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经》 第1章 [gl百合] 《权经作者:崔九堂前【完结】 文案: 雄才大略霸气汉王vs温润缜密经天纬地谋士 君臣戮力同心,ko全天下的故事。 本文为古代架空文,九国争霸,人物虚构; 本文设定,女子可入仕为官,可为王为君,可出将入相,女女可婚,不女扮男装,不女扮男装,不女扮男装! 文案: 七年前,诸侯称雄,天下分崩,九国之中,以汉最强,然汉王孤弱,主少国疑。 小汉王欲立太师之女(归氏)为后,相国大权独揽,横加阻碍,归氏惨遭灭门,无一幸免! 这一场,小汉王输的干干净净。 七年后,汉王羽翼已丰,她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孤弱的汉王,也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她变得阴狠,桀骜,杀伐决断。蛰伏七年,她誓要一雪前耻。 而就在此时,有一白衣谋士自远方来,步步为营,深入汉廷,面陈汉王,欲助她横扫九国,一统天下。 谋士白衣,翩若惊鸿,貌比倾城,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像极了某个本应逝去七年的故人,也搅乱了汉王冰封七年的心 ----------------------------- 郦壬臣:王上也曾心悦某人吗? 刘枢:何止心悦。 郦壬臣:如何了? 刘枢:年幼时,便是穷尽所能也想将她带到身边,长大方知,若真心悦,那当是宁可她从未认识过寡人。 汉王言毕,仰望苍穹,久久不语,却不知身后的谋士早已悄然落泪。 郦壬臣:或许那人从未后悔与王上相识。 ----------------------- 一句话简介:此行山遥路远,愿你我顶峰相遇,共开太平。 阅前须知: 本文分四卷,分别是《君当韶龄》(复仇篇)、《大争之世》(周游篇)、《王事靡盬》(争霸篇)、《四海归元》(统一篇),分三本发表。 本文感情线较少,较少,较少,但不是没有,请读者朋友们见谅(狗头保命)。 ps.两女主均专情1v1,前期君臣关系,后期帝后关系 pps.全文存稿中,敬请期待 (文案第一次编写于2019年初夏;倒数第三次修改于2022年4月,倒数第二次修改于2024年5月,最后一次修改于2024年8月)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复仇虐渣 朝堂 正剧 主角视角刘枢互动郦壬臣(归霁) 其它:复仇篇 一句话简介:顶峰相遇,共开太平 立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不啻微光,造炬成阳! 第1章 序章 序章 汉历壬戌年巳月,丙火用事,立夏后,芒种前,酉日,陵阳原上大雨滂沱。 连续三夜的大雨压过了酷暑的威风,密密匝匝冲刷着森然的宫城,王都外的渭河一夜涨了三尺,荒野焦土上腾起缕缕热气,使一切看起来都显得扑朔迷离。 隆隆的暴雨像厚毛毡一样覆盖在每一户人家的屋顶上,也覆盖在汉王宫长秋殿的殿宇上。此时,殿门紧闭。 长秋殿内,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正在生产,王宫卫尉率禁卫军已将这里围护的水泄不通,冰冷的雨水顺着禁卫军们铁色的盔甲丝丝滚落,每一个侍卫都肃然警觉。 先王刚刚薨逝,新王却还未诞生,大汉国史上从未有过这样险峻又怪诞的权力真空期。 最外一道宫门的檐下正站着一个头戴漆皮弁冠、身着麻衣丧服的大夫,从弁冠的梁数来看,他应当是这个国家爵位最高的异姓大夫,也是最受先王信任的相国永信侯高傒。 此时他正神色紧绷,老谋深算的目光透过黑夜的雨幕望向远处的宫闱一角,反复盘衡。 已经三天了。 迟则生变,他默默考虑着,要不要干脆 正当他的脑海中浮出一个蠢蠢欲动的苗头的时候,突然间,一道青色的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夜空,好似银剑劈空,晃的人眼前一白,也把他脑海中大逆无道苗头劈灭了下去! 紧随而来的便是震耳欲聋的雷鸣,这雷声奇大,仿佛要把人心胆震碎,而雷鸣过后,雨势立收。 根据这条奇异的天象,正在司卜台潜心祷告的太卜令决定亲自投爻起卦,他命卜正火灼龟板,片刻后,龟裂,卦成,兆曰:天一生水,泰吉! 太卜令心头一惊,两步夺出门外,抬头夜观星象。 乌云散去,群星璀璨,他当即掐指排宫,大呼:紫微化权,七星同曜,风雨相随,龙出虎行! 同在司卜台值守的太史令默默在竹简上记录下了这些强势的句子,也记下了卜令随后喃喃私语中的意思:此刻万象主阴,或将预示着大汉一位女主的降临 是的,就在方才电闪雷鸣的子时二刻,伴随着暴雨的骤歇,长秋殿内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这一声啼哭,昭示汉国有了新的君主。 刚刚薨逝三天的先王也早就在生前为这个婴儿取好了名字,刘枢。 七政之中,天枢为首。 刘枢生来就是王,她的出生不仅伴随着划破夜空的霹雳,也伴随着大汉臣民的山呼王号,顶礼膜拜,她的命运从出生起就已经被设计好,她只能是王。 第2章 汉王宫 汉王宫 不知这是哪个纷乱的时代,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故事发生的这片土地,历史的轨迹在这一时期像凌乱的车辙,复杂的令千万年以后的后人迷惑。而即使在当时的史料记载中,混乱也从未停止。 第2章 在当时人们的印象中,好似从女娲造人开始,天下就一直是这般四分五裂的样子:无数个国家兴起又覆灭,融合,再决裂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已然常态。 仅就此时而言,天下的重心区域是被九个有名有姓的国家占据,重心之外是各路异族人的族群和部落。在这众多国家尊贵的国君之中,有一位身份并不起眼,童年却格外凄惶无聊的少年君王 * * * 汉国,王宫。 王上,您又在做什么?!惊慌的问询声从树下传来。 闻喜,小点声!树上的女孩头也不回,光脚踏在一架梯子顶部,她一手扶着树杈,一手小心翼翼的摩挲着树杈中心的鸟窝。 汝等看不见吗?寡人在看雏燕,别惊飞了它们。 这是刘枢几乎每天都要进行的活动,没有哪个大人能理解她的快乐源泉,当然,她也不需要人理解。 是,是,奴看见了大常侍闻喜的声音立刻小了下来,恭敬的回答着。 他悄悄地挥挥手,招过两个小侍者,一左一右牢牢扶住梯子,免得主子踩不稳,一边又说:可您今日还未盥漱更衣呢。 哦。女孩满不在乎的道:过一阵儿吧。 她只穿着一身昨晚就寝换上的心衣和窄袍,头发随意披散在背后,一双光洁晶莹的小脚丫踩在梯子上晃啊晃的,这样的装扮在民间孩童身上随处可见,但对一个王公贵族来说是不合礼制的事。 闻喜的嘴一早上都快说干了,也没能动摇她一丝一毫,只得小声道:王上,侍讲大夫辰时进宫,还有一刻钟 他话音还没落,树上的女孩终于转过了头,不耐烦的朝下俯视道:寡人有疾,今日不去! 她这一下转的太猛,吓得扶梯子的小侍者们心里一个哆嗦,生怕她掉下来。 这闻喜为难道:王上,您已经一月没进学了,太师和相国若是问上来 女孩笑道:相国人最好了,事事顺着寡人,必不会非难。至于太师嘛她的脸慢慢垮下来了,心里的苦恼都写在脸上了:太师那么严格,就难办的多! 一大早爬鸟窝的好兴致瞬间减去一大半,刘枢也就是这个国家名义上的王慢慢从树上下来,当她的脚踩在最低一级梯子上的时候,早有侍女捧着一双软底皂鞋等在下方,她一伸脚,侍女便为她穿上。 她随即跃下最后一级梯子,抬脚往宫殿里跑去,十几个本来围在树下的宫人们则顺势排成一串,垂首趋步,不远不近跟在她后面。 刘枢连跑带跳的跨上台阶,拾级而上,撒欢儿似的掠过七拐八拐的回廊,再穿过两个亭子,歇都不带歇的,熟门熟路的迈过三四道门,朝自己的寝殿飞奔而去。 闻喜排在侍从队伍的头一个,离她最近的位置,见她这般随性奔走,小声提醒道:王上,请您慢些,御道之上,何必急行呢。 见她不听,闻喜便更低声道:王上,您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宫殿之内,如何要轻浮的跑来跑去呢? 听着这些惯常的仪礼规劝,刘枢早都听烦了,一股子无名的叛逆劲儿窜上她心头,她突然站住,钉住不走了,后面的一串队伍一时没反应过来,一个踉跄,差点撞在她身上。 随后便是噗噗嗒嗒一片跪地声,王上恕罪! 女孩回头扫了一眼地上的脑袋和脊背们,蔑然道:又要说什么相国和太师问起来的话了吗? 闻喜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奴不敢!只是王上乃一国至尊,相国时时提醒奴等,教奴等侍奉王上一国之仪,不敢有一丝懈怠。 哼。女孩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早就习惯了闻喜这样的回答,相国也是奇怪,明明什么事都顺着寡人,唯独这最刻板的宫教仪礼,却一丁点不叫放松,这成什么道理? 没有人回答她。 她又瞟了一眼地上的人们,抬了抬手,道:罢了,你们起来吧。闻喜,去向今日轮值的侍讲大夫说,寡人不去了,就这么定了。随后便悠哉游哉的走进自己的寝殿宣室殿。 还真是胆大怙恃啊。 闻喜暗暗叹了口气,只得拜了一拜,爬起来道:唯,奴这就去办。 大常侍闻喜赶到昭阳殿的时候,已经过了辰时正点,三四个侍讲大夫和五六个伴读已经等候了半个时辰之久,见到殿后走出来的是宦官大常侍,大家也就对今天的情况心知肚明了。 闻喜站在殿上一板一眼的宣布:传王命,王上今日有疾,不便进学,诸位大夫请回吧。 诸位大夫和伴读对这种境况早习以为常,十几年来,这位王上的顽劣品性都是众所周知的,没人对这位所谓的王上报过什么希望,于是他们都道一声唯。照礼数向殿上空空如也的王座拜了四拜,各自收起笔帘和书简,纷纷退去。 只有一位侍讲大夫尚自端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似乎并不打算走。闻喜朝他看了一眼,感觉有些面生。只见这位侍讲大夫大约二十多岁年纪,面如冠玉,神朗气清,一身玄色朝服整整齐齐的穿在身上,桌案前摊开一排竹简。 第3章 闻喜恭恭敬敬上前问道:这位可是新察举上来的侍讲大夫?敢问尊姓? 这青年原本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到闻喜走过来,便将身子调整了一个方向,面向闻喜,作了一揖,行的是臣子之间的平礼,说道:鄙姓归,名灿,今蒙上征辟为侍讲,特来到任。 果然。闻喜默默想着,回了一礼,又忙问:阁下莫不是太师长宁侯之令郎,尊字明辉的么? 归灿颔首:正是小可。 闻喜上前一步,面上堆起笑容,恭敬道:久闻明辉大夫高名,而今才得一见,果然气度不凡!随后又可惜道:只是王上这几日偶感小恙,不能就学,还请归大夫回吧。 归灿看一眼闻喜,心里不由疑惑:当今王上身旁的宦官竟都如此涵养知礼,怎么传闻王上行止却肆意荒诞?以父亲为人,又怎么会不管王上呢。 于是他说:礼教有定,王上进学,每日辰时初起,巳时正点终。无论王上来与不来,吾等做臣子的,必要按时进退方可。 闻喜听明白了,更加钦慕归氏家风严谨。他匆匆退走,还回到宣室殿中,一五一十回话,讲到新任的归大夫执意等在昭阳殿里的时候,小汉王来了兴趣,笑道: 寡人还未见过如此奇怪之人,都告诉他不用来了,还守着做什么? 她坐在宽大的榻沿上,脚都够不着地,悬在空中一晃一晃的,歪着头,脑筋里转着念头,小小年纪,心思却活,就问:他方才说礼教有定,又说寡人来与不来,他做臣子的都要如何如何,对不对? 闻喜躬身道:归大夫言如是。 汉王从榻上跳下来,哼,他是在讥讽寡人不知礼呢。 闻喜吓了一跳,正要说点什么,只见汉王一摆手,命道:更衣!备辇!去昭阳殿! 刘枢挽起袖子,寡人倒要看看这个新任侍讲大夫何样人也! 随着这一声命令,宣室殿各处宫人都忙碌起来,几十号人脚步匆匆又有条不紊的穿梭在空旷的大殿内: 有备汤沐浴的、挽帐熏香的、篦头的、挽发的、着服的、束带的、佩玉的、换履的、传辇的、清道的花样百出的章程和仪制,总有几十道工序,足足熬过大半个时辰,在刘枢烦躁的声声催促下,王辇才启程。 王辇刚抬出宣室殿大门,汉王又叫一声停,指着角楼殿上瓦问:寡人前日架这儿的梯子呢? 汉王好爬高,宫殿里到处都是她命人架起的梯子。 闻喜扶辇在侧,小心翼翼的回:王上奴见您有些时日不来这玩儿了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小汉王不满的呵斥声从头顶传来:谁准你撤了的! 这一声严厉的批评听起来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而像是被抢了玩具的小孩子气急败坏的嗔怪。 但是,没有人敢取笑她,人们可以随意取笑一个被动了玩具的小孩子,但绝不能取笑这个国家名义上的王。于是四下里鸦雀无声,一点回应也没有。 见无人应声,刘枢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憋得难过,显然,她坐在这样的位子上,没法只做一个简单的小孩子,但她也还没学会如何做一个王。 闻喜!她急躁的催促人回答她。 可回应她的还是那毕恭毕敬的、没有人气儿的话语:王上,宫殿里架起梯子,就没有王宫的威仪气派了。 寡人不管!刘枢气呼呼的说:明天架起来! 闻喜只有俯首,唯。 王辇抵达昭阳殿的时候,殿角的铜壶滴漏显示已是巳时一刻了。 第3章 进学解 进学解 昭阳殿是用来汉王进学的地方,与别殿有很大不同,这是王宫中唯一东西向结构的宫殿,而其他宫殿都是坐北朝南。 这样构造是因为汉国注重上下礼节不止汉国,这天下九国没有不重视礼制的。尊卑等级,君臣有别,按照仪礼司的说法,天下舆图都遵循北高南低、东高西低的尊卑顺序,其中北为最高,次为东,再次为西,南为最低。国君应该坐北面高处,臣子在南面卑处,朝上觐见。 但按照尊师重道的礼节,又该是师长在上,学生在下。因此,为了避讳这个敏感的矛盾点,汉王进学的宫殿便采用东西向的结构,王居东位,侍讲大夫居西,以此视为礼法上的平衡。 刘枢几步跨上台阶,在席前坐定,身前矮桌左右角都摆着青铜博山炉,正熏着幽幽的草木清神香,乳白色的烟气若有若无的蔓延整个宫殿,令人闻来只觉精神一振,适宜读书。 隔着一道镂空竹帘,她望了一眼跪坐在丹墀下一丈远处的青年,默默打量。此时她还不能先开口说话,按照礼法,应该等臣子向她拜过之后才能开始一切。 同样按照礼法,王上执笔之前要先净手。宫女端过一个盛着清水的金盆,先侍奉她洗手,用锦帕将她每个手指的水珠都擦拭干净。 漆案前的笔、墨、简书也准备好了,怕墨砚早干,墨汁都是新研磨的。 几个侍女退到两旁站着,刘枢眼前的竹帘这时才卷起来,归灿朝王上拜了四拜,高呼王号。待听到一句稚嫩的起,归灿直起身子,随后,按照礼法,汉王也在自己的位置上向他回拜一拜,以示王上尊师。 第4章 礼法如同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为了方便讲学,侍讲大夫照礼在昭阳殿时是可以抬头直视国君的,除了此地,所有人在和王上讲话的时候都必须俯首回避她的目光。 归灿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抬头看向远处王座上的陌生女孩,眼前的情景令他心惊:他还从没在肃穆的王宫深处见过这么小的孩子,汉室几百年基业,也从未有这么小的孩子坐在那个位置上过。 面前的女孩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还未及笄,不戴冠,不佩剑,柔软细长的头发在脑袋两侧扎成垂髫的模样,小小的身体被包裹在一层一层冗杂的玄色袍子之下,同样小小的脑袋,小小的脸盘,眼睛里闪烁着这个年纪本来就有但无从释放的叛逆光芒。 此时,这双晶莹的眼睛正好奇的打量着自己,她端坐在无比宽大的漆木桌案后面,就显得更加渺小了。 这便是这个国家名义上最尊贵的君王的全部。 在归灿看到汉王的第一眼,看到她稚嫩又泛着光泽的脸庞时,他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句诗文: 翩翩童稚, 豆蔻韶龄, 煌煌泱泱, 如日在东。 归灿很难想象,在这片黑压压的密不透风的冰冷宫殿群中,这个孩子是怎么存活下来的,这张稚嫩的脸庞使他想起年纪相仿的天真烂漫的妹妹,同样都是十几岁的孩子,状态却很不一样。 这样小的孩子,却坐在那样的位置上,令他有种不真实的撕裂感。这一刻,他有点明白父亲这些年的忧虑从何而来了。 座下是新任侍讲归大夫吗?刘枢开口了,嗓音清脆又果断。 归灿俯了俯身,回道:正是小臣。王上玉体安康。 刘枢讥道:本来不安康的,归卿一番讽谏,也得安康了。 归灿瞧着刘枢健康红润的脸,哪里像是带病的样子。他微微一笑,知道汉王心里有点小怨气,就继续恭谨回道:是臣驽钝,王上抱恙还来进学,拳拳之心,汉室之幸。 他从不将这类小孩子的讥嘲放在心上,何况家里还有一个更伶牙俐齿的妹妹呢,早就习惯了。 不等她应答,归灿便翻开了今日要讲的竹简,又扫了一眼奉常司为汉王安排的教学纲要,上写着读凯风一篇的字样。 王上既然来了,便读书吧。 本来归灿作为新任侍讲大夫,头几节课只有陪读的份,课业全都由资历老的大夫为汉王讲解才对,无奈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还留在昭阳殿,便只能越俎代庖了。 他看着这些学案,心里有点疑惑,几日前他领到学案的时候,就心想汉王已经快十四岁了,怎么还学这九岁小儿的课业?果然如坊间传闻的,汉王愚钝不思学业么? 他说话的时候,闻喜也上前替汉王把竹简翻到该讲的那一篇,随后听归灿讲道:王上上一回读到《诗·柏舟》一节,今日该读《诗·凯风》一节 才开讲一句,刘枢的脸上就出现了明显的烦躁情绪,打断他道:这《凯风》都学了多少遍了,还用读吗?无非就是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睆黄鸟,载好其音。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就这几句而已。怎么又学?![注] 这一下把归灿惊到了,刘枢方才读那几句,朗朗上口,句读得宜,每一处的平仄韵脚、停顿语气,都断的很对。 可不要小瞧读经一事,竹简记事没有任何标点,依汉国制定的王宫教育,王子王女在儿童时要首先学会句读和基本的词类意群,才方便以后阅览大量陌生书简,通常是五岁开蒙,先会读《孝经》,解义,七岁会读《进学解》,解义,读到九岁上,便读《诗》。 于是归灿心里纳闷,王上已然读的这么好,为何奉常司还要如此安排课业? 他从惊讶中回过神,试探着问道:敢问王上可会诵? 只见刘枢不耐烦的哗啦一下卷起竹简,脱口将一篇《凯风》滚瓜烂熟的背诵出来,也是一字不差,背完以后,以一副小孩子特有的得意又鄙夷的眼神看着归灿。 归灿被她看的不好意思,又拿一篇没有学过的《三传·齐民》请她读,刘枢接在手里,只略微圈点了片刻,便流畅的读了出来。 归灿很是诧异,这篇文章十六七岁的世家子女都未必能读得好。 归卿可测验够了?刘枢闲闲的觑他。 归灿被刘枢的神情弄得略微尴尬,有点难堪的说:小臣不敢,看来王上六岁的时候就开始自己读书了吧。 哼。刘枢瞪他一眼,寡人四岁就会读! 归灿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只得拜了一拜,道:小臣惶恐!王上颖悟非凡,常人不及也。 虽然窘迫,但他还是继续追问道:小臣方才聆听王上诵读《凯风》雅言,至于其大旨概意,可否也再请教王上一二? 刘枢对曰:这有何难,寡人遍览诸子解说,谓我汉室以礼治国,孝为礼之首,当以此文谨记。此篇是说古有七子之母欲再嫁,以夏日长养万物之风,来喻母亲慈心,极言母亲抚养子女之辛劳,又以棘薪长成譬喻七子长大成年,无需母亲操劳,可以反哺侍奉母亲之孝心。 第5章 听到她如此解释这篇文,归灿点了点头,心下更加确定了,王上并没有落下课业,更不似坊间传闻的那般愚蠢。 本来理解到这一层便已足够,但归灿心生一念,想继续试探下去:王上遍览通议,小臣极其佩服,但也有一二私见请教。 刘枢目光一闪,知道他这是要和她谈真学问了,讲。 归灿道:即如《凯风》一篇,说孝义为大,只是第一层,以小臣看来,此篇中七子之母想再嫁,七子心中实为自责,方成此篇。 刘枢疑惑,拧着眉毛问道:自责?哪来的自责? 归灿笑了笑,继续讲说道:试想古人嫁娶,养到七个子女成年,母亲也该有五六十岁,为何突然想再嫁?所谓不安其室,以常情推之,概因家中子女饮食侍奉不称其心尔,才欲再嫁,七子得知,心里愧疚,自认不孝。此是第二层,于是便成讽谏之诗。 讲完以后,抬头再看,只见刘枢一副思量的神情,片刻,觉出味来,颔首道:归卿所言极是。 不过,刘枢疑惑道:这《诗》文几百篇,寡人从九岁学到如今,听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为何其他侍讲大夫无一人讲到这层意思呢?归卿是从哪里看来的解释? 这归灿一时语塞,同时心里也疑窦丛生,他想不通,为什么一册《诗》,奉常司要安排汉王学十来遍?以王上天资,其实早不该停在这里了啊。 他正想着,殿外传来一声悠长的报时声:巳时正点! 王宫里每个时辰都有鸡人到各个宫殿报点,转眼一看殿角的铜壶滴漏,也确实显示着正点。 于是归灿朝上拜了四拜,准备退出去,王上今晨进学毕,小臣该告退了。 不,等等。寡人才来不到半个时辰。刘枢正听到兴头上呢,哪能让他走,她已经很久没有对课业提起过兴趣了。 下一篇是《匏有苦叶》,归卿也接着讲了吧。 归灿却没有照做,而是顿首道:王上,王公进学,礼教有分,定序有别,概春秋教以礼乐经史,夏冬教以诗书祀铭,您每日每时所学课业,均由奉常司、太常司巨细安排,恕小臣不敢逾制。 刘枢知道他说的在理,礼法大过天,她也没理由强留。可当归灿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的时候,一股吃瘪的气又涌上了她的胸口。 侍讲大夫竟然不听王命,说走就走了,果然归氏之臣都是顽固之辈!她一路上气呼呼的抱怨,完全忘记了是自己旷学在先。 闻喜忍住笑,近前规劝道:王上,归大夫只是依制行事,您接下来一个时辰还要去上林围场学习骑射呢。 刘枢一听,又喜笑颜开了,骑射,这个有趣,快快安排。 汉室王子王女的教学规制,使他们从出生起就有学不完的课程,身为王族,要比公卿学得更多,礼、乐、射、御、书、数等等技能都须有所涉猎。 尤其要精通《诗》、《典》、《大诰》等有助于撰写外交辞令和朝廷公文的学问,武艺方面,还要擅长剑术和骑射,正所谓君子不剑不朝,天下哪有不配剑的国君呢?文武兼修,礼义皆备,才能基本胜任一个王该做的事情。 哪怕,在某些人的设计中,她只是一个傀儡。 第4章 归霁 归霁 归灿酉时散值,迎着夕阳,匆匆忙忙回到长宁侯太师府邸,憋着一肚子的疑问,正要赶去父亲处问个究竟,半路却见一副公侯等级的车驾停在前院马棚,车前放一对仪仗木牌,他走近去看,一边木牌上写着永信侯邸,一边写相国宰冢。 归灿心中又多生出一分疑惑:这相国高氏与我家私下向来不怎么来往,今日怎么特地跑来? 他叫来家丁问询一番,说的确是相国亲来拜访,现还在父亲宅里叙话。 归灿顿觉扫兴,只得转身先去母亲房里问安,一同用了飧食,席间问起妹妹近况,说是今日去城郊踏青了,刚回来,正在自己屋里歇着。归灿回下处换了便服,就去东南边妹妹的宅院瞧瞧。 归氏家风古朴,从宅邸布置来看,长幼次第也安排分明,譬如归灿为长子,当住东边宅院,父母高堂的宅院落在西北方,长女居东南。整个府邸四四方方,横纵均七箭,一箭约一百三十步长。汉国礼法,公侯可以建七箭大小的府邸,卿大夫不过五箭,中、平大夫,三箭,吏员商贾百工等,一箭。 归灿抄近路从东厅左首一个月门进去,里有一道九曲回廊和一池的游鱼,廊端一个高门穿过,再下几级石子台阶,穿过一片悠长的竹林,便是一片馥郁花圃,这时天气温和,兰花正放,妹妹在自己的院子里养着最爱的竹子和各式鲜花,还有一块菜地。 青霁!归灿隔着老远大喊,围着菜地逡巡,让我看看你又种了些什么? 这一声过后,只见远处屋宇下的一扇小窗开启一道缝,露出半张白皙秀丽的脸来,连着清脆的笑声也一起从窗户里飘出来: 兄长在外游学几年,不知都结交了些什么人,处事越发粗旷起来了。 归灿见到妹妹,心情大好,转过廊柱,迈进屋子里。屋里打扫的很干净,只见安置在最里面的是一个书房,安排着花、瓶、炉、几,案上堆着一捧竹简,几份手书,十分清雅,另有两座青铜长信宫灯立在案角,再没有多余的装饰。 第6章 带着花香的微风从窗口吹进来,穿过宽敞空旷的厅堂,吹起一道道飘逸的纱帘,只见纱帘扫过处,那里正站着一个少女,扎着垂髫的发揪。 她素面无妆,肌肤净透如雪,双眸翦水含情,看似羸弱,其心且坚。这便是归氏公族中最被寄予厚望的女儿,归霁,字青霁。 传闻在她出生的癸亥年秋月,汉国迎来了一次难得的丰收年,更有鱼龙瑞兽现于渭水,彼时漫天彩霞,引为京畿奇观。归父见状,便道: 天青雨霁,鱼龙出焉,天下安焉,河清海晏,岁丰物阜!于是即兴为刚出世的小女取一个霁字为名。 天青雨霁,天下安然,归氏的后代,不论男女,都是要走仕途的。 归灿施施然踏进屋里,笑回道:我连上党城都未曾走到,哪里来结识那么多人?无非认识了几个同路的游侠豪士,引为知己罢了。不说这些了,我今日是专程来向妹妹道谢哩! 平白无故,何谢之有?归霁从里面迎过来,叫人摆茶。 归灿像模像样的朝妹妹作了一揖,说道:若不是听了妹妹的建议,今日王上指定还不进学呢!我按你说的做,王上果然就来了。 归霁似乎被兄长的滑稽动作逗笑了,笑说道:原来是这样,未想到王上如此不经激将。 归灿道:大概少年人都是如此,还是你们最了解自己的性子。 他想了想,又道:哦,对了,还有你的那篇《凯风》新论,我也讲出来了,王上听了分外感兴趣,还褒奖我哩。 归霁思量一瞬,道:看来王上也不十分怠慢学业。 何止不怠慢!归灿神情突然严肃,更是天资聪颖,好学善问呢。只不过性情顽皮乖张了些罢了。 他走到客位上,颇为担忧的道:王上已熟读《诗》、《书》,却只是能诵而已,于其中深意,并不懂得,灵活运用,更无从谈起。 归霁奇道:这倒怪了,圣人有云,诵诗三百,委以政事,弗能理,出使四国,弗能任,举一隅而不能以三隅反,即便熟诵,又有何用?王上年介及笄,却一点理政之方都未学,这成什么样?[注,改编自《论语·子路篇》] 归灿听妹妹这么说,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妹妹讲话总是一针见血,心智也比同龄人成熟得多。 他的心头又浮现出了那些疑问,陷入沉思。 兄长?归霁看他站着不动,有些奇怪。 侍女田姬早摆好了两方垫子在案前,归灿回过神来,笑了笑,没有多话,和妹妹相对坐下,道:不谈这些* 啦,你还小,多说无益,徒增烦心,让我看看你最近读了什么书? 两人拿起案上竹简,探讨了一阵经书义理,归灿又得到些启发。归霁虽然年纪幼小,但学问精进,尤好经世方略,很多方面,连归灿也不及她深入。 过一会儿,天色将晚,他隔着几案道:你还小,也不是操心入仕的时候。你今日去郊外踏青如何?和我讲讲呗。再过几年,你是不是也要准备去游学了?我这几年东走西颠的,本事没涨多少,吃喝玩乐倒是大有长进,你后来可不要学我。 青霁听兄长这么说,不禁莞尔一笑,一眼看破他心思,道:知道啦,我不会和父亲母亲告状的。 归灿赧然。 在汉国,大凡想要入仕的公侯子女,成年后通常要出门交游,在汉国境内各处游学几年,见识各地人物风俗、民生百态,考察底层民情、吏治,结识九流三教,以为资历。在积攒阅历的同时等待王庭征辟,伺机被察举为大夫。 提起这游学一事,归霁想了想,问道:听闻去岁雒城发现瘟疾,是兄长你配了方剂叫人投在井里,黔首喝了,才压住蔓延之势,王庭念及治疫有功,破格提携了你,否则也不会这么快被征召了来。 这时侍女捧进八样攒茶来,摆在案上,归灿拈一块茶点放进嘴里,挥一挥手,率然道:小小岐黄之术,何足挂齿,不提也罢。哎,坊间传闻有术士言,这几年不太平,妹妹过几年若想游学,我再辞官陪你好了。 归霁道:这怎么好,我总也要长大的,干嘛事事叫兄长陪着。 两人吃过攒茶,侍女又换了清茶来,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谈着近几年发生的事,归霁道:说起这术士一类,今日我和田姬踏青回来,倒也偶遇一对相师父子。 哦,你怎么知道他是相师? 这就是巧合了。田姬,你来说吧。青霁笑了笑,她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有两处浅浅的梨窝,甚是可爱。 侍女田姬撤下盘子,依言在侧面坐下来,讲道:小姐今日踏青回来路上,怕天晚了,叫车架择近路回,不料山野路遇一对父子,倒在道旁,原来是那父亲脚踝被毒蛇咬伤,见我们车架经过,那儿子就上前拦我们,车夫急着赶路,本不想理,正要赶他走,还是小姐心善,叫车夫停下来,将那对父子扶上车来,一道送去城里医馆。 田姬见二人茶水已尽,便填了新汤端上来,继续讲:少主人,您说奇不奇,那相师父子一上到车里来,见到小姐,便露出惊讶神色,尤其是那个父亲,看了一眼,就低下头不看了。 第7章 归灿好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啊。田姬道:小姐问过那老伯伤势后,便埋头看书,一路无话,待把他们送到城中医馆,又叫车夫小心扶着送进去,替他付了诊金,那老伯下车之际,还不忘朝小姐拜了四拜。 拜了四拜?!归灿万分惊讶。 是啊,这可是逾制大事,虽然当时也无人看见吧。田姬道: 我们都觉奇怪,问他原因,他也不说,问的紧了,只听那儿子说什么奴等粗鄙乡野之人,也浅学得几日玄门相术,此一回望见沣都非凡人物,不敢乱言,鄙人观贵小姐面若明月,秀丽清举,日后凤仪千万,贵不可言还未说完,他父亲就赶紧打断了他,叫他住口,然后两人匆匆走了。 哈哈哈。归灿大笑几声,感觉离谱到不可思议,摇头道:我归氏的嫡女,日后也必要入王庭做卿大夫的,何来凤仪之说?想是这相师胡言乱语,见你们有恩于他,讨个吉利话罢了。 归霁也点点头,赞同道:足见这相师之言,做不得数。 她又问:兄长方才说,游学归途,遇着些游侠豪士,都是什么人?讲来听听? 归灿见妹妹对这些感兴趣,就侃侃而谈道:哦,远程的记不得了,近程嘛,倒是遇到一个少年好友,陪着一同进城,也不算无聊。这人尊姓符,名讳韬,字子冲,中行人氏。 归灿笑了笑,见妹妹还没反应过来,提醒道:也即是远在边关的武安侯之独子是也。 这倒巧了。归霁恍然大悟,当今顾命三公之一的武安侯符氏一族,她还是有所耳闻的。 她又问:不过听闻这位子冲小将军许多年前便被先太王太后招进王庭里做了王上的郎将官,陪在王上左右一同长大,后又擢为王上贴身车府令,常年深居王宫,无诏不得离开。怎么会叫兄长在城外遇见? 两人聊着,一循茶见了底,小厮又奉了水果来吃,一碟碟摆在漆色陶盘里,小巧玲珑,分外精致。 归灿拈一片凉瓜吃着,回道:子冲大夫今年方及弱冠,二十岁整,据他说,这次是赶回父亲身边举行冠礼,礼毕,又匆匆赶回来的。这等大礼,想来王上也不会不放他走吧。 原来如此。归霁看归灿嘴里一直在吃,从进门到现在都没停过,好笑道:兄长你慢点吃,几年不见,食量大涨啊。 归灿才不管她打趣的话,又捡了一块柰果放在口里,嚼了几下,喝了口茶,理直气壮的说: 我就是想吃嘛!堂堂男子汉,多吃点零食又怎么了?你也一起吃啊。说着给妹妹也递了一块果子,归霁笑着退拒道:我哪有你这好胃口啊,方才飨食吃太饱了,还不饿呢。 归灿毫不客气的又把果子扔到自己嘴里,接着说道:我这几天回想啊,这子冲小将军也算是唯一陪伴王上长大的人了,与王上情同手足,在王庭之内,说是长堪盛宠也不为过,此次一见,那模样,那气度,真个是风神俊逸,正气凛然呐 归灿瞧了瞧妹妹,若有所指的道:下次邀他来家中,你也见见。 归霁兴致缺缺,我见他做什么? 哎。归灿笑道:妹妹过两年也是要及笄的女孩了,就不会想人的? 谁谁要想人啊!归霁瞪了兄长一眼,有点不自在的喝了口茶,我不喜欢。 归灿以为妹妹是害羞,便说:你都没见过,就说不喜欢,等你见了,那 归灿还想再劝两句,却见北院家丁匆匆赶过来,禀报说相国府邸的人回去了,相国主人叫他去书房问话。 家父召唤,归灿不敢怠慢,赶紧起身离开了,归霁叫了个侍女掌灯一路送他去了方歇。 第5章 局势 局势 归灿赶到父亲住处的时候,将近亥时,天色黑蒙蒙的,前厅各处点起了大盏青铜豆形灯,窗纸上透出昏黄的光亮。 父亲安好。 归灿在书房向父亲拜见,然后在下首一处垫子上跪坐着了。他刚一坐下,就直接问道:父亲,相国大夫突然造访,是有什么事呢? 长宁侯归婴的脸色隐在灯烛之后,照映出他脸上明暗交错的皱纹和一双疲惫的眼睛。他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而是问道: 明辉,今日你去王宫侍讲,对王上都说了什么?看来令相国甚是不快呢。 归灿怔了一怔,说:儿子按奉常司的安排,为王上讲了《诗·凯风》一节,再没有别的了。他瞧着父亲凝重的神色,又道:不过,儿子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要请教父亲。 说吧。长宁侯端起茶呷了一口,似乎对儿子要问的问题早有准备。 归灿得了应允,便一股脑的把憋了一天的疑问倒出来: 父亲,王公教化之职,向来由您主持,太常司与奉常司,也均为您的署官。但今日据儿子观瞻,王上并不愚钝,为何您要奉常司一而再、再而三安排重复的课业给她?您与相国和武安侯均为先王亲指的托孤之臣,责任重于泰山,眼看明年王上年满十五,便要行及笄之礼,此时还不教她熟悉政务,日后何来还政之说? 第8章 归婴不动声色,道:连你也认为这一切都是老父安排的吗?还有别的吗? 还有!归灿着急道:更有甚者,今日散学,奉常司照例召儿子去点王上的学评,儿子自然点了个上优,但翻阅往日记录,发觉其他侍讲大夫都点的中下、中平,这真是岂有此理,罔顾事实!王上的学业怎么可能是中下的水平呢?怨不得一册《诗》,都要教王上学十遍还不罢休 归婴见儿子越说越激动,便道:你出去游学多年,很多王庭的事,还不甚明白,也难怪。他沉沉的叹了口气,低声说:其实如今奉常司的事,已由不得我长宁侯府了。 什么?归灿惊讶的不知该怎么回应。他想不到,一国之太师,执掌礼教、外交、手握沣都都尉大权、位列三公之一的父亲,竟然失掉了奉常司的控制力。 以汉国的传统国情,这是不会发生的事情。 想当年,先王仓促薨逝,薨前立下遗训,指定三位顾命大夫,拜为三公。小汉王成年以前,由三公共商国是,待汉王亲政,再还政于王。 三公为:太师归婴,太宰高傒,太尉苻虢。 太师掌管太常、大行、宗正、祭祀之职,以及沣都三万护城步兵都尉,先王赐爵为内侯,号长宁侯; 太宰即相国,掌理廷尉、吏治、治粟、少府之职,赐内侯,号永信; 大将军太尉,掌国防军事要职,领千乘北军,共计三十六万大军,抵御边关狁方戎族,赐内侯,号武安。 这样的安排足见先王用心之深。相国虽一手掌管官员任免和司法大权,但不得染指军权。太尉虽掌军事,但绝不可过问王庭政事,更不可侵管汉王亲随禁军。太师掌握汉国的礼制命脉、外交及沣都护卫,但却无法涉足刑事与吏治。 如此一来,三公代政,分管三权,既互为辅助,也互为制衡。 这是先王设置的第一道保险,此外还有第二道:三公之外,更有宗室。 先王有二位庶弟,乐侯与安侯,早年被先太王放逐朔北。先王薨前,特召之来沣都,赐予爵位更高的通侯。乐侯与安侯均过而立之年,正及壮年。依律,成年宗室不得干政,但在各自封地之内可募集五千士卒自卫。 不知是巧合还是先王有意为之,安侯和乐侯的封地,正好划在沣都边上,一东一西,辐照王都。三公忌惮成年宗室的势力,不敢轻举妄动。宗室同样忌惮三公手中的权力,不敢起逾越之心。 早年,归灿并不能理解先王将二位通侯召回沣都的用意,既然要传位于遗腹子,此时放成年的刘姓宗室入都城,岂不危险?直到很久以后发生的种种事情,才让归灿读懂了先王如此布局的精密之所在。 这是一盘环环相扣的大棋,每一股力量都被计划在内,一切煞费苦心,都只为等待那个孩子顺利长大 眼下,十几年过去了,这个看似牢固的布局似乎出现了一点不祥的倾斜:朝廷外,太尉长年驻扎塞外,无法抽身,导致军权远离;朝廷内,礼制之法已经不能让大部分士大夫服从,以至于太师之权不稳,相国之权势大。 归婴的一句话,让归灿忽然感觉背后发冷。试想,汉王尚未成年,三公职权一旦互相侵轧,后果不堪设想! 这怎么可能归灿喃喃自语,自己出去游学的这几年,沣都到底发生了什么? 归婴沧桑的声线将归灿拉了回来:自十一年前狭陉关之战告捷,汉国从郑国手中夺回了丢失四年的狭陉关要塞,此一战,了却先王遗愿,高氏势力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归灿不解道:可相国之职向来不得染指军事,为何狭陉关之战后,高氏却成第一大功臣? 归婴笑了笑,笑儿子对波谲云诡的朝政判断如此浅显,他解释道: 那时,正巧狁方大肆侵犯我北境,太尉大将军领兵塞外,全力抗击狁方,无暇分身。明辉,试想那时郑军临境,大将军无暇南顾,我管辖的沣都都尉又不得出国都,相国也没有带兵御敌之权,那么该由谁去赴这一场汉郑之战呢? 归灿低头思量片刻,十一年前,他也只是个小孩,只知道这场令汉国扬眉吐气的战争的结果,并不了解其中具体部署。 曾几何时,每一个汉国子民都不会忘记,先王就是在十五年前的汉郑交战中被郑军射中右肩,负伤难愈,才会在仅仅一年多以后薨逝的。那一场战争,不仅令先王负伤,更叫汉国丢掉了东边第一要塞狭陉关。 而先王薨逝的三年后,汉国又夺回了狭陉关,那场战争的指挥者,正是相国高傒。 归灿思量着父亲的问题,只能凭自己的见解说道:十一年前,汉郑再次交战,在那种情况下,大将军不在,王上年幼,就似乎只有地方府兵可以派遣了。 不错。归婴点了点头,相国高氏的职权本不可以直接调用各地府兵,但却可以差遣各地的政务长也就是城宰,而各地城宰又经常与其他城邑的军务长轮换担任。也就是说,每届任期过后,某城的城宰有机会被调任到另一城去做军务长,而军务长也会被调任去做别的城邑的城宰,而城宰属于相国管辖。你可能反应过来这其中的联系? 第9章 归婴已经点拨的够清楚,归灿再愚蠢也不可能想不到其中的利益关系。 归婴继续道:再者,这些军务长、城宰是各级城邑的基层官吏,他们都来自各乡的察举任用。 这下归灿更加清楚了,皱眉道:怪不得高氏为相多年,如此拼命拉拢各地士人,他那高府上门客过万,鱼龙混杂,白吃白喝,待遇优厚,关系处的犬牙交错,那么多寒门士子都受过他的恩惠,这些士人一旦被察举上来,被朝廷任命为基层官吏,便都发展成了他的爪牙。 归灿越想越气,愤愤不平道:高氏只待关键时候,便借机指挥城宰,城宰又间接打通军务长,如此一来,军政混淆,战争迫在眼前,府兵自然乖乖被他握在手中。这可真是我汉国制度一大漏洞! 归婴无奈的笑了:但凡人制定的制度,便必会有漏洞可钻。所以圣人有云,立法之严不如立德之盛。如今天下纷争,各国疲敝,原因不在兵不强、法不严,而在教化缺缺,人心不古。 父亲教导的是,儿子记下了。归灿俯身行了一礼,表示恭谨。 可是父亲儿子这几年游历各城,考察地理民生,发现汉国与郑国接壤城邑的府兵并不多,六七个乡里加起来也不过区区八百乘车兵,按我军一乘是三百六十人算,也不过十万人,况且府兵战力远不及大将军麾下北军,更不如您治下的沣都都尉。郑国乃中原大国,狭陉关亦为兵家必争之关,他们必有重兵出动,岂能轻易被区区十万府兵击退? 归婴摸了摸颌下花白的胡须,叹了口气,这就是另一个巧合了。说来也奇怪,十一年前的那场战争,那时郑军布置在狭陉关的兵力并不多,否则也不会成就我们这么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相国又善谋划最终以少胜多,收复失地 归灿奇怪道:他谋划了什么? 归婴摇摇头:这一点我也不甚清楚,大概相国原本就为郑国人氏,又精于筹谋布局,总比我们更了解郑军吧。无论怎样,收复狭陉关,于我汉室有百利而无一害。自那以后,相国便威望鼎盛,功高至伟,你难道不见,相国如今已总理百揆了么?他王庭政事皆可过问,奉常司的事,也就不由我一人决定了。 总理百揆,即总理政务,摄君政,监百官。这一顶殊荣自古以来只给政绩卓越的功臣。这样一来相国就比太师和太尉都要高出半级来,高傒能监听百事,连太师和太尉也在他的监审之列,不难想,相国在王庭的分量多么举足轻重了。 归灿问:王上都未亲政,按理说各级职权不该有大动作,是谁提拔的高氏呢? 这自然是百官推举,联名上表了。归婴的语气带了一抹嘲讽的意味。 他没有点破,归灿已然明白了。高傒一功成名,王庭内外,早已遍布他的党羽,如此才有百官推举的可笑场面。 在高氏的蚕食下,奉常司自然也不可幸免,大凡有真才实学的侍讲大夫,都在这几年被高氏党羽罗织罪名一一换下去,再替上来一群趋炎附势的腐儒,尽教给王上空谈无用的东西。 王庭的一切都在被高氏快速浸透,不择手段。 归婴望着案前的灯烛,默默无言,他不知道自己能斡旋到什么时候,王上马上就可以成年了,归氏能坚持到那一刻吗? 归氏和高傒不一样,几百年的士大夫血统让归婴不屑于和高傒搞那一套明争暗斗的小人技俩,士人有士人的坚守,但他却忘了,只坚持礼法,是无法扳倒已经膨胀的高傒的。 圣人书里只写了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但从没写过君子与小人的交锋,吃亏的总是君子。 归灿今晚才明白,此时的王庭已不是以前局面了,他想到常年呆在王宫里的符韬,道:怪不得先太王太后要召大将军独子进王宫,常伴君侧,这一步实在是良苦用心! 归婴缓缓点头,认同了儿子的推断。叫苻虢的儿子长在宫中,既是对符氏的拉拢,也是对符氏的警醒。对于符韬本人而言,陪在君王之侧长大,既是一种殊荣厚遇,也是作为一个人质。 归灿道:若是大将军能及时还都,情况还不至于太糟,但现在狁方骚扰持续不断,边关连年战事,他哪能抽身?他低头想了想,道:父亲,如今国都中只有归氏能与相国一族抗衡,不久后便是王上的成年礼,此乃千钧一发之际,请父亲准许儿子继续为王上侍讲! 归婴扫视儿子一眼,问道:你就不怕吗? 归灿坐直了身子,凛然道:为国尽忠,服侍君王,乃吾辈卿大夫之责也,怎能因小人作梗就退却?况且先太王太后与先王太后近年又相继殁世,当今王上孤弱,独守王宫,主少国疑,国基不稳,此正当我效忠死节之际,为人臣子,又有何处可退! 归婴透过烛光望向儿子,笑了笑,这一次是欣慰的笑,叹道:是吾子也! 归婴招了招手,叫归灿近前来。 归灿挪近来坐着,只听父亲低声问他:明辉,今日侍讲,你认为王上天资如何? 归灿道:父亲,依儿子之见,王上聪慧敏捷,颖悟绝伦。不过某些方面欠缺管束和引导,致使其性情顽劣不羁,颇为堪忧。 第10章 归婴微微颔首,继续问:那么,王上学《诗》何如? 归灿回道:古之圣人有云,《诗》乃百经之首,不学《诗》,不可言。王上学《诗》,已能熟诵。但先前侍讲大夫的讲解都浮于表面,从未教导王上如何用《诗》于行政,大谬之极!儿子明日侍讲,愿稍加之。 归婴却摇头道:不急。你刚游学归来,在宫中根基全无,若锋芒毕露,恐为众矢之的!相国一党,擅于构陷,你在内廷,若一朝踏错,令其有机可乘,那时功亏一篑,我归氏亦万劫不复,更有累于王上。慎之!慎之! 归灿听到万劫不复四个字,心里只觉得咯噔一下,他本想辩驳两句,但瞧着父亲愁苦殷切的神情,话到嘴边又咽下肚了,他俯身拜了一拜,只道:必铭心谨记。 眼看时辰将晚,归灿不好打扰父亲休息,便打住了这个话题,问道:父亲,相国今日来府,只为这一件事吗?为了敲打我,叫我收敛? 非也。倒是还为了一件蹊跷事。 他二人叙话太久,归婴叫小厮来填了一圈灯油,屋里登时明亮几分,待小厮离开,归婴方对归灿道:青霁如今也十三岁了,相国今日特地问起她来。 归灿疑惑道:和妹妹有什么关系?青霁从未出仕,相国怎么知道她? 归婴的眼神变的幽深,默默道:相国来此的另一桩事,就是为其子求亲。 听到这话,归灿气愤的险些跳起来,叫道:求亲?求的是青霁吗?岂有此理! 他直起身子,绷紧了拳头,道:就他永信侯门上的那个嫡子,名叫高封的来着,整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沣都里谁人不闻其恶名?想求娶我妹妹,他也配么?!这样品行不端的无赖子,莫说与我们青霁结亲,就是白白入赘到归氏,也是万万不要的! 归婴看着激动到语无伦次的儿子,心里有点好笑,淡淡说:我自然没有答应他。 归灿听父亲这样说,才平复下来,坐回去了。 归婴看看他的样子,无奈道:你出去几年,长了不少见识,但性子也沾了些游侠气,怎么莽莽撞撞的?做卿大夫的,行事鲁莽可是大忌。 归灿默默垂下头。 归婴接着道:这桩事,你就不想想,以归氏和高氏如今的紧张关系,他明知提出这桩联姻为父必不会答应,为何还要专程来提这事?这一点我一直未想通,本想问问你的看法,没想到你竟激动的忘了往深处思考。 归婴叹了口气,喜忧参半的打量儿子一圈,便叫他退下了。 你去吧,好生想想。 归灿讷讷不言,怕再惹父亲不快,不敢造次,默默回了自己住处。 第6章 相国(一更) 相国(一更) 鸡初鸣,咸盥漱。洒扫庭除,器质而洁,食约以精。《汉礼》 次日,宣室殿里的宫人一大早就忙碌起来。按照《汉礼》的规定,王室成员一天中的每个时辰该做什么事,都有严格的规定。成群结队的宫人也要提早为主子准备好这一切。 卯时,宣室殿的千盏宫灯便都亮起来了。 作为汉王的寝殿,宣室殿是整个王宫宫殿群中的第二大宫殿,万户千门,耸然矗立,体量仅次于朝会大殿蕲年殿。 宣室殿坐北朝南,宽六十丈许,有三层夯土台基,依层增高,仅台基就高出地面五丈余,自上而下有百余级台阶,巍峨森森,直入云楼,每一块宫砖都刻着精细的回字纹样。 宣室殿被分成前殿、中殿、内殿三个部分,用黑色厚重的木门隔断,殿门高大,上端呈方眼镂空状,下端门板上绘朱漆彩龙,古朴庄严,敦厚典雅。每一道门都需要四个小内侍一齐合力才能推的开,大清早的,门轴转动,发出咔咔的摩擦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更添肃穆。 晨光射进来,汉王一天的生活也要开始了。 殿内地面的青石板被打磨的亮如墨玉,没有一点坑洼,更没有一丝裂纹,石板缝严丝合闭,不细看都瞧不见砖缝,成片连在一起,映着晨光,犹如一块漆面。 在这样高大辽阔的殿中,无论多少人在里面来来回回行走,也显得空旷。 宣室前殿用来召集群臣宴饮、集会,此处宽敞的可以轻松容下一场六佾之舞。中殿用来处理政务和汉王日常读书。 后殿便是汉王最私密的寓所,这里面又分成十七八个厅堂,各具功用,其中最大的一间屋子里摆着一张显眼的筐床,长约三丈,高三尺,用整块花梨心木雕制,厚重古拙,床缘雕龙错金,床垫用灯芯草糅杂各类药材编制而成,起到降火、凝神、疏通气血的作用,散发出一股特殊的青草香气,做成床垫,冬暖夏凉,寒暑不侵,是寻常贵族都享受不到的御品。 床垫上再铺一层锦绣绸单,软硬适中,筐床三面围着屏式床围,床围用沉香木制,沉香自带一股清冽的木调清香,可安神助眠,床围外再罩一层透明素纱,薄如蝉翼,用于挡风,睡时放下,醒时卷起,再用一对玉钩扣在两侧。 就在这么一张极致尊贵华丽的床榻上,此时,小小的汉王才刚刚醒来,她不耐烦的掀开锦被,起来坐在床沿,睡眼惺忪,抬手揉着眼睛。 第11章 刘枢穿着一身白色的缎面心衣,耳朵听着远处殿门被推开的咔咔声,判断这会儿的时辰,已经卯时了吗? 侍女道:回王上,到卯时了。 刘枢的一双脚从裤管里垂下来,床榻太高,她脚丫挨不着地,晃啊晃的,她急着催促道:来人,快为寡人更衣。 这时宰人准备为她献上朝食,跪在外间,隔着一道屏风请膳,呈报今晨的菜单。刘枢听到宰人的声音,道:寡人不吃朝食,你下去。 宰人慌张的朝里望了一眼,只好下去了。 这时闻喜隔着殿门,弯腰回道:王上,按礼也要先用过朝食,才能更衣啊。 随后,只见七八个宫女端着帕子和各式的盆盆罐罐走进来,一字排开,要侍奉她舆洗。 那就太慢了!误了进学!刘枢跳下床,夺过帕子,从那一串侍女身前一一走过,快速的净手、净脸、洗牙、漱口,然后把帕子向最后一个侍女胡乱一丢,跑着绕过屏风去。 宫人们都有些不知所措,平日里把旷学当作家常便饭的王上今日竟然吵着要进学?这真是汉王宫里的新鲜事。 刘枢没有再挣扎要不要吃朝食的问题,以她的经验来看,在这种关乎礼仪的事情上做反抗是没用的。 她跑进膳厅,自然而然坐在主位上,闻喜一样一样把膳食传上来,洋洋洒洒铺了一大桌。有蒸肉糜、熬葵菜、滚海参、烹紫盖、油酥酪、燔酱肉、菽豆粥、藠菜汤等等主菜,此外,还备有九样水果、点心,各用形状精美的鼎、簋、盒、敦等铜具盛放。 闻喜伴在汉王身边,服侍她吃饭,刘枢只喝了两口菽豆粥,又举箸拈了两片海参,权当应付,之后就叫全撤下去。 这可吓坏了一群宫人,若是在平常,王上爱调皮,总是围着饭桌玩闹,一顿饭总要消磨个把时辰才罢,今天这是怎么了? 侍从们心里惊讶,嘴上却不敢说,怕王上又暴躁起来,于是照她说的做了,菜点撤下去,又送回庖房。 汉王宫有一条沿袭百年的节俭祖训,每日王上撤下去的食物会分给宫外城墙根底下的行乞者们分食,不至浪费。但是几年前,相国以王室尊崇,怎可与乞丐共享膳食为由,欲废除这一习俗,又被太师以汉室祖训不可违为由坚决阻拦。当然,这一切刘枢就无从得知了。 侍从们撤下朝食,闻喜又奉了牙粉和桑枝清露上来。按照流程,汉王每顿膳后还得再洗一遍牙、漱一遍口才行。牙粉是太医署调制的御品,主要选药草制成,包括皂白、生姜、升麻、地黄、旱莲、槐角、细辛、荷叶、青盐等等,磨成细粉,加入粘浆,调成胶状,有防蛀固齿的作用,专供王室使用,桑枝清露则用来清新口腔,提神醒脑。 刘枢并不太领情,草草弄过一遍了事,她一颗心早飞出殿外去了。 因为早叫准备了更衣,今日出门的进度比昨天快了一些,但还是耗费了半个时辰才出门,王辇抬出殿门的时候,已经过了辰时。 哎,看来再怎么快,辰时也到不了昭阳殿啊,这不是故意叫寡人无法按时进学吗?汉王想了想,又不耐烦的道:闻喜,王宫里从前也有这么多烦人的规矩吗? 闻喜随在辇旁走着,低头回道:王上,王宫礼法向来如此,不过有时也酌情改进。 汉王笑道:寡人早起更衣的规制是该改进改进了,明日就精减了些吧。 闻喜听后,犹豫道:王上这精简宫规的事,可不好一蹴而就啊。这些年,王上的进学规制都是相国大夫亲力督制的,若突然改来改去,就失了您圣驾的威严了。 汉王不耐烦的斜了闻喜一眼,又是这些令她反感的老生常谈,她道:闻喜啊闻喜,先父王给你取名叫闻喜,可寡人从你这张嘴里倒没听过几句令寡人高兴的事儿! 闻喜弯腰赔罪:是老奴该死。王上您贵为一国之主,想要精进宫规,自然无可厚非。只是需传相国大夫安排布置,您也放心不是么。 汉王点点头,道:也对,相国办事最令寡人舒心,寡人择日宣他来问话。 闻喜听到这话,心底默默叹了口气,他从下向上偷偷看了一眼辇上的那孩子,孩子的侧脸泛着青涩又随性的神情,那眉宇和面庞,和先王与先王后是多么的相像啊。 闻喜蓦然想起先王临终前气息奄奄的嘱咐:闻喜,闻喜,你要像服侍寡人一样服侍寡人的孩子,如果,如果她/他能顺利降生 闻喜回忆的正出神,就在这时,辇上的孩子又说话了,清澈单纯的嗓音拉回了他的思绪:闻喜,先父王进学那阵,也是这般吗? 闻喜复低下头答:老奴长随先王三十余年,不曾侍奉先王在汉王宫进学。 胡言! 闻喜陪笑道:王上,且容老奴细陈之。先王幼时长在王宫,贵为先太王长公子,然体弱多病,十岁前都不曾与诸公子一同进学。后汉郑交好,先太王送先王前往郑都曲沃城为质,郑国也送其长公子来沣都为质子,老奴即随先王旅居曲沃城十余载,郑王优待先王,专派鸿学博士为之讲学,* 如此。 原来如此汉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提起父辈的事,她总是饶有兴趣,在各种各样人的口中,先人们似乎总是一个个英明神圣、熠熠生辉的形象。 第12章 可不是嘛,谁又敢说不是呢? 她接着问:既然先父王体弱,先祖父王为何还送他去郑国为质? 这请王上赎罪,老奴不知。闻喜躬身道:先太王贤明果决,自有其道理,老奴一介阉宦,怎敢议论这等邦交大事。 喔。汉王颇觉扫兴,想了想,又问:寡人听闻,相国以前也为郑人,那么自然也是在郑国与先父王认识的咯? 是。闻喜的语气有了一丝不安,但刘枢没有听出来。 如何认识的?是不是相国以前在郑王宫做大夫?寡人的先母后那时为郑国公主,应该也认识咯? 闻喜听到这里,慌得额上冷汗都快沁出来了,像掩盖某种敏感的秘密一样,犹犹豫豫道:王上,相国大夫之事,奴实在也不知 哼!汉王的小拳头锤了锤龙辇的扶手,大骂道:你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怎么在王宫白待这几十年?寡人看你就是故意的,每次问起一些事都支支吾吾!莫不是寡人连亲生父母的事都没法知道吗? 显然易见,这一句骂声过后,四周便是一片的噗噗跪地声和此起彼伏的恕罪声。 宫人们围着王辇跪了一圈,缩在地上,竭力表现的诚惶诚恐、战战兢兢。这已经成了汉王宫里几乎每隔几日就要上演的戏码。 小汉王坐在高高的龙辇上,俯视着这一片趴在地上向她求饶的人。再一次的与之前很多次一样她幼小的内心突然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凄惶情绪。 她还太小,经历的事情也太少,不能定义这种情绪叫什么,她只觉得闷闷的,很无力,胸口和眼前像是被蒙上了一块黑布,捂的她喘不过气来,憋的她眼眶发胀。她觉得有点莫名的无助,但又找不到无助的源头。 看看这些温顺的仆人们吧,一个个哆哆嗦嗦的跪在她脚下,看起来,没人敢伤害她,没人敢轻视她。她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王,连三公觐见她都要乖乖跪拜,整个大汉国都匍匐在她脚下,她还有什么难过的?她还有什么无助的?她没理由无助啊! 每到这个时候,刘枢的脑子里总是乱乱的,想不出头绪,好像谁在她眼前放了一层纱,这层纱华丽又厚实,模糊了生活本来的样子。 刘枢生下来就最厌无助感。 似乎是为了否定这种令她感到无助的情绪,她故意叫得很大声,像一个恼羞成怒的孩子那样,提高嗓门来宣誓威严: 一个个都像哑巴,待寡人成年亲政,要统统重罚尔等! 她这一声呵斥,自然引来了侍从们更加卖力的求饶,他们磕头如捣蒜,弄得刘枢更心烦,她挥一挥手,叫他们住口,赶紧送她去昭阳殿。 剩下的半程路,刘枢一直沉默不语,她无聊的坐在王辇上,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大早出门的活泼劲全没了。而那些随辇的侍从们,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早就擦干了刚才挤出来的那几滴象征性的眼泪,麻木着一张脸,埋头趋行。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第7章 骄恣(二更) 骄恣(二更) 王辇静默的穿过一片接一片黑压压的宫殿群,汉国五行尚水,尚黑,因此汉王宫里大部分的屋宇、瓦片、门窗、旗帜、栏杆都以黑色为基调,成片成片的黑色连在一起,给人一种强烈的压抑感。 任何人第一次踏进汉王宫,仰望这些黑压压的高大建筑,都会从心底升起一股战栗和惧意。 刘枢却没这感觉,这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她长大的地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将是她离开人世的地方,她对这里的环境早习以为常,甚至觉得亲切。她亲切于黑暗。 快接近昭阳殿的时候,她渐渐恢复了情绪,眯着眼睛靠在软垫上,看来很享受,作为一个无忧无虑又养尊处优的少年人,不愉快虽然频繁,但都是短暂的。 王辇平稳的行进在一条漫长甬道的中线上,甬道两侧是高耸的黑色宫墙,她抬头仰望,两面高墙的夹缝中露出一条天空。 刘枢望着这一条天空,今日的天空分外明亮,万里无云,蔚蓝澄净,偶尔有几只燕子飞过。刘枢看着这几只燕子从一道高墙迅速飞到另一面高墙,就再看不见了,也不知它们飞去了哪里,她的心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她好像从没看过整片完整的天空。 一阵吵闹打断了她的思绪,王辇缓缓落下,伴随着殿内宫人的跪拜山呼,昭阳殿的大门吱吱呀呀的洞开。此时刚过辰时二刻,刘枢从辇上起来,扶着闻喜探过来的胳膊走下王辇,她听到这位年迈的内侍长轻轻在她耳边谏言道: 听闻新的归氏侍讲大夫博学广闻,王上今日所疑的那些,或许能问问归大夫呢? 刘枢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瞧他一眼,随后满不在乎的回应:善。 今日的侍讲大夫总共来了六位,分列坐在殿两侧,一个个板着脸,像木头人一样,归灿坐在右手边最末一个位置。 起头一位年纪略长的为主讲大夫,名范黎,刘枢坐在上位,听着这位范主讲用他好像挂满了猪油的嗓子发出长篇大论而又单调的说教,只听了一会儿,她就不由自主的腻烦起来,脑袋晕晕忽忽,开始神游天外,眼皮子也开始打架。 第13章 她本来想和归灿说几句话,但这种场合好像也没什么机会,更无聊了。 就她险些要趴在案上睡着的时候,朦朦胧胧中,瞟了一眼书案上早已背的滚瓜烂熟的《春秋·骄恣》一篇,只觉得时间流逝的过分缓慢,她忍不住陷入了神游天外的无限循环中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那单调的说教声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后变了个调子,重复着叫着什么,刘枢迟钝了几瞬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唤她。 王上?王上?王上! 刘枢从神游里倏然回神,还迷迷瞪瞪的,啊范卿何事? 范黎正经危坐,肃然道:老臣方才所讲句段,王上如何理解? 刘枢垂眸看了一眼书案,有点尴尬,她根本不知道方才讲到哪一段了!归灿见状,也不由得为她捏一把汗,他现在有点明白为何王上的学评每次都是中下了 这时,只见闻喜弓腰走上来,轻轻道:奴为王上换香。然后他挪动香炉之际,不着痕迹的指了指书案上的某一段,悄悄提醒。 待闻喜重新走下去,刘枢便清清嗓子,平静答道: 哦,范卿方才所讲的那一段啊,是诸侯之德,能自为取师者王,能自取友者存,其所择而莫如己者亡刘枢先把这段熟稔的念了一遍,然后接着说出自己的理解: 依寡人之见,此段是说诸侯之德行,能为自己选取明师的,便足以称王于国;能为自己选取良朋的,也能保存国本;所选取的人不如自己的,国家就会灭亡。此谓为王用人之道也。为王者,当礼贤下士,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圣王能以礼督责其臣,亲贤臣而远佞臣。此上古之盛教也。 这一段说的归灿频频点头,看来汉王已经完全理解本篇基本要旨了,能如此不假思索的侃侃而谈,不用想也知道,一定也是学过好几遍的结果。他默默叹了口气,感到一丝无奈。 其他五位侍讲大夫听完却都表情木然,不以为意,范黎接着道:王上虽知其大意,若能知行合一,便更好了。 刘枢听出其话里有话,皱眉道:寡人如何不知行合一了? 范黎道:臣请陈之。方才王上说,为王者,当礼贤下士,兼听则明。可老臣为王上讲学之时,王上却心不在焉,岂合王道哉? 刘枢不假思索道:概因范卿每日所讲,寡人已听过十数遍,如何能次次聚精会神? 她这么说,叫底下的大夫们都尴尬的面面相觑,只好含糊其辞。 刘枢瞧了一眼末位的归灿,忽然道:此篇寡人有一句不明,还请诸位讲解。 范黎俯一俯身子,道:王上请言,何句? 刘枢道:寡人不解,篇中所言上古盛教天子云云一句,又言当今诸侯云云一句,此段可是说明,上古天下为一,有天子乎?而今四分五裂,只存诸国乎? 范黎怔了一怔,问:王上何出此言? 终于提到一点感兴趣的问题了,刘枢来了精神,接着说道: 《史》载,须知统御天下方为天子,管辖一国则为诸侯。《礼》中又载,天子制十二旒,诸侯制九旒,当今天下,汉、齐、楚、郧均为九旒之制,为王国;郑、鲁为七旒之制,为公、伯之国;申、陈、蔡为五旒之制,为侯国;可见天下无十二旒制之国,更无天子。可《骄恣》中言,上古之人主能盛教于天下,岂非天子哉? 范黎听完她这一通猜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这完全是讲学内容以外的东西,根本不着边际,殿中顿时鸦雀无声,长久的静默。 除了归灿,其他五人在一片静默中互相用眼神示意,那神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样子,倒像是想着如何搪塞过去才好的模样。 过了半晌,范黎才道:王上,臣斗胆进言,上古之史料,如今十不存一,具体何如,今人不敢妄议。王上贵为一国之主,应时时正心修身,立德立言,勿叫其他杂说扰乱圣心才好。 这话像一瓢冷水浇下来,把刘枢刚升起的热情又复打灭了,她有点后悔今天早早起来进这劳什子的学了,她大声道: 范卿的意思,是说寡人德行不够,不配为一国之君吗?!还是说,寡人年介十四,竟还没有资格问国之政体吗?! 听到这句,范黎立即拜下去,脑袋贴在青砖上,熟练的一套动作,熟练的应对方式:臣万死不敢!臣只道王上一言一行皆为万民表率,德之不修,岂可为政?昔上古圣人年逾古稀亦自省德之不足,王上如今尚未成年,已觉足矣么? 这刘枢被他这一句话堵的不知该如何回应,细想来又找不到他话里的错处,只得憋着一肚子火气,哼了一声,道: 寡人乏了,众卿且退下吧!站起来就要走。 这可把一旁的闻喜吓了一跳,休学时辰还未到,王上却直接下了逐客令,这成何体统!恐怕今日的进学评点又要得个中下了。闻喜愁的两条眉毛都拧在一起,又无计可施。 阶下的侍讲大夫们显然也很意外,在堂堂昭阳殿,汉王竟如此明目张胆的不给讲师面子,这无论放在哪一国的国君身上都是不敢想的事。 第14章 实在是太任性胡为了! 他们朝上看了一眼,和上面目光相交的一刻,却又都纷纷低下了头,他们发觉,汉王年纪虽然幼小,样貌虽然稚嫩,但当她面无表情的生气的时候,却令人感到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不怒自威,凛然难犯,叫人不敢再与之对视第二眼。 侍讲大夫们什么也没再说,各自卷起案前的竹简,朝上拜了四拜,悉悉索索退出去,伴随着腰间叮叮当当一阵杂乱的玉佩撞击声,消失在昭阳殿的大门口。 汉王的余光扫到站在自己侧后方的闻喜,突然想起方才下辇时他的进言,便又开口道: 归卿留下。 第8章 赐食(一更) 赐食(一更) 让刘枢感到厌烦的一群人终于统统退了出去,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少年人忘性大,没过一会儿,不愉快的情绪也就烟消云散了,此时铜壶滴漏显示刚进入巳时,昭阳殿里,阶下只有归灿一人坐着。 刘枢笑一笑,道:寡人今日还有几件事欲请教归卿。 归灿直起身,王上请讲。 刘枢道:这第一件,便是寡人方才所问之事。归卿以为,上古之时,可有天子乎? 归灿斟酌半晌,道:如方才范大夫所言,上古之史实,十不存一,今人确不敢妄议。然,据已有《表》、《志》推之,上古之神王圣贤能教化天下,牧万国,盖以天子分封制之,王上所猜,亦无可非议,大有道理。 刘枢满意的点点头,这话虽然和范黎说的出入不大,但听起来舒心多了。 她想了想,又问:寡人听闻,天子之国乃万乘之师,凡为王国,皆千乘之国,公国,皆八百乘之国,伯国六百乘,侯国则更少。若汉国扩军于万乘,可为天子乎? 这个问题着实令归灿哭笑不得,为天子岂是这么容易的事?况且,汉国的国库里又哪里有充足的军饷扩军于万乘呢?以汉国的土地和人口,又如何能供养万乘之军呢? 十四岁的小汉王一点经济账不会算,也没有军事常识,对汉国的农业货殖状况更是一窍不通,实在是小孩子异想天开才问出来的话。 归灿又是好笑,又是担忧,沉吟片刻道:回王上,天子之道,盖有神皇之德,天帝之威,万民所仰,众望所归,其非军力可以比量。当今天下,已有千年分崩离析,九国各自为政,人心不古,世态变迁,早不似千年前矣,何来天子乎?还望王上诚意治政,广修圣德,此大汉臣民之福也。 刘枢问:修德至圣,才可为天子吗? 归灿不假思索答道:自然。 这是归灿父亲从小便反复教导他的事情,也是归氏立族之本,归氏坦坦荡荡立足百年,在归灿的思想体系中,似乎一个人遭遇的大多数难题,都可以靠修德来解决,推而广之,一个国家遇到的难题,也大都可以靠仁政来解决。 岂知刘枢天生就对这些虚头八脑事情不感兴趣。她一听他说修德,就知道又是老掉牙的劝谏调子了,甚觉无趣,便随口应道:寡人知之矣。 她又换了个话题,问:昨日归卿讲到《凯风》一节,今日可有新教? 归灿想了想,还是决定有什么说什么,也不怕得罪高氏,他道:回王上,臣认为以王上天资,已无需着意于《诗》之本意,而在于《诗》之用也,此所谓圣人所云不学《诗》,无以言。 刘枢不以为意道:《诗》之用,无非丰富文藻,兼察民俗,更有何所用? 归灿笑道:请容小臣禀之,《诗》乃辞令之关纽,政论之机要也!可不单单用来丰富文藻。 哦?刘枢来了兴趣,何出此言? 归灿道:试举一例,昔日,齐鲁相争,鲁自知不敌,便遣执政大夫叔孙鸠出使于郑,欲借兵助鲁国一臂之力。然郑国以先君丧期未满为由,回绝鲁使。叔孙鸠便私下会见郑国将军,借机吟诵《诗·祈父》一节首句。王上可知此段外交辞论,用意何在? 汉王道:《祈父》一节,寡人知之,谓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转予于恤?靡所止居。祈父乃边境将军, 此诗意为,为何把将军的忧患转给了士卒?害得士卒无处可住。这诗是表达士卒对祈父失职的怨恨,哀士卒之多艰罢了。 汉王说完,疑惑道:寡人不解,此诗与鲁国大夫何干?为何要吟诵给郑国大夫听? 归灿道:王上博闻强识,所说丝毫不错。但此诗用在此处,可不是只用本意,还要用引申意,那鲁国大夫旨在含沙射影,责怪郑国将军不顾兄弟之国情谊,任由他国肆意蹂躏,其意可谓尖锐! 哦!刘枢想了想,觉得蛮有意思,又问:那他为何不直接指出? 归灿道:两国邦交,和气为上,哪怕是不满之情,鲁国大夫也不便直接指出,恐伤对方颜面,而是借诗言意,雅言雅行,既缓和两国颜面,又痛责郑国软弱。敢问王上,若您为郑国将军,听到鲁使此诗,又该如何应答方妥? 汉王思量了一会儿,停顿的时间比以往都漫长,然后答道: 第15章 寡人若为郑国将军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两国邦交,借兵岂可儿戏?郑国也只得向鲁使略表歉意了。且君子一言,如白染皂,既出口歉意,那日后必不能见死不救,否则郑军不存,何以立于天下?但若全力支援,一则恐伤国本,二则更恐与齐国交恶,须知齐郑毗邻,不可不防。 她一面思考,一面道出了最终的处理方式:于是寡人会安排郑军只在战事尾声时稍为鲁国出力罢了,一方面不算违约,另一方面也不会令齐国恼怒,郑国正好以此取利。 在刘枢说出这一番论调的时候,眼中闪烁出灵动的光芒,那是从前谁都没见过的,等她说完,归灿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了。 归灿原想以汉王的年纪和阅历,理解对方深意之后,能想到表示歉意一层便足够,没料到她还有后面那一大篇分析和考量,可谓层层深入,考量周全,条分缕析,滴水不漏! 要不是亲耳听到,他都不敢相信,这竟是出自一个十四岁孩子的策略?!要知道,迄今为止,刘枢甚至没有学过一丁点儿权御之术,从未有人教过她这些。 只能说,这是她的本能。 本能,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天赋。 归灿不由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大汉国刘氏王族的身上,天生就流淌着政治的血液。 这不是一句戏言,这是归婴在效力过三代汉王之后得出的论断。 归灿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由衷叹道:王上英明!确如您所说,当时的郑国也确实是如此行事的。 话音刚落,只听鸡人又报响了巳时正点的时辰,表示这场进学该结束了。 汉王也不多留,笑道:归卿今日所讲也分外有趣,寡人没有白来。 说着她微微抬了抬手,闻喜便心领神会的传了四个侍从从后门进来,只见每个侍从手中都捧了一方漆盒,依次走到阶下归灿身前。 闻喜笑容可掬的走过去,对他道:归大夫,此为王上所赐。 他示意侍从打开,一一展现出来,是四道精美菜点,一道烹黑鲤,一道酱汤,一道炙羊牢髀,一道当季糕点。 待全部为归灿展示一遍后,刘枢笑一笑,又道:这两日归卿所讲内容,令寡人耳目一新,于是早备此区区礼物,望归卿不负寡人之意。 归灿赶紧朝上拜了一拜,小臣惶恐,万谢王上赐食! 刘枢等了半晌,不见他有其他回应,就无奈叹了口气,但也没说什么,只用眼神示意一下闻喜,意思是可以备辇了。 闻喜会意,正要动作,却见归灿又向上拜了一拜,犹豫着道: 王上有句话,容臣禀之。 刘枢见他扭捏的样子,略感奇怪,问其原因。 归灿就道:其实昨日《凯风》一篇新论,并非小臣想出,是小臣的舍妹从前说与小臣的,小臣平日与舍妹研讨经书,舍妹常有新论,小臣不敢隐瞒,特报于王上知晓。 这倒是没想到的插曲,刘枢顿时觉得新鲜,问道:归卿的妹妹?是何级大夫啊? 索性四下没有别人,刘枢便放松了挺直的脊背,将一只手肘抵在座圈上,身子往后靠了靠,坐的舒服些。 归灿答道:回王上,舍妹尚未入仕。 刘枢一听更好奇了,身子朝前倾了倾,问:芳龄几何? 归灿如实答道:舍妹生于癸亥年秋,如今年将一十有三。 癸亥年唔竟比寡人还小一岁,那刘枢笑道:今日归卿所讲的《祈父》一篇案例,也是她的建议了? 归灿低头,是。 刘枢了然的点点头,似乎很高兴,也很新奇,她爽快道:既如此,那些赐食,归卿就别吃了,这些都是赐予你妹妹的,替她带家去吧。 归灿:谨遵王命。 他怎么觉得自己这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 只听小汉王又吩咐道:还有啊,等归卿的妹妹见了这些赐食,若有何话,务必下回来报于寡人听。 归灿虽不明就里,但还是拜下去,应诺,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一时想不通王上这句话里是什么意思。 等他直起身子的时候,只见上方的王位空空如也,刘枢早已离开 离开昭阳殿,王辇缓缓的行驶在笔直的甬道上,刘枢支着脑袋靠在一侧,嘟囔道:闻喜,你说,归氏一门的这两位兄妹倒挺有趣,也不知怎么就有归婴那样烦人又无聊的父亲呢? 闻喜躬腰道:王上,奴可不敢这么说。 哎。刘枢斜了他一眼,只好自顾自的继续讲道:太师也是先父王为寡人挑选的顾命三公之一,奉常司由他一手统辖,可是你看看他为寡人安排的侍讲大夫都是一群什么老顽固,课业无聊透顶! 这闻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抿了抿唇,一言不发。这么多年了,闻喜深知在王宫里少说话才能活得久。 刘枢自言自语了半天,也没人能与她聊聊,一时更烦懒起来,就道:接下来是什么课业? 第16章 闻喜道:回王上,接下来是去宗庙熟悉宾礼和嘉礼。 刘枢皱眉,又不高兴了:这宾、嘉二礼寡人都不知学过多少遍了,烦都烦死了! 她看了一圈埋头抬辇的侍从,锤了一拳扶手,叫道:还去什么去,不去了!回宣室殿! 她这话一出,抬辇的侍从赶紧停下,不敢再走,闻喜吓得上前劝:王上,这怎么使得。 刘枢道:怎么使不得?寡人今晨已铁定得了一个中下了,不介意再多得一个。随他们想怎么点评去!就算你去找相国,说寡人今日不去宗庙学礼了,他平日最爱重寡人,一定也欣然应允的。 刘枢说的没错,相国对于这种事次次都是欣然同意、欣然妥协的。闻喜目光复杂的垂眸看着地砖,只得道:唯。奴这就随您回宣室殿吧。 王辇在前头调转了一个方向,朝寝殿的路上前进,闻喜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道:王上,听说符小郎将前日已经回到沣都了。 真的吗?刘枢坐起来,扶着辇偏头道:那快叫他明日就进王宫来,寡人许久没有与他田猎了。 闻喜也跟着喜笑颜开:唯,奴马上去传。 第9章 暗流涌动(二更) 暗流涌动(二更) 位于沣都城偏西南的相国府邸,每日都有三五成群的达官显贵进进出出,尤其是临近朔望朝会的两日,门前便更热闹起来,可谓门庭若市。 在许多卿大夫的眼里,不辞辛劳的相国大夫总要在朝会之前先将政事一一监理一遍才放心。 无数士人官吏挤破脑袋也渴望面见这位大名鼎鼎的相国一面,单算每日整车送进去的拜帖礼物,就多的连后院仓库都摆不下。送这些礼物的人也绝不会生气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被这样被堆放在拥挤破烂的仓库里,因为对于许多人来说,能有幸踏入高氏相国府邸的大门,便已觉三生有幸了。 谁能想到,昔日在郑国不起眼的一个小小奴仆,会有如今的煊赫光景呢! 可就是这样一座堂堂相国府邸,从外面看上去,门面却窄小的可怜,宅院也不甚大,灰秃秃的墙面没有一点装饰,后墙还塌了半边,节俭到不可理喻,看上去竟不如一个普通卿大夫的家宅气派。 传闻这位相国大夫生活简朴,宵衣旰食,还时常叫府中人在城门口开义斋舍粥给过路的乞丐,一点也不居功自傲,深受官员爱戴。 人们都说这几年相国大夫总理百揆,将王宫内外打理的井井有条,百官拥护,吏民诚服,与王宫里那位性子骄纵嚣张的小汉王形成鲜明的对比。 深夜,人定时分,嘈杂了一天的相国宅邸难得安静下来,拜谒的达官显贵早已散去。这时,一道黑影快速从后墙闪入,这人没有举灯,却轻车熟路的摸到了府邸主人的后书房,抬手敲了敲门,得到一声低沉苍老的应允,便抬脚进去了。 后书房里点着昏暗的油灯,黑影揭开自己黑黢黢的斗篷,露出一个青年男子的脸,只见这人身形高大,颌下和唇上却没有胡须,皮肤白皙光滑,这是王宫里宦官的特征。 本应是服侍于王宫的人,他却朝屋子里的主人拜下去,声音尖细:拜见相国大夫! 坐着说话吧。相国高傒朝他扬了扬下巴,语气熟练的像使唤自己的家臣。 宦者恭恭谨谨的在下处坐了,从袖里摸出一份帛书,献与高傒。 高傒接过来,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不漏掉一个字,默了半晌,开口道:看来王上近日做了不少事呢,嗯她昨日还想要阅览各国律法一类的书吗? 谁也不会猜到,这封平平无奇的帛书上,竟然抄录了当今王上一个月的起居情况,这本应是王宫内负责记录《起居注》的史官才可以接触到的东西,如今却赫然被誊抄了一份副本放在相国的眼皮子底下。 那宦官瞧着高傒的神情,揣摩他语气里的意味,谄媚道:是呢!王上如今越发乖张了,想一出是一出,不知道又听了什么歪风,昨日就要找人教她律法什么的,依小奴猜测,她大概也就是三日热度,新鲜新鲜就过去了吧。 这样么?高傒不以为然的微微摇头,王上可快要长大了 他眼睛一直盯着手底的帛书,再看了一遍,又意有所指的道:太师的嫡子,那个叫归灿的大夫,这几日碰巧回来了,又做了侍读官,他家的风可是专往王宫吹啊,又岂止三日能歇? 高傒终于舍得朝那宦官瞟一眼,笑一笑,默道:王上仪礼尚未熟稔,此时接触律法,还太早了些,况且廷尉那里也分不出人来入宫教她,不是吗? 廷尉是王庭中专管司法的九卿大夫,如今也成了高氏党羽。 宦官听到他这一句指令,立刻心领神会,弓腰道:是,是,相国大夫考虑的是。廷尉和奉常司那里,奴马上去知会,按您的意思办。 高傒看也不看他,抬手将那帛书凑近灯烛,火舌舔上来,片刻便付之一炬,随后淡淡道:白乙丙,老夫将你派在王上身边效力,王上的一言一行,你可都要尽心服侍。 第17章 宦官磕了一下头,相国大夫再造之恩,奴永世不忘! 其实连他也不明白,王宫里那么多侍从与宦官,为何高傒专挑他重用,这真的是天上掉馅饼吗? 他不知道的是,曾几何时,他眼前这位权势日盛的相国大夫也有过和他一模一样普通又卑贱的名字,甚至更加微末的经历。不过,高傒可不会告诉他这些的。 高傒不理会他的狗腿谄媚,继续提点道:包括起居注里没有的那些事你也是一样的服侍,一件不落,明白吗? 奴明白!宦者听出这话里的意思,这是提醒他要再盯紧点。 他回忆了一会儿,又禀报道:近日王上也不怎么就学,就喜在各处宫殿架梯子,爬高上低,总不安分,连前殿门楼上都架着梯子,还总责骂内侍长不合她心意。 听到这句,高傒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笑道:哦?闻喜都不合王上心意吗?那可是先王近身信赖的大侍长呢。 哎!王上也只是嘴上说说,气一消,就又与他玩开了。白乙丙这话里透出一股怨气来,配合着细细的嗓音,颇像一位被冷落的怨妇。 高傒瞧着他,笑笑,闻喜毕竟是先王特别留给王上的,与王上亲近也在所难免,你才进王庭几时?急什么?假以时日,那内侍长的位子,总是你的。 听到这句话,白乙丙心花怒放,还没等他再狗腿的表忠心,高傒又恢复了不动声色的表情,慢慢说: 至于王上爱好玩闹一节,吾等做臣子的,又有什么资格多言?她情愿玩,就教她尽情玩,敞开了玩,她哪怕乐意在蕲年殿前架梯子,也由她去!此类事情,以后就不必专门来报了。 白乙丙一愣,有点迷糊,相国大夫,您是说 高傒木然的看了他一眼,道:王上喜欢,就让她做! 唯 高傒的眼睛微微眯起,低声道:可若她想要学什么东西,便一定不可满足。 奴明白了。 夜深人静,亥时末,永信侯相国大夫的书房依然亮着灯,那道黑影又从原路蹿出了院子,消失在黑暗中。 过一会儿,从府邸东院走出一行人,掌着大盏的花灯,簇拥着为首的一位青年穿行到相国书房门口,叩叩门,那青年高声道:父亲,您歇息了吗? 高傒听到儿子叫门,透过窗纱望见外面一片灯火通明,微微皱了皱眉,道:进来吧。 门打开,高封走进来,但见他深衣华服,金带玉佩,脚蹬鹿皮短靴,头戴一顶鎏金小冠,朝父亲高傒行了一礼,仪态不伦不类的,堪堪凑合,刚坐下,就仰脸道:儿子已安顿那两个相师住下了,父亲放心,不说出个结果来,他们是离不开的了。 嗯。高傒没有回他这事,而是先道:把外面的灯熄了再来谈事。 高封略微不快,但碍于父亲威严,还是扭身朝外面喊一句:收了灯,退下吧!话音刚落,外面便迅速归于黑暗。 屋内只剩下一秉短小的灯* 烛,倒映出父子两人相像的身影。 高傒道:你就是太张扬了,奢侈无度,这叫旁人怎么看? 高封忍不住道:父亲,汉国礼制自古尊卑有别,甚于九国。父亲如今早已贵为相国,朔望朝会在蕲年殿都是独一份的座次,仅在王上之下,但咱们相国府邸却连灯盏都舍不得多用,这等寒碜,叫其他卿大夫私下怎么议论呢! 依你说,怎么好?高傒闲闲的挑掉一点灯珠,好叫这微弱的油灯更明亮一些。 高封道:父亲,您看太师公府的规制和排场,那才叫三公的制式呢。 哼!孺子不可教!高傒冷冷的看了儿子一眼,归氏世代侍奉汉王已逾百年,那太师府邸为先王特赐,我们怎么好与之比较? 高封见父亲神色不悦,立刻吓得低下头,父亲,我也是替高氏着想 休要多言!高傒打断他道:你只见归氏规制恢弘,但你可曾见人家的儿子女儿何时像你一样穿金带银、奢侈无度?我早就与你讲过,切忌沉迷这些小处,眼光要放在大处! 何为小处?何为大处?高封有点迷惑,但他可不敢在这时候触霉头,他被高傒训的趴在地上,儿子知错了。 不,你不知。 高傒望着儿子,长长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像你这般,何时大事能成? 后面这句话声音越来越微弱,像是高傒的独自呢喃一般。空气变得寂静,高封悄悄抬头看着父亲的身影,不敢言语。 与长宁侯太师相比,高傒身形并不高阔,甚至有些矮小,肩膀窄窄的,有一张颧骨微红的脸,额上皱纹深刻,鼻头略带点鹰钩状,眼睛比儿子的小,却比儿子的更有神,时而精光乍现,仿佛永远在盘算考量着什么,给人以能干又狡猾的印象。 这些种种特征或许因他有一段始终填不饱肚子的童年和青年岁月所造就。 他年纪虽长,但并不像其他公卿贵族那样晚年发福,反而一身干肉,瘦瘦小小的,威猛不足却敏捷有余。 第18章 深秋的夜晚有些凉意,高封伏在地上,膝盖一会儿就受不住了,小声说:父亲,那相师的事,您看 高傒这才慢慢开口,回应儿子的话,先王享国时,不喜术士,曾删减太卜司,并下令卿大夫家不得私养方士,你还自作主张将他们找到家里来,是想叫高氏露出把柄吗?!更何况这二人不是普通术士,那老的一个,曾在太卜司任职的,你可知当年他有多厉害? 高封不以为意,颇为懒散的道:先王之命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而如今父亲在王庭贵为相国 高傒立刻打断儿子:哎,你怎么就不懂得先王之命,尤不可违这个道理呢!你以为高氏积累到今日而不倒,靠的是什么? 他声音不大,却自带一种不容置喙的气势,高封坐在下处听见这话,便不敢多言。 高傒打量着儿子,皱眉道:你觉得委屈,是不是? 高封立即道:儿子不敢,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高傒知他这是搪塞的虚词,就道:你以为老父苦心经营这些都是为谁?你不晓得,都是为你! 他又叹了一声,你记着,我这一生,是没有指望的了,我们高氏的事,全都在你,也只能在你,若你也不行,那就是你的孩子。 他说这话时看着儿子,狡猾的眼光温和下来,如果这时屋里有第三个人,他就会惊奇的发现这寡情的相国还有其另一面:他如此疼爱自己这个独子。 这是他的软肋。 高封瞧着父亲的脸色,虽然不理解父亲说的都指望你是什么意思,也想不通高氏的事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懂得趁此机会赶紧卖乖: 儿子知晓的。高氏上下系于一身,儿子虽则愚钝,但万万不敢松懈,盼早日替父亲分忧解难。 高傒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随后却像陷入某种深思一样,双眼盯着烛光,不再言语。他的回忆飘到了两日前第一次见到相师父子的时候 第10章 相师 相师 那一日,高氏家仆将一对农夫打扮的父子悄悄引进相国府邸的内室,那做父亲的腿脚似乎有伤,行动不利索,走的很慢,做儿子的在一旁搀扶。 没错,这一对父子正是归霁在途中救下的那两个相师,老者脚踝上的伤势还没养好。 高封早早等在内室,旁边跟着几个家仆,只见老相师迈入门槛的第一瞬,目光便汇聚到他身上,随即老者在儿子的搀扶下拜倒,口中道:老奴挈幼子拜望侯子贵人! 高封笑了笑,一点不怀疑对方一眼便看出自己身份的能力,上前扶起,随口道:不必多礼,你们钻研术数的高士,竟也懂得如此恭维人么?随即西向赐坐。 老相师依言坐下,不理会这话中的揶揄,也笑道:贵人见笑,老奴如今全凭察言观色糊口罢了,哪算得了高士。 高封问:阁下果真是昔日太卜令大夫,名号东郭先生的么? 老者还未答话,那小的却先忍不住了,说道:贵人不远千里将我父子请到沣都,难道还有假的东郭先生敢登相国大门吗? 高封神情一暗,那老东郭瞧着他脸色,立刻喝止儿子,做了一揖,赔礼道:老奴教子无方,还望贵人赎罪。依老奴所见,贵人吉人天相,不肖一年,必贵及公侯。 哦?一年?这话引起了高封兴趣,同时心想,看来这相师很识相,明白自己被请到相国府邸是来干什么的,于是笑道:家父如今乃王庭三公之首,就是东郭先生不道破,鄙人近年的造化,旁人也猜得到的,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东郭先生但笑不语,明白他话里有话。 果然高封屏退左右,走到老东郭身侧,俯首耳语道:久闻东郭氏世代侍奉王庭,见惯了王侯将相,大起大落,当知自古权臣难做的道理,家父一自发迹而至今日,已有二十年光景,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铁铸的王庭,流水的臣工,只是不知,我高氏的荣华,又到得几时呢?我今日请东郭先生来,只为此事! 东郭先生听完,皱了皱眉头,半晌不吐一字。 高封紧张的看着他,摸不准意思,见他半天不吭气,怀疑这老头是不是老糊涂了压根儿没听见自己说的话,正要再问一遍,突然内室的后门一动,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兄长,今日还去街市里吗? 随即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发髻梳起的少女。 只见这女孩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从发型来看,估摸刚及笄不久。少女就这样没头没脑的闯进来,见到屋子里陌生的面孔,呆了一呆。 高封被背后的动静吓了一跳,猛地回身看,看清来人,才放心下来,说道:小妹,今日我有客,不是和你玩闹的时候,你先出去吧 在他这一侧身之际,正好让出一个身位的间隙,女孩的面孔便完整的落入了相师的眼中,老东郭的眸子里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惊骇,只是一瞬,便消于无形。 小东郭见到那女孩,也大为诧异,然而,老东郭还未来得及管住儿子的嘴,儿子便已经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惊讶的脱口而出:怎么又一个月相! 第19章 他声音不大,近乎自言自语,但也足够距离不远的高封听个明白。 先生说什么?高封的目光在妹妹和小东郭之间来回流转一圈,月相是何意? 老东郭一把拉下儿子,低声愠怒:混账!还不坐下!又立刻朝高封作揖,笑道: 是犬子不守规矩。望见令妹相貌非凡,一时失礼,望贵人赎罪。 高封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奇道:先生是说,舍妹相貌非凡?当真? 高氏上下都知道,在诸多功课上脑筋都转不过来弯的高氏小女,早已被高傒放弃送入仕途了。高封想不通,连小官职都无法胜任的妹妹,又哪来非凡可言呢? 没想到小东郭点了点头,斟酌着字句道:侯子之所以贵者,乃此女也。 这一句叫高封更惊,什么?她比我先贵? 还没等他想明白,只见后门又缓缓走进一人,人未到,声先至:君为日,后为月,东郭先生之意,莫非小女有王后之相? 来人正是高傒,他一进来,高封立即站起,让出了主位,神色紧张,解释道:父亲,这位是是相师东郭先生,他相我兄妹皆大贵,正要禀报父亲。 高封请来东郭先生的事情,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并没想要惊动父亲高傒。 高傒横了儿子一眼,对他私自找相师到相国府来的行为很不满,我看你是没打算禀报!要不然,对东郭先生这等稀客,你怎么能在偏厅会见? 他又转头看向相师父子,忽然露出一抹笑意:久闻东郭先生大名,犬子失礼了,是老夫管教不严。 东郭先生摸不准他意思,只得陪着打躬唱诺,恭维道:先前令郎令爱容貌皆似相国,今日一望,果清奇异然,贵不可言!令郎令爱,皆因相国而贵。 这话叫旁边的高封吓了一跳,士人都知,早年东郭先生供职汉庭,观相称骨,从未看错分毫,为当世一绝,这样一个人的嘴里能说出贵不可言这样的判句,当然令人惊讶。 高傒却哼笑一声,似乎并无波澜,道:诚如东郭先生所言,傒不敢忘也。他挥了挥手,不愿多言,对左右道:送二位先生好生歇息去吧。 直到东郭父子消失在门外,高傒面上的笑容还在,但他扫了一眼愣在一旁的儿子和女儿,说出的话却冷冰冰的: 你们刚听见他的话了吗?他说又一个月相。 高封有点不明所以,是,听到了,父亲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高傒道:月相之辞,有又一个,那必然就有第一个。封儿,你将相师父子留在府中一日,差人问他个明白。 他们若不愿说,可怎么办? 高傒的语气轻描淡写:若一日后还问不出什么,除之便是。 高封愣了半晌,才应声道:唯。儿子就去办。 高氏的后院,有一处专用于惩处下人的屋子,位置很隐蔽,东郭父子当夜就被带进这件阴暗狭小的屋子里,一番严刑拷打,直打的皮开肉绽,不过几个时辰,那小东郭就先受不住了,一五一十的招出来。 那老的始终咬牙硬挺着,似乎是早已预料到了事情的结局。 他只是在儿子招供的一刻幽幽出声:辰为青龙,巳为腾蛇,早前被蛇咬时,便是祸事的应兆!我命不久矣。 父亲小东郭眼中流下血泪来。 老东郭道:平日叫你寡言,你不听,非出去显摆,这回长记性了吧。 高封在门外侧耳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踢门进去,一身凶煞气,早不复白日时恭恭谨谨的模样,喝道:什么青龙腾蛇的?老先生最好话说清楚些,免得更受皮肉苦! 哈哈哈哈东郭先生忍痛大笑,当年先王将我免职,送出沣都,也从未对我有半分怠慢,更不消说这棍棒相加了,你当是为何?! 高封对上老者灼灼的目光,那目光仿佛有种能看穿一切的力量,看的高封立时如芒在背,渗出一身汗来。 然而还不等他回避,老者又道:你想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辰龙巳蛇,一先一后,月相盈亏,一真一假,假为真影,真于假藏,真可变假,假可变真 什么乱七八糟的!高封急了,伸手指了指奄奄一息的小东郭,赶紧好好道来,不然汝子性命不保! 老者却一副释然的表情,不惧反笑:别急嘛,还有最后一句辰隐蛇现,指日而期,辰现蛇隐,千秋可待! 他话是对高封说的,目光却移到儿子身上,缓缓道:这下可学会了吗 他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垂下头去,家奴发觉不对劲,上前一查,已然断气! 想来是方才一番严刑逼供,老者早就不堪折辱了。 高封吓得往后一退,不敢再看,活生生的打死了个人,这娇生惯养的相门贵子哪见过这般残酷景象,他哎呦一声,掉头跑掉了。 第20章 第11章 朔望朝会 朔望朝会 每月朔望朝会,沣都城所有十七级以上的公卿大夫、文武将相都要天不亮就出门,于寅时正点奔赴王宫。 他们不约而同的在王宫最外一道宫门司马门前下马、验身、点卯,随后垂首步行进入这座王庭,几百位大夫按照官阶高低分两列排开。 每到这一日,王宫南侧的宫门会全部敞开,排队进入王宫的大夫身侧都跟着一个手提灯烛的王宫内侍,在黑暗中远远俯瞰,就像两条金色的长龙,缓缓向王庭里行进。 他们依次穿过覆盎门、笃礼门、公车门、杜门、稚门、南内门直到抵达王庭北阙的蕲年殿,站定,静候大朝会的开始。这是一群已过不惑之年的男男女女,身为高级卿大夫,能够参加大朝会,代表他们都是国家的行政要员。 他们就在这样一片无聊的静默中各怀鬼胎,盘算着今日该怎样混过去,悄悄琢磨着相国又会有什么作为?会下达什么样的指示?会不会找自己的麻烦? 可笑的是,他们早早站在这座刘姓的王宫里,却没有几个人会去想那个王座上的孩子会干什么。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钟鼓楼上忽然敲响晨钟,厚重铿锵的钟声回荡在所有人头顶,传播到偌大宫殿群的每个角落,旷久不绝,这表示卯时已到。 紧接着,人们朝上望去,就见蕲年殿的十六道大门吱呀吱呀的缓缓洞开了。 九卿及以上的大夫们才有资格在这时鱼贯进入大殿的内部,他们一级一级登上八十一级台阶,在殿门前摘下佩剑,脱下官靴,然后弯下腰,拢起袖,以礼制中所要求的最恭敬的姿态,小碎步趋行来到殿内的丹阶之下,依次排好。 虽然以上动作颇为繁杂,但比起其他人还在外面受冻的处境,还是显得尊贵非凡。 大殿空旷无比,内有三十六根雕龙嵌凤的柱子,丈余粗细,疏落排列,轻松容下这几十号人,大殿最深处是九级涂有彩漆的御阶,全铺着地毯,一段平台之后又是九级御阶,而后又是九阶,阶上便是王座。 初升的阳光擦着地平线直射进蕲年殿来,刚好照在王座上,使王座看起来更加光芒四溢,凌然不可侵犯。 而此时,高处的王座空空如也。 大家又等了一会儿,日头慢慢移动,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看起来王上今日又要旷朝了。旷朝也没什么,反正相国会主持一切的。 正当大家这么想着的时候,只听一阵急促而清脆的环佩叮咚声在上方响起,这表示有什么人正在快步走来,而且是一位精力活跃的年轻人。 配合着这玉佩碰撞的叮铃声,随之而起的是内侍长闻喜高亢有力的宣报:王上到 他这一声刚歇,殿门外左右站着的两个内侍又跟着齐声朝殿外群臣喊道:王上到 宣报的声音从殿内传到殿外,再从殿外传到内南门、稚门、公车门就这样一路传下去,从王宫的最核心区域传到最偏远的一端,此起彼伏,半晌才停。 接着,闻喜又唱诵道:众臣听宣跪! 众大夫跟着呼啦啦跪下一片。 拜! 众大夫一起叩拜下去,额头和手掌都贴在地砖上。 再拜! 众大夫直起身,再一起叩下去。 再拜! 众大夫再次叩拜,统共是拜了三次,并山呼王号,吾王万寿无疆! 兴 众大夫站起来,两手垂在身侧,准备开始今天的朝会。 以上一跪三拜重复三次,即为三跪九叩大礼。 在汉国,只有已经死去的祖先和当世在位的王上可以接受这种规格的礼仪。三跪九叩大礼也通常只在冬至大朝会和特大节日庆典时用到,平时则不必如此隆重繁琐。许多年逾花甲的老臣完成这项礼节都累得够呛。 闻喜唱完三遍,就退后几步,静静呆着。这时,车府令郎将官符韬捧着汉王佩剑从侧面走进来,只见这位少年将军双手捧着一柄三尺长剑,弯腰垂首,将王剑高举过头,一路走进来,将王剑稳稳放在王座前方的御案上,随后退下。另有太史令捧着一封装有国印的乌木匣子也放在御案前。 由于当今王上尚未成年,按制不可佩剑,也不掌印,所以每次朝会王剑和国印都要像这样由专门的官员护送上殿。 一切准备停当,天光已大亮,照汉例,汉王也就是当今的刘枢要先发表一番例行讲话,然后轮到各位卿大夫汇报国事。至于她讲话的内容,大体是些泛泛的假大空的勉励之词,自然也不需要她现想,都是提前由宫廷司正写好放在案前的,照着念就行了。 刘枢坐直身子,按常规先为众大夫赐了座,大夫们按顺序坐在早已准备好的软垫上。随后只见王座上的女孩垂眸瞟了一眼案前的朝会词,开始发言: 汉之先后,受命不殆,四方攸同,奄有固土,祖王维辟,累世讫存,人主世牧其民,在治与德,先王之恩,以勖寡人,尔诸近臣,立于陛侧,沿及微功,慎戒不虞 (改编自《尚书》) 第21章 她稍显稚嫩却又颇具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不紧不慢的道出这段标准公文制式的开场白,坐在下面首席的相国高傒听着听着,却微微眯起了眼,因为这段开场白虽然讲的很好,但根本不是司正写好的内容,是她在自由发挥! 高傒敏锐的朝上瞟了一眼,显然,他不太满意。 讲完以后,刘枢无聊的看了一圈下面死气沉沉的大夫们,道:寡人听闻五漉城瘟疫四起,黔首罹难,农事不举,寡人痛心已极,诸卿为之奈何? 这一句倒是符合计划内的提问,高傒松了口气,想来方才小汉王没有照本宣科,也许是因为嫌弃司正拟的言辞老旧而已。小孩子嘛,总是叛逆罢了,不足为虑。 高傒起身说道:回王上,五漉之地,处汉国之鄙,与郑国相临,概病疫自郑国山民传来,臣以为谴附近翼城及霍城善医者及能匠造者驰援即可,另免五漉城课税一年,徭役一季,调粟米二千石济之,更显王恩浩荡,眷念子民之意。如本奏[注:鄙,边境] 他分条缕析的说完,然后呈上一卷竹简,闻喜走下台阶来接了,再送上去放在御案上慢慢展开,这奏疏上已经详详细细的写好了这件事情的应对方法和人员安排。 高傒重新坐下,根本没等上面说什么,他在殿中目光扫视一圈,问:不知列位大夫以为如何? 话音一落,几个大夫忙起身呼应他,有的说相国所言极是! 有的道此举恰如其分! 有的言此策一出,五漉之疫,必顷刻而愈! 大家一阵附和后,高傒露出一抹松弛而满意的微笑,与往常流程一样,事情大概就这样定下来了吧。 刘枢觉得有点儿无聊,自从三岁听政以来,这样的场面她少说也见过千百次了,鞠躬尽瘁的相国大夫总是把一切都替她打理的明明白白: 发言稿是提前拟好的;朝会讨论的问题也是提前敲定好的;任何政事的解决方案也都完完整整的记录在奏本当中。 她只是这个流程中最不用费力的一环,只需要轻轻点个头就行了,然后还能收获一波英明神武的赞誉。 往常刘枢是非常乐得清闲的,十四五岁的年纪,有大把时间用来玩乐,斗鸡走狗、田猎嬉戏,甚至不必次次参加每月的大朝会,她这个国君做的简直不能再轻松,有什么事都统统扔给相国顶着,岂不美哉? 在幼小的刘枢心里,相国那么厉害,一定能替她处理好任何事的,不愧是先父王信得过的顾命大夫,她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今天的大朝会里,刘枢却感觉到了一丝厌烦,说不出是什么具体的情绪,也道不明是因何而起,就是一种令她心生不悦的厌烦。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这个累世几十代祖传给她的国家,是不是有她没她都行? 她正神游着,突然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相国之策,臣不以为然。 哎?这谁在唱反调? 所有人顺着声音来源看去,只见太师归婴站了起来。 第12章 争执 争执 太师归婴站了起来,他的话语中充满忧虑: 禀王上,此次五漉瘟疫,蔓延极快,甚或有西渐之势,若不阻止,恐危及沣都,应即刻下令府兵把守五漉城门,禁闭三月,遣医正前往探查根底,肃清水源,焚灭禽畜,抑制恶疾蔓延。 他说完一大统,也环顾一圈,道:诸公以为如何? 同样也有几个大夫站起来支持他,但显然没有相国那边的多。 高傒假装笑了笑,好脾气的道:太师严重了吧,小小瘟疫,何须派兵把守,又何劳烦沣都医正前往?王宫医正专为王上看疾问诊,哪能派之乡野,以损王威! 相国此言不妥。归婴寸步不让:若只是小小瘟疫,又何须拿到大朝会上来说?此事非同小可。况且,王者当爱民如子,子民遭祸,王上痛心不及,何来嫌恶? 他随即快速朝上拜了一拜,问:王上以为如何? 嗯这刘枢突然被点名,还有点发懵,一时理不清关节所在。这件事情她并没有从头到尾的跟进,被这么突然一问,她哪知道谁对谁错?孰轻孰重? 但是在她为数不多的听政岁月里,她知道有两个基本的规律:一,只有非常重要的事,才会放到每月大朝会上来讨论;二,在大朝会上,极少有人会和相国唱反调,就算有,也只有太师而已。 她眨巴几下眼睛,按照自己朴素的内心判断,下意识朝归婴点点头,道:寡人以为太师之言有理。 谁料她话音刚落,就听相国断喝一声:王上!! 这一声音调不高,却蕴藏不可置喙的气势,震的刘枢在座位上一个哆嗦,直接愣在当场。 距离太远,刘枢看不清高傒脸上细微的表情,只是那一声断喝之后,大殿里霎时寂静无声,众人皆屏息闭口,气氛一瞬而至冰点。 高傒面色不动,在众目睽睽中缓缓站起来,一字一句的开口:王上,请您三思。 他每一个咬字都仿佛有股威慑的意味。 在这么紧张的场面里,本应该专心致志,可刘枢看着高傒,只觉得后背发毛,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高傒。 第22章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在面对权势滔天的五十多岁的权臣的时候,显得是那么单薄。 她本该回话的,但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另一件事,就像人在越紧张的关键时刻,越容易脑海中闪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回忆一样:她模糊的记起三岁那年自己第一次参与大朝会听政的情景 那一次,年迈的王祖母病重在床,柔弱的母后又从不管事,小小的她被相国牵着小手,稳稳的送上了王座。她模模糊糊记得,相国的身躯像石头一样强硬,粗糙的手掌磨得她很不舒服。 高傒牵着她一步一步登上只有国君才能涉足的最高王座,叫她在宽大的王座上坐好,他则站在王座之侧,下面是群臣的跪拜山呼。 这便是刘枢第一次参加大朝会的经历。 在刘枢的记忆里,相国总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无论自己在王座上怎样乱动乱跑都没有关系。但不知为何,她经常在相国恭顺的微笑中感到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寒而栗,只不过以她幼小的经验还没法判断这到底是什么。 在偌大的王庭里,没有人对她的好脾气是带有温度的,所有人都冷冷冰冰,木木呆呆,她又从哪里去做对比判断呢? 记忆到此为止,刘枢回过神来。她皱了皱眉,在此刻的朝会氛围中,她觉得不太舒服,坐在最高处的她竟然有一种被逼到窒息的憋闷感,她有点喘不过气,她想走了。 最后,她说:寡人有些乏了,这件事诸卿从长计议吧。 她想逃,她不想思考任何事,她也有资格拒绝这些事,不是吗? 听到这一句话,高傒的嘴角又一次勾起了满意的笑,而几步开外的太师则发出一声失望的低叹。 高傒立刻匍匐下来,以百般关心的语气道:臣等愚昧昏聩,办事不利,令王上忧心了!望王上以龙体为重,万不必为这些小事操劳。 随着他这一句号召性的呼吁,身后的百官纷纷一同拜倒下来,齐声大呼:望王上以龙体为重! 大家都劝她多休息,那她就休息吧,总比在窒息中被逼死好。之后的朝会进程像白开水一样无聊,刘枢过不久就提前匆匆走掉了,反正详细的内容大夫们会自己讨论清楚的。 她先去了后山的猎场,把郎将官符韬叫来陪自己练了一阵子射箭和马术,感觉心情好些了,那股子不快也消散了一点。 趁着这个空挡,符韬向刘枢汇报了这段时间父亲武安侯抵御允方的军情,并提到不久后便会班师回朝。 这可太好了,寡人很久没有见过武安侯了。刘枢说着又拉满手中的檀弓,瞄准百步开外的靶子。 符韬在她身后的位置默默的看着,他发现几个月不见,王上似乎长大了一些,不再是全无心事的小女孩了。 有一种慢慢成熟的感觉从女孩身上散发出来,那并不是一种身体上的茁壮成长,而是心智渐开表现出来的气质。 每一个成年人曾经都经历过这样的阶段,刚及弱冠的符韬更是再清楚不过。就在刘枢拉弓瞄准的那一瞬间,他察觉到这张稚嫩如孩童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凛然的英气,眉宇之间也透露出一股胜券在握的威严。 刘枢在骑射方面的确胜券在握,只要她愿意学,她在任何方面都是个好学生,她瞄准靶子,撒手,箭羽离弦,倏然而去,正中靶心! 恭喜王上,王上好准头!符韬在马上抱拳行军礼,向她称贺。 后面的闻喜也跟着弓腰赞美,王上弓马娴熟,百步穿杨! 远处也传来随行卫尉们闹哄哄的喝彩声。 刘枢像没听见一样,扭头就把檀弓丢给跟着的侍卫。 对于这类场面上的夸赞,她已然无动于衷,听过太多次,甚至到了自动滤过的程度了。 她翻下马来问符韬:子冲,你刚才说的这些军情,武安侯已在奏本中上书言明了,为什么又谴你再说一遍呢? 她一下马,符韬和其他侍卫也赶紧跟着下马来,按礼制,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绝不可以比王上还高出一截的。所以一时间呼呼啦啦,猎场上的所有人都下了马。 符韬回道:这个小臣也不知道,只是临走前家父这样嘱咐了,臣便照办了,兴许是家父不放心,为了保险,叫小臣再罗嗦一遍。 不放心?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刘枢没有深想这些问题,她摇了摇头,又活动活动肩膀,在兵器架上抽出一柄木剑,再陪寡人练一会儿剑术吧。 喏! 刘枢还记得,在几年以前,每当自己心情郁闷的时候,都去找王祖母解闷,王祖母总是知道很多道理。她还可以去长秋殿找母后玩,母后虽然对国政的事情一点也不懂得,又体弱多病,但也总能叫她开心起来,母后会温柔的抚摸她的脸颊,并在礼制允许的情况下蹲下来轻轻抱她,但那也是次数很少很少的情况。 是啊,做汉国的王,想要被母亲抱一抱都是处处受限的、很奢侈的事情。 她还记得,王祖母和母后总是不约而同的反复提醒自己一句话: 王上要多和子冲郎官玩儿。 哪怕是她们生命垂危的一刻,也这么说。 为什么呢,为什么非要和子冲玩?她不懂。她们也从不告诉她复杂的原因。 第23章 在这个王庭里令她不懂的事实在太多了,关于儿时的记忆也一点一点从她脑子里淡忘,甚至母后的样貌也在记忆中模糊了。 现在,每到心情烦闷的时候,她没有人可以说话,也没有人可以安慰她,她只能来到猎场挥汗如雨。 几场比试下来,刘枢觉得很累了,才尽兴道:行了,寡人玩的差不多了,回宣室殿吧。 众人应一声诺,侍卫长便指挥着王庭卫尉让出道路。 闻喜也同时弯腰道一声唯,赶紧安排王辇前来接驾。 王上回宣室殿!一声宣过,刘枢登上步辇,四下里便响起一片唯唯喏喏之声,靶场上扬起一溜车辇驶过的尘土 第13章 风雨将至 风雨将至 高傒已经在宣室殿的中殿等候多时了,除了太师归婴,他是唯一不用在殿外阶下等候觐见的大夫。 等汉王回来了,他恭恭敬敬的跪坐在下首汇报道:今日朝会的奏事,已经都在这里了,请允许愚臣呈给王上过目。 刘枢才方坐定,闻喜将一大托盘的竹简放在她面前的几案上,小山似的尖尖一堆。 刚从外面跑马回来的刘枢哪有心思认真阅读这些繁杂的奏疏,她每个都只略微扫过几眼,就在末* 尾画上一个敕字,代表看过了。反正她现在还没有亲政,不用自己去写长长的批语,那些都是顾命大臣们的事。 相国在下方谦卑的出声:还有一事,老臣念着王上的十五岁诞辰将至,也该准备盛大的典礼了。 刘枢道:及笄之礼吗?那不是还有近一年才到?这么早就要筹备吗?寡人认为倒不用太过铺张,侍讲大夫们都讲,圣人以勤俭为本,一切从简即可。 相国笑道:王上仁厚,天下之幸。可王上的及笄之礼有关国本,若不隆重举办,便没有汉家王威了,黔首会轻视王廷的。 可是寡人听说,百姓对寡人有些怨言呢。刘枢一面在手底下画敕,一面道:都传言寡人铺张浪费,不似人君。 高傒往前膝行两步,赶紧说:哪有的事!此为不实传言,王上不必挂怀,蒸蒸庶民,谁敢乱议王庭呢?敢问王上是从哪里听来这惑众的妖言? 这是归啊没什么。刘枢下意识就想隐瞒是归灿对她讲的这些情况,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隐瞒,但直觉指引她还是不说实话比较好。 相国无需多问,寡人随便猜测而已。这及笄之礼的事,相国看着办就好。 高傒笑了笑,不用那孩子张嘴,他也能猜出来这些话是由哪些人传到她耳朵里的。 在旁人看不见的暗处,高傒的表情变得冷酷,归氏啊归氏,看来你们的嫡长子很心急嘛。 他朝上拜了一拜,又恢复笑容,王上放心,圣诞之事由老臣全权掌理,定不负您的厚望。正准备离开,却听刘枢道:相国大夫,寡人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愚臣谨听王命。 刘枢道:寡人从今日起,不想再学习关于礼制的课业了,相国没有异议吧? 高傒心头浮起一阵狐疑,不知道高座上的小女孩意欲何为,嘴上却满口答应:这王上想做的,臣自然没有异议。 那就好。刘枢高兴的笑笑,心想相国还是好说话的。 高傒又试探道:王上是否觉得进学太累了,需要精简条目? 是啊,乏味无聊的很呐。刘枢搁下笔,道:寡人就知道,相国是最体贴寡人,所以才先和你说一声。那就劳烦你去向太师解释此事吧,寡人可不想听到太师的絮叨。 高傒微微一笑,正要答应下来,却听刘枢继续道:至于原本学习礼制课业的时辰,换成学习律令司法就好了。 什么?!高傒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王上为何突然想学律法? 这句略显急迫的问话中夹杂着一丝咄咄逼人,刘枢一愣,顿了一瞬才道: 刚才相国不是还在说寡人及笄之礼的事情?依汉国传统,君王无论男女,只要成年便可以考虑亲政,侍讲大夫们都说天下哪有即将亲政却还不明本国律法的君王呢? 她歪头想了想,又道:只不过啊,寡人前几日想找几位精通律法的大夫来问话,廷尉那里却一直抽不出人来,真是麻烦呢。 高傒这算是听明白了,心中暗笑,侍讲大夫们都说?怕不是只有归灿会这样说吧!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常,甚至带了点苦口婆心的意味:王上,依臣之愚见,放眼天下,律法都是低贱的刀笔吏和讼狱之官才需要熟悉的事情,圣贤有言,刑法酷吏,不得已而用之,非明主所执。王上贵为一国之君,怎么能屈尊去研习这等鄙陋的学问呢?老臣竟不知是哪位侍讲大夫居心叵测,意欲玷污王上,要教王上这种东西! 啊这刘枢被高傒一通说的不知所措,那按相国所言,为王者该学什么呢? 高傒不假思索:王者所学,当然该是汉国之基石礼法。古语云,礼教有定,四时称美,无为而治,海晏河清。 第24章 刘枢拧着眉头听了半天,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这确实是她十几年来受到的教育,没有漏洞,但是她心底却一直不大认可。 她又有点厌烦了,说道:可汉国礼制,寡人早已烂熟于心,何必再学? 她刚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落了下乘。果不其然,高傒回道:礼法浩瀚,学者哪有止尽呢? 刘枢盯着下方的高傒,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默默盘算了一阵,道:寡人明白了,那不用找人来王宫里教学了。廷尉乃我九卿之一,掌管全国司法之事,寡人亲自去请教他好了。 高傒没料到她竟这么执着,于是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道:臣惶恐!王上怎么会想到屈尊去臣子们办公的地方求教呢?为王者须时时保持君威才是啊,那不是您该去的地方。 刘枢一笑,这下轮到她引经据典了:圣人有云,礼贤下士,君王之道,握发吐哺,天下归心。寡人礼贤下士,这难道不也是符合圣王言行吗? 高傒一时无话可答,只得伏首叩头道:王上圣明。老臣也是爱护王上,怕王上心累,恐辜负先王托孤之命。 高傒的额头贴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心头升起了一股深深的警觉,看起来,这个在王座上嬉闹打滚的孩子,似乎真的要长大了。这可就难办了。 刘枢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无所谓的挥挥手,叫他起来,不早了,相国快回去吧,午膳后寡人还要休憩呢,晚间还要去进学。 提到进学,她又叹了口气,只是不知,为何这几日昭阳殿都不见明辉大夫呢? 高傒直起身来,随口应道:归灿大夫资历尚浅,还需磨练,这段时日便没有安排他来授课了。 哦。刘枢点点头,突然又纳闷道:咦?奉常司的授课安排,本是太师管辖的事,相国为何插手? 高傒心头一惊,大意了。 不过他面上还是那副慈爱的模样,慢慢道:老臣得到王上与百官同僚的信任,总理百揆,宫中府中,俱为一体,大小诸事,自然要一一察看,尤其是与王上有关的事,老臣更不敢不谨慎啊。 刘枢听了随便点点头,就命他下去了。 直到高傒彻底退出宣室殿的外门,时刻守候在刘枢身边但却宛如透明人一般的闻喜才猫着腰上前问道:王上与相国大夫讲谈这么许久,早该饿了吧?可要奴传宰人呈上午膳呢? 是啊是啊,寡人快饿死了。刘枢伸了个懒腰,侧眼瞥见那山堆一样的竹简还有一大半没有批完,就连连叹气道:可是这么多奏疏还没有画完敕呢,要不,闻喜你帮寡人画了吧。 一向百依百顺如老妈子的闻喜却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扑通一声跪下了,磕头道:王上,这万万不可啊!越俎代庖,奴罪当死! 嗐,寡人不告诉别人不就完了吗?赦你无罪。刘枢不在意的道。 闻喜却更加警觉的环顾一圈,明明这殿里没几个人,他却像已经看见了一群人一般,伏首道:奴愚钝,只知道凡事只要做过,总有人知晓的。 刘枢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意味,就说:寡人想做的事,别人知晓了又能怎么样呢? 闻喜却不说话。 你若不乐意啊,不做便是,寡人找别人就好了嘛。她随手指了指闻喜旁边的宦官,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者立马近前几步,一个跪趴,声音都激动到颤抖:奴奴叫白乙丙,进宫三年,原先在石室扫除,近来才被调来宣室殿,近前服侍,愿为王上效犬马之劳! 他罗里吧嗦说这么一堆,刘枢好笑的瞧着他,居高临下,看着面生啊原来是新来的呀? 还不待白乙丙再回话,闻喜忽然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啪的一声打出五根红指印,喝道: 王上面前,如此不知礼数!批阅奏疏也是你敢效劳的吗?随即又朝刘枢拜道:王上,新人不懂规矩,请您责罚。 这倒让刘枢意外,她从没见过闻喜这般怒形于色,再去瞧白乙丙,此刻正捂着脸颊,看起来疼的要命,泫然欲泣的模样,让她觉得更好笑,她就咯咯笑出了声,不在意的摆摆手,道: 你走吧,脸伤养好了再来宣室,别叫寡人看见,太难看啦。 白乙丙忍痛爬起来退下。 没有人对刘枢这样的判决有什么意见,她也完全没有意识到是自己先引出这一桩事的。在汉王宫,在这些琐无用的事上,汉王的意思就代表着绝对的正确。如果事情有错,那一定不是国君的错,这是刘枢从出生起就受到的环境熏陶,已然成为一种可怕的默认。 是与非,黑与白,好与坏,在这里都不再有界限。 * * * 月末,相国府邸。 她竟叫你替她画敕?不错!真是不错!如此甚好。 昏暗的烛光映衬着高傒额前深刻的皱纹和满意的笑容,这个月末的夜里,他又见到了例行公事向自己汇报情况的白乙丙。 还是那个时间,还是那间书房。 白乙丙被那一巴掌打的半边脸肿的老高,表情欲哭无泪,相国大夫,奴白白被闻喜那厮一顿痛打,更错过了与王上亲近的机会,怎么就不错了? 第25章 高傒漠不关心的瞥他一眼,低声斥道:瞧你那点出息!根本不知老夫所念为何。 他懒得解释,待看完这个月的起居注记录,才道:你可知先王为什么将闻喜留给王上吗? 白乙丙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老老实实道:这一点,奴也很不明白,自古男女授受不亲,虽说虽说像奴这样的宦官也算不得男人,但与王上相处起来,毕竟不如侍女方便先王为何不找个女官做王宫大侍长? 高傒道:你入王庭年岁短,恐怕不知道如今王上乃遗腹子。先王薨逝前并不知道王上是男孩还是女孩。况且,就算先王提前知道了,也依然会将闻喜留给王上的。 啊这是什么缘由呢?白乙丙很惊讶,原来当今王上是在顾命三公的扶持下登位的么,在先王的国葬上? 他吓的头也不敢抬,奴愚钝,还请相国大夫指点。 高傒幽幽道:原因很简单,闻喜自幼跟随在先王身边,整整三十年,从未犯过任何过错。先王对他荣宠殊盛,非一般宦官可比。 白乙丙更加惊异,在那深宫之内,哪怕行差踏错半步也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该是多么缜密之人,才能整整三十年从未犯错呢?这样一种人,又怎么会简单呢! 行了,还有什么事要报上来吗?没有的话高傒略带嫌弃的叫醒愣在原地的白乙丙,心里暗暗摇头,看来这颗棋,可以不要了。 白乙丙立马道:倒是还有件小事要禀报相国大夫,王上最近闹着点名要归灿大夫授课,奉承司那边暂时给拖延下来了。 高傒问:太师没有过问此事吗? 没有。 高傒的眉头皱了皱,玩味道:他们是想拖到王上及笄之礼后吗哼,归婴不会真的以为王上成年后就能亲政吧。 白乙丙看不出这有什么难度,就道:不出意外的话,只要等王上成年礼,武安侯回来后 如果大将军回不来呢? 高傒的声音淡淡的,白乙丙却听的后背发凉,大将军怎么就回不来呢? 高傒思量半晌,将心中那个庞大计划的每一环都缕过一遍,做出决断:既然王上想要归灿大夫授课,就按她说的办吧,通知奉承司,明日就叫归灿去昭阳殿侍讲。 可是 忘了老夫说的话了吗,王上喜欢,就让她做。高傒再也没瞧白乙丙一眼,他的眼睛盯着虚空,变得幽深而毒辣,补了一句:你今日回去,等候便是,若不叫你,你就不用再来了。 什么?!白乙丙听出话里的意思,惊道:相国大夫,奴好不容易才晋升到王上身边服侍,正是为您效力的好时候,您您怎么能不要奴了呢? 他见高傒不为所动,又叩头道:况且,奴不在,以后您也不方便知晓王宫动静了呀。 高傒抿了一口茶,心中暗笑,这个白乙丙果然笨拙,他不会认为位高权重的高氏在内庭中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用吧。 你不必紧张,只是暂且蛰伏,大侍长的位子,以后还是你的。高傒笑笑,敷衍两句,他喝下最后一口茶,将茶杯倒扣过来,这是送客的意思。白乙丙便只好识趣的离开了。 远方传来沉闷的雷声,窗户打开,吹进的风里混合着湿漉漉的气息,高傒望向黑漆漆的窗外,只有在这样的黑暗中,他的野心才暴露无遗。 夜雨将至,我也只能先声夺人了。 第14章 传信 传信 几日后,汉王一早又端端正正的坐在了昭阳殿,她早听说今日归灿会来授课,于是早早爬起来进学了。 待乖乖熬过了那些主讲大夫一个时辰的絮叨后,这场无聊的课业才算结束,不出意外的,刘枢又点名叫归灿留下叙话,像上次一样,其他侍讲大夫灰溜溜的退下,殿中只剩归灿。 归卿今日看起来气色尚佳,想来这几日过得还不错吧?刘枢笑问道。 看到王上依旧如此安康,小臣自然欢欣。归灿微微欠身,举止言谈端庄儒雅,看起来极符合一位世家子弟应有的教养。 刘枢忍不住好奇,他的妹妹又该是怎样一位更聪慧的女子呢? 刘枢问:那么归卿今日想教寡人什么呢? 归灿听着这句小孩子一样的语气,忍住笑,拜了一拜,答道:小臣惶恐,不敢妄言,请问王上想听些什么呢? 刘枢歪头想了想,一时也想不出来什么,就问:这么多日子不见,归卿怎么不来授业了呢? 归灿道:小臣资历尚浅,不足以为王师,尚需锤炼,故而不能时时陪伴王上左右。 刘枢笑道:归卿年轻有为,头角峥嵘,足以教寡人了。先王有云,选拔贤才要肯用、多用、敢用青年大夫才是。 这几句小大人一般的话又令归灿觉得好笑,他朝上瞧一眼,王座上的小身影俨然端着一副一国之君的做派,令人觉得还有点可爱,他伏首微笑道:王上荣宠,小臣敬谢不敏。 哎,这等假大空的夸赞之语就少说些吧。刘枢皱眉道:寡人听的太多,早腻歪了。 第26章 归灿抬起头,问道:小臣斗胆,敢问王上是从哪里知晓先王言行的呢? 刘枢道:刚才那句话嘛,是闻喜告诉寡人的。 归灿瞟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闻喜,感觉有些意外。闻喜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至于其他的事。刘枢继续道:归卿应该知道,汉王宫中有石室殿,备份了历代先王的实录、政令、王命,还有三公九卿大夫们的奏、疏、启、表等等,随时可以去阅览。只不过,寡人以前从来没去过。最近,寡人想读一些关于律法的篇章,又找不到老师,才想起来去石室找找看,顺便又看了些别的学问。 王上竟然已经学会自己去石室殿找书籍学了,归灿感到很欣慰,道:王上博闻强识,敏而好学,汉室之幸。 不说这些了。刘枢突然道:上次寡人赐予令妹的食物,她觉得怎么样呢? 小臣正要向王上禀报此事。归灿道:舍妹敬谢王上厚礼,小臣替她拜谢王上,吾王万寿无疆。说着伏地叩了下去。 唔没了?刘枢死死盯着他,她她就没说点别的什么? 果然,归灿心里想着,不出妹妹的预料,王上果然追问了。 难道上次的赐食中真的存在什么考题吗? 归灿直起身,不敢确定的说道:舍妹舍妹还说,王上所赐的四道菜点,三道更有深意,因为按照一般的治膳方法,不该如此搭配食材。 刘枢的眼中涌出一抹雀跃的欢喜,嗯!所以她怎么说?快快道来。 归灿更意外了,这两个孩子是在搞什么暗语吗? 他于是继续说:舍妹说,这三道菜点中,炙羊牢髀就是羊髀骨,代表肱骨之力,黑鲤和酱汤代表黑鱼游于水中,之所以选黑鲤,是因为我大汉尚黑色,黑色即王室。因此综合理解下来,猜测王上是想说 说到这,归灿有点卡住了,不知道该怎么用敬语去转述妹妹的原话。 刘枢听的眼睛发光,等不及了,自己脱口而出:她是想说寡人若得她为肱骨之臣,犹如鱼之得水也,对不对? 是。归灿垂首道:舍妹正是这么说的,如有错漏之处,请王上责罚! 哈哈哈哈哈殿上传来刘枢爽朗的大笑,归卿啊归卿,你确实错了。 归灿慌的汗毛倒立,叩头道:王上息怒,一切责罚,归灿愿替舍妹承担。 什么责罚不责罚的。刘枢笑嘻嘻的摇头道: 你错就错在比令妹生的早! 归灿茫然抬头,见王上兴高采烈的样子,根本不是生气,细细琢磨她刚才话里的意思,才反应过来。 在汉国,爵位世袭都按照最古老的礼制来进行,即传爵于嫡长子/女,其他子女,无论嫡庶,都没有资格,若想要爵位,只能靠自己去努力获得。太师归婴贵为内侯,食邑千户,待百年之后,长宁侯的帽子自然会落在归灿头上。 归灿揣摩着,王上这是在为妹妹感到可惜吧? 归灿实话实说道:舍妹才思敏捷,异于常人,从小到大,她的课业确实更在小臣之上。 刘枢笑道:令妹才识既不弱于归卿,待寡人亲政,便第一个封她做鸿学博士,而后,再做九卿! 归灿赶紧再拜,虽说小孩子的承诺当不得真,但为了给王上些面子,身为臣子的归灿还是要尽力摆出一副恭谨又推拒的态度来。 他道:王上错爱,归氏诚惶诚恐。舍妹年纪还小,恐担不得王上厚遇。 刘枢正色道:那寡人就等她成年。 归灿大为惊讶,因为他从这位少年君王的眼睛里,看出了无比确信的认真。 寡人会等她成年的。刘枢又重复一遍。 对了,寡人还有一件事要归卿帮忙。刘枢不理会归灿惊讶的表情,自顾自拿起笔来,叫道:闻喜,拿新的简牍来。 闻喜依言呈上了新的未写字也未穿绳的竹简,刘枢略作思考,提笔写了两列字,作为初稿,又命道:拿去杀青。 闻喜疑惑道:王上,是现在吗? 是的,就在此处。刘枢要确保这些字不会被多余的人看到。 闻喜只得安排侍从将杀青用的火炉搬到昭阳殿来,亲手将那两根竹简烤出汗青,再用小刀刮去上面的竹青,直到露出牙白色的竹白,重新呈给刘枢。 杀青过的字迹已经被刮的有点模糊,刘枢将定稿重新描在竹白上,然后拿出一方锦帕,将竹简一层一层裹起来,打个结,对归灿道:这个,归卿带回给令妹去看,如果她再有什么话,下次再报寡人。 闻喜从她手中接过那两根竹简,高举过头,趋步走到归灿面前,跪下来,传给他。 归灿心中惊疑不定,难道王上这是要私相授受简牍给妹妹吗? 他心想王上此番举动恐怕不妥,犹豫了许久,但迫于无奈,也只得把东西接了下来。 刘枢见他接了,露出一个愉快的微笑,又补道:这个东西,绝不可以给别人看。 第27章 唯,臣谨遵王命。 * * * 傍晚时分,归灿怀揣着这样一封信笺往家走,两根竹简并不重,轻飘飘的,但他的心情却沉甸甸的,感觉像身藏一个烫手的山芋,不知所措。 快走到家的时候,他不由地放慢了脚步,在围墙外左右徘徊。 真的要将这个东西交给妹妹吗?归灿皱着眉头,思绪纷纷。 按规矩,一国之君和尚未入仕的臣女之间私传信笺,是绝对不合礼制的事情。但是,归灿想到,自己已经答应过王上了,又怎么可以违反君主的命令呢?若是王上下次问起来,又怎么交代? 他从怀中摸出那个东西来,柔软的绸布缠了好几圈,包裹着两根竹简,从长度和宽度来看归灿悄悄揣摩着这大概也只能写两句话吧? 要不要先打开看看? 这个念头在归灿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就被铺天盖地的愧疚和自我谴责所淹没。 身为臣子,怎么能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但是,真的要让十三岁的妹妹和王庭有什么联系吗?归灿隐约觉得这潜伏着一些风险。 第15章 两种童年 两种童年 归灿犹豫的在原地团团转,一会儿又想着:哎,要不然就先将此事瞒下来吧?若是王上问起,就说妹妹没有话要说好了。 他正要偷偷摸摸的找个乱石堆把东西埋起来,岂料一个转身,手里的东西却被一道身影劈手夺去,下一瞬,那道人影已经跳开一丈远,手里随意把玩着包裹绸布的竹简,那人还笑嘻嘻的道: 明辉兄,你一个人鬼鬼祟祟在自家门前踯躅,是在想什么呢? 这一下搞的归灿的心脏几乎都要停跳,定睛一看,认出是符韬,站在远处,他立马奔上前几步,叫道:还给我! 符韬见他神色如此紧张,只觉得好玩,笑道:什么东西呀?这么要紧? 见归灿扑过来,符韬想趁机逗弄逗弄他,就将那东西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身子跟着左闪右闪,绕的归灿团团转。符韬本是习武之人,归灿哪里是他的对手,片刻就被耍的晕头转向。 哎!子冲贤弟,你不要逗我了。归灿停下来,板起脸说道:弄坏了那东西,保证你担待不起的。 他表情严肃,唬的符韬不敢玩的太过火,只好悻悻的还给他,说道:给你就给你,只不过要算你欠我一顿饭。 符韬拍拍归灿肩膀,我看今晚就很合适,就今晚请我吃酒吧。 归灿被符韬弄的哭笑不得,明明是你先抢我的东西,怎么成了我欠你一顿酒? 你们读书人真是死脑筋,给个台阶都不会下。符韬两指夹着那封白绸竹简,眨眼间又抢回来,在身前晃一晃,笑道: 兵法云,攻守之道,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至于现在嘛攻守易形了,你要不同意,我就拆开它了!说着就要去解开那个结。 这下慌的归灿赶紧同意,一叠声答应道:行行行,我的好贤弟,我服你了,我马上请你吃酒!行不行?你别拆它! 符韬一笑,把东西塞回到他手上。 归灿瞬间感觉如释重负,小心翼翼的把那竹简重新放回怀里,一颗心也落回胸膛,然后引着符韬往家门里走。 一顿饭事小,被敲竹杠事大,归灿气不过,一路上骂符韬竖子鲁莽! 符韬听了这些话像挠痒痒一样,无所谓的笑笑,还道:明辉兄,任你说破天去,今日也是我赢了。论博弈之道,我符氏可从未输过! 归灿听着这话,突然心念一动,想起另一件事来,如今王上即将成年亲政,身位三公之一的大将军会是什么态度呢? 此时,归灿还不知道大将军已经嘱咐符韬向汉王特地汇报军情的事情,也不知道大将军想要尽快班师回朝的消息。不过,等他日后知道了,也便放心了。王庭好歹还有归氏与符氏一同对抗高氏。 现在,他想旁敲侧击的问问符韬,但又想到符韬常年长于王庭,恐怕也不会知道多少,冒然询问又伤了朋友和气,不如少提。 归灿一路无话,符韬倒先开口了:明辉兄,你似乎总是心里有事的样子?几个月不见,怎么变化这样大? 归灿瞧他一眼,苦笑道:还能因为什么,这王庭的士大夫可不好做啊。倒是你,不是应该待在王宫么,怎么能天天随便跑出来呢? 符韬道:我可没有天天跑出来,我每月只有两日休沐虽然平日在王宫里也不怎么忙碌吧。而且,即便休沐日我也不能离开沣都、不能留在外面过夜,这不,我在你家吃过了饭,我就得回去歇啦。 原来如此。 两人先一同去拜见了太师和主母,见过礼,才又折回归灿的院子。 符韬跟着归灿刚踏进院落的大门,就听一道清脆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兄长今天怎么回来晚了? 符韬顺着声音望去,但闻吱呀一声轻响,屋子的竹窗被推开,一张明媚的少女容颜出现在眼前,少女两手扶着窗边,笑盈盈的望过来。 符韬愣了一下,看到这清丽如美玉的面庞,脚下像生根一样凝住不动,这是 第28章 他刚吐出两个字,只见竹窗里的人像受了惊吓似的立刻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青霁原本偷偷躲在屋里,预备给散值回来的兄长一个惊喜,没料到窗户一推开,却见院子里还站着一个陌生人,她惊诧之余赶紧关上窗户,这下可尴尬了 符韬的眼睛还钉在那窗户上,头也不回的继续问:明辉兄,刚才你的书房里 啊那是舍妹。归灿赶紧解释:她不知道我今日要带贵客回来,失礼了,还请子冲见谅。 竟然是明辉兄的妹妹吗?之前你提到过的那位?符韬扭头看向归灿,语气又是惊讶又是惊喜。 归灿笑道:是呀,来都来了,不如一见,待我问过舍妹意见。随即走进门去。 符韬等在阶下,向来镇定如钟的心绪也开始忐忑起来,他没有听到里面传出讨论的声音,只听到一声轻叹,之后归灿就走出来了,向他招招手,子冲贤弟,请进来吧。 符韬小心翼翼的走进屋子,进到内室,却见一片空空如也,心情瞬间急转直下,化为一缕莫名的失落。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道:明辉兄果然室如其人啊,屋内布置的如此整洁。只不过语气有些闷闷的。 归灿知他心中所想,有点难为情的说:我刚一进来,舍妹已经离去了,问了小厮,说是回自己的宅院去了,想来她是不好意思呃下次见吧。 符韬瞧他一眼,咧嘴一笑,不提这些了,我今日是来吃饭的,我们喝酒,喝酒! 两人吃到很晚,直到月初东方,一辆宾客规格的马车才从太师府邸离开,载着尽兴而归的符韬,向王宫方向飞驰而去 * * * 归灿乘着月色走近青霁的庭院,向侍女确认女主人现在方便后,才迈入其中。 这么晚了,为兄本不该来的。归灿有点歉意的在松软的坐垫上坐下,即使是兄妹之间,深更半夜也不好互相打扰,只是心中实在纳闷,想与你谈谈。 青霁本来正在看书,也不觉得被打扰休息,她叫田姬为归灿端上一杯醒酒汤,与他对桌坐下,笑道:兄长陪符小将军吃酒,怎么闻不出酒气? 归灿道:我吃的并不多,只一杯,况且,来找你前我也沐浴更衣了的。 那符小将军呢? 他啊,可能吃了有两斤! 青霁笑道:练武之人的酒量果然都不一般。 归灿看着妹妹秀丽红润的脸,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也笑道:你知道子冲今天怎么说你吗? 青霁端起养生茶喝了一口,淡淡回道:我管他怎么说我。 归灿被噎的不知该怎么往下说,悻悻的喝了口醒酒汤,缓解掉尴尬。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继续道:咳咳,符将军说啊,他平日在王宫里,何等样的人物没有见过?就算是王上身边的侍女,也个个貌若羞花。可今天一见妹妹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钟灵毓秀。 青霁没有回话,夜晚陷入安静,四周只能听到蛐蛐的夜曲。她微微垂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半晌才道:兄长,归氏与符氏联姻,并不合适。 归灿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什么?!你竟然想到的是这个? 青霁的语气理性又客观,我应该想到别的吗? 归灿万万想不到,妹妹对自己的终身大事竟是这样的态度,他将汤碗推到一边,说道:什么联姻不联姻的,这都是父亲该想的问题,而你自己,应该有你自己的感情 青霁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继续说道:现下,相国大夫在王庭的势力与日俱增,高氏父子处处针对我们归氏,符氏此时一不能班师回朝,二不能插手内政,王上又尚未亲政,如果归氏此时与符氏联姻,姻亲为一体,万一高氏设计阴谋加害于归氏,那么符氏就是连坐之罪,归氏与符氏两家将一起被连根拔起,依照汉国律法,连坐之罪,罪及姻亲。兄长不会不知道吧? 她一边思考,一边继续道:若归氏和符氏都倒下,从此只有高氏独大,后果不堪设想。若真到那一步,汉国危矣。这正是父亲最担心的局面。 她抬起眼来,平静道:因此,以眼下的情势,归氏与符氏两家各自保持独立,必要时互相支援,方为上策。 归灿听她条分缕析的说出这些观点,看着她清澈又冷静的眼眸,直接震惊的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只好说:青霁,你讲的很有道理,如果是父亲,大概也会这样考虑,今日王上说的果然没错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几乎成了自言自语。 青霁没有听清,好奇道:兄长说什么?王上* 今日怎么了? 归灿叹了口气,纠结了一小下,还是将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青霁专注的听着,平静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丝波动,我还没有入仕,王上竟这样看重我吗 归灿分不清她这样的波动代表着什么样的心绪,是臣子突然受到圣宠时的诚惶诚恐或是荣幸吗?亦或别的想法? 第29章 归灿还没将竹简的事告诉妹妹,现在,那两条缠着绸布的竹片还带在他的身上,宛如烧着的炭火,弄得他惴惴不安,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 他望着妹妹娴静的面庞,突然想起那个坐在王座上的孩子,也是这样的年纪,也有这样的朝气,但她们的境遇又是多么不同! 归灿突然感叹道:今日我面见王上,不由想到你。 兄长想到我?归霁不明所以。 归灿点点头,试想,似我们寻常大夫家的孩子,都是三五成群,欢声笑语,父慈母爱,兄友弟恭,哪像当今王上,独个养在宫里,不见天日,整日听那些宦侍宫女们的絮叨之言,更要听那些老臣们虚假的恭维和敷衍。 归霁凝神听他讲着,归灿读出了妹妹的想法,那眼神代表着她想听下去。 他继续道:更有甚者,王上还是自出生起就服丧,披麻戴孝到九岁,方除服。 归霁惊讶道:服丧九年?这是何故? 她想不出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在各处都飘着白布条的丧事氛围里长大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归灿朝窗外张望一眼,确定没有旁人在附近,才道:这些都是前朝旧事,轻易不提,你不知道也难怪。眼看再过两年你要及笄,此时说与你听也无妨。 他慢慢讲道:世人都知,当今王上乃遗腹子,生于王座,荣贵至极,但很少有人知道,先太后是怀胎十四月才诞下她的。 十四个月?青霁回想道:我曾读远古经籍,有文记载,圣王之母遇流星而孕,孕十四月而圣王出,此乃祥瑞之兆。 没错。归灿微微而笑,称赞妹妹的博闻强识。 青霁疑惑道:我本以为这记载是谬传,寻常人都是怀胎九月而生,哪可能有十四个月呢?会不会是太医令推算错了月份? 归灿摇头,这不可能,王嗣生养素来是天大的事,那一年的事,我都还有些印象,先太后有孕,先王大喜,宣告全国。太医令每月进汤药为先太后安胎,这桩桩件件的医药记录、胎动脉象,都记录在案,有多位王宫医正轮流当职确认,怎么会错? 归霁感慨道:这只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了。远古的经籍并非全部都是神话。 是的。归灿接着道:可惜先王自狭陉关之战后重伤未愈,危在旦夕,便提早筹划,希望保全大汉国基。 青霁听到此处,来了兴趣,兄长能详细说说,先王做了哪些筹谋吗? 归灿就一五一十的将自己知道的部分娓娓道来,包括父亲曾告诉他的那些,又补道:你道为何先王将安侯与乐侯召回来封为通侯吗? 青霁歪头想想,兄长是问我?还是考我? 考你。 青霁想了一会儿,不答反问:此二位公子都是先王庶弟,按制不可能继承王位,除非先王无嗣。请问兄长,先王薨逝之时,若乐侯即位,可能吗? 这必不可能。若乐侯即位,安侯必不满意,汉国乱;若安侯即位,乐侯亦不满,汉国亦乱。 归灿又道:你是想说,将二侯召在沣都旁,更能强调王上继嗣才是最符合汉国礼法的事情? 青霁笑了笑,点点头,又问:那若王上即位后,二侯有非分之想,可行吗? 归灿道:这也不可能,若两公子有非分之想,三公必不会允许,成年的公子哪有婴儿好拿捏? 青霁又点头,接着问:那当时三公若有不臣之心,可行吗? 归灿道:也不行。有二侯这样的宗室盘踞在沣都两侧,增强王室力量,三公必不敢轻举妄动。 青霁不再发问了,归灿也明白她了。 他不由感叹道:青霁很有天赋。 青霁咯咯发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兄长,不是我有天赋。方才那些话,分明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呀,我只不过问了些不明白的事而已。 归灿摇头失笑,你每次都这样,大巧不工,大辩不争。 青霁催促道:好啦,兄长继续讲吧。 归灿才继续讲起那些王庭旧事:王上诞生之时,先王刚薨逝三日,于是按照礼法,新王必得服丧三年。那时三公秉政,太王太后垂帘听事。可好巧不巧,就在王上三岁的时候,汉郑又有一战,我方收回失地,夺回狭陉关,也正是那一年,先太后又因忧思过度,殁了,王上只能继续服丧三年。 先太后为何忧思过度? 哦,这一点,我忘了说了。归灿道:为护两国和平,先王曾在郑国长期为质子,郑侯便以女妻之,先太后即是当年郑侯之女,当今王上的母亲。她看到郑国吃了败仗,会怎么想呢? 青霁恍然道:原来如此,谁都不希望看见自己的母国与孩子的国家开战吧。 归灿道:再之后,在太王太后的亲召下,大将军就将嫡子符韬送进王宫中来,陪伴王上。幸亏有这一步,因为没过几年,太王太后也殁了。 归灿讲着,心里不禁慨然,从那太王太后生前的一举一动来看,在政治上也必不是等闲之辈。 第30章 故事讲完了,青霁前后理了理,道:所以是说,王上六岁的时候,太王太后殁了,王上便一直服丧到九岁?前前后后加起来,汉国统共九年国丧。 归灿点头道:没错。按汉制,王上服丧期间,宫中禁止一切娱乐声色,禁华服,禁田猎,禁喜庆之色,宫灯、垂帘、窗牖皆封以白布,王上与宫人皆丧服素缟,不可有鲜艳之色。 青霁心中诧异,王上的童年原来是如此度过的吗。 坊间传闻,当今的王上不仅性情顽劣,更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祖克宗。现在她终于明白这样说法的源头在哪里了。 青霁不由对这个同龄人产生了一丝好奇,这个国家的君主,排除她国家元首的身份,仅就她本人来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少女呢? 归灿看着凝神安坐的妹妹,犹豫着开口:青霁,如果我说王上还赐予你一封信笺,叫我转带给你。 他说出这句话后,看到妹妹脸上闪过意外的神色,之前一直平静清澈的眸子浮现了一股别样的情绪。 好了,他明白妹妹的态度了。 归灿认命般的从怀中摸出了那件东西,双手拿着,恭谨的放在桌上,慢慢推到妹妹那一边,起身,离开,不置一言。 这不是他能看的东西。 脚步声渐行渐远,夜色朦胧了归灿的身影,他想,该做的他都做了,心思灵敏的妹妹,应该能妥善处理好这桩事情吧。 第16章 画像 画像 秋去春来,汉王的及笄礼近在眼前,为了这件举国庆祝的大事,王宫内外都忙碌的不可开交。亲自负责这件事情的相国高傒更是殚精竭虑,但是,他并没有组织将亲政大典也一并筹备。 这不得不引人奇怪。 但在归灿看来,这段时间忙碌的相国似乎再没有空闲来针对自己,更没有闲暇再针对整个归氏的意思,也许是高傒实在太忙了,抑或是是父亲归婴多虑了吧? 将近一年来,王庭朝堂风平浪静。 按照惯例,归灿在去年冬天的时候被顺理成章的拔擢为谏议大夫。他可以在汉王的召唤下频繁自由出入昭阳殿,归婴与相国合作处理的政事也一切顺利,归氏家族其他的成员在王庭中也没有遇到什么难缠的阻碍。 不过,还是有一件惴惴不安的事情萦绕在归灿心头,就是那件独属于王上、妹妹,以及他三人之间的小秘密:这一年中,他一直在偷偷为她们二人传递信笺。 一开始只是一两根竹简,后来逐渐发展为一封封写满文字的帛书,每一次传递消息都叫归灿背负着巨大的道德压力和担忧,他从没敢看过那些信笺的内容,也从没告诉过父亲,因此,他连担忧的具体理由都无处诉说了,全都憋在心里。 他只能一个人默默在心里焦虑:这两个女孩子真是胆大妄为啊! 他还发现,妹妹的状态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毕竟是青春年少的女孩,许多情绪很难完全掩藏的住,尤其是情感方面的。 例如,每一次归灿带信回来时妹妹脸上的那种越发明显的期盼,每一次妹妹谨慎回复这些信件时总要苦思冥想到深夜,每一次将回信交给自己时的那种忐忑和纠结 归灿原本将这些表现统统归结为臣子对君王的恭谨态度,可是后来,他有点不确定了。 他时常看到妹妹在树荫下端看那些信笺时嘴边扬起的笑容,眼角浮起红韵,那样的神色,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娇艳。 情窦初开?! 归灿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他忍不住多次询问妹妹,她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每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 搞得归灿都糊涂了,只好继续老老实实做她们的秘密信鸽。 归灿照例天天去昭阳殿为王上侍讲,汉王近来的进学都很顺利,课业进步飞快,身上的怪脾气似乎也懂得收敛了一点,连挑剔的范大夫也找不出瑕疵,归灿不得不怀疑这会不会是妹妹的功劳。 由于归灿几乎每一次都会被刘枢留下来单独探讨问题,因此对她学识的深浅比旁人更清楚。 今日的刘枢没有向他请教政事的问题,而是问道:归卿,寡人很快便要举行及笄礼,你知道的吧? 是,小臣知道。 刘枢又问:我汉国历代先王,无论男女,成年之后便会举行婚礼。这你也知道吗? 是,确有这样的惯例。归灿在心里揣摩王上突然提起成年礼和婚礼的用意。 还没等他想明白,只听刘枢道:寡人之前说过,要封令妹做鸿学博士,但寡人现在后悔了 归灿的心中升起一丝紧张,难道妹妹什么时候触怒了王上吗?他不由屏住了呼吸。 刘枢的语气却染上了一丝抑制不住的笑意:寡人认为令妹做我大汉的王后,更为合适。 这句话像一记响雷炸在归灿耳边,他顿时感到脊背一片冰凉。他立刻倒身下拜,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王上恕罪!敢问舍妹因何事忤逆了王上呢? 这一下把刘枢弄得摸不着头脑,她完全没料到归灿会是这样的反应,她疑惑道:归卿这是在干什么?令妹没有任何罪责啊,她是极其聪慧有才华之人。 第31章 归灿焦急的皱起眉头,道:可是王上,您这样的王命,小臣的舍妹将因不能承担而获罪。 为什么? 