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帽》 1. 直升班 “‘iwillneveragainwanderoffintotheforestaslongasilive...’”[1](“redridinghood,”thefairytalesofthebrothersgrimm) ------------------ 洪育贞起了个大早,反常地在闹鐘响前就自己醒来了。怕再躺回去就醒不来,她搓搓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鑽出被子;一股凉意袭来──应该是前晚吹冷气残留下来的──「好不想起床呀──」内心吶喊,依依不捨跟温暖的被窝告别。 她换上制服和百褶裙。上高中才要求,她到现在还不太会系红领结;在镜子前重绑了几次,看起来还是怪怪的──算了,套上背心应该就看不太出来。着装完,她在镜子前原地转了好几圈,「我看起来不会很奇怪吧?」心想,又抓了抓瀏海,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好──吧,没什么差别……起码不能再像个国中生。 一切准备就绪──防止睡着的预备闹鐘正好响起。她拿起手机,关掉闹鐘,放进手提书包,准备出门。 更早起的妈妈已经在餐桌上留下麵包——是育贞喜欢的草莓夹心麵包──但厨房、客厅都不见踪影;可能回房间睡回笼觉。育贞欣喜地一把抓了就收进书包里。 还没适应高中的步调,育贞每早都会感到焦虑:上课速度太快了,跟不上;有好多新同学,有些人的名字还没记熟;日常行程更紧凑,没什么空档休息;用手机的规定更严格,必须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偷用。明明是去同一所学校,却……本应令人嚮往的高中生活,应该要有多采多姿的社团活动,或放学后跟同学去市区逛街的悠间才对?现在这样,跟以前没明显的不同:回到同一间「女子监狱」──学姊们私底下都会开玩笑,或拿来恐吓国中部的学妹。对直升高中部的育贞而言,现在反而更能体会她们「无害的」玩笑话。 她凝望对面的教学大楼──明明到六月毕业以前,都还在对面凝视这边,一边幻想高中生活,以及想像自己高中的模样。她一直嚮往成为散发成熟韵味的女生;但现在……每天就为了新的上课进度忙得焦头烂额──已经没那么大的把握了。 「上线」头两週,各科老师就已经开始「宣导」「学习歷程档案。」以前有听过老师提起,却从没见过它长什么样子,也没有参考范例;总觉得是什么毒蛇、猛兽。心理毫无准备,被告知说未来两、三年都要为装满这本资料册子伤脑筋,任谁都会手足无措。 儘管徬徨不安,她仍期待能替起初单调的高中生活注入繽纷的色彩。 -------------- grimm,jacobandwilhelm."redridinghood."thefairytalesofthebrothersgrimm,trans.alicelucas,doubleday,page&co.,1909. 2. 美瑛 朝会结束到第一节课中间约有二十分鐘的班会时间。刚从礼堂回到教室,不少同学已经开始流汗,纷纷脱下背心。有些同学尚未解开校长、主任轮番宣导事项的催眠术,一坐到座位上,就用手肘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 「goodmorning,youngladies!」老师用不寻常的朝气,跟台下同学打招呼。 她是直升班导师王美瑛老师。她身穿深黑西装上衣,内搭白色直条纹衬衫;衬托之下,脖子上掛金色坠饰,相当醒目。下半身穿及膝的黑色窄裙,配垫高的淑女鞋。光从衣着来看,比起仪态庄重的老师,说她是干练的办公室淑女更为贴切。 「光从名字就知道她教什么。」同学私底下开玩笑:「英」国「女王」讲一口”beautifulenglish.” 育贞对老师很熟悉,因为国中三年的社团英文课都给她教。在国中部,所谓的社团,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课后辅导课」:并不只因为在课后才进行活动;社课皆由「指导老师」主导才是主因。技术上来说,她也算是给王老师教了整整三年。 她一直觉得老师的发音很好听,也很有意识模仿老师的腔调,却怎么都学不来。 开学这两周来的班会时间,老师都会来讲些话,并待到下课鐘响几分鐘后,第一堂课快要开始时,才会离开教室。这种「分享时间」也是育贞熟悉的模式,因为以前上社课的时候,也是由王老师做20到30分鐘不等的「开场。」她其实很庆幸是认识的老师当班导。 「ihavegoodnewsforyou.」 老师宣布要在班上甄选参加全国高中生话剧竞赛的演员。 原本有几位跃跃欲试的同学迫不及待想举手报名── 「……用全英文演出──」 但一听到用全英文演出,各个都愁眉苦脸叹气。 「这对你们学习歷程档案很有帮助。」「学习歷程」是用标准演讲的腔调强调。 升学诱因的刺激显然不足以抵销「全英语演出」带进班上的低气压:没人敢举手。 「comeon!wearegoingtohavesomuchfun!」 又来了──她的口头禪就是”wearegoingtohavesomuchfun—” 才不好玩。 她总喜欢中英夹杂讲话。很多人对她这点很感冒;每次跟她讲话,都要考虑该说中文,还是配合演出、强迫自己用破英文回话──压力山大。 同学们私底下抱怨「仙瑛」超严格──事实上真的超严格;听说有不少学姊被「当」过。不是说成绩单上会看到「不及格」三个大字,而是会因学期成绩太低被迫留下来补修。明明寒、暑期辅导够烦了,还得花时间坐在教室重读没修过的范围;假期够短了,当人家出去外面享受寒、暑假,自己还得被关在小教室,跟补课老师大眼瞪小眼──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而王老师这种「认真」的老师特别喜欢「关照」需要「特别关注」的同学;就算不是你的班导师,王老师依旧会「建请」学校让她负责你的补修。体验过老师「体贴」的学姊都謔称这段「欢愉的两人时光」宛如「置身天堂。」 如果不想「上天堂」的话,最好:一、不要考太烂。二、上课不要被点到;被点到要能够回答问题,不要结结巴巴的。三、离她远一点。 美瑛常常讲话讲到一半就深陷心里的「小剧场。」心中开小剧场不打紧;要命的是,她总预设学生都会配合演出。一產生这种「我有观眾」跟「有人跟我对戏」的双重错觉,她又更加陶醉其中,根本听不见别人讲话。 而现在?老师又陶醉其中── 「ijustremember,wheniwasyourage,ialwaysvolunteeredtopartakeinallkindsofinter-classorinter-schoolcompetitions,whenitcomestoenglish,whatever,conteststheycouldhold.老师读北x女的嘛,像这种校际比赛,班上同学都很踊跃参加哦。为什么?──可以练英文呀、增加履歷经验啊,大学甄试面试的时候也是可以拿出来分享。老师知道一定有同学觉得自己英文不够好,没办法全英文演出。teachergracewanttosay:beconfident!youarenotless‘good’thanthe,the,the小绿绿──youallliketocallthem小绿绿──iknow,becauseiwascalled小绿绿myselfbackinmyhighschooldays.」 没有太多同学捧场:台下半数以上──才刚脱下国中制服,换上高中制服──的小高一,哪能理解什么小绿绿,跟什么、什么大学甄试啥鬼的。 她们多半在想,如何把握三年的宝贵时光,恣意挥洒青春的汗水(如果这座宛如女子监狱的高校容许任何「挥洒热汗」的自由的话。) 就算在校内不行,在校外(铁栏杆外),至少,趁没有老师或修女监视的时候,用这身「女校制服」吸引男生目光:或许等车的时候,能邂逅别校帅哥男同学,谈一场纯纯的恋爱。老实说,没太多人真的被王美瑛的宣传词吸引。 3. 自告奋勇 就在整个教室笼罩在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重气氛之时,育贞自告奋勇举起手来。 坐附近的同学都用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转过脸看她;顿时变成全班注目的焦点,不免让她害臊得脸红起来。 「verygood,virginia.老师知道你一向很积极参加各类英语相关的活动。期待你的表现喔。」 育贞害羞地点头。 「wehaveavolunteerhere.anyoneelse?anyone?...don’tbeshy...」 看见育贞举手,坐最角落靠窗的敏寧也跟着举手。 「老师,我也要。」 敏寧的三分头吓得王老师惊慌失措,差点放声尖叫;但她抑制惊恐(好女孩──你们平时就爱搞怪蛤?──故意理个大平头来吓老师)假装镇静继续说: 「verygood,lily.iknowyoutwoarebestfriendsinjuniorhighschool,aminotcorrect?youwillcoordinatesowell.很期待你们两位的表现哦。」 「no,ms.wang.wearenotbestfriends.」 以为叛逆的敏寧又要去招惹老师,许多同学倒抽一口气。 「wearemorelikelovers.」 她出奇不意的搞笑逗得台下女生咯咯大笑。唯独被拿来开玩笑的主角,显然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她不喜欢敏寧当全班面前开她玩笑(虽然国中时候,敏寧就常常用「我们两个很恩爱唷」、「love-love喔」、「跟我就地结婚吧,现在」等不好笑的恋爱玩笑调戏育贞。)她现在羞耻得想奔出校门,然后永远不回来。 「thankyouforyourimprov.comedy,lily.老师感受到你的热情了。weallknowyouaretryinghardtohelpusrelax.(bytheway,areyouplayingg.i.jane?)but,yourjokemightnotbesofunnyforsomeofyourclassmates,or,or...youknow—thefa-cul-ty...」王老师随手一甩,暗示「这里是天主教女校,」边说,「老师我开得起这种玩笑,不代表其他老师或修女也跟我一样有幽默感……她们没那么好说话。请你注意一下好吗?saveyourenthusiasmforthecontest,allright?」 「好──」 还有一位同学也举手;就坐在离育贞两、三张桌子外。记得好像叫……叫家慈吧?……国中跟她不同班,不熟。 「teachergrace,」家慈操一口「标准」台湾腔──ohdear,ms.gracewang最应付不来的类型──询问,「我也可以吗?」似乎仍有自知之明,羞红着脸,扭扭捏捏说。 美瑛面有难色,心里有满满排斥的感觉,但没有把对破烂英文的鄙视表露于形;勉强挤出僵硬的笑容: 「ofcourse,mylovelyangel,」认识美瑛老师够久的同学,听到她称呼谁”lovelyangel”,都听得出讽刺的意味,「everyoneinthisclassiswelcomeaboardandtosailwithusforawonderfuladventure!