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反派,拳打主角团脚踩家暴男》 第1章 《穿成反派,拳打主角团脚踩家暴男》作者:归远少爷【完结】 作品简介 容瑟穿书了,穿成了权谋文里弑父弑兄觊觎皇位阴鸷狠毒的大反派。可他只不过是主角攻受调情的工具人背景板罢了,屡次为主角攻受的恋爱发光发热贡献自己,最后主角攻受幸福快乐地生活在皇宫里,他则众叛亲离死无全尸。 容瑟:谢邀,勿cue,只想做饭。原著剧情是不可能走的,尤其是当他知道原主是个身世悲惨命运多舛且误入歧途的小可怜后。 做饭的手,微微颤抖,没忍住还是走上了反派的路,拳打主角团,脚踩家暴男。容瑟对此:路见不平,日行一善。 一不小心,还给自己行来了个男朋友。容瑟:……这好像是主角攻来着?.梁慎予十三赴边关,一守就是十四年,是大晋人人称颂的英雄战神。 殊不知战神无一晚能安枕,直到——他寻到了这沉浮不定的世道中,唯一的心安处。.云边孤雁,水上浮萍。 人间自有安排处。面热心冷略有疯批攻x虽怂但刚穿书厨子受 阅读指南: 1.全文架空,请勿深究,私设如山,容瑟做饭最好吃!!容瑟是移动菜谱!! 2.地名多为杜撰,官职也是各朝代大杂烩,借用古诗词典籍都会标注,没标就是太忙忘了,毕竟我经常踩点更新生死时速,绝无将诗词名句据为己有的意思。 3.剧情流,cp不拆不逆,站对了才能嗑到糖。 4.攻受身心双洁,只有彼此,甜文,1v1!he! 第1章 宫宴 容瑟睁眼时还恍惚着,耳边似乎还有风声呼啸,从二十四楼坠落的失重感也没彻底退去,他浑身冷汗淋漓,双腿虚软,指尖还痉挛颤抖着。 古色古香的厅堂,雕栏画栋,金碧荧煌,丝竹之音宛转悠扬,曼妙女子舞姿轻盈。 容瑟缓缓蹙眉。 稍一动作,脑中如同掀起惊涛骇浪,无数陌生的记忆倏尔涌入。 混乱半晌。 容瑟才勉强理清楚,他还活着,并且穿书了!穿进了他前几天囫囵吞枣看的一本古代耽美感情流小说,名叫《朕与将军解战袍》。 原著中主角受容靖是正统嫡子,性格温和宽厚,官配则是大晋素有战神之名的定北侯梁慎予。两人自幼相识,分别多年。整本书篇幅不长,剧情基本为感情线服务,一切都是为了主角攻受的甜甜恋爱。 他坐得安静,默不作声,是因为脑中还在走马灯似的播放原主容瑟的生平,倒也不是事无巨细,而是他印象深刻的片段,有点类似电影剪辑。 原主也叫容瑟,先帝最小的弟弟,生母颜霜出身青楼,素有晋京第一美人之称,却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入宫后颇得圣宠,为老皇帝诞下一子——然后老皇帝驾崩了。 新帝也就是容靖他爹,强迫已是太妃的颜霜侍寝,此等丑事传了出去,秽乱后宫的罪名就落在了颜霜头上,彼时是皇后的曹氏亲自赐死颜太妃,当着八岁的容瑟面前,足足绞了数十次,颜霜才气绝身亡,瞪眼伸舌,面目狰狞,死相难看,那之后容瑟便被丢到皇陵去自生自灭。 原主守皇陵五年,才因皇帝身边近侍郑福存心讨好,将他与生母容貌极像的皇帝亲弟送回宫,原主不傻,年纪尚小,忍而不发三年,任由老皇帝拿他当周边似的追忆生母,6年后,正式开始布局。 借老皇帝的手拉拢太医,暗中透露彼时的曹皇后子凭母贵皇帝有意立他为太子的意思,容胥迟迟不立太子,曹皇后必定心急,太医便将事先备好的药交予她,告知他此物长期服用必定早逝。 如原主所想,老皇帝身子渐垮,他便在朝中崭露头角,借尚书府与九寺之间的朝堂利益纠葛成功上位。。 在老皇帝将死的半年,他就成了替皇兄亲政的摄政王。 只是老皇帝死后身边出内鬼,才有定北侯奔袭五千里勤王,主角攻定北侯手握重兵,但远在边陲耳目被遮掩,原主手中唯有禁军十万,得知定北侯赶回后,未免给他话柄才主动让位,但条件是将曹太后送去看守皇陵。 他不谋反,定北侯就不能出兵,他迟早有一日要离京,到时再谋大事。正好原主手里拿捏着朝堂半数官员,定北侯也无意与他死战,于是便有了之后的恋爱工具人原主。 直到攻受甜蜜够了,原主忍不住起兵谋逆,才发现身边可用之人已被定北侯策反的策反,杀的杀,孤掌难鸣,最终落得凄惨结局。 眼下这位阴鸷冷酷狠辣无情并且下场凄惨的大反派,正是容瑟本人。 容瑟:“……” 就很突然。 地狱开端。 强行在脑中播放别人的记忆,就像猛地灌入无数知识点,想不接收都不行,容瑟不知自己沉默了多久,只是等他再回神时,眼前这一张张面孔便能同原主的记忆一一对上。 容瑟仍旧不动声色,心中不断权衡,蝼蚁尚且偷生,他既然重新活一回,就不想走原主的老路。 原主本性冷漠,手段残酷激烈,所有人都只是利用对象,恨不得一颦一笑都是算计,落得这个下场倒是正常。 可原著中那如何如何好的主角受,在原主的记忆里可是个笑里藏刀的坏种,道貌岸然,心思恶毒。譬如在无人时侮辱打骂,自己责打宫人打死小狗后对外宣称是原主干的,甚至有意无意地对外说他是个茹毛饮血的怪物。 这种货色都能当主角,准反派容瑟很难忍得下这口气。 他略作分析。 此时此刻,他穿过来的时间点,正是本书开始的一章,先帝新丧,原主因定北侯回京谋而不发,于是新帝容靖登基,行过祭天礼后,设宴为立了大功的定北侯接风洗尘。 也就是说,他此刻还是能与主角攻受正面对垒的摄政王。 唯一的问题,就是一个厨子该怎么速成政斗?? 容瑟抚了抚眉心,被身上罗兰紫滚金边的衣袍吸引了目光,随即扫到面前的一张矮桌,上边几样清汤寡水的菜,摆盘倒是挺好看,只是看着就让人没什么食欲。容瑟这才发现自己坐的是张雕着龙头扶手的木椅。 …看得出原主多嚣张了,皇帝还坐上面呢自己就敢用龙椅二号。 容瑟陷入沉思,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桌前这几道菜,都是些冷菜,适才痉挛的腹中冰凉,更不想下口了。 “皇叔若是累了,不如早些回府去歇着。” 一道关切声响起,容瑟凭借这称呼猜到对方是谁,一双昳丽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他正坐在天子下方的位置,所以—— 容瑟抬头一瞧,便是身着明黄龙袍头戴冕旒的容靖,果真如原著描写的,白皙俊逸,星眸皓齿,活脱脱一朵纯良无害的小白莲花。 这是公然给他下逐客令呢,容瑟兴致缺缺地想着原著里那个靠主角攻位及天子的恶毒小废物,刚下去的恶心感又涌上来了。 呕。 容瑟再往下一瞄,群臣都在下方两侧落座,只有他与新登基的皇上坐在上头。所以群臣之首的位置就是主角攻梁慎予—— 容瑟缓缓瞧去,目光倏尔定住。 定在了那人——桌上的一道菜上。 满殿之上,唯一的一道热菜,还冒着热气的蛋花汤。 瞧着也是清汤,上头飘着些许翠色的叶,些许蛋花飘在其中,在一众拌凉菜似的冷菜中脱颖而出,直接抓住了容瑟的眼。 见容瑟谁也不搭理,容靖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 容瑟已经输了!如今登基的是他,容瑟凭什么还敢这么目中无人? 就在容靖准备继续开口时,群臣之首处坐着的那人含笑缓声:“王爷,瞧了半晌,是想吃这道菜?” 容瑟只瞧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拿着镀银的筷子轻轻点在那汤的上边。 倏尔回神。 容瑟这才瞧见坐在那的男人,眉骨深邃,容貌俊美,身穿与他同色的绛紫色朝服,衣襟绣麒麟踏云,硬是在满殿官员中穿出了鹤立鸡群的飒利野性,仪态也极为出众,一样的端坐,他就坐出了游刃有余的沉稳。 像一棵凌霜倨傲的松。 定北侯,梁慎予,字戍云。 容瑟不动声色,掌心托着下颌,打量了他一会儿,才矜持地一点头。 “给本王么?” 短短四个字,容瑟用了半天的功夫去揣摩。 说出“本王”这个自称的时候,还有点隐晦的羞耻感,就像是中二少年…… 梁慎予却是微诧,饶有兴致一挑眉。 自他回京后这权倾朝野的王爷就避而不见,是以,今日还是他回来后初次瞧见传闻中贪权敛财声名狼藉的九王爷。 光明正大地在宫宴上阖眸养神,睁开眼谁都不搭理,第一句话是要他面前这碗菜…… 有点意思。 梁慎予存了试探的心思,不徐不缓地起身,端着那青瓷宽口碗登上台阶,弯腰将之放在容瑟的桌前,笑里藏着探究。 第2章 “王爷请用。” 容瑟下意识后退了些许,他不能适应和人离得太近,但也没失态,只是难免诧异。 “本王的好侄儿给侯爷备的。”容瑟瞥了眼面色紧绷甚至隐隐有些震惊和委屈的容靖,心情大好,笑得也更真切了些,“当真给?” 梁慎予打量着眼前这王爷的好皮相,笑时眸如桃花,顾盼多情,偏又气质温润,倒是与传闻中的阴鸷修罗半点不搭边。 话却不中听,不仅大逆不道,甚至还将责任推到他身上来。 “一道菜而已,王爷身份尊贵,有何给不得?” 梁慎予意味深长扫了一眼容瑟,说完便折身坐回自己的位置。 满殿的官员噤若寒蝉,甚至都不敢瞧他们这位新登基的陛下脸色有多难看。 这二位是明晃晃地没把新帝放在眼里啊! 摄政王,权倾朝野,手握兵权。 定北侯,战功累累,重兵在手。 一道菜,在群臣心中被解读出无数可能,譬如这两位是不知不觉间完成了一场隐晦的交锋…… 喝到一口热乎蛋花汤的容瑟心情却是不要太好,他既然用了原主的身体和身份,自然也该回报一二,毕竟是重活一次的机会,岂止是珍贵,他做不到对原主委屈含恨的前半生视若无睹。 故而,瞧见容靖吃瘪,自然大快人心。 容瑟美滋滋地喝着蛋花汤,心里还在想他潦草看过的那本原著,许多情节里头都没涉及,譬如容瑟刚才被灌到现在头还隐隐作痛的那些记忆。 但梁慎予现在应当是刚还朝,原著感情线还没完全展开的时候,这人的设定就是面热心冷,骁勇善战的将军,也是霁月清风的君子,容靖这朵小白花情深不悔,爱得如痴如狂,最后感动梁慎予,为他保驾护航。 不过梁慎予确实有从龙之功,不能保证他现在对容靖没有偏心,容瑟仍然不敢放松警惕。 就在他沉思时,容靖再次开口了。 “朕听闻,定北侯还朝入京那日,禁军总督云稚不仅未下马行礼,甚至还刀剑相向——理当重罚!” 容瑟立马向武将那一列看过去,身着绯色官袍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行礼告罪:“臣惶恐。” 这是自己人。 容瑟手下有一对孪生兄弟,哥哥在府中替他管着生意,弟弟则入朝为官,手中十万禁军,也是容瑟的底气。 原著中没有这段,因为原主被容靖那副作态恶心到,当场掀桌子走人。 容瑟叹了口气。 这得即兴发挥了。 第2章 约饭 “云稚,站直了。”容瑟冷道,“无错不必认,脊梁挺直,当着百官的面告诉陛下,为何没行礼。” 云稚一愣,随即不卑不亢地朗声:“回王爷,侯爷回京却手无诏令,臣职责所在并未放行,而且我朝律例有载,武官负甲当值时,便是天子也不必行大礼。” “听明白了?”容瑟目光扫过群臣,最后定在容靖身上,“陛下宠信定北侯是一码事,却实在不必拿旁人当垫脚石,不曾行礼参拜?此刻重臣皆在,陛下不如让他们都给定北侯磕一个,怎么样?” 在场朝臣脸色变了,能参加宫宴的都是四品以上的朝臣,哪怕是保皇派脸色也不好,他们是要仰仗定北侯的兵马,可这,给定北侯下跪是必不可能! 仇恨值拉满,容靖被推到群臣对立面,悻悻道:“是朕失察……” “失察?”容瑟开启嘲讽,“陛下不会是不清楚我朝律例吧?” 容靖哽住,他想借机处置了云稚,反被容瑟将了一军,竟连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容靖的亲舅舅曹伦解围:“陛下忙于朝政,一时失察也是有的。” 容瑟阴阳怪气:“今日逼着当朝二品总督给定北侯行礼参拜,岂知他日别人不会因此获罪,天子一个失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陛下自己反省吧。” 群臣不敢接话茬,都不作声,却在用眼神暗暗交流。 容靖脸色发白,难堪地攥紧手,半晌才干巴巴地说:“皇叔说的是,朕受教了。” 容瑟目的达成,也看出了梁慎予对容靖的态度。 很好,这段和原著没有出入,这人还处于没对容靖有什么心思的阶段,否则不会这么沉默。 可操作范围又大了不少。 正在沉思时,忽地听见梁慎予一声:“不合口?” 容瑟茫然须臾,抬头与梁慎予视线相撞时,才晓得他问的是自己,便从心地点头:“嗯。” 从前也是,容瑟更爱吃自己做的饭。 立刻有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天下竟还有人能做出比御厨更好的饭食?九王府也只是王府,怎能同御厨相比?” 容瑟循声瞧见个绯衣公子,这是容靖的表弟,曹伦的儿子,名叫曹昊昀,也是文中设定对容靖爱护有加感情朦胧的男配,俗称深情男二。 “你拿这当宝贝?”容瑟端起一碟兰花摆盘的水煮白菜,不无怜悯地说道:“本王却觉得难以下咽,如食糟糠。” 国宴也就这水平了,平日还能吃到什么好的? 容瑟真情实感地在可怜他。 他这话说得无比傲慢,但容瑟自己有骄傲的底气,他做的饭就是比这个好吃! 一碗蛋花汤,清淡是够清淡,却又多加盐,也不知到底要重口还是要清淡。 曹昊昀气得脸颊涨红,还想在说什么,却被梁慎予一声轻笑打断。 “小侯常在边陲,荒蛮之地,也不曾尝过什么珍馐美馔。”梁慎予客客气气地笑说,“不知能否有幸,尝尝九王府的饭食?” 梁慎予自知自己坏了这位的好事,又听闻他睚眦必报,便生出试探之意。 容瑟眉梢微挑。 男人嘛,一起吃两顿饭,喝两顿酒,就能攀上点交情。 “明日吧。”容瑟一口应下,“明日侯爷可来用晚膳。” 意外地没有嘲讽,甚至可以说是温和了,莫非要摆一道鸿门宴? 梁慎予神情微妙,笑了声:“那可说定了,王爷莫嫌小侯叨扰。” 容瑟:“不会。” 曹昊昀被打断了话,本就不爽,再瞧这二人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脸色变更难看,起身对容靖说道:“陛下,九王爷口口声声藐视天恩,分明是对圣上大不敬!” 容靖嘴角抽了抽,心说我还不知道他大不敬么?他就没敬过朕!但眼神还是下意识地往梁慎予身上瞥…… 定北侯分明就是为了助他登基才回京的,怎么今日却总是与容瑟搭话? “那小侯是不是也对陛下大不敬了?”梁慎予口吻轻柔,只是与他那浮于表面的斯文一样,掩不住双目中倏尔沉下去的浓郁冷色,唇边噙着的笑仍然雅致得体,缓缓道:“话可不能乱说。” 容靖见他似有不悦,当下轻轻蹙眉,温声道:“哪里的话,今日宫宴,诸位大人别光顾着说话,用膳吧。” 见容靖不打算追究,曹昊昀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还冷冷扫了眼容瑟和梁慎予。 容瑟不大喜欢这样的应酬,他刚穿过来不得不装模作样一会儿,现在差不多摸清情势,便不打算继续留下去陪他们假笑,因坠楼的恐惧感而冰冷的手脚也渐渐回温,容瑟利落起身,说:“本王乏了,这便告退。” 容瑟敷衍地颔首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殿门。 感谢原主尊贵的身份,让他不必三跪九叩行大礼。 随便招了个宫人领路,走到宫门外时,一青衫男子迎了过来,这人生了副与云稚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云稚因是武官,神情总带着几分刚毅冷硬,而眼前这位则是儒气内敛。 是双生子的哥哥,云初。 云初在前引路,轻声说:“还当王爷不会久留,可是被绊住了手脚?” 容瑟心说可不是么,进去的是你主子,出来的是个厨子。 想不到吧。 “嗯,回府吧。”容瑟言简意赅。 原主在手下面前一直都是深不可测的高冷模样,碰巧他本身也不大爱说话,何况魂穿这种事不见得有人会想到,想来不会出问题。 果然,云初并未置喙,将他引到一辆颇为奢华的马车前,又搬来垫脚的小凳子,十分周到。 上马车前,容瑟瞥了眼宫门的位置,低声吩咐:“派人盯着定北侯今夜的动向。” 原著里这一段,写的是容靖将梁慎予留在宫中秉烛夜谈,追忆当年。 容瑟没加以阻止,就是想看看他今晚这一小片蝴蝶翅膀,到底能不能扇动剧情。 云初低眉,“是。” 容瑟这才进马车去,没了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他放松了些许,背靠着马车眼神逐渐放空。 两个小时前,他还在家里对着镜头录做饭视频,兢兢业业地做一个美食up主,意外坠楼后却穿越成书里的大反派,又即兴参与原著剧情,至此,他原本平静的生活天翻地覆。 第3章 一地鸡毛。 第3章 豪宅 原主身世凄惨,但后来性子也确实不好,生命里仿佛只有报仇这一件事,所有人都是他可以利用的工具,才给了梁慎予漏子可以钻。 可话说回来,他就是个厨子! 容瑟想了一路的破局之路,越想越烦,他只是看见了原主的记忆,但并非继承了他的人格,原主能权倾朝野,其实力可见一斑,最后还是落得凄惨下场。 换言之,逆天改命之路漫漫…… 原主,真会出难题! 容瑟蔫了。 这种萎靡不振的丧一直持续到了容瑟下马车,走进雕梁綉户的王府,行过幽静庭院,这座王府雕栏玉砌,碧瓦朱甍,绿植与假山错落雅致,堪称神工天巧,犹如人间桃源,房屋飞檐反宇,檐下风铃是满绿的翡翠镂空雕刻,下边缀着圆润饱满的三颗东珠,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奢华。 远观还能瞧见几座翼楼,楼阁间连有飞阁流丹,悬灯熠熠。 容瑟面不改色,宽大袖袍里的手微微颤抖。 这代表着什么? 拼搏半辈子才勉勉强强付得起一套二线小城市不过百平房首付的他,拥有了一座坐地面积目测不少于六七万平且精装修的私宅!! 容瑟的眼睛瞬间亮了,甚至带了几分陶醉。 原主!真有你的! 慢悠悠地走到卧房前时,容瑟用尽毕生自制力才让脚步不那么飘忽,眼神不那么恍惚。 云初恭声说:“王爷可要沐浴?” 容瑟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他接收的记忆太多太杂,但其中倒是对这座宅子没多少印象,可见原主根本没把这大宅子当回事,这座宅子,不配出现在他认为重要的记忆中。 容瑟心情有些微妙,一直持续到进了名曰沧澜暖阁的浴室,他已经麻木了。 他还以为沐浴也就是木盆洗澡,可他还是低估了原主,沧澜暖阁这间洗沐间分两室,以厚重帷幔隔开,外室摆着贵妃榻小炕桌茶点,内室以陶为砖,木屐、浴凳、铜灯以及搓澡用的浮石一应俱全,甚至还摆着一面一人高的花鸟铜镜,雕刻精美,镜面圆滑。出水口是镀金的麒麟头,保暖有壁炉,甚至还设置了排水的地漏,以及一个可容纳三人泡进去的乌鸡翡翠浴盆。 ……容瑟沉默良久,对未来重新燃起了希望。 不想做反派的摄政王不是好厨子! 云初见王爷面色喜怒不定,犹豫道:“王爷,可要人伺候?” “不必。”容瑟回神,用平稳地语气说:“明日,将府里账本拿来,本王看看。” 他要看看自己还有多少积蓄! 云初愣了一下,“都要?” 容瑟点头:“都要。” . 云初走后,容瑟忍着激动放好热水,泡在奢侈浴盆里后缓缓舒了口气。 容瑟稍稍偏头,铜镜映出了他的样貌,不由微微挑眉。 原主这张脸和他几乎一样,明艳昳丽,发如墨缎,生了副斯文凉薄的脸,偏偏左侧眼下有一颗鲜红小痣,顷刻间让这张脸上的疏离冷漠变为张扬秀艳的美。 男生女相,他上学的时候没少因为这个备受诟病,不过倒是没因此受欺负。 行吧,好歹脸没变,看着也顺眼一点,容瑟对此看得很开。 凡是敢挑衅他的,就搏命打回去,打不过就玩阴的,那些洋洋得意施加暴力的人也怕死,当你真的威胁到他们性命时,大家一命换一命,最先退却的一定是这些施暴者,一味的忍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 虽说原主留下的烂摊子不太好处理,可容瑟却一身轻松,无论因为什么来到了这儿,他都拥有了一个全新的生命,不必被吸血的赌徒亲爹和他的债主纠缠不清,到了一个新地方就紧接着想下一步该去哪躲藏。 他像曾经是游离在世界的边缘,浮萍一般无处扎根。 而这是他的新生。 想着想着,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又渐渐涌出。 原主的记忆漫长又琐碎,这次详细了许多,一幕一幕飞快在他脑中闪过,这记忆就好像脑子里多了个储存卡,一直存在,只是得靠容瑟静下心来一点点地去回忆。 然而就像看书一样,必须调出来才能查阅,否则很快又会忘记,他不知道这些记忆会存在多久,只能努力地却全记下来。 这些年除了菜谱,他就没背过这么多东西。 从沧澜暖阁中出来后,容瑟已经把原主的记忆理得差不多,脑子昏涨,依着记忆找到卧房,扑在紫檀木镂雕架子床上,天还热着,榻上玉片做垫,躺上去温凉舒适。 容瑟睡着之前,还在感慨古代人类的智慧。 . 翌日。 容瑟被薅起来通知上早朝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万万想不到,摆脱996社畜生活多年后,竟还有早起上班的一天! 这天还没亮呢! 在马车里补了会儿觉,直到宣政殿时,容瑟才发现——好家伙,都开始进宫门了。 但原主作为迟到大户,容瑟也不急,等着百官都列队站好,才慢慢悠悠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好,不情不愿地开始听政。 容瑟的作息很规律,但规律也架不住凌晨就开始上朝,再加上早起时小厨房备了碗银耳羹,清汤寡水没有胶,甜的齁嗓子,吃一口容瑟就放弃了,难以下咽。 不仅要负星上班,连早饭都没得吃,还要听这些言官文官,就“新帝应亲政”为论题与原主麾下朝臣展开辩论。 你一言,我一句,引经据典,博古论今。 容瑟听得不耐。 于是站在殿中的朝臣们便发现,今日摄政王脸色尤其不好,本就凉薄的眉眼满覆阴云,生怕被波及。 曹伦端着朝笏,冷道:“陛下既非幼帝,自该亲政,何须宗室摄政?定北侯以为呢?” 朝臣的目光都移向这位手握重兵回京勤王的侯爷。 容瑟的眼神也投向了他。 若这位忠肝义胆霁月清风的定北侯发难,他也不惧,原主留下的家底可不少,一时半会他这个摄政王的位置必然是稳稳当当! 梁慎予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踏出,朗声道:“臣一介武夫,只知行军打仗,不懂论道经邦那一套,诸位大人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袖手旁观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容瑟眯起了眼。 奇了个怪,梁慎予万里疾行赶回来勤王,哪怕此刻对主角受还没感情,但也不至于和稀泥啊。 原著里这会儿他不是应该和反派针锋相对么? 容瑟正瞧着梁慎予,不料他蓦地看过来,猝不及防便对上了那双眼,带着点儿玩味的笑,意味不明,于是心口微微一窒。 分明笑着,却像头狼。 容瑟不动声色,移开了眼。 殿中一时陷入死寂,曹伦更是难以置信,容靖冕旒后的脸更是隐隐泛白。 “行了。”容瑟淡淡,随即起身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袖子,“等辩出个结果再与本王说。” 而后便堂而皇之地走了。 梁慎予作壁上观,任凭这些言官吵破天去也没用,容瑟腹中空空,饿得快恶心了,更不想听他们唇枪舌剑。 刚走出宫门,便听得身后脚步声迫近,容瑟没当回事,一只手却忽然搭在他肩上。 “王爷——” 容瑟顷刻间僵住,呼吸急促,下意识攥上那只手腕狠狠一拧,脱口而出:“别碰我!” 那人反应极快,顺着力道一转,轻轻松松挣开了。 回头一看,竟是梁慎予,他眼中也噙着些错愕,又似促狭,最终无奈地双手抬起,客客气气地斯文笑道:“王爷,好大的力气。” 容瑟在应激反应下失神片刻,很快又冷静下来,眉眼淡淡地说:“有事?” 梁慎予眉眼弯弯,“提醒王爷,别忘了今日的晚膳。” “忘不了。”容瑟垂下眼,轻轻颔首后转身离去。 而在他身后温文尔雅的男人若有所思地摩挲自己手腕,眼神却始终追随着那道玉树般的背影,渐渐涌上浓郁的兴味。 这就是让那群老东西忌惮如斯的九王爷? 梁慎予轻声一笑。 阴沉狠毒没瞧出来,倒像个兔子,一戳就吓得恨不得蹦起来。 第4章 炒蛋 回府后,容瑟问及盯梢的事。 云初如实道:“回王爷,定北侯昨夜出宫后便直接回府,不曾有什么动静。” 没留宿宫中秉烛夜谈? 容瑟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地下了马车,眼中掠过一抹深思。 梁慎予看上去与原著描写无异,像个磊落正直的好将军,但……早朝时那个对视,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容瑟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 尤其是他竟然没顺着原著的世界线走,是因为自己这个蝴蝶翅膀?但他还没开始扇翅膀呢! 沉思间,容瑟听见云初说:“王爷,金膳轩备了早膳,可要移步?” 第4章 想起宫宴和今早的菜色,容瑟脸都快绿了,不假思索:“本王去厨——“话以一转弯,换成本朝用词,”去灶房。” 云初诧异,还是应下:“是。” “等等。”容瑟说,“先换件衣服。” 云初摸不清王爷意欲何为,暗自忖量,莫非是有人要在饮食中投毒? 否则王爷为何下朝就要去灶房? 云初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脸色一点点凝重起来。 府中上下没人比他更清楚,谁手眼通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安插人进来了? 原主的衣物大多繁琐华贵,不是绣金就是纹银,容瑟勉强挑出一件墨蓝窄袖的箭衣,替换下身上宽袖翩然的朝服,便随着云初往灶房去。 灶房也有专门的院子,杂役若干,主厨只有两位,毕竟偌大的王府,他们就伺候一个主子。 今日灶房当差的是刘瑞,府中都叫刘伯,生得高壮,五十出头的年纪,络腮胡看着凶,只是见着容瑟后每一根胡须都在颤抖,仿佛一只大鹅要把自己缩成麻雀。 “王,王爷这是…”刘伯哆哆嗦嗦看向云初。 云初一脸肃然,目光锐利,轻轻摇了摇头。 刘伯差点晕过去。 王爷亲至必然是有事,伺候贵人不是个容易差事,何况有关这位凶残冷酷的传闻说书先生不停嘴三天也说不完! 容瑟扫了眼偌大的灶房,他不了解古代的厨具,但从宫宴上的菜来看,全然不够火候,色香味美,只占了个美——摆盘好看。 连王府的饮食也就一般,以原主的奢华程度,必定不会苦着自己,可见这个书中世界的饮食方面……过于随意了。 容瑟仔细打量一番,“食材调料都在哪?” 刘伯战战兢兢地介绍,哪个瓷罐是盐哪个是糖,桂皮香叶八角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绵白糖,东西一应俱全,不该难吃啊。 容瑟沉吟须臾,看向新鲜的紫长茄,“这个,你们怎么做?” 刘伯一愣,暗想王爷是试试他本事的,咽了口唾沫,说:“此物,此物切段,热油下锅,加调味,加水,待熟透后收汁即可。” “这个呢?”容瑟一指洋葱。 刘伯抹了把额头的汗,说:“此物,此物乃球葱,水沸煮之,可,可祛湿理气。” 容瑟:“……” 好家伙,水煮茄子,水煮洋葱。 懂了,问题出在材料是有,但不会做。 沉默须臾,容瑟转头对云初说:“买几本常见的菜谱,和账本一起送过来。” 云初心中惊疑不定,还是应下来:“…是。” 容瑟点点头,说:“生火。” 随即便开始熟练的淘米,洗净的米入锅,等饭煮上,容瑟才慢悠悠地在灶房里转了一圈——一个合格的厨子,就是要尽快熟悉烹饪环境。 他一边逛,一边取自己需要的材料,毕竟厨具不熟悉,避免翻车,容瑟只想简单炒个菜。等他逛完,约莫饭也快熟了,于是回到案板前拿起了刀。 圆葱切开几瓣,蘸水再切成碎丝,三枚鸡蛋以此磕碗沿,打入碗中搅散,容瑟手法娴熟,骨节分明的手用镀银筷飞快搅动蛋液,备好后,又取了几样用到的调味料放面前,以免不熟悉这些瓶瓶罐罐而手忙脚乱。 刘伯目瞪口呆,云初古井无波的神情也稍有凝滞,两人对视一眼,大气也不敢出。 容瑟神情自若,将油倒入锅中,烧热下入鸡蛋,煎蛋香味刹那蔓开,打成核桃块炒成虎皮面后出锅,下入花椒粒炸一下捞出,圆葱入锅,以此加入调味料,少量水加淀粉倒入,再下入鸡蛋翻炒。 他做饭不求快,不急不缓,等炒好鸡蛋出锅装盘,饭香味也已经传出。 刘伯僵硬的脸色已经变为错愕,闻着香味儿就知道这和他们平日做的不一样! “看清楚没有?”容瑟放下菜盘,转身去掀饭锅,“菜得这么炒,不是过个油煮一煮就行的,这道菜简单,你记着点。” 这话对于摄政王而言过于温和了,但容瑟说得自然而然,口吻反倒像是在教导晚辈。 刘伯连连点头,难掩激动,开口便赞:“王爷是如何想到此法的?” 容瑟顿住,总不能说上网学得,含糊道:“同别人学的,把菜送到金膳轩。” 云初沉默着看了看菜,又看了看主子,面色复杂。 他懂了,不是有人投毒,是王爷嫌弃厨子做的不好吃。 . 金膳轩,离灶房近,故而原主都是在这儿用膳的。 容瑟尝了口自己做的菜,便长出口气——总算吃到一口人吃的饭了。 虽说厨具调料都换了,但味道倒是没差,容瑟吃两口后,才想起来站在旁边的云初,招呼了句:“坐下,尝尝。” 云初一愣,“属下不敢。” “让你坐下就坐下。”容瑟吩咐,“让下面再上一副碗筷,够两个人吃的,你给本王尝尝。” 下人很快摆上碗筷,云初犹犹豫豫地坐下,坐姿板正,筷子都不会拿了,夹了好几次,才夹到一块圆葱丝送入口,随即顿住了。 圆葱入口咸香,嚼之回甜,且咸味适中,脆而不生,和他往日吃到的汤水截然不同。 容瑟笑问:“怎么样?” 云初肃然起敬,“王爷厨艺精湛!” 没有厨子不喜欢被这么夸,容瑟脸上笑意浓了些,心里却在暗暗盘算。 云家兄弟,一个手握兵权,一个管着摄政王府的生意,还有一个叫蓝莺的姑娘手底下一群江湖草莽,捏着王府埋在各处的眼线。 这三人都是得力助手。 原主容瑟最后结局惨淡,也是因为这三人,被梁慎予给策反了! 虽说梁慎予现在态度不明,但还是得早作打算。 第5章 酒楼 早膳后容瑟便被请进格调雅致的书房,这居家办公室名字也风雅,叫云松斋,以暗色调为主,桌案与书架都是紫檀木,桌面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容瑟随便翻了翻上面的公文,便将视线投向一摞账本,他一边翻,云初一边禀报:“定北侯远在北漠,想赶回京中快马加鞭也得一月,偏偏先帝殡天时他便回来了,想是早早就听着了风声。” 容瑟动作微顿,垂着眼说:“事已至此,不必再查,这家——酒楼,生意怎么样?” 他拿的正是浮生楼的账本,这是原主名下开的酒楼,有原主的记忆好歹是能辨认得出这些字,可又不是学金融的,内容只能看出个大概。 云初顿了顿,如实道:“西市繁华,浮生楼又建在兴龙街,生意尚可,只是这一代酒楼食肆数不胜数,尤其是——许多背后都有靠山,自然生意红火,浮生楼中有咱们的眼线,您吩咐过,不能叫别人晓得东家是您,生意自是比不过那些官员明目张胆开的酒楼。” “嗯。”容瑟不动声色,大概率翻了翻这些账本,都是原主名下的生意,粗略看过后,说:“去替本王办几件事。” 云初垂头,“王爷吩咐。” “第一件,将京中酒楼的底细都查清楚。” “第二件,把郑福和赵家人给本王找出来。” 云初听见第二件事后脸色蓦地变了,“郑福?容——皇帝怎么还会留着他?” 郑福是先帝容胥身边的太监,也早早被曹太后收买,太医赵桉是容瑟的人,暗地里将慢性毒交给曹太后,郑福则在容胥身边替曹太后遮掩。 容胥死后赵桉因治疗不利获罪而死,容瑟之所以确定郑福还活着,并且要将人找出来,就是因为原著中弹劾原主的折子不要紧,最重要的是铁证如山,弑君夺位! 郑福这个老东西口口声声说是他入宫杀了皇帝,是人证,还有赵太医一家拿着一封赵桉的绝笔,将他的罪名坐实。 “留着他好给本王泼脏水啊。”容瑟淡淡道,“还有赵家人,不必惊动他们,暗中盯着就是,郑福决不能留在曹家,还有一件事——” “属下明白,王爷请说。”云初神色肃然。 容瑟轻轻抚了下自己心口,在心中对原主轻轻说:“他们欠你的,我帮你讨回来,就算还你借我一条命的恩情了。” 与此同时,他神色微冷,启唇:“曹太后。” . 宫中,昭阳宫偏殿。 曹伦续着长白胡须,喜怒难辨道:“今日朝上,你也瞧见定北侯的意思了,他可没有念旧情的意思。” “他若是不念旧情,就不会奔袭回京。”容靖轻轻攥了下手,温和道:“想必是还有顾虑,朕召他入宫好生谈谈,他镇守边陲多年,难免生分。” “也罢。”曹伦点头,“依着容瑟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必然不会放过梁慎予,他想独善其身,可没那么容易。” 容靖也笑着点头,带着点轻视的意思说:“是啊。” 骄兵必败,这些年朝中但凡弹劾过容瑟的言官,哪一个有好下场?他绝不会放过梁慎予。 第5章 只要他出手一次,梁慎予就会知道,自己该站在谁那一边。 容靖微微垂下眼,眸中冷色翻涌。 一个娼.妓所生的贱种罢了,娘是娼妇,能生出什么好儿子来? 不知想到什么,容靖眼神又柔和下来,带着点缱绻的意味。 梁慎予…… 他们好歹做了六年的同窗,如今定北侯手中又把持着三十万晋北铁骑,只要有他在,容瑟就是案板上等着被宰的鱼! 而且,记忆中丰神俊朗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看上去更为惹眼了。 容靖早知自己不喜欢女人,甚至厌女,只不过因地位不稳而从来没表现出过,可如今得见梁慎予,这晋京中的世家公子们,对比之下一个个都黯然失色,于是便暗暗动起了心思。 “你心里有数就行。”曹伦眼中沉色微冷,“再过几日,想办法把你母后接回来吧。” 容靖:“自然,舅父放心。” . 梁慎予奉旨入宫时,昭阳宫摆上了午膳。 宫中的御厨只伺候皇帝一个,做得菜式也都摆盘精致,梁慎予没多看,只行礼说道:“臣不知陛下用膳,多有打扰,待陛下用过午膳再来拜见也不迟。” “不必多礼。”容靖笑着上前去扶他,温和道:“你我多年未见,昨日宫宴本是想好好给你接个风,却不想……不提也罢,今日我摆了道私宴,算给你赔罪了。” 这皇帝当得着实有些平易近人了,梁慎予不动声色,他给容靖做伴读六年,旁人或许不知他的脾性,梁慎予却知道。 笑里藏锋,惯会借刀杀人。 “臣不敢。”梁慎予往后退一步,表现得很恭敬。 却也疏离。 容靖瞧出他有意婉拒,有些失望地垂下眼,轻声说:“戍云,你我多年未见,竟生分至此了?陪朕吃顿饭也不愿?” 梁慎予最不耐这些算计与虚与委蛇,他出兵是因收到一封实名密信,言辞恳切,细数容瑟在京中如何挥霍无度,如何揽权荒唐,他怕晋京内乱,才想亲自回来瞧上一瞧。 结果摄政王的面没见着,这位倒是直接借着他的势登基了。 “陛下抬举了。”梁慎予语气疏冷恭敬,“无功不受禄,臣吃不得这顿饭,陛下若有意召见,待用过膳,臣再来。”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再强留就勉强了,容靖到底还是没留下梁慎予。 容靖望着满桌的吃食叹了口气,忽地想到昨夜梁慎予和容瑟的那段对话,他生性多疑,脸色几经变换,忽然唤道:“来人。” 太监俯身进来,垂头说:“陛下有何吩咐?” “给朕盯着定北侯。”容靖沉声,“若他去摄政王府,立刻回禀朕!” 等贴身太监退下,容靖才阴鸷地皱起眉,压下心慌想,梁慎予或许只是试探他罢了。 第6章 产业 容瑟草草看了一遍原主的产业,其中有一本账目,记得便是各类奇珍异宝与大量银钱入库,来源则是——皇陵。 晋朝前几代的皇陵,都让蓝莺手底下擅长堪舆的能人给寻出来了,连容胥的都没被放过,直接被搬空,这才有了原主这座气派的宅院,连禁军的俸银,都是他摄政王府出的大半。 所谓的贪墨分明是子虚乌有,容瑟哪里还需要那些大臣的钱,倒是有不少人从他这拿钱办事。 而且原主的生意遍布各州,多数不起眼,都是云初在打理。 简而言之,原主真的不缺钱。 不过京中这家酒楼却入了容瑟的眼,大晋对食物的要求太过潦草,而他最会的就是做饭,如果能将浮生楼做起来,必定能名声大噪! 也算是他给自己留条后路,也能给自己手里的钱过过明路。 云初熟知晋京城这些商铺,很快就整理出了几家小有名气的酒楼,其中一家名为栖凤居,也是晋京城中生意最好的一家。 而这家酒楼背后后台也最硬,是当朝户部尚书,祝岚山。 容瑟沉思良久。 . 离入夜还有段时间,容瑟决定要亲自去浮生楼看一看,说走就走,他换了身赤纹黑衣,戴上一张只能露出嘴和左下半边脸的面具坐上了马车。 浮生楼在西市兴龙街,晋京城中西市最为繁华,一条条街巷人来人往,浮生楼便修筑在此地。 容瑟听着闹市的声音,好奇地看了一路,他不爱出门,也不爱社交,只是古代街头还是头回见,于是多看了几眼。 “王爷,前面就是浮生楼了。”云初在外边说。 容瑟抬眸瞧,果真瞧见耸立着的一间酒楼,朱漆牌匾,金墨题字,上边写着的正是“浮生楼”三字,两侧牌匾上书“开坛千君醉,上桌十里香。” 容瑟打量一番。 就是说,这题词挺猖狂的。 目测三层,并非孤楼,而是连着几座亭台楼阁,雕栏飞檐,临湖而建,气派倒是挺气派,也分明是个好位置。容瑟下马车由云初引进门,才发觉生意当真是寥落,店小二趴桌上呼呼大睡,整个一楼大厅除了他没别人。 云初上前将人叫醒,那小二一睁眼,吓得秃噜桌子下面去,又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口中“啊呦”一声,连连赔笑:“东家怎么这个时候来啦?收账啊?我去喊掌柜的!” “不收账,让你们见见新东家。“云初下颌往后稍微扬了下。 店小二这才瞧见一身奢贵玄衣的男人,身姿挺拔潇洒,只是容貌被面具遮了大半,瞧不出什么。 “这……”小二懵了,脱口而出:“东家,你把店盘出去啦?” 云初:“……” 云初叹气,“不是,这位本就是东家,一直在外头做生意,才回京,才叫我替东家管着店,我就是个掌事的。” 小二恍然大悟,立马给容瑟弯腰行礼,一溜烟窜走去找掌柜的了。 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姓徐,叫徐兴。富态身子和气面相,总笑眯眯的,倒是沉稳,抱着个算盘出来满脸笑意地对容瑟说:“您就是东家吧?失礼失礼,之前不知道是您,云掌事总来查账,还当他就是东家呢。” 他态度谦和中又有恭敬,是个精明圆滑的,容瑟打量片刻,才开口:“厨子呢?叫他做几道菜,我尝尝。” 徐兴和小二同时变了脸色。 云初何等眼力,当即沉下脸:“怎么,给东家做饭也不成?” 徐兴纠结地拧起眉,半晌才深深叹了口气,给容瑟行了个礼,说:“小人徐兴,给东家赔罪,前些日子咱们楼里的大厨,嫌生意不好,领了工钱就走了,新招来这个叫宋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日还没见着他人呢,后厨就两个小工,只怕也做不出什么。” 云初手底下事多,否则也不会往这儿摆个掌柜,一听这话,脸色也变了。 容瑟眼看着他就要跪地认错,眉心稍蹙,一把将人扶住,随即对掌柜说:“想不来就不来,好大的架子,既然他不想来,那就再找一个。” 徐兴无奈道:“哪有那么容易,东家,您也晓得,咱们这生意……” “生意自然会好。”容瑟睨他一眼,“只管找就是,至于客人——听我的就是。” 徐兴看了看云初。 云初想起主子的好厨艺,迟疑不决。 容瑟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两人,“听我的,反正赔钱的是我,你们两个犹犹豫豫的干嘛?” 店小二再次脱口而出:“东家说的对啊!” 徐兴:“……” 云初:“……” 容瑟幽幽道:“但也不能真赔钱啊。” 店小二哑火了,“啊这……” 容瑟摆摆手说,“就按我说的做,我回去弄几道菜谱,你们这几日对外说,浮生楼换新东家,菜色上新,尽量将声势做大,择个日子重新开张,厨子的事不急,实在找不着,我顶上也一样,后面不是还有两个小工?这几日教一教。” 徐兴不知这东家的意图,只是瞧他穿着精贵,言辞都透着财大气粗,分明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想来真真是不缺钱,左右店是人家的,他便点头道:“那就依东家的,小人去寻个良辰吉日,就以易主的名义再开一次章,不知东家怎么称呼?” 容瑟沉默须臾,真名是不能说,张口便道:“浮生,就叫浮生。” 从浮生楼回府的路上,云初忍不住问道:“王爷,既然您想让酒楼生意好些,为何不直接对外说明这是您的铺子?朝中官员们不会不给您这个面子的。” 容瑟坐在马车里,无声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他们日后自会知道浮生楼背后是本王,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 云初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容瑟笑说:“凭我的厨艺与菜谱,浮生楼必不会再像现在这般籍籍无名,留点后手总没错,暂且还用不到这个摄政王的身份。” 云初有点听懂了,应一声后便没再置喙。 第7章 地三鲜 侯府,梁慎予从宫中回来后,便歪在书房的短榻上半卧着,手里拎着支笔,正在看军中的公文,一身着蓝衫瞧着模样清秀俊俏的少年郎在一旁磨墨,嘴里嘟囔着:“爷,我可是听说了,那容瑟是个奢靡成性的纨绔王爷,您为何不趁早将他除掉啊?听闻他那座王府金玉满堂,不知是咱们将士多少军饷换的。” 第6章 梁慎予瞥他一眼,“除掉他,之后呢?” 松言挠了挠头,茫然:“什么然后?然后咱们就该回羌州回羌州啊。” “回羌州?”梁慎予哼笑一声,“晋北铁骑这支精锐之师在我手中,先帝在时几次三番寻借口让我回京,他往日送入羌州的信中也屡屡提起,这父子俩都怕晋北铁骑从此冠上梁家军的名,眼下是顾忌着容瑟,有求于我,今日入宫,陛下明里暗里地挑唆,又拿往日同窗六年做要挟,若我真帮他除了摄政王,下一个要卸职交权的,就是我这个定北侯。” 松言听完脸都变了,咬牙切齿,“草!他还要不要脸了?能坐上那龙椅是谁的功劳,他心里没点数?” 松言瞧着年纪小,实际上已过了弱冠,这些年与军中那些汉子混在一起,别的没学到什么,粗言俗语学了一箩筐,梁慎予纠正数次也无果,平时还能收敛点,情绪一激动,顿时出口成脏。 梁慎予面不改色,悠哉于公文上批注,说:“功高震主,这两年边陲安定,匈奴不曾进犯,他们就以为天下太平,该坐享富贵了。” 十四年前,匈奴自羌州入晋,沿途屠尽十六城,那一战老定北侯、世子与侯府二公子,尽数战死在羌州,匈奴王直入大晋腹地,过了宜州,就是晋京。 那一仗打得太过惨烈,然而鲜血与尸骸都被埋葬在这十四年间,葬于尘埃中成为无人记挂的一笔旧事。 自从两年前梁慎予将匈奴击溃入大漠深处,便得了短短两年的太平,这天下在京官或是天子眼中,或许是太平盛世,可在梁慎予眼中,则是暗流涌动。 匈奴部族的野心永远不会消失,他们只是暂时畏惧而已,就如同蛰伏在沙漠中的沙蛇,不动声色地藏匿着,等到猎物放松警惕的刹那,一击毙命。 他们在等待时机。 松言气得牙根痒,还想在说什么,却瞧见他主子蓦地坐起身,将批注好的公文捋成一摞,吩咐道:“送回去,今夜府中不必备晚膳,我出去。” “哦。”松言一听便懂,随口问道,“谁摆的席面呀?” 梁慎予挑了挑眉,理了理袖口,说:“摄政王。” “哦哦摄政王好…摄…”松言错愕瞪大眼,“啊?” 梁慎予已经溜溜达达地出门去了。 . 王府灶房,容瑟忙里忙外,煎炒烹炸,云初瞧着主子无比娴熟地炒菜,面色复杂,没敢显露,低着头说:“王爷,定北侯来了。” “请进金膳轩。”容瑟盯着油温。 他今天做的都是家常菜,但家常菜有家常菜的讲究,譬如这道地三鲜,他没像常规做法那样油炸茄子土豆青椒,而是用了煎炸的方法,裹粉煎炸,外酥里嫩,再回锅炒也不会变成油泡茄子。 容瑟将煎好出虎皮的青椒捞出,这东西还是他在王府小花园找着的,被当观赏植物栽在那,据他询问得知,晋朝还没人吃这东西,都是从番邦进贡来当赏玩之物的。 简直,暴殄天物! 云初看着那进贡来的番椒,没忍住问道:“这个真能吃?” 容瑟懒得解释,“毒不死你,去招待定北侯。” 云初欲言又止,没敢再追问,在一旁犹豫:“属下去,会不会太失礼?” 容瑟头都没抬,认认真真煎着茄子,顺便盯着另一口油锅里翻滚的肉片,一心二用,游刃有余。直到他觉得火候差不多,先捞茄子,再捞肉片,各自放入盘中沥油。 听说原主另外两个部下也在府上,容瑟便吩咐一并留下吃饭,菜自然要多做一点,量不多但种类多些也一样。 这完全是出于习惯,毕竟他在的世界里,最常见的社交打招呼方式就是:“吃了没啊?” 这个时候,如果回答吃了,那就“坐下再吃一顿啊!” 如果回答没吃呢,就会:“正好,来一起吃!” 一些奇妙又热情的社交模式,在社交完蛋症的容瑟这里,就是唯一的社交手段——我做饭给你吃啊! “我亲自做饭,他还嫌失礼?” 云初恍然大悟:“……” 对啊!王爷亲自下厨,他定北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于是昂首挺胸,出去时的脚步都自信了许多。 云初将梁慎予带到金膳轩,温和道:“侯爷在此稍候。” 金膳轩内,蓝莺和云稚都在,蓝莺年纪小,浅蓝衣裙衬得她娇俏可人,腰间挂着刀,一身江湖气。 云稚面无表情,两人一左一右坐在里头,端端正正。 梁慎予瞄了一眼,便也坦然落座,笑说:“怎么不见你们家王爷?” 云初气势十足,微抬下颌:“王爷在灶房做菜。” 本就面色僵硬的云稚和蓝莺表情险些裂开。 梁慎予也罕见地怔住须臾,茫然地发出了一声:“啊?” 在场唯一尝过主子手艺的云初十分稳重,瞥了眼呆若木鸡的弟弟妹妹,对定北侯说:“王爷为招待侯爷,亲自下厨。” 梁慎予沉吟道:“……有劳王爷。” 王府之奢华的确令人心惊,梁慎予今日赴宴,无非是想与这位传闻中的摄政王接触接触,至少摸清他是个什么人,也好在朝中周旋时有个对策。他信不过容靖这位新帝,自然也警惕着容瑟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结果从瞧见他第一眼开始,直到现在,此人行径奇特,全无章法,让梁慎予愈发糊涂。 容瑟的每一步都在他意料之外,这人仿佛是在剑走偏锋,让人无从琢磨。 但总不至于亲自下厨来毒死他? 梁慎予一时拿捏不准,这是场鸿门宴还是什么别的。 算了,兵来将挡,梁慎予如是想。 第8章 月黑 下人陆续上菜,香味远远便传来,很快便摆满桌子,都是容瑟从前常给自己做的家常菜,每上一道,那人便根据容瑟的吩咐报一次菜名。 梁慎予自诩见多识广,但名为地三鲜的那道菜着实没见过,名字更是闻所未闻,还有其余几道“锅包肉”“糖醋荷包蛋”之类,不仅香味浓郁,色泽也鲜亮,还有另外几道,似乎也与他从前吃过的不同。 他想起宫宴上,容瑟嫌弃菜色时的话,神色微妙。 ……宫中御厨做出的东西,与这些比,的确糟糠不如。 云氏兄弟面色淡定,云初早有准备,云稚强作从容。 蓝莺反应最强烈,她是跟着云氏双子被主子一起带回府的,云氏兄弟年长,哪个都没吝啬过对她的疼爱,但容瑟不同,蓝莺从初次见面,就敏锐地感觉到,这个男人很可怕。 就像小时候在山里见过的那种,色彩斑斓绚丽却毒性强烈的蛇。 她恍惚地看着这些没见过的菜色,咽了口口水。 这谁忍得住啊。 有毒也忍不住! 四人各怀心思,谁也不作声,目光时不时地扫过眼前这一桌子菜。 直到容瑟端着最后一道粉蒸排骨进门,他身着武袍,飒落笔挺,长发用木簪挽起,做饭时太热,头发自然不能散着,神情自若地放下最后一道菜,又对梁慎予笑了笑。 蓝莺和云氏兄弟瞬间站起身。 容瑟余光扫了眼那没多大年纪的小姑娘,暗暗确定了她的身份——蓝莺。 “都坐吧,吃饭。”容瑟说完自己也坐下。 云初坐得倒快,蓝莺和云稚对视一眼,也跟着坐下。 等容瑟和梁慎予动筷后,云初三人才敢吃,论起身份,除了入仕后的云稚外,另外两个都是一介布衣,没资格上这场席。 可他们是容瑟的人,梁慎予便也没说什么,他尝了口那道名为地三鲜的菜,神色微微一变,外壳酥脆,内里柔软,酱汁咸鲜,且油而不腻。 真正吃到后,才知何为色香味俱全。 闻着香,吃着也好吃。 侯府最风光时,他也是金尊玉贵锦衣玉食的小郎君,有什么好的,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捧到他面前来,藩国贡品不在少数,可却从未尝过如今日这般的吃食。 容瑟上菜之前自己都尝过,确定味道不错才敢上桌,见梁慎予忽然顿住,一时间又拿捏不准,这位爷是不爱吃? 犹豫一会儿,才问道:“怎么样?” “色味俱佳。”梁慎予中肯道,笑中带了点深意与探究,“王爷好手艺,小侯远在塞北,孤陋寡闻,从未见过这些。” 容瑟心说,您就是在京都也瞧不见。 他回来以后翻看了两眼当代菜谱,上头所记都模糊得很,比如有一道黄鱼,其中所述“入鸡汤做羮,微用甜酱水”,这个“微用”,就得有人亲自演示一遍,该用多少,否则谁知道放多少? 可这些多是古方,后人也只能照上面摸索着做,谁知道晋京看着工艺挺发达,唯独吃的就不堪入口。 “过奖了。”容瑟腼腆且谦虚地说了句,只是眉眼带着笑,分明还存几分得意。 没有厨子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做饭好吃! 第7章 梁慎予失笑,夹起一块锅包肉若有所思地嚼。 这人怎么看都不想城府深沉,倒是率真—— 思绪因嘴里的肉中断。 酸甜酥脆,外酥里内,这肉也好吃。 说是吃饭,就真是只吃了顿饭,连酒水也没用几口,倒是几人风卷残云一般,将桌上的菜给扫了个干净。 容瑟万分满意。 光盘,是对一个厨子最高的尊重。 梁慎予被云初送出门后,站在空荡荡的夜路上,才恍然陷入沉思,随即摇头笑出声。 ……什么也没打探着,倒是实打实地吃了个饱。 也不算吃亏? 暗处人影一闪而过,梁慎予眼眸骤然冷下去,当即向那处疾掠而去,他初回京中,少不得各方眼线盯着,数息之间便追上那道人影,梁慎予一脚踹过去,正中腿弯,那人蓦地跪伏着扑倒,下一瞬,梁慎予的脚便踩在了他脊背上。 “你主子是谁?”梁慎予的声音渗着冷。 那人哆嗦了下,低低地说:“侯爷还是莫要多问的好。” 梁慎予呵笑了声,眼底如夜一般浓稠的暗色掺进了凉意,如塞北冬日化不开的雪,“看来是皇上了。” 被他生擒却不自尽,甚至出言威胁,晋京除了刚登基的新帝,也找不出旁人了。 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梁慎予在这一刻肆无忌惮地展颜而笑,只是那笑意带着凶戾的轻蔑,与平日那纵马风流的模样大相径庭,他低下头,唇角弯起一个锋利冷冽的笑,缓缓伸出手去。 “看来他是忘了,自己是凭什么坐上龙椅的。” 他声音很轻,跟踪那人一瞬间毛骨悚然,汗毛倒竖,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得“咔嚓”一声。脖子便被生生扭断,气息全无。 梁慎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而提起尸体的一直脚踝,拖着尸身慢悠悠地走向远处。 不远处的房脊上,趴伏的三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又纷纷陷入沉思。 云稚认真说道:“下手利落。” 蓝莺跟着分析:“有够嚣张。” 云初看着弟弟妹妹,沉默片刻,说:“走吧,脏东西没留王府附近就好。” 整个王府内暗卫环绕,哪能不晓得有人盯梢,只不过人是冲着定北侯来的,云初便始终按兵不动,直到定北侯出王府,才悄悄跟上来看一眼。 他倒是没想到定北侯敢堂而皇之地在晋京杀人,适才瞧见他动手,还以为过会儿又得善后。 好在他自己将尸体收拾走了。 云初刚准备跃下去,转头瞧见弟弟妹妹一动不动。 “怎么?你俩贴这长上了?” 蓝莺眨了眨眼,用手肘怼了下云稚。 云稚瘫着一张和哥哥一模一样的脸,淡定说:“王爷今天,怎么回事?” “……” 云初哽住,忖量片刻,高深莫测道:“不可说。” 他怎么知道! 云稚和蓝莺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哥哥也不知道。 于是不约而同翻个白眼,一前一后跃下屋脊。 云初:“……” 第9章 声势 翌日,定北侯府附近发现一具尸体,天子脚下无端死了个人,案子交到刑部,偏偏刑部在早朝前就收着皇帝密信,唯有四字:不必深究。 这就意思就很微妙。 早朝时,定北侯神色自然,倒是素来温和稳重的新帝脸色不怎么好看,匆匆散朝后,曹伦和尚书令奚晏被留下议政。 容靖冕旒没摘,狠狠锤了一下桌面。 曹伦淡淡道:“人不仅死了,还死在定北侯府旁边的巷子里,他梁慎予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人是他杀的,什么旧日情分,他警告你呢,陛下。” “他敢下杀手,想必不知那是朕的人。”容靖抿了抿嘴,转头看向奚晏:“此时还要劳烦奚大人。” 奚晏的独子奚朝浥去年娶了宫中唯一的公主为妻,贵为驸马,奚晏自然也算是皇亲国戚,他与容靖早早就在一条船上了。 “陛下放心。”奚晏颔首,“只是尚书府后还有九寺,九寺多听从摄政王的旨意,臣虽是尚书令,也多受制衡。陛下亲政一事,刻不容缓!” 最后一句是对曹伦说的。 曹伦不可置否,眉头皱了皱,“若定北侯肯表明立场,哪怕逼得容瑟狗急跳墙也好,只是他如今作壁上观,容瑟又没有动作,咱们不好动手。” 容靖说:“不能明着动手,那就从暗处来吧。”他意味深长道,“大理寺不是有咱们的线人吗?” 曹伦与奚晏对视一眼。 奚晏犹豫道:“或可一试,只要将他手中可用之人除去,如此一来,独木不成林!” 曹伦也微微点头,又说道:“陛下,皇陵艰苦,太后娘娘凤体贵重,待先帝丧期过后,尽快将人接回来吧。” 容靖脸色微微一变。 曹伦皱眉:“怎么了?” 容靖犹豫须臾,说:“母后那边的消息断了,咱们的人也都不能靠近。” 曹伦脸色顷刻难看到如墨一般。 当日容瑟逼走曹太后,俨然是因当年看守皇陵一事而报复,这事说大不大,只要再暗中将人接回来,他容瑟总不能冲到后宫来闹事。 先斩后奏,他也没招。 谁想到这会儿他们竟连人影都摸不着了。 “欺人太甚!”曹伦斥道,“太后是去守先帝皇陵,不是被软禁在那的!” 奚晏在一旁轻声说:“陛下,曹大人,稍安勿躁,只要陛下亲政,那摄政王一朝沦为阶下囚也未可知,到那时迎太后回宫还不是轻而易举?要紧的,还是此事。” 容靖不动声色,默认一般。 曹伦素来宠爱这个嫡亲的妹妹,只是眼下容瑟是铁了心不肯放人,再三权衡,还是无奈点了点头。 而远在京郊外的蟠龙山中,一座密不透风的小木屋,门窗皆被封死,只留个能容小碗进出的口,还被用锁封死,贵为太后的曹毓敏就在这里边。 有人将那个小洞的锁打开,掀开木板,送进去一碗寡淡的糙米饭,然后利索地再重新锁好。 里头便传出尖细嘶哑的声音:“哀家是太后!你们岂敢!开门!开门!放哀家出去!” 看守是容瑟的人,自然不会搭理曹太后的威胁,谨遵吩咐,一言不发。 上面早吩咐过,不许曹太后出来,更不许她见光,谁也不准同她说话,半个字都不成。 短短两日,曹太后便已歇斯底里地闹了好几场,屡屡扬言要自尽,闹到现在也没人搭理她,而她也好好地活到了现在。 送饭的面无表情,也不管里头噼里啪啦的瓷器碎裂声,兀自走远了。 主子吩咐过,爱吃不吃,一天就送两顿,饿了她自然知道吃。 身后屋子里又是一顿声嘶力竭的咒骂与尖叫,被封住光的屋子里黑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曹太后多日没洗漱过,浑身狼狈,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安静中逐渐感觉到了恐惧。 在不小心被自己摔碎的瓷片割伤脚后,她更不敢妄动,缩在角落里哆哆嗦嗦地哭。 可她不想死。 她儿子已经当了皇帝,她儿子赢了那个娼妇贱人! 只要再把那个娼妇的儿子杀了,她就会被接回京去,她就是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女人! 再等一日……或是两日…… . 容瑟正忙着浮生楼重新开张的事,毕竟他不是原主,这浮生楼也算是易主一次,他重新修撰了菜谱,又整天熬夜将自己能记住的菜色详细地记录下来,毕竟再强大的脑子也需要查资料。 日久天长,难免会忘,这个地方可没有互联网给他自由冲浪。 他知道大晋的文字,但是这个过程就是从简体字翻译成晋字,中间多了个思考的过程,所以他还是更习惯于用硬笔和简体字,用的是合尖竹管笔,写下的菜谱也都是自己熟悉的简体字。 但交到浮生楼的菜谱是他挑选出的几道菜,用晋国文字临摹后,交予浮生楼用作宣传。 一旦舍得下本钱,浮生楼地理优势又好,短短三日,一改平日门庭冷落之态,新奇菜名与高调宣传吸引了不少人。 坊间一时传闻纷纷。 都说浮生楼易主后来了位了不得的厨子,做出的菜色天上人间仅此一份,只等开张。 办这差事的是蓝莺,她得意洋洋对埋头不知写什么的容瑟回报:“主子,咱们浮生楼这个月要开张的消息,保管整个晋京都晓得了!” 容瑟头也没抬,夸了句:“做得不错。” 蓝莺犹豫了下,又轻轻说:“不过有不少难听的话,主子,咱们真不管么只要我放出话去,肯定没人敢说浮生楼的坏话!” “不用管。”容瑟说,“随便他们去传,只要将声势闹得够大就行,开张那日自然会见分晓。” 众口难调,总有人乐意拆别人台,容瑟不在乎这些,他的菜色在大晋的确算是独一份,只等开张后,如若有人闹事,再收拾不迟。 第8章 “遵命。”蓝莺点点头,似无意般说道:“咳,主子,时辰不早了。” 这几日王府的吃食,全出自她主子之手,换着花样地做,以至于蓝莺也没以前那么害怕容瑟,甚至还敢惦记他做的饭。 容瑟浑然不知她的意图,继续埋头苦写,“嗯,本王还不累。” “……”蓝莺欲言又止,委婉道:“那今晚,吃什么呀?” 容瑟笔一顿。 合着刚才是他自作多情了? 云初端着一盘从井里湃过的葡萄进门,正碰上面无表情往外走的容瑟,愣了下,“王爷?” 容瑟揪了个葡萄,又伸手点了点蓝莺,“浮生楼开张那日,若是人不够多,就把她给本王卖了抵饭钱。” 蓝莺:“……” 云初点头:“遵命,您这是?” 容瑟淡淡:“做饭去。” 第10章 开张 几日下来,除却常在府中进出的云初,连蓝莺云稚也察觉到容瑟那些明显的改变,虽说朝中政事也都认认真真瞧过,但却腾出更多时间在浮生楼和做饭上。 本该两餐的王府如今三餐俱全,每到饭点,香味弥漫。 下职的云稚也借公事为由,日日准时到金膳轩的饭桌上。 这是什么? 这是无声地恭维! 这谁扛得住啊!容瑟干劲满满。 最后看见满桌的菜,再瞧瞧蒸满一大桶的饭,以及围着餐桌正大快朵颐的三兄妹,欲言又止。 ……仿佛是在进行某种动物饲养。 容瑟叹气,问:“浮生楼明日开张,都安排妥当了?” 云初替容瑟办事,晋京商户多数都认识云掌事,何况他还有个做禁军总督的兄弟,两人生着一张脸,为掩人耳目,故而浮生楼的事宜便移交给了蓝莺。 “王爷,放心吧!”蓝莺被蒸蛋烫的口齿不清,斯哈吐了口气,才接着说:“昨日消息放出去,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呢,这几天我派人去各大酒楼,尝了个遍,保准没有一家比得上咱们!” 容瑟点头。 那边云稚又说:“定北侯毫无离京之意,就怕他是冲着咱们来的,当日晋北骑入京太巧,从晋京送消息去羌州,再到晋北骑整兵回京,必是一月前便已得了消息,此事恐怕与大理寺那喻——” 他话音未落,便被容瑟轻声打断:“事已至此,不必再提。” 云稚一怔,脚便被哥哥踢了一下。 这事儿云初也提起过,却被容瑟不轻不重地挡了回来,俨然是不打算处置的意思了,他轻轻对弟弟摇了摇头。 云稚会意,面无波澜地颔首:“属下僭越。” 容瑟仍旧不怎么习惯他们毕恭毕敬的态度,毕竟他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人,更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从来不觉得自己哪里高贵,便也没多加苛责,只是点头说:“吃饭吧。” 云稚不明就里,但也知道自己这话大概说的不怎么漂亮,他本就不太会说话,索性沉默吃饭。 用过饭后,容瑟游魂似的飘到云松斋去处理公文。 他看这些仿佛是在看外国文件,还得自行翻译,再去理解意思,烦得很。 另外三人站在金膳轩外,云稚皱眉道:“王爷这是……不追究了?” 蓝莺也犹豫道:“不应该啊。” 他们跟的主子是个什么脾性,自然都是知道的,莫说是告知定北侯回京勤王这等坏了谋划的大事,平日里但凡谁一句话说不对,说不准都要去半条命。 这显然不符合主子的行事作风。 两人都瞧向平时与主子接触最多的哥哥。 云初:“…看我做什么?” 蓝莺理所当然道:“问你话呢啊,主子到底什么意思,你平时不是最能猜他心思了么?这事儿连我都知道了,给定北侯那封密信,搞不好就是喻青州那小子干的,他误了这样大的事,主子怎么没反应啊?” 云初:“……” 其实我也不知道来着。 云稚也跟腔附和:“有这一次,必会有第二次,他司职大理寺,身居要职,不可不管。” 云初想了想,说:“主子怎么吩咐就怎么做,不必知晓太多。” 蓝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可,不是你说,不必事事都听主子的,主子他生性凉薄冷酷,叫我们聪明点留条退路,万一日后有什么事,也有个出路吗!” 云稚点头附和。 云初:“…小点声。” 这是可以大肆宣扬的吗?! 蓝莺装模作样地悟了下嘴,想了想,中肯道:“所以你也不知道主子的意思,是吧?” 云初咬牙:“…不如还是把你卖了吧,还能换两吊钱。” 云稚墙头草似的点头:“我看行。” 蓝莺乖巧地闭嘴了。 次日,浮生楼择了个吉时开张,鞭炮声噼里啪啦震天响,不少人围在外头叽叽喳喳地围观讨论。 “这酒楼看着挺气派,听说今天开张,前五桌都不收银子!” “是啊,还有这两天传的菜,名字怪得很,地什么鲜,溜肉段,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听说这浮生楼的新东家,就叫浮生,这些菜都是他弄出来的,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那么好吃!” 议论纷纷间,人群中一个身姿圆润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挤到前面去,气喘吁吁地捋了捋胡子,红光满面,身边跟着的小厮连连低声:“啊哟我的大人!您慢着点,这人这么多,您何必跑这一趟,真要想吃,咱们叫那厨子到府上给您做一顿不就成了吗!” 纪苗桐低声训斥:“小点声你,嚷嚷什么?这厨子要是能请到府上去,你家老爷我还上这儿来挤什么?” 这个浮生冒出来的太突兀,本地豪绅与权贵都没听说过,这几日浮生楼那菜谱又传得沸沸扬扬,早就有人打上这位厨子的主意了。 结果硬是没一个人请着! 纪苗桐猜测这人应当是有几分手段,否则也不敢闹出这样大的声势,今日亲至,不仅是为了吃两口饭,也是为了探探这浮生楼的虚实。 满地红色碎屑中,一袭蓝裙的娇俏少女走出门来,发间步摇坠着铃铛,随她稳健步伐叮当作响,容貌姣好,笑容明媚,扬声吆喝道:“浮生楼今日开张,感谢各位赏光,请诸位有序入内,前五桌的客人,无论今日想吃什么,都由我们东家请了!” 有人见出来的是个漂亮女人,不由调笑道:“怎么是个小娘子,开张这等日子,你们东家竟也没来?” 蓝莺挑眉,“东家在后头灶房呢,今日菜色由我们东家亲自做,这菜除他之外,旁人也不晓得怎么做,莫说是晋京,整个大晋也是独一份儿的!” “哟,小娘子好大的口气,真的假的啊?” 哄笑声中,蓝莺坦然自若,她又不是那些待字闺中不得抛头露面的千金,莫说这些话,什么脏事没见过?脸不红气不喘,从容高声:“好不好吃的,进来尝尝才知道!” 纪苗桐懒得听他们扯皮,一马当先快步走进了门。 他不差那点银子,但缺时间! 瞧见他进门,蓝莺眸色微不可见地一顿,她认得这人。 这不是正二品的光禄寺卿纪苗桐吗? 他怎么也来了? 蹙眉须臾,蓝莺没露马脚,随即若无其事热情道:“客官请入内——” 第11章 扬名 名不见传的小酒楼生意火热,一楼大堂人满为患,来此自然都是为了那些新奇的招牌菜。 纪苗桐自问尝过天下珍馐,可这名为浮生的厨子所制菜色,却是从未见过,或是酸甜可口,或是外脆里嫩,或是咸香鲜辣,总之百滋百味,无一不色泽鲜亮,精致美味。 依次尝过,纪苗桐双眼放光,抚掌唤来小斯,低声吩咐:“备礼,待人散了,送去给这酒楼的东家,报上家门,我要见见这位奇人!” 小斯连连应下。 不只是他,堂中惊叹声此起彼伏。 上菜后香味飘出,不仅店内的客人,连在外张望的都不自觉地吞咽起了口水,再想进门,却被告知今日不再接待客人了,不由纷纷扼腕。 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男人紧皱眉头,盯着浮生楼的眼神盈满怨怼与嫉恨,盯了半晌,才随着人群一起退去。 小二忙活时往外瞄到外头眼熟人影,顿了顿,再瞧却没了。 掌柜的徐兴催促:“干什么呢?快上菜啊!客人等着呢!” 小二回过神,“不是,小的适才好像瞧见宋贺在外边儿?” 徐兴往外张望一眼,没当回事,“别管他。” 大堂气氛火热,容瑟在后厨也忙得热火朝天,他黑衣掩面,只管烹炒煎炸,两个小工忙活着备菜生火,上菜速度倒是不慢。 蓝莺匆匆提裙入内,凑到容瑟身边低声:“依主子的吩咐,今日就十五桌客,还有,光禄寺卿纪苗桐在外面。” 容瑟压低声说:“他不认识你吧?” 第9章 蓝莺点头:“属下少在明处,他不曾见过,但主子得小心些。” 容瑟说:“好。”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怕这面具挡住脸,也难保纪苗桐不会认出他来。 忙活半晌,徐兴与小二一起跑前跑后,直到堂中客人都散去,擦了擦满头的汗,在柜台后打着算盘,笑得合不拢嘴。 纪苗桐身边的小厮走上前来,将钱袋子奉上,笑说:“掌柜的,我家主君光禄寺卿纪大人,想见一见浮生楼的东家,可否通报?” 徐兴见这人态度和善客气,又自报家门,是个大官!心下犹豫。 商不与官争,何况想在晋京立足,总不能不给这位高权重的纪大人面子,只是东家的脾性…… 推拒的话没说出来,蓝莺便走上前将钱袋子推了回去,笑着道:“我家东家不见客的,这位小郎君,有话同妾身说就是了。” 小斯愣了一下,脸便沉下来。“小娘子这是不给我们大人面子了?” 蓝莺心说,那是怕吓着你们家大人,面上八面玲珑地笑说:“小郎君怎么还恼了?我家主人既然不见,自有他的底气,你若是个聪明人,此刻就该去回你主子,而非在此地胡搅蛮缠,当心麻烦上门!” 这番话着实泼辣,小斯想起主家吩咐,一时间没敢冒进,拿着钱袋回去了。 纪苗桐得知后,神色暗了暗,低声道:“那就罢了。” 晋京卧虎藏龙,牵扯复杂,若这浮生楼背后当真有什么大人物,也免得惹上一身腥。 思前想后,纪苗桐一抚掌,“罢了!今日冒犯,我亲自去走一趟!好歹别生了嫌隙!” 容瑟得知纪苗桐亲自赔罪后,也微微一愣,拿起钱袋子在手里晃了晃,笑说:“还挺会做人。” 果然能活到结局的配角,心里都挺有数的。 . 经此,不出三日,浮生楼的名头彻底在晋京响亮起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只是从之前的狐疑变作了一边倒的夸奖。 浮生楼生意兴隆,容瑟一人自然撑不起整个酒楼,毕竟他还有原主那一堆小山似的公文得看,便吩咐下去新招了两位主厨,而他则以浮生之名,下早朝后便去浮生楼呆上两个时辰。 只有在这个时辰,才能吃到浮生楼东家亲手做的菜,一时间无数达官贵人竞相预约,就为了尝一口这传成晋京第一楼的浮生楼的特色菜。 这日容瑟才下朝,回府换上“浮生”标志性的黑衣,绾发戴上面具后,蓝莺便来禀:“王爷,昨夜桓郡公入京,要在浮生楼设宴,点名要浮生亲自做的菜。” “桓郡公?”容瑟一时没想起来,“谁?” “襄州桓郡公啊!”蓝莺整日探听消息,不似云初只对生意了解,便说,“就是定北侯梁慎予外祖一家,定北侯生母燕卿如是桓国公府嫡女,这个燕万泽是个庶子,不过老国公就这么一个儿子,老国公过世以后,他就袭爵封了郡公,老国公那点家底,早没了,他这回入京,想必是冲着定北侯来的。” 容瑟开始回忆。 如此一来他也想起来了,这个燕万泽就是靠吸父亲和亲姐姐的血活下来的废物,当年孤竺岭大败,定北侯世子梁文予同次子梁清予,先后战死在山中,世子妃伤心欲绝,小产血崩而逝,老侯爷亦被乱箭射杀于战场,定北侯府一时间门庭寥落,说是高楼倾塌也不为过。 燕万泽不仅与定北侯府撇清干系,甚至趁机落井下石,谋夺了不少侯府财物。原著中也有这一段,燕万泽好赌,欠了一屁股债,入京想求梁慎予帮扶,容靖献计,让燕万泽对上原主,借原主的手替梁慎予除掉这个亲戚。 不过奇怪的是,原著里这人可是在容靖登基两个月后才来的晋京,他穿越过来满打满算还不超过二十天,人怎么就来了? 蓝莺又说:“这次燕万泽设宴,请的人就是定北侯。他也真有胆子,依着他们当年那无耻劲儿,如今不躲着定北侯怕报复就算了,还上杆子往人家面前送。” “赌徒嘛。”容瑟说,“都这么不要脸。” 蓝莺眼中闪过厌恶,点了点头,问:“那主子,您还去吗?” “去啊,怎么不去。”容瑟理着袖口往外走,“奇人共赏嘛,本王还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去见识见识。” 他有意改变自己的必死之局,只是命运诡谲,桓郡公府竟然还是被送到他眼皮子底下来,仿佛冥冥之中,命运轨迹在偏离中试图走回原著那般的正轨。 既如此,那就与宿命过过招! 第12章 送菜 路上容瑟回忆半天原著内容,原著里,燕万泽智商不高,对付他的手段也就是一封弹劾折子,痛斥他独揽大权,祸国乱政,有谋逆之嫌。 之后就被原主毫不留情地将一家子给下了大狱,连片浪花都没折腾出来。 容瑟暗自下定义:不足为惧! 浮生楼生意一如既往火热,毕竟浮生楼的菜色新颖,其味可口,满晋京也寻不出第二家来。 梁慎予仔细打量这酒楼一番,兴致盎然。 松言跟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小声嘀咕:“主子,那燕万泽求见你,肯定没好事,你忘了那老王八蛋当年怎么落井下石的了?竟还愿意来理会他。” “谁说你家侯爷为他来的?”梁慎予眉梢微挑,下颌往酒楼方向扬了扬,“晋京第一楼,听说菜不错。” 松言愣住,“您还真是吃饭来的?” 梁慎予低笑一声。 进雅阁时,恒郡公燕万泽正坐在里头,身材臃肿,锦衣华服不堪重负般被撑起,眼睛被肥肉和皱纹挤成一条缝,正不住地搓手,在他身边旁边还坐着个容貌清俊书生气质的清瘦男子。 是桓郡公父子,燕万泽和燕书宁。 一见梁慎予,燕万泽便立马拉着儿子起身,笑说:“戍云来了,往日.你在羌州,路途道远,见不得面,好容易回一次京,来来,快坐,这浮生楼近日名气可大了,听说他们东家极会烹膳!来人!小二——还不上菜!” 言辞间无比熟络,梁慎予只笑得飒拓,从容落座,瞧着他们,也不说话。 燕万泽讪讪,指着身边的年轻人说:“这是你表弟,书宁,快喊人。” 燕书宁作揖唤道:“表兄。” 梁慎予点了点头,态度敷衍,“坐。” 元光皇帝登基后,在曹氏与奚氏相助之下,大肆削藩,各州设刺史,各地兵权皆归天子,宜州刺史唐景绍手中有五万宜州守军,而他姐姐就是当年定北侯府的世子妃,羌州与宜州之间亲厚非常,有宜州这条路,加上手中的兵权,梁慎予的地位固若金汤。 燕书宁今年才十八,定北侯府出事那年他年岁尚小,这还是初次见着这位表兄。常听闻定北侯府三郎曾在京中给新帝做过伴读,这些年来战功赫赫,更是风光无限,有心交好,只是见他这幅冷淡疏离的模样,不敢多言,唯有心中不满。 他年纪不大,又出身郡公府,嘴上不说,脸色却有些不好看了。 正好赶上小二来上菜,燕书宁趁机坐下。 “这孩子。”燕万泽不轻不重地训斥,又对梁慎予笑道:“犬子平日在家娇惯,侯爷别见怪,此番入京,侯爷要留多久?” 梁慎予不答,瞧这满桌熟悉菜色,拿起了筷子,“吃饭。” 燕万泽的笑僵住了,咬牙道:“是是,先吃饭,吃饭。” 说吃饭,梁慎予就当真专心致志地吃饭,挨道菜尝了个遍。 燕万泽端盏要敬,梁慎予抬手扣住酒杯,说:“尚有军务,不吃酒。” 见他如此不给面子,燕万泽的假笑终于维系不住,他与燕书宁交换个眼神,沉声:“那就罢了,不过戍云啊,你如今身居要职,手握晋北铁骑,在朝中也是树大招风,不知多少人盯着侯府——朝中总得有人照应,侯府只剩下你了,也无别的兄弟,不如叫你表弟入朝,也好与你有个照应。” 梁慎予似笑非笑,不紧不慢地说:“这话从何说起,大晋又不姓梁,想入朝为官,自可去考个功名,至于本侯——”他将手中的筷子放下,声也跟着淡下去:“用不着照应。” “你!”燕万泽错愕一瞬,恼道:“你这是何意?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我是你舅父,怎会害你?你表弟若是能在朝中为你周旋,你远在羌州,也在朝中有了个自己人,何乐不为?” 梁慎予听着他胡咧咧半晌,才轻慢笑说:“郡公当年,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求到本侯面前来?” 燕万泽脸色刹那不自然起来。 燕书宁当年年幼,不知内情,此刻一听这话,转头瞧见父亲神色,才迟迟地心中忐忑。 梁慎予又笑:“郡公落井下石欺我侯府孤儿寡母时,没想到还有今日吧。” 定北侯府,鸣钟食鼎,长戟高门。出事后却只剩侯府夫人与年仅十三的梁慎予,三郎自请率军收殓父兄尸骨,趁此机会上得阵前,借着宜州唐氏倾力相助,才堪堪守住侯府的家底。 第10章 羌州血流成河,孤竺岭的血浸透沙土,腐朽的血气弥漫不散。 残阳半落,天地都是血色,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死人,漫山遍野,断臂残肢。 梁慎予想着往事,唇边的弧度不变,只是眉眼间涌上了令人心悸的凉意,他缓缓道:“想来舅父的日子不怎么好过,这会儿想起本侯这门亲戚来了。” 燕万泽脸色几经变换,咬了咬牙,说:“当年之事,也不能尽怪罪于我,侯府境况不佳,整个桓郡公府不能再搭进去……” “所以,”梁慎予夺过话,笑盈盈,“将病重回娘家的长姐赶出门的时候,还记着将她带去的房契地契一并扣下。” 燕万泽对上他似笑非笑又通晓一切的眼神,脸色刹那间惨白,“你都知道……你怎么会……” 这事当年知道的人不多,毕竟燕卿如还没撑到回侯府便病逝了,他早早就派人盯着,没让消息走漏。 “舅父以为本侯人在羌州,便当真什么都不知了?”梁慎予眼底戾色愈发浓郁,还欲在说什么,门外却忽地传来小二的声音。 “客官,我们东家送了两道菜——” 梁慎予一顿,“呈上来。” 小二面色不定,垂着头将两道菜摆上桌。 梁慎予瞧过去。 一道无目鱼头,一道去皮蒸鱼,俨然是同一条鱼,色香味俱全。 “这是?”梁慎予眉梢微挑。 小二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哆嗦着将东家教的话说出来。 “我家东家说了,这两道菜不要钱,是他送的,一道叫有眼无珠,一,一道叫,没脸没皮!” 说完,小二差点瘫下去。 不料那客官竟蓦地笑出了声,还客客气气地说:“替我多谢你们东家。” “是,是是是。” 小二满脸空白地走出了门。 第13章 洗白 雅阁内,桓郡公父子颜面扫地,匆匆离开,临走前,梁慎予轻笑道:“表弟的前程等得起,舅父的债主怕是催得紧吧。” 他眼中的冷酷与恶意不加掩饰。 燕万泽从这眼神中察觉到了什么,忽然遍身发冷,恐惧大过于愤怒,牙齿打颤:“是你…是你指示他们…” 梁慎予坦然,只笑:“赌坊不是侯府的产业,更不是本侯逼着你去赌,舅父,怪不得旁人。” 燕万泽后知后觉,梁慎予这么轻易地应下今日赴约,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旧情,而是来看他笑话的! 燕书宁也因这变故面露惊色,心知今日是被人当猴给戏耍了,恼怒之余,也无话可说,只得与浑浑噩噩的燕万泽一道离开,行色匆匆。 片刻后,松言进门,面色恍惚,“爷——好香啊,我还当这天下第一楼徒有虚名,没想到这自号“浮生”的厨子有两把刷子!草率了,草率了啊!” 梁慎予尝了口鲜嫩的蒸鱼,垂下眼神色莫测。 松言眼巴巴地说:“属下打听了,浮生每日只做五桌菜,做完就走,想吃一顿他做的菜可不容易了。” 梁慎予瞧他,“那你想如何?” 松言试探,“不如请去府上做一顿……” 梁慎予笑出了声,“别折腾了,你请不到他,去与店家打个招呼,替我向这位浮生公子道谢。” 松言一头雾水。 道谢? . 后厨,容瑟才忙完,正净手时听见蓝莺来说起定北侯道谢,她低声道:“主子,您为何要掺和进这件事啊?他定北侯府的家事,与咱们有何干系,若不是他,您也不必备受桎梏。” 容瑟擦干了手,笑说:“卖他个人情也没什么不好。” 这也就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容靖人设和原著里有出入,但梁慎予却是真切的戎马十四年,戍守边陲,保家卫国。不提他与原主间的恩怨,容瑟几乎不敢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是怎样撑起失势侯府的,燕万泽一家子实在恶心,他如今举手之劳,能恶心回去,也算是慰藉那个在过往岁月中咬牙坚强的少年了。 ……顺便强买强卖个人情,容瑟早晚是要和容靖对上的,只希望梁慎予看在今日这两道菜的份儿上,留点情面。 蓝莺叹气,不太高兴地嘀咕:“您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肠了。” 容瑟微顿,转头看她,笑说:“这样不好?” 蓝莺瞧他这一笑,忽然哽住了,身上冒出冷汗。 她从前是害怕这个九王爷的,但最近大概是主子表现得太过平易近人,她竟没管住嘴,当即道:“属下知罪!” 静默须臾。 容瑟大半张脸都掩在面具下,无论是冷酷还是温和都极为模糊,唯有声腔温润:“你怕什么?” 蓝莺不敢说话了,低眉顺眼。 “天生的坏种都是有病,做人还是应当随性一些,万事都讲究一个问心无愧。”容瑟说,“人总不能守着恨活,蓝莺,你最明白这一点,我不是变得心肠好了,只是不想再为难自己。” 人活着就是要向前看,总在悲伤中回顾过往是活不好的,容瑟自己就深有体会,他相信蓝莺也明白。 他和这个姑娘有着一模一样的过往。 蓝莺面露惊色,微微张嘴,半晌才说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容瑟笑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与容靖一争高下?” 蓝莺犹豫:“为了大业?” 容瑟摇了摇头,轻声说:“为了一个公道,也为了活下去。” 为了原主的公道,原著中的事情还没发生,他还有机会纠正原主留下的烂摊子,也有机会让把原主逼到绝境的人付出代价。 蓝莺想起有关王爷身的那些传闻,欲言又止。 容瑟坦然道:“那些自以为尊贵的人,肆意掌控着我的命运,他们手掌生杀大权,无非是站在高处,就如你的父亲一般,他们没有用手中的权利去承担责任,反倒利用自己的强大欺凌弱小,曹太后也好,容靖也好,容胥也好,与你那个杀妻卖女的赌鬼父亲没有什么不同,蓝莺,我与你也是一样的,命运不公,可我绝不会对被操控的命运服输。” 蓝莺已经被这番话说懵了,瞪大眼,满眼的茫然。 容瑟真诚地瞧着她,语气诚恳:“谁也不是天生的恶人,今日定北侯的事,就当是路见不平吧。” 蓝莺受到的冲击不小,恍惚地点了点头。 那年晋京的冬日极冷,女人的痛哭求饶与虐打声掺在一处,凄惨又绝望,她被五花大绑在院子外,手指冻得红肿,什么都做不了。 男人还在咒骂,每一句都带着轻蔑与恶心的字眼,他说:“老子养着你们有什么用?醉香楼要她,那是她的福气!老子生养她,卖点钱怎么了?” “还有你,别装什么清高,给老子好好卖!” 渐渐的,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彻底消失,只剩下他张狂的骂声。 那年的隆冬真的好冷。 至今想来,蓝莺还觉得遍身生寒,恨意厌恶纂刻在骨子里,每每想起,都觉得那个男人当时死的太过容易。 蓝莺在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想起主子的坎坷身世,她是知道的,又恍然想起,这些年她只瞧见主子冷静布局,利用一切,从未见过他软弱悲伤的模样,正因如此,她竟忘了,言官诟病弹劾的摄政王,并非是一把只会夺人性命的刀。 他是一个人。 蓝莺怅然地蹙起眉,又有些羞惭。 容瑟瞧见她神色,不动声色地垂下眼,暗暗松了口气,顺便在心中给自己竖了个拇指。 见缝插针灌鸡汤,真有我的! 扭转形象,从身边人做起,至少原主留给他这三个未来会反水的心腹,都得笼络住。 蓝莺无疑是最好下手的那个,年纪尚小,又被云氏兄弟宠着,养出一副侠肝义胆的脾性,如今他句句隐晦地表示,我们是一样的,我们绝不是敌人,很容易会让蓝莺对原主的固有印象产生动摇。 通俗来说,这叫洗白。 第14章 桃花 物以稀为贵,浮生楼的菜色多种多样,糖醋咸鲜皆有,备受晋京权贵的青睐,于是生意红火,掌柜的徐兴又招了两个厨子,容瑟也不藏私,确定两人身家清白后,便主动传授菜谱,毕竟他自己没法整天在酒楼里当厨子。 相比于浮生楼的生意,朝政才更让容瑟头疼。 夜里,万家灯火时。 云松斋也亮着灯,灯罩是琉璃制成,满室明亮。 云初呈上一张烫金请帖,说:“主子,秋大人家的公子在浮生楼设宴,请了京中不少权贵公子,请帖发到咱们府上来了。” 大晋的京官大致是三省六部九寺,其中曹伦就是内史省监令,负责起草诏令,是天子近臣,奚晏为尚书令,统领六部,门下省的纳言也是曹伦暂代,按理说国事便由他们做主,可偏偏下面干活的六部与九寺中,尤其是九寺重臣,都被容瑟的亲信逐一渗透,以至于曹伦即便是恨透了他容瑟,手中的权利也不足以让他扳倒容瑟。 第11章 云初所说的秋大人,便是九寺之一的卫尉寺卿秋思楠,他儿子秋子寒自然也跟父亲一般,是容瑟手下的人。 “不去。”容瑟微微蹙眉,暗自盘算。 卫尉寺掌军器仪仗,多行走御前,原著里写过,九寺与六部之间虽无从属关系,却彼此制衡,政见之上摩擦不断,最后干脆走到水火不容的地步,老定北侯梁含章扶持元光帝坐稳皇位,容胥登基后,便是三朝老臣,自然而然地被视为曹伦等旧派之流,以秋思楠等效忠摄政王的激进派与之堪称不死不休。 甚至于当年梁含章的死,也是秋思楠费心筹谋的一场局。 秋家父子在大是大非面前拎不清,险些叫匈奴端了晋京,显然已经超过了党派之争,而且这对父子欺上罔下,在朝中胡作非为,他们为容瑟办事,收受贿赂这等脏水也就泼到了原主身上。 最让容瑟恶心的,还是这个秋子寒整日吹嘘自己的才名,做出才子情深的假象,实则是个纯gay不说,还觊觎原主这副过于美艳的容貌。 原主不知道,可容瑟知道啊! 容瑟越想眉头皱的越紧,忽然说:“与秋子寒定亲的姑娘,是大理寺丞喻青州的妹妹吧?” 云初听到喻青州这个名字,神色微变,颔首道:“正是。” 容瑟问:“婚期定了吗?” “定了,主子忘了,秋公子还给您发过请帖。”云初说,“就定在明年三月初六。” 现在正是七月中旬,容瑟松了口气,点头道:“嗯,替我回了,就说政务缠身,没空。” 云初应是,犹豫片刻,问道:“主子既然知道是谁给定北侯传了消息,为何按下不提?” 容瑟只笑:“就当我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云初颔首,刚欲告退。 容瑟叫住他:“云初。” 云初一顿,垂首道:“主子还有事吩咐?” 容瑟静静瞧着他,眼神温和,“当初答应你们兄弟二人的事,本王都记得。” 云初早已习惯主子的阴晴不定与狠辣无情,对这段时日主子逐渐的平易近人也始终抱有警惕,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只是乍一听这话,还是不免错愕地愣在原地。 那年冬日,他们兄弟二人流落晋京,又吃了人命官司,必定难逃一死,就在被扭送官府时,遇见了锦衣华服的少年郎。 风声凛冽,冷得砭骨,身着青袍的少年美如艳鬼,坐在精致奢贵的马车里,掀开侧边帘,对他们说:“将命给本王,你们的仇,本王帮你们。” 被逼到绝境的兄弟二人不必深思,应承下来,至今八年,大仇未报。 “政事多彼此关联。”容瑟轻声说,“官官相护,彼此勾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破局,也绝非一时半会的功夫,云初,再耐心等等,本王答应了你们兄弟二人,便必会做到。” 他这话说得推心置腹,温柔而笃定。云初从未听过,从前主子也只会不容置喙的吩咐,而他们也只要照做就是,这还是第一次,主子用这种温和的语气,对他郑重其事地说明,他们的仇,他还记得。 云初很快回神,瞧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一岁的主子,随即垂眸掩去心绪震荡。 不等他开口,容瑟又轻轻地说道:“叫你们久等了。” 云初半晌无话,嘶哑道:“多谢主子。” . 翌日。 秋子寒在浮生楼设宴就是要款待摄政王,受邀众人大多也是为了在容瑟这儿博个前程,既然摄政王不肯来,赴宴的世家公子一下便少了大半,剩下的便都是与秋子寒走的近的,来也是为了捧场给他个面子。 雅阁中,今日的正主都没来,众人面面相觑,也都有些尴尬。 秋子寒原本清秀端正的眉眼此刻有些阴沉,他刻意闹大声势,邀请了晋京中有头有脸的权贵,就是仗着他们秋家与摄政王府站在一条船上,他容瑟若是不想得罪秋家,就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 谁能想到容瑟说拒绝就真的不来,可他消息都放了出去,这场席面必然是要摆出来的,于是便落到这般不尴不尬的境况! 与他玩得近的,都是些自腹有诗书的公子们,出身不高,性情却傲,甚至有不少还是因家贫才读书,见秋子寒神色不好看,立即便有人替他抱不平:“这摄政王也太过目中无人,果真是位高权重,丝毫未将我等放在眼中,还辜负了云意这一番美意!” 读书人向来如此,别管自己肚子里有几两墨水,锦绣文章未必写的出,但人人都得吟诵两句无病呻吟的诗词,书生清流的面子必须得有。 此言一出,便有人纷纷附和:“就是,实在是辜负云意,可叹!可叹!” 他们之中未必没人知道秋子寒对容瑟的那点意思,大晋不兴男风,但秦楼楚馆中可从不少清秀公子,文人墨客哪个没去过这等风月场? 红颜也好,蓝颜也罢,只要脸皮够厚,色心都能说成一见钟情。 第15章 报复 此起彼伏的恭维声让秋子寒脸色好看了些,他抬了抬手,等安静下来后,才装模作样地说道:“既然王爷不肯赏脸,那就罢了,日后朝堂总有打交道的时候。” 他这话说的骄狂万分,甚至带着几分志在必得。 早在摄政王还没起势时,他就为这副容貌神魂颠倒,自然不是什么情根深种,而是秋子寒就喜欢这种妖冶明艳的容貌,连花街柳巷那最美艳的花魁也不如他十之三四。 只可惜他还没将人弄到手,九王就已经摇身一变,身份尊贵重权在握,可越是如此,他就越不甘心。 说到底,秋子寒是忌惮容瑟的权势,可也瞧不起他,一贱籍娼.妓之子罢了。 席面上推杯换盏,等差不多散了,秋子寒身边的小斯来接他,吃醉酒的秋子寒原形毕露,在雅阁边上大放厥词,“他清高个什么?呵,他娘一双玉臂万人枕,他又能高贵到哪去?”这会儿夜幕将至,浮生楼中热闹着,他声音又大,还没来得及走的陪酒吓得魂飞魄散,谁也不敢出声,小斯连忙低声道:“公子,还在外边儿呢,可不敢乱说!” 秋子寒喝得站不稳,醉眼朦胧地嗤笑,“怕什么?摄政王——摄政王又如何?娼.妓之子,就是给人睡的命!” 这一声指名道姓,说的还是摄政王,一楼吃饭的都不约而同地静下来,纷纷看向二楼。 整个浮生楼刹那间针落可闻。 小厮吓得不轻,连着与秋子寒玩在一起的文人书生,他们背后议论归议论,但总不好将这话当众宣之于口,这是不想要自己的前程了! 几人面面相觑,连忙跟着小斯一起将人连拖带拽地带走了,免得他继续口无遮拦。 一楼上菜口,蓝莺攥了攥拳,一巴掌拍在门框上,偏头看向一直拽着自己的云初冷冷道:“就这么看着他诋毁主子?” 云初无奈,叹道:“小祖宗,你想怎么着?冲上去揍他一顿?他是卫尉寺卿的儿子,你打了他,明日主子再去大狱里捞你,然后整个晋京都晓得浮生楼背后的东家是主子?” 蓝莺气闷,又狠狠拍了一巴掌门框。 “行了,别给拍坏了。”云初说,“想收拾他有的是办法,不能在人前。” “哦。”蓝莺乖乖应道,她将云氏兄弟当亲哥哥看待,云稚一向娇惯她,而云初便严肃许多,她自然更怕云初,歇了气闷闷地说:“你怎么来啦?” 云初笑道:“主子让我来,叫你回府吃饭。” 蓝莺眼睛亮了,连连点头:“走走走,今儿主子做什么啊?” 两人转身走向灶房,从后门回府,云初温声地说:“主子今日喊累,只做了炒蛋和藩椒酿肉,还有几道冷菜,都给你留了。” . 夜里,容瑟点灯熬油地写菜谱,免得以后想做哪道菜,结果因为时间久远忘记配料表,他一边写,一边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做美食主播也是因为不想上班,这一个多月的早朝简直是就是封建王朝的糟粕!天不亮起床上班,下班后去浮生楼上班,再下班后回府处理公务,生活唯一的乐趣就只剩下去沧澜暖阁泡个澡,再回床上睡一觉。 容瑟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连轴转。 问就是累。 想摆烂的心思在心头绕了又绕,最终在原主的烂摊子下消弭,容瑟长吁短叹地在写到“水煮鱼”时停住了笔。 他从前做过不少复刻古代美食的视频,自然知道古人没有辣椒,故而许多辛辣的菜中,加的都是胡椒和花椒,但大概是这本架空书中的时间线与现实不同,毕竟他在这儿发现了青椒,那就证明说不定也有辛辣的辣椒。 容瑟要将浮生楼那些旧菜统统换掉,就需要不断更新自己的菜色,甚至可以重试老本行,现场表演个复杂又精致的菜色来吸睛,这么想着,容瑟又在记了很厚的菜谱上多添上几道不那么家常但做起来复杂精致且很贵的国宴菜上去。 第12章 这才满意点点头,将桌子收拾好,他在卧房置了张矮桌,省得半夜还得从云松斋回卧房,收拾完后直接爬上雕花大床去睡。 与此同时,深夜的晋京西市,秦楼楚馆一条街,灯红酒绿风月场,三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在屋脊上轻巧飞掠过,最终窜入一条巷子里。 三人排排站,云初低声问:“确定人在这儿?” 蓝莺点头,“我的眼线你还信不过?就这儿呢,不过他要一晚上不出来怎么办?” 云稚接话:“总得赶着去早朝。” 云初点头:“有道理。” 蓝莺看着云稚,沉默须臾,问:“所以这就是你穿官袍出来的原因?” 云稚矜持点头,理了理自己官袍赤色的衣襟。 准备就很充足。 秋子寒搂着美艳小倌风流半宿,天没亮就被小厮叫醒去早朝,他是三年前的殿试状元,这三年都在集英殿做修撰,不是重职,却最好晋升。 醒酒后,秋子寒根本不记得自己在浮生楼的嚣张,困得神思恍惚便坐上了马车,结果刚走出不久,安谧无人的街头暗影窜过,长鞭一甩,驾车的小斯就被从车上勾了下来,只瞧见个窈窕模糊的女子身影,便摔晕了过去。 蓝莺跃上马车,勒马刹车,随后拎着布袋子直接拽开马车门,里头补觉的秋子寒还没睁眼,就被袋子兜头蒙住,随即面门就挨了一拳。 “啊——!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秋子寒惨叫出声,可那人并不答话,而是扯着他给薅下了马车,秋子寒心中惊惧,只当是遇见了绑匪或是他爹的政敌,心中千回百转,惊叫:“大胆!我乃朝廷命官!还不放开本官!!” 夜中街头,蓝莺单手拎着一个大呼小叫不断挣扎的成年男子拐入小巷,一路拖行,毫不费力,不方便出面等在巷子里的云氏兄弟活动了下手腕,三人彼此交换个视线,谁都没出声。 然后默契地抡起拳头,惨叫声顿时划破夜幕。 第16章 艳骨 翌日,容瑟打着哈欠起来更衣准备上朝,顺便听云初禀报昨夜教训秋子寒一事。 “他虽然没瞧见我们,可昨日浮生楼那一遭,夜里就出事,免不得会想到主子身上。”云初将洗漱用具放下,退到一边去,主子从不让任何人近身伺候。 容瑟无所谓道:“想到就想到吧,他敢说,还挨不得打了?” 他敢让人去动手,就不怕秋家翻脸。 云初一哽,犹豫道:“可他秋家……” “该是秋思楠忌惮我。”容瑟瞥去一眼,“秋家没那么要紧,他儿子的功名怎么来的,秋思楠自己心里也清楚,再说——他不是正忙着提防梁慎予?” 定北侯这些年守在边陲,看似并未对晋京朝堂伸手,容瑟却知道,他不过是在静候时机而已,等一个光明正大回京报仇的机会。 秋思楠必定斗不过梁慎予。 早朝无非又是老生常谈,容瑟对政事没有原主那两把刷子,装模作样地听到了散朝,走得比谁都快。 下班必须积极。 他在前面走,后边忽然传来一声:“王爷留步——” 来者一身官袍,须发花白,上前来说:“王爷,且慢,且慢。” “秋大人。”容瑟面上带着点笑,说:“慢着些跑,有话就说吧。” 秋思楠直言:“昨夜犬子言行无状,唐突了王爷,还请王爷见谅。” 容瑟似笑非笑。 话说得好听,怕还是不确定是谁下手打了人,特意来试探他的,容瑟本就明艳的容貌笑时自然而然带了些锐利,他说:“是么,那秋大人可知你儿子说了什么?” 秋思楠哪能不知,更是从这话里听出来,容瑟就是承认了昨夜之事是他摄政王府的手笔!他掌心沁出冷汗,垂眼道:“王爷恕罪,臣日后定严加管教!” 容瑟兴致缺缺,赶着去浮生楼,便冷诮笑道:“行了,秋大人,本王对秋家家事不感兴趣。” 言罢快步便走。 秋思楠在原地脸色变幻莫测,他深知摄政王心狠手辣,若是昨夜那事传入他耳中,必定不会轻易放过,故而得知儿子只是被打了一顿,没伤及根本时,才会狐疑不绝。 只是容瑟虽然认下了,却没表明意图。 到底是就这么翻篇了,还是要继续追究? 他正想着,忽然觉察一道利刃似的眼神,抬眸望去,瞧见绣狮兽赤袍的男人缓步走来,瞳孔骤然紧缩。 都说做贼心虚,秋思楠浸淫朝堂多年,更明白定北侯如今的权势有多大,故而慌乱了须臾,那人便已从他身边走过。 七月流火似的热,秋思楠却因那讥诮冰冷的一眼浑身冰凉。 那厢容瑟刚出宫门,便听见有人快步走到他身边说:“秋家是得罪了王爷?” 容瑟顿住,梁慎予就站在他身边,距离太近,他沉默着往旁边挪了一步,拉开个合适的距离,才说:“算不上得罪,怎么?” 梁慎予笑得温朗:“无事无事,只是来同王爷道个谢,多谢浮生楼那日仗义执言。” 他表现得很无害,至少看起来温和谦逊,容瑟却觉得有一种淡淡的违和,他对待危险总有天生的敏锐直觉,但再三斟酌,还是耐着性子说:“不必挂怀。” 表面上大方坦然,实则内心声嘶力竭:你可得记住了!!千万记住了!!我好歹也帮你说过话!!! 对云氏兄弟和蓝莺还能熬个鸡汤,但这位不同,这可是原著里骁勇善战温和强大双商在线的主角攻,原著将他写得天上有地上无,芝兰玉树,皎皎君子,最重要的是,原主的计划差不多都败在这人手里。 为了苟命,打好关系。 梁慎予敛下眼,慢声说:“只是以王爷之尊,为何会亲自去浮生楼?” 二人站在一起时,容瑟便更清晰地察觉到武将的高大,他想瞧梁慎予都得仰起脸,压迫感极强,哪怕距离足够远,容瑟还是觉得有些发闷。 这种被压制的感觉让他脸色不太好。 落在梁慎予眼中的,便是美人蹙眉,或许这样称呼叱咤朝堂的摄政王不太恰当,但他当真是个美人,眉眼自携风情,只是温和的气质将他眉目间的凉薄锐利冲散不少,一双眼雪亮多情,勾得人移不开眼。 梁慎予的喉结轻轻滚了滚,沉默着半眯眸。 容瑟只觉得梁慎予眼神愈发诡谲,让他觉得如芒在背,无端心慌,沉默须臾,说:“侯爷就当本王一时兴起吧。” 梁慎予笑:“原来如此。” 容瑟无声叹气。 不然你让我怎么说? 说我只是干起了老本行? 二人在宫门口道别,天灰蒙蒙的,闷热潮湿,梁慎予坐到侯府的马车里,闭了闭眼,忽然问:“秋家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松言在外头说,“昨儿秋子寒不是在浮生楼设宴嘛,请了晋京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还请了摄政王,结果摄政王一点面子没给,根本就没去,他这一不去,不少想结交的世家公子自然也没去,秋子寒闹了个没脸不说,还在浮生楼吃醉了酒,当众说了些胡话,好巧不巧今儿天不亮,就被人发现晕在西市瑶琴街上的巷子里,浑身是伤。” 语气多少带了点幸灾乐祸。 梁慎予懒散道:“秋子寒说了什么,叫王爷动了这么大的火?” 松言说:“摄政王发火也说得过去,听说这秋子寒提到了人家的身世不说,还胆大包天,说摄政王生来就是给人——咳,给人睡的。”他顿住,随即煞有介事地说,“没要了他的命,都算摄政王脾气好。” 摄政王的出身备受诟病,青楼出身的生母,伺候元光帝,又伺候过先帝,最后还是曹伦带着一众朝臣上谏,才逼死了当时的太妃颜霜,这两年摄政王起势后鲜少有人提起,可这事儿却是人尽皆知。 难怪要发火。 梁慎予不作声,只是在听到那句堪称羞辱的话时,蓦地想起那张薄情又美艳的脸,还有眼角下那颗鲜红的小痣,他忽然觉得喉间发干,舌尖舔了舔犬齿,神色渐渐暗下去。 “是够大胆。” 梁慎予近乎恶劣地低笑一声,轻轻吐字:“他倒是敢想。” 第17章 布局 容瑟下朝后,照例去浮生楼转了一圈,新来的厨子已能熟练做出楼内的招牌菜,故而容瑟除了在府中研究菜色,便很少出来做饭,除非—— 有人出高价点名浮生亲手下厨。 想要走时,蓝莺到后院来低声对他说:“主子,雅阁一桌客人,点名要您将咱们楼里的招牌菜都做一遍,有个祝家的人。” 容瑟眼中划过一抹深思,晋京祝家无非是户部尚书祝岚山的人。 之前京中生意最好的酒楼,也是他祝家的产业。 “来者不善啊。”容瑟摇头,挽起袖子就要去切菜。 蓝莺不大高兴地嘀咕:“您真做啊?属下帮您打发了他们算了。” 第13章 “开门做生意,哪有赶人的?”容瑟语气轻松,“不能跟钱过不去。” 再说,他还等着祝家的人来呢。 祝岚山此人无疑是个贪官,更是曹伦等旧派重臣,如今老太监郑福虽然下落不明,但肉眼可见的主角团还不遍地都是? 原著中云氏兄弟家破人亡,是霁州刺史张海成的手笔。 容瑟一刀一刀切着菜,脸色也愈加沉冷。 十五年前,正是永始五年,容胥在位。当年霁州大旱,云和县举人云何旭与妻子云梅氏捐赠救灾,刚刚升迁的张海成向京中求赈灾款,只是银子层层剥削,到张海成手中的不足以赈灾,于是便以流民作乱的名义,抄了十三户经商世家,其中便有梅氏。 云氏兄弟只以为是张海成所为,但容瑟清楚,世家挥霍无度,户部的确是穷,可他祝岚山可不穷,甚至冤枉抄家这损招,也是祝岚山这个瘪犊子想出来的。 原著中,梁慎予正是以此说服云氏兄弟背叛原主。 容瑟将切好的菜放入盘子中,神情有些冷淡,保命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是他自己的意愿。 容瑟从来都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可这他知道什么是是非,即便他没伟大到可以见义勇为到放弃自己的生命,但至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应该做点什么,这是生而为人的信仰,他永远信仰光明与希望。 淋过雨的人,总想为他人也撑一把伞。 而且张海成和祝岚山做的事当真是恶心到了他。 容瑟面无表情地想,不知道祝岚山发现浮生楼抢了栖凤居的生意后,再发现他这么一颗摇钱树,会怎么做? . 雅阁中只坐着两人,中年男人衣着华贵,手里还捏着把象牙扇,俨然商人之态,另一个则有些发胖,谄媚道:“祝管事,这点小事怎么还劳您大架?小人必定给您办妥咯!” 祝泓是祝岚山的家仆,但即使明知道他不过也是个奴才,那他也是户部尚书的狗,在外照样能趾高气昂,甚至一些品阶低的官员都得敬着他。 “你办?”祝泓端茶轻抿,冷冷看他一眼,“薛掌柜,浮生楼都变成晋京第一楼了。” 薛绍是栖凤居的掌柜,自然晓得这位爷惹不得,讪讪闭嘴了。 栖凤居一向生意红火,他自然没怎么管晋京的其他酒楼,反正背靠大树好乘凉,谁能想到浮生楼短短一月就在晋京崛起,等到栖凤居门庭冷寂时,他们才发现情况不对。 今日来,也是为了尝尝浮生楼的菜色究竟如何,再说服浮生楼的厨子另谋梧桐枝。 很快第一道烧茄子便呈上来,香味浓郁,色泽鲜亮,祝泓神色凝重了许多,尝上一口。 入口外酥里嫩,内里绵软,却不油腻,与他们酒楼中煎炸出的菜截然不同。 祝泓脸色微变,暗道宫中御膳房的御厨怕是都没有这等手艺! 之后的几道菜接连上桌,摆盘虽没有那么精致,可味道口感确实是独一份,祝泓依次尝过,脸色由凝重转为兴奋。 这是让他找到宝了啊! 等菜都上全,已近一个时辰,祝泓叫住小二,说:“叫你们厨子来见我。” 小二早已习惯东家的脾性,立马回绝:“这位客官,真对不住,我们东家不见客。” “东家?”祝泓忖量须臾,没想到做这菜的竟是浮生楼都东家,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说:“我家主人在朝为官,你们东家可莫要骄矜地失了大机缘!” 小二听出他的意思,不敢得罪,苦着脸道:“客官且稍候,小人去通禀我们东家一声。” 这也不是头回遇见这种事,小二也想不明白他们东家怎么总是避着这些大人物,叹了口气出去,寻到一身浅蓝长裙的蓝莺,将事给说了一遍。 蓝莺手里端着一盘在井里湃过的葡萄,不以为意道:“行了,我去会会他们。” 她将葡萄给小二,还不忘嘱咐:“给东家送过去,大热天的,灶房还生着火,别热坏了东家。” 蓝莺年纪轻轻,身段较好,容貌也美艳,明眸皓齿,肤如美玉,凤眸妩媚,只是身上总有行走江湖时的江湖气,动作飒落,推门而入,对里头两人笑道:“听闻二位客官想见我们东家,妾身给二位赔罪,我们东家不见外人。” 祝泓原本的惊艳在听到这话后,转为了阴沉,捏着象牙扇敲在掌心,意有所指道:“小娘子这话未免说得太早了些。” 蓝莺早接到自家主子的授意,不必给他好脸色看,当即皮笑肉不笑地哼道:“不早不早,我们东家从不见客,开门做生意,客官来吃饭,那就好好吃,别的,还是不必了吧。还有这位——薛掌柜,是吧?” 蓝莺瞥了眼薛绍,“您也是酒楼掌柜的,今日赏脸来用膳,总不会是来找不痛快的吧?” 薛绍被人点名身份,但仗着有祝泓,也不慌,哼笑道:“小娘子,看你年纪轻轻,我就提点你几句,可别目中无人,冲撞了贵人!” 祝泓也面色阴沉道:“一个厨子罢了,装腔作势,可别后悔!” “客官不必费心。”蓝莺笑盈盈地屈膝一礼,随即转身离开,连周旋也不大周旋了。 薛绍和祝泓都愣住了。 人家仿佛只是过来跟他们说一句,我们东家不见你们,然后便利落地离开,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 薛绍见祝泓面黑如墨,立马道:“这小丫头忒不识礼数!祝掌事,咱们现在……” 祝泓眼中掠过阴狠,低声一笑:“一个厨子也敢如此嚣张,总有他哭的时候!” 薛绍立马恭维:“是是是。” 第18章 抄袭 七月中旬,天正是热的时候,又潮又闷,容瑟在这一点上颇有矫情,不耐热也不耐冷,以前独居时,冬天靠地暖,夏天靠空调,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现在还得按时按点去朝堂听那些大臣唇枪舌剑,疲惫得很,这两天连浮生楼都不想去了。 小花园葡萄藤架底下,置了一张藤椅,一张矮桌,上头摆着一盘樱桃,里边还垫着一层碎冰,容瑟就这么靠在藤椅上,一动不动,闭眼享受。 他就穿着一层单薄的素色锦缎中衣,长发用木簪挽起,露出修长玉白的颈,额角还有几缕短发垂下去,要多不修边幅,就有多不修边幅。 梁慎予迟迟不提回羌州的事,容瑟也始终隐忍不发,于是朝堂暂且还算安稳。 但容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桓郡公府还是如原著剧情,上了好几道弹劾折子,结果就是被容瑟手中的朝臣追着骂了数日。 容瑟知道这背后是谁的手笔,更是听说容靖数次召梁慎予入宫长谈,便晓得这是小白花开始拿旧情和痴心想要打动梁慎予的前奏了。 为了给他找点不自在,容瑟数次在早朝提及,皇帝年岁不小,合该成婚选妃,这几日闹得风风火火,足够容靖闹心一段。 他不是惦记梁慎予?容瑟这个做长辈的,总得做点长辈该做的事。 譬如棒打鸳鸯,譬如连环催婚。 他过得不好,容瑟心里就舒服。 “主子——”云初匆匆而来,在葡萄架外说:“蓝莺那边出事了。” 容瑟的慵懒顷刻间一扫而空,他猛地坐起问:“怎么了?” 不怪他大惊小怪,自从到了这个地方,容瑟就始终没安下心过,他不过是泯然众人的普通人而已,在这里的每一刻都如同刀尖上行走,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云初说:“是之前在浮生楼当差的厨子宋贺,今日带着一本菜谱,当众说浮生楼的菜色,都是他祖传菜谱中记的。” 容瑟沉默了片刻,他脑容量没那么大,勉强记着这人。 “人生其实挺短的。”容瑟突然说。 云初不明所以,“什么?” 容瑟拿起一颗樱桃,拽掉梗后咬牙切齿地说:“这孙子想走捷径,我成全他!” 老子辛辛苦苦背下来的菜谱,你说抄就抄,欺负大晋没知网查重是吧! 云初愣住了,唇角动了动,想笑又不敢。 ……何至于动这样大的气? . 浮生楼内,食客满堂,都在看热闹。 身着蓝裙的少女发髻温婉,花簪柔和,脸色却过于凌厉,眼神森冷地看着那跪地撒泼的中年男人,恨得直咬牙。 若不是众目睽睽,她非要拧断这狗东西的脖子! “不问自取是为贼。”二楼走下来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正是燕书宁,他语气温和道:“拿了人家的东西,自然该原物归还才是。” 他近日得了陛下亲自召见,又搭上了曹家这条线,今日本是宴请曹家公子,却不想撞上这一遭,那日“浮生”的折辱他还记得真切,这会儿才出声帮腔。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进来个一身黑衣戴着面具的男人,随着一声淡淡的嗤声:“拿了谁家的什么东西,今日在这儿都给我说清楚了。” 这身装扮是容瑟的标配,黑衣耐脏,他得到消息后就立刻赶过来,只是没想到冤家路窄,竟然碰上了燕书宁。 第14章 那日燕家父子在浮生楼雅阁时,他曾过去瞧了一眼,恰好认识他。 再一瞧,楼梯上竟还有一个。 容瑟眯眼。 是曹伦那个儿子,原著中的小狼狗年下男配,曹昊昀。 好在他这身装扮与往日不同,看曹昊昀的眼神,应当是没认出来,容瑟暗想。 燕书宁皱眉,刚想开口问之身份,蓝莺便扬声道:“东家?您怎么来了,这都是小事,妾收拾得了。” 容瑟走到她身边,揉了揉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姑娘发顶,笑了,“我知道,但总不能叫这群大男人捉着你一个欺负,何况我也想知道,在浮生楼当差半月之久,从不当值连灶房都不进的宋大厨,哪来的脸说我的菜是偷他的菜谱?” 容瑟并未压低声,借着此刻人多,垂眸瞧向跪坐地上的宋贺,朗声说:“人都来了,想必证据也带来了吧,拿出来叫大家伙瞧瞧,看我浮生楼是盗了什么祖传的菜谱。” 宋贺眼底闪过一抹慌乱,手中抱着菜谱警惕道:“此乃我宋家的传家宝,你说看就看?” 容瑟嗤道:“那你家的传家宝,怎么跑到我浮生楼的菜单上的?” 宋贺反驳:“谁知道你们用什么卑鄙手段,抄了我家祖传菜谱?!” “好,那我再问你。”容瑟冷道,“你在浮生楼当过一段时日的差事,何故不做菜谱上的菜?” 宋贺理直气壮:“此乃祖传!祖传菜谱!你可知这菜谱何等珍贵,怎会轻易示人?” “哦。”容瑟嘲讽,“你家的菜谱不是用来做菜的,是叫你每日三炷清香供着的?” 人群中哄笑出声,宋贺脸色青红交替,提高音量嚷嚷:“那也是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干系?这菜谱是我宋家的,你们偷了我的菜谱,就是无耻之徒!我这菜谱当世仅有一本,乃是无价之宝!你们盗了菜谱,今日就得赔钱!” “正是这个道理。”燕书宁本就对浮生有偏见,此刻也咄咄逼人起来,“菜谱既是人家的,人家想做便做,不想做就不做,凭什么偷盗人家的菜谱用以敛财?” 蓝莺单手叉腰,指着燕书宁骂道:“亏你看着还是个读书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睁大眼睛看看,一个连我们浮生楼招牌菜都不会做的厨子,抱着一本谁也不给瞧的菜谱,就说我们偷了他家祖传菜谱的菜,无凭无据,我若说你是姑奶奶我亲生的儿子,你也认下?” 燕书宁憋得脸颊通红,“粗鄙妇人!” 蓝莺哼笑,“那也比你是非不分的强。” 容瑟暗笑,蓝莺这小丫头总是如此,遇见事一定会先挡在前面,就好像她能一力担下所有风雨似的。 “好了,接下来交给我吧。” 容瑟拍了拍蓝莺的肩,从胸前衣襟掏出一本菜谱来,气定神闲。 “不就是菜谱么?谁没有啊? 第19章 牡丹鱼片 容瑟坦然将菜谱展示给众人,在堂中绕了一圈,又在燕书宁眼前晃了晃,随即从容道:“这菜谱是我在番邦所得,文字皆非大晋所有,鄙人不才,翻译许久,浮生楼的菜色也只是菜谱中十之一二罢了。” 宋贺脸色微变,他本以为浮生若是有什么祖传菜谱,只要他当众闹一闹,说那是誊抄自己的,浮生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谁承想原版竟是番邦字! 蓝莺目瞪口呆,别人不知道,可她知道内情,这分明是主子自己默下来的! 满堂看热闹的食客也都议论纷纷,看宋贺的眼神都带着浅淡的嘲讽。 少顷后,宋贺死不承认,“你那上面的字又没人看得懂,自然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 “那好。”容瑟将菜谱合上,学着古代礼仪对食客抱拳,“在座的客官若是有空,请移步灶房做个见证,正好今日浮生楼出新菜色,请诸位免费尝尝。” 说罢,他瞥了眼明显慌乱错愕的宋贺,客客气气道:“既然你说菜谱是你的,没道理我会做的,你不会吧?” 单凭菜谱,水只能越搅越浑,不如釜底抽薪,方可真相大白! 食客们一听纷纷附和,平日想吃浮生亲手做的菜可要格外花银子,何况今日他还要做新菜式,这在整个晋京都寻不出第二家来! 角落里有人一步踏出,说道:“东家好大气,也罢!今日我就来做这个证人!” 容瑟一瞧,陷入沉默。 好家伙。 这不是光禄寺卿纪苗桐吗? 好在纪苗桐也如曹昊昀那般,没将他认出来,大概谁也想不到,阴鸷冷漠的摄政王会出现在酒楼做厨子。 宋贺只慌了片刻,很快镇定下来,酒楼后厨多是不许人进的,一是怕有人动手脚,二也是怕有人偷师,都是用手艺吃饭的行当,哪怕是真收徒,那前两年也是只能做小工,学成之后还要伺候师父给师父干活,这浮生如此骄狂,竟要与他一同入灶房,到时只看他怎么做,便依样画葫芦就是! 如此想来,更有底气,宋贺起身说道:“好!做什么?” 容瑟哪里猜不透他的小心思,笑得愈发温和:“好说,这道菜叫——牡丹鱼片。” . 容瑟带领众人进了后厨,虽是灶房,但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摆在面上的菜肉新鲜,连装调料的小瓶子都擦得一尘不染。 这也是容瑟如此有恃无恐的原因,吃饭的环境嘛,给食客们瞧瞧,也算是宣传。 灶房有两口大锅,四口小锅,容瑟端来小工处理好的草鱼,游刃有余地切开,剥皮,剔骨,只留两侧晶莹剔透的鱼肉,刀工熟稔切片。 宋贺见状,也有模有样地学。 这不过是基础刀工,两人瞧着不分伯仲,待鱼片洗净,容瑟加入黄酒葱姜抓匀,裹粉后开始一下一下敲打,这敲也是个技术活,力道不能大也不能小,小了敲不断肌肉纤维,大了直接敲成鱼肉馅。 到这一步,宋贺就开始手忙脚乱,将好几片鱼肉敲成泥后,又改为小心翼翼地敲。 与他相比,容瑟的速度更快,不紧不慢地敲打完后,又将鱼片一个个剪出花瓣的形状,大中小各不相同。 容瑟偏头瞧见宋贺的动作,微微勾起唇。 开玩笑,就这道菜,他当年翻车了多少回才拍好一个视频。 想跟着他现场学? 您就慢慢折腾去吧! 在宋贺还在敲鱼片时,容瑟先将土豆去上锅蒸,随后将鱼片下锅,油温适中,他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炸,不能让鱼片有破损,神色认真中带着从容。 等容瑟的鱼片出锅时,宋贺才开始费劲巴拉地修剪鱼片。 容瑟已开始翻炒酱汁,姜葱蒜末下锅,下入糖醋细盐,再勾个芡,浓郁香味顷刻弥漫开来。 待酱汁出锅,容瑟取出土豆捣碎成泥,捏成底盘,以虫草花为蕊,将鱼片按照大小拼凑成两朵牡丹花,搁置于白瓷盘上,盘底荷叶正衬牡丹鱼片,如同一副雅致灵动的画。 容瑟拍视频时就很会找角度,做菜时也有意无意地凹造型,以至于落在众人眼中,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半点也不滞涩,甚至有一众悠闲自得的美感,与手忙脚乱的宋贺形成鲜明对比。 还没尝菜,容瑟就已经技高一筹。 而宋贺还在与油锅抗争,鱼片碎了不少,就得从头开始再来一遍,容瑟冷眼瞧着,给小工使了个眼色。 小工立马端着菜呈给食客们,纪苗桐立刻上前,夹起鱼片沾了沾酱汁,送入口中,品了须臾,立马竖起大拇指:“酥脆鲜香,内里滑嫩,浮生公子,好手艺好手艺!” 容瑟控制着嗓音微微发哑,说:“过誉了。” 等众人逐一尝过,皆是赞不绝口,这鱼片好吃,而且还做成牡丹模样,与这浮生楼的其他菜一样,根本就是闻所未闻! 跟过来看戏的燕书宁脸色难看,他本以为宋贺那般自信,必定十拿九稳,谁能想到局势急转直下,那宋贺根本就不会做这道菜! 跟来的曹昊昀倒是颇感兴趣。半点也没管燕书宁,目光奇异地盯着那道牡丹鱼片,心中暗暗动起了心思。 这厨子有两下子,宫中御厨恐怕都没这本事,若是能将人带入宫去…… 等宋贺的牡丹鱼片上桌,鱼片残缺,他实在没有更多的鱼,只能凑合摆盘,卖相不佳,纪苗桐勉强尝了一口,蹙眉道:“差太多,差太多咯!你这鱼远没有浮生公子的鲜嫩可口,外头这层酥衣也过了火候,还有这酱料——啧,太咸了。” 众人为公平起见,依次尝过,皆摇头。 差距太大,高下立现。 容瑟笑得温和,说出的话却阴阳怪气:“敲打不够,鱼肉才会如此,宋大厨,怎么自家菜谱上的菜,还没我这个外人做得熟练啊?” 纪苗桐带头,食客们纷纷哄笑出声。 宋贺脸色发白,继而又涨红,咬牙转身就想走。 “蓝莺!”容瑟厉声。 蓝莺意会,立刻上前擒住宋贺。 第15章 容瑟冷冷道:“泼完脏水就想走,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蓝莺,报——咳,”将到嘴边的报警咽下去,容瑟改口:“送他去见官!” 宋贺难以置信,面色惨白。 容瑟不为所动,这人分明就是个地痞无赖,无非是想来讹钱,若是放任不管,日后出去难保不会心怀怨愤,四处胡说。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他早在做美食博主时就领教过了,若是不严肃处理,后患无穷。 第20章 解围 宋贺很快就被杂役捆了送去见官,食客也被徐掌柜和小二送回大堂,容瑟对蓝莺耳语几句,蓝莺轻轻点头,随即走入大堂朗声。 “今日多谢诸位客官给我们东家做见证,我们东家吩咐了,每桌加赠一道小菜!请诸位客官稍候片刻!” “东家大气!” “等!这必然要等!” 食客们欣然笑应,唯有燕书宁脸色难看,他是读书人,最好面子,今日又因浮生在曹昊昀面前丢了脸,心中怨怼不已,又听见曹昊昀说:“蓝姑娘。” 蓝莺上前来,“客官吩咐。” 曹昊昀他爹是皇亲国戚,又位高权重,行事张狂比起祝岚山更甚,开门见山道:“公子要抬举你们东家,叫他出来。” 曹伦一党与摄政王素来不睦,蓝莺忍着白眼,假笑道:“我们东家不见客。” 曹昊昀早听闻过,只是没当回事,一个厨子纵是再有什么能耐,也只是个厨子,在他眼中与蝼蚁没什么区别,故而听得这话,嗤嘲笑道:“笑话,公子要见他,岂有吃闭门羹的道理。”言至此处,神色遽然沉下去,“让他出来!” 远处的纪苗桐见状轻轻蹙眉,犹豫须臾,客气笑说:“曹公子,浮生公子不见客是这酒楼的规矩,何必强人所难?” 曹昊昀生了张讨巧俊俏的脸,又养出骄矜脾性,冷冷笑道:“今日公子还就非要见他。” 纪苗桐不愿与他起冲突,皱了皱眉,没再开口,却听闻一声温缓的朗笑传来。 “好大的气势。” 梁慎予身着茜色宽袖袍,发束金冠,身姿修长挺拔,不似世家贵子们的骄狂,驻守边陲十四年,将他磨砺成一柄凶悍残酷的枪,只是棱角隐匿在暗处,他生得俊朗,眉眼都带着疏狂的潇洒,瞧上去便温和沉稳得多。 “侯爷。”纪苗桐连忙与他见了一礼。 “大人不必多礼。”梁慎予虚扶他一把,转身走到曹昊昀和燕书宁的桌前。 他看着温和斯文,可真正居高临下地走过来,曹昊昀在他身上感受到极强的压迫性,只能堪堪挺直脊背。 “曹公子,大晋律例哪一条写着,你曹家想见人,人就必要来见你的?”梁慎予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又笑出声,“得亏浮生公子是个男人,若是个姑娘,怕是要将曹公子当成强抢民女的纨绔恶霸。” 蓝莺嗤地笑出了声。 曹昊昀面子挂不住,一拍桌子,“梁戍云,你什么意思?” 梁慎予岿然不动,眼神倏尔冷冽锐利,“曹公子,凡事过犹不及。” 见梁慎予是非要保这酒楼,曹昊昀面色几经变化,又说:“不见便不见,既然他不识抬举,那就罢了,将菜谱交出来也可。” 蓝莺柳眉一挑,“菜谱岂是随意能交的?公子,您懂不懂规矩?真要学本事,那也得三跪九叩给我们东家行拜师大礼,伺候师父三年,才能得真传,您开口就要人家吃饭的手艺,传出去,那是要万人耻笑的!” 曹昊昀哪里懂什么江湖规矩,被一个女人这般斥责,脸色愈发难看。 “蓝姑娘说得不错。”梁慎予附和,“曹公子,想吃饭就坐下好好吃,休扰了旁人的兴致。” 言罢,他又瞧向燕书宁,状似好心地提醒:“还有燕公子,本侯适才路过赌坊,恰好见令尊处境不妙,燕公子若是现在赶着去,说不准还能保住他一只手。” 燕书宁难以置信地白了脸,“你说什么?” 梁慎予却不再说话,意味深长地扫了眼曹昊昀和燕书宁,转身叫上松言去空桌点菜,心情大好。 蓝莺对梁慎予行礼道谢后,便面色复杂地回灶房去禀告容瑟,心中大为不解。 这梁慎予见过她,也知道浮生楼是谁的产业,今日为何出言相助? 他与主子之间不该是你死我活才对吗? 曹昊昀丢了面子,燕书宁因父心神不宁,二人没久留,匆匆离去。 . 梁慎予这厢点完菜,松言便低声跟他嘀咕:“爷,曹家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摆明了跟咱们对着干了是吧?” 曹家怎会不知桓郡公与定北侯府的恩怨,还公然给燕氏递了橄榄枝,将定北侯府的脸面放在何处? 梁慎予低笑:“你当曹家是帮着燕氏?” 松言茫然。 “曹家利用桓郡公府,几道折子都是弹劾摄政王的。”梁慎予嗓音微冷,“是上赶着送他们去死呢。” 松言“啊”了一声,没听懂梁慎予语气中的意味深长与嗤讽,“那也算是帮咱们出了口恶气。” 梁慎予声音很轻,“真想帮本侯出气,何至于等到今日。” 他早看破这是曹氏的示好,可他梁家与桓郡公府的恩怨,何须借刀杀人? 桓郡公负债累累,本性贪婪,稍稍引诱,他便又忘了家底是怎么交代在赌坊的,今日他便是特意过去看戏,看够了才过来告诉燕书宁,瞧他们父子两个艰难挣扎,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拿了不该拿的。就该溺死在销金窟,才算是报应。 梁慎予忽地无声挑唇。 倒是没想到,来的正是时候。 小二将菜上了两道,蓝莺便快步过来,低声说:“我们东家有请。” 梁慎予闻声起身,松言见状也跟着要起来。 “我们东家只见您一人。”蓝莺连忙说。 梁慎予沉默须臾,有那么一瞬间,他被这句话莫名其妙地取悦到。 “在这儿等着。”梁慎予吩咐。 二楼雅阁,最深处的一间,容瑟摘了面具坐在桌前,哪怕在灶房半晌,一身玄衣仍称得上整洁。 梁慎予进门时,便瞧见满朝文武忌惮不已的摄政王规规矩矩地坐在那,甚至有些乖巧。 深沉冷冽的墨色穿在他身上,也不显阴沉,蜿蜒而上露出一截修长的暖玉颈,再往上则是薄情艳骨面,偏一双眸子清澈温柔,雪亮如月,艳丽中便融了柔软,像一只无害的毛茸茸小动物。 梁慎予再一次难以自制地陷入沉思。 就这,到底是怎么在朝中搅和出腥风血雨的? 第21章 美人 梁慎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坐在容瑟对面,半真半假地笑说:“王爷是寻我来叙旧?” 容瑟见他明知故问,好脾气地温吞道:“是来道谢,本王不方便出面,今日有劳侯爷解围。” “这有什么。”梁慎予笑得舒朗,“当日受王爷一饭之恩,前些日桓郡公入京,再蒙王爷仗义执言,今日碰巧遇上,哪能作壁上观?” 他说到此处,话锋骤然一转,闲散道:“只是本侯有一事不解。” “侯爷请说。” “朝中皆以为本侯为曹氏党羽,王爷与曹氏之间常有朝议疏章之争,那日燕氏父子入京,王爷为何还愿为本侯说话?” 容瑟微怔,随即便察觉梁慎予正盯着他,眼神幽暗,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泉,波光诡谲,让人有一种被头狼盯上的毛骨悚然。 容瑟心悸了须臾,才说:“本王与曹氏的恩怨,与你无关。”他畏于梁慎予带来的压迫性,停顿片刻,没敢抬头,接着说:“本王只是在向欠债的人讨债而已,本王那侄儿也好,曹氏也好,万事讲究个因果,本王也只求个善恶有报,至于桓郡公……” “本王说过,顺手为之。” 这也不全然是假话。 容瑟的原生家庭让他明白世界上永远不缺少恶意,他只是众生之一,犹如沧海一粟,有许多事,他有心无力,但现在他借着原主的身份,能做的事比原来多了很多。 在原主的记忆中,梁慎予从头到尾都不曾迫害他,边关苦寒,他一守就是十四年,大大小小的仗,每一次刀光剑影中,他都是在压上性命而战。 从心而言,容瑟敬佩他,哪个男儿还没个从军梦了? 所以在得知燕氏无耻行径后,那日才会忍不住为他出一口气。 ……当然,唯一的一点私心,就是希望原著中说一不二磊落君子的梁慎予知道,他不是个是非不分十恶不赦之人。 这番话也让梁慎予怔住须臾。 他虽然没见过摄政王,但总归听闻过他的名声,行事狠辣,朝中但凡有忤逆之人,必要将其除之后快,甚至传闻说先帝的死也与他脱不开干系,活脱脱一个暴君。 恕他无法将这些事与眼前这个人对应起来。 眼前的摄政王眉眼低垂,薄唇微微抿起,他说他只是想要个善恶有报的公道,神情执拗中带着认真,不似作假。 第16章 两人对坐良久,梁慎予才轻轻地笑了一声。 “可王爷,人人身不由己,遑论您生在皇室,一旦落败就是万劫不复。” 梁慎予直视着容瑟的双眼,“本侯率晋北骑回京,陛下借此登基,局势已定,这场生死之斗,王爷当真以为有一颗赤子之心就能赢?” 容瑟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吓到了,微微蹙起眉。 没有人不怕死,何况是已经死过一次的容瑟。 他只想苟命。 甚至此时此刻,他都想不顾一切地逃离这些事情,只简简单单做个厨子,在这个陌生的、全新的世界好好过一辈子。 可他知道不行。 这条命不仅是自己的,还背负着颜霜的仇恨,原主的不甘,以及原主许下的那些诺。 容瑟轻轻攥拳,倔脾气被彻底激出来,努力藏起胆怯,与梁慎予对视着。 “那就尽管来,有人埋骨黄泉,本王怎能心安理得活在人间?” 被一双清亮眸子盯着,梁慎予竟有些心猿意马,他惊诧于自己的反应,自从定北侯府出事后,府里上上下下的事,加上边陲的军务,还有虎视眈眈的匈奴,他每一刻都过得如同在刀尖上行走,说句如履薄冰也不为过,见惯尔虞我诈血雨腥风,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这些年素来洁身自好,久而久之,欲念也寡淡。 再美的红颜,他见了也能心如止水。 他竟会对眼前这人失神?如若对面是个刺客,只在恍惚时,就足够他死上八百回了。 梁慎予谨慎地收敛起思绪,换上斯文温雅的笑,轻声说:“说这些作甚,今日曹昊昀在此地吃了亏,必不会善罢甘休,他可不是秋子寒之流那般容易应付,王爷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容瑟蹙眉,他倒是没想到会惹到曹昊昀这条忠心耿耿的狗。 见他面露难色,梁慎予状似随意地提起:“既然王爷不便透露身份,本侯倒是能帮上一二。” 容瑟看着他,有些拿捏不定,但想到梁慎予和容靖曹氏也没亲密到哪去,若是真能与他论交,至少自己这条命暂时是稳住了! 思前想后,容瑟轻轻一颔首:“侯爷,私下解决,不要与浮生楼牵扯上关系,浮生楼务必干干净净,只是一座普通酒楼。” 若是有了靠山,他想钓的鱼恐怕就不会咬钩了。 “好。”梁慎予一口应下,又问:“只是,王爷为何如此?” 容瑟没明说,言简意赅:“有用。” 梁慎予笑着点头,“王爷不愿说,本侯不强人所难,只是——既然是帮王爷办事,可能讨赏?” 容瑟试探:“…一顿饭?” 梁慎予挑眉。 容瑟郑重:“两顿。” 梁慎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成交。” 从浮生楼出去时,松言吃了个肚圆,跟在梁慎予身边喋喋不休:“爷,您真见到浮生啦?属下可听说啦,这个浮生傲气得很,多少达官贵人出高价请他去府上做一顿饭,他都不肯,更别说见人了,听浮生楼的食客们说,他们今日也是头一回见着浮生,他还做了一道牡丹鱼片!又好看又好吃!” “连那个光禄寺卿,浮生都没见!” 梁慎予不回应,松言也能自己说得欢快,他父亲就在老侯爷手下当差,后来为老侯爷在战场上丢了性命。他自小也跟在侯爷身边,从未被亏待过,说话做事也放肆了些,说到最后,忍不住问:“这浮生为什么戴面具啊?他见您时也戴着面具吗?不知长了个什么模样,属下猜,要么是不好看,要么是太好看!” 梁慎予神色微动,终于开了尊口,哼笑一声。 “是个美人。” 第22章 花样饺 入夜前,摄政王府的众人吃饱喝足,各自去干各自的事,梁慎予就在此时上门,完美错过饭点。 看着坐在待客所用揽月堂中的梁慎予,容瑟想起自己许诺的两顿饭,哭笑不得:“前后不到两个时辰,侯爷就来蹭饭了?” 梁慎予被军中事绊住手脚,这回不太高兴,微微颔首:“君子一诺。” 容瑟心说,我又不是君子,我是厨子。但话是自己说的,他想起今天做茄盒剩的肉馅,起身道:“来人,带侯爷去金膳轩稍候。” 容瑟重回灶房,熟练地揉面调馅,灵活地捏了几个花样饺子,分类下锅。 他记着原著中提过一次,梁慎予爱吃饺子,投其所好总没有错,毕竟一定程度上,他的小命还捏在梁慎予手里。 梁慎予没等太久,容瑟就带着托盘回来了,三只精致瓷盘依次上桌。 第一道是水饺,饺子两边捏在一起,如同圆滚滚的元宝。 第二道是蒸饺,福袋形状的饺子,圆形之上顶着一朵五瓣花。 第三道是水煎饺,与蒸饺形状相似,只是花瓣形态不同,更似梅花。 “水饺是元宝饺,蒸饺是芙蓉花饺,煎饺是梅花饺。”容瑟将调好的蘸料小碟放在他面前,“吃吧。” 梁慎予沉默须臾,才拿起筷子,笑说:“饺子还能做出这些花样,王爷有心了。”说完,又状似随意地问:“怎么想起做饺子?” “想做就做了。”容瑟模棱两可,反问:“你不爱吃?” 梁慎予尝了口煎饺,饺子底煎得金黄酥脆,配上蘸汁,青椒肉馅,连味道也是新颖的。 “爱吃。”梁慎予顿了顿,便笑:“王爷的手艺,寻常人可尝不到。” 他依次尝过,圆葱肉馅的水饺,青瓜鸡蛋馅的蒸饺,吃得慢条斯理,但一个不剩。 容瑟狐疑不定,总觉得梁慎予神情不太对劲,但看他斯斯文文的吃相,又说不上哪不对。 用过饭后,梁慎予依旧彬彬有礼地告辞,举止如常,容瑟才放下心来。 . 夜深人静,梁慎予处理好军务后歇下,躺在阔别已久的这张榻上,久久难以安眠。 自十四年前起,他鲜有安然入睡的时候,旧事如附骨之疽般纠缠着他,梦中也不得安歇,于是他便只能一遍一遍回忆着十四年前,还是梁家三郎时,他纵马长街,潇洒快活。 老侯爷镇守边陲多年,与匈奴数次交战,战功赫赫,梁家两位公子也骁勇,世子梁文予一手枪法霸道至极,年少成名,二郎梁清予擅长谋略兵法,屡屡出奇制胜,一如苍狼,一如狡狐,兄弟合力,无往不胜。 彼时的梁家三郎,少年壮志,欲与父兄一般征战沙场,小小年纪便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只是父子四人,三人从军,比起两位兄长,梁慎予聪敏讨巧,陪伴母亲的时日更多。 大哥常说:“哥哥们把该打的仗都打了,你好生在家哄着娘,若是见她哭了,该当如何?” 年仅七岁的梁慎予奶声奶气地说:“告诉阿娘,三郎陪着阿娘呢,三郎陪阿娘等大哥二哥回来!” “哎!对!”梁文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将从二哥身上摸来的一袋子酥糖塞给他说:“好弟弟,奖励你的。” 远处树荫后,二哥捧着一盘井里湃过的紫葡萄走过来,对他招了招手,“哪有抢弟弟东西送给小弟的,三郎,别理大哥,过来。” 绿茵盛夏,葡萄汁酸甜冰凉,大哥二哥穿着武袍在院子里打闹,直到老爹中气十足地再外高喝一声:“三个小兔崽子,开饭了!再不来夫人包的饺子一个都不剩咯!” 大哥立刻放开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二哥,飞奔过来抄起他就走,笑道:“谁最晚到谁陪老爹拆招!三郎,咱们走咯——!” 梁慎予想着想着,终于昏然地睡了过去。 梦里是腊月的孤竺岭,孤竺岭自羌州绵延至宜州,那是晋北军惨败之地,二十五万晋北军,仅剩五万,除却在羌州战死的,孤竺岭的大雪之下,足足埋了近七万将士的尸骸。 他踉跄地在没膝的大雪中艰难地往前爬,滚烫热血浇在雪上,很快冻结成冰晶的血红。冰凉的雪灌入了靴中,梁慎予浑然不觉,他挣扎在大雪中,一具一具地翻找着尸体,双手冻得红肿,时不时被埋在雪中的尸体绊倒。 混着血腥味和死气的冷风砭骨,梁慎予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尸体,也没见过漠北那样大的风雪,好像要将他与父兄一起掩埋在那个冬日。 直到有人高喝:“三公子!找到老侯爷了!” 他连滚带爬地从雪中赶去,在山坳里找到了他们。 残阳余晖不如血色艳烈,苍山之下,是血染的大地。他遥遥望着被挂在树上削去四肢的大哥,还有手脚脖颈被长钉钉在山壁上的二哥。父亲的尸体站就在他们之前,长枪杵地,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帽奎上的白樱迎风而动,背影伟岸依旧,身上却扎满了箭矢,他脚下的积雪被血融化,又冻成红色的冰。 霜雪覆在他们冷僵的尸身上,连面容也模糊起来。 梁慎予胆怯地站在原地,他知道这是梦境,也知道再往前会看到怎样的场景,他日复一日地被困在这一天,只能麻木地站在原地。 第17章 但父兄的脸在风雪中愈发清晰,不带一丝生气。 大风骤起,梁慎予猛地惊醒,屋中昏暗,窗户被风吹开了,雨打窗棂,狂风夹在着雨从窗灌入,地上已积了一滩水。 梁慎予起身,关个窗的功夫被淋了满身雨,分明是炎炎夏日,他满身冰冷,站了半晌。 不知多久,门忽然被推开,一老妇拎着食盒进门,叹道:“侯爷醒了,来吃饺子吧。” “青姨。”梁慎予轻轻唤。 这是他生母的陪嫁丫鬟,名叫花青,前些年在他身边伺候,梁慎予见她年岁大了,才送回晋京来养老。 “老奴包的怕是没有夫人的合口,侯爷凑合吃些吧。”花青将碗筷摆好。 梁慎予静默须臾,说:“娘还是跟青姨学的包饺子,味道一模一样。” 花青笑了笑,“夫人灵巧聪慧,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两人又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第23章 闹事 燕卿如是高门贵女,一举一动都温婉柔和,比起父兄,梁慎予陪伴她的时间要更长。 每每父兄离家,母亲便会在门口点一盏绘纹的六角宫灯,那是襄州的旧俗,家中有人远行,便点上一盏长命灯,望归人长命百岁,衣锦还乡。 直到孤竺岭的讣告送回京,梁慎予为侯府,也为父兄,不得不请旨去羌州。那日母亲并未取下长命灯,而是指着那盏明亮的宫灯对少年时地梁慎予温柔道:“三郎,这上面绘着的是引魂符,传说若等待之人客死异乡,这符便会引着他们魂归故里,娘嫁给你爹那日,便知早晚会有这一天,娘会在这里,等着迎我丈夫与儿子的归魂。” 她眼底分明有水色潋滟,但说出的话无比温柔,拍了拍没比自己矮上多少的儿子脑袋,燕卿如含泪笑说:“我儿无须挂怀,去寻你的父兄,将他们入土为安吧。” 梁慎予在回忆中怔怔良久,十四年间,这座热闹侯府终归只剩他一人。 最后他还是尝了青姨做的饺子,是娘常做的清淡口味,吃着吃着,梁慎予忽然笑了声,说:“今日也有人给我做了饺子。” 还变着花样地做了三种。 “做得怎么样?可还合口?” 梁慎予想了想,说:“挺好吃的。” 花青若有所思,她瞧见梁慎予说起时微变的神色,更没见过深夜醒来后的侯爷会露出这样平淡的笑,便笑着问:“是他么?不知是哪家的,若是愿意,不如接入府来。” 梁慎予听出花青言下的深意,失笑道,“怕是不行。” 花青更惊奇,“为何?” 梁慎予眼中暗了一瞬,舌尖舔了舔犬齿,垂下眸说:“身份贵重,侯府可请不起。” 花青只当是哪家的高门贵女,见侯爷态度模糊不定,便点头道:“是不可强求。” “是了。” 梁慎予眼中暗色如化不开的墨迹,深沉死寂之下压抑着莫名的炽烈。 他其实没打算在京中久留,摄政王不能登基为帝,但新帝也决不能独揽大权,他的目的本已经达到,随时可以请旨回羌州。 但现在…… 多留些时日也无妨。 . 有原主打下的根基,容瑟的日子还算好过,照常下朝后,打算去浮生楼转一圈,刚到浮生楼,便瞧见蓝莺气鼓鼓地站在后厨,手里一根菜叶子被揪得惨不忍睹。 “怎么了这是?”容瑟失笑,“放过这颗菜吧,再薅一会儿要烂了。” 蓝莺一见他来,丢了菜叶子脸色难看道:“主子,栖凤居今日出来道新菜,就是咱们的牡丹鱼片!” 容瑟微愣片刻,便点了点头,“宋贺呢?” 只有跟他一起做这道菜的宋贺,能将牡丹鱼片的完整做法泄露出去,说不定是祝家把人捞出去了。 “属下早上来时派人去查过了,宋贺昨夜暴毙,但是在那之前,祝泓应该派人去找过他。” 容瑟沉默下来,他还是低估了自己这些菜谱对这个时代的影响力,毕竟是宫里都没有的东西,祝家也必然是听说了宋贺那场闹剧,才会从他口中撬出牡丹鱼片的做法。 宋贺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碰瓷不成,反倒送了命。 “这也值当你气成这样?”容瑟就笑,“行了,小丫头,菜谱多的是,给他们一道也没事,再说,这道菜从哪来的谁都知道,栖凤居自己上赶着不要脸,就随他们去吧。” 反正这座酒楼早晚也要消失,容瑟犯不上跟他们生气,甚至还有点惋惜。 祝家人心狠手辣,为了一道牡丹鱼片,竟杀了宋贺灭口,那手中捧着整本“异族菜谱”的他,早晚也会被盯上,容瑟甚至有些惋惜地想,祝家这次竟然没对他下手。 若是闹出大动静,才好尽早收拾了他们。 但蓝莺不知他的计划,气得皱眉说:“主子,那您这是图什么啊?” “酒楼啊。”容瑟坦然道,“摄政王府要吃饭,云稚手底下的将士要吃饭,得想法子赚钱,总不能坐吃山空,更不能去搜刮民脂民膏,自然要走明路赚钱了。” 原主是厌恶极了大晋皇室,连他们祖坟都给刨了,但挖坟掘墓在大晋是犯法的,何况挖的还是皇室以及王公贵族的坟? 原主留下的可不止是钱财房产,还有那一个个满地遍布的雷! 浮生楼一楼大堂,哪怕栖凤居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宣传他们的新菜,但也就一道牡丹鱼片,自然比不过浮生楼都新颖菜色,故而浮生楼的生意其实没受到影响,该热闹还是热闹。 一道身穿男子装束的娇小身影走进来,书生打扮,手捏折扇,店小二心思活络,一见便晓得这是个姑娘,只当不知道,立马上前招呼:“哟这位客官,请入座请入座,吃点什么啊?” 那人指了指挂在墙上的菜名牌子,故意压低了嗓子说:“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都给本公子上一份!” “得嘞!”店小二麻利去传菜。 不远处一桌坐着四个身材彪悍的大汉,几人不时瞧向女扮男装的姑娘,低声窃窃私语,其中一个人单手握拳,另一只手的手指做了个极下流的动作,另外三人一瞧,登时哄笑出声。 而那女孩浑然不觉,最先发觉他们总瞧过去的,是在柜台里的徐兴,他活了这么多年,哪能看不出那几个男人的心思,心中一紧,本想上前去提醒,却见那几人纷纷起身走到姑娘桌前。 “小公子,哪家的呀?一起喝一杯?”最先做出下流手势的男人满口混不吝,伸手就往人脸上摸。 那姑娘一愣,连忙起身闪躲,怒斥:“你们干什么?” 另一人笑说:“不敢什么,就请小兄弟一起喝一杯,怎么,不愿意啊?” 食客们都被惊动,徐兴也坐不住了,立马抓住呆滞的小二低声道:“快去后面,告诉东家和蓝姑娘!” 吩咐完,他立马放下算盘上前去,满脸堆笑,“唉唉,几位客官,干什么呢这是?” 动作间,隔在他们中间,暗搓搓将姑娘往门那边推了推。 第24章 青梅 徐掌柜周旋无用,其中一人直接踹翻木桌,挡住姑娘的去路,骂道:“老东西,少坏大爷们的好事!” 食客受惊逃离,徐兴额上渗出了薄汗,心里明白今日这事没法善了,立马沉下声:“客官,这可是晋京,天子脚下!何必闹得这样难看?” 话刚说完人就踹了出去,动手的男人冷笑:“大爷管你什么天子脚下,不识抬举,兄弟们,砸了他这破店,爷今日还非要在这儿春宵一度了!” 徐掌柜捂着肚子抽冷气,心里暗骂,真要让这群人在店里干了什么混账事,这酒楼日后必定也不必开了! 容瑟和蓝莺闻讯赶来时,店里食客已跑了个干净,书生打扮的姑娘被两人摁在桌上撕扯着衣服,遍地狼藉,容瑟看得血压飙升,但还是冷静下来看向蓝莺:“打得过么?” 原著是提了容瑟手下三人都身手非凡,尤其是行走江湖的蓝莺,云氏双生子加起来都在她手下走不过三十招。 但容瑟没亲眼见过,蓝莺又是个姑娘,到底还有些存疑。 蓝莺脸色冰寒,轻轻一点头。 “动手。”容瑟沉声。 “是!”蓝莺的手早握住腰间长鞭,当即甩腕就挥,那鞭上都是细密锋利的倒钩,沾肉就能剐得血肉模糊,施暴二人毫无防备,不消片刻就惨叫出声被掀翻在地,鞭痕自两人侧颈蜿蜒至后背,衣衫褴褛,皮开肉绽。 蓝莺迅速上前将衣衫不整的姑娘一把捞起,推到容瑟身边,另外两人见这女人下手如此狠辣,对视一眼,捞起椅子便砸过去,蓝莺虽身姿高挑,但对上两个男人未免显得娇小,可她半步不退,抬腿生生踹碎桌板,长鞭一扫,就卷住一人脚踝,那人伸手欲攥鞭,却攥了满手的血,惨叫着松了手。 另一人见状,转身就想跑,蓝莺手腕使力,硬是将地上那男人抡起来,狠狠砸到逃跑那人身上,见两人滚成一团,蓝莺足尖挑桌栏,将桌子叩两人身上,又见另外两人连滚带爬地要逃,便故技重施,再叩俩王八出来,两张桌,叩了四个人。 第18章 蓝莺飒爽跃起坐于桌面,屈膝将脚踏在另一张桌面,冲着四人脑袋方向狠狠啐了一口:“不要脸的东西,姑奶奶的地盘也敢撒野!主子——怎么处置?” 没人应声。 蓝莺纳闷。 半晌,容瑟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那边已经打完了。 蓝莺不仅身法灵活,力气也大,一脚能踹碎桌子,一鞭能抡起膀大腰圆的成年男人,就看她窈窕清瘦的身材,容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她能打是这么个能打。 ……这是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现场版? “先等等。”容瑟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还有点发飘,才转头看向身边已经整理好衣物的姑娘,低声道:“抱歉,叫姑娘受惊了。” 姑娘擦了把眼泪,有些惊魂未定,开口就是:“我都穿成这样了,他们是不是喜欢男的啊?” 容瑟:“……” 原来真有人觉得自己女扮男装别人就看不出来了。 蓝莺先笑出声了,容瑟谴责地瞥过去一眼,她才收住笑,“不好意思,咳,不好意思……不是,就你这打扮,谁看不出你是个女的啊?” 姑娘大受打击,更蔫了。 容瑟叹了口气,“人是捉住了,姑娘既是苦主,就依姑娘的意思办吧,这些人如何处置?” 她低头想了想,很快恢复了精神,指着他们说:“这几个泼皮无赖当然是送官啊!敢调戏我,我哥是大理寺丞!让他们牢底坐穿!” “好……嗯?”容瑟觉得这官名有点耳熟,随即猛地反应过来。 大理寺丞,好像叫,喻青州。 那这就是他妹妹喻青梅? 容瑟神情复杂。 云初和梁慎予都提起过的内鬼,就是这位大理寺丞喻青州,告知梁慎予京中之变的密信便出自他手,原著里喻青州可没活到现在,梁慎予入京不到半月,就被原主革职下了大狱。 喻青梅为救兄长求到秋子寒面前,殊不知秋子寒只拿她做挟制喻青州的棋子,甚至为讨好原主将其卖进勾栏青楼,得知兄长惨死狱中后,喻青梅自缢而亡。 容瑟自问不是什么好人,更没有菩萨心肠,甚至在面对恶意与伤害时极端且偏激,但对喻氏兄妹却不愿下狠手。 喻青州是个文人,当年连中三元,容胥亲赐进士及第,是当真有才能之辈,他早知秋子寒并非良配,却架不住妹妹属意,只得另谋出路,这才有了暗中告密试图绊倒容瑟与其党羽之举。 说到底,原主亏欠这些为他卖命的人,最后才会众叛亲离。 容瑟过来后始终将此事压后不提,也是不愿喻青州原著里那般抱憾惨死,不料喻青州的妹妹还是险些在他开的酒楼出了事。 容瑟心情沉重,攥了攥拳,对蓝莺说:“就依喻姑娘所言,扭送报……” 话没说完,大抵是被喻青梅的背景吓破胆,四人之一哭喊告饶:“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小姐,小姐饶命,小姐饶命,都是,都是那栖凤居的掌柜!他给了小人三两银子,让小人来浮生楼闹出点动静,小人知错了!” 容瑟蓦地一顿,微微眯起眼。 这事儿还和栖凤居有干系呢。 “你们呢?”容瑟问另外几个,“也是栖凤居找来的?” “是是是!”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饶命啊!小姐饶命!” 几人争先恐后地说了个清楚,半点也没有适才张扬得意的劲头。 蓝莺气得又挥了下鞭子,啪的一声打在地上,“给脸不要脸了他们是,偷了咱们的菜,还想往咱们店里泼脏水!” 容瑟露出个和善的笑,轻轻道:“喻姑娘是苦主,将他们送官。” 就凭喻青州这个为了妹妹甘愿冒险的妹控,只要让喻青州知道这件事,必定要把栖凤居查个底朝天。 蓝莺立马跳下来,“好嘞!” 喻青梅受惊后又解了恨,这会儿冷静下来了,突然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喻?” 容瑟沉默片刻,“小人恰好晓得当朝大理寺丞姓喻。” 喻青梅就信了,点点头“哦”了一声。 容瑟暗笑,这姑娘心还挺大,就是他那个时代的女孩经历这种事,只怕也会战战兢兢吓得不行。 她倒好,拉起衣服就开始报仇,性子难得。 很快,容瑟又觉得笑不出来。 就是这样一个爽朗心宽的姑娘,在原著中选择了自尽。 第25章 猜忌 晋北骑从老侯爷手里交到梁慎予手里后,数次击溃匈奴,铁蹄之下,寸寸讨回国土,令敌闻风丧胆,是大晋的王者之师,自羌州收复后,晋北骑就得了个晋北铁骑的美誉,梁慎予在羌州时常点兵,一季一阅,这日刚在比试中寻了两个身手不错的,回京时天已擦黑。 松言站在桌旁磨墨,与他说着城中事,特意提到浮生楼,说:“浮生楼今日可是出了件大事,几个地痞无赖当众轻薄一姑娘,叫他们楼里管事的蓝姑娘全给撂倒了,好巧不巧的,他们调戏的,是大理寺丞喻青州的亲妹妹,啧啧,听说被扭送官府的时候,一个个哭天抢地比死了亲爹还惨。” 说到这儿,他冷笑一声:“就活该,一个个大男人不干正事,当街轻薄姑娘,有那力气当年打匈奴人怎么不见他们使劲儿啊?实在不要脸!” 梁慎予阅过公文,靠在椅子上眸光微微一暗。 “喻青州?” “啊,对,就是他。”松言点头,“他妹妹不是前些年就和秋子寒那厮定亲了嘛?话说回来,秋子寒这可是卧病许久了,摄政王该不会真把人打废了吧,秋思楠可是他手下的狗。” 梁慎予神色淡淡,“也就是条狗,都敢反咬主人了,自然留不得。” 松言也垂下眼,眼底一片冷色,“那不是正好,恭喜爷,秋家那老匹夫离黄泉又近一步。” 梁慎予眼底翻涌起诡暗的冷戾,但也仅仅是片刻,便消弭无踪,他低笑一声:“不急,一个一个来,燕家那父子两个呢?” “噢噢,他们啊。”松言顷刻间又眉飞色舞起来,“正要与爷说呢,如您所料,燕万泽是个没脸的,又栽进去了,这回可是身家都进去了,赌坊那边属下特意打点过——” 燕万泽若是不再沾赌,日子未必会到过不下去的地步,可他是个赌徒,押上所有也想翻盘,做着一夜赢回所有的美梦。 他越是想翻盘,就输得越惨,到晋京后小赌几把,赢了几个钱,便飘飘然一头扎了进去,结果输的何止是倾家荡产,就在这时,有人告诉他如何在赌场上“翻盘”,燕万泽又红了眼似的继续赌,赢过两把后更加肆无忌惮,结果出千被抓了个现行,险些要卖了儿子,赌坊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将儿子卖去当小倌抵债,要么留下他两只手。 燕书宁赶过去的时候,他都快要签儿子的卖身契了,神色癫狂又畏惧,嘀嘀咕咕地低声。 “书宁,书宁,你相信爹,你相信爹啊!只要爹还有手,一定能把你赢回来,啊,我不能没有手!” 松言说得绘声绘色,煞有介事道:“燕书宁一听,倒也狠心,当众砍了他爹两只手,这才从赌坊脱身,这两日他还忙着巴结曹家呢,曹昊昀倒是不怎么搭理他了,这晋京的高门世家,有哪家不知他们桓郡公府的笑话?哈,解气!” 梁慎予也不意外,“别让他出了京。” 松言点头:“属下明白!” “还有,”梁慎予想起那日容瑟说过的话,思索片刻,说:“查查宫中的旧事,有关摄政王的。” 容瑟比他还小上三岁,是元光帝的第九子,生母乃晋京名妓,朝野传闻,此女水性杨花,回乱后宫,勾引永始帝,也就是容瑟的二哥,容胥。 说来好笑,容胥的长子容靖,都要比容瑟大上两岁,梁慎予做伴读那些日子,鲜少听闻这位九王爷的消息,后来颜太妃自戕,九王爷去看守皇陵,再过两年,他便离京了,之后便是千里之外得知九王爷翻身成了摄政王。 梁慎予摸不准容瑟对他说得话有几分真假,他自问有识人之力,只是每次对上那双眼中的清澈温和时,就难以怀疑他的坦诚,还有容瑟对秋子寒简单粗暴的殴打,他还以为容瑟会暗地里收拾了这对父子,谁能想到他直接派人揍了秋子寒一顿。 很不像阴险狡诈之人会做的事,反倒……过于鲁莽了。 与他听说过的行事作风很不一样,若是他本性如此,也就罢了,若是他故意做出这些事来…… 梁慎予不禁深思,那他在谋划什么? . 宫中,曹昊昀被梁慎予警告后,没敢再对浮生楼出手,被容靖宴一桌用膳时,忍不住想起浮生楼的菜色,抱怨道:“表哥,那梁慎予也太霸道了些,自他入京,一件正事不干,连我想给表哥讨一道菜谱,他也要横加阻拦。” 容靖也明显感觉到梁慎予的疏远,更听闻他曾出入摄政王府,垂下眼,温声说道:“若是没有他,朕也难顺利登基,朕那皇叔父也不是容易对付的,且再等等吧,对了,桓郡公父子如何了?” 第19章 曹昊昀嗤道:“烂泥扶不上墙,燕书宁倒是有魄力,砍了他那个废物爹的一双手,不过他们和定北侯那点恩怨谁不知道?没人敢理会他,听说这两日找门路要入国子监呢。” 容靖露出些许暗喜,母后说过,拿捏人心最好的方式就是施恩,自古人情债最难还,他让曹昊昀吊着燕书宁,就是为了给梁慎予出口气。 若是他晓得,应当也能明白自己的真心,不会再如此疏离冷淡了吧。 “看着些。”容靖轻声说,“戍云在外多年,与朕难免生疏,这事便不必叫他知道了,免得他以为朕要挟恩图报。” 曹昊昀露出替他不平的神色,皱眉半晌,不情不愿地应道:“行行行,这也太委屈你了表哥。” 容靖的心思不露,只笑说:“表哥待你不也一样好么,没什么委屈的。” 曹昊昀这才点了点头,给容靖夹了一筷子菜,笑道:“表哥且等着,我迟早讨来那菜谱献你!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才能配你!” 曹昊昀就吃这套,对比之下,在心中暗骂。 那容瑟算什么东西,连明渊书院都不曾去过,如他那般阴险狡诈之人,就该烂死在皇陵。 让他跑出来,着实晦气! 第26章 凉糕 七月下旬,晋京热得午时地面都烫脚,朝廷给官员们备下冷食解暑,与宫宴上的菜无异,美则美矣,就是没什么味道。 论起做饭,不是容瑟吹。 在座的各位御厨,都是垃圾。 容瑟看不上,前天夜里自己拿米酒和牛乳泡了半缸的糯米和大黄米,下朝后叫上府中杂役将糯米黄米淘洗干净,摆上蒸锅的同时蒸了好几个南瓜。 堂堂摄政王,撸起袖子在灶房忙得不亦乐乎。 云初看得眼神微暗,什么都没说,低眉顺眼上前跟着一起帮忙,问道:“王爷,蒸这么多米做什么?” “做凉糕。”容瑟言简意赅,忽然道,“欸,那锅糯米差不多好了。” 热气腾腾的糯米出锅,容瑟将糖和碎果脯加进去,果断移交给云初:“搅拌均匀,铺那边的盘子上,刷好油,用手压平了啊。” 云初笑着应是,兢兢业业动手拌米。 容瑟又将蒸好的黄米和南瓜拌在一起,一边动手一边吩咐厨子和杂役:“看见没?就这么做,继续继续,把那几锅都蒸上。” 热气中夹杂奶香与米香,酒早已蒸发,等糯米果脯和黄米南瓜都半均匀后,糯米铺底层,黄米铺上层,容瑟凑近嗅了嗅,满意颔首:“去,放冰室里。” 灶房热火朝天,容瑟忙活半晌,才将米糕都送入冰室。 厨子刘伯纳闷,“王爷,为何蒸这么多啊?” 容瑟捏着把蒲扇,呼哧呼哧山扇风,单手拿着锦帕擦汗,笑道:“过会儿大家都尝尝。” 吃食精致容易,好吃也容易,但要好吃又精致,那就得下功夫。 容瑟是当真下苦功夫在这方面的。 “王爷辛苦。”云初也拿着把扇子给他扇,“只是这么多,咱们府中也吃不了多少。” 容瑟沉默须臾,有些犹豫,怕崩人设,迟疑了半晌,才故作矜贵别扭地说:“天热,你带些去给当值的禁军和云稚,本王赏的。” 云初一愣,他的神情向来比弟弟灵动许多,但此刻也空白一瞬,好半天才回过神。 容瑟心中忐忑。 要是让这些手下知道那个会政斗的原主成了他这个厨子,也不知会不会失望透顶另投明主。 但让他意外的是云初回神后什么都没说,只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 晌午时分,冰凉香甜的凉糕从冰室被拿出来,一个个食盒下面铺着冰,上面放着切成小块的凉糕,被送出了摄政王府。 容瑟捧着一碟凉糕在葡萄架下慢悠悠地吃,他想了想,又吩咐:“凉糕剩下不少吧?” 云初点头:“是,还有不少。” 容瑟垂下眼,说:“送去城外晋北骑营地,给定北侯吧。” 这两日他日日提起让容靖娶妻立后,气得这个便宜侄子脸色奇差,梁慎予这个助力并未有任何解围的意思,甚至连吃醋的意向都没有,甚至还作壁上观,看戏看得劲儿劲儿的,可谓是表现良好。 也赏他一盒,容瑟大方地想。 云初本不想置喙,只是想到定北侯的威名,加之几面之缘,他断定梁慎予此人深不可测。 “王爷。”云初斟酌道,“定北侯是当今陛下的伴读,也始终被视为曹氏一党,您与他怕是……不适合来往过密。” 容瑟扬眉:“这有什么?” 云初还在犹豫时,他主子又理所当然地说:“本王就乐意和梁慎予玩,你说本王那便宜侄子,要是知道他伴读和我玩一起了,生气不生气?” 云初哑然。 容瑟越发得意起来了,“管他梁慎予怎么想的,外人以为他和我有交情就够了。” 气不死那狗皇帝! 再说,只要梁慎予与摄政王府有交集,曹伦未尝不会怀疑他。 云初悟了,肃然起敬,“属下明白。” 于是,给巡回和值守禁军送凉糕的,是摄政王府的人,而给晋北铁骑营地送的,是云掌事,极其高调,恨不得人尽皆知。 烈日当空,没多少阴影可藏身,值守禁军站在太阳下,熬着时忽然听到一嗓子:“摄政王给诸位送凉食来啦——” 渗着冷气的食盒一打开,一块块金黄米白分层明细的糕点摆在里头,下面厚厚的一层冰已化了不少,冰在这夏日可是稀罕物,有钱都买不着,权贵才用得起,更别说一下拿出这么多,还是为了他们这些姓名恐怕都没人晓得的喽啰。 禁军们面面相觑,有些性情耿直的直接红了眼眶,跪地叩谢。 “谢王爷!” 云稚捧着自己那盘,没阻止的意思,甚至淡淡地笑了笑。 有人在他身边低声说:“总督,这……” “由他们吧。”云稚捏着一块凉糕,漫不经心地说:“这些年禁军的军饷从哪出来的,你我心里明镜似的,王爷养着禁军,咱们兄弟也不能吃里扒外,若是有谁敢生异心——” 云稚睨了他一眼,眼中深沉。 开口那人汗珠子立刻从额角滚下来了,再没敢作声。 这边是感动万分,那晋北军营地就是惊吓不已。 军帐中,松言和一身着戎装面上有疤的小将面面相觑,小将容貌俊朗,只是左额角自鼻梁有一道疤,眼睛是浅褐色的,如同浅琉璃,长发编成几个鞭子束在脑后,眉眼也有几分异域模样。 