归灿仍不起身,继续趴在地上道:王上,这里不是宗正,亦不是宣告王室婚约的太庙,您突然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样的话来,此非礼也,小臣万分惶恐!此其一也。而促使您说出这样话的正是舍妹,罪责不可推卸,归氏教导无方,更有大罪!此其二也。再者,王上立后乃国之大事,王后乃一国之母,王宫半壁,如此关键位置,并非仅凭王上您一个人的喜好就能够决定的,此其三也 够了! 刘枢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不耐烦,她攥紧了拳头,站起身来。归灿的话像一瓢冷水兜头浇下,刘枢万万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明日归卿不必来了。 撂下这句话,刘枢拂袖而去,徒留归灿在殿中,汗如雨下。他不禁想,年轻的王上总是如此任性,她竟然将自己心中的立后人选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这叫循规蹈矩的归灿如何应对? 刘枢可不管归灿现在的心里有多挣扎,她近乎是气急败坏的一脚踏上龙辇,这个归灿,真是扫兴! 闻喜站在辇旁,安抚她道:王上方才所说太过突然,荣宠过重,想是归大夫不堪承受,况且立后是大事,您怎么可以直接与一个谏议大夫就商议这种事呢 辇车抬起来,刘枢拍着扶手大声打断他道:寡人又不是想立他做王夫,他有什么可不堪承受的!自作多情! 闻喜: 讲到这里,她忽然顿住,想到了什么,表情垮下来,有点不敢相信的自语道:归卿那样说的意思难道是说他妹妹是归霁也不愿意吗?难道归霁不喜欢寡人吗?! 闻喜瞧着她这副生气又委屈的模样,赶紧一叠声的安慰:王上,在汉国,没有人不爱戴您的。 真的吗?刘枢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问。 闻喜的声音里都添了些怜爱:老奴从不说谎,您不信就问符小将军。 符韬方才一直随在辇车的另一侧,听到他们在说归霁的事情,一言不发,浑身僵硬的像铁块一般,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活跃。 子冲,你说呢?你今日的话怎么这么少?刘枢这时扭头问他。 符韬的身体轻轻抖了一下,动了动嘴唇,微微低头,艰难开口:是的,大侍长说的没错,汉国的臣民都会爱戴王上。 得到左右两方的确认,刘枢这才满意的笑了,身体放松下来,哪怕她连爱戴和喜爱都还分不清,但也没有人敢跑出来教导她。 闻喜见她心情有些好转,就弯着腰小心翼翼的说道:王上,归氏嫡女并不是普通的女子。 他这话意有所指,但刘枢不太明白深意。 刘枢看看他,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寡人从未将她看作普通女子! 奴是说,归灿大夫刚才话中的意思其实是闻喜想尽量委婉,但又想使她更明白一点: 请您试想,即便是寻常人家,想要与别的门第缔结婚约,会怎么做呢?即使您贵为君王,但也不好以这种的态度将士大夫家女儿的名字随便的挂在嘴上,并且轻易的许诺后位呀。 他说完赶紧将腰弯的更深,老奴愚钝,一番胡言乱语,还请王上责罚! 刘枢侧头思量片刻,骄傲的小汉王破天荒的头一次感到歉意,是寡人不对,不应该随意对待王室的婚约,更不该与谏议大夫轻浮的提及归氏的女儿。 她斟酌片刻,脸色正经起来,以一个接近成年人的稳重口吻道:寡人会依照最严谨的礼制来推行这件事的。 听到她这番话,随行宫人全都觉得有一丝意外,谁都不会想到,往日最厌恶礼教管束的王上竟然会在这件事上甘愿听话。 闻喜却轻轻叹了口气,王上并没有理解他更深层次的意思。不过这也难怪,王庭波谲云诡的局面,岂是不满十五岁又生活封闭的汉王能够体悟的呢。 他决定闭上嘴巴。 辇车被抬往宣室殿,刘枢一路悠哉游哉的,心情又恢复燕然欢快的样子,侧目瞥见沉闷的出奇的符韬,就寻了个话题问:子冲以前提过,你和归卿是要好的朋友,是吗? 是的。符韬挤出这两个字。 刘枢从上方斜望下去,只能看见他皮质的头盔,哪能知道他现在焦灼的心情,她只咧嘴笑了笑,便继续问道:那么你可听说归氏有一位嫡女呢? 臣知道。 辇车在殿门口停下,稳稳地降下来,符韬的回答立马让刘枢来了兴趣,她急急的跑下辇来,一路走近中殿的御案,再次坐下来,才又悄悄问符韬:那么她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吗? 臣略微见过。 说到这里,刘枢都有点羡慕起身为郎将官的符韬了,为什么她不能像寻常士大夫子弟那样在沣都城里面跑来跑去呢?为什么她偏偏是王呢? 那么是怎样的呢? 第32章 符韬的头埋得很低,端正又硬邦邦的坐在下首的位置,赌气的憋出一句:呃以臣观察,那归氏女样貌并不特别,甚至甚至貌似无盐! 啊?!刘枢大为震惊,不敢置信的问:真有真有那么难看吗?怎么会呢 她联想到归灿那儒雅端正的脸,按照常理推测,作为归灿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归霁怎么说也该生的更为秀丽典雅吧? 刘枢不甘心的追问:她真的跟归卿、跟太师一点儿都不像吗? 符韬紧张的心脏怦怦跳,但还是咬牙道:是的!臣臣从未见过那般那般丑的女子。 刘枢彻底傻了,呆呆坐在原地,好半天回不过神来,有点儿没想通。 桌案上摆着一张铜镜,她看向这铜镜中的自己,看了许久,才慢吞吞的道: 闻喜,这可怎么办呀,你看,寡人生的还是蛮好看的,若是日后归霁进了王宫,日日和寡人呆在一处,她会不会感觉不舒服啊,她若是和寡人生活的不自在,寡人会心痛的。 闻喜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小汉王的思维这么异于常人呢。 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在王宫中已见惯了各色美貌的刘枢早就对这种事情审美疲劳了,王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木楞楞如花瓶一样好看的人。 刘枢的话更让符韬大为惊讶,他本以为王上听完自己的描述,怎么说也会大大削减那份喜爱的心意,没想到换来的竟是这样的反应 砰的一声闷响,刘枢的小拳头捶在桌案上,朝殿里的侍从们扫视一圈,命道:传下去,以后若归氏嫡女进王宫,你们不得露出任何嫌恶之色!违者赶出王宫,听到了吗! 侍从们立马跪倒一片,殿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唯唯之声。 之后,刘枢又硬要拉着符韬给她详细说说关于那归氏女的一切,并命人取来一张崭新的绢帛,蘸墨提笔。 子冲接着说。 符韬现在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方才一时冲动撒了个谎,现在成了赶鸭子上架的局面,不论怎么样都得把这谎圆下去。 他索性破罐破摔,胡说一通,以臣的了解她一只眼大一只眼小,脸色苍黑似石灰,呃左颊三颗黑痦子,右脸有疤,鼻头生斑 等他说完了,刘枢也在绢帛上画完了,她皱眉独自端详这副肖像画,实在无法想象这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平日来往信笺里那些隽秀雅致的字体和细腻温润的行文竟是来自于这样一个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刘枢笑眯眯的将这副画折叠起来,没给别的任何人看,小心收在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 第17章 巫书 巫书 谚曰:立夏,雷,巳月旱,风生火龙雾生疸,麦秀风摇,稻秀雨浇。 滚滚的热浪席卷着陵阳原,还没到立夏时节,沣都城里便热不可耐,可这浓重的热浪却并没有阻止远在五漉城的瘟疫蔓延的趋势。 依照高傒的安排,去岁王庭已派人去五漉城治疫,却久不奏效,附近诸城已经依次沦陷,一封接一封告急的奏疏递上去,也不知何故被统统压下来。 大疫往往连着大旱,许多远郡城邑中的庄稼禾苗都成片焦死,经验老道的农夫凭此预测出今年恐怕丰收无望了。 黔首饿莩载道,疫病弥漫,国中渐渐流传开来一种莫名的躁动气氛。 远在王宫深处的刘枢却对大汉子民的现状毫不知情,她除了完成日复一日固化的课业,就只能数着日子盼望成年之礼的到来,好为自己僵硬的日子增添一些新鲜的项目。 她与归霁的信笺往来越发密集,从今岁开始,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子的对话成了刘枢最专心对付的事。 真是神奇的女子啊。刘枢在寝宫中再一次悄悄展开信笺读着,暗暗赞叹。 现在已经是黑夜,月光透过窗户柔柔的照进来,落在薄如蝉翼的丝质床围上,刘枢睡不着,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掀开纱帘跳下床,走到窗户边的书桌旁,仰望明月。 明月皎皎,清光浮动,凉爽的初夏夜传来庭院花草树木的芬香。刘枢深深的吸了一口这带着花香的月光,感觉这明月与帛书上的文字一样沁人心脾。 她在乌金木的宽大书桌前坐下,开始自己偷偷研磨,技巧生涩,沾了一手的墨汁,她没有点燃青铜灯,怕引起值夜侍女的警觉,到时候又惊动一堆人跑过来对她进行叽叽喳喳的嘘寒问暖,仿佛天塌了一样,那就烦透了。 做君王真是无聊透了,连睡觉时候也不得自由。她暗自腹诽,拿起笔蘸墨,映着月光,开始写回信。 在刘枢得眼里,归霁可是一名厉害的角色,两人从去年开始传信,一开始是刘枢主动问一些问题,每次都能收到令她耳目一新的回答,她开始逐渐觉得那人不一般。 后来竟然渐渐主客异位,演变为归霁提出新的问题,由刘枢给出回答。谦卑的归霁将自己的这些问题称为请教,而将刘枢的回答称为明圣君王的训示,在多达上百次的传信中,归霁的行文始终恪守礼节,找不出一句逾越的用词。 第33章 哪怕是饱读经书的成年人,看到这些信笺,大概也会感叹这这女孩子的滴水不漏吧。 虽然归霁句句都在请教,但一段时间下来,刘枢反倒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学到更多知识的一方。 越到后来,归霁的请教逐渐越发深奥。为了不在自己臣子的面前同时也是自己欣赏的女子面前丢脸,刘枢只有发奋学习,想尽办法寻找最好的答案。 随后,请教的条目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全面,小到务农经商之道,大到经世致用之法,全都在列,甚至一次性列出十几条来,又逼得刘枢越战越勇,不眠不休的刻苦读书。 爱玩乐的君王终于收起了玩乐心,她在典籍中寻找问题的答案,在先辈留下的政令中寻找答案,在历代名臣的奏疏中寻找答案,在汉国方方面面的制度章法中寻找答案她几乎找遍了所有能接触到的资料。 这个傲气心高的少年君王绝不允许自己在归霁面前丢掉她高高在上的面子。 这些信笺也给刘枢常年孤寂的内心开辟出一条发泄口,她尽情在信笺中抒发自己的情绪,表达自己的看法,交流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才会遇到的奇奇怪怪的问题和迷茫,她也从归霁的信笺中看到了外面世界的轮廓,看到了归霁眼中的众生,哪怕学习辛苦,但是刘枢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快活过。 在她快活到忘形之余,大部分人都没有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悄然笼罩下来 政局态势的转折点具体是哪一天,多年以后的刘枢已经没法说清,但是她永远忘不了成年前那最后一次昭阳殿进学: 那是个炎热的夏季,刘枢进学的兴致也不怎么高,在一片单调的授课氛围中,一个小内侍略显慌张的从后门趋行进来,打破了平平无奇的场面。 小内侍先是走到闻喜跟前,密集的耳语一番,平日不茍言笑的闻喜的脸上露出罕见的惊讶表情,还不待他走上台阶去禀报刘枢发生了什么,昭阳殿的正门已经被一股大力推开,哐当一声巨响,刘枢抬眼去看,只见多日不见一脸凝重的相国第一个迈进门槛,动作毫不客气。 刘枢惊讶的睁大眼睛,让她惊讶的并不是看见了相国,而是相国的身后,跟着两列全副武装的王庭卫尉。 或许老臣妨碍到了王上礼学,但事关重大,请允许老臣不得不这么做。高傒走到殿中,朝上下拜,他的礼节还是那么规矩,但态度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卑微,甚至还有一丝咄咄逼人。 殿中的侍讲大夫们全都鸦雀无声,这些平日自诩王师的士大夫们此时一个字也不敢说。 刘枢没有动,直觉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她问:相国何事? 高傒直起身子道:宫内有人揭发,谏议大夫归灿携巫书上殿为王上讲学,似欲图谋不轨,其心可诛! 什么?! 刘枢和远在下首最末端的归灿具是一惊。 归灿立马起身,走到殿中拜倒:这实在是污蔑之言!小臣从未有犯上之心,望王上明鉴! 刘枢看到了高傒身后跪着的一位将军,就问:卫尉令,没有寡人准许,何故领卫士来殿上?! 那卫尉令抱拳道:报王上,如相国大夫所言,有人检举谏议大夫归灿有不臣之心,末将特来护卫王上! 刘枢听他这意思,手心开始冒汗,又问:汝等是已经把昭阳殿围了? 卫尉令叩首道:时刻保卫王上! 刘枢的心脏开始紧张的加快跳动,感觉很不妙,她又看向高傒,道:归卿是忠直之臣,相国弄错了吧。 高傒微微一笑,是忠直之臣,还是佞幸之臣,一验便知! 他话音刚落,立刻冲过来两个卫士将归灿架起来,当场一顿搜检,只见在他袖笼中搜出一封帛书,刘枢心想那帛书定是与平日一样的信笺,虽有违礼法,但绝不是什么巫书。 但没料到,下一瞬,相国抖开了它,当众展览:里面的内容赫然是一些带有诅咒意味的符咒图案,帛书的底下还写着诅咒当今王上的咒语! 一时之间,昭阳殿里发出一片骚动,士大夫们开始窃窃私语,归灿瞬间骇的脸色惨白,怎么会不这不是臣的 帛书被高傒传给方才进来的小内侍,内侍再传给闻喜,闻喜又呈给刘枢一方写满诅咒之语和不详纹样的帛书被放在刘枢的眼前,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袖子里的手微微发抖。 归灿面色灰败的被卫士压在殿下,脑子里一片混乱,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一定有什么对了,他忽然想起来,早上进宫门的时候,那几个搜身的内侍!一定是帛书在那时候被掉包了! 那几人竟然是相国的奸细吗?是他大意了!为什么他天天从那里经过,天天都被例行搜身,只有今天被掉包了?为什么是今天?相国有什么计划? 无数个问题涌入他的脑海,但他一个都回答不了,现在无论归灿说什么都是百口莫辩,有谁能证明他是被陷害呢?没有。 归灿大吼着把搜身掉包的事情说出来,却被高傒喝止。 高傒道:罪证确凿,谏议大夫夹带巫书,阴谋作乱,臣恳请将其下廷尉议处! 第34章 刘枢就算再不通政事也知道下廷尉议处就是下狱的意思,由廷尉亲自审理,凶多吉少。 慢!刘枢下意识的就想维护归灿,但是,君主维护臣下也要有理有据才行,何况她都没有成年,没有亲政,哪来的执政权? 她脑筋转的飞快,想了片刻,道:寡人听闻去岁相国大夫对五漉城的治疫方略不大奏效,黔首颇有不满,相国怎么不去关心如此大事,反倒来寡人这里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高傒略微愣了一下,有点意外的瞧了刘枢一眼,这个提线木偶一样的孩子什么时候学会围魏救赵的话术了? 谁教她的?! 高傒的眼睛射出一抹危险的光。 毕竟姜还是老的辣,高傒反应了一瞬,立即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说道: 王上圣训极是!但五漉城的治疫策略本是去岁在一次大朝会上由三公九卿一同商定的,谁料今年疫情有变,又起新祸,实在是天降灾异,猝不及防。圣人云,王之不德,皇天降灾,近来汉国地震频起、疫病肆虐、大旱不止,王上应时时戒惧,反思自身,摈弃小人,诚意祈祷境内风调雨顺才是啊。 这还赖上寡人了吗?刘枢被他说的气不打一处来。 高傒更进一步,朗声道:如今小人就在君侧,请王上切莫姑息! 归灿听的勃然大怒,叫道:竖子老贼!在这王庭之内,到底谁才是祸乱君侧的小人! 下一瞬他就被卫士强行压在地上,起不来身子,双手被捆在背后,脸被摁在地上,这对于一个士大夫而言是极大的侮辱举动。 卫尉令又上前对他道:咆哮君前,罪加一等! 卫尉令!刘枢也提高了嗓门,放开他。王庭重臣,岂可羞辱!若令旁人知晓王庭贵臣也能被如此对待,那么王庭威严何在?寡人威严何在?!汝等是要黔首看轻王庭吗? 卫尉令被她说的一愣,低头道:呃喏!然后赶紧照做了,放开了归灿,让他又恢复了正常跪立的状态。 高傒也没说什么了,因为这一次礼法是站在刘枢这一边的。 按照汉国礼制,卿大夫之臣可杀不可辱,这些常常围绕在君王身侧的臣子,在一定程度上也关系到君王的脸面,他们的高贵和体面,代表着王庭的高贵和体面。 如果一个天天陪伴君王的臣子被凌辱至黔首都瞧不起的低贱处境,那么黔首也自然会觉得君王也不过如此,王宫也不过如此,王庭那不可撼动的神圣性便将大打折扣。 刘枢看了一眼归灿,她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她竟也学会用自己最讨厌的礼法来保护自己的人了。 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高傒选择绕过这个问题,他的目的就是要归灿下廷尉议,其他的插曲都不重要,他指了指归灿,道: 敢问王上,若小人不在君侧,那么您是从何处得知五漉城瘟疫的不实传闻呢?莫不是这常常与您传递帛书的人? 刘枢的心突的一跳,原* 来相国早就知道自己和归灿传递信笺的事吗?那么他知道归霁吗? 她忽然脊背发凉,不敢深想下去,原来自己无论做什么,高傒都是知道的吗? 归灿这时突然说道:没错,是小臣禀报与王上的,而与王上传递信笺之人也是小臣! 虽然无法确定高傒是否知道妹妹和王上的事情,但归灿毅然决定自己承担下来,他已经做好了打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叫妹妹牵扯进来半点! 高傒冷笑一声,问:那么这封巫书也是谏议大夫写的了? 不是!归灿干脆的否定,不卑不亢,巫书从何而来,臣确实不知。 高傒打量他一眼,这个耿直的年轻人在他眼里根本不是对手,他道:听闻谏议大夫去岁在雒城治疾有功,将配好的药粉投入井中,黔首喝了,疾病立时痊愈,因着这项功绩,被破格征辟入沣都,为王上讲学,对吗? 归灿狐疑的看他一眼,不知他突然提起这么久远的事意欲何为,过了一会儿,才道:对,又怎么样。 高傒笑了笑,似乎胜券在握,他道: 可是就在归大夫离开雒城后不久,疫病便又再起,至今未除,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连王庭医正都束手无策,试问,若不是归大夫当年用了某种巫术,雒城黔首的疾病怎么会那么快就好?又为何会在归大夫离开不久后卷土重来,至今未愈?归大夫分明是通晓巫术,接近王上,欲图不轨! 归灿气的涨红了脸,我归氏一门世代忠君,何时碰过这等邪门歪道!雒城疫病卷土重来,那是因为第二次疾病由五漉城方向传播而来,它已经不是第一次的疾病了,怎可混为一谈 铁证如山,不容再辩!高傒不客气的打断他,看向卫尉令,奸人就在御前,足下还愣着做什么?速速下廷尉议处! 摄政百官的相国一发话,基本就断定这事已板上钉钉了,几个卫士上前一把擒住归灿肩膀,要拖出去。 刘枢倏然从位子上站起来,尔等竟敢! 卫士听到王命,动作又停下来,毕竟王宫卫尉和虎贲卫这两支王家卫队只效忠于汉王本人,都以保护汉王性命为第一要务,相国的职权再大,若没有充分的理由,也叫不动他们。 第35章 可是,此时的高傒偏偏有充足的理由,他上前道:王上年幼,尚未成年,更未亲政,我们做臣子的怎么可以任由王上信任奸佞呢?到时伤了龙体,天下谁敢担责? 这句谁敢担责分量不可谓不重,只见卫尉令犹豫了一会儿,又抬头望了望王座上的孩子,最后做出了判断,只见他抱拳道:王上玉体为重,请允许臣收系贼子,查明真相,以清君侧! 卫士将归灿带了出去,高傒也随着出去了,从他进殿到出去,整个过程甚至没有超过一刻钟,三言两语,他就带走了一位卿大夫,将之投入大狱,而王宫尉卫,仿佛也都被他拿捏在股掌之间,串通一气,这件事情离奇的令刘枢觉得仿佛在噩梦中。 第18章 心门关闭 心门关闭 从那日算起,刘枢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周围的人还是对她表现的恭恭敬敬、礼数周到,但有些事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她的控制虽然她也从未真正掌控过什么。 仅仅过了几日,在一堆例行画敕的奏疏中,刘枢看到了有司向她呈奏关于归灿审讯结果的报告:利用巫术,谋害国君,一切属实,免为庶人。 看到这封奏疏,刘枢惊得险些连手中的一卷竹简都拿不稳。 怎么会这样?归灿难道真的写了巫书?不可能! 更离奇的是,归灿的父亲,那堂堂三公之一的太师归婴,为什么对自己长子被下狱论处这件事没有一点异议呢?他怎么不救自己的儿子呢?他是不想救还是不敢救还是不能救?!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天来,怎么不见一封归氏的奏疏呈上来? 刘枢赌气的没有在这封奏疏上画下那个敕字,但她明白,这并不会影响判决结果的执行。 刘枢的心很慌,她本想等到朔望之日的大朝会,当廷向百官公卿问个清楚,但没过几日,就从闻喜那里听到了瘟疫似乎已经传入沣都城的消息。 太医令那边又放出口风来,说这种疾病对未成年的孩子最为致命,于是紧接着,相国便组织了一次小范围的廷议,为保护王上健康起见,决定日后王上不必再参加大朝会,等待瘟疫过去再恢复。 高傒以极具恭谨但又不容置喙的态度将这个决定汇报给刘枢,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如何反对,都无济于事,从头到尾她只是被通知的那一方而已。 再后来,她发现每日呈送上来的奏疏数量明显减少,翻开一看全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一些原本在重要职位的正直的卿大夫们的奏疏不再出现在她眼前 夏日的气温越来越热,热的她喘不过气来。刘枢的心境在几天内连续急转直下,她像一条被放入缸中的金鱼,只能在一个范围内团团转圈。 她感觉自己的周围好像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金色的笼子,这个华丽又坚固的笼子从她出生时起便已悄悄开建,而现在正在急剧收拢、完工。笼子外的人正加快挥动铁锤的节奏,将最后几条板子钉上,连同笼子的出口也一同锤死 当最后一锤轮下来的时候,刘枢其实是有感觉的。事情还是只发生在几天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做了终结。 就在归灿案件判决后的一旬内,远在北境原本消停了的狁方部族又开始作乱,已经在班师回朝路上的大将军不得不再次率领北军掉头开赴边疆。同一时间,王庭廷尉在相国的授意下穷追不舍的继续调查归氏,某一日,太师府邸后院中被挖出上千只巫蛊,每一只巫蛊上都贴着诅咒汉室的符纸,此一举,京师震动。 太师立即被禁足家中,等待论处。对待三公大臣的判罚,要稍微比一个普通的谏议大夫麻烦些,于是高傒又组织了声势浩大的公堂会审,以公平公正公开的集体决议将归婴下廷尉论处。 归氏父子同囚的当天,太师夫人忧虑成疾,暴毙而亡,此时归婴和归灿都在狱中,归氏旁支的族人只得越俎代庖匆匆替老夫人办了葬礼。葬礼那天,门庭冷落,沣都的达官显贵皆避讳不往吊唁,甚至有传闻老夫人是因瘟疫去世的。 疫病搞得沣都子民惶惶不可终日,于是相国下令从立夏时起封闭沣都城,禁止患病者进入王都,同时肃清王都内患病之人。 这一切命令的名头,当然是打着为了王上身体安康的旗号。但是好巧不巧,就在城中疾病已经肃清的后几天,有人却发现太师府邸的奴仆中有人因患疫病而死去。 这一下瞬间又引起了城内的骚动,人们不约而同的纷纷推测,难道老夫人真的是由于疫病去世?难道太师府邸内藏有病源?如此说来难道归氏一门真的有谋害国君的祸心吗?! 谣言像夏日的热浪一样越滚越大、变本加厉,太师谋逆这四个字迅速传遍全城,三日之内就变成了哪怕是闾左之人也能调侃两句的段子,甚至被编入了儿童的歌谣中。 归氏已全无。 廷尉再次出动,负责外交事项的典客和负责王族宗室的宗正也统统出动,九卿大夫通力合作,找到了更多归氏大逆不道的谋反证据。 《汉律法》:列侯若有反者,眷属姻亲连坐之,流放千里,夷其三族,三族者,父族、母族、妻族。数罪并罚,勿赦! 判决下达的几天后,刘枢才从宫人们窃窃私语的八卦中得知此事,她当时的心情,用五雷轰顶来形容绝不为过。 第36章 那天正好是一个落寞的黄昏,她坐在清凉殿上,百无聊赖的接受几百名新入宫的宦官和侍女的跪拜。 天色并不好,阴沉沉的,空气中有一丝潮湿的咸味,预示将要下雨。刘枢坐在一张露天的软榻上,垂眸看着几百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孩子跪在阶下的大片空地上,黑压压一片,山呼王号,顶礼膜拜。 刘枢只觉得很烦。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端上果盘的侍女在离开后和旁人的几句闲聊,虽然声音比蚊鸣大不了多少,但刘枢还是听出了大意。 毕竟,王宫实在太空寂了啊。 听说了吗?归氏要被夷族了。 当然听到了。这等大事,外面都传了好几天了,宫里怎么没人提? 刘枢从软榻上猛地跳起来,被闻喜制止了。 王上,这场典礼还没结束,您还不能下殿。闻喜的声音里充满了悲悯,他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寡人干嘛要参加这种杂七杂八的闲事?你没听她们说什么吗?她扭头要去追问那两个侍女,但是一转头,却见不到人影。 刘枢要跑,闻喜跪下来抱住她的脚,祈求道:王上,事已至此,您还要做什么呢? 事已至此听到这四个字,刘枢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痛的感觉。 为什么!刘枢的脚动弹不得,叫道,归氏是先王留给寡人的顾命大夫,寡人要他们留在寡人身边! 她拼命的摇头,感觉眼前渐渐发黑,大声喊:寡人不要看见这些阉竖和侍女!寡人要出去!寡人不信,那么大的归氏,怎么会没了? 闻喜的眼睛罕见的滚下了一滴泪,王上,典礼还在继续,您不能起来。您就在这里在心里和他们道别吧。 不!!刘枢狂叫一声,眼中逼出了泪,嗓子都破了音,她又挣扎几下,见挣脱不过,抬腿朝闻喜胸口猛踹一脚,不顾一切的冲下台阶。 当她冲过这几百名小宦官和小宫女的整齐队伍时,他们都偷偷仰起脸崇敬而羡慕地望着他们的王 刘枢却发疯了似的往外冲,仅仅夷族两个字就足以让她疯狂。 清凉殿的侍从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闻喜被踹翻在地,感到一阵剧痛,捂着胸口缓了好久才爬起来,他的目光一直盯在刘枢身上,刚爬起来就带着一队侍从追上去。 刘枢毕竟年轻又长于锻炼,她一口气跑出覆盎门和笃礼门,侍从们都追不上她,她的奇异举动引起宫内各处值岗的卫尉们的注意。 她冲过一道宫门的时候,宫门仆射也慌忙立马率领卫士上前追她,同时派人立马去通知卫尉令和相国大夫。 刘枢咬牙跑过公车门和杜门,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此时她只想冲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真相是什么。 她的衣服在奔跑中变得不再整齐服帖,腰间的玉佩乱响一气,卫士们终于在她迈出杜门的时候追上了她。 刘枢不管,继续朝下一道门跑,卫士们怕冲撞了她,只能随在身侧一个劲的劝:王上,再往前就要出宫门了,请您回驾! 刘枢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出过汉王宫,哪怕是每年必要举行的郊祀,也因为她未成年的身份而改在宫内的宗庙举办。按照汉国礼法,君王没有特别的事情,是没必要出宫去的。 而刘枢今天铁了心要踏出这里,越往外,道路越漫长,从杜门到稚门这一段,她跑了更久,这座王宫实在太大了,是任何人仅仅用脚步都无法丈量的尺度。 天色暗下来,空中砸下一两滴温热的雨水,雷鸣隐隐的在远方的天空发出呜咽。 要下雨了,王上龙体为重,可别染了风寒!卫士们都堆在她两侧,闻喜带着侍从们也跟了上来,一齐劝她。 刘枢谁也不看,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像个沉默的疯子,离下一道门还很远,她跑累了,就转为走,大步流星,毫不迟疑,就在她将要接近王宫南内门的时候,她看见前方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挡住了大门,她走近了,看清了她的千人卫尉军,全副武装,排成三排,挡在弱小的她身前。 她一走近,卫尉军便集体唰的下跪,钝钝的铁甲齐刷刷磕在地面上,大地为之一颤。 雨势渐大,密密麻麻的雨线洒下来,暮色降临,刘枢冷冷道:尔等这是什么意思! 卫尉军跪着不动,齐声喊:王上,御体为重,请回宫! 刘枢咬着牙,疾步上前,一脚揣在第一排中间位置的一名卫士身上,让开! 卫士穿着铁甲,她这一脚宛如蚍蜉撼树,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那卫士只是略微摇晃一下,又恢复了单膝跪地的姿势。 千名卫尉军齐声回复她:王上,请回宫! 刘枢捏着拳头朝另一个卫士的脸上又是一拳,卫士痛哼一声,侧倒下去,但很快又支起来。她吼道:让开!这是王命! 听到王命两个字,卫士心中似乎有所触动,他起身离开了。 你们都让开!全都让开!刘枢的手指在雨中一挥,雨幕细密,打湿了她全部的衣服,好几层布料全粘在她身上,使她挥袖都吃力。 第37章 王上,请回宫!千名尉卫又齐声喊道。 随着她命令的下达,第一排卫士听话的离开了,但是他们并没有去到别处,而是走到队伍最后一排的后面,继续排起来。 刘枢每叫他们全都让开,他们就会听话的离开一排人,然后再走到最后一排接上。刘枢的眼前永远有三排人,她一步一步的向门口逼近,这三排人便一步一步的随着她朝后挪。 她每往前走一步,卫尉军便一齐大喊:王上,请回宫! 她再走一步。 王上,请回宫! 再一步。 王上,请回宫! 天色更黯然了,刘枢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听见她的哭声在雨幕的沉静中异常响亮。 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宫殿的屋檐下,高傒的目光深沉的望着那个在宫门前哭的声嘶力竭的孩子,表情木然。 他的身旁站着卫尉令,作为千人尉卫队的总指挥,他显然有些焦躁,相国大夫,卑职真的要那么做吗?若是日后王上怪罪下来 高傒轻蔑的笑了一下,道:足下难道看不到现在的天气吗?这么大的暴雨,难道要由着王上的性子放她出宫去?这会儿不劝她好好回宫去,难道要等着王上受寒发烧吗?天下从来没有一国之君私自跑出宫去的道理,我们这么做,都是为王上着想啊。 啊相国大夫说的是。卫尉令抿了抿嘴唇。 再说,王上这是想出去见归氏那一家子罪臣呢。高傒补道:我等做臣子的,哪能叫她如此乱来?当朝国君竟要临幸一个罪臣的府邸,那不是玷污了王上的尊严吗! 呃,这卫尉令不敢看高傒的眼睛。 你看。高傒朝宫门的方向抬抬下巴,从前的太师已经把王上教育成一个古怪的孩子了,如果归氏继续存在下去,他们还会把王上教育成一个更古怪的汉王的。 他的语气暗藏玄机:我们可不能这么做。 高傒转身看向卫尉令:足下要明白,王上此时尚未亲政,还是孩子,而我正是受到先王嘱托来辅佐王上的。 他将尚未亲政和先王嘱托这几个字咬的很重,卫尉令不再说话了。 混天暗地中,雨水越来越冰冷,气温迅速下降,继而变成了稀稀拉拉的冰雹砸下来,雨滴混着冰粒洒在所有人身上,竟让人产生一种夏月返冬的错觉。 身后的宦官、宫女们仍然像木桩一样跟在汉王身后,谁也不敢说一句,偷偷地看她的背影。 刘枢终于一步一步挨到了王宫南大门,卫士们退无可退,只能由着她倔强的从他们人群中插出去,她的脚迈过门槛的时候,卫尉军依然在大喊:王上,请回宫! 刘枢的眼泪哭干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濒临崩溃,她嘴角的肌肉奇怪的抽了抽,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又消散,这是以前从没在她脸上出现过的,她红着一双眼,目光发狠,坚定的朝最后一道外门走去。 这王宫实在太大了。 她已经很累了,脚步被迫慢下来,而那最后一道门司马门还有很远,那是大朝会时百官下马进入王庭的起点。 那会不会也是她的终点呢? 司马门后面,就是宽宽的护城河,那就是外面世界的景象了,护城河上有三拱霸气的木桥,一拱桥能同时并行三驾马车,桥的后面,就是王都子民生存的地方。 刘枢没有停下来,细碎的冰雹落下来,偶尔砸到她的额头上,砸的她生疼,她仿佛都感觉不到一样。 但走到一半的时候,她的身子突然颤抖了一下,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她的目光穿过高耸的司马门,看到了门外护城河的桥上,陆陆续续站满了人。 那是她的护城都尉,本来属于太师管辖的一支力量,现在大概也都由高氏接管了吧。 护城都尉同样身穿甲胄,在雨中密密麻麻的涌到桥上,他们手里拿着什么她看不清的工具。 刘枢又走几步,待看清一点的时候,心口一窒,她快速朝前几步,不要! 几百个护城都尉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开始埋头动作起来,手里的工具对着桥面快速挥动,他们拿的是斧子,拆桥的声音隆隆的传来。 刘枢不敢置信的大喊,她朝着护城河又冲起来,全力以赴的、绝望的狂奔。 但还没等她冲到跟前,只听三座桥面同时轰隆一声巨响,声音透过暴雨传过来,三座桥都塌了一半,塌下去的废料在河水的怒涛中被席卷而去。 护城都尉们退回到护城河的另一面,与她隔河相对。他们统统跪下来,与她身后的卫尉军一齐匍匐在地,前后包围着她,齐声道: 王上,请回宫! 刘枢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那一声声请她回宫的喊声成了她最可怕的梦魇。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换上了干净舒适的衣服,躺在温暖干燥的宣室殿里。 她似乎得了很重的风寒,身子滚烫,脑袋昏昏沉沉,在温暖的寝宫里,却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全身一抽一抽的。 第38章 她费力地坐起来,侍女为她贴心的掖好被角,端上药碗。 寡人昏睡了多久?她的嗓子变得苦涩而沙哑。 侍女道:王上,您躺了整整三日,可算醒来了。后日就是您的及笄大礼了,百姓们都要为您庆祝呢。 及笄刘枢喃喃重复,心口又疼起来,然后呢 然后,您将有盛大的婚礼。 她有气无力的眨了下眼,不知想起了什么,一颗冰凉的泪珠滚落下来。 和谁? 相国大夫的嫡女。当今天下,还有哪位君侯家的儿女能与王上您相配呢? 真奇怪,听到这些话,刘枢竟一点感觉都没有,浑身麻麻的,像上好的乌木做的五脏六腑,没一丝生气。 她目光呆滞的转动,透过纱质的床围,她看到墙角的铜壶滴漏,问:现下几时了? 王上,现在是酉时,卿大夫们该散值了。 哦,散值了。刘枢又喃喃重复。 宫门也该关了吧。她的另一只眼睛也滴下一颗泪来。 是啊王上,该关宫门了。侍女贴心的回复她。 侍女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幽幽的鼓声从远处传来,那是王宫钟鼓楼的方向。 按汉制,晨钟暮鼓,卯时钟,酉时鼓。悠远的鼓声一声接一声,古朴而厚重,传遍全宫,三声响过,宫门开始吱吱呀呀层层关闭。 司马门关上了,南内门关上了,稚门关上了笃礼门关上了,覆盎门关上了,最后,宣室殿门也关上了。 刘枢咽下苦涩的药汁,又躺下了,她的心也关上了。 第19章 稷下 稷下 七年后, 齐国,淄城。 冷,刻骨的冷。 映入眼帘的皆是茫茫雪原, 鹅毛大雪如碎纸屑一般洒落,上下一白,远近一色, 不见来路,没有归处。 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被冻僵,心头因恐惧而颤栗, 鼻子早已嗅不出任何气味,刀削般的冷风割在脸上亦不觉得疼,视线所及一片皆是模糊的白, 五感渐失之际,只有浑浊的幻听从四面八方涌入耳朵, 催眠般的述说着一件即将到来的事: 死亡。 这浊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似地狱深处的低吼,从四面八方压迫下来, 要将一切碾碎、锤烂、榨为粉末。 痛苦, 仇恨,不甘,绝望 心悸,眩晕,窒息,挣扎 不, 不,不要, 不要不要!! 一个女子从榻上嘶叫着惊坐而起,颤抖着喘息不定,用力到发白的手指绞紧了粗麻棉被。 小主人,您可算醒了。一道担忧的声音从身边响起,方才唤了您好几声呢,总不见醒。 女子的视线逐渐恢复了焦点,眼前是一方简陋的茅舍,她顺着刚才那道声音的来源看过去,才勉强虚弱出声:田姬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梦魇。 嘶哑的嗓音听的令人心疼,田姬端来一碗温水,小主人,您是不是又做那些梦了? 女子虚脱般的点了点头,额上因梦魇结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宛如挂霜,这是体虚之人的表现。 好冷。 她颤抖的手接过土灰色的陶碗,凑近还在发抖的嘴唇,喝了一口热水,再喝一口。 田姬知道她还没从可怕的噩梦中完全恢复过来,便不急着催她,摸了摸她攥紧棉被的手,触手一片冰凉。 田姬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去将柴火添的更旺些,每到冬季,主人的身体就很难暖和起来,这是很久之前留下的病根了。 笃笃笃!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 田姬走向门口,隔门问:何人来访?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在外头道:敢问郦生郦壬臣可在家中吗?我家家主翁主于前来拜望。 陌生的声音拉回了正坐在床上发呆的女子的思绪,她的目光此刻已恢复了清明的模样,迎着田姬询问的视线,她浅浅的点了下头。 田姬便对门外道:我家主人说,翁主莅临寒舍,小臣不敏,即刻出迎,请翁主稍候一刻。 女子放下碗,抓起床侧的衣裳开始穿戴起来,藏起梦魇后的惊慌,神色逐渐镇静。 是了,现在的她,名叫郦壬臣,字少卿,而此地,是远离汉国三千里之外的齐国的国都,淄城。 而她现在的身份 门外男仆的声音再次响起了:我家翁主说不必着急,她不进来了,待郦生准备好后,一同去稷下学宫便好。 田姬卷起床前的一面旧竹帘,见郦壬臣已经自己梳好头发、戴好一顶皮质的小冠,插上了一根木簪子。田姬便取过衣架上的外袍来为她穿上,帮她理理衣襟和袖子,小声嘀咕道: 这位齐国翁主怎么今天突然想起跑到我们这里来,可把人都整的手忙脚乱了。 齐国翁主姜于,作为齐王最宠爱的小女儿,是整个淄城最负大名的纨绔王女。 郦壬臣透过小窗望望外面的景色,默默道:又下雪了啊 她刚喝过温水的嗓音恢复了往日的温润沉静,听不出情绪,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小声问:田姬,我们是不是还有一件新的斗篷? 第39章 是的。 这次拿新的斗篷来穿吧。 啊好。田姬心里有点诧异,前一件还没穿旧,就要用新的,这不太符合郦壬臣这些年来节俭的风格。 但田姬没有多问,去里屋取出了那件新斗篷,外面料子是朴素的白胚布,里面填充了新棉絮,虽然分量重,摸起来却很暖和。 田姬正要为她披上,郦壬臣却又说:现在先不忙穿,待会儿见到翁主后,你再为我披上。 她没再解释什么,说完便推开门踏了出去,这座茅屋并不大,甚至连院子也没有,只有一道门,推开之后便是荒凉的大路,周围有几亩田,几片果林,都被大雪覆盖,现在是农闲时节,一个农夫也看不到。 在齐国,只有家境贫寒的士子才选择住在这么偏僻的郊外。 这时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辆豪华精致的马车停在前面的大路上。车架的厢框上绘有青鸟图案,这是齐国王室的图腾,按理说该用朱色,但此车上是用紫色的颜料描绘的。 车沿涂着金漆,车顶悬挂一对青鸟铃铛,垂下一缕紫色的流苏,被寒风拂动,用五匹棕马拉车,以上种种都是王侯的规制,本不应该被翁主所用,但逾制在齐国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甚至有些巨商也可以修建与卿大夫同样规格的屋宇,使用贵族专用的器皿和服饰,出席只有士大夫才能参加的会议。 郦壬臣朝那马车走过去,她身着一领麻白色的士子服,在寒风中被吹的迎风飘荡,猎猎作响。 此时从车内伸出一双素手,拨开紫色的车帷,闪出一个人影,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束发戴冠的少女跳下车来。少女脚步轻快,朝郦壬臣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留着两缕鬓发、头戴寺人帽的男仆,看服侍应该是齐王宫中的宦官。 当今华夏境内,无论在哪国,凡是要入仕之人都要束发、戴冠、佩剑,无论男女,皆是一样,唯一区别在于男子发簪从左往右插,女子是从右往左插。 而那些不需入仕的农人、工匠、商人、奴仆、男倌、女妓、宦官之类的人物,皆不得束发戴冠,只能批发或者低扎头发。 郦壬臣在距离姜于两步的时候跪下行礼,小人拜见翁主,叫翁主久等了,小人愧怍万分。 还没等她拜下去,翁主姜于就上前一把扶起她,无奈道:少卿何必多礼,这里是郊外,又没有别人,还那么循规蹈矩干什么? 姜于的语气有一丝担心,你身子本来就弱,这么直接跪在雪地里,多凉啊。 郦壬臣站起来,退开一步,低首淡笑道:小人一介寒士,翁主却如此抬举,实在折杀小人了。 晶莹的雪花落在郦壬臣细密的睫毛上,白雪映衬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庞,她眼波清润,笑如梨花,貌若秋松,即使不施粉黛,也动人非凡。姜于不禁一时看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对她笑道: 我给你带了礼物,你猜是什么? 田姬这时看到了姜于后面的那个仆从,手中捧着一包东西,用锦布包着,鼓鼓囊囊的,她突然福至心灵的理解了小主人出门前那样安排的意思。 于是田姬立刻追上两步,将手里的新斗篷抖开,从后面为郦壬臣披上了,主人,您多穿点,别着凉。 姜于惊讶道:咦?你什么时候换了新斗篷了? 随即有些懊恼的说:我上回见你的披风都破了一角,今日正好雪大,想着送你一件新的狐裘呢,没料到你早有啦。 她命仆人打开那包裹给郦壬臣看,果然是一件银狐裘,单看那奢华的毛色和丰厚的质地,便知道定是一样不可多得的北国珍品。 郦壬臣一边系着自己斗篷带子,一边露出一种意外的神色,说道:翁主的盛情,小人心领了,不过真是不巧,小人今年确实用不着那么多斗篷了。 田姬默默瞧了自家主人一眼,知道她心里实际在想什么,如此一来,既不用接受这件礼物,也没有得罪了翁主。 主人做事总是提前规划一步,自从成为了郦壬臣以来,便是这样了田姬在心里默默低叹。 哎。姜于叹了口气,遗憾道:每次想给你送点礼物都没什么惊喜,罢了罢了。她叫人把东西收起来。 姜于看看天色,又道:少卿,今日是稷下学宫一年一次的期会辩论,你竟忘了吗?这个时辰了还没出门,待会儿该来不及了。要不是我跑来接你,你准迟到。 这个郦壬臣有点为难的道:翁主费心了,可您何时听说小人要参加这次期会呢? 啊?!姜于诧异道:难道你不准备参加吗?我记得前几年你每回都要参加的呀。 正是。但这次小人不准备参加了。郦壬臣回答的干脆。 为什么?姜于追问道。 姜于记得,郦壬臣跟随稷下学宫的祭酒大夫学习多年,自三年前开始便被允许参加一年一度的期会,她的博学雄辩与斐然风度获得了举国士人的称赞,可谓年少机敏,一鸣惊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今年却说不参加了,姜于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郦生不知道此次期会的题目要比前几次都重要得多吗? 第40章 郦壬臣想了片刻,才回答姜于:翁主可还记得前三次的期会辩题吗? 姜于笑道:你参加的那几次,我自然都记得,一次是义利之辩,一次是善恶之辩,一次是天人之辩,回回都是你蟾宫折桂,斩获榜首。你不知道啊,王宫里有多少公子、公孙们倾慕你的风采呢。 那这一回 这一回你还不知道吗!当然是最富盛名的王霸之辩! 姜于急道:这样的题目,每十年才得一辩,不仅是齐国士子踊跃参与,甚至别国的士大* 夫、贤者也会专程赴会,你怎么还在家里坐的住? 郦壬臣道:小人自然知道这题目的重要之处。正因如此,才不敢贸然参与,以免折损了夫子的名誉。像前几次那般平淡的题目,小人资历浅薄,参与一下也就罢了。 姜于呆呆的看着郦壬臣,没想到她是铁了心要回避这次期会了,郦壬臣只是表情平静的站在原地,一点也不着急的模样,把姜于给弄糊涂了,她看不透她。 虽然人人都知,稷下学宫的郦生是一位性情温婉的士子,但很多时候,姜于始终觉得郦壬臣的身上笼罩着一层莫名的神秘感,这个身形瘦削的寡言女子似乎和学宫里任何人都不一样。 她谦逊,博智,面若桃李,风度翩翩,令多年前的姜于一见便为之心动。 但同时她也沉默,冷僻,独来独往,不茍言笑,叫姜于不知怎样才能接近她一点。 姜于有点郁结的说:既然你都不去参会了,还穿戴这么整齐出门来做什么? 郦壬臣只有苦笑:不是翁主您要小人出来的吗? 这 不行,你得去!任性的翁主一把拉住郦壬臣的胳膊,带她朝马车走,你就算不参加期会,也得好好替你们学宫对付对付那个姓南宫的。 什么?什么姓南宫的?郦壬臣从没听说学宫里还有这号人,没等她细问,她已经被姜于硬拽上了马车。 第20章 故国之物 故国之物 两人一同登上马车, 车厢里架着熏香的暖炉,厢壁和地板上都铺着厚厚的金木绵,非常暖和, 与外面的寒冷世界隔绝开来。 姜于引着郦壬臣坐到榻上去,田姬和那仆从跟进来,坐在下首。 姜于朝外吩咐一声:去稷下学宫的游就馆! 随后就听一声嘹亮的鞭响, 五马嘶鸣,车子快速驶上了官道,直奔城门而去。 马车刚一开动, 就听姜于介绍道:那姓南宫的,名叫南宫之奇,陈国人氏, 据说在陈、蔡一带也是个小有名气的贤人,专擅名实辩之类的稀奇古怪的学问, 总说什么白马非马,红莲非莲的诡论,哎,我也闹不清, 你去了就知道了。 郦壬臣虽然被姜于拉着一起坐在榻上, 但一直是谦谨的坐态,听姜于这样说,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翁主姜于自小被齐王宠爱,前面还有两位年长的兄长公子臼与公子栾,因此她既不必操心军国大事,也不必在人前充当王室门面, 平日里只是纵情声色犬马、享乐玩闹罢了,若不是几年前偶然一面瞧上了郦壬臣, 她才不会整天往稷下学宫那种老学究聚集的地方溜达呢。 郦壬臣回道:名实辩小人略有耳闻,这位南宫大夫是不是曾在陈国任太常掌故,著有《南宫子》一书,共一十二卷? 姜于一边靠着榻上的软垫,一边抓起漆盘里的果脯吃起来,冲她笑道:应该是吧,听伯冉大夫说是有这么一回事。你连他著的书都读过? 郦壬臣有点尴尬的道:既然伯冉师兄都这样说,那应该就是那位南宫子了。他今年竟来到了稷下学宫,也是为了这次期会吗? 那自然啦。姜于道:这可是王霸之辩哎,天下学士谁不想来?除了你。 姜于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着郦壬臣的表情,可惜,郦壬臣始终面色如水,她什么也没看出来,于是她叹了口气,继续说:这个南宫之奇从昨天开始已经横扫学宫了,郦夫子那么多得意门生,统统败在他手下,这期会还没召开呢,我们就已经被人家打的落花流水了。 郦壬臣有些惊讶,连伯冉师兄也没能胜他一筹吗?他们讨论的是什么学问? 姜于道:还是名实辩。 怪不得。郦壬臣道:伯冉师兄敦厚笃行,善于忠恕之学,于名实论不甚精通,也在所难免。 车轮滚滚向前,车厢内一直回荡着隆隆的车板撞击的声响,单调又乏味,距离稷下学宫大约还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 姜于瞧着她,试探着说道:少卿,父王前几日提到,如今我年岁也不小了,该要自己出去建府才是,预备将齐国东部的即墨城赐予我,此事你怎么看? 郦壬臣思量片刻,笑道:即墨城素有鱼盐之利,黔首繁荣,乃一富庶之城,王上愿将此城赠予翁主,可见其对您的宠爱殊胜。日后,小人应当要称您为城主大夫了呢。 这话说的没有半分差错,姜于却不大满意,哎呀,少卿啊少卿,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我我的意思是,如若日后我真去了即墨城,那离淄城就很远了,而你 第41章 姜于犹豫片刻,索性一咬牙,对郦壬臣道:我就直说了吧,少卿,与你相识多年,我一直不明白你的所思所想,不过这些也不重要了。我只问你,如果你当真无心仕途,父王将我封在即墨,你可愿随我一同去? 郦壬臣惊讶的微微张大了眼睛,她没料到翁主会这么直白。 只听姜于继续道:如果你并非无心<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那么又为何不参加这次十年难遇的期会呢?你可知有多少像你这般的士人都指望这一次崭露头角,好储备资历,期待以后能去各国王庭求官呢? 小人 你不必现在回答我。 姜于打断她,坐直了身子,率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你不愿说,我也没心思打听个底朝天。我并不是要逼你做事,这几年来,我姜于何等样人你还不清楚吗?我何曾逼过谁?我只是念着,如果你想入仕,那么无论做什么,我都情愿助你。 姜于掀开车厢的窗户一角,朝外看着,脸上是恃宠而骄的小翁主特有的天真和骄傲,她道: 你若想在王庭做大夫,我便去求父王封你个大夫,你若想去别的城邑,我齐国地方千里,百二十城,总有你看得上的,我便请父王派你去。 郦壬臣知道姜于情谊真切,但如此单纯的想法,也只得令她哑然失笑了。 前几月有传闻说齐国国君染了痈疾,年岁又老,多月不见好,就在这个关口,齐国第一巨商田嚭又突然大力资助了莒侯姜缴,莒侯为齐王异母庶弟,年岁与齐王相仿,长年远离淄城,老迈之身,本不足为虑,但莒侯却是与二公子姜栾属于同一个母族的,而公子栾近年来颇为受宠,齐王甚至将淄城附近的共城封给了他,公子栾于是借机频繁游走在王庭卿大夫之间,国人尊称其为共仲子(排行第二,是为仲)。 与此同时,公子臼虽贵为嫡长子,有将军晏氏一脉的全力支持,但与齐王的关系并不亲密。 虽说在齐国嫡庶之分并没有太大的贵贱之别,庶子更受宠于嫡子的情况已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但当此之时,王庭若还不能统一派别的话,以后的麻烦会更多。 齐国,也并不如它表面上那样风平浪静呢。 姜于见郦壬臣久久不言,便放下窗户,笑道:我知道少卿在想什么。 郦壬臣道:翁主方才一番话,令小人诚惶诚恐,感激不尽,只是以后的事情,又有谁知晓呢? 姜于大笑,貌似随意的说道:那能有什么知晓与不知晓呢?我明白自己的位置。父王确实疼我的,将我封在即墨,做个闲散城主。 她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一丝往日不见的狡猾,日后无论是大哥还是二哥接任就算王庭天翻地覆也罢,那有什么关系?我的位置都不会变,而不变就是最大的变。 郦壬臣回望着姜于的目光,这叫她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位翁主也并不如平日里所表现出的那样全无心智。 还有的是时间,少卿且慢慢考虑吧。也许是不想给郦壬臣太大压迫,姜于立刻转换了话题,她指了指放在榻上的包裹,笑道:虽然没能给你个惊喜,你也用不上了,但我还是要说说,你绝对猜不出这斗篷的来历。 听到这一问,郦壬臣默默垂下眼皮,小人猜不出。 姜于立马很得意的说:这皮毛是漠北银狐才有的,生存于高山极寒之地,只有远在西北的汉国和狁方部落才能寻到,我是花了大功夫才从郑国商贾那里买下来的,冬天披着,又轻盈又暖和,你来摸摸看嘛 姜于在一边兴高采烈的说着,郦壬臣的头却更低了一点,缩在宽大袖笼里的手不自觉的紧紧捏住了袖子,指尖用力到发白,她没有伸手去摸那件斗篷。 汉国,汉国她怎么会认不出汉国的特产呢,那个只要一想起来便会令她心痛的国度。 姜于自顾自讲了半天却没得到回应,有些奇怪的去瞧郦壬臣,只见这位年轻士子平日里波澜不惊的脸上竟出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破绽,温婉泰然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阴郁和忍耐。 少卿你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姜于有点担忧,想靠近查看。 突然,马车一阵剧烈地晃动,随即外面传出一声吁声,马车停住。 还不待马夫报告,更不待姜于靠近,郦壬臣便一下站了起来,小声道:小人许是马车坐久了,有些眩晕,请翁主见谅。她身形略显急促,两步便跨了出去。 第21章 名实之论(三更) 名实之论(三更) 从城外进入的马车都是通过西门进入稷下学宫的, 由于学宫毗邻西门,因此也被称为稷下门。 稷下学宫距离齐王宫不远,这是淄城城内第二大巍峨耸立的建筑群, 规模仅次于齐王宫,足以见得它对于齐国的重要性。 郦壬臣从马车上几乎是跌落般的走下来,稍微调整几下呼吸, 心情才得以平静,田姬紧跟出来,担心道:主人, 您没事吧? 郦壬臣轻轻摇摇头,朝门口迈几步,等待翁主下车, 再一同进去。 第42章 稷下学宫的大门全部由夯土台基垒成,台阶宽阔, 蔚然大气,正门上刻着稷下鸿门学宫六个篆书大字,是百年前一位爱好学问的齐国国君亲自题写的。 作为全天下最重要的学术交流中心,稷下学宫建为成排的宫殿式建筑, 共有五排, 形制规范,外有围墙,内有河流。这里每年都欢迎天下各国的贤者、士人自由出入,招揽天下有识之士。 学者不分高低贵贱,无论是贵为一国公子,还是穷困如街边乞丐, 只要有所思、有所能,学宫便一律予以优待。这些学者们来自五湖四海, 他们出身不同,学派各异,他们聚在一处互相争辩、诘难、吸收、融合,畅所欲言,言论自由,汇百家为一炉,形成蔚然壮观的争鸣气象。 年轻的士子来这里虚心求学,渴望一朝学成屠龙之术,四海名扬天下闻;老资历的夫子来到这里开派建学、著书立说,期待传播自己的思想于后世。 在这里,产业繁荣又风气开明的齐国允许士人不治而议论,鼓励他们不任职而论国事,学宫士人甚至有时充当了齐王政事顾问团的功能。 因为这样的关系,稷下学宫也变成了天下各国的人才智库,百年来,从这里学有所成的稷下之士,大都能得到各国君王的青眼相待。可以说,经过这么多年齐国的苦心经营,稷下学宫已然成为了华夏九国士人们心中向往的明灯,那是天下公认的崇高学府。 今年的学宫,场面尤为热闹,因为王霸之辩的期会命题,这里几月之间便聚集了更多的学者,大门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场盛会也无形中带动了淄城的食货交通、民生繁荣。 姜于也终于从马车上下来,此时寒风已经停止,地上铺了一层积雪,她笑嘻嘻的走到郦壬臣跟前,道:这两天可真是热闹啊。 她一眼望过去,注意到学宫门口的马厩里停了一大串的车架,其中有几个颇为眼熟,姜于的眼神开始变得玩味起来,嗯?人来的倒是很齐,这下有意思了。 翁主是指什么?郦壬臣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见到了几架和姜于的马车规格相仿的车辇,所不同的是,其他几架马车都是以朱漆绘制青鸟,唯有姜于的马车上是用的紫漆。翁主偏爱紫色,淄城城里差不多人尽皆知。 原来王上和王后也来了。郦壬臣默默判断道。 不止哦。姜于伸手一架一架指过去,数道:父王、母后、虢夫人、公子臼、公子栾还有公孙勉。 说完她还自顾自嘀咕道:阿勉这个小屁孩怎么也给带来了,好久不见,我还真有点想他了呢。 齐王宫几位重量级的人物都来了,这么大阵仗郦壬臣还是第一次见,不等她再思量,姜于已经一把扯住她,朝大门内走去。 两人走了两刻钟,来到游就馆,这是学宫中场地最大的一个殿堂,不出意外的话,期会应该就在这里举行。 此时游就馆中空空荡荡,只有零星的几个士子在里面对坐闲谈,看来上午第一场辩论已经结束了。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身量宽大、脸盘方方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此人头戴进贤冠,腰悬虞师上大夫铜印与君子之剑,见到她们两人,吃了一惊,快步走上前,先对姜于作揖道:微臣见过翁主。 这人正是祭酒大夫郦夫子的长子,郦渊,字伯冉,也是郦壬臣的师兄。 姜于也回礼作揖道:学生也见过郦大夫。 随后郦壬臣也冲郦渊作揖问好,三人就这样揖到一处,再一同直起身来。 说起来,郦渊也算是姜于的半个老师,因此她才以礼相称。按照齐国的惯例,每位公子翁主在成年后都要被安排一位授业导师,通常由齐王从稷下学宫里挑选学问高深又言行敦厚的学者担任,虽然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或翁主并不会真的来学宫听课。 姜于被安排的导师,便是郦渊。至于她那两位兄长,都是由学宫祭酒郦老夫子亲自辅导。 郦渊对她们道:二位今日恐怕来迟了,晨间的辩论已经结束了,下一轮要待明早才举行。 他又专门看向郦壬臣,笑道:少卿是又改变主意了?又想来参加这次期会了吗? 啊这倒没有。姜于心直口快,替人抢答道:我只是叫少卿来会会那个南宫之奇。 郦壬臣被弄得有点尴尬,但还是默默说了一句:南宫夫子声名远播,我想此次是个难得的机会,向他请教一二。 郦渊一会儿看看姜于,一会儿看看郦壬臣,明眼人谁都瞧得出来,翁主姜于可是对郦壬臣上心得很呐。 而郦壬臣的态度就很不自在了,郦渊默默叹了口气,被王室相中总是一件令人苦恼的事情,这种微妙的关系如果稍微处理不当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他什么也没表示,继续说道:南宫夫子目前正歇在后舍驿馆处,我可以引你们前去。 郦壬臣说道:那我先写过拜帖方妥当。 郦渊点点头,也好。 几人在就近的学舍里找了笔墨,天气寒冷,墨汁都冻干了,得浇上点热水才磨的开。 第43章 郦壬臣左手提笔,文不加点,快速写好了一份言辞恰当的帖子。撰写拜帖并不复杂,只要在一片手掌大小的宽宽的木片上写下自己的姓名、来历、所为何事,以及要见人物的名字,再加几句敬语就可以了。 姜于瞧着她大方端正的字体,奇道:少卿,我早就想问你了,大部分人都是右手执笔更顺畅,怎么你是左手使得更顺呢?你平日吃饭、写字、用剑之类的,也都是使左手吗? 郦壬臣面色如常,笑道:是的,我生来便是如此。惯用左手的人虽少,但也不是没有啊。 一旁的郦渊似乎不想她们继续这个话题,立即起身率先走了出去,对对对,少卿一直是用左手的,嗯我们去寻南宫夫子吧。 第22章 争鸣(四更) 争鸣(四更) 三人朝后舍的驿馆走去, 就在同一时间,郦壬臣要去见南宫之奇的消息却在学宫里不胫而走。学宫不仅是学术交流密集的所在,也总是花边八卦传播最快的地方。 一开始众人还只是传言郦壬臣欲向南宫子请教学问, 后来传着传着,很快被发酵成了郦壬臣欲一战南宫子。 这下可就炸开锅了,人们都很好奇这个打遍学宫无敌手的南宫子和少年才女郦壬臣之间能迸出什么火花来。 就这样, 一传十,十传百,学宫里大批士子纷纷从四面八方一窝蜂涌向后舍驿馆 于是, 待郦渊带着郦壬臣和姜于慢吞吞的抵达驿馆门口的时候,那里已经挤满了人,摩肩接踵, 喧闹不停,直道上已经没有了干净白雪的踪影, 尽是被人群反复踩踏后的泥泞不堪。 郦壬臣一眼望去全是人影,唬的她一愣,这是怎么了? 郦渊也很震惊,当他从叽叽喳喳的人群中听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后, 只得无奈一笑, 这么冷的天都挡不住年轻人的八卦之心啊。 这帮士子,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现在这种处境,搞得郦壬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终,她还是走上前去,迈上驿馆的台阶, 手执拜帖,叩门, 朗声道:稷下学宫学子郦壬臣拜见南宫夫子! 随着她这一声过后,周遭霎时安静下来,屏息以待。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回应,郦壬臣又说一遍:稷下学宫学子郦壬臣拜见南宫夫子!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回应,人群中有人小声絮叨:陈国的南宫子这几日辩倒了我们学宫所有人,心中肯定已经轻视我等了,所以才故意不见,哎! 郦壬臣被晾在门前,姜于在下面看的心里冒火,恨不得冲进馆里把南宫之奇揪出来痛骂一顿。 只见郦壬臣垂首思量片刻,喜怒不形于色,再次抬头,说道:郦壬臣拜见南宫之奇! 嚯,这是直接名对名问话了。 话音一落,只听吱呀一声门响,驿馆大门洞开,在人群的面面相觑中,从门里走出一个小厮装扮的仆人。 郦壬臣将拜帖的木片双手高举过头,朝他递过去,那人也以同样的姿态接过来,又快速转身回到门里去。 不一会儿,小厮再次出来,恭敬道:南宫之奇有请郦壬臣! 郦壬臣便随他迈进门去,甫一进门,就见一位中年男子坐在厅堂中央,朝她这边望过来。 郦壬臣微微欠身,双袖合拢,趋行至他面前,作了一揖,问候。 这是对长者以示尊敬的礼仪。 南宫之奇上下打量一眼面前的女子,从她简朴的穿着来看,应当是个家徒四壁的寒士,看她腰间除了一柄普通的短剑外,别无他物,没有挂印信,这说明她还不曾有一官半职,只是一名学子而已。 他忍不住默默揣测,虽说稷下学宫从不收取学子的束脩,但学子也要自负生计才行,也不知道像郦壬臣这样贫困的士子是怎么维持自己在淄城的生活的? 郦生,方才何故在第三声改变了称谓?南宫之奇笑问道,足下也认为是在下轻视了你们吗? 非也。郦壬臣摇头,说道:白马非马,红莲非莲,稷下学子郦壬臣也非郦壬臣,南宫夫子也非南宫之奇,故而我唤稷下学宫学子郦壬臣拜见南宫夫子,您必不会应我,但我若唤郦壬臣拜见南宫之奇,您必会应。 南宫之奇大笑,连声喝彩! 他们的辩论,早在郦壬臣进门前已经开始。 请坐。南宫之奇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那里早就已经摆好了一方软垫,他道:郦生今日前来是有什么学问要和在下讨论呢? 郦壬臣依言坐下,与他面对面,道:学生曾拜读过您的著作,今日听闻您亲来齐国,不想错过良机,是以登门拜访,想听您一番亲自论道。 这等恭维的话术,南宫之奇已经听过无数遍了,许许多多的人都称赞过他,可是,又有哪个国君真的肯考虑他的治世观点呢?人们只当他的学问是奇说怪谈罢了。 于是他兴致不高的道:郦生既读过鄙人的拙作,那还有什么可论的呢? 他叹了口气,看看面前的女子,问道:郦生认为,坚、白、石三,可乎? 【引自《公孙龙子》】 第44章 坚硬、洁白、玉石,三个因素,可以同时兼得吗? 坚硬而洁白的玉石,当然可以存在,这还不简单?这是大部分人的看法。 但郦壬臣没有贸然回答他,名实论大家南宫子抛出的问题,又怎会如此简单呢? 她想了一会儿,才道:不可。 南宫之奇有点意外,追问道:那么,其二,可乎? 那么其中的两者,可以兼得吗? 郦壬臣这次思考的时间短了一些,答道:可。 南宫之奇的眼睛亮了一下,哈哈大笑,侧头问小厮:听说外面聚集了很多人,是吗? 是的。 好,把所有门窗全打开,请大家都进来听听吧! 人群涌入了驿馆,人们三三两两的挤在院子中、厅堂里、石桥上,或坐或站,或弯腰或侧耳,那些挤不进来的,就扒着窗沿朝里张望,好让自己听的更清楚一些。 南宫之奇继续发问了:郦生认为,坚、白、石三,不可;其二,可。何哉? 郦壬臣又思量了半晌,理顺了思路,答道: 无坚得白,其举也二,无白得坚,其举也二,可矣。得其所白,不可谓无白;得其所坚,不可谓无坚。坚、白不相外,见与不见离,故其为三,不可矣。 此话是说:若有一石,以眼看,则只得其所白,只得一白石;以手触,则只得其所坚,只得一坚石。因此坚石可以存在,白石也可以存在。但,人们感觉白时却不能感觉坚,感觉坚时却不能感觉白,此所谓见与不见离,感觉到的与感觉不到的是分离的。 以感、观论,只有坚石,只有白石,却没有坚白石。所以坚、白、石三者同存,不可;其二者并存,可。 众人听着这段话,各自默默思索一番,感觉似乎有些道理在里面,但又感觉全无道理,弄的人云里雾里,又无法辩驳,这便是名实派。如此冷门的学派,天下很少有人去钻研。 南宫子听完,点了点头,喜道:郦生果然熟读过在下的拙作啊。 他对眼前的女子感到好奇:世人皆说我乃诡辩之宗,学问毫无所用,未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齐国稷下,竟有你这般学子费心琢磨过它,也不枉我来此一趟。 郦壬臣道:南宫夫子谦虚了,凡是学问能自成一派的,皆有用处,关键在于如何用、谁来用。 南宫之奇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动容,似乎总算有人理解了自己,他环视院落一圈,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开口道: 这几日,稷下学宫中无人能辩得过在下,并不是在下的学说有多么难懂高深,也不是众位才智弱于在下,无非是众位无人详尽了解过在下的见解罢了。 他轻叹一声,问郦壬臣:郦生,你认为这又是为何呢? 郦壬臣沉默了一会儿,她心中有回答,但是摸不准这回答在众人面前直截了当的说出来是否合适,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道: 众贤才为何无人理会您的见解,那是因为您的学问看起来虚无缥缈,无法经世致用,故而世人皆弃之不学。 天下纷纷,实用当道。 在这座海纳百川的稷下学府中,百舸争流,百花齐放,有忠恕之学、刑杀之学、阴阳之学、牵机之学、兵家之学、纵横之学、兼爱非攻之学数不胜数,难分伯仲。虽然它们争奇斗艳,辩论不休,但无论各派学说有多么大的区别,有一点总是统一的,那便是: 在天下士人心中,所有人都在汲汲渴求寻找到一贴治世良药,以解天下弊病,也解天下不休的纷争;解这迷茫的世道;解这芸芸黔首之苦;解这天地鬼神之怨。 南宫之奇又怎会不懂呢? 郦壬臣的话触动了他,他热切地望着她,明白她确实全然了解了自己的思想。于是他站了起来,慢慢走出中厅,这一举动引得郦壬臣和驿馆小厮也跟着起身,只见他迈下台阶,立于雪中,说道: 在下斗胆一问诸君,可有人知道,在下为何将自己的学问取名做名实之学?又为何拘泥于诡辩之说呢? 他并没有指望院中人有谁站出来回答,于是他转身问郦壬臣:郦生,这个问题,你又如何看呢? 通过刚才的几轮对问,南宫之奇完全相信郦壬臣足够能回答这个问题。有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听起来更有公信力。 郦壬臣走上前一步,略作思索,答道: 名、实二字,互为抵触,又相与为一。学生当年读到《南宫子》一书时,便想,何为名,何为实?何为表,何为里?何为真,何为假?何为乱,何为治?如果连这些都不曾辨明,那又何谈辨明诸国之弊病呢?大家都说您的学问无法经世致用,其实名实论恰恰是经世致用的一环啊。 您执意强调名实之辩,并非溺于诡辩,意在拨浊反清,推本溯源,立根据于源头,正万物之名实。学生常想,概欲善其事,必求名实相符,名实不符,事未有能成者!正所谓名实不辨,何以辨天下兴亡哉?愿诸君深思之。 第45章 这一番话讲出来,驿馆内外鸦雀无声。天上又飘下了细碎的雪花,将原先被踩踏的一团污泥的地面覆盖上一层白色的薄绒。士子们站在原地,没有人离开,没有人言语,雪花落满了他们的肩头,但无法冻吉他们眼中的灼灼之光。 对极!南宫之奇露出欣然的神色,他回到厅中,果断道:在下该离开了。 这一句将众人惊醒,郦渊大步向前,从人群中挤出来,慌道:南宫夫子为何要走?期会才刚开始一日而已,您这样忽然退出,是我齐国招待不周吗? 南宫之齐摇摇头,伯冉大夫多虑了。 他扭头看向郦壬臣,道:能够在齐国遇到理解在下学说之人,就算不枉此行了,足矣,足矣。 他连说两个足矣,依然看着郦壬臣,舒然笑道:稷下学宫有如此青年才女,在下渺渺烛光,又何必还来与日月争辉呢? 这当然只是他的自谦之词,但众人都已看出南宫子去意已决,也就不做挽留。雪越下越大,朦胧了天光,院中人渐渐散去,郦壬臣与南宫之奇别过,也走出驿馆来。 * * * 郦渊抬头看看天色,对郦壬臣说道:少卿,今日雪大,城门外的路怕不好走,现在时辰也不早了,你不如今日就在学宫住下,客舍还空着几间,明日也好去旁听旁听这次期会。 郦壬臣感激的看了郦渊一眼,赶紧答应下来,这样一来就不用被姜于拽到王宫里去了,多谢伯冉师兄照拂,学生也有一些问题想趁便请教郦老夫子的。 姜于有点遗憾的在旁边叹口气,对她道:如此一来,我就明天再来学宫寻你吧。 翁主慢走。 恭送翁主。 郦壬臣和郦渊两人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随即又一同规规矩矩的朝姜于深深一揖,一副送人的架势。 等到姜于和随行仆从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俩人才直起腰来,同声叹气。 可算送走这尊大佛了。 第23章 王霸之辩 王霸之辩 第二日, 卯时,稷下学宫正门前方的木铎声咚咚响起,大门开启, 表示学宫新的一天再次欢迎四方贤士进入。 木铎声过后,大批人鱼贯而入,人们迅速填满了各个学馆, 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学宫里渐渐热闹起来。 今日的王霸之辩还是在游就馆举行,馆中设有主位, 一般是闲置的,今日却收拾打扫* 的很干净,还换了新坐垫, 看来是有贵人要来听会。 除了主位以外,馆中其他座位都没什么高低之分, 几百人同时坐在一起,毗邻而坐,中间设置一方高台,是给今日欲发表高见的学者坐的。离高台最近的地方, 会留出两个座位, 王宫里会派人过来,专门记录下每场辩论的内容。 郦壬臣混在人群中,随便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此时中间的那方高台上已经坐了一个人,郦壬臣不认得,看来是从别国来的。 那人的表情有些紧张, 一副坐立难耐的样子,叫人觉得奇怪。 又过了一会儿, 馆中差不多都坐满了,有一人出现在门口,此人身量中等,腰如铁桶,上下一般粗细,皮肤棕黑,满脸络腮胡子,一身姜黄色的士子服,看起来快洗到发白的样子,腰佩一柄手掌宽的厚厚的长剑。他大步流星的走进来,也坐在了高台上原先那个人的对面。 这人一坐下,郦壬臣就明白了原先那人为何会紧张难安了,因为来的人是稷下学宫中出了名的铁士子孟悝。 今日的两位主辩者都到场了,齐王也随即出现了,这可是以前没有的大新闻,人们一同端端行礼,等他进来作好。 老齐王的身边还跟着很受宠爱的翁主姜于和小孙子姜勉。老齐王的痈疾看来很严重,自己无法行走,只能半躺在王塌上,由六名宦侍抬进来,放于主位上。 众人行礼过后,老齐王便摆摆手,叫辩论开始。齐国的礼法教条不那么严格,尤其是在稷下学宫这种学术氛围浓厚的地方,不必每次开会都要国君先讲两句。 众人重新面朝中心的两位辩者坐着,为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先由那第一个到场的辩者发言: 只见他作了一揖,高声道:在下鲁国少正连,国为姓,阜氏人也,字季友。初来贵地,望诸贤赐教。 少正连,少正是官名,代表他在鲁国现任或曾任过少正大夫一职。连是他的名,国为姓,便是姓鲁的意思。阜氏人,表示他是出生在阜城的鲁姓,季友是他的表字,从这表字可以推测,这人应当是家中排行最小的,因为季为老末,前面不知道排了多少个哥哥姐姐,但一定不少于三个,因为:伯/孟、仲、叔季。 如此一来,这人的名字便有许多种称呼方法了,可以直白的叫他鲁连,但一般不会有人这么叫,显得不大尊敬。通常不熟悉的人会称他做少正连、 鲁季连、阜季氏、阜叔友如果日后他的官阶和学术地位更上一层楼,那还可以敬称他为鲁季子、阜季子等等。 在这个时代,一个士人往往有很多种称谓,并且随着地位的提高,称谓也会衍生的越来越多。 第46章 在天下诸国中,尤其以鲁国人的称谓名堂最多,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因为那是一个将繁文缛节看作生命的国度。你永远数不清一个鲁国贵族能有多少种称谓,甚至他们不同的人在不同场合需要用到不同的称谓。 眼下,这位来自鲁国阜城的少正连大夫已经用精短的语言介绍了自己庞杂的姓名体系,接下来该铁士子孟悝了: 孟悝用和少正连同样的姿势回礼道:在下申国孟悝,字左陶,望少正大夫赐教! 字左陶唔看来并不是什么高贵的出身,少正连眼中闪过一丝轻视的神色。 通常来讲,出身卿大夫之家的孩子不会以左为名字,因为左带有闾左的含义。 这一点少正连倒是没有猜错,孟悝幼时曾在申国以编草鞋为业,属于实实在在的瓮牖绳枢之子的行列,后弃工从学,千里迢迢来到齐国淄城求学。 好在他本人性情坚忍、求学若渴,受到了学宫祭酒郦老夫子的赏识,便允许他留在稷下学宫求学。齐国盐铁业发达,孟悝便在淄城中以打铁为业,自给自足。 众人见孟悝行礼作揖,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小拇指竟断了一截。有传说是他读书过于勤勉,常常废寝忘食,白日闻鸡起舞,夜间悬梁刺股,多年下来,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打铁置业又是重体力活计,于是某一日,他困倦神迷之际,在铁铺中一不小心,一锤砸下去,竟不小心生生砸断了半根手指。 因着他是打铁为生,更因着他这份硬铁一般的狠劲,学宫的人便给他起个铁士子的绰号,他自己也爽然接受,渐渐就传开了。 鲁国少正连对上申国铁士孟悝,究竟会撞出什么样的机辩来,众人都翘首以盼。 只见两人分别自报家门后,再双双向对方拜下去,对拜一礼后,少正连率先道: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而诸侯宾服。故霸者有国以千里,王者有国以万里。普天之下,非王道而不能行也。【改编自《孟子》】 不出众人意外,少正连果然站在了王道这一边。 谬矣!孟悝毫不留情的予以反击: 霸者有时,以备待时,以时兴事,今天下战国众,强弱分,先举可以霸,胡为不为哉?【改编自《管子》】 孟悝坚定的选择了霸道之策。在他看来,弱肉强食的时代,唯有先行武力征服才有效果。 少正连辩道:当今之时,齐有地千里;鸡鸣狗吠相闻,达乎四境,此千乘之国,行仁政,民悦之,故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望王上孰虑之! 这话是对齐王说的,少正连认为齐国物产富饶,土地广袤,此时若施行王道,则百姓康乐,四周邻国顺服。 主位上的齐王微微一笑,问道:王道如何行之? 少正连也笑了,既然齐王都对他的回答感兴趣了,那么他今日这场辩论也就成功了一半了,他说: 王道者有三,一曰去奢,二曰省费,三曰宽刑减罚。 齐王听了,没有表示赞同,亦没有表示反对,而是将目光移向孟悝,问道:孟生以为呢? 孟悝不赞同道:圣王为政百年,始祛骄奢之风。当今之世,未有圣王,敢问少正大夫,以君之方略,王道何时可兴? 少正连道:若明君施政,教化万民,上下同心,四方响应,大治则不难,在下认为,何须百年,十年成功尤嫌太晚! 此话一说,满座哗然,这少正连说话也太满了吧,天下纷争已有数百载,谁敢说只用十年便能大治呢? 孟悝讥笑道:君知政事,却不知人。若十年能成,何故天下纷纷? 少正连道:只因天下九国,未有君王能笃行王道,一以贯之。 孟悝大笑,质问道:那么君可知为何未有君王一以贯之? 这少正连呛声。 孟悝不待他答,断然语曰:数百年来,人心日渐诡诈,君言去奢省费,谈何容易?宽刑减罚更乃无稽之谈!此乃欲教化而不能,又岂是能教化而不欲?唯有专以严刑峻法,霸道兴则国兴! 一语既出,满座寂然。 孟悝也向齐王言道:王上,少正大夫一介文弱之士,不识时务,若信其论,恐败乱国家! 齐王还是没有表示赞同,亦没有表示反对,似乎这些话他已听过千万遍,他看向少正连,还是问道:少正大夫以为如何呢? 少正连急道:孟生所言非也。明君所好者,唯贤王之道,如鸟有翼,如鱼在水,失之则死!如孟生所言,久居安乐者,易骄逸,骄逸者才难教化,但方今九国动荡,黔首久经动乱之苦,渴盼康乐,厌恶离乱,譬如饥者不择食,渴者不择饮,小臣认为此时教化万民,正当其时矣! 他话音刚落,孟悝立马起来反驳。 二人辩的难舍难分,谁都无法完全击败对方,齐王也始终不为所动。 这时,坐在下面的士子中有人听的按耐不住了,直接站起来,插空道: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何不王霸并用乎?! 第47章 众人悚然一惊,纷纷转头,要看看这位语出高论的人是谁。在期会辩论中,这种插空的情况是常有之事,并不属于触犯规定。 那士子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中走到中央,继续道:道王者之法,与王者之人为之,则亦王;道霸者之法,与霸者之人为之,则亦霸。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霸,古今一也。二者并之,天下可安!【改编自《荀子》】 齐王打量这位新人一眼,是一位声音清亮的女子,齐王问道:夫子何人? 那女子昂然道:在下汉国王莹,字米晶。 好。齐王抬抬手,表现出一位好客国君的风度,为王大夫设坐! 侍从很快在高台上又摆放了一张坐垫,王莹入座,加入辩论,于是三人便依次侃侃而谈,掀起了新一轮的激辩。 陪在齐王身边的姜于听的直犯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就听见自家父王宠溺的声音悄悄传过来:若是累了,便回去歇着吧。 姜于抬头,看了父王一眼,又环顾一圈,见到郦壬臣还端坐在角落里,她便冲父王摇摇头,挽住老父亲的一只胳膊,嘻嘻笑道:儿臣才不要回去呢,要陪着父王。 哎,你这丫头。老齐王无奈笑道:平日里你对这些政事学问一点都不感兴趣,今日是怎么了?也罢,你就多陪陪老父吧。 这场辩论从清晨辩到晌午,眼看今天的期会即将结束,再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了,郦壬臣便从后排悄悄起身,默默溜了出去。 第24章 回忆 回忆 刚一出门, 郦壬臣便碰到也提前离场的郦渊,正从游就馆另一个侧门走出来。郦渊也自然瞧见了她,走过来道:少卿看来兴致不高啊。 郦壬臣笑道:这种辩题, 辩来辩去无非还是那些东西而已,几句不听也不打紧。 两人一边一同走下台阶,郦渊道: 我这几天都一直好奇, 以少卿高才,为何不上去辩辩?如此举世瞩目的话题,你就一点也没兴致吗?哦, 别和我说什么你资历不够,恐辱没家师之类的话啊,这话别人会信, 我是一万个不信的。 郦壬臣默然片刻,看四下无人, 便说道:伯冉师兄当真想知道原因吗? 当然。 郦壬臣走下最后一级土台阶,两人便沿着一条学馆的巷道且行且言。 郦壬臣道:听闻这王霸之辩,每十年举行一次,每次都是空前盛会。在下曾在学馆书室里读过历次王霸期会的记录内容, 发现百年来, 士人的观点大体只有那几类,有坚持王道的,有坚持霸道的,还有那主张重王道而轻霸道的,以及重霸道而轻王道的,更有提出王霸并重的, 请问还能再多吗? 少卿说的不错。郦渊道:没有更多了。 郦壬臣叹了口气,感慨道:这王霸之辩举办了一次又一次, 十年又十年,可是几百年过去了,这世间还是如此纷乱不止啊!士大夫们除了争论不休以外,更别无他法了。 郦渊点点头,少卿所言甚是,我也是这样认为。 郦壬臣道:可见无论是王道还是霸道,都无济于事,全非良策。 郦渊看看她,笑道:这便是你不参与这次期会的原因吗? 郦壬臣也无奈一笑,是的。在下没有办法去为了自己不认同的道理而辩论啊。 她嘴角含笑,但目光却透露出一种坚定之色,郦渊不禁为之肃然,他停下脚步,犹豫着问道: 少卿你是不是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而且是与王霸之道全然不同之策略? 郦壬臣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她往前走了一步,道:在下生如草芥,天下之事,又怎能全然了解呢?只是觉得该做出一些改变罢了。 七年的同门相处,郦渊知道郦壬臣的为人,也就不再加以追问。 他明白,这个女孩子的心里总是藏着一些隐秘的东西。也是啊,任谁有过那样惨烈的经历后,还能开怀的起来呢 郦渊望着郦壬臣的背影,思绪飘回了七年前。 七年前,郦渊的父亲,也就是现在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大夫郦旬,正带着弟子们周游列国,他们在汉国北境的罗荒野上见到了一对主仆。 郦渊记得很清楚,那时也和现在一样,是一个寒冷的冬季。 汉国的北境更加严寒彻骨,千里冰封,万里飘雪。这对主仆都是女子,都穿着单薄的囚衣,蜷缩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下。 那时的郦渊主动跑上前去,只见那年长的女子将另一个年幼的女孩紧紧护在怀里,期望用自己最后一丝体温为奄奄一息的女孩续命,听到脚步声响起,年长的女子惊慌的抬起头来。 于是郦渊就第一次看到了她怀中女孩的脸那便是那时的郦壬臣。 哦,不对,那个时候,她还不是这个名字,更不姓郦。 年长的女人说自己叫田姬,但却死活不说出女孩的名字和来历。 郦旬和弟子们都大为诧异,在荒无人烟的茫茫雪原中偶遇一个不知名姓又不明身份的将要冻死的女孩,还有比这更离奇的事情吗? 第48章 怜弱之情,人皆有之。何况圣贤夫子呢?郦老夫子绝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他决定带上她们。 主仆二人被弟子们抬上牛车那原本是夫子的座架,又将多余的棉袍和食物分给她们,然后朝最近的一处城邑赶去。 很多天后,他们在汉郑交接的一座城邑的城外寻到一间食肆,老夫子带着弟子们进去充饥。食肆简陋,端上来的都是粗食简饭,最好的食物只有稀如泥浆的肉羹。 食肆里的客人并不多,但因生着炭火,比外面还是暖和很多的。女孩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苏醒过来,田姬为她捧上一碗稀肉羹,盛在破了个口子的陶钵里,女孩闻到肉汤味,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待看清周围的人后,更露出惊恐的神色。 小主人莫慌,是这些士子救了我们。田姬安抚道。 女孩的神色缓和下来,令大家意外的是,她竟没有去碰那碗救命的肉羹,而是环视一周,目光停在郦老夫子身上,然后扶着田姬的手臂,艰难挪动两步,走到郦旬面前,规规矩矩的拜下去,声音气若游丝:恩公救命之德,晚生无以为报。 士子们在这位蓬头垢面又身着囚服的女孩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高贵气质。 郦老夫子惊奇的端详她片刻,你 我不需你报答。郦老夫子扶起她,先进食吧。 于是田姬又扶她坐了回去,人们也都各自吃起来。 田姬拿木勺舀出一碗来递给女孩,肉羹烹调的很粗糙,食材也并不新鲜,飘着浓重的腥味,看着这一碗满是肥肉的黑乎乎、油花花的肉粥,她下意识就觉得一股反胃直冲头顶,但是她极力忍住了,脸上什么也没表示,拈着勺子一口一口吃起来。 郦夫子在远处坐了,一面吃着,一面默不动声的观察这主仆二人。他看到那做仆人的明明已经饿到几乎眩晕,但还是先等主人吃上了,自己才吃起来; 他还看到那做主人的哪怕同样饿的头晕眼花,但吃东西的时候仍是细嚼慢咽,极有礼节。 在她们旁桌有一伙看起来像是过路猎人的男人们早已狼吞虎咽了三大碗肉羹,她们却连一碗都没吃尽。 郦老夫子默默自语道:能有忠心如斯的仆从,看来那做小主人的也定是个宽仁之人。 郦渊陪在父亲身侧,听到了这句话,便侧头悄悄道:父亲何不叫她们来问问呢? 不急。郦老夫子若有所思的道:等进完食吧。 结过饭钱,大家便一同离开,继续赶路。 郦老夫子仍然叫她们二人坐在牛车上,自己和其余弟子步行,刚吃过一顿饱饭,这时候女孩已经稍稍缓过来一点,虽然看起来还是极度虚弱的样子,但不必总躺着了。 郦旬看着女孩,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说道:你可知这车要去何方? 不知。女孩声音微弱,能活一命已是万幸,晚生现下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们两个女子这样在外,就不怕我们是一伙歹人,要加害你们吗? 女孩的眼神一直是一种木然的状态,听到这句话也不为所动。她缓缓道:就算您是歹人也无妨了,晚生命薄,无论是冻死于荒野还是死于歹人之手,都没有什么分别了。 她看向面前的老人,又道:更何况,您绝非歹人。 哦? 女孩道:晚生看您衣着言行,知您必是位德高望重的士大夫。 老人笑道:是士大夫容易看出,可德高望重又从何判断呢? 女孩回:但看您弟子数十人,皆容貌端整,行动规矩有度,不畏严寒跟随您身侧,饭时不喧哗,色恭礼至。由此种种观之,您必是一位教学有方的大贤之人。 你很聪明。郦旬听出她方才的话里引用了《礼经》中的词句,便又道:你还读书? 女孩麻木的眼中浮现一丝悲色,读书又有何用呢? 郦旬没有追问下去,转而道:可否告诉老夫,你如今多大年岁了? 女孩道:晚生十六岁。 郦旬一笑,你在说谎。 从女孩的言行举止来看,他推测她出身士大夫之家,士大夫家的女子十五岁及笄,一般都需改换发型。他从这女孩的鬓角以及后颈头发的修剪方式上看出她绝没有及笄过。 女孩似乎是惊讶了一下,才道:晚生十四岁。 为何说谎? 欺瞒夫子,是晚生的不对。 她不说,郦旬也很好猜出,按照如今这纷乱的世道,一个成年的女孩子总比未成年的孩子更容易生存下去。 很好,这起码代表她还有求生的念头。 没关系。郦老夫子慈爱的笑笑,对她道:若你愿意,老夫可以明年为你行及笄礼仪。 女孩诧异的睁大了眼睛,您 郦老夫子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追问原因,老夫不问你的来处和姓名,你也不必问老夫要这么做的缘由。若你实在过意不去,就当是老夫认为你这样读书知礼的孩子不该被蹉跎罢了。人嘛,最珍贵的莫过于活着。 第49章 人,最珍贵的莫过于活着。 车外风雪依旧凛冽,寒风如剑,以冰原作砧板,视众生为草芥。牛车的顶棚上被盖满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车轮也被霜雪裹成白色,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体。 老人的眼中含有一种女孩看不懂的深意,她听到他又说道: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便可以作老夫的学子。你既无名无姓,老夫把自己的姓氏送你来用,至于名字嘛,到了地方,你就自己新取一个吧。 女孩已经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牛车缓缓的行驶在旷野之上,留下一串深陷的车辙,又很快被雪花所掩盖,再也看不清来时的路。 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老人笑了笑,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他们就这样走啊走,学子们一边赶路,一边读书,一边偶尔停下来为她们找医师治病,来调养她们脆弱不堪的身体。 他们路过几百个城池和荒地,经过了数不清的风霜雨雪,从严寒的冬季走到回暖的春季,从冷酷干燥的西北走到湿润柔软的东部。 一日,他们终于彻底停下脚步。 郦渊掀开她们牛车的帷帐,女孩和田姬见到了久违的春和景明之象,万木复苏,阳光明媚,温暖潮湿的空气中浮动着春花的香甜,新的生机悄然而至。 牛车停驻在一座宏伟建筑的门前,郦老夫子带着她们走下牛车,指指那扇大门,款然笑道: 我们到了,齐国,稷下。 第25章 欲观冬捕 欲观冬捕 郦渊的回忆被一句高喊打断, 他回头去看,来的是一个齐王宫里的宦侍。 那宦侍近前问道:郦大夫,王上问到郦生郦壬臣可还在学宫中? 郦壬臣听到这话, 也转过身来,说道:小人就是郦壬臣,敢问王上有何事要召见小人? 宦侍道:王上只传了郦生问话, 具体所为何事,奴也不知。 郦壬臣心中狐疑,齐王为什么会召见她呢?她在齐国七年, 除了翁主姜于,从不曾与别的王室公族有过交集。 那小人立刻前去游就馆中面见王上。她回道。 宦侍却道:王上现下已经不在游就馆了,他启程回去了, 郦生需到齐王宫中面见。 什么?郦渊也感到奇怪,难道王上要专门在王宫中召见郦生? 正是。 郦渊与郦壬臣互相对视一眼, 都摸不清头绪。 一炷香的时间后,郦壬臣已经乘着王宫里派来接她的马车抵达了齐王宫门口。她跟着宦侍穿过几道宫门,来到一所齐王平日与众大夫谈政事的宫殿梧殿。 郦壬臣谨慎的进去,郦渊作为齐国的虞师大夫陪同进入, 两人向齐王跪拜行礼, 称呼王号。 齐王还是半躺在榻上,为他们赐坐,扫了一眼他们,视线落在温婉秀丽的年轻女子身上,你便是郦生吗? 郦壬臣规矩答道:是。 齐王点点头道:听闻郦生在稷下学宫中学问出色,是我学宫祭酒郦大夫的得意门生, 孤就想着召来见见。今日一见,郦生之风姿, 果然是光风霁月啊。 郦壬臣道:王上谬赞了,郦老大夫学问深厚,得意门生遍布天下,以小人之浅陋,还排不上与他们并列。 这么客气做什么,今日只是闲聊几句。齐王微微一笑,问道: 据说郦生曾参加过三次期会,年年出类拔萃,偏偏今年不曾参赛,孤久等也不见你崭露头角,那么孤便单独召你来问问,正好伯冉大夫也在,大家一起讨论讨论。 郦壬臣恭敬的俯一下身,说道:敢问王上有何事赐教? 齐王笑呵呵的道:倒也不是什么军政大体,郦生不必紧张。 真像是随意闲谈似的,齐王继续道: 孤念着此时正值深冬,齐国此季素来有一项盛大活动,名曰冬捕,沿海的渔民每年腊月都会凿冰捕鱼,捕得肥大丰满的鲅鱼,一口气能捕千斤之多,其中那捕的最多的人家,便被选为今年的渔冠。孤觉得这活动颇为有趣,欲往棠城观冬捕,郦生认为孤此行需要注意些什么呢? 郦壬臣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问王霸之辩就好。但同时也意识到齐王专门找她来一趟也绝不仅仅为了闲谈。 她略作思量,便道:小人认为,王上前往观冬捕一行,怕是不妥。 她这话一说出来,叫坐在她旁边的郦渊都有点意外,齐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随即又恢复了憨态可掬的样子,笑道:哦?这是为何? 郦壬臣道:小人以为,凡事不足以讲大事者,则君王不举焉。【改编自《左传》】 齐王问:何为大事? 郦壬臣答:国事也。 又问:那何为国事? 郦壬臣答曰:《传》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在敬天,戎在安民。 齐王没有继续追问了,因为她这话虽是引经据典,但也隐晦的指出了齐国目前的弊病。 齐国作为东边沿海第一大国,沃野千里,擅桑、麻、渔、盐、纺织、冶铁之业,产用富饶,天下莫能与之争。 第50章 但也正因如此,国家大政便向资本产业倾斜,上有所好,下必从之,齐国百姓人人以置产致富为荣,由此便弱化了其余的内容,例如军事,例如国家信仰。 而军事,正是戎的意义之所在;信仰,正是祀的意义之所在,此谓郦壬臣口中的国之大事。 国君的行政重心也应当围绕大事展开,而不应该偏移到其他方面去,此谓郦壬臣所说的凡不足以讲大事者,则君王不举。 现在,齐王观冬捕的意图,不但不抑制黔首们置产致富的投机风气,反而要亲身参与到相关的活动中去,这是百害而无一利的行为。 作为经验丰富的国君,老齐王当然听得出郦壬臣这些话的弦外之音。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由半躺改为坐起,宦侍悉心的搀扶他坐舒服了。他端详着郦壬臣,思量片刻,声音里染上一些严厉:郦生认为孤观冬捕之行不足举,那么何事可举?孤愿详闻之。 郦壬臣抬眼飞速偷瞟了一眼御塌上的老齐王,见他虽然语气严厉,但脸上未见愠色,依然憨态可掬,心想看来这齐王与坊间传闻中说的差不多,大概是一位礼贤下士的好君王的,平日里,姜于也总这么夸赞自己的父王的。 然而郦壬臣没有瞧见的是,在她埋首的时候,齐王的眼神变得犀利,尽是满满的机关 郦壬臣思考一会儿,道:举国之事,应行之以轨,王上将纳民于轨者也,不轨而行,是为乱政,乱政则国败。 齐王点点头,喔,请继续,何为轨? 这是齐王在问她具体的行政方略。 郦壬臣接着道:至于轨者,其一,概春围、夏耕、秋弥、冬祀,此皆民之本也;其二,又有三年而治兵,入旅而振,以训军实,此皆戎之本也;其三,更以昭学问、明贵贱、辨等列、顺幼□□威仪等为上,此皆正民心、诚民意、聚民力之举也。盖此数点,愿王上熟虑之。 郦壬臣一口气洋洋洒洒列出三条大方略,七条小谏言,且每一条都不是空话,都是可以拿出来详细研制方针的策略。 这可比稷下学宫里那些士人侃侃而谈、大发议论的王霸之辩听起来有用多了。 一旁的郦渊也听的心下震惊,他原先便觉得郦生之才远在其他学宫士人之上,但未想到竟能才智敏捷到这般地步。郦壬臣的所思所言,水平不亚于任何一个齐国高级卿大夫。 一席话毕,齐王不由抚掌大笑,喜道:郦生所言极是,令孤醍醐灌顶也! 直到这时,齐王才意识到面前女子的不一般,郦壬臣短短几段话,竟比稷下那帮群贤辩论还要精彩。他怎么早没有发现淄城中还有这等人才呢? 郦生如今几岁了?齐王微笑着端详她,同时心里转着不为人知的念头。 郦壬臣规规矩矩答道:小人今岁年满二十一。 难怪齐王点点头,原来是太年轻了啊,所以从前无人察觉。 齐王深深看她一眼,道:孤有些累了,郦生且下去歇息吧。 郦壬臣心中松了口气,拜过之后,快步退出了梧殿,长舒一口气,不知不觉背上已出了一层冷汗。 她觉得今天有点不对劲。 这齐王看起来性情豁达宽和、礼贤下士,一切似乎都顺利极了,但郦壬臣心中却有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回程路上,她仔细回忆了一遍与老齐王对话的所有细节,越发觉得心里不踏实。同时也觉得可疑,齐王是怎么知道她的呢? 郦壬臣回到家中,取铜钱和蓍草占卜了一卦,看到卜出的结果,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明夷卦,游离之象,君子受厄,小人是非,日晦,月既,小凶【改编自《周易》卦辞】 小人是非,哪来的小人?哪来的是非?凶在何处? 郦壬臣思量了一会儿,前几句倒是好解,意为分离、遭口舌是非之厄,后两句却不知什么意思,她暂时没有去管它。 自古而今,从未有人能完全解卦,能看出点征兆便足矣,人毕竟只是人而已,又非鬼神,怎么可能对未来的事了如指掌呢? 郦壬臣翻出一卷《易》,翻了翻,想找找看有没有别的解卦思路。古人云:《易》乃群经之首,蕴育天地之理,君子不可不学。 在这个时代,所有的读书人、士大夫、谋士军师,没有不研读《易》理的,因此士人或多或少都习得一点占卜求卦之法,急时用用,倒也方便。 只不过这《易》书与其他学问稍有不同,其他的学问,只要勤奋,大体都能学懂个七七八八,但《易》学则不然,需要一点难得的悟性才悟的懂。 郦壬臣手持一卷《易》书,一时忘了时间,思索半日,* 所获匪浅,她慢慢放下竹简,皱起的眉头却没有放松。 田姬,我总有种预感,或许我们七年来平静的日子要有所改变了。 郦壬臣读书的时候,田姬从不来打扰她,此时听她说话,便掀开竹帘走进来,看到郦壬臣的表情,田姬不放心的道:小主人,您说什么要变了?我们要如何变呢? 不是主动求变。郦壬臣轻轻摇头,喃喃道:只怕是被迫而变啊。 第51章 第26章 杀意 杀意 几日后, 齐王宫,梧殿。 今日天寒,又下了阴雨, 雨雪交加,空气里湿冷湿冷的,老齐王的病似乎又加重了, 他现在连半躺也不能了,只能平平躺在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 还忍不住打颤。 这天气啊,可真是要孤的命,孤的骨头缝里疼痛如针扎一般。 下首处坐着一人, 是虞师大夫郦渊,拜道:王上万万保证御体, 不知王上突然召见微臣,是有何要紧之事? 说要紧,也不是那么急不可待,说不要紧, 却也算迫在眉睫。老齐王缓缓转了转脑袋, 从榻上看向郦渊,伯冉大夫啊,齐国有你,是孤之幸。 郦渊慌忙顿首,王上错爱,微臣万死不敢当。 老齐王继续道:你不似你的父亲, 他学问虽高,但就是做学问做僵了, 不懂官场变通,说什么天下为一,天下为公,君王与庶民同罪那一套。不然的话,孤也不会将他三次任命为祭酒一职,而不提拔。 齐王观察着郦渊的神色,接着说:孤将他免官,又任命,再免,再任如此三次,孤心中一直认为他有封相之才,可他还是那么倔强啊!罢了罢了,他就做他一辈子的祭酒吧。 郦渊没有说话。 齐王接着道:而你不一样,孤看得出来,你只对齐国忠心耿耿。 郦渊道:微臣愚钝,只知尽忠竭责是分内之事。 齐王满意的笑了,就是要这样啊,做臣子的,有一点智慧就行,太聪明了倒也不是什么好事。 老齐王突然转换了话题:伯冉大夫认为,郦生此人如何? 郦渊一愣,原来齐王今日忍痛召见他为的就是这事吗? 他想了一会儿,答道:微臣认为郦生之才甚高,若能在仕途中悉心打磨,日后便能成一肱骨良臣。 齐王点点头,你与她同学这么多年,也这样看她。 那么看来孤的判断是对的。齐王目光盯向头顶的虚空,似乎在反复回味前几日与郦壬臣的一番对谈。 这几日,孤听了听稷下学宫的期会之辩,真是辩的孤头都大了。齐王道:孤有时候都在想啊,这稷下学宫是否真的该存在。 郦渊诧异了,王上,您这是何意?天下诸国谁人不敬仰我齐国的稷下学宫。 是啊,孤知道。齐王慢慢说道:稷下学宫养士众多,百家争鸣,诸子称雄,这是好事。 随后齐王语气一变,但这些士人观点杂乱,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人人都是贤士,人人都有理。可孤作为一国之君,究竟该采信哪一方、哪一派的言论呢?于齐国而言,孤每年斥费巨资优待这些数以万计的士人,当真有必要吗? 这郦渊本想说,听取最恰当的言论为国所用,才是一个国君的本事,但他没敢将这话说出口,他明白齐王听到一定会生气的。 齐王见郦渊不言,就继续道:就譬如这储君一事吧,王廷里众说纷纭,有人说公子臼孝顺敦厚,又为长子,自然当立为储,可又有人说公子栾聪明果敢,机智圆融,是个做王的料子。伯冉大夫,你认为呢? 听到这里,郦渊的额上已经渗出了一层汗,齐王竟然要问他储君之位,这可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 他在心里暗暗琢磨着,早在前几年,齐王并不急着立储,如今突然提起此事,难道是他快不行了? 郦渊做大夫几年,近侍王侧,明白齐王此人心机深沉,绝不是外界传闻的那般宽宏大量。 前几年,他不仅不打算立储君,并且还要雨露均沾的宠幸二位公子,在王廷营造出一种二位公子旗鼓相当的势头,为的就是制衡各方面势力,他自己则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 如果不是到了最后一刻,齐王才不会确立储君的人选。 那么,齐王单单召他来问话,又是什么意思? 郦渊的脑子转得飞快,在心里对比各种应答的方法,猜测齐王这大概是要给他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如果他答对了齐王心中所想的继承人,那么他此后半生仕途定当无忧,可倘若他答错了,便也没有继续在王廷做大夫的机会了。 郦渊没有急着回答,他暗暗深吸一口气,迟疑了许久,额上的冷汗越聚越多。 哎,算了,人自有命,何必强求。郦渊实在想不出齐王心中的人选是谁,那索性就答一个自己想支持的人吧! 微臣觉得,公子臼品行仁厚,治下有方,应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他讲完后,久久没有听到回应,齐王平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这是郦渊度过的最艰难的几个呼吸。 过了好半天,齐王才用一种听不出褒贬的语气道:伯冉大夫辛苦,寡人明白你的心意了,好生去休息吧。 郦渊心惊肉跳的退出梧殿,一颗悬着的心却迟迟悬着放不下来,齐王,果然是善于玩弄人心啊。 他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事。他郦渊行得端、坐得直,就算以后做不得大夫了,那也是问心无愧的。 他这么想着,便大步走回了他的虞师官邸。 第52章 而就在他离开没多久,老齐王在榻上露出了一抹笑意,喃喃自语:有伯冉大夫,果然是齐国之幸啊。 郦渊选对了。 齐王的表情放松下来,现在,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他吩咐道:去叫公子臼来。 宦侍应诺,立马去了。 过了几刻钟,老齐王用过午膳,重新躺下的时候,公子臼到了。 公子臼与郦渊年岁相当,大约也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他一进殿来,看到齐王这副卧床的样子,眼睛中立马蓄起了眼泪,几步抢拜倒地,声音都带上了哽咽,匍匐道: 父王整日操劳,可一定要保重玉体啊,儿臣不孝,无法为父王分担苦痛,只有夜不能寐,心痛如绞! 大公子这等作态可真是情真意切,看不出半点瑕疵,三十多年来,他都是这样表现的。但大家都是久居宫闱之人了,所以谁也不能全然相信谁,他这哽咽的话语里有几分真心,倒也要打个问号。 哎老齐王叹了口气,也做出一副对儿子的怜惜之态,叹道:你看看你,就是心软。 他招了招手,示意跪在殿下的儿子过来,臼,近前来,到孤的塌前来。 公子臼脸上挂着泪珠,走上来,坐到父王的脚边,隔着被子握住了齐王的手,问道:父王的痈疾,可还疼的厉害? 无妨。齐王从被窝中探出手,拍拍儿子的肩膀,你来的这样匆忙,午膳可用过了? 父王召见,儿臣哪里敢耽搁半刻呢? 独自前来的? 还有勉儿。公子臼道:他听说要见王祖父,吵着要来看您。 提起小公孙姜勉,齐王的脸色变得柔和了一些,道:从小到大,就数你最孝,事必躬亲 他眼神幽深的瞟了一眼儿子,补道:也就数你心思最细密,什么事都思量的周全。 公子臼避开父亲的眼光,垂下头,儿臣只盼父王快快康健。 好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双方都演的很不错。 齐王侧过身,道:好了,不必讲这些虚的了,孤这把年纪,是再也康健不了的了,能挨一日算一日吧。 他握紧了儿子的手,忽然引用了一句《诗》中的叹词: 为父为母兮,爱子之切;好女好子兮,护其家粢。【自己瞎编的诗】 公子臼惊讶的浑身一震,这句诗的意思是说:做父母的,怎么能不宠爱子女呢;而那做子女的,又怎么能不看护好父母的产业呢。 看护好父母的产业 父王引用这样的诗句说给他听,会是什么意思?!公子臼心脏开始砰砰直跳。 下一瞬,在他惊讶的目光中,齐王证实了他的猜想:臼啊臼,孤的千里齐国,就只有你来看护了。 公子臼全身发抖,眼泪汹涌而出,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在父亲的脚边拜倒,匍匐,父王 谁也说不清他这汹涌的泪水中,到底是替父亲的衰老而哀伤多一些,还是三十多年来忍辱负重、终于熬出头来的激动多一些。 起来。齐王的眼中也染上了一丝湿润。 公子臼泣涕连连,他抬起头,握住父王的手,说道:父王安心,儿臣一定为您寻天下最好的医者来,儿臣会日日陪伴父王,若是父王最终还是 他指天发誓:儿臣便为您举行最盛大的祭祀礼!儿臣一定不会叫那些卿大夫说您半句非言!儿臣定叫史臣为您上一个崇高无匹的尊谥!齐国的史书里只会存在您的丰功伟绩,为后世子孙铭记! 好,好,好。齐王拍了拍儿子的手,说了三个好。都到这一步了,他们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了。 齐王放心了,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公子臼没有说透,但齐王懂得他的意思。这是一场交换。 他们父子二人就这样交换了最后的利益,也交换了为数不多的血脉恩情。 还有一件事啊,孤要特意嘱托你。齐王道。 什么事?儿子一定为父王办到。 齐王屏退了侍从,抬了抬手,臼,附耳过来。 公子臼向前膝行两步,躬下身,听到齐王悄声道:你可知两个人,一个是虞师大夫郦渊,另一个是在稷下学宫,一个叫郦壬臣的门生? 公子臼回想了一下,道:伯冉大夫,儿臣知道。那郦生儿臣却没有听过。 齐王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中幽幽响起:你且记着,这第一个人,待孤百年之后,你嗣承大位,便拜他为相。 公子臼点点头,又有点不解,既然伯冉大夫有为相之能,父王您为何不直接提拔他呢? 齐王叹了口气,明白自己的大儿子在某些方面资质有限,便解释道: 臼啊,你有所不知,孤已时日无多,提拔他也是浪费恩典。若你一即位,便拜他为相,你对于他,便是新君知遇之恩!郦渊此人德行高尚,他必会竭尽所能,为你忠心一生的。 公子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齐王继续道:他在王庭中素有威望,你继位后根基不稳,他定会全力扶持你,助你安然渡过前几年! 第53章 公子臼道:儿子明白了。 齐王缓了缓,接着道:至于那第二个人郦壬臣。 他停顿片刻,语气更低沉,一字一句道:此人擅百家之学,年虽少,却有奇才!孤知其贤能,乃当世所罕见,绝不可轻视之。 公子臼道:那儿臣便也用用她好了。 齐王凝视着儿子的眼睛,道:你听好,此事非同小可。 他的声音变得冷峻,若你能用她,则要大用之,待她更甚于郦渊!若不能用 齐王的目光透出阴狠之色:若不能用,则必杀之!无论如何,此生勿令其出境! 此生勿令其出境 公子臼大为吃惊,他还从没见父亲对谁如此重视过。 第27章 危险 危险 公子臼心中一惊。 此时, 感到心惊的可不止他一个人,在老齐王御榻的后面,有一扇绣花屏风, 而在屏风的后面,正站着翁主姜于! 她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恐神色,她的身边还站着小公孙姜勉, 男孩的嘴巴此刻被她死死捂住,不叫他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她原本是跑来宫中看望父王的,途中见到小侄子也在宫里, 便先带姜勉在梧殿外玩闹了一会儿,见公子臼进去那么许久还不出来,便想趁机弄一出恶作剧, 逗父王开心。 她带着侄子偷偷从后门进来,藏在了父王御榻屏风之后, 想等他们讲完话,再蹦出来吓他们一跳。可是,万万没想到,这恰恰叫她听到了父王与公子臼的所有对话! 姜于听到那些话, 浑身都开始因害怕而颤抖,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郦壬臣有危险! 这是她的第一个反应,一股悔恨之情涌上姜于的心头。要说起父王为什么突然召见郦壬臣问话,其实也有她的原因在里面。 她后悔的想,她不该在前几日向父王提起郦壬臣,不该傻乎乎的向父王吹嘘郦壬臣是多么有才华,不该撒娇求父王赏识郦壬臣 结果呢, 父王也的确赏识了郦壬臣,可是姜于今日才彻底领悟到, 来自君王的赏识又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错了,都错了,全是她的错,都是她任性妄为惹出来的祸,姜于的脑子嗡嗡作响。 她心里正纠结的一团乱麻,手下一松劲,一时没看住小侄子,男孩一把扒拉开姜于的手,欢笑一声跑开几步,姑母,姑母,再来追我啊! 姜勉才四岁,哪里懂方才齐王与臼谈话里的意思,他只念着继续与姜于嬉戏打闹。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叫姜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脑袋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她急得向小侄子迈出一步,想把他抓回来,没料到脚下不注意,又踢倒了一座立在屏风旁的香炉架子。 只听当啷一声巨响,香炉倾倒在地,又骨碌碌滚了好几圈,香灰洒出来一大片。 屏风另一面立刻传来齐王苍老的断喝:谁在那里!放肆! 姜于被这一吼吓的钉在地上,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 殿中有几个瞬息是凝固般的安静。 姜于知道她必须立刻做出反应,多迟疑一瞬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她深吸一口气,拳头捏紧又松开,然后从屏风后一路小跑出来,装作一副刚从后门闯近来的冒失样子,嘴上还一边喊着:阿勉,跑这么急做什么,瞧你多不小心 她拈着袍角径直冲齐王跑去,眨巴眨巴眼睛,笑道:父王,兄长,你们是在议事吗? 然后拽着小公孙姜勉,一同坐在齐王榻边。 姜于平日没规矩惯了,老齐王又宠她,她这么做不会有人怪罪。 齐王这时却不似平日那般露出溺爱的神情,而是盯住了她,仿佛要把她盯穿,目光扫过她额上的汗珠,皮笑肉不笑的问道: 于,你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玩的起劲,你是刚刚才进来的吗? 姜于愣了一下,表现出有点意外的样子,大大方方道:是啊,儿臣方才和阿勉在殿外花园玩得起劲,没想到他突然跑进来,我便也跟着跑进来捉他。 说完还举袖胡乱擦了擦额上因为刚才偷听紧张到极点而渗出的汗,这小子跑太快啦,叫我追的也一身汗! 姜于撒娇的扯了扯齐王的袖子,父王别生气嘛,是我不好,搅扰了您和兄长讲话。 姜于以前从来想不到自己还有这等说谎自如且随机应变的天赋。她心中其实慌到极点,但是面上却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榻旁的公子臼早就一副丢魂的惶然样子,他只能通过教训儿子来稳定心神,勉儿,怎么这等没规矩!王祖父还在与我谈事,你怎么能跑进来?! 公孙姜勉被父亲训的不敢说话,他也吓傻了,只能往姜于姑母怀里缩。 老齐王在姜于说话的时候一直默默观察她的状态,直到她说完,没有发觉任何破绽,他才渐渐打消掉心里的狐疑。 他哈哈大笑,拍拍女儿的手,行啦,下次注意些,别摔着了。 好嘞,父王放心。姜于站起身,拉着姜勉一起站起,道:那你们接着议事,儿臣就不打扰了,儿臣带阿勉去吃点蜜饯去。 第54章 一大一小又蹦蹦跳跳的离开了,直到跨出了宫门,再也看不见齐王和公子臼了,姜于才仿佛脱力一般的弯下腰。 差一点差一点就要绷不住了啊。 小公孙眨巴着眼道:姑母,你怎么了呀? 没事,姑母就是有点累。姜于摸了摸小侄子头顶上的小发鬏,叮嘱他道:阿勉,今天我们在一起做过的事,你看到的、听到的所有事,千万不可以对别人说,记住了吗? 姜勉有点不理解的抽了抽小鼻子,仰着脑袋问:为什么呀? 姜于想了想,道:嗯阿勉就当是与姑母做个交易好啦,姑母带你去吃刚从郑国买来的好吃食,好不好? 好!男孩的眼睛亮了,姑母对我最好了。 姜于将小侄子带回自己府邸,叫人摆出一大堆新鲜花样来,吃的玩的,应有尽有,哄着小侄子闹了半天,直到这小家伙玩的不亦乐乎,将早上发生的事情都暂时忘得一干二净了,才差人送姜勉回到公子臼的府宅去。 之后姜于便马不停蹄的赶往稷下学宫,她算算时辰,现在还不到学宫闭门的时候,不出意外的话郦壬臣一定在学宫里。 她骑着一匹快马,直接闯进了学宫大门,惊的守卫后退三步,看清是她,众人都不敢上前阻拦。姜于平日里骄纵惯了,进出学宫从来不打招呼的,无人敢惹她。 姜于本想一口气驾马到郦壬臣经常待的那个学馆,没料到刚进学宫大门不久,便闯出一个人来,去拽她的马缰绳。 姜于皱皱眉,喝道:谁敢阻我道路?! 那人道:翁主,今日不同往时,请您先下马来再说吧! 姜于听到这声音,有点耳熟,低头去看,竟然是郦渊,她赶紧一骨碌从马上下来,惊讶道:伯冉夫子,您怎么突然出现,学生的马方才没有弄伤您吧? 无妨。伯冉掸掸身上的灰尘,问道:不知翁主今日到访是为何事? 少卿呢?我找她。姜勉道。 她郦渊以为姜于又是来纠缠郦壬臣的,就道:您今日只怕找谁都不便利了。 为何? 郦渊道:学宫里出了点事,祭酒大夫亲自主持集会,现下大家都集中在桓台馆中。 姜于直觉这并不是一件小事,否则郦渊也不会赶来拦住自己。 以免再冒失,她说:那我也去瞧瞧。 第28章 母死不归(二更) 母死不归(二更) 两人一同走向桓台馆, 只见馆中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大堆人,馆内也坐满了学子,阵仗挺大。 姜于隐约从人缝里瞧见祭酒大夫也就是郦老夫子端坐台上, 台下跪着一个人,那人面对郦老夫子,背对着众人, 众人围着他们而坐。 姜于心一惊,生怕那跪着受罚的是郦壬臣,她几下扒拉开人群, 硬挤到里面去,看清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才松一口气, 再定睛一辨,认出是铁士子孟悝。 姜于的一颗心完全放下来。 然后她开始在馆内坐着的人群里寻找郦壬臣的身影, 扫视一圈,找到了,就在前排。 姜于又失望的叹了口气,现在四周人人神情肃穆, 无人高声喧哗, 这个场合要想公然把郦壬臣带走也不大合适,她只好等这场集会结束了。 到了这时,姜于才想起来去好奇这场集会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值得学宫祭酒亲自主持?孟悝又为什么跪在那里?大家怎么都不说话?气氛为何如此沉闷? 她来得晚,没有听到集会的开场白,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郦渊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她刚一心找郦壬臣,没工夫管他。 这时只听郦老夫子在台上怒声道:孟悝, 你知错吗?! 在大庭广众下直呼其名还惩罚下跪,这孟悝到底犯了什么事?姜于默默疑惑着。 只见孟悝道:孟悝一心求学,何错之有? 听他这么回答,现场一片哗然,不论是齐国学子还是来自别国的士人,纷纷摇头叹息,只有姜于一个人仍然一头雾水,她只能更好奇的听下去。 郦老夫子表情不变,依然面含愠怒道:你母死不归丧,还说自己没有错吗?! 这一下也把姜于吓到了,母死而不归可是顶天的大不敬。 原来,孟悝之母早在一月前便去世了,乡人托行商将这一消息告知远在齐国求学的孟悝,孟悝得知母亲死讯后却不打算回去,他本已经把这事隐瞒下来,没想到那行商嘴杂,走街串巷,给泄露了出去,传进学宫士人的耳朵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孟悝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回道:学生的母亲既已去世一月有余,学生就算赶回去也无济于事。再说,学生一无所成,又怎么能在此时回去呢? 你还敢自忝是我的学生?你在稷下学宫求学这么多年,难道就学了些不忠不孝的本事吗?!郦老夫子气的胡子发抖,叹道:执迷不悟,执迷不悟 呵!孟悝笑了,他平时总板着一副脸,从不笑,此时却冷笑出声,那表情看着有些瘆人。 第55章 众人见他缓缓举起自己的那有断指的手,问大家:诸君以为我这小指是怎么断的? 这话问的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似乎与集会主题毫不相干,大家不禁窃窃私语起来,姜于也在心里纳闷,不是都说他那小指是打铁时不小心砸断的吗? 孟悝目光落在自己那一截残指上,继续道:我这小指是我在离开母亲、离开申国前,亲手斩断的! 啊!现场又是一片哗然,不少人都惊呼出声,这简直不可理喻! 郦老夫子却没有惊慌,他面容变得更加冷峻,盯着孟悝,问:你为何这么做? 孟悝道:我幼年丧父,以编草鞋为生,我年少时倍加努力,编织的草鞋是全邑最好的,但邻人见我孤弱,便欺我、贱我、辱我!待我长到二十余岁,我便明白一个道理,编草鞋永远也无法叫人高看自己。同时我还懂了,既然我编草鞋能为全邑之冠,那么我若求取仕途,又怎么不能位及人臣呢?!于是,待我攒够了盘缠,我便断指为誓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股令人忌惮的狠劲儿,我发誓,孟悝此生若不为卿相,绝不归家! 一言毕,满堂寂然。 姜于心下骇然之余默默去观察在场众人的反应,他们有人怨恨,有人不解,有人皱眉,有人唏嘘 当她的眼光扫到郦壬臣身上时,却发现那人的表情与大家都不同。郦壬臣仰头盯着台上的孟悝,面上无恨无喜,没有指责,亦没有赞同,她的眼神中只有一种探究的意味,似乎是在细细的琢磨孟悝这个人。 这时,郦老夫子说话了,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语调出奇平静:我原以为你只是心绪上的执迷不悟才做出这等不孝之事,现在我明白了,你并非心境执迷不悟,也并非一时糊涂,你本就是这样险恶残酷之人! 本性,是最难改的。 郦老夫子从坐垫上缓缓站起身来,望向众人,道:古人云,公侯效尤,其亦将有咎。今日正值稷下学宫期会期间,我便在天下诸贤面前做个宣布。【改编自《左传》】 他一指孟悝,决然道:申国孟左陶不再是我的学生了!我没有这样的学生!今日起,我命你即刻离开稷下学宫! 说完拂袖而去。 郦老夫子离开后,孟悝也站起身来,什么也没说,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依然板着他那副铁面,转身大步走出了桓台馆,再也没有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也纷纷散去了。姜于穿过人流,挨到郦壬臣跟前,一把抓住她肩头,少卿,你可让我好等啊。 姜于的突然出现,让郦壬臣略微惊讶了一下,她撤开一步,向姜于拜道:翁主怎么此时大驾光临? 哎呀,都这时候了就别客套了。姜于放低声音道:你现下若是无事,我有要紧话要与你说。 姜于哪次来找她不是打着要紧事的幌子?郦壬臣都听习惯了,便道:小人今日在学宫中还有未完成的学业,一会儿还要去帮伯冉师兄处理学宫中的事,还有 谁料她还没说完,姜于已经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我就是跟你客气一下,你还当真了?你现在必须要跟我走! 郦壬臣: 姜于一边拉她走出桓台馆,一边说:我们要找个僻静的地方,你觉得哪里最让你放心? 僻静的地方? 郦壬臣看她径直将自己拉向学宫大门的方向,有点摸不着头脑,就道:翁主若有什么要紧事,就在此处说吧。 姜于回头正色道:不行! 她头一次用这么正经的表情和郦壬臣讲话,见郦壬臣还是一副不大上心的神色,顿时觉得有些委屈。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姜于咬了咬唇,然后以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悄悄道:你就不想知道父王打算选谁做储君吗? 郦壬臣脚步一滞,惊讶的看向姜于。 齐王一向心机深重,这种事怎么会让姜于轻易知道?这其中究竟是有什么巧合还是偶然? 姜于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很多疑惑,此事与你也有干系,你若想知道全部,就按我说的做。 郦壬臣思索片刻,说道:翁主既然要找僻静又放心的地方,那么就去小人家里吧,那里是郊外,没什么人。 姜于叫了架学宫的马车,载着她们二人快速朝郦壬臣郊外的茅草屋驰去。 第29章 决断 决断 二人到家的时候, 最惊讶的莫过于田姬,主人,您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田姬, 我一会儿再同你解释。郦壬臣紧紧的关上大门,对田姬道:翁主有要事与我相商,劳烦你等会儿在外间看着, 千万不要叫他人进来。 田姬领命去了。其实郦壬臣这句叮嘱完全是多此一举,她家在这荒凉的郊外,此时又是其他人都在忙碌的时辰, 哪会有人来拜访啊。但她这些年谨慎小心惯了,哪怕多一丝风险也不愿放过。 郦壬臣确认田姬在门口守着,又放下书屋的竹帘, 再遮住窗户,之后请姜于坐到书案后的主位上, 为她端上一碗清茶,然后自己规规矩矩在下首坐了,才说:好了,翁主有什么话, 请畅所欲言。 第56章 姜于瞧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 端着茶水,不禁好笑道:少卿啊少卿,你是无论做什么事都能这么坦然自若啊,方才听了我那句话,你就一点也不着急吗? 郦壬臣道:古人云,事缓则圆。翁主既然舍面来与小人商议, 无论您即将说什么,都说明此事还都有回转的余地。小人又何必着急呢? 姜于默默自语道:怪不得父王那样说你 郦壬臣没听清, 翁主说什么? 姜于没回答她,想了想,先问道:少卿,我再认真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要不要在我齐国入仕?要么就是愿不愿随我去即墨城? 郦壬臣默默揣摩着姜于话里的意思,没有立即回复。 要不要在齐国入仕几天前,姜于在马车里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哦,措辞有一点点不一样,那时候,姜于问的是要不要入仕,而非要不要在齐国入仕。 两字之差,意义可大不一样。 郦壬臣思量片刻,说道:听您话里的意思,若小人没有猜错的话,王上想要小人为齐国王廷效力,是吗? 姜于瞪着郦壬臣,张了张嘴,好半天才道:少卿,怎么别人肚子里无论想什么,你都能猜到? 郦壬臣默默垂下眼皮,哦,那看来小人是猜对了。 她双手拢在袖子里,眉眼低垂,不知心里又在想什么事。 姜于道:哎,算了,我直接全告诉你吧 她将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一五一十将今早不小心偷听到的内容尽数复述出来。 等她讲完,郦壬臣才恍然大悟,原来姜于急着找自己竟是这个原因! 郦壬臣顿时有些说不出的感动,这对于姜于来说只是传个话的事,并不会影响她作为翁主的利益* ,但对郦壬臣来说却是关乎项上人头的大事。 郦壬臣朝姜于深深拜倒,额头贴地,由衷道:翁主活命之恩,小人没齿难忘! 郦壬臣有点不好意思受她这一拜一诺,此事要从头论起来,若不是她多嘴向父王提起了郦壬臣这个人,也不会为郦壬臣召来杀身之祸啊。 但姜于不打算把这一节告诉郦壬臣,她乐意叫郦壬臣觉得欠着自己的。 姜于笑笑:现在你可知道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上心了吧?你这命大的恩情呐,我也不需你急着报,就姑且先欠着吧,待我什么时候想朝你要点什么了,你再来还我。 你就欠着我的情吧,郦壬臣,我要叫你永远欠着。 姜于瞧着郦壬臣柔和的脸庞和凝眉深思的神态,在心里默默念着她的名字,姜于不后悔说出这一切。 过了一会儿,姜于站起身来,说道:事情我说完了,至于少卿想怎么做,我都不会过问,我先走了。 郦壬臣却拦道,翁主请留步。 姜于咯咯轻笑,怎么啦,是不是突然发现我特别的好?你又愿意跟着我去即墨啦? 郦壬臣没有接她的调笑,而是道:请翁主再稍坐片刻,听小人一言。 你说。 恕小人斗胆,敢问王上御体现下如何? 姜于愣了一下,又重新坐回去,她不知郦壬臣琢磨半天又琢磨出什么事情来,就回道:父王的身体确实已非常不好了,积年沉疾,药石无医。 说到宠爱自己的父亲,姜于不免心中钝痛。 翁主节哀,这并不是您的过失。郦壬臣的声音变得温柔了许多,安慰她道:您已经尽好一个女儿的责任了。想来王上也马上要封您为即墨城主了吗? 姜于点点头。 郦壬臣道:那么翁主可否愿意听小人一句劝? 你要劝我什么?姜于疑惑。 郦壬臣道:待王上百年之后按理,您必要从即墨赶赴淄城奔丧的。 姜于点点头,这当然了,你究竟要说什么?她觉得郦壬臣此时的语气有些拐弯抹角的犹豫。 郦壬臣踌躇一瞬,尽量捡好听的措辞道:以小人的猜测,待王上百年后,齐国必定会有一场不小的风波,小人想劝翁主您能否不去参加王上的葬礼呢? 姜于脸色一变:你在说什么?!那可是最疼我爱我的父王! 姜于激动的跳了起来,少卿,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收回你方才说的话! 翁主息怒!郦壬臣立马伏下身子,叩头。 郦壬臣何等机敏谨慎之人,若是把姜于换做别人,她才不会将这么敏感的建议说出来。她乐得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好了。 但姜于终究不是别人她方才还救了自己一命。 你不收回是不是?姜于又是生气又是不解,你是想要我做孟悝那样不忠不孝之人吗?然后被天下人唾弃?我平日虽纨绔不堪,叫你以为我有多不可靠?这些我都不去辩解了,但我绝非那等猪狗不如之人。 小人绝不是这个意思!郦壬臣道:小人从没觉得您做事不可靠。 第57章 相反,在很多大事上,郦壬臣觉得姜于要比公子臼和公子栾都灵敏的多。 郦壬臣道:若翁主无法对葬礼坐视不理,那么小人恳请您能否等王上的葬礼过了头七天后,再从即墨城动身呢? 姜于瞧着她这副执着劝谏的样子,深深皱起了眉,道: 少卿,我有时真看不透你,如果你是怕到时候王廷掀起什么风波来,波及到我身上,那你就多虑了。我长兄即位,虽资质平平,但也不会害我就是了,那些王族亲贵们,平素与我无冤无仇,都不会盯着我算计,至于其他的大夫公卿们,更没人能奈何得了我。你那么聪慧,怎么会不清楚这些呢? 郦壬臣摇了摇头,她直起腰来,目光真诚,这些年来,小人知您待小人的心意极好,小人都记在心里。 姜于一怔,你怎么突然提这个 郦壬臣继续道:正因如此,方才那些违逆之言,小人对别人只会闭口不谈,但对您,小人必须要说出来。请翁主相信小人,小人是不会害您的。至于原因也许您当时候就知道了。 以郦壬臣对齐国政坛的判断,她不相信齐王薨逝后的换代能进行的顺顺利利。 姜于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你的话我记下了,至于我做不做到时候再说。 谢翁主宽宥。郦壬臣松了口气,她明白姜于是听进去了。 姜于从怀中取出一封锦书,递给郦壬臣,我现在明白了,你果然是无心留在齐国的。天高任鸟飞,随你想去哪里都可以,若你经过郑国,可凭我的这封亲笔信笺找到一人,便能照应你一二。 她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屋去,郦壬臣没有机会瞧见她最后是何种表情。片刻后,大门外传来一声鞭响和马嘶,车架隆隆远去 田姬疾步走进来,卷起竹帘,问道:小主人,这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翁主方才出去的神情,真是骇人呐。 郦壬臣指了指身侧的垫子,道:田姬,你先坐,我慢慢与你说。 在家只有她们二人时,郦壬臣不在乎主仆礼节,对她来说,田姬已经是亲人一样的人了。 田姬依言坐下,郦壬臣又端给她一碗茶,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说着。 郦壬臣不紧不慢的把事情简要复述一遍,她只捡重要的关键点说,寥寥几句话便交代完了。 虽然只有几句话,但足以将田姬震惊的不知所措,郦壬臣将自己面前还未动过的茶点推到她面前,好叫田姬压压惊。 田姬吃了块点心,担忧道:那我们可怎么办? 郦壬臣注视着窗外积雪,声音是不同寻常的清冷:田姬,从前你不是总问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吗?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什么时候才能行动? 田姬咽下温热又苦涩的茶水,她注意到郦壬臣的目光中蕴藏着某种锐利的锋芒,那是刻骨的复仇之情化作的剑锋。 我本想利用稷下学宫的出身,在各国间积攒起实力和名望再做行动,那样会轻松许多,但现在看来,我们没有时间了。 不过,没有关系。郦壬臣冷静道:虽然时间仓促了点,虽然我们准备的还不算足够充分,虽然我其实根本没什么把握 她连说了三个虽然,字字如冰:但我想,只能是现在了! 或许,这是上天为她们选定的时间,冥冥中催促她们不得不起身上路。 我们该回去了,拿回原本属于归氏的一切! 第30章 送别 送别 接下来的几天, 郦壬臣很少再去稷下学宫,也刻意避免再与王廷的达官显贵接触。她与田姬忙着筹备离开的东西,她们收拾了行囊, 花掉大半积蓄买了两匹快马,兑换邻国的货币,准备好干粮。 然后就是耐心等待。 直到齐王病危的消息开始在淄城小道闾巷中悄悄蔓延, 王庭开始隐隐有骚动迹象,各路公侯贵族也开始频繁从他们的封地赶来齐王宫探病 时机已经成熟,郦壬臣决定再做最后一件事拜别她的导师郦旬。 傍晚, 她估摸着时间,直接去了郦家的宅邸。郦老夫子刚好回到家中,脱去繁琐的士大夫朝服, 换上便利的衣服,就听见家丁来报郦壬臣求见。 郦老夫子在后园的一方窄亭中接见了她, 郦家的布置很素雅,亭边一弯池水,一曲回廊,一段木桥,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雪, 此时雾凇弥漫,园中草木俱白,唯几点腊梅半藏于树梢,为这冰雪世界点缀上难得的艳红。 郦老夫子身披鹤氅,叫家丁于亭中摆上炉火,将一具陶鬲放置其上, 烹雪煎茶,两人相对而坐, 中间隔着腾腾的茶气和温暖的炉火,一边饮茶,一边闲聊。 天边的晚霞映照出郦壬臣年轻的面庞,学生是来与夫子拜别的。 郦老夫子没有惊讶,我知道。你总要回去的。 这倒让郦壬臣意外了,您知道我想去哪? 夫子宽和的笑了,你可知七年前,我为何一眼便要收下你做门生吗? 郦壬臣满目惊诧,一个念头忽然从她心底冒出,夫子,您是说您早就知道我是 第58章 郦旬微微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不必多言。 他望着亭檐上凝固的冰柱,缓缓道出了一段从未说出口的往事: 我是齐国人,年轻时一直在稷下求学,而你的父亲曾来稷下访学,那时我们都血气方刚,我与你父亲一见如旧友,君子之交,倾盖如故。那时我想以你父亲的才能,回去必会出类拔萃,成就一番事业,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至于后面的事哎,不提也罢。 老夫子惋惜的叹息着。 郦壬臣万万想不到郦旬与先父归婴竟然有交集!她儿时从未听父亲谈起过这些往事。 她的内心激动起来,七年了,她都不知道 可是,学生的样貌与先父并不很像。郦壬臣疑惑道:当年,夫子您又如何认得出来呢? 郦老夫子将视线移向她,笑容和蔼,你的确生的不像你父亲,但你很像你的母亲。 母亲郦壬臣知道自己的母亲是齐女,却不知她竟也与郦旬有什么关系。 是的。郦旬的眼中有种少见的柔和,你的父亲便是在稷下那段时间结识了你的母亲的。你的母亲是齐国卿士之女,才貌双绝,多少王侯贵族、男男女女想要追求她,而她坚定的选择了你的父亲。 原来如此 在郦壬臣的记忆中,父母永远是慈祥的、稳重的、苍老的形象,而今天听到了这些事,她才意识到,他们也曾有青春洋溢的时候啊。 也是,又有谁没有芳华正茂的时候呢? 人都会老去,也都曾年轻过。 郦旬继续道:七年前,我被王上免官,便带弟子们周游各国,南去鲁国,继而楚、郧,再北上汉国,我想从汉国绕过罗荒原,就去申、陈、蔡、郑四国,最后自郑国回到齐国。我早在途中便听闻了归氏罹难的事情,不禁伤怀,可令我意外的是,我竟在罗荒原的茫茫雪原中偶遇了你,这真是苍天垂幸。 试想当年,在汉国的边界,出现一个身穿囚服却举止颇有世家风度的女孩子,样貌又与故友的妻子十分相像这很难不叫郦旬一眼便认出她的身份来。 郦壬臣这下全明白了。 郦旬看向陶鬲中袅袅冒出的茶气,讲完了这个故事的结尾:你的样子与你母亲年轻时实在太像了,而你的性情又与你父亲太像了。 他摸着花白的胡须,缓缓道:叫我实在没有办法不救你。 一切都水落石出了,郦壬臣的心情难以言喻,两人一时无话。 茶水煎的正是火候,郦壬臣在彩陶耳杯中斟上一杯,奉给夫子,自己也斟了一杯。 两人吃着茶,温暖的茶水驱散了寒意,熨贴了五脏六腑。 郦壬臣回忆着自己七年前逃出生天的经历,回忆着兄长归灿是如何想办法拼死将自己偷送出北境的囚牢,回忆着全族覆灭的瞬间,族人的血水染红了那片荒原那样的回忆实在太痛了,郦壬臣不由捏紧了耳杯。 她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才道:既然夫子知道学生的身份和过往,那么夫子也必知道学生要回去做什么了? 郦夫子点点头,你在稷下学宫七年,你的品行,你的智慧,我很清楚,无论你做什么、想什么,都叫我放心。 他说到这里,心中想起一个人来,转而长长叹了口气,你不似孟左陶,那人虽学业精进,却虺蜴为心,豺狼为性,哪怕离开学宫,日后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夫子的声音染上一抹忧虑:我这一生,最庆幸的是收了你做门生,而最后悔的就是收了他做门生。 郦壬臣默默不搭腔,她明白郦夫子的想法,孟悝,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一生太长,岂能妄断,您以后还会有更多门生的。 郦旬却摇摇头,我这把年纪了,比王上都要大几岁,王上如今都快我又有多少时间呢? 老人对自己的身体状态都是有感觉的,郦旬估摸着,恐怕自己也时日无多了,能在那之前送走郦壬臣,是再好不过,此生无憾。 两人又喝了一轮茶水,郦旬用怀念的语气又讲了些自己和归婴的少年往事,郦壬臣默默听着。一鬲茶很快见了底,眼看暮色四合,炉火将熄,霜气浮起。 郦旬叫来家丁,去内堂取了一件木盒过来,他递给郦壬臣。 这是郦壬臣双手接下,打开一看,是一件精致小巧的玉琮,呈柱形,外方内圆,拇指粗细,色青,质腻,表面雕刻有兰草图案。 你能看出它代表什么吗?郦夫子问。 郦壬臣道:古人以美玉比君子,以兰草喻君子之间的友谊,美好而高雅。 郦老夫子满意的点点头,这玉琮是南宫之奇临行前托我转交与你的,既然你明白它的意思,我就不再赘述了。 郦壬臣万分惊讶,南宫夫子? 没错。郦夫子解释道:你们二人身份有差,他若直接当面送给你这样的平辈礼物,怕不合礼仪,你也不一定会接受,便托付给了我,由我这个做老师的交给你,更合适一些。 第59章 郦壬臣道:南宫夫子远在陈国,学生应当找机会当面向他表示谢意才是。 郦夫子笑道:他说,咫尺天涯,你们总有重逢之时,叫你不必总惦记着。还有,如果你日后有什么急需帮忙的地方,拿这玉琮去陈国,他定倾囊相助。 炉火彻底熄灭了,只余星星之火在灰烬中闪烁,郦老夫子紧了紧身上的鹤氅,准备起身,好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郦壬臣扶他起来,随后自己步下台阶,亭外的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白雪,郦壬臣撩袍下拜,朝郦旬三拜三叩,正如七年前她拜师时那样,夫子活命之恩,再造之情,学生终世不敢忘! 郦旬的白须在风中被微微吹起,苍老年迈的面庞上却有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他们都明白,这一别恐怕就是永别了。他看着雪中的得意门生,坦然一笑。 去吧。 第31章 劫持 劫持 当天夜里, 两匹快马疾驰出淄城。 郦壬臣的行动迅速,眼下老齐王病重,奄奄一息, 谁都不能保证他薨逝的消息会在哪个出其不意的时刻传遍全国,再传遍天下。此时正值骚动之秋,趁乱出走是最好的时机, 没有人会特别注意到她。 郦壬臣估摸着时间,只要一夜加一日的时间,他们就能抵达郑国的边境城邑。 她抬头望望夜空, 今晚云层不厚,也没有下雪,星辰寂寥, 唯有一轮圆月悬在天空,冰晶似的剔透, 勉强照亮她们的前路。 两人并鞍跑了几个时辰,直到夜空中析木星与官符星若隐若现,近黄道,郦壬臣从这星相中判断, 此时应当将近寅时, 再跑两个半时辰就会天光大亮了。 在动乱频仍的时代,国与国之间往往没有清晰的国界线,只有一截被称为三不管的荒地作为缓冲地带而存在,这种荒地一般没有庄稼也没有商旅,人迹罕至,野草丛生。 她们在荒地中停下来休整, 田姬拿出干粮分与她吃,又喝些清水解渴, 两匹马儿也累坏了,低头去啃地上的野草,马腹上尽是汗珠,鼻腔里喷着白乎乎的潮气,凝结在寒冷的夜里,都化作白霜。 郦壬臣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休息,一边吃着干粮,一边抬头夜观星象,竟发现不知何时发生了月食,方才两人在马上一路奔波没有注意到,现在仔细看去,只见月亮已有小半被天狗吞了。 主人,月食了!田姬道。在人们眼中,月食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我也看到了。 郦壬臣默默观察片刻,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多日前占卜的那一卦的意思:明夷卦,游离之象,君子受厄,小人是非,日晦,月既,小凶 当时,她只能解出前半句的意思,游离之象,预示着日子不再安稳,有奔波之意,君子受厄,小人是非,则是说有人背地里重伤她,迫使她困顿,至于后面的意思就不明白了。 她当时不能解出后半句的意思,但如今看着天象,却豁然开朗,她站起来,仰望月食,道:原来是这样解的月既的意思就是月食完全,原来卦象中早就暗示了我们会在这样一个月食之夜逃走! 占卜之术便是如此奇特,没有人能在第一时间完全解得一个卦象的全部意思,只有当卦象预示的事情实际发生时,当事人才会后知后觉的明悟出它的意思。 田姬。她顺着方才的思路,快速推测道:那么这次月食应当是一次完全的月食了。过不了一个时辰,月亮就会被全部吞噬,大地将陷入黑暗,看不清路,所以我们最好快点赶路了。 田姬满口应下来,并没觉得有什么突兀的,在她心里,总是郦壬臣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将自己全然的信任放在小主人身上。 两人吃完最后一口干粮,再次翻身上马,郦壬臣一边拨转马头寻找正确的方向,一边道:至于卦辞中日晦两字的意思,应该是说明天早上日光晦暗,天色不明,容易小人作祟,因此我们要小心行事,不宜有大动作、大决定。 她踢了下马肚子,马儿飞驰向前。两匹马一前一后的跑在这片荒地上,马蹄扬起一溜雪沫,过了一个时辰,月亮果然完全被吞噬了,前路变得黑暗不清,马儿发出慌张的嘶鸣声,不敢放开步子快跑。 别慌。郦壬臣对身旁的田姬道:过一个时辰,便会日出东方了,我们再忍耐一阵子。 田姬笑了笑,点点头,随后又意识到在这么黑黢黢的地方郦壬臣既看不见她的表情,也看不见动作,就张口道:有主人在,奴不会怕。 又跑了几里路,进入一片杂乱树林中,这是通往郑国的必经之路,这说明她们这一路并没有走错。 郦壬臣刚要松口气,却忽然觉得身下的这匹马猛然跌了下去,像是马失前蹄,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只来得及嘶鸣一声,马头就一下子无力的栽下去,接着重重摔在了地上,郦壬臣也被甩下了马。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反应,下一瞬,田姬的马也被同样的套路绊倒了。 