还要请我吃麦当劳。” “好。” “不吃肯德基是因为,肯德基配的饮料是百事可乐,百事可乐没有可口可乐好喝。” 程巷笑了:“好。” 余予箩箍着她的腰,最后小小声的说:“姐。” 她仰脸看着程巷,咬了一下唇:“你要快乐一点。” 程巷摸摸她的头。 她的确觉得,她要替余予笙活得快乐一点。 她想了很久,还是将余予笙的那件高中校服、还有那巴掌大的日记本,塞进行李箱带走了。带到她新租的公寓里,郑重藏进衣柜最深处。 至少这样,余予笙亲笔写下的那些句子。 和程巷对着树洞倾吐过的一模一样的句x子。 会好好被珍视,而不是永远浸在压抑里。 乔之霁居然没再联系过程巷。 又一次要见乔之霁,是去工作室看她订购的珠宝。 陶天然约了程巷,先到工作室去等乔之霁。 一翻过春节,陡然就有了莺飞草长的春意。工作室是一幢仿工业水泥风的两层小楼,陶天然穿一件深芦灰的长款风衣,配西裤,一双乐福鞋,露出冬日里很久不见的白皙脚踝。 小楼外尚且枯黄的芦草,轻扫着她的小腿。 因为今日要进工作室,所以她戴了那副金丝边眼镜,挡住眼下那枚像滴眼泪的小小旧伤痕。在初春的阳光里,微微眯起眼睛来。 程巷走过去:“嗨。” 她压压下颌,算作招呼。 程巷:“今天天气真好。” 她点头:“是不错。” 程巷又道:“风也有春天的感觉了,吹过来柔柔的。” 陶天然又点点头:“是。” 第84章 几乎是压着她的尾音,程巷霎时心底酸涩起来。 她想过的。 她想过和陶天然分开以后,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后,她们在街尾再遇见,她能站定在陶天然面前,笑着说一句天气真好,风也轻柔。 也许那时她们的年岁已经很大了,陶天然也许会不经意问起她的过往,她会弯弯唇角说我的人生很平凡啦,没什么烦恼,也没什么波折。 就像现在一样。 她和陶天然一同站在初春的芦草里,说着尚好的天气,说着轻柔的春风。 好像她们的人生很平凡,没什么烦恼,也没什么波折。 程巷几乎仓皇的低下头去,不再看陶天然的脸,盯着她西裤下露出的白皙脚踝。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为什么陶天然一张脸看起来那样淡定,却瘦到风衣里空荡荡的程度。 好似她的风衣不是为了挡风,而是为了兜住一阵风,她就要飘飘荡荡的随风去了。 乔之霁远远的走来。 得,程巷又开始头疼了,两边太阳穴跟塞了两包跳跳糖似的,一跳一跳的疼。 这复杂的局面又开始咯。 其实她挺怕乔之霁当着陶天然的面问她:你是谁。 但乔之霁没有,三人打过招呼,静静走进工作室里去。 陶天然脱了风衣,随手搭在一边椅背上。她今日穿一件亚麻棉质衬衫,没平日在公司那么英挺,看起来更像个波西米亚风的艺术家,解开袖口的纽扣,一边将袖口往上挽,一边往切割机走去。 程巷望着她动作。 曾经她甚至想变成陶天然袖口的一颗纽扣,贴近脉搏,溯源心跳。 陶天然观察宝石形状,又戴上护目镜略作精细打磨,唤候在一旁的乔之霁过去看。 一枚vvs1级的fancy dark green绿钻,泛一种极深的梧枝绿,这样的净度与光泽,是无论懂不懂珠宝的人都要尖叫的程度。 乔之霁却只是气定神闲的瞥一眼,那眼神好像真只是在看一片梧叶。 好好好,程巷在心里说,你们都是真大佬,只有我是个穷鬼。 设计稿出自程巷之手,但在切割镶嵌方面,显然是陶天然的经验更丰富,制作层面由她主导,这样易渝也放心。 陶天然问乔之霁有没有什么意见。 乔之霁点点头,表示满意。 只是她忽然问:“陶老师能主导这样的作品,是因为心里也装着什么人吗?” 珠宝镶嵌,很多人以为这是技术活,殊不知这也是一门艺术。 地壳深处亿万年时光锻造的宝石,它们拥有自己的呼吸。一呼一吸间,宝石切面呈什么角度,毫厘之间,体现的是截然不同的情绪。 陶天然收了打磨仪,朝乔之霁和程巷所站的这边望过来。 妈哟,程巷肩都绷紧了,乔总这是真敢问啊! 可她发现自己也在期待陶天然的回答。 然后陶天然的视线落到她脸上,抖了抖,像片落叶似的坠到她肩头,又飘到她脚下。 陶天然说:“工作时间,不谈私事。” 乔之霁浅笑了笑:“我们会有谈私事的时间吗?” 陶天然顿了顿:“不会。” 陶天然工作忙,她先行离开,便由程巷送乔之霁回车上。 程巷不紧不慢,跟在乔之霁身后当鹌鹑。初春阳光宁然,乔之霁也没开口讲话。 程巷想:或许那次乔之霁问“你是谁”,只是一次试探。 谁会怀疑一个身边的人不是本人?这根本已是灵异小说的程度。 她略微放松了心情,摆出合格的乙方心态,替乔之霁拉开车门:“乔总慢走。” 乔之霁坐进驾驶座,程巷替她关上门,摆出标准的露齿微笑,还冲她挥了挥手。 乔之霁降下车窗来,看她一眼:“你是谁这件事,你总有办法告诉我的对吗?” 语气竟十分笃然。 程巷一怔,乔之霁已然开车离去。 程巷回到家,打坐一样盘腿坐在沙发上。 脑子里复盘着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 接着她站起来,走到墙面的镜前。 余予笙卧室里的镜子,是嵌在一枚类似融化的时钟内。后来程巷查过,出自一位西班牙顶级艺术家之手,一看价格,程巷差点没吓死。 她从余宅搬走后,发现租的这公寓内缺一面镜子,就随意去muji买了一块。 望着镜中人,一头过分浓密的蓬松卷发,令她看起来似沙漠玫瑰。卷发簇拥下的一张面容,猫儿般琥珀色媚眼,眼尾微微上翘。 鼻尖也似猫,圆润小巧的,上扬,缀一颗小小浅棕的痣。 浓密的眼睫眯一眯,显得妩媚、慵倦、而不好接近。 程巷尝试着对镜中人开口:“我不是余予笙。” 心脏突地一跳,竟似要挣脱心房的束缚猛然跃出来一般。程巷抬手摁住心脏,眼前有点发黑,镜中人的形象恍惚了一下,像很小的时候电视信号还没现在那么稳定,屏幕里的人扭曲晃动。 她额上沁出阵阵冷汗,一阵想吐的冲动:“我是c……” 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程”这个字,只是唇齿一磕发出“呲”的音节,她已一头栽倒在了地板上。 程巷醒来的时候有点懵,窗外天已薄暮。 身边是屏幕摔碎的手机,她躺在地板上想: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哦,想起来了。 她撑着手腕从地板坐起来,嘶的一声,发现倒地的时候膝盖都磕肿了。唉,早知道不省这个钱,在屋里铺张地毯了。 早在她刚刚穿越去找马主任和程副主任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事不能说。这么久过去,看来情况没改变。 那么,写呢? 程巷其实心里想笑,她就没见过哪个系统笨成这样的。不能说还能写啊?那跟没设定有什么区别? 但她还是贼心不死的抓起一支笔,万一呢。 笔尖刚触到纸面,又来了,心脏猛跳,眼前发黑,心悸想吐。 得得得,程巷丢开笔,回到镜前。 那么,暗示行不行?既然乔之霁已对她有怀疑,如果她能给乔之霁一些线索的话。 她尝试对着镜子开口:“你知道附七中以前高三(2)班有个话痨……” 咚,程巷又一头栽倒在了地板上。 悠悠醒转过来的时候,程巷一咬牙,再来。 “邶城有条胡同叫百花胡同,里面有个四合院……” “乔总你知道以前四合院里有些历史遗留的违章建筑吗?不是让你去举报哈,你肯定想不到,有些卧室里甚至长着梧……” “哈哈哈你知道有些人坐上飞机就像将要发射的鹌鹑……” 咚。 咚。 咚。 无论表述如何隐晦,程巷还是一次次栽倒在了地板上。 最后一次醒转过来的时候,她悠悠转头,发现窗外天都亮了。 她挣扎着从地板上坐起来,发现左边膝盖肿得馒头大。程巷嘶得吸一口气,怎么她每次晕倒都是左边膝盖着地啊?就不能分几次给右边吗? 她缓了会儿站起来,拖着残破的膝盖出去吃早饭。 她是胡同里长大的姑娘,说真的,她以前连国门都没怎么出过,现在跟着陶天然乔之霁那群精英女人到处飞,连塞舌尔都去过了,她觉得挺不真实的,也挺不接地气的。 于是这次租房,她还是租在了她熟悉的胡同里,装修得挺好,不潮也不长白蚁。不过一出家门,还是程巷熟悉的那一套,卖玻瓶酸奶的,卖油炸糖饼的。 程巷拖着膝盖过去买油饼:“给我来一个,不。” 她怀着悲壮的语气:“还是来俩吧,再加x一杯豆浆。” 摔了一整晚的她,值得! 大妈一看她肿得老高的左膝,乐了:“哟,姑娘,你这不是自己有馒头吗?还来买油饼啊?” 又问:“怎么弄的你这是?” 程巷肯定不能说实情,含糊道:“我低血糖,走在地板上老摔。” “你这姑娘是不是缺心眼啊?”大妈睨她一眼:“你说你头晕还老在地上走干嘛?你在床上躺着不好吗?” 程巷一愣。 妈哟,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穿越这事是不是影响智商啊?她现在深度怀疑自己。 她既然明知会一次次晕倒,就不能躺在床上尝试吗?! 坐沙发上也行啊! 程巷叹了口气,跟大妈说:“还是给我来仨吧,算了,给我来六个吧。” “嚯,吃得完吗?” 程巷揉揉鼻子:“您这油饼炸得真香,我想我妈了。” 以前程巷她们家的胡同外,也有一家炸糖油饼的小摊。 程巷小时候,马主任和程副主任赖床,总支使她去胡同口买早饭。 “知道我们老邶城人怎么买早饭吗?”程巷曾得意洋洋的问陶天然。 那时她们已经一起租房了。很难得周末早上不忙的时候,她会拉着陶天然一起赖床,把头枕在陶天然的肚子上,跷起一只脚。 第85章 “嗯?” “嗯是什么意思呀?你得捧哏呀,你得问我:怎么说?” “怎么说?” 程巷撇撇嘴,陶天然这个港岛人,可真拿捏不到邶城腔的精髓。 可她不嫌弃陶天然。她轻一转头,笑眯眯的望住陶天然,对着陶天然挑起一根食指。 “?”陶天然问:“做一下?” “什么呀!”程巷一掌轻轻打在陶天然小臂:“这是筷子!筷子!我们老邶城人从不用塑料袋装糖油饼,那样热气一闷,就不脆也不好吃了。” “可那么多滚烫的糖油饼拿不下怎么办呢?”她翘着鼻子得意道:“我们用筷子,一根筷子能串五个糖油饼呢。” 她摆着手指头数:“马主任两个,程副主任两个,我一个。” 陶天然眼皮垂下来,睫毛向下耷着:“嗯。” 程巷自下而上的偷瞟陶天然。 哎,陶天然不问,她就主动说好了。谁让她宠陶天然呢。 于是她小幅度晃着陶天然的胳膊:“陶天然我跟你说,一根筷子其实挺长的。” 陶天然:“?” “我的意思是,挤一挤的话,一根筷子串六个糖油饼,也能串得下。” 她捏住陶天然纤细的手指:“现在我是可以吃下两个糖油饼的,但我可以少吃一点。这样的话,我妈两个,我爸两个,你一个,我一个。” 陶天然沉默下去。 程巷偷偷观察她神色:“如果你觉得不够的话,你吃一个半也是可以的,我吃半个就够啦,最近我肚子上都长肉了。” “够了。”陶天然停了一会儿,轻轻说:“你一个,我一个。” 程巷开心起来了。 她抓着陶天然的手指:“那说好了啊,什么时候我们回我爸妈家住一个晚上,我早起去给你买糖油饼吃。可好吃了,真的,特别、特别好吃。” 程巷觉得自己的词汇贫瘠极了。 她不是诗人,说不出自己有多喜欢陶天然。她对陶天然全部的喜欢,就藏在“特别”、“特别”那两个重音里。 她的世界很小,没有什么很好的东西。 可她会把自己世界里所有的好东西,忙不迭捧到陶天然面前。 哎,程巷吸吸鼻子,这么想着又心酸了。 直到她们分手,她们也没一起回程巷爸妈家住上一夜。尽管程巷跟陶天然说:“其实我爸妈挺喜欢你的。” 陶天然:“为什么?” 陶天然不明白自己这样的人,很冷的一张脸,很淡的性子,有什么可讨父母长辈喜欢的。 “真的呀。”程巷说:“我妈说,至少你这样的人,不会糊弄人。” 这时程巷站在胡同口,接过大妈递给她的六个糖油饼。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背心裤衩、举着一根筷子跑着去买早饭的小姑娘了。她顶着其他人的面容,穿着人五人六的衬衫,站在这里。 她手里没了那根许诺给陶天然的筷子,于是大妈递给她的糖油饼,只能装在一个薄薄的白色塑料袋里,热气糊满了整个口袋。 程巷难过的想:这样一路拎过去,会不会就不脆了啊。 她坐上开往她家四合院的公交车,初春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光影斑驳。 下了车,往她家胡同里走进去的时候,很意外的,她看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竟是陶天然。 这季节陶天然总是穿灰色的大衣,鸽子灰,燕羽灰,烟松灰。站在一片春光里,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客。 程巷走过来的时候她恰好转头,目光落在程巷手里拎的糖油饼上。 阳光变作电影里的慢镜头,被春日通透的光线裁成一片一片,穿插着掠过陶天然纤长的睫。她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站得很克制,眸光也很淡。 可她的眼圈,忽然一瞬红了。 接着她低下头,快步往前走去。 程巷呆立在原地。 胡同口就那么窄,陶天然要穿过,势必要擦过程巷身边。她的风衣下摆匆匆掠过程巷的西裤,扇动的风带起一阵糖油饼的香,程巷仍呆呆站着。 直到陶天然走过她身边,程巷忽然醒过神来一般,抬手,攥住陶天然的手腕。 如果她现在是余予笙,那么她不该做这样的动作。 可这动作完全出于她的本能。陶天然大约没想到她会这样,匆忙间回了一下头,程巷感到一滴眼泪从陶天然的下颌滑落,恰打在了她的虎口处。 烫得她一疼。 “你到底搞什么陶天然?”她听见自己的语气,难以置信的问:“你为什么……要哭啊?” ----------------------- 作者有话说:注:“这天气真好,风又轻柔,还能在斜阳里疲倦地微笑,说:人生极平凡,也没有什么波折和忧愁”——出自席慕容《印记》。 第46章 卧室 [如果重来一次的话, 我还是会提分手。 但在分手的那一天,我想好好跟你说声“再见”。] - 陶天然没想到自己会哭。 她回国以后忙得脱不开身,直至昨天约了乔之霁去工作室, 同事问她:“陶老师从过年回港岛以后,就没好好休息过了吧?” 陶天然:“我没回港岛。” “怎么, ”同事的神色明显讶异:“不和爸妈一起过年的吗?” 陶天然的亲缘淡薄,从不觉得不能跟家人一起过年是种遗憾。于她而言, 那更似一种解脱。 只是同事的语气,令她忽然想起程巷。 想起多年前平常的一天, 那天是一个周六, 程巷软软的靠在她小腹,说起拿一根筷子去买糖油饼的童年往事。 接着程巷用很认真的语气说:“陶天然我跟你说, 一根筷子其实挺长的。挤一挤的话, 串六个糖油饼,也能串得下。” “我妈两个,我爸两个, 你一个, 我一个。” 陶天然其实很少见到程巷的父母。 但是从程巷的语气里,很莫名的, 她第一次意识到,或许家也可以是很温暖的存在。 养育出了这样的小巷的家, 可以是很温暖的存在。 于是,在她人生里又一个普通的周六早晨,很莫名的, 她出现在了程巷父母家的巷口。 她并不敢进去探望。 她只是想站在这里,往巷口张望,看看程巷曾经所说卖糖油饼的小摊, 到底长什么模样。 她以前竟从未留意过。 只是,老邶城人骨子里是带一份懒散的。春节过去这许久,糖油饼的小摊竟还没开张,蒙着一张塑料布,挂一张牌子祝大家春节大吉。 陶天然准备走了。 可是,她撞见了拎着一袋糖油饼站在那里的程巷。 陶天然从没想过自己会哭。 毕竟,马主任给她打电话通知程巷死讯的时候,她没有哭。 站在殡仪馆外远远眺望着程巷葬礼的时候,她没有哭。 甚至当她问出那句“你是小巷吗”、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回馈时,她也没有哭。 她喝很多的酒,感到胃部一阵烧灼的痛感,可她从没有哭。 原来,陶天然心想,哭的感觉是这样的。 人的泪腺只会被真正普通的事物击中,普通到像从你的回忆里新鲜掏出来的一般。 普通到你曾以为那样的一x个个时刻,是你人生里无需留意的寻常。 中国古诗词浩瀚汪洋,原来里面最伤的,不过简单一句—— 「当时只道是寻常」。 ****** 程巷从没想过陶天然会哭。 诚然她作为程巷倒在雪天斑马线的时候,她想过:多遗憾,她甚至没看陶天然为她哭过。 她作为余予笙坐在咖啡店的时候,她说过:陶老师,像你这样的人,好想看你哭哦。 可当陶天然的眼泪真正打落在她手背,她感到的是难以置信、惶恐、甚至是一种气愤。 她问陶天然:“你哭什么?” 为什么在我们分手的时候,你不哭。 在我去世的时候,你不哭。 在我葬礼的时候,你不哭。 在我去世三年以后,在我给你买的压缩饼干都过了保质期的时候,你却莫名其妙的哭了。 到底搞什么啊陶天然? 陶天然低低的说:“放手。” 程巷紧紧攥着她细瘦的手腕。 陶天然用力一挣,程巷的指间便空了。陶天然风衣下摆撩动的匆匆往前走去,很快消失在了胡同转角。 程巷垂头站在原地,良久,将右手抬起来,很用力的反反复复擦拭着虎口。 方才陶天然的眼泪打落在这里。 原来那么冷的人,眼泪也是烫的。 一位大妈骑着自行车路过她身边:“姑娘,站着发什么呆呢?你这糖油饼怎么拿袋子装啊,再闷一闷可就不好吃了。” 程巷抬眸,一声“刘大妈”哽在喉头。 哦,不能叫。 她早已不是程巷了,又怎么会认识在这胡同里住了一辈子的邻居大妈呢? 第86章 于是她只是抬着眉眼笑笑:“谢谢您。” 拎着糖油饼往自家的四合院走去。 走到门口却又不敢敲门,就那样直挺挺站着,春日的阳光烫在她后颈,令她后脖根发紧。 恰好这时马主任走出来,一边扭回头抱怨程副主任:“没开没开,都跟你说了那家糖油饼摊还没开呢,非要我去看什么看……” 说话间,撞见了门外的程巷。 程巷勉强扬了扬唇:“那什么,我刚好在附近办事,以前听程巷说您二位爱吃这个,我便买了点带过来。” 马主任接了她递上的袋子。 她转身要走的时候,马主任叫住她:“哎,姑娘。” 程巷回眸。 “小巷她,”马主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程巷这才发现自己的这些小动作,其实是跟马主任学的。马主任问:“她还跟你说过我们的什么?” 程巷笑了。 她站在越过四合院灰瓦屋檐打来的一束斜斜阳光里:“她说程副主任天天在家拖地,抱怨你的头发到处掉,你就很得意的说掉了这么多,你的头发还是浓。” “她说每次你感冒,程副主任都会瞒着大夫,悄悄给你买一个冰淇淋,说这样能降体温,说他从小就这么吃。” “她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每次出门去胡同里遛弯儿,还是手牵着手。” 马主任摇摇头:“现在不牵啦。” 程巷看着她。 “我们的女儿,她连个相伴一生的人都没找着就没了。我们不能牵啦,她看了,多受刺激啊。”马主任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糖油饼:“姑娘,你吃早饭了么?没吃的话,我打了豆浆,一起吃点?” 程巷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很用力的点头,跟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马主任在四合院里支一张小圆桌,拿大瓷盘装了程巷带过来的糖油饼,自己打的豆浆则装在一个搪瓷大碗里,淡黄色,有很复古的国民水墨印花,谁要喝,就自己拿小瓷碗盛一碗,加多少糖全凭自愿。 马主任血糖高,她不加糖。 四合院地板上铺着小块的方砖,磨损已很严重了。四周种着槐树、枣树,还有程巷卧室里的梧桐树露出头来。其实气味没那么好闻,因为邻居大爷养的鸽子把随处都当厕所。 暖气从屋里熏出来,三人坐在屋檐下,感受着早春的阳光。 程巷没想过还有这样的机会。 跟父母坐在一起,吃一顿简简单单的早饭。 她躺在漫天飞雪的斑马线上时,除了陶天然,想的就是这爸妈喜欢的糖油饼。因为她冷,特别冷,人一冷胃里就空,总要想一些扎实的、温暖的、能填饱自己的心和胃的。 吃完早饭,照例是程副主任收拾桌子。 马主任问程巷:“你忙么?” 程巷赶紧摇头:“不忙。” 从前在父母面前,总是很忙。忙着去跟闺蜜看电影,又或者约人去逛新开的商场,甚至哪怕自己摇晃着双腿趴在卧室里刷手机,父母敲门进来问“忙不忙”,也要拖长音调应一句“忙的呀,别打扰我——” 好像只有到了这时候,才会忙不迭的说“不忙,一点都不忙”。 能跟你待很久很久。 想跟你待很久很久。 马主任:“那你要不忙的话,就陪我扒了蒜再走吧。” 搬两个小马扎坐在四合院里,面前一个簸箕里装满独头蒜。马主任问程巷:“你会么?” “会。” 马主任这个人,一特别讨厌叠衣服,二特别讨厌扒蒜。 从程巷小时候开始,她每次给程巷五毛钱,后来涨价到一块,指挥程巷帮她叠衣服,或者扒蒜。 所以程巷叠衣服叠得特别好。扒蒜也扒得特别好。 以前和陶天然一起租房子的时候,她就总是把陶天然的衣服,叠成很规整的小方块。 这会儿两人坐在小院里,邻居大爷养的鸽子咕咕咕在脚边漫步,马主任回身在竹篓抓一把晒干的玉米粒,撒到地上,它们就倒腾着细细的脚过来啄食。 程巷能感到马主任对她态度的变化。 从一开始对她极度排斥,因为看见她就会想到程巷。 到现在想跟她多待一会儿,待在一起却又叹气,也是因为看见她就会想到程巷。 程巷在心里琢磨:这是不是说明马主任和程副主任,要稍微走出来一点了。 马主任瞥她一眼:“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来。” “嗯?” “你也是,还有我们小巷最好的朋友子荞也是,总想劝我们走出来。” “那您……” 马主任笑着摇摇头,将一个扒好的蒜头丢进袋子里:“没可能的。” 程巷低着头,指甲抠到自己的指腹。 “我们都没跟她好好说一声再见啊,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得出来的。” 告别程副主任回到家,程巷发现自己在屋里来回来去的兜圈。 抱着双臂兜圈。 咬着手指头兜圈。 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僵尸一样垂着手臂兜圈。 她是在想,她刚刚穿到余予笙身上的时候,特别想说出自己是程巷,就因为怕身边的人难过。 因为她出事得太突然,她与亲友从未有好好说“再见”的机会。 到了现在,陶天然为什么要哭? 因为回过神来了?也觉得遗憾? 甚至是……愧疚? 程巷不知道陶天然是否会感到愧疚。为不够爱她这件事感到愧疚。 别了吧,程巷想,有什么好愧疚的呢。 有人深爱,有人不够爱,爱这件事之所以让人辗转,就因为它从来不是双向箭头。 哎这么一想,她又有点替乔之霁和余予笙感到难过。 乔之霁也是一样,从未获得跟余予笙说一声“再见”的机会。 再见乔之霁,是又一次看珠宝制作进度的时候。 陶天然去了外地出差,没露面,由程巷带着乔之霁去工作室。 程巷问:“乔总看一看,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么?” 乔之霁摇头:“没有。” 那枚以“梧桐”为设计主题的胸针,在渐渐成型。 两人走出工作室,乔之霁还是一副大佬样,黑长直,长款大衣配阔腿西裤,看起来神色冷淡,并没有与程巷多说一句。 她解锁自己的路虎,正欲上车的时候。 程巷在她身后主动问:“一起喝杯咖啡么?” 乔之霁转回头来。 ****** 程巷以前就总在小某书上刷到什么网红田野咖啡,一杯四五十,吓死她。 昆浦的工作室坐落市郊,到了现在,她坐上乔之霁的车,两人一起往前开,在窄窄的田埂上往前穿行,停在一座白色屋顶的铁皮小屋前。 下车,落座,这原木的吧椅连清漆都没上,硌着她的屁股,面前一条窄长的白漆吧台,边角处被雨水锈蚀透出铜黄的瘢痕。 程巷扫桌面的二维码,看一眼: 这些名叫【盛夏的忧郁】、【菠萝的快乐】的咖啡,到底啥味儿啊? 程巷问乔之霁:“你要忧郁还是快乐?” 哈哈,这句话问得真文艺。 乔之霁:“随便。” 程巷想了想,还是给她来杯忧郁吧。大佬都是忧郁的。 至于她自己,还是来那什么【菠萝的快乐】吧。至少她能揣测出是什么味儿的——菠萝味呗。 一杯六x十。好好好,至少她们坐在这景观位上,吹着初春的寒风,望着面前一大片枯黄的稻田,可能这一百二,就是为这文艺的氛围买单。 两杯咖啡送上来,杯口被抹了一圈海盐的那杯,被推到程巷面前。 程巷抿一口,有点懵: 这,也没有菠萝味啊。 她看着身边的乔之霁也抿一口咖啡。大佬嘛,总有一种八风不动的气质,她实在揣测不出,乔之霁的这杯咖啡里,有没有盛夏的味道。 程巷放下咖啡杯,舔舔唇:“那个。” 乔之霁看着她。 程巷:“你,为什么会怀疑啊?” 她想问乔之霁为什么怀疑她不是余予笙,但不知说到什么程度会触发系统,因此说得格外隐晦,跟对暗语似的。 “我没有怀疑。”乔之霁淡淡道:“我很肯定。” “哈哈哈。”程巷道:“这不符合唯物主义价值观吧?” 乔之霁瞥她一眼:“你是来跟我谈唯物主义价值观的吗?” “嗯……”程巷斟酌着用词:“你跟我之间,我们故事挺多的,对吧?” 看了余予笙的日记后,程巷真好奇这二人的故事。 “故事不多。”乔之霁:“你记得些什么?” 乔之霁是个聪明人。她说的不是“你知道些什么”,而是“你记得些什么”。 “我记得你是我的家教。” “嗯。” “那,我们是在我房间学习么?”想想有点刺激。那年妩媚的余予笙才十八岁,穿校服和白袜子的青涩。乔之霁也不过才上大二,想必没现在这么大佬,其实她五官长得很柔,周身的气质又透着冷淡。 第87章 这样的两个人,躲在避人的房间里,嘶哈嘶哈。 乔之霁总不会跟余予笙说,背不出公式就打屁股吧。 程巷觉得,她到底继承了亲妈马主任的居委会大妈属性。她现在不想喝什么【菠萝的快乐】,她想泡一杯茶,抓一把瓜子花生,二郎腿跷起来,摆出巷口吃瓜的标准姿势。 乔之霁摇摇头:“不在你房间,在你家餐厅。” “为什么?” “因为那里桌子很大。你学习的时候,喜欢把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摊开来,课本,笔记本,草稿纸,铅笔,水性笔,圆规,耳机线,口香糖,薄荷糖……”乔之霁说着微蹙了下眉:“你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 这点跟程巷挺像的。 陶天然也总问程巷:“你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 乔之霁继续说:“你家餐厅是玻璃顶,可以望见那株巨大的梧桐,春天叶子落在玻璃屋顶上,到秋天时变黄。你说我们好像是沉在水底的两个人,一仰头,看见水面的阳光和落叶。” “然后呢?” “然后,”乔之霁的指尖在咖啡杯壁轻轻一叩:“我发现了你的日记。” “再然后呢?” 乔之霁的眼神很冷静,可她的嘴唇微颤了颤,说:“我吻了你。” 程巷的心脏微微麻痹起来。 她甚至不知这是余予笙的灵魂在作祟,亦或根本就是她自己的感触。 她也曾和陶天然躲在她家的卧室里,她靠着梧桐树干翻着秦子荞借她的一本末世小说,陶天然坐在她身旁,捏着手机回复消息。 初春茂密的梧桐树冠随风摆荡,哗啦啦的声音,似一阵雨落在了灰瓦屋顶上。 她用穿起球白袜子的脚尖轻碰一碰陶天然:“嗳。” “怎么了?”陶天然的指尖顿一顿,又继续敲,飞快打完输入框里的一行字,点按发送。 程巷指指头顶:“你听,我们好像躲在水面下的两个人。” 陶天然将手机放回裤子口袋,那天她穿一条西裤款式的五分裤,露出两边莹白的膝盖,休息日也穿衬衫,不过没那么硬挺,稍软些的亚麻材质,领子塌下一边,露出小半截锁骨。 她一抬手,将程巷搁在床头的小小一架收音机扭开。 那收音机是马主任的街道办活动领回来的,正面印着“献血光荣”,反面印着红十字会的标志。 陶天然随手不知拧到了什么频道,里面在低低的唱一声歌,音质不好,带些微的电流音: “安静的巷口,单车和人交错经过/ 安静的巷口,移动/ 安静的巷口,我还没准备好回家……” 这应该是一首有些年头的歌,民谣嗓的女歌手带淡淡哑音,听起来有些哀伤。 陶天然的视线落在程巷的唇上。 程巷这姑娘哪里都是细细的,五官眉眼都是细细的,唯独一双唇透着些丰腴。 夕阳天光透进来,在她下唇的右半边凝成一枚小小的光点。 陶天然望着那枚小小的光点:“我们像两个藏在水面以下的人,所以呢?要做坏事吗?” 程巷望着她,喉咙滚了滚,捏着手中小说的书脊。 陶天然看她一眼,坐近一寸。 她皮肤纹理里透出天然冷淡的香气,以前往往这时候,程巷已紧张到闭眼了。可今天她没有,她抬手抚摩陶天然薄削的唇瓣,用细细小小的声音叫她:“陶天然。” 陶天然说:“闭眼。” 程巷摇摇头:“我不想。” 陶天然阖上眼,略一倾身,吻了过来。 程巷手一松,指间的小说掉落在床上,哗啦啦不知翻到多少页去了。可程巷始终睁着眼,望着陶天然纤而疏落的睫,和眼尾边两粒轻轻颤动的小痣。 收音机里继续带着电流音唱: “两个人之间的字眼省略许诺/ 孤独中的快乐不能用来解决失落……” 程巷蜷缩着身子靠住梧桐树,努力睁大眼,承接着陶天然的这个吻。 怎么办呢。她甚至觉得自己只要眨一眨眼的话,眼泪就会落在陶天然高挺的鼻梁上。 随着陶天然倾身的动作,口袋里的手机一半滑落出来。 程巷哑着声音叫她:“陶天然,你的手机要掉了。” “嗯。”陶天然闭着眼继续吻她:“不管。” 程巷舌尖被陶天然勾着,垂眸看着陶天然的手机滑出来一点、又滑出来一点,最终落在地上,嘭的一声,摔碎了玻璃膜。 程巷终于闭上眼。 陶天然动作一顿:“你哭了?” “没有。”她伸手勾住陶天然的脖子,不让陶天然离开她的唇:“没有陶天然,我们继续。”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好似藏在落满梧桐叶的水面下安静的接吻。 该怎么说呢,程巷心想,我甚至不是因为想跟你做坏事。 而是我们躲在这偌大世界无人知晓的小角落,只有你,只有我,这件事本身,让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吻你。 为什么喜欢你这件事情,让我这么开心,又这么难过。让我在这么开心的同时,又这么难过。 程巷心想,她之所以穿到余予笙身上,或许正是因为她有这么多的时刻,能跟余予笙共情。 她问乔之霁:“是你主动吻了我,而不是我主动吻了你么?” “嗯。” “为什么?” 乔之霁撩起眼皮来:“因为,我来当主动犯戒的那个人。” 我不是受你引诱、或被你感动,我主动和你一起、跌堕到这红尘里来。 程巷心脏的麻痹变作清晰的痛感:“再然后呢?” “你父母使了些绊子,我被迫退学。” “那……” “最终的结果,是你跟你父母妥协,继续生活在他们眼皮底下,我由他们送出国外去,再不与你联系。” “你接受了?” “没有。”乔之霁望向她:“我拒绝了,然后是自己考去国外的。因为很突然,准备不足,拿了全额奖学金,但没有生活费,我去咖啡馆打过工,去面馆端过盘子,去中医馆给人做过按摩。你知道如果给人按摩一个钟、休息五分钟再接一个钟的话,怎么按才不会腱鞘炎么?” 乔之霁顿了顿:“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们之间,即便这样,我也没想过放手。” 程巷张了张唇,说不出话。 最终她说:“你叫一声我的名字。” 乔之霁望着她双眼:“余予笙。” 周围稻田边的梧桐树,哗啦啦的轻摇起来。 程巷用很轻的声音:“再说一次。” “余予笙。”乔之霁阖了阖眼,攥紧手里的咖啡杯:“你只需要知道我们之间,即便这样,我也没放手。” 第47章 “说啊!” [世界给我们造就的最大假象, 是以为一切都有重来的机会。] - 程巷感到自己眼前一黑将要从吧椅上跌下去时,第一反应是赶紧抬起自己的左膝。 妈哟,让她这次用右边膝盖着地吧!她肿得跟馒头似的左膝, 可刚好没多久。 缓缓睁开眼时,发现乔之霁半跪在她身边。 瞬间围拢过来的, 还有来这咖啡馆文艺自拍的网红、带白皮松绿围裙的咖啡馆服务生、背着手在附近视察田地的大爷、还有大x爷牵在手里戴鼻环的一头牛。 鼻息扫在程巷脸上,“哞”的一声。 程巷:…… “哈哈, 哈哈哈。”程巷仰躺着咧嘴:“让大家失望了,我只是低血糖。没事了没事了, 散了散了。” “哦, 低血糖啊。”大爷失望的应一声,牵着自己的牛走了。 人群散去后, 乔之霁扶着程巷坐起来。 程巷先告诉她:“你别着急哈, 我上次进医院做过全套检查了,我这身体吧什么毛病都没有。” 就是余予笙每次见你太激动了。 “嗯。”乔之霁问她:“能站起来吗?” “应该能。”程巷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嘴里问:“刚才发生什么了么?” 她是想, 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余予笙的意识能暂时占据这具身体, 那样,不就能跟乔之霁对话了吗? 然而乔之霁沉默一瞬, 摇头:“没有。” 什么都没有。 看来只要她的灵魂还占据着这具身体,余予笙就只能当个幽魂。 “乔总。”程巷实在忍不住说:“我发现你真是干大事的哈,你竟然能忍住不来找我。” 都觉得她不是余予笙本人了, 竟能忍住不来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这么能忍,莫不是追过顾八米的连载小说吧。 乔之霁:“因为我不敢。” “不敢什么?” “我怕你告诉我。”乔之霁垂眸望着田埂的裂纹,良久, 抬起眼皮来:“等我终于有能力回来的时候,我想找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第88章 乔之霁凝视她瞳底:“是不在了么?” 程巷心想,乔总,这我没法回答你啊,不然我又得晕。 她只能说:“这件事吧,其实比你想象得复杂。” 她抬起一根食指,贴近唇边:“嘘。” 耳畔只有风,刮过树,刮过田野,刮过此去经年的时光。 乔之霁静静听了一阵风声,开口问:“你有办法让那个人回来么?” “因为,我没有办法拥抱一阵风。” ****** 乔之霁送程巷回程的路上,两人陷入沉默。 程巷下车,关上车门时微微弯下腰打招呼:“乔总,下次见。” 乔之霁压压下颌:“嗯。” 程巷抬腿上楼,心里有些烦闷。 她该怎么告诉乔之霁,她没办法让余予笙回来呢?有些话,出口就是残忍。 她蜷起一条腿坐在床边,摸出手机,给易渝打电话:“陶老师去出差你就知道差遣我,这项目的分成是不是大部分该给我啊?” 她心里堵,就想找人说话,揪了自己身边最没心没肺的一个。 “都给你。” “啊?” “陶老师之前就签了合同,这项目她分文不取。” 程巷顿了顿,指尖在床单胡乱划个圈:“装什么高风亮节啊。” “其实吧。”易渝啃一口苹果。 “你不会在秦子荞家呢吧?”程巷警惕起来。 “没有,哪儿能呢。” “我都听到秦子荞的声音了!”程巷拎高音量:“她让你别坐她床上啃苹果!苹果汁都溅床单上了!” “那我用汉白玉雕张冬暖夏凉的卧榻!不铺床单行不行!”易渝对着手机吼。 “你跟我喊什么!我告儿你不行!多硌屁股啊!唉挂了挂了。” “等等。”易渝犹豫一下:“我刚才是想说,其实陶老师没去外地。” “什么意思?” “她发烧了,在家养病呢。如果你要去的话,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 程巷挂了电话,站起来往门口走。 走了一半,倒回来,一屁股在床边坐下。 抠了会儿下巴,又站起来,重新往门口走。 站在玄关摁着大理石台面,叹了口气——她这人吧其实挺纠结的,小时候马主任就老说她:“晚饭吃番茄炒蛋还是番茄蛋汤,这孩子能纠结半小时”。 去不去看陶天然这事,令她十分犹豫。 看见陶天然哭了以后,她的第一反应是无措,第二反应是愤怒。 到了现在,她的态度变成回避。 好像膝盖上摔出鲜血淋漓的疤,人的下意识反应其实是回避视线,不再去看。 程巷在玄关站半晌,啧的一皱眉,终是拉开门走出去。 不去能怎么办呢? 陶天然一个人,她不去,能怎么办呢? 程巷又开始生气,坐上出租车的时候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司机自后视镜瞥她一眼:“哟,姑娘,你这是讨债去啊?” 程巷心想,您还真是说准了。 她走入曾经熟悉的小区,回忆真可怕,她到现在还记得小区的门闸密码。 站在陶天然家的门口,她摁响门铃。 心里哼着“春田花花幼稚园”,脚尖在红砖地面打完了整首歌的拍子,还无人应门。程巷烦躁的啧一声,脸又挂下来,刚要掏手机给陶天然打电话。 门吱呦一声开了。 陶天然站在门内的小块阴影里,白衬衫,墨色西裤,下摆齐整整的掖进裤腰,一头直发整洁而流畅。 要不是面色苍白些,是可以直接出门开会的程度。 程巷问:“你要出去?” “没有。”陶天然:“刚换的衣服。” 程巷抱在胸前的指尖点了两点,陶天然的视线就落在她怀里抱着的整包大米上。 程巷:“这是五常大米,五公斤的。” 陶天然:“……?” 程巷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挺贵的呢。我来探病,亏了。” 她往里走,越过陶天然身边,刚要伸手去拉玄关柜,动作顿了下。 这是她分手后第一次来陶天然家,还是作为余予笙,她不应该对这里如此熟悉的。 于是嘴里问陶天然:“客用拖鞋是在这里么?” 陶天然点头:“嗯。” 程巷勾腰,取了双灰米色的客用拖鞋出来换上。往鞋柜角落里瞟一眼,她曾穿的橘粉色拖鞋,还在。 套了只防尘袋,安安静静的待在那里。 就好像,她曾经总是安安静静的待在这里,照料着陶天然的花园。 她抿抿唇,抱着大米往里进,嘴里问陶天然:“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发烧么?” “你太瘦了!”话一出口,程巷觉得自己这痛心疾首的语气有点耳熟。 哦想起来了,这是她亲妈马主任的语气。马主任见过陶天然以后,有次悄悄跟程巷说:“你这朋友长得好看是好看,但总归嘛是太瘦了。” “瘦不好吗?” “瘦了身体不好呀。”马主任痛心疾首。 “妈这你就别操心了,她身体可好了。” “你怎么知道她身体好?”马主任白她一眼:“你跟她一起比过铁人三项啊?” 铁、铁人三项……程巷的耳根默默红了。 在心里谴责自己:巷子啊巷子,你想什么呢。 “妈总之,我就是知道。” 她亲身体验过的嘛!虽然陶天然看起来对这事不算多热情,但身体那是绝对没问题的。 只是现在,程巷站在陶天然家的客厅里,瞥一眼陶天然,穿着白衬衫站在那里,薄得像一张纸。 程巷垂眸,发现自己也不忍看陶天然的瘦,就像她不忍看陶天然的哭一样。 她抱着怀里的大米问:“你家厨房在哪?” 陶天然指了指。 程巷匆匆埋头走过去:“那你上楼睡觉去吧。我熬点粥,熬好了叫你。” 别看陶天然这样,其实她的嘴很挑。 其他中餐西餐法餐葡餐,在偌大的邶城总能找到称口的食府,唯独一道白粥最难。 即便由五星级的粤菜餐厅熬煮,也觉得精致有余,朴素的香气不足。 从前陶天然很偶尔生病,都是程巷在家给她熬粥。 并且陶天然是港岛人,口味清淡,她吃粥是不佐腐乳或小菜的,也不爱艇仔粥里脆脆的浮皮和油条。程巷就每每给她做一道木耳拌秋葵,多加一些醋。 所以今天,她不止抱来一包五公斤的五常大米,还拎来一朵木耳、几根秋葵。 冷着脸在灶台边一边焯水,一边去看砂锅里咕嘟咕嘟的粥。 叹口气,心想:我到底在干嘛? 程巷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到现在这份上还有什么可放不下陶天然的? 她站在厨房里,一手撑着流理台,视线不自觉垂落于虎口,那里曾打落陶天然的一滴泪。 直到熬好了粥,她盛一碗出去,刚要放上餐桌,发现陶天然没上楼去睡,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端着粥走过去:“你怎么没上楼去睡?” 陶天然靠着沙发:“嗯。” 嗯什么嗯。 程巷将粥放到茶几,自己也索性坐在大理石茶几的边沿,看看陶天然:“我还做了道木耳拌秋葵,在小某书看到的菜谱,多加了些醋。” 客厅里的遮光帘拉得紧紧的,陶天然又没开灯,两人陷落在一片不辨天日的暗影里。 陶天然:“不用了。” “什么叫不用了。”程巷站起来欲往厨房走:“有点爽口的小菜,你至少多吃两口。退烧药呢?先拿出来,我给你计时。你知道饭后三十分钟吃药x,是从你吃第一口开始算起、而不是饭后开始算起吧?” “等不了多久就可以吃药了。” 陶天然坐在沙发上,冷沉的声线带点发烧的暗哑:“我说,不用。” “什么意思?” “不用的意思就是,很烦。” 程巷反倒笑了声,趿着拖鞋走回来,坐到陶天然对面的茶几上:“你以为我不觉得烦么?你以为我闲得无聊非要来照顾病人么?陶老师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俩什么关系都没有。” 陶天然点点头:“是,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那你为什么要来?” 程巷一抿唇。 “我说很烦的意思是,你在不断的、不断的、不断不断的,让我想起一个人。”陶天然屏住一口气,阖上眸子,又张开:“煮粥让我想到她,凉拌木耳秋葵让我想到她,絮絮叨叨说什么饭后三十分钟让我想到她。” “真的……很烦。” “好。”程巷跟着点头:“那不吃凉拌菜,你把粥喝了。你挑剔粥有点没道理,给发烧的病人不做粥做什么?” 陶天然终是执起瓷碗来,瓷勺碰到薄唇边,只吃一口,便放下碗匆匆往洗手间冲过去。 第89章 拧开水龙头的声音,盖过隐隐呕吐的声音。 程巷垂头站在原地,并没有跟过去。 陶天然整理好仪容从洗手间出来,发现程巷将一室的遮光帘全都拉开了,大亮的天光透进来,好像要晒透这一室阴暗的霉。 陶天然的脚步,停在自己足边的暗影里。 程巷唤她:“陶老师,你过来。” 陶天然立着没动。 程巷顶着余予笙的五官,面上的神情通常是疏懒而慵妩的,此刻却蹙着眉,不停步的走到陶天然身边来,一把攥住她过分细瘦的腕子,不耐烦似的,攥着她走到窗边阳光下来。 陶天然不知在家待了几天,双眸不适应光线,眯了眯眼。 程巷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你搞什么?一大把年纪玩失恋啊?听你的意思,你跟你前女友应该分手很久了吧?她早就已经不在这里了吧?” 陶天然默然良久,开口,嘴皮有些干涸的开裂:“是,她早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那你这样给谁看?她看得到吗?” 陶天然又一阵沉默,开口:“是,她看不到。”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像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那你还这样干嘛呢?有什么意义呢?你能不能别再这样作下去了,该吃饭吃饭该洗澡洗澡该吃药吃药该睡觉睡觉,你头发真的很油你知道不知道啊?”程巷语速却极快,连珠炮似的连气都不喘。 陶天然不讲话。 “你到底在过不去什么?不会是突然想明白了恋爱时对人家不够好、心怀愧疚吧?”程巷甩开陶天然的手腕:“好啊你不是说我像她吗,那你把我当成她,你想说对不起是吗,你想说你自己以前做得不够好是吗,来啊你对我说,说出来就好了。” 马主任的一席话点醒了程巷。 让人过不去的不只是“失去”,更是“来不及好好说再见”。 陶天然在一片天光里仍微眯着眼,缓慢摇头:“可你不是她。你说过了,你不是她。” “那你暂且把我当成她行不行?”程巷低吼:“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也许……” 也许她能够听得到呢。 陶天然又一阵缄默,窗外的风透不进来,可程巷觉得她在初春的风里摇摇欲坠。 “说啊!” 把你心里的对不起说出来,程巷心想,这件事就真的过去了吧,她放过自己,陶天然也放过自己。 陶天然凝视着程巷的双眸。尔后程巷发现,陶天然并非在凝视她的眼睛,而是在凝视她的睫毛。 程巷回望着她。 陶天然翕了翕干涸的唇瓣,最终,用高烧不知几日的低哑声音,轻轻的说:“我爱你。” 如果你真有机会能够听得到的话,我想说的不是“对不起”。 而是,“我爱你”。 ****** 程巷低下头笑了。 睫毛垂着,指尖反反复复掐着自己的指腹。接着掀起眼皮,仔仔细细看着面前的陶天然,好似要看清她这一刻的神情。 她现在的五官长得沉妩,唇角一挑就带上嘲讽的冷意:“你到现在才说你爱她?” “你早干嘛去了?” 从前的程巷,是个心思很细腻的小姑娘。 她穿着皮卡丘连体睡衣下楼去喂流浪猫的时候,会记得哪只猫昨天吃得少了、哪只猫没有来、以及哪只猫格外瘦小。 她会悄悄多给它们一些猫粮,然后把其他更健壮些的流浪猫引到一边去。 可是这样的程巷,每当秦子荞问她:“陶天然到底跟你说过一句准话没有?” “答应当我女朋友不是准话哦?” “不是说这个。是说,她有没有说过她爱你什么的。” “秦子荞。”程巷夸张的抱起双臂:“你竟然能说出爱这个字,你好肉麻喔!” 秦子荞一搡她胳膊:“别打岔。到底有没有?” 程巷吸吸鼻子,抬手揉一揉鼻头,咧嘴笑着说:“我忘记啦。” 陶天然是一个从不表达自己所思所想的人。 有时候程巷甚至觉得她不是回避,她就是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 就像她过年时也不回港岛一样。 到这时程巷站在陶天然面前,顶着另一个人的皮囊,质问:“你早干嘛去了?” 陶天然没有反驳,点点头:“是,我早干嘛去了?”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你还能把她追回来吗?”程巷觉得自己在发抖,心里气得快要爆炸。 陶天然又一阵良久的沉默。 接着点头:“是,我不能把她追回来了。” “因为她,不肯再给我这样的机会了。” 陶天然走到窗边,拉起所有的遮光帘,屋内再次陷入一片不辨天日的昏暗。她撇下程巷坐回沙发上,抱起双臂,微低下头,后颈的脊骨瘦到明显凸出来。 程巷拔腿就走。 走了两步,她觉得心里堵得慌,绕到厨房将那袋开封只用了一点的五常大米抱起来,气势汹汹出了陶天然家的门。 该说不说,别墅区真的不好打车。 程巷又忘了叫网约车,站在路边怔怔的愣神。 偶尔路过的行人都在看,这个身姿高挑穿长款风衣、一头卷发浑身媚骨的女人,站在路边,为、为什么抱着一袋开封过的五常大米。 程巷回过神来,终于想起来掏手机叫网约车。 回到家,她气呼呼将大米放进厨房,踢了一脚大理石流理台,又抱着自己的脚趾跳了半天。 她就是生气,特别特别气。 上次看陶天然哭她就气。这次听陶天然说“爱”她更气。 陶天然到底上不上网啊?冲不冲浪啊?在没在网上看过那句“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啊? 啊?啊?啊? 当她一个人躺在大雪纷飞的斑马线上时,她心里想过要报复陶天然的。她就想看看像陶天然这么冷淡的人,如果为一个人心动是什么模样。 现在她看到了。 应该有种大仇得报、扬眉吐气的感觉对吧? 可是。 陶天然爱上的不是她穿越后更漂亮、更富有、更才华横溢的这个人。 陶天然反应过来,自己爱着过去那个普通的、有些话痨的、心思敏感又细腻的小姑娘。 陶天然说得对,程巷不会再给她反悔的机会了,这就是程巷对她最好的报复。 程巷抱着踢肿的脚趾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又单脚蹦进厨房,洗了手,从米袋里舀起两勺米,倒进砂锅里给自己煮粥。 她还给陶天然买什么五常大米啊?闲的吧她! 陶天然这种迟来的深情配吃五常大米么?也就配吃个稻花香! 程巷一想起这包五常大米的价格,就怄得心绞痛,抬手在胸口捶了两下,拿柄长勺搅着锅里的粥。 然后对着一锅咕嘟咕嘟的粥,嚎啕大哭起来。 她不是为陶天然感到难过。真的,她一点都不是为根本就活该的陶天然感到难过。 她是在哭,为什么她的父母,等不到只是出门买碗凉皮的女儿回来。 为什么秦子荞拿起手机给最好的朋友打电话、想吐槽一本小说,却听到对面只是一阵忙音。 为什么乔之霁凭自己的力量站稳了脚跟,回过头却找不到曾放开她手的那个人了。 为什么陶天然幡然醒悟自己原来深切的爱着一个人,那个人却根本不再给她后悔的机会了。 程巷汪啊汪的哭得停不下来,手中的长勺忘了搅动,粥还糊锅了。 搞什么!她呜啊呜的哭得更伤心了。 刚刚穿越的时候,她曾作为余予笙、给昆浦公司的季度设计提出过一个主题,名为“遗憾”。 她曾觉得,还没一起看过海面浮游生物扬起的“海雪x”是遗憾。 还没到过一天能看三次日出和日落的黎明村是遗憾。 还没去南半球追过“神之眼”般的昴宿星团是遗憾。 到头来,她才发现: 原来最深切的遗憾,都藏在人们不曾留意的日常里。 以为一切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根本是世界造就的最大假象。 没有了。 人生根本由“遗憾”构成,是因为,一切都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 第48章 程巷想 [如果有天我想你了, 我会给你打一通23秒的电话。 让你听我22秒的沉默,和1秒钟的心跳。] - 程巷倒在地上,缓缓睁开眼。 当她意识到自己又晕了过去, 第一反应是低骂一声弹射起来:她灶上可还熬着粥呢!这要是砂锅熬干了造成天然气泄漏可怎么办! 可当她弹射起来的时候,她一眼发现——灶台上的火已经关了。 熬好的砂锅粥摆在一旁流理台上, 不太像样,毕竟之前就已糊了底, 但此时看起来尚算能吃。 第90章 并没有熬得太过。 程巷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是她关了火?是她把砂锅挪到了一边? 不应该啊。 手机响起,程巷看了眼屏显, 是乔之霁打来的。 “喂, 乔总。” “你刚才给我打电话?” 程巷一怔:“没有啊。” “你打给我,接通了, 但不说话。” 程巷心头一跳。 “等等, 你先别挂。” 她从通话界面里切出来,发现刚刚的确有一通拨给乔之霁的电话,显示通话时间为23秒。 程巷微一抿唇。 拿起手机, 复又凑近唇边:“嗯, 我看了通话记录。看来是我忘了锁屏,不小心打给你。” “没什么事?” “嗯, 没有。” 乔之霁挂了电话。 程巷收起手机,一手撑着流理台站了会儿, 脑中想着事,另一手顺手拿起一旁的瓷勺,下意识盛起一勺粥喂进嘴里。 “啊烫烫烫烫……”程巷咬着自己的舌尖。 放下瓷勺坐回沙发边, 捞过一个抱枕塞在怀里,又开始咬自己的指甲。 刚才这个电话,很明显不是她打的。 按理说, 她应该觉得毛骨悚然。但现在,她只想大笑——哈哈哈哈哈,我真是穿越题材的女主角诶,后续还有这么复杂的剧情呢! 疯了她。 既然电话是打给乔之霁的,那么很显然,刚刚占据这具身体的灵魂,是余予笙。 程巷咬着指甲再次确认了一件事:余予笙想要夺回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余予笙一度服药,主动选择了放弃,现在想法的转变,大约是从见到乔之霁开始。 程巷咬着指甲又想:她刚才根本没经大脑思考,就对乔之霁说了假话。 她没想办法暗示乔之霁,刚才那个电话是余予笙打的。 根据这几次晕倒的经历,她发现,只要她灵魂尚在这具身体内的时候,余予笙是做不到完全操控这具身体的。 余予笙用尽全力给乔之霁拨出一个电话去,也只停留在了无声的23秒。 她对乔之霁说不出话。 就像程巷永远说不出自己是程巷一样。 程巷停下咬指甲,垂眸看,指甲被自己咬出一个小小的缺,她顿了顿,继续咬。 她发现自己本能对乔之霁撒谎,是因为她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果余予笙的灵魂要重回这具身体的话,就意味着她的灵魂,得从这具身体里先出去。 可她遭遇了重大车祸,她的身体早已损毁了。 若她的灵魂从余予笙体内出去,又该去哪? 她是因为跟余予笙恰好有许多灵魂共振的时刻,才能穿进这具身体内的,又不可能随随便便再穿进另一具身体内。 那…… 她放弃咬自己的指甲,丢开靠枕,将笔记本电脑拽到膝头打开。 在搜索框里敲下几个字:灵魂失去肉身后能在世界存在多久? 哈,她又想笑了。她一个唯物主义价值观下成长起来的大好青年,她在搜什么啊她? 按过往老一辈的说法,灵魂飘荡七天就得玩完。 可显然不是,因为她是在人间游荡了一年,才穿进余予笙的体内。 对世间尚存眷念的魂灵,显然能存续得更久。那什么,如果要用科学来解释的话,大约是电子磁场更坚强的缘故。 她往后翻了好几页,在一个神神叨叨的论坛,翻到一个网友的回复:777天。 是、是不是啊? 那按这个说法的话,余予笙的魂灵也飘不了多久,岂不是终有玩完的一天? 但不要慌,这位网友好像是个江湖郎中,有另名网友说自己高血压,他让人家别吃降压药,每天早晨七点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摆出一个青蛙起跳的姿势,运气,用丹田里的气大喝三声: “呵!” “呵!” “呵——!” 据说包治百病。 程巷:…… 一听就是胡说八道!那这人胡诌的什么777天,肯定也是假的! 程巷丢开笔记本电脑,将抱枕拽回怀里,这次没咬指甲了,就抱着靠枕愣神。 她开始有点怀疑自己了。 从小马主任就说她:“我这闺女吧不算多聪明,就一点,心眼好。” 她因为不小心踩到蚂蚁哇哇大哭过。 也在青椒肉丝味儿的写字楼里拿着微薄工资时,坚持不懈的买猫粮来喂流浪猫。 当然,小时候扶老奶奶过马路这事就不算了,那是为了写作文。 总之,她一直觉得自己心眼还挺好的。 但当她发现余予笙开始同她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时,她还是下意识选择了隐瞒。 她抱着靠枕,对四周望了望。 触目所及,还是她熟悉的电视、电视柜、茶几、茶几上的奶糖味薯片、抽纸被她撕了一半、因为她就擦个嘴觉得用不完一整张。 她用很轻的声音说:“那个,对不起啊。” 屋子里也没棵树,余予笙也没法让树叶哗啦啦的摇,她也不知余予笙听到没有。 她接着说:“你别急,你让我琢磨琢磨。” 程巷想实在不行,她再飞趟泰国呢,再去找找那位能感应写轮眼的灵媒。 ****** 第二天,易渝给程巷打了个电话:“你去看过陶老师妹啊?” “陶老师……的妹?” “我这是东北话,意思就是你去看过陶老师没。我最近接了个东北客户,姓丁,有钱,特有钱,种了整座山头的榛蘑,还养了傻狍子。诶你知道傻狍子吗……” “打住,你打住。”程巷一听易渝说话就脑袋疼。她第一次遇到比她还话痨的。 “哦。我就是问问,你去探病了没。” “去了。” “怎么样啊?” “还喘气。” “嘿你怎么说话呢!”易渝想了想:“要不你来找我聊聊吧,我不收你钱。” “不去。” “我倒给你钱,行了吧?三万。” 程巷想了想,一个人在家待着也是糟心,便叫易渝:“你给我发个地址。” “行,你来的时候给我买包瓜子,山核桃味的,这两天吃苹果吃多了,有点口淡。” 挂了电话,程巷一看这地址怎么这么眼熟—— 哟,还在秦子荞家呢! 程巷上门,易渝来应门的时候,看程巷挑眉站在门口,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易渝问:“你到底在不忿什么?我是个受啊。” 程巷也说不上自己在不忿什么。 大约,因为易渝和秦子荞是单纯的身体关系? 也不是说程巷这人特保守什么的,女性单纯享受身体的快乐她也完全能接受。但是吧,这是秦子荞。 从小特内向、穿着开裆裤开始就只跟她玩的秦子荞。 长着一张特酷的脸、看阳台上自己养的小葱死了会默默哭的秦子荞。 跟着她一起经历了初恋和分手的秦子荞。 秦子荞穿着另一件妙蛙种子的连体睡衣露头:“来了啊。” 易渝问她:“我的山核桃味瓜子带了么?” “没有,就只有焦糖味的,你爱吃不吃。”程巷将一包瓜子往易渝怀里一抛,换了拖鞋往里走。 易渝捏着瓜子跟在她身后:“怎么可能没有山核桃味的?是你自己想吃这个口味、所以买了这个口味吧?” 三人围坐在茶几边,易渝架势特足,还沏了壶寿眉,那柄紫砂壶是她自己带过来的。 程巷瞥一眼:“你这别是什么古董茶壶吧?” “清代珐琅彩福寿双全紫砂壶,我一看老放博古架上多浪费啊,还是拿下来泡茶吧。” 程巷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易渝将瓜子撕开,嗑着瓜子问她:“怎么回事啊,去陶老师家探个病,探出这么大怨气?” 程巷感到秦子荞默默瞟了她一眼。 秦子荞从没给易渝讲过她和程巷是发小。易渝自然也不知道,陶天然是她发小的前女友。 程巷:“跟她没关系。” “那跟x什么有关系?” 程巷斟酌了下,问易渝:“你觉得你是个好人吗?” 易渝很响亮的“哈”了一声:“我动不动就给你三万,还在年会上边唱《死了都要爱》边给你们撒钱,你说我是不是个好人?” 程巷白了她一眼。 这天没法聊。 易渝指尖点点桌面:“你说具体点,什么叫好人?” 程巷想了想:“就是,没那么自私吧。” “谁不自私?”易渝又抓一把瓜子:“按你这说法,世界上就没好人。” “怎么说?” “我拿做生意给你打比方吧,如果这一单你能赚钱,我也能赚钱,大家双赢,那我赚多赚少,没太大所谓,我可以不自私。但你要说我公司拿不到这一单就要倒闭了,你死我活的局面,你说我还能不自私吗?” 第91章 程巷默默无言。 易渝在她面前打个响指:“怎么都开始思考哲学问题了姐们儿?别是不上班在家闲的吧。要不你回公司来上班,工作量翻倍工资减半,看我对你好吧。” 程巷刚要应她的话,仔细一想—— 工作量翻倍工资减半? 立即就白了易渝一眼。这些万恶的资本家! 易渝哈哈大笑着站起来:“跟我聊会儿好多了吧?我要跟东北丁姐谈生意去了,你继续跟子荞聊会儿。” 进卧室换了衣服出来,拎了大衣准备出门,末了伸出食指虚虚一点程巷:“你们啊,一个两个都不让我省心。” 什么一个两个。一个说的是她程巷,两个说的是那陶天然呗。 易渝一走,不大的空间里陡然静下来。 程巷抓了把瓜子,没嗑,就在指间抛着玩。 秦子荞终于开口:“你不会真跟陶天然有什么吧?” 程巷立即摇头:“没有,她那样的人。” 秦子荞点头:“是啊,她那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掉转回头来、怀抱遗憾的人。 谁又不是怀抱遗憾的人。 程巷抓着桌面散落的瓜子,有些不想聊这个话题,转而问秦子荞:“你跟大老板,现在这是……” 秦子荞耸了下肩:“跟以前没差。” “那你,”程巷想了想还是决心问出口:“喜不喜欢她?” 秦子荞静坐两秒,扇了扇睫毛,忽地笑了:“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嗯?” “喜欢一个人有用吗?”秦子荞盯住程巷。 “你问我啊?” “没用的。”秦子荞摇摇头:“程巷,我最好的朋友,你说你也认识的。她是个傻子,曾经很用力、很用力的喜欢过一个人,但是,没结果的。” 程巷的心里蓦地难过起来。 她没想过,她和陶天然的事,还影响了秦子荞的感情观。 “我喜不喜欢她又怎么样?她也是那样的人。”秦子荞牢牢攥起一把瓜子:“我不喜欢没有结果的事。我养卡皮巴拉就要让它长胖,我种小葱就要它发芽,就连我看末世小说我都挑完结本,不看那种未完结的生怕作者挖坑。” 程巷下意识往边上一斜身子。 秦子荞:“你干嘛?” “我感觉你说愤慨了,怕你拿瓜子丢我。” 秦子荞默默又把攥着的瓜子放开去:“谈什么感情啊。做那种没结果的事的人,都是大傻子。” ******* 从秦子荞家出来,程巷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忽然嘿嘿嘿的笑了。 拎着捆白菜从她身边路过的大妈,莫名看她一眼。 她是在笑:秦子荞说得对啊,跟感情扯上关系的人,都跟傻子似的。 她也是。余予笙也是。 这个感情,它是非谈不可吗? 程巷打车回家,没成想在小区外遇见了一个人。 乔之霁站在那里。 程巷当下不露声色的走过去:“乔总,找我?怎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 “我打了,你没接。” “喔。”程巷佯作不知:“刚在朋友家来着,没留神手机。” 乔之霁看了眼时间:“时间还早,去喝杯咖啡?” 程巷知道躲不过:“行。” 两人走进小区旁的咖啡馆。 程巷看一眼菜单:一杯咖啡也要四五十,但至少知道喝的是什么,没再出现什么【盛夏的忧郁】、【菠萝的快乐】。 这里没有阿芙佳朵,程巷要了杯焦糖玛奇朵。 乔之霁要了杯美式。 程巷瞥一眼,怎么,美式是精英御姐的标配呗?她怎么就那么喝不惯呢。 乔之霁将手机掏出来,点摁两下屏幕,放到桌面,推至程巷面前。 程巷垂下睫毛睨了眼。 乔之霁翻出来的,是她们那通无言的通话记录,23秒。 乔之霁问:“这通电话,不是你打的吧?” 程巷很微妙的抿了下唇。 仰脸笑道:“不是我打的,还能是谁打的?” 一阵长久的沉默。 乔之霁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放回桌面,指尖抹了下冰美杯底溢出的半圈水痕。 她实在是个很成熟的女人,她用冷淡的神情敛去了眉眼天然的柔和,对这世界从容以待。曾经手无寸铁的乡村女孩,再没人有能力伤她分毫。 可她的指尖又抹了抹水痕,对着桌面用力一蹭,抬头看向程巷的眼神,终露了一些无措:“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你可不可以,让她回来?” ****** 程巷心里的火,几乎是腾地一下冒了起来。 不是,她招谁惹谁了啊? 她出门买碗凉皮,被卡车撞死了。她爱一个人,那个人等她死了才来说爱她。她穿进一个人的体内,明明是那个人自己放弃了生命,为什么那个人现在反悔了,她就得把这具身体让出来? 说得难听点,是余予笙自己选择放弃的,这个世界对谁又比谁温柔,为什么要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程巷径直站起来,摇头:“我没有办法,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快步走出了咖啡馆。 乔之霁并没有追上来,程巷推开玻璃门迈出去时,回眸看一眼。 乔之霁坐在远处的身影,看起来和陶天然一般单薄。仿锈铁皮灯罩透出昏黄的光,打在她半边身影上。 她又抬手抹了抹冰美浸在桌面的水痕,低下头去。 ****** 程巷回家后,跟屁股着火一样在屋里转了两圈。 本来她对乔之霁撒谎,心里还挺愧疚的。 结果现在,她心里烦得要死。乔之霁凭什么对她说那句话啊?这是命,又不是什么大富翁游戏,让一局就让一局无关紧要。 她蜷起一条腿一屁股坐在沙发边上,觉得易渝那句话还是说对了。 谁又是不自私的呢? 她垂眸看一眼手机,乔之霁没再给她追来一个电话。 她取了浴巾去洗澡,咚的一声,一头栽倒在了淋浴间的地板上。 失去意识之前她想:莫不是网上江湖郎中那句灵魂存续777天的论断,是正确的吧?余予笙现在夺回自己身体的意愿,有点急迫啊。 程巷在心里跟她说:别玩太狠了姐们儿,这要是我在浴室晕倒上了明天的新闻,不还是你丢人么? 等到渐渐醒转的时候,程巷发现胸口并无气闷的感觉。 她并非躺在浴室湿淋淋的地面上,而是穿了睡衣,好端端的躺在沙发上,身上盖了条毯子。 余予笙还挺会照顾她。 只是,程巷勾唇笑了笑,对着空气说:“姐们儿,我还没吹头啊,你让我往沙发上一趟,这沙发不就全湿了么。” 接着程巷发现,自己的脸侧放了一只玩具小熊。 程巷从沙发坐起来,伸手将湿发挽了挽、拨到一边肩膀上,指尖推了推那只小熊。 这不是程巷买的,而是有次买酸奶送的,不是很精致,跟程巷曾经挂在包上的那只有些像,程巷就把它带回来,放在书柜的角落。 也不知她挂在包上的那只小熊,现在怎么样了。马主任应该没清理掉她的任何东西,所以她的包和小熊,应该还和她只穿过一次的保暖衣、连裤袜一起,乱糟糟的搭在椅背上。 好像没有收拾的必要。好像随时会有一个手脚细细的女孩走进房里来,穿上它们出门去。 程巷吸吸鼻子。 好像只有女孩子会这样安慰女孩子。会在她的脸侧,温柔放一只玩具小熊。 余予笙知道她这段时间很难。余予笙也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 程巷对着空气低声说:“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的生活。” 唉,这就是漂亮话了。 程巷说出口的瞬间,又内疚了起来。 ****** 再一次见到陶天然和乔之霁,又是约在昆浦位于郊区的工作室。 程巷本想说自己拉肚子跟易渝告个假。妈呀,现在这种情形下同时见到陶天然和乔之霁,什么顶级修罗场。 但她转念一想,还是去吧。 该面对的,迟早还是要面对x的。 两位大佬站在工作室门口,春意渐浓,莺飞草长,乔之霁穿卡其灰西装套装,腰线处微微收紧。陶天然则穿一件黑色的长款风衣,前襟大敞,露出里面面料硬挺的白衬衫配烟松灰西裤。 程巷在心里叹一声,你俩这么有气场,要不你俩在一起得了。 她鹌鹑样的走过去,头也不抬的打招呼:“乔总,陶老师。” 陶天然只是点了点头。 倒是乔之霁招呼她一声:“来了。” “嗯。” “那我们进去吧。” 那枚梧桐胸针已经镶嵌完成,今天是乔之霁最后一次过来看。如果没什么疑义,这枚价值高昂的珠宝就将被装入暗龙胆紫的丝绒盒,交付到她手里。 第92章 陶天然今天随身携带了最后交付的合同,易渝也派了摄影师过来,准备最后的合影留念。 陶天然走近展示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做一番最后确认。 然后让开最佳观赏位:“乔总,你看看。” 自己走到一旁,拨开正对展示台的射灯。 程巷默默站在一旁。宝石是很神奇的存在,它很简练,无需赘言,只需沐在恰到好处的灯光下,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它的昂贵、稳定和冷硬。 它的昂贵因为它的稳定。它的魅力源自它的冷硬。 就像曾经的陶天然。 乔之霁观赏一番,开口:“我有一个问题。” 陶天然本已褪下手套去拿包里的合同,毕竟经她手制作的珠宝从未被挑剔,闻言一顿。 “怎么?” “这样的宝石,会碎么?”乔之霁忽然问。 程巷看向陶天然。 陶天然站在窗口透进的光束里,风衣脱了,露出里面硬挺的白衬衫,和腰封打横的复古款西裤。她妆容过分清淡,近乎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半透,两粒小痣像洒落面颊的墨点,有种花笺成诗的清隽。 她的神色沉淡,捕捉不到任何情绪的端倪,只是薄唇透着干涸。 每每启唇说话前,两瓣薄唇黏在一起,很用力才能张开似的。 程巷在心里默默的说:会的。 原来再坚硬的宝石,也是会碎的。她见过了。 陶天然回答乔之霁:“只要是现实存在的物质,都有碎裂的风险,所以要小心使用。” 乔之霁点头:“我明白了。” “还有其他问题么?” “没有了,装起来吧。” 乔之霁俯案签下自己的名字。陶天然招手,唤等候在门口的摄影师进来。 “不用拍照留念了。”乔之霁直起腰,将那丝绒盒无限随意的丢进铂金包里,看了程巷一眼,收回眼神,说:“这本来也不是一枚开心的胸针。” 她去海阔天空的世界兜了一圈,又回来。 想要的,从来也不是一枚胸针。 第49章 马路 [如果世界够温柔, 不要叫醒一个装睡的傻子。] - 三人一起走出工作室。 陶天然的工作永远很忙,跟程巷说:“你送乔总上车吧。” 程巷是真不想跟乔之霁单独待在一起,生怕乔之霁又提起上次的话头。 但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只得点点头:“好。” 陶天然开自己的宾利先走。程巷随乔之霁走到车边,乔之霁掌着车门问她:“要不要送你回市区?” “不用, 今天公司派了摄影师来,我跟公司的车走。”程巷道:“对了, 你合伙人定制的那枚钻戒……” “那个你跟她对接就好,不用知会我。” 程巷一顿, 点头:“好。” “那我走了。” “乔总慢走。” 乔之霁的车驶走后, 程巷默默站在原处。 唉,人呐就是这么纠结。乔之霁什么都不说, 她反而愈发愧疚。 回到家, 她将手包丢在一边,拿起手机看去泰国的机票。 点进搜索界面时,自己先笑了笑。 装什么啊程巷, 跑一趟泰国, 显得你为这件事努力了是吗?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这件事根本就无解。 只有一具身体, 却有两个灵魂。不能共用,要么是你, 要么是余予笙。 要么你占着,余予笙最终魂飞烟灭。要么你还给余予笙,你自己消弭无踪。 程巷小时候不是没学过孔融让梨的故事。 也不是没在加入少先队时喊过高风亮节的誓词。 甚至她评不上班里的“三好学生”, 为了让程主任脸上有面儿,她还争当过“道德小标兵”呢。 但,程巷握着手机, 拇指指腹贴着手机屏幕轻轻的摩。 接着她解锁手机,给余予箩打了个电话。 余予箩带点抱怨的拖着长音:“喂,你还知道想起我呀——” 程巷笑了。 问她:“今天周六,你不用去学校的对吧?” “但我要补课呀。你忘啦?” “几点结束?” “下午四点,今天还要随堂考。”余予箩说着叹了口气。 “那,提前半小时能做完卷子吗?” “干嘛。” “我带你去吃冰淇淋。” 余予箩想了想:“如果你请我吃开心果和巧克力双拼口味的话,提前一个小时也是能做完的。” 程巷挑唇:“好,我下午来接你。” 下午两点过,程巷打车去余予箩的培训学校。 准准的三点钟,余予箩背一只粉色的书包,从校门口晃悠出来。 本来她慢吞吞走着,双手扶着书包带,脸上的神情扮出一种小大人般的深沉,但最终望着程巷,还是忍不住笑了,露出左颊浅浅的梨涡,笃笃笃朝程巷这边跑过来。 一头扎进程巷怀里,抬手圈住程巷的腰,还是那句略带埋怨的:“你还知道想起我呀——” 程巷回抱住她,勾腰在她发间轻轻一嗅。 余予箩为了长个子每天吨吨吨喝许多奶,身上总有种馨暖的奶香。 程巷发现自己突然给余予箩打电话,是因为心底害怕了。 只要一想到孤零零倒在斑马线的那一刻,她就感受到一阵刻骨的冷意,被那天的初雪卷着,往她骨头缝里钻。人天生对死亡有种恐惧,原来不是怕疼,而是怕冷。 她迫切需要拥抱什么人暖暖的体温,提醒她还有幸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揽着余予箩的肩往前走:“我们去哪里吃?” “附近就有一家gelato店,走路就能到。”余予箩的步调都蹦跶起来:“我真的能吃双拼吗?” “三拼也可以。” “真的?”余予箩睨她一眼:“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我能在什么事上有求于你?” “那不好说,我还是很厉害的。比如说,你知道两百万年前地球上有种动物叫袋狮吗?你肯定不知道,你看在这一点上我就比你强……” 余予箩絮絮叨叨的,将她的手从自己肩上摘下来,变为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小姑娘的手带一点肉感,也是暖暖的。 余予箩扒在玻璃柜台边问她:“你要什么口味?” “我不吃。” “啊为什么?” “我怕冷。” “哪里冷了?”余予箩的神情疑惑起来:“都春天了,气温直逼二十度了。” 程巷挑唇笑了笑。 余予箩坐在窗边,晃着双腿,吃冰淇淋时满足的眯起眼来。程巷在数窗玻璃透进的光斑,一颗、两颗、三颗,总共有四颗落在余予箩的侧颊上,其中一颗恰点在她圆圆的鼻头。 程巷坐她对面,不知为何突然想哭。 这样美好的画面,简直是……她从余予笙手里抢过来的。 她只得在心里劝自己:当初是余予笙自己主动选择了放弃,要不是她灵魂穿进余予笙体内的话,这具身体早没了,余予笙现在后悔也没用啊。 可是…… 她脚尖在地面轻蹭了蹭,指尖轻点点桌面,叫对面正埋头苦吃的余予箩:“你看外面的树。” “嗯?”余予箩仰起一张小脸:“树怎么了?” “它们在动。我们暂时不要出声,仔细去听的话,能听到风吹过它们的声音。” 那是你的姐姐,在对你说话。 ****** 程巷其实挺怕余大小姐见到妹妹一激动,又把她的灵魂从这具身体上挤下来。她要是突然晕了,还不得把余予箩吓一跳。 但余予笙没有,程巷安安稳稳陪余予箩吃完冰淇淋,又把余予箩送回校门口。 余家的司机载筑薇来接余予箩,筑薇半降车窗坐在后排。 程巷隔着远远距离站定,拍一下余予箩的肩:“去吧。” 余予箩背着书包走过去。 筑薇看过来的时候,看到余予箩身后的程巷了,神情沉了沉。 程巷并没走上前去打招呼,只是冲她略一点头,背着包转身离去。 周遭的树冠轻摇,滤着深春的光影洒落。 程巷瞥那枝头一眼,不知余予笙是否有后悔没有早些从家里搬出来这件x事。如果能早些下决心做切割,不整日浸在那沉闷到窒息的氛围里,也许余予笙不至于走到最后那一步。 可这话说得轻巧。 程巷知道,自己能做到轻而易举从余家搬出来,是因为她对余予笙的父母没感情。家庭永远是人最深的牢笼,是因为我们对家人永远怀抱期待。 程巷回到家,给易渝打了个电话:“我觉得吧你一直挺自洽的。” 易渝嘶了声:“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听起来不像夸我呢?” “我就是想问问,你是怎么做到一直这么臭不要脸、啊不、自洽的?” 易渝响亮的“哈”了一声:“你认真问我啊?” 第93章 “那可不嘛。” “那就四字儿——别想太多。” 程巷缄默。 “做人呐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知道么?你以为局面是你造成的么?nonono,老天在下很大的一局棋,你只是它操纵的一颗棋子。局面发展到哪一步,你就想,这是天意,受着就行,别老想自己该不该啊、配不配啥的。” 易渝说着一顿:“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不?” “那可太有道理了。” “让你提起茶壶浇灌在自己的脑袋顶不?” “别玩烂梗,想说醍醐灌顶就直说。” “我琢磨着是不是该去小破站开个公开课啊?教大家如何停止自我pua。”易渝在电话那端摸着下巴:“你下次别给我打电话了,直接去买我的课。” “你打算收费多少?” “三万。” 程巷直接把电话挂了。 但她坐在沙发边抱起一条腿,觉得易渝说得有道理。 现在让她让出这具身体,等于让她再死一次,而且不是像上次那样突然被动的死,是让她体会过死亡那冷入骨髓的恐惧后、再一次主动放弃生命。她敢么? 那她是不是只能早点想通,当初是余予笙主动选择了放弃,当初是乔之霁远走异国,当初是陶天然没有好好爱她。 就像易渝说的,现在这样的局面又不是她造成的,凭什么她非得发扬风格啊? 要说冤的话,出门买碗凉皮被车撞的她最冤。她招谁惹谁了? 她想了想,给附近的家装工作室打了个电话:“请问你们那有地毯吗?” “有的姐!”对方叫得那叫一亲热:“姐你是想铺在哪呢?” “满屋铺。” “那姐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型?这样姐你加我一个微信,我发些图样过来给你选,我们这边什么风格都有,洛可可风,波西米亚风,侘寂风……” “什么风格不重要。就要软,特别软。” “……?” 程巷就是觉得吧,余予笙现在开始抢夺身体的控制权了,时不时把她弄晕一下的,每次那么直愣愣栽倒下去,还挺疼。 她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陶天然那边也是。自打陶天然说爱她后,她心里的气就没消过,她就每天吃她给陶天然买的那袋五常大米,拌着番茄炒蛋吃,拌着青椒肉丝吃,什么下饭她吃什么! 她就想快点把这袋大米给吃完!让你给陶天然买什么五常大米。 她是在气——早干嘛去了?现在我也不是程巷了,你又来说你爱程巷,摆出那副伤心欲绝的样子给谁看啊? 反正她不看! 想透了,以前她为陶天然伤心,现在陶天然为她伤心,谁也不欠谁的。 她盘算了一下手里的钱,以前余予笙的钱她都没动。她用自己穿过来以后的薪水和设计费,每月给马主任和程副主任汇过去一些,还剩一些,她也没怎么花,毕竟以前穷酸惯了。 现在攒下的这些钱,倒是够她去欧洲再进修一年珠宝设计的学费。生活费是没戏,但没事,打工呗,乔之霁之前说的那些,刷盘子中医按摩什么的,她也能行。 之后留在当地,找一份设计师的工作好好干。 吃很多的海鲜饭。看很多的展。去很多的国家旅行。观很多的海。 她会替余予笙,度过很好很好的一生。 这样……行吗? 她打开网站搜索,决心等把乔之霁合伙人的钻戒设计做完以后,便动身出国。 意大利一所院校很符合余予笙的设计风格。余予笙的履历漂亮,程巷怕自己没有经验,把她的简历写得很糟,想了想,还是花了笔钱联系留学中介。 中介一看她的简历:“余小姐您放心,您的申请肯定能过。” 程巷呼出一口气来,心头闷闷的。 春末的邶城,会飘一种很小的柳絮,程巷以前会过敏,这季节都戴着医用的大白口罩,并且那种好看的网红口罩她戴都没用,真是奇了怪了。 余予笙的这具身体倒不会过敏,程巷出门时不用戴口罩。公交车摇摇晃晃,半开的车窗透进阳光晒得人发丝发烫,柳絮飘进来,车窗外的路边杨柳低垂。 程巷下了车,才发现自己来了自家的四合院。 站在胡同口,仰头打量那灰瓦方砖,嵌一块小小的白边蓝色路牌,写着“百花胡同”四个字。恰好这时,马主任和程副主任出来遛弯,见她站在胡同口,一愣。 程巷于是说:“我是来道别的。” 马主任顿了顿,忽然重重一点头:“走了好,不然我们每次一瞧见你,心里也怪难受的。” 程副主任问:“要去哪啊?” “去意大利读书。” “好,好。”程副主任点头:“去那么远的地方,真好。” 程巷不知道好在哪里。 她是胡同里长大的姑娘,说出来挺没出息的,她的天就是头顶一方四合院墙隔出的天,邻居大爷养的鸽子戴着鸽哨振翅飞过。她没什么野心,也从没想过要去很远的地方,望着屋顶的茅草冬去春来、又一年长的连了天。 是后来喜欢上陶天然,她突然有天问马主任:“妈,你说港岛远不远?” “哟!”马主任的眉毛挑起来:“那可真是齁老远的。” 可后来她没有跟陶天然一起去港岛。 到了现在,她要一个人去比港岛更远的地方。 她用指甲尖轻轻抠着指腹,很想上前挽着马主任的胳膊说:“其实我不想去。” 可她克制的站在原地,点了点头:“嗯,去那么远的地方,挺好的。” 出国前的准备,除了钱,就是语言。 程巷本来想去先买点老干妈和乌江榨菜,听说是留学生必备,毕竟她去往意大利一座小城,当地的华人超市也不知买不买得着。但看看保质期,那么短,还是得走之前买。 那么就先练语言。 英语勉强凑合着用,就是这意大利语里,怎么那么多弹舌音啊?! 程巷又给易渝打电话:“你以前去意大利的时候。” “怎么着?” “说意大利语么?” “说啊!” 程巷想起她那句声嘶力竭的“non!non松露!”,忽地扑哧笑出来,可笑出来胸口依然发闷,一点没觉得轻松。 “中意结合着说呗?” “你别管我怎么说的,反正我能说。” “意语里的那些弹舌音,到底怎么练啊?”程巷叹了口气:“太难了也。” “我跟你说,你得练舌尖的灵活度和力量感。” “怎么练?” “或许你知道星球杯么?” 啊呸!怎么那么色气。 在这期间,程巷也见过陶天然几次。 在公司,碰头讨论给乔之霁合伙人的设计方案。 易渝时而在时而不在。不管她在不在,程巷坐在会议室里都埋着头,只盯着自己的设计方案,看也不看陶天然一眼。 陶天然坐在她旁边,偶尔抬手,带出衬衫面料摩擦的一阵窸窣音。 程巷在心里说:又瘦了。 她也不知为什么,只听那衬衫的窸窣音,她心里就清清楚楚浮出这三个字来。 她不跟陶天然讲话,开完会就匆匆从公司撤离。陶天然回自己的办公室继续工作。 最后定稿的那天,易渝露面,与乔之霁的合伙人连接视频会议。对方看了最终的定稿,很满意。 结束通话,易渝一拍巴掌:“走走走,请你们吃饭去。陶老师别开车啊,今晚上必须得喝两杯。” 程巷想,她忘记现在的陶天然不是以前的陶天然了。现在的陶天然,喝酒是不需要劝的。 于是三人一起下楼,易渝在电梯里一拍脑袋,说有个给程巷的小礼物忘了拿。 程巷:“算了啦。” 易渝:“那不行。” 她让两人等等,自己上楼去拿。 程巷和陶天然站在昆浦的写字楼外。天幕黄昏,霓虹洒落,曾经程巷去买过奶茶的那家店,招牌在她们身后散发出荧荧的光。 程巷站在陶天然的右侧后方,望一眼陶天然的侧脸。 她不大敢看陶天然的时候,都是这样,悄悄的x、随时能把眼神收回去的,望一眼陶天然的侧脸。 比如她提了分手、陶天然拖着行李箱离开的那一天。 比如现在。 陶天然眺望着车流如织的马路,往来车辆交织出红白两条灯带,低头,掏出手机来打字。盯着屏幕良久,蓦地开口:“要走了?” 她这句话说得太突然,以至于程巷都惊了下:“啊?嗯。” 陶天然将手机锁屏,抬起头来。 程巷忽然想,陶天然对着手机总给谁发信息呢? 不会是给以前的程巷……吧? 陶天然望着她正要开口,程巷突地心里一阵怕。 到了现在这份上,还要说什么呢? 第94章 还能说什么呢? 于是她抢先开口:“今天天气还挺好的。” 陶天然的眸光黯下去,好似看懂了她的回避。压压下颌:“嗯。” 程巷沉默下去,望着陶天然瘦削的侧脸。 如果两人再不相见,那么她们的对话将永恒停留在—— -“今天天气还挺好的。” -“嗯。” 程巷再开口,说出的两个字是:“再见。” 陶天然凝望着她。 程巷笑了笑:“待会儿大老板就下来了,她咋咋唬唬的,我好像就没机会好好跟你说一声再见了。” 陶天然墨色的瞳,敛住霓虹的光。霓虹是很狡猾的存在,最擅用自己的热闹反衬出人的寂寞。 诗人会如何写告别呢。 程巷在脑子里搜刮一圈自幼学过的诗句。诗人会写,“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诗人还会写,“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程巷没有那么文艺。她躺在大雪覆盖的斑马线上时,对陶天然想过、怨过、爱过、也恨过。到了现在,难得她又有了一次机会的话,她还是想,对陶天然好好说一声再见。 没什么复杂的修辞。就是简简单单的“再见”两个字。 再见了,陶天然。 易渝咋咋唬唬的声音已伴着高跟鞋的节律、在身后响起:“shianne!你看我要送你什么?” 程巷欲回眸的瞬间,听到马路边一声尖叫。 程巷拧回头去,感到身边一道影子冲了出去,带起一阵风。 她呆愣愣站在原地,听到踩着高跟鞋向她们走来的易渝,好像骂了一声“卧槽!” 混乱的鸣笛音。激烈的刹车声。霓虹摇摇晃晃,落尽银灰的马路面。 马路中央顿时拥挤得水泄不通,易渝急匆匆几步跨过程巷身边,一拍程巷的肩:“傻愣着干什么呢?” 程巷这才回过神一般,跟上易渝。 易渝是匆匆跑过去的,她的脚步却很钝、也很重。 马路中央车与人围住的中央,陶天然跌坐在一旁,怀里抱着个小女孩。她刚才冲过来得太快,黑发凌乱得散落在肩头,脸上的神色却很沉静。 刚才一辆车险些撞到突然跑上马路的小女孩,是陶天然把她一把拉开的。 小女孩的妈妈是附近上班族,正跟司机大吵:“你怎么开车的啊?” “我还要问你怎么看孩子的!就让小孩这么突然冲出来,天这么黑,撞上了算我倒霉啊?” “诶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小女孩在陶天然怀里叫一声:“妈妈。” 没人回应她。 小女孩终于哭了起来。 女人一把将小女孩拽到自己怀里,陶天然拥抱的双臂空荡荡的垂落下来。 “交警来了!” 易渝动了动唇,很想说“这位妈妈你怎么回事?有人救了你女儿,你总得道声谢吧?”可眼下的情形好像无人顾得上这些,于是她只把陶天然扶起来,问:“你有没有事?” 陶天然摇摇头。 交警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又指挥交通恢复正常通行,之后带司机、这对母女和陶天然去做笔录。 易渝拉着程巷:“走走走陪陶老师一起去。” 易渝还帮着陶天然问交警:“咱有没有那什么「见义勇为好市民」奖啊?奖钱的那种。” 交警:“没有。” “我这里有!三万!”易渝一拍胸脯:“陶老师你胆子真大嘿。平时我看你挺冷淡的,想不到,知人知面不知心。诶等等,这好像不是什么好词儿……” 做完笔录,三人走出警队。 低矮白漆的墙面攀一株牵牛,前日刚落过雨,墙角被一盏铁皮路灯打亮,缓慢爬行着一只小小的蜗牛。 陶天然垂眸看了眼。 程巷是在这时突然出声的:“你有病啊?” 易渝立刻搡了程巷的胳膊一下。她今晚其实特紧张,谁都知道刚刚那辆车刹不下来的话会是什么后果,她一紧张就絮絮叨叨,跟交警掰扯什么好市民奖,但程巷和她不一样,程巷沉默了一晚上。 突然一开口,怎么那么冲。 陶天然扭头,看了程巷一眼。羸瘦的腕子垂在身侧,不知在哪里擦伤了,一块长长破皮的伤痕,从衬衫袖口露出来。 铁皮灯罩下的光打亮程巷的一张脸。那样瑰丽的五官,通常带着散漫慵妩的笑意,此时却一点表情都没有:“显得你特能耐是吧?显得你特善良是吧?显得全天下就你一个好人是吧?” “全马路边的人都看着那小女孩跑到路中间去了,就你一个人能往上冲是吧?” 程巷感到自己在发抖,特别剧烈的发抖。 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挺残忍的。谁不想救下小女孩呢?她也想。可她也想起自己被车撞倒下去的时候,不是疼,是一种冷,那种冷甚至不是因为降下的初雪,就是一种生命的流逝,冷意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程巷发现自己如此愤怒是因为,她在陶天然身上,明显感受到了这种生命力的流逝。 她听见自己尖刻的问陶天然:“你别告诉我你不怕死吧?” 陶天然的唇瓣翕了翕:“怕。” 程巷:“你还知道怕!” “我怕。”陶天然说:“我也从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 易渝又轻搡程巷一样,大概是怕这两人呛起来。程巷一句话都不想说了,自己大跨步走到路边去打车。 听见易渝在身后对陶天然说:“陶老师你别在意啊,shianne她就是担心你。” 陶天然没应声。 的确,她从没自认是什么超越一般道德标准的好人。 她就是想,要是初雪那天,当那辆失控的货车朝程巷撞过去的时候,要是有人能拉她的小巷一把就好了。 她又怎会不怕死呢。 当时她跌坐在马路中央,在一片争吵声中,缓缓环顾四周。霓虹闪烁得漂亮,显得城市很热闹,可就因为城市太热闹了,这里没有一棵苹果树。 没有了苹果树,她的小巷去哪里找她呢。 她们明明说好了啊,苹果树下见。 ----------------------- 作者有话说:手动热烈感谢【19995299】小天使的深水![狗头叼玫瑰]你的心声我听到了~ 给每天准时进教室的同学们比心![狗头叼玫瑰]你们真棒~hhh 注:“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出自唐.郑谷《淮上与友人别》。 “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出自北宋.晏殊《踏莎行.碧海无波》。 第50章 雨夜 [如果有天你想我了, 就静下来,听听身旁的一阵风。] - 程巷直至回到家还在发抖,她觉得自己是气的。 屋里的地毯早已铺好了, 她刚才急匆匆进屋换鞋时没留神,差点绊倒在地毯上。 她更气了, 气得她踢了地毯一脚。 搞什么啊?这些人一个两个的,都那么道德楷模啊? 陶天然也是。余予笙也是。自打她把这满屋铺好地毯以后, 余予笙一次也没把她的灵魂挤下过这具身体了,她一次也没晕倒过了。 好似余予笙表明自己的态度后, 把选择权留给了她。 程巷心里闷闷的。这种感觉最磨人了好不好?! 就好像你去排队买牛舌饼, 唉程巷不爱吃牛舌饼,那就排队买山楂锅盔好了。有人来插队, 你制止, 要是这人气势汹汹跟你吵呢,你保准跳着脚吵得比她还起劲。 要是她好声好气跟你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家里人病了, 就想吃这一口, 对不起啊还是你先吧”,你保准一下子没了脾气。 简直就是!这种感觉! 程巷觉得她要出国这件事, 肯定传到了乔之霁耳朵里,她本以为乔之霁会找她, 但乔之霁没有。 她主动给乔之霁打了个电话。 乔之霁那边在忙,翻动文件的声音,低声跟同事交代的声音。接着乔之霁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 冷淡而克制的声线问她:“我现在在忙。要不,今晚见一面?” 程巷说好。 既然乔之霁x这么忙,她就到乔之霁律所楼下的咖啡店等。 约定的时间是九点。八点五十八分, 乔之霁拎着铂金包,走路带风的迈进来。 她看起来比陶天然更职业,因为陶天然身上尚存一丝艺术家气质。她穿深芦灰西装套装,胸口别一枚三组l字型拼成的律师徽章,习惯性抬腕看一眼那枚小小金表,好似在确认自己没有迟到。 “你是喝冰美吗?”程巷说:“我先帮你点了。” 她一压下颌:“谢谢。” 服务员过来送咖啡时,她又要一份牛肉法棍三明治,对程巷解释:“没来得及吃晚饭。” 程巷点点头。 三明治很快送上来,她将一边黑发挽至耳后,戴上手套大口吞咽的姿态很利落,时而拿纸巾揿摁一下唇角,丝毫没有当着他人吃东西的局促感。 第95章 大概她的工作节奏实在太快,时常这样吃工作餐。又或者,她现在绝对自信,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给人当家教挣生活费的年轻女孩。 程巷一直安静等她吃完。她摘下手套,喝一口咖啡,问程巷:“要出国了?” “嗯。” “什么时候?” “两周以后。” 乔之霁点点头。 “本来,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乔之霁道:“你早不早点告诉我没差别,反正我早就知道了。” 她抬手虚点了点自己的耳朵,顶级律师“闻听六路”的耳朵。 程巷叹了口气。 她从没见乔之霁笑过,一直都是这么严肃的表情。心里不是没有想象,十八岁的余予笙和二十岁的乔之霁在一起是什么模样,乔之霁总归没有现在这么严肃吧,余予笙会有一点点怕她么。 乔之霁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呢?会不会眼下堆起一点浅浅的褶,如浅浅漾开的春水,令五官露了原本的柔和。 程巷心底涩涩的,问乔之霁:“你不留我么?” 她原本以为,乔之霁知道她出国的消息后,一定会阻止她。 乔之霁却道:“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说完这句,望向窗外的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乔之霁添了这总是望向树的习惯,也许那枝叶间穿过的,从来不止是一阵无意义的风。 程巷心里挺难受的:“为什么不阻止我?” 乔之霁:“我阻止你,你就会听我的么?” 程巷从前就是很敏感的小姑娘,所以她注意到乔之霁说完这句话以后,很轻的掖了掖唇角。 程巷心里难过的要死,抓着咖啡杯的杯柄。 乔之霁又抬腕看一眼表:“我要先走了,回家还有个跨时区的线上会议。” 程巷空张了张唇,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她拎了铂金包站起来,垂眸,最后看一眼程巷,忽地笑了:“你可不可以跟我说一声再见?” 程巷呆住。 原来乔之霁笑起来,真与她想象的一个样。平时那样冷淡的一个人,笑起来的模样那样温柔。 程巷肩都抖了下。 睫毛沉坠坠的,两手死死捧着面前的咖啡杯。最终她掀起睫毛来,望向乔之霁,嘴唇抖了两抖,用很轻的声音说:“再见。” 乔之霁那样笑着。 末了她站在程巷面前,点点头:“好。我上一次跟她分开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听她对我说一声再见。” 她头也不回的推开玻璃门离去,当真走了。程巷的心脏似被一只大手捏得快要爆炸,忽地站起来追出门去。 乔之霁正往停车场自己的车边走去,程巷匆匆追上去:“你要求我吧……” 乔之霁停下拉开车门的手。 “你要求我试试看啊!”程巷忽然被脚底的石子一绊,跌坐在地。 她没有起身,就那般垂头丧气的坐着。 乔之霁蹲在她面前:“我要求你,你会发现每个人同样自私,也许你便能走得心安理得。所以,我不要求你,我把选择的权力留给你。如果你觉得你能安心的离开,你就走。” 她起身,拉开车门,头也不回的开车离去。 乔之霁握着方向盘的手也在发抖。身为律师,她有她自己的心机,所以她不主动联系程巷,她等着程巷来找她,听她说这番早已备好的说辞。 她走了,剩下程巷一个人,垂着头跌坐在原地。 ****** 易渝给程巷打电话:“买老干妈和乌江榨菜去呀?” “你也要买?” “嗯,我要去马达加斯加待两年。” “两年?为什么?” “开发新业务呗。我觉得吧人造石这一块还有待发展,还得继续钻研天然宝石这一块,不能放。非洲翡翠听说过吗?就在乞力马扎罗山脉附近。” 其实程巷知道易渝这个人,工作只是一方面。主要是易渝对什么都是一副不在意的劲头,不愿在一个地方久待。好不容易在国内安生了几年,她又要开始折腾了。 就好像她一开始的阈值就太高,人生很难有什么能再真正留得住她。 程巷跟她一起去超市,她推着最大号的购物车,问程巷:“诶螺蛳粉要么?记得你在鬼笑山盯厂的时候,我和子荞还给你送过螺蛳粉呢。” 程巷看一眼她手里的包装,摇头:“我箱子里塞不下。” 易渝就丢进自己的车里。 程巷看一眼她冒尖的购物车:“你的箱子能塞得下?” 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问得实在多余。 这位是谁呀,是把钻石当抓子儿玩的主儿。箱子塞不下就再买一箱子,要是飞机塞不下她的行李箱就再包一飞机,落地马达加斯加后,这姐们儿还能买两套别墅,一套用来住,一套用来放她的螺蛳粉。 “你什么时候的飞机?” “今晚上。” “哈?” “要不我约你今天来买呢,保质期不是最新鲜么?”易渝又瞥一眼熟食柜的烤鸭:“你说这烤鸭能带么?会不会漏油啊?” 告别了易渝,程巷打了辆车直奔秦子荞家。 秦子荞今天休假,穿着那件妙蛙种子的连体睡衣,打开门看见程巷拎满满一袋的老干妈和乌江榨菜,愣了下:“我家没馒头。” “馒什么头!”程巷气喘吁吁:“赶紧换衣服,跟我走。” 秦子荞站在门口。 “不换也行,反正你一张脸那么臭配这么一件睡衣,主打一个反差萌。”程巷上手就想来拉秦子荞。 秦子荞躲开她,后退一步。 程巷反应过来:“你……你已经知道易渝要走了?” “知道。”秦子荞转身往屋内走去,盘腿坐到沙发上,拿起一本末世小说。 程巷急了,换了鞋匆匆跟进去:“她今晚的飞机,咱现在出门,还能堵得到她。” “堵她干嘛?” “跟她说你喜欢她呀!” “谁说的?” “我说的!” “你凭什么说?” 程巷差点没掏出一包乌江榨菜砸秦子荞身上,心说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呢?就凭我俩从小一起穿开裆裤在胡同里长大!凭我们从幼儿园到高中当了十五年最好的朋友!我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易渝! 你这样的人!要是不喜欢易渝哪会跟她发生什么关系啊! 这些话程巷又不能说,只得对着秦子荞语重心长:“她要去非洲两年,两年后还不一定回不回来呢,你再不去找她,就没机会了。” “我知道。”秦子荞点点头:“我没打算她还会回来。” “那你就更该去了呀!”程巷原地跑着小碎步,也不管这动作跟她现在一张御姐脸搭不搭了:“赶紧走!” “不去。” “为什么?你可能不了解易渝,她那样的人,要是心里没点想法,跟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飞走了,根本不会特意来跟你说她要走了。” 秦子荞忽然问:“你知道她多少岁么?” “啊?”程巷怔了下:“三十出头?” “她三十四岁。” 哟那这易渝,保养得挺好啊!果然没心没肺就是最好的医美。 等等,现在这是重点吗? 程巷蹙眉问秦子荞:“你什么意思?” “她三十四,我二十八。她家的背景高不可攀,我是动物园的卡皮巴拉饲养员。她根本没心思谈感情,我默默的对她一见钟情。”秦子荞掀起眼皮来瞧着程巷:“你要这样的我,去跟那样的她说什么?” 秦子荞说着摇了摇头:“我不想冒险,不想投入,不想当个小巷那样的大傻子。” 程巷站在原地,心中默默的说:可现在傻的人不是小巷了。 陶天然爱上她了,是她不要陶天然了。 她站在原处,想着该怎么劝秦子荞:“你听我说……” 秦子荞忽地一皱眉:“你能不能别管我了?突然跑到我家来让我去告什么白。从一开始我就想说了,你到底是谁啊,我以前根本就不认识你,你干嘛总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啊?” 程巷倏地静下来。 秦x子荞一本末世小说反扣在膝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程巷停了停,低声说:“那个,对不起啊。” 其实秦子荞说得对。 即便她现在就是程巷本人,即便她是秦子荞从小到大的好闺蜜,她其实也无权置喙秦子荞的人生。 她就是太难过,也太着急了。 她决心放下陶天然了。 她就是在想,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遗憾呢。 要是秦子荞和易渝能够幸福收场,那该多么好。像给这个满是遗憾的世界打一枚彩色的补丁,让它稍微圆满那么一点。 可是,秦子荞本来也没这个义务,来承担她的期望。 她笑了笑,扬扬手里的袋子,对秦子荞说:“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也要走了。” 第96章 秦子荞低下头去,视线落在书页上,翻过一页,方问:“去哪?” “出国进修设计。” “哦。” “之后可能就留在国外工作,不回来了。”程巷勉强一咧嘴:“以后就没人来把薯片碎屑洒得你满电脑椅都是了。” “嗯。” “那,再见。” 秦子荞没应声。 程巷拎着袋子往门口走,换了鞋,最后替秦子荞关上门时,回眸看一眼秦子荞。 秦子荞盘腿坐在沙发上,深深埋着头,手指反复摩挲着书页的边缘,很久都没翻过页。 再见啦,老友。 程巷心想,这一次,我也同你好好告过别啦。 ****** 当晚,没有风暴,没有骤雨,易渝的航班顺利起飞。秦子荞并没有追去机场,对她说明自己的心意。 接下来,便要轮到程巷启程了。 她整理着行李箱,每每对着周遭的空气,想说些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还能说些什么呢? 心里始终闷闷。 逐渐填满的行李箱让她有了实感:她,是真的要走了么? 这,就是她最后的选择么? 所有人都把最后最艰难的选择,留给了她。 程巷觉得自己占了余予笙身体这件事,果然不地道。要不她和易渝出发只隔一周,怎么易渝出发的那天阳光普照,她出发时就瓢泼大雨呢? 前方排队叫车的人排了132个,程巷简直没招。 手机忽然响。 程巷看一眼,接起。 陶天然清肃的声线传来:“航班取消了么?” “应该没有。” “那下楼吧,我送你去机场。” 程巷没想过自己还会再见陶天然,可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她留学进修的事都定了……对吧? 毕竟,这样才能让过得去的过不去的,都过去。 她推着箱子匆匆下楼,陶天然在小区门岗处做过登记,将宾利开进小区里来,停在她家楼下。 陶天然单手撑一把黑伞,伞面很大。今日大雨导致气温陡降,她穿一件墨色的长款风衣。 看程巷就穿一件软薄的衬衫,一边上手去帮她推箱子,伞遮到程巷头顶,一边问:“冷不冷?” 程巷说:“不冷。”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收了伞,与程巷合力一道将箱子塞入后备箱。 雨太大,就这么瞬息的功夫,两人肩头全湿了。不停步的钻进车内,陶天然调开暖气。 问程巷:“那,走了?” 程巷沉默,点头。 陶天然发动车子。没有人说话,只听得暖气低低的嗡鸣。 程巷手机震了下,摸出来看,是乔之霁发来的信息:【一路平安。】 程巷低头在对话框里打:【谢谢。】 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删掉了。 收起手机,程巷扭头去看窗外。雨打落车窗将城市涂写成模糊的明信片,灯火映在车窗,宛如倒影在蜿蜒的河上。 想起陶天然刚买车那会儿,有天夜里,也是突降这样的大雨。 她们去跟秦子荞吃完火锅,在回家的路上。 “陶天然。” “嗯。” “你这车很贵对吧。” “?” “如果我想用手指头在车窗上乱涂乱画什么的……会不会在玻璃上留下什么痕迹啊?”陶天然这车,从4s店开出来都没几天,垫脚纸都刚撤呢。 真皮座椅散出微微天然皮料的香,程巷坐在副驾总有些局促。 她把两只手塞在两边腿下,望着她给陶天然做的那只手工串珠招财猫,挂在后视镜下晃啊晃。 陶天然压压下颌,只说了一个字:“画。” 哇,好霸总! 程巷抿唇笑了下,抬起细瘦的指尖,抵在窗玻璃上。 其实她也没想好写什么画什么,写陶天然和她的名字?未免也太傻了吧。画颗爱心?呃好土。 于是她默默的把指尖收了回来。 刚刚指腹贴在窗玻璃的一小块,变成一个小小的、淡淡的圆,印在暖气熏出的白雾上。 陶天然微微扭头瞥一眼,没说什么。 只是心里想:像一枚句号。 程巷坐在那枚可爱的小小的句号旁,轻声叫她的名字:“陶天然。” “嗯。” “陶天然陶天然陶天然。” “嗯。” 其实程巷也没什么话要说,想了半天,末了一扬唇角只憋出一句:“我们一起回家啦。” 那甚至只是她们一起租来的房子。 陶天然又瞥一眼窗玻璃上那枚小小的“句号”,心里却忽然的想:也许她的流离,可以就到这里为止。 就到程巷这里为止。 到这时,陶天然扶着方向盘,低低的从胸腔里放出一口气来。 为什么那时没有察觉,那根本就是浩瀚如深海的爱呢? 她爱程巷。 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 程巷始终扭头望着窗外,她当然能听出陶天然呼吸里微妙的节奏变化。 陶天然在想什么? 她不敢问。 车平稳的行驶着,直到突然一个急刹。 陶天然车技很好,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程巷反手抵住侧边扶手,感到胸前被安全带猛勒了一下。 陶天然说:“车好像出故障了。” “……”程巷有点懵:“你这不是豪车吗?” “豪车就不出故障吗?”陶天然说:“你坐一会儿,我下车看看。” “啊?” 陶天然说话间已披了风衣下车去,打开前引擎盖检查。 程巷匆匆从后排拿了伞,撑开,走到陶天然身后。 “能解决吗?” “应该是有东西卡住了传感器,我打开看看。”陶天然简练的说:“应该能修。” 程巷撑着伞站在一旁。 她要去的是邶城最偏远那个机场,现在车打着双闪停在应急车道上,周围往来都是大货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又下雨。 要是陶天然的车真不能开了,她一准误机。 陶天然修车的样子真的很酷。那样轻矍细长的手指,拨弄着传感器边的零件,很强烈的反差,就像陶天然戴上护目镜,执起那颇具分量的宝石切割机一样。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女人。冷冽,淡漠,兼具力量感。 程巷在她背后忽然叫:“陶老师。” 陶天然不知是不是没听到,没应。 程巷又叫一遍:“陶天然。” “嗯。” “以后好好生活吧。” 陶天然沉默着修理,雨噼里啪啦打在程巷撑开的伞面上,又顺着边沿滑落。 “失去一个喜欢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这世界上失恋的人多着呢。”程巷咧嘴笑道。 气温越来越低,她的唇分明在哆嗦,这句话说得都含混不清的。 她很难说清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说给陶天然,说给乔之霁,说给余予笙,还是想说通她自己。 是啊,世界变化这样快,大家都学会说“骗我的感情可以骗我的钱不行”,过分投入感情的人被视为不够灵光的傻子。 深情被视作上世纪末的过时产物,可嘲笑,可遗忘,可抛弃,可置换。 “你这么有钱,还能过不好自己的人生是怎么着?”程巷继续抖着双唇咧嘴:“所以我上次就说了,你就暂且把我当成她,好好说一声再见吧。等我出国以后,你可就没这样的机会了。” 陶天然料理着前引擎盖,回眸看了她一眼:“可你是她么?” 又转过头继续修理。 程巷舌尖顶一顶上颚,陷入沉默。 雨仍然淅沥沥下着,时不时有货车嗖的从身边疾驰而过,程巷扭头看一眼。 等等……怎么回事啊? 高速路边怎么有个姑娘在走? 很瘦,长发披肩,在雨里淋得湿漉漉的,一摇一摆,走得很欢快的样子。 ……哪来的姑娘? 别、别是闹鬼吧…… 哈哈哈哈,程巷又想大笑,她好像忘了,她也当鬼当了挺久,在空中飘飘荡荡的,别这是遇上同事、啊呸、同类了吧。 她哆哆嗦嗦,对着陶天然的背影点了点:“你、你看到那儿有个人吗?” 陶天然抬眸,暂且停下手里的动作:“嗯,看到了。” 还真是人啊! 程巷对着那背影扬声喊:“诶!挺危险的!” 姑娘充耳不闻。 程巷急了,将雨伞往陶天然x手里一塞:“你自己拿会儿。”自己顺着应急车道往前跑去。 “喂你!”陶天然攥紧手中的伞骨,快步追了上去。 ----------------------- 作者有话说:买定离手了同学们~明晚见分晓。 第51章 “陶天然!” [想当追风筝的人。 为你, 千千万万次。] 第97章 - “姑娘你倒是小心点啊!”程巷一路絮絮叨叨的,抄着手刀跑得却飞快。 她之前在陶天然冲出去救马路上的小女孩时,心里把陶天然骂得要死, 心想陶天然这人就是没死过,哈哈哈这话说得多新鲜呐, 除了魂穿的谁又死过呢? 她就是想,要是陶天然死过一次的话, 陶天然肯定不敢往马路上冲了。因为车向你撞过来的感觉,真的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你能清晰感到车前灯的光束刺进你眼底, 你能闻见扑面而来的汽油味,你能看见车头剐蹭掉的油漆, 还有黑色灯罩边不知被谁涂鸦的字母。 你下意识的反应不是往边上躲, 而是抬手挡住车灯向你刺来的光,可你抬手的动作只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因为车撞向你只是几毫秒之间的事。 于是你来不及移动, 来不及抬手, 来不及眨眼,只能睁大双眼、眼睁睁看着车头向你撞过来。你感受到的不是疼, 只是冷,你感到灵魂在猛烈撞击的那一瞬冲出了你的体内, 飘飘荡荡的、不知所措的,浮到半空。 看着倒在斑马线上的人,身下溢出一大滩粘稠的暗红, 心里想:那是谁? 那是……我吗? 