两人瞧瞧摆在桌上的两个食盒,一个面色凝重,一个脸色从容。 半晌,松言沉重道:“巫孑,你说摄政王这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来光明正大毒死侯爷的吧?” 巫孑眉头轻皱,“不至于。” 松言扯他袖子,犹豫道:“还挺清凉的,要不我替爷试个毒?” 巫孑沉默须臾,从袖子里掏出个小袋子,从里面拿出一颗松仁糖塞到松言嘴里,言简意赅:“别作死。” 然后当着他的面,把糖袋子收回去了。 松言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叹了口气,“你又不吃,干什么不给我……” 巫孑冷笑:“有人烂牙就哭,还好意思说?” 松言闭嘴了。 他们俩相差一岁,巫孑十岁时就在晋北军里,从火头兵做到了副将,人是个闷葫芦,但说话都带刺儿。 说不过他。 也打不过。 松言沉默。 第27章 对峙 梁慎予在军中看过一圈,回帐时才得知云初如何声势浩大地过来,回应只是一声笑,只是眉梢眼角带了几分锋利。 “摄政王命人送的?” 巫孑颔首,面无表情,“此刻消息恐怕已传入宫了。” 梁慎予慢条斯理打开食盒,未化尽的冰还散发凉气,里面规规矩矩摆着金色凉糕,炎炎夏日弄出这么一盒子冰,可见摄政王府出手阔绰。 糕点香甜,背后却是算计。 与他登门去摄政王府不同,那是拜会,而摄政王赏这一盒糕点,意思可就多了。 梁慎予拿起一个凉糕送入嘴,满口香甜软糯,眼底洇出些许的笑。 摄政王,还真是挺莽的。 真以为这一盒子凉糕就能算计着他?殊不知只要他将这盒糕点原封不动赐了旁人,那就是相当于告诉全晋京的权贵,我定北侯与你摄政王府不对付,不领您这份心意。 糕点不多,不一会儿就全进了梁慎予的腹,他伸手拨弄下已经融化的冰水,笑得意味不明。 巫孑见主子这般,速来僵冷的神情罕见出现几分疑惑,“主子,您这?” “随他们说吧。”梁慎予看似满不在乎。 静默须臾,巫孑说:“自您回京,满朝皆以为定北侯府与新帝同心,晋北铁骑勤王有功,满朝皆知,侯爷如今与摄政王府走得近,那位必定猜忌。” 第20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梁慎予懒散道,又乐了,“再说,本侯与摄政王府来往过密,不安心的不只是陛下与曹家吧。” 巫孑一怔,没再说话。 . 如梁慎予所言,摄政王府这一番动作,着实让晋京看似平静的水面荡起了涟漪。 禁军倒也罢了,谁不晓得云稚是容瑟的心腹?可他赏赐了梁慎予一盒,偏偏梁慎予还谢恩吃尽了。 容靖得知时狠狠撕了手中一簿手抄史书,又将砚台扫落,怒不可遏,震声:“容瑟这是什么意思?抢了朕的皇权还不够,连定北侯也想纳入麾下吗?!” 见他反应如此剧烈,闻讯入宫的曹伦瞥向满地狼藉,沉声道:“陛下,息怒。” 容靖猛地一拍桌面,“舅父!朕怎么冷静!梁慎予,他手里攥着晋北的兵权,容瑟又在各郡安插了人手,父皇都被他夺了权,朕能怎么办?满朝文武都是干什么吃的!没看见他容瑟乱权祸政吗?!为何都不管!他们瞎吗?” “行了!”曹伦语气重下来,“你是天子,这像什么样子?” 容靖愤怒之下是深深的恐惧,他疾言厉色:“那些言官呢,朝廷养着他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弹劾容瑟,为什么不死谏!只要容瑟万人唾骂,只要他千夫所指,他还有什么底气坐在龙椅的旁边?!” 曹伦冷冷看着他,训斥道:“成大事者必要能忍,你这是干什么?!让满朝文武知道你嫌弃他们无能?陛下!死谏这事,你以为没有过吗?你忘了永始二十年的事?” 容靖蓦地安静下来。 永始二十年,去年年底,容胥还在世。 青州旱灾,流民四起,有秋思楠举荐,容瑟以九王爷的身份前去赈灾,将差事办得漂亮,从此名声大噪,也就是此时,他突兀发难,矛头对准曹氏党羽,手段激烈,恰逢先帝缠绵病榻,容瑟借机摄政。 彼时曹氏也安排言官弹劾,甚至长跪死谏,但容瑟根本不吃这套,当众将死谏的两位言官斩杀于宫门外,甚至抄了家,如此一来,便再没人敢如此进谏。 是人都怕死,何况这些言官也并非那么舍生忘死,否则也不会依附于曹氏。 自此,凡是与摄政王府政见对立者,或杖责,或流放,曹氏与摄政王交手的这大半年来,吃了不少亏。 容靖猛地想起来容瑟的凶名,又止不住的畏惧,牙齿打颤:“他一个娼妇之子……娼妇之子……” 他恨得要命,却也真的恐惧。 曹伦看出他的外强中干,也忍不住失望,为了让他坐稳皇位,曹伦当真是认真教养了,可谁料想他就是没出息,背书费劲,写策论更难,说到底,就是没那个天分。 自己心气儿倒是挺高,这个时候却只知道朝臣为何不帮他,这是天子与摄政王的博弈,天子怯弱,哪里还有胜算? 曹伦无声叹了口气,说:“稳住定北侯要紧,当年臣便说过,你不该写那些信去逼他,什么旧情,定北侯只怕还怨恨着您呢。” 容胥自以为匈奴退却,就用不上梁慎予这个将军了,想从他手中拿回兵权,容靖为了讨好君父,屡次写信用旧情试图逼迫梁慎予交出虎符,那时曹伦就极不赞同。 定北侯这枚棋子,放在自己手里,远比给先帝要有用。 “怎么会?”容靖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是君,梁慎予就该为朕卖命,他本就应该对朕唯命是从。再说,朕不是帮他收拾了桓郡公府,朕做了这么多,他怎么能怨恨朕?” 曹伦发现与他根本讲不通道理,沉默半晌,说:“陛下大可以现在下令,命定北侯自裁谢君,再瞧瞧他是会直接反出晋京,是起兵逼到宫门,还是会接旨自裁。” 容靖不说话了。 曹伦这才说:“放下你的天子架子,若是太祖爷时,一道圣旨可定生杀,可你生在这个时候,皇权旁落,定北侯手中的兵权至关重要。哪怕他梁慎予不想蹚这趟浑水也好,决不能让他站到摄政王那边去! 容靖沉默半晌,方才应下。 午时摄政王赏凉糕,黄昏宫中便传旨让梁慎予入宫,不知情的以为这位荣宠加身,可心思通透的都晓得,这是天子与摄政王又杠上了。 容靖在宫中摆了席面,见梁慎予来,笑得有些勉强,说:“戍云来了,坐吧。” 梁慎予不动,“臣惶恐。” 倒是半点没见着惶恐。 容靖说:“今日是家宴,不必拘束,坐吧,陪朕吃顿饭也不愿?” 梁慎予垂下眼,仿佛吃凉糕时不亦乐乎的不是自己,心如止水般说道:“臣并非皇亲国戚,算是外臣,陛下若当真觉着宫中空寂,近日朝臣上奏,正好可选秀扩充后宫。” 容靖额角一抽,缓缓攥起拳,忽然说:“定北侯还年长朕一岁,怎么也不曾成家?” 梁慎予答:“臣常年在塞外苦寒之地,见不着几个姑娘。” 何况家里也没皇位要继承。 容靖本想说那朕给你指婚,又怕梁慎予真答应了,脸色更为青白,片刻后,说:“边关是太苦了些,当年朕就劝你回京,你却偏要犟,不肯回来。” 梁慎予都要气笑了,“边陲不稳,怎敢还朝。” 与匈奴交战时,不见晋京来人劝他回去,打赢了,不见嘉奖,反倒要卸了他的兵权,这会儿还能厚颜无耻说出为他好这种话来。 若不是戒备着皇室卸磨杀驴,梁慎予想,还不如让容瑟造反算了。 容靖良久才说:“当真不愿意陪朕吃这顿饭?” 梁慎予垂眸:“臣还有军务在——” 容靖猛地站起身,将桌子上的菜统统扫落在地,噼里啪啦的响声后,外边的太监受惊高声:“陛下——” “谁都不准进来!”容靖冲着外面吼一嗓子。 梁慎予岿然不动。 容靖咬了咬牙,诘问:“你吃了容瑟赏的糕点,为何不肯吃朕的席面?梁戍云,你我多年的情分,还抵不过他容瑟一盒糕点?” 梁慎予微微眯起眸,俯身而跪,“陛下息怒。” 容靖见状,咬牙道:“梁戍云,你什么意思?朕不是让你认罪!” 梁慎予头也不抬,“那陛下是想要如何?” 容靖狠狠哽住,他也想过对梁慎予表露心迹,但那必定是花前月下两情相悦,不是如今这般,满地鸡毛。 “朕……”容靖说,“朕就是想与你回到从前,你陪朕读书时。” 梁慎予其实也不懂,容靖当真是没什么天分,但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似的,何况做伴读那段时日,无非是把他和母亲扣在晋京为质而已,与他而言,他就跟栓了脖圈的狗没什么区别,回想起来都只剩嗤嘲,哪里值得念念不忘? 而容靖还是半点也不觉得,只自顾自地说:“戍云,你以为容瑟是个什么好东西,这半年来,多少朝臣遭他迫害,你入京坏了他逼宫的大事,他必定是早就恨上你了,他这个人睚眦必报,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听朕劝,不要与他往来了。” 梁慎予听着听着觉得有些耳熟,半晌,想起来了。 “你听孤劝,早些回京吧。” 当年太子亲笔信中,这句话不止出现了一次。 等容靖终于说完,暗含期待地看着梁慎予,后者只是淡淡地抬眼,眸中清明,丝毫没有动容。 容靖的心有些发沉,他不明白梁慎予为什么执迷不悟,真正为他好的人不是自己吗? 当初他的确是想讨好父皇,但边塞苦寒,仗都打完了,他想让梁慎予回京有什么错? 容瑟一个娼妇之子,乱政贼子,死不足惜,梁慎予与他往来,迟早会被连累。 然而梁慎予却只说:“陛下若说完了,臣请旨告退,晋北军尚有军务未曾处置。” 可见容靖陈词半晌,梁慎予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等定北侯出门后,屋中又传出一阵打砸声,外边的太监垂着脑袋,一声不敢出。 门内的容靖脸色因愤怒几乎扭曲。 第28章 夜闯 七月末正是青梅成熟时,容瑟上午做凉糕,下午开始腌青梅,院子里放着两排密封的缸,一排里边铺糖,一层青梅一层砂糖,另一排则加盐密封,直到天色暗下来,才将青梅处理完。 “本王的大侄子把梁慎予叫宫里去了?”容瑟活动了两下有些发酸的肩颈,又拍了两把沾满灰的黑衣。 云初从前爱穿青色锦袍,自从跟着主子进出灶房后,也换了身藏蓝的袍,低头拍袖子,说:“是,听宫里太监说,新帝设宴,定北侯不领情,还劝谏他扩充后宫,气得新帝发了顿脾气。” 容瑟“噗”地笑出声,带着点不怎么稳重的幸灾乐祸:“恶人自有恶人磨,活该。” 云初跟着笑。 其实他们也只是知道主子的模糊身世,譬如他生母是个名妓,又伺候过先帝,最后被言官们笔诛口伐逼得自戕,主子也自此被发配皇陵,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又被接回来了。 第21章 命运多舛,但又神秘模糊,只是主子从前不曾提起,近来却总是似有若无地透露,像是无意为之。 云初不动声色,片刻后,又提起:“也是奇怪,新帝若是愿意娶妻,立一家勋贵女子为后,也是多了一门助力,他却迟迟不愿。” 容瑟见怪不怪,“心有所属,当然不愿娶妻了,再说……”他微妙地哼了声,“算了,倒是定北侯,奇了个怪,他不是大侄子的伴读吗?同窗多年,为了他千里奔袭回京,这会儿怎么又疏远了?” 容瑟看过不少感情流小说,自动脑补了剧情。 比如将军征战在外,因当下环境不得不冷落心上人,只在背后为他默默付出,深情如海,片语不提。 惨惨戚戚。 “伴读而已,当年定北侯府出事,被册封太子风光无限的容靖可是半点没帮上忙。”云初对这段倒是很了解,条理清晰,“定北侯府三郎年十三,从未上过战场,孤竺岭梁家儿郎父子三人全部战死,定北侯府眼看失了势,是梁慎予跪了两天两夜,才求来一个去宜州为父兄收殓尸骨的机会,当时新帝可是一句话也没为侯府说,这么多年定北侯守在边塞,先帝数次想收了他的兵权,也没见还是太子的新帝说过几句好话。” 容瑟听得轻轻蹙眉,原主的记忆他只能像翻书一样去回想,回忆半天,才勉强想起来云初说得这段。 原著里倒是没写,只提到分别多年容靖的缠绵思念,仿佛刻意模糊了这一段剧情,而现在仔细想来,容靖那段时间好像都在给他亲爹做舔狗,以稳住自己的地位,直到梁慎予回京后,他也没实质性地做什么,燕氏父子的事都借了摄政王府的力。 自从穿越过来,容瑟就觉得这段爱情故事处处透着诡异,而梁慎予对容靖的态度也很明显,丝毫没有原著中藕断丝连的缠绵暧昧,疏远冷淡倒是真的。 还有就是至今也没对他出过手。 想了半天,容瑟没什么头绪,正好蓝莺从外边回来,一身蓝裙翩然如蝶似的飞进门,兴冲冲问:“晚膳吃什么呀!” 容瑟失笑,“天热,吃凉拌面吧。” 容瑟忙活一天,也不想做别的花样,灶房的刘伯跟着打下手,做了一大锅面,过一番冷水,加料拌好就能上桌。 云稚掐着点回来吃饭,容瑟发现这对兄弟虽然长得一样,但性格就不怎么相同,云初温和却狡诈,云稚沉默傲娇,连吃面都不同,云初喜欢宽条,云稚喜欢细面。 蓝莺就不一样了,蓝莺根本不挑。 云氏兄弟瞧见摆上桌的两碗面时,也微微愣住,云稚抬头瞧哥哥,云初只笑了笑,双生子总是能更理解彼此,云稚便什么都没说,闷头吃面。 容瑟从前都是自己吃饭,自从到摄政王府后,他还是不习惯封建王朝的法典制度,就免了奴才伺候,还让这三兄妹跟着一起上桌,近两个月下来,倒也习惯了。 蓝莺话多,滔滔不绝地讲她手下那群江湖小弟又报上来什么奇闻异事,云初不时捧两句场,云稚食不言寝不语。 一张饭桌,吃出人生百态。 晚膳后,容瑟像个不歇气的陀螺,处理公文直到深夜,点灯熬油打哈欠。 门被轻轻推开,云初端茶进门,瞧见容瑟困得蔫头耷脑,劝道:“王爷,先睡吧,这些明日看也不迟。” 容瑟摆了摆手,端起茶喝了一口,“没剩多少了。” 他是真觉得这些大臣有病,请安也要上个折子,就是来刷一下存在感,没正事瞎叭叭。 人生信条是做个咸鱼吃喝不愁就能浑浑噩噩一辈子的容瑟在心头叹气,暗暗地想,宫里那个便宜侄子还委屈,他知不知道叔叔为他有多辛苦? 看看这堆积如山的折子,都是叔叔为他承担的工作啊,还整天在宫里哭爹喊娘叫委屈,身在福中不知福。 云初无奈,转身退出门去。 直到快过子时,卧房内的油灯才熄灭。 半夜时,容瑟睡得不怎么安稳,屋里放着冰,还是因燥热辗转,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睁眼时还是满室的黑暗。 是天还没亮。 容瑟闭着眼坐起身,缓了片刻,想下榻去喝一口凉茶,结果刚一抬头,透过帷幔,瞧见外头有个清晰人影轮廓,就坐在桌子旁边。 容瑟一瞬间屏住呼吸,心跳如雷,指尖都紧张地发麻,甚至不敢掀开这层帷幔。 他恍惚间觉得这段日子都是一场梦,睁开眼他还在原来的世界,撩开罗帐后,看见的就是那始终抓着他吸血阴魂不散的赌鬼。 静默良久,容瑟才缓缓拉开罗帐,发现外面那人正盯着他,浓墨双目映着银冷月光,泛起一丝冷冽。 容瑟一个哆嗦,彻底清醒了。 是梁慎予。 梁慎予身上披着件黛色宽袖袍,松松垮垮地披着,衣襟大氅,露出里头云白里衣,乌发也随意在发尾用缨带束了一下,整个人看起来潇洒风流。 平心而论,这是个极有男人味的男性,容瑟承认这点。 但问题是,这人大半夜不睡觉,跑他屋里直勾勾盯着他,这就很恐怖了。 他甚至都脑补到,这人要开始走原著剧情线,决定简单明了来直接把他暗杀掉。 两相沉默。 容瑟反复深呼吸几次,才鼓起勇气,忍住打颤的语气,故作淡定地问:“定北侯,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梁慎予支着额角瞧他,嗯了一声,问:“解释什么?” 声音低缓磁性,容瑟因这一声“嗯”耳朵根一酥,压抑着紧张:“解释一下,你半夜出现在本王房里这件事。” “想来就来了。”梁慎予就笑,“放心,不曾有人发觉。” 容瑟看他这笑就觉得瘆得慌,总觉得梁慎予有点不对劲,听见后半句话后心更是有点沉。 见识过蓝莺的身手后,他真的一点都不怀疑古人会飞檐走壁这些绝世武功了,这座摄政王府看似奢华,但防范森严,梁慎予能摸到他卧房,还没惊动任何人,可见其身手之变态程度。 思前想后,容瑟谨慎:“那侯爷是来?” 梁慎予就那么懒懒散散地坐在那,歪着头,用手支着额角,姿态疏狂,丝毫没有平日里儒雅的模样,他想了想,说:“饿了。” 容瑟:“……” 他真的很想问一句,您是将王府当成您家后厨了么? 但容瑟惜命,容瑟害怕,容瑟不敢。 弱小可怜又无助。 对峙须臾,确定对方真的就因此而来,容瑟惊诧之余又觉得怪异,沉默好一会儿,认命地从榻上下来,“行吧,想吃什么?” “饺子。”梁慎予毫不犹豫。 容瑟微顿,好脾气和他商量:“今天没有馅,灶房还剩点面,给你煮个面行不行?” 梁慎予脸上的笑淡了。 容瑟这才发现,他的相貌英俊之余,还极有侵略性,没了笑意掩饰后,冷冽深邃的眉目便突显出来,甚至显得有些阴鸷冷戾。 “我想吃饺子。” 梁慎予咬重字音重复。 容瑟蓦地反应过来,他身上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只是因为梁慎予那须臾之间的注视,也迟迟地明白,梁慎予的状态好像有点不对劲。 偏执到有些神经质。 反正,不太正常。 容瑟:“……” 简直离谱。 离离原上谱。 原著里可没提过这茬,原主脑子里也没这茬啊。 这梁慎予还是个疯批? 但这三更半夜,他上哪去搞出一碗饺子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容瑟有点怂,只觉得浑身冰凉,浑身每一寸皮肤都在向他发出警戒信号,足足半晌,他才鼓起勇气,小声问:“……真没有饺子,晚上吃饺子对身体不好,还是吃面吧,行么?” 可以说是非常好言好语了,最后两个字甚至带着恳求的意味。 然而梁慎予仍然双目如狼般盯着他。 容瑟愈发忐忑不安。 “行吧。” 梁慎予忽然大发慈悲,唇边重新挂上了笑。 眼前这人从故作镇定到怂唧唧根本没用多长时间,偏偏……怂得还有点可爱。 听到他的回应后,还明显地松了口气,甚至可爱到露出一副劫后余生的神情来。 像一只无辜又不安的兔子,在小心翼翼地讨好盯上他的凶兽。 梁慎予不动声色地舔了舔犬齿,笑意愈发温和。 第29章 梦境 容瑟端着油灯,带梁慎予到灶房的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奈何可惜时辰太晚,路上连下人都没有,没得求救。 梁慎予倒是悠哉,往院子里的小马扎一坐,眸光深邃地瞧着灶房里那道忙碌身影,久违地感受到了人间烟火,好似身不见光的深渊之中多了只萤火虫肆意飞舞。 哪怕只是星火光点,也值得奋不顾身。 从孤竺岭收殓父兄尸骨后,梁慎予便鲜少能一夜安眠,十四年间,他从未从那日的风雪中走出来过。 第22章 午夜梦回,遽然惊醒,便再难睡下。 白日宫中那一遭,恶心的他晚膳都没吃下去几口,再次从噩梦惊醒后,梁慎予恍惚在恨意与杀念中,他脑中只有十四年前的孤竺岭,未能见到最后一面的母亲,还有一张张算计虚伪的脸,无穷无尽的算计与责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破坏欲几乎焚尽理智。 直到此刻,才稍稍回过神来。 一小碗汤底清亮的细面也摆到他面前,容瑟将筷子摆好,有些惊魂未定:“吃吧。” 梁慎予一时沉默,看了看面,又看了看他,有些欲言又止。 容瑟以为他不满意,连忙解释:“太晚了,吃太多太油都不好,你凑合着垫垫肚子,天亮以后好吃早膳。” 梁慎予已平静下来,“嗯”了一声,端起面开始吃。 细面清汤,青菜爽脆,上面还卧了一只圆滚滚的荷包蛋,清淡爽口。 一小碗,两口就下了肚,梁慎予放下碗筷,瞧向身上只穿着单薄中衣的男人,墨发被一支卷云牛角簪全部挽起,鬓角垂着几缕碎发,紧张兮兮的时候,原本明艳薄情的长相也柔和许多,便更加精致漂亮,也单薄瘦弱。 这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隐忍数年,弑君夺权,当今新帝分明比他还年长两岁,却被压得抬不起头,梁慎予回想今夜自己所为,依照摄政王的脾性,说不准会直接给他两巴掌,结果…… 他还真的受惊一般做了碗面,甚至好言好语地说不能吃太油。 想将兔子一把抓住摁在利爪之下,又怕伤到他柔软的皮毛,梁慎予轻轻皱眉。 容瑟被梁慎予这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他拿捏不住梁慎予的意图,要说恶意,确实没感觉到,他对这个极为敏感,但凡谁对他不怀好意,都能感受得到那种令人反胃的恶意,但梁慎予……总是不太对劲的。 那双眼中神情晦暗又挣扎,拉扯出冷冽又诡谲的复杂,仿佛翻滚着的黑云,在层叠的云中酝酿着不为人知的心思。 容瑟向来不擅长应对这种复杂的情绪,他从前的社交圈很简单,解决问题的方式也粗暴,以暴制暴,以命搏命。 ……这两点面对梁慎予都不太实用。 因为打不过。 容瑟恨透了这个人人皆有绝世武功的世界观!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片刻。 “别这么看我。”梁慎予忽然说。 “什么?” 梁慎予目光深深,“王爷,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容瑟一头雾水。 梁慎予看着他,说:“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随时会伤害你,像在看毒蛇猛兽,或是其他的什么,总归不是好东西。” 他是喜欢被人惧怕的,初上战场时,他年岁小,被满地的尸体吓得睡不着觉,鼻子里嗅到的都是风雪夹杂血腥的味儿,可定北侯府只剩他了,梁家三郎,只剩他了。 他得撑起侯府,他要为父兄报仇,便始终隐忍着,不准任何人接近他的帅帐,一夜又一夜地自己熬过来,等到天亮,他又是手段残酷激烈的梁三公子,以至于敌军与自己人都不敢看轻他。 他知道自己会有发疯的时候,杀戮欲让他变得恶劣冷酷,甚至会在容瑟怯生生说话时,想要咬上他白皙纤弱的喉。 但恐惧会让人警惕,会让猎物一再退避,梁慎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示弱。 容瑟沉默须臾,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眼眶微红,眼底水蕴起了水色。 “…行。”容瑟只想赶紧把这位祖宗送走,试探道:“面也吃了,您该回去了吧?” 梁慎予垂下眸,忽然起身走入灶房。 容瑟:? 容瑟跟进去,眼神都呆滞了一瞬,匪夷所思地轻轻吸了口气。 梁慎予,在洗碗。 “你这……” 容瑟摸了摸鼻尖,他有个毛病,做饭一时爽,洗碗火葬场。 他每次做饭都尽量少用盘子碗,少洗一个是一个,这个也打算明天等小工们上值后,叫他们洗。 没想到梁慎予这人,还挺有礼貌,吃完饭主动洗碗。 梁慎予动作利落,很快将他煮面的痕迹擦了个干净,容瑟目光惊叹。 “很惊讶?”梁慎予笑问。 容瑟从心地点点头。 梁慎予说:“打仗的时候没人伺候,你以为我是晋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 容瑟又沉默下来。 梁慎予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走得也挺干脆,容瑟端着油灯回到房里,还在想梁慎予到底干什么来了。 他不像是因为饿了就夜闯摄政王府讨口饭吃的。 态度也不像。 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那个风雅儒将温润三郎。 到底哪出了问题? 容瑟茫茫然。 躺在榻上睡过去之前,还在想,他可能看了本假的原著。 谁知这一觉,容瑟将陷入了漫长纷乱的梦境。 梦里有漫山遍野的白,茫茫积雪,处处尸骸,削瘦少年身躯裹在盔甲中,在雪中奔跑着又摔倒,那么渺小,仿佛要被吞没在无边无际的大雪中。 容瑟看着他一次次跌倒,一次次挣扎着起身,最终在山坳中一具巍然屹立的身影前,踉跄着跪了下去。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 “爹!!大哥!二哥!” “爹,三郎带你回家,三郎来带你和大哥二哥回家了!” “娘,娘跟青姨学了包饺子,这次没再露馅,她,她等着我们一家人一起吃呢。” 少年抬起头来,双目赤红,下颌紧绷,双眼中的悲戚与愤怒令人心惊。 是梁慎予,是少年时的他。 容貌轮廓要比现在柔和的多。 可让容瑟觉得眼熟的,不只是这张脸,还有这副神情,因为这也曾出现在他身上,仇恨与绝望糅出的暴戾,那是几乎能毁灭一切包括自己的恨意。 于是眼前少年的脸渐渐变了,五官模糊,成为了容瑟自己的脸,少年时的自己。 唯独神情没有变。 周围的景象顷刻间变化,一间逼仄潮湿的小出租屋,到处都是刺鼻的酒味,醉酒的男人一拳一拳砸下去,地上都是拖蹭上的血迹,女人躺在地上嘶声痛叫,直到暴行结束,女人蜷缩的身体渐渐舒展开,像瘦瘦长长的一道鬼影。 少年时的容瑟趴在地上,眼角蜿蜒下血迹,满目的红色,什么也看不清,模糊的视线中,女人一步步爬到窗前。 容瑟记得这一幕,那天他又喝醉了,要把自己的女人卖给债主还债,母亲不肯,就又是一顿毒打,他想冲上去阻止,被酒瓶子打在了头上,只能无力地趴在地上看着一切发生。 最后的记忆是她一跃而下,没有回过头。 他冷眼看着,至少在那个男人出狱找上门来之前,他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 这个梦境里的所有情节容瑟都烂熟于心,哪怕是梦里他也什么都改变不了,于是一次又一次地等着那一天循环似的不断重播。 但这个梦里,她坐到窗台上后,回过了头,不是容瑟记忆里枯瘦苍老时常带有淤青伤口的脸。 而是她年轻时留下的那张照片里的模样,眉眼如画,乌发如云。 她微微张口,说了句什么。 容瑟猛地冲上前,一切画面顷刻溃散,他醒了。 醒来的一瞬间会迅速区分开梦与现实,甚至有时候会忘记,可容瑟记得清清楚楚,他梦见梁慎予雪天收殓父兄尸骨的一幕,还梦见了母亲跳楼自杀的场景。 他伸手轻轻抚了下眼角,指尖触及湿润。 她最后的口型,容瑟看懂了。 ——我的孩子,好好活着。 天还没亮,容瑟垂着眼,说:“我活的挺好。” 他又往外瞧了一眼,罗帐外干干净净,没有那个不知坐在黑暗中瞧了他多久的男人。 容瑟觉得有些可笑,他在这个谁都不认识的世界,竟然遇到了与自己那么相似的人。 梁慎予不是原著里那个皎洁无暇的君子,不是脾气好性子柔只知道恋爱脑的主角攻,不是一个只存在于书中从字里行间才能窥探到的角色。 在这里,他是有血有肉的人,会因父兄母亲的惨死而愤怒绝望,会在一次一次的战争中学会收敛,学会坚韧,会因为过往和执念脱身不得。 隔着空间、时间、书内书外的两个人,两个如此相似的人,就这样巧合又不可思议地,在本不可能重合的渺然天地间相遇了。 容瑟想着昨夜梁慎予充斥执拗癫色的双眼,偏执地要讨一碗饺子吃。 容瑟不知自己为何会梦见这些,但若是真的,他也就懂了。 那是迷失于风雪中的少年郎,在茫然无际的人间,寻找回家的路。 第30章 沐浴 次日早朝,内史省一道圣旨,赐定北侯梁慎予太尉一职,兼门下省纳言,满朝哗然。 自元光帝起,大晋便废除丞相,内史、门下及尚书三省为主要政治中枢,如今赐太尉衔,定北侯日后就是大晋武将之首,放在元光帝之前,该称左相。 第23章 这下任谁都能看出来,新帝有意讨好梁慎予,偏偏当朝宣读圣旨后,坐在龙椅下的摄政王面无波澜,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一时间满朝人心浮动,各有各的心思。 但容瑟想的简单,昨夜的梦境犹在眼前,原著里其实没描写过梁慎予父兄是如何死的,只说战死,可他在梦中看见被钉在山壁上的两位公子,还有手持长枪屹立不倒的老侯爷,早上一问云初,竟都是真的。 重生穿书这种事都有了,梦到曾出现过的场景就显得没那么玄。 他看见的都是真的。 漫无边际漫山遍野的大雪中,少年郎狼狈却孤勇,容瑟看见还未真正长大的小狼崽就被迫当起了头狼。 梁家四代忠烈,父子四人,仅剩其一,这个封赏是梁慎予该得的。 故而云稚瞧向他征求意见时,容瑟只轻轻摇了摇头,未曾言语,随即转过头冷冷讥诮地瞥了眼容靖。 原著里可没这一茬,想是这位与梁慎予之间迟迟没有进展,着急了。 容靖脸上的淡然险些绷不住,那一眼仿佛是在讥笑他的卑微讨好。 然而他想讨好的那人,从头至尾都没露出什么动容的神色来。 散朝时,骤雨忽至,宣政殿门外列队而立的群臣被浇了个正着,容瑟瞧左右无事,就替他的便宜侄子做主散了朝,从宣政殿到宫门口还有段不近的距离,雨小或许没事,但照外头这个滂沱雨势,必定是要浇成落汤鸡。 伶俐的宫女立刻奉伞上前,恭敬对容瑟道:“王爷,奴婢送您出宫。” 容瑟的身份比起天子还要尊贵些,毕竟他才是掌控着生杀大权之人,宫中墙头草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歪向他了。 容瑟刚想点头,便瞧见两手空空就要迈出门去的梁慎予,嘴先脑子一步:“定北侯——” 梁慎予一顿,回过身来。 周围还没走出去的官员也不自觉看了过去。 容瑟一瞬间哽住,脑中空白,下意识从宫女手中拿过了油纸伞,快步走到梁慎予身边,踌躇片刻才说:“给本王撑伞。” 话说得嚣张,语气却没什么气势。 梁慎予有些惊讶地垂下眼,随即从容瑟手中接过伞,温和道:“得令。” 容瑟不必回头,就能感觉到容靖刀子似的眼神,他面不改色,矜持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出门去。 留下的群臣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册封的武官之首,也得老老实实给摄政王撑伞? 直到所有人走光,宣政殿内只剩下容靖和曹伦,静得针落可闻。 容靖起身,一步一步走下龙椅,低低地笑了声:“朕赐他万人之上,他就这么回报朕,好啊,好啊!” 咆哮响彻大殿。 曹伦静静地看着他:“行了,他既然回京勤王,就证明他不会让容瑟独揽大权,只要容瑟不能上位,咱们就还有机会。” 容靖的心思他根本不知晓。 他在乎的不只是梁慎予会不会压制容瑟,他觊觎这个男人多年,却眼睁睁看着他和容瑟越走越近,何况容瑟还生了一张和他那个娼.妓母亲如此相像的狐媚容貌。 容靖咬牙切齿道:“朕百般亲近,他不领情,容瑟一句话他就心甘情愿去撑伞,容瑟到底哪一点比朕强?就凭他和他那个不要脸的母亲一样去勾引男人吗?” 曹伦训斥道:“他梁慎予愿意当狗,跟你有何干系?为今要事,须得剪除摄政王党羽!” “怎么剪除?”容靖反问,抬袖往外指,“连个奴才都知道早早给他备上伞,送他出门去,连梁慎予都有意与他走得近,舅父,朕拿什么和他斗!” “你是皇帝!”曹伦忍无可忍,“他容瑟抢了你的东西,你自己抢回来啊!你当皇帝是什么?坐在这受万民敬仰就够了?你若没本事,他人如何敬你?” 容靖见他似有怒意,一时收声。 半晌,曹伦才说:“当年定北侯府的旧事,定北侯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陛下,别心急,等时机。” 容靖嘴唇翕动,最终只说了一个字:“是。” 他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不敢说出口,再不满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 骤雨似琼珠乱撒,积水漫靴,容瑟出宫的一路上都很沉默。 他那句替他撑伞,其实就是为了维持人设,没打算真让梁慎予伺候他,是两人共用的意思。 但梁慎予当真是在给他撑伞,完完全全将自己暴露在雨中,油纸伞妥善地遮住了容瑟。 走了一段,容瑟偏头瞧了一眼梁慎予,水珠顺着他的侧脸蜿蜒淌下,赤色交领官袍也被淋湿,可他的神色儒雅依旧,并不显得狼狈,满天砸落的雨滴也未能让他有半分失态,容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人生的白,却不是娇养的白皙,而是暖白,俊朗非凡。 容瑟有些失神,他和昨夜太不一样了,或许这样形容统帅晋北骑的定北侯很不合适,可他此刻一身温雅,当真不像个号令千军的元帅,倒像个潇洒疏狂的侠客。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失神,他听见梁慎予低缓含笑的声音:“王爷,看路。” 容瑟猛地回神,正对上梁慎予玩味的眼神,一时间呐呐无言:“本王……” “有门槛。”梁慎予温和提醒。 容瑟这才发觉他们已经出宫门了,云初的马车就等在宫门外不远处。 梁慎予将伞往前送了送,“只剩这点路,无须臣撑伞了吧?” 容瑟没接,眼神犹豫瞧了瞧他。 梁慎予浑身都湿透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笑意不减,“技艺不精,还是叫王爷淋湿了。” 容瑟下半身也湿了,毕竟雨伞能遮住的雨水有限,但至少被遮挡的上半身还很干爽,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淋湿。 “你……”容瑟迟疑,“同本王回府去换件衣裳吧。” 梁慎予也犹豫:“恐有不妥……” 容瑟难以置信。 还矜持起来了? “那你,”容瑟要被他气笑了,一边往前走,一边语气诚恳,“昨晚,那时候,就没想过不妥?” 梁慎予立刻:“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话音刚落,容瑟一抬头,瞧见面色复杂中带着震惊,震惊中带着暧昧的纪苗桐。 容瑟:“……” 纪苗桐眼见着摄政王眼神中几乎露出了杀意,立马摸了摸耳朵若无其事地走了,嘴里嘀嘀咕咕:“哎呀这雨下得也太大了,啧啧,老了老了,耳朵都不灵光咯……” 容瑟:“……” 他觉得纪苗桐可能是误会了什么。 但他没有证据。 而且纪苗桐可能也不是误会。 毕竟昨晚的确有人登堂入室无理取闹非要吃饺子来着。 容瑟忽然反应过来,盯着梁慎予,“你刚才看见纪苗桐过来了吧?” 梁慎予点头。 容瑟咬牙:“那你怎么不出声?” “……怎么了?”梁慎予无辜道,“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昨夜臣只是去王爷府上讨口吃的。” 还挺有理。 容瑟沉默片刻,说:“走吧。” 直到上了马车,容瑟都没想明白,清清白白的事情,如梁慎予所说,就是一顿饭的事,他到底心虚个什么劲儿? ……一定是因为纪苗桐那个眼神太奇怪了。 到王府后,容瑟倒是还好,换件衣服就是了,梁慎予就惨得多,只是在屋子里稍稍站了一会儿,地上就积了一小摊水。 容瑟不知道梁慎予抵抗力怎么样,但这个年代感个冒也是大病,他蹙眉道:“来人,带定北侯去沧澜暖阁,给他找一套换洗的衣物。” 云初讶异扬眉,沐浴间与卧房一般都是私地,整个王府只有容瑟自己能用,但他没置喙,低眉应下了。 从云初的神情中,梁慎予猜测出了点东西,他不动声色跟着云初到沧澜暖阁,进门前笑问:“这是你们家王爷的沐浴间?” 云初不答,“侯爷请稍候,过会儿自有人将衣物送来。” 梁慎予眉梢微挑,笑里多了几分敷衍和冷冽,摆了摆手,“下去吧。” 等人走后,梁慎予慢条斯理地一件一件解去湿透的衣衫,换上木屐,笑意莫名地想。 倒是有点意思,摄政王府的一个奴才,都要比他们主子更有戒心。 另一边,云稚亲自给容瑟送去干净衣物,在屏风后换衣服时,没忍住说道:“王爷,为何让定北侯用沧澜暖阁?” 容瑟低头系衣带,随口道:“借他洗一洗,怎么了?” 云稚哽住,“那是您专用的沐浴间……” “没事。”容瑟说。 一个浴室而已,何况梁慎予又是个男的,借他用…… 容瑟忽然微微顿住。 沧澜暖阁的确是他专属的洗澡间,比如云初等人,都有自己的浴桶。 这本也没什么,可云初隐晦的暗示,加上今日纪苗桐那个暧昧不明的眼神,还有正在他平日洗澡地方脱掉衣服沐浴的梁慎予…… 第24章 交织在一起,就处处透着点不对劲。 容瑟扯着没系上的衣带转来转去,耳根莫名地有些烫。 第31章 番茄 梁慎予从前只听闻摄政王府内修奢靡,亲眼瞧见才知不假,哪怕只窥见一隅,便如此精贵,可知整座王府有多奢华。 这座沧澜暖阁便精致无比,梁慎予站在淋下的温水中,眼神幽暗深邃。 他伸手轻轻拂去花鸟铜镜上的雾气,神色愈发晦暗不定。 不知那美人王爷沐浴时,这面铜镜会映照出何等风月春情。 梁慎予控制不住自己低劣又充斥欲求的联想,习惯性轻轻舔了下稍尖的犬齿,他不是初次对这个漂亮男人生出不该有的欲,但一次比一次更强烈。 以他的身份,什么珠玉美人不曾见过? 或是妖娆献媚,或是清冷孤高,或是温婉可人,都难以叫他提起兴致,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落在他眼中都没什么不同,唯独容瑟。 梁慎予模糊觉得容瑟是不同的,他表现出的自己并不真实,传闻中阴鸷狠毒的摄政王也好,还是他眼中胆怯执拗又天真的容瑟也好,都是他,也都不是他。 他骨子里蛰伏的掠夺欲遽然惊醒,像嗅着了血腥气的狼,欲念随之汹涌而来,连梁慎予自己都不明白缘故。 理智告诉他,容靖无能,绝非明君,但大晋也无须什么明君,摄政王掌权,又有曹氏对阵,与他而言便是最好,无论如何,他都不该亲近这个迫于自己而计划落空的摄政王。 多年隐忍,谨慎谋划,一步都不能踏错,定北侯府只剩一个人了。 梁慎予对着镜子,缓缓勾起一个轻佻风流的笑。 当朝摄政王,以这样高贵的身份,想亲近他就绝非易事。 既然不能走错路,所以更要仔细谋划。 . 浮生楼生意好起来后,容瑟若是不去,蓝莺也就不再去,全交给徐掌柜去管。容瑟换上常服后带着蓝莺进灶房,吩咐煮水,将采买来的几个鸡腿和姜片葱段一起下锅煮,嘴上问:“事情办的怎么样?” 蓝莺提到正事立刻肃然,轻轻点头:“都按主子的吩咐办好了,谁也没惊动。” “那就好。”容瑟盯着锅,分心说:“栖凤居呢?牡丹鱼片做好了没?” 蓝莺小嘴一撅,不怎么高兴,“咱们这排不上号的才去栖凤居吃这道菜,自然是比不过咱们的。主子,您真不管啊?栖凤居不就是祝家的么,祝岚山一个小小的户部尚书,都挑衅到咱们面前来了!” 容瑟失笑。 户部尚书可是重臣,还是个肥差,祝岚山娶了曹家的夫人,女儿又嫁给霁州刺史张海成,以他的身份,说是呼风唤雨也不为过。 但蓝莺说得没错,与摄政王相比,户部尚书的确只是个臣而已,想收拾了他也简单,只要容瑟拟几条罪状堵住天下人的嘴,祝岚山也就是条在案板上等人杀的鱼。 “自然要整治他。”容瑟将鸡腿依次捞出锅,再用筷子一一点点撕碎,垂眼道:“时候还不到,小丫头,让祝岚山死容易,但本王要理直气壮出师有名地下手,为了他沾一身污水不值得,再说……” 容瑟叹了口气。 “祝岚山还欠了不少债,得给他们一个交代,总得让被一手遮天藏下去的冤情大白于天下,也是给旁人个警醒,让他们日后办事的时候自己也掂量着,这事能不能办。” 蓝莺听懂了,静默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主子,您就是比那个容靖更适合做皇帝。” 容瑟笑了,“我不是做皇帝的料。” 治理国家不是一个厨子能做的事,他现在混的还行,那是因为局势了解,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未卜先知,勉强苟命,也亏得原主给他留下不少底蕴,而且大晋现在还算安定,否则肯定是不能在这悠哉悠哉撕鸡腿。 再说,现在处理朝政也是逼不得已,毕竟原主的生存时间可就不到两年了,按照原著时间线,容靖登基两年后的冬日,容瑟一败涂地,在这座富丽堂皇的摄政王府自.焚而亡。归根结底,他又不是学政法的,真不太会这些东西,所幸现在有云初辅佐,要是一辈子都干皇帝这种社畜工作,容瑟只要一想,就对未来充满了绝望。 “可是您以后还是要做皇帝的啊。” 蓝莺晃荡着腰身系着的带子,低头说。 “您是个好人,您这样的人做了皇帝,才会给我们公道。” “皇帝不是好人就能当的。”容瑟将撕好的鸡腿肉放在一边晾凉,准备辅料,蒜末茱萸盛放碗中。 “光是爱民如子也没用,皇帝也得有本事,天下大局在他一念之间,何况这世上人各有志,容靖想做皇帝,我呢——” 热油一泼,滋啦作响,蒜香辣味顷刻间涌出。 “做好能力范围内的事就够了,一会儿记得喊定北侯来吃饭。” 蓝莺不知主子怎么想的,但她不会置喙容瑟的决定,“哦”一声转身出去。 蓝莺走后,容瑟又将茄子切成长片,卷入肉馅,下锅炸后捞出沥油,再用鸡蛋面糊摊饼,最后做了锅清淡些的蛋花汤,吩咐人传膳金膳轩。 云初和蓝莺都已经习惯性坐好,梁慎予晓得摄政王主仆一起吃饭,见怪不怪,三人坐得都很自觉。 容瑟来时瞧见梁慎予头发还没干,松松垮垮地束在脑后,身上穿着宽袖交领长袍,本该宽松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有些紧绷。 这男人长得过于高大了。 容瑟自己刚好一米八,梁慎予比他高出一头,身材比例也很好…… 打住。 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容瑟仓促收回视线,莫名其妙地开始心虚,连掌心都沁出了一层薄汗,直到坐下,都没敢再看梁慎予一眼。 席间梁慎予忽然说:“曹昊昀这几日常去栖凤居。” 容瑟没听清,茫然抬头:“什么?” 嘴里还叼着一小块饼,说话含糊不清的。 梁慎予被他可爱到了,垂眸掩去笑,说:“曹昊昀看上了你手中的食谱,大晋从未有这些菜色,他势必会想尽办法,栖凤居是祝家的产业,他们可能会合谋用些下三滥的招数。” 容瑟嗤笑,“看上了就要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土匪养出来的,尽管来。” 曹昊昀一个人,容瑟还需忌惮,毕竟他暂且不想暴露浮生楼的背景,但要是扯上祝家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的醉翁之意,大部分还是在祝家身上。 容瑟想起上次薛绍干的好事,眉头轻皱,转头吩咐蓝莺:“明日.你去店里守着,别管是谁,敢来闹事就往死里打。” 蓝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似的,说:“大理寺丞带着他妹妹来店里道谢了,说要亲自见一见主子,叫我给打发了。” 容瑟点头,心说报答我的时候在后面呢,又问:“用不用雇几个人帮忙?” 蓝莺豪气冲天,“不用!我一个人够了!” 容瑟想了想蓝莺对战力,点点头。 云初:“……” 云初欲言又止。 这好好的一句话,怎么让主子说出一股子占山为王的气势。 梁慎予更是直接轻轻地笑了一声。 蓝莺正风光得意,乍然一听,立刻瞥了过去,“什么意思?” 容瑟脑中警铃大作,连忙伸手敲了两下桌子,咚咚两声,蓝莺才收回视线。 梁慎予八风不动,坐得坦然自若,容瑟忍气吞声,生怕蓝莺挑衅出事来。 云初:“……” 更不想说话了。 明明是摄政王府,王爷拘谨的不行,定北侯倒像坐自家后院似的自在。 一顿饭气氛诡异。 吃过饭后,容瑟兴冲冲去后院查看自己的满院子青梅,途径花圃时忽然顿住,仔仔细细地盯了半晌。 梁慎予近前一看,瞧他神色凝重,不由问道:“王爷,瞧什么呢?” 容瑟聚精会神,没听出是谁,只摆了摆手,又指了指花圃。 里面种了一排半人高的绿植,上头结着一颗颗红润圆滚的果实。 “好东西。” 容瑟沉声,眼睛都要放光了。 梁慎予来了兴致,仔细瞧两眼,像是番邦进贡的观赏植,他素来不爱赏玩这些,也没认出来,但大致猜测道:“能吃?” 容瑟点了点头,伸出舌尖舔了舔唇,他可馋这口很久了! 番茄啊!番茄!! 果然,这里连青椒都有!怎么会没有番茄!! 番茄炒蛋,番茄蛋花汤,番茄炒面,番茄肉酱…… 容瑟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梁慎予下意识伸手按他肩,说:“臣去——” 话没说完,只见容瑟僵硬一瞬,梁慎予敏锐感觉到掌心下那人浑身肌肉紧绷,电光火石之间,容瑟抓着他的手往前拽,顺势躬身,就要给这人来个过肩摔。 梁慎予也来不及反应,本能地想要还手,单手扣住容瑟腰身抬腿就要踹他膝弯,但又生生止住,可脚已经抬起来,重心当即不稳,向一旁栽过去,容瑟瞧他要落进花圃,像是才回过神,慌乱着要去捞人,结果就是反被带了进去,趴在梁慎予身上跟着栽进花圃,结结实实地摔到一起。 第25章 落地的瞬间,他甚至还听见了梁慎予身体砸在地上发出的沉闷声响。 第32章 翻供 两人没摔进花圃,而是双双摔在了过道的石子路,容瑟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趴在梁慎予身上,匆忙撑起身,见梁慎予蹙眉抚着后脑,摔下去时梁慎予整个平展在下,容瑟是摔在他怀里,晕眩须臾便回过神,见状也有些慌,伸手便要去扶梁慎予。 “定北侯…?你怎么样?” 梁慎予顺着他的力道坐起身,单腿屈起捂着头,将深暗的神情掩去。 就在方才,就这么将人锢在怀里的想法一闪而逝。 梁慎予不动声色,像是缓了一会儿,抬头苦笑:“王爷,何至于此?” 容瑟坐在一边,欲言又止惴惴不安了大半天,闻声稍稍垂下眼,良久,才说:“以后别突然碰我,还是从身后。” 梁慎予静静看着他。 他想起来上次也是这样,他从身后探手,容瑟反应极大,当时以为是这人过于戒备,但这次他才发现,容瑟这更像是下意识的反应,对触碰,尤其是从背后的触碰,他敏感到下意识地选择反击。 容瑟避开了梁慎予看似温和实则深邃的视线,自己从地上站起身,雨已经停了,但两人滚了满身的泥,容瑟叹道:“能起来么?这一身泥,还得再换一套。” 梁慎予也站起身,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两人满身狼狈,尤其是梁慎予,背上的衣裳都湿透了,两人一前一后去沧澜暖阁重新沐浴更衣,容瑟等梁慎予出来才进暖阁内,湿热气扑面而来,隐隐还带着点清冽的冷香。 容瑟忽然僵住了。 又不受控制地开始想七想八,刚才摔下去时,他没有一处摔到,是因为梁慎予不仅做了垫背,还把他搂在怀里。 那是一个保护性的姿态。 犹豫再犹豫,他抿了抿唇,自己的浴室,有什么可怕的! 然而思绪总是不由己,他忍不住胡思乱想,温水冲淋出遍身红潮,连耳根后颈都是沁入艳丽的红,整个人像是一块靡丽的玉,喘息微促,他稍一回头,便从镜中瞧见自己模糊泛红的身影,当即错愕愣在原地。 随之而来的是某种隐秘到不可宣之于口的羞耻。 容瑟匆忙垂首,浑身都烫起来了。 “别乱想,别乱想…” “阿弥陀佛。” “无量天尊。” “心如止水。” “自在无为。” 容瑟嘀嘀咕咕。 事实证明,人真的急了,什么神仙佛祖都能拜。 等容瑟从沧澜暖阁中出来时,并没有心静如水,反倒因为半晌的情潮澎湃,在见到梁慎予的那一瞬间,眼神下意识地躲闪。 梁慎予看着他眉眼间还没彻底褪去的一泓春水,微微挑起眉,又不着痕迹地压下那些恶劣心思,遂有些遗憾,但仍是谦谦君子模样。 “多谢王爷,臣……” 告辞的话还没说完,云初便匆匆从外赶来,俯身禀报:“王爷,在浮生楼闹事的几个混混翻供了。” 容瑟的心猿意马这会儿彻底没了,他脸色一沉:“喻青州不是已经断案了么?判都判了,怎么还能翻供?” 云初说:“喻青州复审后的卷宗,须得其他五位寺丞一同署名才算定案,再交给刑部,就是这儿出了岔子。” 大理寺共有六位寺丞,其中一位名叫尤长金,问题就出在他身上,此人不肯在结案卷宗上署名,以至于案件重审,这一重审可好,几个地痞无赖统统改了证词,口口声声说不曾受人指示,更不曾行凶,只是当街调戏了小娘子几句,并未多做其他的。 如此一来,再想定罪,也判不了多重。 容瑟听完气得脸色铁青,他说:“备车,本王亲自去大理寺衙门看看,这位尤大人是怎么颠倒黑白的!” 云初和梁慎予都是一愣。 “王爷。”云初犹豫,“您要亲自出面?” “怎么?”容瑟怂归怂,但大是大非面前他豁得出去,也足够冷静,“喻青州为本王办事,如今他妹妹受了委屈,本王还帮不得了?” 云初微怔,随即点头:“属下明白,王爷稍等。” 云初去备车,梁慎予走近些低声笑道:“王爷待部下都这么好?可那喻青州……” “本王都知道。”容瑟睨他,“本王乐意。” 梁慎予脸上的笑淡了。 他因为这句维护而轻轻蹙眉,有些烦躁。 是喻青州帮忙坏了他的计划,这是叛臣,为何还要留着他? 梁慎予也觉得自己挺没道理的,毕竟怎么处置喻青州,都是摄政王自己的事,他费的哪门子心? 再说,这事儿他还是共谋来着。 可他就是不明白,容瑟到底为什么对喻青州网开一面,甚至现在还要公然为他出头。 容瑟不知梁慎予的想法,更不知道他想出多远去,原著里喻青州兄妹死得可惜,说起来,这对兄妹才是他改变原著剧情的开始。 只要他们好好活着,就证明原著的剧情线是可以变动的,何况浮生楼是自家酒楼,喻青梅也是被他连累,总不好袖手旁观。 人总得求个问心无愧,才能心安理得。 云初很快备好了马车,梁慎予便也顺势告辞,容瑟坐上马车直奔大理寺衙门。 公堂上,四个地痞看着没遭什么罪,两位寺丞坐在陪审位,瞧着不苟言笑年轻官员正是喻青州,书生气质,他旁边的尤长金正值不惑,宽厚的手掌抚着隆起的腹,哼笑道:“本官瞧这案情明晰,什么当街奸辱妇女,无非是误会一场,喻大人啊,何必上纲上线的?” 喻青州脸色难看,刚想反驳,外头便传来一声通报:“摄政王驾到——”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纷纷起身迎接。 容瑟进门,身着华服,他揣着袖子冷冷淡淡地说:“行了,都起来吧。” 断官立马吩咐:“快,给王爷看坐!” 立即有小吏搬来椅子,容瑟坐上高位,架子拿捏得极稳,神情喜怒难辨地瞧向与喻青州坐在一起的尤长金。 还在外面他就听见这人的话了,低低地冷笑道:“尤大人,本王听闻你觉得此案有冤,当着本王的面,好好说一说,冤在哪里?” 尤长金哪能听不出容瑟这兴师问罪的语气,一下冷汗就出来了,他也没想到这么个案子会惊动摄政王,赔笑道:“这,这四人也就是寻衅打砸了一家酒楼而已,不过是惊扰了喻大人的妹妹,哪里就至于定个奸辱之罪了?” 那四人此刻也有恃无恐,纷纷附和。 “就是,大人,草民冤枉啊,就是喝多了砸了店里几个桌椅,真没想干别的。” “对对,再说,她一个书生打扮,兄弟几个看她面善,请他喝两杯,谁知道竟是个女的?” “就是,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好在家学女工,自己跑出来,怪的了谁?” “说不定自己不检点,就是出来会情郎的!” “草民冤枉啊大人!” “砰——” 响声蓦地砸断了他们七嘴八舌的辩解,一时间公堂上寂静到只有呼吸声。 容瑟将刚上的茶连着茶壶一起狠狠掷落在地,看着遍地碎瓷片,尤长金的心都跟着颤。 “说得好啊。” 容瑟气得磨了磨牙,冷笑道:“他们还怪有理的,尤大人,这案子你也没查,怎么就断定他们有冤了?” 尤长金擦了擦额头的汗,磕磕绊绊:“这……这,臣,臣是看卷宗上也没受害者……” “没受害者?”容瑟一拍桌子,“被砸了的酒楼不算?还是被他们当街轻薄险些奸辱的女子不算?怎么,没得手就算他们无罪了?若非当日有人阻拦,今日,你尤长金是不是还要说,她一个好人家的姑娘,主动勾引了这些泼皮无赖?” 尤长金被训斥的大气不敢出。 容瑟又转头看向一群没搞清楚状况的无赖,“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们自己的嘴脸,搬弄是非倒是有一套,敢做不敢当的废物。她女扮男装出门吃饭与你们何干?堂堂正正去吃饭,由得你们这些狗东西污她名声?罢了,本王看这案子不必再审,杖毙吧。” 容瑟骂人的气势算不得很足,只是他身份摆在那,明显是动了怒,尤长金一声不吭,断官见状也不敢违逆,连声道:“是是是是,王爷说的是,只是这……是否不合规矩?” “规矩?”容瑟看他们一个个鹌鹑似的,心里痛快了点,慢声道:“本王不是在按规矩办事吗?” 四人这才明白过来容瑟的话语权,再没了先前的趾高气扬,纷纷磕头求饶。 容瑟冷冷看着他们,嗤笑:“这会儿知道求饶了?你们不是挺理直气壮的么?” 一人唯唯诺诺道:“我们也不曾把那女人怎么样…怎么也罪不至死啊!” “罪不至死?”容瑟皮笑肉不笑,“欺负女子,打砸酒楼,这点力气都用在欺凌弱小身上了,你们口口声声为自己开脱,分明是还觉得自己无错,当堂翻供,想也是有人给了你们底气,可本王告诉你们,今日本王在这儿,就是皇帝他亲自过来,也没人救得了你们。” 第26章 容瑟这话说得嚣张,他越是如此,尤长金就越是心虚胆怯,更别提那四个自以为有生路的流氓,一个个都傻眼愣在原地,随即纷纷磕头认错。 容瑟不为所动,冷冷看着他们,“别觉得委屈,本王现在做的事,不就是你们做的么,你们做得,本王做不得?” 无非是看谁拳头大,看谁权势高,他们仗着比女性大的力气就肆意妄为,那他为什么不能用手中的权利去让他们吃到苦头? 跟无耻之徒,没什么道理好讲。 容瑟轻轻攥了下手。 他握着权利。 第33章 谋划 有容瑟插手,断官暗暗瞧了一眼尤长金,尤长金都不敢坐下,躬身站着不断地擦汗。 唯有喻青州面色复杂,但也同样不敢看容瑟。 他猜不透容瑟帮他的目的,更因为自己做的事心虚。 但容瑟始终岿然地坐着,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带着一丝寡淡的嗤讽,看了一会儿他们求饶,容瑟才开口:“将那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再说一遍。” 几人面面相觑,自知小命能不能保住,全看眼前这人,其中一个小心翼翼道:“就是,就是,我们兄弟几个喝醉了…酒后误事,一时冲动…” “拖出去。”容瑟打断他,没有丝毫犹豫,掷地有声,“打。” 断官不敢耽搁,立马使了个眼色,当即便有两人上前,将那说话之人摁在地上,杀威棒交错卡住脖子,另有一衙役持棒上前,对着腿就狠狠打了下去,惨叫声登时响起。 足足打了十多棒,容瑟才淡淡扫向另外三人,眼神凌厉:“说不说?” 三人几乎呆滞,想来是作威作福习惯了,从未被人收拾过,都是些软骨头,一动真格的,全怂了。 “说,说!小人说。”又一人连连磕头,趴在地上,这才将薛绍雇人在浮生楼闹事以及他们对喻青梅欲行不轨之事和盘托出。 尤长金狠狠闭了闭眼,揣在袖子里的手已经在颤抖。 容瑟讥诮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尤大人,听明白了?” 尤长金一下就跪地上了,哆哆嗦嗦:“下官,下官……” “不是没有受害人么?不是误会一场么?”容瑟捞起桌上仅剩的茶杯砸过去,犹不解气。 尤长金躲都不敢躲,硬生生挨了这一下,正好砸在额角。 容瑟都不敢想,如果那日受辱的不是喻青梅,如果不是在浮生楼,如若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呢?若是无人出手阻止呢? 而且他们敢当街肆意行事,想来是没少干这样的事,有祝家做后盾,哪怕受害人是大理寺丞的亲妹妹,都能完好无损地从牢狱中出来,这大晋的王法对他们而言简直形同虚设! “派人,将薛绍带来。”容瑟对断官说。 断官连忙应承下来,立刻吩咐人去将栖凤居掌柜的捉拿归案。 “尤长金。”容瑟深思须臾,断然吩咐:“革职查办。” 尤长金一下瘫坐在地上,得罪了摄政王,革职查办恐怕只是个开始! 他悔不当初,万万没想到这么点小事,竟然惊动摄政王为喻青州出头,若早知如此,哪里还会收祝泓那匣子白银?现下连自己都赔了进去! 容瑟吩咐过后,就坐这儿等着,尤长金被衙役去了官服,请出门去,喻青州却突然走过来,对着他行了一礼,面色复杂道:“臣,多谢王爷。” 容瑟一时沉默。 喻青州是个好官,只是凭他自己在朝中翻不起什么风浪,甚至在原著里早早被原主给收拾了,可他着实称得上铁面无私,为官清廉。 须臾后,容瑟轻叹:“好好办你的案,你妹妹的事,本王做主。” 一语双关。 喻青州从这句话中察觉出了什么,他听出容瑟的郑重,面露诧异。 摄政王何时用这种温和语气说过话?哪怕语气是轻柔的,说出的话也都带着刀子,杀人于无形。 喻青州回过神来,犹豫着点头,却听闻容瑟忽然说:“喻青州,你在刑司当差,见过多少这样的事?” 喻青州沉默须臾,如实道:“不少。” “大晋,法纪严肃,内政修明。”容瑟笑不出来,“尤长金之辈横行朝堂,颠倒黑白,包藏祸心,这就是大晋的盛世。” 这就是原著中,主角攻受甜甜恋爱的盛世背景。 喻青州初次瞧见容瑟有如此感叹,是悲怆,是叹息,是痛恨,就这一刻,他奇迹般的对这人的厌恶少了许多。 “他们应当是祝家的人。”容瑟瞧向跪在公堂上的三人,还有趴在地上昏死过去的地痞,淡淡道:“祝家养着他们做这些不干净的勾当,若是深查下去,他们犯过的事不会少,你知道怎么办。” “臣明白。”喻青州虽迂腐了些,但在正事上极为认真,自然明白容瑟的意思。 容瑟看着他,压低声轻轻地说:“你知道本王说的祝家是哪个祝家。” 户部尚书祝岚山,是曹氏的人。 喻青州帮着曹伦将梁慎予召回京,若是再帮着容瑟对付祝岚山,就是断了自己在曹伦那边的路。 容瑟不确信喻青州会不会真的咬死祝氏。 但喻青州面色波澜不惊,说:“臣知道,但臣妹不能平白叫人欺负。” 容瑟松了口气,轻轻点头,没再开口。 喻大人妹控无疑了。 为了妹妹反抗他,现在又为了妹妹将矛头对准祝氏,怪不容易的。 但他到底还是公正无私,容瑟确信,这人是会大义灭亲的那种人,既是清官又是能臣,有一个喻青州,就能少更多的冤假错案。 薛绍很快就被押送到公堂上,他之前根本就没将浮生楼放在眼中,何况祝泓和他说过,曹家也盯上浮生楼了,一个平头百姓怎么可能斗得过当朝大官? 所以他才敢放肆派人搞事,甚至人进了狱中,他也奉命花钱疏通,这会儿被带到公堂上虽然有些懵,但还是有恃无恐。 薛绍拱了拱手,刚想赔笑,就被衙役一棒子打在膝弯上,扑通一声跪在地,他脸色当即就扭曲起来。 断官一拍惊堂木,斥道:“放肆,公堂之上焉敢不跪?” 薛绍懵了,再一瞧地上昏死着和一边缩着的几个自己人,当即在心中暗叫不好,不敢再放肆,再听得摄政王亲自为喻青州出头,当场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 人证俱在,断案便快,还有容瑟在这儿坐镇,很快便理清案情,薛绍倒是嘴硬,没将祝泓供出来,等将人收押后,容瑟才施施然起身,那眼刀子剐那断官,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栖凤居是怎么回事,大人与本王都心知肚明,可本王要今日这些人犯都好好活着,什么时候死,本王说的算。” 在案子彻底结束之前,就让他们再多活几天。 断官心领神会,连连道:“是是是,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容瑟低声缓缓:“把人看好了,不许任何人探监,更不许接近,若是暴毙或是畏罪自裁,少了一个人,本王就让你们整个衙门陪葬,听懂了?” 他这话没什么杀气,纯粹是口头威胁,但听在别人耳朵里,这就是催命符! 直到容瑟走远,断官才发现一圈圆领都被冷汗浸透了。 “王爷他这是,”断官斟酌着问喻青州,“什么意思?” 有今日容瑟的出头,谁不得将喻青州供起来? 喻青州垂下眼,模棱两可道:“晋京要热闹起来了。” 自从新帝登基,摄政王掌权,始终没有篡位的意思,果然这位是在厚积薄发,暗中谋划,想来很快就要在朝中有大动作了。 . 薛绍入狱,尤长金革职查办,该出来的没出来,不该进去的倒是进去了。 祝泓一听摄政王亲自出面,在大理寺衙门当众维护喻青州,便知自己这回是捅了马蜂窝,立马去禀报祝岚山。 祝宅看上去朴素,祝岚山身着布衣,年过半百,精神抖擞,生的也面善,瞧上去像个正义凛然的清官。 “怎么会惹到喻青州和摄政王身上去?”祝岚山蹙眉问,“浮生楼管事的不就是个江湖女子,他们东家也没背景,一本菜谱而已,怎么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祝泓垂首道:“是薛绍那个废物,找了葛大兄弟几个去浮生楼闹事,这几人险些在浮生楼奸,淫了喻青州的亲妹妹,喻青州咬着这案子不松口,只是葛大他们几个没得手,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就被人送衙门,奴才想着将人捞出来也就是了。” 说到此处,祝泓抿了抿唇。 “尤长金本也不打算为难,没想到会惊动摄政王。” 栖凤居不仅是祝岚山的生意,更是他在京中的耳目,甚至是他将公款洗白的手段,如若是真被盯上了深究下去,那他这些年做得事势必会无所遁形。 如此一来,不仅晚节不保官途尽毁,甚至还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第27章 祝岚山不能不谨慎,不能不怕,他背着手在桌子后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神色一凛,“摄政王绝不会无缘无故出手帮喻青州,要不是浮生楼与他有关,那就是冲着我来的!” 他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容瑟不仅和浮生楼有关,也的确是冲着他来的,但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哪怕喻青梅与这些事并无牵连,容瑟也绝不会看着那几个地痞流浪逍遥法外。 因为心虚,祝岚山越想越怕,当即疾言:“薛绍知道不少东西,不能留了!” “那浮生楼?”祝泓问。 祝岚山沉思片刻,说:“尽快拿到菜谱,将菜谱交给曹公子,曹家这棵树得抱稳当了!” 祝泓点头:“奴才晓得。” 第34章 风波 容瑟回王府后什么也没干,连自己满院子的青梅也没去看,沉默一路后,自己进了云松斋。 他从来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他不再是籍籍无名的美食博主,而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一个普通人拥有了权势后会怎么样?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如若承受不住呢? 他强行站在了不属于自己的高度上,看到的不是风景,而是悬崖峭壁和无尽深渊。 容瑟缓缓伸开手指,抓握了几下,目光沉沉地瞧着自己的纷乱掌纹。 明明掌心什么都没有,可却被无形的权势压得沉甸甸。 这是一把双刃剑,可以用来杀敌,也能用来伤人,容瑟知道自己的斤两,他只是个普通人,普通到救不了最亲近的母亲,也拿那个男人的死缠烂打毫无办法,只能一忍再忍一再退步。 穿越后他想改变自己的死亡结局,也想为原主争一口气,所以每一步看似桀骜,实则都走得小心谨慎。 直到今日,他冲动了一把,直接到大理寺衙门去动用权势插手司法。 容瑟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注定无法从漩涡中脱身,或许这就是重活一世的代价,已经入局,就只会越陷越深。 容瑟一边怀疑自己对权势的掌控,一边又愁苦这场胜负能决定他的生死,就这么陷入颓废状态,直接趴在了自己的紫檀木桌面上,无声哀叹。 “好好活着怎么这么难啊。”容瑟轻轻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抚上自己胸口,神色几经变换,从满脸丧变为了咬牙切齿。 “原主啊,我入局一大半都是为你,还有给你收拾烂摊子,借了你一条命,从今以后,咱们可算两清了。” 容瑟相信因果,当年母亲跳楼自杀,多年后那个男人和自己也坠楼而亡。其实他现在大可一走了之,做个厨子总比当摄政王要安全,他成为了原主,就不能独善其身。 已经过了午膳时辰。 吃了刘伯手艺的兄妹三人排排站在云松斋院门外面,面面相觑。 休沐一日的云稚兴冲冲来王府,结果吃了顿刘伯做的饭,面无表情,率先说:“大理寺王爷并未吃亏,何故如此?” 蓝莺摸着下巴,疑惑道:“是啊,连饭都不做了,送过来的饭也不吃,主子闹什么脾气呢?” 一时沉寂,无人应声。 两人纷纷看向兄长。 云初:“……” 云初也板起和弟弟一模一样的脸,两人都面无表情时,仿佛是在照镜子。 “看我做甚?”云初淡淡,“王爷自有考量。” 蓝莺笑了声,抱着肩膀撞一下云稚,努努嘴:“不知道三个字这么难说?” 云稚配合:“是吧。” 云初不想理他们,忧心忡忡望向云松斋的方向,轻声说:“王爷这段时日变了许多,今日这般,想必是有他自己的因由。” 余下两人顿时一静。 云初眼皮一垂,“挺好。” 蓝莺小脸一扭,“对啊。” 三人心照不宣,绕过了这个话题,接着沉默。 他们跟随容瑟最久,在容瑟还是那个被先帝和太子压制得束手束脚的九王爷时,从容瑟明知喻青州给羌州密信却不曾降罪时,便已察觉到他的变化。 于是谁都没再提起。 云初忽然瞧向蓝莺,俊俏眉眼间透着几分探究,“你也是,这几日都不去浮生楼,忙活什么呢?” 蓝莺神色微变,很快就用平常的娇蛮口吻道:“不告诉你。” 云初若有所思。 容瑟这段日子也疲惫,趴在云松斋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已经在心底思索起今天晚上要吃什么。 厨子的快乐很简单,一觉睡醒,天下太平。 晚膳容瑟摘了刚成熟的番茄,金膳轩的餐桌上便新鲜出炉一大盘番茄炒蛋,及一盆番茄蛋花汤,还有砂糖番茄。 番茄与青椒一样,在这个时代还属于观赏植物,一上桌,兄妹三人纷纷眼前一亮。 但凡遇见不认识的菜,必定是主子又研究出了新的东西。 云初云稚尚且还注意仪态,早放飞自我的蓝莺如同风卷残云,吃饱后还感叹道:“神仙日子!” 说完以后,云稚伸手怼了蓝莺一下,云初也蜷指抵着唇轻轻咳嗽。 容瑟不明白这兄妹三人搞什么名堂,一头雾水时,却见蓝莺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规规矩矩坐直以后,献宝似的奉上一个油纸袋。 “南巷一家老伯做的果仁糕,”蓝莺的笑暖而活泼,她年岁不大,却已能周旋在江湖之间,心中却仍有单纯,捧着糕点自信满满,“我幼时就爱吃,但很少能吃到,吃一次能开心许久,主子你尝尝吧!” 容瑟怔住,他同样甚少接受善意,沉默片刻后,才笑着将糕点接过来,“买这个给我干什么?” “主子从大理寺回来看着不太高兴。”蓝莺如实道。 云稚补充:“她不高兴时就爱吃这个。” 云初跟着温声:“属下们也无甚可送王爷的,就拿这个凑合凑合,博王爷一笑吧。” 容瑟这回彻底沉默了,他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瞧着精致油润的糕点,其实就是糖浆核桃,但他还是拿起一块认认真真地吃干净,对三人垂下眼温和道:“谢谢。” 这兄妹三个,是为了让他高兴,才买的糕点。 东西不贵重,但至少是心意,容瑟心中最后一点迟疑和郁郁在此刻烟消云散,忽然如释重负地一笑。 至少不是孤军奋战。 他看着眼前的兄妹三人,也想起算计终生不得善果的原主,有些惋惜。 这三兄妹性情并不恶劣,各有所长,原主若是对他们真心,日后也不会落到那般地步。 . 过了两天风平浪静的日子,浮生楼也从最初的开门迎客做生意,改成了预约吃饭,想临时来就得看运气。 容瑟虽然教了厨子们不少菜色,但像青椒这种进贡食材,其他九路学都拿不出原料,于是浮生楼在晋京更加独树一帜,晋京第一楼的名声也越传越广。 “浮生”的身价原来越高,请他出手的多是达官富贵,但店里的特色菜厨子也都会做,故而容瑟常常几天都不去一次,倒是蓝莺最近好像忙完了似的,每天柜台后浮生楼跑一趟。 查查账目,招揽招揽客人,但那日她一人撂倒四个壮汉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满京城都晓得浮生楼都掌事是个了不得的姑娘,哪怕她姿容姣好身段窈窕,也没人敢对其失礼。 这日蓝莺看过一圈,算计着午膳时辰快到了,正打算回王府,在二楼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嘈杂声,提裙下楼,见一楼大堂乱哄哄的,走进一瞧,是一桌商人打扮的客官,共有两人,一主一仆,仆人手拿筷子喊到:“这菜有毒!你们看看,这家酒楼的菜有毒,这可是我家主子专门试毒用的银筷!” 蓝莺拨开人群走上前,果真瞧见那银亮筷子顶端泛黑,她行走江湖这些年,没少见过脏事,自然晓得若不是有人故意给这主仆投毒,那就是这对主仆自导自演,恐怕来者不善。 正当这是,一群衙役从外面冲进来,仿佛商量好的一般,根本由不得蓝莺辩驳,就要将人捉拿回去。 跟随蓝莺而来的护院是她手下的人,当场就要翻脸,蓝莺却在电光火石间做出决定,伸手拦住他,随即暗暗使了个眼色,低声说:“去摄政王府。” 护院犹豫须臾,轻轻点头,趁着客人们离开跟着一起混了出去。 蓝莺则往衙役们面前一站,不卑不亢道:“本姑娘是这酒楼的掌事,你们想要说法,姑娘我跟你们走一遭就是。” 为首的差役冷笑:“你这酒楼菜中藏有剧毒,自然得彻查,来人,将她带走,浮生楼查封!” 蓝莺不动声色,镇定自若,心中却暗自在想,看来果真是冲着浮生楼来的。 只是不知出手的是谁。 有衙役帮腔,必定是做官的无疑了。 徐掌柜和店小二都慌了手脚,欲哭无泪,蓝莺面色沉静地低声说:“走吧,掌柜的,去京兆府见见世面。” 徐掌柜见她如此镇定,仿佛有恃无恐,也像被喂了一颗定心丸,勉强冷静下来,颤巍巍地小声问:“姑娘,您可别逗我,给我交个底吧。” 第28章 蓝莺一边往外走,一边垂眸说:“等东家来救咱们呗。” 出门时,她手上暗暗做了个不起眼的手势,无人发觉,更没人瞧见巷子角落几道身影快速穿梭,如魅影般消失不见。 容瑟正在王府灶房准备午膳,今日准备做番茄鱼,鱼片还没下锅,云初将匆匆进门来说:“王爷,京兆府的人将蓝莺和浮生楼上下都给带走了。” 容瑟皱眉,“怎么回事?” “说是有人在咱们菜里查出剧毒。” “有人死了?” “没有。” “听说是个行商,用了银筷。” 容瑟冷笑:“就他一人菜里有毒,偏偏还用了试毒的银筷,命挺大啊。” 这都刻意的不能在再刻意了。 容瑟把锅铲一扔,咬牙道:“走,去京兆府,本王要去看看京兆府尹是怎么明察秋毫的。” 第35章 护短 浮生楼等人被押入狱中,蓝莺被单独关着,脚上拴着铁链,脖子上架着枷锁镣铐。 “姑娘,何必倔犟呢。”坐在案后那人端茶轻抿一口,笑说:“咱们奉了孟大人的令,今日必是得审出个结果,你一个姑娘家,就将你们东家的下落说出来,他若是自愿交出菜谱,留你们一命也未尝不可,看你这细皮嫩肉的,也好少遭点罪不是?” 蓝莺已许久没遭过罪,这会儿面如冷霜,满面凛然,她唇角扯出一抹讥诮的笑,冷冷道:“官爷,别急啊,我们东家想来时,自然也就来了。” 那小吏脸色微变,冷哼:“好个不知好歹的妇人!” 蓝莺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尝着了些许血腥味儿,眼神却愈发凶狠冷冽,如同亮着一簇火。 “等着看吧。”蓝莺低声笑。 正值晌午,禁军换值,浮生楼出事的消息,云稚知道的更早,得知蓝莺被抓捕后,他先一步到京兆府。 禁军总督亲自过来,京兆府尹孟化虽不知其来意,仍客客气气地迎着,却不想云稚冷着脸进门,抬眼一瞧,恨不得将人冻成冰碴子。 “孟大人,派人将浮生楼上下带走了?” 云稚开门见山,他晓得这背后必定有人发难,愈发担忧蓝莺。 一听这话,孟化猛地戒备起来,面上仍含笑:“这……是有人报案,这天子脚下的酒楼里出了剧毒之物,自然得好生查查,来,总督坐,这大热天的,喝杯茶?” 云稚一听他装糊涂,神色更冷,深深看了孟化一眼,说:“孟大人不必虚与委蛇了,将人交出来,今日.你我相安无事。” 孟化一听就知这事儿没法善了,皱眉半晌,才说:“不合规矩啊,云总督。” “孟大人无凭无据抓人,合规矩?”云稚声更冷,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今日之事因由何起,你我心知肚明,浮生楼不愿张扬,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孟大人,交人不交?” 见云稚如此不客气,孟化脸上也没了笑意,“云总督,这大晋可还不姓云吧。” 云稚神色一凛,正要下令发难,门外蓦地被扔进来个衙役,随之传来一道含怒冷笑。 “怎么,这大晋今日姓孟了不成?” 孟化头皮一麻,回头瞧见摄政王脸色阴冷地走进门,外头衙役被撂倒了一片,懵住一瞬后连忙说:“王爷,您这是——” “少说废话。”容瑟负手而立,瞥了眼云稚,冷声下令:“给本王将京兆府翻个底朝天,将蓝莺找出来。” 云稚有些难以置信,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震惊,但还是立刻抱拳领命:“臣领旨!” 他带来的禁军彻底放开手脚,将京兆府的衙役打得满地乱滚。 孟化看着这般乱象,险些晕过去,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王爷……”孟化干涩道,“这是为何啊?” 容瑟的身份非同寻常,就是当今天子都得退避三分,如今公然来捞人,莫非浮生楼与他还有干系? 这么一想,容瑟的行为就合理了起来。 但相反的,他们这不是捅了马蜂窝吗?! 孟化恨不得直接晕过去。 容瑟冷笑:“你带人封了本王的酒楼,抓了本王的伙计,还有脸问?” 感谢原主权势滔天,给了他肆意妄为的机会。 容瑟无比庆幸,但神色也冷得阴沉,好似蒙上一层细碎的灰,阴郁暴怒。 孟化战战兢兢道:“这,这,误会一场,是有人报案……” “刚有人在浮生楼闹事,孟大人的人就能破门而入。”容瑟盯着他,句句紧逼,“有人报案,孟大人不查案,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本王现在到要问问你,苦主在哪啊?” 孟化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祝家找上他时,说浮生楼东家无权无势就是个身怀异域菜谱的厨子,他这才肆意妄为,这场局做得也粗糙无比,哪里有什么苦主? 见他答不上话,容瑟冷笑:“怎么,苦主都找不着了?本王帮你找找。” 说罢,他轻轻拍了两下手,扬声:“云初。” 云初立刻带人押着两个人上来,正是在浮生楼闹事的商人主仆。蓝莺在出酒楼时,就对她手下走江湖的小弟打了手势,让他们将人抓了。 孟化一见,脸色更白。 “苦主到了。”容瑟径自走向审案的官员位落座。 正好云稚带着蓝莺进公堂。 蓝莺原本湖水蓝的裙子沾满了血和灰,露在外的手腕红痕鲜明,往外渗血,走路也不怎么稳当,整个人狼狈又凄惨,俨然是受过刑了。 容瑟一看见,把孟化炖了的心都生出来,本就沉冷阴鸷的眼神几乎要绽出火来,捞起惊堂木就是狠狠一拍。 “孟大人,这就是你审的案?” 孟化一个哆嗦,跪在地上连声:“臣有罪,臣知罪。” 这还有什么好审的,污蔑之人已被捉了个正着,他违规用刑也被抓个当场,孟化又悔又怕。 容瑟真是要被气笑了,冷静片刻后,才问蓝莺:“怎么样?” 蓝莺也没想到容瑟会亲自来,愣了一会儿,才摇摇头说:“没事,还没上大刑呢。” 容瑟攥了攥拳。 也就是说,若是云稚晚到一步,蓝莺还不知要受什么罪。 “天子脚下啊。”容瑟缓缓地冷笑出声,他本就薄情的面相在发怒时更加阴郁,“官官相护,公然欺民,好一个京兆府尹,云稚——” 云稚应声:“臣在。” 容瑟吩咐:“将孟化同那两人一并押送大理寺,由大理寺审查此案,务必,”他语气遽然沉重,“务必,给本王将该审的都审出来,本王要听听孟大人在任期间,到底做了多少事。” 云稚领命直接下令押着几人离开,云初走到蓝莺身边上下打量,脸色也阴沉着,“你怎么样?” 蓝莺眼见着周围人都差不多走没了,才悄悄龇牙咧嘴地吸气:“疼啊,能不疼吗?这群孙子,姑奶奶迟早讨回来。” 云初放心了,点头说:“这不给你找场子呢。” 容瑟走过来提醒:“行了,叙旧回府再说。”说完,又吩咐云初:“给这丫头找个郎中看看,都伤哪了。” 蓝莺点点头,轻声哀叹:“饿死了,饭还没吃呢。” 容瑟见她还惦记着吃,哭笑不得,“回去给你煮个鱼汤,补补身子。” 蓝莺灵动眨眼,连连点头。 . 蓝莺身上都是些皮肉伤,不曾伤筋动骨,郎中留了个方子就被送出王府。 王府推迟一个多时辰的午膳总算摆上餐桌——一大盆番茄鱼,汤汁酸甜浓郁,鱼片鲜美滑嫩。 菜刚上桌,定北侯就来了。 于是请上来一起吃。 梁慎予头回吃番茄,惊艳不已,问道:“这是何物?” 容瑟顺口:“就那天花圃里的小红果,叫番茄。” 说完,两人同时面色微妙地顿住须臾。 梁慎予如有所思地瞧向王爷不自在的神情,落落大方地坦然说:“原是如此,早年只当这东西中看不中用,倒是误会它了。” 容瑟见他似是没当回事,又觉得自己也挺奇怪,无非是两人摔了一跤,他耿耿于怀个什么劲儿? 但又无端觉得憋屈。 总之十分不合常理。 在他沉默时,梁慎予问:“听说今日京兆府尹孟化又得罪了王爷?” “他得罪的也不止本王一个吧。”容瑟正好吃完,放下筷子,淡淡道:“本王不表露身份,就是等着他们忍不住出手,一个一个位高权重,都是什么东西?” 其实最初只想钓一条鱼,谁能想到兜了一网? 梁慎予意外于容瑟的目的,但配合他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看起来倒也合情合理。 外界传闻恨不得生啖人肉的摄政王,竟是个为民做主费心下套之人。 “只是王爷闹出这么大动静,明日早朝,言官恐怕不会轻易罢休。” 第29章 梁慎予又吃了口鱼片,十分满意,再次伸出筷子。 容瑟有恃无恐一挑眉,“苦主是替本王管着浮生楼的管事,设计陷害刑讯逼供的是他孟化,就算言官的嘴是刀子,也得知道往哪挥。” 梁慎予咽下去鲜嫩鱼肉,犹豫须臾,忍不住说:“这次的事断然不会只有一个孟化插手,王爷可知,晋京这一潭死水下,皆是暗礁激流。” 容瑟沉默。 他一直觉得梁慎予是个不错的人,甚至此刻还愿意与他推心置腹地劝解,如果他不会如原著那般与容靖搅和到一起去,倒是值得一交。 “本王有什么好怕。”容瑟说,“当官的横行霸道犹如土匪,苦主却没处申冤,这天下没这样的道理。” 梁慎予也沉默。 他总觉得这话不该从摄政王嘴里说出来,但眼前这人说得无比自然,他又觉得理所当然起来。 最终,他只深深瞧了眼容瑟,语气轻柔,不易察觉地融进些许蛊惑。 “王爷所言有理,臣自当鼎力相助。” 容瑟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亲自夹鱼片送入他碗中,客客气气:“侯爷吃好。” 定北侯也温润谦和:“多谢王爷。” 有来有往,其乐融融。 云初怎么瞧,怎么觉得气氛诡谲。 就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第36章 冤案 翌日早朝,摄政王一贯迟到,但等在宣政门外的朝臣们多数惴惴不安。 毕竟自新帝登基后,摄政王依旧掌权,朝堂还算安稳,结果就这么前后不到五日,大理寺一位寺丞下了诏狱,京兆府尹也进了大牢。 梁慎予踩着点来,他这几日常去摄政王府,旁人问起也不避讳,直言去吃饭。 这会儿众人见他,心情微妙。 毕竟摄政王这次发飙,是因着浮生楼,谁不知天下第一楼的厨子身怀菜谱,里头奇异菜色简直闻所未闻,去过浮生楼的更晓得,浮生楼的菜色比起宫中御厨不止强上一星半点。 摄政王是浮生楼真正的东家,那摄政王府可不是日日都能吃上浮生楼那些菜! 所以当日摄政王嫌弃宫宴上的菜也不是没道理的。 而定北侯…… 可能真的是去蹭饭的。 唯有纪苗桐缩着脖子装鹌鹑,他有幸亲眼见过戴面具的浮生,虽说声音对不上……可这身形…… 不能想不能想。 要想活得久,就得知道得少,光禄寺卿深知保命之道,为此不仅可以耳聋,还能眼瞎。 要求不高,活着就行。 直到众官员都进宣政门了,容瑟的马车才慢慢悠悠地到宫门口,今日他倒不是故意来晚,因为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 容瑟推门下车,转头看向云初,微微一笑:“云稚应当已在宣政殿了,云初,今日.你与本王一道进去。” 云初沉默须臾,他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低哑道:“王爷……” 皓日当空,刹那之间,云初想了很多,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等了太久,盼了太久,直到此时此刻,那些沉积已久不得不压抑隐忍的恨,如开闸般倾泻而出。 云初看着容瑟,还是那副明艳的薄情面,可往日身上的凉薄冷冽化作了轻盈细碎的光,落在他眼眸中,变成柔和而温暖的注视。 “本王和蓝莺忙活了这么些时日,都是为了今天。”容瑟目光坚定清明,不见一丝深沉算计,“你们兄弟也等了太多年,都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云初,现在时候到了。” “蓝莺她……”云初错愕回头。 蓝莺在后面的马车里推开门,冲着他挥了挥手,笑容灿烂,扬声道:“哥,放心!” 容瑟也轻声说:“想必你们也猜到了,张海成能在霁州无法无天,是因京中有人做他的靠山,让你们等,是因为九王爷不足以撼动对方,但摄政王可以。” 其实张海成背后靠着大树,云初早便知晓,但他手底下多是容瑟的生意,刺探暗杀都是蓝莺手里的差事,当年霁州大案被压得掀不起一丝风浪,证据更是早早被销毁得一干二净,想查旧案简直难如登天。 “别愣着了。”容瑟见他不语,催促道:“跟本王进去。” 摄政王身着华服,带着侍从走过群臣之列,刚坐上自己那张麒麟椅,下面便已议论纷纷。 容靖每次瞧见容瑟趾高气扬地在他面前自居摄政王,藐视天子,都气得恨不得咬牙,这会儿见他公然带侍从上朝,自持明君一般,用劝诫口吻说道:“皇叔,早朝带侍从……不合规矩。” 容瑟眼一抬,神情讥诮,“谁告诉你他是侍从的?” 容靖温和的神情遽然僵住。 容瑟轻轻哼出个音,瞧向群臣,一字一句:“诸位大人早朝高谈阔论,无一不是为大晋.江山,今日本王请诸位瞧瞧大晋.江山中的百姓们,究竟怎么活的。云初,今日为何上宣政殿来,当着大晋的贤臣能臣面前,说个分明吧。” 云初与群臣队列中的云稚对视一眼,后者显然也无比愕然,随即沉默着走出来,站在云初身边。 兄弟两个有一模一样的容貌,最先开口的是云初。 “草民。”他倏尔一顿,恨得指尖紧紧嵌入掌心,方才缓缓将那段不为人知却惨绝人寰的往事继续说出口。 “霁州云和县人士,吾父云何旭,是永始年间的举人,母家梅氏,世代经商。” “永始五年,丁亥年间,霁州大旱,百姓颗粒无收,入冬后饿殍遍野,随处可见冻死饿死病死的百姓,却迟迟不见朝廷的救灾粮,被逼无奈之下,草民父母不忍见此人间地狱,便拿出积蓄救济灾民,草民母族梅氏也素来乐善好施,开粮仓、设粥铺,可杯水车薪,人太多了,救不过来,不停地有人死去。” 云初说到这儿,也回忆起来那年霁州的冬日,鹅毛大雪不停地落,云层遮天蔽日,看不见一丝希望,活着的人在雪中挣扎着不愿赴死,而早已死去的人,成为被大雪掩埋的冻死骨。 伏尸千里,惨绝人寰。 云初眼神中的波动渐渐淡去。 至此,刑部尚书陆上谦蹙眉说道:“不对,臣记得那年,霁州刺史张海成刚去任职,霁州便出了事,张海成也确实上奏请旨要过一次赈灾款,但那之后便再无求助,直到次年,也没报上什么损失来,当年霁州的境况不该严峻至此!” 云初冷笑了一声:“是啊,张海成没要到赈灾款,可霁州的流民的动乱却被压下去了,直到现在,晋京还以为当年霁州不过是小打小闹,可这位大人,你既然记得那年有这回事,可记得,那年霁州出了不少大案,罪名多是为富不仁、鱼肉乡民、草菅人命诸如此类,被张海成抄家灭族的商贾世家,足足十三户!” 他这么一说,喻青州猛地反应过来,出列说道:“确有此事,臣前几日整理大理寺卷宗,恰见永始五年冬,霁州十三案,上头还有大理寺与刑部官员的署名,及先帝的朱批,不过在当时应当没送到刑部尚书眼前,陆大人不曾署名,想必也不知此事。臣瞧见时还曾想,十三户灭族大案,在当时竟连送到刑部尚书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当然没有。” 这次开口的是云稚,他平时不善言辞,语速比起哥哥也要慢一些,但却添了悲凉与厚重感。 “最后一户被抄家的,就是我们外祖家梅氏,可笑梅氏当时为了救济灾民,已散尽家财。官兵们将宅子掘地三尺,也没找出几两余银。” 陆上谦震惊不已,而此时仙风道骨的户部尚书祝岚山已是脸色难看,斥道:“胡言乱语,大晋国泰民安,怎会有此冤案?否则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为何晋京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云初讥笑:“自然是因为,根本没人能出霁州。” “我父亲身有功名,自己写了一纸诉状,想要入京为外祖一家讨个公道,他前脚刚走,后脚母亲就被县令派人捉走。不到两个时辰,父亲就回来了,想来是父亲才走到城门,就仓促回家。” 话至此处,云初眼眶蓦地红了,恨意再也压制不住,他看着满朝文武,忽然哼笑了一声,笑得讽刺又悲戚。 “父亲回来时,悲痛欲绝,后来,我们才听人说,城墙上,吊了一个女人。” 云初哽咽道:“她当时身怀六甲,再有半月就要临产了!” 满朝哗然。 陆上谦和喻青州都脸色难看,尤其是陆上谦,他紧蹙眉,喃喃道:“这简直……简直闻所未闻。” “将身怀有孕的女子悬挂城墙!活生生绑着手腕吊死在那!一尸两命啊!” 云初咬牙切齿,讽刺说道:“不仅如此,父亲很快也被官兵捉拿,闹市之上,刀起头落。如此一来,没人再敢提起告御状,霁州的冤案惨案,就这么被掩盖了十五年之久,整整十五年!” 群臣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半晌,陆上谦在寂静中,长叹一声,忽然俯身对云氏兄弟行了一礼,起身又对容瑟说:“这十三件大案,按理说本该送到臣面前来,可臣竟今日方知此事,实为失职,只是当年旧案,不能听信一面之词,王爷且容老臣……整顿刑部,也好还枉死者一个公道。臣入朝二十五年,刑部尚书,做了十八年,失察至此,有愧天恩!” 第30章 “邢部是该整顿,但不急。” 容瑟摆了摆手,轻声说道:“何况该整顿的可不止是刑部,本王今日既然敢让云初在这宣政殿前诉冤,自然不是听了他一面之词,尚有证人等在宫门外,不过在证人进殿之前,本王还有另外两件案子,要诸位大人听一听。” 陆上谦几乎说不出话,他司职刑部,素有铁面判官的美誉,就是赞他为官公正无私,结果在他丝毫不知情时,下面竟已经敢阳奉阴违到了隐瞒案子的地步。 有些事,他有心无力,可这样大的惨案之后,摄政王又说还有其他的,陆上谦一时间险些对大晋心如死灰。 “其一,京中浮生楼,曾有泼皮无赖,打砸酒楼,猥亵女子,还欲当街施暴,大理寺寺丞尤长金包庇恶徒。” “其二,亦是浮生楼,有人存心构陷,与京兆府尹孟化勾结,无凭无据,肆意抓捕无辜百姓入狱,公堂上连苦主都没有,就严刑拷打。” “这两件案子,喻大人应当知晓。” 容瑟说完,喻青州颔首认同:“臣确有经手。” “好。”容瑟点头,目光落在脸色发白的祝岚山身上,慢悠悠地说:“恶徒打砸酒楼猥亵女子,系栖凤居掌柜薛绍指使,而栖凤居掌事名为祝泓。偏偏第二件案子,假扮商人污蔑酒楼藏毒,便是祝泓指使。” 容瑟的眼神愈发锐利。 寥寥数语概括的生平,远远没有云氏兄弟亲口说出那般震撼,哪怕早已知晓,此刻也怒火中烧,满腔怒意化作一句尖锐有力的诘问。 “祝尚书,这个祝泓应当是你府中的掌事管家吧?” 第37章 冤情 “那又如何?” 祝岚山慌乱一瞬,很快镇定下来,揣袖捧着竹笏,淡淡道:“下面人不懂事罢了,薛绍不是已经被缉拿入狱?” “霁州旧案,浮生楼两案。”容瑟不紧不慢地说,“张海成肆意屠杀百姓,尤长金公然包庇恶徒,孟化严刑逼供无辜,至于祝尚书——栖凤居的账目可是日进斗金啊,哪怕日日生意红火,可也不至于日日成百上千两银子入账,这钱是从哪来的,你自己心里有数。朝廷命官,一个个不想着怎么造福百姓,倒是很会作威作福,这就是诸位大人日日鼓吹的盛世太平!” 祝岚山做贼心虚,这会儿掌心冷汗直冒,听见账目问题时脸色遽然惨白。 满殿群臣,被这一番训斥骂的没脸,面面相觑,谁也不出声。 容靖这时做起了和事佬,温温和和地说:“皇叔息怒,即便是有几个害群之马,也不能将朝臣们一概而论,再说,所谓的旧案,真相如何尚未可知,毕竟那卷宗之上已有朱批,想必是罪证确凿方才结案。” 他这么一说,曹党中以奚晏这个尚书令为首的六部官员纷纷附和。 容瑟却沉默须臾。 他虽然觉得容靖这个便宜侄子不是个东西,却从他方才的话中抓住了一个细节。 “是啊,上面有先帝的朱批。” 容瑟忽然若有所思地说出口,缓缓分析:“能送到御前的大案,却偏偏没送到刑部尚书面前,上面只有刑部官员的署名,却没有刑部尚书的批示。” 殿中忽然静默了须臾。 听懂容瑟言下之意的官员们皆面露错愕。 而容瑟却慢声将真相彻底剖开:“所以霁州百姓无处申冤,是因为压下这件事的,是当时的天子,本王的皇兄。” 容瑟一下就明白了。 出馊主意的是祝岚山,借口户部没钱,不给霁州赈灾粮,却给张海成出了招,之后便是抄家灭族十三户无辜商贾世家,这件事能这么快被平息下去,是因为当朝天子已经知道了却不闻不问,任由时局被粉饰太平一般稳定下来。 容瑟目光缓缓略过朝中的几位重臣,果真见有人心虚般垂下头,目光闪躲。 这件事并非无人知晓,而是所有人都默契地闭口不谈。 陆上谦身形摇晃,险些站不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半晌,曹伦虽知今日事成定局,只怕难以扭转,还是沉声道:“王爷,话不能乱说,尚无凭据,怎能污先帝圣名?霁州案是否蒙冤可还不一定,只凭这兄弟两人的话,如何能断案?” “好。”容瑟扬声道,“传本王的令,命宫门外的证人入殿。” 打仗还是得做好准备,尤其容瑟这么惜命,前两天蓝莺不怎么去浮生楼,自然是有她该干的事。 很快,蓝莺便带着两女一男走入殿中,三人都上了些年纪,身着粗布短衣,一同下跪行礼。 “别跪了,都起来说话。” 容瑟惦记着蓝莺身上的伤,根本不管容靖愈发难看的脸色,自然而然地用起了摄政王的权利。 “谢王爷。”蓝莺起身,娇娇弱弱地掩了下面,“正是浮生楼一案的苦主。” 容瑟蜷指掩了下唇,等笑意淡下去后,才放下手,点头:“本王知道,另外几位,当着本朝天子与官员们的面,可有什么想说的?”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妇人突兀跪地,颤抖着哽咽道:“老妇钱赵氏,正是霁州十三冤案的苦主之一,求王爷做主,求王爷为我亡夫一家做主啊!” 钱氏也是被抄家的商贾之一,偌大的宅院可谓鸡犬不宁,老妇扯下衣衫露出肩头,只见上头盘踞着狰狞疤痕。 “那简直就是强盗!土匪!他们穿着官兵的衣服,闯进府里,见人便杀,老妇命大,在乱葬岗捡了条命回来,这些年隐姓埋名,就等着有朝一日,能为我亡夫与儿子讨个公道!叫张海成和霁州的那些狗官赔我家上下百余口性命来!” 她咬牙切齿地说完这番话,已是泪流满面,声声泣血,猛地磕了一个头。 另外两人,男的也是当年抄家侥幸活命的苦主之一,另外一个妇人则是自愿作证的霁州人士,证实当年霁州颗粒无收,百姓民不聊生,最后又对着云氏兄弟磕了个头,含泪道:“当年别说一粒米,连草根树皮也被吃光了,老妇命好,叫梅善人一家施粥救济,方得活命,多活了这么多年,今日拼死,也愿意为两位公子做这个证人!” 云初蓦地想起这几日神神秘秘的蓝莺,于是便明白,这是容瑟的安排,他早知霁州十三案会对朝堂产生多大的震动,当年这件案子能被遮掩过去,今日未必不能,于是暗中行事,趁早朝时在群臣面前,将事情彻底闹大。 想通其中关节,云初上前将妇人搀扶起,又转身对容瑟俯身行了个大礼。 就是殿上这几人,寥寥数语,拼凑出了一个太平盛世下的人间地狱。 如此一来,除非在场所有官员闭嘴,否则这桩旧案势必要被翻出。 “曹大人。”容瑟瞧着曹伦,他的胆怯都被妥善收起,以最不容置喙的态度说:“你既承担帝师之责,今日冤情摆在眼前,你还觉得永始帝无辜吗?还是说,你觉得他无错,甚至也是这么教导当今陛下为君之道的?” 皇权至高无上的大晋,容瑟公然打了皇室嫡系的脸,他从容地坐在麒麟王座之上,此刻他讨的不仅是云氏兄弟与霁州十三案的债,更是在为原主鸣不平。 容胥和容靖这对父子都是一样的恶心,无论是作为皇帝还是作为一个人,都不配,就这样的他们,还妄想得到天下人臣服尊崇,简直是做梦。 就算是躺在棺材里,容瑟也要让容胥名誉扫地,棺材板也不安生。 曹伦终于忍不住低声说道:“王爷,即便是先帝有错,也是为大局着想!王爷也应以大局为重才是。” “大局是什么?”容瑟咄咄逼人,“是皇室的脸面?天子是用来干什么的?霁州大旱,没有钱赈灾,就杀几个富贵人家,拿了他们的钱去赈灾,然后让天下人都赞一声皇帝英明?曹大人,你是有多不要脸,才能将如此丧尽天良的事,说成大局为重?” 容瑟甚少和人对着骂,实际上连脏话也就会一句他妈的,但是论起讲道理,那就是他的强项了,这番话说得不客气甚至一针见血,他将不能放在明面上的话讲出来,曹伦反倒无话可说,再说什么都是狡辩。 其实大晋的朝堂本就没那么干净,真正的有志之士,譬如喻青州等人,也无处施展,陆上谦更明白想在权贵手中翻案难如登天,但容瑟今日所言,让无数忠臣清官刮目相看。 纵使摄政王大逆不道,可他至少明是非。 朝堂群臣低声议论时,三朝老臣陆上谦忽然俯身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他跪的方向是容瑟。 这位老臣自容瑟夺权后,便始终对他恭敬不足,甚至没少弹劾,言官出身,他看重礼法出身,始终觉得摄政王的出身不光彩,他母亲更是皇室不能提起的耻辱,见着摄政王也从不行礼,直到今日,他行了叩首大礼。 “煌煌大晋,国祚三百余年,前朝暴政苛责百姓,太祖皇帝以仁立国,如今此等惨案冤案竟被遮掩十五年之久!若不得平反,老臣纵使下得黄泉,也无颜面见大晋列为皇帝!老臣请旨,彻查霁州冤案!” 第31章 容瑟知道他为官清廉正直,哪敢受这一礼,立马起身匆匆上前将他扶起,叹道:“大人不必如此,本王今日重提旧案,就是不愿这桩冤案因什么皇家颜面石沉大海。” 今日摆到明面上的冤案,让陆上谦对皇室嫡系失望透顶,如此平定天灾,是将百姓置于何地? “喻青州。”容瑟唤道。 喻青州上前俯身,“臣在。” “你与陆大人一并彻查此案,务必助陆大人还霁州百姓一个公道。” 喻青州微怔,长作揖,沉声应:“臣,领旨。” 坐在龙椅上容靖被无视得彻彻底底,几次咬牙,终于忍不住开口:“就凭他们几个这几句话,就能断定霁州一定是冤案?未免太过武断!” 容瑟冷笑觑他,“这不是正查着呢么,还没结案,陛下急什么?” “朕……” “陛下。”容瑟沉声,“事已至此,总要有个交代,知道本王为何让你多学学么?想做好皇帝,先学学怎么做人吧。” 容靖彻底说不出话,甚至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至少在今日之前,摄政王的名声在朝中都是个狼子野心的恶名,但今日之后,或许就不是了…… 连陆上谦都愿意跪他,三朝老臣认可了容瑟,也就代表以陆上谦为首的中立清流认可了容瑟。 容靖恨得咬牙,却无可奈何,下意识看向群臣列队中的定北侯,他幼时就习惯了对梁慎予求助,先生考学问,不会,就梁慎予答,考武艺,不精,也是梁慎予替。 但今日,梁慎予连个眼神都不曾给他,更没有像少年时一样帮他。 容靖呼吸骤然滞住。 他发现梁慎予在看容瑟。 第38章 茭白宴 从宫中出来后,容瑟走得四平八稳,直到进马车里,才骤然松懈下来,直接瘫倒。 英雄没那么好当,哪怕早早做好谋划,容瑟还是紧张不已,在殿中斥骂全凭着热血上头,但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朝堂各家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陆上谦今日愿对他以礼相待,暗处却不知有多少官员恨不得把他扔下油锅。 但解气啊。 但是爽啊。 容瑟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人嘛,可以安于现状,可以摆烂颓废,但是不能被恶心到眼前来还忍气吞声。 他本意是想改变云氏兄弟背叛的剧情,但今日在宣政殿上,他的愤怒真情实感。 靠原著的功劳,他只知道祝岚山是背后指使之人,却不知道这里头还有容胥的默许,本该以民为先的天子,却纵容朝臣冤杀百姓,身怀六甲的云梅氏被活生生吊死城楼,云何旭也未能逃过杀身之祸,光是听着就已经让人心惊肉跳。 这就是圣人标榜的太平人间。 容瑟真是想不通,容胥这么恶心的东西做皇帝也就罢了,容靖这么个深得真传的废物,真是原著里那个人美心善的主角受? 必不可能。 想法刚出现,就被容瑟压下去了。 容胥别想名垂青史,容靖也别想安生做他的皇帝,他们做了初一,就不能怪别人做十五,容瑟绝不可能与他们和解。 回摄政王府后,容瑟将几位人证都安顿在府中,暗卫里三层外三层地护着,饮食皆有专人照料,务必保证他们的安全。 毕竟今日这么一闹,祝岚山停职待查,难保不会有保皇派守旧派的官员们狗急跳墙。 容瑟神清气爽,回头瞧了眼跟在身后的云氏兄弟和蓝莺,搓了个响指,“跟着我做什么?该养伤的养伤,该干活的干活,要紧的时候,都给我盯死了晋京的动向。” 甩手掌柜理直气壮。 云氏兄弟对视一眼,他们只以为仇人是霁州刺史,却不想还有祝岚山和先帝在其中,更没想到容瑟会暗中找好证人,在早朝上公然来了这么一出,堂而皇之将皇室与重臣的罪行摆到明面上。 这就是看谁比谁更能豁出去。 虽鲁莽,却有用。 兄弟二人怎能不动容,忽然同时单膝落跪,恭恭敬敬给容瑟行了一礼。 “谢——” 异口同声一个谢字刚出口,容瑟就一手一个给捞起来。 “事还没完呢,现在道谢早了点,再说,别动不动就跪。”容瑟看着兄弟两个,神态温和,强行压抑着欢喜,无比认真道:“这是你们应得的公道。” 耶! 只要云氏兄弟不背叛,蓝莺这小丫头也能安安稳稳在王府,死局虽然没彻底解开,但至少是不会众叛亲离了! “行了,我去做饭,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容瑟摆摆手,潇洒走向灶房。 云初和云稚这才回头,两道锐利眼神直指蓝莺。 蓝莺心虚,立刻解释:“你们看我干嘛啊,是主子不让告诉你们俩的,主子说了,这件事牵涉甚广,再说时隔这么多年,也不见得一定能找到证人,怕你们期待落空,也怕张海成察觉,只能用我手里走江湖的这群人暗中查,查了一个月,前两日才有消息,正好栖凤居对咱们用那些下三滥的法子,主子才想数罪并罚一击击破。” 蓝莺最知道容瑟的顾虑,他担心云氏兄弟身在局中,关心则乱,也担心这件旧案不能给祝岚山定罪,从他知道栖凤居是祝岚山用来洗钱的窝点时,就故意让浮生楼与摄政王府撇开关系,引祝岚山上钩,从栖凤居入手整治他。 并不算高明的手段,可容瑟足够耐心。 云初哽住,他还没问,蓝莺自个儿就倒豆子似的说了个清清楚楚,这下装腔作势的责问也说不出来,他转头看看弟弟。 云稚脸上也不似往日那般不近人情的冷淡,反而轻轻笑说:“小丫头也长大了。” “都知道瞒着哥哥们干大事了。”云初附和。 蓝莺谦虚,“哪里哪里。” 云初只笑:“厉害厉害。” 说着上前摸走了蓝莺藏在袖子里的糖袋子,抛给云稚。 云稚接下来收入衣襟,从容道:“好好养伤,这个哥哥替你保管几日。” 蓝莺呆滞。 蓝莺不敢相信。 蓝莺指了指自己,悲怆道:“我为你们跑前跑后!你们就这么对我?” 云初板起脸,冷冷一笑:“京兆府那几个虾兵蟹将怎么会是你的对手,你想跑,谁拦得住?好好反省吧你。” 蓝莺一时无话,支支吾吾:“那不是,那不是为了钓出栖凤居……” 云初冷道:“主子可没说让你拿自己当饵。” 蓝莺被抓时容瑟的着急不是假的,他连先礼后兵都不在乎,直接带人打上门,还差点拆了京兆府,可见他没想过让蓝莺这么冒险。 见蓝莺垂头,云初总结:“自作主张,合该受罚。” 说罢转身离开。 蓝莺瞄向云稚,讨好:“二哥……” 云稚不为所动:“大哥说得对。” 蓝莺:“……” 冰冷冷的世界,冰冷冷的哥哥,没有一丝温暖。 容瑟前脚刚进灶房,后脚梁慎予就进了摄政王府,定北侯近日常常上门,与摄政王府上四人同桌吃饭,连王府下人都习惯这位,将人请进来后,梁慎予自个儿就摸到了灶房去寻人。 果真瞧见一身飒落黑衣的容瑟正切菜。 灶房今日弄了几捆茭白回来,正好天热,容瑟这几日也因梁慎予心烦意乱,正好做点茭白清心泻火。 只见容瑟利落将茭白刮去外皮,拿出一部分掏空,塞入肉馅,上锅去蒸。再取出几根雕成一朵朵兰花模样,焯水出锅,一大碗杨梅去核捣碎,加点姜末细盐,拌好后摆盘,往旁边一推,吩咐道:“拿冰室去冰一冰。” 抬头,才瞧见外头站着的梁慎予,不由微愣。 “定北侯,你怎么在这?” 梁慎予还有些恍惚。 早上还在朝堂指点江山痛骂群臣的摄政王,不过一个时辰,就在府中灶房忙忙碌碌,仿佛一下从云端进了人间,沾满烟火气。 但无论哪一个他,都一样耀眼。 片刻后,梁慎予回神,温声笑了笑,语气熟稔:“来看王爷今日做什么好吃的,好蹭一口。” 容瑟看见梁慎予这张脸,就想起梦中在大雪里踉跄哀恸的少年。 他们都曾如此绝望,又如此相似。 和书中人面对面的感觉很微妙,尤其是梁慎予,这位大晋的传奇战神,晋北铁骑的统帅。 也许是因原著中对梁慎予着墨许多,容瑟也是因为这人才看完整本书,如今他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或许没人记得定北侯少年时如何逼迫自己坚韧强大,但容瑟想,他可能永远忘不掉雪中少年的模样。 “那就等等。”容瑟对他笑了笑,“还得一会儿才能吃饭。” 他语气过于温和了,甚至带着些亲近意味。 梁慎予一时间犹豫不定,不知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但今天容瑟看他的眼神都好像温柔了许多…… 第32章 容瑟说完,就继续埋头切菜,焯水茭白条做酸辣凉拌,放上菜叶胡萝卜丝点缀。切片的下锅炒肉,勾芡出锅,这时上锅蒸的茭白塞肉晾了许久,切段摆盘,放上一小碟蘸料。最后茭白块下锅过油,回锅加青椒爆炒后盛出。 杨梅茭白酸甜开胃,茭白塞肉清淡味美,茭白滑肉鲜爽香嫩,凉拌茭白酸辣爽脆,油焖茭白油润鲜香,五道菜同时上桌,量大盘大。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定北侯。 蓝莺带伤吃饭,看见梁慎予还打了个招呼:“侯爷来啦。” 梁慎予礼貌回了个“嗯”。 云稚也对他微微颔首,梁慎予回礼。 云初:“……” 就只有他一个人觉得,定北侯天天蹭饭必定是别有所图吗!? 等用过饭,梁慎予被请到前厅去喝茶,容瑟刚准备去,云初就掩着唇轻轻咳一声,低低地说:“主子,定北侯日日来府里,恐怕有所图谋。” 容瑟想到半夜来只想吃碗饺子的梁慎予,都是过来人,他知道有些事情只会在漫长的时间中慢慢腐烂,一碰就是钻心的疼。 梁慎予或许是有些问题,心理上的那种。 容瑟轻轻蹙眉,说:“不缺他一口饭。” 云初有些无力:“可他一个月前还带兵勤王,否则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也就不是那位了。” 容瑟想了想,他又不是原主,也不想做皇帝,当然不生气。 “梁慎予愿意弃暗投明,也是好事。”容瑟如是说。 云初麻木道:“王爷,万一他心怀不轨……” 容瑟现在对这四个字有点过敏,何况梁慎予还是主角攻,他喜欢男的…… 一时间思绪恨不得从晋京跑偏到羌州去,容瑟耳尖莫名其妙地浮了一抹红,“……行了,别多想。” 云初瞧见自家主子的神情,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脑中警铃大作,忍不住:“主子,清醒点……定北侯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容瑟脱口而出:“清醒的人最荒唐。” 操碎了心的云初:“……” 就怎么说。 是挺荒唐。 第39章 领命 用过饭后,梁慎予没走,而是与容瑟一道去书房,与他正色道:“祝岚山在户部任职多年,若动了他,便会牵连无数官员,还有霁州冤案,不仅是张海成一人,霁州各个县令都脱不开关系,王爷早朝时的动作,可有些大了。” 容瑟何尝不知,但无论是为了冤死的十三户无辜百姓,还是为了自己这条小命,他都不得不和祝岚山对上。 再说,祝岚山在六部当差,听的是奚晏的令,奚晏与曹伦又同为保皇守旧的一丘之貉。 扳倒一个是一个。 “早晚得动手。”容瑟端坐在桌后,看似不甚在意,“本王放过他们,他们就会放过本王了么?” 这是实话,梁慎予心知,摄政王与新帝总要斗个你死我活,甚至这局面也是他一手促成。 梁慎予沉默下来,甚至想问一问,容瑟为何待他这般温厚,若是没他阻止,容瑟现在也能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了。 犹豫半晌,梁慎予还没打听到当年宫中内情,但凭他来看,容瑟绝不是个残暴嗜杀之人,他这般咬着容靖不松口,必定有缘故。 “若霁州冤案与先帝有关系,不仅是祝岚山,曹伦奚晏之辈都会竭力将此案遮掩下去。”梁慎予不着痕迹地挑开话题,“容靖以皇室嫡系的身份登基,曹伦绝不会允许皇室清誉染上污点。必要的时候,不仅张海成,只怕查案的陆大人和喻寺丞,也难逃一死。” 容瑟心头一紧,蓦地攥拳,“他们敢!” “王爷知道他们一定会斩草除根,事关皇家颜面,只要陆上谦和喻青州死了,朝中便再无人敢提起此事。” 梁慎予将话说得明白。 容瑟却蓦地清醒。 他只是个普通人,仗着掌握部分剧情才敢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可他总是会忘记这不是什么法治时代,这是皇权至高无上的封建王朝,甚至连信息传播都难。 如果对方壮士断腕杀了张海成也就罢了,可陆上谦不会善罢甘休,曹伦极有可能杀了陆上谦和喻青州,借此震慑群臣。 眼见容瑟神情几经变换,梁慎予眼睫低垂,轻声说:“为今之计,唯有尽快结案,逼曹氏壮士断腕,将祝家一并舍弃,事成定局,才能保下陆尚书与喻寺丞。” 容瑟抬眸瞧去,梁慎予正温和地看着他,这张脸比起少年时成熟英俊,只是眉目间的潋滟柔和让他瞧上去像个潇洒公子。 他表现得太无害,甚至是在示弱,让容瑟三十年来都清醒无比的脑子一时间混沌起来。 仿佛十四年风雪载途,他仍是纵马长街的少年郎。 “若王爷有令。”梁慎予笑着,声音磁性柔缓,“臣愿意去霁州走一遭,必定将张海成活着带回晋京。” 容瑟恍惚半晌,才勉强找回思绪,却已下意识点了头。 再抬头,梁慎予正对他拱手,“臣领旨。” 容瑟哑然:“你……” “坏了王爷一回大事。”梁慎予笑,“这一遭,算臣还王爷的。” 这一回大事指的自然是梁慎予率军勤王,逼得容瑟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容靖登基。 “侯爷,不仅是为我。”容瑟直直地盯着他,倔强又固执,“梅氏为救灾散尽家财,反被抄家灭族,将要临盆的孕妇被生生吊在城门上直到死,除了这十三户人家,不知多少灾民饿死冻死。这不是盛世,这是地狱。” “你是定北侯,你是百姓们尊敬信任的战神,不能看着祝岚山张海成尤长金之流肆意妄为,欺压平民百姓,定北侯,别辜负信任你的人。” 梁慎予怔怔须臾,随即冁然而笑,应了声:“臣明白。” . 陆上谦下了朝后,并未去刑部衙门,而是与喻青州到大理寺将十五年前的霁州十三案卷宗取出,整整十三卷,每一个卷宗之上,都是无数条性命和鲜血淋漓的冤情。 陆上谦低着头翻看,说道:“喻大人,这案子你不必查,老夫自会禀报王爷,此案有我一人足矣。” 喻青州一愣,抿了抿唇,垂下眼说:“陆尚书……” “后生。”陆上谦没抬头,沉默了须臾后,笑了声:“这案子,你休要插手,大晋朝堂不能后继无人。” 话说到这里,喻青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脸色骤变,气得拿卷宗的手都在抖,切齿道:“陆尚书,他们怎能……!” 陆上谦在朝中这些年,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可见过的脏污事也不少,历代事关皇室颜面的秘密,必定永远是秘密,其实摄政王翻出来的这桩旧案,陆上谦心里已信了七七八八。 正因如此,才更加失望,半辈子在朝中,谁年轻时没有过做一番事业的豪气万丈?可时至今日,陆上谦才发现一切不过是笑话。 张海成是霁州刺史,要自己平步青云,就要让霁州安安稳稳。 祝岚山是户部尚书,贪婪敛财,竟连救灾银子都吝啬。 而容胥,容胥是皇帝,他只要这个国家看起来平安无事就好,那些不公被迫藏在角落里,而阴影中也有皇帝伸手遮挡的一部分。 毫无希望。 “去吧,喻大人。”陆上谦抱着卷宗坐下,一字一字地看,脊背挺得笔直。 喻青州眼眶都要红了,他攥起指尖,忽然上前,笃定道:“陆大人,王爷既然提起,就绝不会让这件案子再被压回去,十五年了,霁州惨死的百姓们也该沉冤昭雪了,你我只要将真相原原本本查出来就是。” 陆上谦一怔,抬头叹道:“喻大人,事关皇室秘辛,这件案子极有可能……” 话说一半,外头有官员路过,议论纷纷。 “听说摄政王下旨,让定北侯去捉拿霁州刺史张海成了。” “这会儿都去点将台点兵了,有定北侯亲自出兵,张海成这次怕是跑不了了。” “活该,干得那就不是人事!” 两人嘀嘀咕咕地走了,屋里的两人沉默着面面相觑。 摄政王代行皇权,自然有权利派定北侯出兵,只是没想到定北侯竟会从令。 半晌,喻青州如释重负,松了口气:“陆尚书,现在定北侯也掺和进来了,想捂住咱们的嘴可不够,还得除掉定北侯。” 陆上谦紧抿着唇,良久良久,一拍桌案,沉声道了句:“好!” . 宫中,曹伦与尚书令奚晏皆面色凝重。 容靖已然有些慌神,“梁慎予要去霁州,一旦霁州官员被缉拿回京,这件事再想压下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奚晏附和一句:“晋北铁骑亲自拿人,从张海成那边下手的机会不多,恐怕只能在京中做做文章了。” 祝岚山连忙跟腔:“正是如此,事关先帝颜面与皇室,此案绝不能翻案啊!” “行了。”曹伦冷冷觑看祝岚山一眼,“还不是你惹出的事!这么大的事你也敢私自做主,若不是你做的太绝,眼下我们何至于如此为难!容瑟他踩着这桩案子和容氏嫡系的颜面给自己赚了个好名声,先前那些安排谋算功亏一篑!现在想起来堵上别人的嘴了,拿什么堵?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第33章 祝岚山额头的冷汗不断滚落,他抬袖拭去汗珠子,心乱如麻,当即道:“陆上谦,只要陆上谦和喻青州这两个负责此案的人死了,朝臣自然知道该怎么跟管好自己的嘴,容瑟再手眼通天又如何,这世上就没人不怕死!” 他这么一说,容靖心思微动,颔首说:“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曹伦和奚晏对视一眼。 “且看看吧。”曹伦轻轻吐出一口气,眉眼间尽是阴郁,“逼不得已,就只能让该闭嘴的人闭嘴了。” 容靖这才稍稍安心,点了点头,又说:“若是皇室失了颜面,叫天下百姓如何信服,皇叔也未免太过独断,竟连皇室都不管不顾了!” 话说得漂亮,附和的只有祝岚山。 容靖犹嫌不足。 他恨透了容瑟那副自以为正义凛然的样子,若不是靠着皇室,他焉能有今日?为了夺权,竟连皇室列祖列宗的颜面都不顾,此事若是传入市井,叫百姓还如何看待天家?日后皇室又靠什么服众? 简直是肆意妄为! 还有梁慎予! 容靖面色变幻,忽然说:“定北侯何时出发?” 定北侯这次是领了摄政王的令,此刻提起,几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最终还是曹伦说:“想来怎么也得今日日暮时才能出城。” 容靖犹豫片刻,说:“先……宣他入宫吧,朕再与他说说,他是大晋的臣,理当为大晋皇室鞠躬尽瘁,怎能帮着容瑟去翻案抹黑皇室?” 曹伦对此不抱希望,他垂下眼说:“陛下,定北侯此举,分明是想两边讨好,即使宣他入宫,恐怕也难以将之说服。” 容靖怎能甘心,今日在早朝上,他看见梁慎予看容瑟的眼神,就觉得心中不安。 那是欣赏中带着更为复杂情绪的眼神。 他竟然在欣赏那个娼妇之子,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生下的儿子! “让朕。”容靖顿了顿,“试试吧。” 见他坚持,曹伦与奚晏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 第40章 脸红 梁慎予的晋北铁骑这些年都在跟匈奴人交手,是大晋的虎狼之师,这还是初次因旁的原因动用。 可见摄政王对霁州案的重视程度。 迟则生变,梁慎予本想尽快出发,容靖却传谕召他进谏。 毕竟是皇帝下旨,不好推拒,梁慎予匆匆入宫。 “臣参见陛下。” 梁慎予入殿叩拜,一举一动无不规矩,丝毫没有骄狂和藐视天子的意思。 容靖心里稍稍熨帖了些,免礼等他起身后,才温和道:“戍云,今日早朝的事,你也瞧见了,事关皇室,朕实在不能坐视不管,你当真是要去霁州?” 梁慎予颔首,从容道:“王爷下令,自然要走一趟,何况霁州十三惨案若不查清,岂不令枉死者无处昭雪?” 几乎是将容瑟的话,换两个词复述一遍。 还正义凛然。 容靖沉默须臾,上次吃饭不欢而散,这会儿他对梁慎予有诸多怨言,更多还是不受控制的胆怯。 假如梁慎予要帮容瑟抢他的皇位,还有谁能阻止? “戍云…”容靖叹了口气,态度要比上次好得多,“无论如何,这件案子都事关大晋皇室颜面,无论是不是真的,都有损我大晋天威,何况那些人已经死了,何必非要揪着不放呢?” 梁慎予唇角的笑连弧度都没变,只有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是啊,死了的人就什么都不是了。 哪怕定北侯府一家忠烈,父兄三人战死沙场,侯府得到讣告之后就只有无数等着看笑话的眼神,甚至眼前这位同窗,也就只有第一年时写信慰问过一句。 没人记得老侯爷一生戎马,没人记得兄长英年早逝。 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只有他一个人走不出。 梁慎予眼神坦荡,也不与他多话,只说:“王爷代行天子之职,既然已经下令,若要晋北军收兵,自然得有他的手谕。” 一句话推回到了容瑟身上。 容靖自然不敢去找容瑟让他收回成命,也恨得要死,明明他才是皇帝,手下朝臣却要听容瑟的命令行事! “可是……”容靖攥了攥拳,神情几经变动,最终垂下眼显得有些伤心,“戍云,朕才是大晋的皇帝啊。” 梁慎予认同,“您不是坐在龙椅上吗?” 容靖咬牙,“可却有人代掌天子权!朕如今坐在这儿,算什么天子?!” 梁慎予微笑:“或许等陛下明白,王爷究竟为何要翻出霁州旧案,就能做一个货真价实的天子了。” 容靖一怔,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梁慎予说:“云氏兄弟是霁州案的苦主,云稚手掌禁军,不可小觑,他不会对此案善罢甘休,陛下,不是所有人都在乎皇室颜面,身为君主,在乎的也不能只有颜面,还有您的子民。皇帝不就是要体恤官员爱民如子么?现在您的子民被官府欺压屠杀,难道您也要为了一张脸面,和先帝一般将百姓的冤情视而不见?” 容靖说不出话来。 梁慎予看着他,说:“当年读书时,先生说过,倘若君非君,那臣也可能非臣,民亦不见得是民,陛下那时贪睡贪玩,想必是没听着。” 容靖一向对经史子集嗤之以鼻,治国策论更是不怎么看,他母亲曹太后极其强势,因为这个女人,容靖的皇位毫无悬念,连个争抢的兄弟都没有,加上有梁慎予聪敏讨巧,自小就能帮他应付先生,于是自然而然地懈怠。 甚至此刻根本不懂,他就是容氏嫡系,就是全天下最为尊贵的人,梁慎予是臣,就应该敬着他,为何要因为几个死得骨头渣都不剩的平民而支持容瑟? “可是戍云。”容靖蹙眉,“一旦皇家天威受损,日后还如何治理天下?” 梁慎予只笑,“可是陛下,要想皇室威严犹存,不是应当无愧于天下吗?如若先帝是清白的,自然没有天威受损这回事,可如若先帝不清白,他的错,何故要让无辜枉死者担下冤名?” 容靖自己知道这事儿不对,只是自诩天子,妄想一手遮天。 被梁慎予彻底说破后,一时间或是愤怒或是羞惭,咬了咬唇,竟没说出话来。 梁慎予语气平淡:“其实陛下也知道对错,否则不会担心皇室威严受损,急着将此案重新压下去,只是陛下不承认而已,不承认先帝的错,也不承认百姓的冤情,为的是什么,陛下心里清楚,所以臣说,等陛下真的明白皇权的至高无上是基于什么,再来给臣下令,臣自当遵从。” 梁慎予这话说得满是浩然正气,心里却在想,如若是容瑟,说得也就是这番话了。 不,或许语气还要更愤慨许多。 伪装这一块,梁慎予自问也不差。 果然这一番慷慨陈词让容靖呆立当场,他借着皇室颜面做幌子,一是嫉恨容瑟翻案得了好名声,也是恐慌先帝做的事连累到自己。 容靖慌了,不敢再摆架子,猛地站起身惶然道:“戍云!朕……朕只是怕皇叔他……戍云,你也觉得他更适合做皇帝吗?” 梁慎予这次没回答,只是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走。 容靖却蓦地走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促声道:“别走,戍云,你等等,容瑟,容瑟他是个娼妇的儿子,你别再看他行不行,朕为你不娶妻不纳妾,你为何不……” 却不料梁慎予仅仅是微微蹙眉,无动于衷,甚至抽回了袖子,淡淡道:“陛下,自重。” 言罢抽身而去,走得头都不回。 直到出宫,梁慎予掸了掸袖子,眉眼涌上阴沉。 他竟不知道皇帝抱着这样的心思,又不免觉得可笑,哪里有人是这样喜欢别人的? “德不配位。”梁慎予低声说了句。 正好松言驾着马车过来,看着有点愁,“爷,您说什么?” “没事,走吧。” 梁慎予上马车后,松言在外面忧心忡忡:“这事儿闹得可不小,属下已经命人拦截传往霁州的消息,爷,您行军得快,否则等张海成做好准备,再想捉他定罪可就不容易了。” “动作挺快。”梁慎予笑了声,“本侯还以为你不赞成动晋北骑。” “怎么能不动,总不能让爷自己去涉险。”松言自然而然道,“再说,这件事咱们要是不管,凭摄政王自己恐怕也不行吧,杀人容易,还人清白可难。” 梁慎予有点诧异,又觉得理所当然。 松言的性子就是如此,哪怕他因为摄政王的名声不太喜欢他,但显然霁州冤案让他更在乎。 “正是如此,须尽快将张海成缉拿定案。”梁慎予说。 “是啊是啊。”松言叠声,又说,“不过爷,我都没想到,你愿意帮忙。” 松言还记得,当年他把雪地里冻到僵硬的巫孑带回营地时,还是少年的主子眼里满是平静,只说道:“军医说救不了,埋了吧。” 第34章 仿佛对生死已经麻木。 梁慎予却不语。 自定北侯府没落,梁慎予见识到人情冷暖,更见惯沙场生死,故而他的确不怎么在乎别人的冤情,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与匈奴对战,也是为了父兄而已。 但这次为什么愿意兴师动众? 梁慎予想了想。 大概是因为那个人在宣政殿前斥骂群臣的模样,挥斥方遒间,光耀灼目。 他的激愤、失望、同情,都不似作假,仿佛是世间独醒客,高洁到不染尘埃。然而转头就能坠入人间烟火,平易近人。 矛盾又引人注目。 片刻后,梁慎予笑了声:“是想讨好摄政王吧。” 松言一时沉默,不知道该不该信。 等马车到城外晋北骑营地时,梁慎予刚一进帅帐,就瞧见里头坐着的年轻公子,身着云纹黑袍,衣襟蜿蜒到袖口绣着栩栩如生的蟒,即便衣着如此奢贵锐利,却掩不住他满身的温和,连漂亮精致的眉眼看着都很温润。 是容瑟。 见梁慎予回来,容瑟像是有些忐忑,稍稍抬起眼,问:“本王的大侄子找你了?” “是啊,找我了。”梁慎予笑着走上前,“怎么,王爷不高兴?” 容瑟一心扑在原著剧情有可能发展的感情线上,一时没听出来梁慎予的调侃,异常认真地看着他,说正事:“他说什么了?是不是要阻止你?定北侯,你可答应了本王的。” 梁慎予被他的反应弄得想笑,没忍住想逗逗他,深沉道:“是啊,他毕竟是天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话说完,容瑟脸上的神情忽然全部淡下去,他抿了抿唇,深深看了梁慎予一眼,一言不发,起身就要走。 “哎,王爷。”梁慎予自知坏事,立马伸手拉住他,无奈道:“与你玩笑几句,怎么还当真了?霁州臣自然会去,王爷放心。” 容瑟这才顿住,侧头瞧了他一眼,看着不太高兴。 梁慎予还想哄哄,一个漆木食盒就被塞到怀里,他这才发现容瑟手里一直拎着这个。 “谢王爷赏。”梁慎予眉眼含笑,单手拉着容瑟的腕轻轻握了下,“真没骗你,过会儿就出发,一定将霁州收拾干干净净再回来,王爷息怒,成不成?” 容瑟确实没想到他会这么恶劣,又被他诱哄语气说得一时间心绪震荡,在心里迷糊想着,太奇怪了…… 他脸红个泡泡茶壶啊? 第41章 查案 容瑟不太自然地移开眼神,轻声嘱咐:“你多小心。” 这不是他熟悉的生活,而是暗潮汹涌的搏杀,可梁慎予愿意出手相助,果然还是原著里那个天下为先的皎皎君子。 “一个张海成而已。”梁慎予举了举手里食盒,温和笑说:“为这个,也必定将差事给王爷办得漂亮。” 容瑟丝毫没有察觉到梁慎予温润之下蛰伏的晦暗,只点头,“那本王回去了。” 刚要走,才发现梁慎予还抓着他手腕,骤然顿住,才安定下去的心绪又狂浪般翻涌,匆匆抽回手背到身后,用行动证明何为欲盖弥彰,莫名其妙地慌乱到连梁慎予的脸都不敢看,容瑟逃似的出了帅帐。 梁慎予微诧,在容瑟离开后温和的眼神顷刻间充满狼一般的掠夺欲。 心怀不轨的定北侯轻轻摩挲着漆木食盒,褪下如玉外衣,在小兔子看不见的地方露出尖锐的獠牙,肆无忌惮在无人处展露自己压抑已久的心猿意马。 梁慎予将食盒放下,轻轻抚上自己心口的位置,发出轻而缓的一声笑。 令人难以置信,他竟也有一日会被人牵动情绪。 梁慎予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捻了捻手指。 不过还好,这次没直接跟他动手。 那厢容瑟径自坐上马车,才后悔自己落荒而逃的狼狈,伸手抱着脑袋俯下身叹气。 他到底心虚什么啊? 明明清清白白的事情,他这么一跑,反倒不对劲了起来。 容瑟在自己的世界活了三十年,独身一人,孑然一身,朋友没几个,撑死也就点头之交,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想了半晌,容瑟轻轻吐出口气。 算了,反正梁慎予不杀他就行,生路又多了一条。 是好事。 . 定北侯当日点兵出城赶往霁州,霁州冤案也在容瑟的授意下传入市井,一时间在晋京闹得沸沸扬扬,尤其是云氏夫妻的惨死,读书人因此群情激愤,一双双眼睛都望向了朝堂。 有摄政王的默许,哪怕曹伦等人想尽办法压消息也是杯水车薪。 百姓们想要的简单,无非是衣食无忧,太平安定,可当霁州的惨案被翻出在阳光下,即便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百姓们也难以做到无动于衷,不仅是因为同情,还因为谁也不敢肯定这事永远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倘若再有天灾呢? 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尤其是商人们更人人自危,谁知道会不会像霁州十三户人家那样被杀了夺财? 他们死在所谓的太平盛世,不是死在抢钱的匪徒手中,却是死在夺财的官差手里。 定北侯离京三天,蓝莺和云稚都被派出去保护查案官员,只有云初在王府中,容瑟坐在桌前看各地官员的折子,他们还不知晋京风雨,今年又太平,多是些请安的折子,里头还有霁州刺史张海成的,别无其他,无非是赞扬一番如今盛世,再附一句诚惶诚恐的请安,言辞恳切恭敬,话里话外都是虚伪。 容瑟并未落下朱批,而是将折子随手扔回去,冷笑道:“看他还能猖狂几日。” 云初便笑:“算算日子,定北侯也应到霁州了,陆尚书盯着户部和栖凤居的账,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容瑟偶尔会有稚气的倔强,譬如此刻,笃定道,“自然,只要本王活着,这件事就必须有个交代。” 他是真情实感地在为这件事不平,甚至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孤勇。 云初忍不住轻笑出声,“多谢王爷。” 容瑟拿出下一个折子,沉默片刻说:“谢什么,也不单单是为了你。” 没有任何一个有同理心的正常人,可以对这种惨案无动于衷,容瑟从前可能会无能为力,但现在这种事是力所能及,那为什么不帮一帮? 但容瑟现在烦心的是另一件事,霁州冤案必定会牵扯无数官员下水,一旦如此,朝堂就会空出许多地方,走一步看十步,容瑟虽然不懂,但防着容靖趁机夺权还是知道的。 做摄政王也太累了,这是什么品种的社畜。 容瑟哀叹,觉得只有豪华卧室能暂时安慰自己。 . 烟络横林,山沈远照,正是日暮时。 有松言和摄政王府联手严防死守,晋京的风声半点没透露到霁州,梁慎予的兵马到城外时,张海成在府中还愣了一下,立马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说:“快快,给本官更衣,吩咐设宴,千万不能怠慢了定北侯!” 他以为梁慎予只是折返羌州,并未当回事,还自言自语道:“奇也怪哉,回羌州走霁州这条路可有些绕啊,定北侯怕是有什么别的事?” 等他更衣出门,定北侯已经带着晋北铁骑入了城,晋北铁骑本该在城外扎营,却跟着梁慎予一起进城门,张海成坐在马背上看见这驾驶,暗道定北侯好大的排场,刚想上前寒暄,却见定北侯凉凉看了他一眼,吩咐道:“霁州刺史张海成,草菅人命,奉摄政王令,将其拿下!” 张海成连喊冤都没有,便被晋北铁骑一枪挑下马,立刻有人上前将其压制,来往百姓一个个都踮着脚在不远处围观,等着看热闹。 张海成难以置信,回过神来才高声道:“侯爷!您这是何意啊?下官冤枉啊!” 梁慎予高坐马背,身着薄甲,神情冷冽且寡淡,朗声道:“十五年前,举人云何旭夫妻惨死,十三户商贾世家无辜遭灭门之灾,张海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时辰到了。” 这桩旧案是张海成在霁州站稳脚跟的重要原因,一听这话,张海成当即脸色惨白,还想嘴硬地狡辩,但梁慎予却不给他机会,直接挥手吩咐:“带下去审,严加看管。” 晋北铁骑训练有素,当即便将张海成压了下去,梁慎予知道此事虽是旧案,但必定还有知情者,便吩咐下去:“查查当年其余参与此案的官员,给本侯一个不落地找出来。” 那人应道:“是。” 定北侯以钦差的身份到霁州重查旧案,有晋京的人证,便可直接押下张海成,此事很快便传了出去。 刺史府中,侍女慌乱地进门连声道:“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定北侯将老爷给押入狱中了!” 张海成的夫人是祝岚山之女,听闻此事惊得手中锦帕掉在了地上,“你说什么?怎么回事?罪名是什么?” 侍女急得半哭不哭,连连摇头:“奴婢也不知,外边都在传,说是因为什么十五年前的案子。” 第35章 张祝氏当年还没嫁入张府,但这件事与父亲有关,她自然知情,低头思量后,连忙起身说:“快,准备笔墨,我要给父亲写封家书!” 然而最后这封言辞急切的求救家书却落到了梁慎予手里。 晋北骑在刺史府四下搜寻,寸寸查探。 整个刺史府都被晋北铁骑围得水泄不通,张祝氏端坐,紧紧攥着手中锦帕,强作镇定:“侯爷,无凭无据,我家老爷乃是朝廷命官,怎能随意抓捕?” 梁慎予垂目,看完家书,仔仔细细地将之封回信封内,对张祝氏弯眸一笑。 “张夫人若有本事,尽可以去捞人。” 说完,他拎着那封家书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对了,张夫人想让祝尚书帮忙,也罢,来人,替张夫人将这封信送回京中去。” 他轻描淡写地将信交给下属,转而对张祝氏露出笑意,咬字戏谑地说:“张夫人,且看看祝尚书能不能帮得上忙吧。” 张祝氏闻言顿时心慌意乱,猜出了什么,猛地站起身质问:“你们把我父亲怎么了?” 梁慎予却笑着竖起食指抵在唇上,轻轻说:“安静坐着,夫人,别吵。” 张祝氏被他笑里藏针的冰冷眼神吓得失神,竟当真踉跄着坐了回去,梁慎予懒得理会她,等晋北骑搜了半晌,来报:“侯爷,没有发现。” 梁慎予沉思须臾,轻轻点头,说:“狡兔三窟,查查张海成还有没有其他宅子。” 张海成不是个清官,手底下必然也不会干净,既然要查,那就查个彻底。 张祝氏却冷笑道:“我家老爷一向奉公守法,岂容得你们污蔑?你们无搜查手令,就搜查朝廷命官的宅子,好大的胆子!” 想是因晋北铁骑搜查无果找回了底气。 “还真是蛇鼠一窝。”梁慎予拿出摄政王写的搜查手令晃了晃,表明自己都是按规矩办事,随即彬彬有礼道:“污蔑不污蔑王爷自有定夺,不过本侯听闻,当年张大人将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云梅氏吊上城墙,用以震慑百姓,假若今日将夫人也如法炮制,想来会有不少百姓愿意向本侯陈情真相。” 张祝氏脸色骤然惨白,险些从椅子上瘫下去,牙齿打颤,“你…你敢!” 梁慎予自然没打算真将人挂城墙上去,冷觑一眼后负手离开,左右张海成都捏在手心了,连匈奴人梁慎予都能审得他们倒豆子似的有什么说什么,一个霁州刺史,还怕审不出? 至于搜查刺史府,倒也不指望能搜出什么有用的。 不过是给百姓做个样子,叫大家瞧瞧,这回是动真格的了。 第42章 青梅酿骨 梁慎予不是讲规矩的官员,张海成在他手中一天都没挺过,就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个清清楚楚,从霁州十三冤案,包括他这些年如何在霁州作威作福,一件不落, 翻看供词时,梁慎予漫不经心的神情忽然一凝。 十五年前,张海成调任霁州刺史,结果正逢霁州天灾,初时他并未将主意打到霁州富庶人家身上,而是在朝中与卫尉寺卿秋思楠做了一笔生意。 卫尉寺,掌管仪卫兵械、甲胄之政令。 军器库亦为其辖。 那一年,张海成帮着秋思楠贩卖了一批兵械,卖给了匈奴人,彼时匈奴正与大晋交战。 次年,老定北侯与侯府两位公子战死孤竺岭。 梁慎予瞧了半晌,声音冷淡:“还有没吐干净的么?” 部下应声:“回侯爷,审了半日,就将该说的都说了。” 梁慎予将供词收好,垂着眼说:“赏杖刑二十,留他一命就够了。” 部下愣了一下,虽疑惑侯爷为何要动伤筋动骨的大刑,却瞧见侯爷的阴翳神色,心惊不已,没敢置喙,领旨退下。 梁慎予早已在漫长的时光中学会控制自己的暴戾杀意,至少这几年除了半夜去摄政王府讨饺子那一次,从无失控过。 但还是恨入骨髓。 良久,梁慎予才掌背上凸起的青筋才淡下去,他缓缓松开紧攥的手。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定北侯在霁州大刀阔斧地查案,上来就捉了张海成,与其同流合污的下级官员也没猖狂多久,只不过十五年前的官员大多已不在职,甚至有的已死,便再难追究,但经查证,草菅人命罔顾王法的官员也足有几十人。 梁慎予写折子回京,得到摄政王的批复:按律处置。 于是大多便在霁州处置,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但张海成必然要留着押送回京,梁慎予这一折腾,便是小半月,方才启程回京。 出城那日,霁州城百姓夹道恭送,高呼“王爷千岁,侯爷千岁。” 八月初九,定北侯携罪臣张海成入京。 摄政王乘坐马车亲自去城外迎接,梁慎予下马行礼,朗声:“臣幸不辱命。” 容瑟知晓梁慎予在霁州的动作,他将这件事办得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漂亮,见他下马,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出来,只是还未说话,便见梁慎予面色骤变。 “小心!” 容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扯着手禁锢入怀,与梁慎予跌在草地上滚了两圈,耳边风声也无,只有男人的喘息声与细微闷哼,随后便是一声厉喝:“有刺客!保护王爷!” “梁……” “你怎么样?” “没事,你先…放开我。” 容瑟头晕目眩,他还是不习惯与人这么亲近,何况还是被从背后整个搂在怀里,周身都环绕着梁慎予身上的气息,似乎还混杂着并不浓重的血腥气。 梁慎予低头瞧见眉心紧蹙的容瑟,发觉他浑身绷紧,连牙也死咬着,绷出明晰的下颌轮廓,仿佛在隐忍什么。 容瑟很快挣扎着坐起身,瞧见钉入树干里的箭矢,浑身一冷,若方才梁慎予没拉开他,那支箭就能要了他的命。 无数黑衣人与晋北铁骑杀到一起,容瑟还是初次瞧见这样冷兵器搏杀的场景,但情势紧急,他很快冷静下来,方才冲着要他命来的黑衣人这回齐刷刷奔向囚车,容瑟猛地明白过来,好一招声东击西,当即嘶声道:“人犯!他们想杀人灭口!!” “别急。”梁慎予拉着容瑟站起身,神色冷峻,随即将人推到手持武器准备护驾的云初等人那边,伸手抽出腰间佩剑,寒光摄人,身如疾电掠入战圈。 老侯爷与世子都擅枪法,三郎却使得一手好剑,君子之器在他手中杀出凛冽威压,轻薄剑刃不沾血即夺人性命。 容瑟被云初护在身后,沉默着看战局中气场全开通身戾气的定北侯,掌心捏出一把汗。 “不是冲着我来的。”容瑟催促,“去帮他们。” 云初寸步不让,他适才都没发现那支暗箭,眼下紧张得不行,笃定道:“定北侯剑法如神,晋北骑也应付得来,无须我们相助。” 容瑟自己拿刀只会切菜,这会儿也只能干着急,所幸如云初所言,黑衣人并未造成什么威胁,眼看大势将去被团团围住,剩下的几个竟毫无不犹豫咬破齿间毒药,纷纷倒地,顷刻间毙命。 “都是死士。”梁慎予将长剑擦干净收回鞘,检查尸体后,走向容瑟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不好追查。” 容瑟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尸体,满地都是,分不清恶心还是紧张,勉强压下作呕感,紧蹙眉冷声:“除了他们还能有谁,人犯没事就好。” 话音刚落,他瞧见梁慎予黛蓝的衣襟被洇出一点深色,像是血迹,脸色微变,“你受伤了?” 梁慎予面色如常,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声腔温和:“前几日的,都快好了。” 容瑟缄默,这必定是伤口撕裂了,也不知是方才抱他躲箭摔在地上弄的,还是厮杀时崩裂的,片刻后,他说:“回王府吧。” 人犯张海成要交送大理寺,亲自交给喻青州,而梁慎予则是直接被摄政王带回王府。 一路上梁慎予都风轻云淡,坐在马车里时甚至还有闲心与容瑟说笑:“王爷如此关怀,臣实在受宠若惊。” 容瑟腹诽,这神色可半点没有受宠若惊的意思。 一时间甚至后悔让他上马车,看着也不像什么重伤。 但是到王府,请来郎中后,脱衣服一瞧,那是一道从左肩斜劈到右上腹的锐器伤,还缝了很多针,蜈蚣似的蜿蜒在这具健硕身躯上,周围皮肤都染上渗出的血迹。 容瑟看见的时候脸都变了,猛地站起身,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郎中开好方子离开后,他才忍不住训斥道:“你是疯了么?伤这么重还去打架,还…!” 梁慎予一边拉好衣襟,一边好脾气地说:“还?” 容瑟没脸说出你还抱着我满地滚这种话,气得哽住半晌,脸色微红,眉眼间都是嗔怒。 梁慎予穿着中衣盘坐在榻上,语气还是轻飘飘的:“不妨事,这点伤过几日也就好了,我生就如此,连疤都难留。” 他身上的确没有明显的狰狞疤痕,最多也就是浅浅的印子。 第36章 他越是如此,容瑟将越心有愧意,也气不起来了,叹道:“你这是……路上受的伤吧。” 梁慎予轻描淡写:“是有不长眼的沿路阻止,不过臣既然答应了王爷,就必定会将张海成活着带回来。” 也就只是带着一条命入京了。 梁慎予瞧见容瑟神情,不动声色,他知道自己越是如此,容瑟就越是动容,这一招少年时他就常常对父母兄长用,百试不爽。 而容瑟也果真如他所想那般,根本不知梁慎予怀着怎样的算计心思,又是感激又是心痛,低低地说:“这次,多谢,辛苦你了。” “王爷不必介怀。” “那你……”容瑟顿住须臾,认真道:“过会儿吃了饭好好休息,养好伤再动吧。” 梁慎予指尖蓦地攥紧,像是迟疑,“留宿王府,不合规矩。” 适才郎中说这刀伤极深,又是新伤,不易挪动,容瑟就更紧张了,毕竟这么大的伤口,搁在他的世界那也是要好好消炎换药的,哪里像梁慎予这样摸爬滚打还要耍剑,要是感染发炎,在这可是个大事! 见梁慎予还不听话想要动弹,立马板起脸说:“本王命令你好好养伤,就在这养。” 梁慎予竭力忍住上翘的唇角,做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半晌才极其勉强地点了点头:“那叨扰王爷了。” 这会儿怪守规矩的。 容瑟面无表情:“行了你,不是你半夜到我房里非要吃饺子的时候了。” 这下得意窃喜都变成了无可奈何,梁慎予当真是笑不出来了。 . 已经过了晌午,这几日容瑟都忙着冤案,云稚和蓝莺常驻大理寺和刑部衙门,王府吃得清淡又敷衍,但有个伤患,容瑟就不得不上心。 正好前几日的青梅醋已经酿好,腌的青梅也都加红糖熬煮,晾晒成了蜜饯,容瑟吩咐灶房买了几斤精排和猪骨回来,原本这是吃蟹的好季节,可惜梁慎予这伤肯定是没法吃鱼虾蟹,就只能买猪骨炖一炖。 连着几日都没进过灶房,乍一回来,还有点亲切。 容瑟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宁愿面对油烟也不想去那个没有硝烟的朝堂。 简直心力交瘁。 容瑟将精排和猪骨焯水,去掉血沫,香料炒出香味后下番茄,炒出色泽鲜红的番茄酱,再下猪骨,加水煨汤。精排下锅炒至表面熟,加水加料,再加自己酿好的青梅醋,小火熬煮。 煮上将近一个时辰,精排中下几粒青梅蜜饯,翻炒后出锅,色泽鲜亮,香气扑鼻。猪骨汤一大盆,因为有番茄,汤底并不是乳白,而是番茄红,但汤汁浓稠。 乘好装入食盒后,容瑟叫来云初吩咐:“这些你派人送去给云稚和蓝莺。” 云初颔首。 “定北侯身上有伤,我给他送去,剩下的你自己吃就行。” 容瑟叮嘱完,拎起给自己和梁慎予准备的漆木食盒就走。 完全没看见云初的欲言又止。 第43章 劝诫 梁慎予的一身薄甲挂了起来,容瑟拎着食盒进门时,他已换上了云白长袖锦袍,靠坐在窗边的短榻上,一双长腿交叠,发也松散地垂着,倒是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风流气。 身上没有一丝杀人时的冷戾,浅色衣袍很好地缓和了他的疏冷气质,面色也显出几分苍白,仿佛褪下的不是一副甲胄,而是他故作从容的坚韧假面。 倒是多变,容瑟暗自腹诽,垂眸拉开食盒,热气腾腾的番茄骨头汤端上小炕桌,他自己是不拘泥什么礼数的,兀自摆着碗筷,说:“灶房煮上药了,等你吃完,药也差不多能喝,先吃吧。” 他实在体贴。 梁慎予很难对此无动于衷,便只能放任自己沉溺。 “有劳王爷。”梁慎予温温和和地笑,看起来无甚威胁,恐怕匈奴人也想不到,把他们杀到闻风丧胆的定北侯还有这副面孔。 容瑟也跟他客气,“这次霁州的事多亏有你,一顿饭而已,快吃吧。” 两人一起动筷,骨汤浓厚,有番茄的酸意便不腻人,加了青梅醋和蜜饯的排骨也没有腥味,清甜微酸的果香与肉香结合完美,丝毫没有违和。 梁慎予本没什么胃口,自霁州回来的一路上,他都没什么胃口,也睡不安稳,只是这顿饭着实开胃,不知不觉也吃了两碗,还喝了不少骨汤。 所以摄政王是当真很神奇。 这出神入化的厨艺也是。 梁慎予垂下眼,暗自思量,派去查探宫中旧事的人也没查出什么,多数都是他已经知晓的,名妓之子,侍奉两任君王后自戕的母亲,在皇陵那些年他也老实本分,如此再联合之后的布局夺权,可见其多能隐忍,以及城府之深。 但梁慎予就是觉得这些事,与眼前这个人无比违和,处处透着不对劲。 要不是世人对摄政王误会甚深,那就是摄政王太会藏拙。 深思都眼在垂睫之下,半分不露。 “王爷。”门外忽地传来云初的声音,“侯爷的药熬好了。” 容瑟也正好将餐具都收回食盒,扬声:“送进来吧。” 药还烫,浮着丝缕的白雾,一瞬间清苦的药香便驱散了满屋的饭香。 云初将药留下,拎着装餐具的食盒告退,放弃了劝自家主子的想法,决定任其发展。 他自诩比王爷年长,倒要看看定北侯藏着狐狸尾巴拎葫芦过来卖什么药! 梁慎予完全不在乎云初那充满防备的一眼,没去碰那碗药,而是与容瑟说起霁州案子,将自己在霁州的所作所为说过一遍,特意略过杖责张海成的原因,说:“人还活着,供词也留下了,王爷可以下令缉拿祝岚山,眼下罪证确凿。” 其实不一定非要张海成这个证人,这些日子祝泓薛绍等人都吐了不少东西,要按照以往惯例,这两人入狱后必然是要“暴毙”的,奈何有云稚严防死守,禁军恨不得将大理寺狱给围个水泄不通,便让他们多苟延残喘了几日。 但容瑟还是想让真相大白,所以拖延两日,这会儿才轻轻点头,呼出口气:“是该快点,夜长梦多,再说,他们也逍遥够久了。” 容瑟这段时日在早朝也承受压力,曹伦和奚晏都是修成了精的老狐狸,他应付起来还是有些吃力,又不能表现出弱势,毕竟这场冤案能否翻案,都压在他这个摄政王身上。 只有摄政王足够尊贵的身份,才能与权势滔天的国舅爷抗衡,一旦容瑟力有不逮,这件案子很有可能就会死无对证,甚至陆上谦与喻青州也会有危险。 容瑟扛着这些活着的、死去的人命,一刻也不敢松懈。 “不过……”梁慎予犹豫。 容瑟瞧他,“怎么了?” 梁慎予歉意十足地说:“下手重了些,张海成嘴硬,费了不少功夫。” 其实张海成连半日都没抗过去,真正的大刑都还没用。 但容瑟信以为真,沉默片刻,在严刑逼供和恶有恶报之间寻找到平衡,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就当他还债了吧。” 杀了那么多人,他自己一条命也不够抵,吃点苦头也没什么。 给梁慎予留下一袋自己做的蜜饯后,容瑟顶着困倦去写手谕,命云稚缉拿户部尚书祝岚山。 梁慎予捻起一颗送入口,酸甜果子将苦涩的药味冲淡,他望着容瑟离开的方向,眼神有些发沉。 他睡不着,心烦意乱,在容瑟起身的瞬间,甚至想拉住他。 让他留在这儿,就在眼前,哪也去不了。 但最终梁慎予什么都没做,只是一颗一颗地吃着容瑟留下的蜜饯。 . 禁军本是皇帝亲兵,但有云稚这个总督,俨然成了摄政王的府兵,根本不理会皇帝的命令,收到手谕后,云稚毫不犹豫率军破开了祝府的大门,风光半辈子的祝岚山如狗一般被戴上枷锁镣铐,送入大狱。 经大理寺与刑部官员署名的卷宗上罪证详细,但梁慎予这次回来,带了张海成的供词不说,还带了许多百姓的供词,足矣证明当年十三户商人实属冤杀,上面罗列的罪状更是子虚乌有,讽刺的是上面却还有皇帝的朱批。 祝岚山拿不出钱,让张海成用这种丧尽天良的方式保住官帽,事后又串通大理寺与刑部官员合力压下此事,最终就是霁州灾情无人知晓,百姓枉死无处辩白,至此,成就永始帝所谓的盛世大朝。 这场冤案,无疑是有容胥的默许。 陆上谦为此犹豫良久,终于登了摄政王府的门。 容瑟不敢怠慢,将人请上座,吩咐人奉上茶点,陆上谦连连摆手,长叹道:“王爷不必如此,老臣上门是因霁州冤案,此案涉及太广,霁州官员都已交给定北侯处置,刑部官员自有老臣稽查,只是……事关先帝,这……” 容瑟懂了,他恶心容靖,更恶心容胥,脸色也有些冷,垂下眼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第37章 陆上谦顿了顿,说:“老臣并非此意,只是单凭现在这些证据,难以断定先帝是否知道此事,若是咬死了不知情,顶破天也就是个昏聩无能,铸下大错。再说,先帝都已葬入皇陵,如今死无对证,王爷,皇帝的罪名,没那么容易定下啊。” 陆上谦是老臣,当年也是亲眼瞧着言官怎么逼死颜太妃,先帝又是如何对待他这个最小的弟弟,平心而论,陆上谦也觉得先帝做得过了。 颜霜太妃言行有损皇室颜面,其中未尝没有先帝的过错,都说太妃蓄意勾引,可二人做出了丑事,也不是颜霜太妃一人能做的。 颜霜太妃自戕,他后脚就将九王爷送去守皇陵,着实是不通情理。 见容瑟迟迟不语,脸色也不怎么好看,陆上谦犹豫良久,劝道:“先帝已驾崩,祝岚山和张海成也已归案,王爷,过犹不及啊。” 容瑟倒是没觉得什么过犹不及,他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那对父子的恶心嘴脸,原主走上歪路,容胥一家三口就是始作俑者。 可陆上谦说得不错,死无对证,想要定一个皇帝的罪名,可不止是处置一个霁州刺史或者一个吏部尚书那么容易。 容胥身边的老太监也没归案,给容胥医治的太医也都被曹太后灭口,还不是撼动先帝和新帝的时候。 足足良久,容瑟才说:“就依大人说得办吧。” 陆上谦松了口气,有些意外于摄政王的明事理和好说话,经此一案,又对摄政王有所改观,迟疑了片刻,说:“王爷,老臣有一言,虽僭越,却还是想与王爷说一说,当今陛下论谋略才能,确有不足,可他性情温和恭顺,又是奉先帝遗诏名正言顺登基,您何苦这般呢?” 着实是推心置腹,容瑟的神情却愈发冷冽,他瞧了陆上谦半晌,忽然一笑:“先帝刚愎自用,自私残暴,宁愿以无数百姓血肉稳固江山,让他们亡魂不得安息,有冤无处诉白,曹太后善妒,心肠恶毒,他们两个生下的孩子,哪里称得上温和恭顺?” 陆上谦愣住,连忙道:“王爷……” “陆尚书。”容瑟打断他,实在是不想听给容胥一家洗白的话,神情带着冷诮,“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来让本王放过他?陆尚书,你以为本王的母妃是自愿留在宫里,还是以为本王的母妃如传言所说是自戕?你以为容靖是个宽厚仁和的好人,可本王眼里,他容靖莫说不配为君,他连做人都不配。” 陆上谦劝说无果,反倒被容瑟一连串的质问给堵得哑口无言。 容瑟看着他,眼神清透,“陆尚书,霁州冤案你不知情,下面官员背着你在卷宗署名,你也不知情,那皇家之事,你又知道多少?你觉得本王应当为大局收敛,可凭什么作恶的能逍遥法外,苦主却要收敛?你是刑部尚书啊,大局,大局,本王难道不是大局中的一人么?” 陆上谦终于反应过来,先帝的性子他知道,蛮横独断,容不得旁人说一个不字,所以这场十多年的旧事,必定还有他不知道的内情。 两厢沉默,陆上谦最终告退:“老臣打扰。” 容瑟淡淡:“不送。” 陆上谦离开后,容瑟坐了良久,哪怕他不是原主,可他天生就能共情,所以才会对诸多不平事而愤怒。 他坐在原地茫然又委屈。 第44章 夜会 走程序开堂定在明日,但案情脉络已经明晰,供词证人俱全,张海成一入京,就是事成定局。 明日就该是无辜者沉冤昭雪的日子。 可容瑟提不起兴致,甚至连饭也不想做,于是梁慎予晚膳吃到的就是灶房刘伯的手艺。 虽然深得容瑟亲传,但味道就是不一样,梁慎予第一口就尝出来了。 “你们王爷呢?”梁慎予放下筷子问。 送饭的小斯摇摇头,“陆大人走后,王爷就回卧房去,没再出来。” “陆大人?” “就是刑部的陆上谦大人。” 梁慎予“哦”一声,差不多明白了。 陆上谦虽然中立,但到底是文官,自然看不上出身不好又想要夺权篡位的摄政王。 怕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惹着那只兔子了。 “知道他们说什么了吗?”梁慎予问。 小厮又摇头。 梁慎予若有所思,挥手令其退下。 入夜天阴,初时是潇潇细雨,后来便是雨打窗棂,哐啷作响。 容瑟睡得不沉,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原本的家中,想着起身要去关窗,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没等下榻,就在层层帷幔后瞧见个清晰的人影,那人坐在那。 一刹那,两人的目光隔着帷幔对上了。 窗外雨声噼啪,容瑟蓦地清醒了。 “定北侯。”容瑟轻声掷字。 坐姿过于熟悉,挺拔潇洒,何况之前还见过一回。 简直一模一样。 片刻后,那人动了,他步步走近,罗帐蓦地被掀开。 容瑟借着暗光看清楚他,才发觉梁慎予浑身都湿着,滴水的头发随意拢成一束,额前的碎发微微卷曲,脸颊还有水珠滑落。 他是冒雨来的。 “你怎么…”容瑟微愣,又在对上梁慎予沉郁眼神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梁慎予满不在意自己满身的湿漉,他就居高临下的站在那,一双眼中浸满暗沉沉的情绪,他伸手随意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开了口。 “今日怎么没做晚膳?” 容瑟哽住,他隐约察觉到梁慎予此刻情绪不太好,便坐在榻上无奈轻声:“今日累了,就为了来问这一句?外面还下着雨呢。” 梁慎予思索了片刻,垂下眼,如实道:“陆上谦惹你了?” 容瑟跟不上他的思路,顿住须臾,才说:“也不算。” “他说什么了?” “…大概是说证据不足,让我别再追究容胥。” 梁慎予想了想,问:“就因为这个,气得饭都不做了?” 容瑟难以置信,笑着反问:“那你还不是为了一口饭,冒雨过来问我?” “不是。”梁慎予不假思索,垂目瞧着容瑟,不再说话,眉宇间野性的沉色再无遮掩。 容瑟还没出口的“那你为什么”卡在喉间,他原本与梁慎予对视着,却在此刻突陡然生出想要退避的心思,率先别开了脸。 下一瞬,男人冰凉的指尖就落在他的后颈上,轻轻一掐。 容瑟一个哆嗦,猛地抬起头试图挣脱。 “梁慎予!” 梁慎予猛地俯下身,与他额心相抵,眼眸中难以言喻的情绪翻涌如浪,但他仍然在克制,唇角微微抿起,仍旧不做声。 容瑟不习惯被这样压制着,又被梁慎予的眼神吓住,酝酿须臾后才说:“你发什么疯?” 梁慎予终于开口,“不是为了吃饭。” 吐息温热,与后颈微凉的指尖截然不同,落在容瑟的眉睫。 同为男人,哪怕容瑟再没经验,也看懂了梁慎予的眼神。 他想吻他。 明白这一点后,容瑟只觉得荒谬,但此时此刻也想不到太多,本能地伸手抵在梁慎予肩上,阻止他继续靠近,却触及了满手的湿冷。 刚想推开他,就听见梁慎予细微地闷哼出声,蓦地想起梁慎予身上的伤,生生收住了力道。 “梁慎予。”容瑟勉强控制住自己颤抖到无措的嗓音,“…半夜别发疯,你是不想伤好了是吗?这么大的雨往外跑?” 僵持片刻,容瑟听见梁慎予似有若无地一声低叹,颈后那只手如愿地松开,梁慎予也跟着起身退后半步。 压抑到让人窒息的气氛这才松懈许多。 容瑟缓缓呼出口气,不敢再看梁慎予,在自己的地盘上竟然生出无处容身的感觉,搜肠刮肚半天,才憋出一句:“回房去。” 梁慎予一动不动。 “在下雨。” 容瑟要气笑了,“你冒雨来的,就不能回去了?” 梁慎予眼尾一垂,攻击性顷刻收敛,“来时雨没这么大。” 有理有据。 容瑟甚至没想到该怎么反驳,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梁慎予的意思,直接从榻上蹦下来,难以置信道:“留宿王府还不够,你还想睡我屋里?” 梁慎予默认。 不等梁慎予回答,容瑟拒绝得斩钉截铁:“定北侯,少做梦,把自己弄干净换好药,回去睡觉。” 梁慎予见他拒绝干脆,闷闷“嗯”了一声,但还是没动。 俨然是不情不愿。 容瑟晕眩。 事情到底是怎么进展到这一步的? 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甚至刚才自己的反应都不对劲,他应该一拳挥上去,打不打得过另说,但一定会打。 但他只是轻描淡写似的阻止了梁慎予一下。 不敢深思,容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冷静下来,不容置喙:“出去。” 大抵是知道留宿绝无可能,梁慎予深深地看了容瑟一眼。 第38章 容瑟被这一眼看得毛骨悚然,在昏暗中对峙片刻,容瑟率先败下阵来,语气软了些,“别闹了。” 最后梁慎予也没能如愿留下,等到雨势小了些,被摄政王给请出了卧房,临走时站在檐下回过头说:“明日公堂,我会去。” 说罢,也没拿伞,就那么从容地走入夜雨中。 只影萧瑟 容瑟怔怔良久。 他承认,在梁慎予转身的一刹,他动过收回前话的心,于是诧异于自己的想法,在门口站了良久,任由思绪乱麻似的交织在一起,理不出头绪。 他有太多疑惑,原以为自己这只蝴蝶翅膀能扇动剧情就足够了,但他没想把主角攻以这种方式扇自己身边来啊。 爱情? 容瑟没见过矢志不渝的爱情,只见过因琐事争吵不休的夫妻,或是酗酒好赌家暴妻子的丈夫,亦或是为所为的爱情丧失理智的男女,总之没有一个能过舒心日子的。 他知道这世界上或许会有相濡以沫的爱情,但与他而言,相忘于江湖或许更好。 一个人才更自在。 容瑟关上门,将风雨阻隔在外。 