黑灯瞎火的深夜,郦壬臣还没来得及分清这到底是场人为的事故还是不小心绊倒了地上的树根,她就感觉自己的后衣领被提了起来,随后脖颈被重重一击,她来不及再想了,因为她晕了过去。 第60章 郦壬臣和田姬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他们被困在一个狭小谷仓里,双手被牢牢反绑在后背,双脚也被绑起来。谷仓四周开了窗口,日光从竹片做的窗户缝里倾泻而下,在谷仓内的干草地上投下小片光亮,借着这些光亮,她们能看清仓房里的一切。 这是一个占地很小的谷仓,大概是某个拥有十几口人丁的地主之家的配置。谷仓里用竹木桶和陶缸堆满了粮食,都用盖子盖着,凭借多年底层生活经验,郦壬臣能猜测那竹木桶里装的应该是粟小米,而陶缸里装的是菽豆,因为粟小米怕生蛀虫,菽豆怕受潮。 主人,您还好吗?田姬挨着郦壬臣,也醒过来,用肩膀搡了搡她,可有受伤。 我很好,不必担心。郦壬臣回答她,又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也没受外伤。 田姬说话听起来很有劲,这表明她和郦壬臣一样,都没有受伤或者受辱的迹象。 她们的后脑勺还有点隐隐作痛,这是昨天夜里被敲了一闷棍的原因。 昨天夜里? 郦壬臣想到此处,有点不能确定起来,她不知道她们晕过去多长时辰了,如果只有几个时辰,说明她们是昨天夜里受到的袭击,可如果她们昏迷了更久,那就无法判别到底是前天夜里还是大前天夜里的事了。 郦壬臣对田姬道:那贼人没有杀我们,也没有凌辱我们,这就是说我们还有命多活一阵子。 田姬点点头,她发现无论处在什么危险的境地下,郦壬臣的脑袋都异常清醒,情绪也出奇平稳,没有一丝慌乱,这让与她呆在一起的人都倍感安心。 田姬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没错,与小主人在一处,奴不怕。 和她昨晚说的一样。 郦壬臣苦笑了一下,天底下没有比她还糟糕的主人了,竟带着自己的属下一起被劫持,这么多年来,田姬能够一直不离不弃,令郦壬臣万分感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是谷仓的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人。 第32章 化解(二更) 化解(二更) 谷仓的门打开了, 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从进来后脚步就变得很慢,慢慢从后面走过来,小心翼翼的靠近她们, 似乎是发现她们已经醒了,就停下脚步,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 才走近她们的视野。 一个女人。 郦壬臣飞速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她身高比一般的成年女人高一点,肩膀也宽, 但是人很瘦,像长年营养不良只顾着窜个子但没能长多少肉的那种女孩子。 她年纪看着不大,约摸不超过二十岁, 头发挽在脑后,扎成两个髻子, 用布条缠起来,身上穿了件破麻衣裳,肩膀和肘部打了七八个补丁,看来平时干了不少肩扛手挑的重体力活。 视线下移, 郦壬臣看见她穿着一双草鞋, 脚趾有水泡,再往上瞧一眼,落在她手的位置,这个女孩子的手竟和她的脚一样,粗糙、有水泡。 此时这双满是老茧的手里握着一块粗布,布上放着两个脏兮兮的饭团。 在郦壬臣打量她的这几瞬间, 女孩一句话也没说,许是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她的眼睛里有种欲言又止的不知所措,似乎不知道该拿她们怎么办。 女孩从她们的装束看出来郦壬臣是一位士人,而田姬则是下属。 郦壬臣不打算先说话,她还没搞清楚情况,不知道到底是谁绑架了她们,是这个女孩?还是这家的主人? 一阵风拂过窗牖,谷仓的四扇窗户发出咔拉的震动声,只见女孩像是被惊了一样,一下子弹起来,跑到谷仓门口,拉开一条缝向外张望,确定没有人,才又将仓门关上,走回来。 郦壬臣目光微动,有点明白了什么。 又磨了好半天,这女孩才犹豫着开口了,她说:你们要去哪?郑国的哪座城邑? 真奇怪的问题,郦壬臣心里默默想着。她没有回答。 见她们不说话,女孩从干草堆上捡了一根木棒,指向她们,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你们昨天夜里打算去哪?要是不说,就再打晕你们一次! 田姬瞧着眼前晃来晃去的木棒,吓的朝后缩了缩。 女孩见田姬害怕了,以为找到了突破口,便趁势再往前一步,木棒朝田姬伸过去。 阁下是第一次做绑匪吧?郦壬臣的声音淡淡响起,止住了那根险些要戳到田姬喉咙处的木棒。 女孩停顿了一下,将棒头快速转向郦壬臣,喝道:不要这么多废话! 那看来我是猜对了。郦壬臣继续说。 女孩咬咬牙,气急败坏的道:那又怎么样! 郦壬臣抬头盯住她的眼睛,说:如果阁下的主人知道阁下昨晚不经过他同意,随便绑了两个人回来,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女孩气愤的神情有一瞬的凝固。 我又猜对了,是吗?郦壬臣依然看着她。 女孩手里的木棒颤了颤,棒头从郦壬臣的身前低下去。 其实阁下也不想杀我们,否则早动手了。郦壬臣决定先稳住她的情绪,所以阁下也不介意和我们多说几句话吧? 这是一个偷换概念,不想杀她们不代表愿意和她们多说话,但郦壬臣打算趁机含糊过去,她马上又说: 第61章 阁下不必告诉我们您究竟想做什么。让我先告诉阁下我是怎么猜出来方才那两点的,好吗? 女孩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才挤出一句:不要叫我阁下。 好,好,都听您的。其实郦壬臣早看出了这女孩听到阁下这两个字时浑身不自在的状态,她大概这辈子还没被这么叫过。 郦壬臣朝后靠了靠,靠在墙根的一个大缸肚子上,表示自己是没有戒备的放松状态,请您放心,我不会大喊大叫,惹来您的主人。 女孩板着脸道:主人的屋子很远,你喊破喉咙他也听不着! 看来这是一座挺大的宅邸呢郦壬臣默默思量着,这样一来就麻烦了,她们不能偷偷逃走了。那么,眼前的女孩只能是唯一的突破口了。 女孩见她低头不语,等的有些不耐烦,用木棒捣了捣她的脚,快说!别想别的! 哦,我说,我说。郦壬臣态度非常温顺,首先,您劫持了我们,却没有蒙上我们的眼睛,只将我们丢在谷仓里,再者,您方才话里透露的信息实在太多了。 女孩警戒的看着她,问:什么话? 郦壬臣道:您提到了昨夜和郑国,这说明我们只昏厥了一晚上而已,而不是好几晚。并且,我们是被您抓来了郑国,而不是抓回了齐国或者其他什么国家。这些我们作为俘虏本不应该知道的信息,您却都告知了我们,所以我初步判断,您并不是一个老手。 女孩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有点发囧。 郦壬臣继续道:不过,这些都不是最直接的证据,最直接的证据还在别处。 女孩将木棒握的更紧,问:在哪?她四下看看,生怕留下了什么把柄。 郦壬臣看了看自己和田姬被绑住的腿,道:就在这里了,您是用我们马鞍钉环上的皮绳捆绑的我们,这说明您原本准备的工具不中用了,是吗?或者说您原先就没准备工具?这可绝不是一个老练的绑匪会疏忽的事啊。 女孩更加惊讶了,郦壬臣猜测的一点不错,昨夜她原本是准备了麻绳用来捆她们的,可是情急之中,那麻绳竟一扯就断了,她着急之下,便解开马鞍上的皮绳来用。 女孩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道: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还有别的吗? 还有第二点没有说。郦壬臣像个老老实实的学生一样回答道:方才窗户有异响,您立刻很警觉的跑到门口去张望,您担心别人会发现您的秘密,所以处处都很谨慎,宛如 她本来想说宛如惊弓之鸟,后来思索了一下,又改成了:宛如受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使您慌张一样。这说明您的主人并不知道您昨晚绑架了两个旅人回来,更没有指示您去绑我们,是不是呢? 女孩仔细的瞧着郦壬臣的脸庞,感觉这人真奇怪,明明都已经是笼中困兽了,表情却还是那么的从容,讲起话来竟还是那么的有礼貌,一口一个您啊您的,这哪里像是一个俘虏啊! 见女孩一直不吭气,郦壬臣就道:好了,我答应您回答的问题都已然回答完了。她露出一抹诚敬的笑意,那么,我可不可以也斗胆问您一件事呢? 女孩虽然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心里很奇怪,但她知道自己并不讨厌她们。 你说。女孩干巴巴的道,将手里的木棒朝干地上笃的一杵,颇有威胁的意味。 郦壬臣道:请放心,并不是什么叫您为难的事情,我是只想问,我的随身佩剑被您放在了哪里? 女孩谨慎的打量她片刻,才道:我收起来了,你问这做什么?你自己都快没命了,还管那铜疙瘩干什么? 郦壬臣轻轻点头,道:我明白了,您并没有卖掉它,是* 吗? 她再次盯着女孩的眼睛,以非常确定的语气:那么,您就是卖掉了我们的马。 女孩脸上闪过一阵诧异,低下眼皮不去看郦壬臣。 郦壬臣没有放过她面上的任何表情,继续道:看来我又猜对了。 她方才那一问,其实是在诈那女孩,她在考虑这女孩绑架她们的动机到底是不是钱财,还是其他的什么。现在,她可以确定了,女孩的目的就是钱财。 郦壬臣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如果对方只是为了钱,那么事情将有很大的回转余地。 至于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确凿的推测,倒也简单。在江湖上,通常绑匪不会对单独出行的士人下手,因为这些寒酸士人身上实在没什么好抢的,只有一柄剑还算值钱点,但是士人用的剑是他们身份的象征之一,剑上会刻着他们的姓名和身份,若拿到集市上去卖,万一应付不好官府的盘查,很难出手转卖成功。 再有值钱的东西,便是马了,郦壬臣和田姬骑的正是两匹快马,是她们花费了大价钱前几日在淄城买来的,为的就是能够快点赶到郑国。 您看来急需钱吗?郦壬臣拿出发自内心的诚意,说道:或许我可以帮助到您呢。 她之所以问的是您急需钱而不是您很缺钱,是因为她明白,像女孩这样的奴仆,卖身给一个大户人家,平日里是绝对用不着货币的,主人会为他们管吃管住,他们负责劳动和服侍主人就可以了。 第62章 无论在哪个国家,奴隶都用不着花钱。 依《郑律法》,奴隶盗窃,要处以剕刑。所谓剕刑,就是砍掉双手的意思。 眼前的女孩为什么如此着急需要钱呢?又为什么不惜冒着剕刑的危险去干从未干过的抢劫这种勾当呢? 郦壬臣不知道。 女孩听到她这么说,却冷冷道:你们帮不到我!你们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郦壬臣吃了一瘪,沉默了片刻,才说:您说的对,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但没准我有主意。您不妨说说,您需要的钱够了吗?这总能说吧。 女孩动动嘴唇,终于说道:不够。 郦壬臣有点惊讶,那两匹快马可是很值钱的,她问:您卖了多少郑布? 郑国以布为货币单位,用黄铜制造,在天下九国中,是比齐币还要值钱的种类。 女孩道:一铢。 一铢?!郦壬臣不敢相信,是一金铢还是一铜铢? 铜铢。 啊郦壬臣轻叹一口气,感觉到一丝心痛,两匹良马竟然只卖了一铜铢。她同时也明白了,这个女孩以前应该从来没花过钱,没有任何市场物价概念。 女孩不自然的捏了捏手指,又是懊悔又是生气,从郦壬臣的反应中,她才知道自己早上去卖的太便宜了。 早知道就等她们醒来问问市价再去卖了! 郦壬臣瞧她一眼,知道她现在的心情大概是什么样的,想了想,说道:来,请您先坐下。 又干什么!女孩的气还没消。 郦壬臣道:您应该知道,若是叫旁人知道您劫持了我们,还把我们的马匹卖了,并已经拿到了赃款 她不经意的瞟那女孩一眼,没准还已经把赃款花干净了会是什么结果? 女孩撇过头不去看她。 郦壬臣接着道:那么,现在是谁也无法洗脱您的罪名了,您会受到剕刑。 她继续观察女孩的反应,发现女孩仍撇着头,只不过咽了一下口水。十几岁的女孩子,听到剕刑两个字当然会害怕的。 您最好的处置方法就是昨夜将我们二人毁尸灭迹在那片荒野的树林里,否则您就永远无法安全。郦壬臣平淡的语气像是在分析别人的生死一样,可是您没有那么做。 女孩这时回头了,我不想杀人。 郦壬臣发现她的眼珠很黑,黑得发亮,像某种动物,她笑道:是的,您不想杀我们,不过您也不会轻易的放过我们,您更不可能将我们关在这个谷仓里一辈子。 是啊,女孩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开始,她想将郦壬臣她们随便丢到一个郊外去,反正她们也不认识她,又能上哪里去告官呢,但她又觉得这样做也不保险,万一她们突然某一天找上门来,她不是死路一条吗? 所以,您已无路可走了。郦壬臣又开口了,请您坐下来,告诉我您急需钱财的原因,也许我能想到什么主意对您对我都好的主意。 真奇怪,明明郦壬臣才是被五花大绑的那一方,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您已无路可走了这句话又是这么自然,这么合理。 见女孩态度有一丝松动,田姬也赶紧附和着说:没错,我家主人很会想主意的。 女孩想了一会儿,认命似的一屁股坐在干草上,组织了半天语句,才蹦出一句:我弄丢了主人的羊。 郦壬臣有点明白了,但还不够,她再次抛出一个引子:您看起来并不是一个粗心到会将主人财产弄丢的人呀。 女孩意外的抬头看看她:你怎么知道? 就凭您昨夜绊倒我们的手段看出来的。郦壬臣侧头问田姬,还记得昨夜我们是如何绊倒的吗? 田姬方才一直默不作声,主人讲话的时候她都不会插话,这时被问到,才说道:昨夜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随后田姬便一五一十的将自己被绊倒的感受讲述出来。 女孩听完,只感觉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故事,疑惑道:这又怎么了? 郦壬臣道:如若不是今日见到您本人,仅凭昨夜的经历,我简直很难想象您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郦壬臣回忆着昨夜的细节,慢慢道: 首先,您挑选了一处树林中动手,而不是在荒原上。其次,您动手的时机恰到好处,正是夜色最黑的时候,也就是月食完全的时候。而更令我惊讶的是,您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竟然能够下手如此精准用一根棒子绊倒一匹正在飞驰的骏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别提在黑夜里了。 郦壬臣进一步解释道:因为您既不能将棒子伸出去太早,那样马儿会直接跃过去,您也不能伸出去太晚,因为只绊后蹄是摔不倒马儿的。最好的方法是将棒子斜插过去,别在两条前腿中间,最好还要尽量把棒头牢牢扎住地面,马才会一下子栽倒,马背上的人也毫无还手的机会了。昨夜,您正是这么做的吧? 饶是方才已经见识过多次郦壬臣明察秋毫的本领,女孩仍然被她震惊了。她瞪大了眼睛,瞧着郦壬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63章 这敏锐到可怕的观察力 郦壬臣讲完了,感叹一句:如果您不是惯常做这种事,第一次就能成功,那么只能说明您是个天赋异禀,极聪明之人。 她讲完后就静静等待着。 女孩端详着她,郦壬臣双手双脚都被死死捆住,她的脸色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别的原因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苍白,身形瘦削,样貌姣好,如果以容貌的标准来评价,女孩从没见过比郦壬臣还好看人,但这并不是她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她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眼睛。 女孩觉得郦壬臣的眼睛有一种神奇的魅力,仿佛具有洞察一切的本领,女孩在她面前坐着,感觉自己简直就像个透明人。 田姬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打破了谷仓里的安静,田姬想到主人一定也饿了,就瞧了瞧女孩手里的两个饭团,大着胆子对她说: 您带来的那些饭团,是给我们的吧。既然您没有立刻杀掉我们的意思,那恳请您不要叫我的主人挨饿。 女孩奇怪的斜了田姬一眼,说:如果我只给你们一个饭团呢? 田姬立即道:那就给我的小主人吧。她的神情很坦然。 女孩盯了她一会儿,将饭团一边一个扔在她们身边,说道:要是我被捆在这里,我才不会对我的主人这样好的。 她起身解开绑住田姬双手的皮绳,却没有解开脚上的,然后她又坐回了原地,也并没有要解开郦壬臣的意思。 女孩心里掂量着,只要郦壬臣逃不掉,那么田姬也绝不会独自跑掉。 田姬会意,捡起一个饭团,先去喂郦壬臣,喂完自己才吃另一个。 郦壬臣从女孩进入谷仓以来的一举一动推测,这个女孩的主人家应该不是士大夫之家,因为她似乎对郦壬臣这类人的举止感到陌生和新鲜,像是没见过一样。 如果不是士大夫之家,却能够拥有这么大一处宅院的,又是在郑国,那就只有 您的主人是一位商贾之人吧?郦壬臣吃饱了,又开始发问。 哼,你很聪明。女孩冷声道:但是别指望你多说几句我就会白白放走你。 郦壬臣笑了笑,我说的每一句话,也自然不会是白白说出来的。 郦壬臣朝身后的陶缸蹭了蹭已经麻木的胳膊,想让自己舒服点,但无论怎样都是无法舒服的,田姬见她被反绑在后的双手已经被皮绳勒的发紫,就转头哀求道: 请您把我重新绑起来,把她放开一会儿好吗?再这样下去,她的手会断的。 女孩坐在原地没动,偏头瞥了一眼郦壬臣的手,似乎的确捆的有点紧了。但郦壬臣的脸上始终平淡无波,从她走进来到现在,少说也有大半个时辰了,期间郦壬臣的表情从未暴露过一丝痛苦的破绽。 她可真能忍啊女孩在心里默默咂舌,但不动作。 郦壬臣看出她并不想解开皮绳,便不再纠缠了,索性切入下一个话题:关于钱财的事情,如果您还未想出很好的解决之道的话,不妨听我一言。 她和田姬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出去! 哪怕心里着急,郦壬臣仍然以一种很好讲话的态度道: 我看得出来,您是个聪明又好心肠的人,但您的主人对您并不好。同理,我也是好心肠的过路人,而且方才您也认为我蛮聪明的。那么我们两个同样聪明的好人为什么不能站在一起,想出一个办法解决您主人对您的苛难呢? 这话有点绕,女孩琢磨了一会儿,才道:羊已经丢了,如果不买一只新的,主人就不会放过我,而你我刚才也说过了,你们没有多余的钱了。 真是个顽固的女孩子啊,郦壬臣在心里默默叹气,同时告诫自己此时一定不可心急,只差一点点了 郦壬臣学着女孩的语气道:但我刚才也说了,您并不是一个粗心蠢笨到会弄丢主人财产的人,您没有否认,所以即是说,羊其实不是被您弄丢的,而您又不得不替另一个人背黑锅。 女孩垂下眼皮,盯着自己生满冻疮的脚趾,算是默认。 是谁?郦壬臣直截了当的问。 告诉你也没用。女孩不抱希望的道:他是主人的大儿子,我的另一个主子。 原来如此郦壬臣转着脑筋,听起来确实挺难办,她又问:羊是什么时候丢的? 昨天下午。 几时? 我不认得时辰。 郦壬臣想了想,换一种问法:太阳下山了吗?有多高? 快了吧 好。丢了几只? 一只。 当时是他在管羊吗?你在做什么? 女孩歪头回忆了一会儿,才说:我在城郊山坡上放羊,小主子来了,没事干就找我打了一架,然后他气的把他的匕首朝羊群扔过去,扎住了一只羊的屁股,那只羊就惊跑了,我就去追,却没想到旁边又惊跑了一只,我刚追回了前一只,再去追另一只,追了很远,但又遇见了山匪。 第64章 山匪?郦壬臣重复一遍这个关键点,所以,那个山匪就抢走了另一只羊,您没有力气再追上他,是不是? 是。 郦壬臣了然的点点头,笑道:所以您也有样学样,在同一天的夜里抢劫了我们。 女孩被她说的自觉理亏,低下头不言语。 郦壬臣也没心思再埋汰她,她们的小命还捏在这小姑娘的手里呢。 信息有点多,她需要仔细的理一理。 城郊,小主子,打架,扔匕首,山匪似乎每一个点都值得深入挖掘一下。 女孩抬头瞧了一眼沉思中的郦壬臣,感到很奇怪,她搞不懂这么简单的一个故事有什么好深想的。 过了半晌,郦壬臣才开口:您方才说,您放羊的地方在城郊,也就是说,那里离城邑很近,那城邑热闹吗? 这问题没头没尾的,女孩不耐烦的答道:当然热闹啦,那是坪城,郑国数一数二热闹的地方。 坪城原来她们在坪城附近。 郦壬臣知道九国重要城市的位置,离郑国坪城最近的一处边境城是鄢邑,所以她们现在是在鄢邑了! 她默不动声,接着问:那个山匪的模样您还记得吗? 郦壬臣的问题跳跃度有点大,把女孩搞得摸不着头脑,他没有长相,行了吧! 什么叫没有长相? 哎呀,没有就是没有。女孩烦躁起来了,没鼻子没耳朵也没有嘴,叫我怎么说! 哦郦壬臣理解了女孩的意思,脱口而出,这个山匪受过劓刑和刵刑,他是个赌徒加色鬼。 郑国律法,赌债不还处以劓刑,削去鼻子,贪淫处以刵刑,削去耳朵。 一个既没有鼻子又没有耳朵的人,在女孩眼里就是没有长相的。 我明白了。郦壬臣联系前因后果,飞速盘算了一圈,找到了一条思路,我们虽然没有钱买羊了,但我们可以把原先的那只找回来。 女孩吃惊的看着她,你疯了吗,你怎么知道那山匪是谁?又怎么知道他把羊藏到哪去了?说不定已经煮了吃了。 不会。郦壬臣正色道:像这山匪般贪淫好赌之徒,不会把羊煮了吃的。他昨日傍晚才抢走了羊,坪城离此地不远,那么他八成会急不可耐的就近去坪城销赃,然后挥霍一空。 时辰尚未过去一天,我们现在行动还不算晚!郦壬臣果断给出了判定。 郦壬臣脸上的认真叫女孩觉得她不是随便说玩笑话的。 女孩嗫嚅着嘴唇,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女孩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已经下意识的用我们来称呼她和郦壬臣为一伙了。 郦壬臣顺势干脆的道:我们要立刻赶往坪城。 女孩望着她,听到这个提议,眨了眨眼,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相信她。 郦壬臣这时补了一句:除此之外,您还有别的方法吗? 女孩抿了抿唇,她显然没有,就说:那我得绑你们一块去。 没问题。 田姬这时插空又求道:现在您可以松开我主人的皮绳了吗?她一直心心念念这事。 女孩警觉的目光从她们脸上轮流扫过,才慢慢凑过去,解开了郦壬臣手上的皮绳,但同时又快速将她的脚和一根谷仓里的柱子绑了起来。 郦壬臣的手被解开了,但她却没有将双手从背后拿到前面来,因为她的两条胳膊已经失去知觉了,使不上一点劲。 田姬替她揉着胳膊和青紫的双手,好半天还是不起效,急得团团转。女孩不吭气,站起来,拉开谷仓的门走了出去。过了片刻,却见她提了半桶热水来,热气腾腾的从竹桶里冒着白气。 女孩将竹桶放在郦壬臣身侧,扒拉开田姬,然后将郦壬臣的胳膊以最舒服的方式慢慢转到前面来,把她一双青紫的手浸在热水里。之后从她肩膀开始,逐个揉搓穴位、关节。 过了一会儿,郦壬臣的手终于有了知觉,她感到了手臂的酸麻和掌心水温的热度,便试探性的伸展十指,再蜷缩起来,再伸展如此这般几次,才恢复了。 女孩见她已无大碍,便停下动作,一屁股坐回旁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多谢。郦壬臣好脾气的向那个始作俑者道谢,没想到您还会这种本领。 那有什么?女孩开口:阿娘教我的,从前的时候,经常这样帮阿爹暖身子。 您阿娘阿爹 早死了!女孩打断她,似乎完全不想提这事。 郦壬臣知趣的没有再说话。 女孩斜她们一眼,休息够了么?够了就走吧! 第33章 郑国坪城 郑国坪城 坪城比想象的还要近些, 不到一个时辰的脚程就到了,郦壬臣和田姬跟着女孩抵达的时候,上午才过了一半。 如卦象所言, 昨夜有过月食,今天的太阳也确实晦暗不明,天边的云层浓密。她们沿着郑国的官道走下一个缓缓的下坡, 这时候天上下起了雨夹雪。 第65章 真倒霉啊,偏偏是这种鬼天气。三人的心情都蒙上了一层阴郁的底色。 城外是一片庄稼,这个季节什么农作物也没长, 被雨雪冲刷着。她们爬上一截陡坡,望见了坪城的大门,以及城门前用木板拼成的吊桥。 一阵寒风掠过, 冻僵了她们的脸和手,女孩用一根皮绳将郦壬臣和田姬的双手都捆起来, 绳子的另一头则攥在她自己手里。三人一起走上吊桥,吊桥上只有零零散散的路人,有的是进城的,有的是出城的, 都将双手揣在各自的棉袖子里, 缩着脖子,快步行走。 她们通过城门进入了坪城,守卫见她们身无长物,都懒得上前盘查她们,踏进城门,郦壬臣举目望去, 想看一看郑国第二大都会的样貌。 城里挤满了人群、屋舍,还有牲畜, 街道两边到处都是摆放的小摊,叫卖声不绝于耳,酒肆和食肆是最多的,有的豪华精致,有的破败简陋,供不同财力的人消费。 城里每一处地方都被派上了用场,在那些空地小的连最窄的门面也没法盖起的地方,商贩们就支起个油布棚子,挂上一片麻布质地的招牌,棚底摆几个杌子,就算做是一家了,然后贩卖些粟羹、腌肉脯、浊酒、柰果之类的吃食。 这里街道四通八达,或宽阔,或狭窄,像蜘蛛网似的结满整座城。每一条道上都有数不清的人,鳞次栉比,摩肩接踵。城里非常喧闹,小贩的叫卖声首先盖过一切,然后是人们之间互相讨价还价的声音、问好招呼声、牲畜嘶鸣声、打架斗殴声、男倌女妓揽客声不绝于耳。可以想象,如果天气晴朗的话,这里的人只会更多。 郦壬臣扫视着这一切景象,瞧着那些出售的东西和人们脸上的神色,不难判断这是个相当繁华的城市,甚至连齐国都没有这样的氛围。 女孩站在街心,提高了嗓门盖过喧闹声,问郦壬臣:我们从哪里开始? 显然,她已经被搞得头大了。 郦壬臣收回目光,笑了笑,回道:我们得找到这里的人交换货物在哪个坊域。 这个我知道。女孩拽拽皮绳,示意她们跟她走,以前主人使唤我来坪城换过犁铧。 她们没走多久就到了,这是一条更狭窄的街道,因为黔首们互相交换的货物并不昂贵,所以都挤在最破烂的一条道上。她们三人沿街走着,四乡的黔首把他们自己养的家禽、自己种的粟米、自己编的草鞋拿来交换他们自己无法制造的东西,譬如陶罐、盐、铁索等等。 她们沿着这条羊肠小道走着,观察一切可疑的人或者事,不去理会那些花言巧语招揽生意的商贩,或者那些在她们身前晃悠的涂脂抹粉的老鸨,就在她们将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女孩震惊的突然站住不动了,她的眼睛直视前方。 她看到了那只羊! 郦壬臣感受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她也看到了前方街边一个摊位有一群羊,被圈在一个篱笆羊圈里,她对女孩道:您看那里 我看到了!女孩激动的声音都颤抖起来,抢着说:那里有我的羊。 女孩相信自己绝不会认错,她熟悉她养过的每一只羊,就像熟悉自己身体一样。 她丢掉的那只羊有一条肥肥的大尾巴,肚子圆鼓鼓的,她把她的羊养的都很好。此外,那只羊的右角上有黑斑,额前有一撮花白的毛,眼睛有一只转动起来不太灵敏没错,虽然和十几只别的羊混在一起,但女孩能确信那羊圈里只有那一只是她丢掉的羊! 没等郦壬臣再开口,女孩就走了上去,手里的皮绳也顺带着将郦壬臣和田姬扯过去。女孩站在羊圈主人的跟前瞪着他,那主人膀大腰圆,看起来像个经验老道的羊贩子。 羊贩子一开始没有注意到面前的这三个女人,撇过眼去看街道的另一边,但女孩挪动几步,再次站在他眼前,羊贩子再转脑袋,女孩也就跟着她转,始终杵在他眼前,最后羊贩子只好注意到她。 羊贩子皱皱眉,被瞪的莫名其妙,怎么啦? 女孩死死瞪着他,手朝羊圈里的某只羊一指,道:那是我的羊! 郦壬臣本来想拉开女孩,但是她知道此时此地女孩根本不会听自己的,于是只好陪她站着。 羊贩子反瞪着女孩,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神色,说道:那是我昨天刚花了三铜铢换来的,所以它是我的羊。 他又指了一圈其他的羊,补道:这些都是我的羊。 三铜铢?女孩扭头飞快看了郦壬臣一眼,原来三铜铢就能换一只羊吗? 那良马的话是不是最少也值十铜铢?女孩为自己的愚蠢后悔的牙痒痒。 郦壬臣知道她肯定是想到了卖马的事情,便低声提醒:现在不是纠结那些的时候。 哦。女孩回过神来,重新盯着羊贩子,我不管你把钱给了谁,反正羊不是他的。 难道我买鸡蛋的时候还要管是哪只鸡下的吗?羊贩子有点不耐烦,想走开。 女孩伸手一把扯住他,羊贩子一挣,竟然没挣脱,他有点惊讶的瞧一眼瘦长瘦长的女孩,心想她力气真不小,肯定是个经常干粗活的人。 于是他说:如果你想争,咱们去见讼吏好了! 第66章 郦壬臣知道如果去见讼吏,女孩手里没有证据,肯定讨不到好,便插话道:这位大哥,那个把羊卖给你的人,长什么样子,您还记得吗? 女孩狐疑的看向郦壬臣,那山匪长什么样子,咱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郦壬臣用眼神示意女孩,叫她先别说话,然后又问了一遍羊贩子:这位大哥,您说说看呢? 羊贩子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郦壬臣,似乎快要长在她身上了。 方才他与那女孩周旋,没有注意到女孩后面的到郦壬臣,此时定睛一看,才发现她生的相当标致,虽然风尘仆仆,但掩不住她那秀美的面貌,声音也好听,叫羊贩子顿时心旷神怡起来,心痒难耐之际,只恨不得将她来来回回看上七八百遍,还想伸手去拉她。 但他没机会多看几眼了,更没机会伸手了,因为女孩朝前迈了一步,直愣愣的堵住了他的视线和那只将要伸出去的手,女孩狠狠道: 再看!信不信我现在就弄瞎你的眼睛! 羊贩子的目光和女孩的对上,像是看到了什么恶鬼一样,一下子就吓的退后一步,他只好老老实实的回答问题:那个人长相就与平常人一样。 说说哪里一样了?女孩追问。 羊贩子道:不就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两个耳朵一张口嘛,还能怎么样。 女孩怒喝道:你撒谎!他明明没有鼻子也没有耳朵! 羊贩子大惊失色,他一条堂堂的壮汉,竟然被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女孩吓破了胆。 女孩瞧着他的反应,学着郦壬臣在谷仓里的语气说:看来我猜对了。就是他卖给你的。 郦壬臣瞟了一眼女孩的后脑勺,默默腹诽,这女孩还真是干什么都有样学样啊。 她凑近女孩身后,低声提醒道:问问他那山匪离开多久了,去了哪里,什么方向。 女孩依言问了。 羊贩子回道:昨晚上就走了,至于去了哪里我怎么知道?我猜,不是堵馆就是妓院吧。 女孩气的脸都黑了,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哼,他去花我的钱! 郦壬臣又在她后面小声道:好了,我们走。 女孩回头看郦壬臣,脚下却不动,就这么走了? 郦壬臣伸手拽她,面色笃定,听我的,现在就走。 明明郦壬臣才是那个被绑住的人,而且论力气优势完全不是女孩的对手,但不知怎么的,郦壬臣讲话的语气和眼神给人一种主人家的气场,叫女孩不由自主的就跟着她走了。 走出半里路,女孩才问:你干吗要在这时候走掉? 因为该问的都问清楚了。郦壬臣头也不回的继续走。 可是我的羊 那只羊已经不属于您了。郦壬臣道:就算去找人评理,或是去报官,您都没有一点胜算。 那我就自己抢回来! 抢不回来的。郦壬臣拐过一个街角,才停下来,看向她:因为这里他熟人很多,而我们却没有。要是您与他打起来,街坊邻里的人自然要先怪你。 我 再说,郦壬臣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一口气说完剩下的理由:那羊的身上又没刻着您主人的名字,也没刻着您的名字,让大家怎么相信就是您的羊呢? 可是 我明白,那只羊是您全部的盼头。郦壬臣道:但先别急,容我考虑一下。 女孩便不吱声了。 冰冷的雨夹雪滴在她们的身上、脸上,郦壬臣和田姬已经被冻的脸色发青,只有女孩还不见任何异样,哪怕她身上的麻布衫已变得冷硬。 看得出来她从小就生活在这种环境中,所以习惯了。 一个从未穿过棉衣的孩子,又哪里知冷知热呢? 这样,郦壬臣思考好了,对女孩说: 那个山匪应该还没走远,今天下雪,他不会这么快就出城回到山里去。我们只要在城里找到他,拿回他卖羊换来的钱就行了。不过坪城中的食肆酒肆都太多了,不一定找得到他 我现在就去找!女孩恢复了勇气,抬腿就要走,郦壬臣又拉住她,苦笑道:我还没说完,您知道朝哪里找吗? 女孩只有摇头。 我们需要分头去找。郦壬臣安排道:我们从城中心开始,分成两路,一路往东,一路往西,沿着街道挨个铺面找,最后再从城南绕回来,回到中心。 女孩点点头,但却不动,她用一种谨慎的目光瞧着郦壬臣,最后说:那你和我一路走。 女孩知道,只要郦壬臣还在她手上,那个田姬就不会自己跑掉。她解开了田姬的绳子,田姬朝东找过去,女孩和郦壬臣则朝西找过去。 她们找的很仔细,脚下的土地是一片稀泥和破烂,许多巷道也杂乱无章,坪城实在太热闹了,想从这种环境里揪出一个山匪来可是不容易。 第34章 惊 惊 第67章 郦壬臣在找人的空挡, 也在顺便观察这座城邑,她在汉国和齐国都从没见过商业贸易如此繁荣的城邦,这叫她低估了寻找山匪的难度。 有一点比较奇特的是, 在别的国家,一座城邑的官邸建筑一定是最高大显眼的存在,但是在坪城或者说在郑国这里的官邸竟毫不起眼, 甚至从外围看上去,官邸的门牙已经老旧,雉堞都已经坍塌一半。 而城中最豪华高大的建筑, 竟然是当铺和商会,向世人展示着这才是郑国的核心。 她们弯弯曲曲的走来走去,直到一个时辰后在城心相遇。 田姬问:小主人, 你们瞧见那受过劓刑和刵刑的山匪了吗? 没有。郦壬臣已经有些累了,她瞧了一眼田姬的表情, 不用说田姬一定也一无所获。 我们继续找。郦壬臣说* :既然从东到西找不到,就从南到北的找。 于是他们再次分开,一路朝南,一路朝北, 一座屋舍挨着一座屋舍的找过去, 最后再绕回城心。 就这样,整整一天都快过去了,还是没什么结果。 这城里少说有千八百家饭馆,酒肆就更多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女孩又急又气,这时雨雪已经渐渐停了, 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可她们还是没找到那个山匪。 是我的失误。郦壬臣主动承担下责任, 她已然走的很累了,脚上也磨出了泡,周围根本没地方可闲坐。 她抬头看看天气,说:雨雪停了,马上就是傍晚,那山匪昨晚已呆了一晚,今夜准会出城。 如果是在别的国家,没有验帖或者文牒的人是不允许进入城邑的,但按照郑国的规定,没有这些身份证明的人也可以进入各个城邑去消费、做生意,但是不可以留宿超过一天一夜。 通常来说,山匪、盗贼、游侠等等,都不是什么正经人物,是一群没有验帖的流浪汉。所以郦壬臣判断那个山匪今晚一定会出城。 这是最后一个办法了。我们可以去城门外守株待兔。郦壬臣叹了口气,低声道:虽然就算晚上找到他,可能用处也不大了。 她的内心浮起一层忧虑,但是她没有说出来。 守什么兔?女孩皱了皱眉。 嗯就是说,我们可以等他自己从城门口出来,再逮住他。田姬替她解释道。 女孩看向田姬,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点什么,最后还是没有问,只道:那我们去城门外吧。 她们又回到了进入坪城的那个城门,走过吊桥,走一段下坡,城郊外有零星的几所住宅,都在远处。 三人一同走出距离城门五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下来,左右望望,想找到一处既能隐蔽身体又不被出城的人发现的地方。 进城的大门只有一个,是一个高高的圆拱形木门,但出城的门却有两个,都比进城的门矮小,一左一右,夹着中间的进城的大门。 女孩拽着手里的皮绳,把郦壬臣拽下官道,走近光秃秃的庄稼地,那里有一条壕沟,往常沟里是干燥的,但今天由于刚下过雨雪的缘由,壕沟里有一点积水。 壕沟很深,可以藏人,壕沟的外面就是官道,女孩示意田姬到官道的对面去,也选一处这样的地方藏起来。她们分成两拨,一左一右的盯着出城的城门。 于是她们就站在壕沟里,趴在土坡上,眼巴巴的望着城门的方向,没过一会儿,女孩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郦壬臣也早饿了。夕阳被埋在浓稠的乌云里,一点力量也没有,根本无法将湿冷的泥土烤干。 天色渐渐阴暗下来,两人并排趴在土坡上都不怎么动作,也不吭声,郦壬臣稍微侧过脸去观察那女孩。 她发现在黑暗中,女孩的眼睛显得尤其亮,像是某种动物一样,郦壬臣一时描述不出来。 看我干嘛。女孩头没有动,只出声道。 郦壬臣道:刚才在集市中,为什么挡在我前面? 女孩眨了下眼,什么时候。 羊贩子看我的时候。 女孩不说话。 郦壬臣明白她其实是知道哪件事的,只是不好意思承认。 如果没能在大家发觉前还回去一只羊,您会被怎样对待?郦壬臣换了一个话题问。 女孩一副无所谓的语气,不会被怎么样,吊起来抽一顿鞭子,一冬天不给饭吃。 不给饭吃?那怎么活命? 有的是方法。女孩道:山里的野菜、土里的茎块子,还有扒树皮,运气好了能找到几滴蜂蜜,要么打一只鸟不过冬天可没什么鸟可打的。 那您就是怕挨鞭子了。 我才不怕!女孩这才扭头看她,瞪了她一眼。 郦壬臣玩味的思考了一会儿,好像知道了什么。她再次换了个话题:您主人的儿子,也就是您的小主子,那天你们打架,他是不是没打过您。 你怎么又知道 不然他干吗气的朝羊群扔匕首。郦壬臣笑了笑:要故意叫您丢了一只羊。 女孩闭上嘴,以郦壬臣这一天相处下来对她的了解来看,这算是默认的态度。 第68章 您会些拳脚武功吗?或者有谁教过您?郦壬臣问。 女孩刺她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还问? 郦壬臣笑笑,这个我确实不知道。 不会。女孩回答了她。 您的小主子也不会了? 他会。 哦?郦壬臣有点好奇,那您怎么赢过他的? 女孩扒着土坡朝外张望,又不说话了。 才这么一会儿功夫,白天已经迅速的消逝,冬季的阴雨天往往如此,这时夜幕已完全降临,城门开始稀稀拉拉的有人出来,三双眼睛从官道两侧悄悄的盯着城门的方向,但都没有看见那个山匪。 似乎是爬的有些累了,女孩翻了个身,变成斜躺在土坡上的姿势,低头瞅瞅,她的草鞋和郦壬臣的棉靴都已被壕沟里的积水浸湿。 郦壬臣其实也想像女孩一样换个姿势,但是女孩既然已经翻过去了,她就不能再翻过去了,因为总要有一个人盯着官道和城门。 下一瞬,她觉得手上有什么东西一松,她低头去看,发现绑在手腕上的皮绳被解开了,她诧异的望向女孩。 女孩没有看她,不自在的说道:方才在集市里的时候,其实有很多次,我都忘了抓牢你,可你没有跑 郦壬臣自嘲道:哎,那我可真傻,竟没有注意。 女孩正色问:你为什么不跑? 很简单,以您的迅捷灵敏,就算我跑了,也会很快被您抓回来,严加看管。郦壬臣道:我不会采取这种令您加重疑心的笨办法,这是一个对您和对我都很糟糕的策略。 女孩瞭望着远处的田野,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一闪的,看起来更亮了,她突然问:你的属下会识字,懂得很多文化,是你教的吗? 郦壬臣意识到这也许就是方才在城里的时候,女孩欲言又止想问田姬的问题。 是我教的。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有点莫名的酸楚。她没有再表现出别的态度,不过竟破天荒的回答了郦壬臣问她的前一个问题:刚才你问我是怎么打赢小主子的,其实一开始我也打不赢他的。 她低头想了想,似是在搜肠刮肚的遣词造句,然后说:小主子爱比武,没事干就轮番找我们做奴隶的撒气。听说主人请了有名的剑客教他。小时候他打我们一身伤,除了阿青他谁都打。哦,对了,我阿爹是他打死的。 女孩的语气异常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郦壬臣却听的心头发冷。 不过,她也没忘了注意到一个新名字的出现 阿青是? 女孩没理她,接着讲,中间没有停顿:他打我,我就躲他,躲不开就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一开始我总输,后来和他过手多了,慢慢瞧出些门道来他使的招式总是那么几个。我就想办法,躲开那些招式,慢慢也就不会被他打到了。时间长了,还能学着他的招数,反打他一两次。但我不敢反打他,他要回去向主人告状的,我就惨了。 这是她头一回一口气讲这么多话出来。 郦壬臣一边望着城门那边的动静,一边问:和您一伙的其他人,有没有也渐渐不被他打的? 女孩摇摇头,没有。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别人学不来。 她扭头瞅了一眼郦壬臣,像看傻子一样,说:我阿爹不就被打死了吗。 郦壬臣明白了,默默点头,心道真是个天赋奇特的女孩啊,可惜一辈子都在人家家里做奴。 您是因为什么反击过您的小主子? 什么? 郦壬臣趴的时间太久,胸口的肋骨被硬泥硌的生疼,实在忍不住了,因此也翻过身来,背靠在土坡上,缓了缓,问: 方才您说,您不敢总反击他,怕主人知晓了责罚您,但是您毕竟还是反击过一两次的,所以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叫您不得不大着胆子反击他。 女孩见她翻过身来了,就很有默契的重新趴回去,盯着城门。 郦壬臣注意到女孩此时的眼中有种强烈的情绪,这个问题似乎叫她难以一下子回答出来,她想了好久,才吐出四个字: 因为阿青。 又是阿青郦壬臣隐隐感觉整件事情潜移默化的结成了一张网。 她不着急逼问女孩,因为她大致明白了女孩的个性,越是关键当口,越是不可表现出任何异常。 于是她漫不经心的问了个别的问题:您和我讲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可偏偏您还未告知我您的名字呢。 女孩的眼睛在黑夜中闪动一下,默然片刻,我叫惊 惊?郦壬臣温和的笑了笑,好吧,我记着了。 奇特的女孩,奇特的名字。 天已经黑透了,惊看不见郦壬臣脸上温和的笑容,但她从郦壬臣的语气中感受到了这份温和雅致。 惊愣住了。 一个士人,一个做主人的,竟会用郑重其事的态度对一个奴隶说我记着你的名字了之类的话。 第69章 太奇怪了。 惊描述不出来现在回荡在自己心里的情绪应该叫什么,她只能说:你也不要再叫我您了我我听了不舒服。 好。郦壬臣点点头。 她们现在的关系很古怪。按照社会位阶来看,郦壬臣是士人,惊是奴仆,本不该有对话的机会。 但按照具体情况来看,此时郦壬臣又是惊的俘虏,惊是绑了她们的人。 今夜再没有月食了,明月还是圆满的样子,甚至比昨晚的还要圆一些,散发出皎皎清辉,照映出城门口来往的行人。 虽然距离城门口足足有五十步之远,但惊看得清楚任何细节,她有双好眼睛。 她趴着瞧了一会儿,突然道:阿青和我在一个铺长大的。 郦壬臣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奴仆都是睡大通铺的,十几个奴仆挤在一个茅草屋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个一个并排着睡。 郦壬臣没有出声,默默听她继续讲下去。 阿青生的好看小时候不显得,这几年才好看起来的。不是有句话吗,叫女大十八变。惊费劲的组织着语言,也就这几年吧,小主子每次瞧见,都要扯她。 扯什么? 扯衣领。 郦壬臣嫌恶的皱了皱眉。 但是阿青脾气烈,小主子扯她,她就用指甲盖挠破他的脸。所以小主子后来就不怎么敢挨近她了。而且,大主人也不乐意看见小主子和我们这些奴隶混在一起。 惊回忆着道:直到有一次,是个晚上,我瞧见小主子领着阿青走到前院去,但去的不是他自己的屋子,而是一间客房。那天,我刚从地里打了谷子回来,我还纳闷阿青那天怎么没去打谷子呢。而且那晚我感觉阿青很怪。 怎么怪了呢?郦壬臣问。 惊说:怪就怪在,小主子领着她走,她就乖乖的走着,她却没有挠他。 哦 还有一处怪,阿青那晚换了身新衣裳,脸上涂着粉,像是被打扮过一番。惊接着道:我感觉有点怪,便偷偷跟着他俩,等他俩进到了客房,拉上了门,我就躲在窗户底下,戳开一点窗户纸朝里看。 惊停下了。 这故事讲的不上不下的,卡在这关键的地方,听的郦壬臣心里着急,但也不好催促,她耐着性子等了老大一会儿,灵机一动,出声问:你是不是什么也没看见? 不!我看见了!惊大喊一声,嗓门比方才任何时候都大。 激将法果然好用。郦壬臣忍不住在黑夜里发笑。 你小声些。郦壬臣小声提醒惊,怕她惊动了过路的行人。 惊于是便低下声来,我瞧见客房里面还有个人,我不认得。 郦壬臣道:那应当是你主人家的客人了。那人怎么了? 这一问叫惊的眼中浮起一股愤恨,说道:那人拉着阿青,脱她的衣服! 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仅凭惊这寥寥几语,郦壬臣已经开始感到心痛了,原来是这样她不再说话了。 惊的手攥起来,攥紧手底下的一把湿土,隐隐发抖,我瞧见这场面的第一眼,便什么也没想了,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感觉浑身的血都流到了头顶上,然后我就踹开了门,冲进去我冲进去的时候,他们都瞪着眼睛望我,像是被吓到了一样,一个个都一动不动的。 惊冷笑道:也是,他们怎么可能想到会有个奴隶在那时候闯进去呢?我一把拉起阿青,要把她拉走,快跑出房门的时候,小主子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上来拦我、骂我。这一回,我却没有再躲他了,他拿刀子戳我、打我,我就拾起烛台和他对打,我不知哪来的胆量,中间趁他不注意,还夺过了他的刀子。最后我一脚将他铲倒,把刀子一并扔在他身旁,拉着阿青跑掉了。 惊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听的郦壬臣也觉得惊心动魄的,追问:然后呢?你们跑去了哪里? 我那时脑袋里完全乱了,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跑,就只能拽着阿青铆足一口气瞎跑。 惊咬了咬嘴唇,我不自觉的就跑到了我们下人住的茅草屋附近,但又不敢就那样呆着,我怕等小主子爬起来,追上我怎么办,所以我就拉着阿青继续朝后院跑 郦壬臣默默想着,其实她们完全没必要再跑的,因为等那小主子爬起来的时候,只怕要忙着向那位贵客赔礼道歉、百般赔不是才对。他根本没时间在那个节骨眼上来追她们一对奴仆,就算要清算,也是隔天的事情了。 郦壬臣虽然这么想着,但并没有出声打断惊,她一言不发的听着惊继续讲下去。 惊继续讲:我们跑过了谷仓,跑过了牛棚,又路过粪坑,最后从后门直接跑了出去,跑出了主人家的宅子,跑进一片菖蒲地里,就不跑了。不是我们不想跑,是实在跑不动了,我们是被累倒的。 惊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她说:我那时很难过,因为这片菖蒲地也是主人家的,就算跑过了菖蒲地,前面又是一片黍麦地,黍麦地也是主人家的,黍麦地外面又是什么,我就不晓得了,大概也是主人家的吧 第70章 我从生下来就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也就是说,我们做奴隶的,是不可能跑出主人家的。 做奴隶的,是不可能跑出主人家的。听着这些话,郦壬臣觉得心情很沉重。 夜凉如冰,惊呼出一口霜气,仿佛在重新消化自己方才讲的东西,缓了片刻,才继续说: 我那时候脑袋总算静下来了,能够想事情了。我在想要不要就这么回去,还是先在外面躲几天再说。我们做奴仆的,没有赎回卖身契,是不可能再去别家效力的。我正想着,却发觉阿青脸色很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 惊解释道:就是她的脸看起来特别的红,喘气也不自然。 郦壬臣听到这里,心头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只听惊说道:这时我又想起来之前她表现奇怪的地方了,我就问她,方才为什么要乖乖顺着小主子走,为什么不挠他。阿青说,她也不晓得为什么。她说小主子给她吃过一个果子,然后她的脑袋就开始晕晕乎乎的了。 什么果子?郦壬臣大概隐隐有一个猜测。 不知道。惊老实巴交的摇摇头,她只说特别的甜。 喔那你们郦壬臣已经了然,看来她猜的是对的,她斟酌着措辞,小心问:那你们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惊的语气开始变得磕磕巴巴的,我我当时就问她怎么了嘛。她说她很热我心想她是不是生病了,刚要仔细再问她,她就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来抱抱着我,然后然后 惊把头扭向一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下去。 郦壬臣轻咳了一声,为了缓解她的不好意思,就清清冷冷的替她简短总结道:然后,你们那晚快乐极了。 惊把头低下去,险些都要埋泥里了,声音小的像蚊子,嗯。 明月朗朗,菖蒲花香,动人的少女,悸动的心,如果惊稍微有点文化,大概能在脑子里将那一晚勾勒得极为浪漫又绚丽。 郦壬臣快速跳过了这一节,接着道:再然后,过不了多久,你们发现阿青怀孕了,是不是? 惊突然抬头,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这下该郦壬臣讶然了:你到现在竟还不懂得这些吗? 没人和我讲过惊眨了眨眼睛,但是,我晓得阿青的孩子一定也是我的孩子,因为除了我,她从没那样抱过别人。 郦壬臣扶额叹息,无奈道:你知道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有孩子吗? 我晓得女人与男人可以有孩子,女人和女人也可以有孩子,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至于为什么可以有惊捧着脑袋想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跟所有没受过教育的孩子一样,对什么都一知半解的。 郦壬臣听她这么说,有点怀疑的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多大了?可成年了? 惊捶了一下泥地,不服气的说:我十七了! 都十七了还什么都不懂,郦壬臣有点头痛的点点自己的太阳穴,思考该怎么和惊说这件事。 惊,我问你,那天你们小主子带阿青去见的客人,是不是个女人? 是啊。惊扭头盯着她,你怎么又知道? 郦壬臣叹了口气,我当然能猜得出,因为你的小主子给阿青吃的是楉果。 楉果惊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 楉果产自郧国,远在天下之西南。在郧国的中心,有一处地方,名叫广野,这里四季常青,被誉为人间天堂,一年四季都可以播种百谷。 而在这广野,有一棵万年古神树,名叫若木。这若木拔地而起,直冲云霄,枝叶繁茂,一棵树比一个村子都大,它树干粗壮无比,几百人张开手臂都无法将它合围。谁也不知这若木究竟有多高,传说它高达三千丈,又有传说沿着若木可以通到神明居住的地方,所以若木也叫通天神树。 在残留的古籍中有记载,几万年前,人和神可以通过若木进行联通。现在就不行了,华夏之地纷乱频仍,人心不古,灵气稀薄,若木是以绝地天通。 郦壬臣讲的这些,让惊感到很新鲜,这都是她从前没听过的。 郦壬臣继续介绍道:那若木树的周围聚集着各种飞禽走兽、奇珍异草,若木上也长满了鲜花和果实,据《方舆志》记载,若木的树叶是圆形的,它开的花是赤红色的,极其艳丽,它结的果实甘甜如蜜,名叫楉果。【引用自《山海经》】 惊终于明白楉果是从哪来的了,她问:那小主子干嘛要给阿青吃楉果呢? 只听郦壬臣解释道:这楉果有一个功用,便是可以使女子之间生育,且只能生下女孩。虽然我们都知男女可以生育,女子之间亦可以生育,但这两者的原理却是不同的。 原来是这样啊。惊想了想,举一反三:女人之间生孩子,是不是吃了楉果的就生? 第71章 郦壬臣点头,是的。 惊又问:这楉果产于若木,那万一哪一天它不结果子了可怎么办? 这问题叫郦壬臣哭笑不得,若木树结了几万年果子,每年都结千百万个果实,供天下女子用都用不完,这是自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都有的事情,怎么会突然不结了呢?若木古树乃天地灵气所聚之处,如果它不再开花结果,那么这天地也将不复存在了。 哦惊似有所明,那小主人为什么要阿青吃楉果,难道他想叫阿青和那女客人生下孩子? 这倒不是。郦壬臣的眼中透出一股凉意,这楉果甘甜可口,还具有一层催情的功效 话说一半,点到为止,惊却已经听明白了,小主子叫阿青吃下楉果,那贵客只管自己□□心就罢了,哪里还会顾及一个奴仆会不会遭受生育之苦呢? 按照天下九国的世俗,没有婚姻而诞下的私生女/子是无法继承家产的,不会有人来认领这些孩子,他们生来就与奴隶无异。 一种悲愤交加的情绪在惊的心头激荡,虽早知自己的命运低贱如草芥,可是念及阿青的遭遇,她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心痛。 我 她刚说一个字,眼风扫到一侧城门,忽然噤了声。她瞥到了一个身披破斗篷、正埋头走出城门的男人。 惊立刻把头低下来,眼光一瞬不瞬的瞧着那个男人,郦壬臣随着她的注意力也看到了那个人,他此时此刻正在走过吊桥。 那是郦壬臣轻声问。 就是他,错不了。惊的语调笃定,那个山匪! 第35章 放过 放过 郦壬臣不由得暗暗佩服惊的眼力, 那么远的距离,那么阴暗的光线,惊竟然能一眼就将人认出来了。 她们观察着那个山匪慢慢走近, 同时琢磨着那人的步态。 他没喝醉,看起来挺清醒。郦壬臣低低出声。 没错。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这真是个遗憾。 再过一会儿,她们发现官道对面有人头闪动一下, 似乎犹豫着要不要冒出来,不用辨认也知道,那肯定是田姬, 显然,她现在才发现了那个山匪。 山匪明明是从靠近田姬那一侧的城门出来的,但惊却是率先发觉他的。 山匪越走越近, 惊从后腰处摸出一把榔头,用右手掂量着, 这是她出门前带在身上的。 山匪又心不在焉的走了几步,抬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没有鼻子的脸让雨水都流进了他嘴巴。 惊的眼神告诉郦壬臣,她痛恨透了这个人, 但她压抑下情绪, 耐心地等着,直到山匪走到距离她们四五步开外这是一个巧妙的节点,山匪既来不及掉头往回跑,也没法从她们面前一跃而过。 就在这一刻,惊窜了出去,身形快到郦壬臣根本没看清她的动作, 但是她看到了惊出动前的眸光一闪。 这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了该怎么形容这个女孩:她活像一头狼。 狼一样的女孩这时已经翻身过了壕沟, 跨过杂草,飞也似地冲到路中央,一下子撞倒了那山匪。 山匪根本没反应过来,猛的摔倒在地,瞪着突然闯入眼帘的人影,什么情况!他有点紧张,因为他的脖子已经被一双细手牢牢的钳住了。 他并没有认出女孩来。 惊死死盯着他,你昨天抢了我的羊,然后卖给了一个坪城羊贩子。 我没有 别耍赖!惊喊道,手下又加了几分力道,你把卖羊的钱给我,我不会伤你。 山匪好一阵子没有吭气,在身上摸摸索索,惊还以为他将要掏钱出来呢,但没成想,那山匪一个挺胸,推了她一把,将她掀翻,跳起来扭头就跑。 他直直冲着郦壬臣跑去了,没错,这时候郦壬臣也从壕沟里爬出来了,站在官道边上,正走过来。 惊看见他跑的方向,又看见了郦壬臣,心里大叫一声糟糕,赶紧也爬起来去抓那山匪,但抓了个空。 山匪奔到郦壬臣面前,将她一把扑到壕沟里,他以为郦壬臣和惊一样,身手应该不错,没想到一下子就扑倒了,他正要抡起拳头捶下去,惊已经赶到了,从后面揪着他的后衣领,将山匪一把揪起来,掀翻在地。 壕沟里的泥水溅起来,溅了到他眼睛上,他一时间看不清东西,抬手去揉眼睛。 没事吧?惊跳下壕沟,匆匆问郦壬臣。 郦壬臣艰难爬起来,没事 这时山匪也从泥水里站起来,惊冲过去,赶在他反应过来前,曲起肘部,一肘击中山匪的侧脸,只听黑夜里咔的一声轻响,是下巴脱臼的声音。 没人教过你,用手肘捶人更疼吗?惊冷冷的又补上了一拳,力道也很巧,是一记直冲下颌的下钩拳,打的那人惨叫一声,重新跌回泥水里。 惊踢了他一脚,让他趴下,一条膝盖抵在他的后背上,又伸手去捏他已经脱臼的下巴,拧着他的痛点,喝道:把钱交出来! 那人被打的眼冒金星,痛呼不停,惊松了点力,又说一遍:把钱交出来,我就放你走。 第72章 她心想这回山匪没有理由不给她钱了吧。 那人只顾着拼命喊疼,郦壬臣从他们身后站起来,没有贸然再凑过去,她紧紧的盯着被惊压在膝盖底下的山匪,突然看到一抹寒光闪动。 小心!她有刀!郦壬臣大声提醒。 山匪手里亮出匕首,一个反手,冲着惊的喉咙扎过去。 惊提前听到了郦壬臣的提醒,所以早半步偏头躲开了,那刀蹭着她的脸一闪而过,并未伤及要害,但因着这一躲的动作,她也没法继续压着山匪了。 山匪一跃而起,跳开了去。 果然是个亡命徒! 山匪退后一步,没等她们犹豫,便挥动着匕首继续攻上来,惊也挥动起她的榔头,那山匪在狭窄的壕沟里前后跳来跳去,匕首在寒夜中嗖嗖作响,但始终没有碰上惊。 想到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惊却没有慌张,明知一柄木榔头不及山匪的匕首,她也不打算就此跑掉,两人就这么针锋相对的互打。 忽然,她从眼角瞥到身后有一个动作,是郦壬臣的身影,那山匪也看到了,郦壬臣手里不知何时捡了一根拇指粗的树枝,从侧面朝山匪的胸口刺去。 那山匪欲躲,树枝也灵巧的跟着他忽然转个弯,朝他腰上刺去,这时候他想再躲已经来不及了,这一招声东击西叫山匪避无可避,于是他腰眼处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刺,山匪觉得半边身子一麻,栽倒下去。 惊诧异的瞄了郦壬臣一眼,没想到她还会功夫,来不及多问,惊紧跟上前朝山匪的大臂结结实实砸了一榔头,山匪痛叫一声,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的一条胳膊也断了。 惊还嫌不够,跟着又是一下,怕这山匪又顽抗,她这次使了狠力,榔头高高举过头顶,再挥下来,接触到山匪的头顶,只听咯的一声脆响,那山匪便像脱力一般的趴下去了。 站在一旁的郦壬臣心里一颤,估摸着惊方才那一下的力道,这山匪恐怕是 惊全身的神经仍然紧绷着,紧张的呼哧呼哧喘气,山匪突然安静下来,叫她有点不知所措。 她扭头看向郦壬臣,只见郦壬臣随手挽了一圈那根树枝,背在身后,惊认出这动作有点像挽剑花的样子。 你会剑术? 嗯。郦壬臣没有多言,学习剑术本就是士大夫的必修课。 只不过很多士人对此并不上心,又无明师指点,所以大多数士人的剑术只能算花拳绣腿,应付应付礼仪罢了。郦壬臣则不然,君子六艺,小时候样样都是跟随家父请来的名师学习的,是实打实的克敌技法。 惊很好奇,你方才只轻轻给了他一下,他怎么就倒下去了? 我趁其不备,刺了他阳关穴,这一处在防御中颇为要紧,只要刺到,便会全身酸麻,不能持物。郦壬臣道:我找不到剑,只能捡根树枝代劳了,若是用我的佩剑,他恐怕都近不得我的身。 她这么一说,惊感到很不好意思,毕竟是她把郦壬臣的剑收起来不还人家的。 至于贴身格斗,郦壬臣是一点也不会的,所以才会被山匪突如其来一下子撞倒在地。 方才郦壬臣也看出来了,惊和那山匪都不是会武术的人,全凭蛮力和打架经验在互殴,失手做到什么程度都不奇怪。 郦壬臣不打算继续讽刺她,问:你快看看他还能起来么? 哦。惊立刻蹲下去晃了晃那山匪,没有动静,他起不来了。随后开始搜摸山匪身上的口袋,我要找找他把钱藏哪了。 郦壬臣听她这样说,* 便扔了手里的树枝,也蹲下来,伸出一指去探山匪的脖颈和鼻孔。 他的口袋怎么都是空的!惊着急的解开山匪的破斗篷,又搜摸一遍,抖一抖斗篷,只抖出两个铜板,她不死心的将山匪翻过来,山匪像任人摆布的软柿子。 惊急得将他全身的衣服都撕开来,在他贴身的小衣里找到一个暗口袋,她一喜,忙掏出来看,这暗袋却也软塌塌的,一个铜板也没有。 怎么会!惊像疯了一样开始搜他的裤子,没有摸到一处装钱的地方。最后,她扒下山匪的臭鞋子,用山匪的匕首将鞋底的硬布割开很多人都这样藏钱,藏在鞋底的夹层里。 但是山匪的鞋底依然什么东西也没有。 不可能啊。 于是惊又用匕首割山匪的腰带,抽出来,从头顺着摸到尾,再从尾摸到头,腰带软软的,连一个铜板也没有。 那山匪歪着身子躺在壕沟的泥水里,浑身上下被扒拉的乱糟糟的,面目全非,直到最后,惊握着那两枚仅有的铜板,疯狂的捶着冷硬的泥地,吼道:他一点钱也没剩! 直到此刻,惊才理解了白天在城内的时候,郦壬臣说的那句恐怕在城外找到那山匪也没什么用了这话的意思。 她哭丧着脸问:你是不是早就判断出他会把钱花个精光才出城? 事实摆在眼前,又何必再问呢。其实方才看到那山匪负隅顽抗的样子,郦壬臣心下便已明白,如果他身上还留着些钱,就不会那样拼死也要挣扎。 站在山匪的角度去想,女孩能从鄢邑追到坪城来找他要钱,那肯定是抱着极大的决心,如果让她知道自己一分钱也没剩下,女孩指不定会一冲动就宰了他,与其等着挨宰,不如拼死一搏,先打死这女孩,再逃回山里。 第73章 郦壬臣一言不发,寒凉的月色下,她看到女孩的眼中似乎蓄起了一汪泪,在月光下晶莹剔透,她的心一揪。 女孩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希望这个混蛋被天打雷劈去见阎王! 郦壬臣收回探在山匪颈间的手,他已经在阎王殿了,她说,因为你已把他打死了。 直到郦壬臣说出这一句的时候,惊才意识到面前的山匪已经是一具死尸了,一阵寒风吹过,顿时叫她感到透骨的冷。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映着月光,郦壬臣看到惊的额角流下了一滴液体一样的痕迹,你受伤了? 随着她这一声提醒,惊也才忽然感觉到自己脸上有温热的黏液淌过,她抬手抹了一把,嗅了嗅,是血。 没啊惊奇怪自己明明没被山匪扎到怎么会有血。 她刚把血抹去,又有新的血淌下来。她顺着脸颊去摸,待摸到额角上的时候,手触到一片皮肤,顿时觉得火辣辣的疼,这才知道自己早就不知何时挂了彩了。 想来应当是那山匪第一次扎她喉咙的时候,她一下子没完全躲开,匕首贴脸而过,划伤了额角。 方才惊不知道自己负伤了,心情又紧张,没觉得疼,现在知道了,立马开始感到钻心的疼。她扯下山匪身上一块布条,捂住受伤的额角,并不在意,没事,很快就好了。 她们听到有脚步声走近,同时紧张起来,如果让坪城的官兵知道这里刚打死了人,那就更糟了。 好在是虚惊一场,因为来的人是田姬。 你怎么才来。惊愤愤道。 田姬刚跳下壕沟来,正要解释,郦壬臣却先一步替她说道:她不会武术,来了也是添乱,而且,咱们也没叫她来啊。 田姬赶紧点点头,补道:方才我见你们在官道中间打起来了,正犹豫要不要出来,却见那山匪又扑向了主人,我便立马翻出壕沟,跑来相助,没想到等我赶到时,这边已经没有了打斗声,我只好沿着壕沟一路找过来,看看你们是在哪个位置,现在才寻到。 听她这么说,惊不再抱怨了,而是看向郦壬臣问道:你竟然替自己的奴仆开脱? 惊又想到郦壬臣教会田姬识字学文的事,她的心中又开始冒出酸楚了。 呀!你受伤了。田姬看到惊用胡乱揉作一团的布条死死捂住额角,便凑上去,移开那条布,又扯下一块山匪身上的布料,两条绑在一起,替她缠在头上,一圈又一圈,牢牢将伤口包扎好,最后打个工整的结。 田姬包扎完,叮嘱道:要是得空,你回去抹上点烧酒,若找不到酒,就涂上点盐水也行,可不能污了伤口,害了温病可不得了 她正嘱咐着,却见惊的眼中不知何时落下一滴泪来,骇的她不敢再多说了。 你怎么郦壬臣也吓了一跳,不过眼下的情况,任何语言安慰都是徒劳的。 夜深了,乌云遮住了月亮,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们听到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回去还有什么用呢?我会死的,阿青也会死的。 什么意思? 三人一时陷入静默,惊站起来,道:全告诉你们也无妨了! 她抹掉脸上混着血水的泪水,阿青怀了身孕,现在月份大了,马上临盆,什么重活都干不得。干不了活,主人自然就不给她饭吃,她没爹没妈,靠什么活? 惊的嗓音几近哽咽,我便想着多干一份工,多领一份饭。我一面砍柴、沤肥、翻土,一面替主人养一冬天的羊,这样才多一碗饭吃。现在好了,我弄丢了羊,也没拿回钱,主人定是要打我一顿,不仅不会给我两碗饭,还要扣我一个冬天的饭食。 我饿一冬天倒没什么,我挖野菜、啃树皮也能活下来,又不是没经历过,可阿青跟着我的话 惊讲不下去了,因为她的眼中又涌出了冰凉的泪水。 一个即将足月的孕妇,能够熬过这个冬天吗? 原来一切竟是这样。郦壬臣心下喟叹,终于明白了这两天遭遇的所有事情的始末因由。 惊为了自保,学会了在小主子手底下过两招的功夫,后来又阴差阳错为了阿青向小主子动了手,带走了阿青,阿青怀孕后,惊又主动多干一份活,养活阿青。 小主子却怀恨在心,故意叫惊弄丢一只羊,害她们没吃的。于是惊被逼无奈便抢了从郑国边境过路的郦壬臣,卖了她们的马匹,企图重新买一只羊填回去可天不随人愿,兜兜转转还是一场空。 郦壬臣梳理着所有事件的经过,只得出一个无奈的结论:从头到尾,惊和阿青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 作为奴隶,她们的一生都是被动而窘迫的,哪怕她们什么也没有做错过,也依然无法抵抗纷至沓来的灾难! 如果你愿意的话郦壬臣吐出几个字,却没有继续往下说。田姬知道她的心思,但同时也知道她从不说没有把握的事情。 反正我要死了,我把你们的东西还给你们吧。惊领着她们又回到了鄢邑,回到了谷仓,从米缸中扒出了一柄剑和一个行囊,行囊里是两件换洗的衣服以及一点寒碜的散碎铜板。 第74章 拿回东西的时候,田姬和郦壬臣对视一眼,万万没料到这些东西竟然就埋在她们俩被绑住的时候靠着的那口缸里。这恐怕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吧。 你们走吧。惊冷冷道,她决定放走她们。我凭白绑了你们,还害你们丢马,本身就是我错在先。 现在的惊早就心如死灰,也不怕郦壬臣会去报官来逮她,因为早死和晚死没什么区别。 而且惊的心里有种隐隐的直觉,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她感觉郦壬臣和田姬不会去告发她的。 第36章 郑都曲沃 郑都曲沃 郦壬臣和田姬再次上路了, 她们已经到达郑国,她们的目的地是郑国的国都曲沃。因为按照齐国翁主姜于那封亲笔信笺的指示,能够接应她们的那个人就在曲沃。 郑国国土面积不及齐国和汉国, 它仅有五十座城,但却成了天下九国中最为繁荣富庶的邦国。只因它占尽天时地利。 郑国位于天下中间的位置,东临齐鲁, 西靠汉、蔡,南接申、陈,再往南便是渺小的申、陈两国, 穿过申、陈,就是幅员辽阔的楚国。 处在这样一个核心的地理位置,从郑国出发无论去哪国都非常便利, 可谓四通八达。 发达的交通网带动了贸易行业的繁华,郑国聚集了天下最精明的富商和贾人。《九国方舆图志》云:郑国处天下之中, 上下交通,无往不利。 以上都是郦壬臣从书中或者稷下学宫的郑国同学那里学到的东西,但她还从未亲自好好的考察这个国度。她心中好奇,作为郑国第二大都会的坪城已经足够热闹了, 国都曲沃又该是何等盛况呢? 她的心中始终还惦记着惊的事情, 要怎么才能救那孩子?她现在无权无势无财,要想救人,恐怕也要仰仗远在曲沃的那个贵人了。 从坪城到曲沃路程有点远,她们赶了两日的路才到,由于没有马匹,她们只能全程徒步。不过这样虽然辛苦, 但也有好处,郦壬臣可以一路上考察郑国的风土人情与地形地貌。 这两日中, 她们只吃了三顿饭就花光了余下的那几个烂铜板,这首先要怪郦壬臣在齐国时本来就生活拮据,七年来实在没攒下什么钱来。但还有一个无法避免的客观原因是郑国的物价实在是太高了! 按照《货殖书》的记载,贸易越繁华的城市,物价也越高昂,特别是在生产行业欠缺的地方,就更是了。 郑国将这一规律展现得淋漓尽致。 二人风尘仆仆的抵达曲沃城的大门口,郦壬臣和田姬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城门守卫那里验明传碟,才走进去。 曲沃城总共有两道大门,全为木架结构,与坪城的城门样式相似,但更为高大宽阔,城门上挂着一块镶金的牌匾,写着曲沃两个大字。 连城门牌匾都是镶金的,可见这郑国国都有多么财大气粗。 郦壬臣仰头端详片刻,又看了看手中握着的那封姜于写的锦书,乐观估计:看来我们马上就不会饿肚子了。 她们踏上城中最宽阔的一条道路,沿街走着,立刻便被车水马龙的人潮所淹没,郦壬臣举目望去,想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曲沃城与坪城的结构类似,都是采用蜘蛛网形的道路规划,这种结构便于商贸往来。 与坪城不同的是,曲沃城看起来明显更加干净和富贵。 比起闭塞拥挤的坪城,曲沃城有着更宽阔的道路,可以供两驾马车同时通过。她们惊讶的发现,街道地面上都铺着瓦片一样的陶砖,所有街道都是通铺过的,人们下雨天走在上面也不会打滑,郦壬臣不由想,这地方可真够富的。 街面很干净,不见一块污泥,空气中也没有像坪城那样家禽粪便的味道。她仔细嗅了嗅,不仅没有臭味,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脂粉味飘散在大街小巷。 尽管商肆稠密,作坊林立,但整个曲沃城比起坪城反倒更安静,人群也不那么拥挤。曲沃城的占地面积比坪城大三倍还多,人口却差不多一样,这里人人都有足够的空间泰然自若的活动。 她们走过几个街坊,发现街道两侧的店铺要么大气高耸,要么小巧精致,甚至连那站在店门口负责揽客的伙计,都穿着簇新的绸布衣裳,一个个白白净净的脸盘,翘首而立。 店内装潢富丽,珠光宝气,一望便知是寻常黔首消费不起的地方。人人都说曲沃是个风流地,郦壬臣今日才亲眼验证。 这里的酒肆,卖的是天下最香的名酒;这里的布庄,卖的是天下最华美的锦缎;这里的饭铺,召集了天下最能耐的庖丁和厨师,做得出独一无二的诱人美食;这里的戏院,豢养着天下最甜美的歌喉;这里的青楼楚馆,汇集了天下最貌美的妓女和最俊俏的男倌 在曲沃的大街上,放眼望去皆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郑国精明的贾人们可以在这里尽情倒卖天下各国的奢侈品,什么物件赚钱,他们就贩卖什么。他们将齐国产出的精盐与丝绸卖给蔡国人,将楚国雕刻的华丽青铜器卖给鲁国人,将汉国打造的结实兵甲卖给陈国人,将申国编织的靴履卖给齐国人,将郧国的楉果卖给全天下的人 若有人要问,郑国人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卖的? 答案是,没有。 第75章 这是个躺在贸易网上来摄取暴利的国家。 贸易带来的巨额收入甚至占据了郑国王廷近七成的财政收入,为了方便贸易,郑国颁布了全天下最宽松的课税政策,以及保持最中立的外交策略。 于是九国的富人与贵族都偏爱将自己的资产储存在曲沃的币庄里进行流通。 它的都城曲沃也自然成了一个十足的烟花富贵地,一座富人的天堂。 这里的货币多如流沙,因此享乐营生也便空前繁荣了,曲沃素来被誉为天下富人的销金窟与安乐乡。 在曲沃,郦壬臣看不见一个穷人。 她心中惊讶极了,这竟然是一个国都的状态吗? 她们一路走一路看过来,一直走到接近城中心的地段,随后便很容易的找到了她们想找的那户规模宏大的人家范卓公邸。 不出郦壬臣所料,商人在郑国的地位比在其他国家都要高得多。而这个国家最富有的商人范卓公,果然是有资格将府邸建在郑王宫跟前的。 眼前这座范卓公邸,规制看起来甚至比郑国丞相的宅院都要气派。 郦壬臣打量片刻,确定这就是姜于在信中所写的人物,然后才走上台阶,从袖中摸出那封锦书,礼貌的递给门童,口中道:鄙人齐国稷下之士郦壬臣,特执拜帖,拜见范卓公。 却不料那门童根本不接那封锦书,斜睨她一眼,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 郦壬臣顿时有点尴尬,这一出倒叫她见识了郑国的又一个特点。 在别的国家,判断一个人是否具有一定地位,首先要看他/她腰间有没有配大夫印,以及有没有佩士大夫剑,这都是地位的代表。 但是在郑国,以上这些大概都是不太重要的东西,郑国人首先只会看这人的穿着打扮,穿不穿绫罗绸缎,有没有宝玉璎珞悬在腰间,头饰是否精致,车架是否华美,若要主动上门拜访他人,那还要看来人有没有带什么珍奇的礼物。 显然,郦壬臣什么都没有。 她只能厚着脸皮又去说一遍:鄙人齐国稷下之士郦壬臣,奉齐国翁主于之命,特执拜帖,拜见范卓公。 那门童听见齐国翁主几个字,终于转头来瞧她了,将她和田姬分别打量一通,眼中露出鄙薄之色,似乎是很怀疑的样子,道: 既是齐国翁主的贵客,首次登门,却不曾备一份薄礼吗? 这个来时匆忙,竟疏忽了。郦壬臣强忍着尴尬,说道:而且我二人在郑国的边邑又糟了一场抢劫,实在始料未及,今日唐突拜访,还望海涵一二。 那门童见她谈吐不俗,颇有风度,想了想,道:那拜帖给我瞧瞧。 郦壬臣递过去,门童展开看了,只见这锦书是用上好的织锦缎做的,确是齐国王室的用料,边缘还绣了几只青鸟图案,绣工极为齐整,也确是齐国王室的图腾,门童这才信了几分。 你们先等着,待我进去通报一声。门童说完,把厚实的大门拉开一道缝,钻进门去,大门又重重的关上了,好像生怕她们溜进去。 只等了一小会儿,门又开了,那门童跑出来,喜上眉梢,口中道:贵客,快请进,奴家主人有请!说着还将两扇大门全部敞开来。 门童突然换了副脸,猛地这般热情,倒让郦壬臣不大适应,她与田姬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愕然。 郦壬臣喝田姬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穿过宽阔的大门和雅致的二进院门,眼前的风景不禁令郦壬臣咋舌,范卓公不愧为郑国首富,府邸建的酷似一座小王宫,亭台楼阁,花池假山,九曲回廊,一应俱全。 无论是在汉国还是在齐国,从来没有商人敢修建如此奢华铺张的庭院。 当她们走进正厅的时候,望见一个女人等在那里,这女人服饰雍容,脸盘圆润,看起来像三十多岁的样子,自成风韵,但其实已经四十多岁了。 她眼中好像时刻透着机敏,肩膀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毛披风,那厚实的皮毛质地叫郦壬臣看起来很眼熟。 第37章 范卓公 范卓公 郦壬臣认得出那是来自汉国的名贵狐裘, 她想起来姜于在那封亲笔锦书中提到过,姜于曾在范卓公这里买过不少新奇玩意儿,和范卓公也是多年好友, 那件准备送给她的银狐裘斗篷也是在范卓公这里买下的,本来想当作个惊喜送给郦壬臣,只不过郦壬臣没有收下。 而现在, 郦壬臣就站在这位范卓公府邸的前院里,面对着一个身披汉国狐裘的女人阴差阳错,一切竟有这样的巧合。 她猜想眼前这女人应该就是享誉天下的范卓公了。 郦壬臣在庭院外放慢了脚步, 因为现在的情形叫她一时不知道待会儿该如何与范卓公见礼。郑国自有国情在此,看看这座豪气的宅院就知道了,恐怕这位富商的礼仪规格要比士大夫还高呢, 万一失礼了可就不好了。 然而不等她踏上台阶,那女人便率先一步迎出来, 扬起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哎呀,是齐国来的稷下高士吗,快请进!说着还像好朋友似的去扶郦壬臣的肩。 两人并肩而行, 范卓公亲亲热热的把人带到厅中, 厅中早就摆好了一大桌案的山珍海味、瓜果饴糖、茶点澧酒,一副为她们接风洗尘的情状,像是早就在等着她们似的,其实距离范卓公知道郦壬臣要来也不过是片刻之前的事。 第76章 郦壬臣大为惊讶,这些竟然都是刚才准备好的吗? 范卓公看起来是个精力充沛的女子,嗓门又高又亮, 总露一副笑容出来,待人接物麻利又熟稔。 郦夫子一路辛苦啦, 若早知翁主要叫您来曲沃,我定然头几日就去边境接应您了嘛。 范卓公客气了,怎敢劳烦。郦壬臣作了一揖,和她见礼。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叫郦壬臣有点不适应,商人果然机敏,嘴皮子又利索,仿佛刚才那颐指气使的门童与她没关系似的,就这么轻轻松松的翻篇了去。 范卓公很照顾郦壬臣的心态,继续笑呵呵的张罗着:快来两个人,请两位贵客去后院梳洗一番。 一丛奴仆拥着郦壬臣二人去了后院,跨过门槛时还听到范卓公热络的嘱咐声在背后追上来:请两位贵客去最好的汤池泡泡身子,那可舒服的很呐哦,后坊还有几套新做的衣裙,也一并拿去叫郦夫子挑选! 郦壬臣被云里雾里的带到后院,范卓公邸的仆从仔仔细细的侍候着她们,沐浴洗漱一番,郦壬臣的心境很快恢复了镇静,在心里默默思量范卓公其人。 商人往往不会像士大夫那样爱好端架子,更不会因为一点面子纠纷就拉不下脸来,无论什么样的人物,只要在他们身上有利可图,聪明的商人总会保持热情和周到,因为这样做代表了生意的机会。 郦壬臣心下感叹,无怪乎范卓公的生意能做的那么大了,那女人看起来和谁都能处成密友的样子。 可是,郦壬臣的身上又有什么利益可以图谋的呢?显然范卓公的利益考虑是在翁主姜于身上的,能叫齐国翁主亲笔写信托付照应的人,从前可是没有的。 郦壬臣整饬完毕,在一众花花绿绿的锦缎衣服中挑了件看起来最朴素的穿上,是一件蟹青色带暗纹的交领衣裳范卓公实在没有不带花纹的衣服。 她很多年没有穿过绸面的衣裳了,这时穿在身上,只觉得滑溜溜的很不适应。 田姬被留在后院用饭休憩,郦壬臣还不放心的专门去看了一眼,见那饭食比他们七年来吃的哪一顿都丰盛,这肯定也是范卓公悉心安排的吧。 郦壬臣放心下来,就随着仆从走出来与范卓公应酬。 郦夫子果然风姿绰约啊,这衣服与您很相配呢。范卓公真心夸赞道,眼神充满赞许,像在夸一个邻家妹妹。 郦壬臣知道无论自己穿哪件出来,范卓公都会这样夸赞的。 她谦逊的笑笑,范卓公盛情,晚生实不敢当。 哪里当不得呢?您分明是天生丽质呀。 范卓公一边说着逗趣的话,一边道:我们自己人就不要客气来、客气去啦,快坐,快坐。 然后她请郦壬臣在东位坐下,自己则西向坐,这是很抬举郦壬臣的表现。郦壬臣坐在一张柔软到过分的锦绣鹅毛垫上,臀部和大腿的触感让她觉得有种不习惯的舒适感。 范卓公又扭头对仆人道:斟酒。 仆从端酒上来,黄金打造的酒壶,黄金打造的杯具,杯底的精细花纹处处彰显着奢华。 两人相对而坐,双手执杯,平举,共饮了一小杯甜酒,只一口,量不在多,在礼节。 这是士大夫之间宴请才会用到的礼节,显然是范卓公是为了郦壬臣才预备了这一环节的。 从方才门童通知她到现在,也不过几刻钟的时间而已,范卓公竟然能想到这许多细节,又筹备的如此周到,郦壬臣不得不感慨她真是个心细如发的奇人。 按照礼节呢,此时宾客应该说些带有韵脚的祝酒词,来表达对东道主款待的感谢。这对郦壬臣来说不在话下,她略一思索,恭谨道: 瑶清密勺,实羽觞兮。 挫糟冬饮,酎琼浆兮。 陈酿不废,宾如归兮。 卓公尽欢,介景福兮! 【改编自《楚辞》】 范卓公听罢,开怀大笑,似是高兴极了,好文采,好文采呀! 她笑生两靥,爽朗道:我呢,就爱与你们这些做夫子的交往,感觉连饮酒都沁人心脾了呢! 她这话不知是真是假,大概换个职业也能对其他人再说上一遍,不过听起来倒是发自肺腑的样子。 郦壬臣欠身道:方才进门时就想说,夫子的称呼,在下可担不起,范卓公今日肯收留我们,便犹如救命之恩了,若不嫌弃,您直唤我少卿便好。 在士大夫眼中,夫子是用来称呼那些德高望重的学者的,郦壬臣现在既无名气,也无官阶,自然不可以被叫夫子的,范卓公是有心想捧高她才那么叫的。 范卓公大方的点点头,满眼热情,好啊,既然您这样看得起我,不与我生分,那我也不客气咯。 她执杯道:来,少卿足下,再一杯呢,算我自罚,为我那不懂事的门童致歉。 范卓公饮完一杯,又为自己倒上一杯,说道:我已差人痛打了他一顿,罚他去清理三个月的牛粪了。 痛打一顿又被扔去清理粪便,这大冬天的,可着实要受不少苦,郦壬臣于心不忍,道:范卓公言重了,那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何必如此呢。况且是晚生考虑不周在先,冒失来访,本就不对。 第77章 范卓公将手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金杯,冲她摆摆手道:嗐,方才是谁说叫我别客气的?怎么您还叫我范卓公呢? 这郦壬臣意识到这女人直接跳过了她想问的主要问题。同时,她也看到了这个阔绰的女人竟然有一双饱经风霜的手,粗硬,褶皱,仿佛是多年前被重活蹂躏的痕迹。 这令她想到了流传在坊间的那些关于范卓公的传奇般的事迹 不等她回话,范卓公就自顾自的继续道:想必您之前也有所耳闻我那不值一提的经历,我本是蔡国人,本名卓寮,儿时也算读过几本书,还未起过字号,便从了商 郦壬臣听她的意思,没有字号可不好称呼,范卓公该不会是想叫她直呼其名吧?那可使不得。 于是郦壬臣先一步说:既如此,那在下便称您为卓君吧,请万万不要推辞。 啊那也好。卓寮点点头,应下来。 她低头望着满桌子的好菜,拈起一双银筷子,咱们别墨迹啦,快吃菜,饭要凉了。 她明白郦壬臣奔波了这许多天,一定饿狠了,就不再多话,省去一切不必要的应酬礼节,专心吃饭。她怕郦壬臣不好意思,就自己先吃起来,也没说要再祝酒。 郦壬臣很感念这份无形的体贴,一边吃饭一边考虑一些问题。 她这次带着姜于的锦书来投奔卓寮,本来只想暂时歇歇脚,但是见识到卓寮后,觉得她是个颇有意思的人,甚至比那传闻中的还有意思。 两人吃饱了饭,卓寮跳过了饮茶寒暄的步骤,率先提出来:就请少卿足下先去后院歇息吧,我已命人收拾了两间屋子出来,都燃好了地龙,暖和极了,请您在此安安心心睡一夜。我还有些公事要办,您有什么事呢,待明早再议,可好? 郦壬臣自然要说好,卓寮真是很会照应人的感受,这番话无异于安排到人心坎上了,从齐国一路坎坷过来,她早就累的骨头快散架了。 范卓公邸的仆人做事很利索,正如他们主人的气质一样。郦壬臣和田姬很快就被引到了一件无人打搅的厢房中,房中有两个隔间,田姬睡在外屋,她睡在里屋,屋子里果然很暖和,热气熏得人昏昏欲睡,田姬早累惨了,天还没黑,她就已睡着了。 郦壬臣虽然也身体疲倦,却没那么早睡,她看了看厢房木架上的竹简,发觉竟都是些齐国稷下学宫里常常流通的书。 显然,像范卓公那样的人是不会读这些书的,那么这些书籍出现在这个厢房里只有一个解释了这些都是专门为郦壬臣准备的。 郦壬臣再次感叹卓寮高超的待客之法。 她抽出一卷《九方舆图国志》,翻到《郑志》那一章,竹简崭新,一看就是此前没人动过的,也不知道范卓公是怎么安排手下在短短一个时辰里找到这些书籍,又放在此处的,也算煞费苦心了。 她开始读起来,读了几句,又想写点什么,便把这卷竹简放回原位,然后从自己包裹中取出自带的那卷《九国方舆图志》,取过香炉旁的砚台与毛笔,研好墨,开始圈点勾画。 她回忆自己这一路上的见闻和体悟,写下批注,不知不觉天色便深了。郦壬臣点起烛灯,继续读、写。 这厢房里的灯具用的是市面上流行的那种簋形灯,青铜制的,终于不再是黄金了,因为黄金不耐热,做不得灯具。 簋形灯的好处是样式美观,烛光明亮,坏处是费灯油。郦壬臣在齐国时,只舍得用那种上下分层的椭形灯,名叫省油灯,虽然不大明亮,但节约油钱。 院里响起敲梆的声音,戌时到了。郦壬臣觉得很困,若在平时,她还要再读一个多时辰的书才歇的,今日且早早放下。 她躺进松软的蚕丝锦被中,吹了灯,四周陷入黑暗,脑海中浮现出这段时间经历的惊险时刻,一幕幕走马灯似的略过,最后定格在一个女人身上。 卓寮。 在坊间,关于郑国首富范卓公的新闻总是不绝于耳,正如她自己所说,她生长于蔡国,少时也读书,可能是由于学途无望又家境微寒的缘故,最后便弃学从商,做起了生意。 卓寮一开始在蔡国境内兜售手工商品,而后辗转九国,倾销货物,建立关系,最后在郑国的范城做大,发家致富,成为举世闻名的贸易商,是以世人都尊称她一声范卓公。 这当然是过誉的光环,因为通常只有各国王室或者重臣才会被赐以某公的爵位,虽然郑国对这些事情规定的不那么严格,但能够随随便便被尊称为某某公的商人,也仅有卓寮一人而已。 作为一个贾人能有这等荣誉,放眼天下都是独一份的殊荣。 郦壬臣盘算着这些半真半假的信息,很* 快便睡着了。 第38章 汉国秘辛 汉国秘辛 也许是床铺过于舒适了, 她们一觉睡到第二日的辰时才醒来,郦壬臣几乎是惊醒一般的起来,她还从没睡这么久过, 她快速穿好衣服,在别人家里睡懒觉是非常失礼的事情。 外面的仆人们听到动静,敲门进来, 送来梳洗的用具和早点,其中一个仆从说:郦大夫不必着急,我家主人尚还未醒呢。 什么?郦壬臣惊讶的看了那仆从一眼, 卓寮也睡过头了吗 第78章 主人昨夜处理公务到很晚,所以今日起晚了。那仆从解释着,她说您要是起来早的话, 便请您吃过饭稍等她片刻,她与您有事要说。 好嘛, 这样一来,郦壬臣反倒成了早起的那一个了。卓寮不是一般的会照料人的情绪。 她的目光探究似的在那名仆从脸上绕了一圈,仆从像没瞧见一样,撤下盘子便走了。 郦壬臣不禁默默感叹, 能做到这份上, 看来翁主姜于是卓寮关系网中顶顶重要的顾客呢。 屋里留下郦壬臣和田姬一同用饭。她不敢耽搁太久,匆匆吃过便嘱咐田姬留下休息,自己去了前厅。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刚在前厅坐下,卓寮便一副哈气连天的模样出现了,身上换了件比昨日更加华丽的衣服, 但还没来得及戴首饰,她清亮的嗓门给人带来一种欢快的气氛: 少卿足下可当真拘谨啊, 奔波了那么多日子,好不容易安稳一夜,却又起得这么早。 郦壬臣柔和的笑笑,卓君府邸的软榻实在太惬意,昨晚我们二人睡得都很好,今日比平时足足晚了一个时辰才醒呢,这都要多谢您的款待。 别和我客气这些啦,我来不了士大夫那一套,我只知道,结交少卿这样的朋友叫我很高兴,若您有生意与我做,我就更高兴了。 卓寮随便找了软垫坐了,又叫人摆茶上来,然后招呼一个奴婢来为她佩戴钗子,摆弄发型。 做商人虽然地位不高,但乐在自由随性,想梳什么发型都可以,想穿什么衣裳都随便,头上无论戴多少珠宝都没关系,只要不碰那些只有士大夫才能使用的礼器用品,其他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尝试前提是只要有足够的财力。 郦壬臣见她这样率性,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笑回道:那恐怕要您失望了,我现在可没有生意与您做。 哎,话可不能说太满哦。卓寮一面照镜子打理发梢,一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慢悠悠的道:只要人活着,都是有生意可做的,否则天下都成了一团死水。士农工商,哪一行都必不可少对不对?再说,即使现在无商可营,多交朋友总是不错的。 卓寮继续侃侃而谈:而且这交朋友嘛,可一定不能作假,作假只会惹人生厌,是最最愚蠢的小人。 她戴上一副手镯,拨弄着,我虽也不是什么君子大夫,但我若想交朋友,那必是真心实意的交。 郦壬臣点点头,感觉有道理,她也品了一口茶,口中顿时馥郁喷香,喉头回甘,忍不住赞道:郧国的望云茶,这可是很难得的品种,卓君好品味啊。 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再尝过了呢,郦壬臣又喝了一口。 卓寮意外的通过镜子瞧了她一眼,很好奇她这样贫困的士人竟然喝过这种贡茶。 只听郦壬臣道:卓君这么喜爱交朋友,那要人人都来您府邸蹭饭,您岂不是要亏惨了,这笔生意又怎么算呢? 卓寮被她逗笑了,咯咯的笑声从房檐飘出去,我也不是什么人都交好的呀。像少卿这样的,就算没有翁主力荐,我也会乐于和您做朋友的。 哦?这回轮到郦壬臣意外了。 我们做商贾的,不就是围着人打交道吗?这些年来我阅人无数,也算有些心得,我看好的人,一般不会错。卓寮打理好了头面,笑着站起来,就算我看错了,翁主总不会看错的,是吧? 郦壬臣也笑了,这人可真会讲话。她想起来姜于的亲笔信笺中那些极力夸赞的溢美之词,都觉得不好意思。 郦壬臣看起来昨夜确实睡得好极了,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色都恢复了很多,衬着院外投射进来的晨曦,桃花般的脸庞似乎熠熠生辉,卓寮一望之下,只觉她容颜空雅,逸丽出尘,看的卓寮一愣。 卓寮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了,她叹道:少卿这等天资,若去了郑王宫中,不知该有多少公卿王侯为您倾倒呢。您何必做什么士子,整天战战兢兢、规规矩矩,连个耳环玉珰也戴不成,还将自己弄得风尘仆仆的。 卓寮热情的拍拍郦壬臣的肩头,带着她往厅外走,玩笑道:不如和我一同经商,自由自在,享乐无边,岂不快哉? 卓寮自己没有孩子,见郦壬臣年岁小,生的又讨喜,便情不自禁的多说了两句。 郦壬臣笑笑,明白她是开玩笑,在下恐怕没有卓君这样的好福气。呃,我们这是要去哪? 卓寮看来是一早就计划好了要带郦壬臣出去,从出门开始,目的地就很明确。 但郦壬臣没想到卓寮带她去的地方,竟然是卓寮在曲沃的产业作坊。这些作坊遍布曲沃城,大大小小总有几十上百家之多,交易着不同种类的商品,有专门运营布匹蚕丝的,有加工食品的,有收购皮毛的,有金银器物流通的,有雕刻木料石材的五花八门,数不尽数。 郦壬臣惊奇的发现,在她们昨天走过的那条最繁华的曲沃大街上,大概有一多半的商铺都与卓寮有关要么是完全属于她的,要么是即将属于她的。 甚至郑王宫后城门的修缮工程竟然也是卓寮承接的郦壬臣不由狐疑,国家工事都交给商贾来做了,那王廷的少府匠作在干什么? 第79章 她们一路查看,卓寮非常健谈的一路介绍着,大部分时间都是卓寮在说,郦壬臣在听,只有偶尔提几句没听懂的问题,引着卓寮继续兴致勃勃地讲下去。 郦壬臣不敢想象,卓寮在仅仅一个曲沃城里就有如此庞大的商业版图,那在天下的其他邦国,还有多少呢?若将所有归属于卓氏的拼图拼在一起,将是多么恐怖的图景。 怪不得人人都得尊称她一声范卓公呢! 最让郦壬臣惊叹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卓寮出类拔萃的经营能力,她手下掌管着这么多条产业链,如此复杂的资金流转,卓寮竟然都能理得清清楚楚,如数家珍,甚至比她手下的那些只负责某一项产业的代理人都更清楚。 郦壬臣默默想到,卓寮确实是个奇女子,能将商贸做到如此庞大的规模绝非偶然,天下中唯有卓寮可以吧。 至于这其中的原因,倒也不难理解,卓寮自有其独特的魅力。仅就这两日的相处来看,卓寮的为人足以叫人印象深刻。 她富可敌国却并不高冷,相反,她还热衷于交际,非常乐于广结善缘,又不失心机。她做事心思缜密,却又为人率性,待客周到而不拘小节这样一个女人,是很难叫人真正讨厌起来的。 不论是什么样性情的人,面对卓寮的热情和她真心实意的照顾,总是对她感念万分的。 所以,只有卓寮的生意能做遍全天下。 看了一圈下来,郦壬臣真真实实地被卓寮的经商能耐给打动了,看起来您很擅长聚集财货。 不错。卓寮大大方方的接受了她的夸赞,我天生擅长此道,这是天赋。 郦壬臣听着她的话,还没忘了思考,贾人无利不起早,卓寮带着她转悠了一大圈,花了一个白天的功夫,总不会只是想请她参观吧。 郦壬臣站在人潮涌动的街角,冲卓寮微笑道:卓君今早的话果然一语成谶了。 哪一句? 今早我才说没有生意能与您做,您叫我话说的不要太满,现在看来,您是对的。 卓寮的脸上霎时浮现出兴味盎然的表情,我就知道少卿是聪明人,快讲,你有什么生意? 我即将去往汉国。郦壬臣道。 卓寮的热情被这句话浇灭了,为什么要去汉国?少卿竟然不回齐国吗? 郦壬臣回答道:我有一件不可不办的事情,只有在汉国做得了。恐怕也无法再回齐国了。 看到卓寮脸上的可惜神情,郦壬臣大概能猜出她是怎么想的。姜于作为齐国的翁主,又即将被任命为富庶的即墨城的城主,这样一个人,必定是卓寮关系网中举足轻重的大客户,而郦壬臣作为翁主亲笔推荐的人物,卓寮必不会怠慢,而作为一个贾人,卓寮也会盘算,姜于如此看重郦壬臣,那么郦壬臣自然算是姜于的亲信了,迟早是要回齐国的。 如果她能打动郦壬臣,有了这么一个往返齐郑的媒介人物,那么卓寮想要进一步拓展齐国的生意,不就好办了吗? 自古人情往来皆是如此。 所以,听到郦壬臣不打算再回齐国的消息,卓寮不感到可惜是不可能的。 于是郦壬臣赶紧补充道:不过,我在汉国或许有更大的生意介绍与您。 郦壬臣寻思着,同样是做生意,产业遍布天下的卓寮一定也对汉国感兴趣吧。 没料到卓寮听到这里后,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沉声说:若是汉国的生意,那就免了吧,我可无福消受。说完抬腿就走,哪怕明知郦壬臣的话还没有讲完。 这一下叫郦壬臣猝不及防,大为诧异,为什么卓寮会对汉国那样避讳?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卓寮和汉国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第39章 卓氏的忧虑 卓氏的忧虑 郦壬臣一头雾水, 并且隐隐觉得这其中大有由头,她几步追上卓寮,却不急着再说话, 两人一路无话,一直走回到范卓公邸。 迈进大门的时候,郦壬臣重新理清了思路, 道:卓君就不想听听我的生意是什么吗?如果我方才哪里冒犯了您,那绝非是我本意,还请您见谅, 并予以明示。 这一路走过来,卓寮的情绪也渐渐恢复平静了,不再像方才那样激动, 意识到是自己失态在先,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哎!卓寮朝一座偏厅走去, 叹道:这并非少卿足下的问题,您并没有冒犯我什么。 这话叫郦壬臣心中更加确信了,卓寮与汉国是不是有什么敏感的过往呢?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偏厅,这是一座临水而建的厅堂, 供主人平日休憩时使用, 因为靠近池水,卓寮也会偶尔来这里垂钓。为了平静心情,卓寮便要仆从去准备吊具。 这时候门外跑进一名门童,急匆匆地递给卓寮一封信笺是一片装在布套里的竹板,那门童还道:是从鄢邑送来的,还说请主人速看。 卓寮扫了一眼那竹板, 漫不经心中带着些不耐烦,我当是什么火急火燎的要紧事呢, 只不过是一个小农作坊的市贾被家奴失手打死罢了,这也值得闯进来禀报吗? 门童见主人脸色不好,畏惧道:那是您的产业 第80章 我自然知道。卓寮不客气的说:再换一个代理市贾便好了嘛。 她叫人取来笔墨竹简,快速写了几行字,算作对这件插曲的处置,交给门童,吩咐家仆带着她的这份决议返回鄢邑去。 郦壬臣听见她的命令中有鄢邑这两个字,心中划过一丝留意,那是惊所在的城邑,但她没有机会问出口,因为卓寮已经拉她去钓鱼了。 * * * 偏厅外的池水缓缓地流动,表明这是一池活水,前后不知连着哪条贯穿郑国的河流。一个时辰过去了,郦壬臣陪着卓寮坐在池边一动不动,专心垂钓,她们都是水平高超的钓手,都有着常人所不具备的耐性。 两人身边各放着一个小木桶,桶中都装着十几条钓上来的小鱼。 落日透过树杈投射下来,在池中映出金色的光辉,卓寮的心情似乎已完全平复了,语调又恢复了平时的高亢而清亮,少卿可知我在天下各国有多少家代理商铺产业吗? 郦壬臣手握钓竿,想了想,我猜测少说也得百余家吧。 卓寮笑笑,统共是二百六十三家呢。 郦壬臣吃了一惊,就听卓寮继续数道:这些产业中,数郑国最多,虽然郑国面积狭小,但足有七十三家,齐国幅员辽阔,有五十五家,楚国国土更大,但奈何荆人不喜中原文化,十几年来我也只发展了四十七家,申、陈、蔡合计五十家,郧国地势偏远,山路险阻,难以通商,经营多年,也只得三十八家 郦壬臣脑筋灵活,卓寮这么一数完,她已经算出了总数,总共就是二百六十三家没错,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件事,她默道: 汉国,竟一家也没有。 这叫她愈发好奇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她暂时压下了自己的疑问,开始从卓寮的角度思考她为什么要和自己讲这些,卓寮是不会白白与她闲扯这些事的人。 过了一会儿,郦壬臣问:怎会需要如此之多呢?以您对产业的管理才能和熟悉程度,恐怕无需如此之多的代理商贾吧? 卓寮侧眼瞟她一眼,赞赏她的机敏,不禁大笑起来,少卿果然非一般人也!一点就通。 她扶着鱼竿道:寻常人听到我方才那一番话,只会吹捧我的生意做的多么繁茂,夸赞我的产业如何覆盖天下,仰慕我的资财多么令人惊叹。 卓寮扭头看向郦壬臣,道:可是,唯有少卿问出怎会如此之多的问题,看来您也对此抱有忧虑吧 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正与我一样呢。 郦壬臣说中了卓寮的心事,就问:那您为何既不停下来,也不精简呢? 谈何容易啊。卓寮失笑,若此事容易办,我怎么还会来问您这样聪明绝顶的稷下名士呢? 在动荡的天下中,有实力的商人也需要供养学士来为自己出谋划策,郦壬臣默默思量着这件事的轻重,要不要卷入卓寮的事情里呢? 只是几瞬间,她便打定主意了,她认为这也许是一个尚佳的突破口来与卓寮实现一次各取所需的交换。卓寮需要的是她的才智和判断力,而她只需要知道关于汉国的事情。 这时,郦壬臣的鱼竿抖动了一下,她立即提起来,钓上一条肥美的鲤鱼,她将鱼取下钩子,放进身侧的水桶里,又将诱饵缠在钩子上,重新甩钩下去,鱼线缓缓沉入池水中,整个过程不慌不忙。 她同时也在借机思考,郦壬臣盯着笔直的鱼竿,直到鱼线在水下完全舒展开来,她也思考的差不多了,才出声说: 在下斗胆先提一段往事,自十九年前的狭陉关战役失守以来,郑国便失去了一道好不容易得来的屏障,从那以后,郑国便越来越倚重贸易商业作为一国支柱,而非军事或者农桑,这便是郑国的国情。以您在郑国商贾中的尊崇地位,想做任何事都不会太难的,若连您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削减自己的产业代理处 她停顿了一下,道:请允许我放胆猜测,这症结恐怕只能出自于王庭内了,这是令您头疼的事情。 卓寮也钓上一条鱼来,她一边整理鱼线,一边感慨郦壬臣分析事情的独到眼光。虽然她们只有一日相处,但卓寮感觉郦壬臣沉稳的不像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 她冲郦壬臣笑道:说的不错。这生意做的太大啊,便不完全是自己的生意了。 尤其是在郑国。郦壬臣在心里替她补充。 如果某个行业成为了一个国家的支柱,那么它便不再可能被某人私有了,这是一条放在四海皆准的铁律。 卓寮问:那么,少卿的解决之策在哪里呢? 郦壬臣望着鱼竿,问题出在王庭,解决之道也只能在王庭了。也许我们可以先看看郑王廷中都是些什么人,再做判断。 卓寮惊讶道:难道少卿想直接觐见郑国王室吗?或者是郑伯本人? 郑国只有六百乘兵车,按照天下礼制的划分,达不到王国与公国的水平,所以为伯国,与郧国等列。虽然它只是个伯国,但完全是一个独立的国度,与其他王国和公国平起平坐。出于对其的尊敬,依然管它的朝廷叫王庭。 第81章 士人游说于各国王庭之间本是常见之事,卓寮只是没想到初出茅庐的郦壬臣竟有如此胆量,她看到郦壬臣坚定的眼神,便知道她并不是随便说说的。 好吧,这倒不难,我可以引荐。思量再三,卓寮答应下来,除此之外,您还需要知道什么呢? 果然是地位尊崇的范卓公,随便安排一位士人见国君都显得像是小事一桩似的。 如果是仅仅作为一个智囊,郦壬臣的请求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她还有想问的外事,我还想请教您关于多年前狭陉关之战的事情。 卓寮道:我一向不关心战事,您也知道,商贾之人最痛恨的便是动乱,动乱意味着断财路。关于那场战争,我只知道郑国输掉了,就像您之前提到的,丢掉了一个屏障。于是国君便开始急速扩军,来保卫边境。 可是车兵并不是那么快速就能训练出来的啊?郦壬臣问。 这没错。可是这里是郑国,一切事情都可以转换为生意来做。卓寮笑着说。 您的意思是? 郑伯利用贸易得来的暴利去买进全天下的游侠和士兵,只要价开的高,什么样的雇佣军买不来呢? 原来如此。郦壬臣隐隐感觉这是一条重要的信息,虽然与她想知道的事件无关,但也算意外收获了,她要回去记下来。 您方才说郑国现有六百乘兵车? 是的。卓寮回道:最起码向别国宣布的数目是那么多,具体有没有这个数,只有国君自己清楚了。 如果再继续增加规模的话,只怕郑国不日将要晋升为公国。郦壬臣估计道。 郑伯也正有这个意思。卓寮皱眉道:不过这么多的兵力,又斥资巨费,可是很难供养的呢。 卓寮无论考虑什么事情都是从商贾的角度去思考。郦壬臣想了想,觉得卓寮的观点自有她一番道理,再说耕地很少的郑国确实供养不了这么庞大的军队。 既然您对战事不怎么关心,那我们也别谈论这个了。郦壬臣将话题稍微拉回来,只是斗胆再打听一个人,这人您想必听说过的。 卓寮果然来了兴趣,她尤其对交朋友这桩事上心,追问道:是谁呢?快快说来。 郦壬臣侧首看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不泄露任何异样的情绪,一字一句道:那人据说曾经也是郑国人氏,如今是汉国的相国大夫,永信侯高傒,您可曾听闻? 没想到这话一说出来,卓寮一下子扔了鱼竿,恨恨道:为什么要问他呢! 怎么郦壬臣被她这个反应给吓到了,她见到卓寮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明显的激动愤慨的表情,与白天在街上的失控一模一样,实在抱歉,想来您知晓他。 何止知晓!卓寮咬牙道:我恨不得活剥了他! 这话像是银针扎到了耳朵,引得郦壬臣飞速扭头去看卓寮,卓寮的脸色变得铁青,所幸暮色四合,卓寮又情绪激动,完全没有去注意郦壬臣探究的目光。 这世界上还有和她一样痛恨高氏的人? 第40章 致富法门 致富法门 事情还没搞清楚, 郦壬臣不好做判断,她屏住呼吸,哪怕心中好奇的紧, 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等待卓寮平静下来。 卓寮果然讲下去了:想必少卿方才也发现了,我的产业遍布天下, 但偏偏不设在汉国,汉国人想要与我做生意,只能运送他们的货来郑国, 求我做。 是的,我发现这点了。 哼,我为什么不在汉国做生意?这都是因为那个小人在汉国为相, 我早发过誓了,只要他在哪个国家, 我就偏不在哪个国家做生意。天下的生意这么多,能打交道的人更多,我干嘛要去那个王八蛋所在的汉国找不痛快呢? 郦壬臣想着,看来卓寮铁定是恨毒了高傒的, 他们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听闻整个汉国对商贾行业都不大感兴趣, 高傒大夫也不热衷于配置产业。郦壬臣说。 呵,高傒大夫,多么高贵的称谓,多么雅致的名字。卓寮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的意味,那家伙原本在郑国只是个不起眼的破落户,他一开始也根本不叫这个名字! 郦壬臣的脸上一副闲听八卦的表情, 实则加倍仔细的听着,要把卓寮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脑海里。 卓寮道:少卿可能不知道吧, 高傒本来生在郑国边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寨子里,原名叫白乙丙,幼年忍饥挨饿长大,成年后便来了曲沃,几经辗转,被当时郑伯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府上招去干杂活,从洗刷粪桶做起等到我初次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那位翁主的府上干了多年,成了一群杂役的头头儿。 郦壬臣思量片刻,推测道:那位不受宠的郑国翁主,难道就是后来嫁与了汉国质子,最后成了汉国王后的那一位? 卓寮点点头,看向郦壬臣,少卿不愧是齐国翁主倚重的亲信之人,对这些王室里面的事情都还有所了解。 郦壬臣没有说话,这本是她曾经作为公卿女自小就知道的事啊。 第82章 不仅如此,她还知道更多细节。那位王后与汉国的先王感情深厚,但却体弱多病又情绪敏感,对政事一窍不通,远不如雷霆手腕的太后。先王病逝对她打击巨大,她在先王的停灵日才诞下了现在的汉王,又完全无力帮助汉王对付那些诡计多端的朝臣,终日以泪洗面,忧思先王 卓寮可不知道郦壬臣在想些什么,她继续讲下去: 我初次认识白乙丙的时候,他虽然已经摆脱了穷困潦倒的状态,但依然是翁主府的低等下人。我那时做生意已经小有所成,刚在曲沃崭露头角,着意结交曲沃城里边的权贵们,因此也偶然间认识了他没错,是他先巴巴的来攀附我的。 他虽然地位低下,又比我大许多岁,但为人殷勤,脑筋灵活,又会搞关系,能读书识字,甚至还自学过几本你们士人才碰的学问经书,要知道,他们那些做杂役的人,通常连识字的都没几个。我见他勤勉至此,顿时有种惺惺相惜之感,便交了他这个朋友,也答应了他的所求。 卓寮说到此处,一副懊悔的样子,悔自己当年识人不清。 郦壬臣问:他当时求您什么事呢? 还能是什么事?当然是致富的生意法门了。卓寮又露出了那种轻蔑鄙夷的神态。 郦壬臣明白,这并不是卓寮在傲慢,在当年,能像她一般从一介草民跃升至富商的人物,全天下也没几个,直到如今也是一样。论起经商头脑,范卓公若排第二,恐怕天下没人敢称第一。 卓寮接着说:我顾惜那白乙丙的诚恳和机灵,便也乐意为他想一条路子,这对我不难。但是什么样的人适合挑什么样的担,这还是有所不同的,必要因材施教。于是我便盘问了他的过往,他也就对我说了,就是方才我和你讲过的那些。我就判断,他这人,农事是干不得的,桑麻之业也不行。 这又为何呢?郦壬臣一时想不通其中的门道。 卓寮笑道:虽然他没有与我讲,但我清楚他出生的那个小寨子,盛产桑树,且人人都以耕种为本,以他的上进和机智,若他能从这两门营生上获利,干嘛还饿肚子到成年呢? 原来如此 郦壬臣肃然起敬的看着卓寮,这人竟然对哪个地方适宜何种产业都了解的如此清楚。可以推测,不仅是郑国,卓寮恐怕对全天下的任何地方都是如此了如指掌的程度。 那您叫他做什么呢? 卓寮道:这不难,我思索两日,给他写了一行竹简,只八个字。她掰着手指头缓缓道出汝欲速富,可蓄母畜。 【注:改编自陶朱公(范蠡)和商祖猗顿的典故】 郦壬臣不懂为什么当时卓寮给白乙丙指了这条路,她也没问。也许因为当年这个行业正值缺口,也许白乙丙干惯了脏活累活,不怕蓄养牲畜的艰辛。总而言之,卓寮的建议一定出于她独到的商业眼光。 这其中的商业细节不是郦壬臣关心的,关键是后来,白乙丙一面在翁主府邸干着杂役头头的活计,一面听卓寮的建议开始蓄养母畜,然后去卓寮指定的城邑贩卖,买进卖出,没过几年,他便富了起来。 卓寮继续道:我借给了他第一笔购买牲畜的钱财,他第二年便还给了我,在三年间快速致富。我本来很是为他高兴的,然而这个男人并不简单啊。 卓寮深深的叹了口气。 郦壬臣知道这才是自己最想了解的部分,她忍不住追问:他后来怎样了? 该怎么说呢,他似乎特别擅长发展关系,而且是政治关系。卓寮回忆着说: 他不像别人那样用挣来的钱财享乐挥霍,而是将它们用来走动关系。几番打点,他很快便成了翁主府上的大管家之一,管着一大帮家丁,比起翁主手下的其他家臣,他虽出身最低贱,但却结识了多得多的贵人。 郦壬臣默默想着,这确实是高傒的风格。 卓寮的语气冷下来,如果事情只是到此为止,那我其实还蛮欣赏他的,直到他又问我借了一笔钱。 高傒已然是富人了,为什么还要再借钱呢?郦壬臣虽不知原因,但她明白一个道理: 一个富商问另一个更大的富商借钱,那么这次所借的钱财一定不是个小数目,对不对? 不错。卓寮冲她笑了,十分欣赏道:我喜欢少卿这样的聪明人,若不是您执意要离开,我倒是万分想留下您。 郦壬臣客气的笑笑,开玩笑道:您就不怕我也会成为令您愤恨懊恼的第二个白乙丙吗? 不会。卓寮肯定道:且不说您与白乙丙为人全然不同,就从我个人来讲,今日的我也绝非是当年心浮气盛的我了,我看人断然不会看错两次的。 卓寮道:当年我可真是自得过头了,以为与白乙丙交情甚笃,生意上借钱还钱也是常有的事,而且他之前也曾问我借过几次数额较大的钱财,我都借了,他也很快都还了。所以,当他来找我借走我近一半的家财时,我虽心中纳闷,却没有任何怀疑。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愚蠢之事! 郦壬臣倒吸一口凉气,借走近一半的钱财?这么多? 第83章 她困惑道:白乙丙要用钱干什么呢? 卓寮冷笑道: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觉得是他生意上一时周转不开,遇到了急难。 她忽然放低了声音,道:说起来,这事还算颇为敏感,我不好说破,我只能告诉您,他借钱的那一年,正是二十五年前的盛夏。 她讲完后,就不再吭气了,她相信以郦壬臣的聪慧,肯定能自己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二十五年前的盛夏 郦壬臣开始思考。 那一年的盛夏,正好是上上一代汉王如今汉王的先祖父薨逝的时候; 那一年的盛夏,也便是远在郑国为质的汉国长公子如今汉王的先父携家眷潜逃回汉国,继承王位的时候; 那一年的盛夏,郑国的高傒也随汉国长公子去到了沣都,长公子继位后,高傒很快被委以重任,成了长公子最宠信的人物,也成了汉王庭举足轻重的大夫 这些念头在郦壬臣的脑中呼啸而过,她一瞬间面色如土。电光火石之间,她明白了一切。 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无误,她压抑着颤抖的嗓音,小声问:您的意思是,他借走您的钱财,是为了快速打通某些关系* ,然后资助 嘘卓寮把一根食指放在唇边,打断了她,这表明她的推测分毫不差。 于是郦壬臣只能在心里说出后半句: 白乙丙全力资助了当时孤独无依的汉国长公子,逃出郑国,进入汉界,抵达沣都,登上王位! 在这个时代,国与国之间的消息传递通常都很慢,所以,谁先一步掌握信息,谁就拥有了主动权。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高傒是如何比旁人提前了一点点听到了汉国丧事的风声,又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劝动了汉国长公子去汉国搏一把,又如何悄悄打通了曲沃城和郑国边界的关系网,让他们顺利通过操办疏通这些事情,他一定花掉了数不清的钱。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白乙丙终归是赌赢了,作为一个商人,他这回赢的盆满钵满。 卓寮的语气尽是鄙夷:从那以后,他便换了个听起来像贵族的名字,还装模做样的穿上了士大夫的朝服,他还掩盖起自己曾经商贾的身份,拒不承认自己低贱的过往和渺小的出身。 卓寮道:我并非瞧不起做士大夫的,我只是瞧不起那些过河拆桥的小人!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难道做商贾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吗?难道出身低微一定要极力掩盖吗?难道为了显贵就能毫不留情的将推心置腹的朋友弃如敝履吗?我卓寮最瞧不起的便是这样的人! 郦壬臣为她感到同情,小声道:那段时间,您一定很难熬。 那当然难熬了。他拿走我一半的资财不还,仅仅半年,我的生意就濒临破产,我几乎是花了十年才缓过这一口气来!卓寮哼道: 不过我是谁?我可没那么容易倒,照我们生意场的话来说,我这样性情的女人,哪怕从头再来,也绝不会一蹶不振。而像白乙丙那厮,定不会得意太久! 郦壬臣苦笑道:但他却得意了二十多年。 哼,怕什么,古话说,三十年气运一变,他久不了的!卓寮爽然道。 这话无形中鼓舞了郦壬臣,她觉得卓寮有一种叫人敬服的乐观精神,这种风采和魅力,会叫许多人折服的。 卓寮收了钩,将最后一条鱼抛进木桶里,本来是想通过垂钓来镇定心神,没料到又将往事给勾了起来。也罢,这些话我从未对旁人讲过,今日说给少卿听听,一吐为快,心里竟觉得舒坦多了。 她又数了数自己桶里的鱼,二十六条。拿几条今晚去炖汤吧。 她捡出几条肥硕的鱼儿,然后又哗啦啦的将剩下的鱼全部倒回池塘里。 郦壬臣想着,她之所以对自己畅所欲言,除去情不自禁的缘由外,大概还因为自己马上将要离开郑国了,不会再回来。所以对自己说什么,风险都不大。 况且,卓寮还想要听到郦壬臣的建言呢。 郦壬臣已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那么无论如何也该叫卓寮听到想听的东西了。 她也学着卓寮的样子,留下几条肥美的鲤鱼在桶里,将剩下的又倒回池水里。 第41章 伯夫人 伯夫人 两天后的上午, 郦壬臣便被领到了郑宫门口,宫中的侍者干脆利落的告知她觐见被安排在午时前后。 郦壬臣再一次感受到卓寮在郑国权势之强大。商贾之人竟然可以毫不顾忌的直接参政,这样的政体哪怕在开放包容的齐国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不过, 卓寮这日还有别的要事处理,并没有陪她去郑宫里。 她踏上了一段汉白玉凿刻的金水桥,密密麻麻的宫殿群便涌入她眼中。 郑宫面积不大, 建筑也并不很高,但花样繁多,形形色色, 沿着宫道排列,真可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个个造型精巧,耗资靡费, 连那高处用不到的房檐缝隙,也描绘着五彩的金漆,悬挂着荧荧发光的绸布,叫人炫目。 空气中似乎流淌着名贵香料的味道, 惹人迷醉, 极目望去,似乎能看见晨光下升腾而起的梦幻般的烟雾,侧耳去听,甚至能听到宫中美人传来银铃般的娇笑。 第84章 郦壬臣走在其中,也渐渐觉得迷迷糊糊的了,直到前面的侍者停下脚步, 才如梦方醒,她在心中悄悄琢磨:住在这样纸醉金迷的宫殿中, 这郑国的国君可真是个爱享受的人物。 侍者的话从旁边传来:君上正在与群臣狩猎,请郦生稍等片刻。说完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郦壬臣把将要出口的道谢的客套话咽回肚子里,她站在一间耳室的门口,知道要在此处等待,刚才那侍者甚至都懒得将她引进去坐下,难道这便是郑国对待游说士人的态度吗? 郦壬臣对今日觐见的结果悄悄捏了把汗,同时心想郑伯会在哪里狩猎? 冬天草木凋敝,禽兽稀缺,按礼制本不该是捕猎的季节,身为一国之君的郑伯竟然在隆冬狩猎,这就足以令人咋舌了,而这壅塞的宫殿中又怎么会有猎场呢? 她在门口逡巡几步,听到耳室的另一侧传来呼喝奔走的声响,就转角去看,看到的一切解答了她心中的疑问。 只见耳室的侧面是一片空地,被一圈篱笆围拢,面积不是特别大,但也足够十几个人策马奔驰,空地里面是地毯般柔软平整的草地,正值冬天,草坪已经褪色,只留下灰黄色的草絮,此时草絮上洒满了新鲜的血迹。 十几个身着贵族骑服的男女正在对篱笆内的野兽展开一场围猎不,准确来说,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 篱笆内的野兽种类很多,有松鼠,巨麂,野生豹子,羚羊,鬣犬,山鸡,野鸭它们看起来不像是同一片林子里共存的野物。 郦壬臣看了一会儿,明白了,这分明是从各处的树林里搜捕来的,放进这片围起来的空地中,专门供郑伯尽兴厮杀。她仔细去看,甚至发现篱笆中还有被故意折断翅膀的黑鹳和本来用于耕地的黄牛。 郦壬臣只觉得心冷,在华夏九国中,大部分的邦国都以农业为主,因此宰杀黄牛被看作是严重的犯罪。可在这里,黄牛却被随意的屠杀。 再看那些围猎的人群,个个骑着骏马在篱墙中挥刃、追捕,杀的满头大汗,畅快淋漓。在他们中间,有个衣饰最华丽的中年男人,他的发冠与旁人都不一样,他带着一枚金冠,□□的骏马也最神武健壮,马鞍上挂着玛瑙和彩珠,垫着织锦的鞍毯。 郦壬臣认为那人大概就是郑伯了,郑国现在的国君姒好。 郑国以姒为姓,与鲁国乃同祖邦国,据说千年前同出一源,本应最亲,但说来也奇怪,现在这两个邦国之间却几乎没有什么来往。不仅如此,两个国家的发展走向也完全相反,郑国发展成了最不顾古制的国家,而鲁国却陷入了因循守旧的泥淖。 郦壬臣站在篱墙的外面,远远的看着,在人们没注意她的时候,她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眼前的情景令她觉得这场觐见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不该出现在这儿,没人会听她的。 她在原地站了一个时辰,在这期间,郑伯当然抽空瞧见她了,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她只好又站了一个时辰。 郦壬臣大概能猜到,这是郑伯对卓寮的一个下马威。 如今商贾与朝廷已发展成了难舍难分的关系,郑王庭需要商贾的力量来充实国库,但同时却不愿意商贾过多的分享行政权力,这对哪一方来说都是一个难解的局面。 因此,对于卓寮介绍来的士人,郑伯不可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就一口回绝,但也不会表现的太热情就是了。 午时到了,这场围猎渐渐进入尾声,一场围猎过后,篱笆内的活物所剩无几,但郑伯似乎正在兴头上,不愿意就此罢休,还与身旁的近臣热切交谈着什么,郦壬臣的脚早就站麻了。 篱笆外的武士观察着国君的脸色,又扔进去几头羚羊和野豕,一场屠杀似乎又要掀起了 忽然,有一个略显稚嫩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君上还不曾结束吗? 郦壬臣转身去看,只见迎面走来一个衣着精致的少女,她大约只有十五六岁样子,穿着便服,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她的身边走着方才领郦壬臣进来的那个宦侍。两人居然肩并肩走,不分前后。 郦壬臣感到一丝奇怪,心中猜测这到底是哪位贵女,难道是哪位大夫的女儿吗?还是郑王宫里品级较高地宫女? 她看不出这女孩子的身份,也就不好行礼,只能微微欠身,垂首肃立,有点尴尬地杵在原地。 我早就说了吧,君上完全没有要出来的意思。那名宦侍不耐烦地抱怨着,仿佛带她来这里是浪费他时间。 可是蜡祭典礼今晚便要开始了呀,君上既要与我一同去为黔首们降福,今日总得演习一遍吧。少女的秀眉蹙了蹙,担忧道:我还是头一次参与这样的典礼,万一出岔子可怎么办。 郦壬臣听到她的话,心里大为震惊,按照礼节,能够与国君一同参与蜡祭典礼的人不正是只有国君正夫人才行的吗?! 虽然早就听说郑伯今年娶了一位刚及笄的新夫人作为上一任殁逝夫人的续弦,但郦壬臣完全不敢相信近前的女孩子就是郑伯夫人。 倒不是这女孩年龄小的缘故,而是宫中的侍从对待她竟然完全不像对待女主人的态度! 郦壬臣趋行上前,朝女孩拜倒,小人觐见伯夫人,夫人安康。 第85章 女孩还未说话,那宦侍从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似是觉得她的举动很蠢。 女孩则害羞的微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示意,起来吧。 郦壬臣站起来。 女孩好奇的打量她,见她比自己高一些,头戴士人发冠,皮肤白皙,唇红齿白,脖颈修长,容貌倾城,女孩忍不住惊叹道:好标致的人物,生的这样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所谓人靠衣装,郦壬臣自从认识了卓寮,服饰便不得不考究起来,今日觐见郑伯,在卓寮的极力推荐下,她穿了件绛红色的菱纹丝袍,配绢白里衬,显出她如凝脂般的肤色,直裾深衣,大带一束,烘托出她典雅高贵的气质。 她这样的人无论站在多么不起眼的位置,都会叫人注意到的。 郦壬臣俯首回答伯夫人道:小人姓郦,上壬下臣,字少卿,自齐国而来,欲觐见郑伯。 听其言,观其行,伯夫人眼睛都要看直了。 郦壬臣本就生的秀丽,讲话时,音色清澈,眼若一泓秋水无波,充满睿智,腰悬长剑,仪态自如,动静行止间,更显风姿绰约,叫人一见难忘。伯夫人不由心生欣赏,笑眯眯的说: 原来是齐国的稷下之士。你抬起头来与我讲话吧,不必多礼。 郦壬臣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位年纪幼小的伯夫人,这下离的近,看的也更清楚,她竟然觉得这女孩的样貌有种熟悉感。 伯夫人朝篱场里遥望一眼,皱了皱眉,一点架子也没有,道:你在这里等了许久了吧? 小人辰时就在此处恭候了。 伯夫人替她担心起来,哎呀,这么冷的天,又站了这么久,要不,你先去我的殿中坐一会儿。 郦壬臣还没有回话,旁边的宦侍却先叫起来,不行!这是君上要召见的人,她不可离开此地。 听到宦侍的语气,年轻的伯夫人脸上浮现出一种怯畏的神色,不再说话。 郦壬臣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局面,心下估计这男人应该是郑伯身边最宠信的宦官。 无论哪国,王宫里这样趋炎附势的奴才都多的是。 她想了想,朝那宦侍的方向迈了一小步。 休要无礼。她平平淡淡地说,声音不大也不小,脊背却挺的笔直,微微扬起下巴,服侍国君夫人是你分内之事。 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句话从郦壬臣口中讲出来,仿佛自带一股天然气派。那宦官愣了一下,奇怪地看着她,在接触到她凛然目光的时候,又不由自主避开了,再出口时都有点结巴:你齐国来的客人,这跟你可没没关系! 君上现在没有空闲,难道你瞧不见吗?你这没眼色的宦官。郦壬臣的音量依旧不大,不急不徐的,但平静的话里却带着一种贵族腔调的语气。 那宦官呆在原地,嘴里吐不出一个字,奴性使然,这场面叫他感觉自己天生比她矮一等似的。 郦壬臣继续:没人教你么?身为宦官不能拒绝国君夫人的命令,国君若知道了,必会因此杖毙了你。 那宦侍掂量了一下她说的话,君上现在正玩在兴头上,如果真的叫君上知道了,他可能就麻烦了,谁又能保证君上发起飙来会把气洒在哪一个头上呢? 但他还是不大服气,说:也许伯夫人也不乐意在君上召见前带走他要见的人。 他说这话时,目光咄咄逼人的看着伯夫人。 娇小的伯夫人一下子有点慌了,态度软了下来,妥协道:好吧。但是眼神还一直望着郦壬臣。 郦壬臣没看那宦侍一眼,转而对着伯夫人,缓声道:伯夫人,请问您方才想要小人做什么?这个不长耳朵的宦官方才似乎没听见,所以现在,他谦卑的恳求您再告诉他一遍您的意愿。 女孩知道她是在鼓励自己,便吸了口气,道:我我想请郦生在君上召见之前去我的宫殿坐坐。 宦官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了。 郦壬臣微微颔首,小人谨遵伯夫人之命。 伯夫人眼中显出惊喜的样子,眼含热切的看着郦壬臣,显然很高兴有人帮她教训那个宦侍。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那宦侍在原地咬牙切齿了一阵子,也只好跟在她们身后走了。 伯夫人独自带郦壬臣进入自己的殿中,叫那宦侍留在了屋外。郦生,我该谢你的。她动容的说,平日里,他们从来不听我的。 伯夫人言重了,小人并没做什么。郦壬臣埋下头,恢复了谦谨的样子,您只要想着,这些宫中的侍从内心都是懦夫就可以了。按照您的吩咐做事,是他们的本分。 殿里的暖炉烧的热烘烘的,热气从四面八方涌来,顿时缓解了郦壬臣已经冻僵的身体,她感到舒服极了。 这宫殿里的装饰都是新的,新的布帘,新的香炉,新的地毯,新的桌案,香炉里正燃着椒兰香料这可是稀罕的奢侈品。 郦壬臣默默打量一番,想来郑伯还是非常宠爱正夫人的。 两人默默无言地坐着取暖,过了好一阵子,郦壬臣在想国君什么时候能结束那场围猎。 第86章 年幼的伯夫人则在揣摩她方才的话,随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说:郦生,方才你对他那一下子,说真的,派头看起来比我更像个公卿贵女呢。 郦壬臣心里一惊,谨慎道:小人不敢。她立即俯下身去,担心自己是不是大意了。 啊,你别这么紧张。伯夫人着急的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打心眼里佩服你呢。她把郦壬臣扶起来,脸上扬起一抹孩子般的会心笑容。 郦壬臣瞧着她这样的笑容,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又从心里冒出来了,伯夫人的样貌怎么会让她有熟悉感呢? 但是她来不及深想了,门外传来了宦官的高叫:君上传齐国郦生觐见! 第42章 亲人 亲人 郑伯接见郦壬臣是在一处偏殿中, 殿中有十几位大夫分列而坐,他们的猎装都没有脱去,还是方才在篱墙中围猎的那一众角色。看起来郑伯并没有想要好好接待这位士人的意思。 郦壬臣趋步走进, 众人见她步上殿来,容颜整肃,礼节颇有大家风范, 行仪如秋兰玉树,自有一股风流气质,众人都不禁为之侧目。 与国君见过礼, 郑伯却不给她赐坐,而是道:孤方才围猎乏了,待会儿要去与众卿宴饮一番, 以解困昧,郦生是稷下名士, 有何讽谏,直说无妨。 这是没有给她留多少时间的意思,结合早上看到的情景,郦壬臣已经想到了, 无论她说出什么天花乱坠的论点来, 都无法令这样的国君留心的。 小人区区寒士,不敢自称什么名士,君上谬赞了。郦壬臣只好维持着跪着的姿势说道:只是不知君上日理万机如此,又有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能用到小人浅薄的才识呢? 既然郑伯丝毫没有给她机会的意思,那便早点结束这个过场吧。 郑伯大笑,为郦壬臣的识趣而感到愉快, 孤欲问为君之道。他随口说了一句,抬手松了松自己身上猎装紧巴巴的领口。 这显然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 因为它太过笼统,所以怎么回答都是正确的,对于常年浸于学问的稷下之士来说,不用怎么动脑子就能想出无数种宽泛的对答方式。谁都能答,谁都敢答。 这与齐王所问的那种具体问题的难度全然不同。 郦壬臣想了想,很快就说:小人以为,明君之道,必先存黔首,若损黔首以奉其身,犹如自割股肉以啖腹,腹饱而身亡。是以伤国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祸。【改编自《贞观政要》】 话毕,殿中响起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虽然这样的问题怎样回答都不会出错,但郦壬臣的角度的确新颖。 郑伯的眼睛眯了眯,他竟然从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中听出了讽谏的味道,看来郦壬臣对方才篱墙之内的娱乐活动表示不满。 那么何谓明君、暗君?郑伯继续问。 郦壬臣道:《诗》曰,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国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故人君兼听纳言,则大夫之议不得蒙蔽,而下情必得通也。 如何兼听而不暗? 若兼听不暗,须先正其身。 孤知之矣,国君要自正其身。那么郦生以为何谓治国之要?郑伯继续懒洋洋的道。他明白这些士人的套路,谈到这个地步,就表示话题快要结束了。 郦壬臣:国君正身之法,在于存其黔首,寡欲而厚德。 郑伯皱眉道:这个你方才已说过了!孤现在是问治国之要。 殿上响起群臣讥笑的骚动,心想卓寮举荐来的士人,怎么话都不会听。 小人听清了。只是君上所言两问,实为一问。郦壬臣声线如常,未闻身正而国乱者! 郑伯面色一变,骚动声也戛然而止。殿中只留下郦壬臣的声音: 其理如一也。 郑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刮目而视,看了好一会儿,方笑道:若做个辩士,你还有两下子的。 正巧有人来报,宴会已经准备就绪。郑伯哈哈一笑,似乎很高兴,站起身来,一副要走的样子,扔给郦壬臣一句话:只是今日晚啦,孤还有要事,不便再会了。 众人陆陆续续站起来,郦壬臣也起身,见郑伯对身旁人安排道:左右,送郦生在后殿用过饭再走,好好招待。 侍从们送郦壬臣去后殿的路上的时候,郦壬臣的心情已经恢复平静了,今天这场一问一答,在场的许多人都对她留下了印象,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士人来说,这点已经够了,也许会为她以后想做的事提前放了一块垫脚石。 然而,她还是没能够完成卓寮的托付,郑伯与商贾势力的关系看起来没有一点调和的可能性。 郦大夫,到了。一位侍女的声音提醒了她,她抬眼去看,一所精致的园林映入眼帘。 她正纳闷怎么这里没人,就听身后一个喜悦的声音说:我还道君上叫我在后殿款待的贵客是谁呢,原来就是方才见过的旧相识啊。 郦壬臣一惊,转身跪下去,拜道:伯夫人。 第87章 伯夫人扶起她来,不必多礼,此间只有我,君上与群臣在别处宴饮去了。 她们朝园中小台走去,早有侍从在那里摆好了矮几、方垫、饮食用具,一行人林林总总十来个,围着她们一圈侍候。两人在台上坐了,郦壬臣坐在下首,这里靠近花圃,周围花香阵阵。 消停地用过一顿饭,才洗过手,伯夫人就对侍从道:行了,你们各忙各的去吧,这里用不着了,我与郦生随处转转。 侍从们三三两两的应着,一窝散开,郦壬臣观察着这些宦官、宫女的行止态度,心中悄悄摇头。 伯夫人站起来,端详她片刻,笑道:我瞧着郦生面熟,方才在篱墙外就想说来着,好像在哪见过一般,心里好奇。 郦壬臣也马上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在苑中散步,伯夫人遗爱,小人甚幸。虽然嘴上推辞着,其实她心里也觉得这位伯夫人的样貌叫她感到熟悉,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这么想。 郦壬臣道:您上午说要与君上商议蜡祭的事情,怎么还得空来款待小人呢? 哎,这事说来真不凑巧。伯夫人的脸上又浮现出忧愁的神情,君上正忙不得闲,哪有空来管这些事呢,他只说典礼很简单,叫我不要紧张,就翻过篇去了,我亦不敢再提。 两人在花圃的一边小路上走走停停,伯夫人问了些关于稷下学宫里面的学问之事,郦壬臣一一解答,伯夫人听的高兴了,就说: 我入郑宫以前,本是郑国太仆上大夫赵氏族中的女儿,学名唤作赵宥,听我父亲说他年轻时也去过齐国稷下求学,不知郦生出身何处?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把郦壬臣震惊的险些失态。郑伯夫人竟然是赵氏太仆大夫的女儿?! 被封尘多年的记忆忽然从郦壬臣的脑海深处翻涌而出。 儿时,在郦壬臣还姓归的那些岁月里,常听母亲讲起,母亲原是齐国人,在齐国有一位远房表妹,幼时举家搬迁到郑国,后来在郑国做了大夫,再后来又与郑国世代任太仆之职的赵氏门户结合,日子过的不错,只是与母亲的亲缘关系日渐疏远,到她这一辈,早就出了五服,很多很多年没有再联系了。 郦壬臣只觉得脑袋抽痛了一下,任由那些不情愿想起的岁月席卷而来,她的肩膀微微发抖,脸色苍白,好在伯夫人走在她前面,背对着她,才没有发觉。 怪不得她们彼此之间会有种若有若无的面熟感觉,原来是因为她们本就是同出一个母族的亲人啊! 你怎么不说话了?伯夫人等半天没听见回应,好奇的要转身瞧瞧。 郦壬臣立刻回神,屏住呼吸,才咬牙道:小人小人是齐国祭酒大夫郦夫子收养的门生,从小便跟着夫子的姓氏了,至于之前身世缘由早已记不得。听夫子说,似乎是一家农户弃养的,他也不大确定。 原来如此伯夫人瞧着她发白的面孔,以为是她在为自己低贱的出身而感到羞耻。士人之间比量出身是常有之事,出身高的士人总是比出身低微的士人吃得开。 伯夫人忽然感到万分愧疚,她见郦壬臣举止如此高雅脱俗,便以为定是什么公卿家的女儿,万万没想到随口一问就揭了人家的短。 啊,真是抱歉。我我她毕竟只有十五岁,完全不知该怎么安慰郦壬臣才好。 伯夫人的不安正好给了郦壬臣缓过气来的机会,她迅速收拾好了情绪,悄悄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汹涌的心绪,尽量扯出一抹笑,低头道:请伯夫人不要为小人而挂怀,这并不是您的问题。 郦壬臣的语调恢复了柔和,小人也不是那等戚戚于出身的人,小人始终相信,燕雀起于微末也该有鲲鹏之志向,您那样高看小人,说明是郦夫子这些年的教导有方,令小人感激不尽,所以请您不必再忧虑。 听她这样说,伯夫人才放下心来,笑道:郦生这样好的口才,君上也该赏识的。 郦壬臣内心苦笑,这位伯夫人看来一点也不了解郑伯呢。 伯夫人缪爱了,今日君上没有赐予小人一官半职,看来小人不日将要离开郑国,往他国游说去了。 怎么会这样呢,君上一般只会叫我招待他看好的客人呀。伯夫人皱了皱秀气的眉毛,摇了摇头,算了,我也弄不懂君上那些复杂的事情,随便他吧。 如果伯夫人赏识的话,小人倒很乐意留下为您除尘。 听到这一句,伯夫人露出了笑容,虽然知道这是开玩笑的一句话,天下哪有叫稷下士人来做扫尘侍女的呢?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被逗笑了。 郦壬臣有一种感觉,伯夫人应该平日里很少笑吧。 也许是知道了她们两人之间隐秘的血缘关系,在经过了最初的震惊无措之后,郦壬臣对这位伯夫人升起了一种真情实感的关切。 早在七年前,归氏全族覆灭,她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万万没料到在这异国他乡的郑国宫殿中,还能偶遇到一位远房的亲人,哪怕她们不是一个姓氏。这种感觉很奇妙,很珍贵。 郦壬臣思量了半晌,做了个决定,她轻声问道:您方才说弄不懂君上复杂的政务,那么您心里想要弄懂那些事情吗? 第88章 第43章 传授 传授 郦壬臣轻声问道:您方才说弄不懂君上复杂的政务, 那么您心里想要弄懂那些事情吗? 什么?伯夫人刚把视线转移到欣赏花朵上,听到这一句,又转回来, 似乎很吃惊。 嗯怎么说呢。伯夫人眨了眨眼睛,露出迷茫,我是家中第三个女儿, 在我之上还有两位姐姐,其中大姐是跟着母亲姓的,二姐跟着父亲姓, 她们两人分担了家族中大大小小的事情,而我自小就没有了解过如何打理家务,何况理解国务呢? 郦壬臣表示理解的点点头, 看来她这个郑伯夫人做的很吃力。 小人在郦夫子门下,也跟着夫子和师兄学习过打理学宫的事情。郦壬臣转着脑筋, 先给自己要说的内容做个铺垫,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参与过打理学宫的事情。 伯夫人称赞道:你可真厉害,打理学宫可不容易,我要是像你一样对什么事都有主意就好了。她跟着又叹了口气, 但你也知道, 我甚至在君上的贴身宦官面前都威风不起来。 郦壬臣说:您能够做到的,请相信自己。 伯夫人轻轻抚上一朵枯木的叶子,可是我又能奈何谁呢?他们根本不怕我,我才十五岁。 年纪并非主要的问题。郦壬臣回忆着自己早在十三四岁时就懂得的一些东西,说:以您的聪慧,这一切都不难。 那怎么做呢? 郦壬臣已经仔细全面的思考过这个问题了, 这里四下无人,她可以放心说出来: 小人有三策, 愿献给伯夫人。 哪三策? 郦壬臣娓娓道来:作为一个家族的打理人,或者说,作为王宫女主人,如果不知从何做起,一开始,您可以先成为君上意愿的传话人。 传话人?伯夫人疑惑道:该做什么? 郦壬臣道:从小事做起,例如,早晨君上梳洗,您就问他早膳想吃什么,一会儿想召见哪位大夫,在什么宫殿召见,如果君上要出门,您便问他想骑哪匹马,想坐哪辆车辇,去什么地方以及您能够想到的诸如此类的事情。 您问清君上的想法之后,再贴心的替他传达下去,去到宰人那里,去到内廷司那里,去到前殿,去到御马苑将君上的命令一个一个的吩咐下去,切记,一定要您亲自去传达这些旨意。这样,君* 上会喜爱您对他的体贴入微,他会渐渐对那些不听您指使的人生气,因为他们违背了您说的话,就是违背了君上的意思。 可是这有何用?上传下达,这是奴婢们才干的事情。伯夫人一脸困惑,然后呢? 郦壬臣微微一笑,您先别急,然后,过一段时间,王宫内外上上下下的人就会习惯照您的吩咐去做事。这时候,您就要注意观察,哪些人在主动积极地帮助您,哪些人又在敷衍了事。您一定要让那些积极做事的人得到些许好处,比如,给他们派喜欢做的活儿干,允许他们偶尔休沐的请求; 同时您也一定要让那些敷衍了事的人得到惩罚,比如把一切难做的脏活累活都给他们去做。如此再过一段时间,不出几年,整个王宫的人就会明白,听伯夫人您的话会有好处的。 伯夫人渐渐品出她话里的意思来了,默默点头。 郦壬臣继续道:如果您一直做的不错的话,假以时日,无论是内廷的奴婢还是外朝的大夫们还会喜欢您胜过喜欢君上。 因为郑伯那样的人实在难以让人喜欢的起来,郦壬臣默默腹诽。 伯夫人咬着嘴唇,虽一言不发,但她已经听的有些入迷了。 最后,要不了几年,您便会成为能够行使您个人权力和主张的伯夫人了。郦壬臣放低声音,大部分初入王庭的国君夫人都是如此获得稳固权力的 郦壬臣别有意味的看了一眼伯夫人,又道:您应该懂小人的意思。 郦壬臣说完了,静静的等待着,过了许久,伯夫人出声道:听你这样说,好像的确不难。我懂你的意思。她的语气里升起了希望。 是的,只要您有足够的耐心,照小人说的三个方法去做,这一切都不难,唯一的难处是不要中途泄气,不要怀疑自己,请您切记切记。 我都牢牢记下了。伯夫人又扬起一抹笑容,看着她道:郦生,我今日可算真正见识到了,你们士人果然足智多谋,爱为别人想办法、谋主意,而且还都是好办法。 郦壬臣也浅浅的笑了,多谢伯夫人盛赞。不过,我们做士人的,也不会为随便什么人都想办法的。 她咽下了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她只会为在意的人动脑子。 隔日,曲沃城外,潏水江边。 在下欠您一个人情。郦壬臣望着冰封的江水,与来陪她送行的卓寮致歉,日后若有机会,必加倍奉还。 足智多谋的郦壬臣没能给范卓公在郑国想出一个好方法来,却给了那位年幼的伯夫人一些计策。这恐怕就是所谓的: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第89章 郦壬臣知道,卓寮前日愿意将那些与高傒的仇怨过往告诉她这个只认识两天的人,并非是卓寮的口无遮拦,实际上,在此之前卓寮从未对任何人提起那段往事。 她们只是进行了一场交换。 卓寮看出来郦壬臣对高傒的过往异常感兴趣,似乎那对她来说是一条很重要的消息。一个来自齐国稷下的士人为什么会对远在汉国的权臣的往事那么感兴趣?卓寮不想关心,但是郦壬臣好奇,她便告诉了她。 这样一来,作为靠嘴皮子吃饭的谋士,郦壬臣不会不懂得卓寮的意思她也需要贡献出自己的智慧来换取这条消息,为卓寮谋划一条方法出来。 但她没能兑现。 郦壬臣很明白现下卓寮的境遇,表面上看去风光无量,实际上已经走到了风口浪尖,没有任何一个国君会允许如此强势的商贾在自己国内存在,卓寮也没有办法抑制已经膨胀到无以复加的资产。生意大了,就不再是一个人能左右的了的。 但也幸亏郑国的经济对商贸的依赖太强了,郑伯一时半会儿不会动卓寮。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卓寮很大度的摆摆手,理解郦壬臣的无奈,她也完全懂得当今的郑伯是何等油盐不进之人。 如果连稷下学宫祭酒大夫的亲授高徒都不能为我寻到一条出路,那么看来就是没有出路了。 卓寮轻描淡写的说着,似乎已经接受了现实。我本也没抱什么希望的。 郦壬臣观察她一眼,说道:出路并非没有,就看卓君是只愿在郑国找,还是别处。 卓寮有些意外,但还是不在意的笑笑,我的营生大都在郑国,还能去哪找路呢? 郦壬臣道:您还记得前日在下说的那桩汉国的生意吗? 记得,可我在汉国向来不布置产业。 倘若在下说,在下看重的并非您的贸易产业,而是您这个人呢? 卓寮一怔,少卿是什么意思? 