那样的感觉,任谁都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可就因为知道谁都不想经历那样的感觉,程巷一边上次大骂陶天然, 一边这次自己跑得飞快想去拉那姑娘。 唉人呐就是这么矛盾。尤其是她,她从小就纠结,马主任不是老说她么,晚饭吃番茄炒蛋还是番茄蛋汤都能想上半天。 “诶姑娘!”这雨下得可真不小,程巷一张嘴,雨就往她嘴里灌。姑娘不知哪家跑出来的,看起来神志不太清醒,对她的呼唤只当没听见。程巷忽然想,她上一次出车祸的时候,怎么好像也见过这姑娘在马路边似的? 就在这时,刺目的车灯一闪。 程巷懵了。 一辆货车撞碎了中间的隔离带,在雨天路滑的机场高速上,向着应急车道上的她和姑娘撞过来。 雨天车不算多,后面的车来得及紧急制动。 程巷那一瞬脑子里就三个字:不,会,吧? 真会有这么倒霉的人吗? 一般人的倒霉,买方便面连续三次没有调料包也就到头了吧?真会有人遭遇一次车祸挂了、穿越重生后又遭遇一次车祸的吗? 哈哈哈哈,程巷想嘲笑这破系统:一点新意都没有! 可程巷又想起很久以前的一部电影叫《死神来了》。 她那时候胆子可小了,和秦子荞一起躲在她卧室看这部经典恐怖片,吓得她最后像考拉一样手脚紧紧抱着卧室里那棵梧桐树。 秦子荞瞥她一眼:“你抱树干嘛?你可以拽着我。” “哈哈哈。”程巷一笑像哭似的:“我怕你尖叫。我还是抱着树吧,树不会尖叫。” 总之那部恐怖片的中心思想就是,只要你被死神盯上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你费尽心思躲过这次危机了,下次、下下次的死亡危机又会不断向你袭来,直至你被死神捕获。 当货车向应急车道冲过来时,程巷在射过来的车前灯中眯起眼睛。 人呐,做什么事就怕有经验。 比如她,被车撞都撞出经验来了。第一次被撞只能一脸懵的站在原地,第二次被撞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她还能转动小脑袋瓜思考一下。 她其实有两个选择—— 第一,她紧急停下别再往前,说不定能堪堪避过,那在应急车道跑着的姑娘就完了。 第二,她顺着惯性继续往前冲,在那姑娘肩头猛然往前一推,姑娘便有了一线生机,她自己就完了。 “喂你!” 哎这电影慢镜头一样的感觉又来了,这么电光火石的瞬间,她还能听见陶天然在她身后喊。 程巷轻轻的笑了。 她顺着惯性冲出去,在姑娘的肩头猛然一推,姑娘全无防备,跌跌撞撞向前扑了出去。 程巷在心里夸自己:手劲真大嘿! 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同一瞬间。程巷是同时听见了陶天然在身后大喊“喂你”、同时看见向她撞过来的货车车灯边涂鸦着“xxybzd”、同时一把将姑娘推了出去。 同时在大脑里反应过来:这是她作为程巷出车祸时、撞向她的那辆货车。 程巷其实不知怎么解读这件事—— 应该觉得这是命,是一个类似“死神来了”的游戏? 还是应该抱持唯物主义思想,觉得这辆货车被卖给了其他司机、好死不死又出事了? 其实那一瞬也来不及经过什么理性思考。 程巷发现自己其实松了一口气。 无论心底里再怎么叨念着“我招谁惹谁了”、再怎么自我洗脑“是余予笙自己选择了放弃我才穿进她体内的、我为什么要给她第二次机会”。 其实她程巷就是这样一个人。 是小时候跟马主任一起出门、看见路边跪着磕头替患病女儿筹钱的女人,无论马主任如何说“那是骗子”,她都会哭得比人家还惨拿出所有零花钱的那种人。 是一个很傻的人。是一个很纠结的人。是一个纠结来纠结去、到头来仍然很傻的人。 说不上为什么这一刻,她看见了自己穿着皮卡丘连体睡衣、蹲在小区里喂流浪猫的模样。 她抱着膝盖蹲着,细细软软的中长发扫在她白皙的颈后。 程巷心里踏实了:她还是她。 还是那个会穿着连体睡衣、蹲在小区里喂流浪猫的人。 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毫无心理负担的离开。无论如何到了最后的关头,她会留下来,她会哭、会害怕、会不舍,但她想让余予笙回来,尽管她也不知道如何让余予笙回来。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看着死亡在她面前发生而无动于衷。 如果现在,她的灵魂又一次被撞击出体内,那么余予笙的灵魂就可以趁机回到这具身体,这具身体就不会死亡了。 双赢啊这是!不仅救下了高速路边的姑娘,还能让余予笙重新回来。程巷在心里夸自己,干得piu酿! 又或许,这还不只是双赢。 又或许,她还抱着另一份小小的私心。 她在车头撞过来时尽量往边上躲了躲,想尽量好好保护余予笙的身体,这样余予笙穿回来以后、治疗起来也更容易不是?躲开的瞬间她微微转身,其实视线来不及锁定身后正向她跑来的陶天然。 只来得及看清一个模糊的影子闪过来,跑在雨里,伞早已丢开了。 程巷笑着大喊:“陶天然再见啦!我是小巷!” 其实她还想喊更多的。 比如你帮我跟马主任和程副主任讲一声呀——我帮马主任剥过蒜了,帮程副主任买过凉皮了,也好好跟他们道过别了。 比如你也帮我跟秦子荞讲一声呀——这一次我也好好跟她说过再见了。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 她只能寄望陶天然从她这句“我是小巷”里,听出她那么多那么多来不及说的话。 为什么只有到又一次离别的时候,才能告诉陶天然她是小巷呢。电光火石之间,她也来不及晕过去了吧哈哈哈。 程巷缓缓微笑着,她知道瞬息之后,她的灵魂会又一次脱离体内。 我爱你呀,陶天然。 世界很残忍,它从不给人们弥补遗憾的机会。可我想待你温柔,我来给你第二次机会。 我来给你一个,当面好好跟我说再见的机会。 正当这时,程巷却感到自己被人猛然一拽。 雨下得那样大,原来陶天然已然冲到了她身边,一只手臂圈过来环抱住了她。 神经病吧这是?!程巷这一刻是真的想骂人了。 陶天然这人真的是神经病吧?她这样不管不顾的冲过来,两人都获救的机会无限趋近于零,根本就是两人一起完蛋。 是一个人完蛋还是两个人完蛋,哪笔账更划算,陶天然不是高材生么?脑子里不会算啊?! 程巷在刺目车灯中,感到陶天然的手臂牢牢圈住了她,陶天然的眼神很温柔,在微笑,在卡车撞上来的瞬间,陶天然挡在她身后,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或许陶天然根本没来及说出口,是她从陶天然的眼神里读出了x这句话。 陶天然是在说:“你看,机场高速边,有棵苹果树。” ****** 陶天然在床上醒转的时候,一只纤细的皓腕从被子里探出来,摸过床头充电的手机。 看了眼屏幕显示的时间:2023年12月18日,早晨6点53分。 陶天然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捋一把自己的黑长直发,手腕下灯草灰的性冷感风被罩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她下床,莹白的脚腕趿入拖鞋,随着她动作,黑曜石色的长袖丝缎睡衣,顺着她纤薄的肩头往下滑落一点,露出一截玉质般的锁骨。 她顺手将睡衣拎拎好,走进浴室去洗漱,将电动牙刷放回充电台,站上一旁的电子秤。 第98章 显示她的晨起体重为:52kg。 她从电子秤下来,下楼,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一杯水,顺手撕开一条冷萃柠檬汁倒进去,抬腕喝了一口,放下杯子,蜷起指节在云灰石的流理台面上敲了敲。 垂眸看向一旁的手机屏幕,显示:2023年12月18日,早晨7点22分。 陶天然将手机捞到手里,仔仔细细将那时间又看一遍,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她换上硬挺的白衬衫和玛瑙灰西裤,系好衬衫后,右手随意的将长发从衬衫领口挑出来,罩上深一度的墨灰色大衣,拎上bolide出门。 穿越小区里通往车库的一段路,物业维修员正攀在路灯架上检修,望见她,点头致意道:“早上好。” “早上好。” 是物业人员与业主惯例的打招呼,并不认得她。 陶天然拎包走进车库,解锁自己的宾利,脱下大衣和手袋一同放在副驾。 将车驶出车库,她一向不喜将电话内容扬声放出来,单手戴上蓝牙耳机后,给助理拨了个电话出去。 “喂陶老师。” “喂。”陶天然停在一个红灯前,抬手将自己的蓝牙耳机正了正:“我今天晚一小时到公司,有急事的话给我电话。 “可是大老板找你诶。”助理小小声。 “她找我只是,”陶天然言简意赅:“讲废话。” 哗,助理在心中叹道,大概只有陶天然对易渝讲话这么直接。 没办法,谁叫陶天然是新晋的“agta光谱奖”得主呢。再加上陶天然这样一张脸,对易渝这样一个颜控来说,简直是大杀器。 “那我们的季度设计讨论会本来就定在十点,我照常安排咯?” “可以。” “哦对了陶老师,shianne去维省驻场回来了,今天会上你会见到她。” “大老板不是要派她出国进修?” “好像不去了,不知她们怎么说的。” “知道了。” 陶天然挂断电话,两分钟后,电话响。 陶天然直接摁掉。 电话立刻又响,不屈不挠。 陶天然重新戴上蓝牙耳机,接起来:“喂。” 易渝的音量让手机的音效都呲了下,陶天然微一蹙眉,听易渝在电话里叫:“陶老师!我亲爱的陶老师!” 陶天然不讲话。 易渝自顾自的问:“能耐了哈?明明大老板要找你,你说请一小时的假就请啊?” “有正事?” “没有就不能找你吗?” “不能。” “三万!” “也不能。” 易渝撇撇嘴:“你干嘛去啊?” “有事。” “你在上班时间请假去办事倒是新鲜嘿。”易渝那边有什么东西骨碌碌滚落的声音。 陶天然提醒她:“别玩。” “哦。”易渝悻悻然把指间抛着玩的钻石放下了,又问:“你真有事啊?” “嗯。” “什么事?” “很重要的事。” 陶天然将电话挂断。 她住在大隐隐于市的别墅区,昆浦办公楼又在邶城最高端的cbd商圈。这时她却一路往反方向开,来到邶城的西边。 这里盘纵着大大小小的胡同,陶天然一路往里开,路过遛八哥的大爷、举着筷子上胡同口买油饼的大妈、路边随意停放的自行车和三轮车。 一个大爷看她开车惊得叫唤:“你这么贵的车小心点嘿!别给剐了!” 陶天然一路将车开到一条胡同口,停下。 沉灰砖墙上,蓝底白边的路牌写着「百花胡同」四个小字。 顺着胡同走进去,笔直的一条羊肠小道,淡灰笔直的电线杆,呼应着灰瓦屋檐的荒草,走两步出现一个四合院的门脸儿,上面贴着去岁的年画与春联,被时光洗刷得有些灰扑扑的。 一个手脚细细的姑娘从四合院里蹿出来:“妈我上班去了啊!晚上你做那个番茄炒蛋啊,啊不番茄蛋汤吧,哎算了还是番茄炒蛋。” “得得得。”她说话间一挥手:“我再想想,下午发微信告儿你吧!” 她说话语速快,胡同里长大的标准老邶城腔,带着浅笑,在清晨淡淡的阳光下,眼下堆起两条细细的卧蚕。 一个烫短卷发的女人从四合院里追出来:“小巷!程巷!” 挥舞着手里的书:“我让你去考公你听着没有啊?我跟你说,在居委会干可好了!就你那什么破工作,没前途的知不知道?” 姑娘背着包就跑。 她个子不算低,1米67的样子,可手脚细细的五官也浅淡,细软的中长发披在肩头,阳光下是一种通透的栗色,唯独睫毛长而浓密,镶着圆圆的眼睛,看起来毛茸茸的。 她穿一件奶棕色的短款面包羽绒服,配一条浅蓝的阔腿牛仔裤,米白色的帆布包上挂一只小熊玩偶,随她跑起来的步调一晃一晃。 她打从陶天然身边跑过,有些奇怪的瞟了陶天然一眼。 大约觉得陶天然一身过分矜贵的装扮,出现在这样老旧的胡同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因着是不认识的人,她也没说什么,飞快的跑走了。 一路跑到公交车站,因为今早跟马主任的一场“交战”,她出门迟了点。 眼看着公交车要关门发车,她的帆布包半挂在小臂上一路狂奔: “师傅,等等我!” 好容易赶上了,这下还来得及在公司楼下买个煎饼果子。 “姑娘你要什么口味?” “青椒肉丝啊不,双蛋里脊。”程巷轻拍一下自己的嘴,都怪她办公楼里一股青椒肉丝的盒饭味,她现在吃什么都像青椒肉丝。 拎着煎饼上楼,在自己工位坐下,哼着小曲戳开电脑,顺手拨弄一下桌面的太阳能小花。只要有光,它就会轻轻的摇动叶片。 对着煎饼果子拍了张照,例行公事的给秦子荞发过去。 秦子荞是她从小到大最好的闺蜜,两人每天都在说这些无意义的废话。 程巷:【煎饼果子.jpg】 秦子荞:【卡皮巴拉.jpg】 程巷乐了:【你今早上吃卡皮巴拉啊?】 咬一口煎饼,又给秦子荞发过去一条:【昨天下雪了,今儿天挺冷的,今晚要不要来我家吃凉皮?昨晚我去菜市场给我爸买了,还是那味儿,没毛病。】 秦子荞:【今天挺冷的,和今晚上吃凉皮,有什么因果关系啊?】 程巷:【没有啊,就是跟你说废话,嘿嘿。】 另一边,陶天然驱车回到昆浦写字楼。 拎着bolide上楼,回到自己的私人办公室。助理叩两下门,探入一颗头来:“陶老师你来啦,记得我们十点钟要开会喔。” “我知道。”陶天然压压下颌:“你先出去吧,替我关上门。” “好嘞。” 助理出去后,陶天然一个人静静坐在办公桌边。良久,抬起两只手,将脸深深的埋进里面。 她成功了。 ****** 雪落入泥,滋养又一春的生命,拔节的新芽拼命吸纳土地里的水分,经光合作用,和阳光普照的江河湖海一起蒸腾,化为又一轮的夏雨。 生命大抵存在于这样的循环往复之中。 陶天然已不知来这个白白的小房间多少次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门,没有窗,只有她一个人孤孑站着。 以至于那个声音忽然响起时,不辨男女,好似天外来音:“人类陶天然,知道你为何在此么?” “知道。”陶天然点点头,她穿着被雨淋透的白衬衫,左颊染了血,左肩粉碎性骨折,模样看起来很狼狈:“我死了。” 这是一个审判死亡的空间。 “你来到这里,是因为你妄图干扰正常的生死循环,你也未能用你的生命挽救程巷的生命,你失败了。” “是吗。”陶天然点点头。 “人类陶天然,预备人生重启程序……” “等一下。”陶天然冷静的说。 “人类陶天然,人生重启程序暂停。” “我要再来一次。” “人类陶天然,请重复你的意愿。” “我要,再来一次。” 系统静默片刻,试图在尝试理解和记录人类此刻的脑电波活动:“x为什么人类会甘愿一次次经历死亡?重启人生,是崭新的机会。” “因为,”陶天然冷静到像一座永远不会转圜的冰山:“如果重启了人生,程巷就不再是程巷,我也不再是我了啊。” 她尝试动了动自己的左边肩胛骨,扯着心脏的一阵剧痛,她一蹙眉,想尝试往前走两步,却发现自己的左腿也断了。 她就那样拖着左腿,艰难的往前行去,看似无懈可击的裸白空间内有一扇隐形的门。陶天然走过去,一手砸在门上,颤抖手上的血迹浸染于门缝内,缓缓流浸,似以自己的生命力滋养一次崭新的机会。 向死而生。 第99章 因肋骨折断,她每一次吸气都是剧痛。她浅浅呼着气:“谁规定她的人生就这样完了?” “我问你啊,谁规定她的人生就这样完了?” 她忽然低低的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空旷虚渺的白色空间内,似冰山喀吱、喀吱的裂出层层缝隙。 “回答我!” 系统只是漠然,机械的语调问询:“人类陶天然,你确定放弃重启人生的机会,进入又一次死亡循环么?” “是。” “人类陶天然,系统温馨提示,根据雨夜车速与冲撞角度的科学推算,你牺牲自己救下程巷生命的概率,约为千分之一。” 陶天然再度笑了。 说着如此残酷的话,还说什么「温馨」提示。 “千分之一是吗?”她抬头,唇边挂着莫测的笑意:“可如果……我要的甚至不只是千分之一呢?” “人类陶天然,不要输入无效指令,系统无法理解。重复,人类陶天然,你是否确定重启死亡循环?” “我还有一个问题。” “人类陶天然,请输入你的问题。” “小巷……她不会疼对吗?因为她去世得很快,所以疼的只有我。” “系统回复,是的。” “那么,”陶天然低笑着扬起下颌来,她的左颊也染满了血迹:“还有什么好不确定的?” 她低低的声音自唇瓣翕出:“人类陶天然,确定,重启死亡循环。” 一时之间,系统静默无声,好似在默默记载人类这一反常识瞬间的脑电波流动。 接着那不辨男女的天外来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机械而冷淡的声音,立体环绕一般,从四周包裹过来: 【人类陶天然,重新进入死亡循环。】 方才浑然一体的密闭空间内,染了陶天然鲜血的那扇门缓缓开启。 陶天然拖着折断的左腿,缓缓的向着门里走去。 在门里站定,她缓缓吁出一口气,直至门缓缓闭合,方才那机械而冷淡的声音宣告:【死亡循环开启。】 她一次次回到程巷两次死亡之间的那段人生里去。 每一次失败,她并不能储存上一次的记忆。 每一次回到这小小房间,她唯一掌握的线索是:两次撞向程巷的,恰巧是同一辆货车。第二次死亡时下起的大雨,或许是第一次死亡时初雪的循环。 陶天然为了拓展设计思路,熟读过各类杂书,包括物理学。 她知道,宇宙万物都会出现空隙或裂缝,这种基本规律同样适用于时间。时间也有细微的裂缝,比分子、原子还要小的空隙被称作“量子泡沫”,虫洞就存在于“量子泡沫”中。 通过虫洞便能实现时空穿越,这一观点过去被科学家们抵制,是因为任何宏观下的物体穿越它,必定造成因果关系的破坏。 但近年来,科学家首次使用两个光子模拟了量子粒子在时间中的旅行,发现光子要么通过虫洞与以前的自己相互作用,要么通过虫洞同一颗卡在封闭类时曲线内的光子相互作用。 如果她实现第二种路径,便能以她自己的现在时态回到过去、改变过去程巷命运的结果。 但在量子尺度下的活动不会遵守古典力学的规则,她无法寻得规律,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尝试、以期自己进入第二种时空旅行模式。 回到第一次死亡时,如果能阻止那辆撞过来的货车,程巷便能幸免于难。 她一次次冲向程巷身边,一次次陪着程巷一同经历,一次次才能回到这白色空间,来进行开启下一次循环的选择。 试图记载人类一切脑电波活动的系统,曾疑惑问她:“你不怕一次次的循环中,你有哪一次会认不出她么?” 陶天然答:“不会。” 系统又问:“你不怕一次次的循环中,你有哪一次会选择自保、不冲向她身边么?” 陶天然还是淡淡的答:“我不会。” 她带着左颊的血迹、粉碎性骨折的左肩、拖着折断的左腿,站在又一次开启循环的门内,看着那扇说不上是不是金属质感的门,在她眼前缓缓闭合。 陶天然浑身都在发抖,阖上眼,摇摇晃晃的吞吐着空气。 可是。 当系统【循环开启】的冰冷声线响彻她耳边,她缓缓张开眼来,脸上的神情犹然平静。 来吧,陶天然心想。 为了小巷,她的唇边缓缓勾勒出笑意——千千万万次。 ----------------------- 作者有话说:手动感谢【活森】小天使的浅水![狗头叼玫瑰]给准时进教室的同学们比心~ 第52章 陌生 [想认识你, 又不敢认识你, 我的初次心动,藏在这样一份纠结里。] - 陶天然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缓了缓, 打开电脑回复了一些邮件,然后拿着自己的设计手稿, 走进会议室。 易渝单手撑着头,百无聊赖的抛着钻石玩。见了她, 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 心虚似的将钻石放回丝绒盒子里, 眼尾睨着她,阴阳怪气的道:“哟, 来啦。” 陶天然拉开椅子坐下。 趁其他同事还在连接设备, 易渝凑近陶天然,鬼鬼祟祟的压低声问:“你那特别重要的事儿,办了么?” 陶天然淡淡答:“办了。”一边将手稿打开, 摊在会议桌上, 习惯性握住那支万宝龙钢笔,中指边染着淡淡的蓝。 “到底有多重要?你说出来听听, 吓吓我。” 陶天然瞥易渝一眼。 易渝撇撇嘴。以陶天然的性子,并不喜公司有人打探她的私事, 肯定不愿意说。 想不到陶天然道:“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 “哪一天?” 陶天然不作答,只是轻不可察的一挑唇。湖面上泛起的涟漪似的,在人尚未看清的瞬间, 已然漾开去了。 易渝简直怀疑自己眼花,一把攥住陶天然纤细的手腕:“你刚才是笑了么?是笑了吧!怎么你心情很好啊?” 陶天然将她的爪子挪开:“别碰我。” “三万!” “三十万也别碰。” 陶天然是在今天早上醒来、看到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时,意识到自己成功了。 时光倒流了。 现在是程巷第一次死亡后的第二天, 并且,她还存留着上一次循环的记忆。 在之前每一次的循环里,她都没有保留记忆,每每只有回到那白色空间内,才能回忆起自己是为何走入了一次次循环。 她现在记得一切,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死亡循环已经被打破了? 她不敢开心得太早,甚至连呼吸也是轻轻的,尽量平静以待,好似怕老天一旦发现她的狂喜,就要把这幻梦戳破似的。 她平静的起床,平静的洗漱,平静的下楼,平静的喝了一杯柠檬水。 接着平静的开车出门,甚至不忘给助理打一通电话安排工作。 一直开到百花胡同口,她的心狂跳起来,表面仍不露声色。 停车,锁车,自己往胡同里面走,站在程巷家的四合院门前,她犹豫了,根本不敢进去。 接着,一个手脚细细的姑娘,欢快的跑了出来。 陶天然的一颗心被抛掷到半空、又缓缓回落,发现自己眼底有微热的灼意。 可是,程巷跑过她身边,奇怪的瞟了她一眼。 没有认出她来。 陶天然低头,在心中捋了一遍: 她通过虫洞,一次次回到程巷两次车祸之间的那段时间。 没有保存记忆的她,一次次重新认出程巷,一次次在程巷第二次遭遇车祸时奋不顾身的冲过去,在极低的概率算法下,她终于有一次成功了。 她和程巷都活了下来。 如果把程巷两次车祸之间的时间看作一个时间闭环,第一次车祸时那辆卡车进入虫洞,第二次车祸时那辆卡车出了虫洞。那么她在第二次车祸发生时成功解救程巷,就破坏了这一时间闭环的自洽性,卡车第一次撞击发生的情形也相应改变,就同时解救了第一次被撞的程巷。 她们生命的轨迹x,也因这千分之一的改变发生了扭转。 现在的程巷,并不认识她。她们从未成为高中同学,从不曾相识,程巷也从不曾爱上她。 程巷大抵怕上班迟到,只奇怪的瞟了她一眼后,便顺着胡同飞快跑走了。 陶天然在原地多站两秒,才往胡同外走去,视线一路追随着程巷的背影,唇角微微挑起。 程巷从来不曾认识她,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程巷活了。 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她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 程巷盯着办公桌上的方形小时钟:“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 当时针准准指向六点,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抓起桌上早已收拾好的帆布包。 “巷子今天不加班啊?” “不加不加,啊哈哈哈。” 第100章 她背着帆布包,艰难抬脚跨过走道里那家快递公司堆满的纸箱,走廊里青椒肉丝的盒饭味还没散,她一边走去等电梯,一边掏出手机给马主任发微信:【糟了,我忘记告诉你晚上想吃番茄炒蛋还是番茄蛋汤。】 马主任:【我已经做了番茄炒蛋。】 程巷:【怎么这样!我更想喝番茄蛋汤。】 【少来。】马主任飞快打字:【要是我说做了番茄蛋汤,你肯定说想吃番茄炒蛋。你这小孩儿就这样,纠结得要死。】 程巷又回:【晚上子荞来吃饭,你别在她面前催我去考公什么的,烦死。】 马主任:【子荞要来吃饭你怎么不早说,我再炒两个菜。】 程巷:【不用,我们去菜市场买凉皮,再买一兜炸素丸子。】 菜市场邻着卖凉皮的小摊,有家卖素丸子的。没什么肉——这是废话,人家叫就叫“素丸子”。就是用面糊裹了胡萝卜丝,不知过什么油一炸,喷香。 程巷快下公交时,又给秦子荞发微信:【到哪了?】 秦子荞:【快到你家胡同口了。】 程巷:【得嘞。那我在胡同口等你,咱一起去菜市场。】 雪后初晴的天可真冷,程巷站在公交站牌下,对着掌心呵气,小幅度的跺着脚。 远远望着秦子荞背着双肩包,有气无力向她走来。 她用力一拍秦子荞的肩:“荞子,精神点儿!” 秦子荞白她一眼:“你去喂一天卡皮巴拉,你精神一个我看看。” 程巷一挽秦子荞的胳膊:“走走走,带你买好吃的去。” 秦子荞不习惯被她挽着,将胳膊抽出来:“哎呀。” “你从小到大还没习惯吗?”程巷瞪着她:“你说说你,脸还永远那么臭。” “你管我。” 两人一起顺着胡同往菜市场的方向走。 程巷往胡同边瞟了眼。 “怎么了?”秦子荞问。 “我跟你说。”程巷鬼鬼祟祟的压低声:“今早上我在这儿看见一个御姐。” “得了吧,御姐那都是小说里编出来的,现实生活中哪有御姐。” “真的呀!”程巷急了:“我骗你干嘛。她应该超过一米七,穿一件长款的灰黑色廓形大衣,不是束腰带的那种,就是肩线倍儿明显那种,特酷。黑长直你知道吧?黑长直,那就是绝杀。” “你偷拍了吗?” 程巷舔舔唇:“那我怎么好意思。” “加人家微信了吗?” “哈!”程巷无比响亮的笑了声:“我倒是想,可她那大衣一看就贵得要死,看起来无比精英。你说你要是那种精英御姐,路边突然冲出来一谁都不是的姑娘要加你微信,你加么?” “说得也是。” “嗯,就是。” “然后呢?” “哪还有什么然后?” “你的故事就这么完啦?” “不然呢?就是不小心看到一特好看的御姐,看过了就完了呗。” 说话间,两人一路走到了菜市场门口。过斑马线时,程巷一把挽起秦子荞的胳膊:“这里我必须得挽着你走。” “怎么?” “我昨儿下班不是来帮我爸买凉皮么,我都出门了,我妈突然追出来交代我一句,可能要下雪了,你走路小心点啊。” “然后呢?”秦子荞有点头疼。程巷这人絮叨,讲话从来没重点。 “然后果然就下雪了呗!我过这斑马线的时候,七点过货车不是可以开过来了么,一辆货车也不知是没刹住车还是怎么的,突然往斑马线这边撞过来。” “啊?”秦子荞吓一跳:“撞到你啦?” “撞到我的话我还能好端端站在这?”程巷白秦子荞一眼,心想她这闺蜜什么智商:“还好它刹住车了,不然我肯定来不及躲。吓死,我回家都没敢跟我爸妈讲。” “嗯还是不要讲的好。尤其你妈,那么咋呼,能絮叨你一年。” “可不是嘛。哎你说,我要不要去雍和宫拜拜啊?” “别了吧。不是都说四爷挺不靠谱的……” 两人一起买了凉皮,又买了炸素丸子。 回到四合院,程副主任正在院子里练八段锦:“子荞,好久不见你了,你爸妈好吗?” 程巷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摘自己的围巾:“爸这大冷天的,你不冷啊?你在屋里打不行吗。” 马主任迎出来:“子荞来啦。拍没拍卡皮巴拉的视频啊?给阿姨看看。” 马主任就喜欢秦子荞养的卡皮巴拉。 秦子荞将手机递给马主任,一边帮程巷摆饭桌。 电视里永远放着新闻联播,马主任夹一颗素丸子,拎起话头:“子荞你劝劝小巷,我让她考公她又不肯。” “妈!” “你看子荞的工作多好,动物园也有编制的,稳定。” “阿姨,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卡皮巴拉天天咬我裤脚……” “总之稳定就好。你看看小巷,工作嘛工作不稳定,谈对象嘛她也没动静,我看着她都犯愁。” “妈,妈妈妈。”程巷开始头疼了。 吃完饭送秦子荞出去,程巷跟她抱怨:“我也跟你一样出去租房子住算了。” “你才舍不得,你妈做饭那么好吃。” “唉也是。”程巷捧一捧自己左颊:“可是真的很烦。催催催,干嘛老催我,那我从小到大就是没遇到过喜欢的人,难道我给她编一个出来啊?” 晚上,程巷窝在自己房间里画漫画。 一抬头吓死,已经半夜一点。 赶紧洗澡上床睡觉,想不到,程巷做了个梦。 竟梦到今早看到的那个御姐…… 第二天,程巷睁开眼,有点懵懵的。梦到御姐啥来着?她有点记不清了。 马主任一把推开程巷房间的门:“你知道你闹钟响了多少次了吗?还不起还不起!” 看程巷懵懵的缩在被子里,笑了:“你这小孩儿,怎么看着老跟个小动物一样。” 程巷继承了她爸一半的南方血统,皮肤细细白白,一张脸巴掌大,头发也是细软,她喜欢拿被子蒙着头睡,每天早上醒来,半张脸缩在被子里,头发乱蓬蓬的。 马主任一扯她被子:“赶紧起,我煎的韭菜盒子要凉了。” “妈!冷死了——” 程巷爬起来换衣服时,回想着昨晚的那个梦。 老实说,她就看了那御姐一眼,人家到底长什么样儿她都没好意思看清。怎么会梦到? 到底梦见了什么,她刚要想起来那么点影子,突然被马主任一扯被子,吓得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别、别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吧…… 今早在家吃了早饭,程巷就不用再买,直接上楼去办公室。 老板坐在她工位上转椅子,她一看就知道没好事。 硬着头皮走过去:“老板早。” “小程呐!”老板一开口,唾沫星子差点没飞溅到她脸上。她若仔细嗅一嗅,甚至能闻出老板的早饭也是韭菜盒子。 “老板您说。” “你这尼桑娜,画的是不是不够性感呐?要不,你把胸再改大一点?” “可是,尼桑娜人物特性是动作灵巧,移动技能满点……” “你想那么多干嘛?”老板一拍桌:“一切都是为了吸引玩家!” 老板走后,程巷叹一口气,拖着椅子在工位坐下。 悄悄给秦子荞发微信:【好想辞职。】 秦子荞:【别了吧,现在经济环境那么不好的,有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不错了。】 程巷:【唉,是吗。】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程巷把改好的尼桑娜给老板看。 老板一蹙眉:“你是没听懂我的意思吗?你这跟之前的一稿有差别吗?” “我已经在符合人物设定的前提下,尽量……” “都跟你说别管人物设定了!让你怎么改,你就怎么改!” 程巷一抿唇。 “有什么问题吗?” “……没。” “那你加班改吧,改好明天一早给我看。”老板走了。 办公室的同事越走越少,最后只剩程巷一个人坐在工位上,亮着一盏暖黄的小台灯。 唉,她捏捏鼻梁,揉揉肿胀的双眼。 好不容易按老板的要求改好,她气闷闷的走出办公室,捏起手机一看x,已经晚上十点了。 等电梯时蔫头搭脑的,完全没了平时的劲头。累是一方面,还有就是,她内心对自己挺不满意的。 为什么自己的人生总在一步步退让呢。 她从小就喜欢画漫画,从小学开始就在作业本上画四格,只有秦子荞一个读者。高考时想考美术专业,马主任死活不同意,她自己也心虚,觉得考美术专业的话以后能养活自己吗? 最后还是上了个综合类大学。 上大学以后还是放不下,大三时开始自己学cg,学手绘,学建模。临毕业时陷入找不到工作的恐慌,被马主任诱导着考公。 第101章 准备了一段时间考公,觉得还是做不到违背自己的心意,想着当全职漫画家养不活自己,于是进入一家游戏公司成为了原画师。 现在工作眼看着没什么前途,马主任又开始催她考公。 程巷撇撇嘴,觉得自己不能总这么纠结。 就像她总拿不定主意吃番茄炒蛋还是番茄蛋汤一样。这性格吧,真挺不好的。 下楼,走进路边的便利店,想买一瓶酸奶醒醒神。 货架上摆着原味黄桃味草莓味,就是没有她想买的青提味。 真的气死。可这就是人生对吧? 程巷空着手走出便利店,公交车已经收班,她打算绕远路去坐地铁,这样公司报销的打车费她就能省下来,周末跟秦子荞一起去吃顿好的。 刚走到公司楼下,瞥见路边停着一辆宾利。 她们这不是什么高端商务区,她老板不过开一辆凯迪拉克。这么辆流光的豪车停在路边,漂亮流畅的弧线,挺招眼的。 程巷多看了眼。 比豪车更招眼的,是倚靠在豪车上的人。 很高挑的个子,肯定超过了一米七,很瘦,模特一般的身材,石墨灰大衣的前襟敞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和铅灰窄腿西裤,踩一双细高跟鞋,脚踝是露着的。 就那样倚着几百万的豪车,单手抄在大衣口袋里,在吸……一瓶五块钱的酸奶。 程巷又看了眼。 她对那圆形小瓶子可太熟悉了,瓶身上的贴纸泛一点青,正是她原本想买的青提味酸奶。 被这人买走了啊! 程巷气忿忿的再看一眼。 这一看不打紧,随着她越走越近,咦,这人看起来怎么好像是…… 好像是她在她家胡同口看过的那个御姐呢? 不过她也不确定,毕竟她就从人家身边匆匆跑过,盯着人的脸看挺不礼貌的,她就那么一瞥,说实话,连对方的五官细节,她都不算看得特别清楚。 是不是的,好像跟她也没什么关系。 她背着帆布包继续往前走,想不到豪车边的御姐开口了:“嗨。” 哇,声音好好听! 不是想象中适合御姐的那一把暗沉嗓子,而是很清,清而冽,好像山涧净澈无鱼的雪水,就那样自然流淌。 程巷往左边看看,又往右边看看,指指自己的鼻子:“叫我?” 又往御姐手里的酸奶多看一眼。 诶你知不知道御姐喝这么卡通的酸奶其实挺不搭的。你说你要是没买,把这最后一瓶留给我多好,程巷舔舔唇。 可御姐好像完全没洞察到她的心理活动,吸空了那瓶酸奶,吸管擦着瓶底发出嘶嘶的声音,接着把酸奶瓶往垃圾桶一扔,踩着高跟鞋走到程巷面前来。 程巷摸摸自己的鼻尖,忽然就有点紧张。 “嗯,叫你。” 就这么一句,程巷不知为何又摸了下自己的鼻尖:“哦,有事吗?” 马主任身为居委会主任,从小就跟程巷散播安全知识,比如走在路上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什么的。 不过眼前这位,看起来不像坏人吧?这么豪的车,来打劫她,还不够成本的呢。 御姐问:“请问这附近是不是有家纹身店?” 程巷怔了下:“嗯。” 主要面前这位,看起来也不像会去纹身的样子啊。 她的视线在御姐身上兜了圈,第一次认认真真看清人家的长相。 皮肤是一种雕塑般的白,几乎可以称得上苍白,可在她身上一点不见病态,只觉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她淡素的神情令她看起来像一片冰原,上面不开花,只有眼角眉梢的两枚墨色小痣,像撒落冰面的墨点,在书写清隽的诗篇。 细眉,眼皮薄,鼻梁英挺,唇形也薄,好看得不像现实中会遇到的人。 御姐问:“那,请问那家纹身店怎么走?” “说起来还有点复杂。”程巷想了想该怎么表述,因为她们这片办公区特乱,一楼是一大片底商,卖盖浇饭的卖拌面的卖油炸土豆的,再往里走,不止是办公区,开舞蹈教室的、开纹身店的、开健身房的,什么都有。 “你顺着这条路往里走,走到那家红色招牌的便利店,左拐,一直走,有家烤鱼店,你再在那里右拐,走到头,诶等等其实没到头,快到头时左边有一条小路,你继续走,一百米左右吧,然后应该抬头就能看见。” 程巷十分怀疑:“能记住吗?” 要不是她已经在这一片上班好久了,她肯定得晕。 御姐清清淡淡的一点头:“差不多吧。” 程巷微妙的抿了下唇。 按理说呢,也不算远,就是七弯八绕的不好找,她领着人家过去一趟也没什么。但是呢,她又想起马主任语重心长的交代,别跟陌生人说话什么的。 又一抿唇,把“要不还是我带你过去吧”这句话吞了回去。 御姐看她一眼,道谢,踩着高跟鞋自己走了。 程巷就背着帆布包往地铁站走,看一眼御姐停在路边的豪车,这儿能不能停啊?不会被交警贴条吧?她从小就挺爱操心的。 走近一看,豪车停在白线划出的框内,一个告示牌写每晚八点到早七点可以停车。 哦那没事了。 程巷刚准备继续走往地铁站,又看到挡风玻璃上放着什么。 她凑近看了眼。 应该是商户塞的宣传单,一家名为“afterglow”的酒吧即将开业,头一周打七折。 这跟程巷的生活没什么关系,她背着包继续走去坐地铁。 回到家,加班这么久累得要死,扔下帆布包瘫倒在床上吁出一口气,眼皮耷拉望着那棵梧桐树。 就那样摆烂了一会儿,还是唉声叹气的挣扎着爬起来,继续画她的漫画。 她每晚给自己规定了进度,要是因为这种无意义的加班完不成,她得更气。 画到一半舔舔嘴唇,想起今晚没喝到的那杯酸奶。 不是,那么大一御姐喝什么卡通酸奶啊?程巷小小的撇了下嘴。 第二天一早去上班,程巷没买煎饼果子当早餐,钻进便利店去买饭团,顺便看了眼冷藏柜。 哟,她的青提味酸奶补货了。 她拎了瓶去柜台结账:“饭团加热,还有这个酸奶一起算,谢谢。” 吸着酸奶往办公室走,收到秦子荞的微信:【你今早怎么没给我发你的早饭?】 【哦,就,饭团啊。】 【就吃一个饭团?】 【还有酸奶。】程巷说不上为什么,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一走近自己工位,看到老板又坐在那里,程巷先就叹了口气。 “小程呐。” “诶,老板。” “你这人物改过之后,看起来怎么还不如第一稿呢?” 程巷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 “你还是用回第一稿吧,在第一稿的基础上重新改。” “……往哪个方向改?” “你问我?我要是知道怎么改我还花钱雇你干嘛?你就自己试吧,试到我满意为止。” 程巷胸腔里憋了一口气。 连续加班一周,终于让尼桑娜这个人物过了稿。 揉着发酸的后颈,程巷站在灭了一半的煲仔饭灯牌下,掏出手机,给秦子荞发了条微信:【酒吧去么?】 秦子荞想也没想的回:【不去。】 【为什么?】 【在家看末世小说它不香么?】 【荞子同学,初中人家打游戏,你在看末世小说,高中人家早恋,你在看末世小说,毕业后人家去酒吧玩,你还在看末世小说。】 【难道你不是?永远窝在家画漫画。】 【所以咱得出去见见市面啊,我还没去过酒吧呢。】 【干嘛一定想去?】 【就是,加班加烦了。】辞职的想法蠢蠢欲动,心里憋闷得要死。 【咱也不知道该去哪家酒吧啊。】 【我知道一家,刚开业,打七折。】 【远吗?远我可不去。】 【不远,应该就在我公司附近。】 程巷掏出手机,搜索“afterglow”,一搜愣了——这,也不在她公司附近啊,怎么发传单发到这里来了? 她把橙色软件的链接给秦子荞甩过去:【看,酷吧?】 【人均那么高。】 【所以不趁开业打七折,肯定去不起。】 秦子荞被她说服:【那行吧。】 【我现在坐公交过去,咱酒吧门口见?】 【行,x我给小葱浇完水,就从我家出发。】 程巷又甩过去一个ok的表情包:【那应该是我先到,等你哟。】 ----------------------- 作者有话说:手动感谢【起名麻烦】、【coherence】小天使的深水!热烈比心~ 加上今天这一章大家都看懂了吗?[狗头叼玫瑰]也可以翻翻评论区,挺多解释的~ 第102章 避免烧脑总结版: ttr一次次穿越回程巷两次车祸之间的那段时间,是不带有记忆的,她是每一次都认出了程巷,每一次都在程巷第二次遭遇车祸时奋不顾身冲了过去。终于有一次她成功挽救了两人的生命,打破时间闭环,程巷第一次车祸也因此被避免,时间倒流。 因为这千分之一的改变,两人过往的生命轨迹也发生了部分改变。两人没有成为高中同学,程巷不曾认识ttr,当然也不曾爱上过ttr。 不想烧脑的同学们理解到这里就可以了。感谢评论区【扶光】、【59724689】等各位小天使的理论补充,为了便于大家理解我也在文里融入了部分解释~ 咱这毕竟还是一篇感情为主的文,所以写到这里,接下来的剧情应该很明显了吧~ 让我们一起大声说,接下来的剧情就是ttr——(你们补充~[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53章 后知后觉 [有时忍不住略矫情的想: 如果有天失去所有记忆的话, 你还会认出我吗?] - 秦子荞到酒吧门口的时候,左看右看,没看见程巷, 于是给她发微信:【人呢?】 程巷给她发了条语音:【你往左看。】 秦子荞往左扭头,发现程巷藏在一棵树下, 冲她招手:“这里这里。” 秦子荞走过去:“干嘛呢你?” “你看进这酒吧的这些人。”程巷远远的一指:“像不像来拍mv的?” 秦子荞看了眼。 “我是在想,”程巷道:“我们是不是该先回家换身衣服, 可是。” 秦子荞接话:“衣柜里也没有潮到能进这酒吧的衣服。” 两人一齐笑了。 “走走走。”程巷一拽秦子荞:“进去看看,管他的, 反正也没人认识咱俩。” 那是程巷生平第一次进酒吧。 她紧紧拽着秦子荞。秦子荞低声道:“你拽我干嘛?我也没来过啊。” “你脸比较臭, 看起来有气势一点。” “……喂!” 程巷和秦子荞此生干过最出格的事,就是高二躲在教学楼的角落, 偷偷学人抽烟, 差点没给呛个半死。 程巷拿着燃了一半的烟,一脸不解的问秦子荞:“你说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好抽的?吃旺仔棒棒冰它不香吗?” 此时程巷坐在酒吧最角落的那张桌子,压低了声音问秦子荞:“你觉得这酒吧像什么?” “什么意思?” “我觉得, 像盘丝洞。” “啊?不像吧。”秦子荞疑惑一抬头。这酒吧虽然名为“afterglow”, 却是黑白金属的废墟工业风,射灯冷白而克制。与童年记忆中西游记的盘丝洞相去甚远。 “我是说, ”程巷摸摸鼻头:“好多女妖精。” “噗。” “真的,你有没有发现这里都是女孩子?” “嗯, 还真是。” “这里该不会是……” “les吧。” 程巷吓得一拍秦子荞:“你就这么说出来啦!” “?”秦子荞抚着自己的小臂:“有什么不能说的。” “诶……我也说不上来。” 程巷就是觉得,跟自己以前的生活差距太大。 以前她的生活,是教室课桌抽屉里的漫画书、是早自习偷偷吃的炸酱面、是跟同事上完厕所以后偷偷躲在青椒肉丝味的走廊聊天。 简而言之, 连“坏”都“坏”不起劲来。 这酒吧怎么说……就是和她总窝在家里画漫画的日常相比,有点太、太刺激了。 她悄悄掀起眼皮环视四周,一个身量高挑留着埃及艳后发型的成熟女人, 恰与她视线相撞,对她挑唇一笑。 “啊呀……”程巷的脖根就红了,慌里慌张的低下头去。 又不甘心,偷偷撩起眼皮再看一眼,那女人还在看着她笑,一拉身旁友人的手臂,笑望着她的方向在私语些什么。 程巷有些泄气,叫秦子荞:“我好像被人笑话土了。” “别管啦,反正进来开开眼就走了。” “以后不来了?” “还来干嘛?”秦子荞对着身旁扬扬下巴:“你是么?” 这,程巷还真的从没想过。 以前学校里倒是有学姐学妹透过她想要认识秦子荞,因为秦子荞酷酷的一张脸,公主切,左耳耳骨戴耳扣,不了解的时候真的还蛮能唬人的。 程巷问秦子荞要不要加微信,她叫程巷:“你帮我回绝一下。”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内向。” 这……程巷只好去跟那些学姐学妹说:“秦子荞吧只对这世界上的三样东西感兴趣。” “哪三样?”学姐学妹们星星眼,好像打算投其所好。 程巷掰着手指头数:“喂卡皮巴拉、种小葱、看那种很硬科幻的末世小说。” “……” 渐渐的,没人再想来认识秦子荞了。 秦子荞松了一口气。倒是程巷十分苦恼:“我怎么就没有呢?” “什么?” “感兴趣的、想要认识的人。” 直到现下坐在酒吧里,程巷好像第一次对“性向”这件事有了实感。但秦子荞问她是不是,这怎么说,她也没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想象过跟女生在一起的样子。 要不,现在想? 可是……想谁啊? 程巷双手交叠搁于吧台上,左右拇指互相拨弄一下,忽地想起那道倚在宾利上的颀长身影。 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可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啊!就是……怎么说,气场很强,清冷而凌厉,凌厉和锋利却又是不一样的,锋利是往外放,凌厉是往内收,藏在内敛的外表下,跟人说话的时候,只是不经意掀一掀冷薄的眼皮。 好看得要死。 如果是跟她在一起的话…… 哈哈哈哈,程巷又想笑,什么玩意儿啊?认都不认识。 这时服务生拿着酒单过来了:“女士,请问喝点什么?” 程巷拿过酒单看了眼,装出一副淡定模样,先给秦子荞递了个眼色。 秦子荞垂眸一瞟:一杯酒大概在130块到150块之间。 这完全超过程巷的心理预期了,她估计一杯酒七八十,打个七折,她还能承受。 她跟秦子荞互相递眼神,那意思是:走了不? 秦子荞回她一个眼神:走了吧,你假装接电话。 这时服务生又开口:“女士,不需要的话我把酒单拿走了,我们店开业期间不设低消。” 不是,什么意思? 看不起她! 那时程巷刚工作不算久,口袋里是真没钱。人一旦没钱的时候,最怕折面子,尤其她这种胡同里长大的姑娘。 她慢吞吞拿着酒单:“谁说我不需要?这不是挑着呢吗。” 眼神慢慢划过130的那一纵,然后,点了两杯150的。 秦子荞在桌下踢了她一脚。 服务员拿着酒单走开以后,程巷跟秦子荞说:“你没听她说那话?点我们呢!” 秦子荞叹了口气:“我先去上个洗手间。” “多上会儿。” “……?” “一杯酒一百五呢,打完七折也齁贵的,多利用下这里的公共设施。” 秦子荞白她一眼,笑了。 程巷也笑。她们俩从小长到大就是这样,又土又怂的。 秦子荞去洗手间以后,程巷坐在挑高的吧台边,脚踩着黑漆吧椅的横梁,觉得这重工业风的吧椅有点硌屁股。 两杯酒送上来,她点的那杯「爱在午夜降临前」是一片渐变的蓝紫,不知是否撒落金箔在酒夜里,点点沉浮宛若星辰。秦子荞的那一杯名叫「梵高」,是一大片热烈的橘粉,加很多的冰块。 程巷掏出手机。 这酒不一定好喝,但一定好看。来这么贵的店里那是为了喝酒吗?那时为了拍照发朋友圈的! 她把酒杯转来转去,找各种角度拍了百十来张。 收起手机,秦子荞还没回来。 还真是在好好利用厕所啊…… 程巷舔舔唇,其实她有点渴,但不知这酒吧要白水会不会单收费。她有些想喝一口酒,又想着还是等秦子荞回来再一起喝。 百无聊赖的往四周望去——现在她有点底气往周围打量了,毕竟她点酒了,一百五一杯呢! 这一看不打紧。 程巷愣了,赶紧垂下眼皮。 指尖先就在自己的杯壁上拨弄了下,沁出的水珠染在她指腹上,凉凉的。 她好像看见那御姐了。 她不确定是不是啊,毕竟酒吧灯光挺暗的,她对人家长相也未见得完x全相熟。但她觉得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人穿一件白衬衫,坐着也显得纤长高挑,肩背薄,清隽的五官没笑意,远远望过去,不像画,像诗。 不像她和秦子荞坐在角落里一张吧台边,御姐坐在酒吧的主吧台边,调酒师看起来跟她相熟,正同她说话。她虚虚握着台面的一杯酒,眼睫半垂,也不知有没有好好听。 第103章 有没有这么巧啊,程巷想。 不过人家肯定没看到她,她当然也没想上前打招呼。一面之缘的事,认识都不算认识,疯了吧。 她埋着头,反复拿指尖来回刮擦着酒杯杯壁,心想秦子荞怎么还不回来。 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有人立在了她面前。 肯定不是秦子荞,程巷对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友步调太熟悉了。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是那御姐。 因为一道薄薄的影子罩在吧台上,周遭有很清幽的香味。那种香味怎么说,像你去攀雪山,周遭有刚破冰的春日溪水,顺着不生绿苔的雪道潺潺流下来。 “嗨。”响起的声线也是冽的。 程巷抬起头来:“啊?” 她不社恐,一点也不。只是不知为何舌尖顶了顶齿后。 她没有说“这么巧”,因为她甚至不确定御姐是不是因为认出她而走过来。也许御姐根本没认出她,只是因为这一屋子都是潮人,唯独她一人脱了厚厚的面包羽绒服搭在身边,穿一件蓝紫色的过季运动卫衣,左胸前一个勾,洗得旧了稍稍有一点起球。 总不会想问她这件卫衣在哪里买吧哈哈哈哈。 是御姐先开口说:“这么巧。” 程巷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咧嘴笑了:这开场白,该说不说,有点土哈。 御姐:“一个人?” 哈哈哈哈,更土了。 “不是,跟我朋友一起。她去洗手间了,还去了挺久。” 御姐用视线点点她对面的空座椅:“我能先坐会儿吗?” “啊?哦,你坐。”可为什么要坐? 御姐垂眸看了眼她手中的杯子:“喝的酒吗?” 这话问的,来酒吧不喝酒喝什么?ad钙奶么? 也不是这色儿啊。 程巷:“对。” “平时喝么?” “和朋友一起偶尔喝啤酒,不经常。” 御姐轻扬了扬下巴:“你点的这酒,度数挺高的。” “啊?”程巷愣了愣:“是吗……” “这酒吧里没有度数不高的酒。”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想换也换不了啊。 程巷冲御姐扬了扬唇:“那就凑合喝呗,一杯,也不至于怎么样吧。” “也可以不喝酒。” “那喝什么?”刚才酒单上也没看见果汁什么的。 “喝酸奶?” “哈哈哈哈。”程巷笑了:“你真幽默。” 御姐一抬手,将一个卡通酸奶的小圆罐放到吧台上。 是程巷平时最爱的那一款卡通酸奶,程巷遇见她的那一天、她靠在宾利上吸的青提味。 御姐蜷起指节在吧台轻轻一敲:“你朋友应该快回来了,我先过去了。” “啊?哦。”程巷将唇边的一句“再见”吞回去,两人应该没什么再见的机会了吧。 御姐走了,又带起一阵冷香。 这……到底坐这儿干嘛来了? 远远的,程巷望见秦子荞从洗手间的方向走来。 说不上出于什么心态,她忽一伸手,拿过桌面的酸奶和吸管,塞进了自己的帆布包里。 秦子荞走回桌边:“这酒吧真火,洗手间排队好久。” “啊是吗。” “你干嘛呢?” “拍照。”程巷努嘴示意那两杯酒:“好看吧?” “再好看也不值一百五啊,有钱人的钱真好骗。”秦子荞攀回吧椅坐下:“刚才没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 “也是,总不会有人跟你搭讪什么的。”秦子荞逗她。 “哈哈。”程巷摸摸鼻尖:“哈哈哈。” 程巷从小到大,跟秦子荞没有过秘密。 可这一次,说不上为什么,她暂且没提御姐的事。 “尝尝?”秦子荞端起酒杯。 “那我数一、二、三。” “玩什么仪式感啦。” “拜托,一百五一杯诶!” 酒液吞进嘴,呛得嗓子眼里有些辣。 程巷忍住咳,故作深沉的说:“这就是人生的味道。” “噗。”秦子荞冷着脸笑出声:“人生什么味道?” “一片贫瘠的味道。”程巷耸耸肩。 喝了两口,程巷问:“就这么干喝啊?” 往四周环视一眼。 发现有不少人的确就那么喝酒。也有人配坚果和火腿哈密瓜。 秦子荞瞥见桌上有二维码:“应该可以扫码点单,你扫扫看。” 程巷扫出来一看,那么小一盘坚果八十块,吓死。 算了算了,她拎起酒杯跟秦子荞碰了碰:“就干喝。” 另一侧。 陶天然回到吧台边,一手撑着下颌,另一手没再拎着酒杯,在坚果盘里抓三两颗杏仁,握在掌心里,看着吧台里的易渝摇雪克壶。 易渝忽将雪克壶一放:“我算知道你为什么撺掇我开这酒吧了!” “嗯?”陶天然略为懒散的撩起眼皮。 易渝指着陶天然:“你就是看我手里闲得慌!与其我在公司抛钻石玩,还不如我来酒吧摇雪克壶玩!” 陶天然睨她一眼。 “不过你呢,美人儿?”易渝忽地凑近:“你天天晚上往这儿一坐,就你这身段这颜值,我的生意倒好。但你,你之前不是天天加班的吗?” 易渝一眯眼:“最近是不是工作量不饱和?” 陶天然说她:“资本家论调。” “不过你都连续来了一周了,天天来天天来,你也不是什么爱热闹的人呐。”易渝抱起一只手臂,架住另手拇指抵着下巴:“你来干嘛?等人?” 陶天然本来一直垂眸凝视着杯中酒,此时抬眸:“我等谁?” “这,”易渝嘶了一声,指腹摩挲着下巴,放眼往酒吧环视一圈:“我看看啊……我觉得这儿看起来不像有你喜欢的类型啊。” 纵然她这酒吧的装修切中时下潮流,来这里的姑娘们个个蜂腰鹤腿妆容精致,看得易渝满意得眯起眼睛来。 但这,不是别人,这是陶天然陶老师。 她不是高岭之花,她这片冰原上寸草不生。她是埋藏在数万米地质结构以下的宝石,不为人间所动。 易渝的视线最后落在唯二两个穿卫衣素面朝天的姑娘身上,其中一个公主切发型脸特臭,至于另一个,怎么说,像只小动物。 细细眉眼,一说话就笑,眼下堆出两条卧蚕,看着特喜庆。 “噗。”易渝说:“你不会是在等她吧?” 陶天然循着易渝视线往那边望了眼,顿了顿,才慢慢把视线牵回来,瞟了易渝一眼。 “哈哈哈。”易渝连连摆手:“我开玩笑的。诶诶。” 她又叫陶天然:“你看。” “怎么了?”陶天然抬手撩了撩自己垂落肩头的黑长直发:“你是不是太关注她了一点?” “关注她的可不止我。”易渝乐了:“我是叫你看,有人去跟她搭讪了。嘿现在大家是不是都喜欢这种可爱的啊?” 陶天然撩头发的手一顿,垂落回来,握住吧台的酒杯。 “你还别说。”易渝还看着那边的动静:“那姑娘吧,乍一看长得挺普。仔细一看吧……” “不普了?”陶天然问。 “不普啊!小乖小乖的。”易渝一挑唇:“诶你看不看啊,搭讪的都邀那俩姑娘坐到自己那桌去了。” “咚”。 易渝肩一抖:“你突然把酒杯放这么重干嘛?吓我一跳。” “哦。”陶天然没什么表情的说:“手滑。” ****** 方才,程巷她们的桌边有人走过来:“你们好。” 程巷一抬眸,走过来的是一个束马尾的女人,白衬衫,挽到手肘处,穿得简约,但戴很繁复的耳骨扣和耳钉,左腕上层层叠叠的手串。 她脸上没妆,看起来很有格调,又不像那些潮人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程巷:“啊你好。” “第一次来么?” 程巷老实的说:“是。” 女人笑了:“看你们不像常来的样子。”又抬手指指另一桌:“我和朋友也是第一次来,要不要拼个桌?” 程巷悄悄瞟秦子荞一眼。 秦子荞那眼神的意思是:看你。 于是程巷点头:“好啊。” 两人站起来,随女人到另一桌落座,一来程巷就后悔了——这儿坐个大佬,气场大得吓死人。 和刚才那御姐一样,也是黑长直。但五官不似御姐一般薄削,鹅蛋脸,有种古典的温润感,那这样柔润的长相反而更衬出她的冷感。 白衬衫女人指指自己:“我叫emilia 。”又指指大佬:“其实这是我老板,giselle,刚回国没多久。” 难怪呢,程巷想,气场就是不一样哈,往这儿一坐,跟x视察民情似的。 “呃,”程巷挠了挠头:“我没有英文名啊,我叫程巷。” 她用眼尾点点秦子荞。 第104章 “我也没有。”秦子荞冷着张脸说:“我养的动物倒是有。” “叫什么?”白衬衫女人笑问。 “卡皮巴拉。” 噗。程巷在一旁差点没笑出声,这不就是水豚的英文音译么。但秦子荞养的水豚真叫这个,还有另外一只叫美丽,也不知一只水豚为什么会叫“美丽”这种名字。 白衬衫女人问程巷:“程巷是你的真名?” “是啊。” “叫这么宏大的名字啊。” “诶,听起来像大官那个丞相是吧?其实不是啊,”程巷摆摆手:“是小巷的巷。就是巷子,胡同,这名字其实挺小的,但我妈也担心过,这名字的谐音听起来是不是太大了啊,我小时候她就特怕我生病啊什么的,怕名字取大了不好养活,我长这么大了出门,她还老怕我遇车祸呢。” 程巷是个话痨,一说就絮絮叨叨。 “好吧,那不说英文名,我叫骆言。”白衬衫女人指指自己,又道:“不过我老板可能不太方便……” 倒是那位坐在角落里的大佬主动开口:“乔之霁。” “喔,你好你好。”程巷赶紧点头。 “坐啊。”骆言招呼:“我老板刚回国不久,出来随便看看,因为我们的行业,需要对社会面有个基础了解。你们别拘束啊,她不会问什么问题,你们聊你们自己的就好。” 又将桌面的果盘和坚果推至她们面前:“随意点。” 哇,有免费坚果可以吃。 程巷又拿眼尾去瞟秦子荞。 秦子荞在桌下轻轻踢她一脚,她抿着唇角乐。 她能是为了一盘免费坚果吗?她就这点出息吗?她明明就是为了观察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习惯动作好不好,她画漫画用得上的。 她问骆言:“你们是什么行业的啊?” 骆言笑道:“真的没来过酒吧,对吧?” “嗯?” “其实,”骆言温和的道:“最好不要说自己的真名,也不要暴露太多个人信息。” “噢是吗,”程巷咧嘴:“不好意思啊。” 她们胡同里长大的小孩儿就这样,有时边界感的确有点弱,尤其她妈马主任还是位过于热心的居委会主任。 “没事。” 四人——啊不,三人聊了会儿,程巷看看时间也不早了,便和秦子荞一同起身告辞。 路过中央的主吧台边,程巷瞟了眼,发现御姐已经不在那里了。 什么时候走的?程巷也没注意到。 走出酒吧,身后有人追出来:“程巷。” 程巷回眸,是骆言。 骆言捏着手机向她走近:“方便加个微信吗?” 啊?程巷有点懵,习惯性又看秦子荞一眼。 骆言笑了:“对陌生人是要防备,但我们都交换真名了对吧?”她伸手进牛仔裤兜摸出名片夹,取出一张递给程巷:“正式自我介绍一下,邶城间时律师事务所律师,骆言。” “啊。”程巷赶紧接过。 看看人家这名片做的,还有烫金。 程巷的掌心贴着牛仔裤摩了摩:“那个,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 就她那青椒肉丝味写字楼里的小破公司。 “没关系。”骆言笑道:“所以我说,加个微信。” “那好吧。”程巷将手机掏出来,摸一下鼻尖,扫码加上了骆言。 “那,我先进去找我老板。”骆言看一眼程巷的微信头像,唇边挑起浅笑,往酒吧里走去。 剩下程巷在酒吧门口站两秒,小心翼翼的戳一下秦子荞:“你说。” “什么?” “这算不算搭讪啊……”程巷难以置信的指指自己:“搭讪?我啊?” “虽然我很想说不是。”秦子荞蹙眉:“但我觉得,好像,是的。” “呃啊……” 连小小的骄矜和得意都没有,就是意外,太意外了。 另一边,陶天然接到易渝的电话。易渝道:“我后知后觉的发现。” “嗯。” “你从酒吧走的时候是不是生气了?” 陶天然将红酒浅浅倒入醒酒器里,穿月白色长袖长裤的丝缎睡衣,坐直了腰靠在沙发背上:“我为什么生气?” “我哪儿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就是我看你那张脸,感觉。” “你看我这张脸,能感觉得出来?” “哈哈,哈哈哈。那是不应该感觉得出来哈,反正你一张脸永远都那么冷,挂了挂了。” 挂断电话,陶天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重新靠回沙发。 回想起从酒吧离开时,最后瞥向程巷那桌的一眼。程巷在跟一个穿白衬衫的陌生女人聊天,并且…… 笑得可真开心哪。 ----------------------- 作者有话说:手动感谢【coherence】小天使的深水!比心! 担心现在的小巷不是以前的小巷的同学们,你们别急~ 这还没完呢[狗头叼玫瑰] 主要特特啊追妻这一段它有点香啊~我能不写么!我不能![狗头] 大家七夕快乐哟[狗头叼玫瑰] 第54章 视线 [你的双瞳似夜空, 当你的视线望过来,我坐在了一片月明里。] - 去酒吧这种事,对程巷来说是偶一为之。 毕竟一杯酒一百五, 就算打完七折,也挺贵的呢。 被工作烦得要死, 逃去酒吧散散心后,仍要回到烦人的日常里来, 拎一个煎饼果子赶去写字楼打卡。 并且因为买了一杯很贵的酒,她今早的煎饼果子都没加里脊肉, 素的。 工作到中午, 伸个懒腰,揉着发酸的后颈。 发现微信里躺着一条新信息, 来自骆言。 没有文字, 是一张照片,拍她办公桌上一盆狼尾蕨。 程巷齿尖摩着下唇,琢磨了下, 回复:【可爱。】 骆言:【挺麻烦的, 不好养活。】 程巷:【怎么说?】 骆言:【要不停给它叶片喷水,不然很容易就蔫了。】 程巷:【那你不如养合果芋, 妥妥的懒人植物。】 骆言:【你很懂。】 程巷:【没有没有,我是四合院里长大的, 从小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植物多,养顺手了。】 这一周以来,骆言都是这样, 每天中午或下班,有一搭没一搭跟程巷聊两句。 周末,程巷躺在秦子荞家的电脑椅上咬指甲。 “怎么了嘛?”秦子荞问。 “我就是, ”程巷从电脑椅坐起来,抓过旁边一袋奶糖口味的薯片:“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你知道吧?” 她从小到大都普,特普。 学校里从来没人追她,从中学开始的各种粉红泡泡也跟她无缘,她从来都埋头一门心思画漫画。 想不到,去一个很潮很潮的酒吧,居然认识了一个姐姐。 程巷又不傻。谁现在闲得无聊每天跟你说闲话。 她塞一片薯片进嘴,咔嚓咔嚓。一双圆眼望着秦子荞,眨巴眨巴。 “程巷。” “吓死我了你能不能别叫我大名。” “你要是再把薯片屑掉我电脑椅上,你下次就去动物园帮我给卡皮巴拉洗澡。” “我待会儿会收拾干净的啦。”程巷先抽张纸巾擦了擦,一双眼又望着秦子荞。 秦子荞抓了个靠枕抱在怀里:“你什么感觉?” “说不清。”程巷又开始咬指甲。 “别咬了。” 说实话,程巷的心情有点复杂。 首先,她下班后穿着卫衣素颜没化妆去酒吧,居然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律师姐姐跟她搭讪。等她回过神来,要说心里一点小小的虚荣心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哎程巷自己也有点说不清。 每次骆言给她发信息的时候,她有点开心,又好像没有那么开心。有时候捏着手机靠在青椒肉丝味的走廊里站半天,想着该怎么回合适。 周一程巷上班,中午吃饭的时候同事问:“巷子我们今天一起点酸辣粉,你要不要拼单?” “要要要。”程巷凑过去:“帮我多点一包醋。” 公司附近这家酸辣粉是正宗川渝口味,辣得要死。 程巷用齿尖咬开小包的醋,嘟嘟嘟倒进去,溅了一滴到手背上,她伸手抹了。从红油里捞起一筷红薯粉,一边吹着气晾凉,一边瞥了眼手机。 骆言今天不知是不是在忙,没有给她发信息。 她埋头将红薯粉吸进嘴,还是烫得挑了挑眉。心里好像微妙的,松了一小口气。 晚上加班到八点,这实在是个很尴尬的时间。 马主任发语音问她:“回不回来吃饭啊?” 程巷正从写字楼里走出来,摁住语音发送键:“还剩什么菜?” “白菜烩圆子。你爸把白菜都吃了,给你留了好多圆子。” “那回吧。”程巷继续摁着语音键,将手机屁股抵在唇边:“公司附近的饭都吃腻了,我先去买瓶酸奶垫垫肚子。” 第105章 钻x进便利店,扫一眼冷藏柜。 不知为何,看到那卡通小圆瓶的青提口味酸奶时,心里莫名一跳。 程巷抿了抿唇,拎了一瓶去柜台结账。 “今天加一块多一瓶,要吗?” “啊要要要。”这种便宜程巷不可能不占。 转身回冷藏柜又拎了瓶,多扫一块钱结账。 走出便利店,程巷纠结的毛病又犯了。看一眼瓶身的保质期,到今天就截止。 唉,她从来都爱占这种小便宜。多花一块钱多一瓶酸奶,其实她今天又喝不掉,带回家,马主任和程副主任又都不爱喝。 一边吸着酸奶一边拎着多余的一瓶,程巷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 这时节天色是变幻很快的。早几天加完班出来,天已擦黑,今日已过八点,夕阳却还堪堪剩个尾巴,大片橘粉暖金的光洒落下来,照得人睫毛柔柔的一片。 程巷扫眼一看,路边停着那辆很招眼的宾利。 程巷的睫毛一翕,很轻的反复咬着吸管,悄悄往四周望一圈,没看见那御姐。 程巷的睫毛又一翕,继续不停步的往公交车站走。正当这时,御姐拉开门从车里下来,手里握着手机贴在耳旁,看上去方才停在路边,是在打电话。 这是程巷第一次在白日里见她。 诚然这也不是白日,而是黄昏。程巷曾以为她是适合夜色的,即便瞧不清她五官,她冷冽的感觉也应和了清幽的月光。 此时在黄昏见她,又觉得她也许更适合黄昏。她似月光本身,将一片温钝的光线割开一条口子,领着清冽的月色从里面钻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清寂的夜。 程巷装作没看见她,咬着吸管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 她还在继续打电话,今日穿一件茧白的短款西装,配同色系的窄脚西裤,配高跟鞋。程巷埋着头假装专注走路却也能瞥见,周围路过的人都在悄悄看她。 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她们这样的写字楼外。 程巷垂眸盯着自己的鼻尖。若是御姐继续打电话,两人也就这样隔着三两个人,擦肩而过。 偏偏快要走近时,御姐挂断电话,垂眸扫一眼屏幕,将手机收了起来。 她再度抬眸的时候,程巷觉得她无限随意的往四周一扫,扫到了自己的额头。 呃,程巷虽然很e,但她觉得以她和这御姐的熟悉程度吧,御姐应该假装没看见她,不然简直比电梯里碰上半生不熟的同事还尴尬。 “好巧。”一道澈冽声线响起。 程巷先是肩一缩,感到四周所有人都向她望过来。 她眼神继续盯在鼻尖上,很缓慢的往上抬,先是点在陶天然清隽的下颌上,顿一顿,继续往上抬。 视线里映入陶天然清清淡淡的一张脸,看上去比她自然得多。 程巷将咬得扁扁的吸管从嘴里放出来,咧嘴笑道:“好巧。” 开场白怎么还是这么土哈哈哈哈。 陶天然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继续往前走去。 程巷顺着她背影瞥一眼,发现她好像是往上次纹身店的方向走去。 本来这事这样也就完了。 但程巷顺着自己的方向走了两步,忽然扭头,追着她背影的方向跑过去。 本来叫她一声就好。 可是怎么叫?遇见两次了,她们却从没问过怎么称呼对方,好像默认不会再有下一次遇见,好像遇见只是偶然。 叫“哎”?叫“喂”?都太不礼貌了吧。 于是程巷拎着瓶酸奶跑得飞快,跑到快接近她背影时,又放慢脚步,假装若无其事的快走过去。 走到她身边,她没察觉。程巷咬咬牙,又绕到她面前去。 这下御姐看到程巷了,略微有些诧然的样子,先是往四周望了望,像是确认程巷不是来找其他人的。 接着才问:“有事?” 这时程巷已经有点后悔了。觉得自己来得太突兀。 但来都来了。 程巷用舌尖推了推后齿,问:“你纹身了么?” “什么?” “你是去那家纹身店么?”程巷指指身后:“就是你上次找我问路的那家。” “哦,是。”御姐点一下头。 “你已经纹身了?” “还没。” 程巷松一口气:“那别纹。” 御姐微拎了拎眉尾,好似为她的直言不讳又有些讶然。 “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你不太适合纹身。”程巷压低声:“而且说实话吧,那家店的口碑不大行,他们的技术,你应该看不上。” 御姐的唇角很快的往上一挑,在程巷还没辨识出那是不是一个笑意的时候,唇角已安然的回归了原位。 “谢谢。”她说。 “啊?不客气不客气。”程巷莫名有点尴尬,觉得自己是不是挡了人家的生意:“那我先走了啊。” “等等。” “嗯?” “你走这边是吧?我一起。” “啊……哦。” 对喔,御姐的车停在路边,可不正是跟她一个方向么。 但这…… 程巷发誓自己真的是个话痨。以前初中的时候有个特别安静内向的女孩跟她同桌,她愣是花两周就开始带着人家跟她一起在课堂上讲小话。 女孩的妈妈找来学校时,她差点吓死。结果女孩妈妈握着她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她说,谢谢她侃好了自己女儿的适应障碍,现在女儿开朗多了也乐意说话了,哭得程巷一愣一愣。 这好像是第一次的,她走在一个人身边,却不知该说点什么。 一定是御姐气场太强的锅。 她双手背在身后,指腹摩挲着酸奶瓶略带锯齿的瓶盖,视线往下垂,望着自己的鞋尖与御姐的高跟鞋保持一致。 就这么……跟她一起走回路边了哦?她说不纹身,御姐真的就不纹身了? 转念一想,御姐上次找来就没有纹,想必自己心里也纠结吧。 “为什么说我不适合纹身?”御姐的声音忽然想起。 程巷脑子里正乱七八糟想着刚才那些,脱口而出:“因为你长得太干净了。” “什么叫长得干净?” 这要怎么说。 程巷在心里想,因为你像冰原,像宣纸,像等待着书写清丽诗文的信笺。程巷总觉得,她眼角眉尾那两粒墨色的小痣就是最好妆点了,其他一切都是冗余。 可这些话若是说出口,显得太过了,毕竟她俩又不熟。 于是程巷说:“网上不都这么说么?夸美女长得干净。” 御姐瞥她一眼,不说话了。 程巷在心里琢磨了下:“那个。” “嗯。” “要不要喝酸奶?我刚才在便利店花一块钱多买一瓶,买完才发现保质期就到今天,自己根本喝不掉。”程巷将酸奶从背后递出来。 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 这话说的。眼前这御姐,看起来像捡一块钱便宜的人么?显得人家要处理她的废弃物似的。 刚想说“算了算了”把手往回收。 御姐的视线停在她细白的手指上:“是送给我,还是还给我?” “嗯?” “我上次在酒吧不是给了你一瓶酸奶么。”御姐抬起纤睫,看向她:“你这是还我的,还是想送给我?” 程巷有点懵。 这有差么? “如果是送我的,我就收下。如果是还我的……”御姐留出一个停顿,她看上去这般漠然的一个人,却因这一小小的停顿,程巷忽觉得有什么气息在二人之间流淌。她接着说:“那我就不要了。” “哦,送你的送你的。” 御姐接过酸奶,又说一次:“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程巷觉得自己今晚怎么跟滴滴司机似的,对着对讲机,什么话都要说两遍。 御姐的宾利就停在路边,她一边掏出车钥匙远远的解锁,一边问程巷:“你是要去哪?” “公交车站。”程巷心说你可千万别提出送我,这一路我已很不知道跟你说什么话了。 结果御姐压压下颌:“那,再见。” 程巷:…… 想多了啊巷子。 她回一声“再见”,便往前走去。走出一段路后,又开始快速的往前跑。一路跑到公交车站,刚好她要搭乘的线路驶来,她跳上去。 不似晚高峰拥挤,却也没有空座。她拉着吊环对窗外站着,夜色是一种动态的流淌,她伸手将五彩斑斓的条纹围巾扯松。 春天是真的到了,毛线围巾显得太热了。 这一次偶遇,还是和以前一样,程巷想。她们谁都没问对方的名字,也没留对方的联系方式,好像她们再不会遇见一样。 ****** 次日中午,同事们约着点一家新开张的杭州小笼包。 触发了程巷的联想,她问:“要不吃生煎包吧?生煎包吃不吃?” 第106章 “想吃小笼包,这家刚开业在搞活动。” 可程巷就这样,平时还好,一旦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吃不到就感觉抓心挠肝。她忽然想念生煎包脆脆的底壳,于是一个人x捏着手机下楼。 坐在五平米的逼仄小店里,她点一笼生煎,还有一碗免费送的汤。 手机响起时,她正咬破一只生煎的皮子,滚烫的汁液溅出来,她赶紧一吸,又觉得烫到了自己的上牙膛,用舌尖去舔的时候,捞过手机看一眼。 是骆言发来的:【午饭吃的什么?】 程巷用舌尖抵着自己烫到的上颚,忽然想到高中时听前座的两个女生聊天,说如果有人发信信问你“在干嘛”和“吃的什么”,那一定是对你有意思,说着两人一齐笑起来。 程巷抿一抿唇。 拍一张眼前的生煎包照片,点进对话框,又一抿唇,将照片删掉了。 她忽然莫名其妙的想:这要是那位清冷御姐发给她的信息,她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诶,不知道哇,毕竟御姐也没给她发过不是? ******* 秦子荞对又摊到自家电脑椅上咔咔吃薯片的程巷分外无语。 她问:“你最近不是在搞暧昧吗?为什么这么闲。” 程巷一下子从电脑椅坐起来,两条细细的腿踩到地上:“你觉得这算搞暧昧吗?” “我哪知道。” “其实只是每天发几条微信,发些有的没的。” 秦子荞掰着手指头数:“每天、发几条、有的没的。” 程巷眨巴眨巴眼,叹了口气:“哎。” “叹气干嘛?” 程巷抽张纸巾擦净了手,摁在椅沿,脚跟点地轻一旋:“我要是说我觉得有点负担,你会不会觉得我在臭显摆?” “你觉得有负担啊?” “嗯,怎么说呢……” “排斥骆言?” “也不是说排斥。拜托,一个律师,精英,长得好看,主动加了我微信诶。” “那就是不排斥?” “hmmm……”程巷叫秦子荞:“丢个靠垫给我。” 秦子荞丢一个过去,程巷接了抱在怀里,将脸埋进去嗯嗯啊啊一阵。 秦子荞问:“你便秘啊?” “去你的。”程巷忽然扬起头来说:“要不我别跟骆言发微信了吧?” “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觉得有点负担啊。” “可,你弄清楚自己的想法了吗?还有,你确定人家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程巷眨了一下眼:“我……不确定啊。我,也没经验啊。” 她问秦子荞:“你觉得呐?” “我,”秦子荞:“只有被卡皮巴拉咬裤脚的经验。” 程巷叹一口气。 难就难在这里,她俩都小白。 按程巷的揣摩,大家都是成年人,要说一个人有事没事每天给你发几条微信、什么意思都没有,不太会吧?可就像秦子荞说的,人家也没表示什么,她会不会是想多了? 程巷又叹一口气,问秦子荞:“怎么办呐?” 秦子荞抓起沙发上的末世小说:“我哪儿知道。” 怪就怪学生时代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丝毫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 程巷指尖绕着靠垫上的须须:“你说我上学的时候,怎么就没喜欢过什么人呢?” “班里就那些人,对吧,没感觉就是没感觉。” 程巷忽而笑道:“诶你记得么,高二的时候,不是大家都扎堆谈恋爱么。那时候我还想,这班里班外的我怎么一个都没感觉呢,要是来个特好看的转学生就好了。” “我们高二时本来是要来个转学生来着。”程巷手肘支在靠垫上,一手托腮:“听说还是港岛来的,后来怎么突然又没转来呢?” “扯远了。” “哦哦,对。” 可是话题牵回骆言身上,两个丝毫没经验的小学鸡,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 程巷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日子又这样过去一周,程巷只是在每次钻进便利店时,看到冷藏柜上的青提口味酸奶,心里就突地跳一下。 她忽然莫名其妙的想:怎么每次遇到御姐,都有这酸奶的事。 她现在看到这青提味的酸奶就不好了。 周五中午,程巷中午终于跟同事们吃上那家杭州小笼包的外卖,据说味道很不错。 咬下一口,她傻眼了:“包子还有茄子馅的?” “好吃吧?不油,特清香。” 清香不清香她不知道,因为,她讨厌吃茄子啊! 她也不乐意吃丝瓜,觉得口感软乎乎湿哒哒的。 程巷在“继续吃完”和“重点一份外卖”之间纠结了一秒,果断选择了前者。毕竟这份外卖拼团价也要十三块九,不少钱呢。 程巷便是在蹙着眉咬半只茄子包子时,收到骆言微信: 【晚上有没有空?】 程巷在心里默默屏住一口气。 她最怕别人问她有没有空。比如老板,比如同事,有事你能不能直接说事啊?你不说有什么事我怎么知道我有没有空! 程巷单手捏着手机打字:【咋啦?】 【要不要去上次那家酒吧?】 【和你老板啊?】程巷想起上次那个气场很大的大佬,程巷这么e的人在她面前都害怕。她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乔之霁,程巷只听一次就记住了。 骆言笑了,她转为用语音发过来,笑出盈盈的气音:【不,她太忙,就咱俩吧。】 程巷想了想,敲字回复:【那行。】 ****** 程巷觉得吧,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 她得再见骆言一面,理清自己的感觉,也探明骆言的态度。 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不是? 但首先,那家名为“afterglow”的酒吧已过了打折时间,一杯酒不打折的价格,是一百五。 其次,按骆言的生活品质,少说还得点盘坚果,她肯定得aa不能占人便宜。 程巷又叹一口气,负担,真的有点负担。 一想到那潮人聚集的酒吧,程巷本来考虑要不要下班后先回家换身衣服。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特意打扮的必要吧,还是歇了。 于是下班后,她直接从公司乘公交过去。 骆言发来语音信息:“我临下班的时候有个会,你可能需要稍等我一会儿?”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程巷一手拉着公交吊环,一叠声的回:“你慢慢来。” 到酒吧门口,暮色已淡,夜色初初冒头。 程巷本可以进酒吧去等,但一想到这满室潮人,她有点心虚,就决定还是站在门口等。 夜色如下雾,正是开始往酒吧进人的时候。程巷瞥一眼那些腿长两米穿得潮潮的美女,背着自己的帆布包往门边角落挪了挪,手指拨弄下挂在帆布包上的小熊。 觉得自己,有点土。 骆言要晚到这件事她一点儿不介意,只是当她漫无目的往四周望时,眸光一凝—— 她看到御姐了。 御姐正往酒吧里走。不像其他人都是跟伴侣一起或朋友成群,她只身一人,也不是刻意打扮过来酒吧玩的装束,看起来像是下班直接过来的。 很硬挺的白衬衫,套一件暮云灰的西装外套,前襟随意敞着。西裤总是利落的窄脚款,细高跟鞋上露出一截纤白的脚踝,早春三月的天,不怕冷似的。 隔得远远的其实看不清她五官,只看到她眼角眉梢的两粒墨色小痣,在闪烁的城市霓虹下,一跳、一跳。 程巷说不上为什么,又往角落的黑暗里躲了躲。但是妈哟,御姐的视线淡淡扫过来,一不小心,看见她了…… 程巷嗓子眼里痒了下,忽然在心里数了数—— 一、二、三……这好像是她第四次偶遇御姐了吧? 不是都说偶遇一个人三次便是有缘吗?那偶遇四次,算啥啊? 第55章 怎么回事 [现代诗里写: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 程巷有点意外。 虽然在这间酒吧再次偶遇御姐,看上去也合理,毕竟她俩就只在公司楼下和酒吧偶遇过。 但这御姐, 总不可能天天来酒吧吧?她一来,御姐也来, 这这这也太巧了点。 程巷反复轻咬着唇角,打招呼?不打招呼? 哎还是别打了吧, 她一个超级e人在御姐身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且御姐吧气场太冷,她递给程巷一瓶随身携带的酸奶不用冷藏都是冰的。 哈哈哈哈, 程巷为自己莫名其妙的玩笑在心底发笑。 御姐是看见她了吧?还是只是视线恰好往这边扫了扫啊?程巷默默地, 背着她的帆布包,往灯光幽暗处挪了挪。 御姐淡淡抽回视线, 倒也没往她这边来, 拎着包往酒吧里走去。 程巷松一口气,那应该是没看见她吧。 第107章 陶天然走进酒吧,易渝正抬着只雪克壶猛摇, 一看她“嗬”了一声。 “你还真是每天来啊。我真要怀疑你是来等人的了。” 陶天然不说话, 蜷起指节轻叩一下吧台,要了一杯酒。 “守株待兔呗?”易渝八卦的凑近一只耳朵来:“待的是哪只小白兔, 你告儿我听听。x” “不是小白兔。”陶天然拎起酒杯喝了一口:“是花枝鼠。” “哈哈哈哈,看来酒吧是让人放松哈, 陶老师都会开玩笑了。” 陶天然回想起刚在酒吧门口看到的程巷。 温度渐渐回升,她没再穿面包款式的羽绒服。改穿一件格纹衬衫款的厚外套,里面一件连帽衫。一双雪地靴显得牛仔裤里的双腿很细, 中长的栗色软发垂在肩头,一双圆圆的眼望着四周,偶尔吸气的时候, 会皱一皱鼻梁。 从前秦子荞曾说,程巷看起来像一只花枝鼠。 陶天然搜了搜花枝鼠长什么样,一看还真是像。 警惕的。却又好奇的。随时准备拥抱这个世界的。 “诶诶诶。”易渝突然叫陶天然:“你看你看,上次那个穿卫衣的姑娘,素面朝天看着真不像会来酒吧的,她居然又来了嘿。” 陶天然喝一口酒,将垂落的长发拨回耳后去。 “我该不该去问问她成年没有?别是偷跑来的吧。” “成年了。”一直沉默的陶天然忽然开口道。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人家啊?” “现在还不算认识。” 如果易渝不是一门心思看八卦的话,她会注意到陶天然在“不算认识”前加了个定语——“现在还”。 易渝看着那边直乐:“上次跟她搭讪那姐们儿也来了嘿。你说她们俩是不是有戏啊?” 陶天然不讲话,指尖敲着酒杯。 “你说她俩要是成了的话,我开这酒吧算不算红娘啊?这算不算我攒的功德啊?你说我送她俩一张酒吧的终身七折会员卡怎么样?” 易渝越说越兴奋,觉得自己颇有生意头脑,忽然一扭头,才发现陶天然正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易渝抬手捂住胸口:“吓我一跳。你瞪我干嘛?” “我瞪你了吗?” “你没……瞪我吗?”易渝也拿不准了。 默了一阵,陶天然忽然问:“她俩干嘛呢?” “谁俩?” 陶天然掀起眼皮瞟她一眼。 “哦哦,你说我刚看八卦的那俩位。你自己看不完了吗?一回头的事儿,就在你左后方。” “我不想看。”陶天然说。 “你不想看你干嘛要问?你到底是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 陶天然静静看着易渝。 易渝双手护在胸前:“我怎么觉得,你又在瞪我。又是我的错觉吗?” 陶天然舌尖抵抵齿后:“我闲的,随口问问,行吗?” “你还有闲的时候?”易渝往那方向瞟了眼:“俩人点了两杯酒,一盘坚果。然后现在那姑娘在说些什么,可高兴了,眼睛弯弯的,唉哟看着真的有点乖。” “看着可高兴了?”陶天然又将眼皮抬起来。 “是啊,讲什么呢这么可乐,我都想听听。” 程巷是在给骆言讲自己上次洗澡摔骨折的事。 “我家那淋浴头,不怎么聚焦,有时候水压不稳就会乱喷。我当时正洗头呢,泡沫糊我眼睛上,一不留神,水就喷我耳朵眼里了。” “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看网上有人说,单脚跳能让耳朵眼里的水出来。比如你右耳进水吧,你就左脚单脚跳。我就左脚踩着拖鞋咔咔跳,结果,你猜——” 这还猜什么猜啊,程巷弯着眼睛笑。 “我脚底一滑,骨折了呗!哈哈哈哈不瞒你说那还是我人生第一次骨折呢,打了俩月石膏,石膏上都被我邀请各种人画满了,我本来想珍藏在家里的,结果……” 她压低声:“不瞒你说,其实拆下来的石膏,有点臭,我妈非给扔了。” 骆言扬唇。 第一次在酒吧遇见程巷,她觉得这姑娘很有意思,一双圆眼滴溜溜的,像在随时打量这个世界。后来听程巷说话,发现她真话痨,怎么说,让她一个工作强度这么大的人,挺放松的。 程巷望着骆言对她柔和了眉眼。 在心里骂自己:你干什么呢程巷?怎么一说话就这么絮叨! 你今天花了小两百块钱,是来跟骆言聊闲天的么? 她望着骆言,翕了翕唇。 唉这话怎么说呢。总不能零帧起手问人家是不是对她有意思吧。 她斟酌了一下,问:“当律师,不忙么?” “嗯?” “哦,就是看你每天有空跟我闲聊几句。” 骆言笑了:“其实当律师,是很忙的。” 妈呀…… 这,怎么接话啊? 骆言:“我能问个问题么?” “嗯嗯你问。” “你喜欢什么样的类型?” “……啊?” “这,其实我不知道。”程巷镇定下来,认真道:“我觉得当我遇到那个人的时候,我会知道的吧。” 骆言看着她的神色,抿了一口酒:“你的意思是?” 程巷的脸都快烧起来了。 她觉得话说到这里她必须要直说了。她很紧张,唉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总考满分的学霸,来找总考两分的她做朋友,她还给人拒了似的。 这时易渝敲着吧台叫陶天然:“你真不看啊可精彩了。那姑娘表情特认真,也不知在说什么,你说她总不会是表白了吧?天呐如果是真的我就给那桌送瓶香槟。” “诶你是不是又在瞪我?” 陶天然第一次扭过头去。 程巷一张小小巧巧的脸沐在壁灯下,的确一脸认真。 陶天然放下酒杯站起来。 “诶你干嘛去?” 陶天然不置一言的,径直去了洗手间。 从隔间出来,她洗净双手,纤长的手指拎了拎自己的衬衫领子。洗手间灯光打得极暗,她的一张脸映在盥洗镜里,五官显出特有的薄削。 陶天然忽然想:人的喜欢是会变的吗? 她记得以前程巷遇见她的时候,那时候年级里都在传:“她被陶天然给美晕啦——” 事实固然不是如此。 可陶天然记得程巷第一次透过教室窗口望向她时,那倏然略微睁大的瞳。 陶天然记得那是一节语文课。 夏末初秋未散的暑气,配着老师写板书过分规律的粉笔声,满教室的人昏昏欲睡。唯独一个面容小巧的姑娘,单手托腮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视线大约无意义落在滤过光斑的梧桐。 然后第一个望见了随班主任走来的她。 那双小动物一样的眼,微微就睁圆了。 不久之后,陶天然在学校里就有个小尾巴。 “陶天然你记不记得英语课要交一篇作文的?” “陶天然你要不要我借你橡皮?”第一次遇到主动要把橡皮借人的。 “陶天然你坐我后面,是不是看到我头发分叉了啊?”程巷拽着自己不长的发尾,神情看上去颇为苦恼:“你说我头发都剪这么短了,怎么还分叉呢?我就没继承我妈,我妈的头发又黑又多,她说是因为从小用皂角洗头。” “嘿陶天然你是港岛人,你有没有听过用皂角洗头这回事的?” 陶天然从回忆里抽离出来,视线落在镜中自己的一双眼。 人有可能在忘却所有的记忆后,不再对同一个人感到心动么? 陶天然以前是有把握的,就如同她在无数次的循环中,都认出了程巷、发现自己深爱着程巷。 只是这时,她第一次的,心里忽然有点没底。 冷着张面孔推门出去,决心要走向程巷的桌边,却险些迎面撞上一个人。还未看清,便听到细细一声“对不起”。 陶天然撩起纤长的睫。 从前高二时遇到,她总在想程巷这人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她有些想象不到,那样话痨的、干净到有些傻气的一个人,变成社会人会是什么模样。 后来她发现,程巷长大以后,其实也就和高中时一个样。 个子可能长高了一厘米,面孔还是小小巧巧的,眼睛好像不似十几岁时那么圆,变得略狭长一点点,配上稍微脱离了婴儿肥的下巴,整体看上去成熟一点了。 可是一笑起来,眼下还是堆起细细卧蚕,眸眼弯弯的。 此刻程巷站在她面前,倒是没有笑。方才随着她推门,往后退开一大步,一双瞳略略睁圆,也不知是被她突然开门吓的,还是…… 单单因为遇见了她。 酒吧的灯光仿废弃金属风,头顶涂黑漆的钢架吊下几枚射灯来,洒得不均匀,一处浓、一处暗。陶天然在炽烈的光线中稍稍眯起眼睛来。 她喝了酒,身上有幽微的酒气。 第108章 程巷就那样愣愣看着她,虚虚张着唇。 陶天然的视线落在她凝了光斑的唇瓣上,心里忽然就有点烦躁。 她应该跟程巷说话的,应该要程巷的联系方式。可她想到程巷刚刚坐在骆言对面,笑起来的x模样,抿了抿唇,忽然就什么都不想说。 她踩着高跟鞋往前走去。 程巷站在原地,轻咬着自己的下唇。 她从前觉得御姐就是冷,漠然无衷的一张脸。想不到御姐在射灯下微微眯眼的样子,还挺诱。 陶天然突然调转回头的时候,没想到程巷正跟在她身后。 大约没想到她会突然回头,吓得又往后退了一步,一双眼又略略睁圆。 陶天然被灯光一晃,又眯了眯眼。 妈哟……程巷呆了,放开自己的下唇突然问:“要不要加个微信啊?” 话一出口,程巷顿时就后悔了。 冲动了啊巷子,偶遇四次就算熟人了么?咋会突然开口要人家微信啊? 她这么突兀的要微信,人家肯定不给啊。试想想,人家一件衬衫抵她一个月工资的社会精英,突然被她莫名其妙的要微信,人家为什么要给?人家很闲吗? 程巷又往后退了小小的半步,双手在身后背起来:“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不久前在网上看到一个说法,说连续偶遇三次的人就是有缘,注定会认识的,我就想到你了嘛。” “我就是说,咱都偶遇四次了,要不要加一下联系方式。没什么别的意思啊,”程巷又把双手放开来,在身前连连摆着:“别误会,你可千万别误会。” 陶天然问:“你想过我?” “嗯?” “你刚才说,你在网上看到那个说法后,想到了我。”陶天然:“所以,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想过我?” 呃,这是什么抓重点的能力。 程巷点点头:“……想过啊。” 陶天然压压下颌,似在思考。 然后,扬起下巴来:“你很喜欢加人微信?” “啊?”程巷又傻了。 “今天和你一起来酒吧的那位,是你上次来这酒吧认识的吧。”陶天然大约觉得灯光太炽,又微眯了眯眼:“你也加她微信了对吧?” “对。”程巷不明就里的点点头。 “哦。”陶天然跟着点头:“所以每来酒吧一次,就加一个姐姐的微信。” 妈哟……程巷说不上为什么听她用清冽无比的嗓音说“姐姐”二字时,心跳又漏一拍。 陶天然望着她继续说:“亏我还以为你很乖,上次还给你一瓶酸奶。” 程巷又把双手背了起来。 陶天然就那样望着她。其实陶天然是个很自傲的人,不在于她对自己才华、容貌、家世的自得,而在于她对这世界其实并不真正在意。 但此时,微妙的不安在蚕食心脏。 程巷低头站了一会儿,忽然抬眸说了一句话:“你给我,我就喝了啊,回家路上就喝了。” 陶天然微一怔,突然没防备的笑了。 多久没笑过了呢。 她突然想起无数次循环以前的那个雨夜,她望着程巷的背影匆匆跑在高速公路的应急通道边,再过不久,就要有一辆货车越过绿化带朝程巷撞来。 可是程巷现在好端端站在她面前,说着日常的可爱的一句话。 陶天然没打算这么早在程巷面前笑的,可她的笑意被程巷一句话没防备的撞了出来。她抬手抵了抵自己的唇,流光的眼底仍有笑意。 程巷呆呆看着她。 她轻咳一声,放下手,问:“好喝吗?” “其实我怀疑吧,”程巷小小声:“会不会有点变质了。” “嗯?” “因为你给我以后,我不是没喝嘛,毕竟我已经和朋友点了酒了。这酒吧的酒,挺贵的,那我也不能浪费对吧。我就把酸奶给带回去了。” “噢。” “然后晚上我回家,喝了酒我觉得有点渴,把酸奶从包里翻出来,我就喝了嘛。”程巷说着皱了皱鼻子:“你说是不是酸奶在包里捂太久了啊?我喝第一口就觉得味道有点怪。” 陶天然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有可能。” 又问:“然后呢?” “然后我,还是喝了啊。” 陶天然声音轻轻的:“为什么?” ……什么叫为什么? “那扔了,多可惜啊。” “为什么可惜?” ……因为浪费了食物啊! 程巷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陶天然站在她面前,她们身侧偶有要去洗手间的女孩子路过,陶天然朝她的方向略略侧身,带起一阵天然的冷香。 程巷小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陶天然站定了,眼神斜斜的瞥过来:“你也每周问一个姐姐叫什么名字?” 程巷笑了。 她面对陶天然的时候忽然就没那么紧张了。她挠挠头翘着唇角说:“嗨,其实没有想这样的。” 陶天然又问:“上周,还是这周?” “嗯?” “上周没有想问名字,还是这周?” 这时有人从洗手间出来,路过程巷身后往酒吧走,程巷没看到,陶天然挑起纤指,很轻的牵一牵她衣角,旋即放开,动作快得再自然不过。 程巷抿了一下唇:“那你,告不告诉我啊?” 陶天然踩着高跟鞋大约站得累了,倚住身后一根略斑驳的金属圆柱:“你想知道?” 舌尖顶顶上颚,留出一个微妙的停顿:“要不,你猜猜看?” “我猜啊?”程巷咧嘴笑了:“小花,狗剩,二蛋……” 御姐挑了挑眉。 “给个提示,是句戏文。” “京戏吗?”程巷脑子里过着“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一类的唱词,觉得还挺适合御姐。 御姐轻摇摇头:“昆戏,听过吗?” “啊听过的,我爸是南方人来着。”喂程巷,根本不熟的人,自报什么家门啊。 “嗯。”御姐不讲话了,等着程巷自己想。 程巷偏头想了想,难道是“解道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 毕竟眼前人的面孔太清寒,也许这样泠寂的诗句才能配她。 可是程巷开口,声音无限放轻:“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灯光晃了两晃,有路过人的影子投落在御姐脸上。 神情凝住,像被灯光拖回很久很久以前。 程巷心里漫过微妙的涌动,连自己都说不清怎么一回事。 不知过去多久,也许两秒钟,也许很多年,足以地壳变化,钻石蕴化,沧海桑田。 御姐对程巷递出纤纤的指尖:“嗯,我叫陶天然。” 程巷额间几乎沁出细细的汗来,心脏咚咚地跳了起来。 为什么心里那样笃定呢?笃定眼前人的名字,就应该是清清浅浅的那两个字——“天然”。 程巷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名字更适合她了。又或者说,想不出还有哪一张脸更适配这个名字了。 她竟是要同程巷握手,这个动作太商务了吧?程巷她们那小破写字楼是不发名片也不握手的,愣了愣,背在身后的手擦了擦掌心。 才伸出来,很轻的、也浅的握了握。 陶天然轻轻包裹住程巷的指尖,没有立即松手。 好凉。 程巷想,握在手里是冷月般的触感。 陶天然问:“你的名字呢?” “哦,我叫程巷。”程巷刚要解释不是当大官的那个“丞相”。 陶天然点点头:“嗯,小巷。” 程巷一怔。 通常人即便知道她的名字是“窄巷”的巷,也往往叫她巷子,更顺口。 可眼前的陶天然说——“小巷”。 好像这两个字,被她的一双薄唇不知多少次的说出口。 有声的,无声的。雪里的,雨里的。 心里那股不知如何描述的微妙的感觉,又漫了起来。 鼻尖酸酸的,忽然想哭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程巷觉得简直莫名其妙,努力压下那股情绪,让自己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叫小巷?我爸妈亲戚都这么叫我,不过同学朋友一般叫我巷子的比较多。” “是啊。”陶天然点点头:“我怎么知道的呢?” 程巷抬手摸摸鼻尖:“那个,我要回座位去了。” “哦。”陶天然抿了抿唇角,下巴往上抬:“有人在等你。”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怪? 不过也没毛病,骆言是在等她。她说要先来上个洗手间,就是为了想想怎么把话跟骆言说清楚。 于是点点头:“嗯。” ……等一下,她为什么觉得陶天然瞪了她一眼? 是她的错觉吗? 陶天然转身,往酒吧里走去。 程巷在她身后:“那个。” 陶天然回眸。 第109章 “我们不加微信啊?” 陶天然开口:“159。” 程巷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她在报手机号码。 将自己手机掏出来,指尖去触数字键。 陶天然报完11位数,叫她:“打给我?” “哦,好。”程巷给她回拨过去。 陶天然掏出手机,x垂眸看了眼,怎么也没保存她的手机号呢?跟她说一声“再见”,一个人先走了。 程巷想:是要待会儿再存她的手机号么?也不知道,陶天然会怎样存她的名字? 是规规矩矩的“程巷”?是图方便单独一个“巷”字?又或者像她方才同程巷握手一样、颇为商务的存为“小程”? 噗。 程巷心想,跟房产中介似的。 她望着手机屏幕那一串十一位的数字,刚抬手打了个“陶”字。 又删除,改为输入“ttr”三个字母,保存,手机放回口袋,快速往自己桌边跑去。 很奇怪啊,打什么首字母,掩人耳目似的。 好像,这变成了她的一个秘密。 ----------------------- 作者有话说:注:“解道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均出自《牡丹亭》。 第56章 手指 [我害怕你, 你陌生而神奇。] - 程巷总共去洗手间也没多久,几分钟的事。 跑回来坐到桌边,面对骆言, 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她只得咳了一声零帧起手,唉今晚怎么有这么多需要零帧起手的时候:“其实我的意思是, 你是一个特别好的朋友。” 说完又添了句:“特别好。” 骆言笑了,端起酒杯来喝了口。 放回桌面, 才说:“我们都还没开始认真接触呢,你就把我给否了。” “诶, 我, ”程巷简直不知该怎么说,只得又重复一遍:“我是真觉得你特别好。” 骆言靠在椅背上看她:“问题就出在这里对吧?我太好了, 所以不是能牵动你情绪的那个人。” 戴了繁复手链的掌根撑住下颌:“我真的有一点好奇, 你看起来是脾气这么好的姑娘,你会觉得谁特别坏啊?” 其实骆言这句话是半开玩笑说的。 程巷心里却忽地一跳。 莫名其妙的感觉。 会为谁牵动很多很多的情绪呢? 会为谁在雨天举着伞旋转一圈,又静下来发着呆看水珠一点点从伞面滑落下来呢? 会为谁躺在治疗床上拔牙, 眼泪忽而从眼角滚落、却一点也不是因为疼呢? 会……有这样一个人吗? 她只是对着骆言笑笑。 骆言:“怎么这么傻乎乎的啊?” “啊?” “明明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对吧, 聪明一点的话,倒是先跟我接触接触啊。”骆言挑着唇。 “诶, ”程巷笑着挠挠头:“是哦,我从小吧其实就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骆言问:“我们走了吧?” 唉程巷又愧疚起来。 于是问骆言:“你要不要再吃点什么啊?我让服务员把小食单拿来吧?要不你点些蜜瓜火腿什么的, 我请你。” 骆言又笑了。 程巷也觉得自己挺傻的。 但骆言刚开始对她表示好感呢,她就把人给拒了。她也不知还有什么更灵巧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好意思。 两人走出酒吧。 骆言问:“会有这样一个人么?” “什么?” “让你觉得很坏的、那样一个人。” 程巷对着那晚当空的月, 张了张嘴、又合上,像吞了口清冷的月光,在她胃里搅扰。 “我也, ”她轻轻的说:“不知道哇。” 这两人走出去的时候,易渝在吧台后吃瓜:“诶诶诶她俩走了,是不是已经成了啊!” “陶老师你今晚是不是眼睛不舒服啊?我怎么觉得你老在瞪我。” 陶天然指节叩叩吧台,又要一杯酒。 “你别顾着喝酒,你说她俩成没成啊?” “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很有希望啊!” 陶天然起身,扫码付款,拎起自己的bolide往酒吧外走去。 “你怎么这就走了啊?你刚点一杯酒呢,你倒是跟我一起聊聊八卦再走啊!” 程巷回到家,洗过澡,披着毛巾盘腿坐在自己床上。 她每次想学电视剧里的女主角,用毛巾很漂亮的把自己头发包起来,但每次都失败。 她压低后颈望着自己手机。 通讯录里,新增了「ttr」这个选项。 点进微信,跟通讯录关联,在「新的朋友」一栏,跳出了陶天然的微信号,提示她要不要加陶天然为好友。 程巷对着那小小头像仔细看了看。 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白,跟一片雪原似的。 简直像个假号。 这,程巷盘着腿坐在床上琢磨,她到底要不要加陶天然呢。 程巷就是觉得,陶天然这个人挺特别的,像她的名字“天然”一样。不是程巷生活里会出现的人,跟充满青椒肉丝味道的写字楼、人挤人的公交车、四合院里的破花盆离得很远很远。 正当程巷犹豫其间,手机闪出一条新的提示。 陶天然申请添加她为好友! 程巷下意识扯过毛巾往旁边一丢,手机也跟着丢在一旁,趴进自己的肘弯里,腿向上扬着踢了两下。 马主任在外面嘭嘭拍门:“小巷!你是不是又没吹干头发?年纪大了要得偏头疼的我跟你讲。” “来了。”程巷深呼吸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 拉开门,去马主任房里拿吹风机。 马主任跟在她身后,拍一下她被发尾润湿的睡衣:“你说说你,这么大一孩子了,没心没肺的,你说以后谁能看上你?” 程巷突然回头。 “嗬,你那么看着我干嘛?”马主任一挑眉:“难道有人看上你啦?” 程巷心里想,至少有人对我有好感,哼。 马主任说着自己又笑:“就算有人看上你,你知不知道怎么办啊?我怎么觉得你二十多岁了,还跟没开窍似的。你说说,你能喜欢谁啊?” “那不好说。”程巷趿着拖鞋往里屋走:“您闺女我眼界高着呢。” 第二天下班,程巷去找秦子荞。 秦子荞:“你这什么脸色?” “我跟律师姐姐说啦。”程巷今天没坐电脑椅,抱着靠枕,虾米一样蜷在沙发上。 “说什么了?” “说她是一个特别好的朋友。”程巷又强调一遍:“特别好。” 秦子荞斜眼睨着她。 “干嘛?” “可以啊巷子。”秦子荞短促的哼笑一声:“你的人生都解锁发‘好人卡’成就了。” 程巷从沙发坐起来,将靠枕往秦子荞那边一丢:“你嘲笑我!” 秦子荞抬起手臂一格挡,跟个武侠高手似的,靠枕扑的掉下去。 嘴里问:“那后来呢?律师姐姐没给你发信息啦?” “嗯哼。” “什么感觉?” “其实吧,”程巷捂了捂自己的心口:“还有点小失落。” “你这人!”秦子荞斜她一眼:“就是欠儿欠儿的。” “真的呀。”程巷道:“我是在你面前,才实话实说的,是有点小空虚小失落嘛。” 两人一齐笑了。 程巷伸直腿,望着自己的脚。她今天穿一双分脚趾的袜子,脚趾来回来去的动着。 秦子荞:“你怎么不问我了?” “什么?” “从高中开始,但凡你发现身边有人谈恋爱了,就会叹口气,问我说你怎么就从不对任何人心动呢?然后开始怀疑自己有什么问题。” “是的。”程巷严肃点点头:“还有你,你也从来没对人心动,我怀疑你也有点问题。” “去你的。” “哈!” “这次反而不问我了?不拉着我不停的问,你以后到底会对一个什么样的人动心?” 程巷眨两下眼,将靠枕捞起来,再度抱进怀里。 “我会知道的吧?” “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真遇上那么个人的话,我会知道的吧?” 秦子荞望着程巷,一双眼渐渐的眯了起来。 “程巷。” “干嘛突然喊我大名!吓我一跳。” “你,是不是有情况?” “哈——?”程巷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没有。我能有什么情况?” 她一直没通过陶天然的微信好友申请。 连自己都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那是一个离她生活太远太远的人了。 远得几乎不真切。 这几天,昆浦。 设计师在会议室抱紧自己的胳膊:“是不是倒春寒来了?” “嘶,我也觉得冷。”易渝马上唤过助理:“去看看暖气是不是坏了,能修么?不能就换新的。” 第110章 “大老板,咱这写字楼是中央空调……” “那就把整栋楼都给我换咯!” 唯陶天然一人冷着脸坐在一边,手里握着万宝龙钢笔,又放下,将手机捞进手里。 点开微信看了眼。 静静的,没有任何通过她好友申请的消息。 开完会后陶天然叫住易渝:“我把你微信删了。” “你什么?” “你重新x添加我试试。” “噢。”易渝对陶天然发送好友申请:“为什么啊?” “测试下我手机有没有问题。”陶天然低头点进微信,然后捏着手机走了。 易渝在她身后跳着脚喊:“喂!你倒是把我加回来啊!” 加完班后,这一天,程巷在办公室吃午饭。 在办公室吃外卖就有这点不好,走廊里的青椒肉丝味太浓,吃什么都像在吃青椒肉丝。 程巷捏着手机,打算找部热播剧来看。习惯性点进微信,看见陶天然的好友申请。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手指一点,通过了。 诶!这这这,通过微信好友申请怎么没有撤回选项啊? 程巷手忙脚乱。她们几个同事一起点的是小炒,有人叫她:“巷子你再不吃,肉都被她们抢光了。” “嗯嗯,吃着呢。”程巷视线根本没往饭盒里落。 同事问:“手机有那么好看?” “就,随便看看。” 现在,她和陶天然是微信好友了。 陶天然的头像就是一片白,名字就是简简单单的“陶天然”。 程巷点进她的朋友圈。 也不知陶天然是没对她开放权限,还是压根不发朋友圈,空白一片。 看起来更像一个假号了。 正咬着筷尖琢磨呢,突然陶天然给她发过来一条微信。 嗯?这么快就发现她通过了? 陶天然发来的是一个地址链接,问:【是不是在你们公司附近?】 程巷公司附近窄巷众多,像张蜘蛛网。有些店,是真挺不好找的。 陶天然老往她们公司附近跑干嘛? 不过这一片,倒的确很多文艺的小店。 程巷看了眼,拿起手机摁语音键小声回复:“嗯,是。你要去这里吗?”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干嘛莫名其妙的发语音。 点击撤回,站起来走到打印机边:“诶刘姐,咱打印机没纸啦?” “噢用完啦,我在网上买了,还没送到呢。” “那成吧。” 程巷回到办公桌边,抽了张纸巾,打开一支水性笔,埋头画起来。 陶天然握着手机。 程巷给她回了两条消息。 第一条语音,声音小小的软软的,随即撤回。 第二条是一张照片。准确的说,是程巷手绘的一张“地图”。 不知为何是拿一张纸巾画的,黑色水性笔落在纸巾上,着墨深浅不一,显得那“地图”有份笨拙的可爱。 但画得很细,一一标明了一路花店、便利店、水果店的位置。 按这张“地图”,陶天然应该是很容易找到的。 助理敲门,探入头来:“陶老师,大老板找你。” 陶天然走进易渝的办公室。 “今儿去不去酒吧啊?”易渝站起来勾她的肩,又被她摘下去。 易渝一撇嘴:“我坐你的车过去呗,我的车送去修了。” “你不是还有其他车?” “那些牌照太高调了。” “车怎么坏了?” “嗨,我那车的漆不是说无论怎么刮都刮不花么,我最近收了块金刚钻,我就想着要是拿金刚钻在车漆上刮一下……” 陶天然听明白了。 两个字——手欠。 她转身往办公室外走:“我今晚不去酒吧。” “诶怎么我一要搭你的车你就不去了?不去等你的小老鼠啦?” “不是小老鼠是花枝鼠。”陶天然回眸:“能等到的那是兔子,看来花枝鼠是等不到的。” 程巷工作越烦,就越想摸鱼。 她悄悄查了查陶天然发来的那地址。 发现是一家小剧场。 名叫「梧桐」,很文艺的那种。小小一方舞台大约也就五平,总共三排座椅,半弧形将舞台围起来。 陶天然居然要去这里? “小程呐!” 唉老板又来了。 程巷一直忙到八点半才下班,马主任给她发语音:“回不回来吃饭呐?” 程巷摁着语音发送键,还是那句:“有什么菜?” “番茄炒蛋,京酱肉丝。不过我跟你说,肉丝儿没多少了。” 程巷想了想:“得,我还是回吧。” 下楼,还是想去买瓶酸奶垫垫肚子。 