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青杏小》 第1章 《花褪残红青杏小》作者:林擒年【完结】 文案 柳桥是但生情劫。 但生是柳桥梦魇。 胭脂是天道放在他们中间的一道环锁。 要破情劫,先破环锁。 但生是统御幽冥地底的万魔之主。 胭脂是天生天养、占山为王的蛇妖。 柳桥仅只是凡尘俗世一凡人。 第一世,万魔之主与蛇妖争夺柳桥,情爱与风月,都是要如风化雨的,偏偏他们都是倾盆暴雨,也不管凡人接不接得住。云散雨收之后,忧怖横生,情劫难渡,业力牵引至碧落黄泉。 第二世,柳桥转生在明末一户半耕半读的穷书生家中,与但生、胭脂纠缠数年,他们二人守他守了千年,终于守到他时,爱欲决堤,贪欢太过,竟生生将他爱杀。 三百年后,他又再度转生在一片不见尽头的野莲海边,这世,他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知画莲的痴人。也叫柳桥。 这篇是《鬼莲》前传,《鬼莲》当中提到又未点破的因果,在这篇当中都会得到答案。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正剧 主角视角柳桥互动但生配角胭脂 一句话简介:欲不可积 立意:好好活一次,认真爱一场 第1章 身世 你叫柳桥,雍州人,生于隋朝大业年间,父母早亡,寄身叔父家中。你十六那年,世道丧乱,叔父一家避祸于梁州山野,一路行去,遭了两次贼、两次匪,一点细软全都喂了贼与匪。叔父家里原是靠行医为生,荒郊野外无人可医,无有营生,一家人渐渐就衣食无着起来。 叔家养活你十来年,恩重如山,到了此时,就该识相些了。婶娘眼角眉梢、话里话外已有关不住的厌弃,逢到夜深人静时她与叔父压低了嗓门的那些争吵,句句都指向你这张多余的嘴。她说,他也十六了,养了他十来年,还待如何!再说了,这些年来你手把手教他那些本事,我说过什么吗?那些本事原该是教予我儿安身立命的!这段时日一路上颠踬流离,我儿冻馁,身况一日不如一日,有那余粮,为何不先顾念自家骨肉?! 叔父为人软怯,虽则心中不忍,但看到一旁睡着的独养儿子瘦骨嶙峋,面色菜黄,已忍不住下泪。婶娘偎入他怀中,一下一下抚着他后背,低声道:也对得起他了……不是我家心狠,实在是养不住了呀!叔父揩干泪痕,嗫嚅着说,好歹到了人烟繁盛处再计较……这荒村野店的,你让他往何处去啊…… 婶娘冷哼一声,一根手指头戳上叔父脑门——就依你!明日到了镇集上就与他明说,从此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你并未睡熟,只是作出睡熟的样子来,静静听他们发落你的后向。 转天清晨,你还如往常一般,早早起身,生火烧水。叔父一家晨起都要用热水,洗脸用一趟,喝进肚里的另外烧一趟。即便在逃难途中也不能省却这两趟热水。这活计你从六岁做到现在,真是驾轻就熟。当年婶娘初次让你做这桩活计时,你被铜壶烫掉手上一块油皮,叔父与婶娘还曾狠吵一架,他当时年轻气盛,拉着你便走,在客店住了几日,被岳丈骂回家去,还让隔屋邻舍看了好大一场笑话。后来么,前边接连克死两妻,年届不惑膝下虚空的叔父,终于在这任婶娘那儿修出了一颗“正果”——你堂弟柳麟呱呱坠地,大大抚慰了叔父那让“多年无所出”伤透了的心肝。从此往后,家事便渐渐由婶娘说了算。那时她将你撵走的心思还未淡去,多次让你做些你那年岁做不来的活计,又找借口饿你饭。叔父不敢和她吵嘴,只能在夜里偷偷给你送点吃食,然后摸着你的发顶偷偷落泪…… 打从那时起你便知道,若想在这个家栖身,就得早早把你做不来的活计做熟、做好,让婶娘舍不得你这白得来的劳力。六岁的你日日鸡起五更,勤力做活,衣食住行诸般不挑拣,是个吃苦耐劳且价廉的劳力,这劳力随着年岁增长,用处也渐大,一堆苦活累活脏活,都能一力担下,养活起来也不费几多食粮,且是上算! 婶娘掂量一阵,觉着这笔买卖实在不亏,也就再不提将你撵走的事。你也乖顺,只要她让你做的活计,甭管做到多迟,你也没有一句怨言,且做出的活计让她挑不出一点毛病。如此过了半年,你好歹算是呆下来了。只是活计多,饭食少且糙,常常的吃不饱。叔父多次见你熬至深夜,又见你蹲在灶房里喝着一点青菜糙米粥,心内伤惨,就借口前头生药铺子实在太忙,朝婶娘要人。婶娘原本不乐意,后来见到实在是忙,一日里银钱流水样流进家中,家底渐渐厚起来,心中畅快,加上她本性悭吝,实在舍不得舍钱雇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你把家中活计干完,便由着叔父将你叫去生药铺子里帮忙了。 叔父为人,很有点童心的,他一见你从里头脱身,便暗里朝你招手,使眼努嘴,示意你过来库房。库房不显眼的角落里摆着一只旧了的小木鸭,小木鸭鼓鼓的肚子里放着一样肉食,有时是一只鸡腿,有时是一小方炙肉,林林总总,都是抵饿的吃食,总是怕你饿出了好歹。头次吃时,你边吃边哭,也说不出哭的是什么,只能用力忍住泪,因婶娘说过,对着吃食掉泪,那是本性上犯贱,不配吃,上天要把吃食收走,让哭的人饿杀! 你告诫自己,不能对着吃食掉泪,不然天上的神就要把吃食收走了…… 第2章 那时你还小,对这类传说信得十分虔诚,生怕自己眼泪落下来,吃食转瞬之间便没了踪影。你惶惶然嚼着嘴里的肉食,又惶惶然咽下。还是肉管饱,鸡腿或是炙肉吃下去,虚饿的脾胃渐渐有了“饱”的感觉。叔父怕你久不见荤腥,骤然得吃,会把肠胃吃坏,还细心地在小木鸭旁摆了一小杯淡茶。你边吃边往库房外张望,因婶娘时不时要晃荡到前边生药铺子来监工,你只能哽咽着快快吃完,细细漱口,紧走几步到生药铺子里站柜面,心里暗暗可惜这顿好不容易得来的肉食,都不曾品出滋味就这么囫囵下肚了,真正食不知味。那时你还以为只有这一顿,因为叔父平日事忙,家宅内的事是顾不得的,不曾想他却把这件事装在心上,只要得了机会就把肉食预备上,觑个时机偷偷喂给你。亏得他这样有长性。 如此过了半年,你面上的饥色渐次消下去,抽条长个儿,看着是个半大孩儿该有的模样了。你感戴这个家给你荫蔽,诸般活计做得尽心尽力,连叔父的独养儿子都是你一手带大的。因婶娘回乳,不够奶水喂哺柳麟,便痛舍几两银子雇了个乳娘来替乳,谁知这崽子竟是认生,乳娘欲要喂哺,刚接入怀中他便哭个不休,谁抱也止不住他哭,唯有你。他不肯让旁的人抱,只要你。别的吃食一概喂不进他嘴,除了你喂给他的一点山羊乳。你俩投缘。婶娘初时并不乐意让你碰他,因你还担着这个家里一应杂事,后来被这小崽子闹得没法子了,也就只好把他交给你,退掉乳娘,另雇一个手脚勤快的替你。直到柳麟三岁之前,你日夜里操劳惦记的,就是这个小东西。柳麟脾性随了叔父,良善温顺,懂事之后常常替叔父给你带吃食,父子两人瞒婶娘瞒得挺好,好长一段时日她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份“小灶”。后来“露馅”也是因为小崽子童言无忌,他听闻自家娘亲狠骂了你一顿,又咬牙切齿说要饿杀了你,便满身的不服气,犟直顶她:桥哥才不饿哩!我天天给他送吃的! 好哇! 你们父子两个敢瞒着我给他送吃食!看不捶扁了你们! 独养儿子是舍不得捶的。叔父么,夫为妻纲,哪怕在家里如何横,婶娘都还要脸,怕外边那些嚼舌根的长舌妇说她“悍妒凶狠”。于是真正挨捶的人只有你。白日里不好动手,因柳麟会哭叫着冲过来拦在你身前,替你挨这顿捶。只有晚上,父子两个都睡熟了,她才好出手收拾你。通常是捉你进柴房,让你跪下、跪好,拿一根刺藤条抽你后背。刺藤条于她是个趁手的罚具,抽在人身上痛极,可即便抽秃了藤条,过几日那痕迹便就消下去,不会久留成疤。即便如此,脸也是不能抽的,手和小臂也不能抽,凡是抽了能让旁人看出来的地方都不动,只动后背。不许叫唤,越叫越打,若能忍住痛声,让她很带劲地抽小半个时辰,抽到她乏了,也就罢手回屋歇息了。这样的管教,在当时大多数人看来似乎是挺平常的事,哪家孩儿不挨打呢?不打不成器,成器全靠打。这一条街面上的孩儿,没谁没吃过家里藤条的。只要不打死打残打出好歹,婶娘的打与亲娘的打一样,都得挨。 后来你学乖了,见到叔父与柳麟就避开,免得婶娘疑心他们又消耗这个家的铜钿食粮给你开“小灶”。叔父知道你受的苦,可他啥也做不了,因婶娘暗里跟紧了,还让过来家中帮伙的亲眷一起盯牢了你们,再也不让他有给你“喂独食”的机会。 小灶没有了,干的活计却一日日增多,那种虚饿的感觉又回来了。你常常夜里饿醒,醒来灌一通凉水想对付过去,然而多数时候对付不过去。本该狠吃猛长的年岁,却总是这样饿着,都说“孩儿见风就长”,没了养分,却还要拔个儿,你这副纤长细瘦的模样逐渐就被饥饿定了型。 倏忽又过了几年,你十五了。柳麟也过了八岁,该开蒙了的。婶娘将他送去街口一家私塾,早出晚归,你们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他也知道不要靠近你,免得累你挨打。你们两人错身而过时,他会偷偷瞧你一眼,有几次他甚至偷偷翻进你住的灶间,曲里拐弯地藏一小块饼,再拿一小截纸歪歪扭扭地写上几个字,告诉你他把东西藏哪儿了,盼着你能把他的“小灶”吃到嘴。可惜,他藏的“小灶”总是到不了你嘴里,因婶娘的眼线太多,总有那贪图小便宜,愿意到主家面前领功的人去做“耳报神”。听闻独养儿子一心向着你,婶娘心里颇不是滋味——自家十月怀胎,坐胎的头几个月吐得昏天暗地,分娩时痛得死去活来,尚且抵不过你抱他哄他一段时光。她心内作酸,却不好再动手,因你已十五,打是不好打了的,罚也不好罚得太难看。看样子,是时候把你往外撵了。 第2章 发卖 近一两年,婶娘总在话里话外提起你大了、早该顶门立户另成家计了,不然就到茶楼饭铺里当学徒,勤劳干几年,立住了,也好找个婆娘延续香火。就差没说你死赖在他们家不走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的话也不是头次说起,是次次与叔父掰扯、争执就要说。大约是早就料到这个“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吧,叔父恨不能把一身本事一股脑塞给你,打从要你到生药铺子去帮忙起,他便手把手地教你辨识药草,上山采药带上你,坐诊看病也带上你,渐渐的,一些简单的热症也在他看诊过后让你试试身手。可谓煞费苦心。 今时今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近在眼前,叔父不敢对着你。他知道自己狠不下一条心,去说那样的话。还有一层说不出口的因由,是他前段时日偶然撞破的——约摸半年前,婶娘忽然对你好了起来,好得你都惶恐了。好衣好饭送到你面前,头回受这样善待,你怕得说不出话。婶娘在你面前哭了一场,说是以前待你不好,昨夜做梦叫恶鬼摄了去,受了一顿惨酷的阴刑,今日诚心悔过了,从今往后,她要好生待你,再不让你做家里杂事。又说你是你叔的亲侄子,柳家的侄少爷,就该有个少爷的样子,家里请了个小厮专门服侍你,你就好好享你的福吧! 第3章 叔父那头初时并未多想,只觉屋里人忽然转了性,真是稀奇,听闻婶娘那样见鬼的说法,还真以为天底下有鬼神果报呢! 你呢?这样忽然砸下来的好运道,你是不敢信的,总觉着里头伏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你还是习惯鸡起五更,早早把该做的一应杂事做好,不然心里不踏实。婶娘晚你半个时辰起来,张见你在灶房你忙活早饭,咋咋呼呼就过来了:噢哟!侄少爷!不是说了让你别动这些脏活儿的吗!仔细熏黄了脸! 这话听得叔侄二人纳罕——这活计做了这么些年,怎的忽然就计较起是否熏黄了脸? 你讪讪地住了手,被她拽回了给你布置的新屋里。 得财!得财啊!死哪去了?!快来给你主子磕头! 她边走边放声喊,一个十岁的半大小子从门房滚将过来,一迭声答应:夫人,小的在这儿呢! 她压着半大小子给你磕头,满面带笑道:这是我娘家表姐的孩子,为人机灵,识得眉眼高低的,今后啊,他就专门服侍你,把你养好了,于我也是一桩功德! 半大小子规规矩矩给你磕头,麻溜着给你打了洗脸水,过后又端过来几样好饭食,说是灶房里还预备了好几样果品甜点,请侄少爷敞开了吃,好歹长些肉出来。 活计不让做了,门居然也不让出的。她把你拘在这新屋里,一会儿说日头暴烈,出去该晒伤了;一会儿说今日落雨,天候不好,还是在屋里呆着得了。 光喂好饭食,又不让出门走动,不知怎的,你忽然想到了养肥待宰的猪…… 这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你不安到了极点,夜里常常睡不着,或是易惊醒。你不知道前头等着你的,到底是什么。 只有一样与从前相同,但又有些微不同:婶娘紧紧拘着柳麟,再不让他近你半步。你住的新屋在最东边,他上学散学从西边进出,加上你被她关入屋内,轻易不放出门,你们接连数月见不上一面也不稀奇。别说是柳麟,就连叔父的面你也见得少了,他本就多在外头劳碌,先前去生药铺子站柜面的时候,时不时还能见上几面,现下你们一内一外,一转眼也是经旬未见。因他见婶娘转了性子,对你多有体恤,心里那口提在半空中的气终于放下,心思自然也就匀往别处去。 如此养了四五个月,你脸上黄气渐渐退去,面色鲜润,看着俨然是个标致人物了。 这天叔父本是要出趟远门的,走出了十来里路,发现一件重要物事并未随身携带,就又折返回来。为着近便,他不从生药铺子的正门进来,从西边偏门悄默声地绕到里屋,打算拿了东西就走,却忽然听得婶娘不知与哪个在里头嘀嘀咕咕,他无心朝里瞄了一眼——噫!与他婆娘咬耳朵的,居然是做牙婆生意的张姑子! 这张姑子是附近一家野庵的尼姑,名声坏得很,街面上都在传她进出专做贩人的营生,还在庵里弄了几个清倌人,闭门偷偷搞私窠子,家里有孩儿的都防着她,怕她连蒙带骗把人拐走,贩到别处去趁钱。 天呵!似他们这样清白人家,何曾让牙婆上过门! 又听她们掩口切切,左右都不离你。张姑子说,方才从旁边角门进来,偷转过去窥了一眼——真是好齐整个人儿!怪不得陆公子这般惦记! 叔父懵了半晌,一颗心慢慢凉了:她们到底要做什么? 这时婶娘接上话:人么,我是好茶好饭养了半年的,加上他打六岁起在我家的吃喝嚼裹,想要带走,至少得这个数! 她伸出一个巴掌,上下几翻。 一百两? 三千! 张姑子咋舌道:乖乖!如今啥世道,就敢要这么些钱!他婶娘你去外头打听打听,那江南过来的小唱,唇红齿白、杏脸桃腮,好风流个人儿,还是雏儿呢,买断了也不过八十两,你这要三千!哦哟,不如去抢! 要便要,不要便罢! 婶娘一张脸冷下来,端起茶盏就要送客,竟是半点说价的余地也不给。 张姑子见她硬气,思量着总不能让这已到手了的买卖砸锅,便又厚着面皮过来兜搭她。 她婶娘哎,陆公子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虽说价钱随你开,但也不好太过头哇! 怎么就过头了?!陆公子他自个儿说的,说我养在家里这个,是朵鲜花儿,十五,正是好年华,十五的鲜花儿,他要掐了去,怎的就不能多舍几个钱?! 话是陆公子说的没错,他半年前从生药铺子门口过去,正看见在门口站柜面的你,只一眼便叫他心里动火。千方百计寻了门路,由张姑子接引,求到了婶娘这里来。他当时是怎么跟张姑子说的来着,说得文绉绉、肉麻兮兮,一大篇话,张姑子唯独记得一个“鲜花儿”。他原话说的是你如鲜花着枝,勾引相思,若是得不到你,那他便不要活了。 张姑子头次上门,婶娘连大门都没让她进。二次上门,怕再被轰出去,她先祭出一锭丝银,顶住了婶娘的闭门羹,这才有后来的登堂入室。登堂入室之后,她曲里拐弯地问这问那,婶娘不惯她一路绕远,便冷笑一声道,师太,外边各样传说可都不那么中听的,万一我家当家的从前头回来,说不定实时要将你打出去!若有话,还是直说的好。张姑子讪笑道,他婶娘真是好急性人儿,既是如此,贫尼也好直说了——有个家中豪富的阔公子看上了你家侄少爷,相思成疾,几乎病死,央我上门求婶娘开恩呢!婶娘一双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啜一口茶,半日不言语。听见这样事体,也不见她见怪,想来是张姑子这趟门路走对了她心思——能卖最好,卖去为奴与卖去做人外宠,定然是后者给的钱多。若想多趁钱,须得闭上嘴,吊一吊这牙婆的胃口。 第4章 这头张姑子心里火急,一时疑心是惊着她了,便搭讪着说道:她婶娘,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先例,前几年后街上一户王姓人家,后娘才上门不多久,就趁着当家的不在,把前头娘子生的小儿子贩了出去,当家的回来与后娘大闹一场,险些打出人命,后来不也一样又搭伙儿过日子了?