在下曾赞叹您很擅长聚集财货,比旁的商贾之人更具眼光。 那又如何? 郦壬臣笑道:我们士人都讲齐家治国,在下认为,您的能力不仅仅只限于管理一家之财。 卓寮诧异的看向她,这句话的意思很好猜。说她不仅限于管理一家之财,那便是管理一国之资了? 卓寮听懂了,但她不敢应。这确实是一项卓寮从未想过也没敢想过的大生意。 您不必急着回复在下,您只要想一想便好。除了像白乙丙那样用卑鄙手段以外,从商人到士大夫的距离也许并不那么远,在下是说,堂堂正正的。郦壬臣很体贴的说。 卓寮沉默了。手边的仆僮牵着一匹马,她把马缰绳递给郦壬臣,又从另一个小僮手中拿过一包东西。 这是 我会好好考虑你说的话,我做商贾的确够久了。但这东西请务必收下。 卓寮又恢复了平时的洒脱,展开包袱来,笑道:我第一日便见少卿风姿不凡,就顺手叫布庄做了几件衣袍,区区身外之物,万勿推辞。 郦壬臣垂眸去看,只见那包袱中有三四件衣物,都叠放整齐,样式花纹与她第一日选的那件蟹青色的衣裳很相似,看来卓寮一直在周到的观察她的喜好。这样的送别礼,不轻也不重,却足够用心,这又是一层周到了。 郦壬臣心头一热,在下出齐国以来,一路流离失所,幸遇卓君这样的朋友,感念至深。 卓寮的好朋友遍天下,郦壬臣只是其中之一,并不有多特殊。但对于郦壬臣而言,这却是很少有的一份友情。 卓寮哈哈一笑,将包袱系好,塞给她,好啦,山高路远,佳期再会。 她望向远方的大路,冰封的潏江白茫茫一片,郦壬臣站在江畔,一身麻白的袍服在寒风中被轻轻吹动她还是更习惯这样素净的着装,身如玉竹,临风翩然。 卓寮看着她,又忍不住问了最后一句:少卿此次去汉国,是打算留下?还是只是像郑国一样试试看? 郦壬臣淡淡一笑,只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无论哪国,若在下偶得官位,都恭迎卓君登门,并肩而仕。 卓寮也笑道:那我只好说茍富贵,勿相忘咯! 郦壬臣和田姬上了马,两匹快马疾奔而去。 卓寮举目望着快马远去的方向,郦壬臣的身影溶在那上下一白的冰原之间,她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的想,这样如兰草般的君子,会选择将自己的满腹经纶奉献给什么样的君王呢? 第44章 冷面君王(国庆加更) 冷面君王(国庆加更) 汉国, 沣都。 今年的雪下的似乎尤其多,就和七年前的那场一样。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在王宫各个建筑的屋顶上,厚厚的一层, 像棉被。 漆黑的廊檐,素白的雪,凌冽的风, 这是一个肃杀的所在。 下雪的世界总是格外安静的,就连宫人走动的声音也极轻。 王上,该进药了。一个侍女轻手轻脚的闪进宣室殿, 手中的漆木托盘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垂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停在王座的十步开外, 将托盘向座上的人高高举起。 第90章 年轻的少年君王以手支颐,正翻阅着今日的奏疏, 偶然发出一声咳嗽。竹简一卷卷的堆放在案角,像一座小山。虽然她对这些奏疏说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决定权,但还是会每日都查看。 她静静的看完手头上的最后一卷,才动了动嘴, 极短促。 放那吧。 眼皮也不抬一下, 声音有点冷。 那侍女不由得颤了下肩膀。唯。 她更加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将药碗放在案边,然后快速又退到了十步开外,才转而去做别的。 王宫里人人都知晓汉王是个性情古怪的主,连自小陪伴在侧的大常侍闻喜有时都摸不准她的性子,更别说其他人了。 汉王还总爱定些古怪的规定, 更叫人无所适从。比如,她睡觉时不许人靠近, 读书时也不爱见人,休憩的榻边要放一柄锋利的匕首诸如此类。 刘枢放下竹简,端起碗,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放下碗的当口,不动声色的抬眼去看那侍女。 那侍女此时在远处添香,刘枢继续低头去看下一卷书,幽幽的香粉燃着,过一会儿她不自觉的打了个哈欠,有点困。 侍女回来默默将那空碗撤下,刘枢也没理会。 王上,吃些水果吧。过一会儿侍女又来了,靠近了案角,托着一大盘切好的水果,有柰果,红桃,黄梨,青瓜,绿枣,柑橘看着都鲜嫩极了。 刘枢瞟了一眼殿内一角的铜壶滴漏,的确是该送水果的时间了。她下意识的咳嗽了一下,面无表情,她没叫侍女将托盘放下,而是直接拈了一块果子放进嘴中,慢慢的嚼。 那侍女有种松了口气的样子,她端着托盘,在靠近王座的位置。 刘枢面色如常,看着她,冰凉的果肉咽下肚,刘枢伸出一根手指点在托盘上,缓缓往下压,露出侍女的脸。 水果沉重,侍女的手臂本来就快举酸了,再被这么一压,险些摔了托盘,但她绝不敢的,只能忍耐着。然而头顶传来的下一句话叫她如坠冰窟: 看着面生。 宣室殿中不准用新入宫的人,这也是少年君王的一项规定。 侍女的声音软软的,有些发抖,王上,奴奴已来了三月了。 哦君王微微一笑,却令人胆寒,寡人有些乏了,去将窗户打开。 唯。侍女如释重负的放下水果盘,去开了一扇窗子,但只开了一条缝,而后又回到了方才搁置水果的位置。 王上,方才送药过来时,太医令特意嘱咐,您冬日里千万受不得寒。 好。刘枢又咳嗽了几下。 七年前的那场大病让她留下了这个病根,每到冬日,便咳嗽不断。 刘枢似乎很累,合上竹简,胳膊肘支向了御案。 那侍女悄悄抬眼瞧她,年轻的君王生的好看,单论长相,可称得上是容貌昳丽,俊美无俦,但她那双眼睛中的寒光,却叫人心惊胆战。 侍女脸红的低下头,小声道:王上是困了吗?可要歇息? 嗯。刘枢随意哼了一声,胳膊肘也支不住了的样子,身体直接趴在了案上,脑袋伏下去,眼睛似睁非睁,殿中的香气越来越浓。 那侍女见状,竟然走上台阶来,来到她身侧,壮着胆子挨着她跪坐下去。 刘枢还是没反应,似睡非睡。 王上侍女的脸上升起一种不正常的红色,伸手摸上了矜贵君王的袖子,身体也贴过去。 然而下一瞬,君王的眼睛忽然睁开了,目光凌厉,威压逼人, 原来你在这里逡巡许久,鬼鬼祟祟,目的就是自荐枕席? 冷冷的声音将侍女钉在了原地,她浑身僵硬,不敢相信,您您怎么没 她没能说完下半句话,因为一柄锋利的匕首已经哧的一下刺进了她胸膛。 侍女抽搐了一下,热腾腾的鲜血顺着匕首柄流下来,流进了刘枢的袖管,有几滴还溅到了她的脸上。 刘枢又笑了,映着鲜血的笑容愈发显得诡异可怖,她轻轻道:国舅这方法可真不高明。 侍女更惊讶的瞪大了眼,但她什么都没机会再说了,因为那匕首又往前刺深了一寸。 噗 匕首尖从侍女的背后露出来,猩红的血液浸润了刀刃上的花纹,还冒着热气。 这个平常的早晨,殿外的宫人们正百无聊赖的值守岗位,就被殿内忽然暴怒的吼声惊醒 闻喜! 宫人们推门而入,像一群慌张的母鸡,连王庭尉卫都被惊动的跑来几个。而众人拥进殿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 君王的脸上血滴骇人,身侧躺倒了一个侍女,胸口深深的插着一柄匕首。 王上!您受伤了吗?闻喜冲在最前面跑过来,却在刘枢下一个眼神中定住了。 闻喜定在了十步外,所有人都停在十步外。 七年前,年轻的君王在及笄之礼后下达的第一条王命就是:凡近寡人十步以内者,杀无赦。 刘枢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略微颤抖的指尖缩回宽大的袖子里,在这场事故中,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到她轻微的战栗,包括闻喜,包括那个侍女。 第91章 传医正。她平平静静的吩咐。 刘枢没有将匕首从侍女身体中拔出来,所以那侍女还一息尚存,不至于快速死去。 一个小宦侍领命匆匆忙忙出去了。 她的眼神又落到远处一座香炉上就是方才侍女添香的那一个,她说:将那香炉的灰收起来,存着。 闻喜去办了。 将窗子全打开。 又一个小宦侍跑去照办了。 王庭舍人何在? 臣在。从众人中挤出来一个大夫,手里时刻拿着毛笔和竹片。 王庭舍人,是专门为君王起草文书的宫内官职,然后将这些代表君王意思的文书送去有司各部门处理。 刘枢继续吩咐:侍女私用迷香,迷惑君王,自荐枕席,该如何记? 舍人俯身,唯。臣明白。 这显然是一件触及刑律的事件,记完后,该交由廷尉论处。 刘枢淡淡又添一句,若是受昌邑侯指使的,又该如何记? 舍人手一抖,差点掉了笔。 昌邑侯,就是当今国舅,王后的哥哥,相国的独子,高封。 医正此时赶了过来,来了四个人,停在十步开外。 刘枢招了招手,允许他们近前来。 三个人先轮流为刘枢测了脉象,意见统一无误后,取银针在她手上灸了几个穴位,缓解迷香的作用,又开了药方,叫助手速速去煎药。还有一个医正抽空去探查那侍女的症状。 此时窗户已经全打开,混杂着飞雪的冷风吹进来,加上针灸的作用,叫刘枢才真正感到清醒了一些。 方才,她其实头晕目眩,全凭毅力在硬撑。 王上请宽心,只是普通的迷香,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太医令恭敬地禀报着。 刘枢点了下头。 一旁那个探查侍女的医正也来汇报:王上,这侍女应该是一刻钟前服用过楉果。 这句说完,众人一瞬间全都噤若寒蝉。 这侍女不仅仅是要自荐枕席,还想要受孕。 刘枢还是像方才那样点了下头,抬眼看王庭舍人,舍人,现在会记了吗? 舍人艰难的垂下头。 都不用深入推理,这样的事情,以及其背后的目的,只有高封做得出来。 还能活多久?刘枢冷冷问。 她问的是那侍女,医正道:若匕首不拔出来,包扎一下,还能坚持一个时辰。 好,将这侍女仔细包扎,然后,送到国舅府邸去。他自己的人,自己处理吧! 众人头顶感到一阵凉风吹过。 刘枢的目光又落回到舍人身上,目光如有实质一般,舍人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脖颈。 舍人,记完了吗? 记记完了。舍人的手捏着巴掌宽的竹片,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却没有一字真的敢提及昌邑侯。 好。刘枢一笑,又咳嗽起来,没有看舍人写的什么,挥挥手,叫他下去。 不用看,刘枢也知道上面会写些什么,她更知道眼前的舍人不会把高封写上去。哪怕人证物证俱在,也不会写。 王庭舍人,从来都不是她的人。 闻喜默默垂下眼皮,他是明白王上的。 这么多年,禁锢在这王宫里,刘枢还是悟懂了一项能力的。那便是,在这偌大的王廷里,哪些人属于相国,哪些人属于高封,哪些人属于自己,哪些人又属于别的什么人她心里全都有数。 并且,她也学会了不表现出来。 有些东西,只能靠自己悟的,旁人都教不得。 若说她怎么悟懂的,倒也有独特路径: 就在那些她没日没夜翻阅的奏章中,在那些相国一条条颁布下去的政策当中,都藏着谋划的痕迹;那些在大朝会上听似是废话连篇的大夫们的政论,也藏着几多派系的勾心斗角。 只要仔细去听,仔细去分辨,一桩接一桩的事情,连起来,串起来,都浮出一个术字。 燕过留痕,只要存在,就会在字里行间表现出来。 那些人无论打着多么正统忠诚的幌子,可利益的落点在谁身上,不会说谎。 这些东西,没人会教。不过,对于天赋异禀的君王,看多了,见惯了,也就能悟懂了。 王上,叫宫人侍奉您歇息吧。闻喜的声音充满慈厚。您面上的血还没擦。 好。刘枢随便指了两个侍女,她们上前来。 君王站起来,一拂袖,其他人静悄悄的退散。 殿中又响起了咳嗽声。 第45章 高蝉 高蝉 冬日的晌午仍旧是寒冷的, 阳光没精打采的照在殿宇屋顶的白雪上,显出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泽。 膏粱殿里正熏着浓烈的月麟香,甜腻的香料味充盈整个宫殿。 这座属于汉国王后的寝殿里布置相当奢华, 织锦的帷帐金丝灿灿,玲珑的灯台珠光宝气,一切都与宣室殿那边朴拙又庄严的格调截然不同。 年轻的王后刚沐浴过, 粉嫩的脸上泛着水汽,此时她正斜靠在软榻上,吃着一碗甜羹。她的对面正坐着她的兄长, 当朝国舅高封。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些不打紧的闲话。 第92章 作为汉国第一权臣高傒的女儿,同时也是汉国的王后,高蝉恐怕是这个国度里除了汉王枢以外最尊贵的女人了, 可是她的脸上却时常挂着忧愁。 又到太卜测算的吉日了,也不知王上今日会不会来。高婵想到这里, 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很是烦闷,她放下手中的甜羹。 坐在对面的高封嗤笑道:吉日又有什么用,这么多年, 那毛孩子又何曾来过一次? 这称呼叫高婵皱眉, 那是王上,兄长岂可随意称呼? 他们所说的吉日,是太卜令为汉王与王后测算出来每个月最适宜合房同居的日子。 太卜令会根据汉王与王后的生辰八字,结合五行八卦的规律,谨慎对照星象,计算同房吉日, 在每月的月初确定下来这些日子,送给宣室殿和膏粱殿报备。 由于选定吉日的要求非常苛刻, 所以每个月也并没有多少天,多则三天,少则一天也没有。 按照王庭术士们的观念,在这些吉日里合房,有很大概率能够孕育出优质的王嗣。 这种说法也不知真假,因为汉国史上有许多王子王女们并不是在这些吉日里被孕育的。 但无论怎么说,按照宗法的规定,若无特殊情况,每当吉日的时候,王上与王后便有义务完成合房礼仪。 可是这七年来,刘枢从未遵照过这一规定。 性情古怪的汉王总是有数不胜数的特殊情况来推掉这些吉日。 例如,她会在吉日当天外出郊猎然后夜不归宿;她会在练剑时扭伤胳膊以致于连续几日表现的无法动弹;她会在临近吉日那两天莫名其妙的偶染风寒,卧床不起;她会故意吃些汤药弄乱自己的月经周期,导致太卜令都难以准确推算出适宜的合房吉日 而一旦到了冬季,所有的吉日几乎都会被取消,只因汉王的沉疾咳嗽总是不断,夜间还有气喘,所以刘枢理所应当的拒绝与王后进行合房礼。 想到这些,高蝉脸上的忧愁又添了一分,但她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高封道:呦!你倒还挺维护她的。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高封平日纨绔惯了,向来不怎么注重礼节,哪怕与贵为王后的妹妹讲话也是无所顾忌。 他摆出一副卑琐的表情,似笑非笑道:她或许就是不行!生育那方面 高蝉争辩道:休要胡言,王上平时身体很好的! 她道:我曾见她与郎将们练习箭术,她能于快马之上百步穿杨,毫不费力,还能挥剑技击,以一敌三,她还精于矛戈之术。 她翻了翻眼皮,回嘴道:这些技艺兄长都不曾熟悉吧。 高封脸上挂不住,急道:这是两码事! 为了证明自己老成世故,他还补了一句:你还小,你不懂。 高蝉咬了咬唇,不言语。 高封得意的一挑眉,想到今早的安排,笑道:要想知道她到底行不行,试试不就得了么?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高蝉没听懂他的意思,有点迷惑,正要开口询问,就见殿外急匆匆奔进来一个宦侍,面色惶恐。 怎么回事儿啊?这么急?高封替妹妹问道,俨然一副主人翁的口气。 高封平时以国舅自居,飞扬跋扈,在王后宫殿里随意进出惯了,这膏粱殿里的宫人大都也听他使唤。 宦侍跪趴下去,向王后请安,再向高封请安,然后说:方才有侍女竟敢在宣室殿用迷香,还服了楉果,妄图自荐枕席,王上受了惊吓,御体欠安,太医令熬了汤药送过去,王上吩咐今夜吉日的事就取缔。 高蝉惊呼:怎会如此! 殿中的宫人们全都垂下头不敢出声,虽然被汉王拒绝已经是家常便饭的情况了,但每次王后还是会难过的大发雷霆。 那宦侍似乎还有话要说,但见王后在殿上的主位坐着,就生生忍住了,埋下头,支支吾吾,半天不讲,只用眼神示意高封。 高封见他模样,不在意的瞟了上座的妹妹一眼,命令道:别磨磨唧唧的,还有什么话,全说出来吧。 那宦侍才硬着头皮讲道:回国舅大夫,那侍女已经被王上一刀捅死了。 什么?!杀杀了?高封大惊出声。 宦侍接着说:王上还说要要将那侍女送到您府邸去,说您自己的人,自己处理。 宦侍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满头大汗。 高封还没回话,高蝉先冷了脸。 兄长,原来是你安排下的!她咬牙切齿道:这就是兄长所说的试一试吗? 高封还为刚听到的消息心有余悸,根本没注意妹妹的表情,他摆手打发走那个宦侍,而后喃喃道:这么些年,她真是越长越奇怪了 高蝉坐起来,要是再干这样的事,你就从我的宫殿出去!永远别来! 高封诧异的转头看妹妹,他还从没见她对自己这么说过话,高蝉一张俏脸因为气愤而通红,恶狠狠的盯着他。 高封愣了一会儿,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目光有些玩味地看着妹妹,高蝉,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第93章 上座的王后气势一下子弱下来,像被窥探到了某种最隐秘的心事,眼睛有些不知所措的眨了眨,垂下来,我我没有。 高封继续道: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你首先是父亲的女儿,是相国大夫的女儿,其次才是汉国的王后。 我明白。 高封目露警告的神色,没有父亲,你什么都不是! 我明白。 膏粱殿中的宫人被尽数遣散,高封冷冷道:父亲的意思,王上已经二十二岁了,她必须快点有一个王嗣,我们才能牢牢掌握局面。 高傒老了,而刘枢已经长大了,虽然目前在高氏的压制下,汉王迟迟无法亲政,但过不了几年,王庭的局势没准说变就变,这对高氏很不利。 一个成年的君王不可能永远不亲政,高傒等不起。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孩子,也就是说,一个新的小汉王。 高蝉的表情有一丝痛苦,我明白的,但与王上诞下王嗣的人,只能是我,我不会允许别人! 可你没做到。高封冷笑道:我还从未听过婚嫁七年还未生育的人呢,何况是王室! 说到这里,高封都不得不佩服刘枢那骨子里的狠劲,虽然高蝉脑袋空空,不成大事,但若论容貌,也算是婀娜多姿了,除她之外,王宫里的侍女也都个个秀色可餐。可刘枢竟然看都不看她们一眼,从及笄到现在,整整七年,汉王宫里竟然连个私生女的传闻也没有。 真是怪人才干得出来的事。 听到兄长的话,高蝉闭上了眼睛,眼中流出一滴泪,泪珠顺着粉颊滑落。 高封问:你也别难过,她也许压根对女人不感兴趣呢? 这不可能。高蝉睁开眼,叹了口气,我曾注意过王上与侍卫们还有郎将们的交往,那些男儿们个个英气勃发,但她对他们根本没什么兴趣。 高封松了一口气,最好如此。 如果是和男人,汉王便只能自己生育,万一分娩难产什么的,到时候一尸两命,安侯与乐侯其中之一就可顺位继承王位,那高氏就什么也没有了。 按汉制,五十多岁的通侯宗室继承王位,便能直接亲政视事,根本无需高氏授权。 高傒只是先王任命的刘枢的托孤大夫,如果刘枢没有了,那高傒的托孤之任也就成了一纸空谈。 思绪回笼,高封又恢复了那副纨绔模样,她难道是怪物不成?食色性也,她怎么一个也不沾? 习惯于纵情声色犬马的高封怎么也想不通刘枢的做法。 高蝉想了想,道:若说王上这些年对什么女人特别留心过,倒也不是没有。 高封猎奇心作祟,赶紧问道:哦?说来听听。 高蝉的记忆飘回了从前,她慢慢道:大概四、五年前吧,我派去盯着王上的宫人禀报说,王上在路过一处不起眼的偏殿时,曾见到一个奇丑无比的宫女,那宫女不仅皮肤黑,还一只眼大一只眼小,脸上尽是疤痕和斑点。 高封听的直皱眉,生成这样,也怪不得被打发去守偏僻的宫殿。 但就是这样一个宫女,却叫王上停下了脚步。高蝉苦笑着,王上不仅为她驻足,还瞧了她许久,仿佛像见了老朋友似的。王上甚至还把那宫女调到了宣室外殿去干活,更甚至还主动找她说话。 啊?!这叫高封费解极了,心里默默想着,那汉王不仅疯了,还有病。 他问:可我怎么从未见过王宫里有这么一个丑侍女? 高蝉面色一冷,王上从不肯多看我一眼,却如此留心一个奇丑无比的侍女,这叫我怎么能忍?那侍女被调去宣室外殿,没过几日,我就处死了她。 高封点点头,只觉得理所应当。 在四、五年前,以高氏的权势,悄无声息的处死一个宫女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哪怕是汉王身边的人,高氏也无所顾忌。 可是近两年以来,随着汉王逐渐健壮,宫中的形势好像也跟着悄悄发生了变化。不知不觉间,汉王身侧都已是她自己的人了。 念及此,高封说:依汉制,王后在王宫内享有一半的行事权,可我看你怎么不大管事? 高蝉无奈道:在宫里,我怎么比得过王上的脑筋和手段?大大小小的事情,还不是王上一人说了算。况且,我也对处理正事不擅长呀,事情那么多,又那么累 高封掩饰不住脸上的嫌弃之意,那你擅长什么? 高蝉心虚的垂下眼皮,又假装无事的端起了那碗甜羹。 高封还想再奚落两句,却突然跑进来一个小侍从,附在他耳边说了半天。 高封脸色一变,一下子站起来,父亲唤我,我得回去了。 什么事呀?高蝉含着一* 口甜羹,眨巴着大眼睛问。 你莫管。还是想想自己能为高氏做些什么吧。高封瞪她一眼,无论如何,你要尽快诞下继承人! 高封走了,殿里的宫人们被重新放进来,高蝉回想着高封出去时那股难以言喻的紧张神色,隐隐感觉他并不是去见父亲那么简单。吊儿郎当的高封很少有这么鬼鬼祟祟又正儿八经的时候。 第94章 不过高蝉也并没多想,她生来就不爱动脑筋。 一碗甜羹吃尽,侍女默默上来替她撤下碗匙,高蝉望着空洞洞的宫殿,心头升起无法排解的空虚感。她抽了抽鼻子,满殿都是月麟香的甜腻气息,她一早特意叫宫人点上,只为等待汉王莅临。 高封离去前严厉的话回荡在她耳边: 还是想想自己能为高氏做些什么吧。无论如何,你要尽快诞下继承人! 想到高氏,高蝉感觉胸口压抑的喘不过气来,这股压抑化作了委屈,进而又变作了愤怨,她的眼眶又情不自禁淌下泪来。 王上凭什么这样冷落我呢?!高蝉突然站起,快步走下台阶,径直朝殿外走。 宫人们慌里慌张拥上来,您这是要去哪里呢? 去宣室殿。 第46章 当年国婚 当年国婚 没有刘枢的准许, 高蝉从来没主动去过宣室殿。 哪怕在每年宗庙典礼上,面对王上的那一张冷脸,高蝉也总是战战兢兢, 手足无措到不知该如何表现。 今日还是头一遭,她不管不顾的跑去宣室殿。 刘枢此时正仰靠在宣室殿内殿的御榻上,手执一卷书册, 乐得清闲的慢慢读着。 闻喜隔门向她禀报:王上,王后来了,要觐见您。 啪!书卷被抛在桌案上, 刘枢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抹厌色。 寡人有疾,不便见人, 叫她回去吧。 唯。 随后外间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环佩响动,说明有什么重要的人物快步进了中殿, 并且有继续往里闯的架势。 紧接着,又听到闻喜焦急的声音:王后,您怎么直接进来了?哎您不能再进去了,王上在休息。 高蝉的语气听起来颇为激动, 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 我为何不能进去?王上今日受了惊吓,臣特意来探望也不行吗? 她一面说,玉佩响动的嘈杂声一直不间断,说明她正在门口来来回回的走动着。 您听老奴说,您听老奴说闻喜一个劲的恳求道:王上下令今日任何人不得入殿。 我已经入了,又能怎么着?索性再进一道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哎呦, 您可别闻喜绞尽脑汁地劝阻道:王上已经睡下了,这一时半会儿也醒转不来, 您看要不过几日再来? 哼,王上当真已病的起不来榻了吗? 您 闻喜挡在门前,满头大汗,正要再想个什么说法。 就在这争执不休的当口,身后的门突然像被台风撞击般的从内部掀开了。 砰! 何人在中殿放肆? 刘枢一只脚迈出来,方才就是这只脚踢开了门。紧接着她另一只脚也踏出来。 她扫了一眼门外的情形。 门口挤着一大群人,高蝉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一堆膏粱殿的宫人,闻喜和宣室殿的宫人们排成一排挡在高蝉面前,在听到开门动静的那一刻纷纷转回身 所有人都随着开门的那声巨响看过来,见到刘枢直挺挺的负手站在那里,人群霎时噤声,而后哗啦啦的齐齐跪拜。 王上恕罪! 大殿变成死一般的阆静。 刘枢一步一步绕过扒在地上的人群,慢慢走到高蝉跟前,伸出一只手,俯身搀起她,王后请起。 这语气颇为亲昵,却叫高蝉吓的颤了颤肩膀。她顺着刘枢的力道站了起来,头脑一片空白,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刘枢轻咳一下,其他的,都下去吧。 紧接着殿中响起一片唯唯声和衣裙拖地的声音。空旷的中殿只剩下刘枢和高蝉两人。 刘枢面无表情,道:王后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吧。 空气中有一丝紧绷的氛围,高蝉缓了一会儿,小声道:听闻王上御体欠安,臣臣来探望。 嗯。刘枢侧过身,准备要走的样子,那现在看过了,王后请回吧。 王上! 高蝉感到一丝不甘的情绪翻涌上来,她鼓起勇气:王上臣从昨日就在等待您。 刘枢公事公办的笑笑,王后辛苦了,只是寡人身体实在不堪,也无能为力。 她脸色如常的说着这些话,又咳嗽几下,不知是因为讲话太多,还是心情烦躁,她根本不想在外面多停。 她这样一无能为力便是七年,高蝉实在无法忍耐了,道:不止昨日,每次吉日臣都会等您,臣不知还要等到何时? 刘枢忽然转过身来,目光迸出一缕锋利,王后慎言! 高蝉被这样的目光刺的一怵,但话到嘴边,已没有再收回的可能了,她的视线落在刘枢身后紧闭的内殿之门上,臣作为汉国的王后,也是您的妻子,却从未有一次机会踏入您的寝殿,试问天下有哪个王后是这样活着的呢? 高蝉情不自禁的哽咽起来,臣臣不知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第95章 她又想哭了,可是她不敢,因为说出以上的话已用去了她所有的勇气。 王后讲出如此无礼的话,汉王却没有立即发怒。 刘枢只是盯着她看了片刻,不怒反笑,呵呵呵 那笑容邪肆而无情,叫高蝉毛骨悚然,结结巴巴道:臣的意思是如果臣错了,臣可以改。 王后当然什么都没有做错,千万不必内疚。 刘枢朝高蝉慢慢走过去,目光冷峻,一步一步,明明大殿中空旷如许,可随着刘枢的挨近,高蝉却感觉逼仄的喘不过气来。 一定要寡人说的这么清楚么?错就错在刘枢挨到她面前,垂下头,她从来没距离她这么近过,高蝉的耳后不由自主爬上一抹红,想退后一步,刘枢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她伸手一把攥住她的腰带,冰冷又强硬的手,仿佛老鹰的爪子扣住一只小鸡一样,高蝉吓得只能凝固在原地。 年轻的君王脸上还挂着那抹凉薄的笑意,凑近她耳边,用只有她们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量,一字一句道:错就错在,你姓高! 高蝉一颤,感觉眼前的一切都黑了。 刘枢的话还在继续:还记得大婚之日寡人和你说的那些话吗?不需要寡人再帮王后想起来吧? 大婚之日 尘封的可怕记忆汹涌而至,高蝉霎那间就白了脸色,不可抑制的浑身发抖。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天,她贵为相国的父亲告诉她,她可以成为王后,婚期就安排在王上及笄礼之后。 十六岁的高蝉想都没想过,资质平平的她竟然能成为那个光耀如太阳般的君王的妻子,成为这个邦国的国母。 一开始,一切都如梦幻降临身边一样,她激动的失眠,她原本无比期待那场盛大的国婚,可万万没想到,那却是往后胆颤心惊岁月的伊始 国婚日期一推再推,只因为据说是归氏罪臣的缘故,让年介及笄的王上大病了一场,这场病可不得了,太医令和全体医正倾尽全力才将汉王从死亡之门上拉回来。 没有人来得及去追究,久居深宫的王上为什么会染上重疾,总而言之,她那一病就是大半年。 将将病愈,汉王就拖着消瘦的身体参与了自己的及笄之礼只有及笄而没有亲政的典礼。 也就是在那场典礼上,高蝉才第一次见到了汉王。 消瘦的少女气度出尘,站在恢弘壮阔的高台之上,底下是万人敬仰膜拜,鼓乐震天,场面盛大,少女却面色不改,仪态端方。 高蝉被这情景震慑住了,偷偷仰望着那个身影,莫名心动。 可就在典礼即将结束的时候,稚嫩的君王却做出了一件所有人都不敢想的事。 只见她从腰间抽出了那柄刚佩上的三尺长剑,是的,她及笄了,终于有配剑的资格了。那长剑名唤龙渊,是汉国君王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象征王权的礼器。 少女拔剑出鞘,剑锋指天。 众目睽睽之下,高台上的少女目空一切,在典礼的末尾兀自展示了一场剑舞,舞姿宏丽,剑势逼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因为这是完全不合礼制的事情,少女则像旁若无人一般,一边舞剑,一边吟出一首韵辞: 浮生兮五五之载, 飞光兮如梦如露, 否泰兮有生有灭, 君王兮何所留憾!【注】 韵曲终,剑舞止。 少女的声音透着一股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郁顿挫之感,她即兴而诵的一曲韵辞,既像少年人婉转百回的哀思,又像烈士断腕的决然,像受伤的鸿雁,又像苏醒的巨龙,听来令人心惊。 一场孤绝又孤傲的独舞。 凡是参与这场典礼的人,不会有人忘记这一幕的。 那一天,高蝉看到站在前排的父亲脸色很难看,她第一次感觉到,无所不能的父亲竟也有畏惧的时刻么? 及笄之礼后没过几天,便是国婚,高蝉怀着忐忑的心境入了汉王宫,她穿着一身隆重的翟衣袍服,心跳如雷,她近距离的见到了同样隆重装束的汉王。 由于前几日高台剑舞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高蝉望着汉王昳丽而冷肃的容貌,自然而然觉得害怕又孤单,她根本无法预判面对这样一个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没有新婚的喜乐,没有初立家室的温存,更没有婚礼夜晚的羞涩,什么都没有。 汉王宫寒寂透骨,压抑阴沉,年轻的君王脸色冷峻,淡淡出声: 高氏还真是贪得无厌呢。 只这一句便将高蝉吓的魂不附体,她不知道汉王为什么会在国婚当日是如此态度,外朝的事她从来不懂。 汉王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刀锋,回响在殿堂中: 你们已经得到了权力,名誉,后位得到了很多很多,现在却还想要更多吗? 大病初愈的汉王面容清瘦而漠然,漫不经心的环视一圈这座专为国婚而布置的膏粱殿,对高蝉缓缓吐字: 你想得到的一切,都可以在王宫里得到,你们高氏从前想要的一切,也都可以在汉国得到。但是,唯有一件,你们永远无法得到。 年轻的君王鹰一样的目光在暗夜中亮的出奇,高蝉浑身一抖。 第96章 王后,这便是你的命。 说完,君王看都不看她的新婚王后一眼,转身便踏出了膏粱殿,墨色的背影消失在浓稠的黑夜中。那夜的膏粱殿简直空洞冷寂的叫人发疯。 从此,那句话也成了高蝉最恐惧的梦魇。 王后,这便是你的命。 七年过去了,高蝉看着近在咫尺的刘枢的脸,她不知道高氏无法得到的那件东西是什么,但她大概知道自己无法得到的是什么了 (【注】:《周易》中大衍之数为五五,五五之数是天地之数,吉凶无定,五五也表示断绝之意。) 第47章 发病 发病 高蝉的下巴止不住的颤抖, 心如枯叶,一滴清泪顺着面颊滑落,刘枢放开了她, 她下意识躲开两步。 臣明白了高蝉又退后一步。 如果说七年前她还报有一丝侥幸的心思,以为王上只是不喜欢被人强塞一个王后在身边而已。 她可以忍耐,可以等待, 时间长了,情况可能就会好了。 可是七年过去了,什么也没有改变, 她心中那簇微弱的希望之火越来越微弱,直到今日,彻底被刘枢浇了个熄灭殆尽。 臣明白您不喜欢臣, 臣以后不会再迈进这宣室殿一步。 高蝉的声音弱下去,王上日后也不必用生病来推脱吉日了总是生病, 您身体也吃不消的。 刘枢轻轻叹了口气。王后回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高蝉竟从这句叹息中听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情绪,回去吧做点什么都好,不必再想寡人了呃! 一句话刚说完, 却见刘枢猛地弯下了腰, 一手紧紧攥住了胸口的衣料,表情忽然很痛苦的模样。 王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高蝉有点发懵,她以前经常听闻王上偶染小恙,大多是装的,还以为这次又是同样的把戏。 高蝉有些委屈,咬了咬嘴唇, 准备马上走开,王上不必在臣面前这般表现, 臣已经说过日后绝不打扰您。 不是唔!刘枢另一只手也攥上了心口的位置,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拧在一起,她的腰弯的更低,随后像被秋风折断的树枝一样跌倒下去! 扑通! 高蝉被吓得跟着一抖,她眼睁睁的看着刘枢摔在地上,像一只虾一样弓着身子,蜷缩在漆黑如镜的青砖上,手指用力到发白。 王袍腰带上的环佩玉组也全砸在青砖上,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寡人的心脏突然好疼!刘枢的额角青筋暴起,似乎是竭尽最后一丝力气叫喊:快闻闻喜! 这看起来不像伪装的,高蝉彻底吓呆了。她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木头一样杵在地上,脑袋一片空白。 玉佩砸碎的声音和刘枢最后一声高喊惊动了外面的宫人,闻喜慌慌忙忙推门进来。殿中的情景也叫他吓愣了一瞬。 王上虽然以前常常装病,但都是小打小闹罢了,哪里有这样拼命忍痛的时候,谁也没见过她这样难受的样子。 快传太医令!闻喜意识到事情不对,声嘶力竭的朝外叫。一个小侍女领命去了。 人群绕过愣在原地的高蝉涌到刘枢跟前,殿里乱作一团,但即使是现在的情况,也没有人敢挨近刘枢十步以内。 围着汉王一圈站满了宦侍和宫女,形成一个方圆十步的圆,大家都焦急的唤着王上,王上 高蝉瞪大眼睛,见到这可怖的一幕,她吓的快魂飞魄散了,她转头仓惶逃出了宣室殿。 太医令连滚带爬的来了,还带着浩浩荡荡的医正团。 刘枢的面容已痛苦到扭曲,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来,她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允许太医令近前来诊病,便陷入了昏迷。 人群又是一阵夹杂着惊呼的忙乱 约摸一个时辰后,宣室内殿,刘枢从自己的龙榻上醒来。 王上醒了,进汤药! 不知是哪个人这样说了一句,刘枢随后就感觉被人扶了起来,晕晕乎乎间,她嘴唇间被喂进苦涩的汤汁,她吞咽了几次,感觉意识清晰多了。 哪怕身体还没恢复,刘枢睁开的眼神仍然如鹰一样有穿透力,她苍白着一张脸,偏头看向太医令,微微启唇,怎么回事? 太医令惶惶不安的跪坐在她床侧,接到这样的目光,越发坐立难安,医正们也都垂着脑袋。 回王上,太医令终于开口道:臣医术浅陋,并没从您的脉象中诊出特别的病症,您除了肺气稍弱引起的日常咳嗽以外其余的您您一切都很康健王上恕罪! 太医令说完就拜倒了下去,一群医正也跟着拜倒下去。 这还真是蹊跷。 没有人怀疑汉王装病,因为方才的剧痛和昏迷都做不得假。况且谁都知道汉王是从来不屑于用那般自毁形象的方式来装病的。 可查不出病因,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刘枢并未立即说话。 第97章 她慢慢从榻上坐起,摸了摸心口的位置,一切如常,并没感到不适,仿佛刚才那股剧痛从未存在过一样。 她又站了起来,在内殿活动两步,也依然没感到任何痛楚。 太医令还如履薄冰的跪伏在地上,等候着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会给自己一个怎样严厉的判决。 刘枢瞟了他一眼,开口道:寡人昏迷了多久? 太医令:回王上,不久,只不到一炷香。 一炷香的时间便能恢复如常? 那么医令以为,寡人为何会昏倒?又如何醒的? 太医令嗫嚅道:许是王上近日政事繁忙,思虑过重,加之天气严寒,因此心血不足所致。臣方才见王上鼻息闭塞,心律凝滞,便用砭石之术浅刺沟洫与上焦二穴,每处三十六下,待您转醒。 嗯。刘枢不置可否的点了下头,偏头说:太医令救治有功,赐圜币千镒,黍米千斛,金箸一对。其余人,各随赏赐。随后又摆摆手,叫他们全下去。 闻喜在旁躬身应下:唯。 汉王不仅没有惩罚他们,竟然还给了赏赐,这样的赏赐比一个卿大夫整年的俸禄都优厚许多倍,太医令和一丛医正感到又惊奇又畏惧的退下去了。 宫里上上下下都对汉王的乖戾放诞有所耳闻,但只有一直陪在汉王身侧的闻喜明白她其实并不总那样。 这莫名其妙的昏厥症状就这样暂且搁下了,汉王思量片刻,不再去提。 今日的奏疏还有没有未看完的?都呈上来吧。 刘枢理理袖子,露出一截如玉般光滑白皙的手腕,方才摔倒的时候磕到了一小块,此时看起来污青一片,非常显眼,但她浑不在意,从榻上起身。 王上的头发这时披散着,乌黑浓厚,长及后背,像丝缎一样铺满肩头,随着她走路的起伏动作更显油亮润泽。她也没有叫人来伺候束发的意思,只闲闲地披了件丝质便袍,就去那桌后坐了。 闻喜心里还惦记着她刚才莫名而起的病痛,想着王上要是再休息一阵就好了,可是他明白刘枢向来说一是一,不会改变已出口的话,于是他只好去捧了新的竹简回来,放置于御案上。 就只这些吗?刘枢扫了眼竹简,感觉不是很多。 是。闻喜道:大夫们听闻您今日御体欠安,便没有呈上太多 不是没有呈上太多,而是都忙着去相国门前串通消息了吧?刘枢打断他,冷冷的笑笑,说:他们是真怕寡人死的太早,又怕寡人活得太长呢。 闻喜被她这口无遮拦的话吓的直磕头,王上,您千万莫要这样说,老奴十个脑袋也抵不得呀! 哎,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起来吧,别老跪着,闻喜啊闻喜,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与那些年轻的宫人可不一样。刘枢一边说话,一边敏捷的翻阅着竹简。 过了一阵,她又问:今日可还有别的事要报? 闻喜犹豫一瞬,说道:回王上,方才您昏迷那时候,相国大夫来问过。 这是肯定的。刘枢头也不抬一下,讥讽道:相国关心寡人的身体,更甚于关心自己子女呢。他可有说什么? 闻喜道:他说王上身体劳顿过度,又有旧疾在身,这是他做相国的失责,罪责深重,万分惶恐。 刘枢眉头一皱,讲要紧的! 她简直受够了高傒那副虚与委蛇的嘴脸。 闻喜就道:相国大夫恳请您最好去雍城康养一段时间,以便调护龙体。 哦?刘枢放下手中的一卷奏疏,眼神变得玩味起来,他想叫寡人去雍城? 相处这么多年了,刘枢知道高傒的每一个举措都不会是没有缘由的。 雍城,是汉国的副都。几百年前,汉室的开国之主曾在那里理政数年,创立基业,所以雍城也被叫做汉国的龙兴之所,地位仅次于沣都。 雍城临水而建,又设有温泉行宫,历代汉王也曾多次到雍城疗养享乐。 说起来倒真是一个休养的去处,只不过那是历代先王将要退位前才会去的地方。 看起来相国是很体贴的在为寡人筹备安度晚年的事情了呢。刘枢的话听起来没有任何情绪,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闻喜心又揪起来,小声道:王上,您若不愿,便可不去。 天色暗下来,殿内点起烛光,刘枢默不作声,御案上左右各摆放着一盏长信宫灯,暖黄色的烛火照亮了她年轻的面庞,她微微垂着眸,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两排阴影,大殿中阒寂一片。 闻喜知道她思考的习惯,此时万万不可打搅。 过一会儿,刘枢又开口了,相国这时讲出这般话来,看来也应当是做好了万全的筹划,定是一件叫寡人不得不去雍城的事,猜猜看,会是什么呢? 以高傒的手段,他一定准备了后招,叫她别无选择,只能去雍城。 老奴愚蠢,猜不出。闻喜老老实实道。 刘枢笑了,状似随意的说:很快便会知晓了,他没时间了,不会叫寡人等太久的。 第98章 像是为了印证她所说的话一样,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禀报,刘枢用眼示意了一下,闻喜去打开门,接过侍女捧着的一卷短疏。 第48章 博弈 博弈 刘枢话音刚落, 殿外就突然传来一声禀报,她用眼示意了一下,闻喜去打开门, 接过侍女捧着的一卷短疏。 是太医署那边刚刚呈上来的。 写的什么?刘枢懒得看,叫闻喜自己打开看。 汉王宫中识字的宫人并不多,因为教会宫人识字并不利于主人翁们行使权力, 只有君王看重的内侍才会识字,闻喜是其中之一,在先王的授意下, 他是宫人中识字最多的宦官。 他看完后将小小一卷竹简放到御案上,然后说:太医令与医正们联笔上疏,说如若王上御体没有大碍, 那么下月的吉日请务必履行王室的义务,以安汉室祖宗之灵。 消息传得够快, 她才转醒多久,高傒就这么迅速的做出了行动。 看,这不就来了。刘枢从案前站起身来。 打开窗户,寡人想看看庭院。 既然搬出祖宗之灵来说事, 高傒的威胁意味很明显:若这次刘枢还是不从, 他便不惜从最近出生的宗室婴儿中挑一个来过继与她。至于安侯与乐侯那边,又免不了一场大动荡了。 侍女打开了内殿中的窗子,外面又纷纷扬扬的下起了雪,庭院中豢养着几只麋鹿,正在雪地上寻食,那是刘枢七年前养下的鹿, 七年过去了,已然壮大雄健。 窗外的冷风吹进来, 她没忍住,咳嗽了几下。闻喜连忙招呼一个侍女为她披上狐裘。 她停在窗边,修长的五指扣在窗牖上,瞭望外面的雪景,刘枢忽然笑出声道:闻喜,你看寡人还是王吗? 当然,您从来都是的。 闻喜由衷的回答。 面前的君王是先王指定的唯一继承人,也是先王唯一的血脉,她自出生那一刻起便降落在王位上,要论正统,全天下都没有谁比她更正统、更不可撼动的了。 这恐怕也是最令高傒头痛的地方吧。 刘枢却收敛了笑,瞧着满庭的麋鹿,不,寡人明明是一只天天等着被配种的猪,连这苑中麋鹿也不如! 殿中的侍女和宦官全都被这话吓坏了,一排排慌忙跪下去,王上息怒! 寡人可没有发怒。刘枢悠然笑了,寡人从前经常这样想,也便这样说了。 她转身看向御案,可是今日,寡人终于不再这样想了 闻喜会意,走过去将那卷刚送来的短疏拿来,呈给她。 刘枢将奏疏从头到尾看过一遍,继续说:相国果然老了,他等不及了。 对于高傒的野心,刘枢要比他的亲儿子高封还要明白。或许在高封眼里,高氏世世代代做汉家权臣便是最好的归宿了,所以高封才会愚蠢的想出随便安排一个侍女服下楉果来引诱她的方法。高封在想,只要汉王能有王嗣,高氏便能稳住相权,孩子是谁生下的,并不重要。 但高傒不完全这样想,在高傒的心中,有一簇隐秘又阴暗的更大的买卖要做。就和二十年前那场惊天豪赌一样,他要的是以最小博最大,直到吞噬一切,这才是高傒的本性。 王嗣必须由高蝉诞下,将高氏的血脉与刘氏混为一谈,高氏才能变为真正的外戚贵族,彻底洗刷他那低微出身的过往。 一旦高蝉生下王嗣,那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人,高封便是下一任汉王的亲舅舅,高傒则是王嗣的亲祖,高氏一跃而成半个王族,如此下去,再过一代或两代,高封或是高封的子孙,便能僭夺王位!至于刘枢这颗棋子,便可以随便舍弃了。 这才是高傒隐藏在心里,从不为人言的滔天的欲望。 但是现在,事情似乎发生了转变,高傒竟然舍得暂时放下自己的计划,为的就是让她去雍城? 去雍城,代表着远离汉室权威的中心,代表着远离廷臣,远离政事,代表着刘枢会被突然架空,但同时也代表着她不用时刻被逼着生孩子了。 能叫高傒如此急于行动的原因,只能是一个,那便是高傒在害怕。随着岁月的推移,高傒的政事能力在衰弱,而刘枢的能力在扩大。 刘枢低笑两声,喃喃自语:他怕寡人像这些麋鹿一样长大,更怕他自己像这风雪一样消失在天际。 风雪虽强劲,也总有消散的时候。麋鹿稚嫩,也总有健壮的一天。 汉王这些年在朝廷中也笼络了些卿大夫,偌大的王庭,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甘心服从高傒的。况且,相国权势再盛也无法阻挡君王不见臣子不是? 年老的高傒怕自己手中的权力被她这个年轻的女子一点一点的收回去。这是最可怕的情况了。 所以他只能来逼她。 摆在刘枢面前的选择不多,要么与高蝉生下继承人,要么从宗亲过继一个,要么去雍城,暂时斩断自己已到手的那部分权力。 看起来,哪一条路都不是很妙。 或者,她也可以利用君王的身份,拖慢这一决策的时间。汉国制度繁杂,做什么事情的程序都古板传统,如若她真有心不乐意配合,拖他个一年半载也不是问题。 可是,要不要选择拖一段时日呢?短短一年,汉国的政坛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第99章 刘枢在窗前踱起步来,她要好好想一想,站在这个抉择的十字路口处,要如何做才是良解? 隐隐的,她敏锐的政治嗅觉让她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千载难逢之机,一个或许能令一切都天翻地覆的节点。 她等待了数年,忍耐了数年,也积攒了数年,虽然还是不够强大,但也并非一无所有。 她还是需要一些关键的力量,例如 一股恰如其时的东风? 一个不可或缺的良臣? 一场突然而至的惊变? 转机会发生在今年吗? 刘枢在踱步思索的时候,殿中始终鸦雀无声,没人敢在她想事情的时候弄出一丁点儿声响。 她负手在后,缓步徘徊,哪怕是专注想事情的时刻,她的腰背也会无意识的挺的笔直,多年的王宫礼仪训练让她的肢体习惯了在任何时候都保持高雅的仪态。 她身材颀长,肌理匀称,紧实有力,头脑灵敏,散发着年轻女子最美好的健康与活力。 在先王精心布置的策略下,刘枢终究是长大了。 以后她和她的国家将会如何,就要靠她自己了。 半晌,她足下一停,已经想好了,转回身,道:传下去,寡人将赴雍城,于温泉行宫静养。 唯。闻喜和侍女们一同应下,他听得出来,每当王上用这样笃定的语气说话的时候,便是有了十足的决断。 再者,刘枢继续道:既然相国如此上赶着来请寡人做一选择,那么寡人自当要与他谈谈条件才是。该说个什么条件才好呢 闻喜小声道:王上,可要召相国大夫入殿议事? 不必。刘枢摆摆手,叫王庭舍人来,记下寡人的意思,传与相国。 很快有宫人去通知了舍人。舍人急忙赶来,笔墨都不曾晕开,刘枢就已经说了起来。 刘枢才不会专门等他呢,她似乎颇有兴味的扶栏瞭望,自顾自的说下去:寡人* 前几日批阅奏疏,典曹大夫曾上表言道,有郧国公子私自潜来汉国,欲求我邦庇佑,有这事吧? 她压根也没指望有人会附和她,毕竟旁的人哪里看过奏疏呢?就算闻喜偶尔替她念过一两卷,也早就忘记内容了,谁会对那些每日成堆的琐碎政事有印象呢? 刘枢却能。 也许是天赋卓绝,也许是头脑年轻的优势,刘枢总能将每日发生的政事理出头绪来,桩桩件件,条分缕析,并且和之前发生过的政事相互连缀,勾勒出一个个大政策、大事件进程的全貌。 并且在心里记下个七七八八,毫不觉得枯燥。 有时候连相国都不小心记混的事情,刘枢却可以在朝会上条理分明的替他数点出来,然后吩咐有司办结。 少年人的精力和敏捷,远非老态龙钟的老人可以比拟。 刘枢接着道:这桩事,寡人记得那时相国没有应允郧国公子的请求。 这符合高傒的行事风格,郧国地处偏僻,向来与别国关系生疏,突然偷偷跑出来一个公子,任何国家都不敢贸然提供庇护的。加上高傒近年来年老昏花,心思都在汉宫庭之内,没功夫去过多调查那位异国公子出逃的来龙去脉,就干脆一拒了之。 可寡人欲应允郧国公子,将其留在沣都别馆照应。刘枢一字一句的宣布,告诉相国,若能如此,寡人便于三日后动身前往雍城行宫。 并且相国也需陪伴寡人同行。 否则的话,动身之期,就来年再说吧。 这是刘枢提出的全部条件。 舍人战战兢兢的记下来。 窗外的远处,大雪铺满了层层叠叠的汉家宫阙,一眼望出去,都望不见楼宇的尽头。 刘枢眼落远方,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一切全看相国的决定了。 三日后,声势浩大的王驾车队由沣都开赴雍城。 第49章 归途 归途 越靠近西北方位, 风雪愈盛,鹅毛般的大雪遮迷了人眼,郦壬臣和田姬抵达了郑国北部最后一个城邑邲城, 离开这里,兑换传验,便是汉国。 邲城郊外有一处酒肆, 用草泥灰筑成,屋顶的烟筒冒起炊烟,里面烧着炭火, 看起来很暖和,二人决定在此吃上一顿热饭,休整一番。 郑国食货享乐之风盛行, 没有禁酒令,因此每个城邑都有许多饭馆和酒肆, 一到夜间,围着好多醉汉,官吏也不做限制。 她们将马匹拴在酒肆外的一处粗木桩上,掀开粗毛毡做的帷帐, 走进去,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缓和了面颊的冰冷。 这位夫子,您这边歇! 酒肆的堂佣马上热情的围上来,瞧着她们的打扮,一口一个夫子叫着,设座端茶。 郦壬臣环顾一圈, 现在还是白天,酒肆里人不多, 三两个为一伙,一堆堆的围坐着谈天。 屋里面阴暗的角落处,独自坐着一个人,背对门口,身形竹竿子一样瘦,呷着手中的一碗浊酒,身上裹着薄薄的旧棉袄,后背一堆补丁,帽檐压得很低,辨不出男女。 郦壬臣轻叹一口气,喃喃道:这样天寒地冻的季节,竟有人会独自在边陲酒肆里饮酒,一定是很孤苦之人。 第100章 只有田姬听到了这句轻叹,不过她没有说话,心里想道:您不也是这样孤独之人吗。为何老替别人叹息呢 郦壬臣选了一处靠近门口的小桌案坐了。 桌案很矮,座位是麦草和破棉絮做成的垫子,直接铺在泥地上,已不知被多少食客坐过几千回,也不柔软,坐上去硬邦邦的。 酒肆中的食物种类不多,主要就经营那么几种,也没甚可挑选的。 堂佣问好了她们所需的分量,便去后厨传饭了。 起先端上来两份葑菜粥,用陶钵盛满。后来又上了一份燔芋艿,热气腾腾,软糯香甜,二人掰开分吃了。 堂佣弯腰道:这位夫子,今日风雪大,不便出门,小店昨夜剩下的酒已卖完了,新酒在十里外的酒窖,还没抬上来,实在不好意思,若您要吃酒,可以等等下午,等新酒到了,小店白送您一碗。 不必。郦壬臣摇头笑道:我们不吃酒,用了便饭就走。 好嘞!那堂佣见她好讲话,又另外送了一碟腌薤菜给她们。 主仆二人正吃着,门外响起一阵喧哗,只见一伙人劈里啪啦掀帐进来,约摸四五个大汉,满脸横肉,提斧拎锤,嗓门很大,叫唤着要吃的。 四五个大汉走进门,并没有察觉到郦壬臣二人,她们的位子虽是距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但寻常人开门进来的时候,走上两步,目光总会落在远处,扫视全场,并不会特意扭头去看坐在门口的人。因此表面上看她们是坐了离门最近的位置,但其实也是最不易察觉的位置。 田姬拿汤匙的手一顿,有点无措的左右看看,郦壬臣瞧了她一眼,那意思是叫她不要慌张,在这群不明来历的草莽大汉眼皮子底下乱动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那伙大汉气势蛮横,吆五喝六的走到中间,明明有空位在旁,却偏要挤走中间的那一桌食客,自己坐上去。 看这无赖又凶狠的架势,倒和她们不久前见过的那个抢羊的山匪相似。 要酒!快给爷爷们上酒!其中一个虬面大汉喝道。 酒,此时当然是没有了。几个堂佣一起上来解释,又把方才对郦壬臣说的话讲了一遍。 哪知那大汉勃然大怒,吼道:你们不是开酒肆的吗!怎么能没有酒! 哎呦,不是没有,是要下午才有,今日风雪大堂佣央求着。 别和我碎嘴!另一个大汉一巴掌扇过去一耳光,打断了堂佣,叫道:我怎么看旁人有? 他一指角落里的那个满身补丁的人,说:那个人怎么有? 那堂佣直接被这一巴掌打昏了过去。 另一个堂佣吓的腿软,磕磕巴巴说:那位那位是今晨一早就来的,买了小店最后最后一坛酒,是昨天剩下的,然后然后就真的没有酒了。 呸!第三个大汉吐出一口唾沫在地上,站起来一把将堂佣搡倒,朝角落那人喊道:那个不长眼的!识相的就把酒坛给爷爷们送过来! 酒肆里经这么一闹,谁也没法好好吃饭聊天了,但又不敢明目张胆的跑掉,怕引起这群大汉的注意。 所有人只得屏住呼吸不动作,私下里一片安静,只有帷账外呼呼的北风声刮过。 那满身补丁的人一动不动,像没听到大汉的咆哮似的。 嘿!他老子的!一个大汉腾的一下站起来,朝那人走去,说你呢!聋子! 说话间,大汉已走到那人的背后。 那人还是稳稳当当的坐着,叫人不由得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的耳朵听不见。 大汉伸手越过那人肩膀,要去抓桌案上的酒坛,岂料那人比他还快一步,将酒坛从桌案的一头嗖的一下移到另一头,左手倒右手,让大汉抓了个空。 这不是你的。那人终于出声说,嗓音中带着点倔强。 是个女子的声音。 远离争端的郦壬臣还坐在门口,突然微微皱了皱眉,这个声音怎么令她有些耳熟? 女子的话无疑瞬间激怒了大汉所有的同伙,剩下几个坐着的大汉也一下子全站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准备撸袖子朝她那去。 方才抓空的那个大汉更是怒不可遏,在她背后抡起拳头就要揍下去。那女子偏头一躲,顺势一骨碌滚远了,大汉的拳头闷闷的砸在桌角上,痛的他直抽气。 女子在地上滚了一圈后,翻了一面,敏捷的爬起来,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摸着腰间,仰头去看那大汉。 女子这时终于面朝门口了,虽然距离稍远,但田姬和郦壬臣几乎是同时露出诧异的神色。 那个人,居然是是惊! 顺着惊的手看下去,她的腰间挂着一柄剑。不,那并不是一柄真正的剑,只是一条薄薄的铜片而已,剑锋打磨的很粗糙,剑柄也只是绑在铜片上的一块木头而已。 与其说那是一柄剑,不如说那更像是一件自制的玩具罢了。 此时,惊的手正牢牢地握住她的剑柄。 郦壬臣甚至还来不及去想惊为何会在此处,那几个大汉就围拢了上去。 那个一拳打空的大汉直起腰来,对他的同伙们说:这么个瘦了吧唧的小屁孩,我一个人对付吧! 第101章 其他大汉闻声停下来,抱臂看起热闹来。 他轻蔑的看了一眼惊以及她腰间的那柄所谓的剑,说道:爷爷我马上砸烂你的脑袋! 别这样对我说话。惊那双狼崽一样的眼睛盯向他。 你能怎么样?那大汉开始动手解下自己腰间的斧子。 惊道:因为我会杀了你。 这个杀字刚出口,她的身子已经弹了起来,剑也随之刺了出去! 而当她说出最后一个你字的时候,剑刃已经划断了大汉的咽喉! 只有一瞬间。 这下快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似乎就是一眨眼之前,她还半跪在地上,剑还好端端的挂在她腰上。 但是现在,她已经跳了起来,而那柄破破烂烂的铜片也已划断了大汉的脖子。 没人看清这一瞬间的细节。 不过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个瘦了吧唧的女孩子,眨眼功夫就结果了一个九尺壮汉。 壮汉喉咙处的伤口喷出鲜红的血液,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跌倒在了地上。他身上的斧子甚至还没解下来。 其他的大汉个个面如土色。 酒肆里的气场似乎冰冻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是哪个客人惊叫了一声杀人啦! 这句叫声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屋里的所有人全都一下子作鸟兽散,一窝蜂冲出酒肆,包括那几个剩下的大汉。 郦壬臣和田姬没有跑。 屋子里只剩下四个人,三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惊此时才注意到了她们,她的眼中马上浮现欣喜的情绪,说道:你们终于来啦! 郦壬臣和田姬这才站起来,面面相觑。 郦壬臣问:什么叫我们终于来了,难道难道你在等我们? 嗯。惊点点头。 田姬纳闷道:你不是在鄢邑吗?那可是在郑国的另一头,此处则是邲城你不会是穿过了整个郑国来到此处吧? 嗯。惊又点头。 田姬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郦壬臣走上前几步,端视惊片刻,又看了看地上的死尸。 她没有问惊为什么要大老远跑到汉郑接壤的边陲城邑来等她们,而是道:我记得不久前我们见面时,你说你不想杀人。 惊默默垂下头,看向死尸,道:我现在不这样想了,因为有些人该杀! 郦壬臣观察着惊的表情,想看出她经历了什么。 片刻后,郦壬臣道:你也杀了你的主人,是吗? 惊一下抬起眼,正好撞上了郦壬臣秋水无波的眸子。 知道自己什么都骗不过她,惊又点点头,嗯。 果然如此 这其实很好猜,奴隶是主人的私有财产,是不能私自跑掉的,更别说从郑国的一头跑到另一头来。惊的主人一定会去官吏那告发,然后全国通缉,不过两天她就会被抓回去,拖回去暴打一顿。 郦壬臣这一路上从没见过有奴隶被全国通缉的事件,这就是说,惊的主人不存在了。 况且,惊今日的表现,也根本不像是第一次杀人。 为什么?郦壬臣问。 惊的眼中溢出了浓浓的哀伤,阿青死了。 田姬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 眼泪从惊的脸上滚落,她的声音哽咽。 谷子收成不好,他们打了她。 今年又特别的冷,没什么吃的。 阿青在最冷的那天生产,刚挨过打。 没人帮我们。我眼瞧着她一点一点没力气了。 同个铺位的阿姊说这叫难产,还有阿青身子实在太弱了,孩子没能出生,和阿青一起 不用再说了!郦壬臣感觉心头像被压了一块大石头,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把手搭在惊的肩头,不用再说了 即使惊没有说下去,她也能推测出,以惊的性情,那晚上一定冲到主人的前宅,杀红了眼,再疯了似的跑出来 她忽然记起在曲沃的时候,某一日卓寮想拉她钓鱼,在钓鱼前发生了一件小插曲,她依稀记得是卓寮的门童来禀报,说鄢邑的一个代理市贾被家奴失手打死的事情。 那时卓寮很不耐烦的寥寥几句话便处理了这桩事,仿佛那是比芝麻粒还小的事情一样。紧接着她们就钓起了鱼。而第二天,她就去了郑宫。 这件原本微不足道的小事被从记忆里勾起来,叫郦壬臣有一丝恍然。 原来,那是惊遭遇的事? 将这两件事前后联系起来,郦壬臣看着泪流满面的惊,忽然感到一股双倍的痛楚。 她没有再问惊别的问题,因为无论再问什么都是一种残忍。 在阿青死去的时候,郑国的富商在闲情逸致的垂钓;在惊最无助的时候,郑国的国君在快活的游猎;在这对苦命的人最绝望的夜晚,曲沃城里歌舞升平,金迷纸醉。 郦壬臣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个天下到底怎么了?明明已经腐烂到根基了,可看起来好像还在若无其事的运转着。 第102章 是不是只有彻底的毁灭才能终结一切呢? 谁来终结呢?如何终结呢? 终结之后,又将从头建立什么样的天下呢? 谁来建立?如何建立? 谁都有想不明白的问题,郦壬臣当然也是的。 早在归氏被族灭的时候她便渐渐明白了,儿时读的那些圣贤书仿佛是一堆废纸,那些高高在上的之乎者也,那些夸夸其谈的大政方略,其实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她摇摇脑袋,暂时放下了这些问题。 惊用袖子擦干了眼泪。 我知道你们曾说过,想要去汉国。惊说道:我没处可去了。便来这里等着,邲城是去汉国的最后一道城,你们若要去的话,定会从这过。 郦壬臣问:你是想跟着我? 惊迟疑了一下,眼睛看着脚尖,点点头,嗯。 她不敢确定郦壬臣会不会答应她。 好。 惊诧异的抬头,她没料到郦壬臣竟然答应的这么快。 不过,在我这里,没有奴隶,只有家臣,这两者可是有很大区别的,你能明白吗? 惊不能理解,但是对她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于是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你选主公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郦壬臣朝她苦笑道:我可以供你最普通的吃穿用度,但是以我现在拮据的形势,恐怕不能给你更多了。你还是再考量考量吧? 不错,天下没有比郦壬臣更窘迫的家主了。哪怕是惊见过的那些主人里面,也没有像郦壬臣这样贫穷的。 但是惊毫不犹豫,她跨过身前的尸体,向郦壬臣深深拜倒:那惊以后就是您的家臣了。 凡夫子所命,惊无所不应! 第50章 招魂 招魂 郦壬臣叫她先起来, 三人走出了酒肆,没去管那具尸体。无论在哪个国家,像方才那样的强盗都是没有身份证明的人士, 他们整日以打架截虏为生,寻衅滋事,与各国游侠厮混, 游离在社会边缘,居无定所,浪迹九国, 就算一不小心丢了性命,各国的官吏也不会去关心。酒肆管事的人过一会儿就会找人将其拖走埋葬了。 要做我的家臣呢,首先要做到一件事情。郦壬臣一边走在大路上, 一边说着。 惊认出她走的是进城的方向,心里突然紧张起来, 什么事情? 郦壬臣微微一笑,看向田姬,君子正其衣冠,洁其身。 田姬会意, 也笑了笑, 从包袱中取出一件新衣服塞给惊,然后替郦壬臣解释道:那就是说必须得身体清洁,衣着干净! 惊一下子脸红起来,瞧着自己脏兮兮的手足,确实太不成样子了。 三人走到城门口,惊紧张的心脏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她不能进城! 郦壬臣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说:我明白你现在是个没有身份验传的人。你能独自一人大老远跑到邲城来, 也真是有惊无险。 惊趁乱从遥邑主人家跑出来,又是奴隶,定然没有验传那些东西,她这一路上活的偷偷摸摸,只能绕过每座城池的主要地段,选山林小道赶路而来。 你不必进城,与田姬一起在这里收拾干净等我就好。 惊听她这样说,才放下心来。又纳闷她说的收拾干净怎么实现,不过她没有纳闷太久,田姬很快带她来到了城外的临时驿馆,推她去里面的浴室彻彻底底洗刷一番。 原来每个城池的外面都会设有这样的临时驿馆,供来往的商贩歇脚、喂马、整顿,条件虽然破败不堪,但好在人员混杂,管理松散,不会问她们要身份证明。 郦壬臣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一副忙碌了一天的样子,田姬知道,因为惊的关系,她们原定的今日离开郑国的计划要推迟了。 三人只能挤在临时驿馆的一间茅屋里过夜,说是茅屋,其实和一间马棚无异,稀疏的棚顶常常漏下冰凉的雪水,床铺上湿漉漉的,地上也没有一块完整的干草可以卧眠。 郦壬臣心情却很平静,瞧了瞧沐浴整洁的惊,笑道:这样就好多了嘛,看来还是个俊俏的小姑娘呢。 惊那双倔强黝黑的眼睛头一次浮现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神态来。 三人席地而坐,就着夕阳的余晖,郦壬臣给田姬和惊看她从城里买回来的东西,摊开在地上,是一些给小孩看的大字竹简,还有刻刀、磨石、竹片。 郦壬臣对惊说:从今天起,我教你识字和写字,既要会用刀笔写,也要会用毛笔写。 惊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只感觉心脏快跳出胸膛,她半晌才点点头,嗯。 郦壬臣又从包裹里取出一卷兵书,我想你天赋不错,等你会识字写字了,就要学这些了。 惊看到那捆竹简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什么也不明白,但她还是顺从的点头,嗯。 田姬忍不住笑起来,你啊你,都成了我们郦氏家臣了还一口一个嗯的,你应当学会说喏才是。 惊又不好意思起来,立马改口,喏。 郦壬臣笑笑,这些都无妨的,以后见的人多了,总会知道的。 第103章 田姬问:主人去了这么半日,就只是去买这些吗? 当然不是。郦壬臣道:这几日暂且歇在这里,等等消息。 她不多说,田姬也不多问,这么多年下来,相信主人总是没错的。 过了三日,果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厮骑快马来到邲城外的临时驿馆找郦壬臣。 连小厮都骑快马的主人家,那必然是财大气粗的范卓公了。 小厮是来送信的,三日前,郦壬臣写信给曲沃的范卓公,拜托她帮忙搞定一个没有验传凭证的奴隶的身份,方便出境去。范卓公在郑国果然神通广大,轻轻松松便给办妥了,和回信一起来的,是一封完完整整的写着惊的名字的新验传。 在郑国,求范卓公办事往往比求高官还便利许多。 郦壬臣又写了一封重重感谢的回信给那小厮带回去,那小厮恭恭敬敬道:我家主人也说了,区区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请郦夫子宽心去吧。 当日,没有一刻停留,郦壬臣便带着田姬和惊穿过邲城,踏上了汉国的土地。 郦壬臣这几日与她们有说有笑的,看着不是很着急的样子,直到现在她们才发现主人是多么迫切想去到汉国,不,是回到汉国。 各国为了在地缘上不被邻国轻易进攻,因此都使用了尺寸完全不一样的车轨距离,郑国惯用六尺轴距的车马,而汉国则统一用七尺的。 多出来惊一个人,于是郦壬臣将原先两匹马卖了,在边境换了一辆七尺轴距的旧马车赶路。 与崇尚奢华精致的郑国不同,汉国关塞高耸,城门覆满积雪,城墙厚实高大,屋檐多用木制,飞檐翘角,城阙俨然,没有多余的装饰。 城头上的卫兵全副武装,一字排列,披坚执锐,警惕的瞭望远处,像是能随时进入战备状态一样。由于汉国长年与西北狁方部落作战,需要充足的兵源和动员力,习性使然,所以全国上下都养成了这种全民尚武的风格。 一路走来,没有了江南潮湿地的温暖如春,没有了似锦的风流繁华,有的只是北国风光,冷风如刀,雪原如海,城门肃立,黑色的旗帜在呼啸的北风里飘扬,上面写着赤血一般的汉字,所见所闻,尽显一派汉家气象。 三人驾车一路狂奔,七日后,抵达渭水,渡过去,便是沣都。 渭水汤汤,山寒寂寂,波涛如怒,终年不断。 惊跳下车来,呼叫着朝江畔跑去,她从没见过隆冬之际还能如此奔涌的江水,夫子,您看这水! 郦壬臣和田姬谁也没有回答她,并不是她们没有听见,而是她们已发不出声来。儿时奔腾的回忆像这滔滔的渭水一样涌入她们的脑海,需要使尽全力才能压住翻涌而上的心绪。 二十多年前,一对父母在渭水畔说出了那句天青雨霁,鱼龙出焉,天下安焉,河清海晏,岁丰物阜! 我们的女儿,便叫归霁吧! 她会是归氏公族最有希望的女儿,也会是全沣都最光耀的贵女! 因为她是我们的女儿啊! 往日繁华已去,而今物是人非。 玩水回来的惊诧异的看到,一滴晶莹的眼泪划过主人的面颊。 郦壬臣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心像是裂开了一样,说不清楚是酸楚更多,还是痛楚更多。 又下雪了,飞雪溶化在江水里,汉国的冬天比别国更冷。 冬天,冬天,七年前她离开此地时,亦是一个寒彻入骨的冬天! 惊目若呆鸡,她从没见过主人这样的一面,夫子,您 什么样的事情才会叫郦壬臣流泪呢? 北风吹干了那一滴泪,郦壬臣没有任何解释,只是轻轻道:你们听,有船来了。 惊回头去望,果然见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媪拨桨而来,她驾船技术了得,这么大的浪头,她竟能如履平地,船上另有一个老者在船尾拨桨,两人一边划船过来,一边唱着行船的号子,曲调悠长旷远,是汉地民间的韵味: 大夫哟,回家喽! 君侯哟,归来喽! 天不可上哟,上有黑云万里; 地不可下哟,下有九关八极; 东不可往哟.东有弱水无底; 南不可去哟,南有豺狼熊麋; 西不可向哟.西有罗荒千里; 北不可游哟,北有冰雪盖地。 惟愿我大夫哟,快快回故乡哩! (改编自《楚辞》) 老者们苍老嘶哑的声音将这曲号子唱出了一股感召冤魂般的凄凉味道。 田姬看主人一眼,又看向惊,吩咐道:惊,你快去拦住那船,我们要过江了。 好!惊很麻利的就把事情办好了。田姬则将马车在江边渡口典当了,换取一些钱币。 三人坐进船舱里,旁边还剩下几个位置,老媪还想再等等有没有其他旅客,那老者却说今日风雪大,行船危险,不如早早回去,老媪想了想答应了。 船掉头往对岸走,略有颠簸,老媪见郦壬臣是士人打扮,便送进来一支熏黑的省油灯,说道:夫子若要看书,且将就些吧,大半个时辰就到岸了。 郦壬臣起身接了,有劳船家,多谢。这么大的风,还要日日跑船吗? 第104章 老媪叹气道:那有什么办法?课税又涨了,不跑船还能活吗? 郦壬臣疑惑道:汉国税率不是逢十抽一吗?并不严苛啊。 老头从船尾伸头进来插嘴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五年前便涨到逢八抽一,今年初又涨到逢七抽一! 怎么会这么多!郦壬臣惊讶道。 还能为什么,边关吃紧呗。老媪接口道。 郦壬臣有些纳闷,汉国常年抵御狁方,替中原八国挡住狁方的进攻,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其他各国每年都会向汉国输送财货,以供应战争之需,自古而今都是这样的。税收十抽一已是常态,不至于加税到七抽一吧。 听她这么一顿说,坐在后面的惊有点好奇的看了看主人,为什么主人好像对汉国这么了解呢? 老媪道:这位夫子讲得在理,但是课税的事又不是我们黔首做得了主的,王上要收那么多,我们又能怎么办嘛。 王上?郦壬臣又重复一遍,确认自己没听错。 对啊。老头又从船尾伸头进来道:本来王上还要逢五抽一的,是相国大夫劝了半天,才改为逢七抽一。 这样么郦壬臣微微点头,表示了解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田姬这时候忍不住开口道:王上与相国如何商量的,你们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他俩是当着你们的面商量的? 哎,这位大姐怎么这样讲话!老者争辩道:全沣都的人都是这样传的呀,本来就是这样的,不信你待会儿下船自己去打听嘛! 田姬想再说点什么,却被郦壬臣和和气气的声线打断了:好了,都不要急,田姬,你再讲下去两位船家都没法专心拨船了。 田姬只得把话咽下去了。老媪和老者又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拨桨了。 船舱里只剩下主仆三人,郦壬臣很反常的没有自己拿书出来读,而是叫惊拿书来读一段听听,惊乖乖照做,船舱里很快响起少女朗朗的读书声,郦壬臣只是坐着,闭目养神。 田姬悄悄打量她的脸色,依然没有发现任何波动的迹象。波涛拍击船身的声音一阵又一阵传来,省油灯随着船舱的起伏晃晃悠悠。 第51章 坊间传闻 坊间传闻 郦壬臣三人在沣都住了三日, 也没有找到能够觐见王宫的门路。从前,汉王庭总会对外开放一条直接提出意见的通道,那些没官没品的士人可以借此直接向王庭提出自己的政论, 以博得汉王的赏识。 先王在世的时候,有许多名臣猛将都是由这条路晋升上去的。依照汉律,无论是黔首还是士人, 无论是商贾还是囚犯,都可以走直觐的方法,如果言之有益, 汉王将大大奖赏,可如果言之无理,不堪大用, 也将会受到重重的处罚。 因此,直觐是最快的一条路, 但同时也是最危险的一条路。或荣或辱只在一锤定音。 通常来说,若非对自己的才识极有自信,且对当世的王上极有信心的人物,是绝不敢直觐的。 不过令郦壬臣万万没料到的是, 如今汉国连直觐的通道都给关闭了。 虽然她并未想过一上来就挑战直觐的方法, 但这条门路存不存在,却是一件汉国的大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看来一切都变了。 作为一个远自齐国而来的士人,她无名无财,想要在汉国寻找一席之地很困难。 最稳妥的方法是参加一年一度的士人考量,然后被择优举荐到所在的郡县, 从基层小吏做起,一步一步熬上去, 她估摸着等自己熬到京官的时候,恐怕得十几年以后了。高傒那时候有没有寿终正寝都未可知呢。 不行,这太慢了! 另一条路,便是通过三公九卿引荐,直接在沣都扎根,接触政界名流。这虽然很快,但大多数时候要靠运气,伯乐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她首先在脑海中想起几位大夫的名字,都是先父生前的好友或者提拔过的后辈,他们的处事方式和政治主张大都与先父类似,如果去这些大夫的府邸毛遂自荐,那么被他们相中的概率会大大提高。 可是,经过她们这三天的打听询问,这些大夫要么已经过世了,要么早在七年前便被投入大狱,身没爵削,家族覆灭。 高傒,还真是寸草不留呢。 怪就怪她郦壬臣现在还不是名满天下的名士,不能像她的老师郦夫子那样,无论走到哪国都能受到国君的亲自礼遇。虽然她在稷下学宫时被人交口称赞,但那样的程度远远无法辐射到汉国来。 她原本的计划是先在齐国蛰伏几年,积攒名声,再到汉国来,那样事情便会好办的多。可是现在,齐王一句若不能用,则必杀之的密令,叫她不得不早早逃离齐国,保命要* 紧。 一路走来都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但郦壬臣不会慌了手脚,她还有最后一条路可走,只不过,那也将是最痛苦的一条出路。 田姬,你说郦壬臣的声音平静如水,可出口的话却叫田姬差点震惊的晕过去,你说,我去做高傒的门客好不好? 田姬的嗓音有些微微颤抖:主人,一定要这么做吗? 做仇人的家臣,会是什么感觉? 第105章 郦壬臣垂下眼皮,如果一定要做的话,我会做的! 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我在想。 汉国的冬天像是没有尽头,从驿馆的小窗看出去,外面冰冻一片,只有几个茶摊冒出袅袅热气。 田姬皱起眉头,她们携带的钱财,容不得继续虚耗下去,必须快点有所行动,何况,又多了一个吃饭的人。 惊站在墙角,默默琢磨着她们两人的话,没有多问,只站出来突然道:夫子,要出去喝碗热茶吗? 郦壬臣笑笑,也好。 郦壬臣畏寒,一到冬天总会做噩梦,每次都要喝碗热茶暖身子。这些是惊慢慢了解到的事情。 驿馆旁边的茶馆午间很热闹,有说书人连唱带跳的讲故事逗茶客开心,气氛高涨。 三人去听了一耳朵,故事讲的是相国高傒的英勇事迹,譬如相国大夫十几年前如何智勇双全击退郑军啦,如何设计夺回狭陉关啦,生活如何简朴啦,任职如何忠诚啦等等。 郦壬臣不大喜欢如此喧闹的环境,只站住听了两耳朵故事,便走开了。 汉国有严格的禁酒令和宵禁制度,黔首除了每年固定的三日外,其余时间一律不准饮酒。这三日分别是:冬至日,除夕日,以及当今王上的圣诞日。 所以沣都城里找不到一家酒肆,但是茶馆却鳞次栉比。 郦壬臣另选了一家茶铺,进去坐下,惊和田姬也跟进来坐下,抬眼却看见一个有点熟悉的女子正好坐在邻案,那女子一身麻色棉袍打扮,看来也是个士子。 郦壬臣的目光碰巧与之对视,在对方的眼里也看出了同样的情绪。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敢问阁下可是在齐国稷下学宫参与王霸之辩的辩士,王莹王大夫? 正是!王莹又是惊奇又是欣喜,在下字米晶,郦夫子不必客气,称我表字就好。 说话间,两人都站起来,对揖一礼。 王莹走过来坐到了郦壬臣这桌,热切说道:郦夫子自齐国远道而来,这顿茶饮,便当在下请了。 米晶大夫怎么会认得我呢?郦壬臣颇为意外:在下并未参与那次辩论。 王莹笑道:以郦生在稷下学宫的名头,还需要参加什么辩论才会有人认得你吗?在下只在稷下学宫呆了半月,就已经无数次听到您的赫赫高名了! 她说话有些激动,声音略微大了点,引得几个茶客朝这边看过来。 汉国不像齐国,并不重视什么学宫士人,更不会因此而高看你一眼,所以王莹见到郦壬臣表现得这么激动,在周围其他茶客看来是有点举止奇怪的。 米晶大夫谬赞了。郦壬臣有点尴尬的笑笑,小声客套道:在下曾观看过您的辩论,您所说的王霸并用的论点也叫在下耳目一新,在下还记得您说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霸,古今一也。二者并之,天下可安,实在是难得的高见 茶佣上前来为她们几人倒茶。郦壬臣和王莹你一言我一语,煞有介事的轮番进行着齐国士人之间常有的废话切磋,寒暄了老长时间才停下来。 惊在旁边听的一愣一愣的,感觉什么都没听明白,又感觉她们好像其实也没聊什么要紧的话。 田姬忍不住偷偷笑笑,戳戳惊的肩膀,悄悄附耳对她说:夫子他们在齐国时,士人之间开场白总是这样的,都是些虚礼,随便听听便好,不必较真。 王莹虽是汉国人,但似乎非常向往齐鲁士人们的那种高级生活状态,拉着郦壬臣一寒暄起来就没完没了,茶过两巡,她们才算终于聊完了那些废话,开始讲点有用的东西。 郦夫子现下在何处高就?怎么突然来到汉国? 郦壬臣苦笑道:在下还不曾有一官半职,不过游士一个罢了,夫子可不敢当。 王莹仿佛觉得不可思议,怎会如此?以郦生的才识,若在齐国,齐王必厚遇之啊! 郦壬臣又是苦笑,齐王是一回事,齐国公子臼又是另一回事了,以公子臼的胸怀,未必能容她,况且父子俩还惦记着要杀她。 她不想多提这个话题,就问道:米晶大夫近来如何呢? 王莹拍拍腰间拇指大小的铜印,叹气道:哎,还是那样呗,莽苍小士而已,不堪大用。 郦壬臣认出那是汉国第十六级大夫的印信,是卿大夫中次列最低的一级,职能几乎与吏相等,只不过挂一个士大夫的名头。 郦壬臣道:既然米晶大夫已位列大夫之林,又为何千里迢迢跑去齐国参与什么王霸之辩呢? 还不是为了见见世面。王莹道:见识到那么多能人奇才同聚于稷下,在下才明白,我汉国对待士人有多寒碜。 郦壬臣不予置评,只是平静问:哦?米晶大夫是这般想的? 王莹道:当然啦,人家齐国士人可以不治而议论,皆赐列第,是以学宫大盛,可不像汉国 郦壬臣小声道:米晶大夫慎言,汉国礼制,坊间不得随意议论王庭。 王莹笑道:嘿嘿,无妨的,那都是多少年前的王庭啦,郦夫子瞧瞧现在的黔首,谁不爱议论今上两嘴? 第106章 她说今上二字时难得的刻意压低了声音,又用手指指天上,郦壬臣会意,意思是说汉王。 王莹又道:郦大夫初来汉国,或许有所不知。当今王上年少,尚未亲政,王庭大事一应由相国大夫处理。 郦壬臣不动声色问道:听闻王上如今二十二岁,早过了亲政之年,为何还不亲政? 王莹道:还能因为什么?王上行迹顽劣,喜怒无常,据说还喜半夜杀人!哪堪大用? 她音量虽低,但语气却好似有模有样的,大谈特谈:王上体格羸弱却好色无度,三天两头卧病在床,无法自理。若是没有相国,王庭岂不是早乱套了。 郦壬臣: 王莹见她神色不变,就继续道:而且,在下之前听到一则传闻。 什么传闻? 王莹凑过来神秘兮兮的说:在下听闻,当今王上病弱,以至于无法生育。 郦壬臣慢慢咽下一口茶水,消化着这个消息,此等深宫隐秘之事,阁下又从何得知? 王莹道:这还需要从哪得知吗?王上与王后结合七载都不曾生育王嗣,这期间宫中也无任何一个王嗣降生,加之王上又体弱多病这般情况岂不是一目了然? 哦。郦壬臣点点头,表示知晓。 在从前的汉国,礼法严明,君王是国家至高无上的存在,是代表国家神圣意志的人物,是天命所归的刘氏血脉,是决不允许坊间黔首随意谈论的。 而现在,连一个小小的十六级大夫都在有鼻子有眼的谈论着国君的花边八卦。 汉王究竟好不好,郦壬臣无从得知,七年过去了,谁都会变,怎么变都不足为奇。 但是她明白,国君作为这个国家不可挑战的、绝对的、最高的形象正在百姓们心中慢慢瓦解。 以国体观之,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王莹讲完了,坐回去,道:若说王庭中还有谁最克行礼制,那就非相国大夫莫属了。 郦壬臣没忍住,呛了一下,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咳,咳咳 郦夫子怎么了?王莹问。 没事没事,只是不小心呛着了。郦壬臣接过田姬递过来的帕子,擦擦水渍,米晶大夫请继续,在下还想多了解了解汉国的情况。 王莹瞅瞅她道:郦夫子莫非是想在汉国谋功业吧? 郦壬臣随意笑笑,在下若说是,米晶大夫又有何赐教呢? 王莹道:实不相瞒,若想在汉国建功立业,必得先成为相国大夫的门客,除此之外,别无它途。 郦壬臣默默捏紧了茶杯,一字一字追问道:别无它途? 没错!王莹道:相国大夫门下食客三千,能人辈出,一面难求,若郦夫子能成为相国大夫的座上宾,那么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郦壬臣道:可是王庭中总还有其他的九卿大夫,在下又何必去挤相国府邸的大门? 王莹笑了,低声道:郦夫子何不想想,是谁提拔了那些大夫坐上九卿之位的? 郦壬臣一顿,明白了,自然是相国高傒。 高傒的权势原来已经膨胀到这般地步了吗! 郦壬臣试探着道:王庭高官皆出一门,这就是米晶大夫所说的克行礼制么? 王莹听到这话,也默然半晌,才道:在下明白郦夫子的意思。可是当今天下,又有哪一国不是如此呢?天下纷乱如斯,汉国又怎么可能幸免!咱们就与邻国郑国相较,相国大夫在择人用事上已经是极大公允了。若无相国,汉国何存于今日? 王莹补充道:再者,相国对王上的尊崇和悉心教导天地可鉴。 哦?郦壬臣差点都要笑出来了,何可鉴者? 王莹正经道:汉国有古制,公卿大夫行制不得逾越君王。汉王每日午时正点进正膳,于是相国便等到午时末方进食,且每餐不过五道菜点,因为汉王菜点有时七道,有时九道,相国无论如何也不敢逾越王制,所以自己只用五道,几十年如一日,其恭谨之心如此,令其他士大夫汗颜! 王莹又列举道:再者,每当王上卧病,相国必会亲试汤药,朝夕问候,并于宗祠面壁忏悔,写表上书于天,祈祷神灵护佑王上御体康复。 还有,自相国总理百官以来,汉国再未有任何动乱,九国各得其所,无所侵犯,狁方也再未闹出大乱,这些还不够说明么? 王莹陆陆续续说了一堆,郦壬臣轻轻叹了口气,好吧,在下明白了。 高傒真是好手段啊。 王莹以为她是赞同了自己的意思,殊不知她二人思考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郦壬臣问:既然米晶大夫如此崇敬相国,何不早早毛遂自荐? 王莹饮下一大口茶,笑道:首先,在下只是陈述事实,并未有崇敬之情在相国身上,此相之才,还不值得在下崇敬。在下所崇,另有其人。 第107章 郦壬臣笑道:这真奇了,当今之日,汉境之内,还有令米晶大夫更倾佩的? 王莹黯然道:非也,并非今日之人,而是往日之士。郦大夫乃齐国人,恐怕并不知,在高氏之前她将声音压的极低,还有个归氏。 郦壬臣浑身一颤,咚的一声,杯底重重磕在案上,为了掩饰某种猝不及防的情绪,她又猛地转头道:惊,我的茶都见底了,为我添上。 惊赶忙起身,弯腰添了茶。 郦壬臣语无伦次,又对田姬说:田姬聊了这么久,米晶大夫和我们也饿了,你去旁边的铺子买些吃食。 喏。田姬一刻不停的跑出去了,像在逃什么。她心底明白,主人这是在竭力掩盖她们二人的情绪。 郦壬臣举杯喝下满满一盅热茶,温热的茶水熨平了心底的那一瞬的慌。 随后,她平静的放下彩陶杯,将苍白冰冷的指尖藏进宽大的袖笼内,脸上扬起生疏的微笑,哦,这倒是不曾耳闻。 王莹道:哎,事情都过去七八年了,旁人不知也是合情合理。论起这事,当年在汉国可是无人敢提的。在下见您是齐国稷下来的高士,便随口提两句罢了。 她说随口提两句,还真就只提了那么两句,旁的再没有吐出一字来。 对那个姓氏,连王莹这样的人都是谨慎万分、缄口不言的态度,由此可见当年情形多么严重。 郦壬臣问:足下方才讲到首先,那必然还有其次了? 王莹呼一口气,点点头,接着道:其次,还因为我这人有个不好的毛病。 什么毛病? 在下瞧哪里人多,便偏生不爱往哪里凑! 呵!郦壬臣也笑了,瞧她一眼,看起来也是个有点脾气的女人呢。 王莹又主动替她续上茶水,说道:所以嘛,若足下真想在汉国立业,可一定要得到相国的赏识才行。不过足下近几日就先别去相国府邸递名帖了。 这又为什么? 王莹奇怪的看着她,说:因为现下相国大夫根本不在沣都啊,连王上也不在王宫了,郦夫子不知道这事吗? 什么事?!郦壬臣手下一颤,握在手中陶杯里的热茶洒出来,溅在手背上,她也毫无所觉。 国君和相国一同离开国都,这一定不是一件小事。 王莹道:听闻前段时间王上又犯什么病了,相国便请求王上去雍城疗养一段时日,本来计划是相国留守沣都,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又改成了相国陪同王上一起去往雍城。 王架早已启程了吗? 没有,才走几日罢了。王莹好心提醒道:所以啊,郦夫子还是先留在沣都,待他们返程后,再去相国府邸拜访为妙。 郦壬臣默念道,等他们回来,才是真的一切都晚了呢! 王莹没听清,追问:郦夫子说什么? 郦壬臣马上站起来,作一揖道:多谢阁下款待,在下突然有急事,必得立即动身,请留步。 哎?怎么回事? 王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大概猜出她这是要去雍城,也随她站起来,一把抓住她袖子,不叫她走,郦夫子,你何必现在急着动身?为何不听在下一劝? 郦壬臣被抓着,走也走不脱,看着她,叹了口气,实在忍不住道:不是在下无礼,阁下权当忠言逆耳吧。 王莹道:郦夫子客气什么,但说无妨! 君可曾想过自己为何飘摇数年,还只是个区区十六级大夫吗? 这下轮到王莹哑口无言了。 郦壬臣道:阁下方才言道,每日拜见相国之人如过江之鲫,一面难求。然相国此去雍城,行仪仓促,其门下三千必不会倾巢随行。且,沣都黔首知此事者,甚少,别国游士知此事者,愈甚少。吾等不趁此良机,更待何时! 王莹目瞪口呆,感觉脑袋像是被大棒敲了一记似的。她的手慢慢松开了郦壬臣的衣袖。 郦壬臣收回袖子,理平展,快步走下台阶,走出茶棚时,她回头对王莹道:君一生之所求为何?可想好了么? 我王莹张了张嘴,再吐不出第二个字。 她只看见郦壬臣那如星辰般剔透的眸子,与过往所见之人全不相同。 郦壬臣的话也像惊雷一样响在耳边:若君尚念高位,不妨也去雍城一试。 说完最后一句,郦壬臣三人飘然而去。 第52章 王仪卤簿 王仪卤簿 郦壬臣这么着急去雍城, 其实并不只是她告诉王莹的那些原因,更要紧的是,她想知道王庭究竟发生了什么巨变, 才使得王上和相国二人双双远离政权中央。 冬日风雪愈大,汉家官道难行,她们又买了一架旧马车, 缓缓赶路。 才走出两日,就听身后一阵踢踢哒哒声响动,直追上来。 郦夫子, 等等在下! 田姬闻声掀开车帷去瞧,惊讶道:王大夫?您怎么来了? 第108章 王莹奔到近处,与她们并缕而行, 喘气道:可叫我一路好追,你们也太快啦, 再走两日,就快到雍城门下了。 马车慢慢停下,王莹抖抖棉袄上的积雪,钻进车厢去, 厢内只有一小盆炭火燃着, 厢板也不牢实,四处走风,不大暖和。 王莹一身寒气拱进来,有点不好意思,要再出去,郦壬臣笑了笑拉她坐下, 米晶大夫想是算岔了,此处距雍城尚有三百里, 恐怕还要旬日方到,怎么说两日呢? 没有算岔。王莹道:你这匹马老迈,赶路迟缓,何不用在下的快马? 惊掀帐去看,果然是一匹快马停在车旁,他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换马嚼子。 郦壬臣瞧瞧那匹马,又瞧瞧王莹身上这绸布的斗篷,想来王莹在家乡也该是有些家底的士族出身。 她这么想着,也就问出来了:米晶大夫为何不走察举之道?非要琢磨偏门? 王莹笑道:郦大夫果真明察秋毫。可惜在下早已不是什么士族之女了,王氏破败多年,已无力为在下谋察举之道。 郦壬臣点点头,了然。士族兴衰起伏也是常有的事。 只听王莹又道:说来也巧,在下的大伯,还曾做过雍城城宰呢,但从那以后,王氏士族便再未有人做过城宰大夫以上的职位了。 郦壬臣目光微凝,做过雍城城宰的王氏士族?模模糊糊的幼年记忆从她脑海中晃了一晃,有点印象,难不成就是那位每年正旦都提着鲈鱼来拜会家父的卿士? 不确定,再问问,郦壬臣道:敢问令伯讳字? 王莹道:大伯名王邕,字伯喈。四十岁升雍城宰,五十五岁病免归乡。 说完王莹又摇了摇头,失笑道:都过去了,不谈也罢。 毕竟,当年那件归氏谋逆案牵连甚广,就算王邕只是个远在雍城的城宰,因为与归氏有交往,也受到了贬谪的牵连。 王莹的心里始终不明白,政绩出色又位高权重的归婴大夫,何必谋反呢? 王莹毫无波动的讲完这些,郦壬臣却平静不下来了。 果然是那一位! 曾经,每年都去拜会归婴的大夫成千上万,一个小城宰并没什么值得人注意的地方。郦壬臣之所以会记得王邕这号人,只因为父亲有一次笑着提起,有个名王邕的雍城宰,性情爽朗,每年正旦都会送来两挂鲈鱼,十几年都不变的,人人引以为笑谈,她这才有印象。 惊掀帘进来报:夫子,马车换好了。 好巧不巧,王莹的出身,果然就是王邕一脉的。郦壬臣轻吁一口气,好,我们启程吧。 接下来的两日,快马拉着破车飞驰在雪原之上,速度是够快,可也把车厢内的四人颠簸惨了,待临近雍城的时候,郦壬臣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雍城位于沣都之西,雍水北岸,乃汉国先祖发迹之地,有东、西、南、北四垣,城池完备,仓廪休整,保留着完好的祭祀天地的场所,城内设甘泉行宫,常年被视为汉国的副都。 四人马车走到雍城外围的时候,却无法进入,因为雍城外堆满了人。 这些人有的是军士,有的是黔首,有的是士人,可谓人山人海,铺满了城外的雪地。 这阵仗可把王莹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郦壬臣下车来看,说道:应该是王驾还未抵达,城中人欲迎王上入城,提前在此排练等候。 王莹兴奋起来,这么说王上还没到?我们竟然提前到了? 郦壬臣无奈苦笑,王上出行,总不会也坐我们那般颠簸如风的车马的。 王莹想了想这两日快被颠碎的骨头,想想也是,她点点头,看看天色,说:暮色将至,王驾莫非要夜里入城? 不会。郦壬臣道:汉制曰,王车出行,独行驰道,朝发夕宿。他们夜里是不会赶路的,最早也要明日。 王驾出行,须得行驶在专属的驰道上,而不是像寻常百姓那样走官道,并且只能白天缓缓行路,夜晚休息,这是祖制。 惊跑去城门边的人群里打听了一番,果然得到王驾明日白天才抵达的消息。 王莹不可思议的看着郦壬臣,郦大夫怎么会对汉国礼制如此熟悉?真乃神人啊。 咳呃来汉国前,在下总要做好功课不是?郦壬臣转过身去,眺望远处的人群,他们看起来是在提前排布阵型,以免明日接驾时人群混乱。 果如她所言,人群排布一会儿,天黑前便都回到城中去了。 这些人,明日都会来吗?这么大冷天的。王莹纳闷道。 郦壬臣瞧她一眼,笑道:恐怕会更多呢。 次日黎明, 雍城,这座汉国最古老的城,也是汉国曾经最辉煌的城,更是汉国最忠心耿耿的城,是历任汉国君王晚年都会来颐养天年的城。 几乎每一代汉国先王的遗命都从这座城发出,在这座城背后五百里远的雍山脚下,有一片广袤的雍阳原,安息着数十位先王的英魂。 太阳刚冒出地平线一点,郦壬臣四人从破马车上醒来,望见雍城外已有了不少人,人群陆陆续续的出城。 第109章 起先一波是雍城的官员和士兵,他们应当是听从城宰大夫的安排,必须要出来迎接的人。 数万大军排成一纵一纵的方阵,豆腐块一样站好,官员站在士兵前面。 太阳完全升起来,差不多是吃过早饭的时辰,又从城内走出一大波人群,有的是士人,有的是农夫,有的是商贾,还有工匠,浩浩荡荡,成片成片,堆在一起,人数比昨天的两倍还多,挤在军队后面,吵吵闹闹。 郦壬臣四人也赶紧混入其中,与数万大军和数万黔首一起,等在城外,等候汉王枢的到来。 王莹与郦壬臣并排站在一起,身子微微有些发抖,郦壬臣想她是不是饿了,便碰了碰她袖子,问她感觉如何,要不要进食。 王莹却悄悄道:在下念及今日竟能见到王驾,心中激动,昨夜一宿未眠!郦夫子呢? 郦壬臣: 她不得不配合着说道:啊这是呀是呀,在下内心也震动万分呢,想必王上车驾必不同寻常吧。 有雍城的吏员不断穿梭在拥挤踊跃的人群间,焦头烂额的维持着秩序,告诫民众一会儿见到王驾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仅仅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雍城外人满为患,已无立锥之地。 这么多人挤在一处,倒也不觉得太冷了,太阳高悬,金色的阳光洒在洁白的雪地上,映射出淡淡的光泽。黔首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叽叽喳喳响成一片。 有人说:你们说,王上是不是先王唯一的女娃? 另一个道:那当然了!要不然怎么做的了王上? 该是个什么样子啊? 一定像石头上刻的那样,很高很高。 有雍城士人也插进来议论:王上必英明神武,如神人。 这句听起来虚无缥缈的形容却引起了朴实的雍城老百姓热烈的附和和赞同。 对啊对啊,我们汉国历代王上都是神人下凡的! 还有的说:听说王上头顶五彩祥云,走到哪里都有星辰相随。 没错,俺爷爷的爷爷曾见过先王的先王,就是他说的那个样子! 郦壬臣王莹: 她们被黔首们热烈的聊天声包围着,耳朵里塞满了这些夸张的谈话。她们一言不发,内心则唏嘘不已。 虽然远在沣都的街头巷尾已经开始有不利于汉王的言论散布,但是在雍城中,君权神授的意识形态还是牢牢刻在百姓的心里。 几百年来,这样的思想也是大部分汉国子民的共识。 随后,不知过了多久,远方似乎有鼓乐声传来,飘入耳畔。 穿梭在黔首们中间的吏员大叫:肃静!肃静! 人们也都意识到了什么,谨慎的闭上嘴巴。 来了?王莹她们站在后排,抻着脖子望也望不见什么。 来了。是惊的声音,她望得更远。 王驾莅临,不见其形,先闻其声。 片刻后,鼓乐声更响,由远及近,铿锵的鼓点伴随着隆隆的车轮声渐渐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终于能看到人影了,当先是十二辆斧车威风凛凛的驶来,两列排开。 车身与车轮皆青铜打造,车上竖起一丈高的铁杆,高处是一面比人头还大的巨斧,斧刃锋利,闪闪发光,车中站男女武士各一人,目不斜视,手中执旗,旗面黑底赤字,大汉军旗随风飘扬! 这是王仪卤簿中的武式开道。 汉制曰:王驾出,车驾次第,谓之卤簿。 郦壬臣望了一眼,知晓这次将是王仪卤簿中较为正式的大架礼仪。 其后紧跟着是王驾仪仗的先导车队,分为三道驶过。 兵车滚滚,气势汹汹。 然后才是鼓吹车队,共二十四辆,为一个方阵,木车朱轮,上插梅花,足有两层高。 最高一层是一排号角,搁在木架上,吹角者鼓起腮帮子卖力吹奏。 呜呜呜 左右两排大鼓,鼓者赤膊站立,虽在寒冬,却一个个满头大汗,抡着鼓锤,奋力击鼓。 咚咚咚 此外更有笙箫管乐,红镫金鼓,横笛铜钲,板牙云锣,一齐合奏,礼乐层层叠叠,响声震天! 鼓吹车队驶近,惊飞了冬季的寒雁,连同大地都跟着颤抖。 所奏的,正是汉国雄浑激昂的军乐《凯风·圣王行》。 之后是十八列步兵旗手,举着玄色大旗,旗帜上有的描绘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斗牛、狴犴等各种各样的神兽,居于前;有的绘着山、川、日、月和二十八星宿,居于中;有的绘着金、木、水、火、土、风、雷、八卦,居于后。 浩浩荡荡而来,鼓乐喧天,旌旗蔽空! 跟着是三千王宫尉卫,男女各一方阵,步履齐整,踏鼓点而来。尉卫皆红衣铁甲,手持长戈,戈上系红缨,飘在高处,随着步伐,一步一起伏。 然后是五千精骑兵,兵强马壮,马蹄声踏碎了冰雪,这便是赫赫有名的羽林禁卫。 这些羽林卫都是从世族良家子中选拔出来的,体型健壮,被训练的武艺高强,作为汉王亲兵,皆为国君死士。 第110章 言其勇雉,皆猛怒如虎,迅捷如鹰,能翻峻岭,越沟壑,渡险川,碎关山,以一当十,于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其为君王战死乃止!士族子弟都以能够成为国君禁卫而感到无上荣耀。 禁卫共一万人,王车前后各置五千。男人雄壮,女人健美,精神抖擞,皆赤衣黑甲,重铠兜鍪,头盔顶上竖起一根白色长羽,气势凌然。他们个个斜挎劲弓,后负箭囊,腰挂弯刀,手持长矛,矛头竖直向天,匝匝排列,如一片钢铁森林驶过众人眼前。 之后便是四十八乘精锐兵车,这是中原大规模作战中的主力兵种。 兵车乃铜车木轮,两马一组,每乘车上有十二个车兵,一名参乘,三名主射,两名戢手,六名甲士,车顶有圆形的黑布盖伞。 车上长长的铜戢齐刷刷的斜指向前,杀气腾腾。兵车上的参乘站在中间,警惕的看着四周。 鼓乐,战歌,力士; 刀枪,干戈,剑戟; 缨旗,戎车,重铠! 雍城外的百姓一片寂静,这阵仗谁看了不腿软啊。 兵车隆隆驶过,再往后空出好大一片距离,才是六辆先导轻车,缓缓而来,此乃王之先导。 彩绘车身,上有棚顶,中间一辆上坐着相国大夫高傒,两边几辆坐着随行而来的宗正大夫和几位九卿副官。 然后才是汉王的礼仪车驾,共四副,有司马车驾、辟恶车驾、记道车驾、靖室车驾,各六辆,排排驶过。 之后又是很长一片空地隔开,才轮到王驾庄重而来。 终于要来了王莹悄悄嗫嚅一句。 郦壬臣和王莹的脖子都快举酸了,这真正的王驾才千呼万唤始出来。 这排场之大,正如汉制所记载的那样:国君出宫,必千乘万骑而行! 天下九国之中,恐怕只有汉国还保留这一古制,在齐国和郑国,为了省事,国君出门和卿大夫都差不多。就连一向遵循古制的鲁国也未如此,因为鲁公三位弟弟长期专权,为了增强旁支的势力,他们便以公室的名义篡改了一切有利于增加国君威望的礼仪,弱化国君的存在感,增强旁支威望。 郦壬臣正默默想着这些事,车驾上一排壮汉朝人群瞠目大呼: 王驾已至,拜! 随着这一声拜!,站在前排的雍城士兵齐刷刷单膝跪地,俯首等待。后面的黔首们也情不自禁跪倒在地,趴在地上,漫山遍野的人群就像迎风而伏的麦穗一样,矮下去一截。 郦壬臣四人也自然跟着* 拜下去,又等一会儿,王莹忽然碰了碰她的袖子,快看。 偷偷抬眼去瞧,汉王车辇正四平八稳的驶来。 人群中也有和她们一样的,一边胆战心惊的跪拜着,一边又忍不住偶尔抬头偷看两眼。 出人意料的是,汉王的车辇极为朴素,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和彩绘,更没有金银珠宝之类的装饰。但是任何人都不会因为它的朴素而忽略它其他方面的不同凡响。 首先是因为它的体量非常巨大,比前面任何车辆都要大两倍,它硕大的车盖棚顶甚至比之前二层楼高的鼓吹车队都更高! 其次是那驾车的将军,身高八尺,体格威风,一身玄甲,执缰而立。此乃羽林禁卫的长官,中郎将符韬是也。 他能够替国君御车,礼制上算无上殊荣,也可见其受国君信任。 然后是那六匹被缰绳套住的纯黑的高大骏马,六牡彭彭,金马络头,一字排开,同步拉车。虽为牲畜,也摆足了八面威风。 汉制曰:王者之舆,驾马以六,圆盖象天,方车象地。车前插九面玄旗,是为樊缨九就,同建大旗。 王驾车身漆黑而内涂朱色,轮舆厚重,轮径巨大,辐辏紧密,朱斑重牙,贰毂两辖。 每个轮子上都裹着厚厚的麦草来缓冲行程的颠簸。 再看那不同凡响的车架子,文虎伏轼,龙首衔轭,鸾雀立衡,凤凰据辕,羽盖华蚤,革鞔漆之,无他饰。 虽极为朴素,但尽显贵气。 这是君王车辇没错! 王上万寿! 王上万寿! 车驾驶过,雍城的大夫和士兵同声敬拜。 喊过没几声,有的黔首也情不自禁的跟着念念有词: 王上万寿!王上万寿! 他们当中大多数人也许一生都没有机会再看一次这般宏大排场,这鼓乐声、这场面使他们群情激动起来。 没多久,伏首的人群中似乎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人传人现象,从最头到最尾,大家不约而同从低声默念到大声呼拜 王上万寿!万寿! 也许是百姓们的呼声传到了远方,端坐在车辇中的刘枢从奏疏中抬起了头。 闻喜,外面好像有什么声音? 闻喜恭恭敬敬道:是,王上,我们将要进入雍城了。 刘枢轻轻皱了下眉,她对这个回复并不太满意,寡人是问,外面是什么声音?除了奏乐声? 这大概是雍城军士和黔首的声音吧,王上莅临,他们一定很激动呢。闻喜理所当然的说道。 是啊,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睹一次王架卤簿,该是多么大的荣幸啊。 第111章 刘枢沉默了一瞬,彻底放下了手中的一卷竹简,这么冷的天气,都还在迎寡人吗? 她如此判断着,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似乎有一丝触动。 她侧耳去听,那声音模模糊糊的,都被鼓乐声所淹没。 闻喜,掀开车帐和窗帘。 闻喜吃了一惊,不知她这又是犯的哪一出病,王上,这这使不得呀,于理不合,您要做什么? 刘枢道:他们都是寡人的百姓。 是,他们当然都是您的臣民。 所以掀开车帐。 可闻喜膝行上前,那样车内就不暖和了,您的病还未痊愈 在王架卤簿的过程中打开车帐和车窗,从没有哪个国君这样做过。 刘枢却轻笑一下,说道:怎么?寡人这般上等容貌,还经不得人看吗? 闻喜: 见他不动,刘枢收敛了玩笑,道:闻喜,寡人看你大概是老了,竟然如此慢吞吞的执行王命吗? 闻喜很了解主子的脾气,话说到这份上,就代表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唯。他立即去办了。 车帐和窗帘都被卷了起来,寒风强势的吹进来,驱散了所有温暖,刘枢的眉头却动也不动一下。 她强忍住没咳嗽。 汉王车辇的帷帐和窗帘全部打开的消息迅速从人群的最前面传播到了最后面。 黔首们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点燃了一般,他们的呼拜声一浪高过一浪。 王上万寿! 王上万寿! 在这样激动的气氛熏染下,很多人竟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人们一面把头埋得更低,因为谁都知道直视国君的容颜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他们又一面更加忍不住想要抬头去偷看几眼。 奈何距离实在太远了,国君车辇的窗子也实在太小了,没人真正看清什么,也许只有前排的人才能侥幸瞟到几眼吧。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汉王的车辇驶入了雍城大门,完全消失在了大众视野。 紧随其后的,依次是是十二辆副车和三十六辆陪送轻车,再往后,是剩下五千羽林禁军殿后,最后是更为漫长的后勤部队、宫人行列、装满竹简卷轴的公务车队 人群是在十二辆副车全部驶进城门之后才陆陆续续站起身来的。虽然再也看不见了,但是黔首们讨论的热情却丝毫不减。 有人说看到了君王的圣容,然后就是一顿天花乱坠的胡诌。 有人说在王驾驶过的时候果然瞧见了漫天五彩祥云。 所有谈资听起来都不大真实,但人们却乐此不疲。 在这座远离沣都的城池,黔首们对汉室国君的敬畏依然保持着堪比神明的高度。 郦壬臣四人慢慢从人群中挤出来。 我咋什么也没看着?王莹颇为遗憾的说道,又问其余三人:你们看见了吗?王上车辇的内部? 郦壬臣摇头,隔那么远,看见了才是不可思议吧。 田姬也跟着摇头。 四人随大流朝副城门方向走着。 惊却突然说:王上车内,不设珍宝器具,无有美人姬妾,不见丝竹玉帛 跟着郦壬臣学习小一个月,惊进步飞速,说话竟也文雅起来了。 她这么一句话说出来,其余三人同时停下脚步,奇道:你竟然看见了? 惊点点头。 大家都知道,惊的眼力极好,同时也知道,惊是不会说谎的。 王莹立马兴冲冲问:还看见什么了? 惊道:王上车内,唯有竹简木牍,盈满桌案。 还有呢? 王上手持竹简,虎口、指间均有厚茧。 这都能瞧见不过,这又怎么了? 惊白了她一眼,道:虎口厚茧,说明王上勤于剑术,指间均生茧,说明王上经常握笔与射击。 郦壬臣始终不言,听到惊的一番话,心中默默疑惑,这真的是一个身体孱弱之人的特征吗? 惊说的这么切切实实,立马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好多人围过一圈来,都好奇的不得了。 还有呢?还有呢? 王上生的什么样儿? 真的有一丈高? 是不是真的烨然若神人? 王上爱梳妆否? 王上方才是何神情?在笑吗? 快讲讲,讲讲。 大家七嘴八舌的一通发问,把惊问了个大脸红。 这么多人围着她,她紧张! 她磕磕巴巴道:其他的我我就不知道了,窗户太低只能看见肩膀以下瞧不见王上的面容。 哎! 众人一顿唏嘘,遗憾散去。 等最后一波副车队全部进城了,人群也渐渐稀释,郦壬臣四人赶着马车,也走进了雍城。 王莹见她神色淡定,忍不住问:郦夫子就不好奇吗?方才大家谈论的那些。 第112章 郦壬臣此时正想着事情,忽然被打断,只笑道:何奇之有?日后,总会见到的。 王莹: 不愧是郦夫子,真真自信啊 王莹又问:足下就没什么感想么? 郦壬臣望望城门,目光变得深远起来,在下只觉得,为王者,当如是也。 王莹没有问她,是王者仪仗声势浩大当如是,还是寒冬中车帷掀起敞之于众当如是。 想必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判断。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 (【注】本章王车仪仗的知识借鉴自《通典·卷六十四·天子车辂》) 第53章 雪中侧影 雪中侧影 雍城比沣都更冷, 主仆三人围在一个火盆前取暖,微弱的火光映照出郦壬臣明静沉思的脸,余下的炭火今晚勉强够用, 她们不敢多加一块柴薪。 雍城的市井不如沣都繁华,驿馆就那么几家,均价却不菲。火盆下的泥地上摆着一排算筹, 郦壬臣正点着这些算筹规划未来的花销用度。 往常只有她与田姬两人时,余钱尚且能多坚持一段时间,现在加上了惊, 又在各城奔波多时,日子便要捉襟见肘了。 有风言是相国大夫谏言,为了王上养病才来到雍城的。田姬用柴棍拨弄着盆里的火星, 说起今天在城中的见闻。 郦壬臣默默摇头,感觉真是笑话, 雍城是如此格外严寒的地方,哪里是能养病的?高傒连认真找一个理由都不愿去敷衍了。 主人为何摇头?田姬问。 郦壬臣看看她,又看看炭火,却说:明日, 我将去相国临时府邸投递名帖。 说完, 她似乎感到很累,早早卧榻休息了。 若归氏的列祖列宗知晓我将要向仇人弯下脊梁,他们会怎样看待呢? 但倘若就此离去,隐于众人,那血海深仇,又何时能报? 或许是天气太冷了, 是夜,郦壬臣又做起了那个冰天雪地的噩梦 翌日。 正如郦壬臣先前预料的, 高傒这次匆忙出行,并没带什么门客,她的谒帖几乎是刚一递上去便被接见了。 又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叫她待会儿来见高傒喝着热茶,哼哼笑道。 雍城只有一个行宫,汉王枢和随行的文武群臣是共同住在甘泉宫的,此外不再专门为大夫安排别馆。按照位分,相国被安排在离国君最近的一个偏殿,当作临时官邸。 冬祭将要进入筹备阶段,政事忙的喘不过气来,在接见私客之前,高傒还得先去和小汉王商量祭祀仪式的事务。 仆从为高傒换上正式的袍服,时辰这样早,天气又这样冷,昨日又奔波了整天,叫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身体疲惫,换好衣服,他不得不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再出发。 如果放在二十年前,这些小情况根本不足以成为问题。归根结底,他是老了。 叫那位郦生在苑外等我吧,一个时辰内我必回来。他留下一句交代,便去了内廷。 甘泉行宫的布局和沣都王宫类似,保持着基本的生活和行政区域,可以看作是一个缩小版的汉王宫。另有几处温泉池苑分布其间,供王室休憩赏玩。 郦壬臣正在等候的位置,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处池苑。温泉水汩汩的从上游流出,池水冒着腾腾热气,有淡淡的硫磺味飘散在空中,池边种满松柏和腊梅,有黄色的和红色两种,清香的梅树映衬着苍绿的松柏,别有一番趣味。 果然好风景,怪不得历代先君都喜在此安享晚年。郦壬臣一边踱步欣赏,一边默默赞叹。 她等待良久,也不见高傒回来。不是说只谈谈祭祀的事情吗?怎么会这么久?她想找相府家丁询问情况,又一时寻不见人。 今天是王驾莅临行宫的第二日,所有的宫人和公卿家丁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打理行装,整个甘泉行宫忙作一团,根本无人理会她。 郦壬臣只好百无聊赖的沿水边漫步,一会儿想想待会儿见到高傒该说些什么,一会儿又不由自主回忆起昔日儿时在汉国的点点滴滴。 她想起父亲曾与她讲过那些随先太王莅临甘泉行宫的旧事。 在汉国,每一代国君薨逝后都会被继位者给予一个谥号,先太王谥号曰穆,这个字是由先王和归婴商量着定下的;而先王的谥号曰康,这个则是由高傒和归婴一同代替刚出世的汉王枢做出的决定。 归婴见证了两代国君的薨逝,曾经的归氏被看作汉室的柱国基石,汉国国祚几百年,经历了十几代君王,而仅归氏一门,就有六世三公。 寻常士族能繁荣三代已经很不易,而归氏却接连煊赫六世,无怪乎王莹那样的士人会将归氏看作最敬佩的对象。 郦壬臣还记得父亲说的,这甘泉宫中有一处小泉水,四季常温,水质甘冽,有一股淡淡的甜酒味。汉国祖先将其视为奇观,故而将此处命名为澧泉行宫。 泉水怎么会有甜酒味呢?真是稀奇郦壬臣一边想着,一边无所事事的沿堤岸而行。 越往上走,池水越清澈温暖,周围花草树木也愈繁盛,郦壬臣不知不觉跨过一道回廊,才惊觉已经走进了内廷。内廷有三座主殿,是王室成员居住的地方。 第113章 郦壬臣本来满脑子都是天马行空的回忆,此时忽然发觉自己已经离开原处太远了,心觉不妥,正要掉头回去,却听到一个低沉的女声隔墙传来: 三月前,郧国公子衷潜来沣都,欲求汉邦庇护,时至今日,郧国未有动作,岂非怪哉? 这声音清朗而沉稳,虽是一句问句,但不疾不徐,似乎每个字都充满了力量感。 郦壬臣心头一惊,脚下钉住不动。她警觉的朝声源方向看过去,远处,那里隔着一道厚厚的围墙,声音就是从墙后面传出来的。 内心一阵电光火石的慌乱,而就在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里是内廷,是王室居所,而她知道此次王后以及其他王室成员并没有跟着王架一同前来,那么此时此刻在墙的另一面说话的女子是谁,便不言而喻了,只有那唯一一人。 念及此,她本应该拔腿就走的,但鬼使神差的,她看向那面墙,没有动。墙那面的人继续说着: 不妨去告诉郧国国君,若他愿与汉国交好,寡人可以留公子衷为质子。 一个苍老的声音接着这女声道:原来这便是王上要留下公子衷的原因吗?可是,郧国一向特立独行,偏安一隅,不与任何国家结盟。老臣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不留 相国,临行前你答应了寡人的。女声一字一句道,颇具威慑。 苍老的声音气势弱了下去。唯。 紧接着,女子的声音像雨点般劈里啪啦洒下来,隐隐有王者之怒意: 若郧国当真偏安一隅,他的长公子就不该跑出来!郧公就算不待见他这个儿子,总要在乎他的国吧。此事便这样定下了,公子衷留汉为质,汉必好生待他,若郧国日后背弃盟誓,寡人则兴兵诛之! 后面相国又说了几句什么,郦壬臣听不太清,犹豫一下,她大起胆子朝那面墙慢慢走过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厚厚的雪地掩藏了脚步声。 郦壬臣明白自己不该过来,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是心中有股莫名其妙的东西牵引着她的脚步,她在墙边停下。 她的手轻轻扶上了那面厚重的墙,此处是一个转角。汉王和相国的声音就在转角之外,约摸五十步开外的地方,那里是一处王宫庭院,只要她绕过这个转角,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况。 郦壬臣稍停片刻,最后,她还是抬步转过了这个拐角,悄然举目望去。 就是这一眼。 这或许是影响郦壬臣一生的一次远眺。 庭院本已寂寥,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幽远。长桥卧波,亭榭楼台,烟气笼罩,古拙沉寂。 池边墨兰吐芬,岸上梅花鲜红。树下有一青年女子,着王者之服,戴王者之冠,负手而立,神情淡然。她的身后不远处恭敬地候着相国高傒。 郦壬臣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女子身上。 观其容也,隆准高额,凤目深长而具神光,浓眉乌黑而斜入鬓。其形也,鹤形玉骨,傲然如松。其神也,华章凤姿,目光如炬,印堂发亮,气势如虹。 这是汉王枢,郦壬臣只能想出一个词来形容自己所见这是汉国的太阳。 刘枢就那么闲闲的站在池边,美丽而冷漠的脸庞上,早已不带丝毫稚气。 郦壬臣心下骇然,这与兄长归灿曾与她描述的简直判若两人! 她完全无法将七年前那些笔触热烈的密信与远处那个身影联系在一起。 好像她们从来没有认识过彼此。 不过也确实是她们本来就从未认识过彼此。 有什么东西从郦壬臣的脑海中呼啸而过,又隐于无形。 可笑的是,早在几天前,她还听过这样的传闻:汉王孱弱而多病,为人暴虐乖张,昏聩不知事,淫靡好色,无法自理。 郦壬臣还一度曾被这样的传闻迷惑,但当她亲眼看到汉王枢之后,终于明白谣传永远只能是谣传。 在刘枢身上,看不到半点孱弱而无法自理的影子,从她健康的面色,优雅的举止,连贯有力的声线上,也根本找不到任何糜烂昏聩的气息。 任何亲眼见过汉王枢的人,都能意识到,这样的一个人,她一出生,就已养尊处优在这个国家的最巅峰。 刘枢天生王者的高贵气势,寻常王子公孙一辈子也无法比拟,更别提商贾出身的高傒了。站在她身边,任何人都显得渺小。 此时老迈的高傒站在君王身后,佝偻的身形在厚重的朝服下更显得臃肿沉滞,讲话声线也龙钟含糊。 年轻的君王折梅在手,缓缓轻嗅。他们的谈话还在继续。 但郦壬臣已然听不见了,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行为是多么的胆大妄为。 突然,一对寒鸦倏然飞过,惊落了树梢的冬雪,也惊醒了郦壬臣的神思。 她立刻转回身去,隐退在宫墙之后,眨了眨眼,刚才那一瞥之下见到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就如同一个人盯了一会儿烛火的光亮,闭上眼后那烛光还会在眼前继续燃着一般。 郦壬臣轻轻呼出一口气,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离开了此地,沿岸返程,若无其事的回到了最初等候的位置。 那寒鸦和落雪的波动也似乎引起了刘枢的注意,她的余光朝宫墙拐角那边扫了一眼,不过她什么也没有发现 第114章 第54章 相国一试郦壬臣(二更) 相国一试郦壬臣(二更) 半晌后, 高傒终于回来了,他在厅堂召唤了郦壬臣,在郦壬臣俯身下拜的那一刻, 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又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啊。相国端坐上位,整理着衣袖,像挑拣货物一样打量着年轻人。 说说吧, 君有何才?当我何用? 然而郦壬臣的注意力并没有落在后一句,而是放在了前一句,她抬头问道:敢问相国大夫, 予了王莹大夫何官何职? 哦?你知道她?高傒的眼中出现了一丝不一样的兴趣,你不仅知道她,你还知道, 在你之前一个来的人,正是她。 郦壬臣没有否认, 能和她一样早来谒见高傒的,就只有王莹了。 所以,相国大夫予了她什么官职呢? 高傒抿了口茶,语气听不出情绪, 她是她, 你是你,你为何想要知道旁人的官位?你们这些君子,也热衷互相比较吗? 郦壬臣不为所动,明白自己这第一句的表现并不好,但是,有时候不好的表现也是有用的, 尤其是对付高傒这样的老狐狸。 高傒不喜欢没用的人,但更不喜欢道德完美的人, 她深知这一点。 她笑道:士人前来拜谒相国大夫,便都当自己是待价而沽之人,既如此,小人想为自己这一身才能寻个好价钱,不是很正常吗?小人之所以有方才一问,是因为小人认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呵!好大的口气。何以见得?高傒放下茶杯,直视向她。 郦壬臣坦然回视,如若小人说,王莹大夫是坐小人的车才来到雍城的呢? 高傒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那股二十年久在相位的威压气势,站在一旁的管家为他添满了茶。 如此说来,倒真是你想到前面一步了。果然聪明!他笑笑,瞟了一眼桌案上的谒帖,记住了她的名字。 郦壬臣,齐国人。 我予那王莹彭城城守一职,提了她两级爵位。高傒不咸不淡的道:郦生又想要何官何品呢? 郦壬臣默默松了口气,米晶大夫终于不再是最微末的十六级大夫,而是十四级大夫了。而彭城城守一职,虽远离京都,却是个能做实事的实职,也正对王莹的胃口,看来王莹这趟没白来。 她稍稍放下心,又看了一眼高傒的神情,一切都在按照预料进行。她于是继续道:小人不才,但看相国大夫愿意舍给小人些什么? 高傒反问:郦生又能为老夫作何用处呢? 郦壬臣停顿了一下,没有即刻说话。这正是能够令她在汉国立住脚的关键一问,也是她反复排练了好几日的问题。 小人愿解相国大夫之疾。她最后说道。 高傒不语,旁边的管家却先发作道:胡言!相国大夫身体康健,并无疾病,这位齐国来的士人,勿要肆意揣度! 郦壬臣面色不改,小人愿解的,乃相国大夫之心疾。 说完这一句,她感到有一束冷冷的视线俯视向她,高傒开口了,一语双关: 齐国稷下之士不愧高人,志向高远啊,初来我汉国,就夸下如此海口么? 显然,高傒明白她在说什么。 他哼哼一笑,站了起来。 老夫哪有什么心疾啊,为人臣子,自然事事为国、为王上考虑,王上之疾便是老夫的心疾了。他望望庭中冬雪,语调意有所指,王上之疾也是汉国之疾啊。 郦壬臣内心划过一丝冷笑,高傒这一身讲话的技艺可谓炉火纯青了,既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又叫人抓不住把柄,看来他平时没少写朝廷的策论呐。 她恭谨的垂首,上医医国,其次医人,下医医病。小人远自齐国而来,愿为相国驱策,以成抱负。 高傒一面点头,一面撚须而笑,当今士人的抱负,无非建功名、立宏业,至于效忠于谁,并不重要,只要能实现目标,他们情愿做任何人的幕僚,齐国的士人,就更是如此了。 这也是高傒偏爱将外国士人收作门客的原因。 说穿了,他自己也是个外来客罢了。 而汉国的士大夫则总不能叫他放心,因为汉人不同于齐郑之人,汉国人的骨子里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对汉室旧主的眷恋。 真是讨厌! 哪怕现今他高傒已大权在握,也不敢掉以轻心。 想到这,他愈发觉得郦壬臣顺眼多了。 高傒将案上的名帖递给身旁的管家,和气道:郦生虽在稷下学宫修习数年,但年纪尚轻,毕竟力有不逮。所以 经验丰富的管家接下帖子,明白这是一个信号,高傒要招揽士人作门客的信号。 去为郦生收拾出一间屋子。高傒果然这样吩咐了。 你,且在老夫门下历练三年,待有机会,老夫便举荐你去合适的位子。高傒随随便便道,宛如收留丧家狗一样的语气。 什么三年?! 郦壬臣没有拜谢,反而抬起了头,相国大夫的意思是,小人还不能担任任何官职吗? 管家皱了皱眉,喝道:大胆狂徒,连入我相国府的规矩都不知道!相国大夫既爱你之才,才允许你入府门。寻常士人,无论是何方神圣,都要在门下锻炼三年,方可谈及授受官职之事。你以为你是稷下高士,就能越级了吗? 第115章 郦壬臣晃了一下神,万万没想到,原来高傒招揽士人还有这等特别的规矩。 她看了眼高傒此时的表情,但见他端着一杯茶,轻轻呷着,神态安详。 喝完一口茶,他轻飘飘的说管家一句:哎,不得对客人无礼,休要多嘴。 郦壬臣敛眸,明白了,这叫主人不言,狗替他叫,管家的意思,便是高傒的意思,只是高傒不会自己吐出这些脏字来,要管家替他叫唤两嗓子。 同时她也明白了,所谓的历练三年的规矩,除了考察门客的能力外,更主要的是测试门客的忠心。 郦壬臣很清楚,高傒生性狡猾,他宁可用一个庸才,也不会用一个对他有二心的人。 但是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跟他耗。大仇若不能早报,她彻夜难安! 她隐藏起所有情绪,垂首道:相国厚爱,小人不敢受,大夫可知,区区三年,小人能做多少事吗? 高傒并不打算收回决定,只是闲闲的坐着说:愿闻其详。 郦壬臣果断言道: 三年,若在齐、鲁,小人可再摘一次稷下之辩的桂冠,名扬邻国,入王宫为博士、大夫; 三年,若在郑、陈,小人可兴其武库,荣其贸易,登堂为左卿; 三年,若在楚,小人可平其夷乱,合其公室,出为谋相; 三年,若在申、蔡,小人可修其农工,筑其藩篱,使天下莫能侵之。 可是您,却要将小人空置三载! 这一段话说的即使是听惯了大空话的高傒也连连点头称赞:好啊好,郦生这即兴游说的口才,就是作一国使节也够了。你小小年纪,竟对天下局势如此明白。 后半句才是高傒真正惊喜的点,郦壬臣短短三句话,就指出了天下各国的优势和劣势,字字珠玑,一针见血。加之口若悬河,听来更令人觉得震动。 郦壬臣没有回应高傒的赞美,继续道:那么相国可知,小人为何偏偏选择了汉国? 为何? 汉国地处偏远,接壤蛮夷,情势较之它国更为复杂,齐国士人鲜有来此者。 高傒默默点头,他的门客之中,的确很少有齐鲁之人。他听郦壬臣接着道: 然,小人以为,盖此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旁人之桎梏,便是小人之良机! 哈哈哈哈哈高傒大笑,不由拊掌,好一个盖此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啊。 高傒突然发现,这个年轻人很像他。 他不由从座位上站起,问:郦生觉得自己可是那非常之人?你如此自信,又有什么本事呢?若老夫也给你三年,你在汉国,又能做出什么功业来? 郦壬臣的目光追随着高傒的身影,语气也配合着极度真诚:这便是小人最想说的了,也早就说过了。三年,若在汉,小人可医好您的心疾。您方才说,王上之疾便是您之疾,汉国之疾更是您之心疾,小人愿替您分忧。 高傒笑了笑,又装起糊涂了:王上之咳疾,是七年前淋过一场大雨留下的病根,每逢秋冬,都要发作一阵子,这病连太医令都一筹莫展,郦生又能怎么办? 他怕祸水自引,不开口。 这话却叫郦壬臣晃了神,七年前的那场雨,正是归氏被满门下狱的日子! 好在这时高傒背对着她,没有瞧出破绽。郦壬臣咬咬唇,压下心绪。 高傒这个老狐狸,既不愿自己说,那只好她替他说了。 她道:非也,小人想做的,既不是安抚民生,也不是壮大武功,而是叫王后顺利诞下王嗣,叫汉国有一个真正的继承人,堵住千万臣工悠悠之口,以安国本!这样,您的心疾,可得解了么? 郦壬臣一字一句的说出来,那沉稳平和的神态,好像真的能做到一样,根本没有玩笑的意思。 除了贴身信赖的管家,厅堂中四下里没有旁人,高傒听完,眼风倏然扫向她,机敏的目光打量她一圈。 你明白的很多。 随后是长长的沉默。 郦壬臣这一句话,无疑是确确实实戳到了他的心病。 她的措辞也有讲究,她没有说助王上立一王嗣,而是说要王后诞下一王嗣,这清清楚楚的表明了,郦壬臣深深的懂得他的心思,比他的亲生儿子还要懂。 因为只有这样,高氏才能永远不败! 高傒默默的转着这些心事,看来这个郦壬臣也像了解其他国家一样了解汉国形势,更明白汉国的权柄是在谁手里的。 很多初来汉国的士人都不能分析清楚王庭局势,郦壬臣却能一语中的,这个年轻的女子,真是不一般呢。 高傒虽然没有直勾勾的看着郦壬臣,但郦壬臣能感觉到自己正被默默的打量着,以高傒多疑的性格,指不定又会在心里多想些什么。 时间过了太久了,郦壬臣决定主动打破沉寂,顺便也打破了高傒最后一点疑虑: 相国大夫不必介怀,我齐国稷下学宫有学者千万,海纳百川,百家争鸣,个个都有治世之能,小人混迹其中多年,专攻的便是这纵横之术。但比起同门前辈,还差的很远。 高傒听她说完,又思量了* 半晌,似乎是下了个决定。 第116章 他从管家手中抽回了那封字迹工整的谒帖,拿在手里端详片刻,开口道:想来郦生也是贫苦家的女儿。 他是端详她的名字才有感而发的。 古语云,单名为贵,双名为贱。在这个时代,贵族们尤其是嫡出的贵族们都流行使用单字起名,取的名字也大多富有寓意,再配上一个相得益彰的表字。 而寻常黔首大都不识字,更别提什么文化内涵了,因此他们在给孩子报备户籍的时候通常胡乱说几个字就算完事,最常见的,便直接用孩子出生日期的天干地支来做名字。 例如,赵甲生,张初一,孙小丁,王大午以及高傒最不愿提及的,曾经他还叫作白乙丙的那些岁月。 在这个时代,姓,氏,名,字,无形中都代表着一个人的阶级,这是很难洗掉,更难磨灭的。 高傒瞧着郦壬臣的大名,很容易便锁定了她贫寒的出身:壬,是天干之一,代表日子,没什么特别寓意,臣,位卑者为臣。 卑如蝼蚁,贱如氓草,又不择手段的渴望向上爬,多么像曾经的他啊。 老年人都会对像自己的年轻人多一分好感。高傒也不例外。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郦壬臣提前的精心布置,从头到尾都是设计好的伪装。 她在他面前展示了适量的才华,也表现了疯狂的野心,以及初出茅庐的迫切。她还利用王莹的事情让高傒看到她的攀比心,让高傒认定她是个绝无道德可言的钻营者。 郦壬臣所展示的形象,既让高傒觉得她会是个得力的干将,同时又会是很好受他操控的类型。 于是高傒道出了他的决定:你若真心不愿在老夫门内蹉跎三年,也可。老夫便直接起用你。 管家慌了,阻道:大夫,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啊。 高傒露出一副极其爱惜人才的表情,无可奈何道:嗐,谁叫郦生的游说之辞如此打动老夫呢。 然而郦壬臣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高傒绝不是这么容易信任别人的人,何况是仅有一面之缘的人,他不可能会委以重任。 她从他道貌岸然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算计。只是那算计是什么,她还不好猜。 谢过相国大夫厚爱,您要小人做什么?但说无妨。 果然,高傒紧跟着提出了要求:郦生,去直觐吧。 直觐,生死一线的直觐! 她知道,这是高傒开出的价码,也是他对她的试探。 高傒嘴上挂着笑,但眼中已没有了虚伪的和蔼,只剩下杀人的刀,他盯住郦壬臣,道: 老夫很好奇,油盐不进的王上是不是也能被你打动呢。 郦壬臣只犹豫了一瞬,想要在高傒门下快速站住脚跟,就必须跨过高傒设置的这座大山去,她随后便拜倒下去,唯。 第55章 见王(一更) 见王(一更) 冬至阳气起, 君道长,故祀 《天官书》 郦壬臣谒见高傒的后几日,是一年一度的冬至祭典, 在汉国,这是一项重要程度仅次于王上圣诞的举国活动。 这也是刘枢每年最忙碌的几天,她需要独立完成全套的祭祀活动。 所谓全套, 就是指祭天地、祭社稷、祭宗庙三项大典。祭祀场所分别在郊外的天地坛、社稷坛、太庙。祭祀规格统统是最盛大繁复的太牢之礼。 雍城的祭祀台是按照沣都的一比一复刻,完全不担心不够用。太史令会亲自记录仪式的过程,尤其是君王的举止, 譬如现在正被记下来的: 甲申日,汉王枢着大裘冕,前后垂珠九旒, 祭昊天上帝 午时正点,刘枢平举玉笏板, 身着隆重的礼服,和着鼓乐,迈着从小被训练无数遍的礼步,走在专属君王的汉白玉驰道上, 一步一步朝祭天坛走去。 从十五岁及笄开始, 主持每年重大的祭祀便是作为君王的基本义务。 刘枢的仪态自然是极好的,走路来四平八稳,不疾不徐,甚至随着迈步,她头上的九旒珠子,竟一动也不动, 宛如静止。长达三十丈的路程被她走成一条完美的直线,关于礼仪的所有行止都已刻进了她的骨髓里, 无论何时都不会出错。 九卿朝臣侍立左右,排列在驰道两侧,随她前进,除了庄严的钟磬声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待走到祭天坛下,朝臣止步,唯君王一人拾级而上。 在古老的君权神授观念中,汉王是国家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每一任汉王都被认为是受命于天,与天有着神秘的联系。也只有汉王能在神明的允许下登上祭天台,有资格向上天汇报。 因此,汉国的祭天台地位尊崇,只设在两处,一处在沣都,一处在雍城。 祭天台是一座露天的三段圆形石台,每段又有五级台阶,石台的每层都有栏杆围护,台面、栏杆、台阶所用的石块数量都是九的倍数,象征九重天。 刘枢终于登上最高一层,走到圆台的中心点,开始念诵祷文: 天地并况,惟予有慕, 爰熙紫坛,思求厥路。 恭承禋祀,缊豫为纷, 黼绣周张,承神至尊 (【注】引用自汉武帝写的祷文) 第117章 祭天地的祷文长达几千字,均由刘枢口述出来,上表于天。 整座祭坛的最高处没有别人,诵完祷文,她又独自多站了一会儿。 在古老的传说中,站在祭天台的中心就能够与神明沟通,刘枢不知这传说是真是假,反正在她主持祭祀的这七年里,她从未感受到什么天启。 但是,从十五岁她第一次站上祭天台念诵祷文的时候,她每次都会在心中悄悄的问: 如果是我犯下了大错,那就请上天降罚于我吧。 七年过去了,她也问过了七遍,无事发生。 这些事情她从未对旁人说过,只留给自己独个苦闷,君王的心事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于是她这一次,又加了一问:若我没有犯错,那么可还有知晓真相的机会? 天不言。 刘枢慢慢步下台阶,按部就班完成剩下的仪式。 冬至祭祀轰轰烈烈搞了十日才算结束,刘枢到冬月下旬乘车从郊外回到雍城内。 刚进城,一口气还没歇下,侍中大夫便急急忙忙呈上一份奏疏,刘枢很累,皱了皱眉,不大想看。 闻喜也白了侍中一眼,心想真没眼色,什么事不能等王上休息一夜再说? 王上,是是直觐。 侍中大夫手捧竹卷,垂下头,战战兢兢的,生怕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怪罪他。 汉制规定,凡直觐之人,国君必当日接见,不可逾期! 刘枢疲倦的眸中闪过一抹意外神色,她在位期间,可从来没有什么直觐之事。 呈上来看看吧唔,齐国人? 竹简摊开,刘枢草草浏览过一遍,就扔给闻喜,这是默认他也能看的意思。 闻喜看后道:老奴见这位士人姓郦,听闻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大夫也姓郦,莫非有什么联系? 刘枢这时浑身疲累,本想好好休息一番,这下也泡汤了,只道:这帮齐国士人,惯会耍嘴皮子,又能有几分真本领? 她摆摆手,道:就叫她去澧泉殿殿外等着吧,寡人换了衣裳就去。 郦壬臣在殿外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就在她的腿已经跪的快没知觉时,殿上传来侍者的通报声,宣齐国士人郦壬臣觐见君王 郦壬臣双脚踩着冰冷坚硬的青砖,踏过门槛,仿佛踩着自己的命运。 她不是没有面见过别的国君,郑伯,齐王,她都见过,往常她都是气态平和的,但唯独这一次,她有一丝紧张。 几个念头转过,她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内殿的门口,便停下来,理正衣襟,顺便沉默的向上瞧了一眼。 世上有一种距离,叫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但见殿堂威然,汉王枢独自坐于空旷的高处,似在沉思,也似是无聊,她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摩挲着一柄长剑,出神。 那是历代汉王的佩剑,剑号龙渊,锋利的剑锋散发着幽幽寒光,剑身烙印着汉国的图腾。 也许是祭祀前后斋戒多日又异常忙碌的原因,刘枢的脸庞变得有些瘦削,神情中也有一缕倦意,她静静的坐于王座,看着膝上的长剑,更有一种莫名的孤寂流连周身,不知这位年轻君王的内心,有着怎样的忧愁呢? 长信宫灯燃着摇曳的烛光,大内侍闻喜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因着是才搬迁过来,大殿中再没有其他多余的物件。 只这一瞥,郦壬臣便对殿内的布局心中有数了,如此不至于一头栽进去而手足无措。这个偷看小技巧,还是曾经兄长归灿教给她的。 她低头躬身走进去。 刘枢好像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竟没有注意到她进来。还是闻喜在一旁悄悄提醒,她才抬起头,将长剑收回鞘中,放回桌案的剑架上。 郦壬臣伏首拜倒,拜了四拜,恭呼王号。 她瘦瘦的身躯远远的跪在空荡的大殿中,那一俯一拜的姿态,恍然间叫刘枢以为自己眼花了,一瞬间忘记了说起。 刘枢忆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也有一位青年,向自己这般从容端正的行礼。 他们的姿态,很像。 如若不是早就知道那个女孩已经故去了,她险些以为他们会是兄妹。 刘枢见过无数人向她行礼,虽然都是同样的步骤,但人和人的姿态总不会全然相同,每个世家家族教导出来的孩子,都带着些自家的特点。 她瞳孔一颤,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倾身细看,而再定睛看那殿下的白衣士人时,却又找不到半点相像的痕迹了。 她于是默默叹息。大概是受到祭祀情绪的影响了吧,才会眼花。 齐国士人,前言事。刘枢发话道。 郦壬臣起身往前趋行几步,在距离殿阶十步开外处停下,再跪下来。 觐见之前,宫人曾向她反复强调汉王的禁忌,其中一条,就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十步以内。 刘枢瞧着她行礼的样子,道:你这齐国人倒是对汉国的礼节熟悉的很啊。君王扯出一抹懒散的笑,竟叫寡人想起了一位故人。 郦壬臣身躯一紧,俯身道:勾起了王上不快的回忆,小人惶恐。 呵!你怎知是不快的回忆? 第118章 如果是快活的回忆,您就不会用故人这个词了。 刘枢一怔。 是啊,故人,听起来总是一个带着伤感的称呼呢。 两人竟一时都沉默了,大殿中有一种不正常的安静。 半晌,刘枢发话: 汝可知直觐不成,是要付出的代价? 小人知道。 好,有胆子。刘枢大笑,好像在真心实意称赞她的勇气一样。 刘枢转头对闻喜道:那么就请相国大夫一同来听听这位齐国高士的大论吧。 闻喜想了想,上前小声道:王上,您忙糊涂啦,相国大夫前几日便去山阴祭祀山河之神了,如今不在行宫,这是典礼的一部分呐。 哦?刘枢的眼中闪过一抹玩味的意味,转瞬即逝,寡人倒是真给忘了。 她的目光落回郦壬臣身上,笑道:齐国的士人,看起来你来的好巧啊。 郦壬臣听不出这话中的褒贬,就道:相国大夫不在,那么小人愿对王上言事,为王上建言献策。 不必!刘枢霍然站起,说:寡人想起今日还有好戏未看,不如你一起来吧。闻喜,备马! 唯。闻喜虽然嘴上答应着,但其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用眼神询问主子:什么好戏?他怎么不知道? 刘枢没理他,大踏步走出宫殿。 御马快速备好,她利索的上马,对紧随其后出来的郦壬臣说:齐国的士人有什么高见,到刑场再说吧。 刑刑场?闻喜慌了,这不在日程安排中啊。 刘枢要去的地方,正是雍城刑场。她一甩鞭,骏马就如离弦的箭一样飞奔了出去。 除了汉王,任何人不得在行宫里骑马。闻喜只好带着郦壬臣和一众侍从在后面徒步直追,直到跑出宫外,才乘上马,追赴刑场。 而此时刘枢早跑没了身影。 第56章 观刑(二更) 观刑(二更) 雍城刑场。 待她们一串人终于气喘吁吁的赶到时, 刘枢早就施施然坐在观刑台上喝起热茶了。 她的身边陪同着一排雍城法吏和执刑官,以及雍城城宰和典狱司长官。打眼一看,基本上雍城刑法体系有头面的官吏都火速到齐了, 站一排,迎接君王的突击视察。 同时还有闻声而来的中郎将符韬,紧跟王侧。 闻喜一帮人呼哧呼哧的爬上观刑台, 满头大汗,跪拜行礼。 刘枢抬抬手,叫他们起来, 顺便瞥了一眼人群。这些雍城的官吏一个个诚惶诚恐的模样,礼数周道之至,但其中又有几人是真心呢? 刘枢并未亲政, 这代表着她还没有任免官吏的权力。 她的目光又移向后排的郦壬臣,一副汗流浃背的模样。 一下子上来这么多人, 本就不大的观刑台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刘枢打发下去一批人,又朝人群中的郦壬臣招了招,下命令:齐国的士人, 近前来, 好看看清楚。 郦壬臣走出人群,应道:喏。谢王上恩典。 她顺着刘枢的目光朝台下看去,这一眼差点吓得她腿软。 只见这台足有千仞之高,石砌而成,呈四合包围状,台下是雍城的刑场, 有几十号身穿囚服的人正在公开受刑,惨叫连连, 这些都是犯下重罪的囚犯,所受之刑也异常残酷。 有鞭笞、削足、膑膝、劓、剕、大辟等等,每一种都堪称恐怖,叫人不敢多看。 虽然台子修的足够高,但是依然时不时有隐隐的血腥气飘上来。 台下更有三排跪伏的囚犯,他们都是在等待行刑的,发出呜呜的绝望哭声。 之所以如此绝望,是因为这三排人等待的是死刑,一排是绞刑,一排是车裂,一排是斩立决。 这恐怖的阵仗,谁见了都害怕,郦壬臣当然也不例外。 刘枢却一副泰然自若地神情,端坐软垫,看的兴致勃勃。 赐坐,赐茶。年轻君王头也不回的吩咐道。 立刻有宫女安置好座位,郦壬臣遵命坐下,不知道汉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她不敢轻举妄动。 刘枢对另一边的符韬道:子冲你也坐。 听到子冲两个字,郦壬臣悄悄朝侧方扫了一眼,越过汉王的身后,看到了如今已成长的魁梧健壮的符韬。 好巧不巧,就在这时,符韬的目光也恰好转来与她对视,随后这位中郎将的眼中浮现惊异之色。郦壬臣立刻避开目光,垂下头。 在场这些人里,只有符韬是见过她小时候的样子的,但是现在的她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已经和小时候完全不同了,符韬不会认出她的,最多只是眼熟。郦壬臣确信这一点。 郦壬臣现在唯一要留心揣摩的,是汉王的心思。 不一会儿,伴随着台下忽高忽低的惨叫声,热茶端上来了。 与符韬和汉王喝的那份清茶不同的是,端给郦壬臣的这一份似乎是油茶,用红枣和甜肉羹煮的,这是汉国冬季有名的小吃。 她尝了一口,有点腻,不像汉王宫里厨子的水准啊。 这时刘枢偏头冲她笑道:齐国士人初来汉国,寡人以汉地美食相待,士人尽管开怀畅饮。 第119章 郦壬臣一俯身,王上盛情,小人却之不恭。 刘枢又向台下看一眼,说道:齐国士人博学多闻,不知是否懂汉国刑律? 郦壬臣不得已也直视台下,道:小人不才,略有耳闻。汉制之五刑,即为墨、劓、剕、宫、大辟 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向对应的刑罚,台下的惨叫声似乎更清晰的传入耳中,听的她心惊肉跳。 刘枢淡淡发问:那么你可知,编谎伪诈之罪,当受何刑? 郦壬臣答道:说谎之人,当受截舌之刑。 话音刚落,只听台下一声尖叫,一名囚犯的舌头被活活割掉,其所受正是截舌之刑。 郦壬臣袖子中的手指忍不住一抖。 刘枢面无表情的偏头问雍城令:那囚犯所犯何法? 雍城令道:那人谎报粮草数目,挪为私用,当受截舌。 刘枢点点头,又看向郦壬臣:齐国士人不远千里来我汉国,是受何人派遣? 这冷不丁的一问叫郦壬臣心道不妙,她立即回道:小人所为建言献策而来,无人派遣。 刘枢一笑,又饶有兴趣的问:那么你再回答寡人,欺君之罪,当受何刑? 郦壬臣攥紧了袖口,答:欺君之罪,当车裂。 刚说完,只见台下一名行刑官从跪伏的三排人中揪出一名犯有欺君之罪的囚犯,撵到刑场中央。 囚犯的四肢和脖子迅速被拷上了铁链,在挣扎中被栓在了五辆马车上。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就不言而喻了,郦壬臣低下了头,不忍细看。 刘枢闲闲道:怎么?大名鼎鼎的齐国之士,这点阵仗就怕了?莫不是在心虚什么吗? 郦壬臣只得抬起头,台下四声鞭响,五辆马车朝五个方向奋力奔跑,囚犯甚至来不及喊叫,身体便被凌空抻展。 郦壬臣实在看不下去,又低下头。随后是一声轻微但令在场诸人都心肝颤抖的爆裂声从下面传来。 车裂,是活生生的五马分尸。 连素以勇猛著称的符韬也撇过脸去。 他瞧了一眼郦壬臣,俯身对汉王道:王上,刑场肃杀之气太重,您大病初愈,还是回温泉宫歇息吧。 相处二十多年,刘枢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讥笑道:呦,没想到子冲将军是如此怜香惜玉之人啊。 臣不敢。 被刘枢一怼,符韬就不再说话了。 刘枢瞧着郦壬臣苍白的脸,面上露出一抹堪称温柔的笑容,道:天气这么冷,齐国的士人怎么不吃茶啊?难道是寡人准备的东西不合胃口吗? 小人不敢。 郦壬臣从袖中伸出冰凉的手指,握住汤匙,舀了一勺已经凉透的甜肉羹送进嘴里,红枣和肉糜混合的甜腥味充满口腔,她差点就要吐出来,胸膛里一阵恶心,但还是强忍着咽下去。 