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妖孽》 前传一 (今天只发两篇前传,明天开始发布正文。) 一 百户赵瑛从昏迷中醒来,眼前一片明亮,胸中似乎有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急躁地想要一飞冲天。他的身体虚弱,心里却极为亢奋,迫切地希望将自己刚刚见识过的种种奇迹说与人听。 但他最关心的事情还是那一件,于是深吸一口气,轻轻握住胸中的小鸟,将目光投向家中的老奴,压抑着兴奋,声音微颤地问:“怎样?” 老奴沈老七没有开口回答,摇摇头,想说话却没有开口,他的神情已经给出一个确定无疑的回答。 胸中的小鸟受到重重一击,再无一飞冲天的气势,可赵瑛没有认命,也摇摇头,用更加确定无疑的口吻说:“不可能。” 沈老七半张着嘴,更说不出话了,他本来带着悲哀与同情,这时全变成了惊讶,还有一丝恐慌。 “不可能。”赵瑛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胸中的小鸟再度活跃起来,“我看到了,真真切切,没有半点虚假,我看到了,和周道士说得一模一样。” 沈老七的嘴张得更大,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啊”,主人说得越热切,他的神情也就越古怪。 赵瑛发现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于是挣扎着从蒲团上站起来,脚下虚浮,身子晃了晃,即便如此,仍然一把推开过来搀扶的沈老七,迈开大步向屋外走去,心里又一次冒出“不可能”三个字,这回是说给自己听。 不大的庭院里,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名道士正在收拾自家的器具,院门口倒是还聚着一群人,老道周玄亨正向街坊邻居们说话。 “所以说啊,最要紧的就是心诚。”周玄亨背负双手,右掌里的拂尘像是偏在一边的尾巴,微微颤抖,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带着一丝遗憾与责备,责备对象当然不是自己,“我们算什么?和中间人差不多,居中撮合,把天上的神仙介绍给地上的凡人,就好比你们当中谁想见地面儿上的老爷,当然要找熟人介绍,可是最后能不能见到老爷、见到老爷之后能不能办成事儿,还是得看你自己的运气和诚意,有人运气不佳,有人舍不得出钱,当然怨不得中间人,对不对?回到求神上,败事的原因全是凡人心不诚,我们倒是尽职尽责了,已经将神仙请到了家门口……” 听众不住点头称是,有几个人的目光有所转移,周玄亨转过身,正看到失魂落魄的赵瑛,没说什么,转回身,向众人摇摇头,轻叹一声,突然抬腿,大步向外走去,好像身后有什么不洁净的东西在驱赶他。 街邻们慌忙让路,随后又聚成一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赵家的主人。 “仙爷。”赵瑛的声音有些沙哑,急急地向院门口追来,抬高声音喊道:“周仙爷!” 周玄亨已经没影儿了,一名年轻的道士拦在前面,怀里抱着铜磬,脸上似笑非笑,劝道:“算了,赵大哥,师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别追了,事情就是这样,福祸皆由天……” 赵瑛听不进去,一把抓住年轻道士的胳膊,“不可能,我全按周仙爷说的做了,一点不差,而且……而且我看到了,真的,和你们给我的画儿一模一样……” 年轻道士疼得一呲牙,赵瑛立刻松开手,在身上到处摸索,想要找出那张满是神仙的画纸,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赵瑛有个独子,刚刚五岁多一点,前些天突然昏迷不醒,只剩喘气。 和尚、道士、半仙全都请过了,儿子仍没有起色,看过三十的赵瑛就这么一个儿子,视若珍宝,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挽救回来,于是托了许多亲朋好友,花了几百两银子,终于从灵济宫里请来赫赫有名的周玄亨周仙爷。 周玄亨率弟子们铺案施法,与此同时要求赵瑛夫妻二人分别在东西厢房中静坐默想,祈祷神灵相助,尤其是作为一家之主的赵瑛,若能在默想时看到神仙的模样,则是大吉。 当时赵瑛跪在地上,虔诚地接过一张纸,上面画着两名神仙与众多侍从,他在屋子里坐了一天一夜,期间不吃不喝不动,直至晕倒,但是在一片模糊中,他相信自己看到了神灵。 结果却不是“大吉”。 周玄亨走了,年轻道士拦在赵瑛面前,收起脸上不多的笑容,“事已至止,节哀顺便吧,令郎命该如此,想是前生欠下的业债。你还年轻,今后多多烧香敬神,若能感动上苍,或许命里还有一子……” 赵瑛感到一股火从心底升起,“我做到了,和周仙爷说得一模一样。” 年轻道士笑了笑,轻声道:“做没做到,不是你说得算。” “谁说得算?你?”赵瑛大声质问。 年轻道士摇头。 “周仙爷?” 年轻道士仍然摇头。 “究竟是谁?”赵瑛的声音更高了,引来了院门口众人的关注。 年轻道士略显尴尬,嘿然而笑,可赵瑛的眼睛一眨不眨,眸子里泛着狼一样的微光,让年轻道士既害怕又恼怒,“当然是神灵……”年轻道士转过身,向着大门口的人群说:“当然是神灵,这还用问?神灵不肯现身,当然是你心不诚,明摆着嘛。” “不对,神灵现身了,我亲眼所见。”赵瑛努力回忆,昏迷时的所见如在眼前。 年轻道士又笑一声,将手中的铜磬交给另一名道士,再开口时语气已不如刚才那么柔和,“赵百户,何必呢,终归那是你的儿子,又没人埋怨你什么……” 赵瑛上前一步,揪住年轻道士的衣服,怒气冲冲地说:“我明明做到了!” 其他道士以及街邻们急忙上前劝阻,年轻道士连挣几次都没能脱身,脸胀得通红,“赵瑛,别来这套,你自己心不诚,害死了亲生儿子,怪不得别人,更别想赖在我们灵济宫身上……” 赵瑛挥拳要打,被众人拉开。 院子里众人拉拉扯扯,乱成一团,道士们抱着器物匆匆离去,一路上都在嘀咕“心不诚”三个字。 赵瑛还想追上去,他的心情已稍稍平静,无意打人,只想问个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以至于落得个“心不诚”,可是众人拖得拖、抱得抱,他一步也迈不出去,只能大声喊:“我做到了!” 沈老七挤进来,“老爷,快去看看家中奶奶吧。” 赵瑛心里一惊,儿子生了怪病,妻子伤心欲绝,她若是再出意外,这个家就真的毁了。 街邻一个个松手,七嘴八舌地劝慰,赵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向正屋望了一眼,儿子还在那里,可他不想看、不敢看,推开众人,向西厢房跑去,妻子许氏就在那里静坐。 许氏也是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但她没有昏迷,比丈夫早一些听说了结果,让仆人将儿子带过来,抱在怀里,心中一直空落落的,呆呆地不言不语,直到听见外面的争吵声,才终于回过神来。 赵瑛进屋,看到妻子怀中的儿子,整颗心就像是被人连捅几刀,又被扔在地上连踩几脚。 “这是命。”许氏强打精神,夫妻二人当中总得有一个保持冷静,现在看来只能是她了。 赵瑛沉默良久,开口问道:“世上真有神仙吗?” “什么?”许氏一惊,担忧地看着丈夫。 “这世上真有神仙吗?如果有,为什么要让咱们的儿子……他这么乖,没做过错事……” “千万别这么说。”许氏越发慌乱,“人家更会说你心不诚。” “嘿。”赵瑛最后看了一眼儿子的小脸,转身走出房间,妻子回答不了他的疑问。 “夫君……”许氏想起身,可是坐得久了,四肢绵软,怀里还抱着孩子,半点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消失。 街邻还在院子里,彼此切切私语,看到赵瑛走出来,纷纷闭嘴,一个个都准备好了劝慰之辞,可是不等任何人开口,赵瑛已经走出院门,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赵瑛什么都不想听,他有满腹疑惑,妻子回答不了,左邻右舍更回答不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该去找谁,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 二 赵瑛盯着对面的秀才,目光冰冷,像是经过一番恶斗刚刚获胜的孤狼,来不及品尝争夺到手的食物,依然挺直流血的身躯,昂首呲牙向其它竞争者示威,看看谁还敢上前与自己一斗,其实它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战。 胜利者的余威通常有效,赵瑛不是胜利者,却有胜利者的眼神。 秀才胆怯了、后悔了,放下手中的酒杯,讷讷地说:“刚想起来……有件急事……那个……我先告辞……”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赵瑛严厉地说,像是在训斥军营里的士兵。 “啊?”秀才露出苦笑。 “世上究竟有没有神仙?”赵瑛越发严肃。 秀才还不到三十岁,经历的事情太少,不擅长应对这种状况,右手重新捏住酒杯,不安地轻轻转动,想起身就走,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咳数声,勉强回道:“子曰:敬神鬼而远之。我们儒生……差不多就是这种看法。” 赵瑛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仍然盯着秀才,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目光中却有垂死者的疯狂。 秀才更害怕了,由不好意思走变成了不敢走,转动目光,向酒店里的其他客人寻求帮助,结果只看到一张张兴灾乐祸的面孔。 “儒生不信鬼神。”秀才肯定地说,希望快些结束尴尬局面。 “儒生不祭神吗?钦天监里仰观天象的不是儒生吗?你们不相信谶纬、星变、灾异吗?” 从一名百户嘴中听到这样的话,秀才很是意外,想了又想,回道:“敬而远之,我说过了,就是敬而远之,儒生不信鬼神,但也不反对……用不着太较真,对吧?既然百姓相信……我真有急事,那个……” “当然要较真。”赵瑛抬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吓得刚刚起身的秀才又坐下了,“若是无神,这许多寺庙宫观和僧人道士要来何用?何不一举灭之,倒也省粮、省地。若是有神,究竟怎样才能与神沟通?朝廷常常颁布旨意,昭告天下,神仙的旨意在哪呢?神仙为什么不清楚表明自己的意图?为什么?你说这是为什么?” 秀才坐立不安,再次望向店内众人,乞求解救。 十余位客人笑而不答,唯有靠着柜台的一名长衫男子刚进来不久,不清楚状况,冷笑道:“谁说没有神仙?是你眼拙没认出来而已。” 赵瑛的目光终于从秀才身上移开,看向长衫男子,“你是神仙?” “我当然不是,可我……” 秀才再不犹豫,起身向外急行,暗暗发誓再不随便接受别人的邀请。 长衫男子看了秀才一眼,继续道:“可我见过,亲眼所见,吴老儿胡同李三麻子的小儿子被鬼怪勾了魂儿,请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副药都没用,后来请了一位真人,一场法事下来,那小子活蹦乱跳。” 赵瑛愣了一下,似乎被说得哑口无言,等了一会问道:“你说的真人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灵济宫……”长衫男子发现周围酒客的神情不对,不明其意,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嘿嘿笑了两声,“吴老儿胡同离这不远,自己打听去。” 赵瑛站起身,打量长衫男子一番,迈步离店。 “哎,赵老爷,账还没结……”伙计叫道。 掌柜冲伙计摆摆手,“常来的客人,记账就是了。”随后低头看账本。 长衫男子仍不明所以,“刚才那人是谁?尽说些怪话。” 伙计道:“你不认识?怪不得,他是住在观音寺胡同的一个百户,叫赵瑛,他儿子……”伙计压低声音,“他家的小子前些天也丢了魂儿,请的也是灵济宫老道,可惜……” 长衫男子恍然,长长地哦了一声,“听说过,原来就是他啊,自己心不诚,没请来神仙,怨不得别人。” 掌柜咳了一声,“少说闲话,勿惹是非。” 伙计乖乖地闭嘴,长衫男子却不服气,“区区一个百户,还敢怎样?” 没人搭话,长衫男子觉得无趣,敲敲柜台,又要一壶酒,自斟自饮,很快将赵百户忘在了脑后。 三 赵瑛却记得长衫男子说过的每一个字,离开酒店,立刻去了一趟吴老儿胡同,站在胡同口,看着几个小孩子在街上打闹玩耍。 很快有大人走出来,狐疑地打量来者,赵瑛转身离开,不知不觉向家中走去,突然止住脚步,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家里冷冷清清,再没有儿童的欢声笑语,沈老七一个人弓背扫院,动作缓慢,追不上被风吹起的落叶。 正房里走出一名中年女子,怀里捧着一个包袱,看到男主人,立刻低头,匆匆离去,经过赵瑛时,微施一礼,脚步几乎没停。 等女子消失不见,赵瑛问:“什么人?” 沈老七这才发现老爷,拄着扫帚,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终于明白过来,“哦,那个,是王嫂介绍来的,给各家洗衣缝补,奶奶看她可怜,时常给些活儿,来过几次了,老爷不知道吗?” 赵瑛不知道,也不关心,自从儿子没了之后,妻子比从前更加乐善好施,总以为能因此得到上天的谅解,再生一子。赵瑛对“谅解”不感兴趣,只是觉得那名女子有些古怪,不像寻常的贫女。 “老七,跟我来。”赵瑛不愿多管闲事,只想着路上产生的那个念头。 沈老七轻轻放下扫帚,跟着老爷走向东厢。 屋子里蒙着一层灰尘,沈老七老眼昏花,没看出来,说:“老爷,我来沏茶。” “不用。我有句话问你。”赵瑛坐在椅子上,屁股下面升起一片尘土,他仍然不在意,只想着一件事。 沈老七嗯了一声,他在赵家劳苦功高,在先后服侍过三代人,在老爷面前不是特别拘谨。 赵瑛陷入沉默,似乎忘记了自己要问什么,沈老七也不着急,站在原地默默等待,衰老的身体微微摇晃。 “文哥儿是怎么得的病?”赵瑛开口,儿子叫赵文,家里人都叫他“文哥儿”。 “啊?文哥儿没有得病,他是……他是中邪,那天晚上……不知怎么就丢了魂儿,大家都说或许是他太贪玩,睡着了魂儿也要跑出去,结果找不到回家的路……”沈老七眼眶湿润了,他对小主人的感情很深。 “白天没遇到过奇怪的事情吗?我记得那天你带文哥儿出过门。” “就去市上买了一块桂花糕。”沈老七努力抬起下垂的眼皮,觉得主人有些古怪,“老爷,你不要再喝酒了,家里还有奶奶呢,上司派人来过好几次了,说老爷要是再不去营里点卯,就要……” “给我端盆水来。”赵瑛才不管上司怎么想。 沈老七叹口气,转身去端水。 赵瑛呆坐一会,起身走到墙边,摘下挂在上面的腰刀,拔刀出鞘,在手中掂量两下,将刀鞘重新挂回去,握刀回到原处,没有坐下,盯着旁边的桌子,又一次发呆。 沈老七端水进屋,看到主人手中握刀,吓了一跳,“老爷,你……你可别做傻事。” 赵瑛转身看着家中老奴,“老七,你在我家待了很久吧?” 沈老七的身子晃得更明显,盆里的水微微荡漾,“五十……多年了。” “你看着我长大,我把你当亲叔。” “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沈老七可没当自己是“亲叔”。 “那你告诉我,文哥儿到底为什么会丢魂儿?” “我真不知道啊。”沈老七实在坚持不住了,将水盆放在一边的架子上,“那天白天什么都好好的,文哥儿又蹦又跳……” 赵瑛看向手中的刀,沈老七也看过去,心里一颤,身子也跟着一颤,他太了解自家老爷了,了解到会生出惧意,“老爷……听说什么了?” “我在问你。”赵瑛突然失控,手起刀落,刀刃陷在桌子里,刀身轻晃,发出嗡嗡的鸣声。 没能将桌子一刀劈开,赵瑛更怒,死死握住刀柄,恶狠狠地盯着老奴,多日的酗酒与缺少睡眠,让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更像是走投无路打算拼死一搏的饿狼。 沈老七扑通跪下,“老爷,你别生气,那天确实一切正常,小主人跟老奴去市上关家点心铺买了一块桂花糕,路上吃完了,老爷不信可以去问点心铺。” 赵瑛握刀的手臂还在用力,桌子咯咯直响,“你一直陪在文哥儿身边?” 沈老七犹豫了一下才点头,赵瑛低喝一声,举起左拳,往桌上重重砸了一下,桌角沿着刀身跌落在地。 沈老七面无人色,只是一个劲儿的磕头叫“老爷”。 赵瑛却冷静下来,将刀扔在桌上,坐下,“老七,我知道你对赵家忠心,不会害人,你说实话,我不会为难你。” 沈老七瑟瑟发抖,“我、我就跟熟人打声招呼,小主人自己跑开……” “然后呢?”赵瑛追问。 “我一发现文哥儿不在身边,立刻追上去,看到……看到有人在逗他,好像给了一块东西……” “那人什么模样?给的又是何物?” “我、我……老爷,我真没看清楚,我一边跑一边叫‘文哥儿’,那人转身走了,我没太在意,也没多问,带着小主人回家。小主人当时没有异常,回家之后还玩了半天,晚上才……应该跟那人没有关系。” 赵瑛又操起刀,越发坚定心中的念头,平静地说:“去请孙总旗。” 四 总旗孙龙是巡捕厅的一名军官,与赵瑛是结义兄弟,年轻时曾一起胡作非为,交情一直深厚,有请必至。 赵瑛丧子之后,孙龙只来过一次,倒不是无情,而是相信自己的兄弟能自己从悲痛中挣脱出来。 孙龙右手拎着一瓶酒,左手托着一包酱肉,进门之后冲赵瑛扬下头,“来点儿?” 赵瑛也不客气,点头应允,伸手将桌上倒扣的两只茶杯翻过来。 两人隔桌对饮,半晌无语。 最后孙龙开口,“大哥和嫂子都年轻,还能再生,实在不行,收房外室,嫂子深明大义……” “找你来不为这个。”赵瑛放下杯子。 “嗯。”孙龙不再多说。 “你在巡捕厅听到的事情多,最近城里是不是还有孩子丢魂儿?” 孙龙一怔,“这个……巡捕厅缉访盗贼,人家若是不报官,我们也不清楚。大哥干嘛问这个?文哥儿有何不对吗?” “听说吴老儿胡同有一户人家的孩子也丢过魂儿,被灵济宫道士救活过来,我想,这中间没准有事。” 孙龙又是一怔,低头寻思一会,抬头道:“我去打听一下吧,明晚我要带兵轮值,后天傍晚给你回话。” 赵瑛点点头,他了解这位兄弟,不必再做更多嘱咐。 孙龙拿起杯子一饮而尽,起身道:“大哥,听我一句,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别强求。” 孙龙走了,赵瑛独自坐了许久,直到屋子里完全黑下来,他走出房间,望着正房里的一点微弱灯光,想象出妻子念经祈祷的模样。 赵瑛不到二十岁成亲,直到三十岁才有一子,如今三十五岁,确实不算太老,可他不觉得自己命中还会再有儿子,也不想为之努力,他只是怀念文哥儿,一直怀念到骨头里,压得地面似乎都在颤抖。 “我还年轻。”赵瑛喃喃道,心中涌起的不是生儿育女的希望,而是一股无名之火,“究竟怎样才算心诚?” 孙龙再度登门的时候,赵瑛备下一桌酒菜,两人关上房门,吃喝许久、谈论许久,期间只有沈老七进去过几趟,只见两人的脸越来越红,口齿渐渐有些不伶俐,别无异样。 夜深以后孙龙告辞,在院门口含含糊糊地说:“大哥还年轻,买个人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事儿,只要嫂子同意,我明天……” 赵瑛笑着将孙龙推出去,站在院子里,看着沈老七关门上闩,随后回厢房休息,身形摇晃,脚步却显轻快。沈老七看在眼里,稍松口气,觉得主人应该是想开了。 五 赵瑛收拾妥当,去见妻子许氏。 少年夫妻,中年丧子,两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又都无话可说。 许氏手持念珠,身穿素衣,正小声地诵经,自从灵济宫道士没能找回儿子的魂魄,她改信菩萨,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一多半时间用来念经拜佛,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燃香气味。 看到丈夫进来,许氏停止念经,抬眼望来,目光中有探望,也有责备。 赵瑛站立片刻,说:“收拾一下,回娘家住几天,我要出门。” 许氏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夫君,这又何苦呢?” 自己的心事还是瞒不过妻子,赵瑛心里生出一刹那的悔意,马上变得坚定,“文哥儿聪明乖巧,我不相信他上辈子做过错事,就算做过,也不该用这辈子的性命来还。我也不相信咱们夫妻当初求神时心有不诚,所以只能有一个解释。” “终是命中注定。” 赵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对,一切命中注定,我倒要看看……”赵瑛不愿多说,“回娘家吧。” 赵瑛离去,许氏独自哭了一会,叫来丫环,一块翻箱倒柜,将家中的金银细软都找出来,堆在桌上,然后让丫环去请沈老七。 沈老七刚刚看到男主人神情古怪地走出家门,进屋又看到满桌子的金银首饰,不由他不意外。 “七叔,我列个单子,你帮我把这些东西施舍出去。” “这可是……这可是……” “对,这是全部家底。都舍出去,周围的寺庙、几户穷人家,都有份,你和迎儿也有,今天就要舍完。”许氏顿了一下,“这是给你们家老爷祈福,希望菩萨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六 与许多世袭军户一样,百户赵瑛并不带兵,平时也不入营训练,更没上过战场,每年向上司交纳例银,换得一身轻松,从此按时来卫所点卯,白领国家俸禄,年轻时也曾心存不安,想要杀敌报国,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想法也就淡了。 点卯之后,赵瑛去找卫所里相熟的军官,追讨几笔欠债,还了一些银子,顺便打几句哈哈。 离开卫所,赵瑛走街串巷,兜了一个大圈子,拜访不少人家,同样是讨债、还钱,有些顺利,有些不顺,他并不催促,只是一一记录在册,各自按下指印,以备日后有据可查。 他最后拜访的人是结义兄弟孙龙。 孙龙昨晚巡夜,此时正在家中睡觉,听说赵瑛到访,立刻爬起来,胡乱洗把脸,亲自将客人迎入房内,兴奋地低声道:“有眉目了,城外缨子胡同的人家报官,说有陌生人在街上给小孩子喂零食,被大人发现之后撒腿跑。小孩子只吃了一口,回家之后昏了多半日。” 赵瑛嗯了一声,“有劳二弟记挂此事,日后若能抓到此人,一定要狠狠收拾。” “那是当然。”见义兄不是特别兴奋,孙龙稍感困惑,“大哥此来是有事吧?我给你找了牙婆,她那里有好女子,不到二十岁……” 赵瑛笑着摇摇头,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送到孙龙面前,“这点东西你替我收着。” 孙龙打开布包,看到里面是几块金子,越发意外,“这是……” “总之先替我收着,以后若是看到赵家落魄,再还不迟。” “这是什么话?大哥年富力强,何来‘落魄’?就算真有那一天,难道我会不管不顾?” “收下,权当让我安心。” 孙龙犹豫半晌,勉强道:“好吧,大哥若是回心转意,想要买个屋里人,用这些钱正好。” 赵瑛告辞,孙龙送到大门口,心中疑惑不已,可是太困,收好金子,回房又睡,打算明天再去找义兄好好谈一谈。 七 离开孙宅已近午时,赵瑛在街口雇一辆骡车,走崇文门里街,然后沿城墙西行,拐到宣武门里街,一路向北,进宣成伯后墙街,骡夫停车,“老爷,灵济宫到了。” 灵济宫是座大观,供奉二徐真人,在京中信徒颇多,赵瑛给了车钱,不走正门,直奔西边小门。 他来得有些晚了,西便殿里的法事将近结束,一众信徒在殿外林立观赏,时不时下跪磕头。 赵瑛混在人群后面,跟着跪拜,目光却在扫来扫去。 参与做法的道士颇多,将近天黑时,法事完毕,道士们前呼后拥,护送真人离开,信徒们分列两边,争先恐后地往道士们手持的袋子里放入金银铜钱。 赵瑛挤在最前面,也往袋子里扔钱,目光仍在扫视,终于,他看到了目标。 老道周玄亨是灵济宫弟子,属于“后拥”者,手里也拿袋子收钱,碰到熟悉的信徒,或是点头,或是微笑。 隔着十几步,周玄亨也看到了百户赵瑛,收起脸上的笑容,慢慢走近。 赵瑛要舍出手中最后十几枚铜钱,周玄享却合上袋口,大声道:“你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赵瑛低声下气。 “究竟是谁的错?” “我的错。” 周玄亨满意了,重新张开袋口,看到赵瑛手中的十几枚铜钱,又皱起眉头,“这么少?好吧,心诚就行。” “手中不得余钱。”赵瑛将铜钱放入口袋,又往怀里摸索。 道士们按序前进,周玄享上前一步,让开身后的道士,靠近赵瑛,专门等他一会,“这就对了嘛,不在乎钱多钱少,而是这份诚心,孝敬神灵,绝不可藏私……” 周围的信徒纷纷点头称是,赵瑛也点头,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左手顺势抓住老道的手腕。 周玄亨初时全没在意,目光转向另一位熟人,正要开口打招呼,忽然觉得不对,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赵瑛手里握着的竟然是一柄匕首。 “你肯定比我心诚。”赵瑛说。 “你、你……放手!”周玄亨喝道,没感到恐惧,只觉得愤怒,还有不可理喻。 赵瑛却将周玄亨抓得更紧,“如果真有神仙,理应保护你,我这一刺,你不会死。如果没有神仙——”赵瑛抬高了声音,目光中突然露出十分暴怒,“你就是骗子,就是害死我儿子的罪魁祸首!” “你疯啦!”周玄亨终于感受到惊恐,努力撤手,却忘了松开手中的袋子,金银铜在里面哗啦直响。 先是周围的信徒,随后是正在行进中的道士,接二连三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大都以为是一场小纠纷,几名道士出言呵斥,几名信徒好言相劝,只有周玄亨本人双腿开始发软,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就是眼前的百户真的疯了。 赵瑛觉得自己很冷静,想当年,他也是街面上的无赖少年,大架小架打过无数,深知一个道理,以少敌多靠的就是气势,如果一开始镇不住场面,再狠的混混、再大的豪杰也免不了要被群殴。 “不怕死的上来!”赵瑛扭动周玄亨的胳膊,强迫对方转身弯腰,高举匕首,狠狠刺下。 老道惨叫一声,赵瑛又举起匕首,昂首睥睨,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他很多年没打过架了,如今又拾起街上的一套,依然好用。 斥责的、劝架的、看热闹的,无不闭嘴后撤,反倒是稍远些的人群还在吵吵嚷嚷。 虚张声势坚持不了多久,赵瑛大声道:“诸位听真,我乃燕山前卫世袭百户,姓赵名瑛,家住观音寺胡同,今日之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全无关系。” 赵瑛低头看一眼周玄亨,老道弯着腰,一只手在赵瑛掌握中,另一只手使劲儿去按肩上的伤口。 “自去年冬天以来,南城内外至少有七个孩子吃了陌生人的东西,以致昏迷不醒,都曾受人指点请周玄亨做法,事后五个孩子活了,两个死了,我儿子是死的那一个,显然是周玄亨与歹人勾结,一个下毒,一个解毒。”赵瑛要将话说个明白。 “不对!不对!”周玄亨终于回过神来,高声否认。 “这么说你是真神仙了?” “我只是请神,能不能请来,要看你自己是否心诚。”周玄亨还是嘴硬。 “嘿。”赵瑛望见几名道士手持长棍从远处跑来。 “让神仙来救你吧。”赵瑛吐出此行的最后一句话,手中匕首再刺下去。 大明景泰七年十月初九傍晚,燕山前卫世袭百户赵瑛于灵济宫偏殿外手刃道士周玄亨,事后轰动全城,当时却是极简单的一件事,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上,都没有值得一说的异象,风有些冷,血有些骇人,仅此而已。 赵瑛丢掉匕首,大步向外行走,他没有逃亡的想法,只是不愿再站在这里。 没人上前阻挡,手持棍棒的几名道士也没有追上来。 八 赵瑛本想就近前往刑部投案,半路上被一群兵丁包围,他没有反抗,束手就擒,走出一段路之后,发现自己是被送往锦衣卫,直到这时他才想,自己惹出的这场祸事大概不小。 审讯断断续续进行了将近一个月,赵瑛将所有刑具都受过一遍,并无隐瞒,将前因后果述说多遍,可锦衣卫并不关心这位百户为何杀人,只是不停逼问他受何人指使,还有哪些同伙。 赵瑛抱着必死之心,即使痛入骨髓,也没有供出任何一个人,他也实在没人可以出卖。 就在他觉得自己将要死在锦衣卫狱中的时候,却被移送到刑部大牢。 锦衣卫的人从不多说话,刑部的狱吏倒还直白,第一天就对犯人说:“锦衣卫下手虽狠,但是在那里你还有三分辩白求生的机会,到了这里,那就是定下死罪,等着砍头了。算你幸运,错过了今年秋斩,要在这里多吃一年牢饭。可这饭怎么吃法,是硬是软、是冷是热,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明白吗?” 赵瑛明白,却不搭理狱吏,合衣倒下,呼呼大睡。 赵瑛以为自己又要受苦,结果却出乎意料,他是死囚,单住一间牢房,没有床,地上铺的干草倒还厚实,饭食粗劣,竟能吃饱,只是天冷,他没有御寒棉衣,唯有蜷成一团苦捱。 十余日后,赵瑛迎来一位探望者。 自从义兄闯祸,孙龙一直想法救援,可他位卑职低,在锦衣卫说不上话,直到赵瑛被送到刑部,他才有机会上下打点,减不了罪名,起码让义兄在狱中少受些苦。 赵瑛已经脱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孙龙看一眼就哭出来,赵瑛倒不在乎,笑道:“兄弟别挑礼,我现在起不了身。” “大哥,你可闯下大祸了,灵济宫那天正为当今圣上祈福,被你冲撞,以至神灵震怒。