关上的也不止是这一扇门。 . 翌日刑部大理寺会审霁州十三户冤案,容瑟出门去衙门时,梁慎予也跟了出来,与自己华贵黑袍相反,他仍着暖色云锦长袍,看上去也正常了许多,甚至还对着他温和一笑。 仿佛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容瑟将这理解为他半夜不清醒,这会儿脑子正常了,所以自行退后一步。 也好。 这样才对。 容瑟礼貌对他点一点头,刚上马车,就瞧见梁慎予要跟着一起来。 “干什么?”容瑟蹙眉,“好好养伤,你往外跑什么?” 他到底还是体贴的。 梁慎予笑得温柔:“昨晚不是说了,会审,臣也去。” 容瑟:“……” 他还以为彼此默契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结果这人,为什么这么自然地提起昨晚的事? “你……”容瑟说不出话。 但梁慎予已经自然而然地上马车了。 一路上,容瑟一言不发,脸色冷淡,试图使用冷暴力。 梁慎予全当看不见。 容瑟一腔冷漠无人理会,兀自生闷气。 . 户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及喻青州这位督办寺丞一起会审,升堂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毕竟张海成的供词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印着他自己的手印。 但张海成还是当堂翻供,他半死不活地趴在公堂上,口口声声说是定北侯严刑逼供,不得已才签字画押。 定北侯就在公堂上,不为所动,冷眼看着张海成喊冤。 直到祝岚山也带着镣铐被压上公堂,张海成蓦地消音了。 他的靠山就是祝岚山,如今祝岚山落网,他翻供也无济于事,张海成终于感觉到绝望,当朝户部尚书,如今却成了阶下囚,可见这颗大树早就倒了。 于是定罪成了必然。 祝岚山贪墨库银,指使张海成冤杀无辜,掠夺钱财,事后又为其遮掩,罪证确凿,而且二人位高权重,官官相护,这些年所犯罪行罄竹难书,皆难逃一死。 陆上谦的意思本是秋后问斩,但容瑟自然不想让他们多活这几天,当场拍板:“游街示众,闹市斩首。” 陆上谦应下,至于参与其中的刑部官员,甚至是被祝岚山牵扯到其余官员,调任或是致仕者都难逃追责,总之是该流放该斩首的谁也跑不了。 一件十五年前的旧案,终于迟迟地在人间得以昭雪,蒙受不白之冤而亡者,也终能留得清白在世间。 至此,容瑟才真真正正地放下一桩心事。 再瞧云氏兄弟两个,也只是淡淡一笑。 最初是为了给自己拆雷,但现在,心境竟微妙地有所不同了。 第45章 撒谎 容瑟对后续兴致不高,何况真正辜负天下人的那位还在皇陵里躺得好好的,等判决后就脸色淡淡地起身离开衙门,话都没多说一句。 其余陪审官员也陆续离开。 喻青州还以为是摄政王有所不满,等人走得差不多后,皱眉说:“明日行刑便能结案,王爷怎么瞧着不大高兴?” 陆上谦心里知道摄政王的芥蒂,沉默少顷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说话。 “不止如此吧。” 这一声突兀,陆上谦和喻青州才发现定北侯还没走。 梁慎予素来以笑面示人,这会儿也眉眼带笑,叫人瞧不出他是个久战沙场的将军,但说出的话就带着刺,“包庇张海成之人已获罪,那包庇祝岚山与一众官员之人呢?” 陆上谦知道梁慎予问的是先帝,一时间竟无话可说,他纵然看不惯容胥的诸多行径,但他是君,臣听君令,这一次也未尝没有私心在里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或许只是一次无心之失。”陆上谦缓缓开口,“不能因此让天家蒙羞。” 梁慎予看着已有老态的刑部尚书,只问道:“您审了么?” 陆上谦不作声了。 梁慎予便笑:“不必再为私心辩解,没有刑部尚书署名的卷宗,先帝竟不曾多问一句,本侯不信这其中没有猫腻。是陆大人忘了自己所司之职,你是朝臣不错,可你也是刑部尚书。” 陆上谦愕然,却无可辩驳。 “那日宣政殿上。”梁慎予说,“摄政王以一己之力翻出旧案,大人自愿领命时,没想到会有今日吧,宁愿以死谢罪,也不愿对皇室不忠,陆大人是忠臣,可陆大人,本侯尚有一事不解。” 陆上谦不作声。 梁慎予自顾自道:“本侯忠君,是因明君值得将士们出生入死,可如若他是个滥用皇权罔顾天下的昏君,那他不值得本侯与将士们替他流血。” “凭什么犯错的人可以借由身份得到庇护,陆大人,死在战场上的,是父亲,是兄长,是儿子,你告诉本侯,假如先帝可以青史留名,那战死沙场的将士应当如何活过来,他们不是人么?谁把他们的性命还回来?” 说完,梁慎予不着痕迹地偏开脸,满面的寒霜渐渐隐去。 他每晚只能睡不到一个时辰,这会儿有些难以自控地烦躁。 脑中一会儿是昨日闷闷不乐的摄政王,一会儿是孤竺岭的狂风积雪,可笑容胥这自私自利的废物东西,还能安然躺在皇陵里坐拥贤名。 埋骨荒山野岭的将士们连个墓碑都没有。 陆上谦被梁慎予说得哑口无言,醍醐灌顶般幡然醒悟,余下便是羞惭难当。 他是刑部尚书。 他是君主的臣子,却也是天下百姓的臣。 “老臣……” “这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梁慎予深深看他一眼,“二位大人自便吧。” 言罢,梁慎予负手而去。 喻青州半晌没敢说话,他对摄政王自然也有偏见,但梁慎予不同,十四年边疆苦寒,他是大晋当之无愧的英雄,何况梁家满门忠烈,家中男丁皆战死沙场,只剩他一人。 “侯爷他……”喻青州斟酌着说,“说得,也…也无错,这案子…” “事已至此,”陆上谦摆了摆手,疲惫摇头,“都晚了。” . 梁慎予照旧在摄政王府养病,容瑟也正常做他的饭,只是有意避着梁慎予一般,吃饭也在自己卧房吃,直到次日,两人也没再碰过面。 栖凤居被查封,浮生楼倒是半点没受影响,二楼临街的一侧不少人都张望着楼下游街的一大串囚车。 这次彻查揪出不少人,游街示众的囚车里,都是昔日高坐堂上的官员。 围观众人议论纷纷。 “听说都是大官啊,你们可看了告示了?户部尚书也在这里头呢!还有霁州那个大官!” “就是那个强盗似的刺史啊,抓得好,苍天有眼啊!” “什么苍天有眼,前段时间不就听说了,这事儿啊,是摄政王在宣政殿上捅破的。” “哎对对,定北侯亲自去霁州拿的人,要是让这群贪官逍遥法外,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他们手上!” “可不是嘛,这摄政王倒也没像传闻中那么狠毒……” 云氏兄弟和蓝莺也凭栏在往下看,听见周围的议论,蓝莺跟着点头:“就是嘛,王爷不比那个昏君好?就那位,护着这群贪官,好像是他爹一样。” 云初的笑淡了几分,说:“不就是在护着他亲爹么,告示上可一句也没提到先帝。” 云稚扶着栏杆,望向远去的囚车,淡声说:“我们兄弟夙愿已了,王爷却还未能得偿所愿。” 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郑福那个老太监怕是让曹伦给藏起来了,还得费点功夫。”蓝莺冷声,“容靖父子都不是个好东西,当年宫里,主子必是受了委屈。” 云稚偏头与哥哥对视一眼。 云初满怀感叹,说:“当年从霁州流落到晋京,至今十五年,还当大仇今生难报,幸有王爷相助了却旧事,如此大恩,该当涌泉相报。” 第39章 云稚便明白哥哥的意思,点头附和:“此后这条性命,交由王爷。” 蓝莺看这个哥哥一眼,再看那个哥哥一眼,将沉重话题绕开,“你们俩不去看行刑啊?万一有人劫法场呢?” “不用看,晦气。”云初淡淡。 云稚也点头:“他们已经是废棋,不会有人为了他们浪费精力,今日这些人必死无疑。” 蓝莺点点头,“那行吧,什么时候回府啊,我都饿了。” 云氏兄弟交换个眼神,异口同声:“现在吧。” 看人砍脑袋哪有吃饭香。 摄政王府,二伏天热的发潮,容瑟不想做太多热菜,凉拌了个豆腐和鸡丝,再准备点面条做凉拌,主食定下,容瑟又馋冰,便用新鲜西瓜和葡萄准备弄两个沙冰,但是没有破壁机,冰块就只能凑合着靠手捣碎,折腾半天,累得满身汗津津的,冰没碎几块,倒化了不少。 看着罐里的冰水,容瑟有些无奈。 行吧。 做什么沙冰,直接把西瓜拿去凉一凉,吃个冰镇西瓜算了。 自暴自弃。 正想叫人把冰和水果一起送冰室去,身后便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王爷,做什么呢?” 容瑟指尖微不可见地一顿,他转过身保持疏离冷淡的态度说:“没什么,侯爷在屋里好好养伤,过会儿午膳本王吩咐人给你送过去。” 梁慎予充耳不闻,扫了眼狼藉现场,好脾气地问:“王爷想碎冰?” 他不接招,容瑟也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于是就瞧着定北侯负伤上阵,一巴掌拍碎一块冰,又拿起铜臼杵三两下将冰块捣碎。 男人总是喜欢在心上人面前展现能力,梁慎予捣完以后就看向容瑟,眼眸雪亮,依稀有年少时梁家聪敏灵巧梁三郎的影子。 岁月将那抹剪影烧成一把灰,落在梁慎予的身上,容瑟看得出他眉眼间的倦怠,又难以自制地想起夜里被雨淋湿满身的他,可这不对。 他是定北侯,是心怀天下的圣人,没有必要带着伤在这里给他捣碎冰块,更无须在此浪费时间。 “别弄了,你快回去养……” “王爷。” 梁慎予打断了他,眼中的情绪渐渐变成沉冷的郁色,适才那星点的朝气也散了个干净,他缓缓道:“臣是何处惹得王爷不快了么?” 容瑟有点怕他这副模样,感觉和夜里的他有点像,紧张地攥起手,强作镇定。 “没有,只是你身上有伤。” “撒谎。” 梁慎予步步逼近,将踉跄后退的容瑟逼到门框,微微俯身靠近他,很君子地停在了一个再近一些就能接吻的距离,容瑟却几乎要被他身上的气息锁死。 他对梁慎予并非完全无感。 但他宁愿自己此刻能四大皆空,只要梁慎予一靠过来,他就要被那些纷乱的思绪冲散理智,鼻息间都是边塞清寒的梅香与浅浅淡淡的苦涩药味。 梁慎予早早就从他仓惶羞赧的神情中窥见他的心事,才敢一次比一次更放肆,譬如此刻,他分明连碰都没有碰到容瑟,甚至给他留有了逃跑的退路。 但这人只靠着门框面颊绯红,眼神游离不定,仿佛是在因为什么失神。 “王爷,你在想什么?”梁慎予轻轻问,又自己答,话尾染着笑,轻缓得只剩气音,“在想我么?” 容瑟答不上来,他慌得喘息微促,甚至没听清后半句话在问什么。 他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知道事情不妙。 因为梁慎予的眼神和那晚如出一辙,像是野兽捕猎一般,又像志在必得的从容。 只等一个讯号,或许是回答,他就会瞬间露出利爪和獠牙将猎物捕获。 一道惊呼带着细微的抽冷气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容瑟猛地回神,偏头一看。 云氏兄弟和蓝莺排排站在外面。 蓝莺双手捂着嘴,但一双漂亮眼睛瞪大,满是震惊。 云初痛心疾首,狠狠咬牙。 唯有云稚脸色还算正常,但眼神有点发飘。 容瑟:“……” 容瑟恨不得晕过去。 这是什么大型尴尬现场,他甚至能用脚趾在地上扣出一张千里江山图。 第46章 共眠 午膳桌上是一盆定北侯亲自敲的葡萄球西瓜冰沙,还有摄政王做得拌面,但两人都没留下用膳,金膳轩内三兄妹坐在餐桌前面面相觑。 “我就知道。”云初切齿,“这个定北侯不安好心!心怀不轨!” 蓝莺挖着西瓜冰沙边吃边往云稚身边挪了挪,仍有些匪夷所思,点了点头,“从前没听说过这定北侯是个断袖啊,不过咱们主子生得好看,也难怪他见色起意。” 云稚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王爷也不像是被迫……” 云初干着管家的活,操着兄长的心,眼瞧着弟弟妹妹都不拿这当回事,恨铁不成钢一拍桌子:“我早说定北侯心机深沉城府太深,霁州案对王府如此鼎力相助必定是有所求,瞧瞧,瞧瞧,一语成谶!” 蓝莺咽下去满口清甜,小心翼翼道:“可你急也没用啊,这得看主子的意思。” 云稚言简意赅:“不错。” 云初要被心大的弟妹气笑了,但转念一想,没有主子下令,他确实也奈何不得定北侯。 ……于是更气了。 容瑟直接躲回房去,将梁慎予关在外面,懊恼又气闷地暗骂自己不争气。 梁慎予是长得不错,却也不至于为他把自己搞的七荤八素! 可他就是不一样的。 容瑟有些烦躁地伸手狠狠搓了两把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口中振振有词:“菜谱第一页先锤意中人…呸,什么意中人…” 足足半晌,容瑟才把脑子里那道身影驱散。 而梁慎予也很礼貌地没再追过来,容瑟瞧了眼自己紧闭的房门,莫说一道门,梁慎予想的话,整座戒备森严的摄政王府都拦不住他。 一直都是如此,梁慎予总留给他余地和退路。 月冷阑干,庭如积水空明。 容瑟已经习惯了王府,这段时日又提心吊胆,身心俱疲,早早就上榻。 但睡得不沉,故而察觉有人掀开罗帐时,容瑟蓦地清醒过来,瞬息之间思绪万千。 谁? 刺客?有人要对他动手了? 容瑟半撑起身刚想惊呼,唇瓣微张,便被一只覆着茧的手死死捂住了唇,那只手力道极大,竟将他压回了榻上。 “王爷,别怕。” 容瑟心跳如雷,听见梁慎予的声音,才稍稍缓和了些,惊魂未定地睁大双眼。 月光渗入屋内,梁慎予单膝跪在榻上,俯身借月光瞧美人双瞳剪水,眼神骤然幽暗,原本打算松开的手不知为何没有动,就这么掩着他的唇将人压制在这方寸天地。 容瑟被他眼神中沉甸甸的情绪吓住,半晌才回神,立刻推着梁慎予的手开始挣扎。 “别动。”梁慎予沉声。 容瑟登时僵住,他迟迟地感觉到定北侯骨子里的野性和暴戾,他可是阵前一声断喝就能吓得匈奴军心涣散的将军,哪怕此刻身披薄衫手无寸铁,也是满身不容置喙的冷冽。 浅色单衣敞开,梁慎予身形修俊,体魄结实,比起白日里衣衫整齐的模样更有压迫感。 见他果真不动,梁慎予方才满意,没僵持多久,他主动放开了手,人却没走,就这么顺势侧身躺在了榻上,还伸出一只手圈住了容瑟的腰。 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梁慎予感觉到掌心贴着的那截腰身清瘦且韧,便有些爱不释手地又摸两把。 容瑟狠狠一颤,这下彻底清醒了,猛地从榻上坐起身,瞧着横在自己去路上的定北侯,忍无可忍,“梁慎予,你半夜又发什么疯?” 梁慎予一脸无辜,仿佛手上不老实的人不是自己,反倒放缓语气,“做什么?王爷,该睡了。” 容瑟着实震惊于定北侯的无耻,难以将他现在的行径和君子二字联系到一起。 “这是本王的房间,本王的床。”容瑟咬重字音。 梁慎予沉思须臾,试探道:“那臣也是王爷的人?” ??? 容瑟张了张嘴,结结实实地哽住,无言凝噎。 梁慎予又伸手将他捞回怀里,动作看似缱绻温柔,实际上力道大得不容推拒,硬是将清瘦的摄政王搂在怀里,额心还抵入他颈窝蹭了蹭。 “睡吧。” 容瑟挣扎不开,喘息微促。 这还怎么睡? 前几次是登堂入室,这直接连他的床榻都要霸占。 “定北侯。”容瑟沉声,“你到底想怎么样?” 梁慎予低低地笑了声,反问:“这话该问王爷,臣坏了王爷的大事,你我本该不死不休,可王爷数次示好,体贴关怀,叫臣牵肠挂肚夜不能寐,怎么王爷这会儿却要问臣想怎么样?” 容瑟有苦难言。 第40章 什么体贴,他那是觉得自己和梁慎予又没有深仇大恨,示好也是为了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可偏偏这些都不能说。 “那也不是让你睡到我床上的意思,下去。”容瑟推了推梁慎予的手臂。 结果就是被拥得更紧。 容瑟是个很好懂的人,甚至不太会隐藏自己的心思,堪称率性,梁慎予早将他摸透了,何况如果真不愿,这会儿他高声一唤,自有人闯进门护驾。 可他没有。 可惜这人就是怂,梁慎予本不愿强逼着他,徐徐图之才好,可容瑟避他如蛇蝎,稍不留神,这人就要往后缩。 真要等到他主动留自己睡一宿,怕不是要天荒地老。 “再过会儿天都亮了。”梁慎予也不松手,这回连眼都不睁了,“快睡吧。” 好像真的只是来睡个觉。 容瑟气闷,“睡什么,你放开我。” 无人应声。 “梁慎予,别装死!” 死寂一片。 “梁慎予,你听见没有?” 还是静默。 容瑟终于败下阵来,放弃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房中彻底静谧下来,不多时,两道呼吸声渐渐绵长,契合交缠。 . 次日一早。 梁慎予先醒来,他许久没有这样一夜无梦好眠过,低头一瞧,容瑟还侧身面朝他躺在怀里,温驯地闭着眼,浓艳的五官没有多少锋利,瞧着倒是温和又乖。 他夜里睡觉也很乖,几乎不怎么动,安安静静的。 梁慎予见过许多人,男男女女,其中不乏姿色上佳者,但在他眼中也就是一副皮相,枯骨画皮一般,并不灵动。 可容瑟不同,矛盾又神秘。 像一件漂亮又脆弱的瓷器,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了,天生就是给人疼爱纵宠的。 至少在今日之前,梁慎予对容瑟的欲求要多于爱慕,更多的是想要得到或是掌控,甚至是独占,像野兽划分地盘一样,得到他,将他藏起来,除了自己谁也不能染指,他的身上只允许出现自己的味道。 但在此刻,他罕见地生出了爱怜的情绪。 宠爱他,保护他。 于是在昼夜交替时,梁慎予低下头,温柔地讨了一个浅浅的吻。 定北侯一夜好睡,神清气爽,随意拢了下单衣便轻手轻脚地下榻,没吵醒容瑟,天色还暗着,他的衣物又都在客房,便想回去先梳洗,结果刚一推开门,就瞧见院外站着一人。 云氏兄弟长着同一张脸,但弟弟沉稳,哥哥精明,梁慎予轻易分辨出,站在那身着劲装的男人,是云初。 云初本想来唤王爷起身,王爷平日就赖床,要来来回回叫上好几次才起来,再不急不慢地踩着点上早朝,架子比皇帝还大。 结果没想到瞧见衣衫不整姿态疏狂的定北侯从王爷屋里出来。 云初险些眼前一黑,神色骤然凶残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 定北侯知道云氏兄弟都跟容瑟同桌吃饭,整日吃着主子做的饭,关系看起来并不像主仆,也不愿得罪了云初,但奈何被抓包当场,也狡辩不得,索性磊落道:“云掌事以为呢?” 云初气得冷下脸,随即毫无预兆地出手,外人都以为云初只是个管事,殊不知他的身手与弟弟相差无几,拳风凌厉,直取面门。 梁慎予皱眉,侧身退避,就这么赤手空拳地与他过了几招,都控制着力道没敢太过,又顾忌屋里睡着的容瑟,没闹出太大声响,低声威胁:“王爷还没醒,别吵着他。” 这话落在云初耳朵里,就莫名地带了暧昧和得意的意思,但他也瞧梁慎予这游刃有余的模样,也晓得自己必然不是他的对手,打了几招便停手,冷着脸道:“定北侯,我告诉你,少来招惹王爷。” 梁慎予听出他老妈子似的保护意味,轻轻一笑:“王爷自愿与我往来,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云初冷道:“少来这套,侯爷若是爱玩,南巷一条街随你去逛,王爷性情至纯,你休想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他们哪里及王爷半分姿容?”梁慎予声腔温和,“若是云掌事觉着如此往来不光明正大,本侯明日三书六聘上门提亲也不是不行,如何?” 云初被他的恬不知耻震惊到,难以置信:“荒谬!你——” 声调骤然扬起,被梁慎予一个冷冽眼神打断。 云初哽住。 “嘘。”梁慎予竖起食指抵在唇上,低声道:“让他多睡一会儿。” 言罢扬长而去。 云初:“……” 离了个大谱! 第47章 心事 今日早朝,素来勤勉的定北侯与摄政王一起,从摄政王府出来,踩着点进了宣政殿。 定北侯班师回朝第一日就在王府养伤,二人亲近可见一斑,自然有人不安。 秋子寒自上次受伤后至今没上早朝,前几日才能下床活动活动腿,请安折子容瑟也都批得敷衍,秋思楠连日来愈发不安。 “爹,那摄政王要真想过河拆桥,也没那么容易。”秋子寒哪里猜不出自己这次出事与容瑟的干系,怨怼已久,阴狠低声:“他算什么东西,还不是咱们抬举他,若不是底下这群人言听计从,他摄政王也就和当今圣上一般,是个空架子。” “抬举?你太小看他了。”秋思楠恨铁不成钢地冷笑,“此人布局多年,连先帝都栽他手上,刚夺权那阵子,法场之上说句血流成河也不为过,凡是有言官敢弹劾,他便细数出罪状治他个灭九族,提拔那些无权无势的官员,至今在朝中如蛛王一般牢固,何况这次……哼。” 秋子寒不懂这些,追问:“这次怎么了?” “蠢!”秋思楠暗骂,“你看云稚,那是个什么人,当年就是晋京的一个泼皮混混,如今都能让他抬举上禁军总督的位置不说,连着旧日的仇怨都报了,户部尚书、霁州刺史,哪一个不是重臣?生生叫他拖下水,给外人瞧的,不仅是他容瑟有权,更让手底下的官员看着,他容瑟还有情有义,如此一来,底下那些人办事自会更加尽心尽力,不说旁人,就是那云稚,日后恐怕恨不得以容瑟马首是瞻,就差奉他为帝了!” 秋子寒再蠢也听懂他爹的意思了,又蓦地想起自己这差事怎么来的,当即出了满身的冷汗。 “可……如果他真想对付咱们,该怎么办?” 秋思楠也怕这个,他那时还年轻,刚当上卫尉寺卿,处处都是用银子的时候,便想着将主意打到兵器库上。 可他没想到户部也差不多被掏空,银子不够,新兵器就只能搁置,补不上来,怕叫人攥住小辫子丢了官帽,秋思楠一不做二不休,让定北侯梁含章担了这个战败的锅。 只是他没想到那一战那般惨烈,险些丢了大晋的半壁江山,而他更没想到的是梁家三郎竟然生生稳定下了局势,他当年那场局并不算高明,梁慎予甚至多次提及兵器一事,只不过这些年他远在边陲,先帝又是个只要自己过得舒坦什么都无所谓的昏君,这案子便迟迟搁置。 可这始终是悬在秋思楠脑袋上的一把刀。 他不知道梁慎予有多少证据,这次梁慎予审过张海成,他便愈发觉得不妙。 何况张海成这也是旧案了,只要容瑟愿意,还不是想翻案就翻案?定北侯如今和摄政王府走得那么近,摄政王未尝不会为了拉拢他对自己下手。 秋思楠越想越不安,连祝岚山都能让他拉下去,堂堂户部尚书,死后连座孤坟都没有。 如若摄政王和定北侯真想联手对付自己…… 秋思楠眼前有些发黑。 “子寒。”秋思楠沉声,“你这婚约,往前提一提吧。再寻个日子,去摄政王府上赔罪。” 秋子寒一怔,“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还看不出来吗?”秋思楠斥道,“祝岚山张海成这么大的案子,摄政王交给喻青州,必然是要提拔他的意思,你娶了喻青州的妹妹,摄政王再想动咱们,也得想想喻青州!” 秋子寒明白了,他其实没看得起容瑟,因为他的出身,世家公子大多都是瞧不上容瑟的,无非是碍于他的权势,不敢宣之于口罢了,可今日秋思楠这般,才终于迟钝地感觉到了后怕。 “那…那就与喻家议亲吧。”秋子寒咽了口口水,“全凭爹做主。” . 秋家的动作很快,当即准备聘礼去喻府提亲,但这事儿刚过晌午就传到容瑟耳朵里。 秋家和喻家其实早定了亲,以至于喻青州受制于人,不得不听命于容瑟。喻青梅不仅心大,还单纯,否则也不会让秋子寒给忽悠过去。 “想拿喻青州牵制本王。”容瑟又不傻,秋家这司马昭之心已经明显到不能再明显,他正按照菜品编纂自己先前乱七八糟写下的菜谱,这会儿笔尖都没停顿,头也不抬,“若不是心虚,怎么会出此下策,喻青州还不知道秋子寒养了个外室吧?” 第41章 云初点头:“未娶妻便抬外室进门不合规矩,秋子寒又是科举状元,自然也怕文人戳他脊梁骨。” “怕就别干那事啊。” 容瑟不屑。 秋子寒这人,自视甚高,自诩世家子弟,实则男女不忌,私下里放荡形骸不说,连他那所谓的诗书策论,水分也不少。 这么个草包废物,是哪来的脸看不起别人? “是。”云初附和,“那这件事……” “喻青州不知道的,那就让他知道。”容瑟言简意赅,末了又添一句,“还不够,秋子寒若不彻底身败名裂,恐怕退婚不易。” “那秋家…?”云稚试探。 “秋思楠不必管。”容瑟不假思索,“秋子寒这等草包都能做状元,叫天下文人晓得,此事便不能善了。” 他话说道这个地步,云初便懂了,垂眸笑道:“秋思楠为了这个独子也算费心思。” 容瑟嗤笑。 无非就是包装人设嘛,给废物立个学霸人设,名头也都是下面人恭维送的而已。 可惜秋子寒烂泥扶不上墙,在原著里秋家父子也没落得什么好结局,不过动手的不止有梁慎予,还有容靖。 笔尖骤然顿住了。 想到容靖,容瑟比之前还要恶心,脸色也冷了许多。 云初以为他是想到秋子寒之前出言不逊,犹豫须臾,说:“动了秋子寒,秋思楠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王爷可要…?” “不用。”容瑟冷声。 他心里别扭,明知自己动手阻止原著情节发生才对,可只要想起容靖是梁慎予的官配,就不想掺和这事儿。 自幼相伴的情分,容靖就是传说中的笨蛋美人0,有梁慎予在,稳坐皇位。 原著里那些暧昧缠绵的描写在容瑟脑子里挥之不去,再加上昨夜梁慎予登堂入室还爬床,一切都变得不太对劲,但容瑟就是膈应。 “坏了这桩婚事就行。”容瑟吩咐,“秋家放着,自有人去收拾。” 云初应道:“是。” 穹顶阴云层叠,消解暑气,风中裹挟湿冷,吹入屋中,墨迹缓干。容瑟孤身坐了良久,菜谱还停在千层酥那一页,从云初出去,菜谱便一字没再动。 他不该被梁慎予左右情绪,如今剧情线已偏离原著很多,自己这条命暂且也算安全,他该知足。 可为什么却心情郁郁呢? 容瑟相信这世上有死亡都无法征服的爱情,有人会拥着爱人在濒死之际嘲笑死亡的无能,可这种感情世间难得,自己不过是一缕来自异世的幽魂而已,真的能够改变书中注定的感情线吗? 又或者…… 容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中带着点茫然。 这都是真实的么? 还是说只是他临死前的大梦一场,梦醒之后,一切成空。 沉思之际,他没听见开关门声,仍旧发呆。 梁慎予自然而然地绕到容瑟身后,俯身两只手撑在桌边,就这么将容瑟困在自己怀里。 容瑟这才回神,见梁慎予这般肆无忌惮地亲昵,脸色微变,放下笔低声:“放开。” “王爷。”梁慎予温和声音带着点笑,说:“你耳朵红了。” 容瑟攥了攥指尖,沉默下来,一动不动。 消极抵抗。 梁慎予发现这人还真有些油盐不进,不逼他,他就缩着,逼得狠了,就一言不发。 片刻后,梁慎予低低地说:“上次从背后碰你,王爷还百般不愿,这会儿倒是镇定。” 这一声如石破惊天,容瑟才发觉梁慎予说从背后来拥他的。 于是便无比震惊,再如何推拒抵抗,他的身体竟然先一步默许了梁慎予的冒犯。 从前那个男人对母亲动手时,母亲总是让他背过身去不要看,身后的哭叫声清晰凄惨,可容瑟只能掩耳盗铃似的背对着,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能听到。有时他打得起劲儿,容瑟也会跟着挨打,皮带一下一下抽在背上,皮开肉绽。 他很反感别人的触碰,尤其是从身后。 “我……”容瑟艰涩出声,却又顿住,最后像是轻叹一般,说:“定北侯,及时止损吧。” 梁慎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眼神暗了下去,声也微沉:“及时止损?” 早上在怀里时觉得他乖,可只要一开口,这人就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嗯。”容瑟决定开诚布公,酝酿了片刻,才接着说:“我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也不想有,梁慎予,到此为止吧,免得日后你我都难收场。” 拒绝得可谓果断。 话出口的一瞬间容瑟将手死死攥紧,莫名地有些难过,但又觉得这才是该下的决心。 本该如此,他只想要好好活着而已,能重活一次已经是恩赐,不求其他了。 只要不开始,就不会有不堪结尾。 可梁慎予不答话。 他越是沉默,容瑟就越是惴惴不安。 半晌,梁慎予轻轻笑了一声。 “王爷已经开始在想和我的以后了么?” 容瑟先是紧紧绷住,听清这句话以后,陷入错愕的呆滞。 他的耳朵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第48章 纵容 “…定北侯!”容瑟羞恼拧眉,“本王说得还不够明白?就到此为止吧。” 梁慎予却不答话,却稍稍前倾了些,原本还算礼貌的那点距离顷刻间消失,两人之间仅剩一个椅背当做阻隔。 容瑟被他的气息包裹着,退路都被封死,无处可逃。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梁慎予声音仍是温和的,甚至带了点委屈地意味在里边,可仗着容瑟低头不敢看他,眉眼间暗沉沉的情绪犹如乌云层叠。 容瑟没想到梁慎予会这么问,哽住须臾,好不容易积攒的气势就弱了下来,轻声说:“那你想怎么样?就当是喜欢吧,也只是一时热血上头而已,或者你喜欢的是什么,这张皮囊吗?人总会老的。我还没有做好迎来不堪结局的准备,何况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或许某一天,我就不再是我了呢?” 一股脑地将顾虑说出,容瑟反应过来时险些咬了舌头,一时嘴快,全秃噜出来了,也不知梁慎予会不会生疑…… 可容瑟也的确担心,自己莫名其妙来了这个地方,从二十四楼掉下去应当是没有活路了的,他死了才能魂穿原主,不知因由,但遇事不决量子力学,就当是什么奇怪的科学事件发生,他不敢肯定自己能用这条命活多久。 可他要怎么说自己根本不是原本的容瑟? 容瑟将头垂得更低了。 梁慎予的危险神色却淡了许多,眼含探究地瞧着恨不得将头埋起来的摄政王,若有所思。 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眼前这个人,不仅是想要得到,还有不忍伤害。 但若他不是他,那是谁? “所以……”梁慎予沉吟道,“王爷也是喜欢我的。” 容瑟差点呛着,难以置信:“你是怎么拐到这儿的?” 梁慎予有理有据道:“王爷适才说了半晌顾虑,可却没有一句不喜欢,王爷,还不承认么?你是喜欢我的。” 他总是这么会避重就轻,但言辞又一针见血。 容瑟始终不敢承认的一切就被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那句不喜欢。 他不会纵容其他人放肆至此。 “说啊,王爷。” 梁慎予松开了手,仿佛要将被困在掌心的蝶放走,他绕到容瑟身边,俯首看着他,眼里带笑。 “说不出来,却要赶我走?” 容瑟说不过他,起身就要从另一边绕开出去,却被梁慎予攥着手腕拉到了怀里,腰身瞬时被紧扣住,那厮放肆又恶劣,故意低头将唇贴在他耳畔,触感柔软,气息温热,容瑟顷刻间有些膝弯发软。 “我知你是谁。”梁慎予低低地说,“天下百花争奇斗艳,却难撼我心分毫,行过这许多路,亦见过许多花,偏偏就这么一朵叫我日思夜想,乱我心曲,哪里还做得了薄情郎?” 容瑟耳根都酥了,一时间僵在原地,推也不是,动也不是。 “可我……” “王爷不信我也罢。”梁慎予先声夺人,像是央求,又有点霸道,“总得给个机会?时日还久,王爷总有一日会信我。” 社恐不太懂得怎么委婉拒绝,容瑟张着嘴陷入沉默。 梁慎予便得寸进尺,在他耳边轻轻一吻,趁着容瑟耳根发红神思恍惚之际,极其狡猾地低声:“成不成?王爷不说话,那就是应了我了。” 容瑟:“……” 很好,根本没机会开口。 这也和原著写的不一样啊。 就这,高贵冷艳定北侯? 这就是个黏糊糊心眼跟话一样多的狐狸。 但容瑟并不反感,甚至从梁慎予偶尔露出不同于那副儒雅面具的其他样子,窥见侯府还没出事时,那个曾站在梁慎予身后聪敏灵巧讨人喜欢的少年儿郎。 第42章 那个会对父兄讨糖、对母亲撒娇的梁家三郎。 . 将要日暮,容瑟亲自下厨炒了几道小菜,多是以番茄和蜜饯青梅醋做辅料,酸甜开胃,再加上些凉食,用膳时梁慎予故意坐到他身边去,容瑟默许。 梁慎予给他夹菜,容瑟很矜持地过了一会儿才吃。 一顿饭下来,两人还算和谐,甚至比往日多添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云稚和蓝莺全当做没看见,埋头吃饭。 唯有云初想起同榻而眠的两人,深觉定北侯就是个不要脸的登徒子,气得恨不得把筷子一并吃了。 饭后,容瑟照旧要去书房看折子,代行天子之职。 再过几日就是中元节,按照大晋的习俗,要去城外的皇室太庙祭祀,虽然不至于像冬至祭天那样大动干戈,但到底也要皇帝御驾出宫。 这事儿归光禄寺和礼部去管,礼部草拟章程,光禄寺执行任务,容瑟看过一遍礼部递上来的折子,遵循旧日章程,倒是没什么错处,便落了朱批。 随即蓦地反应过来,原著里专门有这一段剧情,中元节太庙祭祀后,当晚无端降下大火,烧毁了作为皇室宗祠的太庙,此后流言纷纷,皆说摄政王越俎代庖行天子祭祀,惹得列祖列宗大怒降下天罚,之后言官又是新一轮的祸国弹劾,让原主本就不怎么好的名声雪上加霜。 无非是容靖弄出的小把戏。 “云初。”容瑟唤道。 一旁伺候的云初应声“在”。 “替我办件事。” 容瑟捏着折子往掌心拍了两下,心中冷笑。 就算容靖他大气运加身,那也架不住外挂! 入夜后,容瑟从沧澜暖阁泡了个澡回卧房,准备上榻休息,刚掀开罗帐,就瞧见里头躺得规规矩矩的定北侯。 容瑟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本王记得摄政王府给您备了客房。” 梁慎予无辜:“孤枕难眠。” 容瑟要被他气笑了,“行,那你住这儿,我去客房。” 说罢就要转身,梁慎予哪能真看着他走了,立马撑起身,伸手将人捞回榻上。 “梁慎予——!” 容瑟猝不及防,惊呼出声。 人躺在榻上了才回过神来。 容瑟发现把话说开以后,梁慎予就更肆无忌惮了,耍起流氓来十分顺手。 “定北侯。”容瑟郑重道,“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本王没答应你什么?” 梁慎予颇为理直气壮,“我也没做什么。” “那这算什么?”容瑟大为震惊。 “同榻睡个觉而已。”梁慎予从容说,又贴近了些低语,“王爷怕什么,我还没好好亲过你。” 片刻安静后。 容瑟闭眼,“行了,睡觉吧。” 他听见梁慎予压抑的闷笑声,耳朵尖又不争气地红了。 . 次日早朝,定北侯照旧跟着摄政王踩点上朝。 朝中因太庙祭祀一事争论不休,无非是希望这场祭祀由新帝完成,原本这场祭祀可以交由皇子宗亲,可是大晋容氏剩下的宗亲,除了摄政王就是远在儋州的宁王一脉,如此一来,祭祀这等重任旧派保皇朝臣自然不愿意交给摄政王。 容瑟也不出声,就坐在椅子上看这群朝臣吵来吵去,吵了近半个时辰,容靖才装模作样地开口:“众卿不必争了,如今皇叔执政,祭祀太庙自然也该皇叔亲自去。” 此言一出,下面静了一瞬,纷纷猜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容瑟面不改色,眼一垂便说道:“皇帝在宫中留着也是留着,祭祀先祖是大事,自然该御驾亲至,那就同去吧。” 开玩笑,去行宫斋戒三日,再去祭祀一日,等着你在晋京搞事情夺权吗? 要去一起去。 容靖笑意微僵,“可朝中……” “不过三日,第四日晚便能回宫。”容瑟打断他,“何况皇帝又不批折子,若真有要紧的,那就送到城外行宫,快马也就不到一个时辰,有何好担忧的。” 这话是命令而非商量,说完便是定下的意思。 容靖勉强笑道:“就如皇叔所说。” 梁慎予忽而出列道:“陛下与王爷亲至太庙,晋北军愿护卫圣驾,以免有人心怀不轨,伤及陛下王爷。” 容瑟下意识瞧了眼容靖,见他那副欲言又止的幽怨模样,一时间有些烦躁,轻轻蹙眉,起身道:“准了,无事就都散了吧。” 他还别扭着原著的剧情。 容靖靠执着深情打动梁慎予。 自己本是个反派,还是个外来户,仿佛是言情小说里穿越女抢走原本女主气运的那个恶人。 可容靖又不是个好东西,他凭什么要吃哑巴亏? 散朝后容瑟要与朝臣们再议事,就在宫中的灵晖阁,三省六部九寺的官员都要在场,包括得了个太尉名头的梁慎予。 国家大事容瑟自然懂得不多,就只能听朝臣们依次分析,好在匈奴畏惧大晋战神的名声,国内也没有天灾人祸,也就没有那么多的事需要处理。 等议事后,梁慎予还得去晋北军中检兵,两人便要在宫门口分道扬镳。 “我去军中瞧瞧。”梁慎予对容瑟低声说,“午膳前一定回府。” “谁管你什么时候回来。”容瑟睨他一眼,添一句,“又不是你家。” 言罢便上马车,绝尘而去。 另一边驾马车等梁慎予的松言叹为观止。 等去军中得跟巫孑说说,他竟然在战场以外的地方,从爷身上瞧出了老侯爷的身影。 第49章 醋意 “容瑟非让朕跟着去,”容靖忧心忡忡地蹙眉,“该不会是察觉什么了吧?” 曹伦刚从灵晖阁回来,眼见着摄政王和定北侯举止亲密,此刻脸色不怎么好看,沉着脸说:“想必是怕出城这几日京中有变,不过有晋北军护驾,不见得能成事,陛下,不若再等一等,冬至祭祖祭天再行谋划也不迟。” 怎么不迟,容靖都要急死了。 也不知容瑟怎么迷惑了定北侯,以至梁慎予日日围着他打转,容靖又酸又委屈。 他为了定北侯到这个年纪都不曾娶妻纳妾,他梁慎予却视而不见,凭什么? “可是舅父,母后还在容瑟手里。”容靖故作出一副为难的神情,拧着眉头说,“皇陵那边全是容瑟的人,想钻个空子瞧瞧母亲过得如何都不行,朕实在担心。” 曹伦信以为真,还当他是真担心曹太后,这皇帝一无是处,却还算孝顺。他想了想,叹道:“也罢,那就搏一次,定北侯如今也不可信,兵权外落,于我们不利。” 容靖垂下眼,冷笑,“容瑟那条毒蛇能容下谁?舅父可别忘了,梁慎予也坏过他的大事,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早晚会找回来这个场子,我们只要等定北侯吃过亏,他自然会知道该站在谁那边。” 曹伦欲言又止。 他也觉得容瑟是个清冷无情之人,手段激烈狠辣,可这段时日容瑟一改之前的行事作风,从朝政上也能瞧得出他行事温和许多,尤其此次霁州冤案,不仅让禁军总督彻底成了自己门下臣,在霁州坊间也是贤名远扬。 何况定北侯手握晋北兵权,又与宜州唐氏关系密切,这等助力,他总不会自掘坟墓地去得罪。 半晌,曹伦忽然说:“摄政王不会蠢到在大局未定之前对梁慎予动手,他必然是有其他条件打动了摄政王,这段时日,摄政王与秋家可没什么往来。” 甚至秋子寒躺这两个月,说不定都是摄政王一手促成。 容靖不知内情,“那又如何?” 曹伦说:“大晋与匈奴人纠缠了这么多年,年年打仗,户部喊穷,兵部无人,连卫尉寺的兵器库也供应不全。”顿住须臾,他才接着说:“前线吃紧,梁含章三次急报,不求援兵,只求粮草与武器,上任不满一年的秋思楠不知为何拿不出兵器,送了堆陈年旧物去前线,也就是那年,孤竺岭大败,羌州数城沦陷,梁含章父子三人战死。” 容靖问:“所以容瑟是用秋家父子讨好梁慎予?可这与秋思楠有何干系,又不是他杀的老侯爷,朝廷穷拿不出钱又有什么办法。” 他问得如此理直气壮,曹伦一时沉默,脸色微微变化,说:“臣也只是听闻,当年秋思楠卖了好几批兵器,钱入了自己的私囊。秋思楠对容瑟唯命是从,未尝不是有把柄在他手上,或许就是此事。” 曹伦猜了个大概,容靖却激动起来,“那若是我们帮定北侯料理了秋家,岂不是就能将他拉回来了?” 曹伦犹豫须臾,说,“或许可行。” 容靖光顾着高兴,丝毫没注意到曹伦复杂的晦涩神情。 . 容瑟回府后便去灶房准备午膳,云初通禀秋子寒携礼上门时,他切菜的手都没停,只说道:“让他带着他的东西回府去,该说的都告诉喻青州没有?” “喻大人都已知晓。”云初颔首,“他已经开始着手调查钟仪川,此人给秋子寒替笔数年,秋子寒那些脍炙人口的诗篇策论多是出自此人之手,事关去年科考舞弊,秋子寒颜面扫地是轻,免不得要获罪。。” 第43章 “那就行。”容瑟说,“由喻青州去做吧。” 去年恩科殿试,容胥就已经精神不济到早朝时常常睡着,以至于殿试之上什么也没干,直接指了笔试魁首秋子寒为新科状元。 这才让秋子寒钻了这个空子。 按照原著情节,这对父子应当是因谋害梁含章和私通匈奴的罪名被除掉,容瑟手里秋家父子的把柄,正是这场科考舞弊。 从头到尾原主设计这场局,就是为了让秋家父子入局,好为自己所用。 可原主不知道秋思楠与梁家父子三人的死有关,容瑟却知道,梁慎予既然回京,就不会放过这对父子,所以没急着对付秋家,谁成想喻青州活下来后,秋子寒不仅没有抛弃喻青梅,反倒上杆子求亲,以至于他不得不先出手搅黄了这场婚事。 秋子寒上门来给容瑟赔罪,连人都没见着便要被扫地出门,自然不愿意走,就在会客厅中赖着。 “云掌事。”秋子寒放不下身段,脸色僵硬,“王爷若是忙于公务,臣便在此等他。” 云初不好直接将人扔出去,忖量须臾,眼看着午膳点快到了,定北侯估摸着快回来,于是欣然颔首:“那就请秋公子稍等一等了。” 就凭定北侯对主子的心思,秋子寒要是撞上他,准没好事。 云初玩了一招借刀杀人,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秋子寒就在这等,回府必然要经过会客厅,果不其然,梁慎予很快便回来,他在府中养伤,摄政王府自然不会有人拦他。 正好瞧见等在这儿的秋子寒,再瞧见他带来的大箱子小匣子,脸色微微一沉。 秋子寒也一愣,迫于定北侯的官衔比自己高,站起身蹙眉打了个招呼:“侯爷。” 梁慎予静默着瞧他须臾,目光移向厚礼,再想起这人曾大言不惭冒犯容瑟,脸色如常,淡淡道:“秋公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态度仿佛一家之主。 而且也称得上轻慢。 秋子寒素来自傲,这些年的才名早把他吹得找不着北,连自己写过几个字都不晓得,此刻见梁慎予竟敢如此反客为主,也不与他客气,便说:“我秋家对王爷忠心耿耿,自然是来拜会。” “哦。”梁慎予没给他好脸色,“王爷无暇见你,秋公子请回吧。” 秋子寒脸色当即难看。 这话云初刚说过一遍。 只不过人家是这王府的掌事,容瑟的心腹,可定北侯凭什么说这话? “定北侯,这可不是你的定北侯府。”秋子寒冷冷道,“王爷见不见我,你说的可不算。” 梁慎予负手而立,笑意温和:“本侯能在王府起居,自然也说得上话,秋公子便在这儿等吧,且瞧瞧王爷愿不愿见你,不过——” 他故意停顿须臾,冷诮笑道:“秋公子当日在浮生楼胆敢豪言壮语,不知敢不敢当着王爷的面再说一遍?” 梁慎予的领地意识与兽类一般,从他对容瑟有感觉的那日起,便不知不觉中想要将人纳为己有。 对任何觊觎容瑟的人,抱有本能的恶感与敌意。 在确定自已心意后,占有欲更是来得理直气壮。 哪怕没有旧怨,他也看秋子寒不爽。 秋子寒脸色有些发白,他本以为浮生楼是个小酒楼,那日又酒劲上头,才敢放肆,偏偏话说在大庭广众之下,想狡辩都没话可说。 “你有什么可嚣张?”半晌秋子寒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恬不知耻道:“王爷天人之姿,我就是倾慕又能如何?倒是你,坏了王爷的大事,你以为你算个什么,王爷早晚要与你算这笔账!” 梁慎予脸色骤然沉下来,指尖稍稍攥紧,才忍住将这人脖子扭断的杀意,但眼中冷冽如风刀霜刃,似要生生将秋子寒千刀万剐。 “那也是我们之间的事。”梁慎予缓缓道,笑也淡了许多,如此便显出武将的凌厉气质,“秋公子那么瞧不起王爷,今日却主动上门,想必是令尊着急了吧,听闻秋公子昨日去喻大人家提亲,叫人回绝了。” 他话说到这里,分明是已经洞悉了秋氏的意图。 秋子寒猛然生出被人看穿的感觉,脊背发冷,下意识移开视线,甚至不敢与梁慎予对视。 “废物。”梁慎予森然目光刀似的剐过秋子寒的脸,嗤嘲低声,“就凭你,也配肖想他?” 秋子寒终于从这话里听出了点不寻常的意味,错愕之余,又讥笑道:“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样?” “自然有。”梁慎予想了想,说:“本侯能住王府,秋公子连他的面都见不着。” 说着还有些得意。 秋子寒有怒不敢言,甚至想就此一走了之,可想起父亲严肃叮嘱,再蠢也晓得此行之要紧,一时间进退不得,只能冷着脸站在原地,强作从容道:“不见得。” 容瑟与秋氏划清界限的举止太明显,朝中众人早就嗅到了风声,何况以容瑟的习惯,必不会冷待客人,若是想见秋子寒,早将人请到金膳轩去。 梁慎予原想直接将人赶出去,片刻后又改了主意,目光轻蔑地掠过秋子寒,“那秋公子就等着吧。” 秋子寒眼睁睁看着梁慎予从他眼前走过,轻车熟路地走向深院,又是生气又是羞恼,脸色涨红。 在外围观半晌的云初满意颔首。 所以就是说,定北侯还有点用处。 第50章 霸道 梁慎予自己觉得伤不重,容瑟却无意间挂怀,以至于这几日都没做鱼虾蟹,照旧几盘小炒加上道冷菜,一桌五人,梁慎予依旧殷勤,容瑟仍然矜持,云初今日倒是心平气和,面无波澜。 直到下了桌,蓝莺才忍不住偷着问:“你昨日还不同意这门婚事呢,这几天横眉怒目恨不得将定北侯赶出去,今日怎么无动于衷的?” 云稚听了一耳朵,“什么婚事?” 云初意味深长地扫了眼两人,故作高深,“没有婚事,今日看他顺眼,再说,你看王爷搭理他么?” 蓝莺沉默须臾,“这几日定北侯受伤,主子连采买的活虾都不煮,这两日都养瘦了。” 云初:“……” 云稚跟着说:“定北侯夹的菜,王爷都吃了。” 云初:“……” 云初操着兄长的心,这会儿生吃了定北侯的心都有了。 蓝莺眼看着哥哥脸色愈发狰狞,立马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云稚也起身跟着走,还拍了拍哥哥的肩,抬头看了眼天色,意有所指:“天要下雨了。” 一语双关。 云初啪的拍开他手,挤出一个字:“滚!” 云稚闲庭信步慢吞吞地滚了。 日落西山,天已擦黑,摄政王门前挂上了灯笼,云初提着灯进会客室,见秋子寒还等在这儿,但人已经面无笑意。 “秋公子。”云初走近,客客气气,“天晚了,王爷今日不见客,请公子回吧。” 秋子寒彻底绷不住,一巴掌拍在案上,诘问道:“王爷即便是真要与秋氏划清界限,总也该给个由头,常言道上门是客,我既进了王府的门,岂有枯坐半日,连主家都不得见的道理?” 云初笑了笑,“秋公子何必明知故问?” 秋子寒脸色一白,辩解道:“我那是酒后失言……无心之失,何以如此…?” “事实如何秋公子心里清楚。”云初淡淡,“请吧。” 秋子寒到底还是被云初客客气气地赶了出去,顺便将他那些赔罪礼一并返还,秋思楠在府中本以为儿子半日未归,应当是有希望,结果人和礼怎么出的府,又怎么回来。 “这……”秋思楠脊背发凉,“摄政王这是何意?” 秋子寒坐了半日冷板凳,又被云初羞辱一番,脸色阴沉道:“还能有什么,自然是想彻底与咱们决裂的意思。” 秋思楠暗暗咬牙,思虑半晌,沉声道:“罢了,明日我亲自去一趟摄政王府,事关你的前程与名声,我费了多少力气才坐稳这个位子,秋氏决不能后继无人!” . 摄政王府,容瑟在卧房处理那堆令自己头疼的公文,他真不是这块料,没有皇帝的心机,也没有掌控局势的远见,更没有杀伐果决的断然,每一个上奏正事的折子,都得反复斟酌再斟酌,也疑心自己做的是否不够好。 他知道站在自己这个位置,一念之差,便能决定千千万万人的生死。 于是便只能更加小心。 梁慎予轻手轻脚地进门,绕过屏风,瞧见在小几前伏案的容瑟,坐在地上铺的凉席上,身披薄衫,身量高挑却清瘦,油灯燃着,光映在他眉眼间,潋滟且温柔。 不知遇见什么烦心事,容瑟忽然轻轻蹙眉,瞧着便有些颓丧的可爱。 梁慎予瞧见他,便觉得心里安定,无声笑了笑,凑过去坐在容瑟身边,探头边瞧边问:“怎么愁眉苦脸?” 容瑟犹豫了下,决定虚心求教,低声说:“霁州案子破了,但刺史之位空悬未定,我拿不定主意……” 第44章 梁慎予粗略一瞧,曹党与摄政王党羽各执己见,曹党欲从六部抽调官员,摄政王一党则举荐于此案有功的喻青州。 喻青州若是去做两年刺史,日后召回京必定会授予重臣官衔,此举一是他们讨好摄政王,二也是在给喻青州示好。 但容瑟既然在犹豫,便是不属意喻青州的意思了。 “怎么,不满意?”梁慎予问。 容瑟轻声:“喻青州在大理寺这些年,不见得能做好刺史,放他历练倒是无妨,可京中便无人了,大理寺卿两处逢迎,我需要喻青州。” 梁慎予颔首,亲昵与他抵着肩,说:“那臣倒是有一人举荐。” “谁?” “霁州宣阳县知县,卢知豫。” “霁州的?”容瑟没听过这人,狐疑而问。 梁慎予含笑点头,“卢知豫上任七载,无功无过,不过当地百姓人人称颂他是个清官,能为民做主,这些年霁州乌烟瘴气,也就宣阳县是块净土,都要归功于这位卢知县,此人乐善好施,家中却贫简,因其清洁正直,受过不少打压不平,虽出身不高,难得坚韧,更有一身正气,且非庸人,或可一用。” 见梁慎予好评如此,容瑟也有所意动。 “提拔此人,他必不会忘恩。”梁慎予又说,“近来坊间传闻纷纷,若是指了喻青州去,难免受人诟病,王爷以为如何?” “你都这么说了。”容瑟微不可见地松口气,大是大非面前,他还是相信梁慎予的,“那就他吧,明日就拟旨。” 梁慎予见他将折子放回去,低眉垂眼的模样说不出的温驯乖巧,半真半假地调笑道:“这么信我啊?” 容瑟点了点头。 毕竟是个写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高质量纸片人,认识到现在除了耍流氓这一点出乎容瑟意料之外,其他还是值得信任的。 梁慎予却眼神微妙一瞬,难以自制地心动,又往容瑟耳边凑了凑,低声说:“我替王爷解了忧,王爷准备拿什么来还?” 容瑟后知后觉地想躲,却被扣着腰捞进梁慎予的怀里,匆忙间听见一句叹息似的轻声:“吻一下不过分吧?” 他根本没等容瑟回应,便俯首吻上容瑟的唇。 容瑟愣在原地,梁慎予身上熟悉的气息让他连推拒的力气都没有,指尖都是虚软的,面颊脖颈迅速蔓开薄红。 起初只是个试探性的浅吻。 像梁慎予平日的作风,温柔到不可思议。 容瑟脑中顷刻间空白,甚至不自觉地生出极其隐秘的欢喜,尽管不知从何而来,可纷乱思绪中他想起梁慎予那日的话。 ——是喜欢的。 这是喜欢么? 因为一个吻而莫名其妙地欢喜。 在他还没回神时,已经将双手攀在了梁慎予的肩上,像是小心翼翼地试探,一寸寸搂上后颈,自己也温驯的阖眸仰起脸。 那是个充满迎合与纵容的姿势。 梁慎予被取悦到了。 他还不知道容瑟被吻会是这么个反应。 于是轻柔的浅吻顷刻间变得又急又凶,梁慎予轻抚上容瑟清瘦脊背,掌心贴合着明晰的蝴蝶骨,恨不得将他揉入骨血一般地拥着。 都是初次亲吻,生涩又急骤,唇齿磕碰出血腥味弥漫,没人在意。 容瑟被吻得晕眩,直至颈侧传来细微的痛意,才将他从沉溺中唤醒些许,瑟缩闪躲了下,伸手推着梁慎予的肩挣扎。 “够了……够了。” 他颈上已被吮出了红痕,梁慎予犬齿还叼着一小块皮肉,见容瑟不肯继续,他不甘地轻咬摩挲片刻,随即艰难无比促喘几口气,才勉强让自己停下心猿意马,松口放过那一截被烙下痕迹的白皙脖颈。 但他还将人紧紧抱着,伏在容瑟肩上喘息。 足够狼狈。 容瑟也没好到哪去,闭目平缓了半晌。 一个吻,就让两人尽失从容。 半晌,容瑟才让面上滚烫的温度降下去,一边恼怒自己不争气,又清楚地意识到梁慎予对他抱有的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他远没有看上去那样温和,吻时仿佛头狼在噬咬猎物,平日也是这般,根本不管容瑟的拒绝,我行我素地就是要靠近。 房中一时静谧,容瑟还被他扣着脊背压在怀里,本是跪坐的姿势,这会儿整个倒在梁慎予的身上,容瑟面皮薄,就要挣扎着起身。 “抱够了没有,放开。” “尚未。” 梁慎予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字,将人牢牢禁锢住,仍有些不满地轻蹙眉,但却没有继续吻他,只是抱着,贴到耳根去低语。 “我今日在府上瞧见秋子寒了。” 容瑟偏头躲着落在耳畔的温热吐息,“那怎么了?” 梁慎予掐了掐他柔韧的腰,抬起头来,眉眼间俨然是一片暗沉沉的乌云。 “他还在惦记你。”梁慎予像是喃喃自语,唇齿间咬出了猎猎杀意,“王爷,他在觊觎你,就只是打了一顿了事?” 容瑟再迟钝,也能听出他再明显不过的醋意,一时有些沉默。 “你不是也在做一样的事?”容瑟问。 “不一样。”梁慎予声一沉,抚着容瑟的脸要他抬头,认真道:“他在冒犯你,而我在爱你。” 容瑟被这一记直球打懵了,又或是再次溺在他眼中,支吾半晌,混乱道:“那你…你想怎么样?” 梁慎予又极尽克制地低下头,在容瑟眼角轻轻落下一吻,语气也轻柔,却不容置喙。 “杀了他。” 怀里这人,不能属于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更不容他人觊觎。 第51章 对峙 秋子寒求亲被拒很快便成了晋京的一桩笑谈,尤其是次日,秋思楠亲自上门求和,结果人和礼连门都没进,就被原封不动地打发走。 偏偏大理寺卿又弹劾秋子寒科考舞弊,宣政殿前,择一试题让秋子寒现场作答,结果前言不搭后语,哪里还有什么锦绣才华,当即露馅。 秋子寒当场被容瑟下令革职待办,此案仍交由大理寺审,本以为这便了事,谁成想户部尚书忽然出列说:“臣有本要奏。卫尉寺卿秋思楠,多次私自贩卖兵器库中刀剑枪刃,藐视天子,着实可恶!” 工部尚书当即跟着附和,两人所证,秋思楠多次让户部拨银工部加紧锻造兵器,可兵器库中现存兵器却对不上数。 两人俨然有备而来,秋思楠自己又做贼心虚,百口莫辩,扑通跪在地上高呼冤枉。 曹伦又适时地说:“臣记得当年老侯爷梁含章的战报便曾提过,边关将士所用战车刀剑皆是锈剑钝刃,若当真如此,恐怕老侯爷与侯府两位公子战死,也与秋大人脱不开干系吧。” 容靖怕容瑟护着秋氏,抢先一步说:“是不是真的,只要开库一验便知!” 但容瑟根本没有回护的意思,只是冷冷淡淡地坐在那。 果然还是如原著那般,容靖用秋氏来讨好梁慎予了。 他对上梁慎予投来的视线,仅仅片刻便垂下眼,满不在乎道:“那就查吧。” 秋思楠父子连府都没能回,直接被下了大狱。 摄政王府与秋氏之间的隔阂满朝文武都瞧得出,反之,自从定北侯从霁州回来,除了去城外晋北军驻扎营地,就是宿在摄政王府,大晋不兴男风,加上摄政王与定北侯名声太响,外人根本没多想,只当二人过从亲密,想是要联手。 为此曹党人心惶惶。 但最慌乱的不过是容靖,就在方才,他瞧见容瑟偏头时侧颈露出的一小点红,殷浓真切,随即便又掩在摄政王朝服之下。 容靖虽不敢相信,但又忍不住多疑,目光便长久地落在梁慎予和容瑟身上,他对梁慎予有心思,便轻而易举地发现两人各自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 每一次对视,再错开眼神,都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暧昧缠绵。 容靖哪里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下早朝后就气得将御膳房准备的早膳全都扫落在地。 曹昊昀恰好进门,他还没见过容靖这般暴怒,愣了须臾,才对跪了满地的奴才呵斥道:“没用的东西,谁惹陛下了?” 奴才们慌张失措,纷纷垂头,连声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容靖气得浑身颤抖,也顾不上曹昊昀,操起一旁的青瓷瓶狠狠掷落在地,斥道:“都给朕滚出去!” 宫人们立马跑了个干净,曹昊昀自幼得先帝疼爱,又是曹家的独子,容靖待他也格外宽仁,准他随意进宫,见容靖发这样大的火,立刻上前关怀道:“表兄,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你与我说,我必饶不了他!” 容靖哪里说得出口,只能扯了扯唇,说:“阿昀,你看朕哪里像个皇帝?满朝文武,哪个将朕当天子看?” 曹昊昀顿了顿,认真道:“可表兄才是名正言顺继位的大晋天子,我和爹都不认容瑟那个祸乱超纲的逆贼,莫说是我们,他生母那般不堪,他自然也要被天下人耻笑,迟早有一日要还政于王兄的。” 第45章 容靖被认同后怒意消了许多,垂眼藏去嫉恨,沉声说:“是啊,他生母出身秦楼楚馆,水性杨花,生出的儿子也一个德性,无耻至极,你说,戍云为何就对他另眼相待?” 他平日不会在曹昊昀面前说这种话,曹昊昀只当他被气狠了,安慰几句后,出宫便打听定北侯的动向。 “摄政王府?”曹昊昀不懂朝政,也没将容瑟放在眼里,与他相比,素有战神之名的定北侯反倒更受重视,“去走一趟,本公子要见定北侯!” 容瑟还在宫中,府中只有梁慎予,他身上的皮肉伤好了大半,这几日也不必再吃药,自己换过药后,摄政王府的小斯便来报:“侯爷,曹伦曹大人家的公子上门,说是要见您。” 定北侯随意颔首,“那就见见吧。” 曹昊昀正坐在会客厅里,见梁慎予来了,便沉下脸说:“侯爷如今住在这销金窟里,好生潇洒。” 梁慎予才不在乎这黄毛小子的挑衅,主人家的姿态坐在上位,自若颔首:“尚可。” 曹昊昀怒极,声也扬高:“梁慎予!你是不是忘了,陛下才是天子,你以为今日朝堂上,那些老家伙为何愿意弹劾秋思楠,他贩卖兵器库的刀剑,害死你父兄三人,陛下都是为了你才设局谋划!你还在这里与那个娼妇之子纠缠不清,你对得起表兄吗?!” 今日宣政殿上梁慎予就猜出来了,这些陈年旧事并非密不透风,只不过无人提起而已,户部与工部同时发难,还有曹伦将事牵扯到当年孤竺岭兵败,矛头直指秋思楠。 梁慎予面不改色,沉稳而从容地施舍一般给了曹昊昀一个眼神,语气温和却冷淡:“我父兄战死孤竺岭是为大晋,六部弹劾秋思楠也是为大晋,皇帝查此案更是为他的江山子民,怎么,若不是我,秋思楠做的事便无人追究了?” 曹昊昀一时语塞:“这……” “曹公子。”梁慎予淡淡,“圣贤书也读了不少,如若陛下为我做这些,那他可还配得上那把龙椅吗?” “可……”曹昊昀急道,“无论如何,他为了你,就你没资格说他!” “那我情愿陛下别这么为我。”梁慎予嗤笑,“这厚爱我可当不起,还有,曹公子还不知吧。当日本侯自霁州启程,百姓无不高呼王爷千岁,如今晋京城中王爷美名远扬,他的生母颜太妃也并非是什么娼妇,而是先帝亲封的妃嫔,你口口声声羞辱摄政王,焉知受他恩惠之百姓千千万万,皆将之视若神明。” 说至此处,梁慎予自己都不知,他此刻眼神有多温和柔软,随即又倏尔冷冽森然。 他薄唇轻启,嗤嘲道:“不知曹公子为天下百姓做了什么,便敢一口一个娼妇之子地羞辱王爷,你算个什么东西?” 曹昊昀娇生惯养,自诩高人一等,这会儿被梁慎予一句“你算个什么东西”气得脸色铁青,“定北侯,你别欺人太甚!” 梁慎予和善一笑,予他一句话:“辱人者,人恒辱之。” 除了温柔随和的容靖,曹昊昀对梁慎予也极为崇拜,毕竟他战至今日犹如神话,可他心里又为容靖委屈,却拿不出话来反驳梁慎予。 容瑟做过什么? 的确是出身受人诟病,再就是冷血、夺权,可这段时日来摄政王的风评好了不少,除却他生母的丑事,确实如梁慎予所言,他看起来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王爷。 然而曹昊昀天生就不是个讲理的人,出生就站在高处,拿自己当人上人,气得拍桌子吼道:“那怎么了,那些愚民,连字都不识几个,哪里明白忠奸!可你是定北侯,你家世代忠良,你就是陛下的臣子!怎能与奸佞往来亲密!” 梁慎予端着茶盏轻抿一口,等曹昊昀说完,将茶盏重重往案上一磕,眼神淡然如旧,声也跟着冷淡下来:“曹公子说够了就请回吧,不过得替本侯带一句话给令尊。” 曹昊昀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无力,他说了半晌,梁慎予无动于衷,甚至这会儿连个正眼也不给他。 正想要继续发作时,却听见梁慎予又冷又沉的讥诮:“告诉令尊,我父兄为何战死孤竺岭,本侯心里清楚得很,少在本侯面前玩这些无用的把戏。” 曹昊昀抬头,却被梁慎予的眼神震慑住,他一瞬间收敛了所有的平和,骨子里的凶狠暴戾萦绕在眉眼间,整个人凶悍冷厉,像一把出鞘的寒光宝剑,刃上染血,剑身如霜。 “你……”曹昊昀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恐慌,结结巴巴道:“你,你什么意思?” “曹公子只管说就是。”梁慎予冷“呵”一声,又说:“至于陛下——曹公子,小心眼前人,擦亮眼睛瞧着点吧。” 曹昊昀浑浑噩噩地转身出去。 来上报军务并且听完全程的松言进门,狠狠呸了声:“什么东西,爷,曹家又干什么了?” 梁慎予将早朝时的事粗略说完,眼底暗沉,“狗咬狗罢了。” 松言犹豫片刻,低声说:“您当初为何要保新帝登基啊,这皇帝当的,啥也不是。” 梁慎予垂眸不语。 他想要京中不宁,无论哪一方独大都不行,最好是摄政王与新帝曹家斗得两败俱伤才好。 可他那时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上容瑟。 松言看似大大咧咧,但粗中有细,他跟着梁慎予这些年,也瞧出了些许端倪,沉默良久后,忍不住低声说:“爷,筹谋这些年,您因为摄政王心软了么?那老侯爷和两位公子呢,还有夫人,定北侯府的血仇,只有您能报了。” 他话音刚落,梁慎予眼神便猛地一凝。 松言回头瞧去,摄政王就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随即静默无声地转身离开。 第52章 偏爱 容瑟觉得自己挺莫名其妙的。 他和梁慎予现在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他脖子上还留着那狗男人的吻痕,可归根结底,他没松口,那他们就还没名没分。 那容靖愿意为梁慎予做什么,梁慎予愿不愿意接受,又或是他还有其他什么谋划,都跟自己没有关系。 可今日容靖向梁慎予邀功的意味那么明显,方才松言说什么? 对摄政王心软。 梁慎予到底想干什么,他有什么计划?那这些天又算什么? 容瑟忽然觉得恐惧,他下意识选择退避,在廊下越走越快,甚至到了慌不择路的地步。 梁慎予追出来时就瞧见他逃也似的跑,他也不知容瑟到底听到了多少,但一定是在松言进门后,可他跑什么? 容瑟在一个拐角处被梁慎予捉住,那人力气大得很,全然无从推拒就被摁着肩抵在廊下圆柱上。 “梁慎予!”容瑟被他死死禁锢在怀里和身后的柱子之间,胡乱推着他的肩挣扎,“放开,你放开!” “好好好。” 梁慎予满口答应,抱得却更用力,手上巧劲扣着他的腰身,将所有挣扎全部压制下去。 “那你与我说。”梁慎予衔咬着他的耳廓,声音压低,“跑什么?” 容瑟自己都说不清满心酸涩从何而来,便只能仓惶无措地偏开脸,不答反问,“那你呢,你来王府,究竟想要什么?” 静默须臾。 “是怀疑我别有用心?” 梁慎予捏着容瑟的下颌逼他与自己对视,轻轻地问:“那怎么一脸伤心呢,王爷?” 容瑟眼尾洇着红,秾艳的眉目瞧上去便更美,梁慎予心头微动,忍不住松开手抚上了他的眼角,低声逼问:“说啊,王爷。” 容瑟被他突兀变化的眼神吓住了,唇微翕动,低不可闻地说了句:“不想看见你。” 像是赌气。 又有点可怜。 梁慎予都快不忍心欺负他了。 “那是我的错。梁慎予近乎怜惜地吻在他眼角,喃喃,“我的确心怀不轨,另有图谋,王爷难道不知我在觊觎什么?” 容瑟明白他这看似含蓄却又直白的话在说什么。 “我怎么知道…” 容瑟自语一般地呢喃,分明有些恍惚,又清晰无比地认知到自己在难过惊恐什么,于是便愈发委屈。 “我不知道。” 梁慎予眼神发暗。 想干脆压着他把想做的做了,让他切身实际地明白自己所求是什么,但又舍不得他露出这样委屈的神色,两种情绪天人交战,也就只有刹那,终究是疼惜占了上风。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容瑟压在怀里搂紧了。 “是你啊。” 梁慎予垂下眼,慢吞吞地说:“我本想着你与新帝斗个两败俱伤,也就无暇顾及定北侯府手里的晋北骑,可你好厉害,害我相思成疾夜不能寐……” 至此,他轻笑了声。 “连松言都看得出来,我在偏爱你,王爷,怎么你瞧不出呢?” 容瑟一顿。 比起原著里的情节,在他眼前这个梁慎予对他的确堪称相助良多,比起对容靖的态度,天差地别。 第46章 “我……” 容瑟抿了抿唇,又问道:“秋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做,他们父子的确罪有应得,可容靖和曹家……” “由他们去闹吧。”梁慎予无所谓地说,语气更像嗤嘲,“狗咬狗,看着就是了。” 容瑟被他很好地安抚住了,不再紧张惊慌,脑子也就重新上线,他仔细梳理自己在门外听到的话,加上梁慎予的再明显不过的态度。 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你是不是……”容瑟忐忑地试探,“不怎么喜欢容靖和曹家?” “不然呢?”梁慎予单手捧起他的脸,眼里浸了笑,垂首逼近,“我喜欢谁,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么?” 大概是笃定梁慎予对他纵容过度,容瑟梗着脖子瞧他,一时也忘了继续追问,掷地有声:“我不知道。” 梁慎予被他这有恃无恐的模样气笑了,并未作声,而是干脆利落地将人抱起来,步履从容。 “那我该想办法叫王爷知道才行。” 容瑟懵了一瞬,才想起这是人来人往的过道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走过个谁,攥着梁慎予的衣服狠声威胁:“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梁慎予充耳不闻,反倒走得更慢了点,抱得却稳。 直到回房,容瑟才猛地松了口气。 万幸,没人看见。 随后便被压在门上吻了个彻彻底底。 容瑟在几近窒息的境地下恍惚地想,简直是荒谬,他竟会被梁慎予牵动情绪至此…… 患得患失,又心生欢喜。 这真的是很不讲道理又奇怪的事。 . 另一边,晋北军营地。 松言趴在军帐的小几上,狠狠叹了口气,连连道:“色令智昏,色令智昏,你说连咱们爷这样的人,怎么也会被那个摄政王勾得魂飞天外?” 巫孑恨不得捂上他的嘴,掏出糖袋子给他塞了一口糖,“少说话。” “那不得变成和你一样的闷葫芦?”松言白他一眼,含着糖口齿不清。 巫孑缄默须臾,“总比命没了要好。” 松言拿眼刀飞他,“说点好听的,再说,你是没看见侯爷现在那副乐不思蜀的样子,他怎么就看上了个男人?那摄政王再漂亮,也是个男人啊。” 巫孑气得不想看他,偏开脸冷笑:“用你管?” 松言还想说话,巫孑就将糖袋子打开,作势要倒地上。 这招对松言一向好用,他立刻闭嘴,唇紧抿着以示绝不开口的坚定。 忍辱负重保住了那一袋子糖。 . 乐不思蜀的定北侯安心住在王府,不断试探着摄政王的底线,从接吻到动手动脚,将摄政王撩拨的面红耳赤才算罢休。 容瑟不免有些畏惧,白日都这般肆无忌惮,谁知道这男人半夜想干什么,挡在门口怎么也不许梁慎予再爬他的床。 “王府给你备了客房。” 容瑟紧抓着门框,睡觉时的薄衫遮不住他颈侧一大片斑驳痕迹,他甚至还能感知到吻痕处的温烫,指尖便攥得更紧。 梁慎予倒是无所谓,从容地站在那,轻轻点头:“不妨事,这扇门挡不住我。” 容瑟想起梁慎予数次登堂入室,试图好言相劝:“可凡事都该循序渐进……” “好啊。” 梁慎予上一刻应着,随即强行将门拉开,堂而皇之地进门不说,还将这屋子的主人反手摁在门框上,笑意和煦,“拥抱,接吻……” 他靠近容瑟耳边低声问:“循序渐进,那之后该做什么?” 容瑟很是憋屈地想了又想,最后说:“…不,不必循序渐进了,就,就现在这样挺好。” “是吗?”梁慎予忍着笑,“不循序渐进了?” 容瑟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梁慎予终于笑出声,松开桎梏轻轻吻了容瑟的脸颊,仅仅是一个轻柔的触碰。 “别怕。”他说,“我不逼你,你也乖点。” 容瑟睨他一眼,“好好说话。” 梁慎予从善如流:“那睡觉吧。” 容瑟:“……” 溃不成军。 . 曹昊昀反复思量梁慎予那句话的意思,最后还是忍不住告诉了曹伦,谁知曹伦闻言手中的笔刷地落在宣纸上,溅出大片墨迹。 “你说什么?”曹伦失了从容,大骇一般,“他让你这么说的?他还说什么了没有?” 曹昊昀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他从没见过从容自若的父亲露出这样的神情。 就像…… 像是在心虚,又像是惧怕。 “没,没有了。”曹昊昀摇了摇头,对定北侯也生出忌惮,试探问道:“爹,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你不用管。”曹伦紧紧皱眉,说:“吩咐下去,套车,我要入宫——不,去,去请奚大人来!” 很快奚晏就到了曹府,他进门问道:“曹大人,这是怎么了,急匆匆唤下官来?” 曹伦沉默片刻,说:“秋家这步棋,你我恐怕走错了。” 奚晏一愣,“怎么说?” 曹伦将曹昊昀转告的话重复一遍,奚晏刚坐下便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道:“他真这么说的?” “嗯,难怪他虽愿助陛下登基,转头就去讨好摄政王。”曹伦眉头紧皱,“咱们都小瞧梁三了,他才是梁家三子里最狡猾的那个。” 奚晏反复斟酌,攥拳敲击着掌心,急声:“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 两人对视一番。 这话正中曹伦下怀,他沉声:“但也不能继续查下去,秋家父子贩卖兵器,以至于孤竺岭大败,定北侯府父子三人战死,无论如何,这罪名他秋思楠得担着!” 两人都是久经朝堂的老狐狸,话说到这份儿上,奚晏哪里还不明白曹伦的意思。 “人关在大理寺衙门。”奚晏忖量着说,“也不是不能下手,不过曹大人,他梁慎予敢说这话,别是手里攥着什么。” “不见得。” 曹伦斟酌须臾,“该死的都死了,恐怕连梁含章临死时都稀里糊涂送了性命,何况这么多年了……他就算知道什么,也不见得有证据,否则早该拿出来了。” 两人视线相交,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朝中局势说句剑拔弩张也不为过。 谁也不知道定北侯会不会将水搅得更浑。 第53章 许诺 翌日,天还未亮,摄政王卧房的门就被敲响。 梁慎予睁开眼,偏头瞧内侧睡得迷糊还没完全醒来的容瑟,伸手轻轻揽了他一下,低声哄道:“时辰还早,再睡一会儿。” 容瑟睡眼朦胧地争眸,又在梁慎予的哄慰下睡了过去。 外头的人也有分寸,敲了三下便耐心等着。 梁慎予轻手轻脚地下榻,随意披着外袍将门拉开个缝隙,门外站着的云初。 四目相对,云初屏息须臾,脸上的笑淡下去,面无表情道:“秋家父子死了,毒杀。” 梁慎予并不意外。 曹家急着让孤竺岭的旧案终止于秋氏,在昨日他让曹昊昀传话时,就猜到曹伦不会任由秋思楠上堂公审。 “嗯。”梁慎予敷衍地应了一声,见云初蹙眉,竖起食指抵在唇上,说了句暧昧不明的话:“他歇得晚,让他多睡一会儿,不必为这种小事打扰。” 言罢,将门缝关了个彻底。 站在门外的云初:“……” 就这么把自己当成王府女主人了? 梁慎予折返榻上,容瑟正侧身对着他,将自己稍稍蜷曲缩在薄衾中,眉心轻轻蹙起,看起来睡得不太安稳。 “什么事?”容瑟迷迷糊糊地低声,嗓音带着初醒的喑哑,尾音又存些柔软。 梁慎予微怔,无奈一笑。 还是醒了。 “不是大事。”梁慎予披着外袍侧身躺回榻上,屈肘撑着头,垂目瞧容瑟倦懒的模样,“再歇一会儿也不晚。” 容瑟半趴着,将脸颊都埋进臂弯,闷声闷气:“是秋思楠出事了吧。” 语气笃定。 梁慎予“嗯”一声,笑道:“听着了?” “没听清。”容瑟打了个哈欠,犯懒的声音轻软,“猜到了,我听说昨日曹昊昀来了,走时跟丢了魂似的,是你说了什么吧?” 梁慎予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他藏在黑发中的白皙耳廓,低笑:“这么聪明啊。” 容瑟挥手拍开他,抬起脸眼神清明了许多,正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瓮声瓮气:“所以你做了什么,逼得曹家下手杀了秋思楠?” 梁慎予却缄默下来。 但没有多久,他勾着容瑟的一缕发在指间把玩,垂眸道:“孤竺岭那场败仗,我知道的内情不少,曹家想用秋氏强买强卖我这个人情,我自然也得回敬些许,叫他们自己收拾局面。” 这话已经透露了不少,容瑟暗暗心惊。 这原著里可是一点也没提到,老侯爷一生戎马,不怎么参与朝堂争斗,可梁家父子三人的死或许和曹氏有关系。 第47章 那原著里的梁慎予怎么可能与有曹氏血脉的容靖相爱? 越来越诡异了。 剧情线到底是因为他而偏离,还是他正走在本该发展的剧情上? 沉默半晌。 容瑟得出结论。 他怕不是看了本盗版书。 “所以你现在想做什么?”容瑟开门见山地问,“如果孤竺岭的败仗牵涉更多,这些年你为何只字不提?” “我远在边陲,匈奴狼子野心从未真正退却,如此一来,许多事力有不逮。”梁慎予俯身去吻了吻容瑟的脸颊,低声笑道:“回京自然是想要皇权分散,否则以陛下的性情,必要对晋北骑的兵权指手画脚,在此之前又听闻许多与你有关的传言,不得不提防。” 他语气正经,说得也是正事,但趁机亲亲脸摸把腰就将严肃气氛毁得一干二净,平添旖旎。 容瑟对他刚升起的那点怜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动手动脚。”容瑟将自己往后缩了缩,“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兵败不是因为秋家卖了兵器?” “兵器连累了晋北骑,但远不到让晋北骑败退出羌州的地步。”梁慎予将容瑟揽入了怀,鼻尖抵着他颈侧轻轻地嗅,语气发沉,“是我爹身边的副将,我爹很看好他,年纪轻轻就被提拔到身边来。可他背叛了晋北骑,并未以计划行事,害我大哥孤军被困,二哥的援军也遭人伏击,匈奴人将我兄长虐杀后死无全尸地钉在孤竺岭的山坳,引我爹去,我寻到他们时,我爹至死不跪,他们都赞我爹是英豪,顶天立地,只有我看见,他望着兄长的方向,死不瞑目。” 容瑟见过那惨绝人寰的场景,正腻着他的梁慎予也与冰天雪地中撕心裂肺的少年渐渐重合。 很难不动容。 容瑟这次默许了他的亲密,低低地说:“你们都是大晋的英雄,死亡不代表一切的终点。你们流着一样的血,你是老侯爷夫妻和两位公子的延续,是他们曾存在于世的证据,青史和百姓都会记得梁家满门忠烈。” 剧情中短短的几句话,一段虚无的情节描写,在这里却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是梁慎予孤身走过的十四年。 容瑟从前是敬佩,如今是心疼。 “千载之后,一抔黄土罢了。”梁慎予在他耳边轻轻呢喃,“但是无妨,他们偷来的这段快活日子,总要到头的。王爷,怕不怕?” 容瑟知道他言下深意,并不肯答话,只是轻轻拍了一下梁慎予的脊背。 他问得才不是怕不怕。 而容瑟也不想答。 他们之间还远远不到可以共度一生的地步,那么在此之前的一切,都有可能是空谈。 下一瞬,容瑟就震惊于自己在想什么。 共度一生吗? 和梁慎予? 容瑟犹豫不定,他已经许久没有被拥抱没有被爱过,在得到后反倒会心生怯意,生怕这是一场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梁慎予见他犹豫,稍稍撑起身,指尖抚他眉眼轻描,温和低语:“不妨事,你可以慢慢想,不过王爷——” 他低下头,在容瑟耳边落下滚烫一吻,热息裹挟着字句。 “别想逃。” 容瑟往后缩了缩,又猛地反应过来。 梁慎予这个混账东西根本就没有给他留什么余地! 这哪里是个选择题,这是一道填空题。 “定北侯。”容瑟伸手攥住了他的指尖,或许是终于明白梁慎予一定要得到他的决心,他忽然就安定了下来,抬起脸毫无退避地看向梁慎予,“本王不怕你,但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大晋内忧外患一日不停,你我就一日身不由己,我许不了你什么。” 梁慎予就由他抓着,与之对视,“可我能,梁家儿郎注定一生金戈戎马,我若是愿为你而战呢?” 容瑟心头剧震,一时说不出话。 梁慎予便逼视一般地瞧着他,无比认真:“我娘从前夜里挂的灯笼绘着符,直到父兄的死讯传入家中,我娘才说那是招魂用的,若有一日她的丈夫战死沙场,娘也能站在家门前,迎接他的归魂。可我不要你挂什么灯笼,容瑟,我亦是初次对人动心,若将此身许你,必不会叫你等一场空,你只需答我,要是不要?” 乱世情真,梁慎予是当真动了情,爱与欲纠缠难分,当他对容瑟有欲时,就必不可免地会爱上他。 而梁家人一旦动心,就是血脉流传的钟情。 梁慎予从前不懂,现在才懂了个中滋味,哪怕面对匈奴兵马也临阵从容的定北侯,讨要这个答案时也会满手冷汗。 容瑟从没想到这段人生会偏离规划至此,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梁慎予,不禁自问。 他可以拥有么? 拥有眼前这个人。 拥有他的偏爱。 真的可以么? 梁慎予没有退避,只是拥着他,安静且专注地等一个答复。 一个他早已设定好答案的回应。 容瑟闭起眼,轻轻吐出口气。 ……这叫人怎么拒绝。 他真是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你真是……”容瑟抿唇顿了顿,才轻声掷字,“你赢了,梁慎予。” 梁慎予反倒怔住,随即状似狂喜般反手攥住容瑟的手,将他压在榻上不由分说吻上去,吻得又凶又急。 容瑟这才察觉他也是满手粘腻的冷汗。 心里便平衡了,都是情窦初开,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去。 直到被梁慎予亲到差点因为窒息晕过去,容瑟抚着胸口倒在他怀里剧烈喘息,艰难道:“…你疯什么,想当鳏夫?” “抱歉。”梁慎予毫不心虚地凑去与他贴了贴脸,这样的亲昵比起缠绵深吻,要稚气青涩的多,“我太高兴了,没忍住。” 事实上他已经忍得足够完美。 就在容瑟松口的那一瞬间,梁慎予想的不是吻他,而是想要他,彻底得到他。 能将汹涌澎湃的欲求压缩成一个充斥兴奋的吻,几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定力。 容瑟瞧他恨不得在榻上滚两圈似的模样,忍不住笑,“就这么高兴?” 梁慎予便抱着他细细密密地吻在面颊耳畔,“比你看见的还要高兴。” 容瑟也欢喜,又羞赧,但还是及时制止了梁慎予的撒欢,“那你收收,该上朝了。” 梁慎予这才不甘不愿地住手,眼神里分明是意犹未尽。 容瑟觉得自己有点危险,不敢再赖床,立马起身收拾。 往日定北侯虽然从摄政王府与摄政王一起出发,但坐得还是自家侯府的马车。 今晨,定北侯公然坐到摄政王的马车里,一起到了宫门口。 第54章 裂痕 秋思楠的死并未掀起多大的浪花。 暴毙狱中本就是一件值得推敲的事,但秋思楠的死有容瑟的纵容和梁慎予的默许,曹伦又因此心虚,故而罪名定下的同时也只是一句带过。 在朝中风光许久的秋氏一夕之间便彻底坍塌。 下朝后,定北侯与摄政王自然而然地同道走出去,朝臣们知道近日这两人无比亲厚,见怪不怪。 “王爷——” 喻青州快步追上,他当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跑两步就有点气喘,缓了口气才说:“这次,多谢王爷。” 他说得郑重无比。 自从秋子寒上门要提前成婚时间,喻青州就坐立不安,三番四次虚与委蛇才勉强糊弄过去,可亲事摆着,他也无可奈何,等摄政王派人将秋子寒那点事都捅出来,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只是没想到事情会结束得这么快。 “不必谢我。” 容瑟与他客气一句,秋家的事他根本没出什么力,所以从头到尾,他手上也是干净的。 但喻青梅不必嫁给那么个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自然也是好事。 忖量须臾,容瑟问:“令妹还好吧?” 提及此事,喻青州面露无奈:“…舍妹一向心大,好得很。” 何止是好得很,喻青梅是当真喜欢秋子寒的,毕竟秋子寒平日装得人模狗样,写的诗词也叫喻青梅心生好感,结果人是装的,诗是抄的,秋子寒甚至还在外面养了个外室,一切都是假的。 喻青梅不见伤心,反倒暴跳如雷,痛骂秋子寒至今,还日日嚷着要见见写下那些诗词的人,总之是不依不饶,没完没了。 喻青州这个兄长当真是身心俱疲。 容瑟听完忍不住笑出声,他没想到喻青梅是这么个暴躁文艺少女。 “能给秋子寒替笔到考上功名,可惜这么个才子了。” 喻青州也惋惜颔首,“正是如此,臣从前便觉得秋子寒的那些诗篇作风眼熟,不曾想竟是有人替笔。” “你认识那人?” “嗯。”喻青州颔首,“钟仪川,与臣同年进京赶考,只是不知为何,他人都到了晋京却不曾参加那一年的恩科,自此销声匿迹。” 容瑟不知道这么多,步伐微顿,“他为何…?” 第48章 喻青州又是一声轻叹:“造化弄人。” 眼瞧要到议事的灵晖阁,始终不紧不慢跟着容瑟的梁慎予忽然附耳过去,“王爷,他是想举荐这个钟仪川。” 他声音很轻,只有彼此能听见,容瑟耳根不争气地染上了红,又骤然明悟。 喻青州碎碎念这么久,是想让钟仪川在他面前混个脸熟。 于是不免窘迫。 他是当真没听出喻青州这矜持的话外音。 “此人若如你所说。”容瑟故作镇定,“改日本王见见他。” 喻青州松了口气,“多谢王爷。” . 容瑟早上没吃什么东西,艰难忍到了下班的时辰,正准备与梁慎予一起回府吃饭,便有宫人快步来报:“王爷,侯爷,陛下传定北侯觐见。” 容瑟脸色忽变,微微抿起唇,薄情漂亮的眼尾一挑,“干什么?” 宫人吓得一颤,低低垂着头:“奴婢不知。” 梁慎予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 容瑟比他想象中要坦诚的多。 譬如此刻,他的占有欲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甚至想将人搂入怀吻到他眼角含泪。 压下心头的恶劣心思,梁慎予看似正经极了,谦谦君子一般,轻声道:“我去瞧瞧,你在宫门等我一等?” 容瑟丝毫不知这男人在压抑隐藏着怎样的情绪,垂下眼思索片刻,随即竖起食指。 “不超过一柱香。” 梁慎予忍得辛苦才没笑出声,也没当众失态,点了点头,“一定。” 容瑟自己倒没觉得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警惕那个便宜侄子,谁晓得小白花又要怎么邀功怎么装可怜。 但想起梁慎予对容靖和曹家的态度,容瑟垂眸掩去幸灾乐祸的笑。 就让便宜侄子等着碰一鼻子灰去吧。 摄政王步履从容地走出了宫,上马车后吩咐道:“等定北侯出来。” 驾车的云初无声叹气,幽幽应道:“…是。” 容瑟起得早就容易犯困,何况今早情绪大起大落,这会儿精神不济,靠在马车里昏然欲睡时,忽然听见外面云初的声音:“王爷。” 容瑟抚着额角,清醒了些,“嗯,怎么了?” “虽然僭越,但属下还是不明白。”隔着马车,云初的声音不那么真切,“王爷为何对定北侯另眼相待?” 容瑟先是微诧,随即陷入沉思。 梁慎予吸引着他。 他们拥有同样不幸的过去,但梁慎予背负得更多,容瑟自己只要好好活着就行了,可他肩上还有定北侯府,甚至还有整个大晋。 可刀光剑影也好,明枪暗箭也好,梁慎予仿佛总是那么从容,游刃有余地行走在刀尖上。 所有人都说他是英雄,看见的是梁家三郎的担当与强大,可容瑟忘不掉风雪中嘶吼的少年郎,也忘不掉梁慎予深夜坐在他房间时孤寂沉冷的眼神,就像—— 就像他从没有走出那场风雪一样。 容瑟轻轻阖眸。 他也从未走出自己的过去,前尘才最折磨人。 “我也不知道。”容瑟轻轻笑了声,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两只手轻轻交错,“非要说的话,或许是……” “光从裂痕照进来了吧。” 旧事缠绕而来时,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将周围遮得密不透风,压得人喘不过气,动弹不得。 他怜惜着同样挣扎在旧事中的梁慎予,更没想到,与梁慎予依偎在一起时,那严密的黑暗竟会浮现裂痕。 不止是梁慎予在渴求他,容瑟也无法对此无动于衷。 他们像是天各一方的两块碎玉,当此间重合,相遇之时,彼此才会变得完整。 云初不明白容瑟的话,但听出他的坚定,便晓得他的态度,不再追问。 . 梁慎予已确定心意,对容靖便更为敷衍。 毕竟这是一个还未真正执政的皇帝,何况这位子也不见得能做多久。 容靖怎会没察觉梁慎予的态度轻慢,难以置信之余心中愈发不安,笑容都勉强起来。 “戍云……” “陛下。”梁慎予面不改色,“若无吩咐,臣先告退。” 容靖怔怔,他虽然不知为何会如此,但也明白,愿意替他遮风避雨的梁慎予再不如前了。 “为何……”容靖站起身,蹙着眉像是要哭了,“你我自幼相识,同窗数年,怎么你从羌州回来就变成这样了?朕是大晋的天子,如今天子受辱,你却偏帮着那祸乱朝纲之人!” 梁慎予觉得聪明人不必说太多就能懂,但显然皇帝不太明白这个道理。 “陛下可知,当年臣为何愿意替您抄写功课,应付先生?” 容靖顿住,一时间答不上话。 梁慎予便轻笑:“您自然不知,皇子犯错,自然都有皇子伴读替您受着,臣不愿遭先生责罚,才会想着帮您应付过去。何况臣和臣的母亲在京中,无非是制衡家父与兄长的质子,臣本以为替您做了这么多,至少日后陛下会念及旧情,可臣戍守边疆多年,陛下非但不曾在先帝面前出言维护,反倒数次修书让臣交出羌州兵权,陛下不仁,又凭什么以所谓的旧情为筹码?” 容靖难以置信,他自然不肯承认自己自私,绕过龙案上前几步,促声道:“不是,戍云,朕只是觉得边陲苦寒,想你回京而已……” 梁慎予退后几步,神情清冷,“侯府出事,不见陛下只言片语,匈奴一退,陛下便修书让臣回京交还虎符,陛下,何必非要臣说得这么明白呢?” 容靖当时的确是存了讨好父皇的心思,当下被戳穿用心,再狡辩也无用,面色苍白地站在原地,咬了咬牙,问道:“所以你是一定要站在容瑟那边了?你以为他真的待你好?梁戍云,你醒醒吧,他就是一条毒蛇,他是个怪物,他不会把任何人放在心里!” 梁慎予不以为意,“这是臣自己的事,无须与陛下说明。” 容靖忽然无力,又觉得恐惧,面前的梁慎予陌生至极,可仔细回想,容靖发现他竟记不起以前的梁慎予是个什么样子了。 那个凡事都会替他处理妥当的伴读,看他的眼神,与现在没什么两样。 一成不变的笑中尽是冷淡。 容靖齿关都在打颤,“梁家,世代忠良,梁戍云……你这是谋逆!” “梁家的忠良都战死沙场了,九泉之下,不知先帝何来的脸去见我父兄。”梁慎予嗤嘲笑了笑,随即一拱手,说道:“臣告退。” 待他走后,容靖踉跄两步,扶着桌角才勉强站稳,既有恨意,又有悔意。 梁慎予……他怎么能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是容瑟,都是容瑟! 容靖猛地将桌上的笔挂扫落在地,噼里啪啦的声响过后,也难消怒气,恨得咬牙,眼神森冷怨毒。 父皇就不该接他回宫,就应该让他在皇陵老死!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见不得光,一辈子都守在那! 第55章 暗流 梁慎予没在宫里耽搁太久,也不愿与容靖多费唇舌。 与他父亲一脉相承的自私自利,甚至还没有容胥的脑子,梁慎予甚至怀疑,他想要鹬蚌相争的局面很有可能会变成皇帝一败涂地。 容瑟靠在马车里犯懒,听见动静就知道是梁慎予回来了,阖眸道:“还挺快。” 梁慎予坐到容瑟身边,闻声似笑非笑一扬眉:“快?” 容瑟轻轻揉了下眼角,刚一睁眼,就对上梁慎予颇有深意的笑,一时间毛骨悚然,“怎么了?” 梁慎予揽着容瑟的腰身往自己怀里带了带,附耳低笑:“改日叫你试试。” 容瑟没听懂,“试什么?” 梁慎予轻声吐字:“试试快不快。” 容瑟愕然愣住,终于发现这男人话里没一句正经的,脸颊骤然滚烫的同时压低声怒道:“谁和你试,放开。” 梁慎予自然不放,笑了两声才问:“不问问陛下都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容瑟轻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无非是打打感情牌,摆出那副我为你好我大公无私的嘴脸,虚伪做作不要脸。 从前容瑟还能有几分顾忌,都是在忌惮梁慎予这个人,现在容靖少了这个助力,不仅自己的命算是保住了,容靖自然也没什么可怕的。 瞧容瑟有些得意又藏不住欢喜的神情,梁慎予无声一笑,轻轻亲了下他的脸颊,低声问:“王爷看起来很高兴?” “大侄子不高兴,本王自然就高兴了。”容瑟坦诚道,又冷冷低笑,“他要恨死我了吧。” 不知容靖当年自诩嫡子耀武扬威时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做个手无实权的傀儡皇帝。 梁慎予垂下眼,他很喜欢容瑟偶尔得意稚气的模样,灵动又自然,总觉得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而非殿上说一不二沉默冷酷的摄政王。 “不过这也有你的功劳。” 第49章 容瑟忽然对梁慎予冁然一笑。 摄政王不过二十四岁,生得也昳丽明艳,一笑更是金质玉相,醉玉颓山。 梁慎予被他笑得心猿意马,面上分毫不显,温温和和地笑,“怎么说?” “你与我走得近,大侄子恐怕要气死了吧。”容瑟说着说着便笑倒在梁慎予怀里,扒着他的肩低低地说,“本王那便宜侄子可是为了你后宫空空,妻妾全无,好一番情深意切。” 梁慎予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事无人知晓,当下不着痕迹地敛眸,单手捧起容瑟的脸温声说:“王爷知道的不少。” 梁慎予这张脸着实受上天垂爱,在他刻意隐去冷冽时,眉眼间的温和让他看上去人畜无害。 被这样温柔地注视,容瑟原本到嘴边的话忽然忘了个干净,面颊难以自控地开始洇红。 “那都不重要。”梁慎予轻声,“王爷只要知道,我心尖只够放一人,尽许予你了。” 容瑟难得清醒一回,很快明白梁慎予这话不止是一句简单的情话,他目光深切,意有所指。 像是在确定什么。 “你在想什么?”容瑟微微眯起眼,坐直身子攥住梁慎予的衣襟,声也跟着沉下去:“容靖算个什么东西,我还不至于为了给他添堵拿自己做戏。” 梁慎予微诧,“我……” “我劝你想好了再说话。”容瑟执拗且强硬地瞪着他,还携几分赧色。 梁慎予无奈垂首,与他轻轻碰了下额头,“是我的错,王爷息怒。” 其实有点意外。 难以想象他也会有这样不容置喙且高高在上的一面。 容瑟这才堪堪满意,收敛了好不容易爆发一次的气势。 “知错就好。” 他选择梁慎予,一定是因为自己,而非其他任何人。 . 京郊行宫本是为皇帝修建的行宫,但大晋皇帝大多不善武艺,更别提骑射,连宫门也甚少踏出,故而这座行宫便闲置下来,无论是祭天还是祭祖,斋戒的前几日都在这座行宫。 等斋戒结束,便自行宫启程,去南郊太庙。 祭祖这事儿由光禄寺办,纪苗桐也算轻车熟路,将章程规划得明明白白,唯独有一点,纪苗桐小心翼翼问道:“这个……斋戒这三日的素斋,王爷您看是用光禄寺的人,还是?” “陛下的素斋光禄寺负责就行。”容瑟淡淡道,“本王和定北侯的就不必了。” 纪苗桐垂首:“臣遵命。” “等等。”容瑟忽然抬头,“就说本王请了浮生楼的东家来做素斋。” 既然借了摄政王府的势,不如就再给浮生这个名号添点东风,左右现在也没人知道浮生就是他,趁机抬一抬浮生这个活招牌的身价,受益的也会是浮生楼。 纪苗桐心思活络,无有不应,“王爷放心,下官明白。” 思及浮生楼的菜色,纪苗桐便知道王爷恐怕对光禄寺清汤寡水的素斋没什么兴趣…… 果然如此,而且区别对待也很明显,对外说是请了浮生,实际上连陛下的份儿都没带。 但当日浮生要为皇室祭祀做三日素斋的消息便传入坊间。 容靖近来情绪愈发不好,曹昊昀常常入宫去见他,梁慎予说得那些话不明不白,可这些年曹昊昀确实实实在在受了皇室好处的,毕竟能随意入宫的小辈也就只有他了。 容靖在他面前也始终是温和有礼的模样,两厢对比,曹昊昀还是更偏向容靖些。 “表兄,我今日听说这次素斋,请了浮生楼那个厨子去做。”曹昊昀两只手托腮,说:“这厨子手里有本菜谱,可惜被摄政王捷足先登,没弄到手,你又不能出宫,这次去行宫也好,可以散散心,尝尝这厨子做的,要是喜欢,我一定想办法将人给带进宫来。” 容靖却始终低垂着眼,听到“捷足先登”四个字时,指尖猛地攥紧。 捷足先登。 又是容瑟。 凭什么? 他和梁慎予幼时的情谊,还比不过他与容瑟见面的这几日?容瑟到底什么好,那张和他那个荡妇母亲相像的脸? “一个厨子而已。”容靖压抑着不甘与恼怒,“朕若是想要,随时宣他入宫,他还敢不来?” 曹昊昀平日虽然爱玩,但也知道定北侯疏远皇帝亲近摄政王的后果,浮生楼有容瑟庇护,连他都不敢随意造次,沉默须臾,才试探道:“表兄,梁慎予到底怎么回事啊?之前给你做伴读时不是还好好的吗?” 即使没见过,曹昊昀也听过不少有关梁慎予的传闻,都是赞他如何聪敏灵慧,文武双全,又处处护着容靖,来日必定是辅佐之臣。 倒也没说错,梁慎予的确有出息了,可辅佐的人却不是容靖。 尤其是定北侯之前还带兵入京勤王,否则现在容靖也坐不到龙椅上,曹昊昀不懂梁慎予为什么反复无常。 但梁慎予那么坦然,曹昊昀隐隐觉得或许其中还有什么内情。 容靖自知心虚,指尖蜷了蜷,低声道:“你看不出么,戍云喜欢他。” 曹昊昀一时愣住,“什么?” 容靖嗤讽:“他娘就是个荡妇,以太妃之名侍君,生出的儿子也一样,用那张脸,勾引了定北侯为他所用。” 大晋虽不兴男风,但秦楼楚馆不缺小倌,甚至达官贵人家里也会养几个以供玩乐,都是见不得光的,曹昊昀自然也知道,一时间错愕不已,“你是说……那个,那个摄政王和梁慎予,他们…?” 见他这副神情,容靖讥诮道:“戍云自己都承认了,摄政王,多好的手段啊,兵不血刃就让定北侯带着晋北铁骑倒戈相向。” 曹昊昀勉勉强强回神,被这消息砸得头晕目眩,半晌才镇定下来,仍然难以置信,转念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定北侯至今没有妻妾,想必是不喜欢女人,摄政王又长了那么一张脸,难怪他们走得那么近,定北侯还堂而皇之地住进了摄政王府。 原来如此。 “这好办啊!”曹昊昀一拍手。 容靖猛地抬头,“什么意思?” “表兄,你看这定北侯从前无欲无求的,咱们也不好拉拢,可他这不还是个凡夫俗子吗?”曹昊昀兴致勃勃道,“不就是喜欢男人,容瑟是长得不错,可旁人未必就差了,只要咱们晓得定北侯的喜好,投其所好不就行了?照着摄政王那模样,找他十个八个的送进定北侯府,不就成了?!” 容靖还当他有什么好主意,听完后忍不住道:“荒唐!” 一个容瑟他已经要嫉妒得发疯了。 还要按照他的模样找十个八个送给梁慎予? 曹昊昀见容靖否认,犹豫须臾,又说:“能离间他们二人也行啊,若是梁慎予有了别人,我就不信以摄政王的性格能忍下去。” 容靖心头微动,“可梁戍云若是不愿呢?” 他这么说,曹昊昀便晓得容靖已经意动,便愈发得意,凑过去附耳低声说了半晌,最后起身拍了拍自己胸脯。 “表兄放心,一切都给你准备妥当,只要计划成事,他们俩准保得掰!” 容靖微微一笑,温声道:“辛苦你了。” 第56章 素斋 天子与摄政王亲临行宫,准备三日后的太庙祭祖,早朝时辰便启程,一个时辰的路程,容瑟在马车里倚着小憩,直到梁慎予来唤他,告知到地方了,容瑟才昏然地被他从马车里牵出来,二人并肩而行。 说是行宫,但规格远远不如摄政王府,容瑟瞧两眼便收回视线。 记不住路,但反正也就三天。 领头的太监卑躬屈膝在前引路,“老奴千喜,是这行宫的总管,王爷这三日就住皎澜苑,依着王爷,院子里有小厨房,王爷且去瞧瞧,若有不合心意的,再与老奴说。” “有劳。”容瑟点点头。 千喜笑了笑,“哎哟,王爷可折煞老奴了。” 容瑟始终做不惯主子,轻轻蹙眉,没接这话。 直到皎澜苑,着实幽静雅致,容瑟颇为满意点点头,身后跟着的云初立刻上前交给千喜一个锦袋子,笑道:“有劳公公用心,就这院子了。” 千喜喜笑颜开,捧着钱袋子连连谢恩,又转头看向梁慎予:“定北侯的……” 梁慎予夺过话来,“本侯替王爷守夜。” 千喜愣了下,贵人们的事他也不敢多话,也就顺着意告退。 容瑟要去换下那身锦衣华服,梁慎予则出去安顿晋北骑,这厢刚出门,便听见不远处的声音。 小太监低声嘀咕:“咱们晾着陛下不管,万一龙颜大怒,该不会降罪吧?咱们脑袋可不经砍啊。” 千喜哼笑着训斥道:“只要哄得王爷高兴,谁敢砍咱们的脑袋?皇帝,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咯,当年那位主儿何等趾高气扬,你这小子都没见过,今日呢,瞧瞧,王爷面前他话都不敢说一句。” 小太监一愣一愣的,“您之前还见过陛下?” 第50章 “那是自然。”千喜得意洋洋道,“那得是先帝刚登基那年,带着后宫嫔妃和太妃们到咱们行宫避暑,啧啧,当时那小皇子何等风光,当时可是将颜太妃母子欺负了彻底,非要让才三四岁的九王爷下水游两圈,险些将人扔下去,最后闹得颜太妃跳下去以命相逼,才引来陛下保住九王爷的性命。明面上都敢如此,可不知背地里有多狠毒,如今王爷风光,这叫什么,嘿,现世报!” 两人说着走远,梁慎予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敛下眼,心中嗤笑。 以贤德仁慈之名自居的太子,实际上是这么个东西。 偏偏万人斥骂大逆不道的摄政王,正直率真。 梁慎予摇了摇头。 不知容靖哪来的脸能与他的心上人去比。 . 说是斋戒,小厨房自然没准备肉食,容瑟也无所谓,吃三天素而已,何况素菜也不见得就难吃。 容瑟撸袖子在灶房里,已经能熟稔使用这些厨具,豆腐切片煎出两面脆壳,下葱花煎炒出香味,出锅装盘,再打散蛋兑温水上锅蒸。豆腐捣碎,马蹄香菇胡萝卜芹菜切末,用白菜包卷后上锅蒸,最后再茄子土豆切块,加上青椒做个地三鲜。 一顿素宴很快端上桌,种类少,量却大。 容瑟已经能熟练掌握大家的食量。 三道菜绕着白菜叶卷的白玉佛手摆好,色香味美。 梁慎予从前吃过素斋,若不是清汤寡水,便是重油重味,总之不怎么好吃,他倒也是第一次见着,能把素斋做出花样不说,连味道也堪称惊艳。 是人都有口腹之欲,梁慎予一时间觉得其他菜恐怕现在都难以下咽。 于是不吝夸赞:“厉害。” “那当然,想做好素菜也得下功夫。”容瑟顺着话就往下说,“想把素菜做好,比做荤菜更难,当年我为……” 声音戛然而止。 容瑟心虚低头,扒了两口饭,“吃饭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好好的提什么当年,他的当年又不是原主的当年,不管云初和梁慎予猜到多少,但这事儿还是别宣之于口的好。 重生就够玄了,穿书就更玄,怎么说?说你们都是一本书里的人,我呢,我是个死人。 ……想想就算了。 梁慎予和云初也默契地不追问,一桌素斋,豆腐外酥内软,蒸蛋鲜软嫩滑,白玉佛手味淡却糅杂了多种口感,再加一道广受好评的地三鲜,一顿午膳很快便被清盘。 容瑟总是不自觉地注意梁慎予喜欢吃什么,现今大概已经发现梁慎予的饮食规律。 这人在微末之上总是叫人捉摸不透,譬如一桌四道菜,他一定雨露均沾,像是下意识不想被人发现喜好,但若是二人独处,容瑟便发现梁慎予偏爱地三鲜这种味重一些的菜色。 用过饭后,云初便退下,容瑟和梁慎予坐在院子里树荫下的小几旁,小几上是井里湃过的葡萄和荔枝。 容瑟垂头剥着荔枝,手指修长白皙,粘着荔枝汁水,灵巧地将莹白圆润果肉剥出,自己吃一个,再剥一颗给梁慎予放一边的小碟子里。 梁慎予瞧着那双漂亮清瘦的手,目不转睛。 那只手忽然伸过来,指尖轻轻点在青花瓷的小碟子上,容瑟惜字如金:“吃。” 这人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太灼热,如狼似虎似的。 看得他浑身发烫。 梁慎予眼神一暗,“谢王爷赏。” 嘴上说着尊敬的话,却一把攥过容瑟的手腕,轻轻吻上指尖,将荔枝汁尽数吮了个干净。 容瑟呆滞一瞬,如被火灼一般抽回手,“我让你吃荔枝!” “那是臣会错意了。”梁慎予的眼神分明是意犹未尽,慢条斯理地将荔枝肉送入口,眼神仍似有若无地留在容瑟身上。 哪怕他已经松口,也接受偶尔的亲密,但若是再亲近一些,容瑟就会露出赧然又慌乱的神情,眉眼间无意识的风情最要命,勾得他心火灼灼。 但他似乎有些回避。 不好强求。 梁慎予尝着满口清甜,试图从中品出他指尖的温度。 . 另一边容靖吃的是行宫备下的素斋,不见荤腥,比起宫里的还要差,容靖吃了两口便忍不住放下筷子,冷道:“这就是那个浮生做的?不怎么样。” 身边伺候的深深低下头,弱声说道:“陛下,摄政王那边派人来说,浮生只答应给他做素斋……” 容靖猛地看过去。 “这……这些,都是行宫备下的……” 容靖脸色一时间无比难看,阴沉到能滴落墨水一般,死死咬着牙,“好啊,连个厨子都敢帮着他作贱朕!” 宫人立马跪地,战战兢兢道:“陛下息怒。” 容靖都快气死了。 在宫里也就罢了,好歹容瑟住摄政王府,可在这行宫,那些下人是如何讨好容瑟的他都看在眼里,就连那个总管,巴巴地跟在容瑟身后,全然没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容靖不肯承认挫败。 自小他就听着母亲说那个颜太妃是何等不堪的荡妇,他们母子俩又是如何无耻,容靖也深以为然,分明是皇爷爷的妃嫔,却又勾引父皇,不守妇道,淫乱后宫,死有余辜! 那年来行宫避暑,若是当时能淹死他就好了。 容靖紧紧攥着双手,对容瑟的妒忌和杀意几乎盖过理智。 . 容瑟原本是不信鬼神的,但自己经历了这次事后,他决定至少对容家的祖宗尊重一点,除了容胥,所以说斋戒,那就老老实实没沾荤腥。 用过晚膳后,容瑟歪在藤椅上摇着扇子纳凉,梁慎予在小几前替他看城中送来的折子。 梁慎予对这些可擅长多了,容瑟也知道他并非表现出的人畜无害,瞧他对朝政游刃有余,其才能与心机可见一斑。 这简直太好了! 容瑟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悠闲过了。 于是在梁慎予表示愿意分忧后,毫不犹豫撇下折子,一口一颗葡萄,好不快活。 梁慎予看得哭笑不得。 他是真没见过,把朝政甩给别人后这么欢快的摄政王。 一边看折子,模仿容瑟的笔迹落下朱批,一边问:“王爷就这么信我?” “你比我做得好,能者多劳。”容瑟眉眼弯弯,“有什么可担心的。” “就不怕我心怀不轨?结党营私?” “那你……”容瑟斟酌须臾,“能不能直接谋个反?” 最好把容靖从龙椅上掀下去! 梁慎予挑眉,慢吞吞地说:“若王爷想要那个位子,也不是不行。” 听上去漫不经心,但容瑟知道他绝非说说而已。 猖狂。 容瑟在心中低语,随即摆了摆手,“还不到时候,再说,我又不想做皇帝。” 梁慎予略微抬眸,“为何不想?万人之上的位置,手掌生杀权柄,王爷就不动心?” 容瑟叹气,“我当真不是做皇帝的料,手握权力,也要担起责任,再说——”他抬起头,瞧着窗外的新月星辰,夜空浩渺,轻轻说:“虽然做不了正衣濯足餐云卧石的世外高人,但我确实心无大志,做个俗人庸碌一生没什么不好。” 浓荫深院中,斜月幽窗前,梁慎予有些恍惚,仿佛从容瑟的字里行间,听出了太平盛世。 没有腥风血雨,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生离死别。 半晌,梁慎予轻轻说道:“无妨,且待来日,乘春自有期。” 第57章 催情 梁慎予年仅十三便上战场,稳住局势,斩杀叛将,这些年将晋北骑料理得明明白白,那些个老将根本不敢忤逆,足以见他颇有手段。 朝中这些琐事处理起来自然也得心应手,比起容瑟要快上许多,还不时与他说上几句话。 容瑟懒洋洋地歪在藤椅上,将葡萄吃完后便研究起自己的菜谱。 不是他吹,就大晋这菜色,单看所谓的国宴有就知道是什么水平,与他相比差远了。 容瑟虽然没什么雄心壮志,但做饭着实是个坚持了十多年的爱好,如同融入生活的一部分,在成为摄政王后,他更需要靠做饭让自己清楚,自己究竟是谁。 他只是个厨子,一个喜欢做饭的厨子,不是什么背负仇恨位高权重的摄政王。 “再过段日子天就凉了。”容瑟忽然说,“等回府酿些米酒,天冷以后差不多就能喝。” 梁慎予饶有兴致地抬头,“王爷还会酿酒?” “略懂一点。”容瑟谦虚,“学过些,王府的桂花也快开了,正好多酿点桂花酿,你伤也差不多好了吧?” 梁慎予颔首,“已无大碍。” 容瑟点点头,将菜谱翻到海鲜那部分,仔仔细细地瞧着。 “那这些也能吃了。”容瑟摸了摸下巴。 他菜谱里的很多菜,在原本的世界不算什么,但在这里可都是番邦贡品,如此一来浮生楼的菜品自然受限。 第51章 不过容瑟对此乐见其成。 总得留点后手,浮生楼的厨子还没到让他倾囊相授的地步。 得了梁慎予的相助,容瑟有更多时间用在自己的菜谱上,正想着,突兀听闻梁慎予一句:“当日坏了王爷的事,如今王爷想怎么做?” “也不算坏事。”容瑟平静道,“本王背着弑君的名声,做了皇帝也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何况不是与你说了,不想做什么皇帝,至于想怎么做嘛——” “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呗。” 梁慎予笑着摇了摇头。 他对容瑟的身份有所猜测,虽不知他是怎么李代桃僵,可如此执着于摄政王的怨仇,想必还是有渊源。 “你若一声令下,我替你报仇也并无不可。” 梁慎予总是习惯于温和声腔,但说出的话可与温和不沾边。 容瑟沉默须臾,终于抬起头来,“容靖做的那些事,万死不足以偿还,还有他爹,死得太便宜了,想杀了他们不难,但我要他们受万人唾骂,要他们做的那些事大白于天下,如此,也算他们死得其所了。” 他说话的语气和眼神一样冰冷,厌恶与冷冽都不似作假,可见厌狠了容靖与曹氏。 梁慎予轻叹:“那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容瑟想了想,还真想起一桩事。 “在容胥身边伺候的那个老太监,郑福,叫曹伦那个老匹夫藏起来了,找了两个月,也没找着,不知叫他们藏哪去了。” “郑福?”梁慎予沉吟,“先帝之死,他晓得内情?” 容瑟敛眸,点了点头。 容胥的死自然和他脱不开关系,赵桉是由原主授意,但曹太后若无心害死容胥,原主也无计可施。 说到底,原主递刀,曹太后杀人,凭什么锅要他容瑟来担? 梁慎予试探道:“那你,可动手了?” “都是曹太后做的。”容瑟睨他,“本王不过是动了点心思而已,他们不杀郑福却还留着,太医赵桉的家里人也都好好活着,依照曹氏的行事作风,弑君之事,遮掩还来不及,哪里会留下活口,你说曹伦留下这些人,是想做什么?” 梁慎予总结:“祸水东引。” 容瑟轻嗤:“本王才不背这个锅。” “那……”梁慎予笑问,“王爷是如何得知郑福还活着的?” 容瑟哽住,“我……” 是啊。 他怎么知道的? 原著啊! 感情线虽然偏了,又揭露许多原著没提及的隐情,但至少大方向还是没错的。 郑福这老太监肯定还活着,容靖和曹伦这些日子安安生生,准是想借着祭祖憋坏呢。 容瑟想了想,含糊其辞道:“反正我就是知道,郑福肯定活着,不过云初他们没探听到人在哪。” 梁慎予知道其中厉害,稍一忖量,便道:“事关重大,曹家若真想借此生事,必定将人妥善藏好,你且放心,我帮你寻上一寻。” 容瑟猜这人下一步就是要讨赏,正想对策,却见梁慎予猛地起身,面色瞬时冷肃,神情锋利,厉声喝道:“谁?滚出来!” 容瑟一瞬间蹦起来,紧张不已:“什么情况?” 外面已经响起兵戈之声,黑衣人破门而入,云初紧追入门高声:“有刺客!保护王爷!” 梁慎予伸手将容瑟扯到身后,退后两步,自兵器架上抽剑而出,寒光三尺,杀气凛然。 还不等他出手,那刺客便好似见势不好,高声道:“撤!” 梁慎予蹙眉,与云初说上一句:“守好王爷。” 随即提剑追出门。 容瑟匆忙之间也只来得及叮嘱:“梁慎予,小心些!” 梁慎予的身影已没入夜色。 他本以为是何人来此地探听消息,却没想到有人胆大包天敢趁机刺杀摄政王,黑风煞气便追上去。 越追心中便越是奇怪,刺客跑得快不说,却对这行宫极为熟悉,七扭八歪之间已跑了不少,直追到偏僻院落,刺客竟都消失不见。 梁慎予止步于此,指腹摩挲剑柄,微微眯起眼瞧着眼前亮着灯的院子。 “原来如此。”梁慎予低喃,“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既然来此,梁慎予索性将剑抵在臂上,负剑而入。 院中无人,只有屋里燃灯,梁慎予推门而入,甜腻香气倏尔扑面,糅合了俗媚香味,轻轻一嗅,梁慎予便觉身上有些烫起来。 梁慎予虽不曾用过,但也听闻坊间流传那些乌七八糟东西,一时间无言沉默。 有人刻意引他至此,点了一屋子催情香,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梁慎予有些可惜地轻舔唇角。 若这香是王爷点的,他必定却之不恭。 心中如是想,他却并未退出去,反倒步履从容地上前几步,走到桌前,将香炉掀开,凑近嗅了嗅那腻人的甜香,引得欲念汹涌,连眼神都染上了熏然欲醉的旖旎。 “好东西。”梁慎予低声自语。 “是好东西。” 另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梁慎予偏头去瞧,正见容靖从屏风后走出,两人对视一眼,容靖率先退避。 短短的一个交锋,梁慎予索然无味。 哪怕满屋催情香,甚至他已经情动,但容靖的一举一动还是让他心如止水。 若是王爷…… 他只要站在那就足够让人心猿意马了。 “陛下真看得起臣。”梁慎予分明已经面颊滚烫,欲潮难熄,却仍旧从容坦荡,眼神清明,,剑尖挑起香炉盖子,“这是给我准备的吧?” 在皇帝面前持剑是大不敬之罪,但梁慎予仪态疏狂,分明没当回事。 容靖面颊微红,他在这里,自然也受着催情香,不自觉地上前一步,哑声道:“戍云,朕只是想让你知道,皇叔能给你的,朕一样能给你,何必与虎谋皮?回到朕身边来,日后你必定是尊贵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梁慎予将剑横在两人身边,俨然是不打算与容靖有什么,弯眸笑道:“这就不必了,不过陛下倒是帮了臣一个大忙,王爷矜持,臣又怜惜,不忍冒犯,今日有此香,想必王爷不会晾着臣不管。” 容靖一愣,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梁慎予嗤笑:“臣是个人,哪怕动情也能自控,陛下以为有这香便能成事?焉知——”他缓缓呼出口灼气,挺拔而立,“王爷之于我,可要比此香烈数倍。” 他还不是忍了这些日子? 容靖捂着胸口喘了两口粗气,眼神骤然凶狠,“他有什么好?梁戍云,朕哪里比不上他?!” 梁慎予用古井无波的眼神瞧他,这无疑是最大的羞辱,哪怕身处点着催情香的屋子里,梁慎予还是对他无动于衷,心心念念的都是容瑟。 “他是摄政王。”梁慎予想着容瑟,有些迷恋地低语:“出身受人诟病,也无母家相助,如今却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而陛下——身份贵重,母家势大,却还是个受人压制不能执政的皇帝,陛下还觉得,他不如你么?” 容靖哽住,他正被催情香折磨,却因梁慎予的利剑不敢靠近,咬牙狠狠道:“那又如何?他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梁慎予眼神冰冷,“可他为百姓尽心竭力,霁州百姓奉他为神。” 话落,梁慎予喘了口气,他喘息已经有些微促,与容靖浪费这些唇舌,无非是不愿听见他诋毁容瑟,话至此处便已足够。 “罢了。” 梁慎予展颜而笑,和和气气地说:“今日还需多谢陛下,臣告退。” 他步子稳走得快,容靖追到门口时,他人已经消失在夜色中,可偏偏容靖此刻也极其狼狈不堪,更不敢唤暗卫拦住梁慎予。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携满身香气离开,又是气恼又是恨。 这算什么? 给容瑟做了嫁衣吗?! 第58章 巫山 两具刺客尸首已被收起,云初守在屋门外,晋北骑与王府的府兵将皎澜苑团团包围,以防再有不测。 梁慎予持剑归来,脚步已隐隐凌乱。 “侯爷。”云初上前几步,窥见梁慎予紧绷面色时骤然一顿,他眉眼冷得吓人,眼神中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像一头露出獠牙随时准备捕猎的野兽。 不对劲。 但也仅是一瞬,梁慎予对他露出人畜无害的温和笑意:“虚晃一招,不是冲着王爷来的。” 云初闻言松了口气,还没等说话,屋里的容瑟风一般卷出来,窜到梁慎予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怎么样?你没事吧?没受伤吧?” “王爷。”梁慎予退半步避开他的触碰,温声道:“进屋去查吧,手里有兵刃,莫伤了你。” 容瑟也没发现不对,心有余悸地轻轻点头,“那些人……” “跑了。”梁慎予偏头瞧向云初,“人都撤了吧。” 云初点点头,往院外走时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回头一瞧,正见梁慎予规规矩矩地与王爷并肩走向屋内,眼眸不由微眯。 第52章 往日恨不得贴王爷身上,今日倒是老实,都是习武之人,云初一眼就看出他脚上也不怎么稳…… 不会是真受伤了吧? 回屋后,梁慎予将剑收入鞘中挂好,看上去与平日无异。 “你真没事?”容瑟狐疑。 梁慎予不答,声音有些低哑,“他们不是冲着王爷来的,是为了引我去。” “什么?” 容瑟心猛地提起来,伸手便在梁慎予胸前摸索起来,促声道:“那就是冲着你来的?他们把你怎么样了?哪受伤了你倒是说啊!” 梁慎予就那么从容地任由容瑟摸来摸去,眼神愈发暗。 直到容瑟抚上梁慎予的侧颈,触手滚烫,猛地顿住,抬头看着他问:“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毫无防备的眼神。 像个到了狼窝边还毫无自知之明的兔子,甚至还要天真地询问狼饿不饿。 容瑟当真毫无自觉,见梁慎予不说话,愈发不安,轻轻抚了下他的脸颊。 一样的滚烫。 “你……怎么了?” 梁慎予敛眸,脸颊轻轻在温凉掌心蹭了一下,才低声说:“是容靖,他将我引到房中,里面燃的香加了东西。” 听着还有点委屈。 容瑟一瞬间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毒药,吓得呼吸都停滞了须臾,才问道:“什么东西?” 梁慎予掌心滚烫,攥着容瑟的腕,低下头,附耳轻声:“催情所用。” 耳畔热息裹挟着轻语,容瑟耳廓蓦地红了,随即回过神,微微睁大眼。 “催…催情?容靖?” 他这才嗅到梁慎予身上隐隐渗出的甜腻味道。 尽管散了一路,但总还留有余香。 不过瞬息,容瑟便明白了容靖的意图,怒火噌噌窜起来。 “无耻!他还要脸不要了?他——” 话音戛然而止。 容瑟回过神了。 这个药效…… 容瑟低头瞄一眼,没看出什么,随即抬头瞧梁慎予,对上他隐忍却灼热的眼神时,下意识偏头退避,抚着人脸颊的手也小心翼翼蜷指缩回来,声音弱下去,“那……你怎么办?” “别怕。” 梁慎予捏起容瑟的下巴,要他看着自己,轻柔克制地覆唇予了一吻。 吻很轻,春风拂面一般,可容瑟却只觉得梁慎予唇也是烫的。 “不勉强你。” 容瑟这才听出,梁慎予压抑且低哑的嗓音都像是掺了欲,于是连自己的指尖也莫名其妙滚烫起来。 “那你……”容瑟垂眼不敢看梁慎予,“要……不要去洗个澡?” 梁慎予轻缓一笑,却克制地收回手没再碰容瑟。 “没用,王爷,能不能……” 容瑟听见他隐忍到发颤的尾音,但对方很君子地没碰他,甚至还退半步主动拉开距离,给足了他安全感。 “让我抱一下?”梁慎予接着说,喉结稍稍滚动,嗓音沉哑,“抱我一下也行。” 容瑟将信将疑地瞧他,“这样就够了?” “只有你有用。”梁慎予不假思索,又极其认真地添一句:“我只想要你。” 容瑟没听懂梁慎予话中藏着的深意,也不知那催情香是个什么东西,对梁慎予的状态也一知半解,以为药性不烈,足以忍受,又不忍赶他出去,便只能依言,伸手轻轻环住梁慎予的腰。 梁慎予蓦地抬手,将人死死扣在怀里,埋到他颈侧深吸一口气。 ……简直是在饮鸩止渴。 但他极有耐心,只是抱着。 两人亲密相拥,容瑟才真切地意识到梁慎予在隐忍着什么,情动像是会传染一样,他也没办法在这样动情的梁慎予面前保持心如止水的镇定。 这都什么事啊! 容瑟在心底无声哀嚎。 梁慎予为他忍到这种地步,这时候推开他显得太过无情,可再抱一会儿,他怀疑那催情香会传染。 他也是血气方刚的男人,此时此刻抱着他的又是心上人,没人能在这种缠绵旖旎的情况下四大皆空。 容瑟闭了闭眼。 有些怅然。 算了。 静默了良久良久,案上油灯明亮,两人相拥的光影落在墙面,亲密异常。 “……喂。” 容瑟叹气,“你这样抱着,有用么?” 梁慎予鼻息滚烫,闻言将他抱得更紧,“不抱也会这样,让我抱一抱。” 容瑟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垂着头闷闷道:“那你,要不要,解决一下?” 梁慎予一顿,低下头,熟稔地抬起容瑟的下巴,似是期待般低声问:“怎么解决?” 容瑟敢肯定这狗男人懂他的意思。 一时间恨不得将他推出去自生自灭算了。 “就……”容瑟闭起眼,声音已经低到微不可闻,“我不是,在这儿么?” 回应他的是沉默,还有梁慎予陡然急促的喘息。 “容瑟。” 梁慎予突然叫他的名字,连名带姓却莫名缱绻,像是裹挟着化不开的深情。 唤得容瑟无端心动。 只是他没看见那人遽然沉下去的眼神,欲念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再无遮掩隐忍。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吻。 以及隐没在彼此唇齿间的一声呢喃。 “我喜欢你。” . 次日,早过了容瑟该起身的时辰,连定北侯也没什么动静,云初不得不叩响门。 过一会儿,门被拉开。 来开门的是梁慎予。 他草草披了件外袍,发散在身后,眉眼间莫名带了几分餍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还没醒,今日也无事,让他再睡会儿。” 云初眼尖地瞥见梁慎予颈窝处一个清晰到发紫的齿痕,一时间无话。 梁慎予似有所觉,对他露出个温和的笑,“王爷今日不进灶房了,叫他们做些清淡解暑的,再过一个时辰送过来。” 云初面无表情,狠狠剜了梁慎予一眼,转身走了。 从王府带了个备用厨子来,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梁慎予转身回屋,一件一件收拾起了散落满地的衣衫,这才掀开罗帐,侧躺回榻上。 容瑟还睡着,将自己缩在毯中,眼尾余红未消,是哭得狠了。 看上去漂亮又可怜。 但梁慎予知道,薄衾之下的那具身体,像白玉浸血一般,遍布他留下的痕迹。 于是无比满足,无声一笑。 他真是该谢谢容靖。 否则依王爷温吞吞的性子,还不知几时才肯与他更亲近些。 梁慎予轻轻拨弄了一下容瑟鬓角的发,爱怜般覆一吻在他额角。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会对一人迷恋至此。 容瑟一觉醒来都快逼近晌午,睡眼惺忪地稍稍一动,便觉着浑身散架似的酸痛,于是立刻僵住。 “王爷,醒了么?” 梁慎予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容瑟睁眼一瞧。 这男人将自己收拾妥帖,正衣冠楚楚地坐在床边。 容瑟气不打一处来,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行啊,定北侯。” 摄政王皮笑肉不笑,声音嘶哑得很,指了指枕边精美小白瓷盒。 “还随身备着这东西呢。” 梁慎予轻咳一声,低低解释:“想着总有一日能用上……没想昨晚用。” 容瑟挣扎着想起身,结果这身体牵一发动全身,疼得闷哼一声又倒了回去。 梁慎予赶忙伸手将他捞起来,关切道:“你怎么样?” “你不知道?”容瑟怒视反问,咬牙切齿,“人不能,至少不该,梁慎予,你是疯狗吗?”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人可能会死在榻上。 梁慎予好声好气地哄,“是我的不是,没忍住……别气了。” 什么成熟稳重老谋深算,到了榻上都是空谈,梁慎予根本冷静不下来。 容瑟蜷缩起来,不想搭理他。 “是喜欢你太过才会如此。”梁慎予慢条斯理地将容瑟下巴抬起来,予了他缠绵一吻来讨好。 容瑟喜欢这样的亲吻。 就像是被珍视着。 让他感觉到自己被爱着。 容瑟放任自己醉在这一吻里,就像被温风柔和地拥揽,柔情满溢,不带情欲,不由恍惚地想,他恐怕不能接受梁慎予再属于其他的任何人…… 谁都不行。 第59章 出气 容瑟在榻上瘫了许久才缓过来,起身洗漱时瞧见颈子上的痕迹时愣了愣,转头瞧了瞧正人君子沉稳持重的梁慎予,冷冷哼一声,在心中骂了句狗东西。 这脖子跟被家暴了似的。 梁慎予从容自若地被瞪一眼,亲自给王爷净面束发,末了还低头吻了吻他的耳尖。 亲昵非常。 “昨晚还没说清楚,容靖是怎么回事?” 梁慎予当即表明清白:“他们引我入室后,发觉不对,我便走了。” 第53章 容瑟挑眉,“将他晾着了?” “自然。”梁慎予从背后俯身拥着他,低声笑说:“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要。” 容瑟给了他个“算你识相”的眼神,随即陷入沉思。 容靖可真是送了他一份大礼。 不回敬一二,他还就咽不下这口气。 正想唤云初进来,门外便响起敲门声,正是来送午膳的云初,侍从摆膳时,云初低声道:“王爷,陛下从宫中请了太医来,听说是感染了风寒。” 容瑟一顿,“真的?” 云初垂眸道:“应当不假,听闻昨夜洗了半宿的冷水澡。” 容瑟心想这不巧了么。 梁慎予便附耳对他说:“昨日他就在燃了催情香的屋里,想必是为解药性。” 容瑟没忍住笑出声。 “这叫什么,自作孽不可活。” 现世报来得就挺快,都不用他动手了。 容瑟心情大好,虽说梁慎予有点吓着了他,但只要想到昨日他们榻上云雨,大侄子苦哈哈地泡冷水澡,心里它就平衡了。 用过午膳,容瑟精神恢复许多,神采奕奕地起身,“大侄子龙体抱恙,定北侯,走,随本王看看他去。” 梁慎予失笑,配合颔首,“臣遵旨。” 容靖的确是病了,还病得不轻,昨日半宿冷水加之怒火攻心,以至高热不退,人倒是清醒着,只是脸色苍白,精神不济,配上他那张小白花似的清纯长相,还有点我见犹怜的意思。 “多谢皇叔探望。”容靖靠坐在榻上,笑得很勉强。 他瞧见了容瑟颈侧刺眼的痕迹,自然也知道从何而来,昨夜梁慎予说得那么清楚,他还能不知这两人发生了什么? “客气。” 容瑟有点惋惜。 以前听说古代感个冒就容易死,还能引起各种并发症,可惜了,容靖这看上去也不像会死的样子。 “昨日有刺客意图刺杀本王。”容瑟端起茶气定神闲,“还当皇侄也遇险受伤,这瞧着还行,不过行宫内刺客随意进出还是不妥,本王身边的人今早已排查过了,陛下身边的也查查吧,也好安心。” 跑是跑了,但有晋北骑守在外头,那些死士必定还在行宫中,容瑟就是要把他们都给掘地三尺地挖出来。 挨了一巴掌那就得打回去两巴掌,闷声不吭还叫人以为他好欺负。 何况容靖这个无耻东西还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想夺走梁慎予。 容瑟想想心口就闷。 容靖攥紧了被子,笑不出来,“不必了吧,朕身边……” “陛下。”容瑟将茶放下,微微一笑:“曹大人应当教过陛下,敢作敢为,有些事做之前就得想好失败的代价,本王不是来与陛下商量的,定北侯,给本王查。” “得令。”梁慎予俯身,他扣住腰间佩剑,转身出去。 屋中无人伺候,便只剩下容瑟和容靖两人。 容瑟自在从容,从自己带来的食盒里端出凉糕,自顾自地吃,仿佛没听见外面的兵戈之声与嘈杂。 “皇叔。” 容靖忍无可忍,“朕是皇帝!” “嗯。”容瑟淡淡道,似笑非笑地抬眸,“你是皇帝,是因为本王想让你做这个皇帝,好侄儿,做了亏心事,还这么嚣张?” 容瑟气质温和,是从内而外的平和,但真正冷下脸时,妖冶眉眼间薄情锋利便显露无遗。 原主不是那个任他磋磨的九王爷,容瑟更不是原主那个众叛亲离的大冤种,所以他才疑惑,容靖哪来的底气用那种看脏水沟垃圾的眼神来看他。 现在谁是垃圾心里没点数么? 容靖气得呛咳两声,红着眼眶低哑道:“皇叔莫不是以为拉拢了定北侯便可高枕无忧?他若是为你谋逆,梁家世代清名便毁于他手,日后史书之上,你二人必会遗臭万年。” 容瑟慢条斯理地笑了笑,“当年大晋太祖皇帝不也是造反推翻前朝立得威名?若圣上贤明,必是逆贼私心之故,可若是昏庸无道之君,必然人人得而诛之,陛下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你除了是先帝嫡子,还有什么本钱?” 容瑟刚穿来的时候的确想为原主讨一个说法,但当时还没想对容靖下多狠的手,毕竟他来自法治社会文明社会,若容靖是个合格的好皇帝,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对他网开一面也不是不行。 但霁州一案,容靖显然是个只顾皇室与自己的昏君,哪里在乎什么子民,只要自己衣食无忧手握权利万人之上就够了。 这样的人怎么配做皇帝? 容靖自视甚高惯了,被容瑟反问到心慌,仍摆出高贵姿态说道:“我母亲身家清白,我是先帝嫡子,这就够了,这世上还有谁比朕更配皇位?” “谁都配。”容瑟觉得容靖真是什么毛病都有,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不由嗤笑,“你的血脉在百姓眼里不值一提,谁能让他们过得好,谁就配做皇帝,陛下,这天下不是你的,而是你眼中所谓的那些贩夫走卒的。” 话落,容瑟摇了摇头,“算了,对牛弹琴,陛下好好养着吧,别误了两日后的祭祖。” 原著里没怎么提到容靖这位皇帝的功绩,只有他给梁慎予做舔狗之后做小娇妻的恋爱过程,而容瑟到这个世界后,才一点点发现原著中不曾提及的那些东西,像是故意被隐藏起来,只展于笔尖一个太平盛世的假象。 比如老侯爷父子三人之死的隐情,比如霁州冤案中容胥的手笔,再比如不通政事昏庸可笑的容靖。 容靖本就病着,现下脸色更难看。 在梁慎予没回京前,他就得知定北侯要率晋北骑勤王,甚至希望定北侯能直接杀了容瑟以绝后患。 想过许多,唯独没有料到现在这个局面。 容瑟在这里仿佛贤人圣明一般对他说教,定北侯却在外面剪除他的羽翼。 容瑟不去瞧气到脸色青白的容靖,只淡声道:“成王败寇吧,陛下。” 拳头有时候比道理更有用,这件事容瑟在被学会还手的那天就知道了。 而且容瑟也不怎么会骂人,说不出那些太脏的字,一般只会讲道理,要是道理讲不通,那就来硬的。 比问候祖宗十八代可有用多了。 . 搜查刺客的过程比想象中要顺利,都归功于定北侯。 从皇帝的随从到行宫的下人,无需问话,一亮刀剑,谁有拳脚功夫一目了然。 不消多久,梁慎予便回来复命了。 “回王爷,共查出十人,皆当场自尽,无一活口。” 死士就是如此,被发现身份便要即刻自尽。 不过容瑟原本也没想从这几个死士身上查出什么,无非是想给自己出口恶气,这会儿气顺了,便好脾气地颔首:“那就把尸骨埋了吧,就当本王给他们忠心的赏,可惜跟错了主子,除了本王,只怕连给他们收敛尸骨的人都没有。” 梁慎予笑出声,“王爷仁慈,臣明白了。” 两人一唱一和,将容靖又暗地里损了两句,才在容靖阴沉嫉恨的目光中相伴离开。 刚走出院子,容瑟就腿软到一个踉跄,梁慎予匆忙扶住他,揽入自己怀里。 “怎么了?何处不舒服?” 容瑟腰酸腿软,靠着他勉强站稳,在容靖面前八风不动凛然从容的模样也顷刻间消失,只拿眼刀飞过去。 “你说我怎么了?” 要不是憋着一口气,他今天根本不可能从榻上起来!绝不可能! 梁慎予后知后觉,心里得意,面上却歉疚无比,眉眼一垂好声好气:“王爷莫恼,都怪臣,下次定然不会如此。” “算你……”容瑟刚摆了两下的手骤然停住,嘴角不冷不热.地扯出个弧度,“都开始想下次了?” 这什么态度? 我错了,下次还敢? 梁慎予本想抱起他回去,但容瑟不肯,便只好半搂半抱地扶着,在他耳边亲昵道:“不敢不敢,晚膳想吃什么?” 虽说厨子做的菜都是容瑟教的,但容瑟还是习惯吃自己做的,忖量须臾,“睡醒再说吧。” 睡醒估摸着就有力气自己做饭了。 “还有。”容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嘱咐道,“容靖不会老实,你别看太死,他想作就由他去,别管。” 梁慎予察觉到了什么,轻轻一笑,“看来王爷还有别的安排?” “那得看大侄子想作什么妖。”容瑟轻哼,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算计的意思,“定北侯,等着看他怎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他故意在梁慎予面前展露最真实的自己。 虽然没有原主那么冷酷无情,但也绝对算不上圣人。 梁慎予却偏爱他这副耍小聪明的模样,低声笑道:“那臣拭目以待。” 第60章 乳名 大晋太庙建于城郊,建成于太祖皇帝过世的三年前,前殿建在汉白玉须弥座上,过道有汉白玉石雕御路,浮雕各有二龙戏珠、狮滚绣球及海水江崖,皇室宗亲的灵位就供奉在前殿。 第54章 祭祖后还要清扫皇陵,这平日都是族亲所为,但容氏一脉除却京中这二位,便只有远在儋州的宁王一脉,皇帝使唤不动摄政王,便只能苦哈哈跟着一起祭拜清扫。 斋戒三日后,摄政王与皇帝自行宫出发,晌午前便到太庙祭祀结束,又去往皇陵祭扫。 原主曾守过几年皇陵,就是一座建在地宫之上的宫殿,下面埋着的便是容胥。 容瑟踏入皇陵时,便想起自己那个豪华私宅。 开国皇帝自以为陵墓有人严加看管,便能免于被盗墓贼惊扰,可惜没想到自己人监守自盗,陪葬品早让原主搜罗了个干净,连容胥等列为皇帝的皇陵,连成一片,无一幸免。 容靖忽然问道:“怎么不见太后?太后不是在此地为父皇守陵么?” 皇陵早就被容瑟替换成自己的人,这会儿低眉顺眼道:“太后娘娘在后边金殿专心礼佛,恐不便相见陛下。” 容靖冷道:“朕想见一面太后都不行?” 看守皇陵的宫人寸步不让,“陛下恕罪,太后日夜为先帝礼佛诵经,当真无暇相见。” 容瑟不着痕迹地垂眉冷笑,口吻凉薄:“太后与先帝鹣鲽情深啊。” 宫人随声附和:“正是。” 容靖之前从未担心过曹太后的安危,但此刻他已在皇陵,宫人却拦着不许他见生母,免不得便要多想。 容瑟哪有那么好心,真让母后来守皇陵? 这其中必定有鬼,说不准是早借着守皇陵之故将人除去,否则怎会这么长时间一点风声也无? 容靖越想越心惊,也越发觉得有这个可能,抿了抿唇,微抬下颌:“既然如此,那朕便在门外给母后请个安,即便母后不愿见朕,但朕总既然来了,总要尽尽孝。” 他执意要见,容瑟却偏不如他愿,在宫人投来询问视线时,寡淡地勾起唇,使了个眼色过去。 宫人立刻会意,“陛下,还是不要打扰娘娘清修为好。” 容靖见状,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曹伦宠爱自己这个妹妹,心心念念要将曹太后救回去,容靖心知此事若是被他知晓,舅父必定盛怒,思来想去,一时间竟无多少伤心,只觉窃喜。 “那就罢了。”容靖装出一副不甘愿的语气,心中默默盘算。 回城已是黄昏时分。 毕竟是祭祖,容瑟的玄色立领袍将没消下去的吻痕尽数遮住,出府迎接的蓝莺根本没看出异常,欢快跟在容瑟身边叽叽喳喳:“主子,你可算回来啦,刘伯也让你带走了,这几日我都是去浮生楼蹭的饭,他们手艺不如您!” 云初敲了下蓝莺的后颈,低声:“没大没小的。” 蓝莺幽幽瞥他,“吃了三日主子做饭的人没资格说这话!” 云初沉默,神情古怪。 ……倒也没有三日,毕竟才到行宫第二日,主子便做不动饭了,当日还直接睡过了晚膳的时辰。 至于原因。 可不就是那个天杀的定北侯! 听见兄妹两个说话的容瑟步子略微顿了顿。 梁慎予没同他回府,他在城外安顿晋北骑,这几日在行宫他们几乎形影不离,身边乍然无他,竟莫名空荡。 “好了,你们两个。”容瑟面色如常地笑,“想吃东西得先干活,准备得怎样了?” 蓝莺办事素来靠谱,立刻正色道:“主子放心,万无一失。” “那就好。”容瑟眼眸微垂。 就看容靖敢不敢出招了。 . 入夜,皇帝密诏曹伦入宫。 曹伦以为他担心皇陵的安排,行礼后便说道:“陛下且安心,今夜之计,便是不能逼摄政王交权,也必然能让他失了民心。” 不料容靖摇头,面染忧色,“朕并非是为了此事寻舅父来,朕……” 见他欲言又止,曹伦蹙眉,“陛下所谓何事,直说无妨。” 容靖缓缓起身,眼眶微红,犹犹豫豫地低声,“今日去皇陵祭扫,朕想着母后也在皇陵,想去见她一面,可皇陵的奴才横加阻拦,硬是不许朕去见母后,舅父,朕担心母后她是不是……是不是在皇陵遭遇了什么不测?” 曹伦本瞧不上他这懦弱样子,听得此言却顾不得其他了,瞠目高声:“陛下,此话当真?” 容靖轻声:“朕也不知母后的安危,可容瑟他将母后送到皇陵,又不让咱们的人接近,连朕亲自去都不得见她一面,朕实在是担心……” 曹伦脸色微沉。 他最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的脾性,自小就被父母兄长娇惯,容胥当年也并非是什么得宠的皇子,妹妹嫁过去后更不曾受过委屈,等容胥登基,她便是这后宫最尊贵的皇后。 正因如此,她才难以接受颜太妃的存在,曹伦知晓妹妹必定不会给摄政王母子什么好脸色,甚至当年颜太妃的死…… 摄政王当时已到了能记事的年纪,若说为了报复杀害妹妹,也不是没有可能。 思来想去,曹伦勉强冷静道:“不见得,太后娘娘若真遭遇不测,摄政王只放出话来说娘娘暴毙又或是思念先帝殉情而亡便可,何必将人藏着掖着不许探视……” 话至此处,曹伦骤然浑身冰冷。 若是活着,为何不许人见? 那必定是……有什么不能给人瞧的。 摄政王的手段他清楚,牢狱里那些酷刑都是他惯用的,若是……若是…… 曹伦狠狠攥拳,低声道:“摄政王心狠手辣,纵使没伤及娘娘性命,也必定不会让娘娘好过,不成,还是得尽快将娘娘接回宫中!” 容靖也因这个猜想而指尖冰凉,他只是恐惧容瑟的戾气与狠毒,稳了稳心绪,才惊疑不定道:“那,那舅父,我们得尽快了,容瑟执政一日,你我便对母后的境况束手无策一日!。” “等。”曹伦沉声,“陛下,要沉得住气,他有定北侯相助,就等于手里攥着晋北骑,不容小觑,我们先想办法将娘娘接回宫。” 容靖顿了顿,“舅父有什么办法?” 曹伦思索片刻,说:“太庙。” “太庙?” 曹伦缓缓颔首,“这不就是我们的机会么?贼子乱政,太后受辱,祖宗盛怒——”他眼神阴沉犹如雷霆密布,沉声掷字,“降下天罚。” .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正是夜深。 容瑟从沧澜暖阁出来回卧房,车马劳顿,他恹恹躺下去,却一时没能睡着。 枕侧似乎遗留了熟悉气息。 大晋贵族熏香,但梁慎予似乎不爱,容瑟从他身上只能嗅到苍山青云的味道,像是来自旷远飘渺的山河,又或是山间朝露,雨后芳草。 是这世上的独一无二。 从前还没怎么觉得,可榻上突然没有那个男人,竟然觉得极不适应。 说文艺点,这好像是……思念。 奇怪,分别半日不到而已,何至于此? 容瑟将自己埋在枕中,隐约听见了开门声,随即便嗅到熟悉的、清冽如新雨的味道。 “我回来了。”梁慎予将外袍解下,穿着窄袖中衣坐到榻上,轻抚了下容瑟散落在脸颊的发丝,“睡着了?” “还没有。”容瑟抬起头,瞬时便枕到了梁慎予的腿上,露出一双朦胧睡眼,“晋北骑滞留京中,羌州那边……” 梁慎予抚了抚他的眼角,轻声道:“放心,边陲有守军。” 容瑟阖眸,艳若桃李的眉眼恬静柔和,“你是晋北统帅,留下守军有什么用,你何时回去?” 他刻意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矫情。 总要习惯这样的分离。 梁慎予意识到了什么,微怔须臾,随即轻笑出声:“王爷,我好高兴。” “……你高兴什么?” 容瑟话音刚落,轻柔的吻就落在额角。 “高兴王爷舍不得我。” 他们都是极其吝啬真心的人,但相遇时,却情难自禁地恨不得将所有的真心赠予彼此,自然而然地被对方吸引,就像一对不同时空中残缺的玉,只要遇见,就会完美契合。 梁慎予靠坐在榻,轻抚着摄政王鬓角微凉的发,像是在摸绸缎一般。 “匈奴一日不平定,我便难在京中久留。这两年匈奴不敢肆意进犯,但总归是悬在大晋边陲的一把刀,王爷——” 梁慎予垂下眸。 他同样不舍离开容瑟,情爱让他变得脆弱,但也让他坚韧。 “待我折断这把刀,便可留在你身边,再不分离。” 他说得好猖狂,少年意气尽显,好似手握三尺剑,便可桀骜扫穹庐。 容瑟怔怔。 “三郎。” 轻唤如同细语呢喃。 梁慎予是一柄宝剑,天生就是该成就事业名垂青史的将军,容瑟想将他藏入剑鞘,不许旁人窥伺,却又舍不得掩去他的光芒万丈。 他合该辉映千秋。 三郎是梁慎予的乳名,只有亲近之人会这样唤他,如今这一声,将他唤得心软又欢喜。 第55章 “我在。” 梁慎予翻身上榻将人揽入怀,亲昵落下细雨似的浅吻。 如今在这世上,唯有容瑟能这样唤他。 第61章 蛰伏 容瑟照例起得迟,能进宣政殿上早朝,与他而言已算是兢兢业业,早一刻钟都不可能。 刚将自己收拾妥当,准备与梁慎予一起出门上朝,云初便进门禀报:“王爷,昨夜太庙忽起大火,将前殿烧了个干净。” 容瑟一顿,“火势怎么样?” “已灭了。”云初说,“只有前殿损毁,烧得一干二净。” 他刻意咬重“干净”二字。 前殿,那是供奉祖宗灵位的地方。 梁慎予蹙眉:“太庙怎会无故起火,此事——” 话音未落,他蓦地瞧见神色从容甚至带着点盎然兴味的容瑟,骤然明白过来,轻笑一声:“这算什么,戏开场了?” “是啊,本王就不凑合了。”容瑟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朝服,吩咐道:“取常服来,今日早朝本王不去了,就说抱病在身,也不见客。” 云初忍不住一笑,躬身应一声便退下。 主仆两个打半晌哑迷,梁慎予心思灵巧,稍一思忖,一边替容瑟脱朝服,一边说:“太庙便是大晋皇室宗祠,宗祠被毁,事关重大。” “可不是么。”容瑟腔调慵懒,“本王前脚去祭拜,当晚就火烧太庙,多巧啊。” 但容瑟不急不慢,甚至连今天的早朝都不去了,梁慎予将朝服挂好笑说:“看来王爷另有安排。” “好戏还没开始呢。”容瑟眼眸微冷,“本王给他搭上戏台子,才好叫他们唱个够,要不是还没找着郑福那个老家伙——” 容瑟抿起唇。 若不是还有这个定时炸弹在曹氏手里攥着,他现在就敢将容胥容靖这对父子俩干的事捅出来。 梁慎予伸手抚了抚他的发,轻声说:“只要人还活着,自然不会凭空消失,想必曹家也不会放心将人送太远,总能找着。” 容瑟换上方便些的窄袖交领袍,轻轻点头,忽然反应过来,“我不去上朝,你怎么也不去?再不出门要晚了。” “臣也不去了。”梁慎予笑道:“朝野上下都在猜定北侯府与摄政王的关系,正好趁此机会让他们清楚,定北侯府忠于谁。” 容瑟耳根微烫,唇角却微微扬起。 他喜欢梁慎予的坦荡。 他们之间即便不昭告天下,但也不能偷偷摸摸,容瑟就是要梁慎予光明正大地与自己亲近。 还能气死容靖,一举多得。 . 太庙失火并非小事,何况昨日祭祖,当晚祖宗灵位便付之一炬,早朝之上群臣议论纷纷,偏偏摄政王与定北侯今日全都“抱病”不出,曹伦趁势提起,皇权外落引得皇室列祖列宗不满,此乃警告。 此言一出,朝中顿时吵作一团,最后不欢而散。 下朝后,容靖眉眼都带着笑,对曹伦说:“舅父,他应当接到消息了吧,竟连早朝都不敢来了,想是做贼心虚,怕容氏列祖列宗入梦寻他。” 他如此得意,曹伦却心中不安。 容瑟可不是会坐以待毙之人,此人心性够狠,也沉得住气,在宫中隐忍这些年,厚积薄发,趁先帝卧病时突兀出手夺权,打了他刚措手不及。 他绝不会对太庙一事无动于衷。 可有些时候不怕对方出招,就怕对方悄无声息,也不知他憋着什么招数,让人惴惴不安。 “陛下,不可大意。”曹伦劝道,“定北侯今日连早朝也不来,可见是铁了心要让群臣晓得,他与摄政王府亲厚,摄政王在朝中又党羽众多,万万不可放松警惕。” 容靖不以为然。 容瑟执政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太庙出事,便能将他推上风口浪尖,祸国乱政的贼子骂名必然是逃不掉的,还能有什么转圜之机? 纵然他摄政王权倾朝野,也不能一手遮住晋京的天。 但他素来不会直截了当地反驳曹伦,只是笑道:“那就瞧瞧他还有什么后招吧。” 曹伦一眼就看出他没往心里去,眉头紧锁,“太庙那边,陛下确定万无一失?” “自然,火油一泼,烧得干干净净。”容靖压低声,又垂眼道:“父皇与列祖列宗应当也能晓得朕与舅父的苦心,不会怪罪。” 曹伦才不担心死人,只有活人值得在意防备。 朝中这些人哪个手上是干净的?就是寻常富贵人家,只怕也没谁问心无愧,若真有因果鬼魂之说,岂不早就被冤魂索命死没了。 “这几日。”曹伦沉声,“当心些吧。” 容靖胜券在握一般,笑着点头:“舅父放心。” 曹伦叹了口气。 曹家的荣华全看皇帝是谁,可偏偏有曹氏血脉的皇子就这么一个,为了保他成功上位,曹伦和曹太后宫里宫外没少折腾,以至于后宫只有容靖一位皇子,这皇位铁板钉钉似的,只能是他。 谁都没想到横空出来个容瑟。 更没想到自小金贵养大的容靖,竟然不是人家的一合之将。 曹伦不着痕迹地微微眯了片刻眸,忽然说:“陛下还不立后吗?” 容靖一怔,“朕……” 曹伦盯着他,“陛下及冠有七,迟迟不肯立后封妃,臣斗胆,敢问陛下拖延至此,究竟是为什么?” 容靖答不上话。 说是为了梁慎予? 他没这个胆量。 半晌,容靖才支支吾吾道:“舅父,此事日后再提吧……” 曹伦声沉:“陛下,你老实与臣说,到底为何?” 容靖见遮掩不过去,沉默须臾,面露厌恶,“朕不喜欢那些女人。” 所有女人。 容靖少年时便对梁慎予这种男人心猿意马,相反看见女人只有厌恶,连碰一下都觉得恶心。 曹伦一怔,面色肃然:“不管陛下喜欢与否,后宫不能一直无主,后宫稳定,也对前朝有所裨益,更何况陛下总要为容氏开枝散叶,陛下,皇帝也不能总由着自己心意行事。” 容靖烦躁蹙眉,但还勉强装出谦和姿态,连连颔首:“朕知晓了。” 曹伦神色淡淡,“那就择日选一位能母仪天下的皇后吧。” 容靖面上笑着,却紧紧攥拳。 凭什么容瑟就能得到梁慎予的爱慕和保护? 凭什么他做皇帝却还是不能随心所欲? 不该如此,本不该如此! . 如容靖所想,容瑟最近的确过得潇洒快活,他从前如履薄冰,生怕什么时候自己就要再死一次,但现在有梁慎予在身边,这男人温和却强大,夜里被他抱着睡,容瑟连梦里都觉得安稳。 如此便不难想,为何容靖总事事依靠梁慎予,实在是梁慎予往那一站,都像安全感的代名词。 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定北侯,从来都沉稳从容,天大的事到了他眼前,都像蜉蝣般不值一提。“太庙被烧一事都传开了。”蓝莺刚从外面回来就直奔金膳轩。 不过短短一日时间,摄政王祭祖后太庙无故起火的事便在晋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燎原一般传开,若说没有人做幕后推手,必不可能。 蓝莺常年行走江湖,但也晓得众口铄金,有点担心,“主子,咱们还按兵不动啊?他们传的可越来越难听了。” “传去吧。”容瑟把盛好的饭推给梁慎予,“都是小事,自己去盛饭。” 蓝莺沉默须臾,心想自己瞎着急个什么,主子心里现在除了定北侯以外都是小事。 梁慎予明显感觉到容瑟对自己的不同,他的偏爱都是不经意间自然而然地表露,无比坦诚,撩人心弦。 “王爷准备抱病几日?”梁慎予调侃似的问。 容瑟满脸无辜,“等满晋京城,上到勋贵之家,下到走卒贩夫,都晓得本王是个惹得皇室亡魂震怒的乱臣贼子时。” 梁慎予失笑,“那你与我说说,到底备了什么后手?” “定北侯无所不知。”容瑟偏不说,“且猜猜,猜对有奖。” “什么奖?”梁慎予从容问道,眉眼含笑,“彩头不够可没意思。” 容瑟夸下海口:“包君满意。” “真的?” 容瑟没把这个赌当回事,是赢是输彩头是什么,还不是自己说的算?故而毫无犹豫,“真的。” 梁慎予倏尔抬眸,意味深长地一挑眉,凑近他慢条斯理道:“太庙那一把火,真烧干净了么?” 容瑟蓦地攥紧筷子,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惊诧万分。 用兵如神,果然是需要脑子的,这么短的时间内,梁慎予便抓住这场局中最要紧的那点。 烧没烧干净,哪里没烧干净,才是容瑟真正的局。 “就当是烧干净了吧。”容瑟模棱两可地答。 梁慎予只笑,“那臣猜的对是不对?” 容瑟沉默须臾,往他碗里夹了一块炒蛋,温和道:“摄政王亲自布菜,奖励。” 第56章 梁慎予也静了片刻。 随后,他夹起那块炒蛋慢吞吞送入口,不紧不慢地嚼,眼神却始终瞧着容瑟,似笑非笑,还带着点莫名的意味。 容瑟被他看得脊背都跟着发烫。 ……这人怎么吃个饭,跟要吞了他似的。 梁慎予喉结滚动,咽下去后,缓缓道:“谢王爷赏。” 剩下的,他得自己讨回来。 容瑟一时沉默,这话听着跟“你给我等着”没有区别。 蓝莺正好盛饭回来,眼瞧着定北侯不动如钟神情自若,自家王爷面红耳赤心虚得恨不得将脸埋进碗里,嘴角微微一抽。 不用想也知道,王爷又给自己挖坑埋自己了。 第62章 红糖糯米饭 容瑟沉得住气,说不去上朝就不去,任由朝中风言风语乱传,他在府中过得自在。 虽已过了立秋,天也不见凉,灶房中蒸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糯米,容瑟挽起袖子,发以木簪挽起,瞧着干净利落,他指挥着小斯将糯米端入院子里,倒在藤编簸萁上摊平晾凉。 云稚有公务在身,府中便只剩下云初蓝莺还有称病不上朝的梁慎予,三人都围在灶房外边。 蓝莺探头探脑,“王爷,蒸这么多,也吃不完啊。” “那些不是给你吃的。” 容瑟在灶房内准备几个青瓷碗,碗底放上几颗自己做的青梅蜜饯,再铺层红糖,上铺浸泡过的生糯米,再各加一层红糖和糯米,在最上面铺些去核干红枣。 “这才是今日的午膳,我将云稚那份也做了,他今日上值,遣人给他送过去。” 蓝莺和云初都见怪不怪,若是府中用膳的少了谁,王爷便会多做一份,派人送出去。 “好啊。”蓝莺好奇张望,“那外面那些晾着的用来做什么?” 容瑟转身去瞧刚沸的水,将笼屉放好,几碗糯米放入蒸屉上,依次加水,没过糯米,目不斜视地回道:“酿酒,别围着我转,昨日酿的荔枝酒,去拿桑皮纸把酒坛口封上。” 荔枝也是好东西,这时节眼看荔枝就要没了,昨日容瑟忙活半晌,将荔枝去皮去核,撕碎榨出汁水,放入坛中后加酒曲粉、黄酒和糖,用重酿法酿一坛荔枝酒,连荔枝壳也在晚上被他用黄酒泡上,就等过两日拎出来晒干炒熟研磨成粉,做成荔枝香。 到了干活的时候,还是得云初,自觉地转身去吩咐人取桑皮纸,自己则将灶房阴凉处的酒坛搬出来,准备封口。 容瑟对外扬声:“再准备个大点的酒坛,一会儿酿米酒用。” 蓝莺立马跑出去准备。 门外就只剩个梁慎予,容瑟也没打算让他闲着,招了招手,“你也进来。” 梁慎予平日穿的风流文雅,今日早上却被容瑟勒令穿一身武袍,进门时摇头笑说:“看来今早就想好怎么使唤我了。” 容瑟将去掉虾线的虾肉和臼杵放好,“怎么,不乐意?” 梁慎予哪敢,好声好气道:“哪能,乐意效劳。” “把这个捶成泥。”容瑟指了指虾肉。 等梁慎予开始动手后,容瑟又匆忙去调配酱汁,花生油蒜末下锅,等蒜末变成金黄色时,加入酱油胡椒粉自然等调料,最后放入去皮番茄炒成色泽鲜亮的红色,酱汁炒好,虾肉也已成泥。 “差不多了,剩下的我来。”容瑟将一小块猪油放入虾泥、白糖和一点盐,再加些许淀粉,顺时针搅打,动作间袖子有些往下落,容瑟唤道:“梁慎予,帮我挽一下袖子。” 梁慎予便伸手将他袖口挽上去,还取出手帕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容瑟心满意足。 直到虾滑翻盆不掉,便挤成虾饼下锅煎炸,两面很快煎成金黄色,便将青椒碎与酱汁下入,出锅时撒上葱花,虾滑韧性十足,色香味全。 梁慎予神色微动,忍不住低声笑说:“真贤惠。” 容瑟去掀糯米饭的锅,闻声头也不回地说:“谁让这一家子都嗷嗷待哺的。” 一家子。 梁慎予倏尔怔住。 他已孤身一人太久了,恍然间才发觉,在摄政王府住的这些日子,这奢靡王府里却是罕见的人间烟火,云氏兄弟也好,蓝莺也好,与容瑟都不像主仆。 他们的确很像一家人,见了容瑟连礼数都没有,尤其是蓝莺,没大没小性子娇蛮,而现在,他也在渐渐融入他们。 “那没办法啊——”蓝莺手背在身后一蹦一跳刚好回来,眉眼弯弯地笑说:“就主子做饭好吃,是吧定北侯?” 梁慎予回过神,顺着话夸赞:“是啊,王爷的手艺无人能及。” 两人一唱一和,将容瑟夸得飘飘然,当下矜持地压了压手,“可以了,准备开饭。” 糯米饭出锅后沿着碗壁刮一下,再将红糖糯米饭扣在盘中,云稚那一份加上一小盘虾滑被容瑟单独装入食盒,其余则装盘一并吩咐人送去金膳轩上桌。 容瑟餐前习惯打理一下自己,与梁慎予一起净手时,忽然听见他说:“王爷喜欢这样的日子?” 容瑟微顿,侧目笑看他,“你不喜欢么?整日赖在王府。” 梁慎予趁着无人,轻轻揽了下他的腰,贴耳畔低语:“怎会不喜欢。” 容瑟自己也喜欢。 云初整日操不完的心,云稚沉默靠谱,蓝莺活泼娇俏,最初只想着给自己拆雷,但这段日子下来,独身习惯的他竟然也会对他们用心。 都是苦命人,三兄妹也好,梁慎予也好,甚至是容瑟自己也好,都曾痛失至亲,过往不堪。 容瑟想,梁慎予也在山河间孤身漂泊许久了。 “三郎。”容瑟仰起脸,在梁慎予下颌落下一个轻吻,“有家了。” 梁慎予愣住,随即稍稍垂眸,神情复杂,轻叹道:“王爷,真是……” 他说不出话来。 容瑟只笑了笑,“走吧,吃饭去了。” . 红糖糯米饭软糯香甜,配上酱汁浓郁的煎虾滑,都是大晋从未有过的菜色。 种类少,就以量取胜,容瑟做饭现在都按盆来,毕竟家里人多,个个能吃,很快便将桌上的午膳光盘。 吃饱喝足,容瑟又风风火火地去院子里折腾自己的米酒,亲力亲为,将糯米铺入酒坛压实,中间留空,撒入酒曲粉再加水,自己忙活得不亦乐乎。 梁慎予就站在廊下瞧他,眉眼温和。 不知何时,云初走到他身边,望着在院中忙碌的摄政王,轻声说:“王爷和你想的不太一样,是吧。” 梁慎予笑说:“是与传闻中大不相同。” “也不尽然。”云初吐出一口气,“若是几个月前,王爷与传闻中没什么不同,应当是……宫宴那夜,陛下设宴为侯爷接风,王爷回来后,忽然变了个人一样。” 那也是梁慎予初见容瑟之时。 云初说完,梁慎予仔细回忆起,刚入殿时,摄政王还是深不可测冷面冷心的模样,但似乎在某一个节点,气质陡然一变。 云初却没再深说,声音很轻:“实话说……我们都觉得王爷现在这样很好,在此之前,他总是一副随时可能会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样子,就像这世上除了恨,没什么能让他在乎。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王爷,但他对陛下和曹氏的心结没变过,王爷自己选了路,可我却要斗胆问一问侯爷。” “侯爷对他,有几分真心?” 云初的保护意味太明显,梁慎予想,容瑟的心意倒是没白费。 “我与他。”梁慎予顿了顿,低声笑道:“殊途同归吧。” 这便是表明立场了。 云初深深瞧他一眼,“王爷信你,我便信你一次,但定北侯——”他声音微沉,笃定道:“若你口不对心,他日做出什么辜负他的事,我兄弟二人拼上性命也要叫你后悔。” 云初布衣之身,无功名无官职,不过是王府一个管事,可梁慎予却并未因此而觉得冒犯,他晓得容瑟可从没将云初当下人看待。 “放心。”梁慎予客客气气道,“不会有那么一天。” “最好是这样。” 云初转身离开。 他走后,梁慎予忖量许久,最后又释然了。 结识容瑟时他便是如此,那过去也就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人。 梁慎予很清楚自己喜欢上的是谁。 容瑟丝毫不知梁慎予同云初的这番话,晌午正热,他吩咐人将酒坛子放入冰窖上边的阴凉处,大功告成,自有人收拾摊,容瑟一边擦汗一边走到廊下,梁慎予便递上凉茶,拿扇子替他扇风。 “这些事吩咐人做就是,怎么都要亲力亲为?” “习惯了。”