当此之时,她根本再没有精力去思考如何应对汉王这一连串的举动。 似乎是根本不给她喘气的时间,紧接着,刘枢又问她:寡人欲再请教一番,不知齐国高士可愿回答? 刘枢还贴心的补充道:如果你不愿,寡人也绝不强求,尽管回去休息。 郦壬臣明白,如果她真的回去了,就再也没有见到汉王的机会了。 于是她抬起头,面色苍白但目光坦然,王上的英明训示,小人必知无不答。 刘枢却因她这句话微微晃了神,王上的英明训示 冥冥中,在刘枢模糊的记忆中,好像也有一个人,喜欢用这样的敬词来对她说话。 她有些记不清了。 只是一霎的失神,刘枢就回过神来了,她散漫的一笑,好,勇气可嘉。 寡人问你,依汉律,结党营私,背叛君王,当受何刑? 郦壬臣道:若私结朋党,对汉室不忠,古制是要受炮烙之刑的。但先王念及炮烙之刑过于残忍,便废除了。 哈哈哈刘枢忽然大笑,看来你还是对汉国的刑律不甚了解。 郦壬臣心下一惊,难道她说错了?不应该啊。 刘枢扭头道:子冲,你来说。 符韬便道:先王确实已废除了炮烙之刑,但相国大夫认为,刑法不严不足以立君威,于是便在前年恢复了炮烙之刑。 他刚说完,台下的行刑官便抬上来一根被烧的通红的铜柱,那铜柱有脸盆般粗细,七尺的长度,置于地上。 被判定受炮烙之刑的囚犯将要被赶到这根烧红的铜柱上,赤脚走过去,直到被活活烫死。 囚犯们见了这根烧红的柱子,纷纷像老鼠一样躲得远远的。 刘枢环顾左右,问大家:诸卿觉得恢复这炮烙之刑,好是不好呢? 雍城的典狱司长上前,满脸堆笑道:回王上,法不严不足以立君威,刑不威则国不重,这自然是好的。 哦。刘枢面无表情的样子,其他爱卿以为如何? 雍城城主和一串官吏纷纷上前表示附和,都同意典狱司长的看法。 刘枢摆摆手,让他们回各自的位置上站着去了。 第120章 就在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从一旁响起,严刑峻法,非长远之策也,小人不以为然。 刘枢立刻转过头去,见到说话之人正是郦壬臣。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郦壬臣作揖道:小人说,严刑峻法,非圣王之隆业,有罚无恕,非怀远之弘规。譬如苛政猛于虎,非长远之策也,故小人不以为然。 她说完以后,刘枢没有跟着再问什么,只是牢牢地盯着她,盯了好几瞬的时间,才将视线调回台下的刑场中。 齐国的士人,真是好大的胆啊! 刘枢的语气非常严厉,但眼神却并不冷酷,郦壬臣悄悄观察了一眼君王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竟从刘枢的目光中看见了一丝默许的欣然。 紧接着,施刑开始了,囚犯被赶上烧红的铜柱,凄惨的叫声此起彼伏的从下方传上来,听的人头皮发麻。 粥怎么不喝了?刘枢冷淡的声音飘过来。 郦壬臣被逼无奈,只好再舀一勺冰冷的肉羹,还没等她做好心理准备咽下去,就闻到一股人肉被烧焦的酸臭气味飘了上来 呕 这一下可实在忍不住了,郦壬臣飞速捂住嘴,抑制将要吐出来的冲动,站起来,掉头就跑,劈开人群,一溜烟下楼梯。 刘枢眼皮眨也不眨的目视前方,对闻喜道:去看看,别吓死在这儿了。 闻喜得令也下楼去。 过了一阵,闻喜带着打理干净的郦壬臣再次回来。 只见郦壬臣脸色白如金纸,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朝上拜倒,叩首道:小人御前失态,请王上赎罪。 刘枢头也不回,讥讽道:你倒是挺执着,看到结党的下场了吗? 台下鬼哭狼嚎的声音愈发惨烈,身遭炮烙极刑的囚犯已痛苦到扭曲,郦壬臣埋首不敢看。 刘枢微微皱了皱眉,伸手拿起观刑台上的弓箭,搭箭,弯弓,对准台下。 只听咻的一声,箭簇对着那遭受炮烙之刑的囚犯穿心而过,那囚犯立刻毙命,不再动弹。 所有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刘枢随手把檀弓扔给一旁的侍从,转过身来,慢慢半蹲在郦壬臣身前,瞧着那碗快结冰的肉羹,笑说:看来齐国的客人对寡人的招待不甚满意啊,想来汉国物产贫乏,不值得齐国名士留下。 郦壬臣保持着跪伏的姿势,石砖的寒气渗入膝盖的骨缝里,她控制不住的阵阵寒战,但语气中却透出一股倔强来: 小人不敢。请教王上,可听过齐国先王用晏夫子的故事? 不曾,寡人愿闻其详。 小人听闻五十年前,晏宛偶遇齐国先王的时候,身份只是个樵夫,在齐国桂园砍树罢了。像这种情况,君臣二人关系可说是生疏之极的。结果一番长谈,齐国先王就任他做了博士大夫,并请他同车一起回去,这便是交浅而言深啊。 此后,齐国果真在晏宛的辅佐下建立功勋,至今称雄诸国。假如齐国先王仅仅因为晏宛地位低下又交情生疏而不跟他深谈,便也没有如今的齐国了。 刘枢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她,隐约听懂了她的意思,但还是说:你究竟意欲何为?不妨直言。 郦壬臣道:现在小人只是个异乡之人,身份微末,与王上更是关系疏远,而小人所想要面陈的,又都是匡君王、扶社稷之大事。王上不信任小人,也情有可原。但小人愿意献上一片浅陋的忠诚,却不知大王的心意如何? 哈哈哈哈刘枢大笑几声,这天底下,口口声声说想要为寡人献上忠诚的臣子不可计数!你以为几句花言巧语加上苦肉计就能有用吗? 苦肉计? 这一句把郦壬臣说懵了,她什么时候用过苦肉计? 她不知道的是,现在她这副面色苍白又单薄微颤的模样,端的是分外惹人揪心的。 清水出荷花般的容颜配上一双倔强又漂亮的眼眸,天然含水的目光给人一种泫然欲诉之感,像残风中韧如蒲苇的白玉兰。 站在一旁的符韬早就心疼的不行了,但碍于汉王的威压,才不敢上前解围。 刘枢的眼神却冷的像掉冰渣,齐国的士人,还有何话要与寡人说吗? 有。郦壬臣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被吓得六神无主的人,她今天的目的还没有达到。 小人还有一言,劝谏王上:如果您一直不面对外人,那么永远也无法知道更多。您的宏愿、您的心病,将永远无法实现。 这是郦壬臣说的最短的一句话,却是最刺中刘枢心窝的一句话,她霍然站起,放肆! 君王之怒,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的,周围的人全都呼啦啦跪下一片,鸦雀无声。 本就跪着的郦壬臣无需再多做什么动作了,她此时最聪明的做法应该是闭嘴,但是她没有,而是接着道:三次!王上愿给小人三次机会吗? 你说什么? 几乎没有人会在汉王发怒的时候忤逆她,二十多年了,刘枢见得最多的,是乖顺如狗的臣仆。 郦壬臣的表现,倒叫她有一丝的意外。 第121章 小人说,恳请您给予小人三次觐见的机会,如果三次以后,您仍然认为小人一无是处,小人愿受直觐之罚,以死效尤! 你 刘枢俯视她许久。 郦壬臣知道,此刻,刘枢轻轻松松就能把她扔到刑场里斩了。 许久后,刘枢开口了,却是淡淡的一句,起身吧。 郦壬臣踉跄一下,才晃晃悠悠站起来,她的膝盖已经快被冻成冰块了。 刘枢斜睨着她,说道:寡人就按你说的,给你三次机会。三次以后,是车裂还是腰斩,你自己选。 谢王上! 汉王摆摆手,郦壬臣退下了,其余人也退下了。观刑台上只剩符韬和闻喜伴驾。 刘枢一直不曾回头,她远眺天边隆冬的浓云,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喜,你看这齐国士人怎么样呢? 一直安安静静的闻喜这才发言:奴觉着,她倒有几分见识的。至于胆量,也与寻常士人有点不同。 呵。刘枢嗤笑道:一向谨小慎微的内侍长也会如此直接的夸人了? 依寡人看,那齐国的士人除了有几分姿色外,没什么可值得称道的了! 闻喜恭顺的笑笑,说:如果您真的觉得她徒有颜色,就不会给她三次机会了。 刘枢不语,沉默片刻,哦?你很看好她么? 是的。 刘枢语气一变,你们难道都看不出,她是相国的人吗! 闻喜和符韬都大惊失色。 符韬道:这这怎么会?众所周知,依汉制,直觐之臣,都是生死一线啊,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呢?何况是相国的人,恐怕更不会吧? 刘枢睥睨台下,冷冷道:自从寡人登基,二十余年从未有直觐之士。如今这一出,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是的,是高傒,他早早就把这个国家向上申诉的通道全堵死了,又怎么会留一线生机呢。 闻喜道:也许是这次王上法驾来到雍城,此处相国的势力较少,不似沣都那般。加上今日相国又郊祀去了,所以才有此时机。 哼。刘枢道:说得好啊,寡人一来雍城,就碰巧有人来直觐,还正巧赶上相国外出的时间,而这直觐之士,又恰好是个有勇有谋的大贤才,正好白白送到寡人麾下,这一桩桩、一件件,也未免太凑巧了吧? 一件凑巧是偶然,三四个连续的巧合全赶在一起,便更像是精心设计的了。 可是万一呢? 万一呢? 半晌,刘枢叹出一口气,对符韬道:接下来几日,叫人探探这齐国人的动向,若无异常,传她三日后觐见。 符韬:喏! 第57章 变化(一更) 变化(一更) 是夜, 郦壬臣又做了那个噩梦。 也许是白天被冻惨了,她整夜都手脚冰凉,醒来时额上一片霜汗, 可把田姬急坏了。 小主人,您可千万别生病了。 这天寒地冻的季节,又没有足够的盘缠, 生起病来可就麻烦了。 无妨。郦壬臣苍白的嘴唇扯* 出一抹笑,每个冬天不都是如此吗。 她饮下热汤,就坐在驿馆发呆, 一遍遍复盘昨日的经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难道是汉王已经怀疑她了? 这不可能,没有多余的人知晓她见过高傒的事情。这事高傒已经处理的滴水不露了,绝不会留切实证据。 那汉王那股隐隐的敌意从何而来? 难道是汉王这些年来长成了这么个多疑的性子? 多疑又冷漠, 还真是做君主的好料子呢。 郦壬臣要气笑了。 田姬见自家主人如此茶饭不思的考虑问题,就问:小主人, 王上可是给您出了什么难题? 是有个小问题吧。 郦壬臣平静道:王上说,如若我不能在三次内打动王上,便要受腰斩或车裂。 田姬倒吸一口凉气,这也叫小问题?! 那您答应她了吗? 答应了。 田姬张了张嘴, 不知道该说啥才好。这实在有点疯狂。 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不冒风险,哪来收获。 郦壬臣依然很平静。如果我想脚踏实地的在汉国做官,就不会冒险去见高傒了。一步是冒险,步步是冒险。 她慢慢起身,走到窗边, 从我们踏入汉境的第一天起,便是一场豪赌了。 郦壬臣的语气无悲无喜, 仿佛只剩一具会喘气的躯壳,淡然的说着最残酷的话:如若大仇不能得报,那么我现在死去,和七年前就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砰!砰!砰! 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屋里诡异的平静。 惊去开了门,一个高大的男人出现在门外,先声夺人道:在下中郎将符韬,郦生可住在此处? 霍,讲话真不客气,惊往门口一站,堵着门,回道:何事? 符韬意外的打量她一眼,在汉国,还没有谁对他这么不尊敬的。且不说他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太傅,就光论他自己中郎将的职位,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轻视的。 第122章 俩人你瞅我,我瞅你,一时僵在门口。 郦壬臣听着不妙,只好自己出来迎接,见了符韬,先一揖到底,恭恭敬敬见礼道:原来是符将军莅临,不知您找小人有何贵干呢? 惊这才让开。 符韬走进来瞧着郦壬臣,只觉得她比昨日更虚弱了些,叫他更揪心,就说:郦生不必将昨日之事放在心上,王上天生就是那样暴火的性子,习惯便好了。 郦壬臣俯身道谢,承蒙您提点,小人知道了。 她再抬起头来,只见符韬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看,仿佛要从她身上盯出另一个人来似的。 她不动声色的垂首,敢问符将军还有别的吩咐吗?小人自齐国而来,他乡异客,为您做事是小人的荣幸。 哦,不必。符韬回过神来,侧过身,只是来与你说一声,王上传你两日后进温泉宫觐见。 他在心里默默叹息:是了,她不可能是那个人,那个人光风霁月的归氏嫡女绝不会有如此低三下四的时候。 郦壬臣听后也非常感恩戴德的一顿道谢。 符韬摆摆手,叫她免礼,抬腿大踏步走向门口,随口道:我见郦生身子不便,两日后,我派辆马车来接你进王宫吧。 这怎么好呢,小人还只是一介黔首,怎劳中郎将大驾。 符韬打断她道:不用客气,我只是觉得你有些眼熟罢了。 他望向窗外的白雪,喃喃道:你的眼睛,很像我的一位旧相识。 说完,符韬就大步流星的离开了狭窄的驿馆。 惊关上了门,回头见郦壬臣的脸色更加灰白,大叫道:夫子,您怎么了? 无事。郦壬臣坐下。 惊又看向田姬,田姬也是一副失魂的模样。她就不再问了。 郦壬臣自语道:王上竟然两日后就要见我,这么急,该如何准备才好呢。 田姬在她身侧坐了,为她倒上一碗热汤,道:我以为您是永远不会问出这种话的人。 为什么? 田姬笑道:小主人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可是变了吗? 当然。郦壬臣咽下一口浓汤,我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田姬却摇摇头,可是依我看,您一点都没变,因为我是看着您长大的,我了解您。 可这与我两日后要入王宫觐见有什么关系? 田姬道:我的意思是,您小时候是怎样应对王上的,那么现在就依然怎样应对她吧。您小时候能做到的事,现在依然能。 郦壬臣苦笑,可是现在汉王已经不是从前的汉王了。 田姬又摇头,怎么会不是呢?你是的,她也是的。只不过你们都套上了一层壳子。人长大了,都会给自己套上壳子的。 郦壬臣一时无话,她知这是田姬在宽她的心。 想起来高傒今日也该回来了,那么她昨天直觐的事情也一定已经一字不落的传到了他耳朵里。 现在的她,毕竟已经名义上算作高傒的秘密门客,不妨问问他,看那老狐狸有什么反应。 于是她道:惊,待会儿我写一封书信,你想办法避开耳目,将它转送进相国府邸。 到午时,惊很快就把这事办好了,为了不叫人发觉,她还特意转了三道手,经过一个小贩,一个乞丐,一个童子,又在集市里混了半日,才将信送进去,保管无人察觉。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直到第二天夜里,也没有相国的人送回信到郦壬臣这里来。 不回复就是最鲜明的回复。 高傒撒手不管的意思很明显,为了避嫌,他不会插手的。 高傒真是谨慎到极点,他是怕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王上发现了他和我有往来,落下把柄,便干脆装聋作哑,由我自生自灭。 毕竟,她现在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棋子。 郦壬臣将全局默默思考了一遍,开始准备明日的策对。 就是不知道,如今的汉王,会对什么话题感兴趣呢? 第58章 用典(二更) 用典(二更) 翌日清晨, 紫光殿外。 紫光殿是君王休憩的寝殿,建在温泉行宫的最高处,有时也用作处理政务、传召臣子。郦壬臣早早站在殿外的空地静候, 据宫人说,汉王早起去后山骑马了,一会儿才回来。 此时正值清早, 殿旁植有辛荑树,王宫中雾气弥漫,林木葱郁, 高低错落,别有一番幽静。 站在此处朝外看去,能看到天边的七彩霞光, 还有一路连绵的宫殿群,殿堂广布于雾气之间, 飞檐翘角,重叠峥嵘,蜿蜒的温泉水汩涌成河,环绕于山石之间。 此等仙景, 叫人望之陶然, 不知不觉就看入了迷。 于是刘枢自远处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 清香的辛荑树旁,女子白袍翩然,宽大的士子服笼罩着纤长的身体,优雅的身影亭亭而立,迎风眺望, 似乎已出离凡俗。 刘枢停下脚步,远远看她的侧颜, 忽而就想起了那首《淇澳》之诗: 有斯佳人,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如圭如璧,婉兮绰兮,瑟兮僩兮 第123章 作为君王,她平生见过的女子都是艳丽谄媚的、热情逢迎的,可是今日得见,方知世间还有另外一种优雅至极的美。 不仅美在形,更美在一种清心涵泳的气质,于云雾中悄然独立,像一块冷玉。 如此典雅的气度,当真是贫瘠人家出身的女儿吗? 刘枢驻足许久,才继续往前走。 日月星辰的王袍玉带上,环佩玉组瑱瑱作响,好不悦耳。 这悦耳的玉组声自然也惊动了郦壬臣,她立刻转回身来,正见汉王朝她缓步而来,身后跟着一长串的宫人。 不知王上驾到,小人罪该万死!郦壬臣跪拜行礼。 无碍,寡人也并没提前通知你从哪个方向来。刘枢抬手叫她起来,转身进了紫光殿。 郦壬臣也随在队伍的最后进去了。 刘枢走到王座上,一屁股坐在堆满奏疏竹简的桌案后,随手拿起一卷,一边道:废话就不必罗嗦了,直接说点有用的吧。 郦壬臣端端正正的跪在殿前,想了想,道:敢问王上此时想听些什么呢? 刘枢听着她沉着冷静地声调,嗤笑一声,你难道看不出,寡人并不待见你吗?你们做士人的,不是讲究个随波逐流吗?明知遇冷,为何还不离开汉国? 郦壬臣道:您这是三个问题,请允许小人分三步来回答。 她的语言依然稳重而柔和,似乎无论对方是什么样多变的情绪,她都能始终如一地应答。 讲! 得了应允,郦壬臣便不急不徐的说起来: 其一,小人自然明白,以小人这般卑微渺渺之身,是没法令王上初遇便刮目相看的。但,作为游说之士,如果仅仅是不受待见就放弃,那么天底下就没有我们普通士人的容身之所了,这实属是生存之无奈。 郦壬臣的声音回响在静谧的紫光殿中,宛如流畅的泉水叮咚,亦如和煦的春风,听起来很舒服。刘枢不知不觉就听了进去。 其二,天下士人虽然都随波逐流,但也并非个个是投机之辈,被迫飘零只是没有遇到明主,良禽择木而栖,若遇上了值得的机会,岂肯随便放过? 刘枢奇道:你如此大胆的来汉国直觐,难道就是你所说的值得的机会吗?命悬一线的机会? 郦壬臣微微颔首,顺着她说道:这便是小人要回答的第三点了,您方才问小人为何还不离开。其实,在小人看来,并非任何国度都值得停留,小人从齐国一路而来,曾面见齐王、郑伯,也听到过陈、蔡国君的事迹,可是小人却果断离开了这些国家。 刘枢感到疑惑,哦?齐国与郑国都是富饶的大国,既然已面见了国君,为何你还是选择离开呢? 郦壬臣嘴角挂起一丝浅笑,道:王上,这已是您的第四个问题了。那么,小人可不可以认为,您对小人前三个问题的回答,比较满意呢? 你刘枢的脸上有点挂不住,恢复冷硬道:你只管回答便是。 唯。郦壬臣也没有多余情绪,依然温和的答道: 小人之所以选择离开齐、郑,却固留汉国,那是因为在小人看来,王上您并没有犯一个君王原则性的错误。 一个君王原则性的错误?那是什么? 这可真是激起了刘枢的兴趣了,她有点纳闷的问:你是说齐王和郑伯犯了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吗? 然也。郦壬臣很肯定的回答。 刘枢放下了手中的竹简,讲来听听。 郦壬臣道:起初,齐王问冬捕于小人,小人便答国之大事种种,请他不要去观冬捕,以免滋长置产投机之风。 刘枢点点头,显然很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用郦壬臣再像给齐王解释那样重新解释一遍。 然后呢? 之后,小人又借机提出了七条谏言,以辅国政,然而齐王听后不仅不采纳小人的建议,反而要设计杀了小人,小人这才仓皇而逃。 刘枢道:竟有这等事?你的七条谏言,又是什么? 郦壬臣便挨个数说出来,从祭祀到耕种,从整治军务到培植民生,涉及方方面面,一一道来。 刘枢听着听着,不自觉的就直起身子来,倾身侧耳以闻。 等郦壬臣说完,只见高座上的汉王沉思半晌,才说:若你当真是这样谏言的,那看来齐王心胸也不过如此,斗筲之器耳。 刘枢继续问:那郑国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平心静气的讨论了七八个问题了,看来这场策问大概率能顺利进行下去,郦壬臣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继续答道: 至于郑伯,小人见他于深冬之季大肆屠杀山林禽兽,以为玩乐,嗜欲成祸,不养民用,又大兴土木,殿堂奢靡,小人念此国不宜久留。 刘枢低笑两声,好听又沉稳的女声荡漾在空气中,都说郑国商贸繁荣,没想到郑伯竟是这样为君的么。 这些话,朝廷中那些相国爪牙们可不会对她说,她听的高兴了,大手一挥,来人,赐坐! 立刻有宫女在王座阶下的右手边布置好了一个位置,摆上矮几,奉上茶点,铺好棉垫,郦壬臣谢过汉王,在那处坐了。 第124章 齐国士人还有什么话,尽管道来。 喏。郦壬臣想了想道:方才小人只回答了离开齐、郑的原因,并未谈及两国要政。 她察觉到汉王的目光正盯在她头顶上,似乎是在认真倾听,也似乎是在探查她。 两人这时坐的近了,在这样的视线下,郦壬臣心中莫名有一丝紧张。 因为有些人的目光,天生就令人觉得有威压感。 郦壬臣更深的俯首,继续道:齐国之政,问题不光在使民以时,更在于应当如何配置资源,这才是齐国亟需要解决的事,可是,小人还没来得及再次向齐王建议,他便已不能容小人了 刘枢颔首,没有打断她,示意她说下去。 以刘枢识人的毒辣眼光,已大概看出郦壬臣是有些见识的,哦不,不仅是有些,而且是见识非凡。 只可惜,她是高傒的人。 与此同时,郦壬臣也悄悄察觉着汉王那不冷不热的神情,心里还是不太有谱,汉王对她的态度到底有没有转变,她不敢定论。 于是她继续说下去:而郑国之政,小人认为,在于国君没有警戒,远离诱惑,郑伯或许无法明白,做国君的,虽然富有一国,但却不是国家的什么都可以据为己有的,其中的分寸,是国君必修的原则。 刘枢道:这些话,你也没来得及告诉郑伯吗? 郦壬臣却摇摇头,非也。小人没有向郑伯说出这些,并非没有机会,而是郑伯其君,不值得。 哈!这话把刘枢逗笑了,没想到你还是个有点脾气的人。 有点脾气?郦壬臣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评价自己,而做出评价的人,还是汉王,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刘枢呷了一口热茶,问道:齐国士人的高见,就这么些了吗?你拿来直觐的本事,都使完了? 这句话问出来,只见那端坐阶下的士人沉思了片刻,随后从袖中拿出一卷书来,双手举起,言道:小人愿向王上献上此书,待王上看过,再做评断。 这是什么? 闻喜绕过台阶,从郦壬臣的手中接过了那一捧竹简,返回放在汉王的桌案上,汉王却没有要翻阅的意思。 此书是《九国方舆图志》。 刘枢好笑道:你当我汉国是什么破落地方?寡人后宫的藏书中亦有此书,为何要看你的? 郦壬臣恭恭敬敬道:小人在每一段旁都做了批注,倾注了小人十余年的心血,王上一看便知。 她相信,如果那王位上坐的是个值得托付的君主,那么就一定会读出这卷书的价值。 这三次直觐,她不能出一点差错,因为这是最好的机会。 于私,想斗倒高傒,报仇雪恨,她需要一个有力的帮助者,而最好的人选,就是汉王。 于公,作为谋士,她需要选择一位值得辅佐的君王。而那位君王的人选,她希望是汉王。 三天前,在残酷的刑场,在那炮烙之刑时,檀弓一箭射出,她见到了刘枢眼底的恻隐之心。 刘枢的手摸上了那卷书,拿起来掂了掂,是比普通的《九国方舆图志》要厚不少,也重不少。 不过她还是没有翻开,而是玩世不恭的笑道:你说你留在汉国是因为不曾见寡人犯过一个国君原则性的错误。那么你可知道,坊间都传寡人是个昏聩之君?你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小人有所耳闻。郦壬臣道:但,《说苑》中有言,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足践之不如躬身辨之。您是什么样的君王,小人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啪嗒! 刘枢手中的竹卷掉落在案上,她面具一样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 《说苑》 疼痛的记忆被掀开一角,曾经,也有一个人,喜欢引用冷门的《说苑》中的句子写信给她,而且,她们也都用过那一模一样的句子! 明明表示眼见为实的典故那么多,但是那个人就偏爱用这一句。 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足践之不如躬身辨之 最最关键的是,在《说苑》中,原本的句子并不是这样写的!郦壬臣所说的其实是一个错句,错在最后一句:足践之不如躬身辨之。 汉王内心中最隐秘的一角被触动。 刘枢忽然将坐席向前移了一步,靠近郦壬臣的方向,哑声道:你可知《说苑》中那一句原本应是足践之不如手辨之?而你却说成足践之不如躬身辨之,为何说错? 很久以前,那个人在写信的时候,也爱将这一句写成躬身辨之,而非原句的手辨之。 世上怎么会有错都错在同一处的人? 郦壬臣也被刘枢问的心底一抽,大意了! 这本是她从小自己改编的句子,儿时调皮,觉得《说苑》中的原句写的并不精妙,引用时便给它改了,说的次数多了,也便顺口了。 而就在她一停顿的瞬间,刘枢却不打算给她思考的时间,抬起头来,看着寡人! 郦壬臣只好抬头,迎上那目光如炬的双眼。 第125章 此时少年君王的脸上已没有了往日那散漫的假笑,面具撕下,只剩下执着的凝视,还有那么一丝丝的迫切。 为何说错?回答寡人! 音量不大,却有十足的压迫感。 郦壬臣悄悄攥紧了袖笼中的手,一手的冷汗,万万没料到,会在这种地方出纰漏! 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一万种解释。 这时候能说只是口误吗?不行。以汉王的伶俐,不会相信这种小儿科的说辞,堂堂稷下之士怎么会把典故用错。 郦壬臣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尽量一如既往的平稳:回王上,小人说错了典,请王上赎罪。只是这一句是小人的夫子这样教导的,他认为,这样改编更好。 你的夫子? 是,小人的夫子是齐国学宫祭酒,他老人家曾周游列国,结识许多名士,也在汉国停留过,您可曾听过他的名号吗? 是了,齐国学宫祭酒郦夫子,名满天下,谁人不知?广泛交游,又在汉国停留过,那大概也结识过学识非凡的归氏吧。 这么一来倒也可以说通。 寡人知道他刘枢慢慢收敛了气势,轻叹一口气,那神情似是了然了,也似是恍然若失。 郦壬臣垂下眼皮,掩住一切,小声道:您您一直看着小人做什么? 刘枢移开了目光,淡淡道:无事,寡人只是又想到故人。 此时揭开的又岂止是刘枢一人的痛苦记忆呢? 郦壬臣心间忽然一涩,不再发声。 有裙摆拖地的脚步声匆匆走近,几个侍者出现在殿中,禀报道:王上,您进学的时辰到了,侍讲夫子正等在殿外。 刘枢皱了皱眉,又是无聊的进学。 谁叫汉制规定,只要君王还未亲政,就要一直进学呢。 她本不想去听那群腐儒上课,更愿意与郦壬臣聊一些各国王政事情,但这样不就显得是她舍不得了嘛,面子哪里过得去。 于是刘枢清清嗓子,轻飘飘的问:齐国的士人还有别的谏言吗? 谁料郦壬臣一拜到底,额头贴在地上,乖顺道:小人不敢耽误王上进学,今日已无他言。 刘枢: 她马上站起来,警告道:好,今日便到这,寡人忙的很,也没功夫听你说了。但你要记得,只剩一次机会了。 ??? 郦壬臣迷惑道:王上,您之前不是答应小人三次觐见机会吗? 是呀,是三次。刘枢狡猾的笑笑,在刑场那一次,不就已经算第一次了吗? 郦壬臣: 齐国士人,退下吧。 无情的君王没去管她的脸色,走下台阶。 郦壬臣却跪着不动,若下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小人只求一事。 讲。 小人恳请王上记得小人的名字郦壬臣。 汉王脚步一顿,回身看去,那一抹白色的身影瘦俏又坚定。 好。 第59章 君臣演说天下势 君臣演说天下势 雍城又下起了雪, 宫宇屋檐被白雪覆盖,显出古城的韵味。雪花落在行宫的青砖上,走起来有点打滑, 有清道的宫人们出来打扫甬道。 郦壬臣一步一步走出棂星门,像她这种无官无级的士人是不配马车的,而驿馆还有很远。 雪越下越大, 走到城中心地带,人渐渐多起来,街道上的黄土路在雪水中变得泥泞, 粘污了她的棉鞋。天色阴云密布,一如她沉闷的心情。 汉王对她的态度,她还琢磨不出来。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 她能留下的希望渺茫。 是腰斩还是车裂,你自己选。 冷漠的女声回荡在脑子里, 郦壬臣已经没有力气去抱怨了。她唯一的执念就是将高傒在最如日中天的时候拉进地狱! 为了这个目标,她努力了七年,也多活了七年。 她已将自己磨炼的没有情绪,没有哀乐。可是不知为何, 也许是今天的天气实在糟糕吧, 她竟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委屈。 她不知道这股委屈是从哪里来的,似乎所有人都可以残酷的对待她,她动动脑筋,于谈笑间化解就是了,可是,为什么偏偏那个人也这样对她?不该是那样的啊 郦壬臣摇摇头, 很快清除掉这些小家子气的情绪,想这些有什么用?现在, 还是算算自己能活几天比较实际一点。 她分析若汉王果真没有兴趣,想速战速决的话,应该会很快就传召她。但不曾想,这一等就是十日。 温泉行宫。 刘枢一如既往的不怎么爱听课,她的桌案上展开着那卷《九国方舆图志》,起初只是快速浏览,未料到越看越起劲,不禁放慢了速度。 书卷按照国别分章排列,记录了天下九国的风土人情、山川关津、国体政体、商贸农业、水利工事等等。 刘枢不是没有读过这卷书,只是手头上的这一卷很特殊,简牍的夹缝里密密麻麻的批注,是一个有识之士的独特见解,令她大开眼界。 记山川关津,郦壬臣会额外列出一些冲要之地、军事要塞,详述攻守、得失之策。 第126章 记国体政体,郦壬臣会写下该国在实际中与书卷记录中的差距,评判各国框架体制的优劣。 记商贸农业,郦壬臣会列举出具体的资货财利,交通往来,指出各国税收分布权重,以点带面,作风险预测。 记水利工事,郦壬臣会将自己亲眼见过的工程详细描述,阐述它的利弊,并与古今战守联系起来。 郦壬臣为稷下之士七年,曾跟随郦夫子走南涉北,周游多国,她亲眼观察到各国风貌,比一般人丰富太多,也深刻太多,加之有自己的思想融入,由是,已成上品。 汉王枢一生都活在沣都,更从未踏出汉境半步,这样的一卷书对她的吸引力是空前的。 整整十天,她几乎是手不释卷的览过一遍又一遍。而后立即下令: 召郦生觐见。 这十天,对于郦壬臣来说漫长又煎熬,但对于刘枢来说,宛如一夕。 这一次的觐见地点有些特殊,没有在宫人眼杂的殿内,而是在温泉行宫山顶的凉亭,亭中狭小,刘枢的身边只陪着闻喜,其余侍从便统统被打发到山腰的露台上待命。 只有她们三人能听到彼此的说话声。 又是一个清晨,太阳还未升起,天色只是蒙蒙亮,眼前尽是浮云朝露。 大雪初霁,从亭中望去,山下雾凇弥漫,汉王拥毳衣而立,俯看山景,她们这场谈话是站着进行的。 寡人读完了你的批解。刘枢淡淡道:嗯,尚可。 这一句不咸不淡的评价叫郦壬臣不敢掉以轻心,王上厚爱,小人惶恐。 刘枢转过身看着她,视线跟着笼罩过来,不过,有一点写的不尽如人意。 又是这种觉察的视线 仿佛什么事情都逃不过这双眼睛,郦壬臣被压的只能更低的埋下头。 小人不才,请王上明示。 寡人很好奇,你写了王政优劣,写了冲要攻守,写了民生资材什么都写了,可是,为何偏偏不写诸国命门在何处呢? 命门,即一个国家最要害之所在,就像人的咽喉,扼之则死,放之则生。 世上没有完美的国家,更没有完美的政治,一个国家总会有那么几点关键地方,毁之则溃不成军;也总会有那么几点,兴之则一跃腾飞。 历史上无数成功的改革家,无一不是切中了命门,扭转乾坤的。 郦壬臣道:是小人学识浅薄,写不出来。 开玩笑,这种刁钻的课题怎么能明明白白的刻在竹片上呢,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哦?是写不出来,还是不愿写,抑或不敢写?刘枢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此时四下无人,你不妨说说,没准寡人听了高兴便留用你了。 郦壬臣小心翼翼的思量片刻,坚持道:王上恕罪,小人实在愚钝。 哈哈哈刘枢大笑,明白了她的谨小慎微,你是会藏拙的。没胆子把话写明白,却敢来直觐?难不成,是有人保? 郦壬臣背后一阵冷汗,这句话是不是汉王真的怀疑她和相国的关系了?不过,就算她是高傒的门客,也不会保她的,这是高傒对她的测试。 她实话实说道:小人出身低微,哪里会有人保护呢?就算您立即处死小人,也激不起风吹草动。 出身低微的人会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高远的见识?刘枢在心中默默想着,但没有说出来,因为这并不重要。 管她是什么出身呢,刘枢识人从不看重这些。金铲子铜铲子,有用就行。 罢了,你不说,寡人替你说。听听和你想的是否一样? 刘枢一扬手,撩起厚重的披风,指点江山道: 天下有大国者六,小国者三,世事潮涌流变在于大,而不在于小。大国者,齐、鲁、郑、楚、郧、汉耳,分而辩之,各有命门。 这是总纲,刘枢一气呵成,继续道: 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善渔盐,人足智,好议论,然民心随变,嗜投机,怯斗勇,贵贱不明,蔑于王法,故齐之命门,在于乱法! 夫郑者,天下一都会也,四方通达,民俗懁急,赖于贸易,商贾富于王室,仰暴利而食,好游戏,多倡伶,游媚富贵,国中富而边民弱,故郑之命门,在于断其财通! 讲到这,刘枢看向郦壬臣,寡人所言,郦生以为如何? 郦壬臣内心激动,她万万没有想到,汉王深居王宫二十余年,竟对天下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如此天赋,是很多在位四五十年的老君王都不曾拎得清的。 于是她赞道:小人以为王上所言极是,愿聆听圣教。 刘枢见她肯定的神色不像假的,心中欣然。这些见解她平时无人可以诉说,也正想借此疏通一番,便继续道: 至于鲁者,俗好儒,备于礼,有古君子之遗风,颇有农桑之业,然地小人众,俭啬畏罪,教条板滞,朝中三桓当道,乱于外戚,国君衰弱,无支可依,故鲁之命门,在于乱政。 楚风彪悍,其俗易怒,地薄,水泽,寡于积聚,行巫术,喜青铜,贱奴虏,兵强气盛,然穷兵黩武,蛮横无章,尚暴力,轻文士,故楚之命门,在于乱其兵。 第127章 郦壬臣忍不住一面听,一面默默赞叹,这些一针见血的看法,如果是从别个国君的嘴里说出来,她只会觉得惊奇,但是从汉王口中说出来,便是惊悚了。 高傒一辈子都想将刘枢养成个昏废之君,二十多年来,做了诸般努力,竟然到头来全是徒劳。 郦壬臣根本无法想象,眼前的君王是费了多大的狠心和念力,才能将自己从那闭塞的王宫深处挣扎出来啊。 暗无天* 光的汉王宫,也遮不住烈日的初升。 在刘枢的话语进入收尾时,天边的朝阳也慢慢浮出云层,透过浓雾,金色的光线照耀着凉亭的每一处。沉缓圆润的女音继续说着: 郧国亦沃野,自相己足,地饶丹沙石铜,盛产楉果,山势穷险,易守难攻,四塞栈道,无可交通,本可偏安一隅,然郧伯偏私偏爱,废长立幼,国基不稳,故郧之命门,在于乱君。 此大国之命门也,至于小国者,盖随波逐流,茍于生存,不足为虑。 刘枢讲完,手收回袖子里,不等她发问,郦壬臣已长拜到底,由衷地叹道: 王上所见,拔乎其萃,诸王不能也,小人亦不能也! 刘枢笑话她道:郦生谦虚了,若你不能,就写不出那一卷书了。 直起身来说话吧,寡人没叫你拜呢。 唯。郦壬臣站直了。 刘枢说完了,但也没说完,她针砭时弊,直指诸国要害,却还漏了一个。 汉国。 然而她也不必说了,汉国的命门在哪里,又该怎么解开,刘枢怎么会不清楚呢? 汉国危机不在萧墙之外,而在萧墙之内。 她们都明白这一点。 于是郦壬臣便问起别的事:请教王上,小人没有去过郧国,故有一事不明,为何您说郧国废长立幼呢?天下中从未听过郧国有这样的传闻啊。 哼。刘枢笃定道:就算现在没有废长立幼,那也是迟早之事。因为,郧国的长公子衷,已经出逃到了汉境。 竟有这等事?这确实是郦壬臣不知道的。 公子衷为郧国长公子,又为先伯夫人所生嫡子,本应是最名正言顺的太子,却仓皇出逃到汉国来,这说明,郧国王室的乱象已浮于表面了,只是外国还不曾得知罢了。 寡人留下了他。刘枢主动说出,观察着郦壬臣的反应。 如果她是高傒亲密的门客,一定会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可惜郦壬臣没什么表情,她只是在心里纳闷,为何汉王要留下公子衷。 刘枢不再说下去了,她自然有她的布局,但郦壬臣并不是一个能叫她完全信任的人,不必多言。 一言不发的汉王转了个身,抚去栏杆上的积雪,忽而一阵微风吹过,带来几片洁白的雪花,落在刘枢那刻着饕餮纹的墨玉王冠上。她像是浑不在意似的,随手拂去,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旁人无法模仿的自如和矜贵。 郦壬臣默默看过去,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刘枢的侧脸上,高额日角,鼻梁高挺,眉宇浓密,大气的五官排布明朗,威仪庄重,不怒自威。 有些人生来就是不凡的。 片刻后,闻喜上前提醒道:王上,该是会见大夫的时辰了,您要移驾去桂枝殿吗? 刘枢点了点头,转回身来望向那年轻的士子,再度开口:郦生已直觐三次,你觉得寡人会怎么做呢? 郦壬臣的心宛如沉在了冰湖中,终究汉王还是不为所动吗? 她默默低下头,小人但凭王上裁决。 裁决?刘枢琢磨着这两个字。 也许是光影太过刁钻,折射在郦壬臣的身上,刘枢瞧着年轻士人的身影,蓦然就晃了神,心底响起一句呢喃:那个女孩子,如果能顺利长大的话,也该是这么大的年纪吧 咳,咳。她咳嗽几下,甩掉了那些无意义的念头,摆了摆手,你走吧,寡人不杀你,亦不用你,你离开汉国吧。 毫不犹豫的,她扭头命令:闻喜,回宫。 唯。 回去的路上刘枢坐在王辇中一动不动,连侍女为她倒上的汤药也不喝一口。 王上真的觉得那齐国的士人一无所用吗?闻喜恭顺的问道。 刘枢从沉思中回神,瞪了一眼闻喜,寡人虽然被高氏堵住了耳朵和嘴巴,听不见,说不出,但寡人的眼睛可还没有瞎呢。 闻喜低头抿唇,他明白主子的意思,主上是有识人之慧的,很显然她已经见识到了郦壬臣的才学。 刘枢伸出一只指头,点着几案,说道:那郦壬臣确有肱骨之才,大汉国能有她这般见地的年轻人,着实没有几个。 那您为何还赶走她?若她转头效忠他国,岂不是放虎归山,成为祸患? 哼。刘枢轻蔑一笑,寡人可不似齐王那般小肚鸡肠。 说完,她有些头疼的点点太阳穴,可惜了,她是高氏的人。 您这么确定? 刘枢沉默。 在这场萧墙之内的斗争里,她一步都不能有失,若是因为用人失误而输掉全局,那可真就万劫不复了。不仅是她,整个汉室基业都将万劫不复。 第128章 外面又下起了雨雪,冰冷的雨夹雪敲打着车框。刘枢掀开竹窗去看,刺骨的风吹进来。 这样恶劣的风雪,也不知那郦壬臣要怎样回去呢? 君王在犹豫。 忽然,一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像郦壬臣那般胸有丘壑的有识之士,真的就心甘情愿去做高氏的门客吗?以高傒的心胸,能驾驭住她那样的人才吗? 为王者,有时候遇见千里马的机会也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停车!她大喊道。 车子急急忙忙停了下来。 闻喜瞧着她的脸色,关切道:王上,您有什么吩咐? 刘枢似是没听见他的询问一样,自言自语着:如此人才,相国能用,寡人为何就不能用呢?! 思量一瞬,她猛一拍几案,大声道:寡人亦能用之! 她豁然站起,果断命令:闻喜,取笔墨来拟旨。 湿哒哒的雨夹雪越来越大,郦壬臣的衣袍都湿透了,朝着棂星门的方向一步一步走着。 她走的很慢,似乎根本不在意雨雪的滂沱。 反正这下都完了,直觐失败,汉王没有理会她,高傒也便不会用她。 她仿佛听到多日前高傒那句冰冷的指令响在耳畔: 去直觐吧,老夫很好奇,油盐不进的王上是不是也能被你打动呢? 多么讽刺啊! 郦壬臣无声苦笑,冰冷的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她似乎没了任何力气。 再想想,再想一想,还有什么办法能爬起来呢? 有没有呢? 有没有呢? 即使是天纵英才,此时也脑中一片空白。 忽然,远处,有马蹄声,越来越近。 王宫里怎么会有马蹄声呢?这不合规矩。 应该是幻觉吧。 郦壬臣再走几步,那马蹄声却越发震耳欲聋。 郦壬臣停了下来,正纳闷着 王宫卫尉令高亢洪亮的吼声盖过了马蹄声,穿透雪幕,随寒风入耳: 王命急宣!!王命急宣!! 郦壬臣猛地回身,就在她即将走出宫门的时候,卫尉令终于追上了她,翻身下马,抖开一方汉王亲自写就的帛书。 齐国士人郦壬臣听命! 郦壬臣叩拜。 卫尉令大声朗读起来,字字铿锵: 王上敕命, 番番良士,旅力既愆。 齐国稷下之士郦壬臣直觐有功,深慰寡人之心。 授之客卿,以彰其德。 此命即下,使明知寡人之意! 世界都静止了,仿佛连风雪都停驻了,郦壬臣的心缓缓地,缓缓地,安放下去。 臣,郦壬臣,谢王上! 第60章 檀弓(二更) 檀弓(二更) 正了正进贤冠, 理了理玉带钩,取下佩剑,脱下靴履, 郦壬臣随在群臣队伍的最后,趋行进入桂枝殿,按部就班的参加每日的王政议事。 自她被授予客卿转眼已过月余, 温泉行宫的日子平淡又无聊,但也不是无事可做,反正以她现在的位置, 也做不了太多。 在汉国,客卿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身份,类似于王庭的顾问, 既没有位阶,也没有实权, 它只是一个游离在官制体系之外的荣誉称号。 毕竟现在汉王手中权能有限,无法任免实权官员,能授予她客卿的身份,已经是尽力而为了, 这个位置, 含金量也许不高,人情味却是十足的。 无论怎么说,郦壬臣总算是堂堂正正迈入汉国大夫之列了。 近些日子不再下雪,天气已呈现回暖的趋势,而积雪还没有融化,郦壬臣每次都坐在在末尾的位置听政, 挨着门口,仍旧觉着冷飕飕的。 进了正殿, 四列卿大夫依次坐下,桂枝殿里鸦雀无声,他们都在等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汉王,而另一个则是相国高傒。 这时殿外就响起了郦壬臣最讨厌的传报声,小宦官扯着嗓子喊道: 相国宰冢永信侯高傒到! 群臣不约而同朝门口望去。 每日都要循环一遍的传报声还在继续: 王廷特赦相国: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沉重的脚步声逼近,高傒穿着朝靴,带着长剑,不停不趋,直接跨进殿门来,群臣作揖相迎。 这便是总理百揆的相国,他享受这样的特权,已有十年之久。 高傒昂首挺胸的从众臣中间走过,路过郦壬臣位子的时候,略微停了一下,投去一瞥目光,郦壬臣自然表现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自直觐之后,现在的郦壬臣已经算是通过了高傒的第一重考验,正式成为了他心里的秘密门客。 隔三岔五的,她还得偷偷摸摸去相国那里汇报情况。 高傒走到最前面的位置落座,瞟了眼空空的王位,而后笑谈道:王上今日恐怕又起晚了,来迟了。 也只有他一人敢在这种场合谈笑自如,其余众臣只有纷纷唯唯附和,不敢乱说。 又一会儿,汉王也来了,众臣叩拜山呼,唯有高傒端坐首座,不拜不名。 如此这般的场景几乎每日都要重现一遍,似乎所有人都习惯了。唯一不同的是每日殿会的内容。 第129章 今日要讨论的国事不多,且都很常规,只有一件比较特殊,来自外邦:老齐王薨逝的消息传了过来。 根据齐国使臣的说法,老齐王薨逝在一个月前,将举办隆重的葬礼,从齐国至汉国路途遥远,因此时隔一个月才把消息传到汉国来。 友邦国君薨逝,汉国自然要有所表示,刘枢便安排典属国照章办事,准备相应的慰问礼物和悼文送去。 此类循规蹈矩的政事,刘枢已经完全能应付自如了,相国也无从干涉。 两个时辰过去,枯燥的殿会终于告一段落,群臣拜退的时候,上面传来一声: 郦卿留下。 年轻的君王照例发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汉王常留郦壬臣单独叙话。郦壬臣也不知不觉成了御前新进的红人。 殿会后刘枢换了衣裳,要去靶场转转,冬日的暖阳照耀在皑皑白雪上,君臣二人一面散步一面谈着事情。 齐王薨逝,此事郦卿怎么看? 郦壬臣道:在臣离开齐国之前,齐王便已病重,不幸薨逝也在情理之中。想来现在天下诸国都已知晓这个消息,正在派人前往齐国吊唁呢。 刘枢一笑,若寡人只想知道这么浅显的事情,就不会单独问你了。 她回身瞟了一眼落后自己半步的郦客卿,你生于齐国,长于齐国,就不知道一些其它的事情吗? 其他的事情? 还是说,这些事你只会告知相国,而不会与寡人说? 这冷不丁的一句敲打,吓的郦壬臣双手一抖,王上赎罪,臣对您从来都是知无不言! 这是郦壬臣少有的真心话,但汉王又能相信她几分呢? 刘枢听后只淡淡的道了一句:哦,这样么。那不妨讲讲看? 此时靶场上的中郎将正在训练羽林卫士,军号嘹亮,队列整齐,符韬见汉王一行人缓缓走来,又见郦壬臣一副小心翼翼地样子,赶紧迎上去行礼。 不知王上驾到,微臣有失远迎! 刘枢有些好笑的看看符韬,哪能看不透他的心思,怎么,中郎将又来英雄救美了? 这话把符韬整个了个大脸红,去看郦壬臣。 郦壬臣像压根没看到一样,想了想,接着回答刘枢的问题: 齐王生性多疑,膝下二子一女,其中公子栾个性张扬,颇受齐王宠爱,然久不得立嗣。近来齐国才立长公子臼为太子,太子势弱,国基不稳。因此臣以为,此番齐王突然薨逝,必会掀起一波宗室混乱。 刘枢听后点点头,推理道:齐国乃东方大国,震慑诸侯,若国内混乱,免不得天下也要跟着骚动一阵子。 郦壬臣俯首道:王上所言甚是。 刘枢转头问符韬:子冲,你觉得这次当遣谁去替寡人吊唁好呢? 符韬道:以国中的形势,恐怕只有高氏的资格 这谏言可真够傻的。 王上,不可!郦壬臣急着打断他道:高氏不可遣。臣以为安侯与乐侯皆为王叔,虽年纪老迈,但仍旧代表汉国宗亲,王上可派其中一侯前往齐国替您吊唁。 刘枢瞧她一眼,觉得颇有意思,若郦壬臣是相国死心塌地的门客,又何必否定符韬的提议呢。 汉王又瞪一眼符韬,子冲,除了天天练武,你也多读点书吧。 符韬瞬间蔫了,唯。 好啦,此事明日再议,寡人脑筋累了,你们陪寡人练练弓法吧。刘枢活动着筋骨,褪下披风,信步走到靶场中央。 宫人为她奉上檀弓,草垛编织的红心靶子立在百步之外,符韬与郦壬臣一左一右站在两侧,羽林卫士们则不远不近的排成两列。 随着咻咻咻三声飞箭而过,羽林卫士们欢声雷动,很是捧场,显然是汉王射中了。 侧目一看,符韬也射中了,唯郦壬臣的靶子上空空如也,不仅没射中红心,反而给射脱靶了。 刘枢一笑,无妨,再来。 又是三声箭响而过,士兵们又一次热烈欢呼,结果则依然是: 汉王射中,符韬射中,郦壬臣脱靶。 两人同时意外的朝郦壬臣望去,把郦壬臣瞅的一阵尴尬,她不好意思的道:小人弓术不精,少时不曾学过,还请王上恕罪。 说完这一句,郦壬臣默默垂下头,没有暴露任何破绽。想她一个黔首出身的下士,怎么可能君子六艺样样精通呢,必要时得露出一点粗笨才说得过去啊。 刘枢果然没有怀疑,点点头,宽和的笑笑,这有什么,治国之才,在于胸中乾坤,又不在弓马之上,只是娱乐罢了,郦卿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郦壬臣抬起头来,看见了刘枢疏朗的笑容,心下一软,她没想到汉王枢还有如此和煦的一面,看来君王也不总是板着一张脸嘛,这么一想,紧张的心情也消散了大半。 然而刘枢下一句又是叫她猝不及防,只见汉王大手一挥,弓术并不难,多练练就好了,来,子冲,你教教她。 喏! 符韬大踏步上前,郦壬臣下意识的朝后瑟缩半步,硬着头皮道:臣谢过王上。 第130章 虽然她这个细小的动作已轻微到不能再轻微,但眼细如尘的刘枢还是察觉到了。 心思一转,刘枢又摆了摆手,算了,寡人来吧。 符韬的脚步戛然而止,有点惊讶的回望汉王,养尊处优的王上什么时候屈尊教过别人东西? 说话间,刘枢已施施然走近了郦壬臣,来,你先射出一箭,让寡人看看问题。 郦壬臣也被眼前的反转惊呆了,一时愣在原地。 一双剪水秋瞳眨了眨,显出一丝与平时全然不同的不知所措,刘枢看看郦壬臣这副样子,竟觉得有些可爱。 怎么,弓也不会握么? 啊不是。郦壬臣只好侧过身,取一支箭,拉开了弓。 一箭射出,毫不意外又是脱靶。 刘枢看着她的姿势,笑道:你还真是不会握弓啊。 连续三箭都脱靶,羽林卫士中传出了低低的嘲笑声。郦壬臣面上划过一抹丢脸的神情,放下了弓。 听到笑声,刘枢皱了皱眉,朝羽林队伍里扫了一眼,一记眼刀飞过,比隆冬的寒风还要冷,羽林卫瞬间鸦雀无声,再无一人敢吭气。 没事,这也好办。刘枢将自己御用的檀弓放在郦壬臣手里,同时人也转到了郦壬臣身后。 她一面念着要领,一面扶起了郦壬臣的手臂,弓术讲究的是五平三靠。 紧接着,汉王抖抖袖子,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臂,顺势握住了郦壬臣执弓的手,带她一起撑开弓弦。 肩平,肘平,手平,眼平,头平,此谓五平。汉王在郦壬臣耳边说道,知道了吗? 臣知道了。 郦壬臣身体都快僵硬了,刘枢朱黑交杂的广袖围拢着她,整个人像被汉王圈在怀里一般,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后,骇的她呼吸都要停了。 好,现在来搭上箭。刘枢一板一眼道。 刘枢又靠近她一点,取一枚箭,搁在弦上,握起她另一只手,苍劲的指节引导着她再次撑开弓,继续道:三靠是指,弓弦靠身,翎羽靠面,耳靠弓弦,可明白? 明白。 明白怎么不靠好? 郦壬臣有点后悔撒谎自己不会弓法了。 四下里的宫人也一个个惊的不敢出声,瞧着远处的两人身影几乎重合,都懵了。汉王什么时候这样过啊。 汉王则一门心思要把郦壬臣教会,弓弦靠身,对,就这样,再靠过来一点啧,又不对了你的手怎么都是汗? 刘枢的耐心有限,见郦壬臣半天不得要领,直接伸手揽住她的细腰,朝自己一靠。 王上!郦壬臣心头一颤,差点慌得把弓扔了。 就是这个位置。刘枢在她耳畔低低出声,现在,放箭。 嗖的一声锐响划破空气,箭矢离弦而去,正中靶心! 这就对了。刘枢很满意的放开郦壬臣,怎么样,可会了? 郦壬臣身上莫名起了一层汗,垂眸道:谢王上教导,臣会了。 那你自己试试看。 郦壬臣只好重新搭弓,在别人的注视下,瞄准,思量了一瞬,放了箭。 这一回箭射中了草靶的边缘,虽然未及红心,但最起码不再脱靶了。 她又射一箭,则更加挨近红心了。 好,有进步!刘枢大为得意,嘴角都翘起来了,寡人头一回教人就如此富有成效。 众宫人赶紧纷纷称功诵德:王上圣明! 刘枢转身拍拍郦壬臣的肩膀,褒扬道:郦卿很不错,勤加练习,更上层楼! 郦壬臣瞧着汉王那自得的表情,忍住笑,俯身一礼,喏。 恍惚这一瞬间,她好像觉得眼前的汉王确实没有变过 第61章 故人之姿 故人之姿 午间的太阳洒在靶场上, 积雪将融未融,正是活动筋骨的好时候,汉王兴致不减, 大手一挥,道:那檀弓就赐予你了。 在场宫人神色俱是一变,除了郦壬臣, 众人都知那名贵的檀弓乃是先王遗物,也是当今王上从小爱不释手的珍宝。 郦壬臣虽不知其中关键,但也明白君王佩弓以赐臣子是莫大殊荣。顾不得地面积雪, 她跪拜谢过王恩。 汉王笑笑,叫她起来,走到一处平整的空地, 问道:郦卿可会剑术? 这回郦壬臣再不敢说不会了,臣粗通一二。 好, 陪寡人试练试练。 郦壬臣只好上前,此时汉王已摸上了腰间的剑柄。 铮然一声,集王者之风与霸者之气的龙渊剑出鞘,散发着幽幽的寒光。 郦壬臣也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向汉王行君子剑礼。 练剑比试为的是锻炼身体, 点到为止。众羽林卫士将比试的场地围了一个圆,静观场中动静。 人如其剑,一招一式都体现君子的风度。 但见那君王之剑,如雷霆光耀,大开大合,锋芒霸道, 一剑可破山河! 而那臣子之剑,则如轻风明雪, 飘逸悠长,一招一式都富有韵律和美感。 第131章 符韬目瞪口呆的站在场边,他想不到连弓都不会握的郦壬臣剑法竟如此精妙,不由得看迷了眼。 郦壬臣此刻很无奈,汉王的剑法实在是太霸道,逼得她下意识就全力抗衡,装都没机会装。 这也难怪,汉王枢的辞典里从来就没有谦虚两个字!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准备找机会卖个破绽结束这场试练,谁料这一时的分心没能逃过刘枢的眼睛。 郦卿,与寡人练剑,你竟然敢不专心?! 刘枢气的无语,还没有谁敢在她的剑下分心呢。她奋起一刺,直入关节,迫的郦壬臣不遗余力的反击。 郦壬臣想都没想,剑柄在掌中飞速转了一圈,挽了个剑花,回身反刺,一式漂漂亮亮的柳叶飘花就使了出来,化解了刘枢那一刺的同时又反攻一回。 然而就是这剑花旋转的一刹那,刘枢却突然怔住了,她忽然睁大双眼,只觉得这一式剑招如此熟悉 刘枢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郦壬臣的剑势却已经收不住了,她大惊失色,这一招原本并不难拆解啊,为什么王上突然不动了呢?! 眼见这一剑就要刺中汉王枢,周围人都惊恐万状,大呼:王上小心! 好在刘枢在最后关头反应过来,侧身一滑,只听刺啦一声响,王袍被剑锋划破!所幸人无碍。 这场比试也随之戛然而止。 羽林卫士们见状立刻冲上去,要拿住郦壬臣,大胆客卿,敢对王上不逊! 然而,就听刘枢怒叱一声,道:退下!寡人身侧,可是轻易近得?! 羽林卫大惧,仓皇后退,伏地请罪。 他们都还记得,没有王上的准许,是不能踏入十步内的。 郦壬臣也早被吓得面色发白,刘枢慢慢走近她,无妨,寡人未受伤。 她捏住了郦壬臣拿剑的手腕,以探究的目光直视郦壬臣,喃喃道:寡人的太师归婴,也用过同样的招式。 郦壬臣面色如土,太师归婴这是一个但凡想起都令她心痛的名字。 所以,郦卿的这一式,又是跟谁学的? 郦壬臣垂下头,跪伏请罪,臣弄坏了王上的王袍,罪莫大焉,请王上降罚! 刘枢的眸光一冷,寡人在问你话,这一式,是跟谁学的?! 汉王的问题是避无可避的,原本热闹轻松的场面顿时变得阴冷而又危险。 臣自然是跟着齐国剑师学的。郦壬臣硬着头皮答道:这一式剑法平平无奇,在东方诸国中常有人使的。 是吗?汉王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的就连臣身边新结识的郑国从属都会使的。郦壬臣急中生智,说出这么一句来。 哦?刘枢表现出一副好奇的样子,疑心道:不妨叫寡人见见? 她抬了抬手,让郦壬臣起来。 郦壬臣所说之人便是惊。派下去传话的宫人很快带着惊来到了行宫。 惊被带到靶场的时候,只见几千名威风凛凛的羽林卫陈兵两侧,黑压压一片,瞠目而视,宛如修罗布阵,阎王开道,气氛肃杀,饶是十七岁就敢杀人的惊也被这场面唬的心虚了。 又见武场中心摆了张座位,其上端坐一华服女子,神情淡漠,一人的气场就镇得住千军万马。 惊左右看看,只见自家主人站在那人身侧,和一排宫人还有符韬站在一处。 惊认得符韬,之前在驿馆见过,印象很不怎么样。 惊被带到场中,郦壬臣见她愣愣的模样,小声提醒道:快拜见王上。 惊依言拜了,刘枢怕吓着小朋友,温温和和的叫她起来,问过名字,还赏她吃甜藕,一派矜贵雅量的态度。 郦壬臣在一边却看的心惊肉跳,因为她晓得这都是汉王枢的表象。 寡人问你,可会用剑? 惊看了眼郦壬臣,才答道:会一点吧。 郦壬臣又提醒她:与王上讲话,要称呼尊号。 惊就小声重复道:哦,回王上,小人会一点。 刘枢不在意的笑笑,又问:柳叶飘花这一式也会吗? 什么是柳叶飘花? 惊的剑术都是郦壬臣所授,短短几月便进步飞快,但郦壬臣不曾专门与她讲过每一式的名字。 郦壬臣俯身道:王上,臣的从属不甚通文学,请允许臣帮她演示出来。 刘枢点点头。 郦壬臣提着剑走到场中,宫人为惊也找了一柄长剑,两人交手,在郦壬臣的引导下,剑柄在惊的掌中转了一圈,再回身反刺,正是那一式柳叶飘花。 惊的姿势干净利落,完全不像是只学了几个月的成果,更像练习多年的剑客。刘枢因此没有怀疑。 看着随随便便一个郑国奴仆都能使出这一式,刘枢心底那最后一点渺茫的期望也消失殆尽了。 她的目光落在郦壬臣风姿绰约的身影上,心中一时百感千回。 若非故人之女,又怎会有故人之姿呢? 难道寡人又看错了吗? 她长叹一声,自嘲般的摇摇头,近来回想起故人的次数实在是有点多了,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 第132章 郦壬臣回到汉王身侧,刘枢又发话了,问惊:你的这一式,又是何人教授? 这个问题叫郦壬臣紧张的攥紧了手,希望惊这回机灵一点,不要什么都说。 惊与生俱来的动物一样的敏感力叫她感觉这一问很不寻常,仿佛所有人都等着她的回答似的。 她学着郦壬臣的样子低下头,答道:回王上,小人是郑国人,剑术在郑国时便会了,是那时郑国的主人教的。 她心想,反正郑国的主人已经死了,王上怎么查都不会查出来疑点的。 刘枢听后欣然点头,见她模样朴实,不像是说谎,心里有点喜欢这个孩子,加上是郦壬臣的从属,更叫她好奇,就问:除了剑术,你还会些什么呢? 正常来说,圆滑的臣下此时应该适当谦虚几句,然后一走了之。 可惊却张口就答:小人还会弹弓。 什么?弹弓?刘枢被她逗笑了,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察言观色,也马上跟着汉王一起笑起来,场上的气氛似乎又变回了轻松愉快的样子。 弹弓显然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技艺,郦壬臣正要上前谢罪,刘枢却一点也不生气,摆摆手,笑道:真是有趣,来人,就拿几个弹弓来吧! 过一会儿,几个宫人找来几只弹弓,闻喜解释道:王上,行宫里目前就这么些弹弓了。 无事。刘枢站起身,朝场外的士兵们一指,道:羽林卫士中有谁擅长弹弓的,不妨出来和这小姑娘比一比,谁赢了,寡人重赏之。 谁小时候还没玩过弹弓啊,哪怕是这些出身优越的良家子,少时也都或多或少玩过,他们一个个挤上前来,踊跃报名,赢不赢倒在其次,都渴望在王上面前露脸啊。 符韬走下去,挑选了几男几女上来,靶场上很快摆好一排陶碗,当作弹弓的靶子。 惊从怀中摸出了自己常用的木头弹弓,绷紧了皮绳,与其他几个人高马大的士兵站一排,她却毫无惧意。 随着一声令下,弹弓石子如雨点般飞出去,乒乒乓乓击碎了大部分的陶碗,没击中陶碗的人则被淘汰。 换上一排新陶碗,又是一轮乒乒乓乓,又有几人被淘汰。 如此十几轮下来,场上竟只剩下了惊一个人。 刘枢饶有兴趣观察着临危不乱的惊,拊掌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她一拊掌,众人也全跟着啪啪拍掌,绝不让君王的情绪落地上。 惊却充耳不闻一样,直挺挺的站在原地,等着自己的前方再次摆上新的陶碗。 符韬见自己手下的战士全数落败,面子上过不去,又去挑了一批人上来。 新一轮的比拼开始,半炷香时间过去,场上最终又只剩下了惊。 百发百中,弹无虚发。 这令在场诸人都大感意外,谁也没想到名不见经传的客卿从属能有这两下子绝活。 郦壬臣默默观察着场上的情况,时刻担心惊千万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符韬气急败坏,堂堂羽林卫士竟不如一个黄毛丫头,叫他这个中郎将的脸往哪搁? 他朝汉王一抱拳,道:王上,臣愿一试! 第62章 太阿宝剑(二更) 太阿宝剑(二更) 刘枢知道他的脾气, 一笑,抬抬下巴,去吧。 符韬挽起袖子, 选了只最结实的弹弓,往惊的身旁一站,颇有出气的架势。 傲慢, 轻蔑,一副世家贵子的跋扈劲儿。 惊感受到了这一丝挑衅的气息,扭头看过去, 对上了符韬的眼睛,她毫不示弱的回望过去。 十七岁少女的眼中,涌起一股野狼一般的锐利, 不服输是她的天性。 郦壬臣看到这场面,心里替惊担心, 这回* 惊可真是把符韬惹到了。 不,准确来说,是他们互相都把对方惹到了。 她侧目去瞧汉王的神色,刘枢却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生怕看热闹不嫌事大。 陶碗被重新摆上, 砰砰两声过去,两只碗都碎了。 宫人将陶碗摆远三步,提高难度。 又是砰砰两声。 再摆远十步。 依然是砰砰两声。 摆远二十步。 砰砰两声。 三十步。 砰、叮。 这时符韬的那一只碗依旧被击的粉碎,但惊的那一只只破了个口子。 她愤愤咽下这口恶气,符韬却突然道:与女子争气力,非男儿所为, 我才不会因为这个就以为自己赢了。 天上飞过一群寒鸦,嘎声振振。 他瞧了眼惊, 道:咱们再来比活靶子! 说完就扬起弹弓,朝那乌鸦射去。 下一瞬,只听呱的一声,一只乌鸦从天上坠落。 惊静静的看着那乌鸦坠落的轨迹,竟然微微一笑。 这一笑把在场的人都看得不明所以,只有郦壬臣知道她的意思,这是野猪遇上狼狗正中下怀了。 活靶子,才是惊的强项。 你笑什么!符韬喝道。 惊没理他,她已经举起了自己那把木头弹弓,朝天上瞄着,跟着乌鸦的飞行路线,缓缓移动着弹弓。 符韬哼道:打个乌鸦还要瞄这么久吗?你还是直接认输 第133章 他那个输字还没完全吐出口来,只听嗖的一下石子飞过,下一瞬,却传出了两声乌鸦的惨叫! 呱呱 惊的石子竟然直接射穿了第一只乌鸦柔软的脖子,接着又击中了第二只乌鸦,两只乌鸦同时坠地! 一石二鸟。 符韬目瞪口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刘枢的眼里闪过一抹光。 惊收回弹弓,转身对符韬道:您的弹弓使得很好,只不过,若在山林里过冬,您恐怕也要饿死的。 你符韬的脸气的涨红。 郦壬臣见状不妙,赶紧上前解围,向符韬长长一揖,符将军息怒!我这位从属自小在野地里长大,学会弹弓只是为了应急糊口,雕虫小技而已,不足将军挂齿。 郦壬臣一边说着,一边心想是时候该教教惊人情世故了。 符韬见郦壬臣跑来求情,便将火气压下去。 郦卿说的妙啊。观战许久的汉王枢信步走来,看戏看的很满意。 她伸出一只手,随手扶直了郦壬臣,又上下打量一番惊,对符韬道:你们两人学习弹弓,一个不过是小时候为了好玩解闷,一个则是为了生存,这般情形下,又怎么可能技艺相当呢? 在刘枢听到郦壬臣说惊的弹弓技艺是在山林间磨练出来的时候,胜负便已分明了。 不单单是符韬,在场的所有羽林卫士都绝对赢不过惊的。为了生存而学习的技艺,远比娱乐更精益求精。 这句话无意间触动了惊,是啊,这还是阿青教她的呢,如果阿青还在的话,一定比她赢的更快吧 好了,寡人也该兑现承诺了。刘枢笑笑,看向惊,赢的一方当受重赏。你想要什么呢? 惊回过神,垂下头,半天憋出一句:小人什么也不要。 对君王来说,这可不是个聪明的回答,郦壬臣飞快瞧了一眼汉王,她想提醒惊应该怎么回答才好,但是现在不是她说话的时候。 刚看过一场那么精彩的比拼,刘枢心情不错,也蛮有耐心,语气和气道:没事,慢慢想,想好了告诉寡人,寡人一定重赏。黄金,还是珠宝? 惊还是道:小人真的什么也不要,小人什么都不缺。 她缺的东西永远也回不来了。 刘枢沉默了,场面升起一股凉意。 汉王默默回到桌案后坐下,淡淡道:什么也不缺?寡人给你一点时间,你再好好想想,嗯? 惊一点时间也没想,根本没过大脑,紧跟着就重复了一遍:小人真的什么也不缺。 郦壬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惊这次是说错话了。君王富有四海,万众宾服,谁敢对君王说自己什么都不缺呢,难道你比君王还富有吗?这句话让一个君王怎么在大庭广众之下下的了台面? 况且汉王已经提前说好了要重赏赢家,如果惊执意推三阻四,不就显得是汉王说话不算数了吗? 还是说,连君王这里都没有你想要的东西?王宫上下,汉境之内,叫你统统瞧不上眼?! 总之,惊这一句话,可谓踩中了为人臣子的所有红线。 空气已然凝固,静的令人窒息。 刘枢看看惊,再看看郦壬臣,脸上已经没了笑意,半晌,轻轻道:郦卿,你养了一个好从属啊,忠于你更甚过忠于寡人呢。 午后的太阳光弱了下去,阴云慢慢笼罩在天空,雪地里的寒气翻上来,冷到了每个人的心里去。五千羽林卫都无人敢吭一声。 完了,这句话的意思惊是不是要没命了。 郦壬臣当即跪倒,伏于君王身前,臣教导不利,罪该万死!惊也跟着她跪倒。 刘枢垂眸看着郦壬臣惨白的侧脸,她纤细的手指扣在冰冷的雪地里,控制不住的抖。 刘枢忽然有一瞬间的心软。 寡人没叫你跪。 说完这一句,她自己都感到意外,以前她可从没对任何臣下心软过。 在她心里,群臣都是她要斗智斗勇的敌人,一招不慎,就可能跌入深渊。从十五岁开始,便一直这样想了,根深蒂固。 国王总是孤独的,从来没人对她心软,她又何必对别人心软?! 郦壬臣的出现,是一个奇怪的意外。 郦壬臣依言起来了,依然恳求道:王上,臣的从属只是一时不知道该要什么赏赐,她只是没反应过来,她 好了,罢了刘枢打断她,嘴角弯起一抹笑,寡人也并非小气之人。 她转头命令道:闻喜,去将仓库里的太阿剑找出来。 这话一出,符韬和郦壬臣道都大吃一惊。 《名器录》曰:太阿者,锋芒微寒,白虹流星,天下之利器也! 上古名将也曾写到: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 这太阿剑可是与夜明珠一般珍贵的宝器啊! 符韬上前言道:王上,请三思,太阿剑乃国库之重宝,怎可随意赐予他人? 刘枢笑道:寡人当然知道太阿剑是重宝,既然是重宝,才配得上寡人所说的重赏。况且,大汉的国库里多的是珍宝,又不少这一柄剑。 第134章 看着她这样轻飘飘的态度,符韬气不过去,瞪了一眼惊,又道:王上,像太阿剑这样的名剑,怎么能赐予一个做过奴隶的人! 郦壬臣站在一边,也猜不透刘枢的意思。 够了!刘枢不耐烦的摆摆手,对符韬道:子冲,区区一柄剑就叫你如此失态吗? 汉王冷了脸,符韬也不敢多说了,虽然在他眼里,那绝不是区区一柄剑。 刘枢知道他心里憋气,就问:你们有谁知道为王者为何不爱珠宝金玉名剑这些东西? 符韬不答,空气也不能冷着,郦壬臣于是上前道:小臣斗胆言上,王上已富有全国,又怎么看得上珠宝金玉呢? 刘枢哼笑,道:你说了对一半。 她站起身,道:寡人的确富有全国,汉境之内,莫非寡人之土;率土之宾,莫非寡人之臣;山川河流,莫非寡人之资;黔首百姓,莫非寡人之民。金石宝剑是寡人的,臣工百姓亦是寡人的,汉国的一切均为寡人所有。 那么,这些珠宝名剑无论是放在王宫的国库里,还是放在百姓家中,不都是一样的吗?就譬如左手倒右手,左右都是寡人所有,又有什么区别? 刘枢微微一笑,若为王者,连这点道理都不清楚,却要斤斤计较,与民争物,岂不是太可笑了吗? 她缓缓扫视四周,眉间有一股坚定之色,尤其是珠宝美玉这类东西,放在臣子百姓那里,比放在王宫仓库里,更有效用。 这洋洋洒洒一段话,听得郦壬臣心潮涌动,虽然刘枢最后一句没有讲完,但她完全懂得刘枢的意思。 珠宝放在王宫仓库里,君王收获的只是珠宝,而放在臣子那里,收获的则是人心,同时珠宝也并没有丢失。 这么多年来郦壬臣从未见过这样的君王,年纪轻轻便深谙权驭之术、王霸之道,思路清晰到令人觉得恐怖。 汉王枢究竟是如何在密不透风的深宫中悟出这些来的呢?也许只能归结为天赋了。 她想起了父亲归婴说过的那句话:刘氏的骨子里,天生就流淌着权术的血。 果然如此啊。 刘枢又看向符韬,恨铁不成钢道:子冲,真叫寡人失望,你到底何时才能有大汉上将军的气魄呢?多看看尔父吧! 虽然符韬比汉王还要大好几岁,却被她训的狗血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俯首称是。 他们也算自小一起长大的,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刘枢却要比他成熟的多了。 郦壬臣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俩。作为新晋的外臣,她可是一句也不敢插嘴。只觉得汉王枢这人比她原先认为的还要深不可测,心思不得了。 很快闻喜便捧着一方剑匣回来了,先给汉王看过。 汉王端看片刻,脸上终于又带了笑,果然是柄好剑,拿去吧。 她这一句当然是说给惊的,闻喜将剑匣送到惊手上。 刘枢袍袖一挥,道:打开看看。 惊抱着这方名贵的乌木剑匣,在宫人们和羽林卫们艳羡的目光中,慢慢打开了盒子。 里面躺着一柄平平无奇的剑鞘,鞘身已然生锈,不复往日华丽。 不过这不是重点,鞘安于钝,以护剑利。里面的剑才是重点。 第一次拿起如此名贵的古剑,惊有些小心翼翼,她摸上剑柄。 在剑锋被抽出来的那一霎那,连天光也显得暗淡了一瞬! 霜电青锋,夺人眼目! 剑身蜂鸣,薄如蝉翼,隐隐发出嗜血的震颤。 果然是名剑! 惊的目光一下子便被吸引住了,天下的剑客,谁能见到太阿宝剑而不心动呢? 她痴痴的看着剑,不敢相信这样的珍宝已经属于了自己。 刘枢点头微笑,很满意自己看到的。 郦壬臣悄悄提醒惊:还不快谢恩。 哦!惊猛地回神,将宝剑收回鞘中,跪拜下去,伏身在地,小人谢王上! 声音里难掩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兴奋和惊喜。 刘枢很满意自己听到的。 起来吧。刘枢对惊说,却抬腿走到郦壬臣跟前,意有所指道: 这是一柄好剑,连寡人见了都喜欢,郦卿可要好好替寡人打磨,来日方成大材。 郦壬臣当然明白汉王的意思,她打心眼里为惊高兴,也为汉王高兴,俯身道:臣谢王上厚爱! 第63章 王陵 王陵 《易》曰:春, 蒙稚,益动而巽,天地万物之始也。 立春过后, 齐鲁大地已经回暖,而汉地依然冰天雪地,再等一个月, 嫩绿的草芽才逐渐铺满大地,播种的时节终于到了 春气上浮,刘枢近来身体大好, 也不怎么咳嗽了,来到雍城后,奇怪的晕倒症也再没有出现。 太卜司根据此时的节气为王上做了占卜, 表示到了该返回的日子了。 敬神是举国重视的大事件,太卜司占卜的时候, 各公卿都齐聚紫光殿,作为客卿的郦壬臣也在场,卜筮的卦象明明白白显示出启程的日子,相国的脸色很难看。 谁都知道, 高傒并不想叫刘枢回到沣都。但还能有别的借口吗, 她毕竟已经康复了呀,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事。 第135章 那场没来由的晕倒症就那样莫名其妙的出现,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奇也怪哉。 相国一垮脸,周围的气氛便紧张起来,人人都战战兢兢, 唯有那亲手占卜的卜正神情自若,视而不见, 依次收起石盘上的龟壳和蓍草。 于是郦壬臣将注意放在了那卜正身上,那真是个奇怪的人,他的整个面部都被毁容了,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嗓子也嘶哑的不成样子,发不出正常人的声音,只能带着嘶嘶的杂音简短的公布占卜结果。 汉王挥挥手,他就走了,目不斜视的经过一群高官的身侧,仿佛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在汉国,哪怕位高权重的相国也不能随意处置神职人员,因此这些术士多少都有点傲气,可即便如此,也极少有小小卜正敢对公卿们不敬的。 郦壬臣觉得这人身上有什么东西令她熟悉,但一时记不起来。 相国的嗓音响起,打断了她的遐想:王上来雍城疗养,还未去看过王陵呢,不知安排在哪天比较合适呢? 刘枢锐利的眼光看向高傒,不知他这句话里下了什么套,于是她没有立即说话。 高傒的语气非常不客气,他甚至没有问汉王要不要去看看王陵,而是直接问她要哪一天去。 王陵,即汉王枢自己的墓地。与其他国家一样,每一代君王即位的第一年,王陵工程就会开工,直至君王薨逝,才会停下。所以,在位时间越长的君王,王陵修建的越规模盛大。 按照汉国的惯例,视死如视生,每一代君王都要重视王陵的修建,必要时抽空去视察自己的陵墓工程,也是分内之事。 祖祖辈辈的先王陵墓都建在雍山脚下,守护着汉室江山的龙兴之地,刘枢来到雍城三月有余,却从不提起王陵的事情,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刘枢斜倚凭几,想了想其中的关键,说:匠作大夫并未一同来雍城,相国可有什么办法? 刘枢给出的障碍也是实事求是的,专职人员不在,去了也白去。 高傒一笑,无妨的,少府长丞在此,可为王上驱策问对。 刘枢手指点了点太阳穴,她倒是忘了,少府长丞负责王宫用度,与匠作大夫隶属于同一部门,自然也清楚王陵修建进度的事宜,这次也是跟了来的。 看来是不得不去了呀。 也好,那便安排在三日后吧!寡人不喜繁琐,车装从简。 唯。 事情敲定,黑压压的众臣如潮水般退散。 郦壬臣听着君相两人的交锋,心里默默想着:这下麻烦了,可别误了回沣都的春祭呀! 按照汉制,去往王陵前的三日,刘枢和所有预备前往王陵的大夫们都要斋戒,这也是为什么出行最早只能定在三日后,绝不可再提前了。 郦壬臣作为低微的客卿本来没必要陪同前去,但喜怒无常的汉王枢大笔一挥,郦壬臣的名字就赫然出现在随行人员名册里了,于是她也只好陪着汉王枢吃了三天的清汤寡水。 三日后,一列轻车在雍山脚下蜿蜒前行。汉家王陵规模宏大,轻车队伍先是驶过一条宽阔的大道,大道两侧耸立着石碑、神道柱,碑柱上刻着经文符咒,为几十位先君护法。 王陵门口,矗立着威风凛凛的麒麟和辟邪神兽,青铜铸造,体型巨大,左右各一对,神兽触角直插天际,令路过的人胆寒。 好不容易到了要视察的王陵,老远就听见工匠们叮叮当当的落锤声,少府长丞引着大家走上一片高地,俯瞰这座宏伟的工程,极目望去,远近高低俱是先王陵墓。 四周地势平旷,绵延不尽,南望阳水,北依群山,气象开阔,地脉极佳。 这片土地上沉睡着刘枢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世世代代的汉王伉俪都深埋此处。 她俯视山脉,一时无话。 少府长丞恭敬又不失专业的向汉王介绍道:此处乃气脉所集,乾坤聚秀之域,朝阳会和之所,为千百年来第一吉壤,王上您的王陵更是将西、北龙脉相连,藏风聚气,是天下罕见的万年吉地啊 长丞一面说,一面对照着堪舆罗盘指给刘枢看:哪里哪里是主墓区,哪里哪里是陪葬区,哪里哪里是祭祀区,这座地宫的结构非常复杂,一时半会儿讲不完。 普天之下,许多君王要到四五十岁才能即位,然后开始修建自己的王陵。通常来讲,也不过修上十来年便派上用场了,但汉王枢的王陵已经足足修建了二十二年了,往后还不知道要修多久。 刘枢左看看,右看看,年纪轻轻就听着别人侃侃而谈自己未来的坟墓,总觉得有一丝别扭。 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君王都如此重视自己的陵墓,她反正不关心什么风水之说,人活着已经够忙了,怎么死去了还要规规矩矩的呢? 可是她回望一眼跟在屁股后面的群臣,一个个都表情肃穆,凝神专注,这些人听着别人家坟墓的事情,却仿佛将此当作天底下顶顶重要的事。 她忽然觉得他们有些滑稽,非常可笑,但是面对列祖列宗的坟茔,她也不敢就此笑出声来,那就太不敬先人了,她只好忍下。 少府长丞终于说完了,刘枢问道:依爱卿所言,寡人的王陵如此好,那为何大汉的百姓仍不如齐郑富足?狁方的胡人为何还胆敢进犯边疆? 第136章 这少府长丞哑火了。 典客大夫这时上前说道:王上,王陵的福祉,是用来惠及汉室子孙的,王上的恩德定能泽被后代! 群臣频频点头,一顿唱高调。 殊不知刘枢却最不爱听这类话,淡淡道:寡人活着的时候若不能叫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死后埋进土里又哪里还有泽被后代可言!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把那典客大夫吓得浑身哆嗦。 刘枢斜睨他一眼,告诉寡人,你是谁家的子弟?怎么混到上大夫位子上的?! 那大夫知道自己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汉王这两问都快把他魂吓没了,他脸色煞白,吭不出一个字。 气氛开始凝固。 郦壬臣走上前来默默换下了典客的位置,笑道:王上,您看山下的工匠们在向您行礼呢。 刘枢转头去看,果然见工匠们在向这边跪拜,山呼王号。 刘枢的眉头舒展了一些,朝工匠们亲切的招手,赏了些东西,叫他们起来,各自忙各自的活儿去吧。 群臣们跟在刘枢和少府长丞的后面,一边走,一边俯察这片王陵的布局,刘枢亲眼见到了自己那未曾谋面的父母的陵墓,也远远的望到了祖父母、曾祖父母们的安眠之地。 最后,她将目光又落回了自己的王陵上,王陵的中心有一方巨大的深坑,是她的主墓区,她不禁叹道:寡人以后就要葬在那里吗? 这个问题没人有胆量正面回答,唯有冷风对她报以回应。 她望着望着,又喃喃出声道:连陪葬区都离主墓室那样远,果然做君王的,无论生前还是身后都是孤家寡人一个。 这句话听在郦壬臣耳中,不知怎么的,叫她抬起了眼。她还从没在刘枢嘴里听到过如此孤寂的语调。 这座王陵实在广阔,规制超群的主墓室装的下几千名忙碌的工匠,可在遥远的将来,这里也只能容君王一人安眠。 此时的郦壬臣绝不会想到,将来的将来,她会与身前的这位人主一起躺在里面。 孤寂的心绪只有一瞬间,刘枢很快就把它藏起来了,她转头问相国:这里有多少工匠? 高傒回道:每年来此服徭役的黔首足有万余人,您的陵寝将是雍山前最大的。 如此多?刘枢奇道:该减少些了吧,寡人的王陵不需要那么多人,也不必建那么大,差不多该停工了。 高傒笑道:这怎么能够呢?王陵的威严乃国运所系,老臣已经安排下去了,往后每年在此服徭役的黔首都比前一年增加一千名,春季还要从别的地方征发力役,为王室服务。 刘枢的脑子里啪的一声,像是解扣了一般,她终于明白高傒这老狐狸下的套在哪了! 她收敛了颜色,转头看向高傒,说道:征发如此多的黔首修陵,那还有多少人能留在家中耕种? 高傒老实巴交的道:请您不必担心,汉地幅员辽阔,就是征发十万名壮丁来修陵,也不会无人种地的,能为汉室修陵,这是他们的福气。 十万?刘枢吃惊的扫视群臣,竟无一人表示反对。 高傒的话句句站在礼仪的制高点上,叫人无法驳斥。 刘枢定定的瞧着高傒,想了一会儿,她想明白了。 以她对高傒的了解,这是在跟她谈条件。 就像她来雍城前向高傒提了交换条件一样,离开雍城,高傒也来向她提交换条件了。 商贾高傒从不叫自己吃亏。 高傒硬要叫她来巡查墓地,后面几天的流程也相当繁琐,若再耽误一段时间,必会误了回沣都的春祭仪式。而根据汉制的规定,百姓们都要等着王上春祭祈福以后才能播种,春祭一日不举行,百姓便一颗种子都不能下地。 若播种晚了,就会影响秋天的收成。 基于此,高傒的条件是,若刘枢不想耽误今岁的播种季,那便只能答应他逐年增加修陵壮丁数目的要求; 若刘枢执意要减少修陵人数,那他便会以视察王陵为理由,想方设法在流程上做文章,拖慢王驾回沣都的时间,错过播种季,挑起民怨,对王室的民怨。 似乎怎么看,都是对高傒有利的。 修陵的资金直接来自于国库,增加修陵壮工人数,那些黄澄澄的来自国库的铜币就会层层派发下去,结果就是大多数都流进了高傒爪牙们的钱袋里。 壮丁的数量越多,拨款也就越多,高傒和他的党羽们也就越富有。 刘枢的火气险些就要压不住了,她的目光钉在高傒身上,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是她强迫自己维持镇定,因为现在发火只能叫百官看笑话,笑她无能狂怒。 她的手罩在宽大的袖子里,攥紧了拳头,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相国的谏言真是好极了!明年增加一千名力役,为寡人修陵,简直说到寡人心坎里去了!如此寡人希望尽快返回沣都。 高傒露出了笑容,王上英明! 远远站着的史官们一言不发,默默记录下这些言行。 高傒也是爽快人,两日后,他大刀阔斧地砍去了剩下的繁琐流程,汉王的大驾火速拔寨启程,返回沣都,筹备春祭。 第137章 第64章 回程(二更) 回程(二更) 隆隆的马车轮子碾在积雪融化的驰道上, 王驾队伍快速向东行进,溅起一溜泥水,照刘枢的意思, 务必要在春耕祭前抵达王都。 行程将过半,滚滚的车架晃得刘枢脑袋发晕,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下令叫车驾慢下来。 一路上心里都郁闷的很, 手里的书卷也难以卒读,她拍拍手,闻喜就走了进来。 叫个人来为寡人读书。汉王懒洋洋的命令道。 唯。闻喜问:是叫鸿学博士们来呢?还是叫公乘大夫来呢? 刘枢皱皱眉, 想了一圈,说:算了,叫郦卿来吧。 郦壬臣踩着黄泥水, 很快从队伍的末尾赶到前面,擦净鞋子, 登上王车。 不一会儿,王车里就响起她清润的朗读声了,嗓音顿挫有致,朗朗的句子从唇边泻出, 叫人烦闷的心绪感到一丝平静。 刘枢叫她读的是一卷春秋史书, 郦壬臣每读上一段,刘枢便与她讨论上一阵。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熟读史书是君王的必修课。 郦壬臣敏锐的察觉到,两日未见,刘枢的兴致似乎不高, 难道还是在为王陵那时候的事情烦心? 她一面想,一面读, 当她读到一句应龙兮不见,霸图兮怅矣,牧马兮复归的时候,忽然就停住口,不念了,心中感到一丝不妙,悄然去看那座上的人。 此时汉王枢正斜倚在桌案边,修长的手指点着眉心,整个面部被手掌遮住,看不见表情。 听她停下,刘枢默默出声:怎么不读了?还有两句呢? 郦壬臣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 刘枢的脸庞依然隐在手掌后,话语中听不出情绪:还有两句是王道兮已沦昧,战国兮竞贪兵,是不是? 郦壬臣一俯身,是,王上好记性,臣不如也。 刘枢放下了手,忽然一笑,对她道:郦卿也好记性啊,否则怎么偏偏停在这两句前? 刘枢朝后一仰,微微靠在了坐垫上,两天以来压在心口的大石头似乎减轻了几两。因为她在郦壬臣的这一停顿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温情意味。郦壬臣不忍心念出那句王道兮已沦昧。 做臣子的,也会真心同情她的君王吗? 刘枢从未见过这样的臣。 她将目光放在郦壬臣身上,正色道:作为客卿,你应当为寡人顾问。 音调并不严厉,似乎只是随便问问。 臣明白。 但是,在王陵的时候,你一言未发。 郦壬臣垂下了眼皮,小臣不敢出言。 是不敢?还是认为那结果本就是对的? 是不敢。 刘枢点点头,瞟她一眼,你接着读吧。 郦壬臣却没有立刻拿起书卷,而是问:王上信任小臣吗? 刘枢打量她一眼,郦壬臣作为客卿已经三个多月了,自己是否信任她呢? 君王总是非常善于把难题丢给别人,于是刘枢反问道:郦卿觉得呢? 郦壬臣愣了一下,不过她还算机敏。机敏的臣子也总是善于曲解上意、蒙混过关的,于是她埋首道:臣觉得臣还是为王上读书吧。 呵呵低沉又好听的女声从上方传来,等笑够了,刘枢道:寡人觉得你 轰隆! 话还没说完,随着车架一声巨响,车身整个侧翻过去! 刘枢本来坐在上首台阶之上的位置,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直接将她掀下去,两人来不及反应,跟着车厢仰倒。 又是咚的一声,随着车厢的滚动,郦壬臣被甩在了车厢一角,刘枢的胳膊肘磕在了厢壁上。 哎呀! 车架终于静止,不翻腾了。 车门已经损毁,两人谁也出不去,都四仰八叉的被甩在角落。刘枢晃晃脑袋,看看眼下处境,发现自己整个人趴在了郦壬臣上方。 好在她比较有风度,死死的用双臂撑住两边的车壁,没有叫自己直接压在郦壬臣的身子上。 车架以一种奇怪的情况半斜着歪在地上,车底盘和轮毂也被牵连着横在路心,横七竖八的挤在一起。外面传来侍从们惊慌的叫喊:王上可受伤了?王上可受伤了? 闻喜冲到车门跟前,犹豫着要不要撬开车门,就听里面传出了汉王镇定的回答:寡人无事。 众人松了口气,闻喜缩回了手,还是不要让大家看到王上此时的仪态比较好。 驾车的车骑郎官在外面禀报道:王上,车轴忽然断了,惊了圣驾,臣罪该万死! 车轴断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在有限的车厢空间里,刘枢和郦壬臣两个人被迫堆在一角,刘枢两手牢牢撑着车壁,与之空开一段距离,底下是一动也不敢动的郦壬臣。 汉王听着外面的禀报,了解了情况,便命道:速速更换车轴。 喏。 王宫里往日都是财大气粗的,什么零件坏了便直接换掉,从来都懒得修缮。 第138章 但郦壬臣听到外面那一声勉强的喏,就敏锐的猜想到,这临时的王驾队伍里,大概是没有提前准备车轴的。 王车比其他轻车大三倍不止,车轴自然也更粗更长,从别的车上换下来一根车轴自然也不合适。 如今之计,只能修。 可是,王庭工匠们不在,那些良家子郎官们会修车轴吗? 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一下子就晃过去了,根本没法细想,因为眼下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摆在眼前她与王上一起被困在这座王车里! 刘枢像那些有洁癖的贵族一样,努力伸直胳膊将自己和郦壬臣之间留出一段空隙,尽量不挨着彼此,似乎非常嫌弃有人挨着她。但是宽大的王袍滑落下去,两人的袍子不可避免的纠缠在一起,也没有办法。 气氛有些尴尬,两人离得这么近,甚至能清晰的听见对方的呼吸声,闻到彼此衣袍上的熏香味。 外面已经响起了热火朝天的议论声和摆弄器械的声音,看来侍从们也在想办法修车了,但车厢内的两人却谁都一言不发,脸对脸僵持着,安静的不正常。 郦壬臣根本不敢抬头直视刘枢,她此时恨不得一剑劈开车厢逃出去。 太尴尬了,不行,她得说点什么才好,来打破这诡异的安静* 。 于是她若无其事的接上了车架翻倒前的话题:王上方才是想说什么?您觉得臣怎么了? 哦刘枢也若无其事的回道:寡人方才是想说,寡人觉得郦卿讲话的方式很像一个人。 她俯看郦壬臣,慢慢说着,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那人在平日的信笺里,偶然也会像你这般急智、有趣。 什么什么信笺?不会是以前的她吧。郦壬臣忽然心里打鼓,顿时觉得自己不该起这个话题。 郦壬臣安静了半晌,调整好心态,才附和道:哦,那人是王上的什么人呢? 刘枢想了想,很久不言,是什么人呢 她喃喃自语着,目光闪过一抹哀戚。 是臣子吗?好像还算不上。 别的身份就更算不上了。 一个儿时的玩伴吧刘枢最后这么说道。 原来如此。 郦壬臣的回应轻轻浅浅的,听不出心境。 晦暗的车厢又陷入了阒静,两人都默默的听着车外的喧哗。 郦壬臣想了片刻,想再找个新话题,余光却瞟到撑在自己脑袋两侧的那双手有点微微的抖,不由心想,看来王上是撑了太久了,应该累了。 她想问问王上是不是累了,但也没有说出口,因为这不是个好问题,就算累了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泄劲压上她吧? 刘枢才不知道郦壬臣现下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理活动呢,在这种处境下,身为君王的她反而没什么好尴尬的,只不过手臂确实有些累了,心里迫切希望那帮侍从赶紧给她把车修好! 她垂目看一眼缩在角落的郦壬臣,郦壬臣的身上散落着几枚书简,是刚才车祸时掉上去的。车里燃着的地龙已经在方才被打翻了,熄灭了,空气变得越来越凉,她忽然问道:郦卿很冷吗? 郦壬臣的眼皮颤了一下,回道:臣不冷。 可你在发抖。 没听到回复,刘枢又问:那你就是很热了? 臣也没有很热。 可是你脸怎么红了。 郦壬臣轻轻咬了下唇,不知道该怎么答。她是紧张的!哪有人和顶头上司呆在一个狭小空间里不紧张呢? 寡人看你是憋闷坏了。刘枢努力再将身子撑远一点,想给郦壬臣多一点空间,好透风,可是她的胳膊实在太酸了,根本撑不住,她以前可从没如此辛苦过。 一阵微风吹过,吹起了厚重的窗帘,也扰动了车厢内的空气,刘枢的鼻尖嗅到了一股幽香若兰草的气息,似乎是郦壬臣衣襟上的味道,她不由自主的低头去瞧郦壬臣的脸。 刘枢还从没有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过谁。映入眼帘的是光滑饱满的额头,随后是一双睫毛浓密的眼,鼻梁秀挺,双颊清隽,颈项修长,手若柔荑。 郦壬臣的皮肤白皙而光滑,温比玉,腻如膏,叫人一瞬间能联想到无数辞赋中的溢美之章。 瞅了许久,刘枢才回过神来,吃惊于自己竟然盯着别人看了那么久。 她连自己都惊讶,一个当客卿的女人有什么好看的呢?王宫里那么多好看的宫女,她又不是没见过! 虽然吃惊,但她并没有移开目光,依然瞅着郦壬臣,只不过换了种疑惑的眼神,似乎是想好好看看这人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叫自己出神良久。 郦壬臣被她瞅的浑身发毛,小声说:王上,您老看着臣做什么? 问这话后,郦壬臣似乎忘了保持住礼节,抬眼皮来看了刘枢一眼。 清亮的眸子就这样撞进了刘枢的目光里,郦壬臣的眼睛像是一泓湖水,里面藏着灵气的智慧,藏着坚定和深邃,也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温软。 刘枢感觉自己心里的什么地方,悄悄动了一下。 第139章 听到郦壬臣这么问,她迅速收住心神,旋即摆出一副欣然惬望的样子,笑道:怎么了?寡人不看你,现在又能看什么?寡人不能看你吗? 郦壬臣又重新垂下眼,想了一会儿说: 王上,这么久了车轴还没修好,臣想出去看看,兴许能帮上什么忙。 刘枢狐疑的打量一眼她的小身板,道:你能帮忙? 郦壬臣点点头,想赶紧出去。 看那态度不似作假,刘枢便允许她了,好吧,那你就出去看看吧,叫他们干快点。 刘枢自己没法动弹,只有郦壬臣伸手推开她的肩膀,才好不容易从她胳膊下钻出去了。 也只有当郦壬臣推刘枢这一下的时候,肩膀上潮热的触感才叫刘枢明白了这人的手心竟然出了那么多的汗! 原来她竟然紧张的都出汗了?!刘枢愕然不解。 寡人是什么很可怕的人吗? 郦壬臣爬出去了,车厢里只剩下汉王一人,她终于可以放松一下双臂了,翻个身躺下去,舒舒服服的躺在原先郦壬臣呆的位置。 她的手臂已经酸的不能动弹了。 她侧耳听了一阵子,车外原本杂乱的喧闹声有了个统一的节奏,车底下传来呲啦啦的剐蹭声,修缮的进度听起来明显加快了不少。 又等了一会儿,车厢渐渐被抬起,然后立转过来,咕咚一声,两轮都着地了,刘枢终于能以一个正常的坐姿坐在车里了。 第65章 春汛 春汛 郦壬臣回到车里的时候, 是半个时辰后了,掀开帷幄,马车内已经快速被收拾过一遍, 又恢复了翻车前的景象。 炭盆里燃着暖烘烘的地龙,博山炉里冒着袅袅的香气,地板和桌案被擦拭的透亮反光,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郦壬臣也悄悄在下首坐了。 刘枢握一卷竹简,闲闲的看书,见她刚坐下, 就问:郦卿果然会修车轴? 是。郦壬臣点头,一双手规矩的放在腿上,然后将自己如何修车的经过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以现在王车的状况, 只要不过分颠簸,抵达沣都应该没有问题。 刘枢一面听一面点头, 笑道:还真是新鲜,堂堂士大夫会做这些事,你怎么想到去学这些技艺呢? 郦壬臣两只手握在了一处,垂眸平静答道:臣没有专门想去学这些事, 只是臣少时家贫, 为讨生计,故而多能做这些鄙陋之事。寻常士大夫,是不会想学这些技艺的。 刘枢的笑容收敛了,没再问下去。 是啊,寻常贵族士子,哪里用得着去学这些东西呢? 她的目光下移, 落到了郦壬臣那双交握的手上,一个时辰前还嫩如柳枝的手指, 此时却冻得通红,隐隐有几条皲裂的冻疮分布其上。 视线在那双手上凝了一瞬,刘枢将案前的博山炉往前推了推,又将手里的书卷随意扔下,用懒懒散散的语气道:哎,方才,寡人的胳膊都为你撑酸啦,你还不赶紧为寡人继续读书! 郦壬臣答应一声,就要伸手接书,刘枢却不给她,指指身侧,道:来这里读,寡人好听得清楚。 郦壬臣只好起来,登上一级台阶,坐到王位的旁边。刚一坐下,一股热浪就包围了她的身体,叫她觉得舒服极了,刘枢身边的地龙烧的不是一般得热啊。 读书声响起,滚滚的车轮淹没了清浅的声音,使之不能传到很远,郦壬臣苍白的脸色渐渐回暖过来。刘枢很满意,以手支头,悠哉地听着。 往后的五日,她都是在这样的轮毂声和读书声中度过的 沣都已不再下雪,一个傍晚,王驾的马蹄声叩响了汉王宫的青砖,青黑色的宫砖在夕阳的映照下像泼上了一层暗橘色的胶漆,王驾车队鱼贯而入。 照规矩,郦壬臣该在公车门前下车,刘枢也没留她,这些天,汉王大部分时候都是沉思着的,似乎酝酿着新一轮的战斗。 下车后,料峭的春风带着些许寒意吹来,郦壬臣正要抬脚出宫,大内侍闻喜跟了上来。 客卿留步。 在郦壬臣惊讶的目光中,闻喜递给她一方小小的木匣,大内侍款笑着,这是王上赐予客卿的,叫老奴下车转送。 郦壬臣见状要跪拜谢恩,闻喜却阻止了她,不必了,王上没有亲自下赐,而叫老奴来送,就是不想叫客卿跪拜的意思。 郦壬臣看了一眼闻喜,他的脸上有一种不明的笑意,她就接过了木匣,打开来,一只晶莹的玉瓶躺在里面。 这是?她疑惑道。 闻喜道:是上好的积雪草霜膏,太医丞特制的御品,效果极佳。 郦壬臣的手微微一颤,藏在袖笼中的手指摸了摸自己冻疮的位置。 谢过大内侍了。 该谢王上。 谢王上恩典。 闻喜微笑着看她,点点头,好,老奴这便去复命了。 王驾随行的车马一辆辆从她身旁驶过,郦壬臣收起木匣,就着暮色,打量起这座宏伟的宫殿群的轮廓,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汉王宫的内部。 第140章 这里是她的父兄们曾经几乎每日都要来的地方,同时也是那位年轻君王自小生活的家。 虽然她只瞧见了汉王宫的一隅,但也能感觉到,小模小样的雍城行宫绝不可与此地相提并论。这里的宫阙更巍峨,耸立九霄,森严肃穆,气势恢宏,仅仅远远望着就会使人心生畏惧,这是大汉国真正的权力中心。 夕阳渐渐从王宫的城垣外坠落下去,凌阳原上的晚风吹来,不由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郦壬臣捏紧木匣,走出宫门,默默想着田姬该在家中等她了吧。 * * * 春耕祭祀的仪式总算没有耽误,依照汉制,在汉王亲自举行过春祭后,各地的百姓们才能开始播种,代表他们每年种下的粮食都是神圣的君王为他们祈福得来的。 春雨一场又一场的轻拂了大地,汉王暂时没有要紧的事处理,这段时间只与那郧国来的公子衷走得很近,经常召他去王宫里谈天。 那公子衷一开始还很拘谨,过了几天便放得开了,竟开怀和汉王交起心来。 郦壬臣看得出来郧国公子并不是汉王所欣赏的那一类人,但却主动与他交好,也不知刘枢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两国王室成员相交,按礼节,做臣子的相国也插不上什么话,于是就假装没看见,专心处理外庭的朝政去了。君相两人在这一段时间都互相没找对方什么岔,度过了一段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和睦期。 郦壬臣也没闲着,她甚至比在雍城时还要忙。 她一面要按时进宫陪侍,做些客卿该做的奏对任务;一面要掩人耳目与相国沟通长短;一面还要竭力熟悉沣都城各个官员的情况,在最短的时间内搞清楚□□势。 谁也看不出来,人畜无害又沉默寡言的郦小客卿竟然活的有那么多张不同的面孔。沣都城的显贵们谁也没有把这个不入流的小客卿放在眼里。 在这个渐渐回暖的春季,只有一件事看起来略微蹊跷,那便是汉王那莫名其妙晕倒的毛病又犯了一次。 太医令也对这种奇怪的晕厥病说不出个理由来,只能推测为沣都的水土与王上体质相克。 面对未知的病症,刘枢并没有表现出惊慌,一回生,二回熟,她在醒来第一时间封锁了所有消息,既然太医令也诊断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便叫医正记载下来是由于夜间喝了浓茶引起的心悸才晕倒的。 没有人怀疑这个说法,因为谁都知道汉王自小就有病根,勾起什么病都不奇怪。 事情很快就揭过篇去了,相国也忙碌得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只是后来,在平平无奇的某天,汉王突然去了一趟宗庙和太卜司,逛了一圈便走了,也无人怀疑。 自己的身体感知自己最清楚,经过这么几遭,刘枢敢断定这奇怪的晕厥症绝不是什么病根勾起来的,那种感觉和寻常的病痛很不一样。 可如果是连太医令都无法看出端倪的病,而且又毫无规律的发病,那会是什么呢? 没人知道她的心理活动,而她已经有了判断。 雪化干净之后,春汛如约而至,望都河上游解冻,引起河水上涨,积攒到下游便成了洪涝,下游的城池因此受灾。 今年的雨水尤其丰沛,农历二月末,告急的奏疏便像柳絮一样从那些受灾的城池飘到了沣都。 汉王忙的不可开交,整天批阅的竹简多达百斤,相国高傒也每旬都要主持十几次例会,君臣一堂,商议各地的排涝方案、兼顾春耕、调配物资、巩固水利,再一一委派卿大夫们逐次落实。 国库里的铜钱一车一车的拨下去,就像丢进了无底洞,连个响也听不见,部分地方的洪汛总算得到了缓解,可也总有那么几个城邑依旧催命鬼一样的向沣都告急。 有一回清早,郦壬臣照例到宫中陪侍,刘枢正阅览一卷奏疏,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些作卿大夫的,拿着寡人的钱,一天天不干正事,只晓得看高氏脸色,从上到下,无一不贪!无一不怠! 啪!奏疏被掼在地上,宫女们吓得不敢抬头。 郦壬臣正巧进门,她默默捡起那卷竹简,一句句看过,原来是彭城的大啬夫呈来的奏疏,彭城是这次洪灾最为严峻的一处,黔首们流离失所,刚播下去的禾苗都淹没了。 很显然,彭城灾情危急是一方面原因,派下去的赈灾款没有送到位也是一方面原因。 郦壬臣还在思考着前因后果,就听上首的刘枢来了一句:郦卿,你去彭城一趟吧。 郦壬臣略微惊讶的抬起头,臣?臣去? 刘枢的表情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这并不是她一时冲动的决定,而是思虑一番过后的任命。 彭城水患事急,刻不容缓,你拿着寡人的敕令去,速速办好此事。 郦壬臣想了想,接下了,喏。 她本以为这封王命走到高傒那里的时候,可能会有点阻力,万万没想到,高傒非常爽快的就给通过了。 她正纳闷间,高傒的一条密令也同时送到了她手上,她展开一看,无奈苦笑,果然,这将是高傒对她的第二次考验了。 第66章 治水(二更) 治水(二更) 王廷的特使队伍在草长莺飞的三月到达了彭城外, 郦壬臣骑在马上,护从们跟在一边,举着代表君王的节, 那节以竹为杆,上系耗牛尾,挂满五彩丝带, 威风凛凛的沿官道行进。 第141章 她瞭望前方,彭城离雒城不远,那是兄长归灿曾经游学并帮助黔首治疗过瘟疫的城池, 她便默默想着,也许这一趟也能打听到一些当年的事情。 七年前蔓延到沣都的那一场瘟疫,为何会在归氏家中发觉首例, 高氏到底如何在背后陷害的,这一直是个未解之谜, 郦壬臣无论如何也要弄明白。 半晌后,热烈的锣鼓声拉回了她的神游,为迎接她这位王城特使,彭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吏都出城来迎了, 百姓夹道欢迎, 好不热烈。 使君别来无恙啊,彭城城宰拜上!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这道响亮的女声引起了郦壬臣的好奇,她纵目寻去,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城门口。 郦壬臣差点激动的叫起来, 您是米晶大夫?! 果然是王莹。 王莹着一身褐色官服,走到她的马前, 伸手抓住缰绳,一点也不见外的样子,脸上喜气盈盈。 郦壬臣也早下马来,与她相揖拜过。 王莹身后跟着一大群大夫们,她侧身为郦壬臣一一介绍,哪个是大啬夫,哪个是监军,哪个是主簿,以及城佐、城尉、功曹、水利掾、监察等等一大堆官吏,都打个照面。 一顿寒暄后,大啬夫葛仓站出来道:使君远道而来,下官早备下筵席,为您洗尘。 说着便侧过身,请郦壬臣先行。 郦壬臣可不敢,在一城之中,虽说城宰与大啬夫的俸禄都是四百石,表面上以城宰为首,但实际上最高行政权是在大啬夫手里。 打个比方,若是一个官员从某城城宰调任另一城的大啬夫,那便是明降暗升,反之则是明升暗降。汉国任何一处官职设置都带有互相牵制的意味。 郦壬臣虽然是从沣都来的特使,拿着汉王的敕令,但毕竟只是个临时的虚职,怎么敢真的在彭城一把手面前充大? 于是她淡笑道:葛大夫客气了,王上已仔细看过您的奏疏,特意叫我转告,慰劳葛大夫的苦心。在下年纪轻,资历浅,便走您左边吧。 汉国以右为尊,郦壬臣以年纪小为幌子提出左行,既不落后于大啬夫显得太卑微,又能充分地尊敬到他的主场。 葛仓悦然一笑,心想这郦客卿年龄虽小,却很擅长拿捏官场分寸,不愧是王上身侧的人。 于是郦壬臣、大啬夫、城宰王莹三人并排走进城门去了,后面一大堆官员依次尾随。 郦壬臣本想简单吃个便饭就着手治洪要事,却没想到这基层的官僚之风浓厚极了,筵席足足摆了一下午,期间各种虚与委蛇,谈文论辞,讲道说理,互捧互吹,不一而足。 她在心中默默记下若干情况。 待到第二日,日上三竿,王莹与郦壬臣才站在了彭城的水利工事前。水援吏和功曹向她述说这段时间的治水方案与得失,王莹做补充。 郦壬臣一面听,一面爬上高坡,俯瞰彭城水路分野,心里琢磨着对策。她又叫副官取来这几个月的账目查看,查了半日,大致明了了。 王莹叹了口气,引她走到无人处,问道:治水一事谈何容易啊,少卿,王上给了你多长时间? 自然越快越好。 郦壬臣想了想,分析道:我查过你们这里的账,首先是缺钱,王庭拨下来那么多铜钱粮草,怎么也不够用? 王莹苦笑道:王庭是拨下来几万石粮食,可是一层一层分下来,到我们彭城这里,就只剩下谷壳了。 郦壬臣懂了,层层贪腐坏了一切,这个问题确实也没法快速解决,她们的权力管不到上面。 她沉吟着道:其次,就是缺人,彭城的水利工事实在修的太慢了。 王莹继续苦笑:彭城哪来的人修坝? 不是有徭役吗 王莹打断她道:这彭城里的黔首们,也不是我们做大夫的想使唤便能使唤的。 这又为何? 少卿可听过游侠娄四大爷? 不曾。郦壬臣不可思议的道:连你城宰大夫都要唤一句大爷的人,那是何许人也? 王莹道:我们这里南北十城,谁不知道娄四大爷娄烦的名字?那是鼎鼎有名的郡国豪侠,广交显贵,手眼通天。 她来回踱步,慢慢向郦壬臣讲道:他年轻时据说罪恶滔天,但总能有法逃脱刑律,到老了,却摆出一副简朴好施的大善人模样。我们这里各乡各里,谁不认他?百姓们都说,谁家要有什么不平事,找楼大爷摆平,比找官吏好使。 王莹哂笑道:我们这些做城宰的想做什么事,不也得找他才使唤的动百姓吗? 郦壬臣听后,叹了口气,说道:天高君王远的地方,果然容易滋生地头蛇。可是,这样的名人,昨日筵席上怎么没见着? 王莹道:嗐!你一个过几日便走的使节,人家理你干嘛? 这郦壬臣脸上有些羞然,就问:所以其实你们也没招到几个人修缮水利? 那当然啦,洪灾一事,大家都是扎紧腰带过日子,我们又不给娄烦什么好处,他凭什么帮我们去发动百姓?王莹无奈的叹口气:我当了一季的城宰才知道,这基层士大夫可不好做啊。 第142章 郦壬臣默默想了片刻,眺望远处的泥泞平原,说道:此事以后再说,我想到上游去再看看。 王莹惊讶道:这种境地,你还要看啊? 郦壬臣点点头,道:这便是我想说的第三点了,彭城治水,取法不当。 王莹不解道:怎么个取法不当了?不是年年都这样干吗?加固堤坝,清理淤泥,疏通河流,如此三条,有什么不对? 郦壬臣道:往年是因为水势不大,用此法治理能见成效,但今年洪汛弥漫,更甚于往年,自然要变个法子了。 王莹问:变个什么法子? 郦壬臣道:你先带我去上游看看。 好吧。 哦,还有,郦壬臣转身问那功曹:你们这里大半区域已经被泥沙覆盖,黔首们如何出行? 功曹道:用石块填出道路来,步行往来。 那着实不方便。郦壬臣想了想,道:我自小在齐国长大,齐国毗邻江河,年年都要治理水患,因此齐国人在这方面比较熟悉,在泥沼多的地方,齐国百姓以橇车代步,便利又省时,你们这里能否找出几个会做橇车的工匠来? 工曹面露难色,说:那可是从未见过东西,彭城府曹里没有干这个的匠人。 王莹这时候插话道:若府曹里没有,便去民间寻,我在齐国时也见过那东西,橇车并不难做,万一在汉国还有未失传的匠人呢?即刻寻来! 工曹于是只好领命去了。 剩下一行人慢慢朝上游挪动,走了一阵子,人人都是满脚的泥。 足足两日后,她们才终于回来了,来不及休整,王莹立即去找大啬夫,凑齐彭城大大小小的官吏们,开始组织集议。 集议的主题也很鲜明:郦壬臣想出法子了! 大啬夫将自己的官邸院子让出来,搭了个草台架子,挂上兽皮做的水利地图,郦壬臣便向众人讲述这几日的心得: 望都水从山麓而下,水流湍急,汹涌澎湃,汇到彭城时,水势趋缓,水流减速,今年的水势浩大,上游水携带大量的泥沙在此处沉积下来,使得洪水流经平原时,难以疏导,虽然多次清理淤泥,仍然难以除水患。此为彭城洪汛难治之根本。 她一面讲,众人频频点头。 人群中的水槽吏苦恼道:既然古法不可再用,要寻新法,可我们向来是照古法疏浚水患的,哪里还有新法?难道要上报沣都,请王上派少府大匠亲自来规划吗?这又得耽误多少功夫? 不必请动少府大夫,鄙人有一法,与诸君集议。郦壬臣拿起一支毛笔,在那地图上边画边说道: 彭城处下游,我们不妨将河流分出两条河渠,加快洪汛下泄之流速,两条河渠一南一北,绕彭城而过。 北边较高的那条河渠通过汲水,流进大泽,湖泽也可作为来年春汛蓄积洪水的滞洪地;南边那条水势大,就再分出四条河道,依次导入渭水。 而淤积的泥沙,正好可在南北渠中间堆叠为一泥沙岛,只需稍加巩固,便成一个天然堤坝,拦蓄来年洪水,至此,望都河之洪汛才算彻底疏浚。 她讲完后,人群中出现一阵讨论的骚动声,主要是曹吏和匠人们在讨论,大啬夫等士人们则不开腔,这并不是他们的专长。 等人群讨论的差不多了,大啬夫才开口,笑道:特使大夫不愧为王庭信赖之人,于这治水方略甚为了解,叫下官大开眼界啊。 郦壬臣谦虚的笑笑,只说:在下不才,这都是在齐国学到的。 经过一通商议,曹吏和匠人都纷纷同意郦壬臣给出的治水方略,大部分人觉得这法子值得一试。 新办法是有了,可问题就是,既要修河渠,又要筑堤坝,人从哪来?钱从哪来? (【注】治水方法改编自《汉书·沟洫志》) 第67章 办法 办法 两旬过去, 天气热起来了,夜幕降临,王莹提着竹灯笼, 与郦壬臣和大啬夫葛仓一起,沿彭城的边界走着,检查河渠修建的进度。 按照郦壬臣的规划, 新的水利工事已经开工半月有余了,但城垣外才挖了两道浅浅的沟,河堤也建的太松软, 地基不稳,没法将洪汛分流,因此郦壬臣建议在那儿筑起木篱, 参杂石块,使之更稳固。 葛仓对她的说法相当赞同, 但依然愁容满面。 郦大夫,您知道的,我们的力役越来越少了,其中的原因嘛 他有些难以说出口, 原因自然是黔首们的怠工。一开始几天的时候, 黔首们还看在官府的面子上来一来,应付几天之后,就渐渐不来了。 在这个当口,那豪侠娄烦又闭门不出,假装什么也没看到。黔首们见此,更不愿来了。 法不责众, 彭城的大夫们也拿这些百姓没办法。 王莹见他这副羞愧的样子,便用眼神示意他, 那意思是:她一早已经向特使说过彭城的情况了。 葛仓便舒了口气,转眼巴巴去看郦壬臣。 虽然只短短相处了二十日,郦壬臣却逐渐变成了大家的主心骨,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她动动脑子,总能解决。 第143章 就譬如说,前段时间她让去寻的橇车工匠,没想到真让工曹给找到了,是一对早年从齐国搬来的母女,姓班氏的,本来是匠人,来汉国后便以务农为生了。 郦壬臣听说后,便决定不惜重金请她们出山,重操旧业,叫班氏母女与彭城官府的匠人们一起,赶做了几千架橇车,分发给百姓。这下百姓出行果然方便起来了,也能更好地照看地里的禾苗,对官府自然感谢的不行。 随后城宰大夫再趁机发布号召,三户抽一户,募集百姓们来修渠建坝,这下愿意来干活的人也就多了。哪怕是那些抹不开面子才来的黔首,也总归是干了几天活的。 郦壬臣又抓住这个群情激昂的机会,叫黔首们三下五除二先把原先的旧坝修缮好了,暂时堵住了更多洪水的侵袭,叫彭城的官吏们松了一大口气。 然后再转到修建新渠的工事上来,干了一段时间,黔首热情消散,又不出窝了。 三人就这样默默围着稀碎的新工事转了一圈,又查看了新建的围墙,一些地段的城墙是带壕沟的土围子。郦壬臣指出,这就管用了,只要一段时间泡不软,洪汛便不会糟蹋新的禾苗。 她一面说,王莹一边记下来要点。 检查完一圈,郦壬臣见他俩人都眼巴巴的望着自己,也不好意思不表态了。 沉吟片刻,她叹了口气,道:其实,也不能怪黔首。受灾这几月,他们没分到赈灾的粮食,更没得到毁坏庄稼的补贴,人人饥不果腹,愁容满面,更不晓得来年的田税怎么交得出来这般境地,我们怎么指望他们来乖乖干活呢? 反观那娄烦,这几个月来又是舍粥又是赠粟的,虽然只是小小一点恩惠,但明显更令人依赖。 大啬夫也苦叹一声,说:使君,并非我们不愿意赈济百姓啊,只是粮仓里实在没有余粮。王庭几次说已经拨下来了,可分到我们这里便少得可怜。我们硬着头皮一再上疏去要,只能惹来相国大夫的责骂 郦壬臣点点头,表示理解,但她不能对此给出建议,因为说到深处,只会触及到如今高氏一手遮天,君权不敌相权的形势。 于是她岔开话,问道:彭城还有多少粮食呢? 王莹道:满打满算,恐怕不到万石了,如果都发下去,根本吃不了几天! 不到万石郦壬臣清秀的眉毛皱了皱,说:容我想想法子。 葛仓略带失望的呼出一口气,如若这次治水不利,他这大啬夫估计也就当到头了,王莹的命运估计也差不多。 两人郁闷的回去睡了。 郦壬臣睡不着,这一想便是三天。 三日后,她默默找到葛仓与王莹,道:在下有三计,可依次而行,与二位商议。 这一句话出来,王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葛仓更是诧异的说不出话来,心道这年纪轻轻的女子怎么能想出那么多计策来。 使君快快道来! 郦壬臣与他们两人走到一处僻静地,说道:如若我们为力役们包食包宿,只要来干活的,就保证他一天口粮,他们会来吗? 当然会来,可是我们哪来的粮食呢?王莹激动道:按你这法子,不出十日,仓库里就不剩一粒米了。 郦壬臣依然平静道:我么可以向别的城邑借粮。 别的城邑凭什么借给我们?现在大家都困难呀虽说我们这里是最困难的一处吧。大啬夫也忍不住抱怨道。 郦壬臣微笑道:我们不仅要问别的城邑借粮,我们还要借人,借很多修坝开渠的人。 听到她的话,王莹和葛仓面面相觑,随后又听她详* 细说明了一番策略,一二三步,如此这般,她一面说,两人的脸上也随之浮现出希望来了。 行,就这么办!王莹和葛仓同时拍板道。 隔天一大早,王莹马不停蹄的下乡奔走去了,按照郦壬臣的第一步计划,她给了那娄四大爷一点好处,叫他陪着自己完成接下来的事情。 他们找到几个乡长和里正,叫他们把彭城的所有工匠从他们家里有些人是从床上、酒窖中、饭馆里、或农田里统统叫起来,召集到一起,聚在彭城官邸前。 王莹说明了现下紧急的情况,以及打算怎么修建工事,并向大家宣贯:只要肯来干活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供给全天的口粮; 有娄烦坐镇,里正和黔首们果然都听话多了,一听还有包吃包住这种好事,马上积极响应起来。 然后,王莹带着他们沿水利工事走了一圈,给每个人指定了一个区域:木篱的活儿归木匠,石墙的活儿归石匠,河渠归壮工和妇女,土围子归少年人,并约定了每日领取粮食的时辰和地点,新工程迅速推动起来了。 所有的彭城官员无论是士大夫还是曹吏全都换上短打便装,下地充当了监工和指挥。 大啬夫要求今天之内每个人把自己的区域打上桩、扯上绳,然后再回家,还叫大家晚上睡下之后还要想好明天的活儿怎么干。 王莹性格开朗,又有耐心,长着一副邻家大女孩的亲民形象,那些听不懂官话的百姓们,她就连说带比划的讲上好几遍,直到每个人都明白为止。 第144章 很快,汇集过来加入修建工程的黔首越来越多,到夜幕时分,沿城垣四周,闪亮的草灯就拉出了一条条点线,工匠们都在挑灯打桩,铁匠就地点起炉火,连夜打造铁锹。 这种不寻常的全民徭役打乱了城内百姓的生活规律,但似乎所有人都挺高兴的。毕竟有吃有喝谁不高兴? 按照郦壬臣的第二步计划,过了几天,工事初见雏形,葛仓便派传驿官去将周围十几座城邑的长官们请来参观。 在这些长官们目瞪口呆的巡视完这些规模浩大的水利设施后,葛仓便信誓旦旦的解释说是因为王上和相国很重视彭城的治理,不仅派了郦特使提前来查看,过几日还要亲自来视察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重磅消息无疑勾起了别的城邑首脑们的极大兴趣,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这辈子也没有见过卿大夫以上的官员那些牢牢掌握他们仕途命运的人,更别提王上和相国了。 他们正想再问几句,打听点小道消息,葛仓却闭口不言了,转而去说别的事情。 葛仓谈到郦特使规划的这些举措,都是能帮助上下游的城邑一举解决水患的工事,不仅能治理今年的洪汛,就算是来年的洪汛,不论水势如何严重,都不必再怕了,这对彭城周边的城邑也有极大好处。 他说的这倒是实情,城邑长官们听后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心想不愧是王上和相国都重视的工程啊。 大家表示想拜会这位象征着沣都意志的特使,葛仓从他们的表情上便知道他们是想打听更多王上和相国莅临视察的事情,但他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郦特使忙于接驾之事,恐不能会见诸位了。葛仓一脸遗憾的说:待相国大夫抵达彭城,诸位可再同来嘛。 城邑长官们面露难色,他们的确不想错过见到相国和汉王的机会,但他们又没参与彭城的水利工事,以什么理由来呢? 这时主簿曹吏恰好跑来禀报关于黔首们分粮食的事宜,又说从明日起要减少力役的口粮供应。 一旁的雒城城宰跑出来问:此项工事正是要紧关头,贵邑为何要减少口粮啊? 葛仓一副尴尬的样子,只说沣都派拨的粟米正在路上,还需多日才能运到彭城,于是只好暂时减少力役的口粮。 哎,这有何难。大家一听,好像都自以为抓到了什么希望,上谷大啬夫马上站出来说:我们借给你粮食,周转周转,不就好了嘛? 这不太好吧葛仓捋着胡须面露难色。 大家都是兄弟城邑,有什么好客气的?待王庭拨派的粮食运到,葛大夫再还给我们便是。培城城宰也跳出来说。 这么一说,众长官竟然都表示赞同,他们这些城邑受灾都不太严重,每城只需借出一点粮食来,合在一起,就足够彭城用好几个月了。 葛仓难违众意,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送走这些城邑的大夫们,葛仓心里反而后怕起来,这都是郦壬臣教给他的话术。实际上相国和汉王从来没说要来彭城,他赶紧去寻郦壬臣,问她第三步进行的怎么样了。 郦壬臣此刻正忙着完善水利地图,听到葛仓一五一十的给她讲述借粮的过程,笑道:如此甚好,您信不信,他们不仅会给你送来粮食,还会给你送来更多的人,好日后向上峰邀功呢。 葛仓不放心的问:郦特使,王上和相国大夫真的会来吗? 郦壬臣道:这要看彭城的工事干的怎么样了。 葛仓问:那彭城的工事怎样才能干好呢? 郦壬臣笑道:这要看王上和相国会不会真的来了。 葛仓拍了拍自己一头虚汗的脑门,叹道:您这一计,真险啊! 没错,郦壬臣这一计,叫做以虚套实。汉王与相国来不来与彭城的水利工事能否修好,这两样事是互为前提、互为表里的。 此计实在是非绝境不能用也! 郦壬臣道:我已经向沣都呈上了两份奏疏了,一份送进王宫里,一份送与相国大夫,加急传报,相信不日便会有消息返回了。 这两份奏疏的内容,葛仓没有看过,他绝不会想到,郦壬臣在奏疏中已经对彭城的工事项目大吹特吹一番了,虚实夹杂,文笔漂亮,写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叫人不得不信。 郦壬臣推测,好大喜功的高傒不会不心动。 可是葛仓纳闷道:为何要王上与相国大夫一同来呢?只要他们中的一个能来,效果也是同样的呀。 非也。郦壬臣微微而笑,道:就是要全都来才好。那些城邑大夫们最想要逢迎的,是相国高氏,可若只有相国前来,他们反倒不会来拜谒了,因为哪个士大夫会把巴结的心思写在脸上呢? 若只有王上来,那就也不够。城邑大夫们自然会来拜见国君,这是肯定的,但他们绝不会真心实意的给彭城借这么多粮食和人力。 葛仓懂了,所以是都来才好。 那些城邑大夫们就可以打着尊敬国君的旗号,巴巴的跑来彭城,实际上行巴结高氏之事。 他默默的瞧着郦壬臣,只觉得这女子心思不得了,仅仅为官三月,就懂得这许多微妙的官场道理,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奏疏公文不在话下。 第145章 她看起来不像是什么穷苦人家出身的士人,更像是权贵之后,只有从小耳濡目染这些事情,才能熟稔拿捏到这般境界吧。 他这么想了,也就这么问了。 郦壬臣一愣,只是笑笑,道:葛大夫抬举在下了,在下只是一介庶民,出身微末,在齐国稷下学宫多年,专修的是纵横之术,奇技淫巧罢了,才敢在您面前卖弄,实在是不值一提。 淡然的神情完全不似说谎。 葛仓没有说话,默默想着,这样特别之人,若遇东风,必得扶摇直上。 第68章 工事(二更) 工事(二更) 暮春时节的一个半夜, 当工匠和力役们干完了一天的活儿,回去安寝的时候,彭城的官吏们还在城外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商量事情。 人们围在水利地图的四周, 这几个月来,郦壬臣自然而然成为了他们的核心,她在为今天的工程进度做复盘, 然后再为明天的调度做安排。他们每夜都要如此集会。 曹吏是具体工事的领头人,郦壬臣安排他们监督挖沙、夯土、供料和搬运等等事情。 在得到了其他城邑的借粮后,所有人又充分的干了一个多月, 工事进度突飞猛进,但还远远不够。 就在大家都以为今天的集会也要照例结束的时候,郦壬臣忽然停顿了一会儿, 才告诉大家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我收到了沣都的回信。 众人屏息凝神听着。 王上已发出王命,将来彭城, 相国陪同。 此话一出,她感到众人一起松了口气,甚至都有点欣喜的激动。 但一部分人依然不安,包括郦壬臣在内。王莹问道:王上法驾何时到达? 郦壬臣道:旬日后。 众人又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忍不住叫起来:才十天?我们还什么都没干出名堂呢, 王上和相国来了,就看这? 郦壬臣心中也有此忧虑,但为了稳住军心,她用镇定的语气解释道:王上这次只是轻装简行,不用大驾的排场,所以才会这么快就到而且, 他们是已经走到半路才发来通知的。 王上和相国是想来一次突然检阅吗?又有人问道:不然干嘛搞这么仓促。 郦壬臣等这些议论声差不多停下来,然后才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决定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尽量使水利工事的修建状况给王上和相国一个深刻的印象。 彭城只是一个远离沣都的中等城邑,不到五万户的黔首。她为大家宽心道:所以我们不必追求尽善尽美,只要能叫圣驾眼前一亮便足矣。 如果不能叫王上和相国满意,由我这特使一人承担后果,诸位只是按我的意思办事,依本国律法,不会受牵连。她平平淡淡的说着,面上毫无惧色,众人被她的坚定和勇气所感染,心境也慢慢定下来了。 基于此,她开始布置接下来十天的事情,一切为着视察做准备。郦壬臣不像某些士大夫一般清高,她很乐于倾听并采纳工匠们的意见。集会开到后半夜才结束。 郦壬臣一夜都没合眼,到第二日一早,她已经梳理出了一套完整的方案。 地基已经挖到应有的深度,班氏和石匠们可以开始筑木篱和垒基石了。再过十日,或许一部分堤坝可以垒到高过人头,以便工匠可以进一步封印砌墙。这样,工事就会比现在看着像样些,但还不够。 郦壬臣真正需要的是再有一千名力役,但彭城的财政连雇一百人的钱都没有,只能靠吸引临近城邑的黔首们自发劳动,可是,到汉王莅临那一天,他们能凑够那么多力役吗? 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和王莹还有几个匠人头领一道去查看工事,并请葛仓以彭城的名义向周围二十多座城邑捎去王上和相国十日后就要达到这片土地的消息。 她相信无论是各城的城宰还是黔首们,都不想错过这个凑热闹的机会。 她又叫葛仓特意写道,到那一天,彭城的四面大门将尽数打开,凡有乐意前来干活儿的黔首都提供充足的食宿。 巡视了一圈,直到下午太阳落山,她和王莹都呆在工地里,虽然大家忙了一天,却不见工事有什么起色。石坝才升到地面的高度,土围子还是低矮的土堆,木篱地段空隙还很多。 她们转完一圈之后,郦壬臣问工匠们:十日后,我们来得及完成计划吗? 工匠们有的说:天气越来越热了,大家没精神,干的就慢。 另一些工匠补充道:百姓的餐食也越来越少了,后面几天肯定干的更慢。 照这种速度不成。王莹听了一圈后,问:就没有加速的法子吗? 这时候,擅于做橇车的班氏女儿站出来说话了,她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有着齐国人特有的灵巧性情,还做得一手好木工,那些橇车就是出自她和她母亲之手。她说: 通常,活儿要是干得快,必然干得糟。 其他人闭口不言,算是默认,郦壬臣考虑了片刻,却说:那我们就干得糟些,要怎么弄? 班氏女子想了想道:现在,咱们是叫石匠砌墙,叫木匠竖篱,叫力役挖土,叫水曹开渠,各司其职,对吧?这样子活儿干得好,但是慢。 第146章 郦壬臣点头,班氏女子就继续说:所以,您想要快一些,便调木匠去砌墙,调力役去竖篱,调水槽挖土,调石匠开渠,等这样调配顺了以后,再要求他们加快速度,他们本就不明白手底下活儿的细节,说快便也能立马快起来,只是最后的结果可能不好,那样的工事糟透了,只能看个样子罢了。 我明白了。郦壬臣道:现在起,就这样办吧。工事暂且糟糕一点也没关系,日后重新加固就是了,可要是相国大夫没有看到令自己满意的场面,那我们就永远也没有修建这项工事的机会了! 她发出这样的指令,工匠们就立刻照此执行去了。 日子一天天飞逝,堤坝升高了,河渠挖深了,木篱逐渐合拢了,整个水利工事一天比一天壮观了。 若不抛开看看,绝对瞧不出其中有什么缺点。 郦壬臣和彭城所有官员谨慎的静候着,现在只等那最后一搏了。 * * * 汉王莅临的当日,黎明。 郦壬臣和别的大夫们早早起来查看工事,确保汉王枢和高傒今天不会看到什么豆腐渣工程的痕迹,他们在黎明的暗色中行色匆匆。 暮春的好天气和漫长的白昼帮了彭城大忙,郦壬臣计划的部分大都完成了: 城邑北端的河渠已经建好了,可以直接从上游放水分流了。南边的堤坝已经到了应有的高度,远远看去,很难想象这是不到一月筑成的。 班氏母女拿出了看家本领,已做好足够的吊土器械和运石装备,可以让几千人不停歇地继续剩下的工事,只要有这么多人齐上阵,绝不会断工。 此外,望都河下游河边堆满了顺流漂来的伐下的木料,这些材料都要抬上堤坝的陡坡,运到工地,形成一个来来往往的循环劳作的场面。 这都是可以预料的展示成果,至于不可预料的那部分,就要看其他城邑黔首们的意愿了。 郦壬臣就着黑天布置最后的任务谁来负责砌东墙,谁来负责运沙土,谁来吊石块,谁来搅灰浆,哪些人组织百姓夯土,哪些人去接待王驾 我们要让王上与相国大夫看一看,我们的工事已进展得多快了。郦壬臣以一种胸有成竹的口吻说着这些安排。 她讲完这些后,又有几个功曹补充了一些技术问题: 大坝侧面的石料可以选难看的,但顶部的石料必须方正整齐,因为是砌在上面的,人人可以看见的,说不定王上会有兴趣登上去看一看,所以要选技术最好的石匠做那一块的工事 诸如此类的提议又说了很多,工匠们全都一一记下。 他们说话的时候,郦壬臣和其他大夫们都在一边默默听着,不插话。 两个月来,人们发现郦壬臣这位京官一点官架子也没有,甚至很敬重吏员和工匠,更不会对百姓颐指气使。但到了该树立威严和自信的时候,她也一点不马虎,更别提她还有个绝顶聪明的脑瓜,什么问题都能想出计策来应对。于是人人敬服她的为官魅力,虽知她平易近人,但也绝不敢忤逆她。 大家又协商了一小会儿,其中不乏几个泄气的人出来找茬,但是郦壬臣都平复了他们,眼看将要日出,郦壬臣适时的把握住节奏,结束了这最后一次集会。 太阳升起的时候,苏醒的黔首们又聚集到水利工事附近,王莹和葛仓安排今天的饭食,分量比往日多了一倍,叫他们全吃的饱饱的。 早饭后,活动就全面展开了,年轻男女们各司其职,卖力干活,老人们为大家煮粟粥,准备中午的吃喝,小孩子们也拉来跑腿,传送消息。上到八十岁的老妇,下到七八岁的儿童,谁都知晓,今天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官吏们也在尘土飞扬中四处奔忙,王莹不停地在工地上到处走着,心急火燎地督促着进度。 郦壬臣要确保工事的不同区段接茬的地方要严丝合缝。还要不停地解决从四面八方汇报来的新问题。 所有的官员都按照她前一天的嘱咐,保持笑容满面,鼓励着来往的工人,没人冷脸打骂下人。 在一片繁忙又有序的热闹场面中,郦壬臣一直没有听到从其他城邑传来的消息,不禁有些着急,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 太阳升到了清澈湛蓝的天空,这将是个大热天,她吩咐厨师们多备清水,还要加上一点盐进去,在这种天气下,干重活儿的人容易口渴,她可不想让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犯困。 过了一会儿,约莫巳时的时候,一伙陌生人从彭城敞开的大门走了进来,郦壬臣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们。他们人数不多,但也许后边还会跟来一大群人呢? 她甚至亲自迎了上去,那些黔首们先走到分发米粥的地方,舀粥的小吏很不悦的瞅了这群人一眼,郦壬臣却大方的予了他们每人一大碗。 王莹听到动静也走了过来,问:你们从哪里来?这些人此时正咕嘟咕嘟地喝着米粥。 从雒城来。其中一个一边用袖口擦嘴,一边回答。 这是个好消息,王莹与郦壬臣对视一眼,果然有别的城邑的人愿意来干活。要是运气好的话,可以指望光雒城就再来几百个人。 你们一共来多少人?王莹紧接着问,边问还边朝城外张望。 那人听了这个问题感到很奇怪,就我们几个啊。他回答说。 第147章 王莹: 日头越来越高了,城外一直没有传来王驾的消息,也不知到底几时会来,派出去的传令官也没有回来的。 在接下来一个时辰里,陆续有黔首们稀稀拉拉的走进大门,到半晌午时,总共有七八十个黔首走进来。后来,就不见再来人了。 王莹叹了口气,走开到一边去了。 郦壬臣为自愿来工作的人一个一个安排工作,把他们分配到合适的位置上去。她仔细分辨这些人的类型,那些懂一点技艺的黔首,她就给他们单独分一块活儿,叫他们领着一批人干,而那些什么也不懂的人,则用来充力役,干些不复杂的活儿。 十里八乡的黔首们聚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吵吵嚷嚷的聊天,尽管危险的情势就迫在眉睫,但到处都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氛。所有人齐心协力,如同过节一样。百姓们似乎忘记了这次活动可能会面临的一败涂地。 中午时分,吏员敲响了磬钟,大家收工吃饭。百姓们大快朵颐,官员们却高兴不起来,虽然装作高兴的样子,但一口饭也吃不下。 功曹们点数着人数,报给郦壬臣,郦壬臣又去巡视堤坝了,听着别人的禀报,她一言不发的看着大坝侧面半干的石墙,石墙已经砌好了最下边两层石头,准备砌第三排扶垛了,她朝上瞧了瞧剩下的十几层空当,灰心地想,也许这坝永远也砌不完了。 他们还需要很多很多的人,她想要的是在高傒到来时,工地上是一派忙碌而高效的景象,而不是这么些零零碎碎的小场面。 吃过午饭,喝饱了足够的淡盐水,黔首们又回到各自的位置开始干活了。郦壬臣也回到自己的位置,过了一会儿,正当她忙着解决某个问题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叫她。 郦大夫! 现场人多嘴杂,她朝混杂的人群望了一眼,没捕捉到什么特别的人,就低下头,可是那声音却不罢休,又拼命叫她。 郦大夫!郦大夫! 郦壬臣这回终于找到了发声的人和地方只见大啬夫葛仓正在彭城的一个城楼上用一种很不雅观的姿势踩着梯子,保持着平衡。 郦壬臣吃惊的走过去,用平静但送得很远的声音说:葛大夫,您这是在干什么?快从墙上下来。 但她没想到,这个前段时间还保持着士大夫仪态的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却固执的待在墙头上,冲她叫着:郦大夫,快过来,看这个! 郦壬臣走到了墙根底下,心想葛仓这可不行,新来的人对彭城的官员会有不良印象的,但她不禁好奇是什么引得葛仓激动得忘了应有的举止。 葛大夫,请您下来讲吧。 不行,您得自己看!下官想叫您看看这一幕!葛仓依然激动。 郦壬臣悄悄咬了咬牙,走了过去,心道他最好有充分的理由才这么要求她的。 她照着他的要求做了,走过一片马厩前的泥地,跨过一道矮墙,再一脚踏上梯子,颤颤巍巍的爬上去。 这是彭城内最高的一处地方,比卫兵巡逻的岗哨都要高得多,郦壬臣好不容易爬到顶了,低声问:您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您知不知道我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了,眼前的一切叫她震惊的说不出下半句来,只能目瞪口呆的望着。 顺着葛仓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越过村舍的屋顶和河流,在那四野起伏的大路尽头,蜿蜒的黄土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人群,数也数不清的人,全都朝着彭城而来。 郦壬臣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 接着,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这些当然是从四周城邑来的黔首们! 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葛仓在她旁边大声道:看看吧,一定有一千,不,两千,甚至还要多呢! 是的。郦壬臣激动的嗓音微微颤抖,他们到底是来了。 郦壬臣已经不记得她还要说道大啬夫仪态的问题了。他们眼睁睁的看着人群挤满了大路,直到跨过吊桥,从城门外涌进来。 第69章 郦河(三更) 郦河(三更) 郦壬臣和葛仓快速爬下城楼, 这些密密麻麻的不速之客们在工地外围打转,一边喝粥,一边等着有谁给他们派活儿了。 她快速走了过去, 投入调度。光高兴还不够,她得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这些人派上用场。 来!她朝王莹和葛仓道: 把官吏们都召集起来,每人分上一拨人, 按批次分活儿。 告诉厨师尽量多熬些粥,有多少熬多少,多备水! 叫匠人们多做些运土的篮子和木畚, 铁匠们也快快敲打起来,我们要更多的耒耜和铁锹!对了,还有橇车 我们要在王驾和相国到来之前, 让所有这些人都干起活儿来!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郦壬臣简直忙得晕头转向, 脚底下都要擦出火花来。 厨师长慌张的跑来和她说:现有的灶台只够准备一千人的饭,可是这里看来至少已经有五千人了,怎么办? 郦壬臣吩咐在工地边上就地架起一口大锅,生灶煮饭, 又叫曹吏去城中各个里正家里借厨房, 临时用用。 第148章 厨师长刚一离开,又有更多一堆人带着更多问题来找她了,她忙里忙外的部署劳力,叫这几千号人从毫无秩序变成井然有条。 工地的劳动气氛非常热烈,人声喧嚷,尘土飞扬, 夯土扬起的黄沙比人都高,大家拼命的奔走, 拼命干活,正是半下午时分,烈日当头,所有人都挥汗如雨,赤膊上阵。 正在郦壬臣繁忙的发号施令的当口,有人在她后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柔声道:郦大夫,您能为我分一会儿神吗? 这声音礼貌又文雅,带着一股沣都人特有的矜持腔调,郦壬臣回头去看,原来是王宫大侍长闻喜。 她心头一惊,什么人到来了已不言而喻。 郦壬臣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来,便看到了莅临的全体人员: 他们全都骑着马,衣着华丽,身上和脸上纤尘不染。一丛人簇拥着最中间的汉王,相国高傒则在她副手的位置。 刘枢一身行军的装束,身穿方领鱼鳞甲,头戴武冠,腰束犀牛带,脚蹬翘头靴,手扶剑柄,端坐马上。 此时,她正张开那双炯炯有神的凤目,惊奇的看着周围的景象。她一旁的高傒也坐在马上,神色淡漠的看着彭城的一切。 郦壬臣观察到它们派出去的传令官都被留在了汉王队伍里,看来是汉王有意扣留,想出其不意的到来。 郦壬臣走到汉王马前礼拜,汉王却道:不必了。她微笑着,用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灵活又洒脱的动作下了马,扶起郦壬臣。 刘枢一下马,身后的人便也齐齐跟着下马,她道:除了城宰与大啬夫,叫其他人也不必过来了,都各自忙各自的吧。 唯。身侧的闻喜立马去传递了这条王命。 于是现场的热闹气象在凝固了一小阵之后,又很快恢复了喧腾。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王上已经来了,就被通知继续干活了。 王莹和葛仓来见驾,他们现在都和郦壬臣一样灰尘扑扑的,从鞋子上到脸上都是泥点子,刘枢依然笑着免了他们的礼,至于那些从别的城邑赶来的长官们,她只象征性的点了个头。 看来寡人派你来对了呀。刘枢在一行人的陪同下边走边笑道:果然如郦卿奏疏中写的那般。 郦壬臣从汉王愉快的表情中竟然出乎意料的看到了一种赞许的尊重,这是她在其他君王脸上从未见过的一种表情。 她恭敬的说道:这些都是彭城城宰与大啬夫做的事情,臣只是略微监督罢了。 虽然众臣都建议汉王进城去歇息,但她执意走进工地深处看看,带着一种从未见过的好奇神色左顾右盼。 她打量着四周数千名干活儿的百姓,问了王莹与葛仓一些问题,平日里能说会道的俩人此刻都有点紧张的拘谨,磕磕巴巴的作答了,这是他们作为基层士大夫首次面见君王,怎么能不紧张、不激动呢。 好在刘枢没有计较这些细节,依然对他们的回答很满意,大手一挥便给了赏:善,彭城令与大啬夫爱民善治,各赐金五百斤,锦缎千匹,玉箸一对。 两人激动的谢过王恩,退后去了。 刘枢又向高傒道:如此人才,竟还是十五级俸禄的大夫,待来年察举选拔,不该好好升迁重用吗?相国以为呢? 高傒摆出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笑道:老臣自然要好好查验,为汉室拔擢最好的人才。 话说的挺漂亮,但来年升迁名单上有没有那两位,就不得而知了。 刘枢四处走着,看着,浑不在意干净的华服被灰尘所染,她走到哪一处,郦壬臣便为她介绍到哪一处,她见到壮工们在她眼前来来回回的搬运石料,一名石匠正在砌墙,那过分熟练的动作叫她好奇的停下脚步。 只见那匠人铲起一铲灰浆,抹在墙上,利落的用瓦刀把灰浆抹平,再把新的石砖放上去,刮去多余的灰浆。他在放石块时,会瞄准两头扶垛间扯直的麻绳来测水平,保证一面墙都在一个水平面上。 刘枢注意到,石块的上下两头很光滑,而露出的灰浆也同样平整,整个过程眨眼间就漂漂亮亮的完成了,这使她很有兴趣,就问郦壬臣其中的道理。 郦壬臣道:这个还是叫他本人来为王上作答吧。她走过去拍了拍那匠人的肩头,与他说了,他憨厚的转过身来。 嗯石头上下是不能直接挨上别的石头的,那工匠规规矩矩的回答说,要用灰浆隔开。 他有点不知所措,一时间竟忘了说回王上的话之类的句子。 石块为什么不能接触呢?刘枢问,脸上并没有不悦的表情。 匠人道:会造成石块裂开的。 他紧张的咽了下口水,开始解释:就像如果人踩在薄薄的石板上,很容易会踏裂石板,但如果在石板上铺一层木板或者毯子,就可以在上面随便走、随便跑,也不会把石板踩坏,因为木板或毯子把重量分散了,灰浆也是起到这个作用。所以盖三层以上的石墙,都要抹上灰浆。 他讲完后又小心翼翼的看了郦壬臣一眼,不知道自己说这么多的话合不合适。 刘枢愉快的笑了笑,点点头道:寡人还从来没听过* 这个道理,看来石匠也是个蛮有意思的行当,你很不错。 第149章 汉王一通赞许,又挥挥手,赏赐了这个匠人好些布匹和酒肉,便走开了,石匠呆呆地杵在地上,仿佛还在梦里。 路过木匠的地盘,刘枢又问起橇车的事情,郦壬臣便找来班氏女子为她解答,刘枢又笑呵呵的直接赏了班氏小女一个功曹吏员的职位; 路过水曹附近,刘枢又兴致勃勃地听起了水利开挖的事情,同样也留下丰厚的赏赐; 路过夯土堤坝,她自然也不放过筑坝填土的道理知识。 一群人就这么跟在刘枢后面,一路走,一路问,刘枢像个散财童子似的,一路赏赐过去,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那是全然不同于面对群臣时候的冷若冰霜的。 很少有沣都的贵人们会对这些下层黔首的活计手艺感兴趣,但刘枢似乎乐此不疲,她带着一种年轻人特别的求知欲了解这一切。所过之处,都激起了一波不大不小的涟漪,百姓们有时会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看着那一群珠光宝气的人物在泥泞中挑着路走。 最后,他们走到堤坝的最高处,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水利工事的全景,一眼望去都是热气腾腾的忙碌场面: 力役们带劲的挑着装满黄土的担子来来往往; 石匠们卖力的砌墙; 泥匠们搅和着大桶里的灰浆; 木匠们哐当哐当捶打着木桩; 铁匠们粗壮的胳膊挥着铁锤,加高炉火,弄出很响的声音; 小孩子们跑来跑去传递信息,老人们为壮工送上淡盐水 郦壬臣便在这时展开了水利地图,指点着远处为汉王讲解这次工事的原理和起到的作用,并告诉诸位从沣都来的大夫们,一旦完工,这将是一个能够永久解决望都河下游春汛水患的工事。 刘枢站在高地上,听着,看着,鼻腔里闻着灰土的气息,脚踏着这片踏实的泥土地,她感受着这一切,许久不语,眼中有一抹郦壬臣看不懂的感慨之色。 这一切都是郦卿到来后才起的变化吧。刘枢缓缓道,寡人念着,这条新的河渠,便叫郦河吧。 郦壬臣惊讶之余也只能跪拜谢恩,史官们默默记下了这一切。 随后刘枢又顺手将带来的几千车粮食和上万贯铜币全都赐予了彭城。 刘枢眼中的感慨之色不变,下达这些命令的时候,她甚至都没去看郦壬臣,因为她好像第一次尝到了做君王的意义。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下方的黔首们身上,喃喃道:是你让寡人明白,拥有这样的百姓是寡人莫大的骄傲。 第70章 相国二试郦壬臣 相国二试郦壬臣 深夜, 空气中还浮动着庆功宴后的酒气,所有人都酣然入睡,好像打了一场大胜仗。 相国临时住处的灯却一直亮着, 等郦壬臣忙过一切赶来的时候,甚至还要排队,早就有很多人在她之前来了。 这毕竟是无数人渴望偷偷巴结的高氏相国啊, 郦壬臣的嘴角扯出一抹嘲讽。 她表现的像个虔诚的门客那样,焦急的等在门外,一个时辰后, 终于轮到她了。 相国大夫一路辛苦!她神色局促的坐在窄室里,奉承道:下官已经安排驿站连夜修缮,明日一定为您安排一间宽敞的别馆。 彭城的条件实在落后, 唯一一座还算舒适的院子已经给汉王用了,按照礼制, 相国和其他大夫们只能去住简陋的小屋。 高傒坐在麦草铺就的坐垫上,打量着郦壬臣唯唯诺诺的举止,心里莫名松了口气,笑道: 想不到短短三月不见, 郦大夫竟做出这么一桩大事来, 叫老夫刮目相看呢。 哪里,都是相国大夫安排的好。郦壬臣垂下头,您说只要小臣在王上身边呆稳了便会考虑启用小臣,小臣可是听进去了。 哦?是这样吗?高傒皮笑肉不笑的说:以今日所见,王上确实很满意你,怎么样?圣宠殊荣, 很快意吧? 郦壬臣听出了画外音,就道:正本溯源, 这都是相国赐予的机会,若没有相国,小臣此时还不知在何处落魄呢。 她从袖中取出一叠竹简,双手呈上,小臣愿献上一份薄礼,以谢相国。 巴结就巴结,竟然还想出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郦壬臣自己都为出口的话感到不齿,但她明白,高傒就好这口。 送礼是个大学问,有些人就喜欢别人直直白白的送,有些人则喜欢把它包装成等价交换。 以高傒的性情,你直接送礼给他恐怕他还会担心欠你一个人情呢,所以,聪明的方式是将送礼送的像还礼一样,彻底让对方心安理得,没有后顾之忧。 其次就是送的礼能不能送到对方心坎上去了,高傒这一晚上已经拒绝了太多的金银珠宝,那些东西在他看来都是送礼人愚蠢的凭证,不仅不会增加好感,反而会打破他苦心经营的节俭朴素的光辉形象。 