你家这个,还不是亲骨肉哩,当家的不会与你离心的,退一万步说,当真吵出来了,这么些年,你家当家也只在你这儿养下一根独苗,他敢对你怎样?这牙婆边说边拿眼觑婶娘面色,见她面上无情无绪,心说这是遇上一个狠角儿了,光听不说,这是要吊人吶!这么一来,心里再急也不好亮出来让人拿把柄,嘴上还得缓款:他婶娘,也好实话对你说了罢,这陆公子不是本埠人,他家在江陵府,好大家业,光是绸缎铺子就有十好几个!听说还走泉州海路生意,货都贩到外邦去了,你说趁钱不趁钱!说到这处,张姑子忽然掩嘴使眼,笑得颇不正经:他家父母早亡,没人管着他,至今屋里还没放人,他这人专好外宠,对女娘反倒不爱,也是缘分,他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见过多少鲜亮人儿,就是没谁像你家侄少爷这样,叫他存在了心尖上,一日日茶饭不思。婶娘还是不言语,老僧入定一般闭目养神。张姑子见状,就明白这是要她亮底牌了——这死婆娘!鬼精鬼精的!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咳,他婶娘,陆公子说了,他还要在外埠盘桓半年左右,先与你三百两银子,算是侄少爷这半年的花销,当然啦,这钱只是头里的,后边还有,最要紧的是先把人养好——不是我说,侄少爷坯子好,就是太瘦,好好养一养,那也是个肌骨清秀的好美人儿! 嘴上说完了,张姑子便动手从贴身携带的一个小包袱里点出三百两丝银,成色十足,晃花了婶娘的眼。但她不接。还不够。这专做贩人口生意的牙婆何等精明,即刻就明白对家这是在探底。她咬了一咬牙,陪笑道:他婶娘,陆公子不会亏了你的,他放话出来,要多少数,你随便开口! 第3章 生离 婶娘又啜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开言道:这孩子看看也大了,不好长留家中,但我们既做了人家叔婶,必定要问清来路去向,不然如何向人家九泉之下的爹娘交代……你方才说,这位陆公子屋里还没人? 屋里清净着呢,他一年到头在外走动,屋里放人也无用,还不如带个可心的在身边,日夜相对,处处照应,那才叫好呢! 那他这儿把人一带走,岂不是买断了? 自然是要买断的,不过他婶娘你放心,买断归买断,你与他两家之间,还是做亲眷往来,逢年过节也少不了孝敬! 婶娘一哂,对牙婆嘴里的“亲眷往来”与“孝敬”并不当真,她要的是一锤子买卖,真买断了,两边最好一辈子别再碰面! 她试试探探地问:那……若是买断了,人要往哪处带?往江陵府? 牙婆也是成精了的,耳听得她这样问,便知道底下的意思,是带得越远越好。那还不好说么! 啊呀!也不定往江陵府,说不定还要往南方走,听说陆公子海上生意做大了,弄不好还要把人带出海,去往番邦哩! 婶娘瞄了一眼在桌上一字排开的三百两丝银,心里一本账目翻得飞快——能一出手就是三百两丝银的,当是真有点儿家底儿,许给这样人家,也不算亏了他……这么一来,既能把家里这个“讨人嫌”弄走,还能趁一笔钱,这笔账算得过! 银子我先收下,半年后来带人,但咱丑话可得搁在前头,这只是半年的开销,时间到了不上门,人跑了咱概不负责,银子咱也没得退! 哦哟!她婶娘说的哪里话,哪有送出去的银子还找人讨的?!陆公子不是这样人! 还有,人呢,打六岁起就放在我这儿养,真要带走,咱得好好掰扯掰扯账目! 是是是!他婶娘说的极是!这笔钱定然一分不少的,陆公子不也说了嘛,要多少数,随你开嘛! 两人说得对路,兴兴头头喝完茶水吃完点心,各自散去。这才有了后来你半年的好衣好食。这才有了怕你被灶台的烟熏黄了脸。这才有了把你关在屋内不给出门,原来纯是为了将你沤白。 半年之间,那陆公子来偷瞧过你两回。这两回本都是去往别处,不顺路的,且时限又紧,他还要把歇脚的时间省掉,硬硬绕过来,只为借这一眼解他相思苦。一次是白日,天上落雨,你在屋内隔窗看雨;另一次是暗晚,你在灯下补自己一双旧袜。以前那堆旧东西,婶娘动嘴就是要“扔”,你舍不得,背地里藏好了,夜里就着灯光补好、收起来,心想说不定几时又能用上。你压根不知道这半年内,自己已经出了两次险。那隐在暗处的人,默默看了你许久,看你养出了一点肉,不那么细弱了,看你被一点点沤成纤妍白皙的模样,就像看一朵枝头的花慢慢绽开。头一次偷看,他就跟婶娘说要将你带走。婶娘正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他越急她越不放。说急了,婶娘就说她做不得主,要等叔父出外诊回来才能定。那要多久?这可说不准,短则三五日,长则十来天。哪能等呢?他悻悻然走了。下回再来已然是数月之后,这次他更急迫,更愿意舍钱,只要婶娘肯放人。婶娘还是拿住了不松嘴,定死了让他时间到了再来接人。他问她到底要多少才肯让他即刻把人带走,他等不得了。婶娘私心想要两千,后来又觉得太急迫了显得掉价,就一口咬定要他十日后来接人,等不等得,都得等!人带走之前,要把账目算清楚,不然休想! 第5章 叔父撞见张姑子这次,正是她们商量价钱的时候。婶娘算准了叔父出这趟远门时日,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仨月,等他回来,人都不知带去哪了,要是问起,她就说是你自己跑掉的,他要找谁对账去? 叔父在外头听得心头一片冰凉,紧跟着就是一阵惊怕——要是他没回来拿东西呢,你是不是就这么被人当作“玩意儿”贩走了?! 他沉默着退出去,换从生药铺子的正门进来,还没走到大门口,得财便高声冲里屋喊:夫人!老爷回来啦! 慌得里屋两人顾头不顾腚——张姑子赶忙从西角门溜了,婶娘扫了扫发鬓,咳嗽一声迎上去:哟!不是要出门的么,怎的又回转了? 叔父不好戳穿她,只好说主家那边忽然派人来说不用过去了。 婶娘心里有鬼,又问,那啥时候再去? 叔父说这段时日都不去了。 婶娘心道不好,日子都已经许了的,这死老头子不走,可如何是好? 她还不知道叔父已定了心思,这段时日是再不接外活儿了,就死守在家,看他们敢怎么地! 不知算不算是老天垂怜,这笔买卖到底没做成。陆公子为着赶那“十天之约”,昼夜兼程抄小路走,都快到雍州境内了,却被一帮匪盗袭杀,再也来不成了。人死债消,钱是不用退了,可那三千两丝银也长翅膀飞了。 婶娘听得张姑子来报信,跌足叹道:哎哟!真是个没福气的! 张姑子接口应道:谁说不是呢,前一天还派了人手飞马送信,说是今天就到,三千两丝银也已预备好,就等着过来接人了,谁曾想还有这一出呢! 两人长吁短叹一阵,只得丢开。 虽说那阔买主没了,张姑子那头却也不缺销的门路,这两人又把算盘打到了“好这口”的富家身上,一边说急不得,待我细细寻来,终归不能比陆家公子差了,另一边也就继续好茶好饭养着你,看看能不能趁一手好价钱。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世道一夜之间便乱了起来,整个地界上的人们都被陡然而来的兵祸吓怕了,都想着往梁州跑。叔家是最后跑的那几波人,兵锋已逼至周边几个县埠,到了不得不跑的时候了,婶娘与叔父将家中一应可用的打包藏好,想着到了太平年月再回来做回老本行。都拾掇好了,再把家中雇来的人手散了,叔父婶娘带上柳麟与你,踏上了往梁州乡野避兵祸的路。到了这个份上,什么好衣好饭,小厮服侍全都可以免了,你又把一路上的脏活累活粗活都担了下来,并且担得挺踏实,你想的是:总算不用担心那不知何时到来的塌天大祸了。 自从那日听到婶娘与张姑子的话,叔父心事便重了起来。他走过不少富户,也知道一些宅门里头的龌龊事体,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类事体与你挂上钩。他多年不曾认真看你,对你的印象还留在多年之前,这时节细细看过,便就倏然一惊——这可怎么好!生得太过出挑了!万一哪天他再出外诊,自家婆娘还打那样主意,找了人来一下便贩走了,可怎么办?!他还能护你到几时?!或许放你走才是正路,那样的话,他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防着婆娘朝你下手了。 从雍州过来,有好几趟,叔父张见婶娘鬼鬼祟祟地问那同路的、穿着打扮像是富户的人家,虽则听不见具体问的什么,但他就是要往贩人那头猜,猜一次把自家吓一次。幸好乱世当中粮食金贵,谁也不愿往里添人,不然,说不定她还真能为了那一两口吃食把你换给人家!自家婆娘的臭脾性他知道,凭你这样没日没夜的照管他们一家三口的杂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了,带着这么一号廉价易得的劳力在身边,需要劳动四体的活计她都无需沾手,一旦把你撵走,这份轻省便没了,今后的路上她得亲力亲为。若依她本心,当然是想在某地落定之后,站稳了脚跟再发落你。事到如今,多一张嘴便是多一根要命的绳索,哪怕你牲口似的一天就吃一顿,她也还是觉得你碍眼了。 这些事你都不知道。也幸好你不知道。 你只知道今日便要“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了,最好还是早些说开,由你自个儿来说,在柳麟睡醒之前说,说完便好好道别,省得让叔父为难。你等叔父婶娘起身,简短道别,跪下给他们磕了几个响头,说着“今日拜别,叩谢养恩”的话,叔父别过头去,一张老脸上老泪纵横。他哽咽着让你别走,好歹留下来一家人有个照应。婶娘一张烈嘴火辣辣地抛出一句话:也行,他留下,我和柳麟走!你和他一家人,你和他相互照应! 你深吸一口气压住悲声,请叔父婶娘保重身体,又说了柳麟几时吃药、送药用的小蜜饯收在何处,他心爱的几样玩具藏在了哪里。说完,你拿起卷好的旧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叔父在你身后哭得好惨。 第4章 遇魔 你其实并不太知道自己要往哪处落脚,就是跟着一群往降山逃难的人走,与叔父婶娘要去的梁州分属东西。这下你们是真正的各奔东西了。你走了一天,饥肠辘辘,身上只余小小一块胡饼,是前天省嘴省下来的,吃完便没有了。为免半途饿死,你急于找一份营生,给人看看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也行,卖力气干杂活儿也行,只求给口饭食。然而世道丧乱,这一路上逃难的人们,很快便知道“金珠价贱、黍粟价贵”的道理,谁也不愿舍出口中食。 第6章 怎么说呢,你还算运气,如果这也算运气的话——这群逃难的人里边,有一对老夫妇,上了年岁,腿脚不好,身边又不见有晚辈陪送,只得老两口相互扶持,吃力地吊在人群最后头,怕落了单,招来匪盗。有好几次他们落到了尽后头,都快望不见前头人群了,你怕他们走迷了道,便刻意慢下来,等他们跟上。好不容易到了天色向晚时分,不宜再走,大部分人都各自寻了地方停下来歇息,老两口走得力竭,好不容易撵了上来,颤颤巍巍寻着一处空地,倒身躺下,女的看着倒还好,就是男的,一直喘个不停。你细听了一刻,有些忧心地望他们一眼,男的这动静像是久咳虚劳,加上饮食不周,不得安歇,病已入了肺腑,若是再这么走下去,性命堪忧。你想上去为他号一号脉,又怕人家疑心自己别有所图,虑前思后,不好上前。夜半时分,已入了梦乡的人们被一阵嘶声哭喊扰醒——原来是那老妪在哭老翁。乱世当中,人心铁硬,离他们最近的那几人听见近旁哭嚎声,要么默默然,要么翻个身又睡上了。只有你犯傻,过去给老翁搭脉,开出药方来不算,还要自己摸黑去寻,忙忙地熬煮好了,吹凉灌下,守他到天亮。老妪对你千恩万谢,倒身相拜,边拜边哭,边哭边说着一路逃难的惨况,言辞恳切,诸多感念,她说若不是得你救护,老东西昨夜便已“辗转沟壑”,“不得好死”,又说不知前路漫漫,何时到头,老东西怕是熬不起了,她也走不动了,不如就在这儿等死吧。你听她说得伤惨,想到自家境况,便也凄然下泪,两边相对而泣,待回过神来,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哭过之后,两边心思都定了一些,老妪从包袱里拿出两块饼递与你,要你吃,你推拒,她便说两个老不死的,不必多费粮,今日他们不跟着走了,就在这儿吧,是死是活,都在这儿了。说完又把饼直送到你嘴边,压着你吃下去。你也饿得顾不上羞了,两个饼囫囵下肚,聊以告慰空虚多时的“五脏庙”。 大群逃难的人在天亮时分陆续整装,继续朝着降山去。你留了下来。因老翁病况来得凶险,非得慢慢将养一二日不可,药是不能断的,你得留,留下来寻药、熬药,看顾他。老夫妇对你感恩戴德,说是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若是能活着到了降山,定然要让他家侄儿好好谢你。你让他们说得臊了,便借口寻药躲开去。 歇了一日,老翁自觉身况好转,便说不如慢慢跟过去,近日也有零散的离乡人朝这儿走,还能凑个队。走了没半个时辰,他又是咳喘交加,偏生头顶一片天黑墨墨,一看就是大雨将至。你背上他朝前头一座破庙急赶,深怕他被这场豪雨浇到,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旧症又要翻上来。豆大的雨滴从空中砸下,就要成势之前,你们险险进了破庙山门。这雨下得摧天折地,且一下一整天,下得人都愁了。 暮色四合时,外头忽然进来一队人,宝马香车,彩绣辉煌。一队人当中簇拥着一个人,衣着考究,一看就是哪里来的贵人。这么些人还有车马往来,居然到进了庙门的时节,你们才发觉。老夫妇俩和你,谁也没见过这样阵仗,当时便想躲出去,省得让人家硬赶。正好破庙左侧有一扇小门,通往连着这处正殿的一间披屋,还可到那儿去躲,躲雨也可,躲人也可。你背着老翁,老妪粘着你,三人静悄悄地朝小门退。你们刚在披屋里重新安顿好,惊见一人跟来,毕恭毕敬地请你们回正殿去,说是传贵人的话:方才雨急风骤,行至此处,见到山庙便进来避雨,不想竟扰了几位的清净,想邀几位一同用饭,算是赔礼。你想也不想,便直言推拒,只说都是避雨,不必客气。来人也不勉强,转身回去复命,过不多时,复又转来,手把一个托盘,里头摆着几样吃食,口说此系贵人一点心意,万勿推辞。说完放下托盘便就悄悄退走,留下那托盘里的吃食,在你们三人面前散着勾人的香。你们都不敢动。老夫妇活到这个年岁,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总是明白的。你呢,老早之前就听婶娘在叨叨“天下哪来空口吃喝的美事”,对于这样来路不明,又不知会导往何种去向的吃食,你们心里都是忌讳的。但这肉啊,实在是太香了,香得都不像人世间的物事,你们长久没闻过肉味了,又正是挨饿的时候,几双眼睛总也忍不住要往那托盘上边溜…… 熬了不知多久,夜已深沉,正殿又没了动静,你们以为旁边的人都歇息了。老翁喝下药,不多时便酣眠起来,老妪这几日担惊受怕,此时万籁俱寂,忍不住就睡了过去。只有你还醒着。你不敢睡。你不知道旁边那些是什么人。对,你们孑然一身,劫无可劫,人家图不了你们什么,可你心内总有一种无名惊怕,不知如何言说。定更时分,你困得睁不开眼,但刚要入梦便坠醒,迷迷糊糊间见一条黑影朝着你们过来,唬得你心肝乱颤,几乎要惊叫出声。那黑影停在近处,你惊魂未定时,它说话了,说贵人送的心意,几位怎么不肯受呢?又说雨势收小,贵人车驾不多时便要上路了,知道几位要去降山,想顺路送一程。你连说不必,来人这回却是不由分说,招来人手,将你们三人架上了马车。 马车在黑夜中疾走,呼呼风啸掠过,你在车内惊惶万端,老夫妇像是死了一般,任你如何摇晃,两人只是不醒。你都要急哭了,又慌又忙又乱地在车内摸索,指望能摸到车门簧窍,捵开来逃命。可在这泼天黑暗中,你只能摸到车上精致的绣花,层层迭迭,绵团丝软,怕是你一头碰上去也碰不死。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两个时辰,又许是四五个时辰,一点天光从窗顶透入,你抬头迎上去,将脸贴在车窗格上,一阵岚雾扑面而来,虽则已得天光照拂,外头却被雾蒙住,依然是暗的,望不见这车到了何地。 第7章 车驾终于将你们卸在降山的一处县邑,预想中的光怪陆离并未发生,你大大松了一口气。老夫妇一夜好眠,此时醒来,正好三人一处,慢慢一路问过去。你们要问的这户人家姓江,是老翁亲侄,老翁亲兄多年前病逝,如今只余亲嫂与一侄,十来前迁往降山谋生,认真算起来,两家也有十来年未见了,此时仓皇前来投奔,且还带着个半生人,都不知人家给不给脸色瞧呢。