我们这艘大船可以容纳所有同学,只要有心,youareallwelcome.」 短剧全程约15-20分鐘,以全英文演出;对高中生来说难度并不算小。圣福女中素来未曾有过优胜的纪录;英语话剧竞赛并非本校的传统。全盛时期的圣福只出过一次杀入决赛的队伍──当时也由王美瑛老师带队──且拿下第三名。该年情况特殊:那年有两队成绩相同,共同获颁「优胜」;而名义上排名「第三」的圣福女中其实获颁「优良」──技术上来说,并非「优胜」亦非「季军。」往后,没轮到美瑛带队的那届,连预赛都闯不过。 当年饮恨败给同是纯女校的死对头崇明女中;战败的屈辱仍深深烙印在王美瑛的心里。她仍在找机会雪耻。 直升班这边招募的状况已经「紧绷」;美瑛也从没指望那些讲破烂英文的学生替她赢下冠军。 「that’sokay,mylovelyangels.ifyoufeelthatyoureallywanttoparticipatelater—iknowsomeofyoureallyneedsometimetoconsider—feelfreetoaskme.iamalwaysavailable—噢对,如果有认识别班的同学也有兴趣的话,请转达给她们知道,好吗?」 4. 评头论足 一般民眾对圣福女中的印象只停留在「校服样式」的粗浅印象:纯白衬衫,外搭丈青色羊毛背心,胸口系红色领结、下半身搭天蓝色百褶裙,与淑女鞋。 事实上,每种顏色各对应一项圣福精神:天蓝色为底,象徵「有容乃大」;纯白的上衣体现圣福女子「品行亮洁」;外搭的丈青色背心反映「嫻淑端庄、谦虚内敛」的气质;鲜艳红色的领结系在胸口高度,象徵满腔炙热的热情。「圣福女中积极培养学生的气质、品行。本校的学生皆是端庄、贞洁的女子典范。」这是圣福女中办学的宗旨;若是外人,或不是国中部就入学的校友,应该不曾留意圣福成套制服的寓意。 近年来受少子化衝击,私校招生人数逐年递减。而继另一所私立女子中学弃守「纯女校」的传统,宣布「改制成两性兼收」的普通高中,圣福女中遂成全台硕果仅存的纯女生私校。然而,连深受地区家长信任的传统女校,终究抵挡不住时代洪流;面临减招压力,该学年不得不续行缩小班级规模的政策;连教学方针也不得不顺应近年来教育部宣导的方向跟着调整。 圣福作为地区知名的私校,在眾多私校的队伍中,为了维持相对强势的竞争力,歷经几次办学方向的调整。最初以宗教传统为号召兴学的学校,为了跟上升学竞争的行列,设计所谓的「菁英领导队伍」,将宗教精神毫无破绽地写入成绩导向的规划蓝图:「必须以t大等顶尖大学录取人数作为升学指标」── 圣福确实做得不错:路过校门的家长可以从门口招摇的榜单去确认是否属实。近年来开始推广所谓的「素养教育」──强调发展学生多元的能力与综合人格素质的养成──过去以提升考试成绩为目的的策略明显跟不上当代需求。此刻,圣福女中才正要积极发展废弛已久的多元学习活动。 「王美瑛老师在问有没有学生能参加话剧比赛。」 两位修女主任在办公室里头讨论。 「还在找?」 「今年很不踊跃。」 「今年『特别』不踊跃。」 「因为是她带队嘛──」 「唉呀──」「唉呀──」 两人心照不宣地互相眨眼。 隔着一扇门佇立门外,王美瑛犹豫该不该用力开门大喇喇进去。 里头的对话,她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又或者,每当有人讲她坏话,她总听得特别清楚。她大可直接进去,让两位长辈闭嘴(反正很多同事看她不顺眼,不差多得罪两个人。)但美瑛忍住了:眼下业务能顺利执行比自己的尊严更重要。 「她带队不好嘛──」 「我没说她不好呀。」 「她带的班,成绩也没特别凸出啊……还不是输家伦老师带的二班……」 一提到吴家伦老师的名字,两位年龄落在半百周围的修女忍不住心花怒放,流露高中少女般崇拜偶像的目光,并发出讚叹声。 家伦谁?只知道人家是资浅的专任老师──在本校任教好像才第二还第三年;也是台x大毕业的,晚王美瑛好几届,但不同系学弟。美瑛跟他没有私交,对其人并不熟。从修女们的反应来看,似乎很受爱戴。 「人家家伦老师的班,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这句话听在美瑛耳里,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这句话非常不公平。 区区直升班──说穿了──就是谁都「得」抓进来的杂牌班:很多国中部就送来上学的女生的家长,要不就是长年赞助学校的资深校友,要不就是跟附近社区、跟政治人物关係不错的人物──他们对本校的贡献不可计量;就算人家女儿送进来的时候成绩不好,校方多少得想办法让这些女孩子毕业的时候成绩勉强「能看」──若不是t大、ch—大、阳x大,至少也要中字辈。 但是,没设入学门槛,荤素不分收集成一班,就算请所谓的「名师」当她们导师,带个两、三年的,你说,班级平均成绩要跟汰选过的资优班竞争……唉──竞争不过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二班就是所谓的「人文社会班。」 你要一整班未经「会考」洗鍊的杂牌班去赢特别筛选过的资优班,简直痴人说梦。 说穿了,在这些行政主任眼中,美瑛就只是个年龄快过适婚保鲜期的大龄剩女罢了;你学歷再好、教学经验再丰硕、指导的计画再多元丰富,都比不上有实质决策权的人员。没人鸟她;一堆人看不惯她。没有修女喜欢她、老师同事都嫌她、甚是学生私底下都骂她──唯一会亲切跟她打招呼的,只剩门口的警卫阿伯跟校工而已。 受到学校赏识,她心知肚明,并非教学成果卓越,亦非擅长写评鑑报告,或行政能力很强之类的;单纯只是外出公差、跨校交流时,有带得出场,能讲流利英语的英语老师,不会让学校漏气。 校方当然不愿放弃得到任何比赛「优胜」头衔;一有各类比赛,在量能许可的程度内,仍积极推派队伍。也因为话剧比赛可有可无,而没太多有得奖经验或有心想出额外功夫争取奖项的老师,修女们就授权王老师处理「所有学生处理不来」的任务。 听得差不多了,美瑛就进入办公室。 「不好意思──」 这几位市侩的大人,在当事人面前停止八卦。 「嗨美瑛老师,辛苦了。」「美瑛老师辛苦了。」 美瑛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若无其事询问负责学生资料汇整的修女主任: 「想请问主任有没有认识哪位学生可以参赛?」 两位修女假装认真思考,陷入短暂沉默。其中一位,像是被电击,突然发声: 「噢,听说二班的刘可蓉英文不错。可以去二班问问看。」 二班刘可蓉……有听过;算是今年圣福招进来最强的新生。 她的事蹟还登上联x报文教版:国中三年连霸榜首;报导写说,她最爱英文科──可能是因为从小妈妈都会用英文朗读故事书给她听;平常在家也都只用英文沟通。比起可蓉,叫”ariel”,她觉得反而更亲切。 在美瑛的印象中,这样的孩子很奇怪:明明有能力上更好的北x女,却「高分低就」,选择「妈妈的母校」就读。讲好听点,这种乖乖听妈妈的小朋友──「妈妈的宝贝」──就是缺乏主见。说难听点,只会「是,妈妈」的小孩就是毫无自我的观念:就好像家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洋娃娃──噢,有着洋娃娃外貌的留声机:带到社交场合能说出一口得体辞令;在擅长跟人打交道的人耳里听来,就像父母预先在家花好几个小时反覆灌输给小孩,直到背到滚瓜烂熟,不致在外人面前慌张口吃、丢父母的脸。 好啦,两种说法都很糟;这种讨人厌的小朋友,你就是无法说她任何好话,王美瑛──老实讲,你厌斥这种小孩:感性上,就像同极相斥的磁石,美瑛本能性排斥这种「装成乖乖牌」的小朋友,更憎恨教出这种小朋友的父母。 但理性上,作为一名教师、任教于「重视考试成绩与名校录取人数」的私立女校,她很庆幸有如此「称职」的家长,教出这么「好教」的资优生。从现实、功利的角度来考虑,这位刘可蓉同学确实是可造之材。 「谢谢主任──」 美瑛决定上午课一结束,就去二班门口堵她。 5. 可蓉 下课鐘响,二班教室内的学生纷纷起立做该做的事情。 台上的老师似乎被两、三个学生留住。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家伦老师上的啊。 他应该是教国文的……黑板上写了一个「诚」的大字──看不出来到底上了什么?这个提问在美瑛心里浮现,下一秒就挥发掉了。 她对其他老师的授课内容或教学品质一向不感兴趣。 其中一个女生特别积极在发言,缠着家伦老师不放。另外两个女生眼看不可能有机会插嘴,就默默退出。其他同学各做各的事,只剩勤奋认真的女同学孜孜不倦向家伦请益。 「老师,有老师外找。」某女同学提醒家伦老师。 家伦注意到了,慌张跑到门前。 「美瑛老师抱歉……」频频鞠躬赔不是,「刚刚学生问问题,没注意到老师,让老师久等了。」 美瑛并未领情;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没关係,『学弟』……」探头看向学弟背后,「我不是找你;是来找你们班刘可蓉。」叫唤「可蓉」的同时,家伦反射性转头看向跟他讨论问题的女生。美瑛辨识要找的人之后,就用打发人的态度:「方便,嗯,帮我一下?」 可蓉仍乖乖站在讲桌前。 「呃……好──的,老、呃……学姊?」家伦扭曲表情,吃力说完。 王美瑛显然不是他擅长应付的类型。在这所女子高中,比起跟这些大上快一轮的女老师,吴家伦情愿跟那些修女打交道──毕竟她们都很亲切;除有时候,面对某些重要的校务议题,总是摆出长辈的臭架子;平时修女们都用无可比拟的亲切态度待他。 家伦转头过去叫唤「可蓉,王老师找你哦。你的问题,我们保留到下次,好不好?先过去吧。」用王美瑛不可能完全掌握的温柔语气──就连毫无相干站在一旁、无意中听到的人,都能感受说话者的诚意。 家伦老师不只对「女学生」才这样;他对这所女校所有学生、教师同事、修女、校务高层,甚至是资深校工,或定期替换的约聘清洁员,都用同样敦厚的态度待人。那种修养,肯定是家里教得好;作为一位老师,美瑛都想登门拜访,好好感谢家伦的妈妈,教出这么棒的儿子。 这么说有点言过其实──只不过是美瑛带有些微恶意的嘲讽。 实情是,她从刚才到现在,听家伦刻意用细柔嗓音哄女学生,一直忍着没爆发「请不要用噁心巴拉的语气说话,」鸡皮疙瘩早掉得满地都是。 「请问,老师您找我吗?」说话声将美瑛从内心小剧场拉回现实。 「没啦,可蓉。」她清了清嗓子,「老师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演话剧?」 可蓉满脸狐疑盯着老师的鼻樑,尝试从记忆深处翻找出任何关于眼前这位老师资讯,或名字;她国中不是读圣福,自然不清楚哪个老师是哪位。 「oh,pardonme(wherearemymanners)──老师忘了自我介绍:我是王美瑛老师,教高中部英文,同时是英文会话社的顾问兼指导老师。对英文有兴趣的话,随时来找老师我。好啦,有点岔题──let’sgettothepoint:这次来不是要拉你入社,单纯是想找你代表学校去比校际盃英文话剧比赛。」 从可蓉怀疑的表情判断,美瑛老师几乎可以推断人家接下来会问什么问题──没等人提问,她接着说: 「我问过其他老师──湘莹、美蕙──你们二班应该是给美蕙教的吧?