道士们连番上奏,非要致你于死地。唉,你为何要这样啊?或是多等几天,或是找我帮忙,实在不行,咱们一块亡命江湖,何至于此?” “管它,反正我已经报仇,最近可还有孩子丢魂儿?” “就算真是周玄亨害人,同伙这时候也躲起来了,唉,大哥太急,死无对证了。” 赵瑛又是一笑,“没人受连累吧?” “家里人都好,大哥不必记挂,大家正想办法,看怎样救大哥一命。” “不必浪费了,灵济宫乃皇家敕建,我在里面杀了人,就没想过还能活着。” “只要能证明周玄亨确实曾勾结妖人给儿童下毒。”孙龙不肯轻言放弃。 赵瑛又过了几天好日子,但是孙龙没再出现,某一天,狱卒态度骤变,踢翻了食盘,找借口惩戒犯人,一顿棍棒下来,伤势刚有好转的赵瑛又一次遍体鳞伤。 大牢外面两股势力正在较劲,体现在牢里,就是赵瑛一会好吃好喝,一会棍棒加身,他不辩解,该吃就吃,挨打也不求饶,心里虽然记挂妻子,却从未向任何人打听。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瑛挨打的时候越来越多,除夕之夜,外面的鞭炮声隐约传来,躺在草堆上的赵瑛心想自己大概是捱不到明年秋天了,与其让孙龙等人破费,不如早死早超生。 赵瑛挣扎着起身,脱下破破烂烂的外衣,抬头望向高处的小小窗口,一步一步移过去,将衣服的一头抛上去,连试几次,终于绕过一根铁条。 衣服两头系成死结,赵瑛用力拽了拽,觉得还算结实,于是又去搬来干草,以做垫脚之物。 一切准备妥当,赵瑛将脖子套进去,只待双脚踢开干草,就能一了百了。 伴随一声清晰的爆竹响,一团雪花从窗外冲进来,倏然四散,仿佛爆竹生出的烟雾。 “世上既没有神灵,哪来的投胎超生?”赵瑛喃喃道,突然又不想死了,小心地挪出脖子。 衣服系得太死,解不开,赵瑛只将干草移回避风处,躺在上面,什么也不想,竖耳细听外面的爆竹声。 九 几名狱卒进入牢房,二话不说,架起犯人就往外走。 赵瑛不解,待要询问,又觉得不会有人回答,转念想,大概是时候到了,灵济宫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他提前被处决。 赵瑛不想死,但也不想做无谓的挣扎。 狱卒们将犯人拖到后门,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往外一推,随即关门,再没有人出来。 时近黄昏,街巷上没有行人,赵瑛歪着身子站在那里,完全糊涂了,忍不住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没人应声。 赵瑛又等了一会,这才裹紧衣服,拖着残躯慢慢向巷子口走去。 正月刚过,新春气氛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直到宣武门里街,才有行人来往,个个脚步匆匆,熟人见面,只是点头,连作揖都免了。 赵瑛越发困惑,以为这是在梦中,可身上的伤疼一点也没减少,他这时已经确认自己真是被释放了,思家之情陡增,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向东城的观音寺胡同走去。 观音寺胡同比较长,赵家靠里,赵瑛走到胡同口时,天已经黑了,远远地就看到七八人走来,一人越众而出,几步跑到面前,双手抱住赵瑛,哈哈大笑。 赵瑛吃痛,叫了一声哎呦,对方急忙松手,“我们刚得到消息,没想到大哥已经出来了。” “二弟,这是怎么回事?”赵瑛认得这是孙龙和几位平时交情不错的朋友,不及叙旧,先问原因,这一路上可把他憋坏了,京城肯定有大事发生,只有他一无所知。 “边走边说。”孙龙道,与众人簇拥着赵瑛,进入胡同之后,继续道:“太上皇复辟,大哥一点不知道吗?” “复辟?”赵瑛没反应过来,大概半个月前,牢里的狱卒确实变得有些古怪,经常避着犯人切切私语,他没有在意,没想到外面竟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前皇帝……” “是郕王。”有人纠正道。 孙龙急忙改口,“郕王病重,大臣拥立太上皇,也就是当今圣上,刚刚大赦天下,我想这是大哥的机会,和众兄弟正要去刑部询问,没想到大哥已经回来了,哈哈,天大喜事。” 赵瑛嗯嗯以对,仍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他一个小小的百户,竟然因为一场复辟而死里逃生,实在是无法想象的奇遇。 主人回归,赵家上下哭成一团,孙龙等人劝解,很快告辞,要等明天给赵瑛接风洗尘。 几月不见,妻子许氏瘦了许多,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沈老七倒是兴奋不已,一个劲儿地说:“全亏了奶奶,好心有好报,全亏了奶奶……” 等沈老七终于告退,许氏才来得及解释:“谁能想到呢,邻居介绍来的女工,竟然是太上皇和娘娘身边的宫女,那时他们住在南苑,生活困苦……前些天特意来问过夫君的事情,也没多说什么,今天你就回来了,这不是上天保佑吗?” 赵瑛目瞪口呆,他用匕首和鲜血证明神仙不存在,结果兜个圈子似乎又回到了原处。 十 赵瑛奉命来到锦衣卫治所,上一次来的时候他是罪犯,饱受拷掠,如今重返,双腿还有些发软,身上的伤疤也在隐隐作痛。 昨天一名军官送来的消息,全家人再次陷入恐慌,赵瑛倒还镇定,“既然不是来人抓我,那就是没事。” 赵瑛被请到后堂,一名相貌儒雅的官员接待他。 “在下指挥佥事袁彬,赵兄受苦了。”官员笑着拱手道。 赵瑛更加吃惊,他听说过袁彬这个人,当初太上皇亲征,不幸落入北虏之手,袁彬一直伴驾左右,回朝之后太上皇被囚在南苑,袁彬也未得重用,如今复辟,袁彬升官乃是意料中事,亲自接见一位得罪的百户,却是意料之外。 赵瑛急忙行礼,“戴罪之人见过袁大人。” 赵瑛还没有恢复百户的身份,不敢自称官职。 袁彬上前,仔细打量赵瑛,叹息道:“锦衣刑具,赵兄都受过了?” “是。” “你我皆是过来人,锦衣大狱里哪怕只待过一天,此生难忘,到现在我一进大门,还有点心慌呢。” “袁大人也……” 袁彬摆摆手,“从前的事情了。” 袁彬请赵瑛落座,闲谈一会,正色道:“赵兄知道自己为何脱罪吗?” “正待指教。”赵瑛出狱以来听说过种种传言,都觉得不太准确。 袁彬向门口望了一眼,确定没有外人,稍稍压低声音,“赵兄立了大功,陛下也要感激你呢。” “此话从何说起?”赵瑛想起妻子的话,难道给宫女帮的一点小忙真有这么大的功劳? 袁彬笑笑,“去年十月,灵济宫为郕王祈福,经赵兄一闹,祈福失败,郕王当时就已染疾,转过年来,病情加重,才有复辟一事,这岂不是大功一件。” 赵瑛没敢接话,整件事情越来越匪夷所思,甚至动摇了他早已坚定的不信神之心。 袁彬又笑数声,“赵兄仍不相信神灵?” 赵瑛犹豫了一下,“不相信。就算真有神仙,也犯不着利用我这样一个普通人。” 袁彬收起笑容,盯着赵瑛看了一会,说:“好,锦衣卫正需要赵兄这样的人物。” 赵瑛完全糊涂了。 袁彬起身,“赵兄先回家养伤,过些日子再谈。” 十一 再见到袁彬时,赵瑛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亲朋好友纷纷祝贺,都以为许氏讨好了皇后娘娘,艳羡不已。 “举头三尺有神明,冥冥之中还是有天意的。”几句寒暄之后,袁彬这样说。 “是。”赵瑛不想争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他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可惜天意难测、仙人难遇,自从太祖定鼎以来,朝廷一直在明察暗访,希望能找到一仙半神,赵兄对此事想必也有耳闻。” “街谈巷议而已。”赵瑛总觉得自己走错了门、见错了人。 “近百年了,神仙见首不见尾,假冒者倒是层出不穷,宫中有意整顿,只缺一位人才。” 赵瑛惊讶地站起身,“袁大人,我……” “我知道,赵兄不信神,所以由你缉访妖人最合适不过。” “我……可不管真假神仙,一概不信。” “赵兄有一句话说得好,如果真是神仙,谁也动不得,如果不是神仙——杀之何妨?” 赵瑛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意思倒也差不太多。 “末将……受宠若惊,不敢领职,请袁大人另选高明吧。”赵瑛有自知之明,他就是一名闲散的百户,没带过兵,没打过仗,更没有抓捕妖人的经验。 袁彬笑道:“赵兄过谦了,实话实说,锦衣卫里人才济济,若说访奸探秘、缉私拿犯、审情问实等等,都不缺人,唯有一种人不好找,就是赵兄这样绝不信神的人。” “可朝廷的本意是要寻访真仙。” “真仙另有人寻,赵兄不必考虑,只需专心缉捕假冒者即可。” 赵瑛开始心动了,“我可不分真假。” “当然,只有一个要求,赵兄再给人定罪时,得有证据。” 赵瑛脸上微红,他当时十分确信周玄亨有诈,却没有能拿得出手的证据,“我听谁的命令?” “过几天我会调赵兄来锦衣卫北镇抚司,大事小情,直接报给我。” 赵瑛想了一会,“丢魂一案还没完,我要从灵济宫查起。” “只要有证据,就算是皇宫,你也查得。” 赵瑛深揖,“赴汤蹈火,末将定不让袁大人失望。” 袁彬轻叹一声,“我倒盼着能有‘失望’的时候。” 十二 天顺元年的夏天,赵瑛调任锦衣卫北镇抚司,此后做出无数令人称叹的事迹。 袁彬的宦途起起伏伏,最终由指挥佥事升为都督佥事,赵瑛则一直都是百户,但是常受赏赐,家里越来越富。 妻子许氏再未产子,赵瑛也不纳妾,若干年后,他一次收养了四十个出身古怪的干儿子,组建了一支干练的小队,四处捉僧拿道、斩妖除魔,足迹遍布天下,因赵瑛无子,时人以为这是报应,称之为“绝子校尉”。 前传二 一 梁铁公有一个梦想,不大,但很实在。 乡间良田数顷,大屋七八间,厅堂能容十余人饮酒作乐,卧房能挡寒风苦雨,仓中之粮足够三年之费,箱藏之银用时不缺。贤妻一位,美妾两三人,僮仆三五十名,足矣。当然,还要儿女双全,男儿读书博取功名,乡试中举即可,女儿嫁乡绅之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日子安稳,亲家来往不绝。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梁铁公制定了一个计划。 首先是改名,梁铁公原名“石弹儿”,听着就是穷命,一定要改,“铁公”不错,每次自我介绍的时候都可以这样开头:“在下梁铁公,跟‘铁公鸡’没有半点关系,不过阁下若想向我借钱,务必找个好点的理由。”然后大笑三声,没有意外的话,就可以握着对方的手称兄道弟了。 其次是赚钱,这是重中之重。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这是说天道循环,就算你是秦皇汉武,也有撒手的一天,要将天下让于他人。 财富也是,你看那金银珠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今朝在你手,明日入他门,说来说去,也是一个“循环”的道理,譬如流水,在谁手里都是暂时的,最终还是得流走,人人留不住,所以人人可留。 有人说梁铁公是骗子,他自己绝不承认。 我抢钱了?没有。偷钱了?也没有。人家恭恭敬敬把钱送到我手里,就像是水流到我家的一亩三分地里,难道还要筑坝拦着不成? 这不叫骗,这叫循环,天道循环,梁铁公的“赚钱之道”也是循环,所以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无悔意。 二 张五娃被梁铁公说得心服口服,当即改名张五公,梁铁公说:“你要做神仙,不是妖怪,叫什么‘蜈蚣’?就叫……张五臣吧,臣服的臣。” “五臣、五臣……人家要是问哪五臣,我怎么回答?” 梁铁公斜眼道:“天机不可泄漏。” 梁铁公五短身材,怎么努力都打扮不出世外高人的模样,所以他选了一位傀儡。 张五臣身躯伟岸,初次见面总能唬人一跳,但是也有明显的缺点,开口必笑,气势丢得一干二净,怎么也改不过来,所以他干脆不开口,将说话的事情全交给梁铁公。 “进屋之后你就折腾吧,声音越大越好,但是不准砸坏窗户,记住了吗?”每次接到活儿之后,梁铁公都要叮嘱一番。 张五臣点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吞了一下口水,心里想的全是拿到钱之后就能大吃一顿。 三 贺升也被梁铁公说服了。 当时刚下过雨,道路积水,贺升小心翼翼地躲避水洼,对面一名五短身材的道士迎面跑来,嘴里嘀嘀咕咕。 擦肩而过时,贺升终于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贺家要倒霉,贺家要倒霉……” 贺升一把抓住道士,喝问道:“哪个贺家?” “张家湾的贺家。” 贺家的确流年不利,先是家中发生火灾,损失倒是不大,可男主人贺员外受到惊吓,一个月后竟然病故了,膝下无儿无女,唯有一妾怀上了孩子,偏偏又爱得病,时常吃药,令全族人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操心不已。 贺升是贺员外的族亲,出来买药,撞上这么一位道士,心有所感,不由得放松手,“你这人嘴巴太损,不怕挨打吗?” 道士后退两步,打量贺升两眼,突然调头就跑。 到了这种时候,贺升不得不追,而且还要问个明白,“我就是贺家的人,你把话说明白了。” 道士又退两步,“是你让我说的。” “我让你说的。” “好,那我就说实话了。你身上有妖气。” 贺升举拳要打,道士转身又跑,扔下几句白诗,“实话不爱听,贺家要倒霉。世人皆昏睡,唯道得清醒。” 街上的人都在看热闹,贺升再次追上去,问清道士的姓名与落脚处,也不买药,立刻回家向主母郭氏禀明。 次日下午,梁铁公和张五臣一块登门,张五臣人高马大,长须茂盛,直垂腰际,身上的道袍扯下来能铺床,背后的宝剑赶得上齐眉棍,一亮相就把贺宅上下惊住了。 张五臣不说话,绕过影壁,左右看了看,突然迈步疾行,脚下也没个套路,四处乱走。贺家人都不敢阻拦,纷纷避让。 梁铁公神情越发严肃,大声说话,将众人引到自己面前,“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啊,身在险中却一无所知,个个脸上都有妖气,你、你、你,还有你,都有妖气,再这么下去,早晚成为妖怪肚中之食……” 贺家算是富户,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人,都被这番话吓着了,抬手摸自己的脸,同时望向身边的人,心生惶恐,彼此怀疑。 “后院还有人?”梁铁公严厉地问。 众人顺着瘦小道士的目光看去,只见胖大道士已经止步,站在通往后院的小门前,双臂稍稍分开,像是振翅待飞的肥鸟。 “如夫人住在后院,有孕在身,因此没出来迎接道爷。”贺升回道。 “那就对了,这位如夫人就是妖怪。” “不会吧。”贺员外的正妻郭氏开口了,在丈夫的遗腹子生下来之前,她就是一家之主,对这个孩子,她有理由比别人看得更重。 梁铁公指着张五臣的宽厚背影,“张三丰听说过吗?那可是本朝太祖爷金口玉牙亲封的神仙,就这样,张神仙也不领情,四处游山玩水,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这位张五臣,就是张三丰的第十一位徒孙,也是最后一位,只因为凡心未泯,被祖师打入凡间,要捉九十九只妖怪,才能重返师门。也是你们家老爷积过阴德,死得又冤,才有张五臣亲来捉妖。我们不要钱,也不收礼。” “一文钱也不要?”贺升很意外。 “不是说过了嘛,张五臣要捉够九十九只妖,今天这是第八十五只,捉妖就是他的报酬。” 贺升看向主母郭氏,郭氏看向众人,尤其是几位特意请来的族中长老,得到默许之后,说:“空口无凭,捉妖得有证据。” “那是当然。”梁铁公得到许可,向张五臣大声道:“可以恭请祖师爷了!” 张五臣抬起右脚,重重落地,顺手解下背后的长剑,全身抖动不停,口中念念有辞。 不摆香案、不动乐器,这样的法师可有点特别,众人又是一惊。 梁铁公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后直身看向周围的观众,“神仙降凡,连皇帝都要跪迎,诸位比皇帝还大吗?” 三十多人急忙跪下,心中纵有怀疑,这时也不敢说出来。 张五臣抖了一会,猛地向前疾奔,冲入后院,很快就听得呼喝声起伏不断,间杂着摔壶折凳的声响,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 众人心惊胆战,道士不起身,他们也不敢动。 梁铁公嘴上不闲着,一会快速诵经,一会介绍张五臣的种种异事,总之不让院子里的众人有提问和查看的机会。 哇——后院响起婴儿的啼哭,众人再无心听道士胡说八道,纷纷起身,梁铁公愣了一下,也站起身,激动地喊道:“妖孽!妖孽出生,再晚一步,你们贺家死无遗类!” 众人似信非信,实在听不出那啼哭声有何异样。 张五臣从后院出来了,手中拎着一只布袋,往地上一扔,袋子里有活物在动,将众人吓得步步后退。 “妖怪……妖怪抓住了。”张五臣脸色变幻不定。 “何种妖物?”梁铁公问。 “狐、狐妖。” “本尊还是附身?”梁铁公不得不使个眼色。 “附身!”梁铁公快要崩溃了。 “所生之物是妖是人?” “啊?” “我问你,后院生下的孩子是人,还是妖物?” 张五臣犹豫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是妖,实实在在的狐妖之子。” 四 张五臣一直没弄懂梁铁公的赚钱之道,也从来不问,这本是两人之间的默契,这一次他却要问个明白,“那个女人……死了,就死在我面前,真他妈……真他妈的……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回家干嘛?种地?你连地都没有。” “我跟着你一年多了,至少给十户人家做过法事,总该攒下点钱吧。” 梁铁公冷冷地看着张五臣,身材虽然矮了一大截,气势却高出一头。 张五臣心生惧意,却没有退缩,“给我钱,我要回家。” 梁铁公叹息一声,“才一年而已,那点钱勉强够路费。天道循环,你才走到一半就不干了?” “我只是你手里的傀儡,‘循环’的法子你可一点也没教给我。” “别急。” “我看你根本就没想教。” “你若是愿意留下来,我今天就可以传授给你。” “能学到东西,我当然愿意留下。”张五臣心中不那么愧疚了。 五 贺升赶到城隍庙,看附近无人,快步绕过正殿,到后面来找梁铁公,见张五臣也在场,不由得一愣,“不是说好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们二人不分彼此,我相信他。钱带来了?” 贺升面带狐疑,但还是从怀里取出一只包裹,缓缓递给张铁公,“做得不错,可是那个孩子竟然早产。” “你若是早点找我帮忙,就不会有这样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贺升摇摇头,松开包裹,“婴儿呢?你们会解决吧?” 张铁公掂掂手里的包裹,淡淡地说:“解决婴儿要另收钱。” 贺升的脸腾地红了,“二百两还不够?” “一码是一码,你事先也没说会有一个活着的婴儿。” “多少?”贺升阴郁地问。 张铁公竖起两根手指。 贺升竖起一根食指,“就这些,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梁铁公点头。 “明天一早我送钱来,务必稳妥,我们贺家绝不能让人家指指点点。” 六 “二百两!这么多!”张五臣兴奋得直搓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包裹。 “咱们的生意就是这样,赚钱少的时候吃不饱,多的时候富可敌国,这笔只算是小意思,以后还会有更大的生意,够你吃喝几辈子。” 张五臣由衷地赞叹一声,“真没想到是贺升来给钱,除掉如夫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梁铁公笑了一声,“简单地说吧,贺升私通主母郭氏,想要霸占员外的家产,必须除掉如夫人和肚子里的婴儿,直接动手怕吃官司,所以我就找上门去,提供一点帮助。” 张五臣一下子明白许多,“你怎么知道这两人的心事,还能找上门去?” “别贪心,这其中的门道你得慢慢学。” “我不贪心。”张五臣笑逐颜开,突然听到隔壁的哭声,“小家伙怎么办?喂他米汤了,还是哭个没完。” “交给我就是。” “你是要……”张五臣做出一个掐的动作。 梁铁公冷笑一声,“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贺升既然只肯出一百两银子,我就要用这个婴儿再换一百两来。” 张五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七 梁铁公带走婴儿,入夜还没回来,张五臣开始担心了,因为梁铁公连贺家的二百两银子一块带走了,分文未留。 “老家伙不会骗我吧?”张五臣心生疑虑,在屋子里自言自语,“他若敢骗我,我……我自己单干!” 可他只学会了施法,待人接物勉强能行,却接不到生意,甚至连生意藏谁家都看不出来。 “不会,老家伙需要我。”张五臣发现自己真离不开梁铁公。 外面传来敲门声,张五臣一跃而起,急慌慌地去开门,“你可回来……” 门外进来的不是梁铁公,而是一根木棍,劈头击来,正中张五臣额头。 张五臣吃痛,哇哇大叫,也不管这是怎么回事,捂着脑袋就往外闯。 乱棍齐下,张五臣被迫后退,最后实在受不得,伏地抱头求饶。 很快有人冲进来,将张五臣捆成一堆。 “你们……你们……”张五臣吃惊地看着四五名公差,不明所以。 外面又进来一人,穿着与普通公差不同,张五臣常在通州、北京一带行走,能认得出来,“你是锦衣卫?”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赵瑛。” “我没犯法,抓我干嘛?”张五臣心虚,目光乱扫,希望看到梁铁公来救自己。 屋子不大,赵瑛看了两眼,“另一个呢?” “就我一个。”张五臣嘴硬。 赵瑛从旁边公差手里接过棍子,照头就打,张五臣躲不开,硬接这一棍,额上立刻又鼓起一个大包,见对方再次举棍,急忙道:“别打、别打……你叫赵瑛,前年在灵济宫杀死老道周玄亨的就是你?” “是我。” 张五臣气势顿消,“梁铁公带着婴儿出门了,说是天黑回来,现在也不见人影。” 赵瑛放下棍子,迅速下达命令,公差们出屋布置埋伏,屋子里只剩下他和五花大绑的张五臣。 赵瑛拔出腰刀,“我跟姓梁的是私人恩怨,所以你最好配合一下,否则的话我只能先斩后奏了。” “哦。”张五臣恍然大悟,“我就说嘛,怎么连锦衣卫都招来了。”沉默片刻,他忍不住问:“江湖传言你是个不敬神佛的妖魔,你……真不相信吗?” “你信?” “当然,举头三尺有神明。” “可你还是要做伤天害理之事?” “天道循环,神明借我的手惩罚恶人,消除他们上辈子的业债,这不叫伤天害理,这叫替天行道。”张五臣丝毫不以为耻。 赵瑛冷笑一声,心想这个梁铁公还真有几分花言巧语的本事。 外面响起打斗声,赵瑛将刀架在张五臣脖子上。 张五臣小声道:“不是我多嘴,梁铁公一身本事,就凭那几名公差……” 房门被推开,一名公差兴高采烈地说:“抓到了,不堪一击。” 张五臣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梁铁公被押进来,他挨打比较少,头的包只有两三处,看到锦衣卫也是一愣,“凭什么抓我?” “你就是梁铁公?”赵瑛收起腰刀,上前问道。 “是我,阁下是哪位?”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赵瑛。”停顿片刻,他继续道:“还记得那些被你毒倒的孩子吗?其中一个是我儿子,他死了。” 梁铁公脸色骤变。 八 赵瑛难得地睡了一个踏实好觉,结果一大清早还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一名公差惊慌地说:“那两人被抢走了!” 赵瑛大惊,“谁敢如此大胆?梁、张二人乃是锦衣卫北司抓捕的要犯。” 公差正为此事困惑不已,“抢人者也是……也是锦衣卫,说是南镇抚司的校尉,有驾贴,我们不敢不交人。” 九 官场的规矩谁也突破不了,赵瑛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得到指挥佥事袁彬的接见。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由我全权负责丢魂一案吗?好不容易捉拿到两名要犯,为什么会被南司抢走?而且——南司什么时候开始管这种事了?” 袁彬一脸苦笑,“我也是刚刚得知,陛下指派亲信太监坐镇南司,专管寻仙捉妖事宜,南司要走犯人,想必是发现了线索。” “张五臣乃一无知蠢货,梁铁公专事坑蒙拐骗,既不是妖,也不是仙……” “据我所知,梁铁公带走一名狐生之子。” 赵瑛恼怒地摇头,“什么狐生之子,全是骗人的鬼话,贺家主母郭氏与族人贺升有染,共谋财产,贺家主人死得就很蹊跷,所谓狐妖产子,全是梁铁公编造的谎言,我已问出口供,证据确凿。” “那个婴儿呢?” 赵瑛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道:“被梁铁公送走了,他不肯招,可是只要用刑,他肯定会说实话。” “唉,就交给南司吧,如果真与妖仙无关,他们会将梁铁公还回来的。” 身为主管锦衣卫的指挥佥事,曾经与当今皇帝共患难的袁彬,似乎也不是那么得宠,赵瑛没再纠缠下去,心里却对南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十 赵瑛没想到,自己这一等就是五六年。 天顺八年,二度称帝的皇帝驾崩,庙号英宗,新帝登基,改元成化,袁彬升为都指挥同知,终于接管南司,第一道命令就是将赵瑛从北司调至南司。 赵瑛到任之后立刻追问梁铁公的下落,结果南司上下竟然没人知晓内情,只是送来一堆簿册,请百户自行查找线索。 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赵瑛看完了文书,什么也没说,回家休息去了,南司众人松了口气。 三天之后,赵瑛带来一纸命令,袁彬亲笔书写,盖着锦衣卫印,还有皇帝的几句批语,凭着它,赵瑛直接进入南司内书房,随意查看最为机密的文件。 南司的确查过许多案子,很多时候冠以北司的名义,其中一些就是赵瑛过去几年里领办的,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南司想从这些装神弄鬼的案子当中追查妖仙的下落,结果正如赵瑛所料,全都一无所获,不过书写人很聪明,每次都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尾巴,或是一缕清烟,或是一束白光,或是一声异响,总之无法解释。在一份文书中,书写者甚至大胆写下自己的猜测:神之不欲见人乎?人之心志不诚乎?天意难测矣。 赵瑛冷笑一声,真想在后面再加上几行字:神仙见首不见尾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妖怪也不见一只? 两天之后,赵瑛终于在故纸堆中找到梁铁公的内容。 记载很是简略,无非是用刑与口供实录,没有出人意料的内容,随后梁铁公被收监,看样子并不受南司的重视。 赵瑛继续看下去,在梁铁公入狱一年以后,他的名字又出现在文书中,更加简略,通常是被带出去配合查案,事后归监。 渐渐地,梁铁公被带走得越来越频繁,天顺六年二月初九,他又一次出监,从此再无下落,既没回来,也没有死讯,就此消失无踪。 南司没人愿意说实话,赵瑛直接去见顶头上司袁彬。 “这个叫云丹的是什么人?这些年来,每次都是他带走梁铁公,最后一次没有归还人犯,而且他的名字很少出现在其它文书当中。”赵瑛调至锦衣卫七年多了,从未听说过此人。 袁彬沉默良久,最后道:“你明天再来见我。” 袁彬在锦衣卫为官多年,历经起伏,曾是英宗皇帝的亲信,也曾在内斗中败给同僚远贬它方,最终,他是胜利者,掌控了整个锦衣卫,包括南北镇抚司,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仍然不由他做主。 袁彬认识云丹,正因为如此,他要向某人请示之后,才敢向一名百户透露实情。 次日再会,袁彬与赵瑛闲聊多时,将近半个时辰之后,才说道:“陛下早就知道你。” 赵瑛垂头,没有接话,他已猜到袁彬所要请示的“某人”必是当今皇帝。 “南司寻找仙人的下落不是一天两天了。”袁彬继续道,叹了一口气,“太祖曾经派人寻找神仙张三丰,几度封号,甚至专为张三丰建立宫观,永乐皇帝登基,也曾派人遍访天下名山大川,晚年时将寻仙的任务交给了南司。可惜,直到今天也没找到一位真神仙。” 赵瑛仍不接话,因为他觉得原因非常简单,简单到谁都不愿意承认。 “先帝英宗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当初落难北虏,只有我陪在身边,先帝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候也不气馁,坚信自己是真龙天子,必有神灵护佑。结果天下人都看到了,先帝不仅安全返回京城,还真的复辟了。若说没有神灵相助,怎么可能?” 赵瑛继续沉默,心里其实想问,既有神灵相助,为什么只帮英宗复辟,却要害死保卫北京城的大忠臣于谦? “当初调你到锦衣卫北司,一是你家曾对南宫有恩,二是想摒除假仙,可是——”袁彬苦笑一声,“这些年来,你做得太成功了,一位神仙也没留下。” 这是功劳,也是罪过,赵瑛因此一直都是百户,寸官未升。 “皇帝富有天下,为什么非要寻找神仙,给奸人可趁之机?”赵瑛问道。 “长生。”袁彬只回答两个字,解释得清清楚楚,“不过事情有变化了,先帝那么虔诚地相信神灵,未到不惑之年却已驾崩,当今圣上以为,世上必有神仙,但是神仙不会与凡人来往,苦寻无益,不如不寻。” 只差一步,皇帝就会承认世上根本没有神仙,赵瑛也不能要求得更高了,“陛下英明。” 