进得这家门时,老夫妇与亲嫂侄儿一家厮见,抱头痛哭一场,你个半生人傻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一阵瑟缩,正想要退出门时,那江姓男子一眼叼住了你,扬声道:这便是叔婶的救命恩人罢!慢待了慢待了! 老的们尽情哭了一场,此时听得那个“慢待了”,便都回转来对着你。两家人热情似火地将你拉进去,打手巾子让你抹脸,看着你把脸上的泥抹去,把一张好皮相洗剥出来,老妪嘴上还忍不住夸了一句:哟!这张脸若是生在女娘身上,怕是做娘娘都富富有余!亏得你会躲乱,一层泥抹上去,省了多少麻烦!旁边几人都笑、点头、赞叹,弄得你浑身不自在。后来又有人进来端茶递水,送上点心果品让你垫肚子。几样好嗄饭须臾而就,几人拉你坐上席面,边吃边聊,细说起这一路上的艰辛与劳苦,说来说去,老夫妇俩似是不记得自家如何到的降山,问起来便说是你一路上把老翁背过来的。你听闻此言,毛骨悚然,食不下咽。 一餐夜饭用罢,又有人来引你与老夫妇去浴房沐浴,说是洗去一路风尘,一身松快好歇息。你们跟随一个老苍头走进深屋,老妪嘴上闲不住,要问东问西:来之前世昌就在信上说过,说家里做的是药铺生意,挣的不多,但看这屋舍,可知他是太谦了。这一整套下来,可有二十来间屋?老苍头答她,连灶房浴房在内,有整三十间哩! 哦哟!老妪咋舌,这要在我们那儿,正经算个富户了! 你默默听他们一问一答,心里有几分欣喜,以为总算找到一个安身之所了——你打小儿学的就是药铺生意,也医得几样急症,若是能留下来就太好了。 第5章 出险 才想到这儿,有人从后边跟上来,喊了一声叔父婶娘,你们站下、回头,原来是那江姓男子。跟上来的因由,是要给你们每人送一颗澡豆。老妪夸他细心讲究,夸着夸着,不知怎的就夸到了你身上,就听老妪自卖自夸式的夸:世昌啊!柳桥这孩子诸般好处方才已说了,他人物齐整、心肠慈悲之外,还有一手好医术,别看他年岁尚小,可这世道要寻一名管用的医者属实不易!我看你这儿也是开生药铺的,看看能不能把他留下,当个坐馆医士! 羞得你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江姓男子摆过头看你,他身量高过你,此时只能看见你一个头旋。 你不知他见你低头,双目追着你,越看越觉得你那怯态好看,居然还想到把你细细将养一段时日,他能将你饱看一番。 好啊!求之不得! 他将那半明半昧的心思收起,作喜上眉梢状,连连称是,满口答应。 老妪与他,各自称心,当晚无话。 你就这样在江家呆了下来。老夫妇俩住东边厢房,与老嫂子住隔院,方便说话。你住西边厢房,方便进出生药铺子。一东一西,很有些距离的。 江世昌当真让你做了坐馆医士,说定了每月五两足银做你的聘金。你说太多了,自家年岁尚轻,医术并不如何高明,不好要这许多聘金。他说也不单只是聘金,还有些微小事需要麻烦行之。“行之”是你的字,前几日被他问出来之后,就一直这么称呼你,你多有不惯,因你与他一个店东一个医士,顶多算是雇酬关系,还未熟到可以直呼表字。你委婉提点过几次,他次次略过去,你又不好指出来或是不应声,就这么膈应下去。 你默默消化这膈应,听他分说“些微小事”究竟是何事。原来是想请你继续看顾他叔父身体,日常给他搭个平安脉,多费些心思。你说这不算什么,就是顺手的事儿,不必另给。他说一点心意,行之何必深拒? 你避开他目光,说是要到前头坐馆,前头挺忙。他目送你,眼神深深,深不见底,不知藏了什么心思。 其实,江世昌并不是浮浪子弟,相反,他为人很有点稳重沉闷,这样的人,欲望都深埋在心底,上边压着世俗、礼教、天地君亲师,这点人欲如同一颗暗炭,看着已经死火,遇到一阵风吹来,却又死而复生。你便是那阵风。你不来,他这点不为人知的人欲或许能伏藏一辈子,他能娶妻生子,延续宗嗣,日子平淡,对龙阳之好的那些渴望随着年岁老去,终于带进墓底。 可如今不成了,你把他撩拨了。那颗深埋将死的暗炭爆燃起来,一日日从心底烧上心头。 他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便想到了使钱,聘金多给点儿,衣食住行多看顾,对你那逢到拿不出钱的穷家看诊便要倒贴本金的“小毛病”多有纵容,等等等等。如此过了半年,到底将你养熟了一些,不再只是店东与医士的雇酬关系。他让你唤他表字,你说不妥,他便退而求其次,让你唤他江哥,不然总是“东家”“东家”的叫着,多生分。既然你能唤老翁江老丈,唤老妪江婆婆,那为何不能唤他江哥?你答不上来,只好改口。 过了几日,你出外诊回来,带来一个病得不详的年轻人,人已面色发灰、人事不知,伏在他爹肩头不住打摆子,口边还有白沫。这病得下猛药,猛药里有一味君药必得重放,放少了不管用,只是这药金贵,若要动用,需得东家点头。你急急进到后堂找他,脱口一声“东家”,他一张脸挂了下来,嗔你:不是说好的么,叫“江哥”!此时计较不得了,你忙忙改了口,又说了前堂病人的状况,还说药钱你来付,求他过去让管药的放药,说完拽起他就走,他笑笑地看着你把在他袖口上的手,嘴上调侃:不如你与我做个管家娘子,如此一来,逢到急用药时,你便不用经过我这头,直接取用即可,如何?你告诉我家居何处,我即刻去下定!看好了日子咱俩完婚! 第8章 你哪里想到那么多,只让他别说笑,前头等着救命! 东家过来放过药,你忙乱了好一阵,守到人醒过来,这才吐出一口气,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年轻人一家自然对你感恩戴德,只是拿不出钱,羞愧难当地说过段时日再送来,又说要立字据,你让他们都免了,赶紧把人带回去好好歇养。送走这一拨人,你从生药铺子出去,想转回西厢房喝口水,都一整天顾不上喝水了,此时正是又累又渴又饿。出到后堂,天井里洒下一片月华——原来已是月上中天了。月华如水照地白,正照见一人立在天井内,这人见你从前堂过来,便迎上去喊你表字,问你可曾用饭,如若不曾,请你去他屋里坐坐,陪他一道吃。你撒谎说吃过了,忙了一天乏得很,想回去歇一觉。他火烫的情热,横遭你一盆凉水泼过,人便萎顿下来,愀然不语。许是累,又许是压根没往那头想,你没细瞧他面色,匆忙告个罪便拔腿朝歇宿处走。沉闷稳重的脾性,使他做不出硬留你这类事,即便这段时日他已做过太多超出他脾性的事,比如那近乎调戏的调侃,又比如苦心安排一桌好饭,再安排一次偶遇,他做之前犹豫,做之后又狠骂自己,但转过头来还是魔怔了一般,还要去做。有时他忍不住问自己“何苦”,又说不上来,只觉这种不能为外人道的“苦”,真是煎熬。 过后,你们基本还是店东与雇医式的相处,这层关系的底色就是“主”与“客”,因你不太懂如何接应旁人对你的“好”,只能顺着“主客”甚至是“主仆”的方式走,十七年来,你记忆当中别人对你的“好”都是暗地里的,过不了“明路”的,接了一段时日说不定还要挨罚的。江世昌让你不要过于拘束,让你把他们一家当至亲,你其实努力过,只是少时经历摆在那儿,你怎么也学不会如何把外人当至亲。“主”“客”之间的分野究竟太大太宽,人欲跳腾的江世昌,举动之间难免有些荒腔走板——生药铺子不那么忙时,他从前街买来吃食,把学徒婢仆都请了,请你的那份加了好多料,你说还饱,不消请,他就占住诊台不走,硬要你吃完。又说你瘦,养了这么些时日,不知身上可曾长肉?边说边勾手捻脚,跃跃欲试地想要摸上一摸。他披着一张“哥”的外皮,你也不好太过惊怪,多数时候避开便罢。难打发的是他醉后,大约是酒后吐真言吧,总是反复说要与你结干亲,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两家作通家之好,互为姻亲,生生世世不要分离。你听过就算,没往心里去,不料这酒话落到别个耳朵里,却要暗自惊心了。知子莫若母,江世昌的娘从自家儿子醉后疯话里,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自此留心你们之间的往来,胆战心惊地暗中看了许久,倒是不见逾矩,一时疑心是自家想岔了。直到那日,她撞破自家儿子醉后行径。 那日恰好是岁除,江家早早闭了店面,阖家忙活除夕夜里这餐饭。吃喝完毕,就要守岁,老的熬至酉牌时分便已熬不住,让你们两个后生接着熬,要熬到转天天亮,给祖宗烧头一炷香。方才吃夜饭时,满桌人都喝了不少酒,江世昌又着意灌多你几杯,这时候酒上了头,你晕晕乎乎的,就告罪说要去歇一歇,缓过来了再出来守岁。你强撑着站起,待要迈步,脚底下却是一个踉跄——站都站不稳了,这酒且是厉害!江世昌一早就在旁边等着接应,这时准准接住你,说要送你回房,免得你摔坏。你头晕得看不清眼前物事,只觉他挟着你,一路往西厢房去。后来的事你全无记忆,完整的记忆在江世昌那里,不那么完整的记忆,在江世昌的娘那里。 时光倒流回那时那刻,江世昌也说不清为何要弄那样下三滥的手段,若真要论说,只能说是鬼迷了心窍。其实还是有诱因的。不然,似他这般暗炭暗里烧的脾性,这点不能宣之于口的人欲,不知要到哪个猴年马月才会摆上明面。诱因其实简单:你说你想搬出去住,且已去看了几处便宜屋舍,尚且还负担得起,打算过完年就搬,这段时日多有叨扰,多谢阖家上下照拂看顾。他当时拦得急迫了些,显得那样突兀,回过神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你要搬走这件事时时萦绕心怀,他一时深悔自家不该把心思露在外边,一时又怨你情薄,悔与怨反复交迭,终于催生出他除夕夜里那次“恶向胆边生”。 第6章 缘分 当时你已被酒里的药药倒,被他挟回了西厢房,他把你放回床榻,默默守了你好久。人欲与天理在他心内相互撕扯,最终人欲占了上风,他抖着手为你解衣。人欲上腾,他忍得全身发痛。原本想的只有亲和摸,只能亲和摸,不能越过那道界线,到了此时,之前想的,全然做不得数,他把持不住,就想入港。 世昌! 一把苍老悲凉的嗓音在窗边炸响,江世昌不敢动了。 世昌!别把江家的脸丢净了!罢手吧! 江世昌趴在你身上放声痛哭,哭湿了你半敞的衣衫。 世昌,听话!娘已替你说定了李家的小女儿,她样貌顶尖,人物温柔,是你良配。不要再往邪路上走了!明日我便让你叔婶将他带往乡下。正好,乡邑里几十户人家也需要一名医者,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必绕远路往县邑来。乡邑关系简单,乡党们不会慢待他。聘金我们照付。听娘的,你与他,成不了事,你若硬要,他醒来便要恨你入骨,你当真想这样么?! 第9章 江世昌舍不下你,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他娘在窗下劝了许久,许是那句“恨你入骨”说动了他,他罢了手,开门出去,让他娘牵回了东厢房。 转天,江世昌的娘就编了个由头,将你与老夫妇送往降山乡邑,她亲自陪送,就为断他相思门路,当真是霹雳手段。 你要走了,此生未必能有再见的时候,他既得不到你,那送一程总可以吧,谁知竟连送都不让送。真不让送,那也该送到家门口,周全了礼数不是吗?江世昌的娘看自家儿子那副魔怔的样儿,深深叹气,见他不由自主地还想跟去,便拦下他,对他说:世昌,你还不明白么?甚美必有甚恶,咱们惹不起这样恶风波,你不必送了,回去生药铺子里看店! 江世昌垂首不语,黯然目送,长恸不休。 你还不知道昨夜里那次擦身而过的险情,只听说老夫妇俩住不惯县邑,想往更加清净些的乡邑走,为着看顾二老,干脆让你也跟过去。你有些懵懂的开心,若是比较起来,你其实更愿意往人烟少处走,少些与人交道,也少些与人龃龉。还有江世昌那时不时冒出来的疯话,也让你难以招架,略又略不过去,装聋作哑也行不通,你都想好要另赁屋舍居停了,谁想得了老天爷照拂,居然让你随了老夫妇俩去往乡邑,这就脱开了身了,谢天谢地! 至于大年初一就出门往外走这件事有多么不同寻常,你从未想过。老夫妇多少知道一些内情,凭着多年混出来的人情世故,他们猜出了一个大概。对于自家嫂子这样仓促且不合礼数的安排,他们不发一言。老妯娌俩坐在牛车内,老翁与你坐在车辕上,因是年节间,又还未到走亲眷的时候,乡间道路上少有人迹,只你们这一架牛车缓缓而行,老的们都是心事,各自沉默不语,你本就不是多话的人,此时坐在车辕上,有些好奇地四处张望。除了逃战祸或是出外诊,你鲜少像这样全无心事挂心头的外游。那时战祸还未波及降山这头,乡野间虽则是冬末春初,一阳复始,积雪未化,草木未萌,你仍觉得这灰白相间的景色好看。许是心境不同了吧。 你们颠簸了一天,傍晚时分,总算到了这个名叫栗园的小村落。这处村落仅只四十来户人家,都姓栗,老夫妇俩的亲嫂也姓栗,这是她本家。江家当年之所以会往降山走,就是因为她本家在此处,报与官府时,迁来的缘由说的也是投亲。江家初来之时,亏得有这处小村落脚,靠着亲朋接济,熬过了最难的一段时光,后来江家家长靠着自家识药看诊的本事,渐渐在这一带做出了名气,有了一些余钱,但要到县邑开生药铺子,这点余钱是远远不够的。只有他们自个儿才知道,家里是如何一夜发富——江家家长某次出外诊回来,月黑风高之时救了一位伤了腿的老丈,背回家中养了个把月,养好了伤,老丈家里来人把他接走,走前千恩万谢,还留下二十来个马蹄金作谢仪。江家家长惊坏了,万不敢收,老丈只说金子来路干净,让他放心收下,上县邑开个生药铺子,往后营生就不必愁了。之后江家果然在县邑开起了一个门脸儿挺大的生药铺子,也果然不再为生计发愁,只不过江家家长在铺子开起来之后不久就病故了,那时江世昌不过五岁,这铺子能够支撑下去且还有生发,全仗江栗氏勉力支撑。铺子生意有起色时,她又在降山周边几个县邑都置下田产,且雇了人专门打理,栗园这处不算大,但胜在“全”:有田庄,有屋舍,也有做杂事的人手,且乡党之间,说话方便,她那入了魔怔的痴儿子若是还未断念,想要跟到这处来,自会有人告知她。 在江栗氏看来,将你们三人送到此处安置,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就当把麻烦提前裹起来养着吧。 寄人篱下,面色总是会看的,老夫妇俩许是明白自家已经成了那个“麻烦”,这还不算,还要带一个更大的“麻烦”过来,给清净了许久的江栗氏惹麻烦。这么一想,他们面有愧色,便就小心翼翼地道谢,慌得江栗氏连连讨饶,口说都是一家人,何以如此见外?又说实在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到初八日,世昌结亲,新人进门,还要请叔婶回去喝杯喜酒,让新人给叔婶磕头。初一送你们出门,初八就把一应礼节过完,迎新妇入门了,这还不叫快刀斩乱麻么。 当时三个老的在说话,你觉得自家一个外人,不好在旁听着,就帮着安置车上行李。江栗氏见你进了场院,估摸着你听不见他们说话了,才流着泪朝老夫妇俩拜下,遮遮掩掩地道出那桩不成体统的事体,复又问他俩:都是做人爹娘的,换做二位,能放着不管么?老夫妇俩让她这大礼唬了一大跳,慌忙扶起她,心内百味交陈,不知该从何劝解。老妪陪她默默掉泪,犹豫半晌,口内勉强劝道:世昌是个好孩子,多得人意呢……嫂子勿要烦愁,想来他只是年岁大了,通了人事,待新妇进门,两厢绸缪,也就好了。江栗氏捉住她手,犹如捉住一段浮木,紧紧的,且说且哭:若真是这般就好了,只怕他这毛病是胎里带来的,看定一个,念念不忘,连天伦也不要了!老翁长叹一气,压低了嗓门说道:罢了,这事算是我们惹出来的,只要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还活一日,便就看定他一日,决不许他上门往来!说到此处,他一蹙眉,又添了一句:这样事体,还是讲究有来有往的,依我看,柳桥这孩子并无那样心思,单板拍不响,独弦不成调,任世昌怎样,只要他不应,也就成不得事。此事嫂子不必过虑,免得伤身。江栗氏定神收泪,应道:叔婶说的是,那这边一应事体,便就有劳了。因初八日要迎新人进门,时日着紧,明日便要走回程,还望叔婶体恤包涵,待初六日再来迎二位回去喝世昌的喜酒。说到此处,他们见你出来,便都停嘴不谈,三人慢慢迎上去,和你一同走进场院。 第10章 年还没过完,江世昌的亲事便就尘埃落定,新妇果然貌美如花,性情温顺,与他站在一处,正是天设地造的一对璧人。那颗埋在心底的暗炭终于死火,沉闷稳重的江世昌自此成人,料理生意,看顾亲眷,日子平淡,午夜梦回之时,他偶尔会梦见你,那颗暗炭的余烬仍然炙烤着他,随之而来的那种渴切,在梦里也不曾饶过他,可那又如何呢?你们终究有缘无分。 与你缘分深缠的那两个人,要一年多之后才会来到你面前。 