她跟我说刘可蓉英文程度不错:上课时候反应都很灵敏,很积极回答问题。所以啊……」在被拆穿态度不诚恳之前,美瑛及时收敛这种不节制的夸奖。 「老师就想说:嗯,应该可以找可蓉试试看。想请问可蓉有没有兴、趣……」 可蓉显然失去兴致,分心注意抬营养午餐餐盒的同学,跟其他准备洗手、吃饭的人,心里可能也想「什么时候吃饭?」──噢不,从她呆滞的眼神来看,应该只是纯粹在享受呼吸,脑袋正在放空。 「好啦,不强迫,真的。只是,这是很不错的机会:能证明自己的英文实力;优胜的话,不只替学校增光,我想对你个人而言,家长如果重视你在校表现的话,应该也是挺荣耀的才对。」眼看同学们几乎都坐下来吃饭,美瑛老师便草草结尾,「如有任何疑问,请来一班找我。平常早上导师时间结束后,我都会在班上留到第一堂上课鐘响为止。」 6. 野心勃勃 美瑛老师几乎把握所有全校集会,大肆宣传话剧招人的事宜。例行祝祷会时,校长修女还在领诵祷词,她人就在舞台布幕后方,迫不及待,准备等修女一唸完「阿门」就衝上台抢走麦克风。 「阿门──」 还没等主持晨会的主任接手,美瑛人已站在身旁。 「……以上。那接下来请王美瑛老师宣导话剧比赛的事项……」 美瑛一把抢过麦克风,滔滔不绝讲了三分多鐘;台下一声都没吭,数百双眼睛茫然瞪着在台上卖力比手画脚的老师。 别说学生不感兴趣了,站在礼堂边缘,教其他科的老师,以及站在更后排的修女们,打哈欠的打哈欠,时不时拿手机出来看的,还有早餐没吃已经饿到双眼呆滞的老师凭意志力勉强站立。 注意到自己的话语得不到共鸣,王老师话锋一转: 「虽说时间会压到第一次和第二次段考……」又掉了一些听眾,「but,wegonnahavesomuchfun!ipromise...」 几乎所有看不惯王老师的修女,都用几近看笑话的心态,看她挣扎。 「欢迎有兴趣的同学……」 眼看失去观眾,莫可奈何,美瑛只能草草结束: 「谢谢各位。」 一轮虚应的掌声。 下一个上台的是湘莹老师;来宣布校际英语朗读、演说的参赛资讯。比起前一位讲者的热情,湘莹老师的态度显得消极。也难怪,已经身兼部分行政业务,她不想多揽另一个责任到身上;只是今年刚好轮到她带队,不然才不愿意花时间站上台。她像读稿机一样盯着事先准备好的讲稿,用近似敲木鱼的节奏讲话,也不管昏昏入睡的听眾,相当敷衍讲自己的。 湘莹老师有不用积极招募参赛人员的理由:鉴于以往经验,同学报名演讲、朗读类的比赛相对踊跃。 「我看这次很困难了喔……」某个修女忽视台上的宣讲,评论美瑛的剧团。 「之前闯进决赛只是运气好」另一位老师讲得事不关己。 某个老师更不客气,挑明直说「之前得到第三名是『赛』到的。」 听在美瑛耳里,这些尖酸刻薄的批评令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次一定会优胜──你们看着好了。 上次之所以惨遭滑铁卢,完全是她错估情势。还说什么要培养学生自主的观念,她就放心全部交给同学自己弄。 结果就是:你看到的。 经歷惨痛教训,美瑛痛定思痛。审慎考虑后,她选《小红帽》来改编;理由单纯:因为简单,幼稚园小朋友来演都不会搞砸。 美瑛花短短两天完成改编。值得庆幸,比赛规则允许指导老师担任旁白。这让美瑛老师有机会秀一下标准口音,替高中女生平庸的演出拉抬些许印象分数。 一手包办导演和编剧的工作,美瑛算是一偿高中以来未能达成的愿望──写一齣悲喜交加的剧本并获得演出的机会。大学念英外文系的时候,曾想过在校际交流或毕业展演时,推出自己的剧。可惜班上并不踊跃,加上认识的同届同学诸多忙于交换或报考国外研究所;当时势单力薄,只能作罢。求学时代没能出品自己的戏,几乎要浇熄对戏剧的热爱;如今,能透过高中生演的短剧来实现梦想,算得偿宿愿吧? 7. 仙瑛的人马 接着是可蓉。她果然对演戏有兴趣。美瑛如此认定,以为是被自己说动才过来,喜出望外地招呼她上台: 「依序试演看看,可蓉没问题吗?」 她轻轻点头,维持端庄仪态,散发不可思议、超龄的气息:那是长年跟着家长四处出席社交场合才能培养出来的气场。 「saytheline,please.」 像啟动某种开关,可蓉褪去刚才沉静的仪态,进入演戏模式。她先后试演「母亲」、「野狼」、「祖母」、「猎人」,最后才是主角「小红帽。」接收到指令时,她会稍微闭眼,像是在心里描绘角色的面容,透过这张想像的印象,进而揣摩角色的个性、心境转变──张开眼睛的那刻,就像京剧变脸,她的表情、面貌自然变化成饰演角色的模样。乍看之下,似乎没有任何角色是她驾驭不了的。 如果要挑毛病,大概就是她演不出美瑛心目中「纯」的感觉。 她不管怎么演,在美瑛眼中,就是不到位。不是说演得「不好」;相反的,她就是演得太好──透过流畅的肢体动作与精确的表情控制──生动地将角色的喜、怒、哀、乐,用不可思议的精准度表演出来。 而这种过度雕琢过的痕跡,恰好就是美瑛觉得她的表演「不纯」的原因:可蓉的表演有太多「人为」的矫饰──接连看过几个角色,明眼人都可以一眼看穿她表演的虚偽性。 正是这致命的缺陷,致使她怎么演就是演不到位:小红帽本该散发天然、未被俗世污浊的无瑕稚气。她演起来就是假──某种廉价的「人造感。」 可蓉演完,旋即回復平时斯文的样子,对台下空气般的同学恭敬鞠躬。 「verygood,可蓉──pleasegive可蓉abighand.」 响起一轮掌声。 本来只想试试看的同学,看完可蓉演出,皆露出「啊都给你演就饱了」的表情,变得意兴阑珊。之后被叫到名字的同学,只是上去敷衍了事。 看完同学们的试演,美瑛心里已有个底。 有演出经验的可蓉,如果只是应付高中话剧比赛,显然适合任何角色。 这就很尷尬:让她演小红帽演得缺乏味道;演大野狼太抢戏,夺去标题所示的主角的风采;演猎人大材小用。想来想去,似乎就只适合相对要求演技的大人和老人──尤其是老人:跟其他同龄的同学相比,就她演得入木三分。由她兼演妈妈和祖母──虽然不是要角,若有足以衬托红花的绿叶,整部戏剧一定更有层次感。 育贞英文能力不错,给人清新、爽朗的感觉,符合小红帽单纯、直率、涉世未深的形象。 她国中以来的好朋友敏寧,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叛逆的气味──当然,三分头强化这种印象;演戏时更将这种坏胚子的性情发挥得淋漓尽致。她足以担当这部剧的主要配角。 噢……庄家慈……想到她头就隐隐作痛。 她很「突兀」──如果不用「她很槌」这种带有侮辱性的字眼去描述的话──「凸出」得让人想挖起来装进黑塑胶垃圾袋打包起来扔进垃圾回收箱。 其他女生都能用听起来勉强流畅或尽可能抑制台式口音来演出,就家慈:操……一口破烂英文。gracewang,如果你今天带坊间的学龄前儿童美语班演出期末成果展,让花大笔大笔钱送小朋友进「高级托儿所」做一场「英语超前学习」美梦的家长们看到平常在家只会「ㄏ1、ㄏㄟv、ㄙ˙、ㄜ、布ㄎㄜ˙」、「艾、ㄝ姆、ㄜ、波伊」地讲英语的小小孩──在现场所有等同关心家中宝贝的未来的家长们面前,在那边一句不超过五个单字这样一句、一句慢慢把台词吐出来──然后拿出手帕拭泪,心想:还好钱没白花──继续把原本该拿去买2x50台x电股票的钱,打进「『育英』教育事业股份有限」……之类公司註册的美语……英语班的户头── 如果让庄家慈用这副德性上台,美瑛寧愿就地辞职,改去教学龄前美语班,骗小朋友家长「你家宝贝今天练习的状况很好唷」来赚钱养活自己。今天正是因为美瑛是圣福女中校队的指导老师,背负不能搞砸的压力,不然很想回家scotchshots给它下去、下去、下去,喝个不省人事── 不行,grace,你不能刷掉人家:庄家慈已经自告奋勇,还把她退货的话,只怕再也没人敢演了──这齣「歹戏」还没拖上棚架就开天窗。 anyway...家慈看起来憨呆顿拙的……嗯,美瑛有了新想法:就算她英文讲得很烂,至少个性憨厚,说不定可以呈现让人耳目一新的猎人? 甄选顺利落幕──顺利过了个形式;演员名单几乎早就内定,再花时间看其他同学爱演不演只是浪费时间。其他女生看过可蓉演出,应该心里有数;没获选大概也不会哀怨。 「thankyouallforcomingtoday...」 既然主要演员都到齐了,而剧本已经有个雏型,照理来说可以正式排练。 但是,这种比赛的主体毕竟是高中生,王老师当然不能明目张胆掛名「编剧。」 不过,规则并没有具体限制老师「指导」的范围。她耳闻不少案例。比如说,有老师用「协力製作」的形式去避开「独立书写」的嫌疑。 她仍记得该年度的情形:学生结结巴巴背出「古典式」的台词,乍听之下会以为是几世纪前的人穿越到现代。但学生驾驭不了抑扬格律的重音与节奏,唸得一蹋糊涂,评审们都忍不住窃笑,偷偷看向「过度热忱」的指导老师。那位「指导」老师只能双臂抱胸,表面维持严师的形象,实则尷尬得想挖洞鑽。 儘管如此,仍没有任何老师说什么多馀话,单就同学的演技与背台词的熟悉程度评分。「共笔」编剧遂成某种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没人敢得罪不同校的老师同事。毕竟,这些英文科老师,比起忍受学生胡乱编写文法错误百出、语言僵硬的剧本,寧可看学生像鸚鵡一样一字一句如实背诵让「专业」人士「润饰」过的剧本。 美瑛老师额外招募一批有热忱的幕后人员。编剧方面,她找了几位对改写剧本有兴趣,又想练英文的学生,直接就格林版的原文进行改写。 反正她已经亲自动手了,这些编剧组的同学基本上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无论做得好不好,都不会影响演员拿到手的脚本的品质。 另外,美瑛带队观察下来,发现那些花巧思在小道具或佈景设计的队伍,通常都能获得不错的印象分数(虽不直接影响演技或剧本改编方面的评比。)她就让一些想充实学习歷程档案,演技却差、英文也讲不好的同学来分一杯羹,充当製作道具、张罗服装、化妆的幕后人员。 宣传显然奏效,成功吸引一些对社课没兴趣的「回家社」、假认真的「补习社」、或社团活动时间弹性(说穿,就是拿社课当幌子,去那边打混摸鱼)的「自由参加社」的同学们,抽空过来做事:就算掛名也好,出席时间不固定也罢,反正只要有空,哪怕是来边吃小点心,边缝缝补补、拿支水彩笔涂涂抹抹敷衍了事,都对剧团带来贡献──这些同学理应被赋予把这段经歷「写在学习歷程档案」的权力。 无论如何,美瑛总算成功募集一支能带去夺冠的队伍──thesegirlsare allthequeen’swomen. 8. 排练 排演在公布演员名单的当週开始,让演员们有些手足无措,不过并没有太诧异;因为,王老师事先拟好草稿,私下分别交给四位主要演员。由于事前读过,她们并非毫无头绪。会面的时候,王老师便将修好的稿子交到她们手上。 「我们先一起朗读一遍──照自己步调就可以,不用勉强跟上──主要是想知道你们对剧本理解多少。」 试演时,美瑛其实就注意到;听可蓉顺畅唸完整段,会发现她竟能讲标准牛津口音──你会怀疑:「家长偷偷送国外歷练过呀?」 育贞则是苦苦追赶:光是让耳朵跟上可蓉和王老师的语速就很吃力,更别提唸台词的时候,还不断被拉走;本可以唸好的部分都唸得七零八落。 「pleasereaditaloud,lily.iknowyoumightthinkthisisdumb—but,itisforyourowngood.」 「被抓包了呵呵……」偷懒被抓的敏寧毫无歉意地吐舌,依旧等下一个偷懒的时机。 除了偶尔耍小聪明,美瑛观察下来,敏寧本性不坏。说到底,这个学生只是欠缺同儕刺激而已:只要让她跟着同学一起用功,就算不用老师拿菜刀抵着喉咙,她也会拚命跟上其他人的步伐。 