袁彬从桌上拿起一封信函,“去趟广西,那里正在剿灭叛匪,军情以外,你尽可以做主。” 十一 云丹是名太监,四十多岁,看罢皇帝的亲笔手谕,他笑了,然后双手捧信送还原主,说:“百户大人今后就是我的新上司了,失敬。” 云丹相貌儒雅,颔下无须,显得更年轻一些,虽然拱手带笑,却没有多少尊敬之意。 “我要梁铁公。”赵瑛由京城千里迢迢赶到广西,目标并非一名太监。 “真是遗憾,大人来晚一步,梁铁公——已经仙去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 “十多天前,官兵攻破大藤峡叛贼巢穴,梁铁公随军深入,不幸遇害。” 赵瑛一个字都不相信,“你在前年将梁铁公带出锦衣卫南司,一直没有归还。” “嗯,这两年来我们东奔西走,一心做事,没机会回京,但是事事上报,百户大人没看到吗?” “南司没有记录。” “那就是在宫里了。”云丹回视赵瑛,面上依然带笑,全无惧意,更不在乎对方相信与否。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赵瑛明白,自己碰上对手了。 十二 这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一根烧焦的木头,从头到脚乌黑一片,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这是梁铁公?”赵瑛问。 “正是,而且死得很蹊跷,烧死梁铁公的非是凡火,而是神火。” “神火?” “同去的数十名官兵亲眼所见,梁铁公乃是自燃,周围百丈之内绝无明火。” 赵瑛瞥了云丹一眼,“你要小心,当今圣上不相信这一套。” “我只管实话实说,不管信与不信。” 赵瑛嘿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赵大人。”云丹叫了一声,“你也要小心,先帝初登基时,也不相信神明,两年之后不得不信。” 再给赵瑛一百年,他也不信。 十三 大藤峡是两广叛贼的老巢,被官兵改名为“断藤峡”,沟壑众多,战后官兵四处搜索,仍能捕获大量俘虏。 赵瑛跟随将士们走遍了整个峡谷,亲眼见到了梁铁公自燃之处,那是一座平坦的峰顶,烧过的痕迹还在,没人敢于靠近,赵瑛一个人观察多时,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不死心,继续调查下去,上至带兵的将军,下至挑担的役夫,只要遇见就聊几句,他相信,事实就在众说纷纭之中。 赵瑛再回到军营里,已是二十天以后,大军遣散,只留少数人驻守,朝廷旨意已到,众将士皆得厚赏,营中一片喜悦。 赵瑛不顾风尘仆仆,进营之后立刻求见大帅韩雍。 韩雍以文臣提督军务,一举平定两广,深得朝廷赏识,风头正劲,但他还是抽出时间接见这名心急的百户。 见礼毕,赵瑛道:“听闻军中欲阉割数千童子送往京城,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这些儿童都是叛贼之子,按律该斩,如今网开一面,也是他们的造化。” “这不是大人的本意吧?” 韩雍眉头微皱,开始觉得这名小小的百户有些无礼了,“朝廷命我提督两广军务,军中一切自然都是我做主。” 赵瑛拱手道:“大人休怪,我听到一些传言,声称军中太监以献俘为名,其实是要造‘子孙汤’。” “子孙汤?”韩雍眉头皱得更紧,他实在不愿参与到太监的事情当中去。 “就是能让太监重新长出子孙根的一种汤药。” “哈。”韩雍忍不住笑出声来,“滑稽。” 赵瑛没笑,“确实滑稽,但是太监们相信,而且真的在做,那几千名男童的……东西就是重要药材之一。” 韩雍收起笑容,“不只是男童,也有女童。” “女童是障眼,太监们要的是那些男童,而且这些儿童不都是叛贼之子,许多是从外地拐买来的,太监云丹一直在追查此事,到了广西却与其他太监同流合污。” 韩雍沉默多时,“你来晚了,那些男童恐怕都已经受过刑。” “能救几个是几个,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太监们得逞。” “子孙汤……不会真有用吧?” “当然没有,可是太监试过一次之后,就会用更凶残的手段尝试下一次。” 韩雍这才明白事情有多严重,缓缓道:“我奉命来两广提督军务,剿匪以外的事情不归我管,但是你可以,你有陛下的亲笔谕旨。” 十四 赵瑛坐在屋中,静待来客。 未经通报,云丹直接闯进来,面皮涨红,再无半点儒雅之气,不客气地指着赵瑛,“你好大胆!” 赵瑛盯着太监,“你知道得太晚了。” 云丹脸上忽青忽红,“别以为一时得势就能只手遮天,你只是一名小小百户,与陛下隔着好几层哩。回京之后我随时能见陛下,你能吗?” 赵瑛得承认,虽然受到重用,但他从未得到过皇帝的召见,无论大事小情,都要通过上司袁彬传达,而袁彬并不是时时受宠。 “我能拿出无可置疑的证据,你能吗?”赵瑛曾在证据问题上深受其害,调到锦衣卫之后,特别小心在意。 云丹脸色更红,“你在挑战我们所有人,记住我的话,等当今圣上对长生不老感兴趣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 云丹转身就走。 赵瑛又坐了一会,起身出屋,叫来一群军士,这些人都是韩雍拨来的,受他调遣。 “去太监的库里,将所有‘药材’扣押,那都是查案的证据,一分一毫不准丢失,更不准被任何人拿走。” 众军士领命而去,只要责任有人承担,他们愿意接受这样的命令。 赵瑛带领少数士兵,前往附近的一座军帐。 几十个孩子挤在里面,小的五六岁,大的不过十四五岁,木呆呆地或坐或站,眼中充满了恐惧。 赵瑛只来得救下这些孩子,其他人都已受刑,正在静养,准备送往京城。 “你们是一群独特的人。”赵瑛看着这些孩子,心中涌起遏制不住的同情与愤怒,但是声音依然平缓柔和,就是这个声音,将让这些孩子牢记终生。 “传言说你们是狐妖所生,被送到鬼母处抚养,姑且承认传言都是真的吧。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忘记自己本来的出身与来历,你们全都姓胡,古月胡,中间一个桂字,桂花的桂,还有一个字,容我慢慢想。” 赵瑛下定决心要救这些孩子,他觉得云丹的确说出了一些真相,皇帝早晚会对长生不老感兴趣,到时又会热衷于鬼神之事,“狐生鬼养”四个字或许就是这些孩子的护身符。 至于烧焦的梁铁公,赵瑛相信,只要盯住云丹等人,自己还会再见到他。 (前传到此结束,6月10日新书上传。) 第一章 成化十三年 明朝成化十二年,京城发生了两件奇事。 一是七月初七,妖狐夜出,杀一人,伤二人,越城墙而遁,从此之后,每隔七八日,妖狐必现,或杀或伤,受害者身上都留有极深的利爪伤痕。 二是这年冬天,竟有妖人混进皇宫,而且不是一次两次,和普通人串门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虽然没有靠近寝宫重地,但也足以骇人听闻。 妖人名叫李子龙,被抓之后承认是自己派出了妖狐。果如其言,没有了主人,妖狐再未现身,伤人事件终告结束,民心始安,踏踏实实地准备过年。 有人因此受罚,有人因此升官,对这两件事,却仍有极少数人心存疑虑,百户赵瑛就是其中一位。 赵瑛的身份颇为特殊,是一名锦衣卫,在南镇抚司任职,专门负责缉拿妖贼,尤其是那些假冒神仙的奸恶之徒。 多年以来,赵瑛战功卓著,捉拿妖贼三百余人,救下的无辜者几倍于此数,他因此获赏颇丰,也因此难以升官。没办法,在南司,最大的功劳是找到真神仙,而不是揭穿一桩桩骗局。 就是赵瑛带人活捉了李子龙,证明此人不过是又一个骗子,没有半点法力,可是经过锦衣卫的拷讯之后,两件事情居然联系在一起。 再往前几年,赵瑛一定会力证所谓妖狐全是骗局,现在的他则听之任之。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赵瑛早已年过五十,明白了“天命”所在,因此性情大变,常对手下的校尉说:“表面上南司管理本卫军匠,实际上这里是除妖司、寻仙司,暗地里搜寻长生不老之术,骨子里——”每说到这里,赵瑛都会露出调皮的微笑,好像他还是十几岁的无赖少年,“咱们不过是在抓犯人、领俸禄,养家糊口而已。当然,这份差事不错,瞧我家的宅子,已经翻修过两次,一次比一次大。我老了,住不惯更大的宅院,你们还年轻,努力进取,没准有机会攒一座更大的府第。” 校尉们这时都会发出笑声,纷纷谦虚地表示,自己没有义父的本事。 赵瑛手下共有四十名校尉,都称他“义父”,赵瑛也将这些年轻人当成亲儿子看待,可以骂,可以打,可以呼来喝去,但是不允许别人欺负他们。 最近几年,赵瑛的生活越来越简单,天不亮就起床,由丫环服侍着穿衣洗漱,在院子里打一趟拳,然后去前厅坐下,一边用早餐,一边听取义子们轮流回话。日出三竿,赵瑛出宅,通常由四名义子护送,出观音寺胡同,走东长安街,过左右门,进西公生门,到锦衣卫治所,路程不远,步行即可。 通常衙门里这时早已开始公办,赵瑛来得比别人都晚,他在南司任职,却极少参拜本司官吏,而是直接去后堂拜见顶头上司袁彬。 袁彬不仅是赵瑛的上司,也是这名执拗百户的保护者,成化八年,袁彬曾发过牢骚:“赵瑛,你做得太绝了些,不分妖仙,只要经你手,全是假冒,个个都是骗子,就没有一桩案子内藏隐情?瞧瞧其他人是怎么做的,多少留点余地,万一事后真有异人现世,你也不至于狼狈不堪。” 赵瑛太了南司同僚的手段了,明明是一桩不大的案子,非要引出天理昭彰、报应循环,暗示背后有鬼神安排。 他从不这样做,如果有人莫名身亡,如果出现难以解释的异象,躲在背后的绝不是鬼神,通常是一颗贪婪的心。 成化八年,赵瑛正好五十岁,心中明镜透彻,却也因此意兴阑珊,没有与上司争辩,只是从此之后变得怠惰,极少四处走动,将案子全交给义子们办理,自己则扩充宅院、采买美女,打算安享晚年。 成化十三年正月下旬的一天,残冬未尽,路上半雪半水,赵瑛像往常一样,带着四名义子前往锦衣卫衙署,一路上闲聊,谈的是中午和晚上该轮到谁请客喝酒。 袁彬比赵瑛的年纪大得多,如今已是鸡皮鹤发的老朽,坐在椅子上时常打盹,一般下属都不敢叫醒他。 赵瑛也不敢,自行搬来凳子,坐在下垂手,默默地等着,袁彬睡得并不踏实,很快就会醒来,呼噜声一停,赵瑛立刻大声道:“就是这些,大人还有何吩咐?” 袁彬惊醒,唔唔几声,含糊道:“没有了,很好,你做得很好。” “下官告退。”赵瑛起身便走,与其在这里与上司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他更愿意回家里待着。 “等等。”袁彬叫住赵瑛,皱眉想了一会,“我说过西厂的事情吗?” “西厂?”这是赵瑛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对,西厂,昨天才设立的,和东厂差不多,但是……在西边。” 赵瑛点头表示知道了,以为这又是宫中太监争权的结果,原本有一个东厂,现在又有了西厂,以后还不得有北厂、南厂? “大人要我做什么?”赵瑛没太在意,他一直是锦衣卫里的闲云野鹤,除了袁彬,不听任何人的命令。 袁彬举手轻轻敲了几下额角,像是感到头疼,过了一会才说:“你被借调到西厂了。” “什么?”赵瑛这才大吃一惊,按惯例,东厂由太监坐镇,下面的校尉都从锦衣卫借调,赵瑛从来没参与过,没想到西厂一设,居然轮到自己要去给太监办事,“大人……” 袁彬无力地挥下手,“不必推辞,只是几天而已,把李子龙和妖狐的事情说清楚,很快我就会把你要回来。今天就去,西厂在灵济宫附近……什么地方,你自去打听吧。” 袁彬闭上双眼,似乎又睡着了,他七十多岁了,能够“随心所欲”,“知天命”的赵瑛比不了。 赵瑛没办法,走出后堂,叫上四名义子,去往西厂报到。 一路上,赵瑛少言寡语,四名义子倒是对西厂很好奇,猜测是宫里的哪位太监获此恩宠,竟能在东厂之外再设新厂。 灵济宫位于西城,离锦衣卫衙门不算太远,赵瑛与此地颇有渊源,当初还年轻的时候,他在灵济宫杀过人,侥幸脱祸,调到锦衣卫之后,又抓过好几名招摇撞骗的灵济宫道士,双方结仇颇深,二十余年没有往来。 赵瑛派一名义子前去打听情况,尽量避免与灵济宫道士见面。 义子很快带回消息,新设立的西厂位于灵济宫对面,不必通过道士引见。 西厂原是一座废弃的旧厂,庭院不整,房屋破旧,匾额还没有挂上,数十名役夫正在忙碌地到处打扫。 赵瑛站在门外,又派一名义子进去通报,很快有一名老太监出来,笑着将赵瑛请进署内,“请百户大人稍候,厂公还在宫里没出来哩。” 老太监名叫云丹,是赵瑛得罪过的诸多权贵之一。 所谓债多了不愁,赵瑛早已心无挂碍,老太监笑,他也笑,拱手问道:“敢问厂公是哪一位?” “汪太监。”云丹随口道。 赵瑛想不起宫里有哪位权阉姓汪,也不多问,进正厅落座,一眼看去,陈设寒酸,心想这位汪太监不知是真清廉,还是没来得及铺设。 云丹命人上茶,寒暄几句,感慨道:“十多年了吧?我老了,赵大人也显老。” “嗯。”赵瑛想起上司袁彬,于是垂下头,微闭双眼,露出昏昏欲睡的疲惫模样。 云丹自顾说下去,“当年咱们之间有过一点误会,现在想起,真是可笑,同为陛下办事,有什么可争的呢?” “可笑。”赵瑛含糊应道。 “现在好了,咱们又有机会共事了。” 赵瑛抬起头,“我不行啦,筋骨疲软,比不得云中官,我此来向西厂交接一下,还得回家养病。” “嘿,赵大人不久前生擒妖人李子龙,谈何‘筋骨疲软’?”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云中官不信的话就去问我房里的丫环。” 云丹笑容僵硬,“陛下交待的事情,就算真有重病,也只好勉力为之。赵大人,只是抓住李子龙不行,还得找到妖狐,此事必然着落在你身上。” 赵瑛摇头,“伤人的并非妖狐,与李子龙也没有半分关系。” “李子龙的供状可不是这么说的,赵大人,你只管捉妖,别的事情不归你管。” “有妖才能捉,没妖我捉什么?” 云丹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赵瑛,我早就对你说过,等当今圣上在意长生不老之术,就是你失势之时,现在时候到了。” 赵瑛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早在成化八年他就明白风向已变,因此一点都不意外。 “我本来就是一名小小的百户,从未有过权势,哪来的‘失势’?我要告辞了,请转告厂公,明天我再来拜访。” 不等云丹许可,赵瑛起身走了。 老太监只是冷笑,并不阻止,等赵瑛到了厅门口,他说:“有件事赵大人应该知道,新任厂公姓汪讳直,是从广西断藤峡送来的。嘿,世事无常,当初赵大人阻止我们动刑,厂公却感激当年那一刀哩。” 赵瑛站住,再次迈步,叫上义子一块离开西厂。 他的四十名义子也是从断藤峡招来的,与汪直算是同乡,命运却在十几年前背道而驰,少数人被赵瑛救下,免去宫刑,成为锦衣校尉,多数人入宫成为阉侍。 如今,两拨人都长大了。 回家路上,赵瑛沉默不语,义子们也不敢开口,路过西公生门时,赵瑛往里面望了一眼,却没有进去,他不想去锦衣卫找上司袁彬求助。 到了家中,赵瑛叫来身边的所有义子,希望找出几位得力助手,能与新设立的西厂抗衡。 “打点精神,尽快找出那只所谓的‘妖狐’,我的一条老命,还有你们的前程,皆系于此。”赵瑛本想指定一名头目,可是走了一天,实在太累,想了一会,说:“等胡桂扬他们回来再定计划。” 还有几名最为得力的义子在外未归,赵瑛想等一等,不愿仓促行事。 老百户没吃晚饭,早早上床,他曾经进过锦衣卫大狱,身上的几处伤痕迄今仍隐隐作痛,需要丫环轻轻摩挲身体,才能安然睡去。 当晚三更,妖狐再现,目标正是锦衣百户赵瑛。 新书感言 焦虑始于写书 (新书发布,感谢第一位盟主“海蓝珠”、第二位盟主“twomix560”。发布时间是每天上午8-9时,下午18-19时。由于写作比较艰难,前期没办法多更,请大家谅解。) 高考刚刚结束,首先祝高三学子们考场顺利,都能进入理想的学校。 我的高考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无需特意回想,那种紧张与焦虑偶尔还会回到梦中,狠狠嘲笑我这个早已脱离高中的成年人。 说起来,每到写书的时候,心中的焦虑与当年高考还真有几分相似,严重程度差了不少,像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小模型,但我知道,接下来的将近一年里,它会一直存在,尽其所能地搞破坏,毁掉我的写作热情与灵感。 但它也提供帮助,破坏意味着重建,我必须一遍遍推倒重来,创作感觉由此得以保持。 这么一想,我似乎应该感谢这股焦虑,就像我现在回忆高考时的场景,那时还是七月,刚下过一场夏日的急雨,艳阳高照,空气炎热而潮湿,我刚刚涂完几张卷子,时间还剩四十来分钟,前后左右沙沙响动,我打算休息一下再做检查,于是望向窗外,想起家人就等在学校外面,又想起,我的高中生活就要这么结束了。 焦虑陪伴了我三年,如今终将结束,那真是一件令人激动而幸福的事情,无论考成什么样,我暗暗发誓,绝不复读。 这么多年过去,我竟然开始怀念高中时的焦虑,怀念它所带来的目标明确与干劲十足。学校早已面貌一新,据说不久之后将会搬迁,同学各有各的生活,联络稀少,可那种焦虑还陪伴在身边,用极不严肃的调笑态度警告我:你还得努力,还得前进,以后的难关还有许多,高考绝不是最难的一关。 的确,高考就像一座人人可见的山峰,难以攀登,但是一直矗立在那里,不动不藏,努力者总能到达峰顶。 高考之后再没有如此明确的目标,山峰之后全是一座座丛林,目光受限,到处都是隐藏的羁绊,行者只能隐约猜测方向,走不出几步就得重新再猜。 我把生活说得太艰难了,其实大多数时候我只是靠着一棵树不动,根本不猜方向,以为这树能为我遮挡一辈子的风雨,直到浑身湿透,才不得不再次前进。 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我知道自己在一棵树下待不久,不管它的枝叶有多么茂盛,也没法遮挡所有风风雨雨,我得前进,寻找下一棵树,新树很可能没这么高大,那我就少待一会,继续前进。 比喻太多了,自己也会迷失,我只想说,每一本书都是新的目标、新的考试,焦虑从开始构思的那一刻起就如影随形,但我已经学会与它的相处之道,甚至从中咂摸出一点趣味来。 感谢所有读者,你们的热情与宽容,就像摆在前面的大学生活,帮助我减少考试的焦虑,甚至将它转化为动力。 最后多说几句,新书虽然是历史类,里面有一些真实的人物与事件,但基本处于随手拿来就用的材料,不求时间与细节的准确,至于器物一类的硬伤,欢迎大家指出,我会及时修改。 再次感谢。 第二章 懒人胡桂扬 (恭贺读者“扬_”、“听女马女马话”、“lenei”成本书新盟主。求收藏求推荐) 永乐年间,皇帝亲定功赏斟合,用于战时当场奖给奋勇作战的将士,战后可凭此领赏,斟合牌子上分别刻有不同的四十个字:神威精勇猛,强壮毅英雄,克胜兼超捷,奇功奋锐锋,智谋宣妙略,刚烈效忠诚,果敢能安定,扬名显大勋。 赵瑛收下四十名义子之后,第一件难事就是取名,当时有传言说这些孩子皆是各地狐妖所生,于是全都姓胡,又有传言说孩子们在断藤峡曾由鬼母抚养,所以中间皆有一个“桂”字,末一字就是这四十字。 许多孩子自幼就被拐卖,记不得生辰八字,赵瑛于是按个头排序,依次用字,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身高参差不齐,名字却没有变。 胡桂扬按个头当初排在倒数第五,如今已经超过大多数同伴,说不清确切年纪,应该是二十出头,若说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个字——懒,文不成武不就,别的义子独立门户之后,都在观音寺胡同附近赁屋买房,只有他搬到了更北边的史家胡同二郎庙旁边,为的就是离义父远一点,少受管束。 赵瑛从西厂回来,特意提到他的名字,令当时在场的众义子十分意外,私底为都以为这是义父一时嘴误。 胡桂扬本人也很意外。 昨天他没去赵宅点卯,并非有事在身,而是在家白日睡觉,傍晚时分出去闲逛,找家馆子吃面,听人说起刚刚设立的西厂,他插了一句,“嗯,我要有活儿干了,赶快回家多睡一会儿。” 起床不到一个时辰,胡桂扬又躺下睡着了,而且是呼呼大睡,好像劳累了一整天。 次日上午,胡桂扬被梆梆的敲门声吵醒,一骨碌坐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胡乱穿衣,趿着旧鞋去开房门。 他的家不大,向东的三间屋子,天井仅容转身,院门极少上闩,熟人可以推门入院,直接敲打卧室的门。 胡桂大当年是倒数第二高的孩子,十多年过去,终于荣升倒数第一,愧对这个“大”字,他自称有二十多岁,怎么看却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是少数还没有自立门户的义子,经常负责跑腿,人缘极佳。 胡桂大脸上有汗,神情也比平时严肃,盯着胡桂扬看了一会,说:“义父没了。” “走丢了?” “不是。”胡桂大摇头,“义父……过世了。” 胡桂扬慢慢穿好外衣,重新提上鞋子,然后道:“义父年纪不小了,这几年沉迷于酒色,也是时候了。” “什么啊,三六哥,义父身体好好的,走得可有点不明不白,昨天还说等大家聚齐之后,一块抓捕狐妖。” “咱们这下子群龙无首了。”胡桂扬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可不是。三六哥,你怎么……一点都不在乎啊,那是咱们的义父,他老人家……”胡桂大显出哭腔。 “现在哭也没用啊。”胡桂扬拍拍三九弟的肩膀,“你也别急,等出殡的时候再哭不迟。嗯……你找我有事?” 胡桂大吃惊得忘记了悲哭,“义父过世,咱们总得……” 胡桂扬连连点头,“对,应该过去看看。”随手带上门,拽着胡桂大往外走,到了院门突然问道:“义父留下遗嘱了?” 胡桂大气愤至极,“三六哥,你、你怎么这样?” 胡桂扬笑着搂住三九弟的肩膀,一块出院,也不锁门,向巷子口走去,“我就是想知道小柔归谁了。” 胡桂大气得脸通红,小柔是赵瑛身边的四名丫环之一,最受宠爱,年纪虽小,义子们却都当她是半个干娘,从来没有不敬之意。 走不多远就是二郎庙,胡桂扬看着庙门,长叹一声,满是忧伤。 胡桂大总算原谅几分,“三六哥,不必太伤心,义父早就说过,对大家都有安排。” 胡桂扬摇摇头,“我叹的不是这件事,春院胡同来了一位新姑娘,今天要到二郎庙里上香,我想我是没机会见着了。” 胡桂大挥拳向三六哥肚子打去,却被胡桂扬搂住了脖子,用不上力,只得大声道:“大家都说你不孝,结果你还真是这样,白瞎义父疼你一场,昨天还提起你的名字。” “提我的名字?”胡桂扬对这样的殊荣颇感意外。 “对啊,义父说等胡桂扬他们回来再定抓捕妖狐的计划。” 胡桂扬松开三九弟,“‘胡桂扬他们’——只说我的名字,没提别人的?” 胡桂大摇头。 “昨天还有谁不在家?”义子们习惯将赵瑛的住处称为“家”。 “大哥和二三哥在通州,十三哥、十五哥、三一哥在南京,十六哥、二四哥、二八哥在太原,其他人都在。” 胡桂扬嗯了一声,大哥胡桂神一直是义子团的首领,十三哥胡桂兼聪明机敏,被义父视为军师,十六哥胡桂奇武功超群,常常执行最艰难的任务,其他义子当中还有三五位颇受重视,不管怎么论,胡桂扬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 “义父是不是说错名字了?”胡桂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胡桂大也不客气,两手一摊,“大家都这么说。” 崇文门里街向来热闹,这时已是车水马龙,两人靠边行走,路上胡桂大讲述了昨天发生的事情,他是四名随从之一,去过西厂,亲眼见到义父出来之后面色阴沉。 “听说新任厂公名叫汪直,也是断藤峡人氏,我还说今后有靠山了,可是看义父的样子不太高兴,可是义父昨天没见着汪直啊,可是那个老太监好像已经断定义父与汪直合不来……”胡桂大一口一个“可是”,满腹疑惑。 胡桂扬一点都不关心,抬头看看天,“真是好天气,再过不久,就能出城踏青了。” “三六哥,你就不能有点人情味儿吗?”胡桂大对这种反应很不满。 胡桂扬笑道:“人情人情,人活着才有情,死了什么都不剩,义父不信鬼神,干娘过世的时候,义父也没哭天喊地。” 胡桂大扭过脸去,再不跟三六哥说话。 在观音寺胡同巷口,老五胡桂猛迎面走来,“三九弟,快去锦衣卫通报袁大人。” “这么多兄弟,就让我一个人跑腿啊,我还没见义父最后一面呢。” “快去。”胡桂猛喝道,老大胡桂神不在,他就是留守诸义子的头目,胡桂大不敢不听,嘀嘀咕咕走了。 胡桂猛年纪比较大,当年被收养的时候就已经十四五岁,如今年近三十,个子没怎么长,只是越来越敦实,肤色较黑,胡子几寸长,看上去更老成一些。 “三六弟,到我家去说话。”胡桂猛就住在胡同口左手第一家。 胡桂扬笑道:“五哥,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吧。” 胡桂猛向来不苟言笑,这时更是神情冷峻,“好吧,我就有话直说了。咱们四十个人当中,七人已经当上锦衣卫,剩下的人义父一直在努力推荐,可惜他老人家突然过世,推荐的事得有人立刻接手,否则的话,你们都可能半途而废。” 胡桂猛已经是锦衣卫校尉,胡桂扬还不是,“五哥想着我们。” “自家弟兄不必客套,我想着你们,你们也得想着我。” 胡桂扬眉毛一抬,表示不解。 “弟兄当中,数你聪明,只是不爱显露,义父昨天偏偏提起你的名字,想必也是因为这个。三六弟,记住,你得着我的承诺了,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是肯定会将你保入锦衣卫。” “那敢情好。”胡桂扬笑了笑,“起码月月有俸禄,手头会比现在宽绰。” 三六弟胸无大志,胡桂猛早有了解,嘴角微露笑容,带头向胡同里走去。 半途中,胡桂扬说:“三九弟说义父死得不明不白。” 胡桂猛脚步稳健,头也不回地说:“别听那小子瞎说,义父年纪大了,身上的伤一直没好,事发有些突然,但也算早有预兆。就是今天早晨,丫环小柔起床之后见义父不醒,吓得胡言乱语,到处喊‘妖狐杀人’,现在已经冷静,说妖狐是她的噩梦。” “小柔自己就是义父过世的预兆之一。”胡桂扬笑道。 “人死为尊,管好你的嘴,今后进了锦衣卫,更要谨言慎行。”胡桂猛不喜欢三六弟的轻浮调侃。 胡桂扬偷着吐下舌头。 赵宅的院墙门楣并不高大华丽,占地却不小,十几名尚未独立的义子都住在这里,加上奴仆,将近百余人。 死讯刚刚传出,赵瑛的亲朋好友纷纷赶来,街上、院里都是人,彼此叹息不已。 胡桂扬排行三十六,又没成亲,本不该独立门户,两年前他自己非要出去单过,谁也阻止不了。 胡桂猛觉得已经说服了三六弟,于是急行几步,去与义父的好友打招呼。 胡桂扬在人群中慢慢前行,碰到熟人就点点头,绕过影壁,院子里的熟人更多一些,一看到胡桂扬,七八名义子同时拥上来,将他团团包围,也不管外人在场,几乎同时小声问道:“大哥和五哥,你支持谁?” “啊?” 有人想将胡桂扬拽走,其他人则抓住另一条胳膊,争来抢去。 “义父走了,咱们需要一位当家作主的人,大哥当之无愧,咱们都应该听他的,他马上就会从通州赶回来。” “大哥天性懦弱,保不住这个家,五哥秉持公正,和锦衣卫上司的关系也最好,由他当家才妥当。” 胡桂扬甩不开众弟兄,只好拖着他们往角落里避让,然后苦笑道:“什么时候我的意见这么重要了?再说义父不是立过遗嘱吗?一切听义父的安排就是。” 一名义子拨开众人,盯着胡桂扬,“义父曾经说过有遗嘱,可是谁也没找着,它在你这里,对不对?” 胡桂扬惊讶道:“怎么会在我这里?” “义父生前唯独提起你的名字,其中必有原因,不是遗嘱,还能是什么?三六弟,这就公开吧,义父指定谁当家,大哥还是五哥?” 胡桂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昨天自己还逍遥自在呢,今天怎么就摊上这么大的事情?早知如此,中间就不该出去吃饭,一觉睡到现在多好。 不等他给出回答,后院突然跑出来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指着庭院里的众多义子,声嘶力竭地大叫:“妖狐!妖狐!你们全是!” 第三章 躲不掉 (感谢读者“东意”提供的新封面。感谢读者“lenei”、“叁生缘楚天帝”、“剑舞琴意九”的飘红打赏。求收藏求推荐) 外面的叫喊声还在持续,胡桂扬趁乱跑到一间无人的屋子里,坐在一张椅子上,吐出一口气,打算休息一会。 房门响动,又有人进来。 胡桂扬抬眼瞧了瞧,没吱声,那是一名陌生的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青衣小帽,面带微笑,在此时的赵宅里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却不令人讨厌。 “女人总是这么麻烦。”少年四处打量,“这是什么地方,摆这么多刀剑?” 屋子两边排列兵器架,刀枪剑戟俱全,角落里散放着几具弓弩和出鞘的刀。 “演武堂。”胡桂扬没起身,也没问对方的来历。 “原来如此,兵器可不少。” “是啊,锦衣卫同僚来拜访的时候,都不敢进这个屋子。” “怎么,锦衣卫怕兵器?” “他们怕不得不将这家的主人抓起来。” 少年大笑,慢慢走到胡桂扬面前,“你是赵百户的义子,为何不出去帮忙?” “坐在这里别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忙。” 外面的叫嚷声时高时低,胡桂扬全当没听见。 “也对,赵百户义子虽多,总有尊卑之别,老大胡桂神不在,通常由老五胡桂猛当家,何况还有赵百户的几位老哥们儿,还制不住小小的一名丫环?照此说来,外面那些人还真是添乱了。” 胡桂扬没接话,对他来说,休息就是休息,连交谈都觉得累。 少年又绕一圈,“你坐的椅子是赵百户的吧?” “这是赵宅,一切都归义父所有。” “呵呵,我是说这张椅子从前是赵百户的座位吧?” “嗯。” “他对你们不太严厉?” 胡桂扬瞥了少年一眼,“抓着就是一顿打,抓不着就没事,现在他再也抓不着了。” 少年笑着摇头,走开几步,从地上拣起一柄刀,挥了两下,又扔回地上,“赵百户的在天之灵或许在看着你呢。” “那又怎样?” “你不怕惹恼阴魂?” 