第7章 胭脂 在栗园小村的头一年,可说是你短短一生中最为快乐的一段光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得是多么好呢。庄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体壮实,你这医者常常无事可忙,闲不下来时,你便跟随老夫妇俩做农事,先是下田插秧,后又在场院旁边辟出一片地,种时令菜蔬。那个夏天,你们得了好多自家种的菜吃,吃不完了,就拿去给隔邻人家吃,一个小村落内,你种得了送我,我种得了送你,相互往来,其乐融融。 光阴迅疾,转眼又是秋日,你照例要上山采些药草,以供冬令医治家常病症使用。就在这秋日里阳光正好的一天,你捡到了胭脂。胭脂是条小白蛇,小小一团,白得可爱,只在额头那儿留了一点红。当时它就蜷在一张蒲草叶子下边,你伸手要摘,拨开一看,恰恰与它狭路相逢,吓你一大跳!紧缩回手,你以为它要张嘴咬你,没曾想它被扰了也不动,还这么蜷着。你细看一眼,原来它七寸之上有一道伤,若是再深一些,小命便要没了。 蛇,你还是怕的。虽则想要把它带回去疗伤,但又怕它口中尖牙。与它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晌,你脱下外衫,兜头将它扑住,小心放进背篓中,把它背回了家。初次上药时,你与它打商量:这药粉撒上去疼得紧,你需忍住,不要张口咬我呀。小东西挺乖,似是知道你不会害它,果然忍住不动。连上几次药,将养了小俩月,伤处已愈合,它也大了一大圈,拿来盛它的背篓已经装不下了。你有些奇怪它为何会长得如此之快,明明喂的只是寻常蛇类会猎捕的田鼠、青蛙,且你只喂了两次,它伤势稍微好些,便会自己游去觅食了。 阖村的人都知道这是你捡回来养的蛇,初时只觉这物白白团团小小,有些招人爱,后来见它大得超乎寻常了,渐渐就有些闲话传出来,还有人专登找老妪传话,让你把它放归山林,人走人路,蛇走蛇道。老妪晓得利害,虽然说这话的时候,半天支吾不上来,终于还是一咬牙都说了。你回她说明日一早便送它归山,她松了一口气,嘱咐你与那蛇交道时,务必当心,不要被它咬了或是吞了才好。你点头,眼角余光正瞥见它从外来,爬在窗上,偷偷看你和老妪说话,进又不敢进,走又不想走,那怯生生的模样惹得你想笑。 老妪走后,你朝它招手,唤它:小白,过来吃栗子咯。它摆过头溜了你一眼,从窗户滑下,不肯进来,看它情形,竟是有些气哼哼的。想来是嫌弃“小白”这名儿取得太俗。 那要取啥名儿才合你心意呢?你问它。它游过来,嘴里叼一片山上捡来的红叶,意思是让你朝这头想。 那就叫“红叶”?你满以为这回这名儿定能合它心意,谁想这家伙又气又急,竟然立了起来,一尾巴把红叶甩飞,口内“嘶嘶”作响,反正就是不满意! 你瞪大了眼睛看它,不知它为何不满意,你们一人一蛇静对半晌,它似是对你彻底死心,默默游出去,到了午饭时分才回来,嘴里叼着一个小圆盒子,直送到你面前。 呀!你、你去哪儿偷拿人家姑娘家的胭脂盒子?! 你不敢接这东西——这么小个村落,瓜田李下的,万一让人撞见起了误会就不好了! 你让它赶紧送回去,它不干,摇头摆尾地叼着盒子游过来游过去,指望你能意会。电石火光间,你忽然福至心灵:哦!原来你叫胭脂啊! 这家伙开心坏了,一个劲儿地把头往你肩上靠,你肩一矮,差点没垮下去——它已大到你的肩膊撑不住它头的地步了。是时候送它归山了,而且得远送,不然哪天它游回来非把乡邻们吓坏不可。 转天你起了个大早,叫上它,你们一起朝远山走。走了两日两夜,走到一处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你站下来,对它说:胭脂,你回家去吧。下回出来玩儿可得当心,别又受伤啦。我们就此别过,你先去,我看着你。胭脂对你恋恋不舍,总不肯走。你摸摸它头顶,劝道:你长得太快了,这样个头,乡邻们都怕你,且栗园附近也无有那样大的猎物供你饱食,万一哪天你吃到乡邻们蓄养的牛羊上就不好啦。去吧,此处山高林深,正是你的好去处。我过段时日再来探你。它仰头看你,一对竖瞳里映着两个你,里边水光粼粼,像是要哭呢。你不忍看,别过头去,硬推着它朝山里走。后来,它知道再如何卖可怜,你都不会买账的,便就垂头丧气地游进山,一步还三回头,看你有没有在原地等它走。 等它走没了,你才返身往回走。谁想刚走出二里地,就听见身旁草丛悉悉索索响,你定睛一看,果然是它!又是抱又是劝的,安抚了几次,它还要跟上来,你就吓它:再跟来,我就再不来看你了!它果然被你吓住,留在原地不敢跟,只敢哭,哭得嘶嘶响。你硬起心肠,走得飞快,不多时就走没了。 第11章 细想起来,你是从捡到胭脂之后,才开始遭遇各类怪事的。头一次撞怪,就是在送胭脂回来的那个晚上。至于破庙避雨,与老夫妇三人被一架车送往降山这件事,你并未往撞怪里算,虽则当时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但你直觉不好往深里想,便就自个儿安慰自个儿,许是老夫妇记差了,或是你们避雨的破庙离降山不远不近,车驾疾行数个时辰,也是能到的。 本来,依着你的脚程,天尽黑之前,是该能到一处村落歇宿的。只不过让胭脂绊住了脚,迟了半个时辰,天都黑完了你还摸着黑走。你怎么敢呢?虽然往日不乏走夜路的时候,但那是几人结伴,不是一人独行。如今天色黢黑,你独自一人在山高林密的深山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艰难前行,失了方向,走来走去都走不出去。火折子半路掉了,想弄一束火把都不成。你又累又饿,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原地停下,等天亮了再走。那天连月亮都没有,周围好似凝滞了一般,静得不同寻常。你缩在一棵树下,这铺天盖地的黑暗将你裹紧,太黑太静,你几乎要睡着了。将你惊醒的,是几滴水,起初你以为是天上落雨,后来就不对劲了,那水黏黏腻腻,一坨砸下,你凭着本能仰头,见一张阔口正悬在你头顶上方,垂涎三尺,所谓的雨滴,便是它口中涎水。你吓疯了,拼了命支撑起已经软倒的腿脚,手足并用,指望逃出生天。那东西压根不让你有逃的机会,阔口一张,把你叼住,“呼”地跃起,腾上半空——好在它将尖牙利齿收好了,没往你身上招呼,不然这一下下去,你身上得穿好几个血洞! 它好似把你“抿”在嘴上,“抿”得死紧,涎水洇湿你一身。你不敢挣动,半天高呢,跌下去不死也残。胆子都要吓破了,哪里顾得上一直追在你们后边的那条蛇啊。 胭脂一直偷偷跟着你,不敢叫你知道,怕你又要赶它走。它远远地跟着,你被那东西叼走的时候,它还在百丈开外,救是救不及了,只能死命追过去。蛇类身体柔韧,抻长了,再弹跃而起,是能截住悬在半空中的你的。幸好天色黑如墨,不然,你若骤然见到下方那巨大的蛇影,怕是要吓死过去的。说实话,胭脂与那东西,正不知哪个更可怖。 嘻嘻。 荒寂之中,忽然出来一阵笑声,你听不见,胭脂和那东西都听见了。 啊呀!这两个蠢物,也想来抢啊,真是不知斤两!老东西你不出手么,不怕你家主上怪罪? 这是一条三岁稚童的嫩嗓,嗓音清脆可爱,跟说出的话全不是一事。那东西认得这条嗓子。它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是走不脱了。紧跟着,它被一股巨力掼下,伏地哀鸣,你从它嘴里摔出来,一身骨头几乎跌散。胭脂趁机扑上,卷起你就想跑。 哟!饶你一命你还不要?!这是上门讨死么?! 那条嫩嗓笑嘻嘻、喜气洋洋地逼过来,胭脂便就动弹不得。 胭脂天生天养,占山为王,惯常是只有它欺负人没有人欺负它的,如此过了上千年,它脾性里天生带着一股憨气,不晓得怕。当然,它一直呆在这处深山中,没出过远门,未曾见识过那本事比它大的妖物是如何心狠手辣的。它瞪着面前这个不过三尺长的小小人儿,心里怕是硬气得很——就凭你这么个小东西?!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哟!你还不服气啊!你爷这就送你上路! 小人儿正要动手,一个枯瘦老头慢慢踱上来拦住他:罢了,莫要横生枝节。 啥叫横生枝节? 小人儿蹦起来,一只手直戳到老头面门:要依我说,把这蛇杀了得了!不知斤两的东西,敢跟你爷叫板!今日就要让你见识见识你爷的手段! 老头淡淡扫了一眼胭脂和你。见你晕死过去,此时人事不知,便呼出一口气,低声对那小人儿说道:走吧。今次出门,我主并未应允,说好了看一眼便走的,何必惹麻烦。说完,伸出一只手,夹子似的把他夹住,塞往腋下,不顾他满嘴混话、使劲划拉,自顾自缓缓朝山中走去。 胭脂将你紧紧圈住,不安地盯着他们看,直看到不见影了,才把你松下来。 第8章 但生 你醒转时天已大亮,人是恍惚的,仿佛做了一夜怪梦,浑身酸痛。你四周看看,发现自己竟已到家,此时正躺在家中床榻上。恍然想起胭脂,起身四处找,都没有。明明昨日你们分别,自己黑夜赶路,被一怪物挟去,又从半空跌落,之后便什么也记不起了。难不成,后头的都是梦,只有把胭脂送走是真的?那,去到那样偏远的所在,自己又是如何回返的呢? 正在惶惑间,忽听得屋外老妪在唤你,说是前日不见你,昨日还是不见,还以为你被那蛇吞了,慌得正要报给里长呢! 你开门出去,见她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人,不知是谁,疑惑都摆在了脸上。她忙说因自家不敢进门去看,就找了吴婆的儿子一起过来,若是叫你不应,他再进去探状况。 你抬头看一眼,这人武高武大的身条,迭在老妪身后,如同一道暗影,从头至尾不发一言。 吴婆是替江家打理田庄的管家婆子,为人伶俐,能说会道,怎的养出了这样一个寡言的儿子? 哦呀!忘了和你说啦,但生今日刚从外阜回来,吴婆家里局促,一时摆布不开,他就先搬来住你旁边那间屋,与你做邻,有事也好相互照应。哎呀,但生!过来招呼一声嘛! 第12章 老妪往旁站,把他让到了你面前。 这是你们第一面。 但生。 他开口了。嗓音低沉,隐隐带着金石杀伐之气,莫名让人想到深埋地底,不见天日的上古邪神。 我叫但生。你呢? ……柳桥。 两边互通名姓,这就算是认识了。老妪在旁说着让但生一会儿将行装搬过来,又让你搭把手帮他,还叫但生务必要把你护好,你养的那条蛇太大,吞人都吃不饱,哪天要是再来,可不能让它再近你身。絮叨完了,她忙忙地来,又忙忙地走,把但生撇给了你,也把你撇给了但生。她走之后,就剩你们俩,场面冷了下来。你与他不熟,不好过于热切,也不好就这么傻站着不说话,毕竟今后你俩要住隔邻的。 要不,你先回家收拾行装,我把邻屋洒扫一遍,待你来后再安置? 你小心翼翼地与他打商量。他“唔”了一声,转身走了。 过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他回来了,手上拎着一副铺盖,铺盖里卷着几件衣衫,看着不是长住的模样。你暗自松了一口气。 到了午饭时分,你做熟了一饭一蔬,正要吃起,忽然发现但生杵在门口看你…… 你硬着头皮招呼他:吃了么?要不一起吃点儿? 说这个的时候,你满以为他已经吃过了,因方才老妪来说的,只是他在隔邻暂居,用饭没说,按着常理,他该回家里吃过再来歇宿。 谁想他听你相邀,别无二话,顺势进了门,在你对面坐下,等着你给他匀一份饭食…… 你看他身量,没好意思匀,只把面前饭食全推到他面前,请他勿要客气,先吃着,不够你再多做些。他不回话,只把你那份留出来,推至你面前,而后埋头吃自己那份。你讪讪地把多余的话吞回肚里,起身进灶房,多烧出两份饭食,省得让人说头次上门还不给饱饭吃! 蹭饭食这事儿么,你原以为他是中午回晚了,没赶上午饭。那晚饭总该赶得上了吧?不。他依旧是到了饭点儿就杵在门口,幽幽看你,看得你绷不住了,开口招呼他进来一道吃。 接连三日,他都这么干,一点儿也不怕讨人嫌弃。到了第四日,他连招呼都不用你招呼了,捡直进门、坐下,掏出几锭银子搁你面前。 这段时日的吃喝盘费。他说。说完便不再多言。 你说不必,就这么一点吃食,自己还请得起,让他收回去。 他不收,心安理得地坐着等你给他开饭。 你暗里叹了口气,心说这人许是不会做饭,又许是隔家饭香,自家做的这点饭食恰好投合他脾胃,蹭了也就蹭了吧。何况他也不白蹭,一些需要下力气的活计,他不用你开口,见活儿就揽过来干,比如熬炼冬日里多用的梨膏,外村送过来好几车梨子,卸下、洗净、熬炼都是力气活儿,你虽是打小儿就干惯了的,到了这时候还是希望能有个帮手。今年这帮手着实上劲,见到车来便上手去卸下,几袋梨子摞一起扛回屋里,走个两趟也就完事儿了,往年你得吭哧吭哧忙上好几日。 为着谢他,这天的午饭你做了好几个肉菜,席面可称得上丰盛。他先替你布菜,你说没胃口,他也不听,把你的份留好了,他才开吃,吃得风卷残云,毫不客气。都说做饭的偏偏没有吃饭的胃口,你便是如此,见他畅快而斯文地将面前饭菜一扫而空,你心里安慰,但不知怎的,总是不想动筷。 难怪你瘦。他说。 瘦归瘦,干活儿的劲儿我还是有的。你回嘴。 他抬头扫你一眼,不说话,只一笑。 常年不笑的人忽然一笑,这就让你别扭了,总觉着他在笑话你细瘦、力气弱,待要分辩一二,却见吴婆一头闯进来,先冲你招呼一声,而后赔着笑对他说:但生,家中事忙,你先随娘回去…… 但生不看她,也不应声,就是起身拔腿朝外走。吴婆见他这副犟头犟脑的模样,心中来气,又不好发作,只得掉过头来对着你,先是说但生不懂事儿,这几日多有叨扰,后又说本来前两日她就要来捉他回去的,但这不是江家庄子到了收田租的时候了嘛,这几日都在路上奔忙,顾不上管他,今日刚回,就先过来给你告罪,顺道把人带回去,再不给你添麻烦。 你看出他们母子之间或许有些龃龉,不然断不至于在外人面前就这样不给脸。她话说得这样圆满,你却不好接,因这是他们家事,不容外人置喙。 其实话说到这儿,基本也就完了,她该追着自家孩儿去了,然而不知怎的,她又站着不动。她是客,你不好让她空站,便请她坐下吃茶。她满腹心事地坐了下来,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了口:行之啊,我偷偷说与你知,我这孩儿八年多前外出投军,去后就如同脱了钩的鱼儿一般,半点儿音信也无,都当他死在沙场上了,谁知前几日忽然又回转,说是得了军功,有了出身,上头放了恩典让他返乡探亲。初相见时,真是悲欣交集,但越往后交道便越觉得不对。哪儿不对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着吧,这不像我家孩儿,我家孩儿身上没这股煞气。当年他十五从军征,人还是又傻又村气的,话又多,可是你看现如今这个,半天不吐一字,那目中无人样儿,仿佛天上地下,就没有他瞧得上的!可煞作怪! 她说了半晌,最后以“这不是我家但生”作结。你问她,既不是你家孩子,那又是谁?她叹道:说不好……总觉得他与我家隔了一层,对着家人乡邻也没了往常那股热络,以前他见人就叫,嘴甜着呢!唉!……自他回返,我整日里疑神疑鬼,正好那天江婆过来寻我,说要带个人去壮胆,我便让他跟着过来,谁知他回来便说家中挤窄,要来场院空屋住,我哪敢不依他!谁知他面皮恁厚,居然还来你这儿蹭吃喝。……说句实话,今日我说要带他回去再不许他来,只是夸口,若他还要来,我也拦不下他。……这几串钱你权且收下,总不能叫他空口吃你的喝你的。 第13章 你推拒不收,她扔下钱便跑,都这把岁数了,腿脚却是敏捷,一会儿便跑没影儿了。 让你说啥好呢?这俩人,吃得不好意思了,便一心想着使钱,要么把钱摆出来,压着你收,要么扔下就跑,还说不是母子? 正如吴婆所料,但生不是她能管住的。夜饭时分,他又转回来了。 经吴婆一番话,你细想之下,觉得但生真是怪——你们这段时日的相处倒像是形影不离的,你出门,他跟上,你在家,他也在隔邻窝着,浑似他一心一意守着你。即便是上头放恩典让回来探亲,这么些时日了,都不用回去的么?他这一日日除了跟进跟出,就没旁的事好干了么?他这是何意呢? 你正在恍神,不提防他忽然一问:明日可是要出门? 啊?唔,冬令要用的药草还缺几味,想赶在雪封山之前找齐全。 我随你一同去。 ……这、这就不必了。我去得远,且寻药之事一要耐性、二要眼力,出去一趟短则三五日,长则十数天……不必麻烦…… 你们顶天了能算是乡邻,半生不熟的,怎好让人跟着跋山涉水?你极力想要说清楚这当中的琐碎与烦难,说着说着声儿渐次消下去——说这些有用么?他又不听。他说“我随你一同去”是告诉你一声,不是问你愿不愿要他同去。 这餐夜饭吃得无比沉闷,他吃完帮你收拾好,拐回邻屋,关门落锁,像是要早睡。 