家慈可就…… 「o—kay...it’sgoingtotakesomeeffort...but,hey,don’tlosefaith,mylovelyangel.」王老师迟疑、有点昧着良心说,「you’llgetbetter,ipromise.」 连家慈也不相信老师毫无诚意的鼓励,对自己的毫无进步感到十分懊恼。 美瑛老师开始对家慈一对一指导。 「stop—whenyousay‘findyou,’youshouldpronounceit‘findjou’—doitagain,‘findjou.’」 「find-d-you—find-du-ju—」 「‘findjou’──还有,后面’letyou’也一样:’letchu,letchu’—not,‘let-you’—要连着唸,不要断掉。」 「le-le-le-t,let-youfoo-leethistaimmu—」 「不对不对。」美瑛老师翻白眼,沮丧、挫折、不解与怨恨等心情交杂,全写在脸上,「老师唸一次:’iwon’letchufleedis-aim.see,摩擦音之间是连起来的。」边解释,边在单字的字首、字尾画底线。 「i翁le-le-啾、福-lee、this、taim姆。」 「算了算了,这句改’youwon’tgetawayfromme.’讲起来比较顺。跟着唸:’youwon’getawayfromme.’」 「youwon’特ge特awayfoor-r-longme.」 美瑛后悔进这所学校任教──很想穿越时空回求学时代,用涂毒的匕首一刀刺死正在申请教育学程、正踏上被伟大的教育体制荼毒的路上,那个好傻、好天真的自己──执教以来从没这么失望过。 「你舒服,自己去搞啦!」很想当面说,但美瑛克制情绪,没爆发出来。 家慈的台湾腔一直纠正不了,王老师就放弃这女生,放任她继续用破英文讲台词。 反正正式演出时替每位评审多准备一份剧本就是了:让他们看演到哪读到哪就好。美瑛如此盘算,心想:还好我们家慈还不算笨,还算能背诵几个abc。 这样观察下来,唯有演过戏的刘可蓉真正进入状况。 9. "Devouring" 该做的都做了,仍不见成效。 美瑛只好调整策略:改让学生们自我要求,相互激励。 随着练习次数增加,她们越加频繁见面,忍受彼此一些小毛病(当然状况最多的家慈需要其他三人更大的容忍度,)以及共同解决一连串问题,慢慢產生某种革命情感。 她们的友谊是显而易见的:从原本不同班互不打招呼,变成一下课就在隔出一班与二班之间的柱子旁边天南地北地聊个不停。四人组几乎密不可分。她们甚至发展出独特的消遣:互考对方的台词,背不出来的人要请其他三人饮料。 这种现象跟同学自组的读书会很像:有了同儕竞争的意识,读书小组的成员就会互相刺激、共同进步。在这个剧团中產生类似的“l’espritdecorps.”美瑛经常能在教育现场应证以前在学校学到的知识与理论。 演员们自己练得很好,王老师就放手让她们按表操课,转而盯其他组别的进度。 除定期排练之外,四个女生共组读书会:没排演的日子,她们会聚在一块念书,或查找剧本里的生字。 「欸欸,问你们哦,这字什么意思?」 家慈圆润圆润的指头压在”devour”上方。 「我来请问google大神……google大神呀,请告诉我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咩咩咩咩咩咩咩──」育贞双手捧着手机,假装祝祷或发功,摇晃手机。 机伶的敏寧配合她,双手交握,比出类似「结印」的手势,对着机子晃动手臂,并发出「嗶嗶嗶嗶──」的声音。 可蓉一不小心笑出声来。 「哈哈你们两呃好摀笑喔──」家慈早就不计形象开怀大笑。 育贞将手机摊在桌上,让所有人看到。 「噢,原来是『大口吞下』的意思。」 「不觉得『狼吞虎嚥』更传神吗?」可蓉补充,意有所指看着饰演猎人的家慈,像是提示健忘的她「我们不是正在演戏吗?」 「蛤,有差吗?」经常状况外的家慈不假思考随口提问;毫不意外,依旧状况外。 敏寧以掌拍击额头,扶额摇头。 「……因为『狼』啊。」育贞解释,「真不愧是『人社班』,连翻译都很到位。」 「没有啦,过奖了。」可蓉频频点头,像是授受不起礼物那样。 「噢对耶,天才小少女耶你!」反应过来的家慈附和。 可蓉的脸稍稍变得红润,像进入收穫季节的苹果正要转红。 「我知道另一个字,跟这个字很像喔。」敏寧突然开口。 她在空白纸上缓缓写上”d-e-f-l-o-w...”;家慈盯着她握笔、修长的指头,替纸面温柔按摩似的,边唸出笔尖留下的字跡「伊……答布ㄌ1ㄨ──」 「蛤,有这个字吗?」育贞露出「又在唬我」的表情,接着说,「’flower’……跟花有关吗?」 「猜呀。」 其馀两位少女转向可蓉,指望聪颖的她能解答。 「绒绒你知道吗?」 看来,可蓉多了个绰号。 「看起来……是『摘花』的意思……吗?」充满不确定,她吞吞吐吐回答。看来连英文实力顶尖的可蓉都被考倒了,只好平举双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耶。」 「要不要再请你的google大神给你翻译翻译?」敏寧露出略带恶意、难以捉摸的微笑。 「google大神、google大神呀,请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咩咩咩咩咩咩咩──」 「是什么?」敏寧不安好意地问。 该条目写「使(对象)失去贞操。」 其馀三个女生都太过害羞,不敢大声说出词义。 「各位身心纯洁的处女们,」敏寧吸饱空气,大声说出,「这个字是『夺走处女』的意思,画底线,这个考试会考,不要忘记囉。」意有所指对着育贞说。 10. 倾慕 第一次段考到了,排练不得不叫停。 儘管没练习,她们四个仍相约图书馆念书。 育贞发现可蓉很会教人。不仅是因为她念资优班、成绩本来就高,主要是她很清楚其他人不懂的问题,能化简驭繁,并用极强重点归纳的能力,一下子就将卡住的地方解开。 最让育贞佩服的地方,果然还是可蓉「老师」亲切、温柔的态度,从不会因为哪里不会、一再犯同样错误而大发雷霆──这点跟育贞一直以来遇到的老师有着天壤之别。育贞越来越喜欢跟可蓉相处,甚至一有问题,不是转向国中以来的老朋友敏寧(她成绩也很好),当然不可能向早就没救的家慈求救,而是巴着可蓉不放。育贞把同龄(可能还晚她几个月出生)的可蓉当大姊姊那样崇拜。 段考成绩出炉,三位演员,因有校排第二的可蓉老师加持,考得都比原先预期得更好。连原以为岌岌可危的家慈,都考到校排中间的名次,且全科及格。 全校集会时,校排名前五的同学上台领奖励金红包。回剧团的时候,可蓉被三位姊妹围住。 「多少钱?」校排20几名的敏寧显然只关心红包里的数字,对成绩呀、荣誉呀,毫无兴致。 「要拆开来看才知道。」可蓉纤细的指头在红包袋口来回搓揉,但指甲已经修短,费了一大把劲仍拆不开,洩气地鼓起腮帮子。 好可爱!育贞心想,庆幸能捕捉到她可爱的无心小举动。 「拿来啦,笨手笨脚的傻妹仔。」敏寧一把抢去,用利刃般的尖锐指甲,把红包撕得乱七八糟的。 「哇,冗蓉有钱人了捏!」家慈兴奋大叫。 无缘无故,可蓉又多了个新绰号;儘管她本人不反对,并非所有人都同意: 「冗蓉谁啦──」「新绰号咩──」「『冗蓉』肖难听──」「明就很口爱──」「品味烂透了北七──」「很奇耶骂!」敏寧和家慈又在斗嘴了。 育贞很好奇可蓉怎么念书的,就凑到她耳旁;一股香甜的芬芳从后颈扑鼻出来。「哇她有擦香水唷,好成熟唷!」育贞的心蹦蹦跳,有如一隻雀跃的小鹿不断撞击肋骨的兽笼。可蓉注意到她的意图,旋即用指尖将侧发梳至耳后,露出侧颈一颗不太明显的痣。 「第二名耶,」育贞克制兴奋,压低音量低语,「你好厉害唷。」 她用双掌完整包覆育贞的耳廓,小心翼翼不让声音自指隙渗出,细声回覆:「没有啦,有点失常。」 「忙着演戏,都忘了要花更多时间念书。」 随着初赛日子接近,把戏剧比赛当作自己的事来经营的王老师显得焦躁不安,开始增加「探班」的频率。 是说她每次来监督也都自掏腰包买小点心、饮料来慰劳学生(在校规严格的圣福女中,能做到这点的老师十分难得。) 反正可以享口福,演员倒「乐见」指导老师来现场观察。王老师频繁探班,其实变相给演员组施压,因为老师待在现场多久,她们就得练习多久,都不能忙里偷间。 也因为刚结束段考,美瑛老师就要求她们增加排练时间。正向效益是,她们四个都能把自己跟对方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对彼此表演的反应都瞭如指掌。 四个女生,这两、三週来,几乎每天腻在一起;间来无事,只要其中任两人碰面,随时随地都能即兴对戏,随口就是台词,另一个人能顺畅接下去。 台词什么的,敏寧早就倒背如流,甚至会加戏、乱开玩笑。比如说,演到小红帽要被吃掉的桥段,她就把用来标志大野狼的红丝巾,围到育贞脖子上,「吼──我要把你吃掉!」半开玩笑,或许略带认真的语气,熊抱育贞超过表演需要的程度,趁可蓉和家慈尚未察觉前放手。 虽然育贞用过各式方法制止,或明示、或暗示,她总是打哈哈带过。 直到下一轮排练演到相同桥段,她又故技重施──有时不太明显,有时变本加厉──逮到另外两人不注意的空档,趁机紧抱育贞,说同样台词:「rawrrr—i’mgoingtode-vouryou—」 育贞隐隐约约察觉话语中更深的意涵,感到不安;排演休息的空档尝试跟敏寧沟通、提醒她不要再犯。 对方却总是以「对不起啦,我太入戏又忘记啦」糊弄过去。 可蓉一有机会就会分享国中时的演出经验,同时指导她们,细心说明哪部分可以加强。 「蛤,你国中比赛过喔?」,家慈大吃一惊,「难怪这么会,腻害!」 「真不愧是『毛茸茸。』」看到家慈这么做,育贞也忍不住替可蓉取新绰号。 「真不愧是『毛茸茸。』」敏寧跟着说,不怀好意地对可蓉笑。 又被莫名其妙强加了新绰号,当事人仍面不改色;ariel本人似乎不排斥这个新绰号。 在育贞眼里,可蓉简直就是理想的「圣福女子」:性格沉稳、内敛,体贴,又很会照顾人──令人嚮往。 「我可不可以成为可蓉那样的女生?」小小心愿像颗种子,埋进育贞的心底。 她很庆幸自愿参演,能和这三位这么棒的朋友腻在一起。虽说敏寧总趁排练时,假装要咬育贞,但都止于试探。不过没关係。家慈呢?她是开心果,常逗乐大家。 11. 不厚道的童话改编 她们演着、演着,渐渐沉醉在美瑛老师的童话改编当中。对这部戏產生兴趣的女孩们,对原着做了额外调查。 最聪明的可蓉最先注意到王老师改写的版本。 「小红帽还有分版本喔?以前都不知道!」从不拘泥这种细节的家慈惊呼。 「贝侯版没有大野狼吃掉小红帽之后的桥段。王老师改写的剧本明显是以格林版为基础。」 「差别?」 「最初《鹅妈妈故事》中的〈小红帽〉没有猎人来救小红帽和奶奶的桥段。」 家慈听了又更疑惑了。育贞也不懂:她从小到大都只听过猎人过来营救的版本,以为「猎人最后会从大野狼的肚皮救出被吃掉的奶奶跟小红帽」是唯一的结局,从没想过《小红帽》还有版本差异。 「听到没有,家慈。你要好好感谢格林兄弟……多亏他们有写猎人的戏份,」敏寧用力推家慈的后脑勺,「你这傻女孩才有戏可以演。」 「厚呦──你很奇耶!」 「ㄌㄩㄝㄌㄩㄝㄌㄩㄝㄌㄩㄝ──」 此时,育贞沉默下来,彷彿听不见身旁的打闹声,认真思考: 要是猎人不来……呢? 服装、道具组的同学偶尔会到练习室,来试穿衣服、配件。她们察觉排练早就开始,便瞒着演员,私底下告知负责写脚本的同学们。 深感被背叛的编剧组气得去找王老师对质。 