不知为什么,习惯性往路边一瞥——那辆宾利居然真的停在那里。 陶天然倚靠在车边。 程巷抿了下唇,走过去:“怎么了,没找着啊?” 月光下,陶天然垂眸看她:“嗯。” “我还以为我地图画得够清楚了呢。”程巷咧嘴一笑。 陶天然的眼神落在她微皱起来的鼻尖:“可能我,有点笨。” 哇——程巷简直很难形容那一刻心里的感觉。 一个一脸聪明样的人,说自己笨,谁能明白那种反差? 程巷伸手拨弄一下帆布包上挂的小熊:“那要不,我带你走过去吧?” “不会耽误你时间吗?” “不会不会,不远。” “那,谢谢。” “走这边。” 程巷领着陶天然往前走去。 哎,冲动了啊巷子。程巷身为一个热心肠,第一次对自己提出带路感到有些后悔,毕竟两人走在一起真是没什么话题。 于是程巷装模作样的问:“你要去的这地方,是什么店啊?” “是一家小剧场。” “剧场?演话剧的么?” “会演一些先锋话剧。不过今晚,是一场朗诵会。” 哇这么文艺的。 程巷点点头。两人一路往前走,又无话了。 只剩月光浓浓淡淡。脚步浅浅深深。 走过24小时便利店。走过灯光暖黄的咖啡店。走过正在打烊的花店,路边扔着打蔫的玫瑰,有一种颓靡的浪漫。 程巷不知为何,突然想到高中下晚自习的时候。 那时候骑着自行车一路回家,也会路过很多这样的窄巷。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夜,这样的静。她想象着自己,将来会遇见怎样的一个人。 程巷一路将陶天然引到小剧场门口:“就是这里了。” 陶天然点点头:“谢谢。” 程巷舔舔唇,好像真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她扬手冲陶天然挥挥:“那我走啦。” 她背着包往前走,一直走到一盏路灯下。 “小巷。”陶天然的声线自背后响起。 她回眸。 陶天然轻薄的身形略倚在剧场门口的灰砖墙上,直到这时才开口问:“要一起进去看看么?” 像临时起意。 像毫无蓄谋。 ****** 程巷眨了眨眼。 顿了两秒,才问:“门票贵么?” 话一出口,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陶天然唇角不可察觉的拎了拎,又放平:“买一瓶三十五块的啤酒就好。” “哦哦。”程巷背着帆布包朝陶天然走过去。 陶天然看着她。 “不进去吗?”程巷微仰起脸看陶天然,咧嘴一笑。陶天然头顶也有一盏路灯,光线铺在她眼尾的小痣上。 “噢。”陶天然伸手一推那扇木门,等程巷走进去后,她才跟进去。 程巷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门口一方小木桌,看起来很年轻的一个女生坐在那里。陶天然走过去:“两张酒票。” 程巷站在她身后,赶忙掏出手机:“我自己来自己来。” 陶天然也没说什么,两人各自扫码付了三十五块钱。 两人一起往里走,程巷发现没人给她们酒。 陶天然解释:“酒柜在里面,待会儿自己去选。” “哦哦。”程巷点头:“你常来这里?” “倒也不算常来。” “看你对这里很熟的样子。” 嗯,是有一点熟。 以前有一次,陶天然打开程巷的电脑找一份文件,无意点进一个隐藏文件夹,原以为会不小心看见小电影什么的。 结果跳出来的,是一份excel表。 表格里列着一些店,大多是程巷公司附近那些文艺的小店。其后被程巷用不同颜色的字体标注着——情人节去,愚人节去,劳动节去。 虽然陶天然也不明白为什么劳动节要去微型水族馆。 她略略扫一眼,记下了其中的一些店名,然后关了文档。 其实那些店,后来她们也没去过。 有些时候是因为她或程巷要加班,抽不开身。有些时候是她带程巷去了一些高档餐厅,吃牛排或者吃蜗牛。 第111章 程巷开心得有点腼腆。规规矩矩坐在铺白桌布的桌前,掖着唇角,指尖摸一摸面前银光闪闪的刀叉。 现在陶天然把它们翻出来,带着程巷过来。 领着人到酒柜前,问:“喝什么?” “随便选么?”程巷视线在酒柜两层逡巡。 “对。” 程巷看起来很乖,有些拿不定注意。 陶天然建议她:“喝朝日。” “为什么?”程巷想起陶天然给她的那瓶酸奶:“因为度数低么?” 陶天然俯身往她凑近了点,温凉的气息打在她颈侧:“因为贵。” 程巷忽地笑了。 脖子边好痒,痒得x她想抬手去摸,又堪堪忍住。 对负责酒柜的小姐姐说:“要朝日。” 陶天然则要了一瓶燕京,反差这么大的。 两人到观众席落座。 黑柚木的长条形座椅,程巷问:“随便坐么?” “对。” 程巷落座,陶天然在她身边坐下。 不远不近的距离,属于晃动一下膝盖,不会撞到对方的腿。 可又不大远,陶天然在这样的距离同她说话,会微微压低声。 程巷开口:“对了今晚朗诵什么啊?” 估计是雪莱、狄金森什么的。 呃,程巷觉得自己有点文盲。 结果陶天然说:“时间。” “时间?” “嗯,围绕这个主题的诗就行。” “噢。”程巷捏着啤酒瓶点点头。有意思。 口袋里手机突然一震,惊得她一哆嗦。 摸出来点开看,发现是马主任发来一条长达59秒的语音。 她避开陶天然视线,将手机藏到右侧腿边,点击「语音转换文字」。 马主任从邻居家的猫要生了说到让她回家的时候带一瓶酱油,话题与话题之间,那可以说是毫无关联。 程巷偷偷打字回复:【那个妈,我不回来吃晚饭了。】 马主任秒回,又是一条长达59秒的语音。 程巷下意识想捂耳朵,好似耳畔已响起马主任高亢的音调:“说好回来又不回来,你知不知道屋里暖气这么足,菜不放冰箱很容易坏掉的?你这小孩儿到底怎么回事?没调儿呢!” 程巷打字回复:【我明儿给你买两瓶酱油,一瓶生抽一瓶老抽,行不行?】 收起手机,恢复正襟危坐,又变成现代都市里一枚文艺女青年。 人来得三三两两,坐得并不密。 活动准时开始,主持人登台说了简单的开场白后,台下众人依次上台。 程巷握着啤酒瓶,时不时抿一口。 她第一次来这样的活动,除了在每一人结束朗诵时鼓掌,也不知该不该和看电影一样,在精彩桥段侧过身、悄声对陶天然点评两句。 陶天然也没说话。 直至主持人上台问:“今晚还有报名朗诵的吗?” 陶天然站了起来。 程巷惊了。 主持人笑道:“请。” 陶天然曲下腰来,将垂落的黑发勾回耳后,对程巷低语道:“帮我看着我的啤酒,嗯?” 程巷发现了,她很喜欢说“嗯”。 各种声调的。各种语气的。 她的燕京被递到了程巷手里,带着她手指微微的温度。 她勾下腰来的语调像同小朋友说话。其实这话说得莫名,啤酒放在长凳上就好,难道还有人来偷不成? 陶天然一走,程巷的左边就空了一块。 小小一方舞台,一张暗红皮质的高脚吧椅,一束介于象牙黄和杏仁白之间的灯光射落下来。 陶天然坐进那束光里。 她的白衬衫永远硬挺,勾勒出笔直的肩线,那张脸却又长得很单薄清隽。她左脚的细高跟鞋踩在吧椅上,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处。 她扶了扶立麦,小剧场的音箱没那么好,发出一声尖锐的“呲”音。 她低低开口: “我真的想吻你 我看见你的唇像一颗草莓 我猜它一定又红又甜 一想到要吻你,我的心在跳 我害怕你,你陌生而神奇 你也不敢看我的眼 你背对我是一挂黑发 我的手欲伸又止,像只胆小的小动物 从我这里爬到你腰间,这段短短的距离 用了我整整一百年。” 那首诗不长,陶天然走下台来,坐回程巷身边。程巷发现好多人在偷偷看她,她却只对着程巷伸出手:“我的啤酒,它还好吗?” 不好,程巷心想,你的啤酒不太好。 它的酒气熏着我,有点烈,让我望着灯光下的你,有点晕。 陶天然是最末一个登台朗诵的,活动结束,两人一起走出酒吧。有年轻的女孩子朝陶天然跑过来,没说话先就红了脸,问陶天然,可不可以加她一个联系方式,下次小剧场有活动可以约着一起。 程巷也说不上什么心态,一躲三尺远。 远远听见陶天然对那姑娘说:“不好意思,不太方便。” 礼貌,却冷淡的语气。 然后走到她身边来,问:“你躲什么?” “啊?哈哈哈哈,我这不是怕影响你么。” 陶天然反而问:“我没影响你么?” “嗯?” “你不是每周要加一个姐姐的微信?” 哟,挤兑她。 程巷笑着摇摇头:“没有啦。” 两人在路灯下慢慢走着。程巷问:“为什么会上台念诗啊?” “很意外么?” “有一点。”程巷点头:“你这样的人,看起来不太像。” 陶天然顿了顿,方道:“因为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大约就只有,多读一些诗。” 她的视线在路灯下,落到程巷浓密的睫,纤长的指尖抬了抬,又克制的垂落回去。 程巷侧颊边痒痒的,这才发现自己的一缕碎发垂了下来。 她自己理好碎发,瞥一眼陶天然冷白的手指,忽然想起陶天然方才在灯光下念诗的模样。 那把清寒的嗓音,压出低哑的絮语: “我的手欲伸又止,像只胆小的小动物。” ----------------------- 作者有话说:注:本章的诗句出自王海桑《我是你流浪过的一个地方》。 第57章 微妙 [在我还不能识别心动的时候, 我把面对你的感觉称之为“紧张”。] - 程巷随陶天然一路走回公司楼下,陶天然的宾利就停在路边。 程巷心跳有点快,刚刚一瓶朝日的酒精在体内作祟。她手垂在牛仔裤边, 心想这要是陶天然开口要送她回家的话该怎么办,路上得多尬啊。 两人一路走来已沉默很久, 陶天然一张脸长得太冷清,她一个这么话痨的人都没辙。 陶天然掏出车钥匙远远的解了锁, 两束车灯在暗夜里亮起,果然问她:“我叫了代驾。你怎么走?” “哦, 现在已经错过末班公交了, 不过还能搭地铁,我往前走走就到地铁站。” 陶天然又是很淡的一压下颌:“那, 再见。” ……又想多了嘞巷子! 程巷吞回已到嘴边的“不用不用不用送我了”, 一扬手:“再见。” 背着帆布包快步往前跑去。 刚开始跑得很急,好似在逃开什么。 跑了一段,地铁站就在眼前了, 步调反而慢下来。这时间已经没什么人了, 一盏挑高的路灯似在俯瞰人间,这时节已有醒眠的小虫开始撞击灯罩。 一个婆婆拿着塑料油布, 在地铁站的一株梨树边,收那些落下的梨花。 空气里有了暖暖的味道, 程巷说不上为什么心情忽然轻盈起来,走到路灯下的时候张开双臂转了个圈,挂着小熊的帆布包拍在她的格纹外套上。 继而才发现自己在笑, 抬手揉了揉嘴角。 坐地铁回家,马主任在屋里绣十字绣,听见她动静, 披着外套出来打她的肩:“作死哦!说了回来吃饭又不回来。” 程巷跳着躲开:“妈你不要学爸的海城话,怪腔怪调的。” “为什么突然又不回来吃啦?” “就,”程巷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说假话:“走到电梯口了老板突然喊我回去加班。” “就说你们那小破公司不行,五险一金都不给买,你早点考公才是正经。” “诶,再说再说。” 马主任说着忽然凑近:“你喝酒啦?” 程巷猛又一躲:“哪儿的话?我加班还喝酒,老板不把我开啦?” “不说了我洗澡去了啊。”她背着包就往自己卧室钻。 马主任跟在她身后:“我让你考公的事你上点心,听着没?” 第二天,程巷拎着煎饼果子去办公室。 一走进,陡然看见一大捧玫瑰。 有人围在一个女同事身边:“谈恋爱啦,恭喜恭喜呀!” 第112章 程巷放下煎饼果子,跟着同事们一起笑道:“恭喜啦!” “哎呀。”女同事有些害羞:“有什么可恭喜的,请你们吃饭啦。” 说假话是要遭报应的,程巷昨天骗马主任说被老板拎回去加班,今晚果然就被老板留下来加班。 比加班更惨的是什么呢?是其他同事都走了,老板独独把你留了下来。 哈哈哈哈。程巷简直气笑了。 加班到八点过,她也懒得正经去吃饭,周围的煲仔饭牛肉面什么的早都吃腻了,索性钻入便利店买了个饭团,又去冷藏柜拿酸奶时,手指一拐,说不上什么心态,没拿青提口味,拿了个莫名其妙的草莓口味。 回到办公室,走廊外的青椒肉丝味竟还没散尽。办公室的大灯已经关了,只她办公x桌上燃一盏暖黄的小灯。 她坐到电脑椅上,脚跟撑着地半旋一圈,撕开饭团时塑料纸哗哗作响。她咬一大口,心想要是昨晚没跟马主任撒谎的话,会不会今晚就不用加班了。 可为什么要跟马主任撒谎? 程巷捏着半个饭团,用嘴把险些散落下来的米粒含住,一边点开手机微信,陶天然静静躺在通讯录里,被她将备注改为了「ttr」。 说不清楚的心态,陶天然的事她没跟马主任说,甚至也没跟秦子荞说,就连备注也只隐晦的写成「ttr」。 好似这是她日常生活之外的隐秘。 一个离她生活很远的人。她一个人的秘密。 那时她完全没想跟陶天然之间有什么发展,甚至在看到女同事的大捧玫瑰时,也没在脑中联想起陶天然。 陶天然就像,就像日常不会去的高档餐厅。 偶尔去一次,很兴奋,带着莫名的紧张,收起日常沙发摊歪七扭八的形态,故作矜持的正襟危坐。可心里又很清楚,不会常去,因为距离遥遥。 而且去一次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怕露怯。 陶天然跟先前的骆言也不一样。 她只是静静躺在程巷的通讯录里,从不主动给程巷发一些有的没的。 程巷当然也不会主动找她,只是当程巷又要觉得生活里没她才是常态时,她又冒了出来。 上次发过来一个地址,这次发过来一张图。 是她拍的照片。两张「梧桐」小剧场的话剧票。 这一次演出的剧,名字叫《海潮》。 程巷点击照片,放大,可以看到她大理石灰的办公桌,也带到墨灰地毯的一角,一看就很高级的样子。再放大一点,可以看到两张票旁边,放着一支钢笔。 看不出牌子,只觉得墨色流光。 程巷突然发现,自己还不知御姐是做什么工作的。只是这办公室,一看就收入不菲,和她这过道里堆满纸盒的写字楼,那可太不一样了。 陶天然只是拍了两张票发过来,没说话。 程巷抿抿唇,没回。 过了十分钟拿起来看,陶天然还没说话。 过了一小时拿起来看,陶天然还没说话。 程巷用齿尖磨着自己的唇,什么意思啊这人? 将手机丢到一边。陶天然不说话,她也就不说话呗。 一直到下班,同事们卡着点背包走人:“巷子你还不走啊?” 程巷磨磨蹭蹭的收拾着包:“嗯嗯这就走。” 同事半开玩笑:“再不走的话小心老板出来逮你加班。” 程巷腾地一下拎了包站起来:“走了走了走了,等等我。” 和同事一起走去等电梯,脑子里想着陶天然发过来的那两张票。 是今晚八点开始的一出先锋话剧。 可是陶天然,还真就一下午都没再发来一句话。 程巷跟同事一起下楼,又跟同事挥手道别,往路边瞥一眼,那里并没停一辆很招摇的宾利。 掉转头往公交车站走,脑子里盘算着要不要买点小零食,手机在帆布包里震起来。 程巷看也没看的接起:“喂。” 她固定的交际圈挺窄的,会给她打电话的就三种人——马主任,秦子荞,和各种贷款广告。 “喂。”手机里一道净澈的声线传来,铺开在夕阳下。 程巷猛一下站住脚步。正是晚高峰的时候,以至于后面的人来不及止步撞在她背上,嘀咕着抱怨她一声:“有毛病啊。” 程巷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电话里的人轻轻拎起一声:“嗯?” 程巷压低声:“没跟你说话啦。” 短促的气声,好似陶天然在那端不可捉摸的一声笑。 陶天然那样的人会笑么?可程巷的确看她笑过的,看得人发呆。 陶天然这人十分奇妙。 她会静静躺在程巷的通讯录里,又会在程巷快要习惯没有她的时候突然冒头出来。两人相处的时候她其实不怎么说话,却又会突然的打过一个电话来。 谁会给半熟不熟的人突然打电话啊?都是发微信好吧。 打来电话,她又不说话了。程巷凝神听了听,那边有鸣笛声,听起来她在开车。 她不说话,程巷也不说话,站在地铁站口,望着那卖鸡蛋汉堡的小摊。 直到她说:“我在过来你公司的路上。” 程巷指尖拨一拨帆布包上的小熊:“哦。” “晚高峰,有一点堵。” 程巷又应一声:“哦。” 她站在地铁口有点挡路,于是往边上走,站在地铁站口的灌木带旁。 陶天然问:“所以今晚要一起看话剧吗?” 程巷又发现陶天然这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她不会迂回的问你有没有事,她会开门见山的说事情。 你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 程巷想了想,问:“你朋友有事去不了吗?” 那边沉默数秒,陶天然轻轻的:“我没有约其他人。” “那,”程巷又扯了扯帆布包上的线头:“我把票钱给你吧。” 陶天然好似看了眼导航:“我还有十分钟到。你下班了?” “啊,嗯。” “等我一下下?” “……好。” 程巷挂了电话想,为什么陶天然说出的每一句话,语调并不强烈,却让人不知怎么拒绝她。 程巷走回公司楼下,想了想,钻进便利店,买了瓶酸奶,在靠落地窗的那一排座椅里,拣了个空座坐下。 她喜欢吃酸奶里脆生生的青提,磕在齿间,好似会欢快的跳一下。 她喜欢青提。喜欢跳跳糖。喜欢烟花。喜欢碰碰车。 她坐在窗边的圆凳上晃着脚,时而垂眸看一眼手机。正正好好的十分钟后,那辆冰川白的宾利滑停在了路边。 程巷一时没出去。 陶天然拉开车门绕了过来。她好似总不怕冷,穿轻薄的长款风衣,长及脚踝,罩住里面成套的燕羽灰西装,配一双细高跟鞋。 暮色铺陈下来,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纤细的脚踝白皙得过分。 她站在这片写字楼并不明亮的霓虹下,左右看了看,掏出口袋里的手机,贴近耳边。 程巷在心里默默的数:三,二,一。 躺在便利店长条桌的手机应声震了起来。程巷等了等才摁下接听,陶天然清寒得过分的声线响起:“喂。” 是时,程巷左手边的眼镜男正在狂敲电脑键盘改一份ppt。 右手边的妹子正在吃一碗酸辣豚骨味的杯装泡面。 程巷吸了吸鼻子,说:“喂。” “你在哪里?”陶天然问。 “我在啊……”程巷轻轻的笑起来:“你等一等哦。” 她挂断电话,拎起还没吸完的半瓶酸奶走出便利店,刚开始步调很慢,但看见站在宾利边的陶天然,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加快了步调跑过去。 陶天然远远望着程巷向她跑来。 暮色如雾下在她身边,她细软的栗色中长发很轻盈,霓虹变成她身后有些虚幻的布景,她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连跑起来的时候也是,左颊靠下的位置一颗小小的梨涡。 她今日穿一件藏青色的卫衣,两条白色的帽绳随着她步调,在她胸前一跳一跳。 生动的,鲜活的,充满旺盛生命力的。 陶天然将一口气从胸腔里轻轻放出来,眼底有难抑的酸意。 她并不是什么容易动情的人。 可是,足够好了。看着程巷在暮色下鲜活跑向她的这一幕,真的已经足够好了。 她轻轻的调匀了呼吸,看着程巷跑到她面前,肩上的帆布包晃了两晃,笑着跟她说:“嗨。” 哈哈哈哈,学陶天然的土味开场白。 陶天然垂眸,看一眼程巷指间拎的酸奶瓶。 诶糟了,程巷心想,她都忘了给陶天然带一瓶酸奶,虽然吧她也不懂这么高冷的御姐为什么和她喝同款酸奶。 其实陶天然以前还真的会喝这款酸奶。 因为程巷喜欢,总是买很多放在家里的冰箱。她偶尔会拿一瓶来喝,刚开始觉得甜,后来也就习惯了。 第113章 程巷把手里的酸奶瓶往身后藏了藏,先是问:“话剧票多少钱?” 陶天然好似想了想,问:“不然你请我吃饭?刚好话剧还有一小时才开场。” 呃,程巷有点猝不及防。 陶天然这样的人,在她们公司附近有什么可吃的啊? 她问:“你想吃什么?” 陶天然:“麻辣烫。” 程巷:“……啊?” 这这这这么一高冷御姐,又喝青提酸奶又吃麻辣烫? 程巷想了想:“要不去吃沙拉?我们公司附近有一家,我听同事说,还凑合。” 同事没有说还凑合,同事的原话是:一盘菜叶子加三片牛肉,收我七十八,死贵! 但她觉得,这样的调性适合御姐一点吧? 陶天然问:“你x喜欢吃沙拉还是麻辣烫?” “麻辣烫。”程巷笑了,抬起手来揉揉鼻尖:“我最喜欢吃的就是麻辣烫。” 不知为什么,陶天然在路灯下那样看着她,她就不想说假话。 陶天然点点头:“那就吃麻辣烫。” 程巷忽然高兴起来:“你真想吃麻辣烫啊?巧了么这不是,我告诉你,我们公司附近还真有一家特好吃。” 陶天然点头,轻轻的说:“是吗,这么巧。” “是啊。”程巷咧嘴笑着:“我们之间巧合的事还真多哦。” 她引着陶天然:“走这边。” 七点过,写字楼陆续有上班族走出来,纷纷往她们这边看。准确的说不是看她俩,而是看她身边的陶天然。 程巷问:“你怎么会想吃麻辣烫啊?以前吃过吗?” 陶天然:“吃过的。” 还真吃过啊?这令程巷有点意外:“什么时候?” 陶天然只是“嗯”了声:“曾经。” ……聊天终结者啊这是。 霓虹映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好似雨后氤氲开的波纹。程巷指指前面的一间红顶帐篷:“就这家。” 陶天然问:“你常来?” 程巷咧开嘴:“其实没有。公司附近我最爱吃的就是这家,我反而不会常来,我平时都吃刀削面煲仔饭什么的。这家我就是,比如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加班加得想死的时候,才会来。我总是觉得,要是我老吃老吃,会不会就觉得它反而没那么好吃了。” 陶天然静静听她说完,忽道:“不会的。” “嗯?” “真正喜欢的话,相处得再久,也不会生厌的。”陶天然顿了顿又添一句:“说不定正相反。” 诶?程巷有点懵,这姐突然玩什么哲理啊? 吃顿麻辣烫还吃出人生哲理来了……精英都这样吗? 红帐篷外挂一张半透明的帘子,程巷撩开放陶天然进去,跟她解释:“就是天冷的时候挂,气温再回升一点就该撤掉了,夏天的时候坐在这里有穿堂风,再喝一个玻瓶可口可乐,注意啊一定得是可口可乐,那叫一个爽。” 麻辣烫小摊边上三三俩俩坐着上班族,都回头看陶天然。 程巷怕陶天然不自在,眼尾瞥一瞥陶天然,她倒是一脸淡定。 程巷拖开一个矮矮的塑料小板凳:“你坐这。” 十分具有主人翁意识,跟陶天然到她家做客似的。 自己也拖了张小板凳,悄悄挑唇笑了笑。陶天然肯定没发现,这家小摊的塑料凳上有印花,小猫小狗小兔子,其中小狗的脸有点黄,小兔子的嘴有点尖,就数小猫的最好看。 她给陶天然挑了张小猫的,给自己也挑了张小猫的,嘿嘿。 陶天然一拂风衣下摆坐下了,程巷都怕她那贵得要死的风衣垂地上。方形分成小格小格的锅子里咕嘟嘟煮着丸子魔芋香菇。 陶天然忽然略凑近程巷身边,压低声说了句:“小猫。” 程巷正刮一次性筷子毛刺的手忽然一顿。 陶天然……注意到了啊。 她点点头咧嘴笑道:“对,小猫。” 很奇妙,这里坐了一帐篷的人,她们好似在说只有两人懂的密语。 老板娘热情招呼程巷:“闺女,好久没来了啊?” “诶大妈。”程巷一挑唇,左颊边浅浅那枚梨涡又冒出来:“您帮我烫两瓶豆奶,烫热一点,这天儿还凉对吧?您再给我烫两碗粉,细粉丝啊不要红薯粉……” 说着话头一顿,问陶天然:“你吃主食的吧?你这么瘦,别是网上说那什么特流行的,生酮?是叫这么个名儿吧。” 陶天然说:“我要吃。” “那就好那就好。”程巷悄悄凑近陶天然:“我跟大妈关系好,她偷偷告诉我要吃细粉丝不能吃红薯粉,好些红薯粉里加了胶,对身体不好的。” 她又坐直了招呼陶天然:“你别吃丸子啊那些,淀粉特多,我很爱吃嘿嘿,但我估计你吃不惯。你就拿那种,香菇啊金针菇啊什么,萝卜和藕也可以,这家洗得很干净,吃了不会拉肚子。” “诶你等等,我倒碗开水把你的碗烫烫。” 她很自然的拿过陶天然面前的不锈钢碗,倒入开水晃了晃,洒在一旁的水泥地上。 陶天然的目光柔和下来。 她以前跟程巷去过很多的麻辣烫店,但没来过程巷公司附近的这一家,因为程巷老说,约会谁去公司附近啊,跟无偿加班似的。可现在,凡是程巷去过的地方,她都想去一去。 程巷每到一家麻辣烫店,都会像这样小蜜蜂一般的忙活。 陶天然忽然问:“对别人也这样么?” “什么?”程巷正在烫自己的碗。 “跟其他人一起吃麻辣烫的时候,也这么照顾人。” 程巷怔了怔,忽然一弯唇:“跟你说哦,我其实很少带人吃麻辣烫的,因为我自己喜欢吃嘛,就好像我一个人的秘密基地一样。” 陶天然的唇很轻巧的挑了挑,旋即放平。 程巷把刮好毛刺的筷子平放到她碗上时,悄悄看她一眼,正对上她的目光。 心跳忽地抢一拍。 不知是因为帐篷的暖红顶,又或者铁锅里熏出的蒸汽,让陶天然这一刻的视线显得很柔和,柔和到温柔的地步。并且程巷看向她的时候,她并没有避开视线,就那样望着程巷。 程巷摸摸鼻尖,忽然觉得有些热,拎起桌上的酸奶吸了口。 这一口吸得有点大,酸奶见了低,吸管里发出嚯嚯的声音,尬死。 程巷赶紧把酸奶瓶放回桌面,听陶天然问她:“还要么?” “不要不要不要。”程巷连连摆手:“我不是想喝酸奶,我就是,没事做。” 陶天然问:“跟我待在一起很无聊?” 她清冽的声线压低的时候,怎么听着还有点儿委屈,不显山不露水,很小的一点点,刮在人的心脏上。 “不是不是不是。”程巷觉得自己跟个复读机似的:“我就是,唉直说吧,跟你在一起有点紧张。” 陶天然没问她为什么紧张,陶天然只是很轻的又笑了笑。 笑什么啊……程巷手掌悄悄摊开,在牛仔裤的膝头摩两摩,觉得自己掌心都出汗了。 她跟陶天然说:“你要是想吃肉的话,你要不,要不吃那火腿肠,没那么假,而且也不是之前闹出过食品安全的那牌子。” 陶天然:“好。” “你不能吃辣吧?你别放那辣椒油啊,那个特辣。你放那麻酱,不过你也别放太多,会腻。” 陶天然:“好。” ……好什么好。 程巷后知后觉,自己的话是不是有点多啊?可是没办法,她是居委会主任的女儿,她就喜欢操心,这是家族遗传。 吃完她去扫码结账,陶天然先出去了。她走出去一看,发现陶天然站在便利店里买香口胶。 精英啊,就是讲究! 陶天然走出来,看见站在帐篷外的她,一边拆香口胶的包装一边迈步过来,问她:“要么?” “要。” 程巷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办公室那位开始恋爱的女同事,某天说:“吃完饭后猛吃香口胶,就说明这个人想跟你接吻啊!” 诶……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陶天然抽出一条香口胶递她,她摊开掌心,陶天然轻轻的放进来,纤白指尖刮过她掌纹,旋即撤开。 好凉。 那是程巷继握手之后、跟她很微妙的第二次肌肤接触。 依然那么凉。凉得人想要问她:“你冷不冷?”凉得让人觉得她的手,应该被很温暖的掌心握一握。 但程巷只是问:“你冷不冷?” 陶天然看她一眼,拆开香口胶的银铂纸包装喂进嘴里。凉凉的薄荷味传来,程巷比她稍矮一头,加上她穿高跟鞋,于是程巷站在她面前,闻着她带薄荷味的清润吐息。 还有她一晃、一晃的、白皙而精致的下巴。 然后听陶天然说:“有一点。” 第58章 陶天然问 [希望下一次, 你不再懂树的哀伤。] 第114章 - 啊?程巷有点懵了。 一般问人冷不冷,人家都会客气的说“不冷不冷挺好的”吧?这,你要是觉得冷的话, 你穿那么少干嘛啊? “哈哈哈。”程巷说:“这天儿吧是还有点冷哈,我穿这么多我都觉得有点冷。” 体贴了啊巷子, 多会感同身受,多会提供情绪价值! 陶天然轻蜷了蜷手指, 不说话了。 两人一起往剧场的方向走。 程巷找话题来聊:“这家剧场的名字叫「梧桐」,我还挺喜欢的。” 陶天然:“为什么?” 她提问的语气有一点怪, 好似对答案胸有成竹。 程巷忽然沉默。 陶天然轻轻的看她一眼。 程巷有些泄气x的道:“你对我的答案, 不好奇啊。” 唉她这么话痨的人,别人怎么能对她的话不好奇呢。 陶天然很配合的调整了一下语气:“为什么?” 哇, 程巷又开心了。 她扇了扇浓密的睫:“因为我住在老胡同的四合院里, 百花胡同你听说过吗?以前那种老四合院里都有一些违章搭的小屋啊棚子啊什么的,我的卧室也算违章建筑吧,围着一棵梧桐树建的, 我妈说那棵树上百年了, 砍了可惜,有时候我一抬脚, 脚都会踢在树干上,疼死。诶对了你是哪儿人?” 话一出口又后悔, 居委会大妈属性又冒出来了嘿! 连连摆手解释:“我不是打探你隐私啊,就是我妈她是居委会主任,习惯了, 你不想说可以不回答。” 陶天然问:“我不像邶城人么?” “那肯定不是啊。”程巷笑了:“你讲话都没儿化音的。” 陶天然说:“港岛。” 哇,程巷惊了。 对她们这个年代的小孩儿来说,从小长大经历了tvb和港片最后的繁荣, 港岛靓女就是洋气、飒爽、madam范儿,有一种天然滤镜。 这么看,眼前的陶天然还真像,不过讲话没什么口音。 陶天然忽然又道:“不过我没打算再回港岛。” “啊?” “我会留在邶城。未来的工作、生活,都是。” “噢……” 程巷其实有点莫名其妙。突然说什么未来规划啊? 她没过脑子的蹦了句:“你是港岛人的话肯定没见过那种老式四合院吧,不是景点那种啊,就是那种有点破的民宅。你肯定更没见过屋子里长树的。” 说着乐起来:“赶明儿领你上我卧室看看去。” 妈哟,程巷又想咬自己舌头了。 她在说什么谁来救救她? 她不仅说要领陶天然去她家,还说要领陶天然去她卧室!可她这不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么? “那个,不是这意思……”诶她也不是这么没有边界感的人,她面对陶天然真的紧张。 “不欢迎我去你家?” 诶当然更不是这个意思了。程巷忽然很小的跺了一下脚,陶天然浅浅的笑了。 “逗我啊?”程巷反应过来:“我发现哈,你跟想象中还挺不一样的。” “嗯?” “就是我发现你,还挺喜欢笑的。” 陶天然顿了两秒:“其实没有。” 程巷又微微一怔。 这御姐……有点犯规啊。平平常常一句话,怎么被她说得那么撩? 这句话可以解读为:我平时也没那么喜欢笑。 只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 但这也可能只是过度解读。御姐可能只是在说:我没有喜欢笑,你想多了。 两人一起走进剧场,陶天然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程巷垂眸,注意到她右手尾指一直戴着枚小小的尾戒。 简简单单一枚素圈,还挺好看。当然,主要是人家手好看,又细又长。 程巷忽然想:戴尾戒是什么意思来着? 她有点忘了。 剧场里瞧见,这场不再卖酒,人倒是比上一场多了许多。大家坐在三排半弧形的长椅上,簇拥住小小一方舞台。 这出名为《海潮》的剧,演的是两个女孩子。 程巷从前在学校,也听过三班的谁谁和五班的谁谁在一起,也是两个女孩子。她没经历过,去“afterglow”是头一遭,当然也没看见什么,就是很多女孩子坐在一起聊天,喝着酒,很静谧、也很美好。 等、等等…… 陶天然也去“afterglow”?这意味着……? 程巷在暗下去的灯光中,扭头看了一眼陶天然。 她发现她从没想过陶天然和谁在一起的模样,无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陶天然太淡漠也太干净了,就像她的名字“天然”一样,好似应该孤孑的存在于世间。 陶天然低声道:“看我做什么?看剧。” “噢。”程巷小小声的应,转头看向舞台。 两个女孩子从高中开始相识,萌生淡淡暧昧情愫,却被其中一人的家长发现,转学去了外地。后来大学毕业后两人再重逢,海边的两人都穿白裙,沐在月光下,其中一人很轻的吻了吻对方的侧颊。 其实两人都已有了各自的生活,全无可能了。那样轻的一吻,好似对无限怅然的青春时代的告别。 周围有轻轻的啜泣声。 程巷扭头看了眼,呃,她发现好多人都哭了。 陶天然看她一眼,发现她没有要哭的感觉,只是眨巴眨巴眼、望着周围啜泣的那些人。 陶天然默默将握在掌心的纸巾揣回了口袋里。 剧结束以后,主演很真诚的鞠躬九十度谢幕,程巷跟着用力拍巴掌。 随着人潮走出剧场,陶天然走得很慢,渐渐拖在了所有人后面。 程巷想了想,也没问为什么,只是随她一起慢慢的走。 其他散场的人离开后,周遭静下来。陶天然仰头看一眼路边:“这是梧桐吗?” 程巷跟着看了看:“是。” 想着刚才她莫名叫陶天然去她卧室,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对程巷这么个话痨来说,这种让话题掉在地上的情况,其实挺少的。 是陶天然自己又道:“你跟我想的也不一样。” “怎么?” “我以为你会哭。” “噢,你说刚才那剧啊。”程巷皱皱鼻尖笑了:“我觉得还挺好的,但我平时看这种文艺的剧不多,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好啊。但是吧我也没想哭,看到那么多人哭还挺意外的,可能我……” 程巷反思了一下:“没喜欢过什么人?所以没那么大触动?” 陶天然静了两秒,忽然问:“从没喜欢过什么人?” “嗯。”程巷点点头:“从来没有。” 陶天然好似又很轻的拎了下唇角:“为什么?” “为什么?”程巷跟着她重复一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高中的时候不是很多人都开始早恋么,我和我闺蜜,她是一宅女,喜欢看末世小说那种,而且她还喜欢种小葱哈哈哈哈。诶扯远了,总之吧就我俩,好像从来也没觉得哪个男生帅啊哪个女生漂亮啊什么的。” “可能就是,”程巷偏了偏头:“没遇到?” 陶天然点点头。 路很窄,她的影子半折映在墙上。随着她点头,一晃一晃。 程巷顿时觉得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毕竟从学生时代开始,要是能一起聊感情问题,那就说明这两人关系还可以对吧。 程巷大着胆子问:“你呢?” “我怎么。” “有没有遇到过喜欢的人,之类的。” 陶天然顿了许久,说:“会遇到的。” 程巷乐了:“你怎么知道?你会预见未来啊?” 想不到陶天然点点头:“嗯。” 程巷更乐了:“那你也给我算算,我会遇到么?有时候我都想,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会这么母单下去了。” 陶天然轻轻的睨她一眼:“希望你会。” 程巷的心跳又抢一拍。 陶天然的语调很克制,可陶天然说——希望她会。 好像她将要心动的那个人,正在来的路上。 ****** 程巷随陶天然走到停车处,这次没等陶天然再问她,主动一挥手跟陶天然说:“那我先走啦拜拜。” 乘地铁回家,洗了澡,马主任在外面嘭嘭拍门:“小巷!你吹干头发没有?” 程巷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钻出门。 马主任跟在她身后絮叨:“就知道你又偷懒!” 吹干头发,程巷重新爬回床上,捡起刚刚丢开的手机。她正在小某书上搜今晚上演的剧,还挺多人发观后感的。 演出过程中不让拍照,大多拍的是演员谢幕的时候,黑暗的舞台上一束射灯文艺打落,看起来像一帧电影截图,又或是一张明信片。 程巷突然抱着手机,在床上滚了一圈,双脚乱蹬一阵。 然后爬起来盘腿坐着。 剧照上女主演白裙下的脚腕白生生的,让她想起陶天然西裤下纤白的脚踝。 第115章 喔对了,一个人戴尾戒是什么意思来着? 她又低头去查。 搜索结果跳出来——哦是想保持单身的意思啊。 程巷捏着手机在掌心里敲了敲,发了一阵呆。 不知为什么,每每见完陶天然以后,她都有种体会过“仙履奇缘”童话的感觉。 水晶马车变回南瓜。车夫变回吱吱叫的小老鼠。 手机里安然躺着今晚《海潮》的剧照,好似这一夜留在她身边做纪念的一只水晶鞋。 心里却清楚:这样神奇的一夜,不会再有了。 每一次见陶天然,心里都x有种这是最后一次见陶天然的感觉。 也是。港岛、有钱、大美女,对从小在胡同里长大、甚至没出过国的程巷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太过遥远的人吧。 这个人平时安安静静躺在程巷的通讯录里,不出声。 只是每每在程巷快要忘记她的时候,突然冒出头来。 这一次发来的又是一张照片,拍的还是两张票。 还有她发来的一条信息:【这一次,也没有约其他朋友。】 这……程巷想,怎么总找她一起看啊? 捧着手机想了两分钟,敲字回复:【还是请你吃麻辣烫?】 陶天然回:【我明晚要加班,时间可能来不及,剧场门口见?】 这人真奇怪。 程巷想,看起来很忙的样子,偏偏又热衷看这些小众话剧。这么忙的话,这话剧是非看不可吗? 有钱人的放松方式,搞不懂。 第二天一大早,马主任揉着惺忪睡眼进厨房的时候,依稀看见个人影,吓一大跳,就要操起一旁的擀面杖。 程巷拖着懒音:“妈,是我。” “你这么一大早起来干嘛?” “哦,就,睡不着了。” 马主任趿着拖鞋走进厨房一看:“你捣鼓什么呢?” “没什么,就做点三明治。” “三明治?”马主任挑起眉毛:“你不是爱吃炸韭菜盒子么?什么时候爱吃三明治了?” “韭菜盒子多大味儿啊。” “有味儿又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程巷拿保鲜膜将三明治包起来,准备找刀切。 “看你那笨手笨脚的样儿,我来吧。” “别动!” “你这孩子突然那么大声干什么!”马主任捂着胸口倒退一步:“吓我一跳。” “哎我就是说,我都做完了,你别上手了。”程巷切了三明治,找了个饭盒仔仔细细装起来,又装进饭盒袋里,拎着往外走:“我走了啊,上班该迟到了。” “天天让你带饭你都不肯带,嫌麻烦,今天怎么又肯带了?” 程巷没答,背上帆布包拎着饭盒袋飞出门。 她手脚细细的影子映在胡同的朝阳光下,身后是振翅的鸽群。 中午跟同事一起下楼吃了煲仔饭,晚上下班前五分钟,老板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叫她:“小程呐。” 程巷不知全天下的老板是否都一样,最爱在中午快吃饭和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叫人。 硬着头皮站起来:“老板什么事?” “上次桑尼娜上线以后,不少玩家投诉说不符合人设,你临时加班改一改啊。” 程巷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什么时候要?” 老板诧异瞄她一眼:“我现在找你,当然是今晚要了。” “明天一早给不行么?” 老板又瞟她一眼:“小程呐,现在大环境这样子,你知道工作不好找的吧?” 知道知道,烦死了。 程巷懒得跟他废话,回到工位拿起手绘板。 边画边看一眼时间。 今晚的剧是八点半开始,陶天然拍来的票根上写着「沉浸式戏剧」,她都不知那是什么意思。 想查,又怀着不想提前打开一份礼物的心情,没有去查。 陶天然今晚也加班,她们约好在剧场门口见。程巷算着时间,她走过去大概花二十分钟,也就是说最晚八点,她应该要从公司出发。 时间应该来得及。 七点半的时候,她改好稿子给老板发过去。老板已经下班去灯红酒绿了,剩她一人在办公室苦战。 等了五分钟,老板没回。 老实说,她平时挺怂的,属于能避开老板绝不跟老板主动讲一句话的那种。这时候却一个电话打过去:“老板,稿子您看了么?” 老板听上去在ktv呢,周围一阵鬼哭狼嚎。 老板慢条斯理的说:“等等啊——” 等个头啊等。 终于老板说:“这是不是还不如第一稿呢?” 程巷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老板:“你再画个不一样点的版本,给我对比下。” 程巷直接把电话挂了。打开手绘板,埋头作画。 到八点十五分的时候,她存图,给老板发过去,果然等到老板一句:【用回第一稿。】 她直接电脑关机,背着包拎着饭盒袋跑出办公室。 往「梧桐」剧场的方向一路飞奔,手机捏在手里,时而抬起看看时间。 转过最后一个转角的时候,看见一个纤纤的影子立在剧场门口。 那时已经八点二十九分了,其他观众都已入场。 程巷一口气不停的跑过去,把右手里的饭盒袋递到左手拎着,飞快的跑过去轻轻一拉陶天然的手腕:“走。” 陶天然略略一怔。 小鸟般的女孩快速向她跑来,带起一阵春日夜里的暖风,程巷不用香水,只是扬起的发丝间有葡萄柚的洗发水香气,细而暖的指尖贴住陶天然冷淡跳动的脉搏。 牵着她,往剧场里而去。 ****** 一路冲到检票口,程巷放开陶天然:“不、不好意思啊,我怕迟到她们就不让进场了。” “前十五分钟还可以进场的。” “这、这样啊。”程巷抬手擦了擦额。她觉得自己出汗了,抬手一擦又没有,只是细软的刘海跑得有点乱,她用手指梳着理了理。 但她们是压着开场到的,检完票往里走,剧场里已经暗了下来。 程巷有点慌,发现所有观众并不像上次一样坐着,而是都站着,围住小小一方舞台。 她问陶天然:“那个。” “嗯?” “什么叫沉浸式话剧啊?”哎好丢脸,早知道还是提前查一查了。 陶天然略略凑近:“就是你看完她们这一段表演,接下来的情节怎么走,会有a和b两个选项,你按自己的想法选一个。再看下一段表演,依然有a和b两个选项,以此类推,直到最终结局。” “哦哦。”程巷觉得还挺有意思。 她们要在黑暗中走近舞台,程巷没留神脚下差点一绊。 “小心。”陶天然扶她一把,因刚刚略偏着身子同她说话,西装蹭在她的牛仔外套上,发出轻轻的窸窣声。 压着程巷小声说“谢谢”的音调,陶天然的手指顿了顿,才撤开。 看完第一段演出,人群开始往a和b两个出口移动。 剧组做得用心,不局限于剧场,附近的居民楼、餐厅、梧桐树下,都变作她们装扮过的布景,演员引着观众移动过去,就可以上演一段剧情。 程巷小声问陶天然:“你选什么?” “a。你呢?” 啊有点遗憾,程巷说:“我选b。” “那我们分开走。” “好。” 程巷第一次体验这种沉浸式话剧,心里遗憾的感觉很快被新奇的体验盖过。 bbba,她在心里记了一下自己的选择路径。 最后的大结局,其实只有两个,要么回到剧场,要么在梧桐树下。也就是说,有一些人会殊途同归。 程巷想了想,选择了梧桐树下的b结局。 她到的算晚,梧桐树下的布景边,已围了不少观众。 她走上前去,站在观众外围,心里忽地一跳。 看见了。 她看见陶天然纤细高挑的身型,站在前排角落里。她也说不上为什么这件事,忽然让她这样高兴起来。 她并没有叫陶天然,只是静静看着最后结局的剧情上演。忽然,前排的陶天然回过头来。 正当梧桐树下的女主角说出那句台词:“你曾问我,爱能让我们走多远。” “我不知道爱能让我们走多远。我只会希望,爱让我们殊途同归。” 陶天然静静回过头来,越过人群、越过灯光、越过飘落的梧桐树叶,看向了程巷。 剧演完后,观众有序退场,兴奋讨论着刚才的剧情。 程巷本来也叽叽喳喳有挺多话想说,但脑子里想着陶天然刚刚看向她的那一眼,又只是沉默着走到陶天然面前。 陶天然垂眸看她,轻声问:“怎么了?” “呃说不上来,就是这次的剧还让我挺有感触的。” “为什么?” 第116章 “怎么说呢,就是,人生会有很多种不同的选择对吧,要怎么选才能跟一个人一直走到最后呢。” 文艺了啊巷子,升华了啊巷子。 可正当程巷说出这么一句的时候,“咕——”,她的肚子,十分不给面子的,叫了。 因为四周已经无人了,这响亮的一声,被她自己和陶天然听了清清楚楚。 程巷以拔刀的速度抬起自己的手,捂住肚子,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 陶天然又浅浅的笑了:“没吃晚饭?” “呃,其实我今晚也加班来着。”程巷捂着胃,忽然有点恼羞成怒:“都怪老板非要让我改一个x人物,我是游戏公司里设计人物的你知道吧?” “老板全然不顾人设,让我改了无数稿,我心里骂他怎么回事啊?这是一个人物诶,在游戏世界里是真实存在的,有自己的情节自己的信仰自己的荣光,外貌哪能随便改来改去那么ooc啊?” 程巷越说越愤慨。 要不是老板突然让她加班,她也不会没空吃晚饭。要不是她没空吃晚饭,她肚子也不会丢人的叫出来。 气死她了! 她问陶天然:“你吃晚饭了么?” “没有。” “那,你的肚子怎么不叫呢?” 陶天然顿了顿说:“要不,你问问它。” 程巷斜着眼瞟着路面:“其实我这里有三明治,要吃么?” “好啊。” 陶天然扫视一圈,指指路边一张长椅:“坐那儿?” 两人一起走过去。 巨大的梧桐树冠,像头顶撑开的一把巨大的伞。程巷一边拉开饭盒袋的拉链,一边仰头看了眼:“我卧室顶上的梧桐树,也这么大,我有时就想象它是撑在我头上的一把伞,不过屋顶挡住了看不见。嘿嘿,原来是这种感觉。” 陶天然忽然问:“你会觉得树很忧伤么?” 程巷觉得奇怪:“树为什么忧伤?” 陶天然摇摇头:“我乱说的。” 程巷把一只透明的玻璃饭盒拿出来。到这时,她又有点后悔了。 她的饭盒袋不够好看,灰色的有粉色三角的花纹。玻璃饭盒用久了,盒盖那一圈塑胶微微发黄。 还有她的三明治,用保鲜膜包了切的。不像小某书上有些精致的博主,会拿那种很好看的纸张来包。 陶天然问她:“自己做的?” “嗯。”程巷摸摸自己的鼻尖:“本来做了打算跟同事一起当晚饭的,谁想到根本没来得及吃。没变质啊你放心,我一直放公司冰箱里来着。” 虽然吧她们公司的冰箱不怎么好闻,堆满了饭盒,还有其他同事放的泡菜。程巷就尽量把三明治往角落里藏。 陶天然:“分给哪个同事?” 程巷一怔。 这是什么清奇的问题……分给哪个同事是重点么? 她没准备这一题啊。 “呃,就,谁有空分给谁呗……” 陶天然将一口气从胸腔里放出来,从程巷的饭盒里拿起一块三明治。 扭头,看向程巷:“这个周末。” “嗯?”程巷咬着三明治看向她。 “要来我家么?”陶天然问。 “咳咳咳咳咳……”三明治直接呛进了程巷的气管。 第59章 访客 [如果有天我真的跟你生气, 你就完蛋了。 你会像拿一把旧钥匙,对着一面厚墙, 发现这里既没有门、也没有窗。 我是说真的哦!不是吓唬你, 哼。] - 程巷抬起手背抵住自己的唇,微睁圆了眼看向陶天然。 陶天然一张脸沐在月光下仍是淡淡的:“我是想, 如果以后要去你家看梧桐树的话,还是礼尚往来比较好。” 程巷:“那个, 你……” “我是不是坏人?” 程巷在心里想,你可能就是坏人。 陶天然不说话了, 默默吃掉了那块三明治, 转向程巷:“你的三明治里为什么会加豆芽?” “啊?就,你不觉得脆脆的, 还挺好吃。” “我不爱吃豆芽。” 其实这句话说得有点怪, 不是指责,不是抱怨,只是有一点点委屈。柔柔的很自然, 好像她们以后会一起吃很多很多顿饭一样。 程巷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 很轻的点一头,抿住唇角:“嗯, 记住了。” 低下头去,脚尖在地面来回轻轻的蹭着。 “如果你怀疑我是坏人的话, 看看。” 程巷小幅度的撩起眼皮,以为陶天然递来的是一张名片。 结果,陶天然递来的是一张身份证。 程巷:…… 这人怎么回事啊? 不过, 这还是程巷第一次看港岛的身份证呢。 是有点洋气哈。 领头写着她的名字「陶天然」,下面是一行小小的英文「to,tin yin」, 一张证件照和她本人一样清隽。 程巷想想自己身份证上的大头照,有点不好意思了。 视线往下移,锁定在生日的那一行,然后一脸震惊的,抬起头来看陶天然。 陶天然:“?” 程巷的嘴夸张的张成“o”型:“你居然是跟我同年的啊?” 陶天然:…… 她并住两根手指摁了下太阳穴:“我看起来是有多老?” 程巷笑着摆手:“不是不是,就是吧你看起来挺成熟,我以为你比我大来着。不过你是比我大哈。” 她又低头看一看陶天然的生日:“大八个月。” “哦,所以我是姐姐。” 不知为何,她每每用那把清寒的声线说“姐姐”时,程巷的脖根就有点红。 “噗。”程巷又晃了两下脚,忽然就笑出了声。 “怎么?”陶天然将身份证收起来。 “一般人会掏张名片出来吧,你怎么会掏张身份证啊。” “名片可以作假吧?” 程巷愣了下——也是哦,她以前怎么没想到? 陶天然瞟她一眼:“你以前,相信过别人的名片?” “……没有。”程巷不知自己为什么说假话,没提骆言这一茬。 “身份证都看过了,要来吗?” “呃,那个,再看吧。我还不知道周末加不加班。” 陶天然抿一下唇,站起来:“那,我们走了?” “嗯,好。” 但程巷坐着没动。 陶天然站在她面前垂眸看她。 尴尬了啊巷子!程巷扯出一个尬笑,仰起脸来看陶天然:“不好意思啊,我腿麻了……” 陶天然轻轻的:“嗯。” 她并没有拉程巷起来,她只是双手抄在风衣口袋里,站在程巷面前。看程巷埋着头,慢吞吞将饭盒收进袋子。 她身后是春日草木葳蕤的香气,有那么一两片长得不牢的梧桐叶子坠下来,连同着不知什么花的点点粉白花瓣。 程巷低着头,感到陶天然的目光映在她后颈上。 不知坐了多久,程巷轻晃了一下腿,感到没那么麻了。站起来又轻轻跺了两下。 陶天然问:“能走么?” “可以了。” 两人一起慢慢往路边走去。 陶天然每次都把车停在程巷公司楼下,因为路边画了停车位。程巷跟她挥手说“拜拜”,她只是矜持的一点头。 拉开车门,开车走了。 这人什么意思啊? 程巷回到家,又在自己床上滚一圈。双手托腮趴着,两只细细的脚跷起来,来回来去的晃。 陶天然的作派,跟骆言很不一样。 她不会有事没事找程巷聊天。 她只是静静躺在程巷的好友列表里,很偶尔的蹦出来,像是给自己找了个看戏搭子。 但是。 她会邀程巷去她家。会给程巷看自己的身份证。会告诉程巷自己不爱吃豆芽。 到底什么意思啊? 程巷把脸埋进双臂之间,两只脚又一阵乱晃。 周二到周四,两人都没联系。 直到周五晚上,程巷收到陶天然发来的信息:【明天下午两点,好不好?】 程巷当时正在秦子荞家,盘腿坐在电脑椅上吃薯片。 看一眼手机,把手机倒扣在腿上,也不回复,问秦子荞:“就你看的那小说,讲什么呢?” 秦子荞瞟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对末世小说感兴趣了?” “就听听呗,现在天灾人祸那么多,学习一下经验。” 另一边,昆浦会议室里。 设计师们刚刚加班开完季度主题设计会,鱼贯而出的时候,易渝叫住陶天然:“陶老师。” 陶天然回眸。 “你在等谁的消息么?”易渝贼眉鼠眼的冲她挑挑眉。 陶天然:? “你以前开会的时候可从来不看手机,但你刚刚开会的时候,可看了三次。”易渝夸张的比了个手势:“三次啊陶老师!” “嗯。” 第117章 “嗯是什么意思?” “嗯的意思就是,我是看了。” 陶天然往会议室外走去。 易渝震惊了,追上去一把攥住她手腕:“你在等谁消息?” 陶天然拎开她的手:“我有义务告诉你么?” 易渝财大气粗的说:“三万!” 陶天然想了想:“以后吧。以后有机会的话。” 易渝又震惊了:这一次陶天然竟然没怼她的“三万”,还说以后有机会就告诉她!这得是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啊! “你不能现在就告诉我吗?”她在陶天然身后跳着脚:“你这样说我今晚都睡不着了喂!” 离开公司,陶天然坐进自己的宾利。 捞起手机看了眼,程巷还没回复。 她将车开出地库,一路微抿着唇。 等一个红灯时,纤指无意识的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 手机震了下,陶天然立刻垂眸去看,是某个app发消息来提示她,她关注的国外艺术家画作有上新。 陶天然划动关x闭了那条消息,绿灯,她面无表情的点油门起步。 开到一半,手机又在中控台震了两下。 陶天然睫毛轻翕了下,没立刻低头去看,凝视着前车的牌照。 那两条微信应该是程巷回复她的。 为什么回了两条? 陶天然想,说有空的话,一条就好了。像程巷那样的性格,大约是发一条说自己没空,又不好意思,再发一条解释自己为什么没空? 直到下一个红灯,她才好似不经意的把手机握在手里,点开那条新微信。 小巷:【好啊,明天见。】 小巷:【一鹿狂奔.jpg】 陶天然将手机放回中控台,指尖触一下音乐app,车厢里开始放一首旖旎的老歌。 声线暗沉的女歌手唱: “thought i could keep myself from feeling this way, i guess that was my first mistake……” 陶天然的肩膀轻轻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方才有多紧张。 ****** 马主任周六买菜回来的时候,发现程巷蹲在自家院子里。 “小巷,你对着那破花盆看什么呢?” 程巷仰起一张雪白的小脸来:“妈,你说这破花盆会不会是乾隆时期的古董?” 马主任拎着龙须菜去摸她的额:“你没发烧吧?” 程巷躲开她妈的手,站起来,叹口气:“唉,咱家怎么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古董呢。” 她下午要去陶天然家做客啊。 她去程副主任常去的花鸟市场逛了一圈,有些毛茸茸的多肉植物模样还算好看,价钱也还行。可她想想陶天然那张冷澈的脸,又想象不出陶天然料理植物的样子。 下午两点,程巷拎着一兜橘子和花生,站在了别墅区的小区门口。 在保安处做个人信息登记,保安拿着遥控器替她开门。 她有点懵:“不用给业主打个电话么?你们这安保有点水啊。” “嘿小姑娘怎么说话呢?业主提前打过电话啦。” “噢。”程巷蜷起舌尖,抵一抵齿后。 一路往里走,这还是程巷第一次来这么高档的小区呢。 这姐姐到底是干什么的啊这么有钱? 绿树荫蔽,中央一个欧式仿古的小温泉,铺红砖,挑高的路灯白日没开,看起来也像一轮旧月亮。 程巷站在陶天然家门前,摁响门铃。 等着拖鞋脚步声响起时,她一直轻轻抿着唇。 这种感觉挺怪的。 她在心里默默的数,算上偶遇和相约见面,陶天然和她到现在为止,一共见了七次面。 现在年轻人交际圈都挺窄,她除了公司和家,日常也就去去秦子荞家。她其实没想到,自己会偶然认识一个新朋友。 还是一个完全超出她生活范畴的人。 她现在,还站在人家的家门口。家诶!这么私密的地方!怎么想怎么魔幻。 陶天然拉开了门。 程巷僵硬的扬起左手:“嗨。” 陶天然侧身让开门口:“请进。” 本以为陶天然假日会穿得休闲些,可她并没有,仍是一件白衬衫,只是材质没那么硬挺,没穿西裤,配一条米灰色的棉麻长裤。 利落又好看。 程巷看一眼她给拿的客用拖鞋,全新的。 “你家,不常有客人来啊?” “嗯?”陶天然直起腰来:“对。” 程巷换了鞋,把手里拎的袋子递给陶天然。 陶天然看了眼。 “是橘子和花生。”程巷突然有些脸热,自己先笑了:“特老派是吧?嗨,都怪我妈。” 程巷觉得自己社会经验还是不足,比如跟老板吃饭的时候,她都不知敬酒时酒杯不能高过老板的酒杯。 于是向社会经验极为丰富的马主任请教,去一个半生不熟的朋友家做客,应该买些什么。 “你就买点水果和花生瓜子什么的呗。”马主任嗑着瓜子说:“你买得太贵重了人家还有负担,还要给你回礼。诶你去谁家啊?” “不去谁家。我就是假设,假设懂吧?” 现在看来,一兜橘子和花生太不衬陶天然这小别墅了。 是叠墅,很清雅的装修,一点点东南亚风情,白纱外是个精巧的露台花园。一层空间通透,一架木楼梯蜿蜒而上,房间应该都在二层。 这,还是程巷第一次看人住别墅,有些局促的站着。 陶天然招呼她:“坐啊,这么拘束做什么?” 程巷:…… 她第一次来啊!她不该拘束么? 陶天然进厨房翻找,程巷听着她一阵叮铃桄榔的,忍不住跟过去:“你找什么?” “果盘。”陶天然说:“把你买的橘子装起来。” 她问程巷:“果盘在哪呢?” 程巷睁圆了眼:“你问我啊?” 陶天然轻轻的笑了:“我平时,嗯,有点忙。都是阿姨在收拾。” 程巷跟着笑了:“看出来了。要不,我帮你找吧。” 她进厨房跟陶天然一起找。还真就,没找到。 她吁出一口气:“别讲究了,就那么用袋子装着吧。” “也行。” “咱下午干嘛啊?”程巷就怕尴尬,帆布包里带了大富翁、塔罗牌和一副扑克。 结果陶天然说:“做、饭。” “啊?”程巷傻了,指指自己鼻尖:“我做饭给你吃啊?那,也行吧,你家有菜么?” 这姐还挺不客气的嘿。 想不到陶天然说:“我做。” 程巷更傻了:“你?你刚才连果盘都找不着。” “这两者之间有因果关系么?” “虽然没有但是,”程巷:“我不礼貌的问一问哈,像你,平时进厨房么?” 陶天然顿了顿:“不进。” 这次程巷真笑了:“你要是想在家吃饭,还是我来做吧。我妈做饭挺好,还是教了我几个菜的。你家有什么菜啊?或者我们出去买点?” 陶天然固执的说:“我做。” “不是,你这,为什么突然想自己做菜啊?” 陶天然看她一眼,说:“就是想了。” “那,我怎么帮你?” 陶天然拎起纤细的食指,在空中划了个半圈。 程巷的眼珠子随着她划圈的方向转了一圈,然后抬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我,出去啊?” 陶天然点点头。 程巷乐了:好好好,她倒要看看这位连厨房都不进的御姐,能做出个什么花儿来。 她自己转去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指尖摸了摸,哟这质感,头层小牛皮的吧? 程巷也不知头层小牛皮什么质感,她就是听说特贵。 春和景明,落地窗边半透的白纱帘随微风扬起又落下,外面一个l字型的小花园里,一丛早开的蔷薇刚刚冒头。 程巷晃了晃自己的脚跟。 拿起手机,想跟秦子荞八卦:【你猜我现在在哪?】 想了想,又把手机放下了。 趿上拖鞋,蹬蹬蹬去了厨房。 陶天然面对流理台、背对门口站着,分明听见她脚步,一时却没回头。 程巷犹豫了一下。 她发现她其实没正经叫过陶天然。 都是两人见面的时候扬手说声“嗨”,之后有什么话题,就自然而然的进展下去了。 这,怎么称呼啊。 陶姐?天然姐?程巷想着就有点想乐,怎么那么像卖保险的啊。 不过既然知道两人同岁,再用尊称,不太合适吧。 她又犹豫了下,轻轻的唤:“陶天然。” 陶天然一手摁着流理台,微低着后颈,从程巷的视角,只看她一截白皙的脊骨。 多久了呢。 多久没听到程巷沓沓的拖鞋声在这屋子里响起,没听到程巷叫她的名字了呢。 陶天然摁着流理台缓了缓情绪,才转过身来。 第118章 看到程巷站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走过去。 “再叫一次。”她眸眼淡淡的说。 程巷瞥一眼她手中握着的西厨餐刀。妈、妈哟……自己直呼她大名是不是不尊重了。 “陶、陶姐?” 陶天然睨她一眼。 程巷咧开嘴,不开她玩笑了,用细细的声音轻轻唤她的名字:“陶天然。” 陶天然微阖了阖眼,又张开。 那一刻,很奇妙的,身后半开的窗送来微热的春风,有一种晒过太阳的、裹着草木香的暖融融的气息,陶天然站在她面前,嘴里有凉凉的薄荷香口胶味道。 程巷忽然又想起那句话—— 这说明,眼前的这个人,想与你接吻。 ****** 陶天然问:“怎么又进来了?” “哦。”程巷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微微向后退了小半步:“我就是想问你,我能看看你书架上的书么?不方便就算啦,我就自己玩会儿手机,嘿嘿。” “随便看。” 程巷又趿着拖鞋蹬蹬蹬出去了。 不是她有多爱看书啊,主要这位御姐家南洋风情里又带点侘寂,连台电视都没有。 程巷背着手在书架前兜了圈。 她还暗暗揣了个小心思——说不定看看书架,就能推断出御姐是干什么工作的呢?毕竟人家没说,她x主动问吧,那还挺不礼貌的。 可是,程巷暗自嘶了声,书架上的书很杂,从《原子物理学》到《品读中国:风物与人文》。这,总不能是个物理学家或者社会学家吧? 大学教授? 有这么年轻的大学教授吗? 程巷直起腰,望向厨房的眼神就变得肃然起敬了。 她怕拿太深奥的书看不懂,想了想,抽了本诗集,坐回沙发上。 翻开来,发现陶天然在里面嵌着枚书签,竟是一片梧桐叶。 有点浪漫。 程巷视线落在那页诗文上,心里突地一跳。 巧了么这不是,那一页上竟然有她的名字。 那首现代诗里写: 「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没有窗, 我拿把旧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程巷愣了愣,手指一松,书页自动哗啦啦阖上,她扭头望向窗外的春光,在她年轻的、二十五岁的心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淡淡的怅然。 想起那晚看名为《海潮》的话剧,好多人都哭了。她只是眨巴眨巴眼,望着那些哭了的女孩子。 因为她二十五岁的贫瘠人生里从未喜欢过什么人,所以少了很多的怅然。 她把诗集轻轻放在沙发上,双手拖腮发了一阵呆。 突然感伤什么啊巷子? 视线聚焦在茶几那兜橘子上,眼尾又往厨房瞄了瞄。 老去找陶天然也不大好,显得她特事儿。她买来的橘子,吃一个,没关系吧。 她摸了个最小的橘子出来,剥皮,塞进嘴,嚼巴嚼巴。 视线又偏落在旁边那兜花生上。 摸了三颗出来,剥壳,丢进嘴,嚼巴嚼巴。 很难说心里这种忽然涌现的怅然是怎么回事,怅然到她必须吃点东西、或者做点什么欢快的事才能缓解。 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好像隐隐有种感觉,喜欢一个人的情绪,比起尖叫、疯笑、狂跑,其实更接近一种淡淡的怅然。 陶天然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发现程巷靠着沙发睡着了。 睡得很乖,甚至因为她沙发上的靠垫整整齐齐排布着,而没抱着一个靠垫,就那样仰躺着,像小动物露出肚皮。 陶天然走近一步。 看到程巷的嘴角,沾了片小小红色的花生衣子。 陶天然刚刚洗过手,天生就低的体温,此时手指更是发凉。她抬手,凑近唇边呵了呵,她站在程巷面前,影子就投落在程巷身上,像一张毯子,盖住程巷。 陶天然轻轻对着程巷伸出手去。 却没想到,程巷忽然醒了。 她醒转过来时会轻轻“嗯”一声,突然发现陶天然站在她面前,气息微一抖,身子倒是没动。 两人就维持着那个姿势。 陶天然轻声说:“你嘴角沾东西了。” “哦。”程巷眨了眨眼:“哪里。” 嘴角,还能是哪啊,程巷心想,妈呀,那陶天然岂不是要碰到她的嘴唇了。 陶天然克制的将手退回去,抬起来点了点自己的唇:“这里。” 程巷抬手擦了擦,问陶天然:“擦掉了么?” 陶天然没有回答。 只是重新伸手过来,拇指在她刚刚自己擦过的唇上,轻轻一揉。 微凉的,带着水的清冽味道。 “好了,过来吃饭吧。”陶天然转身往餐厅走去。 程巷坐在沙发上,并不确定她自己刚刚有没有擦掉唇角的东西。陶天然伸过手来,是为了帮她擦,还是…… ****** 两人坐到餐桌边。 程巷很给面子的先“哇”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做西餐。” “可是你看起来,不像喜欢西餐的样子。” “西餐就,偶尔吃吃还可以吧。”程巷笑道:“我是中餐胃。” 三道菜,一个汤。糖醋小排,木须肉,果仁菠菜,外加番茄蛋汤。 看起来挺像模像样的。 程巷:“我不礼貌的确认一下哈。” “嗯。” “这该不会是你第一次做菜吧?” 陶天然压压下颌。 “我这么荣幸的吗?”程巷拈起筷子:“那,尝尝?” 陶天然做了个“请”的手势。 程巷夹了块小排送进嘴,齿间顿了顿,然后继续咬咬咬。 这,她从小自诩为一个情商还可以的人。毕竟她妈是居委会主任对吧,做起心理工作来那是一套一套的。 但,现在她绞尽脑汁的,想着陶天然做饭的手艺该怎么夸。 也不能说没熟。就是肉质吧,差点儿意思。调味吧,差点儿意思。火候吧,差点儿意思。 综合起来,就十分的一言难尽。 最后她实在忍不住开口:“那个,方便问一下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么?” 陶天然:“你感兴趣?” “我就是想知道,”程巷小小声:“到底做什么工作,手上功夫能这么差啊?” ----------------------- 作者有话说:注:本章中诗句为顾城《小巷》。 第60章 霓虹 [第一次学走路, 第一次吃雪糕, 第一次玩蹦极, 第一次喜欢你。 这是我的人生中, 令我手忙脚乱的那些事。] - 陶天然将手搁在桌上,食指先在桌面轻轻一敲, 手指蜷起来握了握。 然后才问:“你很好奇?” 这话问的……程巷也不知为何自己要说:“啊不不不我不好奇。” 心脏跳动起来,像怀揣着一个怅然的秘密。陶天然就是她的秘密。 陶天然又瞥她一眼, 自己夹起一块小排,咬了一口, 顿了顿, 又把小排放下了。 程巷问:“你不吃么?” 陶天然:“其实我不太饿。” 噗。程巷笑了。 她弯着眉眼说:“要不我教你吧,这道菜我做得还行。” “不。” “啊?” “不用。” 嚯, 还傲娇上了。是不是这种精英都挺傲啊?不服输的劲儿。 程巷说:“不会等我走以后, 你买二十斤小排每晚偷偷在家练习吧?” 陶天然顿住,眨了一下眼。 程巷:…… 不、不会还真被她说中了吧。 陶天然给自己倒了杯白葡萄酒,又起身给程巷拿了瓶酸奶。 “喂, ”程巷抗议:“我能喝酒啊。” 陶天然只是耸了下肩。 “你别光喝酒了, 对胃多不好啊。”程巷又开始居委会主任上身,絮絮叨叨的:“你吃这木须肉吧, 这个还凑合。或者吃果仁菠菜,哦对了你的菠菜焯过水吧?菠菜一定要焯水啊不然有草酸。” 陶天然只是淡淡拎着细颈的白葡萄酒杯。 程巷突然抬眸, 看着她:“嘿嘿。” 陶天然:“……?” “你是港岛人,那你能不能讲句粤语啊?”程巷星星眼:“哎我知道这要求挺傻的,就跟小时候过年有亲戚来家里、我妈非要我诗朗诵一样。不过我还不认识港岛人呢, 你知道我听人说粤语,都是小时候在港片里,觉得哇——好有味道!” 陶天然将酒杯放回桌面, 轻转了下:“我不喜欢讲粤语。” “啊为什么?” “我跟家人的关系,不算亲近。” “哦这样啊。”程巷愣了愣:“对不起啊。” “嗯?”陶天然撩起眼皮:“为什么对不起?” “就,没想让你不开心。” 第119章 “没有不开心。”陶天然淡淡的摇头:“我很少回港岛,他们也不怎么能影响我。” “噢。”程巷摸摸鼻尖。 陶天然说:“其实我今天,挺开心的。” “啊,这,看不出来啊。” “嗯?” “你也不笑什么的。” 陶天然顿了顿,说:“我装淡定的。” 程巷笑了。 一顿饭吃完后,程巷自告奋勇帮忙洗碗,陶天然竟也没拦着。 还真让客人洗碗? 虽然程巷刚刚提出洗碗是真心实意的,但拿着洗碗巾在流水下冲洗碗碟时,还是忍不住小小嘀咕道:“这姐怎么回事啊?” 说着自己又弯了弯唇。 洗完碗告辞,她又提出要把垃圾帮陶天然拎出去,又交代陶天然:“你晚上吃点零食吧?一看你就不爱吃薯片饼干什么的,你吃点巧克力、杏干什么的也行,你晚饭吃太少啦。” “嗯。”陶天然送她到门口。 她拎着垃圾袋回眸,挥挥手:“那我走啦。” 陶天然倚着门边的木廊,没穿外套,只那件轻薄的白衬衫配棉麻裤,松松的抱着双臂,叫程巷:“小巷。” 程巷心里一跳,以为她要约下次再见什么的。 但她开口:“粤语也不是不能讲。” “嗯?你要讲什么?” 薄暮时分,天边一片橘粉,陶天然倚在木廊边,晚风轻轻拂乱她的发丝。她低低的开口:“傻女。” ****** 程巷像发射鹌鹑一样快步冲出了陶天然家的小区。 一出小区门,立刻掏出手机给秦子荞打电话:“喂。” “喂。”秦子荞听起来懒洋洋的:“干嘛?” 程巷将声线压得极低,一手掩唇:“我好像,遇到杀猪盘了!” ****** 等程x巷坐到秦子荞家电脑椅上咔咔炫薯片的时候,仍是一脸严肃。 秦子荞:“你是说,你跟上次出现在你家胡同口的御姐,还真认识了?” “嗯。”程巷一脸严肃的点头:“这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咱俩上次一起去酒吧,她也在。” 秦子荞:“那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程巷哽了下:“我那不是,还没觉得杀猪盘盯上我了么。” 秦子荞:“继续说。” 程巷:“然后又在我公司楼下偶遇了两次,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嘛,还约着去看了两场话剧。” “怎么约?” “啊?” “你们互相留联系方式了?” “嗯。”程巷摸摸鼻尖:“加了微信。” “她提的?” 程巷又摸摸鼻尖:“……其实吧是我提的。” “你提的?那她还杀猪盘?” 程巷急了:“那是她……” 她本来想说“那是她勾引我”!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想人家怎么勾引她了。 陶天然甚至跟骆言都不一样,从没跟她聊些有的没的。 她觉得陶天然抹一下她的唇是勾引她。她觉得陶天然用粤语酥得要死的说一句“傻女”是勾引她。她觉得一起看沉浸式话剧时、陶天然就那样站在树下也是勾引她。 会不会是她想多了啊? 唉,程巷叹了口气,薯片放到一边,抽张纸巾擦了手,叫秦子荞:“丢个靠枕给我抱着。” 秦子荞问:“那她是做什么的?” “我没敢追问啊。”程巷抱着靠枕又叹口气:“我之前还想她是不是大学教授。现在看来,是卖保险的吧。” 秦子荞发出灵魂一问:“你看起来也不像有闲钱买保险啊。” 程巷瞪她一眼:“那她就是泰国园区的,想骗我过去打电话。” “不是,”秦子荞把末世小说都放下了:“你为什么觉得人家是杀猪盘啊?” “不然她为什么要跟我走近啊?”程巷叫唤起来,掰着手指头跟秦子荞数:“她,住别墅、看起来特有钱、身材跟模特似的、长得还特好看。” 秦子荞插一句:“到底有多好看?翻她朋友圈给我看看。” “她不发朋友圈。”程巷想了想:“你知道以前有个港风女星,演过小龙女的,感觉跟那差不多,五官再薄一点。” “嚯。” “是真的啊你别不信。你说就这么一人,难道她,看上我了?哈哈哈哈哈。”程巷说着自己都笑起来。 “你下次见她的时候,偷拍给我看看。” 程巷是在一周后收到陶天然微信的。 陶天然发了一家麻辣烫店的地址给她,还那样,发过来又不说话了。 直到下班,程巷收到她微信:【要不要一起去?】 程巷是想拒绝的。 她想不通陶天然为什么要接近她,心里十分没底。 但第一,人家上次请她吃饭了,还是亲手做的。第二,她肩负着给秦子荞偷拍的重任。 于是说:【那我请你吧。】 下班后,陶天然开车到程巷的公司附近,程巷站在路边等。 宾利滑停在路边。 程巷走过去,陶天然降下车窗来:“上车吧。” “要开车过去吗?” “嗯,我查过了,那附近有停车场。” “噢。” 程巷上车,还是第一次坐宾利这么豪的车。悄悄环视一圈,陶天然这车里可以说十分性冷淡,完全不像有些女生的车有毛绒绒装饰,甚至连后视镜都没挂个平安符什么的。 “怎么了?” “喔,我就是看,你这车也没挂个平安符什么的。” “嗯。”陶天然点点头:“没找着合适的。” 程巷发现陶天然习惯单手开车,特酷。 车开到麻辣烫店,这次不是红帐篷,而有一个小小的门脸。 两人走进去,连老板娘都对着陶天然多看了眼。 唉程巷就说嘛,像陶天然这样的人,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可不就是很奇怪吗? 这家麻辣烫店不是大锅煮好,而是自己拿个小塑料筐去挑想吃的菜,再交给老板去煮。 陶天然高挑的身型站在蔬菜冷藏柜前,纤细的指尖去拿那些竹签。 又看一眼身后的程巷,往侧边退半步:“我是不是挡着你了。” 嘿,不就是个子高一点又穿了高跟鞋么!程巷一撇嘴。 站到陶天然身边,程巷一瞥塑料筐:“巧了。” “怎么?” “你刚好没拿丝瓜什么的。”程巷咧嘴:“我不爱吃丝瓜,嘿嘿。” 陶天然点一下头:“知道。” 程巷奇怪瞟她一眼,把这句“知道”默认理解为“知道了”。 选完蔬菜,陶天然把另个小塑料筐递到程巷手里:“肉的部分你来挑吧。” “为什么?” “看起来你比较爱吃肉。” 这……程巷接过塑料筐,一边问陶天然:“你有没有忌口啊?” 一回眸,发现陶天然站在她身后,手掌打横,正从她的头顶,平移到自己的鼻梁下。 “什么意思啊!”程巷一躲:“不就是个子没你高吗!” 陶天然拎起唇角,笑了。 两人选完菜交给老板娘,程巷跟过去叮嘱:“别放辣啊麻酱也别放太多。” 回到桌边坐下,陶天然正给两瓶豆奶里插吸管。 程巷坐到她对面,先是仰起后颈看了看顶灯。 “?”陶天然问:“怎么了。” “没怎么。”程巷摇摇头:“我就是觉得,这样的光落在你脸上,好像一幅画啊。” 说着抿抿唇:“那个,我能偷拍你一张么?” 陶天然拎了拎眉尾,那两粒生动的小痣就跟着跃动:“你都告诉我了,那还叫偷拍么?” 程巷弯唇:“那如果真是偷拍的话,总归也不太好对吧。” 陶天然点点头:“那拍吧。” 程巷掏出手机。 还有点小紧张是怎么回事。 手略一抖,老实说,那张照片拍得有点糊。沾着点油污的白墙映衬下,陶天然变成了宣纸上一个绰约的影子。 她微压着下颌摆弄豆奶瓶里的吸管,白炽的灯光铺在她脸上。 程巷也不好意思重拍,手机藏在桌下,悄悄给秦子荞发了过去。 秦子荞就回了四个字:【是杀猪盘。】 确信无疑的语气。 唉程巷在心里小小的叹口气,她就说吧。 收起手机,望着陶天然,呆呆的吸了下鼻子,试探性的问:“那个,我还没买过保险。” 陶天然扬起下巴来:“?” “你有什么推荐的吗?”程巷想,她这算不算钓鱼啊。 “我是很早以前在港岛买的重疾险和储蓄险,内地这边我没有研究。如果你需要的话……” 程巷连连摆手打断:“不不不我不需要。” 不、不是卖保险的啊? 陶天然就看着程巷坐在她对面咬吸管,略有些惆怅的样子。 第120章 麻辣烫端了上来,程巷又开始烫碗刮筷子的一阵忙活。 陶天然在她对面起了个话头:“我要开始休假了。” “年假吗?” “嗯。” “这么好,能休多久?” “一周。” “哇,羡慕羡慕,我还从来没休过年假呢。” 程巷她们公司,不仅五险一金没交全,每年年假只有三天不说还是个幌子,至少程巷入职这么久以来,还从没休过。 “那要不要试着请假看看?” “呃,我估计有点难,我们老板这人吧有点鸡贼,你知道我们工作时间如果去上厕所的话,他有时候会掐着手机看时间的,吓死。”程巷吐吐舌:“而且吧我也没什么硬要休年假的理由,我生活其实还挺单调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国呢。” “要一起去旅行吗?”陶天然突然道。 “啊?”程巷傻了。 “如果你能请到年假,我也正好休假的话。” “去、去哪啊?” 陶天然斟酌了下。 现阶段程巷肯定不愿意由她分担费用,考虑到程巷的收入水平要能负担的话。 陶天然偏了偏头:“泰国?” 程巷倏然睁大了双眼。 陶天然:“……?” “那个我我我其实我刚才也说了,我们老板挺鸡贼的,特别特别鸡贼,年假是肯定请不到的。而且你别看我这人话多,其实我嘴挺笨的哈。”程巷觉得自己现在笑起来跟哭似的:“我不擅长打电话。” 陶天然:“………………?” “那个麻辣烫快凉了,赶紧吃吧!” 吃完以后,程巷扫码结账,背上自己的包飞快的遁了。 一转过巷口,立马掏出手机来给秦子荞打电话:“破案了啊荞子!” “怎么?” “真是杀猪盘!”程巷快哭了:“她她她叫我一起去泰国!” 马主任跟老姐妹跳完广场舞,又聊了好久的八卦才回家,看见程巷在屋里正襟危坐:“哟,今儿没回房去捣鼓你那漫画?” “妈。”程巷一脸严肃的说:“你们居委会最近有没有搞提高安全意x识的宣传?” “那肯定有啊。”马主任掰着手指头跟她数:“电动车充电起火、夺命只需100秒,安全使用天然气、防火防患于未然……” 程巷对马主任竖起一只手掌。 她现在听不得“天然”这两个字,听得她脑仁疼,“天然气”的“天然”也不行。 “不只是这些,还有电诈啊电诈。”程巷把小桌拍得嘭嘭响:“电诈的安全知识宣传了吗?” “那必须的啊!”马主任念起标语来如数家珍:“遇事冷静多求证,涉及出境要小心。” “嗯嗯。”程巷一脸严肃的点点头,背着手站起来。 回到卧室,抱着枕头往床上一滚。 可吓死她了啊!她还去过陶天然家呢! 她是怎么被盯上的啊?就因为她话痨么? 她就说这么好的事怎么可能发生在她身上,她一个从小买方便面都没中过“再来一包”的人。 程巷第二天照常去上班,遇见同事就叮嘱:“谨防诈骗啊,最近的电诈吓死人!” 周五中午,陶天然给她发了条微信,问她去不去看晚上的一场话剧。 程巷回复:【这个,这话剧的题材我不是很感兴趣。】 想过要不要将陶天然拉黑,掏出手机来看了看又还是没有。 周二,陶天然挑了另一场话剧发给程巷。 程巷回:【其实我最近挺忙的,天天加班,头发都一把一把掉,那个,你就不用约我了。】 陶天然握着手机微蹙了一下眉。 掌心里手机又震,陶天然的眉心一动,垂眸去看。 程巷给她发来一张淘宝购买防脱洗发水的截图。 陶天然:…… 将手机放到一边,才发现易渝抱着双臂正看着她笑。 陶天然问:“你到底待在我办公室干嘛?” “我无聊啊。”易渝的嘴角都快咧到太阳穴了:“不是,你的脸色怎么那么精彩?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陶天然睨她一眼。 “毕竟你这么座冰山,居然还有裂开口子的时候。”易渝敲着她办公桌:“我可好奇死了。” 陶天然索性暂且放下钢笔,抱起双臂靠住椅背:“你觉得,我是招人喜欢的类型吗?” 易渝毫不犹豫的答:“不是。” “我还没说是哪个层面的喜欢。” “哪个层面都不是。你这人吧,乍一看特冷,仔细一看吧,比乍一看还冷。要说做朋友,我缺你这一个朋友吗?要说谈恋爱,反正我要是谈恋爱的话我肯定不找你。” “为什么?” 易渝捂住胸口:“你这种渣女,会伤我心的。” 陶天然微拧着眉。 “不是那种渣啊。”易渝摆摆手:“而是说,你这人太冷了,像一颗宝石,平常人哪有信心能撬动你啊。长时间一颗心耗在你这里,会伤心的。” “那什么类型招人喜欢?” 易渝想也不想的答:“肯定是温柔的啊。” 陶天然回到家,提笔画了一会儿设计稿,觉得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这种情况在她身上很罕见,索性放下笔,打开投影,随手点开一部很老的电影,《初恋五十次》。 “第一眼就喜欢的东西,再看到依然很喜欢。 第一眼就爱上的人,再相遇依旧会爱上。” 陶天然蜷在沙发上,动了动西裤包裹的纤长的腿,忽然对这句话没了把握。 次日下班,程巷跟同事一起下楼,突然就往同事身后躲,嘴里小小声一句:“有没有搞错。” 同事不明就里:“你欠网贷啦?追债的人堵上门啦?” 追债的人没有堵上门。 站在程巷办公楼下的人,是陶天然。 同事也看到陶天然了,毕竟陶天然一身西装配细高跟鞋,站在这老旧的办公楼下实在太招眼。程巷用气声问:“她看到我了吗?” “呃好像看到了,你虽然躲在我后面,但你的腿和屁股露出来了。” 唉,程巷直起腰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程巷跟同事说:“你们先走吧。” 自己往陶天然那边走去。 同事还在身后小声问:“那是谁啊巷子?” 程巷没回头的摆摆手,意思是以后再说。 程巷走到陶天然面前,陶天然垂眸看着她,然后,挑唇,居然温柔的冲她笑了一下。 哇!程巷第一次觉得冰山脸笑起来这么可怕! 程巷笑起来还是像哭:“你、你怎么来了?” “下午在附近办事。” “找、找我有什么事吗?” 陶天然望了眼一步三回头的程巷同事,问:“你们刚才本来要去哪?” “吃牛奶绵绵冰。” “那,”陶天然抬手将黑发挽回耳后,又牵出一个温柔的笑:“要去吗?” “不不不去了吧,我突然觉得胃有点疼。”程巷抬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唉哟。” 突然发现自己捂的位置有点高,又往下挪一寸:“唉哟哟。” 陶天然看着她。 程巷将自己的手放下来,叹了一口气。 陶天然轻声问:“你是在躲我吗?” 她那样高挑的个子,踩着高跟鞋站在写字楼的霓虹下,这句话却问得有些脆弱。 问得程巷都有点不忍心了,抬眸看着她墨色的眼睛:“唉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不擅长打电话。” 陶天然眉心又缓缓拧出一个“?” 程巷:“你把我骗去泰国也是没用的,我达不到什么业绩,会拖你后腿的。” 陶天然沉默半晌,忽地,笑了。 “不是。”程巷有点急了:“你看没看那电影啊?《孤注一掷》,有一阵特火,我妈她们街道办的人还发了票组织大家一起去看呢。我就是说啊,大家现在防范意识都挺高的你明白吧?” 她们身边是写字楼里鱼贯而出的人群,陶天然避开行人时略一侧身,手里拎的bolide轻轻碰在程巷的腿上。 她低声问:“你不会真是这么想的吧,嗯?” 最后一个尾音拎起来。 程巷在霓虹中低下头去,露出毛茸茸的后颈:“不然我还能怎么想。” 陶天然重复一遍她的话:“你还能怎么想。” 程巷脚尖在铺了假大理石的地面上蹭一蹭,嘀咕道:“我还敢怎么想。” 陶天然静了两秒,说:“你都可以敢。” 第61章 生日 [爱得更少的人, 是想得更少、快乐更多的人。] - 程巷低着头,脚尖又在地面轻蹭两下,低声嘟哝一句:“我敢想什么。” 陶天然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来, 递到程巷面前:“虽然我说过名片可以造假,但我这张名片没有。” 第121章 “重新正式的自我介绍一下, 我的名字是陶天然,如果你好奇的话, 这个名字粤语的念法是to tin yin。我是昆浦设计公司的珠宝设计师,不久前拿过「agta光谱奖」, 所以在网路上应该可以查到我。” “我高二那年跟着父母从港岛来邶城, 本来要转到附七中,后来因为我父亲的公司换了一个区注册, 所以我转去了另一所私立高中。” “我上次给你看的身份证是真的, 身份证上的生日也是真的。所以,一周后是我的生日,我现在站在这里, 想问你能不能跟我讲一声‘生日快乐’。” 程巷脚尖又碾一下:“可是, 还有一周的时间呢。” “嗯。”陶天然点头,克制的说:“我有一点心急了。” 从前总觉得一切都来得及, 在原地的永远等在原地。 每每加完班推开门,小巷都会穿着连体睡衣、趿着拖鞋蹬蹬蹬向她跑来。 可陶天然最终发现, 不是的。 所以她心急了。所以她在生日前一周的夜晚站在这里,迫切的想要抓住什么。 程巷愣愣的看她一会儿:“为什么是我啊?” “嗯?” “为什么你……是我啊?” 程巷这句话说得不清不楚的,但陶天然听懂了。 她柔和的望着程巷:“你想要知道吗?” 之前程巷大三时对她表白、她答应做程巷女朋友的那一晚。 程巷也曾问过她:“为什么是我啊?” 那夜的月光很安宁, 照着美院成片的绿竹,风拂过叶片哗啦啦的声响似落一阵微雨。那时她心里有很多零碎不成章的句子,但嘴里逗程巷:“不说了。” “啊?怎么这样?” “嗯, 现在不能说了。” “说嘛陶天然。”程巷跟在她身边,一会儿正着往前走,一会儿背过身来、看着她的脸退着走:“喂陶天然,说说看嘛。” 她没有说,总感觉不必多说。 后来,就再也没有说的机会了。 很久很久以后,陶天然站在这栋旧而朴素的写字楼下,她们身旁是鱼贯而出的上班族,身后便利店亮着暖白的光晕,门口挂着一只扩音器,轮播着“满39减10”的促x销广告。 像她们曾经错过的、错失的、再无法拥有的无数个日常。 陶天然克制的微攥着手指,问程巷:“你想要知道么?” 程巷张了张嘴,又闭上,最终一叠声的说:“别别别,不想。” 她飞快的瞟了陶天然一眼:“那个,我真的有点胃疼。” 陶天然从她面前让开:“那好。” 程巷拎了拎自己肩头的帆布包带:“那什么我先走了啊。” 一溜烟的跑了。 她觉得自己的演技是不是有点拙劣,因为陶天然没问她要不要买药、也没问要不要送她回家,只是侧身给她让开了逃跑的路线。 陶天然吁出一口气,走到路边去开自己的车。 她抬手转了转后视镜,照见自己的一张面孔。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笨拙,如此的小心翼翼。她反省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急了,以至于程巷像一只受惊的花枝鼠,忙不迭要躲回自己的洞里去。 - 程巷回到家,盘腿坐在床上,捏着手机噼里啪啦的在搜索框里打字。 输入:「陶天然」。 一大片新闻就应接不暇的蹦了出来。 程巷丢开手机在床上滚一圈,两只细细的小腿扬起来不停的晃。 丢人得要死!她怎么就没想过在网上先搜一搜陶天然呢? 其实这也不怪她,主要她身边也没那种有名到会被建百度百科的人呐! 程巷仰面躺在床上,望着梧桐树干和屋檐的接缝。 次日去上班,刚拎着煎饼果子走进去,就被同事将办公桌团团围住:“巷子!” 程巷故作镇定的戳开电脑:“干嘛?” 一人坐在她办公桌上,伸手来抢她手里的煎饼果子:“诶你先别吃了。说说看,昨天来找你的那大美女是谁啊?” 噗。这些人语气也太夸张了吧。 “不是谁啊,就是一个朋友。” “你怎么认识的?她拎bolide哎!” 程巷仰头:“bolide是什么?” 同事伸手在她肩头推一下:“真的假的你?爱马仕啊!配货都买不到的,她用得那么随便,跟只普通手包一样。” “哦,那就是人家的生活嘛。” “所以说怎么认识的啊?” “就,朋友的朋友。”程巷不愿细说,想糊弄过去。 “是模特吗?” “不是啦。” “做什么工作的?” “不要打听人家隐私啦。” “长那么漂亮肯定有男朋友了吧?” 程巷忽然很大声的说:“怎么可能有男朋友!” “吓我一跳。”同事捂住胸口:“没有就没有,你那么大声干嘛?” “啊呀老板要来了,早饭还我。”程巷抢回自己的煎饼果子:“你们赶紧回座位啦。” 这一周,陶天然都没有联系程巷。 陶天然的生日是在周五,周四下班的时候,程巷背着帆布包,去了一家烘焙教室,做了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 没有那种转啊转自动抹奶油的机器,奶油是自己用刮刀抹上去的,十分粗糙,美其名曰“手作风”,笑死人。 程巷问老板:“冷藏到明天还可以吃吧?” “不保证喔。” “啊?”程巷傻眼了:“可我是明天要用啊。” “那为什么不明天来做?” “明天,那我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啊。” “那你尽量冷藏吧,应该还好。” “冷藏在你们店里可以吗?”这要是拎回家去,马主任还不得一直追问她。 程巷坐公交去了秦子荞家。 秦子荞穿着连体睡衣来给她开门:“这么晚?” 程巷站在门口:“去看电影么?” “什么?”秦子荞一怔。 “走啦,那家私人电影院在放宫崎骏的动画,就最新的那个。” “哦我知道,那个什么,《爱咋活咋活》。” “……有没有可能,人家叫《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不去啦,还要换衣服好麻烦。” “走啦,我连票都买好了。你天天只面对卡皮巴拉和你家阳台上的小葱,未免也太闷了吧!” 秦子荞终于换了衣服,跟程巷一起出门。 秦子荞租的这小公寓,附近有家小型的私人电影院,会播一些院线已经下映的电影。程巷买了票,秦子荞就买了可乐爆米花套餐,可乐一人一杯,爆米花放在沙发中间的茶几上。 电影里的少年跟随一只会说话的苍鹭闯入废弃的神秘塔楼,不曾想闯进了奇幻的亡灵世界。 程巷望着泛一层薄光的投影幕布,觉得抓爆米花的手指上,薄薄黏一层糖浆。 直到坐进这私人电影院里,立体环绕式的音箱,这么热闹,她好像才敢回忆起上周五的一幕。 陶天然站在一片闪烁的霓虹下,轻声说:“你都可以敢。” 程巷一下一下的抿着唇。 这实在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比如,一星期内不知看了多少次手机,发现微信里静悄悄的,又假意点进音乐播放软件。 比如,想要见到她,又怕见到她。 比如,其实偷偷想过,要是她再也不联系自己就好了。 程巷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会想陶天然不要联系她就好了? 她在淡淡投影光里转头望向身旁的老友,秦子荞觉察她视线,问她:“怎么了?” 程巷摇摇头。 这种问题,好像问秦子荞也无用。 这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么? 周五,陶天然依然没联系程巷。 程巷点进微信,又退出来。 直到下班,同事们招呼她:“不走吗巷子?” “你们先走,我待会儿。” 一个人磨磨蹭蹭出了办公楼,走去昨天的烘焙教室。 取了蛋糕,走到路边,脚尖拨弄一下小石子,在花坛边缘坐下来,蛋糕放在身边。 装蛋糕的小盒子是一种可爱的粉蓝,顶端系一个蝴蝶结。有过路的女生,好奇的看一眼。 程巷又点进微信,还是没消息。 她想了想,站起来,拎着蛋糕盒子走去公交车站。 其实她很少来邶城的cbd商圈,一股纸醉金迷的味儿。程巷以前曾在小某书看人吐槽这里的超市,巴掌大一盒车厘子两百块,吓死人。 她都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来了这里,昆浦公司的写字楼下。 上楼去找陶天然?可别了吧她甚至没想给陶天然打电话。 拎着蛋糕盒子在楼下站了一会儿。 突然之间,程巷跑得比兔子还快。 她居然看到陶天然了! 陶天然和一个年轻女人一起下楼。那女人长得,怎么说。 第122章 亚洲人可能拥有这样的发量吗?可一头蓬松卷发下簇拥的面庞,的的确确是东亚特色,猫儿般琥珀色媚眼,鼻尖也似猫,圆润小巧的上扬,缀一颗小小浅棕的痣。 说话时习惯性眯一眯浓睫,显得慵妩而不好接近。 可她跟陶天然说话的时候,在笑。 站在写字楼下,将一个小小盒子递到陶天然手里。 陶天然接过,打开来,隔这么远距离程巷看不清,只觉得光线一闪,应该是某类首饰。 程巷忽然掉头就跑。 她甚至没去公交车站,捧着蛋糕盒子跳上一辆出租车。 下车以后,她在路沿坐下,头顶是一盏略微生锈的路灯。她将丝带抽开来,掏出蛋糕,直接拿切蛋糕的塑料刀,大块大块的挑起来塞进嘴。 腮帮子鼓鼓的,抬手捶了捶胸口。 妈哟差点没噎死她。 还有这蛋糕到底坏没坏啊?为什么微妙觉得有点酸酸的,不会吃完拉肚子吧? 程巷一动一动机械化的咀嚼着,两脚内八字放着,睫毛滤过灯光,呆呆望着夜色。 口袋里手机突然震起来的时候,程巷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跳了起来,将怀里吃了大半的蛋糕盒往路边垃圾桶一塞,往自家的四合院跑去。 跑进家门的时候,嘴里的奶油还没吞咽完,胡乱应了两声马主任问她是不是又加班,钻回卧室锁上门,口袋里手机还在“滋”、“滋”的震着。 程巷背抵着门,掏出手机看了眼。 是陶天然打来的电话。 程巷匀了匀呼吸,接起来:“喂。” 她的语调太平静了,以至于那边陶天然顿两秒,才轻声说:“喂。” 程巷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那边陶天然静静的,方道:“没有,没什么事。” “哦。” “你在做什么呢?” “很晚了,我打算睡觉了。” “嗯,好。”陶天然低声说:“晚安。” 程巷胡乱说一声“晚安”挂断电话。 抵着门站了半分钟,忽然拉开门,趁马主任不注意悄悄溜出房门。 出了门才开始飞快的跑起来。 一道颀长的身影,果然立在她家四合院外的路灯下。 真是奇怪,程巷想,她为什么会知道陶天然打电x话时是来了她家门外呢。 可她就是知道啊! 陶天然看见程巷向她跑来。 程巷有很多这种大格子的外套,衬衫款,她肩窄,跑起来的话微敞的领口挂在一边肩头,露出内里的卫衣来。影子在她脚下缩成小小的一团,随着她跑动,细软的栗色头发黏在面颊上。 陶天然站着,看程巷最后三两步收了步调,慢慢走到她面前。 微喘着问她:“我不是说我准备睡觉了吗?” 陶天然点点头:“嗯。” “那你还不走。” 陶天然墨色的瞳仁里有月光的柔和:“嗯。” 程巷瞥她一眼。 “所以怎么又出来了,睡不着?” “也不是说睡不着。”程巷捋捋自己的刘海。 “陪我去个地方好么?” 陶天然的车停在巷口,程巷随她上车。开出大约半小时左右,钻了无数条老胡同,在一片老城区停下来。 两人下车,程巷仰头,发现眼前矗立着一座钟楼。 红砖古旧,被岁月刻出斑驳的痕。略微泛黄的钟面上,指针有一种粗笨的拙朴。 陶天然问:“想上去么?” “啊?”程巷惊了:“可以上去么?” “可以。”陶天然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进入的木门很低矮,陶天然要微微勾下腰:“我的下一个设计作品跟这里有合作,所以拿到了钥匙。” 两人要躬着身子才能钻进那道木门。 盘旋的楼梯高耸,一直通到顶端。程巷跟在陶天然身后登上去,有微微气喘之感。 顶端的空间倒是敞阔,但仍不能随意的直起腰来。因为布满了古钟背后的零件,巨大的金属部件,靠轮轴相连,细细去听的话,能听到它们运转起来的嗑咔声。 好似她们钻入了时间的内部。 不知为何这样宏大的事物总让人感到浪漫。 比如宇宙。比如星空。比如眼下这座古老的钟楼。 程巷站在楼梯口,光线幽暗,钟楼里没开灯,只有外面的路灯钻过半透的钟面。陶天然穿一件长长的风衣,一手扶着那些金属件在里面穿行。 程巷提醒:“你小心着点,别摔了。” “不会,我来得很熟。”陶天然问:“你要过来么?” “我看不清。” 陶天然折返回来,变成程巷面前一个模糊的影子,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觉得她长发垂落下来,身上有寒凉的香气。一只手的轮廓递上来,程巷抿了抿唇,才将自己的手放进去。 然后轻声问陶天然:“你冷么?”手还是那么凉。 “有一点。” 这,程巷手指略略一蜷,回握住了陶天然的手。 陶天然牵着她,好似在时光里穿行。 “小心一点。” “小心什么?” 陶天然的声线在一片幽暗里传来:“马上十二点,这座钟会敲响,到时候记得捂住耳朵。” 另只手掏出手机,光线淡淡映亮她清隽的脸:“你还有两分三十六秒的时间,祝我生日快乐。” 她将手机放回口袋,那张脸再次隐没入一片黑暗。 程巷问:“那你为什么这么晚才联系我?” 陶天然一时没说话。 “其实我去你公司了。” 陶天然转过头:“你去我公司了?” “我不是去找你啊,我没想找你。哎就是……”程巷觉得自己在胡言乱语:“总之我看到你跟同事一起下楼了,她送你生日礼物。” “嗯,她的名字叫余予笙。还有,她不是送我生日礼物,她是给我之前设计作品的打样。” ……谁问你同事叫什么名字了喂!不过这名字还怪好听的。 陶天然走近她一步:“小巷。” “为什么要这样?”程巷忽然道。 “怎么样?” “为什么在我的生活里突然出现,又总是默默消失。为什么加我的微信,又不怎么说话。为什么找我要一句生日快乐,又在生日这天不联系我。为什么明明不联系我,却又在生日快要过完的时候突然出现!” 程巷其实并没有误会陶天然和同事的关系,只是出现在陶天然身边的人太具象,又一次过分鲜明的提醒她,两人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程巷想,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真的很烦。 陶天然静静听她说完,开口:“因为我很笨。” 轻轻一句话,将程巷的话头噎了回去。 “我没有你看起来的这么聪明。”这句话陶天然说得真心实意。 她真的没有看起来这么聪明。否则她不会花了那样久才意识到她到底有多爱小巷,否则她不会花了无数次的循环来找回她的小巷,否则她不会终于重新站在小巷面前的时候、显得那样的笨拙,拿捏不好节奏和进退的尺度。 记得之前她过生日。 程巷坐在她膝头。 “陶天然,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陶天然垂眸看着自己细瘦的腕子上,多了一条黑色的皮筋。 程巷实在是个很奇怪的姑娘。 她会让陶天然送她一块石头当礼物。又会在陶天然的生日送出一条皮筋。 “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想你送你一片刘海,哈哈哈哈。”程巷说着弯起唇角来:“可你不太适合刘海吧。” 她望着陶天然,笑得很温柔。 你哪里会明白我那些歪七扭八的小心思呢陶天然。 有时候自私到想用一片刘海挡在你眼前,让你不要去看世界,只看着我。 末了还是舍不得,送一条皮筋把你的长发束起来,让你更好的去看这个世界。 程巷在陶天然的侧颊上,轻轻的亲了一下。 真好啊陶天然,你不懂我这些歪七扭八的小心思。 爱得更少的人,是想得更少的人、快乐更多的人。 到了现在,陶天然在一片幽暗里看着眼前的程巷。这一次,她想让程巷来当那个一无所知的人,后知后觉的人,想得更少、快乐更多的人。 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程巷那张白皙小巧的面孔清晰起来,睫轻轻的翕着。 陶天然低声说:“我怕把你吓跑了。” 这一世的程巷,会加其他人的微信,会对其他人笑,会躲开与她见面的机会,会在与她见面的时候有一点点跑神。 程巷直到这时才发现,陶天然一直牵着她的手。很轻的握着她的指尖,就那么小心翼翼的一点点。 程巷忽然发现:原来她喜欢陶天然。 这句话在她脑海里出现得莫名其妙。喜欢就是喜欢,为什么脑子凭空冒出的话是,「原来」她喜欢陶天然呢? 第123章 好似「喜欢陶天然」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存在了很久很久,只待她去发现一样。 因为她发觉,当察觉陶天然只是小心翼翼的握着她一点指尖的时候,像怕吓跑她、又像怕弄丢她一样,她的心脏柔软而酸涩的皱缩起来。 原来见完一个人、会在跑去地铁站的路上无端转一个圈的心情,不见得是喜欢。 原来想要见到一个人、又怕见到一个人的心情,不见得是喜欢。 原来为一个人患得患失的心情,也不见得是喜欢。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其实是难过。 是在还未为她欣喜之前,已经为她难过了起来。 陶天然就那样握着她的一点点指尖:“我的生日还有二十秒就过去了。我本来想跟你说,如果齿轮数完这二十秒、你还没有拒绝我的话,我就追你。” “现在我想修正一下我的说法。” 程巷的双眸也渐渐适应了黑暗,陶天然一张清隽的脸逐渐清晰起来,五官不明朗,但能捕捉到眉尾的两粒小痣。 陶天然继续说:“如果齿轮数完这二十秒、你还没有拒绝我的话,我就吻你。” 程巷的心脏遽然一跳。 陶天然静了一瞬,将她微微睁圆的眼纳入眼眶。时间又过去数秒,陶天然低低的倒数:“六。” “五。” “四。” “三。” “二。” 齿轮幽微的转动声中,陶天然并未等到时间数完最后一秒,她站在时间与时间的缝隙之间,低头吻了下来。 第62章 喜欢 [在午夜与我接吻吧, 像没有明天那样,像我们拥有无数个明天那样。] - 在陶天然吻下来的瞬间,程巷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不明就里的、不知缘由的、不可抑制的。 陶天然的唇很凉, 和她的手指一样凉,可更柔软。程巷仰着后颈, 唇不自觉微微张着,感到陶天然凉润的吐息渡了进来。 窗外的时钟正正好敲响十二点, 陶天然抬起两只手轻柔捂住程巷耳朵。身侧的巨大齿轮摆荡着,有浑厚的敲击声响在耳畔, 可是显得很遥远, 像来自很久很久以前x的世界。 反倒是心脏的感觉更强,钟声每敲一下, 便似激荡起心脏的嗡鸣。 程巷忘了呼吸, 可陶天然吻得很克制,并没有探出舌尖,只是触吮着她的唇瓣, 很轻柔, 像陶天然之前说的,怕把她吓跑了一样。 钟摆撞击了十二下, 陶天然吻了她十二秒。 然后抵住程巷的额,凉感的手指略往下移, 捧住程巷的双颊,声线压得很低:“小巷。” 嗯陶天然。 “你哭了么?” 她一说话,吐息还如方才接吻时一样渡进程巷的嘴里。 程巷:“等、等一下。” 陶天然捧住她双颊的手指滞了滞。 “等等、你等等。”程巷说:“你让我……缓缓。” 陶天然放开她, 往后撤了小半步。 程巷不知是不是过了午夜以后、外面有某一盏灯熄了。双眼方才暂时适应的黑暗,此刻变得更为浓重。 程巷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陶天然变成了一个单薄的影子, 显得有一点点无措。 她说:“那个,对不起。” 陶天然:“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程巷:“今天明明是你的生日。” 陶天然好似很轻的挑了挑唇角:“没有关系,我的生日,已经过去了。” 这是很温柔的一句话,说得程巷难过起来。 唉她是不是搞砸了啊?明明这是一个无比美妙的夜晚。 但她就是觉得……心脏狂乱跳动的感觉,几乎令人无法承受。 她无法呼吸,像要把头从水面下挣出来,迫切想要弄清此刻刮过心头那剧烈的颤栗是怎样一回事。 陶天然轻声问:“累了的话,我们走了么?” 其实程巷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是一来,她脑子一片混乱。二来,她肚子好疼…… 妈哟,不会是刚才吃那蛋糕真的变质了吧! 于是她点点头:“那,走吧。” 陶天然没有再来牵住她,只是在那些巨大的金属齿轮间走得很慢,好似在给她引路。 两人出了钟楼,陶天然仔细的给门上锁。两人一起走到路边,陶天然拉开车门,程巷站在她的车旁边。 陶天然又很轻的挑了一下唇:“怎么,没想清楚前,连坐我的车也不行?” “不是。”程巷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自己拉开车门钻进去,陶天然坐进驾驶座,低低提醒她一声:“安全带。” “哦哦。”程巷自己扣好安全带。 陶天然发动车子,程巷大部分时间扭头望着窗外,时而眼尾悄悄瞟一眼陶天然。 陶天然习惯单手开车,一只手虚虚搭在方向盘上,另一手随意垂落,好似在等待什么。她平视着前方一片红色的尾灯,神色那样淡,让人完全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车开到程巷家的胡同口,已快凌晨一点了,周遭静得出奇,只很遥远的地方有隐约的狗吠,一盏路灯高耸着低头,洒落谷黄的光线。 程巷从车上下来,陶天然也拉开车门,跟着她一同下车。 程巷赶忙说:“你不用下车了呀。” 陶天然只是说:“嗯。” 并没有绕到程巷这边来,只站在车的另一侧,一手搭着车门。 程巷挥挥手:“那我走了。你赶紧回去吧这挺晚的了,开车回家注意安全。” 说完背着自己的帆布包,一溜烟跑了。 陶天然站在原地,望着程巷的背影,良久,拉开车门上车,开车离去。 直到遇到第一个红灯、她点一脚刹车停在斑马线边时,才低低呼的一声,将胸腔里的那口气放了出来。 ****** 程巷轻手轻脚推开四合院的门,猫着腰穿过院子,悄悄钻回自己卧室。 还没洗澡,怎么不被马主任发现的去洗澡啊?唉待会儿再说吧。 她将帆布包丢在一旁,大字型仰躺在床上,望着梧桐树干,脚一下一下的轻晃。 她到现在都还没想清楚,刚才怎么会莫名其妙的突然哭啊。 可是一侧身变作侧躺,眼眶里的泪又顺着鼻梁垂落下来,好似刚刚未来得及留出的泪。她细软的头发耷在脸上,她透过发丝的缝隙去看,自己的眼泪打在淡粉的床单上,变成一个小小的圆点。 「好喜欢陶天然」。 这句话在心里冒了出来。 「好喜欢好喜欢陶天然」。 喜欢到她吻过来的时候、心脏皱缩起来的程度。喜欢到现在回忆起方才的那个吻、要在床上蜷成一个虾米压住心脏的程度。 原来喜欢一个人的第一直觉,是害怕。 忽然想起一同看话剧的那夜,她们坐在路边长椅,一起吃程巷自己做的三明治。头顶梧桐树冠铺开,如一柄巨大的伞。 陶天然忽然问她:“你会觉得树很忧伤么?” 那时候程巷觉得莫名其妙:“树为什么忧伤?” 这会儿程巷从床上坐起来,盘着腿,揉了揉因落泪而发红的鼻尖。 她忽然觉得,要是喜欢上陶天然的话,她就会懂了。 懂一颗树为什么忧伤。懂那晚一同看话剧的那些女孩子,为什么会对着舞台默默垂泪。 程巷又把膝盖曲起来,手肘支在膝头,将脸埋进双掌之间。 不想懂。不知为何程巷的第一反应是后退。不想懂树的哀伤,不想懂让人落泪的故事和情歌。 她只想当一个没心没肺的快乐的傻子。 她不知喜欢上其他人的话,她会不会冒出同样的想法。没有如果,因为她从来也没喜欢过其他人。她只知道面对陶天然,她喜欢到还没有开始快乐,就好像已然心痛了起来。 ****** 周一一早,陶天然拎着bolide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一瞥,易渝坐在她办公桌对面的会客椅上,头往后仰着,正百无聊赖的转来转去。一见她,腾地一下坐直了,九转十八弯的一声:“哟~” 陶天然面无表情的放下包,在她对面坐下。 易渝凑近了观察她:“你周末偷鸡去了?黑眼圈怎么这么重?” 陶天然:“我哪里有黑眼圈?” 易渝一挑眉:“就我这裸眼能鉴宝石等级的1.5视力,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啊!” 陶天然挑起一根纤长的食指,指向易渝:“这是几?” “一啊。” “这是二。” “哈!可以啊陶老师,在邶城待了几年,学会拐弯抹角的骂人了是吧?” 陶天然将助理唤进来。 助理一看大老板也在,立刻正襟危站:“大老板,陶老师。” 陶天然握起自己的钢笔,头也不抬的说:“大老板工作量不饱和,你给她派点儿活。” 助理都傻了。 第124章 她?给大老板派活? 易渝仰躺在转椅上,细高跟鞋踩着地毯旋了半圈,对着助理扬起下巴:“要不你真给我派点儿活吧。” “哈哈哈。”助理说:“哈哈哈哈。” 陶天然握着钢笔一边绘手稿,一边继续头也不抬的说:“你要是实在太闲的话,可以去动物园。” “去动物园干嘛?” “喂卡皮巴拉。” “啊哈哈哈。”易渝指着陶天然对助理说:“看看你们陶老师,这是她今早开的第二个玩笑了,你说她不会是谈恋爱了心情很好吧? 陶天然抬起头来,看着易渝。 易渝背对着陶天然,没觉察陶天然的视线,只觉得后脑一阵凉飕飕的,以为是昨晚抹的生发液起了作用。倒是助理站在门口,看到了陶天然冷冷的眼神。 胆战心惊的说:“没、没有吧。陶老师这样的人,谁能跟她谈恋爱啊。不是,我的意思是,陶老师这样的人,谁想跟她谈恋爱啊……” 助理越说嘴越瓢,快哭了。 陶天然阖了阖眼,深吸一口气,唇间吐出两个字:“出去。” ****** 易渝和助理出去以后,陶天然抬手揉了揉自己眼下。 周末两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没有喝酒,因为之前喝酒喝得实在是太多了,整个人混混沌沌的。可不喝酒,又睡不着。 直到现在,坐在人声喧杂的办公室里,她才敢稍微回想起周五的夜晚,唇角细微的抿了起来。 为什么程巷会反应那么大? 陶天然这才发现,之前的自己潜意识里还是自负的。她想跟程巷慢慢来,一来她怕太快了吓到程巷,二来她自己或许也在享受这慢慢来的过程。 她能看到程巷对她从好奇、到靠近、到后来见到她、圆圆的眼会倏然亮一下。 诚然这个过程中,程巷有犹豫。 但对没有记忆的程巷来说,现在的她就是个刚认识的陌生人。陶天然认为这很正常。 她觉得程巷是在喜欢上她的。 可是现在,她又不那么确定了,程巷还会愿意和她在一起吗? 「喜欢」是这世界上最微妙的事,没有任何医学常识能够解释,为什么一个人在遇见另一个人时,胃里会翩翩的飞出千百万只蝴蝶。 一个人真的会反反复复喜欢上x同一个人吗?在无比复杂的神经元传导路径中,是不是只要有微妙的一环扣不上,就不会导向同一个结果了? 她之前像面对一份开卷在答题的考生。 答到一半才发现,她自以为笃定拿在手里的答案,也许根本是错的。 下午开完创意会,易渝一勾余予笙的肩:“你好不容易回来上班了,咱晚上团建去啊!” 余予笙懒懒将自己的卷发从易渝胳膊下拽出来:“行啊。去哪?” 易渝想了想:“唱k吧。” “陶老师去吗?” 易渝勾着余予笙:“陶老师肯定去。你陶老师最近不太正常,说不定需要听一些情歌知道吧?” 陶天然睨易渝一眼,竟没有反驳。 谁都不能说昆浦举办团建的时间没标准啊,人家可有标准了。 