你只觉这人怪里怪气,也不知哪句话惹着他了,值得他这样摆冷脸。 唉。 第9章 心魔 你在这儿琢磨他的时候,他那儿也有“人”在琢磨你。 邻屋的门关上之后,景象就变了,那简陋屋舍内忽然拉出一条通路,通路尽头,一人笑嘻嘻地款步而来,周身喜气洋洋,见到但生,疾走几步上前搭住他肩膊,附耳问他:你那千年大劫如何呀?上回从降山过,我见他走得狼狈,便就捎他一程,这般人情,自然要记到你账上。前次朝你讨的那样东西,何时能送我? 但生甩开它手,沉着脸绕过它去。 哟呵!你牛气啥呢?我便是你,你便是我,若不是你动了邪心思,怎会有我?天道如何会养出隔邻那个“千年大劫”? 但生的心魔与他截然不同,从样貌到脾性,天差地别。 我说,天道当真促狭,怎的养出这么一号人物配你?若是女娘便罢了,偏生是个男子!啧啧!好看倒是好看了,不至于下不去嘴…… 但生一把叉起它,往虚空深处狠摔! 摔倒是没摔着,不过唬一大跳,那心魔从芝兰玉树的美男子变回了三寸长的小豆丁,又被但生下了禁制,一时半会儿变不回原来那张让它得意的皮相了。 啐!狠心贼!看你能扮好人到几时!活该你挨这千年情劫!杀千刀的!挨不过,痛死你! 但生冷眉冷眼,冷冷盯它,它倒不怕,还要聒噪:呸!假道学!谁家渡情劫不走风月的?!只你定力十足是吧?瞧你馋的那样儿! 心魔与本身相连,本身心念一动,心魔那儿瞬时感应。心魔作为本身映照,有点儿什么动静,本身这边也是即刻了然。正是谁也瞒不过谁。 它说他馋,大约是真的。心魔虽则性情浪谑,却从不打诳语。这馋从天道降下劫数那天便已开始,在他自身尚不肯认的时候,已然生发壮大,无从扼止。所谓千年大劫,九天上下,不论神魔,非经此劫不能大成。劫数何时到来,无从知晓,只知天道循环,劫数应天而生,天生天杀,谁也逃不过。如此说来,但生馋你是应当的,你这劫数,每一处都生在了他的疼痒上,若非如此,怎能叫“劫”。对着你,他心里一头抵忤,一头又不舍。抵忤是因为你超脱了他千万年来掌控的所有物事,与他惯于将万事万物紧紧攥在手心的脾性相悖,让他警觉提防;不舍是因为他自知心中所爱便是如你这般,温柔简默,如水化生。千万年间,世事往还,他在幽冥地底统御万魔时,不是没有描想过渴念之人,但都止于一闪念,闪念生灭,如同昙花开落,都只在一瞬。当年与他同时出世的神或魔,大多都已历经此劫,只他还如止水一般毫无动静,诸天不免纳罕——难不成他是天数之中,唯一的漏网之鱼? 可惜啊,天道终究没饶过他,姗姗来迟的千年大劫,到底还是要来。这凭空生发出的“劫数”,眉梢眼角,一颦一笑,全照着他喜好来,生是让他“在劫难逃”。 这样反复且矛盾的心思,被那心魔踩了“痛脚”,但生恼得很,只不过没奈何,他也杀不掉它,顶多能把它打走,或是将它封禁个一时半时的,眼不见心不烦。 才挨了一顿摔,那心魔还要奶声奶气地口出恶言,节藕似的短短手臂指天划地:老子引颈盼着瞧你那“千年大劫”一眼,脖子都盼长了,这才从地底出来,还做了两趟好事,未料你个杀千刀的不给好脸也就罢了,还出手揍人的?!呸!走着瞧!你要还不把他吃进肚,总有你悔的那天!别总以为天上地底唯你独尊!别总以为只要你在,便没有旁的东西敢沾惹他!你馋,别的东西就不馋了么?!“情劫”可都是“香饵”,天上地下,蠢物何止千万,总有那不知死的要来吃他一口!几日前发生的那一件事,你不知道?!当时我若不出手,那条蛇未必就不出手!她出了手,你那劫数便要被她拖回窝去,这时说不定崽儿都下了几窝了! 第14章 但生一掌将它拍飞。它摔了个七荤八素,还要挣扎起来骂他:你当我想浪费吐沫呀?!还不是怕你散灭,带累了我!这花花世界我还没看够呢,才不要随你一同死球! 它边骂边跳脚,越骂越来气——榆木疙瘩不开窍!你要真想护住他,就得顺着天道来,该走风月时走风月,着紧将他吃干抹净!你不吃,让别的劳什子吃去,你这劫渡不过去,还是死球!再不行,还有最后一招,一刀把他杀了,各自干净,顶多打回地底,从头来过! 心魔说的,但生不是没有想过,劫数初成之时,你还是个婴孩,那时动手将一切抹去,似乎还来得及,天道要罚,那便让它罚去吧。可后来他知道了,事情远没有设想中这样简单。情劫出世是天道定数,反了定数,后边一样还要有定数,杀多少,来多少。越杀,历劫的时日越长,受的苦处越多。如此,还要杀么? 他定意不杀,留你到现如今。这些年来,他在幽冥地底偶尔透过设在人间的镜鉴看你一眼,时日长了,极偶然地,他对你,会有颇为微妙且不能言说的疼怜。那情愫就如同严冬里蛰伏待春日的藤一般,一点点伸出它稚弱的芽儿,慢慢将他裹住。任何从外边扎进心里的物事,都是会让人疼的。且疼且痒,才是劫。你哪里知道他的疼痒已经系在了自己身上呢?你们隔着天渊,你甚至都不曾见过他一面。 怎么?你舍不得啊?舍不得就下手哇!你以为你手底下的人跟你都是一条心么?就没有当面奉承背后插刀的? 心魔张牙舞爪,且骂且躲:我看你身边那个老东西就不是个好东西!一个劲儿地拦着,不让你与你那劫数走风月,说是为你好,屁的为你好!也不想想,似你这样的万年寡汉,好不容易得天道“赏”一次情劫,那是容易的么?! 但生这回真怒了,一拳将它擂倒,扔死狗一般扔回地底,又把地底封牢了,不让它出来。 心魔心性激越,爱发牢骚,还爱走偏锋,但它所言,句句是真。 你这天劫已然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香味儿散出去,馋你的可不止是“人”,但生跟进跟出地跟着你,就是因为他知道这当中的绝险之处。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长久之计,是心魔说的,将你“吃”落肚去。那他为何不动?若真要与你走风月,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你还能抗得过他么?他不动,大约是因为见过太多历劫殒身的前例。情劫难渡,谁人不知?千万年以来,也只有那么一位渡过去的。多少神魔堕入当中,为那“情劫”痴狂,肝肠寸断,甘愿修为尽废,殒命保他或她。情丝断后,堕入魔道的不知凡几,未堕魔道的,比如那仅有的一位渡过去的,也是一副槁木死灰的模样。他向来骄傲,绝不愿让自己堕落到那般不堪的境地。可大劫将至,余日无多,该拿你如何是好,他心中并无准主意。 要是不爱就好了。不爱便能够封心忍性,独善己身,说不定还能成全了你,你们各自均无挂碍。可惜还是动了心,心思一动,心念电转,业力便已埋下,除之不尽,无可奈何。 一切皆是宿命。宿命让他此时此刻成为但生,与你住隔邻,替你挡掉闻香而来的各样神魔妖怪。包括胭脂。 还得回到你出险的那个晚上,胭脂自以为已将那两“人”驱离,可保你安全无虞了,她就松开你,打算歇一歇再将你拖回窝去。还没等她缓过一口气,这浓稠黢黑的天色忽然被破开,月华升至中天,素白的月光照得地上一片白。胭脂直觉这月色来得不同寻常,她张眼一望,望见远处又来一人,还隔着好远便让她全身刀割斧凿似的疼,疼得忍不住了,便哀嚎出声,她直觉来人不好惹,还是走休!她卷起你,快快退避到远远处。胭脂在深山出世,天生天养,从未见过所谓的万魔之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依着本能避走。她想自家都这般识相了,对方也该上道些,不要追来。谁知竟不是。那人跟过来了。胭脂惶惶然,以为他要夺自家内丹,就一咬牙逼出原身,将整座山圈住,想把他吓退。不想他并不怕,如一块顽石般立在原地,要她把你交出来。她本性憨直,还不知怕——谁也不能和她抢你!既然你已将她送的鳞片收下,那便是定情了,她的人她要自己守! 那人见胭脂油盐不进,只会死硬颈,便就使个障眼法将你抢去,抢到了,再随手一个禁制下过去,把她定住,叫她知道好歹。 所以说,那天夜里,你是被那个“不速之客”送回来的。 胭脂不甘心,禁制解了之后就从远山游回来,谁想却再也进不去这栗园小村了。她还见到抢走你的那个人,心中暗忖,必定是这狠人用术法将栗园村围住,不让她进! 岂止是不让她进,但凡想着朝你伸手的,都进不来。 但生下的禁制,是他在禁制便强,与他一般强,神魔鬼怪,见者退避;他若不在,禁制稍弱,说不好那些修为高的大妖暗魔,就要短暂地突进来惹事。即便他在幽冥地底位高权重,到了人界,依然不能任意施为,因天道之下,六界分明,人界自有人界的规矩,规矩不能坏。如此说来,他跟进跟出地跟着你,也是顺理成章的。 第10章 蛇鳞 胭脂此时已能化成人身,化身出来,正是与你年龄相仿的一个女娘,俏丽泼辣,胆大包天。她见进不去家找你,就入你梦中,在梦里诱你。 当时你才吃完夜饭不久,都拾掇好了,把灯烛挑亮,正在灯下写几条看诊心得,写了没几行字,忽然就眼皮沉重,困得抬不起头,都还没等躺到床榻上,你就这么猛地坠入梦中。 第15章 柳桥! 胭脂在梦里唤你,你应了一声,她便扑到你身上,把你吓一大跳。 你……你是? 我是胭脂呀! 啊? 胭脂!就是你救回来的那条小蛇呀! ……可你是人…… 我不是人,是只蛇妖。 胭脂笑得眉眼弯弯,细看之下,那双眸子里藏着的,真是一对竖瞳。 你觉得她在撒谎,蛇怎能变成人呢? 嘻嘻,你在做梦呀!梦里啥都能,蛇也能变成人!你看我额上那块红斑,是不是跟胭脂额上的一模一样? 你瞥她一眼,不敢应声。 她笑着说我喜欢你呀,你上回不是收了我的鳞片吗?按我家规矩,收了便是定情,今番前来,便是找你遂约呀。 噫!我、我没收什么鳞片啊! 你收啦!这怎能反口否认呢? 你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久,始终没记起来自家何时收了什么鳞片之类的物事,急得额上冒汗。 胭脂举袖为你擦汗,你避开,她黯然。两边俱各静默有时,你怕她伤心,便硬着头皮对她说:我们这儿,婚娶需得三媒六证,马虎不得……如若未经媒证,擅自结成,那便是淫奔,将来孩子出世,是要叫人家瞧不起的……且你说你是蛇妖变化而成,那便更加难说,人与妖……终究殊途,还是、还是成不了事的…… 她未料你梦中仍然紧守界线,不受蜜语,亦不接她投怀送抱,很是伤怀。 当年她在山中惑人,那些人不论男女,见了俊郎美妇,总是不能自持,不用她花多大心思,便都落入彀中,绸缪半月或是一月,腻烦了,要么自家吞吃入腹,要么绞杀扔入谷底喂那一窟小蛇。人肉味美,她隔三差五便要下山惑人,但遇见你那次,却不是她设的计,是真受了重伤,伤到不能化身,只能缩在蒲草叶子下将养。这处深山只有采药的或是砍柴捕猎的才会来,她变不成俊郎美妇,引不来人,即便引来了,人也怕蛇,她当时真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那儿了,不想遇到了你。在她看来,你有些钝,有些呆,常常看不懂人家卖出来的风情。栗园村有好几个女娘恋你,见你从自家门口过,就要特特出来站一站、坐一坐,娇模娇样,满面飞红霞,知情识趣的,这时就应当接应一番,做成好事,你却不,就是招呼一声,径直路过,头都不回的。可恼啊! 这样场面,胭脂在栗园村见过不止一次。看你这般呆钝,她一则以笑,一则以愁——呆头鹅不拐弯,难诱难哄,难得手。有好几个深夜,你睡着了,她从你床边背篓爬出来,将你盘绕,一双蛇眼凝睇下方的你,越看越觉得心里爱你,爱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就想一口吞了你。还好都险险忍住,不曾真的落口。 如今正在梦中,问你不应,一口吞掉又如何,反正这是她的地盘! 胭脂说:柳桥你好香啊……好香好香……香得我都忍不住啦……我要吃了你。 她解你衣,你倏地脸红,双手紧紧揪住领口,整个人朝后仰倒,避无可避,磕磕巴巴地说着推拒的话,若不是你整个被她摁牢,脱不开身,定是恨不能插翅飞逃的。 胭脂是蛇,蛇与狐在惑人时,某些方面是殊途同归的,被惑的那个人若是不依,他们自有看家本事拿出来——狐靠媚珠,蛇靠的是一双媚眼与一身好肉,叫她贴肤缠住,一夜过去,任是谁也走不脱。 此时你已被她缠住,柔若无骨的一身好肉贴紧了你,你出完全身力依然动不得分毫,那没顶的恐惧将你攫住,你在无知觉中居然喊了一声“但生”! 与你一墙之隔的但生骤然跃起,透墙而入,见你伏在桌上睡着,内外禁制均未破损,就知道事情走向不大妙——原本只要他在你身边,神魔妖鬼是不能近你身的,哪怕在梦中也一样。可你现下却是确凿无疑地陷在了梦魇中,被那蛇妖缠住。如此,只有一种可能:那蛇妖也是千年大劫的一环,这劫数是个连环扣。若非如此,她决不能在你梦中作怪。 看来,这天道不只促狭,还无比险恶。 是,天道是促狭且险恶,它要看但生的本事,看他能不能破开这个连环扣,还要看他愿不愿舍身入局,将你从这梦魇中带出去。 天道与但生,是千万年的交道,彼此路数彼此熟,他太知道它想干什么了。 它在问他:但生,你舍不舍得让他在梦里被污? 但生长眉紧锁,略一思忖便将手搭上你手腕,稍微落力,只一瞬,胭脂便被烫伤了手,哀叫着蜷成一团还不肯放开你。但生一步步逼过去,她朝他嘶嘶呲牙:柳桥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上次是你使了障眼法,他才被你弄去!这次你入他梦,进了我家地盘,你以为你还能讨着好处么?! 把他给我! 不给!! 给我! 就不给!有本事你毁了我! 但生周身腾起一团烈焰,吞天灭地,将胭脂烧了个半死。 没死透,是因为天道护着她,要让她做这连环扣。 当时,胭脂还剩一口气,她将你覆在身下,死也不愿让他将你夺去。 对待风月当中的敌手,不论是神是魔、是鬼是怪,都是残忍的,何况这敌手,是千万年来,无人可与之争锋的但生。这点雕虫小技,还敢拿出来在他面前卖弄,荒唐!她么敢呢?谁给她的胆气? 胭脂一对蛇眼光华流转,倒映出那一步步迫近的“人”,她倒拖着你往后退,心力瘁竭,实在支撑不住了,一口血从她喉根涌上来,她死死忍住,喘息有时,这次,她知道自己斤两了。那敌手太强,她心知留你不住,便在你被剥离的最后一刻,拼死命往你左手手掌心切进一片蛇鳞,蛇鳞倏地隐没,与你融为一体。 第16章 胭脂还没死心。这蛇鳞是一座暗桥,她要在这上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敌手再强又怎样,这蛇鳞他要敢抠出去,那就等于成全了她和你——你们得以同年同月同日死。 天蒙蒙亮的时候,你醒了。惺忪睡眼睁不开,你勉力支撑——今日还要早起上山采药呢。迷迷糊糊间,你见一条人影立在床边,吓得失声,但生止住你,他说:是我。昨夜你梦中被魇,连连惊叫,我被扰醒,便过来看看。 你赧然道:昨儿夜里不知怎的就犯困,来不及躺到床榻上便睡着了…… 说这个的时候,你才忽然发觉自家身下是床榻,不是凳板,看来,是他将你放到床上睡的。 你边说着道谢的话,边起身着鞋,他拦下你,要你伸出左手让他看。你迟疑着摊开手掌—— 一片蛇鳞正卧在掌中央…… 那蛇鳞你是看不见的,只他和胭脂能看见。这是挑衅呢——统御幽冥地底的万魔之主,且看你要如何应对这变量! 但生静默良久,末后,他轻声对你说:从今夜起,我与你同宿。 你自是不愿,反复说的都是“不必”“昨夜梦魇只是凑巧”“不需劳烦”,但生垂眸看你,看得你自己收声了,他才说,今日不是要进山采药么,怎的还不准备? 你知道争不过他,只好朝灶房走,去弄早饭,吃完了好早些赶路。 路上要走好多天呢,你把吃的用的扎成一个小包袱,放进背篓里,完后关门落锁,再与老夫妇俩招呼一声,这就要出门了。但生跟在你身后,乡邻们见你们一前一后走着,就问:行之,采药去呀?要但生跟着就对啦,他常年在军旅中磨炼,身上带着杀气,有他在,啥妖魔鬼怪都不怕! 若是放在往日,这样的调侃你是不会往心里去的,但近日接连遭遇怪事,你便觉得乡邻们的话里藏着话。人说疑神疑鬼,你现下就是这模样,神与鬼都成了不可言说的,最好连想都不要想。你低头疾走,想要趁着光天化日多赶一些路。不论你如何疾走,但生总跟在你一臂之内,一伸手就能够着你。 出了栗园村,但生下的禁制力量稍弱,成群结队的妖鬼便就自暗处潜出,想要分吃你。但生作势拂你肩头,顺手接过你肩上背篓,你学乖了,任由他拍拂,任由他把背篓接过去。他所过之处,无数妖鬼如同秋日落木一般,萧萧而下。当然,这些你都看不见。 有但生在,你们这一路行去,走得波澜不惊。也是运道好,这趟进山,很快就找着了要用的药草,原本计划要走十来日的脚程,五六日也就走完了。这天夜里,你们借住在一户猎户家中,但生与你同宿。说得简白一些,是他与你同床。你很不惯这样,除了与爹娘还有三岁之前的柳麟同过床,多数时候你都是自家睡自家的,小小一张铺板,仅容你一人存身,你习惯了睡得规规矩矩,翻身都小心翼翼。