胡桂扬动动屁股,坐直一些,“世上若是真有阴魂,人人都应该期盼亲人之魂回来,以慰相思之苦,世上若是没有阴魂,怕它做甚?” “不愧是赵百户的义子。或许是因为阴魂害人,所以大家不敢召它回来。” “汉武帝召过李夫人的魂,唐玄宗召过杨太真的魂,没见美人的魂害人。” “帝王之家当然与平民百姓不同。” “所以鬼魂也是欺软怕硬,敢害百姓,不敢动帝王,那官员呢?比如大将军,比如大学士,鬼魂害不害得?究竟几品才得安全?罢官之后还有没有护持?英宗皇帝被困在北边的时候又怎么算?” 胡桂扬说一句,少年摇一次头,最后道:“看来你深得赵百户真传,不信鬼神。” “信亦可,不信亦可,现在看来,不信没什么坏处,还能省一笔香火钱,所以还是不信的好,如果哪天鬼神真出现在我面前,再信不迟,鬼不好说,神总不至于那么计较吧?” 少年仍然不停摇头,脸上还是带笑,“赵百户的经历还不是警醒吗?无儿无女,一身伤病,最后暴毙而亡,死后不到一天,家里就乱成一团。” “无儿无女?义父有四十个愿意为他卖命的干儿子。一身伤病?御医给他开药方,美女给他推拿,世上没多少病人有这样的享受。暴毙而亡?义父早已看淡了生死,比修行半辈子的僧道还要透彻,才不在乎今天死还是明天死。乱成一团?丫环想为他报仇,干儿子争着继续维持这个家,多少人家想乱成这样却不能。” 少年改摇头为点头,“怪不得赵百户这么看重你,临终前唯独提起你的名字。” 换成胡桂扬摇头,“那你可弄错了,义父看重一些人、喜爱一些人、相信一些人,其中都没有我。我是赵家的大懒虫,义父如果真提起我的名字,那也是一个误会。” 外面的叫嚷声消失了,好像人都走光了。 “你还记得从前的事情吗?”少年突然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多久以前?” “十多年前,你也是在断藤峡跟随赵百户来京的吧,看你的年纪,当时应该记事了,还记得比那更早的经历吗?比如你是怎么到的断藤峡?” 胡桂扬想了一会,“据说有人当时给我们都喂过药,所以大家将断藤峡之前的事情都给忘了。” “若非鬼神,谁有此药?” “若是用药,谈何鬼神?” 少年大笑数声,转身向门口走去,数步之后立住,“我叫汪直,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你一推门进来,我就知道厂公到了。” “哦,我哪里漏出破绽?” “没有破绽,所以我才认得,厂公的年纪、装扮与街谈巷议中一样,又是陌生人,却对义父极感兴趣,只能是你了。” 汪直愣了一下,“街谈巷议?我的名字已经进入街谈巷议了?这可不是好事。”他推开门,忍不住又说一句,“世上确有鬼神,否则的话,为什么同样来自断藤峡,你们成为锦衣卫爪牙,我却入宫,如今执掌西厂,位居你们之上?赵瑛当年早到一天,事情也不会如此。天意,冥冥之中必有天意,我会让你信服。” “厂公大福大贵,值得庆贺,可我不是锦衣卫,顶多算是义父的爪牙,义父不在了,我只是一介平民百姓,厂公地位比我高,那是当然的,若说位居之上……我连官位都没有,哪来的之上呢?” “能言善辩,胆子还大,像你这样的人,当百姓也是危险的。”汪直推门出去。 胡桂扬仍然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甚至笑出声来,好像觉得整件事情很有趣,自己一点也没得罪人。 几名义子进来,看到胡桂扬都是一愣,老五胡桂猛皱眉道:“外面乱成一锅粥,你怎么躲在这里?” “五哥处置得不是挺好?一锅粥已经变成一盆水了。” “到别处玩去,我们要收拾屋子。” “遗书不在这里。”胡桂扬道。 “你找过了?还是说你知道遗书在哪里?”胡桂猛并不否认。 “我猜的。” “去去。”胡桂猛斥道。 胡桂扬起身,笑着往外走,胡桂猛叮嘱道:“别嬉皮笑脸的,外人看到不好。” 胡桂扬立刻收起笑容,“我一定不让外人看到。” 胡桂猛直摇头,等胡桂扬出门,向几名兄弟道:“三六弟早晚毁在这张嘴上。” 胡桂扬站在廊下,脸上没再笑,目光乱转,看到汪直正从对面的厢房里走出来,显然刚刚结束一场交谈。 赵瑛过世,闻讯而来的人不少,院里院外有些混乱,汪直的装扮就像是某人带来的小厮,并不惹人注意。 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胡桂扬向身后屋里大声道:“五哥,大哥回来了。” 胡桂猛等人立刻出屋,“在哪呢?这么快?” “我猜的。”胡桂扬又来一句。 胡桂猛脸色一沉,不等他开口责备,院外跑进来几人,当先者正是大哥胡桂神。 胡桂神身材高大,是最早进入锦衣卫的义子,一进院就带着哭腔问:“义父在哪?” 胡桂猛上前几步,迎接大哥,“已经入棺,停在前厅里,就等大哥回来主事。” 兄弟二人携手奔向前厅,胡桂扬扭头向几位兄弟小声道:“赌一下谁输谁赢?” 胡桂神与胡桂猛虽在争权,毕竟没有公开,义子们都恼怒地看着胡桂扬。 “袁大人迟迟不到,只怕对五哥不是好兆头。”胡桂扬还在乱猜。 胡桂猛比大哥晚一些进入锦衣卫,但是一直陪在义父身边,与卫中将官交往颇多,尤其受袁彬赏识,所以胡桂猛才敢许诺让众兄弟全都进卫。 胡桂扬不知不觉又露出微笑。 笑容通常用来表达善意与喜悦,胡桂扬的笑却总给自己惹来麻烦,他的嘴角非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场合扬起,显得玩世不恭。 几名兄弟甩手走开。 胡桂扬想回演武堂,看到汪直走进前厅,急忙快步向大门走去,果不其然,刚刚绕过影壁,就听五哥胡桂猛大声召集众兄弟。 胡桂扬躲过去了,大门外站着的多是左邻右居,他低着头,谁都不见,沿着墙根向胡同外走去。 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不该笑的时候乱笑,不该说的时候忍不住开口,所以干脆躲远一点。 一名老者站在街上大声道:“这是报应,这是报应啊。赵百户是个好人,可他不信神,还做出许多亵渎的事情,这回遭报应了吧。” 许多人嗯嗯称是。 换一位义子,很可能当场站出来辩解,甚至大打出手,胡桂扬没有,只是撇下嘴,继续前行,打算到巷口的茶馆里坐会,那里没人逼他站队,也没人争论是否真有鬼神。 三九弟胡桂大被派去锦衣卫,这时跑回来,满头汗水,看到胡桂扬急忙止步,“咦,三六哥,你怎么要走?” 胡桂扬指着几步以外的茶馆,“我去喝杯茶。袁大人没来?” “袁大人病了,今天没去锦衣卫,我托别人转达,想快点回来再看义父一眼。” “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看的?” “三六哥,你怎么……如此狠心?那是义父啊,对咱们恩重如山。” “我就是这么一说,快回去吧,没准还能看一眼。对了,进前厅之后看到一名青衣小帽的家伙,别管年纪大小,冲他哭,让他做主,对你有好处。” “啊?” 胡桂扬推着三九弟走出几步,自己转身进茶馆了。 茶馆里竟然有一名锦衣卫。 掌柜指向刚进来的胡桂扬,“问他,他是赵百户的一名义子。” 胡桂扬暗暗苦笑,有些事情怎么都躲不掉。 锦衣卫走来,问道:“赵百户为妖狐所害,你们为何不报官?” “我不认得你。”胡桂扬认识不少锦衣卫,其中没有这一位。 “我是东厂校尉。” 胡桂扬脸上又露出不合时宜的笑容,西厂、东厂都到了,正经上司袁彬却称病不来,他觉得这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第四章 酒不醉人 (感谢读者“78029”的飘红打赏。求收藏求推荐) “要问赵家的事,去找大哥和五哥,我什么都不知道。”胡桂扬几句打发走东厂校尉。 冬天还没完全过去,茶馆里客人不多,胡桂扬要一碗茶,又让跑堂去外面买一份面来,趁着热气腾腾,囫囵吃个半饱,然后向掌柜道:“刘四爷,过来聊会儿。” 茶馆名“实味”,常客都叫它“观音寺茶馆”,胡桂扬是常客,自从搬到史家胡同之后,离得远了,每隔三四天还要来坐一会儿。 刘四掌柜与赵家的义子都很熟,接到邀请也不客气,出柜台坐到胡桂扬对面,略一拱手,“刚才你正好走进来,对锦衣卫我不能不说实话,何况那是东厂的人。” “没啥,我也不过是指下路而已。”胡桂扬无意责问。 “你搬出去三年多了吧?” “两年零三个月。” “那这事还真问不到你身上。” 此前那名东厂校尉大概也是这么想的,问了几句,很快就去赵宅了。 跑堂斟茶,两人边喝边聊,都是些没边儿的闲言碎语,一碗茶将尽,刘四掌柜笑道:“你还跟从前一样,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别人都在忙乱,就你还有闲心出来饮茶。” “大哥、五哥都在,有他们主事,我就别添乱了。” “呵,话是这么说,其他义子可都留在宅内,你这样做……”刘四掌柜笑着摇头,虽然相熟,有些话他也不好说。 胡桂扬只是笑笑,不多做辩解,“反正我知道,义父是不会在意的。” “赵百户是位奇人。”刘四掌柜有感而发,“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店主就告诉我,惹谁都行,千万别惹胡同里面的赵百户,那人杀过灵济宫的道士,进皇宫抓过妖魔,不敬天地,不怕鬼神,家里几十个干儿子全是狐生鬼养。” 类似的话胡桂扬听过无数次,每次都觉得很有趣,笑出声来,“义父官不大,名声可不小。” “那是当然,不过实话实说,可不都是好名声。” “说来也怪,别人越说义父不好,我越高兴,所谓奇人必有奇事奇名,都是好名声,只能说这个人庸碌无为。” 刘四掌柜摇头,“你的怪脾气跟赵百户一样。” 胡桂扬笑得合不拢嘴,突然皱眉咂舌,像是吃到了腐坏的食物。 “怎么?”刘四掌柜问。 “茶是好茶,就是越喝越淡。” 刘四掌柜说到兴头上,一拍桌子,“狗蛋儿,去把我珍藏的烧刀子拿来,我跟桂扬老弟喝一顿。” 跑堂过来,苦脸道:“四叔,不是说好了吗,在外人面前别叫我狗蛋儿,叫我小二、跑堂都行。” 刘四掌柜一瞪眼,跑堂急忙道:“我去拿酒。”转身小声嘀咕,“一坛烧刀子,还‘珍藏’……” 几样咸菜,一坛老酒,刘四掌柜与胡桂扬开怀畅饮,旁边几名喝茶的老头子看得直吞口水,跑堂更是不停摇头,好在这个时节客人稀少,店主也不常来,可以任掌柜胡闹。 “也就是你。”一碗酒下肚,刘四掌柜的舌头就有点大,“换一个赵家人,我绝不会说这些。” “谁让我爱听呢。”胡桂扬喝酒慢,别人一碗下肚,他碗里的酒还剩一半,可他酒量很好,别人倒了,他还能喝。 “赵百户有几句话让我印象最深,他说‘为什么非得被鬼神恐吓才能发善心、做好事呢?我不需要,我相信许多人跟我一样不需要,我们做好事只有一个原因——’” “将心比心。”两人同时说出这四个字,相视一笑,继续喝酒。 酒喝得越多,刘四掌柜话越多,跑堂几次过来相劝,都被他撵走。 “桂扬老弟,对我说句实话,赵百户是不是被妖狐害死的?” “我还没看到义父的遗体,但我跟义父一样,不相信妖狐一类的东西。” “可去年妖狐的确出现了,就在城里,杀伤不少人。” “有人被杀伤,这是真的,至于妖狐,只是有人看到模糊的身影而已,我坐在这里就能想出至少十种可能,全是活人作怪,与妖狐无关。” 刘四掌柜敬一碗酒,“本来呢,对赵百户的话我是似信非信的,可是——”刘四掌柜摇摇头,将跑堂的侄儿推开,“赵百户死得这么突然,膝下无儿无女,只有你们这些异姓干儿子,把亲戚也都得罪了,家业倒是不小,连个能继承的人都没有。你说,是不是真有鬼神在惩罚赵百户?” 胡桂扬喝了一口酒,“这正是我敬佩义父的原因,即使全天下都不认可,即使倒霉事一件接一件,他仍然毫不动摇。他抓捕骗子,是因为骗子害人,而不是想获得好处,鬼神也好,上司也罢,义父都不在乎。” 刘四掌柜愣了一会,随即笑道:“赵百户实乃非常之人,我这样的小老百姓比不了,该拜神还是得拜神,该驱鬼还是得驱鬼。” “义父从不勉强别人,我们兄弟当中也有信神信鬼的。” 刘四掌柜端起碗,正要再敬,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人,看到两人在茶馆里喝酒,先是一愣,随后怒道:“三六哥,你、你……” 来者是三九弟胡桂大。 胡桂扬招手,“来,喝一碗,天寒酒热,喝着正好,没什么好菜,有义父的故事就够了。” “义父刚刚入棺……你真是……唉,大哥、五哥叫你回去。” “回去干嘛?”胡桂扬斜眼问道,酒不醉人,他自己想醉就醉。 “商量事情啊,大家都在家里,就你在外面喝酒。” “不对,还有六位兄弟在外面公干没回来。” “他们不知情啊。三六哥,快回家吧,求你了。”胡桂大擅长跑腿,可不擅长劝说。 胡桂扬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站起身伸个懒腰,抱起坛子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我什么都不计较,发丧、家产分割、谁来主事……商量好了告诉我一声就行,家里那么多人,不缺我一个,回去告诉大哥、五哥,就说我已经醉得人事不知,就说我伤心欲绝,唯有一醉解千愁。” 胡桂大哭笑不得,只得狠狠瞪一眼刘四掌柜,转身走了。 胡桂扬坐下继续吃喝,刘四掌柜却醒了几分,劝道:“桂扬老弟,还是回家看看吧,意思一下也好,再说……我这里也不好留你了。” “义父在的时候,还得几分自由,如今人不在,反倒束手束脚。好吧,我也不为难你,茶酒记账,过几天来结。” “茶记账,酒我请。”刘四掌柜笑道。 胡桂扬拿起一块腌萝卜,放到嘴里大嚼,走出几步又回来了,双手抱着酒坛,“前面的酒你请,剩下的酒记账。” “好好。”刘四掌柜已经后悔了,只想尽快送走“桂扬老弟”,什么都肯答应。 坛里的酒已经不多,胡桂扬右臂夹着坛子,左手入坛捞着喝,淋淋漓漓,胸前湿了一大片,更像是失态的酒鬼。 胡桂扬真有几分醉了,走在街上,只觉得天地既广大又逼仄,眼前似有无数条道路,可是绕来绕去,最终都通往同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偏偏令人生厌。 巷子里不少人还在往赵家瞧望,看见胡桂扬东倒西歪地走来,纷纷避让。 迎面一位老者走来,老者须发半白,腰背微驼,脖子向上梗着,嘴里缺牙,双唇陷没,两条腿却极为有力,迈得一丝不苟。 “臭小子,你好……” 老者话刚说半句,胡桂扬捞出一手酒,送到老者嘴边,笑道:“二叔,咱们爷俩喝一口。” 老者抬手拨开手掌,怒道:“小王八蛋,还嫌不够丢人吗?跟我走。” 老者名叫孙龙,是赵瑛最好的朋友,年轻时结为兄弟,年老之后交情不减,经常帮忙管教众义子。 手里的酒洒了一地,胡桂扬突然哭了,这一整天他都在笑,无论是刚听说义父过世,还是看到兄弟们争权夺势,他都报以微笑,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现在却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然没有成年人的稳重。 “二叔,今后谁拿鞭子抽我们啊?” 孙龙鼻子一酸,差点也跟着哭出来,胡子乱颤,骂道:“他娘的小王八羔子,大街上乱哭什么?用不着老赵,我拿大耳刮子抽你。” 胡桂扬又哭一会,终于停下,脸上脏兮兮的,跟五六岁的孩子一样,又露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微笑,“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念挨鞭子,就是……就是……酒喝多了吧。” 孙龙夺过酒坛,想扔在街上,晃了晃,发现里面还有点剩余,于是双手抱着,“走,跟我回家。” “我不回,没有义父,赵宅不是家。” “去我家,行了吧?”孙龙恨恨地说,带头走在前面,他家就在巷子口,离此不远。 胡桂扬跟在后面,消停了一会,突然笑道:“二叔,你真像是乌龟成精。” 要不是怀里抱着酒坛,孙龙真会动手揍这个小子,双手不得闲,只好抬腿踢一脚,“我要是乌龟成精,你们就都是小乌龟……” 孙宅比赵宅小不少,奴仆更少,一名比孙龙更老的仆人颤颤微微地端来茶水,胡桂扬喝了一大碗,觉得清醒不少,他本来就不是真醉,只是情之所至,露出张狂本性,发泄够了,自然也就冷静下来,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 孙龙觉得差不多了,说:“你义父死得确有几分蹊跷,思来想去,只有你能查清真相。” 胡桂扬惊讶地抬起头,“大哥、五哥他们都在,为什么非得是我?” 孙龙也不隐瞒,“老赵养了白眼狼,你那些兄弟不尽可信,只有你,总是不成器,人又懒,前几天一直没到过赵宅,反而比较可信。唉,老赵临终前一天,偏偏提到你的名字,或许……或许他早有预感。” “我刚在大街上哭过。”胡桂扬还想脱身事外,一想到将要接手的事情有多麻烦,他就头疼不已。 “你就是在大街上吐过、拉过,这件事也得交到你手里。”孙龙脖子梗得更高,“这不只是我的主意,你的那些兄弟,还有西厂、东厂都是这么想的。” 胡桂扬想骂娘,却不知该骂谁的娘。 第五章 开棺 (求收藏求推荐) 就因为名字被义父临终前一天随口提及,胡桂扬再没办法置身事外,即使在大街醉得出乖露丑,还是躲不过去。 “二叔,我跟你无怨无仇,何必害我?” “什么鬼话?”孙龙抬手在胡桂扬头上打了一下,“洗把脸,清醒之后再说话,脏得跟泥猴儿一样,真以为没人能管得了你啦?” 老仆人端来水,孙龙亲自监督,胡桂扬就在厅里把脸洗净,擦干之后发了一会呆,说:“还是不行。” “小子,没人求你,甭管愿意不愿意,这件事就得你来办。”孙龙吹胡子瞪眼,半步也不退让。 “二叔,你听我说啊,我白死没关系,可不能让义父的案子在我手里不明不白地无疾而终啊。” “嗯,你是害怕自己人微言轻,查不了这起案子?” 胡桂扬点头,“困难重重。” “都有什么困难,说来听听,我给你解决。” 胡桂扬苦笑摇头,“二叔,别怪我多嘴,你不过是从巡捕厅退下来的一名百户,出了胡同,谁还听你的?” “你还真是多嘴,从小就有这毛病,现在也没改。让你说就说,别磨蹭。” 胡桂扬想了想,“小柔为什么那么肯定是妖狐害死了义父?她看到什么了?妖狐伤人必有痕迹,义父身上有吗?” “待会你就能见到小柔,让她解释给你听,这件事我能说得算。” “全靠二叔能做主。” “你说大困难吧。” “西厂来了一位厂公,东厂来了一名校尉,家里有大哥、五哥,外面还有十三哥、十六哥……” “你说绕口令哪?” “求二叔告诉我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各自有什么想法和目的?如果二叔不肯说实话,我无论如何也不接这桩案子,不是我不想查清真相,是我没这个本事。” 孙龙没生气,“老赵对我说过,这些义子当中,你算是聪明的,可惜太懒,没上有上进心,非得逼到绝路上才肯用力。” “干嘛逼我到绝路啊,让我这么一直懒下去吧,肯定不干扰任何人。” 孙龙摇头,“就因为你懒,所以才懒得可信,老赵又特意提过你的名字,这事必须落在你身上,你跑不了。” “请二叔继续说。”胡桂扬想不出别的借口了。 “家里的情况你比我清楚,老大、老五各成一派,明争暗斗多少年了,老赵一死,斗得只会更激烈。先说老大胡桂神,他年纪最长,一直是你们这群义子的首领,可他心软,耳朵更软,爱贪小便宜,难以服众,对吧?” “这都是二叔说的。” “嘿,在我面前还玩心眼儿,就是我说的,怎么着?”孙龙仗着与赵瑛交情深厚,口无遮拦,“再说老五胡桂猛,有心机,敢出头,对家中兄弟向来大方,自立门户也有几年了,可以说是家无余财,没错吧?” “大方是肯定的,我还欠五哥几两银子呢。” “其他人没啥说的,或者支持老大,或者偏向老五。我就纳闷了,老赵不过宅子大点儿,要说金银,真没攒下多少,值得你们争成这样,连兄弟之情都不顾吗?” “还有小柔她们几个美貌丫环呢,二叔不是故意遗忘吧?” “呸,没大没小。其实我明白,老大、老五争的不是家产,而是老赵这些年闯下的名声,其实那又不是什么太好的名声……算了,我不多说。嗯,如果没有外界干扰,老大、老五争不出花样来,东厂、西厂一介入,可就难说了。据我观察,老五胡桂猛与锦衣卫、东厂关系都不错,老大胡桂神临时报佛脚,跟西厂眉来眼去。也不知道那个汪直究竟有多大本事,既然是天子亲封的厂公,想必有来头,能与东厂一争,胡桂神、胡桂猛都有靠山了。” “家里兄弟相争,宫里太监夺权。二叔,我还是……” “少废话。”孙龙眯眼想了一会,“其实对你来说,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你只需专心查案,弄明白老赵的死因,是暴病就算了,是谋杀,你得找出凶手和主使人来。” “二叔说得轻松,你就明白告诉我吧,东西二厂,谁想要暴病?谁想要谋杀?” “你小子还真是聪明,一下子就能问到节骨眼儿上。”孙龙笑了,随后一摊手,“可我回答不了,西厂厂公亲自来了,就是一个小孩子,估计背后还有大人扶持,东厂来的是一名寻常校尉,两人打哈哈,不说真心话,倒是都同意由你调查此案。” “不清楚上头的意思,我可查不了案。” “想弄清上头的意思,别问我这个老头子,去问锦衣卫的袁大人。” “没有义父,我还进得去锦衣卫大门吗?” “真巧,袁大人刚刚派人来,请你明天上午去一趟。” “啊?袁大人竟然认得我?” “谁让老赵昨天偏偏提起你的名字呢?小子,咱们爷俩可以没大没小,明天见到袁大人,还有以后见到东厂、西厂的人,你可千万小心,管住自己这张破嘴,别给自己惹麻烦,老赵走了,再没人能护着你们了。” 胡桂扬离开孙家,走在街上,觉得有些冷,转身望去,发现已是夕阳西下,“义父走了。”他小声嘀咕着,觉得更冷了。 赵瑛的亲戚不多,干儿子却有一堆,所以不缺办丧事的人手,棺材、寿衣几年前就准备好了,更是不缺,眼看天晚,吊丧的客人陆续告辞,赵家的庭院又变得空荡,偶尔有义子匆匆走过。 除了前厅,其它屋子都没有点灯,胡桂扬站在影壁后,半天没动。 最先发现他的是三九弟胡桂大。 “喝够了?”胡桂大冷淡地问,心中还有几分不满。 “嗯。”胡桂扬指着院子东南角的一株大柳树,“记得吗,义父从前常用柳树条抽打咱们,大家都把这棵树恨死了。” 胡桂大露出笑意,“记得,咱们几个还偷偷挖过树根儿,希望把它杀死。” “树没死,义父却没了。” 胡桂大差点哭出来,忍了又忍,说:“三六哥,进来吧,大家都在等你。” 胡桂扬笑道:“你都到娶媳妇的年纪了,还掉眼泪,我可要笑话你了。” 胡桂大擦擦眼睛,“我听说了,你在巷子里当众哭过。” “对啊,可我不怕被人笑话,也不着急娶媳妇,你就不同了,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找过张媒婆了?” 胡桂大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涨红了脸,“东厂、西厂怎么会同意你查案呢?真是让我想不通。” “阉人的想法就是这么古怪,你若是能想通,不也成阉人了?” 胡桂大嘴上斗不过三六哥,哼了一声,前头带路,进入亮灯的前厅。 棺材摆在正中间,除了还在京外办事的几位兄弟,其他义子都在,主位空虚,厅小人多,所以大家干脆都不坐,随意站立,也免去了排位。 胡桂扬一进来,所有人都停止交谈,盯着他不放,却没有人开口。 胡桂扬谁都不看,直接走到棺材前,低头看了一会,叹口气,“义父,看我不顺眼就让人揍我一顿好了,干嘛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怎么说话呢?”老五胡桂猛喝道,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老大胡桂神,又闭上嘴。 胡桂扬仍面对棺材说话,“义父,你不信鬼神,如今却死得不明不白。好吧,不管怎样,义父对我有养育栽培之恩,我就舍得一身刮,拼死查清真相。义父,你若泉下有知——哦,你不相信这种事——如果你真是提到过我的名字,而不是口误,那就不要怪我。” 这番话虽说不够得体,却多少表现出几分父子情谊,义子们于是垂头默哀,可接下来的事情就让他们大吃一惊。 胡桂扬重叹一声,挽起袖子,竟然要掀开棺盖。 七八名义子急忙冲过来,扯住胡桂扬,制止他的行为。 老大胡桂神再不能沉默了,上前道:“三六弟,你想干嘛?” “查案的第一步就是检查尸体,有什么不对吗?”胡桂扬一脸茫然。 “这是义父,不是外面的普通人。”胡桂神身宽体厚,挤开了三名兄弟,挡在胡桂扬和棺材中间,“义父遗体刚刚入棺,怎么能再打开?” 胡桂扬后退两步,“为什么不能打开?如果义父活着,绝没有这些顾忌。” 胡桂神还是摇头,“不行,义父的遗体动不得,你想查案,家里的人随你询问,就是不可开棺。” 老五胡桂猛虽要争夺首领之位,这时却也站在大哥一边,摇头表示拒绝开棺。 胡桂扬也不勉强,“好吧,那就先询问。大哥,义父是不是你杀的?” 胡桂神脸上变色,“胡说什么,我这几天根本不在城里。” “通州离京城没多远,杀人再出城,也是可能的。” 胡桂神怒道:“三十六,你受人指使想要栽赃给我吗?” “我可不敢,大哥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了,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胡桂神脸成猪肝色,冷冷地道:“不是,再说义父怎么过世的还不确定。” 胡桂扬点点头,似乎接受了大哥的说法,目光转动,很快落在五哥胡桂猛身上,提出同样的问题:“五哥,义父是你杀的吗?” 胡桂猛神情僵硬,“不是。” “大哥的理由是他不在京城,五哥的理由呢?” “忠心、孝心就是我的理由。”胡桂猛越显冷淡。 胡桂扬笑了,“我换个问题,五哥以为义父是病故还是被害?” “看样子是病故,但我不确定。”胡桂猛很谨慎,不想落下口实。 胡桂扬转向其他兄弟,“有人知道吗?就别让我一个一个问了。” 没人吱声。 胡桂扬道:“瞧,这就是为什么必须开棺验尸,如果确定是病故,明天我就报给锦衣卫结案,如果不是,我才能继续查下去。” 众义子互相看了看,尤其是胡桂神、胡桂猛两人,对视良久,胡桂猛扭头,胡桂神让开位置。 胡桂扬又走棺材前,“谁来搭把手?” 等了一会,胡桂大走过来,一副做了错事的紧张模样,低着头,与三六哥一块抬开棺盖。 “啊!”胡桂大手里还抬着棺盖,嘴里发出一声惊叫。 胡桂扬不动声色,只是脸上再没有笑容。 附近的几名义子先探头查看,无不大惊。 家里一整天都有人,棺内的尸体竟然不见了。 第六章 丫环小柔 (感谢读者“heathers”的飘红打赏。求收藏求推荐) 至少十五名义子亲眼见过义父的遗体,其中七八人还亲手触碰过,老五胡桂猛就是抬尸者之一,所以比其他人更显惊讶与意外,探身盯着空荡荡的棺材,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胡桂扬放下棺盖,噗嗤笑了一声,“哪位兄弟这么会开玩笑,竟然把义父藏起来了。” 众人都挤过来查看,随后对胡桂扬怒目而视,好像这都是他的错。 “要不是我坚持查看遗体,怕是只有到出殡那天你们才会发觉到棺材太轻——未必,义父选的这口棺材又厚又沉,少一具遗体轻不了多少。” 老大胡桂神不得不开口了,先是对胡桂扬道:“三六弟,少说几句。”随后向老五胡桂猛道:“老五,你看呢?” 胡桂猛上午亲手将义父遗体送入棺材,这时最尴尬,脸上却一点也没显露出来,冷冷地抬高声音道:“其他人退下,我与大哥商量一下。” 与胡桂猛关系较好的义子们先退下,其他人等老大胡桂神给出暗示之后,陆续离开。 胡桂扬混在人群中也往外走,三九弟胡桂大在他身边小声道:“三六哥,你该留下吧?” 胡桂扬嘘了一声,出门才道:“早说过,我管不了这件事,最后还是得大哥、五哥出面。” 义子们在庭院里分成几伙,几个人留在胡桂扬身边,胡桂大问:“义父的遗体怎么会没呢?大家明明都在家,就算偷走尸体,也带不出去啊。” 大家议论纷纷,胡桂扬一开始不说话,突然冒出一句:“没准是义父自己走出去的。” 夜色笼罩,冷月高悬,寒风瑟瑟,院子里虽然站着三十来个大活人,几名义子听到胡桂扬这句话还是感到一阵恐惧。 胡桂扬笑了几声,“在义父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你们竟然还信这种鬼话?哈哈。” 在众人不满的目光中,胡桂扬转身离去,别人都巴不得他走开,只有胡桂大犹豫一会,还是追上来,“三六哥,你要去哪?” “你这话是替谁问的?大哥还是五哥?” “三六哥,你、你别乱说……” “不想回答就算了,我要去后院。” “后院?” “嗯,见一见义父最心爱的丫环,兄弟们念念不忘的小柔。” “又乱说,是你念念不忘,我可……我可没有。” “嘿嘿,小三九,懂得不好意思和撒谎了,你真是长大了。” 胡桂大承认自己在嘴上争不过三六哥,只好哼哼几声,紧走几步,拦在前面,“等等,这个时候去见义父的丫环,不合适吧。” 胡桂扬没有回答,而是抬手指天,胡桂大抬头看去,只见孤冷的半轮弯月,别无它物。 胡桂扬趁机绕过胡桂大,“义父已经丢了,再不抓紧时间,只怕连丫环也要失踪。” 后院的正房里平时不住人,赵瑛通常在东厢的小跨院里过夜,丫环们也是如此。 跨院的大门紧紧关闭,胡桂扬轻轻敲了两下,胡桂大还是跟过来,但是没有再阻止。 胡桂扬抬起手,刚要再敲,里面突然转来一个严厉的声音,“哪个小王八蛋?” “二婶,是我。”胡桂扬一听就知道这是二叔孙龙的妻子,脾气比丈夫还要暴躁。 “赵家这么多干儿子、湿儿子,我知道你是谁?” “我是胡桂扬,还有胡桂大,他排行三十九,个子不高,经常给义父跑腿……” 胡桂大扯三六哥的袖子,让他少说几句。 院内的声音稍稍缓和,“哦,是你小子,老头子的确说过你要过来,可现在这么晚了……明天再来吧。” “明天我要去锦衣卫,怕是没有时间。简单几句话,问过就走,请二婶通融。”胡桂扬客客气气。 门里沉默了一会,孙二婶道:“好吧,你就站在外面,我把小柔带出来,你隔着门说话。好歹是一户人家,得守点规矩,赵大哥没了,你们更得小心在意。” “是是,二婶说得对。”胡桂扬越发客气,站在旁边的胡桂大忍不住撇嘴。 等了好一会,门里传来窸窣声音,随后是孙二婶男人般的粗硬嗓门,“你们说话吧。小柔,别害怕,我就站在这儿,没人敢欺负你。” “是,奴家谢过二婶。”另一个柔弱的声音低低道,全没有白天指责众义子是妖狐时的疯意。 胡桂扬咳了一声,“小柔姑娘这一天不好过吧?” 胡桂大抬脚轻轻踢了三六哥一下。 “有劳少爷过问,奴家白天一时惊慌失措,乱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请少爷代奴家向诸位少爷请罪。” “大家都不在意,小柔姑娘……” 胡桂大低声提醒:“问正事。” 胡桂扬又咳一声,“我想问问义父的事情,小柔姑娘为何说义父为妖狐所害?” “我……我被吓糊涂了,把老爷身上的旧伤当成了新伤,以为……我只是随口乱说,当不得真……” “请小柔姑娘再仔细回想一下,昨晚可曾发现异常,不用避讳,上司委托我查案,我自会替你做主。” “多谢少爷,奴家……刚刚说的都是实话……” 孙二婶的声音加入进来,“行了,大半夜的,说几句得了,早点歇着吧,明天事情还多着呢。” 门内脚步声远去,胡桂大小声道:“三六哥,跟我们你可从来没这么客气。” “你若有花容月貌,我对你也客气。”胡桂扬笑道。 “切,你这就叫……叫……” “重色轻友,别不好意思说出来。” “对,就是重色轻友。” 胡桂扬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这都是义父教给咱们的啊。” “嗯?义父才没有……” “干娘一过世,义父就买来几名丫环,从此纵情声色,他这是以身作则,告诉咱们一个道理:多年辛苦都是一场空,美酒、美人最实在。” “呸呸呸,你又胡说八道,义父绝没有这个意思。” “哈哈。”胡桂扬转身走开,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大哥、五哥估计已经商量好了,把小柔的话转告一下,应该就没我什么事了。” “义父的遗体呢?”胡桂大追上来提醒道。 “只要没有妖狐,东厂、西厂都不会感兴趣,自然也就不会再委托任何人查案。至于义父的遗体,这只能算是家务事,用不着我来查。” 胡桂大一愣,脚步放缓,马上加快脚步,与三六哥并肩走到前院,没见到人,其他兄弟都回前厅了。 “三六哥,你是说咱们兄弟当中有人盗走遗体?” “这是唯一的解释,除非世上真有鬼神。” 快到前厅门口时,胡桂大叹息道:“我宁愿这是鬼神所为。” 厅里,中间仍然摆着棺材,义子们按排行分列两边,胡桂扬与胡桂大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胡桂神毕竟是名义上的大哥,只有他站在棺材边上,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正好看见胡桂扬,招招手,“三六弟,过来。” 胡桂扬没办法,只得走到大哥面前,往棺材里又看一眼,里面还是空的。 “我和五弟商量过了,义父遗体丢失一事,还是得由你继续查下去。” “大哥、五哥太看重我了,我刚刚问过小柔姑娘,她承认自己并没有看到所谓的妖狐,明天我去锦衣卫,当面向袁大人禀明此事,也就该结束了。既然无关妖狐,东厂、西厂大概也不会感兴趣,找回遗体这件事,还是大哥、五哥主持吧,我做不来。” 胡桂神沉吟未决,老五胡桂猛上前道:“只能是你,别人都不行。” 胡飘扬摇头,“我不干,你们这分明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难道你不想找回义父的遗体吗?” “想,但我没本事带头查案,还是给大哥、五哥打下手吧。” 胡桂猛眉头紧皱,老大胡桂神插口道:“义父生前毕竟单独提起过你的名字,大家都听到了,三六弟,事情还是得交给你,有什么要求,你就说吧,当着众兄弟的面,我和老五肯定满足。” 胡桂猛也道:“对,查案期间,你就是我们的头目,大家都听你的。” 胡桂扬寻思一下,转动目光,看向其他兄弟,直到所有人都点头或是开口表态之后,他才长叹一声,说:“好吧,既然诸位兄弟坚持,我就勉为其难,至于要求,我还真有几个。” “你说吧。”胡桂猛有点不太耐烦。 “第一,明天上午我去锦衣卫见袁大人,得到他的许可与任命,我就接手此案,如果袁大人不同意,或者含糊其辞,那还是算了。” 袁彬是赵瑛与义子们的最大靠山,凡事必须得到他的支持才算名正言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胡桂神、胡桂猛等人都表示同意。 “第二,既然是查案,就没有兄弟情分可言,到时候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提前请诸位兄弟谅解。大哥、五哥再有什么事,不要避着我,否则的话,我只能怀疑你们别有用心。” 前几句还算合理,后两句却有点过分,即使胡桂扬笑着说出来,胡桂神、胡桂猛还是很尴尬,一个连咳几声,一个怒目圆睁。 “怎么样?大哥、五哥同意吗?”胡桂扬笑着追问。 胡桂神勉强点头,“以后有事叫上你就是。” 胡桂猛也只能点头,“只要能找回遗体,都听你的。” “那就好,其它条件等我想起来再说,现在——请你们都出去吧,我要和义父单独待一会。” 棺材里空空如也,胡桂扬却说要与义父单独相处,虽说赵瑛的义子大多不信神,听到此话却也汗毛直竖。 胡桂扬做出驱赶的动作,众人只好退出,老五胡桂猛走在最后面,低声道:“一定得找回遗体,还得查出是谁……”胡桂猛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众兄弟,没再说下去。 胡桂扬只是点头,等到众人都走出去,他回到棺材边,低头自语:“义父,你出的真是一道难题。” 又站一会,胡桂扬抬腿迈进棺材,竟然躺了下去,调整身姿,让自己舒服一些,“我还是先睡一觉吧。” 第七章 靠山 (求收藏求推荐) 棺材里躺久了,没有一开始那么舒服,胡桂扬睡着得比平时晚一点。 次日一早,胡桂大主动给胡桂扬当跟班,“总得有人给你跑腿儿吧?”他说。 于是两人一块前往锦衣卫。 他们到得比较早,衙署刚刚开门,从前在南司任职的赵瑛可以随便进入,两名义子还没有成为正式的锦衣卫,自然没有这个资格,只能等在街上。 胡桂大认得门前的胥吏,前去通报,很快回来,“袁大人还没到呢,等会儿吧。” 大街宽畅整洁,到处都有官兵守卫,没多少闲人来往,两人站在墙边等候,胡桂大叹道:“从前义父来的时候,很少等候,总是能立刻见到袁大人,偶尔要等,也是坐在班房里,这才不到两天……人走茶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凉得也太快了些。” “你非要喝那杯茶,才会觉得茶凉,干脆别争,也就无所谓凉热了。” “什么意思?”胡桂大有点糊涂了。 “查完这起案子,我就走。” “走?去哪?”胡桂大更加糊涂。 “离开这里,去南京,江南是繁华之地,买几亩好田,远离是非,悠闲度日。”胡桂扬微抬起头,悠然神往。 胡桂大发了一会呆,“说得轻松,你有钱吗?” “钱的确是个问题,我倒是攒下一点银子,大概够路费。” “这不就结了。” “可以贩私盐,那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只需三五年工夫就能赚个几千两,然后就能实现梦想了。” 胡桂大扭头看了一眼锦衣卫大门,觉得三六哥的胆子太大了些,小声道:“贩卖私盐是重罪,咱们明明是官兵,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沦落当贼吧,义父若是还在……” “所以我一直没离开嘛,就是等着这一天,等义父过世,我就自在了,咱们都自在了,可以重新选择一种活法。” 胡桂大直摇头,“我有活法,就是努力查案立功,争取尽快成为正式的锦衣卫,从此衣食无忧,比种田好多了。” “呵呵,既然如此,你就别怪‘人走茶凉’,想拿朝廷俸禄,就得忍受官家的冷淡,别说是茶凉,就算是一桶尿……” “三六哥,你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再说下去我有点恶心。” “哈哈。” 陆续有官吏进入锦衣卫衙署,却都不是袁彬,天气有点冷,胡桂大轻轻跺脚,忍不住抱怨道:“不是袁大人请咱们来的吗?唉,若是义父还在……说这个没用。” 胡桂扬伸个懒腰,“走吧,别等了,估计袁大人有事,今天不会来了。” “万一来了,见咱们不在,袁大人岂不是会生气?” “让他冲我发火吧,反正我没想进锦衣卫。” 胡桂扬抬腿要走,胡桂大死死拽住一条胳膊,“这可不行,你不想当锦衣卫,我们还想呢,袁大人若是怪罪,肯定不会只怪罪你一个人,会把我们都连累的。” “好吧。”胡桂扬停下,笑道:“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胡桂大衡量片刻,“只要能做到,我都答应。” “你肯定能做到。如果我没看错,你以后肯定能成为锦衣卫。” “那敢情好,托你吉言。” “我呢,十有八九就是呼啸江湖的私盐贩子了,没准哪天咱们狭路相逢,到时候你放我一马吧。” “三六哥,你……你真要走啊?那可不成,我不同意,大哥、五哥谁掌家,也不会同意的。” 胡桂扬大笑,笑得锦衣卫门前的官兵侧目而视,胡桂大红着脸说:“三六哥,你又开我玩笑。” 胡桂扬只是笑,半晌道:“人生在世,说不定就是一场大笑话呢,该笑就笑,不该笑也要笑。” 胡桂大不认同这样的说法,“三六哥,你是个怪人,从小就怪,长大了更怪。” 胡桂扬轻轻哼起一首小调,不再搭理三九弟,谁也看不出这是家里有丧事的人。 将近中午,胡桂大也有点急了,明知袁大人没来,还是去打听了两次,结果都是失望而归,最后一次还受到训斥,他红着脸回来,再不敢去问了。 斜对面的衙署里走出一人,四处张望,胡桂大惊讶地说:“那不是袁大人身边的随从吗?怎么跑到前军都督府里去了?” 胡桂大急忙迎上去,远远地抱拳施礼。 胡桂扬站在原地不动,小声道:“你肯定能成为锦衣卫。” 交谈几句,胡桂大跑回来,脸上神情更显惊讶,“三六哥,走吧,袁大人在前军都督府等你呢,他……他不管锦衣卫了!” 过去的二十来年里,锦衣卫断断续续都由袁彬掌管,有时候与他人共掌卫事,有时候还会被驱逐出去,但他最终总能屹立不倒,成化皇帝登基以来,他的位置越发稳固,这时候突然被调至前军都督府,实在是出人意料。 前军都督府名义上比锦衣卫更高一级,实权却差得多了,这是所谓的明升实贬。 “现在锦衣卫谁管事啊?看门的家伙也不告诉我一声,平时还当他们是朋友呢。”胡桂大小声嘀咕,在前头带路,去往对面的前军都督府。 虽说就隔着一条街,都督府可比锦衣卫衙署冷清多了,胡桂大留在门房里等待,胡桂扬被带到后堂面见都督佥事袁彬。 胡桂扬见过一次袁彬,那次他跟在义父身后,没资格说话,更没受到介绍,估计袁大人记不得自己,于是上前抱拳道:“草民胡桂扬拜见大人,鲁莽无礼,望大人莫怪。” “草民”居然不肯跪拜,袁彬的随从立刻对胡桂扬没有好印象。 袁彬倒不在意,坐在桌案后面,疲倦地挥下手,“不怪不怪,忘了通知你一声,没等太久吧?” “还好,只是一个上午,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 袁彬示意随从看茶,等随从退出,他说:“世事难料,昨天请你来的时候,我还是锦衣卫缇帅,今天就落到前军都督府了。” “位尊而职轻,正可颐养天年,有多少人羡慕大人呢。” “呵呵,你倒会说话。也是,在锦衣卫太容易得罪人,终究不是长久之地,能调到前军都督府,也算善始善终。” “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今后必有福报。”胡桂扬站在那里双手捧茶,说起奉承的话同样利索。 袁彬盯着他看了一会,“赵瑛的义子太多,我见过你吗?” “见过一次,义父带我们去山西抓捕妖人,回来之后一块得到大人的召见。” “成化……八年的四月,那时你还小吧?” “嗯,十七八岁。” “赵瑛把你们教得不错。”袁彬笑眯眯地说,更显苍老,还有几分慈祥,“胡桂扬,你的名字我倒是听过,赵瑛曾经谈论他欣赏的义子,其中有你一个。” “义父高看我了,在诸位兄弟当中,数我性子懒惰,最为平庸。” “赵瑛的确说过你这个人不求上进,但是超然物外,看事情反而最透,还说你最不相信鬼神,能够继续他的衣钵。” “真没想到义父这么看我。”胡桂扬满脸苦笑。 “据称你很敢说话,我倒没看出来。” “草民见官,总得守规矩。” “这里没有外人,也不是官府大堂,赵瑛在我面前很随意,你也可以。” 有了袁彬的鼓励,胡桂扬笑了,先喝一口茶,“好吧,首先,我不想继承义父的‘衣钵’,继承那所大宅子还差不多,可我知道自己没这个资格。” “未必,还是要看你想争不想争。” 胡桂扬摇头,“我不想争,可我觉得大人似乎还想争,还想再回锦衣卫。” “我不是宰相,肚子里撑不下船,不想在这里养老。”袁彬缓缓起身,抬手示意自己不需要帮忙,慢慢绕过桌子,走向胡桂扬,“这不是我第一次被撵出锦衣卫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上回有你义父帮忙,这回我需要你。” “一介草民……” 袁彬挥手,表示自己还没说完,“妖狐一案,比外界以为的还要严重,详情你不必知道,但是查明赵瑛的死因,对此非常重要。”大概是觉得自己过于无情,袁彬补充道:“赵瑛追随我多年,我不希望他枉死。” 胡桂扬才不在乎人情冷暖,“义父的遗体昨天失踪了,大人听说了吧?” 袁彬脸色沉下来,“东厂、西厂会很高兴。” “因为这样一来更表明有妖狐一类的东西?” “赵瑛,你的义父,多半生都在戳穿神鬼的骗局,由他的死证明神鬼的存在,最合适不过。”袁彬转过身,他太老了,腰板没办法挺直,声音却毫不软弱。 不管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管心中的真实信仰如何,经过多年的配合,赵瑛的事业就是袁彬的事业,两者密不可分。 “你不只是查清赵瑛死亡的真相,还要挽回他的声誉,击败两厂即将对他展开的污蔑。”袁彬补充道。 “我恐怕没这个本事。”胡桂扬越发觉得头痛。 “找回赵瑛的尸体,证明他的死与妖狐无关,这就够了,至于以后的事情,交给我处理。” 胡桂扬沉默不语,他有自知之明,太监们想通过妖狐一案证明鬼神存在、报应不爽,凭此劝说皇帝踏上长生之路,袁彬则要坚持一直以来的立场,劝皇帝远离奸宦,借机重返锦衣卫。 面对各方势力,赵瑛的义子们各有倾向,唯有胡桂扬一直置身事外,又被义父点过名字,因此成为调查真相的最佳人选。 可他谁都得罪不起,不要说袁彬与两厂太监,就是家中的兄弟,他现在也镇不住。 袁彬显然了解胡桂扬的心事,又转回身,轻轻地将右掌放在年轻人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你也不小了,该拼的时候总得拼一次,虽然我暂时离开了锦衣卫,可还不至于一无是处。赵瑛曾是燕山前卫的军籍,我现在就能把你调进去,先从试百户开始吧,功成之后实授,等我重返——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是,以后再说。”胡桂扬有点心动,无论怎样,百户比私盐贩子强多了,“我要保护义父的声誉。” 袁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对,就是这样。放心,我不是你唯一的靠山,不信鬼神者在朝中大有人在,必要的时候,他们都会提供帮助。” 胡桂扬觉得自己比眼前的老人更为虚弱。 第八章 又一个 (求收藏求推荐) 胡桂大实在难以相信,一路上连问好几次,“真的?三六哥要当百户了?” “试百户。”胡桂扬每次都要纠正。 “很快就能实授吧,义父是百户,大哥才是校尉……天哪,三六哥,我必须说一句,这可有点……有点……” “不公平?” 胡桂大嘿嘿地笑,没有回答。 赵瑛之死放在整个京城里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街上照样行人如织,天空照样湛蓝清澈。 快回到观音寺胡同的时候,胡桂扬说:“还真是不公平。” 胡桂大急忙道:“有什么不公平的?天下这么多官儿全都名副其实吗?我看未必,别人能走好运,三六哥为什么不能?” 赵家不做法事,但是也要停灵七天之后再发丧,仍有亲友陆续赶来,胡桂扬进院之后看到不少陌生的面孔,这才想起,义父这些年来与亲戚的来往不多。 棺材又盖上了,遗体失踪的消息显然已经传开,来吊唁的人都在小声议论,只要看到某名义子走近,立刻闭嘴。 胡桂扬不愿与这些人来往,直接去无人的演武堂,坐一会,走一会,他得认真思考如何查案了。 胡桂大没有跟随,不久之后匆匆跑来,“三六哥,去趟后院,大哥、五哥找你。” 胡桂扬没问是什么事,跟着三九弟出门,顺着廊庑去往后院,胡桂大前头带路,竟然引向丫环们居住的跨院。 院门没闩,两人刚一走近,里面就有人开门,让进之后立刻关闭。 开门的人是老五胡桂猛,本来就黑黢黢的脸膛这时候阴沉得像是要下雨,“你留下看门,不准任何人进来,你跟我走。” 胡桂大看门,猜到有大事发生,一句没敢多问。 胡桂扬跟随五哥进屋。 孙龙的妻子孙二婶坐在那里发呆,见有人进来吓得一哆嗦,全然没有往日的泼辣劲儿,大哥胡桂神来回踱步,嘴里嘟嘟囔囔,看到胡桂扬立刻止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胡桂扬莫名其妙,扫了一眼,没看到几名丫环,“出什么事了?” 坐着的孙二婶突然就哭了,“都是我不好,我没看住,可我怎么也想不到……” 两边各有一间暖阁,胡桂扬迈步走向离孙二婶稍远的那一间,推门而入。 暖阁陈设简单,但是非常干净,墙上挂着一张松弦的弓,算是百户赵瑛最明显的标记,其它都是镜子、妆奁一类的女子之物,有一股淡淡的脂粉气味。 中间还夹杂着一丝血腥。 丫环小柔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身下全都是血,胸前斜着四道极深的伤口,血已经凝结,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胡桂扬凑近看了一会,又往床下、窗户各处检查,大哥、五哥显然已经查过了,并无可疑之处,床下空无一物,窗户也关得好好的。 “妖狐……又出现了,如此说来,义父的死或许真与妖狐有关。”大哥胡桂神脸色苍白,看向老五胡桂猛,“你见过义父的遗体,真的没有伤痕?” “没有,我说过好几遍了,见到遗体的人不只我一个,十几位兄弟都能作证。”胡桂猛冷淡地回道,虽然也吃惊不小,他还是比大哥镇定得多。 胡桂扬出来,看向对面的暖阁,“其他人在那边?” 孙二婶只是发抖,老大胡桂神低头不语,老五胡桂猛说:“三个房里丫环,三个粗使丫环,昨天住在跨院里,都有可疑。” 孙二婶像是被针刺一样,跳了一下,茫然道:“昨晚我也住这儿……” “二婶没有问题,你来帮忙,我们兄弟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怀疑?”胡桂猛给出肯定的回答。 那边的胡桂扬来了一句,“未必。” 孙二婶刚刚稍松口气,这时眼眉嘴鼻又挤在一起,随时都会号啕大哭,胡桂猛恼怒地看着三六弟,埋怨他不会说话,大哥胡桂神也摇头,含糊道:“这是咱们的二婶,不至于,绝不会……” 胡桂扬不理两位哥哥,走进另一间暖阁。 这边的暖阁里没有床,而是一铺炕,六名女子在上面挤成一团,三人穿绢布素衣,与小柔一样,是赵瑛几年前买来的丫环,另三人穿粗布衣裙,平时做些粗活儿,因为家里出事,临时住进跨院。 赵瑛当年从断藤峡不只认下四十名义子,还带回来十几名女童,养大之后寻人家嫁了出去,还剩三个,因为容貌粗陋而留在家中。 义子们与这三名粗使丫环比较熟,胡桂扬和声问道:“谁来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 六名丫环没一个开口,颤抖得更剧烈了。 胡桂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已经问过了,她们睡得沉,什么也没听到。” 本来孙二婶和一名丫环陪在小柔身边,可小柔情绪不稳,听到一点声响都会变得十分激动,孙二婶只好带着六名丫环睡在另一间暖阁的炕上,天亮之后,小柔这边悄无声息,众人以为她太累了,贪睡一会也正常,因此没有催促,反而压低声音,不敢打扰。 直到日上三竿之后,孙二婶才有些不耐烦,敲门进屋,结果看到的是一具死尸,她总算还保持着几分冷静,没有大叫大嚷,而是找来胡桂神、胡桂猛兄弟。 兄弟两人该查的都查了,该问的都问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请两位哥哥到外面说话。”胡桂扬带头出门。 胡桂大仍守在院门口,外面很安静,众人大都集中在前院,后院少人。 出了屋子,大哥胡桂神稍显轻松,拱手道:“恭喜三九弟,听说你被授予燕山前卫百户之职。” “试百户。”胡桂扬再次纠正,看看大哥,又看看五哥,说:“两位哥哥有什么看法?” 老大胡桂神皱眉沉默,不愿开口,老五胡桂猛说:“各方都举荐你来查案,当然由你说得算。” “好。”胡桂扬再不推辞,“首先,将吊唁的人都撵走,只留自家人,关门闭户。” 第一条就不同寻常,连守在门口的胡桂大也惊讶地扭过头来。 “这……不太合适吧?”胡桂神局促不安地看向老五胡桂猛,虽说正在争夺家长之位,两人仍保持兄弟间的友善。 胡桂猛的眉头皱得更紧,“来的客人都是左邻右舍,还有义父的亲友,撵走的确有些无礼。” “可惜十三弟和十六弟不在,这两人一文一武,肯定能帮上大忙。”胡桂神虽是大哥,遇急却显慌乱。 胡桂猛倒不觉得需要帮助,“咱们都跟随义父查过那么多案子,难道还解决不了这点小事?妖狐是假,显然是义父的仇人在搞鬼,派兄弟们明查暗访,三天之内必然水落石出。” 老大、老五谈了一会,突然注意到胡桂扬一直不吱声,胡桂神道:“三六弟,你还有什么想法?” 胡桂扬两手一摊,“什么想法?待会我再去见袁大人,让他马上给我任命状,然后再去东厂、西厂,各要一份正式的任命,名正言顺之后再开始查案。” 老五胡桂猛脸上变色,老大胡桂神尴尬笑道:“三六弟嫌我们啰嗦了,好,你做主,可是总得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把客人请走。” “因为这只是开始,杀人还会继续。”胡桂扬不管在场的三位兄弟有多惊讶,走出几步,猛地转身,“五哥不会撒谎,而且多位兄弟都看到了,义父身上没有明显的新伤。” “我当然没有……你接着说。”胡桂猛压下心中的不满。 “小柔身上却有四道伤口,显然是要告诉众人妖狐再现。” “小柔出事了?”守在门口的胡桂大吃了一惊,他一直来回跑腿,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 没人理他,胡桂扬继续道:“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不管义父是怎么死的,都与妖狐无关,而妖狐想要贪为己功,所以暗杀小柔,接下来,很可能还会再度动手,以造成满城风雨。” 老大胡桂神咳了一声,提醒道:“义父之死未必与妖狐无关,三六弟先别急着下定论。” 胡桂扬仍自顾说下去,“妖狐未必是同一个人,甚至未必是同一个团伙,只是因为名声太响,所以被奸人利用。” “这……为什么啊?”胡桂神十分不解。 “抓住凶手,就知道为什么了,而凶手就在咱们中间。” 另外三人面面相觑,都不接话。 胡桂扬解释道:“我说‘咱们’,不是指咱们兄弟四个,是这所宅子里的所有人,所以要将客人都送走,关上大门,挨个调查。” 还是没人接话,小院里陷入不安的平静。 梆梆,敲门声骤响,把几个人都吓一跳,尤其是胡桂大,整个人跳了起来,喝了一声:“谁?” “我,你二叔,大白天锁门干嘛?你是哪个?怎么跑女眷院里了?” 胡桂大吐舌退到一边,一句也不敢回答。 胡桂扬走过去开门。 孙龙一愣,“怎么是你?在锦衣卫见到袁大人了?你二婶呢?住在这里不回家啦?” “二叔,我要借你家一用,请客人都去那里吊唁。” “呃……借可以,但是你……” “二叔与义父交情非浅,所以你得留在这里。” “干嘛?”老头子糊涂了。 “或许你就是凶手、就是妖狐。” 孙龙又一愣,随后扑向胡桂扬,“我让你胡说八道!” “小柔死了,身上有利爪伤口,二婶亲见。”胡桂扬极快地倒出这几句话。 孙龙住手,保持张牙舞爪的姿势,“又死一个?” “又死一个,妖狐再现,必有所图,你们都让我查案,好,那就先从自己人查起。” 第九章 口供 (感谢读者“芳菲之歌”的飘红打赏。求收藏求推荐) 孙龙亲自出面,将前来吊唁的客人送到自己家,少不了要做一番解释,还得表达歉意,好在赵瑛生前性子古怪,连带着义子们也都有“怪名”,众人倒是见怪不怪了。 部分义子已经成亲,家就在附近,都回去通知一声。 华灯初上,除了孙龙夫妻,赵宅里已无外人,所有人都聚集在前院,分成几伙,一伙是三十四位义子,还有六位没回北京,另一伙是孙龙夫妻和六名丫环,还有一伙是十名男仆。 赵瑛是武人,家里义子众多,所以固定奴仆只有这不到二十名。 虽然胡桂扬等人守口如瓶,小柔遇害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此次聚会唯独她缺席,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院子里五十多人都沉着脸。 老大胡桂神先开口说话,故作轻松,先是当众恭喜三六弟即将成为燕山前卫百户——他不说“试”字,胡桂扬没机会纠正——然后正式宣布胡桂扬负责调查义父死因,家中所有人都要听从安排、有问必答。 这都不是新消息,只是由胡桂神当众说出来,显得正式一些。 胡桂扬上前几步,转身面对众人,对这些人他都熟悉,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姓名、绰号以及怪癖,与大多数人打闹过、吃喝过,小时候同卧同起,稍大一些并肩作战,现在,他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得罪人。 在众人眼里,三十六郎胡桂扬可从来不是潜在的英雄、预料中的领袖。 “呃,那个……凶手就在你们中间。” 此言一出,院子炸锅了,怒斥声、质问声、辩解声混成一片,甚至有人指着胡桂扬大骂。 胡桂扬无动于衷,他在兄弟们当中素无威信,激起这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反倒是大哥、五哥出面弹压,没多久,人声消散,大家都将不满藏在心中。 “从现在开始,大门紧闭,没有我的许可,谁也不许进出,就算锦衣卫顶头上司来了,也是一样。” 有人发出冷笑,胡桂扬却露出微笑,“然后玩个小游戏,从现在开始,家里的任何人不能独处,随时随地,至少要三个人待在一起,互相监督、互相作证,谁违反,谁就要被关押起来。” “大小解呢?”“睡觉呢?”“关在哪?”“谁讯问?” 胡桂扬不作回答,继续道:“然后就是口供,每个人都得交待前天、昨天、今天的具体行踪,要详细一点,这种事兄弟们都熟,不用我多说。” “这里有五十多人,还要详细的口供,彼此还得验证吧,至少要十天才能问过一遍,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三十六,你还是省省吧,查案的方法很多,不用非得这么麻烦。”有人不客气地提出反对,不叫“兄弟”,直称“三十六”。 胡桂扬脾气好,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家互相讯问、验证,顺便谈谈心,咱们兄弟可是很久没秉烛夜谈了。” 冷笑声还是不断,可大哥、五哥不吱声,其他人也就忍了。 家中的奴仆也要接受讯问,孙龙从前是巡捕厅百户,就由他负责此事。 “明天中午之前,我要口供,二叔那边可以稍晚一点。”人声喧闹,胡桂扬不得不抬高声音,举起双手问道:“谁来和我配对儿?” 没人搭理他,众义子各找伙伴,胡桂扬也不着急,举手等着。 “咱们两个互相问口供吧。”老五胡桂猛走过来,神情一如既往的阴沉。 “好啊,就缺一位笔录了。” 他们追随义父赵瑛多年,学的是锦衣卫审犯的手段,讯问、用刑、记录必须各有其人,不可同时兼任,条件许可的话,最好有其它衙门的人旁听。 兄弟间的讯问比较简单,不必用刑,无需旁听,但是得有第三者将问答记录在案。 “二叔,麻烦你先给我们当回笔录。”胡桂猛向不远处的孙龙喊道,语气温和,看向三六弟的眼神却是冷酷的。 孙龙负责讯问将近二十名奴仆的口供,但这些人都不是主要的怀疑目标,因此任务并不繁重,他梗着脖子,步伐沉重,像是在踩水车,走过来说:“谁也不准拽文,太难的字我可不会写。” “我们又不是秀才,想为难二叔,也没这个本事啊。”胡桂扬笑道。 人群散开,分别去往不同的房间,胡桂扬等人去前厅,在棺材边上互问。 孙龙找来笔纸,胡桂猛铺纸,胡桂扬研墨,老头子握住笔,轻轻沾墨,“说慢点儿。” 兄弟对面站立,胡桂扬问:“谁先问?” “你。” “嗯。请二叔开始记录,讯问者:胡三十六桂扬,被问者:胡五桂猛。”胡桂扬等了一会,见孙龙停笔才往下说:“五哥,你找我接受讯问,让孙二叔做笔录,是因为你的行为最可疑吗?” 胡桂猛脸色铁青,一边的孙龙笑了一声,“小子,你带着这张嘴能平安活这么大,足见兄弟情深。” 胡桂猛缓缓道:“义父过世的前天晚上,的确是我护院,二更时查过一次,四更时又查一次,没有异常,陪我一起的人有九弟胡桂英、二一弟胡桂智。发现义父不行之后,丫环们第一个通知的人也是我,随我一块前去查看情况的人是九弟胡桂英。随后抬送遗体的人比较多,我记得的人有二哥胡桂威、九弟胡桂英、十八弟胡桂奋……丫环小柔昨晚遇害,我的确该负一些责任,我光顾着寻找义父的遗体,没有安排护院的人,自己也没有再做巡查,给凶手可趁之机。” 孙龙停笔,“老赵也太偷懒,给四十个干儿子随便起名,这谁能记得住啊。” “我再慢点。”胡桂猛道,沉吟片刻,继续道:“我的确比较可疑,至于是不是‘最可疑’……” “我就这么一说,五哥别当真。”胡桂扬又露出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笑容,接下来他提出的问题就正常多了,只是比较细致,几乎将三天来的每个时辰都问到了,胡桂猛自己就是锦衣卫,对这种问法倒不在意,有问必答,而且都有佐证。 “前晚二更到四更,五哥在家睡觉,五嫂能证明吧?” 胡桂猛瞪着三六弟,从嘴里吐出一个字:“能。” 胡桂扬还以微笑,“我问完了,五哥开始问我吧。” 