唯一的标准,就是大老板易渝觉得无聊的时候。 ktv包厢里,有人唱歌,有人玩骰子,易渝撸起袖子在跟人划拳:“零呀零个蛋,鸡蛋圆又圆!一呀一条龙,独龙飞上天!” 陶天然面前摆一杯酒,但没喝。有人对着屏幕,在唱一首情歌: “若你是一阵春天里的风, 那我一定是最远的风筝。 若你只是一道, 某个弄堂紧锁的门, 我是门外的藤…… 然而你选择做平凡的人, 于是我也就爱上你的人, 甘愿我的灵魂,困在这个肉身, 只求能跟你相衬……” 陶天然耳膜嗡嗡作响,推开包厢门走出去。仍觉得空气憋闷,便一路走出了ktv。 一树黄花风铃木开得正好,树下站着一个人,指间猩红的烟头明明灭灭。 是余予笙。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回眸看一眼,懒笑着对陶天然扬起一只手:“嗨,陶老师。” 陶天然走过去。 “陶老师居然会主动来跟我说话啊?”余予笙挑挑眉,又扬扬手里的烟:“介意吗?” 陶天然摇摇头,开口问:“不喜欢唱歌?” “嗯?” “看你一个人躲出来抽烟。” “就那些情歌,多矫情啊,听得无聊。”余予笙总是笑得慵妩,那头卷发太厚重,她习惯性随手一拨,那动作也是懒洋洋的。 陶天然:“是吗。” 余予笙忽地笑着一低头,指间的烟灰簌簌而落:“真希望我能这么说。” 真希望我能轻巧的说一声情歌矫情。真希望我听不懂那些情歌。 陶天然想起之前的余予笙和乔之霁。 如果按照过往的时间线,这两人不提早有什么进展的话,那么到今年十二月,余予笙可能会放弃自己的生命。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陶天然顿了顿,开口问:“所以那个让你听懂了情歌的人,是谁?” 余予笙点点烟灰,有些诧异的瞟陶天然一眼:“我以为陶老师不会对这种问题感兴趣。” “为什么?” 余予笙弯唇:“说起来,你知不知道公司里有人嗑我俩的cp?” 陶天然:“她们乱讲的。” “我知道不可能的。放心啦啊陶老师,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陶天然:“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还是说,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人?” 余予笙又瞟陶天然一眼,唇角犹然弯着:“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之前跟同事打过一个赌,说像陶老师这样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懂感情。” “赌注下得不少呢,一百埃及镑。听起来不值什么钱对吧?但这张纸币是我从埃及带回来的,跟我进过哈夫拉金字塔。” 她笑着掐灭烟,对陶天然又一扬手:“我得先进去了。陶老师透透气就跟着进来吧,不然大老板该闹了。” ”余予笙。” “嗯?” “之前为什么请了那么久假?大老板说你身体不太好。” 余予笙顿了顿,方才夹着烟的那只手腕无意识的轻旋了下:“也还好,工作多累啊,找个借口休息一下。” 说着又一挑唇:“说起来,公司人人都喊英文名,陶老师怎么总这么正儿八经喊我名字?” “因为我不习惯叫你shainne。” 余予笙凝了下眉,显然没太听懂她这句话,也没计较,挥了挥手走回ktv里去了。 陶天然独在树下站了片刻,方才回去。 余予笙正跟人拼酒,不知定的什么规则,摇一下骰子喝一口。她笑得那般鲜活恣意,愉悦盎然。 陶天然想,人的外表真的很具备迷惑性。不仅迷惑他人,同样迷惑自己。 如同上一次程巷对她提分手、她拖着行李箱离开那小小出租屋,是否想要告诉自己,那只是人生的又一个篇章,像外婆那门外有沟渠的家、像初到港岛坡道上的家一样。 过去了,就被遗忘在身后。不知是她遗落了那些地方,还是那些地方遗落了她。 她也曾以为自己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在意,可到头来看。 陶天然呼出一口气来,余予笙那边爆出酣畅的笑声。陶天然瞥过去,好像是和余予笙玩骰子的同事终于大获全胜,余予笙搭着同事的肩正懒怠的笑。 然后拽过自己的手包来,掏出藏在夹层里的一张纸币。 包厢不甚明亮的灯光下,能看到那是一百埃及镑。 余予笙笑着递到同事手里,同事惊叹一声:“你不是一直藏在自己包里?说是你的护身符什么的。” “给你啦,谁让我输了呢。”余予笙远远的,冲着陶天然狡黠的一眨眼。 陶天然收回视线。 看来同事早就忘了和余予笙的赌约,余予笙却趁另一个玩骰子的机会,把这张埃及镑“输”给了同事。 她承认了。陶天然想。 只有当人心里藏了一个喜欢的人,才会明白,喜欢的箭头从不指向某一个特定的类型,而指向一个唯一的人。 “你唱的什么啊这是,我来我来,再唱一遍。”包厢里有同事闹哄哄的过去抢麦,将刚刚唱完的那首情歌摁下重放。 陶天然视线望向屏幕。 “然而你已是最平凡的人, 看着多美好心却那么笨, 双手和你碰过,肩膀和你擦过, 灵魂却无法相认……” 如果无法相认的话。 如果小巷没有又一次喜欢上她的话。 小巷不会再去懂一颗树的忧伤,不会再在她吻过去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哭起来。 这样……会更好吗? 在无数次的循环以后,也许最好的结果是两人各自安好吗? 第125章 陶天然第一次想到这样的可能性,轻轻呼出一口气,拿了手机再次走出包厢。 旁边是个女孩子,握着手机声线压得很低:“学姐不好意思哦,刚才说什么要亲你,是我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啦,开玩笑的。” 从前的陶天然不懂情歌。 也不懂所有的玩笑里都保藏着真心。 她靠在玻璃背板的墙面上,缓缓吐出一口气。她今晚其实没怎么喝酒,但被包厢里醺然的酒气浸着。 手机捏了半晌,直到外壳都已染上她手指的温度。她扬起手,给程巷拨了个电话。 ****** 程巷在秦子荞家,蹭的一下就站起来了。 秦子荞吓一跳:“你干嘛?” “没没没。”程巷往洗手间走去:“我肚子疼。” 钻进洗手间锁上门,程巷捏着手机转了三圈。 在电话自动挂断以前,摁下接听,齿尖磨了磨下唇,手机贴近耳边,不知为什么没说一声“喂”。 那边陶天然也没说话,电话里静悄悄的。 沉默久到程巷以为陶天然是不是不小心碰到了拨号键,试探性的轻轻一声:“喂。” 陶天然:“嗯。” 程巷这才发现,电话里不是全然安静的,有陶天然轻轻呼吸的声音。 再凝神去听,有很隐约的音乐声,听起来好像是在ktv。 程巷低声问:“你喝酒了?” 陶天然在那头说:“没有。” 就这么简单两句,又无话了。程巷站在老友家小小的洗手间里,头顶是圆柱形的电热水器,毛巾架上挂着蓝色条纹配小黄点的洗脸毛巾,听着电话那一端,陶天然静静的呼吸。 隐约的音乐声听不出是哪首歌,沦为陶天然呼吸的背景。 不知过了多久,陶天然低声说:“那,我挂了?” 程巷的指尖抠一抠墙面瓷砖:“哦。” 电话轻轻的断了。 当程巷说要缓一缓后,陶天然没有催促过她,打来电话也没有问过一句什么。 好像陶天然,也在害怕。 ****** 走出ktv的时候,易渝已有些醺醺然,左手勾着余予笙,右手搭在陶天然肩上,对着天上的星星喊:“看见没?我公司里好多美人儿耶!” 陶天然面无表情将她的爪子摘下来。 “嘤嘤嘤,好冷漠。”易渝故意往余予笙那边靠过去:“我之前还以为她谈恋爱了,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谈恋爱嘛。” 余予笙含笑望了陶天然一x眼。 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又一个周五,陶天然都没再联系程巷。 周五本来是个好日子,如果你老板没有临时开会把所有人骂得狗血淋头的话。 同事们从会议室出来纷纷抱怨:“怎么清冷感不够了?” “之前什么角色都要前凸后翘,怎么夸张怎么来,说什么人设不重要,现在又要全部推倒重来几个意思?” “还要重新3d建模,烦都烦死。” “还要重新模拟动作轨迹,救大命啊谁来帮帮我,我哪知道清冷女神怎么拔剑啊!” 同事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渐渐的,所有视线落到了程巷身上。 “你们都看我干嘛?不会是让我去做动作模拟吧?”程巷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清冷女神?哈哈哈哈哈。” 同事上前来一勾程巷的肩:“巷子,你就说吧,姐平时点奶茶带没带你?” “那你是为了拼单……” “打住!总之是带你了对吧?看在咱关系这么好的份上,姐有一个不情之请。” “既、既然是不情之请,那还是别说了吧……” “嘿!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我就是说呀,我们上次一起下班的时候,不是在楼下碰到你那个超级大美女朋友吗?” 得,程巷就知道是这一茬。 “不不不可能。”程巷连连摆手:“人家是金领,没空,可忙着呢。” “做什么工作的啊?” “珠宝设计师。” “哟也是设计师,那算半个同行,过来帮衬我们一下,可以理解的吧?牛马苦啊,明天是周六她应该有空吧?我们请她喝奶茶。” “没空。” “那她什么时候有空?” “什么时候都没空。”程巷说着就往自己的工位走。 “不是,巷子,你这是不是有点不够意思了啊?” “我跟她不熟,真的,一点都不熟。”程巷笑起来跟哭似的:“我肯定不可能去跟她开这个口呀。” “这样啊。”同事们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部分同事先走了,程巷和剩余的同事一起,熬到半夜两点才下班,又约定明天下午两点到公司加班。 程巷回到家,两天没洗头了,痒得要命,但她实在没精力了,囫囵冲了个澡,趴在枕头上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下午一点,看了眼时间跳起来,随便套了衣服就往公司跑。 好险没迟到。 同事们已经到了,坐在各自的工位上,带着硕大黑眼圈,一脸的“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直到有人摁响公司门铃。 “巷子,应该是外卖的奶茶送到了。” “得嘞,我去拿。” 程巷性格其实有点老好人,公司取外卖快递或打印复印之类的事情,自然而然就都落到了她头上,她也觉得无所谓。 揉着惺忪的双眼往公司门口走,揿下落地玻璃门的按钮时她正扯着自己的卫衣看,之前吃马主任做的炸酱面吃得太急,溅了一点油在她襟前。 她盯着油点子对着门外伸出手:“谢谢,我会给你五星好评的哟。” 门外静寂无声。 程巷正觉得奇怪,便听门外一声无限寒澈的:“嗨。” 程巷抬眸。 哈哈,哈哈哈哈哈。世界真精彩。 门外站着的,是陶天然。 三天没洗头的她,带着一双没睡醒的肿泡眼,和卫衣胸前的油点子,对上了门外穿着白衬衫和西装套装、柔顺闪亮的黑长直发垂在肩头、身上弥散着冷澄香气的陶天然。 陶天然扬起手里的奶茶袋子说:“你是要给我五星好评吗?” 第63章 天意 [也许很多年过去, 当我以为故事已然被埋葬的时候, 有一天我坐在树下,秋末的风一扬, 一颗苹果掉了下来。 我捡起来咬一口,尝出故事的味道。] - 程巷整个人几乎麻了。 她都不知自己是怎样接过了奶茶袋子, 陶天然就那样踩着细高跟鞋,无限自然的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她拎着一兜奶茶跟在陶天然身后。长这么高能不能别穿高跟鞋啊?显得谁跟在她后面都跟个小鹌鹑似的。 陶天然走到办公区, 同事们无限热情的站了起来:“你来了啊!” 陶天然点点头。 好好好,程巷站在后方冷笑。这一屋子人谁都显得跟陶天然特熟, 就她跟陶天然最不熟。 “喝奶茶喝奶茶, 你来之前我们就点好了。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哦,谢谢谢谢。” “诶巷子, 巷子呢?” 她是有多矮?站在陶天然身后就彻底看不见她了是吧? 她垂头丧气的说:“这儿呢。” 顶着三天没洗的油头, 带着卫衣上的油点子,从陶天然的身后绕了出去,低着头看也不看陶天然的, 将奶茶递到了同事手里。 同事热情的将奶茶全掏出来, 仔细看过纸杯外贴的标签,将一杯米麻薯奶茶塞给陶天然:“来来来你喝这个, 这个贵。” 陶天然:“谢谢。” 同事们分了其余奶茶,问程巷:“巷子你要什么?” 往往这时候程巷都会说:“你们分啦, 剩下的给我就行。” 但这时她走上前去,看了看,拿了一杯苹果奶绿。 同事们纷纷“嘟”的一声戳开塑封膜。程巷走到同事的最外围, 站定,位置刚好在陶天然前面,撕开吸管外的包装, 又小心的用包装捏住吸管一头,戳开塑封膜。 没回头的往身后一递,在同事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中,用压得很低的音量道:“你喝这个。” 陶天然抬眸。 程巷继续小小声:“她们给你的那个,有点甜。” 一起吃过几次饭后,程巷看出陶天然不怎么嗜甜了。一起吃麻辣烫的时候点豆奶,她都会剩半瓶。 陶天然站在程巷身后,看到程巷卫衣的帽子乱七八糟的没翻好,头发细细软软的很柔顺,一手插在卫衣身前的口袋里,一只手往身侧扬起递过一杯奶茶。 别别扭扭的姿势。 别别扭扭的小姑娘。 大约见陶天然一时没接,程巷回过头,脸上的神情就有点急了,又怕被同事发现她的小动作,继续很小声的说:“你不会喜欢那个的,真的,你相信我。” 一只手装在面前的口袋里,一下一下的轻轻拽着。 第126章 陶天然说:“嗯,我相信你。” 接过她的奶茶,将自己的那杯递了过去。 程巷接过后看她一眼,又转回身去,嘟一声插开了奶茶。 陶天然后知后觉的想,她应该替程巷插好吸管的。 她在这方面,好像总是显得有一点笨拙和迟钝。 程巷自己插了吸管,搅两搅,吸一口,这口味确实很甜,不过她还挺喜欢。 眼尾又悄悄的瞥陶天然,这,陶天然喝奶茶之前怎么不搅一搅呢,不搅的话,杯底的料怎么吸得起来呢。 程巷有点捉急。 同事招呼陶天然:“要不你先来做动作模拟吧?我们收集好你就可以先走了,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好。”陶天然走过去,问:“怎么弄?” “嗨,简单,我们这儿也没什么高端设备。你就站到绿幕前,把这些小片片贴到身上,然后你看那儿不是有把剑么,你就按指令做几个挥剑的动作就行。我们这只能捕捉最简单的动作轨迹,很容易的。” “行。”陶天然顺手将奶茶放在身旁的办公桌上,开始脱西装外套。 她高挑纤薄,这样随意的动作做起来也流畅洒脱。露出内里的白衬衫,下摆随意掖在西裤里,有点好看得没边。 程巷站得离她有点距离,又搅一搅奶茶,吸一口,咕嘟咕嘟,眼尾瞥向陶天然放在办公桌上的奶茶。 会有人发现她和陶天然交换了奶茶么? 一种隐秘的、幽微的、心底微微灼热的感觉。 好像藏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和陶天然共享一个秘密。 陶天然走到绿幕前,同事过去帮她贴那些小贴片。其他人站在外围围观,看陶天然扬起手臂,露出藏在衬衫下的纤细腰肢来。 “哇。”有人低叹:“她真的不是模特么?” 帮陶天然贴贴片的同事,小跑步的跑回来,低声道:“怎么办我好紧张。” “紧张什么?” “不知道我就觉得她好好看啊,近看更是,皮肤上一点瑕疵都没有,你们说她用什么粉底液?看起来像完全没化妆一样。” 程巷在心里说,人家不化妆也没瑕疵。 同事一手捂胸口:“我觉得吧,我要弯了。” 不是,这些人怎么回事啊?程巷斜斜的睨她们,肤浅! 程巷装作不在意的开口问:“到底怎么回事啊?她怎么还是来了?” 嗨,明明这办公室里唯一认识陶天然的是她。 今天陶天然怎么会来,她居然一点不知道。 上哪说理去! 同事解释:“你不是说你们不熟吗,我们想那肯定没戏了嘛x。但我们下班的时候,居然在办公楼下看到她了哦!” “呃。”程巷心想,陶天然为什么会到她公司这边来? 是来看话剧?还是…… “你们总不会e到主动上前跟人打招呼吧?”程巷问。 “那放在平时是不可能的,但眼下什么情况,这不是被老板逼得没招了么,我们就冲了。刚开始吧她眼神挺高冷的,我们慌死了好么。” “然后呢?”程巷心想你们能不能快点讲,非要我接什么梗。 “我们就自我介绍,说我们是你同事,有件小事能不能麻烦她一下。” “她说什么?” “她问是不是你要我们问的,我们说是,巷子也觉得你特合适,但巷子说跟你不熟,不好意思麻烦你。” 哈哈哈哈哈,程巷哭不出来,就只能笑了。 “她虽然看起来高冷,但人真挺好的!她就说可以,问我们今天几点过来,就真的来了。” 此时的陶天然,站在绿幕前执起那柄剑。 那是一柄有点中二的剑,像是为中世纪骑士所用。剑身是特制的,能够被机器捕捉到移动轨迹。 同事告诉陶天然:“麻烦你就这样挥一下,左边,右边,然后往前面刺过来,再这样挽手,将剑背在身后就好。” 噗哈哈哈哈,真的好中二。 同事叮嘱:“如果可以的话,你动作尽量不要太快哈,我们这采集不太灵光的。” 有同事提议:“要不我们把人物的音效放一放吧?不然就这样做动作的话,我怕,有点尬。” 这是一个名叫罗莎蒙德的角色,对她的设定是高冷的精灵族,中世纪女骑士,剑法超群,移动迅速,但对身边的一切分外高冷。 她其实不算是主角,选她的玩家本来也不多,不过因为后期出了个皮肤小火了一段,现在老板要求精修。 她的台词很简单,就一句,很符合不老不死的精灵族: “为你,千千万万年,千千万万次。” 灵感来自《追风筝的人》,还有点小文艺。 同事放音效的时候陶天然垂着眸,也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当陶天然开始做动作的时候,这过分单薄的音效循环播放着,同事小声道:“完蛋了这,更尬了呀!” 陶天然做起动作来却一点不尬。 大概她高挑的身段太加分了,略显苍白的肤色也不染凡俗,当她做出那个往前刺出的动作时,游戏音效正好循环播放到“千千万万次”。 明明很中二的氛围,她往程巷这边望过来,很轻的动了动唇。 程巷站在人群后,觉得那一刻的陶天然,好像是想说什么的。 但陶天然放下了剑,从绿幕前走过来,同事在问数据端:“采集到了么?” “嗯嗯欧克,采到了,完美。” 陶天然的手腕擦过程巷身边,拿起刚才那杯奶茶,什么都没有说。 同事对陶天然笑道:“谢谢啊,帮大忙了。” 陶天然摇摇头:“没什么。那,我可以先走了么?” “当然当然,你忙的话就先走好了,不耽误你时间了。” 程巷犹豫了下,还是跟着陶天然走出去。 “今天谢谢你呀。”她跟着陶天然往电梯方向走。 “你同事谢过了。” 呃,真会聊天。 两人站在楼道等电梯。这办公楼密度极高,电梯往往要等上许久,程巷跟陶天然尬聊:“这走廊里的味儿不太好闻哈,总是一股青椒肉丝的盒饭味儿。” “嗯。” 程巷:…… 真·聊天终结者。 她就也不说话了,脚尖在地面小幅度的敲,仰头望着屏幕上跃动的红色数字。 陶天然忽然问:“你很急?” “嗯?” “很想我快点走?” “没没没有啊。” 正当这时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陶天然拎包往里走的时候。 “哎,那个。”程巷发现自己真的纠结,非要等到最后一刻才脱口而出:“待会儿我请你吃饭吧?” “不了。”陶天然迈入电梯,转一个身,面向程巷站着。 “为什么?你晚上有事情吗?” “因为,”陶天纤指揿按关门键,在金属门缓缓闭合的同时说:“我们不熟。” ****** 程巷加完班到秦子荞家的时候,背着手,唉声叹气的在屋里走了三圈。 然后扭过头:“我最近有一件事很纠结。” “杀猪盘那事啊?”秦子荞翻过一页末世小说,头也不抬的说:“不听不给不上当。” “不是。”程巷冲到沙发边,盘腿在秦子荞对面坐下:“比如说哈,你最近要做一个重大的决定,可能关乎你的整个人生。” “懂。”秦子荞点头:“比如当年的我,决定要不要接我妈的班去养卡皮巴拉。比如现在的你,决定要不要接你妈的班去当居委会主任。” 程巷:…… “也不是说这个层面。”程巷:“我就是想问吧,连你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想法的时候,怎么办啊?” “听你自己的心声呗。”秦子荞又翻过一页小说:“你应该挺容易听清自己的心声吧?你那么平,没什么阻碍。” 讽刺她! 程巷一个靠枕朝秦子荞砸过去。 秦子荞接过靠枕笑,言简意赅的说了三个字:“抛硬币。” “啊?”程巷傻了:“这么随便的吗?” “哪里随便了,遇事不决就两条路,要么听你自己,要么听天意。不然要听谁的?听你小学班主任的吗?” 程巷的圆眼滴溜溜转了一圈:“那你家有没有硬币?” “没有。” “你家怎么能没有硬币呢!” “我家压根就没有那什么……”秦子荞顿住了,因为太久没有接触现金,一时忘了现金怎么说,于是说:“没有钱的身体。” 程巷愣了一瞬,站起来拉秦子荞:“那走,我们下楼去超市买可乐,换点硬币。” “懒得。” “去啦。” “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难以抉择啊?”秦子荞被她拖起来:“今晚点麻辣烫还是螺蛳粉?” “不是!” 两人一齐下楼,钻进路边便利店。 第127章 程巷买了瓶可乐,又给秦子荞买了个娃娃头,扫码付了八块,让店员找给她两个一元硬币。 和秦子荞站在便利店门口:“那,我抛咯?” “嗯。”秦子荞咬着娃娃头。 这时,一个颇具艺术气质的女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往便利店里走。上身穿墨黑紧身毛衣,下摆敞开来,配宽大的民族风情粗布裤,并没有修剪整齐的长发垂及腰际,看起来像一名舞蹈家。 不过面前挂一块硕大的天眼石,看起来分外招眼。 秦子荞瞥了她一眼。 心想买这种首饰吧,还是真的不能买太大。不然人家一看,都知道你是假的。 易渝一边往便利店里走,一边打电话:“别提了,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人家跟我说那家烧烤打游击呢,今天不在这一片出摊。诶对了,你在动物园有没有什么关系啊?” “买?我不买,我没事买个动物园干嘛。我就是想问问,你要是在动物园有人脉的话,能不能把我弄去喂一喂卡皮巴拉啊?” 当程巷仰着后颈、对天空抛出那枚决定她命运的硬币时。 秦子荞走到易渝身后,伸出食指点了点易渝的肩。 易渝回头,见身后站着个小屁孩,公主切配一张臭脸,左耳骨上扣一枚银色耳骨环,看起来特酷,不过在咬一根娃娃头。 开口问她:“你想养卡皮巴拉?” “是啊。”易渝不明就里:“怎么?” 公主切冷脸小屁孩说:“找我就行。” ****** 程巷仰头望着那枚决定她命运的硬币,被高高抛掷到半空,视线随着它落下,余光瞥见周围的霓虹、往来的人群、路灯变作白白的一圈光晕。 然后程巷一伸手,就,接漏了。 “晕死。”程巷赶紧去追那枚硬币。 却见它骨碌碌滚到了自动贩卖机的底部。 “有没有搞错?”程巷哀叹一声,蹲下身去往里瞄。 看了半天,黑洞洞一片。程巷刚想叫秦子荞,一扭头,看见秦子荞站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女人打扮入时,长得也十分好看,艺术气质卓然。 怎么回事?别、别真是杀猪盘吧。 程巷叫了声:“子荞。” 那女人和秦子荞一起望过来。 秦子荞问:“怎么了?” “我的硬币,滚到里面去了。”程巷指指自动贩卖机。 “你再抛一个不就完了嘛。”秦子荞朝程巷走过去,走两步一扭头,对着易渝:“哦对了,微信联系?” “好。”易渝点头。 秦子荞走到程巷身边:“你不是还有一个硬币吗?” “可那不是第一个了啊,会不会就不准了啊?谁知道第一个是正面还是背面啊?”程巷仰脸望着秦子荞,随手轻拍了拍自动贩卖机。 突然,“咚”,一听芬达顺着取货管道滚了下来。 程巷和秦子荞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这,”程巷问秦子荞x:“说明了什么天意啊?” 秦子荞也有点懵:“你看看是什么口味?” “西瓜。”程巷探头往贩卖机里看了眼:“西瓜口味说明了什么?” 噗哈哈哈哈,易渝远远站着看着有点可乐。 她可算想起,这公主切臭脸小屁孩为什么看起来有点眼熟了,去过她酒吧的嘛,眼前这俩姑娘一起。 周一到公司,易渝跟陶天然吐槽:“你猜我周六晚上遇见谁了?” 陶天然正在绘手稿:“你遇见谁我也不感兴趣。” “就是那俩一起去过我酒吧的姑娘,穿卫衣、素面朝天的,看起来跟俩高中生似的,记得吗?” 陶天然的钢笔一顿。 静静等了两秒,易渝没说下去,陶天然仰起脸来:“怎么不说了?” “哦,你不感兴趣的嘛。”易渝道:“我突然想起上一个你画手稿时打扰你的人,你整整一个月没让她进过你办公室。” “上一个打扰我画手稿的人是谁?” “我啊!大姐你不会忘了吧?你冷着脸把我推出去,一个月没让我进过你办公室!” 陶天然放下钢笔,将笔帽旋盖起来。 “?”易渝问:“不画啦?” “嗯。”陶天然淡淡道:“现在没灵感。” “哦。”易渝点点头:“那我可讲啦?” 陶天然抱起双臂,看着她。 “我昨晚去老城区找一家烧烤摊,想不到人家是流动作业,我一去扑了个空,可把我给急的呀。你知道她家烤鸡翅有多好吃么?不是那种翅中,就是一整个大翅膀……” “讲重点。“ “总之就是,我去路边便利店买水的时候,正好碰上那俩姑娘了。你知道那个头发细细软软的,长得像个小动物的,你猜她在干嘛?抛硬币,好像有什么人生重大决定要做,结果你猜怎么着?硬币滚到自动贩卖机下面去了,哈哈哈哈哈怎么这么寸呐!” 陶天然未置可否,握起钢笔。 易渝:“?” “我现在要画手稿了。”陶天然道。 “嘿!”易渝双手一叉腰:“你怎么听完八卦就翻脸呢?” 连续两天的周末加班后,以陶天然为原型的罗莎蒙德终于过了稿。 程巷周一没加班,和同事一起下楼。 “程巷?” 程巷扭头去看。 “还真是你啊。”骆言笑了。 程巷扬唇,跟同事告别后,朝骆言走过去:“你怎么在这?” 成年人就是这样。 自从她把话跟骆言说清楚后,两人没怎么联系过,静静躺在彼此的微信列表之中。 骆言问:“这附近是不是有个小剧场?朋友送了我票,我去剧场跟她汇合。” “嗯嗯是有,你不好找吧?你等等啊我给你画张地图。” 程巷在包里翻找一番,嗯带着上坟心情上班的牛马心态那是昭然若揭,笔记本那是一概没有的。 噗,程巷在心里偷笑了下,掏了包纸巾出来,边抽出一张来边对骆言道:“那什么我可能只能给你画纸巾上了,别介意啊。” 骆言摇摇头:“不会。” 路边的停车位,陶天然站得远远的看着。 她曾也找不到这家名为「梧桐」的小剧场,程巷上班时间摸鱼,也曾拿一张纸巾画给她一张“地图”。 程巷拍给她。那张照片,至今还被存在她手机相册里。 陶天然双手插在长款风衣口袋里,长身而立,周围不怎么高级的霓虹铺洒得不均匀,落在她身上浓一块、暗一块,显得她情绪晦暗不明。 原来她的珍藏,并非程巷对她的唯一。 陶天然往前绕出小半步,又站住。本能的想要上前,却发现接踵而来的是一种失措。 到了现在,程巷对她还有“唯一”的心么? 骆言看着程巷将那张纸巾垫在掌心里,拿支水性笔画得颇有些费劲:“我这儿有本子,你拿去垫着画吧。” “啊不用不用不用。”程巷一叠声的:“很快画好了。噗,有点丑,能看得明白吗?” 程巷将那张软趴趴的纸巾递过去。 骆言接过,先就笑了。 程巷有点不好意思,是有点上不了台面哈。 骆言仔细看了看:“嗯,能看得明白。” 程巷忽然就想起陶天然。 既然骆言都能看得明白,为什么陶天然会看不明白呢? 骆言问:“要一起去吗?” “嗯?” “今晚的话剧,现场应该还有余票。” “哦哦我就不去了,最近加班挺多的,我想回家休息了嘿嘿。” 骆言走后,程巷习惯性往路边望了眼。 就看到了,站在那辆宾利旁的陶天然。 程巷:…… 第64章 表白 [认识你之后, 一首歌、一段诗、一句台词,都成为我的致敏源, 鼻头和眼眶, 总是无端就红了起来。] - 呃啊……灯火烫着程巷细白的后颈,程巷抿了抿唇。 陶天然远远望着程巷。 程巷抿唇的样子, 还是令她不忍心了。 她将堵住的一口气从胸腔里放出来,低头, 拉开车门,准备走了。 “诶……”程巷说不上为什么, 迈步往陶天然那边跑去。帆布包啪嗒啪嗒拍在她身侧, 包带上的小熊一晃一晃。 陶天然看到她了,远远站在车门边等她。 程巷跑向她的时候永远都是这样, 刚开始跑得很急, 像是怕她会突然走掉一样,快要靠近时,又突然因反应过来而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脚步陡然一停, 慢吞吞向她走来。 陶天然在心里说:小巷,不要急。 我一直在这里。 程巷走过来, 先是咧嘴笑了下:“巧得很你知道吗?骆言也要去「梧桐」看话剧。” 陶天然点点头。 程巷的神色里带一点点迷茫,她其实不太明确陶天然为什么不高兴。她觉察陶天然不高兴只是因为, 陶天然方才一低头拉开车门的瞬间,影子显得很薄。 第128章 “那个……”程巷悄悄瞟陶天然一眼,显得有些犹豫。 陶天然会因为她偶遇骆言而不高兴么?陶天然是这么小气的人么?程巷不确定, 细细的指尖绕着帆布包带子绞啊绞。 陶天然再度低头,忽地挑唇略自嘲的一笑。 现在的小巷,不懂树为什么哀伤、不懂其他人看话剧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哭起来、也不懂她为什么看见小巷给其他人画一张地图时, 会突然难过。 或许,这样也好么? 陶天然抬头,冲程巷轻笑了笑:“我就是路过,没有什么,你回去吧。” 程巷:“诶等等。” 陶天然停下拉开车门的手。 程巷稍微鼓着唇,眼眶里的泪渐渐包了起来。 陶天然有点慌。为什么忽然要哭了? 程巷也不知自己为何莫名要哭了。 「好喜欢你哦陶天然。」 心里这样的句子,忽然就毫无章法的冒了出来。 喜欢到我会害怕。喜欢到我会莫名的想哭。 要死,程巷心里想,这还是站在她们公司的写字楼下,她站在几厘米高的路沿上,帆布包顺着胳膊往下滑,滑到小臂,被她索性一揪包带拎在手里,另一只手胡乱抬起来在眼下抹了抹。 诶好丢人,会不会有其他人看到她在哭啊。 但身旁的牛马们毫无察觉的匆匆掠过,甚至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唉程巷更想哭了,她也是牛马中的一员,每天加班累得要死,哪有闲工夫管别人哭不哭。 牛马真惨,以至于她站在这里对陶天然谈感情都显得很奢侈。 陶天然抬了一下手,可仍跟程巷之间隔着她的车。她站在车的另一侧,面对程巷的眼泪显得有点无措。 站了两秒,才绕到程巷面前来,压低声问:“哭什么?” 语气很温柔。 程巷低着头,始终拿手背抵着不断涌出眼泪的双眸,吸吸鼻子问:“你有没有纸巾啊?” 她的纸巾刚刚用最后一张给骆言画了地图,气死人。 陶天然说:“没有。” “你怎么能没有纸巾呢?”程巷又吸吸鼻子。 陶天然:“嗯,我的错。” 程巷感到温热的眼泪手背堵不住,顺着眼角滑下来。 搞什么,陶天然这么温柔干嘛啊。 她胡乱抹干了眼泪,抬起头来,一双圆眼红红的,望着陶天然:“不好意思啊。” 陶天然只是在她面前克制的站着,唇角轻轻的抿着。 程巷:“吓到你了是不是?” “是我吓到你了。”陶天然轻轻道:“是我进展太快吓到你了,是不是?” 程巷摇摇头,又停下,又点了一下头:“是吓到我了,嗯,是吓到我了。” 她的鞋尖在挑高几厘米的路沿上缓缓碾着,觉得手里的帆布包很沉。 可她并不是因为陶天然的进展太快而吓到。 她就是……从来未体会过对一个人这样汹涌的感情,本能的就害怕了起来。 她咧着嘴,带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望着陶天然,毛茸茸的睫毛x湿漉漉的:“要怎么说呢……” 我的害怕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太喜欢你了。 这样别扭的患得患失的不知所措的心情。 这样莫名的不明缘由的害怕失去你的难过。 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心情,要如何说给你听。 可陶天然点点头:“我明白,嗯,我明白。” 她怎么这么温柔。 程巷又想哭了。 赶紧撇了一下嘴,眼尾望巷拐角处卖葱油饼和炒饭的路边摊。 好浪漫啊巷子,其他下班的人在买炒饭,你站在这里跟陶天然谈这样微妙的心情,偶像剧女主角似的。 陶天然问:“你是怕我们走向不好的结果么?” 程巷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说不清楚。” 陶天然顿了顿:“那其他人呢?” “什么意思?” “如果是和其他人在一起的话。” 程巷缓慢摇头:“我不知道。我想象不出来。” 从没想象过除陶天然以外的其他人。 “嗯。”陶天然低下头去。 程巷又有点愧疚了,和陶天然生日那晚一样。 她觉得自己这人怎么这么拧巴啊。 可就因为她那么、那么在意陶天然。 她本能觉得,那让人的心脏像气球一般鼓胀起来的巨大欢愉背后,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令人难过的东西。因为你从此对着一个人剖开了血淋淋的一颗心,因为她,一首歌、一首诗都变成了你的致敏源。 从前哭着哭着会笑出来。以后笑着笑着会哭起来。 陶天然说:“你等一等。” 往路边的便利店走去。 她不知自己车里的纸巾用完了为什么没有及时补充,她好似对这些生活细节都有些漠视。她走到便利店买纸巾,店员问:“要大包还是小包的?” “大包的。” 她不知程巷会有多少眼泪,又或者说,她太清楚程巷会有多少眼泪。之前她会拖着行李箱、自那小小的出租屋里关门就走,现在她会因程巷用纸巾给其他人画一张地图、心里针扎一般的难过起来。 喜欢一个人这件事本身,就是让人难过的。 它把心脏的外壳剥开来,露出柔软而脆弱的内里。 她拿着纸巾走出便利店,递给路边的程巷。 程巷接过,忽然噗的一声又笑了:“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大包的啊陶天然?” 陶天然买的纸巾巨大一包,暖调的橘粉,右上角印一只小熊。 程巷觉得自己抱着这样一包纸的话,站在这里继续哭三小时都够。 她肿着眼睛笑了,陶天然也跟着轻轻笑起来。 她眨着毛茸茸的睫,刮得陶天然心里一片潮湿而柔软。 陶天然已然意识到,早在她答应做程巷的女朋友之前,她就已喜欢上程巷了。 程巷表白的那晚,膝头带着去戏剧社帮忙蹭出的伤,她走到校门口的便利店,买了包创可贴。 蹲在程巷面前帮她贴,程巷有些不好意思,脚尖往里并拢,向后撤了小半步。 陶天然的心里,也如此刻一般的柔软。 手指蹭过程巷细白的膝盖时,心里是一片柔软。将大包纸巾递给程巷、望着程巷湿漉漉的睫时,心里也是一片柔软。 原来这种柔软的感觉,就叫偏爱。 陶天然低声说:“不哭了,好不好?” “嗯。”程巷点点头:“又哭又笑的好神经哦。” 陶天然:“要我送你回去么?” “啊不要了不要了。”程巷赶紧摇头:“你回去吧,开车路上小心。” 陶天然点点头,也想着给程巷一点空间,绕回驾驶座一侧,拉开车门上车。 程巷站在路沿,双手拎着帆布包的带子,咧着嘴,扬起一只手来,隔着车窗冲她挥了挥。 很乖,怕她难过,站在这里送她。 陶天然收回视线,平视前方,发动车子。 或许,真的应该各自安好么? 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 「双手和你碰过,肩膀和你擦过,灵魂却无法相认。」 城市的灯火比烟花更具欺骗性,营造的热闹假象如海市蜃楼,从人的身旁垂落。 陶天然握着方向盘,混入滚滚车流中。 或许真的已经足够了。 无数次的循环,换来小巷安安稳稳的存在于这世界的角落。会背着帆布包从鸽群翩飞的胡同里跑出来,会站在街角买一份炒饭,会跟朋友一起没心没肺的笑出来。 或许小巷有可能喜欢上其他人么? 喜欢上一个不让她感到深切悲伤的人。 或许很久很久以后,陶天然开车从街角驶过,会看着小巷挽住其他人的手臂,笑得眼下堆出细细两条卧蚕。她会对着陶天然的车多瞥一眼,因为这车挺招眼的。 也许她根本没有认出陶天然的车来。 也许她会认出来,然后想:好巧,这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心动过的人,可是,我们没有在一起。 然后她们就这样侧肩而过。 故事没有句点,在无数的时间线交错而过以后,已然无声落幕。 程巷的确在街角买一份炒饭。 方才跟陶天然说那些话时,她不想再哭,眼尾一直瞥着街角这边的炒饭摊,好多人买啊,生意超好的。 唉,看得程巷都饿了。 拎着帆布包走过去,要了份青椒肉丝炒饭。 “加个蛋,再加份里脊,算了加两份里脊吧。”程巷摸出手机准备扫码:“多少钱?” “嚯闺女。”老板娘镬气十足的颠着勺,锅里的火苗腾地一下起来:“胃口真好嘿!” 程巷:…… 拎着炒饭上了公交车,难得今天有座位。 她坐在后排靠走廊的位置,偏头往窗外望去,塑料袋里的炒饭溢着香,帆布包里刚刚陶天然买的大包纸巾,软软垫着她手腕。 第129章 下车回家,马主任扬声唤:“就等着你吃饭呢!难得你今天不加班。” 一见程巷手里拎的炒饭,伸着巴掌就来拍她的肩:“让你又买垃圾食品!家里做这么多菜是不够你吃还是怎么着?” 程巷往边上躲:“我爸也爱吃菜市场那家凉皮,你怎么不说他?炒饭是垃圾食品,凉皮就不是啦?” “嘿你个小丫头,凉皮没用地沟油炒过啊!那能一样么?” 程巷边躲边说:“我长大才知道为什么大人不挑食,因为你们从来不买自己不爱吃的东西,只要你们自己爱吃的,总能找出道理来。” 噗,马主任自己先笑了。 “得得得,就数你这张嘴贫,洗手吃饭。” 程巷吃完饭,回到卧室画了会儿漫画。 垂眸,看见自己右手食指上有根死皮,便伸手过来拔。 心里想:就这样了么? 她和陶天然之间。 洗完澡后胡乱吹干了头发,倒头就睡。睡得却并不安稳,一会儿梦到三角脑袋的外星人攻打地球,一会儿梦到伏地魔对蛇精说情话,把蝎子精气个半死。 醒来后眨了两下眼,为什么她会梦到三角脑袋的外星人? 哦,今天中午看到同事吃饭团来着。 程巷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才发现床头充电的手机屏幕亮着。 怔忪两秒,摸过来。 发现是陶天然发来一条微信:【睡了么?】 屏幕上的时间显示十一点五十,平常这时间她且没睡呢。 她犹豫了下,缩在被子里敲字回复陶天然:【没有。】 【方便出来一下么?】 啊?程巷放下手机,搓了一下脸,又怔两秒,才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抬手揉了揉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陶天然站在四合院门前的那盏路灯下。 还穿着傍晚时程巷见过的那件长款风衣,看着程巷做贼似的从贴了年画的木门里钻出来,那木门上年纪了,轻轻一推就嘎吱作响。 程巷小声“唉哟”一声,也不知为何猫着腰,出门后朝陶天然这边小跑过来,一手始终摁着左侧的发尾。 她的头发太细软,发尾睡得乱七八糟的。 小声问:“怎么啦?” 陶天然:“你抛过硬币对吗?” “啊?” “在考虑要不要跟我在一起时,你抛过硬币。” “呃,”程巷想起那枚滚落到自动贩卖机下的硬币:“你怎么知道?” “你信天意?”陶天然那单薄的眉眼映在路灯下,仍是淡淡的。 “这,怎么说呢……” “信天意的话,不如我们这样。” “怎样?” “你随机说一个词组,我来猜你心中想的那个。”陶天然道:“给我三次机会。” 程巷有点懵,眼睁得圆圆的望着她。 手一松,露出左侧压得弯弯的发尾,指尖把格纹衬衫外套往肩头拎了拎。 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狗吠,胡同深处有老人的咳嗽声。 程巷小声说:“红,和蓝。” 陶天然望着她左边肩头弯弯的发尾:“蓝。” 程巷很轻的咂了一下嘴。 错了。她又想起和秦子荞一同抛硬币的那晚,x从自动贩卖机里滚落下来的芬达。 “芬达,和可乐。” “可乐。” 程巷望着陶天然,轻掖一下唇角。 其实这挺莫名其妙的,和抛硬币一样莫名其妙。 但她再度轻轻开口:“苹果,和西瓜。” 那晚从自动贩卖机滚落下来的芬达,是西瓜味的。 陶天然望着她,良久的望着她。 程巷发现自己的肩绷着,陶天然说让她给自己三次机会,这是最后一次。 终于,陶天然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睛,开口:“苹果。” 程巷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她说不上为什么面对陶天然的时候她这么容易哭。 她哽咽着点头:“是苹果,陶天然,是苹果。” 明明从贩卖机里滚落下来的那瓶芬达是西瓜味,程巷说出这两个词时本来决意的也是西瓜,可很莫名的,最终在她心底稳稳坐定的词,是苹果。 她甚至找不到其间的关联。 不像看到同事在办公室吃饭团、她就梦到三角形脑袋的外星人一样,她今天没看过任何人吃苹果,甚至也没接触任何苹果味的零食。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笃定了苹果。 陶天然迈前一步,轻托起她下巴,用指腹抹她的眼泪:“怎么又哭了。” “我不知道。” “不开心我猜对了?不想和我在一起?” “不是……” “其实我想过的。” “嗯?”程巷被陶天然托着下巴,指腹在她面颊轻刮着,似微凉的玉。 “如果你在面对我时、有多快乐就有多难过的话,我是不是不要打扰你比较好。” 程巷轻咬着下唇。 陶天然:“可是,我不要。” 程巷望着她。 陶天然:“既然我在这里,与其把你的快乐和难过交给其他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程巷几乎是一眨眼,眼泪就顺着眼眶落下来。 “可我很胆小的陶天然。” “没关系,我不胆小,我来找你。”陶天然擦拭着她不断滚落的泪。 “可是如果、如果……” “慢慢说。” “如果我最后想的是西瓜呢?”她本来打算的也是西瓜。 陶天然浅浅的挑唇而笑,清隽的面庞映在路灯下:“我今晚来找你,不是想跟你说,如果我猜对的话请你跟我在一起。” “我请你给我三次机会,是想告诉你,就算我三次完全猜错的话,我也仍然想跟你在一起。”陶天然的眉轻轻蹙了蹙,可她仍然柔和的笑着:“我不管你抛硬币的结果,也不管我有没有猜错。” “我这样的人,不信天意。” 如果她信天意的话。 她应该像忘掉外婆那门外有沟渠的家一样。 忘掉那沟渠里雨天探出触角的蜗牛一样。 在程巷对她提出分手的时候。 在她拖着行李箱“嘭”一声关门就走的时候。 在程巷出车祸去世的时候。 在她陪着程巷一次又一次进入循环的时候。 她早就该认了。 该掀过程巷这一页,像她掀过外婆的家、港岛坡道上的家、她从小流离过的一个个地方那样。 可她现下站在这里。 掌心里托着程巷温热的面颊,感到程巷湿漉漉的眼泪融在她掌纹,那是一种很真实的温度。 陶天然说:“我不信天意,也不信命。我要和你在一起。” 程巷的一滴眼泪又落下来,睫毛也被染得湿漉漉的。 身后四合院里传来程副主任的咳嗽声,还有马主任压得很低的声音问:“诶,你今晚记得吃降压药没有?” 一切都那么日常,可是陶天然站在这里,显得那样不真切。 陶天然:“你不用今晚就做决定,我没有想要逼迫你什么。你慢慢来,我只是来告诉你,我一直在这里。” 她指腹又抹了抹程巷的面颊,抬手,打横挡在程巷的眼前,轻轻覆盖:“不哭了,明早眼睛肿了怎么办?” 她的体温总是低,手指总是微凉,似冰敷。 程巷下意识闭眼,睫毛扫在她掌心。 她把掌心撤开,插回风衣口袋,攥成拳:“我先走了。” 转身便走。 不敢多停留一秒了。想吻小巷,想吻她湿漉漉的睫毛和微肿的眼睛,想保护她,也想欺负她,想让她从此一切的情绪都只因为自己。 陶天然勉强摁下自己急躁的心脏:慢慢来。 慢慢来,陶天然。 程巷站在路灯下,望着陶天然的背影,背影很薄,影子斜斜的,一半铺在地上,一半映上胡同暗灰的墙面。 陶天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笃笃的向她跑了过来。 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被程巷攥住她风衣袋口露出的细瘦腕子,接着,程巷吻了上来。 与其说吻,不如说程巷急切的撞上了她的唇。 她因毫无防备轻微的后撤半步,下意识伸手托住程巷的后脑。 程巷贴着她的唇,小巧而有厚度的双唇上还有眼泪咸咸的味道,舌尖撬着她的唇齿。 陶天然意外于她的主动。 直到程巷低声说:“你嘴闭那么紧干嘛?” 陶天然齿关一松,程巷的舌就钻了进来。 她毫无接吻的经验,就那样仰着头、直挺挺站着。是陶天然一手托着她后脑,另一手揽着她的腰。 出息了啊巷子,程巷心里想。 她爸妈在身后的四合院里还没睡踏实呢,她就敢在院墙外的路灯下吻一个女人。 吻一个离她的生活很远很远的女人。 程巷伸开双手搂住陶天然的腰,两人的唇舌纠缠在一起。 第130章 春末的小虫撞击着灯罩,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程巷仰起脸,热吻过的双唇湿漉漉的,用很小的声音问:“去我家么?” “嗯?”陶天然又一次意外了下。 程巷牵起陶天然的手,往自家的四合院走去。 推开那扇嘎吱作响的木门时,她回眸对着陶天然:“嘘——” 陶天然用气声问:“可是,你到底为什么要猫着腰?” 程巷愣了愣,忽地咧开嘴笑了:“我也不知道哇,好傻。” 可她溜进四合院的时候还是猫着腰,陶天然跟在她身后。 主卧里又传来程副主任的一声咳嗽。 “妈哟!”程巷小小的原地蹦了下,三两步跨到自己卧室门边,推开门,陶天然跟着她进去。 她迅速锁了门,背抵在门板上,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对面的陶天然。 “陶天然。” “嗯?” “你回头。你的背后,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棵长在屋里的梧桐树。” “嗯。”陶天然应了声,可是并没回头,就这样凝视着眼前的她。 程巷觉得自己的鼻尖有点冒汗了,想将手抽出来摸一摸的时候,陶天然走了过来。 拥住她,低头,又一次吻了过来。 程巷仰起后颈,她细细的腰肢被陶天然抱在怀里。 “好喜欢你哦……”她吮着陶天然的唇瓣:“喜欢到我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样的喜欢一个人。” 程巷的腰从来都很软,陶天然其实犹豫了一瞬,她的双手是否应该更为克制一些。 可是双手拥有了它们自身的意志,钻过程巷的卫衣,攀着程巷细细的腰肢往上。两边虎口掌住程巷的腰,只是手指往脊骨方向探,很快触到了金属搭扣。 程巷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春夜的空气和陶天然的手指一样凉。 她其实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不知该如何动作,只知道胃里有团灼热的火在烧,炙得她嗓子眼发干。 她紧紧抱着陶天然,双手钻进陶天然的风衣,学着陶天然对待她的样子,将陶天然的衬衫下摆从西裤里抽出来。 陶天然真的很瘦,皮肤似柔腻的玉,抱在怀里薄薄一片。可当程巷的手循着本能往前移,又发现陶天然所有的温软都集中在一处。 程巷的耳朵都快烧起来了。她是不是很流氓啊? 可陶天然没有拒绝。陶天然微微曲着腰,还似先前那样抱着她,微凉的面颊贴在她耳侧。然后,轻轻的叹了一声。 妈哟!程巷快疯了。 她拥着陶天然跌跌撞撞几乎是跌落进被子里。她低声跟陶天然说:“扭头,你的旁边就是那棵梧桐树。” 陶天然扭头去看的时候,程巷暂且将手抽出来,去解陶天然脖子边的衬衫纽扣。 她从前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坏”。 其实她的动作很生涩,很不熟练。陶天然的衬衫扣子总是规整系到最上一颗,看起来真的很禁欲。可是那头平时规整的墨色长发,此时略有些凌乱的铺在陶天然脸上,陶天然透过发丝的缝隙望着她。 程巷又开始对付自己的卫衣。 直到两人毫无阻碍的搂抱在一起,程巷的那一声几乎像是灵魂深处不可抑制的叹出来。她从未想过两个女人抱在一起,会是这样……舒服的一件事。 只有女人的皮肤才有这样的滑腻这样的香。她们同样急切而温柔。 程x巷紧紧贴着陶天然,声线压得很低:“然后呢?” “嗯?”陶天然努力匀着自己的呼吸,其实程巷的这张小床,床板很硬,程巷垫在她身下,稍微的硌着她。 程巷小小声:“我,我不会啊。我,我也不敢啊。” 陶天然一抽唇,轻轻的笑了。 第65章 约会 [喜欢你, 喜欢到想要吃掉你,将你拆吃入腹,你的骨是我的骨, 你的心脏随我而跳。] - 程巷望着陶天然微挑的唇角,还有点意味深长是怎么回事。 她不好意思了, 偏开头不看陶天然,细软的头发耷在脸上。 陶天然一撑腕子从程巷身上起来, 程巷扯过被子,盖住光溜溜的自己。 陶天然站在床边穿衬衫, 留给程巷一个侧影。程巷悄悄瞟一眼, 妈哟,那水滴状的弧线是她刚刚揉过的, 忽然耳朵更是烫得没边。 她低声问:“你干嘛?” 陶天然:“我要走了。” “你、你这就走了啊?”程巷舔舔唇。 陶天然笑得很浅, 却也更意味深长:“不然?” 程巷扯过被子蒙住头,不理她了。 蒙两秒,又一下从被子里坐起来:“我送你呀。” 她跳下床来穿衣服, 床边的位置那样促狭, 她的腿蹭到陶天然腿侧柔腻的肌肤。 陶天然将自己的长发从衬衫里撩出来,睨她一眼。 她走到门边解开反锁, 嗑哒一声,像解开了某个暗藏魔法的盒子。 它会让你欣悦, 让你心折,让你焦灼,让你落泪, 也会让你像现在这样,喉咙里吊住一根线、痒得不能自持。 程巷走出去,春夜的空气扑人一个满怀。 陶天然跟在她身后, 走过四合院里那些早已不再种植物的破败花盆。 程巷轻手轻脚推开木门,觉得自己拢在衬衫里的皮肤,还沾染着陶天然皮肤微凉的温度。她回身掩上门,倚在门口的灰砖上。 陶天然又走到了方才那盏路灯下。 程巷指尖缓缓摩着身后墙砖的拼缝,也不知自己在拖延什么。 不想说再见。 可是再拖下去,也找不到别的话来说。 当她微微张口的时候,陶天然忽然问:“要吃冰淇淋么?” “……诶?”程巷笑了:“好啊。” 此时已凌晨一点,醒着的唯有她们,和春夜间振翅的小虫。 胡同里的小卖店已然打烊,两人一齐往二十四小时的超市走。 并没并肩,也没牵手,程巷稍微走前两步,陶天然手抄在风衣口袋里跟在她身后,程巷忽然轻巧的一蹦。 “陶天然你小时候玩过没有?”程巷回眸:“你看这地上不是有井盖么,不能踩,踩到就死了。” 港岛不兴玩这个吧。 果然陶天然说:“没玩过。” “那你蹦过来。”程巷眨眨眼。 “我穿高跟鞋。” “对吼。”于是程巷一个人往前走两步,遇上个井盖又是一蹦。 走到超市外,程巷撩开门帘时手微一滞。 陶天然在她身后问:“怎么了?” “我妈有时候会到这里来买酱油你知道吧?”程巷突然笑两声:“嘿嘿,要是她听老板说我半夜来买冰淇淋,还不得吓死。” 陶天然挑唇:“怕了?” “我就是觉得,”程巷小小声:“嘿嘿,有点刺激。” 她在冰柜边埋头往里张望。 陶天然站在她身后,望着她细而白的一截后颈,很想张开虎口覆上去,想到值夜班的老板有可能认识程巷,双手继续克制的插在口袋里。 程巷看半天,拿了块奶油方砖:“我们邶城孩子从小就吃这个,可好吃了,你要么?” “我不要。”陶天然走到柜台边去扫码付款,问:“多少钱?” 程巷和老板异口同声的说:“二块五。” 摸着鼻尖就笑了。 老板笑问程巷:“这么大半夜还吃冰糕啊?” 程巷挑唇应了声:“啊。” 也没多解释什么,乖乖走到陶天然身后,站着。 这老板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也认识马主任,这么一想,还真是,有点刺激。 陶天然付完钱,两人一同走出超市。宾利停在胡同口,程巷边咬冰糕,边陪着陶天然走过去:“你该走啦。” “嗯。”陶天然拉开车门:“那,我走了?” 程巷忽然一笑跑过来,将手里的冰糕递到她唇边:“你尝一口呀。” 陶天然看她一眼。 “好吃,真的,中国女人不骗中国女人。”程巷翕着浓密的睫。 陶天然曲下纤颈,咬一口。 “好吃吧?”程巷得得瑟瑟的。 陶天然的唇沾了些乳白的奶油,程巷瞥一眼,又想到两人刚刚光溜溜抱在一起接吻,那样清润的吐息被渡到她嘴里。 哎唷,不能想不能想。 程巷指指车里,用冰糕堵在自己的唇边,含糊不清的说:“你赶紧走了,这都几点了。” 陶天然浅笑了笑,上车,将车窗降下来。 程巷冲她晃了晃手。 她说一声:“走了。”开车驶离了百花胡同。 程巷目送她的车尾灯融入一片车流,自己转身,往僻静的胡同里走去。 走两步,忽然快步的跑了起来,跳过遇到的两个井盖,跑到路灯下的时候踮着脚尖轻巧的转个圈,发现自己在笑。 想大笑。想大叫。想奔跑。想做梦。 第131章 春末的梨花点点落在肩头似违逆季节的雪。 昏黄的街灯伪造出一个黎明。 程巷终于发现,和喜欢的人终于在一起的时刻,是一个有魔法的时刻。 它让季节逆转,时光倒流,让你去做从来不敢做的梦,让你觉得世界没有不可能。 程巷气喘吁吁的跑进四合院,几乎忘了要轻手轻脚的关门和猫下腰。她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手里的冰糕已化了大半,她低头吸一口,坐到床沿,脱掉鞋子,面对着眼前的梧桐树。 跟树对话似的,低声问:“你看到她了吗?” “她漂亮吗?” 问着自己又笑了。神经病啊。 ****** 第二天,程巷是被马主任嘭嘭的拍门声叫醒的。 “小巷!程巷!” “干嘛?”程巷勉力睁开眼。 她昨晚收到陶天然平安到家的微信后,又在床上翻腾到半夜三点才睡着。 马主任叉着腰,站在她房门外中气十足的喊:“赶紧起!我今早煎了韭菜盒子,你吃完再去上班。” 唉哟这可真是亲妈。 程巷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心想:你闺女谈恋爱的第一天,你煎什么韭菜盒子啊。 谈恋爱的第一天? 程巷嘿嘿两声,将脸埋进双掌之间,小狗甩水一样蹭了两蹭。 吃早饭的时候,程巷咬一口酥脆焦黄的韭菜盒子,好吃归好吃,但:“妈,你以后能不能少煎韭菜盒子?” “为什么?” “呃。”倒也没有为什么,就是味儿有点大,影响亲亲。 “对了,你昨儿夜里是不是出去了?” “咳咳咳……”程巷差点没被呛死:“我大半夜出去干嘛?” “就是,我也说呢,可我真听见有动静了。”马主任疑惑的拧起眉:“是不是有贼啊?我们居委会该做一做安全宣传工作了。” “哪来的贼?”程巷抽张纸巾一抹嘴:“现在家里能有什么可偷的呀,又没现金。你就把那防电诈的安全宣传做好,别让人被骗去泰国就行。” 吃完饭,程巷背着帆布包飞出四合院:“我上班去了。” 眼尾瞥了眼门口的角落。 想当时第一次见陶天然,就是在她家四合院的门口,当时觉得这姐好冷好御好高不可攀,现在,嘿嘿。 程巷一路飞奔至公交车站。 进公司打卡,到自己工位坐下,一边开电脑,一边习惯性伸手拨弄一下那太阳能小花的叶子。 陶天然的微信是压在这时进来的:【早安。】 程巷唇角挑起来,她这电脑开机慢得要死,她趴在桌面等,一手垫在下巴下面,把手机竖在面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慢慢敲出:【早安。】 又一条信息进来,程巷切出与陶天然的对话框。 是秦子荞发来的:【你怎么没给我发今早吃的什么?】 【喔。】程巷继续手背垫着下巴,有些心虚的打字:【今早我妈煎的韭菜盒子,我赶着上班,这不是没来得及拍么。】 有些想跟秦子荞臭显摆。 又不知怎么臭显摆、才能显得不那么像臭显摆。 同事在程巷办公桌轻轻敲一下,提醒:“老板来了。” 程巷坐直身子。 哎,想不出想不出。 ****** 另一边,陶天然拎包走进昆浦公司。 助理来敲办公室的门问她要不要咖啡时,她看助理一眼。 “陶老师,有什么事吗?” “大老板今天没找我?”易渝安静得有些不正常。 “噢。”助理笑道:“大老板今天不在公司,x她去动物园了。” 陶天然:“……?” 中午,同事过来约程巷:“巷子,我们去吃螺蛳粉,你去不去?” 程巷吓死:“不去不去不去。” 怎么都是味儿这么大的呀! 她一个人半仰躺在电脑椅上,脚尖点地左右来回转着,拿橙色软件翻着附近的外卖。保守起见,点了一份沙拉。 沙拉总没什么味儿吧? 程巷平时很少点沙拉,可把她洋气坏了,还特意避开了同事说又贵又不划算的那家。 外卖送到的时候,她飞奔出去取。回到工位,打开那不知什么环保材质的棕色纸盒。 扒拉扒拉,一堆生菜叶。 又扒拉扒拉,三块鸡胸肉。 再扒拉扒拉,一小把巴旦木仁。 程巷用木叉拨弄着那些巴旦木仁,一颗一颗的数了数,总共是六颗。又抓过外卖单子看了眼实付款,的的确确是四十二块。 眉就蹙了起来,又习惯性抬手去揉眉心的小骨朵。 抓起手机,用浮夸语气给秦子荞发语音微信:“我给你suo!千万别想不开点什么沙拉当午饭,简直比你的卡皮巴拉吃得还惨。” 秦子荞没回。 程巷眨两下眼:什么情况? ****** 动物园。 秦子荞工作的邶城动物园,每年都有任务——要给每种动物找认养人。 简而言之,游客登陆动物园app,花上一笔钱,就可以认养自己的动物。不仅可以定期收到它的健康报告,还可以到动物园,体验和饲养员一起照顾动物。 狮子老虎豹,这些动物很快被认养了。虽然一年的认养费绝不算便宜,但多酷啊,而且吧游客过来体验的时候,只需要坐在观光车里,往车窗外投喂几块肉,很是轻松。 一般来说,动物园到最后还没被认养出去的,除了河马,就是水豚。 因为一来,它们没有那么酷。二来,游客来体验照顾这些动物时,是真的会很辛苦。 要穿上连体的胶衣,铲大量的屎,叉大量的草。 而且那味儿吧,你懂。 当那只叫“妞妞”的河马也被认养出去后,园长把秦子荞唤到自己办公室,语重心长:“小秦啊,今年可就剩你,任务指标还没达成了。” 秦子荞酷酷的一张冷脸。 “水豚不是网红吗?”园长问:“去年你也找到过认养人,今年怎么就那么困难呢?” 秦子荞酷酷的开口:“过气了。” “……”园长一挥手:“这困难你必须克服,可不能给咱动物园拖后腿!” 秦子荞陪程巷下楼去抛硬币的那天,站在便利店外,听见一个女人边打电话边问:“你要是在动物园有人脉的话,能不能把我弄去喂一喂卡皮巴拉啊?” 秦子荞果断上前:“你想养卡皮巴拉?” “找我就行。” 易渝来到动物园时,心里其实十分怀疑。 她斜眼瞟着一旁正穿胶衣的秦子荞,公主切加一张冷脸,看起来很像青春期有点中二的那种小屁孩。 要是秦子荞能胜任这份工作的话,那么易渝十分怀疑它的强度。她问秦子荞:“要是这工作让我感到不够充实的话,一年八百块的认养费我能不能退款啊?” “呵呵。”秦子荞冷冷的笑了声。 易渝眉毛都挑起来了,盯着秦子荞心里琢磨:哟,这小孩儿笑起来,是如何能维持完全面无表情的啊?真神了嘿。 到了中午,易渝终于懂了秦子荞那两声冷笑是为什么。 她站在初末夏初逐渐烈起来的日头下,额上滚滚冒出冷汗,虚无的眼神写满三个问句: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她气若游丝的问秦子荞:“喂,它怎么要吃这么多草啊?” “不多啊。”秦子荞面无波澜的说:“它今天忧郁,胃口不好。” 易渝看了看脚边那棕色的一团。 忧郁?这棕色团子?从哪里看出来的? 她看着秦子荞那细胳膊细腿:“你每天这么着,不累啊?身体吃得消啊?” 秦子荞拄着草叉,一脸严肃的说:“我怎么会吃不消?从我妈开始,就在这动物园喂卡皮巴拉,我是卡二代。” 易渝:…… “我要喝水。” “不行,工作还没完成。” 易渝又气若游丝的一挥手:“我给你的卡皮巴拉捐三万,你让我喝口水行么?” 很快,动物园当真收到了易渝捐给水豚馆的三万块。 当易渝吨吨吨仰头灌下一整瓶哇哈哈纯净水时,秦子荞瞟她一眼。 这人……是真有钱啊。 到底为什么来喂卡皮巴拉?难道真是传说中的“钱多人傻”? 秦子荞站在原地,渐渐的回过味来了。 她脱了胶衣,洗净双手,打开置物柜拿出里面的手机,一脸严肃的敲下一行字。 ****** 程巷下班的时候,收到陶天然微信:【晚上做什么?】 程巷双腿藏在办公桌下,原地小幅度的跺了两下脚,走到窗边撩开百叶帘,果然看见陶天然的宾利停在路边。 同事问:“巷子,你走不走?” “你们先走吧。” 程巷回到办公桌边坐下,窝在电脑椅里旋半圈,捏着手机斟酌着打字:【我今晚加班。】 第132章 唉这么撒谎也不太好。 她把那行字删掉,重新打:【那个,我今晚有点忙。】 陶天然回:【放心,不去你家。不会也没关系。】 ……什么呀! 程巷心一横,回:【我也可以不忙。】 【但是,那个,见了面你能不能不要……】 哎唷恋爱小学鸡,打个“亲”字都要脸红半天。 揉了下自己的耳朵,还是把那行字打完给陶天然发过去:【你能不能不要亲我?】 陶天然发来一条语音,笑出轻轻的气音:“为什么?” 程巷没开扬声器,手机贴在耳廓,被她这一声气音撩得发痒。又站起来,走到窗边,悄悄拨开百叶帘。 写字楼下无数的打工人,行走移动,像一只只小小的蚂蚁。陶天然站在路边的车旁,也变做小小的一点。 但依稀能看出她低着头,好像在看手机。 程巷指尖放开百叶帘,打字老实交代:【因为我今天吃了韭菜盒子。】 【不是我想吃,是我妈做了非让我吃。】 虽然早饭就吃了,但她越想越心虚啊! 陶天然又发来一条语音,很短促,只有两秒。 程巷贴近耳旁。 陶天然的气音笑得更轻,跟着简单一个字:“哦。” ……哦是什么意思啊! 程巷不管了,背了帆布包匆匆下楼。橘粉的夕阳下她跑向陶天然,陶天然站在车旁等她,她跑过去,又不好意思了,步调慢下来,伸手拂了拂刘海,先就笑一声:“嘿嘿。” 陶天然望着她。 左侧的发尾还带着弯曲的弧度,和昨天夜里见到的一样,经过整个白日还没归顺下来。陶天然上前一步,借着自己掌心的热度,替她按了按。 呃啊,程巷的脸又红了。 顾左右而言他的问:“你今天没加班啊?” “嗯,老板不在,没人盯着我。” 程巷弯唇:“你还需要老板盯着你啊?我不信。” 陶天然随她浅笑。 “那,我们……” 陶天然:“去吃饭?” “吃饭啊?”程巷:“我不饿啊。” 呸,程巷,你说什么呢,好像你不想去吃饭、想跟陶天然去做些有的没的一样。 就在这时,程巷那中午只吃了一份沙拉的肚子,十分适时的咕一声。 叫得真的很大声!旁边路过的一个女孩都扭头看她了! 程巷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帆布包顺着她手臂滑下来,挂在她的肘弯上。 陶天然压着下颌,这次是真的轻笑出了声。 抬头,墨色的瞳里剩了春末欲晚的天色:“我们去吃日料,好不好?” 日料?多贵啊。 程巷说:“要不我们去吃麻辣烫,我请你。” “这次我请你吃日料,下次你请我吃麻辣烫。”陶天然道:“当是庆祝我们在一起。” 哎哟,在一起。 程巷就不好说什么了。 跟着陶天然,上了宾利的副驾。陶天然开车汇入车流的姿态很娴熟,依然是单手开车。 程巷说:“挺酷的。” “嗯?” 程巷努嘴,示意她搭在方向盘上细瘦的腕子:“你为什么习惯单手开车啊?” 是啊,为什么呢。 陶天然回忆了下。大约因为以前她去提车的时候,程巷陪她一起去,回程的时候就坐在副驾,脚尖往内扣,踩住垫脚纸:“陶天然,这纸是不是要拿掉的?” “嗯。” “嘿嘿。”程巷抬手揉揉鼻尖:“踩上去哗啦哗啦的,好像踩在一片落叶上喔。” 陶天然瞥过去一眼。 程巷的手指永远细细软软,看上去等着有人去握住的样子。 陶天然抿住唇,并没去握程巷的手,只是这样的x感觉刻进她心里。所以她习惯单手开车,好像随时准备去握一握程巷的手。 此时她轻捻了捻自己垂落在侧的那只手:“嗯,就是习惯了。” 她仍是没有去握程巷的手。 耐心的等一等吧,等到程巷更放松的时候。 程巷坐在副驾,真的很像只好奇的花枝鼠,瞄了一圈后,视线定格在陶天然的后视镜上:“我真觉得你这里空荡荡的,也没个「出入平安」的挂件什么的。” 陶天然:“你要不要送我?” “啊?”程巷一怔:“那当、当然可以啊。” 还真是,蛮不客气的哦。 程巷摸摸鼻尖,扭头望向窗外,又想笑。 小腿小幅度的晃动着,又为陶天然的这份“不客气”有点愉悦。 陶天然开车载她到一家日料店,侘寂风的门脸配枯山水庭院,一看就很贵。 门口有迎宾的侍应生:“陶小姐,欢迎光临。” 将她俩引到一个包厢,程巷看看门口烙着小小月亮的暗乌木色门牌,写着「月の雫」字样。 需要脱鞋,坐进去后,侍应生以跪式给她们斟了茶。 程巷坐在自己的小腿上,轻动了动脚趾,有些不自在。 菜式是一道道上的。 是正式的怀石料理。先付是海味时蔬醋啫喱,侍应生在一旁细声介绍,搭配的是北海道柊流海胆、松叶蟹蟹腿肉和章鱼。 这,每吃一道菜就要这样介绍啊?那这一整顿饭,其实不是只有她和陶天然啊? 程巷都不知道吃这样正式的怀石料理,是把东西吃光更礼貌,还是剩一点点更礼貌。 悄悄瞥对面的陶天然,见陶天然的小碟里空荡荡,赶紧跟着光盘。 再上八寸,海发菜鳗鱼苗,加上芋泥酒蒸新西兰黑金鲍鱼。陶天然便是在这时说:“可以让所有菜一次性上来吗?” 侍应生明显愣了下。陶天然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侍应生称呼她的语调很是谙熟:“可是陶小姐,这样的话味道会有损失……” 陶天然淡淡道:“没关系。” 侍应生犹豫一下,没再说什么,行礼退了出去。 过了会儿,在外轻叩门,将椀、御造、强肴一直到最后的釜饭和甜品,尽数呈了上来,行礼道:“请二位慢用。” 退出去后替她们阖上门。 陶天然:“好了,不会再有人来了。” 其实这是一个不大的包厢,四周合围起来,挂一幅小小的“月下行僧图”,灯光是一种似酒的醇黄,陶天然压低了声线一说话,似有回响。 暧昧的气氛漾开来,程巷捏捏自己的耳朵:“可是,怀石料理没有这样吃的吧。” “是没有。” 程巷小小声:“她说,会损害味道哎。” 陶天然:“你很介意么?” 程巷低头笑了。 “你不用坐得那么规矩。”陶天然自己先松懈下来,变作随意而坐。 程巷学她动作,瞥一眼桌面冰淇淋:“这个看起来,应该是蜜瓜口味的。” “应该是。” “冰淇淋这么早上,不会化掉么。” “或许,”陶天然留出一个小小的停顿:“它在等你现在就把它吃掉。” 妈哟,好勾人。 “可是,不该按顺序吃么?” “没有顺序。”陶天然:“你高兴怎么吃就怎么吃。” 程巷弯唇,将冰淇淋拖到自己面前。 陶天然将另一碟也推至她面前。 “你不吃么?” “不怎么爱吃甜食。” 程巷用精致的银质小勺戳一点,送进嘴,清甜的滋味化开来。她又盛一勺,递向对面的陶天然:“你尝尝,不是很甜,挺好吃的。” 陶天然微微往前勾腰,黑而直的长发顺着脸侧垂落,她用纤指勾回耳后,微微启唇。 头顶的灯光在她唇瓣凝出微妙的一点。 她吞下冰淇淋,带着唇瓣的一抹莹润,向上撩起眼皮,看向程巷:“你吃过韭菜盒子,所以不能接吻。那你现在又吃了甜甜的冰淇淋,能不能接吻?” 程巷心里痒死了,管它什么韭菜盒子! 轻咬着唇角,望一眼包厢门外,确定没人会进来后,正打算挪到陶天然那边,忽地手机一震。 “等一下哦。”程巷对陶天然道。 掏出来看一眼,是秦子荞发来的连续三条微信: 【姐们儿,遇到杀猪盘的不是你,是我。】 【速来,江湖救急。】 跟着是一个地址定位。 程巷一愣,跟陶天然说:“我们,好像得去一个地方。” 陶天然蹙眉:“现在?” 第66章 占有欲 [有些话说不出口, 是因为说出口就显得很假, 可放在心里面的时候,它可以很真很真。] - 陶天然一蹙眉, 程巷就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点不妥。 她这话说的,好像陶天然天经地义该陪她一起去似的。 赶紧摆摆手:“啊不是不是不是, 我的意思是我得马上去个地方。我闺蜜那边出了点情况,我这闺蜜吧, 真是亲闺蜜,我得去江湖救急不是?” 第133章 她站起来去拿挂在墙侧的帆布包, 贴心交代:“你慢慢吃喔。” 陶天然垂下纤长的睫。 这, 程巷犹豫了半秒,要不要在陶天然的侧颊上亲一下。 正当她垂眸看着陶天然时, 陶天然忽然抬起眼来, 两人视线一撞,程巷眼神下意识往旁边一跳,手指攥着帆布包带。 哎唷好害羞, 刚恋爱的小学鸡。 陶天然跟着站起来:“走吧。” 程巷一怔, 指尖虚虚一点那桌菜:“你也不吃了啊?这挺贵的呢。” 陶天然:“挺贵的,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程巷:“你就, 坐着,继续吃啊。” 陶天然:“不能打包吗? 程巷:“……有吃怀石料理打包的吗?” “有。”陶天然说:“我。” 程巷和陶天然一人拎着好几个纸袋往外走时, 心里就四个字:有钱,任性。 其实别看怀石料理先付八寸强肴的一大堆噱头,每道菜的分量就那么一丁点, 用这么多纸盒装着,让程巷想起前几年流行的过度包装的月饼,里三层外三层拆开来, 里面就那么小小的一个饼。 陶天然给车解锁,跟程巷说:“放车上就行。” “嗯嗯。”程巷将纸袋堆到陶天然的车后座:“那我去打车了。诶我给你说,我看这里头有烤和牛,还有昆布汤什么的,你回家以后得加热你知道吧?千万别凉着吃,可伤胃了知道不?还有那些凉菜啊,鱿鱼jiojio什么的,你今晚吃就吃,不吃就扔掉,凉菜可不能隔夜的啊。” 陶天然站在车边,看着她。 程巷摸摸鼻尖:诶,啰嗦了不是?她这一点随马主任,嘴碎,爱操心。 程巷嘿嘿一声笑,抬手一挥:“那我走啦。” 陶天然轻一拉她手腕:“不是让你放车上就行吗?” “我放了呀。” “不是说料理,是说你自己。” 噗,程巷没绷住笑了。 她小小声跟陶天然说:“你这话说的吧,其实有一点点土味。” 陶天然挑了挑唇。 两人上车,陶天然问:“去哪?” 程巷将秦子荞发来的定位转发给陶天然。 陶天然看了眼。 程巷问:“怎么了?” 陶天然摇摇头。也没有怎么,就是这地方她老板经常去而已。 陶天然单手搭着方向盘:“你朋友什么情况?” 程巷鬼鬼祟祟的左右看看,又想起这是在车里,这动作显得有点多余。她压低声,用马主任跟胡同口老姐妹聊八卦的语气说:“她好像,遇到杀猪盘了。” 陶天然眉一挑。 哎哟喂,程巷就知道她得想起自己把她当杀猪盘那事。 “不是你这种杀猪盘。”程巷讪讪道:“是那种,真正的杀猪盘。” “我是哪种杀猪盘?”陶天然问。 哼,程巷扭头看向窗外,双手摁在座椅边缘,不理她了。 过了会儿,自己又转回头来,搓搓手:“你紧张不?我觉得我还挺紧张的,你这就要见我朋友了。” “你朋友,”陶天然指尖在方向盘轻轻敲一下:“是什么样的人?” 以前她跟秦子荞一点不熟。 因为程巷的关系一起吃过几顿饭,属于是程巷一旦去上厕所、她和秦子荞就各自低头玩手机的关系。 程巷咧嘴笑开了:“我跟你说,她可二了。她叫秦子荞,我平时叫她子荞,有时候叫她荞子,哈哈哈搞笑吧?她名字正着叫倒着叫都行,我经常跟她说,她要是跟人发毒誓的时候,就说,这事儿要是办不成我名字倒过来写!一点毛病没有嘿嘿。” 说着捋了捋自己的刘海:“我们从小都是在百花胡同长大的,穿x开裆裤满地跑的时候就认识了。我也不知道我穿没穿过开裆裤啊,这话是我妈说的。小时候子荞她妈管她管得严,不让她吃零食,我就拿我的零花钱请她吃炸麻雀。” “不是真的炸麻雀啊。”程巷摆摆手:“就是那种脏摊儿,你知道吧?用一个小锅里面也不知放的什么油,竹签上也不知串的是什么肉,有人说是麻雀肉,啧,也不知小时候怎么敢吃的。子荞就每天跟我一起去,可感激我了她,说要是有天世界末日,她家藏的救援包里有两块压缩饼干,她肯定分我一块。” 陶天然的指尖在方向盘又敲一下,看程巷一眼。 程巷:“怎么?” “没有怎么。”陶天然语调平平:“只是你聊起你朋友的时候,很健谈。” 程巷乐了:“嘿,我本来就话痨,遗传我妈,谁让她是居委会主任呢。诶我跟你说过我妈是居委会主任吗?而且吧,子荞本来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小到大,最最好的。” 陶天然的眼尾扫过来,平声重复一遍:“最最好的。” “嗯是啊。”程巷点头:“哦对了,你待会儿见她的时候,别误会她不喜欢你啊。她从小就那样,脸特臭,显得自己特酷似的。” 噗,程巷说着自己偷偷笑一声。 她怎么总跟臭脸的人走这么近啊?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也是,女朋友也是,她天生喜欢臭脸还是怎么着? 哎哟喂,女朋友。 她眼尾悄悄的往陶天然那边递一递,没绷住又笑了,抬手戳戳自己的酒窝。 陶天然眼看程巷在副驾,跟只坐不住的小鹌鹑似的,一会儿望着窗外笑一笑,一会儿扭头偷看她一眼,抿着嘴又笑。 陶天然的眉眼柔和起来,轻声问:“有什么可那么高兴的啊?” 程巷笑着连连摆手:“没没没,没什么。” 她心里的各种小剧场,怎么可能给陶天然知道,整个一社死好么。 陶天然开车行驶在车流中。 窗外渐暗的天色由淡转浓,霓虹映在淡灰马路微微反光,宛若映上一条绰约的河。以往这时候,车内会显得格外安静。 陶天然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又望一边叽叽喳喳的程巷。 程巷对什么都很好奇,摸摸安全带,又问陶天然:“你这座椅可不可以放平的?我看很多新出的电车都有那什么,零重力模式。” “我这个没有。” 陶天然这才发现,程巷不仅像只小小的花枝鼠,还像一条小鱼。 她每说一句话,都像吐出一个小小的气泡,填进了空气与空气之间、虚空的那一部分。 填进了陶天然拖着行李箱从外婆家离开、又拖着行李箱从坡道上的家离开时,砖与砖之间、墙与墙之间虚空的那一部分。 车开到定位处,程巷又解开安全带急急的下车。 秦子荞站在门口,望见程巷向自己跑来,冲程巷招招手。程巷边跑边往秦子荞身后望一眼,那是一家墙面仿岩洞质感的法餐厅,看起来很高级的样子。 程巷跑到秦子荞面前问:“怎么回事啊?” 秦子荞刚要说话,看到程巷身后正往这边走来的陶天然,一愣。 门口迎宾的服务员,谙熟的同陶天然打招呼:“陶小姐。” 陶天然点点头。 秦子荞又一愣,猛扯一把程巷,音量压得无限低:“破案了,杀猪盘实锤。” 程巷:“……啊?” 秦子荞声线压得更低:“她们是团伙作案。” 程巷:“……???” 正当这时,易渝从餐厅里走出来。 看见门口的陶天然,傻了:“你怎么在这?来逮我的?” 陶天然:“我怎么会知道你在这?” “也是哈。”易渝抬手摸头:“哈哈哈。那什么,公司今天没什么事吧?” 不知为什么她摸鱼一天后乍见陶天然,跟逃课的学生撞见教导主任似的。 嘿,她是老板陶天然是老板? 秦子荞紧紧攥着程巷站在角落,望着易渝和陶天然说话的方向,咬牙切齿道:“看见没看见没,她们认识!” “认识又怎么了……”程巷仔细的望一望易渝:“我怎么觉得她有点眼熟……” “噢!”程巷恍然大悟:“她是那个,我们去过的那个酒吧,她是调酒师!” 秦子荞在程巷肩上用力一拍,一巴掌差点没把程巷给拍地上:“串上了呀!串上了巷子!” 程巷:“……啊?” “你听我给你捋啊。”秦子荞一脸严肃:“应该是我俩一起去过那酒吧后,就被盯上了。那个御姐,她来钓你了对吧?另外那个,她是负责钓我的。” 程巷远远望着易渝,听得一愣一愣的。 “唉也怪我自己不警惕,是我自己主动咬的钩。”秦子荞悔不当初:“是我主动加的她微信,就像你,也是你主动加的那御姐微信对吧?你说这些妖精,道行怎么这么高?” 程巷完全听懵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我主动加了她微信,让她到动物园来喂卡皮巴拉。喂完以后她非要请我吃饭,这么贵的法餐馆,然后假装很不经意的问起我,对泰国的印象怎么样。” 第134章 秦子荞的声音拎高八度:“那我一下子就提高警惕了啊!又有你的案例在前。” 程巷:“不是,你听我说……” 秦子荞一拉程巷的手,向着易渝和陶天然的方向:“走!” 程巷:“诶,等等……” 另一边,陶天然正在问易渝:“跟泰国那边的业务,今天需要签的那份合同你签了吗?” “哈哈。”易渝:“哈哈哈。”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喂卡皮巴拉的草垛子,哪还有脑力签什么合同? 秦子荞扯着程巷走到两人面前,陶天然垂眸,看了秦子荞拉着程巷的手一眼。 易渝问秦子荞:“你怎么出来了?我等你好久,问服务员,她才说好像看到你出来了。” 秦子荞一脸正义:“断了你的念头吧。” 易渝:“……?” 秦子荞指指程巷:“她是居二代,我是卡二代,你们真当我们傻、那么好骗呐?” 程巷一脑袋问号:居、居二代? 居二代是个什么东西? 秦子荞:“我们已经识破你们的骗局了,遇事冷静多求证,涉及出境要小心,听过这句标语么?”说着又一指程巷:“她妈就是专业宣传这个的,你说我们能上当么?” “我要报警。”秦子荞掏出手机。 “诶等等!”程巷慌了。 “等等。”同时出声的是陶天然。 陶天然的一张面孔总是清隽,说话是让人宁心的平稳语调,指指易渝,问:“你怀疑她是杀猪盘?” “什么玩意儿?”易渝的眉毛挑了起来。 陶天然问易渝:“带名片了么?” “带了啊。”易渝伸手在那无比文艺的粗布裤里掏了掏,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 陶天然垂眸看一眼,抿唇,这……看起来真的很像假的,尽管它的的确确是真的。 易渝将名片递给秦子荞,陶天然道:“她是昆浦公司的董事长兼ceo,你可以上网去搜,她接受专访的时候不多,但《格调》杂志有篇专访在网上应该可以搜得到,她同意发那一篇是因为,她说那组照片把她拍得格外好看。” “至于我。”陶天然看向程巷。 程巷的耳朵红了:“她、她叫陶天然,是昆浦的珠宝设计师。其、其实她挺有名的,拿了「agta光谱奖」,在网上都可以搜得到……” 陶天然的唇角上挑得很克制。 她只说过一次,可是小巷很乖,真的记得很清楚。 秦子荞接过名片,将信将疑看易渝一眼,然后掏出手机来搜索。 抬起头,对三人道:“你们等等。” 一个人掉头,往餐厅路边的树丛边走去。 紧紧抱住其中一棵树干,把脸埋在树干上,额头用力一撞。 “诶……”易渝都慌了。 秦子荞走回三人面前来,带着额间撞出的红印,仍是冷脸臭屁小孩的模样,跟易渝说:“那个,不好意思啊。” 易渝:“噗。” 秦子荞上手拉程巷:“走了走了走了。” 程巷看陶天然一眼。 这时易渝突然开口:“等等。” 秦子荞看向她。 “你们动物园每年都有认养的任务对吧?”易渝道:“那我想认养卡皮巴拉,认养二十年。” 秦子荞面无表情的说:“水豚的寿命总共只有二十年。x” 呃,易渝道:“那就认养十年吧。你跟我来,我跟你商量商量。” 秦子荞看程巷一眼:“那我去了?” “啊。”程巷摸摸鼻尖:“你去吧,工作要紧。” 易渝同秦子荞离开后,程巷踱到陶天然面前。 问:“刚才那是你老板啊?” “嗯。” “这可真是太巧了。”程巷想了想,略有些忧虑的问:“你们公司不会倒闭吧?” 陶天然拎起唇角,笑了。 陶天然笑起来的模样真好看,程巷在夜晚的霓虹下看她微微上挑的唇角,像月亮的弦,像渡人通往一夜好梦的船,又或者像一枚小小的勾子、勾着人心尖最酥痒的那一块。 让人很想上手摸一摸,又或者,程巷撇开视线,望向一旁的地面,心里想:让人很想吻一吻。 陶天然这时问:“那我们呢?” “我们怎么?” “我们去哪?” 程巷的足尖在地面轻轻一蹭,脑中蹦出一众“去电影院去ktv去书店去宵夜摊”的答案间,陶天然轻轻的问:“去我家,好吗?” ****** “去你家啊?”程巷:“嘿嘿。” 一出声,就想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陶天然瞥她一眼,带着她上车。 陶天然的家,程巷是去过一次的。只不过这次来,两人的关系迥然不同了。陶天然在地库停好车,和程巷一人拎几个后座打包的纸袋往外走。 从地下车库到陶天然的家,需要走过小区里的一段路。春日里草木葳蕤,一盏高耸的路灯,看起来像枚老旧的月亮。 物业的维修员拿一把高高的梯子,正在做例行检修。 程巷看得叹一声:“嚯,真厉害!” 这习惯也是遗传马主任。从程巷小时候,马主任就喜欢带着她凑热闹,以前胡同里来了那种老式的爆米花机,大爷坐在烧得煤黑的机器后手动摇着转轮,嘭的一声响,马主任就抱着小小程巷在人群里惊叹:“嚯,真厉害!” 陶天然小区的维修师,这时跨坐在梯子上,望着程巷笑:“你这姑娘怎么这么逗呢?” 程巷嘿嘿两声。 陶天然立在一旁,知道从前的程巷与这名师傅相熟,分给过他几次包子,也叮嘱过他能不能帮忙走走后门,检修这条路上的路灯勤一点,永远照着陶天然回家的路。 现下这两人完全不认识,也是看得陶天然有点感慨。 程巷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颗薄荷糖,走上去递给师傅:“这么晚了您受累,来颗糖?” “不用不用。” “您拿着吧。”程巷乐呵呵的:“一颗糖的事。” “得嘞,谢谢你,姑娘。” 程巷笑着摆摆手,继续跟着陶天然往前走,小声的跟陶天然挤眉弄眼:“我厉害吧?” 陶天然:“嗯?” “你看啊我给了师傅一颗糖,师傅是不是能多关照你这条路一点?”程巷边走边左顾右盼:“你看你回家的这条路多暗呐,铺的还是鹅卵石,你又穿高跟鞋,这要是灯坏了,你崴一下脚,岂不是痛死?” 程巷这人共情能力特强,说着自己先嘶一声:“那可不能够。诶不对,其实我这么说也不好,我给师傅糖可不是为了走后门,我也不能那么功利不是?我就是觉得,让别人高兴高兴,挺好的对吧?” 陶天然轻声问:“你想让别人高兴?” 说不上月光似路灯,又或者根本路灯就是一枚旧月亮,两枚月亮成双倍的,照着人心里的小秘密。 程巷望一眼陶天然沐在月光下清隽的脸,在心里悄悄说:最想让你快乐。 这话说不出口。 有些话说不出口,是因为说出口就显得很假,可放在心里面的时候,它可以很真很真。 陶天然,在这个也许并不那么可爱的世界上,我最想让你快乐。 程巷抿抿唇,望着陶天然。 陶天然拎着手里的一众纸袋,向她走近一步。 身后草丛忽传来窸窣的微响。 程巷拎着自己手里的纸袋僵在原地:“陶陶陶天然。” “嗯?” “其实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你这小区里绿化是不是太好了点,这大半夜的,不不不会有蛇吧?” 陶天然望一眼她身后的草丛:“别动。” 程巷绷着肩:“我我我没动啊。” 陶天然:“别回头。” 程巷点头如捣蒜:“好。” 陶天然:“看着我。” 程巷继续点头:“好。” 陶天然:“只看着我。” 程巷抿一抿唇角,当身后的异动向程巷脚踝靠过来时,陶天然吻了下来。 程巷几欲尖叫出声,说不上是因为脚踝异常的触感,还是因为陶天然凉薄绵软的唇,清润的吐息,将程巷作乱的心跳堵在胸腔里怦怦作响。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脚踝袭来的触感并不滑腻,而是毛茸茸。 不是蛇,是猫。 陶天然站在程巷之前照料过的路灯下与她接吻,一只野猫用尾巴扫着程巷的脚踝,两人手里都拎满袋子,陶天然没有托着她的头或者抱住她,只是低下头,清秀的下巴蹭着她。 含吮住她的唇瓣,舌尖探过来像在舔舐,吻得很轻柔。 世界很安静,心跳在作乱。 又或者世界在作乱,心跳很安静。 程巷说不上陶天然的吻带给她哪一种感觉,她想抬手将陶天然揉进自己怀里,又想这样什么都不做的与陶天然吻上很久很久。 第135章 她探出舌尖,舔着陶天然的唇,凉凉的,很滑。她的舌尖往里探一探,陶天然的舌勾上来,两人的唇齿就严丝合缝的扣在一起,像两片追寻彼此已久的拼图。 直到陶天然的唇瓣离开,程巷低声说:“你好坏啊。” “我刚才真的以为是蛇,吓死。” 陶天然但笑不语。 刚开始是想吓一吓她的,但后来,说出那句“只看着我”的时候,氛围已然变了。 原来她并非没有占有欲,她蓬勃的占有欲被掩藏在漠然的外表下,当她拖着行李箱一次次流离,她把它们藏得很好。唯有之前当她与程巷做的时候,程巷好似撕开了她的某种心防。 程巷柔软的望着她,纤长浓密的睫簌簌的眨,声音与眼神一般,同样的柔软,唤她的名字:“嗯陶天然……” 陶天然觉得心里有什么连她自己都不可控制的东西被放了出来。 世界很陌生,像幻灯片转圜,冰凉而虚假。 可她留驻在某种熟悉的温暖中,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生动和宁然。让她想到幼年在外婆家外的沟渠里看过的蜗牛,一样的温暖,一样的柔软,一样的充满蓬勃的生命力。 此时陶天然站在月光下,克制的望着程巷。 缓缓的轻吁出一口气,在心里提醒自己:别着急,慢慢来。 程巷的脚踝动一动,流浪猫毛茸茸的尾巴绕着她脚踝裹一圈,“喵呜”的叫。 程巷嘶一声:“这生鱼片,是不是都腌渍过啊?喂猫是不是不太行?” 陶天然:“我的后备箱里有猫粮。” “啊?” “怎么。” “就是……我这么说你别不高兴啊,你看起来不像会喂流浪猫的样子。不是说你人不好啊,就是你看起来特冷特御,对这个世界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两人倒回地下车库,打开后备箱取猫粮。 程巷:“你怎么会在后备箱里放猫粮呢?” 陶天然心里默默的说:因为你。 走回灌木丛边,猫站在路口等她们。程巷将纸袋放在地上,抖着猫粮在地上倒出小小一片,看一眼包装袋:“你这进口的啊,我在胡同里也喂流浪猫,不过我都买国产的。” 猫低头去吃的时候,程巷就那样蹲着,埋着头去看猫,露出细细白白的一截后颈。 陶天然站在一旁,目光点在她雪白的后颈上,顺着脊骨的形状往下滑。 猫嚼巴嚼巴,抬头,瞄程巷一眼。 程巷笑着站起来:“好好好,你吃,我不看了好了吧。” 她拎起放在地上的纸袋,跟陶天然一起往家走,嘴里跟陶天然说:“我刚刚真的吓死,如果真是蛇的话怎么办啊?” “拉着你跑。” “那怎么行啊!”程巷低呼一声:“遇到蛇的话不能跑的吧?不是都说你一跑,蛇就来追你吗,有些蛇还会飞,咻的一声……” 说话间,已到了陶天然家,陶天然刷脸开门,进门的时候给程巷拿拖鞋,还是上次那一双,全新的,只有程巷穿过。 陶天然边换鞋边问:“你饿不饿?” “我,还好啊。” “那,我先去洗个澡。”陶天然将手里的纸袋放到玄关桌上,抬手,在自己纤长x的后颈上一抚。 程巷停止换鞋的动作,抬眸,目光落在陶天然颈间淡淡青色的美人筋上,不自觉滚了下咽喉:“你、你要先去洗澡啊?哈哈哈哈哈。” 第67章 参观 [你轻轻吻一吻我的唇, 我的心跳在伪装,毛孔在惊叹。] - 程巷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哈哈哈”。 大概她实在太紧张了,紧张得要死。脑子里在陶天然说要洗澡时掠过的那些想法, 连她自己不敢细想。 陶天然去浴室以后,程巷规规矩矩坐在客厅沙发上, 脊背直挺挺,双肩绷着, 跟军训似的。 坐了会儿,又站起来, 拍了下掌, 说:“哎呀。” 往书柜边踱过去,勾腰看了看, 她上次来陶天然家看过的诗集, 还在,规规矩矩夹在《时间简史》和《二十世纪中国民俗学经典》之间。 程巷没有将它抽出来,抱起双臂, 在陶天然家偌大的客厅里兜了两圈。 诶, 刚刚陶天然说要去洗澡时,她脑子里电光火石掠过的念头是啥来着?她决定鼓起勇气将它们揪出来, 趁着陶天然洗澡的时候,先理一理知识点。 可是…… 程巷抱着双臂站在通往花园的落地窗前, 发现自己的脑内一片空白。 刚才一瞬掠过的那些念头,简直就像隔着雾气朦胧的玻璃偷看仙女洗澡,细细揪着看的话, 什么都看不清。简而言之,有那贼心,没那贼技术。 小时候和马主任一起看电视剧, 只要电视里的人一亲嘴,马主任忙不迭就来捂她的双眼:“你还小,别看。” 这一捂就捂到了程巷二十几岁。 接吻这事程巷算是无师自通,跟陶天然接吻时她不自觉的还会伸舌头。可接吻之后呢? 大学宿舍里几个女生聚在一起,也不是没看过那种小电影。当时程巷羞得满脸红温,大啃着一个煎饼果子,故作镇定点评着两位女主演的发型。 ……她有病吧点评人家发型? 早知今日,她当时就应该记一记关键的动作要领。 唉,悔不当初,真的是悔不当初。 她踱回沙发边,点开微信,翻到与秦子荞的对话框。想了想又退出来,笑自己:想什么呢?且不说这种事她好不好意思问出口。 那秦子荞,不也和她一样不知道么!现在肯定还和易渝一起,在聊卡皮巴拉呢。 她左手捏着手机,在右手掌心里轻敲了敲。心一横,点进搜索框,可这,关键词应该怎么写才不被屏蔽啊? 正当这时,手机一震,吓得程巷一哆嗦。 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程巷接起来:“喂,不买保险不借贷。” “小巷。”竟是陶天然染了水汽的声音传来,在程巷的心上刮擦一下。 “陶天然?”程巷试探着问。 “嗯。” “这是什么号码啊?” “浴室里的紧急拨号系统。” “啊。”程巷一下站起来:“你怎么了?” “没有,只是发现阿姨忘了放替换浴巾。”陶天然原本薄寒的声线被水汽浸得湿软:“你可不可以,上楼来帮我拿一下浴巾?” “哦哦,好。”程巷走到楼梯旁,抬脚往楼上走。 上楼才发现,陶天然没有自己去拿是因为,浴室根本就不在主卧里。 大约这房子平素只有陶天然一个人住,设计得很奢侈,主卧、书房、浴室,都是独立的房间,中央是一个完全打通的空间,放着南亚风情的屏风。 要赤身裸体的穿过去,虽然知道没人,还真是、仍会觉得奇奇怪怪的。 “那我进你卧室啦?” “嗯。” 程巷小心翼翼的走进去,也不知自己为何放轻了步调。 卧室很空,中央一张大床,铺着柔软的灰蓝色床品,一看就很好睡。 程巷对着手机问:“浴巾在哪里呀?” 加了软软的语气助词尾音,秦子荞听她这么矫情的说话还不得骂死她。 陶天然:“在衣柜,左手边的第二扇门。” “那我打开啦?” “嗯。” 程巷打开衣柜门,素色浴巾依照色度深浅整齐的叠放着。 程巷又问:“你要什么颜色?” 陶天然带着染水汽的鼻音笑了:“都行。” 程巷取了最上的一条,也是柔软的蓝灰,眼神不经意往边上一瞟。 这薄薄的小盒子是什么? 程巷好奇凑近又看了一眼,差点没把那行英文念出口:“finger……” 妈哟!程巷赶紧住嘴。 陶天然在电话里问:“小巷?拿到了么。” “拿拿拿到了。”程巷你给我出息点!结巴什么! 程巷走往浴室,浴室的门开了小小一隙,程巷站在门口小声的唤:“陶天然。” “嗯。”一只雪色的手臂从门里探了出来。 没擦干的水痕,在滑腻的皮肤上挂不住的,滴答一声,在木地板摔碎成圆圆的一颗水露。本来就薄的皮肤被水汽浸得更软,透出蓝紫的血管,但并未因热汽熏出绯色。 程巷想起上次与陶天然相拥,在她卧室的床上,陶天然便是这样,浑身未见血色,白得像在冰雪里滚过一圈似的。 程巷将浴巾递到她手里。 很想伸手勾一勾她染水痕的指尖。 陶天然已挂了电话,此时在浴室的门后说:“谢谢。”程巷也不知自己为何还把手机贴在耳侧,陶天然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程巷咽了咽喉咙:“那个,我下楼等你。” “嗯。”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陶天然下楼了。 程巷原本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眼尾瞥见陶天然睡衣是好端端的长袖长裤,才敢将眼皮掀起来,然后,愣了。 第136章 巷子啊巷子,你怎么敢看的啊! 祖先们果然是有大智慧的,因为祖先们会说“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陶天然的睡衣固然是长袖长裤,扣子也规规矩矩扣着,可她的身段太纤薄,明显反衬出胸前的温软。 在睡衣里透出隐约轮廓,软软的垂着。 软软的垂着。 软软的垂着…… 陶天然忽然问:“想吃么?” “啊?”程巷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陶天然对着玄关方向努努下巴:“打包的日料。” “哦。”程巷点头:“吃吃吃。” 随便什么都好,吃吃吃! 她随陶天然走到玄关,两人将纸袋拎到餐桌边。若干纸盒分为八寸强肴之类的打包得宜,陶天然打开看了看,拿着需要加热的那些去处理。 程巷站在桌边,将剩下的纸盒打开,又整整齐齐摆好。 两人坐到桌边,程巷眼皮低低的往对面瞟一眼:“你,那个,洗澡挺早的哈。” “嗯?”陶天然喝一口汤,将碗放下:“有时候设计师需要进工作坊,习惯回家后先冲个澡。” 姐姐你别乱动啊。 程巷赶紧将眼皮垂下,心里想对面的这位姐姐,你将手抬起又放下的,那什么就……晃得更厉害了你知道不。 一顿饭程巷根本不知自己吃了些什么,筷尖随便拈到什么就往嘴里塞。 吃完饭,陶天然站起来收拾饭盒,程巷赶紧帮忙。 两人将纸盒收进打包的纸袋,程巷道:“我想洗个手。” 还和餐前一样去客卫,瞥见盥洗台边放一盒条状的漱口水,偷偷拿一条,倒进嘴里咕嘟咕嘟。 回到客厅,陶天然坐在沙发上,拿手机回消息,见她过来,问:“要参观一下么?” “嗯?” “我家,你上次来都没好好参观过。” “喔……好啊。” 陶天然站起来,领着程巷走进厨房:“这是中厨,外面岛台那儿还有西厨。” 程巷笑:“一看你平时就不做饭。” 两人又走回客厅,陶天然道:“这是客厅。” 程巷没绷住扑哧一声,陶天然跟着扬唇。 多新鲜呐,她还能不知道这是客厅么? 陶天然又领她走到落地窗边:“外面是花园,现在晚了,我们就不出去了。” 程巷背着手往外望:“你种了些什么?” “不是我种,是有人来定期打理。”陶天然道:“月见草,特里昂菲特百合,紫斑风铃草。” “噢。”程巷点点头。 “接着是楼上。” 陶天然引着程巷走到楼梯口,这里的灯光倏然变暗,三盏长短不一的玻璃罩吊灯悬在头顶。 陶天然趿着拖鞋走在前方,她不涂香水,可身上有白桃润肤露莹润的香气,很隐幽。 程巷跟在她身后,又轻轻的滚一滚咽喉。 也许早在刚刚介绍花园的时候,不,也许更早,从介绍厨房的时候,两人都知道这场“参观”最终导向的结果是卧室。 这样想来,程巷刚刚站在落地窗边对植物的询问、和陶天然耐心的回答x,都显得有些装模作样。 陶天然依次介绍了浴室、书房、以及那扇屏风的来历,最终将程巷引到卧室门口,纤指轻轻一推门:“这里是卧室,你刚刚来过了。” 卧室的灯光也很暗,陶天然倚在复古的木制门框上,吹到半干的黑发顺着肩头滑落。 程巷一个人走进去,背手看床头所悬的那幅巨大地图。 背对着门口问:“那些被标出来的地方,是哪里?” 陶天然答:“抹谷。” “帕拉伊巴。” “拉特纳普勒。” “切沃尔。” 每说一个地方,就往程巷的背影走近一步。她说的并非中文发音,而是地名在当地语言里的念法,特别的口音,酥得要命。 说完最后一个地名后,程巷感到那阵清润的白桃香飘到了自己背后。 程巷齿尖磨一磨下唇,用更轻的声音问:“你都去过吗?” 陶天然纤细的手臂环抱住她,薄唇贴在她耳畔,用粤语说:“冇啊。” 程巷觉得耳尖似过电,背在身后的双手放开来,垂落身侧。陶天然的吐息就在她耳旁,过了两秒,轻轻吻向她耳廓。 程巷下意识闭上眼,觉得小臂的毛孔舒张,阖着眼说:“陶天然,我没洗澡。” 陶天然秀挺的鼻尖蹭一蹭她耳廓:“我知道。” “我、我刚才偷用了你的漱口水。” “我也知道。” 她的手指钻过程巷的卫衣,往上探,掌心包裹住某处,轻轻摩挲。程巷一下子转过身来,额抵在陶天然肩头,她的模样显得有一些害羞,可她的手钻过陶天然的睡衣下摆。 陶天然的皮肤与上次触起来是不一样的感觉,抹了润肤露,有一些发黏。 程巷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开始对付陶天然睡衣胸前的纽扣,将头埋进去,原来润肤露的味道有一些苦,尝起来一点儿也不是白桃味。 陶天然单手撑着自己的身子坐在床畔,带着程巷也单腿跪上她的床沿。 程巷很急,像一只贪食的小兽。 陶天然偏头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连带着自己连绵起伏的呼吸也埋进去,发丝搭在脸侧。程巷的双膝在她双腿两侧,双手与她十指交扣,带着她纤细的手腕抵在床头。 然后。 程巷停了下来,望着她。 陶天然略一转头,透过自己的发丝缝隙去看程巷。陶天然的睡衣前襟散着,程巷则没了卫衣。 陶天然的手指探过去,勾着那棉质的肩带。 程巷阖上眼。 陶天然陷落在枕头里,将脸转正,仰望着程巷每一丝细微的反应。程巷不自觉抬高下巴,抿着下唇。 陶天然的动作继续,眼神却只克制的停留在程巷颤动的睫毛上。 明明告诉自己慢慢来的。 明明刚刚只是想抱一抱程巷。 可是程巷莹白小巧的耳廓就在她唇侧。 陶天然盯着程巷愈来愈颤的睫,程巷的下巴往下压,似在抵住自己几欲出声的喉咙。在陶天然的纤指即将归于它们先前最熟悉的所在时,程巷忽地攥住她细瘦的腕子。 “等等。”程巷说:“等等等等。” 她张开眼,眼底水沁沁的,咬一咬下唇说:“我不是不愿意啊,我肯定不是不愿意。” “就是,我觉得吧。”她用很小的声音说:“我应该是攻啊。” ****** 陶天然往枕头里一偏头,无声的笑了。 她坐起来,整个人散了力气似的,慵懒一拍程巷的脊背。程巷从她身上垮下来,她眼皮懒懒垂着,开始慢条斯理系自己睡衣的扣子。 程巷压着自己的一条腿坐在一旁,又咬一咬下唇问:“那,怎么办啊?” 陶天然停下系扣子的手,流转的眼波望向她:“你问我?” 是从未示于她人的慵妩媚态。 程巷抿着唇,握一握她细瘦的腕子,将她的手撇开来,自己的指尖摩挲着她胸前睡衣的玳瑁扣子,低声问:“要用那个吗?” “嗯?” “就是,你衣柜里那个。” 陶天然克制的说:“可以不用。”虽然她准备了。 “噢。”程巷声音低低的,全程未抬起眼皮:“那如果你不舒服的话,告诉我。” 陶天然的脊骨烫了起来。 说不上为什么,程巷这样的一句话,令她脊骨发烫。 她静静坐着,垂眸望着程巷细幼的指尖,贴在她的睡衣扣子上缓慢摩挲。这一刻被拉得很长,可她并不急切,好像有什么在这气氛里缓慢滋长。 陶天然感受着自己的反应,程巷的指尖却是一顿。 陶天然抬眸,见程巷的一张脸皱起来,快哭了。 陶天然愣了。 她抬手,摸一摸程巷的脸:“你不会,也不至于哭啊……” “不是。”程巷连滚带爬的从床上下来,是真的快哭了:“陶天然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间啊?我肚子突然好疼!” ****** 事实证明,怀石料理是不能打包的。 程巷灵魂出窍的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心里连“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灵魂三问都没有了,就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诚然她用最后的理智穿好了衣服,去使用了楼下的客卫。 但是在陶天然询问她要不要送她来医院时,她目如死灰的说:“还是叫120吧。或者,直接叫火葬场的车也行。” 陶天然还是开车送她来了医院,她全程裹着大大的衬衫外套,双臂抱着自己身子蜷缩在副驾上,目光虚无的望着窗外。 现在挂上水了,她的肠胃已经没什么不舒服的反应了。 但,当陶天然办完了所有手续、走回她病床边的时候,她把脸埋在病床枕头里:“你先走吧,我叫子荞来陪我。” 第137章 陶天然轻声说:“可,这都半夜一点了。” 程巷继续把脸埋在枕头里,咬着后槽牙说:“要是她这次不来的话,我就跟她绝交。” 她从小到大帮秦子荞顶过多少次雷啊!请秦子荞吃过多少次路边摊啊!要是秦子荞在这种她人生的至暗时刻都不能顶上,那这闺蜜不要也罢! 陶天然:“那,我等她来以后……” “不不不。”程巷继续用那把心如死灰的声音:“你先走,你先走。” 陶天然看一眼她掩在细软发丝下始终红温的耳朵,拎起包,声音放得更轻:“好,我先走。” 她再不走,真怕这小姑娘燃起来。 陶天然走后,程巷睁开一只眼,先透过发丝望了望病房门的方向,确认陶天然已经走了后,这才躺平,面如死灰的望着病房天花板。 啊,天花板好灰,一如她的人生。 秦子荞大约是半小时后到的,戴着一只大大的口罩。 程巷快哭了:“你怎么才来啊?还有,你戴口罩干嘛啊?” 秦子荞的声音藏在口罩里显得含糊不清:“这不是医院么。” 程巷:“你跟我妈说我在你家玩?” 秦子荞拖了把椅子在病床边坐下:“嗯,你给我发微信那会儿就说了。你怎么回事啊?” 程巷气若游丝:“我吃了日料。打包的日料。” 明明陶天然也吃了啊!为什么陶天然没事呢? 哦,大概因为陶天然只克制的吃了几口炊饭喝了几口汤。而她,为了避免盯着人家陶天然的胸看,不知往嘴里塞了多少海发菜鳗鱼苗、荧光鱿鱼醋味噌……连吃进嘴里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秦子荞:“所以,你是在陶天然家……” 程巷:“不许说!!!” 让她死了吧! 秦子荞:“那个,我能问问你是在什么时候……” 程巷:“你不能!!!” 让她死去活来的再死一次吧! 秦子荞:“我能点一份炒面么?我有点饿。” 程巷:“不可以!!!不要让我闻到任何食物!” 秦子荞没绷住:“噗,哦。” 程巷进行完灵魂三连喊,恢复气若游丝的状态:“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干嘛呢?怎么听你有点喘。” 秦子荞回避她的视线,瞥着床头柜:“没干嘛啊,大半夜能干嘛,你听错了吧。” 程巷叹口气:“也是,可能我紊乱了。” 药效的作用下,程巷终于渐渐睡了过去。 秦子荞瞟一眼程巷,见程巷睡熟了,将口罩勾了下来,挂在自己的下巴上。 一直戴着口罩真挺闷的。 秦子荞看了一眼程巷的吊瓶,还剩大概三分之一,摸出手机,继续看自己的末世小说。 程巷并没有睡着多久,大概她的灵魂已经碎了,睁眼望向床边正看手机的秦子荞,突然低唤一声:“荞子!” 秦子荞快速拉起口罩盖在自己脸上。 可程巷已经睁圆了眼:“你被卡皮巴拉咬了?!” 此时秦子荞的家里,卧室床上,易渝穿着x秦子荞的睡衣、抱着秦子荞的卡皮巴拉玩偶,在睡梦中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不对啊。”程巷的眉心蹙起来:“你大半夜也没去动物园啊,而且,这,嘴型也对不上啊。” 秦子荞望着程巷,眨巴眨巴眼。 程巷也望着秦子荞,眨巴眨巴眼。 “你到底被什么咬了?”程巷挺操心的:“你打狂犬疫苗了吗?你再把口罩摘下来我看看。” 秦子荞:“不用打疫苗。” “那怎么能行呢?”程巷急了:“你忘了我妈给咱俩看的那视频了?要是被动物咬了不打疫苗,发作起来……” 秦子荞:“我是被人咬的。” 程巷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啊?” 秦子荞:“我被易渝咬的。” 程巷望着秦子荞,眨巴眨巴眼。 秦子荞也望着程巷,眨巴眨巴眼。 突然程巷一偏头,再度将脸埋入枕头中,呜咽出一声:“你走!” 她之前想发微信问秦子荞一些学术知识的时候,还当秦子荞什么都不懂呢! 可在她这个她因肚子痛戛然而止的深夜,她最好的朋友秦子荞!居然!跟易渝睡了! 程巷连八卦的兴致都没有了。 两相对比之下,简直就像是世界对她的羞辱!秦子荞对她的背叛! “别啊。”秦子荞道:“我走了谁替你叫护士拔针啊。而且你要是再肚子疼……” “我肚子不疼了!!!” 等到程巷输完液,两人一起走出医院。 程巷瞄一眼深夜的路边,也支起了一顶红帐篷,卖炒面炒饭一类的夜宵。不过这时已是半夜,没什么人。 程巷问秦子荞:“你不是想吃炒面么?” “嗯。” “你去吃,我请。我就在外面等你。” “那我可真去了?” “去吧。” 秦子荞去吃炒面的时候,程巷蹲在帐篷外的马路牙子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哭了。 在她这个百转千回、跌宕起伏的晚上,秦子荞却轻轻松松就跟易渝睡了这件事,简直像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秦子荞用纸巾擦着嘴走出帐篷时,看见程巷蹲在路边,汪啊汪哭得可伤心了。 “诶你别哭啊。”秦子荞没绷住:“噗。” 程巷抬头,泪流满面的怒视:“秦子荞!” “我没笑话你啊,没笑话你。”秦子荞捏着纸巾摆手,颊边还带着易渝的牙印:“噗。” “秦子荞!我真的要跟你绝交你信吗!” “我这不是在安慰你吗,噗,这种事嘛其实很正常,你知道,人吃五谷杂粮,总归是难免……噗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搞笑啊!” 秦子荞终于在深夜的街头、路边摊的帐篷外,捧着肚子,放声大笑了起来。 程巷带着满脸泪痕,仰脸,呆呆望着秦子荞。 很久没看秦子荞这样大笑过了。 在她们很小的时候,打陀螺的时候、爬墙的时候、骑着自行车满胡同乱窜的时候,秦子荞是喜欢笑的。后来秦子荞的父母离了婚,搬离了百花胡同。再后来,秦子荞的妈妈跟一个叔叔再婚。 秦子荞变成了一个冷脸酷酷的小屁孩,不爱讲话。等她自己工作以后,就搬离了家,一个人租了间小公寓。 程巷仰脸望着秦子荞,秦子荞正捧着肚子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程巷目光柔和下来。 她揉了揉自己的鼻尖,轻声问:“子荞,你是和易渝在一起了吗?” 秦子荞止住笑,眼底零星的笑意未散,一张脸却已冷下来:“没有啊,只是一起睡了而已。” “好好在一起什么的这种事……”秦子荞再度挑了挑唇:“我根本,就不相信啊。” ----------------------- 作者有话说:注:“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出自唐.王昌龄《西宫春怨》。 第68章 回家 [想在你面前做更好的我, 不是因为虚荣心, 而是因为,我总觉得你应该匹配世上最好的一切。] - 第二天一早, 易渝是哼着小曲走进公司的。 径直来到陶天然的办公室,往她对面的转椅一坐, 脚尖点地的旋半圈:“三万!” 陶天然关掉手机里“肠胃炎应该吃什么”的搜索页面,撩起眼皮瞟她一眼:“干嘛给我钱?” “因为你建议我去养卡皮巴拉啊!”易渝笑嘻嘻将手肘往陶天然的办公桌上一支:“你别说, 养卡皮巴拉这事吧,还真挺充实的!” ****** 让易渝感到充实的不止是养卡皮巴拉, 还有养卡皮巴拉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易渝生平最怕的就是无聊, 最容易感到的也是无聊。 因为生来什么都有,人生的阈值被拉得太高, 她对这世界一直有种隐隐的倦怠感。 吃?不知什么样的珍馐才能刺激她。玩?滑雪游艇什么的她也未见得真觉有趣。受众人追捧?在ktv边唱《死了都要爱》边撒钱时, 她只觉得心下一片空虚。 至于恋爱,她从未对什么人燃起过兴趣。 她把这一切归结为自己太无聊了。所以当陶天然顺口一说让她去喂卡皮巴拉时,她还真就当真了。 