现下忽然多了个人在旁边,不说贴身而睡吧,那也确实是个活人,哪怕呼吸再轻,也是有体热的,这叫你如何睡得着?想到日后夜夜都要似这般同睡一张床,你暗自叫苦,迟迟难以入眠。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那迟来的睡眠终于将你包住,缓缓将你拖入“黑甜乡”。 第11章 心爱 胭脂在你的梦中等你。这回她不再像上回那样馋痨与急色了,就是敛眉肃目摆出一副正经相,她问你为何不愿与她好。你说人妖殊途。她想说与你同床的那个未必就不是妖,话却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始终出不来。她知道是但生捣的鬼,便分出一份心神去嘲他。 好哇!还不让说是吧?怕叫他知道你不是人?哈哈!如你这般心高气傲的,居然也有怕的时候?!你偌大本事,怎的不能将我驱出他梦中? 他驱不去你,但能将这梦搅散,把你们一个个拖出来。 胭脂有“入”的门道,但生却有“出”的本事。 在你的梦中,他们势均力敌。天道铁了心要把这连环扣做实,有它相助,胭脂自然能遂意。她款款摆摆行至你面前,一双媚眼斜睃着你:你看我嘛!我好不好看? 你倒老实,直言说她好看。她被你说动了兴,追着问你,既是好看,为何不愿与她成就好事? 你说,不是好看了,就一定要如何的。 但生听闻胭脂碰了你的硬钉子,心气登时顺了,甚至还有了看好戏的兴致,他就这么默默停在你梦的边上,等着看这出好戏。 应当说,这颗硬钉子是胭脂从未碰到过的——世人不都贪慕色相的么?她不明白为何这顶尖的色相居然诱不到你。她问你,那你们要如何才愿意做成那件事?要长长长长的铺垫?先从一见倾心开始,到心乎爱矣,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最后两边都死了,葬在一处,在地底下相好? 你让她说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复又头疼她那缠定不放松的做派,浑不知如何说才能让她明白,情爱对于某些人而言,并不是必需,即便你救了她,也不必老想着往以身相许上靠。 胭脂说,你非要长长的铺垫也行,我依你嘛,都依你。不就是从过家家开始吗,梦里头假戏真做也好,真戏假做也行,都行的,我不挑拣。 你劝她:胭脂,不是有了救命之恩,就非要以身相许的。且不说你是妖,即便是人,我们也未必合适。我孑然一身,少有浮财,在这乱世当中,能够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活下去,那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第17章 你隐在话中的那些话,其实是说:若是回到现世,似我这样独自存身都难的,就不做婚娶之想了。如今连年战祸,我又不是那孔武有力、能护得一家老小周全的,何苦去惹这烦愁。 话中话,胭脂是听不懂的,她逼问你:哪里不合适? 人妖殊途,这条殊途,殊在了如何对待渴想之人上——妖物直接,诱了过来,肉身相搏,淋漓尽致,爱意暴雨一般倾盆而下,也不管被爱的那个接不接得住。而你这样的人么,不识风月,又呆又钝,爱药草多过爱枕席间那点风流事的,当真想不通为何胭脂总想着要那样。 灵肉之隔,山长水远。 胭脂有些丧气了,她弄不懂你,但嘴上还是想要分辩一番:我爱你呀,你香,旁的人臭。 想想不对,又补了一句:也不单只是因为你香啦,你、你给我包扎伤处,喂我饭吃,送我归山,对我从来都是温言软语,绝不似那些人那般,拿石头扔我,拎着棍子撵我,不将我打杀决不罢休!反正、反正爱就爱了嘛,做人真麻烦,爱一个还要找那么些由头! 你看着她游到房梁上趴着,放出长长一条蛇尾逛荡逛荡,委屈巴巴的,像是掌不住马上就要哭鼻子的模样。 唉。 但生听她那样直言剖白,心内似有所动,他想:若真到那时节,这样肉麻且率真的话,自家不知能不能说得这样顺口。只这一点,她便胜却旁人一大截。 即便是妖物,被人直言相拒也是很伤心的。胭脂默不作声趴在梁上,懒怠言语,只逛荡尾巴,你在下边仰头劝她:听说妖的寿数很长,人么,生年不满百,即便相守,也不过是一时的事。妖不老,人却是三十为一世的,到了花甲之年,这皮囊糟朽难看,你还爱得起来么? 年轻鲜润时,她爱,鸡皮鹤发时,还爱么? 胭脂从房梁上滑到你面前,直直盯着你,像是想从你眼里看入你心里。她说:我爱。我不怕你老,不欺你病,不畏你死。我护着你。倘若有天护不住你了,我就将你整个毁去,绝不让你落入旁人手里。 你被她一番话震住了。你从没想过她能有这样的决心。 正不知道该如何回她,你这梦就中断了。 但生把你和她硬拽了出来。 天色还暗,你还未醒,他坐起身定睛看你。在梦里,你的心乱了一瞬,他知道的。他想,原来你爱听这样斩钢嚼铁的话,是不是只要够蛮霸,你也能为他心乱? 从这一刻起,他对你的心思走了偏路,偏到了只要有勇力,又敢说,你便会爱他。 这天差地别的误解,终于让你们彼此交错。他也是胡涂,你之于他,是劫数,不是良缘,怎能朝两情相悦上动心思呢。 长夜将尽,天色欲曙,鸡鸣之时,你醒了。与上次不同,这回你清楚地记着梦里那个由蛇化身的胭脂,记得她说过的那些话,记得那一瞬的错愕。 这些都是梦。现世当中,蛇就是蛇,人就是人,蛇是不可能化身成人的。 你对自己说。 你一边心事重重地翻身起床,一边依着惯常做的,伸出手去把床褥捋直,这一手过去,触到了一个人…… 又是唬一大跳!昨夜睡着之前的记忆一点一滴地回笼——但生与你同睡一床,此时睡得正酣。还是不要扰醒他了。你轻手轻脚地下床着鞋,打算出去借用猎户家的柴灶,煮一些热饭食,大家同享。 但生倚在灶房门口,静静看着你,若有所思。你忙着烙胡饼,时不时要给熬黍米粥的灶口添一两块柴,根本没注意到他。 若是婚娶,你该是居家过日子的一把好手,那嫁予你的女娘,与你定是琴瑟和鸣的。你们会有一双小儿女,日日欢声笑语,虽无多少余钱,但省吃俭用,也能恰好将年景应付过去。已而孩子们都大了,你与你妻渐渐老去,百年之后,你们同葬一穴。这便是人世间的一世。 要是你跟了但生呢?你之一生,于他只是一瞬,他必得费尽心思,用尽手段,才能留住你。留不住时,你就得依着人间的规矩,不断转生,他也不断地随你入轮回。这劫数没个尽头。看来,终结这劫数的唯一办法,就是将你吃干抹净,脱出轮回,带入地底。 你不知道他在反复摇摆,忙中见他倚在门口,便请他搭手帮忙,把弄好了的饭食摆上桌。 吃完早饭,从猎户家告辞出来,你们接着往栗园村走。走至一处溪口,你见一株栗树参天而上,树下落满了栗子,就忍不住要停下来拾。但生问你,栗园村村内村外,多的是这物,你偏要停下拾,是何缘由?你答说这株栗树结的栗子比别处好吃,多拾些,回去给你做栗子羹。然后他就不说话了。那颗心软了一下,往“饶过你”那边摆过去一些,然而一旦回想到昨夜梦里种种,那颗心复又硬了回去。这样来回来去地摆荡,即便是百炼钢,也耐不住这般煎熬。你见他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儿面色却忽然阴转,沉默着背起背篓,绷着一张脸自顾自朝前走,心中便忐忑,不知又是哪处不顺他意了。也不敢开言问他。于是就成了现下这个局面:你们两人闷头赶路,一前一后,不搭一语。 唉。好个难捉摸的人噢。你暗里想道。脾气似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让他不要跟来,他偏要跟,跟了嘛,又满脸的不衬意,像我欠他几千两丝银不还似的。这邻里做得这样勉强,还不如回村后另寻一处去住。 第18章 想了一歇,你定下主意,打算明日去村中转转,看看有无其他空宅可以落脚,如若不成,老夫妇那间屋旁还有间小房,原是用来存粮的,两边换一换,你住过去,粮放过来,正好!这样你们也不用同宿一屋了,那多好啊! 思及此处,你有点雀跃,黯淡的心绪也好了些。 行至傍晚,你们回到了栗园村。好几天出门在外,闭窗锁门的,屋里一股潮气,且得开窗开门散一散。你以为他要回隔邻去歇一歇,夜饭时分再过来用饭,他却不动,立在门口看你踮脚开窗户,又走来把余下窗户都开了。你说他那边也该开一开散气,他也不搭话,再说,他就回一句,怎么,想撵我走? 这是有理说不清啊,索性闭嘴好些。 原本你想寻个时机问他几时归返军中,后来得他赏了这颗硬钉子,你就知道这话不好问。 那这又算怎么回事呢——或者他这“隔家饭”还没吃腻,想再多吃一段时日?那要吃到几时?总不能吃到地老天荒吧? 你自个儿都被这“地老天荒”唬了一跳,不好再往下想了,就默默把饭食做熟。今日这餐夜饭多了一味栗子羹,他爱吃,放他面前。你与他相对而坐,只用饭,无言语。 第12章 迷恋 你们正在吃一顿静得几乎叫人窒住的夜饭,忽见老妪排闼而入,手上把着一个挎篮,一边招呼你们,一边往桌上摆一颗大得惊人的梨。她说,行之啊,过来找你拿些药草,秋凉了,老东西的喘疾又翻上来,昨夜一夜不曾得睡! 你赶忙撂下碗筷,到药架子上寻药,配好了,拿过来细细与她说该放几分水,煎至几时再加某药,又说不然你替她熬好了给她送过去。她忙不迭地说不必,这药都熬过多次了,她懂。把药放进挎篮,她说这就告辞了,扰了你们吃夜饭,心里不过意,那梨是她侄儿孝敬的,个头太大,他们两个老东西吃不下,就给你送过来,你们尝尝滋味如何。 由头至尾,但生不曾起来招呼过一声,你心想这人也不知纯是傲气,还是不通人情世故,竟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的。将来哪家女娘要是嫁予他,怕是有得愁喽! 用完夜饭,收拾好台面,你把梨子洗净了,准备一分为二,但生拦下你,说:梨不能分。 ……啊? 怎的还信这个呀! 你问他:不分,那、那要如何? 他说,你吃。 你说我吃不下这许多。 他说,既是吃不下,那便全归我。 …… 你心说这人就是想吃独食吧,这么大一只梨,看不吃撑了他! 但生二话不说,拿起就吃,渣都没给你剩…… 虽说前阵子熬梨膏的时候吃了不少,但此梨与彼梨不同啊,此梨浑身金黄,脆嫩多汁,生成一副好吃的模样,招人得很。你想吃一口,一小口就好,哪知道这人居然几口吃净,都不给你分点儿。 但生不想与你分离。分梨也不行。这是他心事,亦是心病,这心病到了入膏肓的地步,连“分梨”的谐音预示出的兆头,他都要灭掉。你无从知晓他心事,更不知他心病,在你看来,这就是个蹭饭吃还要蹬鼻子上脸的犟种! 他见你有些气哼哼的,就问你:你想吃那梨? 你负气点头,且看他要如何。 他嘴角起了笑弧,似是在笑你馋,也不想想这是非是谁挑起来的,还笑! 你不理他,他大步跨出门去,过了一小会儿,回来了,掌心托着一颗小黄梨,比老妪送的那个小了好几圈,你吃大小正合适。 你问他哪来的,他半真半假地回你说是他变出来的,你不信,但见那梨诱人,便就欢天喜地地接过,洗净吃完。 你还是很好哄的,一颗梨子就将你哄开心了。他见你开心,那颗系在你身上的心也跟着开了心。你见他面色和缓,憋在心里的一铺话忍不住要往外倒,踌躇有时,你说:但生,明日我要搬去与江老丈与江家婆婆同住,他们二人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熬药做饭都不便,我去了好有个照应。 但生面上笑影渐淡,他定睛看你,似已将你看穿。他轻声问道:你厌我了? 他这话直冲你来,你噎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半晌,你听见自己答他:……没……这与那无关碍,是、是我收了江家每月五两足银,做了这栗园村的村医,也答应江家人要好生照料江老丈与江婆婆…… 你把江家银子退回去。你缺吃用,我给你。你随我去。 但生打断你,把你退路都替你找好了。退路在他那儿。 或许他已将你那点小算盘看穿,但不点破,还借机另辟一条路要你走。 你又噎住了。 凭什么呢?凭什么拿他钱,随他走?他这是要你跟着他行军打仗,做个军旅中的伙夫?可行医治病才是你本行啊,难不成是做伙夫兼着军医? 你麻着胆子问他:随你往哪走?若是上沙场,我非但帮不上忙,还要带累你。 他知道你这是托辞,也不介意,直言回你:不要你帮忙,人在身边便好。 你终于回无可回,无可奈何,就说:我在栗园村住惯了,不思去别处,承你盛情了。 话说得再委婉,也是推拒。他不出声,脾气上来了也是安静的,自己气自己的。 又是静。你让这静迫得受不住,就硬着头皮说要去外间浴房擦洗一番,请他自便。 第19章 磨蹭了许久,你终于躺到了床榻上。但生早就上床安置,浴房与卧房一墙之隔,你在浴房里轻轻撩水的动静,扰得他那颗心微微发热。他睁着眼等你,久等不来,一股躁气上涌。 迷恋原来是这样的——恋恋且怅怅,患得患失,没完没了。 你吹熄灯烛,摸黑朝床榻那头走。一股新浴后的潮气,混着淡淡一点皂荚的苦香,幽幽而来,但生的五识此刻无比灵敏,他大约知道为何那蛇妖总说你香了。 确实是香的。他也确实是馋的。不认都不成。他就是奇怪你为何这般呆钝,若不是对你有意,谁说得出“人在身边就好”这样的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没听明白,莫不是揣着明白装胡涂? 心里怄着气,还要把刚才说进了死胡同里的话翻出来说,纯是自找不痛快。他问你:明日你还要搬出去么? 你字斟句酌地,挖着回他的话,缄默良久,你说,搬的。 他让你别搬了,你若搬了,他也得跟着搬,麻烦。 那边、那边那间屋原是用来存粮的,地方窄小,容不下两人……且、且这头宽绰,你不必搬去委屈自己……若是要用饭时,我多做一份,你可过来同用。左右、左右这两处隔不多远,往来也方便…… 还是心软,说不出赶人的话。 你话音刚落,但生就翻身下床,推门而出,走之前撂下三个字:不准搬! 你愣住了,心想他凭什么安排你去留?你心内不平,但这不平也仅只是存在心内而已,不曾往外发作。当年寄身叔婶家中,被人安排了多年,就是有气,你也惯于不与人争,忍忍便过。 但生人是走了,但那体热不曾走,一直烘烤着你,让你在梦里也不得安稳。 胭脂已在你梦中等你。这次相会,她等了好久。因上回梦中正在剖白心意,忽然中断,她话还未说完,还有好些掏心窝子的话要说。这吊在半空中的道白,多么熬人。酝酿了这么长一段,见了你,她咬唇道:要入你梦,殊为不易。语声落寞,还带着一股不服气。但话也就只能说到这儿了,再明白的话,是被下了禁制的,她说不出来。 你近日的睡眠浅了许多,往往是才一入梦,便就醒来,困得很。你也给自家开了一些药,熬了吃去,然而并不见效用,还是睡浅。 只有深梦之时,胭脂才会入你梦来。经过这几次,你也习惯了梦见她,习惯了一边觉得梦境似真,一边在梦醒之后告诉自己梦只是梦。 梦中,她会像世间所有“心有所悦”的女子一般,问那“悦己者”:今日特特梳了两丸髻,家中亲眷都说好看的。……那、那你看我好看么? 她面色酡红,一双手扯紧了衫带,居然有些忸怩。 你见她将散下的发梳起,衣衫也换了不那么露肉的样式,面上淡妆,人物清丽,像是邻家豆蔻年华的妹伢。 你说好看,看向她的眼神也像是在看邻家妹伢,里头没有见到心爱之人时,那盛放的繁花。 胭脂阅人无数,怎会不知你对她不似她对你? 就是看得太明白了,才会不甘心啊。她偏就不信命,偏就不信邪,偏要和你缠磨! 这段时日,她自认摸到一些你的脾性——你的喜好不是妖冶艳丽的熟年美妇,而是清秀可爱的小家碧玉,那她就往这头靠呗! 花大心思去学那时新发式与衣衫配色,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弄了个甜白配慈青,上衣甜白,下裙慈青,远看如风荷将举,很是清鲜。 她觉得很好,问了你,你也说好看,可她心里总是觉着空落落的,好似原本的期待一时落了空。恰似落花遇流水,有心对无意,如何是好?你又不是那类会引话头会谈天的人,她就得引着你说,引着你谈。谈些什么好呢?风月事么?说起这些,胭脂可是有一大箩筐的话可谈的,多细雅的都可以谈,多粗俗的也都可以谈,但她不是怕把你谈跑了嘛,自然也就熄了这份谈风月的心思了。 既然谈不成风月,那就聊市井风俗或是山中见闻,总得有话聊么,不然这么干坐着岂不是浪费了这大好的时机? 胭脂让你给她说一说雍州风物,你说风物实多,反问她要听何物,若是吃食、药草之类,还能说上一二。她说那便吃食吧,讲你最爱的那味。 你默想半歇,说到了樱桃毕罗——一种夹着樱桃馅儿的小饼,并不是什么奢费的吃食,街头巷陌,常常能遇见挑担卖的,专门开店卖的也有,也能到店里坐吃。你与爹娘一起,阖家吃的最后一顿吃食,就是这樱桃毕罗,那年你五岁末尾,不到六岁。吃过后不久,爹娘就相继病殁了,叔父将你接回家中,养你到十六。 