「老师,你不是说:要等我们讨论、修改完脚本,才给演员?」 面对气冲冲的高中女生,美瑛不为所动,依旧故我地处理手边资料。 「iknowwhati’vesaid.你们都写得很好。inpointoffact,youladiesreallyhavedoneagoodjob,sofar.teachergrace很欣慰:你看,你们要兼顾课业,还把话剧做好,非常不简单。老师不是不通情理,不会用太严的标准。但是,你们得考虑演员们的负担;不是说『你的意见重要、你的意见等同重要;为尊重大家,所有人的意见通通都採用』──怎么写得完?你们不能要演出的前两礼拜才把一齣短短15-20分鐘的戏剧生出来……let’sgetitstraight.theproblemis:youguysarejusttooslow.ican’trisklettingyoutakeyourtimefulfillingyourso-called‘playwrightdreams,’withoutabackupplan.我们务实一点:先让演员有东西可以演,再来谈演些什么,好吗?」 「不公平欸老师──」 「老师已经替你们跟她们解释过了:你们很努力,但改编实在太慢,就是写不出来;这样下去──why,we’vealreadyfallenfarbehindschedule──到时候就要开天窗。全部都是老师的决定,演员没有责任;到时候让thoseladiesinchargeofscriptwriting来怪罪老师。都没问题的。老师──iamwillingtotaketheresponsibility.letthemblameteachergrace—」 「不是这个意思老师。」 「老师理解各位气愤的点。但请想想看:你们的剧本还是要给我过目,仔细修改过,才给演员。」teachergrace淡然地说。「老师先给她们,之后再给你们修正过的版本,然后再交给她们──see,there’snodifference...」 她们就闭嘴了。 「so,beanicekid,okay.stoparguingwithme,mylovelyangels?」 美瑛冰冷的态度惹哭其中两个女生。她们两个躲在姊妹后头相拥啜泣。 「oh...honey—don’tcry.comeon,tearsarenotgoingtochangeanything.besides,youdon’tlooklovelywithtearsonyourfaces,mylovelyangels.请先不要哭了好吗?请听老师解释:我们出去比赛就是要赢──不然比身体健康喔?──对吧?从现实条件来看,你们的剧本根本不可能赢人家北x女、中x、x大附中──ladies,besensiblehere——你们也不想连预赛都过不了,还参赛让自己丢脸,doinotunderstanditcorrectly?—好啦,你们对这齣剧也有贡献啊,颁奖唱名的时候少不了各位的名字。」 她们也莫可奈何,只能顺从这个决议。 「老师,」离开前,当中最有勇气的女孩,遏制不住衝动,义正词严地说,「我们只是想说:你很不厚道。我们知道老师对我们好,也明白你的决定,都是为了取得好成绩。我们只是希望,你『至少』好好考虑我们的心情,以上。」 teachergrace听完她的陈述,张口停顿了两、三秒,才回应: 「老师知道了。thankyouallforyourvaluablefeedbacks.iappreciatethat.i’llthinkitcarefully.」 离开前,开口抗议的女生转头狠狠瞪了美瑛老师;其他女生也跟着投射充满敌意的眼神。 「that’sall.」美瑛用毫不宽容的锐利眼神回应女孩们的敌视,「nowyoucango.」 12. 乘胜追击? 事实证明王美瑛老师是对的:育贞主演的「小红帽」带领这支队伍轻易闯入决赛。 在美瑛「指导」之下──以及辛勤地编写剧本──演员们能用「听起来自然的语言」本色演出。育贞的演出尤其令评审们留下深刻印象。 有位认识美瑛的评审老师甚至在评完分后过来打招呼时称讚:「你们学校的『小红帽』演得真是好。这个学生很厉害耶,王老师。你怎么指导的?希望能跟我的学生分享一下──」 「没有啦,同学都很认真自主练习。」美瑛说场面话,心里暗爽,想的是:没错,多夸我一点、多亏我写的剧本,全是我的功劳,哈哈哈── 校务会议上,校务主任特地拿话剧组闯入决赛的成绩鼓励她。王老师当然乐不可支,毕竟才夸下海口要得冠军──照这气势,应该很有希望。 决赛是12所公私立学校对决,成绩前三名才有名次。 初赛看了一轮,她总觉得这些入围的学校不怎么样;要跟这些烂队竞争,夺胜犹如探囊取物。一下子信心爆棚,她便得意忘形。 初赛时,主演的小红帽深受评审肯定,育贞感到兴奋,对自己的演技增加些许信心。 正想趁仍记忆犹新时,把握感觉,一鼓作气加紧练习时,可蓉却缺席。 「厚──这个臭可蓉居然蹺练习,很夸耶。」 「甘伍差?──她戏分不多啊:就等着被我吃掉而已。」 「降讲没错啦。原想说叫她教我唸这些字耶。」 家慈的剧本画得到处都是:她不会唸的字或唸不顺的句子都用红笔画底线,然后在空白处画哭脸。 「听说跑去跟她们家班导约会──」 「真的假的──」 「不是吧,应该……单纯补习吧──我怎么记得她有说过?」育贞怀疑可蓉对家伦感兴趣;她看起来这么早熟,应该不会对「娃娃脸」家伦有太多那种想法。 「才不对咧──一定是约会啦。『毛茸茸』看起来就很飢渴啊──一定是哈家伦哈得要死。」家慈很坚持「师生恋」的说法。 「补习也可以补『那种』习啊!」敏寧一手比ok,另一手食指在o里进进出出。 「对啊对啊,又没规定补习一定得在学校。」家慈附和,但很快注意到敏寧话语中令人费解的问题,补问:「你说补什么习?」 「课后『性』课程──」「吼你很──奇欸!」「妈咧明就听得很爽;婊子装处女喔?」「乱讲话啊臭敏寧──」 育贞听她们越唬越夸张,不打算继续理会,把注意力放回剧本。 「我也记得很清楚:她有说家伦答应:如果进决赛就要跟她约会──」 「真的假的啦?」育贞的注意力又被拉回「可蓉x家伦」的话题。 「就你不记得啊──看,连白痴白痴的家慈都有印象。」敏寧戳了家慈的后脑勺。 「吼!你真的很奇耶──」 「我怎么都没印象……」 「啊你就金鱼脑啊──」「吵死了李敏寧──」「哈哈金鱼脑育贞哈哈──」「才不是金鱼脑──」「就是咧ㄌㄩㄝㄌㄩㄝㄌㄩㄝ──」 「欸靠夭啦!」育贞突然大发雷霆。「到底还要不要练啦!」 玩笑开过头的敏寧就闭嘴了。 缺席的部分就由不需要马上说台词的人代唸,三人就照平常那样继续排练;可是缺少总是从旁指点的可蓉,她们怎么练都练不起来。自己身为主角,却无法带领练习,育贞十分洩气。 13. 八卦 下一次排练,可蓉就准时出席了,还带着「歉意」进练习室:是她mommy要请「同学」──她mommy从不叫ariel’s”friends”,只叫”classmates”──的小蛋糕。 「哇拷,怎么买到的?这家要排耶──欸你妈战力很强耶!」懂吃的家慈由衷发出讚叹,忘了进来前还满腹牢骚,直说要「好好说她。」 「不知道耶,」可蓉露出无辜的表情,「mommy说有『认识的人』帮她『叫』的。」 「帮她『叫?』」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的敏寧吹出一声口哨,心想「这妹子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被甜食消解怒气的三人重新接纳弃她们于不顾跑去跟班导师约会的叛徒。 「欸,毛茸茸,」不擅长阅读空气的家慈率先开枪,「跟家伦约会得怎么样?」 另外两位等同有兴趣的女生搁下剧本,聚拢过来。 「嗯,就……」可蓉转了转眼珠子,「普通吧?」 敏寧听出她语带保留。 育贞一向对八卦、儿女私情之类的话题很感兴趣;看人家先起的头,而当事人也在场,心痒难耐,追问下去: 「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人家?」 连不擅长察顏观色的家慈都觉得直接问很冒犯人家,而冷汗直流。 看这几个小女生对自己的感情世界很感兴趣,可蓉突然很想捉弄她们。 「家伦喔……嗯,应该不是我的菜吧?」 「真的假的,你认真?听说你们班有很多女生都哈他耶?」育贞很不服气,继续追问,「你老实讲喔,是不是在逞强?」 看到育贞兴趣尤其浓厚,以及敏寧不发一语在旁边一直观察两人互动,让可蓉更想捉弄她们。 「听你的口气──」她凑近育贞耳边,故意用只有她听得到的音量说,「你是不是喜欢家伦?」 「才没有啦!」育贞急着撇清,但整个耳朵都发红了。 「小贞贞你脸很红捏。」家慈根本什么也没听到,只是在瞎帮腔。 「没关係啊,就我们几个女生在场。」可蓉依旧只讲给她听,并转向另外两人,像是故意不让那边听到,「我又不会到处乱讲,喜欢他老实说出来呀。」 「欸,老师耶!」一瞬间闪过自己被瘦弱的家伦公主抱的画面,下一刻是两人嘴对嘴深情接吻的画面── 「不、不不──」她猛摇头,「不、不要,先不要。」 再怎么说……师生恋果然还是太超过了。 「唉……担心这、担心那,畏首畏尾的,顾虑世俗眼光……」可蓉突然退开,换回正常音量讲话,「会一直错过真爱哦。」用一种熟稔世事的语气。 「喜欢家伦──」她又突然用很夸张的方式,「就要大声喊出『我洪育贞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家伦,世界第一喜翻──』」并狠狠拥抱满脸通红的育贞。 才没喜欢老师咧。育贞忿忿不平,但不想破坏和气,只敢把怒气藏在心里。她不喜欢被开这种玩笑,这种明明就只属于自己的情事;不管是谁──就算是最崇拜的大姊姊也一样──开这种玩笑,她都会生气。 「好啦,不开玩笑了。」可蓉收起刚刚不正经的态度,「今天要认真练哦。才能提早结束。」 ariel的妈咪要她提早回家。 该次练习就比平常更早结束。 14. 想吃? 可蓉正要走下楼梯时,被追上来的敏寧叫住。 「唉,lily...canwewait?mommyis‘kindof’strictaboutmygoinghomeontime...」 「不要给拎北中英夹杂喔──听了很不爽。」 可蓉罕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仍好声好气回应: 「好。想讲什么……我们下次──明天聊好吗?mommy会生气,如果我不准时回家。」 「不用五分鐘。」 「唉……」可蓉甩了甩头,莫可奈何,转身面对人家。 「没关係,你想讲,现在讲一讲就好。不用担心要花多少时间,我会认真听你说。这样满意吗?」 「刘可蓉,」对方装大人的语气让敏寧额头上的青筋开始窜动;她深呼吸,压制即将爆发的怒气,维持平时的语气继续问话,「你什么意思?」 可蓉眨了眨眼睛,微微摇头。 「装蒜──欠扁啊。」敏寧举起手臂,作势要肘击对方,「别以为装乖乖牌,拎北就不敢揍你。」 对方露出嫌恶的表情,彷彿动不动就诉诸暴力的敏寧是突然窜到脚边的蟑螂,反射性后退了两步。 「好啦,女生不要老爱动手动脚──这样不可爱啦。」 「鸡掰喔──现在想吃拳头?」「好啦!」 「好啦。」 敏寧收回拳头。 「看你想听什么。」可蓉收回嫌恶的表情,「我会尽可能老实回答。」 敏寧对她的用词感到疑惑,但找不到话语的突破口,只好暂且先问: 「干嘛一直弄育贞?」 「噢──」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现在是替洪育贞讲话吗?」 