他慢慢悠悠展开郦壬臣给她的竹简,一片一片翻过去,这是一封名单,里面记载着彭城所有士大夫和吏员的名字,以及临近几个城池高官首脑们的名字,在名字的后面,详细的记录了他们的性情、喜好、为人特征、社交圈子、站队情况。 三个月,足够心细如发的郦壬臣对他们有全面的了解。可是这些信息有什么用处?堂堂相国干嘛要去了解这些基层官员的喜怒哀乐? 第150章 高傒的表情给出了答案:简直太有用了!他几乎心花怒放,这些看似平平的竹简里,都在向他透露着一个信息,那便是哪些人是他这边的人,哪些人不是,哪些人可以成为他的人,哪些人永远也不可以。 该提拔谁,不该提拔谁,不是一目了然吗? 高氏的掌控力可以更深的向下浸透,而且轻轻松松。 郦大夫有心了。高傒默默收起了竹简,笑得满意。 郦壬臣恭敬道:礼太轻,承蒙相国看得起。 她悄悄松了口气,高傒对她的第二次试探,应该算是过关了吧。 高傒不禁感慨道:若老夫所有的门客都能像郦大夫这般叫人省心,该有多好。日后,郦大夫可要更加尽心的为王上献忠啊。 这是自然,小臣明白您的意思。 为王上献忠,便是进一步取得汉王的信任,并且把一些关键信息及时透露给高氏的意思。 待到郦壬臣走出来,剩下排队的人也一律被相国府遣散了,高傒已经得到了最好的东西,对其他人的礼物当然提不起兴趣了。 初夏的蝉鸣声此起彼伏,郦壬臣没有回去安寝,而是走去了另一处更加破败简陋的茅屋。 夫子!惊从草甸上跳起来,喜道:您怎么来了! 郦壬臣低头迈入屋内,笑道:我怎么不能来了?让我看看你做郎官这几个月都发生了什么?呦,长高了嘛! 自从上一次靶场比试之后,汉王对惊青睐有加,在返回沣都的时候便授她了个郎官做,呆在护卫的队伍里,日夜接受训练。 小人过得很好。惊简单答道,脸上带着一丝腼腆。 看来王上待你不错。郦壬臣拢了一堆草杆,在上面坐了,抬眼就见一个妇人端着热汤从里间出来,惊讶道:咦?田姬,你怎么也来了? 田姬将热汤捧给她吃,正要说话,惊就抢在前头道:还不是不放心夫子,听说我要随王驾来彭城,她便说什么都要来。 郦壬臣接过热汤,尝了一口,无奈笑笑,此次她来彭城出使,想到情势必定复杂,条件必然艰苦,又念着田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便将她留在沣都,做些别的事情。 郦壬臣拉了拉田姬的手,像安抚母亲那般拍拍她手背,笑道:我在这里好得很,你们都放心,对了,我交代你沣都的事查的怎么样? 田姬叹了口气,上下打量着道:小主人,您瘦多了!您要随我们回沣都吗? 这要看王廷安排了。 那我这次算来对了。田姬讲到:小人在沣都打听到一些事,正想和您商量,小人查到当年归氏流放斩首的名册里,缺了好些人。 郦壬臣的眼光一寒,哪些人? 田姬道:大概有五六个,都是各院的家丁或侍女,您肯定不认得,我倒是有些印象。 果然什么事都是从内部开始溃败的。郦壬臣叹道:从微处入手,是高傒的作风。这些人还能找到吗? 田姬道:在沣都是很难了,不过小人可以试试。我一个老妇,看起来也没什么威胁,我有一手绣花的绝活,几个月下来,也算小有名气,经常上各位大夫的府中为他们缝补,东打听,西寻摸,还是知道了一些事。 郦壬臣点点头,田姬曾经是太师府邸中最高一等的家厮,有一门拿得出手的技艺,外加灵活处事的心性,探查消息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随后,田姬便一五一十的将自己探查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郦壬臣一面听,一面联系起来,结合最近自己查到的关于雒城的往事,在脑中做判断。 七年前那场传进沣都的瘟疫与兄长在雒城治疗的并不是同一种病。 她轻描淡写的放出这个重磅炸弹,叫田姬骇然失声。 您怎么知道? 雒城的史志中存有一份档案,录入了当年那件事以及兄长开出的药方,兄长叫雒城百姓投在井水中用于治病的药方明显是治疗寒症的,而后来在全国大肆传播甚至传入沣都的疫情却是一种温病,这个王庭的太医署有详细记载。两种疾病的发病特征也有所区别。 所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病症!田姬激动的险些忘了控制音量,灿大夫是被冤枉的! 郦壬臣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田姬的后背,好叫她平复心情,现在说冤不冤枉的还有什么用呢?况且归氏被冤枉的远不止这一件事啊。 此时郦壬臣的神情坚定而镇静,哪还有半分面对高傒时的畏缩? 田姬,振作起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然后她开始细细嘱咐田姬等过几天回去之后再特别关注哪些人、哪些事,一件一件安排下去,田姬也收拾好情绪,一一记在心里。 不料惊突然插进话来,说:哪有再等几天啊,王上明早就回宫了。 如此急?郦壬臣愕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不回去处理的事。 但具体是什么事,就不是惊一个小小郎官能知道的了。 郦壬臣想了一会儿也没有思路,便作罢了。 第151章 你觉得王上为人如何?郦壬臣忽然问惊。 惊答道:小人觉得王上虽然严厉,不近人情,但处决事情还算公正。 田姬不禁摇头失笑:你这小女孩胆子挺大,叫你评价当今王上,你还真敢一本正经评价起来了? 惊小脸一红,不知道该怎么答。 郦壬臣也笑笑,无妨,不说出去就好了。她定定的看着惊,不过,你真的觉得王上不近人情? 那当然,她整天冷着一张脸,谁也不看一眼。 郦壬臣又是一笑,那么,你这几个月可受过什么欺负?那些打弹弓输给你的郎官们,他们可都是良家子出身,有没有挤兑你? 没有。 你一个新来的,那些老侍从有没有刁难你? 没有。 说到这,郦壬臣与田姬相视一笑,继续说:好,那么你想想,如果无人特意关照,这些事凭什么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惊张大了嘴,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她不笨,已然明白了。 是王上原来王上一直在照看小人。 郦壬臣见她懂了,就不再多言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王上是心细之人,也是心热之人,从小便是。 郦壬臣从袖中拿出一叠竹简递给惊,将这卷名单悄悄交到王上手中,不被任何人发现,可以做到吗? 保证做到!惊郑重其事的点头。 高傒绝对想不到,郦壬臣会一笔一划的将名单誊抄两份出来。 同样内容的名单,交给不同人的手上,也会有不同的用处,利益往往是把双刃剑,就看谁是执剑者了。 她对惊说:既然你已经做了汉民,当了郎官,便要忠于君王。 忠于汉王?惊从没想过她这个郎官能做得长久,更没想过有生之年要忠于第二个人。 没错,像忠于我那样,忠于汉王。假以时日,你会知晓,忠于她比忠于任何人都划算。 毕竟,也许大仇得报之日,便是我生命终结之时了。 她咽下了这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起身离开了茅屋,在黑夜中像一缕白烟一样飘然而去。 在郦壬臣的心里,自己本就是从地狱里侥幸爬出来的孤魂,上天叫她多活这么几年,一定是为了让她来替家族雪耻,她实在想不出,除此之外她现在的人生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第71章 外政(二更) 外政(二更) 翌日天明, 王驾果真匆匆启程了,由于返还匆忙,便留下相国几人处理后面的事情, 刘枢率领一队轻骑先行返回沣都。 刘枢虽然很满意郦壬臣做出的功绩,也想在基层城邑多呆几日,可有一桩突发事件叫她不得不赶紧回去处理, 这件事关系着天下每一个国家 齐国哗变! 这件事在昨日才传入汉廷,又加急连夜报给彭城的汉王与相国,目前只有汉国高层大夫知晓此事, 但过不了一个月,就会在全汉境传得沸沸扬扬,据说作为天下枢纽中心的郑国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状态了。 汉王的轻骑一头扎进王宫, 刘枢来不及更衣,就拿起一手资料, 一口气从头看到尾,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几个月前,老齐王薨逝,长公子臼继任, 可公子臼在朝中势力不稳, 心虚之余又担惊受怕,他继任后并没有任命众望所归的虞师大夫郦渊为齐相,而是第一时间任命自己最信赖的家臣为齐相,这举动引起了朝中很多大夫的不满。 然而,齐王臼的担心并没有结束,他为了树立德望, 急急忙忙颁布了一连串的改革措施,使本就不安定的王庭陷入更大的混乱, 同时,又轰轰烈烈的操办起了老齐王的丧事,大发讣告,于是天下九国的君王都郑重的派了吊唁大夫前去。 齐国王都淄城一时间风声鹤唳,老齐王的所有子嗣也纷纷齐聚淄城,参与治丧。齐王臼疑心不灭,竟在灵堂后埋伏精兵,欲随机而动。前来奔丧的公子栾也贼心不死,竟率亲兵前去参加典礼 剩下的细节在奏疏中并未写明,看来汉国的使臣在当场也没有看清全部事情的经过,他只是如实记下了事情的结局: 在一片内乱中,公子栾杀死了自己的哥哥齐王臼,于先王灵前自立为新齐王,一个月后,齐国上将军晏无忌又以讨伐逆贼为理由率军攻破王宫,处死了公子栾。 一时间齐都群龙无首,侯爵割据,支持公子臼一派的晏氏主张立小公孙勉为新主,支持公子栾一派的莒侯却认为公孙勉年纪幼小,尚未成年,不堪大统,应另择成年的王室嫡系继任。 两边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刀兵再起。按照齐国的法制,凡侯爵都能带兵,晏氏与莒侯兵力不相上下,于是这一打起来便没完没了了。 随着各国使臣反国,消息便在全天下传开了。现在,莒侯和晏氏都以拥护齐王正统的名义向天下诸国发出号召,寻求支援。 而天下诸国的表态,也将影响齐国局势的走向,甚至影响天下格局。 王上,您可要拟王命?舍人在一旁问道。 大部分人都明白,虽然相国没有跟着汉王一同回来,但他一定早交代好了结论,汉王只要照做便可。 第152章 汉王的眉峰几不可察的皱了皱,随后说:不急,召使臣来见。 充任此次出使齐国职务的典客大夫来到宣室殿中殿,汉王又问他一些问题,叫他把奏疏中没有写明的细节汇报出来。 你是说很多卿大夫都趁乱逃出了淄城?甚至虞师大夫郦渊都不见踪影? 是的,王上,臣也是在那时候动身返回来的,先齐王的葬礼并没有办完。典客大夫如实说道。 去参与治丧的王子王女们呢? 他们一部分在内讧中被杀,一部分四处逃窜嗯还有压根没来得及抵达现场的。 竟有此事?后半句话引起了刘枢的兴趣,先齐王丧礼盛大,各方云集相应,诸王子王女中竟然还有第一日不在场的?是谁? 典客大夫道:是先齐王小女儿,现任即墨城的城主于,听说她是由于途中风雪太大,耽误了几日,葬礼哗变发生的时候,她还在路上呢。 王女姜于。刘枢慢慢重复着这个名字,想了一会儿,她现在何处? 这就不清楚了,有人说她吓坏了,走到一半又返回即墨去了,也有人说,她害怕兄长们之间的竞争会波及到她,于是逃往鲁国去了。 刘枢低声道:鲁国是齐国的联盟国,若她真逃去鲁国,那还不算笨。 之后,汉王没再问其他问题。 她在宣室殿木制的回廊上来回踱步,一边思索,道: 相国的意思是支持公孙勉上位,只因姜勉乃齐王最正统的嫡长孙,支持他总没有错,汉国距齐千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选错了,我们也是站在礼法这一边的,日后新王即位,也不会过分苛责汉国 众人听到这一句,都心下默然,中书舍人润了润笔,准备开始记下这个意思。 然而刘枢熟视无睹,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可寡人并不认同。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为这个初夏蒙上了一层寒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噤若寒蝉。 汉王的龙靴有节奏的踩在木地板上,踱来踱去,节奏慢吞吞的,木板咯吱作响,如此气场叫众人都不敢吭出一声。 想想看吧。刘枢接着不紧不慢的道: 若汉国支持了姜勉,就算他能继任,也不会感谢汉国,只会念着全赖他嫡长孙身份的功劳;若是旁人继位,则必然会怨恨汉国。 汉国与齐国并不接壤,即使有些小摩擦也不会动起兵戈,因而他们不必为这份怨恨付出任何代价,对汉国表示适当的怨恨还能展现出新齐王的强硬做派,从政治上讲,这何乐而不为呢? 如果说放在十年前,甭管她这一番论点有没有道理,一定会有卿大夫冒出来劝谏她的想法,否定她的论述,并用一种请求的语气强迫她向相国的观念靠拢。 可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敢在刘枢跟前当面讲反话了,她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 汉国不会支持任何人!刘枢给出了她的结论,她停下步子,面向众人。 无论是公孙勉,还是四处作乱的旁支王子,又或者是流离逃窜的王女,寡人都不会支持!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支持任何一方,都是在拿汉国的权能做背书。 她讲完,瞧了一眼身侧,淡淡道:舍人,记下来吧。 王庭舍人手中的笔一抖,不敢下笔。 有卿大夫小声道:王上,国政大事,是否需要三公会审? 刘枢嗤笑一声,如今的汉廷哪里还有三公啊,只有高傒一人罢了。 于是她闲闲的道:相国大夫又没有了解事情的全貌,若他今日与寡人一道多听一些事情,肯定会和寡人想的一样,你说是吧? 这 刘枢向前迈一步,学着那大夫的语气道:相国大夫总是与寡人意见相通,政见合一,怎么会有分歧呢,嗯? 这下彻底没人敢反驳一个字了。这句问的谁敢说不是呢。 王庭舍人的笔在竹简上点了又点,眼观六路,犹犹豫豫。 舍人!大常侍闻喜忽然叱道:做好你的本分。 王庭舍人浑身一个激灵,心下一横,只好不管不顾的按照汉王的意思奋笔疾书起来。 旬日后,等高傒回到沣都的时候,使臣已经带着汉王的意思出发前往齐国了 高傒不满是肯定的,但他不至于因为这个就和汉王翻脸,因为这类外交事情并不直接影响他的权力和在汉国内的计划。这事只能像一根鱼骨头一样卡在他的喉咙里,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凭白恶心自己。 汉王似乎也很知道分寸,除了这桩外事,她没再对任何事指手画脚,安安静静地当她的闲散君王。 她就像一只乳臭未干的小老虎一样,游走在猎场边缘,时不时突然伸出爪子挠你一下,轻轻擦破对方一点皮,然后又若无其事的离开边缘。这虽然叫人心里不舒坦,但又没理由大动干戈的找她兴师问罪。 高傒嫌恶的吐出一口痰,在自己的府邸里打转,叫道:前几日给散骑大夫看的名册怎么还没送回来? 第153章 下人们都知道,这话唠叨的是他那位宝贝儿子高封。 高傒见无人回应,又喝道:又上哪玩去了?去把那逆子叫来! 一个时辰后,高封小心翼翼的进到自己家,瞧着老爹的脸色,请了个安。 高傒劈头盖脸就问:彭城官吏调任的名册,给你看了好几天了,怎么还没弄好? 高封摆出一副冤枉的表情,说道:父亲,儿子这段时间可没有闲着,也是在做正事的。 你能有什么正事?跑哪去了? 高封压低声音道:儿子这几日都在王宫里。 高傒瞪他一眼,除了与你妹妹胡闹,你去王宫能有什么事?你这个做哥哥的赶紧催催她早日诞下王嗣才是正理!否则的话,你以为我这把年纪还能撑多久? 高封小声嘟囔道:生王嗣又不是一个人能干成的事儿,汉王从来不去妹妹那里,她怎么生?真为高氏着想,还不如不要这汉王了。 你悉悉索索的说什么呢?高傒只听到他最后一句,一惊,伸手将人扯进屋内,怒道: 你说不要汉王就不要了?不要她还能要谁?叫安侯来做汉王?还是叫乐侯来?王上若是绝嗣,你就等着他们骑到你爹的头上撒尿吧?! 四下里没人,高傒什么粗话都说得出来了,高封还想再解释几句,高傒却不给他机会,接着道:你什么时候能好好学着处理政事,才是要紧! 不是啊父亲,儿子在学了。高封急急忙忙从袖子里取出一卷文书,这是儿子圈点的名录,请您过目。 高傒接过卷轴,心情这才舒坦了一点,他坐在桌案后,展开那卷文书,一列一列看过去,看了没几眼,又是怒从心起,骂道: 谁叫你把彭城大啬夫和城宰大夫都贬了一级的! 高封摸不着头脑,道:您不是说,此二人冥顽不灵,绝不会是我们的人,要小心待之吗? 高傒看着木楞楞的儿子,心里都气失语了,拍着桌子道: 我是叫你小心待之,不是叫你把人明晃晃的贬了!人家二人刚立了治水之功,我就把人给贬官了,那不是向汉国上下宣布我高氏狼心狗肺、陷害忠良吗?你都这么大了,还不懂这点门道吗! 啊这高封抽抽鼻子,不吱声了。 高傒抚了抚心口,消消气,厌烦道:算了,你下去吧,看见你就心堵!随后自己大笔一挥,飞速整改了一遍名册的内容。 高封很识相的一溜烟跑了,心有余悸的想着,父亲大人年纪越来越老迈,脾气也越发焦躁了。 出到院外,他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狠戾之色,看来那件事情,要赶紧做下去了呢。 第72章 赴任 赴任 薰风暖暖的初夏, 郦壬臣在阵阵知了声中启程了。彭城的水利工事已经重新加固到了完全合格的程度,她收到了来自沣都的调任书拔擢她为阳丘邑大啬夫。 这当然是朝廷的意思,也即是高傒的意思, 看来高傒对她上一轮的表现还算满意,不过也没有完全打消疑虑,否则就不会派她去那么遥远的城邑做大啬夫了。 郦壬臣拿着任命状, 左看看,右看看,高傒的意思她能猜出来, 可她猜不出王上的意思。王上似乎对这份任命没有任何表态,似乎她被派去哪里,都与王上无关一样。 不管怎么样, 先上路再说吧! 王莹和葛仓带着彭城的百姓浩浩荡荡的送她出城,这阵势比她拿着王庭符节来的时候还要轰轰烈烈。 在一片老百姓的夹道送声中, 王莹红着眼和她洒泪而别,那哭哭啼啼的模样,仿佛郦壬臣不是升官去了,而是受苦受难去了一样。 郦壬臣只得安慰了她好一会儿, 王莹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走了没几日, 路过焦山驿站的时候,她又收到了王莹给她写来的信笺,展开一览,原来王莹和葛仓也收到王庭命书,要升官赴任去了。 王莹与葛仓分别调任北武郡和三川郡的郡守大夫,这表面上是表彰他们的治水之功, 从城宰直接提拔为郡长官,但想想北武郡和三川郡素来是苦寒险峻之地, 流民猖獗,土匪顽固,历代郡守没有谁能治理好的,不论谁去,迟早要丢官。 郦壬臣长叹一声,只能在内心默默祈祷他们一切顺利了。她稍停半晌,写了两封回信,本想寄去彭城,但转念想到他们也即将启程了,于是索性便将两封信都寄往他们赴任的郡府,算算日子,等他们到任的时候,信也差不多到了。 没有了田姬和惊的陪伴,郦壬臣的旅途相当枯燥。 她侧骑着一头黄牛,手执书卷,慢吞吞的走在官道上,牛背上插着大啬夫令旗,兜里揣着王庭下发的敕牒与告身,倒也没人敢打她的主意。 她一面读书,一面考察路上的风土人情,时而看看庄稼的长势,打听打听农税律令,如此这般,对汉国这几年的基层情况也有了大致了解。 足足走了一个多月,才拐上一条新修的官道,此道名叫子午道,道旁的大石上写明了修建它的意义所在:今上国婚三年,饶山出翠玉,宰冢以王后有子孙瑞,故通子午道。 (注:改编自《汉书·王莽传》) 第154章 王上大婚三年后,饶山里出了一块翠玉宝物,相国以此作为王后将要怀有孩子的祥瑞事件,因此修建了这条子午道。 郦壬臣读到此处,不禁摇头失笑,心想高傒是有多迫切让王后诞下继承人呀,连这种招都用上了,专门修了条国道祈福。 这道路的名字起的也大有指向性。 子为水,午为火,火为天为阳,水为地为阴,故水为火妃,通子午之道以协龙凤呈祥。 郦壬臣在稷下学宫精修阴阳五行之术,她一眼便看出了高傒的心思,同时也看出了那位权倾朝野的相国大夫内心的隐隐焦虑。 郦壬臣又登上道路北坡,俯察地势,寻龙探穴,这一看竟看出了些许名堂。 还别说,此间的风水当真是为祈福王嗣而设计的,看来高傒背后也有堪舆大师指点啊。郦壬臣边看边自言自语道: 只不过,这气机藏的太深了,恐怕一年半载是不能应验咯,少说也要等上十载方成,也不知是哪位大师的杰作?呵呵。 她冷笑一下,走下山坡,又骑上老黄牛去了,沿着子午道从杜陵直绝韶山,径汉中,又过了半月,才抵达阳丘邑。 尽管已经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但当她真正迈进城邑官寨的时候,还是为眼前的破烂吓了一跳。 按理说,阳丘邑虽然是个新城邑,但也建城快五年了,周围地貌虽然不肥美,但怎么说也是有自己的土地和山林产业的,人口不多的情况下自给自足应该不成问题。 可根据沣都出示的税收来看,这五年来阳丘邑竟然一文钱的税也交不出来,甚至还要依靠沣都的额外补贴才能勉强维持下去。 还有更糟糕的问题,目之所及,郦壬臣在庭院里没有见到一个官吏,用来诉讼公事的堂屋全是灰尘和杂草,用来处理公文的屋子里堆满了没有拆封的信笺,竹简摆放的横七竖八,书记功曹和府库里也空空如也,门窗破旧,这完全不像一个每逢朔望日都要举行议会的场所,更像是逃难人家丢弃的破院子。 一切都说明这里的管理是多么松散懈怠! 在赶来赴任* 的路上,她曾反复考虑过这里一鳞半爪的情况,也盘算过将实行哪些策略。比如,要如何与这里的同僚处好关系,如何推出一些措施,如何赢得百姓的尊重和信任,等她坐稳大啬夫的位置,又该如何颁布一些改革的政策。 虽然她祖上十八代中谁也没人在汉国做过如此小的芝麻官吧但郦壬臣不气馁! 在归氏子孙中,官阶最低也得是从沣都大夫做起的。但是,郦壬臣可不怕,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她来的路上没把治理阳丘邑当成什么难事。 现在看来郦壬臣眉头深深的拧起来,她非常诧异,也非常不满意。 她深吸一口气,悄悄收起了大啬夫令旗,在门口一块空地拴好老黄牛,开始慢慢巡视她的新官邸。 官寨里的建筑大部分都是木头盖的,并且全都摇摇欲坠,连储藏粮食用的仓库也没有用上石制缸。 她四下张望,又见到了不止一处令她无法忍受的自由散漫:后院的牛棚竟然没有围栏?池塘里堆积着牲畜的粪便?谷壳和碎麦混在一起发霉了? 她咬咬牙,清丽的五官因为不悦而紧绷起来,但她仍然一遍遍提醒自己:要稳重,稳重,稳重 这院子像是八百年没有打扫过,也没见一个人,直到她又穿过几间屋子,一股醪糟味从后厨飘了出来,伴随着噼噼啪啪的柴火声。 她循声走过去,又闻到了炙烤肉类的味道,里面还传出了七嘴八舌的闲谈声。 她的脚步声似乎惊动到了他们,一个发髻凌乱、头发上沾着麦草杆的年轻人从后厨里冒出头来,眼神茫然的落在她这位不速之客身上。 你找谁? 年轻人的眼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间,就现出了惊奇的表情。 此时的郦壬臣虽然衣着朴素,但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秀气的脸上沉静如水,眼眸清透如波,高雅的仪态仿佛是天边来的贵人,哪怕站在破烂的院子里,她也显得气质超群,不可轻视。 郦壬臣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随后,有片刻的放不开,她又补了一句,答予本官。 我下吏叫白广丁。 年轻人彻底清醒了,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年轻女子的身份,但她身着士子袍,心下推测一定不是普通人。 好。初入陌生的地方,郦壬臣一点也不怯场,她把缰绳递给白广丁,交代道:你将门口的牛牵到牛棚里去吧,再找个地方洗把脸再回来。 是。白广丁接过缰绳,转身要回去。 你到哪去?郦壬臣叫住他,声音染上了些厉色。 白广丁眨眨眼,理所应当的说:去和大伙儿说一声,官寨里来了个人啊。 郦壬臣道:做大汉的吏员,你应该先学会服从,先去把牛牵到牛棚里。我会告诉他们我来了。 是。白广丁脸上露出一丝惶恐的神色,弯腰向大门走去了。 郦壬臣走到后厨门口,瞧了瞧它顶上冒出来的炊烟,估摸着时间,决定进去看看大家飨食吃的什么,她伸手将门推开一条缝,果不其然,闻到了更浓烈的醪糟酒的味道,还有烤肉香味。 第155章 她皱了皱眉,推开门走进去,圆形的土灶台边围了一圈人,约莫五六个,灶上正烤着一只油汪汪的山鸡。 怎么会有山鸡?难道是偷猎了公家山林里面的东西? 屋里每人都穿着一身短打布衫,手里都端着一个陶碗,装着白乎乎的浊酒,他们全都回过头来,惊奇的望向走到跟前的陌生士人。 郦壬臣一言不发,从一人手中自然而然的拿过陶碗,举在鼻尖轻嗅了一下,然后以尽量礼貌的语气说:今日不是望朔日,也不是正旦日,你们为何饮酒? 喝酒快活呗。那人满不在乎的说,你也来点儿? 郦壬臣在心中无奈的叹口气,看来他们谁都没有见到新任大啬夫要就任的公文! 郦壬臣忍住把整碗酒都扣在他脑袋上的冲动,继续平静道:汉制规定,官吏不到酉时不得进飨食,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大吃大喝? 那人脸上有点挂不住,偏过脸去,话如此多! 显然他们也不怕别人去告发他们,因为告状要去到遥远的郡守府邸,没人会仅仅因为一只山鸡而大费周折。 又有人道:你以为你是谁? 郦壬臣没有回答他,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她顺手泼掉了那碗酒,转身走出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剩下的人,应该都在广场上吧。 不错,整个官邸就只剩下最后面的大广场她还没有去看过了。 她在袖口里捏了捏拳头,提醒自己要慢慢来,要谨慎面对,要有雅量,要稳重,稳重她走过一道窄门,大广场引入眼帘: 有几十个人稀稀拉拉的站在广场上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的商量着什么账目的事情,有的甚至赤脚踞箕在地下,男男女女没有一个在干正事,全都在插科打诨,一面磕着从谷仓里随意抓来的瓜子,甚至公然调笑,讲浑话,追逐打闹。 代表着阳丘邑官府的牌子斜斜的挂在木架子上,不仅没有得到修缮,一个男人还像拨弄玩具似的拨弄着它,一边和旁边的同僚哈哈大笑。 郦壬臣的火气蹭的一下就窜上头顶了,官邸广场是用来集会议事的地方,而不是 就在这一瞬间,她最后一点点耐性已经到头了,一切有关要稳重,要慢慢来,要谨慎之类的念头在她脑子里一扫而光,紧接着,她做了件一辈子也没做过的豪放举动。 她一个箭步冲到那个正在拨弄牌子且笑得最大声的人跟前,一把拧住了他耳朵。 跪下! 那男人长得人高马大的,本来不可能被身形纤弱的郦壬臣制服,但这一下来的太突然,那人惊慌之余没来得及反抗,竟然被郦壬臣一下子扯的弯下腰去。 跪下!郦壬臣又吼了一声,声音里浸透了寒意。 那人知道自己没理,又偷眼看到了士人装束的郦壬臣,也不敢强硬挣脱,加上耳朵上剧痛难忍,只好跪下了。 你们全体,郦壬臣站直身子,转身面向人群,命令道:都跪下! 她大声道:叫我看看,大汉的俸禄都养着些什么人! 听到这一句,有一半人惶然的跪下去了,他们肆无忌惮的放荡生活还没有完全抹杀他们对来自上级长官口气的天然恐惧。 就像兔子们已经闻到了鹰犬的气息一样,会下意识地缩头自保。 她补了一句:谁敢迟疑,明日就不见得能再吃上这口俸禄了。 郦壬臣站在原地,冷冷发声,也冷冷的看着他们,他们一个一个都跪下去。 听到响动,从厨房跑过来凑热闹的那几个人,看到这个情景,也不由自主都伏在地上了。 等到所有人都跪下去,直到还剩一个人站在广场上,与郦壬臣对峙。 那是个大腹便便的人,也穿着士人袍服虽然衣冠不整到完全没有士大夫的仪表他大概比郦壬臣大二十多岁,正挑衅的瞪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郦壬臣猜出他应该就是城宰,便直视他,问道:你怎么还站着? 城宰轻蔑道:你是什么人? 郦壬臣迟疑了一下,她的装束明明白白的表明了她也是个士大夫,对方可能是不确定自己的官阶是否高于他。 其实她只要说我是你们的大啬夫就行了,但她不想那么做。 她心中有个很重要的念头,她认为应该让这些人意识到他们触犯的是王庭的权威,亵渎了汉制的尊严,无耻挥霍了黔首们的课税,这才是他们的罪责,而非仅仅是向她个人的权力低头就一了百了了。 那个城主似乎是察觉到了她这一丝迟疑,立刻就揪住了这一点,他表面上彬彬有礼,却暗含讥讽的问:劳烦您告诉我们,是什么人在命令我们在她面前跪拜? 郦壬臣锐利的目光钉在那个人脸上,她心里默默鼓励自己,想着:他有什么好怕的呢? 于是她挺立如松柏,昂然道:是王命! 那个城宰看上去晃了一下神,没有了十足的自信。 郦壬臣上前一步,接着道:你们敢在堂堂官邸中嬉戏打闹!你们敢在大汉禁酒令面前偷偷饮酒!你们敢不到酉时便大快朵颐!你们敢放任堆积的政事不去处理!你们对城中黔首的死活毫不关心! 第156章 那么,她提高了嗓门,你们敢不敢在王廷威仪、在大汉法度面前不下跪?! 这番话声音不大,却如雷贯耳。 城宰丧失了底气,他也终于不情不愿的跪下去了,广场上鸦雀无声。 郦壬臣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但她没有把这点表现出来。她的脚上还沾着行路奔波的泥土,她本不欲孤注一掷的和他们一见面就发生冲突的。不过好在事情的态势还算掌控在她手里,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她默默站上了一方土台子,扫视众人一眼,说:我是阳丘邑新任的大啬夫。 她简单介绍了一点自己的名字和履历,四下里的人全都安安静静的听着,也许是她的履历对这个小地方来说实在太过令人震惊了,众人表现的更加安静了。 随后,她从衣服里摸出一枚王庭颁发的官印这是她出任的第一个名副其实的汉国官职阳丘邑大啬夫印,铜印而龟纽,系着青色绶带,绶带上的编织花纹在阳光下发出闪闪光泽。 她很珍贵它。 从今日起,我会接管阳丘邑的一切。 第73章 考察(二更) 考察(二更) 当天下午, 郦壬臣将所有官吏都集中到官寨前院,对照名册一个一个记住了所有人的样子。 小城邑的领导班子人数并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五六十号人。她又简单重申了几条基本纪律, 便到酉时了。 新任的大啬夫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苛责,她大方的放他们去吃晚饭了。 第二日一大早,郦壬臣亲自站到官邸门口点卯, 她要看看,经过了昨天,谁还能在今天迟到。 大家表现不错, 几乎所有人都准时来到,除了城宰。 他还是那副懒散的睡不醒的样子,直到日上三竿才踏进官寨的门槛, 当时大家都已经活动起来,郦壬臣只在人来人往中与他对视一眼, 谁也没说话。 新任大啬夫已经到任的告示贴遍了全城,传令官大声朗诵给黔首们听,确保全城上下都知道了这件事。 郦壬臣上任第一件事是:关起大门,打扫卫生。 在她有条理地指挥下, 所有阳丘邑官吏齐上阵, 开始大刀阔斧的干起来。郦壬臣决定不征用一个力役,只凭借手下这几十号人,整理好官邸的内务。 摇摇欲坠的房屋被加固,院子里的杂草被铲除,官府的牌子重新钉好,政堂的灰尘被打扫干净, 成堆的公文按类归位、摆放齐整,牛棚扎起新围拦, 池塘里的粪便也都清理掉,仓房里的谷子全都拿出来晾晒一遍,再收回洗刷干净的桶里封存 这场大扫除整整干了八天,直到最后一日太阳落山,酉时的钟敲响,才算停当。 好,可以打开府门了。郦壬臣命令道。 阳丘邑官寨的大门再次敞开,就是一个焕然一新的官府了。 郦壬臣为所有人分发了双倍的飨食和每人三块咸肉,这相当于过节才有的待遇,大家明白了她并不是个不近人情的士大夫。 然而在众人归心的时候也冒出来了不和谐的声音。 哼,我看你这个大啬夫能做多久。城主冷冷的小声说着,他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劳动,但该拿的咸肉却一块也没少拿。 他这话似乎是为了惹怒郦壬臣,故意破坏她的好心情,可是他低估了她。除了第一天没控制好情绪以外,郦壬臣从来都不会被这类鸡毛蒜皮的讥讽之言惹恼。 她只是瞧了瞧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郦壬臣上任的第二件事是重新划分各个曹吏的办公区。 往常,阳丘邑的管理很不成体统,政务区域乱七八糟的,她借鉴了之前在彭城看到的管理方式,进行了优化,重新布置了阳丘邑的人员办公区,叫职能相似的人员都集中到一起,提高办事效率。 她还把自己的办公场所从专属的堂屋里搬出来,和吏员们挨在一起。这样既有助于第一时间收到呈报上来的公事,也能随时查看手下人的办事细节。 这一点,她是向她父亲学习到的经验,从前的太师府邸就秉持着这种理念。 虽然没有任何人要求城宰大夫也将自己的办公场地搬出来和大家伙一起,但是唯独他一个人留在堂屋的话,反倒显得像光杆司令一样,被某种气氛孤立了。 于是三天后,城宰大夫气呼呼的指使人也将自己的办公用品全搬出来了。 好了,这下你得意了?他瞪着她,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她尖酸刻薄的嘲讽。 郦壬臣却还是一言不发,仿如未闻,她脾气好的很,也忙的很,没时间搞小打小闹的办公室政治,她不屑于在这方面发挥才智。 一连几天,郦壬臣都没怎么休息好,她要晚上查账,处理积压的公文,白天带着手下人整顿官邸,一晃十几天过去,这官邸里里外外才算像个样子了,她终于有时间走出去好好实地考察了。 一日,她挑了两个看起来伶俐乖巧的小吏跟着她,其中一个是那初次为她栓牛的白广丁,另外还有一个女孩子,叫做陶芥子的掾吏。两人一个挑担,一个背文书,随她出门。 阳丘邑人口不多,只有六千余户,土地山林也稀薄,没几天就走过一遍了,郦壬臣随身带着《城邑图志》,随时记下心得体会,将阳丘邑的风土物貌了解个七七八八,直至成竹在胸,才返回官邸。 第157章 每次她在竹简上运笔如飞的时候,旁边的陶芥子都会投来羡慕的目光,忍不住称赞:夫子的字写的这样漂亮,像沣都差人发来的册书一样,定是从小就练习吧。 你见过沣都的册书? 当然见过啦。 白广丁抢答道:每年咱们邑欠税免收,朝廷发下来的问责书和补贴令,都是见的。 郦壬臣苦笑,如果是这些册书,那还不如不见吧 今岁秋收,我保证阳丘邑交出的课税一定是方圆百里城池中最多的。她以一种决定好了的口气说。 小白小陶目瞪口呆。心想大啬夫在说什么胡话,阳丘邑的课税年年都是欠的,怎么可能交的出来?又怎么可能是方圆百里内交的最多的城? 你们看,其实阳丘邑的底子并不差。郦壬臣展开《城邑图志》中的一卷,对他们俩说道:这里土地贫瘠,种不出高产的谷梁和稻子,但是我们可以种菽豆,再拿去附近城邑换取粟米,还可以在山林附近种苜蓿草,放养马匹和耕牛。 另外,我查看了这里的水质,很适合种胡麻,来年织成优良的细麻布,进贡上去抵一部分课税。 她滔滔不绝的说着规划,农田怎样利用,山林、矿产怎样利用,被她这么一说,一无是处的阳丘邑仿佛全身都是宝了。 好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郦壬臣又对陶芥子道:若你想学书法和读书,以后可以来我这里学。 真的吗!陶芥子眼中闪过兴奋之色,随后又暗淡下来,说:可是吏员学读书有什么用?我们又不是士大夫。 在汉国,老百姓大都本本分分地守着自己的祖业,农民的孩子还是农民,老吏员的孩子就继续当小吏员,士大夫家族的子弟生下来就被培养成下一代士大夫,这样的规律维持了千百年不变。 郦壬臣道:千百年都不变的东西,也是能变的。如果你们出去看到了外面的天下,就会懂得,这天下没有什么是能不变的。 她平静地道:你们会发现士大夫的子女也可以沦为阶下囚,商人的子弟也可以位及人臣,庶出的孩子也可以继承家产,编草鞋的手艺人也可以登堂入室,成为士大夫。 可是我们如何看得见? 陶芥子迷茫地问。 郦壬臣微笑道:你们可知道每年士大夫的选拔流程? 陶芥子和白广丁摇头。 连这都不知道,还怎么看得更远呢?郦壬臣又温和地笑了笑,其实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们只需要问一问城主大夫,他自然会和你们讲一讲的,可是你们谁也没有问过。 陶芥子脸上浮出一丝尴尬。从前,在她这样的普通小吏看来,琢磨士人的事,纯粹是痴心妄想。 只听郦壬臣又道:再不济,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天,也可以问我呀? 芥子听到这一句,终于鼓起勇气,向她说道:还请郦大夫教我! 郦壬臣点点头,笑道:有些事情看上去难如登天,可真正做起来,会发现想要的东西没有那么远的。 就譬如这每年的士人选拔,我们汉国是采取察举制。何为察举制?即分为察学识和举孝廉,由各郡守报给王庭,王庭再复试录用。每年的名额有多有少,一般来讲,以学识进用的人才大概是每郡五个,以孝廉进用的人才只有两个。 她讲了两句,看小陶小白还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无奈一笑道:你们可真不会学习啊,我都讲到这儿了,你们还愣着,不拿笔记一记?改天又忘了,谁还乐意与你们再说一遍? 哦哦哦!两个年轻小吏手忙脚乱的掏出刀笔,摸索着竹板,咯吱咯吱记起来。 郦壬臣就这样一路讲,一路往府邸走,约摸讲了一个时辰,差不到快走到官寨门口的时候,她也说完了。 小陶小白各自记录了满满两竹片的字,小陶叹了口气道:原来当士人要学这么多东西啊,又要通五经,又要学礼仪,又要明算术,这要背多少东西?不像我们当吏员的,只要熟悉刑律就行了。 是啊。小白也感叹道:我这榆木脑袋,单一门经书,我都背不下来,竟然还要学五门?不仅如此,还要有自己的理解?还要与汉国的大政方针结合起来撰写公文?哎我不行我不行。 小白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副打死他也干不下去的样子。 郦壬臣道:这些只是最基本的东西,公侯世家子弟都是从五六岁便开始学习礼仪、经书、算术、律法,到十七八岁时便烂熟于心了,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学。不过,二十多岁开始学也不算晚,我在齐国稷下学宫见过许多半路出家的五经大夫,人家也学的好好的。 郦壬臣的脑海中想到一个人,她说:连编草鞋的手艺人都能成为士大夫,还有谁不能呢? 她看向芥子,问:你呢?你想试试吗? 芥子的脸上不像小白那么悲观,但是另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面上,或许是踌躇,或许是不敢相信自己,她的内心有些矛盾。 但是在接到郦大夫投来的询问的目光时,有什么东西冲破了这些迷雾,使她顿生勇气。 第158章 她点了点头,说:郦大夫,我想试试。 第74章 官民 官民 一晃眼, 夏去秋来,郦壬臣依次颁布了改革的措施。阳丘邑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顺了。 从仲夏节之后,她便要求阳丘邑不再向郡守索要任何补贴的东西, 黔首和吏员们知道从此除了靠自己辛苦种植和圈养家畜之外,就不会再有任何口粮和肉类吃之后,便更加卖力的劳作了。 城宰大夫陈聚东仍然是惹是生非的老样子, 从前,他只是和年轻的大啬夫郦壬臣不对付,几个月后, 当他发现大部分人都习惯于向着郦壬臣之后,他便开始和所有人都不对付了。 他生的膀大腰圆,年龄大概四十岁上下, 在天高君王远的地方辗转做了十五年的老城宰,使他学会了藐视一切, 也经常长嘘短叹地抱怨世道不公。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去了,郦壬臣的到来让他的生活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他起初对郦壬臣的一系列举措不屑一顾,等着看某种在他认为是迟早到来的笑话。后来,郦壬臣管理的事情各个方面都步上正轨, 他又做不到袖手旁观了, 开始凡事都要插一手,大肆指责下属们的工作不到位,嫌弃大家懒惰。 然而,似乎没有人受他的影响,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齐头并进, 干活都比他利索多了。 为了体现自己的重要性,于是他只好从生活作风上下手, 每到飨食时间,就站出来批评手下人贪吃。他当然要以身作则,每天只吃半份食物,过节的时候一点儿肉也不吃。他有时候会跳起来指责一些要添饭的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骂他们要把仓库都吃空了,一些小姑娘脸皮薄,被他犀利的言语说哭了。 好了,他也只有这些事迹可以讲的了。 郦壬臣懒得理他,多次驳回了他要求减少吏员餐食的议题。在她看来,大家的精神面貌越来越好,并没有显出什么暴殄天物的贪吃作风,也没有偷懒的证据。 相反,阳丘邑官邸一扫从前的萎靡不振,现在运转的非常良好,年轻人都精瘦有劲,斗志高昂,老年人都身材细长,手脚麻利,没有哪个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样子。 无论是查户还是诉讼还是别的公务,大家都能快速干完,绝不把当天的政务堆积到下一天。 后院圈养的鸡鸭越来越多,牛马越来越肥壮,池塘清澈,鱼群丰富,一切井井有条。 这叫陈聚东非常郁闷,从前的时候他在吏员和黔首面前多少是有优越感的,他是士大夫,是这个城邑里穿大袍子、戴冠的人,他将自己归类为很有文化的那一种人,他嘴里的之乎者也是旁人不懂的,因此他显得伶牙俐齿,与谁辩论都是他赢。 可是偏偏来了个郦壬臣,有的时候他想好好发作一番,使人折服于他的大道理,但刚说出一点开头,就被郦壬臣三言两语给辩倒了,叫他哑口无言,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他想引经据典,却发现郦壬臣肚子里有更多的文章典故;他想大谈政见,却发现郦壬臣对典章制度的熟稔程度远远超过他,简直就像《汉制》是她家写的一样;他想以经验丰富自居,可是却发现郦壬臣周游天下,见识经历要比他广泛的多。 他左右横跳,自讨个没趣,只好窝在自己的公堂里去了。 又是几月过去,阳丘邑迎来了第一个丰收节,按郦壬臣的计划,只需拿出一半的菽豆去临近的城邑换粟米,就养得活全城百姓,剩下一半拿出一部分交农税,其余的都储在仓库里,以应饥年。 邑中的苜蓿草养的马肥牛壮,马匹上供给王庭,可以训成战马,支援前线,黄牛能够开垦更多的土地。 在中秋节前夕,郦壬臣开城门,出榜招集流民,进来居住,叫百姓开垦城外的荒地。 她怕遇到荒年,收成不好,百姓又流散了,于是便指点着百姓修起水利工事,在耕地附近开出许多沟渠,沟间有洫,洫间有井,开得高高低低的,一眼望去,仿佛沃野千里,一派富庶的光景,哪里还有半年前的落魄荒芜? 郦壬臣估摸着,不出几年,阳丘邑就可发展成为一个人口三万户的中等城邑了。 地里的胡麻也结了好几茬,织女们织出柔软细腻的麻布,也都进贡上去,这是沣都大人物们喜爱的布料,可以抵大部分课税。 除此之外,阳丘邑今年还出生了许多的小牛犊,牛奶吃不完,她就命人做了好多乳酪出来,码放齐整,分给邑里的各家各户享用,有小孩子的家庭,便多分几块。再多出来的,就进贡给郡守、王庭,尝一尝。 于是今年阳丘邑破天荒地交足了税收,还能额外上贡许多特产上去,如此政绩,叫远在百里外的郡守都大为吃惊,直问阳丘邑的大啬夫是何许人也,想要举荐到朝廷去。 这一年邑中的中秋节大礼办得热热闹闹,尤为隆重。 郦壬臣叫人在官寨前立上牌位,摆上牺牲,先祭祀皇天后土,再就是感念君王恩德。阳丘邑的百姓何时见过这般正儿八经的典礼活动,都倾巢而出来观看。 只见郦壬臣一袭朝服,腰悬长剑、配官印,身姿出尘,站在前面,率领众百姓,叫陶芥子在旁赞礼,白广丁在旁捧炉,升香、奠酒,三献、九拜。 一套规程下来,直看的百姓群情激动,山呼王号。 陶芥子的心也跟着激动万分,她对郦壬臣的倾羡之情也在此时达到了顶点。在她心里,郦大夫与别的大夫很不一样,她的阅历还太浅,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她只觉得,郦壬臣的身上有一种旁人没有的东西,模模糊糊,似远似近,牵引着她,让她想要不断前进,直到进入另一个世界。 第159章 中秋大礼过后,便是载歌载舞,大肆欢娱,烹羊,杀鸡,捕鱼,倒酒!全城百姓欢呼笑乐,痛饮一夜,共同欢庆丰收。 * * * 忙完了秋收季,秋风起,树叶开始凋零。郦壬臣忽然有感而发,这近一年她经历了太多,也学到了不少。 不在王庭又怎么样呢?如果抛开国仇家恨,哪怕永远安居在小小的阳丘邑,也能实现为官的抱负。他们归氏的祖训不就是这样说的吗崇道安民,积善传家,心不可违。 她喜欢看着百姓从饥馑到富足,从愁苦到安乐的样子,特别是这一切因她而变,更令她欣然又知足。 纵然学了那么多的诡诈之术,但郦壬臣还是不习惯摧毁。她还是喜欢看着事情一点一点好起来的感觉。 月亮很圆,郦壬臣立于山坡,抬头望了很久,也想了很久,而后默默喟叹道:如果郦壬臣就只是郦壬臣,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陶芥子陪在她身边,听到这一句很奇怪,问:郦大夫不是郦大夫,还能是谁? 郦壬臣笑而不语,她远眺城墙轮廓,说道:北面的城墙太低了,挡不住风沙,城里尘土飞扬的,不如在那处栽一片树林吧。 说着,她便走下山坡勘察地形去了,第二日,就召集了园丁工匠过去,也传了十里八乡的百姓来帮忙。 她亲自手种一颗银杏树,然后对黔首们道: 我和众位百姓在此相伴许久,官民一场,也是缘法。而今上赖王恩,下托众百姓之力,多少做了点事情,也是我郦壬臣为官之幸事。我如今在此种下一棵树,你们若乐意的话,每人也种上一颗,既挡风沙,亦可作为凭证,好记着今年之事。 众百姓听到大啬夫这一番真心话,欢声如雷,有的忍不住垂涕泗下,于是一个个都在城墙边栽了银杏树,蔚为大观。 而郦壬臣不知道的是,从此以后,这便成了阳丘邑的一个传统:每年中秋一过,百姓们都会扛起锄头,在城邑的四面八方栽种树木,抵御风沙。许多许多年后,不知不觉便有了几万棵树,春夏秋冬,玉树荣春。 第75章 迁(二更) 迁(二更) 深秋是算总账的时节, 各个城邑的大啬夫都要向朝廷递交这一年的结算册子。 所有的郡守及以上的大夫们都要在冬至来临前去沣都面见君王,参加大朝会。特别重大的问题由九卿大夫协定后奏请相国与王上。 而所有的城宰与大啬夫也要提前到郡守的府邸去参加年度议会,进行一年的政绩总结, 再申报来年的地方任务。 王国的齿轮就这样一层一层的啮合转动,永不停息。 郦壬臣为官三季,成绩斐然, 在郡守那留下了好印象,郡守也乐得拉拢拉拢她,于是议会之后, 特意挽留,与她谈了很久的天。 现在呀,沣都都是靠相国大夫撑着, 今年的冬至大朝会,说不定会取消呢。取消了也好, 我也懒得往沣都跑了。郡守喝着热乎乎的茶汤,和她聊着首都的八卦。 哦?这是为何?郦壬臣问。 还能为何?郡守压低声音道:你离得远,还不知道吧?王上的身子骨啊,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郦壬臣大声道, 她险些没控制住, 怎怎么会这样? 哎你小声点儿。郡守奇怪的瞧她一眼,促狭道:没想到你还挺关心王上。 哦没有。郦壬臣敛住心神道:卑职只是觉得有点意外。 敢问王上患的是什么病呢? 郡守摇摇头,道:嗐,这就不是咱们这种偏远地方能打听到的了,据说好像是经常莫名其妙的晕厥* 。 晕厥 郡守说到这似乎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来了,就道:郦大夫, 你上次向王庭进贡的细麻布料和乳酪,据说郧国公子喜欢的不得了呢, 王上还特意夸赞了几句。 郦壬臣问:郧国公子现在很得王上器重吗? 那可不,听说王上还要将郧国公子送回国去呢,只不过迟迟没有行动。 送回郧国?郦壬臣心下摇头,高傒是不会同意这么做的。 想到这,她才有点明白为何王上要将郧国公子留下,而且还与他关系处的那么好了。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做到这一步 还没来得及细想,郡守又拉着她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她又多呆了半日,才返回自己的城邑去。 回到自己府邸的郦壬臣整夜坐立难安,她一面想着高傒若看到阳丘邑的变化,不知明年会如何安排她,一面想着王上的病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在庭院里走来走去,脚步中有种自己都没察觉的凌乱。 郦大夫还不歇息吗?陶芥子掌着灯迷迷糊糊从侧门走进来,自从她跟着郦壬臣学习之后,便在府邸里打扫出一间侧屋住着。 时辰还早,我也不倦。郦壬臣回道。 陶芥子惊奇的看看天色,这还早?月亮都升起来啦,快子时了。 哦,是么郦壬臣停下脚步,恍然未觉,我只是从郡守大夫那里听到一些消息,想着要不要拟一封奏疏。 第160章 陶芥子更不理解了,若是拟公文,平常郦大夫才不会思考到深夜呢,这对她来说是一刻钟便能搞定的小事。 芥子问:干嘛要今晚写呢,我给您送一碗宵夜来,您劳顿一日,也该好好休息休息。说完就往后厨去了。 是啊,干嘛要今夜去想那些事情呢?郦壬臣也自问。 她叹了口气,不假思索的又自答道:当然是为了复仇之计。 没错,就是这样,无论是高傒对她的后续发落,还是王上的病情变化,都干系着她复仇大计。 她要尽快回到沣都去,呆在仇人的身边。 想到这,她回到屋里,一口气写了两封信,明日送出。一封着私人邮差送往北武郡郡守府邸,交给王莹;一封走官道驿站送往沣都的高傒府邸。 一私一公。 写完这两封,她准备提笔再写第三封,这一封是走公文系统直接呈送王上。她有些犹豫,但还是落了笔: 阳丘邑大啬夫臣下郦壬臣谨奏,敬问王上御体安。 写完这一句称谓,她停下笔头,不知该如何写后面的主要内容。 其实她想写的已经写完了。 一般来说,若非急事要事大事,大啬夫是不能越级向王上直接呈奏的。春汛的时候,彭城水患危机,时任彭城大啬夫的葛仓危机之中才直接向王上呈奏。 而如今,她的阳丘邑有什么急事要事大事需要直接报送君王的呢? 笔头干了又干,润了又润,直到芥子端一碗芥菜粥送过来的时候,她还没有写下第二句。 有什么非写不可的理由呢? 郦壬臣看着热腾腾的粥食,灵机一闪,想到了郧国公子很喜爱阳丘邑进贡的细麻和乳酪,王上大加赞赏的事情。小小的细麻和乳酪竟推动了两国友谊,这算大事吧? 算吧。 油灯渐暗,这第三封信终于写完了。 陶芥子中间又来看了一次,关心道:郦大夫,您再不歇息就要天明了。 我竟忘了。郦壬臣熄了烛,迈出堂屋,穿过后院,走向寝舍。 秋风四起,空气凌冽,地面上结了一层薄霜,郦壬臣在路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来冬天已然不远了。 冷风中,她似乎听到有谁起夜的咳嗽声,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在冬天咳嗽时候的样子。 冬天来了,又要做那些噩梦了她喃喃道,浑身冷透,在袖口里紧紧握起双手,加快了步伐。 * * * 冬至如约而至,郦壬臣热热闹闹的操办了阳丘邑的腊祭和社火活动。每个人在节日的氛围里都觉得来年更有奔头。田里的冬麦蛰伏地下,希望明年能有个好收成。 冬至后,正旦前,郦壬臣又忙于梳理全年的案件,尤其是死刑犯的上报工作,需要她全部理出来,复奏郡守,再予施行。 连轴忙到新春正旦节,她才得以休沐两日,恰好收到了王莹和高傒的回信,还有田姬和惊寄来的贺新年手碟,以及更多的来自同僚朋友的贺新春的客套帖子。 她一卷一卷读过,除了王上,基本上所有认识的人都在列,为官嘛,走动关系是难免的。 她发现那彭城的新任城宰似乎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大夫,两人虽不曾相识,但对方特意给她寄来了彭城今岁秋收的一撮秫米,虽不置一词,但这份感念之情,胜于千言万语。 那可是彭城丰收的秫米啊。 郦壬臣心头一热,作为回礼,也向彭城寄去了一桶乳酪,以慰风寒。 她于是记下了那位彭城新城宰的名姓赵必姜大夫。 她又仔仔细细读了田姬和惊的来信。 交给田姬去办的事情进展不错,已经得到不少信息,虽然归氏被赶尽杀绝,但并非所有的沣都大夫都心向高氏,有几个切入点,待她找机会回去之后,快速推进。 惊在信中向她絮叨了好些沣都发生的事件,看起来高氏一党内部也不大团结,最近出了好多贪腐贪到脸面上来的案子。 惊是个忠诚的郎官,有关王宫内发生的一切,她都闭口不言。 对此,郦壬臣不仅不失落,甚至还有些欣慰,那小姑娘总算没有长歪。 她写私信向王莹打听的事情也有了点眉目,王莹所在的北武郡靠近北境,就在太尉大夫符虢常年驻军的附近。郦壬臣想通过王莹知道边境战况如何,为何这么多年迟迟不能撤军,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蹊跷处?希望王莹能帮她了解一二。 郦壬臣抽出一天时间一个一个写好回复。 给高傒的回信她写的最慢,因为高傒在信中提及转过明年也许会考虑提拔她回到身边做事。 毕竟,想做京官,没点政绩也不行。郦壬臣虽然是高傒的秘密门客,但也不好一步登天,任意施为。 高傒这样的态度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或许是高傒见她本本分分在阳丘邑做大啬夫,没有任何多余的小动作,若是换作其他别有用心的谋士,被指派去做小小的大啬夫,足足快一年的时间,恐怕早就不安分的露出马脚了。 一个人的真实野心,是不可能在糟糕的环境里憋太久的。 可是郦壬臣没有,她就像一个心无杂念只想进步的士子,不仅不搞小动作,还一门心思把阳丘邑的政绩搞上去了,可见这大半年也没时间干别的。 第161章 于是高傒对她的戒心进一步降低,也许这个稷下之士真的只是迫切想在汉国建功立业、升官发达、名扬州郡罢了。 这就好办多了,高傒最喜欢利用的就是这样的士人,他已经有信心把她牢牢捏在手里了。 为了让城府深沉的相国大夫继续对她加深刻板印象,怎么写回信就是个技术活了。 郦壬臣字斟句酌了大半天,才勉强写好。 字里行间都是一个渴求功名但又自视甚高的年轻士子人设。她冲动又投机,自夸自信之余又透出一点遮遮掩掩的谄媚,最重要的是,她必须坚定地表现出只有跟着相国才能青云直上的信念,相国是她唯一的依附如此这般,与她之前在高傒面前的形象保持高度统一。 这封回信完美到她自己都唾弃自己,遂挑了个良辰吉日,放心寄出。 * * * 新年纳馀庆,嘉节号长春,正旦节后的两个月,在她成为阳丘邑大啬夫的第十一个月,一封从沣都下发的委任书加急送到了官寨里。 沣都来的传令官大声朗读: 二十三年二月癸丑,王命制曰: 寡人闻褒有德,赏至材,阳丘邑大啬夫郦壬臣宿卫忠正,劳心元元,民食颇丰,寡人甚嘉之。迁为沣都丞,秩比八百石,赐铜印玄绶,级同郡守。 故兹诏示,敕下。 简简单单几行字,后面附着赴任的地点与截止时间,加盖王印、相国公印、九卿公印、京兆尹印。 从行文风格来看,这封制书应该不是汉王起草的,大概是臣下按照相国高傒的意思拟好,报送给汉王,汉王点头画敕,没有问题就下发流程了。 阳丘邑的官吏们焚香沐浴,接下这封王命,由郦壬臣封装锦盒,打点送信官驿的吏员们。 她算了算要求到任的日期,大概是两个月后,还有些时间可以容她收尾和赶路。至于高傒让她担任的职位她开始思考起来。 沣都究竟出了什么棘手的案子?俸禄八百石的职位那么多,高傒却偏偏要把她安排成沣都丞,京兆尹的助手? (【注】诏书是仿照汉光武帝与汉景帝的诏书编写的) 第76章 公子衷 公子衷 汉王宫, 少阳殿。 宽敞的中庭里正上演着一场宫廷乐舞,舞者六行六列排布。 风雅踮步,裙裾飘逸, 搷鸣鼓些,以献君王。 这是一场高规格的六佾之舞。 坐在上位的刘枢面色憔然,嘴唇苍白, 但还是打起精神的与公子衷说着话,好像自己的身体状态完全不影响她的兴致,下首坐了几个臣子, 陪着布菜。 这是今岁从下面进贡上来的乳酪,寡人又命人取来一些,请子诚再尝尝。刘枢以一种老朋友的语气说道:合着蜂蜜与桂花酿一同食用, 更为香甜。 谢王上。公子衷看着庭中舞者,不禁感念道:想不到王上如此有心, 竟为在下安排了郧国舞。 公子衷来到汉国恰好满一年了,今日这场宴会,便是刘枢特意为他安排的庆祝。 刘枢朗然一笑,这有什么, 子诚只管享用。王宫里这么闷, 这一年来若非你陪寡人闲谈解闷,寡人也没甚意思。 她说着便举起金樽,将澧酒一饮而下,咳嗽几声,好酒,再斟来。 侍女捧着酒壶正要上前, 却被闻喜拦下,他走到君王身侧, 小声道:王上,小心御体啊。 刘枢晕晕乎乎的斜靠在座位上,不知是醉酒了,还是病的难受了,她不露声色地扫一眼台下的臣子们,心念这里面该有不少高氏的人呢。 她随即拂袖晃开了闻喜,懒洋洋的语气道:无妨。左右今日没什么政事,若有奏疏上报,都交给相国去处理便是。 侍女便斟酒来,刘枢举樽与众臣畅饮,大家很快都沉醉在美丽的舞蹈和香甜的酒食当中了。 一曲舞毕,刘枢击节大笑,善!再奏乐,再舞! 就这样连舞几曲,酒过数巡,所有人的脸上染上了酒意。 刘枢侧头对公子衷道:之前问子诚之事,考虑的如何?寡人派给你的人手,还够用么? 群臣都醉的不行,也没人去管上面的人在说什么了。管乐笙箫的演奏声淹没了她的话语,唯有近处的公子衷能够听见,他瞧了瞧刘枢似醉非醉的脸,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道: 王上如此厚待于我,我又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刘枢所问之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只是想知道,明明身为第一继承人的公子衷怎么会沦落到逃出母国的。 一年来,公子衷不论何事都对她知无不言,唯独这一件事触及到他的隐痛,所以迟迟说不出口。 今日见到郧国舞,思乡之情被勾起来,又喝了许多酒,加上这一年之中受到刘枢颇多照顾,他也就卸下心结,准备一吐为快了。 刘枢见他神色,拍了拍手,命陪同宴饮的大臣们退下,只留下歌舞继续。大家看刘枢也醉的不省人事,都放心退出了。 公子衷道:老实讲,来到汉廷,在下才算有了一个朋友,就是王上您。 哦?刘枢道:子诚贵为嫡长,在郧国宫中竟没有玩伴吗? 第162章 公子衷一笑,道:王上,您就别没话找话了,您也是长于宫中的,处境难道还会与我有什么分别吗?像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还有友情呢? 刘枢愀然不语,他说的不错,这是他们的宿命。上天生其何厚,而其所遇真情又何薄 丝竹管弦声掩藏了他们这一瞬间的沉默以对。 公子衷饮下一杯酒,道: 实不相瞒,我的生母虽然是王后,我亦是父王第一个孩子,但父王与母亲的关系并不好,母亲又在我儿时早早薨逝。我从小一直盼着成年,好出宫建府去。父王的孩子很多,这就有了比较,父王向来不看好我,说我胸无大志,不似人君。只有太傅认真教我学问,说我会是个好公子。 不似人君刘枢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她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忽而眼中放出一抹精光,说道: 那又如何?自古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权势再大的人也没有理由仅凭自己的好恶就改变继承人。 公子衷却目露哀伤:正是如此,才是我灾难的开始。 王上想知道我为何来到汉国,听听我的过往便知。 父王虽不喜我,但我的生活还算平静。他继续道:直到有一年,西羌族叛乱,父王亲征平叛,打下了一片土地,西羌首领投降,还向父王进献了自己的女儿为妾室。那女子很受父王宠爱,没过一年,便封她为羌姬。再过一年,羌姬诞下了一位公子。父王极其喜爱,取名叫鹤松。 鹤松公子?刘枢叹息着评价道:好生华丽的名字啊。 取这么娇贵的名字,是要做什么呢? 郧国王宫的相师说鹤松公子有贵人之相,父王就更喜爱他了。公子衷也叹道:只不过我是后来才知道,那相师是羌姬安排来的。 他瞧着刘枢苍白的脸上染上醉酒的酡红,迷迷糊糊的样子,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自己说的话,说话也就更大胆起来了: 我那时年纪也不大,那羌姬一副和善的样子,对我很好。活该我愚笨,竟曾一度以为她是真心爱护我。过了几年,我发现朝中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进谏,大臣频频指责我的过失,惹得父王更加厌烦我。朝中除了太傅,无人为我说话。 你没有想过反击?刘枢问。 没有公子衷低下了头,我只想着,再忍一忍,忍到能出宫建府就好了吧。 哼。刘枢慢吞吞的道:你父王肯定不这么想。 是的。公子衷道:无论我怎么隐忍,父王对我的厌恶反而加深,直到有一次,他甚至对羌姬说要废掉我,改立鹤松为储君。 羌姬怎么说? 那羌姬果然心思深沉,她听了这话,非常惶恐,在父王面前泪雨婆娑,说众人皆知公子衷既嫡且长,如果因为她而废长立幼,那她就是千古罪人,不如自杀去。 呵呵。刘枢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一招欲擒故纵啊。 公子衷道:是啊,父王怎么忍心爱姬自杀,认为她克己奉公,颇识大体,更加喜爱她了。殊不知,羌姬早就在朝中暗暗积蓄势力,培植亲信。待我成年的前一年,她命手下的臣子向父王谏言,说金砂城是郧国的都城,固若金汤,蒲城和游竹城是郧国的边疆,不能没有能力强的人镇守。如果让嫡长子去镇守其一,这就可以叫百姓顺服,外敌害怕,更能显扬君主的功德。 父王觉得他说的有理,于是便将我派往蒲城,将其他成年的公子们也分别派往边疆城邑。最后只有羌姬的儿子因为年纪幼小留居金砂王城。 刘枢闭着眼听着,心下默默评估羌姬这个角色,也对郧王其人有了大致的判断,于是默道: 吾闻国家之立,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未闻本末倒置也。 幽幽的一句话,如醍醐灌顶,公子衷一愣,叹道:王上所言极是。 他咽下一口酒,接着道:我那时年轻,还不知道父王这一安排的用意,更不知道这都是出自羌姬的主意。我只好乖乖的去蒲城上任,我一走,没过多久,羌姬又向父王吹耳边风,说她听闻我将蒲城治理的很不错,对黔首宽容,是仁义之人,但性情倔强,说我这么有能耐笼络百姓,而父王已经年迈,整日迷恋后宫,必定影响国事,指不定哪一天,我会以国家利益为借口,返回王都,限制父王,使父王不能再大展宏图。 她对父王说了这么多,然后又哭哭啼啼叫父王杀了她,这样一来才不会影响父王的国事和名声,叫我日后也满意。 又是一招欲擒故纵加挑拨离间,刘枢默默想着,虽然那羌姬句句不提公子衷的坏话,但是句句都会让郧王更厌恶和警惕公子衷。 在一个国君面前频频提起他的儿子有多么得人心是叫人非常恼火的事情。 那你父王怎么表示的? 父王哪里舍得杀她,她就在王宫里又哭又闹,弄得父王百感交集。于是父王对她说,说我既然对百姓宽容,对自己的父亲也会宽容的,叫她不要操心。 第163章 刘枢笑道:看来你父王那时候还对你有些父子之情。 公子衷也点点头,我毕竟在他膝下长大,怎么说也有一点感情。可是羌姬却不罢休,她拿出很多历史上的例子来,说自古王孙多凉薄,谁还真心去敬爱亲人呢? 父王被她天天这样说,也渐渐不放心起来,就问她那能怎么办?她却假装天真的说不如就把君权交给我,我得到了君权,也就满足了,父王就可以颐养天年了。父王听了这话,可想而知有多惊呀,为王者,最忌讳的就是这些,于是他一口回绝了羌姬的建议。但是心中已经隐隐将我视为对手了。 真是软语动人心啊,经过这番倾诉,公子衷在郧王那里已经成了随时有可能图谋篡位的逆子。 羌姬诸如此类的话术还有很多,公子衷一一罗列了些给刘枢听。他在蒲城呆了几年,羌姬就在王都谮害了他几年。郧王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被影响的。 后来有一次,听说父王出宫去狩猎,羌姬就捎信来蒲城给我,说她不久前梦见了我的生母,让我赶紧到王都准备祭祀。我见她这样说,也不好怠慢,在我们国家,如果有人梦到逝者,那逝者的家人都要为逝者祭祀,我做儿子的如果不去祭祀,就是不孝。 于是我赶紧回到王都,在宗庙祭祀了母亲,按照郧国的制度,我还要将祭肉,献给父王一些,表示我也已经替他慰问过了。 本来一切都正正常常的,可是事情坏也坏在这里。我给父王献祭肉的时候,父王还在外狩猎,没有回宫,于是羌姬就叫我把祭肉留在宫中,等父王回来后自然会见到。三天后,父王返还,听说我祭祀了生母的事情,心情不错,命宰人烹煮胙肉来吃。 奇怪的是,祭肉刚刚摆上来,羌姬就恐惧大叫,说胙肉是我从蒲城带来的,不能放心,应当验过再吃。于是父王叫人把肉先给狗吃,狗死了,又给宦官吃,宦官也立毙,证明肉确实有毒。 公子衷讲到此处,额上突起青筋,情绪愤恨,道: 那是她提前在祭肉中下毒,但是我却百口莫辩,在众人看来,我俨然已经成了弑父的反贼。羌姬还不嫌事大,在一边叫嚣着说我这样急不可耐的弑父,一定是因为她和鹤松公子的缘故,她愿意带着鹤松离开郧国,免得日后成为我的俎上之肉。 父王听了这话,更加气愤,当即就要诛杀我。好在我带了一些人手,拼死逃出了金砂王城,逃回蒲城,坚守不出。过了几天,父王派我的太傅来劝降我,我原以为老师是最了解我的,定会和我站在一边,没想到,他进到蒲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要我自杀! 回忆过往,公子衷难掩悲痛,这些锥心往事,他恐怕一辈子也无法释怀。 刘枢出声,她的情绪并不像公子衷那样激动,反而冷静的可怕:可是你没有自杀,反而杀了他,是吗? 是的,我只好杀了他。公子衷怔怔道:我杀了自己的老师 他的脸上闪过了太多东西,一时间都无从出口。 不必说了,寡人懂。刘枢的眼中有一抹怅然一晃而过。 杀死恩师的感觉,她懂。 八年前归氏满门抄斩的判决,不也是以王命的名义下达的吗哪怕她一无所知。那样的痛,那样的无力,那样的绝望,比公子衷杀掉太傅还要伤人千倍。 她忽然猛地咳嗽起来,却不喝侍女端来的温水,而是又饮下一口烈酒,喉头火辣辣的苦涩,攥紧手指,指甲掐进肉里,尖锐的疼痛传来。 她似乎想叫自己忘记那段过往,也更像是想叫自己铭记那段过往。 平复片刻,刘枢道:寡人只是不解,你为何不向郧王解释呢?即便他不会听,也好过你默认下这份罪名。 我不能这么做。公子衷摇头,我父王年纪大了,只有羌姬能叫他欢心,若没有羌姬的陪伴,他老人家便寝食难安。我若辩解,就算父王不相信我,羌姬也会因为风言风语而获罪,远离父王。父王本就不喜我,这么一来,就更没法欢乐了吧。 呵,你还真是守志以愉父啊。刘枢道,不知道是叹他的傻,还是叹他的悲。那个向郧王谏言让你去蒲城的臣子叫什么名字? 他叫杜款。公子衷答道:王上问他干什么?他并不重要。 刘枢冷冷道:他当然重要。假如寡人是你,待回到金砂王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杀杜款,第二件事,再杀羌姬,第三件,杀公子鹤松! 她这么一句话冒出来,语气不重,却叫公子衷后颈感到一阵凉意。他抬眼看去,却见汉王的眼中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您没有喝醉?公子衷舌头险些打结,虽然刘枢比他年纪还小,但是她偶尔透出的气势却让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刘枢一笑,似是而非的道:该醉的时候,寡人也可以醉。 她淡淡看向公子衷,子诚的故事讲完了,我们该谈谈条件了。 没错,去岁留下公子衷的时候,他们就约定了条件的。 公子衷那时候刚刚九死一生逃来汉国,刘枢曾问他想要什么,他最想要的是查明真相,于是刘枢大方的给予了他资助,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要人给人。 第164章 训练有素的间谍被一波一波的派往郧国,查清事情的底细,因此公子衷才得以知道了很多他曾经不知道的事情,例如羌姬对郧王吹过的耳边风,再例如羌姬的心腹大臣都有谁,例如他是如何被一步一步设计,踩入陷阱的 而刘枢对这些信息从不过问,直到今日。 也正因为刘枢的慷慨资助,公子衷才会说出那句王上如此厚待于我,我又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公子衷明白,刘枢若是想知道,无论他说不说,她都能知道的,但是她想听听他怎么说。 一个人对一件事的态度,往往比这件事本身更重要。 公子衷隐隐的感觉到,眼前的年轻王者是比自己的父王还棋高一着的人物,也比自己原先想的要复杂。 在这一年中,汉王待他极好,他从来没想过要回到郧国去。 王上,我的心愿已了,再无他求,请您说出您的条件吧,若能做到,我决不食言。 刘枢道:寡人的条件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送子诚回郧国去。 公子衷的后背又渗出汗来,请王上原谅,只有这一条,我做不到。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刘枢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干笑两声,道:子诚是在做梦吗?我们这样的人,又怎么能有机会做普通人? 公子衷沉默。 刘枢又道:听君一席话,寡人感觉你似乎并不是很讨厌你的父王。 公子衷道:我父王只是被奸人蒙蔽双眼而已 谬矣! 刘枢轻轻打断他:若不是他给奸人机会,奸人如何能得逞?若非他情愿沉迷巧言令色,羌姬又如何能近身?不要为他找理由了,子诚,也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公子衷又是沉默。 刘枢淡淡看向公子衷,问道:怎么样?寡人的提议,子诚何时接受? 好霸道的态度。刘枢没有问他接不接受,而是直接问他何时接受。 公子衷不得不说话了:可是据我所知,若无相国同意,王上也很难将我送回郧国。 在汉国一年,他也略微看清了一点形势,这汉国并非汉王一人说了算,君权与相权势如水火,汉王很难单独成事。 他明白刘枢想把他送回郧国可不是出于善良,而是要叫郧国欠她一个人情,日后待她与高氏反目,郧国便可以作为盟国从中干预,遏制高氏。 只是,他已无心争斗,只想做个普通质子聊此残生。 刘枢才不受他诘难,微笑回道:这就不劳子诚操心了,子诚只需要知道,是寡人保下的你,你才能安全的呆在汉国为质子,这一年来你在沣都吃喝玩乐,不受拘束。相国从来都不希望你留下来,若他要褫夺你质子的名头,你还能去哪里? 这话叫公子衷汗如雨下,若高氏真做的那么绝,刘枢又冷眼旁观,那他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刘枢挥了挥手,舞乐骤歇,舞者退散。殿中的热闹到冷寂的转变只在一瞬间。 刘枢扶着宫人的手慢慢站起身来,又忍不住咳嗽几声,久经病痛的身板飘忽不定,但她的眼神却清亮又锐利。 子诚,既然你当初在揭发真相和以死明志之间选择了逃到汉国来,做了汉国的附庸,那你就别无选择了。寡人叫你回到郧国,不单是为了寡人,也是为了你自己。你觉得羌姬和郧王会放任你在国外好端端的活着吗? 公子衷一惊。 刘枢迈下台阶,斜睨公子衷:还是说,你不相信寡人有能力把你平平安安的送回郧国,送回你本该呆的位置上去? 本该呆的位置汉王是想说什么? 公子衷仰头看着她,各种思绪在他的脑袋里乱窜,理智上,他知道她说的没错。 好,我答应王上。 刘枢的嘴角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 公子衷也站起来,小声道:只是王上有一点说的不对,我并非是当时率人逃到汉国来的,我父王没那么好对付。 那你 我在蒲城坚守数月,其实已经人尽粮绝,我只好自杀假死。我的心腹从棺材里背出我的尸体,离开郧国。在我逃到沣都成为质子之前,我父王一直都以为我已经死了。 假死?刘枢眼中划过一丝吃惊。 公子衷笑道:这有什么?我郧国人杰地灵,又有万年通天古树,区区假死药,又有什么稀奇。 刘枢沉思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道:哦,寡人对这个问题有点兴趣,只不过今日乏了,改日再说吧。 公子衷瞧着她离开的背影,伏了一揖。 第77章 鹿鸣(二更) 鹿鸣(二更) 三月末, 一辆来自京兆尹官邸的马车停在了郦壬臣的家门口,公车府士手捧官牒,驰传于门下。 这是京官受任的必要程序, 郦壬臣整理衣冠,出门接了任书,然后就要随她的顶头上司京兆尹大夫进宫谢恩去了。 沣都的消息果然灵通, 她才刚回来两日,府尹就派人来走流程了。 一个时辰后,郦壬臣跟着京兆尹以及其他府尹大夫们走进王宫, 临近宣室殿的时候,京兆尹忽然对她道:一会儿面见王上,郦大夫就不需说话了, 都由我来支应。 第165章 郦壬臣抬头,只能看见京兆尹傲慢的后脑勺。 这京兆尹名叫区博, 位列九卿。郦壬臣已经打探清楚,此人是高傒一派的,按理说她现在应该也算高傒一派的,且与这位上司不存在竞争关系, 可是为什么她总觉得区博对自己态度并不友好? 下官明白。郦壬臣用一种顺从的语气说道, 可若是王上问起下官事情,如何是好? 区博果断道:以老夫对王上的了解,王上可没有闲情逸致问一个新来的沣都丞什么问题,你尽管放心好了。 宣室殿的中殿近在眼前,大长侍闻喜走出来,宣他们进去, 于是群臣鱼贯而入。 外面的天气已经不那么冷了,可是殿中还烧着热烘烘的地龙,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药香味,展示出一种这里的主人疾病缠身、需要休养的感觉。 刘枢确实在修养,她斜靠在一方软榻上,神情懒洋洋的,身前的几案上散乱的放着几卷奏疏,也没翻阅几下。 臣子们进来的* 时候,她抬头去瞧,正巧一眼便看见了一年多未见的郦壬臣,正穿着朴素而庄重的朝服,趋步入殿。 蟹青色的官袍是低阶大夫的配置,在王宫里很少见到,但穿在郦壬臣身上自有一种清雅气质,显得年轻而秀气。 刘枢瞧了一瞬,又若无其事的去端宫女呈上来的药碗。 说来也奇怪,郦壬臣并不是走在中间进来的,也不是第一个迈进门槛的,可是刘枢抬头的一眼却总能将目光先落在她身上。 刘枢仰脖喝了药,众臣在底下叩拜行礼,呼王号。 她放下碗,开始咳嗽起来,嫌弃的摆摆手,让众臣起来,随口道:没看见寡人在进药吗?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王上,京兆尹大夫是不敢废礼呢。闻喜出来打圆场,不过也仅此一句,因为他听出来汉王并不是真的生气了。 随后京兆尹便汇报了几件政事,又呈上了新的沣都丞任命状,带着郦壬臣一道谢恩。 刘枢点头,叫他们起来,表示知道了,又翻看京兆尹新汇报的那几份奏疏,说道:以后这些小事都交给相国去办吧,不必一一报送寡人。寡人这段时日身子困乏,累。 她随便画了几个敕在奏疏卷尾,表现出一副精力不济的样子,就搁在一边了,所作所为看起来像个时日无多的糊涂君王。 臣明白!京兆尹区博嘴角都忍不住快扬起来了,烦扰了王上清净,臣这就退下。 说着就要领群臣撤步。 慢。 刘枢不轻不重的扫了区博一眼,吓得区博心尖一抖,汉王没多说什么,可那眼神的意思很明显:寡人让你走了吗! 随后没人敢动了。 区博的心情一会儿明朗,一会儿骇然,搞得他都不知如何是好,为官多年,他都猜不透汉王喜怒无常性情的规律,是以每次面圣都会情不自禁的提心吊胆。哪怕明知道汉王只是高氏扶持的傀儡,但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寡人听闻去年沣都府帑中税额有短缺,与账面不符。上位的君王慢悠悠的发问: 有诸? 听到这个问题,郦壬臣敏锐的察觉到周围的大夫们都同时紧张起来,似乎被问到了某个痛点,就像是他们自以为隐瞒很好的事情忽然被揭穿了似的。 这过了一会儿,区博终于磕磕绊绊回话了:回王上,此事正在调查,许是账面疏漏所致,请王上宽心。 刘枢了然的点点头,道:哦,只是疏漏吗?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脸上神色一转,又摆出一副赞赏的神情来:沣都府帑乃国库重地,有区爱卿打理,寡人才能安心养病啊。 区博见此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汉王根本没有细问的意思,便悄悄松了口气,同时又猜想她接下来又要说什么话。 刘枢将下首群臣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咳嗽几声,最后目光又定格在角落的郦壬臣身上,她忽然又笑道: 寡人听闻郦大夫此前担任阳丘邑大啬夫,功绩拔萃,区爱卿如今能得此良才助力,岂非公府之幸。 那是自然!区博马上应承道:像郦大夫如此才俊,臣必好生培养,不负王命。 寡人就知道,有区卿做京兆尹,寡人的沣都才放心啊。刘枢表情更加明朗了一些,但语气中总有那么一丝凉意。她随后与群臣笑谈几句。 群臣一派其乐融融,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紧张从未存在过一样。 区博紧张兮兮的心这才放下来一些,感觉汉王今天情绪尤其不稳定,于是指望她能快点放他走。 刘枢果然如他所愿,叫他们都下去了。 郦卿留下。她轻飘飘补了一句。 郦壬臣一愣,没料到还有这个环节,她看向区博,区博却心虚地不看她,全然没了进殿前的倨傲之姿,他麻利地退出殿外,那意思是留她一人自求多福吧。 一阵咳嗽声拉回了郦壬臣的神思,刘枢看起来病得很重,比去年瘦了不少,面色也苍白了许多,但依然谈笑有度,对她笑道: 又见面了,客卿大夫。寡人果然没有看错你的才能。 第166章 郦壬臣垂首道:承蒙王上还记得。 寡人当然记得,你很特殊。刘枢的语气变得微妙,笑容也收敛了: 短短时间能做到这个地步,升迁如此之快,若非郦卿天纵奇才,便是有人顺水推舟了。 郦壬臣心头一紧,这话的意思是王上怀疑她和高氏的关系?或者说,已经知道了她和高氏的关系? 平白无故被留下来谈话,果然不是什么好事,郦壬臣不动声色的想着对策,回道:小臣听说王上的贵客郧国公子甚是喜爱鄙邑的乳酪和细麻,王上还特意下旨夸奖,小臣不甚感激!若非如此,小臣也没有机会立马被遴选为沣都丞。 听到这一句,刘枢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她坐直了身子,哦?你觉得是因为公子衷喜爱那些特产,寡人便夸奖阳丘邑的吗? 不然呢? 郦壬臣一头雾水,不知道汉王是什么意思。 臣也是听郡守大夫说起的,若王上不喜欢 寡人没有不喜欢。刘枢轻轻打断了她。 刘枢见她不解,便道:寡人看了阳丘邑去年呈送的手册,可以说治理的结果令人惊叹,短短一年,你将那里打理的很好,这般才能,深慰寡人之心。阳丘邑进贡的乳酪,味道也确实别有一番风味,那里的细麻,也的确柔软顺滑。 谢王上。 可是寡人身为君王,什么样的美味没有品尝过?什么样的绸缎没有穿过? 见郦壬臣一动不动呆在那,刘枢停顿了一会儿,无奈叹了口气,看来指望她自己反应过来是不可能了,便继续道: 寡人正是因为那些特产来自你治下的阳丘邑,才给予夸奖的,而不是因为什么郧国公子的喜爱。 郦壬臣惊讶抬头。 却见刘枢面无表情道:寡人本以为你是明白的。 臣郦壬臣不知该说什么,她只是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郦卿不必紧张,寡人并没觉得你做这个沣都丞有什么不妥,相反,寡人觉得很合适。刘枢又靠回了软枕上,道: 只是这份君臣名分能维持多久,就看郦卿的选择了。 这句明显话里有话,郦壬臣是聪明人,懂得汉王的意思。 既然升迁来到了沣都,做了京官,那么选择高氏,还是选择君王,就是一个无法躲避的问题了。做骑墙派可不行。 郦壬臣本可以含糊作答,溜过这个问题的,可是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说点什么: 王上所托,臣不敢辜负。不管您如何认为,臣只知道自己是为大汉百姓做事的大夫。 这话听起来太假,可确实是郦壬臣心里的话。有些话正是因为太真实了所以才听起来像假的。 说得好!刘枢点点头,也半真半假的回道:为士大夫者,皆当如此。这也是寡人乐意用你的原因。 刘枢似乎没有再深究下去的意思,因为再逼得太紧,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她转而兴致勃勃地提起了阳丘邑的政绩,赐了座,要郦壬臣讲讲治理心得。 这个是令双方都愉快的问题。 郦壬臣一一道来,条理分明,口若悬河,将治理的过程娓娓道来,听的刘枢频频点头。 寡人总算能听到些有趣的话了。 这话的潜台词好像是其他臣子说的话都无聊透顶似的,郦壬臣只有默然。 郦壬臣说了在阳丘邑的一切,包括一些施政的细节,但唯独没有提到自己那封越级呈奏的奏疏。 汉王也没有提,好像从来没收到过那样一份奏疏似的。 也是,每日送到御前阅览的奏疏多达千百份,谁会对那种无关痛痒的奏疏有印象呢。 她们的闲谈大体还是愉快的,似乎是说了太多话,刘枢又咳嗽起来,她喝了口热茶,命道:闻喜,打开南面的窗户。 闻喜忧心道:王上,春风料峭,外面这会儿还寒凉呢。 无妨。刘枢满不在乎的抬抬下巴,叫人开窗。 于是闻喜只好打开了南面的窗户。 窗外,是一方鹿苑,展目望去,梅花长满枝桠,几处积雪点缀其间。 远处池水清波荡漾,近处几头麋鹿在苑中闲庭信步,听见开窗的声音,纷纷扬起他们漂亮高贵的鹿角,投来灵动探究的目光。 刘枢侧过身,笑道:看看寡人的鹿,怎么样? 麋鹿们被豢养在深宫中,毛色油亮,体型健壮,显然是被喂养得很好的。 郦壬臣当然要夸: 王上的爱宠,自然是美丽标志,臣在郑国的王宫中,也不曾见过这样灵气优雅的麋鹿。 寡人自十五岁时便养下了它们,可以说,它们是陪伴寡人一起长大的。刘枢道:可是寡人听闻,麋鹿应当长在山林间才好,如果养在宅院之内,便不再是山中灵长了。 刘枢笑问:郦卿,你说他们像不像? 像不像什么? 这没头没尾的一问,叫人听不明白。 郦壬臣却听懂了。 第167章 如此养尊处优却永远被豢养在深宫中的麋鹿,像不像汉王自己呢? 郦壬臣垂下眼眸,道:寻常的宅院,怎比得王上的宫苑。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臣也曾听说过一种鹳鸟,这种鸟只有养在家中才会毛色鲜艳,如果将它逐出家门,让它在荒野上游荡,那么它将如何呢? 刘枢接道:它大概会死吧。 不会。郦壬臣轻轻道:事实上,在荒野中的鹳鸟虽然失去了鲜艳的毛色,但它依然能活得好好的,甚至更强健。 哦,是吗?是吗刘枢的眼神看向窗外,陷入沉思。 是的,王上,世上的禽鸟尚且能如此顽强生存,何况山间灵长的麋鹿呢? 刘枢瞧了一眼郦壬臣,忽然一笑,郦卿说的是!只是寡人这麋鹿还有一个毛病,也讲与你听听? 臣愿闻其详。 刘枢道:《诗》中有云,呦呦鹿鸣,食野之。视民不恌,君子则效。麋鹿的叫声该是多么动听啊,足以凌驾百兽,震惶山谷。可是寡人的这些鹿儿啊,却从来没有鸣叫过,岂不怪哉? 所以王上想问之事是? 刘枢看向郦壬臣,眸色深深:道:麋鹿不鸣,而要听它鸣,为之奈何? 带着寒气的春风吹入殿中,宣室殿内一片冷寂,君王灼灼的目光望向臣子,她在等她的回答。 思量片刻,郦壬臣回答了。 那便等待它鸣! 什么? 臣愿等待它鸣。 刘枢笑了,不是面对区博时的那种假笑,而是真心实意的笑了。 寡人知之矣。 等待,这是种微妙的品质,卑屈的懦夫用它做遮羞,坚强的巨人又把它作为成就的跳板,在水落石出前,大多数人并不能判断到底谁是前者,谁是后者。 刘枢叫郦壬臣离开了,闻喜也关上了窗户,殿中的温度逐渐回升。 汉王起身,步入内殿,走到一排书架前,书架上堆满了竹简,她仰头寻查着什么,自言自语道:这齐国来的士人,还真有点奇特,明明一开始已经是高傒那边的人了,却又不那么像 她停下脚步,眼睛盯着上排的一卷竹简,伸手指道:闻喜,将那卷竹简拿下来。 唯。闻喜搬了把梯子来,爬上去找那卷书,下来时小心翼翼地呈给汉王。这架子上的书籍都是刘枢平时收藏的心头好,可不敢弄坏了。 刘枢接过来,展开来看,边看边继续说:最关键的是,她好像很能明白寡人心中所想。再观她行事作风,与高氏那些乌合之众全然不同,这还不奇怪吗? 王上所言极是。闻喜应和着回道,慢吞吞的爬下来,擦了擦老脸上的汗水,瞥眼见汉王手中展开的卷轴竟然是一封奏疏。 闻喜不禁脱口问道:这这奏疏王上为何还不曾画敕签发啊? 多嘴!刘枢轻声叱道。 闻喜缩缩脖子,心想难道是遗漏了?可是看汉王的表情一点也不像遗漏的样子。 这就奇了,王上什么时候收藏过臣下的奏疏啊?他再打眼一瞧,原来是阳丘邑去年就呈送上来的奏疏。 闻喜心中一惊,难道是郦大夫写的那封?去年的奏疏竟然在宣室殿的书架上一直放着 刘枢的眼光落在竹简隽秀的字迹上,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感觉没有错,她已将这份奏本读了许多遍。 寡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奏本。 寡人批阅奏疏无数,底下的大夫们在字里行间里打的什么算盘,怎会看不出?她合上卷轴,牢牢握在手中,又忍不住轻轻咳嗽几下。 那些打着慰问寡人病情的幌子,而实际上是要探听政事的奏疏,有很多很多。可是,打着汇报政事的幌子,而实则是关心寡人病情的奏疏,还是第一次收到呢 她笑道:闻喜,你说这不可笑吗? 闻喜呆呆的怔了一下,瞧着自家主子苍白的脸色,他忽然就明白了某种缘由,心头涌上一股酸涩,哑声道:王上说的是,是可笑的。 从来没有过的奏疏,从来没有过的关心。 这样的奏疏,值得收藏。 这样的臣子,确也特别。 今日,这个臣子又一次说出了她的心中所想。 麋鹿不鸣,为之奈何? 等待它鸣。 等待又是什么? 积蓄星火,以待磅礴。 第78章 相国三试郦壬臣 相国三试郦壬臣 郦壬臣作为沣都丞的日子从这个春天开始了, 在王都做官与在地方上可完全不同。 当她是阳丘邑大啬夫的时候,虽然位卑官轻,但仍为一城之长, 一应事宜皆由她定夺。而在沣都做大夫,整日与权贵打交道,就不得不小心谨慎, 多多察言观色了。 好在她从小在太师府耳濡目染,懂得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各方各面的人情世故, 也信手捏来,不久便和大家打成一片。顶头上司夸她办事靠谱,沣都权贵赞她态度识相, 同僚同事说她为人随和,下属百姓说她清正秉公。 第168章 连高傒都不得不感叹她一句处事高明了。 沣都丞这个位置, 说好做也不好做,政务倒不怎么艰难,循规蹈矩即可,就是杂事冗余, 繁复难缠, 整天和大大小小的王庭大夫接触,不多长几个心眼还真搞不定。 这样的职位,却恰好给了郦壬臣调查事情的机会,几个月下来,沣都几乎所有大夫们的底细都被她摸了个清楚。 关于当年那件案子的真相,也呼之欲出。 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归氏的覆灭不仅仅是高傒一人所为, 当年归氏势弱,有无数人盼着它倒下,好瓜分那巨大的权力果实。高傒善于收买人心,于是多数人就站在了高氏这一边。 从悄悄放任瘟疫横行沣都,到归母染病,再到归氏府邸发现深埋的巫蛊,再到兄长被栽赃身怀不轨的帛书,最后以至于父亲下狱,全族抄没! 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那些等着瓜分果实的人和高氏里外配合,天衣无缝,这一环扣一环的设计与阴谋,宛如摧枯拉朽一般,将归氏拖入了深渊 郦壬臣一个一个记下了这里面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她都查得清清楚楚。 白天,她与他们虚与委蛇、谈笑自如,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她一个人念着父母族人的音容,算着那些人的死期该在何时! 她还要继续往上走,一直往上走,权力才是政斗最大的资本,正义则是紧随其后的产物。 她尚且还没搞清楚高傒将她调到沣都来的目的,总不会真的只是做个沣都丞吧? 她每个月都会秘密向高傒汇报一些事情,她相信高傒应该不止培养了一个像她这样的爪牙,王庭里,王宫中,恐怕到处都是,她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郦壬臣有自信,她应当是所有爪牙中最好用的那一个。虽然高傒对她的疑心还没有完全消除,但已经渐渐开始让她了解一些高氏内部的事情了。 直到第二季度各郡的税务汇总上来,她终于有点明白自己这个沣都丞是要用在何处了。 汉国的税务,简直漏洞百出!尤其是沣都的府帑,已亏空巨亿! 只有她亲自处理过这一块的政事才能体会到账面的荒唐。而之前负责这一块事务的王廷大夫,正是高傒的宝贝独子高封。 郦壬臣心中一笑,貌似一切都说得通了? 汉国的国库共有六处,分别是少府库,沣都府帑,中尚府库,臧库,省中府库。其中少府库是专用于王室的钱财,唯有汉王能调用,其他的五个国库则用于各个方面的政务。 而其中之一的沣都府帑,账面上显示本应有一匮金(黄金万斤为一匮)、万匹帛、十万粟米、百万钱等等物品。而实际上核算过第二季度各郡税额之后,根本没有这么多,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郦壬臣赶紧叫来掌管这一块事务的算吏盘问,结果所有人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问来问去,只能确认一件事,那便是这样的漏洞不是从今年才开始的,而是经年累月,早已有之。 她忽然想起了前几个月进王宫谢恩的时候,汉王貌似提及了这件事,那时候她还不明白京兆尹那群人为何都紧张的不知所措,现在总算明白了。 看来汉王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只不过装作不大了解的样子。 原属于国家府库的钱财怎么会连年亏损? 当然因为贪污! 郦壬臣镇定下心神,理了理这件事的缘由。 首先,能贪这么多,一定不是某个人所能造成的,那一定是数目庞大的一群人,趴在国家的骨头上吸血抽髓。 其次,能贪这么久还相安无事,那说明这些人背后一定有高氏的保护,最起码高傒不会不知道,甚至可以说,高氏也是理所当然参与其中的。 最后,汉王也一定早知道此事,只不过她那边人少力薄,手里的势力不强,在扳倒高氏之前,也不好暴露实力,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法处理。 理清了这些思路,她大概猜出高傒希望自己起到的作用是什么了,无非两点: 要么就是帮助高傒,继续隐瞒。做账是个技术活,但高封的脑子显然无法胜任,连续一年做的稀烂,那高傒只好再派一个人替高封善后,这个人就是郦壬臣,需要用她的聪明才智让账面更好看,拆东墙补西墙,能撑一时是一时,叫沣都的经济账不至于烂在眼前,此为下策; 要么就是利用这件事,帮助高傒,动什么令他碍眼的人,此为上策。 至于高傒到底是考虑的哪一种,只有亲自问他才清楚。 作为一个合格的爪牙,郦壬臣立马去找了高傒,当然她是不可能直接去相国府邸投拜帖的,那就太显眼了。 沣都的礼制森严,不仅体现在官阶尊卑上,还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九卿及以上的大夫才能住进内城、修建五架进深的府邸,而其他的大夫只能住在外城、盖三架规模以下的宅院,这都是明明白白规定在《汉制》中的。 办公地点也分成内外两部分,如无召唤,外城官员和百姓不得进入内城,更不可能进入王宫。 高傒是个谨慎的人,他不可能叫郦壬臣没事干天天往内城跑,来见自己,所以他们每次传递消息要么通过书信,要么就在外城见面。 这次的事情可能确实比较重大,高傒借故来到外城视察,顺便在一个隐蔽的地点来见郦壬臣。 第169章 * * * 郦大夫不愧是一点就通之人,我正要与你说此事呢。高傒听完了郦壬臣的汇报,非常满意,这个下属用起来简直不要太顺手。 他甚至都想,假以时日,将郦壬臣培养成辅佐自己儿子的人也不错。 那么相国大夫的意思是?郦壬臣恭敬地询问,虔诚等待他的指示。 区博。高傒出声道:查查他。 和高傒接触了这么久,郦壬臣懂得他嘴里说的查查查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她还是很惊讶,难道高傒想动的人是区博?他的心腹? 区大夫乃京兆尹,贵为九卿郦壬臣斟酌着问:您这是将小人推在火上烤呀。 在沣都混了这几个月,郦壬臣早摸清楚了,这区博不仅是高傒的心腹,还是他的连襟亲戚,这关系可不是一般的铁。 若不问清楚,她怎么敢稀里糊涂就去办?万一自己也连带着被拽下去了,那就糟了。 哼,你倒机灵。高傒冷笑道:不必担心,这件事我既然叫你办,就不会叫别人办。 这潜台词是叫郦壬臣放心,他不会把她也拽下水的。同时也叫她明白,做这件事千万要保密,区博是高氏的心腹,如果让其他人知道高傒对自己人动手,未免会动摇高氏内部人员的军心。 可是高傒为什么一定要动区博呢?她暂时想不通,但是也不会傻乎乎的问出口,高傒肯定不会告诉她,这需要她自己找答案。 随后,他们又商量了一些细节措施,得到高傒一一肯定后,她才好放心去办。 末了,为了巩固自己之前苦心经营的人设,郦壬臣摆出试探的神色,问出一句: 相国大夫,您交给小人的事情,小人必不负所望。可是,若之后有人为难,小人作为区区的沣都丞可不好自保啊。 她旋即挺直腰杆,又补一句:小人自齐国稷下而来,学富经纶,可不是为了只做这些事的。 高傒瞧着她神色,在心中冷嘲,明白这年轻人不过是想要点好处罢了,还做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真可笑!高傒还在心里想,这些士人的心思啊,也真好猜。 高傒悠然转身,笑道:你的本事,老夫当然知道。这京兆尹的位子,区博能坐,谁又不能坐了呢?你的才能远在他之上,我必不会亏待的。 谢相国。郦壬臣俯首作揖。 两人离散而去,勤政廉洁的相国大人又去辛苦地视察了。 郦壬臣回到官署,开始盘算策略。 第79章 查账(二更) 查账(二更) 郦壬臣回去后第一件事, 就是打着高傒的旗号到处查账,哪怕是之前她无权过问的大司农部与吏员档案那边,也都借故查了个透彻。 看起来高傒也是在暗中默许了这件事, 郦壬臣没费多大劲就走通了流程,同时也更深刻地搞清了沣都城内错综复杂的士大夫关系网。 废寝忘食半个多月,郦壬臣掌握了沣都府帑财货进出的源头与去向, 也深知税额奏销的漏洞: 首先,全国每个城邑每个季度向王廷缴税,或报销开支的时候, 沣都的办事机构总要收取一些火耗费,毕竟粮食和布匹在运输过程中会产生一部分损耗,这部分损耗是不由王都负责的。如果某个郡不缴纳火耗费, 即便是报销正常的开支,手续和计算没有问题, 沣都这边也能给他无期限的拖下去,甚至不批准报销。 相反,如果某个郡守积极向沣都缴纳了火耗费,即便他治下城邑的财政亏空上百万, 沣都这边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将亏空推到下个季度再结算。 其次,汉国城邑多如牛毛,管理繁杂,每个城邑的钱粮都是自己使用,无人监督,只需要按年份向上汇报即可。 这几个弊政, 自高傒总揆百官时就有了,一开始是为了战争时期财务调度方便而设置, 也将就了这许多年,但久而久之也使得汉国吏治越来越浑浊。 更何况高氏当年为了斗倒归氏,拉拢更多的士大夫站在自己这边,肯定也是给予了他们许多好处的,这好处哪里来?显然不可能是高傒大发慈悲拿出自己的俸禄给他们。那么就只有吸国库的血。 国库有六处,唯沣都府帑这一处最好下手,势力范围都在高氏内部。 但再烂的假账也总有做不下去的时候。 而现在,当这些沉疴旧疾已经没法继续掩盖下去的时候,就不得不推出一个人来顶包了。这个人显然不会是高封,哪怕他做什么都一团糟糕。 这个人就是区博。 郦壬臣稍微查了查便明白了为什么高傒选择顶包的人是他,因为在高傒眼里,区博已经不大服管了。 去年的时候,王宫城门老化破损,相国府特批京兆尹一部分钱粮用以修补王都墙壁和王宫城门。应付这种政事,常规的做法是拿一部分钱款去修墙壁和宫门,最起码要样子上过得去,剩下的钱款就可以收入囊中了。 可是区博贪心不足蛇吞象,和高封一合计,竟然吞下了所有的钱款,根本没有修缮城池,连样子也懒得做了。而后夏季末某天,王宫霸城门夜间忽然垮塌,引发失火,火光冲天,烟熏弥漫,整个都城都望得见。 第二天沣都的老百姓自然到处打听发生了什么,这样一来沣都官员的形象在黔首们心中便打了折扣。 第170章 百姓们肯定会想:沣都的大夫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连象征大汉威严的王宫城门都会因为年久失修而垮塌?那些士大夫们到底怎么侍奉君王的? 虽然汉王在百姓们心目中流传的形象也不佳,但是她总归代表着大汉的门面和象征。 王宫可不是汉王一人的王宫,那是全大汉百姓的王宫!大汉门面,不容有失。这是连最低级士大夫都应该明白的共识。 高氏的执政能力因此受到了质疑和非议,高傒火冒三丈,狠狠斥责了区博。 区博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下这类事情了,作为高傒的连襟亲戚,他作威作福惯了。他和高封偷偷吞下的那些钱财,很多次都是据为己有,甚至没有与高氏利益团体其他人分享,这样一来,高氏内部的人也对他不满了。 再这么下去,高氏将变得松散,这是高傒最怕的事情。为了将高氏重新牢牢凝结在自己周围,是时候该表演一波杀鸡儆猴了。 在高傒的心中,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地位稳固更重要,当手下的某人不再好用,甚至起到相反作用的时候,哪怕是心腹亲戚,也毫不留情。 这也给郦壬臣敲响了一记警钟,高傒从来不是个念旧情的人,一旦触碰了他的核心利益,他绝不手软,连跟在自己身边二十多年的老部下都能杀,还有谁不能杀?他想动谁的时候,甚至连招呼都不会打。 郦壬臣埋头干活,办事非常利索,就这样不出一个月,七八条板上钉钉的罪证就已经钉在了区博身上。她顶头上司的仕途戛然而止,身家性命也像柳絮一样随风飘散。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高傒要将她放在京兆尹身边做事,无非是更方便收集证据而已。 抄没家产,下狱治罪,斩首示众,群情激愤。 大贪官京兆尹落马,百姓高兴的像过年,郦壬臣做事做的滴水不漏,将沣都府帑亏空的问题统统扣在了区博身上,又巧妙的将其他高氏成员摘地干干净净,叫高傒满意得不得了。 她也不揽功,默默退居幕后,把惩治元凶的功绩都献给了高傒,还免费帮助宣传一波,老百姓对于高傒铁面无私惩处至亲的行为,大多数人又是一阵歌功颂德。 郦壬臣这一手一箭三雕,既帮高傒把事情办了,又帮他把名立了,还叫高氏内部其他成员充分接纳了她这个新人物。 一时间,愿意结交她的沣都士大夫们如过江之鲫,简直要踏破了她家的门槛,示好的拜帖像雪花一样送进了她家大门。 明眼人谁都看得出,这是高氏团体未来的红人啊,是高傒着意栽培的心腹中的心腹啊。 郦壬臣来者不拒,默默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记住了他们的脸。 自此,齐国士人郦壬臣的名头,在汉国王都的权力中心,粉墨登场。 某个休沐日,郦壬臣收到了一份来自北武郡的私人信笺,是王莹的亲笔手书。老朋友久不联系,她收到书信自然是高兴的,但是打开一看,郦壬臣发现这竟是一封委托举荐信。 王莹在信中写到,听说她在沣都办了件大案子,正是仕途得意之时,深受朝廷器重,于是委托她能不能帮忙向高氏举荐一个人,还说此人能力优秀,就是多年未得提拔,实在可惜,王廷察举在即,若郦壬臣有意,希望能帮衬一二。 郦壬臣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王莹能写出来的信? 据郦壬臣了解,从前未做官* 的时候,王莹还对相国高傒抱有一些好感,以为他真的像坊间流传的那样勤俭奉公,可是自从做了彭城城宰以后,王莹的这种幻想便被击碎了。凡是秉公执法的大夫,身处大汉官僚体系内的人都知道高傒的真面目,只不过一部分选择跟随,一部分明哲保身。 所以郦壬臣想不到王莹也有向高氏举荐人物的一天,这不符合她的性情。 不过想了想,郦壬臣又有点理解了,王莹自己虽刚正不阿,为官清正,但也许会是那种为了朋友而拉下脸求人的人。她不会为了自己求高氏,但她没准会为了好朋友去求高氏。 毕竟想要建功立业也不丢人。 而王莹要托郦壬臣举荐的人,也不是什么陌生人,竟是赵必姜。 因为曾经的赠穗之谊,郦壬臣对此人有不错的印象。 王莹估计是不知道这一点,还在信末贴心的附上了赵大夫的介绍,详细陈述了一下赵必姜此人,叫郦壬臣放心。 郦壬臣收起信笺,敏锐的察觉到此事有一丝蹊跷,但她还想不出来是什么。 到底是谁要举荐赵必姜?真的是王莹吗。 她刚刚办妥了一件大案,沣都城内的大夫们都还没应付完,这封信就已经送到她手里了,王莹的消息能那么灵通? 从北武郡送信到沣都,少说也要半月余,半个月前王莹就已经预测到她能够在沣都崭露头角了? 王莹是那种心思很深的人吗? 这一连串的疑惑都令郦壬臣不解。她坐在书房中仔细思量这件事,大致分析出三种可能性: 第一,的确是王莹想举荐人才过来,送信的时间也恰好歪打正着赶上了这个特别时期,而且举荐的人又恰好是给过郦壬臣良好印象的赵必姜大夫。 这种一连串恰巧的可能性有没有?有!但太小了。 第二,是高氏又在试探她,想看看她内心的真实偏向,到底是否诚心归附高氏。 第171章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可能,但郦壬臣直觉这并不像高傒的惯用手法,而且高傒还要搞定王莹那一关,岂不麻烦? 第三,沣都城中是否有第三股势力,在暗中观察着一切?并且在利用她来达成某种目的? 这也有一定可能性,不过郦壬臣不敢相信,沣都已经被高氏一手遮天了,谁还能在这里面做文章? 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把赵必姜举荐上去,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是老朋友举荐,况且赵必姜在彭城的政绩也非常不错,本身也该提拔了,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没有风险。 第80章 端倪(三更) 端倪(三更) 大暑未至, 朝廷拔擢郦壬臣为侍中大夫,近奉王侧。 《汉官仪制》载:侍中者,可入禁中受事, 往来殿内奏呈,与闻朝政,辅君王决策, 级同副卿。赐犀带深衣,银印黄绶,秩千二百石。 她离九卿大夫只剩一步之遥了。 本来高傒是想直接提她为九卿大夫的, 她的能力完全能够胜任。但考虑到她年纪小,未免引起旁人不满,甚至引起汉王不满, 所以暂且搁置了。 大汉国还没有过未满四十岁的九卿高官,更别提二十来岁的郦壬臣了, 于是最终取舍一番,高傒给了她一个侍中大夫的位阶,并在暗中正式将她纳入了高氏团体来使唤。 侍中大夫,不是九卿却胜似九卿, 需要日常出入禁中, 与闻政事,只有少数人能担任,妥妥的九卿预备人选。前些年的时候,中郎将符韬因着常侍君王缘故,再加上符氏族人功勋卓著,就曾担任过一段时间的侍中大夫。 可是郦壬臣知道, 高傒让她做这个侍中大夫,绝不是给她点好处那么简单, 这个位置实在太敏感,他一定还有更冒险的事让她做。 老夫的诚意已给的足够,接下来,就要郦大夫兑现承诺了。高傒带着她进王宫谢恩的路上,提醒她道。 承诺? 郦壬臣笑笑,老老实实道:下官给相国大夫的承诺太多了,不知您问的是哪一件? 哼,别装乖。高傒停在宣室殿外,冷冷道:郦大夫如此精明之人,难道不记得第一次见面承诺过我什么吗? 第一次见面,雍城,她夸下海口要治好高傒的心病,想办法叫王后高蝉尽快诞下继承人。就是那番话戳到了高傒的隐秘,也叫他注意到了异国他乡而来的她。 她当然记得这些,但没想到高傒这么快就急着讨利息了。 郦壬臣站在高傒身后,思量一瞬,默道:相国大夫太看得起下官了,以下官的位置,恐怕还没法影响王上。 她的意思很明显,她连九卿都不是,根本没法调动高层的权力施为,怎么能叫汉王受制于她的计划呢? 这话在高傒听来,还是在要好处嘛。 莫要贪心。他冷冷道:贪心的下场,你应该知道的。 郦壬臣心里一紧,他是在提醒她想想已经埋了的区博。 宣室殿外空空荡荡,高傒不耐烦的左右踱步,道:都等了这么久了,王上怎么还不宣见? 殿外值守的小内饰察觉到相国大夫的不悦,脸上挂起阿谀之色,立马跑下来附耳言道:相国大夫久等,王上这阵子还没醒来呢。 高傒看看天色道:都午时了,王上怎么还睡? 王上并非是在睡觉。小内侍悄悄压低声音道:是今早又发病昏厥了,至今未醒。 近处的郦壬臣听到了这句话,她心里窒了一瞬,王上怎么又发病了? 就听高傒无动于衷地问:哦?王上这段时间怎么频繁发病? 太医令说是身子骨太弱。小内侍回道。 高傒道:嘿,前几日还能上马骑射,这会子就晕倒了?什么怪病! 他也不大在意,自从汉王十五岁时大病过一场后,就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病症。可笑的是这些病到了雍城就没有了,或许那雍城真的是个疗养胜地吧,搞得他都没有理由将汉王强留在雍城。没想到回到沣都后,汉王又隔三岔五的病起来,真叫他气不打一处来。 他挥了挥手,叫小内侍下去了。 郦壬臣偷空瞧了那内侍一眼,能将君王的身体情况统统泄露出去而毫无负担,看来这内侍也不是什么忠于职守的人,在王宫里,这样的人遍地都是。 又等了一阵,高傒对郦壬臣道:我还有事要处理,若王上醒了,你自去谢恩便是。 郦壬臣刚想开口说这不符合礼制,但又闭上了嘴,俯首道:下官明白。相国大夫日理万机,就不必为这等小事操心了。 高傒大摇大摆的走了,郦壬臣还在原地等着,同时脑子里想着应付高傒的策略。 高傒让她想出一条方法来叫王后诞下合法继承人,从而架空汉王,僭越君位,她肯定是不会去做的。但现在也不是和高傒翻脸的时机,她还不够强大。 也不知又等了多久,她正左思右想之际,宣室殿的大门敞开了,大长侍闻喜出来宣召,叫相国与她进去。 刘枢正坐在案前,脸色败如草灰,身形瘦削,见到只有郦壬臣一人进来,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看来大家都以为她快病死了,连表面形式都不愿意做了。 第172章 刘枢在心中冷笑,很快,很快,这一切都将终结。她的计划正在悄无声息的展开 郦壬臣行礼拜过,口道:臣下敬问王上御体安康。 刘枢也不提相国,只似笑非笑道:郦卿瞧寡人这副样子,像是安康吗? 郦壬臣垂首,心里莫名闷闷的,小声道:还望王上以御体为重。 刘枢笑道:多生生病,也不是没有好处。郦卿不必挂怀。 生病能有什么好处? 见她不解,刘枢又补充道:只有多病,才能知道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也才能明白发病频率,以及她低声,意有所指道:究竟是什么事、什么人想要寡人病。寡人已久病成医了。 郦壬臣一愣,还未细想,刘枢却不欲再提,打量她一眼,戏谑道:半年未见,郦大夫又升官了? 谢王上厚爱。 该谢相国才是。刘枢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 郦壬臣无言以对,汉王这语气听起来好像那任命书她没看过似的,在这跟她搞面对面装陌生那一套? 也罢,叫寡人想想侍中大夫在宫里干些什么好。刘枢一副伤脑筋的表情。 她确实在伤脑筋,她摸不准该将郦壬臣放在自己计划的哪个部分。 郦壬臣啊郦壬臣,你能力惊人,可是你的心究竟有几分是在寡人这边的呢? 越是才能卓越的臣子,就越不能轻易对待,同样,越是才华盖世的臣子,也越不容易摸透。刘枢有些拿不准,她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 寡人的身子越来越差了,你就负责帮寡人起草王命吧,空了,也帮寡人查查奏疏。 唯。 起草王命本是王庭舍人的职责,现在移交给了郦壬臣,那舍人做什么去?郦壬臣想了想,才发现这王宫里早已经没有舍人了。 她微微一愣,看来王上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掌控啊。相反,在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君权逐渐渗透。 就在这时,刘枢又发话了:闻喜,将这三日寡人没看完的奏疏都搬来,给郦侍中在中殿里放个桌案,叫她好好梳理梳理。 闻喜领命去了。 郦壬臣背上开始冒汗,上任第一日便要干活了啊,可以想见以后在王宫里的日子准不好过。 一摞又一摞的竹简被搬到她眼前,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郦壬臣在殿下侧面坐了,开始认命地看起来。 这活她的归灿兄长也曾做过,就是一一查看奏疏中所写事情,若是例行公事的报备,便分在一边,在卷末依次打上记号,君王看到记号就直接画敕下发就行; 若是那种需要君王思考商榷的复杂一点的事情,便分在另一边,写一个条子,大致陈述梗概,夹在卷中,王上看见了,便会根据条子上的简述提取关键点,快速给予批示。 郦壬臣利落地梳理着奏疏,很快她左右两手边就堆起了两摞整整齐齐的竹卷,每标记好十卷,宦官便会拿去给汉王画敕。 她神情专注,一丝不茍,坐姿端正,衣冠楚楚,柔软的鬓角梳理得整整齐齐,脸庞白皙,光滑秀气的额头从侧面看上去盈盈发光,汉王喝着茶,嘴角不由自主上扬,和形象良好的臣子一起工作连心情都变好了不少。 刘枢幽潭一般的眼光看过去,好整以暇的欣赏片刻,却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郦卿真是博闻能干,寡人还未曾告诉你梳理奏疏需要怎么做,你就无师自通了。 这不温不火的话像冬月的寒风一样送到郦壬臣耳边,她后颈冻得一瑟缩,手里的竹简啪嗒一声掉在漆案上。 糟糕,她光顾着埋头干活,忘了该掩饰一下了! 臣郦壬臣脑筋飞速思考了一瞬,回道:臣也是听相国大夫曾经提起过,为王上梳理奏疏需要做什么。 哦?刘枢身子前倾,盯着她,相国大夫竟然提前知道寡人会要你做的事? 郦壬臣的手悄悄攥紧了笔杆,手心微汗,完了,怎么越描越黑了。 刘枢也在不动声色的思量这件事,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以前只有一个人为她梳理过奏疏 她目光下移,落在郦壬臣的手上,问:郦大夫用左手写字? 嗯是。郦壬臣终于找到话说了:臣自小惯用左手。 哦,还蛮少见的。刘枢了然点头,又看了看郦壬臣刚才写过的几张条子,字迹很陌生。 寡人今日累了,不想看了,郦侍中也回去吧,明日再来。 君王话毕,随手抛了一根写好的竹简过去,这很不像一个稳重君王的举止,但是郦壬臣还是一伸手接住了,低头将那竹简插进某个卷轴里。 唯。 郦壬臣松了口气,想着汉王不再追问梳理奏疏的事就好。 刘枢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来,随口道:对了,相国大夫举荐你为侍中,按礼节你也该去相国府邸送份谢礼。 郦壬臣也站了起来,道:谢王上提点,小臣已经备好礼物,只不过相国大夫府邸有些远,小臣准备择日再去。 第173章 相国府邸远?刘枢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推开扶着自己的侍女,走下台阶,朝她而去。 如果寡人没记错的话,相国大夫的永信侯府邸就坐落在南阙大街,离王宫近的很。怎么会远呢? 她走到郦壬臣身边,对方的表情能够尽落眼底。 郦壬臣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好像汉王的话触动到了她什么神经。 南阙大街?高傒的府邸怎么会在那里,那明明是 这时,汉王的后半句话轻飘飘地传进她的心里,却像一把利刃,猝不及防的捅了她一刀: 唔,也就是罪臣归氏曾经的长宁侯府。 郦壬臣脑袋嗡的一声,一股巨大的痛楚从心尖炸开,眼前随之一黑。她几乎都要将嘴唇咬出血来才能以平稳的声线说话: 高相国大夫原来住在那里啊,小臣前几个月一直住在外城,对沣都内城不熟,打听错了。 刘枢好笑的看她一眼,打听错了?九年前寡人刚刚及笄的时候,相国大夫便向寡人求了那宅子。那是从前寡人的祖父赐予罪臣归氏的地盘,据说修建的很好,相国大夫想要去也不奇怪。 耳边一口一个罪臣,郦壬臣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撑不下去了,她的指尖冰凉,在袖子里发抖,可是身边的人还在继续说着: 可惜那归氏罪大恶极,竟然妄图欺君谋逆,夷灭三族都不足以平朝廷之愤,先太王竟然给归氏赐下那么好的宅子,归氏真是狼子野心。 刘枢的身体虽然虚弱,但夏季来临她的咳嗽病似乎已经好了许多,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相国搬进去的那一天,你不知道那场面有多热闹,那是全沣都的人都知道的阔气啊。所以怎么会有人给你说错了位置?郦卿是找谁打听的? 郦壬臣低着头,艰难回道:没也许是臣自己记错了。 心头的痛楚与恨意已经到了顶点,但她还要极力压制,不能表现出半点异常。 高傒,高傒他竟然将她归氏的祖宅当作战利品一样据为己有!竟然堂而皇之的搬进去,将归氏的尊严踩在脚下,狠狠碾碎!归氏的冤魂们连死了都要受他这般羞辱! 郦壬臣的眼角憋得泛青,牙关紧咬。高傒,此仇不报,我归霁誓不罢休! 刘枢终于没有再说了,她似乎很疲倦,摆了摆手,叫所有人都退下。 郦壬臣如释重负地退出殿外,一言不发地走出王宫,走上大街就在迈进家门的一刻,她终于忍不住,一股腥甜窜上喉咙,低头竟呕出一口血来。 咳咳咳 胸腔里气血翻涌,痛的无法呼吸。 小主人!田姬急忙跑过来,扶住她,您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郦壬臣的脸色难看得可怕,但只简略说了一句,不带一丝情绪: 无妨,只是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罢了。 随后便一声不吭,默默走回了屋子。 * * * 如血的夕阳从汉王宫西面的亭阙慢慢坠落,放射出火红的余晖。 刘枢正负手站在宣室殿的一角回廊,出神看着那夕阳下落的轨迹,凉风过面,连闻喜劝她进药也浑然不觉。 只听到君王喃喃自语:寡人那般提起归氏的事,她一点反应也没有,看来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闻喜再次为她端上药,她虽然嫌恶,但这回总归是喝了。 王上,此处风大,请您进殿去吧。 刘枢却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继续自言自语:闻喜,你还记得方才她是用哪只手接住寡人抛过去的竹简的吗? 她?闻喜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说的是郦壬臣。 奴没有看清。 谁会注意这些啊。 寡人看清了。 她看清了,但她没有说出答案。 刘枢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在雍城与寡人比剑的时候,她握剑用哪只手? 这闻喜不好意思再说不知道了,主子该发火了,于是他绞尽脑汁回忆了一番,不确定的说:郦大夫可能或许是左手吧。 刘枢却还在想,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很多事情: 那初见时一瞬间的熟悉感,那比剑时的偶尔熟悉的剑招,那种说话的方式、还有遣词造句的方法一切的蛛丝马迹都模模糊糊透出另一个人的痕迹。 但她们毫无关系! 天黑了,她又觉得脑袋有点眩晕了,她有些痛苦的闭上双眼。 君王的嘴角在暗夜中扯出一抹自嘲的苦笑,刘枢,你到底在期望些什么呢? 她已经死了。 第81章 星河 星河 鲁国居然支持齐国公子勉上位?刘枢一边读着典客大夫的奏疏, 一边好笑道,不愧是认死理的鲁国啊。 恐怕是鲁国三大家臣的意思,以臣的了解, 鲁公没有这么大的决定权。郦壬臣在一旁说道。 时值盛夏,中殿里四面八方的窗户都大开着通风,郦壬臣坐在梳理奏疏的案边, 一边和王上讨论政事,穿着一层又一层的官服,耳后微微出汗。 第174章 刘枢则随意得很, 只在中衣外面松松垮垮地罩了一层薄纱广袖,衣上暗纹精致,风流贵气, 头戴琉璃王冠,侧靠凭几, 手执卷轴,朱笔圈点。 御案上放一小小铜釜,盛满冰块,她拈起一枚放进嘴里嚼碎, 听到郦壬臣的话, 合上奏疏道: 怪不得齐国王女姜于又从鲁国跑掉了,看来是担心鲁国三公室要杀她啊。 没错,根据最新的消息,一年前老齐王薨逝后,齐国内乱,姜于就逃到了鲁国, 获得了鲁国的庇佑。而如今鲁国决定支持齐国小公孙姜勉,姜于就不得不再次出逃, 这一次,她直接一口气逃到了楚国。 刘枢道:楚国路远地偏,远在蛮夷,常常觊觎中原之地,而齐国身为诸国之长,他们的王女竟然跑去楚国寻求保护,看来实在是无处可去了呀。 王上分析的是。 两人一边分析局势,一边处理奏疏,这样的日子平淡又充实,已过月余。 天气实在太热,一滴汗珠顺着郦壬臣的鬓角滑落下来,两靥蒸的白里透粉。 刘枢瞟她一眼,偏头道:闻喜,叫人再拿一釜冰块来。 唯。 不一会儿,满满一釜白气缭绕的冰块就端了上来,闻喜正要放在御前,却被刘枢抬手止住,指了指殿下郦壬臣的桌案,放那。 闻喜惊讶一瞬,照做了。 这冰块在夏天可是极珍贵稀奇之物,都是去岁冬天提前储藏在冰室里的,只有王宫里才有,一般只会赐给九卿重臣消暑。 所以当冰块端到案边的时候,郦壬臣也很惊讶,站起来谢恩: 谢王上赐冰。 刘枢眼睛盯着竹简,一个眼神都不给她一个,这有什么好谢的,年年都有,寡人只是不想和你吃一个碗里的。 郦壬臣: 刘枢批完一卷放在手边,拿起另一卷,问道:依你之见,那齐国王女去到楚国能做什么? 郦壬臣坐回去,想了想道: 臣在稷下学宫时与齐国公主相熟,在臣看来,于公主率性开朗,很受先齐王喜爱,只是她对王庭似乎不怎么感兴趣,胸无大志,无意作为。因此,如果楚国能长久的收留她,她应该会在那里过得不错吧。 所以你认为楚国会留她? 是。 刘枢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却说:郦卿聪明能干,但不了解做君王的心思。 郦壬臣微怔,道:还请王上赐教。 刘枢道:如果寡人是楚王,就不会留姜于。如果寡人留下她,那一定是有用的。 汉王从座上站起,活动活动筋骨,慢慢道:可能从你们士大夫的角度看,留下人总是好的,多多益善嘛。但是君王却不会,如果一个人没有用处的话,那么宁可冤杀,也不多留一刻。 郦壬臣笔尖一抖,只觉得脊背比放了冰块还冷,汉王轻飘飘地说出那句宁可冤杀,也不多留,就好像在说今日的天气一样随意。 王上训诫的是,臣明白了。 她明白了她们的不同。对谋臣来说,每一个人都是可以发展的朋友,而对君王来说,每一个人都随时可能变成敌人。 站的位置不同,处事方式自然也不同了。 刘枢奇怪地瞧了她一眼,以后就不必用训诫这样的词了。 这是那个人才会常用的词,她在心里面默默补充。 郦壬臣感到莫名其妙,也只好称是。 此后他们谁也不再说话,埋头处理政事,午后的阳光从热烈转为柔和,夕阳斜晒进殿中,拉长了君臣二人的影子,金黄的光线铺满青砖,给这座压抑的宫殿染上一层温情的色彩。 汉王宫中很久都没有这样好的阳光了,她们写字的手都不由缓了下来。 太阳落山,刘枢终于看完了最后一份奏疏,她站起来:陪寡人走走吧。 郦壬臣只好答应了。诺。 夏季的傍晚凉爽,宫闱宁静,很适合散步。 郦壬臣亦步亦趋的跟在刘枢身后,从宣室殿这头走到那头。她们开始谈起天来,不过,与其说是谈天,不如说是刘枢在问,郦壬臣在答比较准确。 走出宣室殿,闻喜跑来问要不要备辇?被刘枢摆摆手挥退,只带了郦壬臣一人,继续在宫里走。 宫道深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完。 刘枢忽而道:不知为何,有郦卿在身边的时候,寡人就觉得心里平静多了。 为王上分忧,这是臣的荣幸。郦壬臣答道。 刘枢摇头道:不是那种分忧的感觉而是 她似乎自己也搞不清那种模糊的情绪是什么,只好说:和郦卿在一起的时候,寡人就总记起那些小时候的事情,记起一些小时候的人,真是奇怪呢。 郦壬臣不言。 她们静默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仿佛在一起品尝这个黄昏的暮色,再往前一点,就是另一座宫殿了。 不用绕到正门看名字郦壬臣也知道,那是王后应该居住的长秋殿,小时候她的父兄们给她讲过很多次王宫内的布局,即使她没来过也了如指掌。 第175章 但是这座长秋殿却有点特殊,它的殿门紧闭,台阶和门楣上都是厚厚的尘土,像没有人住。 难道王后不住这里吗?不过她可不会问出来。 又走一阵,刘枢拐了个弯,拐上了王宫的中轴线,这是一条国君才能走的直道,于是郦壬臣自然而然地错开一步,走到了一旁的辅道上。 汉王宫可真大啊,他们走了这么久,也聊了这么久,但是放在整个王宫的尺度上来说,其实也只挪动了一点点而已。 郦壬臣一面回答汉王的问话,一面思索着高傒交给她的任务,那任务不论谁来做都是难如登天的。 她做侍中大夫已经一月有余,汉王似乎越来越信任她了,这是好事,但是怎么叫王后诞下继承人,就是天方夜谭了,汉王甚至都没有让王后住在长秋殿。不过她也不会去做就是了。 怎么合情合理的应付高傒,把这事搪塞过去,是个棘手的问题,她暂时还没想出来。 真是想曹操,曹操到,郦壬臣正盘算着这事,只见迎面而来一群人,簇拥着一名锦衣华服的女子,走到近前,向汉王行礼。 刘枢语气淡淡的叫她们平身。那华服女子起身后先是瞧了一眼王上,随后目光直接落在了刘枢身后的郦壬臣身上。 那女子笑道:王上怎么有兴致出来?不在宣室殿处理政务吗? 随便散散步。刘枢简单回道。 听她二人这一问一答,郦壬臣明白了,这人应该就是王后高蝉了,于是她麻溜的向王后行了礼。 高蝉神色古怪的又瞧郦壬臣,此时她也知道对方是谁了,臣还是第一次听到王上喜欢在宫内散步呢而且还带着侍中大夫。 寡人在与侍中大夫谈论政事。刘枢理直气壮地说:是吧,郦侍中? 郦壬臣:??? 我们哪里在谈政事啊! 但她只能硬着头皮垂首道:是。 哦?谈的什么?高蝉问。 郦壬臣: 这该怎么编 她想了想,准备随便挑一件今天看过的奏疏说,但是不等她张口,汉王就说话了,自然而然的接过了这个问题: 郧国金砂王城动乱,外戚叛变,郧王病重,我们在谈应对之策。怎么?王后很感兴趣吗? 郦壬臣心里又是一惊,什么时候有这事的?她怎么不知道??今天的奏疏里没这条啊。 高蝉的目光又移回汉王身上,她总觉得刘枢对这位侍中大夫的态度与别的大夫很不一样,哦,没有,臣只是随便问问。只是您以前从来不和旁人一起散心的。 刘枢没有回应这句,而是道:如果对政事感兴趣的话,不如去问问你父亲高傒,他应该很快也会知道这件事了。 两拨人就这样擦肩而过,郦壬臣虚惊一场,等走远一点,才小声问道:王上,您为什么要说奏疏里没有的事情呢? 这句话的意思是问为什么汉王要扯谎。 刘枢坦然道:寡人可没有胡言乱语,郧王确实病重,寡人也的确要与你谈此事。 等走过一个拐弯,刘枢忽然停下脚步,扭头对郦壬臣道: 奏疏里没有的事情,不代表不存在,也不代表寡人不知。况且,就算奏疏里有的事情,有相国在,寡人也未必能全看到,然否? 郦壬臣默然。 他们又在潺潺流水的池塘边散了一会儿步,直到黄昏消散,夜色升起,刘枢又调了个头,径直朝王宫东面走去。 直到这时候,郦壬臣才隐隐的感觉出来,方才刘枢根本就是带着她瞎转,现在要去的地方,才是她真正想带她去的地方。 王宫的东北角,有一处观星台,也名叫危台,台高百尺,台面窄小,只能容纳几人站立,是沣都城中最佳的观星地点。 刘枢一步一步登上观星台的最高点,郦壬臣自然也跟上。 她们站在危台顶上,仰观苍穹,今晚的天空明净而透亮,月明星稀,一望无垠。 这是王宫里最高的地方。刘枢道:寡人小的时候很爱来这里,因为在这里讲话,别人都听不见。 在这里哭泣,也没人听见。她在心中补充。 君王极目远眺,目光迷离,看着月光下属于她的王都,也好像望着她那孤独凄惶的童年。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看着在身后悄然站立的郦壬臣,方才寡人所说郧国之事,还记得吗? 臣记得。 刘枢平静道:好,寡人过几日要发布一道王命,在那之前,你就将这件事透漏给相国。 王上郦壬臣浑身一颤。透漏给相国透漏这语气的意思就好像汉王早就知道她是相国的秘密门客了一样。 郦壬臣是聪明人,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所以,汉王这是在用反向间谍之计? 她不敢置信的抬头看了一眼,没料到视线正好撞进君王聚墨般的眼睛里,那眼睛深邃而镇定,配合上昳丽明朗的容貌,仿佛某种胜券在握的态度,郦壬臣立刻垂下眼帘。 无妨,你现在就算直视寡人,寡人也免你欺君之罪。 第176章 郦壬臣停顿半刻,重新抬起了头。 虽然不知道汉王背后还有多少事是她拿不准的,但她尽量飞速整理了脑中的思绪,说道:可是王上方才对王后说,相国大夫很快便会知道这件事了。 是呀,你去说了,他不就很快知道了么。刘枢笑了笑。 原来是这样。 不想给郦壬臣压力,刘枢转过身去,不看她了,重又望向天际,今日偶遇高后只是个插曲,寡人不过将计就计罢了,本来也是要安排你去说的。 高后?好陌生的称呼。 一起住了八年,竟然一点感情也没培养出来,自古凉薄君王心。 见身后半天没动静,刘枢忍不住问:郦卿在想什么? 郦壬臣道:王上,您就不怕臣 不怕。语调不高,却隐含一种让人无法质疑的力量。 她既然能用她到这一步,说明她已经有了后手。 寡人再问郦卿,如若相国听到你说的这个消息,又对你说了什么,你会来告诉寡人吗? 臣会的。 竟然也没有一丝犹* 豫。 刘枢回眸来看她,郦壬臣直视,回以波澜不惊。 小臣只是没有想到,王上对小人有如此信任。 刘枢因为这句话而笑了,寡人相信的从来都不是你站在哪一边,而是相信以你这样大夫的为人秉性,只会选择更适合统治这个国家的人为主公。从寡人第一次见你,便这样认为了。 郦壬臣心中一动,心里提着的东西因为这句话而终于落地了。 身前的君王旋即又道:人心所向,天必应之。而寡人,正是那个人! 刘枢的眼中仿佛有光芒流动,明明暗暗的月华在她身上交织,她微抬下巴,遥望星夜,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度,是与生俱来的从容威仪,好像她站在那里,便是一切的主宰。 看着这样的君王,郦壬臣只觉胸膛一震。 半晌。 郦卿就没有什么问题要问寡人吗? 她还从没问过她什么。 郦壬臣思量一瞬,道:小臣斗胆,敢问王上还带何人来过此处? 刘枢嘴角扬了扬,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很好笑,只有你一个。 郦壬臣心间蓦地一跳,有什么东西在这危台之上氤氲着,也在她二人之间流转。 她低下头,臣没有问题了。 汉王的眼中闪过一抹似有似无的失望,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失望,可能是太孤独了吧。 她不想这么快就下去,两人就又无声站了一阵子。 忽然,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刘枢脱口而出道:彗星出于亢角之宿《星历》云此为宜室宜家之相也。 她以闲谈的语气问道:说起来,郦卿才华高世,姿容卓越,怎么还未成家? 郦壬臣腼腆的笑了笑,臣只愿济世,无意成家。 无意?刘枢新奇道:难道郦卿年轻时就没有遇到过心悦之人吗? 年轻时汉王这是整天和那群老臣们呆太久了吧 郦壬臣咬了咬后槽牙,说道:臣现在也年轻。 刘枢: 咳霸气稳重的君王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一种尴尬的表情,寡人忘了你啊不是 怎么感觉越说越糟糕呢。 她扶额,干脆跳过这个问题,说道:郦卿没有心悦之人,但是朝中心悦郦卿的人倒不少啊。寡人看子冲将军就对你尤其热心,不过你可千万要小心,与他少来往,他其实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孩儿都六七岁了,你们还是少来往。 郦壬臣没想到做君王的也会八卦臣子间的事儿,感觉又好笑又无奈,当下也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合适,一时之间不知谁更尴尬。 刘枢见她踟蹰情态,笑着叹口气,摆摆手,仿佛拂去了某种情绪,她又转身去看星星。 远处的河鼓星正熠熠发光,刘枢看了一会儿,抬手伸向夜空,轻轻一拂,像拂过了漫天银河,那明耀闪烁的星辰在她修长的指尖流过,似要被她摘下。 君王深吸一口气,口中便流出一句《辞》来: 昭昭兮清汉晖,粲粲兮光天步。 东有启明兮西有长庚,维天银河兮监亦有光。 少年君王的语气中夹杂着一缕沉重的缱绻,落寞而悠长。 郦壬臣心头一酸,这辞句她并不陌生,很多年前,就曾出现在她们互送的那些信笺中。 这是一首描述两个星星遥遥相望、彼此辉映的辞句,那时年幼的君王曾用这首辞来比喻她们。 比拟她们。 很多情绪就这样毫无征兆的翻涌上来。 她从来没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亲耳听到刘枢念出这句辞,她也没想过在这样的情境下自己会问出下面的话: 王上是否也曾心悦过谁吗? 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快要溶化在夜空里,轻到也许第二个人听不见。 许久没有回应,郦壬臣却不敢再问第二遍了。 第177章 以她背负的使命来看,她根本不应该考虑这问题。 就当谁也没听见吧,最好如此。 她正要不动声色的启禀告退,却听见身前的人忽然一句: 心悦过。 郦壬臣浑身一凝。 刘枢还是看着远方的星星,没有回头,又补了一句:又何止心悦呢。 她们谁也看不见谁,都各自品尝着自以为独自的回忆。 后来呢? 君王的手本来负在身后,因为这一句而散开来,垂在两侧,年幼时,便是穷尽所能也想将她带到身边,总以为身边才是安全的。后来才知,若真心悦那应当是宁可她从未与寡人相识。 身后的臣子心中一颤,为何呢? 因为君王之爱与普通人不同! 君王的心悦,反而是借刀杀人最锋利的刀。 郦壬臣的手攥紧了袖口,纵使极力忍耐,一滴泪还是顺着清秀的面庞悄然滚落,又被她抬指抹去。 或许那人从未后悔与王上相识呢。 刘枢自嘲一笑,或许吧。不过都不重要了,因为她已经不在了。 君王言毕,仰望星河,久久不语。 第82章 筹码(二更) 筹码(二更) 郦壬臣向高傒悄悄禀报郧国骚乱的时候, 看到了一份被挑拣出来没有呈送宣室殿的奏疏。 这在王庭大夫们看来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汉王从来都看不到全部的奏疏,似乎一切尽在高氏的掌握之中。郦壬臣也就做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 她觉得王上并不是对有些事一无所知的,相反,刘枢知道的事情不少。 可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八年来, 汉王是如何在高傒的眼皮子底下洞若观火?这就没人知晓了。 以郦壬臣的聪慧敏锐,也很难短时间内察觉出什么线索,何况她也不想在这方面上花太多心思, 她的目标只有高氏。只是几个月下来,她隐隐觉得在沣都城内盘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第三方势力。 高傒听完她的汇报,果然非常气愤, 但没有太慌张,在他眼里汉王现在还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就算想送公子衷回去也力不从心。 叫人看紧王上一些就行了。高傒拨弄着茶盏,坐在原先属于归氏的府邸里,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关在笼子里的雀儿能有多大能耐。 在自己的府邸中,他说话便随意多了。 郦壬臣自从做了侍中大夫以后, 借着交接政事的名义, 从他这里光明正大地进出也方便多了。 王上心思多,还望相国大夫小心为上。 郦壬臣规矩地坐在侧面,这间宅子每一处都是她童年的回忆,现在已然被高氏弄得面目全非,她强忍住心中涌动的情绪,摆出一副门客的模样与高傒对话。 高傒点点头, 嘬了一口茶汤,道:是啊, 得小心,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郦壬臣还没反应过来时间不多了是什么意思,就见高傒拿了一卷没有呈送宣室殿的奏疏,俨然一副高人一等的嘴脸,递给她,瞧瞧吧。 郦壬臣展开奏疏,一目十行的读过去,惊讶的手指一颤,这这是说太尉大夫已击退了狁方,请求还于沣都?! 这消息就像一个炸雷响在心里,郦壬臣盘算着,这么重要的消息,怪不得高傒没有送进王宫里去。 那么王上可知道此事? 如果王上不知道,那她该如何悄悄要王上知道呢?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慌张,因为无论是谁看到这样的奏疏都会慌张的。 高傒收回了奏疏,看到她发颤的指尖,他心想她还是太嫩,淡淡道:郦大夫还是太年轻,这有什么可怕的。 那相国大夫可有良策?郦壬臣思量一瞬,下官愿全力以赴。 高傒道:这个嘛,简单。你如今不是替王上拟王命的吗,你便写一份驳回太尉还都的王命就是了。 以王上的名义拒绝太尉班师? 郦壬臣想了想道:相国大人之命,下官必然奉行。可是下官担心,如今卿大夫上下都知王上实力微弱,恐怕这封王命一送到北境,太尉便猜出是您的意思了。 高傒不以为意道:他猜出又如何?这么多年,老夫又不是第一次给太尉送去驳回返都的王命了,你尽管放心,他们没机会回来的,狁方很快会卷土重来。 郦壬臣看着高傒,只觉得这个人心思阴险的可怕,几十万汉国将士浴血沙场,十年未曾回都,战死无数,国库空耗,而他竟然能轻飘飘的说着他们没机会回来这种话! 郦壬臣默默的垂下眼皮,掩住了眼中的恨意,从高傒的话中也不难猜出,他私通狁方的事情算是坐实了,不然他怎么能如此自信狁方定会卷土重来呢? 她从脸上挤出一抹笑,说道:还是相国大夫有办法。下官这就照做,今日回去便按您的意思拟一条王命。 高傒微微一笑,又喝了口茶,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尽快做好才能叫人放心,老这么拖着,老夫也怕夜长梦多。 第178章 他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郦大夫,是不是呢? 郦壬臣听出话外音,知道高傒又在提醒她兑现承诺的事情了。 她道:相国大夫说的是。下官坐上这侍中大夫的位子才几个月,尚不能动摇王上心思,不过下官认为不妨请群臣上疏,奏请王后先搬进长秋殿,施压之下,王上必会答应。 这确是个好主意。高傒装模做样的点点头,但是咱们何必搞那么磨蹭呢?老夫听闻,你在御前几月,王上就对你信赖有加,比旁人更亲近。想想也是,郦大夫才华惊人,王上不爱惜才怪。所以老夫有一方法,不必群臣上奏,只需借郦大夫一样东西即可。 借下官东西?什么? 高傒眼中划过一丝精光,你的项上人头。 咚!郦壬臣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瞬,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但多年来训练有素的强大心理让她在越是危机的关头越让自己保持镇定,她默默吸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想从高傒的表情中分析出原因。 因为汉王的信赖,所以高傒要用她的人头来威胁吗? 等站直了,她也整理好了措辞:相国大夫培养下官到侍中大夫这个地步,只做这一个用途,不觉得亏了吗? 高傒看着她一动不动的眉峰,毫无惧色,不由赞道:好胆量!老夫没看错你。 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还如此镇静,这个齐国人果然不简单啊,他继续说: 亏不亏在老夫,就不劳郦大夫操心了。听太卜司说,三日后便是本月最适宜王上与王后合房的日子,老夫相信王上一定会去。 郦壬臣道:一定会去?以下官的性命为威胁?王上便会妥协吗? 她笑了笑,王上生性多疑,下官都不敢相信自己在她心中能有如此大分量。 高傒也从主位上站起来,道:王上确实多疑,可是她有个致命缺点,就是太想做个好君王了,脑子里都是贤臣明君那一套,以至于输得一塌糊涂。 他的脸上满是算计与优越感:所以,若老夫以杀你为筹码,王上不会不从。 郦壬臣在心里发笑,原来在高傒看来这些品质算缺点吗? 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她却蓦然想起了父亲归婴说过的话:君子往往斗不过小人的。 没错,小人在处事上可是要灵活多了,归氏当年才会败得那么惨。但明知会败,父亲还是不后悔。 因为父亲还说了:在君子惟有守正以俟命而已。【注1】 即使知道君子斗不过小人,还是要做君子的。这是归氏的骨气。 但郦壬臣与她的父兄们不同,在她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那一天就明白了:时代变了,现在的天下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天下了,身处乱世,她要想出一条新的处世之道了。 她这些心思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便一闪而过,察觉到高傒在看她,她便道:相国的手段果然高明。那么下官想知道的是,若此法成功,下官能得到什么? 高傒的脸上显出一丝惊讶,我要取你项上人头,你却问你能得到什么? 没错。 饶是高傒也不得不啧啧称奇,这个连生死都敢拿出来抵押自己前途的女子,实在令人惊讶。 郦壬臣道:下官不远万里来到汉国,为的不就是扬名四海、建功立业吗?若相国能给,区区项上人头又有何惜?许多士人一生至死都平平无奇,低贱如草芥,我可不想像他们那样。 这几句话说进了高傒的心里,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女子,一瞬间竟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好!他爽快道:此事过后,无论你是死是生,老夫必厚予之。 谢相国! 郦壬臣踏出相国府邸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手心早汗湿了。 高傒此人果然可怖,但凡为了他自己的目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可以被轻松舍弃掉的。原先的京兆尹区博是一枚弃子,她又何尝不是呢。 接下来的一天她都在忙里偷闲的思考对策,盘算良久,她发现她的生机不是没有,但影响因素实在太多了。 首先拿不准的就是汉王的态度,汉王会拒绝与王后合房吗?然后高傒直接杀掉她,还是会接受合房?高傒就放她一条生路? 其次就是高傒的心思,他真的要决心置她于死地吗?如果汉王接受三日后的合房礼,那么在王后诞下继承人之前,她是不是都要受到高傒钳制,随时丢命?如果汉王不接受,那杀了她又有什么用?高傒培养她这么久,难道会白白杀掉? 再之后就是假如真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刻,她能顺利逃出沣都、甚至逃出汉国的机会又有几分? 如果要逃,什么时候逃?逃往哪里? 是逃去陈国投奔南宫之奇?还是去郑国?还是直接潜回齐国? 这几条路看起来都走得通,她身上还留着南宫之奇送给她的信物,陈国不会亏待她。她与郑国伯夫人也有些交情,在郑国寻求几日庇佑问题也不大。 技多不压身,她郦壬臣并非无处可去。只要活着,就有报仇的机会。 本来一团死局的事情被郦壬臣这么抽丝剥茧的想了半天,看起来也没有那么令她绝望了。 第179章 三日后便是合房吉日,她还有三天时间可以继续想这些问题。 当晚,她在自己的书房又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乃乾卦之九四:九四,或跃在渊,夕惕若厉,慎微。【注2】 夕惕若厉,慎微郦壬臣默默念着这条爻辞,这卦象是说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要慎之又慎,朝夕警惕,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夜色浓重,田姬悄悄从竹帘后瞧了主人一眼,郦壬臣正在榻上盘腿而坐,面对东边的墙壁,微盍双目,安安静静想着问题,身前放着占卜的蓍草工具。 