当她穿着胶衣、拄着草叉站在烈烈的日头下, 额间的汗如雨下, 她眯起双眼,脑中如弹幕一般接连不断的飘过三行字: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最终, 当秦子荞向她递来一瓶娃哈哈纯净水时,她眼中的秦子荞周身罩一层金边、泛着圣光。 当然, 也有可能是因为她晒了一天太阳,眼给晒花了。 她平时喝水都费劲,连法国东南部最昂贵的火山口矿泉水都觉得剌嗓子, 这会儿去吨吨吨灌进了一整瓶的娃哈哈。 终于结束工作,她非要请秦子荞去吃饭。 第138章 别说一块牛排了,她觉得现在的自己能吃下一头牛! 结果, 秦子荞,跑了!还把她当成了杀猪盘! 易渝这辈子只见过敬她的、怕她的、拍她马屁的,还没见过把她当杀猪盘的,差点没笑死,当即决定继续认养卡皮把巴拉。 她跟秦子荞说:“咱回去把牛排吃完呗?” 秦子荞:“不去,没劲。” 易渝:“那吃什么有劲?” 秦子荞:“炸酱面。” 秦子荞就领易渝去了自己常去的面馆。里面就卖一样东西——炸酱面,煮完后过一遍凉水的叫“过水儿”,不过凉水的叫“锅挑儿”。除此之外,连道小凉菜都没有。 炸酱面端上来扎扎实实一大碗,炒熟的炸酱表面泛一层油光,标配是一瓶北冰洋汽水。 把易渝给吃傻了。 真的,她生平就没吃过这么香的一碗面。什么法餐?一边儿玩去!在经过一天叉草的艰苦劳作后,这样一碗碳水下肚,是人生的灵魂时刻。 易渝满足的用纸巾抹着嘴,觉得对面的秦子荞又开始放圣光。 她眯了眯眼,狐狸似的问秦子荞:“那个。” 秦子荞抬眸。 “动物园今年组织你们体检了么?” “嗯?”秦子荞不明就里。 “你,”易渝眯着眼上下扫视秦子荞一番:“身体挺好的哈?” 秦子荞一看身体就特好!体能好,节奏好,还有那叉草练出来的小手臂,看起来都有力啊! 易渝跟秦子荞一起滚到床上的时候,秦子荞仍是一副冷冷酷酷的臭脸小屁孩样儿。 “诶你……”易渝刚想问“你是不是不乐意啊”,就被秦子荞让她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易渝这人吧,前面说过了,人生的阈值挺高的。虽然在这方面她没体验过吧,但她阈值也挺高的。 但秦子荞这小孩儿,真的体能好、节奏好、力量也好。 她陷在枕头里,揉着秦子荞的头发,嘴里随秦子荞的节奏发出嗡鸣。 秦子荞停下来看她一眼。 “怎么?”她指尖抓着秦子荞的头发。 “你能不要出声么?”秦子荞问。 易渝这人可以说是完全长在了秦子荞的审美点上,真的很像一名出尘绝俗的艺术家,秦子荞想象如果有天世界末日真的降临,人间最后一名圣女奏响最后一架钢琴,那应该就是易渝的模样。 尤其当易渝褪去了那身艺术家的衣物,身材真的很成熟、充满张力,跟脸形成强烈反差,有种包容一切的地母感。 可是……秦子荞抿了抿唇。 当易渝随着她动作的节奏、喉咙里嗡鸣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像动物园里的某种鸟类。 秦子荞每天早上去上班,路过鸟禽馆时,都会听到这样的叫声。 “可我,”易渝喟叹一声:“我忍不住啊。” 秦子荞抿抿唇,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是易渝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在经历了一整天的辛苦、饱腹一顿的满足后,她空虚的灵魂生平x第一次的被塞满,她嗓子都哑了。 她望一望秦子荞汗浸浸的脸,仍是又冷又臭的一张小脸,怎么那么可爱。 忍不住一口轻咬在秦子荞的下巴上,想要啃她一口——本来想的是“轻咬”,但当时易渝正经历身体的某种特殊反应,没控制好力道,啃大发了。 便是在这时,秦子荞接到了程巷的电话。 秦子荞一只汗浸浸的手臂撑在枕头边,听程巷在手机里小小声的问,她现在能不能去医院。 秦子荞:“现在?” 程巷的声线听起来万念俱灰:“你今晚要是不来的话,我的人生就完了。” 秦子荞换了衣服,出门前,瞥一眼自己下巴边的牙印,拿了只口罩。 易渝抱着秦子荞找出给她的睡衣,问:“对了小孩,你到底多大啊?” 秦子荞一边换鞋一边头也不抬的说:“不用问。” 易渝挑唇笑了笑:“不想谈感情是吧?” “嗯。” “巧了,那正好。”易渝的人生也不相信感情。感情太易变而脆弱,她家族里的一切都是强绑定,比如血缘,比如利益。 易渝心想,她找了个很适合自己的小朋友。 程巷觉得,自己是有点天选牛马体质在身上的。 她昨晚关键时刻突然肚子疼,挂完水后,今早又是一个啥事没有的人了。 甚至当她拎着馒头走进办公室,闻见走廊里的煎饼果子味儿也不觉得恶心了。 吃早饭时,她收到秦子荞发来的微信:【对了,你会么?】 【会什么?】 【就,那个。】 程巷双眼再度变得无神起来。她不想聊,真的,现在她会不会已经不重要了。 陶天然到目前为止,还没联系过她。 程巷一点也不感到生气,真的。她觉得陶天然不联系她真是太好了,她无颜面对陶天然。 中午吃饭时间,程巷没跟同事们一起下楼,蔫头搭脑在办公室喝一碗外卖的粥,一边捏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 忽然眸光一凝,手一抖。 她她她看到了什么? 那是程巷关注的一个投稿bot,今日发布的一则匿名投稿是:【女朋友在那个之前突然肚子疼,对她失去兴趣了怎么办?】 程巷抛下手机,趴在桌上将脸埋进肘弯,手攥成拳,在桌面一下、一下的捶着。 陶天然是在临下班时联系程巷的。 发来一条语音微信:“身体好点了么?” 连吐息声都透着清润,伴着轻微鸣笛音,听上去陶天然是在开车。 应该是过来找她了。 程巷叹口气:唉,分手这种事么,肯定还是得当面说比较合适,她理解。 她,程巷,从前人生最耻辱的事,是高二扔铅球、铅球没出去她出去了。此后人生最耻辱的事,在初恋的第二天、因为那个之前肚子疼被断崖式分手。 她收拾好帆布包,下楼去等着陶天然。 陶天然将车开到程巷公司楼下时,看到楼下站着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穿一件甸子蓝的卫衣配浅色牛仔裤,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脚踝。 背一只白色帆布包,低着头,脚尖踩着路沿一晃一晃。 陶天然拉开车门下车,走到她面前,她仍低着头,嘴里同陶天然打招呼:“嗨。” 陶天然看着细细软软的头发挡住了她眉毛,轻声问:“身体没有不舒服了?” “没有了没有了。”程巷道:“你饿么?” “还好。” “那要不,我们去咖啡馆坐会儿?” 这是程巷公司附近最好的一家咖啡馆,特色是橄榄油拿铁,一杯六十五,坑死。但程巷还是点了两杯,低头坐在陶天然对面的白色旧木椅上,帆布包软塌塌的放在一旁。 咖啡馆环境这么好,程巷觉得,多少能覆盖一点点昨晚的尴尬吧。 让陶天然回想起两人分手的场景时,能显得稍微体面点。 陶天然坐在她对面,端起咖啡抿一口,阔口玻璃杯放回桌面,指尖捏着轻轻旋转着。 问程巷:“你今天的肠胃状况,不应该喝咖啡吧?” 程巷心如槁灰的想:别提什么肠胃状况了。 她先是小心翼翼的开口:“那个,你平时玩微博么?” “?”陶天然:“不玩。” 程巷松了一口气。至少今天投稿的不是陶天然本人,虽然吧陶天然的心情肯定跟那人差不多。 程巷的确没喝咖啡,她就是觉得只给陶天然点一杯咖啡、自己要一杯白水的话,显得自己不大气。她跟陶天然一起轻旋着咖啡杯:“你要跟我分手的话,我完全可以理解哈。” 陶天然那边静默良久。 程巷终于忍不住掀起眼皮悄悄去看她时,发现她直视着自己。 陶天然:“你要跟我分手?” 妈哟,语调有点冷。 程巷快哭了,手一抖差点没把咖啡打翻:“我真的没法面对你呀陶天然!” 陶天然点点头:“所以你要跟我分手。知道了。” 程巷眼睁睁看着陶天然径直站了起来,拎包往咖啡馆外走去。 “诶!”程巷慌了一下,赶紧追了出去。 望着陶天然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慌得没边。 急匆匆追到咖啡馆外,推门动作撞响悬在门外的风铃,呼吸已然开始作乱,却见陶天然拎着包,就站在咖啡馆的窗边。 程巷走过去,低着头站在她面前。 陶天然低声问:“追出来干嘛?” 程巷脚尖摩了下地面,帆布包挽在小臂上:“那你等我干嘛?” 正值下班时分,门里门外不断有人出入,两人声线压得都低。 程巷自己先叹了口气:“唉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觉得,我们俩初见的第一面还挺好的对吧?可能你不记得了,是有天你刚好在我家的四合院外,我出门去上班的时候,刚好看到你了。其实我那时候就注意你了,你怎么那么好看呐。” 第139章 “那天我吧也还可以。”程巷捋了捋自己的刘海:“那天我头发没有睡得乱七八糟,头天晚上也没吃零食,早上起来脸也没有很肿,穿着我冬天最好看的羽绒服,头顶还有邻居大爷养得鸽群飞过。” “我就想把这种好印象一直维持下去你明白么?”程巷终于抬眸,看向陶天然:“我真的很小心不要在你面前犯傻。” 结果现在,完犊子咯。 陶天然心想:其实我们相见的第一面,可没有你以为得这样完美。 那是在我们高二的时候,你在和其他人一起跑过来围观我时,因为低血糖晕倒了。于是有人大喊:“别挤啦别挤啦!这儿有个人被陶天然美晕啦!” 你的傻,明明那时候就犯过了。 陶天然唇边溢出淡淡的笑,又不露声色的敛下去。 “我没有想要跟你分手。”程巷的头又低下去:“就是吧,唉,我觉得挺丢脸的。” “我也犯傻。”陶天然道。 “怎么可能。” “真的。” “你犯什么傻了。” “我买排骨回家练习了。” “真的么?”程巷眼皮挑起来:“二十斤?” “没有。”陶天然说着微蹙了下眉:“我也不知道多少斤……我直接在网上超市下单的,只看了价格。” 程巷笑了。 “那你,做糖醋小排成功了么?” 陶天然微妙的抿了抿唇。 程巷弯起唇角,又拎脚踩一下地面:“可是这不一样!” “差不多。” “哪里差不多了……” “反正傻都犯过了,以后自然点就好了。” “那可不行。”程巷咬着下唇:“我这人秘密可多了,你要是都知道了,会觉得我跟你想象得不一样的。” “嗯?”陶天然略挑一挑眉尾。 “我这人吧……”程巷左顾右盼,鬼鬼祟祟的压低声,下了很大决心一般:“你知道我最爱吃什么口味的薯片?” 陶天然眉心一松,忽地笑了。 她把程巷领进便利店,在一排薯片饼干的货架前,站在程巷身后小半步的位置,手里拎的包很轻的碰一碰程巷腿后侧:“我来猜一猜。如果猜对的话,你就跟我道歉。” 下班时间的便利店人来人往,陶天然略略倾身靠近程巷,带起一阵清润的香:“因为你刚才说分手,让我难过了。” 她穿着英挺的衬衫和西裤,一件西装外套进咖啡馆时脱了,此时搭在臂弯里。可是她的这句话,说得有一些脆弱。 程巷盯着眼前的货架:“那你猜。” 陶天然并没有上前一步,而是伸开手臂擦着程巷的身侧,绕到程巷面前的货架上,纤细的指尖向下一压,一包大白兔奶糖味的薯片就被她拎到了手里。 因为便利店很多人,她们无甚亲密的动作。 可刚才陶天然那一下,像圈过来的半个拥抱,有种隐秘的暧昧。 她径直拎了薯片去结账。 程巷颠颠跟在她身后,惊了x:“你怎么知道的啊?不知多少人说我奇葩!” 陶天然心想:这次真的是开卷答题了。 她或许真的有点坏,故意这样逗程巷。 两人出了便利店,程巷瞥一眼陶天然,衬衫西裤手里却拎一包大白兔奶糖味的薯片,莫名觉得有点性感。 但她又忍不住操心:“你倒是把西装穿上啊,这天儿又还没多热,你也不怕凉。” 她接过陶天然手里的包和薯片,看着陶天然站在便利店外穿西装。将长发从西装领口处撩出来的瞬间,陶天然看向她:“你今天不能吃什么油腻的东西吧?” 程巷在心中扶额。 嘴里嚅嚅的道:“你能不能别再提这茬了?” 陶天然浅浅一笑:“我是说,去我家怎么样?我来煮粥。” 程巷一怔,咽了咽喉咙:“又、又去你家啊。” ****** 程巷是个意志力薄弱的人。 这体现在,她又上了陶天然的车。 路上悄悄给秦子荞发微信:【你跟我妈说一声,就说我又在你家玩。】 秦子荞没说什么,发来一个「respect」的表情包。 呸! 程巷不理她了。 转回头来,看一眼陶天然,抬手摸摸鼻尖。 陶天然问:“怎么了?” 程巷齿尖咬了一下唇内,还是说:“没有怎么。” 秦子荞和陶天然老板睡了这件事,程巷想了想,她不是当事人,好像不该由她告诉陶天然。 两人来到陶天然家门前,那里已摆着个线上超市的袋子。陶天然勾腰拎起来,程巷往里瞟一眼,发现是些清淡食材。 好贴心喔,嘿嘿。 两人进门换鞋,程巷往客厅走时路过客用卫生间,立刻触电般抽回眼神。 不想面对,真不想面对。 陶天然脱了西装外套,随手丢在客厅沙发上,拎了袋子往厨房方向走。 程巷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跟过去:“我帮你吧。” 陶天然将袋子放到流理台上,正把白衬衫的袖子往手肘处挽,睨她一眼。 “我不是不相信你啊。”程巷走进厨房:“主要我今天吧,唉,肠胃确实有点脆弱。谨慎点,还是谨慎点。” 陶天然没忍住,低头,手背抵在唇边,笑了。 程巷走近她身边,把脚尖从拖鞋里拎出来,踩一踩她的拖鞋:“你不要笑了啊。” 陶天然忍住笑:“我煮粥,你做菜,好了吧?” 其实让陶天然煮粥,程巷也不放心。 她在一旁盯着陶天然加水,眼睛紧盯着注水线,嘴里絮絮叨叨的:“诶对对对,再加点,哎停停停。” 陶天然关了过滤水龙头,瞟向她。 她咧开嘴:“嘿嘿。” 陶天然忽地一抬手,将纤指上沾染的水珠洒向程巷身上。 程巷偏头往边上一躲:“哎哎,你犯规,这样可不御了啊天然姐。” 陶天然:“你叫我什么?” 程巷笑:“你本来就比我大嘛。” 陶天然抱起双臂,斜斜倚在一旁的流理台上:“喜欢叫姐姐是吧?” 程巷不跟她斗嘴,弯着眉眼道:“没,没。” 又问她:“你家围裙呢?” 上次陶天然做饭时,她看见陶天然戴围裙了。 这时在厨房里放眼一圈,没看着,估计是被家政阿姨收起来了。 要实在找不着,程巷想,也就算了。反正她身上这件卫衣,奥莱打折时买的,一百来块钱。 结果陶天然说:“有。” 走到一旁的橱柜边,取出一条围裙来。 “嚯,现在对自家厨房很了解了嘛。”程巷乐了:“不愧是偷偷练习过糖醋小排的人。” 陶天然斜眼睨她。 程巷弯着眉眼对她伸手:“你倒是给我呀。这都几点了,还吃不吃饭了?” 陶天然捏着围裙走近,叫她:“手臂伸开。” 程巷乖乖展开手臂。 陶天然替她套上围裙,站在她身后替她系上,呼吸喷在她后颈,又凉又润。 程巷心里痒得出奇,很想抬手在自己后颈揉一把,堪堪忍住,又觉得自己想揉的不是后颈。 今日晚饭吃得简单,煮了白粥,程巷又做一道番茄蛋汤,也算营养均衡。 程巷做菜时,陶天然在一旁洗水果。 程巷叫她:“你去西厨洗呀,这里有油烟。不过你这抽油烟机倒是挺好的。” 她看了眼,是个她听都没听过的牌子。 陶天然“嗯”了声,却也没转身出去。 程巷往番茄蛋汤里加盐时,感到什么东西凉沁沁的抵住她唇边。她垂眸一扫,是陶天然递来的一颗草莓。 她刚要张嘴咬。 陶天然忽一下将草莓收回去:“你不能吃。” “逗我啊?”程巷撇嘴:“我发现你还挺坏。” 陶天然微一挑唇。 “我就吃一口。”程巷瞧着草莓新鲜:“我都没事了。” “那,就一口。” 程巷眼睛不忘盯着锅里,张嘴咬掉草莓尖尖。 陶天然把手缩回去,程巷扭头看她时,她抱着条手臂站在一旁,望着锅里的番茄蛋汤,很自然的咬着程巷剩下的草莓屁股。 嘴里不经意的问:“甜么?” 程巷收回视线,轻轻的:“嗯。” 做好饭,两人一齐端上餐桌。 白粥浓稠,配一道暖胃的番茄蛋汤。程巷还是吃得克制,倒是陶天然不吝胃口,吃下整碗白粥。 “好吃吧?”程巷有点得意。马主任教她做菜,那可不是白教的。 饭后程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很好,到现在为止一切正常。 饭后陶天然洗了碗,程巷要帮忙,她说不用,程巷做了饭,便由她来洗碗。 程巷本想去盯着,想了想,要是这会儿她又把水往自己身上洒,那可是沾了洗洁精的水,算了算了,作罢。 第140章 便坐在沙发上等她。 陶天然从厨房出来时,端了餐前洗好的那盘草莓,放到大理石茶几上,走往墙边的黑胶唱机,扭头问程巷:“平时听纯音乐么?” “啊?不听。” 陶天然点点头:“那我来挑?” “嗯嗯,你挑。” 陶天然对着书柜的黑胶唱片那一栏,纤瘦的手指拨了拨,抽出一张来,放入唱机,拨下指针。 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出来。 陶天然回到沙发边坐下,跷起一条腿压在另一边膝盖上,单手捏着手机回工作信息,另只手腕搭在程巷肩头,指尖随意拨弄着程巷软软的发尾。 程巷有点懵: 这不是刚刚谈恋爱第三天么?这种老妻老妻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还有,这些有钱人怎么回事啊?家里连块屏幕都没有,饭后的娱乐活动就是听音乐啊? 那不得看个综艺什么的啊?再不济,不也得看个《舌尖上的中国》啊? 什么都不看,聊什么啊? 程巷悄悄瞟陶天然一眼,恰好陶天然回完了信息,朝她看过来。 程巷腾地一下挪开眼神。 听陶天然在她身侧轻笑了声:“行,不看你。” 她再度偷偷看过去时,陶天然当真垂眸,对着手机屏幕,纤细的睫垂着,唇角挑得很隐约。 程巷往自己的帆布包瞟一眼,陶天然买的那包奶糖味薯片,现在就放在她包里。 她答应陶天然要道歉的。这事她做得确实不地道,就算再丢人,哪能随便乱说分手的。 可,怎么道歉啊。 程巷舔舔唇。 她生长在那种传统的家庭,什么“我爱你”啊“对不起”啊这种话是说不出口的,鸡皮疙瘩掉一地。 可,做错了事总得认吧。 陶天然眼尾瞟着程巷,往沙发边缘蹭了蹭,勾腰,拿起碗里的一颗草莓,又抽张纸巾仔仔细细吸干了上面的水珠。 贴到陶天然唇边:“吃不吃?” 陶天然假意继续看着手机屏幕,启唇一咬。 便是在这当下,程巷贴过来,软软的有些厚度的唇瓣落在她侧颊,轻轻一吻:“对不起呀,今天是我说错话啦。” 心里的汁液是和齿间的草莓一同迸溅开的,陶天然径直站了起来,望向程巷。 程巷埋着头,坐在沙发边跟只小鹌鹑似的,露出雪白的发旋,手里拿着剩下的草莓屁股本来没想吃,陶天然看过来她一慌,低头咬了一小口。 很好,她夸奖自己的肠胃:很争气,吃了饭又吃了水果,没有任何反应。 她能感到陶天然在看着她,长久的凝望着她,并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有些害羞的将手放进陶天然的掌心,好有心机哦,只放那么一点点指尖,欲拒还迎的,据说这样特别勾人。 她听见陶天然缓缓吐息了一口气,然后道:“走吧,送你回家。” “哦。”程巷继续以害羞的语气道。反应过来后,一下子猛然抬头:“啊?” 第69章 教程 [你是春末夜里的风, 钻入梦里,捏塑梦的形状。 当我醒来,恍然以为你是假的, 却发现床头落了一瓣梨花。] -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程巷坐在陶天然那辆宾利的副驾x时,心里无限循环的就是这几个字。 她抿唇望着车窗外流淌的夜色。陶天然怎么吃完晚饭之后, 就直接送她回家了呢?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去陶天然家干嘛呀?那不是白去了吗! 并且, 她下车挥手说“再见”的时候,陶天然只是克制的站在车的另一侧, 并没过来抱着她, 亦或捏一捏她的腮帮子,然后便开车走了。 走了…… 程巷回到自己卧室, 呈大字型往床上一扑。 马主任推门进来:“你不是去子荞家了吗?昨天玩到半夜才回来, 我就说你俩从小长到大怎么还有那么多话可以讲,今天怎么这么早?” 程巷有气无力的,只是:“嗯。” 马主任瞥见她尚挂在手臂的帆布包, 里面装着包奶糖味薯片:“又买垃圾食品。” 程巷将头转向另一边, 也不顶嘴,仍是有气无力的:“嗯。” “你这小孩儿, 奇奇怪怪的。”马主任睨她一眼,替她关上门出去了。 程巷叹了声, 摸出手机双手捧着,下巴抵住床板,将白日里看过的那条投稿bot翻出来。 正文的最后一句赫然写着: 「现在我一想到要跟她那个, 就想到那晚她突然肚子疼。家人们谁懂这种感觉?虽然我俩都是女生,但我真的觉得,我不行了。」 程巷将额贴在自己的手背上, 呜呜两声。 虽然这封投稿不是陶天然写的,但人遇到这种事的心境大抵相似。 陶天然没打算跟她分手。 但陶天然不行了! 程巷悲从中来,一时竟分不清,这两种情况到底哪种更悲惨一点。 第二天去上班,程巷收到秦子荞发来的微信:【其实我觉得你肯定不会。】 【这种事你应该也不好意思问我。】 接着,秦子荞发过来一个网站。 程巷点开一看,吓得手机差点脱手,手忙脚乱的才赶紧关上。 秦子荞真是!怎么就不提醒她一声不能在办公室里打开呢! 唉,程巷万念俱灰的想,不用给她发这个,反正她现在也用不上了。 陶天然都已经不行了。 临下班的时候,陶天然发来一条微信,是一张照片,拍她手边的咖啡杯,那支好看的钢笔出镜一半。 程巷打字回复:【加班啊?】 陶天然回了条语音过来:“嗯。” 鼻息悠悠的,程巷能听到那边有人在唤她“陶老师”,因为这条语音只有两秒,“老师”的“师”字被吞去半个音节。 程巷能想象她穿着白衬衫坐在会议室里的样子,性感得要命。 下了班,程巷拎着帆布包,垂头丧气的往公交车站走。 就这么御一个姐,生生被她给弄不行了。 她不想回家,就去找她的好闺蜜秦子荞。 秦子荞家楼下停一辆云省来的小货车,卖当地的野苹果,好多大爷大妈挤在那处买。程巷体内爱凑热闹的因子作祟,挤进去买了一兜。 拎着苹果上楼,摁响门铃。 门里有人应一声“来了”,防盗门打开,露出一张宛若舞蹈艺术家般出尘的脸,身上却穿着秦子荞那件卡通连体睡衣,手里捏个苹果,嘎嘣脆的咬一口。 赫然就是程巷刚刚在楼下买的那种。 一头及腰的长发吹到半干,飘散出洗发水的香气,明显就是刚洗过澡。 秦子荞自她身后的空隙露出半个身子来,也穿着睡衣,头发还没吹干,端着碗火鸡面正在吃,嘴里问:“是炸酱面的外卖送到了吗?” 啊——!!!程巷内心尖叫一声。 吃着火鸡面又点炸酱面外卖,这是耗费了多少体力! 她把苹果往易渝怀里一塞,掉头就走。 秦子荞的电话追过来:“你跑什么?” 程巷随口乱扯:“我妈找我。” 下楼往路边的小超市走,想买瓶冰可乐压压惊。眼尾瞥到路边墙角处,两只野猫正在蹭来蹭去,蹭个什么劲啊?啊?! 好好好,全世界都很和谐,只有陶天然被她弄不行了。 程巷木着张脸走进小超市,拎着瓶冰可乐去结账时,老板娘热情介绍:“现在有「再来一瓶」的中奖活动,姑娘,你拧开看看中奖没。” 程巷旋开瓶盖,忽地眼泪无声的落了下来。 老板娘都慌了:“诶,没中奖也不至于哭啊,要不我送你一瓶?” 其实之后的一周之内,陶天然约过程巷三次,三次都是去陶天然家。 第一次,陶天然买了一盒实体版的“大富翁”,两人勾心斗角互买了一晚上的房产,以程巷的破产而告终,陶天然开车送程巷回家。 第二次,陶天然端出围棋棋盘,程巷不会下围棋,两人就下了一整晚五子棋,以程巷输了三十六次而告终,陶天然开车送程巷回家。 第三次,陶天然拿唱机放一段音乐,说这是一段冥想音乐,程巷眨巴眨巴眼,问:“那我们干嘛?”陶天然答:“我们就冥想,坐着。”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整晚后,陶天然开车送程巷回家。 再也没碰程巷一下。 到了周六,程巷心一横,主动给陶天然打电话:“你今天有事吗?” 她决定直接杀到陶天然家,横竖把这件事办了。不成功,不回头。 结果陶天然说:“有。” “啊?” “我今天,”陶天然说:“帮同事搬家。” 啊?程巷心里的疑惑一下子就起来了:帮同事搬家?陶天然是这么热情的人么? 带着这份疑惑,程巷约秦子荞吃烧烤。 胡同里一家烤翅,是她们从小就爱吃的。鸡翅是真正拿炭火烤出来的,表面一层皮烤到金黄酥脆,里面鸡肉嫩得汁水四溢,再撒一把秘制的辣椒粉。 第141章 辣归辣,却能香掉人舌头。 吃了一半,秦子荞低头看手机:“易渝要过来,行么?” “啊?” “她买单。” “哦……” 程巷可不是图易渝来买单啊,好吧虽然她也有一点图。 她就是看着秦子荞随手将手机塞进口袋,低头又咬一口鸡翅,一副完全没放在心上的样子。 这两人……怎么回事啊。 没一会儿,易渝风风火火就来了。 将手中一只划了圆珠笔印的爱马仕,随意往裂了缝的水泥地面上一搁,包不经意的倒下来,里面骨碌碌滚了几颗钻石出来,易渝不耐烦的“嗨”一声,随手抓起那些钻石往包里一塞。 程巷看得目瞪口呆。她甚至怀疑这些钻石要是滚得再远一点,易渝都懒得去捡。 她小心翼翼的问:“那个,这些钻石……是真的么?” 易渝挑唇而笑:“当然是真的了,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正儿八经珠宝设计公司老板,可不是什么杀猪盘,哈哈哈哈。” 手臂慵妩的往秦子荞肩上一搭,秦子荞咬着鸡翅,面无表情的将她爪子摘下来。 程巷悄悄瞟秦子荞一眼。 易渝一来,她就不好再同秦子荞说什么私房话,和易渝天南海北的侃了一通,倒是秦子荞一直埋头啃鸡翅不讲话。 直到易渝连呼“哎唷”的捂住自己的胃:“你们这些脏摊儿都哪儿找的?太好吃了,可撑死老姐姐我了。” 一边揉着胃,一边拿起手机习惯性往下一刷,嘴里“哟嚯”一声。 程巷顿时乐了。 易渝虽然长得出尘,和陶天然一般一副大佬样儿,但接触下来,发现她这人毫无架子。尤其那一声“哟嚯”一挑眉,让程巷想起自己的亲妈马主任。 易渝将手机往她俩面前一亮:“看看,看看,我公司颜值当家的两位设计师周末居然合体了。公司里可多人嗑她俩cp了,诶你们说,这不会嗑着嗑着就成真了吧?” 程巷垂眸,易渝亮给她们的是一个微信对话框。 一个叫「余予笙」的人,给易渝发来一张照片,展示自己刚刚搬好的新家。照片后景带到陶天然一个侧影,正低头拿美工刀拆一只纸箱。 易渝这段时间太充实了,充实到她都没去想,上次陶天然陪程巷来找秦子荞,这背后藏着什么惊天八卦。 秦子荞瞟一眼照片,立马道:“乱说什么。” 易渝抬起手机摁下语音输入,贴近自己唇边:“我这边吃烧烤呢,和两个朋友,在胡同里一家藏得特深的店。你们那边怎么样了啊?要一起过来不?” 咻的一声,发了过去。 发完以后,才忽然一拍自己的额,反应过来似的:“诶对了,你上次和陶老师一起过来找子荞的对吧?陶老师那么冷的人,跟你一起,那么我猜……” 易渝的双眼眯起来,在程巷身上扫一圈。 一指程巷:“你是她表妹!对吧?” “噗。”程巷一口可乐喷了出来。 余予笙跟陶天然说起吃烧烤的事时,只当陶天x然一定拒绝。 没想到陶天然问:“她说跟两个朋友一起在胡同里?” “嗯。” 陶天然点头:“那,去吧。” 余予笙十分意外。 陶天然开车载余予笙,车停在胡同口,两人一同走过去时,易渝正跟程巷划拳:“零呀零个蛋,鸡蛋圆又圆!一呀一条龙,独龙飞上天!” 程巷能感到陶天然站在了她背后,高跟鞋的节律声顿住,陶天然轻声问:“喝酒啊?” 程巷睫毛垂着,也没扭回头去看陶天然:“没有,就喝可乐。” 巷口一株梨花,随夜风而落的花瓣,悠悠荡荡的飘过来。 “shianne快来。”易渝扬手招呼道,随即给她们介绍:“这是我们公司的设计师,余予笙。这位你们应该都认识,陶天然陶老师。” “这是带我喂卡皮巴拉的小朋友秦子荞。至于这位,”易渝笑眯眯对着余予笙:“这是陶老师的表妹。” “噗。”程巷又一口可乐喷了出来。 陶天然站在程巷身侧,压低声线问:“你说的?” 程巷抽张纸巾擦嘴:“我、我可没说。” 陶天然拖了张小板凳,在程巷身旁坐下:“她不是我表妹。” 易渝:“那是?” 陶天然看程巷一眼,程巷没接茬。 易渝的注意力又被余予笙吸引走:“shianne,你叫老板再给你拿个凳子,你坐我这边。” 美女是具有压迫感的,尤其余予笙这种浓颜美女。 她笑着在易渝身旁坐下,瞥一眼程巷包上的小熊挂件,很不经意撬开玻瓶可乐的盖子,就连小动作也是好看的。 易渝问:“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想到搬家?你们家那么大别野还容不下你这尊小佛啦?” 余予笙随手拨了拨自己的卷发:“陶老师劝我的。” 易渝又问:“啊?陶老师为什么?” 陶天然只是道:“到年纪了,需要自己的空间,没必要总和家人绑在一起。” 程巷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怎么说,心头的这种感觉很微妙。她固然知道陶天然和余予笙什么都没有,但她发现,她为着陶天然出乎预料的举动而心情复杂。 比如她以为陶天然对世界很冷淡。 但陶天然会在周末,去帮同事搬家。并且,这场搬家还是陶天然主导的。 陶天然很关心余予笙…… 程巷悄悄抬眸,瞥向余予笙,却发现余予笙正望着她笑。 程巷也冲余予笙一弯唇,做贼心虚端起可乐喝一大口。 余予笙的眼神这时望向陶天然,陶天然轻不可察的一点头,余予笙就笑得更开了。 bingo,她猜对了。 陶天然喜欢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埋头喝可乐的小姑娘。 秦子荞维持着她酷酷臭脸的形象永不倒塌,程巷这人挺e,主动担负起社交任务,招呼余予笙:“你吃烤翅呀,不过这烤翅有点辣,诶你能吃辣么?” 陶天然在程巷身旁轻轻问:“你怎么不提醒我这烤翅有点辣呢?” 说不上有心还是无意,她说这话时,膝盖轻碰了碰程巷。 程巷低着头说:“那你把辣椒粉拨掉。” 陶天然:“怎么拨?” 程巷继续低着头,露着细细白白的后颈:“怎么拨你不知道呀?” 陶天然:“嗯,不知道。” 秦子荞捂了捂自己的腮帮子,余予笙弯折着笑眼。 唯独易渝嘶一声,疑惑的看向程巷:“不对,不对不对,你肯定不是陶老师的表妹。” “你不会是那什么,年纪小但是辈分特高,我们家族里就有这种。”易渝说着一拍小桌:“你是陶老师的姑奶奶,对吧?” 程巷:…… 陶天然:…… 秦子荞:…… 余予笙捧着肚子放声大笑。 陶天然看余予笙一眼。笑吧,把身体郁结的情绪笑出来,从沉闷的水底里游出来。 加油,余予笙。 吃完烧烤,易渝去买单,走回来跟秦子荞说:“咱俩续摊儿去呗?我找到一家……” 秦子荞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我要回去了。” “可是我找的那家……” 秦子荞面无表情的重复一遍:“我要回去了。” 说着又一拉程巷的胳膊:“你跟我一起。” 程巷傻了:“啊?” 秦子荞在她耳畔压低声:“你肚子疼那晚我可去医院救过你,你跟不跟我走?” 程巷:“……跟跟跟。” 五人就这么散了,易渝和陶天然、余予笙往巷口走,商量着谁跟谁顺路。程巷则跟秦子荞一同走往小区方向,准备回秦子荞的家。 到家以后,程巷一边嚷着渴,一边跑去冰箱里拿可乐。 秦子荞换了拖鞋走进来,程巷盘腿坐在沙发上,递给秦子荞一瓶可乐:“你是不是要跟我说易渝的事啊?” “没什么好说的。”秦子荞接过可乐:“我是想问你,跟陶天然是认真的?” 程巷乐了:“多新鲜呐。” 她的初恋,她能不认真么? 秦子荞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其实我不是很赞成。” 这话她犹豫了很久,如果程巷只是她普通朋友,她肯定不说。但程巷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怕不说的话,程巷以后会怪她。 程巷一愣:“她跟余予笙……” “我知道没什么,看得出来。”秦子荞点着头:“怎么说呢……” 她抬头直视程巷:“我觉得她会让你难过。” 程巷指尖抠着可乐瓶的标签:“为什么?” “只是一种感觉。”秦子荞想了想:“要说为什么的话,可能是,她和我们的差距太大了。你看她、易渝、余予笙她们用什么包,她们都用爱马仕。” 第142章 “可,”程巷继续抠着可乐瓶:“我请她去吃麻辣烫,她也吃的。” “我知道,知道。”秦子荞喝一口可乐,旋紧:“我就是觉得,两个人差距太大的话,就是说,你的很多想法,她可能不能理解,因为她很难站在我们这样的角度去想问题,两个人可能就会有矛盾。” 秦子荞咂咂嘴:“也不是说一定劝你和她分啊,就是我有这么种感觉,想了半天,还是告诉你一声。到底怎么决定,你自己掂量,我都支持你。” 程巷虚张了半天嘴,点头:“我明白。” 从秦子荞家离开后,程巷坐地铁回家。 在秦子荞家没喝完的半瓶可乐,她怕浪费,就拎了回来,过地铁安检的时候还喝了一口。 走到百花胡同口,看见路边停着辆宾利。 她走过去透过车窗看了眼,车里是空的。 于是她顺着胡同继续往里走,刻意走得很慢很慢,绕过地上洒满月光的坑坑洼洼,和一个个井盖。 这种心情,像拆礼物。知道有份礼物在等着自己,所以抽丝带的动作总是很慢很慢。 她家的四合院门口,纤纤立着个人影。 程巷终于忍不住跑过去:“你等多久啦?” 陶天然只是说:“没有多久。” 程巷悄悄往院里瞟一眼:“我妈没出来吧?没看见你吧?” 陶天然:“看见了。” “啊?!” 陶天然拎唇笑了。 程巷跟着气息轻动的笑。月光铺洒下来,程巷看见陶天然西装的肩头,缀着瓣刚刚飘落的梨花,伸手帮她拂了拂。 嘴里轻声问:“陶天然,你会让我难过吗?” 陶天然停顿数秒:“其实我会的。” 程巷低下头,双手背在身后:“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早在因为在一起而狂喜之前,就因你而有了难过的心情。 陶天然指尖轻轻理着程巷的额发:“因为我们是不同的两个人,我们都不要压抑自己的情绪,我们以后会吵很多很多的架,会哭,你会把我赶出去,说陶天然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程巷摇头:“我不会把你赶出去,我只会自己离家出走。” 陶天然:“嗯,因为你是个心软的小姑娘。” “唉。”程巷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们很不一样,你看啊,你是港岛豪门里长大的,我是邶城胡同里长大的,我们的口味和语言习惯都不一样,你连儿化音都不会说,更别提我们的想法了,那肯定会有不一样。” “但我真的不会把你赶出去的。”程巷小幅度的摇着头:“我会自己离家出走,心里气得要死,在街上一直走一直走,走得腿都酸了。” 她抬头望向陶天然:“你会来找我吗?” 陶天然点头:“会。” “那你找不到我怎么办?”程巷:“我会走很远很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这个人方向感很差的。” 陶天然继续轻轻理着程巷的额发:“那你就到苹果树下等我。” 程巷一怔:“邶城有那么多苹果树呢。” “不只是邶城。”陶天然的指腹轻轻抹一抹程巷的额:“全世界哪里都好,梦里也好,如果我们走散了,你就找到附x近的一棵苹果树,在树下等我。” “真是……”程巷笑了:“你找得到吗?” “找得到。”陶天然的手往下滑,握住程巷的手,捏一捏她掌心:“如果找不到的话,我就一棵树一棵树的找下去。” 程巷正眼底微微发酸,忽地身后的木门边一声轻响。 “喔唷!”程巷肩膀一拎,整个人几乎跳起来:“您给我号这脉号怎么样啊?我这湿气是不是有点重,最近便秘失眠黑眼圈的……” 忽见陶天然轻轻的挑起唇。 身后的木门边静彻下来,无人出入,听上去只是起夜的邻居路过门边。 “吓死了。”程巷放低音量拍拍胸口:“还以为是我妈出来了。” “这么乖?” “嗯?” “怕妈妈。”程巷的手还被陶天然握在手里,在她掌心轻轻揉捏。 哎哟喂,这句话怎么被陶天然清寒的语调说得这么苏。 程巷耳垂连接下颌线的那一部分微微红了:“也不是说怕我妈,我小时候也挺皮的你知道吧,翻墙爬树什么的……” 诶她在说什么。 “就是,我们俩都是女孩子,我妈肯定得有意见。”程巷问:“你妈呢?你妈不会吗?” 陶天然只是说:“我很少回家。” “啊?” “我跟家人之间的关系比较淡。” “喔。”程巷压压下巴:“那你跟我情况不太一样,从小我跟我妈挺亲的。还有子荞,从小我跟她什么话都讲。老实跟你说吧,子荞对我跟你在一起这件事,有点担心。” “她不是对你这个人有什么意见啊。”程巷说着连连摆手:“她就是,肯定是站在我这边你明白吧?我俩差距这么大,她肯定就担心。” “我明白。”陶天然点头。 程巷不知道,陶天然却很清楚秦子荞的这股直觉从何而来。以前和程巷在一起的她,看在秦子荞眼里肯定有点“渣”。 “那,怎么办啊?”程巷被她拖着手,软软的撩着眼皮、自下而上的瞧着她。 陶天然心想:出息了,会套路她了。 陶天然往后撤一撤身位,也看着程巷:“怎么办呢?” 程巷有点急了:“你得自己想啊。” 陶天然顿两秒,才慢吞吞的道:“我请她吃饭?” 程巷呼出一口气来,表面带些小骄矜的说:“那如果你这么想的话,我就勉为其难帮你联系一下咯。” 第70章 一天 [这是我人生中平平无奇的一天, 却也是我人生中很好很好的一天。] - 程巷不是那种很酷的姑娘。 她不太信奉歌词里所唱“就算全世界与我为敌”的那一套。她喜欢一个人,就希望自己的朋友喜欢她、自己的父母也喜欢她。 不过,陶天然为什么会跟自己的家人关系不好呢? 陶天然只简淡说了这样一句, 程巷抱起双臂在屋里转了三圈。 第二天一早,马主任熬了红枣儿小米粥, 给程巷盛粥的时候,发现程巷一直盯着她, 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沾东西啦?” “没啊。”程巷拈一筷八宝菜:“我就是看你这小脸蛋儿,最近好像皱纹浅了嘿。” “是不是啊?”马主任喜气洋洋的。 程巷埋头喝一口粥, 有点没办法想象跟自己的家人关系不亲这件事。 吃完早饭去上班, 程巷指尖拎着手机,在办公桌上一敲、一敲。 滋的一震, 进来一条微信。 程巷点开看, 是陶天然发来的:【你朋友喜欢吃什么?】 程巷回:【子荞。】 【嗯?】 【你不要说“我朋友”,你要叫她“子荞”。】 陶天然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着手机屏幕。 她是一个情感关系很淡的人。 既然一切都会过去, 她也很少尝试走近什么人。她上一世和秦子荞为数不多的几次吃饭, 都是程巷攒的,程巷一走, 她俩就各自埋头玩手机。 曾经秦子荞对她来说,就只是“程巷的朋友”。虽一起吃过几顿饭, 她连秦子荞的口味都没摸清。 此刻程巷这样小小的一句,她突然就明白了问题在哪。 【好,子荞喜欢吃什么?】 程巷坐在电脑前缩着双肩, 双手捧住手机、笑了。 【你千万别搞日料法餐什么的啊,我们俩吃饭都挺本土的哈。】程巷本来想说“土”,想了想还是打了个“本土”。 接着又打:【你就来那什么老邶城的铜锅涮肉, 或者羊蝎子什么的。哈你知道什么是羊蝎子吗?是羊还是蝎子啊?】 程巷将下巴垫在手背上,噗噗噗的乐。眼尾瞥见老板走进来,又坐直了腰,慢吞吞将手绘板拖到自己面前。 手机竖放在猫爪形的手机支架上,两只小小猫爪替她用力撑着手机屏幕。她拿眼尾去瞟,陶天然发来一个小狗翻白眼的表情包。 噗。程巷又乐了。 指尖在支架的小猫爪上抠两抠,心想:真好。 就算未来会有那么多可预见不可预见的伤心时刻,可在这之前,恋爱这回事,在白日里燃起小小的烟花来。那些小小的瞬间不盛大,不会越过屋檐被所有人觉察,只会藏在你的掌心里,一点点暖着你掌纹。 另一边,陶天然的办公室里。 易渝坐陶天然对面,看着她直乐:“表情怎么那么精彩啊陶老师?再这样下去,我都要怀疑你真的谈恋爱了。” 陶天然瞟她一眼。 斟酌着问:“你觉得。” “怎么?” “要请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吃饭,挑哪里好?” 第143章 “三万。” 陶天然无语的看着她。 “不是,真的啊。”易渝放下二郎腿,凑近办公桌前:“你就鲍鱼龙虾皇家礼炮的那么堆吧,三万来块钱,也没给人太大压力,甭管多不熟,一顿饭准拿下。” 陶天然觉得,她就不该问易渝。 易渝接着问:“你要请谁吃饭?客户还是朋友?” “出去。” “还有姓初的呢?” 陶天然睨着她。 易渝哈哈大笑着站起来:“得得得,我出去。” 她哼着小曲,展开手臂抻出个懒腰,又回过手来捶一捶自己的后腰。 啊,最近这卡皮巴拉养的,真是令她身心舒畅。 中午午休时间,助理与同事下楼吃饭了,陶天然自己去茶水间泡咖啡。 看见余予笙一个人坐在工位,半仰躺在办公椅上,一手捏着手机发呆,另一手懒懒绕着自己卷发的发尾。 陶天然端着咖啡过去,蜷起指节叩一下她办公桌沿:“不去吃饭?” 余予笙仍是那样靠在办公椅上,慵妩挑唇:“减肥咯。” 陶天然犹豫了下。 “陶老师有事?” “你是邶城本地人对吧?” “我是啊。” “是这样,我要请人吃饭。”陶天然放下咖啡杯,掏出自己手机给余予笙看:“也是邶城人,我挑了几家餐厅。” 余予笙接过她手机,顺着橙色软件往下滑。 陶天然立在她办公桌的一侧:“这一家铜锅涮肉,老店,口碑不错,可是只有大厅,环境比较好。” “这一家也是铜锅涮肉,包厢环境不错,可是我翻了点评,嗯对,你可以点进去看,有人说羔羊卷不太新鲜。” “这家是羊蝎子,食材环境都算ok,但在著名的游客一条街,停车位不好找,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就餐体验……” 余予笙听着她往下说,一拎唇角。 陶天然顿住话头。 “一、二、三……”余予笙顺着橙色软件数了数:“陶老师,总共这九家店,你找了多久?” 陶天然一抿唇。 “真是。”余予笙往后撩一撩自己浓密的卷发,又笑:“我从进公司开始,就没听你说过这么多话。” “请谁吃饭啊?”她问。 “她朋友。”陶天然答。 “喔——”余予笙拖长语调:“她朋友——” 陶天然一张皮相长得太冷然,回想过往经历,好像从未被人这样揶揄过。她蜷着指节掐一掐掌心,发现自己并不反感。 她接过余予笙递还的手机:“你觉得哪家好?” “如果是我的话,”余予笙认真想了想:“我会选第一家,虽然没有包厢,但大厅闹嚷嚷的氛围挺好。陶老师你跟她朋友也不算太熟,太安静反而有点尴尬,而且这家的肉也好吃,对吧?” “嗯。”陶天然压压清隽的下颌:“谢谢。” “紧张啊?”余予笙弯起妩媚的猫儿眼。 “不算。”陶天然将手机放回西裤口袋,端起自己的咖啡杯。 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前,扭头,望一眼空旷办公室内余予笙的背影。 还是那样仰靠在办公椅上,高跟鞋根点地,支着转椅一晃一晃,看上去对什么都浑不在意的懒倦模样。 可原来心里藏着什么人的时候,听旁人说起自己的幸福,眼睛会小小的亮一下,再黯下去,笑起来的时候,唇边贮一抹怅然x。 好似唇角的牵动,是因为很多很多年前刮过的某阵风。 “嘶……”当易渝勾着腰、跟太姥姥一样走进陶天然的办公室时,陶天然就知大事不妙。 “不行了陶老师。”易渝一手撑在自己的办公桌沿:“这次是真不行了。不是我想逃避开会,是我腰扭了,严重,很严重。” 是真的很严重,昨晚在秦子荞床上最后那一下,她感到身下的床都晃了下,然后秦子荞抽回手指,她就感到自己的腰直不起来了。 不愧是养卡皮巴拉的,体能怎么这么好啊? 她塌着腰,悄悄把手机里秦子荞的备注名改成了「小坦克」。 刚刚一大早「小坦克」来电,说问了自己的妈,给她推荐了一款邶城本土的跌打膏药,治疗腰肌劳损十分有效。 这时易渝站在陶天然的办公室里,勾着腰对陶天然道:“陶老师,今天的会你替我去吧。我是真没骗你,你闻我这一身的麝香味儿!” 陶天然不得已,替易渝走这一趟。 这是珠宝业内的一次论坛,其实规格挺高,集合了国际高端的各个珠宝品牌和设计公司,连带原料、制作、法务、品牌管理等上下游产业。 也就只有易渝这种“钱多人傻”的,才懒得露面。 陶天然替她社交一圈,名片依次发出去。接下来的酒会倒没太大意义,刚准备撤,却在人群间瞥见一个人。 陶天然走过去,递上自己的名片。 乔之霁站在一众人群中也很打眼,大概她身上的矛盾感太强,明明如古代仕女般端妩的一张鹅蛋脸,偏偏气场冷厉得要命。穿略长款的西装,腰际束一条小羊皮腰带,低头去看陶天然的名片。 然后抬头,多看了陶天然一眼,递上自己的名片。 陶天然接过扫了眼,对她点头:“乔总。” 乔之霁问:“昆浦公司最近有换法务公司的打算么?” “那倒没有。”陶天然道:“我是想问一问乔总,最近有购入珠宝的打算么?” “我听过陶老师的名号。”乔之霁冷淡而客气:“我也有朋友收藏过陶老师的设计作品。但恕我直言,陶老师的设计风格并非符合我的个人喜好。” “昆浦并非只有我一名设计师。如果乔总有兴趣,可以到公司了解一下。” 乔之霁轻不可察的掖一掖唇角。 从她方才一瞥名片上「昆浦设计公司」的名头、就对陶天然多看了眼,陶天然确信,她一定知道余予笙就职于昆浦。 “或许,等以后吧。”乔之霁略迟疑的说。 等,等什么? 乔之霁从回国的第一天就知道余予笙就职于昆浦。她一直在等,等自己拿到合伙人的头衔、等自己在公司的地位更稳固、等忙完手上的这个案子、等忙完手上的又一个案子。 等到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才发现自己是在怕。 她对余予笙的感情太复杂。既怕面对余予笙,又怕面对曾经那个一无所有的自己。 陶天然低低道:“乔总,很多时候时间不会等你。” 她对乔之霁点头致意,转身离去。 之前的乔之霁就是这样,一直在等。等到后来,她终于去找余予笙的时候,真正的余予笙已经不在了。 如若陶天然不知余予笙最后的结局,她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觉得余予笙才华横溢、慵妩恣意,活得很好。 可预知了结局再来看,才会发现余予笙妩色的笑颜下,其实藏了很多的灰色。那灰色是因何而起?其实没人有确切答案。 陶天然想要逆转余予笙的结局。 所以,她劝余予笙从余家搬出来。 所以,她刚刚去点乔之霁那一句。 但她又不敢做得太过。 在经过不知多少次的循环后,她担心任何一个微小元素的改变,都会改变这一时空的叙事线。她好不容易才在无数次的尝试后、锁定她想要的这一个。 陶天然并不敢强力去扭转。 她只是以一种更自然的方式去提点,看看结局的改变是否能顺其自然。 只是心里仍存了份不安,她并不确定余予笙和乔之霁的结局改写的话,到底会不会又带来什么不可测的改变? 程巷趴在卧室的床上给秦子荞发微信,细细的小腿翘起来,脚尖轻轻晃着:【ttr要请你吃饭,明晚怎么样?】 笑死,跟自己朋友都不好意思打陶天然的名字,打ttr是什么鬼。 程巷唇角噙笑,翻了个身,变作仰躺在床上,双手捏着手机举在脸前。 秦子荞回:【明天不行。】 程巷手一抖,手机掉下来差点没砸她脸上,她偏头一躲,拿起手机直接给秦子荞打个电话过去。 “为什么不行?你总得给个机会嘛。”程巷望着屋子里的梧桐树,浓密的睫滤过屋顶暖黄的灯光。 “没说不给机会,是说明天不行。”秦子荞说话带一点鼻音。 程巷一下子坐起来:“你生病啦?” “没有。”秦子荞顿了顿:“就是,有点累,手酸。” “啧。”程巷有点同情:“每天喂卡皮巴拉,叉那么多草,挺累的吧。” 秦子荞听上去揉了揉鼻子,鼻音有点虚:“嗯。” “那你,”程巷复又躺下,转个身变作侧趴着:“那你先好好休息。咱什么时候吃饭啊?” “周末吧。” “周六晚上?” “行。” 第144章 挂了秦子荞的电话,程巷给陶天然发信息:【周六晚上和子荞吃饭,怎么样?】 陶天然回复说“好”。 【你紧张不?】程巷又变作最熟悉的趴着的姿势,纤细的小腿一扬一扬:【我怎么觉得,我还有点小紧张,嘿嘿。】 陶天然回:【不紧张。】 这周六秦子荞不轮休,陶天然下午在对话框里打字:【要不要去接你朋友?】 又把习惯性打出的「你朋友」三个字删掉,改成「子荞」。想了想,又在「子荞」前加了个「秦」字。 发给程巷,程巷回:【我问问啊,嘿嘿。】 发信息去问秦子荞,秦子荞的手机上班时都锁在储物柜里,临到下班才给程巷回复,语音,一叠声的“别别别别别”。 干嘛呀,秦子荞放下手机,莫名有点气闷。 明明她和程巷最亲,现在程巷要和其他人一起来接她是怎么回事,显得程巷和陶天然是一国的、她是个外人似的。 程巷便告诉陶天然,不用去接。 陶天然也是一条语音回过来,声线很清冷,可气息柔柔的:“那你呢?” “我怎么?”程巷明知故问。 “要来接你么?” 程巷坐在书桌前,两条腿绞着,偷偷笑。这时马主任在屋外喊:“小巷!” “干嘛?”程巷伸一伸脖子扬声应道,一边低头打字:【不用啦,我们涮肉馆门口见吧。】 “扒蒜!” “来啦。” 把手机扔进口袋,趿着拖鞋往外跑。 春深了,北方的春是很短的,像墙角的猫微一露头、当你意识到它时,它已转过墙角、连尾巴都不肯给你抓住了。 再过不久,就要有初夏的味道了。 阳光晒得人暖融融的,马主任搬两把竹靠背椅放在四合院里,一只簸箕里放着待剥的蒜头。程巷坐过去,一边扒蒜,一边用两只凳脚支着重心、来回来去的晃。 马主任拿一把新鲜的蒜苗来打她手背:“坐没坐相!你也不怕摔着。” 再旁边印了梅兰竹菊的破花盆边上,一只竹篾筐里放着洗过的红枣,摊在日光下晾晒。这不是马主任洗的,是程巷的爸程副主任,带着江南特有的精细,吃起枣儿来也讲究。 程巷抽张纸巾,包一颗红枣起来塞进嘴。 齿尖将果肉剔下时,一双圆圆的眼被日光照晒得眯起来。 马主任瞥她一眼:“你笑什么?” “我哪里笑了?” “总觉得你最近奇奇怪怪的。” “没有吧。”程巷心虚道。 她只是觉得,这是她人生中很好很好的一天。 阳光煦暖,嘴里的枣儿也清甜,她和她妈絮絮聊着闲话,手机带点分量的坠在口袋里,还停留在和陶天然聊天的界面。 这是她人生中平平无奇的一天,却也是她人生中很好很好的一天。这样很好很好的一天,在她的人生中会有多少呢? 临了出门,马主任问她:“你干嘛去?”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程巷捋捋刘海:“跟子荞吃铜锅涮肉去。” 马主任端着碗往厨房走,瞥她一眼:“你这件衣服新买的?” “啊?不是啊。”程巷有点心虚。 “没见你穿过。” “那是你记错了。”程巷飞出四合院:“妈我走啦!” 飞奔去公交车站,她们约好七点见,此时天还未黑透,只是天边透着橘粉的夕阳。程巷站在公交车站旁,足尖一下下的轻点着地面,跳上公交车,手掌着扶手转一圈。 又扯扯自己的x衬衫,望着窗外。 司机瞄她一眼,地道邶城腔道:“闺女,你身后那不是有空座儿吗?” 程巷咧嘴笑道:“我看见啦,谢谢您。吃饱了站会儿,消消食。” 其实她还没吃饭。 胃囊里空空的,只是心里有一种燥意。让她想狂奔,想舞蹈,想一下下抖动自己的脚,不想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 她抬手捂了捂自己的胃。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并不似网上说得浪漫,她并未感到一千只蝴蝶在胃里翩翩起舞,她只是觉得胃疼,扯着她的心脏,一下下撞在心壁上。 跳下公交车,陶天然选的店邻着一处风景区,周末的人可真不少。 程巷背着包往店门口走,走到了规规矩矩站在店门一侧,掏出手机给陶天然发信息:【我到啦。】 陶天然很快回过来:【嗯,稍等我一下。】 此时的陶天然正被堵在路上。 因程巷说不必去接,她下午的时候应承了一个推不掉的线上视频会议,开完会换过衣服出门,没想到春日的邶城周末堵得异乎寻常。 陶天然指尖搭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的轻敲,眼尾瞥着主控面板的时钟显示。 早知道就不开会了。 收到程巷微信的时候,陶天然本想回复,自己可能晚到十分钟,让她和秦子荞先进去点菜。 在输入框里起了个头,却十分不想这样回复。 又一个个字删掉,只是回复程巷:稍等我一下。 陶天然不知切了多少条导航路线,钻了不知多少条小巷。 所幸开到停车场时,有个车位刚刚空出来。她停了车,便拎包匆匆往店门口赶,心里掠过很多个念头: 没有开会就好了。 开完会没有换衣服就好了。 手机就捏在手里,陶天然一路走一路盯着时间跳跃,终究是踩着高跟鞋跑起来。 身旁名为“海”的内陆湖边,无数酒吧霓虹退行为虚化的背景。陶天然心想,现在她面对程巷的时候,真可以叫手足无措。 这是不是网上说的那什么,追妻火葬场,还得先过闺蜜那一关。 远远的,看到门口立着个纤细的身影。 陶天然又看一眼手机时间,总算赶上。她敛了步调走过去,一手拎包捏着手机,另一手扯了扯背脊处衬衫的褶皱。 程巷也看见她了。抬起一只手,捋着自己的刘海。 直至她走到程巷面前,程巷弯唇笑道:“嗨。” 陶天然气息未匀:“嗨。” “你跑什么?” “没有跑。” 程巷轻咂一下嘴:“我都看见你跑了。” 陶天然垂眸望着她,没说话,身旁是醉酒的食客,浓郁的酒气熏过来,陶天然握着程巷的胳膊,将她往边上拎了拎。 程巷一边随她动作往旁边让,一边问:“你怕迟到啊?今儿天好,来游览的人可真不少嘿,可堵了吧?” 陶天然只是说:“不会迟到的。” 她垂下腕子时,程巷忽而抬手,食指中指并拢,软软的指腹贴着她脉搏轻轻一揉。陶天然鼻息微微一顿,她跑过,虽未搽香水,皮肤纹理间却溢散出清润的香气。 程巷微踮起左脚,凑近她耳畔说:“我觉得,你紧张了。” 陶天然将一口气从胸腔里放出来,只觉得刚刚喘匀的呼吸又乱了一瞬。在熙攘往来的食客间,她将声线压得低低的: “嗯,我紧张了。” 程巷一抿唇站回原处去,陶天然看她扇动的浓密的睫、和小巧的凝一枚光斑的白皙鼻尖,这一次,换陶天然微低下头,凑近她耳廓: “为了缓解紧张,不如我们聊点其他的。夏天要到了,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的卧室看那棵梧桐树?” 第71章 破戒 [来不及等时光催她发芽呀。 我看着她, 以目光催化她的浑身美丽。] - 其实程巷也紧张,特紧张。 陶天然这“转移注意力”的话一问出口,她就更紧张了。 轻咬了咬下唇刚要张口, 睫毛一扇,眼见着秦子荞慢吞吞向她俩走来, 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脸很臭, 都没掀起眼皮看她俩一眼。 程巷悄悄拉了陶天然一下,陶天然回眸去看。 其实程巷能明白秦子荞的心思, 所以没勉强和陶天然去接她, 也没让陶天然来接自己。 程巷扬唇:“嗨。” 秦子荞耷着眼皮:“嗯。” “你不热啊?” “我怎么热了?” “这天儿不是渐热了么,你还穿卫衣。”程巷抬手, 在自己脸侧扇两扇。 秦子荞这才掀起眼皮。 好好好, 明白了,这两人都穿衬衫呗。虽然一个是英挺的职业装,一个软塌塌小文艺的棉麻衬衫。 “我不热。”秦子荞面无表情的说:“我心冷。” “噗。”程巷没绷住笑了。 秦子荞终于将手从卫衣口袋里掏出来, 对着她胳膊肘推一下。 陶天然垂眸瞟了眼。 “走走走, 进去吃肉去,位置都订好了。”程巷一搭秦子荞的肩, 揽着她的肩往里走。 陶天然又抬眸瞟了眼。 嗯。这两人亲密的小动作,不少。 座位是陶天然一早订好的。三人走过去, 程巷招呼秦子荞:“坐啊。” 第145章 “你张罗什么?” “啊?” “又不是你请客。”秦子荞嘀咕道:“你张罗什么。” “噗。”程巷又乐了:“荞子,你爱我爱得有点深沉呐。” 秦子荞话说完又觉得自己有点小心眼,执起茶壶主动给程巷和陶天然倒茶。 程巷对陶天然使个眼色, 挽着秦子荞手臂、和秦子荞坐到一边。 陶天然又瞟一眼。 “来来来。”程巷掏手机在桌面扫了码:“来点菜,别跟陶老师客气。” 秦子荞嘀咕道:“我本来也没打算客气。” 她低头看菜单时,程巷弯着笑眼望一望陶天然, 用嘴型说:“我猛猛点。” 陶天然轻轻点头。 话是这样说,秦子荞却只点了招牌的羔羊卷、羊腹肉和雪花嫩羊肉,另配一碟子牛上脑和素菜拼盘。程巷还要再点,她却说够了别浪费。 “门钉肉饼呢?门钉肉饼总得来一份吧。”程巷自作主张在这份小吃前面打一个勾。 放下手机问陶天然:“你吃过门钉肉饼么?” “吃过。” “你知道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儿么?故宫那种城门你见过吧,红漆木门上有黄色的门钉凸出来,一个拳头大。”程巷攥拳挥挥自己的手:“门钉肉饼长得就像那个,所以这么叫。待会儿你尝尝这家的,饼皮煎得焦一些才好呢,皮薄肉馅多,一口咬下去直淌汁水。” 程巷说着舔舔唇:“喷香!” 鉴于程巷是个话痨,只要她在,话题就没有掉地上的时候。 问题出在程巷去洗手间之后。 陶天然刚习惯性拿起手机,往对面瞥一眼—— 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场景重演,两人各自固守桌子一边,各自低头玩手机。 陶天然心想:不能这样。 放下手机,轻一抿唇,问秦子荞:“你在看什么?” 秦子荞抬眸,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 指指自己鼻尖问陶天然:“你跟我讲话?” 陶天然:…… 虽然她跟秦子荞没有很熟,但她跟旁边这些人是完全不认识。不跟秦子荞讲话,她跟谁讲话? 她望着秦子荞,秦子荞答:“哦,你知道我是动物园养水豚的吧?” 陶天然点头。 “我有时候会拍一些水豚的视频,发到动物园社交账号上,看着挺解压的。”秦子荞将手机递给陶天然:“你要看看么?” 陶天然接过手机。 秦子荞:“你往前翻,有好几条。” 感谢水豚,不然她还真不知能跟陶天然说些什么。 对陶天然主动跟她说话,秦子荞挺意外的。陶天然一脸冷相气场又大,秦子荞原本觉得,她好像只是在跟程巷谈恋爱、对程巷身边的一切浑不在意。 秦子荞的感觉就不那么好。 刚刚饭前她和程巷去洗手,程巷悄悄说:“陶老师今天好看吧?” 秦子荞抹着手上的泡沫:“别秀啊,别秀。” “不是。我的意思是,她特意打扮过你没看出来?” “没有。” “哼。”程巷故意将脸绕到秦子荞脸跟前来:“你明明看出来了。” 秦子荞倒不需要陶天然对她好来证明什么。只是对程巷朋友的重视程度,间接反应了陶天然对程巷的态度。 陶天然也感谢水豚,不然她也不知跟秦子荞聊什么。 低头认真将一条条视频看完,又往前翻。 秦子荞心想:这人怎么那么搞笑啊。 知道的说她在看卡皮巴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看学术论文。 秦子荞望着陶天然的纤指一滑,电光火石间忽然想起了什么。 “等……”一个完整的词组还未来得及出口。 陶天然已划到下一支x视频,卡皮巴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陶天然的大老板易渝,平时穿得风光霁月艺术气息卓然,此时穿着秦子荞的卡通连体睡衣,正对着镜头扭屁股跳舞。 配乐是那首无比魔性的《水豚之歌》。 陶天然:…… 秦子荞:…… 陶天然将手机递还给秦子荞,轻声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秦子荞埋着头:“……谢谢。” 程巷从洗手间回来时,发现她们这桌气氛有些莫名的诡异。 她边坐下边问:“你们聊什么了?” 秦子荞一记眼刀射过来。 “怎么?”程巷问:“说我坏话了?” “……没。”秦子荞又将头埋下去。 吃完饭,陶天然去买单,程巷让服务员将吃剩的门钉肉饼打包。三人走出涮肉馆,陶天然问要不要送她们回家。 程巷拎着肉饼摆摆手:“不用不用,刚好子荞家的小葱长好了,我去拔点新鲜的,给我妈带回去。” 陶天然知道她用意,于是道别,自己开车先走。 两人乘公交回秦子荞家,提前一站下车,沿着河道慢慢散步消食。 程巷问:“你觉得她怎么样啊?” 秦子荞瞄她一眼。 “说说嘛,说实话。” “那我要是说她不好,你就不跟她谈了?” “哎。”程巷晃一晃手里的袋子:“也不是那么说,但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总归还是希望你喜欢她嘛。” “我的意见很重要?” “很重要。”程巷认真点头。 “至少,她不是什么坏人吧。”秦子荞想起刚刚陶天然配合的“表演”。 “真的?”程巷这姑娘特好哄,笑眼立刻就弯起来:“可你之前说,她会让我难过……” “只是一种感觉。”秦子荞顿了顿,河畔夜风撩着她公主切的发尾,她低低道:“我也说不好。也许我只是,嫉妒。” 程巷想起秦子荞的家庭,沉默良久。 “嗨。”她知道安慰无用,彼此分享秘密才是最好的安慰:“嫉妒什么呀,有什么好嫉妒的,我实话跟你说吧。” 长长的叹一口气,鬼鬼祟祟压低声道:“她可能吧,被我弄不行了。” 秦子荞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呀,不行了。”程巷说起来有点急:“你知道她多久没碰过我了么?连嘴都不亲。我跟你说,刚才你来之前,我可有心机了,我还勾引她了呢。” “……你怎么勾引?” “我就在她手腕上轻轻一撩拨。手腕上有脉搏你知道吧,通往心脏的呀!很敏感的呀!” “……那她呢?” 程巷又叹口气:“她没什么反应呀。吃完饭我说我要跟你走,我还以为她会有点小失落,结果你看。” 程巷将自己的手机亮给秦子荞:“到现在一条微信都没有。” “……你怎么把她弄不行了。” 程巷噎了噎:“这茬就别提了。你就出出主意,说现在怎么办吧。” “这。”秦子荞食指拇指捻在一起托住下巴:“你问我,主要,我也没遇到过这问题啊。” 程巷眨了眨眼,两秒之后才反应过来秦子荞在说什么。 一脚飞踢过去,秦子荞笑着躲开。 秦子荞家附近的河畔,也架一道彩虹形状的桥。 程巷趴在半褪色的石桥上,左手臂长长的从桥边伸下去,手指无意识的捞了捞,好似捞住一捧夜晚时分的风。 “怎么办啊。” “你再勾引勾引。”秦子荞趴在她身边。 “噗。”程巷:“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好喜欢她哦,喜欢到有点不知道怎么办的地步。” 喜欢到吹着午后暖暖阳光的风。 喜欢到拉着吊环望着公交车外摆荡的霓虹。 喜欢到现在垂眸望着河面粼粼的波光。 我想要笑,也想要哭。觉得所有美好璀璨到极致,是否会像烟花一样陡然陨落。 程巷将侧脸趴在手背上,鼻尖蹭了蹭,眼神望住秦子荞:“那你呢?” 秦子荞眺望着远方的高楼,一格一格的窗沿灯火里,存住一个个温暖的家。 “我才不要喜欢什么人。”秦子荞道:“麻烦,无聊,又麻烦又无聊。” 程巷又用下巴抵住手背,小小的叹一口气。 人生呐,各有各的烦。 ****** 程巷回到家,马主任隔着院子喊:“小巷!程巷!” “干嘛!” “把你衣服塞洗衣机离里去!吃完涮肉那么大味儿。” “哪来的味儿?一路走回来都吹散了。” 话是这样说,程巷还是拿了浴巾去洗澡,又把换下的一身脏衣塞进洗衣机。 又看一眼手机,陶天然还没发信息过来。 她给陶天然发:【哔哔哔。】 陶天然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哈。程巷跳上床,一身细软的皮肤洗得香香的,头发吹到半干,仰躺着脚趾轻晃。 这才把电话接起来:“喂。” 陶天然那边顿两秒。 第146章 程巷一定没有意识到,她的声音也和她的皮肤、头发一样,被水汽浸润得香香软软的。 陶天然指尖贴着自己的大腿摩挲下,问:“哔哔哔是什么意思?” “脑电波。”妈呀这话说起来怎么这么中二,程巷开始反思自己刚刚为什么要发「哔哔哔」。 “嗯?” 陶天然的声线清润,程巷问:“你也洗过澡了吗?” 她说的是“也”。 这一次陶天然的语调往下压,变成肯定句:“嗯。” 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有什么浴室水汽一般的氛围,将贴近手机的耳廓染得雾蒙蒙的。 程巷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另一边耳廓。 直至陶天然又轻轻的问:“所以你的脑电波发射什么了?” “你猜。” 陶天然想了想:“打包回家的门钉肉饼很好吃。” 程巷笑起来:“喂,我今晚没有吃了好不好?吃那么多涮肉了都,我又不是小猪。” 哇谈恋爱的人真矫情!猪就是猪,还说什么“小猪”,程巷被自己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 “嗯,不是小猪。”陶天然认可。 为什么她说“小猪”就这么苏!程巷轻咬自己的手指甲盖。 陶天然低低道:“傻女。” 她真的很少讲粤语,程巷觉得跟她与家人关系淡薄有关,像某种切割和排斥。她只是很偶尔的,用低低清寒的嗓音这样唤程巷。 程巷的心脏被她的声线捆束起来,仰躺在床上:“陶天然。” “嗯。” “我是想说。” “嗯。” “春天快过去了,夏天快到了,我卧室屋顶的梧桐树,长出好多好多的叶子了。”程巷咬了咬下唇,轻声道:“你可以来看看了。你,要来么?” 陶天然那边静默良久。 用与程巷一样轻的声音答:“好。” 程巷一下子盘腿坐了起来—— 这、这就约好了啊! 成年人之间的这种对话,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这这这这,程巷挂了电话,从床上爬起来在屋里转了三圈。 周日下午,程巷去了公司附近的商场。 本想叫秦子荞一起,但她实在不好意思。 手指绞了绞帆布包带,往内衣专柜走去。 为什么不网购呢?那当然是因为怕来不及啊! 两天后的周二晚上,马主任和程副主任去朋友家打麻将,陶天然就要来她家了。 程巷装模作样在专柜里转一圈,眼尾往那些性感的蕾丝上瞟。 陶天然的内衣不是这风格。 陶天然是简洁的光面,或墨黑,或月白,裹住那甚至显出苍白的雪肌,勒出深深的沟壑。 人家先天条件好啊!当然不需要更多装饰了对吧。程巷是有点小心机在身上的,那像她这种先天条件不好的,就得靠款式来支撑了对吧。 导购迎上来:“姑娘,送人啊?” “啊不不不。”程巷逛街就怕过分热情的导购。 “自己穿?” “嗯。”程巷拨了拨自己的耳垂。 导购上下扫视她:“得,那你跟我来,这边有更适合你的款式。” “啊是吗。”程巷将信将疑。 导购将她领到一排少女款式的货架前,纯白的全棉质、都不算是内衣而是一排小背心的那种。 “我女儿上初中,也穿这种,全棉的,舒服。” !!! 程巷受到一万点暴击伤害,背着帆布包狂奔出专柜。 一路冲到冰淇淋柜台前,商场的冰淇淋怎么这么贵!一支四十五,但她必须来一支才能安抚受伤的心灵! 拿着球形勺的店员热情问:“我们有新出的木瓜口味哟,要试试看吗?” 程巷攥紧了帆布包带。 内涵她!绝对是内涵她! 买个冰淇淋都要内涵她! 她叹了口气:“哎,要吧,木瓜口味,多来点儿木瓜肉的那种。” ****** 周二临下班,马主任给程巷发x语音:“小巷啊我和你爸准备出门了,我俩吃过晚饭了,剩菜给你放桌上了啊,你自己回来热。” “诶别别别别。”程巷直接给马主任打了个电话过去,在办公室以手掩唇的说:“你倒是把剩菜收了呀。” “收了干嘛?你回来不吃饭啊?”马主任声如洪钟:“你不是爱吃那大猪蹄子么?” “你先收了。”程巷的手将唇掩得更紧:“我回家再说。” “呵小孩儿,讲究起来了。” 挂断电话,程巷松一口气。 她家这剩菜,是真正的“剩菜”。马主任自己酱的大猪蹄子,热了两天,软糯倒是更软糯,但剩些边角料变成黑乎乎一片,配上马主任中午做的一道素炒南瓜丝,用国民牡丹花盘子盛着。 过分家常,过分不适合今晚的氛围。 下班以后,程巷喝空了马克杯里的整杯水,才背包下楼。 陶天然那辆招眼的宾利停在路边,程巷走近时,她已解开门锁。 程巷拉开车门上车,手在脸侧扇两下:“这天真是渐渐热了哈。” 陶天然无声微妙的一笑。 程巷将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不说话了。 车驶入车流,程巷问:“你今天没有加班啊?” “本来是要开会的。” “噢。”车内无风,但程巷捋了捋自己的刘海。 喂,程巷问自己,你不是个话痨吗?这种将近失语的氛围是怎么回事? 她指尖在帆布包上轻轻敲着,陶天然垂眸瞥一眼她的手,仍是单手开车,纤长的指尖也在方向盘上轻轻点着。 两人频率一致。 你倒是牵我的手啊,不然你单手开车干嘛?程巷在心里说。 但红灯结束,陶天然收回眼神,继续开车上路。 直至车开到胡同口,陶天然停车,又随程巷往胡同里走去。 “哟巷子,下班了啊?” “诶高大爷。” “巷子回家啊?你妈今晚做啥好吃的啦?” “赵姨。”程巷看上去乐呵呵的:“我妈跟我爸出门打麻将去了,找我爸的老同学。” 其实她心里紧张得要死。 陶天然的样貌和身高都太出挑,这些从小认识她的街坊邻居,纷纷都往陶天然身上瞟。她也不知该怎么介绍,也不知这些街坊会不会问她妈:你闺女领回家那长得特好看的高个儿姑娘,她是谁啊? 这时陶天然在她身侧低声问:“你爸妈不在家?” 程巷本就紧张,陶天然忽然一说话,她肩一激灵:“啊?你不会以为我爸妈在家吧?” 陶天然又一次无声的笑了。 “哼,逗我。” 程巷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将陶天然引进四合院。 “上次你来的时候夜都深了,你也没怎么看清吧?”程巷给她介绍:“现在这院子里住了几户人,王家闺女上初中呢,他们租了个市区的老破小陪读,周末才回来。孙家爷爷这段时间血压有点高,奶奶陪他住医院调理呢。” “哦。”陶天然听懂了:“所以这院子里,就只有我们两人。” “啊。”程巷又拨拨自己的耳垂。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被陶天然说得这么意味深长是怎么回事。 她引着陶天然往屋檐下走,那儿摆着一排鸽舍:“你来胡同时不是常瞧见头顶有鸽子飞过么?我们院子里是孙爷爷养鸽子,还有不少邻居大爷也养。” “嗯。”陶天然背着手,站在鸽舍前垂睫去瞧。 “鸽子飞过你头顶时,你有没有听到一阵尖锐的呼啸声?那是鸽哨,挂在鸽子尾巴上的,你看,就在这里。”程巷指给陶天然。 “为什么要戴鸽哨?” “好听呐。你知道以前的八旗子弟,可讲究了,那时候鸽哨还有用象牙做的呢,现在可不用了,大多是用竹子,或者葫芦……” 夕阳斜斜从天边打下来,被屋檐拦截一道,折射出宛若水面的弧度,烫在程巷后颈。 她与陶天然站得很近,能闻见陶天然皮肤纹理里的香气,像落了雪松的山涧冷泉。她背手站在陶天然身侧,比陶天然稍矮一头,是陶天然展开手臂、就能将她揽住的距离。 但陶天然没有动作。 好似她们就要站在这里看鸽子、聊鸽子,直到整晚的时间都耗尽。 程巷咬一咬下唇:“陶天然。” “嗯?”陶天然还在看鸽子。 “你要到我房间里去看一看么?” 陶天然抬起眼皮的时候,程巷视线垂落望着一旁破旧的花盆。 “好啊。” 程巷领着陶天然走进她房间时,有点做贼心虚。 于是她装模作样将手机拿起来:“那什么,你还没吃晚饭吧?” “没有。” “那咱点外卖?”虽然有心让陶天然尝尝马主任酱的大猪蹄子,但,真的,太不适合今晚氛围了。 第147章 “吃什么?” “我看看啊……”橙色软件是按程巷平日的点餐习惯推荐的,都是些炒饼啊卤肉火烧什么的。 呃,划过划过。 好不容易翻到一家寿司,程巷眼一亮,忽又想起上次肚子疼的经历。 罢了,还是不要吃生冷了。 陶天然望着程巷翻手机,程巷忽地指尖一顿、抬起头来:“你是对我不感兴趣了么?” 零、零帧起手啊巷子。 但她发现这事不能酝酿,话到嘴边就赶紧问,不然她就不知怎么问了。 陶天然:“你说什么?” “就是,上次我在你家,我们打包怀石料理那次以后……你就没有亲过我,也没有抱过我,也没牵过我的手。”程巷:“我是不是让你产生心理阴影了啊?” 陶天然克制的站了一小会儿。 抬手,刮过程巷鬓角的额发。痒痒的,程巷下意识阖眼。 陶天然手往下滑,托着她下巴:“你看不出,我忍得很辛苦么?” 程巷的心跳抢一拍:“为什么要忍?” 陶天然指腹蹭着程巷的下巴,也是痒痒的:“因为我怕你想起那晚的事,会不好意思,会拒绝我。” “我不会拒绝你。”程巷呼吸变得滞涩。 “真的?”陶天然低头,抵住程巷的额,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这样不会拒绝?” “嗯。” 陶天然用自己秀挺的鼻尖蹭了蹭程巷的鼻头:“这样不会拒绝?” “嗯。”程巷轻轻睁眼,目光扫过陶天然离得那样近的睫,又闭上。 陶天然用下唇瓣轻磨了磨程巷的唇珠:“这样也不会拒绝?” 程巷一把箍住陶天然的腰,径直吻了上去。 她的手机还捏在手里,边缘抵着陶天然纤薄的后腰。 程巷知道她们今天会接吻、会拥抱、会什么阻隔都没有的肌肤蹭着肌肤,就像她们现下倒在程巷床上所做的那样。她仰躺在枕头上,双手捧着陶天然的颊。 说冲动也不算是冲动,因为她还望着陶天然静静端详了一阵。 指尖刮过陶天然纤长的睫。 然后刮一刮陶天然英挺的鼻梁。 刮一刮陶天然的薄唇。 刮过陶天然颈间淡淡青色的美人筋,感受陶天然呼吸一瞬的滞涩。 再一路往下。 她没想到等待她的会是这样的润泽,陶天然阖着眼。她想到陶天然方才的那一句:“忍得很辛苦。” “陶老师。” 陶天然克制的:“嗯。” 程巷的声线轻轻刮过耳膜:“很想?” 陶天然犹然克制的:“嗯。” 程巷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床头抽屉摸出那小盒子的,她藏在这里很久了,外面有鸽哨的声音,是胡同里最后一批鸽子归笼了。 她问陶天然:“我真的可以吗?”细软的发丝乱乱垂在脸侧。 陶天然将自己的右手递她。 她握着陶天然的指尖掂了掂,像是必须要在这心脏快要爆炸的边缘顾左右而言他,视线落在陶天然尾指的素圈: “为什么戴尾戒?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想单身。” “不是。” “那这枚尾戒哪里来的?不会是谁送给你的吧?” “不是,自己买的。” “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程巷已和陶天然变换了姿势,变作陶天然陷落在她的枕头里。 “是去云省旅游的时候,在一个小摊买的。” “贵吗?” “很便宜,七十六块。” “那你还一直戴着?”肩膀磨蹭着肩膀。 “尾指戴戒指,取的是‘戒之’的意思。” “戒什么?” “戒贪,戒嗔,戒急躁,去等一个人。” “等谁?”程巷觉得自己的心跳在爆炸边缘。 “等你。”陶天然张开眸子。 “你怎么知道你在等我?你认识我很久了吗?” “我觉得,我认识你很久了。”陶天然抬起右手,尾戒蹭一蹭程巷的锁骨:“你要吻一下么?” 程巷将陶天然的纤指握在x手里,食指拇指捻住她的尾指,来回来去的轻摩着。说不上为什么这动作比之前的一切让她更有感觉,唇舌也随之变得干燥起来。 最后一下动作时她轻轻低头,吻上那枚尾戒。原本无甚温度、冰冷不可侵的质地,此时染了程巷的吐息,也染了陶天然的汗。 “这是……什么意思?”程巷吐息着,觉得自己在明知故问。 “意思是,现在可以破戒了。” “……为我?” “嗯,只为你。”陶天然阖上眼,咽喉轻轻一滚:“现在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对我。” ----------------------- 作者有话说:昨天忘了手动感谢【活森】小天使的浅水!给每天准时进教室的大家比心~[狗头叼玫瑰] 第72章 依赖 [谁说爱是不计较不求回报。 原来爱上一个人的时候, 渴望掏空自己一半的灵魂,再撕扯她一半的灵魂来填满。] - 程巷觉得脑子里昏沉沉的。 不知为何她想到自己卧室屋顶的那株梧桐,临近夏日了, 变得枝繁叶茂起来,像一柄巨大的伞盖在她与陶天然头顶。 午后的阳光贮藏在里面, 夜晚的风一吹,混着漫天的星光抖落下来。 落了陶天然满身。程巷用细细的声音说:“陶天然, 你出汗了。” “嗯。” 程巷一手摁在陶天然肩头,另一手的过程推进得很慢。她起先是不敢的, 后来忍不住低头去看那一处, 不知为何她想看着这一过程,继而感到自己小臂起了层细细的小粒子, 整个灵魂都在战栗。 眼底酸涩涩的, 渐渐就蒙了一层雾。 陶天然冷白的眉心蹙了起来,程巷的手腕感受到某种压迫。 程巷轻声问:“很难受么?” “没有。”陶天然张开眼,往下看了眼。 随之一偏头, 一滴眼泪顺着眼尾, 滚落到程巷的枕套上,又被棉质充分的吸纳进去。 程巷觉得自己的心脏变作了那张枕套, 吸纳了陶天然的一滴眼泪,变得沉甸甸的、饱涨涨的。她想问陶天然为什么哭, 又觉得自己好像理解陶天然为什么哭。 她鼻尖变得有一点发红,并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快。 陶天然黑而光亮的发丝摩擦她枕套发出某种细响。她心里的感觉既怜惜, 又嫉妒。 莫名其妙的,嫉妒什么? 嫉妒陶天然偶遇过的一阵风。 嫉妒晒过陶天然额角的一抹夕阳。 面颊泛了绯色的陶天然看起来比素日小许多,她又莫名其妙的嫉妒起陶天然的高中同学。 嫉妒校园里的课桌。香樟。红色颗粒的塑胶跑道。和钟楼的铜色指针。 伴着陶天然的喉咙里音节碎落, 她将自己的手指填进去。 屋顶暖黄的吊灯就在梧桐树干旁边,她在光线中眯起眼:“陶天然。” “我想早一点认识你。” 陶天然的喟叹好似浸在水面以下:“你很早就认识我了……” “不够。”程巷说:“还不够。” 她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不够,是认识的时间不够久,还是现在的程度不够深。她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饕餮的小兽,不断往更深处索取,直至床单变得一片狼藉。 陶天然失神的张开眼,不知为何又想起外婆家外沟渠里的那只蜗牛。 雨后长青苔的沟渠显得很空,她长久的注视着,以至于都忘记了内心被填满是这种感觉。 直至程巷终于停下,她对程巷张开双臂。 “等、等等。”程巷犹自匀着呼吸:“我先去洗个手。你,这……” 程巷连腕子上都是。 陶天然轻声的说:“不要。”仍那样对程巷张着双臂。 程巷的心里软成一片。不知为何她觉得此刻的陶天然对她很依赖,这是陶天然第一次对她展露依赖。 她将自己填充进陶天然的怀抱里,紧紧揽住陶天然。 陶天然回抱着程巷纤瘦的脊背,阖着眼喘匀呼吸。夜风刮过屋顶梧桐树叶的声音似沙沙落雨,似童年落进潮溺沟渠里的一场场雨。 程巷低低的说:“我爱你。” 陶天然将脸埋进程巷的颈侧:“再说一次。” 程巷不知是汗,亦或是她和陶天然的发丝,扫得她颈侧痒痒的。她没想到那是陶天然的眼泪,她只是拥着陶天然,整个人俯在陶天然身上,贴着陶天然的头说:“我爱你。从前我总觉得我们认识还不久,说不起爱这么重的字,我只会说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不知怎么办的喜欢你。” “可,”她吻一吻陶天然的额角:“我现在必须说我爱你。我想不出什么比爱更贴切的字眼了。” 陶天然继续将脸埋在她的颈窝。 “那么你呢?”程巷摁着怦怦的心跳问。其实这句话不该问的,显得她很计较,姿态也不够潇洒漂亮。 第148章 谁说爱是不计较不求回报。原来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渴望掏空自己一半的灵魂,再撕扯她一半的灵魂来填满。 说爱我。 用你的整副身心来爱我。 陶天然埋在程巷的颈窝带稍微鼻音的说:“我爱你。” 程巷吁出一口气,拉着陶天然坐了起来。 她俩曲着腿对坐,她的双手搁在陶天然的两侧腰际。她看不出陶天然刚刚哭过,因为陶天然的整张脸都染了绯色,平时一丝不乱的黑发黏在额角。 她抵在陶天然的额角:“你有多爱我?” “你呢?” 程巷想了想:“像这棵梧桐树。” “什么意思?” “就算有天你真让我难过了,我也会吞下肚子里长成一圈一圈的年轮,来年春天继续来爱你。” 陶天然轻揉揉她的脸,又捏一下。 “那你呢?”程巷小小声:“你别不回答呀。” 两人其实坐在床单湿漉漉的一片上,陶天然往边上挪了挪,扯过被角盖住那一片。 “我只是,”陶天然素来清润的嗓音此刻带了哑:“不知道该怎么说。” 程巷眨眨眼:“像你身体告诉我的那样?” 陶天然伸手在程巷肩上一拍。 程巷揉着肩笑:“好啦,放过你。” 院落里突传来风风火火的一声:“小巷!” “唉哟!”程巷吓得差点没从床上跌下来。 一骨碌跳下床,才来得及将马主任已伸手推开条缝的房门一把给推了回去。 因为确信今晚院子里没人,她连门都没锁。 马主任在门外吓一跳:“你干嘛?” “我刚回来,换衣服呢。”程巷死死抵住门,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穿,浑身像只发红的虾米。 “嗨,不是小时候我给你洗澡那时候啦?”马主任的大嗓门在门外响起:“你浑身上下哪儿我没看过?不是我说,就你现在这小平板儿,跟几岁的时候也没什么差别。” 陶天然坐在床的一侧,什么衣物都还未套上身,伸出一条纤长的腿,用足尖蹭了蹭程巷的后腰。 程巷痒得一嗓子叫出来:“妈!” “得得得,我不看行了吧?换好衣服赶紧出来,给你带好吃的了。” 马主任从门口走开后,程巷回身一把捉住陶天然的脚踝:“我发现你,有点坏。” 陶天然挑了挑眉。 程巷跪坐上床,拎起一边的衬衫裹住陶天然:“你是真不怕我妈突然开门进来啊,嗯?” “你不是抵着门吗?” 陶天然心想,其实这种场景,她上一世经历过一次了。 也算……有经验了吧。 嗯,不慌。 程巷叫她:“伸手。”又低头替她细细系好胸前的扣子。 马主任又在院落里扬声唤:“小巷!” “来了!”程巷展开手臂抱一抱陶天然:“我出去对付一下。” “那我呢?” 程巷睨她一眼。 陶天然点头:“明白了。我在这……”她贴近程巷的耳廓,最后两个字像用气声呵进程巷的耳孔里:“躲着。” 程巷心痒得似有猫爪在挠,跳下床,又一揉自己的耳朵。 “小巷!” “来了!”程巷心想这可真是亲妈,抽张纸擦了手,叹着气走出房门:“来了来了来了。” “赶紧的,看我们给你带啥好吃的了。” 程巷走过去一瞧:“驴打滚啊。” “嘿,你都多少年没吃过了?尝尝。” “我先去洗个手啊。” 程巷对着镜子,又赶紧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才复又若无其事的走回去,拈起一块驴打滚塞进嘴:“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 “嗨,就你爸那老同学,丁叔叔,记得吧?他们家小京巴儿突然肠胃炎了,保姆给他打电话,这不他得马上赶回去,麻将打不成了。” 程巷的驴打滚在嗓子口一噎,抬手,垂了垂胸口。 她现在听不得“肠胃炎x”这个词,应激。 “得,既然麻将打不成,你们赶紧睡吧。” “你这就不吃啦?” “嗯,我吃过晚饭回来的。” “跟谁吃的?在哪吃的?吃的啥?” 灵魂三问让程巷太阳穴发胀,本来她现在就手酸,没什么体力,随口诌道:“就是加班,跟同事随便吃了点。” “唉。”马主任叹道:“我睡不着,刚才输了钱,本指望再打几圈回本呢。” 她叫程巷:“咱母女聊聊天呗?” “……聊什么?” “就从我怀你那时候聊起。我怀你那时候啊……” 程巷心想,你怎么不从人类的起源聊起呢。 “妈,妈,妈,打住。”程巷问:“输了多少?” “小一千呢。” “准确点。” “九百八。” 程巷一咬牙:“我补给你。” “真的呀?”马主任笑逐颜开:“这多不好意思,你一个月工资也没多少。” “没事。”程巷觉得自己可真是下血本了:“这下你可以赶紧睡了。” “那我先去洗个澡。” 程巷溜回房内,陶天然的西裤已然穿好,双手摁着床沿坐在一侧。程巷走过去:“我妈洗澡去了,我爸在房里,你刚好可以趁现在溜走。” 陶天然:“我衣服还没穿好。” “哪里没穿好?” “头发。”陶天然带着些懒音。 程巷偏头一看,陶天然的一缕长发还嵌在衬衫里。她窃窃的笑一笑,双手将陶天然的长发从衬衫里挑出来。 牵起陶天然的手:“走吧。” 陶天然问:“床单怎么办?” “是哦。”程巷低头抵抵陶天然的额,学着她的语调说:“床单怎么办?” 陶天然睨她一眼。 程巷笑:“我来想办法。” 牵着陶天然的手穿过月光洒落的老旧四合院。 推开木门,陶天然迈出去:“那我走了。” “嗯,开车小心。”程巷扬手冲她挥了挥。 关上门,明知应该马上回房,却不知为何双手背在身后、抵倚着门愣了一阵的神。 像是今晚太过饱满,需要许多的时间来消化。 她听着淋浴间哗哗的水声,抿了抿唇,又一次轻轻推开门。 月光混着灯光,陶天然果然站在她家门口的那盏路灯旁,正低头握着手机打字,听见动静,抬起双眸来。 程巷从门缝里探出一颗头来:“你干嘛呢?” 陶天然复又低下头去,纤指在屏幕轻点一下。程巷口袋里手机一震,她掏出来瞧。 ttr:【我饿了。】 程巷倚着门框,低头打字给她回复:【我带你去吃麻辣烫好不好?】 陶天然撩起眼皮,在路灯灯光下点点头,双唇翕开:“好。” ****** 程巷不知自己今晚有多少心软的瞬间,她回眸又看一眼尚且水声零落的淋浴间,悄悄溜出门,跑到陶天然身边:“其实我也饿了。” “你刚才吃东西了。”陶天然道:“我听见了。” “就一个驴打滚。” 她背着手,在陶天然身旁慢慢走。 转过胡同口的时候,她启唇:“就在往左拐……诶?” 却看陶天然已然往左拐去。 她问陶天然:“你怎么知道要往左的?” 陶天然轻翕一下纤长的睫:“我猜的。” 等那个小小的麻辣烫摊露出来的时候,陶天然心想:终于又来这里了。 这麻辣烫摊离程巷家不远,她从前来过好几次。 程巷熟门熟路的走过去打招呼:“刘婶儿。” “巷子,这么晚?” “啊,我带朋友过来。” 程巷搬过一把小小塑料凳,拿纸巾擦过一遍才让陶天然坐下。问陶天然:“你吃什么?” 说着又悄悄凑近陶天然耳边:“你还是别吃丸子那些啊,挺多淀粉的。嘘小声点,别让刘婶儿听见我这么说,街里街坊的,我妈该打我了。你就还是吃那些香菇啊、竹笋什么的。” 陶天然也凑近她耳边,以同样耳语的声量说:“可是我饿。” 程巷一低头,挤出一边梨涡笑了。 “那你吃面还是米粉?还是吃面吧。”她冲陶天然眨眨眼,那意思是这家的米粉里加了胶,又扬声招呼:“刘婶儿,您给煮碗面吧。” 她给陶天然烫了碗,又托腮坐到一旁的小凳上。 一碗煮好的面被漏勺舀进陶天然面前的不锈钢碗里。她把手里刮净了毛刺的一次性筷子递给陶天然。 陶天然问:“你不吃吗?” “我不吃了吧。”程巷揉揉自己的胃,先前明明觉得饿,现在又觉得吞下的那只驴打滚作祟:“有点不消化。” 她就托腮望着陶天然:“诶你小心点,吹吹吹吹,诶烫烫烫烫……” 第149章 陶天然睨她一眼。 她笑着贴住自己唇沿做一个拉拉锁的动作。 好嘛,遗传她身为居委会主任的亲妈,是有点啰嗦了嘛。 她就不再讲话,静静看着陶天然吃面。 陶天然是真饿了,平时胃口不见得多大的人,很快吞下大半碗面去。 麻辣烫摊冬日惯用的红顶帐篷早已收了,没灯罩的一个灯泡由牵出的电线吊着,照得人鼻尖发痒。 程巷悄悄看一眼刘婶儿,正在一边忙,她悄悄伸手,将陶天然垂落颊边的一缕长发勾回耳后去。 指尖刮过白瓷般细腻的肌肤。 陶天然瞟一瞟她。 “怎么了?”她压低声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陶天然暂且放下筷子,凑近她耳边。 程巷的耳廓渐渐红了,垂眸望着陶天然搁放在桌沿的手,盯一眼她套在尾指上那银质的素圈。陶天然有个习惯,当她燃起那方面的欲望时,会用拇指抵住尾戒轻轻的转。 比如这时,她坐在一个烟火气十足的麻辣烫摊边,对着程巷耳边细细描述刚才的过程。 程巷没想到陶天然这样大胆,也没想到这一过程被语言描述出来时、竟比双眸目睹整个过程更让人心跳。因为言辞给人以充分的想象空间,让大脑补齐刚刚被视线遗落的细节。 陶天然也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不再吝啬。因为她已等待了太久、压抑了太久。 程巷一直到送走了陶天然回到家,耳廓犹然发烫。 她反锁上门,背抵着门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做这样的动作,大约不是这样的话,心脏一下下撞在心壁的感觉让人难以承受。 她枕着自己的膝盖,忽又觉得饿了,站起来拿出抽屉里的那包奶糖味薯片,打开封口夹。 为了迎接陶天然她把房间收拾过了,此时站在写字桌边上,一手摁在桌边,另一手无意识的往嘴里一片片塞薯片。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程巷吮吮手指,将手机掏出来。 陶天然发来的微信,透过车窗,拍她回家路上的一轮月,打字问程巷:【像不像我家小区里的那盏路灯?】 程巷用奶糖味的手指敲字回复:【是你家小区的那盏路灯,像旧时光里来的一盏月亮。】 当晚程巷没换床单,就那样侧卧着睡下,觉得自己睡在了河面之旁。 第二天她很早起来,悄悄抱着床单走出卧室。 这,比较狼藉,扔进洗衣机之前,是不是得手洗一下。 正当她在洗手间对着脸盆搓洗时,马主任揉着眼迷迷糊糊走进来,一惊:“你这么早起来洗床单干嘛?” “我……”程巷有点懵,脑子里没转过弯来。 马主任打量程巷一番,眼神渐渐由疑惑变得恍然大悟。 程巷一咬牙。她本来也在想怎么跟马主任说这事,这要是马主任揭穿她,她就认了。 想不到马主任一拍巴掌,接着鬼鬼祟祟凑近她身边:“你别不好意思,我是你亲妈。你跟亲妈说,你,是不是,尿床了?” 程巷:…… “我就说你那工作不太行,天天加班,多耗人呐。你瞧瞧你这,肾亏了吧?”马主任拧着眉:“我带你抓两副中药去?” “得得得。”程巷的手湿着,用手背将马主任往外推:“你别管了。” 昆浦公司,会议室里。 开完会后,易渝一蜷指节敲敲会议桌,将陶天然留了下来。 问:“陶老师,刚才开会的时候,你干嘛老回避我眼神?” 陶天然心想,实在是你穿着卡通连体睡衣、跳卡皮巴拉之舞的视觉冲击力太强。 我有点……不能直视你。 陶天然当然没说出口,只是问:“有事?” “哦,是有事。”易渝道:“间时律所的乔总,上次是你给递的名片吧?她联系公司了,想不到吧陶老师,这次人家指定的设计师可不是你,你猜是谁?” “余予笙。” “嚯。”易渝一扬眉:“厉害啊,这样都能猜到。我是这么考虑的,shianne单独接案子的经验没有你足,这客户的定级x又比较高,麻烦你做个副手,帮忙盯着点如何?” “不麻烦。”陶天然收了笔记本,走出会议室。 下午,余予笙进她办公室,讨论与她合作的一个设计方案。 末了她看余予笙一眼。 余予笙挑着唇角:“怎么?” 陶天然摇头:“没有。” 下班后,她开车去程巷公司楼下。程巷已下楼,背着帆布包站在路沿上等。 她将车滑停在路边。程巷一上车,哆啦a梦般,举起左右手的两只饭团:“奥尔良鸡肉和金枪鱼沙拉酱,你要哪个?” “都行。” “那我们石头剪刀布。”程巷放下帆布包来捋一捋发尾:“待会儿我们要买可乐嘛,我就没有买水了。想不到新上映的电影这么火,只能买到7点20分的票,都没空去吃晚饭了。” “石头剪刀——布!” “哈,我赢了。”程巷弯唇:“那我要金枪鱼的吧。你的饭团要不要现在吃?我帮你打开。” “待会儿。” “待会儿不大行吧?”程巷又开始操心起来:“我让店员用微波炉加热过了,一会儿不是又凉了?对胃不好的你知道吧。” 她撕开饭团中央的红色细窄封条,将塑料包装往两边扯一扯,递到陶天然嘴边:“你张嘴就行。” 陶天然低头咬一口,她又递上纸巾。 新上映的这部电影真的很火,讲一名婚礼策划师被迫改行成为一名葬礼经纪人,逐渐领悟到人生真谛的故事。 陶天然有一点跑神。 乔之霁真的来找余予笙了。 明明这件事有她的助推,可真到了这时候,她心里的不安却逐渐滋长。 她救下了程巷,又想救下余予笙,事情真会如她料想得一般顺利么? 程巷和余予笙之前,只有一具身体,另一个则是游魂飘荡。如果到了这一次,她想要程巷和余予笙都安然无虞,这是可以实现的么? 会打破能量的守恒么?会破坏她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一条时空线么? 会……进入又一次新的循环么? 陶天然缓缓揉捏着自己的手指,发现自己对现在拥有的一切是惶惶然的。 她的恐惧,源自未知,源自不确定。 程巷眼尾悄悄瞟陶天然一眼。 这,电影也不怎么好看啊,这姐怎么对着屏幕看得如此专注?连眼神都不往她这边转一转的。 看电影就真只是为了看电影啊? 程巷用气声唤:“陶天然。” 陶天然转过眸子来。 “你觉得好看么?” 银幕淡光映照下,陶天然用嘴型说:“就,还行。” 程巷咧嘴,继续气声:“你要不要吃爆米花?” 爆米花桶就放在两人之间的扶手上,陶天然的纤指垂放进去,程巷的手跟着伸进去,捉住陶天然的手。 陶天然指尖的爆米花掉落回去,手掌往上翻,手指一根根嵌进程巷的指缝。 刚刚摸过爆米花的指尖有一点黏。这是一次爆米花味的牵手。 电影结束后,程巷去洗手间。洗手的时间她拖得很慢,望一望左右的人群,又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抿抿唇。 想接吻。 在跟陶天然做过以后,上瘾一样的想接吻。 事实上接吻也好,拥抱也好,就是迫切渴望她皮肤的触感和温度。程巷环视一圈洗手间,鼓风机呜呜吹着,金属垃圾桶里的纸巾都快溢出来了。 唉,就算拖到人都走完,在电影院的洗手间里接吻不大好吧。 她磨磨蹭蹭走出洗手间时,散场的人群的确差不多走光了。 陶天然站在空无一人的检票口等她:“下楼?” “嗯,好。” “电梯在这边。” 电影院在四楼,一部观光电梯载着她们直通一楼户外,一间便利店亮着暖白的光。 程巷忽然道:“你等一等哦。”往便利店跑去。 陶天然踩着高跟鞋,走到便利店门前,程巷拎着袋奶糖味的薯片出来了。 扬扬手问陶天然:“吃么?” 陶天然摇摇头。 “我吃也行。”程巷嘀咕一句,撕开包装袋,拈一片薯片塞进嘴里。 然后勾勾手指叫陶天然:“你可不可以过来一点。” “再过来一点。” 直至两人挪到便利店灯光照不到的角落,一树黄栌迸开大片的粉,程巷细声说:“陶天然,我想亲你。” 不待陶天然回答,她便吻了过来。 无聊又幼稚的心情,堪比方才的那部爆米花电影。 程巷只是想:牵过爆米花味道的手了,接过奶糖味道的吻了,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甜蜜下去了。 偏巧电梯里又走出两名推迟离场的观众。 第150章 程巷阖着眼,浓密的睫轻轻颤动。 不想结束。不想结束这个有点无聊有点幼稚、在她心中却带着特殊寓意的吻。 可,被人看见也不大好。 她刚要离开时,陶天然轻揽一揽她的腰。 她今日穿一件轻薄连帽的长袖t恤,陶天然纤指一挑,将她大大的帽兜拉起来罩住她的整张面孔,自己的脸也藏进她的帽沿。 身后的两人没有察觉的远远路过。 她们藏在程巷的帽沿里接吻,细长胭粉的黄栌花瓣落满肩头,像下一场只属于女孩子的胭脂雨,她们藏在独属于她们的小宇宙,吻得没有尽头。 第73章 出游 [第一次与你接吻的时候, 我感受到的是疼痛。] - 陶天然便是在那一瞬忽然想:要不算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对世间极其淡漠的人,说到底,余予笙的生死与她切身并不相关。 如果她提前告知余予笙、找余予笙做设计的人其实是乔之霁, 那么以两人过往的决绝、以余予笙心中那么多的顾虑,余予笙很可能对乔之霁避而不见。 如果乔之霁没能救赎余予笙, 那…… 陶天然脑子里很乱。 吻过以后,程巷离开陶天然的唇, 掖一掖嘴角,笑得很乖。 嘴里两声配音似的:“嘿嘿。” 陶天然没来由的笑了。 程巷扬扬手里的薯片袋子, 盯着看了眼:“你说我为什么要买这么大包的啊?这, 我也吃不完啊,你说我就这么敞着袋口拎回家, 会不会不脆了啊?” 陶天然:“我能告诉你一件事么?” 程巷眉眼警惕的聚拢起来:“什么?” “甜味的薯片, 真的很难吃。” “哪有!我们一生倔强的薯片甜党永不服输!”程巷拈一块薯片出来:“你尝尝!你必须得尝尝!” 两人往停车场方向走,一只落单的野猫从灌木丛钻出来,绕着程巷的脚踝打圈。 “哈。”程巷看陶天然:“它怎么知道我能喂它?是不是我身上沾猫味儿了?” “猫味儿……是个什么味儿?” “噗哈哈哈哈, 陶天然你能不能不要说儿化音, 真的很奇怪你知道吗?” 两人走到陶天然的车后备箱里取了猫粮,又绕回灌木丛边。 程巷蹲下喂猫时, 栗色的粗棉麻裤下卷起一道花边,露出两只白白细细的脚踝。 陶天然立在一旁, 望着她头顶雪白干净的发旋。 问:“从小就这么好心么?” “也不是说好心。”程巷哈哈两声:“是操心。我不是跟你说我妈是居委会主任么?我估计我是遗传她。” 次日开完会,余予笙在陶天然的前方走出会议室。 陶天然望着她背影,终是没开口提前说乔之霁的案子。 于是周五下午, 余予笙随陶天然走进会议室。 “公司定级为s+的客户直接指定我?”余予笙放下笔记本电脑笑道:“倒是不常见啊。” 陶天然问:“紧张?” “还好。” 她坐在转椅上,习惯性将足跟从高跟鞋里拎出一半,轻轻摆荡。待到客户走进会议室, 又规矩的将脚踩回去,恢复仪态。 唇边略带商务营业性质的笑意未褪,就那样凝在面庞。 乔之霁一脸冷淡的走进来。 发尾修剪得很精细,让原本温润的五官与脸型平添了几分凌厉。一双杏仁眼没什么情绪的垂着,穿剪裁得宜的织锦灰西装,落座以后,掀起眼皮看向立在一旁的助理。 陶天然轻声说:“茶。” “哦哦哦哦。”助理一叠声应着出去了。 去泡茶的时候摁摁心口:哇气场好强!大佬就是这样的么? 乔之霁始终垂着眸子,直至助理将一杯沏好的茶放到她面前,她低声道了谢,掀起眼皮,眼神先是落在斜对面的陶天然身上,顿了顿,才慢慢移到一旁的余予笙身上。 嘴里道:“不自我介绍一下?” 长大了,乔之霁心里想。 当年十八岁穿私立高中的校服、桃腮粉面出现在她面前的少女,此时变成了坐在她对面的大人。 一点点的婴儿肥褪尽了,显得下巴形状更为俏丽。一双妩媚的猫儿眼却懒散垂着,对世界显出些怠惰之色,中和了五官过分的媚色。 双唇抹得极为艳x丽,配她的一身软缎衬衫,气场十足。像什么呢,乔之霁的指尖贴着杯沿轻敲了下,像只毛色华丽、凶而不好惹的猫。 乔之霁算了算,余予笙已二十六岁了。 从十八岁到二十六岁,八年时间过去,她仍像只凶而不好惹的猫。 乔之霁莫名就轻挑了下唇。 陶天然眼尾扫一眼身旁的余予笙,乔之霁挑唇的瞬间,余予笙看起来像要直接站起来离场。但职业素养让她重新坐定,缓慢揉捏着自己的指尖。 慵妩的笑意像张面具一样罩在脸上,只是唇瓣微微的抖,笑道:“您既然到我们公司,指定了我来设计珠宝作品,应该对我已经有了初步了解。那么现在,不该您先自我介绍一下吗?” 乔之霁瞥她一眼。 职场是能打磨人。当年张牙舞爪说“干嘛要我自我介绍?你怎么不介绍自己”的少女,也会用一套成熟话术包装自己的反抗了。 乔之霁打开自己的铂金包,抽出一张名片来。 放到大理石桌面,推至余予笙面前。 声线冷淡的道:“乔之霁。” 收回手指的时候,乔之霁缓缓吁出一口气来。 余予笙没有去拿那张名片,只是垂眸去看名片上的字样: 「邶城间时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 「乔之霁」。 她娇妍的红唇微翕了翕,压出很低的声线唤了声:“乔总。” 乔之霁靠回椅背,忽地就有些想笑。 八年了,她远赴海外,除去打工以外的所有时间,缩在巴掌大的阁楼里日夜苦读,将猪肉番茄全都丢入锅内、煮一锅所谓的“罗宋汤”就能吃上一周。她的阁楼只有一扇极小的三角形的窗,她无数次透过窗棱看过日出的模样。 日出从此在她心中,变作三角形的。 她走过几千英里又绕回起点,是为了听余予笙用故作平静的语调、唤她一声“乔总”么? 有没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 她看向余予笙:“现在轮到你,自我介绍。” “我是shianne,昆浦的珠宝设计师,如您先前所了解的,我之前与……” 乔之霁蜷起指节,不怎么耐烦的在桌面敲了下:“中文。” 余予笙一顿。 “中文名。” “……余予笙。” “好,余予笙。”乔之霁直视着她:“我想做一枚胸针。” “您有想要的主题吗?”余予笙望着自己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梧桐。”乔之霁说。 在这间黑白灰的会议室里,余予笙第一次抬起头来。 新风系统的风没情绪,要被乔之霁雾棕的瞳孔折射一道,拂到人身上,变作十八岁那年的风。 那年她们坐在余家别墅的餐厅,四下无人,午后静谧得人昏昏欲睡。她趴在偌大的餐桌上,侧颊枕着手背看乔之霁。 那年的乔之霁远不是什么“乔总”,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生,穿洗到起球的不入时卡通t恤,和那种老土的紧腿牛仔裤,可她雾棕色的瞳孔有翅膀,让你知道她会飞往很远很远的地方。 余予笙用自己藏在桌下的膝盖,轻碰一碰乔之霁的腿:“之霁姐姐。” 然后一舔自己唇珠丰翘的唇:“你想接吻么?” 乔之霁冷淡的视线扫过来。 “为什么?” “因为,你左边的眼睛很漂亮。” “你是在邀请我吗?”乔之霁问。 “不可以么?”余予笙仍枕在自己的手背上,浓密的乌发铺了满桌,一双猫瞳带着笑意眯起来:“我已经过十八岁了。” 可年轻的女孩到底藏不住心事,说完这句她的唇角掖起来,手中写卷子的水性笔在桌面无意识的敲。 她很紧张乔之霁的答案。 乔之霁冷漠的修正她的答案:“是刚刚过十八岁。” “哦。”余予笙的水性笔又在桌面敲一下。 她猜对了,乔之霁不喜欢她。 乔之霁怎么会喜欢她,乔之霁和她见过的所有女生都不一样。她曾听乔之霁说起自己的家乡,那里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一条很清很清的河,一辈子从来没翻山出过小镇的阿婆们说,山和河的对面没有路了,世界只存在于她们的小镇之中。 乔之霁的瞳仁里没有城市的霓虹、雾气和灰尘。乔之霁太聪明,她的聪明让她显得有些自私和冷淡。 余予笙会故意叫她:“之霁姐姐。” 故作娇俏的,好像在逗乔之霁的,以此掩盖自己心脏狂跳的真实情绪。 第151章 乔之霁从来不为所动。 只有余予笙自己知道,从她第一次叫“姐姐”开始,她心里想的一直是去掉前面的“之霁”两个字。 不是“之霁姐姐”,只是我的“姐姐”。 我一个人的。 乔之霁的拒绝让她并不意外,转脸用自己的下巴垫在手背上,望着眼前卷面上的abcd。 a是不再明亮的灯塔。b是深夜面包房没有买主的碱水包。c是咖啡杯底印出不曾圆满的水痕。d是跳空一块的心脏。 直至乔之霁冷淡的声线再度响起:“转过来。” “干嘛?”余予笙没精打采。 “我拒绝你的邀请,因为你刚刚过十八岁。” “哦。” “与其让你,不如我来当主动犯戒的那个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乔之霁低头吻了下来。 余予笙下意识想闭眼,却出于本能的睁圆了双瞳。 直至乔之霁嘴中清润的空气被渡给她,她才终于缓缓的闭上眼。 头顶是餐厅透明的玻璃,经年的梧桐树叶落在上面,身畔刮过一如青春味道的鲜绿色彩的风,锋锐的切割过人的心脏。 第一次与你接吻的时候,我感受到的是疼痛。 ****** 乔之霁说完自己的需求便离开了,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接起一通电话。 看起来真的很忙。 余予笙垂眸在电脑敲下会议纪要的最后一个字,方才挑唇:“看出来了?” 面对着屏幕,话却是对着陶天然问的。 陶天然:“嗯。” 余予笙笑着靠向椅背,指尖绕着自己卷发的发尾:“她变得很不一样了。” 不再穿不入时的卡通t恤。 不再穿土土的紧腿牛仔裤。 “可是,她的眼睛没有变。” 余予笙扭头看着陶天然:“你看出来了吗?她的左眼其实很温柔,像一只小熊的眼睛。” ****** 陶天然周五的时候去接程巷下班。 程巷和每次一样站在路沿,不过帆布包之外,又背了个大大的双肩书包,塞得满满当当。 拉开车门的时候问陶天然:“我包放哪啊?” “后备箱。”陶天然下车帮她。 程巷瞥一眼后备箱内银铝材质的旅行箱:“你的旅行箱好好看哦。我本来想背一个那种运动旅行包你知道吧,还挺酷的,我在网上都已经下单了,你猜怎么着?” “人家是三十天预售!到现在还没发货呢,真的气死。” “我就把书包找出来了。”程巷坐上副驾,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继续跟陶天然讲:“这还是我高中时背的书包呢,有点土吧嘿嘿,你可别笑我。” 陶天然看向程巷。 “怎么?”程巷有点懵。 “你为什么自己系安全带?” “……啊?” “人家的女朋友,都是等着对方给自己系安全带的。” “谁的女朋友?” 陶天然抿了抿唇,心想程巷的关注点怎么这么奇怪。 “网上。”她轻声说。 “噗哈哈哈哈。”程巷没绷住笑出了声:“哪个网上啊陶天然?你不会还去看那什么投稿bot吧?啊?” 陶天然不讲话了。 “好好好。”程巷憋住笑,解开安全带:“重来一次好吧?” 陶天然倾身靠过来的时候,带起一阵清寒的香气。 程巷透过挡风玻璃,看到两个公司同事在往地铁站的方向走,也不知有没有看见路边这辆招眼的宾利。诶,还有点小刺激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程巷本来是逗陶天然,但当陶天然纤细的指尖捋过安全带、绕过她胸口的时候,心跳不自觉的抢两分。 抿抿干燥的唇,想起下午忘了抹润唇膏。 但陶天然系好安全带后,就端正坐回了驾驶位。 程巷嘴一快就问了出来:“不亲一下啊?那安全带不是白系了么?” 陶天然唇角挑出隐约的笑意。 程巷明白过来,伸手在她的肩上轻拍一下。 真是,谁逗谁啊。 当陶天然很熟练的单手开车汇入车流,习惯性垂放在一旁的手,此时摊开在中控台上,掌心向上。 程巷微一愣,将自己的手垂放进去。 陶天然一根根与她十指紧扣,握住,就那样开车。 程巷扭头望向窗外,有点掩不住唇角的笑意。 竟有种无比谙熟的感觉。 好像两人已这样牵手了很久很久。 “陶天然。” “嗯?” “我们认识多久了?”程巷用另一手的手指头数了数:“其实也才半年对吧?” “怎么x了?” “我怎么觉得跟你认识很多年了一样,觉得跟你特熟,为什么呢?” 陶天然握着她的手,注意着左边变道的车,嘴里应:“嗯,为什么。” “我觉得吧……”程巷想了想,鬼鬼祟祟将声音压低:“可能,是因为,我们那个过了。” “哪个?” “你别装呀。”程巷拎起她的手晃了晃:“就那个。” 陶天然方才注意着路况,是真没反应过来。 现下才明白,程巷是把这一切归因为“那个”。 一挑唇,笑了笑。 “你别笑啊。”程巷有点急了:“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好不好?你听我跟你分析啊……” 哎这不能分析下去,越说越黄。 好在这时震起来的手机解救了程巷。 程巷接起:“喂?” 秦子荞:“我给你妈打过电话了。” “嗯嗯,你给我妈说好我周末跟你去云亭玩儿吧?还有你周末给你妈打电话的时候,小心点啊别给说漏了,你妈有时候会给我妈打电话。” “程巷。” “啊?” “我只是养卡皮巴拉,我又不是卡皮巴拉,智商没毛病。”秦子荞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嘿,这小暴脾气。”程巷嘀咕一句,又晃晃陶天然的手:“你发现了没有?” “什么?” “荞子愿意帮我俩撒谎了啊!”程巷双眸和小动物一样亮起来:“你知道她刚开始,嗯,对你有那么点意见。你说她现在是不是有点接受你了嘿嘿嘿。” 陶天然瞥她一眼:“这么开心啊?” “当然开心啊。”