胭脂听出你隐在话中的伤感,就小心翼翼地问:你爹娘不在啦? 嗯。 你别过头去忍泪,终究太伤怀,泪没忍住,落了下来。她不知你为何落泪,似有些好奇,就问:你哭啦?因为吃不着那樱桃毕罗了么? 不是。 你喉头哽住,狠吸了几口气才把余下的泪逼回去。 不是?那为何要哭啊? 我想起我爹娘了。 哦。 胭脂天生天养,无爹无娘,因此她不大明白人间的爹娘与孩儿,到底是怎样一种血肉牵连,都死去多时了,想起他们的人还是忍不住要哭。 虽则不明白,但她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时机,一定要逮住,可不能让它跑脱。 第20章 她问你:那你想见你爹娘吗?我在梦里能帮你做到! 你说当然想。 你想要爹娘,想要家里人,想过上家人围坐,灯火可亲的日子。但你亦知道这仅只是想想而已。 她说想就好办。你且合上眼,我不叫你不许睁开。 你听话将双目合上,心中忐忑,不知她要给你变出一对怎样的爹娘来。 好啦!睁开眼看吶! 你听她那把声似在极远处,远远飘来,又是好奇又是怕,眼睫颤了几颤,终于开眼看到了眼前的景。 你没想到她居然给你变出个“花市灯如昼”。上元灯节,人潮如织,灯焰照得天地白,街巷之间,人们连臂而歌,甚是热闹。 这样热闹的上元节,还是你五岁那年的事,往前你记不得了,往后你再也没去过。 你远远地站着,看那个五岁的你被阿爹抱在怀中,好奇地四处张望,那亮晶晶的灯引着你,你一双眼睛几乎忙不过来,一会儿说要看个鱼,一会儿又说要看那花,阿爹一手抱着你,一手牵着阿娘,你们越走越远,融进人海里,终于不见。 你没有追过去,只哽咽着朝胭脂道谢。 谢我什么呀? 谢你了却我心愿。 既是要谢,不如来点儿实在的。 什么实在的? 我想在梦里与你过家家呀!就像你爹娘那般,我们在梦中婚娶,然后生几个如你这般的小肉团子,将他们养大成家,我们偕老。好不好? 她一心一意要塞给你一个“大团圆”,且把这“大团圆”当成了过家家。 你摇头,说婚娶是人生大事,便是梦中也不能儿戏。 她说我不计较呀,就想跟你过一段日子嘛,你不是说想过一过有家口的日子吗,我给你! 从没有人似她这般,一开口便把一个“家”许给你。这样直击心窝的话,你不能不有所触动。 而梦恰到此处又断了。 第13章 委屈 但生面沉如水——这蛇妖术法不强,识人心的本事倒不小,几次都让你乱了心! 他见你眼下淡淡一层青影,心知像这样频繁将你扯出梦境、或是阻住你深眠,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得想办法将她驱走。六界之内,擅长破梦的,唯有灵蛟一族,他们居于南天之极,往返一趟需数个时辰,在人间便是好几日。他不在你身旁的时日,怕是有东西要作怪,走之前须得做好安排。 转天你醒来,但生不似往常那般睡在你身边,你推门出去,转到邻屋——也是空的。你还以为他昨夜与你置气,搬回家去了呢,但看看屋内,铺盖卷儿都还在,换下的衣物也浆洗好了,晾在场院中,分明不是搬走的模样。那他去哪儿了呢? 正想得深时,但生从你身后转出来,又唬你一大跳! 你、你下回过来,可否先招呼一声? 你拍着心口,摁住那颗几乎被吓出好歹的心。 他淡淡撩你一眼,而后把手上一个小纸包递给你。 你接过来,问他这是啥,他不答话,似有心事。你只好自个儿把那纸包拆开,一看之下,倏然一惊——樱桃毕罗?! 这、这樱桃毕罗哪来的? 买的。 瞎说!降山哪有卖这个的!况且现下也不是樱桃的节令! 那就是我变出来的,成了吧? 把这不是节令的吃食弄出来,别说轻而易举,也是要费一番心思的,谁想巴巴的送到你手上,你说的头一句话却是问来路。这实打实的“殷勤”,居然比不过那蛇妖空口许出的一句话! 但生委屈。他却并不知道,这让他烦乱的心绪便是“委屈”。原来,在所爱面前,任何权势、术法、手段都是不作数的,该委屈还得委屈。 你心思细,几乎在他转身的一瞬便知他“委屈”,你又何曾让人“委屈”过?赶忙追上去,拦下他,正经道谢,谢他费心寻来这味吃食,慰你多年思苦。 但生听你如此说,面色稍霁。他让你尝尝是不是家乡风味,你吃了一口,其实没尝出来,也难怪,都十来年没吃过了,舌尖上的滋味早已忘却,只有那与这吃食裹在一起的记忆依旧鲜活。你说好吃,另拿一块递给他,让他也尝尝。当时,你拿饼的手举到了他面前,离他嘴还远,却不料他捉住你手,就手将那饼一口一口吃下去。饼吃尽时,他舌尖一卷,轻轻舔过你手心。舔得又慢,又细致。 你吓住了,狠命抽回手,一颗心跳得砰砰的。 任你如何呆钝,这下也该知道他心思了。 他深深看你一眼,看那个退到一丈开外的你,把双手背到身后,一脸的惶惑。这一瞬,他感觉到了心痛,针扎一样的痛,绵绵密密,痛不可扼,但他不知道这就是“伤心”——那颗伤了的心在暗里流血,因为所爱之人不要它。 但生对你有意,因而特特从家搬出,住到你隔邻,日日跟进跟出,连家事国事都抛撇了,就为入你相思门,吃你相思苦。 一思及此,你便怕了——他这深情,似暗海一般,面上波澜不兴,底下暗流涌动,谁人能承受得起?你只想过平淡日子,任何太过激烈或浓稠的物事,你都不敢要。 你与他就这么在场院边上枯站,你垂着头,他看着你,深秋露凉,一阵风过,吹落一片片栗树叶子,落叶飘在你们周围,这景致与心境一般,萧瑟得很。 你想说些让彼此都能下得来台的话,可风月之事,成便成,不成便不成,最是不能敷衍。目下这情势,不论你说什么,都是敷衍。你心里发急,急着说点儿什么来摆脱他,不然就快要让他看你的眼神烤死了。 第21章 这时,你听他说:我要外出公干几日,不在你身边时,你需谨记,非必要不可离家,不得已要离家,也绝不能走出栗园村。你可听明白了么? 啊? 你想问他这是为何,他却把眼神收回去,不再看你,一转身走得飞快。再不走,他怕自己会做出些日后要后悔的事体来。 他走了,并未说归期在何时。你在暗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负疚,负疚与怕交织,“怕”还是占了上风的。于是你在心底暗暗期盼他被公事缠住,再不要回来。 你哪里知道那暗夜里的凶险,是他为你挡掉的。他也没想到,自己刚离开不久,手底下的人便要自作主张朝你下手。 但生下的禁制有一处硬伤——凭“气”识别敌我,如此一来,那在他身边服侍多时,多少沾了他一些“气”的魔,若是在这上头作文章,还是有赢面的。 他去往南天之极的第二夜,那些自以为忠心的底下人,便就费尽心机在他禁制上破开一道缝,朝你来了。 那天夜里来找你的是吴婆,她慌慌张张一头撞进来,架起你就走,说是家里小儿子发痧,正在打摆子吐白沫呢,眼看就要不成了,求你赶紧去救命! 你没来得及多想,背上药箱便随她去。她家在栗园村最西头,往西再多走几步就出村了。 那时正是申时初刻,并不算得太晚,但这天色却是黑得比往常快得多,仿佛一跃而入,不多时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吴婆在前头疾走,你在后头紧追,按说走半歇应该到了,为何走了这样久还未到? 你觉着有些不对,就问她:我依稀记得前头转过一株栗树便是你家,怎的走了这么久还在路上? 她慌慌张张回你:哎呀!心急时路长么,你看,前头不就是了么! 你抬头一看,前头不远处是一扇朱漆大门,后边是连绵不绝的殿宇楼阁,看着绝不似凡俗里该有的,哪里是吴婆家里那简陋的柴扉? 你正要问她,再一回头,她不见了…… 那黢黑的夜色逼到你面前,又黑又静不见一丝声响,连风都止歇了。 确切地说,你是看不见吴婆之后才开始怕的。那时刻你手上举着一只她给你的纸灯笼,红的,这时红红的光照在你脚面,非但驱不掉那墨黑的夜色,反倒衬得天地间越发黑得浑然一体。侵天的黑中,万事万物都死了,只剩你一个活口。你摸索着想往回走,走了几步,发现前头没路了,又转往左侧,还是死路。你怕得汗都下来了。正想旋身朝右侧走,忽听耳畔响起一阵歌子,嗓音清越,当是出自幼童之口。那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当中一条嗓音说道:咿呀!客人来啦!快把客人请进去! 这时,周围亮起一小团一小团的光,一个个只有手掌大的小小人儿不知从何处来,忽然聚到你脚边,牵着你衣摆,要把你拉入那扇朱漆大门内。 旁的不论,人间是绝不可能有这样小的小人儿的,它们连同面前那扇朱漆大门,那泼天黑暗中时隐时现、连绵不绝的殿宇楼阁,都透着鬼气…… 你倒退数步想要脱身,那小小人儿赶忙黏上来,口内吱吱喳喳,手上下死力拖住你。 客人来啦!快开中门迎进去呀! 你说不了不了,多谢盛情,我要回家去! 客人不能走,亚父说啦,我家家主得了重病,须得您看顾才能好! 领头的小人儿一本正经地拦在你面前,不让你走。其他小人儿使力将你拖住,不曾想这样一堆小人儿,力气却大,你被它们拖得一趔趄,险些摔倒。 你心知这是又撞怪了,还心虚地想到但生临走前的一番叮嘱,暗中思量:出了家门是肯定的,但有没有出村呢?这群小家伙儿看起来不凶,若是打个商量,说不定还能指条路让自己回家去。若是知道这群东西是幽冥地底有名的凶煞,看你还敢不敢与它们打商量! 你还不知道自己正踩在但生禁制的边界上,进了那扇朱漆大门,禁制便要失去效用了。 它们齐心协力将你往门内拖,你死死把住门不肯进,这样终归不是办法,你只好先想法子与它们周旋:你家主人是何症候?鄙人年岁尚轻,不比那经验老到的医家圣手…… 嘻嘻!客人就别推脱啦,我家家主是相思症候呀!这症候只你能医,旁的人医不了! 来嘛来嘛,进来就好啦,进来遂了我家家主心愿,他自有大把金银宝货相赠,亏不了你的! 几十上百小人儿,掀胳膊的掀胳膊、拉腿的拉腿,硬生生将你推进门去,那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将你吞入之后,缓缓阖上。 哎!你们、你们放开我!我要回去! 它们哪里听你的,欢叫着扛起你朝屋宇深处飞奔,到了一处像是祭神的所在,放下你便哄然四散。 你还懵着,落地之后慌忙翻过身来,挣扎着要站起。 旁边一人扶了你一把,又把你唬一跳! 近段时日你总是被吓,哪怕到头来发现只是虚惊,也是很耗心神的。 扶你这人来得悄无声息,你被他一扶、一吓,倒退数步才站好。 这是一处燃着巨烛的宽大殿宇,过于宽大空阔,因而显出一种阴森来。你视线先落在扶你的人身上,然后才是这阴森的殿宇。 第14章 入彀 那是个干瘦老头儿,一身玄衣,面上无须,看来是个不惯笑的人,笑起来夹生。他朝你一揖到地,歉然道:孩儿们顽皮,惊着贵客了! 第22章 你嗫嚅着说不妨的,但请老丈指条明路,让我回家便好。 他笑说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我主得了急病,还请过去诊治一二。 你说自家医术不精,不好延误贵人病情,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不言语,只是笑,笑得你浑身发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中越发没谱。 你们其实见过。确切地说,是他见过你,只是当时你昏死过去,并不曾见到他。他看着你笑,心想若是那次时机成熟,当时就让那怪物弄死你,省却多少麻烦,可惜啊。可惜时机不到,他动不得手。这次可是绝佳的时机,切不可再放过。 你哪里知道,他从久远之前便苦心谋划要将你拖入这处所在。你是他家主的千年大劫,想要渡劫,必得从风月场中过,从此中过的神魔妖鬼,有哪个不伤筋动骨的?还是不要沾惹的好!可他家主脾性执拗,不肯听那苦口婆心的良言,他们底下人总不能眼见着他受苦吧!不如趁他不在,将你赚进来,弄死了,脱出轮回,重入幽冥,变成一个不老不死的魔物,天道便再也不能借你这“千年大劫”摆布他家家主,如此一来,危局自然可解。为家主分忧才是他们底下人应当做的,哪怕家主知道之后要他们的命,他们也得要做。况且,待他知晓,一切都成了定局,再是怨怒,他也回不了头了。 他笑着对你说:此时夜深,路不好走,贵客可先在此处暂歇,若是不愿留,到天光时自会有人将你送返。客居的屋舍就在正殿后头,虽则不远,却也有些曲折,一不小心便会迷道,老朽前头带路,请随我来。 你迟疑了许久,虽然得他一句要将你送回的准话,但你心里总是发慌,是那种失了章法的慌,脑子也一片乱,又慌又乱之中,你压根没留意他话里的反常之处。他说“天光之时”将你送返,若是天不光呢?那便永远不必送返了。 你随他走入更深处,你们身后,一群大魔显影,有掩口窃笑的,有蹙眉摇头的,但生的心魔赫然在列。但生给它下的禁制还未全解,它此时只能以三寸豆丁的模样显影。但见它浮在半空,手里摇着一把小小纸扇,摇了一会儿,又拿扇面把周围一圈魔全点了一遍:你、你还有你,你们与老东西合谋将他心肝儿骗进来,就不怕他回来拆了你们么?! 不怕!怕便不做!做了还有何可怕! 心魔看向那应声的女魔:哟!绛瑛,你们狐族这些年来得他照拂不少吧,也跟着起哄坑他?! 那叫绛瑛的女魔回嘴道:就是心中感念,才不忍见我主被那劫数毁掉呀!万事万物,在哪不讲究一个先下手为强?咱们先动手把劫数做成入不了轮回的魔物,那天道再想造出另个劫数来,怕也不成吧? 一干大魔点头附和,看样子,决心是早就下定了的,单等但生不在的时候下手。这时把人赚了进来,就等于成了一半的功事,接下来就要看亚父的了。 亚父就是引你进客居歇息的那个干瘦老头。在幽冥地底,他是资历最老的一名大魔。但生数千年前平灭那撼天揭地的妖鬼之乱时,他是首功,因了这层,但生从不直呼其名,只称其为“亚父”,好比干爹,虽无生身之恩,却有襄助大功。他对但生也如对自家孩儿一般,格外尽心,绝不愿任何物事伤到他。对你这样有可能让但生伤筋动骨的“劫数”,他自然要下狠手。但凡不出手,一出手,便志在必得,不容失手。 你随他穿行在这处幽暗的所在,曲折环绕,不知过了多少个门,终于,他推开最后一扇,把你让进去。他说:此处乃是陋舍最好的一间客居,贵客先进来歇下,夜深了,其他事务,咱们明日再计较,如何? 他分明是温言软语、小意殷勤的,你却总觉得在他温和的笑容后面,藏了一副凉阴阴的面孔。你怕,站得离他远远的,他也不当意,朝你鞠过一躬,便倒退着出了门,缓缓将门带上。你听不见他用暗锁“咔嗒”一声,将你锁在了门内。 正是万事俱备,只欠但生这阵东风了…… 心魔在暗处盯着亚父,亚父也不瞒它,回过头来笑着唤它,如同唤自家幺儿。 心魔说:我要去告诉但生! 他笑道:去啊,正需要人手向他通风报信呢。 见他不怕唬,心魔又换了一副腔调:你们这般算计他,将来他是要恨死你们的! 他还笑:恨嘛,若是这劫渡不过去,到时候怕是想他恨都没得咯。 心魔发急道:你们非要这样逼他吗?他一条万年寡汉,从来不识情爱滋味,上来就弄一把狠的,也不想想他能不能受得住! 他一发笑得遏不住:你也太小瞧他了!风月之事,同谁做不是做,同自家心爱之人做,滋味便格外好些么?凭什么他就受不住了? 心魔更急:你们不同我,我与他共一份心思,怎不知他那份馋!馋成这副模样,若不慢慢来,骤然吃到了嘴,把关在里边那个吓坏了,再不愿要他可怎生是好?! 他好不容易止住笑,正色回它:那便由不得他不要了!他一介凡人,若不是天道生成的劫数,与我主提鞋都不配!我主愿意爱他,还由得他挑拣要与不要?! 这亚父与但生一般,都是叫执念迷了心的。怎么说呢,或许在父母眼中,自家孩儿就是无与匹敌的好,他看上的人,必然要看上他,谁要推拒便是不识抬举。 对着这样一个钻进了牛角尖里的死老头儿,要怎么办? 第23章 心魔心知说他不动,便不再费口舌,一旋身气哼哼地拂袖而去。 它被亚父那个老东西给骗了。它与但生恰好是一体两面,但生心思深沉,它便心思单纯。亚父说什么,它就信什么,大约是因为它觉得他是但生亚父,不论如何不会害了但生吧。 他骗它说,他们改了主意,不再总想着收掉劫数一条小命——不就是个劫数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就送给我主做个玩意儿,哄他开心,不也挺好。他还骗它说,这次一旦得手,便将我主引回来,与那劫数走风月,哪怕用点药呢,只要好事成了,我主心气儿自然也就顺了。它当时还赞他终于转过弯来了。这就对了嘛,情劫就是那套路数,便是万魔之主亦未能免俗。它还问他,是不是要把地底通往人间那道裂隙收了,再不放魔怪出去吓那“劫数”了?他颇有深意地睃它一眼,不答。 它哪里知道这是个连环套呢? 把但生这阵东风引来,不是为了走风月,而为了让他亲手收掉劫数一条小命——被魔主收掉性命的活物,从此不生不灭,脱出轮回,终身受他役使,与他同生灭。 