容瑟呼出口热气,“也挺有意思的,闲着也是闲着。” 最开始做饭是为了填饱肚子,后来当成工作,再到现在已是顺手拈来,何况他实在是吃不惯大晋这奇妙饮食…… 哪怕将教他们做,每个人做出的菜口味也有差异,容瑟还是喜欢吃自己做的。 第57章 半晌,见梁慎予不说话,容瑟抬眸瞧过去,见这人正静静望着自己,眼神温柔专注。 “你……看我干什么?”容瑟狐疑。 “没什么。”梁慎予便笑,“只是觉得,若有朝一日能解甲归田也不错。” 容瑟想了想,“等你胜了,就不必再苦守边陲了。” 梁慎予笑而不语。 其实在边陲在朝中没什么不同,他原本不想和父亲一样做个忠臣,要被皇帝疑心功高震主,权势要掌握在自己手中,叫万人之上的君主也不敢置喙,只有如此,才不会如父兄那般,战死沙场是一场算计,满腔忠心却连家人都未能保全。 倘若天子不仁,那就凌驾于皇权之上。 梁慎予才不在乎忠奸,他要权势滔天,要坐实功高震主的名声。 可如今容瑟在他眼前,梁慎予心中的戾气竟被消磨了许多。 甚至会想,如若解甲归田,与他长相厮守,做个山水潇洒客也不失为人间极乐。 第63章 蟹酿橙 摄政王接连数日没动静,眼看火烧太庙一事愈演愈烈,甚至被传成了祖宗震怒予以警示,偏偏摄政王也不反驳,其党羽静观至今,终于坐不住了,纷纷上门求见。 但摄政王府大门紧闭,问就是一句“王爷抱恙不便见客”将众人挡在外头。 然而此刻“抱恙”的王爷,正在浮生楼准备特色菜,酒楼发展总得有点噱头,比如每季度的特色。 八月蟹肥,除却清蒸等做法之外,容瑟还准备弄点瞧上去就高端的当主打菜。 于是一大早就赶到浮生楼,比上朝还积极。 来了后便将蟹上锅蒸熟,随即坐在小马扎上,拆蟹拆了两个时辰。 蟹钳蟹腿的肉小心挖出,再掀开蟹壳,取出蟹心蟹胃扔掉,将能食用的蟹肉挖入盘中,纵使指尖再灵活动作再熟稔,最后还是需要帮忙。 厨子和小工不忙时就围着这位神秘东家瞧,结果凡是闲着的,就被容瑟提来一起拆蟹。 好歹在晌午之前,拆出了一大盆来。 “蓝莺。”容瑟唤来蓝莺吩咐,“告诉客官们,蟹酿橙可以做了,一桌仅限一个。” 蓝莺在前面探头进来应一声:“哎,好——” 容瑟转头就去雕橙,橙子皮软肉也软,雕时费工夫,挖出果肉还要保证果皮完整,但容瑟早练过,故而速度不慢,帮忙的厨子们倒是接连翻车。 灶房里的厨子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声说:“这蟹腥,如何能与橙子放一起啊?” 有人低低地附和:“是啊,蟹肉蟹黄放进这橙子皮里,还如何能吃?” “那是你们不会做。”容瑟眼也不抬,涉及专业领域,他说话也不容置喙,“我店里这些菜,在此之前你们哪个知道怎么做?” 厨子们闭嘴了。 说到底,他们还得尊称这个浮生一声师父,这就是江湖规矩,学了本事就是晚辈。 周围安静下来,容瑟才专心去将蟹黄蟹肉下锅,橙汁果肉也下入,香雪酒米醋淀粉盐也必不可少,翻炒间香味渐渐弥漫出来,围观的厨子们也都变了脸色。 好闻就是好吃! 当厨子们以为炒熟出锅放入橙皮中就完事时,却见容瑟又在蒸锅中倒入香雪酒、米醋和白菊花煮至汤汁浓缩,倒入白瓷盅,随后装满熟蟹肉的橙子一并放入,再上锅去蒸,此刻香味已经浓郁,充斥灶房,厨子们纷纷瞪大眼不敢相信。 容瑟拍了拍手,瞧向众人:“再出锅就好了,看懂了没有?” 众人点头应声。 “今日得了空都给我好好练雕橙。”容瑟指了指一堆不成型的橙子,嫌弃之情溢于言表,“明日这道菜就是你们做。” 此刻厨子们纷纷将之视为神一般,哪里还有反驳的道理,接连颔首。 “东家放心,一定叫你满意了!” “对,东家安心就是!” 容瑟轻轻点头,又吩咐:“留出五盅,两盅送我那间雅间,另外三盅送二楼倒数第二间。” . 容瑟仔仔细细净手后,确认指尖没有蟹腥味,这才从后面绕到二楼,雅间里梁慎予正吃着茶点。 “云初呢?”容瑟坐下,十指交错活动着指节。 他也很久没雕橙拆蟹了,手指发酸。 “出去等着接云总督了。”梁慎予拉过容瑟的手,温烫覆茧的指腹替他轻轻揉按关节,力道不轻不重的,“今日又做什么了,累成这样?” 容瑟被他揉得舒服,双眸微眯,“蟹酿橙,你伤不是好了么,能吃蟹了。” 片刻后,他听见梁慎予一声低叹:“手都伤着了。” 容瑟拆了半天蟹,手上难免有些细小伤口,没想到梁慎予竟瞧见了,顿了顿才说:“没事,都是小伤。” 哪个厨子手上了点伤口啊,烫伤都司空见惯了。 不过这话他没敢说,实在是梁慎予心疼的情绪太明显。 “日后……”梁慎予轻声,“别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受伤了。” 容瑟微怔,随即笑道:‘“让我只给你做饭?” 一句玩笑话,梁慎予却认真忖量着,点了点头:“行么?” 容瑟看出他不是在开玩笑,眉梢微挑,“等你解甲归田再说这话。” 梁慎予笑出声:“那我努力。” 摄政王今日在浮生楼做新菜色,云稚下了职连一身武袍都没换,直奔浮生楼而来,甫一进门,迎上来的店小二就愣住了,他认出了人,也认出了官袍,错愕道:“云掌事,您这是?” 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云稚沉默须臾,“你认错人了。” 店小二懵了。 后面正好传出一声轻笑:“是认错人了,我在这儿呢。” 小二回头,再转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巴缓缓张大。 “这是我弟弟,你去吧,我带他上楼。”云初早已经习惯被认错,有时连禁军都会认错他们的主子,将云初当成云稚,故而见怪不怪地走到云稚身边与他说:“叫上蓝莺一起上去吧。” 云稚点点头,两人并肩,一楼大堂人多口杂,不少人都在谈论太庙被焚一事。 “就是说啊,这摄政王名不正言不顺的,哪有皇帝都快而立了,还立个摄政王的?再说,这摄政王的出身可不光彩。” “何止是不光彩,他生母不仅是个妓,还侍二君,啧啧,不愧是青楼楚馆出来的,好手段啊,两个皇帝都成了她裙下臣。” “是啊,就这出身,哪里配在皇室?你们瞧,他前脚去太庙祭祖,后脚太庙就烧了个干净,这可不就是皇家祖宗不高兴了么!” “这倒是没什么,可别惹得天怒人怨牵连到咱们才好啊。” 云稚脚步一顿,侧头瞧过去。 云初也跟着瞧去,眯眸道:“不是什么人物,就是京中的商户。” 能在晋京占据一席之地,身后必定不会什么都没有,云稚沉默须臾,就要往前走。 云初太了解弟弟,一把抓住他手臂沉声警告:“由他们说吧,别给主子找麻烦。” 云稚不甘心,眼眸发暗。 云初轻叹:“走吧。” 云稚只得任他生拉硬拽地扯上二楼,顺带将一楼招呼客人的蓝莺一并顺走。 二楼给他们留了雅间,容瑟和梁慎予则在隔壁。 蟹酿橙是今日浮生楼的新菜,梁慎予也是第一次尝,蟹肉鲜香,香雪酒和米醋很好地去掉了腥气,使之与橙肉的酸甜融合,还裹挟着菊花香,如此交织在一起,无论口感还是味道都令人惊艳。 于是梁慎予不吝夸赞:“王爷好厉害。” 容瑟笑出声:“别恭维我了,快吃吧。” “怎么算恭维。”梁慎予慢条斯理,“全大晋也寻不出第二个如你一般的人了。” 这也是夸赞,又像是情话,容瑟听得耳根发烫。 二楼开着窗,楼下的嘈杂声虽不大,但多少能听见些,容瑟刚准备打道回府,便隐约听见似乎有人吵起来了,当即蹙眉。 第一想法便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来闹事。 梁慎予拍了拍他的脑袋,轻声说:“去瞧瞧。” 容瑟颔首,刚一出门,隔壁三兄妹也跟着出来,一行人摩拳擦掌地下楼。 “你们无凭无据,说这些子虚乌有怪力乱神之事,分明是故意毁人名节!” 一书生打扮的男子站在大堂内,说话声音不算大,甚至咬字都带着书卷气的斯文,但字句铿锵。 先前议论摄政王那一桌子人有人大声嗤笑:“哪来的木头书生,你们读书人不最是清高了么?那摄政王有个秽乱后宫的荡妇亲娘,还不许人说了不成?要我说啊,就是因为他惹怒了列位皇帝老爷们,太庙才被烧的,日后若是有什么天灾,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摄政王,老天都看不过去咯!” “笑话!”那书生凛然道:“英雄不问出处,大晋开国皇帝还曾在街边做杀鱼的买卖,王爷何曾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反倒是襟怀磊落,心念百姓,你口口声声说太庙被焚是因皇室先帝震怒,那他们烧供奉自己的太庙做什么,直接烧了摄政王府岂不一了百了?!” 第58章 跟在书生身边的娇小少女直接笑出声,高声道:“对啊,他们没事烧自己灵位干嘛,总不会死了还羞于见人想再死一次吧?” 书生连忙低声:“小姐,别乱说话。” 骂他们也就骂了,若是连皇室一起骂进去可了不得。 少女立马掩唇,睁大眼睛点点头。 那一桌子人被怼得哑口无言,周围看热闹的纷纷哄笑出声。 容瑟站在楼梯半截处,有些发怔,又无声地笑了笑。 虽然不知那书生是谁,可站在他身边的女孩容瑟倒是认识,那不就是喻青州那个心大活泼的妹妹喻青梅么? “那人是谁?”容瑟轻声问。 云初是晋京城的百晓生,答话:“王爷,他是钟仪川。” 钟仪川。 容瑟想起来了。 是那个给秋子寒当笔替的大冤种,他还答应过喻青州会见一见此人,只是刚回城就出了太庙的事,想不到竟在这儿碰上了。 容瑟若有所思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说道:“云稚,处理一下,带钟仪川和喻青梅上来见我。” 云稚早忍无可忍,指节攥出响来,沉声道:“遵命。” 第64章 游说 云稚穿着一身禁军官袍下楼,俗话说民不与官斗,自然没人敢惹,连吵吵嚷嚷的那桌人都收敛了许多。 “官爷……” 刚有人谄媚启声,便被迎面一巴掌打成惨叫。 习武之人力道自然大,那人被从椅子掀翻在地,脸颊顷刻间印上个鲜红巴掌印。 其余几人面色巨变,他们非议容瑟也是背后,哪敢当面与做官的起冲突,这会儿都慌了神,但云稚也不给他们辩驳的机会,步下生风,依次赏过一巴掌,连桌椅都没碰到,打得十分仔细。 最后轻描淡写地拍了拍手,冷冷道:“嘴不会说话,就不用要了。” 云初眼睁睁看着弟弟在店里大打出手,恨铁不成钢一把将之薅后面去,随即给跟来的几个杂役使眼色,让他们将人丢出去,随即满面春风走向呆滞的钟仪川和喻青梅,和颜悦色:“钟公子是吧,我家东家想见一见您。” 钟仪川稀里糊涂被请上楼,单独进了雅间。 里头坐着两个年轻公子,一人宽袖风流,一人黑衣利落,皆气质不凡。 “小生有礼。”钟仪川虽是个读书人,但也晓得能让适才那官爷动手打人的,必定不是布衣百姓,诚惶诚恐地见了礼。 容瑟已摘下面具,笑说:“不敢当,公子坐吧。”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钟仪川也不知对方身份,心绪不宁地落了座。 “方才公子仗义执言,该是本王道谢。” 容瑟亲自斟茶,钟仪川却呆滞当场。 如今在晋京敢自称“本王”的只有一位,加上对方的话已经说得明白,眼前这容貌瑰丽气质温和的年轻男人,就是朝中翻手为云的摄政王。 钟仪川指尖颤抖,坐得稳当,实际上脑中一片混乱。 但他很很快镇定下来,立刻恭恭敬敬起身对容瑟行了个大礼,声音也还算沉稳:“草民钟仪川,见过王爷,谢过王爷大恩。” 容瑟一怔,他很难适应古代这些尊卑礼仪,立马起身将钟仪川亲自扶起来。 “谢的什么恩。”容瑟连忙道,“公子愿为本王正名,是本王该谢你才是。” 梁慎予眼神骤然一暗,也跟着起身,单手拉开容瑟,另手用巧劲将钟仪川推上座椅,温声道:“坐下说吧。” 自己则牵着容瑟坐到对面去。 容瑟略有无语,幽幽瞥了眼梁慎予,后者回予了一个温和的笑。 “你方才说大恩。”容瑟转头瞧向钟仪川,见对方倒是沉稳,没如坐针毡似的,“本王今日初次见你,能有什么大恩?” 钟仪川苦笑:“喻兄都与小生说了,秋氏一案,多亏王爷相助,小生被那秋子寒诓骗数年,若非王爷,只怕还蒙在鼓里为他人做嫁衣。” 容瑟顿住,钟仪川的事的确是他告诉喻青州,但其中有什么隐情他不知道,犹豫问道:“钟公子既有才华,未尝不能为自己谋个功名,何必帮秋子寒写诗做替?” “唉……” 钟仪川轻叹道,“不瞒王爷,当年小生入京赶考,只是才到晋京城,便听闻家中老母病重之噩耗,秋家找上门来,小生……着实身不由己,这些年秋氏承诺给银子救我母性命,也不准小生回乡探望,谁成想……谁成想!” 说至此处,钟仪川狠狠咬牙,面露愤懑:“早在我入京赶考那年,家中老母便已病重逝世!” 容瑟眼神复杂。 秋家拿钟仪川的孝心威胁他,可人家的母亲早就病逝了,钟仪川也是个怨种,平白无故叫人利用这些年,葬送前途不说,连母亲的性命也未能保住。 “秋子寒数次进献战车战船草图,只是其中多有不足。”梁慎予忽然开口,“想必这图也是出自公子之手吧?” 钟仪川颔首,腼腆道:“小生父亲是个木匠,自小便瞧我爹做这些,除去读书外便与我爹学了些,只是做些桌椅板凳总归无趣,便瞧了许多古籍,学做不少东西,只不过给秋家的图都是前些年的随笔之作。” 也就是说,他手中还有更完善的。 容瑟不禁赞许。 这人还不算太傻,给秋子寒的都是些见解策论诗篇,但真正要紧的东西倒是攥在自己手里。 容瑟不擅长处理这些问题,但梁慎予早早做足功课,语气温和,与钟仪川聊了个有来有往。 战车可用在羌州边陲,战船用在儋州等沿海处最好,梁慎予瞧过那些半成品草图,就知道钟仪川不是个只知道读死书的书生,如此便不能猜想,当年秋子寒是怎么用泄露试题叫钟仪川帮他考了个功名的。 钟仪川这人瞧着腼腆话少,但说起正事便滔滔不绝,譬如适才在楼下怒斥之时,说得条理清晰。 聊到最后,梁慎予温声说道:“公子既有如此才华,可愿到我晋北骑中任职?” 这下不仅钟仪川愣住,连容瑟都是一怔。 钟仪川这才能,该当用到工部去,可梁慎予这意思,却是要将人扣下为己所用了。 但容瑟没吭声。 他知道梁慎予应当有自己的考量。 听得晋北骑,钟仪川便晓得与自己说半晌话这人不是摄政王府的随从,而是当朝定北侯,他稳了稳心神,有些犹豫:“侯爷此言何意?” 梁慎予听得出来他在犹豫不定,气定神闲道:“恩科三年一次,朝中局势不如当年,你不见得能再中个功名,若是摄政王举荐你入朝为官,日后难免受人诟病出身,六部之中多是权贵出身,如秋子寒之流,倒不如先入晋北骑,本侯许你羌州长史,羌州工匠任你调度。” 话至此处,梁慎予点到即止,十分温和地予他思量时间,“你且自己回去想几日。” 言罢,取出一块令牌抛予钟仪川,“若是想通了,便拿着这个去城外晋北骑营地,寻巫孑。” 钟仪川自知梁慎予所言有理,当即郑重其事收好令牌,俯身作揖:“多谢定北侯。” 等钟仪川从房中出来,等候已久的喻青梅迎上来低声问道:“思明,怎么回事呀?” 钟仪川又变回那个腼腆书生,低下头说:“与贵人见了一面而已,咱们走吧。” 喻青梅点点头,又对蓝莺摆了摆手,“蓝姑娘,那我们走啦。” 上次蓝莺出手相助,身手飒落,让喻青梅对这姑娘印象深刻,崇拜不已,两个年岁相仿的女孩叽叽喳喳聊了半晌,什么胭脂水粉哪家糖糕好吃,很快建立起友谊。 蓝莺便也挥手,热情道:“好呀!” . 回府路上,容瑟在马车里忍不住问:“你扣下钟仪川,当真是为了他的前程?” “王爷怎么明知故问。”梁慎予弯眸,“自然是因此人的能力,他手里那些东西,断然不能落入工部手中,尚书省听命于奚晏,奚家的儿子娶了长公主,如若钟仪川入工部,断然会沦为工部挟制晋北骑的棋子,日后必是大患,甚至……” 他顿了顿,眼中深沉,翻涌着沉甸甸的情绪。 “战车也好,战船也罢,落入他们手中,可就不见得只有大晋有了。” 容瑟难以置信,“你说朝中有人私通外敌?” 梁慎予笑得有些冷,“谁知道呢,即便是天子也不可信,这东西还是握在自己手里安心,何况羌州工匠若是能做得出,晋北骑便能自给自足,无须瞧工部与卫尉寺的脸色。” 容瑟问:“若是钟仪川不愿去晋北骑呢?” 梁慎予眉梢微挑,笃定道:“他会来,藏下图纸,必然是想借此给自己某个前程,若是入六部,他难有出头之日,一个秋子寒就能让他这些年销声匿迹,朝中比他秋子寒身份贵重的贵子可是数不胜数,何况他不是收了我的令牌?若是不想来,便不会收。” 既然收下,便是意动。 第59章 “若是真不肯来。”梁慎予接着说,神情显而易见地冷淡些许,轻轻道:“王爷,能人若不能为我所用,此人便留不得了,如宝剑一般,此剑若出鞘,握剑之人必是我,否则,这把剑便再也不必出鞘。” 这话残忍又狂妄。 容瑟沉默下来,他忽然发现梁慎予是当真半点也不信容靖,更不朝中的文武百官,他好似无时无刻都在警惕着,对一切都保持戒备。 所以才会试图将钟仪川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连他的那些图纸,也不愿落入工部手中。 这种情况容瑟很清楚,因为他也有过,只有万事都在自己掌控中时,才能从中得到安全感,就像将自己框在舒适圈中一样。 见容瑟不说话,梁慎予微微垂下眼,“吓着王爷了?” 然而掌背却忽而被温热覆上,梁慎予抬眸,容瑟牵着他的手,眉眼平静且温和。 他想问问梁慎予,整日这样绷着自己,真的不会累么 可转念一想,这大概已经是梁慎予刻入骨子的本能了。 “我还没那么脆弱。” 容瑟笑道,他动了动手指,同梁慎予十指交握,又轻轻一捏。 “偶尔歇一歇吧,三郎,还有我呢。” 倘若真有那么多明枪暗箭,容瑟想,他总能替梁慎予挡一挡的。 梁慎予怔怔。 他晓得容瑟胆子不大,但偏偏某些时候,他总是能挺身而出。 “好。” 梁慎予回握住那只手。 至少有瞬间,梁慎予觉得,他攥住了整个余生的心安。 第65章 反击 这几日太庙被焚在朝中闹得满城风雨,曹伦等一众保皇派摩拳擦掌,都想着借此将摄政王拉下水,至少要让皇帝亲政,言官弹劾折子日日往上递,却并未递到摄政王府,而是直接送到御前。 这意味着摄政王一派权势没落。 早朝之上,容靖借禁军总督当众伤及无辜百姓问责,两派官员吵闹不休,最终陆上谦请旨道:“陛下,若总督有罪,该当送往刑部彻查问责。” 说话间,云稚已入殿,神情自若,步履稳健,仿佛丝毫不知自己是被召来问罪的。 容靖收起往日温和无害的嘴脸,冷冷道:“身为朝廷命官,统帅禁军,却在城中肆意妄为打伤百姓,莫非不该重罚?来人!给朕脱去他的官袍!” 这是要当众处置云稚,陆上谦知晓禁军总督听命于摄政王,但云稚并无大过,纵使责罚,革职也仅是交出腰牌等查办,如今陛下这却算得上羞辱了。 正有侍卫上前时,门外骤然响起通报声:“摄政王到——定北侯到——” 摄政王大步流星走入店中,丝毫瞧不出重病的模样,还未站定,便冷声嗤笑:“陛下好威风啊,知道的以为您这是要问罪,不晓得的,还以为您这是瞧上云总督,想当众验验身呢。” 话落,他也穿过百官群列,挡在侍卫之前,呵斥道:“给本王退下!” 摄政王冷血暴戾传遍朝野,虽说近日收敛许多,但到底余威犹存,吓得侍卫们纷纷退后。 容靖也被他吓得慌了片刻才冷静下来,底气多少弱了些。 “皇叔有所不知,您虽挂心百姓,可此人以官身在坊间作威作福,当众殴打百姓,岂可轻饶?” 一番话说得可谓夹枪带棒。 容瑟不吃他这套,岿然不动,梁慎予适时地见礼后说:“不知陛下是从何得知昨日之事的?” 容靖一哽。 自然是他派人盯着摄政王府的动向,何况禁军总督打了人这等大事,怎么可能半点风声也无? “自然是,有苦主状告。”容靖勉强镇定,“禁军总督打了人这等大事,朕怎能不知?” 容瑟毫不客气地笑出声:“霁州冤案十五年无人知,累累白骨堆积如山,陛下一句不知情推脱得一干二净,这事倒是上心,陛下可查过,昨日争端因何而起?” 不等容瑟开口,曹伦便夺过话来说:“无非口角纷争,说起此事,百姓言论倒也无过,太庙被焚着实不详,如今陛下既已登基,便是大晋天子,合该行天子之权,以抚容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遑论王爷至今无封国亦不合规矩。” 容靖当即附和:“不错,皇叔以为偃地如何?” “挺好。”容瑟尽职尽责地维持自己老谋深算笑里藏刀的设定,话锋一转,“不过不急。” “本王这两日抱恙,倒是不知外面已经传得这般不堪,那几个混账东西妄议本王,打一顿都便宜他们。” 梁慎予帮腔,沉声道:“污蔑皇族,按律当斩。” 比起如今麻烦缠身的容瑟,梁慎予更加不可小觑,羌州背靠宜州,梁氏与宜州唐氏素来亲厚,手中又有一支虎狼之师,他既然开口,这份量自然不轻。 容瑟看戏似的瞧着容靖脸色僵硬,又慢悠悠地说:“还有太庙被焚,火又不是本王点的,大晋列祖列宗找本王做什么?再说……” 他刻意停顿须臾,将尾音拖慢,稳操胜券一般缓缓问道:“谁告诉你们,太庙前殿被烧光了?诸位大人,这几日弹劾折子没少写吧,谁去太庙瞧过了?”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 谁会亲自去看看太庙是不是真的被烧了? 再说,谁敢拿太庙弄虚作假? 何况消息还是从曹家出来的,哪里还需要证实? 如今容瑟一问,他们才发觉哪怕风言风语传了这么多天,可他们都是听人说,太庙烧成什么样,还真没人知道。 连容靖和曹伦也不知。 曹伦心猛地一沉,觉得事可能要不好,可他想不出哪里可能出纰漏! “都没亲眼看见啊。”容瑟脸色彻底冷下去,冷斥道:“那都胡言乱语些什么?你们没亲眼看见,有人亲眼看了,将人都带上来!” 几个宫人被带上宣政殿,大宫女带着人跪地参拜:“奴才参见陛下,参见王爷。” “将太庙走水一事,原原本本与诸位大人说个分明!” 大宫女道:“回王爷,太庙走水非是意外,奴才们已查明,是有人故意泼油纵火,如今人已畏罪自裁,前殿虽尽焚大火中,但殿内供奉的灵位,除了先帝永始爷的,其余灵位皆完好无损从前殿废墟中寻回,连裂纹都不曾有,唯有永始爷的至今还未寻回。” 满朝哗然。 群臣们面面相觑。 太庙烧是烧了,是有人故意烧的,而且前殿的确是烧没了,可灵位还在,但先帝容胥的没了。 如此说来,其中便无比蹊跷。 容靖淡定不能,猛地自龙椅上坐起来,面色剧变:“怎么可能!你们来报宫中时,分明说的是全部焚毁!” 大宫女诚惶诚恐:“奴才不敢欺瞒陛下,前日便遣人来宫中回禀过了呀!在此之前,只是通禀走水,但如何烧起来的,烧了什么,可是前日才查明白的!” 容靖跌回龙椅上,看向了曹伦。 曹伦也面色难看。 那边的确回禀前殿大火,太庙以木材建筑,一旦走水势必火势难熄,何况那些灵位也都是木牌,怎么可能分毫无损? 可偏偏前殿被烧没了不说,各位皇帝的灵位都好端端的,只有先帝的没了。 事已至此,曹伦闭了闭眼,他再蠢也知道这是容瑟的手笔,只是想不通他究竟如何未卜先知,甚至还能反击得这么漂亮。 以摄政王为首的群臣们松懈下来的同时,也纷纷觉得出了口恶气。 唯有云稚对此毫不意外。 昨日他敢动手,是领了摄政王的命令,从那时起云稚便猜测,王爷这张网差不多该收了,故而才肆无忌当众收拾了那几个人。 容瑟瞧向难以置信的容靖,对他微微一笑:“列祖列宗的灵位都在,偏偏先帝的烧没了,陛下,你说这是为何啊?” 容靖艰难道:“这几个奴才的一面之词怎可轻信?!” 容瑟觉得人要是无耻起来,当真是什么话都能说,说得好像先前污蔑他的那些话不是一面之词一样。 他甚至想反讽一句,哟,您还知道一面之词呢? 但大宫女和几个宫人已经开始叩首喊冤:“冤枉啊陛下,此事太庙上下宫人皆知,何况如今灵位都摆在太庙呢,您若是不信,派人去一探便知!” “陛下尽管派人去瞧。”容瑟有恃无恐,“曹大人说本王触怒列祖列宗,可如今被焚毁的只有先帝灵位,可见究竟是谁被容氏宗亲厌弃。” 容瑟将矛头对准容胥,言辞之间再无温和。 “陛下有给本王择封地的时间,不如好生想想,本王的好皇兄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引得祖宗震怒。” 容瑟这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就是装神弄鬼么?谁还没点说瞎话的本事了? 可满朝文武不觉得这是信口开河。 毕竟他们都信奉鬼神之说,遑论霁州冤案的事这才过去没多久,当日容胥暴毙祝岚山等人犯下这桩大案,最后却不了了之,若非此事子虚乌有,那就是为了皇室颜面强压下去。 第60章 何况这次矛头直对摄政王,既然是有人刻意放火,那必定是蓄意陷害,结果其他灵位都没事,就先帝的没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没什么关联,可放在一起想,便好似其中牵扯千丝万缕。 容靖志得意满,本以为今日能将容瑟拉下水,却没想被反将一军,输得彻底又狼狈。 匆匆散朝。 临走之前,容瑟深深瞧了眼容靖,说:“出身是要紧,昏聩暴君的儿子,会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暗示,也是警告。 容靖坐在龙椅上,浑身冰冷。 . 容瑟坐上马车后缓缓吐出口气。 赢了。 只可惜他不是被容靖一家子逼到疯魔的原主,真正的苦主没瞧见容靖那张比吃了苍蝇还难看的脸。 “看来臣猜得没错。”梁慎予轻笑,“太庙果真没烧干净。” “是啊。” 容瑟低低哼了一声:“火是他容靖点的,烧的事他爹的牌位,从头到尾,本王可都没插手,这盆脏水,他怎么泼过来的,本王就怎么还回去而已。” “那接下来呢?”梁慎予垂下眼,状似温和:“若是王爷想,让他遗臭千年也并无不可。” 容瑟探究地瞧了梁慎予一眼。 总觉得梁慎予说这话时,咬字间都是冰冷的恨意。 他也在厌恶甚至恨着容胥这对父子。 为什么? “还不急。”容瑟轻声说,“找到郑福之后再说,半数朝臣仍站在曹家身后,禁军在本王手中不错,但兵部在曹伦手中,若不能一击即中,不如厚积薄发。” 就如同梁慎予想将钟仪川扣下,也是因朝中不可控因素太多。 郑福是他们给原主定罪最重要的人证,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有这个人被处理妥当,容瑟才能安心。 梁慎予瞧他片刻,并未置喙,只笑说:“依你。” 第66章 依靠 容瑟早知剧情,早做打算,太庙上下都是他的人,连容靖的人能成功放火也是他刻意纵容的结果。 古代也没有防火漆,容瑟只能吩咐提前做几个替补,当夜焚毁的,除了容胥的灵位,其余都是这几日临时雕出来做局用的,真正的灵位早被挪走。 一点小把戏,占了未卜先知的便宜,但容瑟这次的确是打了场翻身仗。 他任由“真相”在坊间流传,已过世的先帝被传成只知享乐的昏君,真正惹怒容氏祖宗的罪魁祸首,加上蓝莺手中江湖人士的添油加醋,连如今在位的容靖也备受诟病。 先前还叫嚣着让摄政王还权的言官们一时间也没了动静。 实在是如今在位的皇帝,一直以温和宽厚的外表示人,若说才能,当真没有多少,可他是先帝嫡子,名正言顺的皇储,加上摄政王太过冷酷狠辣,才叫容靖得了那么点人心。 而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容瑟自己谋划,甚至没有求助于梁慎予。 他也不知怎么对梁慎予说自己提前知道容靖计划的事。 而梁慎予也仿佛并不好奇,没有问他。 有梁慎予帮忙处理政事的容瑟便更加轻松。 ……只是每日松言还要将晋北骑的军务送到府上,容瑟看过两眼,无非是军中用度支出等琐事,彼此的公文加在一起,小几上的奏折几乎要将身材高大的定北侯给埋起来。 但梁慎予仿佛无须休息,除了偶尔缠着他亲昵,在做正事的时候,他全神贯注,甚至偶尔会去云松斋点灯熬油地处理公文,回房都是深夜。 容瑟见状过意不去,毕竟这里头不少都是他要批阅的奏折…… “王爷。” 梁慎予颇带无奈的声音响起。 容瑟回神,这才发现自己杵着脸瞧着他失神半晌。 “啊。”容瑟若无其事地问,“怎么?” 梁慎予看他的眼神似笑非笑,语气也有些懒散:“分明是王爷盯着臣瞧了半晌,怎么还要问臣?” 容瑟早习惯他这副与在外时斯文有礼风度翩翩相差甚远的模样,但还是不免耳热,轻咳一声:“…也没什么,这么多折子,你看得完么?” “看得完。”梁慎予笑出声,“若是困了,王爷先去歇吧。” 容瑟更羞惭,搓了搓指尖,摇头道:“还好。” 他起身坐到梁慎予身边,认命地拿起本折子。 “我跟你一起看吧,拿不准的再问你,能快些。” 梁慎予要被他满脸的不情不愿逗笑了,俯首轻轻吻了下容瑟微凉的发。 “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文武百官是要敲打一番。”梁慎予低声提醒,“太庙出事,第二日弹劾折子就送到御前,可见言官多数站在陛下那边,甚至都参与这场局来夺权,明日早朝,你随便拎几个斥责一番,叫他们收敛点就是。” 容瑟对此毫无异议,轻轻点头。 原主靠凶残才稳住朝中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们,容瑟处事虽然更温和,但也知道必要时,让他们发自内心的畏惧要比以德服人更有用。 但时辰太晚,容瑟没看几本,就困得打瞌睡。 甚至不知自己何时失去意识的。 夜静无声,但容瑟睡得不沉,很快便又醒来,入目便是明灼的油灯,光落在梁慎予的侧颜上,他眸中悦动着细碎的火光,却冷漠又沉郁,像是收敛起所有情绪,比月还要冷。 像山间清晨飘渺不定的云雾一般。 容瑟仿佛窥见了真正的他,又像看见这些年来,他孤身一人在深夜时的模样。 “三郎。” 容瑟情不自禁地叫出口,想将梁慎予从十四年前的风雪中唤回来。 顷刻间,冰雪消融,梁慎予眉眼绽出柔和的笑意,“怎么醒了?在这儿睡得不舒服?” 容瑟却觉得他是在仓惶地将适才那个自己隐藏起来。 沉默须臾,容瑟撑起身坐好,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件云色袍子,是梁慎予的。 他正穿着中衣,轻声说:“入秋了,夜里天凉。” 定北侯也可以体贴温柔,从前都说梁家无女,可一个三郎就要比女儿还贴心了。 只看他想不想而已。 容瑟对这样的温柔完全生不出抗拒,他看着眼前笑容温柔的男人,适才的云雾仿佛顷刻间凝聚起来,化作眼前的真实。 “快要到你的生辰了吧。”容瑟忽然说。 梁慎予一怔,随即颔首:“是,王爷竟然知道。” 农历八月初三,正是梁慎予的生辰,只是他许久不过了,在孤竺岭父兄战死之前,梁慎予是每年都要过生辰的。 倘若父兄不在,也会早早给他备下生辰礼,等到日子便会送到他面前,只是变故后,便没人替他记得生辰,甚至有时会在战场上过,可梁慎予自己记得。 或许是因为在夜里,又或许是他真的累了,梁慎予眉眼低垂,竟有些疲惫落寞。 “许久不过了,往年都在羌州,前几年甚至还在战场上。”梁慎予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声音低缓:“也没什么意义,生辰时,我有时会想,父亲母亲和两位兄长会不会惦念我,回来看一看我,哪怕梦里团圆一次也好。” 容瑟问:“有梦见他们么?” “天不遂人愿。”梁慎予自嘲一笑,“总是会梦见孤竺岭,或者……定北侯府门前的灯笼,一整夜一整夜地亮着。” 孤竺岭的满山风雪,兄长残缺不全的尸骸,至死不跪的父亲,还有等待丈夫与儿子的母亲。 十四年前,梁慎予的人生是春光得意,而自那之后的十四年,则是刀光剑影。 容瑟也意外自己对有关梁慎予的一切记得那么清楚,毕竟穿越之前,梁慎予只是书中的角色。 “听说侯府两位公子,总会给你备贺礼。”容瑟只笑,“我也不能落下。” 梁慎予跟着笑:“大哥和二哥从不会准备什么正经东西,五岁那年,他们合力做了一把弓,结果我拉不开,娘说气得我大哭一场。八岁,他们跟着父亲在战场上,派人送了一个用敌人骨头做的挂坠回来,险些被娘扔出去,十三岁时——” 梁慎予忽然顿住了。 片刻后,才笑着摇头说:“他们送了我许多画像。” 容瑟追问:“画像?” “嗯。”梁慎予神色微妙,说不上是怀念还是咬牙切齿,缓缓道:“是京中各家贵女的画像。” 容瑟直接笑出声,“你大哥二哥还挺为你着急的。” 梁慎予也笑:“所以我把那些画像交给娘了。” 容瑟不明所以:“为何?” “因为二哥还尚未定亲,先叫他选。” “那最后呢?”容瑟好奇,“他选了么?” “二哥性野,不愿娶什么大家闺秀,但母亲还是从画像中为他择了几个。”梁慎予说,“二哥当时推脱,等再回来,便定亲事。” 话至此处,梁慎予的神色淡下去了。 容瑟知道为什么。 第61章 十三岁的梁慎予,失去了父兄,他的二哥没能从羌州回来。 容瑟伸手轻轻握住了梁慎予还攥着笔杆的手,他瞧见梁慎予微怔了片刻,轻轻笑说:“幸好你没听你二哥的话,选个未婚妻,否则现在,你我怕是要针锋相对了。” 依照梁慎予之前的计划,他可没打算放过皇室的任何一个人。 梁慎予静静地投以温和专注的目光,须臾后,轻声:“坦诚而言,我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喜欢你。” 容瑟微愣,从梁慎予手中抽出了那支笔。 今夜梁慎予对他说了许多,这些他讳莫如深的往事,他像是在试探一般,一点点将完整的自己袒露。 梁慎予歪了歪头,光影错落,映在眉睫。 “不过我娘会很喜欢你的。”梁慎予又温和地笑,“我娘是高门贵女,嫁给我爹以后,总想着给丈夫和儿子亲手做羹汤,可惜无论怎么同青姨学,能轻而易举背下诗篇的侯府夫人总灰头土脸从灶房出来。”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看那些折子,说得大多是废话,也无须用什么心思,尤其是请安折子,容瑟随手一句“已阅”就算回应了。 听到夫人狼狈窘态,容瑟忍不住摇头:“做饭哪有那么容易,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摔锅炸厨房,不是没熟就是糊了。” “可你现在做得很好。”梁慎予温声,“晋京城的百姓都传遍了,浮生公子的厨艺天下无双,千金难换浮生亲自下厨。” 容瑟被夸得忍不住笑,“那你吃了我多少金子了?” 梁慎予思索须臾,“侯府贫简,不如以身相许,王爷以为如何?” “挺好啊。” 容瑟表现得相当坦然,放下手里批阅好的折子和笔,极其认真地与梁慎予对视。 “我知道,你骁勇善战,运筹帷幄,很厉害,是大晋的战神,好像什么都难不倒你。但是人就会累的,仇恨不能忘记,但不要倚恨而活,那样未免太没意思,梁慎予,不妨歇歇。” 容瑟自己也经历过彷徨绝望,可人不能这么活着。 他倾身过去,将眼眸幽暗的梁慎予抱在怀里。 “三郎,偶尔也依靠一下我吧。” 第67章 水煮鱼 容靖这次输得狼狈,曹伦和奚晏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宫中,奚晏沉着脸说道:“这次咱们行事谨慎,他到底是如何得知的?倘若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洞悉咱们的安排,敌在暗处,这要如何应对?” 曹伦沉默须臾,说:“若不是谁走漏了风声,那就是……摄政王的份量,比咱们想象的要重,我们看轻他了。” 两人也猜不出真相,容靖更加发自内心地对容瑟恐惧,他自视甚高,可自以为完美无缺的安排却早早被人化解,心神不宁,也装不出温顺恭良的样子,烦躁道:“难道就拿他没办法了?舅父,他若是不死,死的可就要是我们俩!何况母后还在他手里生死不知呢!” 曹伦稳得住,瞧见容靖这方寸大乱的模样,蹙眉道:“陛下,不必太过惊慌,胜败乃兵家常事。” 奚晏也附和道:“晋京世家多数还站在陛下这边,不过定北侯的晋北骑和那云稚的禁军着实不好对付。” 他们忌惮容瑟,就是因为容瑟不仅有钱,还有权,有兵马,兵部也要受卫尉寺的桎梏,原本互相制衡的六部九寺,现在倒成了皇帝与摄政王对弈的棋子。 容靖愈发按耐不住,忍不住道:“他有兵马,我们不是也有吗?大不了鱼死网破,与他打一场!” 曹伦和奚晏对视一眼。 在定北侯入京前,他们便拿捏不准胜负,毕竟兵部的兵马与禁军算是旗鼓相当,故而想等梁慎予相助。 可现在梁慎予的确是帮忙了,可帮的却是他摄政王。 如此一来,必败无疑。 晋北铁骑是大晋最悍的虎狼之师,精兵良将,装备利器,连匈奴人听了都要闻之色变。 片刻,奚晏说道:“摄政王不知如何说动了定北侯去,但或可一试,将定北侯劝回,另外……总不能以他羌州晋北军独大,臣以为,滇州兵马,可召回京以做制衡。” 滇州刺史柳叙,正是奚晏的舅兄,奚晏府中正室夫人薛瑾乃是信国公府之女,侧室柳苒则是滇州刺史之妹。 要说动滇州出兵,自然不费力。 曹伦颔首:“言之有理,定北侯这些年太风光,想是忘了我大晋并非只有他晋北骑!” 容靖也不懂这些谋划,只能跟着点头,垂眸掩去嫉恨。 他当然知道梁慎予为何愿意帮容瑟,还不是因为他那张与荡妇生母一样的脸? 一个男人,怎么会长成那副模样? 竟也能将梁慎予迷得色令智昏! 曹伦见容靖脸色阴郁,问道:“陛下以为如何?” 容靖抿了抿唇,“全听二位大人的,只是奚大人,想如何说服定北侯?” 奚晏沉吟须臾:“以利诱之。” 曹伦沉声:“奚大人,只怕不容易。” 奚晏不以为然,“总要一试。” 曹伦便不说话了。 他怀疑梁慎予知道不少事,再瞧梁慎予对付燕氏父子的手段,难免觉得不寒而栗。 . 一场秋雨一场寒,昨夜一场骤雨过后,八月天的风中也添了凉意。 松言来往奔波在晋北骑营地与摄政王府,已经十分习惯,熟稔地与梁慎予禀报:“那个钟仪川到晋北骑营地了,巫孑已将他安排好,还有——”他停住须臾,有些幸灾乐祸地说,“燕万泽伤重,拖了这些日子不见好,昨夜不治而亡,倒是燕书宁,似乎没有回襄州的打算,爷,他还赖在晋京干什么啊?” “想必是在等明年科举吧。”梁慎予轻嗤,“随他去吧。” 松言点点头:“这燕书宁清高自傲,却没几分才情,书没读几本就想着中状元了。” 梁慎予不可置否。 燕氏山穷水尽,若燕书宁聪明,便该回去将房产田铺清点一番,给自己谋条后路。可他一心想入朝为官出人头地。 凭他? 不是梁慎予看不起他,实在是燕书宁脸上就写着不堪大用四个字。 忽然有人叩响门。 “侯爷。”外头的下人恭敬道,“王爷叫奴才给您送些茶点,今日晚些用膳。” “进来。”梁慎予道。 下人进门,将食盒内的茶点端上桌,金黄酥脆拔丝地瓜,和一盘洒满细糖的纯白点心,还配上一壶牛乳茶。 “拔丝红薯,雪绵豆沙。”下人依次介绍过后,俯身告退,“侯爷慢用。” 人走后,梁慎予似笑非笑瞧一眼眼神粘在点心上挪不开的松言,缓缓道:“这是王爷给我做的。” 还特意咬重了“我”字。 但松言微愣片刻,随即难以置信地指着点心,惊愕道:“这是摄政王做的??” “是啊。” 梁慎予原本没什么口腹之欲,但架不住容瑟这变着花样的投喂,他取出小碟子分给松言两块,剩下的全部据为己有。 拔丝地瓜外皮酥脆,内里柔软香甜,雪绵豆沙轻软甜腻,两个都是甜口,但奶茶里没多少糖,醇香牛乳与茶的清香更多,正好解腻。 松言看着眼熟,吃上就更熟了,浮生楼中也有甜点,不过传闻中的雪绵豆沙松言还没吃过,据说这道菜失败率极高,整个浮生楼也就只有东家浮生做得出。 但近日来浮生的身份水涨船高,已甚少露面做菜了。 松言吃得香甜,吃完才想起来,这菜是摄政王做的,雪绵豆沙只有浮生会做,也就是说…… “爷…”松言一脸空白,“所以摄政王和浮生……是,一个人??” 梁慎予波澜不惊点了点头,端着奶茶啜饮,“怎么?” 松言悲愤道:“……要是说爷您住在王府是为了吃饭,我也信。” 那可是浮生啊!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厨子,风靡整个大晋,不知多少世家贵女想与他学一道菜,甚至因传闻他风度翩翩玉树临风,分明只是个厨子,却有不少姑娘芳心暗许,想瞧一瞧他面具下那张脸是不是当真美如冠玉。 一不小心,松言便将话说出了口。 梁慎予眼神微不可见一暗。 容瑟那张脸,当得起一句美如冠玉。 不过很快梁慎予脸色就好了起来,从容道:“随他们去想吧。” 反正见过容瑟动情时昳丽眉眼的,也就只有他一人。 独拥宝藏的窃喜油然而生。 . 青椒虽好,但辣味不足,容瑟寻了许久,才在专门养番邦贡品的花圃寻到尖椒和小米辣,迫不及待摘了满盆,正好这两日灶房都是鱼虾蟹,香辣虾香辣蟹必不可少,剩下便是一条手臂长的黑鱼。 去头剔骨,鱼肉切片,容瑟手起刀落,一条鱼便规规整整分成三份。 鱼头用来做成剁椒鱼头,鱼骨熬汤,剩下的鱼肉则做成一大盆鲜香麻辣红油鲜亮的水煮鱼。 第62章 梁慎予口味偏重,比起昨日甜口的松鼠桂鱼,水煮鱼显然更对胃口。 但有人就不太能吃辣。 “天冷正好驱寒。”容瑟另外备了点心解辣,瞧蓝莺辣的眼泪都快出来,无奈道:“不知你吃不得,下回给你做别的。” 蓝莺拿着帕子拭泪,唇边微红,幽幽道:“主子,我可好几年没掉过眼泪了。” 容瑟无奈:“那你还吃……” “好吃啊。”蓝莺吸溜了口加冰的奶茶,轻轻吸着气,“这谁能忍住。” 容瑟:“……” 倒也是,蓝莺吃得比云初还多。 他从前真没看出,蓝莺虽然生得高挑,却身姿纤瘦,没想到饭量这么大。 果然力拔山兮气盖世也不是没理由的。 云初看不下去蓝莺没出息,拎着人的领子站起身,“差不多行了,走吧。” 蓝莺恋恋不舍看了眼桌上的蜜饯。 云稚会意,揣起两颗,塞一个在蓝莺嘴里,言简意赅:“现在能走了?” 蓝莺含含糊糊:“再拿一块雪绵豆沙——” 云氏兄弟未免妹妹再更丢人,于是一个提着蓝莺,一个端一碟吃的,合力将蓝莺连拖带拽弄出了金膳轩。 下人们将餐具撤掉,餐桌擦净,都十分利落。 梁慎予用帕子擦去唇角的红油,忍不住笑:“是辛辣了些,不过好吃。” 容瑟剥着卤花生,将花生仁分给梁慎予一颗,喂到嘴边。 “水煮鱼不辣就不好吃了,我看辣椒还有不少,够吃一段日子的,明年再把花圃都种上,还能做不少菜——呃?” 声音戛然而止。 梁慎予慢条斯理地叼着他的指尖,舌尖灵活将花生仁卷走,甚至暧昧地从容瑟的指尖蹭过,却没松口。 容瑟怔住须臾,脸蓦地红了,他面皮薄,时常不好意思,便要抽回手。 “……松口!” 梁慎予依言松口,但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将指节上沾的汁都舐了个干净,才低缓地说:“今日清闲。” 容瑟有点拿捏不准他的意思,又争不过他的力气,犹豫道:“……所以?” 这两日梁慎予都陪他熬到很久,今日倒是没什么要处理的公务了。 梁慎予看着他,不说话。 容瑟却能察觉到他眼神中炙烫的温度,如此便不难猜,这男人蕴着一簇火似的神情中,藏着怎样的欲求。 “向王爷讨赏。” 梁慎予不急不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容瑟整个抱起安置在适才吃饭用的桌子上。 容瑟脑子一空,匆忙挣扎。 “等等!梁慎予——青天白日的,这是吃饭的地方!” 梁慎予充耳不闻,在他耳畔低声笑了笑。 完全没有罢手的意思。 “王爷。”梁慎予恶劣低语,“动静小些,否则要被听见了。” 容瑟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混蛋!” 第68章 药膳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 “王爷,该起了。” 有人在耳畔轻语。 容瑟轻轻蹙眉,睡眼朦胧地睁眸,还有些懵懂,借着透过帷幔细微的碎光看清了梁慎予的脸。 “王爷?”梁慎予俯首吻了吻他的脸颊,轻声:“能起来么?” 光很昏暗,他声音轻柔,容瑟却一下子清醒了。 ……狗男人。 容瑟闭上眼,狠狠在心里骂他。 梁慎予让容瑟明白,何为饱暖思淫欲。 不忙于公务后,这男人就开始忙于所谓的讨赏,从金膳轩胡闹到沧澜暖阁,何时回的卧房,怎么回的卧房,容瑟都昏昏沉沉地记不得了。 当日玩笑似的一个赌注,叫梁慎予利用到这个地步,容瑟悔不当初。 他现在浑身散架似的,手指都没力气动弹,仿佛回到梁慎予开荤后的第二天,别说起来,动都懒得。 “王爷…?”梁慎予低低地唤。 “……别叫了。”容瑟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缓了片刻,才带着些初醒的倦懒道:“动不了,起不来,别吵。” “那就再睡吧。” 又一个轻吻落在耳尖,裹挟着男人略带歉意的低语。 “这几日没与你亲近……实难自控,王爷,莫生气了。” 容瑟耳尖缓缓洇开了红。 ……他倒也没多生气,毕竟昨晚深陷情潮的不止梁慎予一个。 爱.欲从来都难舍难分,他因爱对梁慎予有欲,他们又契合至此,每一次缠绵都刻骨铭心。 片刻后,容瑟明显倦怠地哑声道:“早朝……” “今日王爷不去了。”梁慎予轻轻揉了揉他的发,声音柔和中又携餍足,“我替你看着。” 容瑟才睡了一个时辰,又累得狠了,几句话的功夫又开始犯困,恍惚听见梁慎予的话,便放心阖眸,将自己往被内缩了缩,很快呼吸平稳。 又睡着了。 梁慎予知他疲累,自然也心疼,只是见容瑟眉眼间情潮未褪,眼尾勾红的模样,心中便隐秘地升腾起窃喜与恶劣的得意。 容瑟是属于他的,也只能与他交欢缠绵。 这是独属于他的珍宝,在容瑟身上的斑驳痕迹,都是证据。 又赠他眉心一吻后,梁慎予才轻手轻脚地下了榻,将门拉开去外边梳洗,出门时还撞见了带人来伺候容瑟起身的云初。 “不必去了。”梁慎予将人拦住,眉眼含笑,有些懒散道:“王爷今日身子不适,不去早朝,让他多睡会儿吧。” 云初瞥他一眼,也不意外,做了个手势命侍女们退下。 梁慎予还穿着中衣,长发松散地束在脑后,神情带了几分压迫,声音却仍随和:“派人在外面守着,王爷醒了自会叫人,别进去惊扰到他。” 他不想让任何人瞧见容瑟现在的模样。 “知道了。”云初温吞吞地一点头,欲言又止了片刻,到底没将劝定北侯收敛节制一点的话说出口。 这府中大小事他哪能不知道,昨天这二位折腾那么久,王爷能起来就怪了。 梁慎予颔首,刚走出两步,又顿住,转头对云初说:“叫灶房给王爷做些药膳吧。” 云初大惊失色。 都,都到这个地步了吗?? . 摄政王对外称卧病在床,而容瑟就这么一觉睡过了晌午。 梁慎予床榻间虽然疯,但到底有分寸,没真伤着容瑟,一觉睡醒身上的酸痛已经缓解不少,容瑟唤人将梳洗用具端进来,自己下榻慢悠悠地洗漱。 在自己家里,容瑟便随手抽了支青玉簪将头发挽起,随性裹上件湖水蓝锈云纹的袍,刚准备传膳,外边便响起云初的声音。 “王爷,灶房备的午膳,是摆到金膳轩还是何处?” 容瑟懒得动,便说:“送这儿吧,不去金膳轩了。” “是。” 没过一会儿,容瑟瞧着摆满桌的菜,指尖微颤指过去。 “这……什么?” 云初答:“王爷,干煸虎鞭。” “…这个?” “老参汤,里头加了几味药材,补身最适宜。” “…那这个?” “猪腰杜仲汤,百合甲鱼汤,肉苁蓉炖羊肾……王爷放心,都是滋补之物。” 容瑟面无表情,嘴角微抽。 是挺补。 虎鞭猪腰甲鱼羊肾老参…… “这是,”容瑟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根本控制不住要杀人的眼神,直剜向云初,“这是谁的主意?” 云初从善如流:“定北侯。” “好。” 容瑟脸色沉重,缓缓点头,咬牙切齿地哼笑:“好得很,梁三。” 云初沉默须臾,操着兄长的心,苦口婆心地劝:“王爷,多少用些吧,也好补补身子。” “本王不用补,本王好得很!”容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指着满桌子的滋补药膳,狠狠道:“把这些都给本王留好了,留着等定北侯回来叫他补去吧!” 云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是。” 容瑟犹不解气,却又忽然顿住,改口:“不行,扔了,有多远扔多远!” 要是真让梁慎予吃了还了得,他怕是当真要死在床上! 云初摇头叹息。 梁慎予回王府时天色尚早,刚一进门,便有王府下人迎上来,“侯爷,王爷吩咐了,您若回来先去金膳轩,给您备了晚膳。” 时辰还不到,何况容瑟早上起身都难,梁慎予只觉不大对劲,但还是点头随那下人去了。 “这就是……” 梁慎予瞧着桌上一盆开水煮白菜,顿住须臾,尾音上扬:“王爷给本侯备的晚膳?” 下人低垂着头战战兢兢道:“是…是,王爷说,日日大鱼大肉对侯爷身子不好,该…该吃清淡些。” 梁慎予稍一思忖,压低声问:“王爷今日可有不快?” 下人飞快点头,“午后王爷醒来,发了好大的脾气,将灶房备的膳食都下令扔了。” 第63章 梁慎予一顿,“为何?灶房做了什么?” 下人便将菜名说了个大概,少年人耳根都要红透了,吞吞吐吐道:“就,就是这般……” “…下去吧。” 梁慎予哭笑不得,转头看着一盆白菜叹了口气。 他哪知道云初会做的那么夸张,可今日这盆菜,若是不吃,只怕容瑟不会消气。 由奢入俭难。 吃惯了容瑟做的饭菜,这一顿水煮白菜当真难以下咽,梁慎予勉强吃完,斯斯文文地擦净嘴,这才起身去寻容瑟。 将近黄昏时分,飞霞满天。 容瑟伏在云松斋的案上,长睫落下的光影打在眼睑,眉梢则坠一抹霞光,原就美艳的容貌更添瑰色,仿若隐于云巅之上万顷霞光中的一株妖冶桃花。 梁慎予开门便是赤霞之下美人伏案酣睡的场景,心弦骤然一颤。 他早知容瑟这张脸堪称绝世,可每次瞧,都会心动更甚。 这人哪怕什么都不做,落在他眼中,都带着足以叫人色令智昏的吸引。 梁慎予放轻脚步走近,没吵醒容瑟,低头一瞧,他趴在那本菜谱上睡着,手里还攥一支笔,笔尖的墨迹都干了。 看来是趴这儿有一会了。 梁慎予叹气,附身在容瑟耳边轻声:“王爷,回卧房去睡吧。” 容瑟睡得不沉,迷蒙睁眼,还下意识地与梁慎予贴了下脸。 梁慎予被他可爱到心尖发软。 “王爷——” 他刚开口,容瑟却彻底清醒过来了,蓦地坐直拉开彼此的距离后,眼神冷下来,皮笑肉不笑地哼出声:“回来啦。” 梁慎予见状,眼睫一垂。 这是还生着气呢。 “王爷做的那道菜,我都吃了。”梁慎予倾身过去与容瑟轻贴了下额角,低声讨好,“还不够消气?” 容瑟知道他说的是水煮白菜,眼神睨过去,“没生气啊,侯爷吩咐人给我摆一桌子鸿门宴,我这才回敬一道菜,你还委屈?” 梁慎予沉默须臾,忽然站直,单手绕过容瑟腋下将人提起来,一个旋身自己坐到椅子上,容瑟便被他顺势捞在怀。 “那我可真是冤枉。” 梁慎予与他额心相抵,轻轻吐字:“那些不是我叫他们做的,王爷怎还生我的气?” 容瑟赧然抿唇,面颊又涌薄红,压低声道:“要不是你胡来,他们也不会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 这回理直气壮了。 梁慎予歪头思忖须臾,煞有介事地颔首,“王爷说的是,都怪我。” 他认错态度良好,但没有一点要改正的意思。 容瑟气得不行,一拳捶他肩上,“放开我,你明天后天都给我吃水煮白菜去!” 梁慎予下意识舔了舔上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眯眸须臾,搂着容瑟好声好语:“真错了,日后必不会叫他们用那些东西冒犯王爷,王爷——原谅则个吧?” 他眼眸如星火,闪烁着璀璨而灵动的光点,经年风雪消融一般,让容瑟又窥见纵马长街那少年郎的影子。 于是一时恍惚。 容瑟对他很难硬起心肠,譬如初见不久时,他们分明还处于敌对状态,容瑟仍会为梁慎予不平。 “真知错了?”容瑟矜持瞧他。 梁慎予连连颔首。 容瑟勉勉强强地松了口,“……下不为例。” 丝毫没注意到梁慎予眼中一闪而过得逞似的狡黠光芒。 “多谢王爷宽宏大量。” 梁慎予不吝恭维,亲了亲容瑟的脸颊,才说起正事。 “这个郑福,有点眉目了。” 容瑟面上的赧然顷刻间褪去,立刻正色起来。 他所在的这个世界,纵然有许多偏离原著的情况,可这些重要节点几乎一个都没错,所以郑福至关重要。 第69章 柳家 “你找到了?” 容瑟不自觉地沉下声。 梁慎予轻轻抚了抚他绷紧的脊背,温声道:“别急,先帝驾崩后,负责给先帝诊治的太医当夜便被处置,郑福也下落不明,见过他的人也都被灭口,此人便如凭空消失一般,我的暗线在晋京大街小巷探听,也毫无头绪,如此,暂且妄下论断,或许郑福根本不在京中。” 容瑟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叹道:“晋京这么大,真想藏个人没那么容易找出来,他们总不至于将郑福送到什么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 “不。”梁慎予摇了摇头,“晋京虽大,可郑福不是普通人除非他被关押在牢中,否则绝不会半点风声也无。” “可我和你加起来找这么久,也没找着,总不能是真被关大牢里了?” 梁慎予捏着他的下巴,与他对视,意有所指道:“可晋京还有一个能藏人之处,我与王爷都不曾找。” 对视须臾,容瑟醍醐灌顶,脱口而出:“皇宫!” 他怎么忘了,这晋京周遭的村落都被蓝莺翻个底朝天,偏偏各处都平静,连容瑟都怀疑这段剧情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可他始终没往宫中去想。 实在是皇宫不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自从老皇帝缠绵病榻后,宫中就已经遍布摄政王的眼线,现在容瑟的声望水涨船高,宫人们自然随风倒,在这样四处漏风的宫墙里怎么藏下一个郑福? “王爷。”梁慎予轻声说:“所谓瞒天过海,暗道密室无数,王爷可有皇宫地下密道图?” 容瑟顿住,摇了摇头。 “这便是了。”梁慎予说,“或许王爷的人,乃至于宫中那些宫人,也根本不知哪座宫殿亦或是地下某处藏着个人呢。” 这座皇宫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富丽堂皇,实则地下也错综复杂,哪一座宫殿连着哪一个出口、密室,如同地下蛛网,据说唯一一份地图早在元光帝之前便遗失了。 容瑟反倒心定了许多,镇定道:“这么说的话,郑福很有可能还在宫里,就算把皇宫掀翻,也得将人找出来。” 若真是灯下黑,郑福只怕还真就被藏在近在咫尺之处。 “你我动静这么大,恐怕已经惊动曹氏。”梁慎予颔首,“想活捉只怕不易。” “视情况而定。”容瑟低声,“如若不能活捉,那就让他……永远闭嘴吧。” 话一出口,容瑟便抿了抿唇。 生杀大权在手啊…… 郑福是曹家对付他的一把刀,容瑟想自保就不得不先下手为强,无论如何,哪怕是能活捉郑福,此人到最后有必定是留不了的。 ……可容瑟还是没法适应这种随意剥夺他人生命的权利。 他将自己缩在梁慎予怀里,沉默不语。 “王爷。”梁慎予不明所以,以为他是担心,“放心,我会帮你。” 容瑟轻轻点头,欲言又止了半晌,才低声说:“我只是,还不习惯……” 在此之前容瑟每次布局,都不仅是为了自己,还因为对方踩中了他的雷点,都是罪大恶极之人,甚至还是通过正常途径宣判罪行,如此一来,在道德层面上容瑟便能放过自己。 但郑福势必不能由刑部大理寺去定罪。 容瑟想活,所以郑福必须死。 梁慎予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容瑟为何忽而低迷起来,一时间无奈至极。 这世上还真有干净如琉璃般的人。 “郑福能在先帝身边伺候,手底下脏事必定不少。”梁慎予捏着容瑟的脸颊,叫他抬头,温和无比地注视着他说,“他不是全然无辜的,所以无须为此介怀。” 容瑟微怔。 梁慎予好像总能一眼看透他的心事。 于是那点郁气悄然散去。 “没事。”容瑟揽着梁慎予的后颈凑上前,与他亲昵碰了碰鼻尖,“我知道了,不过……最好还是活的。” 容瑟眼睫低垂,倒是没有一点犹豫心软的意思。 “死了就是一笔烂账。” . 容瑟知道郑福的事不可操之过急,但曹家显然不怎么愿意安生,滇州刺史柳叙九月初二回京述职,却带了兵马声势浩大,摆明了是要与驻扎在城外的晋北骑打擂台。 柳叙才刚到不惑之年,身材肥硕,却因耽于酒色享乐被掏空身子,脸色不怎么好看,圆饼似的脸上瞧着没什么精神。 他从宫中出来,回到朝廷给准备的驿站,脸色不怎么好看。 “我就说,让我回京就没个好事,这下可好,刚进城门就得罪了定北侯。”柳叙气急败坏地骂道。 他在滇州做刺史逍遥快活,可奚家有话又不能不听,本想带点兵马来意思意思给妹妹个面子,毕竟当年起势还是靠着妹夫一家。 结果来接他入城的,直接带着他和兵马从人家晋北骑营地外转了一圈,绕路回的城。 这不就是挑衅? 柳叙的一双儿女都在,原本柳沅沅该去拜见宫中女眷,可曹太后在皇陵呢,宫中也没有皇后嫔妃,便留在驿站。 第64章 “爹,有什么好怕的?”柳池一副浪荡样子摇了摇扇子,“咱们无心之失罢了,实在不行,私下里设宴给定北侯配个不是,再说——” 他顿了顿,油腔滑调地对着妹妹挤眉弄眼,“咱们这次入京,不也是为了妹妹的终身大事么?英雄难过美人关。以咱们沅沅的姿容,那定北侯还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柳沅沅脸颊一红,“哥!” 柳叙脸色这才好了些。 定北侯手里攥着整个羌州的兵马,柳叙无论如何也不敢与之为敌,何况当年将妹妹嫁给奚晏做妾,就让他这个兄长跟着风光至此,若是能将女儿嫁给定北侯…… 那此后必定可以日日安枕。 柳叙带着女儿入京,打得就是梁慎予这个金龟婿的主意。 “此事须得好生谋划。”柳叙沉声,“近日定北侯与曹氏闹了别扭,此事不可激怒曹氏,还须谨慎。” 柳池随意点了点头,也不知上没上心,捏着扇子就往外走,“曹家公子和朝浥表弟在外设宴,今夜我就不回来了——” 柳池在滇州就是出了名的贪好美色,此番入京,自然少不得要见识见识京城的花街柳巷,而奚朝浥与之同道中人,两人一拍即合,曹昊昀也是京中纨绔,三人凑到一起,便进了那风月一条街。 衣香鬓影间,柳池手端酒盏,喝的熏然欲醉。 “好,好!这晋京城的小娘子,各个貌美如花,不比滇州的差。” 曹昊昀笑道:“那是自然,天子脚下,这美娇娘也是数一数二的!” “哎,话是这么说。”柳池醉醺醺地抬眼,故作神秘一笑:“但还差了点儿。” 奚朝浥问:“不知堂兄以为,差在哪?” 柳池放下酒杯,捞着身边的小娘子偷个香,这才道:“滇州青楼内,可不止有美娇娘,还有身段柔软的倌儿,啧啧,晋京可是少见。” 曹昊昀噗嗤笑出声,“我还当是什么稀罕物,不就是个男人么?哪里有姑娘好?” “此言差矣!”柳池悠然道,“都是胯下的玩意儿,调教好了,什么男人女人?一样浪。话说回来——我倒是听说,那个摄政王的生母当初就是晋京名妓,连他也生了一副好相貌?” 曹昊昀始终瞧不上容瑟,冷冷道:“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晦气。” 奚朝浥不像曹昊昀那么耿直,又想起秋子寒的前车之鉴,立马笑着将话题引开。 三人玩闹到半宿,柳池抱着美娇娘上了楼,奚朝浥和曹昊昀无意在此地过夜,便一道出了门。 曹昊昀呼出口气,借冷风散散酒气,想起适才柳池提到拉拢梁慎予的法子,低声道:“你说他靠谱吗?” 奚朝浥嗤道:“两处逢迎,想的挺好,定北侯这些年身边可是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有,我却不信他那妹妹有多国色天香,叫定北侯动心,随他去吧,牵牵线也无妨。” 曹昊昀一愣,“为什么啊?” 奚朝浥冷笑:“若是不叫他们父子在定北侯那碰碰钉子,哪里能安心为我们所用?” 曹昊昀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问:“话说回来,你这两年怎么都不在外过夜了?娶了公主,便洁身自好了?” 奚朝浥面色微变。 他去年娶了当今陛下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就是大晋唯一的长公主,不过这公主出身不高,在宫中也不怎么受重视。 “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奚朝浥故作轻松,摆了摆手,“行了,我回府了。” 曹昊昀瞧着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前两年奚朝浥可是京中有名的纨绔浪子,这京中哪一家青楼他没去过?但凡是有些名气的漂亮娘子,都上过他的榻,彼时京中还有闲人排乱七八糟的榜,其中巫山客便是这位位居榜首,说的就是他夜夜良宵,睡遍晋京娇娘子。 曹昊昀兀自摇头,他见过那位公主,生得虽说是出尘清艳,不过性子恬静,整日与世无争似的,能让奚朝浥这等好色之徒浪子回头,倒是没瞧出她还有这等手段。 第70章 太妃 滇州兵马挑衅晋北骑,在晋北铁骑营地传得沸沸扬扬,若非有巫孑压着,他们恨不得直接抡拳头揍人。 梁慎予在军中巡检后回军帐,听巫孑在一旁禀报军务,提及此事时,不甚在意道:“柳叙昨日递贴邀本侯赴宴,以他的胆子怎敢挑衅定北侯府,怕是曹伦和奚晏的主意,不必在意。” 巫孑面无表情地颔首:“是,不过晋北骑也不怕他滇州兵。” 明眼人都看得出,滇州兵来晋京,就是为了震慑定北侯府。 说到底,毕竟容靖是正统皇帝,哪怕摄政王在晋京再如何权倾朝野,这大晋各地的官员多数仍不受他掌控。 松言在一边狠狠点头,“滇州那些兵马,军纪散乱,还有柳池,柳叙的儿子,这几日同奚朝浥和曹昊昀他们这些公子哥,日夜都在花街柳巷里转圈,晋京的青楼只怕要被他们逛遍了,还有——” 巫孑怼了松言一拐子,后者茫然停住。 梁慎予听得意兴阑珊,但见巫孑阻止,反倒眯眸问道:“还有什么?” 松言犹豫,吞吞吐吐道:“听说……听说那个柳池还打听了摄政王和他生母的相貌之类的,总之就,没说什么好话。” 梁慎予并未暴怒,而是沉静地勾起个笑,“那他胆子挺大。” 尽管声音平淡,眼中却已蒙上一层沉冷的阴鸷,冰冷到没有一丝情绪。 无论是出于占有欲还是保护欲,梁慎予都容不得任何人用那种下作恶心的欲望觊觎容瑟。 直到定北侯一身黑风煞气地离开,松言才吐出口气,小心翼翼道:“爷该不会直接去杀了柳池吧?” “不至于。”巫孑瞥向始作俑者,“但绝不会咽下这口气。”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啊?”松言梗着脖子,“那柳池敢做,还怕咱们爷知道?” 巫孑沉默须臾,说:“你是为那个摄政王?” 松言从自己袖子里摸出一包蜜饯,摄政王府独一份,扔嘴里一颗含含糊糊道:“再怎么说,爷都对那个王爷上心了呀。” 巫孑在他吃到第三颗的时候夺走油纸包,淡淡道:“之前不是还反对?” “……我是觉得那个摄政王和咱们爷不怎么般配。”松言眼神都透着恋恋不舍,始终追随着蜜饯,直到被收入巫孑的衣襟内,才收回视线,轻叹:“但这是爷的事,我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再说,爷这些年自己一个人,好不容易有一个红……算了,有这么一个人,他喜欢就够了。” 松言语气轻松:“再说,我看摄政王待爷挺好的。” 毕竟叱咤朝堂的摄政王,在府中日日亲自下厨,怎么想怎么贴心。 巫孑不动声色,“不介怀他是个男人了?” “想想也没什么。”松言摊开手,“摄政王哪都不差,再说,是爷看中他,又不是我,我介怀个什么劲儿?” 话音刚落,巫孑捏着一颗蜜饯递过去。 松言也不客气,就着他的手就叼走,“怎么突然还我?” 巫孑眼睫一垂,“哪那么多话。” 松言:“……” 行,不说话就不说话。 . 容瑟生母就是晋京城中青楼出身,柳池那些话自然也被有心人送到容瑟耳中,无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容瑟都真情实感地恶心了一会儿。 容瑟揽镜自照,半晌,伸手轻轻抚了下眼角鲜红的小痣,眸子轻轻眯起,温柔随和顷刻间散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凉薄锋利,这张脸太过明艳,也显得女气,但只要容瑟冷下脸,便不会让人觉得娘甚至是好欺负,而是荆棘一般的凛然。 可是因为这张脸,容瑟没少遭受诟病。 容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副相貌并不丑陋,可正是因太过漂亮,反倒成了被攻击的由头。 生就的容貌,什么时候也成为错了? “吱呀。” 门被推开。 镜子里映出梁慎予的脸。 “在看什么?” 梁慎予从容瑟背后俯身过来,两只手撑在案沿,像是将容瑟整个圈在怀里。 “看这张脸。”容瑟轻声说,“和我母亲生得很像。” 容瑟的确像母亲,而他的母亲,和原主的生母颜霜容貌也相差无几。 命运也一样悲惨。 梁慎予知道了什么,一只手抚了抚容瑟的脸颊,垂头在他额角落一吻:“很好看。” “也挺麻烦。”容瑟眼神平静,“她做的卖笑生意,可谁不想做千金小姐?都是为了活下去而已,如若可以,她也想相夫教子安稳一生,进了宫,成了宫妃,还是难逃诟病,身不由己,连死后都要被冠以荡妇之名,还要供他们茶余饭后闲谈,人心为何能恶毒至此?” 这是容瑟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 颜霜是如此,他母亲也是如此,所托非人,被施以暴力,求救无门的同时,还要经历闲言碎语。 第65章 “一定是她不知检点,不然好好的日子怎么能过成这样?” “就是,别人家的夫妻就没这样。” “她要是不心虚,怎么自己跳楼了?” 死后也不得安宁。 只因为她是弱者,而那些不知内情的人,肆意妄为地说着自以为的真相。 容瑟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一点一点冷下去,“柳家很厉害么?” 梁慎予轻嗤:“不值一提。” “好。”容瑟一字一顿,“我要颜霜太妃的灵位,进宗祠,以元光帝宫妃的身份,晋贵太妃的位份。” 他原本不想操之过急,但柳池竟敢拿已过世太妃的名声,在花街柳巷中堂而皇之谈笑羞辱。 颜霜这一生苦命,含冤而亡,容瑟的同理心让他无法坐视不理,无论是为原主,为自己的母亲,还是为坚定不移的信仰。 容瑟都势必要与悠悠众口正面相对。 梁慎予与他贴着脸,望向镜中容瑟冰冷的眉眼,有些新奇,他还从未见容瑟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我帮你。” 梁慎予轻声说着,神情与容瑟几乎是如出一辙的冷漠。 “奚家递了请帖,邀我明日下了朝去游园宴。” 游园宴多是在园林中,世家公子小姐们玩的。 奚晏宠妾,府中夫人如同摆设,倒是那个叫柳苒的侧室当家,柳叙便是柳苒的亲哥哥,容瑟理清楚这段关系后,冷冷道:“是么,这么热闹,本王也想去瞧瞧。” “王爷若是想去,哪里都去得。” 梁慎予应承下来,又吻了吻他的发,“王爷只管瞧着就是,那些混账东西,自有我来处置。” 容瑟的神情这才缓和些许。 秋子寒当日言行无状,容瑟只吩咐打一顿了事,是因为他早已给秋氏定下结局,何况秋子寒也只说了那么几句。 柳池倒是嚣张,这些日子在青楼谈笑,屡屡提及颜霜太妃与摄政王,言辞之间除了侮辱还是侮辱,难听到如地皮无赖一般。 容瑟若是能忍他,这容字都倒过来写。 “柳家,奚家,容靖。”容瑟缓缓,轻嗤一声,“果真人以群分,都是一丘之貉。” “所以我们才是一类人。”梁慎予不停地亲吻他的额角,耳畔,鬓发,轻轻低语:“天生一对。” 容瑟无声地答,是啊。 来自于异世的他,连绝望似的崩溃与梁慎予都如此相似,像同一块石头上雕出的一对玉珏,如此相似,又恰好互补。 . 次日早朝,摄政王与定北侯踩着点进宣政殿,摄政王坐于上座,等群臣议事后,换声道:“诸位若是无事,本王却有一桩事要说,再过段时日便是中秋,后宫女眷也可趁此机会封赏。” 群臣面面相觑,礼部尚书忍不住道:“可宫中尚无妃嫔。” 唯一活着的太后此刻还在皇陵呢。 “皇帝无妃嫔,可先帝有啊。”容瑟淡淡,“太妃颜霜过世多年,也该封赏,晋为贵太妃,奉入皇陵祖祠。” 曹伦当即出列道:“万万不可!颜贵太妃德行有损,没将其废黜庶人已是皇恩浩荡!怎可将其供奉入太庙?!” 群臣议论纷纷,多是附和。 容瑟就这么静静瞧着跪了一排的朝臣,一时间甚至想将他们都拉出去砍了。 但他忍住了,看猴戏似的等他们挨个发言。 最后一个则是容靖。 皇帝痛心疾首似的说:“皇叔,此事实在荒唐!” “哪里荒唐?” 容瑟终于不紧不慢地开口,反问道:“诸位大人说颜太妃德行有损,敢问,究竟是哪里德行有损?还请诸位大人说个清楚分明。” 群臣一时哽住。 还能是哪里?自然是身为元光帝妃嫔,却在宫中为先帝侍寝! 可这话说出来有损皇室颜面,一时间无人敢提及。 曹伦冷着脸道:“颜太妃秽乱后宫,怎配入皇陵?” “哦。”容瑟平静反问,“秽乱后宫,那奸夫是谁?” 他直接用上“奸夫”这个词,便彻底让曹伦无话反驳,若是说出来,那先帝岂不是成了奸夫? 何况太庙的风波还没过去。 见曹伦哽住,容瑟又问:“诸位大人,今日说清楚些,你们既然口口声声说颜太妃秽乱后宫,那就拿出证据,甘敢问可有人证物证?奸夫又是何人?可曾捉奸在床?” 一连串问下来,容瑟就已将话说死,甚至决然到了要同归于尽的地步。 此事分明是两个人,可凭什么只有颜霜受人不齿唾骂? 今日要么一荣俱荣,要么一损俱损。 曹伦心尖发颤。 他知道,容瑟这是豁出去了。 第71章 取胜 本想斥责容瑟的百官此刻鸦雀无声, 滇州军入京,摄政王与定北侯谁都没当回事,半点反应也没有,一有就有个大的。 容瑟坐在上位,漫不经心地瞧着群臣交头接耳,他神情冷淡,话一出口便再无转圜之机,而位列群臣之中的梁慎予平静自若,唯有目光掠过他时,容瑟眉眼间的阴郁才有所缓和。 “诸位大人,怎么都不说话了?” 容瑟唇角微勾,笑里掺着冷。 “秽乱后宫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到的,各位大人说得言之凿凿仿佛亲眼所见捉奸在床,总归得将奸夫一起说出来,怎么,分明是两人罪过,只叫女人担着?” 这回曹伦额头的汗珠子都要往下淌了。 当年处置颜霜,对外都说自尽,哪怕容胥与颜霜的风言风语连朝堂外的百姓都知道,但也都传言一般,谁也不敢明面上说。 毕竟这事儿,不是推给颜太妃一句秽乱后宫便能抹消先帝罪过的。 容瑟往自己麒麟王座上坦然一靠,指尖敲击着麒麟头扶手,一下一下,不急不缓,眼神嗤嘲戏谑。 “还有——”他眼神转向容靖,这回冷得彻骨,“既然诸位大人不说,那换你来说,你适才说荒唐,那就与本王说,本王的生母入皇陵太庙,荒唐在何处?” “这……”容靖见群臣都不愿在为他说话,一时间慌了神,脱口而出:“颜太妃——” “陛下!”曹伦蓦地打断了他,这对于臣子而言显然极为失礼,但无人置喙,他夺过话来,沉声道:“摄政王说得不错,就……让颜太妃入皇陵吧。” 容靖难以置信,“可……” “陛下。”曹伦目光沉沉。 容靖脸上的神情顿时吃了苍蝇似的难看,说不出话来。 曹伦转头对容瑟说道:“既然元光帝的嫔妃也能得晋封,自也不能亏待了太后,不如请太后回宫……” “曹大人放心。” 容瑟朗声打断他,缓缓一笑:“本王自然不会亏待了太后,太后的封号自然也要晋一晋,不过太后如今心无旁骛,一心为先帝诵经礼佛,还是休要打扰她的清净了。” 意思很显然,太妃要进皇陵,但太后也别想从皇陵出来。 曹伦狠狠攥拳,抬起头冷冷与容瑟对视。 二人短暂且沉默地交锋。 容瑟没有片刻退让,他平日里是不怎么喜欢争强,但事关必须要达成的目的,容瑟比谁都豁得出去。 最终,曹伦先收回了视线,一言不发。 这场交锋中谁取胜显而易见。 容瑟无声一嗤,转而道:“太妃晋位份入皇陵的事,便交予光禄寺去办。” 甚至越过了礼部。 悄无声息揣袖子的纪苗桐这才出现,俯身道:“臣领旨。” 也很识相地没去看皇帝的脸色。 “若是无事,就散了吧。”容瑟站起身就往外走,忽而又顿住,目光一寸寸逼视般瞧过群臣,淡声道:“若是哪位大人想死谏,本王愿意送他一程。” 说罢才离去。 他一走,朝堂还是安静得针落可闻。 谁也没想到摄政王没安生两天,就玩了一把大的,可偏偏他那拿先帝的名声做威胁,此时此刻,容不得正统皇室有污点。 一旦他们反对颜霜入皇陵,那容胥的名声就要跟着毁于一旦。 容瑟有恃无恐。 可他们畏首畏尾。 梁慎予是第一个动的,他从容转身去追容瑟。 见状,摄政王一脉的朝臣扬眉吐气,一个个仰首挺胸跟着走了。 直到殿中只剩下皇帝和奚晏曹伦。 奚晏想了想,才说:“摄政王闹这一出,只怕是在回敬我们。” “不止吧。”曹伦冷冷道:“早说过,当年的事不必多提,不必多提,这两日柳家那位公子寻花问柳便罢了,可他说得那些话,连我都知道,怎会传不到摄政王耳朵里?!” 奚晏脸色微变,蹙眉低声:“可这……” “自柳叙入京,可三番四次地邀定北侯赴宴呢。”曹伦语气平静,可就是叫人觉得毛骨悚然,“他可没有与定北侯为敌之意。” 半晌,奚晏无话可说,只能叹气:“下官明白了,待回去便敲打敲打他。” 第66章 “也叫你那个外甥安生点。”曹伦哼一声。 容靖听来听去,忍不住问道:“难道就真让颜霜那个荡妇入皇陵?!” “不然,陛下想如何?”曹伦反问,“让容瑟攀扯着陛下,让皇室嫡系染上污名?” 容靖不以为意,“可父皇又无错,他是天子,天子怎么会错?” 曹伦被噎住,甚至一时间觉得容靖真是被养废了。 “天子无错,是因为权柄至高无上,可相应的,一旦天子当真犯错,反噬便会更大。”曹伦说,“何况如今,这至高无上的权柄,还不在陛下手里呢,一旦皇室嫡系染上这等污名,加之太庙失手,陛下,你可知,天下悠悠众口,足以让陛下从这龙椅上下来!” 容靖脸都白了。 是吓得。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因容瑟之外的人失去皇位。 甚至在一年之前,他连容瑟都没放在眼里。 “可是,可是……”容靖说不出话。 “没有可是。”曹伦目光锐利,又含失望,“陛下,若是今日不肯松口,摄政王必定会拿先帝名声来与颜太妃陪葬,不过是个死人,想进皇陵就进了,又能如何?活着的人才要紧,想办法早些将太后接回宫吧。” 奚晏在一边默不作声。 颜太妃入皇陵的确是死人的事,死人没办法在乎名声,这件事分明就是给活人看的。 容瑟是要做给他们看,也是要做给天下人看,颜太妃无罪,可入皇陵,可奉太庙,享受香火。 可他们不得不答应,这件事确实是容瑟占据上风,摄政王可以毫无顾忌破釜沉舟,可偏偏他们不敢。 简直是备受桎梏。 “曹大人说得不错。”奚晏叹气,“如若先帝名声被一介妇人所累,必也会连累陛下,若是让颜太妃入太庙,便能让摄政王罢手,就依他一次吧。” 见两人都这么说,容靖心里憋屈,死死攥着龙椅扶手,但还是不得不挤出一个笑,点头道:“那就……听你们的。” . 从灵晖阁出来后,容瑟有些疲累地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很快有人拉开马车门,随即坐到他身边。 有云初在外盯着,能这么放肆的也就只有梁慎予,容瑟也不设防,听得那人笑说:“恭喜王爷,今日胜他们一筹。” “这事可还没完。”容瑟睁开眼,满目清明冷郁,“让她入太庙享供奉只是第一步而已,容胥那个狗东西作孽,凭什么要旁人替他承担骂名?” 梁慎予从这话中听出了别的意思,“那王爷是想?” “走着瞧吧。”容瑟并未直说,他鲜少有这么强硬且满身攻击性的时候。 上一次,大概还是在朝堂上为霁州十三冤案翻案时,分明胆子不大,却凛然无惧,掷地有声的字句下,是他炙热滚烫的血。 但梁慎予也注意到,提及颜霜时,容瑟的神情和对待霁州十三冤案没什么不同,不像是提到了母亲,就像只是为了路见不平而已。 “颜太妃……待你,好么?”梁慎予斟酌词句问出这么一句。 容瑟微顿。 颜太妃待原主无疑是好的。 可他不是原主,只会敬佩也觉得可惜,或许还有心疼,但也只是作为局外人来看而已。 ……哪怕只是如此,容瑟也真情实感地为原主母子难过。 想了良久,容瑟才用平淡且置身事外的语气说:“她在风月场所便卖艺不卖身,若非容胥拿她幼子威胁,她必然不会就范,于此事上,她并不卑贱,错在容胥,至于她……自然也是个慈母。” 原主至死都不肯放下的执念,还有这个母亲。 他再如何狠毒冷酷,可颜霜是他心中唯一的净土,这也是容瑟执意要为原主了却执念的原因,既然用了人家的身体身份,就该把该干的事都干了。 否则他也难以安心做自己。 梁慎予轻轻颔首,他听出容瑟不会止步于此,颜太妃入太庙只是第一步。 只是其他的打算容瑟既然没说,梁慎予也就不多问,而是笑说:“柳叙入京后毫无作为,还两次三番宴请侯府,今日.你这一遭,也不难想到是因柳池而起,曹伦只怕要去寻奚晏的麻烦。” 容瑟轻轻颔首:“最好是狗咬狗。” 容瑟不怎么精于算计,可现在自己这个位置,不多想想是要丢命的,决定今日在早朝发难之前,他就反复斟酌,权衡利弊,也想到这一点。 柳池敢放肆,那他就敢更放肆,作为引子的柳池也别想独善其身。 梁慎予说:“他们不会闹得太难看,奚晏宠妾,不会对柳家太过苛责,而奚晏身为尚书令,曹伦也不会得罪他。” 这其中利益牵扯太多。 容瑟摊手,也没多失望,只说:“也不指望这个就能让他们拆伙,能添点堵也行。” 梁慎予失笑。 容瑟真是他见过最能置身事外的执棋者。 “回府吃饭。”容瑟已经在想菜谱了。 毕竟过了午后要去奚家的游园宴。 经国宴可知,奚家应当也没什么能入口的东西。 第72章 游园 奚家的游园宴设在城中一处园林内,秋高气爽,丹桂飘香,楼阁之上有脊兽翘首,亭台之下流水潺潺,山景别致,青苔攀延,宴席就摆在这桂树满园的院子里。 以奚家为名设宴,晋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少爷自然都来了,女眷们不便见男客,则在另一间院子里。 世家公子们投壶玩闹之际,柳池在屋里躲清净,脸色不怎么好看,他才被父亲和奚晏合起来训斥一番,说他在京中胡闹惹怒摄政王云云,但柳池自己不以为然。 他不过是在青楼与那些女子玩笑几句,探听些当年花魁颜霜的风采而已,何至于就传到摄政王耳朵里了? “就算他晓得,又怎样?”柳池没好气地灌了一口酒,对身边的奚朝浥说,“摄政王闲来无事,难道还探听我与小娘子们说话不成?我爹是滇州刺史,我滇州精兵上万,难道还怕了他?” 曹昊昀缩了缩脖子,没吱声。 他也厌恶容瑟,甚至打心底看不起他的出身,可这不妨碍他惧怕那个连自己父亲都违抗不得的男人。 奚朝浥年长些,还算稳重,沉声道:“难道霁州刺史就差了?霁州刺史张海成,户部尚书祝岚山,京兆府尹孟化,甚至是卫尉寺卿秋思楠,哪一个没有摄政王的手笔?你可知今日早朝,他非要让颜太妃晋为贵太妃不说,还要在皇陵立衣冠冢,灵位入太庙,满朝文武,谁奈何得了他了?” 曹昊昀也晓得这回事,沉默须臾,说:“他不过是拿先帝的名声做威胁罢了,那娼妇还真是害人不浅。” “不管如何,他的目的达成了。”奚朝浥声音更低,“那个摄政王不好对付,他提起太妃一事,绝不是一时兴起,只怕是早就想好了,只等一个机会,柳池。” 他忽然唤道。 “啊。” 柳池见这身份贵重的两个勋贵之子都这般忌惮,一时间也有些害怕,喝了口酒瑟缩道:“真的假的,你们别故意吓我啊,再说,我就是在青楼说两句,他也能知道?” 奚朝浥认真看着他,“卫尉寺卿秋思楠一向是摄政王一党,可他儿子吃醉了酒,在酒楼冒犯了两句摄政王,你瞧秋氏现在如何了?京中可没有密不透风的地方。” 他这么一说,柳池连酒都喝不下去了,脸色也渐渐凝重下来。 忽然有人进门来报:“少爷,二位公子,定北侯来了。” 奚朝浥立马起身,“快迎进来,不可怠慢。” 下人一脸为难,说:“……摄政王也来了。” 奚朝浥脸色瞬间变了,“什么?” 曹昊昀也倏地起身,紧张道:“他怎么来了?我们这次可没邀他。” 奚朝浥冷道:“还能为什么,怕是定北侯带来的,他还真是打定主意要和摄政王纠缠不清了。” 柳池才得知自己很可能得罪了摄政王,加上摄政王那些凶残传闻,以及今日来接连出事的重臣,面上血色尽褪,勉强道:“那,那现在,怎么,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奚朝浥也头疼,“我亲自去,将人迎进来,好吃好喝招待着,免得叫人说咱们失了礼数!” 摄政王来都来了,总不能将人赶出去。 那岂不是要彻底撕破脸的意思? 只是这院子里请的都是年轻一辈,奚晏曹伦这等能说得上话的是一个没有。 何况是以奚家名义设宴,奚朝浥在这儿便算是主人家,理当亲自去迎客。 容瑟和梁慎予从马车上下来,云初带着两个小厮跟在后边,手里都拎着一个大号的食盒。 “还挺气派。”容瑟进门打量周围两眼,与他的王府比起来虽然不值一提,但也称得上修齐精贵。 奚朝浥便在此刻迎上来,面上赔笑:“不知王爷屈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来,王爷、侯爷,快请进。” 第67章 奚朝浥热情且并不失礼,一举一动文质彬彬,斯文温和,瞧着倒不似传闻中那般不堪。 这位可是当年晋京有名的纨绔子弟,容瑟在外一向寡言,轻轻颔首,便示意奚朝浥带路,淡声问道:“听闻今日游园宴,奚公子请了不少人,还有滇州来的柳家公子。” 奚朝浥听得胆战心惊,生怕容瑟要在这园林中玩一出血溅五步,赔笑道:“是,是,王爷请。” 容瑟没再多问,而是转头与梁慎予低声私语,两人不时咬耳朵,瞧上去亲厚非常。 奚朝浥见状,又想起今日请定北侯的目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甚至听见容瑟唤了一声“三郎”。 定北侯的表字是戍云,在家中行三,这三郎应当是乳名一类的称呼,容瑟却能随意唤…… 何等亲昵。 等一行人入席,原本对着桂树行酒令的世家公子们都噤了声,一个个跟老鼠见了猫一般,缩着脖子不敢动都。 于他们而言,定北侯还勉勉强强算作同辈,可摄政王平日甚少与他们来往,更是能让他们父辈都卑躬屈膝行礼叩拜之人,哪能不怕? 容瑟自己倒是从容自若地坐下,梁慎予挨着他落座,满园桂香,小厮拆开食盒,将容瑟准备的茶点酒水依次摆出,之前酿酒时备了荔枝酒,再加上冰冻在冰室的荔枝汁,玉白莹润,酿造时间短,并不醇厚,只略微带些酒味,不会醉人,饮之唇齿留甜。 糕点果子更是精致多样,许多连这些世家贵子都不曾见过。 容瑟无意与世家贵子们为难,语气温和些:“你们继续,无须顾及本王。” 他目光扫视一圈,忽然尴尬地发现自己也不认识谁,原主只和朝中那些老狐狸斗智斗勇,根本没搭理底下这群十几二十岁的小崽子。 原主都不记得,他上哪认识去。 “本王听说。”容瑟瞧向奚朝浥,看似温和地询问:“滇州刺史家的柳公子也在,不知是哪一位?” 奚朝浥头皮一麻,心道这位果然不是来赴宴,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到这里,梁慎予也抬起眼,只不过素来温和示人的定北侯,此时神情比传闻中冷酷无情的摄政王要冰冷许多,像一柄满是杀伐之气的利刃,横在了摄政王身前。 被他盯着的奚朝浥不寒而栗,像是被人拿刀抵在脖子上,连脸上的笑都愈发僵硬。 “柳公子数次相邀,可惜本侯军务繁忙,今日恰好得闲。”梁慎予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但也很清晰,不容置喙,“柳公子怎么也不来见上一见?” “他……”奚朝浥干涩道,“阿池吃醉了酒,侯爷……” 梁慎予不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奚朝浥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说不出话来。 容瑟开口道:“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不会出什么事,奚公子,你难道怕本王当众杀了他不成?” 奚朝浥最终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二位今日目的了,定北侯根本无意与摄政王拆伙,而且不见到柳池必然不会罢休,在局面难看之前,他转身去寻人。 几人的交谈,远处的世家公子们并未听见,但众人紧张不已,不再如之前那般行事随意,各个拘谨。 容瑟偏头对梁慎予说:“他们就这么怕我?我长得很像洪水猛兽?” 梁慎予仔细端详了他片刻,笑说:“王爷玉树临风,或许……” 他低声呢喃了什么。 哪怕离他最近的容瑟也没听清,问了句:“什么?” 梁慎予轻笑着摇了摇头。 容瑟虽然沉默,但梁慎予知道,周围这群人怕的恐怕不是摄政王。 而是浑身散发着冷气的自己。 只不过在面对容瑟时,梁慎予总能将自己尖刻冷酷的一面妥善收好,仿佛收敛了所有尖刺。 容瑟从前就不怎么喜欢应酬,眼下对这些世家子也没什么兴趣,百无聊赖地扫视一圈雅致院落,最终目光凝在几个靶子上,上面还歪歪斜斜插着几支箭矢。 梁慎予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眉梢微挑,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容瑟回头看他。 梁慎予稍有得意地凑近他,在耳边低声说:“我十岁就拉得开弓,就这个距离,准头可比他们要强。” 语气中带着点儿骄傲。 容瑟无声地笑,冲靶子那边扬了扬下巴,“光说不练假把式,去证明给我看。” 梁慎予舔了舔唇,眼神骤然炽烈,压低声询问:“王爷,你想让我证明什么?” “证明……”容瑟犹豫了片刻,想到驰骋战场睥睨天下的定北侯,他不曾亲眼看过的梁慎予,于是低低地说,“你是最厉害的?” 梁慎予忽然低缓地笑了一声。 轻柔磁性,像云轻缓地飘落。 “好啊。” 梁慎予伸出手,轻轻与容瑟袖中的指尖勾缠片刻,众目睽睽之下,这个亲昵的小动作无比隐秘,无人发觉。 容瑟却觉得指尖滚烫。 不仅是指尖。 还有梁慎予的眼神,灿若骄阳。 于是云仿佛落在了心口,轻缓的、柔软的,撩动心弦。 “我去证明给你看。” 梁慎予的笑有些轻佻意味,声音却低到只有彼此能听见。 “你男人是最厉害的。” 第73章 教训 梁慎予未着武袍,一身公卿子弟的宽袖长衫,云缎素色,看上去温文尔雅,从容走入世家子们之间,取弓后顺手颠了颠,轻啧一声。 太轻。 还得收着点力道。 但也没得挑,想在这儿找出战场上常用的弓根本不可能。 梁慎予面色平静地走到廊下的位置,还将箭筒一并临走,所在的位置已经超出画下线到靶子的距离两倍还多。 容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只见他抬起手,挽弦拉弓,旭日光辉洒在尖锐锋利的箭刃之上,如同一簇火,刹那间,那团光遽然离弦,眨眼已正中红心,拉弓的将军神色凛然,即便是一身温雅精致的长袍也难掩他摄人气势,战场上披甲持剑、挥斥方遒的定北侯不再韬光韫玉,而是锋芒毕露,犹如他气势千钧的箭矢一般。 紧接着又是一箭,劈裂前一支钉入靶心,接连三箭,皆中一点。 院中静默须臾。 世家公子们面面相觑,且面色各异。 定北侯戍守边陲多年,与匈奴交手不知几回,是大晋的战神主帅,自然不是他们能比的,除却些许忌惮惊恐,更多的是震惊与敬仰。 片刻后,清脆的巴掌声突兀响起。 是容瑟在抚掌赞叹。 人群像是猛地被惊醒,一时间惊呼敬佩之音此起彼伏。 梁慎予摆弄了两下弓,没放下,只远远地给容瑟递了个含笑的眼神,颇为自得,而说出的话倒是客气:“诸位谬赞,抬举了。” 容瑟只是温和地注视着他,眼神中有赞许,亦有微不可见的痛惜。 他看着沐浴在光下的定北侯,所有人看见的是他的强大与优秀,而容瑟看见的是梁慎予屡次在战场上的出生入死,是他担负父兄抱负与侯府兴衰踽踽独行的十四年,是他功勋之下没多少疤痕却真切痛过的身体。 容瑟有些无奈。 他知道自己在莫名其妙地多愁善感,可他总是能看见坚不可摧的定北侯身后,那个在风雪中嘶吼绝望的梁慎予。 但他很好地掩饰起了这些情绪,在一众赞扬声中遥遥给梁慎予比了个拇指。 恰好余光瞥见奚朝浥带着曹昊昀和一个年轻人过来,容瑟柔和的神情瞬间收敛,如若猜的不错,跟在奚朝浥身边缩头缩脑的年轻人,就是柳叙那个好儿子了。 廊下的梁慎予捻了捻弓,神色微沉,唇角的笑也添了冷色。 “小,小人,参见王爷。” 柳池战战兢兢地行礼,掌心冷汗直冒,他没想到摄政王会真的找上门来,与此同时,他也无比清楚,容瑟是远比天子还要权势滔天的人。 “起来吧。”容瑟去出乎意料地并未多做为难,平静语调听上去甚至很温和。 柳池拿捏不准摄政王的意思,但还是依言起身,想着寻个由头就走。 容瑟还不至于为柳池失态,好整以暇地瞧着他,笑说:“柳公子初至晋京,想来有许多事不清楚,好奇也属正常。” 柳池听着这话不太对劲。 院子里一时又安静下来。 “本王听说柳公子近来常打听颜太妃的事,她既是本王生母,柳公子现在想知道什么,不妨直接问问本王。”容瑟堪称和颜悦色,一字一顿,“本王必定,知无不言。” 柳池脸一白,勉强道:“王爷误会了……小人怎敢。” 话音刚落,一支箭矢倏然而至,擦着柳池的脸颊钉入前面的树桩内,将不算粗的一颗桂树树干整个穿透。 看戏的众人哗然,柳池愣了一下,怔怔看着那支箭半晌,膝弯一软竟当众瘫坐了下去。 第68章 定北侯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手里还拎着那张弓,温和道:“抱歉,也是误会,本侯箭法不精,吓着柳公子了。” 听得这话的容瑟险些笑出声。 其余世家公子也纷纷看向之前连中一点的三箭,哪能看不出来,定北侯这就是刻意为之。 曹昊昀见状忍不住说道:“梁戍云,你这要偏多少,才能偏到这儿来?” 梁慎予笑着瞧他,“柳公子的闲言碎语都是误会,本侯的一支箭怎就不能偏了?” “那怎么是闲言碎语。”曹昊昀的厌弃不加掩饰,嘀嘀咕咕,压低声说:“都是事实,怎么还怕人说?梁戍云,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柳池好歹也是一方刺史的儿子,你别太过。” 曹昊昀自小被容胥惯着,自由出入宫中,犯了错也无人责骂,再害怕容瑟,他也有底气容瑟不敢把他怎么样,故而有恃无恐。 容瑟眼眸沉冷,然而在他开口之前,梁慎予勾着弓弦弹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笑道:“曹公子这话从何说起,本侯竟是一字未懂,今日当着诸位世家公子的面,说清楚明白些,什么事实?” 曹昊昀始终认为容瑟低贱,张口便要说话,却被奚朝浥猛地扯了下袖子,话没出口就被打断。 “侯爷。”奚朝浥赔笑,作揖为礼,“柳池冒犯王爷,今日该受这么一遭,可这……今日本为作乐,各位公子小姐都在园中,劳烦王爷、侯爷给奚某人个面子,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梁慎予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后者仍旧神色恭敬,没敢露出半分不满。 倒是能屈能伸。 “王爷以为呢?”梁慎予并未做主,而是看向容瑟。 容瑟沉默须臾,深深看了一眼曹昊昀,随即说道:“本王生母乃是元光帝的宫妃,择日便会迁入皇陵,灵位奉于太庙,此事已由光禄寺操办,满朝之上可无人有异议,还有——曹公子。” 曹昊昀被点名时莫名一抖,底气弱了不少,更是后怕,若非奚朝浥拦着,他将话说出来,岂不就是让先帝也跟着名誉受损。 当年颜太妃与先帝的风流韵事传遍大街小巷,都说颜太妃出身红尘,蓄意勾引,自戕后自然也不能入皇陵长眠,如今这般,不就是在告诉世人,颜霜无错,连皇室都承认她的身份。 曹昊昀憋屈得很,抿起唇不作声。 “先帝与陛下纵宠你,不代表你可以在本王面前肆无忌惮,再有下次出言不逊,本王便是处置了你,想必曹大人也无话可说。” 容瑟原本不太适应自己的权利,直到看见曹昊昀一个哆嗦,又是不忿又是惊惧的表情,着实被取悦到。 再次感谢原主给他留下的尊贵身份,让他不必受这些没脑子小人的气。 说罢,容瑟又将视线落在柳池身上,微微眯眸。 他来这儿可不止是为了这一件事,柳家这几日三番四次宴请梁慎予,甚至连奚家曹家也掺和进来,这其中的意图容瑟能看明白。 还是想拉拢。 “柳家,好自为之。”容瑟掷地有声地说完,慢悠悠啜饮一口清甜荔枝酒,慢吞吞道:“本王无意扰了诸君兴致,既是游宴,诸君自便吧,定北侯——你过来。” “是。”梁慎予将弓交给云初,回到容瑟身边落座,低声嗤笑:“我当他胆子有多大,一箭而已,吓成这样。” 还未走远的柳池听见这话,脸色苍白且难看无比,他今日被人家一箭吓得坐在地上,面子算是丢了个干净。 奚朝浥在他旁边沉声道:“行了,到此为止吧,阿昀,你也是,日后说话当心些,摄政王的脾性你不是不知道,这段日子是收敛了,可他初执政时,朝中死了多少人,你我心知肚明,他就是个疯子,即便是真在此下了杀手,谁能奈何得了他?” 柳池牙齿还在打颤,低声道:“那,那定北侯……怎么办?。” 从前听见传闻柳池还不信,直到今日所见,定北侯当真是对摄政王唯命是从。 曹昊昀抱怨道:“他与表兄多年同窗的情分,怎么还比不过那个容瑟?” 奚朝浥没再说话。 他不像曹昊昀那么天真,以为陛下就是什么纯良之人,当日定北侯回京勤王,转头又与摄政王这般亲厚,难保不是陛下做了什么,才让定北侯倒戈相向。 皇帝的话,不可尽信。 “让沅沅算了吧。”奚朝浥沉默半晌说了这么一句,“定北侯不是她能收服的。” 柳池自己是个好色之人,便以为凭借妹妹的美貌便能让定北侯投诚,从一开始,奚朝浥就觉得这事儿悬。 游宴园林,女眷若有夫婿或兄长陪同,便能与男客同座,待世家小姐们寒暄过后,三两成群地在园林中走开,酒过三巡,男客也渐渐放开,投壶射箭玩作一团。 容瑟吃着自己带来的茶点,打量起了桂花树,对云初说道:“走时记得带回去点,给你们做桂花糕,晾干泡水也不错。” 合格的厨子,就是要有一双发现食材的眼睛。 说完,他目光一顿。 不远处奚朝浥身边正站着个曼妙丽人,身着端庄衣裙,挽着妇人发髻,眉如云黛,气质恬静。 这人容瑟有点印象。 正是嫁给奚朝浥的公主,容胥唯一的女儿,容知许,封号瑄和,她生母位份不高,生下她就过世了。 可容瑟奇怪的是,秋日虽不比夏日炎热,这公主却从头到脚包得严实,连脖子都不露。 大晋对女子装束可不曾要求至此。 第74章 笑柄 “在看什么?” 梁慎予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容瑟这才回神,轻轻摇头说:“没什么。” 人家小夫妻的事,本就与他无关。 “今日一遭。”梁慎予附耳与他低声说,言语之间含着笑,亦有暧昧,“整个晋京都晓得我是王爷的人了。” 奚家的游宴,定北侯却与摄政王相携而来,还当众给了柳池难堪,足以向世人宣告定北侯的立场。 容瑟的占有欲也在梁慎予这一句话中,得到极大满足。 容靖为了讨好梁慎予,赐他金章紫绶,位极人臣,可那又如何?像他那样卑劣的伪君子,也就能诓骗曹昊昀那种二傻子。 荔枝酒清甜却也醉人,容瑟贪杯喝得多了些,可他自己素来不胜酒力,很快眉眼间便涌上朦胧醉意,颊染胭红,倒是老实,不闹也不动,恹恹地单手撑着脸颊,眼神迷茫地望着那些世家子玩闹,但又虚散着,像是在看更远的地方。 “梁慎予。”容瑟低喃一般说,“他们好吵。” 梁慎予饶有兴致地瞧着醉酒的摄政王,凑进去低语道:“那去个安静些的地方,如何?” 容瑟喜欢安静,这会儿脑子其实还是清醒的,甚至能意识到自己或许是醉了,酒醉的人不会丧失理智,更不会难以自控,容瑟也只是比平日更坦率些,轻轻颔首:“那你带我去。” “好。”梁慎予起身对云初说,“王爷醉了,我带他去醒醒酒,你们离远些跟着,别叫旁人靠近。” 云初低眉应下。 梁慎予便转身对容瑟伸出手,轻声:“能站稳么?” 容瑟还知道这是什么场合,懒散地握住他的手,借力起身后又收回,稳稳当当走了两步,懒懒散散一颔首:“还没醉到路都走不了的地步。” 梁慎予挑眉。 还挺清醒,咬字也清晰,神思也清楚,可瞧上去就是平白添了些慵懒意味,将他原就瑰丽的眉眼衬得犹如含情,星星点点的柔光氤氲在他眸中。 “那就——请王爷移步。” 他走得步履从容,若不是面颊微红且神情恍惚,根本瞧不出这人是醉了。 梁慎予一边问路,一边带着容瑟走,直到院外一处曲水山景,方停下脚步。 流水潺潺自山壁滚落,桂花香飘至此,花香暗涌,桂落泉中。 秋日也有好光景。 再往前走就是供宾客醒酒休息的水阁,此地幽静,唯有树叶摩挲的轻音,只是脚下的防滑石子路硌脚,容瑟走着走着便蹙起眉,足下不稳,忽地一个趔趄。 于是便跌入了熟悉怀抱。 远山云雾似的香中沾染了桂花馥郁,耳边又传来低缓的笑声。 “你这是,醉还是没醉?” 容瑟趴在他怀里,想了想,认真道:“醉了。” 梁慎予惊奇,没想到醉鬼自己承认,失笑:“真醉了?” 容瑟点点头。 “若是没醉,现在该推开你。”容瑟声都带着懒意,将脸埋在梁慎予胸前,闷闷道:“还在外面呢,真想让你我的私情天下皆知?” 梁慎予抚了抚他披落肩头的发,又在他额角轻轻落一吻。 “有何不可?” 容瑟被人捏着下巴抬起脸来,吻便落在唇上。 梁慎予掠夺般地讨了个酒香犹存的吻,与容瑟贴着唇呢喃:“我不怕。” 容瑟蹙眉偏开脸去,缓了两口气,他当真是有些醉,转过头凝视梁慎予须臾,忽然轻轻地说:“你统帅晋北铁骑,数次击溃匈奴,功勋在身,地位稳固,本可远在塞外,不必掺和到我与容靖的烂账中。” 第69章 “王爷,我可从没想过一直在塞外。”梁慎予吻着他的耳廓低声,“若是我说,从一开始,我的目的便是万人之上呢?” 容瑟惊愕抬眸,酒意一时间都散了不少,“你不会想……” “倒也没有。”梁慎予将指尖低在容瑟微张的唇上,轻笑道:“我并非觊觎那个位置,只是不愿再将身家性命交付在旁人手中,如我父兄一般。” 提及此处,梁慎予眼眸微暗。 “只留一抔黄土,两句赞言,死得不明不白。” 容瑟后悔提到他的伤心事,轻轻抚上梁慎予的掌背,“抱歉,我……” “这本就与你无关。”梁慎予捏住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扣,“我不稀罕所谓的美名,也不惧怕背负骂名,我早早便选好了自己要走的路,这条路注定险象环生,可王爷——你给了我另一条路,如若是为你的话,只做一个开疆拓土的定北侯也没什么不好。” 梁慎予始终觉得容瑟是不一样的,他温和善良,正义凛然,是芸芸众生中,最引人注目的明珠。 “何况……” 梁慎予又笑:“与王爷一起背负骂名,也没什么不好。当日我助新帝登基,王爷还不是不计前嫌?” 容瑟没说话。 心道这是因为宫宴那晚芯子换了,若是原主,必然要与你斗个你死我活。 两人静默相拥须臾,等容瑟酒意散了大半,梁慎予轻声说:“去水阁歇一歇,过会儿就回府罢。” 容瑟迟迟地觉出头疼,蔫蔫点头,与梁慎予一并走向小厮指的水阁。 水阁外也有一株桂花,一簇簇桂花绽于枝头,风中都是浓郁的香,树下则是一道鹅黄裙的倩影,发髻簪着钗环珠花,正于树下翩翩而舞。 容瑟静默须臾,他敢肯定此人穿的并非大晋女子的交领装束,而是特别定制的舞衣,丝带纷飞,绣工精巧,半裸肩头以桂花簇做饰,绕颈蔓延至衣襟。 此情此景,分外诡异。 容瑟靠着自己博览小说,猜测这位是早早被安排在这儿,守株待定北侯的筹码。 保皇党拉拢定北侯的筹码。 一个女人。 而梁慎予除却撩拨容瑟时,一向不解风情,面色一沉,便呵斥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分明早早便瞧见有人来,仍故作惊吓地一顿,袅袅婷婷地转过身,声柔似水:“妾……” 刚说出一个字,便瞧见来的竟是两人,蓦地瞪大眼,话也哽住了。 容瑟似笑非笑,“小厮引路时说,这是给定北侯备的水阁,你好大的胆子,莫不是想行刺不成?云初——” 始终隐匿在暗处跟随的云初悄然出现。 “拿下她,给本王送到奚朝浥面前去,叫他好生说说是怎么回事。” 云初没什么怜香惜玉的想法,在容瑟一声令下后,当即上前扭着女子的手腕将其押下。 “等等,等等,我不是刺客!”那女子好似才从呆滞中回神,又是难堪又是惊惧,“我是,我是滇州刺史之女!只是见此地花开,一时兴起起舞为乐而已!” 容瑟正因酒劲头疼得难受,又不耻于奚朝浥和柳池这些乌七八糟的手段,懒得多说,转头看向梁慎予。 梁慎予会意,给云初使了个眼色,“将人押在这儿,叫奚朝浥和柳池过来,认认这可是滇州刺史之女,本侯与王爷进去等。” 云初了然颔首,单手扯断柳沅沅身上的一条绸带,将她双手结结实实捆住,另一端束在树干上,又对暗处打了个手势。 来时拎着食盒装作小厮的暗卫便也现身。 “听见了?去办吧。” 容瑟歪在水阁的短榻上,隐隐能听见外头的泣音,面无表情对梁慎予说:“他们到底怎么想的?我还以为能有什么招揽你的筹码,就这?” 梁慎予已然位极人臣,想拉拢他,怎么也得开出丰厚条件,比如给晋北骑提一提军饷,亦或是封王赐藩,结果,就这? 容瑟自己讨好定北侯,还一日三餐加零食地供应呢。 梁慎予也有些无奈,坐上去将容瑟搂入怀,哭笑不得:“……实话说,我也不曾想到。” 联姻的确是稳固两家关系最好的方式,可他们本也不是盟友,他要这女人做什么?能喂马还是能打仗? 有人意图勾引梁慎予,容瑟自然不怎么高兴,咧嘴冷笑:“滇州刺史,柳家这是没完了。” 先是对他和颜霜探听不敬,又想着勾引梁慎予,柳家一个一个精准踩中容瑟的雷。容瑟平日很少发脾气,是因为没必要,不代表他真的没脾气。 何况他那么在乎梁慎予。 容瑟瞥过去一眼,皮笑肉不笑,语气却轻柔:“三郎,倒是挺能招蜂引蝶的。” “……冤枉。”梁慎予一边给他揉着额角穴位,一边哄道:“王爷息怒,除却王爷之外,再无人能入我心,何须同他们生气。” 话是这么说,梁慎予又暗自高兴。 为容瑟的愤怒与在乎。 “知道归知道,生气归生气,这是两码事。”容瑟被他揉得舒服,阖眸哼了一声,“自找的没脸,本王当然得成全他们。” 很快,奚朝浥和柳池等人匆匆赶至,连带着其余想看热闹的公子小姐们,浩浩荡荡地到了水阁。 然后便瞧见栓马似的被拴在树干上的柳沅沅。 柳沅沅哭得梨花带雨,精致妆容已哭花,精巧发髻也散落开来,连金贵钗环都掉落不少,一见人来,本还想对奚朝浥这个表兄和亲哥哥哭诉,谁成想竟被一群人围观,一时间哭得更为凄惨。 奚朝浥脸色难看至极,即使早有猜测,亲眼瞧见还是不免一口气堵在心口,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明知故问的话:“这是……怎么了?” 第75章 施暴 “沅沅?”柳池错愕惊呼,“这是怎么回事?来人,快将她放下来!” “且慢。” 云初一步跨出,挡在前面,彬彬有礼道:“听闻此地乃是给定北侯备下小憩所用,此女衣衫不整,行迹鬼祟,图谋不轨,却自称滇州刺史之女,若是当真,我家主子有令,要问一问柳公子,这是何意?” 大晋民风开放,女子也可出门行走,但仍注重女子名节,即使柳池不说,在场众人也看得出柳沅沅那身精致舞衣,加上她出现在这儿,意欲何为不言而喻。 这分明是蓄谋勾引定北侯,结果人家根本没瞧上她。 受到各种鄙夷注视的柳沅沅无地自容,梨花带雨抽泣着说道:“不,我没图谋不轨,我只是,只是偶经此地…!” “定北侯安歇之所,怎可任人来去?”云初轻嗤,“柳公子,滇州刺史入京述职,却屡次对王府不敬,敢问柳家可是非要同王府过不去?” 柳池答不上话,他刚被定北侯吓破了胆,加之理亏在前,一时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云管事。”奚朝浥晓得这位的亲兄弟便是当朝总督,手握兵权,不敢轻视,只得笑道:“此女……的确是滇州刺史之女,今日想必一时糊涂,冒犯了王爷与侯爷,不如先将人放下来,也好叫她给二位赔罪。” 云初顶着人畜无害的笑,斯斯文文道:“王爷乃皇室之人,此女冒犯王爷,便是冒犯天家,按律杖责也不为过,” 柳沅沅吓得哭声都停了,呆在原地,她根本没料想事情会到这一步。 奚朝浥一时间不想管柳家这些人了。 最初的计划的确是让她撞上摄政王,这柳沅沅生了张漂亮脸蛋,若定北侯真瞧不上她,那孤男寡女在一处,也可借此促成这桩婚事,能让摄政王对定北侯疑心也好。 可摄政王跟着一起来,便是在当众宣告梁慎予是他麾下之臣,何况奚朝浥本就对这个计划存疑,也就顺水推舟让柳沅沅别轻举妄动。 谁成想这个蠢女人还是擅自行动! 奚朝浥吸了口气,立刻给身边小厮一个眼神,立刻便有人将看戏的公子小姐们请走,待人走得差不多,他才缓缓道:“此事,是臣看管不严,请云总管代为传话,念在柳小姐初犯,饶她这一回。” 外头的动静在屋里也清晰可闻,片刻后,屋门被推开,容瑟面色平静地站在门口。 “再有下次,无论她是来干什么,皆以行刺罪论处。云初,将人还他们。” “是。” 云初利落将柳沅沅解开,随手将人推给奚朝浥,动作间毫无怜香惜玉之意,仿佛抛个物件一般。 奚朝浥随手将人丢给身侧的容知许。 容知许像是愣了一下,受惊一般后退几步,不知为何,脸也刷地惨白下去。 她的异样碰巧落在容瑟眼中。 容瑟多瞧两眼后,眼神逐渐凝固。 容知许眼神躲闪,始终低垂着头,连伸出去扶柳沅沅的手都是颤抖的,整个人仿佛恨不得将自己缩起来一般。 这种状态,容瑟很眼熟。 似乎是感觉到容瑟的注视,容知许将头垂得更低,单薄瘦弱得像纤细草茎,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第70章 “瑄和。”容瑟忽然唤了一声,很突兀。 容知许却像被这一声吓了一跳,颤了颤,才迟缓地回过神,对容瑟行了个礼,轻声道:“皇叔。” 容瑟拿捏不定,何况奚朝浥等人还在,便只说道:“无事,许久不见你了。” 语气堪称温和。 容知许长睫轻颤,疏离礼貌地说道:“有劳皇叔记挂。” 容知许是养在曹太后宫里的公主,也是除却容靖之外唯一活着的嫡系血脉,与容靖亲厚得很,才会嫁入奚家,成为奚家为皇室嫡系效命的纽枢。 在容瑟再次说话前,奚朝浥匆匆行礼告退,带着一行人离开。 容瑟眼眸骤然沉下去,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面露肃然,不知在想什么。 梁慎予上前来,伸手揽着容瑟,见他神色不由顿住,“王爷,怎么了?” “不知道,还不确定。”容瑟稍稍蜷了蜷手指,指尖冰凉,藏匿在心底的灰暗记忆潮水般袭来,素来温和清透的双眼都好似蒙上一层厚重的阴翳。 片刻后,容瑟低声:“云初,盯着奚朝浥和长公主,查一查……瑄和。” 云初也敏锐地察觉出王爷情绪不对,立刻颔首:“是。” “王爷。”梁慎予温和轻声,“有什么不对?” 容瑟没作声,摇了摇头。 这就是暂且还不想说的意思了。 他有自己的秘密,梁慎予一直都知道,便也没再追问,话锋一转道:“那可要回府?” “再等等。” 容瑟本想醒醒酒便回府,这会儿却改了主意。 梁慎予猜测与长公主有关。 . 柳沅沅被带到另一间院子里,柳池给妹妹递上帕子,骂道:“这定北侯怎么这般不解风情,做不成夫妻便罢,怎能这般羞辱我们兄妹!” 曹昊昀翻了个白眼,“不是说了让你妹妹别去招惹梁戍云,那家伙现在六亲不认,就认一个摄政王。” 柳沅沅眼眶通红,轻轻擦拭着眼角,抽噎道:“我……我只是不甘心,给哥哥们添麻烦了,可他们,他们怎能当众坏我名节?” 奚朝浥懒得与他们多说,他满肚子的火气,看见柳沅沅哭哭啼啼更是心烦,直接挥了挥手:“行了,摄政王既然跟过来,那梁慎予选的路就显而易见,非要凑上去招惹这个没脸!我早说过,摄政王在京中眼线无数,凭柳池你这几日所为,今日如若摄政王真想杀了你都无人能拦!你们还敢当着他的面打定北侯的主意,他怎会善罢甘休?!” 越说奚朝浥声音越高,他当真是受够这些没脑子的世家子,狠狠拍了下桌子,呵斥道:“别哭了!你名节受损,可这游园宴是我奚家名义办的,闹出这些事,丢脸的何止是你们?!” 他这整日对定北侯和摄政王卑躬屈膝,给这群废物收拾烂摊子,早已忍无可忍。 柳沅沅被吓得一颤,一时间也不敢再说话。 柳池面子上挂不住,就想分辨两句,被曹昊昀摁着肩膀阻止。 “好了好了。”曹昊昀见奚朝浥是真动了肝火,连忙做起和事佬:“都是自己人,生得什么气?谁也不晓得梁戍云会带容瑟过来,都消消火。” 奚朝浥不愿得罪曹家,也就收敛些。 柳家虽然是他母亲的娘家,可他着实收不住这对兄妹,冷冷警告:“你们既然入京,就该晓得让你们滇州军来的目的,老实一些,若是再犯蠢,我也救不了你们!都出去!” 曹昊昀连忙拉着这对兄妹出去,走到外面,柳池在白着脸道:“他……” “他说得没错。”曹昊昀抱着肩,“你们柳家动的小心思我们都心知肚明,收着点吧。” 说罢兀自离去,他之前愿意跟柳池玩到一起,也是因为滇州兵马的缘故,可柳家显然想两处逢迎。 这就犯了忌讳。 何况说到底,奚朝浥虽然是庶子,但却是奚家的独子,曹昊昀更是身份贵重,他们根本看不起柳池。 屋中,只剩下奚朝浥和容知许。 容知许站在角落里,低着头双肩颤抖,袖子下的手指绞在一起,额头冷汗淋漓。 房中气氛压抑,仿佛化成实质一般沉甸甸地压下来。 奚朝浥坐在短榻上,脸色阴郁沉冷,冷声说道:“我不是让你看好她么?” 容知许轻声说:“……妾已转告过她,不知她是何时……” “过来。” 未尽之言被打断,容知许闻声颤了颤,纤弱的身体仿佛随时会被折断的细枝,片刻后,她还是垂头走上前去。 “啪!” 一个巴掌狠狠落下。 容知许的发髻被打散,却只发出极其压抑的一声闷哼,跌坐在地。 奚朝浥走上前去,弯腰攥着容知许的头发强迫她抬头,眼中神情凶狠到好似恶鬼,还带着一丝诡谲的兴奋与痛快,骂道:“废物!” 容知许不敢去看他的眼神,她脸颊红肿,牙齿磕了嘴唇,唇角洇着血迹,却一声也不敢吭。 眼神灰蒙蒙的,像是已经习惯这种事。 “怎么不说话?”奚朝浥像是不满,攥着那一头青丝狠狠一拽,另一只手又是一巴掌扇在脸上,吐字都带着病态的兴奋,“我让你说话!说啊!叫啊!” 在外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奚家公子,此刻像个疯子一般沉醉在施暴中,无比畅快。 从扇巴掌到拳打脚踢,容知许却只是不时发出隐忍的痛哼,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砰——” 门忽然被踹开,蓦地发出巨响。 梁慎予这一脚,直接将门踹废了半边。 屋内的情形便尽落在容瑟眼中,他定定瞧了须臾,无力反抗的女人与施暴的男人,这场景何其眼熟。 奚朝浥也没想到竟会有人闯进来,再一看站在门外的竟是摄政王,一时间兴奋痛快都迅速褪去,理智回笼,他迅速清醒过来,浑身冰冷,挤出一丝微笑。 “……王爷怎么来了?” 容瑟面无表情,冷声下令:“云初,把他拿下。” 第76章 甘愿 奚朝浥是尚书令的儿子,亦在朝为官。 容瑟权衡片刻,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在这杀了他。 可太恶心了,奚朝浥和记忆中那个咒骂挥拳的男人模样缓缓重合,他们眼中带着同样的兴奋与快意,仿佛因正在做的事是人间极乐,癫狂,疯魔,令人恶心。 那段阴暗不堪的回忆也渐渐淹没容瑟的冷静,眼前奚朝浥的脸也替换成那张纠缠他多年的狰狞面孔。 他的过去一片狼藉,荒芜得没有一丝春意,如今那片被限制在方寸间的荒芜受到牵引一般,肆意蔓延,不可抑制。 冰凉指尖忽地触及一抹暖。 容瑟渐渐回神,是梁慎予在他身边,眼含担忧,借着宽大袖袍作遮掩,轻轻勾了勾他的指尖。 梁慎予在无人能见的角落予以他安慰和温暖。 像是被沉浸在深转头不见底的深渊的人,抓到了能向上的藤蔓。 容瑟回过神,对他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随即脱下自己天青色对襟外袍遮在蜷缩着的容知许身上,很礼貌地没有多看她,而是起身转头瞧向被云初用膝盖顶着背按趴在地的奚朝浥,冷声开口。 “她是大晋公主,你怎么敢?” 奚朝浥撕下斯文外衣被撞破,虽惊惧,但很快镇定下来,分明处于劣势,却有恃无恐地笑出声,出言挑衅:“大晋公主?大晋连天子都不是天子——”他偏头看了眼全身裹在袍子里的容知许,神情阴翳,“公主又算什么公主?摄政王,你做的事和我有什么不同?” “别将我们王爷与你相提并论。” 云初膝盖狠狠一压,便听得奚朝浥痛哼出声,脸色也苍白了些,却仍放肆地笑出了声:“哈哈哈,王爷还真是养了条忠心的狗啊,可王爷别忘了,瑄和公主是我奚家的人,这都是我奚家的家事,王爷纵使权倾朝野,也管不着别人家的闲事!” 容瑟见他如此嚣张,颇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沉声道:“按辈分,她是本王的侄女,本王是她的娘家人,凭什么管不得?本王若是让你们和离,你敢抗旨?” 奚朝浥的神色忽然玩味起来,“我自然可以,王爷问问她愿不愿意?” 容瑟转过头,却见容知许已站起身来,她脸颊红肿,眼眶也红着,但好似习惯了一般,平静地毫无波澜,正直直地看着容瑟。 容瑟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愿意,奚朝浥这种施暴者不是良配,可出乎他意料,容知许看着他的眼神中有复杂,甚至有隐隐的恨意,疏远冷漠地说:“多谢皇叔,瑄和很满意这桩婚事,不愿和离。” 她说得很自然,仿佛不经过思考,可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的神情分明已经快要哭了,容瑟从中看见了绝望和恐惧。 她明明害怕,却还是选择和奚朝浥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 奚朝浥猖狂地笑出了声,额头磕在地上,得意地扬起眉梢,“王爷,这回算是我的家事了吧?” 第71章 容瑟看着奚朝浥胜券在握的神情,盛怒也渐渐消了下去,蓦地想起来他方才的那句话。 他看着容知许,说了一句“天子不是天子”。 容瑟看着静立的容知许,也就明白她为何宁愿过这种日子,也要留在奚家。 她自己也知道,她是维系容靖与朝臣的纽枢。 容瑟也就不难理解,她为何会恨自己。 “你以为你很伟大,你在忍辱负重。”容瑟眼神中的温度褪去,淡淡道,“你恨本王,可瑄和,你知道自己在为一个什么东西付出么?容靖?他知道你在这里经历着什么?” 容知许咬了咬唇,执拗道:“瑄和不曾牺牲,也没有付出什么。” 容瑟嗤笑一声,对云初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开奚朝浥,随即对容知许说:“那不妨对他说一说,若他真心待你,岂会忍心让你受苦?小姑娘,本王劝你一句,少自我感动,至少得清楚,那人值不值得你这么做。” 说罢,容瑟的眼神投向奚朝浥,声音很轻,眼神却冷:“本王不怕在这儿杀了你,奚朝浥,本王要你的命轻而易举,可那未免太没意思,本王有时间同你慢慢耗。” “咱们,来日方长。” 谁都不敢怀疑摄政王这句话的份量。 容瑟没有久留,他来得突兀,走得也干脆。 奚朝浥心烦意乱,森然目光扫过容知许,“晦气,滚出去!” 容知许脚步虚浮地出了门,没走多远,就听见一声温和的轻唤。 “公主殿下。” 梁慎予从山景后走出,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温声吐字道:“公主殿下想必不会主动告知陛下这些事的,不过臣会代劳,臣会亲自禀报到御前去,陛下如何处置,公主殿下拭目以待。” 梁慎予笑得温和,而神情却分明是冷淡的嗤嘲。 诛心为上。 他就是要让容知许看一看,容靖到底会不会为了救她与奚家反目。 容知许下意识反驳:“大局为重,皇兄……” “你以为王爷救你,是为了什么大局?”梁慎予打断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诮,“他为霁州十三户商人翻案时,你的好皇兄还惦记着如何守住自己的皇位,也罢,倘若你与他是一丘之貉,多说无益,本侯来,是为了——” 梁慎予指了指容知许手里那件绣工细致的天青色袍子,淡淡道:“取回这个。” 容知许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容瑟的外袍,愣了须臾,连忙将袍子递过去,“我……” “公主殿下不必多言。”梁慎予将袍子仔细接过,神情好似细微地柔和了些许,“王爷是本侯生平所见,最坚韧温和之人,若王爷与陛下境遇相同,而今日受辱的是王爷府上那小丫头,王爷必然会毫不犹豫救她离开,这就是他与陛下的不同之处,殿下且等着瞧吧。” 当日京兆府尹捉了蓝莺,摄政王不顾言官唾骂,更不顾自己狼藉的名声,连个过场都不走,生怕蓝莺受了委屈,直接带人将京兆府给砸了。 梁慎予捧着容瑟的外袍,对容知许点了点头:“臣告退。” 容知许一人站在原地良久,脸颊火烧似的疼,嘴里都是血腥味,还混杂着莫名的苦涩。 与此同时,还生出了隐秘的期待与动摇。 ……如若定北侯当真与皇兄说,那皇兄是不是真的会救她脱离这地狱苦海? . 容瑟彻底失去了对这场游宴的兴致,直接下令回府,在马车里等了半晌,梁慎予才姗姗来迟,手里捧着的袍子布料尤为眼熟。 “你去拿这个了?” 容瑟指了指那件绣工精美繁复的袍子。 梁慎予轻轻颔首,“王爷的衣裳,怎能落入他人手中,故而取回来了。不过瑄和殿下的事情,王爷想怎么办?” 容瑟的酒意已经彻底散了,但始终面色淡淡,也不曾作声。 “我会将此事告知陛下。”梁慎予轻轻道,“她从前就被养在曹太后宫里,瑄和殿下的生母魏氏生产那日薨逝,依我看,倘若生下的是个皇子,只怕皇子也要“夭折”,若瑄和长公主与陛下离心,同奚氏决裂,对我们百利而无一害。” 梁慎予虽然不耻于奚朝浥的行径,但容知许在他眼里也是自找苦吃,何况梁慎予同情心十分吝啬,他才不在乎容知许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他目的明确,就是要奚家这桩联姻收场不堪。 容瑟沉默须臾,轻声说:“奚氏与柳氏确实碍眼,本王听说,奚家后院当家做主的,是那个姓柳的侧室。” 奚家后院这点事,原著着墨不多,容瑟也只是从云初的只言片语中听了一耳朵。 “不错。”梁慎予颔首,“据说奚晏没中功名时,便是出身滇州世家,同那个柳苒青梅竹马,不过后来入京,便娶了信国公府的嫡女薛瑾,借着国公府的势在朝中顺风顺水。” 容瑟点点头,“那后来呢,信国公府的嫡女是正妻,又是低嫁,怎会被一个侧室欺负到头上?” 梁慎予说:“薛瑾有个弟弟,薛凌,此人是个纨绔,酗酒爱赌,常年流连花街,听闻是染病暴毙,老国公晚年丧子,一蹶不振,没过一年也就过世了。彼时国公府已被薛凌挥霍一空,薛瑾的娘家失势,奚晏便将柳苒接入府,那时奚朝浥都已会走路了,可见两人早已幽会数次,珠胎暗结。” 容瑟点点头。 也就是奚晏这个废物,娶妻后借着妻子起势,在妻子家道中落后,将青梅竹马的外室与儿子接回府中,甚至还将管家的权利给了柳苒。 听上去是挺痴情,但也挺恶心。 “难怪会生出这么个儿子。”容瑟轻嗤一声,又看向梁慎予问:“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梁慎予轻笑:“我虽远在羌州边陲,但少年时在晋京住过一阵子,晋京这地方没有真正的秘密,何况奚晏做的事也不隐秘,奚朝浥幼时可没少因为这个受人耻笑,连容靖都在背地里说他是个私生子。” 容瑟点点头。 听上去像容靖会干的事。 第77章 久伴 天气转冷,到夜里风更凉,王府床榻也撤了避暑凉席,改铺皮毛毯。 自回府后,容瑟看似一切如常,甚至还当真带了桂花回来,蒸了两笼香甜软糯的桂花糕,香气馥郁。 但入夜后,他坐在案前走神良久,似乎是不自觉地面色冷淡,眉眼间萦绕上阴暗的光影。 梁慎予与他同在卧房,安置两张小几,一人一张对坐,见容瑟足足有一盏茶时辰面无表情,轻声叹道:“还在想奚家的事?” 容瑟摇了摇头。 “不算吧。” 轻声过后,容瑟低头收拾面前这些请安折子,又开始一言不发。 他只是被奚晏勾起那些令人不愉的记忆,便觉得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容瑟已许久没有过这种感觉。 母亲过世后,他跟着那个男人生活了一段日子,施加在母亲身上的那些戾气就尽数倾泻于还年幼的容瑟身上,还有来自于同学的恶意,这样的日子,一个善良柔弱的孩子是活不下去的。 容瑟自身的戾气也并不少,他需要这些保护自己,只是不会伤人。 平日与世无争,但容瑟当年也是同人打架时搏命的疯子。 如此便很难拥有一个平常人的心态,比如他很难接受与人过从亲密的接触,更不堪忍受从背后的触碰,会下意识地进行反击,哪怕换了个身体,可他早已形成的本能还是没有改变。 伤疤不会随着时间消失,它永远都在。 伤害也无法激励一个人上进,它只会成为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暗回忆。 所以容瑟能理解梁慎予,蓝莺有云氏兄弟相助,而云氏兄弟又有原主伸出援手,可对于他和梁慎予而言,他们没有退路,更没有援手,哪怕路上密密麻麻都是刀子,也得硬撑着走上前,往前走,因为回头无路。 梁慎予对容瑟这样的状态很陌生,他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可神情分明是隐忍的,好似是在艰难地压抑着什么东西。 直到瞧见容瑟焦虑蹙眉时,那一闪而过的戾色。 “真难得啊。”梁慎予凑到他身边去挤着坐下,伸手扣住摄政王柔韧的腰身,将人揽入怀,轻声说:“我还当王爷胆子小,却不想也挺凶。” “我是胆子小。” 容瑟坦然地承认了,但神色并无怯懦,“我怕死,也怕疼,更怕活不好。人总是会恐惧的,为了让这些我害怕的事情不发生,就得做点什么。有人不让我好过,那大家都别想好过。” “因为害怕,才要反抗。” “因为不想认命,才要搏命。” 芸芸众生皆苦,分明已经这样努力地活着,为何那些位高权重的贵人偏要随意拿捏别人的人生? “奚朝浥。”容瑟缓缓道,“我不是为了瑄和,我只是厌恶他,这种疯子不配为人。” 梁慎予不知容瑟的过往,他总是那么神秘,似乎藏着所有人都不能知道的秘密。 第72章 但他不在意。 “奚晏官至尚书令,统领六部,而六部之中多是曹伦抬举上来的世家子弟,盘根错节之下,根基稳固,想动奚朝浥,便是要与奚家撕破脸皮。”梁慎予顿住须臾,语调更柔和了些,“不过,他们也不是动不得,滇州兵马不足为虑,此番入京的滇州副将,当年曾受我父亲恩惠,方能有今日,曹伦意图拿滇州军制衡于我,痴心妄想。” 容瑟微愣,“你在滇州也安插了人?” “有备无患。”梁慎予弯眸而笑,冲着案上的折子示意,“好了,王爷先睡,我将这些送到云松斋去。” 将容瑟抱上榻后,梁慎予捧着奏折出了门,云松斋离卧房不远,但没点灯。 昏暗中,梁慎予将折子放下,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下令:“出来。” 片刻后,房梁上跃下来个黑衣人,对着梁慎予抱拳:“侯爷。” 这是梁慎予自己的暗卫,只隶属于他本人。 “柳池。”梁慎予淡淡地吐出一个名字,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瞧了眼黑衣暗卫,眼中涌动着浓烈杀意。 那人便会意点头,“属下明白。” 梁慎予淡淡道:“不超过三日,本侯要看见结果。” “领命。”黑衣暗卫抱拳后闪身离去。 片刻后,梁慎予从云松斋出来,仰头瞧了眼浓郁如墨的夜色,那漆黑便映入他的眼中,犹如深不见底的暗渊。 很快,他就恢复平日的温和神态,若无其事地往回走。 . 万家灯火熄。 容瑟已经许久没梦见过去那些事,可刚睡着不久,昨日事便不依不饶地在梦里追上来,时而是那个男人狰狞的脸,时而是奚朝浥兴奋癫狂的面孔,同样的变态,同样的歇斯底里,最后扭曲成不成人形的怪物,对着他咆哮嘶吼。 但容瑟习以为常,他仍旧恐惧,但绝不会示弱。 他冷冷盯着那怪物扭曲的脸,却见五官缓缓地变化,最终成为一张落泪的、少女的面孔,带着绝望与恨意。 是容知许。 于是骤然惊醒。 容瑟猛地睁开眼,惊得浑身冷汗,蓦地坐起身来,喘息微促。 梁慎予睡得浅,闻声争眸,也跟着坐起来,瞧容瑟这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立刻伸手去搂他。 “王爷,怎么了?” 梁慎予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丝微哑,春风一般吹入容瑟耳中,将心虚震荡尽数抚平。 “做了个梦。”容瑟缓缓吐出口气,歪在梁慎予怀中,目光有些发直地瞧着昏暗中的某一处。 他想起来了。 原著中奚家和曹家是容靖的左膀右臂,而奚朝浥与容知许出场不多,只是提了一句,长公主成婚两年无所出,后染病暴毙于奚府。 如若他们夫妻恩爱,容瑟还能勉强相信容知许猝死,可依照这种境况,容知许若真的发生不测,恐怕不会是什么染病暴毙这种原因。 这四个字看起来就代表着见不得人的内情。 “神色这样紧张,是什么梦?”梁慎予拥着他,吻落在微凉的发间。 容瑟沉默片刻,说:“过去的事。” 梁慎予知道那绝不是什么好的回忆,顿住须臾,轻声说:“那这梦可真不识趣,挡了我与王爷梦中相会。” 容瑟被他逗笑,“你睡在我的床上,还想进我梦里?有点得寸进尺了啊。” “是啊,我想。”梁慎予捏着他的下巴在唇上轻轻啄吻,“想无时无刻与你在一起,梦里也不愿分开,下回若再有这梦扰你好睡,便唤我,我一定来。” 分明知道他这是玩笑话,可容瑟还是被宽慰到,忽然就有了底气一般,便轻轻颔首:“好,下回叫你。” 梁慎予没有问他究竟梦到了什么,只是拥揽着与容瑟一同倒回榻上,亲昵耳语:“不过还是不要有下回的好。” 容瑟就这么借着相拥的姿势,与梁慎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却不曾提及容知许和他的梦,以及他的来历。 那些都不要紧,说不说都改变不了什么,容瑟信奉的宗旨就是只求眼前。 快活一天是一天。 过去不能回首,而未来都是变数。 只有此刻,岁月静好。 . 奚家。 奚朝浥夜里归家,与奚晏说起今日游园宴的事,连容知许那段也说了两句,脸色有些阴沉。 “定北侯是铁了心给摄政王做狗。”奚朝浥面露不豫,“还有柳家,恐怕柳家不是为了将定北侯笼络回来为我们所用,而是柳家想攀附定北侯,好在定北侯瞧不上他们。” 奚晏喝着茶,听完后缓缓点头,“那就罢了,暂且别去招惹他……羌州的兵权,不容小觑,贸然动手也师出无名,还有你——”他将茶盏放下,看着奚朝浥蹙眉道:“也收敛点,为父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后院那些婢女随你如何,可她到底是大晋公主。” 奚朝浥仿佛被戳到痛处一般,脸色骤然阴沉下去。 “她算个什么公主。” 话音刚落,外头便进来个锦衣妇人,徐娘半老的年岁,风韵犹存,眉眼含情地走上前来,声也娇软:“老爷,怎么教训起儿子来了,那公主她入了咱们奚家的门,就是咱们奚家的媳妇儿,侍奉夫君就是她的本分。” 奚晏皱眉,叹了口气。 “随你们罢。” 祠堂中,容知许跪在冰冷地面,膝盖下面连蒲团都没有,面对着奚家的列祖列宗,脸颊红肿,摇摇欲坠。 “吱呀。” 门外一个小丫头蹑手蹑脚地进来,手里拎着个小食盒,匆忙走到容知许面前掀开食盒,露出里头的小糕点。 这是容知许的陪嫁,青禾。 “公主,这是夫人悄悄派人送来的,您一整日没吃东西了,快吃些垫垫肚子。”青禾声音压得很低,眼眶有点红:“柳夫人不许人送吃的给您,这些不能见人,您快点吃。” 容知许沉默片刻,将那盒糕点囫囵吃下,才轻声说:“青禾,替我谢过夫人。” 她知道青禾口中的夫人不是奚家的当家妇人,而是真正的正妻薛凌。 青禾潸然落泪,沿着面抽泣道:“……苦了公主了。” 容知许麻木地动了动唇角,到底还是没笑出来,想起白日里定北侯和摄政王的话,眼神有些迷茫,低低地呢喃。 “……为了皇兄的大业,为了大晋的江山。” “值得吧。” 第78章 世子 次日早朝,容瑟并未向奚家发难,只与往常一般,仿佛昨日之事不曾见过,下朝后便吩咐去浮生楼。 他险些忘了,今日元洲安郡公府的世子入京,纪苗桐在浮生楼为他设宴接风。 京都繁华之地,商贩往来频繁,靠着这些人的嘴,浮生楼和东家浮生的名声也传到其他城池,以至于萧世子得知后,非要尝尝浮生亲手做的菜。 容瑟倒是无所谓,平日里若是有权贵愿意高价请他出手,他偶尔也会在浮生楼做做饭。 毕竟容瑟从未将自己视作人上人,更不会跟钱过不去。 何况他听说这位世子出身的安郡公府,安郡公萧凭是庶子,曹家主母也就是曹昊昀生母萧姝静,便是安郡公的嫡姐。萧凭的生母是侧室,死于萧姝静生母、当年国公府的夫人樊氏手中,待萧凭长大后世袭为郡公,又报复整个樊氏灭门,萧姝静也失了国公府这个倚仗。 故而,安郡公府与曹家素来不对付,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路上人潮涌动,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两边都是摊贩,一辆马车慢吞吞驶过,年轻公子掀帘往外张望两眼,又缩回去,低声感叹道:“我还是头回这个时节来晋京,天比元洲凉啊。” 纪苗桐揣袖也坐在马车里,笑呵呵道:“是啊,今年晋京也冷得早,你来的不太是时候。” 萧慕枫微微眯眸,冁然笑道:“纪叔,话里有话啊,这时候来不是正好么?” 纪苗桐翻个白眼,问:“你爹如何了?近来可还好?” 萧慕枫的笑淡了些,轻轻摇了摇头:“年初病过一场,至今也没怎么缓过来,否则我也不会在此时入京,这段时日摄政王的声望可不低。纪叔,你可应承了晚辈,一定能见到他。” 纪苗桐知道萧慕枫的意思。 安郡公病重,郡公府这些年因为与曹氏的旧怨没少受打压,萧慕枫也是没别的办法,才想到摄政王这条路。 他叹了口气:“放心吧,当年受郡公一饭之恩,才有今日之我,你既然开了口,我自当尽力。” 萧慕枫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那就多谢纪叔了。” 马车行至浮生楼,今日阴云蔽日,风过时吹得萧慕枫缩了缩脖子,迎面便见一交领青袍的青年迎过来,满面笑意地说:“纪大人,萧世子,我家东家恭候多时了,快请。” 自从摄政王府与浮生楼关系密切的消息传出去后,蓝莺便将这店面又交还云初管理。 第73章 纪苗桐连忙拱手回礼,笑道:“有劳云管事亲自相迎。” 他知道云初是谁的人,自然不敢怠慢他。 云初将两人带到预订好的雅间便退出去,萧慕枫这才低声说:“纪叔,这位身份也不简单?” 纪苗桐也压低声道:“这可是摄政王府里的管事,你说简单不简单?” 萧慕枫倏尔一顿,他早听闻这浮生楼背后真正的东家是摄政王,如今他刚入京,摄政王府的管事便出现在这儿。 ……还真是有点一切尽在对方掌握中的感觉。 菜很快上桌,都是浮生楼的招牌菜,风味各异,全素的地三鲜油而不腻,锅包肉外酥内软,红烧肉软烂入味,拔丝地瓜香甜酥脆,还有一盆水煮鱼片香辣鲜嫩,为解腻解辣还配有一大壶清甜果茶。 萧慕枫原本还对这酒楼天上有地上无的名声存疑,一筷子入口,眼神都变了,一时间也顾不上与纪苗桐说话,大快朵颐。 正吃着,外头却响起嘈杂声。 于是两人同时一顿。 曹昊昀正带着他那群狐朋狗友纨绔子弟在二楼嚷嚷,“浮生今日不是在么?本公子有的是钱,怎么还请不动他做一顿饭了?” 小二赔笑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咱们东家做不做全看心情……今日他只给这一桌客人做,您下回早些定下可好?” 曹昊昀脸色愈发难看,他就是知道萧慕枫那小子今日入城,早派人盯着呢,听说人不仅来了浮生楼,更有浮生亲自下厨!他倒是也想让那厨子做菜,可屡次被浮生楼直截了当地拒绝,甚至连理由都敷衍到只有一句——东家心情不好,今日不下厨。 分明是故意回绝他! “哟,我当是谁,这不是曹家大公子么?”萧慕枫站在门口,双手抱肩,笑容要多挑衅有多挑衅,“怎么,人家不愿意给你做饭,你还非得找没脸呢?哦对,忘了忘了,你娘便是如此,有其母必有其子嘛,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古人倒是会说大实话。” 曹昊昀被他夹枪带棒损了一通,双眼直冒火,怒道:“萧慕枫!你放肆!来晋京这一趟,是元洲呆不下去了吧。” 萧慕枫也不示弱,嗤嘲道:“放肆就放肆吧,左右我郡公府也不必对你一个纨绔毕恭毕敬,怎么,大庭广众,天子脚下,你曹家敢无视律法藐视天家对本世子动手不成?”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曹昊昀御前行走多年,仗着身世受尽荣宠,哪里受得住这个委屈,当即便红着眼咆哮:“那又怎样?卑贱庶子的儿子,一样卑贱!本公子想打就打了!来人,将他给本公子抓了!” 跟随身后的小厮面面相觑,跟在公子身边多年,他们深知主子手眼通天,行事也毫无顾忌,当即就撸袖子围上来,纪苗桐匆匆出来想要劝架,一道冷声却倏尔响起。 “浮生楼岂容放肆!” 赤袍戴冠的年轻男子从楼梯上快步走来,眸光冷冽锐利,面无表情地盯着曹昊昀一行人,“谁敢动手?” 曹昊昀气得理智全无,怒吼:“你敢拦我?给我打!砸了这家店!” 云稚听说主子在这,原本是来蹭个饭,这会儿不耐蹙眉,偏偏对方几个小厮不知死活地冲上来,他也不客气,干脆利落将人放倒,专挑关节的位置下手,甚至还小心翼翼没磕碰着浮生楼的陈设。 萧慕枫将手里的哨子不动声色揣回袖中,靠着门框笑出声:“就这点本事,也好意思出来作威作福啊曹公子?”讥诮完后,目光又落在出手的男人身上,心道怎么同适才见他时不太一样了,还换了身衣服,但还是出声道谢:“云兄弟,多谢多谢,刚才我就觉得你我一见如故,不如——” 纪苗桐无言凝噎。 云稚从容转头,言简意赅地打断他:“你认错人了。” 萧慕枫愣住。 而先前青袍的云初也从楼下慢悠悠走上来,对萧慕枫笑着扬了扬手,“世子,是认错人了,在下搁这儿呢。” 萧慕枫看看这个,满脸的精明圆滑,再看看那个,面无表情冷冷淡淡。 确认了,虽然容貌相同,但是两个人不错。 于是便想起前段时间霁州案的两位苦主,都姓云,双生子…… 也就是说,这是当朝禁军总督,云稚。 萧慕枫尴尬笑了笑,刚想赔罪,便听得曹昊昀狠声道:“一条狗而已,何敢放肆,今日本公子就是要拆了这楼!” “哪来的疯狗,敢拆我的酒楼。” 云初身后一道黑衣身影缓缓走出,银亮面具映出冷光,与他眸中沉静的凉意糅合。 萧慕枫眼神凝了凝。 这身装束,是传闻中的东家浮生。 此人瞧上去气质平和,不比云氏兄弟的精干与气场,可他出现以后,云初收敛了笑,连适才凶悍的云稚都收起了戾气。 曹昊昀也愣了片刻,觉得这人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便眯眼道:“你好大的胆子,可知道我是谁?” 容瑟笑出声,这次他没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用最从容不过的语气淡淡道:“曹昊昀,连你父亲都不敢用这种语气对本王说话。” 店中今日没什么人,二楼只有萧慕枫这一桌,周围气氛短暂地凝固。 曹昊昀还在为“本王”这个自称恍惚时,容瑟已将面具摘下来,露出自己的面容,眉目秾艳昳丽,那是摄人心魂且危险的美,即使是沉闷的黑衣都遮不住的光华。 萧慕枫都为之惊诧片刻,他常听闻有关摄政王的各种传言,其中多是斥骂他残暴无情,但还有一条便是其貌艳如妖,此世少有。 流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曹昊昀直接傻在当场。 他知道这家店是摄政王的,但砸了也就砸了,一家酒楼而已,事后有的是办法周旋,可他没想到浮生就是摄政王,这直接怼到人家脸上,结果可就截然不同了。 “你……”曹昊昀舌头打结,气势全无。 容瑟神色淡淡,那是根本未将曹昊昀放在眼里的轻蔑。 “云初,将曹公子送回府上,告诉他,令公子藐视朝纲,冒犯皇室,让他好生在府中呆一阵子,养养心性再转过头放出来,免得旁人以为是谁家的疯狗没栓绳。” 有摄政王说话,周围的世家公子们根本不敢求情,连声都不敢出,纷纷缩着脖子装起了鹌鹑,眼睁睁瞧着曹昊昀被云初捆了手押走。 容瑟再转身,神色已恢复往日的淡定温和,对萧慕枫笑道:“叫世子受惊了,可吃好了?” 萧慕枫坐立不安地搓了搓袖口。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遇见摄政王,甚至吃了摄政王做的饭。 “多谢……王爷。”萧慕枫踌躇,“吃好了。” “那就好。”容瑟笑道,又转头对云稚说,“远来是客,又叫世子在浮生楼受惊,云稚,你亲自将世子送回府上。” 云稚颔首,“是。” 言罢容瑟也没久留,他在浮生楼给梁慎予做了午膳,食盒还在灶房,梁慎予的马车正在门外等着接他回府呢。 萧慕枫本还想同容瑟说几句话,纪苗桐却将他拦住,轻轻摇头:“王爷行色匆匆,恐怕不便说话,再说,你他日也当亲自上门拜会,在这儿算什么?” 萧慕枫沉默须臾,轻轻点头,随即对云稚扬起笑:“那小云兄弟,劳烦你了。” 云稚迈出的步子顿住了,他转过头:“你叫我什么?” 没了摄政王在场,萧慕枫又开始自来熟,无辜道:“小云兄弟啊,你不是双生子中的弟弟?他是大云,你自然是小云了。” 云稚半晌无话。 第79章 投诚 云稚尽职尽责将萧慕枫送到客栈,便匆忙要离开。 萧慕枫本想请他喝杯茶,见他行色匆匆,不由奇怪:“小云兄弟,可是有何要事在身?” 这萧世子过于健谈,多数时候云稚都保持沉默,这会儿倒是破天荒地打了一句:“吃饭。” 萧慕枫一顿。 云稚补一句:“王爷在浮生楼做好了饭,回去晚就没了。” 萧慕枫匪夷所思地瞪大眼,所以今日的菜还真是摄政王亲手做的!而且他不仅出来做厨子,甚至还给小云他们做饭。 这摄政王做得就……不那么摄政王。 等云稚匆匆离开,萧慕枫都还没回过神来。 “难怪,这小子掐着饭点往摄政王府跑。”纪苗桐在一边嘀嘀咕咕,“赶着吃饭去啊。” 萧慕枫迟疑转身,“摄政王……一直都这么,平易近人?” 纪苗桐沉默须臾,说:“瞧见今日的曹昊昀了么?” 萧慕枫颔首。 纪苗桐:“平易近人么?” 萧慕枫:“……” 纪苗桐压低了声说:“平易近人那也得分是谁,先帝刚缠绵病榻那会儿,多少上谏的言官死在他手里?刽子手的刀都要卷刃了,这段时日行事倒是温和许多,可我瞧啊,这朝中大大小小风波不断,这位就像未卜先知似的,都不动声色给挡了回去,你且瞧当今陛下吧,除了那张龙椅和一声万岁,他还有什么?就算兵部多是他的人,可一个云稚,适才那禁军总督,就拿捏了京城守军兵权!他可是摄政王一步一步抬举上来的。” 第74章 萧慕枫失神片刻,若有所思地颔首。 但他也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提及摄政王时,云稚并无畏惧与恭敬,而是温和,自愿收敛锋芒的温和……甚至还莫名其妙带着点保护意味。 这可不像寻常主仆。 “双生子,为何只有云稚入朝为官了?”萧慕枫接着问。 纪苗桐对另一位知道不多,斟酌片刻,说:“云稚是弟弟,另一位云管事云初是兄长,虽身无一官半职,却在摄政王府来去自如,应是王爷心腹,不可小觑。” 这兄弟俩对摄政王的态度如出一辙。 摄政王本人更出乎萧慕枫的意料,他沉思良久,才开口:“不妨事,凭他今日处置了曹昊昀,我这一趟就没走错,待明日早朝后,我亲自去摄政王府上拜见。” 纪苗桐行事圆滑惯了,犹豫道:“真不去宫里先面圣?” “他又不曾召见我。”萧慕枫笑道,“再说,既然奔着摄政王而来,总得叫他看见点诚意。” 纪苗桐有些惊诧,脸色也肃然许多,“世子,你这可是破釜沉舟,是否太武断了些?” 萧慕枫攥了攥指尖,脸色微冷:“有曹家这些年压在上面,元洲的日子可不好过,我来晋京就是要同他们做个了断。” 纪苗桐沉默下来。 这是个什么了断,两人彼此心里都清楚。 不死不休。 . 梁慎予从灵晖阁出来时,并未与容瑟一道走,而是折返宫中去面圣,这会儿在马车里正与容瑟说起。 “他知道了?”容瑟懒懒散散靠在梁慎予肩上,过分精致的眉目流露出嘲意,“若他有男人的担当,我或许还会高看他一眼。” 梁慎予捏了捏容瑟的后颈,轻声说:“指望烂泥上墙?” 容瑟笑出声,“说得也是。” 容瑟至今不知梁慎予对容靖的敌意从何而来,就如同自己也也不曾说出来历一般,他们各自都有秘密。 相爱的人应当分享彼此的过去。 但容瑟还没准备好,他不着痕迹地捏了捏袖口,想起还有几日就是梁慎予的生辰,他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原著里容靖大操大办过一回,可至今梁慎予都没给自己办生辰宴的意思,对朝臣们也连点风声都没透露。 容瑟忽然坐身子,瞧向梁慎予,“过几日.你生辰,谁也不请?” 梁慎予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即眼眸漾开温柔,还有些许无奈,轻轻捏了一下摄政王的鼻尖,将以下犯上做了个彻彻底底。 “我过生辰,不曾宴请过旁人,晓得我生辰的更没几个人。”梁慎予缓缓道,眼中洇着笑,“我娘生产时,正赶上边陲烽火连天,战事告急,为了不叫我爹担心,娘将此事遮得密不透风,以至于除了兄长父母外,旁人连我究竟是哪日生得都拿捏不准,我爹又嫌人情往来太过麻烦,便从未给我大操大办过,只在府中热闹热闹便罢了。侯府没落后,晓得我生辰之人不超过两……” 他顿了顿,瞧着容瑟的眼神仍旧温和,轻轻吐字:“算上你,也就三人。” 容瑟缓缓张开嘴,又缓缓闭上。 这还怎么接话。 只有人家亲生父母兄长知道的日子,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呢? 难怪提及生辰时,梁慎予从未提及旁人的贺礼,甚至还愣了片刻。 ……原来破绽出在这了。 沉默半晌,容瑟有些自闭,抿了抿唇,轻声问道:“你不……问我么?” “问什么?”梁慎予捧着他的脸叫人扭头回来,与他对视着,笑说:“王爷手眼通天,知道什么,我都不会奇怪,何况……你记得,我很高兴。” 容瑟有些不敢与他对视,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他胆子一直算不上大。 梁慎予不免失笑,容瑟总是在大是大非面前表现得异常孤勇,从他眼神中就能瞧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韧,但平时又会怂成一只小兔子,随时可能会立耳朵炸毛。 “真的。”梁慎予改成两只手捧着容瑟的脸颊,倾身凑近,与他轻轻抵着额,暧昧轻柔地蹭了蹭鼻尖,低声道:“我心上人是眼前人,只这一点就足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容瑟总是会被他的气息蛊惑,潮红延着面颊向下洇开,眸子浸透赧然柔色,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是……不怎么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是谁就好了。” 梁慎予笑了一声,手摸到他颈后叩着,熟练且温和地与他交换了个深吻,唇尚未分时,裹挟着喘息的低声响起。 “我当然知道,你是独一无二的,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认出你。” 容瑟阖眸将脸颊埋入梁慎予的颈侧,汲取着他身上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远山薄雾一般,良久良久,轻轻一叹。 “我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 梁慎予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应一声“嗯”。 容瑟没再说话。 他前半生活得浑浑噩噩,为了那个糟心的家半生不得解脱,但他也是芸芸众生中幸运的那个,在山穷水尽时遇到了他的柳暗花明。 . 入夜后,梁慎予照例与容瑟一起在卧房看公文,今日那些请安折子中,多了一张拜贴。 “是萧世子的。”梁慎予瞧了两眼,递给容瑟,“他这次入京,连陛下都不曾拜见,倒是先给你下了拜贴,如此看来,想是另有目的。” 容瑟接过拜贴,颔首道:“我猜也是,今日在浮生楼,他和曹昊昀一见面就是针尖对麦芒。曹昊昀还扬言要拆了我的浮生楼,叫我命云初把他打包送回曹府闭门思过去了。” “安郡公身子不大好,当年樊家毁在他手,连他嫡母萧樊氏也由安郡公手刃,当时萧姝静已经嫁入曹氏,曹家这些年得势,没少欺压元洲。” 梁慎予对这些内情如数家珍,其对八卦的渊博程度不比云初弱,俨然是大晋百科。 “元洲瓷窑多,可粮食往往不够自己吃的,每年要从外头买,有曹家施压,便只能高价买,而卖出的瓷又被压了价,盐茶药材也一样,这些年,安郡公府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元洲刺史也是曹伦举荐的,想必从这场博弈中捞了不少好处。” 所以萧慕枫入京来给摄政王下拜帖,甚至刚进京就同曹昊昀闹起来,目的何在,可见一斑。 容瑟甚至觉得,今日哪怕没有云氏兄弟和自己出面,这个萧世子也不会太吃亏,他就是要和曹家撕破脸,闹得越大越好,这是给自己看的。 是他安郡公府的投名状。 “见见他也无妨。”容瑟将拜贴扣在桌面上,托着自己的长发抖了抖,沐浴后垂在腰侧的发尾还没干透,他最开始还不太适应长发,现在倒是习惯了,一边撩头发一边说:“元洲那边,也不能让他曹家一手遮天,元洲刺史该换就换了,萧世子给了我投名状,我也该还他一二。” 梁慎予颔首,笑说:“水清无鱼,真想查的话,总能查出点什么。” 容瑟点点头。 “笃笃笃。” 敲门声过后,门外响起云初的声音。 “王爷,是我。” 容瑟正潇洒地坐在桌上,垂头瞧了眼伏案的梁慎予,对外面说:“进来说。” 云初推门而入,开门见山道:“云稚那边的消息,说陛下夜召瑄和公主,人如今已进宫了。” “动作挺快。”容瑟忖量须臾,说:“没事,继续盯着吧。” 云初退下后,容瑟对梁慎予说:“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梁慎予沉默片刻,说:“瑄和殿下想离开奚家,难。” 容瑟点头。 他也觉得,容靖不会轻易接容知许回宫。 第80章 长夜 紫柱金梁皇帝苑,纵是深夜,灯火灼灼。 长公主的轿辇从崇明宫门而入,自层台殿宇穿过,直到昭阳宫偏殿,皇帝就在这儿等着她。 容知许自嫁入奚家这一年,除却回门那日,便没来过这昭阳宫,如今再来,恍如隔世。 青禾在她身边低声:“殿下,陛下与娘娘待您那般好,一定会救您脱离苦海的,到时您可别犯傻。” 容知许沉默着,走入了金碧辉煌的殿宇。 她自小养在皇后膝下,是这宫中仅有的公主,自懂事起,皇后便告知她身为公主的责任——一个女子,只能为江山稳固下嫁他人,无论是谁。 可那日声名狼藉的摄政王忽然闯进来,门被推开的一瞬,光铺了满地。 定北侯说,摄政王府上也有一个小丫头,绝不会被这么对待。 这与她所知道的一切背道而驰。 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容知许看见门内透出的光,指尖轻轻一握,攥了个空。 容靖穿着常服,脸上的笑温和如旧,见容知许面颊的伤与病容时褪了些,变为心疼,起身迎上来,叹了口气:“阿许,受苦了。” 容知许规矩地行了个礼,再抬头时眼眶却红了,再没法故作坚强,哽咽无话。 第75章 容靖摸了摸她的头发,很快收手,轻声说:“怎么也不与兄长说?” 容知许全然不曾发觉容靖眼神平静,已然泪流满面,再难自制,半晌方才止住抽泣,容靖便引着她落座,声音温和:“委屈你了,只是皇兄如今虽身在帝位,却受制于人,这满朝文武无人朕号令,朕这皇帝做的……罢了,不说这些,你我兄妹久别重逢,今日叫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糖糕,在这儿呢。” 容靖将小碟子里造型精致的桂花米糕推过去些,宛若一个关怀妹妹的兄长,柔声道:“快尝尝吧。” 容知许擦了擦泪,只拿起米糕浅尝一口。 便听闻容靖又说:“奚朝浥从前是不堪了些,可自从你过门,他便收敛了,也不再去花街柳巷胡来,都说你是贤妻,他方能浪子回头,你们夫妻二人一向恩爱,阿许,这次的事……可有误会?” 容知许沉默。 从容靖抱怨自己处境时,容知许便知道,做一个听话懂事的公主,此刻该怎么回应。 她攥了攥帕子,轻轻道:“若是奚家真的羞辱折磨于我,皇兄,你可会帮我?” “那是自然。”容靖脸上的温柔有刹那的僵硬,随即面露难色,“可眼下朝堂局势你也晓得,为兄的着实说不上话,若是引得奚家不满,日后……” “瑄和明白了。” 容知许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起身,对皇帝恭敬行礼,“瑄和,告退。” 容靖也跟着起身,长叹道:“若奚朝浥真那般不堪,阿许,你不如替他纳两房妾室,也好落个清净。” 容知许一一温驯应下,然后走出这座宫殿。 坐上马车后,青禾忙不迭问:“殿下,怎么样了?陛下说什么了?” 容知许疲惫到说不出话,眼神虚渺,半晌,才说道:“其实我不喜欢吃糖糕。” 甜的嗓子发腻。 可女孩子都该喜欢这些,她是公主,也必须爱吃糖糕,甚至不能同皇兄一起去书房,因为她是公主,只要养在这座金砖玉瓦的笼子里,等着和亲或是随便嫁给哪个公卿之子就好。 青禾一愣,从她的神情中骤然明白了什么,面色惨白:“他,不管您么?” 容知许短促地笑了一声,神情空洞。 她是公主,这是责任。 其实她从未奢望过离开奚家,今日入宫时,也只是想在兄长这里缓口气,哪怕容靖当真愿意下旨救她出奚家,她也不会离开。 因为她是养在皇后膝下的公主,是大晋的瑄和长公主。 可从一开始,陛下就根本没有救她的意思,提及自己的难处时,就在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容知许都懂。 “算了。” 容知许说。 那就算了。 她想起适才掌心的空荡。 光是握不住的。 . 听云初禀报,容知许很快便从宫中出来时,原本困到睁不开眼的容瑟都精神了。 “她回去了啊。” 喃喃过后,容瑟抚着额角说:“看来不出我们所料,本王那侄子还真是个废物,废成这样。” 话尾带着冰冷的嗤嘲。 云初想起坊间传闻,说:“不过也奇怪,奚朝浥从前可是出了名的爱玩,这晋京大大小小的青楼他哪一家没去过?凡是有些姿色的,他也必定都尝过,当年还是他主动求娶的公主,自从成亲后,便再没听说他在青楼过夜,都传他们二人是情深伉俪,这奚朝浥到底想干什么?” 容瑟也不由沉思。 说他喜欢瑄和吧,这也不像,哪有把心上人当沙包打的? 娶她估摸着也是为了与皇室结盟,可既然如此,又为何性情大变不去青楼玩乐? 他转头瞧向梁慎予,见对方摇了摇头。 两个晋京百科都不知晓内情。 正说着,门忽然被拉开个缝,蓝莺探头进来,露出个灿烂的笑:“正巧路过,听着两句,你们说的事情,我可能知道。” 容瑟无话。 这哪里是路过,分明是故意过来凑热闹。 “进来说话。” 蓝莺立马进门,脚步轻快。 容瑟扬了扬下巴:“快说。” “属下行走江湖,手下也有不少人,其中一个,功夫不错,就是人有点毛病。”蓝莺顿了顿,看神色是不怎么待见这人,“此人姓名属下也不知,只晓得他有个鬼手的名号,年轻时拜入过前朝医仙圣手江月白的门下,后来被逐出师门,虽然医术无双,可脑子不太正常……” 容瑟听得着急,催促道:“怎么不正常?” “他觉着天下医书都已观过,又记下.药方无数,可真有人伤及脏腑,又或是断手断脚,能活也是个残废,故而……”蓝莺轻蹙眉,“就要给人移接四肢脏腑,整日刨尸,他的确妙手回春,可至今也没接上一根手指头,就因这个,这些年销声匿迹,人已有些执念太深,不大正常,连我也甚少找他出手。” “所以。”容瑟缓缓,“这跟奚家有什么关系?” “有啊有啊!”蓝莺连连点头,“您有所不知,就去年,奚家悄悄派人寻到他那去了,要求他出手,给人治病,治的还是……” 蓝莺压低了点声音,神神秘秘地吐出四个字:“男子不举。” 说完,自己还笑了一声。 “噗…咳咳咳!” 容瑟被一口茶呛出眼泪,梁慎予连忙搂他拍背,无奈道:“小心些,王爷。” “没…咳,没事,没事。”容瑟自然而然地趴在梁慎予怀里,自己擦了擦泪,待缓过劲来,才抬头说:“所以这个不举的……” 蓝莺点头,豪迈道:“我猜应当就是这个奚朝浥了,他那点烂事谁不知道?青楼的姑娘们都说,他啊,十三四时就是花楼常客,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快,有时一夜甚至不止找一个,夜夜都宿在那,把自己玩坏了再正常不过。” 蓝莺行走江湖,不似闺阁女子,说起话来也毫无顾忌,想到什么说什么。 容瑟略带无奈瞧了眼这丫头,到底没出言纠正,就随她去吧,怎么活都好,别活成容知许那个样子就是万幸。 云初忍无可忍,低声说道:“……就不能说得隐晦点?” “这个词还能怎么隐晦?”蓝莺觉得这是非常无理的要求,“说得文雅点?你教教我?” 云初哽住。 “那之后呢?”梁慎予替还在缓气的容瑟问,温热掌心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 蓝莺摊手:“鬼手向我说过这事儿,他出手不看钱,他自己又不缺,只说不一定能治好,得试试,不过奚家没敢。” 容瑟想起这位神医过于先进的行医理念,忽然想到了什么,露出震惊的表情,艰难道:“他该不会是……” 蓝莺点点头,说:“对啊,他说这根坏了就换一根,说不定就好了呢。” 在场的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容瑟往梁慎予怀里缩了缩,感觉自己听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就这治疗手段,在他那个世界都没人敢用。 哪坏了就切掉换一个。 说着说着就惊悚了起来。 