程巷握着她的手,望向窗外:“我希望我的朋友、家人,都接受你,都特别特别喜欢你。” 空气里飘荡着毛茸茸的植物种子,初夏意味的风染着阳光的浅金。 程巷没有接着往下说,因为这话说出来有点矫情。 她希望整个世界对陶天然很温柔。 尤其想到陶天然与家人关系的淡薄,她更希望整个世界都对陶天然很温柔,像一只猫对陶天然露出柔软的肚皮。 云亭是邶城郊区一座山的名字,修建了不少的山庄,不少邶城人喜欢盛夏前往避暑。 现下并非盛夏,没到旺季,只是陶天然以前的客户新开一座山庄,邀她体验,她便带程巷一同去了。 程巷有点兴奋:“我很少出去玩你知道吧?我妈是那种胡同里的老邶城人,不喜欢旅游,老觉得胡同里就是全世界。所以你看,我连旅行包都没有,还拿我高中时候的书包。” “真的有点土对吧?”她捋捋刘海,不放心的又问陶天然一遍。 陶天然道:“是有点。” “喂!”程巷将陶天然的手猛一抓。 陶天然眼底蕴了笑意。 后备箱里的那只书包,她曾见过的。之前高二,程巷曾在书包上挂一只玩偶小熊,每天早晨走进教室的时候,小熊一晃一晃,她纤细的手指一摁陶天然的课桌:“哟陶天然,早上好呀。” 高速公路的旅途起先很有意思。 她们在一个服务区停靠,程巷下车去了洗手间,大为赞叹祖国发展得好,连服务区的洗手间都如此干净还有直饮水,背着手点评的样子,真的很适合接她妈的班去当居委会主任。 然后两人一起去逛了服务区的超市,程巷觉得陶天然肯定不乐意吃那些油腻腻的烤肠,便打算买些士力架和小面包当晚餐。 一看价格差点没吓死,起码比外面贵三分之一。 程巷装作什么都没发现,拿着一堆零食去结账。 陶天然肯定不要她分担油费,她只能买这些。她还买了好多水果,应季最新鲜的樱桃和荔枝,还挺贵,都塞在她的书包里。 又买了两瓶东方树叶,两人一同回到车上。 程巷问:“你困不困?” “还好。” 程巷拧开一瓶冷萃茶递她:“喝点茶再吃东西吧。” 夕阳一晃收起了自己的尾巴,天色逐渐黯下去。开往云亭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周五晚间又格外堵。 程巷渐渐有点困了,头一点、一点。 她提醒自己:不能睡,想点什么。 想点什么呢。 第152章 诶,实在不好意思说,自从和陶天然做过以后,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 想陶天然浑身像在霜雪里滚过一遍的肌肤。 想陶天然的喉咙里原来也会发出那样的碎响,让她的心脏快要迸裂。 想陶天然坐在烟火气十足的麻辣烫摊,凑近她耳畔,嘴里描述的却是…… 程巷觉得自己想的都快来感觉了。 眼尾悄悄瞄一下陶天然。 陶天然这次带她去短途旅行,应该,也是为了,嘿嘿。 待会儿到山庄以后,嘿嘿。 程巷精神了一会儿,头又开始一点、一点。 最后一次头猛然一点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撑不住睡了过去。睁眼第一反应是检查自己有没有流口水,接着望向窗外,才发现:“下雨了?” “嗯。” 她们现在已驶离了高速公路,驶入了国道,离山越来越近了。 雨点噼里啪啦打落在车窗上。 “啧。”程巷看向陶天然:“山区天气就是多变哈,明明天气预报都说没雨。” “嗯。”陶天然回答得很简练,开车开得很专注。 程巷心想这样的路况下,她更不能睡了,陪陶天然聊天吧,让陶天然醒醒神。 “诶你知道么?”程巷用膝盖顶顶腿上的帆布包:“这个小熊,说起来从我高中的时候就买了,挂在我那土土的书包上。” “也没什么特殊含义啦,就在学校门口的文具店里买的。就一直挂着,才发现这么多年了,就像你的戒指一样。” 陶天然已把右手收了回去,握着方向盘,细细的银质素圈在她尾指上微微泛光。 忽然陶天然将车拐停在路边。 “嗯?”程巷问:“车出问题了么?” “没有。”陶天然道:“等雨小一些再走。” “你这么谨慎啊。”其实国道上也有其他车驶过。 “嗯。” “那好。” 两人静静坐在车内,身边国道上的车渐渐少了,很久都不再过去一辆。只剩遥远的绿化带,光亮得很绰约。 陶天然已将右手垂放回中控台上,握着程巷的手。 程巷指尖缓缓摩挲着她尾指上的素圈。 “陶天然。” “嗯。”陶天然阖着眸子在养神。 “你听雨打在车顶的声音,像不像我卧室顶上那棵梧桐树,树叶摇晃起来的声音。” “很像。” 程巷用拇指怼一怼陶天然戒指的位置,手往下缩了缩,又用拇指去摩挲陶天然腕间的脉搏。 天气渐热,陶天然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雪白的小臂,程巷的指腹一寸寸摩挲过去,直至钻进她的衬衫袖子,握住她的肘弯。 陶天然阖眸靠着车枕,呼吸拖得很绵长。 当程巷以为她是不是困了时。 她伸手将驾驶座的座椅往后调,留出与方向盘之间的一些余地。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犹然闭着眼,唤程巷:“过来。” 程巷抿了抿唇。 她张开眼,扭头看程巷:“过得来么?” 程巷解开安全带,跨过中控台,头抵着车顶,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笨拙。陶天然始终看着她。 直到她跨坐到陶天然腿上,陶天然顺势将她搂进怀中。 她细细的手臂圈住陶天然的肩,脸埋进陶天然的颈根处深深嗅了下。 好香。 方才车厢里隐隐约约都是这样清寒的香气,此时像寻到了浓密的源头。 这,接下来怎么弄啊。怎么有种零帧起手的感觉。 程巷继续埋在陶天然的颈根处,可是右手抬起来,抵在陶天然柔软的一处。 一手并不能掌握,揉摁间令人心痒,陶天然那英挺的白衬衫发出纸一般窸窣的响声。程巷悄悄仰起脸去看陶天然。 陶天然方才摁亮了灯,待她爬过来以后,又熄灭下去。车内陷入一片幽暗,只剩很遥远的地方灯火绰约。 陶天然只能被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靠着车枕,在长长的呼吸。 黑暗助长了人的胆量。 程巷都不知道自己哪来这样蓬勃的欲望。明明待会儿到山庄就可以,现在急什么。 可她就是很急。 驾驶座的空间并不大,她的后腰抵着方向盘,硬质的触感,好似在反衬手中的柔软。路边偶尔有车,灯光一闪而过,除了她们,并无他人停留。 程巷没去对付陶天然的衬衫纽扣,只是将下摆从裤腰里抽出来。 她甚至没有接吻,她只是听着陶天然的呼吸,手径直往下。 隔着层布料,已感觉到了。 程巷一抿唇,低低的道:“你……” 陶天然阖着眼:“嗯。” 她很想要。从程巷摩挲她尾戒的时候开始。 程巷将手抽回来,小声问:“有没有消毒湿巾?” 陶天然没开灯,只是打开中控台的置物格,将一包湿巾递她。 程巷低着头抽出一张来,细细去擦自己的手指。x陶天然张开眼,程巷在她视线中,也变成一个轮廓隐约的影子。 程巷将纸巾放到一边,俯回陶天然肩上。没有探入,只是抚弄。 陶天然的双肩缩紧。 车内的气息变了,荷尔蒙的味道。车窗外仍很偶尔的有车灯一晃而过,没人留意路边停的这辆车,程巷看上去只是在拥抱陶天然,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动作。 陶天然的下巴仰起来,似车厢里换气不够,缺氧。 “嘘。”程巷收回手,不敢去蹭脏陶天然的白衬衫,只用手腕搭在陶天然的肩头,俯在陶天然耳边说:“就到这里。其他的,等到酒店以后。” 很复杂的心情。 既迫不及待。又想把这一过程拖得很长很长。 ----------------------- 作者有话说:手动感谢【58111869】小天使的浅水![狗头叼玫瑰] 今晚这段,谁急了我不说[狗头] 第74章 壁炉 [让我做你裙下的拥趸, 让我做你世界的蝼蚁, 让我在春日里枝桠摇晃,为你开出浑身的花来, 也让我做你无所不能的神。] - 程巷跨回自己的副驾。 陶天然刚要摁亮灯,她低声道:“别开灯。” 说不上为什么, 她比陶天然还害羞。 程巷跌坐回副驾,胸腔起伏。车厢内浓郁的荷尔蒙味道经久未散, 窗外的雨下了近一个小时才渐渐小了。 陶天然重新开车上路,往副驾瞥一眼, 趁她开车的时候, 程巷又抽一张湿巾,清理着自己的手指。 不止是手指, 一直漫到掌心。 陶天然倏地收回视线, 有些不能面对那是她自己的欲念。 一路顺利开到山庄,已将近凌晨。雨彻底停了,山间有种凛冽的凉气。陶天然下车去拎行李箱, 程巷下车之前, 悄悄把两张湿巾收走。 绕到后备箱边,背上自己的书包, 然后接过陶天然手里的行李箱,自己拖着。 陶天然:“我自己来。” “不行。”程巷说:“我是攻。” 陶天然笑了。 两人一起去办入住, 直到进了房间才觉得人困马乏。程巷连惊叹这两张鹅绒床和墙边壁炉的力气都没有,放下书包,问陶天然:“你饿不饿?” 陶天然摇头。 “那赶紧去洗澡吧。”程巷捶着自己后腰:“我坐这么久车都觉得累, 更别提你开车了。” 陶天然进浴室去洗澡,站到淋浴下,洗去某处的黏腻, 又有某种贪念在氤氲中滋生。 换了睡衣出来,发现程巷竟趴在床上睡着了。 陶天然无声的牵了牵唇角。 床头有一小捧樱桃放在纸巾上,另有几颗荔枝,看起来是打算陶天然出来后给她的。 陶天然走过去。 程巷睡着后一张脸显得很乖,鼻子偶尔习惯性皱一皱。 陶天然抿抿唇,还是没有叫醒她,展开被子给她盖上。 自己睡到另一张床上。 半夜三点,陶天然醒来,发现自己是被窗外风雨吵醒的。她侧了侧头,却发现另一边的床空了。 陶天然下意识摸过床头充电的手机,第一反应是垂眸去看时间。 苹果手机界面泛起冷淡光晕,显示:2024年5月13日,凌晨3点06分。 陶天然放松的跌落回枕头里,抬手揉摁自己的眉心。 不一会儿,轻轻梭动门轨的声音。 程巷趿着拖鞋走出来。她刚才把门关得很严,一点光线都没泻出来。 发现陶天然床头充电的手机屏亮着,悄悄走过来看了眼。 用气声试探性的唤:“陶天然?” 陶天然低低的:“嗯。” 程巷无声的笑笑:“你醒了?外面的雨声有点大是不是?我也是被吵醒的,本来想去洗个澡。” “没有洗?” “我也不知道那个门关严以后,淋浴水声会不会传出来。怕吵你,就算了。” 第153章 陶天然从被子里坐起来,问程巷:“你冷不冷?” 将要入夏的天气了,山间却是雨骤风急,两人因天气预报失准又没带什么厚的衣物。 程巷吸吸鼻子:“还好。” 云亭的这些山庄大多限制了用电量,没装空调。陶天然从被子里探出手来,捏了捏程巷的指尖,接着从床上下来,揿开床头的一盏壁灯。 “你起来干嘛?” “想不想体验一下壁炉?”陶天然站在床畔,指间握着房间座机仿古形状的听筒。 程巷刚进房间就看到那壁炉了。 洋气得很,小时候只在电视里的译制片中看见过。偶有一次去同学家玩,那女孩家的一楼客厅里,居然有欧式的壁炉,只不过那是盛夏,程巷没机会看它燃起来,颇为遗憾。 “现在?”程巷问:“这大半夜的,不会很麻烦吗?” “这里的房间,很贵。” “啊?” 陶天然又说:“不过我们是拿邀请卡来的,没花钱。” “哦。”程巷没绷住,笑了。 陶天然握着那听筒:“你先去洗澡。等你出来的时候,壁炉就准备好了。” 程巷当真走进浴室,哗哗的淋浴声间,听不到外间的动静。 等她将头发吹至半干走出去,来料理壁炉的服务人员已然离开,只剩壁炉似被魔法点亮。 陶天然睡衣外又裹一件浴袍,坐在壁炉前。听见程巷动静,回眸,对她展开一只手臂。 程巷将自己的手放进去,她顺势将程巷捞到自己怀里。 程巷坐在陶天然腿上,壁炉内的火光微微映亮两人的脸,雨滴噼啪作响的打在窗玻璃上,又一颗颗密集的滚落下来。 “好奢侈哦,我原本以为这样的季节来,不能用上壁炉了。”程巷扭头问陶天然:“你要不要吃水果?我带了樱桃,还有荔枝,你放心樱桃是洗干净的。” 陶天然“嗯”了一声,却没有放开她。 程巷刚刚洗过澡,细细白白的颈项从浴袍里露出来。陶天然垂眸瞥一眼,蜷起食指指节,刮着她颈后的脊骨。 程巷偏头一躲,攥住陶天然纤瘦的腕子:“这壁炉前铺的地毯,干不干净?” 陶天然顿了顿,回答:“干净。” 程巷点点头,站起来,纤白的脚踝立在陶天然膝边,嘴里轻声问:“陶天然,现在房间的温度升起来了,你不热么?” 陶天然自下而上的望着她。 纤指一挑,解开浴袍的带子。浴袍滑落到地毯上,露出里面月白的睡衣。 程巷接着轻声问:“这样就不热了么?” 陶天然望她一会儿,再度挑起纤指,对准自己睡衣的第一颗纽扣。 程巷掖住唇角,她想看陶天然主动。 当那件月白的睡衣也滑落在浴袍上,她蹲下来,发现这样的姿势不大方便,又变成跪坐。 她望着壁炉的火光映在陶天然脸上:“你想我做什么?” 陶天然摩挲尾戒的动作像某种仪式感,然后说:“吻我。” 程巷低头,克制的碰了碰陶天然的唇,嘴里故意问:“这样么?” 陶天然探出一点点舌尖。 程巷看得心跳,吮过之后,又问:“然后呢?” “继续吻。” “吻哪里?你指给我看。” 陶天然抬起指尖,在某处半碰不碰的虚一点。程巷低下头之前,望一眼床头柜上放着的樱桃,类似的色泽。 她用舌尖刮过,又故意问:“这样够了么?” “不。” “那还要怎样?”她一双琥珀色的浅瞳望住陶天然,看上去是无辜和天真。 陶天然轻翕唇瓣,将程巷想听的话放出唇齿来。 程巷的心脏在爆炸边缘。单看这一刻的陶天然是没有意义的,要在脑海中勾描她禁欲的白衬衫、英挺的西裤、总是冷冰冰淡漠的眼神,才知这一刻的反差多令人心折。 程巷带着濡湿的唇瓣仰起脸来问陶天然:“然后呢?” 陶天然接下来说的话,甚至超出程巷预料。 她感到自己的脊骨都麻了,让陶天然躺在铺开的睡袍上。她的浴袍带子不知何时全散了,脸碰着陶天然的腿。 鼻端尽是与方才车厢里类似的荷尔蒙味道。陶天然拱起的腰身像一座美丽的桥,壁炉火光映得她分外美丽。程巷在暂停的时候口齿不清的说:“我想吃掉你。” 与其说我想吃掉你,不如说我想吞没你。 与其说我想吞没你,不如说我想毁灭你。 与其说我想毁灭你,不如说我想重塑你。 以我的骨去填充你的骨,以我的血去生出你的心脏,以我的汗和眼泪去填充你一身莹润。 她迫不及待的探索,窗外的雨掩去一室碎落的声音。 直至终于结束,程巷仰起脸来,自己先去洗脸,又替陶天然清理。 陶天然阖眸躺着,纤细的足弓踩着柔软的地毯。 程巷裹上浴袍,坐到她身旁的地毯上,伸手理了理落在她睫毛间的一缕发丝,拿过她的睡衣替她盖上,嘴里轻声问:“哎,你到底要不要吃水果?”x 陶天然懒懒的“嗯”一声。 程巷于是站起来,刚要走向床头柜边,发现脚边微微的拉力。 低头瞧,是陶天然以纤指圈缚住了她的脚踝。 就那样躺在地毯上说:“不想你走。” “我不走过去的话,”程巷笑道:“怎么拿水果?让它们自己飞过来么?” 陶天然气息松动的笑笑,手指跟着松开了。 程巷走过去拿了水果,又取了只烟灰缸,捧着走回地毯边坐下来。 问陶天然:“你吃樱桃,还是荔枝?” “荔枝。” 程巷细细剥开暗红纹理的外壳,将一整颗洁白莹润的果肉递到陶天然嘴边。 陶天然犹然阖着眸子不动。程巷好笑得很,拿荔枝碰一碰她的唇:“你倒是张嘴呀。” 陶天然的唇未动,倒是张开眼睛来。 在一片火光中,就那样望着程巷。 程巷手里的荔枝抵在她唇边,也不说话了,回望着她。 良久,才轻轻的问:“陶天然,我们会永远这样吗?” 这话问得多傻。要是被秦子荞听到还不得笑死。 程巷也是被现代感情观滋养起来的,也会说“能谈钱解决的就别谈感情”。可壁炉火光烤得人眼底热热的,说出“永远”这个词的时候心里又不觉得违和。 她说“永远”的意思,是希望这一刻再长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 陶天然抬手捉住她的手腕,借着她的手,咬她指间的荔枝。 平素冷淡的眼底有一种事后的潋滟,几乎令程巷的心又燥起来。 她慢慢吃完了整颗荔枝,才说:“会的。” 程巷说:“你保证?” 这话问得就更傻了。陶天然凭什么保证? 可陶天然阖了阖眼,将她手里的荔枝核含到嘴里,吻她染甜漉漉汁水的指间,轻声说:“我保证。” “你把核含在嘴里做什么?”程巷弯着笑眼:“也不怕噎到。” 她将手摊开:“吐出来。” 陶天然一压下颌将核吐进她掌心,她攥着站起来:“我去一下洗手间哦。” 将荔枝核丢进垃圾桶,程巷拨开水龙头,汩汩的水声中,却不知自己要干什么。 一手摁着盥洗台边缘,抬眸望着镜中的自己。 心脏笃笃狂跳的感觉几乎令人不能承受,像骤然吃多了盐,连后脖根都在发紧。 程巷用指尖沾了些水,拍在自己的后颈上。 陶天然,你像我的盐。 ****** 第二天一早,是程巷先醒过来。 她和陶天然睡在同一张床上,以考拉抱树干的姿势,紧紧抱着陶天然。 诶,这么黏人,怎么好意思。 程巷放开陶天然,悄悄下床,撩起窗帘往外看了眼。 雨已经停了,窗外一片竹林染着晨露,显得青葱欲滴。 放下窗帘,程巷扭头去看床上犹然沉睡的人:“陶天然,太阳晒屁股了。” 噗,好土,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她走过去,蜷起一条腿坐在床畔,戳一戳陶天然的脸:“起不起啊?” 陶天然耷着眼皮:“哪里有太阳?” “真的有哇。”程巷道:“拉开窗帘就看到了。你不信,我可真把窗帘拉开了啊。” “别。”陶天然带着懒倦的哑音:“晃眼。” “那你起来。” “我起不来。” 程巷好笑得很:“怎么才能起得来?” 陶天然从被子里探出纤瘦的腕子,晃了晃。 程巷将她拉起来,一边暗自笑着腹诽。 陶天然坐了两秒,下床去洗漱,程巷走到茶几边去翻早餐单,扬声对陶天然道:“这里早餐吃挺好的嘿!” 陶天然带着清润的水汽走出来:“饿了?” 第154章 程巷点头:“饿了,真饿了。” 那事儿吧,是真的耗能。 待程巷洗漱完,两人一起下楼去自助餐厅。 山庄还在试营业阶段,客人不算多,餐食却准备得格外丰富。吃过早餐,两人去户外散步,经一夜落雨,洗得透亮的阳光洒落下来,气温回升,周遭是竹林和松柏清冽的香气。 程巷交叠着手指、向上抻个懒腰:“好舒服啊。” 宽厚的石板间,铺满今春萌生的新草。 程巷一步跳过去,摸摸鼻尖,觉得自己有装嫩的嫌疑。 又跳一步,低着头唤:“陶天然。” “嗯?” “你要假装没有发现我现在又想亲你喔。”黏人,肉麻死了。 “好。” 程巷一步没踩稳,差点没在石板上崴了脚。 这人……怎么回事啊?说不亲真就不亲了啊? 情趣?不懂的哇? 陶天然低头笑了。 程巷绕到她身前,自下而上的瞟她:“又逗我是吧?我在你心中,就是那种特傻的小猪是吧?” 谈恋爱的人真的矫情,程巷又在心中唾弃自己,猪就是猪,为什么每次都要说小猪? “不是猪。”陶天然道。 “小猪。”程巷纠正。 “好,不是小猪。”陶天然:“是花枝鼠。” “你还知道花枝鼠哇?”程巷睁圆眼:“子荞就总说我像花枝鼠你知道吗?诶真的有那么像吗?” 陶天然抬手,扶在她颈后,清晨的阳光洒落,斜斜煦暖的照着人肩胛骨那一片。 光晕在陶天然周身镶一圈毛茸茸的金边,程巷心中几乎升起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真的,这一刻美好的太不真实了。 程巷作为被社会毒打过的牛马,心脏小心的拎起来,总觉得有什么幺蛾子等着她。 陶天然将要吻上她的时候,口袋里手机震起来。 程巷习惯性掏出来瞄一眼。 叹口气,跟陶天然说:“等等啊,等等等等,你就保持着这情绪,别往下掉,我接个电话,很快。” 牛马最怕休息日接到同事电话。 因为这通常意味着叫她去公司加班。 她打定了主意,不去,就说自己发烧。 为了避免影响陶天然的心情,她走到一旁接起:“喂?” 陶天然站在原处,柔软的芳草不规则长出一缕,扫着她脚踝。 一切都是一片宁然,直至程巷带哭腔的音调响起:“陶天然!” 陶天然心头一紧,扭头去看站在竹林旁捏着手机的程巷。 程巷哭丧着脸对她喊:“刚刚同事打电话跟我说,我们公司突然倒闭了!老板跟着小姨子跑路了!” ****** 陶天然顿了顿,向着程巷快步走过去。 问:“那,现在怎么办,要回去吗?” “啊不用不用不用。”程巷抬手绕一把自己发尾,她的头发太细软,晨起总有些翘翘的:“哎你不知道我那个工作,就,其实本来也不大好。” 程巷将手垂下来,背在身后往前走去。 陶天然沐在日光下看她的背影。 程巷明显在想事,先前让她保持着情绪别往下掉,这时已然忘了要亲她这回事。 陶天然跟上去:“真的不用先回去?” “不用。”程巷挤出单边酒窝笑一笑:“这附近是不是有个瀑布?” “嗯。” 两天的时间,两人在山野徒步,去观赏瀑布,吃了野菜火锅,入了夜,服务人员在原木平台上支起帐篷来,裹住毯子仰头便能望见漫天的星。 周日下午两人回程,程巷扭头望着车窗外。 陶天然单手扶着方向盘,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人生。”程巷食指压着拇指摩两摩,转回头来,没绷住自己先笑了:“妈呀我太不适合说这种话了。对了前面是不是有服务区啊?我想上个洗手间可以吗。” 陶天然将车开进服务区。 程巷嘀咕着“我也没干嘛啊为什么感觉有点肾亏”一路小跑进洗手间。 陶天然从车里下来,初夏的风拂得人发尾扬起一阵浅金的风,她站在车旁略略舒展自己的肩,低头回几条工作信息的时候,忽听一声极尖锐的刹车声。 陶天然下意识抬头,见一辆砖红的货车刹停在绿化带前,水泥地上明显印出两道车辙,程巷站在车头前。 司机探出头来骂:“走路不看路的啊?” “嘿!”程巷跳起来跟他吵:“这里是人行道!明明是你不看路好不好!” 陶天然踩着高跟鞋快步跑过去,程巷望见她,朝她挥挥手,向她小跑过来,她一把攥住程巷的手,翕了两下唇,却没能说得出话。 “哇噻刚才吓死我了,那司机明显疲劳驾驶你看出来没有?”她握着陶天然的手指:“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我刚洗过手你的手比我还凉,你出冷汗了你知道吗?” 她蹙起眉望向陶天然:“怎么回事,你是不是低血糖啊?” “走走走。”她拽着陶天然:“里头有超市,进去休息下吃点东西。” 程巷在货架前转一圈:“这,面包都有好多果酱,你是不是不喜欢啊?士力架呢,士力架行不行?要是你实在不想吃甜的,要不我给你泡碗面吧,香菇炖鸡好不好?” 陶天然垂眸望着货架。 程巷也不纠结了,拿一碗香菇泡面去柜台结账:“再给我拿个酸奶吧,青提味。x有没有热水泡面啊?哦好,帮我多倒点水吧谢谢,吃不了太咸。” 店员将泡面递还程巷,她双手捧住:“这水不太热啊,能不能泡开啊?哦只有这个,那行吧。” 她用叉子将纸盖固定好,端上酸奶跟陶天然说:“我们去就餐区吧。” 陶天然接过她手里的酸奶。 “那儿有空座。”程巷和陶天然走过去,坐到她对面,放下泡面,先用吸管戳开酸奶,推至陶天然面前:“泡面等五分钟,你先喝点儿。” 陶天然垂眸,慢慢的吸着。 程巷手肘支在桌面上,掌根撑头的望着陶天然:“怎么会突然低血糖呢?我就觉得你中午吃得有点少。” 她将另只手伸过去,掂了掂陶天然搁在桌面的腕子:“你得多吃点儿啊,那么瘦。” 说着拿下叉子来搅和泡面:“我觉得差不多了,面可能不太软,没办法这水不够热,你凑合吃点。哦对了我多加了点水,应该不太咸。” 程巷将调味料搅散进面里时,嘴里一直絮絮叨叨的。 陶天然掀起眼皮来,先扫视一圈高速公路的服务区。那样多人,埋头吃饭的,站在玻璃门外抽烟醒神的,站在档口等一只煎饼的。她又将眼神收拢,落回到面前的程巷身上来。 泡面盒子里的水汽一扑,显得她整张脸雾蒙蒙的。浓密的睫毛翕两翕,连搅泡面都搅得那样认真。 在一片过分喧嚣的人间里,她显得那样不真切。 陶天然伸手,搭在她扶着泡面盒的手背上。 程巷觉得痒,手动了动,却没从陶天然的手下抽出来,挑唇笑问道:“干嘛呀?” 她的体温是真的,她的触感是真的。陶天然问:“你想做什么?” “嗯?”程巷抬眸:“先陪你把泡面吃完,你吃不完的话我再吃两口……” “我是说你的人生。”陶天然:“你不是说在想你的人生么,你想做什么?” 程巷一愣。 吸了吸鼻子,脚尖在地面轻轻的一蹭。 想和你在一起呀,陶天然。心里有道声音,这样轻轻说道。 除此之外,她掀起刚刚垂落的睫羽,对陶天然笑起来的时候鼻子有点皱皱的,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你不知道,我之前每天下班以后,都在画我自己的漫画……” “是还没有很成形啦。”她抬手摸摸鼻尖:“但我之前也想过,是不是要辞职好好画漫画什么的……” “那就去。” “哈?但,”程巷将摸鼻尖的手放下来:“哎,我又在想是不是应该再找一份工作。毕竟我的钱还没有攒下太多,会不会再等一等,等我再有底气一点……” “不要等。” 程巷不说话了,望着陶天然。她觉得今天的陶天然有点不一样。 陶天然抬起手,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收回手说:“不要等。等来等去,很多事可能一辈子都踏不出那一步去做。” “当生命消亡的时候,我们不会因为自己做过什么而后悔,只会因为自己没做的事而后悔。”陶天然要停下来,用舌尖顶一顶上颚,才能保证自己的声线不要颤抖:“相信我。” 程巷浓密纤长的睫,轻轻翕动着。 真的好奇怪喔。 明明坐在这么人来人往的服务区里,喧哗吵闹得要死,却说起这样郑重的话题来。 接着她笑起来,点点头,顿住,又点了点。 像是在对陶天然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当然相信你呀,陶天然。” 第155章 第75章 诱惑 [你像海浪, 你像云朵。 我并不是想真正形容你像什么, 我只想形容,你是世界里的无处不在。] - 车驶离了服务区, 继续往市区方向。 一路开到百花胡同口,程巷下车, 陶天然打开后备箱来帮她取行李。 她一边背上自己的双肩书包,一边跟陶天然絮叨:“你赶紧回家吧, 到家能吃得下的话,要再吃点东西啊。” 陶天然:“好。” 程巷抿唇笑了笑。有时候其实她觉得陶天然有点乖, 尤其是淡着张脸她说什么就应什么的时候。 她冲陶天然挥挥手:“那我走啦。” “好。” 程巷往前跑两步, 又扭回头来望着陶天然:“你上车呀。” “嗯。” 程巷索性在路灯下站定,双手摁着肩头的书包带, 那意思是等陶天然上车后她再走。 陶天然上车后, 程巷低头笑了笑,背着书包往胡同深处跑去。 老板跟小姨子跑路了到底有什么可笑的啊,神经。 可书包在程巷的肩头晃了晃, 她一边肩上还背着自己平时的帆布包, 小熊玩偶拍打在包带上,另只手还拎着袋在山脚给马主任买的干核桃。 初夏的夜风不惊扰, 空气里有延迟退场的柳絮,伴着紫藤和海棠的花瓣飘落下来。 夜晚的胡同已在安然沉睡, 唯有程巷踩着自己的影子越跑越快,唇边噙着笑,跑过路灯下的时候情不自禁转一个圈, 手里拎着的核桃掉出两颗来,她低低的惊呼一声又赶紧去捡。 追着核桃跑到电线杆下,蹲下身去捡的时候, 程巷索性抱住自己的膝盖笑起来。 这种心情,之前也有过。 第一次和陶天然接吻,她送陶天然离开后,便一个人像这样在胡同里疯跑起来。那时胡同里飘落的还是梨花,违逆季节的雪一样落在她肩头。 想大笑。想大叫。想奔跑。想做梦。 这是她第二次因陶天然产生这样的心情。因为陶天然在她肩头推了一把,让她去追自己的梦。 ****** 陶天然上车后,并没有开车离开,而是坐在车里望着程巷的背影。 胡同幽深,无论春末的梨花亦或初夏的海棠,飘落下来都像雪。 陶天然想起之前的深冬,那日并没有下雪,阳光刺目得恍然不真实,她站在殡仪馆外的树下,脚边的灌木丛里堆砌着尚未化完的积雪。 她眯眼望着不远处的殡仪馆。 黑白灰的调子,低低传来人群的交谈声和压抑的恸哭声。唯独门前摆的一幅画是彩色的,那是程巷的画,画她自己的背影,有些搞笑的张开双臂往前跑着。 用程巷自己的话说,像要去抓一只不存在的鸡。可那样的姿态,也像要去拥抱一阵风。 旁边是程巷写的一行字,字体有一点点卡通。程巷写:「我想尽情的拥抱这世界」。 她是陶天然见过对这世界最好奇的女孩子,总是懵懂的睁圆了眼。 她画这幅画写这行字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她年轻的生命会在25岁那年戛然而止,这幅画被最多人看到的场合,是在她自己的葬礼。 陶天然开车离去。 回到家,没有开灯,也没有洗澡,凭自己的记忆循台阶上楼,倒在宽大的床上,扬起一只手臂来挡在自己的眼前。 她都不确定,今天撞向程巷的卡车只是一个意外,还是某种预兆。 ****** 陶天然周一走进公司,发现易渝带着一众员工在会议室忙碌。 她走过去看了眼。 易渝勾着腰在吹一只气球:“腰扭了也不影响我的肺活量,哈,厉害吧?” “大老板,你最近怎么总扭腰啊?在做什么运动吗?” “哈哈。”易渝将自己手里的气球挽个结:“哈哈哈。” 助理注意到陶天然:“陶老师。” 易渝跟着回眸:“美人儿你来啦。今天是shianne的生日,看看我们准备得怎么样?” 易渝很闲。因为她很闲,所以公司里每名员工的生日会都办得很盛大,除了陶天然——因为陶天然严词拒绝了。 此时会议室大半的面积铺满了气球,另有一众人形立牌,是把当下的影视热门桥段主角脸换成余予笙的脸。 易渝勾着腰摸过遥控器:“来来来,陶老师,看看我们给shianne剪的视频。” 陶天然倚在会议室门口。 今年是余予笙入职昆浦的三周年,所以视频剪得格外用心。收集了余予笙朋友圈以及平日发给同事们的照片,剪了支余予笙从小长大的“伪纪录片”。 三岁的余予笙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十一岁的余予笙在上马术课。十五岁的余予笙穿着私立中学的校服,一张面孔已有早开的妩意。 十八岁的余予笙即将高考,趴在铺满试卷的桌面举着手机自拍,眉目懒倦含笑。 或许没有其他任何人注意到,照片一角拍到握着支红笔的一只手。 陶天然却知道,那是乔之霁。 陶天然之前从未洞察暗恋之人的心绪。是在程巷去世半年以后,一日午后,她在家中书架翻找一本参考书。 《中国古代神话研究》,刚从书架上抽出翻x两页,一张照片掉了出来。 陶天然勾腰捡起。 她这里的书程巷爱看的不多,大约这本书程巷尚觉有趣,偶尔来她家浇花时翻一翻,拿了张照片当书签。 那是高中时的一张照片。 快高考了,程巷捏着瓶阿萨姆奶茶在笑,照片应该是秦子荞随手拍的,教室里还有其他男生在追追打打。照片一角,带到正俯在课桌补眠的陶天然—— 的雪白肘弯。 那时程巷的世界里没有陶天然。她只是很小心的捡拾起陶天然的碎片,在自己的天空里贴一块,草地里贴一块,于是她的世界里,处处都是陶天然。 易渝勾着腰过来问陶天然:“怎么样感人吧?shianne从小长这么一张混血脸真绝了嘿!” 陶天然并未留意到余予笙过分妩丽的猫颜。 她只是在想:很鲜活。 在她如止水的心被程巷撬开后,她开始能够捕捉这种鲜活。深夜胡同里突然奔跑起来的程巷很鲜活,十八岁趴在一堆卷子上、额角长一颗小小的痘的余予笙也很鲜活。 鲜活到陶天然无法想象,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从这世界消弭。 余予笙上午去见客户,中午走进公司时,被同事推进会议室。 “真是……”一见自己那些搞笑的人形立牌,余予笙先就笑出了声。 易渝贴了一上午膏药,腰勉强能直起来一些了,此时推着蛋糕走进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同事适时揿灭会议室的灯。 一片烛光掩映中,余予笙笑着双手合十许愿。陶天然不喜凑热闹,淡淡倚在会议室门框上,余予笙睁开一双妩媚的猫瞳时,恰穿过人群与她视线对上。 陶天然心里一跳。 她觉得那一瞬的余予笙,看上去是一种深切的疲惫。 可很快,灯光亮起,余予笙已恢复了轻黠的笑意,方才一幕像只是陶天然幻觉,余予笙已将一块蛋糕递到她手里:“陶老师,吃蛋糕。” “谢谢。” 余予笙挑挑眼尾,压低声线问:“在想什么?想她的生日应该怎么过?” 程巷的生日是在年末。 距离程巷出事只有半个月的时间。 生日庆祝完,下午工作照常。 会议室被快速收拾出来,等待下午过来看设计方案的乔之霁。 乔之霁走进会议室时一手握着手机,直到落座才挂断电话,食指蜷起指节在桌面敲一下,像是习惯性催促事情赶快开始的动作,因为她真的很忙,没时间耗着。 陶天然和余予笙坐在她对面。 余予笙对乔之霁展示自己的设计稿。 结束3d模拟的实物效果后,余予笙放下激光笔:“这是我的初步想法,乔总还满意么?” 乔之霁的一双杏眼始终冷淡垂着,这时才撩起眼皮:“你觉得呢?” 余予笙顿了顿:“你问我?” “对,问你。”乔之霁的指节又在桌面敲一下,显得不怎么耐烦。 “我觉得,不错。” “为什么?”乔之霁看着她。 “因为,”余予笙滚了滚咽喉:“胸针顶端的梧桐叶由碎黄钻构成,渐渐过渡成赞比亚沃顿绿钻,由黄到绿的渐变,好像时光倒流。” 乔之霁低头哂笑了声。 “时光会倒流么?”她这样说一句,站起来:“既然你觉得不错,那就按设计稿继续往下做吧。” 拎包往外走去。 走出两步,回眸,从铂金包里掏出一只信封,走回来放到办公桌上,推至陶天然面前:“对了,这是我一个客户策划的艺术展,明天开幕,今晚预展,送陶老师两张内部票,有兴趣的话,可以带朋友去看看。” 第156章 “谢谢。” 话说到这里,乔之霁才冷淡的抬起眼皮看向余予笙:“你呢,要去么?” “我?” “还是说,生日这天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待余予笙回答,她对陶天然压压下颌,便往外走。 “哎。”余予笙突然出声。 乔之霁回头。 余予笙看着笔记本电脑问:“我没有票么?” “你不需要。” 陶天然下班后,开车到百花胡同。 程巷背着帆布包,在原地小碎步的跺着脚,一见陶天然的车,小跑步过来拉开车门:“走走走。” 车驶入马路,程巷才将帆布包从肩头卸下来,耸耸肩道:“哇你都不知我妈今天有多吓人,我不是跟她说我公司倒闭、不想再找工作吗,她简直零帧起手对我开大。” 陶天然打转向灯,望着左手边的路况:“那你要不要,搬到我家来?” “啊?”程巷有点懵:“哇你不要这么漫不经心的说出这么霸总的话。” “不好?” “有点苏嘿嘿嘿。”程巷捋捋刘海。陶天然这是在邀请她同居么嘿嘿嘿? “那,要不要?”陶天然在红灯前点一脚刹车,转过头来,望着程巷。 “你别诱惑我啦。”程巷扭头望着窗外:“你再这么看着我的话,我就要忍不住答应啦。哎,其实我妈那个人就是嘴碎,你不用担心,我之前高中的时候想学美术,她也是说什么都不答应,结果我一绝食,她也还是心软。” “哈哈我以前中二吧?”程巷咧嘴,忍不住又扭回头来看向陶天然:“我还晕倒了呢,你是没见我那样儿,特傻。” 陶天然在心里说:我见过。 车开到展馆门口,陶天然问程巷要不要先去吃饭。 “其实我不怎么饿。”程巷揉揉自己的胃:“在家待一天,都没怎么活动。你呢?要不我先陪你去吃饭。” “看完展再吃吧。”陶天然下午三个会,用脑过度,此时也没食欲。 “那行。” 两人去检票,陶天然掏出信封里的邀请函递过去,程巷笑两声:“你这工作好好喔,接触那么多客户。” 陶天然接过工作人员递上的手册,递给程巷一份。 “哇,好浪漫。”程巷低头看折页。 这次展览的名字,叫做《时间海》。 展览手册上写,她们将在一条宛若时空隧道的甬道里穿行,头顶和身侧湛蓝的海水,来自全世界的六十四片海。 全世界总共有六十四片海。 程巷和陶天然走进去,先是灯光倏然消弭,视线陷入陡然的黑。脚底的地毯足够柔软,让人行走起来有漂浮之感。 接着,听觉比视觉更敏锐的,听见海浪席卷而来的声音。 程巷心里不安定的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扶甬道的侧墙,却被陶天然将手指捉进掌心。两人位置对掉,变作陶天然牵着她的手一路往前走。 与其说走,不如说她们在一片片海里穿行。 展览正式开幕的前夜四下无人,大约只有她们会获得这样的体验。海像感情,承接住人的时候也包裹住人。 海浪是爱人的私语,裹挟着人的心脏。 渐渐的,不知是走过最初的海域后、出于布展的巧思甬道内壁有隐约灯光,亦或是单纯的双眼适应了黑暗,只觉得渐渐有光线传来。 海水由霁青向鲛青、又由鲛青向樫鸟蓝过渡。 耳畔是阵阵浪涌。 不知走了多久以后,陶天然一侧身,靠在甬道的侧墙上不走了。 程巷问:“怎么了?” “累了。”陶天然鼻息浅浅的这样应一句。 程巷偷笑:“咳,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陶天然看着她。 “你有些时候,就,还挺娇的。” 陶天然本来松松的握着她指尖,此时将自己瘦长的手指一根根嵌进她指缝,变成十指紧扣。 程巷抬眸看了眼半弧形的甬道,扬起另只手里的手册,借着海水泛出的淡淡蓝光看了眼:“你现在靠着的这片,叫喀拉海。” “在哪里?” “哇那可远了。”程巷又看一眼手册确认:“在北冰洋的边缘,说它是世界上最年轻的海,是在地球最后一次冰期的冰消过程中形成的。” “是吗。” 程巷笑起来:“手册上说,之所以策划这次展览,是因为很多年前,有人答应另外一个人,要带她去看海。” “就这么简单一句哦,现在,这,全世界六十四片海。”程巷吐吐舌。 “觉得厉害?”陶天然偏了一下头,脚在高跟鞋里微微的拎起来。 “没,没。”程巷弯起唇。 她觉得陶天然怎么那么好笑啊,胜负欲特别重。 糖醋小排做不好,要自己偷偷买二十斤小排回家练习。她夸一句别人的展览,陶天然眸光冷冷淡淡的,语气却一副要造出全世界第六十五片海的样子。 程巷笑道:“我就是说,我们这样蹭一蹭别人的浪漫,也挺好的。” 她左右看看:“所以这里真的没人,对吧?” “嗯。” 程巷轻轻的踮x起脚来。 陶天然双肩抵倚着一片海的模样,让她想要吻一吻。她的腿蹭过陶天然的膝盖,先用嘴唇碰了碰陶天然的下巴,又触一触陶天然的唇。 贴住,感受着陶天然清润的吐息,眼睛不自觉的阖起来:“白令海,安达曼海,巴伦支海,喀拉海,手册上还写了哪些海,我记不清了。” “原来世界上有六十四片海那么多啊,陶天然。” 陶天然也阖着眼,两人谁都没有探出舌尖,就那样唇贴着唇,粼粼的波光透过陶天然,摇晃着映在程巷脸上。 陶天然问:“你想去么?” “嗯?” “这六十四片海。” 程巷气息很柔的笑了:“都可以去么。” “可以。” “可是手册上说,有些北冰洋的边缘海,冰期长达十个月,一年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通行。” “那也可以。” “那就,”程巷微踮着脚尖,与陶天然的右手十指紧扣:“去六十三片海好了。” “为什么?” “留点遗憾才好。”程巷带着笑意,睫毛轻轻的颤:“我怕什么都完满的话,就不长久了。” “没有这回事。” “什么?” “我和你之间,什么遗憾都不要留。”陶天然说完这一句,便托住程巷的后脑吻了下来,探进程巷的唇,吮住她舌尖。 她的深吻太突然,以至有一瞬缺氧之感。程巷本能的虚虚睁眼,海光的波纹一闪,似有海面的阳光直直刺进眼底,令双眼酸涩起来。 程巷再度阖上眼,去回应陶天然的那个吻。 我们会么?陶天然。 我们会既完满、又长久么? 可为什么我在喜欢你的第一个瞬间,眼泪已本能的落了下来。 闭上眼听见的不知是海浪,还是对方的心跳。 陶天然的吻离开时,程巷有些不好意思,抿抿自己的唇。偷瞄一眼倚在玻璃壁上的陶天然,一双薄唇润润的。 程巷抬手,抹了抹自己的唇。 顾左右而言他的道:“这里果然没有其他人啊。” “嗯。”陶天然立直身子,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嘿嘿。” “怎么?” “我们也算在深海里接过吻了耶。” 两人走出展馆时,意外听到脚步声。程巷的手下意识一缩,陶天然却将她的指尖捉紧。 走进来的人入了夏也穿成套的条纹灰西装,踩细高跟鞋,拎铂金包的那只掌心里握着手机,遥远的海蓝光线映亮她淡漠的脸,与其说来展馆毋宁说来开会。 陶天然淡淡招呼一声:“乔总。” 乔之霁压压下巴算作回应。 啊,程巷想起来了。 这位大佬她曾见过的,在那家名为“afterglow”的酒吧里,她是骆言的老板,名叫乔之霁。因这个名字太特别,程巷印象很深。 她们与乔之霁只是一个擦肩。 程巷低声问陶天然:“她就是送你票的人?” “嗯。” “想不到她也会来。” “为什么?” “就是,看起来她对浪漫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吧,我以为她会把票都送人那种。诶对了,她怎么会有票?” 方才展馆内的灯光太暗,以至于程巷并未留意到,枯叶形的介绍手册封底,「乔之霁」的名字被以最不起眼的细楷写入策展人的一栏。 陶天然心想,乔之霁或许并不浪漫,她只是信守承诺。 她曾承诺过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要带她去看海。 出口处有卖纪念品的展柜,暂且无法购买,程巷说要过去看看。 陶天然手机进来一条工作微信,便立在一旁等她。乔之霁回眸时,见陶天然一个人站着,向她走过来。 第157章 陶天然有些意外。 乔之霁和她一样,明显不是热衷搭讪的那类人。 乔之霁走到她身边,微微倾身靠近,带起一阵藏着距离感的木香,一句话是压低在陶天然耳边说的:“谢谢你。” 陶天然的瞳孔微微一缩,不知为何心底的不安乍起。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乔之霁已拎包走了。 程巷蹦跶着回来的时候,嘴里絮叨着:“有个小地球仪还挺有意思的,是个钥匙扣,没有标出任何陆地,就只标明了地球上的六十四片海……” “你怎么了?”她看着陶天然:“是不是又低血糖啊?” “没有。” “诶怪我怪我,你都开一天会了多耗体能啊,我们还是该先去吃饭的。”她拖起陶天然的手:“走走走。” 展馆外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暖黄灯光如城市里的孤岛。 两人走进去,在窗边落座,程巷问陶天然:“你吃什么啊,意面好不好?” “可以。你呢?” “我想吃松饼,嘿嘿。”程巷抿唇笑了下,为自己嗜甜的口味不好意思似的。 陶天然另要了杯咖啡,餐食送上来,松饼淋稠厚的蜂蜜配大量莓果,程巷捉起刀叉,一边在心里默念“罪过罪过”。 她们并排坐在落地窗前,程巷咬一口松饼往外望,发现她和陶天然的影子映在巨幅的玻璃上,城市街道二次曝光般成为她们的布景。 她轻轻的晃一晃,玻璃里的人就跟着晃一晃。 这感觉有点奇妙。 好似她抽离出来,以一个客观的视角审视着“程巷和陶天然”。 陶天然搁在一旁的手机震了下。 陶天然低头解锁的时候程巷下意识垂眸,恰好瞥见陶天然的微信置顶了与她的对话框。 程巷的微信名叫「巷子」,而陶天然给她的备注名是「小巷」。 程巷的脚踩着吧椅轻晃了晃。她的微信并没有将陶天然置顶,她喜欢每次往下翻,在一众对话框里一眼就找到陶天然的那一个。 陶天然的微信名就叫「陶天然」,而程巷给她的备注名是「ttr」,连名字都不可言传,像一个藏起来的秘密。 程巷的视线又放回落地玻璃上,那么现在她看着的,就是“小巷和ttr”。 她拎一拎肩膀,玻璃里细软头发的姑娘就跟着她轻晃肩头。头发有些长了,扫着法式条纹t的一圈领口,发尾有些乱糟糟的,不笑的时候唇角也习惯性上扬。 而身边的人衬衫料子挺括,勾勒出利落的直角肩形,一张脸长得却清隽,长发规整的垂在脑后,显得很精英,也很成熟。 陶天然回完工作信息,抬眸,视线与程巷一同落到落地玻璃上来。 松饼叉的银柄已在掌心捂热,程巷放轻了声音问:“陶天然,你喜欢我什么呀?” 明明是这样不同的两个人。 陶天然的视线定在落地玻璃上,发现自己的肩轻轻绷着。 有多久了呢。 从之前她答应程巷表白的那天,程巷问她喜欢自己什么,她没有说。 刚开始是逗一逗程巷。日子久了,就习惯了每天回家时、程巷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向她跑来,到底为什么喜欢被湮没入日常里,也变得不知如何说出口。 当那个阳光炽盛的冬日,她站在殡仪馆外,望着程巷那副画上色彩鲜明的背影,发现自己再没将这些话说出口的机会。 原来世界上最仁慈的成语,是失而复得。 她望着玻璃里的程巷:“我一直在等你问我。” “真的吗?”程巷挤出酒窝来笑一笑:“那你要说吗?” 第76章 约会后 [高傲的冰原裂开一道缝隙, 宛如拔出自己的肋骨,让人世间的花开进来。] - “你想听吗?” “看你想不想说咯。”程巷咬一口松饼,故作不经意道。 关于陶天然为什么喜欢她这件事, 程巷发现自己先前是不敢问的。 毕竟她和秦子荞起先都怀疑这是杀猪盘对吧,一个多金多才的冷淡御姐独独跟你看对了眼, 怎么想都觉得莫名其妙。 有时候她把这归结为自己的好运气。 从小就心肠挺好的吧巷子,扶老奶奶过马路, 遇到流浪猫也都会去喂。觉得陶天然喜欢她这件事像中彩票,把脸埋进臂弯的时候会悄悄笑起来。 但心底深处, 还是想问。 问出来心又突突的跳起来, 赶紧大大的吞一口松饼用蜂蜜糊住心跳,不在意的样子。 如果陶天然给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她会觉得陶天然喜欢她显得很虚幻。 初中时学文言文, 里面说“夜有鬼神自空中过,车马人畜之声一一可辨”,格外真切, 便是古人眼中的“海市蜃楼”。 陶天然的影子映在玻璃上, 也像一场美丽的海市蜃楼。 面对她的问题,陶天然一时没回答, 只是抬起拇指来,轻轻揉按着她的唇角。 “嗯?”她微微屏息。 “沾到蜂蜜了。” 下意识想伸舌头去舔, 却忌惮陶天然指腹带来的酥麻触感。深夜的咖啡店空无一人,只有黑胶机低低吟着一支老爵士。 陶天然缩回手x,在程巷刚要抽一张纸巾递她之前, 陶天然垂眸,将拇指尖递进自己的唇里,舌尖轻轻一刮。 纤长的睫随眼帘垂落, 似在品尝指尖沾的一点蜂蜜。 又或者说,在品尝程巷。 程巷心想:还好刚刚进店以后洗过手了。 好像只有想些有的没的,才能摁住随陶天然一个小动作又剧烈起来的心跳。 暖光灯下陶天然眼尾的两粒墨色小痣跃一跃,显得很生动,问程巷:“走了么?” 啊?这就走了?真不说了? “那走吧。”刚刚吃下的蜂蜜似在程巷胃里灼烧起来。 上了陶天然的车,程巷掖住唇角,始终望着车窗外。 诶怎么就到了陶天然的家。 程巷也没说什么,跟着陶天然走进去。陶天然拿拖鞋给她时问:“要先去洗澡么?” 天渐渐热了,在外面活动一圈,皮肤上腻一层薄薄的汗。 但这个问题背后的潜台词是——程巷舌头打了个结:“你、你是说,我今晚在你家睡啊?” “可以么?”陶天然勾腰将拖鞋放在地上,盯一眼程巷纤白的脚踝。 “……可以。”程巷终于说。 陶天然去给她取洗漱用品时,程巷紧急给秦子荞打电话:“对,你就说我在你家睡。我本来就跟她吵架了,她肯定以为我去找你哭了。” 陶天然取了浴巾回来时,程巷赶紧挂断电话。 “那我去了。” 刚要走去客卫时,陶天然的声线自身后响起:“去楼上主卫。” 热水的雾气将淋浴间玻璃扑满一半时,程巷听见门锁被拧开的声音。 程巷抱着胳膊往淋浴下缩了缩,问:“你要拿东西么?” “嗯。”陶天然的声音隔着朦胧水汽传来。 浴室足够大,拖鞋声响了几步,淋浴隔间的玻璃门才被推开,程巷的一句“你要找什么”被堵回喉咙。 因为,陶天然身上,什么都没有。 她似人鱼,因身材格外瘦削而显得某些曲线分外饱满,随着她步调晃动。程巷的视线和水汽一起黏在她身上,目送她走到淋浴下,热水浇湿黑长的直发,鞠一捧水扑在自己脸上。 声线也被浸湿般:“一起?” “当当当然可以啊,这本来就是你的浴室嘛哈哈哈。” 程巷也不知自己在笑什么,她紧张得要死。 甚至她只敢垂着视线,望着水汽在陶天然周身绕一个圈。然后便看到,那漏斗线条之上的后腰窝处,似有绯色一点。 她用指腹贴过去。 抹了抹,没抹掉。 她轻声问:“是痣么?” “嗯。” 表面水痕被抹掉,那一点的浓绯露出来,在原本淡漠清寒之人身上,显出弱点般的妖异。程巷望着那粒痣咽了咽喉咙,觉得水温有点高。 陶天然转回身来,瞧她一眼。 抬手,拇指指腹贴上她先前沾了蜂蜜的唇瓣。 疑心还沾着蜂蜜似的。 程巷起先在笑,又因指腹湿润的揉按感阖了阖眼。睫毛也因淋浴沾一层水雾,变得沉坠坠的,感到陶天然的拇指探入她的唇。 她吮住陶天然的手指,张开的双眸眼神已有些虚了。 陶天然却直直的看着她。 拇指拨弄着她唇舌似的,淋浴头的水流顺着嘴角滑进喉咙。 陶天然径直蹲了下来。 程巷低头,先是看到她颈后微微凸起的脊骨,黑发也似人鱼濡湿了垂在肩头。程巷没穿拖鞋,细细的脚踝踩在防滑的地砖上,陶天然先是伸手捉了下。 意识到陶天然要做什么的时候,程巷慌了:“诶……” 陶天然仰起头来问:“不可以么?” 第158章 程巷咬咬唇角说:“我是攻。” 陶天然也没穿拖鞋,就那样蹲在地上望着她,曲线写满克制的诱。程巷匀着自己的呼吸,伸手,很轻的摁了一下陶天然的后脑。 陶天然凑过来。 程巷单薄的背脊几乎是下意识抵在淋浴间的玻璃上,想闭眼,却又在水雾中强睁着眼低头去看。让她呼吸一瞬紊乱的与其说这强烈的触感,不如说是眼前的画面。 陶天然就连做起这种事来,肩膀和脊骨也在书写冷淡,让你想起她平时穿着白衬衫、一脸淡漠矜持的模样,眼尾两粒小痣似宣纸上的墨点。 可程巷能感觉到她某种炽烈的节奏,滚灼的,一下下烫着她。程巷的唇虚张着,觉得浴室里热得惊人。她的手搭在陶天然的后脑,说不上是想推拒,还是想往深处按。 快要不能呼吸的时候,她唤出来:“陶天然。” 好似她是她的氧气。唤她的名字,便能渡氧。 陶天然以手背攘攘她的膝盖,低声道:“放松点,抵到我了。” 她抬起脸来的时候,程巷倏然撇开眼神。 不能面对她过于莹润的唇。 她站起来,先是洗了脸,伸手将程巷捞过来,让程巷站在淋浴给她洗头。从旁瞄一眼程巷:“总低着头做什么?” 洗发水的泡沫滴下来,挂在程巷的睫上,陶天然用腕子替她蹭了蹭,程巷又自己抬手擦一把。 “不知道。”她低声说。 “不知道?”陶天然的手背往回收时,托一托她的下巴。 “可能,不好意思。”程巷的睫仍垂着。 也不是不好意思那么简单,她说不好。陶天然刚刚对她……像是原本清寒的月光低下头颅,来迁就尘世里的一朵花。 陶天然替她冲净头顶泡沫时,她悄悄瞥一眼陶天然。 被陶天然发现,手掌在她眼前挡一挡:“睁眼做什么?不怕泡沫流进眼睛。” 将她拎出淋浴间后,取过宽大的浴巾揉她细软的发。 陶天然的长发料理起来更麻烦些,她吹头发时,程巷先套了睡衣走出去。走两步,又折回浴室门前敲敲门:“陶天然,你的睡衣我穿起来太大了。料子这么滑,卷起来也总往下滑。” “那,穿衬衫可以么?” “可以。” “打开衣柜,左手边,挑件料子软些的。” 程巷走过去拉开衣柜。 陶天然的衣柜她先前看过一次,如陶天然其人一般规整,从衬衫到西裤,按四季分门别类的挂住,连颜色都一丝不错。 程巷的手指探入那排白衬衫。 低头,嗅了嗅。 陶天然不用香水,可衬衫穿久了染她身上的寒澈香气。取出一件来,程巷垂眸看一眼后颈的牌子,不认识的法文,一瞬想查查来自什么品牌。 算了算了,程巷吐吐舌,她怕一查价格她能吓死,穿都不敢穿。 解开扣子套在身上,又把褪下的睡衣规规整整叠好。 衬衫不知什么材质,摩擦在皮肤上有种凉沁沁的质感。刚刚淋过热水的毛孔似呼吸一口山涧冷寒的空气,程巷站在床畔,仰头去看那幅巨大的地图时,身后的脚步声传来。 她仰头望着那幅地图不动,感觉陶天然走到了她身后。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地图的某处:“我们今天看的喀拉海,应该在这里。” “嗯。”陶天然的一只手臂圈过来。 房间里灯火荧荧,亮度极低,似电灯被发明出来以前的烛火,照着人的旧心事。 程巷其实觉得奇怪,陶天然的皮肤分明那样薄,连颈间淡青的美人筋都能看分明,可她洗浴热水,身上的皮肤一点不泛红,仍是霜雪里滚过一圈的冷白,就连她替程巷做那种事时,也是。 程巷觉得自己的不好意思大抵来自于此。 陶天然看起来太冷静。 此时陶天然搂着她,皮肤也是如衬衫一般的冷凉。她贴在程巷的耳边说:“我的手洗得很干净。” “什么?”程巷望着两人的影子被灯火扯着,硕大的投映在墙上。 稍微一动,好似所有的动作被放大十倍。 陶天然贴在她耳畔,呼吸间墙上的影子也跟着一晃:“可以不用么?” “……嗯。” 下一秒,程巷瞬时腿软,一手的掌根摁在床头的案几上。陶天然自身后搂住她的腰,手上却没停。 程巷能感觉到今晚的陶天然不一样。 今晚的陶天然带某种侵略性,话很少,可视线带明确的占有意味。手指谙熟似的,直接抵住某一处。 方才陶天然走出浴室的时候,望见程巷的背影。 穿着她的白衬衫,显得有些宽大,下摆盖过大腿根,露出两条细细直直的腿,未完全吹干的发尾在衬衫肩头扫出水痕。 陶天然走过去,先是偏头在她颈间嗅了嗅。 不觉得香,只觉得软。 陶天然本来没有想要这样,从属性上来说她接受程巷占有她。可当她探入某种熟悉,她想起展馆里程巷点起脚来同她接吻。 才发现占有欲的种子早已根植在心里发芽。 从什么x时候开始。 从服务区那辆卡车险些撞到程巷的时候开始。还是从程巷软软的问“你喜欢我什么”的时候开始。 迫切的想感受程巷的体温。想感受程巷对她的吞吐和吸纳。 程巷低头以掌根摁着案几,忽然扭头去看陶天然。 眼神已接近虚无,可她忽地想看陶天然此刻皮肤是否犹然冷白。衬衫的扣子散了,她的脊背感受到陶天然的肌肤出了汗,垂落的视线内,她看到陶天然发红的颈根。 眼神往上抬。 陶天然整张脸都见了绯色,眼底铺开一层朦胧的水光。 程巷发现,真正令她失控的与其说是陶天然的动作,不如说是陶天然的反应。她就那样扭头望着陶天然,直至瘫软在陶天然怀里。 “要再去洗个澡么?” 程巷其实没什么体力。 但陶天然说:“我觉得你需要。” 诶干嘛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躺到床上的时候,程巷的双眼已有些张不开了,陶天然的床品都带某种灰调,软软皱皱的,她第一次看就觉得很好睡。 陶天然侧卧在她的身边,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抚过她的睫。 “喜欢你是彩色的。”陶天然轻轻说。 程巷的意识在昏睡边缘,于昏淡的灯光中,听陶天然的声线低低传来,意识到陶天然是在回答她先前的问题。 “喜欢你是毛茸茸的。” “喜欢你的睫毛。” “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 程巷小小的打一个哈欠:“因为喜庆是不是?我妈常说女孩子多笑一笑,连带着风水都好了。” “不是,因为你笑起来的时候,会很生动的挑一挑眉。” “喜欢你的膝盖。” “喜欢你颜色乱七八糟的t恤和毛衣。” “喜欢你红脸。” “喜欢你每次说‘嗨’和‘陶天然’时的音调。” 程巷懒倦的笑起来:“什么啊,你乱讲。” “那我不说了。” 程巷在被子里寻到陶天然的手,一根根手指扣进去:“别啊陶天然,你继续说,我想听。” “喜欢你每次喝酸奶的时候把瓶底吸得嗦嗦响。” “喜欢你跑起来的时候挥着手臂。” “喜欢流浪猫的尾巴绕着你细白的脚踝。” “喜欢你捋刘海的时候路灯光斑照在你脸上。” “喜欢你喜欢我。” 喜欢你像喜欢这个斑斓世界似的喜欢我。喜欢你喜欢我像喜欢这个斑斓世界。 我说了这么多这么多的喜欢。 所以我想说的是—— 程巷已握着陶天然的手沉沉睡了过去,侧颊陷入枕头里,嘟嘟的唇张开一条缝。 陶天然说:“我爱你。” 在地球数个冰期融化殆尽、当世界上最年轻的喀拉海出现的时候,小巷,我很爱你。 ****** 乔之霁坐在面对安曼达海的长椅上。 双眸适应了黑暗,只觉得海水是一种无法模拟的湛蓝。据说“安曼达”在古老神秘的赫密思语中取义为“爱”。 她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淡白的光线一闪而过。此时的时间是十点三十五分,她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五十五分钟。 此时,酒吧。 “寿星干嘛心不在焉的?”过来敬酒的女孩子一揽余予笙的肩。 “有吗?”余予笙挑唇笑着将卷发自她的手臂下拽出来。 “再开瓶路易十三好不好?庆祝你生日哎,知道你最大方了。” “好啊。”应答的姿态也是懒怠怠的。 “好耶!”浓妆的女孩子振臂一呼,过去找人开酒。 剩下余予笙一个人陷落在沙发里,神色是某种茫然的疲倦。 双层的巨大蛋糕塌了一角,礼炮的纸屑掉落在奶油上,果盘因氧化太久发出某种锈黄,传染着一旁没精神的坚果。 第159章 所有在舞池里举着酒杯跳舞的女孩子,脸上的妆已有些糊了。 余予笙站起来,捞过自己的包,蜷起食指,拂开蛋糕上掉落的纸屑,挑一块奶油,将手指放进嘴吮吸。 走出酒吧,深夜的空气寥落。 手机静悄悄的,虽是以她生日为名的庆祝,但没任何人发现她的提前离场。 代驾赶来后,她报出余家的地址,靠在后座,望向霓虹闪动的夜。 忽地倾身,指节敲敲驾驶座的椅背。 “不好意思。”她笑道:“麻烦你,我要去另一个地方。” ****** 程巷熟睡以后,陶天然将手指轻轻自她指缝间抽出。 起身,悄悄掩上卧室的门。 下楼,去酒柜里翻出一瓶年头够久的红酒,也懒得找醒酒器,直接倒入杯子,拎在指间走到窗边。 刚刚在展馆,乔之霁跟她说:“谢谢你。” 很轻的一句话,敲在她的心脏上。 因为乔之霁的语气,显得无比笃定。 她知道乔之霁这一次找到余予笙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就像她找到程巷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一样。 如果乔之霁和余予笙重归于好。 如果余予笙被治愈不再放弃自己的生命。 这是否意味着时间线上原本应该发生的事又一次被改写? 又会给她和程巷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陶天然端着酒杯立在窗边时,展馆里,乔之霁身后响起一阵低低的脚步声。 乔之霁没有回头,好像很确定来人是谁。 余予笙靠在她身后的玻璃墙上:“我刚才进来的时候,门口没有检票人员。你知道我会迟来,所以用不到票?” “不是。” “那是?” “你只需要说,你是余予笙,便可以随意出入这间展馆。” 乔之霁站起来,拎起身旁的包往外走去。 “等等。”余予笙叫住她:“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乔之霁步履不停。 余予笙垂眸,在她将要走出展馆时,忽道:“八年了,你不再祝我一次生日快乐吗?” 乔之霁顿住脚步,没回头,只道:“之前答应过带你看海的,做到了。” 拎着包走了。 ****** 程巷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身侧的床空了。 伸手将陶天然的枕头扯过来,抱在怀里从左至右的滚两圈。听见房门口传来动静,又赶紧将枕头放回去,将上面的褶皱拍拍平。 陶天然迈进来:“小猪,起床。” 程巷蹭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你内涵我!” 陶天然走到床旁,吐息间有薄荷的清润香气:“我有吗?” 她低头的时候,程巷捂住自己的嘴。 “你干嘛?” “我还没有刷牙。” 陶天然只用鼻尖在她额间轻碰了碰:“那就起床刷牙,下楼吃早饭。” “你做的啊陶天然?”程巷从床上跳下来。 进浴室刷牙的时候,一手摁在盥洗台上笑。不是,她就是在想,那些早安吻的人是怎么做到的啊?不会都是悄悄起床刷牙后、又回床上去装睡吧? 噗,笑死人。 蹬蹬蹬下楼,陶天然坐在餐桌边,桌上两份早餐,橙汁配烤吐司炒蛋。 程巷坐下:“我问个不是很礼貌的问题哈。” “嗯。” “这不会是你第一次炒蛋吧?” 陶天然挑挑眉。 “哇,我这么荣幸的吗?”程巷拿起叉子,叉一块滑蛋送进嘴。 嚼巴嚼巴,这,她用毕生情商思考着此时该露出什么表情。 “你不是珠宝设计师吗?”她眨巴眨巴眼,看着陶天然。 陶天然看着她。 “设计师手上功夫能这么差的吗?” 陶天然直接上手来掐她的腰,她笑着躲:“不是,我没别的意思,我单纯说这炒蛋,炒蛋哈。” 陶天然上班前,先开车送程巷回去。 程巷鬼鬼祟祟:“那个,你车停得离胡同口远一点,我怕碰上我妈。” 下车以后冲陶天然挥挥手,跑两步,又转回头来。 陶天然降下车窗。 程巷背着手走近,一笑,眼下的卧蚕堆起来:“我觉得,树也没有很悲伤哦。” “嗯?” “你看,它会唱歌。”程巷指指胡同口,退开一步:“好啦你快去上班吧。” 道声“再见”后便背着帆布包跑了。 陶天然坐在车里,望着胡同口,那里也种一棵梧桐。入夏的树比秋冬更轻盈,连树干都被阳光染一层浅金,光斑自摇动的叶片间碎落下来,发出哗啦的碎响,将阳光打翻在地。 陶天然开车去公司,忙完日程表上的安排,去了间时律所附近。 楼下咖啡馆里点一杯冰美,坐下来看一本《宇宙时空穿越指南》。 过了不知多久,乔之霁握着手机推门进来,一边打电话一边去吧台边点一份简餐。 瞥见角落的陶天然,顿了顿,取了简餐还是向她走过去。 “好巧。” 陶天然抬起眼眸:“是。” “怎么会在这里?” “到附近办事。” 乔之霁扬扬手里的简餐:“介意我现在吃吗?” 陶天然摇头。x 乔之霁打开三明治大口咀嚼吞咽。都说进食状态最能反应一个人的安全感程度,现在的乔之霁利落、自信、丝毫不介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她去世界走了那样一大圈回来,要的就是这样一份笃然。 她要笃然的面对余予笙。 乔之霁用着餐瞥一眼陶天然指间的书:“想不到陶老师会读这样的书。” “是吗。” “也想不到陶老师这样的人,会来对我提醒那一句。” 陶天然望着她。 乔之霁:“她对你说过我和她的事?” 她不说余予笙的名字。 而是说——“她”。 陶天然指尖轻轻刮过封面,只是答:“提过。” “总之,谢谢你。” “乔总。” “嗯?” “其实我想请教你,作为一名律师,又或者说作为乔之霁本人,如果你知道一件事的发展,也许会威胁到你很在意的人或事,你会怎么办?” 这问题问得很宽泛。 可她一双墨瞳闪着明晦不定的光。 乔之霁一时缄默。 陶天然轻吐出一口气,略略垂眸。 阳光照透进来,在桌面凝出一枚小小光斑,毛茸茸的跳跃,暖得很鲜活。 陶天然忽然想: 她想和程巷收养一只流浪猫,比如说,一只白色的狮子猫。 或者和程巷养一只花枝鼠。 或者和程巷去冰岛长住一段,在那里度过冬天,寒风凛冽时,程巷会每时每刻的拥抱她。 简而言之,她想和程巷终老。 有医生看过她的体检报告,预判她老年有可能会得关节炎,因为她童年住过的地方很潮湿。她入院调养时,程巷会推着轮椅陪她在花园散步,会想要给她吃一颗糖又怕影响她药效,一边把糖塞进自己嘴里,一边又因她吃不到糖而叭嗒叭嗒的哭了起来。 她喜欢的人就是这样,有着毛茸茸的触角。 即便到了六十岁,仍会因为她吃不到一颗糖而掉泪。 乔之霁开口,打断了陶天然的思绪:“如果作为一名律师,我会回答你,一切以法律为最高准则。” “那作为乔之霁呢?” 乔之霁看她一眼:“那么我会说,无论如何,不惜代价。” ----------------------- 作者有话说:注:“夜有鬼神自空中过,车马人畜之声一一可辨”,出自《梦溪笔谈》。 第77章 官宣 [你要度过很好很好的一生。 如若神明不允, 我来充当神明。] - 程巷从胡同深处飞快跑出来的时候,月亮明晃晃的缀在她头顶。 她拉开车门钻入,才把胸腔里的一口气放出来:“哇今天真的热死, 你等久了吧?我妈没睡的时候我出不来。” “没有。”陶天然:“送你一个小礼物。” “是什么?”程巷笑起来。 陶天然将手抬起来,手掌打开, 一个银环挂在她细长的手指上,小小的地球仪摇摇晃晃。 程巷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伸手进口袋摸了摸:“诶, 你等一等哦……晕死不会掉了吧。” 眉心蹙起来,又舒张开, 如纸飞机一般在眉间叠出细细的纹路, 在陶天然的年华里飞了很久很久。 接着她把手抬高,将手里的东西放出来:“锵锵!” 露出单边酒窝笑着:“想不到吧我也买了。” 是《时间海》展览的纪念钥匙扣, 之前预展时程巷去展柜晃了一圈, 看中它,却没法买。 今天趁马主任去上班,她坐公交又去了一趟展馆。正式开展以后人山人海, 看得她鼻子里嗤一声:怎么这么多人都实现了财富自由吗?不用上班的吗? 第160章 心里又有些小小的得意, 好似之前她和陶天然,是单独拥有了这六十四片海。 她问陶天然:“你几点去的呀?我都没有遇到你。” “下班以后。” “难怪。”程巷点点头:“我是下午去的, 不然等我妈下班以后,我就不好出门了。” “那, ”她细细的卧蚕堆着笑意,将钥匙扣递向陶天然:“你的给我,我的给你。” 指腹摩一摩地球仪, 低头去看:“我发现我真的是个学渣。明明刚看过,现在除了喀拉海,别的都记不大清楚了。” 她指指其中一个小蓝块:“这是哪片海来着, 你记得吗?” “苏拉威西海。” “你这么厉害的吗?”程巷微微睁圆眼。 “我胡说的。” “嘁。”程巷晃晃钥匙扣:“我拿回去挂在帆布包上,跟我的……熊挂在一起。” 她得注意,熊就是熊,不要装可爱说什么小熊,不然陶天然又得内涵她,哼。 陶天然回身拎过自己的bolide,将钥匙扣卡上去。 程巷看得在一边捂心脏:“诶你别……” “怎么?” “不是,你这包多贵啊。”程巷心疼:“你就这么挂着,皮子都磨坏了。” “坏了再买。” 程巷倒抽一口凉气。 腮帮子鼓起来:她深切的仇富了,尤其,她现在作为一个老板跟小姨子跑路的失业人员,一个画漫画的自由职业者。 陶天然食指抵着她腮帮子一戳。 她河豚一样泄了气,揉一把自己的脸:“哎我就是有点焦虑,也不知道我的漫画能不能有起色,你知道今天我的公众号,加了三个粉丝,你说这是多还是少?” “人家百万粉大v听见肯定笑死了,但说真的,其实我觉得三个也不少呢,第一步嘛,嘿嘿。”程巷略得意的翘翘鼻尖。 陶天然:“你会很厉害的。” 程巷又晃一下指节上的钥匙扣:“比你还厉害?” “那不会。”陶天然摇头:“因为我这人,胜负欲很强。” 程巷噗的一声笑出来,心说姐敢情你自己还知道。 “说不好啦。”程巷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能画成个什么样。” “我知道。” “你这是哄我。” “不相信?” 程巷埋头坐了会儿,忽地又一弯唇,小小声说:“不管信不信,有人愿意哄我总是好咯。” 今晚真奇怪,胡同边总有人走来走去,想偷偷亲陶天然一下都不方便。 程巷拖不下去了,跟陶天然说:“你赶紧回家休息吧,上班挺累的,我是前牛马我知道。” “嗯。” 她下了车,将钥匙扣装进口袋,冲陶天然挥挥手。 往胡同口走两步,又慢吞吞的倒回来。 陶天然的车果然停在原处,没走,车窗已然降下。 程巷觉得自己有一点点黏人,愈发拖慢了步调走过去,立在陶天然的车旁。身后很偶尔依然有人路过,她指指胡同口,跟陶天然说:“你听。” “什么?” “树晚上唱的歌,跟白天不一样。” 你完蛋了啊巷子,你现在怎么这么矫情! “怎么不一样?” “白天唱的是咿呀咿呀哟,晚上唱的是……”程巷两只手臂趴在车窗上,笑望着陶天然,轻轻的唱:“若你又是一颗,可望不可及的星辰,我便是眺望眼神……” 忽然猛直起腰,冲陶天然一摆手:“受不了我自己了,拜!” 一路冲回家,扑倒在床上。 马主任推门进来:“你刚才出去了?” “没有啊。”程巷扭头应她:“你听错了吧,诶你怎么起来了?” “起夜上厕所不行啊?你趴床上干嘛?” “画了一天,脖子疼,歇会儿。” “也不知道你穷折腾什么。” “妈你知道哪吒么?” “知道啊,跟孙悟空打仗那毛孩子。” “不是,是那动画电影。”程巷爬起来,盘腿坐在床上:“你知道那导演,也是辞职在家好几年,你知道他现在赚多少?不知多少个亿吧!” 马主任笑一声:“我还指望你赚不知多少个亿啊?” 马主任出去以后,程巷跳下床,推开窗。夜晚的四合院并不静谧,有蝈蝈蛐蛐的叫声,还有花草和泥土打架的声音,月光砸下来,也带着北方的爽利。 喜欢一个人,是很神奇的一件事。 她会让你觉得心脏皱缩成一颗小小的核桃,也会让你觉得世界大得自由无垠。 程巷眺望这世界一会儿,走回书桌边拎起自己的帆布包,将地球仪钥匙扣挂上去,指尖轻轻一拨弄。 陶天然次日走进办公室,发现易渝坐在里面。 “你最近有没有颈肩腰腿疼?” “没有。” “膝盖呢?膝盖疼也行。膝盖也不疼啊?舌头呢?” 易渝问到最后一脸失望:“你哪哪儿都不疼啊?” 她最近因腰疼难耐,遍寻朋友圈认识了一位名中医,正苦于无处显摆。 一眼瞥见陶天然放在桌上的bolide:“哟~” 那尾音就转了十八个弯:“你包上还知道挂挂饰啦?多新鲜呐,为啥挂个地球仪呀?” 陶天然静静望着她。 “你倒是说话呀。”易渝不明白x她用意。 陶天然又静了十五秒,启唇:“八点整了,从现在开始只能跟我谈工作。” “嘁!”易渝撇嘴:“好好好那就谈工作,我们公司要办年会了你知道不?” 陶天然:“年会之所以叫年会,是因为它必须在年底办。” 易渝:“哦那就办运动会吧。我跟你说我最近这筋骨真不行,得好好锻炼锻炼、舒展舒展。把客户都请来,联络联络感情,对吧?” 易渝头上明晃晃写着四个大字——她·无·聊·了。 程巷是在秦子荞家的时候,收到陶天然微信:【我们公司团建要办运动会,一起来么?】 “完了完了完了。” 秦子荞看着末世小说眼皮也没抬。 “我说完了啊!”程巷一拍她胳膊。 “你一天能说八百遍完了。” “这次是真完了!你不知道,ttr叫我去她公司活动。” “那就去呗。” “不是,我穿什么啊?她们那是设计公司,全是潮人,诶对了你不是见过她同事么,余予笙,大美女。诶说起来……” 程巷问秦子荞:“易渝没叫你去么?” “叫了。”秦子荞翻过一页书。 “那你?” “不去,没空。” 程巷眼睛眯起来:“这周三你调休对吧?” “……你把我日程表背那么清楚干嘛?你暗恋我?” 程巷抱住秦子荞的胳膊:“那你就去!你去我才好意思去!” 周三,当程巷拽着秦子荞走进室内运动馆的时候。 易渝先是扬手招呼了秦子荞,望见程巷一愣,对着身侧喊:“陶老师,你的姑奶奶来了。” 程巷:…… 她背着帆布包走过去,易渝一眼看到她包上挂的地球仪钥匙扣,很响亮的哈一声,问程巷:“你们的家族微信群,是不是叫「相亲相爱一家人」?” 程巷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我发现你们家族还挺有团魂哈。”易渝指指地球仪:“我看陶老师包上也挂了,原来是你们家族的象征。” 秦子荞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天,一副她跟眼前这人没半毛钱关系的模样。 陶天然和余予笙一同走过来。 余予笙笑着跟她俩打招呼:“嗨。” “……嗨。”程巷往秦子荞身边缩了缩。 她虽然是个社牛,但她真的有潮人恐惧症。上次见余予笙的时候,心脏就突突直跳,嘶哈嘶哈,美女的威力真大。 陶天然将她往自己身边拎了拎,很自然理了下她t恤的领口。 乔之霁走进运动馆的时候,易渝拍着巴掌招呼道:“好了人来齐了,我们开始吧。” 所谓运动会,也不过是些两人三足、折返跑之类的团建。 两两组队,穿色彩一致的宽大t恤,程巷抽中橙色,问陶天然:“你穿不穿?” 摇头,很坚决的摇头。 “那你,衬衫西裤的也没法运动啊。” 陶天然指指一旁的规则板。 程巷跟着念:“每组至少派出一人,参与至少一个项目……” 念着点点自己的鼻尖:“我呗?” 点头,很坚决的点头。 程巷笑着站上折返跑的起跑线,往左看,是穿着蓝色t恤的余予笙,往右看,是穿着白色t恤的易渝。 再往跑道边看,陶天然、乔之霁皆是抱着双臂站在那里,外加一个臭脸的秦子荞。 好好好,你们都是大佬。 余予笙懒笑着跟程巷说:“别紧张,就是玩儿。” 第161章 哇美女人好好,程巷感激的点头。 发令枪响,余予笙箭一般冲了出去。她本就身高腿长,超过一米七的个子,跑起来迈步轻盈,步幅也大。 不是,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啊! 程巷挥着双臂拼命追赶。 其实她运动神经还可以,毕竟是和秦子荞在胡同里疯大的。只是这时心脏突地一跳,一种很陌生的心悸感。 程巷往前跌撞两步,腿一软,跌倒在跑道上。 ****** 渐渐醒转过来时,程巷发现一圈人围着她。 陶天然蹙着眉,她的身边是余予笙。程巷一见余予笙,心脏突地又是一跳。 抬起手,虚弱的指向余予笙:“美女……美女走开点……” 余予笙一愣。 “我的……潮人恐惧症犯了……喘不过气……” 易渝噗哈哈哈的笑起来:“怎么回事啊你,别是被shianne给美晕的啊?” 身侧一道寒凉的视线射过来。 易渝扭头看陶天然:“你是不是瞪我了?” “没有。”陶天然不理她,伸手递给程巷:“能坐起来么?” “能。”程巷小小的环视一圈。 可这,公司同事都围着呢。她冲陶天然眨眨眼,陶天然的手还向她递着。 她抿抿唇,拉着陶天然的手坐起来。 陶天然:“晕不晕?” 她晃晃头:“呃我脑子里好像进水了。” 尬住了,没人笑。 “哈哈,哈哈哈。”程巷自己把掉在地上的梗捡起来:“开玩笑的,我不晕。” 余予笙扑哧一声:“怎么那么逗啊你?怎么回事,是不是低血糖?” 程巷瞥她那张慵妩的猫颜一眼,心脏还是突突直跳。 要不是她这么喜欢陶天然,她都怀疑自己要移情别恋了。 她挪开眼神:“没,可能就是这段时间老窝在家里,突然一运动,身体有点承受不住。” 有点虚啊巷子,八段锦练起来。 易渝怕同事都围着空气不好:“得,得,没事了,大家都散了吧。” 很多人在问:“这是陶老师的谁?” 陶天然极少展露的柔和,如冰原上的裂隙,令人讶然。 易渝一脸“就我知道”的得意:“哈哈你们都不知道吧,这是陶老师的姑奶奶!” “哦难怪。”有人笑道:“那shianne这算不算见家长啊?” “噗哈哈哈。” 于是程巷亲耳见证了,公司里的人果然在磕陶天然和余予笙的cp。 陶天然:“不要乱说。” 乔之霁冷脸站在一旁,陶天然牵着程巷走到场馆边。 单腿支着身子蹲下来,低眸去看程巷的膝盖。 程巷这才发现,方才跌倒的时候膝头磕破了。 诶当着这么多人还挺不好意思的,尤其她听到易渝还在一旁很大声的说:“看看,陶老师多孝顺呐!” 程巷:…… 陶天然仰起面孔来问:“疼不疼?” 这种情况下按剧本应该说不疼对吧,但陶天然穿白衬衫配墨色西裤蹲在面前的模样太苏,加上刚才听见有同事嗑她和余予笙的cp。 程巷的手指背在身后绞两绞,矫情的说:“有点点。” 疼就疼,还有点点,呸! 陶天然站起来,手指对着程巷虚虚一点:“站着别动。” 哇这霸总的语气。 陶天然走开去的时候,程巷往周围望一圈,发现秦子荞在往她这边看,便冲秦子荞咧嘴一笑。 秦子荞收回视线。 陶天然取了创可贴,复又蹲在程巷面前。 程巷往后缩了缩膝盖,她说:“别动。” 撕开创可贴,轻轻覆在程巷的伤口。 程巷在听陶天然说喜欢她的睫毛时,其实有些讶然,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另一个人的睫毛呢? 可这时,陶天然垂着纤长的睫,眼眨得很缓慢,好似扫在她膝盖的伤口上。 痒痒的。 程巷忽然说:“陶天然,我好像梦到过这一幕。” 陶天然的动作顿住。 数秒,抬起头来,尽量平稳的语气:“什么?” 程巷咧开嘴:“真的,我好像梦到过。梦到我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候我头发比现在稍微长一点点,大概到这里吧。” 她用手在肩头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长吧。我梦到我站在路边的小超市门前,是不是我自己的大学啊……有点忘记了,你就这么蹲在我面前,给我的膝盖贴创可贴。” 陶天然看她良久,问:“膝盖怎么摔伤的?” 程巷摇摇头:“不记得了。” 陶天然:“然后呢?” 程巷忽地又一咧嘴:“然后梦里就没你了,变成我和子荞疯狂去找厕所,笑死,那晚睡觉前喝太多可乐了。” 陶天然的睫毛翕了翕:“是吗。” 她站起来,揽过程巷的肩。 “诶……”程巷有点懵,被陶天然揽着往易渝的方向走去。 易渝正站在那跟同事讲笑话,陶天然叫住她:“我女朋友身体不太舒服,我带她先走了。” “好好好,身体要紧。”易渝继续跟同事讲:“所以那个牛排啊……” 讲到这里忽然一扭头,指着陶天然离开的背影,双眼瞪得像铜铃:“她她她,她刚才说什么?” 余予笙笑出声来:“你真的一点没看出来啊?” 乔之霁站在一旁,望着余予笙的侧颜,眼神微一顿。 余予笙在笑。 好像在无数个没有她的日子里,余予笙都是这样笑着。 余予笙不x经意回眸的时候,对上乔之霁的眼神,抿了一下唇。 陶天然走出运动馆的时候,又将程巷的肩放开了。 程巷小鹌鹑一样跟在她身边,眼尾一直偷瞟她。 陶天然:“怎么了?” “不是,你就这么水灵灵的说出来了啊?”程巷还有点懵。 “不然?”陶天然顿了顿:“你不是听到她们在议论什么?” “嗨。”原来陶天然发现了,程巷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耳廓:“我能理解啊,其实我特能理解,要是我在你们公司,一个冰原御姐一个猫颜拽姐,俩大美女,我也天天嗑,真的,嘶哈嘶哈。” “所以,”陶天然没什么语气的平声问:“你不在意?” 程巷默了会儿,噗的一声压着下巴笑出来:“我装的。” “我就是在想你怎么这么好啊。”程巷上车的时候咬着唇角,陶天然靠过来给她系安全带的时候,她贴在椅背上忽然说:“陶天然,我们真的只去看世界上的六十三片海好不好?” “为什么?” “我真的怕太完满了,就不长久了。”程巷咧咧嘴:“你这么好,说真的,我都有点心虚。和你在一起,老天爷不会蓄谋着哪天给我整个大的、让我付出什么代价吧?” 陶天然望着挡风玻璃前,一瓣木槿落下来,嵌在她的雨刮器上。 她忽地又想起小时候外婆家外的那条沟渠,她整个下午蹲在沟渠旁,抱着膝盖看青苔上的蜗牛,缓慢的、柔软的、潮腻的探出触角来。 直到外婆端着盆热水出来,不甚在意的往沟渠内一泼。 陶天然抬头。 外婆是一名严肃的女性,无甚表情时唇边两条深深沟壑,低头问陶天然:“怎么了?” 陶天然摇摇头。 外婆端着水盆离去,陶天然继续抱着膝盖蹲在沟渠边,蜗牛的死去是一个肉身与壳逐渐脱离的过程,粉嫩柔软的身体,一点点变得苍白干燥。 南方的梅雨天永远有种阴濡色泽,天灰扑扑的罩在头顶,一如蜗牛尸体的颜色。以至于陶天然想起童年,便会想起那样的颜色。 及至现在,嵌在雨刮器里的木槿是种妍丽的粉白调,盛夏阳光炽盛,照在挡风玻璃折射出彩虹的七色光斑,程巷坐在副驾,穿着她自己的一件白t恤,但领口一圈是彩虹般乱七八糟的色块拼接。 她眯起眼捋捋刘海,像要挡一挡眼前的阳光,光斑凝在她细软的刘海上,随着她动作一晃一晃。 鲜活得那样生动。 陶天然缓缓的说:“不会。” “什么不会?”程巷扭头看她。 “你不会付出代价,你只会度过很好很好的一生。” “你会画出自己喜欢的作品,享受很多人的喜爱,养一只自己喜欢的小动物,在家里的床上安然终老。” 陶天然单手扶着方向盘,视线平移望向程巷,重复:“你会度过很好很好的一生。” 程巷下意识的问:“那你呢?” “我会和你在一起。”陶天然说:“永远在一起,每一次都在一起。” 程巷浅浅一笑,皱皱鼻子,抬起手背抵一下鼻头,嘴里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医院。” “啊?我没有不舒服了,一点都没有。” “去做个检查,放心一点。” 第162章 “啊,哦,那你,倒是开车呀。”程巷的足尖轻轻一蹭。 待陶天然发动车子,程巷扭头望着窗外。 哎莫名其妙的,谈恋爱后真的变矫情了啊巷子,所以一点都不欲陶天然发现她想哭,赶紧催促陶天然开车。 可听陶天然说那番话时,心底的酸胀感莫名泛了起来。感动?心酸?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陶天然开车载程巷到医院。 程巷抬眸一看:嚯,网传那家贵得要死的私立医院。 “呃,”程巷说:“其实我真没什么事。” 陶天然解开安全带:“不是说好做个检查吗?” 唉,虽然有点没面子,程巷决定直说:“这里有点贵。我吧,现在比较穷。” “我有卡,可以打折,和普通医院没差。” 哦这样啊,那没事了。 程巷可不想陶天然帮她负担。 程巷点进小程序填写自己的资料,陶天然去找相熟的医生预约。 程巷填完以后切进微信,噼里啪啦给秦子荞打字:【帅吧!】 秦子荞慢条斯理的回过来:【什么啊。】 【ttr帅吧!哇我真的,苏死。】 秦子荞仍是那一句:【什么啊。】 【哈!我发第一条的时候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你就是不想承认。】 【什么啊。】 陶天然走回来的时候,看见程巷正捏着手机,足尖一晃一晃的蹭着地板,捏拳抵唇无声的笑。 陶天然问:“在看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程巷连着摆两下手,将手机锁屏塞回口袋,弯弯的眼里噙着笑意:“你跟医生约好了?” “嗯,走吧。” “好嘞。”程巷从浅茶褐的等候沙发上跃起来,跟着陶天然往检查室的方向走。 走廊的窗台上摆一盆萱草,半开的窗扉透进阳光。陶天然的影子被叠映在墙面,冷白调的衬衫难得也呈出一种暖色。 程巷吸吸鼻子,觉得空气里尽是盛夏暖融融的味道。 陶天然回头:“嗯?” “没有没有。”程巷仍是双眼噙笑。 陶天然陪她走到检查室门口,她一个人进去,问医生:“做动态心电图和彩超对吧?要脱衣服吧?全、全脱啊?” 声音低下去:“内衣也脱?” 变成更小声的嘀咕:“唉所以我不喜欢体检呢。医生你笑什么?你就是笑了,我听见了,不是,我小学五年级后还是发育过的……” 陶天然倚在检查室的侧墙,低低的笑出声。 程巷从检查室出来的时候,在心里感叹:人家高端医院是不一样哈,检查床舒服,就连涂在皮肤的凝胶也是恰到好处的温度。 望见陶天然坐在走廊边的等候椅上,于是小跑过去。 陶天然正要站起身,却见程巷弯着眼睛蹲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指尖。 “陶天然。” “嗯?” 程巷一双眼很圆,笑起来却总是弯弯的,毛茸茸的睫毛像向日葵:“你要好好吃饭,吃很多很多的饭。” 陶天然没明白,望着她。 她握着陶天然的指尖小幅度晃着:“还要好好喝水,喝很多很多的水。” “也要好好睡觉,睡很多很多的觉。” “这样说好傻哦陶天然。”唇角单边的小括号冒出来:“可是你这么优秀,这么厉害,我也不知道嘱咐你或祝福你什么啦。” 她的双眼愈发弯起来,蹲在陶天然面前仰起面孔,露出明亮的、柔软的、迎风招展的笑意:“你也要度过很好很好的一生,永永远远,每一次。” 第78章 “陶老师。” [我的舌尖是一尾鱼, 在你的呼吸里游来游去。] - 程巷的检查结果一切无虞,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 那枚以「梧桐」为主题的胸针交付出去以后,陶天然再没在公司里见过乔之霁。再次见到她是初秋, 陶天然拿了亚太珠宝设计的最高奖项「iai奖」。 今年的颁奖礼在邶城举办,陶天然给程巷递了邀请函, 也递给了乔之霁。 程巷抱着手臂在秦子荞家里转圈圈:“怎么办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颁奖礼啊!我穿什么?” “……又不是你得奖。” “那她公司的人也要去,都知道我是她女朋友, 也不能穿得太随便吧。”程巷蜷起一条腿在秦子荞身边的沙发坐下:“你看我在淘宝搜了搜日常款的礼服。” 秦子荞瞥一眼:“好像窗帘。” 程巷的眉蹙起来,叹了口气抬手去揉:“其实我也觉得。但我现在吧手头很紧, 在我预算范围内就能买到这些。” “你的漫画不是被某音推涨了一波粉?” “是啊。”程巷笑起来:“涨了62个呢, 对我来说真是泼天的流量啊!但毕竟不知什么时候能有收入,我以前的存款还要给我妈交生活费, 嗨, 捉襟见肘。” “那这样。”秦子荞站起来,去衣柜边翻找。 “你有礼服啊?”程巷探起脖子:“不可能吧荞子。” 秦子荞从衣柜深处刨出一摊深棕色毛茸茸的东西,塞到程巷怀里:“这是动物园发的纪念品。” 程巷展开一看:一件卡皮巴拉的连体衣。 程巷抱着那一摊笑倒在沙发上:“啊真的要死, 要是找不到什么能穿的我真就穿这个去吧, 至少别出心裁啊对吧。” 颁奖礼当天,程巷没穿那件毛茸茸的卡皮巴拉连体衣。 她本来穿了件白t, 背后叠印很多个五彩斑斓的油漆手印,临出门又奔回卧室,x 一边蹬掉腿上的牛仔裤、一边抬起双手脱掉t恤。 穿着内衣内裤,从衣柜深处找出白衬衫和一条偏正式的墨色西裤。 她以前上班时买的,因为老板画大饼说有很多参加展会的正式场合。后来, 公司糊得一塌糊涂,而程巷也觉得这一身过于正式且商务,一直闲置在衣柜里。 换上帆布鞋往外跑的时候, 程巷心想,要是早决定穿这一身就好了,至少可以熨一熨,别让衬衫上还有新衣的折痕。 到会场的时候,颁奖礼已快开始。 座椅背上贴着每位获邀嘉宾的名字,高级。程巷猫着腰溜到自己座位,余予笙与她相邻,笑着同她打招呼:“嗨。” “……嗨。”程巷垂着眼帘,视线没敢多在她脸上多做停留。 这要是「潮人恐惧症」又犯,在这种场合晕倒的话,岂不是尬死。 陶天然登台时,程巷坐在观众席仰头。 今日的陶天然一身素白,衬衫的料子较平日稍软些,配缎面的窄脚西裤,踩同色系的细高跟鞋。先前登场的获奖人,总有珍珠或钻饰凸显自己设计师的身份。 陶天然却不然。她出席这样的场合也只是淡妆,面若霜雪,瘦得清矍,只右手尾指上一枚素净的圆环。 身旁观众席有人低语:“那枚戒指有什么特殊含义吗?还是特殊材质?” 程巷望着舞台上的陶天然,心想,那只不过是一枚七十六块的普通银戒,每每她和陶天然那个之前,总会吻一吻它,看平素冰肌玉骨的人眼底泛起欲色,好像成了某种仪式感。 程巷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水晶奖杯被颁到陶天然手里显得矜贵。程巷悄悄问身旁的余予笙:“能拍照吗?” 余予笙反问:“为什么不能?” 呃,她也没参加过这种规格的颁奖礼,这不得问问吗。程巷拿起手机,咔嚓咔嚓,低头一看,满意得要死,给秦子荞甩过一张去。 同时呼叫她:【荞子荞子荞子。】 秦子荞直接没回。 陶天然立在台上,望着观众席中央的程巷,打横握着手机,小幅度的咧着嘴笑。陶天然有一些些想扬唇:到底哪来那么多高兴的事啊?又不大想在众人面前露了笑颜。 于是将唇角小幅度的含着,暂且将视线从程巷身上挪开去。 看到了观众席后几排的乔之霁。 本以为乔之霁没来,没想到此时正随其他人一起望着舞台上的她,面色淡淡的鼓掌。 陶天然是全场压轴的大奖,待她领完奖,典礼也不拖沓的很快结束。程巷坐在观众席收到陶天然微信:【在哪?】 【我已经往外走了。】程巷一边随着人潮往外挪动,边握着手机打字回复:【要不咱们门口见吧?人太多我怕不好找。】 【好。】 陶天然从后台往外走,人太多,她蒙一只口罩。走到会场门前,人潮攒动间一时没看见程巷,却望见了正在退场的乔之霁。 陶天然追过去。 “乔总。” 乔之霁回眸。 “你没看见余予笙?” 乔之霁顿了顿:“看见了。” 身后有人不小心搡到陶天然的肩,又连声抱歉。陶天然踩着高跟鞋站定了问乔之霁:“不去找她?” 问出这句话时心底隐隐不安着。 第163章 路灯如俯瞰人间的眼睛,入秋后最后的小虫噼里啪啦振翅撞着灯罩,身旁人议论着方才的颁奖和最近的八卦。程巷弯着笑眼同她说,她也要度过很好很好的一生。 乔之霁:“我不心急。” 陶天然抿了一下唇。 乔之霁已然离去。 陶天然在原地默默站了会儿,转眸,在会场的侧门边找到等在那里的程巷。 程巷正单脚跳两下抬起另一只脚腕来,手在踝骨处挠两下,一望见陶天然,一边扬起手来对她挥挥,一边赶紧放下脚来站好。 陶天然走过去。 她嘿嘿笑两声解释道:“有蚊子。” 又问:“奖杯呢?” “在包里。”陶天然问:“你要看吗?” “别别,别在这拿出来。嘿嘿,我还以为,”程巷左右环顾着看了看:“你出来的时候会很多人围着你拍照签名什么的,你别看我话痨,其实我也社恐,我还站得远了点。” “不会。”设计师只是藏在作品背后的人。 脚踝有些痒,程巷拎起来在另边脚腕上蹭了蹭。 陶天然问:“要去吃饭吗?” “好啊。” 懒得动车,就挑了间附近的西餐厅。陶天然扫码点了西冷和沙拉,另给程巷点了份甜品舒芙蕾,程巷含笑坐在她对面。 她放下手机说:“等我一会儿。” “嗯?” 说话间她已往外走去。 她俩挑的桌子在窗边,程巷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往外望。霓虹倾洒在深灰的马路上,令夜晚的城市像波光粼粼的河面。 程巷望着陶天然进了马路对面的药房,唇角又往上挑了挑。 她一手腕子托着腮,另一手随意拨弄着格纹桌布上的小小糖罐,看陶天然走出药房,站在斑马线边等着交通灯的读秒。 程巷看不到马路对面的交通灯,但在心里小小声的数:三、二、一。 等她数到一的时候,陶天然当真一抬眸,迈步朝着马路对面走来。 程巷乐了,腿藏在桌布下轻轻晃荡着。 陶天然走进西餐厅的时候,见程巷一只细细的手腕托着侧腮,正望着她笑。 陶天然落座:“笑什么?” “没有哇。”程巷用下巴蹭蹭手腕,没忍住笑道:“我就是觉得挺好的。” “嗯?” “就是,我坐在这里,知道你无论是去哪里、都会走回我身边。这种感觉,挺好的。” 陶天然的睫毛动了动,将刚刚买的紫草膏递给程巷。 程巷接过,拧开在脚踝处抹了抹,又擦净了手,才对陶天然道:“我跟你说,我给你拍了特多好看的照片你知道吗。” “这颁奖礼是不是配了专业的摄影师啊?但我看有时候,那种专业的拍大景拍得好看,拍人反而没那么好看。我把你拍得可好看了,都不用修图了。” 她将手机递给陶天然:“你往左滑着看。” 自己一边伸长了脖子去看手机屏,一边弯着眼打量陶天然反应:“好看吧?对对对我最喜欢这一张,你表情绝了我跟你说。” 陶天然将手机递还给她。 “舞台灯光也打得好。”程巷低头又看了看:“这氛围感你说像不像电影?我都想设成手机屏保了。” 陶天然轻拎了拎眉毛:“不设吗?” “太高调了吧也。”程巷的睫毛毛茸茸的眨:“跟臭显摆似的。” 虽然她挺想,嘿嘿。 陶天然望着她:“这么开心?” “你不开心吗?这可是iai奖啊拜托。你是不是拿奖拿麻了啊?你这样很拉仇恨的。”程巷实在忍不住,将百度词条翻出来,对着手机念: “iai设计奖,iai design award,由亚太设计师联盟主办的权威国际赛事,全球最具影响力的设计竞赛之一,iai珠宝奖最新一届的获奖人是中国设计师陶天然。” “嚯!”程巷张圆了嘴:“效率够高的啊,连词条都已经编辑好啦。” 陶天然望着对面的程巷。 很难说,当她站在台上的一片光耀里,她心情的确无甚波澜。无关于拿奖太多拉高了她人生的阈值,或许她只是觉得,一切都会过去。 只是现在程巷的高兴那样生动,她跟着挑了挑唇。 好像,这的确是一件有点点值得高兴的事。 “还是开心吧?”程巷见她扬唇,跟着嘿嘿嘿的笑起来:“我就说嘛,拿奖哪有不开心的。你是不是觉得你开心了,别人说你得瑟啊?” 她小小声:“没事,这会儿就咱俩,咱俩偷着乐。” 陶天然的脸上涌了真实的笑意。 沙拉和西冷呈上来,程巷待服务员离开后:“先说好,今天这顿我请你。” “为什么?”如果早说好是程巷请客,陶天然不会选这么贵的餐厅。 “因为今天你拿了大奖啊!我得替你庆祝对吧。” 陶天然刚要说话。 “还有喔,”程巷笑吟吟的,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指尖推了推桌面的糖罐:“我跟你说,我涨粉啦,还有我的画稿,被一个公众号采用了,要给我一笔小小的稿费。” 她小小的扬唇:“请你吃一顿饭还是没问题的。” 陶天然有时候在想: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值得程巷高兴的事呢? 她伸出指尖,轻触了触程巷搭在塘罐上的指尖。 程巷觉得痒:“干嘛?” “很厉害。” 程巷勾了勾她指尖:“你再说我可相信了啊。不过我跟你说,虽然这跟你拿的奖没法比,但我心里还是有点小得意的。” 程巷觉得今晚的世界特别可爱。 比如西冷很x好吃。比如舒芙蕾又软又甜。比如陶天然的指尖探过来,时不时抵一抵她的手背。 “陶天然。” “嗯。” “我觉得你今晚,有一点点黏我。”说完自己没绷住笑了:“哈,你这样的人,有没有可能黏我啊?” 吃完饭,陶天然开车送程巷回家。 程巷直到这时,才将水晶奖杯从陶天然包里掏出来,看了看,又摸了摸:“嘿嘿,沾点喜气。” 车开到胡同口,程巷下车:“那我回去啦。” 陶天然跟着从车里下来。 “你就别下车啦,今天挺累的吧赶紧回家休息。” 陶天然嘴里应一声,却抬手锁了车,跟着程巷往胡同深处走。 噗,程巷偷笑。 可以啊天然姐,还是有点浪漫的嘛。 她不再说话,背着手慢慢走。陶天然也没来拎她指尖,月光铺洒下来,将两人挨在一处的影子涂写得毛茸茸。 走到四合院门口,程巷说:“那我进去啦。” 陶天然开口:“可不可以。” “什么?” “今晚睡你房间?” 哈?程巷愣了下。 陶天然:“你不是说,我今晚有点黏人?” 指尖探出来,轻拽住程巷的衬衫下摆。 程巷今天穿这样正式的一身,其实挺不自在的,她还没穿这么正式过呢。只是此时,略嫌生硬的衬衫在月光和陶天然的掌纹间软化。 哎哟喂程巷没脾气了。 她想了想:“我爸妈应该已经睡了。那我们,小心点。” 陶天然将细长的食指贴近唇边:“嘘。” 两人悄悄走进四合院,陶天然将高跟鞋脱了拎在手里。古老的青砖上生一层苔,踩上去毛茸茸的。 走进程巷房间,程巷去翻衣柜:“你先去洗个澡吧?我的睡衣你可能穿不了,我给你找件t恤,还有运动裤。” 又引陶天然走进洗手间:“那个,我们家浴室和洗手间是一间,有点小。你往左拨,是热水,水龙头不是很灵光,用点力。” “这门上不了锁,没关系,你洗你的,我就在外面。” 程巷心里紧张得要死,垂眸盯着墙角摆放的破花盆。 可千万别碰上马主任起夜啊喂。 身后阵阵水声传来,程巷又滚了滚喉咙。半掩的门缝里钻出日化线洗发水的香味,很大瓶的洗发水,就在超市买的家庭装,质朴的香气,和陶天然进口洗发水的睡莲香很不一样。 程巷吸吸鼻子,又滚了一下咽喉。 一只湿漉漉的指尖从门缝里探出来,抵着程巷的肩胛骨一点。 程巷用气声问:“干嘛?” 陶天然低道:“看看你在不在。” 程巷咧嘴:“不在我能去哪?” 这番对话发生时她全程背对着门,望着马主任卧室的方向,陶天然氤氲的声线和湿漉漉的水汽一起钻出来,她白衬衫的肩胛骨处被陶天然指尖沾湿了一块,渐渐往心脏的方向漫延。 夏夜的舌燥被夜风吹起,陶天然刷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直至陶天然走出浴室,程巷小小声的说:“你去卧室等我。” 自己钻进去洗澡。 蒸腾的水汽里有陶天然皮肤的香味,经久未消散。 第164章 当程巷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卧室时,却发现——陶天然睡着了。 真是,程巷失笑。 轻轻掀开被子上床,侧卧到陶天然身边。她卧室的窗帘被马主任做短了小小一截,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枕头上划出一条斜痕,在她和陶天然的侧颊之间。 程巷往陶天然那侧挪了挪。 这样,她和陶天然就归属了月光划分的同一国度。 望着陶天然垂落的纤睫,程巷抬手轻碰了碰,用嘴形说:“晚安啦,陶天然。” 今晚没有做,可心里竟未觉得多么遗憾,反而是一种柔软的充盈。 翌日,程巷早早便醒了。 马主任中气十足在院子里喊:“小巷!” 她立即下床,推门出去,又顺手关上门。 “你关门干什么?”马主任说话间就要来推她房门:“倒是把门打开透透气啊。” “妈!”程巷将马主任的手腕一捉:“我感冒。” “感冒更要开门通风啊!把窗户也打开,不然你这一屋子病毒。” “我怕凉,屋里不能进风。” “你这孩子没发烧吧?”马主任伸手来摸她的额:“秋老虎正发威呢,今儿温度可有三十六度。” “……那我怕热风,我风热。” 好容易糊弄过马主任,待马主任出门上班之后。 程巷两手捧着一碗豆浆,一支筷子上挂一个糖油饼,用足尖轻踢开自己的房门。 一双圆眼又弯了起来——陶天然居然还在睡。 她将给陶天然的早饭放到书桌上,自己走到床畔,两手掌根撑着膝盖,看了看陶天然的睡颜,用气声喊:“太阳晒屁股啦。” 陶天然果然没醒。 程巷直起腰,走回书桌前。今儿周六,但马主任和程副主任要去参加针对反诈的培训,直到傍晚才会回来,这会儿四合院里就只剩她和陶天然,她心里挺放松的。 拿数绘板继续画自己的漫画,时不时扭头看一眼陶天然。 陶天然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过去。 直到中午,程巷走到床畔又看了看她,用气声唤:“陶天然。” 陶天然对着墙壁那边,清瘦的背影随呼吸一起一伏。 程巷独自走出房间,厨房里有马主任给她留的饭。程巷拿一只瓷碗盛了些饭菜,放进微波炉加热时,瞥见灶台上有马主任炸好的麻叶,揪了块塞进嘴,嘎嘣嘎嘣的嚼完,又吮吮手指。 捧着饭碗走回房间,陶天然居然还没醒。 要不是她睡的这么安然,程巷都要怀疑她晕过去了。 程巷索性将门敞开。其实这场景有点好笑,她趿着拖鞋倚在门框上,捧着只瓷碗,边吃马主任做的溜肉段和番茄炒蛋,边望着床上陶天然熟睡的背影。 脚边一只鸽子走过来,在她脚边咕咕咕的叫。程巷穿着凉拖鞋,细白的脚腕露着,低头跟那鸽子说:“嘘。” 吃完饭程巷顺手冲了碗,又坐回书桌边去画画。 直到下午两点过,身后终于传来响动。 程巷笑着回眸:“你醒啦?知道现在几点了么?” 陶天然平躺在枕头上,一只手臂搭在额前,几缕黑发垂在脸上:“十一点。” “下午两点!”程巷放下画笔,走过去坐在床畔,一只手隔着毯子搭在她腰上:“我妈一大早在院子里中气十足的喊,居然都没把你吵醒。” 陶天然半哑的“嗯”一声。 “怎么那么能睡啊?”程巷拍拍她:“加班了?” “是有那么个案子。” 但陶天然的睡眠不足并非因为加班。倒并不像之前一样完全失眠,但她睡不实,又不想喝太多酒,就那样睡一阵、醒一阵。 有时她想:这一切好像镜花水月。 好似双足踏在云层,不知何时便会踩空。 她睡眠太少,直至昨夜她闻着被子里程巷身上的味道,很熟悉,程巷身上一直都这样软软的、暖暖的,困意忽然排山倒海的袭来。 她睡得浑身发软,程巷起身拉开了床头的窗帘,又坐回床畔,捉住毯子里她的手腕晃了晃:“饿不饿?起来吃饭吧,我妈做了菜,我给你热。” 陶天然懒懒的“嗯”一声,却仍旧没动弹。 程巷笑着在她腰际又拍一下。 陶天然带着懒音问:“你在干嘛?” “画画。” “给我看看。” “啊那不行!” “为什么?” “我还没有准备好啊,挺不好意思的还。” “我想看。” 程巷想了想:“那我给你看以前的一张。” 她蹲下身,从床底拖出一只樟木箱子来。 一边打开,一边仰着后颈跟陶天然说:“你肯定想不到吧这箱子是我爸的‘嫁妆’,笑死了,他是从海城嫁到邶城来的。” 说着从箱子里翻出一张画来:“先说好,你不准笑。” “不笑。” 程巷犹豫了下,才将画递过去:“这是我初中时候画的,现在看好幼稚啊,旁边还写那么中二的一句话。” 那张画上是程巷画她自己的背影。 旁边写的那句话是——「我想尽情的拥抱这世界」。 “你看我跑的姿势是不是很像要去抓鸡?噗。其实这是子荞拍的一张照片,我为什么要那样跑我都忘了,觉得好玩,就画下来了。” 陶天然倚在床头看着那张画,忽然—— 程巷一下子就慌了:“你干嘛哭啊?我画得也不至于难看成这样吧……诶我说了这是我初中时画的,我现在进步了。” 陶天然垂着眸,长发散落,程巷看不见她此刻的神情。 小小声的叫她:“喂陶天然。” 陶天然从床头抽了张纸巾,抬起头来的时候神色看着仍是淡,好像刚才落在毯子上的眼泪,只是程巷的错觉。 陶天x然拍拍自己的身侧:“上来。” 程巷爬上床,抱住陶天然:“你怎么了?” 陶天然一手握着那张画,一手钻进毯子来,贴着程巷腿侧轻轻的摩。 程巷的后颈瞬时像过电。 陶天然翻身起来,俯在她身上,将手里的画小心放在床头柜上。阳光从窗棱透进来,细小的尘埃在舞动,带着午后的慵懒。 陶天然忽地俯下身来吻她。 程巷这才发现没刷牙这事并不会成为接吻的困扰,因为陶天然的唇间是慵懒的香气。她阖着眸子,回应陶天然的吻,后颈被阳光晒得发烫。 她洗得软塌塌的运动裤被陶天然睡前扔在床头,此时陶天然的双腿白得发光。 这件白t是她几十块在淘宝买的,领子也早已洗得松弛,顺着陶天然的一边肩头往下滑。她一根手指伸过去,要拎不拎的。 最终放弃这欲盖弥彰的动作,直接探索进去。 午后的阳光很柔软,灰尘很柔软,指间的触感很柔软,程巷有点晕。 陶天然俯在程巷肩头起伏着呼吸,程巷觉得她反应强的令人有点意外,低低的道:“我去洗手。” “不想你去。” “那……” 程巷拉开床头柜抽屉:“用这个?” “嗯。” 程巷一手搂着陶天然的后腰,先往那处看了眼,像是要看清自己的动作,继而阖上眼。熟悉的包裹是一种触感,陶天然好似不满意她的节奏,腰肢在主动。 “陶老师,你……” 程巷意外于这样的陶天然。可陶天然凑近她的耳畔:“填满我。” “嗯……?” 陶天然的额间沁出了汗,顺着面颊往下滑,让人联想到她方才突如其来的一滴泪。 陶天然紧紧抱着她,吐息溢散在她耳边。 程巷不知为何心里饱胀得快要爆炸,让陶天然躺下,将一个枕头塞至她腰后。 直至结束,程巷小声说:“怎么那么主动啊,陶老师?” 陶天然阖着眼,一手轻轻掩住她的唇。 风从窗棱的缝隙钻进来,程巷的那张画放在床头。 程巷侧躺在陶天然身旁,搂着她的肩,闭上眼:“陶天然,我想永远这样。” “会的。” “不,我说想永远这样的意思是,我想每一次都这样。” 陶天然张开眼。 程巷纤浓的睫垂顺,窗棱钻入的一阵风,忽地拂着程巷的那张画飘落在地。从窗帘投入的光斑洒落画纸,晕开时光的黄。 好似镜花水月一场空。 第79章 薄唇 [你在世界的风眼, 坐得很安宁。] - 一场寒潮宣告了邶城的入冬。再接着,程巷的生日快要到了。 程巷蹲在秦子荞家的电脑椅上,怀里抱着靠枕:“我想把我和ttr的事跟我妈说。” “你疯了?” “不是, 你看我和她在一起,也有那么段日子了。” “……姐们儿我劝你, 能瞒一天是一天,你知道你妈发起火来什么样儿吧?” 第165章 程巷耸耸鼻尖笑起来:“我可能真疯了, 我想带她回家过年。” 问过陶天然了,陶天然说她过年不回港岛, 往前追数的几年也都没回港岛。 程巷就是不能想象:怎么能有人一个人过年呢? 她将手里的抱枕往秦子荞那边一抛, 秦子荞顺手接住。 “怎么办啊我真的想说,忍不住的想说。” 想说妈妈我有了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想说我要带她回家过年。 想说我们一起包饺子, 春晚越来越无聊, 可砂糖橘放在暖气片上烤得暖暖的很甜。 “过年这不还早呢吗?”秦子荞劝:“你缓缓吧,你的漫画这不是有点起色了么,等你这边再稳稳, 你想说再说。” “哎——”虽知道秦子荞说得在理, 但程巷抓心挠肝,背着手踱到阳台, 愣了:“秦子荞!” “叫我大名干嘛?” “你的小葱呢?你种的这一排小葱怎么全秃了?” “炒蛋吃了。” “什么?!”程巷手刀冲到秦子荞面前:“你怎么了?!” “什么我怎么了。” “你还瞒得了我!” 秦子荞平生最看重的三样——末世小说,卡皮巴拉, 亲手种的小葱。 “真的什么都没有。”秦子荞将靠枕塞回给程巷:“你嘴再张大一点,这靠枕都能塞你嘴里了。” “完了完了完了。”程巷去陶天然家里时,第一句话是这个。 抱着手臂在客厅里转了两圈, 抬眸,说:“我的朋友坏掉了。” “我大概知道。”陶天然轻声说。 “嗯?你怎么会知道?” “大老板要出国了。” “去哪啊?” “非洲。” “多久?” “两年,之后回不回来不一定。她许多家人在欧洲, 她也可能直接过去。” “什么时候走?” “一周后。” “你等等啊,你等等。”程巷掏出手机。 “你干嘛?”陶天然按住她手腕。 “我告诉子荞啊!” “她知道。不然她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喔对。”程巷觉得自己都急糊涂了:“那,子荞跟她谈过没有啊?” “应该没有。” “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去找大老板过方案,她在办公室把一颗新收的玉石当高尔夫球打。” “这俩人是锯嘴葫芦还是怎么着啊!”程巷真急了:“我真得给她打个电话说说。” 陶天然抿了抿唇。 程巷顿住动作:“你觉得不应该?” 陶天然轻声:“她们都是成年人了,对吗?” 于陶天然而言,介入他人人生其实是件很陌生的事。小时候她住在外婆家,她妈偶尔来看她,外婆对着女儿从来不笑,鼻翼两道深深严肃的沟壑。 她睡下后,听见她妈在隔壁房间问外婆:“你明明看不惯我,为什么不管我?” “那是你自己的人生。”外婆冷声道:“你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 “从来都是这样。”她妈声音低下去。 “你说什么?” “我小时候你常年在外面做生意,也是这样说。” 陶天然的外婆与母亲之间有一道高筑的墙,她自小看着,好像也习惯了这样与人相处。 “你是说我管得有点多啊?”程巷握着手机,想了想。 其实吧秦子荞的确从不愿跟她谈起易渝。她有时主动拎起话头,也被秦子荞回避。 直至程巷回了自己家,陶天然接到她电话,手机那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陶天然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换衣服。”程巷说:“我现在去子荞家。” “什么?” “嗯我还是得去。”程巷蹑手蹑脚的推开门,溜出四合院以后在胡同深处跑起来,将声音在夜色里放出来:“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哪怕她觉得我越界,哪怕她烦我跟我吵架也没关系,我还是希望她的喜欢不要落空。” 一句话忽地在陶天然心头敲了下。 程巷坐公交到秦子荞家楼下,给秦子荞打电话:“睡了没?” “没。干嘛?” “你把窗户打开。” “哈?” 秦子荞推开窗,看见程巷站在楼下对她挥手:“下楼。” “不会现在让我陪你去吃宵夜吧?” “我们去找易渝怎么样?” “……疯了吧?” “真的,我还没跟陶天然在一起的时候,每次我想跟她说什么,想过来想过去,我就什么都不敢说了。可一咬牙一闭眼,什么都不想的话,说了也就说了。”程巷问:“你要不要现在下来?你不想去找她的话,我陪你打电话。” 程巷一张小脸在夜色里向上仰着。 秦子荞握着手机沉默良久。 “陶天然陶天然陶天然。”她忽然开口。 程巷一怔。 “你干嘛口口声声都在提陶天然啊?真的烦死了。你以为全世界都跟你和陶天然一样啊?你根本就是……” 秦子荞截住话头。 程巷顿了顿:“你不会是想说,我恋爱脑吧。” “对。” “哦。” 秦子荞挂了电话。 程巷吸吸鼻子,手机贴在掌心里摩两摩。她这手机用得有些旧了,长久的打一通电话后电池总是发烫。 她将手机揣回口袋,慢吞吞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 心里细数着:从小到大,这是她和秦子荞的第几次吵架。 低头想着事,没留神险些撞到个人。 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一抬眸,瞧见陶天然一张清寒的面孔沐在路灯下。 程巷挑了挑唇:“你怎么来了?” 陶天然抬手抚了下她的额角:“在难过?” “啊看得出来吗?”程巷又咧了下嘴,她明明在笑啊。 “果然吵架了?” “嗯。”