胡桂猛同样报出姓名,开始一句一句地提问,最后他说:“义父过世的前晚,你在家睡觉,小柔遇害的昨晚,你在前厅睡觉,身边没有外人,所以无法证明。” “要不说早点成亲好呢,就连睡觉,身边都有证人。” 胡桂猛哼了一声,“我问完了,还有几句话,二叔不用记了。三六弟,我真不明白你弄这一出有什么用?义父带咱们的时候,都是先找到足够的证据,然后再抓人问口供,对方是否撒谎,咱们心中有数。像你这样问话,如同儿戏一般,怎么可能问出结果?” “要说不明白,我最不明白,为什么义父非要提起我的名字?为什么大家非要让我查案?既然非我不可,这就是我的查案手段,与义父可能不太一样,但是未必不好用。再说,我总得做什么吧?总不能干等着凶手再次出现。”胡桂扬眨下右眼,转向孙龙,“二叔,你也得录份口供。昨晚你和二婶里应外合,嫌疑不小。” “小王八蛋,就知道你有这一手,问吧,不让你问,老五问。娘的,里应外合……见过这么老的妖狐吗?” 换成胡桂猛讯问,胡桂扬笔录,又一份口供出来了。 三人这几天的行踪比较简单,口供因此也比较简短,饶是如此,完成之后也已是后半夜,孙龙哈欠连天,胡桂扬更困,“不行了,不行了,今天就到这里了,明天上午再问。二叔,你有三个时辰的去向缺少人证,很可疑啊。” “老婆子被你们借来看宅,这时候倒说我没人证啦?而且我才三个时辰,你至少有十个时辰是独自一人,说是睡觉,没准在偷偷做什么坏事。” 爷俩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 胡桂猛离开,很快有三人抱着被褥和简易小床进来,也要睡在前厅里。 义子们从小住在赵家,安排住宿驾轻就熟,其他人都不理胡桂扬,胡桂扬这回没睡在棺材里,而是在小床上合衣而卧,躺着躺着来了一句,“不如棺材舒服啊。”将几名兄弟吓得一激灵,他倒呼呼睡着了。 一夜无事,次日上午,又有一批人前来吊唁,身份比较特殊,大都是京城各处的豪杰或者无赖。 锦衣卫查案需要与三教九流各色人物打交道,时间久了,也就成为朋友。这些“朋友”很懂规矩,本人没有亲自前来,委派代表送来名贴,多人共用一张,从大门缝里塞进来,转身就走。 胡桂扬将名贴全看一遍,嘲笑其中几张字迹丑陋,在众人看来,他一上午没做正事。 中午,所有口供都送来了,胡桂扬这回看得比较仔细,还邀请大哥、五哥传看,这两人没看出线索,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觉得这一招好用。 直到傍晚,胡桂扬才将五十多份供状看完,放到一边,伸个懒腰,“总算完工了。” “你看出什么了?”胡桂猛的语气里带有一丝讥讽,不相信三六弟会比自己的眼光更独到。 “麻烦两位哥哥将宅子里的人都叫来吧,我已经有结论了。” 胡桂神、胡桂猛惊讶得嘴合不拢。 第十章 收买 (求收藏求推荐) 五十多人又一次聚在前厅,听说胡桂扬已经“破案”,没几个人表示相信,义子们都是讯问的老手,相信自己的回答无懈可击。 空荡荡的棺材还在,胡桂扬站在旁边,两摞供状放在棺盖上,一厚一薄。 “义父去世,这几天来吊唁的人不少,其中一位大家想必都知道,那就是西厂的新任厂公汪直。” 厅里一片安静,谁也不明白胡桂扬为何突然提起此人。 “很奇怪,东厂只来一位校尉,锦衣卫甚至没派人来,西厂厂公却亲来吊唁,一开始还不肯公开身份,装成小厮的模样问东问西。” 老大胡桂神插口道:“三六弟,你究竟想说什么?汪厂公总不至于盗走义父的遗体吧?他也没这个机会,当时众兄弟一块将他送出大门的。” “厂公毕竟是厂公,喜欢什么不必亲自动手,自然有人送上门去。” 胡桂神脸色骤变,为了与老五胡桂猛争位,他已经投向西厂,这是半公开的秘密,“三六弟,你……你……” 胡桂扬哈哈一笑,“不是你,大哥,你的口供最清白,三天来身边总有其他兄弟陪伴,他们都能为你作证。” 胡桂神嘿了一声,脸色却一直没恢复。 “汪直是来拉拢人的,义父过世的那天中午,我看到他从西厢的一间屋子里走出来,面带得意,必然是成功了。有趣的是,在所有人的口供里——”胡桂扬指着棺盖的纸张,“只有我承认单独见过汪直。” “被拉拢的人就是你呗。”老大胡桂神冷冷地说,明知这不是事实。 “呵呵,当然不是我,袁大人为了让我查案,许下试百户的职位,汪太监只会套交情,一点实际的许诺都没有,拉拢不到贪婪如我的人。” 胡桂神脸上一红。 “有一个人,准确地说,有一位兄弟,私下见过汪太监,接受了拉拢,却没有承认。我希望这位兄弟现在就站出来,当众解释清楚,免得我在这里乱猜。” 没人吱声。 “我没说汪太监盗走遗体,可这位兄弟若是不肯出面解释,我只好往这方面猜想了。” 还是没人吱声。 胡桂扬拿起棺盖上较厚的那一摞口供,笑道:“好吧,我只好点名了。这些口供没问题,那天中午都有去向,而且身边有证人。” 他放回口供,拿起另一摞,“这里的七份就不同了,七位兄弟正好在那段时间里独处,没有旁人能作证。” 一名义子上前两步,昂首道:“我是其中一个,但我没私下见西厂厂公。” “双三哥站出来了,很好,还有六位呢?” 义子互相瞧看,陆续又有七个人走到三十三郎胡桂能身边,其中一位走出几步又退回原处,胡桂扬笑道:“二七哥的记性还是这么不好,的确没有你。” 七个人站在胡桂扬面前,或昂首,或低头,都是一副不屑的模样。 胡桂扬拿起第一份口供,“双三哥可以退下了,你没事,当时你没看到别人,却有人看到你了,买菜的老周在口供里说,那天午时,他看到你从张媒婆家里出来,跟你打招呼,你没看见。” 许多人发出笑声,张媒婆在东城一带十分有名,去找她只会有一个原因,三十三郎胡桂能面红耳赤,怒道:“是谁勾结汪直,直接说出来不就得了,干嘛让我们站出来?” “抱歉啊,我觉得这样能让大家印象深刻。” 胡桂能怒气冲冲地走开,厅里笑声更响,老五胡桂猛道:“三六弟,别开玩笑了,义父遗体下落不明,你若有线索,就快说出来吧。” “五哥说得对,我加快些。一位兄弟当时不在家,两位兄弟与大哥交情最好,总不至于背着大哥结交西厂,也没必要,还有两位兄弟是五哥的铁杆儿,很快就能进入锦衣卫,犯不着在这种时候投靠西厂,所以——就剩下你了,三哥。” 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看向三郎胡桂精,过了好一会,大哥胡桂神道:“三六弟,你弄错了吧?” “没错,就是三哥。”胡桂扬确定无疑,“汪太监此前已经拉拢到大哥,算是拿下大头,接下来,他对咱们兄弟当中的散人挺感兴趣,而且对咱们都很熟,所以他找过我,按这个思路,他找的另一位兄弟也该是个散人。” 看向三郎胡桂精的目光不都是无所谓了。 胡桂精的确也是个散人,三十六郎胡桂扬以懒闻名,三郎胡桂精的特点则是馋,从小就胖,越大越胖,如今已经是一团大圆球,动作慢,心思也慢,以至于没法跟随义父出门抓贼,只能留在家里看管奴仆,年近三十,没有成亲,也没有独立门户。 胡桂精还有一个毛病,就是贪,而且贪得理直气壮,奴仆买菜买米的钱、兄弟们孝敬义父的礼物等等,只要过他手,都要克扣几分,美其名曰“辛苦钱”,大家都说这是“养膘钱”,不与他计较,赵瑛也是放之任之。 “你、你血口喷人!”面对指控,胡桂精终于开口,脸憋得通红,像是委屈愤怒,又像是心虚恐惧。 有人相信,也有人不相信,老五胡桂猛这时开口:“三六弟的指控太随意了,西厂厂公拉拢三哥干嘛,就为盗走遗体吗?怎么盗走的?” “我先回答后一个问题,遗体是怎么盗走的?大家应该还记得,汪直那天亮明身份之后,人人都去奉承,不只是诸位兄弟,连其他客人也都见缝插针,想要见厂公一面。” 胡桂扬其实并没有亲见,当时他跑到巷子口的茶馆里喝酒去了,可他猜得不错,厅里众人都没反驳,有人甚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汪直告辞的时候,差不多所有人都送到大门以外,那一整天,只有彼时彼刻,义父的棺材无人守候。” 众人纷纷点头,只有老三胡桂精的脸越来越红,“我当时在给大家安排晚饭……老吴,厨房的老吴能证明!” 老吴与其他仆人站在大厅的角落里,听到有人说到自己,吓得一哆嗦,急忙道:“我忙着做饭炒菜,真没注意……” 胡桂精肉多,胆量不多,虽然排行第三,却不敢与兄弟们抗衡,只能向老吴道:“你明明看见我……” “够了,三哥。”老五胡桂猛喝道,他有权威,胡桂精立刻闭嘴,脸上汗水直流。 “三六弟,不是我挑剔,你这些证据还是不够。”胡桂猛又道,算是一种辩解。 胡桂扬轻笑一声,随后变得严肃,“的确,证据不足,但是五哥的疑惑都有现成的解释。汪直为什么要盗走遗体?因为灵济宫。灵济宫与义父之间的恩怨不用我多说,西厂偏偏选在灵济宫对面设立衙署,只是巧合吗?还有,义父被调去西厂,当天并没有见到汪太监,而是受到另一位太监的接待,三九弟,那是谁?” 人群中的胡桂大马上道:“云丹。” 追随义父多年,大家都知道“云丹”这个名字,而且知道这就是当年阉割男童的太监之一,而义父一直在追捕的一名要犯,也与此人,还有灵济宫道士,关系颇深。 一切似乎都连上了,而且瞬间将原因推到了十多年前,与所有义子息息相关。 “又有人要造子孙汤啦。”胡桂扬说。 胡桂大颤声道:“汪直也是断藤峡出来的人啊。” 子孙汤是一味邪药,据说能够让太监重新长出子孙根,所需的诸多药材当中有一味是童子根,赵瑛当年就是从刀下将义子们救下来的,而更多男童,包括汪直在内,则成为阉人。 “汪直是断藤峡人,更是太监,与咱们早已分道扬镳。”胡桂扬看向众兄弟,他们都将断藤峡之前的经历忘得干干净净,对当年等待阉割时的恐惧却记忆犹新。 连大哥胡桂神也有几分信了,“汪直就算真有此意,可咱们……已经不是童子了。” “这不是一剂新药,而是当年那剂旧药的继续,所以还得要咱们的东西,以及灵济宫老道帮助。大哥,你逃过一劫。” 胡桂神是最早倒向西厂的义子,听闻此言,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一眼裆下,急忙又抬起头,“这种事不可轻下定论,得有……明确的证据。” 胡桂扬笑了笑,“当然,明天我就带着三哥亲赴西厂,拿一份确凿无疑的证据回来。” “你有办法?”老大胡桂神问。 “自有妙计,恕难泄漏。”胡桂扬又笑了,这回他的笑不那么令人讨厌,反而让众兄弟稍稍安心。 “把三哥带下去,明天能不能从汪太监那里得到证据,全看他了。” 好几名义子上前,拖着老三往外走,胡桂精呆住了,只是哭,根本站不起身,出了前厅,才突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行了,人已经找到,用不着紧张了,大家散了吧,该干嘛干嘛,看我明天怎么斗太监。” “你……行吗?”老大胡桂神不得不提出疑问,“那可是陛下任命的西厂厂公。” “我是前军都督府任命的试百户。”胡桂扬眨眨眼,“我也有靠山。” 众人半信半疑,慢慢退下。 胡桂扬叫住三九弟胡桂大,“你不是要给我跑腿儿吗?留下。” “哦。”胡桂大不太情愿,一想到要去西厂对质,他就害怕。 人走得差不多了,胡桂扬向三九弟小声说:“去把五哥请回来。” 老五胡桂猛已经要回自家了,又被请回来,脸上不太高兴,一进门就说:“三六弟,你最好真有靠山,明天这一去……” “明天我不去西厂,我刚才的话多半是胡说八道,三哥或许是被我冤枉了。”胡桂扬笑呵呵地说。 跟着进来的胡桂大惊得双腿都软了,胡桂猛则是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胡桂扬收起笑容,“这么一闹,真正被收买的人,今晚一定会与西厂联络,五哥、三九弟,我知道你们两个没被收买,今晚就要靠你们抓人了。” 第十一章 利爪伤痕 (求收藏求推荐) 那一天,胡桂扬看到汪直从屋里走出来时,五哥等人在演武堂里搜寻遗嘱,三九弟在外面还没回来,因此得到信任。 可无论情况多么紧急,懒人胡桂扬总得睡一觉,“没准你们都是我梦里的人物,非得睡着之后,我才能回到真实中去,在那里我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整天吃喝玩乐、无忧无虑,消遣时看过几本闲书,所以梦见你们这些人。” 胡桂扬身手一般,胡桂猛、胡桂大也不强求,留他在前厅休息,他们去找值得信任的兄弟,去外面布置埋伏,准备拿人。 这一觉睡得深沉甜美,胡桂扬醒来的时候,恍惚间真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好像被迫进入另一个梦。 叫醒他的人是胡桂大。 胡桂扬很快清醒,发现天还黑着,胡桂大没点灯,声音发颤,“三六哥,你怎么睡在棺材里啊?” “反正义父暂时用不着……抓到了?”胡桂扬坐起身,扭扭脖子。 胡桂大在黑暗中嗯了一声,“刚抓到,你肯定猜不到是谁。” 胡桂扬双手一撑,从棺材里一跃而出,“答案就在你嘴里,我干嘛要猜?快说是谁。” “小牡丹。” 胡桂扬正在穿鞋,听到这个回答,一下子愣住了,随即恍然大悟,“是她杀死了小柔!” 赵瑛当年从断藤峡不只带回来四十个干儿子,还有十几名女童,起名字更加随意,全是花草名目,前面加一个小字。 如今女童大都出嫁,只剩三人,因为容貌粗陋,一直留在宅里当粗使丫头,其中一个就叫“小牡丹”,小柔遇害的那晚,她也睡在跨院里。 胡桂扬急忙套上鞋,衣服本来就没脱,迈步向外面跑去,“在哪抓到的?” “胡同口,我们埋伏在那里,看到有人偷偷摸摸地走出来,一开始以为是男人,拦下一问,才发现是小牡丹。” “她承认了?”胡桂扬边跑边问。 胡桂大紧随其后,“承认了,还跟五哥吵了起来。” 胡桂扬加快脚步,“真没想到……可惜小柔了,她为什么要杀小柔啊?” 胡桂大长得矮小,腿脚却快,一直跟在三六哥身边,“我急着回来报信,没听见,三六哥,你真应该跟我们一块去埋伏。” “我一犯困,躺在地上都能睡着……” 两人跑出大门,顺着胡同狂奔,远远就听见呼喝声,似乎发生了战斗。 “你们几个人?”胡桂扬惊讶地问。 “五哥又找了四个人,加我是六个。真奇怪,难道还没将小牡丹抓住?” 看来真是这样,月光之下,胡同口几团黑影正打成一团。 一名平时默默无闻的粗使丫头,竟然与赵瑛亲手教出来的五名义子势均力敌! “五哥!”胡桂大远远地叫了一声。 回答他的不是胡桂猛,而是另一个苍老洪亮的声音,“谁啊,大半夜不睡觉,打打闹闹,不是都问完了吗?老五,是你……哎呦我的妈!” 说话的是孙龙,他家就在胡同口,与胡桂猛家相邻,对面是茶馆,正在熟睡中,被外面的声音吵醒,开门出来查看,刚说几句话,就见一团黑影奔自己飞来,暗中看不真切,只觉得身躯庞大无比,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不由得叫了一声妈。 胡桂扬、胡桂大后赶到,离孙宅更近一些,也见到一大团黑影从天而降,目标并不是孙龙,落地之后直接扑向胡同口正在打斗的数人。 “妖狐!”孙龙跌坐在地,终于看清那东西浑身都是毛,像一条大得惊人的狗。 胡桂大本来跑得飞快,这时不由自主放慢脚步,“真有妖狐!” “笨蛋,快去叫人,咱们要立大功啦。”胡桂扬不怕,甚至兴奋起来,跑得更快,大声喊道:“五哥,拦住妖人,别放他走!” 那一团黑影却比预料得更厉害,挥舞两口腰刀,冲进战团,将胡桂猛等人逼得步步后退,原本被围住的小牡丹,终于脱身。 “妖人厉害!”胡桂猛大声道,只觉刀风凛冽,根本靠近不得,但是看得清楚,那只是一名穿着毛皮外袍的高大男子,绝不是什么妖狐。 胡桂扬手里没兵器,弯腰摸了几下,两只手各抓起一块石子,“再坚持一会,三六弟叫人去了。” 胡桂大的确在叫人,在胡同里一边跑一边大叫:“来人哪!出来抓妖狐!” 观音寺胡同里住着不少赵家的义子,今晚才获准回家,正踏实睡觉,全被叫起来了,纷纷提刀出来查看情况,有些人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 孙龙明白过来,转身回家,很快拎着一口刀出门,跑了几步,大叫几声,突然止步,调转刀头递给胡桂扬,“你去。” 胡桂扬没时间调侃,扔掉手中石子,接过腰刀,也要加入战团。 老五胡桂猛大声道:“堵住退路,堵住退路。” 敌人太凶猛,胡桂猛不希望兄弟们有伤亡,眼看帮手越来越多,很快就能倚多为胜。 小牡丹与赶来救援的“妖狐”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抢进几步,逼得胡桂猛等五人后退,随即转身逃跑,小牡丹在前,“妖狐”断后。 一名义子追得太紧,“妖狐”出其不意步转身挥出一刀,义子中招,惨叫着倒下。 “二六弟!”胡桂猛急忙上去查看,发现二六弟胡桂刚肩膀中刀,暂无大碍,这才放心,可是耽误这么一小会,目标已经跑远了。 胡桂扬后加入战团,看得反而真切,提刀紧追,可那两人速度太快,而且熟悉地形,翻墙越屋,逐渐失去了踪迹。 “什么人,站住!”身后有人喝道。 胡桂扬止步,这才发现自己孤军深入,身后没有兄弟,而是一队巡夜的官兵。 “我在追赶妖狐,你们看到没有?”胡桂扬问。 妖狐去年频频夜出,杀伤不少人,官兵哪能没听说过,闻言都吓一大跳,“又出来了?” “对,但他不是妖,是人,手里有刀。” “咦,你别过来,先把你手里的刀放下。”众官兵纷纷亮出兵器。 “我是燕山前卫百户,帮我抓住妖狐,是你们的大功一件。” “一会妖一会人的,谁知真假?快放下刀,束手就擒,临近皇城,就算你是千户,也不得放肆。” 胡桂扬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从观音寺胡同一路追到了豹房胡同,离皇城确实不远,离东厂衙署更近。 官兵有十几人,手中有刀有枪,胡桂扬自知寡不敌众,慢慢放下手中的刀,说:“我义父是锦衣卫南司百户赵瑛,大哥胡桂神、五哥胡桂猛都是锦衣卫……” 官兵们一拥而上,先将胡桂扬拿下。 一个时辰之后,孙龙来巡捕厅将胡桂扬领走,“早提我的名字,不就没事了?” “一紧张,把二叔给忘了。”胡桂扬哪知道这队官兵是孙龙的熟人,“家里怎么样?二六哥没事吧?妖狐呢?” “胡桂刚轻伤,没事,可惜妖狐没抓着,但是没关系,总算有小牡丹这条线索,不再是无头案了。真是想不到,小牡丹!竟然是小牡丹!那孩子平时多老实,我就没见她说过话,竟然暗中勾结西厂,竟然还会武功,真是……我真是瞎了眼。” 天刚亮不久,街上还没什么人,提到西厂的时候,孙龙压低了声音。 胡桂扬默默地走了一会,“小牡丹投靠的未必是西厂,我看到他们往东厂去了,而且她的武功肯定不是一天练成的,早在西厂设立之前,她就已经跟随什么人暗中习武。” 孙龙大吃一惊,“这都什么事儿啊,老赵不过是一名百户,有什么宝贝值得连丫环都要背叛?莫名其妙,我想不通,我……我回去和老婆子商量商量,还是先出城去住一阵儿吧,老赵生前不安分,死后也惹事。” 观音寺胡同已经恢复平静,两人在胡同口分开,胡桂扬说:“二叔,我欠你一口刀。” “算了,我若是真要,巡捕厅会还给我的,你快回家吧。” 胡桂扬心事重重地往赵宅走,就像是无意中捅破马蜂窝的孩子,明明自己受伤,却不敢回家抱怨。 他觉得自己很可能犯了一个大错。 赵宅院门虚掩,胡桂扬推门进去,绕过影壁,发现前院空无一人,去前厅看了一眼,也是没人,心里纳闷,于是又去后院。 东跨院门户紧闭,西厢的廊下站满了赵瑛的义子。 胡桂扬迷惑不解,突然醒悟过来,心猛地一沉,大步跑过去。 义子们见到他纷纷让路。 昨晚被胡桂扬冤枉的三哥胡桂精,就关在这里。 胡桂扬闹那一场,只是为了引诱背叛者出去告密,他成功了,结果却不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内,事情反而更加扑朔迷离。 他站在门口,呆住了。 胡桂精不会武功,被关之后房门上锁,并没有其他兄弟看管,现在,他更不需要看管了。 胖胖的老三躺在屋地中间,胸前四道利爪伤口,跨下血肉模糊。 “是妖狐杀人,肯定是他,我竟然……竟然让他跑了。”老五胡桂猛悲愤不已。 “未必是他。”胡桂扬的心沉到了底,“那人用刀,不是兽爪。” 屋里屋外的人都看向胡桂扬,他咳了一声,说:“三哥的事,我负责。” 第十二章 梦中人 (求收藏求推荐) 有些事情不是一句“我负责”就能承担得了的,老三胡桂精的人缘并不好,与兄弟们的关系一般,从来没有深交的朋友,可他毕竟姓胡,中间一个桂字,是四十名义子中的一员。 赵瑛将他们从偏远的广西断藤峡带回北京,辛苦养大,十多年来,没让任何一个人出意外,算是一个不小的奇迹,结果他刚刚亡故,就有一名义子遇害。 义父去世,胡桂扬伤心但不愿表露出来,因为他觉得没什么意义,而且义父无论是病故还是他杀,都与他无关,用不着他来担责。 小柔被杀,胡桂扬深感惋惜,但并不难过,虽然嘴上总念叨这名美貌丫环,其实两人一点都不熟悉,如果谁应该为她的死负责,也是正主持家事的大哥、五哥,仍然与他胡桂扬无关。 胡桂精则完全不同。 如果自己没有冤枉三哥,如果自己多长一个心眼派人看守房间,如果自己没有在这么关键的时候睡大觉,而是四处巡视…… 胡桂扬心中冒出无数个“如果”,每一个似乎都能避免三哥胡桂精的死亡。 站在尸体旁边的老五胡桂猛扭头道:“三六弟说得没错,真的有人想再造子孙汤。” 胡桂精跨下挨的那一刀,是一项十分清晰的证据。 胡桂扬面无表情,仍然盯着血淋淋的尸体,心中一片混乱,还在冒出一个个“如果”。 “三六弟,你先去休息吧,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我和大哥会制定一套详尽的计划,不管凶手和幕后主使者是谁,若是以为咱们兄弟会束手待毙,那可是大错特错。” 胡桂扬点点头,退到一边,跟往常一样,站在别的兄弟身后。 老大胡桂神也不吱声,危急时刻,他宁愿让出权力与地位。 主导权就这样又转到胡桂猛手里,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胡桂猛并没有和大哥商量,顶多瞧上一眼,算是征求意见,然后直接下达命令。 赵宅得到严密保护,整个观音寺胡同受到多重监视,十几位义子分批外出调集人手,同时放出风去,寻找小牡丹与双刀男子的下落。 “从前是没有线索,如今知道该找谁,一切都好办了,不管妖狐是真是假,既然向赵家宣战,赵家子弟绝不认输,挖地三尺,也要将敌人找出来,替三弟报仇!” 义子虽然都姓胡,却自视为“赵家人”,胡桂猛的话赢得一片欢呼,义子们纷纷退下,各去办事,一名兄弟遇害,反而让他们斗志昂扬。 屋子里只剩少数几个人,胡桂猛意犹未尽,向大哥胡桂神拱手道:“有劳大哥坐镇家中,我出城迎接十六弟他们,明天回城。” “十六弟回来了?”胡桂神露出欣喜之色。 “早就在路上,听说义父过世,马不停蹄往回赶,我去接一下,以免出意外。” “十六弟身手不凡……对,应该迎接,毕竟敌人在暗,咱们在明。我留下,你去吧,早去早回,小心在意。”胡桂神叮嘱几句。 “我呢?该做什么?”一边的胡桂扬终于开口。 胡桂猛看他一眼,“好好休息一天,接着查找义父遗体。”说罢,带着最后两名兄弟离开。 胡桂神后退两步,离尸体远一些,要等一会才有人来收拾屋地,他不好现在就走,可也不想留下,“那个……三六弟,你看一会,我去……安排一些事情。” 胡桂扬没吱声,胡桂神当他同意了,匆匆走出房间。 胡桂扬慢慢走到尸体近前,仔仔细细地观察。 不知过去多久,从外面进来几个人,三九弟胡桂大带头,“三六哥,棺材来了,我们……” 胡桂扬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院子又一次显得空荡,胡桂扬信步来到前院,原地站了一会,向大门走去。 胡桂大从后面追上来,“三六哥,你要去哪?” “回我自己的家。” “五哥不让大家随便出门。” “我取几件衣服,很快回来。” “那……我跟你一块去。” “现在是白天,你还怕我被妖狐杀害?忙你的吧,别管我。” “好吧。三六哥,你别太伤心,三哥这事真的不怪你。” 胡桂扬勉强笑了笑。 观音寺胡同也变得冷清了,家家闭门,胡同口的茶馆里没有客人,只有两名义子坐在门口监视外面,看到胡桂扬经过,两人微点下头。 崇文门里街还与平时一样繁华热闹,对胡同里发生的惨案一无所知。 离家渐近,胡桂扬心情稍稍平静,到了胡同口,望了一眼家门,觉得有些饿,干脆就近转到常去的小面馆,要一碗臊子面、一壶热酒,边吃边喝。 面馆又来了两位客人,在门口张望几眼,看到胡桂扬,同时露出笑容,一块迎上来,抱拳拱手,一个叫“桂扬老兄”,一个叫“我的哥哥”,热情得像是见到失散多年的至亲。 “你们两个。”胡桂扬瞥了一眼,继续吃饭。 两人的年纪看上去比胡桂扬要大两三岁,一个瘦高,一个瘦矮,是附近的无赖,高的叫蒋二皮,矮的叫郑三浑,曾给胡桂扬做过一点小事,就觉得自己是锦衣卫番子了,总来透露各种小道消息,基本没有价值,换一顿饱饭,他们也就满足了。 “好久不见。” “可不,想死我们哥俩了。” “听说你昨晚与妖狐大战三百回合,吓得妖狐夺命狂奔。” “听说哥哥升官啦。” “别忘了提携旧人啊。” 两人嘻皮笑脸地奉承,坐在胡桂扬左右两边。 胡桂扬不理他们,自顾吃喝,看得两人直咽口水,实在忍不住了,拍桌子叫面,“大碗的,多加臊子。” 店主点头应承,目光却看向胡桂扬,他知道这顿饭该谁付钱。 胡桂扬点下头,店主这才向后厨下令做面。 蒋二皮吧唧吧唧嘴,“桂扬兄,酒喝好了吗?要不再来点儿?我们哥俩陪你一醉方休,算是祝贺你得升高官。” 郑三浑不住点头,胡桂扬却摇头,“少废话,找我有事?” 蒋二皮嘿嘿笑道:“我们可都听说了,桂扬老兄当上百户,今后就是胡百户、胡大人了。你的那些兄弟到处传话寻找妖狐的线索,我还在纳闷,怎么把我俩给忘了?出来一找,在这儿碰见你了。” “你们有线索?” “暂时没有,可是早晚会有。要找的不是一个男人吗?个子高高,手持双刀,身穿一件毛皮长袍。他既然是男人,就会寻欢作乐,教坊司的这几条春院胡同,有谁比我们更熟?只要他一出现,我们立刻就能知道。” “好啊,知道了就通知我,我这些天都在观音寺胡同赵家。”胡桂扬太了解这两人的本事了,所以毫不当真,随口敷衍。 两碗臊子面上来了,两人狼吞虎咽,没工夫说话,胡桂扬看他们吃,“原来当家作主这么难,看义父挺轻松的,真轮到自己,才发现全不是这么回事。” “你管‘绝子校尉’了?”郑三浑嘴里嚼面,头也不抬地问,绝子校尉是江湖上对赵家义子的称呼,只有最熟和最恨的人才会这么叫。 “赵家就你这么一位百户,当然是桂扬老兄当家作主,除非……”蒋二皮一口面没咽下去,说不出话来。 胡桂扬根本不是在对他们说话,站起身,向店主道:“月底一块结。” 他是这里的常客,可以记账,店主亲自送到门口,蒋、郑两人既要吃面,又想拉住胡桂扬说话,最后还是选择吃面。 家里没变,胡桂扬找出几件换洗衣服,打个包袱,突然不想走了,只觉得家里一切都比赵宅好。 他躺在床上,打算休息一会,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下午,胡桂扬急忙起床,拎起包袱就往外去,对赵家来说,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不愿给兄弟们添麻烦。 刚锁好大门,背后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哟,这不是胡大官人吗?真是相请不如偶遇,找你好几趟,今天总算碰上了。” 第一次被人叫成“大官人”,胡桂扬很不适应,转身看去,原来是东城有名的张媒婆,四五十岁,嘴尖舌快,媒婆中的状元,胳膊肘里总是挎着一只小篮,上面盖着花布,里面就像是聚宝盆,可能掏出来任何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这回张媒婆掏出的是一枚又大又红的苹果,“瞧瞧,这个时节,还有这么好的果子。” “我不买。”胡桂扬常拿张媒婆向兄弟们开玩笑,真见面了却要尽快打发走。 “别急啊,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找你有事。” “我?”胡桂扬笑了一声,“你搞错了吧,我可没请过你。” 张媒婆笑得跟花一样,“稀罕事,稀罕事,这回找我保媒的不是男人。胡大官人,有姑娘看上你了,而且是满京城难寻的好人家姑娘,论容貌,万里挑一,论家世,一条胡同都是人家的,论品性……” “停停。”胡桂扬更糊涂了,“我是胡桂扬,观音寺胡同赵瑛的干儿子,不是你找的‘胡大官人’。” “哎呀,我还能不认识你?”张媒婆笑得越发灿烂,“要不说活得久了,什么奇事都能碰上。先是姑娘接连做了几个梦,梦见仙人指点,说她命中该嫁‘狐生鬼养三十六郎’,紧接着,家中墙壁无故现字,也是……” 胡桂扬心中一凛,脸色都变了,“有人梦见我?” “对啊,‘狐生鬼养三十六郎’不就是你吗?” “谁家姑娘?” “城外保庆胡同何百万家……” 胡桂扬拔腿就跑,越想越惊恐,越想越愤怒。 张媒婆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味来,“至于吗,送上门的便宜都不要?真是……” 第十三章 我就是妖狐 (求收藏求推荐) 蒋二皮、郑三浑吃饱之后没去打听消息,而是跑到各处春院瞎混,帮人家跑腿买物,剩几钱银子,立刻呼朋唤友,回蒋家赌博。 两人本钱太少,郑三浑手气好,还能留在场上,蒋二皮不顺,几把就输光出场,站在边呐喊助威。 胡桂扬找来的时候,一伙人正赌得热火朝天。 “贵客临门,百户胡大人……” 胡桂扬拽着蒋二皮出房间,在外面说:“问你一件事。” 蒋二皮拍胸膛道:“有问必答,要是我不知道的事儿,死活也打听出来。” “没那么麻烦,上午在面馆里,你说我与妖狐大战三百回合?” “对,是我说的,你觉得不够威风吗?我再加几段:昨晚上,月黑风高……” “你听谁说我与妖狐大战?” “大家都在说,一个早晨就传开了,东南西北城,谁不知道‘胡桂扬’的大名啊,老兄,你跟我说说妖狐长什么模样,我还能讲得更精彩,妖狐的爪子有没有一尺长?逃跑的时候是不是冒出一股黑烟?听说是一公一母两只妖狐,母的漂亮不?” 胡桂扬也不告辞,转身就走,蒋二皮意犹未尽,边回屋边自语:“一招黑虎掏心,再一招恶虎扑食,又一招猛虎下山,你说为啥都是老虎?跟狐狸斗,当然得是老虎拳,难道用野猫土狗拳?” 天就要黑了,胡桂扬急匆匆地跑向观音寺胡同,半路上突然放慢脚步,笑了一声,对自己说:“着急也没用,你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而且你可是赵家最懒的家伙,稳住,稳住。” 他能稳住,有些人却不能。 