半晌,容瑟慢吞吞且阴阳怪气:“奚朝浥怎么就没让他出手治一治呢,那儿治不治得好另说,至少能除一个祸害。” 梁慎予哭笑不得,不动声色地在无人能瞧见的地方,轻轻抚了下容瑟的后脊,顺势摸到尾椎。 容瑟瞬间僵硬,耳根涌上红意,却顾忌着有人只能故作冷静。 定北侯手上不老实,面上仍是谦谦君子,分毫情绪不露,极其正经地说:“时辰不早了,你们都回去吧。” 再等三个时辰天都亮了,蓝莺和云初便依言退下,等人走后,容瑟推了推梁慎予就要逃。 “梁三!你手往哪摸呢?” “高兴便唤三郎,不高兴就是梁三。”梁慎予将人死死锢在怀里,没再撩拨他,只吻了吻唇角,“今日不闹你,该睡了。” 容瑟被他撩得不上不下,面红耳赤,半晌憋出一句:“那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乱摸什么?” 梁慎予从他眸中窥见欲色,眼神骤然发暗,他捏着容瑟的下巴覆上一吻,吐息沉重。 “我后悔了。” 容瑟脑子一空:“…?” “时辰不早,再晚点睡也无妨。” 梁慎予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将每个字都说得缠绵旖旎,撩人心弦,叫人欲罢不能。 容瑟从来没法抗拒,便叫人揽入鸳鸯被,帷幔作红帐。 春潮尽藏。 第81章 交易 翌日,天光晴好,宣政殿内却暗涛汹涌,一如海平线,往上是粲然骄阳,向下是晦暗不明。 摄政王还是九王爷时,储君之位板上钉钉,可从先帝病倒,摄政王异军突起,朝中的党羽之争便渐渐变为你死我活的局面。 新帝初登基时彼此还能按兵不动,可至今不见摄政王归还执政权,甚至连当日勤王的定北侯都倒戈相向,自从游园宴后,梁慎予同保皇党彻底撕破脸皮,朝中的平和也就只剩表象了。 第76章 但这丝毫没影响到定北侯。 容瑟对此深有体会,单凭昨夜梁慎予拉着他胡闹半晌便能看出,他兴致可好得很。 也正因此,今日摄政王精神不济,手肘搭在麒麟椅的扶手上,指尖扶着额角,恹恹地垂下眉眼,那张脸上的冷艳便淡去许多,瞧上去甚至有些文弱。 但没人敢直视摄政王,唯有容靖不时扫过嫉恨冷毒的眼神。 可即使是容靖,也不得不承认,摄政王这张脸美得得天独厚。 直到有人提及定北侯滞留京中太久,该回羌州戍守边陲,险些睡着的容瑟猛地清醒过来,下意识看向同曹伦等人并列于群臣之首的年轻将军。 他在一众文官老臣之中当真鹤立鸡群,轩昂挺拔。 四目相对,目光交汇,梁慎予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眼神,随即从容道:“本侯在京中任职太尉,乃是陛下亲封,何日回羌州自然要听旨行事,还轮不到旁人置喙。” 他梁慎予当年金台封将,统帅晋北铁骑,而今在京中也有官职,想走想留自然不容他人定夺。这还是当日容靖想拉拢梁慎予且留下他用的小手段,眼下却成了定北侯的筹码。 被梁慎予不轻不重挡回去后,保皇党的臣子们一时间哑然。 事成定局,再唇枪舌剑也无用,知道摄政王的脾性,于是连劝谏的言官都不敢出声。 下朝后,容瑟慢吞吞地同梁慎予走在宫到上,淡淡地扫了眼这朱墙碧瓦的皇城,轻声说:“他们这是等不及了。” “滇州军给的底气。”梁慎予放慢脚步陪着他,轻嗤:“若不操练,精兵也养成一盘散沙,改日晋北骑检阅,王爷一并去瞧瞧?军中常有比试切磋,晋北骑中先锋将军多是这般选出来的,晋北铁骑中可没有晋京这些公卿贵子,谁有本事谁上位,无人不服。见过晋北骑,王爷就不会担忧什么滇州。” 提及晋北骑时,梁慎予言辞之下的矜骄油然而生。 所以说晋北骑军纪严明,什么样的统帅带什么样的兵,梁慎予这般光风霁月的君子,带出来的兵马也如刀剑般锋利忠诚。 容瑟心中赞许,便点头道:“现在也不曾担心,柳叙窝囊,几次三番向你示好,分明是两边都不想得罪。” “天下往来皆为利兮。”梁慎予笑了声,“只要利益足够,就是刀山火海,也有人自愿下去走一遭。” 容瑟深以为然,沉默须臾,忽然问道:“那你呢?可要讨什么好处?” 梁慎予眼神骤然变了,是餍足,也是意味深长,轻声吐字:“臣要的好处,昨夜王爷给了。”原本谦和有礼的定北侯,神情中隐隐透露着欲色,一字一顿:“我很喜欢,无需其他。” 容瑟的脚步微不可见一僵,匆忙瞧两眼周围,见空旷无人才稍稍安心,红着耳根瞥梁慎予。 “还真不吃亏啊,定北侯。” “王爷也不亏,如若昨夜王爷没用那个眼神看我,我本是想放你去睡的。”梁慎予与他贴得更近,耳语一般用气音缓缓说:“没有男人,能对这样的眼神无动于衷。” 那样渴求的、湿漉漉的眼神,万千春色敛于眉睫,含情藏诱,叫人心绪震荡。 容瑟从梁慎予几乎灼热的目光中读出了他的意思,面颊微红,赧然良久,才温温吞吞地说了句:“……彼此彼此。” 梁慎予与他而言,何尝不是如此? . 名厨浮生与摄政王的关系流传出去,但相信的人却不多,毕竟以摄政王那两极分化严重的名声,一半奉为神,一半斥为佞,很难让人相信他就是酒楼里给人做菜的厨子,何况摄政王身份尊贵,已然凌驾于天子之上,怎么会做一个厨子? 除却当日亲眼所见的几个世家纨绔,其余人几乎都拿这当个笑谈去听。 这其中绝对不包括萧慕枫。 既然递了拜贴,摄政王还没下朝,他就已经登门拜见,直到摄政王和定北侯一起回来,小厮才向容瑟禀报,萧世子正在府中等着他。 容瑟换下朝服,还没进门,就听见蓝莺同萧慕枫聊着天,主要是蓝莺在说话。 “自然是真的!”蓝莺扬高声调。 容瑟和梁慎予随之进门,听见这么一句,容瑟窥见萧慕枫艰难忍笑的神情,暗道不好,抬手挥了挥,免去萧慕枫的行礼,转头瞧蓝莺,“说什么呢,什么真的?” “说滇州刺史家的儿子啊。”蓝莺理直气壮,“柳池从前日起,就整日整日宿在青楼了,连白日也不出房门,都说他不知节制,这才两日,那花楼里卖身的姐儿,他都要挨个见遍了!” 容瑟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自己被污染的耳朵,还是忍不住问:“你没事打听这些做什么?” 不绣花就不绣花,想玩就玩,可这小丫头路子也太野了,摄政王对此痛心疾首。 “哪里打听了,这都是下面报上来的呀。”蓝莺抿了抿嘴,颇不高兴,“再说,我什么没见过,这有什么的。” 容瑟蓦地明白,蓝莺手中有无数江湖人脉,青楼中自然也有她的眼线,这是她这些年行走江湖积攒下来的。 可她还是个才十八岁的小女孩。 沉默须臾,容瑟蜷指敲在蓝莺额头,眯眸道:“那你也是个小姑娘,这些事让云初他们去干,日后少听这些脏耳朵的东西。” 蓝莺捂着额头被摄政王赶出去了。 回过头,容瑟便瞧见气定神闲坐在一边饮茶的梁慎予,还有面露微诧的萧世子。 “府里的小姑娘不懂事,叫世子看笑话了。”容瑟笑了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世子,坐下聊吧?” 萧慕枫若有所思,笑说:“蓝莺姑娘性情率真豪爽,并无不妥。” 他真正惊讶的,并非是那姑娘的语出惊人,而是她对摄政王有恃无恐甚至堪称冒犯的态度,他可没忘记,适才那姑娘亲口说“王爷是主子呀”。 ……这是主仆该有的样子么? 倒像是,兄妹。 这么一想,云氏兄弟待摄政王奇怪的态度也忽然有了解释,他们不像是在效忠主子,而像是在保护什么。 保护的是…… 萧慕枫看容瑟的眼神带了些探究。 是他? 梁慎予比容瑟先一步察觉到萧慕枫的眼神,将茶盏放回桌子上时刻意弄出了点声音。 萧慕枫骤然回神,连忙收敛。 容瑟也适时说道:“萧世子迢迢路远到晋京,想来不是只为了吃本王这一顿饭,不如开诚布公些,想要什么,便说罢。” 萧慕枫一怔,没想到摄政王这般爽快,省去了不少寒暄,顿住片刻后,便颔首说出两个字:“曹家。” “只为这个?”容瑟反问。 萧慕枫笑得斯文:“自然不是,家门凋敝,我此番晋京,自是想功成名就,光耀门楣,元洲兵权从我郡公府被夺走,我便要将其夺回来,若王爷愿相助,元洲五万兵马,日后皆可听凭王爷差遣。” 容瑟沉默下来,瞧了梁慎予一眼。 定北侯当即会意,温温和和地说:“元洲兵马还在老国公手里时,的确是名震一方的虎狼之师,听闻当年剿匪,老国公振臂一呼,千军万马随声而喝,声势犹如雷霆万钧,便将当地纵横数年的亡命之徒们震慑到出寨投降。只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也凌厉,“如今元洲兵马皆在元洲刺史手中,当年的老兵早已黄土埋身,今时不同往日,何况萧世子口说无凭,日后若真手握兵权,焉能记得今日所言?” 他说得是老国公,而非郡公,那是萧慕枫的祖父,是元光年间的大晋猛将。 他一开口,萧慕枫立刻感觉到了压力,静默片刻后,他缓缓摇了摇头:“养废了还能练回来,这五万兵马虽养尊处优,但配有战车利刃,而且元洲瓷窑遍地,原是富庶之地,若无曹氏刻意为难,我萧家的官窑便是无价之宝。”说罢,他取出卷起来的一张纸,起身呈给容瑟,“这是官窑的契书,我的诚意,王爷与侯爷应当瞧见了。” 容瑟拆开一瞧,便对梁慎予轻轻一点头。 萧慕枫此举可谓极有魄力,他赌上家产和兵权,入摄政王阵营,要为安郡公府博出一个前程。 有曹家在,摄政王府是他唯一的选择,否则襄州换郡公府燕氏的下场,就是安郡公府的未来。 梁慎予对容瑟轻轻点头。 容瑟拿着契书,对萧慕枫微微一笑。 “萧世子,成交。” 萧慕枫松了口气,退后一步,对容瑟行了一礼,以示忠诚。 “王爷,千岁。” 第82章 谋算 下朝再见萧慕枫,时辰就接近晌午,容瑟便干脆留他在王府用午膳,席间云稚在禁军值守,便只有云初和蓝莺坦然上桌,萧慕枫见状愈发惊奇。 摄政王亲自做饭,这几位吃得也自然而然,必然是常常如此。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这是摄政王…… 萧慕枫觉得这整座王府都奇怪得很,尤其是定北侯与摄政王,吃个饭也要咬耳朵,不知在说些什么,亲密到过界的地步。 第77章 梁慎予心疼容瑟辛苦,这其中自然也有昨夜放纵的心虚,亲自给摄政王布菜伺候,就差喂到嘴里。 在面前那盘菜也被梁慎予伺候到碗里时,容瑟又是羞又是无奈,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够得着,你收敛点。” 梁慎予不为所动,索性与他耳语道:“收敛什么?我早说过,巴不得他们都晓得,摄政王是我的。” 定北侯手握重兵,本就遭人猜忌,再与当朝摄政王来往过密,私下里不知要被那些言官如何诟病,但容瑟并未规劝,反倒默许一般的纵容。 人都住在他府中这么多日子了,无论朝堂还是坊间都已习惯,尤其是近日来,连风言风语都少了许多。 一顿午膳吃完,容瑟估摸着萧慕枫也该回去,还没等他送客,一身赤色官袍的云稚大步流星地进屋,开门第一句话便是:“柳池死了。” 容瑟愣住,“死了?” 云稚点头,面无波澜地说:“死在青楼里,京兆府与禁军的人都到了,仵作验过,说是……马上风。” 金膳轩内静了一瞬。 容瑟多少有些意外,他适才刚听蓝莺说柳池有多放肆,结果转头人就死在青楼。 须臾后,容瑟说:“仵作没验出别的?柳叙那边呢?” “没有别的。”云稚说:“尸首已经送去驿站交还滇州刺史,他若真想要说法,也只能去青楼讨。” 梁慎予淡声接上一句:“他不会去。” 容瑟犹豫,“毕竟死的是他儿子。” 梁慎予发出一声很轻的嗤笑,忽然凑近去,贴着容瑟耳畔低声说:“赌么?” 容瑟瞬间想起上次的“彩头”,酥意顺着尾椎攀上后脊,耳廓悄然泛红。 “……不赌。” 容瑟说得十分谨慎。 随即便瞧见定北侯似是可惜一般地摇了摇头,叹道:“那便罢了,柳叙贪财怠惰,性子懦弱,他儿子死得不光彩,便是为了脸面,也不会去青楼大闹,毕竟他还有个能当做筹码嫁人的女儿,此刻坏了府门名声,他这个女儿也难定亲了。” 远在边陲的定北侯却对各地官员如此熟悉,容瑟清晰地认识到,梁慎予早有图谋。 连当初带兵勤王送容靖上位,都有这个男人的算计。 容瑟面色平静,垂下眼说道:“此事与我们无关,想是柳池没见过京都美人,一时纵情将自己送上黄泉路,云初,随便备一份丧礼送过去。” “属下明白。”云初应声。 云稚犹豫片刻,看了眼还没走的萧世子,像是欲言又止一般地沉默。 容瑟见他似有话说,便道:“但说无妨。” 云稚便说:“柳池这个时候死了,只怕有心人会算到咱们头上。” “那就干脆让此事闹大一些。”梁慎予不慌不忙地抬眸,笑得温文尔雅,看似人畜无害,“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就是,他自己作死,脏水可泼不到咱们身上。”蓝莺附和,鄙夷道:“他都住那了,连房门都不出,一日下来要换上几个姐儿,这样折腾,他不死谁死?” “就按这个说。” 容瑟垂下眼,冷静下令:“闹得越大越好。” 柳池死便死了,容瑟此刻也提不起精神,萧世子提出告辞,他交代云氏兄弟送人出门后便与梁慎予回卧房去休息,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蓝莺吊儿郎当地翘腿坐着,比起从前在王府的拘束大不相同,恨不得将脚放到饭桌上去。 “这事儿我去办。” 她拎着筷子当啷一声敲瓷盘上,神情冷下来:“早就想教训这小子,死在这人间极乐上,真便宜他,欸——” 蓝莺捂着额头,眼神幽怨。 云初收回手时顺道抽走她的筷子,皮笑肉不笑:“还人间极乐,小丫头整日胡说些什么,好好办你的差事去。” “这有什么说不得。”蓝莺嘀嘀咕咕地跑了。 云初险些一口气上不来,缓了片刻,才对萧慕枫说:“世子爷看笑话了。” 转头就对弟弟使眼色:你也不管管! 云稚面无表情,意思很明显:管不了。 兄弟俩顶着同一张脸诡异地对视后,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瞧向满脸好奇的萧世子。 萧慕枫眨眨眼,笑说:“不算笑话,日后还要共事,还须得两位兄弟多多关照。” 共事一词就很微妙。 云氏兄弟心领神会。 萧慕枫吃饱喝足,并未久留,云氏兄弟将他送出门,回驿站便由云稚亲自送——正好顺路。 柳叙父女也住驿站,他正好去瞧瞧柳家的反应。 上马车时,萧慕枫笑说:“小云兄弟,巧了呀,又是你送我。” 云稚对这个称呼无甚反应。 萧慕枫又意有所指道:“小云兄弟跟随王爷多年了吧,瞧王爷待你们兄弟与蓝莺姑娘,与旁人不同。” 云稚规规矩矩地坐在萧慕枫对面,脊背挺直,目不斜视,闻声想了想,说:“他待侯爷更不同。” 萧慕枫沉默须臾,这他也瞧出来了。 “王爷……”萧慕枫试探,“与传闻中不太一样。” 云稚点点头,不说话。 萧慕枫套不出话,索性放弃,两人大眼瞪小眼到驿站,萧慕枫下马车前凑近云稚,伸手敲了敲他胸膛,似笑非笑。 “都说了日后要共事,还对我这般警惕,小云兄弟,不实在啊。” 云稚不置一词,只说:“日久见人心,王爷如何,世子亲自去看。” 萧慕枫轻轻一笑,下了马车。 云稚垂眸瞧了瞧自己胸前绣着兽纹的衣襟,抿起唇。 . 王府卧房,容瑟倦懒蜷缩在榻上,侧身对着梁慎予躺,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瞧见梁慎予的俊美侧颜,无可挑剔。 “王爷瞧半晌了。”梁慎予突兀道,“是有话想说?” 容瑟枕着自己的手,声音很轻:“柳池,你做的?” 梁慎予睁开眼,偏头与容瑟对视,眉眼间仍是洇着笑的,“何出此言?” “别人瞧不出,可我与你朝夕相对,你在想什么,也不见得能瞒过我,三郎。”容瑟伸出手去,指尖轻轻落在梁慎予高挺鼻梁,顺势上抚,轻触眉心。 “今日云稚来报柳池死讯时,你毫不意外,甚至这件事仿佛早在你预料之中。柳池好色,在滇州应当也不老实,京都的姐儿也不见得美到哪去,何至于让他放纵到如此胡来的地步。” 看上去像是柳池自己胡闹至死,可容瑟总觉得不对劲,一个男人即便是贪欢,也会量力而行,怎会两日不出房门只知道做那档子事? “不错。” 梁慎予轻轻攥住那只描摹自己眉心的手,牵到心口,神情中的温柔也渐渐褪去。 “在他饮食中加了些东西而已,此物催情,服之则神思恍惚,燥热难解,他神志不清,自然只晓得疏解,如此不知节制,再加药性猛烈,迟早力竭而亡。游园宴之前,若轻易杀他,反遭人怀疑。游园宴上当众整治后,他若再死,便无人能怀疑到你我头上。” 容瑟指尖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颤,同时也明白了梁慎予的谋算。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过柳池。 游园宴上,所有人都以为定北侯出手,这桩事便算是了了。 可实际上那只是梁慎予为取柳池性命做的一个幌子。 “你怕了么?”梁慎予像是有些紧张,眉眼低垂,轻声说:“王爷,这些手段,我永远不会用在你身上。” “胡说什么。”容瑟指尖动了动,与他十指交握着,彼此掌心温度融汇,亲昵非常,“柳池死不足惜,你杀他,应当也是为我,只是这次若不是我瞧出来,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 梁慎予不否认。 他的确没想将这事儿告诉容瑟,他隐隐能瞧出容瑟的性子,过分守规矩,且满身正气,凡事讲个理字,这在梁慎予身处的环境中可以说极其难得。 端看他对柳池的教训,便知他还没真正动杀心。 可梁慎予忍不了。 “王爷,他在打听你。”梁慎予原本温和的眉目笼上阴冷,黑云一般缀在眉目间,声也控制不住地裹挟着冷意,“或许是戏言吧,可我忍不住。” 柳池在青楼探听颜霜的往事,甚至屡次提及摄政王这副妖冶容貌,言辞下流,分明是亵渎。 “所以……” 梁慎予侧过身,屈肘撑着床榻,居高临下瞧着容瑟,指尖抚上他鼻尖,唇锋,再向下捏住下巴,动作缓慢轻柔,珍视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占有意味。 “王爷,我做不到放过他,他必须死。” 容瑟听见梁慎予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偏执又强硬。 片刻,他揽住梁慎予的脖颈往下一压,覆唇赠他一吻,低声喃喃。 “没怪你。” 哪怕是大晋战神,在动情后也会患得患失,容瑟听出了他的不安。 第78章 梁慎予也在害怕失去他。 “三郎。”容瑟单手捧住他的脸颊,极尽温和地凝视,“你只要知道,我心里有你。” 梁慎予微怔须臾,眉目蓦地流转过笑意。 刹那云开雾散。 第83章 烤炉 自从容瑟来之后,摄政王府多了许多厨具,入秋渐凉,王府又新添了一口三足青铜鼎似的烤炉,炉身呈壶形,内有横栏,外观极其大气,上有雕刻的花鸟鱼首,两侧环也雕有花藤,上面盖子豹兽头獠牙锋利。 另有一尊四足黄铜炉,开口无盖,同样雕刻精美,地盘低矮,如同烤串用的长炉,下面可以放置炭火。 ——都出自定北侯府。 容瑟从前不怎么在乎厨具贵贱,好用趁手就行,但看见这两尊沉甸甸的烤炉时,还是忍不住感慨一番。 ……这要是放在他以前的世界,两尊厨具都得是古董。 做饭用的家伙比金子还贵,容瑟没忍住围着两尊烤炉转了好几圈,才抚掌叹道:“这要是做翻车了,都对不起这两尊宝贝!” 梁慎予哭笑不得替容瑟理了理鬓角微乱的发丝,在府中时容瑟甚少束发,嫌弃麻烦,便只用玉簪挽发——式样也是定北侯选的,今日是一支卷云纹的蓝翡翠。 “这哪里算得上宝贝。”梁慎予说,“都是侯府以前的老物件,在京中放着落灰,大晋贵族爱赏瓷,尤以青瓷为贵,铜器只用在祭祀上。” “那是他们不会用。”容瑟单手去挽梁慎予的颈子,要他低下头轻啄脸颊,难掩兴奋道:“还是得我来,晚上等着看。” “好,等你。”梁慎予很配合地低着头,眼神分明是纵容,略带戏谑地笑了一声,“做摄政王真是委屈你了。” 容瑟却倍感认同,认真点了点头,说:“假如曹家和我那个大侄子不作死,做个闲王也不错,我从前最想做的就是闲散王爷了,也不用继承家业,不用早起晚睡,不用看那些公文折子,只要拿着钱每天快乐活着就行。” 这是真心话。 容瑟从前是真想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富二代,如果有个兄弟就更好了,兄弟继承家业,他拿钱领分红做个快乐的傻子,简直是人间理想。 说完,容瑟轻轻叹了口气:“要是能在清平盛世,才有这样的机会吧。” 梁慎予顿住片刻,垂头低声:“匈奴不再侵扰边境,大晋人人都以为如今便是太平盛世,王爷在等什么样的盛世?” 他说着,俊美的眉眼间都带着嗤嘲,仿佛凝结细小的冰霜。 容瑟沉默下来。 这哪里算是盛世,盛世之下是霁州的十三户冤案,是高门世家把持朝政,坐在庙堂,不沾尘埃,高高在上地俯视芸芸众生。 而匈奴亡晋之心也从未死。 “上梁不正下梁歪。”容瑟说,“大晋的皇帝都那个德性,朝堂又能安稳到哪去,既如此,再往下便是乱麻,还有——匈奴也从未俯首称臣,他们只是暂时退去了而已。” 梁慎予低低地笑出声。 “王爷说得是,可笑他们还以为可就此安枕。”梁慎予用四个字总结,“痴人说梦。” 先帝容胥,根本就不想与匈奴交战,屡次想要议和。两军交战,匈奴败了,本该投降或是和谈时称臣进贡,可礼部那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让匈奴退兵,割地没有,赔款也没有,他们来大晋肆意杀戮,打输了就这么拍拍屁股离开,大晋枉死的百姓与战死的将士们便成了笑话。 “容胥就是个废物。”容瑟淡淡地说,带着鄙夷,“至于容靖,浪费了他这个好名字,比起他爹,青出于蓝吧。” 语气如此,这句青出于蓝便显得尤为讽刺。 容瑟也奇怪,容靖怎么能完美继承到父母的缺点,容胥的优柔寡断和软弱,还有曹太后的阴狠恶毒。 挑着地方遗传。 还选择性地增强。 . 容瑟吩咐灶房买四只活鸭回来处理干净,等他到灶房时,四只白白胖胖的白条鸭已经放在案板上。 刘伯笑呵呵地凑上前来,“王爷,都准备好了,依您的吩咐,足足腌了两个时辰!今日要炖鸭子?” “不炖。”容瑟否认,挽起袖子,从腰间取出个小布包。 刘伯屏住呼吸,等着看是什么调料,随即便瞧见王爷打开的布包里装着针线。 “这……”刘伯懵了。 围观的蓝莺匪夷所思,“主子,你拿针线干什么?” “缝鸭子。”容瑟言简意赅,神色正经,随后就当真穿针引线,认认真真地将鸭子腹部开的口子缝上,还将颈部放血的伤口一并缝合,再然后拿着一根空心管,塞到鸭子嘴里,开始吹气。 吹鸭子也不简单,要将皮吹鼓起来,哪怕有经验,四只鸭子容瑟也足足吹了一个小时,吹得自己头晕目眩险些缺氧。 四只鸭子鼓皮后,已经用葱姜蒜酱油等调料腌渍过,容瑟便直接在锅中下入米酒、米醋、糖、蜂蜜还有他做好的蜜饯,加入清水,待水沸将鸭子放入锅中,将每一寸表皮都烫过一边,烫好的鸭皮收缩紧致,再擦净鸭皮上的水,挂在太阳下的院子里等着风干。 等鸭子表皮水干后,容瑟游鱼似的穿梭在灶房,支起大锅,开火烧油,蓝莺手提四只鸭跟在他身后,好奇张望,“油炸鸭子?” “不炸。” 容瑟从她手里接过一只鸭,悬在锅上方,用饭勺盛滚烫的油淋在上面,呲啦作响,鸭皮肉眼可见地开始金黄,热油淋得鸭皮香味传出。 依次将四只鸭子都过油,容瑟和蓝莺各提着两只,定北侯府送的三足青铜炉送到了灶房,另一尊四足黄铜烤架则在金膳轩。 “这是什么东西?”刘伯绕着烤炉看了半晌,也没弄明白王爷是想玩什么新花样。 “烤鸭。”容瑟颇为期待,“等鸭子出来你就知道了。” 烤炉内已烧上炭,四只烤鸭悬挂在里头,盖子一扣,容瑟才松了口气,用帕子擦着额角的汗,忽然灵机一动,呢喃道:“这鸭子也不难做,应当让云初瞧瞧,好在京中开几家浮生楼联名糕点铺子烤鸭店。” 一个浮生楼,就那么几个厨子,累死他们一天也没时间做几只烤鸭,倒不如开几家联名店,分开来卖,这都城里的糕点也就一般,做的倒是精致好看,但糕点果子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他这菜谱里的甜点可是晋京独一份,拔丝地瓜雪绵豆沙都能算上,再加上一家烤鸭店,生意必然不错! 说干就干,趁着烤鸭没熟,容瑟将云初叫来与他说了自己的想法,云初沉吟须臾,说:“王府的铺子不少,能腾出来,王爷放心,此事属下自会上心。” 容瑟点点头,“糕点铺子的师傅最好找做过的,上手容易,至于做烤鸭的……找些年轻力壮的吧。” 想起适才吹鸭子的绝望,容瑟还感觉自己胸闷,抚了抚胸口,开始思念起打气筒,话也脱口而出:“钟仪川研究机关器械厉害,不知能不能给我做个打气筒。” 话音刚落,从晋北骑营地演武场回来的梁慎予便走进院子里,笑问:“要钟仪川做什么?” 容瑟与他大致说了一下烤鸭的做法,最后叹气:“这要是一天吹上十几二十只鸭子,什么人都得晕过去不可。” 梁慎予思索须臾,说:“若是只要注气,将风箱稍稍改动应当就可以,此事不难,明日我亲自去问问他。” “真的?”容瑟惊喜万分,眉梢眼角都是喜色。 梁慎予失笑,“自然是真的,钟仪川当真是个奇人,今日军中多了袖弩,藏在盔甲护腕之下,精巧不易察觉,近战厮杀时,此暗器必有大用!” 容瑟想象了一下,藏在袖子里的暗器,的确可怕。 原著里的钟仪川在秋家倒台后,也是跟随在梁慎予麾下,他的到来改变了许多发展,比如早该死的喻青州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而原著里背景板似的柳池反倒丧命。 他们的结局已改,容瑟知道自己的死局也差不多解开,始终压在身上沉甸甸的宿命感也在逐渐减弱。 事情都在一点点地变好。 “这么开心啊。”梁慎予捏了捏容瑟的耳垂。 容瑟蓦地回神,这才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只剩他与梁慎予了,轻风吹拂枝叶摩挲作响,四下安谧,这装潢奢华修铺张的王府,初至时只觉得是座豪宅,但此刻,容瑟已经有了真切的归属感。 “开心啊。”容瑟自语似的低声,“从前都不敢想,能有今日……” 他前半生不断地告诉自己,要乐观要坚强,永远不要为任何事崩溃折腰,就这样靠着自我催眠活了这些年,可再次被他所谓的生父缠上时,容瑟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摆脱淤泥。 幸而能有今日。 “那从今以后。”梁慎予单手捧起容瑟的脸颊,与他四目相对,眸中温和柔情春风化雪一般,“你什么都可以想,我什么都会努力为你做到。” 第79章 容瑟没作声,将自己埋到了梁慎予怀里。 他最初对梁慎予示好,是因为敬佩他,也心疼他,还为了自己的小命,但久而久之,越是深入,越是了解,外人所见的大晋战神,也是个会在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安睡的普通人。 但他依旧是传奇。 半晌,容瑟的一声轻语随风拂过。 “我也会的。” 第84章 求助 烤鸭从三足青铜烤炉中被提出来时,香飘满院,鸭皮呈枣红,油润发亮,容瑟提着嗅了嗅,颇为满意。 肉香醇厚,果木炭加青铜烤炉,挂炉烤出的鸭子比他以前用烤箱做的还要完美。 在刘伯和杂役难以置信的复杂眼神中,容瑟提着鸭子回灶房,手起刀落,去骨切片,他的刀快且稳,鸭肉连着鸭皮切成均匀的片放入盘中,而骨头则被下入锅中煮一部分,另一部分过一遍油,撒上辣椒面和其他调料,一顿全鸭宴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蓝莺扒着门不停地耸动鼻尖,看着灶房里忙前忙后却轻松自如的摄政王,用手肘怼了怼云初,喃喃道:“哥,王爷是神仙下凡来普渡众生的吧?” 云初站在门框后,笑了声:“谁说不是呢。” 处置贪官,为民申冤,可不就是在普渡众生。 金膳轩饭桌上,烤鸭摆了四盘,炸鸭架鸭骨汤做配,另有荷叶饼可以夹烤鸭,吊炉烤出的鸭子皮酥肉嫩,汁水丰富。 梁慎予尝过一口,便面色微妙地笑说:“这鼎炉倒是没白送。” “哪能叫你吃亏?”容瑟给他加了一块鸭架,说:“灶房还给云稚留了,他今日上值,云初记得告诉他,晚上回来去吃。” 这顿午膳的时辰就已晚了许多,再等半个时辰都能直接当晚膳吃,故而容瑟便没派人送去给云稚,不如等他下了值回来吃。 云初点头应下,又说:“王爷将萧世子安排入禁军了?” “萧慕枫是将门之后,又是勋贵公卿之子,入禁军最合适。”容瑟慢条斯理地将啃净的鸭骨放在小碟子里,“有云稚在,也能照应他一二。” 容瑟有自己的考量,萧慕枫出身安郡公府,这出身必然是高门,可惜曹家势大,萧慕枫想博个出路,那就不妨直接同保皇党打擂台,本是皇帝亲兵的禁军如今相当于摄政王府的府兵,让萧慕枫入禁军,便能插手许多六部事物,而三省六部却对禁军限制极小,至少在执法这一块,禁军扣下的人,哪怕他刑部尚书亲自周旋也无用。 云初应和道:“是,那萧家的瓷窑……” 容瑟一下想起来自己这新增的产业,想了想,说:“得叫个靠谱的去元洲看着瓷窑,日后谁再敢为难,不必客气。” 云初一一应下,梁慎予却突然道:“元洲兵马当年也是一支精兵,萧慕枫若争气,未尝不能重振萧家声望。” 萧慕枫的祖父安国公比起老侯爷成名还要早,当时的元洲兵就是大晋的虎狼之师,元光年间,安国公府风头无两。 梁慎予言辞之间不乏感慨。 当年那些意气风发的将军,在元光年间,也曾是百姓赞颂的战神。 而今尘归尘土归土,竟是所剩无几了。 容瑟不可置否,“他能在禁军站稳脚跟再说吧,云稚这个总督也没那么好伺候。” 禁军里也有公卿贵子,还不是都让云稚驯得服服帖帖? 容瑟吃得差不多,拿起帕子轻轻擦着嘴,他吃相很好,但吃得很快,同风卷残云搭不上边,可就是这么斯斯文文地光了盘。 天色已晚,霞光尽敛于夜色。 梁慎予目光扫过容瑟因辣微微泛红的唇角,心神恍惚了片刻,没听清他说什么,但还是面色从容地点了点头,说:“奚家……” 话音未落,王府下人忽然来报:“王爷,府门外有一女子,自称是瑄和长公主殿下的贴身婢女,奉命求见王爷。” 容瑟微顿须臾,脸色倏尔沉下去。 容知许对他并不亲近,甚至为了容靖自愿留在奚家,如今她的侍女.上门,必有大事。 “让她进来。” 容瑟在待客的厅堂见了这位侍女。 “奴婢青禾。”青禾一见了容瑟,二话不说扑通就跪在地上,膝盖磕到地面的时候甚至发出了闷声,随即又是一个声音清晰的响头。 “求王爷看在血脉同源的份儿上,救救我们殿下!” 容瑟被这架势吓了一跳,也顾不得什么摄政王什么婢女,他就是个普通人,下意识起身亲自将青禾扶了起来,语气也温和:“跪什么,有话说就是了,瑄和出什么事了?奚朝浥又对她动手了?” 青禾一抬头,容瑟才瞧见这姑娘眼眶红得像兔子。 “王爷怎么知道……”青禾不知游园宴那日的内情,愣了片刻,又似乎难以启齿地抿了抿唇,“不止如此……” 说话间,梁慎予上前来不着痕迹地将容瑟拉到自己身前,谦和温声:“姑娘既然要王爷救人,总得说清楚些,瑄和长公主毕竟是奚家的夫人,王爷也算外男,不知缘由如何出手相助?” 他吐字不急不缓,温柔且笃定,很会安抚人心。 青禾闻言,咬牙切齿地和盘托出,“是那奚朝浥!他就是个禽兽!自我们殿下嫁入奚家,才知他早年在外胡来,坏了身子不能人道,一言不合便对殿下动辄打骂,刚开始……只是小伤,到后来,公主身上便没一处好地方!奚家那个姓柳的侧室也是个毒妇,见她儿子日日欺辱殿下,不仅不规劝,还常常对殿下用家法,每每被那禽兽动粗后,还要被柳氏责打,罚跪祠堂不许吃喝!他母子二人简直狠毒至极!” 容瑟眉头紧皱,果然如他猜测那般,奚朝浥自己不行便虐打女人,可他母亲身为女子,竟然也对容知许这般刻薄。 “你们殿下,”容瑟斟酌措辞,说:“前些日子本王得知此事,本想助她离开奚家,是她自己不愿,如今又为何派了你来?” “是因,是因……”青禾面露愤懑,“柳家公子新丧,驸马外出后醉醺醺回府,竟……竟寻了个杂役,叫公主与他们行欢,给他瞧……” 容瑟脸色骤然难看,他前些年清心寡欲,倒是没想到男人憋久了还真有变态到恶心的。 听了半晌的蓝莺终于冷着脸骂道:“这畜牲也配做人?早死早投胎吧!你别吞吞吐吐的,说,之后呢?” 青禾面露挣扎,又扑通跪了下去,“奴婢,奴婢不能眼见殿下受辱,便趁人不备,打晕了驸马,又打晕了那杂役,殿下心知此事若被主君与那柳氏得知,奴婢必定难逃一死,便带着奴婢去求了主母薛氏帮忙遮掩,奴婢才能寻机出来,殿下不能出府,吩咐奴婢,来摄政王府求王爷救命!” 容瑟略微松了口气,还好,事情没发展到最差的一步。 在他精神松懈下来时,才察觉掌心已经沁出了满手冷汗,他知道自己脸色一定极其难看。 女人在体力上生来便弱于男性,尤其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大多都养在深闺,在面对男性的暴力时根本无力反抗。 毕竟能抡起一个成年男性当武器的也只有蓝莺这个小丫头。 可偏偏有人仗着自己生就的那点优势,肆意欺凌弱于自己之人,那他们就根本不配为人。 容瑟有过相同的经历,至今都刻在骨子里,永生难忘,也更加能感同身受。 一时间满室安静。 因为容瑟在沉默。 青禾再不知时政,也晓得这位与当今陛下不对付,她拿不准容瑟会不会帮忙,眼泪顿时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哭求:“王爷,只有您能救我们殿下了,陛下他,陛下他明明知道,却还让殿下回奚家去,可殿下若是再留在奚家,还不知那禽兽会如何羞辱折磨她!王爷,殿下她也唤您一声皇叔,求您救救殿下吧!” 说着便又要磕头,她额头已经红得发紫,眼看就要渗血,膝盖应当也好不到哪去。 容瑟俯身将她扶起来,还未开口,外头便又进来两人,是身着圆领兽纹官袍的云稚和萧慕枫。 见这架势,萧慕枫先愣了一下,对容瑟行礼后问道:“王爷,这是唱哪一出啊?” “来得正好。”容瑟面容冷淡,一旦笑意淡去,冷下眉眼,这张脸上便不止是美如妖,更多的是尖锐锋芒,“云稚,调禁军。” 梁慎予轻蹙眉,却没规劝。 他看见容瑟脸上的神情了,无论是眼神还是声音都冷到能将火苗冻住,哪怕是上一次早朝揭露霁州冤案时,他都不曾露出过这样的神情,甚至隐隐带着纂刻在灵魂一般深沉的恨意。 云稚没有犹豫,“是,王爷要做什么?” “去奚家。”容瑟字句清晰,“把瑄和带回来。” 萧慕枫目瞪口呆。 摄政王要禁军去奚家将长公主带回来? “等等。”萧慕枫犹豫道,“这,长公主是奚家的夫人,王爷为何……” “世子。”容瑟打断了他,眼神一错不错地凝视过去。 第80章 萧慕枫从这个眼神中读懂了什么叫不容置喙,当即闭嘴。 “本王后悔过,当年什么都做不了。” 容瑟收回视线,“可现在本王能做很多,云稚,记得,你是奉本王的命令,去将瑄和长公主从奚家带出来。” 他还是个孩子时,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的悲剧,可现在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了。 蓝莺一步踏出,“我也去。” 容瑟瞧了她一眼。 蓝莺的神情与他如出一辙。 片刻后,容瑟点头:“去吧,以摄政王亲卫的身份去。” 第85章 抢人 夜寒星孤,祠堂内亮着灯火,容知许衣着单薄,跪在冰凉坚硬的地面,面前是奚家的列祖列宗。 “吱呀。” 门被推开,容知许并未回头,只听得一声冷斥:“贱人!” 柳苒快步走上前,抬起容知许的下巴就是一巴掌,指甲在她白皙脸颊留下淡红的划痕,犹嫌不足一般阴沉沉地说:“若是我儿有什么闪失,我要了你的命!” 容知许嘴唇干裂,满口的血腥味,却始终平静。 这一年来,她学会的只有隐忍和沉默,无论是辩白还是认错,得到的都只有无休止的鞭笞责打。 柳苒松开了她的下巴,容知许惨白到没有血色的下颌便多了个指甲印。 “来人,请家法!” 下人立马呈上一条细窄的竹条,柳苒拿起竹条,狠狠抽向跪着的容知许,祠堂内顿时响起压抑颤抖的痛哼。 没过一会儿,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嘈杂声,家丁惊慌失措地推门进来,嘴上高声道:“夫人!夫人!禁军把咱们宅子给围了!” 柳苒动作一顿,她在这个家趾高气扬惯了,夫君又是重臣,冷着脸呵斥道:“慌什么?谁敢围咱们府邸?老爷呢?” “是,是禁军总督亲自带人来的,说是奉了摄政王的口谕!”家丁仓惶道,“不由分说便闯入府中,直言要带走长公主,老爷与他们理论,人已被禁军给扣下了!” 提及摄政王,柳苒面上掠过惊惧与忌惮,哪怕是深闺妇人也知晓摄政王的名声,眼神猛地看向容知许,秀美的脸显露出狰狞。 “好啊,贱人,你可是养在太后宫里的,何时与那摄政王通上气的?” 说着,手中的竹条又挥动起来,只是这次竹条并未落在容知许的身上,一条软鞭蓦地甩出,纠缠住竹条狠力一扯,竹条从柳苒手中脱手而出的瞬间只听得她一声凄厉惨叫。 “啊——!我的手!我的手!” 竹条在柳苒掌心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霎时涌出,祠堂顿时乱成一团。 身着水蓝色旋裙的蓝莺手持软鞭,脚下倒了一片的家丁,对襟绣兰花的褙子垂至膝下,分明是温婉的装扮,硬是叫她穿出一身杀气凛然。 蓝莺单手勾着胸前的小辫子绕两圈,脚底下还踩着个家丁的胸口,朗声道:“老妖婆,话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通气,瑄和长公主是我家主子的侄女,殿下在你们府里受了委屈,我们主子这个娘家人岂能坐视不理?识相的就给本姑娘滚开,否则我手里这鞭子——” 蓝莺猛地甩鞭,软鞭啪地一声抽出脆响。 “下一个要缠的,可就是你那纤纤玉颈了!” 柳苒捂着手骂道:“哪来的野丫头!她是我们柳家的媳妇儿,动家法也是我们自家的事,此女不敬夫君,枉为人妇,拿去宗族里说,她也该受家法!” 容知许被接连的变故惊到,瘫坐在地上,她浅粉色的交领上衣已经从伤口渗出血来,脸色惨白,眼神发虚。 她茫然抬头。 蓝莺对上了那双眼,静默片刻,随即说:“老妖婆,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蓝莺收回踩着人都脚,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回忆与现实不停地重合,也让她脸色愈发沉冷难看,明亮的眼睛让她瞧上去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残酷。 “我说了,我们主子吩咐,要带走瑄和长公主。”蓝莺露出一个包含恶意的笑,她本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而是从江湖中杀出盛名的罗刹。 “我可不是来跟你讲道理的。” 蓝莺一边走,一边挥动鞭子,哪怕是软兵器,但上面都是剪影的倒刺锋刃,每一鞭子下去都是一声惨叫,她就这样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最后一鞭缠到了柳苒的脚踝上,尖刺立刻将那处蹭得血肉模糊。 柳苒直接摔倒在地上,蓝莺抽回鞭子时手腕微动,下了暗劲,便听得一声极尽惨烈到了撕心裂肺地步的痛叫。 “你敢!你敢伤我!我夫君是当朝尚书令,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我哥还是当朝禁军总督呢。”蓝莺嗤了声,“你男人现在还在他手里,我劝你少说两句,免得我听了心烦,我这鞭子若是缠上人的脖子,便是将你脑袋切下来也是轻而易举。” 柳苒疼得发抖,瘫在地上,却当真不敢再说话了,像被掐住脖子的鸭。 世界都安静了。 蓝莺拖着鞭子走到祠堂内,一鞭扫落奚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冷冷道:“养出这一家子不肖子孙,还有什么脸立牌位。” 容知许都愣住了。 她身处一年的地狱,不敢反抗的那些人,肆无忌惮地羞辱她,以宿命责任为由掌控着她的宿命,然而仅仅是一个瞧上去与她相差无几的姑娘,便将困住她的死局轻而易举地解开。 “瑄和长公主?”蓝莺两只手扶着膝盖,弯腰凑近容知许打量了须臾,生怕自己吓着这金樽玉贵的公主殿下,收敛起杀气,眉眼间稚气与天真便又笼上,她自问自答一般垂首,“就是你了,瑄和长公主?你可真好看啊——主子说带你回摄政王府,还能起来么?” “你们……”容知许难以置信。 “都是主子吩咐的。” 蓝莺蹙眉催促,“云稚扣不住奚晏多久,别浪费时间,咱们快走,只要回了王府,他奚家再大的本事也不能把你抓回来,别耽搁了时辰。” 容知许愣愣点头,撑着身子就要站起来,可她跪了太久,摇摇晃晃地刚起身便要栽倒。 “小心!” 意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容知许渐渐回神,发现蓝莺一条手臂就将她稳稳扶住,刚想道谢,便对上一明亮乌黑的眸子,那双眼的主人面带忧色,问她:“你这是跪了多久?哎算了,你抱紧我,咱们快走。” 蓝莺单手能抡起一个男人,容知许简直是轻飘飘,她随手将人抛到背上,刚走出两步,就转头来瞧着靠在框恨不得将自己蜷缩起来的柳氏,露出粲然又残忍的笑。 “老妖婆,我们走了,今日废你一只脚,就算开胃菜了,你就慢慢等着吧。” 她的鞭子锋利,能碎筋断骨,并非是刀剑那样的切面平整,而是直接搅碎,想接都没法接。 说完,也不理会忽然愣住后发疯般质问的柳苒,脚步轻快地背着容知许很快消失在门口。 整个奚家都被穿着轻甲的禁军团团包围,直到潜入府中的蓝莺正大光明从里头走出来,那条带有倒刺的软鞭上已经挂满了血肉,拖在地上蜿蜒出一条血痕。 “二哥!找到瑄和公主啦!” 蓝莺眉飞色舞,“咱们回去吧!” 云稚见蓝莺背着个女人出来,便轻轻颔首,对身后招了招手。 很快便有人押着被五花大绑的奚晏出来。 奚晏脸色难看至极,斥骂道:“云稚!你是禁军总督又如何,怎敢如此在我府邸放肆!” “下官说了,是奉摄政王的口谕。”云稚示意手下放人的同时,面无表情地盯着奚晏,淡淡道:“多有得罪,不过今日之事,事关皇家颜面,公主受辱,便是容氏受辱,奚大人,等着瞧吧。” 声势闹得这样大,想也知道无法善了。 尤其是奚晏瞧着那个不知哪来的丫头直接将长公主塞进他们带来的马车里时,脸色难看到极致,可惜不等他说话,云稚已下令禁军撤退,自己也翻身上马背走远了。 . 摄政王府,容瑟坐在待客厅中,脸色始终不好看,烛火摇曳,映得他面色晦暗不明。 梁慎予敏锐地察觉到容瑟的情绪不稳定,坐在他旁边,轻轻牵住他扶着桌角的手,这才发现他指尖都是冰凉的。 “你不问我么?” 容瑟抬起眼来,满目平静,却莫名地悲戚,藏着苍凉且荒芜的寂灭。 “问你什么?” 梁慎予温和问。 “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帮瑄和。”容瑟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跃动的烛火映在他眸中,衬得他黑眸深邃,他低声道:“是多管闲事吧,她说了无须我帮忙,可我还是忍不住插手了。” “是她派人来求王爷出手的。”梁慎予缓缓道,“这没什么不好,王爷就是如此。王爷还不知道吧,你和这个晋京格格不入,这里到处都是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王爷是污秽之中,唯一的净土。善良赤诚,襟怀磊落,从我在宫宴上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与众不同的。” 第81章 容瑟听得有些怔愣,也有些赧然,终于露出个笑。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只是王爷自己不曾发觉。”梁慎予摇了摇头,无比郑重道:“你做的一切都无错,这世上最难得是圣人贤者,王爷善恶分明,行事坦荡,只是——” “只是什么?” 梁慎予微微一笑,带着点埋怨:“只是王爷这样挂念瑄和殿下,臣有些嫉妒她。” “……瞎吃什么飞醋。”容瑟轻轻摇头,反手与他十指相扣,转头去瞧点亮无边夜色的灯光,轻声说:“我救的不是瑄和,不止是她。” “……还有曾经的我,三郎,我救的是过去的自己。” 过去那个,深陷黑暗泥沼中,对什么都无能为力,只能凭着痛恨而活着的自己。 他曾想拼命地抓住光亮,挣扎着抽身黑暗,无人拉他一把。 当初没能救下绝望自尽的母亲,如今,至少能救下另一个无辜的小姑娘。 第86章 前路 夜风骤起,吹得窗棂作响,恰如今夜京都,狂澜将近。 列队整齐的禁军走过街巷,寻常百姓都听见了那密集而沉稳的脚步声,有人开窗偷看,见都是身穿轻甲的禁军,纷纷猜测城中今日有大事发生。 声势浩荡。 奚家那边还没消息,喻青州先一步到了摄政王府,与摄政王定北侯密谈足有半个时辰,随即匆匆离开。 禁军护送长公主到了摄政王府,容瑟听闻蓝莺带着容知许回来,便和梁慎予一起到客房来,刚一进门,就撞见匆忙出来的蓝莺。 蓝莺险些一头撞容瑟怀里,见着是他,才慌慌张张地说:“王爷,她晕倒了,出奚府的时候还好好的,路上就晕马车里了。” “殿下怎么了?”跟随而来的青禾闻言当场就哭了,二话不说就冲进屋里去。 容瑟眼瞧着这一团糟,蹙眉道:“来人,去找大夫。” “等等。”梁慎予出声,意味深长地吩咐:“再去宫中找两个御医来,就说长公主殿下性命垂危。” 容瑟不免叹服。 梁三,还得是你。 瞧见容瑟一脸服气的神情,梁慎予露出无奈的笑,“怎么这种眼神,还不是为了你?” 容瑟心尖微暖,低低地说:“我都晓得。” 等御医和大夫的空挡,容瑟和梁慎予就坐在外室,听蓝莺和云稚将经过见过了一番,尤其是讲到柳苒对容知许下狠手时,蓝莺厌恶地蹙眉道:“都是女人,更该感同身受,这个老妖婆怎能这样为难她?” “做恶事可不分男女,恶人就是恶人。”容瑟淡淡道,“容靖与我还都是男人,他还不是一口一个娼妇之子地喊我?当年也不见他对本王有何怜悯同情。” 想要不被欺负,就得变得更强。 容瑟很小便明白了这个道理。 “为何男人伤女人总是更多?”容瑟面露讥诮,接着说:“无非是他们有力量,有权利,而柳苒这种只能攀附男人风光的女人,便只能在比她更弱小的女子面前张牙舞爪。” 最后,容瑟厌恶无比且精准地总结:“母子两个一丘之貉,都不配活着。” 蓝莺赞同颔首。 容瑟望着杯中的茶,轻轻一晃,便荡开水纹,如这看似平静的晋京城与朝堂,腥风血雨都藏在玉笏金砖之下,人人迷醉于繁华,可只需一颗石子轻轻落下,平静便会顷刻间被打破。 容知许就是那颗石子,而催动一切的人,是容瑟。 素来沉稳的云稚缓缓说道:“禁军已整兵待令,今夜,王爷一声令下,禁军便可直取皇城。” 云初与他有同一张脸,此刻的神情也如出一辙,蓝莺后知后觉地觉察出气氛紧绷,也跟着狐疑望向了容瑟。 “不必。” 容瑟没有犹豫便否认了云稚的提议,神色认真:“还不是时候,云稚,知道为何让你和云初等那么久,才让霁州冤案重见天日么?” 云氏兄弟皆不作声。 容瑟便慢吞吞地说:“报仇的意义太广泛,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想要容靖的命,以他那个筛子似的皇宫能挡住什么?可杀一个人来报仇,是最简单不过的,一刀下去,人也就没了。但真正让人畏惧到骨子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提心吊胆不得安生,食不下咽忧虑生怖,这才是惩罚。” 这一点容瑟和原主达成一致,他们都没想快点杀了容靖。 如今这般,容靖除了那把龙椅什么皇权都没有,躺在龙床上都要担心何时容瑟会发难,就像脖子上悬着的刀,你永远不知这把刀什么时候会落下来,是会给他一个痛快,还是要慢慢折磨。 这种感觉,能让人发疯。 容瑟被生父纠缠时,每天每夜都是这样过来的。 摄政王精致的眉目又蒙上一层阴霾,他从来都是克制又压抑的,所以很快便将面上的郁色收敛,若无其事地说:“何况有人九泉之下尚且背负骂名,这骂名本王若不还回去,怎能甘心。” 说完,便觉得手被梁慎予轻轻握了一下。 像是一个鼓励,又或是安慰。 容瑟回予了一个笑,示意自己没事。 “总不能叫王爷真背上弑君的骂名。”梁慎予温温和和地笑,但他的笑总是带着淡淡的疏离,对谁都隔着一层雾气一般,看上去便有些疏冷。 话说到这儿,王府下人便领着外头寻来的大夫进门了,比御医要早。 等诊治一番后,被请来的老大夫才说道:“王爷放心,姑娘是睡着了,姑娘应是太久不曾入睡,也不曾进食,故而脉象虚弱了些,等她醒后吃些东西便无大碍,只是身上这伤……须得好好用一番功夫,尤其是双膝,若是不留神留了病根,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依先生的法子治,长公主,本王就交给你了。” 这大夫出入过摄政王府,是蓝莺的人,故而得知里头那位便是长公主,也八风不动,领命下去了。 等他走后,容瑟才蹙眉看向青禾,“不吃不睡,你们殿下想修仙?” 青禾知道这是要问责的意思。 宫中一向如此,主子犯错,受罚的多是奴才,而主子受伤,自然也是奴才伺候不周到,所以奴才们才生怕主子磕着碰着。 一听容瑟这话,青禾面色惨白地跪下去,说道:“是,是柳夫人,她常以家法责罚,殿下一跪便是一两日,又不许进食进水,才…才会如此。” 她越说声音越小。 容瑟不明所以,不知她怎么吓成这个样子,眉头仍旧皱着,“你先起来,本王问两句而已。” 青禾一愣,像是有点不敢相信。 云初笑着上前去将青禾扶起来,和颜悦色地说:“姑娘这是做什么,王爷宅心仁厚,只是担心殿下而已,不会责罚于你的。” “好了,既然瑄和没事,那就让她睡吧。” 容瑟受不了他们这些动不动就跪的礼数,也不打算在客房久留,召来蓝莺吩咐道:“你是女孩,身手又好,今夜便留在这儿。” 蓝莺并无异议。 “宫中的御医。”容瑟看向云初,轻声说,“你看着安排,让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云初笑眯眯地颔首,“王爷放心。” . 容瑟和梁慎予并肩走在王府的石子路上。 道路两侧都有灯架,隔一段便有一盏描画精致的六面宫灯,幽幽光辉绽于深夜。 “王爷。”梁慎予牵着他的手,忽然轻声说,“晋北军亦听你差遣,不要忧心。” 暖意流淌在心间,容瑟神情缓和,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担心,容靖没有和我鱼死网破的胆量,只是……不太高兴而已,瑄和的遭遇,总是让我记起那些……” 容瑟哽住了须臾,斟词酌句半晌,才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想要放下的事情。” “那就不要为难自己。” 梁慎予驻足在一盏宫灯之前,星点灯火落在他深邃眸中,低眸时尤为温和。 “你放不下,或许因为还不到时候,走过的路荆棘遍地,回头也只能瞧见这些,如何能放下?等何时你再回头,这条路上出现了值得欢喜的事物,到那时…想来也就放下了。” 容瑟想起雪中的少年,轻声问道:“那你放下了么?” 放下十四年前的那场风雪了么? 意料之中的,梁慎予摇了摇头,他用拇指轻轻蹭上容瑟的唇角。 常年习武之人指腹都带着茧,容瑟却只觉得他动作小心又温柔,彼此静默地对视片刻后,他听见梁慎予低沉柔缓的声音。 “我等了许多年,等过岁月枯荣,等到雪过雨霁,才等到足以消融我平生风雪的风景。过去没有轻易放下,但王爷,我已知晓前路该如何走。” 梁慎予将他拥入怀,温柔地抚着容瑟的脊背,可靠又安稳。 “所以王爷,你可以难过,我来负责让你欢喜一些。” 容瑟也不知少年郎究竟有没有从那场风雪中走回家,可他知道,哪怕这条路上遍地荆棘满天风雪,梁慎予都给了他继续走下去的信念。 第82章 铸成定局的过去无可改变,但他们拥有与彼此携手的未来。 . 太医院值守的两位太医都被王府的人给带了过来,可他们甚至没能瞧见长公主一面,只见着个笑容满面的男人,自称是王府的管家。 云初彬彬有礼地将两位太医请上座,笑说:“劳烦二位大人走这一遭,还得请二位大人听仔细了,长公主殿下如今在王府,遭奚氏虐打如今遍体鳞伤,性命垂危,至于二位大人,今夜为救殿下,未能回宫。” 他无中生有,将瞎话说得同真的一样。 两位御医面面相觑,一时间没敢作声。 云初也不急,笑容和煦:“不过明日一早……到底是二位大人辛苦,保住长公主性命立下大功,还是长公主并无好转,王爷一怒之下斩杀御医,全凭二位大人自己做主。” 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 云初将杀人越货的勾当说得无比轻松,面上笑意依旧。 两位太医冷汗都出来了,当下不敢犹豫,纷纷起身作揖道:“老臣明白。” “二位大人是聪明人。”云初笑说,“若是有人问起,想必也该知道如何答话,否则……近来天干,前些日子太庙还起了一场大火。” 他忽然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眼神也在瞬时凛冽,吐字清晰道:“哪有房子经得住烧呢?二位大人可要当心,小心家中走水,若是烧起来了,可不像太庙,只毁了一尊灵牌。” 两人冷汗浸浸,吓得手都在发颤。 这是在警告他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便要累及家人。 两人哪里还敢有他言,纷纷应承下来。 敲打过后,云初满意离去。 第87章 夜宵 容瑟没直接回卧房去,而是拐了个弯,进了灶房,哪怕是深夜,灶房也有杂役值守,见摄政王与定北侯一起过来,连忙上前行礼。 “王爷,侯爷。” “嗯。”容瑟对灶台扬了扬下巴,简短地下令,“生火。” 灶房里还有午后送来做点心的牛乳,容瑟将牛乳倒入青瓷大碗中,再依次加入鸡蛋、少量糖粉、蜂蜜与红薯粉,随即拿起筷子仔细地搅拌。 “我来吧。” 一只温热的、覆着薄茧的手覆盖在了容瑟拿着筷子的手上。 梁慎予在他身后,将筷子接过来,轻声说:“整日不得闲,你歇歇。” 容瑟这才察觉,他手腕的确已经有些酸了,连方才搅拌的动作都慢吞吞的,梁慎予大概是看出他没力气,所以才主动接过去。 “你会吗?” 容瑟瞧着梁慎予略带生涩的动作,语气含笑。 梁慎予垂着眸,他长发未束,只这么半拢在脑后,额角碎发随意地垂下,比起他身着武袍或是晋北骑银甲时的冷冽,此刻月光下的他更加随和温柔。 “日日见你做,总能学会点。” 梁慎予轻声说着,手上的动作已经愈发熟稔,无论是武学还是书本,他的天赋都极高,很快便能领悟窍门。 容瑟瞧了会儿,忽然说道:“假如天下太平,不做将军的话,你想做什么?” 梁慎予顿了顿,随即继续搅拌,轻笑了笑:“没想过,我生来就是侯府的公子,从前有兄长撑着侯府,我总是想着,哪怕父兄护着,早晚有一日,我也要去边境战场,我会将匈奴人驱逐出大晋国土,让我的父兄不必日日守在边境,母亲也不必夜夜思念忧心,我会为他们打出清平盛世,说到底……我不似父兄那般壮志满怀。” 说到最后,他带了点自嘲的笑意。 容瑟沉默下来。 他明白,梁慎予只是想守护他想守住的人而已。 可最后整个定北侯府,只剩下一人。 “你做到了。”容瑟轻声,“你把匈奴人打回去了,迟早有一日,他们会再也不敢进犯——若能早些认识你便好了。” 容瑟叹了口气。 梁慎予却摇了摇头,转过头温柔地注视他。 “识君一场,已是幸事,不求再多了。” 容瑟瞧着他,也笑了。 “是啊。” 梁慎予都不晓得,他们的相遇究竟是一场怎样的奇迹,是隔着时间与空间的、原本不可能的相遇。 已经足够幸运了。 “你看,这样行了么?”梁慎予将已经细腻粘稠的牛乳蛋液往前推了推,倒像是个态度谦和的好学生。 容瑟拿过筷子搅弄几下,挑起已经能拉丝的稠液,轻轻点头,“可以了。” 梁慎予的力气比他大,还会用巧劲儿,很快就搅拌好,容瑟将粘稠的液体分别倒入三只琉璃盏中,再将琉璃盏放入已经生起火的蒸锅。 正忙着,梁慎予从他背后靠了过来,轻声问:“要做什么?” “蛋羹。” 条件有限,做不了更加香甜的布丁,时间太少,也做不了点心,何况容知许那个样子,也吃不了什么太过甜腻的糕点,不如做些不太甜的蛋羹。 容瑟低声喃喃:“小姑娘都喜欢吃吧,不过不能做太甜。” “给瑄和殿下的?”梁慎予轻轻蹙眉。 “也有蓝莺的。”容瑟点头,余光瞥见梁慎予紧皱的眉心,轻轻笑道:“还有你的,同小姑娘置什么气?” 梁慎予沉默着,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叹气道:“你总是这样。” 容瑟偏头,额角抵着他的下颌轻轻蹭了蹭,“哪样?” 梁慎予又沉默了半晌,才轻声说:“你总是……对待你居心不良的人,怀有善意,对我是这样,对喻青州……还有瑄和殿下,都是这样。” 容瑟笑出声,转过身来面对着梁慎予,伸手环住他的颈,“别人不知道,但居心不良这个词……只有你吧?” 梁慎予歪头思索了片刻,才垂着眼说:“如果说……这样抱你算是的话,那的确只有我。” 灶房内无人,只有柴火燃烧时的噼啪响声。 容瑟埋在他肩头轻轻笑了,半晌才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善良美好,最初待你好,接近你,也另有目的……我怕你站到容靖那边去对付我。”说着,他抬起头,用玩笑似的语气说:“我可打不过你。” 梁慎予想起最初,他们本该敌对,却也跟着笑了,“那时想利用你……抱歉。” “那倒也没什么。”容瑟温吞地说,略带责备地瞥了梁慎予一眼,“你那晚上突然到我房间来,盯着我不知道看了多久,还非要吃饺子,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终于忍不住,半夜想来杀我了。” 梁慎予露出愕然又歉疚的神色,抿了抿唇,小声说:“抱歉,我偶尔会……不能自控。” 那晚他想吃得可不止是一顿饺子。 梁慎予自己都不知道怎样压抑自己,才能做到容瑟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时,忍住了什么都不做。 “不过没关系。”容瑟轻轻抚了下梁慎予的脸颊,没再说下去。 他知道,深夜总是会让人深陷在回忆与颓靡中,而他的三郎被困在风雪里太久了。 “至于喻青州……”容瑟轻声,“他所做的事,除了背叛我之外,并无过错,若是真要算起来,对不住他和他妹妹在先的人,是我。” 既然用了原主的身体,自然也该担负起他做的事。 “还有瑄和。” 容瑟继续说。 “她只是个小姑娘,我与容靖的这场对弈,她本不该牵涉进来,哪怕她养在曹太后宫里,可魏氏死在她手里,瑄和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该……经历这些,而我也只是在拨乱反正而已。” 容瑟分得清是非,何况既然瑄和向他求助,就意味着这位小公主已经开始渐渐明白了什么。 “不过容靖和曹家。”容瑟语气遽然淡了下去,“那就要另当别论了。三郎——我不是什么会以德报怨之人,喻青州也好,瑄和也好,从未真正伤害过我,也不曾有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所以我不与他们计较,仅此而已。” “还有你。” 容瑟捧着梁慎予的脸颊,凑去覆唇轻轻给予一吻,呢喃道:“于我而言,你也是不一样的,为谁而战都好,你都是英雄,我钦佩你,也爱你。” 欣赏也好,心疼也好,如今都只剩下了爱。 他说完后,便被梁慎予用更大的力道拥紧,那一句“爱你”,仿佛让他顷刻间乱了方寸。 等蛋羹做好后,容瑟将两盏留在锅里,只取出其中一盏,那是他给自己和梁慎予准备的。 吩咐人送到卧房去时,容瑟还不忘嘱咐:“火不要熄,保温即可,若是瑄和殿下醒了,就将剩下的两盏送过去,给蓝莺和长公主。” 下人连忙应下:“小的明白。” . 偏院客房,子时刚过,容知许没睡多久便醒来,她只觉得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挣扎半晌,才勉强动了动。 这一动,便惊醒了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蓝莺。 第83章 “欸?你醒啦?” 蓝莺一下站起来跑到床前,低头打量着容知许,眼神明媚地笑道:“放心吧,这里是摄政王府,我带你回来的。你身上的伤都上药了,膝盖也敷药了,大夫说好好养着就不会有事,不过你才睡这么一会儿啊,你那个叫青禾的侍女都睡着啦,是饿了吧?主子给咱们准备吃的了,你等下,我叫他们送上来。还有药,早熬好了,大夫说等你醒了就得喝。” 蓝莺说着便拉开门对外面吩咐几句,根本没给容知许说话的机会,随即又脚步轻快地走回床边,笑意盈盈。 “主子让我告诉你,其他的事情都会交给我们解决,所以你只要好好养着就可以啦!” 容知许半晌才消化完这些话,一时间有些无措,墨玉似的眸子眨了眨,尽是茫然。 她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哪怕是最温和的皇兄,和她说话也只有那么几句,更别提严厉的皇后和那些宫人。 足足过了半晌,容知许忽然想起,摄政王府上养着一个小丫头,过得很好。 她瞧着眼前欢快的蓝莺,想着,若真是被人当成明珠一般宠爱,想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谢谢。”容知许声音有点哑,露出个温婉而端庄的笑。 “客气什么。”蓝莺摆摆手,说:“我是蓝莺,夜莺的莺,如果你清醒了的话,我还有别的事要告诉你。” 容知许不习惯躺着同人说话,便要挣扎着坐起来,蓝莺急忙上前抚着她起身,还给垫了个软垫。 “你听着就好了,非要动什么啊?” 容知许有些无奈,轻声说:“礼数不周。” “这有什么的。”蓝莺拖着椅子过来,坐到她面前,说:“关于你母妃的事情,魏婕妤出身雁州,是庶出女,这些你应当都清楚,你出生那年,先帝登基,不过你就没想过,先帝嫔妃不少,为何后宫中只有当今陛下一个皇子?” 容知许的心倏尔提起来,像是有些难以置信,艰涩道:“你是说……” 蓝莺理所当然地点头,“这本也不是什么秘密,有曹氏在,哪里会有什么皇子,你母妃有孕时,她刚册为皇后,本想暗中除掉你们母女,在安胎药中动了手脚,但魏婕妤并未小产,即便如此,也伤了身,剩下了一个不足月的公主便过世,公主就被养到了皇后宫里。” 见容知许神色僵住,蓝莺想了下,安慰道:“这些事情在宫里没人敢告诉你,但你真想要证据,太医院两个太医还在外面坐着呢,当年魏婕妤用药也都有记载,当年太医开的药方和魏婕妤宫中领的可不是同一个,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告诉你也是想让你知道,你不欠陛下和曹太后的,没必要为了他们委屈自己。” 蓝莺喋喋不休,容知许刚升起的悲痛都被迫打住了。 见容知许不说话,蓝莺揪着自己的小辫子绕了绕,有点心虚,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正巧外头有人敲门。 “蓝姑娘,蛋羹和药送来了。” 蓝莺如见救星,忙不迭地起身道:“欸,来啦!” 很快,她就端着托盘回来,将托盘放在床榻前的梳妆桌上,用手贴着碗试了试温度,随即一手端药一手端蛋羹走回来。 “喏,温的。”蓝莺将药碗先递过去,“要先喝药,再吃东西。” 亲眼看着容知许把药喝完,又将琉璃盏送上前。 容知许早饿了,也接下来,浅尝一口,眸光变了变。 入口滑嫩,牛乳香醇,但甜味倒是不多,刚好合口。 蓝莺端着另一盏吃得欢快,边吃边说:“一闻就是主子做的,刘伯可没有这好手艺,快吃吧。” 容知许愣住了。 “这是……摄,不是,皇叔做的?” 蓝莺点头,“别这副表情,王爷经常做饭做糕点的。” 容知许更茫然了。 让青禾来求救,是不忍见她被自己连累,自己莫名其妙就被抢到了这儿,还吃上了摄政王亲手做的饭。 全部都超出她能想象到的所有结果了。 见容知许愣着,蓝莺催促道:“过一会儿就凉了,你快吃啊。” 见她口口声声称主子,身手还那么好,容知许原本猜测这姑娘是摄政王的侍妾,这会儿又不确定了,便沉默一口一口吃香嫩的蛋羹。 沉思良久后,容知许才发现自己竟然把蛋羹都吃没了。 蓝莺很自然地将空碗都送出去,又回身坐好,说:“吃饱喝足,你可以接着睡了,今晚我会在这里。” 容知许心里乱麻似的,忍不住说:“我母妃的事……” “你怀疑的话,明天就拿证据给你。”蓝莺只字不提奚家。 容知许缄默须臾,说:“今日……多谢你。” “我就是看不惯奚朝浥那个废物。”蓝莺摆摆手,“真正救你的还是主子,他会解决好一切的。” 容知许忍不住问:“你很相信他。” 蓝莺一脸古怪地瞧回去,“当然了啊,同你说没用,你在王府住几日就晓得了。霁州案子你知道吧?” 容知许被困奚家,也不知道这段时日晋京发生的大事,摇了摇头。 蓝莺哽住,一拍大腿,“那你听我告诉你!” 夜很长,但天明将近了。 第88章 训斥 翌日。 前夜禁军包围奚府,行军动静不小,满街百姓还当要兵变,连朝中大臣们都以为是摄政王终于要逼宫,结果兵荒马乱不到一个时辰便消停了。 禁军仅仅是带走了瑄和长公主。 上朝前,容靖召见了曹伦和奚晏,自然是为了昨夜之事,奚晏怒不可遏,脸色难看,连声斥道:“乱臣贼子!通通是逆贼!朗朗乾坤天子脚下,禁军竟敢不顾天子,以摄政王口谕围困当朝尚书令宅邸!根本不曾将满朝文武放在眼里!” 容靖出声安抚:“奚大人莫急,摄政王若当真如此目无法纪,百官自然不会看着他肆意妄为。” 奚晏怒气难消,沉着脸道:“柳家的丧事才刚办完,柳池丧命绝非意外!摄政王已如此放肆,哪里还会将王法放在眼里!” 柳池死得蹊跷,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偏偏没有证据,连奚晏都想不明白,摄政王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能让柳池沉溺女色到把自己玩死。 可这个死法本身就荒谬至极。 曹伦眉头紧皱,目光发沉地看向奚晏,“奚大人,旁的暂且不论,老夫有两件事想不通。其一,摄政王为何命禁军夜闯奚家府,带走瑄和长公主。其二,昨夜值守的太医被摄政王府匆忙调走,今早便传出瑄和长公主伤重命悬一线的消息。奚大人,可否解惑?” 曹伦一语中的,说中重点。 奚晏倏尔顿住,脸色变了变,一时间没说话。 曹伦便猜出其中或许有内情,余光又瞥见容靖神情中转瞬即逝的心虚,心都沉到了谷底。 半晌,奚晏才说道:“瑄和长公主嫁入奚家,便是奚家的夫人,这本就是我奚家的家事!” 这便是将心虚两个字写脸上了。 曹伦深吸口气,终于沉下声:“可她是皇室的公主!” 奚家如何对待公主,便是如何对待皇室,因为容知许是代表皇室联姻的公主,她是皇室嫡系的诚意,而奚家若将她奉若上宾,才是对皇室的回礼! 这一年来,都传奚朝浥浪子回头,与瑄和公主如何恩爱,曹伦也信以为真,哪里想到会在这儿出了岔子。 奚晏自知理亏,气势也不如初。 “舅父,先别动怒。”容靖有意缓和气氛,“无论如何,阿许都是奚家的夫人,皇叔这样将人带走未免太过僭越,经此一遭,想必……奚家也不会再为难于她,是吧?” 奚晏自然顺着台阶便说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犬子任性,臣必定让他亲自去给殿下赔罪!这都是一家人,何来的隔夜仇?” 曹伦并未多说什么,只道:“奚大人,皇家就是皇家。” 奚晏听懂了他的警告,含糊其辞地点头:“臣明白。” 等奚晏退出去后,容靖才忧心忡忡地低声:“舅父,何必与奚大人说这样重的话,一个瑄和而已,值当为她得罪奚家么?” “得罪?”曹伦冷哼,“陛下,奚家待瑄和殿下不敬,便是根本不曾将天家放在眼中,他们蔑视的岂止是一个瑄和?更是你!是大晋的皇帝!若他们有半点忌惮于你,岂敢如此?!” 曹伦浸淫朝堂多年,看得远比容靖要透彻,说上几句,便不免叹气。 “无论摄政王为何要带走瑄和殿下,陛下。”曹伦有些疲惫地说,“摄政王用一个浮生楼做引子,绊倒了京兆府尹、霁州刺史和当朝户部尚书,我们与他交手这几次节节败退,如今他贸然对奚家动手,陛下以为,他只是为了一个瑄和长公主?” 容靖被点醒,对奚家愤怒之余又是惊惧万分。 是啊。 容瑟想干什么?! 第84章 . 半夜一场行军,闹得满城风雨,但掀起狂澜的摄政王浑然不觉,夜里睡得晚,早上便起不来。 梁慎予已经穿戴整齐,怀里搂着犯懒不肯睁眼的摄政王,哭笑不得,轻声道:“王爷,不能睡了,今日早朝不能不去。” 昨夜禁军的动静连寻常百姓都听见了,今日早朝,摄政王必然要给文武百官一个说法。 容瑟不情不愿地睁开眼,闷闷不乐,扑在梁慎予怀里拖长尾音叹气:‘“……什么时候能不做这个摄政王啊,好想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闲散王爷,这样就能睡到自然醒,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 “现在王爷也能衣来伸手。”梁慎予两手卡在他腋下,将人整个托抱出来,“我伺候王爷更衣。” 容瑟蔫头耷脑,一动不动,任由梁慎予连托带抱地把他拉出被窝。 定北侯说到做到,连头发都给容瑟束好,金冠戴得明明白白。 结局便是摄政王和定北侯又是踩着点进宣政殿,刚刚好就比容靖晚了那么一步。 容瑟漫不经心地坐上自己的麒麟王座,忍住唉声叹气,在外绷着自己摄政王的气势,但因为实在没睡好,脸色不仅冷淡,还带着点沉郁。 于是刚准备兴师问罪的言官们面面相觑,纷纷有些退缩。 当今朝堂的言官甚少有敢直言进谏者,多是些附势苟全之辈,眼见着摄政王今日心情不佳,连谏言都卡壳了。 他们不说,容瑟自己倒是开口了。 “奚大人。” 容瑟懒散地靠在麒麟王座上,眼神淡淡往下一瞥,锋芒毕显,语气也尖锐。 “昨夜本王命人将瑄和接回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本王问你,服不服气?” 奚晏被这一句问懵了。 该兴师问罪的不是他么?怎么反倒被质问了? 随即便出列喊冤,“臣冤枉!禁军围府,伤我夫人,还带走了瑄和殿下,臣既无过错,王爷凭何命禁军围我宅邸?!” 容瑟只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讥诮神色,稍稍坐直了些,面上全无笑意。 “是么?可府上夫人不是好好的?昨夜只有一贱妇,竟敢对当朝长公主动竹鞭,伤及玉体,本王的人稍作教训,怎能算伤?” 容瑟掷地有声,也不准备给奚家留情面,语气愈发凌厉。 “你倒是与本王说说,瑄和为何长跪祠堂,又为何要挨鞭子?” 奚晏面不改色:“即便是公主之尊,在奚家也是晚辈,长公主冒犯公婆,受罚也是理所应当,不过家法而已,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家事而已,与摄政王有何干系?” “家规?” 容瑟低缓地吐出这两个字,带着滔天怒火,微微眯起眼。 “奚晏,那柳氏不过是侧室,也配称夫人?依我朝律例,侧室为妾,冒犯主家正妻,便可随正妻处置,以瑄和之尊,当朝长公主,又是奚朝浥明媒正娶的正妻,发卖了她也无可置喙,她有什么资格对瑄和动家法?” 奚晏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反驳,群臣也开始议论纷纷。 奚家那点事早传遍晋京城,他最初也只是靠女人起势,事后又冷落正妻,但侧室对身为正妻的长公主动家法,着实是太过了。 “奚大人,说说吧,长公主是如何不敬公婆?”容瑟嘴角噙着冷笑,“是没伺候好你那个不举的儿子,还是没伺候好你那个不知好歹的妾室?” 奚晏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喘了几口粗气,说不出话来。 群臣的眼神或是探究或是嗤嘲,通通落在了他身上。 他已然无话可说,无论如何,对长公主动手的是一个侧室,便足以被治罪! 容瑟冷呵一声,目光扫过群臣,沉声道:“长公主如今正是生死攸关之际,一切等瑄和恢复后再说,如若长公主有什么不测……” 最终冰冷的眼神落在奚晏身上,带着沉重的压迫意味,暗沉沉的如乌云蔽日。 “那就让你那个好儿子,和他的好娘亲,给瑄和偿命吧。” 说罢,容瑟若无其事地坐回自己的王座上,余光瞥见容靖有些难看的脸色,不由在心中冷笑。 这一次他先发制人,根本没给对方反驳的机会,而是直接将奚家的老底都当众抖落出来,让他们无话可说。 最终曹伦也只是不动声色地垂下眼,一句话也不曾多说。 早朝散后,众人皆退去,容靖在无旁人的大殿中对曹伦说:“舅父,奚晏……” “奚家的事,不要插手了。”曹伦叹了口气,“奚家理亏在先,摄政王又是为皇室出头,你这时候当众包庇奚家,岂不是真要坐实无能昏君之名了?” 容靖哪里不知这个道理,难免急躁:“可奚家出了事,朝中岂不更是他容瑟的一言堂了?就算奚家有错,也不能任由容瑟冠冕堂皇地除掉效忠于朕的人啊!” 曹伦何尝不知,沉默半晌,说:“若瑄和长公主无事,或许此事还能有转圜之机……而且,长公主不见得真如他所说那般。” 容靖愣了,“舅父的意思是?” “破局之法,在瑄和长公主身上。”曹伦沉声,“只要她不愿与奚家撕破脸,那此事便闹不大。” 容靖反应过来了,当即面露喜色,颔首道:“不错,只要瑄和自己愿意回奚家去就好,她养在母后宫里这么多年,朕稍劝劝,她必然会听!” 怎么说也有养育之恩,哪怕奚家对她不好,为了大业,她为什么不能忍忍? 容靖想得理所当然。 第89章 藕宴 在早朝上舌战大获全胜,容瑟心情大好,连精神也好了许多,回府路上经过街市,见有老农卖梨子和莲藕,便吩咐下去全买回府中。 灶房内堆着好几筐梨和藕,然而王府的下人早已对这些见怪不怪,只是纷纷猜测王爷今日又要做什么。 容瑟刚进灶房,就瞧见刘伯已将藕和梨子都洗好,摆在干净的簸萁上。 “王爷。”刘伯见人来当即行礼,笑呵呵道:“今日要做什么?这藕和梨可要去皮?” “藕去皮,雪梨不用。”容瑟上前去检查梨皮洗没洗干净,拿起一颗边看边说,“藕今日吃一些,剩下的做藕粉,这些梨就做秋梨膏,刘伯,你带人将梨全部切丝,藕也去皮切碎。” 刘伯豪迈应下:“好嘞!” “等等。”容瑟摸着下巴,忽然出声:“昨日我见你们泡了糯米?” 刘伯点头道:“今日本想做糯米甜糕。” “拿来给我吧。”容瑟心里有了主意,从洗净的藕中挑了几个形态大小适中的。 将自己要的藕留下后,剩下的容瑟便全交给刘伯他们去处理。 留下的藕已经洗干净,容瑟拿刀切掉藕结,熟稔削皮,露出内里雪白的藕,留出四个完整的,剩余全部切成碎末,暂且放入瓷盘中。 紧接着便是清洗过的猪肉,羌州靠草原,牛羊成群,年年都会进贡给京都,故而大晋并无什么不准食耕牛的条令,甚至猪牛羊鸡鸭鹅都不缺。 容瑟选了两大块偏瘦的猪肉,在案板上哐哐哐开始剁馅,两只手交替也才只剁好了四分之一。 “王爷,累了么?” 恰好梁慎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容瑟放下刀开始活动手腕,无奈道:“吃饭的人多了,做少了怕不够吃,今日怎么没去营地?” “也不必日日去,这两日京中怕不安生,不出城了。”梁慎予扶着容瑟的腰身将人推开些,随即握刀替容瑟剁起馅,“切碎就行?” 容瑟轻轻颔首。 京中就没太平过,无非是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而已,容瑟知道梁慎予留在府中,是为了提防奚家和容靖。 他瞧着梁慎予,刀落得频率很快,敲击菜板的声音细密而规律,不免为梁慎予的手腕力量惊叹,随即又想到,梁慎予这双手可是握剑杀敌用的。 这会儿却在这儿帮他切菜。 于是轻轻笑出了声。 梁慎予循声回头,墨色的眸子玉一般温润,“怎么了,这么开心?” 容瑟轻轻摇头,手上也没闲着,将泡好的糯米与红糖混合拌匀,再切掉完整藕的顶端,做成藕盖,拌入红糖的糯米一点点送入藕中空的内心。 “只是在想,侯爷这双手,在灶房做这些事当真是暴殄天物。” 容瑟语气略带揶揄调侃。 “是么?” 梁慎予从容如旧,轻飘飘地反问后,语气正经道:“王爷说得也是,臣这双手还是用在榻上更好,可是这个意思?” 他说得太坦荡,容瑟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片刻后,脸和脖子都蔓上了嫣浓的潮红。 梁慎予还不收敛,歪头凑到容瑟耳边,含笑低语:“光手——”他顿住须臾,低低地接上后半句,暧昧呢喃一般:“…不够吧?” 容瑟只觉得面颊滚烫,数次启唇,才干巴巴地憋出一句警告:“梁三!” 第85章 “在呢。”梁慎予看似好脾气地应下。 容瑟被这几句亵玩似的话刺激到了,既羞且恼,狠狠瞪过去一眼。 “哪那么多话,好好剁肉吧。” 梁慎予最爱瞧他羞赧时的模样,本就秾艳的眉宇间似羞似怒,风流自成,偏偏他自己毫无自觉,不知那副神情有多能蛊惑人心。 “遵命——” 有梁慎予帮忙,肉馅很快被剁好。糯米藕已下锅,水刚好没过藕,加红枣、红糖和干桂花,开火煮的同时,肉馅分成两份,一份同藕末放入白瓷鎏金方盘中,拌匀加少许水,加油后上锅蒸,而另一份则同藕末放在盆中,加三颗鸡蛋和酱油盐等调料抓拌均匀,容瑟攥握一把,虎口一掐,挤出一颗颗圆润精巧的小丸子,下入油锅,气泡当即翻滚开来。 藕丸最先出锅,满满一大盆,色泽金黄,再取出红糖糯米藕,切片摆盘,倒入粘稠的红糖桂花汤汁,桂花香气混合着红枣和糖的甜味溢散开来。 剩下的藕丁做了一大锅清淡的藕丁蛋花汤,最后出锅的是糯米肉饼,足足蒸了三大盘,出锅后撒上翠绿葱花点缀,三道以藕为主的菜便完工。 金膳轩内安置的凳子越来越多,最初只有摄政王一人,从云氏兄弟和蓝莺,增加到了定北侯,如今还多了个瑄和长公主。 容知许虽然虚弱,但并未严重到不下榻的地步,只是在摄政王府还有些拘束,到金膳轩见容瑟和梁慎予,规规矩矩地行礼唤道:“皇叔,侯爷。” “坐吧。”容瑟摆摆手,“在府里不必行礼,你看她。” 容瑟对蓝莺扬了扬下巴。 小姑娘已经大大咧咧坐到了自己位子上,还对容知许招了招手,“坐这儿坐这儿,你靠着我坐。” 容知许在皇后宫里时便礼教森严,到了奚家更不敢妄为,日日如履薄冰,一时间还不太适应摄政王府的随和。 惊讶有之,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昨夜蓝莺拉着她说了半宿的摄政王事迹,直到快天明两人才躺在一张榻上昏昏睡去,这会儿其实刚醒不久,容知许觉得自己还在梦里,回神时自己已经坐到蓝莺身边了。 容知许有些恍惚,又瞧见云初也自然而然地坐下,行礼都只是简单地点点头,一时间受到冲击。 这一切都很不合常理。 今日这一桌藕,清热滋补,梁慎予从来不挑容瑟的手艺,毕竟战场上连硬干粮都是好东西,但每一次试吃新菜色,都免不得惊艳。 红糖糯米藕,藕清爽微甜,糯米香甜软糯,带着桂花清甜的香气。蒸出的莲藕肉饼也带着清香,哪怕有肉也丝毫不腻,小丸子更是外酥里嫩,配上藕丁蛋花汤,虽清淡,却也有滋有味,不似宫中御厨手中那寡淡到开水似的汤。 梁慎予忍不住凑到容瑟耳边低声说:“完了,从前行军有点荤腥就足够,现在烤野鸡野兔只怕都是味如嚼蜡。” 容瑟素来对自己的厨艺引以为傲,压低声说:“那正好,也好叫你记着,早些回家。” 早些回家。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微怔须臾。 不知何时起,容瑟对这里的陌生已经消磨干净,反倒有了归属感。 两人又相视一笑,梁慎予在容瑟碗里夹了一块糯米藕,轻笑着低语:“臣谨记。” 嘴上说得正经恭敬,实际上桌子下那只手都摸到容瑟大腿上了。 容瑟发现梁慎予这个人是真的无法无天,瞧上去斯文内敛,实际上我行我素,根本不顾场合,想摸他就摸两把,放肆得很。 “……我说,侯爷啊。”容瑟悄然伸手,摁住梁慎予的手腕,不动声色将他的手挪开,面上笑得和煦,但眼神分明透着警告意味,“好好吃饭,本王自己够得着。” 梁慎予见好就收,在惹毛摄政王之前乖乖缩手。 两人互动熟稔亲昵,毫不避讳。 容知许看得不免发愣,总觉得这两人太过亲密,可云初和蓝莺都泰然处之,仿佛本该如此,没见过这场面的长公主只得默不作声。 她心思郁郁,自然也食欲不佳,但尝过一口藕丁蛋花汤后面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变。 汤底清淡爽口,满桌的菜都不腻,各种滋味皆适中,宫中的御厨都做不出这样的菜来。 昨夜蓝莺说王爷常常下厨,容知许这会儿是信了,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一顿饭吃完,下人将餐具撤下去上茶点时,容瑟才瞧着容知许说道:“魏婕妤的事,你应当都知道了。” 容知许知道这是要提正事,下意识攥紧面前的茶盏,垂下眼轻轻咬唇。 “本王不干涉你的决定。”容瑟没给她太多思考时间,用叙述事实的语气平平淡淡道:“你若是想回去,本王便送你回去,因为哪怕你留在奚家,本王想做什么也无人能置喙。你若是不想,本王便下令,让奚朝浥与你和离,你还是个小姑娘,小姑娘不该掺和进这场博弈来,瑄和,你想好了告诉本王。” 容知许文雅恬静的神情掺杂进些许悲伤与恨意,她沉默片刻,眼眶微红却始终没落下泪来。 “我母妃的事情,皇……”容知许到嘴边的皇兄顿住,身上的伤已经不痛,可心里却阵阵刺痛,她强作镇定地问,“陛下都知道,是么?” “这个你得亲自去问他。”容瑟摇了摇头,“无论怎么说,都是本王的一面之词,不过你应当也看出来了,容靖可不曾拿你当妹妹看,瑄和,你要记住,一个国家的荣光,绝不是靠一个女人的牺牲才能换来的,同样,一个国家的衰败,也怪不到一个女人身上去,成王败寇而已,何况大晋也没落到需要牺牲你去讨好奚家的地步。只要你愿意,摄政王府会庇护于你。” 从没人对容知许说过这些,她无措地顿住,她所知道的只有公主的责任。 而容瑟告诉她,这责任全无意义,她本可以不过这样的日子,她可以被保护。 容知许偏头,瞧见蓝莺正满含鼓励地看着她,眼神明媚又坚定。 这是摄政王府养出的姑娘。 容知许忽然觉得不必再犹豫,真相已摆在眼前。 有光透过窗洒落屋内,容知许稍稍松开手,掌心一片暖热。 在这个被说成龙潭虎穴的摄政王府,她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 不消片刻,容知许低低地说:“我……不想回去。” 她害怕奚家的深宅,更恨透了那一家人。 容瑟满意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只点头道:“本王知道了。” 还好,小姑娘还没蠢到执迷不悟的地步。 第90章 梨膏 用过午膳,容瑟回到灶房,其余的藕已经切成丁,梨也已成了梨丝,而红枣冰糖川贝等材料也已经备好。 “藕拿去磨碎,藕汁和藕泥都留着。”容瑟简略吩咐,又看向还没装水的锅,上前去将梨丝倒入大锅中,吩咐道:“不要加水,生火吧。” 众人得令,立即分筐散干活,容瑟自己则守在锅前,熬一会儿梨汁便沁出,此时加入姜丝川贝粉百合干枇杷叶等药材,缓缓搅拌防止糊锅,继续熬煮,等到汁水差不多都熬出来,便将其倒入缸中,滤布过滤掉残渣,梨汁回锅继续熬煮至粘稠,容瑟挑起深褐色的稠液,粘稠拔丝,便是成了。 “王爷,这藕怎么办啊?” 刘伯一边过滤藕汁,一边扬声问。 容瑟闻声抬眸,“藕泥用滤布裹上,浸入清水搓洗,等藕粉洗得差不多,便将其与藕汁一并静置,剩下的藕泥留着别扔,晚上炸丸子。” 食材,就是要发挥到极致,不浪费一点残渣。 随即用将粘稠的秋梨膏一勺勺倒入琉璃瓶中,几大筐雪梨最后做出四瓶秋梨膏,容瑟举起来对光看了看,颇为满意。 这是他的习惯,入秋后容易着凉,但他不愿意吃药,也不愿意扎针,便会给自己备一些藕粉和秋梨膏。 蓝莺拉着容知许凑上来看,拧着眉头问道:“王爷,这东西一看就不好吃……怎么黑黢黢的?” “这是冲水喝的,也没叫你直接吃。”容瑟失笑,“生津止渴,是好东西。” 蓝莺满脸写着谢敬不敏。 “小丫头不识货。”容瑟轻哼,伸手一指盆里静置的藕粉,“过两日给你做桂花藕粉尝尝,这个甜,你应当喜欢。” 蓝莺对吃,而且不挑,当下便点头,眸中熠熠,“好啊!” 容知许见蓝莺这般随性,一时间又是羡慕,又是怅然。 这才像兄长与妹妹。 容瑟见容知许拘谨地不出声,他也不知如何哄女孩,忖量须臾,问道:“瑄和,蛋羹可还合口?你伤势未愈,便没做太甜。” 容知许一愣,无措地顿住须臾,端庄地一欠身后说:“多谢皇叔,合口的。” 容瑟叹了口气,“瑄和,王府没那么多规矩,若是那处不合你心意,尽管说就是,这又无人怪你。” 他这副容貌生得便不够平易近人,过于锋利的漂亮,琢玉一般,但偏偏眉目平和,气质温润,说起话来也斯文柔和,甚至带着点小心的诚恳。 第86章 容知许更不知所措,她想了想,认真说:“…不敢欺瞒皇叔,合口的,刚好。”停顿片刻,又腼腆地添一句:“我本就不太爱甜的。” 这是实话。 容知许真的很喜欢那碗蛋羹。 容瑟想起适才容知许也没怎么动红糖糯米藕,便颔首道:“我知道了。” 话音刚落,云初便从外面进来。 “王爷,瑄和殿下。”云初犹豫须臾,看了眼容知许。 容瑟轻声:“说罢。什么事?” 云初垂眸道:“回王爷,奚家公子求见。” 容知许猛地一僵,神色绷紧。 “奚朝浥?”容瑟将手里的秋梨膏放下,面上温和淡去,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求见?挑事儿来的吧,叫他在前面等着,本王去会会他。” 云初颔首:“是,属下去安排。” 容瑟将挽起的袖口放下,在府中他穿着相当随意,连头发都是一根簪子挽起来的,瞧上去同锦衣华服金冠束发的摄政王相差甚远,但眉眼低垂时,锋芒暗藏。 “瑄和,你想去看便在后面瞧。”容瑟看向容知许,说:“对外本王称你病重,过两日再露面,若是不愿再瞧见他,那就同蓝莺在府里转转吧。” 他考虑周到,言辞温和,容知许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容瑟说罢自己便出去。 容知许对奚朝浥又恨又怕,拿不定主意,倒是蓝莺,牵起她的手便往外拽。 “走走走,咱们偷偷看,王爷气人的功夫可厉害了,看看王爷怎么对付那个王八蛋。” 容知许无奈。 走在前面的容瑟脚步一滞。 ……蓝莺这小丫头是夸他还是损他呢? . 奚朝浥被云初请进前厅时,只见容瑟身着常服,穿着随性地坐在上位。 “臣,参见王爷。”奚朝浥上前行礼。 “嗯。”容瑟淡淡道,“奚公子,本王早说过,咱们,来日方长。” 奚朝浥醉酒胡来,刚醒不久,便听闻容知许被容瑟命人带走不说,整个奚家都要成晋京的笑柄,他精明得很,知道此时该怎么做,便也放下脸面赔笑:“是臣唐突,听闻吾妻在王爷府上,特来接她回去。臣有错,日后必不敢再犯。” 容瑟稍稍抬眸,瞧的却是门外。 蓝莺和容知许就在那后面。 半晌,四下静寂。 奚朝浥见容瑟神色莫测,也不作声,便又说道:“王爷,殿下到底还是臣的发妻,在外男家中留宿,传出去于她的名声也不好听吧。”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容瑟收回视线,他方才是在等,若容知许自己心软,他也就没必要再说下去,但容知许倒还稳得住。 “瑄和是你的发妻,也是本王的侄女。”容瑟眼神冰冷,煞有介事,“当朝长公主,竟被一个妾室动家法抽鞭子,我皇室的脸往哪搁?奚朝浥,你现在来向本王讨发妻?让下人侮辱她时,你可没想过她是你的发妻啊,负荆请罪也该有个样子,你是来向本王兴师问罪的吗?!” 说到最后,容瑟猛地一拍桌案,闷响骤然。 奚朝浥不占理,脸色青红交替了片刻,说道:“王爷,这是家事!” “那本王还非要掺和一脚你们奚家的家事。”容瑟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奚朝浥,“自己把自己玩废了,怎么也怨不着瑄和,你,呵…只敢对女人动手的懦夫。” 奚朝浥被踩到痛脚,脸色倏尔扭曲,猛地站起身。 两人对峙。 容瑟缓缓露出个挑衅的笑,看奚朝浥的眼神充满讥诮。 “听不得实话么?”容瑟轻声慢语,“瑄和就在摄政王府,奚公子大可以将她找出来,带回去,只是——得瞧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奚朝浥的脸色几次阴沉扭曲,甚至迸发出杀意,容瑟不避不退地与他对视。 他倒还盼着奚朝浥被惹毛,在王府动手。 这样他就有足够的理由收拾了奚朝浥。 但对方也不蠢,哪怕被容瑟三言两句屡次戳痛处,奚朝浥还是冷静下来,脸色冷冷地说道:“王爷是非要同我过不去?” 容瑟眼中掠过一抹厌恶,轻描淡写道:“是啊。” 奚朝浥被气得说不出话,最后只能一甩袖子,冷冷丢下一句“等着瞧”的狠话,大败而归。 等他走后,容瑟拍了拍袖子,轻哼出声。 蓝莺拉着容知许进来,边笑边说:“主子,就这么放他走啦?” “那不然?”容瑟万般可惜地摇了摇头,“我特意把人都支走,这屋子里就我和他,若是他有胆子动手,那今日扣下他也未尝不可,可惜了,他不敢。” 蓝莺脸色一变,“那可不成,我还在这儿呢,那王八蛋敢动主子一下,脑壳都给他敲碎!” 容瑟想象了一下蓝莺一拳的力道,顿时觉得脑壳有点疼,摆摆手道:“行了,我回去睡觉了,你也少拽着瑄和玩,让她多歇歇。” 容瑟早困了,掩着唇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回过头,旭日光辉落在他眉睫之上,美艳容貌似乎也变得高雅圣洁起来。 “瑄和,做得不错。” 容知许因这一句愣住,自语喃喃:“皇叔……” “在夸你啊。”蓝莺两只手背在身后,轻快地绕到容知许面前,“你方才看到了吧,主子是在护着你,若是你反悔了同那个王八蛋走,就是辜负了他。” 容知许对上那双明眸,遽然明白为何蓝莺一定要带她来看这出戏——是想让她看一看,容瑟是如何回护她的。 “皇叔恩情,本宫铭记在心。” 容知许轻声,瞧着蓝莺,又轻声道:“你这样在乎皇叔,他待你很好吧?” “主子待你也很好啊。”蓝莺含笑与容知许对视着,神情却又忽而带上些许晦暗,随即轻轻道:“殿下,你很幸运。” 容知许想起自己笑谈般的这些年,便想,这王府金贵的小姑娘,哪里懂她的无奈,涩然笑道:“认贼做母,白白搭上自己,哪里算幸运?” “可你还活着。” 蓝莺耸了耸肩,认真地看着她,说:“何况现在不是好了么?以后都会好的,公主殿下,你见过晋京的大雪么?” 容知许不明所以,轻轻颔首:“自然。” “我小时候听说,富贵人家会踏雪赏梅。”蓝莺轻声,“我也不懂,冬日是会冻死人的,大雪地下埋着的都是穷人的命,这雪白茫茫一片,有什么好看的?真的好冷啊,我看着很多人冻死,饿死,病死,甚至我以为,我也逃不过这样的寒冬了。” 容知许怔住。 而蓝莺并未多说,只是笑笑,“当年主子救我和云家两个哥哥的时候,我们身上可是背着人命官司的,险些就要被官老爷门抓去蹲大牢了,回来以后还要——哎算了算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不过你看,现在谁再敢欺负我,我就能敲碎他脑袋!你也一样!” 容知许骤然明白这个明媚娇俏的小姑娘,也经历过许多事,甚至不比她轻松。 沉默须臾,容知许忽然伸手摸了摸蓝莺的头发,温温柔柔地轻声:“那你…也辛苦了。” 蓝莺微愣,耳根隐隐地有点红,不大好意思地垂头。 “我就是想告诉你——以后都会好的。” 容知许轻笑:“好,我知道了。” 第91章 钦察 云松斋,轻风过窗。梁慎予坐在案前,听巫孑和松言上报军务,不时落笔批注,听到兵部调动五军营时,方才稍稍抬头,问:“调的是哪营?” 晋北骑和禁军都隶属于五军,只是禁军负责戍守京都,巡视晋京,巡幸护驾,也负责看守皇城、国库甚至是牢狱,而晋北骑则是对抗外敌的主战力,至于其余三军,有工役之用,也有镇遏之用,还有一支则为钦察。 梁慎予已经猜出兵部调动的是哪一支。 “是钦察营。” 巫孑说道。 大晋西北有匈奴盘踞,而在匈奴发难之前,西海诸国更为猖獗,钦察营便是当年元光初期抗击西南海军的军营,西南诸国归顺后,这支精兵便更名钦察,当年统帅此军的便是儋州宁亲王容承,元光帝的亲兄长。 宁亲王只有一子,生来体弱,早早病逝,只留下一子,便是如今儋州宁郡王容湛。 “兵部的文书出城了?”巫孑颔首,又迅速添上一句:“拦得住。” 梁慎予静默须臾,摆了摆手:“钦察营驻扎儋州多年,水战他们占优,可晋京也就只有一条流经城内的丹溧河,何况宁王一支远居边陲,九王摄政都没能惊动,愿不愿意蹚这趟浑水还未可知。” 巫孑浅褐色的眸子微眯,左额至鼻梁的疤让眉目间的戾气又重几分,低声道:“若侯爷有令,晋北骑不惧与钦察营一战。” 松言推了推他,“别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爷还没下令呢。” “先按兵不动。”梁慎予沉吟片刻,“盯着柳家,滇州那点兵马可在京中滞留够久了。” 第87章 巫孑应道:“是。” 梁慎予点头,将批注过的军务文书摞好,挥手道:“都回去吧。” 巫孑和松言行礼后一并离开。 两人也不是初次来摄政王府,轻车熟路地寻着路就要离开,却与回来的云稚和萧慕枫打了个照面。 “这两位兄弟是?”萧慕枫见两人面生,笑着扬了扬手。 巫孑言简意赅:“晋北骑,巫孑。” 萧慕枫微微睁大眼,巫孑可是正正经经金台拜将的将军,身负军功无数,在晋北骑中地位仅次于定北侯。 “巫将军,失敬。”萧慕枫爽朗道,“在下姓萧,禁军中一小小都尉。” “萧世子。”巫孑略略颔首,又对云稚拱手,“末将军务在身,云总督,告辞。” 说完便扯着松言与萧慕枫擦肩而过。 云稚也惜字如金:“巫将军慢走。” 两人从前各为其主,没怎么见过面,又都是冷言冷语的性子,连寒暄都没有,简单几句后便分道扬镳。 萧慕枫摸了摸下巴,瞧向云稚,“他知道我。” 云稚目不斜视地往院子里走,“你是公卿之子,他自然知道。” “哎,小云兄弟,等我一等。”萧慕枫快走两步跟上,弯眸笑说:“急匆匆的,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云稚也不答话,只淡淡道:“世子有跟着我转的功夫,不如去京中寻一处满意宅子。” 萧慕枫夸张地长叹出声:“不瞒小云兄弟说,我郡公府的家底可都献给王爷了,哪里还有银两去赁宅子?你我同为王爷效力,但求总督垂怜,多留我几日吧。” 云稚轻嗤:“倒是有银子养着那群暗卫。” 萧慕枫神色微顿,随即笑说:“自家兄弟,提什么银子?” 云稚彻底不说话了。 还没寻着王爷,便遇上正准备回卧房的定北侯。 梁慎予见是云稚,拦下他问:“是为钦察营的事来的?” 云稚想起适才的巫孑,也就明白定北侯已经知晓,颔首道:“事关重大,该当禀报王爷。” “王爷应是在午睡。”梁慎予挡在道上,客客气气,“待他醒了,我自会告知,昨夜睡得晚,今日起得早,又在灶房忙活过晌午,叫他多睡一会儿吧。” 云稚蹙眉,与他对视,“事关重大。” 梁慎予一向斯文有礼,笑得也和气,但脚上半步也不挪,“本侯自会告知王爷。” 云稚谨慎,不能当面上报心中多少有些犹豫,但最终也只是深深看了梁慎予一眼,说:“那有劳侯爷,臣告退。” 萧慕枫若有所思,直到走远了,才轻声问:“就这么走了?” “王爷信他。”云稚像是在轻叹。 萧慕枫点点头,蓦地发现路有点不对劲,他没怎么来过王府,绕得有点晕,“这不是回去的路吧?” “谁说要回去?”云稚理所当然,走得利索。 直奔灶房。 一般王爷都会在灶房给他留饭。 果不其然,容瑟这次也留了。 于是两人面对着一人份的饭菜,面面相觑。 云稚面露郁郁,取了两双筷子,递给萧慕枫一双。 “一起吃吧。” “多谢总督慷慨。”萧慕枫也不客气,笑得灿烂。 . 微风穿堂过,满室清凉。 容瑟躺在榻上,乌发蜿蜒铺落,眉眼恬静漂亮,似一副水墨丹青,哪怕不睁眼,也是神韵灵动。 束发的簪子就搁在枕边,可见是累得狠了,倒在榻上扯下簪便睡着。 梁慎予本想伸手去轻抚他的眉心,将要触及时却倏尔停住,怕吵醒了他,轻轻一叹。 “何必去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无足轻重的事?” 梁慎予低声喃喃,疑惑蹙眉。 片刻后,又无声一笑,凝视着容瑟的眼神缱绻温柔,浸透春风一般。 “罢了,随你开心就好。” 梁慎予刚欲收回手,指尖却触及一抹暖,竟被人拉住了,他抬头去瞧。 容瑟睡眼惺忪地半睁眼,攥着梁慎予的指尖,也就那么片刻的功夫,便抓着他的手牵到自己心口,随即侧身蜷缩,将那只手按在自己心口搂着,又阖起眸。 梁慎予饶有兴致地随他动作,眉梢微挑。 这是还没醒? 等容瑟不再动,梁慎予试探性往外抽了抽手。 结果被摄政王用更大的力气按住,死死搂着。 梁慎予的指尖能触到容瑟的心跳,温暖而有力,不像他在孤竺岭最后看见父兄的时候,他们的身体冰冷,死气沉沉,似与那漫山遍野的红雪融为一体,融入大晋亘古的江山中,不见踪影。 而容瑟是鲜活的。 活生生地在他面前。 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心安。 “该是我抓住你的,王爷。”梁慎予低声轻语,“你又在不安什么呢?” 无人应答。 梁慎予看着容瑟温驯柔和的睡颜,想起摄政王刚执政时的狠辣,怎样都觉得违和,良久,他才轻声问:“你到底……从哪来的?” 容瑟尚在梦中。 梦里是黄沙戈壁,血染漠北的战场,厮杀声与刀剑砍入血肉之躯的声音真实而清晰,到处都是刀光剑影,随时会有人倒下,便再也起不来。 兵戈之声,在漠北的夕阳下,残忍而悲壮。 荒芜的大地上除了杂草,便只有一种白色的小花,一簇一簇地簇拥成大团,雪色之上溅了鲜艳的血。 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真切,直到视线中出现银甲胄红披风的身影,刹那,天地间唯那道影清晰无比,高坐马背之上,披风猎猎,手持三尺青锋,剑身覆霜。 像一座亘古伫立边陲的寒峰。 顷刻间箭矢入雨,带着炽烈火焰落在这片大地,荒草瞬间被点燃,周遭都是慌乱的叫喊声与凄惨痛呼、咆哮,一片混乱之中,眼前场景如蒙薄纱一般朦胧不清。 只有漫山遍野的火,吞没一切,再也瞧不见挥斥方遒的年轻将军,满地染血的白色小花也被吞没。 容瑟心急如焚,却只能如局外人一般,连呼喊都做不到,喉中压抑着歇斯底里却无声的咆哮。 于是遽然惊醒。 他几乎是猛地从榻上坐起来,浑身汗津津的,惊魂未定。 “王爷?” 熟悉声音就在耳畔,容瑟仓促抬眸,对上梁慎予略带担忧的乌眸,恰逢有风过,他一身汗浸透里衣,叫风一吹浑身发凉。 彻底醒了。 容瑟这才发现自己正死死抓着梁慎予的手,掌心全是冷汗,适才的梦模糊又真切,最后满天火光,惨烈更胜夕阳。 “王爷。” 带着关怀与忧虑的声音低沉温和,容瑟被拥入温暖熟悉的怀抱,温热的唇印在耳畔,裹挟温声一并入耳。 “你怎么了?” 感知到他温热的身体,容瑟稍稍安心,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碰到脸颊时,意外地触及了满手的湿润。 他哭了。 “没事……做了个梦。”容瑟蹭去眼角的泪,心中不安还没彻底褪去。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从前只会重灰暗的前半生,但之后他就很少会梦到那些不好的记忆,穿到大晋来也没做几次梦,有关于梁慎予的,也只有少年郎蹒跚在大雪中那一次。 那这次又是怎么回事?那样真实的战场,连一草一木他都记得清楚。 “羌州……”容瑟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都哑了,“有没有一种白色的花?很小,很多。” 梁慎予沉吟。 适才不知为何,容瑟忽然轻轻颤抖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落,死咬着唇,发出悲鸣一般的泣音,搞得他手足无措。 “羌州靠北,有不少野花,你说的是香雪球吧。”梁慎予拍了拍容瑟的脊背,安抚得甚至有些笨拙,“怎么了么?” 还真有。 容瑟抿了抿唇,栽倒在梁慎予怀里,低低地说:“没事,抱抱我就好。” 梁慎予依言将人抱紧。 容瑟紧紧依偎着他,还在想那个梦。 事关梁慎予,他不得不多想。 第92章 假面 因为那个梦,容瑟睡意全无,但也很快镇定下来,只是轻轻触摸着梁慎予的侧颈和脸颊,来回描摹,借此确认他体温的温热。 “梦见什么了?”梁慎予纵容一般地垂额,字音轻柔。 “记不清了。” 容瑟摇了摇头,敷衍过去,仰起脸瞧着梁慎予,眼神柔软中又存坚韧。 无论梦中情景是真是假,是虚幻还是真实,他眼前的梁慎予都是鲜活的,至少现在是,而他决不能让梦境成为现实。 “想来不是什么美梦,不记得也好。” 梁慎予的声音低缓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意味,甚至语气熟稔,仿佛做惯了这样的事。 容瑟渐渐放松下来,调笑一句:“说得也是,不过你哄得倒挺熟练。” 第88章 梁慎予像是微微愣了愣,随即露出温柔又无奈的笑,垂眸道:“往日我爹出征,娘夜夜难以安寝,我常陪着她说话。” 容瑟沉默。 斯文温和的梁慎予,运筹帷幄的定北侯,聪敏灵动的梁三郎,都是眼前这人,但成为这样的他,或是因为他的教养风骨,或是因为侯府重担,又或是为陪伴母亲,甚至是此刻,梁慎予为他而温柔平和,他以千面示人,但也都是为别人。 那真正的他呢…… 容瑟想到第一次深夜到王府来的梁慎予,偏执任性不讲理,眼神阴鸷,如今想来,那神情沉甸甸的,仿佛压抑着巨大的痛苦,还有些别的什么竭力克制的情绪。 或许…… 容瑟隐隐察觉,那才是真正的他,剥去一切盔甲掩饰后,真正深陷风雪旧事中的他。 “王爷。” 梁慎予的声音把他从失神中唤回,四目相对,容瑟瞧见他眼中带着柔和的关切,还有些无奈,“怎么这样看着我?” 容瑟微愣,“什么?” “适才王爷看我的眼神,就像……”梁慎予斟酌了片刻后,神情微妙地说:“在看一只无家可归的可怜小狗。” 甚至还带着点儿怜爱在里头。 但梁慎予实在没好意思说出口。 容瑟也顿住了,张了张嘴,哑然失语。 阿这…… 所以他的眼神,出卖了他的想法? 容瑟深刻反思了片刻,随即若无其事道:“郑福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有点眉目。”梁慎予也没为难他,神情依旧带笑,却顺着话接了下来,“郑福在先帝身边伺候了一辈子,宫中没有不认识他的宫人,暗访的人都说,自新帝登基,郑福便被赐金还乡,不过你应当也派人去查过,郑福根本没回去,宫人们私下流传着的消息,都是他已经被灭口了。” 容瑟点点头。 他知道梁慎予没说全,因为这个传言中,郑福不仅被灭口了。 灭他口的还是正坐在这儿的自己。 人在府中坐,锅从天上来。 “但——王爷很笃定,郑福活着。”梁慎予仔细分析,并无质疑的意思,“在先帝身边伺候的奴才都已被封口,连当日的太医都被赐死,宫中人尽皆知,只有郑福生死不知,甚至没人瞧见他出宫,他是在宫中失踪的,或许被藏在某处暗室中,人既然活着,总会有动静,我已经命人正盯着皇城中冷僻宫殿,想必很快会有消息。” “我在宫中的眼线也不少,没什么消息。”容瑟叹气。 梁慎予失笑,“这可同多少无关,曹伦明知宫中有你的人,还敢将郑福藏在宫里,必然是笃定你的人找不着他,何况……王爷安插进去的哪里是眼线。” 容瑟有点茫然,“啊?” 梁慎予笑了一声,捏了捏容瑟的鼻尖,无奈道:“他们就差在自己脑门上贴着摄政王家奴的字条了,王爷。” 容瑟恍然大悟。 他这个摄政王的名号太响,手底下的人就开始狐假虎威,宫中那些说是他的眼线,可实际上已经光明正大地亮出自己的靠山了。 在明处,才容易规避。 “忘了这茬!”容瑟拍了拍自己的额角。 梁慎予攥着他的手拉下来,轻声说:“新帝愚钝,但曹伦精明,王爷,不要轻敌。” 容瑟点点头,却在心里唉声叹气,别看他行事嚣张,其实每一步都跟刀尖上起舞似的,毕竟论精明谋略,他肯定斗不过曹伦那只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 梁慎予又趁机同他说兵部调动钦察营的事,容瑟对钦察营这个名字很陌生,但听到容湛时神情忽而凝住。 “宁郡王?”容瑟无意识地攥了攥指尖,眉心也轻轻蹙起。 梁慎予见他神色有异,轻声问:“怎么了?” 容瑟没出声。 宁郡王容湛,在原著里,死在原主手中,而且是亲手所杀,因为他几句斥责。 不过那应当是后期的时间线,而要请宁郡王合作的,正是……梁慎予。 结局便是早朝之上,容靖接着他斩杀族亲的由头,痛斥原主的各项罪行,而原主众叛亲离,连那日的早朝都没去,在新帝的人来抓捕他时,摄政王与摄政王府一并付之一炬。 但这段剧情很模糊,甚至没有正面描写,容瑟根据原主的记忆推断,原主也不是个莫名其妙就提刀杀人的人。 就很奇怪,很违和,和这本书的很多情节一样,像是生拼硬凑,模糊又违和。 但曹伦的确是在向宁郡王求助。 容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情冷峻,低低地笑了一声:“我那个便宜侄子又想搞事情了。” 让容湛入京,恐怕不止是想用钦察营震慑梁慎予。 这是冲着他来的。 梁慎予若有所思,“的确如此,先是滇州兵,现在是钦察营,不过——”他笑了笑,依旧从容不迫,“钦察营的立场还未定。” 倒也是。 这剧情都偏出多远去了。 容瑟又想起还在皇陵关着的曹太后,唇角忽地扬起笑。 “是啊,我手里可还有一步棋呢。” 梁慎予颇为意外,“愿闻其详。” 在梁慎予无奈又纵容的眼神中,容瑟伸出手指晃了晃。 “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 摄政王与新帝数次交锋,明眼人都瞧得出摄政王占据上风,甚至如今连民心都已经调转,哪怕是摄政王调动禁军围困奚家这等惊扰百姓的大事,奚家到底理亏,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 两日后,容瑟才松口,放出消息:“病重垂危”的瑄和长公主已经保住性命。 但有关长公主在奚家经历了什么,容瑟最初并未张扬,毕竟这事关容知许,若她不愿自己的狼狈被天下人知晓,容瑟自然也不能将她的遭遇广而告之,但这也不耽误坊间对此事议论纷纷。 长公主下嫁奚家,奚家郎浪子回头,这本事一桩美谈,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必不可免地有人恶意揣测。 王府内,蓝莺在院子里气得揪树叶。 “他们说得可难听了,什么为了权势棒打鸳鸯,那是哪门子的鸳鸯?我派人去打听了,这事儿就是从奚家传出来的,奚家那些下人颠倒黑白,说得奚朝浥和长公主郎情妾意的,我啐!” 云初忙着安抚这位小祖宗,连声道:“行了行了,都是些无稽之谈,听听也就罢了,你同那些市井小民较什么真?王爷吩咐了,事关长公主的名誉,此事少提。” 他刚说完,余光便瞥见一道倩影靠近,立刻回身行礼唤道:“殿下。” 蓝莺便没规矩得多,但还是迅速收敛了满脸的怨气,挤出一丝微笑:“你怎么来啦?主子说了,你得多休息。” 容知许眉宇间神色总是淡淡的,轻声细语:“都已大好了,总不能日日躺着。你们适才说的,我都听见了。” 蓝莺一顿,呐呐小声:“那你……” “没关系的。”容知许抚了抚蓝莺垂在胸前的小辫,上头锢着一颗铃铛发扣,一碰便叮叮当当地响,像是在应和她温柔恬静的轻声。 “本宫自嫁入奚家,自问从无错处,你们尽可以将实情公之于众,而我……我要与奚朝浥和离。” 她说得温柔且坚定。 蓝莺眼神骤然明媚,“真的?” 容知许见她双眸明亮,忍不住轻笑,颔首道:“奚朝浥非我良配,当日嫁他,也是想为兄长解忧,如今……我不欠他们,倒是亏欠皇叔良多。” “你不欠谁的。” 容瑟的声音忽然响起。 容知许错愕回头。 容瑟应是才下早朝,身上的麒麟朝服还没换下去,但眼神温和,冲淡了这一身金贵服制的压迫感。 “本王与他们的恩怨,一直都与你无关。”容瑟走上前,语气平和,“不过你能想通也好,和离的事,我会帮你。” 容知许这几日下来,已经习惯于容瑟的随和,他与传闻中那个铁血王爷截然不同,即使是交谈时,他的温和善意也不似作伪,与他相比,容靖的温和便无比拙劣。 都是毫无温度的算计。 “多谢皇叔。”容知许稍稍垂眸,咬了咬唇,忽然轻声说:“瑄和还有一事相求。” 容瑟点头,“说来听听。” “是……奚家主母。”容知许低声,“瑄和在奚府时,受夫人照拂,连那日派青禾冒昧求救,也是因夫人相助,她才得以顺利出府,可夫人在奚府的境况……算不得好。”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 容瑟却懂了。 想也知道,薛瑾在奚家过得必然不怎么样,若不是奚晏还在乎自己那点文人的颜面,恐怕都会逼着薛瑾让出正妻的位子来。 只瞧柳苒那个女人敢对瑄和打骂,分明端着正头夫人的架子,便晓得这句算不得好,其实都委婉了。 第93章 纷争 自从禁军将长公主强行抢走后,摄政王一脉的言官弹劾折子雪花似的往御前洒,无一例外皆是弹劾尚书令,以妾为重,纵容妾室责打当朝长公主,尚书令府中上下皆该当严惩。 第89章 原本这些折子都由容瑟批过,直接发回尚书府,但这回容瑟将所有弹劾尚书令的折子都送到了御前,摆出要还权于帝的意思。 此举无异于往容靖手里塞了个烫手山芋。 容靖这厢表示“朕未曾亲政不如还是皇叔来”,容瑟那厢轻飘飘还一句“陛下更该当历练”给怼了回去,总之,这烫手山芋非得塞容靖怀里去不可。 他不是想讨好奚家么? 容瑟还非要看看,他还想怎么跪舔奚家,一边自视甚高,一边拿妹妹当工具人讨好朝臣,眼下这局势,就看容靖是爱惜自己的名声,还是舍不得奚家这个助力了,总之必然难两全。 逼也要逼出一场狗咬狗的戏码。 而在这场戏里,无论是摄政王还是长公主,都全然无辜,手上干干净净。 “还真是厉害。”禁军衙门里萧慕枫不住感慨,用手肘推了推正看公文的云稚,“小云,王爷这兵不血刃的,手段高明啊,怎会被传出那样的名声?” 云稚心说你是没瞧见他之前的手段,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 然后反应过来,这萧世子不仅私下里乱七八糟地喊他,这会儿连小云都叫上了。 他哥都没这么喊过他。 云稚刚想开口,嘴里就蓦地多了块桃酥,于是倏尔顿住,眼神淡淡地飘向萧慕枫。 萧慕枫笑得无辜,“听闻王爷在城中开了糕点铺子,荷花酥做得精致味美,今日去得晚了,没买着,就吃这个吧。不过——我听说,曹昊昀又出来走动了。” 话尾带着冷意。 云稚福灵心至,懂了他的意思,“然后?” “听闻柳家要将女儿嫁给他。”萧慕枫笑眯眯道,“刚死了儿子,就算计着怎么嫁女儿,这个柳刺史心挺大。” 云稚想到了什么,眉目微沉。窗外忽落潇潇细雨,远山在雨中渐渐模糊。 渺然山河细雨中,尽映在容瑟眼底,他站在廊下望雨,低声说:“柳家还真能折腾。” 他也听说两家议亲的事,虽说没彻底定下来,但总归是有些风声。 到那时,哪怕奚家没了长公主,凭借柳氏这个枢纽,也会同曹氏绑在一艘船上。 “今年晋京冷得早,虽说九月天,也不该站在风口。”梁慎予将轻薄披风披在容瑟瘦削的肩头,“亲事定下也无妨,奚家正如秋后蚂蚱,没几日好活,倒是王爷,在想薛夫人的事?” 薛夫人便是奚晏的正妻,容瑟不喜欢将奚姓冠给她,便称作薛夫人。 容瑟轻轻颔首,“也不是难事,但是三郎,你知道这个时候我动了奚家,朝堂会震荡到什么地步。” 想动奚家,盘根错节的保皇党势必会拉下来一大批,到那时容瑟也不保证曹伦和容靖会不会狗急跳墙。 沉默片刻后,容瑟听见梁慎予轻声说: “大晋从未真正太平过。” 容瑟不作声。 是啊,霁州冤案无人提及,甚至连容胥都插手其中,满朝文武无能之辈不知几何,而匈奴也在边陲之地虎视眈眈。 容瑟从前不担心这些,他只想自己好好活着就行了,但不知不觉,他竟也开始忧心。 牵挂越来越多,忧虑便越来越多。 容瑟伸手,指尖接了一滴微凉的雨,顷刻间,与这个世界的连接无比明晰了起来。 “我只怕会挑起更糟糕的乱世。”良久,容瑟才轻叹着开口,“动荡越小越好吧,我不畏惧纷争,但也不愿意挑起纷争,因为无论输赢,都要拿尸骸来堆积。” 容瑟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争,但在他的世界,留存下来许多战争的影像与文字资料,也曾亲眼见过风雪中梁家父子的惨烈,由此可拼凑出积尸草木腥,血流川原丹的惨像。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字字惨烈。 “我还以为王爷会主战。”梁慎予轻笑。 “分情况。”容瑟摇了摇头,“我曾经读过一句诗,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战争是换取和平的必要手段,也是最后的手段。兵荒马乱意味着流血牺牲,是为家国大义奔赴战场倒也罢了,而我针对容靖是私心,实话说,我不想有人为我的私心而死。” 说到这儿,容瑟自嘲似的笑了声。 “我早说了,我不是做皇帝的料,没有魄力,也不够果决。” “不要妄自菲薄。” 梁慎予捏了捏容瑟微凉的耳垂,像是捻着一块冷玉。 “一生事事两难全,别想太多,朝堂总是要肃清的,天下也总是要安定,匈奴更不会安生太久,但真到了非战不可的那日。”梁慎予轻轻吻了吻容瑟的脸颊,低声喃喃:“我会带着胜利与安稳凯旋。” 他的吻带着炽热沉重的温度,足以驱散秋雨带来的寒凉。 . 再过两日便是梁慎予的生辰,容瑟忙着为他准备生辰礼,正好因为钦察营和滇州军的事,梁慎予近日常往晋北骑营地跑,很少在府中,有时回来,容瑟都睡着了,醒来之前,梁慎予又走了,只能依靠床榻上的痕迹与温度,知道他昨夜曾睡在身侧。 梁慎予甚至带着晋北骑声势浩大地来了一场演武,实则便是在震慑兵部与滇州军。 效果也十分显著,文官们有底气,因长公主一事始终没给个说法,于是御前的弹劾折子更多了——无关国事时政,全是弹劾奚晏的。 奚晏连续两日称病不出,但府中也没安生到哪去,那日闯入后院的女人用的鞭子诡异,不过是缠了一下,柳苒的脚筋便被割断,连骨头也碎了。 柳苒得知后哭闹了许久,才平静下来,对摄政王和容知许都恨到了骨子里。 “老爷,现在摄政王如此猖獗,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啊。”柳苒眼眶红着,坐在榻上,瞧上去我见犹怜,“不如尽快将沅沅的亲事定下,如此一来,曹家和陛下必定不会不管我们。” 奚晏再宠爱她,都忍不住在心中嗤一句妇人之见,有定北侯和摄政王一起施压,这件事他必然是要给皇室一个说法。 “这事得看曹家的意思,催不得。”奚晏斟酌片刻,说,“为今之计,唯有长公主自己不计较,才能将此事了解,无论如何,先将长公主哄回来才是上策。” 一听这话,柳苒的脸色微微一变,也迅速垂下头将嫉恨掩住。 她就是厌恶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 凭什么她生来就是公主,金尊玉贵,奴仆成群,嫁人也理所当然地是正妻。而自己却只能出身小门小户,哪怕同奚晏青梅竹马,可到今日,她还只能做个妾室,被薛瑾那个女人压一头,甚至因对长公主动家法而受人诟病! 这世道何其不公! “老爷……”柳苒楚楚可怜地抬眸,“阿浥不是去过了?那长公主如今有摄政王做靠山,连她兄长可都不管不顾了,怎么可能主动回来?” 奚晏在地上绕了两圈,才沉声道:“那也得试试,长公主性情和顺,我早说过,真要是忍不住,随便找几个丫头也就罢了,那长公主哪里是能随意责罚鞭打的?她是皇室之人!曹伦为何拖着婚事,他也不高兴着呢!当着陛下的面还曾斥责于我,你们……唉!” 一听曹家的意图,柳苒才终于慌了,对容知许恨意更深,她却不敢再多说,怯怯道:“那,那该如何是好?” 奚晏沉默良久。 “罢了。”奚晏说,“我入宫去求见陛下,他到底与长公主一同长大,这个兄长的话,长公主或许还能听听。还有,若长公主真愿意回来,日后奚家必得将她视作座上宾,绝不可轻慢!” 柳苒再不甘愿,也不敢说什么,只得喏喏答应下来。 . 小雨还没日暮时就停了,天际云霞斑斓绚烂,梁慎予还没回来,而明日就是他生辰,偏在此时,宫中来人了。 来的是个小太监,伺候容靖的,到摄政王府也不敢放肆,不像来宣旨,唯唯诺诺道:“奴婢参见王爷。” 容瑟眉头微挑。 来传旨的太监代表着皇帝,一般是不必行礼的。 “起来吧,说,什么事?”容瑟从容自若地反客为主,也根本不像领旨。 小太监战战兢兢道:“陛下口谕,闻长公主殿下身子无碍,宣长公主入宫。” 容瑟一顿。 他大概猜的出容靖的意图,无非是为了奚家的事,舍不得奚家这个助力,不愿意责罚奚家,便想着从容知许身上入手,打打感情牌,都是他常用的手段了,实则就是不安好心。 容瑟也不免叹一句,真是没新意。 片刻后,他吩咐道:“来人,去告诉长公主,陛下宣她入宫。”言罢,特意添了一句,“若是身子不便,本王可替她回绝,或者……替她去面圣。” 他笑着转头看向小太监,“都可以吧?” 小太监冷汗直流,仿佛面对着什么洪水猛兽,连连点头:“自,自然!” 容瑟这才满意收回视线。 第90章 同时也疑惑,他足够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了啊。 怎么这人跟看见鬼似的? 第94章 灯笼 很快一抹水蓝色倩影便出现在门前,交领长裙,端庄之余便是清冷,而她身边跟着同样蓝裙的蓝莺,与容知许的宽袖飘逸不同,蓝莺身着窄袖劲装,绣样也是活泼的鸟雀。 “皇叔。” 容知许对容瑟行礼。 她既然来了,容瑟便已知晓她的决定,不曾多问,忖量片刻,对那小太监询问道:“今日宫中何人值守?” “回王爷,是萧都尉。”小太监恭恭敬敬地答。 容瑟了然。 是萧慕枫,那正好。 容瑟吩咐:“蓝莺,告诉禁军,长公主怎么出的王府门,就得怎么回来,宫门下钥之前,务必出宫。” 蓝莺爽快点头:“是!” 容知许看出他的回护,不免动容,再次垂首行礼,声如冷玉却多了些温情:“多谢…皇叔。” 容瑟仍有些放心不下这两个小姑娘,蹙眉瞧了她们须臾,才轻叹道:“瑄和,你自己权衡。” 容瑟很清楚他没办法代替容知许做任何决定,最终如何选择,全看她自己。 容知许垂下眼,轻轻道:“总是要有个了结的,皇叔放心,瑄和明白。” 容瑟发现这个看似纤弱的长公主,比他想象中要坚韧得多,哪怕是知道生母亡故真相,都不曾闹过,她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如今,她要去宫中做了结。 于是也放下心来,轻轻点头。 “那就去吧,早些回来。” 容知许行礼退下,一举一动皆是刻入骨子的规矩教养。 直到上了马车,蓝莺摸着自己腰间的佩刀,怀里还揣着鞭子,可谓全副武装,低声对容知许说:“放心,我怎么把你带出来的,肯定怎么再把你带回来。” 容知许忍不住轻笑,神色中褪去冷色后,便愈发动人。 “是了,我信你。” 蓝莺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坐回去,忍不住低声嘀咕:“真好看啊。” 容知许听清了,这已不是蓝莺初次这么说,但她还是莫名地赧然,片刻后,轻柔道:“你也很好看。” 这是实话,蓝莺不过十八,但眉眼间不见稚气,时而娇俏明媚,时而飒落妩然,容貌也俏丽,而且…… 她身上带着阳光雨露的味道,像一只永远不会疲累的小鸟。 不似自己,身在樊笼。 入宫时,值守的萧慕枫不在值房中,而是等在宫门,见摄政王府的马车,刚想上前行礼,帘子便被撩开,蓝莺探头出来,将容瑟的吩咐一一说明。 萧慕枫扶刀行礼,“臣遵旨。” 马车被放行,容知许再次见着容靖,他仍是一身常服,瞧上去平易近人。 “阿许,来坐。”容靖一如既往地招呼她,“身子可好些了?前些日子皇叔说你病危,朕担心坏了,可你在王府,朕又瞧不见,如今可大好了?” 但这次容知许没坐过去,而是站在下位,恭顺地行礼。 “有劳皇兄挂念,无碍了。” 容靖脸上的笑淡了些,总觉得这个一向乖巧的妹妹似乎脱离了掌控,勉强让自己不动声色,温和道:“阿许,这是干什么?” “陛下召见,臣妹便来了。”容知许眼神恬淡,面上无笑,“臣妹知道皇兄想说什么,但不必了,臣妹不愿回奚家去,还有……这些年太后娘娘的养育之恩,想来,以我母妃一条性命,也能抵了,皇兄以为呢?” 容知许根本没想多说什么,开门见山,将一切挑明。 容靖的脸色骤变,笑意勉强,“阿许,你胡说什么呢?” “皇兄。”容知许不为所动,“说下去,只会让你我更难堪。” 容靖慌了阵脚,张口便尖锐道:“是不是容瑟对你说什么了?他那种人,娼妇所生,嘴里怎会有真话?” 容知许仿佛初次认清容靖。 在此之前,他一直表现得人畜无害,性情宽厚,哪怕是为拉拢奚家将自己推出去,容知许也只觉得他懦弱无能,但直到此刻,她才发觉容靖本就刻薄无情。 “中秋后,颜太妃便要被晋为贵太妃,入皇陵。”容知许失望轻叹,“何况她过世多年,此事扯不到太妃身上,皇叔为人如何,臣妹自有决断,臣妹愚钝,但真情假意,尚还分得清。” 见容靖脸色愈发难堪,容知许却满身轻松,欠了欠身便要退下。 “皇兄,那日.你哪怕嘴上说一句,愿救我出苦海。”容知许转身前淡淡地说,“为这一句,哪怕烂在奚家,臣妹也甘愿。” “臣妹,告退。” 说着,容知许就要推门出去,容靖却猛地起身,喝道:“放肆!这皇宫岂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之地?!来人!送长公主回奚家去!” 容知许愕然怔住,屋里的几个太监就要上前,就在此时,门砰的一声被踹开。 蓝莺入宫时卸了刀,这会儿手已经摸到揣着的鞭柄,冷冷道:“陛下,王爷说了,要将长公主殿下带回王府。” 守在外头的侍卫也围堵上来,却被萧慕枫所率禁军挡住,彼此对峙,分毫不退。 “你们放肆!”容靖指着萧慕枫,目眦欲裂地骂道:“朕才是天子!你们想造反不成?!” 萧慕枫爽朗一笑:“不敢不敢,陛下息怒,但长公主殿下,还是得回王府去,王爷吩咐了。” 容靖死死攥拳,眼神森然地看着容知许从眼前消失。 萧慕枫挥了挥手,麾下值守侍卫便护送长公主离开,他至始至终连刀都没拔出来,对着容靖行礼,客客气气道:“臣告退。” 礼数周全,但所行之事深得王府真传,嚣张得很。 . 得知容知许全须全尾地从宫里回来,容瑟才安心,蓝莺也特意过来将宫中发生之事说了一遍。 听见容靖打算直接将容知许送回奚家去,容瑟都毫不意外,“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曹太后养了头白眼狼,觉着谁为他牺牲都是应该的,你瞧,他连救自己亲生母亲都不积极。” 说到这,容瑟面露讥诮,嗤了声。 “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就是。”蓝莺跟着附和,眼神却落在容瑟案上的明纸上,探头张望,“主子,你写什么呢?” 容瑟微微一顿,轻声下逐客令:“好了,出去吧。” 蓝莺“哦”了一声,倒也没在追问,依言退下。 容瑟这才垂眸,瞧着纸上未干的墨迹,眸光柔和,光映之下赧色也柔软。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1 片刻后,容瑟挑灯落笔,字迹俊秀。 ——缅邈岁月,缱绻平生。2 一笔笔相思,一寸寸希冀,尽在字里行间。 . 梁慎予从军中赶回王府,一路快马,归心似箭。 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也晓得今日那人必会等着他,如这几日卧房中长明的油灯一般。 是长夜中不熄的光。 梁慎予直奔卧房,却意外地发现房中的光比平日要暗许多,当下不曾犹豫,推门而入,只见卧房中并无火烛,只有案上摆着一只灯笼,比宫灯要大出不少,亮着柔和的光,如同月华。 走近再瞧,那灯笼并非是纸糊在灯笼架上,而是全靠纸折,折痕凹陷规整,整只灯笼圆滚精巧,里头放着的是一颗夜明珠。 梁慎予发出一声轻笑。 拎着灯笼杆将之提起,凑近了细细打量,梁慎予才发现那纸上都是清晰的字迹,笔锋回转柔和,干净漂亮,就如同那个人——当真是字如其人。 在柔和的光晕下,梁慎予清楚地看清了每一个字。 “缅邈岁月,缱绻……”梁慎予一字一顿,温和缓慢地读出上面的句子,声音却越来越低,“平生……” 随之落下的,是一声很轻很轻的笑。 梁慎予将灯笼上的缠绵字迹看个遍,垂眸时才发现桌上还有一张纸条,上面简单明了地写了一句话——我在灶房。 梁慎予将纸条妥帖放好,提着那盏写满情诗的灯笼,转身走入黑夜,柔和的光在他身边散开,也将他与夜色隔绝。 灶房内倒是亮着灯火,远远就能瞧见烟火气,梁慎予提灯走近,瞧见灶房内只有一道身影,站在柔和的光中,背对着他。 听见声音,容瑟回头,见梁慎予提灯站在门口,一身武袍,薄甲覆身,乌发也规规矩矩地束起,整个人好似夜中的一把锋刃,偏偏神色是柔和的,便为这把剑裹上了鞘。于是容瑟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冁然而笑:“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其实也不算早,但比起往日要早了许多。 他这么一侧身,就露出案板上的面团。 “想着你,就回来了。”梁慎予轻声的同时进门,将那盏写满情思的灯笼放在门口的柜子上,向容瑟走去。 第91章 “我知道你今晚会等我。” 今日是梁慎予的生辰,容瑟早好几日便提到过,而梁慎予已经许多年没期待过。 容瑟余光扫过灯笼,脸颊有些烫,但眼神依旧温柔,如清泉一般莹彻。 “那就先坐坐吧。”粘着面粉的手指了指一旁的凳子,容瑟眉目含笑,“还没做好呢。” 梁慎予并未坐下,而是走近去瞧,温热宽大的手掌抚上那一截清瘦的腰身,声音低缓。 “在做什么?” “长寿面。”容瑟用手肘推了推他,低声斥道:“别闹。” 梁慎予发出声含糊的笑音,倒是听话地把手缩回来,轻声:“好。” 热气吹拂过耳畔,容瑟缩了缩脖子,但依旧能感觉到自己身后那道热切的视线。 第95章 生辰 灶房灯火通明,如这昏暗浊世间不灭的光,而容瑟就站在光中,落在梁慎予眼中,这便是亘古长存的光。 他坐在院子里,头顶星河满天,眼神却没能从那人身上挪开哪怕一瞬。 很快容瑟便端着一碗面放在院子里的小桌上,面汤清亮,热气腾腾的面中卧着两颗完整的荷包蛋,翠绿葱花漂浮点缀。 “过生日当然要吃长寿面。”容瑟笑盈盈,将筷子递过去,“本来想给你多做些好吃的,也叫府里跟着一起热闹热闹,不过你近来早出晚归,晚上还是不要吃太腻的。” “足够了。” 梁慎予接过来筷子,挑面尝一口,咸淡适中,面条筋道,热乎乎的入腹,足以驱散整日疲累。 这是再家常不过的味道,与平日容瑟的花样相比,这碗面稍显普通,但梁慎予却觉得让人眷恋不已。 或许是面,但也或许是人。 容瑟眼神明亮地看着他吃面,“好吃么?” “嗯,很好吃,要不要一起?”梁慎予的眼神在夜色熏染下褪去了冷冽,唯余温和,“那盏灯,我也很喜欢。” “这是做给寿星的,你得都吃了,才好长命百岁。” 说着,容瑟坐在梁慎予身边,望向那盏亲手做的灯笼,有些赧然。 “定北侯见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也见过都城繁华、奇珍异宝,我想不出还能送什么讨你欢心,听你说侯夫人常为老侯爷留灯候归,我就想也为你做一盏,但是——” 他顿了顿,下巴垫在十指交错的掌背上,偏头瞧着梁慎予。 “相思做灯,无论何时何地,你要记得回来,与我看太平盛世、国泰民安。” 梁慎予从容瑟眼中看出丝丝缕缕的隐忧,一双眸子像是被夜雾遮蔽的星火,朦胧黯淡。 “好,铭记于心。” 梁慎予的回应掷地有声,郑重其事。 无论日后岁月如何漫长,今时今日的这碗长寿面,写满情诗的灯,还有……灯下画一般的心上人,以及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是这世上千山万水间最为夺目的绝景,弥足珍贵,值得终生铭记。 容瑟被他眼中的珍视取悦到了,那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而容瑟在他眼中,只能瞧见自己的影子。 “梁慎予……”容瑟情不自禁地低声,“我之前从来没想过,我们还有……这种可能性,最开始,我只想着你别杀我就好了。” 说到这儿,容瑟自己也笑了一声。 他当时真情实感地担心梁慎予会和那个狗皇帝侄儿联手,将自己好不容易重新得来的小命拿走。 梁慎予闻声顿住,轻笑道:“我也没想到,不过……王爷现在不必担心了,我疼你还来不及,哪舍得喊打喊杀?” 容瑟被他说得脸红,没接话。 梁慎予吃饭很快,一碗面见了底,但吃相并不狼狈,而后十分自觉且利落地收拾了一番。 容瑟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等,月光如霜落在他发梢,而眉睫之上是融融暖色。 他今日午后特意多睡了会儿,就是怕晚上梁慎予要半夜才回,故而不是太困,便瞧着自己做的那盏纸灯笼,浅黄色的纸张上,柔和光晕透出,将上面墨迹映照得更加清晰。 “王爷……” 低沉柔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容瑟随即便被拥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还不等他出声,便被人禁锢着腰身捞起来。 容瑟若有所感,尾音都在发颤,“梁慎予——?” 而后便被人压着单薄脊背摁在石桌上,面前就是那盏灯。 梁慎予从身后倾身压来,贴着容瑟的耳畔低语,“王爷写给我的,我想听王爷读出来。” 他的力道不容推拒,如甚少显露于人前的本性一般,骨子里就藏着强势,但说出的话却温和缱绻,甚至带着讨好意味,随着吻一并落在容瑟耳廓。 “好不好?王爷,读吧,读给我听。” 容瑟与他同床共枕这些日子,哪能不明白这男人现在想的是什么,欲都要被他宣之于口了。 ……罢了。 念在他生日。 容瑟轻轻阖眸,并未挣扎。 梁慎予的唇贴在他颈侧,眉梢微挑,嗓音是被浸欲一般的低哑,“你……今日好乖。” 容瑟将脸颊埋入臂弯,静默须臾,才闷闷开口:“我吩咐了,今夜不许人靠近。” 早有准备。 梁慎予这个恶劣的混账指不定能干出什么事,容瑟将知道他不会老老实实地过这个生日。 ……但今日特殊,给他做一回礼物,也无妨。 欢情一晌,月亦羞避。 衣衫不整的容瑟被梁慎予抱着回卧房时,神思昏然,不是很清醒,但还是勉强揽着他的脖子,凑到耳边去轻轻说:“三郎,生辰快乐,岁岁平安。” 梁慎予脚步微顿,低下头在他额心落了一吻,轻柔且珍视。 容瑟困得蜷缩成一团,有风自耳边拂过,他昏睡之前,隐约听见一声轻柔含糊的声音。 “谢谢。” . 于是次日,摄政王险些又没能从榻上爬起来,睁开眼的一瞬间,恨不得昏过去算了。 再睁眼。 不出意外,梁慎予已经穿好朝服了,衣冠齐整。 “……衣冠禽兽。” 容瑟嘶哑的嗓子几乎说不出话音,含糊地哼出两个音节,一杯清凉的桂花茶便被递了过来。 “王爷……” 容瑟抬头,对上梁慎予餍足中又含歉意的神情,他像是有些迟疑,低声问:“还能起来么?” 容瑟忍着酸痛艰难坐起来,从梁慎予手里接过桂花茶,浅浅啜饮,满口清凉,叫干涩的嗓子舒服了点,才气若游丝地叹道:“侯爷,本王还想多活两年。” 大概是容瑟表现得太虚弱,眼神太幽怨,梁慎予的歉意更甚,低声道:“抱歉,太久没碰你,一时情难自禁……” 容瑟想了想。 他和梁慎予的确如此,忙得根本见不上几面,于是只要梁慎予得了机会,便要连本带利地讨个够。 一旦动情就疯了似的。 容瑟没法苛责,毕竟那时候,他也予以梁慎予最为热切的回应。 将桂花茶喝完后,容瑟便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收拾收拾上朝去吧,这天天早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他这个摄政王名声不怎么好,总不能再背上个怠惰的名声,既然从容靖手里抢了执政权,容瑟便得兢兢业业,免得再给那群言官们诟病的把柄。 早朝上,群臣照例依次提及国事,有梁慎予这段时日在身边,一道处理折子的时候,容瑟也学会了许多。 除却各地农耕与水利等时事,还有便是对奚家的处置,奚晏纵妻责打当朝长公主,奚朝浥半残之身又虐打发妻,不仅说出去不光彩,受害的是长公主,这就牵涉了皇室颜面,再说严重一点,那就是欺君。 容靖不愿重罚奚家,等争论过后,才温声细语地说:“诸位爱卿,瑄和的事,乃是朕的家事,何况奚大人是两朝老臣,这些年为官勤勉,从无懈怠,不若……从轻处置吧。” 容瑟脸色微冷。 果然还是护着奚晏啊。 下面摄政王一脉的官员一瞧主子脸色不好,便明白主子这是不满意了,于是纷纷出言反驳。 “陛下,这虽是皇室家事,可事关天家,他奚晏是臣,为君为民尽心竭力本就是理所应当,何况他这些年领着朝廷的俸禄,那是皇恩浩荡!怎敢再欺辱长公主?此事若不重罚,日后谁还会将皇室颜面放在眼中?!” “正是如此,依我朝律例,宠妾灭妻该受杖刑,何况竟然纵容妾室责罚长公主,此乃大罪!怎能不罚!” 摄政王一脉如此,但尚书府的官员自然向着奚晏说话,无他,皆是以奚晏这些年为官的贡献为其开脱,就这么争吵了半晌,容瑟始终冷眼瞧着,不置一词。 直到大人们差不多吵累了。 依旧没吵出个结果。 始终沉默的摄政王在短暂的安静中,冷冷淡淡地开口:“瑄和贵为公主,亦是皇族,蔑视皇族,便是大罪。奚朝浥一个半残之人,更配不上公主之尊。可陛下与诸位大人以为奚尚书劳苦功高,本王暂且不与你们争辩其他,只是不知长公主受辱险些丧命,陛下准备给瑄和与天下一个什么说法?” 第92章 他转过头,视线冰冷且含有压迫性地逼视着容靖。 这个曾经在原著中被命运眷顾的皇帝,自私懦弱,伪善无能,哪怕容瑟并不是真正老谋深算满腹谋略的摄政王,也不信自己会输给他。 这是他们之间的交锋。 容靖却接不住容瑟澄净坚定的眼神,狼狈别开脸,狠狠攥紧指尖,勉强笑道:“皇叔,以朕之见,奚大人已知错,罚俸两月警示一番也就够了,至于奚朝浥……杖责五十,如何?” 回应是一声呵笑。 容瑟脸上不露喜怒,只那么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问道:“这就是交代了?陛下的意思,莫非是还要将瑄和送回奚家?” 容靖的确是这么想的,可话却不能这么说,只要长公主回奚家去,全然可以对外宣称是容知许自愿。 “这……” “瑄和已说了,她不愿意再回奚家。”容瑟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唇角,余光扫向群臣,“虽说是家事,可瑄和是皇室之人,这便是国事,若是诸位不信,请瑄和上殿来,再说一次也无妨。” 容靖的脸色刹那间全无笑意。 他当然知道容瑟为什么有底气。 因为瑄和已经说过,她不会再回奚家。 第96章 处置 “这就不必了吧。” 容靖冕旒后的脸色着实称不上好看,语气莫名:“皇叔所说怎会有假,那依皇叔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皇帝历练不够啊,这点小事也要问本王。” 容瑟笑得意味深长,轻描淡写地损他一句,才轻飘飘道:“奚朝浥配不上瑄和,自然该和离,羞辱公主,即是羞辱皇室,乃欺君大罪,看在其父为朝廷效力多年,死罪可免,杖刑八十,至于奚晏——” 群臣默不作声地彼此交换眼神,尤其是六部官员,纷纷紧张起来,生怕摄政王一个不高兴,行刑的法场就又要血流成河。 但殿下的梁慎予瞧得真切,容瑟眼中分明没有杀意,而是带着些许顽劣恶意的雀跃。 像是在酝酿什么坏主意。 “奚晏既然这么喜欢他那个妾室,本王就做主。” 正当群臣以为摄政王要怒斩柳氏的时候,却见摄政王面色平和甚至语气也温吞地说:“让奚晏与正妻薛氏和离,再赐婚于柳氏,日后柳氏便是奚家名正言顺的夫人,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保皇党:“……” 摄政王党羽:“……” 整个大殿霎时间鸦雀无声。 连容靖都愣住了。 而容瑟仿佛没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一样,神色如常。 “诸位不出声,便是无异议,那此事就这么定了,拟旨吧,两日内,让奚家把薛氏和瑄和的和离书都交到王府。” 至此,摄政王一锤定音,很快便散朝。 容瑟昨夜同梁慎予胡闹半宿,又听大人们吵了近一个时辰,坐得腰背酸痛,一时间没坐起来,等大人们走得差不多,才试探性扶着自己的麒麟扶手,沉稳淡定地站起身来。 还没等他走,背后便传来容靖冷冷的哼笑:“好手段啊,皇叔,怎么,连奚家也想拉拢了么?闹得这样难堪,恐怕不容易吧。” 容瑟微微顿住,顷刻间打起精神,漂亮的眼尾低垂,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过去。 “奚家……” 他轻声吐字,在这安谧空旷的大殿上无比清晰,带着嗤嘲的冷意。 “算什么东西?” 容靖哽住,他的妒忌一时间无所遁形,而容瑟高高在上的倨傲模样刺痛他的眼,于是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腾的站起身来,目光沉冷地对视回去,尖刻道:“既然如此,皇叔何必还要费心讨好?” 容瑟冷嘲:“你哪只眼睛瞧见本王讨好奚家了?好侄儿,可不是谁都同你似的,为了拉拢一个臣子,连妹妹都能送去给人当沙包打。” 容靖被堵得片刻沉默,随后说道:“那是她身为公主锦衣玉食的责任,何况……若不是情非得已,她也不必受这番苦楚。” 容瑟了然颔首,说得很明白了,他就是那个所谓的“情非得已”。 “原来如此。” 在容瑟开口前,另一道含笑的声音突兀传来,清冽如泉。 是梁慎予去而复返,他迈入大殿,气质沉稳从容,隐隐带了几分睥睨,可谓是将拥兵自重四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容瑟微微挑眉。 梁慎予回以个笑,随即走上前来,眼神落在了容靖身上,和和气气地笑道:“陛下说得不错,我等生而富贵,便得身不由己,只是臣有疑,陛下同瑄和殿下一样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可如今陛下不是还倚仗着王爷处理政事?” 私下的宫人们早已退下,连侍卫们都只守在外头,生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于是殿中空旷且僻静。 一时无人说话。 容靖理所当然地认为容知许该牺牲,母后从小就是这么告诉他的,若是皇子必定留不得,可既然是个公主,日后也还能派上用场。 何况容瑟亲政本就不合规矩! 再说,他是皇帝,何必事事亲力亲为?这满朝的官员都是摆设不成? “陛下是在想,日后陛下亲政,还有满朝文武能为陛下分忧吧。” 梁慎予一语道破容靖的心思,不带丝毫温度地看着他。 容靖被戳破心思,尤其面前站着的是这个男人,让他倾慕又怨恨,这会儿又是羞耻,又是难堪,却又无从反驳。 此时此刻,在梁慎予洞悉一切的眼神下,那些自以为无人知晓的、隐秘的低劣心思,再也无处可藏。 他想做皇帝,想万人之上,想呼风唤雨。 可他并没有想好去承担天子的责任。 甚至连政事都是一知半解,曹伦和太傅们日日讲学,但容靖根本听不进去多少,他想的都是怎样将容瑟拉下来,再狠狠把他踩在脚底下,踩入尘埃中。 然而梁慎予并未再多说,只是俯身对容靖行了一礼,随即向容瑟伸出手,温声道:“王爷,该回去了。” 容瑟也差不多欣赏够了容靖的狼狈,留下声哼笑,兀自伸手搭在了梁慎予的手上,与他一起并肩往殿外走去。 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落在容靖眼中,更是无比扎眼,他狠狠攥紧了拳,眼神怨怼又阴冷,更多的却是无力与惶恐。 明明…… 明明他才是父皇唯一的儿子,是皇位唯一的继承人,是大晋名正言顺的天子。 可为什么,这些人,连梁慎予都是,都要站到容瑟那个娼妇所生之子的身边去? 凭什么? 等到殿外,容瑟才轻轻吐出口气,似真似假地笑说:“你倒是怪懂他心思的。” 梁慎予失笑,“好歹也是做过几年伴读的,自小便是如此,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竟是半点长进也没有。” “蠢一点是好事。”容瑟意味不明地感慨出声。 毕竟他也没好到哪去,这种尔虞我诈明枪暗箭,对一个厨子来讲太不友好,还得亏了容靖愚笨犯蠢,要是换了个精明的对手,譬如从今日早朝起就不动声色一言不发的曹伦,容瑟还真有点打怵。 他往梁慎予身边缩了缩,低叹道:“还好有你。” 瞧着忽然变怂的摄政王,梁慎予哭笑不得,悄悄在袖子底下捏了捏他清瘦的指节,低笑道:“这会儿怎么了?适才不是还在早朝上威严沉凝,力压百官?” 却见摄政王本人面色凝重地叹道:“……狐假虎威罢了。” 梁慎予“嗯”了一声,尾音上扬,带着疑问。 容瑟却只摇了摇头,面露愁苦。 可不是狐假虎威么? 都是借了原主之前留下的威严,才能勉强震慑一下那群老不死的。 随即便听闻一声无可奈何的轻笑,梁慎予又捏了一下他的指尖,轻声说:“薛夫人和瑄和殿下的事一举解决,该高兴才是,休要愁眉苦脸了,回去好生歇歇。” 容瑟深以为然地颔首。 . 有摄政王比天子还好用的金口玉言,当日圣旨便草拟出来,不过是让奚家给薛夫人和容知许和离书,再扶正柳苒,容瑟过目后便直接送到了奚家去。 下午送的圣旨,天还没黑,和离书便已送到摄政王府上——是容知许的。 容知许手握那薄薄的一张纸,只觉得握住的是余生希望,直至此刻,她才有真实的……逃脱樊笼后的轻松感。 “自由了。” 容知许阖眸在心中呢喃。 蓝莺坐在她旁边,一颗一颗地往嘴里塞蜜饯,欢欣雀跃地含糊道:“这是好事啊!还是得主子出手,你不晓得,这和离书是奚朝浥在刑房里写的,云稚亲自观刑,杖刑八十呢!” 蓝莺用手比了个八。 随后接着说:“你别看云稚平时不声不响的,他可狠着呢,蔫坏蔫坏的,我可听说了,就禁军那杖刑,别说八十,三十杖就能将人打死,表面上瞧着全须全尾的,实际上打得脏腑尽碎!今日那奚朝浥还不愿意写和离书,结果在刑房里就写得明明白白了,我听说人从刑房抬出来的时候都不是清醒的,肯定是云稚的主意,你看,我们帮你狠狠打回去了!” 第93章 容知许忍俊不禁,睁开了眼,好声好气地笑说:“那该多谢云总督。” “不能光谢他呀!”蓝莺瞪大了眼,“我和主子也有出力的!” 分明是在邀功的神情。 容知许只笑:“是了,也该谢过你。” 蓝莺点点头,余光瞥了眼她手里拿的和离书,说道:“你还拿着这东西干什么?快放起来吧,那人写的,怪晦气的。” 容知许莞尔,捻了捻那张薄纸,轻声说:“原来……光,是能握住的。” 蓝莺听懂了她的话,嚼蜜饯的动作都顿了顿,很快又没心没肺地弯起眉眼。 “这有什么的,才开始呢。” 说着,蓝莺捏一颗蜜饯塞到容知许唇边,笑容明媚,“你怎么不吃啊,这是主子做的,可好吃了。” 容知许一怔,下意识张口将蜜饯含在唇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等咽下口中酸甜的蜜饯后,才问道:“这也是皇叔做的?” “是啊。”蓝莺点头,活泼好动的小姑娘少有的安静了一瞬,轻声说:“很意外吧,主子是不是和外面传得一点都不一样?” 容知许想起自己曾经隐秘的憎恨,一时间百感交集,轻轻颔首。 “是啊。” 何止是不一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话落,容知许又有些欲言又止。 蓝莺歪头看她,“怎么了?” 容知许踌躇片刻,低声说:“薛夫人若是离开奚家,我……想去接接她,也好向她当面道谢。” “噢噢,这个啊。”蓝莺点点头,起身拍了拍手,“接恐怕是来不及了,不过我听主子说,信国公府的老宅今日晌午就收拾了,想必她会去那,你想见她的话,我带你去那吧。” 容知许又是片刻无话,沉默着想到。 ……好像命运忽然开始眷顾于她了。 第97章 依靠 夜风徐徐,王府书房正亮着灯火。 梁慎予和容瑟照例一并处理公事,偌大的云松斋置了许多梁慎予的东西,譬如雕花黄木案,案上的墨玉笔洗,一尊青绿翡翠山水摆件等等。 他原本还想将那写满情诗的灯笼摆在书房。 但容瑟只要一瞧见,就能想起幕天席地下,他是怎么被这男人逼着,语不成句地读出上面的诗来…… 多少风雅都成了风月事,被欲裹挟着堕入红尘,于是每一句情思绵绵,都沾染着旖旎的欢情。 容瑟淡定不能。 这东西要是摆上云松斋的博古架,他哪里还有心思办正事? 于是在容瑟的强烈反对下,灯笼被摆到了卧房,里边的夜明珠则被妥善收起,免得夜里明晃晃,晃得人睡不着觉。 如今浮生楼的名声越传越远,但知道浮生身份之人寥寥无几,云初动作也快,很快便将晋京城中几家生意不怎么好的店铺,改成了以浮生楼分号为名的点心铺子与烤鸭店,点心倒是好说,烤鸭铺子还在筹备,暂定每日只卖出三十只。 方案云初都定好了,容瑟只是过目而已,随这些东西一并送来的,还有临近中秋时朝中官员送上的礼品单子。 饶是容瑟早有准备,但瞧见丰厚奢靡的赠礼,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梁慎予闻声抬头,瞧了过去,“怎么了?” 容瑟晃了晃那清单,惊叹道:“你瞧瞧,这个什么,太府寺少卿,光他送这点东西,就列了一串,嘶……他该不会是有求于我吧?” 梁慎予起身走过去,拿着清单瞧了两眼,倒是见怪不怪,只笑说:“不算多,当年侯府风光时,为了攀附侯府恨不得倾家荡产之人比比皆是,如今新帝在位,亲政的却是王爷,他们讨好你也理所应当。” 摄政王起势可谓突兀,先帝刚病倒,摄政王便火速夺权,从九王爷翻盘至今,其实还不到一年。 这些人无非是看近日摄政王势头越发的猛,故而借着中秋将近的由头来表忠心的。 容瑟咂咂嘴,摊开了手:“那恐怕让他们失望了,本王铁面无私,可不会拿人手短,今日.你怎么没去城郊营地?” “操练了几日,够了。”梁慎予将清单叠好放回去,嗤了声,“昨日我派人探了探滇州兵,说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我的人趁夜摸到主帅营帐都无人发觉,如他们这般,若是在与匈奴对阵的战场上,早不知死了多少次。” 容瑟也觉得梁慎予的倨傲理所应当。 不说别的,论行军打仗,梁慎予就是当之无愧的帅才。 而现在,梁慎予是他的底气。 身姿挺拔的年轻将军即使平日以温和模样示人,但骨子里从战场上磨出的棱角与血性遮掩不住,像一柄玉雕的剑,再如何莹润清透,但到底沁过血色,不经意间便会露出本属于他的、杀伐果决的那一面。 见容瑟久久不说话,梁慎予低下头瞧他,温声问:“累了么?” 容瑟笑着摇了摇头,将自己往梁慎予身上一栽,脸颊贴在他腰间微凉的玉带上,轻声说:“不累,只是忽然觉得……” 梁慎予抚了抚他的额角,动作温情小心,“嗯?觉得什么?” “有你在就安心。”容瑟轻轻吐字,牵着梁慎予的手,将自己脸颊又贴入他掌心,仰起脸弯眸笑着,“特别安心。” 容瑟一度认为,唯有自己最可靠。 但现在,他也有了可与对方彼此依靠之人。 梁慎予大抵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露出几分愕然神色,随即又尽数变为笑意。 “是我之幸。” . 光禄寺很快将册封贵太妃的一应事宜定下,就定在中秋后两日,将颜太妃晋封位份,奉入皇陵,而曹昊昀与柳沅沅的婚事也传出风声。 云稚从摄政王府上用膳回来已入夜,恰见院子里练剑的萧慕枫,平日瞧他轻佻,说话也没大没小,但剑法着实称得上凌厉。 云稚也试探过他的身手,这萧世子有点本事,故而在院中为月下儿郎驻足片刻。 银光闪过,萧慕枫倏尔挑剑转身,直冲云稚而来。 云稚不急不缓,连躲闪都不曾,反倒迎上前一步,两指并拢捏住轻薄剑身,令其不能再往前半寸。 “如此不留余地。”云稚语气淡淡,“就该有一击必中的决心,否则便会如此,萧世子,若是生死之战,如今你已是我刀下亡魂了。” 萧慕枫静静瞧他片刻,眼中或是不甘,或是怨愤,最终都消弭无踪,露出无所谓的笑来,耸了耸肩。 “比试切磋,点到为止嘛,小云,这么认真干什么?快松手,小心伤着你自己。” 云稚松了手,面无波澜:“还不至于。” “刀剑无眼的,小心为上啊。”萧慕枫嬉笑着将剑收回,语气轻松,“听说今日,曹家给柳家纳征下聘了?” 云稚轻轻点头。 萧慕枫冷笑一声,“儿子要成家,那女人高兴坏了吧。” 云稚无言。 他才意识到,萧慕枫对曹家的厌恶,已经到了见不得他们家有半点喜事的程度,恨不得明日曹家就灭门。 “听闻曹家对这门婚事,并不满意。”云稚说,“无非是因长公主这条线断了,而世家之间联姻最方便。而你,萧世子,无论如何,还不到时候,若是论恨,王爷也恨曹家,他都按兵不动,你还要等。” 容瑟与曹家的恩怨其实连云稚也不大清楚,无非是与当初颜太妃有关,而容瑟本就是无权继承皇位的九王爷,想必是幼时受了委屈,可瞧王爷死咬着不松口的模样,这应当也不是小事。 萧慕枫便更不清楚,所以容瑟在他们眼中,其实都是为夺权而谋划至今的一个反叛王爷。 “萧姝静那个女人,与她母亲将我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害死我祖母还不够。”萧慕枫讥诮道,“我爹娶妻时,萧姝静还没嫁出去,他们不愿我爹留下后嗣,寒冬腊月将快要临盆的我娘推下寒池,哪怕平安产子,可我娘缠绵病榻数年,不治而亡,桩桩件件,他们都得还来!他们想欢天喜地地办喜事,做梦吧!” 云稚了然颔首,但仍旧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他很平静地说:“霁州冤案,我和云初等了足足十五年才得以平反,事事未必能尽人意,萧世子,稍安勿躁。” 萧慕枫猛地上前一步,沉声道:“难道王爷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抱团不成?” “奚家与曹家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所谓联姻也不过是做给外人看,选择柳家,是因柳家与奚家有关联,手中还有兵马,这桩婚事也只不过是将给他们结党营私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而已。” 云稚波澜不惊,一针见血地切中要害:“这场婚事只是走个过场,坏一桩婚事毫无意义。” 云稚看得明白。 那些人狼狈为奸,早是一丘之貉,原本柳叙想要搭上定北侯,失败后便只能牢牢攀附曹奚两家,于是便有了这桩婚事。 但哪怕柳沅沅不能嫁给曹昊昀,柳叙也不会放弃曹家这颗大树。 第94章 萧慕枫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是我冒进了。” 云稚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不过你可以多去曹昊昀面前转转,他这几日不是又出来走动了么?” 萧慕枫没反应过来,茫然瞧去,“什么?” “你讨厌他,他也讨厌你。”云稚言简意赅。 萧慕枫懂了。 伤害是相互的。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若是实在不高兴……”云稚面色正经如旧,平淡道:“当日秋子寒冒犯王爷,夜里我便与云初和蓝莺劫住他,揍了一顿。” 萧慕枫目瞪口呆,“啊?” 云稚从容如旧,点了点头,以做肯定,还添了一句:“王爷吩咐的。” 萧慕枫:“……” 原来你们主子处理事就这么简单粗暴的。 令人惊叹。 . 晋京近来雨少,日日天晴,云也稀薄。 中秋将近,蟹比之前还要肥,容瑟坐灶房外的院子里掰蟹,用来做晚膳,手法依旧娴熟。 云初忙于各项事务,倒是蓝莺近日闲,便拽着容知许一起来瞧容瑟干活。 “主子,用不用我帮你啊?”蓝莺凑近了瞧蟹,“今日还做蟹酿橙吗?” “嗯,还有清蒸蟹和辣炒。”容瑟笑说,“小姑娘就别往这儿凑合了,还带瑄和来做什么?灶房油烟大,你们俩去别处玩。” 容瑟从没将自己当高高在上的摄政王看待,自然也不觉得给他们做饭有何不妥,说出的话也更像一个温和宽厚的长辈。 蓝莺早习惯了容瑟如此,容知许却不一样,在容瑟面前止不住地拘谨,小心试探:“皇叔都要亲自动手吗?” “明日中秋,我叫刘伯他们回去过节了。”容瑟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容知许面色复杂。 她会做一个听话温驯的长公主,但还没适应王府这样随和的生活,以及过于平易近人的皇叔。 正说着,云初从外面匆匆进门,走到容瑟耳边低语了几句。 适才还眉眼温和的摄政王脸色微变,露出戏谑又劣性的笑来,问道:“那如今,柳苒就算是正头夫人了?” 云初颔首,“已上族谱。” “那就好。”容瑟拎着蟹晃了晃,上扬的语调昭示愉悦,“到时候了,越快越好。” “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云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蓝莺和容知许一头雾水地对视一眼,随即又默契地瞧向摄政王。 容瑟心情显然很好,却没有给两人解惑的打算,嘴角上扬着,将手里的螃蟹咔嚓掰成两截。 干脆利落。 第98章 中秋 中秋当日,朝会依旧,只是“称病”许久的奚晏重在人前露面,儿子的丑事天下皆知,哪怕柳苒被扶为正妻,他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没了长公主这个儿媳,从此奚家便再算不上皇亲国戚,甚至如果不是因为新帝与摄政王之间的交锋,现在他早该获个欺君之罪了。 