敏寧皱起眉头,想着该怎么反击。 「我看,喜欢家伦的……根本你自己吧?」想来想去,她只能顺着刚刚的话题,「讲都讲别人──搞了半天,原来是『可蓉想干家伦』喔。你这小婊子,欸,怎这么贱啊?」 可蓉露出「噢,原来如此」令人反感的蔑笑,神情淡然地回应: 「确定?李敏寧──」她瞇眼睛,缓缓走近敏寧,「还是我说『我,刘可蓉,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吴家伦。』你比较开心,嗯?」音量慢慢压低,剩她们两个听得见,「李敏寧?」 「靠北──啊不然咧。」说出来的同时敏寧后悔了。 「说不定我真正喜欢的人,」可蓉用送气音,在敏寧耳旁轻声说,「是洪育贞啊。」 敏寧立刻退开并摀住耳朵;可蓉的气息彷彿仍驻留在那隻耳朵上,令她浑身不适。 「可蓉『想爱』育贞──不很悦耳吗?」 她说『想爱』时,嘴型明显是敏寧刚刚的用词。 「满嘴干话──」 「欸,为什么不──洪育贞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可蓉持续进逼,「朝夕相处,让人忍不住,朝思暮想。想呀、想呀──」逼近到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的距离,「想吃掉她。不也这么觉得吗,」停了一拍,「李敏寧?──」 「咿干拎娘鸡掰破麻──」 耳朵同样的位置又被吹气;敏寧已经恼羞到脸红脖子粗,再被刺激一下,拳头就往刘可蓉鼻樑飞过去的程度。 「好──啦,不逗你了。」可蓉退开,准备转头回家,「齁──脸不要这么臭嘛,」又返回对方面前,像是关心路边流浪狗那样,双手捧着敏寧的脸颊,轻轻抚摸,「你这『女孩』明明这么可爱,却老皱眉头、扭曲面孔,弄得丑丑的……」 「别碰我,」她用力甩开可蓉的手,「鸡掰破麻。」 可蓉根本不痛不痒,依旧刺激人家,「嘻──笑一个,你笑起来一定让人更『想爱』,李敏寧。」 敏寧仍板着面孔。 「嘻──笑一个。李敏寧,嘻──笑一个。你笑起来,心仪的人才会『想爱』你呀,嘻──」最后用唇语说: 「李敏寧。」 敏寧用力拧住自己惯用手的手腕,极力克制衝向前让对面那张甜美脸蛋破相的衝动。 「嘻──好啦,mommy要我『没事』早点回家,就不陪你了。faretheewell,」又用唇语作结: 「lilylee.」 敏寧佇立原地,慢慢消化脾气。对方唸出自己名字时嘴角勾出的笑容彷彿蚀刻至记忆深处。她浑身无一吋肌肉不颤抖。她看向走廊窗户,窗片映出怒火中烧的狰狞面孔,心中咒骂: 鸡掰破麻。 15. 露出獠牙 放学时间,演员们留下来进行正式演出前最后一次排演。 来探班的王老师临走前,再三告诫育贞要像平常排演的表现去演出。 「只要照我的话做,我们就能轻松拿下冠军。」 王老师的一席话,让育贞的胸口有如一颗巨石压着,让她差点喘不过气。 开场的部分都中规中矩;因为排演实在太多次,表演大抵上都固定,原先常常即兴演出、难以捉摸的敏寧,能自行加戏的空间变窄了。最近几次的预演,她的演出都没太大的变化。 演到大野狼吃掉小红帽的桥段时,如同以往育贞预期敏寧会先用红领巾围住自己的脖子,才借位拥抱上来,自己则顺势倚靠对方的胸膛,好让大野狼的身体能完全挡住观眾视线。 i’mgoingtodevouryou. 正当育贞倾靠敏寧的胸部,闭上双眼准备好被缠绕领巾,侧颈部一阵疼痛。她立即张开双眼,发现敏寧半开的嘴露出牙齿,还掛着一缕蜘蛛丝般的口水在空中散开。她背脊发凉,确信被偷咬:咬合的部位留有湿湿黏黏的触感。 育贞脑袋一片空白,愣了半晌,但演出仍在进行,只好先退场;顾及团员们的和气,当下并没有大声张扬。 牙齿碰到肌肤的触感让育贞觉得很噁心,甚至很想立刻衝去洗手台用力冲洗。「会不会很明显啊……」担心脖子上的齿痕,忘了要讲的台词。 「你怎么了,需不需要休息?」察觉异状的可蓉立刻叫停。 「没、没事啦──想到这是最后一次排练,就、就很紧张……」她吞吞吐吐地回覆。 看到育贞脸色惨白,可蓉也不忍苛责,只是给她大大的拥抱,并在她耳旁用温柔的音嗓鼓励她:「你演得很棒,正式演出的时候放轻松就好。会紧张的话,就想想我现在对你讲的话。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放轻松就好。」在可蓉话语的抚慰之下,不知怎么的,育贞颈子上的噁心触感就消解了。她的脸慢慢回復血色,心跳也不再紊乱。 「对啦,你不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啦。」见状,家慈也凑上去拥抱她,「我们都在呀。」 「谢谢你们,我感觉好多了……」育贞有些犹豫,接着说,「一定是我反应过度。」 对啊,敏寧应该不是故意的啦。都是我自己反应过度了。 最后的排练终于结束了。敏寧不发一语看着家慈和可蓉先后离开。 可蓉离开前,还不忘转头跟三位姊妹「感性地」说:「就算演出结束不用再聚在一起排练,我们都是好朋友喔──」 bestfriendsforever. 家慈哭到不能自已,在三人身上蹭来蹭去──是想在这三个有共同目标的好战友身上留下自己的味道也说不定。她们并不排斥家慈用这么直截的方式表达感情就是了。 「正式演出的时候就加油囉。」互相鼓励后,她们就解散了。 16. 突袭 「洪育贞,有『重要的事』只想跟你一个人讲。」 干嘛搞得这么严肃,害人家很紧张。育贞心想,停止收书包,转过头面对她。 「好啊。」 整个教室只剩她们;顿时整个校园安静了下来,彷彿全世界仅剩她们两个。 敏寧沉默下来;令人窒息的静默持续着,彷彿空气慢慢凝固,令她喘不过气。 「好啦──我现在整个人都是你的了啊。」感觉等同尷尬的育贞打破沉默,「想讲什么?」 「就刚刚啊,」她停顿了几秒,「我咬了你一口。」 又好像嘀咕了几句话,育贞没能听清楚,只能摇摇头。 敏寧又深吸口气,才缓缓说出来:「很抱歉。」 「没关係啦,」育贞显然预料对方会先提起,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便很自然地回话,「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换敏寧开始摇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真的没放在心上哦,」育贞尝试安慰她,却找不到比陈腔滥调更适合的话。「你不要太自责啦。」她自己十分清楚。 「不是!」敏寧惶恐地叫了出来。 「不是什么?」 「不是『不是故意的。』」 育贞满脸疑惑,试探性反问: 「什么『不是故意的』──什么意思?」 「我是,」敏寧又停下来,内疚地看着地板,结结巴巴继续说: 「真的想吃掉你。」 育贞的警戒心升高,浑身肌肉变得紧绷,有点喘不过气,感觉像是有个结块卡在喉咙。再怎么捉弄人也要懂得适可而止:育贞自觉刚刚演得很烂;但敏寧现在反过来用更烂的演技来挖苦自己……真的不好笑。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话剧、不在乎这所烂学校、不在乎美瑛、不在乎可蓉或家慈──我只是想待在你身边。」 育贞更困惑了;她也想跟大家在一起:在一起演戏、念书、聊天、吃小点心,很快乐呀。可是,敏寧沮丧的表情跟刚刚偷咬自己,与她现在「坦白」的内容完全兜不起来──她想讲却又讲不出来而扭动嘴角、皱眉的表情,同时令育贞恐惧。 此时,育贞觉得自己就像面对一隻满身负伤的犬类──看起来楚楚可怜;可是,又怕牠下一刻要扑上来咬断自己的颈动脉。 「她是狗狗,还是野狼?」这种疑问盘据心头,育贞变得焦躁不安:她头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和这位国中认识到现在的好朋友相处──初次意识到:原来从没认识真正的她。 「你又整天跟刘可蓉那淫荡的贱婊子贴来贴去、摸来摸去、抱来抱去──看了就很不爽。明明我先认识你,又跟你相处最久──她才认识你多久?一个月、两个月──顶多两个月而已?──凭什么跟你搂搂抱抱?」 育贞的恐惧感变得如此具体,像匹潜伏森林深处的狼,虎视眈眈,似随时会将她大啖而尽。她浑身发抖,双腿瘫软。 「我满脑子都在想你,『朝思暮想』,无时无刻无不想你──就连现在:强迫自己每天来这所女子监狱,继续忍受那些穿袍子的老女人、那些只会拿课本咒骂学生都是笨蛋的老师、身边乖得跟绵羊一样的愚蠢女高中生──只要跟你在一起,就算被綑绑在座位上,我没差。只要能待在你身边。」 「不要……」在心里默念;育贞猛摇头,似乞求对方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喜欢你。 育贞的心彷彿被人徒手扯开,于此同时腹部像是狠狠挨了一记重拳,反胃难受。 她一直嚮往被人告白,用浪漫的方式告白;面对喜欢的人直球对决,她就像小公主那样看着对方含情脉脉的眼神、静静聆听对方聊表情意。她就在对方说出「我喜欢你」的时候,屏住呼吸──哪怕不到一秒──娇羞地低头,给个乐曲的起音:发出「嗯」的声音,然后点点头,专属她俩之间「爱的乐章」随之奏起。在这首乐曲伴奏的氛围中,只消闭上双眼,魔法就会在唇间绽放开来;睁开双眼之际,面前的「他」就是她的王子:眼神之中只有自己的笑容。 「想跟你在一起──」 「不要……」 按捺不住慾火的敏寧顺势吻了上来;猝不及防的育贞,在意识到对方嘴唇贴在自己嘴上时,双唇的门扉已被敏寧的舌尖撬开一些:育贞感觉门牙被稍微顶到── 「不要!──」用力推开她。 育贞心中童话般的幻想世界被敏寧的突袭吻狠狠击碎。噁心、反胃、厌恶──所有负面感受篡夺原来对情爱的遐想:什么「洋溢幸福」、「快乐」、?美好」──在对方嘴唇抽离之际,灰飞烟灭。 敏寧被用力推开。对上眼的瞬间──对方充满憎恨的眼神──敏寧就知道自己搞砸了。她伸出双臂想搭住育贞的手,试图挽回一点残存的友谊。 「不要碰我!」育贞急忙抽开,像看到有毒生物;同时感到后悔。 「我、我的意思是……」 手机突然震动。 「我妈找我。演出加油。再见。」 她拔腿狂奔──心脏和肺部要胀裂般的痛楚、双腿肌肉撕扯着、汗水如潦自发际倾倒而下,睫毛都被润湿而沾黏在一块;她眼前糊成一片。 快离开这里── 她感觉水流从眼角滚落,滴到衣领,侧颈部感觉到湿润触感,接着闷热──大口喘气,衣领勒得她快喘不过气── 得赶快逃离学校才行── 逃出校门后她才敢解开红领结,解放被勒住的气管;她继续奔跑,与其他还在外游荡的同校生擦肩而过,但不理会任何人,死命狂奔── 快逃、快逃── 17. 心理交战 好不容易逃到够远的地方,育贞停下来,弯腰撑着膝盖用力喘气;手提书包太重了,她随手搁在脚边。 她双腿开始发软,站都站不稳了,顺势蹲下。 旁边的行人都在看,但她顾不得形象、顾不了会不会露出内裤,坐了下来;现在汗水淋漓的,路人看到也只会想「哇勒这女生刚掉水里是不是?」根本不会注意她的内裤对不对? 想到这里,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突然觉得很不甘心:「为什么不能更成熟处理这种事呢?」 换作可蓉,会不会更圆融回绝?她会不会冷静地说「我会考虑看看。」然后过个几天,像没事一样,又回到平时一起吃吃喝喝、玩闹的生活? 换作家慈呢?假装反应迟钝,用力装傻搞笑「噢原来是整人节目吗?真被你唬得不要不要耶哈哈哈──」然后故作镇静,伺机逃离── 结果,她什么都没能做到、什么都做不好。 