观音寺胡同口,孙龙站在自家大门前,冲经过的胡桂扬大声喊道:“我不管了,谁也别来找我,老赵根本没将你们托付给我……” 胡桂扬笑着回道:“二婶又说你了吧?二叔,拿出点气概来,再这么下去,我就得叫你二婶了。” “混账,就该让你在巡捕厅里待下去……” 胡桂扬大笑着往胡同里走,没见到监视的兄弟,但他知道,许多门缝里都有赵家人的眼睛。 赵宅大门口,三九弟胡桂大迎出来,看到三六哥,松了口气,“我正要去找你,天都黑了,你才回来。” “在家里睡了一觉。”胡桂扬举起包袱伸个懒腰,“还是自己家里舒服啊,你也不小了,赶快自立门户吧,顶多一个月,你再不想回这儿来。” 胡桂大惊讶地看着三六哥,不明白他怎么又变回原样了,因三哥之死而生出的那点愧疚,消失得太快,也太干净了。 “家里来客人了?”胡桂扬看到大门口挂着灯笼。 胡桂大压低声音,“东、西两厂都来人了。” 赵瑛遗体失踪,一名丫环、一名义子接连死亡,东、西两厂无法视而不见,各派来一名校尉,目的只有一个,确认赵瑛的义子们能否自行解决此事,毕竟他们当中有七人已是为锦衣卫校尉。 老五胡桂猛不在家,老大胡桂神必须主事,出面接待客人。 胡桂扬回来的时候,两名校尉正被送出前厅。 “这位就是胡桂扬,燕山前卫试百户。”胡桂神介绍道。 东厂校尉几天前来过一次,在胡同口茶馆与胡桂扬见过面,因此微笑点头,抱拳道:“请胡百户努力,东厂等着听好消息。” 西厂校尉比较冷淡,嗯嗯两声,敷衍地拱拱手。 送走两人,胡桂神回来,抬手在额上轻轻擦拭,“真是麻烦,谈了半天,总算争取到十天时间。唉,老五偏偏出城,明天才能回来。三六弟,你有进展没?” 胡桂扬摇头,“唯一的进展就是睡了一个好觉,精神百倍。” 胡桂神无奈地摇摇头,示意三六弟随他一块进入前厅。 “三六弟,不开玩笑,对我说实话,你真以为又有人想要重新熬制那个……子孙汤?” “我猜的,凶手杀死三哥不算,还在跨下来了一刀,总有原因吧?” 胡桂神低头想了一会,“我与西厂的人聊过,他说汪厂公以及整个西厂,都与灵济宫没有半点关系,汪厂公一心为陛下效力,但是年轻而势单,所以看在老乡的情分上,希望咱们都加入西厂,但是并不强求。我觉得……” “大哥耳朵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胡桂扬笑道,“你喜欢西厂,加入就是,何必在乎别人的看法?” 胡桂神不悦,“义父虽然不在了,咱们还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当然要商量着来。” “等五哥回来,大哥找他商量吧,我就是一个不管事的懒人,你们怎么决定都行。” 胡桂神靠近些,“老三遇害,大家都很悲痛,尤其是你,但是不能就此消沉下去,日子总得过下去,义父常说……总之你应该振作起来,好好查案,在袁大人面前立一功,争取早日成为实授的百户,也是为义父、为咱们兄弟脸上争光不是。” 胡桂扬没笑,盯着大哥,好一会才说:“我这人天性懒惰,这辈子改不了,大哥不必鼓励,就当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吧。” 胡桂神失望地长叹一声,转身离去,边走边说:“在后院给你安排了一间房,搬过去吧。” “不,我要留在这里,万一义父的鬼魂回来,不至于找不着人。” 棺材摆在原地一直没动过,胡桂神身子微微一颤,似乎要发火,最后还是摇头走了。 胡桂扬放下包袱,随便找张椅子坐下,看着空棺,两眼不眨。 “三六哥,我给抱来一床被褥,可别睡在那里面了,怪吓人的。”三九弟胡桂大靠墙铺被,尽量离棺材远一点。 胡桂扬的目光转向三九弟,就像之前盯着大哥和棺材。 胡桂大转身与三六哥目光对视,“嘿,你可别这么看人。” 胡桂扬稍稍移动目光,“你觉不觉得我有点不对劲儿?” “呃……有一点吧,家里接二连三出事,三哥死得那么惨,大家心里都挺不好受的,三六哥不必自责……” “不,我不自责,一点都不。” 胡桂大一脸惊讶,嘴上虽然劝慰,但在心里,他与众多兄弟一样,以为胡桂扬要为三哥胡桂精的死负最大责任。 “那……那就好。”胡桂大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三哥因我而死,但我没有犯错。” “是啊,三六哥,你快休息吧。”胡桂大有点不高兴,他固然不想看到三六哥自责懊悔,但也不希望三六哥全无所谓。 胡桂扬白天已经睡够了,这时一点也不困,“被我特意点到名字的人,都会死,先是小柔,后是三哥,然后该是谁?” 胡桂大脸色微变,“三六哥,你别吓我,你知道我胆小。” “胆小并不能救你,更不会让敌人放过你,咱们被盯上了。” “啊?被谁盯上?” “妖狐。” 胡桂大脸都白了,“义父说世上没有妖狐这类东西。” “当然没有,但是谁也阻止不了有人假冒妖狐,咱们被假妖狐盯上了。” “为什么……非盯咱们啊?” “因为咱们不信鬼神,因为咱们是赵家义子,咱们是‘绝子校尉’,咱们是狐生鬼养,如果咱们当中出现妖狐,必能震惊天下。” “等等,三六哥,你不是说咱们被假妖狐盯上了吗?怎么又说咱们当中会出妖狐?” “这就是假妖狐盯上咱们的最终目的,要制造一只真妖狐。” 胡桂大呆了一会,干笑两声,“三六哥,你想得太多了。小牡丹大概是嫉妒小矛,才会痛下杀手。至于三哥,没准得罪了谁……” “我就是妖狐。”胡桂扬平静地说。 “啊?” “我就是妖狐。”胡桂扬重复道,“准确地说,我就是未来的妖狐,已经有人给我预定好了,义父、小柔、三哥,还有以后的遇害者,他们的死都会算在我头上。” 胡桂大急忙摇头,“不会这样,我们都可以为三六哥作证,你根本不在现场嘛。” “是吗?义父去世的时候,我在家里睡觉,小柔、三哥遇害的时候,我在棺材里睡觉,身边都没有外人,你能证明我真的在睡觉吗?你能证明我没偷着施展邪术吗?” “我……根本没人怀疑你啊。” “时候未到,死的人还不够多。”胡桂扬笑了一声,“下一个遇害者会是谁?三九弟,小心一点,你总跟着我,可挺危险,最近不要单独走动,尤其是夜里。” 胡桂大呆了一会,怒道:“三六哥又说怪话吓我,我不信。” “哈哈,随你吧。反正我知道,还会有兄弟遇害,慢慢地,线索都会指向我。”胡桂扬又伸一个懒腰,没有走向墙边的被褥,而是踢掉鞋子,用力推开棺盖,还要进去睡觉,“所以我是安全的,在受到怀疑之前,我是最安全的。” 胡桂大惊疑不定,还有几分恼怒,分不清三六哥是在胡说八道,还是真心实意,哼了一声,转身走开,顺手带上厅门,来到院子里,见不到人影,心里不由得一颤,急忙去找其他兄弟。 胡桂扬躺在棺材里,睡意全无。 外面的蜡烛燃到头,自己灭了,胡桂扬仍然睡不着,辗转反侧,手指在棺壁上随意乱划。 他碰到一团划痕,仔细摸索,像是一个字,慢慢地再摸,他认出来了,那是一个“扬”字。 在义父的棺材里,竟然刻着他名中的最后一个字。 胡桂扬却不感到意外。 先是推出他查案,然后散布他与妖狐大战的消息,接着是城外的女人梦到他,声称非他不嫁,现在则是棺材里的字,这都是一些小事,最后却会推出一个无可置疑的结果。 胡桂扬只纳闷一件事,究竟是谁在四十名义子当中选中了他,非要将他塑造成为妖狐? 第十四章 就是你! (求收藏求推荐) 胡桂扬跳出棺材,推开房门,迎着早晨的阳光伸个大大的懒腰,正好看到打扫庭院的仆人,问道:“老刘,昨晚死人了吗?” 老刘抖了一下,随后笑道:“三六爷真爱开玩笑,大清晨的问这种事情。” “嗯,那就是暂时没事。”胡桂扬到后院厨房找水洗脸漱口,见到两名丫环正烧火煮粥,笑道:“小芹、小菊,你们两个不会也是暗藏的高手吧?” 两人谁也没有回话,只是加快手上的动作,小芹迅速抬下手,似乎在擦泪。 胡桂扬立刻后悔了,有些事情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抱歉,你们和小牡丹很亲密吧?” 小芹扭头看了胡桂扬一眼,目光中满是怨毒,“谁在乎她?” 胡桂扬马上明白过来,“是小柔,你们想念的是她。” 小芹继续添柴,小菊道:“小柔姐对我们最好,从不打骂,如今她不在了,我们……” 小芹道:“说这些没用,咱们就是这样的苦命,三六爷,洗完脸就走吧,这里又是灰又是烟的,别弄脏你的新衣服,以后要水,还是我们给你端过去吧,家里不缺仆人。” 胡桂扬尴尬地笑笑。 小时候大家不分彼此,男孩子也帮着干活儿,等渐渐长大之后,命运却大不一样,胡桂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没什么野心,所以过得比较轻松,从没想过别人的生活是怎样的。 太监汪直说过,都是断藤峡的孤儿,有人进宫,以至成为厂公,有人躲过当年的一劫,却在赵瑛家里沦为平庸,事情就是这样,谁也说不清楚。 胡桂扬去隔壁院里找大哥胡桂神。 胡桂神早已起床,正在自家堂屋里听取汇报。 身为赵家义子中的老大,他有五名兄弟辅佐,还有至少二十名外围番子,分布在京城各处,专门负责监听寺院里的动向,尤其是那些从外地游方而来的挂单僧人,更是重点监控目标。 赵瑛相信,这些居无定所的僧人当中,藏有不少奸徒。 赵瑛是正确的,就是靠着这些寺院,胡桂神最早立功,成为一名正式的锦衣卫。 胡桂扬到的时候,汇报已近结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消息,更没有义父遗体的下落,胡桂神招手让进三六弟,随后宣布结束,送走众人,只留三六弟一人。 胡桂扬不常来大哥家,但他还记得当初大哥成亲时,一帮兄弟起哄的场景。 “有眉目了?”胡桂神问。 胡桂扬摇头,知道大哥问的是义父遗体,“我什么都没做,还没开始寻找呢。” 胡桂神苦笑着叹了口气,“三六弟,你若是实在不想接这件事,我去给你说说,可你要想好了,一个现成的百户就要从你手中溜走了。” “不是不想,是不知从何着手。”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迫使小牡丹这个奸婢暴露行迹,引出了双刀男子,有这两条线索,案子很快就能完结。无论如何,这是你的一大功劳。” “大哥审过那两个丫环了?” 胡桂神愣了一下才想起“两个丫环”是谁,“当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审一下?家里所有的仆人都审了一遍,还好,他们没有问题。” 能让一名锦衣卫觉得没问题,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严刑拷打过了。 胡桂扬没法说什么,赵家义子就是做这个的,“既然没问题,不如把他们都放走吧?” “那些仆人?”胡桂神又愣一下,随后笑了,“三六弟又说怪话,无缘无故放人干嘛?再说了,他们被撵出去,都得饿死在街上。” 胡桂神走到胡桂扬面前,“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光有好心不行,还得有地位、有权势,好比你看到一名老乞丐,有心施舍,身上却没有钱,还能怎样呢?只好走过去,假装没看见吧。三六弟,你有前途,等到功成名就,再随心所欲地帮助他人吧。” “功成名就?” “对,而且眼前就是现成的机会。”胡桂神向门口看了一眼,稍稍压低声音,“跟我去西厂吧。” “咦,大哥……” 胡桂神摆摆手,“你前晚说得挺精彩,子孙汤、灵济宫、梁铁公、西厂等等,倒是都被你连上了,当时真把我吓了一跳。结果是你瞎编的,把大家都给骗了,厉害,厉害。既然是编的,咱们兄弟还是得找一个靠山才行,而且要尽快。” “大哥、五哥就是我们的靠山。”胡桂扬笑着说。 “老五心大,本事也大,大家都等着看我们两人大战一场,可这种事不会发生,老五若是找到稳固的靠山,我跟他走,反之亦然。” “袁大人不再是咱们的靠山了?” “袁大人自身难保,你还没听说吧,陛下刚从各卫所升调数人共掌锦衣卫事,从现在开始,锦衣卫没有独掌大权的缇帅了,四五位大人各管一摊,实际上谁也不管事,锦衣卫的人正在被两厂瓜分。现在还有得选择,再等一阵就是弃儿了。” “大哥决定选西厂。” “相信我,西厂其实是唯一的选择。东厂势力早已衰落,否则的话,当今圣上也不会增设西厂。我打听过了,汪直原在宫中服侍万贵妃。万贵妃你是知道的,最受圣上宠爱。后来,汪直年纪轻轻就被派到御马监管事,这可是罕见的殊荣。而且他与别的阉宦不一样,真有几分本事,还没设立西厂的时候,就亲自出宫打探消息,屡立大功,只是外界未知而已……” 胡桂神将汪直狠狠地称赞一番,最后道:“汪直是断藤峡人,与咱们兄弟大有渊源,这可是难得的大机遇。老五愚蠢了,总以为东厂年头更久、根基更深,其实有什么用?现在是新人上场的时候,义父亡故了,袁大人调走了,以后有没有东厂都难说。” 胡桂扬静静地听着,见大哥说得差不多了,开口道:“我就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说。” “找个靠山是应该的,可咱们为什么非得从太监里面找呢?义父在的话,想必不会赞同。” 胡桂神笑了,随即摇摇头,“三六弟,你还是太年轻,有时候聪明,有时候糊涂。要说靠山,这世上只有一个靠山,那就是皇帝。”胡桂神抬手向上指了指,好像皇帝就漂在头顶上,“咱们见不到皇帝,只能从皇帝宠信的人当中选一个小靠山。义父依靠袁大人,那是因为袁大人从前深受宫中信任,现在,袁大人不行了,在前军都督府养老就是最好的归宿,别太把他的许诺当真,说句实话,燕山前卫的百户,比不上一名普通的锦衣校尉。” “让我考虑考虑。”胡桂扬看上去有些心动。 “机不可失,别考虑得太久,我待会就要去西厂拜见厂公,估计再有个三五天,我就会被借调过去,只有心甘情愿的兄弟,才会得到我的举荐,被我带到西厂。” “顶多两天,让我好好睡上一觉,或许就能做出决定了。” 胡桂神稍显严肃,“义父不在了,别再把自己当小孩子,咱们今天是兄弟,如果走同一条路,以后还是兄弟,如果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在断藤峡,咱们就已经和许多人分走不同的道路。” 胡桂神点点头,“对,所以一定要选好路。” 胡桂扬拱手准备告辞,笑着问道:“大哥有没有羡慕汪直这些人的路?” 胡桂神挥手,示意三六弟可以走了,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却又开口,“就算拿两厂厂公的位置来换,我也不愿交出自己的子孙根。” 胡桂扬大笑,走到门口时转身道:“大哥这么看重我,让我很感动。” 听到这句话,胡桂神显得有些困惑,随即笑道:“你小子资质不错,只要肯努力,终能成就一番事业,义父看重你,特意提起你的名字,我当然不敢小瞧,哈哈。” 胡桂扬离开大哥家,站在街上想了一会,决定去一趟城外的保庆胡同,看看那个何百万究竟是什么人。 没走出几步,就看到一群人骑马迎面驰来,带头者大喊:“让开!” 出城接人的五哥胡桂猛回来了,满头汗水,身上还有血迹,后面跟着七八人,也都一身狼狈,显然经历过一场战斗。 胡桂扬急忙让在一边,胡桂猛等人疾驰而过,停在赵宅门口,跳下马,抬着一个人进院。 胡桂扬隐约认出,受伤者正是从太原返京的十六哥胡桂奇。 赵瑛的义子当中,胡桂奇身手最好,多年来从无败绩,竟然被抬回京城,实在是出人意料,住在胡同里的义子纷纷出门,互相打听情况。 与昨晚在棺材里看到自己的名字一样,胡桂扬一点也不惊讶,喃喃道:“我就说今天太平静了,原来是十六哥。” 城外去不成了,胡桂扬与众兄弟都跑向赵宅查看情况。 赵宅里已经乱成一团,所有人都出来帮忙,拿水拿药,有人要去请御医,被告知御医已经在路上。 伤者共有三人,十六郎胡桂奇伤势最重,昏迷不醒,另外两人是随他一块去太原的二十四郎胡桂妙和二十八郎胡桂效,都躺在前厅的地上,离棺材不远。 他们三人在城外遭到陌生人的伏击,若不是胡桂猛恰好赶到,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二十四郎胡桂妙的伤最轻,支撑着坐起来,先向空棺磕头,随后起身,面朝赶来的诸位兄弟,正要开口说话,突然愣住了,目光呆呆地看着一个人,“是你?没错,就是你!” 所有人都看向胡桂扬。 “对啊,是我。”胡桂扬仍然不觉意外,全不在乎他的笑容会惹来更多的反感。 第十五章 相亲 (求收藏求推荐) 义子当中武功最强的十六郎胡桂奇还在昏迷中,二十四郎胡桂妙讲述了遇伏的经过。 他们一行三人,半个月前到达太原,停留数日,完成任务之后返京,路上得到消息说义父亡故,立刻马不停蹄地往回赶,昨晚没有投宿。 今日凌晨,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在京北十几里的一片林地边,前不着村后着店,离几处大的军营都还有些距离,他们遭到伏击。 伏击者只有一个人。 此人黑衣蒙面,手持双刀,先是在暗处射出三箭,他显然十分了解赵家义子,知道十六郎最强,所以箭箭指向胡桂奇。 胡桂奇猝不及防,挡开两箭,被第三箭射中,跌落地上。 伏击者现身,持刀来战,另外两名义子下马,拼死保护十六哥,分别负伤,眼看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五郎胡桂猛带人赶到,救下三人的性命,伏击者见他们人多,立刻逃跑了。 二十四郎胡桂妙当时就觉得伏击者的眉眼有些面善,一路上没想起来是谁,突然看到人群中的三六弟胡桂扬,怀疑一下子坐实了。 “就是你!”二十四郎胡桂妙指着三六弟,手臂微微颤抖,“是你的眼神,还有你的笑声,我……你……为什么?” “闲着无聊,杀几个兄弟开心呗。”胡桂扬又露出他那不合时宜的笑容。 老五胡桂猛抢先道:“三六弟,别胡说八道。二四弟,你肯定弄错了,三六弟一直在京城,昨天我还见过他。再说,你觉得他有本事射伤十六弟,再与你们大战一场吗?” 二十四郎胡桂妙一时语塞,他们从小一块长大,彼此最了解不过,要说胡桂扬怀着坏心,有人相信,说他突然间武功高强,谁也不信,胡桂妙仔细一想也难以相信,“可能……是我看错了,对不起……” 胡桂扬反而不干了,“二四哥,你再想想,没准真是我。五哥说我本事不够,可是往前两天,谁能想丫环小牡丹是高手呢?没准我也暗中拜师,学得一身功夫,甚至是法术……” “够了,三六弟,少说几句吧。”老五胡桂猛道,向三九弟胡桂大使个眼色,“回房休息吧,这里不用你帮忙。” 胡桂扬向门口退去,对厅里的所有兄弟大声道:“大家都小心点,我随时可能化身妖狐,杀人不眨眼,六亲不认……” 胡桂大推着胡桂扬出门,走到无人处时,小声道:“三六哥,你这是怎么了?” “实话实说啊,可惜大家都不爱听实话。” 又有一群人从大门外跑进来,当先的是大哥胡桂神,他显然没去成西厂,看了一眼胡桂扬,什么也没说,直奔前厅去看望受伤的兄弟。 胡桂大劝道:“二四哥的话确实有点过分,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你是刺客,可你别生气,他也是一时糊涂,大家不会相信他的话。” “现在不信,以后会信。”胡桂扬向外走去,“就连你,三九弟,以后也会相信我是妖狐。” “三六哥,你要去哪?” “出去逛逛,找个僻静的地方,化身妖狐,杀个人什么的。” 胡桂大跺跺脚,快步跟上来,“我送三六哥回家吧。” “哪个家?” “北边的家,你自己的家。” “我要往南走。” 两人出了赵宅,在安静的街上默默行走,眼看快到胡同口,胡桂大道:“去二叔家坐会儿吧,你总该相信他的话。” “找他就是害他,我不去。”胡桂扬一步不停,“三九弟,你不用跟着我,太危险了,没准我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三六哥,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胡桂大生气了,“从昨天开始你就不停地说怪话,说别人会把你当成妖狐,可是根本没人这么说啊,就算二四哥怀疑你,也没提妖狐两字。” 两人已经走出胡同,胡桂扬真顺着大街往南走,“时候未到,时候一到,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都是证据,现在不是已经传开了,说我与妖狐大战三百回合吗?只需一步,就会变成妖狐夜里追杀泄密者了。” “怎么可能?”胡桂大惊讶极了,不理解三六哥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当时的场景……我亲眼所见,还有五哥他们也都看见了。” “你们未必能活到那一天,就算活到了,也抵不过人言汹汹。”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胡桂大道:“难道就没有三六哥相信的人了?” “我只相信死人。”胡桂扬突然大笑数声,引得路人侧目,他全不在意,“居然是我,居然有人选我当妖狐,有意思,真有意思。” 胡桂大皱眉陪着三六哥,“你真是个怪人,三六哥。” 胡桂扬双眼一睁,然后嘴角上扬,“这就是原因,三九弟,你说中了一个原因。” “啊?什么原因?” “为什么我会被选成妖狐,因为我是个怪人,因为我不住在观音寺胡同,义父生前一天提起我的名字,更是神来之笔,想不选我都不行啊。” “你连义父都怀疑,三六哥……” 胡桂扬止步,难得地露出严肃神情,“我不怀疑义父,但是义父会受到利用。他说过,所有不可思议背后,藏着的不是鬼神,而是贪婪的心。” “那你到底怀疑谁呢?” “谁都有可能,大哥、五哥为保住自己的地位,或者再往上升几级,想必很愿意牺牲一批兄弟,锦衣卫南司这么多年也没找出半只妖来,袁大人想要重得陛下的宠信,东厂、西厂更是在争权夺势,全都需要建立一场奇功。就连你,三九弟,如果能抓到一只妖狐,必能平步青云。” “三六哥,你把大家想得……太坏了吧?” “人心贪婪,这是义父教给咱们的。他还说过,自己一生中最失败的事情,就是捉拿假妖假仙太成功,一个也没给上头留下,断了许多人的财路与晋升之路,早晚会受到报复。有时候我在想,没准义父自己选择了死期,令他的仇人无处报仇。” 出了崇文门,道路很快变窄,两边的胡同更是毫无条理,虽然在京城居住多年,两人也不认得路,只能边走边打听。 “三六哥要去保庆胡同?”胡桂大越发觉得三六哥行为古怪。 “嗯,据说那里住着一户何家,想把女儿嫁给我。” 胡桂大张大嘴巴,走出好几步才回过神来,笑道:“我还真以为三六哥疯了,原来你是去看媳妇儿,你骗得我好惨。” 胡桂扬只是笑,也不说破自己的怀疑。 保庆胡同不长,一眼差不多能望到尽头,房屋大多低矮杂乱,看上去没有富户,张媒婆声称何家拥有整条胡同,即便是真的,也称不上“何百万”之名。 前面有家饼铺,胡桂扬正好有些肚饿,进去要了几张大饼,店内狭**仄,桌椅也脏,兄弟二人站在柜台前,就着一碟子咸菜和两碗清水啃饼。 吃得差不多了,胡桂扬问:“掌柜,请问何家是住在这附近吧?” 掌柜是名矮小的老头儿,衣服上尽是补丁,脏兮兮的,好像从来没洗过,耳朵有点不太好使,“啊,谁家?” “何家。”胡桂扬抬高声音。 “胡同里好几个何家。” 胡桂大笑着说:“有待嫁女儿的那个何家。” 掌柜抬眼了扫了客人一眼,摇头道:“没有,这里的何家都没有女儿。” 胡桂大冷下脸,“老头儿,吃你的饼,我们给钱,问你的话,你最好老实回答,要不找里长来,我们问他。” 胡桂大虽然还不是锦衣卫,但是经常跟随义父和哥哥们办事,自带官腔,唬人的时候很有用。 掌柜含糊了,脸上挤出笑容,“哦,我想起来了,出门一直往东走,胡同尽头有一户何家,听说好像有个女儿。” 胡桂大往柜台上扔下一把铜钱,“老头儿,偶尔也洗洗衣服、洗洗手吧,你家的饼里都有泥土味了。” “是是,小老儿常洗衣服,可这里风大灰多,没办法,没办法。” 兄弟二人走出饼铺,胡桂大皱眉道:“三六哥,谁给你说的亲,这里可不像有什么好人家。” “张媒婆。” “嘿,她还有这个闲心,我去找她的时候……咳咳。” “哈哈,肯定是你要求太高。我没要求,我根本没找过张媒婆,是她来找我,说何家的姑娘梦到我了,非我不嫁。” 胡桂大越听越不对劲儿,“三六哥,你不是来相亲,是来……捉妖吧?” “以后这家人会是我变成妖狐的重要证据,我当然要来看看。” “三六哥,张媒婆那张嘴,你还不知道?没一个字可信的,她大概是听说你当上百户,所以故意讨好你的。” “想讨好我,直接说何家多有钱、女儿多漂亮就够了,为什么要编出做梦这一段呢?张媒婆是爱编话,可编来编去就那么几个套路,什么时候学会新招了?” 胡桂大回答不了,只得道:“到了何家,三六哥先别开口,我去打听。” “嗯。” 街上有孩子在玩耍,胡桂大拉住一个,“何家在哪?” 小孩子没问哪个何家,伸手一指,“就是那个,跟谁家都不挨着,你们是来算命的?” “不是。”胡桂大有点意外,他们兄弟专门捕捉装神弄鬼的骗子,张媒婆不是不知道,居然想让三六哥娶一个算命先生的女儿。 “哦,那你们是找何三姐儿,还是何五疯子?” “应该是……何三姐儿。”胡桂大不太肯定了,只听名字就觉得这家人配不上三六哥。 小孩子哈哈笑道:“就凭你们两个,找何五疯子还有几分胜算,找何三姐儿,可要挨打喽。” 第十六章 百万 (求收藏求推荐) 何家孤零零地耸立在胡同的东面出口,前后左右都是道路,院墙比一般人家要高些,只是十分破旧,路上有人跺跺脚,墙壁也会晃三晃。 胡桂大又去打听一圈,确认这就是保庆胡同何百万家。 兄弟二人站在门外,抬头看去,只见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面的字隐约可见,乃是“雄兵百万”四个字。 看上去,何百万正是“绝子校尉”时常抓捕的那种骗子,只是骗得比较小,没到图财害命的地步,因此没进入赵家义子的法眼。 “张媒婆是不是弄错了?或者……三六哥听错了?” 胡桂扬当然不会听错,可他也觉得哪里不对,“进去问问。” “等等。”胡桂大伸手拽住三六哥,“就这么敲门进去?然后问‘你家女儿梦到我了?为什么梦到我?是不是受人指使?’” “当然不是,我进去算一命,见机行事。”胡桂扬转念改了主意,“不行,既然说梦到我,没准已经知道我长什么模样,三九弟,你去。” “我?好吧,如果什么也没问出来,或者这就是一户普通人家,所谓梦见你都是张媒婆编出来的瞎话,三六哥,你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吧?” “问过再说。”事实上,不管三九弟得到什么回答,胡桂扬心中的疑虑只会更多,而不是减少。 胡桂大整整衣裳,在卖饼老头儿面前装便衣官差,在算命先生这里就要显出财主的气势。 胡桂大正要迈步,忽听得有人大喝一声:“站住!给老子站住!” 兄弟二人扭头看去,只见从胡同西边跑来几个人,前面是三名男子,紧身打扮,像是武师或者镖客,可是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步履沉重,一步一跌,完全是一副舍命逃窜的样子。 在这三名男子身后,一个声音在叫骂,“站住,有本事再打,欺负我腿短跑得慢吗?就算围着京城跑一圈,今天也要逮住你们……” 这声音是个公鸭嗓,听不出年纪大小,而且嘴中脏字极多,兼又中气十足,倒有几分像是街头唱莲花落的乞丐。 胡同里的行人纷纷避让,胡桂扬、胡桂大也向后退。 街上的孩子呐喊助威:“何五疯子,快跑,再加把劲儿,马上就要追上来啦。” 几位老街坊则劝说后面的追赶者,“小五哥,行啦,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饶他们一次吧。” 小五哥骂骂咧咧,谁的劝都不听。 三名男人跑过来了,比大步行走快不了多少,张嘴喘息,脸色通红,显然已经用尽了力气,却又不得不跑。 胡桂扬、胡桂大稍稍歪身,终于看到后面的追赶者,就在十余步以外,一个身高五尺不足的小个子,正一瘸一拐地奋力前行,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声音却像是三十多的中年人。 这就是何家的儿子何五疯子了,长得倒是挺白净,可是不仅一脚低一脚高,眼睛也是一大一小,个子矮而精瘦,完全不像是能打架的人。 胡桂大噗嗤笑出声来,小声道:“三六哥,快看,这是你未来的舅子。” “除非他愿意当妖狐。” 两人说话间,三名被追赶者已经跑过何家的大门,何五疯子正在自家口,嘴里仍不停地骂。 突然之间,谁也没注意到是怎么回事,从何家大门里面飞出一条绳索,快逾蛇吐,末端正好缠住何五疯子的一条腿,随即连人带索收回,何五疯子又是叫又嚎,全无反抗之力,很快被拽进家里,大门随即紧闭。 胡桂扬、胡桂大看得目瞪口呆,左右的街坊哈哈大笑,那三名逃跑者转过身,发现追赶者没了,同时瘫坐在地上,像狗一样吐舌喘气。 “这小子……这小子真不是人啊,追了整整……两个时辰。” “还好有人指点,说是往保庆胡同跑。请教各位,刚才哪位神仙把妖精收走了?” 街坊笑得更加大声,有人问:“你们怎么得罪何五疯子的?” “赌钱,这小子赖账不给。” “切,一听你就是撒谎,何五疯子没别的优点,可是愿赌服输,从不赖账,一定是你们出千被发现了吧。你们也真行,三个大小伙子,跑不过一个瘸子。” “他追得紧,以为甩掉了,转身一看,还在后面。”那三名男子嘿嘿地笑,互相搀扶着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土,打算离开。 有好事的街坊开口道:“就这么走了?不去感谢一下救命恩人?” 三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问:“出手相救的究竟是谁啊?” “就是何五疯子的姐姐,人称铁索三姐儿,整个京城,也就她能管住这个疯弟弟,所以人家才提醒你往保庆胡同里跑。” “快去道个谢吧,听说何三姐儿急着嫁人,没准看上你们当中的一个呢。”说话者被人凿了一下后脑勺,捂着脑袋跑开。 那三人却当真了,又将衣裳整理一下,抬手抹去脸上的汗水,一块回来何家门前,抱拳拱手,一人开口道:“我们是……” 门缝里掷出三枚小石子,分别击中三人的膝盖,三人抱膝惨呼,周围人笑得前仰后合,这三人知道自己上当了,红着脸,一瘸一拐地向东跑出胡同。 热闹没了,人群渐渐散去,胡桂扬、胡桂大站在原地,互相看看,全都一脸茫然,然后同时转身,向胡同西边走去。 刚才回话的小孩子和几名小伙伴拦在路上,笑嘻嘻地问:“不是要找何三姐儿吗?我们正赌谁输谁赢呢。” 胡桂大笑着摇头,“找错了,这不是我们要找的何家,肯定不是。” 