而容瑟却并未予以奚家过多的注目,甚至没搭理奚晏,朝会之上再次提及颜太妃的册封礼及事宜,再商议过农耕等国事,朝会便散去。 容瑟单独在灵晖阁召见纪苗桐,为的是颜太妃的晋封,而久不上朝的奚晏则与曹伦一并去觐见了容靖。 “颜太妃晋封已成定数。”曹伦脸色不怎么好看,当年处死颜太妃,就是他带头弹劾,结果如今人死了还不安分,“摄政王行荒唐事便由他去,也好趁此机会,将太后接回宫中。” 自新帝登基已有三月,足足三月,没有半点妹妹的消息。 听得曹伦旧事重提,容靖心中烦躁,却并未表现出来,沉默一会儿说道:“全凭舅父,瑄和那边,就这样吧,朕会给阿昀和柳氏女赐婚。” 奚晏还是不免失望,应下后,同曹伦一起出宫。 两人同行至宫门,曹伦忽然意味不明地提醒了一句:“奚大人,近来谨慎行事吧。” 奚晏一愣,“曹大人,此言何意?” 曹伦眉头皱了皱,随即摇头道:“只是觉着摄政王举止不大对劲,他竟没借着瑄和长公主的由头大肆发作,只是要了两封和离书。” 提起这个,奚晏脸色又冷下去,怒道:“怎么没发作,大人是不曾瞧见,那云稚亲自观刑,险些要了犬子的性命!” “可令公子还活着。”曹伦语气加重,沉声:“有禁军亲自动手,三十杖就能要人性命,依摄政王的脾性,既然已经抓着把柄,怎会留下令公子一条性命?可他偏偏让人活着回去了。” 听他这么一说,奚晏也骤然冷静下来,陷入沉思。 曹伦低声道:“许是老夫杞人忧天,可摄政王行径怎么都透着怪,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可此人心机之深沉,你我有目共睹,奚大人,近来万万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总是无错的!” 经由提醒,奚晏也无端地出了一身冷汗,蓦地转过了这个弯。 的确,以摄政王一贯的作风,既然已经拿捏住奚朝浥,怎么会放他活着回去? 这不符合常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么一想,奚晏浑身发冷,连连道:“多谢曹大人提醒,下官晓得了。” . 中秋团圆,但于从前的容瑟而言,这一天与平日也没什么不同。 他没有可以团圆的人,更不想和所谓的家人团圆,除了要录一个特定的视频以外,比如复刻古法月饼,又或者做一些创新月饼,除此之外,这个节日和他基本上没什么关系。 但今年不同。 摄政王府热闹得很,除却常住王府的云初蓝莺和容知许外,云稚来时带上了萧慕枫,梁慎予府中的松言巫孑也跟着凑热闹,摄政王府的庭院中红枫随风摇曳,花圃馥郁幽香,将原本悲凉的秋日渲染得诗情画意起来。 院子里摆上了上次梁慎予带来的四足黄铜鼎,还安置了几张小几,让众人可以落座——都出自云掌事之手。 以云初的话来说,摄政王府既然待客,便不能失礼,免得丢了王府和王爷的脸面。 亲自做饭的王爷对此并无异议,容瑟正在灶房忙得热火朝天,只吩咐好生招待松言与巫孑,毕竟这两人是梁慎予的心腹。 “王爷说,二位在王府不必拘礼。”云初笑得彬彬有礼,对坐在案前一个接一个吃糕点和蜜饯的松言轻笑,“王府中没那么多礼数的,二位随性即可。” 巫孑坐得板正规矩,只是连脸上的那道伤疤都绷紧着,轻轻点头道:“多谢。” 松言咽下去酥甜的桃酥,对云初连连点头:“我懂我懂,都是一家人了嘛,王府的糕点也太好吃了——云掌事,你别搭理他,他就这样。” 云初面色微妙,忍住轻叹,点了点头,忽而抬眸张望,疑惑道:“怎么没瞧见定北侯?” “噢噢,爷他回侯府去啦。”松言说,“青姨还在侯府呢,今日过节,他总得回去瞧一趟。” 敏锐地察觉到“青姨”这个称呼,云初眉眼间笑意仍存,干脆坐过去同松言说话,试图套出这个青姨的身份。 他本就精明圆滑,刻意挑起话头时更妙语连珠,松言很快就被牵着鼻子走。 巫孑瞧着松言知无不言,与云初相谈甚欢,眼神一暗。 随后夺过话头,言简意赅:“青姨是老侯夫人的贴身侍女,前些年在侯爷身边伺候。” 云初得到答案,告辞后满意离去。 松言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将蜜饯果核吐出去后奇怪道:“人家和我说话呢,你插什么嘴?” 巫孑不动声色,捏起一块桂花凉糕塞他嘴里,惜字如金:“吃你的吧。” . 梁慎予的确回了旧宅,花青正在院子里,教府中的侍女女工。 “青姨。”梁慎予轻轻出声。 花青闻声一愣,眸中便有柔和的欣喜流露,笑道:“侯爷回来了。” 梁慎予挥手示意侍女们退下,随即将手里的食盒放在石桌上,轻轻打开,露出里头几块圆圆的月饼,花纹或是灵动小鸟,或是富贵牡丹,或是一个福字,精致小巧地摞着。 “这是……” 花青怔住。 梁慎予温和道:“给您送的月饼,尝尝吧。” “那多谢侯爷了。”花青笑了笑,眼神慈爱而柔和,拿起一块福字月饼浅尝,满口清甜的桂花香,目光忽然涌上新奇,“这是?” “怎么样?” 梁慎予只笑着,眼神却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还带着一丝丝的骄傲。 花青沉默了须臾,忽然笑着说:“这是那个……给侯爷包饺子的人做的吧?” 这回换成梁慎予愣住了,尽管只有短暂的一瞬,他轻笑道:“何以见得?” “侯爷适才的神色,同夫人很像。”花青浅浅一叹,“夫人从前想到姑爷与少爷们时,就是这样的神情,温柔,欢喜,又或是别的什么……简直是一模一样。” 第95章 她眼神又落在梁慎予的眉眼上,摇头笑说:“侯爷生得,也像夫人。” 梁家的三位少爷都更像母亲,不似父亲眉目粗犷,尤其是梁慎予,生得丰神毓秀,朗目疏眉,收敛戾气与凌厉时,便是个白玉寒松般的翩翩公子。 梁慎予轻轻笑出声,眼神中漾着星子微光似的柔色,点了点头:“是他。” 花青见他这副神情,还颇为惊奇。 上次只以为他动了点心思,可如今再见,分明是已动情的模样。 “老奴斗胆,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花青笑得和蔼,“姑娘手艺这般好,想来性子也贤淑,侯爷若当真有意,该早些定下来。” “不是姑娘。” 梁慎予从容且坦然地说出这四个字。 花青还没反应过来,倏尔顿住,足足半晌,眼神才渐渐变化,张了张嘴,有些欲言又止。 “可……” 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青姨,我明白。”梁慎予笑容淡了些,轻轻道:“侯府只剩下我一个孩子了,但我只是天地间芸芸众生之一而已,天下分合,朝代更迭,这些是风云变幻的大事,而我如沧海一粟,能否有后嗣,我并不在乎。” 花青皱眉,叹道:“那夫人和姑爷呢?侯爷,切不可任性,你若真喜欢,纳入府也就是了,但娶妻生子乃是大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侯府也须得后继有人啊!” “恐怕不行。”梁慎予依旧语气温和,却也笃定,“青姨,若说规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也是祖宗的规矩,可青姨知道,我断不会为新帝如此,于我而言,这些所谓的规矩,束缚不了我。” 花青无言。 梁慎予笑说:“何况,那人也不是我能随意纳入府的……青姨,当朝摄政王可没那么好拿捏。” 他坦荡地说出心上人的身份,也相当于表明自己的立场。 他注定做个佞臣。 已经如此大逆不道,那些规矩礼数教条与他而言自然也全无意义。 花青彻底怔住,双目睁大,俨然是被这个过于有冲击力的消息震荡了心绪,良久良久,她才抚着胸口,余光再扫到那些造型精致的月饼上时,艰难开口:“那……给侯爷包饺子,和做这些的人,都是…?” “是他。” 梁慎予适才和云淡风轻的眼神倏尔柔和下来,唇边笑意浅浅,“都是他。我将青姨视作长辈,才与您说此事,但我心意已决,青姨应当晓得我的意思。” 花青是他母亲的有他侍女,情同姐妹,故而梁慎予也尊敬她。 但不代表花青可以左右他的决定。 瞧着神色自然的梁慎予,花青仍旧知道本分,沉默少顷后,神色复杂地叹道:“侯爷既已经决定,老奴多说无益,想来,夫人和姑爷,也希望侯爷一切都好。” 梁慎予低缓地笑了笑。 “原本不怎么好,有他以后,便没什么不好了。” 第99章 切磋 暮云收尽,玉盘当空,清辉皎皎使得夜色增添柔和,浩瀚夜空下,摄政王府灯火通明,院子里明灯数盏,亮的好似白昼。 黄铜鼎摆在中间,里头炭火烧得正旺,肥肉相间的肉串搭在上头,炙烤出滋滋油光,容瑟娴熟地往上抹自调的酱汁,肉香顿时更为浓郁。 云初和蓝莺正将容瑟做好的一些小炒和下酒菜往小几上端,云稚则带着萧慕枫去灶房搬酒,前些日子容瑟酿米酒的时候,还顺带酿了荔枝酒和青梅酒,时候虽有些早,但用的是重酿法,现在喝也无妨,只是酒味稍淡。 桌上菜品琳琅满目,比起宫宴还要丰厚,容瑟举着刚烤好的肉串和鸡翅扬声道:“过来自己分。” “来啦!”蓝莺身法迅疾,欢快窜来。 有云初寒暄,加上松言和萧慕枫这两个爱说话的,气氛很快便活络起来,纷纷三两成群地凑在一起,吃串喝酒。 松言爱甜,饭没吃多少,倒是吃了好几块软糯玉白的冰皮月饼,配上酸甜青梅酿,很快便有微醺之意,靠着巫孑和萧慕枫猜拳。 巫孑原本还紧绷拘束,这会儿正专心致志地拆眼前的香辣蟹,俨然偏爱辣味。 容瑟仍坐在黄铜鼎前,时不时给烤串翻个面,再吃一口来自定北侯的投喂,神情放松。 “累不累?” 梁慎予低声缓缓,如清泉流入夜色,同时将一颗自青梅酒中捞出的青梅送到容瑟嘴边。 容瑟瞬时含住青梅,酸甜的酒味在唇齿间融开,吐出果核后才摇了摇头,笑说:“还好,只是从没这么热闹过,有些明白为何过年过节的时候,都要走亲戚了。” 无论是原主还是容瑟,都没在过节的时候这么热闹过。 瞧着他们嬉笑作乐,感觉还不错。 梁慎予便也低低地笑了笑,与他凑近了说:“有我还不够?” “三郎,这话从何说起?”容瑟只笑,往他手中塞了串烤鸡腿肉。 梁慎予不依不饶,将手搭在容瑟的肩上与他拉近距离,附耳小声:“有我就够了,别管他们。” 容瑟也由着他亲昵,借着黄铜鼎的遮掩,指尖点在梁慎予腹前,轻轻划过,语调柔和:“梁三,好好说话,闹什么?” 梁慎予静默须臾,眼神倏尔发暗,一瞬间温吞轻佻尽数收敛,只剩深邃凝视。 片刻后,他嗓音添了些哑,似是无可奈何,又像警告。 “别招我。” 容瑟有恃无恐,冁然而笑,反问:“谁先招谁的?” 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听见梁慎予轻轻磨了磨牙。 以他们两人为界限,周围一时间根本没人敢上来打扰,都很自觉,唯有容知许神色狐疑,时不时地瞄一眼坐在一起那两人。 从她住到王府来,就觉得皇叔和定北侯之间诡异又古怪。 说是君臣,不像,挚交兄弟,也不像。 “哎,光喝酒有什么意思!”蓝莺忽然站起来,明媚双眸眨了眨,噙着些许兴奋,对凑在一起的几个男人扬了扬手,“来切磋切磋助兴啊!” 行走江湖日久,蓝莺身上早染上江湖意气,不在乎礼数教条,更喜欢同人比武切磋。 一听这话,松言立刻坐直身子,连神色都清明了许多。 对方可是摄政王府的亲信,这不明摆着要比试吗!不能退! “行啊!”于是当场响应。 来不及阻止的云初缓缓闭上嘴,神色复杂,甚至带着点沉痛意味,随即与弟弟对视一眼,只见云稚神色淡淡,从容举杯:“不胜酒力,我便不上了。” 借口找的很是随性。 云初当即照猫画虎,“是啊,今日这酒劲大,咳,晋北骑的两位兄弟来吧。” 自己答应的,就自己打! 眼瞧着云氏兄弟皆如此,萧慕枫也觉出不对劲,往后缩了缩。 蓝莺撇嘴,目光从云氏兄弟身上扫视而过,显然不怎么高兴。 松言再傻也觉出猫腻来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疑惑不解,“你们这是怎么了?” 云稚重复:“不胜酒力。” 云初赔笑:“没错没错。” “几个大男人,别躲着了。”容瑟忽而扬声,含笑瞧着众人,分明是看热闹的神情,“就在这儿比试比试,点到即止。” 梁慎予随声附和:“不操练操练日后骨头都僵了,今日拔得头筹者,本侯与王爷有赏!” 容瑟回头,用眼神询问“赏什么”? 梁慎予附耳道:“没点彩头怎么看戏?” 容瑟觉着也对,便颔首应允:“就依侯爷。” 有这二位开口,旁人倒是仍旧淡定,萧慕枫的眼神却变了变,他拿家产在摄政王这儿当了投名状,但真想接着往上爬,也得在他面前证明自己不是个酒囊饭袋,如今有王爷这句话,岂不是正好谋个前程? “蓝莺姑娘,得罪了。” 萧慕枫缓缓站起身,没瞧见云稚一瞬间抽搐的嘴角,径自走向空地。 这下容知许也顾不上皇叔定北侯了,连忙拉着蓝莺的衣襟,低声道:“蓝莺!” “哎,没事没事,放心吧,切磋而已嘛。”蓝莺倒是一副心宽的态度,安抚了两句便蹦蹦跳跳追着萧慕枫过去。 容知许满目忧色,她知道蓝莺会功夫,可毕竟她是个姑娘,怎能不担心。 然而很快事实就证明,她的担心有点多余。 蓝莺没用自己那条杀伤力极大的鞭子,而是用了一柄弯刀,动起手时浑身的气势都为之一变,充满尖锐的攻击性,而萧慕枫的武器是一把长柄陌刀,刀法也自有其妙处。 然而两人刚交手,巫孑的神色就微微一变,有些凝重。 松言扯着他的袖子低声问:“这姑娘很厉害?” “很厉害。”巫孑沉声,双目微眯,“萧世子赢不了她。” 松言心中一惊,顿时后悔自己方才嘴快,他哪里想到一个小姑娘会这么凶悍! 交手不过几回合,萧慕枫就在蓝莺大开大合毫无防御的攻势中败下阵来,落败得可谓迅速。 第96章 “姑娘好身手。” 萧慕枫脸色复杂,回到座位上时不免有些蔫头耷脑。 “她这是手下留情了。”云稚面无表情,瞥了眼萧慕枫,“输给她不冤枉,自从习武后,我和云初这么多年,一次都没赢过她。” 萧慕枫张了张嘴,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说:“……是我猖狂了。” 难怪这俩刚才脸面都不顾,根本不想和蓝莺打,原来已经被压着打好几年了。 “巫孑。”听见这话的松言立刻推了推身边的巫孑,小声问:“你能打过么?” “不好说。”巫孑轻轻摇头,俨然是没什么把握,最后只给出一个凶险万分的推测:“生死之战,胜负五五。” 他这么说,还是没有把握能点到即止地赢。 但既然有摄政王和定北侯的命令,几人还是依次上场,云家兄弟干脆俩人一起去,即使双生兄弟配合默契,也清楚蓝莺的功夫路数,可在蓝莺手底下还是没坚持超过三十回合。 云初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灰,早已被打习惯,见怪不怪。 云稚也好不到哪去,揉了揉闷痛的左肩,和兄长一起退下去。 兄弟俩都云淡风轻。 可见不是第一次。 输习惯了。 之后则是巫孑,巫孑是羌州的将军,战场上素有狼将的美誉,正是因他打仗的路数同野狼撕咬一般凶狠,擅长攻城,再如何难攻都能撕开口子,咬住便不松口。 他用的是一把重刀,动手时也有他悍然刚猛的气势,但真正与蓝莺交手,他才发现这看似纤弱的小姑娘力道有多大,更难得的是她不是空有蛮力,技巧也不差,灵活游走间几乎没有破绽。 周旋半晌后,巫孑已然落了下风,他的攻击骤然换了方式,几乎是要同归于尽,不要命的打法。 再一次被蓝莺逼退还想上前时,梁慎予断喝阻止:“巫孑,够了。” 巫孑一顿。 “胜负已分,何必纠缠。”梁慎予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输也要磊落坦荡些。” “是。” 巫孑颔首,对蓝莺抱拳,“得罪了,姑娘。” 他自己知道,在攻势变换时,蓝莺为了不伤他性命出手便犹豫起来,有些畏首畏尾,若是如此,赢了她也不坦荡。 连.战三场,蓝莺瞧上去仍神采奕奕,却将视线放在了梁慎予身上。 梁慎予眉梢微挑,从容地瞧回去,笑道:“怎么,蓝莺姑娘也想同本侯比试比试?” 蓝莺单手叉腰,也不含糊,当场点头,“我知道王爷有自己的决断,但侯爷也得像我们证明一次才行。” 说得意味不明,但梁慎予听得懂。 她已经向定北侯府证明了王府的本事,现在轮到定北侯自己了。 事情的走向出乎容瑟的意料,他蹙眉,刚想说什么,却被梁慎予按住了手,轻轻压了两下。 容瑟瞧过去,眉眼俊朗的男人笑着对他摇了摇头,神色中多了几分志在必得的倨傲,像是在说:不必担心。 “那就练练。” 梁慎予从容起身,语气仍旧谦和有礼:“姑娘已打了半晌,本侯难免占了便宜,不如这样,本侯赤手空拳,与姑娘过几招。” 说着,人已经走到适才切磋的空地。 只是站在那,浑身上下似乎都没有展露锋芒与攻击性,但偏偏让蓝莺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 她一直觉得这个男人很危险。 第100章 交杯 交手不止看本事,气势也相当要紧,巫孑的杀伐凌厉便是如此,但梁慎予不同,在与蓝莺的切磋中,他极其平和,不见丝毫杀意,与满身锋芒的蓝莺截然不同。 蓝莺的攻势灵活而迅猛,但赤手空拳的梁慎予仍旧游刃有余,他并未反击,而是轻描淡写一次次避开蓝莺的刀锋。 容知许紧张不已,不自觉地攥紧袖子,目不转睛盯着场中的交锋。 “放心吧。” 一道温和而平静的声音忽然在身侧响起。 容瑟悄无声息地坐到容知许身边,手里还拎着两把肉串,放下一把,另外一把留手里,慢慢悠悠地撸了一串,才说:“下手都有分寸,不会伤着谁的。” 容知许面对容瑟时仍旧会无措,但早已没了之前的防备,勉强笑了笑:“是。” “你倒是关心那小丫头。”容瑟目光也落在场中的比试上,嘴里却说:“虽然有些煞风景,但本王还是想问问,奚家的事,你想怎么办?” 容知许被问懵了,愣住须臾,“什么?” “奚家啊。”容瑟理所当然地重复,又像是难以置信地眉梢抽.动,“你不会没想过吧?” 容知许笑了笑,默认了。 容瑟咂咂嘴,轻笑一声:“就这么算了?” 容知许垂下眼,片刻后才低声说:“能离开奚家已是从前不敢想之事,不求再多了,日后桥归桥路归路便是,何况奚晏是当朝尚书令……” “我还是当朝摄政王呢。” 容瑟嗤之以鼻,又撸了一串肉,淡淡道:“容靖母子两个杀你生母,利用你笼络朝臣,奚家那畜牲便不必说了,瑄和,做人可以善良、宽宏、大度,这是好事,是美德,但得分人,分事,做人不能一点锋芒都没有,你就真一点都不恨他们?” 容知许咬了咬唇,一时默然。 怎么可能不恨? 只是不想搅动更大的风波而已。 “算了,无论你怎么想,本王都不会放过他们。”容瑟如实道,“不过是想问问你要不要报复他们爽一下,你要是不愿意,本王该做的也还是会做,不过瑄和,容人之量要有,但不代表要容忍他们一巴掌打到自己脸上来,一般遇见这种事,打不过就先忍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到时候了,连本带利都得让他还回来。想过得舒坦,就不能有太多顾虑,凭什么吃亏,谁不是第一次做人?” 话一出口,容瑟自己皱了皱眉。 ……他还真就是第二次活,算起来,他都是个而立之年的男人了。 但原主才二十四岁。 赚了好几年。 容瑟摸了摸鼻尖,抬头正对上容知许错愕的神情,轻咳一声,“怎么了?这种眼神。” 容知许莞尔,轻声道:“难怪蓝莺会养成这个性子,根源在皇叔这儿。” 容瑟大惊失色,“可别,那是云初云稚惯出来的!” 他才来三个月啊,这可跟他没关系! “瑄和受教。” 容知许轻轻点头,又低声叹道:“皇叔说得是,倘若此事就此罢休,日后瑄和必然心结难解,皇叔……需要我做什么?” 容瑟奇怪地瞧她,“不做什么啊,公主府已在修缮了,你就在王府安心住着就是,我只是想着奚家真正的苦主是你,问你想不想亲自处置而已。” 容知许哑然片刻,随即忽地笑出声。 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等她开口,容瑟目光凝住,手中的肉串都放下了,“要分胜负了。” 梁慎予自后擒住蓝莺的肩,力道极大,哪怕是蓝莺也未能挣脱,而另手却以巧劲敲在她腕上,弯刀瞬时脱手,梁慎予眼疾手快接刀,刀锋一转,便抵上了蓝莺纤细的颈子。 “承让。” 梁慎予很快松手,刀尖指地将其归还。 蓝莺拿回刀,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瞧梁慎予的眼神带着打量,诚心实意道:“可是好久没有能独身一人赤手空拳赢我的了,定北侯,厉害。” 哪怕梁慎予没有对她展露出杀意。 但只有与梁慎予交手的她能感受到,那种不动声色的寒意。 适才与巫孑,对方气势凶悍,但真要拼个生死之战,蓝莺有自信死的一定是对方,可面对梁慎予,她能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梁慎予单手负于身后,谦逊道:“谬赞了,姑娘仍是今夜试炼魁首,若有什么想要的,但说无妨。” 蓝莺眼眸一亮,“真的?” “自然是真的。”容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笑说:“他不算数,赏是你的。” 蓝莺歪头思索了片刻,忽然快步回到小几前,弯腰倒了两杯清透温热的米酒,又走回容瑟面前,将两杯酒往前一送,声音嘹亮:“我也不缺什么,那主子就和定北侯喝一杯交杯酒吧!” 刚喝下一口酒的云初被呛了个正着。 其余人目光也瞬间被吸引过去。 其中还包括全然不知真相的容知许,和一知半解的萧慕枫。 一时间容瑟和梁慎予被满院子注目。 容瑟愣住,耳尖肉眼可见地漫上绯色,微微睁大眼,“啊?” “这么好的日子,喝个交杯酒不过分吧?”蓝莺又把酒往前递了递,满眼兴奋。 “不过分。” 应声的是梁慎予,声腔温和,从善如流地接下了两杯酒,将其中一盏递给容瑟,走近了满目笑意地瞧他,咬字间都仿佛带着旖旎,低沉轻柔地问:“王爷,赏个脸?” 第97章 对上那双含笑的眸子,容瑟仍觉得赧然,只是梁慎予这般坦荡,他也不好再扭捏,便只能故作镇定地接过酒,状似从容,“行啊。” 容瑟与梁慎予各自饮下半杯,随即交腕绕过,将酒饮尽,就在他想抽身退远时,梁慎予突兀凑近,全然不给他反应时间,唇边便落了个轻触即离的啄吻,随之响起的是细微低喃。 “喜欢你。” 刹那间一方天地仿佛再无旁人,安谧无声,容瑟神情怔怔,目光所及唯有他浸漫月华柔色的双眸。 “抱歉。”梁慎予从呆愣的容瑟手中拿走酒杯,但语气中没有歉意,反倒有些讨巧意味,“情难自禁。” 容瑟这才回神,赧然之余又觉欢欣,轻轻抿唇,吐息数次才勉强冷静下来,睨了梁慎予一眼,毫无威慑性地压低声:“下不为例。” 随即若无其事地往自己座上走,目不斜视,耳尖微红。 途经巫孑等人的小几时,众人纷纷佯装什么都没看见,正襟危坐。 还不等容瑟走到地方,便被追过来的梁慎予攥住了手腕。 “诸位接着赏月喝酒。”梁慎予牵着容瑟便往拱门方向走,尾音含笑:“王爷,本侯就带走了。” 蓝莺叉腰高声笑问:“那可不行,要带我们主子去哪啊?!” 梁慎予彬彬有礼地笑道:“赏风观月,不可为外人道。” 容瑟这回羞得满面绯色,几乎要烧起来。 什么赏风观月? 分明不安好心! 等两人走了,松言才噗嗤笑出声,靠着巫孑笑得前仰后合,对蓝莺竖起拇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哈哈哈哈,姑娘,哈哈哈哈,你厉害!我真服你了!交杯酒哈哈哈哈哈!!!” 云初也跟着笑,不轻不重地斥道:“你这丫头,连王爷都敢捉弄。” 蓝莺往容知许身边一坐,梗着脖子,理直气壮:“不就一个交杯酒嘛,也不是我让他们俩亲的啊!” “说得对说得对!”松言坐起身,端上面前糯米皮的白兔月饼双手奉上,装模作样道:“是我们家爷冒犯了,给您赔罪,哈哈哈哈请笑纳。” 说到一半险些给自己笑歪过去。 蓝莺接过月饼,大方地摆摆手:“我们主子都不计较,我也不与你计较!” 就很大方。 松言都要笑倒了。 巫孑叹气,任劳任怨地把他扶正。 欢声笑语间,萧慕枫面色复杂,即使早有猜测,但还是不免震惊,用手肘怼了怼云稚,低声道:“王爷和侯爷……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云稚神色镇定地反问:“你看不出来?” 萧慕枫:“……略能瞧出些端倪。” 只是多少有些不敢相信。 云稚稍稍垂眸,眉眼间是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王爷的事,还轮不上我多嘴。” 另一边,容知许当真是淡定不能,她养在深宫,哪里晓得男子间的风月事,犹豫之下拽了拽蓝莺的袖子,低声问道:“皇叔和定北侯……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不能。”蓝莺眨了眨眼,“他们是一对啊。” 容知许更觉得乱了,急道:“可,可他们都是男人啊。” “男人怎么了?”蓝莺久在江湖,见识颇广,自然也觉得理所应当,一双眼睛透着纯稚与无辜,“这有什么的,男人还非要和女人在一起不成?主子和侯爷又不曾逼迫谁,也不曾打扰谁,这是他们俩的事,他们若是愿意,那有何不可?” 容知许呐呐无言。 自从到王府以后,她接触到那四四方方皇宫深宅之外的天地,而这些……与她熟知的礼仪教条经史子集有诸多不同。 “换个角度想。”蓝莺简单明了地举例,“跟奚朝浥比,他们俩好多了吧?” 容知许:“……” 这么一说。 那倒也是。 第101章 君王 中秋过后,光禄寺便开始操办颜太妃的册封礼,即使太妃在民间的风评并不好,流传的话本也都多添艳.情,但容瑟还是执意大操大办,甚至同时为元光帝的诸位太妃都晋封位份,而容胥这位先帝则直接被忽略过去,曹太后至今连正儿八经的封号都没有。 册封礼前,容靖倒是提过一次曹太后的封号,被容瑟轻描淡写一句“太后为先皇守陵,心无旁骛,诚心念佛,赐其封号奢贵,恐乱其心,反倒不好。”堵了回去。 意思无非就是:想册封?没门! 左右就是找个借口,真正要紧的是摄政王的态度,何况这次册封的没有先帝嫔妃,容靖再不甘愿也无可奈何。 容靖知道,这是容瑟的报复和羞辱,而他为此感到恐惧。 因为他发现朝中群臣早已不像最初那样对摄政王府群情激愤,甚至连坊间都在传闻,先帝容胥是个昏君,无能至极,霁州冤案就是他授意为之,家国有难,他却默许屠杀百姓收割财产,而当年名动一时的颜太妃,也是受其胁迫才留在宫中。 传言真假不得而知,但人都是喜欢这些饭后闲谈的,于是越传越广,颜太妃的名声也在不知不觉间,从青楼出身飞上枝头又侍奉父子二人的妖妃,变成清高且受尽屈辱绝望自尽的名妓,甚至有文人书生哀颜太妃生而不幸,为其提笔落墨,赋诗无数。 而这些,也并非尽数出自容瑟的授意,只能说霁州冤案,加上为百姓去除贪官,让摄政王之名不再与奸佞挂钩。 中秋后两日,便是册封礼,九寺听命于摄政王,多是摄政王亲手扶持上位的亲信,光禄寺自然将事情办得风光又漂亮,恨不得昭告天下一般。 颜太妃的衣冠冢入皇陵,灵位供奉入太庙,容瑟亲手促成此事,直到册封礼后,容瑟才算放下一桩心事。 秋风素来萧瑟,吹拂枝叶轻颤,容瑟已穿上夹衣,立领长衫,外披雪青色罩衣,他甚少穿得这样清雅,站在垂柳下,遥遥望着皇陵的方向,低喃自语:“大概你也不屑于去睡什么皇陵,不过你进的是元光帝的陵寝,不必与容胥朝夕相对,何况这是你本该承受的荣光,也是……他的愿望。” 容瑟一直都知道,原主想要给生母平反,他恨容胥那一家子,也恨朝中的群臣,更恨天下人的笔诛口伐,故而才变得残暴冷酷。 从一开始,容瑟就没忘记自己是谁,而他占用了原著的躯壳与人生,自然也该承袭未了的心愿。 “我替你实现了。”容瑟抚着自己胸口,又笑了声,“至少实现了一半吧,你母亲的冤情还没彻底大白于天下,但容胥一家和曹家的报应,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沉默片刻后,容瑟又有点惋惜。 依原主的心计谋略,日后怎么也是个枭雄暴君,怎么会沦落到原著里那种凄惨下场? 还没等他想明白,思绪就被刚回府的梁慎予打断,他还穿着一身轻薄的软甲,露出赤色内衬,披风也是张扬的红,束发端正,额心系金边赤纹的抹额,是晋北骑的装束,不见平日里的潇洒书生气,这会儿倒像个精干的将军。 晋北骑常年驻守边陲,这次中秋,梁慎予让他们集体休沐三日,不必操练,今儿刚到日子,便拎出来狠狠练了一番。 “今日还顺利吗?”梁慎予快步走近,腰间的佩剑撞着甲胄,叮当作响。 容瑟知道他问的是册封典礼,轻轻点头:“都好,只是她生前留下的东西没多少,只剩下封妃时的镶珠翡翠金冠,便放入棺椁抬进皇陵去了,不过只是心意而已,都不打紧。” 容胥当年觊觎颜霜,以爱之名强迫她侍寝,而颜霜被逼自尽后,他仍是他的皇帝,与曹家和和气气,而颜霜不仅枉死,连遗物都被曹太后付之一炬,仿佛要将她存在过的痕迹尽数抹去。 “那就好。”梁慎予伸手,轻轻抚了抚容瑟的发,指尖触及紫翡卷云簪,“百姓们都在议论这件事,王爷这次可算是兵不血刃,便洗清了颜太妃的污名。” “还没完呢。”容瑟仰起脸与他对视,轻声说:“他们都不无辜,在我这儿没有人死事了的说法,早晚把容胥从皇陵刨出来,他不配。”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倒是没有多少恨意,倒带着路见不平的愤慨,以及真情实感的厌恶。 但梁慎予不同,他眼中浮现淡淡的冷色,杀念涌动,轻轻附和:“是啊,他不配安安稳稳地躺在那。” 容瑟对情绪的感知很敏感,他不是第一次感觉到梁慎予对容胥容靖这对父子的恨与杀意,踌躇片刻,没问出来。 然而梁慎予却好似看出他在犹豫什么,很快收起神色间的戾气,轻轻笑了笑:“狡兔死,走狗烹,自当年匈奴退兵,先帝与今上便想方设法要卸了定北侯府的兵权,甚至……当年孤竺岭战败。” 提及旧事时,梁慎予那一丝笑意便也彻底淡去,乌黑的眸子中仿佛有化不开的沉郁。 “哪怕刀剑不够锋利,晋北骑也不会溃败得那般彻底迅速,对待匈奴人全然没有还手之机。他们是一群狼,尖牙利爪从不止是手中的兵器,哪怕赤手空拳,也断然不会被压着打。” 第98章 梁慎予咬字很慢,像是在回忆那段过往。 分明只是叙述的平静语气,却让容瑟听得心惊肉跳。 他一直以为秋思楠便是导致那场败仗的根本原因,后来也是看梁慎予的反应,推测出其中还有隐情,但直到梁慎予亲口承认,容瑟才发现,事情远不止原著里描述的那么简单。 “所以。”容瑟斟酌着词句,小心问道:“这事儿……和容靖有关?不对,那年他才多大,所以是容胥?” 梁慎予没有否认,沉默须臾后,接着说:“我赶到羌州替父兄收敛尸骨时,晋北骑手里的武器几乎都是从匈奴人手上缴获,而在孤竺岭一战之前,我大哥命二哥绕路深入腹地,奇袭漠北王城,而他则率兵攻入北营,那是匈奴屯放粮草兵器处,让匈奴人以为他才是进攻的主力,而王城那边虚晃一招,是为了引他们退兵。但匈奴人未卜先知一般,在北营埋伏了我大哥,又以我大哥的尸体为诱,引我二哥折返,继而伏击。” 于是世子与二公子都死在那场仗中,匈奴人一路南下,又故技重施,用两位公子之死引得老侯爷哀恸万分,随后便是孤竺岭惨烈无比的一战。 至此,梁家儿郎,仅余三郎。 容瑟拉住了梁慎予的手,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很快便明白梁慎予的意思,匈奴人仿佛未卜先知一样,得知了晋北骑的作战计划,若非匈奴人当真神机妙算,那这其中必然有猫腻,毕竟正好就猜准还精准做出布置这种事,原本就不像巧合。 但容瑟很快就想起来,梁慎予说过,晋北骑中出了叛徒,泄露军机,而后被梁慎予处死。 十三岁的少年奔赴战场,收殓父兄的尸身,杀伐果决地当场下令处死叛徒。 这才是梁慎予第一次在晋北骑面前展露锋芒。 容瑟捏了捏梁慎予的手心,问道:“那泄露军机的叛军不是已经死了?” 说完,他又反应过来,上一次梁慎予只说有这么个叛军,但这个叛军为何背叛晋北骑却只字未提,只模糊说过或许与曹氏有关。 容瑟心底陡然生出些许猜想。 “说是叛军,也不尽然。”梁慎予没答,神情也缓和许多,阴郁散去了些,对容瑟露出个略带讥诮的笑,“我爹的副将,是曹家安插在晋北骑中的眼线,又或者说……那是皇帝的眼睛。” 容瑟轻轻吸了口气,“所以……你之前说,晋北骑的败仗,与曹家有关?” 梁慎予默然片刻,随即点头,“他交代过,泄露军机是曹家的指示,没有武器,粮草不足,我两位兄长原本打算放手一搏,却不想……” 话到最后,只剩下一声轻而又轻的嗤笑。 他没说下去,但容瑟懂了。 秋思楠贩卖武器在前,晋北骑的处境已经很难,梁家两位公子想要殊死一战,结果连作战计划都已不是经被透露给匈奴人,反倒掉进了对方的圈套。 于是悲剧发生。 容瑟稍稍用力握住了梁慎予的手,仿佛想要抓住十四年前的那个少年,也想要给梁慎予支撑,那些过往注定痛苦,而他想要帮忙分担。 “可曹家为什么那么做?”容瑟忍不住问道,“难道他们与匈奴勾结?曹伦位极人臣,又是皇亲国戚,为何要自掘坟墓?” “不止是曹氏。” 梁慎予语气笃定,意有所指地重复:“不止是曹氏,我说过,那是皇帝埋在晋北骑中的耳目。” 容瑟先是迷茫,品过味儿后骤然睁大眼。 “容胥?” 他先是震惊,又是难以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 “就像他默许张海成和祝岚山在霁州的所作所为一般。”梁慎予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容瑟的鬓角,“他不配做皇帝。但想要撼动,仍需要时机,这颗大树枝繁叶茂,须得剪除枝叶,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奚家,就是枝叶。” 容瑟明了,坦然地与他对视着,浅浅一笑。 “也到时候了。” 第102章 发难 “这奚晏也真是,就为了一个女人,现在整个奚家都快成晋京勋贵们的饭后闲谈了。”曹昊昀在宫中对容靖大吐苦水,他与柳沅沅的婚事定得匆忙,很快便将礼数周全,前日刚拜堂成亲,可他心里有疙瘩,连同房都不肯,此刻更是不屑,道:“谁不知道他奚家那点破事,奚朝浥也是,在女人肚皮上把自己玩废了,这家人,嘁。” 柳苒虽然废了一只脚,却成了奚家的当家夫人,根本不管晋京中的贵妇贵女们怎么瞧她,一个中秋,非要在府中办什么茶宴,请帖飞花似的满晋京洒,连曹府都收到了,曹昊昀自然不理会,可婚事已定下,他娘碍于情面,不得不去凑个热闹,回来时脸比墨汁还黑,难看至极。 小门小户,还是个妾室,偏偏沾沾自喜,真以为自己能同其余夫人们平起平坐。 曹昊昀听他娘说,赴约的贵妇们都不大高兴。 容靖自己也够心烦,登基数月迟迟不亲政,如今执政的摄政王,哪怕他得尊称一声皇叔,可实际上他比容瑟还要年长两岁。 曹昊昀闷了一口温茶,嫌恶拧眉,气闷道:“还有那个柳沅沅,当众勾引定北侯不成,叫人家当成刺客拴树上,晋京还有谁不知道?塞我院子里做正妻,她也配?” 提及定北侯,容靖的眼神也暗了暗,恨意与妒忌一闪而过。 “你不喜欢这个柳沅沅?”容靖问。 曹昊昀烦躁点头,“是啊,是长得不错,可那是定北侯不要的,还出过那种丑事,你说我爹要是喜欢那女人,怎么不自己当妾纳了?我娘才不在乎这个,她要是到我爹院子里,保管治得她服服帖帖!” “好了,大局为重。”容靖语气平淡地劝道,“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别闹成奚家那样子就是了。” “哎,表哥放心。”曹昊昀摆了摆手,混不吝似的嗤道:“她愿意嫁那就嫁吧,府里添个人吃饭的事,她老老实实的就相安无事,我虽不懂朝堂官场上那些事,不过我爹也说了,只要给她个名分就是,这名分就权当是为表哥与我的情分。” 曹昊昀与晋京纨绔能玩到一起,自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他知道自己早晚得娶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做正妻,对婚事素来也无甚要求,只是柳沅沅勾引定北侯不成,大庭广众之下闹得实在难看,才觉面上无光,进宫来与容靖抱怨诉苦。 再说,奚家那烂摊子如今都是晋京城的笑料,提到奚家必定有柳家,提到柳家就必定有曹昊昀这个大冤种,娶了不知羞耻意图勾引定北侯、却遭人嫌弃的女人。 听得他这么说,容靖才舒心些许,笑说:“父皇与朕都没白疼你,没疼出白眼狼来。” 曹昊昀自然知道容靖说得是谁,无非是如今住在摄政王府的梁慎予和容知许,本想随声附和,却蓦地想起定北侯那日略带嗤嘲的警告,加之容知许在奚家的境遇,一时间竟没能将话说出口,多少还是犹豫了片刻,才点头道:“那当然了。” . 皇陵偏僻,夜里唯有几声孤寂鸟鸣,守陵的宅子里有一室,门窗皆封,半点不见天日。 负责看守之人站在门外,朗声开口:“颜贵太妃的棺椁已进了先皇皇陵,连牌位也入太庙享用香火供奉。” 分明是故意在说给屋中之人听。 片刻后,里面传来打砸东西的噪音,伴随嘶哑尖锐的女人咆哮:“什么太庙,什么皇陵,不可能!不可能!她不配!”说着说着,那人仿佛自己也陷入混乱迷茫,声音低下去,“不对……不对,她早被挫骨扬灰了,城外的野狗将她吃得骨头都不剩!她死了,对,她活该……还有那个孽种,荡妇……” 随即便是不间断的羞辱斥骂,但说的话颠三倒四,俨然里头那人神志已不太清醒。 “疯婆子。”外边的看守骂了一句,讥诮道:“有什么不可能的,人家的棺椁就是进皇陵了,哦对,是元光爷的陵寝,位份都是贵太妃了,坊间现在都知道,颜贵太妃含冤而亡,哦对了,还有,陛下啊,当了皇帝又能如何,还不是个摆设,朝中可没人听他的,百姓们人人赞颂摄政王,谁还记得有个皇帝啊?” 这人说话带着刺,专门往痛处戳,很快,里头便又传出声嘶力竭的尖刻辱骂。 看守哼笑一声,任里头如何发疯,不置一词地走了。 谁也想不到短短三个月,从前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曹皇后——如今该称太后的女人,就是里边那个神志不清癫狂疯魔的女子。 平日他们是不能理会里头那位的,一句话也不同她说,今日这番话,自然也是上面的意思。 云初将此事报给容瑟后,只换来一声哼笑。 “疯了还不忘骂人呢,还挺有针对性,怪有技巧的。”容瑟语气漠然,仿佛逼疯曹毓敏的不是自己,既没有报复后的快意,也没有因辱骂动怒,至始至终都平和得很,好像一个局外人般淡淡道:“可见还没疯得彻底,让她知道就行了,不必理会,别让她死了。” 第99章 容瑟一直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分得清是非,对曹毓敏并无半点不忍。 她从前是怎么对待颜霜母子的,又是如何虐杀颜霜的,通通都得还回来,诛心才能让人更痛苦,杀一个人太简单,报仇也太简单,可真正的报复不仅在躯壳的折磨。 更要折断傲骨,摧毁意志,让她承受剜心蚀骨之痛,只有真正体会过才懂得什么叫生不如死,这是诛心。 容瑟很少这么报复,因为一般有仇他当时就解决了,连他那个生父都没讨到什么好,直接被他送监狱里,可颜霜已死,曹毓敏这债就得还够才能偿命,她明知道颜霜不情愿,明知道她侍寝是被迫,但还是将所有的怒气都对准了一个无辜的女人,甚至联合朝堂伤她名誉,活活将她虐杀而死。 在容瑟看来,这种做法和奚朝浥没什么不同,甚至是与街边意图欺辱喻青梅的几个混混一样,无非是仗着自己有权利有势力,便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不将人当人看待时,她本身也就成了不配为人的怪物。 云初退下后,容瑟方才垂眸打量自己面前的六本奏折。 都是梁慎予遣人送来的,喻青州之前也曾提过,这几本奏折,明日要用。 . 容瑟上朝素来踩点,非得要皇帝都坐稳当了,他才不急不缓地进宣政殿。 今日也一样。 宣政殿内和宣政门前,百官列队,摄政王才带着定北侯慢悠悠地进了殿,不过今日他怀里揣着一摞子奏折,就这么捧上宣政殿,神情自若,瞧不出什么。 群臣压低声开始交头接耳,朱批过的奏折都会发回尚书省,但今日摄政王亲自抱着过来,就是还没给尚书省过目,那必然就是有其他事! 果不其然,摄政王抱着奏折坐到麒麟王座上,面上已然全无笑意,轻轻扫了眼群臣,没有多少威严,也不似从前那般暴戾残虐,但他的身份压在那,群臣无不战栗。 “皇叔,你这是?”容靖扫了眼那些奏折,眼皮子轻轻跳动,心中预感不好。 “陛下想看?”容瑟颇为大方地抽出一本,翻了翻,又似笑非笑道:“陛下若是想亲自处置,本王也乐得轻松。” 容靖不由得想到瑄和长公主那次风波后,摆在自己面前那些奏折,犹豫了片刻。 然而容瑟已经将第一本扔到了殿前的台阶下,冷冷道:“这是第一本,参尚书令奚晏,尸位素餐,旷职偾事,致使尚书省邪风四起,在其位而不谋其职,德不配位,只知献媚罔利。” 掷地有声的斥责响彻大殿,短暂安静后,群臣哗然。 奚晏自己也难以置信,上前去将那奏折捡起,指尖微颤,却毫不犹豫跪地喊冤:“这,这全然子虚乌有!臣冤枉!” “冤枉?”容瑟又将一本奏折扔下去,恰好落在他脚边,“这本,参尚书令奚晏,以吏部考课之名,逼迫臣子上缴孝敬,否则莫说晋升,连官帽都保不住,数位官员参你此罪,上头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了你所收赃款,还有无钱孝敬被贬谪的官员名单。本王粗略瞧了瞧,收了少说也有数百万两银子吧,奚大人,当真是赚得盆满钵满啊,无故遭贬谪的官员联名上奏,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奚晏冷汗都冒出来了,他是尚书令,又兼吏部尚书,朝中素来便是如此,他自然不清白,这桩桩件件,都是实情。 “臣……”奚晏咬牙道,“臣司职在此,难免得罪同僚,焉知不是他们合起伙来污蔑臣!臣冤枉!” “行啊。”容瑟将剩下的几本都扔下去,冷声道:“以权谋私,横征暴敛,欺压无权无势的同僚,你不认,前年你府中长工莫名殒命,对外你称暴毙而亡,可此人在薛夫人院中做工,柳氏骄横,将此人当众杖毙,如此草菅人命还妄想瞒天过海,奚大人,你认是不认?” 言罢,不等奚晏反驳,容瑟便掷字清晰地说:“人证物证具在,你不认也无妨,本王自会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去审。” 他有备而来,何况单凭受贿且操纵官员贬谪升降这一条,就足以让他死一万次。 奚晏的脸色彻底变了,强作冷静之下反倒扭曲苍白。 第103章 私奔 容瑟早朝突兀发难,矛头直指奚晏,百官中觉得果然如此的不在少数。 从摄政王与奚家因长公主一事闹起来时,他们便纷纷猜测摄政王是想要拿奚家开刀,如今瞧见,也不意外。 但奚晏身为尚书令,根基深厚,党羽众多,连曹家也有意拉拢,故而很快便冷静下来,转头看向群臣列中的喻青州,脸色发青,斥道:“喻青州!你这根本就是捏造证据害我,你考取功名走到今日不易,何必糊涂!你可知与人同谋陷害朝廷命官是何等罪名!” 弹劾奚晏借考课排除异己打压同僚的,正是喻青州。 喻青州立即出列,跪得笔直,坦荡朗声道:“遭贬谪发配的几位大人亲笔信皆在此,臣不敢欺瞒陛下、王爷,吏部司掌群臣考课,但年年贬谪提拔的官员,皆与奚家有所往来,而流落穷乡僻壤的官员们,则多是家室清贫者,景州蓝田县的史大人,裕州全徳镇的田大人,还有奚家那名长工家中人报官后,追查此事的京兆府李大人,皆在其列。有诸位大人亲笔信作证,臣恳请王爷,彻查奚家!” 说罢,一个头端端正正磕在地上。 摄政王党羽见状,纷纷出列齐声:“恳请王爷彻查此案!” 容靖坐在龙椅上险些绷不住脸色,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可在宣政殿上,呼风唤雨的凭什么还是他容瑟?! “那此案就交由刑部审理。”容瑟目光落在始终古井无波的陆上谦身上,随后又扫了眼强作镇定的奚晏,“传令,禁军总督云稚,率人彻查奚宅。奚大人,就委屈委屈,暂住天牢,若你当真是冤枉的,本王自会还你清白。” 容瑟没什么真情实感地客气两句,随即瞧向曹伦,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曹大人,本王这般处置,算是公正吧?” 几位官员的亲笔信自然证明不了什么,可这案子真查下去,必然会牵涉许多。 曹伦知道其中厉害,难就难在他无法左右容瑟的决策。 半晌,曹伦沉声道:“王爷,奚大人是老臣,即便是有人弹劾参奏,也该不该听信一家之言,就这么将奚大人下狱,是否……不妥?” “本王若是听信一家之言,如今奚大人便不是进天牢,而是掉脑袋了。”容瑟神色略微冷下来,语调拖慢,渗着不悦之意,“排除异己,结党营私,操纵朝堂官员升黜罢免,事关重大,还是说曹大人以为此事不必再查,本王当即以此罪名论处即可?” 曹伦垂下头,说道:“臣并无此意。” “那就是没意见了。” 容瑟满意颔首,沉稳道:“那就按本王说得办,事关朝堂百官大晋国运,必要查个清清楚楚。” 他特意咬重后四个字,却让在场不少官员打了个冷颤,一时间人人自危。 容瑟心知肚明。 他也不算冤枉了奚晏,这些都是奚晏自己做的事,收拾他势在必行,无论是为自己的目的,还是为这个国家的长久。 然而这一动,必会牵动无数朝堂官员。 容瑟坐在高位上,俯视着垂首的群臣们,如同在瞧一汪深潭,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早已在酝酿惊涛骇浪。 那下面暗潮涌动,处处是不见烽火的刀光剑影。 而他早已深陷局中,脱身不能。 直到视线与一道目光相对。 身着圆领红袍的将军站在武将之首的位置,胸膛前的兽纹威风凛凛,身形稳如山,只是静默地站在那,就像是一把替容瑟镇住四方朝堂的利刃。 他俯身,第一个开口道:“王爷圣明。” 于是百官附和。 容瑟扶在麒麟头扶手上的掌心冷汗渐渐消退,心也安定下来。 下朝后,容瑟照例在灵晖阁与群臣议事,偌大的国家,大事小事总是不断,等都说完后,便轮到了早朝奚家的事。 云稚已经带人去奚府查搜,容瑟并未多说,只淡淡吩咐陆上谦:“秉公办理。” 他说得太过坦荡,正义凛然。 何况奚晏背地里做的事,陆上谦也有所耳闻,只是身在朝堂,许多事身不由己,如今既然得了机会,当下便颔首道:“臣遵旨,只是……” 他迟疑片刻,问道:“敢问此事非同小可,真如喻大人所说,那与此事相关的官员必然不在少数。” “都按规矩办。”容瑟摆了摆手,“都是些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朝堂早该整治了。” 梁慎予也温和有礼地说道:“王爷所言不假,虽说水清无鱼,但事过犹不及,眼下倒也罢了,若长久如此,朝廷岂不是奚家的一言堂?到那时,天家皇室的圣旨只怕还没有奚大人一声令下有用。” 兵部尚书冷哼:“话是这么说,可定北侯那晋北骑,只怕也只听军令不闻圣旨吧。” 第100章 “大人慎言。”梁慎予语气仍旧客气,却多了几分冷冽,“晋北骑效忠大晋,小侯自然也效忠大晋,圣旨即军令,并无不同。” 兵部尚书还想说什么,容瑟便淡淡打断:“晋北骑驻守羌州,数次击退匈奴骑兵,不知多少将士埋骨青山,尚书这话,叫人寒心。” 摄政王的眼神瞧过去,暗含冷意与警告,给了他个“你最好小心说话”的威胁眼神。 想起还在牢狱中的尚书令,兵部尚书虽愤然却也不敢再出言不逊,只是颇不服气地冷哼一声。 议事散后,容瑟与梁慎予并肩出门,没走几步,便听得后面有人唤道:“王爷,侯爷,且留步。” 容瑟顿住,与梁慎予对视一眼,随即回头瞧向追上来的陆上谦,温声道:“陆大人慢些,何事?” 陆上谦匆匆而来,喘了两口粗气,胡子也跟着颤了颤,才说道:“王爷,此番……奚晏一案,不同于先前,适才人多,不好说话,老臣现在想问王爷一句,奚晏若是罪名定下,便是诛九族的大罪,以及牵连的官员,皆要论罪,势必动荡,王爷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 容瑟发现,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臣,瞧着他的眼神极其复杂,像是要确定什么。 “陆大人。”容瑟想了想,还是坦诚道,“说是不为私事,想来您也不会信,但无论于公还是于私,结局都没有不同,奚家盘踞朝堂,六部官员多是他的亲信,打压异己,遍地党羽,本王所为也合情合理,何必计较那么多?本王总不会做出危及江山社稷的事情,大晋与容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本王明白。” 陆上谦沉默半晌,没再多说,只道了句“老臣明白了”便离去。 容瑟一头雾水,问梁慎予:“他真明白了?我怎么有点不明白呢,他追上来就为了问我是不是徇私才想搞奚家?” 梁慎予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他是想看王爷合不合适。” 容瑟茫然:“什么合适?” 梁慎予压低声:“那个位置。” 容瑟起初还有点懵,梁慎予这么一说,他倏尔明白了。 陆上谦从来都不偏不倚,在三省六部中算得上铁面无私的清官,当日甚至还曾劝过容瑟不要为难新帝,但这回却来试探他合不合适做皇帝。 容瑟沉默须臾,说:“他终于看出来,容靖德不配位了?” 梁慎予轻笑:“可惜陆大人要失望了,我们王爷想闲云野鹤,恐怕不能如他所愿。只是……王爷,你可想过,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不是他,应当是谁?” 两人走在宫道上,周遭无人。 容瑟自然想过这个事情,他明白如若把容瑟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那能继承皇位的就只剩下自己。 “船到桥头自然直吧。”容瑟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虽然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但不是还有宁王一脉,再不济,过继一个孩子过来……” 末了,容瑟轻叹:“三郎,我想同你去羌州,瞧瞧你见过的风景,西北大漠,落日长河。但我也不怕被禁锢一隅,我只是……做不好的,我治理不好这一整个国家。” 人贵有自知之明。 容瑟一直都很有逼数,做皇帝要兼顾天下民生,更要能掌控朝堂局势,天子之权在手中,那就是百官俯首称臣,可一旦他没这个能力,势必会遭到群臣反噬,如今的容靖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而容瑟知道自己的斤两,没了原著的情节提示,他玩不过那一个个成了精的老狐狸。 梁慎予眼瞧着适才还生龙活虎的王爷蔫巴下去,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不由好笑,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低声道:“我知道了。” 容瑟眉眼间笼上愁云,有气无力:“知道什么?” “知道王爷想同我——”梁慎予故意凑近他耳畔,一字一顿:“私、奔?” 容瑟:“……” “你离我远些!” 容瑟冷酷无情将他推开。 梁慎予笑出了声,“好了,嫡系没了还有旁系,总能有个接下担子的,王爷不必忧心,不过羌州荒芜,没什么美景,王爷不怕吃沙子?” 容瑟听出他的揶揄,赏了个白眼过去,快步往前走,耳根却悄然红了。 …私奔什么的,也不错。 第104章 君子 奚府一阵兵荒马乱,云稚对奚家自然不留情面,硬是搜得掘地三尺一般,寻出了不少东西,甚至其中还有本应纳入国库的诸国贡品,无论奚晏排除异己是否属实,单凭他私藏各国朝贡,便是大罪一桩。 云稚当即下令,奚家上下不得放走一人,皆带回刑部受审,其中自然包括正妻没当两日的柳苒,还有匆忙赶回府的奚朝浥。 柳苒被禁军拖行,声嘶力竭地尖叫:“放开!放开我!我是当朝尚书令的夫人!你们怎敢无礼?!” 奚朝浥回府正见这一幕,脸色骤变:“住手!云稚!这是奚府,你干什么?” 云稚循声转过身,不慌不忙地下令:“来得正好,来人,将他一并拿下!” 随即走到被押住的奚朝浥身前,从袖中取出文书,轻掸纸面,面色沉静道:“奉命搜查,还请奚公子也往刑部走一遭,是非自有刑部决断。” 奚朝浥脸色发青,但他素来识时务,勉强笑了笑,低声道:“敢问云总督,究竟是所谓何事?” 云稚不与他客气,眼眸无波,淡淡道:“奚家的事,想必奚公子比在下更清楚,不妨自己想,带下去!” 奚朝浥心里没底。 这几日因京中对他那些明里暗里的嗤笑,夜夜买醉不曾上朝,但奚家的事奚朝浥自己心里清楚,那都是掉脑袋的大罪! 可朝堂又有几人清白? 毕竟在晋京扎根多年,奚朝浥仍旧镇定,临走前对云稚低声道:“云总督莫不是真以为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便能扳倒奚家吧?” “那谁知道呢。”萧慕枫抱着剑从后边走过来,笑盈盈道:“奚公子,从牢里出来再说这话吧。” 奚朝浥脸色阴沉地被带走。 萧慕枫对云稚笑说:“时日无多之人,和他废话什么。” 云稚没接这话。 . 自喻青州弹劾奚晏以权谋私后,云稚又从奚家搜出无数赃物金银,高高在上的尚书令一时间成了人人喊打的贪官,容瑟本以为定案不难,可朝中自有奚晏党羽为其周旋开脱,哪怕是容瑟亲自发难,这案子也还是拖了两日也没进展。 入夜后,梁慎予替容瑟将发冠拆下。 “是曹伦在为他周旋。”梁慎予轻声,“在你之前,朝政多数落在曹伦手中,自然有官员不怕得罪你愿意为他办事,朝中党同伐异,虽无刀刃但也暗藏杀机,王爷,切莫心急。” 容瑟自认为极有耐性,他动奚家,一是因恶心这一家人,二也是因奚晏与曹伦护持新帝不说,当年上谏逼容胥处死颜霜时,奚晏也功不可没。 而且曹伦乃天子近臣,奚晏所在的尚书省也为容靖所用,此人于情于理都留不得。 “多拖一日,就多一分变故的可能性。”容瑟瞧着铜镜中自己的脸,面无表情时便透出冷厉之色来,“既然已经出手,就不能任由奚家翻身。” 筋骨分明的修长指节抚上镜中那张昳丽面孔上,轻轻托起半边脸,摩挲犹如安抚。 梁慎予低低地笑出声:“若是死无对证,他们也就没法子折腾了。” 容瑟后知后觉地回神,收敛起眉眼间冷冽的锋芒,轻声叹了口气:“真是麻烦。” 他明白梁慎予的意思。 即使语气平淡,但杀意明显。 如若奚晏死了,那曹伦再怎么周旋也无用。 “只不过,”梁慎予顿了顿,接着说:“奚晏死无对证,他那些党羽只怕剪除不干净,王爷不妨再等等,若当真有什么变故——” 他俯身,唇贴在容瑟的耳畔,用低缓的声音平静道:“至少奚家父子,出不了刑部的牢门。” 容瑟耳根微红,稍稍垂眸,沉默了片刻,有些感慨地说:“你真的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梁慎予眉梢微挑,笑出声:“王爷是怎么想我的?” 容瑟回忆原著里那个根正苗红效忠皇帝的定北侯,当真是光风霁月,坦荡磊落,不像是个会暗地里下黑手的人。 “是个……”容瑟斟词酌句,谨慎道:“君子?” “嗯……君子啊。”梁慎予笑着从背后将容瑟环住,眼神瞄向镜子里亲昵的两人倒影,轻哼出个带着鼻音的笑,“那王爷失望了?我与王爷想的君子怕是不怎么一样。” 梁慎予自认为算不上什么君子,再阴险的手段他也会用,用兵书的话来说,这叫兵不厌诈。 容瑟想了想,认真道:“是不一样,半夜翻墙,不是君子所为。” 分明是在揶揄梁慎予当日夜闯王府的事。 梁慎予一笑:“那也不能这么说,梁上君子也称君子,翻个墙而已,君子不能翻墙吗?” 第101章 “这是狡辩。”容瑟转头瞧梁慎予,眼中带了点儿笑,静默须臾,忽然轻轻道:“不过没关系,定北侯还是大晋的英雄,英雄可以不做君子。” 梁慎予与他认知有所不同,但无伤大雅,他仍然是率军抗击匈奴的定北侯,多年来大晋与匈奴对峙,无可奈何,而梁慎予十三远赴边陲,十六大败匈奴,一举夺回羌州十六城,他镇守在羌州这些年,匈奴再未能寸进。 容瑟相信自己所见的梁慎予,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军,也是与他两情相悦许下白首之约的枕边人。 其他的便不再重要。 然而梁慎予歪头思索后,忽然问道:“英雄可以不做君子?” 容瑟从他温和的笑中察觉到几分不怀好意,顿时明白这男人的心思,一时哭笑不得,骂道:“可以不做君子,但得做个人,定北侯。” 昨夜才拉着他胡来,今日早朝险些睡着,容瑟无论如何也不许梁慎予再乱来,坚定地将人推开,自己上榻去睡了。 梁慎予知道他今日当真累了,无非是玩笑两句,好叫容瑟别再忧心奚家的案子,便也跟着上榻去,揽着人轻轻吻了下耳尖。 直到容瑟呼吸平稳睡熟后,梁慎予忽然睁开眼,昏暗中似有冷芒闪过。 梁慎予轻手轻脚地下榻,走到院子里,身上随意地披着外袍,压低声唤道:“出来。” 隐匿的暗卫无声无息现身。 “去滇州军营地走一趟。”梁慎予淡淡吩咐,“不必见血,闹出动静即可。” “是。” 暗卫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滇州军驻扎的营地与晋北骑临近,都在城郊的猎场,大晋开国皇帝酷爱骑射田猎,从前那地方是专门给皇室和晋京权贵玩乐之所,不过连着几代皇帝都更偏爱享乐,那猎场也就荒废下来,被梁慎予看中,用来操练随他入京的亲兵。 而滇州兵马,也被安置在那。 暗卫走后,梁慎予孤身站在院中,仰起脸瞧向沉闷的夜空,墨迹洒满宣纸一般,瞧不见光亮,暗沉沉的犹如要吞噬万物。 他不喜欢这样的夜晚。 从前无数个夜晚,梁慎予只能看见一条路,白骨铺就,沿路荆棘,风雪满天,只有他一人。 仅仅是片刻,梁慎予就收回眼神,同时也敛去比夜色还要沉郁暗冷的神情。 他转身往房内走去。 现在他有了另一条路。 哪怕仍然明枪暗箭不断,但至少不再是一人了。 . 当夜,滇州军燃起火把,乱成一团,说是有人夜袭,结果举着火把折腾半宿,也没找着突袭他们的人,倒是找着了对方留下的一张纸条,就钉在帅帐上,上书:不堪一击。 赤裸裸的羞辱。 但柳叙除却屈辱愤怒外,更多的是恐惧。 有人能摸进滇州军营地,在他的帐子外面留下这个,并且还能全身而退! 那昨日若是对方心怀不轨,只怕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纸条也根本不是为了羞辱,这是明晃晃的警告与威胁! 柳叙捏着纸条,脸色发白,喃喃自语:“是摄政王……还是定北侯,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对……不行,晋京城不能久留。” . 次日早朝,容瑟得知有人夜袭滇州军帐,大抵猜得出是谁干的,意味不明地扫了眼梁慎予,随即轻描淡写下令彻查。 但也只是嘴上说那么一句而已。 可以说非常之敷衍了。 朝会散去,容靖这个挂名皇帝也彻底沉下脸色,狠狠一拍身下的龙椅,压抑着怒火沉声:“舅父,还要再等么?奚家,滇州兵,他们根本就是冲着朕来的!可咱们手里明明有——” “陛下。” 曹伦脸色微变,打断了他,“当初本以为定北侯是我们的助力,可如今摄政王手握羌州兵马,此时若逼得他狗急跳墙强行逼宫,得不偿失!” 容靖面上掠过忌惮之色,另有不太明显的嫉恨,他匆忙垂头,咬了咬牙:“那怎么办?就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朕的位置吗?!” 殿中只有他们两人,容靖再也装不下去恭顺温和的无害模样,脸色阴沉到几近扭曲。 他狠毒了容瑟,也愈发的惴惴不安。 当上皇帝时他本以为自己赢了,可如今再看,他这皇帝还不如当初做太子时痛快! 曹伦静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随即沉沉道:“羌州不见得会永远安稳,定北侯和晋北骑,总有离京那日。” 第105章 破局 晋京昨夜一场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为初秋的风多添上几分凉意,容瑟在府中准备了热气腾腾的砂锅豆腐,不费时间,还能暖身。 梁慎予还在书房看军务,云初云稚都在外忙,倒是蓝莺和容知许在府中得闲,便凑到灶房去瞧容瑟忙前忙后。 “你们两个。”容瑟无奈直起身,依次指了指两个姑娘,“王府这么大,玩不下你们两个了是么?非要凑这儿来?” 他在府中穿着素简,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挽起,前些日子嫌头发太长碍事,还剪了些许,及腰的长发如今堪堪过到蝴蝶骨,看着便更利落简单,没半点宣政殿上摄政王的架子。 “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嘛。”蓝莺努了努嘴,“比如帮主子劈个柴捣个酱什么的?” 容瑟冷笑,将挽起的袖口放下,绣着幽兰暗纹的玄色袖口将白皙腕子挡住,不轻不重地瞄向显然有些欲言又止的容知许。 “这话相当没有可信度,所以,说罢。”容瑟双手环肩,口吻笃定,“你们两个围着我转,想问什么?” 容知许有些犹豫,抿了抿唇,还是轻声说出口:“瑄和虽不常出门,但外边的风声多少也知道些……皇叔与奚家……”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什么,才继续说:“是不是……不太容易?” 哪怕王爷在府中和平时表现得并无不同,奚家入狱奚宅被搜查的事也早传得满城皆知,然而奚家人入狱多日,迟迟不见结果,可见这场对弈并不轻松。 容瑟沉默须臾,随即故作轻松地弯起眉眼,“瑄和,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本王做这些也不尽然是为了你,唔……”他歪头思索了片刻,接着说:“这么说吧,本王希望你和薛夫人离开奚家,只是为了不伤及无辜,不是早说过,本王不会放过奚家。” 奚晏当年逼死颜霜,又在朝中残害忠良,奚朝浥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奚家上下就没一个好东西。 于立场,于私情,容瑟做的事都与容知许没有太大干系,充其量就是为她将针对奚家的布局提前了而已。 容知许也沉默下来,随即两手交叠于额前,缓缓俯身一拜,鬓边步摇依旧稳当,晃动轻微。 这是大晋晚辈对长辈行礼时,除却三跪九叩的最高礼节。 “无论如何,皇叔费心了。” 容知许起身后,对容瑟露出个清浅的笑。 “皇叔上次说的事,瑄和想明白了,只等尘埃落定后,瑄和想见一见奚家人。” 她说得洒脱,倒是比前几日更坦荡了许多。 “那好说。”容瑟颔首应允,寡淡平静的眼神微不可见地冷了些许,“不会太久。” 容知许刚想说什么,便瞧见她的皇叔眼眸倏忽一亮,适才的长辈架子散了个干净,忽然快步下台阶,径自从她们身边过去,连语气都多了几分雀跃的欢欣。 “你忙完了?” 容瑟直奔着刚走到门口的梁慎予过去。 梁慎予早换上常服,天水碧的交领宽袖,不加缀饰,清俊飘逸,眉眼含笑,像个寻常人家的公子哥,身上不带一丝战场磨砺出的杀伐之意。 “差不多。”梁慎予对不远处的两个姑娘轻轻颔首,随即视线便挪回容瑟身上,稍稍低下头,“问了下人,说你在这儿,我就来了。” 容瑟微顿,“有别的事?” “倒也没有。”梁慎予低声笑,“来见你还需要什么别的事,不过我倒想问王爷讨一纸文书。” “文书?” “对。”梁慎予用几乎要与他额心相抵的距离,低声说:“今夜会有人去刑部天牢劫狱,劫走奚晏,明日便请王爷下旨,准晋北骑围守晋京,抓捕逃犯。” 容瑟听得糊里糊涂,抓着梁慎予袖子皱眉:“有人要劫狱?那还围什么城,一起抓了审啊!” 梁慎予笑出声,轻轻摇头,“王爷,明日只管下令就是。” 容瑟后知后觉地顿住了,狐疑道:“你想做什么?晋北骑围城,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想逼宫,我们还不至于到这一步吧。” “还没到那步。”梁慎予低声,“王爷,信我。” 容瑟眉心轻蹙,与他对视。 梁慎予目光温和而笃定,仿佛尽在掌控中。 最终,容瑟轻轻点头。 . 当夜,一批蒙面黑衣人闯入刑部,劫走了单独关押的奚晏,禁军追踪无果,要犯就这么丢了。 第102章 次日,得知奚晏被劫走的摄政王.震怒,命晋北骑将晋京各个出口严防死守,禁军与晋北骑一并在城中搜捕要犯,务必将之捉拿归案。 一时间满城风雨。 奚晏被劫走自己也稀里糊涂,被安置在东巷的小院中时,对方并未对他有多客气,为首之人只说道:“刑部今日就会定下大人的罪名,我等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大人且安心住下。”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奚晏沉着脸说道:“你们是谁的人?” “这些大人就不必知道了。”黑衣人语气冰冷,再次重复,“大人只要安心住下就是。” 随即便转身离开,奚晏本想追出去,却听见门口落锁的声音,他顿时慌了,用力推两下门,对外吼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外面只留了一个看守,且并不回应。 奚晏只觉得不对,这些人不像是救他,反倒像是要把他囚禁在这儿。 何况刑部迟迟未能定下他的罪名,就证明事情还有转圜之机,现在自己被劫走,岂不正是坐实了做贼心虚畏罪潜逃? “你们到底是谁派来的?”奚晏沉声。 一片沉寂。 奚晏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宫中的容靖也心烦意乱,奚晏从天牢被劫走,可这事儿不是他动的手,那到底是谁? 曹伦从灵晖阁出来后,匆匆入宫来见容靖,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容靖连忙问道:“怎么样了?” 曹伦摇了摇头,“还没找到,不过晋京的各个城门已交由晋北骑把守,禁军正在城中搜捕,奚晏失踪,再想为其开脱就难了。” 容靖蓦地站起身,沉着脸说道:“肯定是容瑟,贼喊捉贼!” “可天下人不这么想。”曹伦有些疲惫地叹气,“莫说天下人,恐怕连朝中官员都以为奚晏是畏罪,还有晋北骑……晋京城已被晋北骑围困,我看定北侯搜查奚晏是假,围城才是真!” 容靖蓦地站起身,咬了咬牙:“他想造反不成?!” “现在还只是围城。”曹伦说,“恐怕是在威胁我们,不要再插手奚家的事。” 安静片刻,殿中只有容靖倏尔粗重的呼吸声。 容靖猛地扫落面前的笔挂,似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怒斥:“简直放肆!”他倏尔抬眸,冷冷道:“滇州兵呢,叫他们来是干什么的!” 曹伦也无可奈何,奚晏做的事他知道,但凡是被打压的官员,或是获罪,或是下放,而真正留在朝中的为了前程,自然也不会揭露此事。 偏偏摄政王不惜闹大也要处置了奚晏。 “晋北骑尚无逼宫的意思,打着搜捕要犯的旗号,而奚晏的罪名非但没洗清,若是我们此刻与他交锋…”曹伦微顿,垂下眼说道:“天下悠悠众口,便会谴责陛下包庇罪臣。” 容靖愣住,有些颓然地坐回龙椅,仍旧不甘心,“那怎么办?就没别的办法了?” 余下沉默。 曹伦半晌没吭声。 “也不是没有破局之法。” 良久,曹伦才说了这么一句。 容靖猛地抬头,“舅父有何良策?” 曹伦定定瞧着他,一字一顿:“静观其变。” “……什么?” 容靖难以置信。 “壮士断腕。”曹伦缓缓道,“摄政王一定要对奚家动手,不妨遂了他的意。” “可是……”容靖眉头紧皱,“此案牵涉那么多人,真要让容瑟这么查下去,咱们手中能用的可就不多了。” “陛下,这世上永远不缺想出人头地、升官发财之人。”曹伦意味深长地瞧他一眼,接着说:“奚晏自己无能,一个喻青州就能抓住他的把柄,何况他行事如此放肆,这些年扎根太深,也愈发不好掌控,他不过是一枚棋而已,陛下,臣教过你,当断则断,这步棋废了,那就换一枚棋子。” 曹伦的确舍不得奚晏这个助力,只是奚晏行事的确荒唐,从长公主一事开始,曹伦就已经动过心思。 既然是棋,就不是不可或缺。 容靖自己不懂这些,也不太在乎奚晏的生死,他从一开始在乎的就是自己的皇位与权利,只是想到这一局还是要输给容瑟,就万般不甘。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容靖抿唇。 “局入死路。”曹伦沉沉道,语气加重,“不破不立。” 即使是曹伦,也对摄政王和定北侯这两人的联手而心惊胆战,一个有权,一个有兵,几乎立于不败之地,而这种局面,最开始是他为对付容瑟设计的。 自从他成为先帝的心腹之臣,便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局面,甚至连他也曾觉得,皇位落在有曹氏血脉孩子的手里,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一切都变故都出在这个从前根本没放在眼中的九王爷身上。 表现得再镇定,再沉稳,曹伦心中都有些慌。 他隐隐觉得,真正在樊笼中挣扎的,已经换成了他们。 第106章 天真 回王府后,容瑟屏退左右,屋里便只剩下自己和梁慎予。 “你昨天就知道有人会劫狱。”容瑟抱着肩,递给梁慎予一个“老实交代”的眼神,“说说吧,定北侯,怎么未卜先知的?” “此案牵涉官员甚广,其中不乏位高权重的六部官员。”梁慎予笑得一如既往温和,眼神满是无辜,“总归不是我手下人干的,王爷尽管放心就是。” 容瑟审视一般微微眯眸,狐疑道:“不是你?” “自然不是我。” 梁慎予从容不迫,然而眼底突兀多了几分狡黠,慢条斯理道:“最多……也只是给他们行了个方便而已。” “谁会那么蠢劫走奚晏?”容瑟顿觉荒谬,“这个时候奚晏畏罪潜逃,还有人公然劫狱,不仅坐实了他心虚,还罪加一等,这哪里是救人,这是生怕奚晏死得晚了。” 然而梁慎予没再开口,只是笑盈盈地瞧着他。 原本还疑惑的容瑟在他冷静淡定的眼神中,也渐渐平静下来,倏尔明白了什么,脱口而出:“是……有人想杀他?” 梁慎予没有反驳。 容瑟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有些难以置信:“可是……为什么?” 梁慎予笑了。 他所知的容瑟老谋深算,可真正相处这些时日的眼前人,梁慎予才更加了解。 “王爷,你的确聪明,甚至有些时候……可以说是,神机妙算。”梁慎予伸出手,轻轻托起容瑟的脸,而他的神情也渐渐褪去温和无害,像是蛰伏的兽终于显露出獠牙,展示自己尖锐而锋利的一面。 “但你总是保留着——天真。” 他稍稍顿住了片刻,才说出后两个字。 而容瑟感觉到他似乎是斟酌了须臾的用词,一时间无言以对,问道:“……什么天真?” “就像……你为什么会以为,劫走奚晏的人,就是为了救他呢?”梁慎予毫无保留地将算计坦诚在容瑟面前,轻笑道:“你认准了,那些人就一定会帮奚晏脱罪,却没想过,想要他死的人,可比想让他生的人要多。” 容瑟无话。 他的确觉得,无论是曹伦,还是那些曾和奚晏合作过,甚至奚晏提拔过的官员,一定会站在奚晏那边与他作对。 却从没想过,除却他以外,还有别人想要奚晏的性命。 太为难厨子了。 容瑟叹了口气,却听见梁慎予笑出声。 “不妨事的。”梁慎予捧着他的脸,目光缠绵至极地描绘着他的眉眼,轻轻说:“你可以犯错,这些事有我。” 容瑟忽而有了底气。 因为身后有梁慎予,而这个男人此刻温和地告诉他:可以犯错。 “我希望王爷能一直做你自己,这样下去没什么不好。”梁慎予俯首轻柔地在容瑟额心啄吻,低低缓缓地说:“其余的事都可以交给我,那些事——” 他眼中似有暗芒闪过。 容瑟追问:“什么?” 而后对上了梁慎予骤然温和下来的眼神,他珍视而缱绻地垂眸注视,仿佛在瞧什么需要悉心保护的珍宝,随即缓缓地开了口。 “那些事,不该弄脏你。” 容瑟隐隐明白梁慎予意有所指,沉默片刻后,伸手轻轻握住梁慎予的手腕,问道:“三郎,我不是易碎的瓷器,也不是需要庇护的雏鸟,也许在谋略我不如你,但……我想站在你身边。” 他声音有些低。 容瑟多少有点儿挫败。 他真的一直在被梁慎予庇护。 梁慎予微愣片刻,随即笑出声,低头与他贴着额心蹭了蹭,亲昵道:“能与我并肩的只有你,你并非是被我庇护着的,王爷,你是栓住我的那根绳子,让我……还能作为一个人而活着。” 容瑟不解其意,顿住须臾:“…什么?” 梁慎予像是自哂般笑了一声。 “老实说……” 梁慎予语气变得有些漫不经心,甚至是漠然。 第103章 “我不太在乎晋京这些人的生死,甚至是整个大晋。官员也好,百姓也好,是死是活都是他们的命,而我要做的事,必定会让大晋内乱,乱世便要有人命来堆,但我并不在意,生灵涂炭与我何干,我只要守住定北侯府就够了。” 他这话说得冷漠,字字句句都没把人命放在眼中,与世人流传中的英雄战神大相径庭。 说完,梁慎予垂眸瞧着容瑟,坦然将自己真正的想法和盘托出。 “这些人的死活我都不在意,我只要结果,我要大晋在我掌控之中,匈奴人不敢踏入疆土半步,定北侯府荣光永存,为此,无论过程中需要如何不择手段,要牺牲多少无辜性命,我统统不在乎。” 温和斯文的梁慎予彻底褪下人畜无害的外衣,展露出野心勃勃与残酷冷漠,但容瑟仍然能感觉到,他捧着自己脸颊的动作小心且温情,犹如对待随时会破碎的白瓷瓶。 “这么凶啊。” 容瑟不甚在意地扬起笑,伸手扶住梁慎予坚实的肩,温温和和地笑问:“现在呢,你想怎么做?” 梁慎予低低地叹,声音也柔和下来:“我一样不在乎他们的生死,我只在乎你,所以……我想走到那个,你期望的未来。王爷,不是我在保护你,是你拉住了我。” 定北侯府一朝没落,梁慎予见多了人情冷暖,他险些彻底堕入深渊,在万劫不复的路上一错到底。 但容瑟拉住了他。 容瑟走在人间的路上,也将迷途中的他,带了回来。 而容瑟其实也早就察觉梁慎予温和之下的睚眦必报冷酷狠辣,以及他的行事缜密,譬如柳池的死,梁慎予只是单纯地想杀他,于是设计周密,柳池到死都浑浑噩噩。 沉默少顷后,容瑟才轻笑了笑,说:“原来如此。” 真的很不一样,和他在书本那寥寥数语和简短故事中了解到的梁慎予,截然不同。 但也无妨,容瑟依旧坚定地认为梁慎予是大晋的英雄,无论如何,他打退匈奴,守卫疆土,是当之无愧的战神。 “所以这一次,我也并未插手。”梁慎予将容瑟揽在了怀里,低声道:“劫狱的不是我,将奚晏逼上绝境的也不是我,想杀奚晏的人不在少数,这些年曹家稳占晋京第一世家,奚家屈居次位,奚晏出事,这是不少世家的机会,哪怕是奚晏的党羽……也没你想的那么同心同德,人心莫测,不知有多少人盼着奚家倾塌,好从中获利,又或是取而代之,这次动手的,是新上任的户部尚书,罗陵。” 还是奚晏亲自提拔上来的,在户部当差多年,官拜户部侍郎,出身晋京世家,能被提拔自然也用银子疏通了不少,罗家在京中也算是扎根很久的老牌世家,这些年走上下坡路,罗陵也始终不温不火,足足八年下来,可是半点没有升迁的意思。 结果这才左迁不久,便已向奚晏动手。 从始至终,梁慎予只是默许这件事发生,不加以阻止,他手上干干净净。 容瑟轻轻颔首,忽然一顿,“他为什么?还有,那奚晏……现在,死了?” “想杀奚晏的人太多了,谁知道罗陵是为什么,但奚晏不见得死了。”梁慎予摇头,“如若是我,我不会杀了奚晏,最多只是坐实他的罪名,借刑部的手,要了他的命。” 这样一来,奚晏的死从头到尾谁都没沾过血,他死得理所当然,死得顺理成章。 . 如梁慎予所言,奚晏失踪仅仅两日,很快便被晋北骑“发现”,并且顺利抓捕归案。 有这一次畏罪潜逃,加上被牵连的官员证词,还有奚晏身边心腹的口供,定罪便格外容易,而之前竭力阻止的曹伦对此视而不见,连同样在刑部为他周旋的官员也都纷纷做起哑巴。 独木不成林。 树倒猢狲散。 奚晏与整个奚家的下场已成定局,可以想见。 容瑟特意询问过,奚晏这是欺君之罪,戕害同僚,以及其余的数罪并罚,罪连九族。 于是不仅是奚家,刚刚当上奚夫人的柳氏娘家也遭了殃,毕竟从前她是侧室,只是个妾,在府中本应没有什么地位,唯一的好处就是妾只能算作奴才,不能算作夫人,她的家族自然不算在九族之中。 现在可就不同了。 柳叙近日来一直惴惴不安,他知道上次是警告,可已经与曹家绑在一条船上,现在想退也来不及,但直到被禁军押走,柳叙才倏尔明白过来,那不是什么警告,而是预告。 与此同时,对摄政王更加感到恐惧。 如他所想,容瑟早知道奚晏的罪名会牵连许多人,所以在逼他写下和离书时,还顺道赐了个婚,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处置奚家时,连着柳家一并拖下水。 刑部很快判决奚家株连九族,定案那日,容瑟亲自带容知许到刑部大牢来兑现承诺,让她见一见奚家人。 刚从马车下来,便瞧见刑部大牢中走出个须发有些花白的中年男人,身着常服,气质斯文儒雅。 容瑟微微一顿。 这不就是那个上任不久的户部尚书,罗陵。 而罗陵也瞧见了他。 对视片刻,罗陵从容地走上前来,作揖行礼。 “下官,参见王爷。” 第107章 猫腻 “罗大人,不必多礼。” 容瑟这还是头回注意这位上任不久的户部尚书。 瞧着颇有文人的斯文风骨,对待他的态度也不卑不亢。 “礼不可废。”罗陵开口便是文臣腔调,微微垂眼,又意有所指地隐晦道:“这礼,也合该行。” 容瑟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 不等他说话,罗陵便说:“该谢过王爷,给下官行了个方便。” 容瑟挑眉。 罗陵这是直接承认派人劫狱的是他了? 而且罗陵这个时辰出现在这儿,恐怕与容知许的目的差不多,都是来见奚晏的。 “倒也不必。”容瑟说,“毕竟本王也方便,不过……据本王所知,这次罗大人左迁,还多亏奚大人举荐。” 罗陵站得端正,面上笑意浅淡,不为所动,只说道:“故而下官亲来送他一程,也算不枉这一场……知遇之恩。” 说到知遇之恩这四个字时,罗陵的眼神才稍有波动,像是讥诮,又像自嘲。 感恩知情没多少,怨气容瑟倒是听得真切。 “看来罗大人也是事出有因。”容瑟也跟着半真半假地笑,“本王倒是想听听。” 罗陵笑着瞧他,“倒也没什么,只是下官从前有个学生,通透灵巧,德行上佳,唯独家中贫简,下官彼时也才入仕不久,仅能稍作接济,他父亲便去富贵人家做长工混个生计,之后……” 他的笑已经消失殆尽,眼神不悲不喜。 容瑟心中有所猜测。 果不其然,罗陵缓缓道:“他父亲被活活打死,一条人命,只值两吊铜钱。我那学生孝顺,想为父亲讨个公道,反被断了双腿,从此一蹶不振。而起因,竟可笑到只是个妾室嫉恨正妻,便当众杀了她院中的杂役杀鸡儆猴。” 罗陵像是还想说什么,但没再说下去,只嗤笑了一声。 容瑟沉默下来。 一条人命,两吊铜钱,得意门生,忍辱负重。 罗陵行事的动机便清清楚楚。 “罗大人有情有义,也有能耐。”容瑟微微眯眸。 能在奚晏眼皮子底下走到这一步,可见他的本事。 罗陵摇了摇头,“何出此言,同王爷相比不值一提。” 容瑟淡淡:“罗大人现在还能站在这儿同本王说话,就是你的本事。” 毕竟奚家的党羽可是不少都在狱中呢,这个奚晏亲自举荐的户部尚书还好端端站在这儿,一脸风平浪静地与他说起缘由,可见这次是半点也没牵涉到罗陵。 罗陵笑而未答,话锋一转道:“霁州冤案,震惊朝野,王爷接连处置位高权重之臣数人,自永始年间起,便再无王爷这样的人了,下官敬服。” 容瑟谨慎道:“过誉了。” 大抵是瞧出容瑟的防备与探究,罗陵没再多说,只说道:“背靠大树好乘凉,下官早便知晓,曹家也是棵参天古树,王爷,保重。” 容瑟站在原地细品罗陵留下的这句话。 他忽然提到曹氏,难道这次没被奚晏连累,是因为罗陵又搭上了曹伦? . 想入刑部大牢,要走过一条幽暗的长廊,这条长廊内机关遍地,莫说逃狱,连劫狱都得费工夫。 容知许刚一进门,便嗅着了脏污的浊气,甚至还带着腐朽的血腥味儿。 安静至极。 容知许有些意外。 带路的狱卒以为贵人嫌弃此地,便小心问道:“殿下,此地污浊,不如回吧。” “不。”容知许收敛神色,轻声道:“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安静,本宫还以为……” 既然是牢房,应当少不得嘈杂喊冤才对,总之……不该是这么安静的样子。 第104章 “您说这个,咱们还没往里走呢。”狱卒边走边说,“何况这儿离刑房可远着呢,那边更不好看,殿下放心,咱们不路过那片,这边就这么安静,到了这儿的,恐怕也没多大力气闹腾了。” 奚家三口被关在同一间牢房,快走近时,容知许才听见点东西,是低低的啜泣声。 “就是这儿了。”狱卒提着灯走在前面,转个弯便止步。 容知许这才瞧清牢房,四四方方的方寸之地,别无其他,墙壁粗糙,有大片大片黑褐的污色,角落堆放着干草,也都染上了污渍,秋日里湿漉漉的阴冷。 奚晏正躺在那堆稻草上,身上囚服血迹已经干涸,同干草被黑褐色的血块凝在一起,奚朝浥坐在角落,披头散发,啜泣声便来自坐在稻草旁的女人,往日精致发髻这会儿已瞧不出什么了,活像鸟窝。 容知许看着这狼狈的一家人,心中不能说是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柳苒瞧见站在牢门外的容知许,憔悴的脸上倏尔露出片刻的空白,随即又迸发出惊喜,她连滚带爬地往前,嘴里嚷嚷着:“你来了,你你是来救我们的吧?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和朝浥做了那么久的夫妻,你们……” “不是。” 容知许干脆利落地否认。 柳苒蓦地没了动静。 这一家子从前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狼狈,奚晏躺在那不知生死,奚朝浥始终木然地缩着,唯有柳苒静默须臾后,疯了似的拍打牢门。 “不……不,你怎么能不救我们?都是,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怎么会这样!这都是因为你!” 容知许瞧见她手上遍布细小的伤口,像是皲裂,娇养出的富贵花哪里受得住牢狱之灾?可也是这双手,从前无数次拿着鞭子抽在她身上。 容知许瞧见都觉得身上隐隐作痛。 不再理会柳苒的哭喊声,容知许又瞧向奚朝浥,这个曾带给她无数噩梦的混账,此时此刻也不过是阶下囚。 “刑部已经定下,明日斩首。”容知许淡淡道,“柳氏说得不错,本宫毕竟与奚家有过渊源,特意来相送,顺道……送三位一份礼。” 奚朝浥猛地抬头,眼神凶狠,但更多的是惊弓之鸟一般的恐惧绝望,切齿低吼:“贱人,你想干什么?!” 容知许此刻并不畏惧,笑了声,轻柔道:“在奚家多日,本宫遭受的一切,总得叫你们也尝尝。” 与此同时,搁下灯的狱卒已经提着鞭子回来。 这鞭子同奚家那竹篾不同,也并非是软鞭,而是一节一节的铁器。 “你……你要干什么?”柳苒意识到了什么,眼神逐渐变得只剩惊恐,虫子一般蠕动着往后缩。 容知许笑不出来,脸色淡淡,吐出两个字:“回敬。” 她今日自己来,就是要和奚家做个了断。 片刻后,回廊深处骤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尖锐惨叫,而其余牢房仍旧安静无声。 . “行了,别张望了。” 容瑟拎着蓝莺的后领子,背倚着马车,哭笑不得:“她今天来又不是受气的,你担心个什么劲儿,何况人不是说了,自己能行,你给我老实点等着。” 容瑟怀疑他要不拽着这小姑娘,蓝莺能直接钻进去。 他可听梁慎予说过,罗陵的人能那么轻易带走奚晏,是因为他放水,也是因有人里应外合,否则凭这大牢中的机关重重,就足以让劫狱之人全军覆没。 蓝莺还在往里张望,不住地扶自己腰间的刀柄,低声道:“哎主子,你也知道,公主性子太软了,我这不是怕那个姓柳的疯婆子欺负她么?你真放心让她自己去啊,要不我替你进去看看?” “啧。” 容瑟松手狠狠拍了下蓝莺的脑袋,低声道:“相信她,她自己能处理好,有些事别人帮不上忙,你应当明白。” 蓝莺这才安静了点,但还是蹙眉不时往大牢门口瞧。 “别担心。”容瑟轻声,“她和你一样,都是坚韧的小姑娘,不会被那几个秋后蚂蚱欺负。” 蓝莺当年险些被卖入烟花之地,被云氏兄弟救下后,云氏兄弟失手杀了她生父,那时还是个孩子的蓝莺便想要独自扛下弑父的罪名。 她们都知道,有些事需要自己面对。 容瑟明白容知许为什么想要自己去,奚家于她而言,便是最不堪的过往,容知许想要自己去了结,只有如此,她才能真正脱身。 “欸。” 容瑟余光瞄着牢门处的倩影,扬了扬下巴,“那不是出……” 话没说完,原本站在他身边的蓝莺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窜了过去。 “来了么……” 容瑟低低接上后半句,瞧见蓝莺绕着容知许上下打量问东问西的模样,不自觉地挺直脊背,眼神逐渐变得深邃。 怎么瞧上去,不太对劲? 蓝莺这丫头平时爱闹,上窜下跳的,在容知许身边时却比平日里乖巧沉稳许多,还有她适才急成那样…… 正想着,容知许已经带着蓝莺上前来,她将过往抛在身后,眉眼间更为恬静。 四目相对,容瑟似笑非笑。 容知许仍旧端庄,只是眼神不自觉地有些躲闪,轻轻说:“有劳皇叔走这一趟。” “小事。” 容瑟扫视一眼亲昵非常的两个小丫头,随后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也没问其他,只温和道:“回府吧。” 容知许有些意外地抬眸。 容瑟却已经自顾自地上了马车,对外面两个姑娘说:“快点啊,藕粉都泡好了,等着吃呢。” 第108章 催婚 摄政王府恢宏气派,自楼宇之上,可窥见晋京不夜繁华,灯火万家。 容瑟没管那两个亲密的小丫头,她们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只是心里还惦记着罗陵说的事,梁慎予又在城郊没赶回来,用过晚膳后,便独自到楼上来吹风。 他至今都没怎么逛过王府,常走动的就那么几个地方,今夜也是第一次登楼,这里存着王府收藏的古书典籍,还有一些各地进贡的奇珍异宝,飞檐之下悬挂着东珠风铃,那东珠都是给皇后凤冠之上镶嵌所用,足见王府修精美奢贵到了什么地步。 偌大的王府,像金笼子。 容瑟住得非常舒适,甚至可以这辈子宅在这儿。 就很惬意。 唯一不好的,就是摄政王这个身份带来的麻烦事。 凭栏而望,繁荣入眼,于容瑟而言都索然无趣,他可许久没自在地睡到自然醒了。 “王爷怎么在这儿?” 一件披风搭上了肩,同时响起梁慎予温和的询问,容瑟这才发觉自己指尖都被风吹的冰凉,但并未回头,只扬了扬下巴示意。 “看看晋京,到这儿来还没仔细看过呢。” 梁慎予从背后将他拥入怀,轻唔一声,笑说:“好看么?” 容瑟被他拥抱着,两只手也被温烫暖热的手掌包裹,秋夜的寒意被驱散,犹如被春风裹携,便不自觉地倚了过去,却没作声。 半晌,他才用局外人一般的语气说:“从这儿看下去,光照不到的地方,只有深不见底的黑。” 自来后,容瑟第一次这样俯瞰晋京,站在高处,他能看的很远,甚至更远处被夜色模糊的山峦虚影,哪怕皓月当空,但辉月之光,照不亮整个夜空。 和他原本世界的夜空没什么两样。 “王爷。”梁慎予与他碰了碰额角,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我今天去刑部。”容瑟抿了抿唇,垂眸道:“见着了罗陵。” 他看见如今的罗陵,越想越觉得心中压抑。当年罗陵救不了得意门生的父亲,也救不了自己的学生,直至如今他才对奚晏出手,但事情早已过去那么多年,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断掉的腿也不会好起来,蹉跎的这些年,本该拥有的前程,壮志未酬身先死…… ——无法挽回。 即使罗陵官至二品,终于能为门生报仇雪恨,可容瑟总是能想起他离开时的眼神,那种……深入人心的遗憾与悲叹,甚至还有悔恨。 “原来如此。”梁慎予了然道,“罗陵无非是为他那个门生不平,不过王爷大可不必为他忧心。” 容瑟听出话外音,偏头瞅他,“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 梁慎予低笑着凑过去,轻轻啄吻一下容瑟的唇,才压低声道:“罗陵这个门生的事已经许多年,奚晏刚起势,接了柳氏回府,更别提罗陵,不过是朝中一个刚入仕的无名小卒,别瞧他现在好像对此事耿耿于怀,又为学生苦心孤诣谋求今日,可你以为,奚家为何还要提拔他?” 容瑟被他牵着思路走,下意识道:“奚晏不知道他和这件事有关?” “不错。” 梁慎予予以肯定,哼笑一声,“罗陵做得倒是不错,当年他那个门生被断了双腿,前途尽毁,求到罗陵门上去,罗陵却避而不见,还命人驱赶。总之这件事他半点没沾身,若是不仔细查,恐怕都查不出他与那人的关系,没过多久,他那个门生整日郁郁,病重而亡,尸身连张草席也没有,便扔去了乱葬岗。” 第105章 梁慎予的语气一贯地漠然。 他现在甚少在容瑟面前隐藏自己的部分本性。 容瑟已经被真相震惊到说不出话,张了张嘴,最后又合上了。 所以罗陵今日在他面前说得那些话,只是一半,这才是全部的真相。他怕学生的案子牵连到自己,便狠下心肠避而不见,连尸身都谨慎地不曾收敛,将自己与这件事彻底撇清关系。 时隔多年,他越爬越高,又对奚晏下手为门生复仇。 “罗陵是聪明人,他够果断,也够狠心。”梁慎予淡淡评价,“或许他对自己的学生有几分真心吧,但比起仕途而言,那不算什么,这次若不是我们对奚晏发难,他恐怕这辈子也不敢动手。” 容瑟听得出,梁慎予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且这在他眼中也不算什么。 的确,罗陵所做未必是错,莫说当年,饶是现在,他跟奚晏对上,只怕也只有把自己搭进去的份儿。 无论罗陵是不是忍辱负重,他能做出这个决断,就足够狠心。 沉默半晌,容瑟说:“辜负活人,但也算对得住亡魂了。” 回应是一声轻笑,梁慎予在他耳边说:“我还以为王爷会觉得罗陵装模作样。” “在我看来,这件事没有对错。”容瑟如实道,“无论怎样选都是错,大概……这本就是非常人能应付的困境,若真走到这一步,一左一右都是悬崖,怎样走都是错。何况我也只是个听故事的,没什么好指手画脚的。” 他只可惜那个半途陨落的年轻人。 那些翻手云雨覆手众生的人,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干预、甚至是毁灭别人的人生,如同碾死一只蜉蝣蝼蚁,然而在容瑟眼中,那是活生生的人。 又一声叹息后,容瑟忽然眯眸,他想了想,转头瞧向梁慎予,双眸微眯:“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不对,你早知道罗陵会派人劫狱,他也知道会有人给他行方便。” 今日见罗陵后,容瑟便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会儿突然醍醐灌顶,语气笃定。 “你们串通好的?” “……串通谈不上。”梁慎予笑了笑,“只是给他指出条路而已,他自己想解心结,才会选择动手。” 容瑟哑然。 所以罗陵会出手,是因为有梁慎予在背后操纵,先是诱罗陵派人劫狱,配合他给奚晏设局,但实际上梁慎予自己根本没动过手,像是执棋之人,兵不血刃赢了这一场。 容瑟开始明白为何原主会输给梁慎予了。 他的布局风过无痕,柳池那次也是,人人都知晓这事儿与摄政王定北侯有关,可偏偏对方死得又那么合理,这次也一样,罗陵的插手让曹伦等人放弃奚晏这枚棋,环环相扣,不着痕迹,从这局棋开始,奚晏就败局已定。 “明日奚家父子便要被问斩,至于剩下的那些官员慢慢查便是。”梁慎予捏了捏容瑟清瘦的指节,在他耳边低语:“可惜没能诛九族,柳叙应当会被流放。” 容瑟点头,“足够了。” 扳倒奚家,稽查党羽,还顺带了个柳家,原著里的主角团便算倒了半壁江山,容瑟对此十分满意,这也代表着他的死局已经解开大半。 夜色遮掩下,容瑟转过身,背对着万家灯火,予梁慎予一个极轻极轻的吻。 伴随一声近乎低不可闻的呢喃。 ——谢谢。 他的二次生命中,梁慎予说上天给他最好的馈赠。 . 奚家的罪名板上钉钉,刑部很快便将牵连官员一并处置,陆上谦年事虽高,行事却雷厉风行,毫不拖沓,加之摄政王府给的底气,次日奚晏父子与其中牵涉颇深的官员便被斩首,奴仆发卖,其家眷诸如柳苒等皆流放,连柳叙也遭牵连,虽然保住一条命,但也仕途尽毁,流放偏远之地。 官员们又被清洗一番。 哪怕奚晏罪名明了,但归根结底,这事儿落在朝臣眼中,都是容瑟在排除异己,再往深了想,那就是摄政王要剪除新帝的党羽。 新帝羽翼未丰,有曹伦保驾护航,也在这场对峙中节节败退。 局势渐渐明了。 容瑟发现,自从奚家没了后,常有官员往摄政王府想着法地送东西,东西都被容瑟退还,毕竟又不是逢年过节,这些官员意图太过明显,连续退了几次后,这些大人们开始另辟蹊径。 送人。 今日这家送个歌姬,明日那家送个侍女,甚至还有送来清秀男孩的,甚至还有人将自家女儿的画像往王府送。 容瑟无力扶额。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个是太常寺卿的小女。”云初一边卷画像一边禀报,“昨日的画像已退还回去了,今日又多了不少,想来是因王妃之位空悬,至于那些男女,属下都已经处理妥当,里头有不少是要安插入咱们王府的眼线。” “退退退,都退。”容瑟摆摆手。 当日这待遇都是容靖的。 新帝登基以后可是被催了好一阵子,容瑟也帮腔过,但最后也没真逼着容靖娶妻,毕竟容瑟和这些姑娘无冤无仇,不至于把人往火坑里推,也就是想给容靖添点堵。 谁能想到天道好轮回,有朝一日轮到自己了。 云初揶揄:“晋京城中都在传王爷为民申冤,惩治贪官,不知多少人家的小姐芳心暗许。” 容瑟:“……” 所以之前没有,是因为原主名声太差了? 容瑟立刻道:“都处理好,可别在梁慎予面前说。” 云初几乎要笑出声,连连点头,“王爷放心,属下一定处理妥当。” 容瑟苦着脸叹了口气,忽然灵机一动,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云初!” 云初茫然,“怎么了?” 容瑟严肃道:“听好了,对外说本王不缺侍寝之人,倒是缺个正妻,要文韬武略皆精通,上能击退匈奴开疆拓土,下能吟诗作赋风雅知趣!” 云初愣住:“……的女人?” 这也太难。 容瑟摇头,缓缓道:“……的人。” 云初:“……” 还真有。 您直说定北侯就得了呗。 “就这么说。”容瑟哼笑,“让他们别往王府里送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本王就只要那样的。” “……是。” 云初偶尔也会很佩服自家主子。 譬如此刻。 第109章 流言 容瑟利落地将那些莺莺燕燕处理好,没留一个在府,缘由倒也简单,哪怕财大气粗,容瑟也不想莫名其妙多养好几口人,另一个也是最要紧的,便是梁慎予。 他本是想照顾梁慎予的心情,熟料对方似乎根本没受影响,一如往常。 仿佛根本不在乎。 直到入夜,容瑟从苍蓝暖阁沐浴回来,瞧见卧房桌上堆着的折子,上前去翻了两下子梁慎予批注后明日要发回去的奏折,翻到其中一本时,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折子没什么特殊,是太常寺卿的请安折子,此人素来会谀媚逢迎,一个请安折子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写得可谓是字字恳切。 而梁慎予的朱批只有一句话:“谄谀之臣,奴颜误国,该当自省。” 这就像指着人鼻子骂人家谄媚,还扣上个误国的帽子,让太常寺卿自己反省反省自己。 若说从前这种请安折子也不少,梁慎予大多惜字如金,回个“阅”字便再无其他,这还是容瑟头回瞧见他在折子上骂人。 颇为新奇,再翻几本,发现梁慎予极其有针对性,因为不少折子的批注与往常无异。 容瑟将折子分成两堆,垂眸瞧着,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下巴。 吱呀。 身后传来推门声,梁慎予身上裹了件厚重的雪青色披风,长发湿漉漉地垂到腰身,进门后将披风脱下挂好,露出松垮搭在身上的里衣,颇有些放荡不羁的意味。 “看什么呢,王爷?” 他声音温和,走上前来。 微凉的指尖扣住了容瑟的侧腰,那点冷意透过一层薄薄里衣传递而来,容瑟不自觉地轻颤须臾,才对奏折扬了扬下巴,似笑非笑。 “定北侯,这算以权谋私吧?” 梁慎予目光温和,顺手捞过奏折垂眸瞧两眼,又随意扔回去,轻轻地笑出声,从容道:“王爷可冤枉臣了,分明是公事公办。” 这男人身上凉,容瑟便靠过去依偎着,为他暖身,声调慵懒,“公事公办出两幅面孔?” 梁慎予舍不得怀中暖意,垂眸借昏暗烛光,以眼神描摹怀中人的漂亮眉眼,丝毫不曾掩饰眼底翻滚着的占有欲,但语气仍旧很轻。 “略施警告罢了,叫他们知道何为为臣的本分。” 话中的份量沉甸甸的。 分明是平淡的语气,可容瑟就是从中听出了极其明显的不悦与冷厉,甚至觉得正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像一头凶狠霸道的头狼,圈地盘似的将他圈在自己的领地内。 第106章 不容任何人窥探觊觎。 某些时候,梁慎予很偏执,不展露时便是温和的深潭,一旦被触及,立刻会掀起滔天巨浪。 譬如此刻。 梁慎予身上的寒意几乎散尽,他毫不客气将容瑟整个圈在怀里,鼻尖埋在容瑟颈窝,呢喃道:“该让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 容瑟并不反感梁慎予超乎寻常的在意,像安抚大型犬一样摸了摸他的后颈,半真半假地笑说:“那怎么办?侯爷不如直接嫁到王府来,到时天下人都晓得你在王府当家。” 原本是一句玩笑话,谁成想梁慎予猛地直起身,目光灼灼,一口应下:“好啊。” 容瑟微诧,随即笑说:“那可得好好操办,否则怎能配得上大晋战神。” 言罢,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对视良久。 梁慎予轻轻道:“这话该是我说,应当请天下名士观礼,要此间天地为你我证婚,堂堂正正,千秋辉映,如此方才能配得上你。” 容瑟听出他的认真,也意识到梁慎予当真是动了心思的。 在这种迂腐封建满是规矩教条的人间,梁慎予所思所想都离经叛道,也都与他有关。 . 接连数日早朝,不少朝臣们都战战兢兢,都是被梁慎予在折子上训斥过的官员。 但他们哪里晓得背后落笔的是定北侯,都以为是摄政王所为,自觉惹怒摄政王,生怕落得奚家和前几位罪臣的下场,一个个都缩成鹌鹑,安静如鸡。 于是摄政王府也多了几天清净。 只是坊间却流传起了有关摄政王的传闻,多是摄政王喜好男色,有断袖之癖,于是久留王府且英俊潇洒的定北侯,便也一起跟着被传出许多旖旎的传言——实则都是实情。 梁慎予和容瑟之间的确不明不白。 可容瑟的出身始终是污点,哪怕颜霜的名声有所改变,但毕竟出身风尘所,侍奉过两任君王也是实情,于是在流言传开时,世人对定北侯尚且算是包容,但对容瑟便多了许多亵渎之辞。 诸如摄政王流着风尘女的血,在榻上如何妖娆妩媚,放荡不堪,又是如何靠身子将定北侯迷得神魂颠倒,如此言辞不计其数。 哪怕有蓝莺云初等人拦着,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话还是必不可免地传入容瑟的耳朵。 “王爷,可要属下将此事处置妥当?”云初脸色不好看,一点笑意也没有,冷着脸的时候比起常年板着脸的云稚还要沉郁。 容瑟正研究浮生楼入秋后的上新菜谱,头都没抬,不以为意,“随他们说去吧,说得也没错,我和梁慎予本就是这种关系,行的正坐的直,随便他们。” 云初沉声:“王爷,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您应当晓得哪怕只是流言蜚语,有足以叫人身败名裂,这些人不会在意王爷与侯爷之间的感情,他们只要知道你们是两个人男人,知道王爷的出身不高,便可以借此肆意诋毁。长久以往,对您的名声不利。” “从前我不在乎他们指责我是暴君,现在自然也不怕他们骂我放荡。”容瑟终于抬起脸,神色自然,难辨喜怒,“是非功过都只能留给后人说,我哪里管得了别人的嘴,云初,我自己问心无愧就是了。而且……” 容瑟顿了顿,眼神突兀柔和了些。 “至少这里有部分是真实的,比如梁慎予和我,从放出风声那时我便知道,迟早会有今日局面,我不怕。” 从前摄政王与定北侯的关系便有不少人猜测,只是连朝中每日早朝都能见面的官员们都猜不透,亦或是根本不敢相信摄政王和定北侯走到这一步。 从梁慎予怒斥那些往王府送人甚至求亲的官员后,容瑟便命蓝莺将自己与定北侯的关系传入坊间。 所以今日局面,也算是容瑟亲手促成。 “可王爷。”云初蹙眉道,“您好不容易才扭转名声,现在……” “现在我依旧是摄政王。”容瑟从容接上话,“没人敢在我面前堂而皇之地说起这些,云初,我最不在意的就是别人如何评价我,那是他们的事,我只要做我的事就够了。” 毕竟容瑟当年也是做美食up主的,最开始上传视频的时候,总有不足之处,便常常被挑刺甚至谩骂,容瑟早不在乎别人那几句不痛不痒的评价,否则岂不是要直接气死自己。 云初无言以对,有些无力道:“您是为了定北侯吧?” 容瑟坦然点头,神情都细微地柔和了一些。 “也是为了我自己,晋京中倾慕定北侯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如今好了,满城都晓得定北侯是本王看上的人。”容瑟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一声,慢悠悠地拖长音调:“总不会有人敢同本王抢人吧?” 这叫什么,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云初彻底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才叹道:“……属下明白了。” 王爷此举,大概也算是某种……宣示主权的意思吧。 确定容瑟的态度后,云初也就不再多说,临走时,容瑟还吩咐一句:“告诉灶房那边,买肉回来,猪牛羊都行,多买。” “是。”云初犹豫须臾,“王爷要做什么?” 容瑟再扫两眼定好的菜谱,说:“再有一个月就入冬了,做点肉脯。” 云初应声退下。 . 京中近日的流言,梁慎予也有所耳闻,结果在晋北骑中也听见不少冒犯摄政王的言辞,于是大发雷霆,狠狠惩治了几个嘴里不太干净的以作警示,杀鸡儆猴。 一整日,定北侯的脸色都阴沉沉的冷,仿佛乌云蔽日一般,操练下手也比平日狠,甚至亲自出手对战,将几个随军而来的羌州将狠狠收拾了一通。 几个将领鼻青脸肿地凑在一起,对巫孑大吐苦水,而巫孑神色淡淡,冷声道:“小惩大诫而已,别忘了今日这顿为何挨的,手底下人的嘴都捂严实了,再敢胡言乱语对摄政王饶舌不敬,侯爷动怒,谁也救不了你们。” 沉默须臾后,有人低声说:“咱们都是跟着侯爷出生入死打出来的,那摄政王算什么……哪里值不急当侯爷为他动这么大的气?” 巫孑脸色一沉,面上的疤痕便更显出凶戾,沉声道:“既然是跟侯爷出生入死过来的兄弟,就不该让侯爷为难。摄政王乃天潢贵胄,也是你们能比的?” 几个将领缩了缩脖子,没讨到好,被巫孑轰了出去。 刚进门的松言也听说今日军中的事,皱眉道:“这些人有什么毛病,爷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做主了,还敢让爷从他们和摄政王之间选一个,真就不要脸了。不过巫孑啊,听说这两日也有人要给你说亲——” 见他说起来就要没完,巫孑掏出糖袋子,眼疾手快塞入松言口中一块酥糖,成功让他闭嘴。 “巫孑——”松言口齿不清道,“下次等我说完话再给我。” 巫孑沉默须臾,吐出一个字:“吵。” 松言:“…?” 巫孑睨他一眼,“没有说亲的。” 松言矜持点头,惜字如金:“哦。” 巫孑:“……” 第110章 事端 立冬前两日,晋京飘了场初雪,堂内温炉煮酒,梁慎予吩咐卷帘而起,恰能露出茶室外瑞雪飘飞,皓色漫庭。 容瑟身披烟墨色大氅,犹如皑皑水墨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匆匆进门后才放下兜帽,露出秾艳眉目,墨玉挽青丝,发间饰幽兰。 梁慎予上前帮他将大氅解下来,容瑟也任着,仿佛早已习惯,怀里还拎着用皮毛袋护着的食盒,吸了吸鼻子感慨道:“晋京怪冷的。” 他从前也生活在北方,但冬日里可没冷成这样,才入冬多久,风卷寒意,刀子似的。 梁慎予轻笑,“今年是冷,我幼时还在晋京见过这么大的雪,不过许多年没回来,见惯了羌州的急雪回风,再瞧晋京,倒是还好。” 容瑟将食盒里的几道下酒小菜摆上小几,随口问道:“宁王快到了吧?” 儋州宁郡王容湛,也是如今除了自己和容靖以外,容氏唯一的族亲。 自一个多月前,曹伦便想请钦察营来,结果时隔这么久,对方才慢悠悠地给了个回信。 “这两日便该到晋京了。”梁慎予挂好大氅,顺道将卷起的帘子放下隔绝风雪,这才坐回小几前,轻声道:“但钦察营没来。” 也就是说,容湛是自己来的。 容瑟将温着的米酒倒出,不似青梅酒和荔枝酒澄澈清亮的金黄,米酒清白,配天青色的酒盏——这套天青色瓷器出自元洲瓷窑。 “钦察营没来,可晋京不是多了个玄机营么?”容瑟冷哼。 自奚家倒台后,容瑟在朝中大刀阔斧地整顿一番,但柳叙被革职流放,他来时带了滇州的半数兵力,这些滇州军并未回滇州去,而是被曹伦留在晋京,重新整编,冠了个玄机营的名号。 玄机营的都统便是曹家旁氏一子,名为曹旬。 说是由兵部管,可实际上就是给容靖弄了一支亲兵。 第107章 这支亲兵存在的意他们义,自然是与摄政王府抗衡。 梁慎予仍温和从容,笑说:“倒是不足为虑,但……”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容瑟抬眸,大抵也猜着了,轻声问:“边陲还算安稳吧?” “目前算是。”梁慎予给了个相对保守的回答,才轻声道:“漠北荒芜,边境小国多靠牛羊而生,只是冬日连马都要被冻死,一到入冬,便是羌州的多事之秋。” 这也是匈奴与大晋之间矛盾的根源,其中虽然不乏匈奴王的狼子野心,但他能一呼百应,也是因日子的确不好过。 容瑟并未深说,而是轻描淡写地将话题挑开,免得扫兴。 两人就着小菜对酌闲谈,于容瑟而言这是少有的经历,屋外是纷飞大雪,屋内是暖帐温酒,他不想有什么来惊扰了此刻的岁月静好。 容瑟酒量稍差了些,但米酒度数低,喝到最后也仅是面上有些酡红,吩咐下人将东西撤下去,容瑟单手托腮,语调有些慢:“回去睡会儿吧,醒了再看那些折子。” 梁慎予丝毫瞧不出喝过酒的模样,欣然应允。 他才刚起身,茶室的帘子便被掀开,云初带着满身霜雪急匆匆进门,沉声道:“王爷,萧世子让玄机营的人给拿了!” 容瑟蓦地清醒,蹙眉道:“玄机营?曹旬?原因呢?” “萧世子在街头把曹家公子给打了,在场都是人证,千真万确。”云初说,“只怕事出有因,曹昊昀伤的不重。” 萧家和曹家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萧慕枫当众把曹昊昀给打了,这事儿就必然没法善了。 容瑟垂目思索片刻,问:“云稚呢?” “已经去玄机营了。”云初说,“宫里下了令,杖责。” “多少?” “一百。” 容瑟脸色微变,不再犹豫,立刻说:“去传本王口谕,曹昊昀没死没残,萧慕枫罪不至此,将人给本王带回来!” 杖责一百,这与杖毙有何分别。 . 在容瑟的口谕到之前,云稚已带人在玄机营闹了一场,僵持之下萧慕枫没挨多少板子,尤其是容瑟口谕传到后,云稚便直接将人带回了府。 “当街打了内史省监令的儿子。”马车里,云稚脸色极其难看,“你可真能耐。” 萧慕枫靠在另一边,脸色冷淡,轻轻吐字:“他找死。” “他找死你也不能当街动手!”云稚忍不住低斥一声,又捏了捏额角,“你真想揍他,也避着点人,那是什么地方,闹市!” 萧慕枫见他是真动了火气,沉默须臾,又如往日那般笑得没心没肺道:“小云,动这么大火干什么?这不是没事?” 云稚无言。 甚至想干脆把这人扔出去算了。 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宅邸,两人才下马车,云初便迎上来,在弟弟耳边道:“王爷和侯爷来了,在里头等着你。” 云稚一顿,转身吩咐将萧世子送回房去,随即说:“我去见他们。” 容瑟和梁慎予等在屋里,见云稚进门行礼,容瑟摆摆手道:“免了,萧世子怎么样?” 云稚道:“没挨几下,多亏王爷口谕到的及时。” “嗯。”容瑟点了点头,“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本王在朝堂与曹伦政见不和,当街把曹昊昀打了,怎么听都是咱们理亏。” 云稚一哽,发现自己也忘了问,老老实实道:“属下也不知。” “那本王去见见他。”容瑟皱眉,“总得弄清楚前因后果。” 云稚犹豫片刻,随即颔首,亲自在前引路。 才刚到院子外面,就听得里头的惨叫。 “嘶——疼疼疼疼!!等下等下!我自己来,我自己上药!” 几人沉默。 片刻后,容瑟点头:“行,中气十足,听着是没什么事。” 萧慕枫没穿上衣,露出的背上有大片触目惊心的淤青,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发紫渗血,大抵是没料到有人突然进来,萧慕枫愕然回首,本想赶人,却在瞧见来者是谁时堪堪止住话头,复杂神色间挤出一丝笑。 “王爷,侯爷,失礼了。” 容瑟适才瞧见他背后的伤,与梁慎予一并落座后,淡淡道:“不碍事,先给萧世子上完药再说吧。” 有摄政王发话,萧慕枫这回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趴回榻上去,倒是没再吭声,只是上完药后脸色苍白了许多,额心冷汗珠子滚落。 多了几分狼狈。 萧慕枫刚想起来,容瑟便出声制止:“趴着回话吧。” 萧慕枫愣了愣,又趴回去。 哪怕早知摄政王平易近人,但他刚开始的确以为容瑟是来兴师问罪的,然而还不清楚因果的前提下,容瑟还是选择先照顾他的伤,态度堪称温和,没有半点上位者的意思。 “此番……是臣冲动了。”萧慕枫沉默片刻后说。 曹旬是旁氏庶出,平日便与曹昊昀混在一处玩,又得了曹伦的抬举,自然更捧着曹昊昀,近来玄机营与禁军摩擦不断,曹旬与曹昊昀提了两句,恰好曹昊昀常听母亲对萧家的厌恶,当街便与曹旬说起。 萧慕枫的生母出身低微,萧姝静连带着瞧不起他们夫妻二人,嘴里没什么好话,曹昊昀更是自诩出身勋贵,连容瑟都看不上,更别提萧慕枫一家子,嘴里不干不净,说了些不好听的。 可巧萧慕枫带人巡查,听了个正着。 萧慕枫狠狠咬牙,“他辱我亡母,如何能忍?” 容瑟点点头,语气平淡:“曹昊昀和容靖都挺嘴贱。” 仿佛自己说得不是当朝天子。 但这两个人的确喜欢拿家世出身当弊病,颜霜不就被他们追着骂到现在,容靖一口一个放荡一口一个娼妇的。 但他这句坦诚还是给萧慕枫造成了一点冲击。 于是一时间没说话。 容瑟便接着说:“萧世子,你不是孩子了,本王便与你开门见山。先说说吧,下手重不重,曹家那两个小子怎么样?” 萧慕枫拿捏不住容瑟的意图,谨慎道:“没怎么下重手,就打了两拳踹了两脚。” 容瑟点头,“没了?” “……没了。” “那好。” 容瑟瞧着他,神情平和,“萧世子,你与曹氏的恩怨本王知道,你想做什么,本王也知道,你我目的一致。但今日之事,你鲁莽了。若没有做好破釜沉舟鱼死网破的准备,你就不该当街发难,真要动手,至少也该暗着来。否则,今日.你将他们打残打死,再付出代价,也算值当。但现在这算什么?你打他们两下,自己也要挨这一顿杖刑,毫无意义。要么生死之战,要么兵不血刃,唯有一时莽撞最不可取。” 他平静的陈述事实。 萧慕枫抿了抿唇,沉默下来。 “那就这样,下不为例。”容瑟起身,扯了扯梁慎予的袖子,“三郎,咱们回吧。” “好。”梁慎予顺势牵住他的手,眉眼间没什么温度地瞥了萧慕枫一眼,意有所指道:“一时之愤,可百倍还之,前提是你能忍下。” 正蔫头耷脑等着训斥的萧慕枫还没回神,那两人就已经出门了,一时间有些茫然,看向云稚:“……这就完了?” 云稚:“不然?” 萧慕枫:“……” 第111章 惩戒 容瑟与梁慎予刚从云稚的宅子出来,还不等回府,便收到了宫里的传召。 “大侄子最近的想法有点危险啊。” 容瑟靠坐在马车里,抚着手炉,皮笑肉不笑地微微眯眸。 自从有了玄机营后,容靖便想要向朝政伸手,常在宫中设宴邀请朝臣,以示皇恩浩荡,实则就是在结识朝臣。 而今都敢主动传召他入宫了。 “大抵是因为奚氏,曹伦急了。”梁慎予说,“曹家正在寻适龄女子入宫,新帝不曾选秀,想是要直接册封妃嫔还有皇后,等陛下成婚,想必就是旧事重提皇帝亲政的时候了。” 容瑟也有所耳闻这事儿,要不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容靖,他巴不得早点把执政权还回去。 但听闻容靖要成婚,面色还是微妙了须臾。 毕竟原著里容靖对梁慎予可是一往情深,硬是抗住了朝臣的压力不肯封妃娶妻,结果走到这一步……剧情线差不多算是崩了个彻底。 见他神色古怪,梁慎予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容瑟回神,轻轻摇头,“在想我那个好侄子还想怎么作而已。” 书中的文字只是文字,而这些角色成为真正有血有肉的人后,会因自己的经历与性格走上不同的路,譬如原著中痴迷梁慎予的容靖,实际上自私伪善,而本该光风霁月的真君子定北侯,暗地里谋算的却是离经叛道谋逆之举。 昭阳宫偏殿,容靖正等在这儿,一身天子常服,明黄绣龙纹。 容瑟进来才瞧见,曹伦正坐在殿前,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着武袍年轻人也在,那年轻人容瑟见过几回,正是新官上任不久的曹旬,这曹旬生得还算是周正,只是眉眼总透着算计,看谁都带着那么点不怀好意的感觉,对曹伦又谄媚不已。 第108章 是个擅长谄谀献媚的心术不正之人。 容靖一见容瑟,便温和道:“皇叔来了,来人,赐坐。”说罢,又瞧向梁慎予,笑道:“戍云也跟着来了,一同坐吧。” 容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自然也不会客气,捧着手炉大大方方地坐下。 “闲话少说吧,皇帝。”容瑟淡淡道,“找本王何事?” 说罢,眼神冷冷扫过曹旬。 这才发现曹旬半边脸颊青紫,已经隐隐肿起来,这伤估摸着也是萧慕枫留的,但容瑟权当没看见,盯了片刻,直到曹旬眼神不自然地躲闪,才收回冷意甚浓的眼神。 容靖与曹伦对视一眼,随即慢条斯理地说:“朕寻皇叔来,自然是为了今日禁军和玄机营冲突一事,萧慕枫虽是郡公世子,但也实在太过放肆,竟在晋京街头公然殴打同僚,皇叔素来秉公执法,不偏不倚,这次为何袒护于那萧都尉?” 不等容瑟说话,梁慎予便和颜悦色地说道:“启禀陛下,依我朝律例,殴打文官杖责五十,罚俸半年。而武官动手,各杖三十,罚俸三月。若事出有因,则酌情再定。曹公子与曹都统都并非文臣,曹公子也无功名在身,而曹都统与萧都尉因口角当街动其手来,总不能因他技不如人,便定下萧都尉殴打同僚的罪过,遑论此事恐怕另有隐情,依萧都尉所言,若非曹家二位对其亡母不敬,自也无今日之事。我大晋自诩礼仪大国,以孝为德,萧都尉为亡母不得已动手,敢问曹都统为何直接将人带去玄机营,还下令杖责八十?” 有条有理,有理有据。 梁慎予语速不紧不慢,说到最后却陡然生出凌厉之意,温和褪去,眼神尖锐地逼视着曹旬,笑意全无,一字一顿地诘问。 “曹都统,莫非玄机营可不遵循大晋律例,另立法典?” 曹旬半边没伤的脸已经惨白。 梁慎予甚少露出这副侵略性的一面,他平日如公卿之子,儒雅温和,恰如一柄精致华贵的观赏剑,剑鞘镀金镶玉,可一旦出鞘,便是染过血后充斥杀伐之意的锐利。 在战场上,他一声怒喝可吓退匈奴将领,敌军闻其名号便军心大乱。 哪怕此刻宽袖长衫,也遮掩不住一身铁血凌厉。 纵横朝堂数十载的曹伦也守不住这压迫,喘息急促了几分,沉声道:“定北侯言重了,既然是我朝之臣,自然奉行大晋律法。” “既然如此。”梁慎予的眼神在容靖和曹伦之间转一圈,吐字清晰:“那王爷所为有何不妥?倒是玄机营,今日若非王爷口谕救下萧都尉,萧都尉岂不是要白白挨了杖刑?” 屋里燃着炭火,容瑟都将手炉放下,解开了披风,曹旬硬生生被吓出一身冷汗,领子都被浸湿一圈。 “下官不敢。”曹旬俯身急忙说道。 “命令可是曹都统下的。”梁慎予冷道,“做都做了,还有何不敢,倒是陛下与曹大人,还想为曹都统讨个公道不成?” 容靖哽住。 他自然不是想要什么公道,而是想趁机削弱禁军,谁料想话还没出口,反倒被梁慎予劈头盖脸训斥一番,这会儿想说也说不出了。 最终还是曹伦沉着脸说道:“玄机营初来乍到,难免与禁军冲突,臣今日不知内情,唤王爷来,自然也是为真相,免得日后同僚之间生出嫌隙,同朝为官,若是不睦,于社稷江山不利。” “说得好啊。” 容瑟嗤笑一声,“既然是为了真相,陛下一见本王,便一口一个袒护,定了本王与萧都尉的罪名。还有——本王晓得曹大人府上的夫人是国公府嫡女,不过她生母的母家若非触犯国法,也不至抄家,说句不好听的,曹夫人也是罪人之女,偏偏令公子非要同萧都尉过不去,当日本王罚他禁足静心,看来是半点用处也没有。” 曹伦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道:“王爷,此乃朝中事,何必扯到臣的家事上?” “曹大人也晓得公私分明啊。” 容瑟毫不客气地讥讽,瞥了眼曹旬,“既然要公事公办,那好啊,萧都尉挨了罚,曹都统还好端端站在这儿呢。曹都统,自己去禁军领这三十杖吧。” 曹旬险些脚下踉跄,立马瞧向曹伦求救:“大人……” “曹大人。” 梁慎予打断曹旬的话,猛兽般压迫性的眼神便扫了过去,语气平静:“既然是曹公子与曹都统挑衅在先,理当受罚,曹公子没有官身,便罢了,曹都统可就活罪难免了,何况——” “曹都统下令杖责萧都尉,已是僭越,三十杖,算王爷念你初犯,法外开恩,曹都尉,可别不、识、抬、举。” 曹旬见容靖和曹伦都沉默不语,心知这顿板子是躲不过去了,更不敢再说其他,还得跪谢摄政王恩典。 “曹旬,萧慕枫,各自罚俸三月。” 容瑟淡淡下旨,随即似笑非笑地瞥向脸色不如适才温和的容靖,说道:“如此便公平了吧,免得本王的皇侄儿说本王徇私。” 容靖勉强地笑了笑,道:“皇叔严明公正。” “那是自然。”容瑟将还没凉的手炉拿回来,慢吞吞起身,敷衍笑道:“本王听说曹大人在给皇帝寻合适的皇后,都是要成家的人了,日后可得谨慎稳重些,如今日这般平白冤枉了萧都尉,日后怕是要伤朝臣们的心,叫本王如何放心还政于陛下啊?” 就差明着说,你太菜,权利抢不回去,死心吧。 瞧见容靖更难看的脸色,还得绷着笑说“是朕思虑不足”的认错模样,容瑟心情大好,唇边扬起笑,对曹旬扬了扬下巴。 “走吧,曹都统,左右本王也无事,与你一道去禁军衙门,亲自观刑。” 曹旬被吓得面无人色,险些不会走路。 容瑟说要亲自观刑,就亲自看着人押曹旬到了禁军衙门,玄机营同禁军这些日子没少起冲突,眼瞧着对方都统被带了过来,一个个眼神顿时都不怀好意起来。 “动手吧。”容瑟说完,又低声说道:“三十杖,给我往狠了打,不死就行。” 他知道禁军的能耐,三十杖足够打死一个人了,但曹旬若是死在禁军衙门,难免不好交代。 行刑的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属下明白。” 再看容瑟的眼神,从前是畏惧,而今已变为了尊崇。 萧慕枫性格爽朗,也没架子,在禁军衙门同大家相处融洽,禁军们也不讨厌这个豪爽有担当且不拘小节的贵子。 今日萧慕枫与玄机营的冲突他们都有所耳闻,也都知晓,打了曹家那两人后,萧慕枫便晓得自己闯祸,自愿被玄机营带走,怕连累了巡查禁军不许他们出手,只吩咐速去告知总督。 而今王爷亲自带玄机营的总督来挨罚,分明是替萧慕枫出气来的,落在禁军眼中,容瑟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摄政王,而是真正拿他们这些部下当人看的主子。 容瑟有些不明所以,转头问梁慎予:“他们怎么这么看我?” 梁慎予轻唔一声,附耳过去,低声笑了笑。 “因你很好。” 纯粹而温柔,坦荡且磊落。 是这污浊世间最干净的人。 第112章 鱼宴 玄机营打了萧慕枫十杖,容瑟亲眼盯着禁军结结实实打了曹旬三十杖,人是昏迷后被拖着出去的。 “王爷。”行刑的禁军俯身低声,“兄弟们都收着手呢,也就躺上三两个月,废不了。” “做得好。” 容瑟收回眼神留下句“去领赏吧”便与梁慎予离开禁军衙门。 玄机营这些日子气焰正盛,容瑟也是借机挫挫他们的锐气,无论是亲自观刑,还是上次行刑禁军,行径不可谓不嚣张。 此事过后,玄机营再与禁军狭路相逢,皆不敢再放肆,毕竟连都统都吃了那么大的亏,何况鞍前小卒? 入夜,晋京夜有宵禁,夜色下的街巷昏暗无人,三道身影悄然浮现。 蓝莺褪去白日里的旋裙,一身青衣短打,腰间别刀,扫了眼面前的路口,对身后两人打个手势,低声说:“我的人踩过点了,就是这儿,那个什么副都统夜里根本不好好巡查,倒是常去寻花问柳,若想回衙门,必要经过这条小巷,不过他身边有人跟着。” 今日萧世子受罚,观刑的正是玄机营副都统。 萧慕枫才受了十杖,背后便淤青渗血,瞧着活蹦乱跳,实际回府便趴榻上了,晚些便发起高热来,可见玄机营是冲着要他命打的。 云初依旧是白日里的窄袖长衫,文质彬彬地叹了口气,“丫头,不是哥说你,这点小事你自己就办了,三更半夜,何必非扯上为兄来干这杀人越货的勾当?” “别说那么难听,怎么就杀人越货了,咱们又不是土匪,再说——”蓝莺抱着肩,哼哼道:“被欺负的不是二哥他男人么,跟你也沾亲带故的,不来不好吧?” 说完,夜色中倏忽安静,变得针落可闻。 云氏兄弟的表情都凝固了一瞬间。 第109章 “…什么?”云初顿住,试探道:“谁男人?” 蓝莺朝云稚努了努嘴,“二哥啊。” 云初便也瞧过去,眼神平静,但大有“你自己交代”的无形压迫感。 云稚额角狠狠跳了两跳,伸手捏住蓝莺的小辫子,声音低沉:“你来交代?” 蓝莺扯回自己的小辫子,拿眼刀飞云稚,“别以为我不知道,人都住进你府上了。” “就因为这?”云稚难以置信。 蓝莺见怪不怪道:“不然?你想想定北侯,他怎么住进咱们主子府上的?” 云稚:“……” 云初想起定北侯如何一步一步在王府占据一席之地,恍然大悟,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受到赞同的蓝莺煞有介事点头,“是吧。” “是什么是。”云稚依旧板着脸,斜眼瞥向蓝莺,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办正事。” 言罢兀自往前走。 就很此地无银三百两。 蓝莺和云初在后面抱着肩膀,动作神态都出奇地一致,兄妹俩靠近后,盯着云稚挺拔的背影,蓝莺低声道:“看,他都没反驳。” 云初点头,探究道:“而且还亲自来揍那个副都统了。” 沉默片刻,兄妹俩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同一句话:板上钉钉了! 次日,容瑟上朝时才晓得,昨夜里玄机营副都统玩忽职守逛青楼,出来时不知被谁给打了个鼻青脸肿,同曹旬这个都统一般卧床修养,递了告病折子。 容瑟闻讯后神色微妙。 就这个作案手法。 似曾相识。 回府后,容瑟大爷似的坐在屋里的摇椅上,瞧着面前并排站好的三兄妹,晃了晃手里玄机营副都统的告病折子,似笑非笑。 “行啊你们仨,昨儿晚上挺忙吧?” 云氏兄弟不动声色,唯有蓝莺心虚低头。 坐在一边的容知许哪里还能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急得攥紧帕子,低声道:“皇叔……” 话没说完,梁慎予温和且暗含警告的眼神便瞧了过去,还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容知许只得将未尽之言又咽回去,眼神紧张。 但三兄妹倒是都还算镇定。 蓝莺低声嘀嘀咕咕:“我们很小心,没留下马脚。” “还马脚,昨日我亲自盯着揍了都统,夜里副都统也被人揍得爬不起来,是个人都知道这是王府动的手。”容瑟不见怒容,说完后停顿片刻,忽地轻笑一声:“不过,做得好。” 容知许愣住了。 梁慎予一副早知如此的淡定模样,轻抿了口茶,才笑说:“做个样子也好,叫萧世子知道,咱们王府是如何行事的,日后少吃亏,也少惹麻烦。” “说得对。” 容瑟从摇椅上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行了,该做饭了。”他随手将告病折子扔回桌上,拆下束发的发冠,自衣襟中取出玉簪熟练地挽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午膳吃鱼,有事的去忙,没事的来帮忙。” 云稚和梁慎予都有公务,云初也有自己的事要处理,唯有蓝莺那点江湖盘口不必自己亲自操心,便扯着容知许去灶房,说是帮忙,实则看热闹。 容瑟从没让这两个小姑娘动过手。 如今河面结冰,更少见鱼,而今日灶房这条半人高的石斑鱼,则是沿海官员送来的贡品,整条鱼跟宝贝似的冰冻保鲜,快马送到晋京,原本是给皇帝吃的,但容瑟许久没见过这么大的海鱼,当机立断,整条带走。 左右他跋扈的名声流传甚广,吃条贡品鱼怎么了? “蓝莺——”容瑟唤道,“用你的刀来。” 这鱼太大,又没完全解冻,容瑟自己得拿斧头砍,不过有蓝莺在就方便多了。他指着鱼头的位置,在鱼身上划了几下子,示意,“这么切开。” 蓝莺点点头,抽出腰间别着的弯刀,三下五除二,便将石斑鱼分成数块,随即一边擦刀,一边瞧容瑟接着切鱼,问道:“主子,这鱼头不能吃吧?哎,鱼骨头也不扔啊?” “怎么不能吃?”容瑟笑说,“烹甲鱼者,专取其裙而不知味在肉中;蒸鲥鱼者,专取其肚而不知鲜在背上。烹饪有戒,这一戒就是戒暴敛,这鱼骨内有髓,鱼头有肉,只要去腥,便都是能吃的东西,鱼肉鸡鸭在书中都是极肥之物,其油在肉中,不落汤中,其味方存而不散。譬如宫宴耳餐,贪贵物之名,官场之菜,名号诸多,十六碟四点心,无非是个敬客的虚名,不会做饭的人,才用这些花里胡哨的名号当噱头,一条鱼只取一块为贵,都是扯淡,他不做,是因为他不会做。”1 蓝莺被容瑟这一番咬文嚼字的说法给绕得晕头转向,似懂非懂地点头,“做个饭还有这么多学问啊……” “那不然呢?”容瑟反问。 他是古代美食复刻博主,自然经常翻看这些记载古代美食的典籍,何况厨子也是个行当,总有点自己这一行的规矩。 “凡事不宜苟且,而于饮食尤甚。”2容瑟咬字清晰平缓,慢悠悠地说:“小丫头,要学的还多着呢,我知道你身手好,见识也不少,别看我只是做个饭,可这饮食之中不乏为人处世之道,可别小瞧。” 蓝莺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万分严肃地点头,好似自己真从中领悟了什么似的。 “喏。”容瑟将石臼推给蓝莺,顺便将自己剔骨后切成小块白嫩透明的鱼肉推过去,“捣成泥。” 蓝莺立马撸袖子开始捣,趁着容瑟拎鱼头进屋去做剁椒鱼头时,低声对容知许说:“还是这个简单,主子说那么一大堆,我每个字都能听懂,合到一起,一句话都没听明白。” 容知许掩着唇笑了笑,柔声道:“不懂便不懂吧,你这样挺好。” 蓝莺立马露出个粲然的笑,重重点头。 容瑟对待食物和食材总是格外认真,一整个鱼头细细用料犹如雕琢,最后上锅去蒸,切下来的鱼皮极有韧性,切条红烧,而蓝莺捣的鱼茸则用于搓鱼丸,剩下的鱼片做成水煮鱼,鱼髓在古代称为龙髓,这条鱼进贡来,给皇帝品尝的也就这么一小点龙髓。 容瑟将鱼骨劈开后也才取出一小碟,晶莹剔透。 生吃是不可能生吃了,容瑟思量过后,将起与鱼茸放在一起,搓成鱼丸。 总之一条鱼,被容瑟利用得明明白白,只剩下鱼鳞和骨头渣子了。 原本鱼鳞也能做成油炸,但这条鱼太大,鱼鳞坚硬,又冷冻过,做出来也没多好吃,反倒浪费功夫,便将之丢弃。 摄政王府的午膳格外丰盛,剁椒鱼头便占了两个大盘子,水煮鱼片和鱼丸都装满盆,另有红烧鱼皮,糖醋鱼段,焦溜鱼段。 宫中,容靖的龙案上也是鱼宴,姜汁蒸鱼,清汤寡水不说,姜味太浓,强行压下鱼腥,闻着便全无香气,更别提另外几道炖鱼炸鱼。 容靖皱眉瞧着整条整条的小鱼,问身边的宫人:“不是说今日的贡品是条大鱼,鱼呢?” 宫人低眉,犹豫片刻,低声说:“那,那贡品被摄政王府带走了……这些是……” 剩下的三个字到底没敢说出口。 容靖脸色猛地沉下去,再嗅着满屋子的鱼腥味,气得紧紧攥拳,冷声道:“鱼腥至此如何能入口,也只有皇叔拿这东西当宝贝,给朕撤下去!” 宫人吓得连忙应声:“是,快来人,撤下去!” 容靖眼不见心不烦,但还是恨得牙痒。 第113章 椰子 容瑟在京中的产业越做越大,浮生楼临湖傍水,二楼凭栏而坐的位置可见湖景,入冬前云初便筹备将浮生楼后边的院子重新修,整座后院不仅是灶房,再往后穿过拱门,则是园林。 无须大兴土木,只是重新装点亭台山书,又掘水道,引湖水经山景流出,石板路两侧便是蜿蜒水流,可放置轻便小碟,入水漂下,上头搁着茶点,此宴谓之“曲水流觞”。 还备了投壶等取巧玩乐之物,专供晋京权贵游玩赏乐。 自从摄政王与浮生是同一人的传言流出后,虽信的人不多,但毕竟消息是从曹氏出来的,功勋权贵们宁可信其有,再无人敢指名道姓地让浮生亲自做饭。 容瑟也乐得清闲,翻过浮生楼半月的账本后,目光凝在云初标出的收入上片刻,满足喟叹:“所以说多无聊的人才要去争储,闲散王爷才最香啊。” 云初忍着没笑出声,说道:“王爷恐怕不能闲散,明日宁郡王就到晋京了。” 宁郡王毕竟姓容,他祖父又身负战功,身为皇室宗亲,容湛这次入京,声势怎么也要比定北侯回京要大些。 容瑟“啊”了一声,很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是啊,不过好大侄儿不是忙活着这事儿呢么,要让礼部去办,还要大操大办,虽说醉翁之意不在酒,但确实用不着咱们,叫曹家和大侄子操办吧。” 这个宁郡王论起辈分,该称呼容瑟一声皇叔。容瑟也稍稍了解了一点这便宜侄子,据说在儋州出了名的爱玩,玩的不是纨绔子那些东西,倒是偏爱养狗,据说若非他生父体弱多病早逝,家中又只剩这么一个独子,他连郡王位份和钦察营都不想要。 第110章 总之一心养狗。 “也好。”云初轻轻颔首,说道:“若按辈分,哪怕宁郡王远道而来,也该是他给您请安。” 容瑟缓缓合上账本,垂着眼说道:“也试试他的意思。” 容瑟对容湛那些传闻持怀疑态度。 传闻真假不可尽信。 据说与世无争的宁王一脉,这次却应约赴京,哪怕没带钦察营,容瑟也不自觉地多想。 . 宁王的车队并不多,排场也不大,但入城后还是堪称奢贵,车队刚进闹市,马车里便传出一声清亮的少年嗓音。 “停下——” 车队应声而停。 片刻后,自马车里走出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乌发规规矩矩地束起,额心戴着镂空卷云金抹额,秋海棠红的袍子,外罩厚重赤狐大氅,踉踉跄跄地下了马车后狠狠跺两下脚,双手捧在唇边,轻轻对着掌心呵气。 “嘶……晋京挺冷啊,还好出门前带了这狐裘,否则岂不是要冻死我。”容湛低声喃喃两句,抬眸瞧这人来人往的都城主街,眉梢微挑,“早听闻晋京繁华,今儿可算是亲眼见着了。” 玄机营的正副都统都在府中养伤呢,今日来接人的便是督官,见容湛下马车,迎上去说道:“王爷,天寒地冻的,此地人又多,还请王爷回马车上去,宫中已为王爷备下寝宫,王爷且随臣回宫休息。” “这有什么可急的?”容湛身边的小厮先开口,以斥责地口吻说道:“我们王爷初次进京,就想在这儿多瞧几眼,你催什么催?” “下官不敢。”督官立马低头。 “哎,无妨无妨。”容湛随意地挥了挥手,目光落在街边一个小泥人摊位,“在儋州可瞧不见这些新鲜东西,本王带了儋州的贡品,烦请大人送入宫去,至于小王——倒是不急着回去。” 督官还想说什么,容湛已经露出些许不高兴的神情,语气淡下去:“小王还不累,想在这京中好好逛逛,瞧瞧如何繁荣。” 对方毕竟是皇亲国戚,督官不敢轻易为难,犹豫了须臾后还是缓缓点头,“可要臣派人保护王爷?” “用不着。”容湛不耐蹙眉,摆摆手,“儋州虽贫简,但小王也不缺护卫。” 督官见状,只得率人将儋州带来的两车贡品带走,不敢再招惹这位瞧着脾气好实则说变脸就变脸的宁郡王。 等他走后,容湛晃荡到泥人摊位,花钱买了只垂耳朵的黄色小狗,举着小狗边走边感叹:“果然是都城,够气派!”夸完,又放低声音说道:“可惜了。” 身边跟着的小厮似懂非懂地问:“主子,什么可惜了?” 容湛用足尖碾了碾地面,神情仍带着近乎纯粹的笑,缓缓道:“都是表面而已,权贵们缩在这儿醉生梦死,勾心斗角,哪里晓得何为人间,这一砖一瓦都不干净。”说到这儿,他眉眼间涌上几分厌恶,低声嗤笑,“脏得很。” . “人没入宫?” 容瑟微诧,与梁慎予交换个眼神,随即又问:“那宁郡王干什么去了?” 云初笑说:“在晋京逛了两个时辰,他带来的贡品倒是送宫里去了,不过打开车一瞧,都是这么大木球似的东西。”他说着,两只手比划了个圈,“听说是吃的,叫什么……椰子?陛下吩咐要将贡品制成菜肴,晚宴给宁郡王接风时用,只是御厨们都不曾见过,根本不知如何下手。” 容瑟一愣,没想到儋州的特产是椰子,面色古怪地问道:“椰子他们都不知道?这可是好东西啊,好吃还有补益功效,再说,宫中不是有椰子油么,他们椰子油都见过,怎么还没见过椰子?” 同样没见过椰子的云初见摄政王如此见怪不怪,沉默片刻后,才说:“椰子油和椰粉也都是儋州的贡品,往年都是椰子油……故而从未见过,还不是油的椰子。” “……行吧。” 容瑟无言,吩咐道:“既然他们不知道怎么做,那就别暴殄天物了,将东西都给我搬王府来。” 不等云初说,梁慎予便附耳过去,低声道:“毕竟是儋州进贡,如今宁郡王还在京中呢。” 容瑟难掩失落地“嗯”了一声。 椰子在这儿可少见,正如云初所言,那点椰子油寻常人家可见都见不着,用的都是荤油。 但真要给那群御厨胡乱祸害,容瑟便觉得肉疼。 思量须臾后,容瑟忽然说道:“不许那群御厨碰贡品,今晚儋州贡品的菜,用浮生楼和摄政王府的厨子,还有……浮生。” 梁慎予甚至从容瑟脸上瞧见无比真切的痛心疾首,哑然失笑。 ……遇上吃的,王爷的反应总是格外强一些。 容瑟说完便匆匆去换衣服,一身锦衣华服换成了玄色的交领窄袖,也无多余赘饰,长发由玉簪挽起,脸上又扣了那遮住大半张脸的面具,整个人精干又沉稳。 很快,摄政王府的马车便带着浮生楼和王府的厨子一并出发。 御膳房里那两车的椰子还没人动,就摆在院子里,御厨们犯难,得了摄政王府的令以后有的谢天谢地,有些则颇为不忿,他们早听闻浮生楼的名声,现下都到宫里来了,岂不是要抢饭碗? 容瑟瞧见一颗颗浑圆饱满的椰子,很是满意,拍了拍手吩咐道:“将椰子都卸下来,过会儿我开椰子,都瞧好了。” 一声嗤笑突兀响起。 容瑟瞧过去,正见一个上了些年纪的魁梧御厨,四目相对,他瞧见对方眼神不善。 那人轻蔑道:“早听闻浮生大名,不过是酒楼里的厨子,仗着摄政王才得来的名声吧,什么天下第一楼……呵,劝你们早些回去,免得在御架前丢了脸面。” “孙师傅。”旁边的一个御厨连忙拽了拽他,脸色都变了,沉声道:“少说几句。” 被称为孙师傅的御厨不依不饶,拂袖冷道:“少说什么,我倒要看看,他们今日能将这木头疙瘩做成什么珍馐。” 前几日摄政王府将进贡给陛下的鱼拿走,他只得做些剩下的小鱼,结果惹得陛下龙颜大怒,还训斥于他,如今新仇旧恨,脸色也是众多御厨中最难看的。 几位御厨一时间面面相觑,有惧怕摄政王府名头的,自然也有不服气的。 他们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给皇帝亲自做饭的,哪怕浮生名气再响亮,那到底是个民间的厨子,可人如今到御前来了,御厨们自然不情愿,于是不少御厨虽不曾说话,但容瑟能感觉到,他们的眼神都带着提防和不满。 “孙师傅,是吧?” 容瑟刻意压低声音,让自己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嘶哑,与平日不同,但也更具有威慑性。 “自己见识短浅,莫要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这可不是什么木头疙瘩,我若用他做出珍馐美食,你待如何?” 孙师傅主动挑衅,这会儿自然不能落了自己的面子,虽然也怕得罪了摄政王府,但还是咬了咬牙,粗声粗气地说:“若你能做出一道像样的菜,我孙莱砸了自己的饭碗出宫去!” 容瑟微微勾唇,志在必得地哼笑一声,“大伙可都听着呢,那就走着瞧。” 孙莱当了这个出头鸟,虽然瞧不起这个什么浮生,但这会儿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那你呢?你若做不出怎么办?” “做不出,我便砸了浮生楼的招牌,从此再不进灶房。” 容瑟语气从容温缓,没有半点赌咒的意思,轻飘飘的语气仿佛根本不拿这话当回事。 笃定且自信。 第114章 新菜 为了防止偷师,御厨们被容瑟赶出了院子,站在外头面面相觑,有人低声对孙莱说:“那是摄政王的人,你何必与他过不去?” 孙莱脸色铁青,冷冷一哼:“摄政王的人又如何?人都进宫来抢咱们饭碗了!”说完,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嘟囔着添一句:“再说,坊间流传那些菜,无非是仗着我就不信他他们手中的菜谱,我就不信那些木头疙瘩能做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 菜谱不详细,厨子们做饭就只能靠自己的悟性,但有容瑟这个移动活菜谱在场,事情就变得简单许多。 “椰汁清如水,甜似蜜,今日这道椰子鸡,却并非甜口,而以鲜为主。” 容瑟讲得不急不慢,还顺道开了个椰子,削去表面的皮,以刀背沿中央线以下的地方转着圈敲击,椰子很容易就能敲开,随即倒出清透澄澈的椰汁给众人瞧,再用勺子舀出白嫩椰肉,切成小块放入碗中。 “这些放着,鸡也要切块。” 容瑟边说边做,刀工一贯地娴熟,几乎不怎么思考便熟稔下刀。 “椰汁椰肉放入砂锅,加入清水,水不要多过于椰汁,大火煮沸,浮沫捞净。等椰汁沸腾,将姜片、鸡块、红枣和枸杞加入,煮沸后再捞出浮沫。这道菜味淡,调味便都在蘸料上,你们看仔细了。” 蒜末姜末和从王府带来的辣椒碎放入小碟中,再加小青柠、酱油和些许炒熟的花生碎,做完后,容瑟说:“这是半成品,等椰子鸡熟了,在蘸料中添原汤,看明白了没有?用料多少拿捏不住的问我。” 第111章 容瑟仅仅是讲了一遍,准备材料,还没起火,距离开宴还有段时间,做得过早,到时凉了便会发腥。 随他而来的厨子们对视一眼,皆点了点头,有浮生楼的厨子小声问道:“这可是宫中宴席,真没问题?” 容瑟淡淡扫视过去,“怕什么,只管做就是了,天塌下来有摄政王府顶着呢。” 这话相当于给厨子们吃了颗定心丸,纷纷安心下来,仔细研究这道菜。 容瑟之所以选这道菜,也是因为方便好上手,味道也不差,像其他的椰子猪骨汤或者椰子饭,都需要熬煮许久,或者要提前泡糯米,相对而言,椰子鸡简单又方便。 简单来说,就是不容易翻车。 当年容瑟自己做这道菜可是轻轻松松,一遍成功。 天色渐暗,灶房也也隐隐漂出清淡的香味儿,椰香与肉香交融,院子外或是站着或是坐在道边的御厨们也闻到了香味,不由得面色复杂,议论纷纷。 “这味道……还真让他们给做出来了!” 此言一出,御厨们纷纷看向孙莱,此刻孙莱的脸色已经分外难看,甚至还带着几分慌乱,见众人都瞧着自己,低吼回去:“都看我做什么?就闻了点味儿,谁知道好吃不好吃?” 御厨们缄默不语。 嗅着这个味道,便知道这道菜应当不差。 “色香味俱全,才是好菜。” 清朗戏谑的声音突兀传来。 身着黑衣的浮生正好出来,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但语气中的玩味众人都听得出。 “孙御厨。”容瑟慢悠悠地走过去,众人自觉地分出一条路,经过孙莱时,容瑟脚步微顿,低声道:“等着收拾包袱走人吧。” 嚣张过后,容瑟也不去看孙莱骤然黑如墨汁的脸色,抱着肩闲庭信步似的走了。 容瑟不主动招惹别人,但也不能平白受气。 他有摄政王府的令牌,畅通无阻地出宫后,宫门口已经停了不少官员的马车,显然是都已入宫了。 容瑟立刻钻进摄政王府的马车,梁慎予正穿戴整齐在里面等他。 “快快快,换衣服!” 容瑟当场开始宽衣解带。 梁慎予失笑着将摄政王衣冠备好,眼神放肆地打量着他,意有所指道:“王爷还是初次在外面前宽衣这般利落。” 容瑟瞥他一眼,“收收你那些想法,都写脸上了。” 梁慎予一边为他更衣,一边凑近耳畔小声:“为何要收?我就是想。” 容瑟叫耳畔热气熏得面颊微烫,立刻将他推远些,低声警告:“也不看看地方,收敛点。” 梁慎予无比遗憾地叹气,炙烫的眼神渐渐恢复平素的温和。 明知地方不对,这是在宫门口的马车里,可是瞧见容瑟衣衫不整的模样,梁慎予还是难免心猿意马,视线在他漂亮的腰脊流连半晌,直到宽大华贵的烟紫长袍将清瘦腰身包裹,腰封勒出精瘦腰线,又被外袍半遮半掩。 梁慎予知道这衣衫下的那一截腰,并非瞧着那般纤弱,覆着一层明晰柔韧的肌理,最适合被握着…… 梁慎予都震惊于素来冷静自持的自己会躁动至此。 于是不敢再多想。 等容瑟穿戴整齐,便已从衣着简便的浮生变为威严奢贵的摄政王。 时辰已然差不多,宫门口安安静静,官员们都已入席,容瑟和梁慎予依旧如早朝一般,在皇帝入座后,踩着点踏入明麟殿。 这座宫殿只有举办大型宫宴时才会用到,自穿越来的第一天后,容瑟是第二次来。 然而他的生活已经天翻地覆。 “摄政王到——” “定北侯到——” 通报声响起,群臣纷纷起身对容瑟行礼,态度恭敬。容瑟也坦然受下,处变不惊地走上皇帝之下自己的麒麟坐席,坐下后才淡声道:“诸位大人不必多礼,都坐吧。” “谢王爷。” 群臣异口同声。 哪怕是曹伦等人,也不得不跟着行礼。 容瑟扫视群臣,目光定在一处。宫宴的坐席有讲究,譬如自己下方则是梁慎予,与梁慎予对坐的本该是曹伦,但今日换成个装束贵气的年轻人。 宁郡王,容湛。 容瑟瞬间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容湛生了双猫眼,眉眼又时刻带着笑,衬得那张俊逸容貌多了些人畜无害的率真,等群臣坐下,容湛才起身对容瑟行了个礼,朗声道:“论辈分该称摄政王一句皇叔,晚辈初至晋京,未来得及上门请安,皇叔莫要怪罪!”说完,抬眸一笑,说道:“实在是晚辈从未来过晋京,都不曾入宫,便在城中逛得险些过了时辰。” 容瑟不仅感叹,这就是说话的艺术。 容湛这话分明是在端水,还端得很平,听上去好似年幼顽劣,可实际上却在告诉他和容靖,我可谁那都没去,不偏不倚,逛街去了而已。 容瑟波澜不惊地温和道:“不妨事,在城中玩得如何?” “处处繁华,自然是好的。”容湛不假思索。 然而容瑟始终在不着痕迹地打量这儋州来的宁郡王,发现他这场面话说得倒还真有几分雀跃在里头,只是不知真假。 不过看在椰子的份儿上,容瑟暂且觉着这人不赖。 “那就好。”容瑟颔首,收回眼神,偏头看向容靖,“陛下,开宴吧?” 容靖看见容瑟的笑就烦,只要他出现,自己这个皇帝就形同虚设,仿佛他才是手掌生杀的万乘之主,但还是不能表露出,忍住勉强故作从容的笑道:“是,开宴吧。” 宫人们端菜鱼贯而入,容瑟压根没瞧御厨做得那几道菜,与上次宫宴无异,连药汤都没换,该清汤寡水的还是清汤寡水,该油的也还是很油,也就瞧着好看,名也起得考究,什么白玉翡翠玛瑙的。 在容瑟看来,不好吃,全是白搭。 这菜就不是给人吃的,是给人听的看的, 直到椰子鸡上来,宫人报上菜名,在一众别致菜名中显得尤其突出。 容湛颇为好奇,掀开砂锅,香味扑面而来,蘸料尝过后始终从容的神色终于变了,有些惊奇地抬头说道:“不知这是出自哪位御厨之手?实在厉害,小王在儋州时都不曾听过这道菜,椰果还能这么做!” 官员们也纷纷面露惊色。 肉香味美,汤清爽口,蘸料后更能提味,其口味独特,着实从未尝过。 “这可不是宫中御厨做的。”容瑟慢条斯理地开口,“宁郡王带贡品入京,可惜宫中御厨都不曾见过椰子,更不知如何下手,本王见他们如此,只得让王府的厨子入宫,这道菜,出自摄政王府的厨子。” 说得是厨子,但落在群臣耳中,容瑟又不着痕迹地损了当朝天子一顿。 容湛也不知听没听出话外音,惊似的睁大眼,叹道:“原来如此!不知可否叫人去皇叔府上,同做菜的厨子习得这道菜,小王日后离京,只怕吃不着了!” 容瑟慢悠悠地品了口椰汁肉汤,点头应下:“自然。” 这宁郡王瞧着率性,只是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容瑟不动声色地思忖。 百官早知浮生是摄政王府的人,再想起上次宫宴时摄政王的话,纷纷低头看面前的砂锅椰子鸡,再看其他菜,沉默不已。 ……摄政王说得还真是实话。 难怪人家不稀罕宫宴上这些菜。 只怕这些,在摄政王府连剩饭都不如。 群臣之上,容靖坐在龙椅上俯瞰百官,缓缓将清爽肉汤咽下去,若有所思地垂目,瞧向面前清亮香浓的椰子鸡。 第115章 来历 宫宴没出现波折,顺利散场,梁慎予照例同容瑟一起走,二人并肩而行,出宫门后还上了同一辆马车。 举止亲昵。 百官早见怪不怪,哪怕是猜着二人之间的暧昧关系,可一个是当朝摄政王,一个是手握重兵定北侯,哪个都惹不起,就如当日的纪苗桐一般,将装瞎进行到底。 容湛拎着腰间的玉佩一晃一晃,颇有兴趣地多瞧了两眼,直到摄政王府的马车离开,才低声笑了笑:“空穴不来风啊。” 说罢,带着点醉意自己上了马车,驾车的小厮将马车驶入主街,才低声说道:“属下打听了,定北侯的确日日住在摄政王府,不止定北侯,禁军总督云稚也常去,云稚有个双生兄长,也在摄政王府当差。” 马车里传来容湛懒洋洋的一声“嗯”。 “同之前的消息相差无几。” “不过……”小厮顿了顿,狐疑道:“还有一个传闻,那个叫浮生的厨子,就是摄政王。” 容湛嗤一声,“哪来这么不靠谱的消息?” 小厮沉默须臾,说出两个字:“曹家。” “曹家?”容湛的声音多出几分兴味,“那就有意思了。” “九皇叔还真是厉害。”容湛意味不明地低喃,随即推开侧面的车窗,冷风瞬时灌入,长街灯火未熄,繁华依旧,而他眸中映着夜色。夜幕下,容瑟靠在马车里,若有所思,“三郎,宁郡王一直在儋州?” 第112章 “嗯,连先帝大丧都没出过儋州。”梁慎予也神色清明,“说来,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宁亲王是元光帝的庶出弟弟,不过宁亲王的独子体弱,至死也只是个世子,容湛方能世袭为郡王。宁王一脉与钦察营镇守儋州,连削藩都躲过去了。” 就是老实本分。 容瑟稍稍颔首,他今日见容湛,只觉得此人神色总带着轻佻,仿佛游戏人间的浪子,但绝不愚笨。 聪明的恰到好处。 “王爷,不仅要提防曹家。”梁慎予意有所指,“宁王也姓容。” 容瑟眨了眨眼,倏忽笑道:“那不正好,他真想要那个位置,我们俩岂不是一拍即合?” 梁慎予从他的神情就能看出,这绝对是容瑟发自内心的想法,欢喜得真情实感。 于是一时失笑。 “…只怕旁人不这么想,历代皇帝哪个不是苦心孤诣,算计一生。”梁慎予说到这儿,语气变了变,似是叹息,“莫说皇帝,凡身居高位者皆如此,若不能掌控局势,便会被局势反噬。手里捏着兵马与权利的宗亲,便是变故本身。” 容瑟明白这个道理。 只要姓容,即使自己不想做皇帝,倘若在位那个不争气,亦或是朝中风云涌动,皆不可控,那皇室宗亲极有可能沦为棋子。 “……所以。”容瑟沉吟片刻,得出结论:“我想当个不愁吃喝不费脑子的闲散王爷,前提是得有个争气的皇帝负重前行?” 梁慎予哭笑不得,但还是温和道:“正是如此。” 容瑟眼一闭,满心忧伤。 ……那可真是太难了。 . 半夜忽起大风,吹得窗棂作响,梁慎予很快清醒,身边睡着的人眉心轻蹙,似也有要醒来的征兆,梁慎予亲昵贴着耳哄了几句,等容瑟再睡过去,才轻手轻脚地起身,将窗栓好。 同时也瞧见,窗外又在飘雪了。 梁慎予从前夜里浅眠,住到王府来这几个月,日日与人同榻,非但没有不习惯,反倒睡得更好了些,直到近日,入冬后,梁慎予便又时常夜里醒来。 随后便是长久的清醒。 梁慎予也察觉到近日自己情绪的变化,而这些年下来,他早已习惯装作若无其事,甚至能将那些躁动烦闷尽数压制下去,他可以孤身一人,度过无数个漫长的黑夜,可如今醒来时总是能瞧见身边睡着的人,那些阴鸷且见不得人的欲便无从遁形。 太害怕失去,所以想要禁锢。 每每瞧见容瑟毫不设防的睡颜,梁慎予都忍不住阴暗且恶劣地想,将他锁在这儿,哪也不去,而梁慎予会为他撑起庇护所,这样他心头所爱就会永远是温热鲜活的,不会如父母兄长一般,死气沉沉,他最后一次触碰到父兄时,冰冷入骨,此生难忘。 梁慎予站在窗前,攥起手。 ……哪怕是现在,他的指尖都能感觉到冰凉的温度。 “在想什么?” 容瑟的声音从后面响起,还带着明显没睡醒时的柔软鼻音。 梁慎予蓦地回神,转过身,借着昏暗月光瞧见帷幔被撩开,而容瑟正睡眼惺忪还探头探脑地往外瞧。 “怎么醒了?”梁慎予还站在原地,没敢上前。 他眼底翻涌着炽烈的情绪,但语气仍旧是温和的,整个人隐匿在黑暗中,将所有阴鸷偏执藏得滴水不漏。 “夜里枕边无人,冷的。”容瑟咬字轻柔,甚至带着一丝安抚和纵容的意味,“站那么远做什么,回来睡吧,再过会儿天都亮了。” 枕边人最亲近,容瑟哪里能察觉不到梁慎予这几日的辗转反侧。 大抵也猜得出原因。 他的三郎,又被寒冬带回了十四年前满山积雪的孤竺岭。 梁慎予的身影就站在窗前,站了良久良久,才缓缓走上前,才刚一到榻边,便被容瑟拥住腰身,容瑟的脸颊贴在他心口的位置,满怀暖意。 “睡不着就叫醒我啊。”容瑟轻声说,“怎么一个人跑下去了。” 梁慎予顺势坐在榻上,将容瑟拥入怀,轻轻在他发间落下克制一吻,随即低声道:“起风了,我去将窗关严些。” 绝口不提其他。 容瑟也就不提,就这样靠在梁慎予怀里,轻声说:“我还一直没告诉过你,我从哪来。” 黑暗中梁慎予的喘息似乎都停顿了片刻。 “我从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来。”容瑟似有些感慨,缓缓道:“远到,说是阴阳之隔也不为过。” 他们之间从前隔着的,不是时间,而是空间。 而梁慎予却因为阴阳相隔的形容心头一紧,猛地将容瑟抱紧了些,哑声道:“你……” “我死过一次了,三郎。” 容瑟坦然道。 “从高处跌落,死得大概还很难看,不过还好,我只记得掉下去的时候,不记得落地的感觉。”容瑟像是自嘲般笑了声,仍旧贴在梁慎予怀里,额角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肩头,接着说:“再清醒就是那晚的宫宴,我当时一阵阵的恶心,宫宴上那些菜也下不了口,就瞧见你面前的汤,向你讨了过来。” 而那之后,便是他们一同走过的路。 梁慎予早知他有秘密,但听闻容瑟已死过一次,没有畏惧,只有心悸与后怕,他怀里活生生的人,在此之前竟也成为过冰冷的尸体。 在他们还不相识的时候,梁慎予就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 不等梁慎予说话,容瑟就自己笑道:“因为我的……来历,我知道很多事,知道这具身体原本主人的执念,也知道你,三郎,在你还不知道我存在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你了。” 相隔遥远且永不可能相融的时空,容瑟曾在那些笔墨之中,瞧见一个乱世枭雄。 “那……”梁慎予似乎是犹豫了一瞬,才低声问道:“是谁,杀了你?”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杀意。 这次沉默许久的换成了容瑟。 半晌,容瑟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说:“非要说的话,是我生父,不过掉下去的时候我拽着他一起下去了,谁都活不了。但上天也不算薄待我,这不又给了我一次机会,他应当没这么好运,他该下地狱。” 说起生父的时候,容瑟语气冷淡,配合着他说的同归于尽,梁慎予便能猜出这对父子间关系不怎么样。 正当他思索怎么接着问的时候,容瑟抢先道:“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和这里不同,但人只要活着,在哪都好,我还得感谢原主给我留下的这些东西,虽然说……有不少烂摊子,但我摆脱从前的人生,还能好好重活一回,我知足了。” 他想的很开,容瑟一直如此,否则早就自杀了。 梁慎予发现哪怕死过一次,容瑟也没有需要安慰的地方,他自己想的清楚透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全然无须旁人指手画脚。 梁慎予想了些,忽然问:“那你原本的名字呢?” 容瑟笑说:“就叫容瑟,我原本的名字也叫容瑟,和原主的生辰都在同一天。” 