妈妈的讯息救了育贞──或说,给育贞逃避现实的藉口。 「洪育贞。等下下课帮马麻拿生活费去阿嬤家给看护。早上不是请你拿放在桌上的信封?整个拿过去。还有,顺便去附近超市买点食材。一起送过去。回来再给你钱。」 正式演出该怎么办?从国中到现在就只跟她要好──其他还聊得来的朋友都考去别的学校;没敏寧的话,她就真的孤伶伶一人。当初若不是敏寧跟着举手,她很怕真的就自己一个,跟一堆不认识的人演戏。结果咧?怎么对人家的?──像看到脏东西一样躲开── 她遵照妈妈的指示先走到离学校最近的全联。看到冷冻柜的各种红肉,让她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联想到自己在敏寧眼中,就像那些红肉,双腿就发软;顿时,空气中彷彿瀰漫肉的腥臭味,令她一阵倒胃。 她最后改买蔬菜、水果,并买了块蛋糕,匆匆离开。 去阿嬤家的路上,育贞想着敏寧的脸:像是不小心打破东西,愧疚的表情。 她忽然想起敏寧国中的时候也很会破坏东西。很好笑:明明会突然「牙起来」砸破窗户,或在修女到班上做宣导的时候突然站起来顶嘴,不小心翻倒自己桌上的午餐附餐的饮料时,敏寧却满脸亏欠的模样。明明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的,敏寧隔天一早竟然还满怀歉意,在她桌上放饮料赔不是。 咦?一想到她,就感觉国中整整三年,每分每刻都有她在身边。 想来又觉得好笑:育贞跟敏寧相处的时间,甚至比跟自己妈妈相处的时间更长、更长许多。 毕竟,她妈妈去办公室的时间,基本上,跟她上学时间完全错开。如果一天跟妈妈讲话不超过十句(大部分都用line解决),她跟敏寧讲超过数十倍、甚至百倍──她跟敏寧可以说「形影不离」也不为过。 为什么? 干嘛呢……为什么要想吐……? 「女生不可以爱女生。」育贞对自己喊话,「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不行不行、不行──生理上无法接受──没有!没有爱女生──不行不行…… 不行? 国中以来最好的朋友……呢? 育贞叹了口气。 「我好恨她喔……」 想来想去…… 「好恨我自己。」 18. 家里没大人 「决定了!」 育贞决定演完之后和敏寧正式讲开:到时候应该还是会明确讲: 「我还是想喜欢男生。」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走到阿嬤家楼下。 阿嬤家离家里很近,离学校更近;平常在学校,站在最高的楼层往外一望,几乎可以看到阿嬤家的阳台。只要有心,在正确时段抬头远望,似乎真的可以看到屋里的活动。 她按下电铃,无人应门。 「家里……没人……吗?──散步吗?」心想;育贞仍记得,下午的时候,常常看到看护推阿嬤到后面的公园晒太阳,然后她自己坐在长椅上跟附近人家雇请的看护聊天;有时候好姊妹没空过来,她就自己坐在旁边滑手机,就等时间差不多了再把阿嬤带回家。 看到她可以忙里偷间、无忧无虑的生活,对比自己高中忙碌的生活,育贞心生浅浅妒嫉。 家里……没人?她忽然想到,那个家还有一个人,几乎都会在家,想说可以line人家: 「九舅~」 「在吗~」 对方几乎即时回传讯息: 「嘿,我在。」 她接着输入: 「我在楼下惹~」 「可以帮我开门吗^_^」 这次稍微等了几分鐘;提袋子的手开始痠了,育贞先把食物放下。开始觉得无聊了,像是模仿抖音舞蹈那样,她原地踱步、跳起舞来。 「马上来。」对方回覆了。 「谢谢九舅^_^」 对方传了个比讚的贴图。 听到解锁的「喀──」声,她就推开铁门进入公寓。 「可以上楼了。」舅舅回传讯息。 育贞照做。 阿嬤家的铁门贴了张跟家里一模一样的春联:是慈济上人敬赠的春联。育贞记得妈妈每年都会特别拿来这边换贴,是怕阿嬤把旧的通通收集起来,在家里堆成一座没人想处理的纸山。育贞曾受命来处分这些旧春联,因此特别熟悉。 她按下门铃──可能是短路──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她心里想着:如果今年过年还听到它断断续续响起,她就要叫她妈跟赖在里头的「大人」好好聊聊。 内侧的门开了。透过隙缝看进去,是阳台的窗帘;门后躲着一个庞大的身躯。 「九舅。」 她妈妈每次都会囉唆「记得叫人。」可是她从来就不喜欢也背不起来哪个长辈要用哪个称谓称呼,很多时候都只点头,然后含糊其辞带过。 尤其是老是宅在阿嬤家的舅舅──不管怎样,就是不想承认他是长辈。「九舅本人应该也不会介意叫错称谓就是了。」育贞心想。 「育贞,好久不见!」舅舅扭开内侧门,隔着铁门,一瞬间像是监牢内的受刑人,盼望家人或亲戚前来探望。 育贞心想:或许九舅真的没什么访客。想到这,平常就跟班上同学还有演话剧的三个姊妹们腻在一起的她,不禁觉得九舅孤寂得怪可怜的。 「九舅想死你了!快进来吧──」 他不算瘦弱,也不精壮;看得出有小腹,却不臃肿;手臂的肉垂垂的,肌肤看起来满苍白;发长及肩,但没有细心整理,看起来乱糟糟,像一窝鸟巢。脸稍微浮肿,眼窝像抹到木炭看起来黑漆漆的,会让人有「熬夜好几天了吗?」的印象。 整体看起来,不过是位足不出户的中年大叔。 「阿嬤呢?」 育贞把刚刚在超市买的食材放在客厅的矮桌上,随后就在屋内东看西找,像是寻宝探险。九舅紧跟在后,彷彿是不想被看到什么,处处提防。 「我妈咪喔?刚刚被外劳推下去楼下公园晒太阳了。」 听在育贞耳里,心里不平衡起来。人家不是外劳好嘛──人家是受雇来家里帮忙的外籍工作者;人家离乡背井来这里认真工作,为什么要给九舅你糟蹋?况且,你好手好脚不去认真找新工作,被裁掉就在那边自怨自艾,有什么资格歧视勤奋工作的人?虽不满,她只敢骂在心里就是了。 「妈咪老到不行:只剩被外劳盯着看,跟在楼下晒太阳的功能了……伤心。」 九舅讲话老是这么「机歪。」他随口低级的玩笑提醒育贞多么不喜欢舅舅耍嘴贱。 育贞像当自己家把书包随手往木沙发一扔,又不管这组沙发多有歷史,一屁股就蹦到舖有坐垫的位置上──木沙发发出「唧唧嘎嘎」的悲鸣。 「明明才几个月没看到,怎么感觉你又长大了!才想说你还在穿国中生制服……现在换上高中制服,成熟好多哦!果然是高中制服的功劳吗?」 「错觉啦。」 九舅讲话都很浮夸。 「高中生了捏,」九舅用色瞇瞇的眼神上下打量,「えらいえらい!」 「呃……好哦。」 以为九舅只是在逗她玩,育贞不打算继续搭理他,遂拿出手机滑ig、看抖音或逛小红书之类的。她让自己舒服一点,整个人躺下,占满整个沙发,还不小心露出肚脐。 「妈咪她们好像会很晚才回来──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啊?」 「不用啦我不累。」 她其实累毙了:生理上、心灵上,都快透支了。每次排演都很累。刚刚还被突袭吻。她早就心力交瘁。很想赶快跟阿嬤打完招呼、把生活费交给看謢(妈妈千交代、万交代「钱绝对不能给你九舅──谁晓得他会不会拿去乱花。」) 母亲近年来的教诲让育贞对从小看到大的舅舅心目中「可靠大人」的形象开始幻灭;如今看到他这副德行(明明其他亲戚在场他绝对不会那么放肆)又让这產生裂痕的印象更加破碎。 「过年的时候,你不是都跟美莓她们来我房间打电动打到很晚吗?」九舅变得过于急切,吓得育贞挺身坐起。 「你就边玩游戏,」九舅平举双手向下挥动,像是安抚她继续说,「边等她们回来啊。『累了,就直接睡觉,没关係的。』」 确实过年回娘家的时候,育贞都会跟表妹她们在九舅房间打电玩;玩累了就很自然躺下,不小心就睡着了。九舅他还怕她们着凉,帮忙盖被子。 育贞不疑有他,接受舅舅的提议。 「那,九舅就去开给你玩喔?」 九舅便回房间,啟动他的px5。 「深水炸弹──呃啊!」育贞跟在身后,一进到熟悉的「九舅的窝」,就立刻用深水炸弹的方式跃到舅舅的床上,「好舒服喔!」 「还有要不要喝饮料什么的?」 「好啊,我要喝──」 九舅走到厨房。 「欸九舅,你游戏怎么都这么新啊?」她对着厨房方向大喊,「我记得魔x猎x台湾还没上市吧?」 「九舅都用日语区啊。」从厨房那边传回九舅的声音,「日本那边一发售,九舅就买了。你如果想玩最新的,随时来九舅这边啊。」他又补了一句: 「九舅会跟你玩到爽、玩到饱。」 「是喔……」 她等游戏loading的同时,注意到舅舅待机中的桌电;好奇心作祟,手贱摸滑鼠。萤幕跳出stxxm的页面,左手边的工具列罗列一排写日文标题的游戏。 「怎么都写日文……」心想,她又很好奇;找到其中一个有动漫少女缩图,标题有几个汉字写「快感、绝顶」之类的项目,双击滑鼠左键点开来看。 唉咦哦── 19. 大野狼 她立刻摀住嘴巴。 「怎么了?」厨房那边传来声音。 「没、没事!」情急之下,她随便编理由,「不小心掉到床下!」 「小心欸!」「好!」 心乱如麻的育贞,发现不该看的东西,心里既懊悔又怨恨;她怕被九舅发现自己手贱乱摸,一阵手忙脚乱,终于找到休眠按纽,让桌电再度沉睡。 她觉得反胃,对这个舅舅澈底幻灭:他不是亲戚,是一匹满脑子色情的大野狼。 待不下去了,育贞一心想逃离这个危险禁地。 「九舅我……『玩完了』喔──」她抑制自己尖叫的衝动,故作从容对着厨房方向大喊,「还有事:等会要跟同学讨论功课。我想直接下楼找阿嬤她们喔。」 没有回应。她依稀听到房外收拾东西的声音。 「九舅──想下楼喔!」她再度尝试,仍没回应。 她吞了吞,牙齿不断颤抖,再勉强自己提高音量大喊「直接下楼找阿嬤喔──」这次声音有点走调。 「九舅?」 九舅突然闯进房间,用他庞大的身躯将育贞强押床上── 「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放开我、你快放开我──」「家里有没有教你,礼貌呢?──」 育贞又踢又踹,用力嘶吼。 「搞清楚哦:这里不只是『外嬤家』,也是『我家。』你好意思一来就随便──真当自己家喔?你现在是把九舅我当下人使唤喔:想吃东西、想喝饮料、又想打电动──九舅都帮你张罗?──搞清楚我九舅欸,你的长辈欸。你来『九舅家』不意思意思一下的喔?」 「好啦九舅──快放开我啦,不舒服──」 「礼貌呢?」 「对、对不起──对不起啦,九舅!」她开始觉得四肢疼痛;实在痛得受不了,接着连珠炮似的大吼,「啊都跟你道歉了还想我怎样啦死变态!──」 「おめえー何という乱暴な小むすめだろう?」 「干嘛都讲日文──听不懂啦!」育贞撕扯嗓子尖叫。 「うるせぇーこんなに、『バカ』な姪っ子──」 「闭嘴啦!(呜呜呜呜──)」 「是不知道我老姊、你老妈跟你讲什么五四三啦──老姊碎念过的话,其他亲戚,当面或私底下,都没少讲过啦。不过,你刚刚骂九舅死变态──伤つくぞ、おじさんも。你知不知道,所有姪女中九舅最喜欢你;你现在怎么对待九舅?」 「(呜呜呜呜──)」 「九舅对你的爱给你这样糟蹋?」 「(呜呜呜呜──)」 「しょうじき、俺は、お前がうちに来て、とっても嬉しいぞ。」 「(呜呜呜呜──)快放开啦──」 「我が姪っ子はこんなに立派なレイディになっていただぜ。お前の成长に感动した、おじさんは。」 「讨厌啦──你手臂这么粗、这么壮──滚啦!」 「这样才能好好『抱你』呀。」 「你的腿──压到我的脚啦──很痛!」 「这样才能好好『疼爱你』呀。」 「鼻孔好大哦,不要靠我这么近吸气啦!」 「这样才能好好闻你的体香呀──嗯、嗯(深吸)噢,女子高生のかおり、すばらしい。」 「等一下啦你眼睛不要──靠那么近!」 「肌肤如此光滑白嫩──如此吹弹可破──」 「九舅不要用嘴巴吸──你冷静──一点──」 「我慢できないぜ……いますぐやろう!」 