胡桂扬也跟着摇头,忽然又变成点头,“是与不是,见过了才知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胡桂大拦不住三六哥,又不想跟着进去,只好留在外面,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晃了晃,又塞回去。 孩子们的眼睛全都一亮。 “跟我说说何家的事情,我给你们买糖果。” 五个小孩五张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惹得远处的两个大人往这边张望,但是没有过来管闲事。 “停停,你先说,何家有什么本事,敢在匾上写‘百万雄兵’四个字?” “这不是何家的匾,是罗家的匾。” “哪来的罗家?” “从前住在这儿的罗洪水。” “罗洪水?” “嗯,他是说书的,一开口就往外喷唾沫,所以叫罗洪水,但是不能当面叫这个名字,他会生气……” “不说这个,我问这块匾。” “哦,那是因为有人夸罗洪水三国书讲得好,胸中好像有‘雄兵百万’,他一高兴,就让人做了这块匾。” “罗家为什么变成何家?” “因为打赌输了,就是去年的事儿,何铁嘴一家搬来……” “何铁嘴是这家的父亲?” “是,铁嘴神断,很有名的。他去茶馆听书,听完之后给罗洪水算了一命,说他三天之内必然变哑巴,罗洪水不信,还骂何铁嘴嘴脏不会说话,吵来吵去,两人打赌,赌注就是这座院子,还有何三姐儿。” “何铁嘴拿自己女儿当赌注?” “对啊,可他赢了,不到三天,罗洪水真变哑巴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吓得半死,交出房子,奔江南去了,说是只有拜遍九十九庙之后,才能重新说出话来。” 跟随义父查案多年,胡桂大对这些江湖伎俩再熟悉不过,嘿嘿笑了两声,知道何铁嘴是什么人了,掏出一枚铜钱,扔给说话的小孩子,又问道:“说说何五疯子。” 另一个小孩子抢着说:“他其实叫何五凤,凤凰的凤,可他脾气不好,爱打架,人家打不过他,就叫他五疯子。何铁嘴说了,他这个儿子命中该遇一位贵人,遇着之后就能改邪归正。” “何三姐儿呢?” “那是何五疯子的姐姐,人可好了,总给我们买糖吃,不只一个铜子儿。” “人不大,心倒不小。”胡桂大又掏出四枚铜钱,给每个小孩子一枚,“这个何三姐儿功夫不错吧?” “当然,何五疯子谁都不怕,连他爹都不怕,就怕他姐姐,因为他打不过。” “他们姐弟都是跟何铁嘴学的武功?” “不是,何铁嘴就会算命,不会武功。他说过,三姐儿和五疯子小时候遇到过神仙,三姐儿恭恭敬敬,连续一年从家里偷食物送给神仙,最后获授全套功法。武疯子只坚持了几个月,所以学到半截功法,就这样,神仙也觉得传授得太多了,弄断他一条腿,武疯子就这么变瘸了。” 胡桂大越发确信无疑,这就是一家江湖骗子,心中冷笑,何家真是大胆,竟然骗到赵家子弟头上,等家中事务一了,他要给这家人一点教训。 胡桂大又问几句,每个小孩子又给一枚铜钱,将他们打发走,盯着何家大门,等三六哥出来。 他没等太久,小孩子走开不一会,胡桂扬从何家出来了,脸上还是那副不该有的笑容。 “怎么样?” “有意思。” “见着姑娘了?” “没有,见着何铁嘴了,他给我算了一命。” “怎么说的?” “他算出我兄弟众多。” “嘿,说明他认出你是谁了,还说什么了?” “他说我这些兄弟,十天之内死亡过半。” 胡桂大怒道:“好个老骗子,敢这么说话,是不是让咱们花钱消灾?” 胡桂扬摇头,“他说这场灾消不了,他还说……我会在梦中杀人。” 第十七章 劝退 (周日一更,请大家谅解,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我必须保有一点余力,但是不会断更。) “这家人全是骗子。”胡桂大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是那种没什么本事的骗子,只能糊弄愚夫蠢妇。小时候遇到神仙?嘿,十个骗子九个半都这么说。预言说书先生三日之内变哑巴?这分明是两个江湖骗子合伙设局,就是卖房子,何铁嘴却因此传名,在京城立足,罗洪水正好要换个地方重说三国,卖个顺水人情。” 对这些手段,胡桂扬当然一点都不陌生,可他只是笑笑,直到进城也没开口。 “三六哥,你还是想太多了,何家明显认出了你,故意演这场戏,估计何五疯子追人、何三姐儿甩绳子扔石子,都是演给咱们看的,她一个女孩家儿,哪来这么大力气?至于何百万,说这些话无非是要让你心烦意乱。” “他为什么要让我心烦意乱呢?我不过是锦衣百户赵瑛的一个干儿子,在四十个兄弟当中毫不突出,论人缘,不如大哥,论镇定,不如五哥,论武功,不如十六哥,论才智,不如十三哥,论……” “行了!”胡桂大显得有些激动,“就算你的疑虑都是真的,难道不应该想办法救自己、救别人吗?我们都会帮你。” 胡桂扬停下脚步,让开街上来往的行人,“帮我?我甚至不知道该相信谁。” “你可以相信我啊。”胡桂大目露真诚,希望能得到三六哥的信任。 胡桂扬笑了笑,“你同时给大哥、五哥做事,还有精力帮我吗?” 胡桂大的脸一下子红了,想掩饰都来不及,既羞愧又恼怒,甩手就走。 胡桂扬追上来,与三九弟并肩走了一段路,说:“你误解了,我没有别的意思,记得吗,那天还是我让你去讨好汪直的。” 胡桂大气鼓鼓地又走出一段,眼看快到观音寺胡同,他停住脚步,脸色还有点红,但那不是羞愧与愤怒,而是激动,“我是在同时给大哥、五哥办事,我跟着你的确是为了监视你,那又怎样?义父没了,人人都在寻找出路,我当然也不例外,而且……而且,你总是说些怪话、做些怪事,大家都不放心,才让我跟紧一些。” 胡桂扬在胡桂大肩上轻轻击了一拳,笑道:“好好干,你肯定能成为锦衣卫,但是也要小心些,不能总是脚踩两只船,大哥、五哥早晚会各奔东西——还真是一个东、一个西——你选得越晚,越不受重视。” 胡桂大呆若木鸡,好一会才道:“三六哥呢?选东还是选西?” “我?”胡桂扬迈步前行,几步之后说:“如果非要选的话,我要让他们争着选我,看看谁给出的条件更好。” “呵呵。”胡桂大笑得不太自然,有嘲讽也有羡慕,“只怕东西两厂不肯吧,想去这两个地方的人多着呢,锦衣卫就有一大批,何况咱们这些刚站在锦衣卫大门口的人?” “你若是能将我变成妖狐,就有人抢着要你。” “我不是那种人,也没那个本事。”胡桂大严肃地否认,“无论今后选择跟随大哥还是五哥,我绝不会去害另一个人,更不会害三六哥,因为咱们是兄弟,都是义父的干儿子,从小一块长大,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可以各走各路,但不能互相暗害,我……我……” “我相信你。”胡桂扬没有笑,迈步又往前走,眼看天色渐黑,“快点回家吧。” 观音寺胡同依然冷清,快到赵宅大门口时,胡桂扬说:“三九弟,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我一定帮。”胡桂大很高兴。 “看着我睡觉,如果再有兄弟出事,你要为我作证。” “好啊,其实大家都相信你……好,我看着你。三六哥,你别睡棺材里了,我屋里的炕足够大。” “不行,我得睡在那里,或许能找到义父遗体的线索呢。” 赵宅也已恢复正常,十六郎胡桂奇醒了,没有性命之忧,让大家都松口气,二十四郎胡桂效亲自向胡桂扬道歉,承认自己弄错了,三九弟不可能既在京城家中休息,又在城外伏击自家兄弟。 三十多名义子聚在一起共进晚餐,先向义父和三郎胡桂精浇酒祭奠,老大胡桂神说了几句,无非是怀念义父、兄弟团结的意思,接着是老五胡桂猛,说得比较多,也比较实在,主要内容是报复,声称他已经找到重要线索,数日之内就能发起反击。 胡桂猛没说线索是什么,但是肯定的语气激励了大家的信心与士气。 许多义子都有任务在身,所以酒是不能尽性了,各喝两三碗,吃饱饭菜,陆续告辞。 胡桂扬无事一身轻,走得稍晚一些,回到前厅之后,叫仆人送来一桶热水,洗个澡,换上舒适的衣裳,这才准备休息。 胡桂大抱着被褥来的,但是拒绝靠近棺材,在靠墙的位置搭铺。 胡桂扬躺在棺材里,找到那个“扬”字,轻轻划拉,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三九弟闲聊,等着蜡烛自然熄灭。 隔着棺材,声音稍显沉闷,两人都得提高一些。 “三六哥,你说过想去南方?” “嗯,你还记得。” “当然,咱们一块去锦衣卫的时候你提起过,还说已经凑够了路费,再当几年私盐贩子,就能买块田过悠闲日子了。” “对,我是这么说的,怎么,你也心动了?” 胡桂大沉默了一会,“要不,你现在就去南方吧。” “呵呵,你竟然比我还急。”胡桂扬也沉默了一会,“这是谁的意思,大哥还是五哥?” “你别管了,反正你也无所谓,我能给你弄到一笔钱,不多,几百两吧,去江南做点什么都行,用不着非要贩盐。” “无论这是谁的主意,我相信他都是好意,可是——我想我走不了,更不用说去江南。”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能走呢?现在没人看着你啊,你有手有脚,别太张扬,暗中出城,不会被人发现的。” “网已经撒下了,三九弟,是一张大网,而我只是一条小鱼,不挣扎还好,一挣扎,自己痛苦不说,可能还会连累更多人。” 胡桂大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他走到棺材边,低头看着里面的三六哥,“你为什么总是……不求上进呢?小时候义父就夸过你,论聪明才智,只有十三哥能与你相提并论,大家都以为你会是最早成锦衣卫的兄弟之一,谁知……唉,寻找义父遗体的时候,还以为你能振作起来,结果三哥一死,你又变回老样子。” 胡桂扬笑笑,正要开口,蜡炬突然灭了,最后一团残光摇摇晃晃,迅速消失,胡桂大急忙退回墙边,离棺材远一些。 “我想……我就是太懒了。”胡桂扬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一个字都不愿说出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光是说到懒字,我就犯困,好了,不聊了,我要睡觉。” “不行,三六哥,你必须振作起来,这几天的确发生了一些怪事,京城对你来说已经不够安全,起码到外面躲上一阵。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为其他人想一想,如果真有人想把你造成妖狐,肯定会继续向兄弟们下黑手。” “你相信我的怀疑了?” “多加预防总没坏处。”胡桂大回避了问题,“只是你当不成百户了,袁大人也会生气,但是你都不在乎,对吧?” “袁彬贪恋的只有官位与权势,他不在乎义父,更不在乎咱们这些人,我当然也不会在乎他的发怒。没准这一切就是他策划的阴谋,他说自己不信鬼神,可是只要皇帝开口,他什么都会相信。” “忘掉阴谋,离开京城吧。”胡桂大又一次劝道。 “好,那就试试,能够远离是非,当然最好。” 胡桂大轻轻地欢呼一声,“明天我就安排,快的话,明天夜里就能出发,当然,不能太晚,要不然城门就关了,得准备一匹好马……” “啊……困了困了,看紧了,别让我出屋,最好别让我做梦,那个何百万说了,我的梦很危险。” “别听他的,何家必然被收买了,等着吧,过几天我就会带人将他们全家一锅端掉,小小一个江湖骗子,竟敢插手咱们家的事情,真是大胆。三六哥,你见到何家的女儿了吗?估计不会好看,张媒婆那张嘴……三六哥,你还醒着吗?” 胡桂扬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胡桂大睡不着,这几天他经历的事情也不少,原本清晰的道路与前景,越来越模糊,但他不想逃走,仍计划着成为锦衣卫的一员,然后投靠更有权势的上司。 与义父赵瑛不同,胡桂大对鬼神无所谓信与不信,他更接受义父后期的看法,抓妖寻仙不过是一种养家糊口的手段而已,既然如此,他认为地位越高越踏实、家业越大越稳定。 大哥投靠西厂,五哥依赖东厂,胡桂大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选择,“的确不能再等了。”他小声自语,心中还是难下决定。 一阵风无缘无故地从身边吹过去,胡桂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下子坐起来,仔细想了想,自己确实将门窗都关好了,不应该有风进来。 “三六哥。”胡桂大小声叫道。 棺材里没有回应,胡桂大等了一会,正要躺下,就听得屋外传来一声惨叫。 第十八章 第二次错认 (求收藏求推荐) 门窗皆闭的屋中,掠过一阵阴风,外面一片漆黑的夜里,响起一声惨叫。 胡桂大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里散发出一阵冷意,随后是一团热气,心脏狂跳数下,突然静止不动,他想,如果真有灵魂出窍这种事,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三六哥!” 棺材里没有声音,胡桂大就在这一刹那生出难以言说的疑心,掀开被子,翻身而起,来不及找蜡烛,直接扑到棺材边,向里面望去,可是太黑,什么也看不到,只好弯腰向里面探身,伸手去摸。 手腕子被擒住的那一刻,胡桂大整个人都瘫了,耳朵里轰的一声,脑子里空白一片,过了一会才稍稍恢复神智,发现自己正奋力挣扎,耳边还有声音劝慰自己。 “嘿,是我,冷静点儿。” “三六哥?”胡桂大终于清醒了。 “嗯,怎么回事?” “刚才有阵风……外面有人叫喊。” 事实上,叫喊声还在,不再是惨叫,而是在唤人帮忙。 胡桂扬坐起,双手一撑跳出棺材,抓起地上的鞋子就向外跑去,“我一直都在,是吧?” “在,一直都在,我没睡觉,从来没看到你动过。” 胡桂扬心中稍安,一边穿鞋一边用肩膀撞门。 他们两个出来的比较晚,人群都跑到大门外了。 又有一名赵家义子遭遇伏击。 六郎胡桂强曾是赵瑛最欣赏的义子之一,武功与才智皆处上乘,唯有一点,太好胜,与别人有争执时寸步不让,非要对方认错不可。 在搞砸了一项重要任务之后,胡桂强失去了义父的重视,他不服气,最早离开赵宅自立门户,最早娶妻生子,向外界证明“绝子校尉”全是无稽之谈,最早经商,几年间赚了不少钱,观音寺胡同里,除了赵宅,就数他家的宅院最大。 胡桂强很少参与兄弟们的任务,偶尔以商人的身份提供一些帮助,可是接连出事之后,他还是重返赵家,接受大哥、五哥指派的任务,负责监视一段胡同,没有半句怨言。 可他几年没做这种事了,身手大不如从前,刺客出现在身后的时候,他一点也没察觉到。 后脑一击致命,后背上的四道爪痕则是标记,表明人是妖狐所杀。 胡桂强躺在自家大门口,离赵宅只有百余步,周围站着一圈人,他的妻儿还在家中后院,虽然听到声音,但是严守规矩,没有出来,还不知道遇刺者是谁。 之前发出惨叫的是另一名义子,二十三郎胡桂宣,他来与六哥胡桂强交接,远远地发现不对劲,立刻加速跑来,还是没能救到人,但是与刺客打了一个照面,交手一个回合,肩膀受伤。 “刺客用的不是双刀,双手是一对兽爪。”二十三郎胡桂宣捂着肩膀,悲愤至极,“刺客偷袭六哥,否则的话,以六哥的本事……” 胡桂宣突然闭嘴,惊讶地看着前方,众人的目光顺着看去,很快落在同一个人身上。 胡桂扬人刚到,气还没喘匀,又被盯上了。 这回他没有立刻胡说八道,而是走到尸体前看了一眼,“没人追赶刺客吗?” “刺客跑出不久,突然消失了,有人还在追。”胡桂宣冷淡地说,目光扫来扫去,寻找能做主的人,偏偏大哥、五哥都不在。 胡桂扬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多余,转身离去,大声道:“我随时都在。” 等他走远,人群骚动起来,胡桂大还在原地,听不下去了,“不是三六哥,肯定不是,我能作证,他一直在前厅休息,睡在棺材里,半步也没出来过。” “他睡棺材里?义父的棺材?”有人问。 胡桂大后悔说出这句话了,“这又怎样?三六哥负责搜寻义父的遗体,要在里面找线索,重要的是他没离开过,还是被我叫醒,一块出来的。” 有人向二十三郎胡桂宣问:“你看到刺客的脸了?” “没有,他蒙面,只是……太像了,咱们兄弟相处这么多年,就算蒙面,也能认出大概来,之前二八弟不也认错了?” 人群沉默了一会,有人道:“一个人认错一次,还能另一个人再认错一次?” 胡桂大气愤地说:“你们没听到我刚才说的吗?三六哥根本没离开……” “是他的身体没离开,三九弟,你在厅里有没有发现奇怪的事情?” 胡桂大马上想那阵来历不明的阴风,但他摇摇头,“哪来的怪事,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三六哥魂魄离身,半夜刺杀自家兄弟?” 没人接话,全都你看我我看你。 胡桂大更加气愤,“咱们跟随义父多年,抓到的妖仙哪一个不是骗子?你们竟然相信魂魄离身这种事!” 众人有些羞惭,片刻之后还是有人说:“这事实在蹊跷,整条胡同都受到监视,什么人能瞒天过海,刺杀六哥?再说,义父只是证明他抓到的人不是妖仙,可没证明整个人世间没有鬼神。” 众人点头,胡桂大又急又气,再向远处望去,黑夜里已经看不到三六哥的身影。 胡桂扬回赵宅的路上遇到骑马疾驰而过的五哥,胡桂猛正成为事实上的义子领袖,接连几天没怎么休息,这时又不知要去哪里,从三六弟身边经过时,大喊道:“回家去,别乱闯!” 在赵宅隔壁,大哥胡桂神正在上马,对几名兄弟说:“事已至此,不是咱们兄弟能处置得了的,必须上报……你们等我消息。” 胡桂神看到了黑暗中的三六弟,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胡桂扬没动,反而向赵宅里面走去。 胡桂神无奈地摇摇头,独自骑马离去。 赵宅悄无声息,里面的人不是出去查看情况,就是躲藏起来。 胡桂扬坐在厅前的台阶上,所思所想并非眼前的危机,而是多年前的往事,那时他们刚到京城,对什么都觉得新鲜,淘得像一群下山的猴子,义父很严厉,干娘则总是袒护他们,从称呼上就有区别,“义父”比较正式,“干娘”比较亲切。 奇怪的是,干娘信佛,而且十分虔诚,在后院建了一座佛堂,香灯昼夜不灭,经常出钱出物斋僧修寺,有几名义子深受干娘影响,当着义父的面不敢表现出来,私下里其实深信报应循环。 胡桂扬站起身,独自来到后院的小佛堂里,干娘过世已久,佛堂依然一尘不染,佛像、蒲团俱在,只是灯不再点亮。 站在门口,黑暗中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在想象中他知道东西在什么位置,他没受到干娘的影响,却经常跑这里玩,向干娘要钱要食物,甚至偷走过一尊小金佛,结果发现那是铜像,内部中空,根本不值钱。 再大一些以后,胡桂扬老实多了,只是管不住一张嘴,时不时冒出怪话,不讨人喜欢。 “三六哥。”胡桂大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轻轻唤了一声。 “如果干娘还在,遇见这种事情她会怎么说?” 胡桂大微微愣了一下,“干娘心最善,看谁都不是坏人……我敢保证,她若在,绝不会指责咱们兄弟中的任何一人是妖狐,她会一直诵经拜佛,等义父查出真相。” “是不是挺奇怪?” “什么奇怪?” “干娘如此虔诚的信徒,却与义父相安无事,甚至相亲相爱,直到干娘去世之后,义父才敢买几个丫环,说是要纵情酒色,其实从来就不懂什么叫‘纵情’。” “三六哥,跟我走吧。” 胡桂扬转过身,发现三九弟胡桂大已经将包袱都打好了,挎在肩上,一脸的严肃。 “无处可逃。”胡桂扬笑着说,“你还不如拿出点银子,咱们去本司院胡同风流快活去,领略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纵情’。” “总得试一下,不能让敌人就这么得逞。”胡桂大一点笑容也没有,“趁着我还没决定投靠谁,你就听我一句吧,把你送走之后,我就要做出选择了,到时候可没精力再管闲事。” 胡桂扬没问三九弟要选谁,“好吧,天亮之后我要先回趟家。” “嗯,也好,或许能掩人耳目。你自己回家,准备好东西,别出门,下午我会去找你,说走就走。” 看到三九弟一本正经地做出安排,胡桂扬又笑了,“回想小时候,你一认真,就是要做坏事。” 胡桂大绷了一会,也笑了,“我参与的所有坏事都少不了你,而且你都是主谋。” “这回我不是主谋啦。”胡桂扬接过包袱,里面是他的衣物,刚拿来没多久,又要送回去。 “刺客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已经露出马脚,大哥、五哥很快就会反击,一有消息我就会想办法通知你,到时候你还可以回来。” “只要离开,我就不会再回来。”胡桂扬抬头望了一眼,“逍遥自在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自在去吧,我可要往上走,越高越好,有一天,或许我也能……像义父一样……” “哈哈,我觉得你能当都督,比袁彬的官位还高。” 天亮不久,胡桂扬挎着包袱离开赵宅,兄弟们仍与他打招呼,胡同里的邻居却有点恐慌,一见他就躲,只有孙龙例外,非要拉他进自家坐会儿。 胡桂扬婉拒了,直接回史家胡同二郎庙附近的家。 大门竟然没有锁,虚掩着,一推就开。 已经没什么事能让胡桂扬惊讶了,何况又是自己家,迈步进院,只见蒋二皮、郑三浑正在打扫院子,一看到他进来,同时露出谄笑,“胡大人,这可是你的不对,娶亲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 从耳房里走出一名瘸腿少年,眼睛一大一小,歪头盯着胡桂扬,“你以后敢对三姐不好,我把你的狗窝拆了。” 第十九章 无赖上门 (求收藏求推荐) “这是我的家!”胡桂扬虽然同意逃亡,但是不能允许别人随便闯入自己的家里指手划脚。 “对啊,这要不是你的家,我还不来呢。”何五疯子嗓音沙哑,别人听着难受,他自己倒不觉得,左右打量一下,“你家实在太小了,只有一间正房两间耳房,正房里空空荡荡,耳房里推满破烂儿,这让我姐姐怎么住?我怎么住?我爹怎么住?” “除了这里,你们住哪都行。”胡桂扬冷淡地说,心中警惕。 何五疯子没听出话中的驱逐之意,反而嗯了一声,“住哪都行?都说你升官了,挺有钱,看来是真的。这里肯定不行,北面的几条胡同看着不错,有不少大房子,搬到那里吧。” 北面住的人家多是春院,有人肯出钱,房子当然都不错,何五疯子显然对此一无所知,看着好就行,蒋二皮、郑三浑更不觉得春院有何不妥,一个劲儿地点头,冲胡桂扬挤眉弄眼,意思是说他们哥俩儿可没少吹捧他。 “想搬你们全家搬过去吧,别动我的东西,现在都给我出去。” 何五疯子一脸的困惑,蒋二皮、郑三浑不知其中原因,放下扫帚,上前劝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 “出去!” 两个无赖立刻乖乖跑开,在大门外喊道:“胡大人,记得请我们喝喜酒啊。” 何五疯子一瘸一拐地走来,“这两人不是你的仆人吗?” “不是。” “你连仆人都没有,难道以后让我姐姐干活儿吗?” 胡桂扬怒极反笑,“对啊,你姐姐不只要收拾屋子,还得赚钱养家呢,你也瞧见了,我就这三间破屋子,很快还得卖掉。我这人生性懒惰,就指望着入赘到有钱人家享受荣华富贵呢,我搬到你家吧,你家的宅子够大,屋子够多,破是破了点儿,修一修还能坚持几年。” 何五疯子大的一只眼睛越瞪越大,小的一只几乎快要闭上了,“你不是刚刚当上百户吗?怎么会没钱?” 胡桂扬抬头想了一会,“真巧,就在咱们说话的工夫,你猜怎么着?我把百户给辞了,老子不做官,就想天天吃喝玩乐。大小眼儿,你有钱吗?有钱就去买酒买肉孝敬我,没钱就走远点儿,老子懒得跟你说话。” 胡桂扬再不理他,迈步进屋,将门一关。 何五疯子发了一会呆,两只眼睛慢慢恢复正常,挠挠头,竟然一瘸一拐地走出院门。 胡桂扬在屋里听到远去的脚步声,轻蔑地笑了一声,放下肩上的包袱,跪在地上,从床下拽出一只沉重的长扁木箱,里面装着一些兵器、旧衣、杂物,还有一包银子。 胡桂扬掂了掂,四五十两银子,一分没少,作为一名懒人,能攒钱买下一座小小的宅子,还能有点剩余,算是了不起的成就。 “当盐贩子也不轻松。”胡桂扬坐在床边,捧着银子发呆,过了一会将银子放在身边,弯腰将箱子里的兵器取出来。 一口腰刀、一条铁链、两柄匕首。 铁链不堪使用,刀和匕首已有锈迹,胡桂扬放在另一边,喃喃道:“我这些年都在干嘛呢?” 他过得比别的兄弟都要轻松,不管闲事,偶尔出个主意、领项任务,总能立点小功,足以维持在赵家的地位,也不太缺钱用。义父一死,他才发现,自己付出的少,得到的更少。 胡桂扬又拿起刀,拔出鞘来,重新观察一番,站起身,轻轻地挥了两下,“刀法也生疏了,估计盐贩子不会要我入伙。” 胡桂扬走到屋地中间,缓缓吸入一口气,一招一式地练习刀法,时不时站立不动回想一下,半程刚过,身上已感燥热,握刀的手臂也有点发酸,堪堪舞完一套刀,已是面红耳热。 “我就是一个废人!”胡桂扬自己也看不下去。 砰的一声,房门被撞开,胡桂扬立刻举起刀,心也不乱跳了,手臂也不酸了,目光炯炯,自觉功力一下子由四五分恢复到八九分。 “嘿,好架势。”何五疯子去而复返,右臂夹着一坛酒,左手拎着七八样菜,有油纸包好的,也有用草绳系着的整鸡整鸭。 只看一眼,胡桂扬就觉得口内生津,举刀的手放下,“你又来干嘛?” “是你让我来的。”何五疯子直奔窗下的桌子走去,跟进自己家一样随意。 “嗯?我什么时候让你来的?” 何五疯子放下酒菜,“你说的,有钱就去买酒买肉,我买回来了,你倒不认,那我拿走啦。” “不急。”胡桂扬将刀扔到床上,腹中正觉饥饿,馋虫被美酒佳肴勾起,那是打死也不能放过的,“既然来了……那边还有凳子,搬一张过来,你对这里不熟,从哪买来的这些东西?” “老蒋、老郑帮我买的,我让他们一块来,他们不来。”何五疯子倒不见外,第一天见面就将蒋二皮、郑三浑当成了兄弟。 何五疯子搬来凳子,坐下正要开吃,胡桂扬说:“等等,我再去叫点东西。” “啊,这么多还不够?” “够了,但是不能这么吃。”胡桂扬看了一眼桌上的丰盛酒馔,推门跑出去,站在院门口喊了几嗓子,先将外面的蒋、郑二人撵走,又向不远处的面馆喊话,然后进屋说:“得有器具。” 没一会工夫,来了两名跑堂,笑呵呵地送来杯碟碗筷、热水毛巾等物,菜肴上盘,酒碗斟满,排列得整整齐齐,领了赏钱,方才告退。 “可以吃了?”何五疯子问。 胡桂扬先扯下一条鸡腿,“放开吃。” 两人也不说话,自顾喝酒吃肉,半饱之后,何五疯子开口道:“你的臭讲究还不少,真麻烦,不像个英雄好汉,不过我姐姐会喜欢,她的讲究就不少。” 胡桂扬仍不说话,只顾吃,毫不客气,鸡要吃腿,鱼要膏腴,尽拣最好的部分,酒更是一碗接一碗,好像几天没进过食的饿鬼。 何五疯子并不生气,还越来越高兴,两人风卷残云,偶尔碰下碗,尽量少说话,慢慢地变成了看谁吃得更快、更多,足够五六人一顿的酒菜,没多久就被吃下一多半。 何五疯子不愧名字中的一个“疯”字,眼看自己吃得比较少,右手夹菜、拿酒,右手则伸出去阻挡胡桂扬。 这是自己家,胡桂扬不能退让,出手还招,保护近前的几道菜。 数招下来,胡桂扬发现何五疯子手劲儿奇大,推不动、拨不开,而且硬得铁块一样,每次接触,都震得自己手骨生疼。 胡桂扬只能使诈,右手筷子去夹对面的红烧肉,见何五疯子回防,立刻伸出左手,抓住小半只烧鸡,连皮带肉地大啃,也不讲究规矩了,吃得双手油津津的,胸前湿了一大片。 何五疯子更是恨不得连盘子都吃到肚子里,干脆起身,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嘴巴不停咀嚼,连说话都顾不上了。 一个臂力惊人,一个花招迭出,两人斗个旗鼓相当,半个时辰之后,桌上杯盘狼藉,只剩一点残汁,连菜叶都被吃得干干净净。 胡桂扬从来没吃得这么撑,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勉强弯腰,将上面的兵器、银两等物推到里面去,仰面躺下,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 何五疯子比三十九郎胡桂大还矮,瘦得像只猴子,饭量却不小,肚子高高鼓起,仿佛怀胎七八月的孕妇,仍能在地上行走自如,只是不得不昂首挺胸。 他的嘴终于闲下来,“吃得好饱,下回该你请客了吧?” “我不请客。”胡桂扬说话时得小心翼翼,免得将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 “就吃白食?” “嗯。” 何五疯子大概没见过比自己还要无赖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歪头打量床的胡桂扬,好一会才道:“你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我姐姐看上你?” “因为我会变妖狐。” “你?真的?你变一个给我看看。”何五疯子的大眼瞪得跟球一样,小眼却没有变化,相貌越显诡异。 胡桂扬看不到,也不在意,“我自己变不了,得是别人给我变。” “谁有这等本事?” “要许多人一块努力,其中就有你们一家三口。” 何五疯子的眼睛慢慢恢复正常,突然捧腹大笑,“哎呦,你可太能说笑话了,小心我吐你家一地。” 胡桂扬不笑,也不动,“回去告诉你家的人,别太心急,想看我变妖狐,还得等一阵子,几顿酒肉是不够的,那些稀松平常的江湖手段也不行,得出新出奇,让外人觉得无论无何都不能理解,到时候全京城的人自然都会把我当成妖狐。” “都说我是疯子,你比我还疯,尽说莫名其妙的话。”何五疯子挠挠头,“我得回家跟姐姐说一声,饭量大也就算了,说胡话才要命,看她怎么说。你等着,我还得来找你。” 胡桂扬一挺身坐起来,险些呕吐,强行忍住,大声道:“我等着,老子不走了,这是我家,老子辛辛苦苦攒钱买下来的,就是烂在这儿,也不会逃走。反正走也完蛋,不走也完蛋,咱们就来个鸡飞蛋打。想让我变妖狐吗?好,我就让你们看看,妖狐发起怒来是什么样子!” 何五疯子目瞪口呆,像是被吓到了,转身就往外跑,被门槛绊了一下也不停步。 胡桂扬的怒气仍未消散,扭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兵器和银两,心中冒出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