程巷埋下头,既然陶天然看出来了,她唇角也就不再故作上扬的压下去。 “她说了你不喜欢的话?” 程巷抬眸,却又笑了下:“其实我知道她怎么想的,她觉得我这话说得轻飘飘。毕竟我不是她,没经历过她小时候那些事,在她爸x家和她妈家之间搬来搬去,不知能住多久,随时都要背起书包走人……” “但这,”程巷忽然站定了,重重跺了一下脚:“不表示我不生气啊!我和她什么关系!她怎么都那么说我!” 程巷忽然掏出手机,低头噼里啪啦的打了一通字: 【你知不知道人的眼睛为什么长在前面哎我还是不说这些鬼扯的网络金句了。你往后看往前看都行在心里怪你爸怪你妈都行我就是想跟你说,遇到一个喜欢的人真的不容易错过了就没机会了。你怕受伤对吗谁不怕啊你别看我这样我也怕啊到时候请你吃麻辣烫行不行!你哭出鼻涕眼泪都可以说是辣的啊可试都不试就放弃怎么回事啊!】 【要试啊要不管不顾的试啊!】 程巷这段话打得太激动了连标点符号都没打两个,就跟说话不换气似的可憋死她了! 咻的一声发出去,不管不顾手机锁屏往陶天然手里一递。 陶天然:“嗯?” “你看看她回我没。”程巷带着鼻音说。 “没有。”陶天然看完手机,又掀起眼帘来看程巷:“你哭了?” 程巷的眼泪簌簌而落。 陶天然拇指指腹揉过她的面颊:“为其他人哭?” 程巷扑哧一声又笑了:“我也不是说难过得不行啊。我就是每次跟她吵架,我都觉得我没发挥好你知道吧。” “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吵架,因为她抢我的荷包蛋,从那时候开始,她爸妈就总在闹别扭。” “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吵架,因为她开始沉迷看末世小说不怎么搭理我,那时候她爸妈离婚了。” “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吵架,因为我跟班里其他女生一起吃饭,她生气了,我觉得她小气,我们互删电话,绝交了两天零九个小时,又在深夜互相哭着打电话和好,噗,现在想来好神经喔。” “我就是……”程巷说着垂下浓密的睫去:“挺心疼她的。” 当晚,陶天然回到家。 拎一整瓶红酒,仍是懒得找醒酒器,给自己斟一杯,倒在沙发内没开灯的坐了许久。 掏出手机,屏幕倏然亮起的光线往眼底刺,陶天然眯了眯眼,低头打字: 【很多时候时间不会等你。】 这句话,她先前说过一次了。 发出去后,她仰头躺靠在沙发上。 手机“滋——”、“滋——”的震起来。 陶天然阖着眸子接起:“喂。” 乔之霁缄默一阵,方才开口:“你有切身体会?” “相信我,我有。”陶天然说完,挂断了电话。 ******* 第166章 第二天,马主任叫住程巷:“我做了泡菜,子荞不是爱吃么?你给她拿点过去。” “不去。” “怎么,又吵架啦?” “谁跟她吵架。”程巷一伸手:“那你拿给我吧。” 拎着马主任给她的饭盒,程巷坐上了去秦子荞家的公交车。刚一下车的时候,忽地一辆电瓶车朝她冲过来。 程巷抱着饭盒猛退一步:“搞什么啊?” 骑电瓶车的是三名社会青年,三明治似的挤在小小一辆电瓶车上,挑着唇角冲她笑。 “神经啊。”程巷抱怨一句,拎着饭盒快步走开。 走到秦子荞家楼下,程巷又有点犹豫。 抬手摸摸耳朵,唉人呐,真的越长大越不擅长和好这种事,肉麻兮兮的。 况且,秦子荞一直还没回复她呢。 程巷纠结了一阵还是上楼,毕竟这是秦子荞最爱吃的泡菜对吧。 她将饭盒放到秦子荞门前,摁响门铃后快速一闪身,躲到门侧。 过了会儿,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响起。 秦子荞拉开门,拿起饭盒,在门口站了会儿,到底也没说什么,关上门回去了。 嘁,程巷撇嘴。 易渝出发的那天,入冬的邶城罕见下起大雨。 程巷待在陶天然家,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靠垫,望着茶几上洗好的车厘子发呆。 她问陶天然:“你老板是今晚的飞机吧?” “嗯。” “这么大雨,也不知航班会不会取消。”她嘀咕一句。 呆坐两秒,忽然跳起来给秦子荞打电话。 还未开口,秦子荞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对不起。” “哪还来得及说这些啊荞子!”程巷痛心疾首:“你快去快去啊!” 她给秦子荞打电话就是要说这句。 无论秦子荞怎么跟她吵,她就是要说——“你快去快去啊!” 不回头的。义无反顾的。横冲直撞的。 “我在叫网约车,前面排了七十八辆。” “那那那……”程巷跟着她急得跺脚。 陶天然站起,走过来抬手在程巷头顶轻一摁:“走吧。” “你要送我们啊?”程巷嘿嘿嘿的又笑了,拉着陶天然的手便往玄关跑:“那快走!” 一边对手机里的秦子荞说:“你别急啊!我和陶老师现在来接你。” 跑出门的时候程巷又笑一声:“嘿嘿嘿。” 陶天然瞥她一眼。 程巷浮夸捧脸:“你好苏啊陶天然!你怎么那么苏啊!” 陶天然不理她。 程巷在心里偷笑:虽然陶天然好小气哦还因为秦子荞吃醋,但她知道陶天然肯定会送秦子荞去机场的。 因为这是她喜欢的人。 很好很好的人。 车钻进雨幕,开到秦子荞家,秦子荞已在小区门口等。收了伞钻进后排,一放下伞,立即在脚边地毯晕出一大片水痕。 程巷坐在后排等她,在她手背上不轻不重的拍一下。 她也在程巷手背上轻轻一拍。 程巷问:“她在不在机场啊?航班取消没有?” “没取消,我查了。” “好好好,好好好。”程巷咬着嘴唇点头,可把她给操心的啊。她觉得她这性格随她妈,说不定真是干居委会主任的料。 秦子荞往前排凑了凑,压低声跟陶天然说:“谢谢。” 陶天然只是点点下颌。 程巷注意到她今天双手开车,凝眸注视着路况,肩膀的线条绷得有一点紧。 扭头望向窗外,雨势将世界涂写得宛若一片海洋。 陶天然瞥一眼后视镜,程巷坐在后排不停看手机,看起来比秦子荞还着急。 车开到送机坪,程巷催促秦子荞:“快快快下车。” 此时候机大厅内,广播已响起:“请乘坐et605航班的易渝女士……” 易渝的足尖在大理石磨纹地面上小幅度的敲,嘴里嘀咕着:“知道姐姐名字好听,能不能别喊了……” 程巷刚要随秦子荞下车,陶天然叫住她:“陪我去停车好吗?” “啊?哦好好好。”程巷以为陶天然是叫她不要去当电灯泡。 其实陶天然对这样的大雨很不安。 毕竟上一次程巷遭遇车祸,也是在这样的雨夜,她不想让程巷离开她的视线。 两人走进候机楼,程巷一路小跑寻到易渝的安检口。 易渝一手搭在秦子荞的肩上,凑在秦子荞的耳边说了句话。 远远望见陶天然,来不及等她走近,冲她一挥手,便拖着登机箱去过安检了。 程巷朝着秦子荞跑过去:“她怎么走了啊?你、你说了吗?” 这瓜吃的,怎么跟她自己要表白一样紧张。 “嗯。” “那、那她……”程巷观察秦子荞脸色。 “她还是要走。” “哦……”程巷揣摩着她现在跟秦子荞抱头痛哭的话,会不会引起围观。 哎不管了,她刚要上前揽住秦子荞的肩。 秦子荞冷着张脸继续说:“因为她有业务必须过去谈,然后,让我等她回来。” 其实秦子荞省略了两个字。 易渝刚刚凑在她耳边说的原话是:“等我回来,睡你。” 此时易渝拖着行李箱,扭着小腰走得耀武扬威的,她还没当过攻呢,是不是特带劲啊!一看时间真是来不及了,才拖着行李箱一路狂奔起来。 “啊!”程巷抓着秦子荞的手,原地蹦跶了一下:“啊!” 秦子荞在她肩头轻轻一推。 程巷的眸眼就弯了起来,跑回到陶天然身边:“我就说嘛!” 她小小雀跃着重复一遍:“我就说嘛!” 等她们离开机场时,雨势渐收。 先送秦子荞回家后,程巷跟着回到陶天然家里。 说好秦子荞替她打掩护,说她今晚在秦子荞家睡,嘿嘿。 陶天然靠在沙发上,显得有那么点心不在焉。 程巷拿起一颗车厘子,在她唇边碰了碰:“累了?” 陶天然抬眸,望程巷一眼。 启唇一说话,薄唇摩擦着深绯的车厘子:“怎么谢我?” 程巷噗的一声笑:“你这样都不酷了陶天然,你自己说要送子荞去机场,哪有自己又来要谢谢的。” 陶天然的薄唇血色不浓,贴着深郁的绯色是某种近乎病态的引诱。她缓慢的“嗯”了一声,将车厘子咬进嘴里,慢条斯理用舌尖剥离着果肉。 然后问x:“不可以么?” 眼睛微微眯起来,拽着眼尾的两粒小痣。 程巷的心脏跳空一拍。 将脸埋进卧室里柔软的鹅绒枕时,陶天然的手指从侧面挤进来,探入她嘴中。 俯身贴着她的脊背,另只手的探入同样深入。 说什么感谢,陶天然咬住程巷的耳垂,心想,无非是扯个理由让程巷今晚不要拒绝她而已。 无论多少次都不要拒绝她。 今晚的雨水太冰凉,让她想起以前暴雨夜的那场车祸。她的手指迫切需要熟悉的温暖包裹,需要感知到某种接纳、吞吐和挤压。 让她感受到,小巷是这般鲜活。 她埋下头去,一言不发,却动作不停。 ****** 不得了啊,程巷心想,这姐真的不得了。 她这天天伏案画漫画的腰,是真的受不住。 终于,程巷忍不住问她亲妈马主任:“妈,你认识什么名老中医不?” “咋?” “就,我天天趴在桌边画漫画,腰疼。” 马主任不认识什么名老中医,这话被传到了秦子荞的妈耳朵里,又被秦子荞的妈传到了秦子荞耳朵里。 秦子荞给程巷打电话:“我认识名老中医。” 程巷警惕起来:“兽医不要啊。” “不是,准确的说不是我认识,是易渝认识。哦你没加她微信,我让她推给陶老师吧。” 易渝将名老中医的名片推给陶天然时,附上一句:【看不出来啊,陶老师。】 当时陶天然正在开会,冷着面孔将手机反扣在会议桌上。 易渝离开国内的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 乔之霁起诉了余予笙的哥哥余予策。 余予策掌权的业务出现经济问题,对手公司聘请乔之霁为律师,乔之霁接下了这桩案子。 新闻一经曝出,满市皆惊,互联网上传得铺天盖地。 易渝给余予笙发微信:【这段时间你不来公司也行,我准假。】 余予笙回复:【不用。】 余予笙的生活看起来一切如常。 在公司又接了两个大客户,制作一条粉钻项链和一枚绿翡翠蜥蜴胸针。下班后有空时,她还和以前那些朋友去酒吧或ktv。 酒喝得不少。 这日深夜,当余予笙和朋友一道走出ktv包厢,见走廊的侧墙边立着一个人。 第167章 有人眼尖认出来:“那不是起诉你哥的律师?她最近可火了,我在《格调》杂志上还看过她的专访。” “想借起诉你哥炒作她自己的热度呗。” “真是冤家路窄。予笙,你去骂她一顿。” 余予笙只是说:“你们先走。” 等她的朋友们离开,路过时纷纷瞪乔之霁一眼。 乔之霁面色淡漠,不为所动。 余予笙朝她走过去。 乔之霁撩起眼皮:“我记得,你其实很叛逆对吧?” 她一双杏眼是古典的端妩,唯独这样撩起眼皮时,有很难被捕捉的魅色,藏在她严肃的神情下,像某种危险的引诱。 “对你来说,吻一个跟你家对着干的律师,应该算是犯戒。” “这一次。”乔之霁半撩着眼皮问她:“谁来当犯戒的人?” 余予笙忽地抬手,搂住乔之霁西装套装下纤细的腰肢。 乔之霁顺势将她一带,两人闪身入一旁空无一人的包厢。 乔之霁的西装很矜贵,可被余予笙搂着腰抵在墙面,没挣扎也没反抗。走廊刺目的灯光倏然暗下来,周围的黑暗如潮水般包裹住两人。 乔之霁顺手推关上门,微微偏头,凑在她耳边说:“这个包厢,我订了,不会有人来的。” 压着她最后一个音节,余予笙咬住她的下唇。 其实余予笙今晚喝得不少,胃里有团火在烧。咬乔之霁下唇的那一下没收住力道,霎时间,淡淡的血腥味涌出来。 一扇门挡住了外面鬼哭狼嚎的k歌声。包厢里静谧得很反差,乔之霁在一片黑暗中伸手回抱住她的腰,两人的唇纠缠在一起。 余予笙神魂不清的想:这是我十八岁起就喜欢的人。 这一次,我来当犯戒的那个人。 她贴近乔之霁耳边,俯身靠过去的动作摩擦着乔之霁的西装衣料。她问:“回你家还是回我家?” 第80章 齿痕 [天空是海之外的海洋, 你是我之外的自我。] - 乔之霁偌大的平层公寓里,是性冷感的黑白灰调。 包括那张两米的大床,和她本人如出一辙的漠然气质。 但此时, 暮云灰的床品揉皱得一塌糊涂。余予笙扔在一旁的蕾丝胸衣,盖在她墨色的底裤上, 还沾染着两人的体温。 乔之霁捉着她纤腻的腕子说:“疼。” 余予笙低低的呼吸,浓妩的长卷发垂在脸侧:“那要不要?” “你还是和七年前那么不聪明。”乔之霁这样说着, 却阖上眼,松开余予笙的手腕。 接着眉心深蹙了起来。 余予笙不觉得自己有任何技巧可言, 毕竟她与乔之霁分开后的很多年里都不再想这方面的事。可现在她充斥着酒精的脑子里, 晕乎乎只有一个念头:这是她从十八岁起就喜欢的人。 她不需要技巧。她只想得到她。 她妩媚的长卷发和乔之霁冷淡的黑长直发纠缠在一起。 乔之霁老去了吗? 余予笙用一只手去抚她沁汗的额,借一线台灯光去观察她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她眼睫上有很精致的睫毛膏, 被汗晕化了, 露出和余予笙初见她时一样清润的眉眼。忽地张开眼,蹙眉去看余予笙:“你停……” 余予笙却不要停。 乔之霁没有老去。她只是变得更成熟、冷静、自信、勾人,这个勾人是于余予笙而言, 她永远都是那个跟在乔之霁身后亦步亦趋的女孩, 穿着十八岁的校服,不知自己的未来通往何方。 她只有在这样的时刻, 觉得自己能占有她、得到她、一度以为自己能追上她。 她亦浑身是汗,伏在乔之霁肩头低喘。 乔之霁走近浴室去冲洗时, 看一眼盥洗镜里肩头的齿痕。 走出浴室,余予笙披着衬衫靠在床头,指间夹着一支烟, 没经她允许,并没点火。 她从床上拽起自己的西装外套,就那样披在肩头, 两指捏住余予笙的下巴:“属狗的?” 余予笙低低的笑了声。 乔之霁:“我看你是属狐狸的。” 余予笙心想,狐狸,其实是种很怯懦的动物。 穿好衣服从乔之霁家出来以后,余予笙仍有些头晕,深夜有飙车炸街的青年,骑着机车路过乔之霁大隐于市的高端小区。 夜色给人最好的掩护,余予笙这种卷发红唇气场十足的大御姐长相,等闲不会有人敢同她搭讪,这时却有车队停在她面前,冲她吹口哨:“美女姐姐,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啊?” 余予笙眯了眯眼。 一阵高跟鞋音自身后传来。 一件西装被抛到余予笙肩头,余予笙抬手摁了下才让它不至于滑落。乔之霁走上前,西裤配高跟鞋的装扮,让人丝毫臆测不到她在床上的柔软。 她一张端妩的鹅蛋脸配杏眼,明显让青年们的眼睛亮了亮。但她的神情太冷,青年们互相看看,无人贸然说话。 她开口,话不是对着青年们说的,而是对着身后的余予笙:“有烟么?” 余予笙脑子里还乱着,下意识伸手,从包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递她。 她接过,抽出支烟来。 余予笙觉得她应该是不抽烟的,但她低头点烟的动作很冷静。擦燃的火石映亮她的半张脸,一缕蓝烟自她指间飘散,她淡漠的眼皮抬起来,这一次,看向那群社会青年,嘴里问的是:“还不走?” “为什么要走?”有人觉得失了面子,嗤出一声:“你警察啊?” 乔之霁扣回火机的金属盖,发出啪嗒一声:“律师。” 她的声音冷得肃穆,西装前襟别一枚小小闪光的三组l型组成的徽章。 青年们未必认得这枚徽章,但她整个人太具说服力,互相对视一眼,一拧油门开车走了。 乔之霁走回余予笙身边,将指间的烟递到余予笙唇边。 “给我点的?” “嗯,解酒。” 余予笙低头含住烟嘴,可乔之霁的手指一时没退开,感受她丰润的双唇散出灼热的温度。 两秒后,乔之霁的手指退开去,嘴里道:“走吧。” 一边往路边走去。 “去哪?” “送你回家。” 余予笙扬起掌根扶了扶额,跟上她:“你不开车?”看乔之霁的样子是要打车。 乔之霁回眸瞥她一眼:“我怕酒驾。” 乔之霁本人今晚是没喝酒,但方才的床笫之间,余予笙一边动作的时候,唇舌一边激烈探入她口腔,乔之霁感x受到一阵浓灼的酒气。 余予笙没再说话,站在一边披着乔之霁的西装。她自己的大衣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也许遗落在ktv。 她不觉得冷,可一件软缎衬衫贴着她事后柔软的身段,乔之霁觉得不可以这样。 乔之霁递到她唇边的烟,此时被她夹在指间,没有再抽,只一缕淡淡的蓝烟飘在她和乔之霁之间。 直到乔之霁约的车驶过来,余予笙掐灭了烟,跟着上车。 一路两人都保持沉默。 余予笙上楼后,先去厨房冲了杯蜂蜜水,嫌烫,没喝,望着杯口氤氲出的水汽,满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她睡了乔之霁。 转回卧室,从衣柜深处翻出自己高中时的日记本。 坐到地毯上翻了几页,手指上有明晰的烟草味道,好似现在成熟的她再同十八岁的她对话。 日记上记载的心情被存封了数年,现在看起来却犹然鲜活。 她睡了自己从十八岁开始就心心念念的人。 乔之霁找过她么? 她又站起来,去随手抛在玄关的包里找她自己的手机,才发现没电关机了。 给手机充电时,她去厨房喝掉了那杯蜂蜜水,洗完澡,穿着件t恤光着双腿出来,拿起连着充电线的手机。 乔之霁没有找过她。 倒是筑薇给她发了两条信息:【你哥的案子,一周后开庭,记得来。】 余予笙:【为什么?】 筑薇回复:【什么叫为什么?你对这个生你养你的家没感情吗?】 余予笙光脚踩着地毯,垂眸望着手机屏上的字眼。 ****** 绝不能说这个家对余予笙不好。 自小到大,她得到了最优渥的物质。 贵族幼儿园。十岁开始正式接触马术。初步熟悉法语和西班牙语。一路去贵族中学,但没有送她出国的打算,因为国外学历在某些领域反而敏感。 她从小活在筑薇的注视之中。 她很清楚,起手弹奏钢琴时,筑薇提醒:“别塌手腕。” 跨上马匹时,筑薇会说:“腰背伸直。” 记得某次西语演讲比赛,筑薇邀另外的贵妇朋友们一起来观赛,余予笙意外寻麻疹发作,在台上状态极差的忘词。下台以后,筑薇揽着她的肩对友人笑道:“重在参与。” 友人们笑着应和。待那些阿姨离开后,余予笙仰起脸:“妈妈……” 第168章 筑薇直接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余予笙浓密的长发垂在脸侧,并没有抬手去捂自己的脸。 “你不是说……” “那是说给外人听的,你还真信?”筑薇声线极之漠寒:“这个世界从来不是重在参与,你要足够好,才能让所有人记住你、喜欢你。” 这句话余予笙记了很多年。 她要足够好,才会有人喜欢她。甚至她的父母,也是这样。 十八岁那年,乔之霁低头来吻她时。 余予笙低低说了句:“最近熬夜太多,我额角长了颗痘。” 乔之霁:“所以?” 余予笙呆呆望着乔之霁。 所以今天的她自己,是不够好的她自己啊。 可乔之霁毫不在意的吻了下来。 两人的事曝光以后,筑薇气得冷笑,将一只古董花瓶向余予笙砸去。 花瓶擦着余予笙的耳畔飞过,砸在墙面,跌碎成一地的瓷。 余予笙低头去看,说不上为什么她这一刻心底出奇的冷静。她只是看着,心想自己就像这碎瓷片,在她足够好的时候,她是这个家美丽的装点,在她不够好的时候,他们情愿她不复存在。 那一次闹得很凶,余予笙绝食许久。 最终让她决定放弃的,除了余家对乔之霁的手段,还有筑薇坐在她床畔,对几近虚脱的她说了一句话:“就算你跟她在一起又怎么样?脱离了家庭你什么都不是,可她注定优秀,她会永远喜欢你么?是现在放手痛苦,还是到那时被抛弃更痛苦?” 余予笙放手了。 她从此开启了自己对家庭的反抗。没按父母的期待去学外交、为大哥发展公司做副手,她学了珠宝设计,交很多的朋友,不爱回家,酒吧光怪陆离的射灯晃在她脸上,她望着舞池里群魔乱舞的人群,脸上是一种深切的迷茫。 她入职了珠宝设计公司,父母没有阻拦是因为她这般的没有野心、倒也正好不会成为余予策的威胁。后来她去了西班牙,她知道那是乔之霁留学的地方。 她走过那些街道,小店,又去往被时光灼蚀出的海岸线看落日。 她敢去找乔之霁么? 余予笙蜷了蜷手指:她不敢,因为她这样的人,永远在怀疑自己不够好。 她不想成为乔之霁的拖累。 ****** 余予笙回想这些往事时,捏在掌心的手机震了下。 刚才她加了乔之霁的微信,此时乔之霁发来一条:【小狐狸。】 在余予笙低眸瞧清的瞬间,那条消息被乔之霁撤回。 正当余予笙以为就这样了时,手机却续又一震。 这次乔之霁发来的是:【这一次,不要再放手好不好?】 余予笙放开手机,跌落进柔软的鹅绒枕里。枕头很软,软得像能吸收人所有没敢流出的眼泪。 她一手握着手机,另只手臂打横挡在眼前。 这样一句话,穿越此去经年,穿越那么多两人离散的时光。而那些时光,是不是还能追得回来? ****** 程巷的生日快到了。 她帮马主任搬着今冬储的大白菜,一颗一颗靠墙垒放在四合院里,嘴里问:“妈,你最近心情怎么样啊?” “什么意思?”马主任把一颗大白菜递她。 “没什么更年期症状吧?” “嘿!”马主任双手一叉腰:“你嫌我烦了?” “没有没有。”程巷这不是揣摩着,她和陶天然的事该什么时候跟马主任说么。 她会为了陶天然很勇敢,但她也怕挨骂,琢磨着要不要先给马主任买点平心静气的中药。 三天后便是程巷的生日,这天,陶天然约她到公司附近的一家日料店吃晚餐。 当两人在一起了之后,程巷发现,陶天然这人是有一点娇的。 比如你看刚开始她勾搭程巷的时候,显得自己多爱吃麻辣烫。 特别随和,特别平易近人,好像天天都能跟程巷一起吃路边摊。 日子久了暴露本性,才发现,她其实很挑嘴的,能跟程巷一起吃路边摊,但也要去吃那些好的餐厅。 还有程巷自己在家做饭的时候,她也挑嘴,站在流理台边看程巷做饭,盯着程巷给排骨炒糖色。 程巷一边腹诽她,一边笑着走到她公司楼下。 双手背在身后,手指尖晃一晃。接女朋友下班这件事,还是蛮浪漫的对吧,嘿嘿。 陶天然提前发微信说她临下班要开个会,程巷也不急,望着昆浦的办公楼,心想跟自己以前那充斥着青椒肉丝味的写字楼是不一样哈,气派。 据说易渝快从非洲回来了。 正当程巷想七想八时,望见余予笙从楼里走出来。 本来按她性子,肯定要上前同余予笙打招呼的。但她真不知自己有「潮人恐惧症」还是怎么着,自打那次跑步开始,一见余予笙,心脏就隐约突突的跳。 罢了罢了,她还是远观吧。 余予笙仍是一件软缎衬衫配阔腿西裤,外罩一件薄长款的开司米羊绒大衣,走起来身段软得摇曳生姿,愈发显得风情万种。 程巷远远隔着距离舔了一阵颜,见她拉开了路边一辆车门。 嗯?这好像不是余予笙自己的车? 程巷有点小八卦,瞄着挡风玻璃看了会儿。 待余予笙坐上副驾后,哎哟这两人怎么忽然就亲上了!没眼看没眼看。程巷抬手捂住眼,又忍不住张开自己的指缝。 驾驶座上坐的是乔之霁。 邶城的冬日是一种肃杀的灰调,斑驳的灯火似参不透浓雾的星,衬得坐在车里接吻的两人愈发柔软,乔之霁的手指托住余予笙侧颊,长发垂下来,跟余予笙蓬松的卷发缭绕在一起。 在无人留意的街道一角,有绮旎的柔情在发生。 接下来程巷就没看了。 不是因为她忽然萌生了不该偷看的道德,而是因为,乔之霁的车开走了。 哎,意犹未尽,意犹未尽。 便是在这时,有人在程巷面前打了个响指。 程巷回神:“你下班啦?” “看什么呢?”陶天然问。她今日穿一件墨色大衣,敞着前襟,一身清隽的站在暮色灯火中。 “诶你不冷啊?”程巷上手便替她拢了拢前襟。有一种冷叫程巷觉得陶天然冷,她真的很想游说陶天然穿秋裤。 两人一边往日料店的方向走,程巷一边讲:“我x跟你说哦,你猜我刚才看到什么?” 嗯,很八卦的语气。 “我看到余大美人上了路边一辆车,你猜车里坐的是谁?” “乔之霁。” “你知道啊?你们公司是不是都知道啊?她俩是在谈吗?” “我不清楚。” “你嘴还挺严。”程巷斜眼瞟她:“诶其实,就你们公司团建运动会那天,她俩不是一组么,我就觉得有点那什么。可我还听你们同事说,那是因为乔总是余大美人的大客户,毕竟那时候你们公司的人,都还在嗑你和她的cp嘛,哼。” 陶天然抬手钻进程巷细软的发下,在她耳廓上拧了拧。 “你手怎么那么凉啊,我就说你冷吧。”程巷很自然抓过陶天然的手,扣进她指缝,插进陶天然的大衣口袋里去:“你看现在,她们俩果然。我这敏锐的触角,还是可以吧,嘿嘿。” “我刚才看到——”程巷压低声,一副坐在村口嗑瓜子讲八卦的语调:“你不要跟你们公司的人讲哦,我看到她俩坐在车里悄悄亲嘴,哇那叫一火热。” “嗯。” “你嗯是什么意思?我是觉得吧,两个女人接吻,真的好美哦。”程巷在陶天然的大衣口袋里晃晃她的手。 “为什么?”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很美。” 大概,世界很粗砺,女人很柔软。 大概,天色很灰淡,女人很清新。 大概,在一切瞬息万变的人间里,女人们守着自己的长情。 走到日料店门口,程巷问陶天然:“你预约的是几点?” “七点半。” “那时间差不多,我们进去吧。” 陶天然忽地一拉程巷腕子,将她堵在屋檐下避人的角落。 “干、干嘛。” “离预约时间还有五分钟。” 陶天然并非直接吻上来的,她的视线先是刮过程巷浓密的睫,又在程巷鼻尖上点一点,跳到唇角,最后凝在程巷饱满凸起的唇珠。 当程巷耳廓开始发烫的时候,她轻缓的吻了下来。 先是含住程巷的唇,舌尖舔过一遍,才慢慢的钻进去,不疾不徐。 程巷虚虚的张着眼。陶天然的衬衫领口有复合的香气,好似在会议室里染了各种各样的香水味,她们站在一个日式侘寂风格的小院子里,白墙低矮,可在陶天然身后更远的地方,城市高楼亮着万家灯火。 好似陶天然从一个复杂的世界里,无比简单的朝她走来。 第169章 只朝她走来。 陶天然离开程巷的唇瓣时,程巷低头,抿一抿自己的唇。 陶天然捏捏她的下巴,牵着她的手往餐厅里走。 服务员热情迎上来的时候,她看一眼陶天然的唇,带着刚刚接吻过的莹润。 她忽然开口:“陶天然。” 陶天然回眸。 “你要不要先去一下洗手间?” 陶天然没明白她的意思,但顿了顿,点头说好。 两人便一道往洗手间的方向走。 暖黄光线下,洗手间里燃着伽罗味道的线香,宛若雨后潮湿的树林。程巷倚靠在净白琉璃的化妆台上,陶天然立在她对面。 问她:“你不是要上洗手间?” 程巷摇摇头。 目光在陶天然的锁骨处定了会儿,往上抬,落在陶天然的唇。莹润的,带着刚刚接吻过的某种丰腴。 很莫名其妙的小心思。不想这样的陶天然,被这世界看到。 她想和这样的陶天然,躲进小小的山洞里去。 陶天然不再追问,就这样静静陪她站着。陶天然洞悉她有些愚蠢的小心思了吗,她不确定,伸手轻轻捏住陶天然的指尖。 垂着眸子,食指、中指、无名指,那样轻轻的捏过去。 陶天然看着身后化妆镜的光晕落在她的睫,唤了声:“小巷。” “嗯?” 但陶天然什么都没说,带着她的手晃了晃。 她笑,将陶天然细瘦的手指包裹进掌心。 两人走出去落座,陶天然点了套餐。 其实吧程巷对吃日料这件事仍是心有余悸,毕竟她上次肠胃炎了。奈何陶天然喜欢,程巷心想,这次无论如何可一定不能打包了。 等上菜的时候,程巷忽然“啊”一声。 陶天然看向她。 “陶天然。”程巷弯起指节在桌面敲两下:“我想明白了啊!你为什么突然亲我。因为我说余大美人跟乔总亲了对吧,你!” “你的胜负欲就起来了!” 程巷眼都睁圆了。原来陶天然亲她,不是因为想亲她,是因为胜负欲! 陶天然挑唇。 噗,程巷低头,拿起筷子拨一拨备前烧瓷碟里的小菜,也笑了。 “不好意思打扰了。” 服务员拿一本手册,温声细语的靠近。 哦懂了,推销。刚开的餐厅,想让陶天然这一看就很大佬的女人办卡。 陶天然看过这餐厅的装修后的确有兴趣,便听她说了下去。程巷放下筷子,视线扫过桌面盛了芥末的调味罐时,听服务员说:“本人生日和伴侣生日当天都可以打九折……” 嚯,听到“生日”这个词时,程巷的眉毛小小的挑了挑。 微妙感到陶天然那边的空气也有一瞬凝滞。 但两人什么都没说,任由不明就里的服务员继续介绍下去。 程巷有点点好笑。 谈恋爱不多久的人,彼此日渐相熟,又还留存着某种新鲜感。上一次陶天然过生日时,她俩还没在一起,这次程巷的生日,将是两人共度的第一个生日。 两人谁都不提,装模作样。却又都清楚,对方不可能忘了这日子。 真的,浪漫里掺了点好笑。 等菜呈上来,程巷边吃边对陶天然道:“你知道你们大老板要回国了么?你上班不能摸鱼了。” “对我老板的动向,你现在比我清楚了?” 程巷笑:“我有线报。” 听秦子荞说,易渝的归期定在两周以后。 吃完饭,程巷和陶天然散步消食回公司,陶天然去地库开车,程巷站在楼下等。 还碰到陶天然的同事,扬手同她打招呼:“嗨,你来找陶老师了呀?” “啊你好你好你好。” 那女生笑道:“能不能跟陶老师说一下,让她不要那么严格了呀?我有组设计始终过不了,卡了两周了。” 呃,这,程巷平时话挺多的,但这时候她特别不好意思,都不知道人家说真的还是和她开玩笑。 “啊陶老师的车来了。”女生笑着又冲程巷一挥手:“溜了溜了,拜。” 宾利滑停在路边,程巷拉开车门上车。 嘴里问:“陶老师,你平时在公司很凶么?” 陶天然点点头:“嗯。” “噗。”程巷心想,这姐承认得倒爽快:“其实你有些时候,对我也有那么点凶。” “什么时候?” “嗯,是有那么些时候。” 回到陶天然家洗了澡,陶天然有些工作要处理,程巷穿着陶天然的衬衫趴在床上玩手游。 末世题材,秦子荞拉她入坑的。但看了眼好友列表,秦子荞今晚不在线。 任务做了一半,一个电话打进来。程巷看一眼,是秦子荞。 “喂?” “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易渝回国了。给你带了个马岛戴胜鸟的玩偶,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家拿吧,或者我给你送过去也行。” “啊?”程巷一下坐起来:“她提前回国啦?” “嗯。” “那你俩,怎么样啊?”程巷尽量压制住自己猹化的语气。 “就那样。”秦子荞含糊的说:“改天空了聊,我先挂了。” 回眸,易渝靠在她床头,不着寸缕,不知为何去非洲这么久也没晒黑,懒洋洋把玩着给她带的马岛戴胜鸟玩偶。 一手摁着自己的小腹,气若游丝道:“我觉得我空了。我得补补,我想吃小葱炒蛋。” “嗯,你等等。”秦子荞应一句,走到客厅,打开了电脑。 第81章 重逢 [我们会一起坐火车去西伯利亚。 我们会度过漫无目的的七天七夜。 我们会看着窗外的森林和冰湖发呆, 再牵着手,去找地球上最年轻的海。] - 先前,当秦子荞出现在机场时, 其实有很多的不自在。 她怀里抱着一大捧鸢尾,因为不好意思, 那张本来就臭的脸看起来就更臭了。 当易渝跟着人群走出来,用行李车推着三个硕大的行李箱, 戴报童帽,长发不齐整的垂至腰际, 裹一件嬉皮士风格的长款大衣, 胸口挂一串硕大的天眼石,看起来像个出世修行的艺术家。 那张脸长得太具欺骗性, 以至于不少旅客纷纷看向她。 但她远远看到抱着鸢尾的秦子荞, “哈哈哈”大笑三声推着车跑过来,将x车顺着惯性往前一拨,自己挤到秦子荞身边, 猛一推她的肩:“你还会买花了啊?” 秦子荞没防备, 真的没防备。 毕竟她见到的易渝,都是喂完卡皮巴拉后气若游丝的易渝, 以及做完以后气若游丝的易渝。 于是,秦子荞往后一个屁股墩儿, 坐到了地上。 易渝:…… 秦子荞:…… “咳。”易渝有点尴尬了,找了个话题问秦子荞:“你这花是给我买的么?” “嗯。”秦子荞坐在机场的地面上,将怀里的花递过去。 两人打车回家的路上, 秦子荞一路扭头看着窗外。 对她这样的人来说,承认自己的“喜欢”不容易。尤其她表白以后,又这么久没见易渝。 直到两人进门, 易渝将秦子荞抵在鞋柜上。 “那个,”秦子荞问:“我们不先熟悉熟悉?” “整那些虚的干嘛呀。”易渝说:“直接来吧。” 看不出她在非洲那么久,都快憋坏了么。 两人洗过澡,倒在秦子荞的床上。 虽然易渝出国前立下了豪言壮语,但事实上,她就是个零,一个无比纯正的枕头公主。 她一只汗浸浸的胳膊搂着秦子荞的后颈,将愉悦的声音从喉咙里放出来。 秦子荞停了停。 “怎么?”易渝拨开黏在脸上的发丝。 “没。”秦子荞继续。 过了会儿,她又停下,垂下视线望着易渝。 “又怎么了?”易渝有点燥了。 “你能小点声么?或者,最好不出声。” “为什么?” “我这老房子,隔音不好。” 易渝扇了扇染汗的睫毛:“把你这整栋房子买下来的话,多少钱?” 秦子荞:…… 一场酣畅淋漓后,易渝满意了,软塌塌的倚在床头,甚至没有去洗澡的力气。 秦子荞坐在客厅的电脑椅上,对着屏幕搜索「马岛戴胜鸟」。 她就想听听这种鸟是怎么叫的。 怎么易渝去非洲一段时间后,叫声……更高亢明亮了呢?她真的,很出戏好吗? ****** 程巷捏着手机,趿着拖鞋啪嗒啪嗒跑进书房。 “我能打扰你一分钟吗?” “不打扰。”陶天然本来也正准备关电脑。 程巷一愣。 陶天然问:“怎么?” “我从来没看过你戴眼镜。” 陶天然现在的眼下,并没那枚小小淡粉的疤,好像过往的经历,没来得及在她们身上留下印记。 第170章 她只是某次看到一副心仪的金丝边眼镜,顺手买了下来。这眼镜在工作坊用不到,她便去配了防蓝光镜片。 偶尔夜里做一些文书工作,觉得视觉疲劳的时候,会取出来戴。 程巷细瘦的手指贴着门框摩了下,在陶天然要摘下那副眼镜时,她出声:“别摘。” 走过去,手扶在陶天然后颈:“你工作完了?” “嗯。” 她挤进书桌和陶天然的电脑椅之间,面对着陶天然,跨坐到陶天然腿上。 陶天然抬起双臂箍住她的腰,将额抵在她肩头。 她摸一摸陶天然的长发:“累了?” “有一点。” 程巷坐在陶天然腿上,身形往后撤了撤,给自己留出一个空档。 陶天然抬起头来问:“你找我做什么?” “喔。”程巷抬手理理她硬挺的白衬衫领口,她还穿着白日里的职业装未换下,配着她那张天生有些苍白的脸,一副金丝边眼镜令她眼神更淡,整个人看起来更禁欲些。 程巷有些心猿意马的说:“易渝提前回国了。我觉得,她和荞子算是在一起了。” 陶天然并不意外。 她问程巷:“你这么开心干嘛?” 程巷弯一弯唇:“我有你了啊,我希望荞子也能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她的神情很乖,看上去很纯善,可她的手毫无任何铺垫的,探入陶天然西裤的腰际。 陶天然意识到——程巷这是蓄谋已久。 至少从程巷跨坐在她腿上、往后撤那么一小下开始,程巷便开始蓄谋了。 陶天然拉开书桌抽屉,将一个小盒子丢到桌面。 程巷回眸看了眼,低头,迎着陶天然的目光,套上自己的手指。 吻一吻陶天然的尾戒后,一手搂住陶天然的后颈,另一手去往刚刚去过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任何铺垫的做这件事。 不知为何,陶天然戴着金丝边眼镜无比禁欲的模样,让她想这样做。 “陶老师。”感受到某种阻滞的时候,她低声问:“你在公司是怎么凶的?” “我会骂人。” “怎么骂?” “我会说,你们做的这是什么东西。” “真的?”程巷轻轻的笑起来:“还有呢。” “还有……我不知道。”陶天然一手摁着电脑椅的扶手,程巷的动作令她大脑有一些混乱。书房的窗帘还未拉上,不过她这小区密度极低,倒不怕有人偷窥,只是她看着自己和程巷的背影一起,映在窗上。 一种很明确的视觉刺激。 “可是我想听你说。”程巷道:“要不,你对着电脑,念你刚刚写的方案吧。” 陶天然垂眸,透过那副无比冷淡的金丝边眼镜,看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 她抿抿唇,视线随便定在其中一行,顺着念下去:“根据潜在客户的需求和消费习惯……” 程巷俯在陶天然耳边:“继续念,不要停。” 陶天然将电脑椅的扶手握得更紧了些,椅子的轮轴摩擦着地板发出轻微响动。她眼神有些虚了,望着电脑屏有些跳行,也并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市场上……嗯,新兴珠宝品牌的发展情况……” 她的停顿和抑扬,是随着程巷节奏的。 程巷也不知她的念白怎会让人如此有感觉。大概她在念一份无比严肃的商业调研,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会议室里的她。 禁欲的。冷淡的。不近人情的。 与眼前的她反差太强,令人兴奋。 陶天然自己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程巷能感到阻滞渐渐变成了接纳,再变作吞吐和吸取。 陶天然猛然将头抵在程巷肩头。 良久后,才是低低的呼吸放出来。她半哑着嗓音跟程巷说:“你毁了我一条裤子。” ****** 第二天,易渝想要一路撒着钱、回到她久违的公司。 被助理好说歹说劝阻:“这样太高调,真的太高调。” 哈哈哈哈,高调怎么了?易渝想,她身心舒畅啊!在非洲憋闷了许久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助理又道:“可是陶老师会骂你。” 呃,好吧,易渝被劝住了。 走进会议室,易渝看看一屋子她久违的美人儿们,心情更是大好。尤其今天还是听陶天然的商业分析报告,更是一种享受。 陶天然立在投影前,纤指轻触鼠标,嘴里介绍着:“根据潜在客户的需求和消费习惯……”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怎么了?”易渝不解。 陶天然摇摇头,拇指轻轻拨弄一下尾指的素圈,继续把方案讲了下去。 ****** 程巷生日这天是个周二。 她前一天晚上特意洗了头,等着陶天然联系她。今天是工作日,陶天然估计得等下班以后。 但临近下班时间,陶天然的信息迟迟不来。 好好好,一开始的时候程巷想,玩情趣是吧。 又等了会儿,她真有急了,给秦子荞发微信:【你说她会不会忘了我的生日啊?】 秦子荞:【不可能。】 【那那那,如果她真忘了呢?】 【分。这还不分留着过年啊?】 程巷对着手机屏,撇一撇嘴。 陶天然的信息便是在这时进来的:【在家吗?】 不在家能在哪?程巷将手机丢到一旁,不想回她。 陶天然又发来:【我在你家胡同口。】 程巷还是不回她,不过捏着手机,慢慢往胡同口走。 望见陶天然的车,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走过去拉开车门,坐上副驾。 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现在才联系我啊?” “所以你刚才不上车,是不想理我?” “我现在也不想理你啊。”程巷小声嘀咕:“我这不是担心你的车一直停在胡同口,要是碰上我妈,怕你尴尬吗。” “喔,那谢谢你啊。” 程巷没绷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陶天然发动车子。她的小巷就是这样一个心软的姑娘,连生气也气不上许久,让人的心脏跟夕阳一起,拥有了毛茸茸的边缘。 程巷问:“我们去哪啊?” “待会儿你就知道,因为我想带你去的地方,必须等到天黑以后。” 陶天然将车开到高铁站,她已提前买好附近一座滨海城市的高铁票。 她心底藏着隐隐的不安,对开高速公路这件事愈发心有余悸,情愿选择更保守的交通方式。 两人从高铁站出来,陶天然提前预约好了车,载两人去港口。 登上一艘船的时候,程巷问:“我们要x去哪?” “哪里也不去。” “那,就这么飘着啊?” “嗯,就这么飘着。” 这艘船是陶天然早早包下的,一根缆绳系在港口。她没有出海的打算,因而也不需要船员,她和程巷立在甲板,足底是墨一般的海水涌动。 船身飘飘荡荡,城市里的海面上空没有星,可很遥远的城市里,有零星的灯火闪动。 灯是城市的星星。星星是天空的灯。 程巷轻声问:“陶天然,这里只有我们对不对?” “对。” 她们不在城市,不在岛屿,不在陆地行走,也不在海面航行。她们在一切的缝隙间,这里只有她们。 程巷有点感动了。不知为什么,她时时有想和陶天然一起躲起来的心情。就像上次陶天然的生日,陶天然带她去钟楼,在一众黄铜色的巨大齿轮间,带她躲进时间的缝隙。 程巷说:“陶天然,我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你生日,你要送我礼物?” 程巷咧开嘴:“嘿嘿嘿。”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纸袋来,递给陶天然。 陶天然打开来,是一把种子。 “你猜这是什么种子?” “苹果树?” “啊你不要那么聪明好不好。”程巷捋了把自己的刘海,这礼物有点文艺对吧,其实她有点不好意思:“嗯就是,我们可不可以种在你家的花园里。” 当时陶天然对她表白,让她说三组词,看陶天然能不能猜中她的所想。最后一组词中,陶天然在西瓜和苹果之间、选了苹果。 她心里恰恰想的就是苹果。 那时陶天然说:““我不信天意,也不信命。我要和你在一起。” 而程巷想说的是,无论天意是西瓜还是苹果,如果陶天然选的是苹果,那么她会送陶天然一棵苹果树。 她会很仔细给苹果树浇水,给苹果树唱歌,陪苹果树晒太阳,让那颗苹果长出来。 可这样的话说出口真的有点矫情,于是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将自己微弯的唇角藏在彩色的毛线围巾后,背手笑望着陶天然。 陶天然将纸袋收进口袋,揽住程巷的肩,和程巷一同远眺着城市的灯火。 第171章 “陶天然,你是不是把下巴搁我头顶上了。” “嗯。” “啊你不要这样。”程巷偏了偏头:“其实我没有那么矮的,只是你穿了高跟鞋。” 程巷抗议后又觉得自己好笑,静下来,和陶天然一起望着。 陶天然自背后展开双臂抱着程巷。 听程巷低低的声音说:“好漂亮。” 很长一段时间里,陶天然觉得自己就是那掉在缝隙里的人。她从一段生活向另一段生活游离,从不回头看。 可是现在,程巷和她一起躲在时间的缝隙里、生活的缝隙里、命运的缝隙里。 她叫程巷:“你摸摸我口袋里有什么。” 程巷将手伸进陶天然的大衣口袋,摸到一个信封。 呃不会是情书吧,程巷有点紧张了。 可是展开来,发现是两张船票。 程巷借着渺远的灯光凝神看,这是两张通往喀拉海的船票。 “喀拉海每年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能通行,所以这是预定。”陶天然说:“到时我们飞到莫斯科,再乘火车去西伯利亚,在火车上度过七天七夜的时间。” “我们会看到森林和冰湖,生活变得异常简单,吃,睡,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身边都是听不懂的俄语,只有我们能听懂彼此在讲什么。” “然后我们会看到喀拉海,在地球最后一次冰期溶解以后,它是地球上最年轻的一片海。” 程巷说不上为什么,眼眶渐渐红了。 她抬手抱住陶天然的胳膊,忍了忍,可下一次眨眼的时候,眼泪还是扑簌簌落了下来。 她不想让陶天然发现她在哭,尽量用平稳的声音问:“我们会吗,陶天然?” “会的。”陶天然的声音很淡,也很平稳,在夜色里自她身后传来:“我们会去看全世界的六十四片海,不留任何遗憾的,度过很好很好的一生。” “小巷,生日快乐,祝你快乐。” 如若神明不允,我来充当神明。 ****** 程巷回家后,将羽绒服一脱,倒在床上抱住枕头滚了两圈。 啊啊啊啊啊,浪漫得要死。 她坐起来,笑着拂开脸上碎落的头发。视线往前望,冬天的梧桐树在安然沉睡,她抱着枕头盘腿坐在床畔,对着树干上的树洞,以对老朋友聊天的语气,唇角笑笑的: “嗨,我告诉你喔,我和她啊。” “我们会一起坐火车去西伯利亚。” “我们会度过漫无目的的七天七夜。” “我们会看着窗外的森林和冰湖发呆,再牵着手,去找地球上最年轻的海。” ****** 因为易渝刚回国,这周末昆浦加班。 周五下班,陶天然从公司离开后,开车到胡同口接程巷去吃饭。 程巷罕见的迟到了。五分钟后,陶天然收到程巷的微信:【你稍等我会儿啊。我差点被电瓶车撞了,跟人吵架呢。】 陶天然浑身一凛,没拿大衣,下车后连车门都没关,往胡同深处跑去。 远远望见程巷和一个骑电瓶车的骑手站在一起,立刻跑过去将程巷拉到自己身后。 她动作太快,以至于程巷都踉跄了一下。 骑手也是一愣,随机抱怨:“搞什么啊大姐?我没有撞到她好不好,你这么瞪着我干嘛啊?” “你叫她大姐?”程巷炸了:“你几岁啊你叫她大姐?她只是打扮比较成熟好不好!” 骑手又转向程巷:“你还叫人来干嘛啊?我撞到你了吗?” “嘿!你骑电瓶车在胡同里横冲直撞,没撞到我也很容易撞到别人好不好?我理解你赶时间,但你这样真的很危险!” 陶天然直接拿手机拍下了他的车牌号。 “诶诶诶,谁让你拍的?”骑手上手就要来抢她的手机。 “嘛呢这是?”一声地道的京腔传来。 程巷一回眸,马主任背着手站在那里。 程巷的头登时大了——乱,这下更乱了。 陶天然冷着脸低头打字。 骑手发现了,又要去抢她手机:“你别乱举报啊我告诉你!” “小伙子。”马主任这种老江湖,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慈眉善目的笑着:“骑车乱窜胡同了是吧?你别冲她嚷嚷,你跟我来,我跟你谈谈心。我是这片儿的居委会主任,这事归我管。” 领着骑手走开前,拎着眉尾打量陶天然一眼:“这是?” 程巷头皮都麻了:“……我朋友。” “哦。”马主任点点头,走了。 程巷去拉陶天然:“你怎么大衣都没穿啊?你着急啦?嗨,早知道不告诉你了。” “走走走,赶紧回车上。” 陶天然一言不发的跟她走回胡同口,程巷一看她车门开着,心都蹦到了嗓子眼:“你刚才忘锁车了啊?!谁开你车门啊?!” “你快快快,快上车。” 她搡着陶天然坐进驾驶座,发现陶天然的车根本没熄火,暖气也开着。她蹙眉:“你这要是车直接被人开走可怎么办啊?” “你赶紧看看你的包,丢什么东西没有?尤其是银行卡,身份证。唉,这些证件丢了可麻烦了。” “没有。”陶天然说:“是我自己忘了关车门。” 程巷绕到副驾坐上车,一边关门一边絮叨:“你别急啊,一辆电瓶车能把人撞怎么样?不过最近真的有点邪门我跟你说,上次我去子荞家,拿易渝从非洲给我买的马岛戴胜鸟玩偶,就在小区门口,也差点被一辆车撞了。” “什么车?”陶天然的眉头拧起来。 “就……一辆轿车,丰田还是什么,我有点忘了。反正一辆黑色的车吧,也不知从小区地库开出来、冲那么快干嘛,吓得我都摔倒了。” “你怎么没跟我说?” 程巷咧嘴:“我没事啊。就是那个玩偶掉地上了,蹭脏了一块,我可心疼了,那玩偶还挺可爱的。” 她挤挤眼:“你要不要,待会来我房间看看有多可爱?” 陶天然垂下眼帘,只是应了声。 “哦对了。刚才那是我妈!”程巷才想起这件大事:“你溜到我家那么多次,都没见过我妈,今天可算碰上了。” “不过你别紧张啊,你待会儿来我房间的时候,她肯定已经睡了嘿嘿。” 陶天然抚摩方向盘良久,才沉默着发动车子。 程巷在副驾安静了两分钟,下定决心般:“陶天然,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什么?” “我想挑个合适的时间,把我俩的事告诉我妈,你觉得怎么样?” “她会生气的。” “我知道她会生气啊。”程巷弯唇:“但父母拿子女都没办法的对吧?就像我想画画,我妈那么倔一老太太,最终不x也没拗过我吗?” 吃完饭后,陶天然开车送程巷回胡同口,又一路送她走到家门口。 程巷小声叫她:“你跟我进去呀。” 陶天然站在路灯下:“我今天,有点累了。就不去了。” “啊?”程巷有点意外,抬手摸摸鼻尖:“哦,你今天加班了哈,是挺累的哈。那,改天。” “嗯。”陶天然点点头。 程巷回到房间以后,给秦子荞发了条微信,就两个字:【完了。】 秦子荞两个小时以后才回复:【?】 程巷:【你刚干嘛呢?】 秦子荞:【你确定想知道?】 【不想!】程巷气急败坏:【好日子没有多久的我告诉你!ttr她又不行了!】 第82章 倒计时 [日出;日落; 以女孩子为主角的漫画;路边的小狗;旧书里发出的油墨味道; 高二运动会的跳高;秋日瓦蓝的天; 壁炉里的火;电影院里温热的爆米花。 当我不想说我喜欢你的时候, 我絮絮叨叨、翻来覆去,找了这么多我热爱世界的理由。] - 陶天然回到家,坐在沙发上。 良久, 拧拧腕子瞥一眼自己的手机屏,时间显示:2024年12月13日, 23点06分。 距上一世余予笙放弃生命的日子、也是程巷去世一周年的日子,还有四天。 陶天然发现, 自己心底隐隐的不安从未消失过。 她给乔之霁发了条信息:【方便见你一面么?】 乔之霁没多说什么,发来自己家的地址。 陶天然从沙发上站起来, 拿了车钥匙走出门去, 开车去了乔之霁家的小区。 告诉乔之霁:【我在你小区门口。】 乔之霁:【稍等。】 陶天然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指尖搭在方向盘漫无目的的敲, 透过挡风玻璃望着绿化带边的路灯。 约莫一刻钟后, 乔之霁从小区里走了出来。 她脸上无妆,有种难得一见的松弛感。但仍然换了正式的套装,板正的西装配羊绒大衣, 踩着高跟鞋, 她只习惯以这样的姿态见人。 第172章 陶天然拉开车门走过去。 打量她难得放松的神色一眼:“余予笙在你家?” “是。”乔之霁十分坦然。 “你们和好了吗?” “对。” 自她提醒乔之霁“很多时候时间不会等你”后,对于她为什么深夜来这里、又为什么很不符合人设的来关心旁人感情状态, 乔之霁没有多说什么。 “那你觉得,余予笙状态怎么样?” “什么意思?” “她开心吗?”其实于陶天然想问的是:她真正快乐吗? “为什么会这样问?” 陶天然觉得嗓子有一点涩:“我以前偶尔会觉得, 她会没来由突然显得有一点无措、有一点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乔之霁压压下颌:“我明白你想提醒我什么。我知道她之前看过很久的心理医生,她没有隐瞒我。” “那现在……” “我们和好以后, 我带她去做过三次心理评估,她状态不错。” 陶天然点点头。 那么就是这样吧。乔之霁是余予笙的心理症结所在,两人和好以后, 余予笙的心结应该尽可消了。 不会再主动放弃自己的生命。 “那,我先走。” 陶天然不知自己为何走得那样快,以至于素来齐整的黑发凌乱的挂住一缕在脸上。 回到车里,她一刻不停的快速将车子驶出去,透过后视镜,远远望见乔之霁站在小区门口。 好似鲜少看到乔之霁这样松弛的时刻,深夜从家中走出来,脸上有一种爱人睡在身边的熨贴感,沐在路灯昏黄的灯光下。 陶天然忽一打方向盘掉头回去,停在乔之霁面前,前车轮几乎蹭过路沿,发出暗哑一声。 她坐在车里,尽量压制着胸口起伏,问乔之霁:“你出门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什么?”她的这个问题,确是让乔之霁意外了。 “余予笙和你一起、在你家,你出门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乔之霁多看她一眼。 “她已经睡了,呼吸很沉,身体很暖,熟睡的时候微微张着唇,就在我身边。”乔之霁道:“我第一次很确定,我从家里走出去,可是这里有一个人,在等我回家。” 陶天然在微微的发抖。 她无数次想过,提醒到这里就可以了吧。 提醒乔之霁不要浪费时间、快一点找回余予笙就可以了吧。 如果要再进一步。 提醒乔之霁关注余予笙的情绪问题、这样就可以了吧。 她用了那么多次循环才找回小巷,她怎么舍得再去冒险? 她还没看到小巷安然终老,还没跟小巷去看过全世界的六十四片海,还没看到小巷种在她花园里的苹果树开花结果。过往那么多那么多的遗憾,她还没有弥补。 她要小巷永远顺遂,永远喜乐,永远无虞,安然终老。就算这是镜花水月一场空,都走到这里了,她也要牢牢抓在手里。在这个过程中,能做个好人她就做,如果实在做不了,她就大大方方、痛痛快快的做个自私的人,便又如何? 可是,乔之霁沐在暖黄的灯光下,说此刻有人,在等她回家。 陶天然缓缓吐出一口气:“12月17日。” 乔之霁微一蹙眉:“嗯?” “那一天,推掉所有工作,不要让余予笙离开你的视线。”陶天然望向乔之霁,余予笙曾说,乔之霁左边的眼睛很温柔。陶天然一字一句的说:“记住这句话,这很重要。” 她开车离去。 驶离乔之霁家的小区,陶天然将车停在路边,发了一阵呆。 推门下车,走进路边便利店,买了一包烟。 从便利店出来,邶城冬日的风是狠戾的,今年的初雪还未落下,空气中酝酿着某种慑人的寒意。让陶天然想起远在港岛的家乡,那里总是潮湿,冬日里也刮过温暖的季候风。 她从未来得及带程巷去过那里。 她只是和贮着程巷灵魂的“余予笙”同往。画一张地图,引着“余予笙”去往她曾在坡道上的家。 那时她站在过分精奢的酒店窗边,抱着双臂往外眺望。好像能够看到,那条生活气息十足的坡道深处,逼仄的老式民居晾晒着婴儿尿布,道边有店家卖现烤的蛋挞,总是飘散着浓郁的黄油香。 那日余予笙从坡道回来,陶天然瞧她良久。 她问:“怎么了?” 陶天然摇一下头。 只是,余予笙的唇角边没有酥皮,只有女士烟凉凉的薄荷味道。 可是陶天然方才的脑子里,勾勒的是程巷坐在坡道边的路沿上,晃着穿帆布鞋的脚尖,露出细细白白的两只膝盖,低头咬一口蛋挞,嘴里连声低呼着“烫烫烫烫”,指间的酥皮扑簌簌落到水泥地面上。 唇边还沾着一点。 她没再急着吃,低头去看蚂蚁成列来搬运她落下的酥皮,足尖往旁边让一让,给蚂蚁让出一条通路来。 看了良久,她仰起脸,任港岛带湿咸海洋味道的风拂过她细碎的额发。她扬着下巴,嘴里哼着不知所谓的歌,许久才想起低头咬一口已然凉掉的蛋挞。 心里想:陶天然,我终于来到你的家乡啦。 那样的场景太具象,让陶天然几乎以为,程巷在两人分手以后,是不是做过这样的事。 可她以前从不肯剖白,程巷又如何找到她坡道上的旧家呢? 此时陶天然站在便利店外的路灯下,墨色长款大衣的腰带系得很松,半是滑落的要散不散,里面的白衬衫露出来,在这样欲雪的天气里色调很冷。 她指间的烟雾腾起来,也是一种蓝调的凉薄味道。 有人深夜路过,看见这样一个高挑的女人拢着大衣站在路灯下,苍白的眼尾边两粒墨色的小痣。路人抬头,几乎疑心只在她身边飘落了阵雪下来,混着灯光,落满她肩头。 陶天然掏出手机,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的抖。 她给程巷发了条微信:【想跟我一起去港岛么?】 旋即撤回。 掐灭了烟,面无表情的往车内走去。 掌根一拍方向盘,指尖紧紧的握住。陶天然发现自己要用力扣着后齿,才能避免牙关的打战。 搞什么,去什么港岛,好像惧怕危险降临、惴惴不安的要提前弥补掉某种遗憾。 陶天然猛转一把方向盘开车离去。 不,她经过那么多次循环走到这里,她不可能认命。 ****** 程巷其实看到陶天然发的那条消息了。 她睡不着,跟秦子荞聊完微信后,侧躺在枕头上玩消消乐。正觉得眼睛发酸抬手去揉时,一条微信进来。 程巷揉着左眼,用扑扇着睫毛的右眼去看: 【想跟我一起去港岛么?】 哇这,程巷一下从被子里坐了起来。捏着手x机,还没理明白自己的感受呢,手机显示: 【对方撤回了这条消息。】 啊?程巷又默默躺回了被子里。 第二天,她蹲坐在秦子荞家的电脑椅上嗑瓜子:“你说她到底什么意思?” 秦子荞看着她:“你今天为什么不吃薯片要嗑瓜子?” “这不是,”程巷将一半瓜子皮从唇边捋下来:“嗑着瓜子比较适合聊八卦嘛。你说,会不会是我跟她商量说、要把我俩的事告诉我妈,她忽然觉得压力很大啊?” “压力大得,她都不行了。”程巷又嗑一粒瓜子,嚼嚼嚼,叹口气:“唉。” 手机震一下,她拍拍手站起来:“回去了回去了。” 秦子荞斜眼看她。 她跑去门边换鞋:“她去我家找我了,嘻嘻。” 秦子荞放下小说,走过去倚在玄关的墙上:“程巷。” “干嘛?” “你怎么总是傻fufu的啊?” 程巷摇头:“你不懂,这很难得的。” “怎么难得?” “就像我以前一直喜欢画画,但我不敢承认我有多喜欢画画。我总在想,高考走艺考还是走综合啊,是找工作还是认真画画啊,要不要听我妈的话去考公啊。可是喜欢她这件事情,”程巷抬手揉揉自己的鼻子:“让我想起高中运动会的时候跳高。” “嗯?” 真的,喜欢陶天然这件事情,让程巷想起高中时候跳高。 拼命挥动双臂助跑,尔后纵身一跃。倒在软软的蓝色厚海绵垫上,随着海绵垫的惯性弹两下,胸口猛烈的喘着气,额上汗浸浸的,睁眼望着秋日瓦蓝的天。 身后那根横杆有没有掉下来,其实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程巷从秦子荞家跑出去,跑向公交车站的方向。 跳上车,握着门口的竖杆转半圈,这时段的公交空位很多,但程巷没有去坐下,握着吊环,耳朵里塞着半边耳机,留出半边来聆听这个世界,脚尖在地板上轻轻的点。 陶天然居然在公交车站等她。 第173章 程巷弯一弯唇,公交车刚刚停稳,她便跳下去,三两步跑到陶天然面前。 穿一件白色羽绒服,但围巾的颜色乱七八糟,一边很短,另一边长长的垂到腰际。 望着陶天然,唇红齿白的呵出阵阵热气来。她在笑,望着陶天然的一双眸子凉凉的,似落了城市上空没有的星。 陶天然问:“那么多空座,干嘛站着?” 记得以前,程巷与她的初吻之后,乘公交车到她学校来找她。 她下课早,告别了同学在公交车站等程巷。 程巷那日也穿一件鼓鼓的面包羽绒服,搭灰蓝的阔腿牛仔裤,围一条颜色乱七八糟的围巾。 天色已晚,公交车里很多空座。程巷却拉着吊环,站在车厢里,雪后的天气气温很低,在窗玻璃上蒙一层白色的雾气。 程巷探过身子,掌根在窗玻璃上擦一个不规则的圆,陶天然的身形便自那个圆里透进来。 程巷弯着眉眼,在公交车缓慢靠站的过程中与陶天然对望。 陶天然素着眉眼,神色总是淡淡的,细粒的落雪洒在她黑色大衣的肩头。 公交车刚一停稳,程巷便三两步跳下公交车,跑到她面前。 “你冷不冷啊?”说话间摘下自己五彩斑斓的毛线围巾,往陶天然颈间一绕:“你这,又白又长的脖子就这么露着,我看着都觉得冷。” “为什么要站着?” “啊?” “刚刚公交车上,有空座。” “喔。”程巷笑着,穿雪地靴的脚在不规则的地砖上踩一下:“我也不知道。我坐不下来,我也不知我在急什么。” 这时程巷站在陶天然面前,同样咧着嘴,并没说出那句“我坐不下来”。 她只是笑望着陶天然,忽然说:“日出。” “嗯?” “日落。”程巷扬着弯弯的唇角:“以女孩子为主角的漫画。路边的小狗。旧书里发出的油墨味道。” 她说话间牵起陶天然的手,塞进陶天然的大衣口袋,和陶天然一起往前走:“高二运动会的跳高。秋天瓦蓝的天。壁炉里的火。电影院里温热的爆米花。” 陶天然轻声问:“你在说什么?” 程巷笑着摇头,手塞在陶天然的大衣口袋里带她继续往前。 前方是程巷家附近的那个麻辣烫摊,冬日里撑一顶红色帐篷,没灯罩的灯不吝啬发出暖黄的光。 程巷走进去,拖一张塑料小凳让陶天然坐下,抬起双手摸自己的耳垂,一边跟老板娘说:“麻烦您给我烫两瓶豆奶呗。” 一边走过去看老板娘烫,叮嘱:“热一点啊,要喝下去有点烫嘴的那种。” 她拎着两瓶开了瓶盖的玻瓶豆奶,回到陶天然身边坐下,手指在吸管篓里拨两拨,挑一支好看的粉色吸管插进陶天然的豆奶瓶里。 又给自己插一根明黄色的。 掌根托腮笑望着陶天然低头喝一口,开口:“零下六度天气里的热豆奶。” 陶天然,我一点也不想给你压力,所以我不想说我有多喜欢你。 我嘴里只说除你以外令我愉悦的那些事物。 然后笑着挪开眼神不再看你。 因为我的眼神在说,我喜欢你,比所有这些事物加起来还要多。 程巷伸手拨一拨玻瓶里的吸管,低头咬住,扁扁的吸一口,又放开:“陶天然,其实我不着急的。” 陶天然:“什么?” 程巷笑一笑不说话了,拈一串煮好的香菇,用筷尖撸下来,放到陶天然面前烫好的碗里。 嘴里交代:“小心烫啊,吃太烫对食道不好的。” 陶天然夹起一块切成三角形的香菇:“我也不着急。” “是啊。”程巷弯着眸眼点头:“所以慢慢来,我们有很多时间的。” 陶天然望着程巷。 那盏没有灯罩的灯就牵在程巷头顶,将她浓密的睫打得毛茸茸的。她自己也咬一口香菇,嘴里因怕烫而呼呼吹着气。 陶天然抬起手,那是一个想理程巷头发的动作。可程巷的头发并没有乱,于是她指尖轻轻刮过程巷的眉尾。 “小巷。” “嗯?”程巷在吃一颗丸子,腮帮子鼓鼓的。 “下周二要做什么?” “下周二?”程巷微一怔:“继续画漫画啊,我还能干嘛?” “跟我待在一起好吗?” “你不上班吗?” “累了。”陶天然说:“请假。” 程巷眼神里就含了点笑意。 陶天然有时候真的有那么一点娇是吧。 “可以啊。”她点头:“要不我带你去按摩吧。我刚知道,我们胡同里卧虎藏龙诶,有个老中医,是什么医派第十四代传人。” “什么医派来着……”她拿筷头点点自己的腮帮子:“反正吧正骨特别牛。” “不去。”陶天然说:“我想和你待在家里。” “待在家里啊?嘿嘿嘿。”程巷忽然就笑了。 吃完麻辣烫,陶天然送程巷走回四合院。 远远的主街道上,有人群欢庆的笑声传来。 程巷问:“你知道快到平安夜了么?” “嗯。” “我本来想送你一颗苹果来着,但我都送你苹果树啦,就不搞这些形式主义。诶说起来,你知道平安夜为什么要送苹果么?噗,估计外国人都不懂,这谐音梗。” 她的手插在陶天然大衣口袋里,挠挠陶天然的掌心:“总之呢你肯定会平安的。我问过卖家了,说如果苹果树养得好,两年就能结出果子了。” 两人走到四合院门口,程巷:“那我进去啦。” 陶天然握着她的手没放。 她笑问:“干嘛?” 陶天然的手在大衣口袋里轻轻挪动,程巷感到尾指一阵轻微的凉意。 掏出来看,是陶天然将自己的尾戒套了上去。 程巷怔了怔:“你干嘛呀?送给我?” “嗯。” “可,今天也不过节。” “就是想送给你。” 程巷低头,拨弄着小指上的素戒转了两圈,吸吸鼻子,抬起手来对陶天然弯唇道:“我不会弄丢的啦。” “好,进去吧。” 陶天然转身,往胡同外走去。 走到第二盏路灯下,停步,垂头望着自己映在井盖上的影子,手在大衣口袋里紧紧的攥成拳。 想回头。 想叫程巷出来。 想和程巷在她家的卧室或车里。想停在无人的胡同尽头激烈的做。想她的手摁在雾气弥漫的车窗,程巷在她身后,她目光虚无浑身冒汗的望着这冬日世界。 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和程巷坐在前排,牵着手,望着一片枯叶落在她的挡风玻璃上,程巷会说那样的声音像诗人在写诗,又或者嚼薯片咔嚓咔嚓的声音。 陶天然想着这些,却快速的拔腿向前走去。 她不知自己在坚持什么。 从今天一早就想什么都不做的和程巷待在一起。可她照常x去公司加班,照常开会,照常画设计稿,直至加完班才来找程巷吃饭。 好像只要她按照既定的日程,就代表她没有害怕。 就代表程巷和余予笙,都会继续好好留在这个世界上。 她想过要提醒程巷注意安全。 想发微信,可是手机的电池立刻跳停。想在纸上写下来拍给程巷看,可用了多年的万宝龙钢笔开始剧烈漏墨。 她无法说出真相,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功。 第二天中午,陶天然推开天台的门。 她知道余予笙会偶尔待在这抽烟,望着这广袤的世界发呆。 推开门,楼顶的风大得出奇,狂卷着她的大衣下摆和一头长发。余予笙倚在天台的围栏边,一手抚着她那头沙漠玫瑰般的长卷发,才能露出一只眼来看清陶天然。 “陶老师?你怎么会来。” 余予笙知道陶天然不抽烟。 “透透气。”陶天然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过去。 “这天可真冷。”余予笙耸耸肩:“我还以为除了我,没人肯上天台。” “你哥的案子怎么样了。” “还有一周就要开庭了。” “你不请假?”陶天然透过乱舞的发丝瞥她一眼。 “大老板是建议我请假,可是,没必要吧。” 陶天然随着余予笙的视线往下看,这里是三十二楼,一片低矮的建筑变作小小火柴盒,甚至看不清蚁行的路人。风冷冽得出奇,总让人疑心在吹着楼体轻微晃动。 “余予笙。” “嗯?” “和乔总怎么样?” “陶老师你真的很奇怪。”余予笙朝她看过来,扬起唇角:“因为自己谈恋爱了,就开始关心起其他人的感情生活了?” “我们挺好的。”余予笙挑出妩媚的笑颜,淡蓝的烟雾弥散在她总是瑰妍的面颊边:“我其实不介意她告了我哥这件事,相反,这对我也许是好事。让我知道,我爸妈一直以来口中的‘好’,也未必就是真的好。他们的正确,也未必就是真的正确。” 第174章 她说着,略狡黠的眯了眯一双猫瞳:“我跟她和好了。和她在一起这件事,比我所想要的、所以为的、所梦到过的,都还要好太多。” “是吗,那很好。” 余予笙望向楼下:“陶老师,马上要跨年了,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陶天然沉默一阵。 尔后摇头:“我不许愿。” “为什么?” “等到跨年的那刻再许。”为什么要提前许愿,好像在惊惧什么、担忧什么、迫不及待生怕来不及似的完成什么。 余予笙笑着将被风拂得乱舞的卷发勾回耳后,可她的发太浓,挂不住似的很快又被风拂乱,笑靥从发丝缝隙里露出来: “你说得对。” 第83章 偿还 [爱人的过分清醒, 被爱的一无所知。] - “呢个仔好倔情嘅。”这是陶天然的母亲对三姑妈哭诉过的话:“我脚烫成噉,佢都唔知问我一句。” 那时陶天然母女刚搬回陶氏豪宅不久,陶天然的母亲替丈夫煲汤。 瓦罐的盖子落下来, 烫伤她小腿。 “送去庙里,畀师作法咯。”三姑妈喝着燕窝, 眼神里尽是对售楼小姐费心讨好丈夫的戏谑鄙夷。 陶天然不知她母亲是真的看不懂,亦或这是一种生活智慧。 母亲没有把陶天然送进庙里请法师作法, 而是将她送入一个心理规培的夏令营。 她同人说:“我个女都唔会笑。” 那个夏令营为期两周,收纳一些家庭规训不了的奇怪孩子, 在港岛一座深山里举行。 陶天然在那群孩子里, 安静得有些过分。 一日晨起,带队老师遍寻陶天然而不得。 后来在山间沟渠边找到她, 老师低低惊呼:“你烫死呢只蜗牛?” 十二岁的陶天然站在沟渠边, 这天早晨她在厨房当值,陪工作人员端着用过的热水出来倒时,瞥见沟里的这只蜗牛。 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在外婆家外, 那脑后挽一个低髻的精明瘦小老太太, 将一盆热水毫不在意泼进沟渠里的一幕。 工作人员要将热水泼出前,陶天然提醒:“嗰度有隻蝸牛。” 工作人员全没所谓的说:“就係一隻蝸牛啦。”话音出口的瞬间那盆热水已泼了出去。 那一刻陶天然的感觉很奇怪。 她看着蜗牛脱壳、挣扎, 心里很哀恸吗?好像也并没有。 小小陶天然心里想,不知是否人活得久了都会变得麻木, 而她似乎提前进入了那样的状态。 她一直知道自己心里缺失了很大的一块。 细腻,柔软,善意。这样的词在她心里很陌生。 此刻, 余予笙就在她身边,她透过乱舞的发丝望着余予笙,手指在大衣口袋里紧紧蜷着。 楼下蚁行的路人, 比沟渠里的蜗牛看起来还要小得多。 余予笙问:“陶老师,你还好吗?” 陶天然匆匆点一头,没说再见,埋头便往楼下走去。 她甚至来不及等电梯。 就在安全楼梯里跌跌撞撞,踩着高跟鞋一圈圈绕行往下。 一直从大楼里奔出来,陶天然缺氧般大口大口呼吸着,藏在大衣里的手在发抖。忽感到脚踝边一阵毛茸茸的触感。 低头去看,是一只流浪猫,尾巴绕着她冰凉的脚踝,很暖。 不知程巷站在这里等她下班的时候,有没有喂过这只流浪猫。 陶天然蹲下身来,以指尖轻轻抚挠着猫。 三花猫被她挠得舒服了,索性躺倒对她露出柔软的肚皮。 陶天然犹豫了一下,才将手探过去,继续替它挠痒痒。 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动物呢?陶天然心想,简直对世界全无防备,随时露出自己的软肋。 像程巷。 陶天然必须承认,自己心里并非没有一闪而过的恶念——她一定要去救余予笙么?如果不救的话,这个时空是否就能永远恒定的存续下去了。就算是镜花水月一场虚妄,她亦愿长醉不复醒。 猫仰起后颈,懒洋洋的“喵呜”一声,尾巴绕过来,又一次暖暖扫着她脚踝。 陶天然默默抿紧唇线。 为什么做不到不去管。 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因为她喜欢的人,是一个会蹲下来喂流浪猫的人,眼睛圆圆亮亮的,露出毛茸茸的后颈。 十二月十七日这天。 陶天然一早开车到程巷家的胡同口,锁了车,往里走。 程巷的父母又去参加反诈的系列培训了,今日家中无人。陶天然七点过就到了,程巷穿着睡衣,趿着拖鞋蹬蹬蹬跑来开门。 抬手揉着眼,一个哈欠想打又打不出,嘴虚虚张着:“这么早?” 她刚从被子钻出来,带着一身暖融融的热气,头发睡得有点乱,发尾翘起一缕,睡衣是在淘宝买的,很便宜,因此小熊的印花不那么清晰。 陶天然张开大衣,将她裹进去。 她睡意迷蒙的笑,在陶天然的大衣里松松的展开胳膊,搂住陶天然,往她卧室的方向走去。 一边仰起下巴问:“你怎么这么早啊?” “睡不着了,就过来了。” “那我去刷牙。”走进卧室,程巷靠在门边的墙上,软软打个呵欠。 “不。”陶天然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 她身上有清晨霜寒的气息,以至于程巷透过窗帘缝隙往外望了眼,似想确认是不是下雪了。 她坐在程巷的床边脱高跟鞋,叫程巷:“再睡会儿。” “喔。”程巷应一声,慢吞吞的挪过来。 陶天然又脱了西裤,同样搭在椅背上。 接着钻进被子。 被子里仍有程巷身上的热度,带着软香。程巷跟着爬上床来,陶天然伸手想要搂她,她裹着被子往边上一滚:“不要,你身上好凉。” 陶天然缩回手,不讲话了。 接着她转了个身,背对程巷,面对着床另侧的墙。 程巷小小声的笑,戳一下她的背:“生气了?” “没有。” 程巷缩在被子里,等身上的温度回温了,展开手臂抱住陶天然瘦削的背,将额抵在她的脊骨上。 陶天然的双肩一绷,继而慢慢放松下来。 “你好香啊。”程巷的额抵着她的背蹭两蹭。 陶天然的眼底,眼泪无声的沁了出来,又被程巷纯棉质地的枕套所吸纳。 她紧紧盯着床另侧的白墙,眼一眨不眨的。 程巷抱着她的背问:“你是不是真的生气了啊?” 她要过好一会儿,才能压下鼻音、用尽量平稳的声线说:“没有。” “嗯,那就好。”程巷昨晚熬夜画漫画,这会儿眼有点张不开了。 眼皮一阖、一阖,浑身软绵绵的放松下来,靠着陶天然的背脊睡着了。 陶天然张着眼,听着窗外的动静,觉得好像下雪了。 如果是的话,这是今年冬天的初雪。 窗外的天空是一片令人安心的灰,好似时光在这里凝滞,再不会x往前走。陶天然不知程巷睡了多久,她只是听着身后程巷一起一伏的呼吸声。 接着,程巷醒了,陶天然阖上眼。 程巷在她身后,轻轻尝试着将抱着她的手臂往外抽。抽一半,又停住,好似在观察她有没有被吵醒。 觉得她没有,才继续将手臂抽了出去。 然后程巷披一件大大的粗棉布袄子,走出四合院里去洗漱。陶天然侧卧在床上睁开眼,听到院子里哗哗的水流声。 再一眨眼,眼泪又无声的涌了出来。 她抬手抹去,很用力的,像跟自己较劲。 哭什么,像在担忧某种不好的结局。 接着程巷推门走了进来,脱下袄子挂上衣架,嘴里“嘶”一声像在讶然今日的寒冷。她将一只瓷碗放在床头柜,陶天然闻见身后传来一阵蛋包麻糍的香气。 程巷的爸爸是海城人,她家偶尔会做这种南方口味的早餐,撒很多的白糖粒,咬在齿间嘎吱嘎吱响。 她望一望陶天然的背影,觉得陶天然还没醒,便走到书桌边,拉开椅子坐下画漫画。 陶天然直到这时,才很轻、很慢的在被子里转个身。 静静望着程巷的背影。 刚刚转学的高二,程巷是她前桌,她曾无数次这样望着程巷的背影。 程巷上课的时候,小动作特别多。 上语文课的时候她会削数学绘图的铅笔。上数学课的时候她会整理二十一世纪学生英语报。上英语课的时候她掌根撑头望着窗外,嘴里叽叽咕咕念叨着什么。 有一次陶天然听清了,她在背文言文: “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 她会从前排把卷子传到陶天然手里。偶尔和卷子一起传来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jttqhh——哈我是说今天天气好好啦陶天然:)」句末一个很老派的笑脸。 第175章 她也会接过陶天然从后排递她的作业本,冲陶天然眨眨眼、在陶天然的课桌上放一颗话梅糖,才将自己的作业本叠在陶天然的本子上,敲敲前排同学的肩继续往前传。 “陶天然,今天数学要随堂小考哦。” “陶天然,明天语文早自习要抽查背诵。” “陶天然,今晚的英语晚自习改成数学啦。” 每件事无论陶天然需不需要,她都会这样提醒一句。 夏日的校服裙套在她身上很宽大,她一跳一跳走进教室来的时候,显得两只脚踝格外纤细。 偶尔她会在秦子荞的课桌边,打闹间很轻的抬起眼皮来,飞快看一眼陶天然的方向。 她并非总是叽叽喳喳,午休的时间她偶尔也会很安静,咬着一支棒棒糖,托腮望向窗外。有时陶天然一抬眸,觉得她浓密的眼睫忽而一闪,好似要扭头看向陶天然,却始终没有。 眼睫继续扇两下,望着窗外晴蓝的天。 这时,程巷握着画笔伸个懒腰,回眸的时候,发现陶天然正望着她。 “你醒啦。”她放下手臂笑道:“怎么不叫我?” 陶天然“嗯”一声,听起来只是懒倦。 她放下画笔走过去,对着床头努努下巴:“鸡蛋麻糍,我妈出门前做的,我本来给你热了,现在又有点凉了。” “本来可多糖了,我帮你拨走了点。”她在床畔坐下来,双手摁着床沿,问陶天然:“你要吃么?” “待会儿吃。”陶天然用一只手臂撑着头。 她方才睡得衬衫领口的扣子散开两颗,露出内衣肩带和半条深邃的沟壑来,黑发丝丝缕缕的搭在脸侧,模样看上去十分慵懒。 程巷看得有些心猿意马,小腿轻晃着,拖鞋尖蹭过地面。 “哎。”陶天然伸出一根手指,戳戳程巷的侧腰。 “痒死了。”程巷扬唇去捉她指尖:“干嘛?” “我们今天哪里也不去好不好?”陶天然带着一点懒怠的鼻音:“就这样在家待一天。” “陶天然,你是在跟我撒娇吗?” 陶天然顿了顿,用粤语低低的道:“系呀。” 程巷笑得松了她指尖,又被她趁机在侧腰上戳了下。 程巷“哎”一声倒在床上,反手握住她腕子不让她再动,头发黏了几缕在睫毛上,侧转过头笑望着陶天然:“以前我高二的时候。” “嗯。” “那时候班里早恋的人可多了你知道吧?”程巷抓着她腕子晃两晃:“我从来没有喜欢的人,还一度自我怀疑过,我不会永远喜欢不上什么人吧?” 她扬唇望着陶天然:“有时候我想,要是我俩高中就认识了,会是什么样的啊?” “你说呢?” “你肯定不搭理我。”程巷鼓一鼓嘴:“我高中的时候,可傻了。” “怎么傻?” “说不好,就感觉每天神游天外的。我和荞子第一次偷偷抽烟是在高二,第一次喝醉也是在高二,就是那种,装文艺。至于你。” 她也用一只手臂撑起头来,食指勾住陶天然的小指:“你要是在我们学校,那妥妥的校花啊,追你的人肯定山呼海啸的。你会搭理那些人吗?” “不会。” “那你肯定更不会搭理我,我就是个小透明。”程巷玩着她的指尖:“我肯定会喜欢你的,不过就算我追着你跑,你也不理我,高中一毕业,我们是不是就那什么,消散在人海。” 她微蹙起一点眉,有点真实的担忧起来。 陶天然晃晃下巴:“不会。” “你知道?”程巷睨着她。 “嗯,我知道。” 程巷笑着又躺回到床上,对着屋顶伸了伸手臂。她能想象梧桐树的枝干劲遒的在她们头顶,再往上是灰色苍茫的天。 “说得我都要相信啦。”她轻声的说。 陶天然俯身过来,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下。 程巷两只眼亮晶晶的,抬起右手给陶天然看自己的尾指:“这戒指戴我手上其实有一点大,我可小心了,洗澡的时候都要摘下来。” 雪还没有落下来,天阴得厉害。中午饭点外卖,程巷说附近有一家晋城牛肉面很好吃。 吃过饭,两人靠在床头,看一部动画电影。 程巷给陶天然科普:“你肯定想不到这是个间谍家庭吧,诶说起来,你没看过这动画剧集,能看明白么?” “能。” “那你喜欢么?” 陶天然懒懒的道:“就那样。” “喂现在你不应该装模作样的说,你可喜欢了因为你女朋友也是个画画的!” 陶天然一偏头,靠在程巷的肩上。 哇我真的是攻耶!程巷得意了,又把背坐得直挺挺了点。 午后三点的房间很暗,没开灯,两人慵散望着电脑屏投出的淡白光线。没牵手,可程巷缩在被子的脚往左一倒,就能碰到陶天然的小脚趾。 剧情过去三分之二的时候,程巷轻轻说:“下雪了。” “你怎么知道?” “不信你自己看。” 陶天然下巴垫在程巷肩头,扭头去看窗外。 真的落雪了。 天依然灰,有种伦敦常年的雾蒙蒙感,四合院的院墙外,能看到半盏早开的路灯从墙头冒出来。星星点点的白扑在玻璃上,又消弭得无影无踪。 “陶天然,这是今年的初雪诶。” “初雪有什么说法吗?” “没有。要不,我现编一个?” 陶天然睨她一眼。 程巷笑得肩膀晃起来。 临近尾声的时候,程巷睡着了。 她看过这动画电影了,这样慵懒的午后又着实适合犯困。陶天然发现她睡着,将头从她肩上抬起来。 她就靠在床头,一点点往被子里缩。 直至头终于沾到枕头上,她侧了个身,咂了咂嘴,又把被子往自己肩头拱了拱。 陶天然替她把被子盖好。 电脑屏幕开始跑字幕的时候,窗外的雪下得越发密了。陶天然拿起手机,顺手刷开朋友圈,余予笙今日调休在家,发了一张她做意面的照片,照片右角的那只拖鞋,属于乔之霁。 陶天然放下手机。 垂眸,看一看身边的程巷。 就这样睡过整天吧,难道还有什么重型卡车会撞进屋子里来?也许再过一会儿,她也会沉沉睡去,融暖的室内太适宜安眠,睁眼来发现已是新的一天。 渐渐的,陶天然真的有些困了。 程巷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她的肩下意识一抖。 程巷迷迷糊糊抓过床头的手机:“喂?” 陶天然阖了阖眼,抓过自己的手机看了眼。 这时是下午五点过,离程巷之前出车祸的五点四十,还有四十分钟。 程巷听着电话,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啊?严不严重?” 她一边爬下床,抓起衣架上的牛仔裤,挂断电话跟陶天然说:“我得去医院一趟,我爸突然心梗送医院了,我妈吓死。” 陶天然平静的跟她一x起从床上下来:“我送你去。” 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平静从何而来。 也许人在神经极度紧绷的时候,所呈现出的是一种反常的平静。 到这时她已确定——想要在屋里安然躲过这一天是不可能的。 就算她现在大逆不道的阻止程巷出门,一定还会涌出新的事端。 她套好大衣,出门前在程巷的掌心深深捏了下。 程巷出门出得急,猛一下拉开门的时候,放在书桌的毛毡板倒了下来。陶天然回眸看一眼,那上面原本用小图钉固定着程巷的一幅画: 「我想尽情的拥抱这个世界。」 此时倒在了桌面上。 程巷根本没注意,一边将手臂伸进羽绒服袖子,另只手握着手机接马主任的电话:“下雪不好打车,我找朋友送我。你别操心我了,留神着爸那边。” 陶天然开车送她去医院。 两人上车后,程巷一直抿唇望着窗外。 初雪的天气总是格外拥堵,马路上红灯一片,到处是不安的鸣笛。 陶天然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开得格外谨慎。 程巷望着前方的一片红色尾灯,哑着嗓音说:“只要我爸平安无事,我真的一切都愿意交换。” 陶天然平视前方。 缄默良久,翕动干涸的唇瓣:“不要说这样的话。” “嗯?”程巷扭过头来看她。 “不会的。” “什么不会?” “不会需要你用什么来交换的。”陶天然挑唇,冲程巷笑了下。 车开到医院附近停车场,程巷立刻推门匆匆下车。 她今天没来得及戴围巾,细细白白的颈项从毛衣领口露出来。 陶天然走在她身边,将她毛衣领口往上拎了拎,一边密切观察着周遭环境。 医院的门前好像总是喧杂,这样的雪天也有小贩在卖烤红薯和煮玉米,路边便利店一辆货车停在门前正在补货。 第176章 陶天然紧盯着那辆货车,一只手握住程巷的胳膊、随时准备将她往后拉的姿势。 程巷没留意这一切,捏着手机跟马主任打电话,急得不行:“我到了到了,过了斑马线就到医院了,你别哭啊……” 陶天然视线一顿。 货车后一辆医院的救护车开过来,从车上一跃而下的人是面色苍白的乔之霁,紧抿着唇,神情仍有律师冷静的决断。 而被从车里推下来的人是…… 陶天然看到了余予笙原本妍妩的那张脸。那张脸躺在急救床上甚至不能用苍白来形容,像一张纸,被挤掉了所有色彩,显得空荡荡的。 乔之霁正随医护人员,快速送她进医院去急救。 她还是用了那瓶安眠药,陶天然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无论乔之霁怎样留神,还是被她找到了空档。而停在便利店前的那辆货车,忽然朝程巷方向冲过来。 陶天然瞬时一拉程巷胳膊。 她甚至没有慌。她固然查过很多的卡车,有没有车头写着“xxybzd”的,但她循环了这样多次,知道该发生的无论如何都会发生。此刻她冷静得出奇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果然又来了。 程巷在被陶天然推出去的一刹,微微睁圆了眼。 人体在极限时刻会有超感功能,也就那么几毫秒的功夫,她看到车头刮花的油漆,车灯旁黑色的塑料罩,还有旁边涂鸦着“xxybzd”。 而永远忙乱的医院门口,甚至没更多人注意到这一幕。更大的范围内,好似一切如常,卖烤红薯煮玉米的,拎着外卖往医院里走的,还有一个女孩,不知是不是从医院里跑出来的,很奇怪的动作,沿着路边往前欢快的走着。 鸽羽灰的天幕下今冬的初雪簌簌而落,逐渐覆盖了雪白的斑马线。 陶天然脑子里最后的念头,是之前程巷跟她分手的那天,她拖着行李箱走出出租屋,程巷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望着电视里的情景喜剧傻乐。 “陶天然。”程巷轻轻的叫她一声。 陶天然用背影对着屋内。 程巷嘴角保持着看喜剧时的上扬弧度:“如果下次再喜欢什么人的话,我想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我不想懂树的悲伤。 不想懂情歌的意义。 不想在ktv响起每一首情歌的时候,故意笑得没心没肺。 不想每每和你在一起,故作快乐的对你笑着,只因不想承认那句——“她只是不够爱我”。 只是。不够。世界上怎会有如此残忍的一句话。 连其中的每一个介词都是伤。 陶天然不知该说什么。她人生的每一段切换甚至没有告别,所以她沉默的拖着行李箱关门离去。 防盗门砰一声关上的声音像枪,穿过程巷的脊骨,射穿了她的心脏。 她望着电视里的情景喜剧,咧着嘴,仍像小丑一般傻笑。 陶天然事后每每回想起那一幕—— 心里想:如果重来一次,让小巷当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个人。 让她来懂。她来知道。她来一遍遍的经历。这莫不是一种偿还,偿还程巷之前那么多的,笑与眼泪。 第84章 重启 [陶天然, 如果再一次喜欢你的话, 我想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快乐的傻子。] - 熟悉的不辨方向的纯白空间内,仍是只有陶天然一人孤孑站着。 但这一次并非一片静谧, 有一种极为低频的刺耳警报,人耳几乎捕捉不到, 像是直往人的脑仁里刺去。 那种格外机械而冷淡的声音,辨不清方向的从四周包裹过来:【警告, 循环崩坏。再次警告,循环崩坏。】 脑仁一直嗡嗡作响, 陶天然倒吸一口凉气, 快速梳理了一遍刚刚发生的事: 首先,余予笙还是用了那瓶安眠药。无论乔之霁如何严防死守, 她去意已决, 还是找到了空档。 怎么会?余予笙分明已同乔之霁和好,她应当心结已解。并且乔之霁是一个缜密的人,她带余予笙去做过三次心理评估, 都显示余予笙状态稳定。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余予笙根本没有好起来。她骗过了所有人, 骗过了陶天然、乔之霁、甚至骗过了她自己,所以连心理评估她都能通过。 她像一只表面鲜艳的苹果, 没有人知道她内里的核正越烂越深,甚至连她自己都不一定知道。 余予笙被送往医院抢救, 生死未卜。与此同时,那辆车头写着“xxybzd”的货车,还是命定一般冲向了程巷, 程巷被陶天然拉开的瞬间,同样也是生死未卜。 暂且形成了“薛定谔的猫”的局面。 陶天然缓缓低头,胸口一片血迹仍在缓缓溢出。她又艰难抬头, 纯白的空间内,没有再出现上一次的系统与她对话。 只有那机械而冷淡的声音,不断从四周包裹过来:【警告,循环崩坏。再次警告,循环崩坏。】 陶天然缓缓的吸气,因为肋骨的断裂让她很疼。疼痛却让原本因失血而昏沉的脑筋,再度清明起来: 循环崩坏是什么意思? 上一次虫洞的构建,是因为同一辆卡车、同样在天地间蒸腾的雨雪、同样的程巷。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是早有防备的陶天然拉开了程巷。 也就是说,由程巷两次死亡之间构建的虫洞已然坍塌。这应该就是所谓“循环崩坏”的原由。 陶天然想起程巷第一次的车祸。那一天下午,她与同事去胡同里拜访一位土陶艺术家,开车离去时路过程巷常去的菜市场,还与同事发生了一段关于胡同的对话。 既然存在无数个平行时空的话。 陶天然想,一定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她与同事返回公司后,她会觉得坐不下来,因为这是分手后第一次的,有人与她聊起程巷。 当时她这样叫程巷的名字:“小巷。”音节既陌生、又熟悉,因太久没让这样的音节脱口而出,牵动起心脏微微的战栗,舌尖要用力抵住齿后、压住这微妙的感觉。 她会坐在自己一片冷然的办公室里,硕大的办公桌,手边摆着她那支用了许久的万宝龙钢笔。 玻璃幕墙的百叶帘紧闭,没有人知道她坐在这里,双肩微微的拎起来,再一次尝试把那两个音节、从舌尖放出来:“小巷。” 她会突然站起来,拎包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刚巧遇见的助理会问她:“怎么,陶老师刚回来又要出去么?” “嗯。”她会回复:“有点事要先走。如果大老板找我,打电话给我。” 匆匆开车出了公司。 其实她没有事。她只是把车停在了菜市场附近的停车场,然后踩着高跟鞋往菜市场的方向走。前襟敞开的廓形大衣会衬得她身形更为高挑,拎着菜从市场里出来的大爷大妈们会纷纷奇怪瞟她一眼。 也x许是奇怪她这样一个没有烟火气的人,往菜市场这边来做什么。 她甚至不会进去买一碗凉皮。那并不是她熟悉或喜欢的口味。 她只是站在这里,仰头看着原本烫金的“益民菜市”四个大字已随时光腐锈、变得黯淡。菜市场门口也有零星的小摊,好似菜市场吞纳不掉般将他们吐了出来。走出菜市的人拎着满满一兜的菜,聊着哪家的茄子比较便宜、哪家的小葱又比较新鲜。 还有菜市场门前一排的商户,其中一家是卖老人机的,门前挂一只样机,用气壮山河的音量在唱:“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陶天然只是站在这里,长久的,沉默的。 思考程巷其人带给她的意义。 那时的她什么都不懂,甚至她都不能说自己真正懂得感情。她只知道,自从与程巷分开以后,她身上的烟火气越来越弱了,像挂不住的羽毛、片片凋零的落下来,从她的睫毛、从她的肩头、从她的指尖、从她被时光雕蚀出纹理的皮肤。 她低头往地上瞧,以为失去了一部分自己,可地上分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 陶天然是一个过分谙熟离别的人,她甚至不懂告别的意义。在她的心中,聚合是暂时的,离别是永久的。她从一个个地方离开,从来不曾回头看。 她也许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放着大把繁忙的工作,站在鸽羽灰般将要落雪的阴霾天空下,仰头,只是沉默的望着“益民菜市”四个大字。 她也不知自己将要在这里站上多久。 程巷往菜市场走的时候,不会注意到她。因为在程巷的想法里,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那简直太奇怪了,她分明是一个已然从程巷的世界里消失了400天、再也不会出现的人。 但她会心电感应般的回头。 说不上为什么,从以前上高中的时候就是。在程巷笑吟吟喊出那声“喂陶天然”以前,或者在身边人唤“巷子巷子”以前,甚至在程巷蹬蹬蹬的脚步响起以前。 她总会下意识抬一下头,已然感受到了程巷的靠近。 第177章 大约,程巷周身的气场太温暖也太鲜活了。早在太阳升起以前,冰原已感应到了太阳弥散的热效应。她比其他人更早察觉,因为她本身是一片凉薄。 所以对太阳的温暖更敏锐。 她会比程巷自己,更早注意到那辆冲向程巷的货车。会在其他人的惊呼响起以前,提前向那辆卡车冲过去。 总有那么一次,卡车及时刹住,周遭人群继续着自己的生活,老人机店门口仍声嘶力竭唱着“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而程巷甚至不会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察的继续往菜市场里走去,去买一碗凉皮。 陶天然此刻站在一片纯白的空间里想,一定会有这样一个时空的。 尽管她甚至还没弄懂程巷之于她的意义,但她会本能的、毫不犹豫的冲向程巷。 太阳失望的落山,因为以为冰原永不会融化。 可在冰原眼里,太阳东升西落、那么自由,冰原却永不能离开,企盼着太阳的又一次升起,让世界不至坠入永夜。 陶天然在不停失血,但她凭着最后的体力想:两次撞向她的也是同一辆货车,那么她也可以在自己的两次被撞之间,构建新的虫洞。 过分低频的警报始终嗡嗡刺激着大脑,陶天然几欲呕吐,四肢百骸都在疼。她拖着这具残躯,走到墙边——而这不辨方圆的空间内,她甚至不确认自己是否走到了墙边。 她抬起手来,用力的砸下去,手掌边干涸的血迹,依稀沾在不辨材质的墙面上:“这一次循环崩坏了,那么下一次呢?” ******* 陶天然再度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 她一下从被子里坐起来,摸过床头充电的手机。 看了眼屏幕显示的时间:2023年12月18日,早晨6点53分。 她捋一把自己的黑长直发,垂下手腕时,灯草灰的性冷感风被罩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她下床,莹白的脚腕趿入拖鞋,随着她动作,黑曜石色的长袖丝缎睡衣,顺着她纤薄的肩头往下滑落一点,露出一截玉质般的锁骨。 她发现自己在簌簌的抖。 走进厨房给自己冲一杯柠檬水的时候。换上硬挺的白衬衫和墨灰色大衣的时候。拎上bolide走过小区里路灯像旧月亮那段路的时候。 陶天然将车驶出地库,单手戴上蓝牙耳机后,给助理拨了个电话出去。 “喂陶老师。” “喂。”陶天然停在一个红灯前,抬手将自己的蓝牙耳机正了正:“我今天晚一小时到公司,有急事的话给我电话。” “那我们的季度设计讨论会本来就定在十点,我照常安排咯?” “可以。” “哦对了陶老师,shianne今天也会到公司。” “她不是要去欧洲进修?” “好像取消了,只是跟大老板讲了一声,我们也不清楚原因。” “好,知道了。” 陶天然挂断电话,一分钟后,电话响。 易渝的音量让手机的音效都呲了下,陶天然微一蹙眉,听易渝在电话里叫:“陶老师!我亲爱的陶老师!” 陶天然心想:一模一样。 这和她上次以程巷两次车祸之间的虫洞循环回去时,每一幕几乎都一模一样。 她将车开往百花胡同。 路过遛八哥的大爷、举着筷子上胡同口买油饼的大妈、路边随意停放的自行车和三轮。一个大爷看她开车惊得叫唤:“你这么贵的车小心点嘿!别给剐了!” 陶天然将车停在胡同口,下车,抿了下唇才往里走去。 一条记忆里幽长的小道,旁边两道窄窄的墙,蒙着时光的灰。这样的小道,在北方称为胡同,在南方叫做小巷,而陶天然花了多久的时间、付出了多少的代价才意识到,记忆里走不完的小巷,美得像一个遗憾。 陶天然站在程巷家门口,竟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之感。 上一次循环她就是在这里,看着鲜活的程巷背着帆布包从门里飞出来,瞥她一眼,再没回头的路过她身边。 已然不认得她了。 那……这一次呢? 陶天然蜷了蜷指节,木门里迟迟没有动静,她方才酝出勇气上前轻轻叩门。 或许她也并没有酝出勇气,她喉头里干得发涩,笃笃两声叩门声响,她忍不住的吞咽颈根。 木门“吱呦”一声开了。 陶天然一愣。 来应门的并非程巷,亦不是马主任或程副主任。 是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从未见过的年轻人,看陶天然一眼,陶天然问:“请问程巷在么?” “什么程巷?你找错了吧,这里没有这个人。”年轻人不耐烦的扬扬手,砰一声又将门掩上了。 陶天然浑身的血一路凉到了后脊。 这一次循环又产生了怎样的变量?难道程巷家已经不住这里了? 甚至说……这个时空里到底还存不存在程巷这个人? 陶天然起先还能故作镇定,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维持着自己的节奏往百花胡同里来。可这时她浑身的血都凉透了,低头去包里翻手机时指尖簌簌的抖,将手机从bolide里掏出来时、几乎握不住的让手机跌落在地。 屏幕裂出了如蛛网一般的纹。 陶天然蹲下去捡手机时,忽然抬了一下头。 两秒之后,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拐角走出来。 程巷一路走,一路同马主任说着话:“咱家这老四合院是够有特色的哈,虽说住起来吧夏天漏雨冬天漏风的,但它老啊!镜头一拍就很像那么回事对吧,还有剧组来借咱家拍摄,也是出息了嘿!” 马主任絮絮叨叨的:“所以我就说,让你平时把你房里收拾利索点儿,什么穿过的衣服啊袜子的别乱放。你看剧组要来借咱的房,你临出门还得收拾半天。” “妈,妈,打住。剧组借咱的房还请咱一家去住酒店,这不挺好的事么?刚才酒店那自助早餐,也还挺好吃的对吧?嗝儿,好饱,那我走了啊。” “得,你路上慢点注意安全,我看看他们拍戏拍得怎么样了。”马主任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去。 程巷独自往陶天然这边走来。 陶天然站起身,将屏幕碎裂的手机紧紧攥在手里,不知是否有细小的玻璃碎片,扎进了她掌纹。 初雪后的天仍是一种鸽羽般的灰霾,好似还有更多的冷意蓄积在云层中将落未落。北方冬日的空气总是冷冽得似要割伤人鼻腔。程巷路过x陶天然身边,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便背着帆布包向前走去。 小熊挂在帆布包带上,随着程巷步调,一晃一晃。 陶天然应该更冷静的。 经过之前的循环以后,她应该懂得自己要以充裕的耐心慢慢来。可是耐心,陶天然现在没有了,她浑身簌簌的抖,说不清是不是因为周遭的寒意,她拎着包跟在程巷身后,说不清自己是想要做什么。 如果问她的真实想法,她只想将程巷揽进怀里。 不置一词的。用尽全力的。用程巷柔软的体温来抵御她浑身冷寒的颤抖。 可她不能。 她只能缄默跟在程巷身后。 程巷大约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了她一眼。 陶天然空张了张唇。 她应该为自己找个理由的,如若这是她与程巷又一次的“初遇”,至少她不应让程巷把她当成什么奇怪的人。可话语比她的脑子更快:“你……认识我么?” 程巷:“我怎么可能认识你。” 说完便埋头往前走去,在陶天然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忽地往前跑去,依然深埋着头,小熊一跳一跳的拍打在帆布包上。 陶天然心底一震。 快步的追过去:“小巷!” 程巷继续埋头跑着,步履不停。 陶天然匆匆自她身后追上,因程巷埋着头,没注意前方一骑自行车的大爷正往她这边来,陶天然拉她一把,程巷一挣,攥在手里的手机就猛地飞了出去。 跌落在陶天然脚边。 陶天然低眸去看,程巷的屏幕上,设置着一个小小的备忘模块,写着: 【小巷手机备忘录:与ttr分手的第401天。】 待大爷骑车走远后,程巷猛一下冲过来捡起她脚边的手机,掉头就走。 “小巷!” 程巷忽地停下脚步,低着头,细软的中长发垂下来掩住她面颊:“喂陶天然,不要这样好不好?” 程巷很少这样。 从前高二,陶天然坐程巷后桌,每天都看着程巷的背影。程巷是个活泼到连背影都透着鲜活的姑娘,课间她会去找秦子荞聊天,哈哈哈笑得很大声,就连上她最不喜欢的数学课,她也会一手握着圆规在纸面漫无目的的画,一手托腮望着窗外飘荡的云。 然后忽然,噗地一声就笑了出来。 陶天然第一次见一个看着云的形状就会笑出声来的姑娘。 她轻点一下程巷的背。 第178章 程巷回过头来:“嗯?” “笑什么?” “啊?” “你刚才看着云,就笑了。” 程巷眨眨眼:“不告诉你。” 陶天然分了一秒的神,也去看天上的云。可那些云有什么呢?不过是些抽象的怪奇形状而已。 可此时,程巷头顶是灰霾的天空,她的背影塌塌的,低着头说:“喂陶天然,不要这样好不好?” “为什么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我给自己设置了很多的时间线,虽然我们分手了,但甚至我们没有大吵一架,你总会回来找我的吧?我等你等到100天,你还不来的话,我就忘记你。” “等100天过了,我又告诉自己,等你等到200天,你还不来的话,我再忘记你。” “后来连300天也过了,中国人都讲‘事不过三’,可我告诉自己,你是陶天然啊,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陶天然,所以我还要等,等你到第400天的时候。” 她忽然转过头,对陶天然亮出手机屏:“你刚才就看到了对吗?我手机上的备忘录,今天是我们分手的第401天。” “你知道吗我昨天替我爸去菜市场买凉皮,走到菜市场门口的时候我还在想你。”程巷说着笑了,圆圆的眼里却映着天空的灰。 自和陶天然分手后她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她只是昨天在冬日初雪的天气里,走过斑马线时忽然抬头,觉得天空像刚刚哭过的女孩子的脸。 像她自己的脸。 “我把你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想看看你有没有一次联系我,哪怕一次也行。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程巷说着眼睛红了。 陶天然迈前一步:“小巷……” 程巷立即竖起手掌后退一步,示意她不要过来。将眼眶包住的眼泪逼退回去,她没有哭,只是细细的嗓音里剩轻微的哽咽:“如果你想看到我有多狼狈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我梦到你。” “自从我们分手以后,我无数无数次的梦到你。” “甚至梦到我自己死去了,穿越到另一个有才有颜的姑娘身上,和你当了同事,看你因我惊艳、对我赞赏,忍不住的主动接近我,最后爱上我。哈陶天然,我很阴暗的,我就想这样勾引你然后甩了你,狠狠报复你。可是呢陶天然,我还是对你心软,我梦见,你发现那人的灵魂是我才爱上我。” “然后我又变回了我自己,可我不记得你了,哈,可你都发现自己爱我了对吧,你就拼命追我,那叫一死心塌地,我们度过了一段很甜、很甜的日子。” 程巷说着笑了起来,抬起手背蹭了蹭自己鼻尖,眼圈犹然红着:“你看,我就是这么没出息。不是都说,梦里反映的是人心底最深层的渴望么?” “我就希望能跟你平起平坐,又或者说,我一点都不想再受伤,就幻想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来死心塌地的追我。” 陶天然虚张了张唇,没有说话。 “你会这样么?”程巷问。 陶天然顿住,点头:“我会。” 程巷挑唇:“你变了啊陶天然,你都会安慰人了。” “可我,不想这样了。” 她转身往前走去。 陶天然追过去:“我说我会的意思,是我真的会。” “像我梦里一样?” “对,像你梦里一样。” 程巷又笑了笑:“可我不想了啊,陶天然。” 第85章 再见 [对你的情绪像雾里灯, 迷迷蒙蒙,看清前已在燃烧。] - 程巷说完便往前走去。 陶天然跟在她身后,轻轻的道:“你觉得我做不到?” 程巷埋头走着, 感到小熊拍在自己的帆布包上一晃一晃。这只小熊从高中一路跟她到大学、又到工作,到现在她又辞了职, 小熊也从双肩书包换到帆布包上。 就像陶天然。 世界一切都在变。就像好似被时光抛弃的老胡同里,人们以为一切被灰尘掩埋, 什么都不再改变,可其实不是的, 树的年轮又沧桑了几圈, 低矮的墙渐渐到了与视线平齐,又或者改变的不是这个世界, 而是在这个世界里面的我。 唯一不变的是陶天然。陶天然是这一切都在变化的世界里唯一的恒定, 就像钻石,就像冰原,“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程巷忽地止住脚步。 陶天然好像永远知道如何击中她。她是一个敏感的人, 纤细的触角将世界放得无限大, 高兴是放大镜下的开心,难过是显微镜下的难过。 如果陶天然此时跑过来、追过来, 一把拉住她手臂说“我做得到”,程巷会觉得像古早言情剧, 心里一定会笑死。搞什么啊,分手一年多了,突然站在胡同里演什么霸总桥段。 可陶天然只是跟在她身后, 脚步轻轻的,话语也轻轻的。 程巷将一口气从胸腔里放出来,扭头去看陶天然。 这人真的, 怎么一点都没变啊。 明明一年多过去了,甚至在程巷的梦境里,无数的时光过去了,兜兜转转不知多少次,可陶天然现下站在这里,还跟同她分手的那天一个样,面庞清隽,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激荡不起她的情绪。 再往前追溯,跟她们最后一次做的时候也一个样,浑身冷白,一双墨瞳藏得很深。 程巷叫她一声:“喂陶天然。” 陶天然立在她面前,眼圈忽然红了。 程巷一愣,赶紧低头手忙脚乱的从帆布包里掏纸巾:“不是,你干嘛啊?” 这跟她想象得一点都不一样。 在跟陶天然分手的400天里,她幻想过很多次陶天然来找她的场景。 比如她会幻想她混得很出头了,陶天然却变得落魄,可陶天然这样的人怎么会变得落魄的,笑死她也不知道。她会拎着法棍形状的小包走过陶天然身边,洋气得要死,走过了才认出陶天然似的,掉头倒转几步回来: “哟陶天然?” “你怎么在这啊?要不我请你吃饭吧,就你以前经常请我吃的那家,贵得要死的那个。” 可幻想里的程巷还是不忍心了,她会垂眸盯着陶x天然放在桌面的手指,想要捏一捏说“陶天然你还是好好的吧”。 可她们已经分手了,她不能再捏陶天然的手指了。 那么走出餐厅时她会走在陶天然身后,对着陶天然的影子,抬起手来拍一拍影子的头,用嘴形说“陶天然你要好好的”。 她总还是想陶天然好好的。 即便在她的梦里,她变成有颜有才的大美女、一门心思想好好报复陶天然了,最终她还是会难过起来。 真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从高二她还是个不谙世事跟秦子荞一起玩泥巴的小屁孩开始,被突然转学过来的陶天然撬开了一颗心。 从此她的笑是因为陶天然,难过是因为陶天然,悲伤和狂喜都是因为陶天然。她的心脏有一部分和陶天然长在了一切,陶天然一疼,亦牵动她的神经。 没出息,有时候程巷这样想自己。 可有时候程巷又觉得,挺好的。 这样奋不顾身的、用尽全力的、毫无保留的喜欢过一个人了。 她在那个漫长的梦里,也看陶天然哭过好几次了,可此时陶天然站在她面前红了眼圈,程巷的一颗心还是皱起来。 手忙脚乱从包里翻出纸巾,抬眸去看陶天然,却没让眼泪掉下来,眼圈红得很克制,不像程巷,吸吸鼻子在想落泪的同时、先就狼狈的红了鼻头。 真是,人家想哭的时候怎么就美得跟幅画似的。程巷将那包纸巾捏在掌心,指尖一下一下用力按着。 陶天然轻轻开口:“在你的梦里,我做到了不是吗?” 程巷点点头:“是,你做到了。” “在你梦里,我是什么样的?” “在梦里你对我特好,特别、特别好,为我哭过,也为我经常的笑起来。”程巷说着扬起唇角:“真的陶天然,梦里的你怎么这么好啊,好得有点不真实,又好得有点太真实。” 陶天然轻轻的笑了。 她还红着眼圈,可她轻轻的笑了。 她手指微妙的抬了下,像要抬手去摸摸程巷的额发,可又克制的将手指蜷了回去。 程巷被她这样一个安静的笑、缄默的笑、什么都不说的笑,刺得心底无端难过起来。 她和陶天然站在窄窄的胡同里,身边是熟悉日常的一切,贴着小广告的电线杆、清晨时分已然熄灭的路灯,还有遥远的胡同口,依稀有炸糖油饼的香气传来。 可程巷一瞬莫名的想: 也许那不是梦。 也许那是真实的。 也许陶天然就是用了一次一次的循环,才让一切回到起点,和她站在这里,站在这如此日常的一幕里。 陶天然轻轻的说:“所以我们可以的,对吗?” 可以和好。 可以那样好。 程巷抬起毛茸茸的睫:“陶天然,你爱我么?” 第179章 这话以前程巷从不敢问出口。她怂得要死,别说爱了她连陶天然是不是喜欢她都不敢问,每次秦子荞说起这事,她就开始打哈哈:“你没谈过恋爱你不懂,xql之间谁问这个啊?” “xql?” “小情侣。” “有什么不能问的。” “哈。”程巷捻捻指尖上的薯片调味粉:“好土好做作哦,跟在演什么古早青春疼痛文学小电影似的。” 可事实是,她不敢问。 现下她站在这里,把一个在心里憋了很多、很多年的问题问出来,觉得“爱”那个字眼,像一粒小小的火种,像微缩了无数倍的太阳的那颗内核,说出口的瞬间,让人嗓子眼里都烧灼起来。 陶天然望着程巷,轻轻翕动唇瓣。 指尖用力的蜷起来。 “很爱。” 她想要这样说。 可经历了这么多以后,“爱”变成了心头沉坠坠的字眼,无论怎样的宣之于口,加怎样的程度副词——“很”、“特别”、“非常”,都仍显得太过轻飘飘。 于是她只是看着程巷,有一点温暖的,有一点难过的。 程巷一挑唇,和她一样眼圈红着,抬起手背来蹭蹭鼻尖:“你这样看着我,我会觉得你有点爱我哦。” 陶天然也笑了。 只是轻轻叫她的名字:“小巷。” “你知道吗陶天然,为什么分手以后我特别放不下,因为我觉得亏啊。”程巷:“不是给你做饭觉得亏,不是收拾家里觉得亏。而是,我为你笑了那么多,哭了那么多,可是你呢,你永远那么平静,一滴眼泪都没为我掉过,好像投入的只有我自己,像个……傻子。” “我就特别不甘心嘛,我就总在想,陶天然,什么时候我一定要让你为我哭一次。” “想不到在梦里实现了。”程巷说着一咧嘴:“在梦里你可为我哭了好几次呢。那个梦真实到……怎么说呢陶天然,你用眼泪偿还过我了,你不用觉得欠我什么。” 陶天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话一出口却仍是轻轻的:“能请我吃个糖油饼么?” “啊?”程巷有点傻了:“不儿,你这么一大早来找我,你没吃早饭啊?” “嗯。” 程巷眉就蹙起来,领着她往早餐摊的方向走:“你怎么不吃早饭啊?我不是告诉过你那么多次,不吃早饭对胃不好嘛。” 走到胡同口,程巷熟门熟路的:“来一糖油饼!” “哟巷子,今儿没拿筷子啊?” “就买一个拿什么筷子。”程巷笑道:“您就拿塑料袋给我装了得了。” 接过饼的时候心想:陶天然真烦,就给她吃塑料袋捂过的不脆的糖油饼。 唉可是程巷把糖油饼递给陶天然的时候,还是把塑料袋撩开来怕把饼给捂不脆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递给陶天然:“你赶紧吃啊,我没功夫一直在这,我还有事呢。” “嗯。”