或许……他们就是平行时空中的对应体,所以自己才能重生在这个身体上,容瑟也只是这么猜测,这事儿玄之又玄,何况这个世界都只是一本书,哪怕走向不一样…… 就好像所有人都觉醒了一般,不按照剧情走。 梁慎予轻轻颔首,随即轻声:“无妨,我能认出你。” 从前的摄政王与眼前这个必然是不同的。 而梁慎予也很清楚自己喜欢的究竟是谁。 “三郎,还记得么,我说过,死亡或许不是终点。”容瑟伸手搂住了梁慎予的脖子,轻声对他说:“至少我们跨越生死与空间相见相识了。” 梁慎予没说话。 只是抱紧了他在全无所知的时间和世界里,失而复得的珍宝。 第116章 毒害 冬日夜长,天还不亮,容瑟缩在梁慎予怀里正睡着,忽地被急促敲门声惊醒。 “……出什么事了?” 容瑟有点心累,这一晚上是不让人睡觉了。 梁慎予已经起身披上外袍,对外问道:“谁?” “是我,云初。”云初罕见地语速微快,“王爷,宫里出事了。” 梁慎予开门,将提着宫灯的云初放进门。 “怎么了?” 容瑟也已经披上外袍,散着发从屏风后走出,揉着眼角,俨然还没睡醒,声音都带着倦怠的懒意。 云初沉声:“宫中急招太医,说是陛下呕血晕厥,像是……中毒之兆。” “中毒?”容瑟倏尔清醒了,“真的假的?” “还不知道。”云初神情凝重,“王爷,陛下此次中毒蹊跷,无论是真是假,可今日咱们王府的人,可是动过御膳的。” 一语说中重点。 容瑟不在乎容靖的死活,可他在意究竟是谁对容靖下手,毕竟今日摄政王府的厨子亲自做了御膳,偏偏容靖在这个节骨眼出事,搞不好容瑟人在家中坐,锅就从天上来。 第113章 梁慎予冷静如旧,说道:“现在怎么样了?” “曹大人已经入宫去了。”云初说,“天子中毒不是小事,但消息应当还没传开,知晓此事的除了曹家,也就只有咱们。” 摄政王安插的眼线多,消息自然也快,出事以后云初便收到来报,于是匆匆至此。 “不行,我也得去看看。”容瑟立刻说道,“皇帝中毒不是小事,我这个代政的皇叔理当去瞧瞧他,云初,传消息给云稚,让云稚立刻去禁军衙门,守住各个宫门,时刻提防玄机营和曹家生事。” 云初点头:“是。” “我与你同去。”梁慎予沉吟片刻,“宫中此时想必正乱着,是请君入瓮的局也说不准,而且……王爷,郑福就在宫里,曹伦在暗处安插的钉子不比你少。” 容瑟深以为然,自然应允。 二人一番收拾后,云初已经备好马车,夜幕低垂,空荡无人的长街看似风平浪静,马车疾驰而过,尘烟骤起,升腾弥漫。 . 昭阳宫中,太医与侍从们匆匆进出,寝殿内容靖侧卧在龙床上,面颊惨白全无血色,太医捧着一碗乌黑药汁给他灌,没灌两口,他便扶着备好的痰盂呕了出来。 曹伦站在一旁脸色阴沉,目光焦灼,“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怎么了?” 一旁候着的太医擦了擦额心冷汗,俯身道:“看,看这症状,像是中毒,只是不知是何毒,也就没有解毒的方子,只能暂且用药,让陛下将腹中食物先吐出来,或可保命!” 曹伦越听神情越难看,沉沉道:“那就有劳太医,无论如何,陛下龙体不能有损!” 至少在有子之前,容靖得平平安安。 太医知道其中厉害,连连道:“臣遵旨。” 曹伦又看了一眼正扶着痰盂吐得昏天暗地的皇帝,随即转身走出殿外,负责伺候皇帝的宫人已经跪了满院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晚间都吃了什么?” 宫人们面面相觑,贴身伺候的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并,并无其他,陛下从宫宴回来,便说吃醉了酒,要歇下,将奴婢们都赶到殿外守着,除了…除了宫宴上的东西,陛下不曾用其他,连茶点也不曾用!” “……宫宴。” 曹伦几乎瞬间便想到了摄政王府,但又觉得不大可能,倘若容瑟想给皇帝下毒,怎会如此招摇过市? “为陛下试毒的人呢?”曹伦逼问,“陛下所食之物,皆应有人先试,那人呢?” 小太监哆哆嗦嗦道:“死,死了……” 曹伦眼神一冷,“怎么死的?” “不,不知道。”小太监摇了摇头,“陛下晕倒后,奴婢们就去寻过那试毒的太监,可,可人已经死了,尸体还在外头呢!” 试毒之人也死了。 曹伦若有所思。 那应当便是中毒无疑,这毒发作得慢,故而试毒之人未能试出,到现在二人一并毒发,陛下还活着,可试毒的太监却死了。 他正想着,外头便响起通报声:“摄政王到——” 曹伦抬头,见年轻的摄政王匆匆进了院子,身边还跟着定北侯,两人倒是神色从容,走近后容瑟心平气和地问了句:“皇帝如何了?” 他对容靖自然没有关心,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也就懒得装那个样子。 曹伦探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说道:“太医还在救治,不过今日为陛下试毒的太监死了。” “此案理当彻查,可传刑部与大理寺了?”容瑟仍旧镇定。 “尚未,事发突然,何况陛下中毒,兹事体大。”曹伦并未直接质问摄政王,而是迂回道:“伺候的宫人说,自宫宴后,陛下便不曾用过茶点。” 也就是说这毒必然还是出自宫宴上的食物。 “事情尚无定论。”梁慎予接过话来,“试毒太监的尸身何在,人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先验过尸首,若当真与陛下所中之毒相同,也好对症下.药,先救陛下要紧。” 梁慎予话得恳切在理,自然没有回绝的理由,一行人便去查看太监的尸首,可刚到太监房,便得知那太监的尸体已经被抬走。 “谁让你们动尸体的?”曹伦怒斥。 一群太监吓得纷纷跪地,其中有人哆嗦着说道:“是,是总管的命令啊,说放着晦气,叫扔出去的。” 其余人纷纷应和。 容瑟自己问心无愧,便冷笑道:“行啊,真相还没查清楚,都急着毁尸灭迹了。” 曹伦也有点懵,他将容瑟列为怀疑对象,可对方却始终坦坦荡荡,莫非此事与摄政王府无关? “来人。”容瑟喝道。 禁军立刻上前。 “给我搜,是谁抬的尸体,朝哪走了,务必要将尸身给本王找回来,若是找不回来。”容瑟扫向满地跪着的奴才,威胁道:“让他们都跟着陪葬。” 这话一出,太监们吓得抖若筛糠,立刻将抬走尸体之人的行踪抖落出来。 容瑟公事公办的态度很明显,而那个试毒太监的尸体还真被找了回来,宫中处理宫人们的尸首,要么是送还本家,要么是送到城外乱葬岗,可这具不同,禁军是从枯井里捞出来的。 “处理尸首,就是扔井里去。”容瑟垂目瞧着抛尸的两个太监,愈发觉得这其中有蹊跷,目光最后落在管理这几个人的大太监身上,缓缓道:“是你让他们这么干的?” 大太监低头不语,抖得跟筛子似的,却突然起身,随即一个头狠狠磕在地上,血色顷刻飞溅,地上蜿蜒出血痕,大太监歪在地上抽搐几下便没了声息。 “你……”容瑟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到,错愕睁大眼,淡定不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他一死,另外两个处理尸体的小太监也吓得不行,连哭带磕头地求饶,嘴里反反复复就那么一句话——什么都不知道。 局面混乱。 这时看过试毒太监尸体的梁慎予回来了,脸色如常,在容瑟耳边低声说:“是中毒死的,不过身上有几处伤很奇怪,像是被人强行摁着灌下的药,毒也烈性,像是狱中用来神不知鬼不觉处死犯人的东西,见血封喉,肠穿肚烂,饮之无救,此毒有一特殊之处,中毒之人死状犹如急病暴毙,从外看不出什么。” 也正因此,这毒在宫中常用,譬如处死宫人除了光明正大的赐死杖毙,便还有这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 容瑟忖量须臾,低声道:“先别声张,让禁军把这两具尸体送大理寺去,活着的也送过去,让他们小心看管。” 有人毒杀了试毒太监,下令处理尸体的大太监也莫名其妙地自杀,还有皇帝中毒…… 这其中俨然有所关联。 “嗯。”梁慎予应下,眼神发暗,“太像个局,只是不知冲着谁来的。” 容瑟冷冷扬起唇角,“我倒是觉得就是冲着我来的。” 虽然大多是出自直觉,但太监在他眼前被接连灭口,毒害皇帝之人也还没找出来,而今日宫宴上,摄政王府的厨子也做了御膳,种种迹象都表明,摄政王府和这次下毒案件脱不开干系。 几句话的时间,曹伦也过来了,瞧着满地狼藉血迹,便懂了什么,说道:“看来线索断了。” “也不算。”容瑟并未与他深说,淡淡道:“曹大人好生看着陛下吧,陛下后宫无人,恐怕也无人侍疾,朝臣们都已到宣政殿外了,陛下今日不能上朝,自然要有人主持大局,本王先过去了。” 曹伦默不作声地与他对视。 容瑟也毫不示弱地镇定瞧回去。 交锋也只有须臾,曹伦缓缓道:“王爷说的是,无论如何,必要查出毒害陛下之人。” “自然。”容瑟冷淡附和,“本王也想知道何人这般胆大包天。” 等容瑟和梁慎予走后,曹伦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一摊血迹,思量了片刻,眼神忽然微微一变,随即匆匆转身,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去的方向,便是昭阳宫。 第117章 宗亲 自新帝继位后,虽不曾亲政,但早朝还算勤勉,今日龙椅上却空空荡荡,建成帝中毒的消息容瑟并未刻意拦截,故而宫中夜里急招太医,群臣多数都晓得,早朝时不免问起。 容瑟也只淡淡道:“陛下活得好好的,诸位大人无须忧心。” 看曹伦没多着急,便晓得容靖还没到生死关头,何况此事猝然且蹊跷,其中猫腻多着呢。 毒杀皇帝是大事,容瑟便直接交给刑部去查,散朝后,容瑟准备再去昭阳宫看一眼容瑟,刚从宣政殿出来,宁郡王就从后面追上来,唤道:“九皇叔——” 容瑟没有正式的封号,被接回宫后,便始终被称作九王爷,如今便是摄政王,故而宁王这声九皇叔也合规矩,容瑟更不在意称谓,对容湛颔首道:“宁郡王,有事?” “说来……唉,小王昨日刚到晋京,陛下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容湛手里攥着腰间的玉佩摩挲,笑意也跟着淡下去,叹道:“我为宗室子,理当去御前请安。” 第114章 容瑟一想倒也是,便点头应允:“在理,那就一道去吧。” 容湛谢过后便与二人同行,容瑟本想询问郑福的事,但顾忌着有宁郡王,与梁慎予交谈时只提到了那个自尽的太监总管,梁慎予意味不明地冷笑道:“他下令将试毒太监的尸首毁尸灭迹,被发现二话不说直接自尽,若不是谁放在宫中的死士,便是被拿捏住了不得不死的把柄。” “那个试毒太监死得也奇怪。”容瑟认同点头,接着说:“也死于毒杀,但显然是被灭口,皇帝所中之毒与他若是同一种剧毒,没有太监死了,皇帝还能救一下的道理。” 说到这儿,二人对视一眼,即使并未说出口,也默契地明白了彼此的意思——有人想把皇帝中毒这口锅,扣在昨夜的宫宴上。 而且容瑟合理认为,这口锅还可能会扣在他脑袋上。 这种针对性极强又拙劣表浅的局,容瑟大抵都猜出是谁干的了。 . 昭阳宫,容靖脸色苍白,奄奄一息地躺在龙床上,吐息轻缓虚弱。 房中只留了一个太医,跪着说道:“曹大人,陛下已无碍了。” 曹伦“嗯”一声,坐在椅子上,脸色晦暗不明,沉默片刻后问:“陛下所中,是什么毒?可会危及性命?” 太医犹豫一瞬,抬眸悄悄瞧向了皇帝。 曹伦沉声:“李太医!” 太医立马收回视线,冷汗如雨地俯首,磕磕绊绊道:“还……还不知,只是陛下脉象平稳,也无其他不适,想来……想来是无碍的,至于这毒,幸而臣等救治及时,否则极有可能伤及陛下龙体。” “够了,李太医。”容靖虚弱地坐起来,声音嘶哑:“你先出去。” “臣遵旨。”李太医忙不迭地跑了。 容靖这才对曹伦笑了笑,又敛眸叹气,无可奈何一般地说道:“舅父放心,朕死不了,朕中的什么毒也不重要,要紧的是我因宫宴中毒。有人胆敢对天子下毒,必是死罪。” 如此一来,曹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脸色彻底沉下去,神情有些咬牙切齿,像是看见晚辈作死后的暴怒,半晌,才狠狠道:“陛下,你糊涂啊!” 容靖无动于衷,冷冷道:“这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机会。” “机会?”曹伦都要被气笑了,“这算哪门子的机会,就凭摄政王府的厨子进宫做了一道菜?好,便是此局能成事,可若是我,将几个厨子推出来顶罪了事,再有甚者,若此事败露了呢?摄政王没那么好糊弄,试毒太监的尸首被他找回来了,命令毁尸的太监当场自尽,谁还能看不出其中蹊跷来?!陛下,你这步棋不伤人,反伤己啊!” “那又如何?”容靖不以为然,嗤笑出声,眼中流露出深重的恶意,“舅父,你以为朕是想借此事同摄政王府撕破脸?” 曹伦一怔。 容靖低低地笑出声,问道:“舅父忘记父皇是怎么驾崩的了?” 容胥过世时还不算年迈,也不曾为了长寿长生去求仙问道,却莫名其妙来势汹汹地病了一场,之后便是久病缠绵,故而在九王爷借机摄政时,朝中就有传言是摄政王在皇帝的御膳和用药中动了手脚,哪怕没摆到明面上来说,但背地里,都以为先帝的死没那么简单,甚至坊间传闻就是容瑟想要弑君夺位。 “无论这次下毒的是谁,最值得怀疑的就是摄政王。”容靖缓缓地笑说,“这步棋却是伤不得他,可舅父,你忘了我们手里还有郑福了么?” 曹伦将信将疑,“陛下是说……” “滴水石穿。”容靖语气平静,可嫉恨与怒火早已在他心头翻江倒海,他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容瑟,但还是隐忍道:“哪怕这一次奈何不得他,可日后,大晋上下朝廷内外,都会晓得他容瑟是个弑君的逆贼!” 曹伦沉默下来,仔细思量一番,蹙眉道:“此事马虎不得,且容我绸缪绸缪。” 容靖仍旧虚弱,轻轻点头:“有劳舅父。” 曹伦走后不久,容瑟便带着梁慎予和容湛重返昭阳宫,容靖原本还借故不肯召见,可容瑟不依不饶,非要亲眼瞧瞧皇帝,摄政王的命令何人敢反驳? 奴才们都只能乖乖让路。 容湛不动声色,随摄政王进门后,行礼后关切道:“陛下万安,小王早朝才听此事,怎会有人这般大胆,煌煌都城天子脚下!岂能纵此大逆不道之贼,必要将之捉拿施以极刑,方可偿陛下今日所受之苦。” 宁郡王噼里啪啦就是一堆。 容靖躺在榻上,脸色已经僵硬到凝固。 容瑟偏头,蜷指低在唇上,用了此生最大的自制力来克制自己,才没笑出声。 见众人都不说话,容湛莫名其妙地抬头,小心翼翼道:“怎,怎么了?小王可是说错什么了?” 一副惴惴不安的自责模样。 “不,不不。”容瑟正了正脸色,“宁郡王说得有理,这贼子——”他刻意咬重这两个字,意味深长地扫视容靖一眼,才缓缓道:“的确该死。” 容靖像是疲惫不堪,精神不济,勉强笑了笑,敷衍道:“皇叔说得是。” 容瑟也就是来看看容靖到底是不是真中毒,瞧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估摸着是真吃了什么东西,但绝对不可能是那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否则哪里有命活到现在。 但看见容靖不高兴,他就高兴,故而一时也没急着走,慢悠悠道:“皇帝放心,昨日接触过宫宴菜色之人,本王都会一一严审,便是将皇宫翻过来,也必将下毒的贼子捉拿归案。” 说话时,容瑟的眼神愈发有压迫性,直直地盯着容靖,容靖被他看的发毛,也不知为何陡然不安起来,于是本就难看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多谢……皇叔。”容靖挤出一个笑,柔弱得很,“只是……也不必兴师动众,朕这不是还好好的,莫要伤了无辜。” 容瑟这会儿觉得自己像个欺负小白花的大反派了。 别问,就挺爽的。 要不是还不到时候,容瑟真想把他从床上薅下来,扔院子里去,再问问他,当年不拿原主母子当人看,拿他们当牲畜一般打骂羞辱时,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皇帝倒是心善。”容瑟这话多少带了点讥诮,眼神却古井无波,丝毫不在意容湛在场,便低缓而笑:“若早些如此,也不至有今日。” 容靖脸色变了变,“皇叔,你这是何意啊?” “话说明白就更不好听了。”容瑟微微一笑,“陛下心里有数就好,不过陛下也得保重自己,如今尚无皇嗣,本王又不会有孩子,若是陛下出了什么事,这大晋.江山可就后继无人了。” 这话说得可谓大逆不道,宁郡王听了都震惊的地步。 容瑟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哦”了一声,笑说:“倒是忘了,还有宁郡王呢,宁郡王也姓容啊。” 容靖的脸色一时间难看到无以复加。 容湛也愣了片刻,连忙道:“九皇叔,这可开不得玩笑!” 容瑟笑了声,没接这话,伸手拍了拍梁慎予的袖子,说:“三郎,咱们走吧,叫皇帝好好休息。至于宁郡王——自便吧。” 容湛更不愿意多留,与容靖客气两句,便匆匆出宫,摄政王府的马车已经走远了,容湛上了自己的马车,才缓缓呼出口气。 “王爷脸色不好,宫中可是出什么事了?”驾车的小厮问。 容湛眉眼间的紧张早已尽数褪去,变作玩味,轻声道:“到也没什么,只是九皇叔他——”他顿住,组织了片刻的措辞,才轻笑一声,“怪聪明的。” 他原本真以为是摄政王要对皇帝下杀手。 如今看来,可不是这么回事。 如殿时他那一番话,便是在试探,骂的是谁,谁自然心里有数,摄政王坦然依旧,而皇帝却微微变了脸色。 容湛搓着滑润玉佩,笑着说:“也够敏锐。” 他回想起摄政王与皇帝的交锋,皇帝简直是节节败退。 而且想必摄政王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试探。 于是当场拿皇室宗亲这个身份回敬了他,权当反击。 “被警告了啊。” 容湛喃喃,尾音带着点儿玩世不恭的笑,近乎低不可闻。 第118章 拉拢 比起容靖,容瑟更在乎郑福。 他大抵也能猜得出容靖这次作妖的缘故,朝野上下都在传是他杀了容胥,容靖闹这一出,估摸着是想要厚积薄发日后用弑君的罪名扳倒他。 “你找到郑福了?”容瑟刚一上马车就揪住了梁慎予的袖子。 “算是。”梁慎予沉吟须臾,“人应当被藏在原本给太后准备的寿康宫,曹氏的心腹侍女亲自看管。” 寿康宫是太后居所,不过曹太后还没来得及住进去,就被原主打包丢去守了皇陵,借着容瑟一来,更是直截了当地将人囚禁起来。 结果没想到寿康宫还派上了别的用场。 容瑟若有所思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第115章 “不过王爷并未下令直接杀了他,而且现在贸然对郑福下手,可能会适得其反,打草惊蛇。”梁慎予温缓道,“我的人在接触寿康宫的宫人。” 容瑟敏锐眯眸,“你是想策反他们?” 这手段听上去就很耳熟了,原著里自己的下场就是众叛亲离。 梁慎予不否认,只说道:“树倒猢狲散,新帝式微,太后离宫,这些不过是喽啰,哪怕是曹氏的心腹也好,其忠心并非不可撼动。” 梁慎予对算计人心早已算是轻车熟路,他很早就知道有些人的脊梁宁折不弯,但更多的人会“识时务”。 人心总有弱点可寻。 容瑟也放心下来,轻轻点头,松开了梁慎予的衣角叹道:“郑福是容靖的杀手锏,但玄机营才是他的底气和杀招。” 玄机营也并非都是滇州军,而是由兵部与世家贵子们整合出的军队。 提及这个,容瑟又想起羌州,抬眸问:“边陲……还算安稳。” 原著里没提过梁慎予回羌州,也就是说匈奴人至少今年不会与大晋冲突,但容瑟亲自到这里后,将局势看得更真切,他和梁慎予都笃定,匈奴人并未打消野心,只是在蛰伏等待时机。 梁慎予听出容瑟的言下之意,轻轻一笑,伸手抚了抚容瑟的脸颊,有些珍视地摩挲几下后,又像是无可奈何的不舍,才轻声说:“目前看来是如此。” “晋京是摄政王的战场。”容瑟捧住了他的手,眸光坚定,“但羌州疆场才是定北侯的责任,所以不要担心,我还有禁军可用,如若边陲当真出了什么变故,也不要迟疑,不要担心,三郎,正如你不会输给匈奴一样,我也不会输。” “我知道了。” 梁慎予轻轻一叹,看着容瑟的眼睛,带着温柔与眷恋,温和道:“我知道怎么做。” 大是大非面前,容瑟一向清醒。 回府后,容瑟用宫宴剩下的椰子做了顿清甜爽口的椰子饭,虽说不太适合现在这个季节,但椰子在这个时代总归珍贵,能吃着就不错了,也就不拘泥于时节。 院内晾了许多肉脯,容瑟亲自看过一圈,见风干得差不多,便吩咐收起来。 冬日菜少,容瑟入冬之前还晾了不少干菜,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开始觉得古代实在不方便,到了冬天能吃上口新鲜白菜就不错了。 “皇叔。” 听这温柔端庄的语气,容瑟就知道是容知许来了。 “嗯?”容瑟回头,果真见身披大氅的丽影款款而来,容知许的衣裳大多素净,衬得她如一方寒玉,清雅出尘,但她竟是自己来的,身边没那个上蹿下跳的小丫头,容瑟不由挑眉,“蓝莺没跟着你?” 倒是少见她们两个分开。 容知许微顿,赧然垂眸,“是,她偶尔也要在自己部下前露个面。” 容瑟了然颔首。 蓝莺手底下有江湖网,也就是容瑟遍布大晋的耳目,蓝莺一直将其打理得井井有条,平日里瞧着跳脱,可正事上蓝莺靠谱得很。 “宫中之事,瑄和也有所耳闻。”容知许斟酌着顿住须臾,有些关切的瞧着容瑟,隐带担忧,“皇叔,要小心。” 她似乎只是为了这件事而来,说完之后便要告退,在男女之别上,哪怕容瑟是她有血缘关系的长辈,容知许也很懂分寸。 但临走前,容知许还是忍不住又转过身,眉心轻蹙,面色复杂地低声:“皇叔,我和蓝莺……” 她又顿住,攥了攥自己的指尖,清清冷冷的长公主也难得露出几分羞窘。 “你们自己的事,自己想好。” 容瑟目光温和,“那是你们的事,本王不会多做干涉。” 他早就发觉这两个小姑娘平时亲昵得过了头,但既然她们不提,容瑟也就一直当不知道,在他看来,这是人家两人的私事,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总不至于像发现晚辈早恋的长辈一样,耳提面命地拎着人家教训。 何况她们也不小了。 是可以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一切的年纪。 容知许微诧,又觉得这本就在情理之中,她这位皇叔可不像是会被世俗规矩教条束缚的人。 “皇叔果然知道了。” 话说出口,容知许反倒坦荡起来。 容瑟站在原地,他用那种足以消弭风雪的温和眼神看着容知许,郑重其事地对她说:“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旁人都无权指手画脚,包括本王,所以记住,摄政王府的小姑娘不会受委屈,万事有我,你只管好好活着就行。” 容瑟在护短这方面执拗如初,容知许和蓝莺都是经历过很多的女孩,容瑟知道自己做不了太多事,但至少如今在他身边的这些人,让他想要保护。 和其他人缔结联系这种事,在容瑟过往的人生中从未有过,他始终孤身一人,疲于奔逃在自己的命运中,而现在他拥有了许多与他出现羁绊之人。 容知许唇微微翕动,一时间没说得出话。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轻说道:“朝堂凶险,也请皇叔……珍重自己。” 容瑟眉眼含笑,“知道了。” . 新帝被毒害一事很快经由朝堂传入坊间,不仅百官,连百姓都开始对此议论纷纷,而容瑟也荣登下毒弑君的头号嫌疑人。 但刑部对此没审出个结果,便没人敢当众找容瑟的不痛快。 暮云尽收时,银汉玉盘当空。房中炭火烧的正旺,灯影绰绰下,容湛揣手歪在短榻上,可谓是坐没坐相,随性至极。 “陛下……召本王入宫?” 容湛瞧着眼前传召之人,来人自称曹家人,可见真正想见他的,不见得只有皇帝。 也大概猜得出所谓何事。 “是。”曹氏家奴垂首道,“请王爷移步觐见。” 容湛身边低眉的小厮稍稍抬眸,眼底皆是肃杀。 “行啊。”容湛稍稍抬手,示意小厮稍安勿躁,随即慢吞吞地起身,笑说:“请带路吧。” 果然,容靖在昭阳宫见他时,曹伦也在场。 容湛还是白日里的做派,行礼后关怀道:“陛下如何了?可还要紧?” 容靖脸色仍旧苍白,但比白日那时精神好了不少,正靠着软枕而坐,温和道:“不妨事了,来人,给宁郡王赐坐。宁郡王是宗室子,论辈分,该称朕一声皇兄。” “多谢皇兄。”容湛从善如流地改口。 等容湛坐下后,容靖与他寒暄几句,诸如“在晋京过得如何”“玩得可还开心”云云,容湛也适时地表现出公卿之子贪玩享乐的做派。 直到寒暄得差不多了,容靖忽然低声一叹,垂眸苦笑道:“你难得来一回,朕却这个样子,实在失礼。只是朕也身不由己……唉。” 容湛连忙惊慌道:“皇兄这说得哪里话,谁能想到会有贼子胆敢谋害天子!” 容靖又被噎了一下,缓了口气,暗暗咬牙,才接着说下去:“实不相瞒,宁郡王久居儋州,殊不知朕在这皇宫中举步维艰……皇叔掌权,只怕日夜都想着怎么光明正大地坐上朕这把龙椅。” 言辞之间多了真情实感的怨愤。 曹伦也开口帮腔:“摄政王行事狠辣,刚愎自用,与定北侯勾结拥兵自重,祸乱超纲,危及社稷。宁郡王身为宗亲,理当为陛下分忧。” 两人算是将话给挑明了。 容湛露出错愕神情,无声地张了张嘴,又好似畏惧地沉默,半晌,才小声道:“那……那,皇兄和曹大人的意思是?” “秘密调钦察营入京。”容靖面色凝重道。 “可,可是……”容湛犹疑不定,“若依照皇兄与曹大人所说,那定北侯能征善战,手下又有晋北骑,就算,就算小王命钦察营晋京,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吧。” 容湛越说声越小,将胆小怕事表现了个淋漓尽致,最后还忧心忡忡地垂下眼,扣着自己的指甲。 “若是晋北骑离京呢?”曹伦波澜不惊地问。 容湛却猛地抬起头,惊愕道:“什么?” 曹伦古井无波地看着他,眼神中分明没有杀机,像个不问世事的老者,但说出的话却充斥杀伐锐利。 “若晋北骑离京,只要钦察营与玄机营联手,禁军不足为虑。” 曹伦字句清晰,对容湛沉声道:“宁郡王,若此事能成,你便是从龙之功!” 容湛仍有畏色,犹犹豫豫道:“且,且容小王回府想一想。” 容靖适时地温和打圆场:“不妨事,此事要紧,事关重大,还望宁郡王……慎重思量。” 待容湛走后,容靖立刻换了脸色,嫌恶拧眉:“舅父,宁郡王这般窝囊,能指望上么?” 曹伦沉默须臾,说:“若是真窝囊,倒也不是坏事。” 而容湛才一出宫,坐上马车,便换上一副兴味盎然的神色,托腮自言自语地哼笑。 “……从龙之功,呵。” 第119章 约见 第116章 皇帝秘召宁郡王瞒不过摄政王府的眼线,容瑟对容湛也有防备,但容湛此行单枪匹马入京,只带了随行侍卫,并未动钦察营的兵卒,又让容瑟拿不准他的意图。 于是只得向梁慎予求助。 但梁慎予沉思良久,才说道:“宁亲王是元光年间的老将,我爹见了也得俯首唤前辈,自从南海诸国平定后,儋州安宁,宁王一脉也就此沉寂,尤其是宁郡王容湛,足不出户地守在儋州,不过这些年无论北方匈奴如何侵扰,南海诸国依旧太平安定,老王爷过世后,没了威慑,南海还是风平浪静,可见宁郡王非同一般。” 梁慎予的确不了解容湛这个人,毕竟羌州与儋州相隔甚远,但从儋州至今被治理得井井有条,便可瞧出一二。 听得这话,容瑟单手托腮叹道:“倒也是,这么听来,容湛还是容家少见的正常人,总不会和曹昊昀一样,被容靖哄得团团转吧。” “曹昊昀是蠢,但曹党大多老奸巨猾。”梁慎予笑着伸手将他垂落遮眼的鬓发拨开,“若是精明,自然也有考量,端看陛下的筹码能不能说动宁郡王了。” 容瑟沉思须臾,试探道:“那我拿皇位当筹码,能不能说动他?” 梁慎予顿了顿,“说不好。” 毕竟这世上能说出拿皇位当筹码的,也就眼前这位了。 “唉。” 容瑟往桌案上一趴,脸颊埋进肘窝里,闷闷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看不完的折子干不完的活,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连个休沐日都没有,今天这个事明天那个事,梁慎予——我觉得他们都不靠谱。” 梁慎予听着他的抱怨,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听到最后一句时神色微变,但语气依旧温和:“琐事是多了些。” “所以。”容瑟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来替我负重前行吧!” 梁慎予自然瞧得出他这话没多少认真,失笑出声,故作认真思量的神情,最终缓缓点头,“也不是不行……你知道,我本来的计划——” “好了好了。” 容瑟立马打断他,“我就那么一说,你还认真了?” 梁慎予只笑,语气却认真,“大逆不道也好,肝脑涂地也好,我会做你希望我做的任何事。” 容瑟一顿,“哪怕是错的?” “是,不过——”梁慎予沉吟片刻,温和而笃定地看向容瑟,望见他眸中灯影跃动,缓缓道:“以你的性情,想必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也就无谓对错。” 而那些所谓的错误,梁慎予会处理妥当。 他没那么多的顾忌。 四目相对,许是因梁慎予太过从容笃定,容瑟竟当真心安了下来,定北侯永远都表现得运筹帷幄,拥有着远超于他这个年龄的沉稳自持。 “也是,我又不是容靖,做不出那些烂事。” 容瑟坐直,从剩下的几本折子里翻开一本,接着干活。 虽说有梁慎予帮忙,但梁慎予自己也有许多军务,容瑟不忍再给他加重任务量,一些无甚大事的折子便亲自处理,若有疑虑,再与梁慎予商榷后决定。 但有些折子提及农耕水利民生等大事,尤其是管理治水官员的上奏,多是些难处,譬如修工程与所需银两等等,这些便需要格外谨慎。 容瑟知道,他手上这本轻薄的奏章,关乎着千万黎民的生计。 重如千钧。 . 浮生楼扩建后,一楼大堂可供普通百姓用餐,二楼雅间多是小隔间,再往上除却凭栏观景的雅间,另有更大的隔间,可容纳十几人,后院也专门设了园子,供晋京权贵们享乐。 容湛早听闻浮生楼的名声,更得知那日的椰子鸡就出自浮生楼的名厨浮生之手,下马车后打量眼前气派酒楼,饶有兴趣地说:“听说这也是皇叔的产业,名气可不小。” 始终跟随他身边的小厮低声道:“可要小人同您进去?” “不用。”容湛摇了摇头,自己进门去。 松言等在一楼,见容湛一来,便迎上前去,俯身笑道:“小王爷,我们爷候您多时了,请随我来。” “多谢。”容湛跟上去。 二人很快便到二楼凭栏的雅间内,松言将人送到门口,便止步道:“就是这儿了,小王爷请。” 容湛推门而入,快步上前,笑容满面,嘴上说道:“定北侯有礼,本王来迟了,莫怪莫怪啊。” 梁慎予身着浅云色武袍,腕有银色护甲,即使是浅色衣衫也难以柔和他的冷冽气质,如白梅染霜,剑锋沾雪。 见容湛来了,梁慎予做了个“请”的手势,却并未起身去迎。 哪怕容湛身为郡王,又是皇家宗室子,但梁慎予既为武官之首,又手握重兵,自然不必对容湛毕恭毕敬。 “宁郡王赏脸,就不算迟。” 容湛顺势落座,垂眸一瞧浮生楼的菜色,眼中异色一闪而过。早听闻浮生楼大名,容湛也怀疑是否只是靠着摄政王,其实是徒有虚名,今日一见,嗅着菜香后,他便知道,浮生楼是真凭着本事名扬天下。 于是感慨一句:“浮生楼,名不虚传。” 梁慎予微微一笑,也不急着说正事,“那就先吃吧。” 容湛微怔,“这就能动筷了?不等皇叔?” 梁慎予将他约见在浮生楼,显然便是替王府来的,容湛没想到容瑟竟然让梁慎予与他单独见面。 要知道,梁慎予手中的晋北骑,是大晋的重中之重,手握晋北骑的定北侯自然也是皇室宗族的拉拢对象。 “他不来。”梁慎予已经先拿起筷子,示意道:“吃吧,浮生楼的菜色都是王爷精心选的。” 容湛见状也不再作声,拿起筷子一道一道地尝起来,试探过后,脸色微微变了,速度也快了不少——人间有绝景,也有绝味。 等二人都放下筷子,容湛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吃撑了。 “……不愧是天下第一楼。”容湛轻轻赞叹,“货真价实,名不虚传,不枉此行了。” 梁慎予笑了笑,说:“还没开始,小王爷便不虚此行了么。” 容湛露出他特有的、轻佻的神情,歪头思索了片刻,眯眼笑道:“看来重头戏在后面,也罢,吃饱喝足了,侯爷且说罢,小王洗耳恭听呢。” “陛下已召见过小王爷了。”梁慎予开门见山,语气不急不慢,“不知小王爷可曾听闻霁州十三户冤案。” 提及这个,容湛脸色微微一变,垂眸道:“这案子闹得声势浩大,小王怎会没听过,那贼子如此胆大包天,竟叫他安稳了这些年,好在皇叔明察秋毫,还了他们一个公道。” 梁慎予问:“小王爷真以为这案子结了么?” 容湛不知他为何提及这个,犹豫道:“罪魁祸首不是已经伏法?” “张海成也好,祝岚山也罢,他们都该死,但在当年,不曾参与却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还有一人。”梁慎予缓声吐字,“永始皇帝。” 这茬没传出去,容湛不自觉地坐直了些,微诧道:“你说什么?” “本侯说,他知道这件事。”梁慎予神情自若,“张海成想保住自己的官位,祝岚山的户部拿不出钱,但最想粉饰太平的,便是当时在位的陛下。于是他默许了此事,为此甚至帮祝岚山在刑部遮掩,以至于十三户惨案的真相,至今才浮出水面。而那位做的事,不止如此。” 容湛沉默须臾,“哈”地笑了一声,懒洋洋地靠了回去,慢声道:“那与小王又有何干系?” “当今陛下,与先帝如出一辙。”梁慎予语气如旧,“如若小王爷以大局为重,便该晓得,钦察营应当如何。” 容湛歪了歪脑袋,“侯爷又怎知小王会在乎大局?” “那就谈谈交易。”梁慎予话锋一转,笑也恰到好处地淡了些许,刹时间犹如坐镇帅帐中一般,威严疏冷,“陛下许给了小王爷什么?” 容湛故作慌乱地抚着胸口捋了捋,笑说:“哎呀,侯爷这说得是哪的话?什么交易,陛下又能许给小王什么?小王此番入京,只是想瞧瞧晋京如何繁华,开开眼界罢了,但这水……小王可还没想蹚呢。” “是么。”梁慎予目光锐利,似能看穿人心,“小王爷亲自走这一遭,不只是为了赏景吧,若是如此,今日大可不必赴本侯的宴。” 皇帝召见是避无可避,可他定北侯相邀,容湛若是无心,今日本不必来。 可他来了,梁慎予便笃定,容湛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来晋京转一圈就老老实实回儋州去。 话已经说开,容湛便坐直了些,仍旧笑着:“不愧是定北侯。” “过誉了。”梁慎予不为所动,“那就来说说吧,陛下许了小王爷什么。” “他啊。” 容湛的语气中没多少尊重,反倒是戏谑居多,慢悠悠道:“自然是——从龙之功,没了。” 梁慎予都不由微怔须臾,有点想笑。 第117章 ……就是说,这饼画的,就他看来,很敷衍。 具体的好处都没给,就一句从龙之功? 第120章 地动 容瑟没去见容湛,一是因为有梁慎予处理,二是因论辈分他到底是长辈,怎么着也不该主动去见宁郡王,所以干脆让云初带他去各个铺子看看,顺道查账。 点心铺子开了两家,烤鸭铺只有一家,但收入可观。 物以稀为贵,何况还打着浮生楼的招牌,点心也就罢了,烤鸭当真是贵,一吊钱半只,做长工整月的工钱也不过如此。 但这只是只鸭子。 寻常人家根本吃不起。 从店铺出来,走在街头,处处古意盎然,容瑟面具下的神情却有些沉。 云初敏锐地察觉到主子似乎不怎么高兴,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低声问:“公子,怎么了?” 容瑟如今还是浮生的装扮,云初便并未称呼王爷。 “太贵了。”容瑟眉心轻蹙,“一只烤鸭,不值那个价钱。” 浮生楼的菜也不算贵,除非请他亲自出手,但这也只是当时浮生楼名声不高时,容瑟用的营销手段而已,后来人满为患,才常常被权贵包揽,扩建之后便好了很多,何况百姓们也不会日日去酒楼吃饭,可烤鸭一只卖上一吊钱,着实离谱。 云初若有所思地点头,“王爷说得不错。” “适才在铺子里,一个伙计,一个管事,但后面做烤鸭的师傅足足五人。”容瑟声音都带上了不悦,“怎么也不至于一天只能做出几只鸭子,我又不是专门给权贵供货的,价钱要降下来,不亏即可,无须暴利。” “我明白公子的意思了。”云初轻声说,“或许可以给每位师傅定量。” 容瑟衡量须臾,点头道:“也是好主意,一个小吃而已,哪就那么高贵,开铺子是要赚钱,但也是给百姓行个方便,差不多也就行了,要是生意不错,再开两家分号也不是不行。” 容瑟觉得食物的价格与制作工序和本钱有关,显然一个烤鸭还不配现在这个价钱。 “是。” 云初应下。 容瑟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时间,说:“走吧,回浮生楼,等定北侯一起回府。” . 容瑟回浮生楼时,小二凑上前说:“侯爷那雅间的贵客刚走,侯爷吩咐了,他在那等您呢。” “知道了。” 容瑟直奔雅间过去,里头已经收拾干净,桌面只摆着几碟茶点,梁慎予自己坐在里头,没有外人时,他紧绷着的仪态便有所松懈,举手投足间都是漫不经心的懒散,瞧见容瑟时,眉眼间又会多出些许柔和。 “王爷,你回来了。” “嗯。”容瑟坐到他旁边的位置,“宁郡王怎么说?” “倒也没说什么,大抵是想作壁上观当个局外人的意思。”梁慎予轻嗤一声,“倒是谨慎。” 反正这话他是不信。 容湛入京必然有目的。 容瑟也不怎么相信,沉默片刻后,说道:“随他便,要真想置身事外也是好事,免得来碍我的事。我和容靖闹到今日这地步,早已是不死不休,宁郡王最好是真不愿插手。” “放心。”梁慎予不知为何面色古怪,“无论如何,宁郡王必定不会站到陛下那边去。” 容瑟狐疑,“那么确定?” 梁慎予想到宫里开出的条件,还有容湛嘲讽的语气,缓缓点头,很是笃定。 容瑟也就将信将疑地稍稍放心了些。 . 皇帝被刺杀是大事,御膳层层检查试毒,结果陛下还是险些被毒杀,摄政王既然下令彻查,那就真是要查出点东西的意思,刑部因此大刀阔斧地查了两日,将当日经手御膳之人都查了个遍,甚至连摄政王府的厨子也都挨个审过。 却没审出什么来。 管事太监自尽,试毒太监被杀,灭口的意思已很明显。 尽管容瑟表现得坦荡,但朝中对其不利的传言仍旧传得有鼻子有眼,容瑟手底下的官员也不甘示弱,立马拿太庙永始皇帝的牌位被焚说事。 两党明争暗斗愈演愈烈。 容瑟也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但他并非原著里那个孤立无援的原主,他手底下的势力就是底气,于是日子仍旧舒心。 除了烤鸭店闹出了点小事。 原本有五位师傅做烤鸭,最开始选五位,是每人只教一个步骤,流水线烤鸭,但五人在一起,很快混熟后彼此会的自然瞒不住多久。 他们之前悠悠闲闲,每日忙活一会儿,就做那么几只鸭子,高价卖给预订过的富贵人家轻轻松松赚了钱,可容瑟规定烤鸭降价还要他们每人定量做烤鸭,几人难免心生怨言。 其中一人不仅不干了,甚至还放出话去,声称知道如何制炙鸭,高价出售炙鸭法。 入夜容瑟与梁慎予说起这事儿,嗤笑道:“他倒是挺聪明,知道自己留着烤鸭做法也无用,在晋京混不下去,干脆将制法卖出去赚一笔。” “王爷打算怎么处置?”梁慎予解下束发的冠,随即上榻去将容瑟揽入怀,“总不能就让他这么如愿了。” “那自然不能。”容瑟冷冷一哼,“虽说我也不怕,鸭子的做法多着呢,樟茶鸭、甜水鸭,但他也不能从我这儿占便宜。我让云初花钱从他手里买下制法,钱就是赃款,写着制法的那张纸就是物证,云初便去报官了。” 大晋律法的确有这一条,凡其本家所有,古籍书画皆归其所有,不可誊抄贩卖,违者赔金。 梁慎予吻了吻容瑟的耳廓,就贴着他的耳畔夸赞。 温息裹挟着柔和低声吹入耳中,容瑟被他整个圈在怀里,避无可避,于是红了耳根,轻声说:“睡——”吧。 另一个轻音还没出口,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晃动打断,帷幔摇动,身下的床榻狠狠震动了几下,容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梁慎予一把扣在怀里,二人滚入内侧,容瑟天旋地转了一瞬,便觉得自己被男人高大的身躯全然护住,外头响起什么东西倒下的磕碰声。 数息之间,一切平静。 容瑟后知后觉地茫然道:“……怎,怎么回事?” 地震了? “像是地动,但不严重。”梁慎予撑起身,掀开帷幔下榻。 容瑟也匆匆跟上去,这才发现屋里的陈设都稍稍移位,桌上的茶壶已经歪倒,连博古架上放置的瓷器也都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真地震了啊。”容瑟有些后怕,他活这么大岁数,人祸见过不少,但当真是一次天灾都没经历过,连连道:“还好还好,房子够结实。” 方才的震感的确很强,容瑟甚至能听见从地底传来的、大地崩裂一般的闷响。 虽说是第一次经历,但也只是碎了点瓷器,吩咐人将屋里收拾妥当后,容瑟便唤梁慎予回榻上去睡,只是心里始终莫名其妙地惴惴不安,躺了半晌也没睡着。 “睡不着么?” 黑暗中,梁慎予有力的手臂揽住了他的腰身,声音轻缓:“王爷,别怕。” “也不是怕。”容瑟顿了顿,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就是觉得有点突然……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事,睡吧。” 等容瑟好不容易睡着,乱梦便纷杳而至,一幕一幕朦胧模糊,仿佛蒙着一层白纱,怎么也看不真切那些场景,但就是让人无端地心慌、 仿佛只要掀开这层纱布,就会看见人间炼狱。 后半夜晋京下起雪来,雪如鹅毛,一大片一大片地落,哪怕没有月光,在沉冷的夜色下也是凄清的白。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但距离该起身还有一个多时辰,梁慎予迅速醒来,本就睡不安稳的容瑟也跟着迷迷糊糊睁开眼。 “王爷,侯爷,东郊出事,宫里已经派人急招六部九寺和其余官员去宣政殿了。” 大抵是这回云初的语气着实着急,前半夜没怎么睡好的容瑟也迅速清醒,立马借着梁慎予向他伸出的手,从榻上艰难坐起来,对外说道:“进来说话。” 云初手里提着灯,匆匆进门,掸了掸身上落的雪。 正好容瑟和梁慎予都披上了外袍,从屏风后走出来,容瑟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道:“云初,你都不困么,每次都这个时辰过来。” “……实在是这个时候才接到消息,事态紧急,只能打扰王爷。”云初强打起精神,神色凝重道:“今日地动,想必王爷也有所察觉,城中西市这片倒是无碍,但适才城外有人冒雪来传信入宫,真正地动的是城东京郊,房屋大片大片地榻,深夜都是睡觉的时辰,这些百姓就这么被埋在废墟下,还有……城外有山,山脚下的村子,也无一幸免。” 门没关严,冷风裹挟着风雪从门缝里吹进来,几片轻薄的雪花落在地上。 容瑟被寒风彻底吹醒了。 适才的地震没对他有什么影响,容瑟最多也就感觉晃了几下,却没想到他这里不是震源中心,真正的震源在别的地方。 第118章 天灾向来不会对人类留情面。 从云初寥寥数语中,容瑟便已知道灾区如何危急,他立马起身吩咐道:“备马车,我也进宫去看看,你去找云稚,吩咐云稚立刻带上禁军去震源救人。” 容瑟匆忙穿好外袍,又顿了顿,叮嘱一句。 “让他千万小心。” 云初应下:“是。” 第121章 责任 这场天灾来得猝不及防,全然在容瑟的意料之外,去宫里的一路上,他绞尽脑汁回忆原著剧情,最后确认,原著中绝对没有提起过这场天灾。 容瑟的心有些发沉,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他魂穿这件事本身就很诡异。 他怀疑自己看的的确是盗版书,要么就是……自己的到来让这个世界产生了变化,于是也出现了相应的反馈。 ……容瑟不希望是这个结果。 相比于这个可能性,容瑟更希望原因在前者。 “王爷。” 梁慎予轻声,眼神关切,“车到山前必有路,先不必太过担忧。” “但愿吧。”容瑟轻叹。 飘雪自夜空簌簌而落,积雪覆长街,马车穿过夜色,直奔宫门。 与每日早朝不同,容瑟这回是最先到宫里的,他入宫时,连容靖都还没梳洗结束。 直到六部九寺重臣齐聚,容瑟听得禀报,方才知晓,前半夜的地震京都并不严重,可京都之外,东郊爻山之下的桐县及周围的村子才受灾严重,爻山山体碎石倾塌,村民还在睡梦中,根本来不及逃。 没被碎石波及的,房子也都塌成废墟,房屋多是木制,垮塌时因烛火烧成一片。 “晋京近百年来都不曾有过地动了,这,唉。”司农寺卿低声叹了口气。 不仅是他,在场之人的脸色都好看不到哪去,天灾就意味着又要花钱费力,被损毁的城镇需要朝廷处置,受灾的灾民也需要朝廷安置,桩桩件件都是银子。 “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容瑟懒得听他们那些无意义的忧国忧民感慨万千,切入主题,“这是天灾,百姓受难朝廷不能不管,本王已命禁军速去搜救百姓,但灾民仍需安置,本王想听听诸位大人的意思,要如何安置灾民,还有司农寺、户部,各自备好赈灾粮与赈灾款。” 罗陵同司农寺卿纷纷应是。 兵部尚书犹豫道:“不如就安置在城外吧,或者东市。不过……那人都被埋了,哪里救得出,这地动也不知会不会卷土重来,王爷,救人之事,要不先缓缓,等地动平息,再挖不迟啊。” “本王要救人,不是挖尸。”容瑟冷冷瞧过去,“朝廷向百姓征税,才有银子给各位大人发俸禄,否则尚书大人岂能高官厚禄,坐在这儿同本王说话?如今百姓受难,朝廷怎能见死不救?” 兵部尚书一大把年纪,被容瑟这样当众训斥,脸上挂不住,却也不敢反驳,铁青着脸色哼了一声。 容瑟也懒得与他计较。 容靖却温温和和地开口:“皇叔,百姓是重要,可也不能让旁人拿命去冒险。朕以为此事确是不急,缓缓也无妨。” “若不是亲耳听见,本王都不敢信这是一国皇帝说出来的。”容瑟缓缓道,目光坦荡地盯着容靖,“本王没时间同陛下争辩,不过陛下善心泛滥时,不妨也对百姓仁慈些吧。” 说罢,也不看容靖刹那难看下来的脸色,移开眼神。 他就不该对容靖有什么期待,这个时候竟还想着讨好朝臣当好人呢。 “桐县知县呢?” 容瑟问来报的桐县衙吏。 衙吏从灾区快马进城,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恍惚了片儿,才惊魂未定地说:“赵大人没事,小人出发时,大人已经带人去查看情况了。” “好。”容瑟点点头,直接以命令地口吻道:“传太医院的太医与医官,随本王去桐县。” 纪苗桐一愣,脱口而出:“王爷要亲自去桐县?” 地动并非一次结束,前些年也有偏远处地动过,多是数次,故而这几日桐县都称不上安全,摄政王这话一出口,在场的朝臣们面色都微微变了变。 但至少没人能嘲讽。 连适才开口的兵部尚书都面色古怪,容靖神情甚至微微扭曲了一瞬,既有嘲讽,也有欣喜,但更多的却是被一巴掌扇到脸上的羞愧。 他一面嗤嘲容瑟把自己标榜成圣人,一边嫉恨着他璞玉般的清润莹彻。 容瑟所作所为都无可指摘,在场之人大多各怀心思,各有算计,但摄政王之作为坦荡磊落,他自愿深入险地,是众人都没想到的。 喻青州先按耐不住,出声道:“王爷千金之躯,臣恳请王爷,收回成命,莫要以身犯险!” 不少朝臣随声附和。 “请王爷收回成命。” 而容瑟不为所动,他只是看了一眼梁慎予。 梁慎予神情平静,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只回予了一个笑,想说的话尽在其中——做你想做的。 容瑟收回视线,从容地注视着群臣。 他不是原主,不想做什么摄政王,天下百姓的生死与他本也无关,容瑟一直都这么认为。 但容瑟更知道,他本该是他们中的之一。 但他过着与那些人孑然不同的富足生活,说一不二,呼风唤雨。哪怕无数次容瑟告知自己,他只是个普通人,但真正到了这种时刻,容瑟享受着摄政王这个身份带来的一切安稳,还无耻地说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而对黎民百姓的苦难视而不见,置身事外。 “诸位大人。”容瑟缓缓道,“桐县距离都城不远,去一趟不难,本王怕危险,那些还身处险境的百姓便不怕了么?该当有一个皇室之人去,让百姓知道,皇室不曾放弃他们。” 说罢,眼神讥诮瞥了眼容靖。 “定北侯。” 容瑟重新看向梁慎予,温和凝视,问道:“可愿与本王走一遭?” 梁慎予自若地笑了笑,俯身道:“臣遵旨。” 群臣一时间鸦雀无声。 直到摄政王将后续安排做好后,同定北侯一起急匆匆地出门,群臣们面面相觑,才低低地讨论起来。 哪怕是因党同伐异而追随摄政王的官员,此刻也不由得对摄政王生出真切的敬服。 之前整顿朝堂,也打着灭贪官翻冤案的名头,但毕竟还是摄政王在排除异己,无非是出师有名罢了,可这一回,摄政王以身犯险,便当真是无所求。 听得议论纷纷,容靖脸上的笑全然维系不住,甚至连平时装模作样的温润如玉此刻也被嫉恨和惶恐代替,他绷着脸色,心慌意乱,掌心满是冷汗。 他知道,摄政王在一点点的积攒人心。 . 出宫后,梁慎予要去城外调动晋北骑随行,晋北骑在城西,为了节省时间,容瑟简单回府收拾行装,直接去东城门,等梁慎予率晋北骑横穿晋京城。 出门时却被云初蓝莺这对兄妹拦住了,还有一个容知许。 “王爷,太危险了。”云初脸上满满地不赞同,“您并非常人,摄政王不该涉险。” 蓝莺也跟着低声说:“主子,真要去的话,我们去就行了,云稚已经带人去了,你别去,咱们这些人都以你为首,没了谁都行,就是不能没有你。” 容瑟沉默片刻,说道:“我去才能稳定人心,而且……我也该亲自看一看,亲眼所见,才能知道该怎么做到更好。再说,谁的命都是命,没有谁比谁死得更值这一说。” “不一样,你要活着。”蓝莺执拗道,漂亮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容瑟,写满了认真,“王爷,你带着我们走到现在,也会带着我们走得更远,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为此,倒在半路上的可以是我们之间的任何人,唯独不能是你。” 容瑟不由愣住。 蓝莺几乎是哀求道:“主子,你能做到很多事,我们做不到的那些,为了大晋的百姓,活得和……曾经的我们一样的那些人,主子不该去那种危险的地方。” 容瑟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蓝莺的头发,轻声说:“傻丫头,说得我好像是去送死一样,也不见得一定会出事,你要是真担心,就和我一起去看看。” 蓝莺有些犹豫,云初却答应下来:“王爷若是非去不可,属下自然要随行。” “不行,京中得有人看着。”容瑟毫无犹豫地回绝,“你得留下,免得容靖他们闹幺蛾子,朝堂有喻青州他们,但京中总得留一个我的人,云稚已经去桐县了,你们兄弟两个,有一个随行就够了。” 云初欲言又止,最后也只叹气:“……属下明白了,” 容瑟点点头,随即瞧向拧眉欲言又止的容知许,轻声说:“瑄和,你是公主,从前宁愿为了容靖的野心牺牲自己,现在不会阻止我吧?” 容知许眼眶都快红了,轻轻摇头:“不会,皇叔做得没错,瑄和知道,这是皇室之人该尽的责任。” “那就别哭,该哭的是受灾的百姓。”容瑟故作轻松地笑道,“会好的。” 第119章 容瑟最终没带上容知许,她纵然坚强,可身子确是柔弱,如若一起去反倒不好。云初也被他留下盯着京中的动向,于是一起出发的只有蓝莺,二人很快动身。 东方已有羲和之光,可雪还没停,路上积雪足以没过人的脚踝,马车渐行渐远,车辙印很快便被落雪掩埋,浅金光晕映着皑皑落雪,白茫茫的一片。 是天快亮了。 第122章 凛冬 雪天路滑,马车走得不快,梁慎予拿出马车备的薄毯给容瑟披上,轻声道:“折腾半宿,左右在路上,睡一会儿吧。” 容瑟顺势靠进他怀里,虽说还有些倦怠,但一时半会也睡不着,便轻叹:“余震可能很危险,我以为你会阻止我。” 即使梁慎予从不宣之于口,但这几日下来,容瑟知道因当年孤竺岭的事,梁慎予生怕他也出什么事,恨不得把他关起来。 “是危险,但也是机会。”梁慎予语调放缓,有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于情于理,王爷做得都无错。王爷不怕以身犯险,我自然也只有与王爷同行这一条路可走。” 说完,他轻之又轻地添了一句:“你是自由的,你才是…引路人。” 容瑟愕然沉默。 他这才发现,在他们之间,梁慎予看似强势,但实际上他一直将主导权放在了自己手里。凡是容瑟做出的决定,梁慎予几乎都不会反驳,骁勇善战的将军早早便为他献上了忠诚与真心。 容瑟也很久没瞧见当日那个夜闯王府、说一不二非要吃饺子的偏执定北侯。 梁慎予一直是体贴的、温柔的、强大到坚不可摧的。 正失神地想着,容瑟忽然得到了一个吻,落在眉睫之上,轻柔的好似羽毛拂过。 “睡一下吧,王爷。” “好。” 容瑟蜷缩进梁慎予怀里,他是应该歇一歇,养足精神才能处理事情。 马车内一时安谧。 梁慎予抱得稳当,为怀中人减少了马车行进时的颠簸,垂眸瞧他时,眉眼都不自觉地涌现温情。 他说的是实话。 从他选择走上容瑟的那条路起,容瑟就是他的引路人。 . 马车上自然睡不好,何况容瑟惦记着灾情,只靠着梁慎予稍稍眯了一会儿,足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到桐县,马车停在县门口,雪还没停,纷纷扬扬。 天色昏暗得压抑,地白风色寒,远山渺然于雪中。 容瑟裹着大氅还没来得及下马车,便见一身着官袍的男子匆匆上前,官帽上积了一层雪,须发皆挂冰晶。 “下官赵庐,参见王爷千岁,参见定北侯。” 容瑟心知,这就是桐县知县赵庐了。 “赵大人不必多礼。”容瑟站定后才说话,“情况如何了?” 赵庐抖了抖身上的积雪,眼下有淡青,脸色也不好,再加上这一身的霜雪,可谓狼狈,闻声便苦笑道:“天灾突然,百姓全无防备,县中倒是还好,只是烧了几处宅子,房子塌了也不见得能砸死人,可爻山下的几个村子,都被埋了。” 容瑟心一沉,“禁军可到了?” “到了到了。”赵庐连忙道,“云总督已经带人去爻山那边了,只是碎石之下,想救活人……只怕是难啊!” “哪怕是救出一个活人,也值得。”容瑟不容置喙。 赵庐微怔,随即应是,又说道:“王爷千金贵体,可这……衙门也塌了,现在此地一片狼藉,只怕腾不出地方供王爷休息,这……” “不碍事。”容瑟摆摆手,忧心忡忡地遥望。 小县城不比京都,城墙不够夯实,堪称简陋,而且他瞧见这次地震,连城墙都塌了好几处,放眼望去,覆着皑皑的雪,一片萧瑟破败之像。 “本王不是来享福的。”容瑟抹去眉睫上落下的雪,沉声道:“城中可有安置百姓之所?” 赵庐说道:“已经支了棚子,怕是不够。” 一边说着,容瑟和梁慎予一边往县内走,县内多是土道,原本就坑坑洼洼,这次地动过后,甚至多出开裂,地面裂隙被积雪掩盖,容瑟好几次都险些踉跄跌倒,又被梁慎予扶住。 这一路上所见皆废墟,禁军和县内的衙吏都忙着从倒塌房屋中挖人,不时有活着的伤者被救出,也有毫无声息之人,抽泣与哭喊交织,此刻这就是人间地狱。 “本王带了太医。”容瑟攥了攥指尖,迅速做出决断:“能转移的百姓都转移到城中去安置,伤重的就地诊治,等能受得住了再转移,指不定还要有多少次余震,这连遮风挡雪的茅屋都没有,不是久留之地。” 赵庐一听惊了片刻,他只以为摄政王来走个过场,却没想到他是真动了安置百姓都心思,年近不惑的男人鼻尖一酸,也不顾寒冬风雪,当场跪了下去。 “下官替桐县百姓,多谢摄政王恩德!” 容瑟已对这个仅仅生活几个月的世界有了归属感,但还是不适应这些礼教森严的规矩,立刻将赵庐拉起来。 “现在不是谢恩的时候,救灾要紧,尽快搜寻还活着的人。” 容瑟话音刚落,不远处废墟附近骤然传出尖锐凄惨的哭声,又像是绝望到极致的号啕大哭。 容瑟与梁慎予对视一眼,两人立刻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走近了才发现,哭喊的是一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女孩,衣着单薄,好几处裂口,双手除了脏污便是血迹,地上摆着两具尸首,一男一女,血迹早已干涸,小女孩正伏在女尸身上,哭得声嘶力竭,通红脸颊上眼泪珠子似的往下滚。 “你们胡说!我爹娘没死!我爹娘没死!” 挖出这一家三口的是禁军,桐县的县丞还生死未卜,衙吏们多数也都因灾情受伤,故而在此地帮忙抢救搜寻的多是云稚留下的禁军,他们各个也都灰头土脸,手脚无措。 其中一个见容瑟过来,连忙行礼后说道:“王爷,这……拖出来时人都僵了,是被房梁砸中了,这小孩被他们俩护在底下才活下来的,两个大的怕是早就没气了,只剩个孩子。” 容瑟有些无力。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侥幸活命却也只活了自己一个人的孩子。 “先把她带到收容灾民的棚子去。”梁慎予神色平静,冷静道,“等人够了,一起送回都城。” 禁军面面相觑,转身就去拉小女孩,可那孩子死死扒着女尸不肯走,歇斯底里地尖叫。 “不要!我爹娘没死!我要和我爹娘在一起!” 连蓝莺都束手无策,急得直跺脚。 容瑟眉头紧皱,用眼神制止了禁军准备强行带走她的动作,随即亲自上前去,蹲在小女孩面前,直白道:“他们死了。” 小女孩愣了一瞬,哭声更大。 蓝莺捂着耳朵,唉声叹气。 容瑟吐出口气,也扬高声音:“你也想死在这儿么?” 他不太懂怎么和小孩交流,更说不出什么欺骗她你父母还活着这种话,失望之后再失望更折磨,便只能用最直白简单的话表明意思。 果然,说完以后哭声小了些,小女孩眼神写满了惊恐畏惧,哪怕指尖已经冻得通红,还是执拗地趴在母亲身上不愿离开,哪怕风雪簌簌。 或许是因为父母,或许是因为害怕,或许是都有。 可容瑟不知怎么告诉她,即使哭得再狠,失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他没办法让小小年纪的孩子学会认清现实并接受,可悲哀的是她此时此刻必须提前学会永别的意义。 冷风砭骨,雪拍在脸上都疼,容瑟郑重其事地对小姑娘说:“任何人的爹娘都不会永远陪着他,他们保护了你,你要坚强,你要活下去。” 孩子还小,但已经是能听懂一些话的年纪了,她似乎已经明白别离的必然,从适才崩溃的哭嚎变成了抽噎,眼泪不断地流。 容瑟心下涩然,忽然有些不忍去看,伸手轻轻替小姑娘拂去脑袋上落的雪,容瑟低声道:“别让爹娘难过,快走吧。”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禁军适时地上前,将仍在抽泣的小姑娘搀扶起来,小姑娘忽然含泪哭着问容瑟:“那我爹爹和娘亲怎么办?” 容瑟站起来,俯身与她平视着,轻声说:“他们会好好地睡着,明年春天,他们长眠的地方会有花开,那是他们送给你的礼物,给最坚强的小姑娘。” 小女孩已经到了不会轻易被哄骗的年纪,可她还是问:“爹娘真的还能送我花吗?” “能的。”容瑟轻轻道,“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切就都好了。” 与此同时,他心里也在默默地盼望,盼着春暖花开。 熬过这场寒冬,熬过这场天灾。 桐县的灾情比容瑟想象中严重得多,没有先进仪器,就只能靠人力一处一处地挖开废墟,费时费力,效率不高,可也没有别的办法。 哪怕是木制的房子,塌了也能要人性命,最糟的还是粮食也被埋了,甚至掉到地缝下面去,被大火焚烧也有,包括这些百姓们的家当,全部毁于一旦。 第120章 容瑟去收容灾民的棚子转了一圈,已有不少人被救出来,也有运气好自己逃出来的,大难不死,可家当、亲人,都因这场天灾而被夺走,容瑟这是第一次看见灾民们,面对天灾毫无还手之力的常人,剩下的只有麻木与悲戚。 蓝莺力气大,动起手来要比男人还利落,然而到后来,容瑟还是丢了大氅一起帮忙清理废墟,期间发生过两次余震,都只是轻微晃动。入夜后,第一批获救的灾民,在晋北骑和禁军的护送下去往都城。 容瑟并未跟着回去,而是与梁慎予一起回马车上准备凑合一宿。 刚一上马车,容瑟就瘫在里头,疲倦地闭上眼。 “王爷,蓝莺方才说,云稚回来了。”梁慎予的状态要比容瑟好很多,见他似是累极,有些不忍,“……王爷,要不要歇歇再见他?” 但容瑟已经睁开眼坐起来了,目光坚毅。 “让他过来吧。” 梁慎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应下来:“好。” 第123章 宁王 云稚的禁军分批休息,如此搜救便可日夜不停,但人力终归有限,直到入夜,只挖到八个人,其中无一活口。 在爻山碎石垮塌的瞬间,睡梦中的百姓要么被活埋,要么被直接砸死。 哪怕早知如此,容瑟还是不免失望,沉默半晌,瞧着云稚轻声说:“辛苦了。” 云稚也灰头土脸,垂下眼一时说不出话。 随他而来的萧慕枫低声问:“那王爷,现在怎么办?” 容瑟勉强地笑了一下,但声音笃定:“辛苦禁军兄弟们,此事了结,本王有赏,现在……按安排好的,继续吧。” 萧慕枫与云稚对视一眼,皆点头应下。 但萧慕枫还是忍不住问道:“王爷,若是……没有活口了呢?” 容瑟与他对视着,眼神沉重而坚定,缓缓开口。 “要一个人死很容易,想要救活一个人却难,我知道以你们的身份,对于生死可能已经司空见惯,但萧世子应当明白,生死事大,在有定论之前,一切推测都是徒劳,在真正结束搜救之前,你只需要知道,那碎石积土下埋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你只需要相信,他们在等着你们去救。” 容瑟说到这儿,目光在云稚和蓝莺身上扫过,轻声说:“你们最明白,人想要活下去时究竟会多顽强,我相信哪怕只有一丝生机,他们也会坚持住,而我们,就是他们能否活下去的关键。” 云稚和蓝莺也曾经历过必死的危局,这些年蓝莺行走江湖,也有险象环生之时,容瑟说完,二人都神情微动。 “主子说得对。” 蓝莺忽然接话,平日始终含笑的妩然眉眼此刻尽是郑重,“万一真有人活着呢,他就在那些石头下面等着,咱们得把人挖出来,不能让他活活被困死。” 等三人离开后,容瑟猛地瘫在了马车里,就好像一直绷着的那根弦蓦地断了。 “王爷累了吧。”梁慎予为他披上带来的薄毯,在里头塞了个灌好的汤婆子,低声说:“时辰不早了,抓紧时间歇歇吧。” “你也是。”容瑟抓着他的手,将人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都不是铁打的身子,折腾一天了,睡一会儿吧,三郎。” 梁慎予靠过去,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容瑟忽然笑了一声。 “怎么了?” 梁慎予低声问。 容瑟叹道:“自从我到这儿,借着他的遗泽,可是好久没这么狼狈过了,真希望能快点结束啊。” 快一点,早一点,灾民活下来的希望就多一分。 说到最后,容瑟的意识有些不清,连武官们都觉得疲惫不堪,何况容瑟,若不是一直苦撑着,他都能在冰天雪地里直接睡着。 这场雪日暮的时候便停了,入夜有明月当空。 京城有不少人彻夜难眠。 容湛入京后没住进皇帝安排的府邸,宁王府在晋京自然也有私产,得知容瑟干脆夜宿桐县时,宁郡王罕见地震惊到哑然了片刻,才狐疑道:“真去了?没回来?” 小厮垂首,“不止如此,摄政王到桐县后,与禁军一起动手,从坍塌房屋中救人。咱们的人亲眼所见,必不会有假。” 容湛神情复杂一瞬,一手攥成拳,轻轻敲打在另一只手的掌心。 “这九皇叔……嘶,这……牧宵,虽说传言不可尽信,可这九皇叔和传言也差太多了。” 始终随行的牧宵不可置否,低声道:“晋京地动百年难遇,王爷,这是巧合,也是机会。摄政王如此必得人心,此人不可不防。” “啊。”容湛歪头瘫在椅子上,缓缓道:“你是说,他故意为之,是想趁机夺得民心?” 牧宵沉声:“王爷,别忘了咱们的目的,老王爷离世时——” “行了,牧宵,老生常谈了,不必日日挂在嘴边。”容湛打断了他,有些不耐地蹙眉,“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用不着你提醒。” 牧宵垂首:“属下僭越。” “知道僭越以后就少说话!”容湛冷冷瞥他一眼,“祖父养你出来,不是让你日日重复他那几句遗言的,牧宵,记住了,我才是你主子。出去。” “属下告退。” 牧宵行礼后退了出去。 容湛仍旧懒散地靠着椅子,阖眸轻轻地说:“君主昏聩,江山危矣……呵,江山危矣啊……” . 风雪已止,桐县受灾情况尚可,禁军分批日夜不停地挖,次日天明时分,便已经搜完了大半个县城,救出不少人。 容瑟醒来后离开组织将灾民送往都城,剩下伤重的就地治疗,又派人回京去吩咐送药过来,同时下令摄政王府下所有产业救济灾民。 直到过了晌午,从城中送来的补给才到,容瑟闻讯而来,却瞧见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宁郡王?”容瑟微诧。 容湛一身窄袖武袍,身上倒是没了皇室宗族的贵气,多了些许飒拓。而他瞧见容瑟,同样露出惊讶的神情来。 容瑟不复当日殿前摄政王的威严尊贵,夹衣外是青袍,满身脏污,头发也有些微乱,连衣角都褴褛破碎,整个人同灾民一样狼狈。 如此一来,容湛才发现他传闻中冷酷残暴的皇叔,生了一张极好看的脸,没有摄政王的架子以后,看上去甚至有些文弱。 “我怕那些个官员中饱私囊,就亲自走这一趟,粮食和药都在车里。”容湛犹豫了须臾,小声道:“皇叔,你这是……?” “没事。”容瑟混不在意,甚至拍了拍容湛的肩,对他笑了笑,“好样的,东西送到了就行,灾民都等着用呢,辛苦你走这一遭。” 说完,也不管容湛的脸色,急匆匆地转身高声道:“粮食和药材送到了,叫太医们抓紧煎药,找几个人来做饭——” 他说完,又对容湛说:“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没那么多讲究,招待不了你,东西既然已经送到,你们便回去吧,改日再叙。” 说完匆匆就要走。 “哎!皇叔!”容湛挡在容瑟面前,愕然道:“皇叔你,你也跟着他们一起挖了?” “多一个人是一个人。”容瑟蹙眉,“你别挡着路。” “……哦。”容湛将路让开,却说道:“皇叔都亲自动手了,我这个晚辈哪能看着……” 他转身对随行之人说道:“你们回去吧,我留下帮忙。” 容瑟脚步顿住,转过身来瞧着容湛,认真道:“身份贵重的小王爷,人命关天可不是闹着玩的。” “皇叔不也是身份尊贵的摄政王?”容湛笑意冁然,爽朗道:“再说,皇叔刚才还说,多一个人是一个人,小侄好歹也是从钦察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正儿八经的习武之人!” 容瑟打量一番。 的确不像文人体魄,年轻力壮的,是个好劳动力。 容湛愿意主动帮忙,容瑟对他稍有改观,思忖须臾,还是点了头,“行,听着,在这儿没有什么王爷贵子,一切以救人为先。” 容湛连连点头:“是!” “还有。” “还有什么?” 容瑟郑重道:“注意安全。” 容湛一愣。 “从昨天到现在,大大小小余震将近十次了。”容瑟指了指地面被踩踏的雪地,“雪天路滑,下面还指不定有裂缝,人是掉不下去,但还是小心点。” 见他如此严肃,容湛也不由得认真起来,“我记住了。” “那就好。” 容瑟转身就走,“跟我来吧。” 救出的灾民自然有太医和太医院的医官药童们照顾,容瑟搬了一早上的废墟,这会儿也累的不行,但脚步仍旧稳健,叫外人瞧不出端倪。 他找了带着容湛找一户没完全坍塌的宅子,这件宅院灶房还能用,容瑟早上就派人找了。 民以食为天,救出的灾民和赈灾的晋北骑禁军们都得吃饭。 “把粮食卸在这儿。” 第121章 容瑟吩咐后,便利落地抱柴开始烧火。 “皇叔是要做饭?” 容湛帮忙卸完粮,进门就瞧见容瑟轻车熟路的在灶房烧柴。 他眼神探究,越是接近摄政王,他就越是发现这个皇叔的古怪。 若是不知容瑟的身份,现在告诉他容瑟是个胸怀天下的名士他都信。 “嗯,都别在这儿愣着,出去帮忙。”容瑟自然而然以长辈口吻命令,“不知道干什么就出去找定北侯,他会告诉你。” 既然留在这儿总不能干看着什么都不干。 容湛摸了摸鼻尖,应了声是,出门边走边问,才找着正忙活在废墟上的定北侯。 “宁郡王便帮忙搬搬这些木石吧。”梁慎予指了指脚下,客客气气道,“注意些,这下面很可能有人,别搬塌了就行。” 说干就干,容湛立刻开始动手。 “侯爷。” 蓝莺悄无声息地靠近,凑到梁慎予身边,低声说:“主子说盯着点宁郡王。” 梁慎予不着痕迹地点头。 蓝莺悄然退去,恰逢容湛回头,瞧见还有个姑娘,眉梢扬起,“这是?” “没事。”梁慎予和气地回应,“只是摄政王府的丫头。” 容湛点点头,随即瞧见那看似纤瘦的姑娘单手拎起比人还高的木桩,轻轻松松拖走,额角狠狠一跳,目光飘向梁慎予。 “她这……” 梁慎予给了他个见怪不怪的从容眼神,提醒道:“干活吧,宁郡王。” “啊,好,好。” 宁郡王面无表情地想,摄政王府到底聚集了一些什么人啊。 第124章 回京 皇宫巍峨,风雪吹不进金碧辉煌的宫殿,烛火都不曾因风而明灭。 摄政王不在京都,连禁军都调到桐县去救灾,容靖感觉压在自己上头的阴翳都退去了,自然神清气爽,趁机在曹伦等辅臣帮忙下常召朝臣议政,意图不言而喻。 得知宁郡王也留在桐县,容靖无所谓地笑道:“他愿意去便去吧,好好的清闲不要,非要去自讨苦吃,朕管他做甚?” 昭阳宫此刻都是自己人,容靖正春风得意时,说话也有底气了许多。 “陛下说的是。”户部尚书罗陵出声道,“遑论宁郡王去桐县,也是好事一桩。宁郡王出身无可指摘,又效忠于陛下,如今去桐县,自然是以皇室之名,是陛下的颜面,叫天下百姓知晓,陛下仁政爱民,总不至于贤名都叫摄政王一人揽了去。” 容靖一听确实有理,虽说他觉得容瑟根本就是白忙活,兴师动众的,能救出几个活人?何况都是些平民,死了便死了,又翻不起什么风浪。 现在容湛也算是替他去露个脸,摄政王更占不到什么好处,这样一想,便更是心情大好,点头道:“爱卿所言有理!” 走出昭阳宫时,罗陵谨慎地落后曹伦半步,算是将恭敬做到极致。 虽说他恭维着皇帝,但罗陵也知道,真正根基身后能与摄政王抗衡至今的,是当今皇帝身后的外戚曹氏。 曹伦走着走着,忽然开口:“罗尚书,倒是懂得怎么哄陛下高兴。” 罗陵垂眼,“臣之本分。” 曹伦微微眯眸,“罗尚书别忘了本分就好,莫要做那媚上奸佞。” “下官铭记在心,必不敢忘。”罗陵仍垂着头,恭敬不已。 曹伦不再说话。 奚晏那事,其中必然有罗陵插手,曹伦心知肚明。那时候奚家穷途末路,本就是弃子一枚,曹伦不怕罗陵有私心想往上爬,可他须得知道自己效忠于谁。 不是君主,而是他曹伦。 . 足足七日后,桐县的余震才渐渐减少,直至消失,期间容瑟一直不曾离开灾区,身先士卒,丝毫没有权倾朝野摄政王的架子。 容瑟也到被爻山碎石掩埋的村子去转了转,可惜这些日子下来,掘地三尺的搜救下,这些村子里也仅存两个活口。 对此容瑟也并未太过失落,毕竟早有准备,沉默片刻后,容瑟望着夜幕下的废墟,轻轻道:“至少还活下来两人,比预期的结果要好,就到此为止吧。” 蓝莺小心翼翼地问:“那……咱们能回去了?” “嗯。”容瑟瞧向云稚等人,缓缓道:“这段时日辛苦大家了,本王说过回京后人人有赏,自会兑现,另外……” 他眼神温和下来,声如琅玉,真挚轻声。 “我很高兴,诸位都还好好的。” 冰天雪地的高强度搜救,又伴随着余震威胁,无论是禁军还是晋北骑,都有人受伤,但万幸的是爻山没有再次垮塌。 闻得此言,在场的武官具是一怔,连容湛都面色微变。 不得不承认,摄政王当真与传言中不同,他温和而坚定,落在容湛眼里,甚至仁慈悲悯到过了头的地步,是个……善人,与杀人不眨眼残暴冷酷根本不沾边。 容湛眼神淡了下去。 身在其位,又逢乱世,善人多是不得好报的。 正出神,容湛便听得一声轻唤。 “宁郡王。” “哎!”容湛蓦地回神。 这才发现周围人差不多都已散去,摄政王和定北侯并肩站着。 “这次也辛苦你了。”容瑟声音和缓,又似无奈,“不过你与他们不同,本王恐怕给不了你什么封赏。” 容湛连连摆手:“皇叔自己都不求封赏,小侄要来何用,不妨事不妨事的。” “封赏虽说没有。”容瑟笑了笑,“但总不能叫你白忙一场。” 容湛还在猜测摄政王要给他什么。 结果容瑟平静地说:“本王请你吃顿饭吧。” 容湛:“……” 容湛:“也行。” 他上次宫宴已经见识过了,摄政王府的厨子与众不同!吃顿饭也不亏。 . 次日一早,容瑟留了半数禁军,帮桐县进行灾后重建,其余人则一并返回都城。 回到城中时已接近晌午,早朝自然是上不了了,容瑟和梁慎予直奔摄政王府,刚下马车,便瞧见门口翘首以盼的容知许和云初。 蓝莺小蝴蝶似的扑向容知许,便开始叽叽喳喳:“公主——!我回来了!我都要累死啦!” “辛苦你了。”容知许将人接了个满怀,轻轻抚了抚蓝莺的脑袋,随即瞧向容瑟,“皇叔,一切顺利么?” 容瑟一回到府里也松懈许多,有些倦怠地打了个哈欠,权当没瞧见两个小姑娘亲昵举止,点头道:“运气还算好,没遇上剧烈余震,云稚去禁军衙门稍做安排,晚些会过来,都累得不轻,就让他们都歇两日。” 云初点点头,“梳洗之物都备下了,王爷也歇歇吧。” 容瑟也是这么想的,拉住了梁慎予的手,边走边说,“先去沧澜暖阁?” “好。”梁慎予回握住他的手,轻轻叹气,“王爷是该好好休息了,这段时日都没怎么歇。” 言语间的疼惜显而易见。 容瑟无奈反问:“你不也是?” 二人视线相交,便一同笑出声。 折腾这些天,两人的状态都称不上好,容瑟更是险些在浴盆暖水中睡着,昏昏沉沉地被梁慎予捞出来,套上里衣,被子一卷。 摄政王就这么被定北侯给抱出了沧澜暖阁。 云初在外头候着,瞧见这一幕,眉头一跳,若无其事地说:“宫里传来消息,说陛下要召见王爷和侯爷。” 梁慎予垂眸瞧了眼整个缩在被子里的人,人显然不太清醒,迷迷糊糊地小声:“怎么了?” “没事,睡吧。”梁慎予哄了一句,才对云初说,“告诉陛下等等,王爷刚回京,须得沐浴梳洗方能面圣。” 理由充分,但敢让天子等,这件事本就大逆不道。 不过好在云初已经习惯眼前这二位的行事作风,他们俩压根就没拿皇帝当回事过,故而也十分平静地应承下来,“我明白了。” 梁慎予点点头,抱着王爷从容地回卧房去了。 . 容瑟离京不到半个月,容靖可谓是过得舒心,虽说朝臣中仍有大部分摄政王党羽,可至少玄机营已经能在京中占据一席之地,如此一来,他底气更足。 只是派人召见后,无论是容瑟还是梁慎予都没来,容靖脸色当时就变了。 “你说什么?他们不来?” 传旨的太监跪在地上瑟缩道:“是,奴婢没瞧见王爷和定北侯,是摄政王府的掌事,说王爷才回府,要先洗漱沐浴一番。” “他们还真是不将朕放在眼里啊。”容靖狠狠咬了咬后槽牙,“行,朕倒要瞧瞧,皇叔洗漱沐浴要多久!” 外头又有太监来报。 “陛下,宁郡王在宫外求见陛下。” 容靖神色这才有所和缓,“让他进来。” 这才是臣下对君主的恭敬,容靖对宁郡王颇为满意。 . 容瑟一觉睡到黄昏时分,睁眼时便瞧见斑斓霞光,透过窗纸,隐隐渗入帐中,化作细碎光影,落在身侧男人的眉睫之上。 第122章 日暮总是能让人生出悲凉之感,但此时此刻,容瑟只觉得岁月静好。 他稍稍动了动,梁慎予便私有所感一般地睁眼,没有初醒时的睡眼惺忪,他神色清明,俨然是醒了许久,弯眸笑说:“王爷醒了。” “嗯。”容瑟倒是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阖眸往梁慎予怀里蹭了蹭,感慨道,“好久没睡这么舒服了。” 这段时间他只能缩在马车里凑合,睡也睡得不安稳,尤其是天冷,再怎么注意,也条件有限,常常被冻醒。 哪怕睡这一觉,容瑟还觉得满身疲惫,提不起精神。 梁慎予身上暖热,容瑟便和他贴着,闷闷道:“对了,从沧澜暖阁出来的时候,我记得好像碰上云初了,他是不是有事?” “没什么大事。”梁慎予轻描淡写道,“陛下要召你入宫,我见王爷困乏,就让陛下等等。” 容瑟:“……” 容瑟笑出声了,还笑得很放肆,整个人在梁慎予怀里笑得发抖。 “你让他等等?” 梁慎予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行为有多大逆不道,从容点头,“是,王爷忙了这些天,刚回府自然该好好歇歇,想必陛下身为晚辈,也能理解。” 容瑟想起他那个世界的一句诗——天子呼来不上船。 什么天子皇帝,根本没有用,我要睡觉,你就等着去吧! 就很猖狂。 “你说得对。”容瑟拿额头贴了贴梁慎予的脖颈,懒散哼笑,“让他等着去吧。” 梁慎予被他小动物似的亲昵动作蹭得心软,又将人往怀里揽了揽,落吻在他青丝之上,低声道:“饿不饿?” “饿。”容瑟如实道,但人还埋在人家怀里,鼻音轻软,“但是不想动。” “今日自然不能让王爷下厨。” 梁慎予轻笑,自己下了榻,披上外袍对外面唤了声“来人”,吩咐备膳。 回头一瞧,容瑟在榻上将自己蜷成了个球,连头都埋进了被子里。 定北侯眉梢微挑。 ……就挺可爱的。 第125章 驱赶 夜凉如水,皓月空明。 摄政王府的马车行驶于夜幕下,目标却并非宫中,而是东市。 容瑟将灾民送入城中,自有朝中官员接手安顿,虽然村镇的灾民无甚活口,但桐县除却伤重未能立刻转移的,也有数百人需要安置。 容瑟的产业与朝廷分管灾民的三餐,早晚有朝廷施粥,中午则是以浮生楼为首的各个铺子送来救灾物资,但等容瑟真正瞧见所谓的安顿之处时,脸色还是沉了几分。 夜色笼罩着破败庙宇,此地偏僻,一座古庙看似荒废许久,围墙只剩断壁残垣,四处漏风,里头隐约透出昏暗的光。 东市不比西市繁华,容瑟早知这住得多是穷人,乍一看,萧索寥落,这是繁华的反面,不被手握权柄之人看见的阴暗面。 “这就是好好安顿?”容瑟讥诮一声,“西市那么多空着无人的园子,怎么非要把人安置在这儿?” 开始说安置在东市时,容瑟还想着哪怕是普通宅院也好,至少能遮风避雨地应急。 可眼下,走进破庙,容瑟便瞧见不少人只能裹着破絮棉被缩在院子里,原因不言而喻,因为能住人的地方已经被塞满了。 梁慎予看出容瑟不悦,低声道:“西市的园子虽常供权贵玩乐,但都归皇室所有。若是要用,上缴的银子也要充入国库。” 容瑟脸色越来越难看。 享乐,享乐,什么权贵什么高官,他们脑子里就没有别的了么? 再想到那不将活人性命当回事的容靖,容瑟又觉得理所当然了,这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些自诩高贵的上位者,根本没拿普通百姓当回事。 容瑟走入院子里,灾民中有人认出了他,纷纷抬起头。 就在容瑟走上台阶要入主殿时,值守在此的官员才匆匆赶来,因为太急脚下打滑,直接跪到了台阶下。 “哎哟!嘶……下官,下官参见王爷!” 容瑟闻声回头,恰见那人因疼扭曲的脸色,却没认出是谁,应当是个不能进宣政殿上早朝的小吏。 容瑟脸色实在不好,小吏看了更战战兢兢,惴惴不安。 “安置灾民这件事,是谁督办的?”容瑟问。 小吏立马道:“回王爷,是,是户部侍郎纪昌。” 容瑟“嗯”了一声,推开主殿的门。破败的佛像早没了金身,岁月风霜将宝相庄严去侵蚀得所剩无几,大殿内灯火昏暗,不像是庙宇,更像冥府地狱,灾民一个挨着一个地堆在一起,将大殿挤得没有缝隙,听着声音抬起头,也都是如出一辙的麻木。 容瑟忽然有些窒息,只觉得这大殿压抑沉闷到让人喘不过气。 分明处处是人,但没有一丝生气。 安静,令人头皮发麻的安静。 他们是经历天灾侥幸活命的灾民,却好似被遗忘在阴沟中,就这么被随意地丢弃在这儿。 容瑟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桐县那个平易近人的摄政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容瑟造诣习惯表露出的庄严冷面。 “来、人。” 容瑟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扣住门框的手指节泛白。 “让西市的园子都给本王空出来,备车,将灾民送过去。” 云初立马应道:“是。” 云初转身去办事后,温热的手掌覆在容瑟扣着门框的手上,用轻柔的力道将之握住,容瑟手一松,便被轻巧地牵走,梁慎予适时地将门再合上,轻声说:“风冷,王爷也别站在这儿了。” 梁慎予将容瑟带回马车上,往他手里塞了个还没凉的手炉,瞧容瑟仍旧面色不豫,叹道:“下面的人办事不利,哪里值当你气成这样?” “办事不利?”容瑟哼笑,语气中是说不尽的嘲讽,“不仅是烂到根了,是从上到下没一个干净的,我算是知道当年霁州怎么会闹成那副难以收场的境况了。” 梁慎予不可置否,“朝堂也好,皇帝也好,这就是大晋的太平盛世了。” 繁华之下,是数不清的枯骨垫着。 容瑟抿了抿唇。 这算什么盛世,那些嚷嚷着国泰民安的世家权贵们,就像吸血蠹虫一般,贪婪地用天下百姓都血汗供养自己。 可这都是凭什么呢? 谁生来高贵,谁又活该下贱? 半晌,马车外传来云初的声音:“王爷,都办好了。” 片刻后,容瑟推开马车门,问:“这件事,为何没人告诉本王?” 云初脸色微变,垂眸道:“属下失察。” 容瑟看着他,缓缓道:“你办事我素来放心,到底怎么回事?” 云初叹了口气,说:“早该回禀王爷,只是今日见王爷回来太累,才不曾提起。自王爷去桐县后,禁军也不在京中,玄机营便愈发专横,许多事属下都插不上手,安顿灾民之事,属下实在有心无力。” “本王知道了。” 容瑟颔首。 他也早有此猜测,故而才没直接怪罪云初。 云初身无一官半职,旁人敬他三分,也是因他背后摄政王府这个庞然大物,但容靖和禁军都不在时,许多事云初便无可奈何,他不过是摄政王府的一个掌事。 安顿灾民的事交由朝臣处理,那身为一介平民的云初自然无权置喙。 “你做不来,那就本王做。”容瑟没再多说,眼神望向萧条的破庙,神情冷肃。 他不在几日而已,这群魑魅魍魉就真以为自己能翻了天了。 当日奚家举办游园宴的园子内正歌舞升平,曹昊昀和几个世家子在此饮酒作乐。曹昊昀近来也不太高兴,他娶的正妻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才过门柳家就倒台,加上她勾引过梁慎予这事儿,曹昊昀始终耿耿于怀,更不愿在家,便时常同其他勋贵世家的公子出来玩乐。 结果今日酒过三巡,正是兴起时,下人却慌慌张张进门道:“公子,公子!外面都是禁军,让咱们出去,将地方让出来呢!” 曹昊昀喝得醉眼朦胧,一听这话当即摔了杯子,火冒三丈,“什么禁军!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打搅公子的兴致?!让他给我滚!” “哟,冤家路窄啊。” 戏谑笑声传来,身着武袍带着胸甲的萧慕枫踹开了门,站在门口笑意盎然,对屋里的曹昊昀摆了摆手,轻松道:“禁军办事,劳烦几位公子将这地方让出来了。” 的确是冤家路窄。 曹昊昀上回挨了打,又牵连了玄机营被打压,加上两家长辈那点旧账,曹昊昀还记恨着呢,这会儿哪肯如了萧慕枫的愿,骂道:“狗奴才,放肆!禁军办得什么事,这园子可不是禁军的!识相的赶紧给我滚!” 萧慕枫仍笑盈盈的,“公子说得对,禁军可不就是摄政王门下走狗,可那又如何?卑职奉了摄政王的令,请诸位公子让地方,好话说尽,公子要是不肯,咱们兄弟可就要动粗了。” 第123章 说罢,他手中的剑也出鞘些许,寒光凛然。 还没醉得彻底的世家公子听说摄政王的名便有些怕了,纷纷看向曹昊昀,可曹昊昀酒劲上头,哪里受得了萧慕枫的威胁,当即往椅子上一坐,梗着脖子冷笑。 “今儿公子我就是要在这玩儿,我看谁敢放肆!” “哦,那挺好。”萧慕枫慢条斯理地抽出剑,面上笑意仍存,只是多了些许冷意,客客气气地说,“刀剑无眼,公子姑娘们可要当心。” 曼妙舞姬们一见着剑,当即慌乱尖叫出声。 萧慕枫也不理会,对外头招呼一声:“兄弟们,请公子出去,将此地里里外外处理干净——” 回应是异口同声的震声:“是!” 灯火照应在寒刃之上,禁军们毫不留情,这些常年纵情声色的世家子哪里是禁军的对手,不消多时,便被像拎鸡崽似的拎着扔出了门。 冷风袭来,曹昊昀从地面爬起来,酒劲当时散了不少,不知是气得还是冷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狠狠道:“混账……混账!狗奴才!” 恰逢萧慕枫出来,听见这么一句,他今日心情颇好,倒是没怎么生气,站在门前居高临下地瞧着曹昊昀的狼狈模样,嗤笑道:“你爹不也是朝廷的狗奴才,我说曹公子,有功夫在这儿赖着不走,不如早点回去同你那个做奴才的爹告告状,且瞧他能不能给你讨个公道来,兄弟们说是不是?” 他回头问了句,引得禁军们附和哄笑。 曹昊昀挂不住脸面,神情难看,“萧、慕、枫!” “哎。”萧慕枫笑意盈盈,“都是狗,还分什么高低贵贱,小狗崽子,回去找爹告状吧。” 禁军很配合地又哄笑出声。 “好,好,姓萧的,你给我等着!”曹昊昀哪里受得了这等羞辱,撂下句狠话就匆匆离开。 其余世家公子见他都吃了瘪,何况对方还是奉摄政王的命令,这会儿也不敢久留,纷纷灰头土脸地走了。 萧慕枫“嘁”了声,将剑收回鞘中,不屑哼笑:“一群酒囊饭袋,还好意思自视甚高,都什么东西。” 第126章 对峙 宫门早已下钥,禁军离京后戍守皇宫的便是玄机营,故而摄政王府的马车到宫门口时,未能如愿入宫,反倒是被玄机营给拦了下来。 “宫门已下钥,请王爷明日再来吧。” 看守挡在门前。 容瑟闻声推开马车门,面冷如冰,刚想下车,便被梁慎予伸手拦住。 “我去吧。”梁慎予微微一笑,“王爷只管等着。” 梁慎予说着便下了马车,面上的笑也瞬时隐去,顷刻间变为那个睥睨沙场将军,俊朗眉眼间皆是戾色冷冽,银月光辉之下,愈发冷峻。 “本侯与王爷奉命处置桐县灾民,眼下要入宫向陛下复命。”梁慎予冷道,眼神威严,扫过玄机营几人,“若是耽搁了要事,尔等可担得起?” 看守明显一滞,底气不足道:“陛下既无传召,任何人不得随意入宫!” 梁慎予微微眯眸,还不等他说话,另一辆马车匆匆而至,停在宫门前,里头传来曹昊昀的嚷嚷声:“开宫门!给我开宫门!我要去见表兄!” 看守又一顿,正想下令开宫门,却蓦地对上定北侯皮笑肉不笑的眼神,一时间如芒在背,大冬天冒出了冷汗。 “这……” 那厢曹昊昀已经推开车门,冲外面气急败坏道:“等什么呢!给我开——” 话音在他瞧见定北侯时戛然而止。 宫门口瞬间陷入压抑的死寂。 梁慎予慢条斯理地扫了一眼曹昊昀,随即瞧向看守,似笑非笑。 “这宫门,开是不开?” 看守叫苦不迭,他本就畏惧定北侯和摄政王,现在又多了个曹大人家的公子,犹豫须臾后,还是下令开了宫门。 谁让这几位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儿。 何况陛下也的确说过,曹公子若想入宫不必阻拦。 于是摄政王府的马车和曹家的马车一并入了宫,容瑟从车窗的缝隙往外瞧了一眼,轻嗤道:“我就说曹伦来的没这么快,原是曹昊昀来了。” “曹伦应当也快了。”梁慎予低声,“晋北骑已在待命。” 他从马车中拿了把剑出来,俨然是早备下的。 容瑟沉默须臾,随即笑说:“也不至如此,先礼后兵,总得先讲讲道理,他们也不见得就敢撕破脸。” “有备无患。”梁慎予言简意赅,“总得让他们忌惮。” 容瑟颇为赞同,曹家捏着郑福都不敢轻举妄动,就是因为忌惮他手中的势力,单是一个禁军就足以遮住晋京半边天,何况还有梁慎予的晋北骑。 原主就很忌惮梁慎予,否则也不会让出皇位。 但容瑟没这个顾虑,他无非是不想走原主那条秦皇暴君的路而已。 昭阳宫亮着油灯,容靖还没歇下,他今日召见容瑟和梁慎予,可对方直接无视圣旨,将他气得不轻,又不能直接派人将他们捉拿,谁成想入夜,这两人竟然又险些强闯皇宫,无召而来。 容靖又惊又怒,召见两人时脸色也维系不住平日的假笑,瞧见曹昊昀一起来时,面色更是复杂,抚了抚额角,淡声道:“皇叔,定北侯,今日朕召见你们二人,你们二人视而不见,怎么大晚上反倒来了?还有你——” 容靖瞧了瞧曹昊昀,语气勉强算是温和了些。 “你怎么也来了?” “我——”曹昊昀眼神发飘,他酒劲上头,才想着来宫里告状,谁知道和那两位撞了个正着,犹豫不决了片刻,才咬牙道:“表兄!是禁军,萧慕枫那个混账带着禁军,强闯姣兰苑,将我们赶出来了!还说——” 他瞄了眼容瑟,接着说:“还说是奉了摄政王的命令!” 容靖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容瑟,“皇叔,可有此事?” “是本王的命令。”容瑟已经毫不见外地自己坐下了,眼一抬,满眸的讥诮,“本王也正为此而来,不过皇帝可以再等等,本王还传召了曹大人,六部群龙无首,本王记得便是曹伦曹大人暂代尚书令一职。” 对上容瑟从容不迫的神情,容靖脑中警铃大作,只觉得大事不好。 但凡容瑟露出这种反客为主的态度,那势必意味着他又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容靖原本想兴师问罪的心瞬间同风中的微弱烛火一般熄了个彻底,甚至感觉隐隐发冷,笑也跟着勉强起来,试探道:“皇叔,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 刹那间气势全无。 容瑟见他这副如临大敌似的模样,眉梢微挑,轻呵一声:“等人到了再说吧,曹公子也不必走。” 容瑟睨过去一眼。 “在这儿好好听听,本王为何下令将姣兰苑清空。” 哪怕这段时间的摄政王温和许多,但比起之前多了铁面无私,没有人能不畏惧他的凶名与威严。 包括素来嚣张放肆惯了的曹昊昀。 背地里怎么说是一回事,可真要与容瑟对峙,事情还没说明白,他就已经先怂了一半。 于是容靖和曹昊昀纷纷沉默下来。 都等着曹伦这个主心骨。 但先来的并非曹伦,而是被云稚押解入宫的户部侍郎纪昌。 纪昌半夜被禁军从府中直接拎到宫里,瞧见摄政王摆出这么大的架势,险些吓晕过去,仓促跪地行了礼,赔笑道:“……这,王爷,云总督说是奉您的令,可这,为何啊?” “纪侍郎不知为何啊。”容瑟冷笑,“那就给本王跪着好好想!” 纪昌一个哆嗦,笑不出来了,“王爷……” “纪侍郎。”定北侯淡淡出声,看似是在笑,可眼神分明比摄政王还要瘆人,“王爷说了,跪着好好想,等侍郎想明白了,再说话不迟。也不急,过一会儿曹大人与罗尚书皆会入宫,那时再说也不迟。” 纪昌一听,就知道今日这事儿没法善了,他亏心事做得多,这会儿吓得抖如筛糠,当真不敢开口了。 罗陵和曹伦很快就到,瞧见跪着的纪昌时,两人眉头同时一蹙,再瞧见曹昊昀也在场,曹伦脸色微变,待行礼过后,曹伦才问道:“王爷深夜召我等入宫,究竟所谓何事?” “自然是要紧事。”容瑟朝地上跪着的纪昌扬了扬下巴,“纪侍郎也在,本王有话想问问罗尚书,也好当面对峙一番。” 罗陵俯身,“王爷请说。” “好,罗尚书,本王且问你。”容瑟咬字清晰,目光清正,“此番桐县地动,户部拨出赈灾所用的银子,本王下旨,一半送到灾区,一半在京中安顿灾民,可有此事?” 罗陵点头,“确有此事,下官也批了文书,准了拨款。” 容瑟哼笑出声,不冷不热.地讥嘲道:“那就要问问纪侍郎,户部拨的银子不够还是为何,竟将本王送入京中的灾民安置在东市那四面漏风的破庙内,桐县不大,也就万余人,这次地动足足死了数千人,还有部分留在桐县未能转移的,不算这些,入京的灾民也有千人之数,他们是人,可本王却瞧见他们像破草席一样,卷起来硬塞进那座破庙!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本王倒是想知道,户部拨出的钱呢?!” 第124章 纪昌脸色一白,连忙辩驳:“下官冤枉,王爷明鉴,那灾民实在太多了,每日吃饭用药都是银子,下官也实在是没办法,才将他们安置在那,好歹是有了个容身之所!” “那纪侍郎将账簿拿出来吧。”容瑟冷冷瞧他,“本王要瞧瞧,反反复复煎煮的药材、几粒米都瞧不见的粥,到底是花了朝廷多少银子。” 纪昌瞬间萎靡下去,心虚垂头:“这……这……” 显而易见,他拿不出。 容瑟瞧向罗陵,目光沉沉,“罗尚书总该有账目,你拨的那些银子,莫非不够灾民们用?” “断然不可能。”罗陵当即否认,“户部有账可查,这次因桐县地动,前前后后户部共支出二十万两白银,怎会不够灾民吃饭。” 纪昌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又苍白几分。 “那问题出在哪,不必本王多说了吧。”容瑟依旧从容,但脸色冷淡,话锋一转,“那就说说曹家公子的事吧,本王下令将姣兰苑清空,自然是因姣兰苑中有不少屋子,可暂且安置灾民。曹公子如此怒气冲冲地进宫来告状,是以为本王的决策何处不妥?” 曹昊昀呐呐无言,咬了咬牙,“那禁军,禁军也不该将我们赶出去!” “那要如何?”容瑟冷声,“想必禁军应当是好言相劝过了吧,若是曹公子自己乖乖出来,怎会被人赶?” 曹昊昀反驳道:“我是花了银子的!凭什么被赶出来?!” “凭那是皇室所有!”容瑟沉声,“且不说曹公子究竟给了多少银子,皇室不想做这桩生意,你就得将姣兰苑让出来。遑论桐县之灾事发突然,不知多少百姓死于天灾,朝廷拨款救灾,禁军晋北骑冒险救人日夜不分,敢问曹公子身为世家子弟,又做了什么?” 曹昊昀脸颊涨红,分明觉得自己没错,偏偏不敢与容瑟对视。 “纸醉金迷,贪图享乐,一无是处。” 容瑟讥讽总结,随即淡淡望向曹伦,凉凉道:“曹大人,真是养出了个了不得的好儿子啊。” 第127章 风寒 容瑟的口吻傲慢,几乎是在训斥曹伦。 曹昊昀哪里忍得,分明年纪相差无几,容瑟却在他面前如此高高在上,脸当即一黑,张了张嘴,却没来得及说话。 曹伦已先一步俯身道:“臣教子无方,还请王爷息怒,既然王爷要用姣兰苑,那就让出来也无妨。” “哪儿的话。” 容瑟摁了摁额角,眉眼间带了几分倦色,淡淡道:“可不是让给本王的,本王又不曾去宴请宾客纵酒享乐,桐县的百姓便是大晋的子民,百姓有难,朝廷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说到这儿,容瑟摇摇头。 “罢了,皇帝恐怕还是不懂。” 许是前些日子太累,午后那一觉没缓过来,从东市破庙来宫里的一路上,容瑟便总觉得疲惫,眼下更是提不起精神,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才云淡风轻地接着说:“陛下想亲政,也该先学会如何治国,皇帝不是享乐的,这天下局势和百姓的生计都压在天子的肩上,若天子扛不起来,百姓自然也不会认。” 容瑟话说得坦诚,但并非为了教导容靖,他知道容靖那个德性也就这样了,说这话无非是告诉容靖一个事实:你不配做皇帝。 果然,容靖脸色难看了起来。 皇帝就该是万人之上指点江山的天下共主,他本该手握权利说一不二,那些布衣百姓算什么?他们天生就该服从天子,生杀予夺都在天子一念之间的蝼蚁罢了,他们的生死本就无足轻重!为了那些灾民已经花了不少银子,他们哪里值得? 容瑟假仁假义,凭什么来教训他!? 容靖心中有不服,有怨气,但却不敢说,只能僵硬地挑了挑唇角,说道:“皇叔教训的是,可是——” “没有可是。”容瑟有些烦躁地打断他,瞧向曹伦的眼神已经带了责备,“看来曹大人不仅教不好儿子,连皇帝的治国之道也没教明白。” 曹伦面色微变,“臣有罪。” “知道错了就好好教,这个样子有好意思跟本王提亲政。”容瑟冷笑着站起身来,“本王怕大晋.江山交到他手里没两日,这百年国祚就要到头了。” 殿内一时陷入死寂,只有容靖倏尔粗重的喘息,他已经维系不住表面平静,眼神恨不得当场杀了容瑟一般。 但容瑟不在乎,他这会儿不太好受,便更收不住脾气,眼神冷瞥向纪昌。 “户部侍郎纪昌,办事不利,中饱私囊,欺君罔上,暂且收押,明日交大理寺审理。”容瑟说完,觉得有些气短,缓了口气,“曹大人,本王处置还合乎我朝律例吧?” 容瑟没亲自处置,而是交给法司,已经足够公正。 即使是曹伦也挑不出错。 甚至这段时日,容瑟一改往日的暴戾行径,所作所为几乎都是一个仁君该做的,甚至于可以称之为明君。 正因如此,曹伦才愈发觉得局势危险,摄政王如此下去,必得民心,他甚至发现许多原本中立的官员和世家,如今提起摄政王都是称赞多过诟病。 无论他心中杀意多浓,但此时此刻,曹伦还是垂首道:“王爷铁面无私,臣敬服。” “那就好。”容瑟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懒得再说什么,给了梁慎予一个“我们走”的眼神。 待梁慎予配合起身后,容瑟忽然回头,说道:“对了,姣兰苑此番充公是正事,钱自然由朝廷出,记着点。” 也就是说,钱不给了。 容瑟十分坦荡,转身就走。 待昭阳宫内人走干净后,容靖狠狠摔了一套茶具,神情因杀意而扭曲狰狞,几乎要咬碎牙一般念出那个恨之入骨的名字。 “容、瑟!” . 还没走到宫门,容瑟就轻轻蹙眉,分明裹着大氅,还是冷得打了个哆嗦。 “你脸色很不好。” 容瑟转过头,对上梁慎予满是担忧关切的眼神,后腰也搭上一条手臂,支撑起他站都有些费力的身体。 “没事。”容瑟对梁慎予笑了笑,想让对方放心,“可能是太累了,先回家吧。” 梁慎予又叹了口气,轻轻点头,但手仍揽着容瑟的腰,比起拥抱,这更像是搀扶。 回到马车上以后,容瑟将自己蜷在大氅里,只觉得砭骨的冷风穿透马车,将他的衣物也都打透,冷风钻进骨头缝似的冷。 梁慎予见他面色苍白,连唇都没有血色,伸手轻轻探了一下容瑟的额头,指尖便触及一抹滚烫。 “你……” 梁慎予脸色瞬间难看。 容瑟神志还算清楚,一瞬间觉得自己看到了暴怒的梁慎予,下意识地瑟缩些许,弱弱道:“……我,怎么了?” 梁慎予顿住片刻,像是懊恼一般收敛了震怒的神情,蹙眉道:“你发热了。” 冬日穿得厚,容瑟在屋里袍子内也有夹衣,从破庙出来以后,梁慎予又一直没与他太过亲昵,最多碰碰手,可容瑟指尖冰凉,梁慎予还以为他是冷,便没有多想,谁料容瑟竟发热了。 容瑟自己也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感冒了? “……我都很多年没生过病了。”容瑟有些感慨地说了一句,但因为没什么力气,说话都软绵绵的,带着闷闷的鼻音,“不过没事,过几天自己就好了。” 在这个发烧感冒都有可能致死的时空,容瑟倒是心态平和。 他以前生病也很少会吃药,睡两天自己也就好了,故而漫不经心的,没将这场病当回事。 但说完,瞧见梁慎予又难看起来的脸色,容瑟立即道:“真没事儿,就是个小病。” “这怎么是小事?”梁慎予绷着脸色,对外面驾车的云初说,“回府以后派人去找医师,要快。” 容瑟默不作声。 原本想说这三更半夜的就算了吧,可面对梁慎予仿佛天塌了似的急迫,这话就说不出口了。 回府后梁慎予直接将烧得昏昏沉沉的容瑟抱回卧房,云初行色匆匆吩咐人备热水找府医,摄政王府处处亮着灯火。 容瑟反倒成了最清闲的那个,久不生病,乍一发烧便更加难受,比起在马车上时还要萎靡,浑身酸痛,忽冷忽热,躺在榻上用手臂挡着额头,试图遮挡烛光。 “别挡着。” 梁慎予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暗影遮住了光。容瑟将手放下,入目的便是梁慎予逆光而立的高大身影,他俯身而来,容瑟便觉额头冰凉——是敷了冷水浸的布巾。 “嘶,好凉。” 容色吸了口气。 “那也要敷着。”梁慎予就这么低头凝视,眼神复杂中又带着惶恐。 容瑟第一次见这样失态的梁慎予,分明此刻生病躺在这的人是自己,可他的表情却仿佛要哭出来……又或是被遗弃一样的茫然恐惧。 他不那么无坚不摧,也会变得脆弱。 容瑟虚弱地露出个笑,伸手轻轻勾住梁慎予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声道:“三郎,别怕。” 第125章 他想起来了,当年的定北侯夫人便是因病去世。 也是在一个冬日,那年梁慎予刚刚大败匈奴,在羌州站稳脚跟。 他的三郎在冬日失去了太多。 “别怕。” 容瑟咬重字音重复,眼神认真且柔和,“不会有事,我保证,过两天我就能活蹦乱跳,我会陪着你的。” 梁慎予缓缓俯身,单膝跪在榻前,握着容瑟的手指,在指尖落了一个轻吻,随即压抑到近乎颤抖地应了一声“嗯”。 “……真的只是小问题,坐过来吧,三郎。”容瑟无奈地柔声,打起精神与他闲聊似的说,“我真的很久没生病了,上一次……嗯,大概是我二十六岁的时候,还是二十七岁,我都记不清了,没过三天,我就好了,都没吃药。还没告诉你……二十四的是原来的容瑟,我可比你还年长三岁。” 容瑟抽出手,在梁慎予眼前比划了个三。 梁慎予起身坐在榻边,轻轻握住容瑟的手指,神情已然带着不安,但也配合地轻轻点头,“那王爷是想让我叫你兄长?” 容瑟又困又累,加上感染风寒,神思有些恍惚,呢喃着说:“不对,该叫哥哥……” 最后两个字气音一般的轻。 “好啊。”梁慎予轻声答应着,“等你好了,再叫给你听。” 府医来时,摄政王已经睡着了,只有定北侯坐在床边,还握着摄政王的手,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但神色沉静,瞧不出什么。 连府医要诊脉,定北侯也很配合地放了手,直到人开完方子离开,梁慎予都表现得很镇定。 直到云初带着煎好的药回来,发现定北侯如他走之前的姿势一般,坐在榻上,握着王爷的手,低头看着已睡着的容瑟,目不转睛,竟是一动也没动过,仿佛一尊雕像。 云初犹豫片刻,还是上前低声道:“侯爷,你……没事吧?” 梁慎予面无表情地接过药,敛眸说道:“他没事,我自然没事。你出去吧。” 语调没有一丝起伏波澜。 ……若不是府医说王爷只是感染风寒,并无大碍,云初光瞧定北侯这模样,都要以为王爷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云初没说话,安静地退出去,关上房门后忍不住叹了口气,面色复杂。 定北侯用情至深,出乎他的意料。 第128章 危梦 容瑟发着高热,自然也睡不安稳,总是睡睡醒醒,最后一次醒来时天还没亮,但屋里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尽,烛光映照满室昏暗。 他还有些恍惚,就在刚刚,他又做了那个梦。 荒野之上的战场,满天烽火,熊熊火焰吞没的一个个身影,生灵在大火中凄厉的哀嚎惨叫,一切都无比真实,容瑟现在想来,也还历历在目,甚至能记得细枝末节。 这不正常。 梦境既真实又虚幻,大多基于人本身的认知记忆构成,容瑟过往的梦大多依托于现实,孤竺岭那场风雪与少年郎却是例外,但至少原著中有过描写,可这段奇怪的战败场面,容瑟敢肯定原著里绝对没有。 但容瑟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一旦醒来,在梦里一切的感知与情绪都会逐渐淡化,比如他做了噩梦,在梦中惊恐畏惧,可是醒来后,哪怕还记得梦到了什么,但这个梦会变得模糊,连带着梦中的情绪也会淡化。 可这个梦容瑟没忘记,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而且这一次,他比上一次多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异族装扮的男人,身着戎装,身上多是兽皮装束,还披了一件狼皮斗篷,带有兜帽,瞧着年纪不大,皮肤黝黑,面颊带有常年风沙烈日下奔波的暗红,还有那双眼睛—— 深褐色的,像是蛇瞳,充斥着诡谲阴鸷。 显然,那是敌军的将领。 仅仅是一瞬,容瑟就记住了这张脸。 他记得太真切,于是便更加肯定,必然有这么一个人,只是不知究竟是谁。 ——要找出他。 不管是谁,要找出他。 容瑟轻轻攥了攥指尖,长这么大,除了他那个生父以外,还没人能真正让他生出这种非杀了对方不可的心思。 “王爷。” 梁慎予的声音突兀响起,温和平静:“你在想什么?出神很久了。” 容瑟倏尔回神,一偏头,对上梁慎予清明的双目,不免有些惊诧,他竟醒着。 “王爷适才的神情,像是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梁慎予伸手探了探容瑟的额头,有些无奈地叹气,“还是热,你现在该好好休息。” “是在想重要的事情。” 容瑟开口,气力不足,说出口的话便很轻,细弱低喃一般。 梁慎予将他搂入怀里,轻声:“什么事情?” 容瑟阖眸,放任自己在梁慎予怀里依偎着,声音很低:“我曾经有想做的事,但是失败了,但日后不会了……三郎,你是我的。” 他很轻很轻地说出最后四个字,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谁都不能把你带离我的身边,即使分别,也一定是会重逢的暂别。” 梁慎予未料到他会说这些,结结实实地愣住了片刻,才蓦地笑出声。 “王爷,怎么突然想这个?” 他贴着容瑟的耳边问。 “这就是我现在想的。”容瑟意识又有些昏沉了,难受得蹙着眉,喃喃道:“我一直想着……你。” 梁慎予被他迷迷糊糊地话说到心尖发软,轻轻吻了吻容瑟的耳廓,低低轻声:“好,我也念着你。” 到了上朝时辰,容瑟还在昏睡着,但身上的热度已有消退,梁慎予没叫醒他,独自起身轻手轻脚地出门。 “别吵醒他。” 梁慎予对守夜的家奴吩咐,“若是王爷醒了,先用早膳再服药。” 家奴连连应下。 在门口套车等着的云初见梁慎予自己出来,也不怎么意外,用果然如此的眼神看他一眼,说:“王爷不去上朝了?” “还在睡呢。”梁慎予点头,一边上马车一边说:“换个人驾车,你留下照看他。朝中那边有本侯应付,桐县灾民本侯也会派人盯着。” 云初懂他的意思,当即从马车上下来,点头道:“放心,我明白怎么做。” 摄政王府的大小事物都由云初处置,梁慎予没什么不放心的,未再多做叮嘱。 早朝摄政王称病,定北侯称其因亲自搜救灾民多日而病倒,顺道一提昨夜之事,表明态度——严惩纪昌。 定北侯虽被封了个太尉,但在早朝甚少出声,今日却一反常态,宣政殿上凡是有对摄政王不利的言论,定北侯必定字句铿锵地反驳回去,顺带明里暗里威胁一把,仿佛这不是朝会,而是他晋北铁骑的军帐。 下朝后,纪苗桐和喻青州并排走着。喻青州低声道:“定北侯今日是否太过张扬了些?” “要的就是张扬。”纪苗桐倒是觉得理所当然,低声道:“今日王爷没来,定北侯是替王爷撑场面呢,叫满朝文武都知道,他定北侯跟谁站一块儿!再说,此番赈灾,的确多亏了王爷,否则……霁州那回,你我不是都知道怎么回事嘛!” 喻青州若有所思地点头。 “喻大人,请留步。” 后面传来斯文温和的轻声,喻青州和纪苗桐同时顿住,一瞧,快步过来的果真是定北侯。 “侯爷。”喻青州点了点头,“何事唤下官?” 梁慎予笑得彬彬有礼,与适才朝堂睥睨众生的定北侯判若两人。 “确有一事,有求于大人。” 喻青州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事实也果真如此。 大理寺牢门前,喻青州踌躇道:“咱们……也可暗中行事,侯爷这大张旗鼓明目张胆的……” “大人放心。”梁慎予温声道,“纪昌贪墨赈灾银,朝廷总要给百姓一个交代,他必死无疑,不会有人为他说什么。” “那也……”喻青州犹豫。 “本侯没想做什么。”梁慎予轻声。 喻青州沉默片刻,将钥匙交给他,叹道:“您也说了,他必死无疑,那又何必走这一遭?” “处置他是公事,而本侯此来,是为私事。” 梁慎予接过牢门钥匙,客客气气地说:“若不亲自走这一遭,实在郁气难消。多谢大人。” 说罢,转身大摇大摆地进了牢门。 喻青州并未看见,在梁慎予转过身的瞬间,面上的和善客气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戾色冷酷,像一柄鲜血淋漓、杀气腾腾的凶器。 . 摄政王因救灾病倒,传遍朝野,一时间摄政王府门庭若市,都是来送礼探病的,是真敬佩也好,亦或是为示好也罢,都证明了一点——摄政王的残暴之名的确正在逆转。 容瑟精神已经好了许多,披了件袍子,头发不修边幅地散着,坐在屏风后的短榻上,身上还盖着薄毯,病容犹存,但总归没那么病恹恹的,捧着清甜秋梨膏水啜饮异口,才说道:“都打发走了吧?” 第126章 他瞥了眼桌上的礼账。 云初颔首,“属下说王爷病中还睡着,不见外客,都打发走了。” “那就好,探病嘛,礼送到了就好,打扰病人休息就不对了。”容瑟打了个哈欠,蹭掉眼角湿润,隔着窗纸往外瞧一眼,“都这个时辰了,梁慎予怎么还没回来,这些朝臣可都来王府送完礼了。” 云初安抚:“想是有什么事绊住了手脚,王爷莫急,先用午膳吧。” 容瑟轻轻点头,忽然问:“云初,你可知大晋周围列国的局势?” “略知一二。”云初犹豫,他本职就是给摄政王府打理生意,对天下局势的了解自然有限,但还是说道:“早些年南海诸国常闹叛乱,滇州那边也不太平,不过早在元光帝还未登基时,就亲自平定了滇州,他弟弟宁王平定南海,从此宁王戍守于儋州,元光帝也因此被封为太子。后来元光帝年纪大了,北方匈奴便开始作祟,属下听闻,匈奴从前不晓兵法,也不知用兵,一群未开化的蛮族而已,可后来有一中原人入西北,成了匈奴王帐中军师,地位仅次于匈奴王,此人能文能武,自此以后,匈奴与中原之战,中原败多胜少,直到定北侯梁含章到羌州,手下晋北骑与匈奴交战多年,也算打了个有来有往,不过后来……” 他顿了顿。 容瑟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这个所谓的中原人他还当真不了解,便说道:“接着说。” 云初这才继续说:“定北侯功高震主,幼子与夫人便入京为质,再后来便是孤竺岭惨败,这其中也有那位军师的手笔,而后三公子回西北,留在宜州与匈奴交手,从先锋小将做起,还曾做过斥候,屡立奇功,及冠那年,夺回羌州十六城不说,还斩杀了匈奴王和他那个军师,一举金台拜将,袭爵封侯。属下也是听闻,定北侯将那军师剥皮削去四肢,挂军旗上整整七日,说是用于祭奠晋北英魂,从此西北那一片再没人敢小瞧这位年轻将军。” 容瑟面不改色。 他知道梁慎予的性情,是够狠辣,但做这事必定事出有因。 “那个军师,名叫端木辛。”云初接着说,“若非有他,匈奴应当也没那支不仅兵强马壮还通晓排兵布阵的精兵。中原的东西已传入匈奴,何况他们占着羌州那些年,该学的都学了,其余诸国都已归顺,如今还与大晋对峙着的,也只剩匈奴了,虽说战败后还没动静,不过属下看,匈奴迟早卷土重来。” 容瑟若有所思地点头,并未说话。 匈奴啊。 果然还是匈奴,所以梦中那战场,还有那个人,应当都与匈奴有关。 第129章 唯一 宁郡王初次入京,便因此次亲赴灾区而颇得圣心,回城后免不得赏赐诸多,他本身也是手握兵权的藩王,京中权贵也瞬时巴结上,前日有人送了一对纯金制成的龟,足有海碗大小,沉甸甸的。 容湛手里托着一只,那龟两只眼也是宝珠镶嵌,可见名贵,但容湛神色淡淡,瞥了眼一旁站着的罗陵,开口道:“纪昌做的那点事,你不见得全然不知情吧?” 罗陵依旧是那副斯文做派,不慌不忙地承认下来:“王爷英明。” 容湛哼笑,“少恭维我,你手底下的人干了什么,你若是不知道,这户部尚书不做也罢。” 罗陵笑了笑,神情寡淡,“知道又能如何,朝中局势王爷也瞧见了,此事交到谁手上都是一样,又几个能清清白白地去赈灾?都心照不宣罢了。” 容湛把玩着那只金龟,看似对此漠不关心,置身事外一般地垂目道:“所以你也就瞧着?” “是。”罗陵说,“下官已这么瞧了多年,瞧官官相护,党同伐异,各怀鬼胎,彼此算计,但究根追底,都是为了自身荣华。此番若无摄政王插手,那些灾民便是死了,也无人问津,王爷,江山至此,生灵涂炭,该是决断之时了。” 回应他的是沉默。 但罗陵也不急,仿佛已有结论般的笃定。 半晌,容湛抬眸笑问:“摄政王也算勤政爱民,此番救灾,他才是功不可没,又亲自为灾民奔走,罗大人何不去投靠摄政王府?” 罗陵面色微变,但还是摇了摇头,“入谁麾下,须得志同道合,摄政王固然仁慈,但也曾残暴专横,若他为君,必是大晋之变数。” “不说这个。”容湛瞥他一眼,“自己手底下的人日后自己管好,其余的事,本王自会斟酌而定。” 罗陵轻轻蹙眉。 容湛又沉声添了一句:“罗大人,不要妄图揣测本王的决定。” 威胁之意显而易见。 罗陵不再多说,俯身告退。 待他走后,屏风后有人缓步而出,手里捏着一只珠光宝气的金龟。 容湛将金龟放下,叹了口气:“定北侯,这份诚意够了吧?这事儿和真跟小王没关系,你也听见了,局势如此,除非从头至尾地整顿一番,否则没了一个祝岚山,还有纪昌,没了纪昌,还有旁人。” 梁慎予神色不如往日温和,显得有些冷峻,淡声道:“习以为常,故而视而不见,罗尚书说得正义凛然,可宁郡王,本侯觉得很有意思的是,哪怕是这些自诩清流的官员,也以为大晋朝堂如此,与自己没有干系。” 容湛迟疑,“什么?” 梁慎予将那只金龟丢在桌上,同另一只仍在一处,不无嘲讽地冷呵,“洪水决堤,难道责任全在某一块砖石不稳,还是要怪那最后一滴冲破大坝的水?” 罗陵也好,陆上谦也好,都对朝中乱象心知肚明,而后选择远远旁观,看似污泥不沾身,焉知自己早已站到这条河里,如何能真正做到置身事外? 口口声声训斥着贪官污吏,再以一句无能为力当借口,沉默旁观,世人皆醉我独醒,实则早入局中,以圣人标榜自己自欺欺人而已。 容湛从梁慎予的几句话里,看见了一个乌烟瘴气的大晋,于是缄默不语。 梁慎予复又开口:“这件事本不该发生。” 纪昌一个户部侍郎,怎敢这般肆无忌惮,俨然是朝中此风盛行,无人管束。 容湛无奈道:“小王明白侯爷的意思了,也已警告过罗陵,不过小王适才问罗尚书的,也想问问侯爷,侯爷与摄政王情谊亲厚,为何却选了小王?” “这也是他的意思。”梁慎予淡淡道,“宁郡王自行考量便是。” 容湛笑了笑,“既然如此,定北侯今日这般不客气,也不怕来日鸟尽弓藏,小王翻脸不认人?” 就凭梁慎予今日这嚣张到目中无人给他摆脸色的态度,容湛敢肯定,换作任何一个皇帝,都会惴惴不安觉着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利被威胁着。 但梁慎予对此并无反应,甚至连冷漠都没有,只是很平淡地说了一句:“不会有那一日。” 容湛:“……” 这话就没法接了。 梁慎予该说的都说完,也亲眼见着容湛与罗陵早早搭上了线,心里便有了数,没再久留。 “王爷。” 牧宵开门进来,走到容湛身边,低声说:“大理寺大狱那边请太医了。” “太医?”容湛问道,“给谁?” “纪昌。”牧宵说,意有所指,“定北侯刚从那边回来,还没结案定罪,大理寺不能任由人犯死了,属下派人打听了一下,听说纪昌撑不过两日,今日应当就会定罪判决了。” 容湛淡定不能,错愕道:“他干的?不对啊,他为何这么做?此事罪证确凿,纪昌难逃一死,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这么做意义何在?还有今日,奇了怪,他还为此来这闹了一通,定北侯这样爱民如子吗?” 牧宵不作声,容湛便自己自言自语,不自觉地想起桐县时,定北侯和摄政王之间旁若无人的默契亲昵,同吃同住,昨夜摄政王为灾民的事深夜入宫,随后便称病。 一桩桩一件件拼凑起来,容湛心中陡然生出荒谬的想法来。 ……他该不会是在为摄政王病倒迁怒吧? 宁郡王不知道自己已经猜到了真相。 梁慎予就是在迁怒,府医说容瑟积劳成疾,又染风寒,昨夜容瑟虚弱病重的样子犹在眼前,哪怕知道他没有性命之虞,可梁慎予还是惶恐到了心神大乱的地步。 冬日太冷了,他的亲人一个个在冬日里离开,仿佛走入满天的雪中,大雪将他们的痕迹渐渐掩盖,于是一切消弭。 谁也不会回来。 所有与这事儿有关的人,他都挨个折腾了过去,其中最惨的无疑是纪昌,梁慎予特意给纪昌留了条命,就是等着大理寺结案,但也只是留了不过三日的命而已。 至于容湛,梁慎予盯得紧,怎会发现不了罗陵意图投诚? 户部尚书管不了下属,还要推脱给局势,简直笑话。 回到王府后,梁慎予才收敛起黑风煞气的神色,刚一进门,便瞧见容瑟正缩在短榻上等着他,玉簪随意挽了一半的发,身上盖着毯子,显然还在病中,但比起昨夜精神了不少。 第127章 梁慎予稍稍安心,走上前去。 “怎么才回来?”容瑟对他笑了笑,笑意中不带任何责备,是他特有的清澈温和,“我听云初说,你早从大理寺大牢出来了,怎么这个时辰才回府?我午睡都醒了。” 梁慎予一顿。 他知道自己去了哪,那一定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但他还是口吻如常,也没多问。 梁慎予垂眸坐到他身边,轻声说:“去见了宁郡王。” 而后将自己在宁郡王那所见所做说了一遍,容瑟安静听完后点了点头,有点幸灾乐祸似的笑道:“容靖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请来了个容湛极尽讨好想对付我,殊不知人家盯上的是他的龙椅。” 看得出来容瑟心情很好。 梁慎予也轻轻笑道,“算吧,王爷似乎对宁郡王很满意?” “有待考察吧。”容瑟牵住梁慎予微凉的手指,放在掌心给他捂暖,“但至少目前为止,他做得还不错,怎么也比容靖要强。” 至少在桐县灾区,容瑟亲眼所见,容湛不是吃不得苦的纨绔。 “那王爷就没想过,他只是在做样子?”梁慎予稍稍蜷起指尖,却没抽走。 容瑟笑了笑,“所以说还有待考察,不过也不要紧,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就像你一样,三郎,你也不是真心想保护江山朝廷,你只是想和匈奴死磕,但无论如何,你还是保护了大晋的百姓,这就够了。” 梁慎予安静了须臾,才轻笑道:“王爷果然什么都知道。” “是你愿意让我知道,我才能知道。”容瑟也笑说,“但我想了想,喜欢你这件事,和这些……也没太大关系,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 他会喜欢上梁慎予是自己都没想到的事情。 在书本中初次读到这个名字、这段属于他的故事时,那种由心而生的心疼与说不清的隐秘情绪便油然而生,世人都说他是战神,但容瑟却瞧见他的孤寂孑然,再之后梦中的那场风雪,撕心裂肺的少年郎与如今沉稳持重的定北侯之间那种割裂感,更让容瑟心弦绷紧。 在乎他,爱上他,仿佛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毕竟他们曾那么相像,都曾在绝望中挣扎,哪怕是容瑟,也曾.生出过那种自己都害怕的可怖念头,但最终他还是他,正如梁慎予接过了父兄的担子,沉默着、孤独着走向那条原本无须他承担的道路。 “假如。”梁慎予轻轻问,“我是个大奸大恶之人呢?若是王爷来得晚了,我已挑起纷争了呢?” “我们都会为自己所做付出代价。”容瑟的眼神温和坚定,带着春日的柔暖,轻轻捏了一下梁慎予的指尖,柔声道:“但这不妨碍我会爱上你,三郎,喜欢你是因为你这个人,而并非是我希望你成为的人,无论你走向怎样的道路,假如存在那些可能,或许我的选择会有所不同,那些都是不会发生的变数,但不变的是……” “从很早之前,你之于我,就是与众不同的唯一。” 梁慎予怔怔无言,“你……” “我很确信这一点。”容瑟温声,“喜欢你,只有你。” 除了梁慎予,再没人能让容瑟如此心驰神往。 容瑟很清楚,他是与众不同的、不可取替的,是浩瀚广袤的时空中,最真实的唯一。 第130章 动乱 大晋朝堂藏污纳垢,容瑟便下令禁军亲自督办赈灾一事,与此同时摄政王府也出钱出力,浮生楼也不再接待食客,一心救灾,连寻常百姓都知道,浮生楼真正的东家是摄政王,故而如今提起摄政王,哪怕从前瞧不起他出身之人,也再无话可以苛责。 甚至于前段时日怀疑摄政王毒害天子的流言都渐渐销声,任谁都看得出,龙椅上的位置到底谁更合适。 “现在别说朝野内外,连那些最讨厌朝廷的江湖人,提起主子您啊,那也是要称赞一句大善人的!” 蓝莺穿着武袍,毛领纯白,袖口肩上都有茸毛,穿着双鹿皮短靴,腰间还别着把佩刀,长发简简单单拢了个马尾,兴奋得连说带比划,学着说书人的语气拿腔拿调。 “摄政王——救民于水火中,真乃神龙转世也——!” 容瑟坐在短榻上,仍在病中,便还是闲适装束,头发用银白缎带松散拢成一束,搭在肩头,被蓝莺逗得笑出声。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过会儿我就要羽化升仙了。” “也不尽然是胡说,皇叔如今可当真要被百姓视作神仙了。”容知许温温柔柔地笑,从食盒中取出一碗药汤来,亲自端给容瑟,轻笑道:“这药是我亲眼瞧着煎的,不会有问题,皇叔放心。” 这回失笑也变成了苦笑,容瑟无奈接过苦药汤,叹气道:“多谢你了。” 他是真不爱喝这草药汤,可每次想要拒绝,梁慎予也不说话,就那么惊惶忧虑地看着他,像只畏惧被抛弃的大型犬。 这还能怎么办,只能捏着鼻子喝了。 结果梁慎予不在府里,还留了瑄和这个后招。 容瑟无奈,将药喝尽,容知许又体贴地将药碗接回去,轻声说:“皇叔心系百姓,也该保全自己。” “我也没干什么。”容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实话说,之前做这个摄政王是迫不得已,谁不想独善其身,可是……我是摄政王。” 说到这儿,容瑟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最初只是觉得自己用了原主的身体,就得替他玩成那些未能做完的憾事,可时日越久,牵挂越多,跟随他的三兄妹,朝中的喻青州,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容瑟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中心,他倒了,跟随他的这些人必定不会有好下场。 于是这条路越走越远。 直到这次地动,容瑟深知天灾的破坏性,但这也抵不住亲眼所见灾区的惨烈。 那些书中连名字都没提到的人,如今是他眼前一条条的性命,是活生生的人,在这个王朝中,他们能指望的也只剩下了朝廷。 作为一个人,容瑟无法对此无动于衷,而他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 ——他是摄政王啊。 代行天子之职,手握生杀大权,他不能置身事外。 “我是摄政王。” 容瑟自语一般地重复,随即抬眸对容知许笑说:“我享受着荣华富贵,享受着权势滔天,那我便该做我应做之事,这个道理,瑄和你也懂,不是么?” 容知许与他对视着,柔声说:“可皇叔阻止了我。” 容瑟顿住,蹙眉道:“那是因为你的牺牲不值得。” “那若是有一日,我的牺牲值得了呢?”容知许眼神沉静,不带有任何质问语气,只是平静地说,“不止是我,还有蓝莺,皇叔都不会放任她去牺牲的,是么?” 容瑟愣住,他之前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会儿思量过后,也仅仅是几息之间,便轻声道:“我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只要国富民强,你就一直是大晋的公主,蓝莺也一直是我王府的小丫头,但有朝一日我护不住你们,那也必定是我先倒下,才轮到你们。” “不是,等等。” 蓝莺笑都淡了,瞧瞧这个,瞧瞧那个,无语道:“好好的,提这些丧气事做什么?现在局势大好啊!” 容瑟笑出声,点头道:“是啊,不说这些,过会儿梁慎予和云稚他们都该回来了,时辰也不早,叫灶房准备晚膳吧。” 还不等容知许应下,门便被推开,云初疾步进门,连礼数都顾不得了。 “怎么了?”容瑟直起身来,眉心轻蹙。 云初快步上前,神色凝重,沉声道:“王爷,羌州边境出事了。” 容瑟心提了起来,瞳孔骤然缩小,手蓦地攥紧毯子,“出什么事了?” “匈奴出兵,正与羌州守备的晋北骑对峙。” 云初语速很快。 蓝莺和容知许对视一眼,顿时明白情况紧急。 容瑟也被这猝不及防的消息冲击了一瞬,但还是很快冷静下来,沉默不过片刻,蓦地掀开毯子,便要下榻,沉声道:“更衣,本王要入宫,去传令给六部九寺重臣,还有梁慎予,让他们立刻到灵晖阁商议此事。” “王爷,您……”云初有些犹豫。 “小病,还没到非要卧床静养的地步。”容瑟将束发的缎带解开,任由长发散开,眼神凝重却坚定,“事关重大,记住了,立刻让定北侯回城入宫。” 云初抿了抿唇,应道:“是。” 容瑟攥着缎带的掌心已经沁出冷汗,但神情坚毅冷静,不见丝毫慌乱。 他惦记着那个梦,那个惨烈无比的战场。 可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不能慌,每一步都要仔细斟酌着走才行。 不能出错。 决不能出错! 容瑟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转头对两个姑娘说道:“你们先出去,瑄和在府里好好呆着,蓝莺,用你手底下的人打探消息。” 第128章 蓝莺和容知许都点了点头,知道事关重大,谁也不曾多话。 . 容瑟火速赶往灵晖阁,其他官员也陆陆续续地赶到,都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何事,等人到齐后,容瑟坐在主位上,将羌州的紧急军报拿出来。 “今日召诸位大人来,正是为此,匈奴大军压境,意图犯我疆土。” 容瑟扫视着群臣,见众人神色各异,或是震惊或是惊惶,也就曹伦还算是镇定。 ——容瑟自己都诧异于他能如此镇定地坐在这儿,甚至头脑清明,甚至还有心思观察群臣的反应。 梁慎予还没来,容瑟知道自己得稳住。 他摆出原主高高在上的姿态,沉声打断了官员们的交头接耳,“诸位大人,有何想法?” 曹伦出声道:“匈奴胆敢犯我边境,自不能饶。” 容瑟小小地惊讶了一瞬,他没想到曹伦竟会主战。 但曹伦下一句便接上:“臣以为,可派兵部侍郎之子,玄机营都尉侯培虎出征平患。” 容瑟微微眯眸。 兵部尚书家中有两女,早已成亲,而这个侯侍郎正是他的二女婿,侯家有一男一女,这个侯氏女,正是前些日子曹伦择的皇后,只差拍板定案。 如今他举荐侯培虎,未尝不是存了抬举未来皇后母家的心思。 有那么一瞬间,容瑟想顺水推舟,不如就让这个侯培虎去,只要梁慎予不亲临战场,或许就能避免他梦中所见。 但也仅仅是一刹那。 容瑟收住了这个想法。 梁慎予说翱翔九霄之上的的鹰隼,要往哪里飞,该由他自己做主。 “其他大人呢?”容瑟不回应曹伦,接着问,“还有没有想说的?” 片刻后,喻青州起身行礼,垂首道:“启禀王爷,臣以为,定北侯驻守羌州多年,曾数次率晋北铁骑击退匈奴,若此番当真要与匈奴交战,挂帅之人,非定北侯不可!” 兵部尚书娄奎冷哼:“我大晋能人辈出,不过是几个异族蛮子,哪里就非得他定北侯不可?喻大人莫非是想说,我大晋若是没有定北侯,还不成了?!他梁慎予是会打仗,可那又怎样,难不成就没比他更会打仗的了?” “当年匈奴险些入都时,却是不见有谁带兵出征。”喻青州淡淡道,“还是年仅十三的侯爷亲自北上,在宜州唐将军相助下才勉强守住边陲,那之后与匈奴缠斗多年,也不见京中有谁能主动挂帅击退匈奴。娄尚书,下官并未说大晋没有定北侯便不成,可娄尚书也需知晓,若无定北侯,恐怕娄尚书此刻也不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灵晖阁,口口声声贬低折损定北侯。” 喻青州对定北侯一向认可,否则当初也不会冒险传消息给定北侯。 娄奎一听这话,当即就要翻脸,容瑟沉声喝止:“够了!娄尚书,本王晓得你与侯家的关系,你是该避避嫌。” 娄奎面色难看的偃旗息鼓,没再多说。 曹伦却说道:“定北侯与匈奴交手多年,自然是挂帅之不二人选,可他如今毕竟是当朝太尉,杀鸡焉用牛刀,不过小小匈奴,何必定北侯亲自去?” 这话说得就漂亮多了。 可话里话外还是想从梁慎予手上夺羌州的兵权,甚至想用一个虚衔将他禁锢在晋京。 容瑟心里明明白白。 “匈奴人不是任人宰杀的鸡鸭,曹大人。”容瑟冷睨他一眼,“他们是会用兵法动刀枪的人,大晋在匈奴手中不是没吃过亏,而今日诸位能这般硬气,也该记得,夺回羌州击退匈奴、给诸位底气的人,是定北侯!” 容瑟所言掷地有声。 群臣一时间被他雷霆气势震慑住,谁也没做声。 第131章 决策 灵晖阁中的争论因容瑟的训斥而暂停,曹伦不再提起侯培虎挂帅的事,但这场仗要不要打却还没有定论。 究竟是发兵还是先和谈,也足够朝臣们争吵一阵子。 直吵到了梁慎予入宫。 梁慎予从演武场赶回来,虽未佩刀,但甲胄未卸,一身泛着冷光的银甲覆身,将他素日的斯文温和彻底掩去,年轻将军仅仅是站在那,便如出鞘三寸的那一截剑刃,虽内敛沉稳,但其锋芒不容忽视。 “定北侯。”容瑟注视着梁慎予,缓缓道:“匈奴兵马侵扰大晋边境,本王想问问你,你怎么想?” 容瑟早知道梁慎予会怎么选。 果不其然,梁慎予早有决断,此刻连犹豫都没有,沉声应道:“臣愿率兵平乱,驱除敌寇!” 容瑟露出“果然如此”的笑,问道:“依你的意思,可战?” “敌军已在边陲,此刻求和,必然无果。”梁慎予字句铿锵有力,“近年来匈奴看似安定,实则从未向大晋称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不彻底平乱,早晚是祸患。” “可是……”有官员迟疑道,“匈奴犯我边境,无非是因为冬日难过,若是能给些银子粮食,兴许就……” “凭什么?” 梁慎予冷声打断,神色前所未有的沉郁冷冽,语气也发沉。 “大晋自己的百姓难道冬日就好过了?如今城中的灾民还要靠摄政王府的帮衬才能勉强度日。若匈奴俯首称臣,同为大晋子民,朝廷自然不会视若无睹,可如今匈奴大军都已在边陲虎视眈眈,凭什么拿银子去养着一群喂不熟的狼?” 那人被噎得脸色涨红,不敢再说话。 容瑟都暗赞一声说得好,自己的百姓都养不活了,凭什么拿钱去求着匈奴人别开战? 要说打仗,容瑟自然是千万个不愿意。 可事到临头,无论怎么斟酌,容瑟都想不出有比出兵更好的对策。 “好。”容瑟悄悄在袖中攥紧指节,以免自己声音颤抖,静静地注视了梁慎予片刻,才终于让自己下定决心,缓缓沉声:“定北侯,听令。” 梁慎予俯身,身上的甲胄折射出寒芒,“臣在。” “本王命你,即刻整兵,休整一日,明日率驻守城外的晋北骑赶赴羌州边陲,大晋.江山,务必寸土不让!” “臣得令。” 回府时夜色已浓,容瑟和梁慎予都还没用晚膳,容瑟便亲自去金膳轩下了两碗清汤细面,卧了圆滚滚的荷包蛋,二人对坐着沉默吃完。 容瑟才轻声说:“前些天我晾了不少肉脯,给你路上带着,战场上刀剑无眼,也不知匈奴要耍什么阴谋诡计,你……多加小心。” 离别在即,容瑟相信梁慎予有本事,可那个梦始终让他耿耿于怀。 梁慎予倒是镇定得多,颔首道:“匈奴此次出兵,的确诡异。” 容瑟心一紧,“怎么?有什么不对?” “往年匈奴也不老实,但大多都是隐秘行军,行径同山匪一般。”梁慎予若有所思地蹙眉,“就算真要打,我不在羌州的消息早已传出,他们理应趁我不在,奇袭羌州,可偏偏大军在边境就没了动静,如此声势浩大,生怕不知道他们要宣战一般。” 梁慎予是弈棋的好手,在行军打仗这方面更是天赋异禀,甚至比起他的父兄还要强。 此番匈奴作为,在梁慎予眼中,就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这么一说,容瑟立刻反应出哪里不对,喃喃道:“……就像是故意引你去,等等!” 容瑟立刻急道:“那你还去?!” 梁慎予点了点头,“匈奴宣战,我便不能不去,何况若是不去,又怎么知道匈奴人这回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不知这次领兵的是谁,前些年匈奴境内能带兵的将军都已被斩杀的差不多了。” 容瑟哽住。 他可算是明白匈奴这些年为什么安静了。 虽说梁慎予没能将匈奴赶尽杀绝,但把人家将军杀得七七八八了。 “可是……”容瑟忧心忡忡地抚了抚额角,“明知道是圈套还要往里钻,该死的……这群混蛋到底想干什么?” 他积压已久的焦虑终于彻底爆发。 梁慎予笑了笑,那是一个充满安抚意味的笑容,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尤为温和。 “好了,王爷,别为此烦心。”梁慎予轻声说,“我与匈奴斗了这么多年,他们那个所谓的智囊军师不是一样死在我手里?沙盘对弈,排兵布阵,我不怕他们,行军打仗是我的事,王爷在京中才真正要小心。” 容瑟回过神,仔细理了理梁慎予的这番话,终于有了些头绪。 “你说得对,晋北骑不在京中,曹家手里又捏着玄机营,还有郑福这颗暗棋。”容瑟抿了抿唇,“这是他们的机会。” “不错。”梁慎予站起身,走到容瑟面前,俯身与坐在椅子上的容瑟平视,认认真真地说:“与匈奴人无非就是开战,打仗是危险,至多明刀明枪地厮杀,可留在京中的你,我才真放心不下。” 容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梁慎予方才的忧虑,不是因为在担心羌州,而是在担心晋京。 他真是够猖狂,何等狂傲,明知对方心怀鬼胎,还坦然无惧。 第129章 见他如此,容瑟也莫名其妙地冷静下来了。 “杀了郑福吧。”梁慎予轻轻地说,“之前是怕打草惊蛇,可眼下蛇已不安分了,不如釜底抽薪。” 容瑟沉默,却摇了摇头。 梁慎予去羌州势在必行,因他是定北侯,而梦中所见显然不是冬日,西北冰天雪地,火估计也烧不起来。 若梁慎予此行必死,容瑟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去,但现在一切未有定论。 几番思量,容瑟抬眸,轻声说:“你去羌州万事小心,京中的事,不必担忧,我可以处理。” 梁慎予蹙眉,“不杀郑福?” “他们有郑福,我还有太后呢。”容瑟勉强地笑了笑,又认真道,“我不是初来乍到如履薄冰的那个我了,纠缠这么久,总得有个了结,我和他们的恩怨,正如你与匈奴,都没法善了,何况你去前线,后面不能没人,相信我,我会处理好这些事,也不会让你与晋北骑重蹈覆辙。” 容瑟指的是当年粮草武器不足的事,他既然在京中,那就不能成为梁慎予惴惴不安的牵挂。 他要成为后盾。 梁慎予欲言又止,看似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说道:“好。” 容瑟伸手揽住他的脖颈,轻轻靠过去,阖眸低声:“千万谨慎,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句哥哥呢。” 梁慎予笑着与他贴了贴脸,语气不像是要奔赴生死莫测的战场,轻松道:“记着呢,等我回来。” . “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告诉朕?” 容靖脸色极其不好看,阴沉得眉眼间乌云蔽日一般。 曹伦站在不远处,说道:“消息先传到摄政王那,他召集群臣议事,我本想着让侯培虎跟去,若能立战功,未尝不能夺了定北侯的权。” 容靖咬了咬牙,“既然如此,舅父为何又松口了?” “陛下,臣告诉过您,凡事三思,越是急躁,越难成事。”曹伦淡淡看着他,喜怒不辨,神色看似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此番匈奴压境,定北侯带晋北骑离京,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至于侯培虎……他的战功,自然也少不了。” 他说得太过笃定,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容靖倏尔察觉,他这个舅父似乎做了不少事,一时间面露探究,犹豫道:“舅父,这次的事……你是不是……” “陛下。”曹伦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后宫无主,于江山不利,须得尽快立后,如此玄机营方才能彻底稳固。” 提起这个,容靖更郁郁,缄默了片刻后,才说道:“总之梁慎予现在要带兵出去了,那京中就只剩下禁军,舅父,你之前那么多次都说要等,这不就是咱们一直在等的机会吗?先将容瑟拉下来,这江山就是朕的囊中之物,还何须女人来稳住玄机营?” 容靖越说越兴奋,哪怕匈奴来犯,可那不是还有定北侯呢么?只要有定北侯,匈奴就进不了中原,至于容瑟…… 没了定北侯护着,正是将他铲除的好时机! 这么一想,哪怕没人告知他边陲局势这件事,容靖也没适才那么生气了,反倒愈发激动。 然而曹伦还是摇了摇头,“陛下,莫急。” 容靖腾的一下站起来,脸色终于彻底变了,“舅父!这么好的时机,你难道还想让朕等着不成?!” “是,要等。”曹伦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诡异莫测的笑,“不用等太久,陛下,除夕之前,必定会有个结果。至于立后一事,礼部已在筹备,陛下无须多言。” 容靖攥起了拳,再不甘愿也不敢忤逆曹伦,垂下的眼中尽是冷色,却低低地应道:“朕明白了。” 曹伦点了点头,“陛下识得大体就好。” 容靖扯着嘴角笑了笑。 不止是容瑟,他想做万人之上真正的帝王,那就不能有任何人,能踩在他头顶上。 哪怕没了容瑟,也还不够。 第132章 封后 腊月初三,因边陲之乱,定北侯率兵离京。 摄政王亲送到城门口,分别后,便登上高嵩城楼,驻足于此,任由寒风拂面,他极目远眺,还能瞧见晋北铁骑黑云似的影。 “王爷。”云初轻声,“都走远了,咱们回吧。” 容瑟攥了攥指尖,望着远处的眼神犹如静水。 云初也瞧不出他的喜怒,但就是觉着他此刻有些难过,低声安抚道:“王爷放心,定北侯与匈奴打了这么些年,定能成功退敌、凯旋而归的。” “是啊。”容瑟的轻声融在风里,尾音太轻,显得有些飘渺,像是在回应,但更像在说给自己听,“他是战神嘛。” 云初附和:“是啊,定北侯久经沙场,不会有事的。” 容瑟沉默片刻,说:“我知道。” 说完,他面色平静地转身,神情遽然坚毅威严起来,仿佛顷刻间为自己套上坚不可摧的外衣,从容且义无反顾地逆风而行。 “走吧。” 容瑟知道,梁慎予去做他该做的事,而他也有自己该做的事。 桐县地动不到半月,京中时局还需要靠他来稳住,在梁慎予归来之前,晋京不能出大乱子。 没有梁慎予,容瑟无人可指望,堆成山的奏折也只能自己瞧,好在有梁慎予这段时间手把手的指导,容瑟已经能从最开始连“已阅”两字都要斟酌许久的菜鸟,进化成如今能辨析官员意图及其所提之事合理与否的成手。 直到看完最后一本奏章,容瑟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抬头看向摆在桌面的纸灯笼。 夜明珠在灯笼里散发着柔和的淡光,透过明纸,将上面的字迹照映清晰。 梁慎予离开的第一晚,容瑟将这灯笼摆出,这上面写的是他的相思,也是为离家人留的灯。 只要它在,远行之人终会归来。 之后的几日,容瑟照常上朝下朝,又或是与朝臣议事,边陲暂时没有新消息传来,但京中倒是有大事发生,曹伦称中宫无主,故天灾频发,借桐县地动,要给容靖立后。 人选便是兵部尚书娄奎的外孙女、侯培虎的亲妹妹,侯青夏。 玄机营看似是听从曹伦指令,可其中也有其余世家子,曹伦这么做,正是外戚夺权的先兆,但容靖同意,他也的确到了年纪,旁人如他这么大,孩子都会满地跑了。 不得已,容瑟也只能同意这桩婚事,但以边陲动乱与桐县地动为由头,命令封后大典一切从简。 那日他也瞧见了侯青夏这个将门女,的确庄雅贤淑,又生得貌美大气,配得上皇后之位。 只可惜她嫁的那个人。 侯家的算盘注定落空,而容靖自然也不是什么托付终身的良人,容瑟甚至有点可惜这姑娘,瞧着是个好姑娘,实在是可惜。 如容靖的命令,封后大典极其简洁,连帝后的服饰做工都不如以往奢华精贵。 但也根本没人重视这场仪式。 他们都只是需要侯青夏这个皇后,只要有了这个名位即可。 当夜,宫中再次设宴,排场要比以往都寒酸,容靖娶了个贤妻,却是千般不甘愿,他不喜欢女人,任何女人,甚至于他的母亲。 曹太后,曾经的皇后,他亲眼看见父皇如何同颜霜那个荡妇亲密,也曾见母亲偷偷养着的几个面首,至今想来他都觉得作呕。 哪怕侯青夏再如何漂亮,与她并坐时,容靖都觉得如坐针毡,但还要维系着笑面,席间终于忍不住向容瑟敬酒,话里话外意味莫名:“此番大喜,还得多谢皇叔成全。” 容瑟心想这算什么大喜,喜事办得压抑如丧事,连笑都懒得敷衍,轻轻点头,举起杯示意:“君子有成人之美,恭贺陛下了。” 随即轻轻抿了一口酒,态度散漫到了极致。 容靖盯着他,眼神中涌动着恶意,说:“今日乃良辰吉日,皇叔也尚未成亲,朕为晚辈,甚是忧心,不如趁此吉日,也为皇叔择一王妃,如何?” 他倒是想看看,梁慎予得知容瑟娶妻后,还能不能像这样一心一意地帮着他。 此言一出,群臣不约而同地想起前段时日摄政王那个要求,纷纷不作声了。 根本没有摄政王要的那种意中人! 容瑟自己也漫不经心地一笑,回绝道:“不必了吧,本王还没这个心思,再说——”他讥诮地瞥了眼容靖,低低一呵,“本王又不是天子,娶不娶妻同国运天灾也没关系,若是娶妻便能让大晋风调雨顺,本王娶他十个八个也无妨,不过既然没用,那也不必白费力气,免得耽搁了好姑娘。” 一番话夹枪带棒,就差点名容靖说他瞎折腾了。 容靖脸上挂不住,还想再说什么,容瑟已自顾自地站起身,也不行礼,淡淡道:“时辰不早了,本王可不像陛下,无暇享乐,府中还有公务,先行告退。” 说着就这么当着官员们与容湛这个宗亲郡王的面,大摇大摆地走了。 容靖的脸色一时间难看无比。 第130章 与摄政王一脉的朝臣彼此交换个视线,很快也都一一告辞退下。 一场宫宴,容靖才该是那个主角,然而容瑟根本不吃他这套,走得利落,反倒让皇帝下不来台。 新上任的皇后娘娘倒是体贴,随御驾回了昭阳宫,便小意温柔地要为皇帝宽衣。 可纤纤玉指还没碰着,就被容靖像是躲什么脏东西一样躲开了。 侯青夏愣住,有些错愕道:“陛下?” “……朕自己来。”容靖实在是绷不住脸色,说着却没动手,看了侯青夏片刻,便将眼神移开,说道:“今日朕乏了,皇后先回自己宫里去吧,凤宁宫已给你置办好了。” 成亲第一日就被丈夫赶出寝宫,侯青夏也笑不出来,脸色有些铁青,微微沉声:“陛下封后当晚,便要赶臣妾出去,就这般厌恶臣妾么?” 她丢不起这个脸,哪怕知道自己这个皇后之位是利益换来的,可多不受宠的女人才会在新婚当晚被丈夫嫌弃到不愿意同榻而眠? 容靖得罪不起这个皇后,可又实在无法忍受与她睡在一张床上,脸色变换半晌,才缓了缓语气说道:“朕当真是累了,皇后若不愿回凤宁宫,时辰也的确不早了,不便挪动,那就在昭阳宫住下,朕去偏殿睡。” 说罢,也不顾侯青夏难以置信的神色,转身匆匆离开。 他前脚刚走,守在外头的陪嫁侍女就匆匆进门,急道:“娘娘,陛下怎么走了?” 侯青夏坐在桌边,手扶着桌沿,脸色难看。 “本宫怎么知道?”侯青夏攥拳捶了一下桌面,忍着屈辱咬牙道:“先别告诉父亲和哥哥,待我等上几日,瞧瞧这皇帝究竟怎么回事。” 侯青夏不傻,皇帝的举止显然有问题。 嫁入宫之前他就听说过,皇帝不娶妻不纳妾,可谓洁身自好到了极致,后宫空空如也,连宫女都没听说他宠幸过谁,正因如此,侯青夏知道自己就是这后宫中真正呼风唤雨之人,唯一的皇后,连处置那些争宠的妃嫔都免了。 她想保住这个位置,就得先在宫中立足。 陪嫁侍女点了点头,小声道:“可这大婚之夜,陛下方才出去,许多人都瞧见了……只怕是瞒不住。” “那能怎么办。”侯青夏恨恨道,“尽量封锁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陪嫁连连点头。 但再怎么阻止,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第二日皇帝撇下大婚之夜的妻子跑去睡偏殿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容瑟得知后倒也不意外。 他可不认为容靖这种人会有真心,他这些年身边没人,估摸着是因为不敢,大晋不兴男风,容靖这样爱惜自己的名声,又乐于在世家面前营造那个伪善温和的假象,哪里会允许自己沾上这样的污点? 至于女人,他可能是真不行。 “随便他吧。”容瑟不以为意,“与我们无关,云初,晋北铁骑和羌州还没有动静?” “没有。”云初摇了摇头,“在羌州的匈奴兵马迟迟没进攻,就像是……在特意等着定北侯去似的。” 容瑟瞧向桌面上光晕柔和的纸灯笼,轻轻颔首:“有消息再告诉我。” 古代通讯不便,他到现在连梁慎予一封信都没收到,容瑟真是恨透了这个车慢马慢消息慢的时代。 格外想念手机。 “唉。” 容瑟忍不住叹了口气,觉着憋闷,索性起身推开窗,任由冷风铺面,将焦灼烦躁稍稍吹散了些。日光正好,碧霄万顷,容瑟眸中映着广袤山河,遥遥地望着西北方的天地。碧空之下,雪光泛冷,越往西北走,积雪越多,梁慎予坐在马背上,望向远处城池的轮廓。 “侯爷,再往前,就是荥州了。”巫孑驱马上前,话还没说完,便见前方斥候归来,还押着个人,推到梁慎予面前。 “侯爷,此人在前方鬼鬼祟祟,恐怕不怀好意!”斥候道。 那人连连摇头,高呼冤枉:“哎——不是不是,奴才是荥州刺史的家奴,这不,我家大人听说定北侯途径此地,特派奴才来瞧王爷何时到,好回去禀报,我家大人亲自来迎啊!” 梁慎予微微挑眉,缓声道:“那是冤枉你了。” 巫孑靠过去低声,“侯爷……” 梁慎予抬手制止他的话,攥着马鞭俯身,微微一笑。 “放人吧。” 第133章 刺杀 “爷,这荥州刺史周海义,可是娄奎的大女婿。”松言驱马上前,在梁慎予身边低声说,“说什么设宴给咱们接风,我可不信,肯定不怀好意。” “总得取道于此。”梁慎予不慌不忙地瞧他一眼,“何况,今日本侯还非要从这儿走一遭。” 松言露出费解神色,“为什么啊?” “我且问你。”梁慎予似笑非笑,“周海义可敢对本侯如何?” 松言连连摇头,“放眼朝廷,谁敢动咱们定北侯府啊!” “那你担心什么?”梁慎予说罢,眼神遽然幽深,自语般哼笑:“指不定就有人自不量力呢。” 晋北骑刚到城门,便有家仆装扮之人上前,行礼后道:“不知哪位是定北侯?” “正是本侯。”梁慎予出声。 家仆笑说:“我家主子听闻定北侯途径此地,正在府中设宴,就等侯爷了。” 梁慎予和气道:“倒也不必,本侯军务在身不便拖延,烦请诸位借个路,好叫本侯早回羌州去。” 家仆迟疑道:“只因侯爷与诸位晋北铁骑兄弟行军劳苦,我家大人给诸位兄弟也备下吃喝,侯爷不必忧心,稍留片刻吃顿便饭,再与诸位兄弟上路不迟。” “周大人有心了,那就带路吧。”梁慎予轻轻点头,转头意有所指地对巫孑吩咐,“管束好将士们,莫要放肆。” 巫孑会意点头:“末将明白。” 梁慎予被带入周府,果真见周家设下宴席,周海义年过不惑,也曾是武官出身,故而哪怕须发斑白,身形也魁梧高大,见梁慎予来了,立刻满面含笑上前来迎。 “侯爷!侯爷莅临寒舍,寒舍当真是蓬荜生辉啊!”周海义边说边做出“请”的手势,热络道:“侯爷远路行军,着实辛苦,快快上座。” “大人客气。”梁慎予身负甲胄,再无散漫姿态,整个人潇洒挺拔如一柄长枪。 入席后,周海义拍了拍手,立刻便有美貌舞姬上前献舞,皆手持长剑,绫罗飘动,乐声铿锵,剑舞飒拓。 梁慎予见这阵仗,微微挑眉,这可不是刚开始说好的吃顿便饭。 果不其然,席面一开,周海义便开始劝酒,梁慎予却不碰酒杯,推辞道:“军务在身,不便饮酒,怕是要辜负大人盛情了。” “哎,这有什么的。”周海义笑说,“这还没到阵前,何况此地仅有你我,侯爷小酌一杯,自然无人知晓!” 梁慎予坐姿如松,不为所动,“不必,边陲大军压境,京都地动受灾,本侯无心饮酒作乐,大人今日摆下这般席面,只怕也意不在此吧。” 周海义倒也不见怒容,只是慢声道,“侯爷这是何必呢,都到了这个时候,岂不知得乐且乐的道理?” “哦?”梁慎予孤身坐在这堂中,左右无人,却也从容,将酒杯托起却不饮,缓缓道:“本侯却不知,大人此言何意?” 周海义酒杯磕在桌上,闷声一响,舞姬纷纷停下,翩飞绫罗间寒光流转,乐声一停,肃杀之意骤然汹涌弥漫。 “侯爷何苦呢。”周海义抬头笑了笑,“若是好生吃了这顿酒肉,也好安安生生地去,如今可好了,非要见血光不可。” 梁慎予不动酒菜,周海义便知他有所防备,兀自摇头叹道:“可惜下官这般以礼相待,也罢——动手!” 屋内侍从皆从桌椅之下抽出刀刃,当即发难,梁慎予神色依旧,骤然起身,足尖勾着小几一挑,随即踹出,将迫近之人尽数挡回去,这空档间佩剑出鞘,锋利薄刃当即染上猩红血色,他的剑出鞘便要夺人性命,快到只剩银光残影,已然将那舞姬一剑穿心。 周海义沉声冷笑:“此地仅有他一人,速速杀之!” 看似身陷囹圄的梁慎予却沉着从容,长剑扫过之处必有人倒下,根本无人能近他身侧,恰逢日暮,残阳余晖透窗而入,照映遍地血色。 “砰——” 紧闭的门被踹开,松言提剑正好收回脚,一见屋里这情形立即冲入战圈,他幼时同梁慎予一起长大,自然一同习武读书,虽说他武艺不如定北侯与巫孑,也不懂用兵之道,但好歹是定北侯心腹亲卫,有些拳脚功夫在身,轻松杀入局,嘴里还不依不饶地斥骂道:“老王八,就知道你不怀好意!你准备的酒肉我们兄弟可一口也不敢碰,睁大绿豆眼睛看看,谁说这儿就我们爷一人的?” 他话音才落,巫孑已率晋北骑闯入周府院子里,一身甲胄的巫孑手持重刀,满身煞气,脸上溅了血珠子也浑然不觉,面上那道疤痕更添凶性,像一匹杀疯了的狼。 第131章 松言更有底气,还有闲心说道:“巫孑你脸上沾血了!能不能注意点啊?” “好。”巫孑应下,当即伸手蹭掉那滴血,随即高声道:“侯爷,怎么样?” 梁慎予已经脱身,正不慌不忙地走向周海义,唇边带笑,说了句:“无事。” 周海义此时方知大祸临头,仓皇起身便想逃,还没跑几步,膝弯便被狠狠踹上一脚,当即痛呼着瘫倒在地。 “周大人还是不够了解本侯,这样拙劣的杀局都用得出。”梁慎予笑得温文尔雅,“当年匈奴设局围杀本侯,好歹动用了数百人,皆是精兵,就这屋里几个只会花拳绣腿的废物,也想取本侯的性命?” 他身穿甲胄,手中剑还往下滴着血,哪怕此刻笑容再和善,落在周海义眼中也无异于催命的恶鬼。 “你……你……” 周海义蠕动着往后缩,自知今日马失前蹄,声哆嗦着说:“你与摄政王,朋比为奸,祸乱朝纲,把持朝政,尔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定北侯!你若是迷途知返,尚有路可退!我告诉你,摄政王嚣张不了多少时日了!” 梁慎予也不动怒,反倒冁然而笑,缓缓颔首。 “不错,本侯的确是——”梁慎予含笑举起剑,在周海义目眦欲裂的惊恐眼神中,轻轻说道:“逆、臣。” 剑光落下,鲜血迸射。 梁慎予不为所动地收起剑,哼出声嗤笑,冷冷下令:“一个不留,缉拿周海义家眷。” 他原就是逆臣,那又如何?天子可以无道,臣子便可不忠。 半晌,巫孑上前沉声复命:“侯爷,刺客皆已诛杀。”他顿了顿,又问:“侯爷,为何不留活口?” “用不着。”梁慎予眼神扫过周海义的尸体,微微眯眸,“吩咐你的事,都办好了?” 巫孑点头,“侯爷放心,人已经往京中押送,快马加鞭,年前能送入京。” “那好。”梁慎予的笑冰冷入骨,不带丝毫温度,“那就再替本侯送陛下一份大礼!” . 临近年关,晋京又下了场雪,琉璃瓦被皑皑覆过,桐县灾民都已得到安置,坊间几乎将摄政王传成了菩萨转世。 距离梁慎予离京十余日,容瑟没有他的消息,临近晚膳时辰,容瑟在灶房煮汤,木勺在锅中缓缓搅动。 站在不远处的蓝莺抱着肩膀,嘴角微抽,终于有些不忍直视地偏开脸,低声对身边的云初说:“……这晚膳还能吃么?” 云初深沉地看向王爷那锅已经没法入眼的汤,他都嗅到干锅的糊味儿了,只得摇头。 兄妹俩不约而同地无声叹气。 定北侯离京的前两日也还好,可没过两天,王爷状态就不太对了,上朝处理朝政都正常,唯独这王府的饭…… 实在是难以下咽。 兄妹俩一个对视后,都闻到了烧焦的味道,匆匆瞧回去,只见锅里猛地窜起了火苗,而容瑟也仿佛才回神被吓了一跳似的,木勺子蓦地掉在地上。 “王爷!” “主子!” 兄妹俩立刻一前一后地冲了过去,还在状况外的容瑟被推出灶房,赶在火烧屋顶之前,云初将火扑灭。 容瑟站在门口,面色复杂,等兄妹两个灰头土脸的出来后,才垂眸道:“是我倏忽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蓝莺善解人意地试探道,“要不,王爷,你先回去歇歇?晚膳好了再叫你。” 容瑟才差点烧了灶房,便沉默着轻轻点头,刚想走,便有侍从快步跑来。 “王爷!定北侯的信!” 容瑟猛地回头,“拿来。” 这是自梁慎予离京后,容瑟初次得到他的消息,接过来时指尖都不自觉地发颤,迫不及待地拆开,他已经很熟悉梁慎予的字体,和他这个人一样,苍劲潇洒,瞧见熟悉的笔锋时,容瑟这些天提起的心仿佛瞬间落到了实地。 信里没提公事,只有梁慎予这几日日夜行军的匆忙,以及难闲时的思念,容瑟瞧着,都能想象到梁慎予温和柔缓的语气,恰逢有风拂过,恍惚间似存他轻喃细语的思念。 而随这封信一并送来的,还有奏折一封。 与信中的情意绵绵孑然不同,奏折的语气公事公办,显然,这不仅仅是只给容瑟看的。 容瑟打开瞧过后,脸色却骤然阴沉了下去,在府中甚少出现的冷肃弥漫上温润的眉眼间,仿佛附着了一层白霜。 