田姬有些担忧的攥了攥手指,通常来说,能用脑子解决的事情,郦壬臣是不会借助占卜的。如果什么事用上了占卜,那说明是一件连郦壬臣也不敢有十足把握的危及性命之事,就像上次离开齐国的情况一样 田姬想关心主人到底在考虑什么事,但又怕打扰她,准备等她想完了再进去,却不料正在这时,郦壬臣睁开眼睛道:田姬,我有事想拜托你。 小主人!田姬掀开帘子进去,您脸色不太好。 郦壬臣笑一笑,没关系,后天轮到我要去王宫里值班,你在家里收拾一些行李,不必太多。 她没有说其实后天并不是她原本的值班日子,是她专门与司隶校尉调换了,免得田姬担心。 收拾行李?田姬不解道:好端端的,我们干嘛收拾行李? 郦壬臣道:最近王宫里可能要出点事,我怕城里不安全,想出去避一避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她对田姬低声道:我值班那夜,你先带着盘缠悄悄到城外过夜,别引起人注意,我会第二日去找你,如果第二日卯时我还没找到你 她停顿了一下,才说:如果卯时我还没找到你,你就先离开沣都。 离开?去哪?田姬有些茫然。 郦壬臣垂下眼皮道:至于去哪,我会写信告诉你的。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害怕。 田姬点点头,她相信小主人。 郦壬臣轻轻叹出一口气,语气轻松道:田姬,我记得你本名叫田午贞是不是。 是。田姬道:是阿娘给起的名字,生在中午,做奴仆要贞洁,于是就叫这个了。一听就是仆从的名字。 郦壬臣把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贞不止有贞洁的意思,在《易》学中,贞是正义坚固之意,是世间最好的德行。 田姬抬头,晃了下神,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名字能和崇高深奥的经书有什么联系。 怕她不信,郦壬臣指一指手边的乾卦,说:乾卦乃天地第一卦,代表君子最崇高的德行,其卦辞为,元,亨,利,贞。 她又翻开《易》书,给田姬看,上面果然有元,亨,利,贞四字。 田姬目瞪口呆,感觉很神奇。 这里面的贞字,就是正义坚固的意思。郦壬臣又轻轻说着,看向田姬:承蒙你照顾多年,其实我早想叫你阿贞姐姐的。 我们早就是家人了。 田姬有点不好意思的低头,这挺奇怪的,您还是叫我田姬吧,听着顺耳一些。隔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小主人,您今天怎么突然说这些奇怪的话呀? 没什么,随便说说。郦壬臣俯身一个一个拾起了蓍草,天色不早了,你也休息吧,记得我说的那件事。 好。 第83章 吉日吉时 吉日吉时 整整两天, 郦壬臣都有点心神不宁的,一边盘算着活命的法子,一边寻思着怎么把太尉回都的消息告诉汉王。 退一万步说, 就算最后难逃一死,在死前也要把这件要紧的大事传给汉王吧。 可是汉王这三天似乎非常忙,忙到没时间召唤她这个侍中大夫, 仅有的几次陪侍御前整理奏疏的机会,刘枢也都一言不发,奋笔疾书, 根本没有搭理郦壬臣的意思,甚至有几次还因为郦壬臣整理的奏疏不合心意而大发抱怨。 面对这样的冷面君王,郦壬臣很难相信她会为了可惜自己而委委屈屈的向高傒服软, 乖乖去王后寝殿完成合房礼仪。 第三天清晨,刘枢倒是一大早就宣召了郦壬臣, 但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奚落:寡人这几日都要累死了,反观侍中大夫倒是神清气爽嘛。 郦壬臣偷偷瞄了一眼上位的君王,只见刘枢眼底一片青乌,像是整宿没睡一样。 郦壬臣心里纳闷, 昨天那点奏疏根本不至于王上看一整夜吧?明明酉时散值前就批完了呀?那王上还能干什么去了? 真搞不明白是为何, 但是君王在气头上,做臣子的只能顺着来,郦壬臣道:王上消消气,是臣辅助不力,请王上责罚。 起来吧起来吧。刘枢懒得和她较真,玩笑道:没事别老拜寡人, 拜多了寡人就老了。 照旧给她赐了座,刘枢瞧她半晌, 才道:寡人怎么觉得你这几天好像是惶惶度日,难不成有事瞒着寡人? 郦壬臣一惊,原来王上早察觉到了 没有臣只是没睡好,精力稍有不济,不碍事。 第180章 郦壬臣很想当场就高诉刘枢太尉请求还都的事情,可是这殿中耳目众多,她不想鲁莽冒险。 刘枢一笑,戏谑道:郦卿要是不好意思,今晚寡人不妨带你去观星台。 郦壬臣内心苦笑,恐怕她们没有机会再去观星台了,今夜天黑前,太卜司就会呈上合房的筮帖。 劳烦王上挂念,臣休息一下就好。 好。刘枢敛了笑,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眼,郦卿最好说的是实话。 言毕,君王又恢复了一脸冷漠,闷声处理政事,到下午竟也不召郦壬臣来了。 郦壬臣计划要不直接给汉王写一份奏疏,摆在她桌上,然后自己一走了之得了。但是转念一想,汉王真的不知道太尉还都的事情吗? 傍晚,刘枢准备出殿们溜达一圈,连续忙了几晚,她确实很疲累了,她在宣室殿的回廊上独自踱步,后面跟着一排排宫人,但她已习惯将这些人当作空气。 她心中默默盘算着自己的所有秘密计划,确保每个节点都万无一失,这段时间她确实非常忙,没心思顾及到其他人,今晚她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她不希望这段时间王宫里出任何纰漏妨碍到她。 正这么想着,却听到殿外有人传报:启禀王上,太卜令呈上筮帖。 刘枢皱了皱眉,一拂衣袖,这个时辰太卜令来干什么?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宫殿里鸦雀无声,闻喜为她奉上筮帖,原来是与王后合房的筮帖。 刘枢更不悦了,不去! 她看了眼闻喜,感到奇怪,那意思是想说为何她没有提前得到消息?她明明在太卜司有人啊。 闻喜小声道:王上,本月秋闰,此次合房礼乃王宫大事,只有太卜令亲自卜卦、亲自呈送的,不过他人之手。 刘枢了然,也没当作大事,正要挥退呈送的宫人,却听那送筮贴的人道:王上,太卜令嘱咐说,今日是三年难遇的秋闰合房礼日,还请王上万勿错过。 哼,什么时候由得太卜司来指手画脚了?刘枢重复了一遍:寡人身体不适,不去。 正在这时,殿外又响起一声传报:报王上,奉常大夫呈上急奏。 又怎么了?刘枢道:今日黄昏可真热闹。 她施施然展开奉常大夫的奏疏,只读了几行,眉头一蹙,手忽然捏紧了奏疏,几乎把竹简捏断,奉常大夫要弹劾侍中大夫郦壬臣,下狱以死论处?! 刘枢心中一紧。 直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奉常是高氏的人,高傒到底要做什么? 她一记眼刀飞到传话的宦侍身上,喝道:奉常大夫何在! 小宦官扑通就跪下了,结结巴巴道:回王上,在在殿外。 宣! 奉常走进殿里的时候,刘枢一眼便透过他看出了高傒的志在必得。 她冷冷发问:为何要杀郦侍中? 奉常大夫拜在阶下,直起腰来,先是一顿引经据典,最后直指目的:侍中大夫以辅佐君王为大任,而郦大夫上任三月,却不规劝王上从善如流,该当死罪。 刘枢听明白了,她站于殿内,手在袖子里慢慢拢成拳,酝酿着怒意,所以,相国这是在威胁寡人吗? 奉常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来,伏首:老臣惶恐,绵延王嗣乃国之大事、社稷之重!愿王上悦纳良策,以江山福祉为重,早日诞下储君,则国家之幸也! 住口! 刘枢的气愤彻底窜上头顶: 陈词滥调!! 她的喉咙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怒骂。 这种虚伪的话她已经听了半辈子了,这些大夫惺惺作态的嘴脸令她作呕。 她很清楚这帮道貌岸然的士大夫们心里的算盘,他们通过把君王架上道德高地,牢牢捆住了一国之君的手脚。 君王想行使权力,士大夫们说不好,专权是粗暴的行为,非圣王之举,君王只需要提升自己的道德就可以了; 君王想管理国库,士大夫们还是说不好,追名逐利是庸俗的行为,非圣王之举; 君王想弄清楚自己的实际处境,士大夫们仍然说不好,关注琐事有失国君身份,非圣王之举 从出生起,刘枢就被蒙在这样一场骗局里,在汉国的朝廷里,她这个汉王只不过是一件重要的道具。 这样的把戏,她还要忍多久呢? 脑中闪过郦壬臣的影子,刘枢干脆懒得跟奉常假惺惺的周旋了,直接撕掉了那层客套,问:郦侍中在哪? 奉常不答,却摆出更恭谨的姿态,王上,您此刻最好移驾膏粱殿,再多停一阵,郦大夫可能就身首异处了。 这话连闻喜都震惊了,他们难道今晚就要随便处死一个卿大夫?相国也未免太猖狂了。 寡人是问你,郦侍中在哪?刘枢的语气冷的像冰,音调不高,但闻喜听出其中一丝危险意味。 奉常笑道:臣不知。 然而下一瞬,他就笑不出来了,刘枢一脚踢飞了几案,直直朝他砸过去,他愣了一下,砰的一声被砸倒在地。案角砸中了他鼻子,登时血流如注,整个人吓傻了。 第181章 他还没反应过来,君王的怒声如惊涛拍岸般紧随其后:回答寡人,郦侍中现在在哪! 君王黑压压的身影逼至近前,奉常大夫捂住鼻子,鲜血从他老迈的指头缝里涌出来,脸色煞白,哪里还有刚才的得意,自古刑不上大夫,他堂堂九卿大夫什么时候被这样对待过。 但此刻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道:臣臣不 铮然一声,刘枢抽出了腰间佩剑,大踏一步,剑尖就已经指在奉常的脖颈上。 郦壬辰今夜死不死寡人不知道,但是寡人知道,奉常大夫要是再说一个不知,寡人便叫你立时毙命! 奉常大夫浑身一颤,借着余晖,他看到了君王眼中那一抹冷酷的疯狂。是什么让她疯狂的?奉常不知道。但他知道她完全说到做到。 臣臣奉常也顾不得鼻孔流血不止了,他一把攀住君王的鞋履,趴在脚边,吓得六神无主,大哭,臣真真的真的不知道郦大夫在哪里恐怕也没人知道。 臣只是奉命他一边说一边急促的喘气,眼泪鼻涕混着血一起流下来,说到最后一个字,竟然猛抽一口气,脑袋一歪,骇晕过去了。 刘枢见他竟吓晕过去了,便抽出了脚,脸色阴沉的吓人。 这时候的汉王是谁都绝不敢靠近的。 殿中只有闻喜近前来,慌得蹲下摸了摸奉常大夫的颈脉,还好只是晕厥,不是真的给吓死了。 他仰头对王上说了,刘枢却像没听见一样,嘴里喃喃自语:原来这几天她心神不宁的,是为了这件事吗寡人还以为她是为了北军要返还沣都的事呢原来如此 闻喜: 见王上的心思根本不在奉常身上,闻喜便默默站下了,他手里还拿着那封筮贴。 刘枢的脑子里此刻正思绪乱飞,无数念头在她脑中此起彼伏。她该怎么选择?她从源头的计划,到此时此刻应该有怎样的部署,都飞速想过一遍。 无论如何,她的计划都不能出岔子。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是没想过要不要就此放弃郦壬臣,没错,她确实在掂量郦壬臣的价值,但是紧接着她就否定了这个方案 最后,千头万绪都涌向了一个念头: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郦壬臣! 可是,怎么找?去哪找?派谁找? 肯定不能派宫人去找,那就太慢了!这个时辰朝廷大夫都已经散酉,郦壬臣出现在哪都有可能,仅靠宫人很难快速把人找到。 王宫尉卫也不能用,尉卫令是高氏的人,不可能只奉她的命。 刘枢甚至想到了禁军,但随即也被她排除,禁军虽然训练有素,但都驻扎在沣都城外二十里的军营,如果兴师动众调度禁军进城,势必也会打草惊蛇。 最后,她的思绪停留在了手下那支最为精锐、响应也最迅速的部队上 将计就计,寡人或许要提前一下计划了。 她想了很多,但也不过是几息之间的事,所以当她嘴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闻喜惊讶的险些没反应过来,王上,您 宣中郎将符韬进殿! 召羽林卫集结! 一旦想好了策略,刘枢就绝不拖泥带水,她嘴里的每个字都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叫王庭舍人来! 召太医令! 王庭舍人至。 太医令至。 刘枢对舍人命道:拟诏书,寡人欲送公子衷回郧国,速下九卿议论! 闻喜走到刘枢身前低声道:王上,舍人是高氏的人,这下相国不就很快知道了么? 刘枢岿然不动,寡人就是要叫他知道。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寡人要叫整个相国府* 邸立刻都知道! 随后她又是几道命令下去,有的是下令给太医署,有的是下令去太卜司,还有派人去各种各样的朝廷部门的,她宣召了许多人进殿,又把更多的人派出去虽不知她意欲何为,但所有人都照做。 夜色升起,时间不多了,刘枢刚停住下令的嘴,就听殿外传报声: 中郎将至! 符韬迈进殿来,感到殿中不同寻常的氛围,抱拳跪行军礼:王上,羽林卫已集结完毕,敢问您要臣等做什么? 侍中大夫郦壬臣。刘枢言简意赅: 找到她。 符韬猛地抬头,脸上都是惊讶。 刘枢的眼中似乎不带一丝情绪,但讲话的语气坚定不移,她特意补了一句:寡人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哪怕是将沣都掘地三尺,也必须在子时将人带到寡人眼前。 诺! 符韬带着羽林卫去了,就像一群黑鸦融入了黑夜中,悄无声息又迅捷异常。 夜色冰凉,乌云闭月,待布置完最后一步,刘枢问:现下几时了? 闻喜答道:王上,将要亥时了。 亥时,亥时郦壬臣,你还活着吗? 第182章 她要不要赌呢? 刘枢沉思片刻,终于还是下令:传辇,摆驾膏粱殿! 第84章 子夜(二更) 子夜(二更) 今夜的沣都注定不会是风平浪静的。 王辇走到膏粱殿外围的时候, 都能瞧见里面的灯火通明,看起来像早就等着的。 听到传驾的响动,王后高蝉几乎是小跑着迎出来。 王上圣安! 她伸手要亲自接汉王下辇, 却被刘枢不着痕迹的避开,自己走下来。 寡人不是已经说不来了吗,怎么还等着?刘枢看高蝉一眼, 一身煞气未消,似笑非笑,莫不是又听你父亲说了什么?估准了寡人今日必会来? 高蝉被汉王的眼神弄得心里怕怕的, 垂眸道:没有臣只是只是每次大礼日都会等着的。她的声音低下去,无论您来不来。 刘枢微愣了一下,又若无其事的朝前走了, 不必如此。 殿门一进一进的敞开,宫人们如潮水般尾随着两位女主人进到最里面的寝殿。 待刘枢在主位上坐下, 便看到了卧房布置的一切:案几,床帏,香炉,软榻, 铜镜还有秘制好的楉果, 以及床头上方悬挂的合房礼符咒。 侍女们轻轻拉上了屏风,这下寝屋内就只剩下刘枢和高蝉了,高蝉坐在了次位上。 刘枢还是第一次坐在别人的卧室里,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房门并没有关上,只是挡了一层半透不透的丝绸屏风, 更添了种暧昧气息。 刘枢轻咳了一声,说:把这个撤了! 于是那屏风又被拿走了, 展现出了门外的人,刘枢朝外瞥一眼,眼睛都睁大了一圈:外面的人真不少! 十几个侍女侧站成一排,等着侍候,又有十几个太卜司派来的卜正,盘坐成一个八卦形状,口中默念经文,此外还有起居注女官和史正女官在旁。 原来合房礼仪的阵仗要这么大吗? 刘枢有点不自然的皱皱眉,难道你们要一晚上看着寡人安寝吗? 回王上,正是如此。 那个史正女官一本正经的回道:王上与王后的合卺礼仪是关系社稷的大事,臣等需要如实记录程序。 记录?有什么好记录的? 史正有点不好意思,看了眼旁边的卜正团,坐在八卦中心的太卜令于是道:王上合房,臣等需记录胎元入命的准确时刻。 刘枢: 她扫了眼身旁高蝉,高蝉的脸色有点红,但刘枢可没心思脸红,不能让这群人挡在这儿,她站起来,冷冷道:一派胡言!胆敢搅扰寡人安寝。尔等统统退下! 史正女官一听这话,有点急了,道:王上,臣等没有胡言,这都是按照《汉制》布置的。 这史正似乎是个认死理的,完全没感觉到汉王的不快,还继续说着:《汉制》记载,唯有合房大礼日,才能孕育最康健聪慧的王嗣,王上 够了。刘枢打断她,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问叫所有人都提心吊胆。 史正女官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臣姓左氏,单名一个文。 刘枢道:史家左氏?汉国太史令一职自古都由左氏担任,那么当今太史令左编就是乃父了? 是。 你不是左氏长女吧。 不是,臣排行第二。 好,那寡人就放心了。刘枢淡淡下令: 左仲文,从明日起,你不必修史了。沣都的书室正需要人干点编修誊抄的杂事,就由你来吧。 这句话无疑一个晴天霹雳打在左文身上,一个史学世家的传人,却不能再做治史的事情,而被派去做杂活,那无疑于磨灭了她生存的全部意义。 直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触了什么霉头,请王上恕罪!臣臣 退下。 太卜令这时候还想再说点什么:王上此日乃今岁最要紧的一次大礼,至关重要,您 滚! 君王怒斥,于是再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所有人都像退潮一般,迅速消失在寝殿中。 房门被关上,刘枢瞧了一眼吓得不敢吱声的高蝉,又朝门外问:现在几时了? 闻喜隔着殿门道:王上,亥时正点了。 羽林卫可有消息? 还没有。 高蝉听此对话,大着胆子问:王上,您深夜叫羽林卫做什么?王宫里还不安全吗? 刘枢看看她,半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你该明白,寡人是不会与你行什么礼的。 高蝉怔了一下,苦笑道:那您也总要休息。 不用,寡人会在这里坐一夜。说着,刘枢就真的重新坐下了。 至于王后,就请自便吧。她对高蝉道:若你想歇在榻上,寡人也不怪罪你。 似乎是掐算着什么时间,又等了会儿,刘枢朝外道:闻喜,寡人有些睡不着,叫太医署调点安神的药来。 第183章 那边的闻喜也像得到了某种信号似的,领命去了。 不一会儿,一碗安神汤就由侍女呈了进来,刘枢一口气喝干净。 若羽林卫有动静,立刻来报,不得阻拦。 诺。 刘枢放下碗,心里盘算着方才在宣室殿下达的那些命令起作用的时间,现在,整个相国府和高氏的人都应该知道公子衷要被立刻送回郧国的事情了吧。 高傒会怎么做呢?高氏会混乱一夜吗?事已至此,两方都没什么脸面可留了。 郦壬臣到底在哪?她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刘枢想了一阵,发现高蝉一直不声不响的,就抬头去看,只见她在拨弄香炉里的香灰。 古朴的博山炉发散出缭绕的香烟,刘枢感觉这香和刚进来时候的气味有点不一样。几个呼吸之间,她竟有点头晕脑胀,伸手扶住矮几,嗓子越来越干,渴的要冒烟。 来个人倒水。她朝门外道。 话音刚落,一盏温水就送到了她手边,是高蝉。 你就在这一瞬间,刘枢意识到了不妙,她猛地缩回手,你用的什么香! 这本该是一句大声质问,但说出来却没什么力气,外面都听不见。随着香味吸入越来越多,她的力气也被一点一点抽走了,身子朝后软下去。 高蝉道:王上,臣绝不会害您。 她想帮助扶正刘枢,刘枢一把拂开,但根本没力气了,只虚虚的拂倒了那杯水,温水洒在地毯上。 大胆!身体失去力气带来的是巨大的恐惧,刘枢只能嘴上威慑。 她的心里除了恐惧还有焦急,因为她原本的布置都被这一下子打乱了!她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一个高蝉! 不行,她必须撑到郦壬臣被找到为止,那是最后一环。 高蝉还是扶正了她,将她轻轻放在了软枕靠背上,问她:您这样可舒服点吗? 刘枢瞪她一眼,死死咬住了自己的舌尖,想用疼痛延缓眩晕的感觉。 高蝉着急道:您不用这样,这香不会使您晕倒,只是浑身没劲而已。臣服过解药,所以不会受它影响。 相国叫你做的?刘枢冷声问,警惕的看着她。 没有。高蝉在她对面规规矩矩的坐下,再没有什么逾越的动作,无论王上信不信,臣都要说,这是臣自己的主意。 刘枢不言,默默分析她这话背后的动机和含义。 高蝉望着刘枢,若在平时,她是绝不敢也没有机会这样望着刘枢的。高蝉的眼中装着浓浓的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臣自知罪孽深重,不配为一国之后。 她的眼睛因这句话而染上一抹悲色,就好像现在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反倒是她一样,刘枢只觉得莫名其妙。 只听高蝉继续说:臣不会再祈求您接受臣的情意了。只要您请允许臣诞下继承人就好。 说着她又朝汉王坐近了一步,慢慢抬手,想去解刘枢的腰带钩,却在刘枢威严的逼视下停住了指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她只好收回了手,叹了口气。 臣不知道王上为何不喜臣。也许是臣胸无点墨?或是不够漂亮?还是仅仅因为臣是相国的女儿呢? 刘枢挤出一丝力气道:寡人以为你很清楚的。这声音小的别人都听不见。 臣愚钝,臣从来都不懂,权力,到底有什么好争的? 刘枢眸光一暗,不言,她无意与对方解释什么。 高蝉苦笑道:其他的,臣都管不了,臣做不到为王上分担政事,但臣毕竟是大汉的国母,起码让臣尽到生育继承人的责任,也请王上尽到一国之尊的责任,让宗庙社稷得以传承下去,除此之外,臣妾不会再奢求任何事。 刘枢费力的从嘴里挤出四个字,却声如蚊嗫:绝无可能 一阵眩晕袭来,刘枢连坐也坐不住了,身体顺着靠枕朝一边滑倒,高蝉以为她是没坐稳,又扶住了她。 高蝉的手扶在刘枢的胳膊上,鼓起勇气,正要不顾汉王意愿褪下她的外袍,却见她浑身猛地一颤。 呃!刘枢忽然攥住了自己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心脏传来,面色一瞬煞白。 又是晕厥症要来的感觉。 刘枢心中冷笑,这次来的还真及时啊,消息刚传出去就来了。 不过这一次的疼痛竟比寻常都要猛烈的多,她的脑袋也越来越眩晕,连带着头皮刺痛,随时要晕厥过去。 高蝉见状也吓坏了,王上您怎么了? 她慌得不知所措,明明她用的那些香根本没有使人晕厥的作用啊,怎么会这样? 汉王的眼睛半开半合,高蝉端水去喂她,水却从汉王的嘴角溢出来,一点也没喝进去。 恍然间,高蝉想起了上次在宣室殿见到汉王晕倒的场景,也是这样的她吓得连手里的水盏都拿不稳了,磕磕巴巴的朝门外叫喊:太医令!快传太医令! 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堆人冲进来,宫人们慌成一团,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合房礼进行到一半晕过去的人。 第184章 太医令过一会儿也终于赶来,取针刺她合谷、关内两处大穴。按照往常,即使是这样抢救,刘枢也会马上晕厥过去,可是这次很奇怪,刘枢的眼睛始终没有完全闭上,像是在煎熬的等待着什么。 剧烈的疼痛使她额头沁出汗珠,刘枢强拼着最后一丝毅力也要保持清醒,她甚至狠命咬破了自己舌尖,一行鲜血从嘴角渗出,宫人们又是一乱。 正在这一派忙乱的时刻,子时的钟声响起,昭示着第二日的到来,钟声响遍王宫,余音绕梁不绝,紧接着,一道高亢的传报声追着钟声的尾音从殿外呼啸而入: 报羽林卫郎中令至! 刘枢猛地再睁开一点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殿外的方向。羽林卫黑压压地上殿,沉重的铁靴嚓嚓作响,他们挤开所有人,然后簇拥着某人送到君王眼皮底下。 是郦壬臣。 刘枢的眼中浮起一道光。 王上 郦壬臣被重兵押送进膏粱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面色苍白的君王,抖如筛糠的高蝉,一片忙乱的宫人,还有倒在地上的水盏 泼洒的水从君王身边蜿蜒流淌到郦壬臣的脚边,她抬头看去,唇边沾血的君王朝她费力的伸出一只手。 郦壬臣鬼使神差的膝行一步,握住了那只手,冰凉透骨,君王似乎是使出了最后一丝毅力,握紧她的手。 郦卿 随后就陷入了彻底的晕厥。 第85章 气绝(三更) 气绝(三更) 郦壬臣是在值夜时被羽林卫找到的, 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她已经悄悄和司隶校尉调换了值夜的日子。 司隶校尉是王宫较低等级的官员,任谁也猜不到堂堂侍中大夫会和这样的小官换夜班。郦壬臣就这样潜在宫中不为人知的一角, 随时探听宫中动静。 如果汉王去了膏粱殿过夜,宫人们一定会通知到值夜的尉卫那里,如果没有, 在子时前也会通知一遍宣室殿,做好戒严工作。 处在王宫里的人会第一手知道这些消息,其次才是远在宫外的相国府邸。 郦壬臣想着, 若汉王没去王后那里,她便只好赶紧出逃,在高傒杀她之前, 连夜和田姬一起迅速逃出汉国。哪怕高傒无意杀她,也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只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以高傒的性格,早就应该在散酉后就逮住她扣留才对,所以她挑了个隐秘角落躲藏,今夜不想被高傒的人发觉, 话说回来, 高傒就算要处死她,也不会就急着今晚。 但是,貌似相国府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文书,叫高氏无暇分身来处理她的事情还苦了她东躲西藏了一阵子。 可恰恰是她如此东躲西藏,就害了羽林卫一通好找,从夕阳西下找到迫近子时, 才把她找到。 郦壬臣当然不知道汉王在找她的事情,她只是在亥时听到宫人说今夜王上去了膏粱殿。 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瞬, 郦壬臣的惊讶大过了暂时的放心。 汉王竟然妥协了? 那是不是说,高傒也不会杀她了。 来不及整理心绪,她就被抢门而入的羽林卫揪了个正着。全副铠甲的羽林卫中站出一个女子,对她说:就由我来送您吧,这样您能少受点皮肉苦。 郦壬臣循声看去,晃神,惊。 一年多不见,惊又长高了一点,面容也长开了,成日的训练让她的皮肤看起来更有韧性,挺直的脊梁不逊色于其他任何羽林卫士。 惊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其他人则围着她站成一圈,她就这样被押送到了汉王身前。 她没料到汉王会真的去膏粱殿,更没料到汉王派羽林卫连夜找她。 但见到刘枢的一刻,她心头的疑惑似乎全都消散了,她明白了一切。 刘枢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也让她知道,该轮到她来解决接下来的事了。 她们似乎有种天然的默契。 汉王在合房大礼日晕倒被视为不祥之事,宫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手忙脚乱,郦壬臣扫视一圈,努力镇定心神,开始思考这个局面怎么处理。 膏粱殿中有许多高氏的人,不宜久留,她开口:王上晕厥前对我说,要回宣室殿静养。 此话一出,当然无人怀疑,高蝉率先说道:那自然要谨遵王命。她惴惴不安的坐在角落,生怕有人发现她替换过熏香的事情。 闻喜立即传来王辇,宫人和郦壬臣扶起汉王,郦壬臣想把手抽出来,却发现晕厥过去的刘枢在无意识间仍然死死捏着她的手,宛如铁链一样牢牢焊在她手腕上,根本抽不出来。 郦壬臣有点尴尬,正无计可施,闻喜神出鬼没的出现在她身侧,低声道:王上晕倒前还说了,要郦侍中一同上辇,护送至宣室殿,不是吗? 郦壬臣吃惊的看着他,闻喜却不看她,一转身,面不改色的做出请的姿势,又招呼着侍女抬起王上。 于是郦壬臣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坐到了漆雕错金的王辇上,王辇速速开动。 王辇离开了膏粱殿,郦壬臣瞧着辇旁闻喜的侧影,心道这个先王特意留下来的大侍长,不简单。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宫人们小心翼翼的把晕倒的汉王和与之相连的郦壬臣送到了宣室内殿。 第185章 闻喜对郦壬臣道:王上有任何命令,劳烦郦侍中如实转达,老奴随时候在殿外。 好。 闻喜退出去了,郦壬臣定了定心神,唤太医令来问:医令大夫,请问王上平日发病,都要几时才醒? 太医令道:约莫半个时辰,至多不超过一个时辰。 郦壬臣放心了一些,只要等到王上醒来,一切都好办了。 宫室内远远近近都点燃了豆形油灯,将整个内殿照耀的灯火通明,刘枢躺在御榻上,双目紧闭,冰凉的手一点也没有回温的意思。 汉王晕厥需要静养,殿中只剩她两人,郦壬臣只好坐在床下等着。 汉王宫的夜晚寂静而空荡,毫无生气。这是郦壬臣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又大胆的观察汉王,她的目光从那张明朗的脸上一寸一寸的扫过,又想起了兄长曾经向她描述的样子。 还真是一点也不像啊。 刘枢闭着眼睛的样子看起来温良无害,与她平时完全不同,郦壬臣可不敢因此就掉以轻心,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这双眼睛睁开的样子是多么令人畏惧。 那个曾经与她偷偷传递帛书的幼年君王,早已全然换了样子。 看了片刻,郦壬臣从怀中抽出一方帕子,小心的替刘枢将嘴角的血迹一一擦去,神色间是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趁着汉王未醒,她坐在床下又想了一会儿事情,田姬还等在沣都城外,她要明早去接她回来。眼下的情况,她们一时半会儿不用逃掉了。 不知高氏现在正忙什么?方才在辇上,闻喜已经悄悄对她说了,在去膏粱殿前,汉王曾高调发布过一道送公子衷回国的王命。高氏不可能一点反应也没有的度过这一夜。 原来高傒一晚上没注意她是因为要处理那道王命吗。 想了半天,又想到了汉王身上,直到今夜,郦壬臣终于清晰意识到,汉王确实在谋划着什么,可具体的步骤,连她也很难猜。 那么今晚派羽林卫搜寻她,是计划的一部分?还是节外生枝? 她这么七想八想的,时间就悄悄过去了,她估摸着时辰,又叫来太医令,医令大夫。敢问现在过去多久了?王上可是要醒了? 太医令进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大好看,忐忑道:已经一个时辰了。待臣再为王上看过。 太医令走至御前,瞧了眼汉王的面色,探探脉象,摇了摇头,又伸手拨开那紧闭的双眼查看,还是摇头。 他每摇头一下,郦壬臣的心就不由自主的提起来一下。 还没等她详问,太医令道:请允许臣再为王上施针。他不大确定的看了眼郦壬臣。 郦壬臣想了想,道:王上晕厥前曾说要医令大夫为她医治的。 只有这样说,医令做事才不会担责任。太医令放心的松口气,拿出针灸锦囊,又招了几名医正来,开始施针。 这一回,太医署的医官们下针都更猛了一些,也更谨慎了一些,几乎每一针的穴位都极关键,每下一针前,他们都是小范围讨论过后,再下针。 很快,汉王的手上、脸上都被扎满了银针,但是汉王的手依然冰凉,不仅没有转醒的意思,脸色也渐渐由白转灰。 这下,连心态稳健的太医令都急了,额头上渗出汗水,虽然从头到尾都不怎么讲话,但郦壬臣看他脸色,也大概猜出了病情的危险性。 怎么?还是不行吗?她问道。 太医令与几位医正低声交流了一番,说道:请再用汤剂之法。 郦壬臣点头。 更多的医正被招来,商议汤剂的方子,再加急连夜熬出来,郦壬臣亲手用小勺喂到汉王嘴里,但是汉王的嘴紧紧闭着,喂进去的汤药,不一会儿也全溢出来了,根本下不到肠胃里。 这可如何是好?郦壬臣也急得手指发冷。 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王上还没醒 太医令也淡定不下去了,道:应该是王上体内闭气,所以汤剂无法饮下。 郦壬臣问:还有别的法子吗? 太医令道:请用砭石之法。 好,快快安排。 太医署所有的医正都被叫来了,甚至那些不在宫中过夜的医正也都来了。 一炷香时间过去,砭石疗法用过,汉王依然未醒。 殿中充斥着浓稠的草药味和令人心凉的死寂。 太医令的双目已熬得通红,他最后一次探了汉王的脉,手指一颤,眼底的慌乱早暴露无遗,又不确定的探向颈部。 随后,他退了一步,扑通跪在了地上,叩拜,王上 他这么一跪,所有的医正也全都心领神会的跪下,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郦壬臣悬着的心也跟着往下一坠,摔个粉碎,王上怎么了? 其实不用她问也大概明白了,攥着她的那只手已经冷的毫无生气,刘枢的面部已经发青,呼吸早已停止。 太医令嘴唇哆嗦,埋首小声道:郦侍中,王上气脉已绝 不可能!郦壬臣一下子站起来,看了看那只攥紧她的手,王上还抓着我呢,她怎么可能 第186章 这也实属正常现象。太医令默默道。 人在死后也可能会始终维持死前的姿势。 郦壬臣的脑子刷的一下一片空白,她险些站立不稳,扶了下床柱才不至于跌倒,一瞬间什么念头都灭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 太医令见她一动不动的凝在原地,小声提醒道:郦侍中,您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这句话把郦壬臣从怔忡中拉了回来,她顿了一下,锐利的眸光便射向太医令,语气冷如霜雪:什么叫早做打算?莫不是医令大夫自己有什么打算?! 太医令不惧道:我可没这么说,郦大夫误会了。 郦壬臣的心里升起一丝悲凉,好啊,这些平日里卑躬屈膝的大夫们,王上尸骨未寒,竟立马打起自己的小算盘来了。 她的心脏升起一股抽痛,二十多年来与这样的臣子们朝夕相处,王上该有多孤独呢 那依医令大夫之见,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当然是先知会王后与永信侯相国大夫。太医令道:如今也没有别人可以主持局面了吧。 郦壬臣微微眯起眼,压下剧烈的难过情绪,迅速思考了一下,道:我知道了,还请医令大夫带领各位医正在殿外等候。 太医令犹豫了一下,就听郦壬臣接着道:毕竟,要通知相国大夫,也轮不到太医署来。 这话倒不假,在场诸人中,太医令的官阶低于郦壬臣,而且郦壬臣还是现场唯一一个在王上生前讲过话的近臣,怎么说也该由郦壬臣主事。 于是太医令带着医正们退到了殿外。 等所有人都出去了,郦壬臣失力般的坐回床边,望着榻上毫无生机的刘枢,她怎么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一切都太突然了 但现在绝不是情绪用事的时刻,她拼命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的悲哀,撑着膝盖再次站起来,站在原地想了片刻。 轰隆隆 暗夜的空中响起一声闷雷,像要下雨。郦壬臣咬了咬唇,开始付诸行动。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抬手解下御榻的床钩,将床帏放下来,遮住躺在榻上的刘枢。 然后,她朝殿外喊道:太医署殿外侍候,不得离开。 她不敢保证太医署中没有高氏的人,万一有人现在偷偷溜走跑出宫传递消息,那就不好了。 听到太医令等人的应诺声,她紧接着道:羽林卫门外应事。 臣在!符韬隔着门应道,王上醒了? 郦壬臣不答,继续道:王上御体欠安,需要静养,着羽林卫警戒王宫,封锁宫门,不得有任何人进出。 她故意模糊掉这两条命令的发出者,好叫门外的人摸不清这到底是不是汉王的命令。 然而羽林卫可没那么好含糊,符韬道:羽林卫只奉王上亲口命令。 殿内静了片刻,又是一道闪电闪过,咔嚓一声雷电巨响,黑夜飘起了大雨。 中郎将似乎忘了一点。郦壬臣的声音从里面缓缓传出,沉稳又坚定,羽林卫也要听令于虎符的! 符韬愣了下,应道:是。请验虎符。 他慢慢推开内殿的门,低头迈进殿去,先说了句:王上恕罪。 除非特许,一般的臣子是不被允许进入君王寝室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也被带进殿内,他抬头看去,只见丝绸的床帏紧紧的闭着,隐约可见君王的身影在深处,安静的躺着。 郦壬臣端坐在榻旁,神色淡定,一只手上正托着半枚黑色虎符。 符大夫拿了虎符就走吧,王上需要休息。 符韬不疑有他,赶紧接过虎符,与自己的另一半虎符严丝合缝的相对,马上又退到了殿外,关上殿门。 郦壬臣松了口气,眼底的慌乱只敢在此刻没人的时候流露出来。幸亏她及早推测虎符这么重要的东<a href=https:///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 >西汉王一定会随身携带,才在刘枢身上的内袍里找出来 门外的羽林卫立刻跑动起来,去执行方才那道命令。殿外灯影摇曳,人影杂乱,很快,汉王宫六道大门就会被封住,任何人、物、消息都出不去,也进不来。 但是保不齐高傒还有什么暗度陈仓的手段会得到风声,万一他闯进宫来要求面见王上,那就不妙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这一刻,宫人匆匆来报:相国大夫求见王上! 郦壬臣攥了攥手,在门内朗声道:王上今夜发病,身体不适,不见任何人。 可是相国大夫的马车已经来了 进宫门了吗? 还没。 拦住他! 郦壬臣紧张的再次站起来,但声音听上去依旧没有丝毫破绽,仿佛她是在底气十足的传达汉王的意思。 门外的宫人踌躇了一瞬,还是应道:唯。 磅礴的大雨倾盆而下,淹没了许多嘈杂。 郦壬臣悄悄深呼吸一下,调整气息,又朝门外道:王上已经睡了,若有进谏者,一律拦下,待王上休息好再议。 第187章 诺。门外人齐声应道。 听到王上已睡下的信号,有宫人问道:可需要奴婢侍候王上更衣就寝? 不必了。郦壬臣一口回绝。 王上已经她又望了一眼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强忍住哽咽,已经睡着了。 可是王上的习惯睡前都要洗那宫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门口的闻喜一口喝止:闭嘴!哪有你讲话的份! 那宫人不敢再说了。 郦壬臣透过殿门的网格纱布看到闻喜的身影朝里伏了一下,道:既然王上已经歇下了,奴等就在殿外候一夜便是。 这下子,郦壬臣终于放心了一点。但高傒就在宫外虎视眈眈,宫内虽有羽林卫警戒,但也有不少高氏的人蠢蠢欲动。她发下去的命令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太久,明早天亮该怎么办?只有天知道了 郦壬臣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算了,能撑一夜是一夜吧。 握住她手的那只手冷得像冰块,郦壬臣用双手去捂,却怎么也捂不热。她重新掀开床帏去看,刘枢的嘴唇已褪色到没有一丝血色,身体虽然还是柔软的,但冷的根本不像活人的温度。 郦壬臣小心的伸手检查了一下,与之前一样,没有脉象,没有心跳,甚至连心脏附近最后一丝温热也没有了。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么? 她望着刘枢的脸,望着望着,只觉得眼眶涨的发疼,一行清泪不知不觉间滑落脸颊,她却没有心情去擦了。 世上最后一个与我有关的人也要不在了吗? 轰隆一声霹雳响过,就像是要把人劈断似的,她像不堪重负的蒲苇,一下子伏倒在榻边,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串串掉下来,热泪砸在那人冰冷的手上,又马上冷却。 声势浩大的暴雨宛如密集的鼓点,肆意降落,覆盖住一切,在暴雨的遮掩下,郦壬臣压抑着哭声,浑身抖如筛糠。 强撑的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断掉。 今晚的一切都太突然* 了,她想过自己有可能会死,但她万万没想到这弥天灾厄另有其人! 如果您不去膏粱殿,是不是就会没事呢? 八年前那场家破人亡的惨剧历历在目,郦壬臣不能再经受一遍了。她也不能接受,那个与她互诉衷肠的少年君王,就这么眼睁睁的死在她眼前。 她哭的泣不成声,心头萦绕着疑惑、自责,更多的是悲痛。很多儿时的记忆蓦然涌上心头 您不是说过,要做一个好君王,照顾您的百姓吗? 您还说过,要成为全天下最厉害的王,您不想了吗? 您不是最讨厌别人欺负您吗?现在,敌人就在家门口了,您怎么能躺在这里? 没有人回应她的默默自语,更没人理会她的悲痛欲绝,她绝望的想着,她的君王、她的祖国,就要这样彻底一败涂地而她即使天纵奇才,也难以抵抗大厦之将倾! 不甘心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郦壬臣握紧了刘枢的手。 您小时候不是说过吗,您很看好臣的,是您要臣及笄后就到王庭里来陪着您,现在臣来陪您了,您可不可以醒过来 大雨依然弥漫,她哭的实在没有力气了,头抵在床榻边,等待着时间随雨滴流过。 午夜悄然而过,时辰走到寅时,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官员们会来王宫奏事,到那时一切都将无法掩盖。 郦壬臣一夜都没有合眼,明知道榻上的人气脉已绝,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探查她的脉搏,不死心的思考种种策略。 到最后,郦壬臣精神极度崩溃,她实在熬不住了,支着床沿昏过去。 她甚至没来得及察觉到,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的时候,握住她的那只手几不可察的动了一下。 第86章 责众 责众 郦壬臣是被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的, 她一下子坐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晃神迷糊过去多久。 门外的吵闹声越来越明显,甚至还伴随着刀械刺耳的格斗声, 此情此景,她脑子里第一个的反应便是: 难道是逼宫? 天光已然大亮,郦壬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立马去看榻上的刘枢,却见榻上空空如也! 她吃惊地环顾四周,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然是坐在榻上的, 谁将她放在榻上的呢? 她很快知道了答案 醒了? 低沉的女声从床帏后响起,有人从隔壁的侧殿走过来,绕过床柱, 站定。郦壬臣抬头去看,刘枢的身影就这么直直的出现在她眼前。 她张了张口, 惊讶的不知所措,半晌,嘴里挤出一句:王上您醒了? 刘枢笑了笑,似乎是觉得俩人一大早互相问候对方醒没醒很滑稽, 她理了理刚换好的王袍衣领, 怎么?郦侍中以为寡人宾天了? 听到这一句,郦壬臣才完完全全相信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个活人,而不是什么幻觉,她立马从榻上爬下来,没有臣不敢。 雨停了,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响, 刘枢却充耳不闻,只是定定地看着郦壬臣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哭过? 第188章 郦壬臣垂下眼帘,没有。 欺君。 刘枢淡淡吐字,上前一步,抬起她的左手,只见手腕上一道深深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了一夜一样,那当然是刘枢无意识间捏了一晚上的结果了。 刘枢正想说点什么,郦壬臣却把手抽回来,收回袖笼里,王上身子感觉如何?要叫太医令吗?他们都在门外。 现在门外估计不只有太医令了,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刘枢看了眼门口,却不打算开门,又对她道:郦侍中身上还有别的伤吗? 什么?郦壬臣没反应过来。 就是刘枢把目光偏到一边,相国可曾对你不利? 郦壬臣愣了一下,心想自己一定是熬糊涂了,否则她怎么会觉得汉王眼中有一丝从前没有的关心态度呢? 她小声回道:未曾,相国大夫并没有找到臣。 昨夜发生了那么多事,高傒应该也没心思找她吧。 刘枢点一下头,随后道:昨天你表现很不错。 她果然没看错,选择郦壬臣来处理那些突发事件,比谁都靠谱。 就是公子衷给的那假死药效果差了点意思,叫寡人差点醒不过来。 郦壬臣猛一抬头,什么假死药? 她内心的惊讶无以复加,原来昨天的一切都是汉王算好的吗?汉王连自身安危都算进局里吗? 刘枢又道:现下还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一会儿开门,除了寡人,无论谁问你什么,你都不必说话,寡人替你应承。第二,待你回去,相国势必会寻你问话,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臣 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乒乒乓乓的格斗声愈演愈烈,事情紧急,刘枢打断她,快速吩咐道:寡人在外的风评可不怎么好,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你就把事情都推在寡人身上就好了。 她看了眼郦壬臣,寡人将一个疑点重重的臣子禁足一夜、严刑逼问,也不是做不出来。 郦壬臣: 她还没回话,只听门外有人高叫:符大夫,你拦我是什么意思?王上到底在不在寝殿,到底醒没醒?为何辰时还不出门听政? 又有人附和道:就是啊!君王龙体是国家大事,中郎将这样百般阻拦,会不会是王上已遭遇不测?尔等却故意隐瞒! 更多的声音冒出来,这拨人已近在眼前了。刘枢看了一眼郦壬臣,目光中包含的情绪太复杂,叫人难以分辨。 没时间了,刘枢就是有千言万语想说也要忍住,她绕过屏风,坐到外间主位上,郦壬臣会意,站在下首。 刘枢朝外大声道:子冲,何人敢在寡人殿前喧哗? 这一声过后,殿外嘈杂之声骤歇,鸦雀无声。片刻后,门被打开,符韬当先跪拜:搅扰王上静养,臣之罪。 刘枢望向符韬身后木若呆鸡的群臣,皮笑肉不笑的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有这么多卿大夫急着要到寡人床边奏事?既如此,都进来吧。 话音一落,羽林卫二话不说就压着这一群人进来了,刘枢的视线在每一个人脸上扫过,这里面有太仆、宗正、司农、少府连鼻青脸肿的奉常都混在其中,总共二十来个大夫,基本上王廷中有头面的人都到齐了。 独不见高傒。 刘枢明白,这不代表高傒就没来,他只是先派自己人来试探深浅罢了。 她心里冷笑,环顾一圈道:人挺齐啊,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不见史官来记事?刚一说完,她自己又想起来了什么,道:哦,昨夜寡人叫史正左仲文去书室干杂活去了。 她把目光落在郦壬臣身上,既如此,就由郦侍中代劳吧,今日之事,可要好好记下来。 诺。郦壬臣应道。 她扭头唤道:闻喜,拿笔墨简书来! 不一会儿,闻喜为郦壬臣端来了书写工具,同时记录内起居注的女官也进到殿中。在汉国,为了保证记录事件的真实可靠性,同一件大事往往要两名及以上史官同时记录,再分开封存。 郦壬臣蘸好墨,开始记事,由于昨晚整夜被刘枢握着左手,她的左手腕还隐隐作痛,一提笔就更痛了,但她一声也不吭,强忍痛书写。 刘枢偷空瞄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但也什么都没说,而后扫视群臣,道:寡人活得好好的,爱卿们想必很失望吧? 卿大夫们互相以目示意,慌忙连声说岂敢岂敢。而后又是一顿歌功颂德,敬问安康,说些在刘枢听来都是废话的东西。 够了。刘枢抬抬手,做了个止住的手势,道:寡人本以为众爱卿是有什么大事呢,才一大早赶来,却见你们无一人带手碟奏疏前来。 君王的眸子转而一寒,诸位这是要奏事呢?还是逼宫呢?! 这话一出,群臣全都跪下了,谢罪饶命。 郦侍中,你来告诉寡人,依《汉制》,群臣不召而上殿者,该如何处置? 郦壬臣停笔伏身回道:回王上,该削爵一级。 第189章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这可是要了他们老命了,有人站起来急道:王上,切莫听郦大夫妖言惑众!臣等实在挂念王上安慰,所以才冒然上殿的。 郦壬臣正要辩解自己只是按制度言事,但又想到之前刘枢提醒她不要回应这些人的问题,便闭口不言了。 刘枢朝那站起来的人瞧过去,眼神冷的像要戳死人的刀子,脸上却还带着三分笑,哦?司农大夫倒是说说,郦侍中怎么妖言惑众了? 那人便道:听闻昨夜郦侍中谎称王上安寝,私用虎符调度羽林卫,无缘无故将臣等拒在宫门之外。 熟悉王庭事务的人都知道,平时刘枢都是习惯亲口命令羽林卫做事的,从没用过虎符,昨夜晕倒后突然用虎符调兵,确实很可疑。 郦壬臣书写的手一顿,心道糟糕,这条罪名她根本无法洗脱,正想着会迎来君王什么样的暴怒时,却听刘枢淡淡道: 昨夜寡人的确用虎符命羽林卫封锁宫门,何来郦侍中私用? 她这么一说,群臣又是一阵悚然,难道传闻有误?难道昨夜汉王压根什么事也没有? 郦壬臣也诧异的看向刘枢,刘枢却一个眼神也不给她。 刘枢向前探身,幽幽道:倒是司农大夫你,是如何听闻羽林卫是被虎符调派的?你这消息倒是灵通到寡人床头来了! 臣不敢!司农跪地不起,恐怕现在只恨自己多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刘枢豁然站起,还有你们!她朝下方群臣一指,既然羽林卫已经封锁宫门,你们又是如何进来的?不需要给寡人一个解释吗?! 众臣顿时人人自危,只有叩头赎罪的份了。 其实不用问刘枢也明白,这些人能进到王宫里来,只能是靠相国高傒以及伙同高傒的王宫卫尉了。 寡人这王宫啊,真是比冬捕的渔网还要松。刘枢冷冷俯视他们:既然你们解释不清,那便罪加一等!每人罚奉一年,禁足一月,不得上朝! 群臣只好一叠声的谢过王恩。 按制度来讲,大夫私自偷越羽林卫的防守是要以死罪论处的,现在汉王只是罚他们俸禄一年,禁足一月,实在是比死刑要优待多了。 刘枢也自然知道把这些人统统判死刑是行不通的,于是见好就收,只将这些人禁足一月,相当于暂时绑住了高傒的手脚,在这期间,足够她做许多事情了。 寡人念诸卿劳苦功高,又挂念寡人心切,是以不忍重责,诸位切莫再莽撞行事了,下不为例。 刘枢脸上挂着轻笑,一番好坏参半的敲打,然后挥挥手,叫他们全退下,群臣自然也不敢多留,顷刻间退得干干净净。 而就在这时,殿外又有人报:相国大夫求见! 刘枢哼笑一声,瞧,正主来了。 第87章 锦盒(二更) 锦盒(二更) 高傒可比别的大夫谨慎多了, 一夜都等在宫外,只派那些马前卒来试探情况,自己则是清清白白, 不越雷池一步。 进到殿来,先是一顿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又是担心王上御体,又是挂念社稷安危,什么好话都让他说了。最后才话锋一转, 说道:不知王上昨日下发的王命意欲何为? 刘枢笑一笑,装听不懂,还能为何, 公子衷思乡心切,寡人与他交情深厚, 欲送他回去。 高傒道:您这又是何必麻烦? 他这是说,想送公子衷回国是不可能的,相国有驳回王命的权力。 这点刘枢当然知道,但是驳回也是要走一个复杂的流程的, 需要时间和人力, 那封王命会在九卿之间全部轮过一遍,从下发到封驳少说也要一个多月。眼下高氏人手本来就不够用了,再在这琐事上浪费人员,高傒简直气闷! 昨夜的混乱说明了一切,眼下的情况是:也许汉王想做成什么事是困难的,但若她想捣乱什么事, 那又是很容易的。所谓成事不足,坏事有余。 气的高傒忙了一夜没有意义的事情, 又不得不忙。 麻烦的不是寡人,该是相国才对。刘枢似笑非笑的回道。 高傒拉下脸来:王上还是保重御体,早日拥有王嗣才是。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郦壬臣,见她一副被折磨惨了的模样:写字的左手腕一圈污青,像是被活活捆了一夜,双目通红,神情恍惚,面色灰白,更像是被狠辣的君王威胁逼问了一顿似的。 汉王行为暴戾,常有夜间杀人的习惯,高傒心下担忧,希望这郦壬臣可别说出去什么高氏的机密才好,回头定要找她问问破绽。 刘枢闲闲道:相国大夫一定很好奇寡人昨夜明明去了膏粱殿,为何又回来了? 高傒道:老臣听闻王上旧疾复发。 这只是其一。刘枢冷笑道: 相国大夫还是好好去问问你的女儿,昨夜在膏粱殿寝室的香炉里,给寡人掺了什么药?以至于寡人手脚酸软,言语困难,你说,这还怎么叫寡人呆下去? 高傒面上一僵,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有多意外。 刘枢又加一把火:至于寡人为何会偏偏在昨夜那么关键的大礼日旧疾复发,就要再问问相国大夫的好儿子了,散骑大夫高封! 第190章 高傒大惊,刘枢的眼神笃定,她绝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相国大夫与其跑来追问寡人为何不撤回送公子衷回国的王命,不如管好自己的家里人。 刘枢每说一句,高傒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一分,他明白,这一回是自己大意了。在进宫之前,他只想着逼问汉王,完全没想到自家后院会起火,而且汉王貌似比他还清楚自己家事的底细。 高傒的背后泛上一股冷意。 他原本还有准备好的一肚子话要说,但是这一下被汉王打的措手不及,任何话都咽回肚子里了,高傒还是头一次如此仓皇的从宣室殿里出来。 望着高傒蹒跚老迈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刘枢轻轻松了口气,目光悠远,不会有多久了,这种日子。 打发走高傒,刘枢也不能闲着,但是接下来要做的事,就不方便郦壬臣也在场了。 她看向郦壬臣,许多话在嘴边绕了又绕,最后就只说道:那么痛,干嘛不用右手写呢? 郦壬臣抬起笔尖,自然而然道:臣自小惯用左手。这问题她曾回答过刘枢的,或许是刘枢忘记了,才又问一遍。 其实刘枢并没有忘记。 她的眼神更加复杂了,郦卿的右手当真不会写字吗?这话像是压抑着什么才能说出来的一样。 郦壬臣的手一颤,心里莫名一慌,是臣的右手确实不会写字。 刘枢瞟了一眼她案前的竹简,又道:可寡人看不惯,若剩下的字寡人一定要你用右手写来呢? 王命难违,在刘枢的注视下,郦壬臣只好把毛笔从左手换到右手,颤颤巍巍的点在竹简上,再三鼓起勇气,却还是不敢下笔,她不敢赌。 啪嗒,笔杆掉落在地,郦壬臣转向王座,伏身而拜,王上恕罪,臣 她浑身都在微微的颤抖,从高傒说要她项上人头开始,连续三天,她已经历了太多事了,脆弱的神经再受不起任何刺激和挑战。 刘枢一愣,眉目间浮起一抹转瞬即逝的揪心,破天荒的,她站起来,走下殿阶,弯腰扶起了郦壬臣。 站在角落的闻喜都惊呆了,从小到大,汉王什么时候扶过人,又什么时候为臣子弯过腰? 刘枢扶着郦壬臣的肩膀,欲言又止,最后轻轻拍了拍她肩,算作一种笨拙的安抚,罢了,你今天累了,寡人准你两日休沐,回去好生休息吧。 这样温和的话语连郦壬臣也吃惊了,平日汉王总是把寡人累了,尔等退下挂在嘴边的,何时用过你累了吧,回去休息这种措辞? 郦壬臣不由怔了一下,不过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马上答应了,那臣先告退了。 等她走了,刘枢才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她无心休息,把心里的事一件一件梳理一遍,排个先后次序,然后她命令闻喜传来王辇,嘴上说着: 今日的奏疏先放一放,寡人昨日晕厥,心里惶惑,要去一趟太卜司,亲自向神明请一道安神符。 这个理由自然无可厚非,任何人听了都不疑有他,太卜司在王宫西北角,那里有一处祭坛,半个时辰后,刘枢的王辇就停在那里。 她随手点了一个卜正的名字,那人便陪着她进去了。 向神明请符是神圣的事,旁人不得围观,肃穆的神殿祭坛中供奉着汉国祭祀的神明,三清始祖,皇天后土,四方神灵,依次在列。 神殿中各处都挂着写满经文得布条,随风飘荡,刘枢在经文中穿梭,按照礼制规定的特定步法走到中间,那名卜正紧随其后。 科仪的开始是一段祷诵,卜正手法熟练,将帛书和黄纸在酒中蘸过,烧成灰烬,焰光闪过,木金漆簠中很快出现了烧残的木片,刘枢取出来看,问道:这上面说什么? 那卜正本事高超,但却是个声音嘶哑难听的男人,而且脸上没有一块好肉,像是被毁容了一般这正是那次在雍城占卜归期的卜正。 他用他那刺耳难听的嗓音哑声道:回王上,这是说上天会庇佑您的平安的,诸事可成。 好。刘枢按部就班地上过香,两人便默契的从神殿另一侧门走出去了,走进一片无人问津的花苑。 事情查的怎么样了?昨晚。刘枢淡淡开口。 那卜正回道:不出王上所料,小臣昨夜找到了那名巫医术士,就在太卜司某个卜堂内,他也确实是散骑大夫高封的人,小臣也拿到了证据。 刘枢点一下头,示意他继续。 小臣赶到的时候,那名术士正在施法,观其咒术,应当是能将人置之死地的邪术,配合服药发作。王上每日服用的汤药中,应该也被偷偷放入了毒药引,只要催动邪术,便会发作。这邪术在汉国禁用,小臣只在郑国见过一次。王上每次无缘无故的晕厥,应该也是与之有关。 听到自己多次遭受致命的邪术,刘枢却淡定的像听别人的故事,哦,置之死地?那寡人晕厥这么多次,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这个便与承负有关了。这里面的关系一两句解释不清楚,那卜正也不打算解释太详细,就直接说了结论: 第191章 小臣的先父常说,切勿过分搭理他人的因果,更不能随意制人生死。古书有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个人何时生,何时死,是贵是贱,只有天知道。那些行使邪术的术士,不崇天意,毫无禁制,自以为能掌他人生死祸福,谬矣! 他们用邪术害死过谁,大自然一定会在他们身上加诸更大的反噬,只是他们自己尚未所觉罢了,所以说修习邪术的术士,往往横死无数。 至于您为何依然康健,那自然是您的地位乃天注定,关系着汉国上下无数人的命运,区区一个小术士怎么配左右一国之君的生死呢?哪怕他拼劲全身力气,做一万次邪术,也是不能动您分毫的,您只是会难受一下而已。 刘枢道:如此浅显的道理,那术士就不知道吗?为何还做无用功? 卜正道:那术士也许知道,但高封未必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以为自己能挑战自然的规律! 他提起高封的语气充满了愤恨,甚至嗓音都变调了。 刘枢看他一眼,道:寡人总算知道你们东郭氏以前为何能做几十年的太卜令了,你们确有做王庭卜令的智慧。 听到东郭氏这个字眼,那卜正心头一痛,没错,他正是当年为高氏看过相并引来杀身之祸的东郭传人东郭也门。 刘枢道:你的父亲曾是最优秀的卜令,日后若有机会,寡人也会任命你为卜令的。 王上厚爱,臣受之有愧,臣的才能不及父亲万一。 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白白被自己害死,他在心中补充道。 多少年了,他为了报杀父之仇,不惜鼽面毁容,吞炭毁声,重新回到汉王宫中,寻找杀死敌人的机会。 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卜正,而敌人是权倾朝野的高氏。 就在他根本看不到希望的时候,是汉王发现了他,他于是成为了汉王的人。 东郭也门不知道汉王是如何发现他的,但是跟随汉王这么多年,让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刘氏王族是天生的政治动物,汉王枢总能想办法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事、物,做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像他这样暗中效忠于汉王的人,还有很多。 刘枢当然也很清楚东郭也门与高氏之间不共戴天的仇恨,否则她不会如此信任他,甚至多次亲自来见他。 之后,东郭也门又向她汇报了一些其他事情,刘枢一件一件听着。 等事情说完,东郭也门鼓起勇气问道:小臣有一事不明,王庭中那么多人,谁都有可能施行巫术,王上是如何锁定高封的呢?若您不与臣提起他,谁也想不到会是他 这个嘛刘枢道:其实很好猜,只要感受一下犯病的规律,就会发现每次总与高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奇怪的是,去雍城那次,足足一个冬季寡人都没有犯过病,这说明指使邪术之人没有跟去雍城。 东郭也门了然,既是高氏的人,又不在去往雍城的随行人员里,这就很好锁定了。 这样的人并不多,高封是其中之一。 既然你问了寡人一个问题,你也回答寡人一个问题吧。刘枢背过身去,你可听过有什么能令人死而复生的法术? 东郭也门呆了一下,死而复生?这怎么可能 刘枢转过身来,盯着他,人死不能复生? 不能。 刘枢一颓,垂下眸子,将神色掩藏,默道:那怎么会那么像 好吧,你还记得寡人昨夜服用了假死药吗? 记得。小臣看过那药物的成分,它会让人渐渐停止心跳,就像死去一般,但只要再照到第二日的太阳,便会逐渐苏醒。这是郧国特有的药物。 没错。刘枢道:那药物的催发需要一味药引子,是酸枣仁,那是每个安神汤里都会有的东西,所以寡人昨夜便叫太医署端来一碗安神汤服用。可为什么寡人在假死过去后,却出现了幻觉?好像能听见很多声音?难道与高封派术士在实施邪术有关吗? 东郭也门想了一下,道:回王上,这恐怕与邪术没有关系。您听到的也并非幻觉。 刘枢猛然抬头,什么意思?!不是幻觉? 这一瞬间,似乎有什么天幕在她眼前裂开了,劈的她眼前一白,而卜正接下来的话更是印证了她压在心底的猜想: 王上,那假死之药虽然会麻痹您的躯体,但并不会剥夺您的意识,郧国公子在给您药物的时候,或许没有详细向您解释这些,但是小臣是知道的,您无论听到了什么,都非幻觉。 你的意思是寡人的意识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刘枢捏紧双拳,寡人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东郭也门惊奇道:王上,您他还没见过汉王的脸上出现这种失魂落魄的神情。 刘枢的脑子现在早炸开了锅,她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寡人听闻东郭氏人善于看相,也看过不少三公显贵? 是。东郭也门放低了声音,可是先父去世后,小臣便发誓不再看相。 第192章 刘枢却不放过他,那你曾经看过的面相,可还记得? 东郭也门不言。 寡人要你悄悄去看一个人。 小臣 侍中大夫,郦壬臣! 刘枢根本没给他犹豫的机会。 却不料东郭也门在听到这个名字后,身子猛地一抖,汗发于额,静默片刻,嘶哑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道: 若是此人,那也不必看了。 那样的骨相,当世再无其二,他绝无可能忘记。 一个人的容颜可能会随着长大而渐渐变化,甚至会因为遭受磋磨而面目全非,但是,一个人的骨相却是生来就不变的。面相只是表象,骨相才是内里。 焦山贵骨,天下无二。 听到这样的回答,现在该轮到刘枢吃惊的看着他了。 原来他早看出来了。 东郭大夫的嘴可真严。刘枢的喉头像是哽住,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激动。 东郭也门黯然道:小臣从前就是因为说的太多才害死了父亲。 汉王离开了这方小花苑,也离开了太卜司,进出之间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君王的脸色如常,仿佛只是简简单单去请了一道安神符而已。 唯有闻喜察觉到了她逐渐加快的脚步以及上辇时那脚下一乱的踉跄。 回宣室殿!她僵硬命道。 日头还那么高,可汉王却没有去处理奏疏,而是直奔内殿。 她走的极快,步态如风,殿内的小宫女都来不及行礼问安,慌慌张张的跟上去卸她腰间的佩剑,却被她一袖子挥退。 退下! 所有人,都退下! 宫人们快速退出了殿门,闻喜不放心的最后一个走,正要关门,又被汉王叫住: 闻喜,把那石室的锦盒拿来。 四下无人,她的声音终于忍耐不住,染上了哽咽。 闻喜惊诧了,王上 汉王嘴里的石室锦盒,只会是那一件东西,那个八年前装满了帛书的木盒 寡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青霁的字了。刘枢泪如雨下,都快忘了是什么样子 尘封的锦盒被打开,隽秀的字迹已有岁月的痕迹,泛黄的帛书沾上了君王的热泪。 君王的眼泪又怎么能叫第二个人看到? 她只有把自己躲在无人听闻的宫殿角落,哭得压抑而痛心入骨。 我绝不会再失去一次了。 第88章 齐国国书 齐国国书 郦壬臣从相国府邸出来的时候, 身上早就一片冷汗,她一面朝城外赶路,去接田姬, 一面默默思考着方才与高傒的对话。 不出她所料,高傒的查问盘根错节,一句都容不得疏忽, 担心她吐出去高氏内部的秘密,好在她瞒天过海的本领也不遑多让,加上她那一副被迫害惨了的模样, 确也令人放心。 离开之前,高傒又告诉她一则喜讯:那封由她亲笔书写的命令已经送到了遥远的前线,顺利阻止了大军返还。 郦壬臣心中五味杂陈, 但还是打起精神来向高傒道贺。他们现在已经完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高傒对她的信任已与其他门客无异, 而且王上昨天已经如约去过膏粱殿,这就也没理由杀郦壬臣了。 高傒吩咐道:驳回送公子衷回郧国的事情,也要抓紧办了。 朝中各路高氏的大夫都被汉王禁足了,他现在手下几乎无人可用, 最能派的上用场的就是郦壬臣了。 下官一定办好此事, 至多一个月,这条王命便会作废。郦壬臣保证道。 高傒满意的点点头,王上无非就是想借此机会将公子衷送回国去,趁着老夫无计可施,偷梁换柱! 他轻蔑笑道:可她毕竟太年轻了,想在老夫手底下动作, 哪有那么容易的! 郦壬臣只好附和。高傒真是心思歹毒又脸皮够厚,前脚还拿她的项上人头做筹码去威胁汉王, 今天又亲亲热热和她谈笑风生起来了。 无耻至极。 在高傒眼里,除了他自己和儿子,其他人的命都不是命,都是手里的工具。 郦壬臣思量着高傒的话,心道汉王的想法当真如此吗?她不知道。但是直觉告诉她,现在的刘枢不像是会在高傒面前打明牌的人。 驳回公子衷回国的这件事,即使不由她来办,等过一阵子,高傒也会让其他人经手的,以汉王现下的实力,根本无法将那道王命付诸实际。因此,汉王那么做看起来更像要声东击西。 郦壬臣刚一离开相国府邸,就听身后响起了激烈的争吵声,她顿住脚步听了一小* 会儿,又赶快走开了。 听音色,大概是高傒正在与高封大发雷霆,高傒听起来怒不可遏,高封也万分激动,但是这二人具体争吵了什么,隔着一道墙又走在南阙大街外围的郦壬臣是听不清的。 其实她不用细听也能猜出一二,这对高氏父子政见不合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高傒老谋深算,却固执吝啬,绝不舍得放弃手中已经拥有的一切。而高封胆大妄为,却思虑不足,常常冲动行事。 第193章 他二人虽同在一个阵营,按理说应当团结如磐石,但却经常互有隐瞒,各怀心思,这样奇怪的父子关系,势必会起大冲突的。 郦壬臣走到沣都城外,却怎么也找不到田姬的影子,这下可急坏了,左问右问,谁也不曾见过一个长相似田姬的人。 昨夜经过了那么多事,此时郦壬臣早就脱力,全拼一股意念支撑着,她问遍了沣都城门附近的商铺和居民,依旧一无所获。 难道田姬没有来这座城门口? 不可能。郦壬臣否定了这个猜测,田姬从来都不是那种擅自做主的人。 正急不可耐间,忽然,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随后调转脚步就朝家走。 郦壬臣的住所在城西的一处偏僻小院,是她们调回沣都时用身上仅有的盘缠添置的,盛夏来临,蝉鸣响成一片,郦壬臣急步快走,汗涔涔的推开门扉 小主人回来了? 田姬站在院中,像往常一样添柴做饭。 郦壬臣一怔,向周围瞧了一眼,只见院子和往常一样整洁,甚至比平日里还要整洁。 她迈进家门,我不是说叫你收拾行李,然后去 然后主人就要抛弃小人了吗?田姬直起腰,平静的回望过来。 郦壬臣沉默片刻,我从没说过。 田姬道:可是您也没说过允许小人与您同生共死。 郦壬臣叹了口气,放弃狡辩,她走到院子里,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好吧,田姬,我只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又怎么发现的? 田姬递给她一块净手的湿帕子,说道:因为您说如果昨晚不来城外找小人,便要今早捎信来告诉小人下一步怎么做。 郦壬臣奇道:这又怎么了? 田姬道:因为小人知道,聪慧绝顶的小主人从不会临到眼前了才开始想办法怎么做。无论面临什么事,您总会早早就把计划想妥了,才会行动。所以您叫我在城外等候,其实是已经做好了独自受死的决定,怕小人伤心,才不告知。 郦壬臣默然,手里的帕子被拿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碗热乎乎的鲜肉羹。她叹了口气,举箸吃起来,无奈道:我看田姬才是聪明绝顶之人呢,我那么煞费苦心,竟然骗不过你。 田姬道:一开始也是骗过了的,我连行李都拾掇好了。 哎? 后来反应过来不对劲,就又一样一样放回原处了。 这又是何必。 除了小主人这里,我又能去哪。 你绣技一流,又读过书,天下总有立身之处。 可是那样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田姬的声音低下去,眼底浮现哀色,我们的仇又怎么报呢? 郦壬臣一顿,停下筷子,是啊,八年前的那场灾难,让田姬也逝去了家人。 两人只说了这几句,郦壬臣的一碗粥就快见底了,她实在是饿狠了。 再来一碗吧,你也一起吃。 二人默契的没有再提那个沉重的话题,更没有提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等最后一滴肉羹咽下肚,她们餍足地靠在树下乘凉,享受片刻的安宁。 郦壬臣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我的俸禄已经吃得起肉羹了吗? 夏夜的傍晚送来凉爽的风,伴随着田姬的咯咯大笑, 您啊 郦壬臣看着这个既像长姐又像乳母的人终于高兴起来,也莞尔一笑。 接下来的两天,郦壬臣在家舒舒服服的过休沐,那群叽叽喳喳的老臣不在,想必汉王也是过得不错的。 * * * 半个月后,在郦壬臣的亲自操刀下,公子衷要回郧国的事情算是完全泡汤了,郦壬臣处理起事情又快又好,连高傒这种政客熟手也要赞不绝口。同样是为官,比起旁人,郦壬臣的处事手段总透着股灵气,这样好用的左膀右臂,不得不叫高傒越来越引以为重了。 郦壬臣亲手操作帮助高傒驳回了那道王命,汉王怎么说也不会对她有好脸色的。但叫她没想到的是,汉王竟借机完全疏远了她,或者说,做出了一副完全疏远她的样子,再也没召她去问政。 这在外人看来也许合乎情理,但郦壬臣却感觉到了一丝蹊跷,如果汉王仅仅因为介意她是相国的门客便疏远她,那么早就该疏远了,甚至不可能启用她,更不会等到现在才疏远她。 如果汉王是因为公子衷回国的事而生气,那更不可能了,因为下达送公子衷回去的王命本就意在声东击西。 汉王究竟是怎么了? 炎炎夏日,酷暑难当,这个夏季王庭表面风平浪静,郦壬臣按部就班的点卯散酉,处理政事,可一直没有再入宣室殿,倒是高氏这边出了不少事情,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狁方那边了。 虽然早就猜测高氏与狁方暗通曲款,但郦壬臣也是最近几月才逐渐掌握到这件事的证据的。 高傒对她的信任与日俱增,允许她参与的机密活动也越来越多。本来这些敏感的事情都是要培养他的宝贝儿子高封来做的,奈何高封实在扶不上墙,高傒只好带领心腹亲自操持了。 第194章 按照高傒的设计,太尉的大军应该很快会受到狁方的再次袭击,叫大军根本没有班师的机会。可是两月过去,边境却平安无事,那帮胡人不知怎么的,竟再也不来了。 高傒纳闷了。 要找个人去北境一趟,探听虚实。高傒向郦壬臣下命令,又盘算一番:你上次给老夫举荐的那人,叫什么来着?赵必姜? 这确实是郦壬臣推荐给相国提携的人,是,她怎么了? 自从她向高傒提过此人后,高傒便指派赵必姜做了个郡守大夫,这么久过去,也没再听闻她有什么事迹。 高傒便道:老夫这几月观其做事谨慎,知进退,很听话,这次便派她去吧。 郦壬臣在心中苦笑,在高傒眼中,政绩能力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做事听话才是高氏喜爱的人。只要政绩不拖后腿,谁听话,他便提拔谁。 就在汉国的内政处在暂时的平静期的当口,天下的局面开始逐渐骚动。 汉历二十三年秋,楚国临兵大曲江,于江边举行大搜礼(阅兵),向蔡国炫耀武力,而后高调返还。楚国这一举动虽然没跨过大曲江,但依然令羸弱的中原小国瑟瑟发抖。 在这种紧张的国际关系下,盛夏已过,肃杀的秋风从西而东,吹过广阔的中原大地,漫过人心惶惶的九国诸侯,一封来自齐国的国书也飘飘然吹到了汉王枢的案头。 齐王欲会盟诸国君长,商天下大事,一匡中原! 当史官大夫读完这封长长的盟会国书的时候,汉廷群臣耸动,因为这无疑向列国传达了一个信号:齐国国丧内乱已平,将再次回归九国之长的位子! 就在大家都以为那个遥远的海边大国要陨落的时候,它竟然又奇迹般的化散为整了。谁都没想到,齐国竟然短短一年就平息了王族的内乱。 刘枢也很好奇,问负责外事的长官典客大夫:发国书者何人?难不成是齐国莒侯?亦或是公孙姜勉? 回王上,都不是。在议事的含章殿中,典客大夫当众说道: 国书乃新齐王姜于所发。 满廷群臣又是哗然,其中最震惊的莫过于郦壬臣,她简直不敢相信,翁主姜于明明前段时间还在楚国逃难,怎么会成了齐王! 你确信?刘枢也怀疑地发问。 典客大夫献上国书道:齐国国书,金织银绣,王印封蜡,绝无虚假。 刘枢接过锦书,又将上面的话读了一遍,沉思片刻,默道:王女姜于,果然不简单啊。 第89章 流亡王女(二更) 流亡王女(二更) 四个月前。 暮春的鲁国陬城暖风拂面, 素雅的梨花开满了鲁公的御所,在这座规模不亚于齐王宫的御所一角,住着一位令鲁国三公室都头疼的不速之客。 大半年前, 齐国哗变,这位齐国的翁主便逃来了鲁国,鲁国是齐国的盟友, 当然没有理由不收留她。 可是日子久了,事情便微妙起来,鲁国究竟该支持谁来做下一任齐王呢? 这个问题当然不是鲁公来想, 因为鲁国的一切内政都牢牢把持在他的三个堂叔手中,也就是天下闻名的鲁国三公室。 至于三公室的决议,后来大家都知道了:遵循鲁国一贯的保守风格, 他们表示坚定的支持齐公孙姜勉继位。 这样一来,如何处置滞留的姜于就成了问题, 鲁国已然决定支持姜勉继位,却又收留齐国翁主在境内提供庇佑,是何居心? 姜于还没有意识到鲁国对她的态度已经悄悄发生改变,但她的老师郦渊却发觉了端倪。 晨色方晞, 鲁公为何赐酒呢?郦渊看着天色道。 他一个人挡在门外, 不让鲁公派人送来的酒具进入到姜于下榻的屋舍。 齐王宫内讧以后,郦渊便逃出了淄城,追上也在逃命途中的翁主姜于,并与她一同投靠到鲁国。 这个鲁国翁主姚苣略显慌乱地道:祖母寿辰,举国欢庆,这是父亲赠与贵客的一点心意。 既然是心意, 但我们刚来时却没有,此时突然相赠郦渊又道:这不符合鲁国待客的礼仪吧。 按照鲁国的习俗, 要在客人上门的第一天便招待送礼的。 郦渊守在门前,寸步不让,文质彬彬地拒绝着神色不自然的姚苣。 这时,屋舍的大门却从内而外被推开了,伯冉大夫,一壶赐酒而已,干嘛那么较真呢?我们便收下吧。 两人抬头望去,就看见姜于出现在门口,她原本生得体态潇洒,眉眼风流,但经过接二连三的打击,此刻神态憔悴,面容疲惫。 于翁主姚苣有点羞涩的向她行礼。 姜于微笑回礼,打扰多月,在下还没拜会过苣翁主呢。您看起来竟比传闻中称道的还要美丽。 只这一句,姚苣的脸庞就慢慢红起来了。姜于在心中好笑,鲁国果然封闭保守,只是平平无奇的夸赞,对方怎么就脸红了呢? 她扭头对郦渊道:伯冉大夫,我们收下这酒吧。 好吧。郦渊欲伸手去拿,但却被姚苣避过,她拦住捧着精美酒具的宫人,脸上的神色更不自然了,似乎左右为难。 第195章 怎么了?姜于步下台阶,亲手拿了那壶酒,自然而然的递给一旁的郦渊,见姚苣一副心事的样子,就道: 说起来,我与苣翁主似乎还有婚约,是不是? 二十多年前,齐鲁交好,她二人的父母曾指腹为婚。姚苣一惊,小声道:没想到于翁主还记得这事。 郦渊无奈的看了姜于一眼,自己这调皮的学生,脑子里记什么经书都记不住,偏偏记那些风流韵事都清清楚楚的。 当然记得。姜于眨巴着那双含情的桃花眼,一副很真诚的样子,道:可惜在下国中混乱,日后还不知会不会有更大的祸事,可能无法履行那桩婚事了。日后面见鲁公,在下会当面请命,请他收回这份缔约。 郦渊瞧着她的表情,知道她这只是在找借口推掉婚事罢了,内心指不定多松快了,但脸上还是装出一副痛惜不舍的模样。这样的理由,叫姚苣也不好再说什么。 等送走了姚苣,郦渊立马将姜于拽进屋里,合上门扉,翁主,这酒不能喝! 为何? 郦渊与她一顿分析形势:现在鲁国已全力支持公孙勉继位,您的处境将非常危险! 阿勉继位是好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姜于疲倦的坐在榻上,目露迷茫,道: 父王薨逝了,二哥杀了长兄,我的长兄没了到最后,二哥也没了。齐国还是我能回去的家吗? 郦渊急道:所以才说您的处境是最危险的。公孙勉继承大统,您留在鲁国,鲁国将怎么对待您?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姜于把头埋进枕头里,不想听,伯冉大夫,你是齐国的虞师大夫,该回去辅佐新君才对。 郦渊看她这副颓丧的样子,叹了口气,道:齐王宫哗变,臣现在哪里还是虞师大夫呢? 郦渊很清楚,他是无法回到齐国去的,刚刚死去的齐王臼不信任他,那么支持公孙勉一派的人也不会容得下他。 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按照老齐王的授意替姜臼做了太多事了,其中不乏诸般打压公子栾的事情,这么一来,支持公子栾一派的莒侯一派也定然容不下他。 他现在成了无根之臣。 于是他道:在臣逃出淄城的时候便已经想好了,臣以后只能辅佐您一人,您就是臣现在的主公,臣还能去哪? 姜于一把掀开枕头,吃惊地望着自己的老师,你说你要认谁做主公?我?开什么玩笑? 臣没有开玩笑。 一个士人总是要有奉命的主公的,否则,又怎么在天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呢。 郦渊不想去别的国家出谋划策,就只能选择姜于。况且,在郦渊看来,自己的这个学生虽然看起来不着调,但并非愚笨之资。 姜于坐起来,看着郦渊无比认真的神情,苦笑道:可我只是个毫无用处的翁主啊,你辅佐我,岂非大材小用?我连自己如何活下去都不知道。 那臣便竭尽全力帮您活下去。 即使如此,我在齐国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城主,你只能做我一城的大夫。 那臣便做您一城的大夫。 郦渊见她冥顽不化,便起身将那壶酒打开,又打开窗子,一把将酒水泼在窗外的梨花上,梨花起先还没什么变化,但过了一会儿,所有沾过酒液的花瓣都渐渐变黑。 姜于吓得直接跳起来,大叫:这酒有毒!鲁公怎么能堂而皇之的要毒死我这个齐国翁主呢!他怎么敢 您还不明白吗?郦渊道:现在的齐国已今非昔比了! 姜于一愣。 她将脸埋在手里,静默一阵,才道:你怎么发现的? 郦渊道:方才我见苣翁主神色慌张,便猜出了一二,又联想到如今齐国的形势,则不难推断了。 他想了想,又道:这是苣翁主给您逃生的信号,您却没有读出来。 她?姜于纳闷了。 不错。郦渊道:您就没想过,她是故意那样表现得明显慌乱吗?现在的鲁公御所中,所有人都在盯着我们呢。 姜于压下纷乱的思绪,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峻了,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郦渊低声道:鲁国不宜久留。 就这样,在郦渊的设计下,二人连夜逃离了鲁国国都,昼伏夜出,一路来到了楚国。当今天下,除了楚国,也没有别的国家敢公然收留姜于了。 楚王敖糜在国都丹郢为姜于举办了盛大的接风宴,楚国不以流亡翁主视之,而是以招待诸王的九献之礼欢迎她。 姜于知道,这是一种炫耀。因为这是头一次,身为中原翘楚的齐国王室向被视为南蛮的楚国低头求救,楚王简直乐开花。 敖糜操着一口不同于中原各国的方言,笑呵呵的于席间问她:怎么样?不谷的宴会礼仪比之鲁国如何? 不谷乃楚王的自称,类似于中原的孤或者寡人。 第196章 姜于礼貌回道:王上礼制繁盛,胜于鲁国。 敖糜悦然,又问:那比之齐国又如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姜于只好又回道:比之齐国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敖糜大喜,继续问:不谷的宫室比之淄城王宫如何? 姜于环顾高大绚丽的楚王宫,手里端着花纹繁复的镂空青铜酒樽,还是道:丹郢王宫盛美,齐王宫不及也。 不谷的舞乐笙萧又如何? 姜于耳边听着楚国风情的《湘君》乐曲,欣赏着楚女婀娜奔放的舞姿,道:如闻仙乐耳暂明。 楚王哈哈大笑,开怀畅饮。 宴饮将尽,楚王微醺,半醉间又向她道:楚国地广物博,兵强马盛,不谷的治下,比之乃父又如何呀? 听到这一句,姜于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就要发作,一旁的郦渊眼疾手快的按住她肩膀,悄声道:翁主,稍安毋躁啊! 敖糜将一樽烈酒尽数倒入口中,眯眼瞧她,这是一次试探。 姜于只好忍下,一双美目渐渐蓄了泪。她平日里娇纵惯了,何时受过这等欺侮。郦渊附耳小声教她说了几句,她才开口道:楚国物产富饶,小臣在此已乐不思乡了。 哈哈哈哈哈楚王大笑,满朝陪宴的文武大夫也跟着大笑。 没想到这时姜于忽然站起,道:王上如此厚遇小臣,小臣日后定如数相报。 笑声止歇,楚王无所谓的道:哦?不谷洗耳恭听,翁主究竟要怎样报答楚国呢? 他表面上谦虚发问,实际内心根本没将姜于放在眼里,区区一个翁主日后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郦渊观察姜于表情,心道不妙,准备伸手拽她坐下,但姜于已经率先一步躲开了。 姜于绕过餐案,暗中捏紧了拳头,不断给自己打气,随后缓缓道: 金银玉帛,那是王上您已经拥有的东西;象牙犀角,也是您国土生长的东西,天下任何珍宝都只是您的剩余罢了,因此,小臣不会用这些俗物来回报您的。 她这一番话,铺垫恰当,比兴得宜,是妥妥的外交辞令,又吊足了听众的胃口,听来像熟稔的外交口吻,令在场诸人都吃了一惊,连郦渊都惊诧了。 翁主姜于纨绔虽纨绔,但好歹是齐王之女,在宫廷社交方面也并非拿不出手。 楚王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笑道:尽管如此,翁主报答的东西,将会是什么呢? 姜于道:倘若日后齐楚两国发生战争,我齐国绝不率先攻城。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楚王道:好大的口气,泱泱楚国何时需要他国来礼让了? 敖糜放声大笑,并未将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话放在眼里。齐国的王女亲自请求他的庇佑,这已经充分向中原诸国展示楚国的地位了。不过姜于一番话,也叫他不敢再过分折辱齐国的国威了。 就这样,楚王厚礼姜于一行,以诸王的规格赐予她住所和随从,每日供奉美酒佳肴,锦衣华服,美人艳舞,姜于便踏实住了下来。 楚国有着九国中最奔放的习俗,竟然有着名正言顺的伶人乐坊与官方妓市。 住了几个月,姜于很快便沉迷起来,本性风流的她每日辗转于各种饮食宴乐场所,这里的风土人情与齐国全然不同,使她很快忘记了故国的纷乱斗争,反正,那本来也与她无关。 却不知齐国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缠斗多月,齐国将军晏能攻下了莒侯的城池,杀死了莒侯,小公孙姜勉失去支柱,他的老师只好带着他逃出齐国,不知去向。 将军晏能只好写信到楚国来,试探姜于的态度。 姜于是被郦渊从酒市里拖出来的,醉醺醺的姜于根本没理会晏能的来信。 她嘟囔着:我才不回去,父王都没了,回去干什么? 提起父王,她又稀里糊涂的哭起来,染着一身酒气,醉的半梦半醒。 郦渊看着她的样子,皱了皱眉,大声道: 翁主您应该赶紧离开楚国。您离开齐国之后,齐国纷争不已,国无宁日。现在国无王储,若您能回去,拥有齐国者,必定是您。望您勉励自重! 姜于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不当王,我不当王 她说着又要去拿酒壶,却被郦渊一把夺过。 现在恐怕不是您想不想当的问题了,楚王已经向臣打听了态度。 郦渊这话讳莫如深,醉醺醺的姜于哪能听懂,只一个劲说着:人生在世,只求安乐,管那么多干什么?我必老死于楚国也罢。 郦渊愤愤跺脚,离开了酒市,很多天都没有来再看她。姜于没当回事,继续花天酒地的生活。过了几天,某日,她发觉酒市献酒的楚女好像格外热情,乐坊的艺妓也格外卖力的弹奏助兴歌曲。 那一天,她喝了很多烈酒,那一天,她几乎是烂醉在酒巷深处,酩酊睡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马车的颠簸震醒的。刺眼的阳光夺眶而入,姜于头疼欲裂,好半天直起身子,却发现四野都是茫茫荒地,郦渊在前面赶着马车。 这是什么地方!她大惊失色。 第197章 这里已是楚国境外五十里外了。郦渊只是神色如常。 原来是郦渊等人商量,设计用酒把她灌醉,趁机用车拉着她离开楚国,走了很远,她才醒过来。 姜于见状大怒,跳下车来,抽刀向郦渊劈过去,郦渊赶紧跑开,道:事已至此,翁主杀了臣有什么用? 又说:天命不可违,望翁主勉励自重! 姜于气得边撵他边道:我回去也无非死路一条,你这是想要我丢命啊! 郦渊站住脚,正色道:您千万不要这么想!人应当抓住机会。古语说,怀恋安逸,是影响事业的大病。如今齐国政治弊败,动荡不安,而翁主您的随从都忠心耿耿。机遇来临,翁主您拼死一搏,荣登齐国君位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您须立即行动! 机遇?什么机遇?姜于有点懵,她放下手中的刀,朝身后看去,只见随行队伍中除了自己的扈从外,还有楚国的士兵。 这下她便明白了,原来楚王也有意送她回去,这些士兵就是派来助她的,如果她执意不回,那就会被这些士兵杀死。果然,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一切待遇总是在暗中标好了价格的。 此刻她已别无选择,酒也彻底醒了,怔在原地。 原来我终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吗? 她长叹一声,认命般的揪住郦渊衣领,道:此回若是不成,我第一个就杀了你! 郦渊却道:假若不能成功,不必翁主来杀,小臣早就抛尸荒野了,还用得着您动手吗?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姜于,可若能成功,您将拥有的是整个齐国! 姜于被他的目光盯的一愣。 拥有整个齐国。 一股奇异的野望从她心底丝丝缕缕的爬上来。未及反应,郦渊就走过来,将她一把推上了一匹骏马,又把缰绳塞进她的手里。 翁主,您的命运,我们所有人的命运,还有齐国的命运,都要看您的做法了。郦渊对她道:臣祈求您,以翁主之智,保齐国之固! 有些种子一旦在心里种下,便会快速的生根发芽,尤其是一个人被迫站在风口浪尖的时候,为了活命,总会迸发出惊人的潜力。 从那天起,姜于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她变得敏锐的像兔子,谨慎的像猎犬,随时捕捉任何风吹草动。经过思量,她没有选择向晏能回复信件,而是带领一小股队伍秘密向齐国行进。 她带领部下行进的速度堪称惊人,是妥妥的急行军。她命令士兵一天只停顿一次,只吃饱一餐,然后走最近的路线向目的地逼近。 他们昼夜兼程,跑步前进,每日只允许休息两个时辰,哪怕遭遇大暴雨,也绝不耽误前进的速度。为了走捷径,她穿过满是瘴气的雨林,涉过水深及腰的大川,翻越陡峭至极的崇山峻岭,仅仅二十日,他们就以惊人的效率抵达了目的地齐国威城。 之所以抵达威城而非王都淄城,姜于有自己打算。威城是最后一个没有被将军晏能攻下的城池,姜于决定率先攻下它。 由于她带领军队逼近威城是秘密的行动,城守松懈,她只用了一点点兵力,出奇制胜,便出其不意的攻下了威城最薄弱处。 当姜于进入威城的时候,晏能的军队甚至还没有抵达。 然而姜于并没有停下来,她一面派兵驻守威城,一面又率领部队前往即墨城坐镇这是她自己的城。 几日后,晏能才得知威城已经落入从天而降的姜于之手,他惊讶的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 他原本只是想试探姜于的态度,如果姜于无意王权,他便去寻其他王室成员,扶一个傀儡齐王,如果姜于听话,他也可能将姜于接回来扶上王位,这样一来,无论谁做齐王,晏氏便有了拥戴之功,姜于只能乖乖听话。 但是现在,一切都乱了,姜于独自打下了莒侯最后一块地盘,还留守了即墨城,就好像在绞杀莒侯势力的这场战争中,姜于也有了不可磨灭的功劳一样。这分明是要与晏能平起平坐的意思。 晏能的部队还是抵达了威城城下,然而威城闭门不应。 第二日,姜于从即墨城向晏能发送了一封王室规格的制书,这封制书起笔便是居高临下的态度 现下国中混乱,王女姜于已经剿灭了莒侯之乱,姜于是老齐王亲女,乃唯一正统的王室血脉,最有资格继承国君之位,因此便以国君的身份命令晏能去即墨城向新国君觐见。 念在晏能有平定内乱之功,新国君一定对他重重有赏。若晏能不去向新王觐见,那么便是齐国新的叛贼,齐国就要联合中原各国共同讨伐之。 这一封恩威并施的制书实在是叫晏能有气都没法撒。 首先,姜于虽然只打下一城,但已完全将扫平莒侯的功劳归在了她自己身上,晏能只捞了个从龙之功。其次,姜于稳坐老齐王赐给她的即墨城,向天下明明白白昭示着她继承王位的合法性,叫晏能根本没法反抗,一旦反抗,他就是叛贼。 想不到那个平日里不着调的小小翁主,竟有这等能耐!晏能憋火的发狂,但也别无他法。 变故来得太突然了,直到这时,很多人甚至都还以为姜于仍然在楚国呢! 第198章 晏能计算了一下手中的筹码,以他的兵力,并不能将齐国全部吞下,况且现在他又失去了合法性,军心更加涣散。如果他和姜于硬顶,恐怕也不会有好结局。 于是,三日后,晏能率领军队开赴即墨城,五日后,晏能于城下下马叩拜,以供奉君王之礼迎接姜于,姜于也以迎接功臣的礼遇面见了晏能。 又过几日,姜于回到王都淄城,登基称王。 第90章 召集(三更) 召集(三更) 姜于登基, 封郦渊为齐相,晏能为上大夫大尹爵位,位在所有大夫之上, 自此,齐国局势稍稳。 这时候最惊喜的莫过于楚王了,想想看, 他只派了几千士兵便帮助姜于得到了齐国王位,那么按照外交礼节,楚国对齐国也算是有国恩了。这笔买卖, 实在划算。 楚王敖糜立即派人向齐国送去了国书,要求结盟,叫齐国认楚国为长老。 但是叫楚王没想到的是, 姜于根本没买这个账。 要知道齐国乃中原第一大国,素来为中原诸国之首, 现在楚国这个南蛮国家,竟然要齐国认它为长老,那岂不是骑在全中原国家的头上了吗。 这种得罪全天下的事,姜于才不会傻傻答应。 不过事情得一样一样解决, 眼下最棘手的, 还是齐国的内政。 月末,齐王姜于设宴梧宫,款待功臣,这一回,她特意邀请了所有在别的城池的王室成员赴宴。 这一回,她要对付的就是晏能。晏能功高震主, 实在不能叫她放心,哪怕郦渊一再说晏能乃外姓人, 掀不起什么风浪,对他下手只会寒了其他功臣的心。姜于也不听。 以晏氏的权势,眼下能与之抗衡的,唯有王室之力了,没有任何姜氏的成员愿意看见一个外姓将军身居大尹之位,姜于与他们不谋而合* 。 这场鸿门宴的最终结局,就是晏能当场被王室军队合伙伏击,缴了兵权。 直到姜于的剑横在他脖子上,他仍愤愤不平:齐王于,你可别忘了,是我支持了你,你才坐上这个位置。 那又如何?姜于只是微笑,笑里藏刀。 晏能道:你就不怕,我的部下起兵? 姜于道:孤要是他们,便不会这么蠢!如今齐国已尽在孤手,他们还能再找出第二个比孤更名正言顺的人选吗?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你死了,谁还会蠢到起兵? 晏能道:说得好,名不正则言不顺,你又有什么理由杀我? 还需要理由吗?姜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道: 孤的好将军啊。如果没有你,孤就做不了齐君,这是事实,但是,你却杀了上一任齐君我的二哥,你还杀了孤德高望重的叔叔莒侯。你连杀两位齐国王室哼哼,谁要做你的君主,不也太难了吗? 晏能默然,他最后说:没有公子栾和莒侯被废杀,你又怎么能兴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晏能说完,遂伏剑自杀,血溅梧宫。 晏能之死,使那些支持姜于的功臣都胆战心寒。然而姜于却面无表情,只是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自语: 孤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之后,姜于又下令全国搜查公孙勉的下落,没过几日,便得到了消息小公孙姜勉被他的老师带到了鲁国,得到了鲁国的庇佑。 鲁国原先本就支持公孙勉继位,在这种时候庇佑他,也在情理之中。 王上,我们是否要接公孙回齐国呢?郦渊提议道,他记得,公孙勉是姜于最喜爱的侄儿。 谁料姜于却道:接他干什么? 郦渊道:现下齐国乱象已平,可以接公孙回来了 姜于笑了,齐国可不需要第二个齐王! 郦渊大惊,他抬头看去,王上,公孙勉才只有几岁 呵,几岁又怎么了?他难道不姓姜吗? 姜于只是冷笑,现在的她,王袍加身,几个月的磋磨让她褪去了那份闲散和纨绔,脸上只有严酷与敏锐,哪里还有从前的半点烂漫开朗? 郦渊端详她片刻,他明白了,姜于下令搜查公孙勉,根本不是为了接他回宫的!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他好像有点不认识自己的这个学生了,昔日伶俐善良的小翁主,似乎已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人一旦成为了王,她的所思所想都将发生巨变,这恐怕便是王权对人的异化吧。 郦渊的头脑一阵混乱,他在想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人 就在这时,姜于却发话了:孤不仅不会让他回来。她的语气没有一丝温度:孤还要命人去向鲁公带句话,这个任务,就由相国你去办吧。 什么话? 姜于背过身去,一字一句道: 就说罪臣晏能欲立姜勉,已被齐君处决,姜勉是齐君的至亲,齐君不忍心处置自己的亲人,那么就请鲁公秘密杀掉他吧如果,鲁国还想再做我大齐盟国的话。 后半句话,她的语气充满威胁,她知道,鲁国应该掂量得清利弊的。 郦渊望着王座之上的姜于的背影,惊诧得无以复加。 第199章 听听她说了些什么。 好一个至亲,好一个不忍心处置自己的亲人。可怜那个孩子,说不定还在满心期待着他的好姑母能接他回家呢。 但是现在,事已至此,郦渊已别无选择,他只能叩首,臣,谨遵王命。 于是,在齐鲁两国的史书中,小公孙姜勉从来没有被仔细记载过,他也从来没有出现在鲁国,他好像人间蒸发一样,永远失踪在了那场齐国的内乱中 解决完了内政的心头之患,姜于开始思考怎么对付楚国的问题了。 众所周知,楚王暴戾且不按照常理行事,更视中原礼仪为粪土,说举兵打过来,就打过来了,这回惹恼了他,齐国肯定没好果子吃。 姜于思来想去,唯今之计,只有联合中原七国共同提防楚国,不如就顺势组建一个同盟,选一个霸主,让整个中原铁板一块,楚国忌惮中原实力,也就不敢随意造次了。 这个方法,不仅对齐国有利,对天下诸国都有利,何妨一试哉? 姜于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于是齐国的联盟国书迅速发往了鲁、郑、申、陈、蔡、汉。以齐王的名义,召集七国君王会盟,共商拒楚大事! 第91章 刺客 刺客 高傒最近渐感疲惫, 倒不是汉王那边又出了什么事情,而是家宅不宁。 自从上回父子俩大吵一架,他便明白, 儿子也有了自己的羽翼,不是那么容易掌控的了。如果换做别人,他会毫不犹豫的拔掉这个不听话的下属, 可是对高封却不能,这是继承他一切的人。 不过眼下,他还没有闲心去想怎么教育儿子, 天下五国都已经接下了齐王于的盟会邀请,汉国也不好不表态了,他当然不希望这些外事干扰到他在内事方面的控制权, 但逆天下大势而为也不是他的作风。 接下国书的第二日,齐国的国礼便送到了, 刘枢准备在朔日大朝会上隆重收下这份礼物,以显示汉国对齐国的重视。 五月初一,朔,数百卿大夫早在寅时末便入宫等候, 卯时, 鱼贯入蕲年殿,叩拜,奏事,汉王听政。在这种场合,官员奏事之时不用口语,而是大声朗读奏章。 奏事毕, 便是朝贺阶段。这一阶段并非每次大朝会都有,只有遇到特殊节日, 如正旦、冬至、君王诞辰或者接待外国使团等等,才要多出这一环节。 齐国使者被一传一传的宣上殿来,汉王亲自接受了齐使的参拜和朝贺。 齐使步入蕲年殿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奇怪,怎么泱泱齐国派来送国礼的只有四个人? 刘枢也觉怪异,但并未多言,只是道:汉齐交好,此次七国盟会,寡人必亲往。 谢王上!为首的那名使官上前道:寡君特备三样国礼,以赠王上。随后让开一步,只见他后面三人每人捧一木匣。 何礼?刘枢问。 使官拍拍手,三人依次打开匣子。第一个匣子打开来,是一枚精致小巧的白色方鼎。 这是白玉鼎?刘枢问。 那使臣笑道:此乃精盐宝鼎。 盐鼎?刘枢奇道。 众所周知,齐国是产盐大国,别国的食盐都是棕色的粗盐,唯有齐国产的海盐雪白莹亮,细如粉末,如雪花一般纯净,不含杂质,向来是流通各国的奢侈之物。 使臣朝上一拜,道:此鼎乃我国特产精盐所制,鼎上刻有铭文,寓意汉齐两国友谊长存,祝愿王上社稷如宝鼎般昌盛永固! 善。刘枢颔首,赏赐了那捧匣子的从官,眼睛移到下一个匣子上去。 第二个匣子被打开,但见一个黄金盘子里呈着一颗鸡蛋大小的黄珠子。 此乃东海海明珠。使臣说道。 刘枢笑道:古书云,明珠生于东海,晶莹剔透,色如月华,怎么你这珠子却是黄色的? 使臣不慌不忙道:请允许臣等亲手拿与王上,一看便知。 此话一出,原本安静整饬的朝堂出现一阵不安的骚动王上的身侧,哪是他人能够轻易近得的啊。 刘枢想了一下,两国邦交,太计较小节有损和气,便道:上前来。 于是那第二个捧匣子的齐国从官便托着匣子一步一步走上丹漆彩绘的台阶,一直走到君王案前,停下,闻喜上前取出匣中的珠子,献给刘枢。 刘枢拿在手里一看便明白了,这海明珠的确晶莹剔透,透着微微白芒,之所以方才看起来是黄色的,那是因为它放在黄金托盘上的缘故,黄金的色泽折射到明珠上,才使它看起来也是黄色的。 果然是天下至宝。刘枢赞道,把玩几下,滑腻冰凉,她又将海明珠放回去,照例赏赐了这个捧匣子的从官。 接着便是第三个匣子了,那匣子甫一开启,便泄出一抹五彩光华来,等完全打开时,只见内里流光溢彩,绚丽夺目,引得殿上群臣纷纷好奇,究竟是何宝物。 郦壬臣混在群臣中,位次居中,能从侧面瞧见一眼匣子的边缘,她心下默默揣测,明若流霞,光耀百步,难道是齐国的 还不待她想完,那使臣便朗声道出答案:此乃流霞缎! 第200章 流霞缎?刘枢好奇的俯身去瞧,什么样的绸缎,竟会发光? 那使臣介绍道:流霞缎为我国国宝,织造难度极高,每年也只产得十余匹,其色泽光丽灿烂,美如天上流霞,因而得名。一寸锦,十斤金,就算是我国王室也不舍得随意使用。今献与王上,祈望汉齐两国邦交之谊如锦似玉,前程光耀! 好。刘枢喝了一声彩,备下这三份礼物,齐王费心了。 那匣子很深,又很长,锦缎只在底层铺了薄薄几匹,就算从上方俯视下去,也很难望见流霞缎的全貌。在场诸卿更无一人见过这等国宝,全都好奇的朝匣子边上瞟。 刘枢便道:也呈上来,取出看看吧。 诺。使臣应道,那捧匣子的第三名从官便也一步一步走上殿前,迈上台阶,挨到案前,闻喜走过来,从里面抽出一片锦缎,锦缎是卷成一匹一匹的样子的,一时也无法裁断,他便只能这么双手扯住,露出一截,给刘枢看。 流霞缎被展开的那一刻,只见五彩之光更盛,熠熠生辉,在烛光和日光的双重照耀下,锦缎上仿佛有丝丝缕缕明媚的光泽如流云般缓缓流淌,美不胜收。 奇哉!刘枢赞叹道,她抖了抖层层叠叠的袖子,腾出一双手,伸手摸了摸这锦缎,图案精美,触感丝滑,真不愧是国宝。 齐国送来的三件礼物,刘枢都连夸带捧,并非她沉迷珍宝,而是从外交上来说,这样的态度无疑给足了齐国面子,有利于不久后的盟会顺利举行。 夸赞完以后,她又道:转过身去,叫众爱卿都看看。 众臣听到此言,也都满心期待的等着,但那捧匣子的从官似乎没听见王命一般,没有立即转身。 就在这一霎那间,那从官忽然一动,谁也没有看清他的手是怎么伸进匣内,又拿出了什么,下一瞬,一声尖锐的裂帛声响起,匕首穿破了张开的锦缎,直直朝刘枢刺过去! 同时,匣子也被那人掀翻,一时间漫天华彩,叫谁也看不清王座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枢只觉得眼前一花,炫目的流霞缎在面前一闪,在一片五彩斑斓的海洋里分不清东西南北,冰冷的利刃已经逼至她胸膛,她一个激灵,朝后猛地一躲,刺啦一声,匕首已划破了她宽大的袖子。 那人似乎很惊讶她竟然能躲过那致命的一击,匕首微顿,刘枢使出全力再要朝后躲一步,那匕首却不给她蓄力的机会,追命似的一下快过一下,向她刺来。 匕首寒光森森,定是淬了见血封喉之毒。刘枢根本无暇喘息,眼看下一击就要刺穿她的喉咙,情急之中,她抬脚蹬翻了御案,哐当一声,那人只好侧身躲过。 刘枢也立即趁着这个空隙朝后滚了一圈,和对方拉开距离。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之间,直到这时,漫天的流霞缎才飘落到地上,殿中的人群才恍然意识到 有刺客! 和匣子一起被掀翻在地的闻喜大声叫着。 刚才那一瞬,他被刺客撞倒,骨头都快被撞散架了,年迈的身体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只能伏地大呼。 话音一落,殿中一片慌张,任何端庄持重的士大夫这时候也端庄不起来了,场面一派凌乱。 刺客可不管台下发生了什么,他刚躲开刘枢踢过来的几案,便又飞速冲了上去,刘枢也就刚刚滚开一步而已,甚至来不及爬起来,便又要躲避雨点般的袭击。 大朝会的时候,她的王剑是摆在御案剑架上的,而非佩在身上,现在的她手无寸铁,而且被武艺高强的刺客迫的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凭借本能躲开那些致命的袭击。 殿中有人慌里慌张喊:快快抓刺客! 又有人叫:快快救王上! 然而喊叫半天,也无人敢上殿一步。 开玩笑,这个时候,谁也不想去做那刺客刀下的死鬼啊,更何况,大汉铁律,不被宣召而近君王十步以内者,杀无赦! 左右都讨不得半点好处。于是众臣只有焦急的抻着脖子叫唤,朝上观斗。 刘枢这时哪还有精力分神张嘴下令,她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又是几下致命的猛刺,她堪堪避开那毒蛇般匕首的同时,憋足一口气,瞅准时机,抓起身下凌乱不堪的锦缎朝刺客扔过去。 刺客被晃的眼前一花,攻势稍顿,刘枢得空,一跃而起! 多亏她常年锻炼身体,勤于弓马,兼之思维灵敏,才叫她这拼死一跃能够跳开数步,终于和刺客拉开一尺间距。不然的话,她恐怕早就死在那匕首之下了! 刺客却还不放弃,揉身而上,连环猛刺,刘枢根本来不及开口说话,灵机一动,闪到王座旁的大柱之后,刺客的匕首来不及收力,一下子扎到大柱上,笃的一声,他飞速拔出来,又朝刘枢刺去。 大柱有十人合抱那么粗,足以躲下一个人,于是,刺客朝左刺,刘枢便朝右躲,朝右刺,她便朝左躲,刺客连刺数下,总是刺不到她,两人之间隔着大柱,看不清全身,刺客一怒之下,奋起猛追,刘枢只好落荒而奔。 于是,她两人一个追,一个跑,绕着王座左转几圈,右转几圈,刘枢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生死线上,踏错一步,都有可能被刺客扎个透心凉。 第201章 台下的众臣看着干着急,尤其是那群儒生,只一个劲的喊:王上王上 只有奉车都尉大着胆子摸到阶下,哆哆嗦嗦拾起已经掉在地上的龙渊剑,朝台上抛去:王上,接剑! 他这么一喊,其他人也纷纷跟着喊起来:王上,接剑!王上,接剑! 刘枢听到殿下的响动,也想伸手接剑,奈何那剑只抛在王座边缘,离她还有一段距离,她根本够不着! 刺客也当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匕首寒光一闪,死命狂刺,一副誓要钉死她的架势。 数十个回合之后,刘枢逐渐体力不支,眼看就要转花眼了,神经高度紧张难免出错,一步不慎,又是刺啦一声刺耳的声响,王袍的一角又被划破。 好险!再差一分便要划破她的皮肉了!见血封喉之刃,触皮即死! 底下众臣也倒吸一口凉气,齐声惊呼。已经有几个大臣慢慢聚拢到了台阶边缘,神色焦急的快冒火,嘴唇哆哆嗦嗦的叫着王上。 就在这时,一道影子忽然从人堆里冲了上来,冲开挡在前面的人群,电光火石之间谁也没看清这人是谁,只见这人速度极快,一步,两步,三步上殿,飘上王座,身影飞快朝刺客逼近。 刹那间,只见银光一闪,长剑出鞘,随后哧的一下,便是刀剑入肉的声音! 当此情景,谁也没想到王座高台上会斗胆冲上去这么一个人,刺客更是没想到。于是,当刺客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腹部的时候,那里已然被一柄利剑从后背贯穿! 他拿匕首的手一抖,僵住,欲要挣扎,而下一瞬,又是一声刀剑入肉声响起。 哧! 一柄三尺汉剑又从刺客前方将其捅穿,这一剑,刺中的是他的胸膛,大量的血花从心脉喷溅出来,他脸色一白,顺着滴血的剑锋抬头看去握剑之人是刘枢。 没错,就在刚刚他被背刺的一瞬,刘枢已经捡起了自己的王剑,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刺客知道任务失败,惨然一笑,鲜血又从他口中流出,匕首脱落,掉在地上,叮铃脆响。 殿中一瞬间鸦雀无声,静的像时间凝固了一样,这使刘枢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而寒冷,仿佛来自地狱的质问: 你是何人所派?为何刺杀寡人! 刺客又是一声哼笑,未作回答,而是道:想不到你这样的糊涂君王,也能有以死效忠的臣子,真想看看从后面刺我一剑的人是谁 住口! 他没有说完,刘枢便狠狠拔出了剑,目中骤然涌起猩红,仿佛被他的话刺痛了内心深处。 她刚拔出剑,又狠狠刺进去,刺客惨叫一声,刘枢听而不闻,又拔出剑,又刺如是者三,越发狠厉,疯了一般,刺客浑身被她捅的鲜血淋漓。 哪怕是方才命悬一线,也不见她如此暴戾,煞气逼人。 最后,随着汉王最后一下拔出剑,刺客解脱般的倒在血泊中,刘枢的眼前就现出了一张和她一样溅血的脸。 是郦壬臣。 是郦壬臣从后面刺了那刺客一剑,也是她不顾生命危险救了自己。 王上。郦壬臣默默出声,高高的王台上,她看见刘枢握剑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原来,汉王枢也会害怕的这是郦壬臣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与她相比,刘枢的眼中的情绪却要复杂的多,她凝视着郦壬臣,许久不言,那眼神似乎在说幸亏是你,但又好像在说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偏偏是你! 汉王的目光充满复杂的痛苦。 良久后,刘枢转过身来,面向群臣,龙渊剑的剑尖上还滴着血,她的脸上也溅着点点殷红,甚至王袍上全是喷洒的鲜血,使她看起来就像从地狱里站起来的嗜血修罗。 君王的威压席卷全殿,群臣一声不吭,就连相国高傒也被她可怕的表情震住了。 汉王开口:查清楚,究竟是何人假扮齐使刺杀寡人! 她扫了一眼那剩下送国礼的三人,均已倒在殿下,毒发身亡。既然选择刺杀一国之君,他们四个就没想着能活着回去。 至于幕后指使,显然不会是齐国,眼下盟会在即,齐王讨好七国还求之不得呢,怎么可能派人刺杀与自己无冤无仇的汉王?定是有人从中掉包,假装齐使。 见台下众人木若呆鸡,刘枢冷笑,说道:怎么?寡人死里逃生,侥幸活着,尔等是不是很失望呀? 群臣马上扑通扑通都跪下了,磕头如捣蒜,臣等怎敢!王上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相! 呵好一个洪福齐天。 满朝文武,满嘴忠心之言,可情急之下,却个个惜命,竟无一人敢冒险上前解救君王于水火之中。 这便是她的好臣工! 这便是她治下的国! 那刺客临终的遗言,宛如一记利刃,狠狠刺中了刘枢的心窝,狠狠的撕掉了她表象的骄傲,狠狠道破了大汉国的遮羞布! 这样羞辱,更甚于毒剑剜心。 她望着俯首帖耳的群臣她的敌人们却无计可施。 刺客四人,车裂!她下达了第一道王命。 第202章 王命一下,无人敢反抗,立马有侍卫上前来拖走了那四具尸体。人死还要遭受车裂之刑,足以见君王的愤怒。 刘枢又道:宗正少府何在? 众臣中踉跄着站起一位大夫,硬着头皮道:臣臣在。 刘枢不带一丝表情道:汝乃宗正之首,不识刺客身份而贸然援引其入殿。下廷尉议处! 宗正少府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跪地求饶,在汉国,下廷尉议处往往意味着很严重的责罚,轻则降官鞭笞,重则死刑。 他的求饶没有任何用处,引来刺客非小事,按照《汉制》,这等危及国君性命的大事是谁求饶也没用的。 侍卫很快也把他拖下去了。 典客大夫何在?刘枢沉沉道。 典客也知道祸到临头了,咬牙站起来。 刘枢道:两国邦交,以尔为门户,汝却不辨身份,邀狼入室。下廷尉议处! 典客大夫连挣扎都没来得及,便被侍卫拖下去了。 刘枢扫视群臣,又道:王宫尉卫令何在? 尉卫令在殿外跪下,臣在。 他的罪行,自然不用刘枢多言了,朔望朝会,尉卫负责在殿外搜身查验,检视群臣,不得带尺寸之兵上殿,而今日刺客竟藏匕首于匣中进殿,这是何等的疏漏! 下廷尉议处! 刘枢一串命令下去,连着三个下廷尉,弄得人人自危。 而后,她转头看向了郦壬臣。 目光相遇,互相对望,似乎都藏着千言万语,她唯一想护住的人,如今却也没办法了吗? 有没有办法呢? 片刻,刘枢开口了,语气依然冷漠如冰: 侍中大夫郦壬臣,不召而近寡人十步之内,依制,下昭狱! 昭狱?! 群臣皆惊,那是历代汉王的私狱,也是传说中有去无回的地方,更是汉境之内用刑最重的地方。往往只有谋反级别的大案才会将犯人下昭狱。 台下的高傒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汉王此人果然刻毒残暴,对舍命解救自己的人,下手也毫不留情。 郦壬臣很快被拖下去了,刘枢看也没看她一眼,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剑。 第92章 昭狱(二更) 昭狱(二更) 滴答滴答 墙角的屋顶一直在漏水, 冷硬的墙面满是水汽,一股潮湿又恶臭的霉味蔓延在黑暗的每个角落。 地上铺了一层麦草,也早被无数人的血水浸湿。 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锁链声、拷打声, 连续不断,从未止歇。 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天了,昏暗无光的天牢里算不出日子。郦壬臣穿着单薄的囚服, 缩在角落,哪怕捂起耳朵,那些凄厉的惨叫声也会追着她钻入耳膜。 虽然是夏天, 但昭狱却冷的可怕,或许是这里承载过太多惨死的鬼魂的原因吧。 滴答滴答 湿滑发霉的屋顶还在滴水,明明是盛夏, 郦壬臣却做起了那寒冬腊月才会做的噩梦,大雪弥蒙, 寒意彻骨。 于是她不敢睡,甚至不敢闭眼,可是,睁眼和闭眼又有什么分别呢? 好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像八年前的隆冬大雪夜。 母亲父亲 她一遍遍念着这些名字, 好像是她的救命稻草, 却没有人能听见。关在昭狱的人谁能不痛苦,谁还来关心她呢?她算什么? 滴答滴答 漏水的滴答声、惨叫声、行刑声无限循环在身边。 * * * 不知道是哪一天,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滴水的频率似乎加快了,四面八方涌来更多潮气,外面好像下雨了, 还是瓢泼大雨,轰隆隆的雷声连着大地震动。 没有人来。 从她被关进来的那天, 就无人过问。 一开始,她还抱有希望,到后来,希望不希望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每一刻都是煎熬的战栗。 她记起,父亲和兄长,以及那么多归氏族人,曾经也是被关在这里吧 他们被关了多久?有两个月?还是三个月? 在这种地方,一切恐惧都会被放大。 她独自品尝起了八年前那个可怕的时刻,那场可怕的浩劫,归婴和归灿被投身昭狱的那一天,整个归府的天好像都塌了。 她明白昭狱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地方,但直到如今感同身受,才知道这绝望有多深。 还有她那苦苦维持家族,最终也害病而死的母亲 眼泪顺着面庞滑落,她不敢想象在这里接受严刑拷打的族人们,究竟有多痛! 我为什么要那么冲动地去救她呢为什么呢 她喃喃自语。 她后悔了,她不该救她。 滴答滴答 仍不知是哪一天,只知道雨终于不再下了。 郦壬臣几近崩溃,想到族人在这里的惨状,她根本无心进食,空气里混合着血腥和恶臭,噎下去的干粮都忍不住吐了出来。不见天日,精神涣散。 第203章 耳边随时都是哭声和叫声。好冷她冻地发抖。 她几次困极入睡都会被噩梦惊醒,一次又一次将她拉回那场大雪夜。一种悲伤沉郁的情绪围绕着她,蔓延开来,这样下去要不了几日她就会死的,哪怕不动刑。 她是见识到昭狱的恐怖了。 滴答滴答 她好像生病了。 又不知是哪一天,她终于昏迷过去,在半迷半醒中循环做着噩梦,却无处可躲。 没有可以计时的东西,她觉得自己似乎被关了很多年了。 铃铃铃 也不知道是哪天,似乎有锁链抽动的声音响在耳畔,也许是幻觉吧,她没力气睁眼。 忽然,一道炫目的白光在囚室中亮起来,哪怕她闭着眼,也能感到那股刺眼。 她抽搐了一下,害怕的想躲。太久不见光明的人,感到光亮的第一反应是拼命躲藏。 郦侍中,郦侍中 有人在轻轻地呼唤。 郦侍中是谁?她吗? 她脑子晕乎乎的甚至连自己的职位都反应不过来了。 紧接着,一个温暖的东西靠近了她,使她忍不住想靠过去,但她实在没力气,只好挣扎着睁开了眼。 引入眼帘的是一提模模糊糊的油灯,油灯的光亮其实是很微弱的,但对于长期未见光的人来说,却很刺眼。 她受不住这光亮,又闭上了眼,过一会儿,再睁开,再闭上,再睁开如此十几次,才缓过来一些。 她费力的转脸,想看看旁边的那个温暖的东西是什么,哦,原来是一个人,眯眼细看 王王上? 是寡人。 刘枢静静地蹲在她身边,离她很近,黑亮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 刘枢的旁边,立着提油灯的闻喜。 刘枢伸手,扶她坐起来,却瞥见她衣服上沾着的血迹,一惊,他们对你用刑了?谁! 知道了现在的处境,郦壬臣恢复了一点神智,她轻轻把肩膀往后让了一下,让开了刘枢的双手,答:没有人对罪臣用刑。 这声音气若游丝。 刘枢看着空落落的双手,微微皱了皱眉,心里泛起细密的疼痛。她想说,虽然没有受刑,但你一定受苦了,但话到嘴边,刘枢还是咽了下去。 不必自称罪臣。 郦壬臣虚弱一笑,大汉律,凡近王上十步以内者,杀无赦。 她不知有谁能逃脱这铁律。 你刘枢被一呛,收回了手。 刘枢原本不必亲自来的,但她要来。她是怀着多么焦急的心情飞奔来见她,她原本一见面就想告诉她,她不必受制于那条律法了。 原因无他,大朝会那天,上殿之人均不得佩剑,那么郦壬臣手中的剑又从哪来呢? 只有相国高傒能够剑履上殿,没错,郦壬臣袭击刺客的那把剑,正是她情急之中趁着混乱,从高傒腰间抽走的剑,那是高傒的剑! 这就叫她有理由可说了。 是高傒的剑登上了王座高台,袭击了刺客。如果要论处郦壬臣,那么高傒也必将被连坐论处。 高傒怎么可能引火上身,于是这件事的性质就转变成了救驾有功,是高傒的剑解救了王上,那么使用这把剑的郦壬臣,自然也没有罪责了。 为了早日提郦壬臣出狱,这几天刘枢几乎夜不能寐,她火速加急处置完了刺客风波的事情,不眠不休,宣室殿彻夜亮灯。 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办理她出狱的流程,召三司会晤,划清厘定郦壬臣无有罪责的事实从古至今,还没有哪个人能好端端的不戴罪责而走出昭狱,于是郦壬臣的出狱流程要比其他监狱复杂得多,这几乎要把刑律修改。 至于为什么要将她下昭狱论处,是因为全天下也只有昭狱是刘枢能牢牢掌控的地盘。若将郦壬臣投到廷尉大狱那里,必然惨不忍睹,刘枢还真不能保证她毫发无伤。 刘枢秘密叫昭狱不得对她用刑,还特意交代羽林卫暗中护卫。 可是看郦壬臣的态度 她恐怕还是不信寡人啊,刘枢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二十日,郦卿住的可还舒服?刘枢站了起来,语气僵硬,默默观察郦壬臣的脸色。 郦壬臣靠在角落,不言。 原来才过了二十日吗,她还以为起码有几个春秋呢。 刘枢又道:咳,相国求情,寡人不得不来。 原来是相国让来的郦壬臣只有苦笑,她垂下头,压住胸口的酸涩。 刘枢见她还是不说话,捏了捏手指,心里着急,但嘴上就是软不下来。她瞧了一眼闻喜,示意他先出去,闻喜会意,将油灯放在地上,悄悄隐退。 闻喜刚一走,刘枢便蹲下来,又扶住她肩膀,刚欲开口,却见她眼眶里都是血丝,你你不会要哭了吧? 刘枢心里一紧。连舍命救寡人都敢* ,怎么一两句话都能说哭啊,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寡人这几天有多着急! 郦壬臣强忍住泪水,咬了咬苍白的唇,臣便是如此愚蠢、如此脆弱,王上笑话够了吗? 第204章 刘枢一怔,心里划过一道钝钝的痛,手下使力,不由分说将人扶起来,站好。 你不脆弱。 刘枢的目光变得难得的柔和,在黑黢黢的牢房里,心中所有的关切在此时都暴露无遗,她托着郦壬臣的手也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什么不对。 郦壬臣也怔住了,她从没见过刘枢这样的表情。 有时候,君王的心思是最难猜的。 自从郦壬臣替高傒封驳了那封王命之后,刘枢就再也没有召见过郦壬臣,好像真的已经放弃了她,把她打成了高傒一党。但是事实真的如此吗? 刘枢的心里埋着很多事,对于君王而言,在没有十分把握能保护一个人的时候,那么保持疏远便是最好的保护。 这便是君王与普通人的区别。 有些话是刘枢没必要说出来的,但是看着郦壬臣此刻的神情,她决定再破一次例: 你知道寡人这几天没来,是在干什么吗? 郦壬臣不言,刘枢也不再在乎什么面子,自顾自的说下去: 寡人在翻律法。 寡人比任何人都想找到一条能赦免你的律法。 郦壬臣抬起头,暗淡的眸子和刘枢的相遇,蓦然触动。 刘枢扬起一抹富有温度的笑,那是从前谁也没见过的一种笑, 好在寡人找到了。 刘枢朝外朗声唤道:闻喜! 唯。闻喜又出现在狱室门口。 念判决。 闻喜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帛书,念给她们听,郦壬臣听着听着,都忍不住觉得好笑,也不知是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律法,竟然都用上两百年前的案例来佐证了?可见要把她的情况生搬硬套进去有多难。 全沣都城的人都说,幸亏相国大夫鼎立相助,郦壬臣才能免于刑戮,可真实情况怎样,只有刘枢心知肚明了。 寡人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让你受这样的苦。 她真情流露的话叫郦壬臣惊讶又迷惑,可刘枢没有给她看透的机会,接着道: 照这样的判决,寡人不仅能赦免你,还能升你一级爵位。 此次救驾,着重强调用了高傒的剑,高傒便是一等功臣,郦壬臣紧随其后。 刘枢的语气中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宠溺态度,你想要什么官职?说来听听? 明明牢房里这么昏暗,可刘枢此刻的笑意似乎在发光。 臣想要,王上就会给吗? 只要你说。 郦壬臣不言。 汉王一笑,朝外道了句:闻喜,宣诏! 闻喜又展开了另一封帛书: 侍中大夫郦壬臣,恪尽职守,忠信仁勇,践寡人治国之道,乃汉之肱骨辅弼。 寡人闻国事劳于九卿之功,遂择之典章,加封廷尉。 赐银印绯绶,秩二千石。敕下,使明知寡人之意。 王命中凡有使明知寡人意这样的句子,都表示是汉王亲自书写的王命。 郦壬臣吃了一惊,这封王命竟是封她为九卿之一的廷尉。相国也同意了? 她欲叩谢王恩,却被刘枢扶住,不叫她跪。 怎么样?可还中意? 郦壬臣有点不确定的问:可是原先的廷尉大夫如何是好?九卿可不是能够随意任免的职位。 刘枢道:他没能找到赦免你的律法,已被寡人免职了。 第93章 探病 探病 七月流火, 金风送爽,王宫里比外面更早地起风,刘枢比高傒先一步知道他派人去北境秘密洽谈的结果。 一切都在按设计步骤发生, 她的计划网正在慢慢收拢。 高傒可能到现在也百思不得解,为什么和狁方的接洽以失败告终吧。 恰在此时,盟会在即。 齐王于将盟会的地点选在了郑国的鄄城, 这是正好处在天下中间位置的城池,方便各国国君从四面八方前往。 鄄城也是郑国第二大商贸城市,以郑伯的脾性, 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做大生意的机会,于是很乐意的就同意了齐王于想将此地作为盟会主办地的请求。 消息送到沣都,汉廷开始筹备启程事宜, 虽然上一次刺客的案子还没有查清楚背后源头,但是汉国也不会因此爽约。 刘枢大半夜还在宣室殿里翻阅随行人员名册, 其中自然也有郦壬臣,目光定格在这名字上,她想起来又是旬日没见过郦壬臣了。 闻喜,你说怎样才能叫一个女子开心呢? 正忙着沏安神茶的闻喜走过来, 摸不清汉王的意思, 便道:这可问住老奴了,王上您也是女子,不妨想想,您会因何事而开心呢? 寡人嘛刘枢理所当然的说:叫上下群臣、内外百姓,都乖乖听命,寡人自然就高兴了。 闻喜: 他怎么就忘了, 自家这位主子是和寻常女子不一样的性子。 刘枢放下名册,又拿起另一卷竹简, 问道:怎么久不见郦大夫的奏疏呈上来?廷尉司的职务交接这么慢吗? 第205章 闻喜这才反应过来汉王兜这一大圈的目的,就道:只怕郦大夫还未接手廷尉司呢。 为何? 闻喜道:因为郦大夫已告假好几日了。 告假?她为什么告假?何时告的假?寡人怎不知?刘枢合上了卷轴,一连串的追问。 这一大堆问题叫闻喜听出了其中的焦急,搁在从前,汉王是从来不关心臣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他俯身道:王上,九卿告假都是直接与相国大夫说的。 哦。刘枢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就忍住不再说什么。 闻喜接着道:听闻郦大夫有一阵子不来了,据说是告的病假。 她病了?! 刘枢又无法淡定了,放下奏疏,站起来,自语道:一定是上次在狱室呆了二十日,染了病气。 弯月出于宫阙之上,时辰有些晚了,闻喜见她站起来,他以为她要睡,便端来安神茶。 刘枢皱皱眉,喝什么茶!寡人要出宫。 闻喜惊讶道:出出宫?现在?王上这阵子去通知准备仪仗可来不及。 要什么仪仗?寡人自己去。刘枢命道:去准备一件普通的衣裳来。 闻喜明白了,汉王想要悄悄微服出访,看她的表情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思,闻喜只好按她说的去准备了。 这也不是刘枢第一次偷偷溜出宫去,该注意什么闻喜都知道。最近汉王越来越大胆了。 一个时辰后,一辆简陋的马车循着小道就停在了郦壬臣院子门口。 不得不说,郦壬臣的小院子实在过分偏僻,过分难找,也过分狭小简朴了。 刘枢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险些要惊掉下巴,很难想象,郦壬臣马上就是要做九卿大夫的人了,住的宅子却和她的身份一点也不相符。 上弦月高悬,天上星光点点,刘枢没想多做停留,只想看一眼郦壬臣而已,看看她病的重不重,不然的话,她根本没法放心。 主仆二人都下了车,闻喜也穿着普通人的打扮,走上前去,敲了敲连个牌匾也没有的木头门,他年纪一大把了,还要跟着主子晚上出来探病,真是累到没脾气。 小院里连个看家护院的狗都没有,几声敲过,里面无声无息。 刘枢低声道:如果主人已经睡下,就算了吧,我们明日早点来。 主仆二人正要转身,却听到里面有人拖着草鞋披衣走过来,隔着门问:何人至此? 闻喜赶紧贴上去,不答名姓,隔门只说:深夜叨扰,我们是来探病的。请问你家主人已经歇下了么? 里面的人感到很奇怪,将门打开一道缝,露出半张脸,打量门外的人,这开门的自然是田姬了。 田姬先是打量了一眼闻喜,随后又飞快看向刘枢,然后砰!的一声快速关上门,徒留主仆二人在门外,没说让进,也没说拒,更没提她家主人是否歇息。 刘枢和闻喜面面相觑,不明不白。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因为院里亮起了灯,一盏两盏大概有四五盏灯样子,灯影透过门缝交映重叠,似乎提灯的人们在快速的忙着什么。以这个宅院的规模来说,也只够住四五个随从了。 紧接着,大门吱呀一声被重新打开,这一回不是只开一道缝,而是全部洞开,甚至连内堂的门也都打开了,大大敞着,举目望去,一览无余。小院虽小,但干净整饬,像它主人的气质。 灯火映照下,刘枢惊讶地发现从大门通往内堂的道路已经都被扫过一遍,并且撒上了清水。院内所有的随从虽然只有四个全都恭恭敬敬的侍立两边,提着草灯。 通门清道,出警入跸。 即使规格再简陋,但刘枢完全看得出,这是迎接王驾的礼制。 而郦壬臣也早就到了堂屋外,端正而候。 刘枢一脚迈进大门,所有人都整齐的跪拜下来,虽然没有呼王号,但行的都是大礼,随着她往里走,他们贴地的脑袋和双手也跟着小幅度挪动,始终朝向她的脚尖。 此情此景,连常年服务于王庭事务的闻喜也惊呆了,在极短的时间内,郦壬臣是怎么做到这些的? 刘枢走到堂屋前,弯腰扶起了郦壬臣,看了看她的面色,憔悴万分,一看就是病还没好全,就道:还病着,整这些虚礼做什么? 两人走进屋里,郦壬臣站在了客位上,把中间上首的主位空了出来,于是刘枢就只好坐到了主位上去。 刚一坐定,田姬就进来奉茶奉点心这些东西显然也都是刚才准备好的。 郦壬臣垂首道:不知王上微服莅临寒舍,接驾仓促,万望恕罪。 她气息虚弱,虽然尽力保持身子坐直,但依然耐不住偶尔发颤。 刘枢一肚子关心关怀的话都被她们从进门到现在的架势给弄得讲不出口了,只好无奈道: 既然知道寡人是微服出访,还操劳这些礼仪干什么?你就当寡人是寻常人来探病。 郦壬臣道:王上就是王上,臣就是臣,无论何时,礼不可废。 瞧着郦壬臣忍受病痛还要尽心接待她的模样,刘枢的心渐渐沉下去,来之前的担忧和冲动逐渐包裹上了一层隐隐的痛楚。 第206章 她没想这样的。 此刻,刘枢的心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虽然她们明明只隔着一席之地,但又好像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千山万水,隔着位阶的沟壑,永远也不可能处在同一个座位上。 她不忍心再说郦壬臣,就转眼看向田姬,你这随从倒是眼尖,怎么就一眼认出寡人?难不成以前在王宫里当过差? 小人没有。田姬口拙,只说了四个字,就不知道怎么答话了。 郦壬臣就替她说道:王上您的气度,就算穿上寻常人的衣服,也是卓尔不群的,田姬怎么会猜不出呢。 说完,郦壬臣就示意田姬可以暂时离开了,毕竟陪侍君王这种事压力是挺大的,一般人还真顶不住。田姬如释重负的走到堂下屋角站着去了。 堂屋里就剩下两人,刘枢眼睛一直瞧着郦壬臣,直到把人看的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她才尴尬挤出一句: 寡人给你带了点宫里的补品,每日进用一点,病气消得快。 说着她就从袖管里摸出来一个小盒子,要递给郦壬臣。 谢王上恩典。郦壬臣双手接了,心里面也微微惊讶刘枢竟然亲自带着这些东西。 按照常理,刘枢这时候也该说几句对臣子勉励的客套话,但是她没说。刘枢很不想郦壬臣把她这次探病看成一次所谓的王恩浩荡、圣恩垂怜的行为。但是如果不当成这些,又能当成什么呢? 于是又是一阵尴尬的静默。 刘枢叹了口气,她想说:你去榻上歇息吧,不用管我,我只是来探病的。 但是她也没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说了也没用,以郦壬臣的脾气,怎么可能自顾自去榻上躺着,当她这个王上不存在? 咳咳咳嗽声打破了这片静默,堂屋本就不大,使得这两下咳嗽显得尤为清晰。 是郦壬臣的咳嗽声。她的喉咙正火辣辣的痛,她实在没忍住才咳出来的。 刘枢一听这咳嗽声就知道她病得不轻,立马去看她脸色,见她在默默擦汗,就道:你你不会是你在发热吗? 郦壬臣道:王上恕罪,臣的病还没好,怕污了御体,还请您回宫中歇息。 刘枢霍然站起,今晚寡人不想再听到恕罪两个字! 刚一说完,她自己就先后悔了,这哪里是看望病人的语气啊。如果换做别人,刘枢才不会反思这些语气方面的问题,但郦壬臣是不一样的。 臣郦壬臣也听出来她的坏脾气犯了,正想说点什么,脑门上却忽然覆上来一双温凉的手,是刘枢的手。 这么烫。刘枢抽回了手,皱了皱眉,你可真能忍,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接驾? 接着,不管郦壬臣要说什么,她直接走过去,弯腰把人一下横抱起来。 王上! 郦壬臣惊呆了,堂下的田姬也惊呆了。这这怎么回事? 好在田姬还没有太呆,她马上背过身去,假装没看见,又眼疾手快的关上了堂屋的门。 寝殿嗯卧房在哪?刘枢垂眼看她,淡淡问道。 郦壬臣了解汉王的脾气,当刘枢露出这种眼神的时候,最好不要逆着她说话。 在堂屋东侧。郦壬臣小声答道。 刘枢就抱着她大步流星的走进卧房,一言不发的把她轻轻放于榻上,手触及到床铺,刘枢又道: 床褥还是温热的,说明在寡人来之前你已经歇下了。 所以,是后来听到她微服驾到的消息,才又急急忙忙爬起来,一通准备。 郦壬臣垂着眼皮,没法反驳,只好默认。 想到这,刘枢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她今天就不该跑到这来。 刘枢放开了郦壬臣,拉开被子给她盖上,扭头朝外说了一句:来个人,煎药。 田姬隔门应了一声,刘枢就坐到了榻边,卧房里有一扇窗户,夏季一直开着,透过这扇窗,可以望见满天繁星。 卧房没有点灯,但映着月光和星光,她们能够看到彼此的轮廓。 刘枢看了窗外片刻,道:这里的星光和王宫里是一样的。 她的语气平和了一些,但总带着股淡淡的落寞。 郦壬臣道:小小窗扉,不及王上的观星台。 刘枢看了看榻上的她,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就从口中溜出来了: 听说人死后会化作一颗星辰,于是寡人儿时总会数遍所有星星,想找到那一颗。 她自嘲一笑,不过现在已经不必找了,那颗星星就在她的眼前。 药很快煎好了,解表散热的草药不需要熬太长时间,一刻钟内即可,热乎乎的一碗汤汁端上来,刘枢开门接了,又关上门,动作很自然的坐回榻边,端着碗,搅动汤勺,凉着药。 郦壬臣差异的看着她这一连串动作,心里忍不住怀疑眼前的这个汉王是不是被谁掉包了,实在太奇怪了 药温差不多了,刘枢舀起一勺,郦壬臣以为她这是要喂她的架势,赶紧坐起来,正要开口婉拒,谁料汉王一把将药碗塞到她手里,语气淡淡: 第207章 喝吧,别嫌苦,敢剩一滴试试。 郦壬臣: 哦,没错,这才是如假包换的汉王啊。 郦壬臣乖乖喝了药,放到榻边托盘上,刘枢叫她重新躺下。正在郦壬臣默默狐疑汉王要呆到什么时候为止的时候,那双温凉的手又轻轻覆上她的眼睛,她只好闭上了眼睛。 寡人若走了,你不必起来送。 可郦壬臣觉得不妥,就要睁眼。 这是王命。刘枢淡淡补了句。 郦壬臣只好安静了。 手掌拿开了,郦壬臣没有睁眼。借着星光,刘枢凝视着榻上的女子,女子的轮廓在暗夜中那样的轻瘦,像一叶扁舟,随时会消散一样。 某种游丝般的暗昧气氛氤氲在她们之间。也许是发烧的原因吧,感受到那股盯着自己的视线,郦壬臣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快。 刘枢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郦卿可曾试过从宣室殿走到司马门外的护城河? 臣不曾。 那你可从从司马门外走进过宣室殿? 这两个问题有什么分别吗?郦壬臣不明白,但还是闭着眼答: 亦不曾。 静默片刻,刘枢道: 寡人走过。很多次。 汉王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这么多年了,她已经完全学会怎样掩盖内心的情感,几乎成为一种习惯。 那条路很长,长到还是小孩子的五岁的我根本走不完。 那条路也很险,险到十五岁的我在冰雹的雨夜里脚下打滑,压根摸不到尽头。 刘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今天说起这个话题,她是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个雨夜。 在这个简陋的小卧房中,在郦壬臣身边,可能只有在离开汉王宫的地方,她才能暂时以刘枢的身份存在吧。 郦壬臣听到她说这些,不解,默默想着,王宫是王上的家啊,谁会在自己家里走不到头呢? 没有人回答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始终安安静静的,郦壬臣已经被烧糊涂了,分不清身边到底有没有人了,药物的作用也使她昏昏欲睡。 榻边的人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不知道,因为她已经睡过去了。 轻简的马车赶回王宫,刘枢却没有安寝。她独自登上观星台,她仰望苍穹的银河,星垂平野,漫天壮阔。 有些话,还不是说的时候,无论对谁。 闻喜知道每当王上心情郁结的时候,就会这样看看星夜。 一颗流星溜过天际,刘枢忽然想起体弱多病的母亲曾教给她的那些话。那时她还很小,很多话都不明白意思,很多话也都忘了,但始终记着一句: 好孩子,知道怎么为君吗?为君就是只要别人做的事,便绝不能跟着做。该高兴的时候,却不要高兴。想哭的时候,也绝不流泪。失意的时候,绝不叹气。同样,对自己喜欢的人,也绝不轻易告诉任何人。君王的人生绝不可盲从别人,这是你生来就要忍耐的。 刘枢想到这,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君王的人生绝不可盲从别人。 她重复了很多遍,直到荧惑星从一面滑行到另一面,直到东方既白。 第94章 鄄城之盟(1) 鄄城之盟(1) 郑国的宫冶氏最近简直忙到脚不沾地。作为鄄城的城主大夫, 公冶泰忙里偷乐,天天盼着盟会日子的到来。 想想看吧,到时候七国国君携部下皆至鄄城, 那将是多么大的商机,如此多的达官显贵齐聚鄄城,他们要吃喝, 要玩乐,要挥金如土,那将给鄄城带来巨额的利润。 也许在盟会以后, 他公冶氏将超越范卓公,成为郑国最富有的氏族,而鄄城也有可能会在贸易上胜过郑都曲沃呢。在郑伯亲切的关怀下, 公冶泰决心定要将这次大会办出彩。 他在鄄城的中心修建起高高的襄台作为各国国君议事的场所,又操练了一支熟悉礼仪的歌舞队作为盟会华丽的点缀。他还私心将自己的小儿子安排成了替国君唱赞名的副官。 骄傲的公冶长却很不满意父亲这样的安排, 作为郑国最高贵的世家公子之一,他以才学显于朝廷,加之姿容倜傥,深受王太后的宠爱, 王太后视之如亲子, 伯夫人认他做表兄,他不逊于世,连郑国卿大夫都不放在眼里,觉得满朝文武皆不如己,哪里肯乖乖去做那繁琐盟会的礼赞官? 只不过,公冶长也很好奇, 其他国家的国君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他很快就会看到了。 秋,九月初六, 云上于天,齐王姜于的王驾率先抵达了鄄城。兵车滚滚,彩旗飘扬,齐国俨然一副准盟主的架势。 鄄城六处城门全部洞开,迎接齐国的车驾,按礼节,在进入盟会城池时,齐王姜于应站在王车车板上,扶栏致意。 只见姜于一身灰紫色的王袍,领襟处露出一截墨绿色的衬袍,腰悬琉璃碧玉,站于王车上,车横木上系着紫色丝带,整个车厢的青鸟图案也都涂成紫色。 众所周知,齐王于偏爱紫色,而齐国的国色却是朱红色。 自从姜于登基以后,便将王宫内外能用上紫色的地方全用上了紫色,那些臣子们为了讨好新王,也纷纷开始穿带点紫色的衣裳进出王宫,以求博得新王的好感。这招果然管用,齐王于见了他们便要夸赞几句。 第208章 一时间,齐王好紫衣,举国公卿皆服紫。紫色渐渐凌驾于朱红之上,成为最贵气的颜色了。 此乃恶紫夺朱之相也。 公冶长风度翩翩地站在城楼上评价道,他举目观望齐国的车马队,这时候他本该同国君一起在行宫里迎接齐王的,但他懒得去。 齐王于的车架驶进了鄄城行宫,郑伯姒好早早等在殿外,双方见礼。接下来便是等待其他路远的国家首脑抵达了。 隔天,九月初七,陈国国君至。郑伯与齐王同时迎接。 九月初九,申、蔡两国国君结伴而至。郑、齐、陈<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国君同列相迎。 那蔡国国君夏晟的仪态看起来庄重中带有一丝滑稽,总爱仰着头走路,只看天,不看脚。 公冶长觉得好笑,他原以为只有郑国的贵族一副酒色财气的模样,没想到其他国家的君主和大夫也各有各的毛病。 时无英豪矣,时无英豪矣他百无聊赖的念叨着,决定不再看下去了。 九月十三,鲁国的车驾至,但牵头的并非鲁公,而是他的三叔康公季友,鲁国人一般称他为康公友或者鲁叔友,天下人则习惯称他为康叔友或康季公哎呀呀,鲁国贵族的名称总是比他们的菜谱都多。 至于鲁公本人,则跟在叔叔身后。 连郑伯都纳闷,怎么天下最刻板于礼法的鲁国能够允许国君落于臣后呢? 原来,鲁国三公室这些年势力越来越庞大,为了削弱鲁公的权力,竟然摆出孝道为国本,尊长为纲要的治国主张来,认为鲁公应该对三位德高望重的叔叔保持最大的尊敬,于是鲁国的礼法也被三公室改写。 国君出行,叔长当先,如今天下也只有鲁国了。 提前来到鄄城的五国国君也同时迎接了他们。 九月十四,按照脚程,这一天该是最遥远的汉国国君到来的日子,但是眼见金乌西斜,残阳如血,也不见汉国车驾的影子。 九月十五,还是不见。 想来是路途险阻,耽搁了。郑伯提议道:待孤谴人去沿路问问便是。 传令官去问了,果然如此。说是潏江上秋风大作,拖慢了汉国的速度,汉王嘱托若九月二十日前不能抵达,叫六国国君不必多等。 九月二十日就是盟会的日子了。 刘枢的这条口信无疑叫齐王于舒了口气,她终于放心了两点,其一,汉王枢并非不来,而是真的误了行程。其二,盟会日期是她定下的,如果因为汉王而延后,恐怕其他国君会有非议,可如果不顾汉王,如期举行,万一惹恼了汉国,也不好。 这下有了汉王枢的保证,她便可以不提心吊胆了。 九月十九日,戊午,有霜。 汉国的车驾终于全部赶过了潏江,加快进度奔赴鄄城,若不出意外,赶在二十日前应该能够抵达。可是不巧,半上午的辰光,天上飘起了雨滴,气温骤降。避免马车打滑,队伍只好又放慢速度。 刘枢倒是不急,她似乎一点也不关心是否会迟到,也不在意成为盟会的主角。这几日,她没叫任何人来王车里解闷,只是独自一遍一遍想着后面的计划,她眼睛落在随行人员的名册上,心里却想着那些没来的人。 只有她心里明白,那些没来的大夫才是属于她的人。 她将他们留在沣都,就像渔夫向池塘里撒下渔网,渔网会顺着水势快速张满,只待她回去,便是收网之时。 