陶天然接了低头去咬。 程巷的眉又蹙起来:“诶烫烫烫烫,你倒是吹吹啊。唉算了你慢慢吃吧,我也没那么急。” 陶天然说:“我还想要一杯豆浆。” “什么?”程巷都快被她给气笑了。 不是这姐怎么回事啊?分手四百天了突然跑人家门口来,非让人给自己买早饭,还不自己掏手机扫码付钱! “好好好。”程巷又掏手机给她扫了杯豆浆,斜着眼睛递给陶天然。还能有什么花样?她就不信以陶天然的食量,还能再吃下一个茶叶蛋去! 陶天然真斯文呐。 一口豆浆一口饼,吃得那叫一慢条斯理。 程巷脚尖在地上不规则的敲,拎一拎自己的帆布包带,仰头去看灰霾的天幕里,戴鸽哨的鸽群阵阵飞过。 奇怪的感觉。 在做过那样一个漫长的梦后,和陶天然一起站在她家的胡同口,看陶天然喝豆浆吃糖油饼。 程巷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情。 有一点感慨。有一点难过。为什么人总要兜兜转转一大圈,才明白自以为的终点其实是你不明意义的起点。 唉文艺了巷子。 程巷吸吸鼻子,跟陶天然说:“你的食量不大,糖油饼给我吃一口呗。” 她都感慨了,必须得吃点甜的。 陶天然:“不要。” “什么?”程巷眼都睁圆了。 陶天然口齿清晰的重复一遍:“不要。” “好好好。”程巷抱起双臂在心底冷笑:“你吃,你吃,我看看你是不是都能吃完。” 陶天然还真就,都给吃了。 程巷:…… 陶天然真精致嘿,还打开bolide掏了香口胶出来。程巷斜眼看着,怎么同样是分了手,人家这日子过这么精致呢。 直至陶天然略略凑近程巷耳边,吐息里有白桃的香气:“对我好一点。” 呵出的气息,痒得程巷想抬手摸自己的耳廓:“为什么啊?” “因为不想还清。”陶天然立直了身子,含蓄的、克制的看着她:“因为,想始终对你亏欠。” 天穹上的雪簌簌而落,覆盖了胡同的地面、灰瓦、电线杆边蔓生的荒草。 程巷抬起手来,又觉得自己总在蹭鼻尖,便又将手放下。 她没有想哭,真的,她以前为陶天然哭得太多太多了。 她就是觉得有点难过,又有点唏嘘。 她从前总在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放下陶天然啊。一百天,两百天,直到四百天,手机备忘录的时间一天天往前跳,她是数着日子过的。 可是,现下陶天然站在这里,言语如从前一般克制,却也执拗。 一个糖油饼也好,什么都好,只要两人之间仍有亏欠,纠纠缠缠,好像牵着一线缘分还没断。 程巷吸吸鼻子忽然说:“陶天然,给我看一下你的掌纹好么?” 陶天然对她摊开掌心。 这真是一只艺术家的手。 程巷以前就觉得陶天然的手长得特好。白皙,细腻,手指修长,中指边染着淡淡的蓝色墨痕,不知为什么让人联想起x一枚小小的月亮。 陶天然轻声问:“看出什么来了?” 程巷摇摇头。 她道行太浅。看不出陶天然掌心清晰的纹路,与她掌心里的曲折是否有什么牵连,让她俩之间,始终有人在亏欠,所以缘分始终断不了。 程巷只是说:“我真得走了,我还有事要办呢。” “小巷。” “明天吧陶天然。”程巷将肩头的帆布包背背好:“你这样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又突然……” 她望向陶天然刚刚微红的眼圈。 接着摇了摇头:“我,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如果你想谈谈的话,明天我跟你说,好吗?” “来你家?”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我有时间。”陶天然轻轻的又重复一遍:“我有时间。” 程巷抿唇又笑了笑:“那我真得走了。” 陶天然往边上侧了侧身,给她让开一条通路。 “不要哭啊陶天然。”她擦过陶天然身边时低声的说:“我骗你的,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根本不想看你哭啊。” ****** 陶天然望着程巷的背影,天穹中的雪簌簌而落。 陶天然开车回了自己公司。 易渝从办公室探出一颗头来:“嘿陶老师!” “你等等。”陶天然说:“我现在有点事情。” 说着便往自己的私人办公室走,锁了门,又降下所有百叶帘。 易渝扭头看向身边的助理:“我怎么觉得,她情绪不大对?” 助理点头:“我也觉得。” “哇,陶老师那么张冰山脸,居然能被人看出来情绪不大对。”易渝问助理:“是她变了还是我们变了?” 陶天然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脸深埋进自己的双掌之间。 她回来了。 又或者说,她们都回来了。 从前程巷活着、她与程巷在一起,心里总是惴惴,总觉得那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可是现在,她回到了自己既定的人生轨道上,程巷亦是如此。 程巷说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又如何不是这样的感觉? 本以为再度见到以前的小巷、她的小巷,她会难以克制的将程巷拉入自己怀中。 说爱,说许许多多的爱。 可原来不是的,她和程巷只是站在胡同里,两人都微笑着红了眼圈。 过了会儿,助理在外敲门。 陶天然深吸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进来。” “陶老师,”助理探入头来:“shainne到了,我们现在开会么?” “好。” 余予笙本来定下了去欧洲进修,不知何故又取消了。 易渝觉得也行,一手揽着余予笙,一手搭在陶天然的肩上:“我的左膀右臂都陪着我,也挺好哈。” 陶天然将她爪子从自己肩头摘下来。 第180章 余予笙永远那般周到,就像她永远瑰妩的笑一样。 她本来给每个同事都准备了临别礼物,这会儿决定不走,也是依次送出去。最后送到陶天然这里:“陶老师,打开看看。” 陶天然揭开小小纸盒。 是一只用锡铁铸的蜗牛纸镇,拙朴的线条。 余予笙笑道:“看你经常用蜗牛做设计元素,希望你喜欢。” “谢谢。”陶天然合上纸盒,看一眼她的笑靥。 上午的会议正常进行,余予笙发言不少。 午餐时间。 陶天然从自己的私人办公室走出来,公区不剩什么人。 陶天然往天台去。 一推开门,漫天的风卷着人的长发乱舞,一道身影俯在围栏上,指间夹着一支烟也并未往嘴里送,只是雾蓝的烟雾随风卷腾成抽象形状。 似要吞没人的背影。 陶天然立在原地看了会儿余予笙的背影,方才走上前去。 “嗨陶老师。”余予笙已挑起瑰妩笑容:“怎么上天台来了?记得你是不抽烟的。” 陶天然顺着她视线往楼下望了眼。 “在看什么?” “也没什么。”余予笙扬了扬指间的烟:“介意?” 陶天然摇摇头。 余予笙方才续道:“只是在看,人在这世间走得匆匆忙忙,却像蚁行。” “怎么突然取消了进修行程?” “这个啊……”余予笙挑了挑唇:“一念之间的事。觉得可以去,也可以不去,好像都没什么区别。” 她说着不甚在意的拨了下卷发:“我妈又唠叨,不去也行。” 陶天然忽道:“不要停药。” 余予笙手一松,透过被风拂乱的长发看了陶天然一眼。 “有没有冒犯?” “倒不是冒犯。”余予笙摇摇头:“只是诧异。陶老师怎么看出来的?” “不知道。”陶天然道:“或许,要稍微离得远一点去看。” 当她们身在局中的时候,每个人都被余予笙的表象蒙蔽,她、乔之霁、甚至余予笙自己。 “嗯……”余予笙收回视线望向楼下:“其实我妈是建议我停药来着。她说我吃着那些药,总是浑浑噩噩的,睡不醒,她不想给朋友知道家里有个这样的女儿。我留在家里,她们都在,停药了也不会有事。” “怎么肯告诉我这些?” “不知道。”余予笙笑了下:“大概你看起来对这个世界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你不会评价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常用蜗牛当设计元素?” “为什么?” “因为小时候住在外婆家,外面有一条深深的沟渠,我常常蹲在那里,看潮湿雨季里有蜗牛爬行。” “陶老师不会养了蜗牛当宠物吧?”余予笙笑:“有点特别。” “没有。有天我外婆端着盆热水出来,全倒进沟渠,蜗牛就被烫死了。” 余予笙的笑凝在唇边。 “这看起来是很小的一件事。”陶天然语调平静:“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记了这么多年。往后很多个我觉得自己情绪过于麻木的时刻,我都会想起那只被烫死的蜗牛来。” 余予笙翕了翕唇,却没说话。 “不要贸然停药,谨遵医嘱。”陶天然在漫卷狂风中,透过发丝缝隙望向余予笙:“有些伤口,比我们自己以为的要深。” 陶天然说完往楼下走去。 “陶老师。” 陶天然回眸。 “你又为什么肯跟我说这些?我们完全不熟对吧。” 陶天然轻掖了下自己的唇角。 接着把长发勾回自己耳后:“因为,我希望所有人好好活着。” ****** 陶天然下班时,听见易渝唉声叹气:“我好无聊啊。” 陶天然瞥了她一眼。 “陶老师。”易渝腾地一下坐直了:“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我建议你赶紧下班。”陶天然面不改色:“别在留在办公室,用保险箱里的钻石玩抓子儿。” “嘿陶老师,你会儿化音啊?你怎么会儿化音的?” 陶天然没有再对易渝提起秦子荞。 既然一切都已回到既定轨道,她不应再用人力去改变什么。 或者,她不需再用人力改变什么。该遇到的,总会再遇到。 陶天然回到家。 睡不着,却又不想喝酒。 第二天一早上班前,仍是往百花胡同里去。 心里无端紧张起来。总疑心一切会不会是场幻觉,或许她此刻叩门,来应门的仍是昨天那戴黑框眼镜的陌生人,告诉她这里没有程巷。 也许这个世界上都没有程巷。 陶天然定了定神,才蜷起指节叩门。 当那老旧的木门“吱呦”一声缓缓开了,陶天然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 第86章 终章 [在初雪后的第一缕阳光里, 你像整个世界向我微笑起来。] - 门内露出马主任一张熟悉的脸,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瞧见陶天然, 鼻腔里先就没忍住哼了声。 扬了扬手,示意陶天然往后站站, 自己也披着件袄子走出门来,将木门“吱呦”一声又在自己身后掩起。 “小陶啊。”马主任真是干居委会主任干惯了, 一开口的语调就像在做思想工作:“我就不请你进去了啊。主要你叔叔吧不知道你和小巷的事,本来你和小巷现在也没什么了, 也没必要告诉他了对吧。” “阿姨。”陶天然先将手里的礼盒递过去:“打扰您和叔叔了。” “小陶, 庸俗了啊。”马主任看着那些鲍鱼海参的礼盒先就叹了口气:“你说你浪费钱干嘛,这些我们也吃不惯呐, 一辈子没有吃这些的习惯。不过你这孩子是不是穿得太薄了啊?你看你那大衣, 你们年轻人总这样要风度不要温度的,老了有你们罪受的我告诉你。” 马主任说着眉心蹙了起来,跟心疼自己家孩子似的。 见过马主任一次, 就知道程巷这张絮絮叨叨的嘴是跟谁学的了。 陶天然只是说:“不浪费。” 她有一点笨拙, 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对长辈的关心。她x也有一点无措,不知如何接纳长辈给予的关心。 这一切对于她, 很陌生。 她只是蜷了蜷自己修长的手指:“我不冷。” 马主任叹了口气。 “小巷她……在么?” “她走啦。” 陶天然脑子里嗡鸣一声,反观马主任平静的脸色, 才意识到马主任是在说——“她离开邶城去支教去了。” “可她,让我今早来找她。” “她先前不是辞职了么?在家画什么漫画,可也没起色, 她不说,可我知道她自己心里也着急。”马主任:“我劝她考公,她也不愿意。她说自己以前就总是这样, 又想画漫画、又想有退路,瞻前顾后,什么都做不好。” “最近她看了一个视频,提出想去支教,她自己也查了还真有合适的项目。”马主任续道:“我当然鼓励她呀,我说你想去就去,我和你爸身体还硬朗,不用你惦记,你去支教多好,回来对考公也有好处的。” “她说妈你能不能不提考公,庸俗。”马主任说着笑起来:“我这闺女从小就这样,傻乎乎的。她说她现在不想考虑退路,那我这个当妈的,能不替她考虑吗?” 陶天然问:“她去了哪?” “小陶,阿姨说句话你别不爱听。”马主任望一望她:“我知道小巷跟你分开以后,她有多难过,她老在手腕上箍一根皮筋,她以为我没发现,可我是她妈,我哪能没发现呢?她想你的时候,就拉一下皮筋,手腕子都弹红了,可人心哪这么听话呢?” “我以前总怕她拖累你,因为我心疼她,怕她远远被你甩在身后,她会难过。可到头来,她还是难过了。阿姨现在劝你一句,你也别再拉着她了好吗?如果你俩的步调不一致的话,你再拉再拽,她会觉得很辛苦的啊。” 陶天然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这一次甚至并非因为她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如若她和程巷面对的是生死,她可以决绝的说她不认命,她生拉硬拽的也要把程巷从卡车前救回来。 世界上那样多人,个个平凡,个个体验着不圆满中的圆满,凭什么她和程巷要认命? 可是马主任现下站在这里,披着件袄子,与她说的是感情。 不是程巷拼命的赶,又或者她拼命的拽,两人之间的问题就迎刃而解的。 陶天然注意到,她和程巷分开这一年多,马主任见老了。鬓角长出的没染过的新发,透着星星点点的花白。 她跟陶天然说:“你等等啊。” 推门往四合院里去,程副主任的声音响起:“谁来了?” “嗨,没谁,搞推销的。” “搞推销的你跟人说这么久?” “我这不是进行思想教育工作呢吗?” 第181章 不一会儿马主任回来了,将一个暖宝宝往她手里一递:“这还是小巷以前买的,她说你总是穿得薄,趁双十一打折的时候就买了好多。结果到你俩分开了,这些暖宝宝也没用完。” 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张叠成四叠的小纸片来:“这是小巷给你的,你自己看吧。” 说完回了四合院,将门关上了。 陶天然捏着暖宝宝和信纸,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喂陶天然:」 程巷的字和她人一样,也是细细小小的。陶天然只看了这样一行,想起程巷从高二开始、每每欢快唤她“喂陶天然”的语气,心脏忽像被攥了一下。 她几乎呼吸不畅,从信纸上抬起头来,透过车窗环视四周。 这是一条旧旧窄窄的胡同,随着屋顶荒草蔓生的是很多的烟火气。胡同口有卖糖油饼的小摊,有很老式的小卖部,一只三花猫懒洋洋沿墙根溜达,路过的大爷大妈们互相打着招呼:“吃了吗您?” “得嘞回见。” 陶天然缓慢的呼吸,才又将视线投回信纸上。 「这好像是我高中毕业以后,第一次给你写信吧。以前高中写的那些也不叫信,叫字条,上课时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传给你,我都不知你到底看没看。」 「这一次我本来挑了张好看的信纸,写一写还是决定算了,那太正式了,也太像信了。你还是不要把这当成一封信了,就当作我高中每次给你写的那种字条吧,不然多文艺多矫情啊,我都不好意思了,嘿嘿。」 程巷把自己口头禅的“嘿嘿”也写了上去,然后又用一根横线划去了。 旁边一团小字标明——「这两个字不要,不然显得多不严肃啊。」 「我去支教了,我妈应该告诉你了吧。她总想让我考公,我悄悄告诉你,我是不想的。为什么分开这么久以后、我还是愿意对你说心里话呢陶天然,我也不知道,大约习惯了吧。我就想好好画画,可我也知道,留在这里我是画不出什么好画的。」 「因为我的人生太贫瘠了,遇到你就是我人生中最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可能不知道,那天我跟子荞吵架了,她骂我:“怎么还是张口闭口都是陶天然陶天然陶天然!你到底想不想忘掉她!”」 「我都愣了你知道么,跟子荞吵架这么大的事我都忘了哭。我才意识到,是啊,为什么我总在提起你呢。我仔细想了原因,我以前太喜欢你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遇见你,就是我平凡人生里最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我不是告诉你我做了个梦吗?梦里我们俩谈恋爱,你对我特别、特别好,好得跟真的一样。」 「我醒来就想,要是你真的来找我和好、跟梦里对我一样好,那我还不得高兴疯了。」 「昨天我见到你,才发现不是的陶天然,不是这样的。」 「分开的400天里,我特别特别难过,人人都知道我特别难过,我妈、子荞,只不过她们都顾着我的面子,没有戳穿我。这其中的原因,除了因为我以前特别喜欢你,也还因为,我人生中惊天动地的大事,从此没有了。」 「我看着你站在我面前,想起那个梦。梦里就是我最想要的了吗?你对我那么好就够了吗?我突然发现,其实不是的。」 陶天然看到这里,视线又顿了顿。 暖宝宝搁在膝头,烫着她的腿。心里很多的不安,再度升腾起来。 陶天然继续往下看: 「啊我话怎么这么多,快写不下了字只能越写越小,烦死。我就是想说,即便在梦里我们好成那样了,其实我的心总是悬着的。分开的400天里我表现得特别难过,是因为,我不想别人觉得我不好。」 「是你抛弃了我、离开了我、是你不好,我这样表现着,是因为潜意识里我其实清楚,我自己也有问题。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把什么都绑在你身上,我的喜怒哀乐,我的日日夜夜。」 「没有了小巷,陶天然还是陶天然。可没有了陶天然,为什么小巷的人生就不值一提了呢?不可以这样的陶天然。我以前总缠着你,也许因为我心底深处深知这一点。可我现在不想这样了,我知道就算我们再好,好得像梦里一样,我仍觉得那不真实,就像镜花水月一场空,因为我自己的心里,不稳。」 「现在我要去找我自己啦。哈哈哈哈我怎么会写出这么文艺的一句话来啊。」 「你不要问我妈我去了哪里,也不要问子荞,她们都不会告诉你的。不怕你知道,其实她们都挺怨你的。但我会告诉她们,不要再怨你啦,你要多吃一点饭,多喝一点水,多睡一点觉,你不欠我什么,真的。」 「谁知道以后的人生会怎样呢?也许我特别喜欢支教的地方,留在那里不回来了。如果我们再不会遇到,我会笑着想起你。又或者,也许你真的亏欠了我一个糖油饼,兜兜转转,又再遇到了也说不定。」 「陶天然,喜欢你是我人生遇到过最好的事。可希望我以后也能说,喜欢你不是我人生唯一遇到过最好的事。」 「再见啦陶天然,祝你za、wa、wa——哈哈哈这是我们一起看过的老电影台词,你还记得吗?是祝你早安、午安、晚安,我偷过来用一用,嘿嘿。」 写到这里,那张不怎么规则的纸条终于被程巷写完了。最后一句话写不下,“嘿嘿”两个字,挤挤挨挨的叠在角落。 陶天然望向车窗外,一切的烟火气都没有改换。 唯一改变的,是那个手脚细细长长的小姑娘,她真的已经往前走了。 ****** 莺飞草长x,冬去春来。 易渝佝偻着背捶着后腰慢慢挪进办公室:“陶老师,你认不认识什么名老中医啊?” 陶天然瞥她一眼。 易渝猛一下直起腰来,又疼得“嘶”一声佝偻回去:“你那是什么眼神?陶老师真想不到你满脑子都是这种思想!你以为我为什么腰疼?我这是去动物园喂卡皮巴拉,叉草叉的!” “你去动物园了?” “是啊!我一朋友看我实在闲得无聊,跟我说要不你去动物园喂卡皮巴拉吧,多可爱啊。我就去了,你知道现在动物园还能认养么?我当即就刷了三万!可我哪知道喂卡皮巴拉那么累啊?就这么大一棕团子,”易渝伸手比划了下:“巨能吃!” “饲养员叫什么?” “啊?”易渝忽然顿住,伸手拨了下头发:“你突然问饲养员干什么?你也要认养啊?” “不,我就问问。” “喔。”易渝又拨了下头发:“叫,秦子荞啊。” 后来公司团建,易渝就把秦子荞也叫来了。 秦子荞倒是没怎么变,永远是那公主切臭脸小屁孩的模样,穿一件大大的卫衣,双手拢在卫衣前面的兜里。隔着人群,远远的瞟了陶天然一眼。 ktv里,两人在走廊里遇到。 秦子荞冷着张脸:“你还真一次都没来问我小巷去了哪啊?” “你会告诉我吗?” “我当然不会啊!她为了躲你连手机号都换了,她去的那地方也不见得有信号。”秦子荞瞪着她:“如果你俩注定不是一路人的话,你就放过她吧。” 陶天然的一生,漠然的无视过一些事。也执拗的强求过一些事。 可唯独感情。 它牵涉到一颗心,长满了最细微的毛细血管,它敏锐、幽微、患得患失,它让人穿越一切而来,却又站在它面前无能为力。 那晚陶天然喝了酒,叫代驾开车回家。 盘腿坐在客厅地板上,又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摊开在她面前的,是许多的机票、火车票、大巴票。 零零乱乱,铺满地板。 陶天然舌尖顶一顶上颚,她许久没喝酒了,今晚陡然一喝,舌根绕着酸涩的苦味。 从程巷离开到现在,她工作之余只要有空,就会往云省跑。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程巷应该是去了云省。因为那里,有许多许多的苹果树。 她翻过许多的山。那里的天是一种近乎通透的瓦蓝,云絮流转,好似抬手就可以触到,炽烈的光照得人眯起眼睛来。 陶天然一无所获。 又一次从云省回到邶城,陶天然去了趟益民菜市。 仍是没有进去,望着那早已被风雨洗刷得黯淡无光的四个大字。 眼前的斑马线已被行人踩得模糊了,那晚秦子荞告诉陶天然,程巷就是踩在这斑马线上,忽然下定决心要去支教。 那天冬日的初雪纷扬而落,程巷仰起头、眨着浓密的睫去看,不知是否有什么东西被埋葬的心情。 陶天然不知自己在执拗什么。 她不去找马主任打听,也不去找秦子荞打听,她只是一次次跑往云省去找。大约她心底也清楚,唯一不能勉强的,便是感情。 公司新接了一定级为s+的客户,指定设计师为余予笙。 易渝一边说着“这倒新鲜”,一边指派陶天然在这个案子里当余予笙的副手。 第182章 当乔之霁那张端秀的面孔顶着冷淡神色,出现在会议室。 余予笙看起来像要站起来即刻走人,却又凭着职业素养坐了回去。 乔之霁定下了一枚胸针。 直至最后一次来公司取成品,乔之霁不甚在意的将胸针连同盒子扔进自己的爱马仕里,然后问余予笙:“最近新开了一家餐厅,要去么?” 掀起眼皮,一双原本温妩的杏眼,眼神仍是凌厉。 余予笙永远挂那副带点商业性质的瑰逸笑意:“乔总,麻烦等等。” 走出会议室,隔着乔之霁背对的落地玻璃,悄悄给陶天然比手势:“出来。” 陶天然走出去。 余予笙压低声:“帮我找个借口,回绝一下。” 陶天然:“我?” 余予笙双手合十:“陶老师,靠你了。” 陶天然走回会议室。 乔之霁冷淡的望着她。 陶天然开口:“她说她不想跟你吃饭。” 余予笙在会议室外扶额。 乔之霁扭头往落地玻璃外看了眼,踩着高跟鞋径直走出去:“你不想跟我吃饭?” 余予笙眨了下眼:“陶老师去的话,我就去。” 新开的海洋餐厅里,海水是深浅不一的蓝,模拟着全世界的六十四片海。 乔之霁切着一块烤海鲈鱼,拿眼尾去瞟陶天然。 陶天然默默抿一口红酒,心想别看我,我也不知我为什么在这里。 大约,她洞穿余予笙的秘密后,余予笙偶尔会同她聊两句。 陶天然自己也查了许多资料,这才明白为何阳光型抑郁被称为隐形的凶手。 这一次,慢慢来吧。 不要再赶进度。不要再让余予笙迫不及待在乔之霁面前、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不要再让这种故作昂扬、反而更多的让余予笙感到疲倦。 陶天然提前离开,独自走出餐厅。 回眸去望落地窗,暖黄的灯光流溢,余予笙抱着手臂靠坐在沙发上,脸上没有故作明妩的笑意,眉眼看起来有一点倦怠,可整体是松弛的。 深秋了。 陶天然踩着高跟鞋迈过台阶,一片枯叶从枝头坠下,叠于先前的落叶上。 脚踩上去,细碎的哗哗声。陶天然抬起头,去看天边的一轮半弦月。 她不会说她很想念程巷。 她只是在这样的夜晚,独自踩过落叶时会想起程巷,不知程巷会不会说这样的声音像落雨。 气温往凛寒过渡,开始酝酿今冬的第一场初雪。 当公司同事开始商议起圣诞节如何过,陶天然垂眸看一眼手机,时间显示为12月14日。 距离12月17日,还有三天。 这一次程巷和余予笙,应当都无虞了。 因为这一次的回归,是由她构建。 那一日,陶天然仍然警惕。 她在家待足整日,翻一本民俗相关的杂书。直至读完整个章节,她看一眼手机,显示时间为16:18。 陶天然站起来,走去厨房煮面。 热水溅起来烫了手背,陶天然拿到冷水下冲洗,盯着烫伤泛红的痕,觉得像一枚小小的心脏。 吃过这天唯一的一顿饭后,陶天然靠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书册自指间滑落,书页簌簌的合拢在一起。 一枚书签放在一边,还没来得及嵌进去。 程巷离开的那一天,陶天然看过她的字条后,请马主任帮她拍了张照—— 拍程巷高二时画的那张画,旁边一行小字写着:「我想尽情的拥抱这世界」。 陶天然买了台小小打印机,拿五寸相纸将这张照片打印出来,嵌进常看的书里充作书签。 陶天然再度惊醒时,肩先是抖了下,迷蒙的眼神清明起来。 第一反应是低头去看手机,时间竟已来到00:02。 12月17日这一天,竟就这样过去了。除了她被煮面时的热水烫了手,再无其他事发生。 陶天然拿了车钥匙出门,一路往百花胡同开去。 老旧四合院静谧着,响起程副主任低低的咳嗽声。 接着一盏台灯亮起,马主任的声音传来:“诶,你今晚记得吃降压药没有?” “哟,真给忘了。” “你说说你。”趿着拖鞋的脚步声,应该是马主任去拿药了。 “嘿,”程副主任笑了声:“这不是女儿今晚给咱们打电话么,我心里一高兴,就给忘了。” 陶天然立在四合院外的路灯下,低头给余予笙发微信:【睡了没?】 【还没。】余予笙回:【怎么?】 陶天然双肩松懈下来,靠住胡同的旧墙。 余予笙见她没回,又发来一条:【其实我在和她聊微信。】 接着转发过来乔之霁的一条微信,问陶天然:【你说,我该怎么回?】 陶天然敲下几个字:【你问我?】 余予笙发来一个指指点点的表情包:【陶老师,你也知道你自己的形象啊?】 陶天然将手机塞回去,背手靠住墙面,望着天边月。 一切都无虞。一切都安好。 为什么? 陶天然开车从百花胡同离开时,路过早已打烊的益民菜市,今冬的第一场雪,恰与去年相同的,也在昨日簌簌落了下来。此时菜市场门前静谧一片,打扫得很干净,只剩已然斑驳的斑马线,掩覆在薄薄一层积雪下。 陶天然忽然想到在ktv那晚秦子荞告诉她的,小巷是在初雪落下的那一x天过斑马线时,做出了要去支教的决定。 那一刻被覆在簌簌落雪下的是什么。 陶天然想,是程巷鲜活跳动的一颗心。 程巷终于对曾经的感情心死,做出了大步往前走的决定。这莫过于一种真切的死亡,陶天然将车停在路边,午夜的邶城很安静,雪又再度的落了下来,一片片的,覆在她挡风玻璃上。 陶天然低头,去看自己手背上被煮面热水烫出的痕。 像一颗小小的心脏。 而陶天然献祭的,也是自己的一颗心,原本静若止水、现在鲜活跳动的一颗心。 跨年了。 易渝自不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攒了个ktv局,还没到年会呢,就跨上茶几边唱《死了都要爱》边撒钱,秦子荞在一旁冷眼看她。 最后一首歌的时候大家开始倒数:“十六、十五、十四……” 易渝在大声的喊:“到底是哪个大聪明提议从二十开始倒数啊?我喝多了只能数十以内啊!” 陶天然已然走出ktv去。 余予笙和乔之霁相携离开,在午夜零点跨年的钟声敲响时,躲在ktv的霓虹灯牌下接吻。余予笙深深仰起后颈,乔之霁一手穿过她浓妩的卷发、托着她的头。 接着才发现靠在一边梧桐树上的陶天然,指间夹着一支烟,但没抽,任那烟雾氤氲的蔓延,像旧时的雾裹住自己。 余予笙同乔之霁打了个招呼,朝她走过去。 “陶老师。” 陶天然回眸,冲她点点头。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尽管陶天然并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节日之后、一定要跟住“快乐”二字。 “为什么总在看月亮呢?”余予笙顺着她视线往天边望了眼。 陶天然第一次觉得,她说不定找不到程巷了。 云省大大小小的村落被她尽数走了一遍,并没有一个手脚细长的、总是爱笑的年轻老师。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当时间再度来到12月17日,这一次,陶天然没有睡过去,她盯着手机屏幕的时间显示,由17:40,跳往了17:41。 仍是无虞。 只是她去年煮面时烫出的小小伤痕,不知是否因为她太过白皙,始终未褪,印在她手背上。 陶天然心想,这真的就像一场献祭,用自己的一颗心。 她仍是不停的去找,没有向马主任和秦子荞打听程巷的下落。她总觉得,这样一处一处寻找的过程,去期盼、去难过、去心死、去死灰里涅槃出新的希望,是她用来交换的代价。 直至跨年之后又过了两周,大街小巷已开始有了满满的春节气氛。 陶天然开始频频看到这样的新闻推送——“大街小巷”。 她的视线定格在「小巷」二字上。 易渝兴冲冲闯进她办公室:“陶老师!” 陶天然低头瞄着手稿:“出去。” “不不不这次真是正事儿!”易渝掏出手机:“昨儿我朋友给我推荐一漫画家,人家都用小某书,她还在公众号上发她自己的画,画风特有意思,那蓝天白云小牦牛啥的,还有小孩儿笑脸,一看就跟咱这钢筋水泥的城市不一样你知道吧?虽然现在关注还不多哈,但我觉得她能大火嘿!你瞧我这裸眼鉴宝石的眼力,那能错吗?你说我们要不要找她合作一下?” 话音未落,陶天然已抓了大衣冲出办公室去。 易渝愣愣的回眸,只来得及看到她大衣扬起的下摆。 第183章 陶天然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立即买了前往藏区的机票。 公众号里没有定位,好在除了那些画,也有偶尔贴出一些漫画家自己拍的照片。 漫画家有个很奇怪的id,叫——“一口一口吃掉云朵”。 陶天然凭着那些照片,一处一处的找过去。 冬日凛寒,大脑带着些微缺氧的晕眩感。 她从没向马主任或秦子荞打听程巷下落的原因,或许还因为她倔。 她让程巷给她买一个糖油饼,她要对程巷永远亏欠,两人之间纠纠缠缠,一线牵住的缘分就还没有断。 她不知是想向自己证明,还是想向程巷证明:一场初雪掩埋不了什么,那颗鲜活跳动的、极乐的、狂喜的心,还能找得回来。 终于她攀上山,向当地人指路的小学方向走去。 教室里正在上美术课。 陶天然背身靠在教室的外墙,听教室里的声音在告诉学生:“也不用都听我的,你们随便画成什么样都行。” “那画错了呢?” “哪有什么对错啊。你笔下的世界就是你眼里的世界,你说是对的就是对的。” 陶天然指尖蜷起来,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 她觉得教室里的声音,既像程巷,又不像程巷。邶城的儿化音没有那么重,带着些沙哑,有被风吹过的味道。 陶天然站了许久,或许她这一刻的心情,才最该被称为近乡情怯。 又或者,她是在害怕。 这么多日日夜夜过去了。 如果这不是程巷的话,她又该再往哪里去找她的小巷呢?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掌纹,一如最后见面时的程巷。可这些交缠的曲线在说明什么?陶天然自己也看不透。 她和程巷之间的缘分……断了么? 陶天然绝不能说自己酝酿出了足够的勇气,她只是无法再承受心脏剧烈跳动的感觉。她悄悄的挪步,站在后窗边往教室里看去—— 不是程巷。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因为眼前的年轻女教师正面对着黑板作画,长长的头发束成马尾。 黑板上,一棵结满了果的苹果树正在慢慢成形。 有胆大的学生同她开玩笑:“老师,你为什么总教我们画苹果树啊?” “因为我自己喜欢啊,哈哈哈。” “哪能这样!”同学看上去与她关系颇亲,继续开她玩笑。 “我告诉你们,大人都这样。不过说真的,同一个东西就得反复画才能练笔,达芬奇画鸡蛋可是画了三年呢,虽然吧也有人说这是杜撰的……” “好了。”年轻的女老师画完,拍拍指间的粉笔灰:“你们自由发挥吧,要是有什么想问我的,就举手。” 教室里响起一片铅笔的沙沙声,似落雨,也似落雪。 教室外的凛风拂动着经幡,而高原的光线总是通透,像初雪后的第一缕阳光。 女老师不知为何,在这样的一片静谧里,默默对着黑板上的苹果树看了许久。 而当她转过头来,马尾的发尾在脸侧扫出一个柔软的弧度,眼神恰往教室的后窗外望去—— 陶天然静静站在那里。 那一刻陶天然心想:记忆里走不完的小巷,从来,从来不是一份遗憾。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如果按我自己的想法,给这篇文一个关键词的话,应该是“爱”,或者“遗憾”。 为什么人生总有那么多的遗憾呢。 我有时候会想,虽然我们现在还在写着情感小说、读着情感小说,但还有多少人真正的相信爱呢?我们被社会教着要学会聪明,连开玩笑都说“骗我的感情可以骗我的钱不行”,爱渐渐变得无足轻重。我想写一个奋不顾身的傻子,她毫无保留的相信爱。我也想写一片永远冰封的冰原,一个最不相信爱或者说最不愿踏足爱的人,她渐渐融化的过程。 而那么多的遗憾,我们在假装没有那么多的遗憾。 过去了就过去了,好像我们已大踏步的走开,将所有的遗憾抛诸脑后。很久以后想起来,遗憾像一条幽深的小巷,我们拿着把旧钥匙,却发现这里没有门也没有窗。 所有的遗憾都不可追。 所以至少文里的她们,程巷,陶天然,余予笙,乔之霁,秦子荞,易渝,她们患得患失,兜兜转转,穿越了时光,跟所有的遗憾作战。很多次有同学问这篇文是不是he,我想说当然,当然。 遗憾不可追,但愿在遗憾发生前,我们都有奋不顾身的勇气。为了自己真正在意的,千千万万次。 祝好。 ****** 正文完结在这里我觉得恰到好处,但不要慌同学们!还有番外!明天继续见~ 第87章 番外1 [过去多久了呢。 时间从树的年轮, 流淌向我的指纹。] - 哈哈哈哈哈哈。 出息了啊巷子! 程巷对着宿舍里的镜子,左偏一下头,右偏一下头。 同宿舍的老师边往外走边嘱咐她:“小程老师, 我们先走了啊。你抓紧点去食堂吃饭,今天不是有人要来采访吗?” “啊得嘞。”程巷从门里探出头, 朝她们挥了一下手:“你们先去,拜!” 说着又往镜子里看一眼x, 抬起双手将自己马尾分开往两边一拉,将皮筋束束紧。 谁说她发量少不适合留长发来着!哼!她真想把自己现在的马尾扫在以前这么说她的发型师脸上! 程巷抓了外套, 快步往食堂走去。 在这山青水绿的地方, 每天吃的小青菜都是纯天然,那身体能不好么!程巷一顿早饭就着牛奶和小菜, 能吃下两个青稞馒头。她没觉得自己胖了, 反而觉得自己长高了一厘米,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反正头发是多了长了,都能扎马尾了嘿! 小学低年级那么多班, 美术课都是程巷在带, 每天的课排得很满。不过今天因为知道有采访,程巷特意把自己的课换开了两节。 知道美术课换成了数学课的时候, 教室里哀嚎一片。 程巷在心里偷笑:天真了吧孩子们?想当年我小时候,美术课换数学课那是基操好么。 校长问程巷:“准备好了么?” “还成吧。”程巷舔了一下唇。 哎哟喂她长这么大还没接受过采访呢。听说的时候程巷第一反应是:“上电视么?” 上电视就能让马主任和程副主任看见她了对吧, 光耀门楣了嘿!程巷的小腰板都挺直了,结果对方回复:“不上电视,我们是自媒体, 可以不露面。” “哦哦。”程巷道:“自媒体好,现在都流行自媒体。” 刚才要上电视的念头窜过脑子的时候,程巷一瞬间想, 那陶天然是不是也会看到她啊? 但噗,陶天然那样的人怎么会看电视啊,程巷简直都不能想象。 那是程巷很偶尔的想起陶天然,心脏像涌了个小气泡,胀鼓鼓的。 下午三点,采访她的人到了。 程巷给她们递可乐和面包:“有没有高反啊?不能饿着我跟你们说,千万不能饿着。” 来采访的是两个姑娘,一个摄像、一个编辑,两人对视一眼,笑了。 程巷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特嘴碎是吧?” 以前生活在邶城还不觉得,因为她身边人人都嘴贫,打个车都能跟司机侃一路。来这边以后,跟她一个宿舍的三名老师都是南方人,说话温温软软的,程巷才发现,哈,自己说话怎么这么逗啊。 今天来采访的俩姑娘也是南方口音,笑道:“挺好的,待会儿采访时你也就这么说,特自然。” “啊?”程巷抬手又挠头:“那可不好说。你们不知道吧我妈是居委会主任,我受她传染,万一待会儿非要拔高主题什么的,你们可千万拦着我点。” 摄影的姑娘叫林年。采访的姑娘叫方澄。 采访的过程中,程巷生气了。 因为方澄问了她一问题:“会不会有人说,孩子们时间宝贵,不应该把时间花在美术课上?” 还真有。 程巷讲起这件往事来还义愤填膺的:“凭什么这么说啊?想法那么功利,那不就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么?” “不是说学美术为的是以后当画家,而是她们以后会用这样的眼睛去看待世界,彩色的、生动的,柔软的。她们建立了这样的视角,以后才更加从容的面对这世界呀!” 当时有人这么说就把程巷气得不行。 现在追溯起这件往事,越说越激动,然后就,哭了。 方澄都愣了,赶紧找了包纸巾递她。程巷抽了张掩住自己的眼睛,摆摆手:“没事啊没事,我这人就这样,主要是我觉得自己吵架没吵好。我吵架没发挥好就这样,简直能把自己气哭。” 摘下纸巾来一咧嘴,又笑了。 方澄:“噗。” 第184章 采访结束时,程巷问:“你们这采访会写是哪个学校么?” “不会的,出于对孩子们的保护。” “那会写我的名字么?” “看你。” 程巷想了想:“那还是不写吧。” 坚持完工作的林年有点高反,程巷让了宿舍的床给她休息。方澄则还算好,程巷便带她去学校边的山坡上逛一逛。 “好多之前没见过的花我跟你说。”程巷强烈安利:“可美。” “怎么那么搞笑啊你?”方澄随她漫步。 “嗯?” “说着说着,还哭了。” “噢。”程巷捏一下自己手掌,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人吧一直就这样。” 丢人了不是? “特有意思。” “怎么?” “高兴的时候特高兴,眼睛亮晶晶的。生气的时候,你一点都不做表情管理的你知道吗?”方澄笑:“怎么也是个美女,怎么那么没架子啊?” “谁?”程巷简直疑心自己听错:“我?” 从小到大还真没谁说过她是美女。顶多说她乖,清秀。 哇——程巷在心底慨叹一声,果然青山绿水养人呐!都不想走了她。 “是真的。”方澄道:“眼睛亮亮的,特别漂亮。” “我跟你说我以前可不这样,两眼无神充满了班味儿。”程巷弯唇:“后来不是辞职来了这儿么?真的不一样。我特别喜欢站在这里往远处看,简直洗眼。不过你最好把帽子戴上,风可大,我起先站在这里装文艺的时候,简直吹得我头疼。” 程巷说着站在崖边。 方澄看她一眼。 怎么说,程巷是个爽朗的北方姑娘,特别活泼也特别话痨,有她在就没有话头掉地上的时候。可就在你以为她要一直这么活泼下去的时候,她站在山边,风从她毛茸茸的睫毛间刮过。 她一瞬变得很安静。 方澄忍不住问:“在想什么?” “嗯?”程巷回眸。 “总觉得你往远处看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啊是吗。”程巷一咧嘴:“可能我在,装深沉。” 采访组离开前,方澄找到程巷:“加一下你的私人微信好吗?如果你方便的话。” “谁?我啊?” 真出息了嘿巷子,都有人主动加你微信了。 程巷抱着小小的虚荣心,乐呵呵的加了。 采访组离开后,她躺在宿舍的高低床上。上铺的老师已经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程巷在一片黑暗里睁着眼,小小的咬着自己下唇。 人或许就是这样往前走的。 告别旧的人。认识新的人。也许一来二去,在所有新认识的人里,冒出个喜欢她的或她喜欢的也说不定。 她喜欢的? 程巷将自己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很小心的不要蹭到被子吵到同宿舍的老师,眼神无论怎样适应黑暗,却仍看不清掌心的纹路。她抬起另一只手,在掌心里沿着纹路走向轻轻抚弄。 交合,分岔,这些看不懂的命运地图,到底在书写什么意义。 她和陶天然是继续纠缠,还是……就此断了? 程巷每次要找信号好的地方给马主任和程副主任打电话。 马主任格外大声的问:“去年过年就没回,今年过年回不回啊?” “妈,妈。”程巷被她吵得耳朵疼:“是我这边风大,不是你那边风大,你不用那么大声说话,我听得见。” “我还是,不回了吧。”程巷说着,脚尖在地上轻轻的蹭了下。 她来到这里已经两年了。 怎么说,像她看过的老电影,在海上生活了一辈子的钢琴师,明知船最终的结局是沉没、仍然选择不下船,因为不知怎样面对外面的世界。 这是平平常常的一天。程巷早起的时候,忽然有点想吃她家胡同口的那家糖油饼,舔了舔唇。 今天她课表排得不算满,下午最后一节课,她教学生们画苹果树。 这也是平平常常的一课。她在黑板上勾勒出苹果树的枝桠,粉笔扬起的灰沾在她指腹上,她捻了捻,忽然有些文艺的想,简直就像时间的灰。 哈。怎么那么文艺啊巷子。 学生们都在安静的作画,她放下粉笔,拍了拍手指上的粉笔灰。 一时没有回头,盯着黑板上的苹果树看了许久。 她克制的很少想起陶天然。 这个瞬间,好像是她两年以来第一次,躲在静谧的教室里,没有人注意她,她像躲在时间的缝隙里,头一次肆无忌惮的想起陶天然。 她曾跟陶天然约好,如果有一天走散,苹果树下见。 程巷忽地笑了笑。 还真相信什么陶天然欠她一个糖油饼、她们之间的缘分就还没断这件事啊? 掌心里有些发痒,程巷克制着去挠的冲动,回过头去查看安静作画的学生们。 视线不经意掠过窗外,顿住。 几乎是触电一样的弹射开,盯着讲台上的教案,良久,才将眼神一点点往上抬。 先纳入视线的是蓝色窗框。 接着是陶天然的墨色大衣。 然后是陶天然那张雪色清隽的脸。 程巷定定的看了她三秒,然后倏一下撤回眼神去。 直至下课。 程巷站在讲台上慢条斯理的收拾着教案:“还有什么问题吗?” 鸦雀无声。 这,程巷语重x心长:“你们要问呀,要格物致知呀,要求知若渴呀,要……” “小程老师,”同学又跟她开玩笑:“你是美术老师,不是语文老师。” 真是,程巷收了教案无奈说一声“下课”,教室里一个个的都蹿了出去。 程巷磨磨蹭蹭的走出教室。 无数学生跑过她身边,都好奇的向陶天然张望。 看什么看,程巷腹诽,你们小程老师我明明也是美女,怎么都看她不看我,她一出现我就不好看了吗! 她目不斜视的往前走,陶天然走过来,脚步轻轻的跟在她身后。 就像她们在邶城见的最后一面,陶天然也是这样轻轻的跟在她身后,不说话。 程巷忽一下转过头来:“陶天然你真的很烦你知不知道?” 陶天然脚步顿住。 “你怎么回事啊你?”程巷好久没发挥自己的话痨属性了,这会儿疯狂输出:“你来高原你就穿这么薄啊你?你穿个大衣显得你特好看是吗?你知不知道这儿昼夜温差多大啊?我以前跟你说那么多次穿衣保暖穿衣保暖,我都白说了是吧!” “那你肯定也没好好吃饭!也没好好喝水!也没好好睡觉!我全都白说了,是吧!” 陶天然瞧她一会儿,才轻轻的说:“那你借我。” “什么?“ “羽绒服。” “不儿。”程巷又被她给气笑了:“我凭什么借你啊?” 陶天然很缓慢的眨了一下眼,又轻轻的叫她:“小程老师。” 这人修炼去了? 用这样的语调叫她小程老师……程巷瞥陶天然一眼,觉得自己的耳廓发痒。 一言不发的转头,往宿舍方向走。陶天然倒聪明,什么都不问的跟上来。 程巷打开宿舍门,指指一张坐着泡脚的小板凳:“坐。” 看也不看陶天然一眼,埋头在衣柜里翻找。 扒拉扒拉,翻出一件皱巴巴的白色长款羽绒服来。程巷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为什么会带一件白色羽绒服,刚穿上吃一顿饭的时候,就在胸口溅上了油点子。 程巷忿忿的想:陶天然就该吃塑料袋捂过的不脆的糖油饼! 就该穿胸前溅着油点子的羽绒服! 把羽绒服递过去的时候程巷又觉得不大好,琢磨着要不要给换一件,嘴里一边问:“诶,后来你去我家胡同口吃过那家糖油饼么?” “吃过。”陶天然说:“经常。” 不儿!程巷气了:她这么朝思暮想的糖油饼,凭什么陶天然说吃就能吃上啊! 她将羽绒服往陶天然手里一递。陶天然特乖,什么都没说的把羽绒服穿上了,丝毫不介意面前的油点子。 程巷又气了——凭什么美女穿胸前带油点子的羽绒服,还这么漂亮啊! 程巷扭头就往外走。 陶天然坐在小板凳上叫她:“小程老师。” 程巷回过头来捏自己耳廓:“你能不能别这么叫我?” “你去哪?” “我去食堂帮忙然后准备吃晚饭啊,我还能去哪。” “那我吃什么?” “我哪知道你吃什么。”程巷眼睛看天,啊不,天花板:“我跟你说我们这儿的饭都是定量的,我这一份呢我吃了你就没有,你吃了我就没有,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吃。” “你!”程巷眼珠子掉下来瞪着陶天然。 陶天然轻轻的笑了。 两年了是不一样了哈,程巷腹诽,连陶天然都会开玩笑了。 第185章 程巷往外走,陶天然站起来跟在她身后。 “你干嘛?” “我去看看。” “好好好。”程巷头也不回:“你就看着啊,你别吃。” 走着走着程巷突然转身,陶天然没防备险些撞她身上。 程巷问:“你不晕吧?” “什么?” “高反。” 陶天然摇头:“没有。” “哦。”程巷扭回头继续往前走。 “小程老师。”陶天然跟在她身后:“其实,有那么一点。” 哈,骗鬼。 走进食堂,程巷撸袖子准备帮忙。这儿人手不是很够,老师们除了上课以外,都会来食堂帮忙,也会帮着查寝。 陶天然跟过去。 程巷斜眼瞟她:“你干嘛?” “帮忙。” “歇了吧姐姐。”程巷想起以前她跟陶天然同居的时候,很偶尔看这姐干点活,她都替陶天然指间的碗和盘子慎得慌。 「同居」。 程巷视线又悄无声息在陶天然身上兜了圈。她还和陶天然同居过呢,感觉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只记得陶天然浑身上下特别白,霜雪里滚过一圈似的。 呸!程巷!想什么呢! 程巷问陶天然:“你觉得我晒黑了么?” “没有。”陶天然:“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没什么。”程巷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尖。 帮着食堂阿姨把各种盛了菜的保温盒摆好,程巷又戴了手套帮按点涌进来的学生盛饭:“多吃点多吃点。” 程巷觉得自己这一点也随亲妈马主任,总爱劝人吃饭。不过也有可能不赖马主任,就赖陶天然,陶天然以前吃得就少,她那叫一个操心。 程巷想着就往陶天然那边斜眼瞟过去。 ……诶陶天然呢? 程巷眼珠子一转,在食堂里扫了一圈,才发现陶天然站在一边给学生们发牛奶呢。 孩子们笑嘻嘻路过她身边,时不时往她身上瞟又挤在一起窃窃私语。陶天然面色倒淡,跟从小被人看惯了似的,拿牛奶递给学生,要是有人大着胆子跟她说“谢谢”,她就淡淡的回“不用谢”。 瞧人家那架势,跟仙女在发蟠桃似的。 “不儿。”程巷问身边同事:“谁让她在那发牛奶的?她谁啊她?” “她不是你朋友吗?”同事被她问得有点懵:“她穿的不是你的羽绒服吗?” 程巷很想睁眼说瞎话:“不是!” 老师们都要等学生打完饭后才领餐,程巷端着餐盘坐到桌边,陶天然走过来,坐在了她的斜对面。 程巷不说话。今天的菜挺好的嘿,土豆烧牛肉,青椒肉丝,番茄炒蛋。 程巷夹起一块牛肉,嚼巴嚼巴。 腮帮子渐渐慢下来:“你老看我干什么?” “嗯?”陶天然从面前的一杯热水上抬起视线:“我没看你。” “你就是看我了啊!我一低头吃饭你就看我!我抬头你就假装没看我!你老这么看着我我怎么吃啊?” 就跟自己吃独食时,家里的猫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你似的。 但眼前这位可能不是猫,是狐狸。 清清隽隽的一张脸,把勾人的功夫藏得很深。 程巷烦躁躁换了个座位坐到她对面,将餐盘往她面前一推,自筷篓里摸了双筷子往她一递。 “给我吃?”陶天然轻声问。 “不给。”程巷说着又将餐盘往她面前推了推,不看她,就盯着盘里的青椒肉丝。 陶天然久久没吭声,程巷“啧”一声一抬眸—— 陶天然正静静望着她。 程巷一抿唇。 这实在称不上浪漫的一幕,炖得绵绵的土豆和烧得烂烂的牛肉,在空气里挂住过浓的烟火气。学生们吃饭时氛围很好闹嚷嚷的,老师们吃着饭在一旁商议明天的课。 程巷与陶天然分坐于一张蓝色塑料餐桌的两端,陶天然没说话,没在桌下悄悄碰她膝盖,只是那样静静的望着她。 周围嘈杂成为虚化的背景音。 程巷说不上为什么没有回避视线,看进陶天然的墨瞳里去。 多久过去了呢陶天然。 从那年冬天的一场初雪,到我们暖融融的坐在这里,你穿着我胸前沾着油点子的羽绒服。 程巷吸吸鼻子,开口道“到底吃不吃啊不吃算了”,说着便要将筷子往回收。 陶天然同时抬手,来接她手里的筷子。 哈,要是这一幕出现在偶像剧里,程巷肯定会笑土得要死。可事实就是,陶天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 程巷手一顿,先是若无其事把筷子递给陶天然。 然后问:“你还冷么?” 手怎么那么凉啊。 陶天然摇摇头:“不冷。” “哦。”程巷又把毛茸茸的睫毛垂下去,开始挑陶天然那侧青椒肉丝里的青椒。 不儿!她现在怎么还帮陶天然挑青椒啊?真是往陶天然对面一坐就习惯了。 两年的时光好像改变了很多事,又好像没有改变很多事。 程巷手里握着筷子,又不能把挑出来的青椒重新拌回肉丝里去对吧,微蹙着眉纠结了一会儿,鼻头一皱,笑了。 陶天然坐在她对面说:“笑了啊。” 食堂嘈切,陶天然这句话说得很低。 程巷抬起手背来蹭蹭鼻尖:“又不是因为你。” ****** 程巷没吃饱。 但程巷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吃饱。 她拿眼尾斜瞟着陶天然,同样是吃了半份饭,陶天然看起来怎么就那么饱呢。 两人走出食堂,程巷问:“你怎么安排啊?你再不去赶最后一x趟车的话,这儿可没地方给你睡觉我告诉你。” “你宿舍呢?” “我宿舍?”程巷又被她给气笑了:“我宿舍就那么张小窄床你没看见啊?而且又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其他三位女老师呢,人家多介意啊!” 正说着刚巧程巷同事也从食堂走出来,听见程巷话头,连忙笑眯眯摆手:“不介意我们特别不介意!” 嘿!程巷拿小眼神瞪她们,怎么能不介意呢你们得介意啊! 校长往这边走来,挺和蔼的笑着:“都准备回宿舍了?聊什么呢这是。” 程巷不知怎么脑子一快就说:“校长,她想抢我床。” 话一出口就觉得没事吧你程巷。 可只要面对着陶天然她就觉得特委屈!逮着个辈分高的就想让人给自己撑腰。 校长笑眯眯看向陶天然。 哼哼,程巷斜眼瞟过去,被蒙蔽了吧,以为我们校长和蔼吧?人家厉害起来了可厉害了。 结果校长点着头道:“抢得好啊,抢得好。” ----------------------- 作者有话说:手动感谢【起名麻烦】小天使的深水!【煙雨浮雲】、【神徕一筆】、【霸道王老吉】小天使的浅水! 为这学期每天进教室打卡和认真写评论的同学们颁出全勤奖!热烈比心~[狗头叼玫瑰] 假期番外,这不就来了吗~[狗头] 第88章 番外2 [往前跑了许多年, 才发现自己还站在学校操场的红色塑胶跑道上, 与时光兜圈,与自己兜圈。] - 不儿!程巷急了。 她在这里工作, 两年!陶天然刚来,一天!怎么还能胳膊肘往外拐呢? 校长语重心长:“陶小姐, 非常感谢你的捐款,孩子们的这批课外书都有着落了。” 陶天然问:“会有绘本么?” “会啊!”校长将程巷拉过来往陶天然面前一推:“你问小程老师, 我们每次采购课外书时小程老师都会亲自选绘本的对吧。” 哎哟喂校长手劲真大嘿,一把推着她差点没撞陶天然身上, 陶天然望着她, 纤长的睫轻一闪。 程巷赶紧站定。 陶天然的手往上抬了一半,又不露声色的放下去。 人人都站在这里, 可是没人注意到这小动作。没人注意到陶天然微微抬起的手, 和刚刚亮起的暖黄灯光下,蝴蝶翅膀的翕动从陶天然的睫过渡到程巷的睫。 程巷抬手揉揉自己的鼻尖:“啊,哦, 是啊。” 陶天然问:“为什么要选绘本?” 不是你自己提出要买绘本的么你问我? “就, ”程巷足尖在地面蹭了下:“好看呗还能为什么。” 陶天然轻轻的“嗯”了声。 “那小程老师,”校长又笑眯眯道:“你带陶小姐回宿舍吧, 陶小姐这几天会在学校观摩一下。” “啊?”程巷:“哦。” “喔还有,你先带陶小姐去学校里逛逛吧, 下午都没功夫。” 有什么好逛的啊,这大晚上的。 但要程巷带陶天然跟同事一起回宿舍、一路相谈甚欢呢,她又做不到。 嘴里叽叽咕咕的带陶天然往操场方向走。 校长和同事们都回宿舍去了, 唯独两人方向相反。 第186章 空气急剧的寒冽下来,程巷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吸吸鼻子,鼻涕都快流下来了。这本是挺不浪漫的一幕, 但校园,所有的校园都一个样,深夜静谧下来沉淀下白昼里的心事,嵌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当书签。 你以为自己在往前跑,实际上一圈圈在循环,不知跑到何处,又一次被往事绊住了手脚。 陶天然裹着羽绒服跟在程巷身后,不紧不慢的。 夏日里撞击灯罩的是小虫,冬日里则是往事的尘,一圈圈萦过去。 陶天然在她身后问:“你念叨什么呢?” “诋毁你的话。”程巷:“当然不能让你听清。” 又往前走了一段,程巷忽然站住脚步。 陶天然随之停步。 程巷倏地调转方向,埋下头快步往宿舍方向走:“大晚上的冷死了校长干嘛让我带你现在参观,肯定是你动用钞能力她太热情了。怎么回事啊陶天然,你怎么那么有钱呢?” 陶天然说:“还可以。” 哈!程巷又被她给气笑了。 可人家这话说得没毛病对吧,想腹诽都找不到落脚点。 她双手插在长款羽绒服口袋里埋头走着。 不喜欢夜晚的校园。 太静也太安宁。 陶天然跟在她身后慢慢的走,好像回到她的十七岁。那一日学校组织看的电影散场,秦子荞为了去买小说提前溜号了。她混在学生群里,从身后很多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中,分辨出属于陶天然的那一段。 哆咪啦哆咪啦。 程巷不是一个旋律感很好的人,秦子荞有时候还说她唱歌跑调。她喜欢画画,所以她看世界是一个个的色块,可陶天然的脚步在她身后变成了一段旋律,一段小步舞曲。 那时程巷抬头看了眼天。城市里的夜空不好看,一颗星子都看不到,她希望下雨,絮絮的雨声落下来,掩盖很多从不说出口的心思。 可哪有那么巧就下起雨来,她又不是什么偶像剧女主角。 程巷穿着宽大大的校服走得很慢。聊天的同学们渐渐超过她身边,聊最近的番剧,聊很火的明星,聊爸妈又给自己报了哪个辅导班真的烦死。 聊自己未来想考哪个大学。做什么工作。那年她们十七岁,未来远得像永远不会到来。 可是超过程巷的同学里,没有陶天然。 夏夜的风轻和,拂动程巷的中长发扫过程巷的唇,程巷抿一抿唇角。 她不知陶天然为什么走得和她一样慢。她也不敢回头看。 她只是迈着步子缓缓走着,听着陶天然的脚步声在她身后。 就像现在。 她也是双手插在口袋里在塑胶跑道慢慢走着,听着陶天然的脚步声在她身后。 她忽然很想问:“陶天然,电影散场的那个晚上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慢呢?” 想着自己又失笑。 十七岁,她现在都二十七岁了,十年前的事了除了她谁还会记得。 可为什么十年过去了,为什么她还和陶天然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慢慢走着。身边没有了其他人,好像所有的热闹和跌宕的情节皆已散场。 时光的冲刷下,留下来的唯有她们。 程巷又吸了吸鼻子,听陶天然在她身后说:“那天晚上的电影,到底好不好看啊。” 程巷快速的翕了一下睫,像眼泪快要落下之前的动作。 可是搞什么,她又没有想哭。 她只是快速往宿舍方向走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着:待会儿怎么睡啊,让陶天然打地铺的话,陶天然经常伏案画设计手稿腰又不怎么好。 可她也经常伏案画漫画啊!她腰也不好啊。 程巷气闷闷轻踢一脚路边的小石子。 就让陶天然打地铺!凭什么不让陶天然打地铺! 她也不知从看到陶天然的第一眼起,她心里就在叫什么劲。 可让陶天然在她的小床下打地铺她也心虚。她会做梦么?她不知道,每天忙了一天后她睡得很沉。可也许她会做梦的,像高二时那样叫陶天然的名字:“喂陶天然。” “喂,陶天然……” 梦境顺着床单流淌下来,流淌在睡在她床下的陶天然身上。 陶天然在身后叫她:“往这边。” “嗯?”程巷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手,指指宿舍方向:“可是宿舍是在那边。” “嗯,校长开了一间储藏室给我,里面有一张折叠床。” “啊,哦。”程巷将手塞回口袋里去,脚尖又在地面蹭一下,接着猛一下抬起头来:“那你刚才在校长面前跟我开玩笑,一副你真要睡我床的样子。” “我不能开玩笑么?” “不能。”程巷气急败坏道。 推开储藏室的门进去。学校里各处都被老师们打扫得很干净,有淡淡灰尘味道,绝不刺鼻,只是像很旧很旧的时光。 程巷扫了眼不锈钢架子上,是一些纸箱里放着储备的牛肉和豆类罐头。另有一箱作业簿,一箱水彩笔。 陶天然展开折叠床。 程巷依然双手插兜倚在门框上:“你不会还要我借干净的床品给你吧?” 陶天然往她这边走来,带起一阵清寒的冷香。 程巷双肩滞了下,身子下意识往后缩:“……干嘛?” “关门。” “关门干嘛?”程巷一脸警惕。 “冷。” “啊?哦。”程巷讪讪的摸摸鼻尖,让开门口。这夜风吹的,是挺冷的哈。 陶天然身上溢散的冷香擦过她身边,伸着纤长的胳膊,将门x给关上了。 程巷浑身不自在的又往墙边站了一步。 整个小小储藏间,形成一个密闭空间。甚至不是因为陶天然身上的香,屋里灰尘的味道稍稍模糊了陶天然身上的香,只是陶天然身上的一种气场。 陶天然走到行李箱边勾下腰,掏出一套干净的床品来。 哟,准备得还挺齐。程巷斜着眼睛瞟着她铺床。 接着她在床畔坐下,静静望着程巷。 程巷反应过来:自己站这儿干嘛呢? 她立即说:“那什么你就早点睡吧,我先走了。” 陶天然勾腰从行李箱里,又摸出什么东西来。 程巷眼尾一瞟。 一块巧克力。 陶天然还把包装拆了,浓醇的香气溢出来。 程巷故意问:“你晚饭没吃饱啊?” 其实按陶天然的食量,程巷觉得她差不离吃饱了。 那吃饱了,就应该很自然的把巧克力分给程巷对吧。多么人之常情啊!成年人都懂。 陶天然说:“吃饱了。” 就那么捏着巧克力没往嘴里送,也没说给程巷。哪怕说分给程巷一半呢! 程巷腹诽:这人怎么回事儿啊! 陶天然觉得此刻的程巷,很像一只眼巴巴望着猫薄荷的猫。 睫毛一扇一扇,眼神飘忽得很灵动。 二十七岁了啊,程巷。 陶天然以前高中的时候就想,十七岁的程巷,生动鲜活得像只随时会对世界露出肚皮的小动物。真不知道以后的程巷,譬如说二十七岁的程巷,会是什么模样。 现在,二十七的程巷站在她面前,一样鲜活,一样生动,一样掀动着毛茸茸的睫。 陶天然忽然想,也许过往的那么多次循环真是一场梦。 就像程巷说的那样。 因为她是一个过分淡漠的人、过分无知的人,所以她弄丢了她的小姑娘。 这只是一个程巷同她分手、对她心冷的故事,她兜兜转转,找找寻寻,以为在很多个时空里打转,其实是在自己的心魔里打转,好像要走过一遭生死,才明白自己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她抬眸望向程巷。 那是梦吗?可是所有的痛楚、所有的绝望是真的。 无所谓了。她唯一在意的是现下坐在这里,望着程巷。 储藏室的电路有点问题一直也没修坏,顶灯不亮,唯一亮着的是陶天然折叠床边一盏台灯,昏黄的晕开。 这人还真不说给自己啊?程巷盯着陶天然指间的那块巧克力。 故意问:“陶天然你怎么回事啊?” “嗯?” “你知道你来的是什么地方吧?你怎么吃独食呢你,你不会就带了一块巧克力吧?也不说给孩子们都带点。你不是特有钱么你?” 程巷知道陶天然从来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她就是脑子里没那根弦,很多事因为她自己不在意,所以她想不到。 没想到陶天然又一勾腰,还真从行李箱里又掏出一大包巧克力来。 哈,程巷装模作样的走过去。有这么一大包,谁还在意陶天然手里的那块啊。 她接了巧克力故意道:“这都是给孩子们的啊?挺好。” 陶天然点点头:“嗯。” 这,程巷说话间默默一咬自己的舌尖。这人呐就不该给自己挖坑,她一说这整包巧克力都是给孩子们的,她道德标准噌一下的就起来了。 第187章 虽然她没吃饱,但她能从孩子们的巧克力里偷吃的么?不能够啊巷子。 程巷追悔莫及的抱着巧克力就要往外走。 “诶。”陶天然叫住她。 “干嘛?”程巷回眸。 陶天然递上手里的巧克力:“要么?” 程巷心说你还知道给我。 她的骨气很想让她说不要。 但她一开口话语越过了自己的大脑:“要。” 陶天然很轻微的挑了下唇角。 程巷立即:“你笑了吧?你是不是笑?” “没有。” “你就是笑了。” “没有。” 程巷接了巧克力又要走。 “诶。” “又干嘛?” “吃完再走。” “……为什么?”程巷心想我又不是吃播。 陶天然望了眼被分为四格刷蓝漆的窗外:“风有点大。” 程巷都不知陶天然是回答她为什么要留下的问题,还是夜风刮着窗棱咯咯作响、陶天然便这样说了句。 风有点大又怎么了。 见过怕打雷怕下冰雹的,没见过怕这么点风的。 陶天然的视线再度望向程巷:“吃完再走。” 这说得像一句恳求么? 不算。可陶天然的语气,在程巷心里敲了一下。 程巷将怀里的一大包巧克力放在不锈钢置物架上,扬起手中那块巧克力。 该说巧克力是很适合当下氛围的食物么。入口些微的甜,后味泛起缠着舌根的酸苦。 程巷眼帘垂下去,舌尖卷着齿根的滋味。 好像从来都是这样。 她站在一片黑暗里,望着坐在一片光里的陶天然。 陶天然叫她:“过来坐。” “不用。”程巷不知自己在倔什么:“吃完我就走了。” 陶天然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程巷低着头,舌尖把咬下的一块巧克力在齿后轻轻抵化。 陶天然低头,清香的吐息溢散开:“过去坐着吃,慢慢吃。” “你老让我过去坐。”程巷说:“你要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做。”陶天然:“但如果你一直不过去,我现在就要来牵你了。” 程巷抿了抿唇,掀起眼睫飞快看了陶天然一眼。 一个人走过去,在折叠床边坐下了。 陶天然跟过来,亦在床畔坐下。 两人的膝盖离得很近,可并没有相碰。 甚至两人若同时抬起眼来面对面说话,是眼神相触后便可以接吻的距离。 可没有。 陶天然只是在昏黄的台灯光晕下低着头,一下一下轻捏着自己的手指。 程巷慢慢咬着那块巧克力。 直至她吃完,陶天然掀起眼睫:“嘴旁边沾到巧克力了。” “哈。”程巷:“我会信你吗?” 陶天然很轻的笑了下。 程巷站起来拍了一下手,她手指上并没沾着巧克力碎屑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拍:“我走了。” 陶天然跟着她站起来,送她走到门边。 在她开门出去的时候:“小巷。” “嗯?”程巷回眸。 “既然我来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门外的夜风卷过,扬起程巷的马尾连同陶天然的长发。程巷盯着水泥地面一道细微的裂缝:“你总是这样。” “怎样?”陶天然顺手推关上门:“说完再走。” 这里又恢复成一个密闭空间,被很多的回忆湮没。 身后台灯的光线照不过来,她们其实站在一片昏暗里。 放在以前这样的时候程巷肯定什么都不敢说。她对陶天然的很多心思,白昼的时候不敢说,暗夜的时候更不敢说。白昼的时候怕惊扰别人,入夜之后怕惊扰自己。 但现在她说:“你总是这样。” 说着抬起眼帘来:“总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表达,希望别人从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下,什么都能自己弄懂……” 程巷话音未落,陶天然说:“我来找你。” 程巷一顿。 “我去了很多地方找你。”陶天然:“我以为你去了云省,整个云省都快被我找遍了。” 程巷挑了一下唇:“你还真相信你欠着我一个糖油饼,就能找到我啊陶天然?” “其实我不相信。” “那你凭什么觉得你能找到我?” “没有凭什么。”陶天然摇摇头:“只是我会一直找下去,如果老天眷顾我的话。” 哈,陶天然一个如此理性自持的人,怎么会说出“如果老天眷顾”这样的话来。 “老天眷顾你么?”程巷看向陶天然。 陶天然缄默良久,点了一下头:“眷顾。” 不知为何程巷忽然想哭。 陶天然说“眷顾”的语气,不是因为她有很好的家世、很出众的外表、令人惊艳的才华。她只是看向程巷的唇角,轻轻的笑了。 程巷抬起舌尖舔了下,那里居然真的沾着一点巧克力。 一点点酸苦的味道传来,程巷望着陶天然,眼圈渐渐红了。 陶天然抬起手来,程巷往后一缩。可陶天然的手并未伸向她发红的眼眶,只是轻轻抹过她唇边,在她刚刚舌尖刮过的位置。 然后垂落下去。 说:“谢谢。” “谢什么。”程巷迅即道,好像生怕慢了这些话语来不及出口似的:“我又没说要同你和好。” 程巷说完立时拉开门出去。 匆匆走了一段,站在暗夜漫卷的风里,她忽然止住脚步,心里想:陶天然也未必是在谢她。 陶天然方才的语气,好像是在谢一切遗憾,至少还有弥补的机会。 时光不可追,我们拼x命往前跑,伸手去拽将我们远远甩在身后的遗憾。 ****** 吃完甜食以后是睡得好哈。 程巷翌日醒来,从床上坐起,觉得自己神清气爽。 诶不过她昨晚吃了巧克力刷牙了么?刷了吧? 她努力的回想了一下,哦刷了刷了,她回想起一嘴白桃香型牙膏泡沫的味儿了。 她爬下床来收叠枕被,嘴里哼着小调。 同宿舍女老师逗她:“心情很好吗小程老师?” “啊,还成吧。”这就是甜食的威力。 可一出宿舍瞥见陶天然,她又变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连双手都在身后背了起来。 来气知道吧!可能以前在陶天然那儿委屈惯了,现在看见陶天然就来气! 程巷不理陶天然,拿了教案往教室走。 孩子们画画时程巷往教室外一瞟——陶天然干嘛呢? 拍电影海报呢?今儿虽然阳光好但风也大对吧,陶天然也不说找个办公室什么的,就往操场上小石桌边一坐,对着电脑。 程巷真的看得气不打一处来。 课间休息时她走过去,蜷起指节来敲了敲陶天然面前的桌板。 多有气势啊巷子,跟教导主任似的。 陶天然一抬眸,程巷挺直了腰板。 “咳,你坐这儿干嘛呢?以为自己拍电影海报呢?” “这儿光线好。” 陶天然将自己电脑屏幕转给程巷看,她刚拍的青山蓝天照片已传至电脑,正在整理以作日后设计的素材。 “就算这儿景好,你坐这儿就不能戴个帽子吗?你个子很高你知不知道?往这儿一坐跟灯塔似的,风就呼呼往你身上吹。” “你没借我帽子。” 程巷急了:“你羽绒服后头那不是帽子是个麻袋呗?” 陶天然轻一挑唇。 嚯可以啊,程巷眯了眯眼。她敢跟陶天然大小声,陶天然就能跟她开玩笑了,她们俩谁修炼的道行高点? 陶天然纤指一挑,将那圈镶了毛边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 其实吧程巷总觉得镶了这么圈毛边的帽子有点土,这会儿陶天然戴着怎么跟个狐狸精,啊不,狐仙似的。 程巷又不高兴了。她对着陶天然怎么那么容易不高兴呐! 她往教室方向走,一群学生立即围上来。 “程老师程老师,跟你说话那是谁啊?” “你们管她是谁呢。” “她长得好漂亮。” 哟嚯,程巷乐了:“她扣着帽子你们都能看出她长得漂亮?那我没戴帽子你们看出我长得漂亮了吗?” “你,就,一般吧!” 嘿!程巷笑着去拍小女孩的肩。她性子好,学生都不惧同她开玩笑。 “她是你什么人呐?她总跟你说话,只跟你一个人说话。” “不是我什么人……就一认识的人。”程巷说话间感觉一道影子朝她罩了下来。 一回眸,陶天然正站在她身后。 程巷肩抖了下。 抬手一摸鼻尖——这绝不是因为她心虚啊!就是鼻尖刚巧痒了下。她心虚什么?她说错了什么了她? 第188章 第89章 番外3 [我们从不曾回头看, 也许是因为,我们从不曾走出记忆里的长巷。 当我们说青春很短,我们是在说回忆很长。] - 程巷斜着眼问陶天然:“干嘛?” 她又不心虚, 她当然得硬气点了对吧! 说着抬手揉了揉眼,这两天总拿斜眼瞟陶天然, 瞟得她眼珠子疼。 面前这几个学生在她面前挺能闹腾,陶天然一走过来就默默不说话了, 还把她往前推了把。 陶天然指指一棵树下:“她们叫你,你刚才没有听见。” “啊?”程巷往树下瞟了眼, 果然几个女孩站在那冲她挥手:“喔。” 程巷小跑过去问:“怎么啦?” “小程老师, 羽毛球挂树上了。” 程巷一看又快给气笑了。这两天怎么人人都能把她给气笑呢? 这群孩子可真行,这么大风在这打羽毛球, 那可不得挂树上么? 而且正正好好, 严丝儿合缝卡在枯枝的缝隙里。 程巷尝试推了推树干,那叫一纹丝不动。 程巷很想学邶城公园里拍树锻炼身体的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们,双手对着树干猛一推一副隔山打牛的架势, 嘴里中气十足的猛喝一声:“嘿!” 太中二了。这要是羽毛球还没掉下来, 显得她内功不行。 她对学生说:“羽毛球拍借我用下。” 学生将球拍递她。 她不断起跳用球拍尖去试着戳那球:“嗨!嗨!嗨!” 学生在一旁笑得打鸣。 “笑什么啊?”程巷一挥羽毛球拍,自己也笑了。想当年她高二运动会跳高, 还能跟陶天然一较高下呢,这么几年真是疏于运动, 怎么觉得自己起跳姿势跟海豹似的:“就差一点点就够到了好吧?” 陶天然走过来。 哟,陶天然也看见她在这儿傻蹦呢。 程巷又不爽了,将羽毛球拍往陶天然手里一递:“您行您来。” 让她看看当年跳高能胜她一筹的人, 能使出什么好招儿来。 又想起来叮嘱陶天然:“你可别扔球拍想去打那球啊,球拍摔坏了可不行。” “我没有。”陶天然说。 接着举着球拍,一下下起跳。 哈哈哈, 程巷瞬间就平衡了。原来美女做起这动作来也显得挺傻的,看来是动作的问题不是她的问题。 大概她笑得太大声,陶天然往她这边瞟了眼。 嗨,程巷掖了掖唇角,笑得收敛了点。笑眼弯弯的,通透的阳光光斑洒落在她浓密的睫上。 程巷忽然想:原来陶天然也会有看起来有点傻傻的时候。 她以前怎么就总把陶天然供起来呢。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有点怕陶天然。 可是吧陶天然个子比她高平衡性也比她好,没跳几下,球拍尖一勾就把羽毛球拨下来了。 “嘁。”程巷一勾腰捡了球递还给学生们:“别打了啊,今儿风太大了,出汗了小心感冒。” “谢谢程老师。”学生们笑嘻嘻又看向陶天然。 程巷心想那还是介绍一下吧:“这是陶老师。” “陶老师?”小姑娘们明明眼尾瞟着陶天然,却不对着陶天然说话只跟程巷说话:“那是程老师的同事吗?” 程巷看得有点好笑,心想原来面对着陶天然也不是她一个人心虚。 她故意说:“你们问她呀。” 小姑娘们互相推推搡搡的嬉笑成一团,没有一个开口说话。 陶天然自己说:“不是同事,我是她的同学。” “同学?什么时候的同学?” “高中。” “高中?哇这么老。” 程巷在一边噗的笑出声来。 以前跟秦子荞在胡同里疯跑翻墙的时候,真觉得十七岁好像是永远不会到来的年纪。后来十七岁遇到陶天然,在教室外的走廊、红色塑胶跑道、钟声会震飞鸽群的钟楼之间,又觉得二十七岁是永远不会到来的年纪。 那时真想不出来,十年后的她自己和陶天然会是什么样。 事实上二十七岁的她和陶天然站在这里,天高云阔,冬日的阳光煦暖而通透,她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笑得很开,眼尾溢开一点点褶,鼻头被很大的风吹得有一点红。 陶天然看了她一眼。 程巷掏出手背来蹭一蹭鼻尖,浓密的睫垂下去。 有些想笑,也有些想哭。有些感慨,也有些遗憾。 上课铃打响,程巷生出一瞬的恍然,好像自己要急急的向教室里跑去,还不忘提醒身边的陶天然:“喂陶天然,走快点要上课了!” 她笑着跑过陶天然身边,垂眸瞥一眼陶天然垂落身侧纤白的手。 抿一抿唇。 很想牵上去。却没有这样的勇气。 叮零零的铃声持续响着,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十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她一度变成了自己不那么喜欢的大人,现在正努力变成一个自己喜欢的大人,为此她走过了很多的路,绕了很多的弯,一度将陶天然和那年冬天初雪掩埋的斑马线甩在身后。 程巷将双手插回羽绒服口袋里,足尖轻轻的蹭一蹭地面。 又忽然觉得这个动作好像是在把斑马线上的积雪扫去,好像有一些以为永远将被掩埋的东西露了出来。 人应该回头看么? 程巷一抬眸,发现陶天然正看着她。 “干嘛?” “你下一节没有课吗?” 程巷“啊”的一声一下拍在自己的脑门上。对啊她现在不是学生但她是老师啊!上课铃一打她还是该火急火燎的跑啊! 她一边手刀往教室冲过去,一边回眸看一眼站在原处的陶天然。 陶天然正仰头看刚刚挂住羽毛球的那棵树。 哼这x姐,又开始装文艺。 程巷发现陶天然在这里过的还挺充实,攒了大量不同景别不同配色的图,一一整理进自己的电脑里充作日后设计的素材。 程巷也不理她,照常的上课、去食堂帮忙、吃饭、查寝。 查完寝她绕到教学楼的顶楼,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吸着鼻子往墨空眺望。 白天吐槽过陶天然装文艺,现在轮到她自己了嘿。 她挺喜欢来这里的。在深夜无人的时候。 高原的星空跟城市的夜空是不一样的。城市的夜空太热闹,星星像心事,被过分喧嚣的霓虹掩盖。 正看着呢,忽一道手电筒的光射过来。 程巷一眯眼——谁这么不开眼? 偏头避开那束光的时候程巷往楼下看去,明明来人的影子笼在一团光晕里什么都看不分明,直觉却像比视觉更早辨识出来人是谁。 “陶天然。” 手电筒的光束又往上抬了抬。 嘿!程巷伸手往眼前一挡,光线从指缝间漏进来:“故意的吧你?” 陶天然将手电关了,静静站在楼下。 程巷微一抿唇。 想叫陶天然上来,又不想叫陶天然上来。 正想着呢定睛一看,发现楼下没人了。 陶天然呢? 程巷估摸着陶天然是顺着楼梯上来了,便凝神听着身后的动静。脚步声轻轻的响起,到楼梯拐角处又停了,迟迟的再没有动静。 程巷想,陶天然总不会想躲在那里、突然出声吓她一跳吧。不好说真不好说,现在的陶天然,可是会拿手电筒晃她眼睛的。 程巷提防着,想着如果陶天然突然出声的话,她就跳出去更大声的:“嘿!” 谁怕谁啊对吧,这都是她们胡同孩子玩儿剩下的。 可是陶天然久久的仍没有动静。 黑夜放松人的神经,程巷绷紧的双肩不自觉松懈下来。没有了先前恶作剧的心思,抬眸去看墨空里静静的星。 又发现星星不安静,它们是你遗忘在过去的躁动,随着夜色一闪一闪。 轻轻的敲击声传来:笃笃,笃笃。 长长的走廊隐于一片黑暗中,像一条幽长的窄巷。 程巷意识到,那是陶天然靠于楼梯转角的墙上,指尖一下、一下,好似无意识的轻轻敲着。程巷忽然莫名的想,陶天然像是拿着把旧钥匙,敲着窄巷的墙。 然后发现,窄巷里没有门、也没有窗。她手中那把以为永远准许进入的旧钥匙,失去了作用。 程巷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这一次她走得决绝。 心里不是没有想过,也许她和陶天然之间也就这样了。现在这样的世界里,真有人会一直找另一个人,找不到,就一直一直的找下去么? 她轻轻的唤了一声:“陶天然。” “嗯。” 程巷垂下眼睫:“喂陶天然。” “我在。” “你到底为什么要来找我啊?” “因为,小巷很长。” 程巷的喉头忽而一哽。 人应该回头看么? 这是她今天脑子里一瞬冒出的问题。过去的陶天然是从不回头看的,她拖着行李箱从出租屋离开时,砰一声关门的声音像抢,击穿人的心脏。程巷当时心里想,这人怎么那么狠呐。 第189章 她没想过陶天然会回头。 陶天然此时这样的一句,恰暗合了她方才的心绪。教室外的走廊隐在黑暗里好似一条幽长的窄巷,陶天然这样的人也许不是在回头,而是因为陶天然从来没有走出这条长巷。 “真是。”程巷足尖抵着墙根:“玩儿什么文艺啊。你白天时候也是,站在那儿看什么树啊。” 陶天然不说话。 程巷反而自己笑了:“好吧我自己也常看那棵树,笔直笔直的,真高嘿!” 噗,古人形容树会说“青青一树伤心色”,她这什么贫瘠的词汇量。 可她觉得最伤心的不是树的颜色,而是树的内里,像把很多过不去的心事吞进肚子里,变成一圈一圈的年轮,从此时间有了记数。 “你记得我卧室里有棵树吧,所以我还挺喜欢看树的。我看着那棵树就想,我应该夏天的时候穿条白裙子、光着脚坐在上面唱歌。我不跑调啊,虽然荞子老说我,我也不唱那什么‘向天再借五百年’,我得唱一首……” 陶天然忽从楼梯转角处走出来。 程巷舌尖忽然打了一下结:“哈我乱说的啦,你看那树的枝桠,就我这成年人的体重要真坐上去,还不得咣叽一下砸下来了……” “我能想象。”陶天然忽道。 “啊?” “你坐在树上唱歌的样子。” “哈。”程巷乐了:“在你心中我那么文艺呢?我能唱个什么歌你倒是说说看。” “还是不要了。” “啊?” “树太远了,还是站在我面前比较好。”陶天然道:“我一伸手就能够到你。” “你能够到我吗陶天然?可是从前你每一天都在我面前,我却从来觉得够不到你。” 不知晚餐吃了些什么,程巷忽然打了个嗝儿。 她赶紧抬手捂住自己的嘴,突地颈根又抽了一下。接着,一抽、一抽,她打嗝打得停不下来。 怎么那么搞笑啊!程巷其实心里挺忧伤的,她以为她跟陶天然说起这些往事会哭,可事实上她没有,她只是不停的打嗝,上气不接下气。 唉这就是生活,跟偶像剧一点都不一样对吧。 程巷就那样睁着小动物一样的眼睛看着陶天然,陶天然牵过她的手,很克制的,只握住她一点点指尖,在她指尖位置轻轻揉掐着。 程巷又想哭了。 上一次这样的一幕发生她们高中时。 上一个这样打嗝的人是秦子荞。 那场景别提多好笑,毕竟秦子荞是一个公主切臭脸小屁孩,可打嗝打得肩膀一抽一抽的。程巷一边噗哈哈哈的笑着一边掐她指尖,秦子荞嗷的一嗓子拿眼神瞪她,那意思是你再笑我就跟你绝交。 可程巷是真忍不住啊,一边掐她指尖一边笑:“你别叫唤,这办法是马主任教我的,要是有人这么打嗝就用力掐指尖,说是有什么穴位还是阻断神经传导啊什么的,我也给忘了。” 程巷都忘了自己掐了多久,秦子荞终于止住了打嗝。 程巷一弯笑眼:“谢我吧?” 秦子荞:“恨你!” 秦子荞太好笑了成为那课间十分钟里班上最大的新闻。上课铃打响时程巷哼着小曲走回自己课桌边。 这,全班同学都去围观了,陶天然怎么还坐这儿岿然不动的,低眸看着手里的课本。 程巷蜷起指节在她课桌敲了下。 陶天然抬眸。 程巷眼睛弯弯的:“陶天然其实你看到了吧?” 陶天然瞟她一眼。 最严肃的数学老师走进教室,程巷一边转回去一边挥挥手,用背影对着陶天然说:“你肯定看到了。要是有一天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一定来救我呀。” 那本是一句玩笑话。 可十年后陶天然同她一起站在这里,用力掐着她的手指尖。 程巷眼泪都快下来了。疼的她这是! 可,很难说陶天然是一次次从什么样的情形中救起了她。从对未来的迷惘里,从一无所成的琐碎日常里,从长成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大人的危机里。 陶天然就在那里,一成不变,闪闪发亮。有时候程巷想,她讨厌陶天然,因为陶天然的存在提醒着她的无能,所以她用自己的哀伤,把陶天然变成了所有人眼里的“坏人”。 可更多的时候程巷那么那么喜欢陶天然,因为陶天就在那里,提醒着人生总有希望,天赋闪闪发光,提醒着你要像高二跳高时那样拼尽全力的纵身一跃,不管身后的横杆是不是摇摇晃晃掉了下来。 “陶天然。”程巷在打嗝的间隙里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怼你么?因为我委屈,我特别特别委屈。” 陶天然低着头,一下一下掐着她指尖:“我知道。” “你不知道!”程巷说着又急了。她又还在打嗝,上气不接下气的:“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仅替自己感到委屈,我还替你感到委屈。” 陶天然捏她指尖的手指一顿。 程巷做过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她作为另一个人去过了陶天然的家乡。偶遇了陶天然的家人。寻到了陶天然在坡道上的家。 “我特别委屈陶天然,为什么你是这样的一个人呢,这甚至不是你自己的问题。” 程巷说着真的想哭了,如果不是她正打着嗝的话。她哭不出来,就那x样瞪着陶天然。 陶天然低头继续掐着她的指尖,唇微抿着。 程巷心里想,或许那并不是一个梦。她怎么会梦到现实生活中她根本不知道的事呢?或许在她们俩交往的过程中,这些事程巷已经知道了。 也许是陶天然无意间说起过。也许是程巷无意间从家人发给陶天然的信息里看到过。 可陶天然表现得太不在意了。 连带着程巷也没怎么在意。 这时她打着嗝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也想救你啊陶天然!” 陶天然低着头,黑发垂在脸侧:“嗯。” “嗯什么啊!”程巷又急了。自从重逢后她就特容易跟陶天然急,怎么她现在一直打着嗝,她还是话多的那个陶天然还是话少的那个啊! 陶天然缄默须臾,忽然抬起头来,冲程巷淡淡一笑。 程巷一怔。 “你救过我了。”陶天然说。 不然我现在不会在这里。 从广省总是落雨的夏天、潮湿黏腻好似永远罩一层雾的沟渠边。 从港岛坡道上、烤蛋挞的香气飘散尽后总是显得格外落寞的家。 从一片片碎落的往事切片里,好像钻石的一个个切面,将人生映成了无法拼接的若干个形状。 直到我现下站在这里。 头顶的星辰很亮,天空是我总用的墨水一般的蓝,你站在我面前,没有哭,可生动的、鲜活的红了鼻尖。 ****** 不儿!程巷又不满意了。 陶天然突然笑什么呀!一笑起来跟个妖精似的,勾没勾别人的魂程巷不知道,反正程巷自己的心神是有点晃。 她猛一下将指尖从陶天然手里抽出来。 陶天然刚给她掐了半天她还一直打嗝呢,这会儿她一激动一抽手,嘿,不打了。 程巷的不满意漫延到了马主任身上。 她看陶天然一眼,一边往楼下走,一边掏出手机给马主任打电话。今晚上信号真争气,这电话还真打通了,马主任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喂!” “不是,妈你怎么回事啊?” “我怎么了我?” “我小时候你教我打嗝停不下来就猛掐指尖,一点用都没有啊!” “是我教你的吗?” “是啊!你当时说得头头是道的。” 马主任想了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单纯就是想掐你?” “嘿!” “当时那年代负担重啊,”马主任开始忆当年:“妈妈必须显得特崇高特伟大晓得吧?我想掐你总得找个理由吧?” “妈你这就不对了啊……” 程巷一跟马主任打起电话来,那不是话痨加话痨,那是话痨乘话痨,指数级的叠加效应。 说着说着一回眸,想起陶天然还在她身后跟着呢。 一回眸用嘴形跟陶天然说:“别偷听。” 头顶的星子很亮,她们从教学楼下来,走在深夜无人的红色塑胶跑道上。 程巷继续往宿舍方向,走了两步发现陶天然怎么没跟上呢,回头一看。 陶天然穿着她的羽绒服站在原地,漫天星光洒落陶天然的满身,模糊她容颜。 看起来像她们从没有分开这几年。 又或者像她们根本就还从高中毕业。 这是她们的十七岁,一切遗憾都还来得及弥补,一切未来都正将要展开。 感觉永远跑不到头的操场原来这样小。可感觉一迈步就要走出的小巷,原来像时光一样漫长。 陶天然远远站着,看程巷一边打电话、一边回过头来用嘴形问她:“怎么不走,站着干嘛?” 第190章 陶天然说:“小巷,我想跟你回家过年。” ****** “咳咳咳咳。”程巷惊得被自己口水呛了下。 马主任在那边继续中气十足的问:“你跟谁在一起呢?我怎么听见有人说话?” “没谁。”程巷赶紧对着手机道:“你听岔了,这么晚我能跟谁在一起啊?这会儿空旷,有回声吧哈哈哈哈。” 说了声“再见”就一下把电话挂了。 远远指着陶天然:“你要跟我回家过年?你是我什么人啊你要跟我回家过年?” 陶天然向她走过来。 程巷默默把手缩了回来。陶天然这人气场是强哈,这么指着她可真心虚。 可陶天然站在她面前,用很轻的声音说: “可我,过年的时候没地方可去呀。” 然后又凑近了一点点,没碰到程巷,只是清润的吐息向程巷打来:“好唔好?” 第90章 番外+彩蛋 [时光拉拉扯扯, 教我们跌跌撞撞的往前,笑着拥抱遗憾。 可心太执拗的人,永远学不会释然。] - 程巷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大步。 呔,妖精! 怎么分手了这几年陶天然跟去修炼了似的。她以前就总缠着陶天然讲粤语, 因为她们邶城胡同里长大的小孩儿,觉得讲粤语洋气啊。结果陶天然说什么都不讲, 唯一一句是附在她耳廓边的:“傻女。” 这会儿程巷跟弹射开一样,抬手摸了摸痒得要死的耳廓:“什么叫你没地方过年?你以前不是都很习惯一个人过年?” 记得上大学的时候陶天然过年也不回港岛, 程巷非让她去自己家过年她还不愿意。 程巷思来想去, 还给她点了个kfc全家桶。 后来想想还是觉得不行,硬把陶天然拽去了她家。 现在呵呵, 天道好轮回, 陶天然怎么还主动要求去她家过年了? 陶天然低低的说:“就是没地方。” 撒娇!程巷瞪着陶天然,如果她不这么了解陶天然的话,她一定觉得陶天然这么跟她说话是在撒娇! 程巷:“我自己都没打算回邶城过年, 折腾。” 陶天然顿了顿, 还是道:“还是回去吧。” 程巷这人其实挺敏感的:“为什么?” 陶天然:“你爸爸他前阵子做了一个手术。” 程巷脑子里嗡的一声。不是!这么大事怎么没人告诉她啊! 她立刻一个电话又给马主任打过去:“妈!” 她都能想见马主任那边把手机一拿三丈远:“你这孩子那么大声干什么?” “我爸做什么手术了?” “谁告诉你的?” “你别管谁告诉我的。做什么手术了?” “是不是子荞?” “你别管了反正我有线报。” “嗨,没什么大事。就是前段时间你爸觉得手有点发麻, 送去医院检查,说是稍微有点心梗, 做个小的微创手术疏通了血管,这不就没事了嘛。” “这叫没什么大事?” “发现得早是没什么事嘛,做了微创手术现在不就跟正常人一样。”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隔那么老远的, 告诉你你也赶不回来啊,跟着空着急的。” “我后天就回来。” “你回来干嘛?待那儿好好上你的课。” “后天就春节放假了我上什么课?”程巷气急败坏的吼。 “哟,”马主任诧道:“你这孩子长脾气了嘿。” 程巷买了回邶城的机票。 陶天然与她一同, 看着飞机将要起飞时、她变成了一只即将发射的鹌鹑。 “小程老师。” “干嘛?”程巷紧绷着双肩目视前方,跟这飞机是她开的似的。 “我给你讲个冷笑话。” “哈哈哈哈,你讲这句话就是冷笑话本身了好吗。”程巷还是紧张,一笑起来跟哭似的。 落地以后,程巷没抢到机场大巴的票,捏着手机妄图打车。 为什么说是“妄图”呢,因为明天就是春节了,客多车少。好家伙她一看前面,乌泱泱不知多少人在排队。 陶天然自身后点点她的肩。 “干嘛?” “我送你。” “你又没开车你怎么送我。” “开了,那边。”陶天然一指。 程巷一愣。 坐上陶天然的副驾时她还在絮絮叨叨的:“陶天然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你去找我,行李箱都带了,你明知道自己要待好多天,你还把车开到机场来停着,你知不知道停车费要出多少啊?” 陶天然不说话,不顶嘴也不反驳。 嘁,程巷扭头看向窗外,没劲。 等到车开往市区,程巷扭回头来悄悄扫一眼车里。 她曾送给陶天然的招财猫挂件,跟这豪车格格不入的,还在。 程巷抿了一下唇,又啵的一声放开,发现陶天然正用眼尾看她,便清清嗓子道:“陶天然,你的品味可真不怎么样。” 陶天然居然点点头:“是。” 嘿!程巷小小瞪她一眼。 满街华彩,闹嚷嚷以热闹的氛围吞没个人。陶天然一路将程巷送到百花胡同口,程巷急急取了行李就走,一来吧她真担心她爸,二来吧她也不知怎么回应陶天x然。 这要是任何一个人说没地方过年,她都会热情的把人迎回家去。可,这是陶天然啊。 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路走过胡同一推门:“妈!” 马主任的声音响起,在同程副主任说话:“你看看你闺女嗓门多亮。” 程巷的嘴先就撇了:老太太给人做了一辈子思想教育工作,今天也让她体验体验被做思想教育工作的滋味! 程副主任做手术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告诉她呢! 好在,程巷看了程副主任的状态,也算是放下心来。 本来每年过年之前,跟马主任的一通采购是她最喜欢的。稻香村的点心匣子得来一套吧?六必居的八宝酱菜不管现在还有没有人吃、总得买吧?还有各种瓜子花生豌豆黄什么的。 反倒是大年三十这一天下午,是最无聊的。 虽然程巷做饭也还可以,但有马主任和程副主任在,就没了她发挥的余地。 她啃着苹果歪七扭八的摊在沙发上,拿着手机给秦子荞发微信:【你是不是在你妈家呢?我来找你玩会儿?】 秦子荞妈妈的家,离胡同不算远。 秦子荞回复:【没在。】 【那你在哪呢?】程巷啃了口苹果嚼巴嚼巴,一滴苹果的汁水溅到屏幕上,她伸手给抹了。 【我自己家。】 啊?程巷一下从沙发上盘起腿来坐直了,一个电话直接给秦子荞打过去:“你跟你妈吵架啦?” “没有。”秦子荞声音传来:“我多大人了,跟她吵得着么。” “那你怎么不过去呢?一个人过年哪成啊。” “她和我爸都有自己的事,不想过去。还有,我不是一个人过年。” “那你和谁?”程巷差点没钻手机里去。 秦子荞除了她,还有别的朋友? 秦子荞顿了顿道:“你在邶城还能待几天吧?” “啊,嗯。” “那改天我约你,大年初二?带你见个人。” “荞子你不会是谈恋爱了吧?”程巷说着自己先笑了:“哈哈哈这笑话真够冷的嘿!” 秦子荞在那边沉默。 “你不会吧你?”程巷一下从沙发上蹦下来:“谁啊?” “见面再说。” 程巷挂了电话,就想冲过去叫在厨房里炸丸子的马主任:“妈你知道子荞谈恋爱了吗!” 可,等等。程巷咬着自己指尖脚步又慢下来。 秦子荞这么神神秘秘的,会不会还没跟家里说啊?她这么跟马主任一咋呼,马主任肯定得告诉秦子荞的妈,会不会就暴露了啊? 主要吧在程巷的那个梦里,秦子荞的感情特带感,是跟陶天然她们公司的大老板。 总不会成真了吧,哈,哈,哈。 临近傍晚时,程巷咬着手指在屋里兜圈。 马主任瞥见她:“你要实在闲得无聊就帮我把蒜扒了。” “啊?我不闲,不闲。”程巷从小就扒蒜,可真是扒得够够的了。 她就是在想:今天陶天然是不是真的一个人过年啊? 她要是打电话让陶天然来过年吧,显得她就输了,现在陶天然跟她暂时也没什么关系对吧。 说什么呢巷子?程巷严谨的,把句子里「暂时」那两个字给摘了出去。 可要是真让陶天然自己过年吧,她又有点不忍心。 琢磨来琢磨去,正要拉开四合院的门溜出去给陶天然打电话,一开门,陶天然正立在门口。 程巷一愣倒退了半步:“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 第191章 真是刚刚。巧得好像程巷特意来给她开门一样。 陶天然问:“你要去哪?” 程巷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尖:“哦,我准备去小超市帮我妈买瓶酱油来着。” “不是出来给我打电话?” 程巷又摸一下自己的鼻尖:“我给你打电话干嘛?” “叫我来你家过年。” “哈。”程巷很响亮的笑了一声:“我才不呢,我就给你点个kfc的全家桶。” 还不忘把全家桶里的百事可乐,帮你换成九珍果汁。 可是还不够啊陶天然。 程巷别别扭扭的让开门口:“既然来都来了,那你进来吧。那什么我妈的酱油其实凑合着也能够用,我就不去买了。” “哦对了,”程巷压低声:“我跟你说,我妈对你的意见可大,你做好心理准备。” 陶天然:“嗯。” 程巷一路领着陶天然往院里走,怎么这么心虚呢。程副主任在客厅里摇头晃脑的听昆曲,打开的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预热,程巷小小声声的喊:“爸。” 跟做贼似的。 刚巧这时,马主任举着擀面杖从厨房出来:“老程呐你说今晚那饺子……” 程巷下意识肩就一缩。 马主任举着擀面杖问:“你躲什么?” “我躲了吗?”程巷:“我没有啊,哈哈哈哈。” 马主任瞥了陶天然一眼。 气氛一时凝滞,唯有什么都不知道的程副主任开朗的说:“哟,小陶来啦?” 小……陶? 陶天然也没来过她家几次,这么多年没来,想不到她爸记的还挺熟。 马主任则不咸不淡道:“请人来家里过年,也不提前讲一声,我也没准备什么菜。” “嗨不用!”程巷特大声,走过去双手扶住马主任的肩:“你手艺多好啊!不管你做什么菜,能吃到都是她的口福。” “你又不是人家,”马主任仍用那种不咸不淡的语气:“你能替人家说有口福了?” 程巷心里咯噔一下。 从前她和陶天然的事,马主任是知道的。并且还是用一种特刺激的方式,她和陶天然正那啥的时候,差点被刚巧上门的马主任撞见。 后来她和陶天然分手,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马主任肯定看出来了。所以马主任和秦子荞一样,对陶天然意见挺大的。 程巷之所以没一开始答应陶天然来家里过年,一来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快跟陶天然和好对吧,二来她觉得马主任肯定不给陶天然好脸,万一把陶天然轰出去了多尴尬。 “我能啊。”程巷打着哈哈:“我这么挑的嘴,我都觉得有口福,那还不认人都觉得有口福。” 马主任又瞟陶天然一眼:“小陶,你坐。”又道:“老程,我那饺子馅你倒是帮我来看看呐。” 程副主任站起来:“来了来了。”一边走一边跟陶天然说:“小陶,你帮叔叔找手术医生的事,都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叔叔住院那几天,也多亏你和子荞天天往医院跑。你今天来得正好,好好尝尝我和你阿姨的手艺。” 马主任又看程巷一眼:“你傻站着干嘛?帮小陶泡杯茶啊。” 二老就走出客厅去了。 哈!程巷斜眼瞥着陶天然:“你喝茶么?” 陶天然点点头:“喝啊。” “喝什么喝。”程巷趿着拖鞋叭嗒叭嗒往厨房里走。 马主任指挥程副主任在一旁吭哧吭哧和饺子陷呢,自己举着菜刀正切番茄,瞥见程巷走进来:“干嘛?” “妈你先把菜刀放下再说话。”程巷拉开冰箱门:“她不喝茶,我给拿个酸奶。诶我那青提味的酸奶是不是没了?没了的话我出门买一趟。” “出门的话,小心点车。” “喔还有呢,找着了。”程巷拿出一罐酸奶来,走过去撞一下马主任的肩:“你这老太太是不是年纪大了啊?变这么絮叨。从哪一天起,但凡我出门你就叮嘱我小心车。” 马主任低头切番茄。 程巷瞥一眼程副主任没注意这边,压低声悄悄跟马主任说:“妈我发现你格局大了嘿,都同意陶天然上我们家过年了。” “我吧,做过一个梦。” “什么梦?” “你有天不是出门给你爸买凉皮么,好几年前了,就你去支教的那一年。就那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你被车撞了,唉呀,梦得跟真的一样。” 程巷懵了:“啊?” “嗯你可能不知道,我怀你那年,咱们这边出过一场车祸,就在菜市场那边。一辆货车不知怎么的往路沿上冲,其实那天我怀孕了嘴馋,你爸又还没下班,我是打算去买凉皮的,走到半路你在我肚子里蹦跶得特厉害,我心一跳一跳的,想着你不会有什么事吧,我就先回来了。” “你说,”马主任举着菜刀问:“那天我要是去了,会不会就被车撞了?要不说你是我的福星呢,那天你在我肚子里蹦跶,就跟在提醒我似的。” 程巷联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个梦,捏了捏指尖,嘴里却道:“哪有那么神。还有妈,你别举着菜刀说话。” “真x的呀。”马主任继续切番茄:“所以两年前我做了那么个梦,我特慌,你要是被车撞,那简直是替我挡灾去了。“ “越说越邪乎,大过年的。”程巷伸手在马主任肩上拍了下:“这不是都好好的吗。” “对啊。哎我就想啊,算了,你爱叫她来家里过年,就叫吧。” “我可没叫她。”程巷斜着眼问马主任:“你不生她的气啦?” 马主任斜着眼反问她:“你不生她的气啦?” 程巷捏着酸奶:“生啊。” 马主任挥着菜刀:“生啊。” 噗,程巷笑了。 又叭嗒叭嗒趿着拖鞋走出厨房,将青提酸奶往陶天然面前一放:“你喝这个。” 自己往陶天然边上的沙发上一坐,双手摁着沙发沿。她家的沙发特别老式,硬硬的皮,还有马主任亲手勾的毛线沙发套。 程巷晃着脚上的拖鞋问:“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你替我爸找医生,还去医院照顾他。” “告诉你,你就让我来过年了?” “告不告诉的,你这不还是来了么。”程巷嘀咕一句,抬手一捋自己的马尾。 陶天然轻挑了下唇角,掏出手机,低头打字。 哟,程巷的眼尾瞟过去,这是跟谁发信息呢? 程巷装模作样的等了会儿,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却没震。 喔对了,陶天然还不知道她的新手机号呢。 程巷趿着拖鞋又一晃脚,手机这时却震了下。 程巷掏出来一看,哟,居然是方澄,祝她春节快乐呢。 不知怎么的有点心虚,程巷晃荡着的脚尖一停,飞快打字回复方澄。一抬头陶天然正看着她。 程巷:“干、干嘛。” 这时程巷捏在掌心的手机又一震,低头一看,发现她被拉进了一个群里。 正说话的头像怎么这么眼熟,哟这不是陶天然么。 陶天然:【准备好了么?@一口一口吃掉云朵】 shainne:【耍赖。】 易渝:【耍赖。】 秦子荞:【耍赖。】 然后群里静默下去。 shainne:【@乔之霁】 shainne:【@乔之霁@乔之霁】 乔之霁:【耍赖。】 shainne:【到底开不开始啊?我都等无聊了。】 发出一张照片。 程巷定睛一看,猫颜妩媚的大美女,在一间色调黑白灰的公寓里,咬着颗苹果笑得慵懒妩媚,揽着怀里一个长相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小女孩,看起来是她的妹妹,对她非要将脸贴在自己头上这件事,显得分外不耐烦。 旁边带到一个侧影。 黑长直发,大年三十还对着笔记本电脑。 “哎。” 程巷抬起眸来。 陶天然问她:“准备好了吗?” “干嘛?抢红包啊?”一般群里这种架势都是抢红包。 “嗯。” “不儿,这群到底怎么回事啊?”程巷一边说,一边手指却已悬在了手机屏上。 陶天然的红包发了出来。 诶!这人既然要作弊,怎么也不数个一二三啊!程巷眼疾手快,不知为什么她对陶天然有感应似的,几乎在红包发出的同食指尖向下一戳。 shainne:【陶老师你就只发一个红包啊!@陶天然】 shainne:【作弊!】 易渝:【作弊!】 秦子荞:【作弊!】 shainne:【@乔之霁】 乔之霁:【作弊!】 程巷看着她刚刚领取的陶天然的红包,上面写着:【cjak。】 哈,哪有这样用的。 可她咧嘴一笑,抬起眸来:“陶天然,你也春节安康。” “春节安康。” “岁岁安康。” 陶天然轻轻的笑了:“岁岁安康。” 第192章 ****** [彩蛋。] 陶天然问程巷:“u1s1是什么意思?” “真的假的陶天然?”程巷穿着宽宽大大的校服,一手撑在课桌沿上冲陶天然笑:“就算你刚来邶城不久,你不上网的啊?” “你不知道u1s1是什么意思?那srds呢?” 陶天然瞥她一眼。 “u1s1就是有一说一啊,srds就是虽然但是啊。”程巷坐在陶天然的前桌晃着脚:“还有xql什么的,你听说过吗?xql就是小情侣的意思啦。” 这句话程巷说的带着一点点私心,陶天然一看过来,她就不好意思了。 挪开眼神去看教室窗外,天边远游的云。 从那时候程巷偶尔同陶天然开玩笑。 转头给陶天然传卷子时,用一颗话梅糖压住她给陶天然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jttqhh——哈我是说今天天气好好啦陶天然:)」 有一天她忍不住敲了下陶天然的课桌:“我都是乱写的啦。” 陶天然握着钢笔抬眼。 “像什么u1s1啊srds啊那都是固定用法,像我那样随便把一句话写成首字母,那是我随便乱写的,别人不知道什么意思的,你千万不要学那样的用法啊。” 陶天然:“我看起来很傻么?” 哈,程巷一咧嘴。 后来,程巷传给陶天然的字条上,还是写着很多乱七八糟的首字母。 陶天然看起来并没有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直至很多年后,那辆卡车出现——刮花的油漆,车灯旁黑色的塑料罩,还有旁边司机女儿涂鸦的“xxybzd”。 稚嫩笔触想要表达的本意,已不得而知。 只是陶天然经历了无数次循环后,眯了眯眼,又一次看向那行字母时—— 心里想起十七岁,程巷传给她的小字条上、写着各种句子乱七八糟的首字母。 有些她能猜出是什么意思。有些她猜不出。 但“xxybzd”,陶天然心里一瞬冒出的句子是——“小巷永不知道”。 程巷曾说:“陶天然,如果再一次喜欢你的话,我想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快乐的傻子。” 那就让小巷永不知道吧。 很久以后,当陶天然和程巷一同坐在夏夜晚风拂过的路沿,舔一支新出口味的冰淇淋,空气里有清新的铃兰香气。 陶天然想起那无数次的循环。 那到底是真的?亦或梦境? 连陶天然自己都恍惚了。 或许,这是一个人无数次穿越生死、扭转时空的故事。 或许,这只是一个人幡然醒悟、自己弄丢了心爱的小姑娘的故事。 陶天然想起高二时看露天电影那一次,程巷溜出来找她。 她坐在台阶上,望着程巷蹲在她面前、抱着膝盖望住她,扇动着毛茸茸的睫。 她都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走过去,打横手掌挡在程巷眼前。程巷一眨眼,睫毛扫进她的掌纹。 “不起来么?”陶天然问。 夏夜的小虫撞击着灯罩。程巷带一点点懊恼的说:“腿麻了呀。” 陶天然收回打横的那只手,递给程巷。 程巷一怔。 轻轻的克制的攥住陶天然一点指尖,借着陶天然的力道站起来。 “喂陶天然。” “嗯?” “今晚放的那电影,还是可以看看的。” “不想。” “俩主角的感情很波澜壮阔好不好!诶说起来,那像你这样的人,喜欢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啊?” “不知道。” “你会笑么?” “不知道。” “你会哭么?” “不会。” “哈你会哭的吧陶天然?” “不会。” “肯定会哭的。” “说了不会。” “那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啊?说说看嘛陶天然……” 程巷围绕着陶天然啁啁啾啾说过太多的话了,像夏夜的虫,像阳光,像窸窸窣窣滤过睫毛的一阵风。 很多的时光过去以后,当两人吃完冰淇淋,陶天然站起来,程巷抱着膝盖望她。 “怎么?” “腿麻了呀。” 陶天然对她伸出一只手。 程巷笑着一借力,握着她的手站起来。 “陶天然这么多年你的话还是很少诶,怎么话痨这毛病不传染么?我觉得我就是被我妈传染的。” “有没有可能。” “嗯?” “那不叫传染,叫遗传。” “哈!”程巷背着手,面对着陶天然倒退着慢慢走:“陶天然你真的会开玩笑了。” “小心点。”陶天然向她递过一只手。 她就牵着陶天然的手,继续后退着慢慢走。从高中,到现在,她这么走的习惯还没改。 “我就真的是话太多了,这么多年,我觉得我从出生开始的所有事都讲给你听过了。你呢陶天然,你还有没有什么秘密?” 陶天然缄默一瞬。 “还真有啊!”程巷一掐她掌心:“什么什么,什么秘密?” “没有。” “肯定有!告诉我啦。” “小巷。” “嗯?” “你快乐么?” “我有点太快乐了吧?荞子说我跟个傻子似的。”程巷说着一蹙眉,又抬起另一只x手揉开眉心的小骨朵:“可我觉得人嘛,知足常乐嘛对吧。我的漫画现在不说多火吧,可也有一群人喜欢了,我爸妈身体也还不错,我……” 她说着瞥了陶天然一眼:“我还有你。哈这么说会不会让你太得意了啊?” 陶天然抬起另只手,去褪自己的尾戒。 “诶你干嘛?” “送你。” “尾戒?” “嗯。” “那不是我送给你的吗?你送我干嘛?” 陶天然想,只是岁月正好,夏夜正好,她却寡言,这一刻的心情,不知如何熨贴表达。 “要送我的话,你干嘛不自己做?我送你的,你就好好戴着啦。说不定,”程巷说着狡黠的眨眨眼:“它在什么你不知不觉的时候,帮你挡过灾呢。” 陶天然的脚步微一顿,又继续被程巷牵着往前走去。 点头道:“嗯,说不定。” 我们追着时光跑,拆开遗憾的壳。 你在我面前笑得正好,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事。 确信的事。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说:明天就是中秋节啦,同学们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