第134章 论罪 大理寺衙门,喻青州办事得力,不仅被容瑟提拔为大理寺卿,更身负御史的差事,眼看着就要到下值的时辰,却不想摄政王忽而亲至,瞧他面如寒霜的模样,喻青州心道时局不好,也不知又出了什么事,连忙行礼道:“不知王爷来此,臣有失远迎。” “免了吧。”容瑟从袖中取出奏章,交予喻青州,“这是定北侯的急奏,你看看。” 朝臣的题本都要经审送到容瑟案前,但梁慎予这封由他自己的人直接送到摄政王面前,按照大晋律例,这本不合规矩。 但喻青州不敢轻视,立刻接过翻阅,看完后脸色也沉下来,怒道:“这周海义简直胆大包天!” “本王看他不仅是胆大包天,还是有所依仗。” 容瑟一声冷笑,却不算失态,眉眼间的沉稳威仪很容易让人忽略他过分漂亮的容貌。 “喻大人,这本王今日来找你,就是要让这封奏折,正大光明地送到本王手上。” 他意有所指,喻青州却听得明白,他这大理寺只管审案,但他却是御史言官,当即颔首道:“下官明白,只是侯爷先斩后奏,只怕兵部的娄尚书不会善罢甘休。” “用不着他罢休,此事本王还要与他没完呢。” 容瑟可没打算和他们善了这桩事,眼神平淡如水,偏偏带了些极其罕见的凶狠。 “定北侯回京前,京中只怕不会安稳,本王倒要看看曹伦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喻青州明白容瑟的意思,欲言又止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道:“如今定北侯不在京中,若是曹家发难……” “那就比比谁的拳头硬。”容瑟淡淡抬眸,“即便没有定北侯,本王也不是个软柿子。” 喻青州依稀从眼前人身上,瞧见些许当初那个说一不二摄政王的气度,但总归还是有所不同,似乎与定北侯结识后,王爷不仅性子温和许多,连阴鸷冷漠都不知何时消失了,此刻唯有令人心安的稳镇定。 喻青州便再无异议。 折子过了明路,有了审批,次日早朝上,容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命人将定北侯送来的匣子呈上来,往地上一倒,沾着红的雪与三颗头颅滚落在大殿。 对着三颗血淋淋的头颅,满朝哗然。 容瑟也看不惯死人脑袋,何况还是冰雪保鲜的那种,但他不露分毫,神色一如既往地沉静,然而这种平静配上这三颗脑袋,更让人畏惧。 “皇叔……”容靖勉强镇定道,“你这是何意?那是何人的首级?” “陛下别急啊。”容瑟不紧不慢地说,眼神瞧向娄奎,“这是何人,还得娄尚书亲自认一认,娄尚书,可识得啊?” 三颗人头狰狞可怖,头发蓬乱,脸上沾血,一时间自然看不出是何人,娄奎闻声才仔细去看,这一看哪能认不出这是女儿一家三口,当即大惊,脸色骤变:“……这,这!” 他猛地抬头,怒视容瑟,眼神几乎要喷火。 “王爷!臣的女儿一家怎会这般惨死?!王爷竟命人将他们的首级置于此处,是何用意?!” 群臣震惊不已,不由得面面相觑。 摄政王将兵部尚书女儿一家子的脑袋扔在殿前,还是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这必定是出了大事啊! 于是纷纷偷瞄摄政王。 唯有曹伦轻轻闭了闭眼,有些失望地摇头。 容瑟坐得稳当,面上不见笑意,略带嗤嘲地哼了声,“看来是认出来了,娄尚书,还有脸问本王为何?”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定北侯口吻官方的急奏扔下去。 “你自己看看,你的好女婿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娄奎脸色复杂,从见到女儿一家的首级时,他便知道缘故,正因如此,连暴怒都显得有些假,更多的是计划落空的惊惶与恐惧,于是指尖颤抖着从地上捡起那密报,拆开看过后,脸色变幻莫测,最终冷笑道:“荒谬!谁知道这上头几个字是真的,什么通敌叛国,周海义是晋臣,我女儿又是将门出身,怎会投敌!定北侯杀我女婿女儿一家,焉知不是他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想要杀人灭口!” “真相如何,周海义府上下人皆是见证,由不得你胡乱攀扯。”容瑟厉声呵斥,“周海义假借设宴之名,意图刺杀定北侯。如今羌州局势紧急,匈奴大军集结在边境,天下何人不知匈奴人对定北侯闻风丧胆,偏偏这个时候,你那好女婿想杀晋北骑主帅,若定北侯有半点闪失,边陲必定军心大乱!你还敢说他没有通敌叛国?!” 第132章 娄奎脸色几经变换,正思量着如何反驳,容瑟已然再度冷笑出声。 “行了娄尚书,别绞尽脑汁地想借口了,真相如何,你我心知肚明。” 这话说得虽然不太明白,但容瑟知道,娄奎必定能听懂。刺杀梁慎予绝对不是周海义自己的主意,娄奎这个岳父也定然是知情的。 果不其然,听得此言,娄奎更是无话,只是脸色愈发难看。 “还是说……”容瑟淡淡嘲讽道,“因本王指派定北侯去羌州,并未用你那好外孙侯培虎,周海义是想为这个外甥博个出路,先杀定北侯,再让侯培虎上位?” 侯家出了个皇后,放在以往,那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可现在皇帝在容瑟眼中都只是个摆设,何况侯家这塑料皇亲国戚。 他这话出口,不仅娄奎,连侯培虎的亲爹侯侍郎都懵了,满头冷汗,当即出列道:“王爷明鉴,绝无此事!” “既然如此,那周海义一家便是通敌之罪。”容瑟冷声道,瞧着娄奎,一字一顿,“死、不、足、惜。” 侯青夏刚封后,娄奎还指望着这个外孙女,自然不能把侯家牵涉其中,容瑟就是笃定这一点,其实周海义究竟为何要杀梁慎予,他们心里都明白,无非是想剪除摄政王的羽翼,只是失败了。 容瑟没有证据,便一口咬死周海义通敌,如此一来,定北侯先斩后奏便也不是什么大罪,他提起侯家,便是在威胁娄奎认下这事儿,否则容瑟就要连侯家一起扯进来,到那时事情只会更加难以收场。 果然,娄奎没再争执下去,只用森然眼神盯着容瑟,缓缓说道:“王爷英明。” 容瑟瞧他这一脸“咱俩梁子结下了”的表情,丝毫不慌,他与曹伦之间早就不死不休,这兵部尚书跟曹伦一伙的,自然也是死敌。 “这本是诛九族的大罪,娄尚书,你也在九族之中。”容瑟说,“念你年事已高,又是我朝重臣,免你一死,这几日回府去好生歇歇吧,至于这首级——” 容瑟扫过去一眼,有些嫌恶的拧眉,故意用宽宏大量的语气说道:“你就带回去吧。” 娄奎被他这副宽容语气气得要吐血,悲怒交加,但却无可奈何,只得谢恩:“臣,谢王爷恩典。” 说罢便去捡那三颗头颅,容瑟使了个眼色,便有人端着木匣上前,正是先前装这三颗脑袋的那个。 老人丧女,又要亲自去捡女儿女婿和外孙的脑袋,这本该是凄惨场景,萧瑟到令人唏嘘。可容瑟只要想到那三个脑袋的主人为何落到这般境地,就实在是难以生出什么同情来。 他们想杀梁慎予。 容瑟一想到,就会难以自制地生出愤怒到焚尽一切的怒火,同时也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早非从前,只要一步踏错,稍有倏忽,就可能万劫不复。 散朝后,容瑟点了几位朝臣去灵晖阁,临走却说道:“陛下整日读书也无用,不如一并来灵晖阁,听听大人们都是如何处理朝政的。” 容靖却像是神游天外一般,茫然道:“什么?” 容瑟眉梢微挑,“陛下,到灵晖阁来。” 命令的口吻。 容靖笑不出来,沉默着点了点头。 议得朝政无非是现在那点事,去年各地收成都不错,没遇上什么天灾,除了桐县地动,但灾民如今也得到妥善安置,只是快到年下,边陲却有战事,银子这方面多少吃紧,还需斟酌。 容瑟已经能轻车熟路地处理这些琐事,与朝臣们对话也得心应手,直到事情处理完,官员们告退,容瑟却没走,端端正正地坐在原地。 “曹大人,先退下吧,本王还有话要同陛下说。”容瑟睨了眼曹伦。 摄政王既然发话,曹伦便只得先行告退,适才还装满朝臣的屋子里,这会儿就只剩下容瑟和容靖两人。 “皇叔。” 容靖称呼得恭敬,可亲眼瞧着容瑟是如何指点江山后,难免嫉恨,垂着眼说道:“要同朕说什么?” “刚才那些。”容瑟轻慢地瞧了眼容靖,淡淡道,“陛下听懂了多少?” 容靖一哽。 他根本就没怎么听。 容瑟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嗤笑一声,随即说道:“你该庆幸三郎没事,若是他有半分闪失,今日早朝,我必取你性命。” 容靖脸色一变,“这事与朕无关!” 容瑟见他神情不似作假,沉默须臾,哼笑道:“本王可不管那么多,不是你,也是你那个舅父出的主意,否则周海义怎敢对三郎下手,陛下,好自为之吧,曹伦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你最好没有后嗣。” 曹伦这可不像是教导皇帝的架势,反倒是要顺其自然放养容靖似的,又催着他立后,如果没猜错,曹伦只怕不想做什么辅臣,他想做权臣! 容靖都来不及嫉妒容瑟对梁慎予亲昵的称呼,就被他一句似是而非的警告踩中痛处。 他的舅父,的确也不将天子放在眼里。 容靖一时间遍体生寒。 第135章 挑拨 容瑟走出门,正遇上等在廊下的曹伦,二人打个照面,容瑟本不想搭理他,权当没瞧见走过去,但又忽然顿住,退了两步回来,噙笑瞧着曹伦,低声问道:“曹大人,你说陛下多久才会有皇嗣呢?” 曹伦面不改色,目光沉沉地与他对视,“中宫已封,自然很快便会有喜讯。” 容瑟“呵”笑一声,带几分讥嘲地说:“本王倒是觉得,咱们的陛下不会有皇嗣了。” 曹伦脸色一变,“王爷,慎言!” “实话实说而已。”容瑟乐得见他这副气急败坏还要强行忍住的模样,施施然地敛起袖子,缓声道:“还有,曹大人——荥州失算了啊。” 曹伦脸色已经绷紧,“老臣愚钝,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 “曹大人何必自谦呢,装模作样没意思,你我都知道,三郎就快要到羌州了。”容瑟声音不紧不慢,带着游刃有余的意思,慢步从他身前走过,只留下句:“曹大人,走着瞧吧。” 他平日里不愿意同人有口舌之争,因为那本没有意义,更别提主动挑衅。 可今日容瑟就是想怼这个老匹夫几句,否则郁气难消。 容瑟边走边想,容靖这不折不扣的断袖,上哪能弄出个孩子来? 老东西,你就等着吧。 把你送走,容靖这个大儿子也生不出来。 容靖在灵晖阁迟迟没出来,曹伦进门时,已经换上平日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但眼神多少有些晦涩,垂目道:“陛下,荥州的计划失败了,前些日子臣告诉陛下不到时候,可现在,是时候了。” 容靖已经没那么信任曹伦,此刻见他,怎么瞧都觉得那与平日无异的神色间藏着诡谲算计。 “荥州的计划。”容靖扯了扯唇角,却没笑出来,直直地盯着曹伦,沉声道:“是指刺杀定北侯么?舅父,兵部尚书知道此事,远在荥州的周海义都收到你的授意,可为何……朕不知道?” 曹伦看似恭敬地低头,“陛下只管做天子,这些琐事,自有臣等为陛下分忧,何须陛下费心?” 若是以往,听见这话容靖也就安心撒手不管了,可这次他只觉得满心冷意。 “可朕是天子。”容靖咬了咬牙,“舅父不是说过,天子掌天下权,可朕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权?” 曹伦像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却并未在质问下退避,反倒直视着天子,反问:“陛下何出此言?一直以来,不都是如此么?” 他何尝没有真心教导过天子? 可容靖实在是不成,自小就是梁慎予帮他糊弄,有曹氏这个母家,又仗着先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太过有恃无恐。 于是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看似是摄政王与新帝之间的对峙交锋,可其实早已是皇室与外戚之间的争斗,以曹氏为首的外戚已经逐渐侵蚀皇权。 那也无妨,曹伦只在乎曹氏的荣光,只要能保住曹氏基业,那君主是否贤明也就不要紧了。 ——只要他手握权利就足够。 容靖也倏尔愣住。 的确……一直都是如此,他什么都不用管,读书时有梁慎予会替他做好,之后便有曹伦这个舅父,那些曾以为的理所当然,都在如今如数反噬回来。 容靖浑身冰冷,蓦然察觉这富丽堂皇的威严皇宫内,他竟无一人可以信任。 两人对峙良久,容靖终于有些明白了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容瑟恨不得杀了他,而他信赖的舅父也已经不可信赖,但至少此刻,容靖知道他得罪不起曹伦。 “那就……有劳舅父。” 容靖勉强地笑了笑,指甲狠狠抠入掌心。 曹伦满意颔首,刹那间又成为那个和蔼舅舅,叮嘱道:“皇后已立,陛下也该抓紧,为皇室开枝散叶。” 开枝散叶四字入耳,容靖只觉得像刀锋落在脖子上一样,冷飕飕的,但他也只能点头应道:“……朕知道了。” 第133章 “那就好,陛下,早些回去吧。”曹伦俯身,“臣告退。” 容靖浑浑噩噩地回到昭阳宫,却被告知皇后已等候许久,容靖才一进门,身着华贵皇后服制的美人便出门来迎,环佩叮当,步摇轻晃,香风便随之到了眼前。 容靖神色木然,瞥见侯青夏伸过来的纤纤玉指,女子才有的纤白清瘦,忽然觉得恶心,脑中那些幼时所见男女纠缠的画面倏尔浮现,容靖险些呕出来。 “别碰朕!” 容靖下意识“啪”地一声将侯青夏的手拍开,强忍着恶心指向门外,冷声道:“出去!” 侯青夏掌背即刻红了一片,她笑意全无,愕然地瞧着容靖,有些难以置信,“陛下…?” “朕让你滚出去!”容靖低吼。 侯青夏不敢再留,匆匆告退。 容靖站在昭阳宫前,已然冻得浑身冰凉,随侍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提醒道:“陛下,天冷,快进屋吧,别染了风寒。” 容靖却没动,他在怕这间没有人烟的屋子。 不该如此,怎会如此?容靖想不通,只有他有资格做天子,他本该君临天下,本该万人之上,本该手握权柄! 可为何……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满心不甘与怨愤凝结成容靖眉眼间愈发扭曲的神色,而那之下则是无尽的惶恐。 另一边,侯青夏也脸色难看,她抚着自己掌背上的红,银牙暗咬。 看来那皇帝是发现什么了,才迟迟不肯碰她,尤其是方才,她瞧得真真切切,皇帝眼中分明是厌恶,仿佛她是什么不能近身的脏东西一般。 侯青夏哪里受过这等屈辱。 “去,叫哥哥入宫。”侯青夏忍着怒火吩咐道。 侍女立即应下:“是。” 侯培虎很快入宫,他是外男,本不该私见皇后,可他如今在玄机营身负要职,可随时出入宫中,自然方便。 凤宁宫内,侯培虎也哑然道:“陛下当真如此?当众叫你滚出去?” 侯青夏坐在短榻上,漂亮的脸上仍有怒容,闻声哼道:“本宫还会骗哥哥不成?这宫里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看着呢,封后当晚他就抛下本宫,这么些天,莫说侍寝,本宫连见他一面都难!亏了这宫中没有其他妃嫔,否则合宫上下岂不都要看本宫的笑话?” 听出妹妹满腹怨气,侯培虎皱眉道:“那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哥哥,本宫为何入宫,你我都有数。”侯青夏慢悠悠地说,眼神微暗,“可现下这样,本宫想怀上龙嗣实在不易,好不容易坐上皇后之位,他曹家当年能凭曹太后鸡犬升天,也该轮到咱们侯家了。” 侯培虎应是,叹道:“可当年曹氏蒙受天恩,眼下陛下手无实权,又不肯与你……” “随他去。”侯青夏冷声,“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本宫想有,自然就能有,孩子在本宫肚子里,那就是皇嗣!” 侯培虎听得明白,当即大惊,“你是说…?你疯了么?!” 他连忙看看四周,生怕隔墙有耳,随即低声道:“这是欺君之罪,混淆皇室血脉,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侯青夏瞧着他,目光坚定:“所以本宫才唤哥哥来商榷,不是还有曹大人么?只要他承认本宫的孩子是龙嗣,谁还敢置喙?” 侯培虎一时间有些犹豫。 他们看似与曹家联手,但实际上都各怀心思,曹伦召集要个皇子,为的是什么,彼此都知道,心照不宣罢了。 侯青夏沉声:“哥哥,时局如此,正是咱们的机会!” 侯培虎吸了口气,缓缓道:“……兹事体大,待我回家与父亲商议一番,再做决定。” 侯青夏犹豫须臾,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也点了点头。 . “真的?他真把皇后赶出去了?” 容瑟从椅子上坐直身子,有些诧异地扬眉。 云初在他面前禀报宫里的消息,说那小太监如何绘声绘色地讲出皇帝赶人,点了点头道:“消息属实,宫里都传遍了,不止这一件事,陛下躲着皇后,封后那晚,把皇后留在寝宫,自己去睡偏殿了。” 容瑟五味杂陈,看来容靖守身如玉这事是真的,不过这也做得太过了,皇后都娶进门,却这么对人家。 旁听的容知许却忽然说道:“说来……皇兄宫里伺候的,连宫女都少见,多是太监。。” 容瑟原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转念一想,顿时愕然。 ……容靖对侯青夏避之不及,又不肯娶妻纳妾,连装装样子都不愿意,在原著里可以说是为梁慎予守身,可如今梁慎予摆明了和他对着干,他守得什么? 看他做的那些事,他可不像那么痴情的人。 所以…… 他该不会是厌女吧? 容瑟想到这儿,便觉得一切都能说得通了,唇边缓缓掀起讽笑,哼道:“说他蠢,还真不是冤枉了他。” “啊?为什么啊?”蓝莺捧着一碟糕点坐在容知许身边,吃得像只小仓鼠,嘀咕道:“送个皇后就是要他有孩子,若是有了皇子,他这个天子就没用啦!他自然不喜欢那个皇后,为了自己的皇位,我看皇帝陛下也不会和皇后有孩子的。” 容瑟却摇了摇头,神色莫名。 “那可未必。” 第136章 浮光 “娄奎官至兵部尚书,早年也曾亲自带过兵,曹家出了个皇帝不假,可如今娄奎的外孙女成了皇后,外孙在玄机营当差,甚至动了从羌州夺权的心思。” 容瑟唇边扬起冷笑,淡淡道:“他们之间可不是驱使,而是合作,别看曹伦如今手里捏着天子,娄奎未必愿意屈居人下。那日曹伦举荐侯培虎北上迎敌,如今想来,这举荐可足够敷衍。容靖要是够聪明,就该借着皇后的东风拉拢兵部,或许还能搏个翻身的机会。” 这下好,曹伦拿他当傀儡用,又得罪了皇后,有没有皇嗣不好说,但兵部这条后路确确实实让容靖自己作没了。 容瑟都诧异于自己能这么快捋清局势,但还是免不得幸灾乐祸,也乐见其成。容靖傲慢恶毒,虚伪懦弱,没少折腾原主,还要在世家权贵面前装小白花,抹黑原主不遗余力,桩桩件件,容瑟都记着呢,现在这才哪到哪,他要付出的代价可远不止此。 “王爷说得不错。”云初附和,却有些忧心地蹙眉,瞧着容靖凝重道,“可王爷,他们刺杀定北侯的计划虽说失败,您在朝中也反将一军,属下却觉得,曹伦只怕还另有安排。” 容瑟沉默须臾,说:“本王知道。” 曹伦举荐侯培虎无果,可能是他根本就没真心想让侯培虎去,他早就与娄奎合谋,在荥州给梁慎予设局意图暗杀。 他们想要的不是夺权,而是直接除掉梁慎予,既然下了杀手,京中岂有风平浪静的可能? 云初沉声:“咱们也该早做打算才是。” 容瑟听出云初语气中的杀机,抬眸瞧去,“你想让本侯先下手为强?” 云初垂眸道:“若皇后当真有嗣,此事便难办了。” 容瑟沉吟。 不等他回应,门外家仆便来报:“王爷,宁郡王递了拜贴,说晚些时候要来给王爷请安。” “知道了。”容瑟挥了挥手命家仆下去,瞧向云初,“你觉得宁郡王为何而来?” “恐怕……”云初低声,“正是为京中局势。” 风云将变,容瑟从前生活得虽然不算安逸,但面对这样杀机重重的局面还是初次,他仔细斟酌了半晌,说道:“是该早作准备。” 说罢,他看向了容知许。 “城外别院空置,明日.你就出城去别院暂住一段日子吧。” 容知许微怔,“皇叔……” “放心。”容瑟笑了笑,“让你去,是怕真有什么事顾不上你,等一切尘埃落定,就接你回来,这局对弈,本王没有输的可能性。” 容知许晓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顿了顿,还是点了点头,叹气道:“还当今年除夕能在王府过,明年公主府就要修缮好了吧。” 容瑟笑出声,“不妨事,来日方长。” 说完,他又忽地想起了什么,转头对云初说:“定北侯从前在京中的旧居,住着当年侯府夫人的陪嫁侍女,也一并送出城去吧,免得有什么闪失。” 云初点头,“好。” 容瑟正想着还有什么遗漏,便听得门外隐隐传来萧慕枫的声音,听声音对方应当是刚刚进院门。 “小云——哎,你跟我说句话啊?真生气啦?不就拆招输我一局嘛,输不起啊你!” 片刻后,响起云稚一贯冷淡自持的声音:“太吵。” “……行吧,这也算一句话。” 蓝莺直接在屋里笑出声,小嘴叭叭叭:“不会吧?二哥真输啦?不应该啊,他的身手,跟上回晋北骑那个巫孑不相上下,怎么输的?” 云初额角跳了跳,忍无可忍:“你们能不能有点规矩?” 刚进门的云稚和萧慕枫恰好听见这句,于是很有规矩地给容瑟和容知许见了礼。 第134章 “都免了吧。” 容瑟眉眼间的沉色淡去,早习惯云稚和萧慕枫到点来蹭饭,温温和和地笑说:“时辰也正好,走吧,去金膳轩用膳。” 蓝莺牵着容知许走在前头,随后便是并肩而行的云稚和萧慕枫,容瑟故意走得慢,反倒落在了后头,云初在他身侧后半步的距离跟着,如他所言,云初还守着那么点规矩。 “王爷太纵着他们了。”云初有些无奈地轻笑。 容瑟怀里揣着手炉,眼神中透着些感怀,本就精致昳丽的眉目间没有锋利冷冽,只有平和的柔色。 这种平和并非不谙世事,而是阅尽千帆后的淡然,就像春山新雨后浮动的云雾。 “要那么多规矩做什么,这样就挺好。”容瑟轻声说,他曾经一个人走过无数日夜,而今才得知人不能总是离群而居,偌大且奢贵的王府如今处处是人间烟火气,相比于他从前那个将自己封闭保护起来的小房子,容瑟恍然发觉,这里让他更有归属感。 因为这些人,他们将一起面对狂风骤雨,也会共同应对血雨腥风。 容瑟也在思念梁慎予,他望向碧空如洗的天际,浮云不定,如这乱世,即便如此,容瑟的心也无端端的安定。 “这样的生活,我以前从未敢想过。” 容瑟轻声说了句没人听清的话。 在他原本设想的道路中,普普通通,平平淡淡,至死也是孤身一人。 虽然也没什么不好,可真正见过破晓后的璨阳,容瑟才知道自己险些错过什么风景。 . 越往西北,风雪越盛,而边境匈奴始终没有动静。梁慎予途经宜州,再往前便是羌州,远远便望见城门处戒备森严,来往行人都例行盘问,连行李也都要搜查。 梁慎予呼出口热气,拂去肩甲上的落雪,才想派人去给唐景绍传个信,便瞧见城门内骏马疾驰而来,马背上之人骤勒缰绳,堪堪停在大军前面。 策马的是个中年男人,身披厚氅也不影响其灵活,模样斯文俊朗,生得长手长脚,可瞧出是个习武的武将,见了梁慎予后朗笑道:“戍云!可是许久未见了!这一趟去晋京,怎么样?” 两人是熟识了,这人便是宜州刺史唐景绍,他亲妹妹,也就是当年定北侯府的世子妃,唐文竹。唐文竹身子柔弱,有孕后更是百般不适,直至孤竺岭惨败,世子妃猝然病逝,一尸两命。 当年十三岁的梁慎予也多亏了唐景绍的照拂,才能在边陲站稳脚跟。 听得他问,梁慎予想到晋京之行多生变故,神色微妙一瞬,笑说:“都好,来时听说唐大哥府上又添麟儿,恭喜了。” “哈哈,还没满月呢。”唐景绍喜得幼子,自然喜上眉梢,飒落调转马头,对城内方向扬了扬下巴,“叫晋北骑的兄弟们休整一夜吧,匈奴尚无动静,你也歇一歇,暂留一晚,如何?” 梁慎予犹豫须臾,点头道:“那就叨扰了。” 吩咐巫孑和松言几句后,梁慎予便跟上唐景绍。二人入城后直奔刺史府,府中已及备好宴席,进门后唐景绍将大氅脱去,露出黛青箭袖的袍子,招呼着梁慎予入座。 “看来是早有准备了。”梁慎予瞧着席面,眉梢微挑。 “那是自然。”唐景绍也笑,“晋北骑离城门尚有二里,我就收到风声了,谁晓得匈奴大军会不会摸到这儿来打我个措手不及,不得不防!不过戍云啊,我可是专门为你在角楼上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 “那是我的不是。”梁慎予从善如流。 唐景绍一摆手,“不说那些,先用饭。” 战事在即,二人都是武将,自然不曾饮酒,席面上便不曾备酒。梁慎予素来是不拘泥吃什么的,但这段时日在晋京,嘴被容瑟养得叼了,再吃旁的便没有滋味,故而将随身准备的麻辣肉脯取出,添了一道菜。 唐景绍一尝顿时惊为天人,一改斯文做派,风卷残云般吃完这顿饭,还意犹未尽地追问道:“兄弟,这是何处弄来的?” 梁慎予目光沁着柔色,说道:“临行时,王府备下的。” 唐景绍神色一变,再瞧梁慎予的神情,顿觉不妙,仔细打量须臾,才斟酌着道:“这东西……是摄政王府的?” “是。”梁慎予点头。 唐景绍轻轻吸了口气,他在宜州可没少听风言风语,惊疑不定地低声道:“你当日匆匆忙忙行军回京,没过多久我就听说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九王摄政,我料想你应是收到风声,回京勤王,可怎么又同摄政王搅和到一起去了?” 梁慎予想了想,笑说:“……大抵是,意外之喜。” 唐景绍狐疑道:“喜从何来啊?” 梁慎予笑而不语,但神情却如融雪般温和。 唐景绍叹了口气,“也罢,你做事素来有分寸,既然不愿多说,为兄也就不多问,不过……戍云,你好像不太一样了。” 他又瞧了梁慎予几眼,发现他与记忆中变了许多。唐景绍之前没怎么见过梁家三郎,只晓得他与侯府夫人被送到京中为质,直到孤竺岭那次,他才瞧见侯府这个从未崭露头角的三郎。 坦诚而言,唐景绍一开始甚至对他不抱希望,可这孩子生生在漫天冰雪中将父兄的尸体找回来了,战场上比一人堪比群狼般凶狠,排兵布阵也独有见解,那时唐景绍才明白,梁家的三郎甚至比世子和二公子更适合做将军。 只是他身上始终没什么人气,活得死气沉沉。 “是么。”梁慎予笑了笑,“哪里不一样?” “说不好。”唐景绍叹道,“但总归是好事。” 他总不能说“你活得更像个人了”这种话。 梁慎予却明白缘由在哪,他往日向死而生,如今却有了盼头。 第137章 安排 用过午膳,梁慎予便和唐景绍去看沙盘,宜州距离羌州还有段距离,但宜州背靠北黎山,北黎山与孤竺岭衔接,其路狭窄,自成天险,唯有南侧平坦,当年晋北骑溃逃孤竺岭本不该再败,可惜败在自己人手里。 但唐景绍也不敢不防,谁知道匈奴会不会从南边平原摸上来,故而羌州刚有动静,唐景绍便坐不住了。 “你不在羌州,我便命人与你留在羌州的部下一并去探了探。”唐景绍点了点沙盘上一处,“如今匈奴就盘踞于此,这可不是过境那么简单,不过——” 唐景绍收回手,眉心轻蹙,有些费解地叹了口气。 “我瞧这架势,还以为他们想趁你不在攻城,可怪就怪在架势都拉开了,反倒没动静了,也不知是在对峙什么,戍云,事出反常,我觉得不大对。” 唐景绍打过的仗没有梁慎予多,但也算遍览兵书,羌州十六城中,坞城毗邻匈奴领地,梁慎予往日就驻扎在此,除非匈奴要绕远奇袭宜州,否则必定要先攻坞城,才能南下。 “坞城的城墙,是我当年督建的。”梁慎予语气一如既往的沉稳,眼神却不曾从沙盘上移开,“这道城墙足以抵挡匈奴的攻城战车,地势不利,易攻难守,但有这道城墙在,哪怕坞城被围,也不见得会被攻破,但此番匈奴出兵却不攻城……” 梁慎予蓦地想起荥州的刺杀来,有些迟疑地噤了声。 唐景绍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戍云,怎么了?” “荥州。”梁慎予若有所思道,“我杀了周海义一家,他在荥州设局暗杀于我,景绍兄应当也收到消息了。” 唐景绍知道这事儿,当下便颔首,不免忧心道:“周海义是娄奎的女婿,娄奎又与曹伦为伍多年,你与摄政王这般亲厚。我料想那周海义背后必有人指示,不是曹伦便是娄奎,否则他岂敢对你下手?” “不错。”梁慎予说,“匈奴发难,陛下一党便急着除掉我,可匈奴出兵的消息传入宫,我便立即整兵出发不曾耽搁,为何周海义却能早早收到消息,在荥州布下杀局?” 唐景绍也蓦地反应过来,脸色骤然阴沉,“你是说匈奴出兵,意在引你北上?” 梁慎予垂目,轻声道:“不止如此。” 倘若如他所想,那京中必定有人已经与匈奴联络上了,这个人还很有可能就是曹伦。 二人对视,唐景绍自然也想到了这,清俊的眉心紧蹙,再好的修养也忍不住低声狠狠道:“他……他!简直荒唐!” “大晋朝堂荒唐也非一日两日了。”梁慎予想通这一点,反倒更淡定,哼出个笑音:“晋北骑已吃过一次亏,还当能来第二次?” 唐景绍见他不以为意,本想再劝,便被赶来送信的松言打断——有京中的消息。 摄政王亲自回信,不曾用幕僚遣词造句地仔细雕琢,只是手写一封回信,其中写明他已将荥州事变处理妥当,兵部尚书娄奎停职在府,以及京中立侯家女为后的消息。 梁慎予看过,便知晓京中局势亦如绷紧弓弦。 而容瑟又在末尾特意写了句:“若曹氏发难,我自当应对,你在边境,万要珍重。” 第135章 这便是要梁慎予不必忧心京中,更不必舍下边陲战事的意思了。 立后的消息也是才传到宜州,唐景绍一听,便知京中怕是要有变动,不由得严肃道:“戍云,你老实与为兄说,摄政王是不是要……?” “造反”两个字没明着说出口,但唐景绍的眼神却分明透露出这个意思。 梁慎予只笑:“应当说,是曹伦快要按耐不住了。” 回护之意显而易见。 唐景绍立刻警觉起来,天下易主是大事,虽说他唐家在宜州根基已稳,可仍需谨慎,低声道:“边境未定,若是京中内乱一起,戍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爷会稳定时局的。”梁慎予笃定。 唐景绍纳闷道:“你怎么就这么相信摄政王?谁做皇帝倒也不要紧,可戍云,当今圣上虽说未能亲政,但怎么说也是正统嫡子,早年也传出过仁德名声,这摄政王……怕是难以服众吧。” 他话已经说得相当含蓄。 毕竟摄政王的出身实在太低,初执政时的暴虐行径也都有目共睹,分明是暴君从史书里走出来了似的。 别看眼下四方风平浪静,一旦京中出变故,那必将大乱。 但梁慎予却微微沉下了脸。 “王爷确实出身不高,可自陛下登基而来,王爷为大晋清奸佞、翻旧案,重用贤臣,不信谗言,此番桐县地动受灾,王爷力排众议下令救济灾民,亲赴桐县,与将士们挖土掘石,未有半句怨言。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1。比起高坐殿堂之上,一心唯有皇室颜面、却将子民性命视作草芥的君主,他哪里不如?” 唐景绍哑然无话。 梁慎予又接着说:“王爷所行义举,足载入史册,留名青史。景绍兄没怎么见过陛下吧?” “……不错。” 唐景绍常年在宜州,回京述职都没有几回,自然也没怎么见过当今天子,只听说他性情恭顺,只是才能不足。 “可我却给陛下做过几年的伴读。”梁慎予神情微冷,似嘲似讽,“与王爷差太多了。” 论起作为,从当初人人唾骂,到如今百姓称颂,摄政王的功绩便可见一斑,如今的皇帝与他相比,的确逊色太多。 唐景绍无言反驳,又见梁慎予如此回护摄政王,神色复杂道:“倒也……有些道理。” 他都要被梁慎予说服了,实在是摄政王这些事办得漂亮,听上去都叫人觉着热血沸腾,像个盛世之君,甘愿为之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何况,八方之内,谁觉着不妥,自有晋北骑为王爷分忧。”梁慎予坦然道。 “……” 唐景绍忍不住扶额。 “只是可惜。”梁慎予叹了口气。 唐景绍:“……可惜什么?” 梁慎予轻轻摇头,没说话。 可惜王爷志不在千秋功业。 他是不知从何而来的逍遥客,总有一日,该卸下重担,回到他的山河间。 但闲云野鹤是要活在太平盛世的。 “那匈奴…?”唐景绍斟酌着问。 “来者是客。”梁慎予客客气气地说,眼神却似淬了雪光般冷,“自是该好好招待。” 唐景绍觉着梁慎予的“待客之道”大概就是拿匈奴人脑袋当球踢那样。 “晋京那边,山高水远的,我不会插手。”唐景绍叹道,“但若是与匈奴对阵有何难处,你尽管开口,我自当鼎力相助。” 唐景绍是不想掺和进夺位之争,但对匈奴之乱,他却做不到作壁上观。 “足够了。”梁慎予笑道,“多谢。” 唐景绍一摆手,“哪儿的话。” . 疏星淡月,王府明灯灼亮。宁郡王入夜才悄然只身上门,并未大张旗鼓。 “早该来给皇叔请安。”容湛顶着风流笑意道,“是小王怠慢了。” “无妨,本王欠你一顿饭,今日就还了。”容瑟也绝口不提其他。 容瑟真就带容湛去金膳轩吃了顿便饭,连带着他王府的一大家子,用过晚膳后,容湛仍没有告辞的意思,容瑟晓得他上门必有用意,索性将人邀入云松斋,小几摆上饭后茶点,二人对坐。 “这两日,京中的风向可不太对。”容湛这回倒是坦然,甚至收敛了玩世不恭的做派,神色认真地问,“想必皇叔已有应对之策了?” 容瑟气质温润,不急不躁地笑说:“本王还当宁郡王想置身事外。” 容湛“啊”了一声,摸了摸下巴,笑得有点无辜,“皇叔明鉴,小王可从未入这场棋局,棋盘上与曹氏对弈之人,还是皇叔啊。” 容瑟点头,“那你今日为何而来?” 容湛却沉默下来,良久良久,他望着灯下眉目美到妖冶的年轻皇叔,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才说道:“好吧好吧,上次定北侯与小王说的事,小王思虑许久,可还是不懂,皇叔如今权势在握,却为何要将亲手促成的胜局拱手让人?” 容瑟听出他仍旧有所顾虑,并未完全信任摄政王府。 “人各有志。”容瑟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仿佛那天下人趋之若鹜的位子不过云烟。 然而容瑟此刻已在心中咆哮,这披星戴月的社畜生涯谁愿意要谁要! 他现在看见那些朝臣的请安折子都想吐。 容湛也不追问,配合地点头,“小王已传令命钦察营立即动身入京,只是儋州地势偏远,恐怕赶不及。” “你不必操心这些。”容瑟神情平和,丝毫没有戾气,更不见紧迫,他淡淡说:“你不是说了,这局棋是本王的。本王同他们的恩怨尚未了结,这场残局该由本王亲自收拾。” 容湛有些错愕地扬眉:“那我?” “别添乱就行。”容瑟言简意赅,又觉得自己太直接,想了想,添一句:“保重自己。” 毕竟这是未来接替自己负重前行的打工人! 容湛:“……” 虽然都是好话,可就是哪儿不对劲。 人家也压根没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助力,唯一的要求就是别捣乱。 宁郡王心情微妙。 第138章 梦中 摄政王与宁郡王在云松斋密谈,各自的部下都在外守着,宁郡王身边叫牧宵的亲卫等在院中,自成一方,三兄妹和萧慕枫站在一处。 萧慕枫不时往房内瞥,神色踌躇又含希冀。 云稚瞧出他的跃跃欲试,伸手摁住他的脑袋,将脸扭到另一边,肃然低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哪怕真如你所想,也给我收着点。” 萧慕枫恨透了曹家人,连家里的瓷窑都交出来,要给自己寻的可不止是出路,还有复仇。 如今摄政王与宁郡王密谋的事必定与此有关,萧慕枫便坐不住了。 “知道知道。”萧慕枫对云稚眨了眨眼,声音低更显得诚恳,“我心里有数,你放心。” 云稚“呵”了一声,毫不留情:“你有数?就你那打法,只有我会对你手下留情。” 萧慕枫摸了摸鼻尖,小声嘀咕:“那也是我赢了。” 蓝莺探头过来,眼神探究地打量着萧慕枫,伸手戳了戳他的肩,问道:“你到底怎么赢二哥的啊?我可见识过你们俩的功夫,不应该啊,你该不会用了美男计吧?” 云氏兄弟:“……” 萧慕枫也呛了下,哭笑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是正大光明赢他的,再说——”他拿眼神瞄云稚,哼哼道:“他也不吃那套啊。” 云稚面无波澜,纡尊降贵地解释道:“他不知收敛,切磋如生死对决,我若不收手,便要见血了。” 蓝莺结结实实地无语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捂着胸口长出气:“还好还好。” 云初莫名其妙,“你还好个什么?” 蓝莺认真道:“还好你们没拿这招对付过我。” 云初眉梢微挑,凑近些低声道:“你也会手下留情?” 蓝莺用古怪且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幽幽道:“你们俩就可能没了。” 云初:“……” 云稚现学现卖,立刻转头对萧慕枫说:“听见没有?你可能就没了。” “这不还健在呢。”萧慕枫有恃无恐,抱着肩撞了一下云稚,笑说:“放心吧你,说知道分寸就是知道分寸,那招——”他顿了顿,移开眼神,含糊道:“那不是只对你用用吗。” 说完,半晌没得到回应,萧慕枫瞧回去,恰好瞧见云稚眉眼间犹如被取悦般一闪而过的笑意。 “也就只对我有用了。” 云稚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 萧慕枫笑了声:“够了。” 足有一个多时辰,房门才打开,容瑟亲自送容湛出来,二人都神色如常,可见这次密谈彼此都还算满意,容湛叫上牧宵,离开前对容瑟行了个晚辈礼数,笑说:“但愿一切顺利。” 容瑟逆光站在门前,神情在昏暗中依旧沉静温和,他轻轻道:“会顺利的。” 第136章 容湛顿了顿,正色道:“一切小心。” “本王有数。”容瑟颔首,“记住本王说的,你不必掺和进来,保重自己即可。” 容湛默然点头。 他确实不懂容瑟这为别人做嫁衣的举动,但至少目前为止,容瑟坦荡得让人找不出可怀疑的点。 从摄政王府离开后,牧宵低声问道:“王爷,摄政王方才是什么意思?” 容湛摇了摇头,仰首瞧向已经浓黑的夜空,眼底映着沉郁墨色,轻声说:“牧宵,你看晋京的天,同儋州也没什么不同。” 牧宵抬头瞧了瞧,问:“王爷何出此言?”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人筹谋多年,苦心孤诣,所求的东西,有人却根本不在乎。” 容湛说着笑了一声:“天下多少人为权势争破头,可我想不明白,你说他为今日也必定是筹谋多年,这样隐忍图谋,怎么却又好像半点都不在乎似的?” 牧宵不明所以。 容湛也不指望他能给出答案,沉默着收回视线。 如果摄政王所求不是权势,不是皇位,那他想要什么?就只是想翻身而已?费这么大力气,最后却甘愿将拱手让人,如同过客。 不,不对。 他明显还有没做完的事。 容湛想不通,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咱们走吧。” 牧宵应声:“是。” . “王爷,你们怎么说了那么久?” 蓝莺两只手揣在毛绒袖子里,吸了吸鼻子。 “事关重大,当然要说明白。”容瑟眼神扫过眼前这几人,轻声:“钦察营这个助力应当是指望不上,若京中出了什么事,还得仰仗你们。” 钦察营远在儋州,一时半会难以调遣,几人心里清楚,纷纷点头,但蓝莺还是忍不住抱怨道:“那咱们搭理这个宁郡王有什么用,就算他身边那个牧宵功夫不错,那也派不上什么用处啊。” 容瑟神情莫测地摇了摇头,笑说:“只要宁郡王在京中就好,他有大用。” 这可是能替他接任大晋第一社畜位置的唯一人选! 蓝莺将信将疑。 容瑟却没再深说,挥了挥手,“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这些日子打起精神来。” 待几人行礼离开,容瑟扶着门框,在冷风中拢了拢衣襟,眼神温和地低声自语:“但愿我们都能得偿所愿,晋京是个好地方,但不该成为囚笼,若是顺利……” 轻柔的尾音融在寒风中,化作模糊的呢喃,尽不可闻。 后半夜窗外飘起细雪,容瑟心里装着事,没睡上两个时辰便醒来,索性披上大氅,揣着手炉站在廊下看雪,神情沉沉。 他适才又做梦了。 是原主的过往,这几日他总是会梦见,像连续剧一样一集接着一集,我比起原主所馈赠的记忆更加清晰明了的景象,那是以第三视角看故事的过程,如同看一部传记纪录片,结局卡死在颜霜被赐死的那日。 颜太妃是死在原主眼前的。 被白绫吊起来,生生绞杀数次,悬挂一会儿,便将人放下来,再挂上去,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颜太妃才终于断气,狰狞的死相犹在眼前,像一朵被揉捏碾皱的花,无论活着的时候再如何鲜艳美丽,也都枯败成了可怖的模样。 这样一来,容瑟惊醒后就彻底睡不着了。 他感觉自己正在慢慢了解所有事情的真相,那本所谓的原著太过片面,而他在梦中所见,或许才是全部的真实。 “为什么是现在呢。”容瑟轻轻叹了口气。 将近年底,他来这儿也快有半年,可只有这几日,他总是会梦到那些清晰的、完整的梦境,而且与原著中的描写有不少出入,不过却同原主的记忆重合。 容瑟对着飘雪的庭院轻轻问道:“你还在么?” 轻风吹拂过一片雪花,落在容瑟的眼角,冰凉须臾便融化,仿佛是冥冥之中的谁予以他回应一般。 容瑟轻轻拂去那滴雪水,叹了口气。 “我不是有意夺走你的人生,但我答应过你,会为我们逆天改命。我会成为你,直到你我目的达成的那天,而现在,那一天就快要到了。” 容瑟缓缓阖眸,自言自语似的低声。 “若是事成,那之后的人生,可就得由我做主了。” 又是一片雪花落在面颊,轻柔冰凉。 “王爷?”云初才进门,便瞧见容瑟披着大氅站在廊下,发以玉簪挽起,看似起身许久了,不由惊诧道:“王爷怎么站在这儿?” 往日起床可费劲着呢,整日踩点上朝,云初还是头回瞧见容瑟自己起来,还站在冷风口。 “醒了,睡不着,就出来看看。”容瑟淡笑,问道:“怎么,到时辰上朝了?” 云初点头:“王爷今日起身早,倒是还有些时间。不过王爷怎么站在风口,当心感染风寒。” “哪儿就那么娇弱了。”容瑟笑着摇了摇头,望着院中薄薄的一层积雪,平和道:“再有两日就是除夕,对了,礼佛那位怎么样了?” “依照王爷的吩咐,已经接回城中。”云初说,“用王爷说得法子,虽说人如今不太清醒,说话也颠三倒四的,但套了不少话出来。” “那就好。” 容瑟又说:“三郎走了大半个月,不知羌州如何了。” “暂时还没有消息。”云初想了想,安抚道:“既然没用急奏,想来便是没有大事,倒是京中……也不知能不能安稳过个年。” “正值多事之秋,晋京风雨飘摇,怕是难了。”容瑟缓缓攥紧指尖,神情也多了几分庄重肃穆,“这是皇室的恩怨,是我同曹家的恩怨,有劳你们……若是此番能顺利完成夙愿,来年便好了。” “属下明白。”云初轻叹,“我云氏兄弟蒙受王爷诸多恩惠,王爷的恩怨,便是我与云稚的恩怨,定鼎力相助王爷达成所愿。” 容瑟沉默须臾,轻声道:“多谢。” 云初淡笑:“王爷何必言谢,追随明主,心甘情愿。” “我哪里算是明主。”容瑟摇摇头,“且看曹伦如何出招吧,不过还是要尽量遏制事态,最好不要牵扯无辜,桐县刚刚受灾,边陲还有战事,京中不宜再生更大的风波。” 正因如此,容瑟才始终不曾主动生事,先下手为强并不适用于所有局势,眼下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云初轻声应下。 容瑟仰首瞧向已有泛白的东方天际,夜色未褪,沉甸甸的昏暗仿佛随时会倾塌。 “走吧,去上朝。” 容瑟收回视线,转身进门。 第139章 事出 除夕前两日的早朝,宣政殿上一如既往,可容瑟已经隐隐感觉到气氛的紧绷,或许是因为今日早朝边陲送回了战报,又或许是因别的什么。 梁慎予已同匈奴交手了。 未经京中指令,定北侯至羌州后立即开城门,主动出站,定北侯及羌州诸将,连斩匈奴将领五人,匈奴溃退。 首战告捷。 “定北侯此战虽说取胜,可他怎能贸然出兵!匈奴并未攻城,此战分明还有斡旋之机啊!”礼部尚书出列,痛心疾首地说,“若是能与匈奴和谈,或许本不必与之开战!” 又是老生常谈的论调,这位礼部尚书年事已高,说起话来气力不足,听上去便更像是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但容瑟不为所动,他手里拿着那封战报,那是梁慎予亲笔所书,他认得出。 “定北侯一战得胜,本就是大功一件。”容瑟的语气堪称平和,但仍旧带有不容置喙的沉稳,他淡淡扫了眼礼部尚书,笑了笑,柔声道:“徐大人年纪大了,胆子却小,打仗的确劳民伤财,可匈奴大军都已经到家门口,怎么还想着和谈呢?匈奴若有心和谈,来的就不是兵马,而是使臣,或者——” 容瑟顿住须臾,轻轻缓缓地反问:“徐尚书,可愿为大晋去做一回使臣,到匈奴帐中走一遭?” 徐尚书脸色一变,“这……如今已经打起来了,哪里还有和谈的余地…!” “徐尚书也知道啊。”容瑟遽然冷下脸,“那还同本王说这些废话?怎么,让本王治定北侯个先斩后奏的罪名?打了胜仗却要治罪,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礼部尚书白胡子颤了颤,举着笏板说道:“功过不相抵,定北侯是打了胜仗,可他擅自出兵也是事实啊!” “本王准了。”容瑟直截了当,“定北侯是否有罪,由本王定夺,本王准了他出兵,那他便无罪!” 徐尚书脸色不怎么好看,但却无言反驳。 容瑟手里才捏着大权,他扫视过群臣,如同在望一潭死水,而水下都是各怀心思的暗流汹涌,在意江山百姓的少之又少,世家勋贵纵横朝野,在乎的只是一家荣华。 他们不愿意打仗,甚至想花钱买安宁,怕的也不是劳民伤财,而是怕有损自家利益。 容瑟早早便知道,梁慎予在等这个机会,这一战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之后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安定。 第137章 “匈奴不灭,终是隐患。”容瑟说,“诸位都觉得匈奴不成气候,可匈奴至始至终从未对大晋称臣,如今更是举兵来犯,若我们对此视若无睹,那匈奴就会认为大晋的文官武将无能可欺!徐尚书以为匈奴不攻城,便是有余地,可本王却以为,匈奴是在试探大晋的态度,定北侯这一仗打出的是我大晋国威,诸位大人,可还有人觉得定北侯当罚?” 容瑟说得有理有据,如此一来,也能堵上群臣的嘴,果不其然,这回没人再反驳。 散朝后,群臣退去,容瑟前夜多梦,醒的又早,这会儿提不起精神,便暂且坐在麒麟王座上轻轻抚了抚额角,并未起身。 “皇叔当真护着他。”容靖冷哼。 容瑟这才抬眸,懒懒散散地瞧过去,笑问:“你嫉妒啊?” 容靖脸色一变,勉强扬起个笑:“皇叔说笑了。” “不是最好。”容瑟慢吞吞地起身,想起当年孤竺岭的惨败,忽然回过身来,瞧着容靖,说:“梁家父子三人战死沙场,女眷相继病逝,世子妃离世时一尸两命,如今男丁仅剩三郎,如此难道还不算是满门忠烈?你若有那么丁点顾及同窗之情君臣之义,也不至本王来护着他。” 容靖缓缓攥拳,他与容瑟之间早已不必装模作样,连日来担惊受怕,容靖已经濒临极限,再听得这话,猛地起身,狠声道:“你懂什么!” “朕是皇帝!他们的性命本就在朕一念之间!朕不愿意戍云在边陲,去打仗,去吃苦,去冒险!难道也错了吗?!” 容靖狠狠盯着容瑟,一字一顿,像是在说服自己:“朕没错!朕没有错!” “真够冠冕堂皇的啊。”容瑟嗤笑,“三郎想做什么,轮不到旁人来替他着想,至于陛下,你有几分为他,又有几分私心,自己心里清楚。都到今日了,陛下怎么还以为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天下人承认你是皇帝,你便尊贵无双,天下人不承认,那你这个皇帝还不如本王的话有用,陛下,当年在宫中你自持身份尊贵横行无忌,想不到还有今日吧?” 容靖眼神闪烁。 “骗人骗得久了,连你自己都开始相信自己无辜了么?”容瑟缓缓说出原主的记忆,神色诡秘莫测,“菱妃的爱犬是谁砸死的,那个叫秋儿的宫女又是被谁推入冰池,容靖,三郎也好,其他人也好,他们为何厌弃你,你自己还不明白吗?” 两人在空荡宣政殿上对峙,宫人早已见事不好通通躲了出去,容瑟坦荡,率先退避的自然是容靖,他移开眼神,冷笑道:“是啊,你是圣人,那些百姓都恨不得拿你当神供起来,可那又怎样?朕始终是皇帝,而皇叔你——始终是佞臣。” 容瑟心说你还怪有底气的,于是也淡淡收回眼神,从容笑道:“且看日后吧,陛、下。” 一声尊称,放慢字音后唤得无比讽刺。 容瑟转身走出大殿,被冷风扑了一脸,不由得拢了拢外袍,等在外头的云初立马将大氅给他披上,低声说:“王爷怎么在里头留了那么久?” “同便宜侄子说两句话。”容瑟接过云初递的手炉,边走边低声说:“我瞧他硬气得很,恐怕是要同本王做个了断了,就这两日,警醒着点。” 同容靖说这么多自然也不都是废话,更不只是为了给梁慎予讨个口头上的公道。若是往日,至少容靖还会对他表面尊重,今日这般争执对峙,俨然是不惧撕破脸,容瑟甚至觉得他们不会等到年后再动手。 云初点了点头,将容瑟扶上马车,沉声:“王爷放心。” 容瑟未再多言,将马车门关上。 . 边陲的战事并未对晋京百姓有何影响,这些年有定北侯守在羌州,就像一把镇住八方的刀,同时也能安定人心,百姓们坚信有他在边陲一日,匈奴就难以过境。 当晚,容瑟在梦中见到了梁慎予,不再是少年郎,他的眉眼坚毅沉稳许多,那是已经成为定北侯的他,容靖数次亲笔修书,劝他交出兵权回晋京。 梁慎予皆置之不理,直至容胥驾崩,就如容瑟刚刚到这个世界那般,梁慎予驰援勤王,摄政王被迫退步,但之后的事情与原著并不相同,与容瑟所经历的也不同。 宫宴之上,原主与梁慎予针锋相对,不欢而散,但梁慎予对容靖也没有原著中的顾念旧情。定北侯对摄政王与外戚之争冷眼旁观,却也在悄然瓦解着原主的势力,意图让摄政王与外戚彼此消耗。 ——这是梁慎予原本的计划。 容瑟的梦境中断于此。 他觉得梦中所见,才是这个世界原本的走向,而非原著中的风月缠绵。 除夕当日,百官早朝后,往年天子还会在这一日宴请群臣,以彰显天家仁德,君臣同心,而后初一到初三便要休沐,免去早朝。 但今年边陲有战事,容瑟便免了宫宴,叫群臣各自回去。 前两日的雪还没化,日光照雪,天地皆似染霜,虽说不张灯结彩,但年夜饭总还要吃,容瑟刚一回府,便进了灶房,只是火刚点着,云初便匆匆忙忙地进来,人刚到门口,声已先传入内。 “王爷,有动静了!” 容瑟切菜的刀倏尔顿住,拎着菜刀转过身来,目光平静,“什么动静?” 云初进了门,神色凝重地说:“御史李严恒带着言官们在宣政殿前长跪,弹劾您毒杀先帝,戕害忠臣,把持朝政,祸乱朝纲。” “李严恒。”容瑟回想须臾,此人是曹伦一脉的言官,他有印象,当即轻轻点头:“不跪去闹市,都对不住他们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话罢,又有家仆匆匆而来,高声道:“王爷,王爷!宫里头来人了,说要传召王爷入宫呢!” 容瑟哼笑,随手将菜刀砍在菜板上,随即将自己袖口放下来,淡声道:“正好,本王正打算去瞧个热闹呢,准备更衣!” 云初点头:“是。” 二人刚走出金膳轩,那宫中传旨的太监便带着身后玄机营的人走上前来,语调阴柔怪异:“王爷,请随奴婢走一趟吧。” “王爷梳洗更衣后自会入宫。”云初说。 传旨太监便笑:“事出紧急,不必仔细了,王爷快随奴婢走吧。” 容瑟对云初使了个眼色。 云初会意,当即上前一脚踹在太监腿上,只听得“哎哟”一声惨叫,传旨太监惨叫着跪倒了下去,云初抬脚踏上太监脊背,将人踩下去,府中暗处的府兵也纷纷手持兵刃出鞘,将玄机营等人围住。 云初微抬下颌,朗声:“我们王爷要更衣,谁还有话说?” 玄机营鸦雀无声。 这谁敢说话? 分明是过来拿人的,这会儿一个个安静到喘气都放轻了。 第140章 对峙 更衣时,蓝莺也在屋内,她心知皇帝不怀好意,罕见地焦灼蹙眉,低声道:“王爷,他指不定在皇宫给你下什么套呢,要我说,你也出城去避避,等我们将那个狗皇帝弄死,您再回来,免得刀剑无眼再伤了你。” 容瑟对镜为自己束发,神情平静道:“若是想躲,我此刻就不会在这儿,蓝莺,我等这一日也许久了,怎会临阵脱逃?” 镜中人仍是昳丽容貌,但容瑟却在镜中瞧见自己陌生的神情,平静镇定如毫无波澜的水面,比起从前,多了上位者的气度。 这是容瑟从未设想过的自己。 “可是……”蓝莺急得恨不得原地转圈。 “好了。”容瑟将自己打理妥当,站起身转过来,对蓝莺笑了笑,“容靖想让我身败名裂,此案必定会大张旗鼓地审理,想必朝臣们也已经受召入宫了,我必须得去。” 这是容靖的好机会。 也是容瑟等了许久的时机。 见蓝莺仍有不放心,容瑟便笑说:“今日宣政殿上,是我的事,宣政殿外,还须得仰仗你们,小丫头,我这条命,今日可就交付于你了。” 蓝莺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劝,只坚定道:“主子放心。” 容瑟手底下不只有云稚的禁军,府中暗卫更是不在少数,来“请人”的太监被云初踩在脚底下,院中的气氛虽剑拔弩张,玄机营的人却也都不敢妄动。 沉闷压抑的安谧中,时间流逝也变得缓慢,良久,换上亲王朝服的摄政王才姗姗来迟,紫金袍交襟绣威严金蟒,两片宽袖上金线蟒纹盘踞祥云之上,腰间配饰琳琅奢贵,镶嵌珠玉的发冠将青丝束得一丝不苟,过分冶丽的眉目冷艳庄雅,即便身为男子生成这个模样,容瑟八风不动的稳重威仪也不会让人对他有半分轻视。 容瑟平时怕麻烦,性子也佛系温吞,但前提是没人惹到他面前来。 一旦真正有事,他反倒会镇定下来,到这儿这么久,做了也有将近半年的摄政王,容瑟对如何震慑对方已经游刃有余,譬如此刻,只要他态度足够坦荡镇定、矜骄傲气,慌乱的就会成为对方。 再不济,至少也让自己立于从容不迫的境地。 第138章 “走吧。”容瑟淡淡道,不似被传召,举手投足间,仿佛是去赴宴,神情也带着些许漫不经心,“去瞧瞧李御史哪来的底气长跪殿前。” 云初这才把脚从传旨太监身上挪开,冷声道:“带路吧,公公。” 这太监也没了开始的趾高气扬,狼狈万分地爬起来,这回甚至不敢再直视容瑟。 容瑟自然不会单枪匹马地入宫,更衣时,他就已经派人传令给禁军,命禁军集结于宫外,故而入宫时容瑟也有底气。 上马车前,云初凑近了低声说:“属下已将一切安排妥当,王爷放心。” 容瑟不动声色地轻轻颔首,随即将车门轻轻关上。 临到宫门口,容瑟披着大氅从马车里出来,恰好瞧见也在此地的容湛,二人对视一眼,容湛便扬起粲然的笑来,快步走过来,朗声道:“皇叔,你来啦。” 容瑟有些意外地瞧着他,“你怎么也在这儿?” “皇叔以为呢?”容湛说着,眼神却瞄向宫门口的方向,低声道:“昨夜陛下召我入宫,今日便出了这档子事,小王自然也是受召入宫,倒是皇叔……” 他的眼神意味深长。 “不过皇叔竟然真的就这么过来了,我还当禁军会直接拔剑。” 容瑟沉着依旧,敛眸笑了笑,“还不到时候。” 容湛闻声眯眸,低低道:“事已至此,皇叔还想做什么?” “自然是还自己清白。”容瑟笑道,往宫门方向瞧去,眼神冷得要结冰,“走吧,别叫陛下等久了。” 宣政殿前的确跪了些人,容瑟进宣政门后粗略一瞧,大概有十几个,直挺挺地跪着,乍一看,倒有几分死谏的言官风骨。 容瑟不慌不忙地走上前,途经几位的时候,轻描淡写地扫过去一个眼神,为首长跪之人正是御史李严恒,除他以外,其余官员都下意识避开了容瑟这个轻飘飘的眼神。 “李御史。”容瑟露出个和善的笑,然而眼底分明冷意弥漫,没什么真情实感地称赞了一句,“有胆识。” 李严恒面不改色,冻得有些发紫的唇动了动,说道:“王爷过誉,臣身为言官自有上谏弹劾之责,不敢懈怠。” 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容瑟嗤了声,悠然颔首:“那御史就跪着吧,什么时候跪够了,什么时候入殿与本王对峙,本王就在宣政殿内等着御史。” “你!”李严恒脸色微变。 容瑟轻哼,转身悠哉悠哉地往宣政殿走。 身后传来李建恒的斥骂:“谋害先帝的乱臣贼子,安敢放肆!” 其余言官皆随声附和,容瑟却连神情都没变,直奔宣政殿,一进门,便瞧见六部九寺御史台的官员已然齐聚,容靖就坐在龙椅上,戴着冕旒,穿着龙袍,容瑟与他四目相对的刹那,便见容靖那故作失望的眼神中,分明是掩不住的恶意与恨。 太好笑了。 容瑟心想,真是好荒唐,容靖竟然在恨他。 “皇叔来了。”容靖率先开口。 容瑟慢悠悠地坐上自己的麒麟王座,指尖轻抚扶手上的麒麟头,“嗯”了一声,随即道:“陛下召见,岂有不来的道理,何况——”他扬起个讥诮甚浓的笑,瞧着容靖说道:“本王也想知道,本王是如何谋害了先帝,此事连本王这个当事人都不清楚,怎能不亲自来听一听。” 容靖神色不变,吩咐道:“唤李御史和诸位大人进来吧,冰天雪地,不宜久跪,既然皇叔已经入宫,那便与李御史当面对峙一番。” 容瑟根本无惧,点头道:“正有此意。” 很快李严恒就被踉跄着扶进了大殿,与他一并进来的,还有适才跪在外头的官员们,一个个冻得脸色青白,刚一进门,容靖便连忙道:“快,给李御史赐坐。” “多谢陛下。” 李严恒行礼后哆嗦着坐下,在场的朝臣神色各异,尤其是摄政王一党,脸色都不怎么好。 先帝缠绵病榻良久,卧床期间,便是容瑟夺权掌政,对于先帝之死,哪怕是摄政王一脉的官员都猜测,是否当真是王爷暗中弑君。 ……毕竟依照摄政王的行事手段来看,这极有可能。 说白了,这听信事儿连自己人都怀疑是不是摄政王做的。 众人观望时,陆上谦线先忍不住问出口:“李御史,你长跪死谏,弹劾摄政王,可有真凭实据?” “自然有!”李严恒笃定道,“人证物证具在,事关重大,下官怎能不慎重?先帝驾崩,必是摄政王有意弑君!” “李御史!”喻青州耐不住沉声道,“你可知污蔑王爷是何等大罪?若无真凭实据,仅凭所谓证人的几句话便能定罪,太过草率!” 眼看着几人又要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辩论,容瑟没那个耐心,当即冷声道:“喻大人,不必与他多话,既然李御史说有铁证,不妨当着众卿的面,讲个清楚明白。” 李严恒冷笑:“那就请陛下宣证人上殿!” 容靖迅速道:“准了。” 容瑟依旧面不改色,他都猜得出这位证人是谁。 果然,花白头发的胖太监被带上殿前,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上,“老奴郑福,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福,贴身伺候容胥的太监总管。 “免了吧。”容靖说,又故作疑惑地问:“这不是伺候父皇的公公吗?父皇驾崩,宫中便再无郑公公的消息,李御史是从哪找着他的?” “回陛下,正是伺候先帝的郑福,此人参与谋害先帝一案,臣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他的踪迹。”李严恒说完,对郑福厉声道:“郑福,你是如何同本官交代的,如今当着陛下的面,原原本本地再说一遍!” “是,是。” 郑福跪在殿前没敢起身,却暗地里扫视着朝堂情况,拿捏着腔调涕泪纵横地伏下身去说:“老奴有罪,老奴愧对先帝爷!可,可老奴也是被逼无奈啊!先帝并非是因病驾崩,是有人蓄意谋害!" 群臣哗然片刻,都在下面开始窃窃私语。 李严恒沉声催促:“说清楚,是何人指使,又是何人下毒!” 郑福抹了把眼泪,看似伤心不已,眼神有些躲闪地瞄了眼殿上的摄政王,随即一个头磕在地上,说道:“是,是摄政王指使,指使太医赵桉在陛下的饮食中下毒!” 李严恒锐利的眼神扫向容瑟,冷道:“这可是先帝身边伺候的太监,摄政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就这?没了?”容瑟心知不太可能,眉梢微挑,哼出个笑音道:“一个先帝驾崩后便不知所踪的老太监,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口口声声说是本王指使太医给先帝下毒,如此便能定本王的罪?这可难以服众啊,不如郑公公……” 容瑟冰冷的视线落在郑福身上,语气中掺着冰碴子。 “你说清楚点儿,可曾亲眼瞧见听见本王指使太医毒害先帝?” 第141章 博弈 郑福支吾起来,眼神也开始闪烁。 容瑟坦坦荡荡地笑出声,“看来是没有了。” 知道原主参与其中的唯有赵桉,可惜曹毓敏当时急于灭口将赵桉杀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一手策划杀害容胥夺得皇位的计划中,还有原主的手笔,曹伦才会一心将这口锅扣到现在的摄政王头上。 而容瑟如今坐在这宣政殿的麒麟王座上,凛然从容,对李严恒嗤笑道:“既然要定本王的罪,证人应当不止这一个,都宣上殿吧。” 仿佛此刻被弹劾弑君的不是他一般,说话云淡风轻,宛若局外人,正冷笑着注视这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李严恒额心冒出了冷汗,无端端地觉得这场筹谋已久甚至胜券在握的局,一瞬间成了他人的主场。 于是他隐晦地看向了曹伦。 而曹伦轻轻点头,予以回应。 这一切都落在容瑟的眼中,他眼神渐冷,却丝毫没有慌乱的意思,只是冷静地注视、分析、应对,这是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等待着的局面。 他早已在心中做过无数预演。 在曹伦的默许下,李严恒装模作样向容靖请旨,再传证人。 这一次有两人一并上殿,叩拜君主,而其中一人吸引了容瑟的目光,凝视之下,眼神愈发冰冷。 那张清秀斯文的脸容瑟不会认错,是燕书宁。 他竟然还在晋京,只是瞧上去落魄至极,当日浮生楼一眼便能看出是个富家公子,眼下却衣着寒酸,可见过得不甚如意。 “回禀陛下,草民赵筠,可以作证,摄政王毒害先帝,篡权夺位。”跪着的另一个年轻人说道,只是瞧着畏畏缩缩,头也不敢抬,恨不得整个人伏在地上,“草民的父亲曾在太医院任职,因医治陛下不利而被赐死,实则……实则是因摄政王买通草民父亲,毒害陛下,草民父亲是被灭口的!” 有他的证词,原本寂静的大殿瞬间如沸水一般,群臣窃窃私语,其实大多数人已经相信了这件事的真实性,毕竟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怀疑先帝的死因与摄政王有关。 第139章 而今日群臣各自忧心的,并非是杀害先帝的真凶,而是摄政王与外戚的这场博弈谁输谁赢! 容瑟轻轻颔首,眼神却落在燕书宁身上,笑问:“他来作证,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燕书宁已经没了当日的意气风发,如今看容瑟的眼神却带着莫名的恨意,他冷冷道:“赵家出身襄州,赵桉死后,赵筠回到襄州旧居,草民不忍见奸佞横行朝堂,这才将之找出,从其口中得知先帝被害,便立即带人入京求见李御史,只盼能为我大晋.江山略尽微薄之力,清剿君侧,以正朝纲。” 话说得挺好听,容瑟只敷衍地点了点头,仿佛全然不当回事似的问:“李御史,没了?” 李严恒梗着脖子,正义凛然道:“人证俱在,贴身伺候陛下的公公,还有被赐死太医的后人,摄政王弑君必然是真,你还不认吗?!” “那就有意思了。”容瑟双手环肩,神情淡淡,“当日陛下驾崩,曹太后勃然大怒,怨怼太医无能,下令赐死赵桉,等本王闻讯入宫的时候,赵桉尸体都凉了,就算是灭口,与本王有何干系?” 赵筠听得此言,吓得连连叩头道:“陛下明鉴,陛下明鉴,草民不敢欺瞒陛下,没有半句虚言啊!草民父亲亲口说的,就是摄政王给了他银子,让他给先帝下毒,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驾崩!” “好了。”曹伦沉声打断他,神情肃然道:“王爷可有证据,能证明这赵筠蓄意构陷?” 容瑟毫不退避地瞧回去,似笑非笑:“那曹大人可有证据能证明,这赵筠和郑福所说就是实情?” “二人便是人证,何况王爷所行之事,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么?”曹伦言辞骤然激烈锋利,“以王爷的出身,何以担当大任,陛下登基近半年,又非幼帝,王爷却不肯还政于陛下,这与谋反何异?不敬天子,把持朝政,王爷还不认罪吗?!” 他不仅要容瑟的命,还要出师有名,如此一来,摄政王是佞臣,而他曹家则清清白白。 “真是笑话。” 容瑟丝毫不被殿上紧绷的气氛影响,沉声道:“本王何罪之有?!还政于天子,还是还政于曹氏?外戚干政,竟也有脸骂旁人是奸佞,本王身上有容氏的血脉,掌政是因当今天子无能!贪图享乐不顾民生疾苦,自持身份尊贵便视百姓命如草芥,如此天子亲政,大晋危矣!” 容瑟忍了这么久,终于痛痛快快地骂出了口,他也不在乎容靖顷刻间难看到极点的眼神,酣畅淋漓地骂完以后,冷笑道:“他们说本王弑君,本王就弑君了?人证可以收买,这也算铁证如山?陆尚书——!” 容瑟转头瞧向陆上谦,问道:“陆大人司职刑部,敢问这证据,可够定本王的罪?” 陆上谦刚想说话,曹伦便抢先开口,意有所指道:“陆大人,慎言,留名青史还是遗臭千古可都在你一念之间。” “多谢曹大人提醒。”陆上谦不吃这套,“仅凭证言,确实不能定王爷的罪,至少也该审查一番,既然赵太医之子说先帝死于毒杀,恐怕要验过尸才知真假。” 曹伦微微眯眸,李严恒却先一步反驳道:“陆大人,先帝的尸首已葬入皇陵,岂可打搅地宫安宁!郑福与赵筠所言,难道还不足以定罪么?!” 陆上谦睨他一眼,“不足。” “你!”李严恒脸彻底变了。 “依老臣看,此案绝无其他可能。”曹伦斩钉截铁,言辞之间已显露杀机,“摄政王暴虐无道,弑君篡权,该当诛杀!” 话音刚落,殿外便忽地进来许多手持刀剑的侍卫,群臣刹那炸锅,宣政殿中惊呼此起彼伏,都错愕于曹伦的架势,他根本不是兴师问罪,无非是给自己诛杀摄政王找个光明正大的由头而已! 喻青州脸色大变,愕然道:“曹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王爷是否有罪还未定,你这是想杀人灭口不成?!” “摄政王其罪当诛,动手!”曹伦吩咐,眼神却始终盯着不见慌乱的摄政王,有些无端地心慌,如同给安慰自己一般冷声道:“禁军已经被玄机营牵制在宫外,今日.你断无活着出宫的可能!” “那可不见得。” 一声戏谑笑音响起,始终抱肩不插口的容湛施施然道,“牧宵,还等什么!” 顷刻间,宁郡王的随行护卫纷纷亮出刀剑,同宫中侍卫对峙起来。 虽说剑拔弩张,但局势却瞬间变了。 曹伦和容靖都脸色大变,容靖更是失声道:“宁郡王!你这是干什么?!” “哦,这个啊。”容湛回予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有点无辜,“陛下看见什么,那就是什么了。小王从儋州来,路途遥远,自然得带着点保命的亲卫,瞧,这不就用上了?”他又对容瑟露出无奈神色,“是吧,皇叔?早说了,你今日进宫可莽撞了,若是没有小王,岂不是要吃亏?!” 这一番变故把群臣都看懵了。 所以摄政王是何时同宁郡王搭上线的? “小看谁呢?”容瑟依旧气定神闲,蜷指抵在唇上,吹出个嘹亮口哨,片刻寂静后,宣政门内倏尔拥入一群穿着各异之人,连手中兵器也大多奇怪,并非正规军队,但也不似散沙一盘,气势凶悍,携浓郁煞气冲入了宣政殿前,为首的竟是个年轻姑娘,毛领交襟,湖蓝色短裙,腰间别短刀,手中挽软鞭,气势汹汹地冲上台阶,朗声道:“王爷,早在墙根底下等着急了,来得不慢吧?” “正是时候。”容瑟笑了笑,随即面露玩味地瞥了眼脸色苍白的容靖,慢条斯理道:“谁说本王手底下只有禁军和府兵能用?” 除了云氏兄弟俩,一人为官,一人为商,他手底下还有个行走江湖多年的蓝莺呢。 蓝莺手下那群江湖草莽,虽说不爱同朝廷打交道,各个闲云野鹤惯了,可蓝莺这个头儿的命令,他们莫敢不从。 这群隐匿在民间之人,是容瑟在各地的耳目,也是他始终不曾显露人前的底牌。 容湛也有些意外,想起容瑟告诉他保重自己别捣乱的话,这会儿才明白此言非虚。 人家的确早有防备。 到这时曹伦也露出惊愕的神情,便知想杀摄政王只怕难了,他咬了咬牙,狠声道:“那又如何,摄政王,你敢当着群臣的面弑君不成?!” “这可是曹大人先动的手。”容瑟收起了笑,神情漠然,“不过本王暂时还没有弑君的想法。” 容靖闻得此言松了口气。 紧接着,便听见容瑟用讥诮口吻说道:“今日除夕,是个好日子,本王也不愿瞧见刀光剑影,大过年的,本王可还将曹太后接回了宫中。” 曹伦却只觉得他话里带着不怀好意,沉着脸道:“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容瑟语气寡淡,轻轻道:“除夕夜,该团圆,可本王现在不大高兴,曹大人,李御史,毒害先帝的案子,可还要查啊?” 曹伦脸色变幻莫测,他已经不战而败。 李严恒更是面如土色,竟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浑身颤抖。 “看来是不想查了,那怎么行?”容瑟字句说得清晰,掷地有声:“你们想不追究就不追究,可本王却要翻翻旧账!” 第142章 重提 殿内局势转瞬间反转,容瑟仍旧端坐高位之上,等在此地围杀摄政王的侍卫都不敢妄动,但容瑟所说,显然是不愿就这么将此事翻篇,曹伦脸色难看,又碍于他提及了妹妹,几经思量之下,沉声道:“先帝是否被毒杀还需再查,可宣政殿前,王爷如此,与举兵谋反何异?王爷莫非想与宁郡王串通弑君不成?” “曹大人,激将法对本王没用,本王若真想弑君篡位,便不会同你废话。” 容瑟此言可谓嚣张,但却没人怀疑这话。 那明晃晃的刀剑摆着呢,若摄政王真想谋反逼宫,这会儿只怕已经血溅宣政殿了。 曹伦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板着脸说:“既然如此,宣政殿前便不必刀光剑影,不如便让他们都暂且退下。” “这事儿不急。”容瑟知道曹伦这是要服软然后各退一步的意思,可他今日却没打算退。 曹伦脸色微变,“那王爷是要如何?” “自然是要还自己清白。”容瑟瞧着他,目光漠然地扫过群臣,清正坦荡,“自本王亲政以来,朝野内外流言四起,这些风言风语本王并非不知,只是以为清者自清,身正不怕影子斜。谁成想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竟引得李御史搜罗了这三人来污蔑本王,今日若是没个了断,来日不知还要往本王身上泼多少脏水!” 先前还言之凿凿的三个证人都傻了眼。 尤其是燕书宁,他这段日子过的不如意,入京时如何春风得意,想着日后平步青云,入京后便如何举步维艰,本以为今日过后就能一飞冲天,谁料转瞬间的功夫,摄政王便将局势翻转! 眼下别说什么飞黄腾达,连能否保命都不晓得! 既然已经将摄政王得罪狠了,加上之前的恩怨,燕书宁咬了咬牙,冷声道:“王爷说自己清白,不也是空口无凭?!” 第140章 “谁说本王空口无凭?”容瑟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曹伦。 曹伦被这一眼看得心慌,他低估了容瑟,更没想到宁郡王竟会相助于他,一时失策,局面竟落到如此难以收拾的地步! “你们的戏唱完了,也该轮到本王了。”容瑟扬声道,“来人,将曹太后请上来。” 曹伦面色剧变,“你要干什么?” “大过年的,请曹太后回京与曹大人团圆。”容瑟和和气气地笑了笑,只是眉眼间冷色弥漫,慢悠悠道:“顺便当着诸位大人的面,还本王清白。” 很快曹太后便被带上宣政殿前,她虽着奢贵金袍凤衫,发髻也高耸精致,发冠如凤凰于飞,步摇镶嵌明珠玉坠,可整个人却形销骨立,被这金玉满身衬得如干枯树皮,双眼失神,犹如浑水,干裂苍白的唇一张一合,喃喃自语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曹伦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那个果决精明的妹妹,愣在当场。 容靖猛地从龙椅上坐起,错愕于母亲还活着,更难以置信她此刻行将就木活死人的模样,震惊道:“……母,母后?”他猛地怒视向容瑟,却不知自己眼神中更多是惊恐,质问道:“你不是说母后在皇陵为父皇诵经,为何她会变成这般模样?!” “太后自然一直在皇陵。”容瑟微微挑起一个笑,漠然道:“大抵是亏心事做多了,怕佛祖不宽恕她吧。” “一派胡言!”曹伦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迅速走到曹毓敏身前,咬牙切齿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容瑟看得想笑,也着实笑出了声。 笑声在安静大殿上格外突兀,群臣噤若寒蝉,只见摄政王扶着额角,像是笑够了,才漠然地抬眸,轻声说:“本王还当陛下天生恶毒自私,曹大人心中也只有权势,不曾想二位竟然也有会在意的人,真是出乎意料。不过今日曹太后是本王的证人,且听听她怎么说吧。” 曹伦气急,“太后已然成了这副模样,还能说什么!王爷,休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容瑟故作震惊地重复这四个字,眼神遽然沉甸甸地涌上阴冷,“究竟是谁欺人太甚?本王身上的脏水,还有你们做的好事,今日就一并说个明白!曹毓敏,你儿子做不成皇帝了。” 曹太后仿佛刹那被这句话刺激到,陡然激动起来,干哑尖锐的声音骤然响起:“不!不不,我儿子是皇帝!我儿子一定是皇帝!我都已经杀了那个老东西了,他死了,对,他别的儿子也都死了,我儿子,老皇帝死了,我儿子就是皇帝!” 她癫狂一般弯下腰,吼得声嘶力竭,五官狰狞,“我是太后,哀家是太后!我曹家,曹家长盛不衰!” 此言一出,群臣结结实实地震惊了。 这可与那几个人证孑然不同,太后本人承认,是她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继位而杀了先帝! 连陆上谦和喻青州都懵住须臾,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讶异。 自古争储夺位都是常事,没有几个皇帝能安稳地寿终正寝,他们原以为先帝的死的确是摄政王下的手,没想到竟真不是他。 容靖蓦地跌坐回龙椅上,面上血色尽褪。 曹伦更是错愕不已,伸手就要去捂曹太后的嘴。 “拦住他。”容瑟冷声下令,“让曹太后继续说!” 蓝莺立即上前将曹伦押着跪在地上,轻嗤:“老实点吧,做都做了,还敢泼脏水给我们主子,怎么这会儿着急了?” 容瑟瞥了曹伦一眼,不急不缓地接着说:“容胥没死,他要废太子,传位给九王。” 曹太后疯疯癫癫地尖叫着反驳:“不行!那个荡妇的儿子怎么配!他不配……他不配,对,皇位是我儿子的,不对……不对,你死了,容胥,容胥早就死了!”她神志不清,诡异地冷静了下来,语调拖长,像是在回忆,又蓦地痴痴笑道:“死了,他死了,哈哈哈哈,哀家是太后,赵桉,赵桉动得手,赵桉也死了,都死了,哈哈哈哈,哀家就是太后!哀家的儿子是皇帝!” 容瑟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 没人能在黑暗且安静的环境里长久地呆下去,可他就这么生生将曹毓敏关了将近半年,不许见光,也不许人与她说话,直到近日,他吩咐人不停地在曹毓敏耳边说他方才说得那些话,曹毓敏早已神志错乱,被这么无休无止地暗示下去,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被摧毁意志后,还忘不了自己的野心,神志不清之下,便像是被催眠一般,按照容瑟指定的指令,说出她曾经干的那些事。 包括弑君。 在她看来,容胥就是死在她手里,精神崩溃时,轻而易举被容瑟套出话来。 可笑她至今还在做太后的美梦,殊不知满朝文武都将她弑君的事听了个真切。 “先帝究竟因何而死,诸位大人应当听明白了。”容瑟指尖轻轻摩挲着扶手上的麒麟头,一派闲适之姿,然而双眸盛霜,冷得淬了冰一般,“曹太后弑君不假,本王倒是也有心想要了好皇兄的狗命,可惜迟了一步,叫曹太后抢先了。” 他坦然地说出大逆不道之言,群臣这回是当真不知如何应对,面面相觑之下,谁也没敢吭声。 容靖却突然慌乱道:“不,不对,这事一定不是母后干的,她变成了如今这疯魔样子,说得话不知真假,哪里能信?” “疯了才最会说实话。”容瑟哼出个讥讽的笑音,“她说得可是清清楚楚,满朝官员听得也明明白白,不过此事可不算完,本王与本王的生母背负骂名多年,都说事关皇室颜面,不可多提,但本王今日还偏要提一提。曹太后——颜太妃也还没死呢,你还记得颜太妃么?” 曹太后在听见颜太妃三个字时骤然抬头,再度露出狰狞神色,尖声道:“颜霜?那个贱人,那个贱人……她也死了,对,是我杀的,她不能死得那么容易,她还在求饶呢,她说她是被迫的,求我放她出宫,哈哈……出宫……” 她仿佛回到了虐杀颜霜那日,自己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那个漂亮柔弱的女人哭得梨花带雨,然后被吊起来,双脚乱蹬,面目狰狞,每当她快断气,便会被放下来,再吊回去,如此折磨,等她断气时,连指甲都折断了,一滴血珠子落在地上。 她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说出自己是如何虐杀了颜霜,边说还边笑,笑容诡谲又得意,甚至带着几分愉悦的畅快。 “她死得时候,她那个儿子啊——就跪在边上看着呢,一直看着。” 群臣这次是真的都沉默无声了,当年那段旧事,老臣都知道些,包括陆上谦在内,他们都以为颜太妃是自觉无颜见人,自戕于宫中,却不想她竟死得如此凄惨,甚至于当年年幼的九王爷,亲眼看着母亲如何惨死。 “颜太妃,本王的生母。” 提及这位太妃时,容瑟的神情总是会柔和些许,惋惜她的遭遇,也钦佩她的母性,悲悯她的红颜薄命。 容瑟缓缓阖眸,轻声说:“她并未蓄意勾引,是皇兄,本王同父异母的哥哥,拿本王的性命胁迫她,逼她侍寝。可笑曹太后同样身为女人,竟将自己夫君做得恶事归咎于本王母妃身上。” “世人唾骂她,厌弃她,可诸位大人如今可能告诉本王,颜太妃何错之有?出身风尘,为子忍辱,哪一样是她的错?” 第143章 昏君 满殿寂静到针落可闻。 但容瑟知道,于这个时代而言,哪怕颜太妃不是自愿,但他们还是会将过错归咎于女子,容瑟也不在乎他们是否发自内心地为此羞惭愧疚,当年曹伦率言官上谏赐死颜霜,而今又是这群人,上谏弹劾他谋害容胥。 然而这一回,容瑟不是当初孤立无援的颜霜母子。 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就好,是否真正反思不重要。 “本王的母妃含冤而死,曹大人,李御史,还有……你们。” 容瑟的眼神依次扫过他点名的人,以及适才长跪的言官们,除了曹伦外,其余人的目光都开始躲闪。 “请旨赐死她,诸位都曾推波助澜。旧事如云烟,本王本不愿追究,却没想到,今日诸位故技重施,想将曹太后做得事栽赃到本王身上。” 容瑟眸中锋芒雪亮,字句犹如刀刃般凌厉,一字一顿:“其心当诛!” 四字掷地有声,惊得李严恒心胆具颤,咬了咬牙,反驳道:“一派胡言!即便先帝驾崩与你无关,当年颜太妃身为先帝妃嫔,侍奉两代君主也是事实!你说被迫就是被迫?此等荡妇死有余辜!” 即便容瑟并非是颜霜的儿子,但闻言还是脸色一沉。 “自然有人能证明本王所言非虚,但李御史这条舌头着实惹人厌,也就不必留了。来人!” 在李严恒倏尔惊恐起来的眼神中,容瑟神色堪称平静地吩咐:“拖下去,割了他的舌头。” 容瑟自认为三观尚可,但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忍李严恒这张嘴已经很久了。 蓝莺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上前将李严恒拖下去,李严恒自知祸事临头,也顾不得许多,声嘶力竭地向曹伦求救:“曹大人,曹大人!下官可都是按您说的做的,曹大人救救下官啊!” 第141章 曹伦正被蓝莺踩着脚踝逼跪在地,自顾不暇,只得闭了闭眼,一声没吭。 很快殿外便传来嘶嘶力竭的惨叫,恨不能将喉咙撕裂,凄厉中是无法言喻的痛苦,但很快化作模糊的哀嚎,仿佛被人堵住了嘴一般,声音逐渐消弭。 外面的惨叫换来殿中更深的沉寂,一同长跪弹劾的言官此刻都面色煞白,生怕下一个被割舌头的就是自己。 容瑟更年轻气盛的时候,是真下死手与人打过架的,从骨子里就不是逆来顺受的烂好人,他的善良宽容都很有限,一旦逾越,那就连怜悯都丁点儿不剩,正如此刻,听着殿外的嚎叫,容瑟眉头都没皱一下,平静依旧。 “将人带上来。”容瑟吩咐。 很快便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监和老宫女被带上殿,二人依次行礼。 “说说吧,当年容胥是如何厚颜无耻玷污父亲嫔妃的。”容瑟吩咐。 老宫女先叩首道:“老奴是在绣坊当差,为先帝与各宫娘娘量身,裁制衣物,曾侍奉御前,见过几回颜贵太妃。先帝宠幸颜贵太妃,多次赏赐,凡是各地有进贡的布匹,都是先送去给颜贵太妃挑选,但颜贵太妃千般不愿,都推辞了,老奴也曾亲眼见过,先帝拿颜贵太妃的幼子威胁,颜贵太妃迫不得已,才委身侍寝。此事千真万确,老奴绝不敢欺瞒王爷。” 老太监也附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奴才在内务府当差,颜贵太妃的事宫中上了年纪的宫人都知道些,虽说伺候颜贵太妃的下人都被赐死,但若是在宫中打听,见过的宫人不在少数,奴才们不敢欺瞒,还有,还有王爷……宫中流传那些王爷责打杀害宫女,更是无稽之谈,连宫女太监都能随意对王爷无礼,有太子的授意,更对欺辱王爷肆无忌惮,有时……幼时连当时的太子殿下也会亲自动手,奴才所言句句属实。” 伺候颜贵太妃的下人都受牵连被赐死,可从容瑟到这个世界,决定为原主完成执念时,着手去查郑福,便也在查赵家和宫中这些老人,皆是为今日做准备。 他不仅要真相大白,还要容靖经营的温和宽厚假面彻底拆穿。 官员们纷纷面露错愕,他们都以为摄政王自小残暴,却不想竟都是子虚乌有,而真正残暴恶毒的,是连朝政都处理不了的皇帝。 容靖指尖发抖,反驳的话却没来得及出口。 “各位都听见了。”容瑟冷笑,“不敬君父,玷污母妃,这就是大晋天子做出的事,而错却全都推给一个女人,你们该唾骂的,是那个不知廉耻的昏君,而非一个无辜女人!至于咱们如今的陛下,倒也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事已至此,狡辩也无用,这些年背负在颜霜身上的骂名,终于在今日彻底洗清。 真相与传言不谋而合,殿中朝臣许多都忍不住唏嘘,他们曾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摩一个女子,然而最终,真正铸成大错的却是万人敬仰的皇帝。 他们夫妻两个,一个强迫颜贵太妃,一个将之虐杀,而他们的孩子也对人家的孩子刁难折辱。 ……于是摄政王的所作所为,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尤其是在最近摄政王勤政爱民的名声越来越高的时候。 “皇叔。”容靖脸色苍白地说,“这……再怎么说也是家事,何必闹到殿前来说,宣政殿乃朝会之所,百官议政,说得也是天下大事。” “家事?你舅舅带着言官逼死本王母妃的时候,就不是家事了?”容瑟毫不客气地怼回去,冷道:“怎么,陛下这会儿觉得见不得人了?不过有这般的父母,儿子也好不到哪去,都是一丘之貉。” “皇叔!”容靖最爱颜面,哪里受得住容瑟这夹枪带棒的讥讽,脸色更加难看,“别让事情再难收场,家丑不可外扬,难道非要全天下都知道么?日后皇室的颜面要摆在哪?” 又是所谓的皇室颜面。 “怕丢脸,那就别干丢脸的事啊。”容瑟根本不吃这套,冷嘲道:“皇室的颜面摆在哪本王不晓得,但如今诸位大人的确是都知道你爹干得丑事了,陛下想要保存皇室颜面,当年你舅舅和母亲是如何灭口的,不如陛下今日也效仿一番,凡是知情者,皆斩杀于此,如此你爹做下的事便传不出去了,如何?” 容靖的脸更苍白,恨得咬牙。 群臣都已经瞧向了他,毕竟事关自己的性命,尤其是不明真相,今日才知皇室先帝德性的朝臣,纷纷警惕起来。 可在此地的都是朝中重臣,总不能当真将所有人灭口,容瑟也只不过随口怼容靖一句,他望向殿外的方向,眼神深远。 皇宫之外,正有人为他浴血,而更远的西北,也有人在为整个大晋而战。 容瑟知道玄机营与禁军之间正在厮杀,若禁军胜了,皆大欢喜,反之,则一败涂地。 那场仗才真正决定今日局面,但宣政殿内,属于他的这场仗,他也要打得漂亮。 “不过陛下说得对,宣政殿前,该议政。”容瑟自己又慢吞吞地改口,仿佛不知此刻宫外血雨腥风一般,闲适地靠坐着王座,说:“那就来聊聊政事,家丑说完了,也该轮到国事。当日霁州十三户冤案,刑部与大理寺揪出了霁州刺史、户部尚书甚至有京兆府尹等贪官污吏,可刑部越过尚书送到御前的题本卷宗,都有容胥的亲笔朱批。这件事,陆尚书与喻大人督办此案,应当都知情吧。” 旧事重提,陆上谦便明白容瑟想干什么了,沉默片刻后,他缓缓点头:“王爷所言,不错。卷宗之上是先帝的朱批,先帝已知霁州灾情,但户部迟迟不曾拨款救灾,此事不了了之,随即便出了霁州十三冤案,与之相关的奏折,都经过先帝的手。” 也就是说,容胥从头到尾都知道怎么回事,却为一己之私视而不见,为一时安稳纵容朝臣如此滥杀无辜。 朝中也不乏尚有良知的官员,听闻此事后,皆震惊万分,低声议论。 “这,这实在是荒唐!如此行径,怎配为君?” “百姓何辜,万民哀哉!” “天子如此,这,这分明是亡国之兆啊!” “为君者,不思百姓,纵容官员肆意屠杀、敛财。”容瑟嗤一声,宣政殿便暂且安静,官员们纷纷瞧向坐在上位的摄政王,心思百般复杂。 他们大多都曾对容瑟有偏见,甚至于摄政王一党.的官员,瞧不起他出身的也大有人在,无非是利益驱使。 容瑟对此毫不意外。 毕竟强迫颜霜这件事,在群臣看来也就是人品问题,在容胥没当皇帝之前或许能影响到他,可人现在都睡在地宫了,这私事还不够让他身败名裂。 可霁州案性质完全不同,容胥不仅是失察,还有纵容之过,这真正能动摇一个皇帝。 “霁州哀鸿遍野,十三户无辜百姓惨遭灭门,布施百姓身怀六甲的无辜女子被活生生吊死城门,曹太后弑君虽是大罪,倒是无心插柳,替百姓除了个祸害。” 容瑟说罢,转头瞧向容靖,眼神平淡。 “容胥干的荒唐事可不止这一件,陛下啊,知道定北侯为何对你不假辞色么?” 容靖心说他不识好歹,又怨恨容瑟生了这副妖艳相貌,事已至此,他知道今日之事没有退步的余地,当即冷笑道:“朕怎会不知,自然是因为皇叔这一副好相貌,定北侯色令智昏,眼中哪里还容得下其他人?” 他这几乎就是将梁慎予与容瑟之间的暧昧说到明面上来,官员们也都有所猜测,但始终没有定论。 可这次,容瑟却默认了此事。 他不曾反驳,而是微微一笑,坦坦荡荡地瞧着容靖,轻而缓地吐字:“不止啊,陛下。” 官员们一时都不知道该震惊于哪件事。 今日他们知道的可太多了,摄政王算是将皇室秘辛全都给抖落出来,一件借着一件,于是夹杂其中的“摄政王与定北侯私情”都显得没那么引人注目。 第144章 败仗 “你……什么意思?” 容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从前故作出的朗月清风皆消散,他眼中只有无尽惶恐不安。 “孤竺岭惨败,是因当时老侯爷的副将背叛,泄露军机,以致世子、二公子惨死,老侯爷哀恸之下也因诡计战死沙场。当日通敌的副将名为段朝,入晋北骑前,曾是容胥御前的心腹亲卫。” 容瑟说得不紧不慢,瞧向已经面色变换的曹伦,眉梢微挑,“看曹大人的神情,想必是知道此事了,啊对……本王险些忘了,当初举荐段朝入晋北骑的,正是曹大人。” 在场群臣这下都听得出摄政王意有所指,分明是在暗示十四年前孤竺岭那场惨败同先帝和曹伦都有干系,当即神色各异,怀疑居多,纷纷瞧向曹伦。 通敌与朝中彼此的明争暗斗不同,朝臣们各为其主,也常有政见相左时,暗中的手段都不见得光明磊落,可通敌叛国以至于匈奴过境,险些打到都城来,若大晋覆灭,他们这些朝臣岂会有活路? 第142章 于是官员们眼神渐渐不善。 曹伦知道宫外的胜负更要紧,眼下还不算一败涂地,勉强镇定下来,反问:“那又如何?段朝通敌,是他自己的事,与下官有何干系?” “有什么关系,让段朝亲自来说吧。” 容瑟神色冷如冬雪白霜。 曹伦错愕,“什么?” 容瑟轻蔑笑道:“你以为段朝真的死了?” 曹伦蓦地明白了什么,失声道:“是梁慎予?!” 容瑟冷哼一声,算是默认。 梁慎予人还没到羌州,便已经吩咐那边将段朝秘密押送入京,连着周海义刺杀的消息一并送入京,容瑟和梁慎予都清楚这段时间宫中不会太平,而梁慎予将自己手里捏着的筹码交给了他。 他将段朝藏了这些年,便是想有朝一日让天下人知晓,天子曾如何辜负晋北骑。 当年十三岁的梁慎予,家逢巨变,又得知父兄的死有蹊跷,可他连唐景绍都不曾告知,自己一个人悄悄审出真相后,对外宣城处死叛徒,实际上却是悄悄将段朝藏了起来。 容瑟也曾想过,或许从那时起,梁慎予便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而他自己行走于那条注定腥风血雨的路上,不许任何人靠近。 很快一个花白头发的枯瘦男人被带上了殿,十四年的囚禁折磨已经将段朝的棱角磋磨干净,他仿佛一根绷紧的弦,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这就是段朝啊?” “听说此人早被定北侯杀了啊。” “那怎会出现在这儿?” 群臣窃窃私语,自然也有不那么信任容瑟的。 陆上谦仔细瞧了须臾,忽然出声道:“确实是段朝无疑。” 陆上谦在朝为官多年,早年间是见过段朝的,何况以他的名声,既然他说是,那自然不会有假,官员们的怀疑也就此被打消。 容瑟对陆上谦笑了笑,随即目光冷冷地瞧向段朝,沉声道:“段朝,当年泄露军机通敌叛国,是你不是?” “是,是罪臣。”段朝吓得一个激灵,惊弓之鸟一般地颤抖起来,连连磕头,都不必容瑟再问,自己便倒豆子似的说道:“罪臣认罪,罪臣认罪,是罪臣干的,可,可这并非是罪臣的意思啊!王爷明鉴,罪臣胆大包天,也不敢投敌啊!何况,何况罪臣通敌能有什么好处,罪臣一切都是奉命行事,王爷明鉴,罪臣绝无虚言,不敢欺瞒王爷!” 从段朝出现的那一刻,曹伦便面如死灰,哪怕今日杀不得摄政王,来日还有机会,可若天子彻底失信于朝臣,那他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便才真是彻底毁于一旦! “那你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清楚。”容瑟瞥了眼容靖,给他个“看好了”的眼神,缓缓道:“奉了谁的命令,为何要泄露军机!” “是,是。”段朝不假思索,“是陛下的口谕,曹大人派人传的信,让罪臣设计晋北骑败一场,罪臣本以为……本以为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场上有输有赢,可罪臣当真没想过害世子和二公子的性命啊!” 曹伦缓缓闭眼。 朝堂再一次炸开锅。 十四年前那场大败,震惊朝野内外,定北侯父子三人战死,彼时大晋朝中竟无一员将领敢去迎敌,连兵部尚书娄奎也只缩着脖子想要求和。 羌州落入匈奴手中,大晋百年来,第一次被割裂国土,堪称奇耻大辱! 然而朝中都以为是因晋北骑出了叛徒所致,直至后来祝岚山张海成等人敛财败露,才知晓那场败仗与他们也有关,可如今却又说,此事真正的幕后推手,竟是当日在位的大晋皇帝! 前线将士拼死厮杀,而皇帝却要他们败一场。 容靖失声道:“不可能!你胡言乱语!我父皇是皇帝!怎会下这种旨意!” “我胡说?”段朝猛地抬头,看着容靖的眼神充满厌恶与恶意,冷冷笑道:“那陛下问问你的舅父,究竟是不是先帝的旨意?!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知道!打仗要花钱,晋北骑那时连粮草补给都没有!将士们别说军饷,连饭都吃不饱!送回京中的急奏都如石沉大海一般!传旨的人说,只要晋北骑败一场,光明正大地结束这场仗,无非也就是将羌州让给匈奴再给点钱了事,只要能平息战争,回京后必有重赏!我当真是傻啊,竟然信了,可晋北骑大败的罪名全落到了我一个人头上!” 容湛听明白了,多少有些难以置信,蹙眉道:“所以先帝不想打了,又不好直接下令退兵,便只能让晋北骑败一场,如此一来,责任就在定北侯,他也能顺水推舟就这么了事。只是没想到晋北骑溃败后,匈奴过境长驱直入,险些灭了中原。” “住口!”容靖慌乱不已,他才不在乎先帝的名声,可他知道,他是容胥的儿子!一旦容胥背上骂名,他这个皇位也必定会不稳,如此一来,还如何让天下人臣服? 哪怕连曹伦都算计着他的皇位,可容靖此刻也只有曹伦能求助,他急忙道:“舅父,这不是真的,一定是他们蓄意构陷诋毁父皇,是不是啊?” “哈哈哈哈,构陷!”段朝对容胥父子痛恨至极,当即嗤笑出声,满目怨愤,恨不得将那身披龙袍的天子剥皮拆骨一般,狠狠道:“我段朝一辈子毁在那昏君和曹家手里,你们风光了这些年,可我呢?!圣旨是皇帝下的,君有令,莫敢不从,可罪却要我一个担着?!凭什么?!” 段朝能从容胥的心腹混到老侯爷副将的位置,甚至能与侯府公子在晋北骑中平起平坐,正是因他有过人之处,会打仗,会用兵,身手不差,连老侯爷都曾赞叹过,段朝是天生的将才。 如此才愿意提拔他。 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 但容瑟对他没有可惜,更没有怜悯,只是置身事外地看着这场闹剧,狗咬狗,一嘴毛。段朝攀扯着容胥和曹家,容瑟乐见其成,但当初泄露军机是段朝干的,无非也是因为容胥画的大饼,什么回京后封赏。 贪心不足蛇吞象罢了,不值得怜悯。 容靖自知此事再无翻转的可能性,倒是聪明了一回,双眼泛红,满脸不敢相信的悲戚哀恸,颤抖道:“舅,舅父,你告诉朕,这到底是不是真的?父皇他……真的做过这些事?” 曹伦咬着牙,沉默不语。 “王爷——”殿外蓦地传来云稚的声音。 蓝莺和容瑟蓦地瞧过去,只见护甲上溅着血色的云稚匆匆如殿,单膝而跪,掷地有声道:“叛军尽数剿灭,叛军首领曹旬已伏诛,侯培虎等人皆已生擒!” 容瑟始终紧攥的指尖骤然一松,掌心已然濡湿一片,他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镇定道:“好,辛苦禁军兄弟们,先让禁军休整,待宣政殿事了,再论功行赏。” “多谢王爷,末将告退。”云稚身携煞气而来,转身利落而去。 但殿中却陷入了短暂的气氛凝固。 禁军胜了。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摄政王赢了。 朝臣们面面相觑。 这晋京的天是真变了啊。 短短一年,先帝卧床的半年,九王爷一跃冲天成了摄政王,新帝登基又半年,摄政王再次赢了。 但与上次不同。 彼时摄政王残暴骂名传遍朝野,而今大街小巷传唱的都是赞颂摄政王的歌谣。 容靖几乎是瘫坐在龙椅上,回不过神。 “不错。” 曹伦忽然出声,他睁开眼,顷刻间如同一个迟暮老人一般,死气沉沉,再无往日手握重权呼风唤雨的沉稳。他低声一笑:“下旨的人,是先帝,正是老臣拟旨。那时……” 曹伦语气平淡,没有丝毫羞惭的意思,他像是回忆了片刻,才接着说。 “朝廷没钱再打,可定北侯就是不愿退,打下去又能如何?他们迟早是要败的!不过是早晚而已,若是早些,还能留些余地,可谁能想到晋北骑竟然溃败到让匈奴过了境!” 第145章 定局 宣政殿内。 “匈奴人想要钱,那给就是了,如此换得安稳,也无须将士们牺牲,何必非要劳民伤财地去打这场仗?” 曹伦问得坦然,他败局已定,只能认命,那些雄心壮志也偃旗息鼓,但对当年孤竺岭的事,仍旧自认为无错。 “少将自己说得那么无辜。”容瑟不留情面地冷笑,反问道:“依你所言,强盗想要钱,给他就是了?曹大人,你自己听听,这狡辩合理么?” 若是仗还没打起来,或许还有和谈的机会,可前线已经狼烟四起,曹伦和容胥断了晋北骑的后路不说,还让段朝这枚棋反手给了自己人一刀。 曹伦被容瑟噎得说不出话。 “皇叔说得对。”容湛冷着脸附和,“匈奴来犯,既不肯称臣那就只能打,今日要银子,明日要国土,后日要的就是整个大晋!若一味避战,只会让匈奴觉得我大晋皇室懦弱无能!” “可那场仗已经打了太多年!”曹伦低吼,“再打下去,只会将大晋耗空拖垮!!” 第143章 “真正拖垮大晋的,是祝岚山张海成之流。”容瑟听他狡辩心中火起,斥骂道:“你们养不起兵马,打不起仗,却养得起奸邪横行?曹伦,你和你这个好妹妹,一个在前朝兴风作浪,一个在后宫作威作福,将前朝后宫闹得乌烟瘴气,罢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你已认罪,那就无须多言,曹氏兄妹罪不可赦,先押入刑部大牢,连段朝和那几个所谓的人证一起带下去!命禁军查抄曹氏宅邸,给本王好好查查,他们手底下还有多少脏事!” 郑福和赵筠都傻眼了,连连叩头求饶,涕泪俱下。 “王爷,王爷,草民知罪,是,是李御史,李御史给了草民银子,让草民来作证的!草民不敢欺瞒,王爷饶命啊!” “对,对,是曹大人和李御史,都是他们指使的,老奴愿招,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从适才李严恒被割了舌头起,他们俩就已经被吓破胆了,唯有燕书宁脸色灰败,整个人仿佛入冬后的枯枝一般。 容瑟不为所动,他稳立胜局,何况今日被千夫所指的又不是他,更能够大刀阔斧地为原主完成执念,为三郎讨回公道,顺道也为大晋.江山清一清垃圾。 宣政门外,青石砖血迹斑斑,尸体已被云稚下令处理掉。 萧慕枫等在宣政殿门口,身上也沾着血迹,一番厮杀下来,发丝微乱,抱肩一圈一圈地转,瞧见云稚复命回来,立刻迎上前去,紧张问道:“里面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都在计划中。”云稚低声。 萧慕枫点了点头,哼笑一声,垂下眼说道:“这次王爷不会放过曹家了吧?” 云稚静默须臾,伸手拍了拍萧慕枫的肩,低低道:“如你所愿。” 萧慕枫“哈”地又一声笑,眼神却冷,“风水轮流转,曹家和那女人也该还债了,否则都对不起我郡公府这些年受的气。” 话音刚落,便瞧见有人押着曹伦兄妹和段朝出宣政门,来者拱了拱手,说道:“头儿让我们将这三人交给禁军,押入刑部大牢待审,还有,王爷有旨,查抄曹宅,缉拿萧姝静曹昊昀。” “有劳。”云稚招手,便有禁军从对方手中将人犯接过。 萧慕枫这次是当真忍不住笑,大笑几声,才走到曹伦面前,指尖抚着剑柄,不无恶劣地低声道:“曹大人,想不到您也有今日,果真是老天有眼,让我能亲眼瞧见曹氏是如何毁之一炬的。” 曹伦看重世家颜面,脸色铁青道:“我今日虽败给容瑟那厮,可我辅佐过三代君王,我同先帝谈笑社稷时,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眼下不过是给容瑟做一条听话忠心的狗而已,来我府中给家仆提鞋都不配!” 萧慕枫眯了眯眼,却听得云稚出声道:“够了。” “小云,你干什么?”萧慕枫蹙眉。 “何必与落水狗一般见识。”云稚素来寡言,但偶尔张嘴,锋利得跟刀子一样,又意有所指地说:“王爷命禁军缉拿曹昊昀,别耽搁了。” 萧慕枫瞥见曹伦刹那难看到极点的脸色,明白过来,顿时笑意灿烂道:“你说得对,王爷适才下了令,可不能耽搁。” 曹伦此人心胸狭隘,贪恋权势,可却独独在意血亲,譬如亲妹妹和儿子。他能养出曹昊昀这么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可见平日里他有多纵容宠爱这个独子。 果然,一听这话,曹伦被踩中痛脚,脸色骤变。 萧慕枫瞧见顿时来了兴致,凑到他面前恶意满满笑道:“曹大人,且等等,很快你们就能阖、家、团、圆、了。” 只不过是在大牢里团圆。 大殿上,见曹伦和曹毓敏被押走,容瑟心头火还没熄,转头冷冷瞧向已经冷汗浸浸的容靖。 “自古将军难得善终,可梁家儿郎死得冤枉,他们并非埋骨青山,而是死于人心。”容瑟盯着容靖,他的三郎今日不在,可这些话总要有人说。 并非说给容靖一人听,而是要满朝文武都晓得,当年孤竺岭惨败,并非是定北侯和世子的错,更怪不得晋北骑,这些儿郎们血溅疆场,凶手不止是匈奴人。 满朝这些人,没人无辜。 “先帝容胥,强逼太妃侍寝,纵容官员屠杀百姓强敛银钱,身为天子下令通敌害死定北侯父子三人。行事荒唐,昏聩无能,当日太庙牌位烧得不冤枉,可见容氏列祖列宗都瞧不上他。” 容瑟站起身来,锋芒毕露的眼神直视容靖,掷地有声地问:“陛下,如今还觉得这是家事么? 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容靖再蠢也不会顺着说下去,只得苦笑道:“朕不知这些事……朕……” “现在这些事朝野尽知了,”容瑟打断了他,语气如长辈般和气,但却不是商量,而是命令,“陛下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否则日后凭先帝留下的名声,容氏还如何在大晋立足?不如将皇位拱手让人,改朝换代算了。” 容靖已笑不出来,唇色都因恐惧苍白,甚至没有与容瑟对视的勇气,躲闪着垂眸。 他从未如此恐惧绝望过,甚至害怕容瑟会下令直接杀了他,如今的他再也没有可与容瑟一较高下的筹码,骄狂尽然湮灭,勉强出声:“皇叔……想要如何?” 容瑟又坐回麒麟王座,轻声道:“那就写一封罪己诏吧,替先帝写,竟将先帝做得事明明白白地写上,措辞恳切些,好叫天下人知晓,皇室自有担当,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看似是好言好语地询问,可诸位大人根本不敢有意见。 都到这个时候了,局势如此明了,还哪里敢有什么异议。 于是群臣异口同声道:“王爷英明。” 容靖连反驳都不敢,他大势已去,哪怕心里恨得要死,可终究还是恐惧更多。 “没异议就好,那就这么办吧。”容瑟说得云淡风轻,“写完罪己诏,陛下便再写一封禅位诏书,陛下继位以来,不通时政,难以担此大任,先帝又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父债子偿,你如何还能占着这天下之主的位子,不如让出来,贤者居之。” 容靖猛地站起身来,瞪大了眼,良久,才憋出一句:“皇叔,朕……” “怎么?”容瑟语调听着平和,实则锋芒暗藏,冷下脸道:“陛下舍不得皇位?陛下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事到如今,为了天下黎民着想,自请退位已是留给陛下颜面了,否则……若是陛下驾崩,新帝一样能登基。” 容瑟从来都不愿意故意博取贤名,毕竟自己也用不上,尤其是这会儿,大势已定,他再无顾及,放肆地直接在群臣面前威胁容靖。 不写诏书也行,那你就驾崩吧。 容靖怕死,也怕容瑟,孱弱得好似风中摇曳的小白花一般,颤抖着说道:“……朕明白了,朕,这就写。朕难当重任,替父赎罪,自请退位,将……将皇位,禅让于皇叔。” 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尤其是最后一句,容靖到底还是恨的,可他不想死。 满朝文武都鸦雀无声,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哪怕是从前的保皇党,也没人为皇帝说一句话。 倒是容瑟倏尔抬眸,挑了挑眉,说道:“谁让你传位给本王了?” 听见容靖那句话时,容瑟险些蹦起来疯狂摆手。 大可不必! 不了不了不了不了,好不容易能逃离这该死的、早起晚睡、披星戴月的社畜生涯,这皇位他真不要! 不止容靖懵了,连群臣都愣住,彼此暗暗对眼神,互相询问:摄政王这是什么意思? 都到这一步了,他不要皇位?那皇帝这个皇帝退位了,谁来做皇帝? 殿下,知道容瑟打算的容湛静默无声。 仍有诧异,也有了然。 他看了这么一出戏,大抵也知道,容瑟大费周章走到今日,究竟是为了什么。 并非是皇位,而是公道。 第146章 了结 “宁郡王。”容瑟唤道。 容湛上前,俯身道:“小王在。” “容氏皇嗣凋敝,如今有资格坐上皇位的皇室宗亲,只剩下你,本王知道你久居儋州,但你姓容,如今多事秋,边陲战事未平,正是危难之际,若无天子,百官群龙无首,必生大乱,就由你为君,坐镇晋京,你意下如何?” 容湛郑重沉声:“全依皇叔安排。” 事到如今,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 宁郡王今日帮着摄政王,分明是二人早有筹谋。 容瑟又对群臣说道:“宁郡王乃容氏宗亲,流淌的是皇室血脉,多年来驻守儋州,镇压南海诸国,此番桐县地动,亲赴灾区,劳苦功高,更足见其贤明,本王以为,将大晋.江山交给宁郡王并无不妥,诸位大人以为呢?” 群臣都回不过神,宣政殿上静默一瞬后,百官彼此交换过眼神,才异口同声道:“王爷英明,臣等恭请宁郡王登基为帝。” 容瑟瞧着庄严的大殿,眼神扫过群臣,才终于如释重负,缓缓呼出口气。 第144章 成了。 容瑟目的达成,但今日晋京之乱仍有许多要处理的事务,尤其是曹家、娄家以及侯家,容瑟将之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办理,朝会就此散去,群臣离开宣政殿时,宫门口的尸体已经被处理干净,几个宫女太监正擦拭台阶上的血迹。 除夕当日的政变,结局令满朝文武都意想不到。 陆上谦和喻青州并排走下台阶,沉默到宫门口,喻青州才忍不住低声道:“陆尚书,您说王爷今日这是……想干什么?” 论起登上皇位的资格,他宁郡王是个旁系的宗亲,而容瑟却是元光帝的儿子,他自然比宁郡王更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何况摄政王苦心筹谋良久,喻青州一直以为摄政王觊觎皇位,迟早要将容靖扯下来好取而代之。 结果摄政王的确对皇帝出手了,却将皇位拱手让人,难道还想接着名不正言不顺地做摄政王? 陆上谦沉默须臾,轻声说:“宣政殿上,王爷都干了什么?” “……替颜贵太妃正名,将先帝劣行公之于众,还有……”喻青州倏尔顿住,他仔细回想了一番,好似明白了什么,将信将疑道,“王爷他……想做的就只有这些?他根本不想做皇帝?” “恐怕正是如此。”陆上谦叹息道,神情复杂,“王爷想做的事只有这些,若非亲眼所见,老夫也不敢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纯粹得可称之为天真,若是旁人便也罢了,可这出现在老谋深算的摄政王身上,陆上谦不得不审视自己,或许他从一开始就看错了摄政王。 于是不由得回想起真正对摄政王改观那一日,自己推心置腹地劝他,可摄政王根本不领情,仿佛一意孤行,如今想来,陆上谦有些羞惭。 杀母之仇,他有什么资格劝摄政王放下? . 灵晖阁内,容瑟留了两个言官拟旨,他知道容靖肚子里那点墨水,写不出什么东西来,也保不准他在罪己诏中夹带私货,于是干脆请文官起草,朝中文臣惯会写折子,这罪己诏却是从未写过,于是战战兢兢,紧张措辞。 等写完容瑟一瞧,长篇阔论,通篇言辞恳切,于是满意颔首,命两位大人退下。 “陛下,誊抄一遍吧。” 容瑟将起草好的罪己诏放在容靖的桌上,自己转身到旁边坐着,俨然是要亲眼看着容靖写罪己诏和退位诏书。 容靖脸色苍白难看,攥着笔却没动,半晌,他低哑道:“你就是用皇位拉拢了容湛,是吧?” “是啊。”容瑟坦然道,“事已至此,容靖,你在再想这些也无用,走到今日这一步,是你们一家子亲手促成,怨不得旁人。” 容靖哂笑:“他蠢才会相信你,我等着容湛变成第二个朕。” “那你恐怕等不到。”容瑟笑了笑,“容湛与我无冤无仇,他能做好一个皇帝,也无须本王插手。容靖,本王既然给了他皇位,便不会夺了他的权,至于你,本王为什么这么做,你心知肚明,少浪费时间,写吧。” 容靖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他知道容瑟恨他,也一直以为容瑟想要做皇帝,故而登基后,他觉得自己赢了容瑟,可容瑟想要的根本不是皇位,自己视作珍宝的皇位落在他眼中竟什么也不是。 容瑟想要的竟然只是报复。 容靖不由得回想,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假如没逼死颜贵太妃,又或者他幼时没对容瑟折辱打骂污蔑,事情或许本不必走到今日这般。 哪怕再不愿承认,容靖还是知道,他后悔了。 于是握笔的手都在细细颤抖,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将罪己诏与圣旨誊抄下来,盖上玉玺,朱砂印泥落在明黄的锦缎之上,将容靖这短暂的、半年的皇帝生涯彻底了结。 “不错。”容瑟走上前来拿起罪己诏看了看,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容胥和曹毓敏干得事,足以叫天下人看懂,“来人,罪己诏贴宫墙上,让天下百姓都看看,至于这道传位圣旨,送到宁郡王那,着礼部、光禄寺预备登基大典,日子就定在……初十吧。” 等宫人离开,容瑟转身,背对着光,居高临下地瞧向几乎瘫坐的容靖,微微笑道:“既然是废帝,那也就不能住在宫中,不过本王早就给你物色好了去处。” 容靖猛地抬头,“即便不是皇帝,我也还是皇室宗亲,你要赶我出宫?!” “不止。”容瑟伸出一根手指,缓缓摇了两下,“你不是一向觉得自己比旁人高贵么?既然如此,那就去坊间做个平民吧,来人——” 容瑟话没说完,门外便蓦地响起喧哗声。 “让本宫进去!本宫要见摄政王!” 容瑟眉梢微挑,给守在屋里的蓝莺使了个眼色,“让她进来。” 蓝莺点头,将门推开,一个身着华贵宫装的女子快步进门,全无仪态,神色匆忙,高耸发髻上的步摇钗环恨不得甩到脸上,当啷作响。 “皇叔,本宫听说,你逼陛下让位给了那个宁郡王?!”侯青夏勉强镇定,但神色间还是能瞧出惊惶。 “怎么是本王逼的?容胥自己做下那些烂事,他儿子自然要替他扛下来。”容瑟笑了笑,“本王还差点忘了皇后,既然皇帝不是皇帝,那你也自然不是皇后。侯氏参与此次逼宫叛乱,不过你是女眷,若是肯安分守己,在宫中安度余生未尝不可。” 他与侯青夏没仇,自然也不会为难一个女人。 侯青夏却不领情,盯着容瑟说道:“哪怕陛下不再是陛下,那皇位也不该交由一个皇室宗亲,皇叔也不能废了本宫,本宫已身怀有孕,这是皇嗣!” 容瑟微愣,见侯青夏如此言之凿凿,余光便瞄了眼容靖,瞧见他神色比适才写罪己诏时还要难看,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厌恶了,容瑟甚至怀疑容靖的神情仿佛是要直接吐出来似的。 于是心里有了数。 “是吗,那可是好事。”容瑟微微眯眸,“不过混淆皇室血脉,可是死罪啊,皇、后。” 侯青夏知道变故时,侯家人都已经进了大牢,她明白此刻自己该怎么做,可面对容瑟洞悉一切的眼神时,还是忍不住惊恐心虚,狠狠攥了攥指尖,才强作镇定地说道:“自然,本宫怀有龙种岂会有假?皇叔,本宫肚子里是皇室的血脉,为大晋皇室开枝散叶乃是大功,岂能废本宫位份?” 容瑟沉吟,又扫了容靖一眼。 容靖虽然脸色难看到吃了苍蝇似的要吐不吐,但他却始终沉默着,仿佛默认了侯青夏的话。 明知侯青夏怀孕也必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但容靖知道自己翻身无望,索性不拆穿,任由侯青夏给容瑟添堵。 容瑟也知道他的想法,似笑非笑地说:“那就罢了,皇后留在宫中安心养胎,等着看新帝的意思,再定去留,至于废帝——贬为庶人,赶出宫去!” 容瑟不杀他,但要他比死还痛苦,不是自诩高人一等么?不是觉着百姓如蝼蚁么? 那就让他自己成为自己曾经最看不起的蝼蚁。 哪怕知道自己无力反抗,但真正被拖走时,容靖还是怕了,他发了疯似的挣扎咆哮,声嘶力竭:“不,不……放开朕!放开朕!朕是皇帝!朕是大晋的皇帝!你们不能这样待朕!” 侯青夏到底还是被这一幕惊得面无人色。 “皇后也回去吧。”容瑟瞥了她一眼,随即唤上蓝莺,“咱们回府。” “来啦!”蓝莺立刻小尾巴似的跟在容瑟身后。 走出灵晖阁,容瑟裹紧大氅,直至出宫,他忽然回神望着巍峨高耸的宫墙,眼神幽沉。 容瑟抚着心口,无声地对不知在何处的原主说:看见了么?你未能做完的事,今日我都已替你了结,那些人都会得到该有的报应,若你执念已经解,无论身在何方,我都愿你就此解脱。 愿你摆脱今生,若有来世,平安顺遂,一世安宁。 容瑟随即转身上了马车。 从此往后的人生,该由他做主了。 第147章 除夕 城外庄子,枯枝覆雪,容知许站在庭院内,身披云白狐裘,如荒芜中一抹流云,伫立于残阳余晖中,遥遥凝视晋京城的方向。 “殿下。” 花青有些无奈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容知许转身来,她知晓这是定北侯府的老人,即便是容瑟和梁慎予都以礼相待,何况她对这位年长的夫人也无恶感,便轻轻颔首。 “快天黑了。”花青轻叹道,“入夜以后风凉,殿下别在这儿站着了,晚膳快好了,回屋吧。” “多谢您。”容知许垂眸,“过会儿就去。” 容知许显然没什么用膳的心思,她没亲眼见过兵变,但却在书中读过争储政变如何残酷,每一次都伴随着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现下不知京中境况,她着实食不下咽。 花青见状也只得叹息,思及那个摄政王,神色不由得复杂几分。 天色渐晚,霞光却粲然,红云漫天,金光熠熠,一抹浅蓝色倩影就自这晖光中突兀出现,如同从天而降,容知许只瞧见少女身携光辉而来。 第145章 蓝莺从墙上一跃而下,潇洒落地,笑吟吟地向还在愣神的容知许扑过去。 “公主!我来接你啦!” 容知许被扑了个正着,下意识伸手去接,反倒被蓝莺整个拥在怀里。 “我来啦我来啦,咱们现在出发,要夜里回府,但除夕夜你总不会在城外过啦。”蓝莺语速飞快地说完。 容知许这才回神,愕然之余便是惊喜,连忙问道:“你怎么来了?京中……都还好么?” 蓝莺这才放开她,眉眼间都是粲然的笑,轻轻点头,“当然好了,风雨已止,主子叫我来接你的,一切都好。” 容知许才终于松了口气,后退半步,牵着蓝莺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放心吧,我没受伤。”蓝莺说着还有点可惜地撇了撇嘴,“活都是二哥干的,我就翻了皇宫的墙而已,宫中留下刺杀主子那群人,都没胆子拼一把,瞧见我们人多,就束手就擒了!” “你呀。”容知许哭笑不得,但还是松了口气,声音轻柔:“那是好事,大家都没事就好。” 蓝莺连连点头,反手攥住容知许微凉的纤细手腕,晃了晃。 “好啦——该回去了。” 残阳隐匿于远处山峦之下,入夜之前,仍有最后一丝微光,犹如引路。 . 除夕当日,尚未开始的建成元年走入终局,以昔日天子近臣把持朝政的曹伦为首,一众外戚党羽,尽数下狱。登基半年的天子写下罪己诏,将先帝罪行公之于众,自请退位,禅让于新帝。 后续一应事务仍需容瑟处理,但这回容瑟拉上了准皇帝容湛,他不曾处理过政务,哪怕天资聪颖也肯吃苦,总还需要时间适应,不过在看折子时,容瑟发现这个后辈的确不容小觑,尤其是在朝政上的见解,可比容靖那个草包强了太多。 “皇叔,曹氏党羽,你打算如何处置?”容湛虚心求教,“还有宫里的那位……皇后娘娘。” “你是皇帝,你看着办。”容瑟模棱两可地说,他不信容湛会给自己留下后患,既然已决定放权,容瑟可不想平白惹得这位新帝猜忌,当即便起身道:“宫里给你备了寝殿,登基大典之后你就是皇帝,现在住宫里也未尝不可,本王这就告退了。” 他想做的已经做完,剩下的事就自然而然地全都交给了容湛。 他手放得干脆,人走得也利落,给容湛留了一堆政务,功成身退。 容瑟深夜回府,天已浓黑,但城中灯盏不熄,家家户户门前都亮着灯笼,屋中也燃灯,放眼望去万家灯火,将长夜照得通明。 这是大晋除夕的习俗,除夕夜灯不熄。 “羌州,还没有消息么?”容瑟在马车里问。 驾车的云初一顿,答道:“应当快了,王爷安心吧,晋北铁骑兵强马壮,又有钟仪川这等奇人,定北侯也精通兵法骁勇善战,不会败的。” 容瑟沉默须臾,低低地应了个“嗯”。 容瑟回府后发现蓝莺已经将容知许接回来了,连带着花青一并接入了王府,便只说道:“也好,一起过年也热闹些。” 灶房热火朝天地煮着饺子,容瑟却只身回了卧房,屋中并未燃油灯,只有一盏安放着夜明珠的纸灯笼散发着柔光,字迹光影映在墙面。 借着这点柔和光芒,容瑟自己磨墨,展开信纸,提笔落下字。 “三郎,见字如面。” 相思落于笔尖,融入墨中,字里行间皆是闲谈,除夕政变却只一掠而过,收笔时,容瑟望着最末一句“珍重,早归”,沉默良久。 他已经孤身一人过了许多个节日,许多个除夕,可如今京中事了,他再无牵挂,对梁慎予对思念便骤然倍增。 “王爷。” 门外传来云初的声音。 容瑟应道:“怎么了?” “饺子熟了,都等着您呢。” “……就来了。” 容瑟将晾干墨迹的信纸装入信封中,垂眸轻轻笑了笑。 如今他也不似往年一般形单影只,尽管缺了梁慎予说遗憾,但容瑟明白世上的事本就难以十全十美,他更明白,日后与梁慎予还会有许多日夜。 王府的除夕宴并不盛大,不过是场家宴,云稚和萧慕枫同席而坐,蓝莺腻在容知许身边,酒过三巡,都已有醉意,云初坐在容瑟侧下方的位置,轻笑着说:“蓝莺倒是老实,往日喝醉了,总要抓着属下和云稚陪她拆招。” 容瑟没怎么喝酒,神色清明,微微笑道:“也是你们纵着她。” 云初不可置否,抬眸瞧着容瑟,轻声道:“不过王爷将皇位拱手让人,焉知帝王心似海,未必不会过河拆桥。” 一朝天子一朝臣,倘若容湛称帝,那容瑟的旧部势必要被清洗,无他,皇帝怎能容忍官员与自己并非一条心? 首当其冲的便是禁军。 容瑟给了他个安抚似的笑,轻声说:“放心吧,本王都安排好了。” “可是王爷。”云初蹙眉,低声说:“您……” “云初。”容瑟温声打断了他,仍带着笑意,问道:“本王答应你们的,从未食言,云初,你信本王么?” 云初沉默须臾,点了点头。 “那就成了。”容瑟望向其乐融融的席面,眸中涌现些许感慨,轻笑着说:“陆上谦喻青州等人是能臣,纪苗桐也聪明,知道风向,至于禁军……新帝不会为难禁军的。” 尽管觉着容瑟的想法有些纯粹的天真,但云初还是忍不住地愿意相信他,于是苦笑着点了点头。 容瑟没再多说,子时过半,便是新年。 蓝莺靠在容知许身上,脸颊因醉泛着酡红,眼神迷离,明月映在她迷离眸中。 “真好啊。”蓝莺忽然说,“真希望以后的每年都能如此啊。” “小丫头喝醉了。”容瑟失笑,“瑄和,时辰也差不多了,带她回去歇着吧。” 容知许轻轻点头,对容瑟露出个清丽的笑:“不过她说得没错,瑄和也是初次过年这么高兴,若是日后年年如此就好了。” 容瑟只笑,转头对没怎么喝酒的云初说,“安排大家去休息吧,时辰这么晚,都宿在王府,别再折腾了。” 云初轻轻点头。 家宴过后,连云稚也不曾回府,就带着萧慕枫在王府他以前的屋子里住下,一切都有云初安排,容瑟从沧澜暖阁沐浴后,便径自回卧房,热闹过后,乍然只剩自己,容瑟无端端地有些怅然。 “明年……” 睡着之前,容瑟许下了自己的新年愿望——愿盛世清平,愿将军归家,愿余生安稳。 容瑟又陷入了梦中,那个他没来的世界,由原主掌控着这具身体,但却是从梁慎予的视角来看这一切。 一幕幕如走马灯般掠过,但又无比清晰,原主残暴冷酷,夺权后在朝中肆无忌惮,与曹氏斗得你死我活,而梁慎予始终暗中布局,冷眼看鹬蚌相争。 喻青州等人死后,朝中对原主怨声载道,直至容湛入京,被原主发现他的野心,于是干脆先下手为强,暗中将容湛除掉,如此一来,摄政王愈发势大,定北侯见事超出掌控,一旦摄政王一家独大,对他的计划有弊无利,于是假意同曹氏合作,先除掉摄政王,顺带借段朝通敌,将曹氏拉下水。 一石二鸟。 原主容瑟倒是坦然,他的野心从不是做皇帝夺权利,他只想要曾经欺辱他们母子之人都付出代价。 自己做也好,梁慎予做也好,曹氏得了报应,容靖的皇位也没那么安稳,原主容瑟并非他所见《朕与将军解战袍》中那般憋屈不甘,相反的,原主容瑟从容赴死。 ——他其实早厌倦活着。 只是有不得不活着去做的事。 容瑟明白,原主大抵是活得太过压抑,他没能如自己一般从烂污的过往中走出来,复仇已经成了他人生中唯一的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于是当仇恨了结时,他也就再没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信念。 原主淡然饮下毒酒,阖眸之时,唇角仍旧带笑。 第148章 逆臣 原主去得洒脱,了无牵挂,一生的怨怼、仇恨、委屈、罪孽,都在那一杯酒里,云烟般消散了 一笑浮生灭。 他死于入冬前的秋末,最为萧瑟的季节,长眠在枯败的万物中。 但容瑟的梦境仍在继续,他如这梦中的孤魂一缕,不能插手,只能静默地瞧着。 摄政王与外戚曹氏倒台后,定北侯顺水推舟般成了拿捏天子的权臣,之后的事情容瑟才稍稍熟悉些,原主死后,晋京地动,赈灾官员中饱私囊,隐瞒灾情,借机敛财,百姓饿死、冻死、病死无数,为了将此事彻底瞒过,城外地下埋葬的灾民尸体层层叠叠地摞着。 匈奴突袭边陲,定北侯离京迎敌,自他走后,京中再度落入以娄奎、侯氏为首的世家朝臣手里,天子高官不知愁,视百姓疾苦为无物,更加肆无忌惮,原本可控的灾情一再泛滥,甚至因尸首腐烂而生出疫病,如此一发不可收拾,尸横遍野之下,民怨沸腾,祸事终起。 第146章 边陲战事未平,大晋已有反叛军揭竿而起,两月之内,大晋四分五裂,有反叛军同匈奴里应外合,在羌州荒芜城外,设计火烧晋北铁骑。 晋北骑被引入地势偏低处,干藤编织的草球浇油顺风滚落,羽箭携烈焰火雨般飞掠向晋北骑,春日天干,又是荒郊,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在万千生灵凄惨哀嚎中,一簇簇的香雪球化作灰烬,火光似要将天地染红,浓烟滚滚,烈火中的人影挣扎嘶吼,顷刻间便被吞噬,什么也剩不下,包括晋北最骁勇善战的将军,他挺拔如松的身姿在熊熊烈焰中扭曲、消弭无踪。 再英勇无畏的战神,也是肉体凡胎,逃不过这场大火。 容瑟眼眶发热,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在一切消失之前,他又看见了那个异族男人——那是这次与梁慎予对阵的匈奴将军,也是这场大火的始作俑者。 至此,眼前场景忽然扭曲成一幅幅平面画卷,最后一幕并非画面,而是一段文字。 “后晋书有载:建成元年,丁未,春,二月,定北侯战死,晋兵大败。三月,晋都城破,晋亡。 ——全书完。” 记录此世中人生平的画卷汇聚交叠,在容瑟面前化作一本书,封面磅礴悲凉,以灰色调为主,描绘一副衰败寥落的战场,枯木、鸟影、断剑,血色残阳之下,是将军高坐马背上的孤寂背影,仿佛大战后唯一活下来的人,在残阳余晖下望向沉浮不定的去路,亦或是狼烟四起的家国,如乱世中渺小飘零的一叶舟,悲怆孑然。 空白处写着两字——逆臣。 一切至此而终。 于是梦境散去。 容瑟醒来时天还没亮,屋中只有情诗纸灯的柔和光芒,丝丝缕缕地透过帷幔落在榻间,容瑟察觉自己眼尾濡湿,鬓边的发已被泪打湿。 沙场被吞天噬地大火笼罩的那一幕犹在眼前,哪怕明知是梦,容瑟还是因那一刹那而心痛如催。 所以……那才是原本的故事。 ——逆臣。 两个字便可讲述完的一生,梁慎予的一生,轰轰烈烈,又猝然而止,仿佛绚烂而短暂的花火,在旷远浩渺的山河中留下浓墨重彩的影,又渐渐消磨成青史中的寥寥数语。 原主本该死在几个月前,大晋这时候也正哀鸿遍野,这是他没来时的故事,可从他与梁慎予相爱的那一刻起,原本的故事便被改写了。 许多本不该活的人活到了现在,他的存在能够改变真实,所以梁慎予对死局也可以更改。 容瑟闭了闭眼,怀疑自己之前看的是个同人文,毕竟他梦中看见的这本书个无cp的大男主be文学,除却容靖对梁慎予对心思外,与他看的那本根本不是同一个故事。 同人创造可以接地气,但这根本是接地府! 过于阴间了。 容瑟此刻才明白,为何他看的原著里许多地方语焉不详,模糊掠过,是因为那些真相不该出现在甜甜无脑恋爱里。 足足缓了半晌,容瑟刚想起身,门外便响起云初的声音。 “王爷,有定北侯的消息。” 容瑟一把撩开帷幔,“进来。” 云初推门而入,在柔和淡光下,瞧见容瑟脸上的泪痕和他泛红的眼眶,一时怔住,“王爷你……” 容瑟轻描淡写地蜷指拭去眼尾的濡湿,神色如常,“没什么,有什么消息?” 这便是不想多提了。 云初素来识趣儿,没有多问,只是眼神透着担忧,将信封递予容瑟。 容瑟迅速拆开,里面照旧是一封亲笔信,和一本公事公办的密折。 容瑟先打开信,梁慎予先报平安,除却二人纸面上的闲谈,便是有关战事,因钟仪川改造过的战车弩机等等机关,这场仗晋北铁骑赢得漂亮,数次大捷,现已将来犯的匈奴军队围困在山坳中,此番领兵的匈奴将领正是现今的匈奴王索兰,上一任匈奴王的次子,六年前梁慎予杀了匈奴王和匈奴王子后,这位年仅十五岁的二王子继位。 六年后他试图卷土重来,结果败得相当凄惨。 索兰向大晋求和,也就是说梁慎予不日便会回京,带着匈奴王一起。 密折上也是差不多的内容,只是少了私话。 容瑟松了口气,若有所思。 在原本的世界线里,喻青州兄妹惨死,钟仪川被秋家灭口,而梁慎予与匈奴王开战的时机,正是大晋民不聊生时,可谓天时人和皆不在,但晋北铁骑仍旧与匈奴兵马鏖战数月。 这一次有了钟仪川相助,大晋境内也在容瑟大刀阔斧地整顿下清净许多,于是短短一月,晋北铁骑就赢了这场仗。 “太好了……”容瑟低低呢喃。 梁慎予的未来也被改写了。 容瑟心中始终悬着的石头瞬间落了地,他将信收好,密折则交给云初,吩咐道:“送去宫里给容湛,之后的事情,让他做决断即可。” 云初愣住,“那您?” “他才是将要登基的准皇帝。”容瑟笑了笑,“这些事理当呈报给他。” 放权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云初仍有些难以置信,沉默片刻后,问道:“王爷就这么信任宁郡王?” “只是把本不属于我的东西托付给他而已。”容瑟给了他一个安抚性的笑,“没什么不好,日后他就是大晋的皇帝,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云初,相信我。” 云初便无话可说,只得点头,“……属下遵命。” 大年初一,边陲告捷,本该休沐的百官因除夕政变不得不上朝议事,但今日的早朝坐在高位的是将要登基的容湛,他还没正式登基,龙椅便空着,容湛坐得是平日里摄政王的那把麒麟王座。 本该踩着点进宣政殿的摄政王却直到散朝都不见踪影。 摄政王一党.的官员惴惴不安,下朝后便纷纷求见摄政王,结果不出意外,摄政王谁都没见。 “皇叔倒是果决,还利落。”容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牧宵,这局可是你输了。” 在容湛决定与摄政王合作时,牧宵便认为这是与虎谋皮,一山不容二虎,日后难保不会相争,就连容湛自己都有此猜测,可是每每瞧见摄政王坦荡磊落的神情时,便忍不住想要信他。 于是有了这么个赌局。 牧宵叹了口气,轻轻点头:“是属下眼拙,只是摄政王……举止的确叫人捉摸不透,他谋划出今日局面,少不得数年艰辛,竟然说放弃便放弃。” “或许他没放弃什么。”容湛垂眸笑了笑,“他已经得偿所愿了呢?” 牧宵:“或许。” “对了,宫里那位的事,查明白了没有?”容湛问。 “昨夜提审侯培虎,已经查清。”牧宵沉声,“绝非皇嗣。” 容湛歪头笑了一声,缓声道:“这样啊,那就好办了,大过年的不好见血,你去处置了吧。” 牧宵垂首,“遵命。” 凤宁宫中,皇后入宫以来没被招幸过,大婚当日都不曾侍寝,早成了宫里的笑话,侯青夏本不在乎,可现在母家一夜间成了谋逆的罪臣,连皇帝都被贬为庶人赶出宫去,哪怕自持身孕侯青夏也提心吊胆。 她伪造了敬事房的侍寝记录,确保一切天衣无缝,谁成想还没等她出手,宫中就已经天翻地覆了。 “娘娘,娘娘不好了!”陪嫁宫女慌慌张张地进门道,“有人,有人闯进来了!” “何人放肆?!”侯青夏勉强镇定。 而后便瞧见宁郡王身边那个侍从带了许多人进门,看似来者不善。 牧宵并未行礼,神色冷淡道:“皇后私通奸夫,珠胎暗结,意图混淆皇室血脉,属下现奉命,送娘娘一程。” 侯青夏脸色骤变,扬高声调:“你胡说什么!本宫有什么证据?!” 牧宵从袖中取出薄纸一张,“这是你兄长侯培虎的证词,为保皇室颜面,请娘娘自行了断。” 说罢,牧宵挥了挥手。 便有人端着白绫上前。 大年初一,不好见血,那毒酒和匕首便都不适用了。 侯青夏仓皇踉跄,崩溃般连连摇头,泪如雨下,“不……你们不能杀我,本宫怀的是龙种……本宫是皇后!” “既然娘娘不愿就死,来人,送娘娘一程。” . “……皇后薨了?” 容瑟蓦地抬头,轻轻攥了一下手中的笔杆,倒也没多意外,只是轻叹息。 “我猜到容湛不会放过她,没想到动作这么快。” 无论侯青夏那个孩子是不是皇嗣,容湛都不会留她性命,假如真是皇嗣,那就更不可能留。他怎么会留下一个废帝的孩子给自己找麻烦? 云初点头,说道:“皇后不愿就死,是他身边那个牧宵带人去的。还有……宫里派人来问,废帝的罪己诏已经贴上城墙,那永始帝要如何处置?” 容瑟微微眯眸,言简意赅:“刨出来。” 云初:“……是。” 第147章 容瑟冷笑。 什么人死事了,必不可能,做了那么多恶事,还想好好入土为安? 第149章 重逢 废帝的罪行昭告天下,颜贵太妃母子的冤屈得以昭雪,边陲大捷的消息也传入京都,大年初一,晋京落了场难得一见的大雪,不过半日光景,放眼望去,苍茫天地覆霜雪,山峦与云平。 容瑟站在廊下,极目远眺,山与云在远处相接,风雪中有归人正在途中,他的心上人会从那个方向回到他身边,带来清平盛世。 “瑞雪兆丰年啊,好兆头。”云初在容瑟身边轻声,将温水冲好的秋梨膏递去,“朝野上下都忙着新帝的登基大典,礼部和光禄寺那边数次派人来问王爷的意思,属下都已回绝了。” “做得好。”容瑟捧着瓷碗,轻轻点头,“登基大典是新帝的事,容湛自己做主,咱们插手反倒不好,你说礼部那群官员是不是有毛病?当初可就他们成天拿那些规矩教条弹劾我,这会儿我如他们的愿不掺和政事了,他们反倒一次一次地派人来试探。”说完,容瑟精准总结:“还是不够忙,闲的。” 云初失笑,短促的笑音后,他又提醒道:“钦察营快入京了。” 容瑟应了声“嗯”,顿了顿,又接上一句:“告诉云稚,禁军照常当差值守,之后的事……等登基大典结束之后,本王另有安排,你们放心。” 云初沉默,没有应声。 容瑟回头瞧他,“怎么了?” 云初也正看着他,眼神温和又无奈,最终只沉沉地叹了口气:“没有,我们兄弟认了王爷为主,自然以王爷马首是瞻,王爷其实无需多言,也无需多虑,只要您有命,我们莫敢不从。” “可我没将你们视作部下。”容瑟对云初笑了笑,“听上去很荒唐是吧,可我是这么想的,你也好,云稚也好,蓝莺那小丫头也好,我有想走下去的路,也会为你们安排好退路,就当是……朋友的赠礼。” 原主被执念所囚,可容瑟没有,他所接受的教育和信仰让他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至始至终,他都不曾将这三兄妹当做棋子——他们是人。 “说来我自己也不信。”容瑟低笑一声,“能有今天,真的是……太好了。” 他曾经行走的路上没有风雪,也没有山水,但如今他望向前路,所见再不是虚无缥缈,目光所及之处,斑驳碎光浮跃雪上,映射出绚烂辉煌的光影,那是曾在梦中都不敢奢求的未来。天与雪一色,光影落在梁慎予的眉睫之上,他坐在马背,遥望山影尽头的方向,“该返程了。” 他是将要归家的雁。 “爷,京中还没传旨呢,咱们贸然回京,能行么?”松言策马上前问。 “本侯的奏本应当已到京中了,不日必定有召回的旨意。”梁慎予轻轻摆手,示意无妨,唇边勾起漫不经心的笑:“何况匈奴王亲自进京投诚,此等大事,耽搁不得。出发吧。” 言罢,扬起马鞭,已然走在前头去了。 “哎——”松言无奈摇了摇头。 “京中局势不明,侯爷哪里还能等得,走吧。”巫孑用马鞭敲了敲松言的腿,“别愣着。” 松言躲了下,翻个白眼道:“我就知道,爷就是放心不下摄政王才急着回去。” “不然你以为王爷为何要留匈奴王一命?”巫孑神色淡淡,对此早有预料,余光扫向松言,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还好你跟来了。” “啊?”松言没听清,回头问,“你说什么?” 巫孑淡淡抬眸,“说你蠢。” “……” 松言抿了抿唇,攥着马鞭指向巫孑,恨恨道:“狗嘴吐不出象牙!走了!” . 登基大典在上元节前落幕,因前年的天灾与战乱,容湛吩咐不许铺张,于是天子祭祖昭告天地的仪式也尽量从简,御前出行的仪仗队也是大晋历代皇帝最少的。 自除夕政变后便深居简出的摄政王也只在那一日露了个面,太庙已将永始皇帝的灵位移出,容瑟在众人离开后,独自在颜贵太妃的灵位前上了柱清香,随后将一枚小小的、没有雕刻名字的牌位放在颜贵太妃灵位后面,那上面只记着一个日期——六月廿九。 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也是原主消失的日子。 他占了人家的躯壳,便将这灵位与颜贵太妃一起,放入太庙,也算是有始有终,有个交代。 新帝登基后,定年号天雍,并未为难从前摄政王一党.的官员,至于曹党外戚,以曹伦为首的曹氏嫡系,包括曹太后等人,以及娄奎侯培虎一党,皆以谋逆罪论处,斩首示众,其余一应参与的官员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下手果决且干净,废帝的皇后也因假孕而被赐死,朝堂终被肃清整顿,自有太学新秀填补空位,待春日恩科,亦有学子登科入仕。 上元节后,自除夕政变已有半月,晋京风浪平息。 容瑟登上王府的楼阁,凭栏眺望千灯万户的晋京,他看见了天雍元年,大晋的盛世之初。 与他梦中孑然不同的走向。 他这个蝴蝶翅膀煽动了太多,大晋必然不会走向书中那个数月后便会灭亡的结局。 想到这儿,容瑟有些感慨,又庆幸无比。 “梁慎予。”容瑟轻轻念了句这个名字,失笑出声。 大晋战神,谦谦君子,分明他最先看见的,在文字中的梁慎予,便是这霁月清风光鲜亮丽的一面,可不知为何,从那时起,他在意的便是另一面的梁家三郎,那个痛失家人遭逢巨变,不得不撑起侯府的少年。 “我在。” 温和清朗的声音突兀响起,在夜风中尤为清晰。 容瑟倏尔怔住,猛地回过身,正见身着戎装的高大男人腰间的佩剑都还没摘,眸中熠熠胜过星月,单手提缨盔,站在楼檐下的灯笼前,柔光将盔甲的冷冽驱散,他瞧上去有些狼狈,长发束成高马尾,额前的发丝凌乱,看似风尘仆仆赶回来的。 初一收到梁慎予的奏本后,容湛便下旨让定北侯回京,但一来一回,本不该这么快。这会儿瞧见近在咫尺的男人,容瑟反倒有些难以置信。 “……三郎?” 容瑟僵住,眼睁睁瞧着梁慎予一步步走近,忽地倾身过来,与他抵着鼻尖,轻声笑道:“怎么了,王爷?别后重逢,没话要与我说么?” 他身上有苍山清雪的味道,沾染着一路的风霜,眸中点点笑意如星河。容瑟静默着瞧了须臾,随即猛然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脸颊埋入他颈侧,不顾甲胄冰凉,长长地叹息一声。 “你回来了。” 梁慎予单手将他搂紧,想要将他融入骨血,又舍不得勒疼了他,最后只轻轻地在他耳边落下一个珍视的吻,呢喃低语:“是,我回来了。” 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而已,轻触即离,却在容瑟心间掀起惊涛骇浪,他仿佛才后知后觉出这段时日的惊险,以及始终隐忍克制的、几欲沸腾的思念,但所有的彷徨畏惧在此刻安定下来。 容瑟抬眸,两只手捧起梁慎予的脸颊,目光缱绻而柔和,描摹着他俊美面庞,这眼神分明是这赤裸且坦荡地诉说思念与爱。 “我很想你。”容瑟说完,又用更深沉的语气重复,“三郎,我很想你。” “我知道,我也是。”梁慎予轻抚着他清瘦的腕,神情中带着爱怜与炽烈情意,“京中变故,辛苦你了。” 容瑟笑着摇了摇头,收回手攀着他的肩,放心地将自己依偎入梁慎予怀里,轻声道:“边陲烽火,也辛苦你了,还有——” “三郎,欢迎回来。” 楼阁上风大,容瑟只是依偎少顷,便牵着梁慎予下了楼。晋北骑已经到城外,梁慎予回京后直奔摄政王府,都不曾去宫中拜见新帝,这自然于理不合,容瑟只派人入宫知会一声,并没有让梁慎予走一趟的意思。 “先去梳洗,换身衣裳,然后来灶房寻我。” 这盔甲瞧着威武,胸甲上的狮兽凛然生威,可穿着必然不会舒服到哪去,梁慎予这一身,换个普通男人穿上,只怕连路都走不动。 “得令。”梁慎予笑说,“这就去。” 容瑟转身走向灶房,时辰不早,灶房只剩下值守家仆,容瑟将人遣走,便熟练地撸起袖子开始和面剁馅。 等他开始擀皮时,梳洗后的梁慎予找了过来,夹衣外穿着远山青的宽袖长袍,适才杀风猎猎的将军成了贵公子。 “王爷。”梁慎予走近一瞧。 一个圆滚饱满的饺子刚好在容瑟手中成型。 “饺子?” 容瑟偏首,正对上梁慎予眼中笑意风流,恍神片刻,才轻轻颔首,“本该过年吃的,现下十五都过了,夜里还是莫吃汤圆,给你包几个饺子,算是补上除夕了。” “我们相识后的第一个除夕。” 容瑟还是有些惋惜的,这些节日从前与他而言并无意义,但因为梁慎予,这些节日也被赋予了特殊的仪式感。 第148章 梁慎予看得出他神色中的遗憾,便笑说:“好,今日算补上的,下一个除夕夜,我必在王爷左右。” “定北侯,言出必行啊。”容瑟半开玩笑似的说。 梁慎予也笑,语气却郑重。 “一定。” 第150章 佳期(完结) 梁慎予行军一路上披星戴月,再吃到容瑟亲手做的饭,不消多时便将一碗热汤饺子吃得干干净净,即使吃得快,但吃相依旧很好,哪怕是在行军路上,梁慎予的举止也堪称名门之后的楷模标杆。 二人回卧房的路上,大致说了一番离别后各自的境况,容瑟在京中自然是凶险万分,可他听梁慎予轻描淡写地略过战局厮杀,仍觉得提心吊胆,一路上都紧紧牵着梁慎予的手。 “平安回家就好。”容瑟心有余悸,又对梁慎予另一个可能出现的结局心怀惴惴,不安问道:“这次匈奴王入京来降,日后就都好了吧?” 梁慎予轻轻颔首:“匈奴接连折损数位将领,匈奴王也被俘,想是十年内无再战之力。” “那就好。”容瑟松口气,“那就好……” 卧房内铺有地龙,暖如春日,梁慎予将门关好,回身却瞧见容瑟仍旧站在他身边,亦步亦趋般,一时好笑又心疼,捧起他的脸轻轻吻了下唇角,低声道:“叫你担心了。” 容瑟摇了摇头,配合仰起脸,与他抵着鼻尖轻蹭,露出个笑来,“好在我们都已得偿所愿,边陲告捷,京都安稳,天下太平,我的三郎不必再去搏命拼杀,日后春赏花冬观雪,我们再不分离。” 朝朝暮暮,再不分离。 梁慎予放开他,才注意到屋中没有燃油灯,只有一盏纸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眉梢微挑,“王爷不是不许我将它摆出来?” 容瑟耳根有些烫,但他不吝啬于坦诚对梁慎予的喜欢和思念,垂下眸轻声:“可你不在,只能借它睹物思人了。” 梁慎予被他这话说得心尖发软,用自己将纸灯笼挡住,蜷指轻蹭着容瑟的脸颊,缓缓道:“那现在王爷不必瞧它了,我在你眼前呢。” 容瑟瞧着他,冁然笑道:“只看你。” 容瑟知道梁慎予这一路上的疲倦,催着他去睡,自己也依偎在他身侧。梁慎予不在京中的这段日子,容瑟先是陷入连续的梦里,又因担忧绷着一根弦,直到这一刻才放松些,在梁慎予呼吸平稳后不久,自己也昏然睡了过去。 容瑟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只觉浑身燥热,难耐哼出个微哑的气音,忽觉腰身处粗粝触感游弋,蓦然惊醒,伸手扣住,耳畔温热濡湿,响起声轻唤。 “王爷…” 是梁慎予。 容瑟彻底清醒。 梁慎予正将他拥在怀里,伏在耳畔一下一下地轻啄舐吻,温和缠绵,分明只是浅浅的触碰,却暧昧旖旎到了极致,容瑟耳畔都是他湿热的吐息,犹如丝网一般,将之紧紧缠缚。 “你……”容瑟手稍稍一松,便觉他又不老实起来,当下咬了咬唇,声音压低,似隐忍着什么般,“这就歇好了?” 梁慎予见状愈发肆无忌惮,缠绵吻到了他颈侧,浅浅一咬,哼出个低音回应。 情事上他素来狡猾,每每都要将容瑟勾得心猿意马难以自持,再哄着他行欢,叫容瑟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容瑟却有些犹豫。 这个时辰,真要等他折腾完,只怕天都快亮了。 看出他有些不大情愿,梁慎予微微眯眸,细雨似的吻便落在容瑟眉梢眼角,迫着他闭上眼,低声中揉入柔情思念,字字缠绵:“我好想你…日日都念着你,想着早日回来…见到你时,我就快忍不住了。” 容瑟阖起眼,只能听得到他温柔低语和喘息声,已然我默许的纵容姿态。 ……他又何尝不是相思入骨? 久别离愁与重逢欢欣,皆化作流淌于彼此身体的欲,狂狂风骤雨般袭来。 容瑟正准备允了他,却听这人在他耳边轻轻缓缓地唤了一声:“哥哥,行不行?” 这一声狎昵低语叫得容瑟猛然颤栗,陡然生出不知名的隐晦兴奋,又伴随羞耻,仿佛当真被小辈轻薄了一般,原本泛红的面颊刹那滚烫。 容瑟蓦地睁眼,寻着梁慎予的唇便咬上去,携羞赧又带着凶劲儿,狠狠道:“你乱喊什么?” 梁慎予有些无辜地瞧回去,反客为主邀他深吻,将人吻到喘息急促,才得逞般舔了舔容瑟的唇角,偏偏又带着爱怜的意味,低声说:“怎么了?不是你要的么?” 容瑟迟钝地想起他似乎是说过这么一句玩笑话。 ……于是悔不当初。 但眼下情形已然容不得他做主,更容不得他想太多,便被梁慎予拖着深陷情潮。 . 如容瑟所想,梁慎予这男人在榻上本就不怎么正常,憋久了就更疯,直到该起身上朝的时辰,他才意识迷离地被放过。 外边夜色未散,容瑟犯懒伏在榻上,瞧着梁慎予自去穿戴,神色仍有倦意,亦存餍足,直到梁慎予的朝服快穿好,容瑟才挣扎着坐起来。 梁慎予微诧,“王爷要去上朝?” 容瑟淡淡瞥他,但没几分威慑性,反倒是情事后特有的风情,叫梁慎予心头微动。 “许久没上朝了,今日.你要去,我陪你走一趟。” 自从新帝登基,容瑟就开始彻底摆烂,整天研究菜谱和调料,白天也能睡到自然醒。 他很久没累到一动就浑身酸痛的地步了。 容瑟没好气地又瞪了梁慎予一眼。 梁慎予知道他有意放权给新帝,便拿了朝服上前,温声道:“是我的不是,罚我伺候王爷更衣如何?” “这也算罚啊?”容瑟轻哼,从善如流地伸出手,等着被服侍。 自新帝登基那日后,群臣还是头回见着摄政王上朝,还是与定北侯一起来,纷纷侧目。 摄政王那张麒麟王座已撤了下去,容湛本想给容瑟赐坐,被容瑟婉拒了。 宣政殿日后的主子就是容湛,他对容靖放肆也就罢了,总得给新帝留几分颜面,也好让他在群臣面前能保持威仪。 于是自行站到了梁慎予旁边。 容瑟精神不济,听容湛和群臣议事,险些睡过去,直到匈奴王上殿来献降书,容瑟瞥去一眼,猛地清醒,神色一瞬间凝滞。 是他! 那张脸容瑟不会认错,他在梦里见过,是那个在原本剧情线中火攻晋北骑的匈奴人! “竟然是他。”容瑟低声喃喃,脸色难看。 梁慎予听见了,凑过去低声问道:“王爷,怎么了?” 容瑟轻轻摇头,眼神却死死盯着匈奴王,压低声问:“这就是匈奴王?” “不错,匈奴王索兰,上一任匈奴王的次子。”梁慎予解释,“他父王和兄长、还有先生都死在我手中,如此尚能与我谈笑风生,如今又忍辱献降,还敢亲自入京,此人无论是心性还是胆识,都不可小觑。” 这次梁慎予能胜,也是因索兰低估了他,二人最后的战场是在羌州之后的孤竺岭。 梁慎予刻意诱敌深入,将之逼在羌州与宜州之间,而索兰逃向孤竺岭,也是打着诛心的主意,谁料梁慎予并未被影响,冷静如初。 梁慎予早不是当年在风雪中哭喊的少年郎了。 容瑟并未多说,只点了点头,便沉默下来。 之后自然便是论功行赏,除却梁慎予外,还有宜州诸将,均得封赏,下了早朝,容瑟直到坐上马车仍旧沉默,脸色不怎么好看。 “王爷。”梁慎予见他这副样子,便知道必定是有什么大事,语气也郑重许多,“出什么事了?见过匈奴王后,你一直是这副表情。” 容瑟心说那可是大事,他在梦里看见这人杀了梁慎予两回。 见他不语,梁慎予眼神微沉,轻声说:“王爷见过他。” 容瑟抬眸,沉默片刻后,说:“我不该见过他。” 从未去过羌州的摄政王,不该见过远在匈奴的匈奴王。 梁慎予叹气,“可你认识他,你看见他时神情有异,直到现在,王爷,怎么回事?” “我是见过他。”容瑟承认下来,神情罕见地认真庄重,“三郎,你知道我的来历……有些不同,我的到来改变了一些事,包括……本该发生的事,这个索兰在原本的……没有我的世界里,不会被俘,更不会投降。” 容瑟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梁慎予,他知道自己这些话听起来像是怪力乱神。 ……可他现在坐在这儿,就是玄之又玄的一件事。 梁慎予并未露出怀疑的神色,而是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轻声问:“那原本,他会做什么?” 容瑟深吸口气,沉声:“……他会灭了大晋。” 这意味着什么,不必多说。 但梁慎予依旧镇定,沉吟片刻,他说道:“他有这个本事,只是少了点气运,依目前的情势而言,不会有这种可能。” 第149章 说完,他将容瑟揽在怀里,笑说:“所以王爷不必担心,他回不去匈奴的。” 容瑟微怔,“什么?” 梁慎予垂首吻了吻容瑟的额头,语气沉稳,令人安心。 “他已经进了晋京,新帝不会放任他活着回去,新帝在儋州能将南海诸国镇压得风平浪静,自然也知道如何处置归降的匈奴。匈奴需要一个老实听话的匈奴王,索兰一定会死在这儿。所以……” “王爷,别担心。” 最后一句,杀气淡去,重新温和下来。 容瑟松了口气,歪在梁慎予怀里轻轻点头:“那就好。” “不过。”梁慎予话锋一转。 容瑟抬头看他。 梁慎予回以一笑,“依王爷所说,若没有王爷,是不是我此刻也无法在这儿了?” “……大概,是吧。” 容瑟迟疑不定。 毕竟那是书里的内容,而眼前却是活生生的人。 片刻后,容瑟认认真真地说:“抉择会改变因果,而人本就有无限可能,哪怕没有我,或许你也会赢。” 梁慎予笑着吻了吻他,没再提起此事。 . 春梅初绽时,晋京诸事彻底尘埃落定,逆贼九族尽诛,新帝地位稳固,摄政王潇洒放权,而新帝也并未多做为难,倒是入京来降的匈奴王因病暴毙,新帝准其尸骨还乡。 入春后,长公主府修缮完毕,容瑟亲自送容知许去新府邸,还将蓝莺留给了她。 蓝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主子,您就……不要我啦?” “小丫头总不能一直赖在王府。”容瑟笑着用折扇拍了拍她的脑袋,对容知许轻声道:“瑄和,这丫头留给你,日后要彼此照应。” 容知许俏脸微红,忽地俯身对容瑟行了个规矩的晚辈礼。 “瑄和多谢皇叔。” “诶。”容瑟扶起她,“这是干什么?” 容知许神情微动,想起旧事,诸多感怀,轻叹道:“幸有皇叔,瑄和才有今日,我……” “好了。”容瑟对她一笑,从容地转身往门外走去,手捏着扇子对身后摆了摆,朗声道:“过去的事不必提,好生活吧。” 蓝莺凑上前,对容知许轻轻眨眼,娇俏中妩然暗存,笑意明媚。 “公主,日后我就住这儿啦,昨日玲珑坊又出了新的胭脂色,我买了!你试一试,我觉得你用好看……” 蓝莺拉着容知许去寻镜子,容瑟听着身后渐远的声音,始终不曾顿住脚步,他的马车就在外面,驾车的是梁慎予,身着月白箭袖袍,戴着护腕,向他招手。 “王爷,走了。” 天光晴好,他的心上人云衫无尘,容瑟冁然,登上马车。 京都东市,流落在此之人大多穷困潦倒,角落处蜷缩着骨瘦如柴的乞丐,浑身灰扑扑的,衣着寒酸褴褛。 “又换皇帝咯,听说新陛下去年还在桐县救过人呢!要是个好皇帝,今年日子也能好过点。” “是啊是啊,不过我觉得还是摄政王好,唉。” 行人渐行渐远,交谈声也远去。缩着的乞丐指尖动了动,他已经不知多久没吃过东西,连睁眼都没力气,最后听见的便是那样一段话。 不甘,怨恨,种种情绪交杂,可容靖已经连声音都听不真切,只觉得疲惫昏沉,意识彻底散去之前,他还在想着若能醒来,这荒唐的一切会不会都是一场梦?他还是锦衣玉食的天子。 城门看守发现死了个乞丐时,骂了句“晦气”,便随意将尸体丢到城外乱葬岗,没人知道他曾经也万人之上过。 . 摄政王府,云稚和萧慕枫匆匆而来,只见着等在府中的云初。 萧慕枫手里攥着圣旨,神色莫名,说道:“我们来见王爷,新帝赐我承袭爵位,回元洲去,云稚也……” “我知道。” 云初手里也拿着圣旨,他举起来示意,“这是新帝给王爷的,封他为贤王,并未赐封地。萧世子有功,可破例世袭郡公,至于云稚。” 他瞧向蹙着眉头的云稚,笑了笑说:“随你去元洲,也好。这是王爷安排的,总不能让你们一个在元洲,一个在京都。何况禁军是天子亲卫,新帝怎会放心云稚。” 萧慕枫愣住了。 云稚抿了抿唇,沉声道:“你都知道?王爷呢?” “走了。”云初坦然,“王爷走之前与我说了,云稚,去元洲吧。别辜负王爷的苦心。” 兄弟俩容貌分明一模一样,但云初时常笑面,云稚不苟言笑,但此刻云稚也忍不住露出愕然神色,又缓缓收敛。 “我明白了。”云稚轻叹,又问:“那你呢?” 云初笑说:“我自然要留在这儿,王爷留下的产业总需要有人经营。” 兄弟俩各自做出选择,谁也没再劝谁。 云稚很快要随新主去元洲,云初和蓝莺送他们到城外时,蓝莺还嘀嘀咕咕地抱怨:“王爷真是的,那天是在告别,也不明说,我都不知道他走了……云稚也要走啦,改日我去元洲看你!” 云稚无奈,拍了拍蓝莺的脑袋,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话。 他大概明白为何王爷不愿道别,着实难以出口。 “行了,走吧。”云初伸手轻拍弟弟的肩膀,此刻笑意也有所收敛,又瞧了瞧萧慕枫,对二人轻声说:“珍重。” 云稚低声:“你也是。” 云稚只带走了禁军中的几个心腹,人也不少,一整个车队,他与萧慕枫轻装骑马走在前头。 “舍不得晋京啊?”萧慕枫嘴里叼着跟路上摘的草叶。 云稚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说:“我本以为此生都会追随王爷,早做好了不得善终的打算,没想到还能有今日。” 萧慕枫歪头,笑说:“别想那些了,睡了你屋子这么久,礼尚往来,带你回元洲,也睡睡我的。” 云稚:“……”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礼尚往来的。 . 晋京不声不响地改朝换代,传到宜州时唐景绍惊愕了好一阵子,他还以为京中若是有变故,登基的一定是摄政王,结果宁郡王成了新帝不说,梁慎予还将摄政王给拐走了。 初见容瑟,唐景绍也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生得当真是好看。 再瞧见他与梁慎予何等亲昵,唐景绍觉得这里头问题很大,差点惊掉下巴。 但人家你情我愿,唐景绍也算不得梁慎予的长辈,对此说不得什么,但终究心里犯嘀咕。 但很快他改变了想法。 梁慎予和容瑟在宜州留了两日,容瑟亲自下厨,做了满桌子菜,唐景绍吃过后看梁慎予的眼神从复杂到艳羡,转变极快。 但梁慎予还是坚定地婉拒了唐景绍多留几日的邀请。 从晋京往西北,二人同骑,走得很慢,一路上连游玩带赏景,容瑟也同梁慎予说了许多自己的过往,他曾经生活的世界,梁慎予听得认真,试图从描述中,窥探到另一个世界时的他。 等出宜州时,已经是晚春时节,途经山路,两侧杏花锦簇,花影妖娆,春风拂过,便作雪落铺满路。 “这是孤竺岭。”梁慎予望着满路的花轻轻说。 容瑟一愣。 “我曾不敢涉足此地。”梁慎予神色如常,“直至今日,我才发现,孤竺岭的大雪早已融化了。那日.你说,即便没有你,或许我也会赢,但是……即使赢了,我走的那条路,也绝对没有花,只有风霜雪刃。” 容瑟轻轻握住了梁慎予攥缰绳的手。 梁慎予笑了一声,低下头与他对视,轻轻吻在容瑟眼角的泪痣上。 “但如今这条路上,不仅有花,最要紧的是还有你。” 容瑟缓缓睁开眼,眸中盛着他的影。 “刚来这儿的时候,我以为是老天给我重活一次的机会。”容瑟轻抚着梁慎予的脸颊,“但现在我想,我是为你而来的,因为你,我也得以重生。” 否则即便他们都抱着原有的愿望活下去,也注定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孤独一生。 马蹄践起春花纷飞,旧事如天远。 锦瑟华年,愿与君度。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