「住手──我说住手!」 「乖!让九舅看看!」 忽然感觉一阵噁心想吐;她还没来得及意识过来,腹部就狠狠吃了一拳。 你刚刚……揍我吗?── 「噢呜呜……」正想大吼反抗时,育贞的脸又吃了一记正拳……又一记:扎扎实实打在左、右脸颊。 他特地用厚毛巾缠绕在出手的拳头上数圈,好让脸上和身体的外伤不会那么明显。 「听不听话?──不听,揍你──」 肚子又吃了一记重拳。 一连吃了两、三拳,育贞现在脑袋混乱;上衣已经被扯掉,百褶裙被拉到小腿位置。眼看最后一层遮蔽的衣物不保,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舅舅把内衣裤掀起。 「舅舅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此时她在想:不晓得制服有没有被扯破?她只有这套,跟家里换洗的另一套;要是这套扯破,就没办法交替着穿了。 手脚被压制而无法动弹的育贞,只能眼睁睁看着舅舅的胯下慢慢膨胀、挺起。 「可、可……不可以……住手……」育贞的脸和头发已经湿透,分不清是汗水、泪水,还是九舅的唾液。现在连讲话都很困难了,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反抗;她几乎要虚脱,只能有气无力乞求对方,「可……不可以……不要……硬插……」 「唉,我看你是不懂齁……」九舅仍紧紧压制育贞,空出一隻手捏住那边,抵在育贞下面来回磨蹭,半恐吓她,「现在家里『没大人』,你知不知道?再等下去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我……不会……跟马麻……阿嬤她们……说啦……求你……快住手!」育贞用尽最后一分力挣扎,像被拖到岸边、搁浅的鱼奋力一振,依旧无法挣脱。 「齁唷──恐吓你九舅噢?」舅舅不为所动,依旧用他那边磨蹭育贞的下面,「让全世界知道你被九舅插?去讲,九舅没差。」 育贞无力发声,只能虚弱地呜咽。 「ああ、我がかわいい姪っ子よ──四处讲、讲好讲满,最好,用力宣传。九舅的人生もうボロボロだよ。もはや、自分は、人间で无くなったよ。どうせ、もう人生オワタよ。さて、」 いただきます── 含苞待放的花朵被无情摘下;小红帽强忍下腹撕裂的剧痛,任压在身上的野兽大快朵颐── so,thewolfdevouredlittleredridinghood. 20. 猎人未现 上场前,美瑛老师耳提面命:要演员们照平时排演的状态去演。儘管有她「阵前喊话」,士气依旧低迷:气氛说不上来地凝重,就好像演员们前一晚集体失眠或早餐吃坏肚子,所有人都神色凝重。连大家的开心果家慈几度尝试搞笑来缓和场面,却没任何人捧场。美瑛不想施加更多没必要的压力,只好放弃无谓的鼓舞,退回观眾席。 育贞老是心不在焉的,敏寧和家慈一直很担心她的状况。可蓉则是有很强的自我调适的机制;正式上场前,她都没再跟任何一个人说话过,也不跟演员比手画脚或眼神示意,完全进入专注的状态。 敏寧想确认跟育贞之间没芥蒂──虽然不奢望对方能原谅自己。 育贞只淡淡地说「先专心演戏吧。」 舞台布幕揭开,小红帽捧着装红酒瓶和蛋糕道具的竹篮,站在舞台正中央;一开口讲话,任何人都看得出她显然不在状况内:并非唸错台词,也不是走错位置,而是演得有气无力──彷彿小红帽的心灵饱受蹂躪──眼神空洞地瞪远方空气。观眾亦难以对这具木偶般的小红帽產生任何情感连结。 她现在的样子与初赛的状况简直判若两人──甚至根本无法比拟两、三个礼拜前排练的状况。指导老师美瑛一时也慌了手脚;毕竟不能像篮球比赛「临时叫个暂停,叫选手下来训话。」她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戏剧从糟糕往惨不忍睹的方向发展。 幸亏其他演员仍发挥本色,勉强挽救这齣「主角的精神不晓得飘去哪」的闹剧。 小红帽踏着沉重的步履,来到「大野狼窃据的阿嬤家」,照排练时的习惯在地板上踩两次”knock,knock”— “justliftthelatch.i’mtooweaktogetup.” 假扮祖母的大野狼回应,招呼小红帽走进想像中的铁门。观眾可以很明显看到小红帽迟疑、犹豫、畏首畏尾的样子,相当不自然。 小红帽靠近假祖母时,明显提防牠,使得接下来的部分毫无紧张感: whatbigarmsyouhave. thebettertoembraceyou— whatbiglegsyouhave. thebettertorunwith— whatbigearsyouhave. thebettertohearwith— whatbigeyesyouhave. thebettertoseewith— 或许是演过太多次、太熟练了,两位演员的对戏让《小红帽》中最重要的衝突场面看起来像一对将相声大师演过的经典段子背得滚瓜烂熟的素人轮流将逗哏捧哏的台词照唸一遍──耍宝啊! 不行了,身兼导演与编剧的美瑛气到快要中风。她已经无法用惯用的自嘲式幽默逃避这齣烂戏的「灵魂拷问。」所求不多,她现在只祈求台上饰演小红帽、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不要再忘词、口吃……不、不──她把标准拉低到不能再低:就不要再为了挽救印象分数而额外加戏、乱演── whatbigteethyouhave. thebettertoeatyouwith— 面对即将把自己吞下的大野狼,小红帽脸上未有丝毫惊恐,只是佇立在那;她放弃抵抗,彷彿坦然接受被摧毁的命运,用一副生无可恋的姿态回应: andyouaregoingtode-de-vour...me,too? 喂喂、喂、喂喂喂喂──剧本根本不是这样写的好嘛! 美瑛双手抱头绝望地猛摇头。 欸你说你忘词、紧张语塞,或肢体僵硬也就算了──欸欸这台词一改……欸欸词意、剧情的逻辑欸欸欸完全不对耶! 「欸刚开始不是都照剧本来吗?──为什么要进入高潮的时候就给我乱演啦!」美瑛在心中怒吼,但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学生在台上搞砸。 育贞唸到”devour”这个字时犯口吃,听起来像”de-de-flow-er”,令几位评审捏把冷汗,误以为学生爱玩在胡闹、耍观眾。 有比较严肃的评审老师,一听到不顺耳的内容,无情地在评分表上记了一笔。 育贞不按牌理出牌、临时加戏,就连要吃人的大野狼敏寧都很错愕;幸好反应够快,随口一答: 「betcha,i’mmaeat-you-up—」 接着即兴加了一整段不在剧本上的内容: 「i’mmaaddsomeproperseasoning.i’mmadipyouinsauce.i’mmaeatyouwithabitofcoriander,sothatyoutaste,um,umm-mm,sojuicyandfragrant—yum-yum-yum-yum-yum...」 说完,就把红领巾套到育贞脖子上,背对观眾借位搂住她,好让负责替受害者盖上塑胶毯的幕后人员能尽快上台──在主角继续捣乱之前──把不受控的小红帽拖到帘幕后方。 之后的部分几乎是靠敏寧撑场──当然,还有前来营救的猎人家慈,也贡献她天生的搞笑才能。 被猎人救出来时,小红帽的脸上没有一丝获救的喜悦,眼神空洞,瞪着台下观眾,毫无气力地唸完最后一句台词: iwillneveragainwanderoffintothewoods,ifmommyforbidsit. 结果,话剧比赛只得到第三名──依旧输给第二名的宿敌崇明女中。 无法接受比赛结果的美瑛,心生不小的怨念──都怪这不按排练演出的育贞──对呀,都要怪她。美瑛决定将没拿冠军的结果通通怪到这不受教的小女生头上。 原以为会抱憾而归,圣福居然拿了其他奖项,让美瑛大感意外。 家慈的猎户意外获得好评: you’llnevergetawayfoo-rr-longme,youbigbadwoof! 逗得评审跟其他学校的同学以及老师哈哈大笑。 原以为她的一口「菜英文」会大扣分,呆萌的形象反而受到评审青睞,颁给她最佳演出精神奖。 最佳演出奖本该让主角育贞轻易夺下。怎料,竟让一位随笔创造出来的角色夺走。这正是所谓的「无心插柳柳成荫」也说不定? 明明煞费苦心创造的主角小红帽,却未受肯定──就好像,连同创造该角色的编剧美瑛,一同全盘否定掉。 简直开了天大的玩笑。 这让美瑛心有不甘,气得想盘问育贞为何会失常──正如她总是如何斥责以前的学生为何大考失常、没上t大,辜负她的栽培与用心:明明比任何老师都更愿意付出心血、牺牲假期,连加课的鐘点费也从没计较过,甚至不惜自掏腰包买最好的讲义与慰劳学生辛劳的饮料、小点心──王美瑛,作为一名教师,已经把青春与血泪都倾倒进去了,不惜牺牲装扮自己的心思、还被歷任男友嫌弃得一无是处──什么「老女人」、「大龄剩女」、「皮肤皱巴巴」、「乳房下垂」、「穷得只剩工作」,以及更过分的侮辱都没少听──她已经牺牲「被爱」的权利,以及找个可以託付终身的男性,甚至进一步组织家庭、孕育自己的下一代的机遇──王美瑛已经把这群不是自己骨肉的高中女孩们当作自己亲女儿般地照顾、培育──她们就像是美瑛自己,是完整自己的零件、部件──她们正是美瑛的全部── 她们怎么辜负我的? 颁奖典礼仍在进行: 「最佳剧本改编……圣福女中……获奖人:杨子蕙(dorisyang)、陈彩芸(mannychen)、陈婷芳(feychen)、林瑜芹(yu-chinlin);指导老师:王美瑛老师……请上台领奖。」 受奖时,可以看到一堆唱到名字但没上台接受表扬的空缺。 这是因为编剧组的学生拒绝跟着到比赛现场──算是某种无声的抗议。没到场的学生们达成最佳报復:她们让美瑛受到别校老师同事投以「同情眼神」,极具羞辱性的公开处刑──美瑛已经得到应有(或许过于沉重)的报应。 最终,这些唱到名的学生仍以掛名的形式,拿到她们「应得」但不配得的奖项。 接着,像最佳道具、服装设计这种无关痛痒的奖项也让圣福抱走了: 「……叶雅晴(chingyeh)、谢梦茹(mayhsieh)、蒋珮琳(lynnjiang)、郭书涵(hannahkuo)、云方妤(irisyun)、吴梓虹(junewu)、梁颖琪(janeliang);指导老师:王美瑛老师……请上台领奖。」 道具、服装暨化妆组是完全独立运作的──也就是说,她们的用心受到评审肯定,跟美瑛一点关係也没有。 同样地,她们也没有全员到齐;只有几个必须帮忙搬道具与协助化妆的同学到场支援。由衷感到受奖喜悦的她们,高高兴兴拉着指导老师上台,让美瑛饱受另一轮「掌声羞辱」的洗礼。 礼成之后,已被羞耻「修理」得差不多的美瑛,脸红脖子粗的,强拉育贞的臂膀硬拖到角落要求「给个交代」: 「为什么跟排练时演得不一样?」 一反平时给人自持、平稳的印象,美瑛简直自行拆毁长久以来在学生面前维持的资深老师的形象,非常小家子气地,用相当严厉的语气责备育贞,跟小她一、两轮的女高中生较长论短,「你想给老师难看吗?」 对方没反应;表情木然地瞪她。 「难道老师对你还不够好吗?为什么要在这种重要场合如此羞辱老师?」 育贞的眼神已死。 「为什么不说话?──你瞧不起老师吗?」 育贞迅速瞄了美瑛一眼,刻意闪避对方盘问的眼神,接着用几乎让人听不到的音量回覆: 「猎人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