初秋的郑国官道上吹起凉飕飕的风,夹杂着细丝一样的冷雨,车轮咕噜咕噜的向前滚动,刘枢想着郦壬臣就在后面不远的某一驾轻车中,也许正在陪着高傒聊天呢。不过她始终没有传唤她。 九月二十日,己未,雁南归。 泠雨送秋,轻寒迎节,江枫晓落,林叶初黄。鄄城将近,侍女早早服侍汉王换好了礼服。 刘枢走出车厢,登上车板,看看天色,卯时已过,鄄城就在三十里外。 再快些。她淡淡下令。 诺!御马的车府令扬起马鞭,卖力赶路,带动着身后的几十乘马车都快了起来。 盟会将在辰时举行,他们恐怕是赶不上了,但是赶不赶得上不要紧,要紧的是汉国的态度。所以汉王才早早便换好礼服。 一个时辰后 汉王仪仗到! 郑国的城头传令官大声通告,城门本就是敞开的,刘枢像其他国君到来时那样,身着王袍,手扶车横致意,穿过城门。 这时候,六国的国君已经依次登上典礼襄台,听到节节传报声,均回头去看,汉王的车马刚到,来不及停在行宫,直接停在了襄台之下。 刘枢抬头看去,只见六国国君皆隆重衣冠,立于高台,台下左右是六国的仪仗,依次排开,各国群臣装容整肃,也排成六个阵营,将高台围拢一圈。 旌旗蔽空,钟鸣鼓擂,万众庄严,兵马在列。盟会刚刚开始 这是第一次,天下七国国君同聚于一处,只有见惯大场面的人才能镇得住此情此景。刘枢不用见惯大场面,她自己便是大场面。 她步下王车,步履从容不迫,表情镇静从容,虽然迟了几刻,但丝毫不慌张,她已经打好腹稿,想好到时候怎么说了。 第209章 襄台是只有国君和少数几个随从大夫才能上去的场所,其余的仪仗队伍和大夫们都留在台下,列在其他国家队伍之侧。 公冶长作为郑伯的礼赞官,立于郑伯身后,他自然也见到了刘枢缓步而上的情景,这恐怕是他一生也无法忘却的一段记忆。 只见连绵几日的细雨稍歇,天边的云层中透出金橘色的日光,汉王一下马车,郑国的礼仪官便奔下高台去迎接。她沿着土黄色的夯土台拾级而上,步态端庄又不失一种松弛感,与那些古板谨慎的国君全然不同。 走得近了,公冶长得以看清汉王枢的样子:丹凤目,悬胆鼻,英眉朗面。墨色的王袍上交杂着赤色的夔龙纹,腰间一柄长剑,垂一排玉组,头上一顶蟠螭纹镂空金冠,熠熠生辉。 公冶长从没见过能将黑袍金冠穿的如此好看、如此有气势的人。这样的女人,任谁见了第一面都会被震慑的。 这才是高悬于汉国上空的太阳。 公冶长自诩清逸之士,眼高于顶,全郑国什么样的王庭勋贵没有见过?哪怕这几日又见了许多天下名流、国君将相,也不能使他为奇,唯独汉王枢,于七国君王中,给他独一份的感观。 汉王枢抵达台上,与齐、郑、申、陈、蔡、鲁各国国君见礼,六国国君也以平礼回之,随后在礼官的引导下各自就坐。 刘枢年纪虽轻,却只带三名大夫上来,可见其底气十足。襄台上置祭坛、帷幔、旗帜、桌案,七国国君围合而坐。郑伯姒好作为东道主,先站起来发出第一道外交辞令: 日中则移,月满而亏,天下之势,唯此公商,孤有旨酒,嘉宾式燕! 既然是正式场合的外交辞令,规格如此之高,就不可能用大白话来说了,而是要引经据典,骈四俪六,这是作为国君与贵族必备的礼仪技能。 郑伯这么一说完,身后的礼赞官公冶长立马就明白了国君的意思,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要向各国表示欢迎光临,于是他朝台下高声宣道: 郑乐府,奏《嘉宾》之乐! 这也是国君们举行会议时必备的一个环节:诗而和之! 既然是《诗》,那便是要唱出来的,台下早坐着各国的乐府团队,都是各个国君自己带来的。郑国的乐师们听到礼赞官的命令,便很默契的开始吹吹打打起来。 一时* 间,编钟与石磬同鸣,讴者与舞伎同起: 敦彼行苇,牛羊勿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戚戚兄女,莫远具尔。或肆之筵,或授之几; 肆筵设席,授几有御。或献或酢,洗爵奠斝。醓醢以荐,或燔或炙。嘉肴脾臄,或歌或咢 (【注】引用自《诗经·行苇》) 讴者们连唱四阕,乐曲欢快,这是一首热烈欢迎宾朋的诗歌,顺便表达了兄弟姐妹团结一心的美好祈愿。 一曲奏毕,大家都很满意,尤其齐王于最满意,她欣然瞧了郑伯一眼,夸他上道。 以齐王为首的各国国君轮流发表了几句夸赞和感谢的句子,也是各自旁征博引,口吐锦绣。 各位国君即使平时在自己的宫闱里玩乐无度,但是到了这正式盟会的场合里,谁也不落下风,表面文章做的一个比一个好。 国君与文人不同,他们从小学习的一切诗词歌赋,都是为了日后政治的功能。作为国家的代表,他们在集体盟会时要能即兴赋诗,出口成章,拉近与宾客的关系,不能只会喊彩,彩,彩和妙,妙,妙。 等国君们都彬彬有礼的赞谢一轮,随后郑伯适时提樽,邀各位共饮一杯。至此,便是完成了第一轮的外交辞令,在天下公认的礼仪中,以上过程叫做诗赋外交。 这样的外交方式,虽然非常繁复累赘,但是用诗赋作为外交辞令,对于一些不便明讲的事,就可以采取暗示,针对敏感的问题,就可以作弹性解释,婉转而又微妙; 国君与外交官们用吟诵诗赋的形式来阐述自己的思想和态度,或颂扬或恐吓,或友好或嘲讽,或请求或承诺,或逢迎或拒绝即使不合双方之意,也不会撕破脸,伤了国君面子,大家依然可以言笑晏晏,气氛融洽,进退有度。 这在外交中非常重要,能够为谈判创造模糊的空间,一切实用的、冰冷的外交算计都暗藏在这些温文尔雅的吟诵声中了。 等郑伯姒好坐下了,汉王枢自然而然站了起来,为表失期歉意,她理应在东道主做完开场白之后向大家交代一番。在商谈正事的盟会中,这种礼节性的道歉最好越早做越好,如果太晚,处境将比较尴尬。 所以她切入的时机非常合适。 刘枢站起来的时候,其他人的目光就不约而同集中到她的身上了,大家都想看看,这位传说中无能暴戾,践祚二十三年还未亲政的女王究竟是个什么角色。 刘枢清晰又富有感情的语调在高台上扩散开来: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盟,失路于野,念兹在兹,罪咎何尤! 她讲完,身后的郦壬臣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没错,汉国此次的礼赞官,刘枢选郦壬臣来做。 郦壬臣敏捷地体会出了刘枢想表达的意思,这话是说: 秋天的冷雨气候实在恶劣啊,连南飞的鸿雁都在艰难抖动翅膀,我们非常乐意来参加此次盟会,但实在不小心耽误了路程,心中忧愁万分,对于自己的过失,一直在反思和懊悔,希望得到长者的原谅。 第210章 短短几句话,既阐明了失期的原因,又表达了愧疚的心情,还摆出一副任凭长者责罚的态度。 在坐的国君大部分都比刘枢年长二三十岁,于是她的措辞也给人感觉带了点调皮的意味,严肃中带点轻松,各位国君听后均莞尔一笑,谁又当真与她计较呢? 依照这个意思,郦壬臣在脑中飞速筛选一遍,选定了一首最恰当的诗歌,对台下宣道: 汉乐府,奏《匪宁》之乐上阕! 台下的汉乐府乐师们接到命令,也立即演奏起来。不同国家的乐曲风格也不同,哪怕是同样的诗赋,也能演奏出千变万化的气质来,郑声柔媚而靡靡,汉声却凛凛而磅礴: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圣王,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戏言。式夷式已,小人弗殆; 节彼南山,有实其猗。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王不宁,不惩其心。忧心如酲,尔罚何力! (【注】改编自《诗经·节南山》) 之所以只唱奏上阕,是因为这首诗歌全文并非都表达了道歉的意思,如果全部吟诵出来,未免跑题,只有节选出上阕来,才能符合汉王的意图。 作为大型外交活动的礼赞官,得有不亚于任何人的学识,要像喝水一样熟悉各类诗词歌赋,还要能够在揣摩上意的同时会适当的断章取义。 上阕奏毕,六国国君脸上都露出宽和喜悦的颜色,大家象征性的轮流发表一句评价,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郑伯再次提樽,邀各国国君同饮,接着进入下一议题。 这时候齐王于便站了起来,在今天,她才是正儿八经的主角盟会的发起者。 她穿着全场最艳丽的紫袍,身量精瘦,她笑起来的时候,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颜色娇美,引人赞叹,不笑的时候,又目光精明,仿佛一切都逃不过她的洞察。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诸位,最后在汉王枢身后的郦壬臣身上停留片刻,两束目光相遇的时候,郦壬臣礼貌的避开了眼睛,像是在表示对别国国君的尊敬。 姜于的心却为此揪了一下,两年了她们快两年没有见过了,如今再重逢,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棕色的厚大礼袍穿在郦壬臣的身上,她头戴银丝编织的进贤冠,帽冠两侧插竖起的白色鹖羽,这样的服饰和冠帽在汉国象征着高级卿大夫的地位。她袖口的花纹是代表司法的解豸神兽纹样,更明明白白展示出她作为汉国廷尉的身份。 姜于怎么也想不到,郦壬臣会去了汉国,竟还在短短两年坐到了廷尉的位置。同样,郦壬臣也绝对想不到姜于会成了齐王。 姜于只觉喉咙苦涩,如果她早知道自己会成为齐王,如果再晚一些放少卿走,她是不是有机会将她留在齐国,留在身边呢? 可是不可能有如果。 风云际会,天下不宁,她们被命运的飓风裹挟着推到了截然不同的两极 姜于收回了视线,整理思绪,提高声量道: 孤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困?大夫君子,无责我忧。百尔所思,不如所共。 (【注】改编自《诗经·载驰》) 她这话是说:我孤独的走在茫茫原野之上,看到茂盛的麦子,想要去找大国帮忙,可却无依无靠,有谁能够明白此等困境?各位君子,请你们不要责备于我,当此之时,不如同我一道吧。 听她这样说,六国国君的脸色都变得凝重,姜于所说的困境,自然就是指楚患了。 姜于也通过这段话率先点出了盟会的主题:联合抗楚! 齐国的礼赞官郦渊向台下宣布了演奏的篇目:齐乐府,奏《大国》之乐! 伴随着齐国乐师们的演奏和讴歌,也给各国国君一个思考缓冲的时机,虽然他们早在来之前便已经想好了策略,但是具体怎么随机应变的讲出来,也是需要认真斟酌的。 这首《大国》也真是选得妙,一方面道出了楚患严峻的事实,在坐的那几个小国平日里没少被楚国欺负掠夺,若无大国庇佑,他们很难过好;另一方面又突出了齐国的大国意愿,给盟会的走向定了个调子。 (【注】本文关于诗赋外交的内容也参考了相关文献,详情见作话) 第95章 鄄城之盟(2)(二更) 鄄城之盟(2)(二更) 待齐国这首《大国》奏毕, 申国国君便率先站出来,表示支持,他的礼赞官也叫申国的乐队唱奏了一曲表达投桃报李之情的《木瓜》: 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注】引用自《诗经·木瓜》) 申国一表态,陈国国君也坐不住了,赶紧出来表态, 毕竟它也毗邻楚国,如果有个大国能庇佑自己,那再好不过。 于是襄台下又是一阵诵之, 歌之,弦之, 舞之,琴瑟以播之,笙箫以传之 陈国以超高的音乐水平闻名天下,一曲奏毕, 人人如听仙乐, 赞不绝口,陈国国君也脸上增辉。 等陈国表完态,蔡国便站了出来,总是仰着脑袋走路的蔡国国君对任何事都抱有怀疑态度,他摸不准齐国的诚意如何,会不会只是赚个吆喝, 根本不出力呢? 第211章 况且,蔡国虽然也是小国, 但并不与楚国接壤,真要发生什么战事,一时半会儿也烧不到他的国土上来,他真的有必要倾力投靠齐国吗? 于是蔡国选取了一首意义相对保守一点的《采薇》演奏出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这个要表达的意思就没有申国和陈国那么热烈了,蔡国选择这首诗,是在告诉齐王于:既然你们都那么说了,那我也就跟着你们一同奔波吧!像齐国这样的君子大国,可不要诓骗我们小小的蔡国呀。 齐王于当然听得出来这层意思,她心里作何感想不得而知,脸上始终挂着款款的笑意,举起酒樽,邀大家共饮一杯。 到此,还有汉、郑、鲁三个大国没有表态。 这三国中,汉国的态度无疑是最重要的,因为汉国乃边隅之要害,中原之藩篱,凭一国之军力,抵御狁方不犯中原,在天下诸国中,汉国也许是最不活跃的,但它肯定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在来到鄄城前,郦渊便已经提醒过齐王于,最好早早确定汉国的态度,这关系着夹在汉齐之间的郑国的决策,也关系着鲁国会不会继续乖乖依附于齐国。 当今天下大势,齐国综合国力最盛,而汉国军力最强,郧国地处偏远,不掺和中原诸国的政事,也不参与盟会。齐王于想做联合七国的领头人,必须要稳住汉国的情绪。 齐王于又站了起来,看向汉王枢的方向,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了郦壬臣身上,不禁暗自喟然,经过方才两轮礼赞,使她明白郦壬臣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了汉臣,与齐国没有一点关系了。 姜于端起酒壶,单独敬向汉王,前为寿曰:有酒如渑,有腴如陵。孤亦中此,与君复兴! (【注】引用自《左传·昭公十二年》) 这话是说:今日盟会的美酒如蒸馏的一样甘醇,山珍海味像山陵一样堆积,我愿意与您一同主持天下的兴盛。 寿毕,郦渊选了首诗歌,叫台下乐府弹奏起来,齐王的意思,很显然是以退为进,表达出想和汉王枢一同担任盟会首领的愿望,问对方意下如何。 刘枢的眼中闪过一道微妙的光,这下子,是逼她不得不回应了。没想到齐王于如此急切要确认这件事,不知道齐国究竟欠了楚国什么,以至于姜于这般忐忑? 她饮下姜于祝寿的酒,等歌舞止歇,便也举樽回敬道: 沔彼栎水,朝宗于海。共武之服,以定邦国。 (【注】引用自《诗经·栎水》) 这前句是说:那满满的栎水啊,都向东朝拜于大海仅仅前两句就已经鲜明表达出汉国乐意像水流归海一样侍奉齐国为盟主的态度。汉国并不打算和齐国一起担任领头人,只做追随者便好。 姜于惊讶万分,她没料到汉王枢竟然这么干脆又好说话。 但刘枢后句话的意思又很玩味了可惜我国一直致力于武力之事(指抵御狁方),以此来安定天下。 这话的潜台词是汉国无暇再顾及出兵楚国了。 总体理解下来意思便是:态度给够,但一毛不拔。 洪亮的汉国乐声响起,齐王于趁机仔细思索着是否该更进一步,叫汉国多履行点任务。但她还没想好,就听到汉乐府的音乐里带着一丝杀气,这才惊觉这是一首战歌! 郦壬臣恰如其分的拿捏准了刘枢的意思,选了一首《凯风》,既表达同仇敌忾的联盟之谊,又给予警示作用。 姜于听懂了这层弦外之音。 姜于叹了口气,饮下了刘枢敬他的那樽酒,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能要到汉国这样的承诺,已经不算亏了。 汉国表完态,郑国作为七国中最大的墙头草,也马上表示奉齐国为主。 最后是磨磨蹭蹭的鲁国,作为齐国的老牌盟友,鲁国没胆子在大家都同意的情况下唱反调。 至此,所有国家都达成了一个相对统一的意见:以齐为盟主,认姜于为霸主,协同调度拒楚之事。 第二日,诸国国君便在襄台上举行盛大的盟誓典礼。 古礼云:约信曰誓,莅牲曰盟。大盟则饰其牛牲。 推选天下霸主,盟誓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必须用到最高规格的礼制,杀牲歃血以示庄重。 郑伯早早就命人准备好了祭祀礼仪的工具,奉上神灵昊天的牌位,挖好坑穴,即坎,然后以牛、羊、豕为牺牲,杀于坎上,割牲左耳,以盘盛之,摆上祭坛,取其血,以青铜敦盛之。 祭祀的钟鸣振振,古朴清肃,诸国乐府同奏祭祀礼乐,场面庄严盛大。齐王于一身肃穆的礼服,立于台前,命人宣读写好的盟书: 天下为一,同心拒蛮,无相害也,有违此盟,神明殛之,俾覆其师,无克祚国,及而玄孙,无有老幼! (【注】改编自齐桓公盟誓词) 诸国国君也皆着礼服,一同向黄天后土神灵祷告,蘸取青铜敦中的鲜血涂于唇上,此为歃血为盟。 随后将盟书的正本放置于玉匣内,和牺牲一起埋于坎中。盟书的副本由参盟各国各自带回一份保管。 第212章 既已认了霸主,各国地位便不再平起平坐,由齐王于领头坐在最上首,接受郑、鲁、汉、蔡、申、臣国君的揖礼。 此一时,天空廓落,云幕低垂,夕阳西斜,高台萧然,盟誓典礼接近了尾声,这场持续了整整一日的典礼也预示着天下形势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局面。 从此往后,只要楚国有北上的意图,诸国便要听令于齐国,拧成一股绳,在齐王的统一调度下压制住楚国的狼子野心。 随着楚国实力近些年愈发强大,产生这样的新局面可以说是必然的。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经指向,区别仅在于谁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这也是齐王于此生最巅峰的时刻:众国宾服,统合四方,不到三十岁的她从流浪王女摇身一变成了万王之王。 这样的遭遇使她自己都觉得吃惊而不真实,她头一次体会到权势浇灌下的快意。 而这样的新局势又能维持多久?谁也无从得知了。 盟誓后的第三日,便是热闹欢庆的宴饮聚会了,大家终于可以卸下那些一本正经的外交辞令,以轻松诙谐的状态一起欢饮达旦一番了。 这方面正是郑国人擅长的,公冶泰为了刺激各国贵族们的消遣欲,精心筹办了这次宴会。 宴会在鄄城行宫内举办,齐王姜于面南而坐,郑伯、汉王东向坐,其余诸王西向坐。酒宴安排在一处清凉台上,四面合拢的帷幄都卷起来,四方通风,各国陪同的卿大夫们围着台子坐好几圈,台下是郑乐府演奏的六佾舞。 酒过三巡,舞姬退散,各国开始搬出了自己的拿手节目,聊以助兴,往常干什么都磨磨蹭蹭的鲁国此时却破天荒的第一个站出来,命令自己的舞班为新盟主献上了一支《韶箾》舞曲。 鲁地的乐舞非常具有古朴的美感,姜于看过都忍不住夸赞道:德至矣哉!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 见她正高兴,始终坐在鲁公身侧的康季公便站起来,提樽向齐王祝寿道: 承蒙盟主厚爱,这一支舞,是为祝愿齐鲁两国情谊长存,祈愿鄄城之盟固若金汤,也是祝福姜姚两氏婚约美满的。 此话一出,诸位国君的脸色都有些微妙了,姜姚两氏的婚约难道是说齐王于与鲁国翁主的联姻?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这婚约还能做数吗?鲁国现在提这茬是想干什么?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齐王于身上,而齐王于神色一变,迟迟没有去接受那樽酒,不过也没有开口拒绝。 有些秘事旁的国家可能不了解,但姜于却了解的很呢。好你个康季公,几个月前还要杀自己呢,现在却又摆出亲家公的姿态来求姻缘,岂非可笑? 她看向康季公,康季公的表情却理直气壮,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 他的理直气壮是有理由的,鲁国已经按照齐国的意志秘密杀掉了小公孙姜勉,这就已经足够说明鲁国的诚意了,一债抵一债,齐国还有什么理由揪着往事不放呢? 在天下政局中,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齐王于既然可以前脚和楚国眉来眼去,寻求庇护,后脚又召集诸国联盟抗楚,那么为什么不能和鲁国再续前缘呢?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姜于又看向坐在肴案之后的鲁公,却是一副低着头的软弱模样,紧张的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似乎是她思考太长时间了,她也确实没想好该如何回应康季公的话,她不欲当场给出承诺,但也没盘算好如何回答来做个过渡,欢乐的宴会一时间有些冷却下来的意思。姜于微微皱了皱眉,如果这时候有第三方干预一下就好了。 她正这么想着,耳边忽然就响起了一道清冽的声音:寡人年纪轻,见识少,还是头一次瞧见,臣子替君王起来祝寿的呢 姜于惊讶的朝旁边看去,说话的是汉王枢。 只见刘枢手执玉杯,一副神色悠然的模样,语气似是单纯的疑惑,又似是在指出康季公不合臣子之礼,她笑着继续道:可见鲁公该是极为爱重康季公吧。 听到后一句,鲁公赶紧站起来,顺着刘枢给他搭好的台阶下来,这确如汉王所说,孤之叔父乃鲁国肱骨之臣。 鲁公也提酒朝齐王于祝寿道:所以,这樽酒要共敬盟主,祝愿盟主安康。 齐王于瞧了眼汉王,又瞧瞧鲁公,立刻便心领神会,也站起来,笑着饮下了鲁公和康季公祝寿的两樽酒。 她愿意喝这酒,就说明没有一口拒绝康季公提出的问题,但也没立刻答应下来。具体的决定需要回去之后,慢慢再做商榷。于是鲁公与康季公也欣然回到了座位上。 宴会的气氛又重新热闹起来,台下吹吹打打,台上觥筹交错,各国的使团又轮番上演了好几个节目,就连围台而坐的各国大夫们也互相熟络起来,谈成了好几码生意。 齐王于于应酬间频频观察着汉王枢的举动,心中只觉得惊奇万分,天下人都传言汉王枢昏聩无智,色厉内荏,可连续两天接触下来,她却觉得不像那么回事。 这表明汉国王廷的水,可比旁人想象的要深啊。汉王也绝非什么简单角色。 第96章 鄄城之盟(3) 鄄城之盟(3) 在宴会氛围的最高潮, 郑国作为东道主推出了他们的节目:玉树临风的公冶长由舞姬们簇拥着步上台,执剑礼拜,朗声道: 第213章 盟主与诸王饮, 永修同好,鄄城无以为乐,请允许小臣献剑舞一曲。 善。齐王于点头道。 只见公冶长拔剑起舞, 身姿潇洒,剑如流水,看的众人连连称赞。 据说这公冶长的剑术是师承于名家剑客, 于九国中难得一见,所以引来称赞不足为奇,连围坐于台外的大夫们也都抻着脖子想要一睹风采。 刘枢却兴致不高, 只一个劲的饮酒吃菜,偶尔抬头瞧上两眼, 公冶长暗中观察她态度,不免挫败,剑舞毕,满座拍掌喝彩, 汉王也跟着鼓掌。 随后公冶长代城主朝诸王一一祝寿, 诸王见这小生唇红齿白兼之剑术优秀,都对他态度不错,多喝了两杯,夸赞城主公冶泰生养了个好儿子,将来必成气候云云,然后又各自攀谈闲聊起来。 然而少年意气最是冲动, 待公冶长走到汉王跟前时,忽然开口道:听闻王上剑术卓越, 小臣斗胆,不知可否赐教? 二人年纪相仿,但尊卑有别,提出这样的请求,未免太过大胆。刘枢面上笑一笑,眼底却是毫无在意,汝从何处得知,寡人剑术卓越呢? 这碰了个软钉子,公冶长只好硬着头皮道:汉剑之利,乃天下之首,汉国剑客的剑术也自然是极好的,更何况王上您呢? 这句汉剑之利倒是夸在刘枢心坎上了,她目露欣然,终于正眼瞧了公冶长一眼,她手按在龙渊剑的剑柄上,笑道:果然是个伶俐之人,可惜寡人不会拔剑的。 是小臣不配受教么? 非也。刘枢道:寡人的剑,只会用在战场上、用在敌人面前。如此,汝还想看寡人拔剑吗? 她的回答令公冶长吃了一惊,心生凉意。仅仅三言两语,又一次刷新了他对这位女王的认识,君王之剑,岂可随意用来舞蹈? 公冶长默然一瞬,心中愧然,恭敬道:小臣明白了。拜伏一礼,退下了。 这本是饮酒作乐宴会中一场小小对话,却被齐王于注意到,并尽收眼中,她越发对汉王好奇了。 她扫视在场吃喝的所有君王,隐隐感觉到,也许汉王枢才是他们当中最不容忽视的角色。 她本想再找个话题与汉王聊聊,正要举杯,忽见有一汉国传令官匆匆而来,由侧面上台,悄悄附在汉王耳畔说了什么,还说了挺久。 汉王神色有一瞬凝重,随后如常,挥退了传令官,主动提樽对大家笑道:弊国忽有急情,待从速处置,寡人只好先回一步。 她这样一说,大家都感到意外,但盟会毕竟已经结束,早一点回去也无伤大雅,于是郑国国君象征性的挽留道:何急一时,待看过几支曲子,明日回程也不迟啊。 其他国君也跟着郑伯附和起来,齐王姜于坐直了身子,她是真情实意想要留住刘枢,便道:正值仲秋,更深露重,夜间恐不好赶路,孤还想与汉王促膝长谈一晚呢。 诸君的情谊,寡人心领了。刘枢叫侍从斟上满满一杯,以示诚意,执酒在手道:既为同盟,盟主英贤盖世,往后机会尚多,寡人仅以此樽谢罪了。 众人见她果真执着,便也不再强留,刘枢一口气饮下满满一樽清酒,从容站起。 姜于要再说点什么客套话,却被接下来眼前所见惊住了。 只见汉王站起后,台下的汉国大夫们和兵士们竟然紧跟着同时站起,无论是正在进食的还是饮酒的还是聊天的,全都同时放下手中的活动,不约而同随君王一气站起。浩浩荡荡、齐齐整整一片,丝毫不拖泥带水,仿佛这已经成了这些臣子们的日常惯性。 这阵势唬的台上诸王俱是一愣。 所谓一人起身,则万人起身。君王站着的时候,臣子谁还敢坐着? 昨日盟会典礼上,所有士大夫都站在襄台下,所以看不出来,今日则不同。 正在尽情舞蹈的舞姬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汉王则一副很习惯如此的模样,走到台中,朝盟主揖礼作别,又说了些许谢罪的话,姜于愣愣的受她这一礼,又愣愣的回拜。 汉王再一一朝其他国君揖礼作别,其他国君都赶紧回礼。 刘枢就这样很礼貌也很有风度地揖礼一圈,叫人挑不出错来,然后回身步下清凉台。 姜于惊奇地看着刘枢走向汉国卿大夫队伍中。她虽一言不发,但那气度像是一只大黑藏獒走进了羊群,而臣子们也像敏捷的羊群一样,迅速的往旁边闪开一条笔直的宽道,垂首伏低给她让路。 刘枢就这样自如轻快地穿过了他们,随后队伍又在她身后渐渐合拢,大夫们按次序排列,跟在她身后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为了不打扰到大家,汉国的人马一眨眼便都退出去了,进退非常得体,没有给人带来不便,但是却给行宫里的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等剩下的国君们重新坐下宴会的时候,一个个都仿佛还在梦里。过了一两刻,才又恢复了欢乐笑闹的场面。 郦渊注意到刘枢最后离开的时候,一左一右跟着最近的大夫分别是相国高傒和廷尉郦壬臣。 高傒在郑国这几天话都不怎么多,也不怎么出头表现,可能是回到了他曾经发家致富做商贾的地方,让他感到非常不适应吧,这是他羞于启齿的经历,他生怕有过去的人认出他来,说出他曾经穷困潦倒的青年时代的笑料,于是他尽可能把存在感压到最低。 第214章 郦壬臣的位置则让郦渊感到意外,虽说廷尉位居九卿,但是论资排辈,郦壬臣年纪轻轻也不该站在汉王的身侧,相国高傒竟也没有不满。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郦壬臣已经取得了高傒与汉王的双重信任。 郦渊附在姜于身旁,小声道:王上,过去的人,就叫她过去吧,不值得再想。 姜于表面上与大家推杯换盏,听到郦渊的话,她心中一凌,偏头低声道:老师这是何意? 郦渊叹了口气,道:王上,您不妨想想看,郦壬臣至汉以后,三迁其官,短短两年不到,便做了汉国廷尉,如今还被汉王选为礼赞官。 那又如何? 这说明郦壬臣才华惊人,并且她已经做出了选择。郦渊点到为止。 郦壬臣已经做出了选择,她已经选择了汉国。 姜于觉得胸口憋闷,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知道这是事实。 她低声道:良禽择木而栖,谋臣择主而侍,谁说一个士人只能就一国了?郦壬臣最终归于哪里,现在下定论,还太早吧。 姜于慢慢饮下一杯酒,她泱泱大齐,以后还吸引不到最优秀的士人吗? 郦渊眼神复杂的看她一眼,只觉得自己这个学生很矛盾,有时候,她的表现出乎他的预料,她绝情狠心的不像从前的那个翁主,但有时候,她却又被一些无端的旧情干扰。 姜于并不是以接班人的要求被培养长大的,所以她的想法行为也和寻常的君王大不相同,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郦渊也没法准确判断。 他只能尽己所能给出提醒:以臣所见,倘若一日,刘枢为王,郦卿相之,则天下可得。望王上小心为好。 刘枢为王,郦卿相之,天下可得姜于在心中默默重复这句话,她又望向坐在下首的诸王与群臣,所有人都对她这个天下霸主毕恭毕敬,服服帖帖。 姜于悄悄攥紧了拳。不,她不会输的。 第97章 雪耻(二更) 雪耻(二更) 自鸾驾从鄄城归来之后, 汉王廷内便氤氲着一股诡异的气氛,说不出来哪里变了。 浮于表面的事件是汉王枢又一次下发了遣送郧国公子衷回国的王命,高傒也再一次派人予以封驳, 还心想汉王真是屡战屡败,以卵击石。 可是没成想,这封王命竟然畅通无阻的一路走到了外事司的流程, 再差一步就要选派兵甲护送公子衷启程了。 高傒还是从他的儿子高封口中得知这情况,他惊讶的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内廷那些大夫在做什么?郦壬臣在干什么?为什么不阻止王上!封驳王命不是很容易吗?她这个廷尉还想不想做了! 高傒大怒,同时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这个月来, 以郦壬臣为首的他最信任的高氏党羽也很少有人来主动拜会他了。 高封见他如此动怒,也跟着紧张起来,劝道:父亲息怒, 谅他们也不敢掀起什么大风浪来,明日便是大朝会, 父亲何不去整肃一顿,敲山震虎? 高傒略一想,点头认可。 然而第二日的大朝会,也是大汉国历史上最不寻常的一次。起先高傒率领大夫们进入司马门的时候, 一切还都是按部就班的样子。 不过当他抵达蕲年殿前, 迈过覆盎门后,眼前的景象便与平常迥乎不同了: 只见蕲年殿的九十九级高阶之上,摆开了汉王的仪仗,汉王居中面南而坐,盛服衣冠,中黄门侍女宦者各持门扇铜牦, 左右侍立。 台阶上排着两列* 全副甲胄的羽林卫士,矛戈根根竖立, 散发着幽幽寒光,压迫感逼人。 待相国、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卿、博士等所有人全部进入殿前的大广场后,覆盎门忽然关闭,顺便将一众王宫尉卫都拦在外面。 外面的王宫尉卫看着眼前紧紧关闭的大门,摸不着头脑。紧接着,他们身后的笃礼门也轰然关闭,前后都没了去路。 这发生的太突然,高傒率百官立于广场,听到门外响动,虽不明就里,但脸色还算镇定,他冷冷朝上问: 王上欲何为?为何不殿内听政? 刘枢面不改色,对诸卿道:相国摄政二十四载,行昏乱,危社稷,以相权恃凌君权,为之奈何? 诸大夫皆惊鄂失色,莫敢发言。 郦壬臣混在其中,也觉得今日的场面太过突然。她又想到前几日汉王秘密叮嘱她做的那几桩事情,像是在筹备着什么,不禁默默猜想难道,就是今天吗? 高傒按剑朝前迈一步,扫视一周,掂量了一下这场面的轻重,随后冷笑:王上未免太心急,老臣何罪之有? 刘枢道:相国还是看过此人再说话吧。她侧身唤道:太尉大将军一路辛苦,这便请来吧! 群臣俱是一悚,只见那位久在北境不归的太尉大夫从殿后走了出来,一副全副武装的老将架势,后面跟着他的儿子符韬。 大将军符虢身长八尺,头发灰白,容色粗粝,眉疏髯长,只站在那里,便透出久经沙场的杀气。 这下连高傒也慌了一瞬,脸上露出一丝破绽,他简直不敢相信:太尉怎么太尉大夫竟然置狁方犯边而不顾,贸然回都,你是想要汉国丢土亡国吗? 第215章 却见太尉符虢走上前来,站在王侧,道:狁方已被汉军尽数击退,何来犯边?臣奉王上之命前来铲除奸凶,何来丢土亡国? 高傒有点不敢相信,狁方怎么可能被尽数击退呢?在他的计划里,符虢就是老死在北境也不可能回得来的。 这时,刘枢又发话了:相国是不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你私通敌国,为狁方输送物资的事是怎么被发现?又如何被解决的? 此一言,群臣又是一阵哗然,相国私通戎狄?这也太惊骇世俗了。 高傒昂然道:老臣总理百事,总揆百官,为汉国鞠躬尽瘁二十余载,无凭无据,谁敢问罪? 他这是有恃无恐,高傒自信手中有三样筹码,是刘枢绝对无法撼动的:一是无孔不入的高氏党羽,已经渗透进整个王庭,如此多的士大夫赖他而活,汉王独木难支,法不责众,怎么可能扳倒他? 二是王宫尉卫听令于他,即使要起刀兵,汉王仅凭羽林卫也不敢轻举妄动。 三是各郡各城的郡守与州兵,他也是能调动大半的,只不过距离太远,一时间可能难以回旋。 好一个谁敢问罪!苻虢一步上前,怒目而视,按剑发问: 老臣远离沣都多年,浴血沙场,难奉御前,相国大夫身为三公之首,虽先王托命之人,竟这般有恃无恐吗?尔等高氏是连大汉三十万北军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高傒一震,怎么也不敢相信符虢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北军统统都撤回来。为防有诈,他飞速看向汉王。 刘枢不置一词,神情淡然无波,仿佛胜券在握。高傒这才彻底意识到,原来汉王早早便掩人耳目的布置好了这一切。 未知的惧意开始慢慢袭上高傒心头。 苻虢又朝他靠近一步,那股杀气逼的高傒不由得退后一步,这一退,便泄了他大半神气。 苻虢根本不给他再思量对策的机会,粗重的嗓门朗声道: 先王托我等以幼孤,寄相国以汉室。汝却大权独揽,谋害太师,勾通敌国,困大军于北境!今群下怨沸,社稷将倾,令汉家绝祀,民生疲敝,汝有何面目见先王于地下乎? 字字铿锵,振聋发聩。 高傒按剑的手一抖,符虢几句话就揭了他老底,这几句话也惹得其他大夫们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当年太师归氏一门的谋反大罪,也是高氏陷害所致吗? 高傒强自镇定心神,反驳道:太尉离都多年,很多事不了解,休要血口喷人。这普天之下,谁都有可能对不住先王,但绝不是我高傒! 苻虢一怔。 高傒轻蔑的环视一周,大声道:诸位可别忘了,当年是谁力举先王,匡扶汉室的?若无我高氏倾力支持,冒死护送,先王何以能成为先王?若无我保驾扶持,如今的王上又如何能成的了王上?! 他这句话一讲出来,广场上又一次陷入了寂静,他说的是实话,这两点谁也没法反驳。 单是从龙之功这一项,便足够他高傒一辈子躺在汉国的功劳簿上了。 呵呵呵久不言语的刘枢忽然低声发笑,引得大家都朝她看去。她还是一动不动的坐着,脸上挂着一丝捉摸不透的微笑: 相国说得好啊,你劳苦功高二十余年,汉国百姓只知有高氏,不知有君王,寡人看这王位不如换你来坐,或者换你儿子坐更合适? 高傒咬牙道:王上何出此言,老臣惶恐。 哈哈哈你整日一口一个惶恐,刘枢大笑,倏然站起,眼风如刀: 高相国,这么多年了,究竟是谁叫谁惶恐!! 挟君王以令群下的把戏,刘枢受够了。 刘枢的话语如寒冰般瘆人:看来你们做商贾的,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啊,连最后一点体面也不给自己留。 她一挥手,来人。 随着一声令下,广场侧门打开,两名打扮朴素的臣子走进来,匆匆上前,看她们的着装,应该是城宰或者郡守级别的大夫,在场的卿大夫们都不认得这样官阶低微的大夫。 郦壬臣却认得其一,正是王莹!而另一位的名讳,也在她们走近参拜的时候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臣,赵必姜,叩见王上,王上万寿。 这一句介绍过后,其他人都反应平平,郦壬臣的内心却掀起一波惊涛骇浪。 谁?赵必姜? 那个之前做过彭城令还给自己送过麦穗的赵必姜? 那个王莹写信举荐上来,请她找高傒帮忙提拔的赵必姜? 那个最后被高傒派到北境去疏通狁方关系的赵必姜? 她竟然也是汉王的人?! 见到这两个人,高傒终于也不能镇定了,即使她们还一言未发,却似乎已经将他打败。 宗正大夫!高傒急忙转身大喊:王上定是神思不宁,病入膏肓了,还不快快扶王上回宫,好生开导。 宗正原本是高氏的人,但高傒这一声命令过后,广场上却鸦雀无声,根本没人出来执行他的话。 权力至高无上的相国大夫,头一次陷入孤掌难鸣的境地,这场面多少有点好笑。 高傒一愣,难道宗正也成了汉王的人?怎么可能?什么时候的事? 第216章 弘农大夫何在!他又试探着看向队伍,叫人。 然而弘农大夫假装没看见,害怕的偏过头去。 廷尉大夫?高傒又阴森森的看向郦壬臣。 郦壬臣当然不会应他,只报以冷漠的回视。 你高傒被呛的一晃,他从没见过郦壬臣这样的眼神,这种仿佛对他恨之入骨的眼神。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郦壬臣吗? 现在高傒都不敢确定了,他亲手打造并维持多年的高氏团体,是否已经千疮百孔,漏洞百出? 高傒这才明白了,当他在门客中发现一个背叛他的人时,其实整个高氏已经从上到下都是叛徒了。 你你早就反水了,是不是?高傒盯着郦壬臣,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他设置了那么多重重考验,精心安插在王庭的门客,竟然那么快就倒戈了。 谁料郦壬臣又给了他致命一击,她淡淡吐字:从未归附,何来反水? 高傒只觉胸口气血上涌,身形一晃,他明白,高氏大势已去。 他永远都想不到,对他百般巴结的齐国人郦壬臣会是刘枢安插在他身边最致命的间谍! 随后刘枢便叫王莹与赵必姜上前说话,一五一十的讲出他们是如何在取得高傒信任的前提下,接受王命,远赴狁方解决问题的。 有一乌孙国,毗邻狁方,常年遭到狁方游牧族的侵害,狁方杀掠乌孙族人,抢夺牛羊财物,乌孙国王忍无可忍又无计可施。就在这时,汉王采取远交近攻之策,向乌孙国悄悄抛来了联合攻击狁方的橄榄枝。 既然高傒不断和狁方勾通曲款,使之连年骚然汉国北境,汉军难以还都,军费开支巨大,那么刘枢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暗中派亲信去联合乌孙国,给予好处,叫乌孙国从后方偷袭狁方,汉军与乌孙军两方夹击,狁方自顾不暇,多次大败,便无法频频骚扰汉境了。 苻虢这时也上前,恶狠狠的盯着高傒,道:若非王上良策,叫臣与乌孙国联合痛击狁方,使狁方元气大伤,恐怕大汉的北军再过十年也未必能班师回朝。 而赵必姜便是刘枢安排去履行这件事的人之一,也因为此人是通过郦壬臣举荐上来的,所以没有引起高傒太大的怀疑,办起事情便顺利多了。 窥一斑而知全豹,更有千千万万个赵必姜,安插在汉国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岗位,都是汉王默默培植的亲信。 众大夫听完这些环环相扣的策略后,都感到又是惊诧,又是后怕,没想到平日里多病多灾又不务正业的汉王,竟然在暗中筹划了这么多事,收拢了如此多人。 完成这些,要多少年?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十五年? 没有人知道。 就像没有人知道刘枢的心思究竟有多深一样。 郦壬臣听到这里也感到脊背发凉,原来,在这场博弈中,所有人都是汉王手中的棋子,包括高傒,包括符虢,包括赵必姜,包括她,也不例外。 就在郦壬臣一步步算计着高傒的时候,刘枢也在悄无声息的同时算计着他们每一个人! 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此时都被连接起来,郦壬臣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自己彭城治水过后,赵必姜会被安排去彭城,又为什么会主动和她攀上关系。 后来又为什么会在她差不多完全取得高傒信任后,恰如其时的收到了王莹的举荐信,通过她来叫高傒提拔赵必姜 这大大小小的事件看似全是巧合,实际上都是汉王布局中的一环接一环罢了。这一切的一切,每一个人,每一桩事,每一刻节点,早都在刘枢的安排之下了! 郦壬臣朝上望去,只看到刘枢平淡无波的神色,仿佛她早就在等候这一天了,她的眼中没有任何人。 伴君如伴虎,再聪明绝顶的人也会成为那高台上之人的棋子。四境之内,唯有君王是真正的执棋者。 待王莹与赵必姜详详细细的讲完之后,又拿出许多高傒通敌叛国的证据,这都是她们在北境时收集到的。铁证面前,无从狡辩,北军也已经班师回朝,高傒也明白这一回自己绝没有翻身之地了。 刘枢蛰伏八年,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必然要置他于死地! 高傒瞧了一眼已经吓呆的高封,示意他跟着自己朝后退,退到靠近覆盎门。 刘枢一笑,自高台上睥睨着他:相国还要退到哪里去?你难道指望门外的卫尉令会救你吗? 话音一落,只听到覆盎门外一阵骚动,四面八方的军队如潮水般涌来,随后是刀兵相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到这一门之隔的厮杀声,也足以胆战心惊。 刘枢依然气定神闲,所有的事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着。覆盎门外的尉卫们不仅无法进来,甚至也无法从笃礼门出去,几百名尉卫就这样被困在两道宫门之间,然后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精兵绞杀殆尽。 惨叫声此起彼伏的传过来,血腥味也透过门缝弥漫而来,蕲年殿前的卿大夫们宛如惊弓之鸟,吓得浑身颤抖。 没过多久,似乎还不到一刻钟,战斗便结束了,有人推门而进,此人的盔甲上、脸上尽是鲜血。 这人大概是羽林卫的某个副官,他推开覆盎门,身后的羽林卫也跟着他声势浩大的进来,每个人都像是从血泊中滚过一圈的样子,刀尖染血,腥气肆意涌起。 第217章 郦壬臣在这些血人中找到了惊的身影。 卿大夫们马上为他们让出一片位置,那副官跪拜道:王上,门外的尉卫反贼已尽数伏诛! 刘枢越过他们看向门外那些横七竖八、血流成河的尸首,微点一下头,眼睛都不眨一下,王宫里其他地方所有的尉卫,也都打扫干净。 一个不留。 诺!羽林卫齐声道。 这阵仗足以把在场的士大夫们都吓傻了,而刘枢却一派平静,眼中甚至流露出作为真正主宰的超然镇定。 身经百战的苻虢听到一个不留这几个字,也微愣一瞬,谏言道:王上,尉卫毕竟是守护王宫的良家子,若愿归顺,何必赶尽杀绝? 良家子?刘枢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 他们谁都不会知道,八年前的那个雨夜,这些尉卫是如何拦住她的去路,将她迫的濒临崩溃的。那样的欺辱和悲伤痛绝,每当雷雨的夜晚都令她后怕。 她独自一遍遍品尝那样的屈辱,那样的后怕,那样的悲痛,那样的失败每回忆一遍,都使她的斗争意志更强一分。 刘枢的眸中明明灭灭,窜起一股狠意,那目光里面闪烁着的,正是复仇的火焰! 不就是一两千个看门的东西吗,再选一批就好了。她偏头看苻虢,只是不知,会不会溜掉几个呢? 苻虢被汉王这眼神看的胸口一紧,饶是老将也接不住如此有压迫感的目光。他不由垂下眼,抱拳道: 王上放心,北军已将整座王宫团团围住,保证一只燕雀也飞不出去。 汉王满意颔首,善。 王宫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屠杀还在各个角落继续。宗正大夫找准时机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方才高傒怎么叫他都不应,这时候他却主动起来了。 因为按照汉王事先的安排,要由他提出第一项奏疏,推动下一项事宜。宗正大夫主管王室宗族事宜,这第一项奏疏由他来提,看起来是很合适的。他怕多耽误一会儿,王上指不定连他也杀了,于是赶紧上前来。 臣有本奏。 宗正大夫磕磕绊绊的开始念:相国之罪,罪无可恕,恶大滔天,今日之议,不得旋踵。臣请急下昭狱,议论斩之。 他念完脚本,伏身叩拜。高傒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而他身边的高封早就吓晕过去了。 刘枢扫一眼台下,问:其余大夫认为呢? 臣有本奏。少府大夫也走上前来,上表道:相国高氏陷害忠良,祸乱朝纲,罄竹难书。臣请下狱,论以极刑。 少府大夫说完,就挨着方才的宗正大夫叩拜下来。他的行为也看起来像是早安排好的。 紧接着,有更多人都像约好了一样,一个接一个走上前来,生怕晚一点就要大祸临头了一样。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很快,殿前便密密麻麻跪伏了一大片的臣子,以至于最后,直接来了个联名上奏,将气氛推到最高,一时间如泥沙俱下,水银泻地,高傒亲眼看着自己的高氏势力支离破碎,轰然倒塌 太尉大将军与诸臣连名本奏,奏曰: 太尉大将军臣虢、大司农臣敞、车骑将军臣安、前将军臣增、后将军臣充、弘农大夫臣谊、宜春侯臣谭、当涂侯臣圣、随桃侯臣昌乐、杜景侯臣耆、太仆大夫臣延年,奉常大夫臣旦、执金吾臣寿、大鸿胪臣贤、京兆尹臣广、沣都令臣德、长信少府臣嘉、侍常令臣蒙、典属国臣武、京辅都尉臣奎、司隶校尉臣辟、谏议大夫臣友、太中大夫臣品、光禄大夫臣疆臣畸、臣吉、臣赐、臣管、臣胜、臣梁、臣幸、臣方、臣卬联名昧死以奏王上: 相国永信侯所以保宗庙辅国政者,以恭顺、谦卑、赏罚为本。先王早弃天下,王上孤弱,托命以三公,相国高傒总揆百官,无谦谨之心,废礼仪,乱朝纲,欺上慢下,私通敌寇,怙恶不悛,罪莫大于此矣!其子昌邑侯散骑大夫封,日间不朝,与从官饮啖。车驾逾制,任意驱驰宫中,弄彘斗虎,用王后车马,游戏掖庭,与宫人淫丨乱,大逆无道。 臣等再拜顿首以死谏,劾永信侯相国高傒、昌邑侯散骑大夫高封下昭狱论罪! 这封掷地有声的联名奏疏念过以后,广场中大部分的大夫们都已经叩拜了下去,而那些还站着的,除了郦壬臣以外,当然都是高氏的残党了。 他们一个个战战兢兢,抖若筛糠,仿佛秋末的枯叶,风一吹便要散了。 刘枢道:相国不妨仔细看看你的好下属吧,还剩几人? 高氏二十多年间培植起来的势力与权力,全都在今晨崩塌,坠落谷底。 水落石出之日,才知道各自真正的势力占几分。 高傒梗着脖子道:成王败寇,有甚好看?王上直接下狱论罪便是! 刘枢道:下狱再论罪?寡人可等不及。 她看向郦壬臣,说道:廷尉,到寡人身边来,该你做最后一件事了。 郦壬臣接到这示意,便明白了前几日刘枢叫她写的那封王命的作用。她先前还替刘枢担心,提前写出那些东西会不会太冒险了一点,现在看来,刘枢已经将这一切都设计的天衣无缝了。 第218章 唯。 郦壬臣一步步迈上了蕲年殿的台阶,站于中层台阶处,拿出了那封帛书王命,朝台下宣布: 王命敕下,议定相国永信侯高氏十二条大罪,六百三十八条小罪。高氏乱汉制度,危及社稷,黎民不宁 判决的罪名从郦壬臣的口中一条一条念出,伴随着蕲年殿外的血雨腥风、大肆厮杀,也伴随着一轮红日初升,照耀着殿前森然的兵刃和殷红的血迹。 谁都看得出来,一场板上钉钉的清算运动已经轰轰烈烈的展开了。 她念了有多久,外面的杀戮就持续了多久,统共十二条大罪,六百三十八条小罪,全都被事无巨细的写出来,一气呵成,挥然而就。 这是郦壬臣亲手编拟的王命,是她怀着恨意写下的罪状,她的一双纤弱白皙的手,仿佛比冰冷的刀剑还要尖锐,唯有恨意刻骨,才写得出这些字字沁血的罪论! 这必将是会被载入史册的一份罪状书,这也必将是会被载入史书的一个清晨,一场朝会,一次权力的迭代。 侍卫们将半死不活的高封拖了下去,符韬走到高傒跟前,要将他绑了,扭送大狱,高傒欲挣扎,却被他强行解脱了印绶和长剑。 高傒对他道:大胆,我乃列侯,即便有罪,也非你能亵渎的! 符韬冷笑一声,列侯?今日过后,便不再是了! 他捉住高傒衣袖,一把将他的朝服扒下来,掷在地上,侍卫上前要捆他,又被他挣开。 放开,我自己走! 高傒转过了身,朝覆盎门走去,天空的朝阳明明如此绚烂,但在他的眼中却像暮气迟迟的落日。他输了,完全输了,这笔生意,他连本带息全都输了个彻底。 临出门时,汉王叫住了他,高傒脚下一顿。 刘枢轻声道:高相国,你老了。 在刘枢说出这句话之前,高傒还没老,还挺着不服输的胸脯。但在这句话之后,他就真的老了。 高傒年迈的脚在跨过门槛时摔了个踉跄,他摔倒了,再也不能爬起来了。 第98章 亲政大典 亲政大典 汉历二十四年, 冬月,丙辰日,五星会于营室, 利登位,汉王枢的亲政典礼盛大举行。 是日,宣室殿前设仪驾, 汉王枢着九旒衮冕,至太庙,汉乐府奏《中和韶乐》, 另由博士大夫着朝服捧金丝帛书放在御前。 一封金书,上表昊天,刘枢亲自于太庙宣表金书, 告慰汉室列祖王考,袷祭明堂, 从列侯百二十人,卿大夫千余人,征助祭。 又由宗正大夫捧书至宫外东郊、南郊,备郊祀之礼。汉王枢乘舆至, 祀黄天于东郊, 祀后土于南郊,左右跟随着署宗官、祝官、卜官、史官、羽林卫等,凡三千人。 当此情状,但见那: 绿韨句履,彤弓赤幡, 玚琫玚珌, 鸾路龙旗, 左建朱钺, 右建金戚, 朱户纳吉,出警入陛。 真个是赫赫威烈,光耀显章也! 而后,奏《象王之乐》,汉王升座,乐止,仪仗返还蕲年殿,刘枢于王座上接受百官三拜九叩,众大夫进贺书,礼成。 接下来是隆重的朝觐仪式,各地郡守纷纷赶至沣都,他们小心翼翼地踏过虽然被清洗很多遍但依然血迹残存的王宫砖缝,恭贺君王亲政。 他们先在宫门外等待,待典礼结束,再由专人引入,恭敬地面见国君,向国君进献珪玉等贵重礼品,行跪拜礼,拜见时还要露出自己的右臂,这在古礼中表示赤诚奉上的意思,请求国君对自己以往种种过失的宽恕和安抚,这个程序称为请过。 蕲年殿再大也容不下这大几千人,于是大部分人只能排列在殿外的广场上,殿中十二道大门统统敞开,使内外连成一片,同气致礼,同声赞贺,足显天家气象。 这一场亲政仪式足足进行了有十二天。 史载:汉王枢及笄八年不言,不出号令,政事决于冢宰,以观国风,二十四年初,亲政,起视事,群臣莫敢不应。 礼成之后,汉王枢于桂枝殿听政,她颁布了亲政后的第一条王命:博士诸生何在? 鸿学博士们跪拜听令。 刘枢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缓缓道:寡人要你们用毕生最华丽的文采,代寡人拟一封废后诏书。 此话一出,大家当然都明白了汉王的意思了,鸿学博士们哪敢不应,唯唯领命。 用最华丽的文采书写又显出多么大的讽刺意味。 这代表着一个明确的信号:汉王亲政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清算高氏。 这件事被刘枢顺理成章的交给了全国最高司法长官廷尉郦壬臣来办理。 郦壬臣不负众望,快刀斩乱麻,斩草又除根,力求将此事办透、办典型,高氏一案的结果,直接影响着新君亲政的权威性是否彰显。 郦壬臣还上书请奏重查九年前的归氏旧案,她本以为汉王会嫌麻烦,还要再辩解一番,没想到刘枢很爽快的答应了她的提案。 汉王批示:调出近十年所有卷宗档案,重查归氏谋逆案,若有疑点,立即重审! 拿着这份汉王的保证,郦壬臣快速投入了事务,仿佛多年来的心愿还差一步便要达成,她近乎废寝忘食的工作,顾不得冬月的寒冷,一连几月吃住在廷尉司,染了风寒也不歇息。 第219章 归氏莫须有的罪名被一项一项拔除,高氏十年前私通郑国的勾当渐渐浮出水面。再一次,满朝震惊。 谁都想不到,原来十几年前夺回狭陉关之战,是因为高傒私通了郑国,给予巨额好处,再动用府兵佯装围剿,才赢得了胜利。 表面上看是高傒奋勇抗敌,夺回汉国领土,从而一跃凌驾于三公之上,享受总揆百官的权力,实际上是高傒出卖了汉国大量的国库资源和军事情报给郑国,才勉强收回了狭陉关,国家利益的损失远远大于回报。 归氏谋逆更是无稽之谈,当年流传入沣都的那场瘟疫,其实是从郑国传来的病源,与归灿在雒城治疗的根本不是同一个病种。高傒将染病的郑人偷偷放进沣都,最后却谎报疫病是从归氏府中传出,使归氏成为众矢之的! 高傒又秘密派人趁乱在归氏后园中埋下巫蛊,揭发归氏谋逆罪行,更利用职务之便,不加详查,便将归氏全族打入大牢,流放灭族。 接二连三的构陷使归氏深陷泥沼,一事还未查明,便又被压上另一桩事,层层施压,雪上加霜,以至于很多细节还未弄清,便被全族处死。 归氏覆灭后,高氏又勾连狁方,拖住汉国北军,使得太尉苻虢无暇东顾,大军难以回师,多年间,高傒趁机大肆培植亲信,壮大门客,遍布朝野,架空王权。 这一桩桩,一件件,环环相扣,无懈可击,使高傒一步步走上了位及人臣的巅峰。 高氏的案子越挖越令人心惊,直到腊月中旬,才全部厘清,发榜示众,然后就是抄家没籍。 金吾卫将高氏宅邸围得水泄不通,高傒、高封父子被提出大狱,戴上枷锁,扣进囚车里,押在自家大门口陈述口供,指出资产所在,如有半句虚言,耽误流程,罪加一等,棍棒加身。那高封怕极了皮肉苦,哆哆嗦嗦的全招了出来。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又是一桩奇闻,没想到平日里表现得极为节俭的高傒,家里竟藏着亿万之富,数额大到难以量刑,监察官们只好请廷尉大夫郦壬臣来亲自看看,再予诠定。 郦壬臣走进高傒宅院的时候,心里其实极为抗拒,她不想看见曾经的归氏祖宅塞满了高氏族人的样子。 抬眼看去,满眼都是堆积如山的金谷银堆,赃款珍宝摆满游廊和庭院,此情此景,物是人非,叫她更加心痛。 她看向高傒,道:白乙丙,你平日里装作勤俭节约的样子,一定难受的紧吧,这么多金银珠宝,这辈子都没法花在自己身上,是不是可惜坏了?你还真能忍。 高傒抬头啐了一口,他平生最厌恶别人唤他白乙丙,骂道: 郦壬臣,你吃里爬外,狼子野心!你把我斗下去,不就是想叫自己青云直上吗?你我又有什么分别?你以为你能做得长久吗? 他在大狱中已经被折磨的太惨,浑身是鞭伤,连说话都费劲,才说了几句,就伏身猛咳起来。 郦壬臣不怒反笑,你以为我和你是一路人吗?如果你知道我是谁,就不会这么想了。 她的脸色因操劳多月而苍白疲倦,身形削薄,眼中却是坚定鄙夷的神情,她走近囚车和枷锁旁,一字一句低声道: 当年,我的母亲被疫病折磨而死,死后甚至被你开棺验尸,只为了找出莫须有的罪名。 高傒神色一变,因她这句话而目露惊恐,你你是 郦壬臣继续道:我的父兄被你扣上谋逆的帽子,投入昭狱,受尽极刑。 高傒的肩膀开始颤抖,面色如土。 郦壬臣更进一步:我的族人被你流放荒原还不够,还被尽数族灭。 高傒瘫倒在地,头晕目眩,嘶哑道:你你是人是鬼?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郦壬臣的神情冷酷得可怕,压低声音: 重要的是,我不但要清算你,诛灭你,我还要让你的氏族,寸草不留! 这时候,另一座囚车里的高封忽然像疯了一样,连滚带爬的抓住车框,目眦尽裂,骇然大叫: 你是归霁!是不是?你是归霁! 郦壬臣转眼去看他,见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浑身是伤,俨然一个疯子模样,便也不担心旁人把他的聒噪当真。 更何况,九年过去了,归霁是谁,在场的人恐怕也没人会记得了。 高傒听到儿子的话,也恍然大悟,他哆嗦着嘴唇,道:当初,我就应该早早杀了你!什么汉国的月亮,都是术士胡言,害我犹豫! 郦壬臣冷眼看他,道:问题是,你杀得了我吗?你想方设法杀了我全族,但还是漏掉了我,可见冥冥中自有天定,叫我活下来除了你这个祸害! 抄检府邸的进程到了后院,高氏所有的家眷都被赶到前厅的院子中来,哭声一片。 高傒转眼看到老眼昏花的九十岁老母,也和奴仆挤在一处,跪在院中,不由道: 郦壬臣,我不管你究竟是谁,我没有力气去一探究竟了。现如今,我只盼你放过我母亲和我儿,只要你答应我,我什么都会告诉你,那些你查不到的人和事,我会把一切和盘托出。 郦壬臣漠然瞧他一眼,想不到大祸临头,你还有点良心,还能想到自己的母亲。 第220章 她走近囚车,但是,晚了! 她冷笑着,白乙丙?高傒?你以为你是谁呢?你以为你还能有* 什么筹码?我不需要你的和盘托出,天下没有我郦壬臣查不明、断不清的事! 郦壬臣指了指庭中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再指指嚷成一片的高氏族人,道: 你看清楚,这就是你玩法弄权的下场!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要让你亲自尝一遍,你当初加诸在归氏身上的痛苦。我让你亲自看看,什么叫抄家灭族,什么叫家破人亡! 你高傒颤抖着手指头,指着她,嘴巴一张一合,却再说不出一字。 想到归氏,郦壬臣忽而凄然一笑,什么?你还想叫我高抬贵手吗?那么当初,谁对我归氏一门高抬贵手了?!你母亲是无辜的,难道我的母亲、我的父兄就不是无辜的吗?他们鞠躬尽瘁,为国尽忠,可他们却是怎样一个下场! 郦壬臣冷眼看着囚车中的两人,眼眶发胀,眼中布满血丝。 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何种场面,你知道归氏族人有多少吗?整整一千七百七十二口人,其中还包括几个不满一岁的婴儿,都被你发配在荒原上活活冻死!你说你母亲是无辜的,那这几十年来死在你手下的累累白骨就不是无辜的吗?你高氏所造的恶业,岂是几句求饶忏悔就可以抵消的? 高傒瘫坐在囚车里,脸色灰败,万般有罪,罪在我高傒一人,与我家上下老小无关。 郦壬臣怒极反笑,哼哼高傒,你觉得你很大无畏吗?你未免也自视过高了吧,你以为你的命值多少呢?你想替他们死?你不觉得你本来就该死了吗?!于法于理于情,你高傒一人死一千七百次都不够! 高傒彻底无话可说了,郦壬臣字字如剑,仿佛劈的他碎尸万断,而高封早就吓晕在了他身边。 这场查抄进行了整整十日,高傒在沣都城内置办的所有产业,以及他在原先封地的财产,统统被抄没,归于国库。 还有其余高氏党羽,也都被彻底盘查一遍,部分曾和高氏有交往的士大夫为了自保,也开始互相揭发,献出资财,以求从轻判罚。 可惜他们碰到了一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廷尉,任何与高氏案沾边的人全都被按律惩处,毫无优待。 高氏谋反案,几乎牵扯到汉国从上到下所有级别的大夫,也牵扯到每一个州郡、城邑,席卷整个官僚系统,说是汉国史上牵连最广的案子也不为过。 郦壬臣也果真如她自己所说,将高傒曾经判给归氏的判决原封不动的判给了高氏: 列侯若有勾交敌邦者,笞一百,眷属姻亲连坐之,流放千里;列侯若有反者,夷其三族,三族者,父族、母族、妻族。数罪并罚,勿赦! 汉历二十四年腊月十九,高氏一族九百多口人被发配北极罗荒原,后再行斩首。 这一场掀动朝野、震古烁今的大案终于落下帷幕。 二十四年春,木星会于文昌星,刘枢亲拟王命,嘉奖郦壬臣办案有功,恪尽职守,为卿大夫表率,拜其为相,秩二千石,赐金印紫绶。 (【注:】本文汉国的历法将冬天设为一年的第一个月,所以依次是冬、春、夏、秋。二十四年春要在二十四年冬之后) 第99章 新制衡(二更) 新制衡(二更) 高氏谋反案被查了个底朝天, 汉廷群臣人人自危,感觉没了主心骨。面对这么一位行为激进、一鸣惊人的王上,群臣干什么事都谨小慎微, 不敢放开手脚,这对于想要大展宏图的刘枢来说可不是好风气,她有必要让他们做出改变。 上元大朝会, 等群臣汇报完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后,汉王泰然稳坐高位,说了这么一番话: 寡人践祚廿年有余, 赖宗庙之灵,得奉汉祀,众位大夫其亦佐寡人之功, 当赏。 随后逐一颁下赏赐,群臣感到王上这是在有意安抚他们情绪, 示意往事种种不必追究,群臣便也都稍稍放松下来。 而后,汉王又道:寡人及此位,即立为王, 岂非天授乎?立而不从, 将安用君? 刚给了个甜枣,这一句又夹枪带棒了,这话外的意思是说,你们好好掂量清楚,寡人才是汉国的主心骨,你们若不从我, 那还拥立我干什么?难不成仍有二心? 群臣一时噤若寒蝉,各自揣摩上意。 汉王与高傒不同, 高傒是明明白白的商贾思维,其诉求不难看透,只要有益于高氏的事情,便可以作为逢迎他的筹码。汉王则不然,她是天生的政治动物,政治家的思维远比商人复杂,一个真正君王的想法是很难叫人琢磨透的。 刘枢垂下目光,在那些各怀心思的脸上扫过一圈,继续道:诸位奉寡人今日,拱而从君,天之所灵也。若非从前,何可堪用? 她搬出礼法的正统性天来说事,表示群臣跟着她做事总不会有错,顺便再柔中带刚的威慑一下:如果你们顺从寡人做事,却做的还不如从前,那还有什么用呢?若天降罚于你们,寡人也无可奈何了。 众大夫听完,谁还敢有异议,都拜倒答曰:王上所愿,群臣之愿也,敢不唯命是听! 第221章 刘枢含笑点头。 这时,太尉大夫苻虢站出来道:王上亲政不久,老臣愿率群臣,恪尽职守,侍奉辅佐。 这本是一句平平无奇的客套话,但刘枢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对劲。 这次能够铲除高氏,大将军苻虢无疑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做出了很大的功劳,自从他率北军回沣都,群臣巴结,可谓门庭若市,作为三公中仅存的一公,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是今后朝局的领头羊。 这在别国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一个王庭总要有主事的大夫做顶梁柱才行的,但是却犯了刘枢的忌讳。 刘枢此人,最忌权臣。 瞧着符虢站在群臣之前,一副核心骨干的模样,刘枢微微一笑,道:太尉劳苦功高,寡人深念之。然辅佐之事,还要问过王族宗室才好。 她抬头朗声道:上元佳节,寡人的两位好叔叔,安侯与乐侯,既然来了,也请进来一同与会吧。 话毕,只听殿门吱呀一声响,殿外趋步走进两个老人,正是安侯和乐侯,他们身着通侯礼服,头戴七梁冠冕,这是王族宗亲才能配得起的规制,他们一进来,就连苻虢也要给他们让出位置了。 安侯与乐侯越过苻虢一个身位,向刘枢行跪拜礼,然后安侯道:上元盛会,臣等特来向王上祝贺。随后献上礼物。 王叔一路辛苦。刘枢笑着给他们赐坐,于是他们便成了这大殿中除了刘枢以外唯二能坐着的人了。 刘枢又瞧了眼站在一边的苻虢,问安、乐二侯:王叔年迈,还备这么多礼物做什么,真与寡人见外。 安侯道:臣等不仅为王上带来礼物,更带来三万宗室亲军,护卫王上,谁敢有二心,臣等必率之剿灭。 安侯短短一句话,叫群臣惧悚,大家不约而同的去看苻虢,原来这都是王上事先安排好的,专冲着大将军来的。 众所周知,王室宗亲可以养募亲军,但不得带出沣都,先王专门将流放的两个庶弟召回来,封他们为通侯,就是为了制衡三公的权力。 有三公在,安、乐二侯不敢觊觎王位;有二侯在,三公也不敢欺凌幼主。同时,三公之间权力各有分配,也在互相制衡。这一系列的布局和设计都是先王为了刘枢能顺利长大而布置的。 只是没料到,三公之间的制衡短短几年就被高傒给打破了,导致王权失位,久久无法亲政。 现在,刘枢好不容易拿回王权,怎么可能再允许他人摄政?于是她重新布置了一个新的制衡关系:给安、乐二侯加派亲军,牵制太尉苻虢。 苻虢看到二侯在这个场合被请到蕲年殿来,也立刻懂得了刘枢的意思,他本想以他的资历总该能在朝中大显身手了,没想到那小汉王还设计了这么一个后招,堵的他措手不及。 苻虢若强硬恃军权而胁迫汉王,安、乐侯手握宗室亲兵,必不会答应,在没有压倒性势力之前,王庭大夫们也必然不会向着他。 这一步四两拨千斤的计策,叫大家再一次不约而同的意识到这位少年君王不可小觑。 于是符虢也不敢再妄动,左思右想一会儿,既然冒进讨不得好,他不如卖个乖,还能捞点小好处。 上元佳节,老臣也有礼物献于王上。符韬从腰间摸出一物,高举过头,拜道: 如今海内承平,狁方平息,王恩庇佑,北境无事,老臣愿献上北军虎符,以襄王事。 那黑黝黝的半截虎符捧在苻虢手里,引得群臣一阵窃窃私语。 刘枢也有一丝意外,这北军虎符乃先王赐予将军的,何故献给寡人? 苻虢道:老臣年事已高,不能上阵杀敌,虎符自然应该交给能继续为国尽忠之人。 刘枢微微一笑,她立刻明白苻虢的弦外音了。符氏世代统领北军,论威望、论积淀、论军功,都是其他氏族所不能比的,苻虢嘴里说的能继续为国尽忠之人,除了他的嫡长子符韬,还能有谁? 苻虢的意思很明显:他愿意让出权力,不给刘枢添麻烦,让她舒舒服服做汉王,但是,作为利益交换,他要把他的儿子符韬推出来,往上送一把,这是苻虢问刘枢要的好处。 刘枢想了想,决定答应他的条件,她叫闻喜把虎符收上来,下命道: 符氏满门忠义,太尉大将军欲舍寡人而去,寡人难以挽留,心有不忍焉,加封大将军良田千倾,封地益倍,临都建邸。 其子符韬善骑射,勇冠羽林,赐为列侯,封剽姚校尉,千二百户,勉之。 谢王上! 符韬毫无军功而得以直接封侯,刘枢这份还礼给的足够大方,苻虢彻底满意了。他戎马一生,这下也够本了。群臣跟着歌功颂德,汉王摆摆手,示意退朝。 刘枢站起来,眼光穿过蕲年殿的大门,越过退散的人头,仿佛望向无限远处,一颗年轻的心在她的胸膛中砰砰直跳 从此刻开始,她终于能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了。 第100章 方向(三更) 方向(三更) 高氏覆灭后, 郦壬臣大病一场,她似乎已然力竭。在完成了复仇使命后,她的神采与体力也像冰雪消融一样慢慢垮塌了。 田姬尽心照顾她养病, 却怎么也不见好转,王宫派来的医正说她心气亏损得厉害,很难补全。 第222章 外间的雪已经融化了大半, 郦壬臣的身体却还像冰块一样冷,缠绵病榻,将将养着。 小主人, 院外的梅花开得正好,您想不想看看呢?田姬为郦壬臣端上药汁。 郦壬臣却只是摇头,田姬, 汤药好苦啊,今日就免了吧。 她既不想看梅花, 也不想喝药。 田姬无奈叹了口气,往常无论药汁有多苦,郦壬臣都会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饮下去,无论处境有多难, 她也都会赏一赏雪中傲梅的。 那您想吃什么?我去给您做。 不必, 你也歇着吧。 田姬瞧着案头上成堆的慰问公文,又道:您告假已经两月了,再不去朝廷啊,那些大夫们都要忘了您这个新上任的丞相了呢。 她倒不是要催着郦壬臣工作,而是担心她没了精气神,身体更不容易好了。 郦壬臣笑了笑, 有气无力的吐字:谁当丞相不是当呢?再说王上会打理好一切的,王上并不是非要一个相国的。 从高傒被骤然赶下台这件事看, 汉王此人心思深重,不露辞色,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像她这样的君王,可不需要第二个高相国。 提到王上,田姬的神色也变得微妙起来,说道:可是王上已经差宫人来探了三次病了,还几次三番下敕书问您封爵的名号想要什么? 按照大汉国史上的惯例,凡是拜为相国的大夫,都应赐予列侯的爵位,至于爵位的名号,通常是国君自己想的,但是汉王却把取名号的权利让给了郦壬臣。 见郦壬臣没有反应,田姬索性坦言道:主人,您冰雪聪慧,难道还看不出王上她 我当然明白。郦壬臣轻轻打断她,慢慢坐起,靠在软枕上,苍白的嘴唇欲言又止,目光落在远处几案上的一方锦盒上。 那是去年汉王微服夜出,亲自来到她家中探病,带给她的一份补品。那时正值夜晚,加上她发热头昏,便没有细看,过了几日打开来看,才令她大吃一惊。 那里面正是齐国进献的国宝海明珠,只不过已经不是明珠的样子了,而是被碾成粉末,装在盒中。 医书上记载,齐国国宝海明珠有大补身体的作用,若磨成粉末入药,可大补元气、复脉固脱,是天下极难得的名贵药材。 寻常人连见一眼也难的海明珠,各国贵族得之都爱如珍宝,小心珍藏,谁会将它毫不犹豫的碾成粉末入药呢? 刘枢会。 这样一份国礼,却被刘枢随随便便送给了郦壬臣,若仅仅用一句汉王不爱珍宝来解释,恐怕很牵强。 郦壬臣怎么会不明白王上的意思呢。 况且,在处理高氏谋逆案的那阵子,汉王也无条件放权给她去办,这恐怕已经超出了一个君王对普通臣子的信任。 郦壬臣谨小慎微,危言危行,一直努力不去触碰那个敏感的界限,但汉王却先迈了一步 那是不久前她被封为丞相的庆功宴上,汉王指定她三次祝寿,这本来也是她应尽的礼仪,但是在晚宴后,汉王又留住了她。 借着酒意,汉王讲话也随意了一些,在寂静无人的偏殿,她问她:郦卿功劳甚伟,才能出众,寡人报以相国之位,汝又何以报寡人呢? 郦壬臣恭敬地回道:王上富有汉土,您赏赐给臣的东西,只是您的盈余而已,臣以渺渺之身,还能用什么来报答您呢?唯有尽忠守职罢了。 见她假装不懂自己的话,刘枢又进一步,低声道:若寡人想要你的心呢? 那一瞬间,郦壬臣几乎以为自己要听错了,刘枢的语气也会如此小心翼翼吗?还是酒意上涌,让她听岔了? 她花了很久才理顺混乱的心绪,刘枢也很有耐心的等了她很久。 她终于还是道: 没有哪个臣子的心是不归附于自己的君主的,臣下的心早就完全侍奉于王上了。 刘枢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对于这样亡顾左右而言它的回答,她有一点满意,但也有一点不满意。以郦壬臣的聪明,不该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却还那么说。 好吧,寡人知道你的态度了。刘枢道: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这是个好问题。郦壬臣又思考了一会儿,为什么从前的自己可以,现在却不可以了呢?为什么十四岁的自己能,如今的自己却不能呢? 想到宗族的覆灭,她的心里只有后怕。 因为郦壬臣最后答道: 王上您太尊贵了。 这是隐晦的理由,但刘枢能听懂。 君王太尊贵了,本就和臣子有天壤之别,她们是不同的位置,不同的阶级,不同的立场她们只能是这样的关系,此外再无其他。 郦壬臣一步一步朝后退,最终恭恭敬敬的退出了殿门,隐然而去。 很多个月过去了,可每次想起那次简短的对话,郦壬臣的心头就有一股莫名的酸涩,她从不是意气用事的人,那是她能做到的最明智也最正确的态度了,既然已经处理完了,事情过去了,就该快快忘记,何必反复回思? 第223章 何必反复回思? 田姬在床头守着她,她靠在枕上,扭头看向窗外的天空,星垂平野,明月皎然,很像刘枢来看她那天的夜空。 半晌,她道:除了报仇,我这些年从未想过其他事。 如今大仇得报,我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她看向田姬,问道:我们处心积虑筹谋了九年,终于真的做到了,你说,是不是值得高兴? 田姬点头,郦壬臣也点点头,但眼神却流露出疲惫的哀伤,是啊,我们应该高兴,可是我怎么高兴不起来呢,我怎么会觉得如此空虚,如此惘然。 主人郦壬臣眼中一闪而过的破碎令田姬揪心。 郦壬臣垂下眼,我们的母亲、父亲永远回不来了,我们没有一个亲人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吗? 在复仇成功以前,郦壬臣从未想过以后;在报仇雪恨后,她还是依然看不见自己的以后。那就像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一派空洞,没有方向。 世人都说我绝顶聪明,但我的前半生,竟过成了一场空。田姬,我应该算天下最笨的人吧,是不是? 她苦涩的闭上了眼,眼角滑落一滴清泪,位高权重,光耀门楣没有了在乎的亲人,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第101章 春雨 春雨 春祭后, 又是一次大朝会,王庭里那些不听话的臣子已经被刘枢驯化的七七八八,这个朝廷越来越按照她的意志办事了。 但还是没有郦壬臣的身影, 如此大的朝会,身为新任相国的郦壬臣竟然连续几次不来参加,看来是真的不想要这份仕途了。 刘枢的脾气却反常的宽容, 她只是笑叹一下,感慨道: 朝廷没有郦卿,竟如空无一人一般啊。 其他臣子听到这一句, 非但不敢生气,也只能诺诺附和。 亲政后的汉王虽然行政风格大变,但那股乖张的性情还是没变啊。况且, 他们当中也确实没有人能比郦壬臣办事更高效,更有能耐, 更足智多谋。 过几日,喜鹊报春,冰雪消融,朝廷拟定新一批的侯爵封号, 要呈报宗庙, 录入档案,就差郦相国的列侯名号还没定下来,宗正司拿不准,再次请示汉王。 寡人赐给郦相的相国府,她搬进去了吗? 闻喜道:还没有。 那寡人下达的敕书呢? 相国大夫告病,还未及回复。 刘枢苦笑, 默默自语道:郦卿啊郦卿,你的事了了, 便再也起不来了么?连我也不管了吗? 拿笔墨帛书来。刘枢突然命道: 她既然不答,寡人就给她个爵号。 当天晌午,一封汉王亲笔题名的帛书被送到了郦壬臣的院子门口。 郦壬臣只好迎旨,展开一看,上书三个大字长宁侯。 郦壬臣身子一晃,天旋地转,那熟悉的淡黄色的帛书在她手里不住颤抖。 长宁侯归氏长宁侯,那是她的家族曾被削去的爵号!而刘枢要将这个爵号重新还给她。 刘枢就这样干干脆脆的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明明白白的告诉了郦壬臣:她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可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郦壬臣的脑子被这三个字刺的阵阵发懵,心里诧异,又涌出了酸楚,原来王上早就知道她是谁了么?从什么时候起呢?她掩盖的这么好,谁都没有认出她来,连儿时见过面的符韬都没认出来,为什么从未见过面的刘枢能认出来呢? 这本来是郦壬臣打算掩藏一辈子的秘密。 主人。田姬扶住摇摇欲坠的郦壬臣,您您是不是要去见王上了呢? 让我想想 送帛书的闻喜这时说话了:郦大夫,老奴恳请您见一见王上。 郦壬臣和田姬都看向他。这个一直以来严格执行王宫意志,从不多吐一个字,活得像计时滴漏一样分毫不差的王宫大侍长,竟破天荒的表露了自己的私人情绪: 算老奴的恳求吧,请您去看看王上。闻喜嗓音染上一层难过,王上的咳疾今岁老不好,总说汉王宫太冷了。 郦壬臣一怔,手里的绢帛悄然滑落,被草地上的残雪沾湿一角。 汉王宫太冷了啊很多年前,那人就爱在她们秘密往来的信笺里这么写。 一瞬间,无数被郦壬臣刻意隐藏的记忆汹涌而至,塞满脑海。 汉王宫太冷了母亲和祖母都不在了,还有谁能陪着寡人呢? 汉王宫太冷了青霁可以来陪寡人吗? 汉王宫太冷了但是他们说这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要寡人一辈子呆在这,寡人才不信,这里要真那么好,寡人怎么会早早没了父亲、母亲、祖母? 那是她们最天真烂漫的年纪,拥有两颗最纯洁赤诚的心。 郦壬臣弯腰捡起了被雪水沾湿的帛书,像从前那样仔仔细细收好。 * * * 翌日晚上,郦壬臣的身影出现在了王宫门口,她没有带随从,也不乘车,独身一人,穿着件春季的朝服,迈上护城河的木桥。 第224章 酉时的鼓声尾音缭绕,她站在暮色的余晖中,一领官服,一束玉带,一顶梁冠,萧萧而立,百官之首的仪态便有了。 长桥卧波,一排六架,结构坚固,形制优美。但六座桥居中的位置却都有一截明显的补漆,像是很久之前被齐齐截断拆毁过,后来又做了恢复的样子。 具体怎么回事,也没人知道,没人敢说,这是这座王宫里的秘密之一。汉王宫里的秘密太多了,何止一件,又有什么稀奇? 她准备去和司马门的掖门仆射知会一声,好叫放行,但等她走近庄严的汉阙脚下时,却看见大门已然洞开,她走进去的时候,卫尉们也一点不奇怪。 这些尉卫都是新选的良家子,比之从前那一批更整肃精神,看来已经被汉王规训得很好了。 她走了一阵,又走近南内门,进入这里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宫禁区域了,然而这座大门也是全然大开的,侍卫们也不做阻拦、没有询问。 巍峨重重的楼宇殿阁映入眼帘,很壮丽,也很有压迫感。郦壬臣心头浮起一层预感,她又快步走了一刻钟,穿过了大敞着的稚门和杜门。 一路畅通无阻 这座森严的王宫好像在今晚专门为她洞开。 她的预感完全被证实了那个人在等她。 意识到这一点,郦壬臣反而放慢了脚步。云幕暗淡,月光晦然,檐牙高啄的宫殿群宛如黑色的森林,使得整座王宫显得更加神秘,她忽然想起了那人曾经说过的话: 你可曾试过从宣室殿走到司马门外的护城河? 你又可曾试过从从司马门外走进宣室殿? 郦壬臣一瞬恍然。她脚下不停,不知不觉间便穿过了几道宫门,她最后站在了宣室殿脚下。 殿内灯火微明,哪怕离得很远,也能听到从里面偶尔传出的咳嗽声。 冬天过去了,可是这顽疾并没有随着春暖花开而暂时离开汉王。 郦壬臣鼓起一口勇气,迈上殿前的台阶,朝亮光的中殿走去,依然通行无阻。 闻喜守在殿门口,看到她身影,眼中闪过一抹亮色,什么都没问,只是低声道:王上正在接见一位大夫,之后您就可以直接进去了。 这么晚了,还在接见大夫?王上从亲政后都是这般日理万机吗? 询问的话默默藏在心里,她朝闻喜道了声谢。 同时,就听见殿内传出一句漫不经心的: 寡人方才接见何人,相国大夫也有权知晓,闻喜,你忘了么? 闻喜一惊,朝内瞟一眼,却见殿内空空,原本被接见的大夫早就从另一道门退走了。 奴知错!他赶紧赔罪,下次定仔细禀告郦大夫。 他打开了殿门,又看向郦壬臣,那意思是请她赶紧进去,这事才好翻篇。 郦壬臣走进去,身后的殿门被重新关上,抬眼看去,殿内只有汉王枢一人。 刘枢站在案前,手执竹卷,昳丽如玉,身姿如青松挺拔,听到响动,幽潭一般的眼睛望过来。 你终于来了。 两束目光交汇,仿佛都带着各自的心事。郦壬臣欲行礼,被刘枢抬手止住。 王上怎知臣要来? 这王宫虽大,但如今就算飞进来一只燕子,寡人也会马上知道的。她放下竹卷,掀开一层薄如蝉翼的鲛绡纱帘,漫步而来。 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君王逆光站定,一袭王袍,宛如莅临人间的神祇,隐秘又高不可攀。 她问:从司马门外到宣室殿,走了多久? 郦壬臣道:王上的宫殿广阔无边,臣走了很久。 刘枢默道:没错,这宫殿是太大了,那条路寡人走了整整九年。 她朝郦壬臣又走了几步,两人不过三步之遥。从进门到现在,总是她在移动步子。 寡人想你一定会来的。刘枢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因为你是青霁,归青霁。 郦壬臣眼皮一颤,她已经多久没有听到别人唤她这个名字了,意外的令她陌生,她朝后退了一步,却被刘枢叫住: 你要退到哪去呢?你不是来看我的吗? 臣 刘枢趁机又向前迈了一步,她们之间只剩一步距离,然后刘枢就没有再向前了,虽然她的内心早就激动的砰砰直跳,但是无论是顾及面子还是怕吓着郦壬臣,她都适可而止。 刘枢又笑一笑,语气轻松道:来探望病人,也不带份礼物?还叫我好等一番呢。 臣带了礼物的。郦壬臣默道。 哦?刘枢又是意外,又有点惊喜,伸手就要:什么呀? 臣拟了一份沣都城三年的规划提案。 刘枢一愣,随即大笑。 是份好礼,但不是寡人今晚想要的。 虽然说着不想要,但接到手里时,刘枢还是第一时间展开来看,她在殿中来回踱步,边看边点头,一字不落地浏览一遍。 知寡人者,郦卿也。写得很好! 她将那封手书放在御案上,随后推开了内殿的门,朝郦壬臣招招手,罢了,暂且不谈政事,来陪寡人喝杯茶吧。 第225章 郦壬臣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刘枢进了内殿。这内殿她并不陌生,汉王假死,病发,群臣逼宫的那一天,她们就曾一起呆在这里。 刘枢拍拍手,宫人端上两盅安神茶,又井然有序的退出,刘枢不喜欢闲杂人等出现在她眼前。 茶汤香气馥郁,闻之使人心神放松,刘枢坐主位,郦壬臣侧位,她们一边喝茶,一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正经的仿佛一对平常的君臣,但谈话的地点和话题又超出君臣的范围。 你知道吗?寡人当年就是在这张桌案上写的那些信笺。刘枢指了指龙床旁边的漆木桌,我每天晚上偷偷的写,等睡下的时候又念着你会给我怎样的答复。 刘枢的眼神颇为怀念,她又咳嗽起来。 郦壬臣瞧了一眼她,表面没有回话,但是心中已经给出了回答:我又何尝不是呢? 很难说清她们当时那种青涩的感情是什么,友情也好,情窦初开也罢,十年后再想起来,很难不让人怀念万千。 刘枢饮了一口热茶,缓解了咳嗽,看向郦壬臣,子冲那个家伙,当年还给我撒谎,让我一度以为归氏的女儿是个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满脸疮印的女孩子。 啊?郦壬臣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符将军竟那样说臣? 真不厚道,亏得兄长归灿还把他当挚友呢。 是啊。刘枢笑道:青霁如此品貌,恐怕那时想要与归氏联姻的大夫可不止一家呢。 经过刘枢这几年的调查,知道许多九卿大夫当年都想和归氏牵点关系,貌似高傒也去归氏府邸谈过提亲的事情。 想到高氏,郦壬臣的神色黯然下去,道:都是那东郭相士的一句预言惹的祸,不然的话 这不怪你。 刘枢轻轻说道,放下茶盏,开诚布公的道: 我知道你为此自责,但这不怪你。以高氏的野心,与归氏总有一斗,谁阻止他,他就会陷害谁,这不是你的错误,更不是我们曾经的错。 刘枢将坐垫向郦壬臣移动一步,直视着她。郦壬臣被这充满力量的语气感染了,她抬眼和她对视,就撞进了刘枢明亮坚定的目光里。 刘枢的眼中酝酿着某种情绪,低声道:现在,你是不是觉得掀翻了高氏,你就如释重负了?没有牵挂了?甚至可以随时离去了? 郦壬臣无言。 难道上天让你活下来,就只是做这一件事的吗?难道你毕生所学的治世之才,也只用在这一件事上吗? 刘枢又朝她挪了一* 步,莫名心悸,有千言万语在嘴边绕过一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她其实不止想说这一句。 她悄悄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身为君王也有不敢说出来的话,真是恼人! 踟蹰片刻,她才道: 你有没有想过天下其他事呢?有没有想过我呢?想过深宫里的寡人?想过我们曾经憧憬过的图景? 郦壬臣心间一动,垂下眼,臣已不敢去想。 不,你一定想过。 既然鼓足勇气说出了第一句,刘枢心理包袱就没那么重了,虚无缥缈的脸面也不那么要紧了,她忽然笑了,又道: 最起码,在你握着我手的那一晚,在这间寝殿里,你讲的那些话,都还证明你没有忘记。 郦壬臣吃惊的抬头,恍然大悟,耳根不由自主地慢慢染上一层红晕,您您怎么会 原来刘枢是从那一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我都听到了。刘枢语气很随意的说:我只是假死加上被施加巫术昏迷过去,又不是真死了。 不过,那都不重要,刘枢的眼眸深邃的看着她,狭长的凤目里仿佛蕴含着无限的感情: 无论你是谁,我也不会让你在那一晚出意外,我相信你也不会让我出意外的,我们天生就有默契,是不是?就像今晚,我猜到你会来,你果然来了,你大概也猜到我会等你,所以你进来的毫不犹豫,对不对? 郦壬臣哑口无言,她简直没想到刘枢如此直接。 刘枢将身前几案移开,朝她招招手,笑道:坐近些,我还要告诉你个秘密。 郦壬臣踯躅了一瞬,还是朝她磨磨蹭蹭移了一步,刘枢却不太满意,再近些。 郦壬臣又移动一步,坐到了台阶下。谁料刘枢还是不满意,伸手直接朝身侧的位置一指,坐到这来。 见郦壬臣不动,刘枢一笑,怎么?是要寡人下去陪你坐着? 今晚两人相认后,刘枢几乎不在郦壬臣跟前称孤道寡,摆君王架子,这会儿说出这句话来,看来是有脾气了,若再不顺着她,后果估计很麻烦。 至于叫刘枢下来坐,那郦壬臣是绝对不敢的。她掂量了一下处境,无可奈何,提起袍角,起身坐到了刘枢身边。 还从来没有人坐到刘枢的身边过。 刘枢心里有些激动,但是她要忍住。她将一盏安神汤塞到郦壬臣手中,让她饮下压压惊,调笑道:瞧你身板坐的这么直,当年你给我写回信的时候,不会也是这样紧张兮兮吧? 第226章 那怎么会。郦壬臣立马反驳,臣不是那样胆小之人。只是当年还不太懂得天恩难测的道理。 天恩难测?刘枢默默重复了一遍,她想去握住郦壬臣的手,但听到这一句,又缩回来,思索片刻道:这话没错。但凡事总有例外。 现在我来告诉你那个秘密吧。刘枢凝神看着郦壬臣,你还记得我说过君王之爱与普通人不同吗? 臣记得。那是刘枢在观星台说的话,郦壬臣慢慢放松下来。 刘枢看向窗外的月亮,春天的夜晚带着湿漉漉的潮气飘进殿内,她缓缓道: 普通人的喜爱,只想着和对方永远呆在一处便是莫大的幸福了,简简单单,平平淡淡。但君王的喜爱却不能效仿此道,当年是我不懂,终于酿成大祸 郦壬臣端详她流露出落寞之色的侧脸,心里也跟着沉下去,请王上不要这么想,您方才还劝解臣,说一切都不是臣的错,可您为何自己仍想不开呢? 刘枢回过头来,就看到了一双柔软的眸子,那眸中的温润像春天的雨水,抚平了她的落寞,让人不禁想沉浸其中。 刘枢轻叹一口气,道:母后说过,君王的一切感情都要与常人不同。这么多年,我一遍一遍去回想当年的事,总是不知所措,不知所为。直到你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直到我确定你就是归霁的那一天,我终于明白,君王之爱应该是怎样的。 她声音不大,却坚定不移,同时轻轻握住了郦壬臣的手,郦壬臣颤了一下,但没有拒绝。 刘枢道:为王者,如果真的喜爱一个人,与其保护她,不如让她拥有自保的能力,让她做任何想做的事,让她万众瞩目,让她威望非凡,让所有人都不能轻视她、伤害她,包括我自己也不能! 是了,这便是刘枢爱人的方式了,也是她埋在心底的一个秘密。 青霁,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做我们想做的事情吧。刘枢轻轻抚上了那张清秀如画的脸,从现在开始,我们谁都不必害怕了。 窗外下起了细雨,润物无声,这话过分的温柔,郦壬臣的湿泪也悄然滑落。 其实就在昨天,她也终于认清了自己,她在这世上并非了无牵挂的,不然也不会踏进这里。 眼前的人一直是她不敢深想的牵挂,只是她没料到,对方也想了自己很多年。 绵绵的细雨从天上飘下,像一串串珍珠一样滴在窗前,月亮被薄薄的云层遮盖,只露出羞怯的一角,刘枢又咳嗽起来。 王上受寒了,臣为您关上窗户吧。郦壬臣起身合住了两面的窗子,等她再回来的时候,见刘枢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她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王上怎么这样看臣? 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起了母后。 刘枢又拉住她柔软的手,继续道:你看这内殿如此广大,是为了衬托君王的气派才这样规划的,其实一个人哪里需要住这么大的屋子?你再看这龙床如此宽敞,用料如此奢侈,也是为了凸显君王的高贵才这样建造的,其实一个人睡觉哪里需要这么大的床榻? 刘枢的语气有一丝孤寂,寡人我小的时候其实很怕黑,也很怕一个人呆在这望不见头的屋子里,更怕一个人睡在这样一张空旷的床榻上。我对母后说,床帐放下来的时候像鬼影,孩儿睡不着,希望她能陪我,但是母后却说国君哪有和母亲睡在一起的道理? 郦壬臣微微启唇,欲言又止。刘枢继续说:我又悄悄和乳母宫女说,想要她们夜里陪着我,她们却一个个露出惊恐的表情,仿佛那是滔天大罪,说她们没有资格。我那时候很困惑,为什么大家都说我是最尊贵的人,却总是留我一个孤单害怕呢? 那是郦壬臣所不能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的童年,但仅仅听着这些话,她的心中也浮起一抹不忍,王上那时候几岁呢? 大概是两岁吧。刘枢道:从记事起,我便一个人呆在这里了。 郦壬臣了然,怪不得刘枢的信中总问她想不想来陪她,仿佛这是顶顶重要的问题。这些在郦壬臣的童年里从来不缺的东西,却是刘枢从未得到过的,哪怕是一句关怀呢,哪怕是随手关上窗子呢。 她正想的出神间,一双热乎乎的手又握住了她另一只手,她吃了一惊,下意识想抽回来。王上? 刘枢笑了笑,笑她的拘谨,无奈叹道:哎,你真是冷心的女子,外面雨下那么大,你难道还要回去吗? 郦壬臣这下算彻底回过味来了,原来刘枢方才罗里吧嗦说那么一堆,又是讲故事,又是露惨,就是就是想留人的意思啊。 郦壬臣不禁莞尔,王上,臣原以为您无论做什么事都刚硬独断、不容置喙的。 刘枢一愣,也笑道:不错,寡人向来如此,但你总是例外的。 你总是例外的。 郦壬臣一时不敢直视那双带有温情的眼睛,她咬了咬唇,避开目光,刘枢趁她发怔,长臂一伸,捞了一把,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郦壬臣就坐进了刘枢怀里。 王上! 第227章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熟练到把两人都惊呆了。 啊你别那么惊讶刘枢憋出一句解释:我可没有这样抱过别人,你要相信我。 刘枢低头去看怀里的人,那张极有韵味的脸庞在微明的灯烛下显得朦胧而美丽,愈发动人,颤动的睫毛显示着她的紧张。 刘枢忽然笑了,我原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郦大夫胆量大得很呢,没想到也会有胆小的时候? 郦壬臣羞的脸颊都红了,臣自然不及王上,胆大泼天。她想站起来,却被刘枢一把按住,抱得更紧。 你的身子骨真凉,我帮你暖暖。 是不是做君王的脸皮都这么厚啊。 半晌不言。 郦壬臣瞧了瞧刘枢紧绷的下颌,明白了原来紧张的不只有自己一人。 世人都说汉王枢心肠冷硬,冷漠无情,但郦壬臣现在知道了,那些说法都不对。刘枢的手掌是热的,胸膛是暖的,怀抱是温柔的刘枢也会有紧张无措的时候,也具有丰富细腻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刘枢鼓起勇气,抱着她站起来,慢慢放到柔软的榻上,修长的手指开始解郦壬臣帽冠上的系带,然后在她光滑白皙的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郦壬臣内心慌了一瞬,但没有拒绝。 刘枢抱住了她,在她耳边道: 你放心好了,再胆大的事,我也接得住。 金丝罗帐被放下来,床榻边围拢了层层纱帐,洒落摇曳,窗外的雨水也如丝绸般铺洒开,笼罩了万物,细腻的春潮渗透进夜幕的每个角落,浸润了万物,也敲动了人心。 这一夜,刘枢感觉自己像拥抱了一场温柔的春雨,她终于将自己的月亮揽入怀中。 第102章 大事(二更) 大事(二更) 天还没亮, 郦壬臣习惯性地睁开了眼,平日卯时点卯,她通常在寅时就会起来, 长久以来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 窗外的雨停了,灯烛早已熄灭,黑蒙蒙一片。空气中都是好闻的沉香和草药香混合的味道, 这是刘枢身上的味道。郦壬臣发懵的脑袋因为意识到这一点而猛地一个激灵。 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她完全清醒了,惊讶于自己竟然一夜无梦?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的事。她想坐起来,却立马感到身体像散架了一样酸痛。 她叹了口气, 羞于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脸又不由自主的红了。 左思右想。 不行,还是得起来。 身旁的刘枢还睡得正香, 郦壬臣艰难的爬下床,尽量不吵醒那人。她的衬袍在不远处, 她迈步够了一把,就立马感觉腰酸背痛,比在彭城连夜修坝都累。 嘶 没控制住,膝盖一软直接坐到了地毯上。 她瞟了一眼榻上的人, 还好没醒, 披了衬袍,继续起来找衣服,东捡一件,西捡一件,绕着床榻一圈全是她们缠在一处的衣服,一面捡, 一面脸更红。她一层一层理出来穿上,又在阶下寻到了散落的靴履。 可是最后死活都找不到自己的大带和官印去哪了, 转了好几圈,打眼朝榻上一看,就见一截腰带正压在刘枢胳膊底下这郦壬臣又可耻的害羞了,只好悄悄伸手去拽。 轻轻地拽拽拽 哗啦一声,整条腰带掉下来,上面挂着的玉组佩和地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分外响亮。 榻上的人不舒服的皱了皱眉,翻了个身,郦壬臣屏住呼吸不敢再动,生怕刘枢这时候醒来,那就尴尬死了。 一丝光亮隔着窗户纸透进来,快到卯时了,没时间了,郦壬臣拿了腰带,悄悄离去。 * * * 刘枢也睡了个前所未有的好觉,待她在卯时的钟声中醒来时,胸口仿佛还涌动着甜丝丝的滋味,愉快的心情像初生的朝阳。然而,等她看见空空如也的床榻的时候,心情又一下子从高空摔落到谷底。 人呢!大清早的,君王的怒意就传遍了宣室殿。 人呢!! 昨夜殿外值班的侍女隔着门请安,小声赔罪道:王上息怒,郦郦大夫一个时辰前便出宫去了。 刘枢不敢置信,大清早一声不响就溜了,这叫什么事?难道昨晚的甜言蜜语都是做梦? 她是自己要走的吗? 是。 刘枢: 整个早晨,国君的脸都拉得老长,满身散发着怨妇情绪,宫人们战战兢兢,生怕再惹怒了她。 刘枢处理政务的时候也摔摔打打的,见了不满意的奏疏就直接丢到一边,心里生闷气,气不过,又开始点人:起居注大夫何在?! 记录起居注的女官走进来,知道王上要查起居注,硬着头皮呈上了。起居注涉及宫闱私密,只有君王本人和部分史官可以查看,其余人则一律没有权限。 刘枢直接翻到昨天那一卷,里面详细记录着君王一天的言行,例如,见过什么臣下,去过什么地方,何时进的膳食,何时就寝都清清楚楚记录在册,为以后修撰史书提供客观的证据。 第228章 当然,如果有人在宣室殿过夜,或是国君临幸某殿某人,也会被如实记录下来,关于这方面的信息从前一直都是一片空白的,直到昨夜 君王和丞相一起过夜,这种爆炸性事件的记录难度真是太难为起居注大夫了。可是又不能不记,记了又不能有损君王和相国的面子与形象。 于是,刘枢就在末尾读到了这么一条极具春秋笔法的句子: 长宁侯相国大夫郦壬臣觐见王上于宣室殿,某时进,某时出期间,有秽杂之声 秽杂,乃不纯洁之意。 刘枢脸都绿了。 咳咳咳她指着竹卷,皮笑肉不笑,起居注大夫,你来给寡人解释解释,嗯? 起居注大夫磕头如捣蒜,王上恕罪,臣臣这就去改。 改?刘枢的脸沉下去,这下真的有点生气了,这就是你做史官的操守吗?你可听过齐史三弑的典故? 所谓齐史三弑,是说百年前齐国有个国君要求史官修改对自己祖先不利的记录,齐史不从,国君怒而杀之,换个了史官上来,还是不从,再杀之,再换,再杀,直到群臣不满,民怨沸腾,齐国国君终于放弃篡改记录的念头。 这个故事一直流传了千百年,成为象征史官操守的典范。 可是眼前这个起居注大夫,一见君王脸色不好,就要任意删改起居注,连最基本的争取和辩解都没有一句,全凭主子脸色做事,这样的史官可不是刘枢想要的。 起居注大夫六神无主,摸不清汉王的意思,只能求饶。 汉王又问:你看着面生,之前的起居注女官呢? 那大夫道:之前的左大夫已经被您派去沣都书室做誊抄的杂活了。 她心想王上真是贵人多忘事,去年才发生的事都不记得了。 经这么一提醒,刘枢也隐约想起来了,去年膏粱殿的那一次,自己好像是一气之下罚了左史正。 她挥挥袖子,叫起居注大夫下去了,埋头继续批阅奏疏,不一会儿又翻到了昨夜郦壬臣给她的那封规划纲要,展开又看了一遍,睹物思人,面上阴晴不定的,忍一时越想越有怨气,终于还是忍不住道: 宣郦相来一趟宣室殿!要快! 郦壬臣正在内府处理政务,接到传令很快便来了。 俩人的表情都有点僵硬,刘枢站起来,叫所有人都出去,殿内只剩她俩,她一把扶住就要拜下去的郦壬臣,道: 郦相是失忆了吗?如此镇静,搞得寡人要以为昨天一晚上都在做梦了! 提到昨天一晚上,郦壬臣的脸上显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破绽,低声道:那王上想要臣怎么做呢?难道等天亮了和您一起出门吗? 你刘枢被她一噎,刚想顶回去,却见她面容疲倦,一副精神不佳的样子,于是立马又心软了,叹了口气,拉着她坐下来,道:你考虑的不错,是我太着急了,而且而且 而且醒来见不到你,让我很不舒服! 要面子的刘枢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光天化日之下,刘枢的举止也不好过于亲密,她松开郦壬臣的手,退一步,从袖子里摸出个拇指大小的东西,当啷一声扔在案上,脆响。 郦壬臣一瞧,脸唰的红了,那是她早上死活找不着的官印 刘枢似笑非笑,郦相走的可真匆忙啊。什么意思?留个信物,提醒寡人今晚再续前缘? 没郦壬臣飞速拿了,飞速收起来,耳根红的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刘枢适可而止,不再逗她,坐下道:我已经想过了,喜爱一个人,便要堂堂正正去喜爱,所以 你准备好做我大汉的王后了吗? 郦壬臣被这一问惊得直接站起来,您怎么突然这么说? 刘枢神色淡定道:不突然吧?在我的心里,早在十年前便只有你一个王后了。 郦壬臣心跳差点漏了一拍,她有点受不住刘枢这样的直接。这人,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说出来了 但是想想拐弯抹角也从来不是汉王的风格。 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一下心绪,回道:臣觉得眼下王上刚刚亲政,根基不稳,还有许多事情要打扫干净,外朝假意臣服,实则虎视眈眈,如果此时您突然公布臣的身份,再贸然立后,恐怕于朝局稳定不利。 她分析完这么一堆,刘枢匪夷所思的看着她,你怎么能语气刻板的好像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一样? 刘枢有点怄气的在原地走了一圈,也不知道该生谁的气,想了想,其实郦壬臣说的不无道理,而且,以她现在列侯加相国的身份也能更好的自保,施展政策也更上下通达。 她一边踱步一边叹气,还是心里过不去一个坎,为什么大夫和大夫之间可以缔结婚约,各国王室之间也可以缔结婚约,但是王室与大夫就不可以呢?天下的规矩到底是谁定的? 第229章 见刘枢一直在转圈圈,郦壬臣放缓了语气,柔声道:欲成大事,必有小忍。王上要争千秋,而非争一时。 争千秋,而不争一时 刘枢停下步子,深深的看着她,你说的大事,和我想的是一件吗? 郦壬臣不言,从袖笼里抽出一封竹简,刘枢接过去,浏览一遍,眉头就皱起来了,楚国发动大军攻打陈国,欲侵夺中原? 是的。郦壬臣道:齐王于作为中原霸主已经发布盟令,要求各国随她一同抵抗楚军,各国借兵、借粮、借道,尽力而为,敢有不从,按盟誓处置。 刘枢收起简书,思索半晌,道: 楚军北上,虽侵犯的是陈国,但唇亡齿寒,我汉国焉能坐视不理,更何况还有盟会在先,不可违义。但要借兵是不可能的,寡人刚收回王权,符氏倚老卖老,居功自大,国内政局又不稳,此时借兵出去,无异于焚林而田,偷取一时,后必无复! 在政治敏感度方面,刘枢的嗅觉远超常人,她不假思索的就做出这样的判断,连郦壬臣也感到惊奇,问道:那依王上的意思,我们如何答复齐王? 刘枢道:借道也不可能,汉国距楚国甚远,无道可借,那么就只有借粮。 郦壬臣问:可是我们没有余粮。 怎么没有,去年不是丰收年么? 虽然如此,但是此次处置高氏一案,王上为了安抚众臣与宗室,又拨出去很多赏赐与封地,国库里的存粮,都是要分给这些人的。 刘枢一笑,悠然坐回王位,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些事,忙了一早上?也不想想离开我,我伤不伤心? 王上!郦壬臣的脸都憋红了,又急又无奈,您您能不能先谈正事? 刘枢摆出一副更伤心的样子,道:哦,你竟然觉得我们的事是无关紧要的闲事吗? 郦壬臣简直无言以对,她以前怎么没发现汉王脾气如此刁钻呢? 罢了。刘枢笑她的窘然,借粮之事,你尽管去办,只要齐王要求的粮食不超过余粮的一半,就都答应她,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唯。郦壬臣答应道,她又想了想自己在殿中呆了挺久,就这么出去恐怕引人狐疑,便道:王上召臣来,可还有别的事? 刘枢一眼就知道她的顾虑,笑道:当然有。随后拍了拍手,叫宫人们进来。 寡人写一道王命,着你去办。刘枢取一排新竹简来,提笔要写,但毛笔搁了太久,笔上墨已经干了。 臣为王上研磨。郦壬臣走上前,却被刘枢抬手止住。 刘枢看向那几个宫人,冷声道:王宫里连研磨的人都没有了吗?一个个睁着眼看相国大夫做这种事? 闻喜在门外听到,麻利地走上来,王上息怒,老奴给您添墨,怎敢劳烦尊贵的相国。 刘枢道:去抽派几个宫人,以后郦相入宫来,身边要配专门的随行文书,出宫,要配四匹马规格的车驾,马匹从寡人的马厩里去挑选。 喏。众人应道,同时各自心里都多了一道警醒,汉王竟然将侍奉国君的宫人派给大夫去用,这种破例的事情,以前从未有过,可见郦相国在王廷中的重量,绝非其他大夫能比。 刘枢写好了王命,交给郦壬臣,她看了一遍,却道:王上确定要重新启用左文大夫为史正吗? 是啊,怎么? 郦壬臣道:这位左大夫不久前已辞官去了。 那是郦壬臣上任丞相以来接手的第一道工作,所以记得还比较清楚。 刘枢一愣,为什么? 臣也问过她,她说若不能治史,做官便没有意义了,不如挂印而去,壮游天下,以记世道变迁。 刘枢听后,久而不语。 第103章 战争和联姻 战争和联姻 齐王于继位后的第二年, 应当是她王权生涯中又一个高光时刻,她率领齐、鲁、郑、申四国联军抵达宛丘城,这是陈国与楚国接壤的边境小邑, 也是楚国发起战争的主战场。 齐、鲁两国各出十万精兵,郑国出五万雇佣兵,申国只有一万步兵, 加上陈国仅剩的两万步兵,合计十八万,号称三十万大军, 依次列阵,抵抗楚军。 汉国借粮,蔡国借道, 使这支联军拥有充足的补给线和侦察线。 楚王敖糜率二十万亲军,号称四十万, 临兵丹水,欲渡河攻取宛丘城,在此之前他已经将陈国的梁城与株野城收入囊中。 他站在江边,对这场战役信心满满, 得知齐王率救兵来, 也丝毫不畏惧,传旨,不谷要给齐王写一封信。 他一边口述,旁边的记录官便按他的意思拟好了一封书信,大意是: 姜于背信弃义,妄为王女!先前, 不谷见她落魄,遂收留了她, 又派重甲骑兵护送她回到齐国,她成为齐王后,却不感念我大楚恩德,竟然私结联盟,防范不谷,哼哼,她们中原人,便是这样讲礼的吗?如今大楚要夷平陈国,看她能怎么办! 第230章 齐王姜于收到这封以上训下的口气的书信后,不怒反笑,将书信递给军士们看,还笑道:楚王说这天下霸主的位子应该由楚国来坐,让孤乖乖退位,诸位意下如何啊? 郦渊说道:楚王包藏祸心,觊觎我中原沃土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没有收留过您,他依然会发动这场战争。他在信中振振有词,将错误都推到我们齐国身上,只是为了找个理所应当的借口罢了。 群臣皆附和。 于是姜于回了一封信给楚王,表示: 当初孤曾答应您,若两国交战,齐国绝不率先发动进攻,如今您已经进攻中原,孤按兵不动,若您继续向前,孤便代替中原给予反击。何来背信弃义一说呢? 敖糜气的把信笺斩为两段。 大战一触即发。 这场战争足足持续了一个月,所谓哀兵必胜,骄兵必败,四国联军怀着恐惧的心理,抱着死战的决心,自然比楚军更有凝聚力。 联军处于丹水上游北岸,楚军处于下游南岸,宛丘城又天然具有易守难攻的优势,楚军此前已经连续作战两月,此番又是采取仰攻的形势,苦战不下,只好在月中休战。 齐王听从智囊团的建议,一鼓作气,乘胜渡江,逼攻楚军,楚军勉力抵抗,双方又在江边鏖战十日。 古语云,兵马之重,在于粮草,楚军并非农业大国,离开国都又太久,十日后,粮草尽绝,溃散而去。 而联军那边则粮草充足,靠着汉国源源不断的粮食补给,加上蔡国便捷迅速的运粮通道,联军始终保持旺盛的作战力。 等到楚王军溃散,齐王欲趁机夺下陈国失去的梁城与株野城,却被郦渊拦住,他道:穷寇莫追,楚国蛮湿,水系复杂,大王还是不要深入为好。 齐王于虽然意犹未尽,但依然听从了郦渊的建议,班师回营。 她将剩余的汉国粮食全都大手大脚的分发给各国军队,那些都不是自家的粮食,姜于才不心疼。 天下皆知,楚军勇猛无敌,无人能胜,这回姜于却带领联军取得大捷,不仅再一次提高威望,她内心的野望也在迅速膨胀。 随后姜于又在陈国国都翟城举办盛大的庆功宴,四国贵族功勋齐聚一堂,大肆庆祝,酒肉营山,饕殄盛宴,依然都用的汉国送来的食物。 这场大胜仗虽然没有夺回陈国失去的城池,但好在将楚军赶回了丹江那头,齐王于的盟主地位又一次得到巩固,能击退军力强悍的楚军,使她自此更加一呼百应,诸国宾服。 郦渊却在这种声色犬马的气氛中嗅到了一丝危险,虽说这次齐军打得不错,但这样的战争,如果由从前的大将军晏阳来指挥,只需半个月便足矣,现下却打了一个月,消耗的军饷又何止十倍于从前,如此下去,并非长久之计。 再说汉国方面,为联军提供了那么强大的粮草支援,但得到的好处却少得可怜,那么如果还有下一次战争,汉国还会如此积极的供应粮草吗? 这些问题都是埋在盛世欢歌下的隐疾,郦渊居安思危,心里盘算着等回到齐国后,要找齐王于好好谈谈这些事。 但是他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 * * 齐王于在两个月后回到了国都淄城,鲁国立马又献上了联姻的表书,齐王于只思考了不到一刻钟,就答应下来,发国书准备迎娶鲁公之女为王后。 一国之君的婚姻大事就这样被突然决定了,齐王于的举动堪称草率,群臣惊诧,倒不是说这桩国婚不合适,只是未免太草率了些。 郦渊明白这就是姜于的做事风格,不做则已,一做便是雷霆之速。 就像她从前夺取王位的那次一样,她前一瞬还懒懒散散、迷迷糊糊的,后一瞬便像换了个人,如闪电般施行了一系列策略,用最短的时间拿到了王冠。 这是姜于独有的过人之处。她不是草率,也不是没有思考,相反,也许她想的比任何人都多。 仲夏,鲁国的送亲仪仗吹吹打打进了淄城,齐王姜于一身紫袍华服,却并不出城迎接,而是留在齐王宫内等待。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次鲁国对齐国的攀附。 王宫各处张灯结彩,直到子时,鲁公之女姚苣才乘坐王后之辇进入梧宫,进去之后的礼仪并没有她想象的复杂,甚至没有礼赞官的参与,她直接就在金栖殿见到了姜于。 看着眼前大大咧咧坐在殿中的姜于,姚苣大吃一惊,震惊和戒心霎时席卷了她的全身。 真是毫无礼制可言啊,姚苣在心里想着,她从辇上下来后就不敢说话。 姜于笑了笑,道:王后一路辛苦,孤就免去了繁复的典礼。 姚苣回过神来,朝齐王于行礼,有些狼狈,口中道:谢王上。 同时在心里琢磨,恐怕齐王只是不想那么麻烦,那么大* 费周章而已,毕竟对于她这样附属国来的翁主来说,在宗主国面前没有任何话语权可言,鲁国那边也只是把她抬进齐王宫就算交差了,谁敢去管齐国这边的礼仪呢? 您想要臣怎样侍奉您呢?姚苣恭敬的说道。 侍奉?姜于冷笑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你的父亲便只教你这些吗? 姜于看出姚苣不是盘发戴冠的发型,而是扎发,便知道她没有入仕,就问:王后心思灵巧,不痴不呆,你的父亲怎么不教你入仕呢? 第231章 姚苣听她一口一个王后的叫着,颇不习惯,低头道:父亲说臣有两位兄长入仕便足够,不需要臣再学习政事了。 愚蠢的老古董!姜于毫不客气的点评起作为自己长辈的鲁公。 她走过来,和姚苣并肩站在殿门口,道:坐吧。 姚苣四下看看,坐?往哪坐?庭院中只有几棵树,哪有座椅? 姜于不管她,自己先一屁股坐到门槛上了。 姚苣: 她只好也跟着坐在门槛上,好在这殿前门槛够长,她们一人坐一边,谁也不碍着谁。 谁能想到天下盟主、齐国国君的婚礼竟然是这样子的?也太肆无忌惮了吧。 就像姜于这个人一样。 王后不必在意这些小节,在齐王宫,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忘记鲁国那一套烦人的礼仪吧。 姜于抬头望望夜色渐浓的天,又道:你曾救过孤一命,孤对你印象不错,在天下诸国之中,鲁国也是比较合适的联姻对象,所以只要你不触犯界限,孤不会为难你的。 这是一场妥妥的政治联姻,没什么好说的,姚苣也很明白,就问: 那您的界限是? 姜于冷笑一声,转眼看她,这点把戏就不必在孤跟前装啦,鲁公让你来齐国,恐怕也是想要你当个暗通消息的间谍吧?想要摸清孤的底细?他是真不怕孤杀了你啊。 姚苣吃惊地攥紧了袖子里的双手,一个字不敢说,怎么来齐国第一天,哦不,第一晚,就露陷了呢? 她不禁又看了看齐王姜于,虽然姜于相貌和去年没什么差别,但眼中的锋芒和冷静显然胜过从前。 姚苣想到她话里包含的深意,再想想这一年来听到的有关姜于的传闻,终于相信了。 她垂下眼,放弃抵抗,您所猜不错,那您怎么还不杀了我呢? 姜于道:杀了你,谁做齐王后呢?你父亲还会再派一个间谍来的。 姚苣静默了片刻,说到底,还是她比较好控制吧。 夏夜里传出蛐蛐的声音,远处的荷花池中也有零星的蛙声传来,四下里很安静。 姚苣永远不会告诉姜于,去年的这时候,小公孙姜勉就藏在她那里,她那时还天真的告诉那孩子不要害怕,他的姑母会接他回去的,最后,她就亲眼看着鲁公秘密处决了那个孩子,而鲁公说那是新齐王姜于的意思。 姚苣一直不敢相信那是姜于会下达的命令,直到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直到姜于坐上天下霸主的宝座,直到联军出其不意的击退楚军,直到今天她再次见到姜于,她才信了。 不拘小节,冷酷无情,却又看起来感情丰富,这是姚苣对姜于的最终印象。 姚苣不得不承认,在她还不了解姜于的时候,她为她的美丽风流而心动过,也为她真心实意的担心过,现在想来,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情愫罢了 借着联姻,鲁公派她来时刻打探姜于的动向,而她却在第一天就暴露了。 姜于可不知道姚苣心里在想什么,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语气却说出内涵最重的话: 总之,苣翁主,哦不,应该是王后,一切都拜托你了,事关齐国与鲁国的和睦。你是聪明人,知道该如何做吧? 见姚苣闷着不说话,姜于笑道:怎么不答应孤呢?难道还没放弃?想趁孤熟睡时下手直接杀掉孤吗? 姚苣赶紧道:臣没有那种想法! 她朝周围瞥了一眼,突然很奇怪为什么齐王的寝宫周围一个宫人都没有呢? 姜于一眼看穿她的疑问,就道:孤不喜欢和人睡觉的时候有闲人打搅。 姚苣脸刷的红了,终于意识到现在是她们的婚礼之夜,虽然她们年纪相仿,但姜于显然要比她成熟很多。 姜于很随意的坐在门槛上,不会因为君王的身份就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在她看来那些都是没用的东西,只有在偶尔的场合才用到。 她突然朝姚苣挪了挪,问道:你能一生陪伴在孤身边吗? 姚苣又吃了一惊,抿了抿嘴唇,姜于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即使不笑也仿佛含情,姚苣意识到,眼前的人总能左右他人的情绪。 如您所说,臣是来做您的正室的。 小聪明!姜于摇了摇头,那么身为正室,应怎样做? 姚苣道:协助王上,管理内庭。 你倒很大度。姜于道:那就不要喜欢上孤。 姚苣的心头刺了一下,什么? 不要喜欢孤。姜于理所应当的说:我们分别做好国君和王后的职责就好了,可以有感情,但不要有喜欢。 说着,不等姚苣反应过来,姜于便站起来走进殿内,拿出了一只酒樽和一壶美酒,我们一起饮了这杯酒,就当是约定好了,王后。 她自顾自斟满一杯,仰头大口饮下,然后再次斟满,递给姚苣,姚苣也饮下了。 姜于关上门,迈进殿中,自顾自解下外袍,扔在衣架上,一点也不羞涩,朝姚苣敞开手臂,道: 好了,不讲废话了,孤要困死了,来者是客,这种事情你大概也有自己的喜好吧,想怎样便怎样吧。 第232章 姚苣又被她惊的一呆,什么叫这种事情你大概也有自己的喜好 姜于见她像木桩一样一动不动,也惊讶了,不敢置信地道:你你都二十多岁了,还狗屁不通? 鲁国的王室活得如此寡淡嘛 当她后来发现姚苣果然在夜生活方面一无所知时,不禁好笑。 姚苣害羞的脖子都红了,难为情的靠进她怀里,立马获得了一个柔软的拥抱,姜于甜丝丝的话语绕在耳畔,使她也没那么紧张了,甚至生出晕头转向的朦胧醉意来,榻边的烛光也仿佛变成了绚丽的烟花,散落在眼前。 姜于的风流性情发挥了充分作用,在榻上脾气好的也不像话,实话讲,她在这方面的天赋远超做君王的天赋。 天已黑尽,殿中一片阑珊,只听到风吹落叶的声音。 第104章 重整军马(二更) 重整军马(二更) 丹水战役后的秋季, 齐国再一次召集诸国举行盟会,作为有实力的霸主,一年举行一次盟会不算太频繁。 这一次的盟会地点选在了齐国本土的梁丘城, 史称梁丘之会。 按照老惯例,上一次参加鄄城之盟的诸国国君也应该继续参会,但是汉国以路途遥远加上国内收成不好为由, 只派出了使团来参会,汉王枢并没亲自前来。 收成不好这个理由给的很妙,齐王于从中嗅出了一丝不乐意的情绪, 谁叫她浪费了太多粮草呢?她也不好说什么,便不追究了。 作为战败国的楚国,这次也要参会, 表示战败国对胜利国的臣服。若楚国不来,便是敢做不敢当, 耍赖账,引人笑话。 于是这一次盟会举办的更加轰轰烈烈,经费开支不计其数,骁勇善战的楚国愿意臣服于齐国霸主, 只这一个理由便足够抬升齐国的地位了。 要问当今天下最引人瞩目的国君是谁, 那必然是齐王无疑。 * * * 汉国今岁的收成确实不如往年,计算完收支以后,能够余下来分给功臣的奖赏少得可怜,刘枢决定从全国豪杰游侠的手中先榨一笔,那些称霸一方的豪杰地头蛇,她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彭城的娄烦, 雒城的藏霸,下丕城的郭栋数不胜数的土霸王, 是该清理清理了。 她一边思量着怎样颁布举措,一边广开言路,征召四方贤士,一道选拔人才的王命也就这样送达汉国的每个角落: 盖闻王者莫高于天,皆待贤士而成名。今天下贤者智能,隐于乡野市井,何也?患在人主不交故也。今寡人以天之灵,定有汉土,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士大夫有特能者,不问出身,寡人必尊显之! 相国郦壬臣下侍中大夫,侍中大夫下列侯,京兆尹下郡守,郡守下城邑,其有意称明德者,必身劝,为之驾,遣送相国府,布告天下,使明知寡人之意。 (改编自《高帝求贤诏》) 王命一下,一时间群情激昂,各路人物被大批遴选上来,供沣都挑拣。 汉国的诏令也慢慢传到周边的几个国家去,不少郑国和蔡国的投机分子也跃跃欲试,要来汉国露一手,或捞一笔。 刘枢每日都要翻阅一批遴选上来的名单,看看这些自称贤能之人的水平。 这些所谓的能人,真真假假,何其杂乱。刘枢叹道,郦卿,你觉得呢? 臣以为真正的人才不会被庸庸之辈埋没,就如黄金不会被碎铜掩盖一样。郦壬臣道:只要多多检测他们,总会挑选出合适的贤才。 你说得对,可是你推荐上来的那个郑人,寡人却不能现在就用。刘枢意有所指道。 郦壬臣吃了一惊,为何呢?难道刘枢还有什么顾虑吗? 她们所说的郑国人,正是被誉为范卓公的天下第一富商卓寮。 早在四国联军与楚国的战役打响时,卓寮便悄悄来到了汉地,作为一个商贾,她的危机直觉异于常人的灵敏。 她来到汉国,不是为了做生意,更不是为了寻找新产业,她已经看出贸易在未来挣不到什么好处,于是计划早早抽身,这个天下永远是属于士大夫阶级的。 借助郦壬臣这个跳板,她要离开郑国,在汉国扎下根来,为表诚意,她甚至献出全部身家,只为谋得一个小小的职位。 卓寮曾经对郦壬臣有恩,而郦壬臣也曾邀请过卓寮,于是郦壬臣欣然向王廷引荐了她。 但是刘枢却迟迟不启用卓寮。 寡人现在不用她,不代表永远不用她。刘枢解释道:只不过还没到用她的时机。 郦壬臣问:那您认为合适的时机在什么时候呢? 刘枢笑道:像卓寮那般天下闻名的巨贾,连寡人也听过她的名字。这就像一匹骏马要换一个新的主人,新主人首先并不会把它带到旷野上驰骋,而是先将它带到新的马厩。 郦壬臣微微一愣,臣明白了。 * * * 虽然高氏毒瘤已被剜去,但汉国二十多年来形成的弊政已然根深蒂固,刘枢计划逐步展开一次彻底的革新,一场从头到脚的改制。选拔贤才只是第一步。 革新将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团体,因此一切都要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第233章 然而就在汉国渐渐拉开革新的序幕的时候,金风送寒,一股肃杀之风再一次从丹江之南吹来 十一月初八,在梁丘之会刚刚举行完的三个月后,楚王敖糜重新整顿军马,兴师北上。 中原诸国大为惶恐,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楚王敖糜的愤怒和冲动,想来是上一回输给联军,又在盟会上向齐国称臣,叫楚国颜面尽失,所以只能暂时忍耐。 敖糜不是输不起,但他一定要快速赢回来。 楚国想要北上的意图从未停止,仅仅一个盟会的誓约怎能束缚住敖糜的野心? 消息传到淄城,齐王姜于还没来得及摆平恢复民生的一大摊子事情,又不得不再次召集各路人马举兵反击。 大部分人都认为楚国会顺着上次的路线继续攻击陈国边境,姜于也就派兵在陈国沿线驻守。 二十日,楚国抵达丹江边,开始攻城。 姜于写信斥责楚王道:汝三月前还信誓旦旦的与我们歃血为盟,今日又背弃誓言,图为天下笑尔,看来楚王的信用还不如齐国的一个小小村长。 楚王颇为无赖的回道:能被几句写在竹片上的小小誓言捆住手脚的也只有你们中原人了,这难道不是愚蠢吗?楚国虽战败一次,但不妨碍这一次的胜利。不谷有敝甲十万,欲以观中原之政! 中原诸国这次终于意识到,楚国在敖糜的十几年统治下,已经拥有了巨大的军事实力,否则怎么经得起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战争?怎么能在三个月内就恢复了元气,轻轻松松再次调动十万大军?! 敖糜在信中的口气好似胜券在握,姜于感到奇怪,不过她很快便明白了。 二十三日,一封加急军报送至齐王于的营帐申国艮城沦陷,国都平阳告急! 联军大惊失色,反应过来原来楚国攻陈只是佯攻,敖糜这次真正的目标是申国。 姜于来不及多想,立即连夜派一将军领兵驰援申国,申国方圆不足二百里,只有十余城,若不及时营救,立即便有亡国之危! 粮草,我们还要更多的粮草!姜于清点完前线的补给,对郦渊道:叫汉国拨更多的粮草来。 郦渊道:王上,您难道没有发觉,汉国借来的粮草越来越少了吗? 姜于眼前一黑,内心感到一丝慌张。 催粮的盟主令如雪片一样一封接一封传到沣都。一个月后,丹江前线上飘起细细碎碎的初雪,河面即将结冰,两千石粮草也被运到了联军前线。 姜于问汉使:怎么才两千石? 汉使面不改色道:这是汉国送来的最后一批粮食。 姜于怒道:为何!汉王也要背弃盟约吗? 汉使道:寡君说,加上上一次借出的粮食,汉国已为拒楚大业借出万石军粮。 那又如何? 这已是足够支持两次战争的数量。使臣正色道:所以,盟主您还要再叫寡君支持您什么呢? 姜于这算是闹明白了,汉国真的不打算再送粮食过来了,她的语气变得很危险:你敢和孤这样讲话,就不怕人头落地吗? 没想到那使臣听到这一句后,眼中不仅没有害怕,反而露出一抹兴奋的光,幸不辱命,死又何妨? 姜于为使臣的表现感到奇怪,你在汉国是几级爵位?出身何种世家? 使臣道:小臣没有受封,并无爵位,出身更是不值一提,草莽小卒尔。 姜于奇怪道:各国外交使臣历来都选自高门大族,精于辞令,举止有度,汉王怎么会派一个身份低微的黔首出使? 使臣不卑不亢道:小臣虽然现在没有爵位,家世也并不显赫,但若您杀了小臣,小臣便会有爵位了,小臣的族人也会在汉国成为受人尊敬的英雄门第。 姜于一愣,说不出话来。 汉国最近到底在干什么?怎么和其他诸国开始不一样了 但是她不会因此而手软,虽然是自己挥霍粮草在先,但汉国不听命于霸主也是事实,她必要采取些举措,给予威慑。 姜于叫人将使臣捆起来,待推出去斩首前,又问:你们汉国人一向如此吗? 那使臣依然临危不惧,道:实不相瞒,小臣也并非汉国人,小臣祖籍在平阳。 什么?你是申国人?姜于吃惊道:你的母国就要被楚国灭亡,汉国不给粮草,你却替汉国说话? 使臣道:申国受到战火,那是楚国的错,与汉国无关。况且小臣为什么要为申国国君说话呢?小臣在申国二十余年,岌岌无名,抱负无门,去汉国不满一岁,荣登大任,造福黎民,小臣要为谁说话,不是一目了然吗? 在场诸人都为这个使臣的从容淡定而惊骇。 直到使臣的脑袋被砍下来,姜于还记得那嘴里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申君以众人待我,我则以众人报之;汉王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使臣的人头在雪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鲜红的血迹染遍了营帐前的白雪。 这个使臣用自己的死亡,完成了君王的嘱托,换来了无上的荣誉、尊贵的袭爵、门第的兴盛。 第234章 齐王姜于扫视一眼营帐周围的臣子们,他们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生怕下一刀轮到自己头上。他们看起来服服帖帖,仿佛姜于指向哪里,他们便会听话的打向哪里。 从前的姜于很满意这个状态,但如今,从那汉使的身上,她渐渐感到这是一种假象。 她轻叹一声,返回营帐,夫为君驭下者,孤不若汉王矣。 第105章 使命(三更) 使命(三更) 战争还在继续, 而为了这场战争,汉国也并不消停。联军与楚军作战,牵动着每个国家的神经。 汉国确实已经没有粮食可以借出去了, 正如汉王所说,汉国借出去的一万石军粮足够应付两场战役,但是却被联军一次挥霍掉, 接下来的战争走向,只能看老天的意思了。 战争进入拉锯阶段,各国看苗头不对, 为避免殃及池鱼,纷纷采取闭关锁国的短期政策。 汉国派兵把守边境,时刻警惕风吹草动;蔡国也颁布了同样的政令, 不再借道给联军随时使用;陈国和郑国兵力减弱,为保住家底, 也收回了部分雇佣军。 至于齐国,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上一回的丹水战役已经让齐军元气大伤,那次战争距今只有半年时间, 齐国的军力显然还没恢复, 纵使装备精良,也难以为继。 楚军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敖糜低估了中原地区的人口优势,也低估了齐国制造精良的兵甲装备,战争拖到深冬,丹江水部分结冰, 长期生活在湿热环境的楚国士兵受不了这样酷寒的冰冻天气,战斗力大减。 腊月, 双方进入了难熬的对峙,联军与楚军都在苦苦支撑。 然而战争风云,瞬息万变,这场战斗竟然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冰雹中结束的。 联军与楚军鏖战月余,尸横遍野,人马损伤严重,双方都不再冒进,决定各退三十里安营扎寨,暂且休兵。 正月初,齐王姜于主动向楚王送去了和解书,约定齐国与楚国共为天下霸主,齐国管辖丹江以北诸国,楚国管辖丹江以南,永修和睦,不起刀兵。 楚王敖糜思量了十余日,还是答应了。这一场仗,双方都打的很难受,敖糜就算再不服输,也架不住楚军战力减弱的事实,齐王既然愿意给他个台阶下,他也愿意就坡下驴。 正旦大节,齐国与楚国约定在丹水边举行第三次双边盟会,取名弥兵大会,寓意消弭兵灾之意,从此天下便诞生了两位霸主北齐霸主与南楚霸主。 消息传遍天下,齐楚两国各有满意,但临近小国却有苦难言,天下有了两位霸主,意味着这些小国每年都要准备两份朝觐礼,交两次保护费。 弥兵大会后,天下的局势再一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齐国元气大伤,国力大减; 楚国养精蓄锐之余,依旧虎视眈眈; 小国如履薄冰、自身难保; 连远离核心战场的汉国也国库空虚,自有难处; 至于向来偏安一隅的郧国,也因为公子衷被送回国而开始内斗不断 贵族尚且如此,百姓更难以茍存,所谓民生多艰,王法颓微矣。 * * * 正旦除夕,汉王宫。 茫茫白雪覆盖了肃穆的宫殿,一切都显得更加静谧凝滞。新岁夜宴后,刘枢留下郦壬臣一起在宣室殿守岁。 臣听闻郑国的曲沃城如今少了一半的酒铺,关闭了大半的歌楼。郦壬臣对刘枢道。 如此美景,青霁提这些事做什么呢? 刘枢在内殿的游廊上燃着一盆炭火,置酒壶于其上,君臣二人温酒夜话。窗外飘着小雪,麋鹿在雪中嬉戏,欢快嘶叫。 如花瓣一样的冰晶飘进殿内,刘枢饮下一口甜酒,同时也递给郦壬臣一樽,笑道: 说来也奇怪,自寡人亲政后,这苑中麋鹿也会鸣叫了。 郦壬臣接下这樽温热的酒,也喝了一口,感到胸口暖烘烘的,她知道刘枢在有意岔开话题,不想在新年的夜晚思考严峻的问题。 但问题依旧存在,郑国的贸易象征着天下和睦的晴雨表,如今齐楚战争已经结束,郑国的经济却还不见复苏,商业萧条,这不是一个好信号。 臣夜观天象,彗星现于东方苍龙,大概今岁将有丰收。 如此,吾之愿也!刘枢大喜,执手叫她坐在自己身边,两人一同赏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殿宇,如千万梨花飘扬,美丽又梦幻,殿中地龙烧的正旺,红彤彤的炭火惹人心醉,煮沸的澧酒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刘枢又喝了几口,只觉浑身暖洋洋的,她不仅击节而歌,歌曰: 浮生兮五五之载, 飞光兮如梦如露, 否泰兮有生有灭, 君王兮何所留憾 这是刘枢经常哼唱的词曲,连宫人们都耳熟能详了,郦壬臣道:您的歌声畅然,但听起来似乎还心存忧患。 刘枢笑笑,知我者,青霁也。旋即又摆摆手,道:但是我们今日只说乐事吧。 好。郦壬臣含笑。 她们又谈了一阵天,不一会儿,炭火上的澧酒又沸腾如鱼眼状了,满室盈香,郦壬臣拿木勺舀出酒液,盛在牛角觥中,再倒一樽拿给刘枢,刘枢喝得一滴不剩。 第235章 我从没想过在这宣室殿中会有如此惬意畅然的时候。刘枢仰头随意躺倒在毛绒绒的地毯上,拉住郦壬臣的手,不管将来如何,希望今后年年都能和青霁一起守岁。 郦壬臣感到那只手传递过来的灼灼热量,也觉得心底有种踏实的温暖,臣会的。 她们又谈了许多事,整宿说的都是高兴的事情,然而她们活到这个年纪所经历的高兴之事并不太多,她们说了一晚上便说完了。 * * * 二月初,在东南方的丹江水已经开始解冻的时候,汉国还是一片冬雪茫茫的景象,按照季节的惯性,汉国的春天总是比其他国家要晚来两个月。 齐国正在筹备春祭,稷下学宫的祭酒大夫向天问卜,禀告齐王于: 臣仰观天文,自去岁太白犯镇星于斗牛,荧惑又逆行,与太白会于天关,金火交会,中原之地,必有兴者。 姜于想了想,道:中原之地,必有兴者,那不就是孤么?何须问卜?可见占卦之事,聊胜于无。 祭酒大夫面红耳赤,不敢复言,悻悻而退。 自姜于继任王位以来,对稷下学宫越发不在意,常道士子以文乱法,不可过分抬举他们云云,每年对学宫的拨款也逐渐减少,于是天下学者望而却步,来此访学的士人渐渐稀少。 春祭过后,齐国又收到一封楚国国书,姜于展开一看,又是一封挑战书! 楚王敖糜表示:常言道,天无二日,天下岂有两个霸主的道理?楚国愿邀齐国于丹江岸,一决胜负。 姜于看到这样的国书只觉得头疼欲裂,她写信回复道:楚国再三违盟,非大国所为,汝不闻食言而肥乎?无信之主,天下谁敢宾从? 楚王怒回:战利则进,何盟之有?! 好嘛,这次又是非打不可了。 在解冻一半的丹江边,两方军队再次拉开阵势,隔水对峙,诸国恐惧,不敢全力以赴。 从前,在四国联军的奋力抵抗下,两方才打成平手,这次陈、郑、申三国都削弱了兵力,齐国元气大伤,汉国也不再出粮,这对联盟军来说似乎是一场必输的战争。 反观楚国,竟然又来了十万精兵,兵强马壮,神采奕奕,恢复力惊人! 仿佛这个国家就是为了战争而存在的。 消息传到汉国,刘枢也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最近汉国的边境涌入了很多流民,那些都是曾经在陈、郑之间生活不错的商贩走卒,如今贸易萧条,也开始四处流窜讨生活了。 刘枢召来卿大夫及以上的官员集中讨论,大部分人的意见都是先闭关锁国一阵子,等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丹江那边局势明朗后,再做行动。 一味偏安,岂是大国所为?天下将乱,汉国岂能独宁乎?刘枢质问道,众臣讷讷不言。 在这场集会中,身为相国的郦壬臣始终没有表态,于是刘枢在下午处理完政事后,专召她来详谈。 刘枢问:莫非你也认为我应该静观其变? 郦壬臣道:臣并没有这样想。 刘枢松了口气,知道郦壬臣并非那等迂腐之人,又道:虽然汉国已经没有余粮可以外借,但若天下情势危急,汉国也不是不可以出兵相助 王上切不可这样决断!郦壬臣有些着急的道:依臣所见,此乃下下之策。 刘枢道:汉国若出兵,楚国必败。 郦壬臣道:虽然如此,但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若楚国每半年北上一次,您要每次都出兵吗?汉国兵力怎会不衰减呢?齐国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啊。 刘枢思量片刻,道:楚国不会永远坚不可摧的。 在她们谈话前,刘枢已经叫所有宫人都出去了,殿中只有她们两人,说话便不必顾忌太多。 郦壬臣道:非也,王上久居宫闱,有所不觉,中原总说楚国是蛮夷之乡,不受教化,但偏偏是那样的水土,使其民彪勇好斗,楚王敖糜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专修军事。如今的楚国,全民皆兵,全民皆战,无论齐国联军赢他多少次,他都能在短时间内卷土重来。 刘枢默默念叨着这句话,全民皆兵,全民皆战竟然用这样的体制。 楚国这样举国为战的军事体制,注定了联军不可能战胜它。 她想了一会儿,随后从一个国君的角度判断道: 想战胜这样的国家,唯有二法。要么天下团结一心,一鼓作气,将其绞杀殆尽,灭掉其国,永无生气;要么,就从其内部着手,乱其内政,使它自内而外,土崩瓦解。 郦壬臣眼前一亮,王上所言极是! 她们又想到一块去了。 刘枢沉吟片刻道:所以齐王最终不可能战胜楚国了,她已错过了机会,只会被拖得越陷越深。 正是。 天下也再没有第二次团结一心的机会了,因为各国疲敝已久,大难临头,各自逃窜,不再相信霸主的权威。 正是。 郦壬臣连说两个正是,表示刘枢和她想的完全一样。 刘枢又道:至于从其内部下手,乱其内政,此非一朝一夕之功,短时间内也不可行。 第236章 说到最后,刘枢叹了口气,汉国若不出兵,则联军难以为继,终有一败,到那时楚军顺势北上,势如破竹,席卷中原,我汉国又怎能独活? 她瞧了瞧郦壬臣,继续分析道:可我汉国若出兵,必然像齐国一样,深陷纠缠,国力衰减,不出三年,则一蹶不振,难为大业。 提到大业,郦壬臣抬起了头,王上的大业,与臣心中所想,可是同一个? 刘枢朝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汇,她们都看清了彼此心里的东西,这又是一次无声的默契。 刘枢微微一笑,算是肯定,同时也略微好奇,青霁似乎早已胸有成竹,有方法解此进退维谷之境? 郦壬臣道:臣有三策,愿献王上。 熟悉郦壬臣的人就明白这几个字的分量,每当她嘴里说出我有三策的时候,往往一切难题都不再是难题。 刘枢移席就近道:讲来听听。 郦壬臣道:正如王上所言,楚国一旦过江,中原涂炭,汉国无法独存,此一战必要联军先赢,至于赢法 她放低声音道:如今情势,楚军必会在丹江完全解冻前攻下申国,申国已不可救,不如弃之。齐王却不明就里,拼死也要庇护申国,这方向便已错了。 刘枢点点头,认可她的说法。 郦壬臣继续道:申国一灭那么接下来,最紧张的国家,会是谁呢? 刘枢想了想道:齐国实力雄厚,暂时没有亡国之忧,若楚国真能拿下申国,最紧张的莫过于毗邻它的陈国与蔡国了。 不错。郦壬臣继续道:到那时,陈国与蔡国的求生欲望,恐怕要大过一切,这种时候,他们无论如何会拼死一搏。 刘枢道:可是它们也可能会直接投降,大不了认楚国为主,联军彻底沦为一盘散沙。 郦壬臣道:王上所言极是,所以联军想要赢,需要有人在其中搅弄风云,叫陈、蔡不敢投降于楚国,叫郑国搬出家底,全力支持,叫齐国愿意倾囊而战。只要战争能* 拖到仲夏后,联军便有赢面,中原可保,楚兵可退,此为臣之一策。 为何是仲夏后? 因为楚国的粟米一岁三熟,楚国又是全民皆战,全民皆兵,到粟米将熟之季,楚王必然回兵收粮,不敢耽搁农务大事。 刘枢思量一瞬,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漏洞,但是郦壬臣不等她深想下去,就紧接着说:若能解眼前之急难,臣的第二策,就是拖慢楚国下一次进攻的时间。 楚国急功近利,如何拖慢? 郦壬臣道:臣在稷下学宫时,常听闻各国秘辛旧事,楚国军力虽强,但内政混淆,纲纪不明,外戚繁杂,拖累政务,楚王之叔敖发,自掌重兵,常有不臣之心,楚王又贪酒好色,与陈国王室曾有暧昧之私,纠缠不清如此种种,皆为楚国软肋,若派一谋士前去,从中离间,运作得当,可以图之! 郦壬臣所说之法,刘枢大为赞同,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一个国家的内政问题一旦被挑破,那就不是两三年能摆平的事情了,到那时候,楚国哪里还有闲暇北上呢。 至于臣的第三策便是劝谏王上的。郦壬臣垂首道。 刘枢看向她,觉得她话里有话,劝谏我什么? 郦壬臣道:常言道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王上深知,如今的天下已非昔日之天下了,九国和睦相处的世代,恐怕再难复现。从去岁开始,诸国交伐频仍,强则强,弱则亡,此为大争之世! 刘枢颔首,肃然道:大争之世,当然国力至上,寡人如今急于锐意革新,任人唯能,量才授官,除旧布新,就是要定富国强兵之法,要立澄清不讳之制,就是为了等待将来,以应不测。 王上能做这样的准备,臣就放心了。郦壬臣嘴边浮起一抹微笑,若您有十年,能做到吗? 刘枢笑道:青霁小觑寡人矣,何须十年?五年足够。再有五年,汉必兴盛! 好。郦壬臣的声音更加小了,小到几乎听不见,那便五年吧 你在说什么?刘枢端详她表情,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猛然间,刘枢忽然明白了方才令自己感到疑惑的漏洞是什么,郦壬臣这三策确实天衣无缝,但决定其能否成功的关键一点,便是人。 第一策,派人前去战场,纵横捭阖,搅弄风云,反败为胜,派谁去? 第二策,深入楚境,勾连邻国,分而弱之,令楚国无力北顾,又派谁去? 刘枢倏然站起,你你不会 郦壬臣接道:臣以为,臣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可!刘枢两步迈过来,抓住她手腕,不可以,外面形势瞬息万变,如此危险,我不会叫你去。 郦壬臣任她抓着,没有躲避,这种事,齐、鲁、郑、陈、蔡都无力顾及,当今天下,只有汉国能做。而在汉国,没有比臣更了解中原七国的人了。 第237章 你是汉国的丞相,你留下来,一样可以做许多事。 郦壬臣抬起头,她的眼中有很多情绪,很多感情,但都来不及表露了,汉国有王上就足够了,没有臣,汉国也会兴盛。 刘枢长长叹了口气,可是没有你,寡人情何以堪呢? 郦壬臣心中一恸,只觉酸涩,倘若王上只是王上,您会选谁去呢? 刘枢默然,她会选谁呢? 这个人,必须有绝佳的处事能力,足智多谋,游走七国之间而不乱。 这个人,也必须能快速与汉国脱离干系,不再有任何引人怀疑的瓜葛。 这个人,必须熟悉七国风俗、内政,对天下局势了如指掌,随机应变。 这个人,也必须有足够的忠诚,足够被君王信任,吉凶莫逆。 这样的人,汉国有几个? 郦壬臣也握上了刘枢抓住她的那双手,这是以前她极少做的行为,王上,迟则生变,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也许这正是上天交给臣的使命,也是交给您的使命您还记得您的那次鹿鸣之问,臣曾向您说的话吗? 你说过的话,我怎么会忘! 郦壬臣笑了,王上要争千秋,而不争一时。 没错,就是这句,大争之世,要争千秋,而不争一时。 王上,让臣做臣擅长的事吧,这是一个谋臣该做的事;也让您做您擅长的事吧,那也是一个君王该做的事。 刘枢心中一痛,只觉得无比无奈,仿佛有什么重若千钧的东西,压在她的心头。 难道这就是她们的命运了吗? 君王有君王的使命,士人有士人的使命,她们总要被时代的洪流推向各自的战场。 没有什么语言能表达她们此时的心境,刘枢一把抱住了郦壬臣,抱得很紧,青霁 她原以为只要自己亲政了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亲政才只是一切的开始,这个时代根本不允许她们过想过的日子! 郦壬臣由她抱着,也回抱住了她。她一言不发,但一行清泪却悄然滚落,渗进君王的衣袍里。 这样令她眷恋的怀抱,这样令她眷恋的人啊。 正月的最后一天,郦壬臣不小心越级办了桩事,汉王大怒,以渎职之过罢免了她,群臣悚然,都在暗自揣测,不愧是刻薄少恩的汉王,眼里容不下任何权臣啊,这就要开始动手了吗? 汉王乖戾多疑的性格早已被天下人熟悉了,她能把位高权重的高氏拉下来,踩到底,自然也能把当朝新贵郦壬臣拉下来。 大汉国上上下下的士大夫都在为郦壬臣的结局捏一把汗,是抄家灭族?还是打入死牢? 二月初三,沣都大雪,子夜。 一匹快马默然匆匆离开了国都,马上只一人,她选择了最不起眼的一道城门,这时整个王都都进入了梦乡,没有人注意到这位即将踏上羁旅的游士要去向何方。 但在高高的城墙汉阙上,还有一人缄默而立,目送着那一骑远去。 刘枢跑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件单衣,但在漫天的飞雪中,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她的眼中是浓的化不开的悲色,手里握着一卷帛书,那是郦壬臣替她拟的最后一封王命。 一封杀死自己王命! 刘枢拿到这道王命的时候,她就知道,就是今夜了,那人将在今夜离开。 待到天明,这道王命便会被无情地下发,惊动所有人。 郦壬臣还真是对自己够狠啊,为了切断瓜葛,她竟然用上了杀无赦,勿奏这样的字眼,刘枢犹豫了很久,还是涂掉了这一句,改为押入天牢,勿赦。 待到后天,整个王廷还会得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郦壬臣逃狱出奔! 就是这样了,这是只有她们二人知道的设计,郦壬臣要全速出逃,赶在这封王命追上她之前,离开汉国。后面的,就留给刘枢来处理了。 刘枢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一人一马,渐行渐远,在雪中留下一条细细的、很快被风雪埋没的痕迹。皑皑的白雪覆盖着黑幽的宫殿,天边沉重的乌云向她无情的压过来,郦壬臣没有回头。 郦壬臣没有回头,但是她明白,刘枢一定会来送她的。 这是她们的默契,不必宣之于口,心意自然相通。 那一人一马远的只剩一个黑点了,义无反顾的投向了未知的黑夜,刘枢抬眼看着满天的大雪,仿佛万树梨花飘散,遮迷了人眼,真像那一晚的雪啊。 漫天飞雪,只送一人。 这大概是汉国今年的最后一场雪,往后便是春天,到那时,郦壬臣也不在这里了。 快然心畅,宛如昨日,亦如晨钟朝露,稍纵即逝?物尤如此?情何以继? 刘枢努力睁目去看,也很难再看到郦壬臣的踪迹,她的心跟着塌陷了一块。在这个寂寂无明的深夜,只有风雪能听到君王在高处的呢喃: 寡人十五岁的时候心悦于一个人,待到二十五岁的时候,却还是不能把她留在身边,只能看着她一次又一次离我而去。 她举目望向苍穹,问:你说,留住一个人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孤独的国君独立高台,她的目光仿佛穿过了宫殿、王都、国界一直到遥远的天下的最边缘,这目光又化成了网,将这天下都包裹住、罩住,她悲伤的眼神染上了一种奇异的坚定和覆灭一切的决然,她也许已经知道答案了。 第238章 (权经·复仇篇完) 2024年7月28日一稿于成都 敬请期待《权经2·大争之世》(周游篇),谢谢大家的支持! 作者给《权经》四篇写了四阙歌词,还没有曲(不会谱),放出来给大家看看,请笑纳 《权经·复仇篇》 汉阙残,肱骨坠。 数兴衰,论成败。 十载风霜臣子恨, 半生韶华帝王心。 纵横捭阖天下事, 卧薪尝胆平昭雪。 翩翩童稚兮豆蔻韶龄, 煌煌泱泱兮如日在东。 生不逢时兮挥断情缘, 筚路蓝缕兮再踏山巅! 家恨国仇 情起情灭 不鸣则已兮, 一鸣惊天裂! 不动则已兮, 一动震九霄! 《权经·周游篇》 山一程,水一程。 羁旅客,风尘满。 一怒横眉诸侯惧,(郦壬臣) 晏然安居天下息。(郦壬臣) 文韬武略量人才,(刘枢) 革故鼎新千钧担。(刘枢) 椟中美玉兮善价待沽,(郦壬臣) 稷下智士兮三顾而求。(郦壬臣) 山雨欲来兮君王图志,(刘枢) 九国治乱兮在兹民心。(刘枢) 运筹帷幄 君臣一心 纵横四海兮, 谁与抗? 千古风流兮, 谁与争? 《权经·争霸篇》 烽烟起,江山沸。 征伐乱,复开疆。 克定厥家征四方, 一战功成万骨枯, 流血千里不饶人, 身前身后晦名来。 披坚执锐兮谁与争锋, 血不流干兮死不休战。 王事靡盬兮不遑启处, 奋旅振振兮天下可得。 战火纷飞, 人心惶惶。 北风其凉兮, 为王驱策。 雨雪霏霏兮, 何时归乡! 《权经·统一篇》 烽烟落,英雄暮。 王家事,何可说? 离乱治平复离乱, 兴衰交替复兴衰。 伤怀恨事不足谈, 世道万苦民最苦。 浮生兮五五之载, 飞光兮如梦如露, 否泰兮有生有灭, 君王兮何所留憾! 王权富贵, 功名利禄。 来也匆匆兮, 去也忽忽 来也匆匆兮, 去也忽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