这也算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呢,依着亚父猜度,但生不会不愿。若说不愿,也只是他嘴上硬而已,心里到底还是想的。 他们一同在地底生息数万年,亚父向来能猜中但生的心思,偏偏这次,他猜错了。但生自己都没想明白该拿你如何是好,旁的人又怎能猜中他心思呢?他在不知如何是好时,就先“拖”着,冀图用“拖”来谋求一个时机。可亚父下的这盘棋,把他也作为一枚棋子放进了棋盘当中,这其实是犯了大忌讳的——既然知道他是“主”,你为“仆”,就不该倚老卖老,打着为了他好的旗号,设局去诈他。当真是“亚父”做久了,还真以为是他“亚父”,有资格替他做主了呢。 这亚父好一种志得意满,彻夜不停转了个连轴,忙忙地指挥手下预备诸般物事,当然,也包括派魔怪盯牢了你与心魔,不让你们有机会碰上。至于心魔说的,要向但生递消息,他全不放在心上,因但生给它下的禁制效用强劲,除了幽冥地底,它哪儿也去不成。想通过意念朝但生递消息么,那也难。自打它把与但生共念这事说漏了嘴,但生便有意关闭神识,不再让它探知己身所想。 看吧,一切均是天意,天叫他今夜一举成事! 他朝关你的客居扫一眼,止不住的笑出声儿来。 第15章 逼迫 你睡不着,怕睡着了再也醒不来。就这么在椅子上枯坐,盼着天光。说实话,你心里已经悔了,当时那样境况,这么些反常的表征,自家竟是全然不觉。走了那样长的一段,还未到吴婆家,心里已经起疑了,竟还跟着她走,不晓得回头。被那群小人儿缠住时,没有一狠心把背篓摔出去将它们撞翻,更不忍心抬脚去踩,最后一个脱身的时机,就这么被你错过去了。 唉。 你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在屋内闲走,思来想去,坐困愁城。不知怎么的,你忽然就想起但生,想起他在时的那份安稳,当时怕他回来,这时又有点盼他回来。 他回来又如何?救你出生天? 你在心底小小声问自己。 他也不过是凡夫俗子,顶多见识过沙场酷烈,比旁的人胆大些,凡人在这些东西面前渺如尘埃,如何能指望他来救?此时能靠得牢的,也只有你自己罢了。 多少年来,你遇事总是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今次之所以会想到但生,是因为你对上的这些东西,都不是“人”。是“人”还好办了,人间事自有人间的规矩,要么为情,要么为仇,要么为财,自家有的,舍出去换回一条命便罢,神魔鬼怪之属却是毫无章法,全不知它们意欲何为,更不知究竟要如何,它们才肯放你走。 屋内憋闷,你走得烦了,就到门边拉门,想要开门出去,不料听见门上锁响,你倒吸一口凉气,上下左右探寻是否有别的法子开门,手刚一伸出去,就有一只冰凉的手将你把住,吓得你惨叫一声,速速将手扯回。经此一遭,你再不敢将手伸出去,只好拔高嗓门问有无人在,可否开门放你出去。喊过多时,那门终于打开,一群仆婢鱼贯而入,后边跟着那枯瘦老头。 他面上还是带着那副夹生的笑,一步一步朝你逼来:贵客真是心急,竟连一夜也等不得了么?也罢,既然贵客着急离开,那便将饭食安排上,贵客用完好赶路。 他一拍手,仆婢们悄无声息地把饭食摆好,又悄无声息地退到门边,这阵势,似是随时防着你夺路而逃。 你听说用完饭便可走人,松了一口气,终于有心思看一眼面前一字排开的吃食,那席面甚是丰富,有荤有素,甚至还有一碟子这个季节不当有的鲜樱桃,个个都香得诱人。 他说,吃吧。 你说你还不饿,吃不下。 他劝你多少用点儿,一会儿路长,又不好走,消耗大,没些儿吃食垫肚怎么成。 你说多谢盛情,既是路不好走,那早早启程岂不更好,还是不必在吃食上费工夫了。 他在你对面坐着,一张笑脸渐渐挂下来:我说让你吃点儿,你可听分明了? 你万万料不到他会忽然变了脸色,并且还将这脸色砸过来,拿硬话压你。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还是不要与他硬碰的好。你索性就不说话了。 第24章 他说,要么吃了上路,要么不吃,留在这儿替我主医病,你自己选。 你心中笃定这吃食当中必然有些古怪,不然断不至于还要逼人硬吃。 你瞥了一眼门口,见三五仆婢正壅在那儿,自知不好从彼处脱身,便思量该如何使个缓兵计,将这帮“人”拖住,拖得一时是一时。 你定了一会儿,说道:既承老丈盛情,那便用些樱桃果儿吧。 说完,你伸出手拈起一粒樱桃往嘴里送,快要入嘴时,使衫袖挡住脸,快快朝袖中一扔,兜住了。 这套小把戏如何骗得过那万年大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盯得你汗毛倒竖,心里发惊了,才开口说道:贵客不愿吃,想是嫌饭食不好。这饭食是谁做的?去把那厨子押来,杀了给贵客谢罪! 他话音刚落,壅在门口的仆婢去了几个,押过来一人,你定睛一看——噫!这不是在雍州城关挑担卖樱桃毕罗的张大么?! 那张大被几名健仆拖至你面前,一路长嚎不止,倒身扑地告饶:求贵客多少进点儿吧!不然小的一条性命今日便要交代在这儿了! 说罢叩头不停,生生将额头磕破一个口子,鲜血长流,凄惨无比。 你哪里见过这样阵仗,顿时乱了方寸,慌忙走上去要将他扶起,却不料亚父将你拦下,话也越说越硬气:贵客,今日你若不将这桌上吃食吃去,便难得了局!你若心硬,那倒好做,这人杀了便罢! 张大直扑上来抱住你双腿,哭得涕泪交流:求贵客救我!我们二人前世无冤近世无仇,何苦要逼我到绝处啊!就是用一两口吃食的事体,便要收我一条命么!! 他们两个把你逼得急了,又急又气又慌,你抓起摆在面前的一脔炙肉就往嘴里塞——咽不下,呕了出来,复又再塞一块,又呕,又塞,塞得你额上青筋暴起,狠命咽数次,这才勉强咽下。你面色发青,胃中翻江倒海,缓了半晌,你问他:这下行了吧。可放我归家了么? 他满意地笑了,答你:这是自然!贵客请宽坐片时,与你引路之人即刻便到! 你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哭得起不来的张大,迟疑着问了一句:可否请这位伴我同行? 他笑意更深:既是贵客开口,那又有何不可?只是此人方才哭闹一番,衣衫尽皆龌龊,须得下去换一身干净行头,不然怕污了贵客的眼。 说罢,又来几名健仆将张大拖了下去。 亚父一挥手,屋内仆婢朝你们行过礼后,鱼贯而退。这客居里,只剩你与他两人。 你们并不说话。屋内安静,落针可闻。 良久,他毫无预兆地忽然笑了一声,你吃一大吓,定了定心神,偷偷瞄他一眼,不知他为何发笑、有何可笑。 他说:我主年幼时节历经风波,吃尽了苦头,方才有如今功业,虽说这地盘方位不大好,但也算得上是一方霸主,与那六界各主,分共天下…… 你听他说得大了,还以为这人发魔怔,忽然起了说书的兴致,不曾想他说的全是实情。 ……天道不仁,降下天劫,我主若不能忍情,这关口如何过得? 你听他说得越发玄乎,就摆过头去,任那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正在这时,你肚腹忽来一阵绞痛,痛得你弯下腰去呻吟出声,打断了他正在兴头上的滔滔不绝。他一时疑心你在作伪,直到你软软倒下,伏在地面上人事不知了,他才蹙眉起身探你状况。 他给你吃的并不是毒物,只是幽冥地底生长出来的物产,人间与幽冥本就两隔,人不能食用冥界之物,吃了虽不至于送命,但从此之后,要想回人间就难了。他打的是留你的主意,真正要杀,是等但生来杀。这当间要是出了差错,你现在就死,便死得太不是时候了。 他搭上你右手腕脉,探出你气息幽微,命悬一线,心中大惊亦大奇——不对!为何是中毒的症候?是有谁在这当中又做了一手? 他将你抱上床榻,扬声唤出人手,急着医治你,看似信以为真,并未识破这是胭脂为了保下你弄的小计谋。 胭脂能入你梦,说明灵鲛一族还未助得但生破梦。又要破梦,又不能伤着梦主,即便是最擅破梦的灵鲛一族,也不是那么容易成事的。但生还得在南天之极盘桓一阵。胭脂与亚父,都以为这是个虏获你的绝佳时机。 她在你梦中等得心焦,好不容易等到你,拉住你上上下下看过几趟,边看边发急:他要谋你哩!你怎的这样不知、不知……唉! 不知什么?不知好歹? 你问她:是谁要谋我? 她说不出,便一甩袖道:方才逼你吃东西那货是个狠心贼!怎的他要逼你你就受他逼呀?!傻啊! 她伸出食指戳你额上一下,含嗔带怨,怪你这样容易被人拿住。 若不是我,看你怎生是好! 她款款摆摆游到你身边,贴定你坐下,斜觑送情。 你当不过她这样热切的注视,便抬头,假做不经意般去看那天上浮云,看得童心大起,就把挂在天边的一朵云指给她:你看,那云像不像一只小小狸奴? 她意兴阑珊地扫一眼,回道:我看像个光身的男汉,赤精大条,煞是好看! 你闻言大窘,讪讪低头,那点玩心倏地收了回去。 她见你垂头不语,又有意回过头来兜搭你:我救了你一命,你不谢我么? 第25章 哎? 她见你懵懂,便说深些:我在你左手掌心留了一片蛇鳞呀!我是妖,他们是魔,魔域的吃食进入你身,那鳞片就要抵挡,两边战在一处,你便如中毒一般。如此一来,那老贼囚就不好再使手段。他也怕将你弄出好歹的么。 你到底是他主子心头肉。 后头这句话犯了禁制,说不出来,她也不在意,还要说:看来,上回吃的那些亏,并未让你长记性。你不记得啦?那回你送我归山,自己回返栗园村的路上,夜里,那叼了你就跑的魔物。那老贼囚与它是一伙儿的!当时若不是我,你早就被他们拖入地底啦! 你当时昏死过去,醒来就已在栗园村了,因而她说的这些,你都疑心是梦中景象。 像此刻,你不就和她在梦里倾谈么? 她问你:上回问你那事,你可想好了么? 你答她:当时便已说死了,婚娶是大事,便是梦中也不可儿戏。 谁要儿戏呀!你我二人几月之前初相识,如今在梦中续上,我向你道白,你不肯,那我便追呗,追到你点头为止!我样貌不差,又不是不得人爱,时日久了,你定会爱我!我想定了,必要在此间与你共白首! 你有些哭笑不得,不大明白她为何硬要与自己成双对,就问她:你这般落力,换做别个怕不早就齐谐了?妖族必定也有与你般配的,你们年貌相当,定是良缘。何苦…… 她打断你:才不要什么年貌相当,什么良缘,什么般配!我只知心已悦君,矢志不改! 你心内敬服她这股胆气,但世间情爱,当真勉强不来的。她之于你,像是邻家妹伢,见面只觉亲切,心却翻不起一丝波。 你亦不知,她是否是因得不到,才会这样难以释怀。若是早早到手,那还会有后来种种么? 这话伤人,也太不磊落,你不可问,亦不能说,只能深深埋在心底,好言劝慰她:胭脂,我待你如亲妹,也盼你待我如亲兄…… 胭脂仰头大笑,打断你话:我千把岁的妖还要做你亲妹,荒不荒唐! 她似被你伤透了心,有那么一瞬,她是真想把身上手段使出来,管你愿不愿,吃落肚里再说! 末后回过神来,又觉自家说毒了,于是缄默不语。 你也不知该如何说,才能使她得解脱,便也一同沉默。 还没等你从这愁绪当中缓过来,一阵锐痛从你左手直扎入心,你痛得喘不上气,胭脂也一般。 有人动了我安在你左掌心的蛇鳞! 她啐出一口血,看你痛得不祥了,就挣扎着反身卷住你,渡一些妖气与你解痛。谁知她那妖气进来,非但不济事,还将你生生痛死过去! 第16章 不留 那时刻,亚父叫来的魔医正要将楔在你左掌心的蛇鳞拔出去,他们以为你吃下去的炙肉与蛇鳞相冲,冲出了毒,这毒将你毒倒,又以为只要拔去蛇鳞,毒便可解。没曾想才刚割开你手掌心,触到蛇鳞,虚空中就蓦地降下一道疾电,将那魔医劈翻在地! 我、我主?! 亚父满面错愕,不敢信自己的眼,他本以为自家瞒得滴水不露,谁知竟出了这样纰漏。他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看他。 但生放眼扫过跪了一地的魔,不发一言。大魔们都知道,这是他怒极的征兆。 他临去之前,在你右手掌心舔的那一下,其实是道“同命符”,非到危及性命的关口,不能引动。一旦引动,但生身上的一缕魄就会化作虚影,回到你身边。魔医不知前因后果,更不知若是把那蛇鳞拔去,你便与胭脂一道死于非命。但生知道,是以临走之前留了心思在你身上,怕你出事,他来不及回护。没曾想还有这样的歪打正着。 他将你抱入怀中,怀中的你那么小、那么轻,这才几日没见呢。你左手还在流血,这血流出去,你越发地轻,越发地小,好像就要碎在他怀里似的。 亚父见但生把你纳入怀中,那小心翼翼,如同怀抱珍物的模样,心便一直往下沉。他从未想过自家主子居然对那劫数这般上心。自劫数初降世,倒是见过主子偶然透过镜鉴看一眼,也未见得如何,怎的去了人间没多长时便成了这副模样?!那劫数倒是有几分本事啊!也不知他给我主灌了多少迷汤! 亚父,你迫他吞下这处的吃食了? 但生问这个的时候,亚父正在走神。走神走得远了,未加应答,周遭一干大魔全都回头看他。绛瑛暗里捅他一下——亚父,我主问话呢! 他回过神来却也不知该如何应答。那劫数身上还有一片妖族的蛇鳞,这叫他何从知晓?偏是这片蛇鳞坏事,把本该瞒住的事体捅将出来,真正晦气! 亚父跪着不动,亦不言。但生垂头看他一眼,低声道:亚父,我本以为你知我心意。 说完,但生便将你抱走,不知去往何处。 大魔们待他去后才敢起身,群魔骚动,不知今日这事该如何收场。 绛瑛扶起亚父,小声劝道:亚父,我主已定了主意,这事……还是不要另起波澜的好。再说了,自我主平乱之时起 ,您便襄随左右,这情分没谁能比,又何苦因这没甚要紧的事,使我主离心呢? 你说这事没甚要紧?! 亚父冷哼一声,甩开绛瑛,自顾自走了。绛瑛与一干大魔在他身后,见他步履蹒跚,老态毕现。想是刚才魔主一句淡话将他伤得深了。 第26章 在对付劫数这件事上,亚父从不觉得自家做错。瞒魔主没有做错,骗心魔没有做错,迫你吃炙肉没有做错。都是对的。只是不得但生的心。他那句批点是何等的轻描淡写,听的人却比去挨那幽冥地底最毒的罚还要胆寒。 就非要不可么?不过就是一点痴兴,为何放它不下? 亚父从来想不明白这当中的因果。劫数即便不能杀,也不能爱呀。但看我主方才那一蹙眉,就像是伤在己身,痛在己心。陷得太深了。 事到如今,还要走这条路么?他问自己。 走。 你已吃下魔域风物,人间留不住也是注定的事。除了往前走,没有回头路。 你醒来是在梦中。 你以为已回到栗园村,直到看见胭脂。她也挺惨的,与你惨到了一处。她且咳且笑,血沫子从唇角涌出,别是一番凄艳。 好在你没事。她说。说完抽出手绢揩干净唇角的血,仔细端详你一阵,又替你揩抹。 那阵锐痛好歹熬过去了,你撑起自己,朝周遭望了一眼,问她:我几时能醒?还想着要回栗园村呢,不知那老丈说话算不算数,若是迟了,会否又改了主意不放人? 她默然不语,半晌才说:怎么,急着从这儿出去,好甩脱我呀? 说完就悔了,又找旁的话说:你是被人剜开掌心伤了根本,且得缓个一时半时呢!至于何时能醒,得看救你那个本事如何了。 话音才落,一道刺目的光扎入你眼帘,你双目刺痛,眼睫颤了几颤,微微掀开眼皮一看,正正看见吴婆那张脸,唬得你惊叫一声,反把吴婆吓一跳! 喔唷!可算醒了!诸天神佛保佑!你可吓坏大伙儿啦! 你缩在床角,听吴婆扯着嗓门说前因后果,三魂七魄一时还未归位,手上也痛,头上也痛,嗓子也痛,整条人像是犯了重伤风。 老夫妇俩也在,栗园村的人几乎全来了,此时听说你醒转,都想进来看你一眼,吴婆把他们都挡了出去:哎呀,他才刚醒,手上又那么大一道伤,且得缓一缓哩,都回去吧,等大好了再看也不迟。听闻此言,来人纷纷散去,只留下吴婆与老夫妇俩。 这是哪儿?你迟疑着问了一句,怕还是在梦中。 我家呀!吴婆笑着端来一碗甜角作势要喂你。你说头疼得厉害,吃不下。老夫妇俩忧心忡忡地把你看着,试试探探地问:行之,看你素常也不像是有甚急病的,怎的昨儿夜里就这么倒在吴婆家门口,手上有伤,浑身火烫,人事不知。若不是吴婆早早起来出门看庄子撞见,可怎么好? 你不敢说那晚的事,即便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你面前这个吴婆,说话做事没有一点鬼祟躲闪,全不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看来,那晚引你去的,并不是真吴婆。 至于怎么回的栗园村,如何倒在吴婆家门口被她救起,你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真的一点儿也记不起了? 吴婆与老夫妇俩问了同样的话,显然是不大信你这个“不记得”——一个大活人半夜里出门,倒在别家门口,且还说不清楚去向,若不是急症便是让鬼迷了…… 静了半晌,老翁接口说道:我们且回,留行之歇息吧,有话待他好些再慢慢问,不急。 老夫妇俩也回了,只剩下你与吴婆。你说自家好些了,还是回场院家里呆着安稳些,用药之类也都近便。她不让你走,说你身体正虚,回去还要自家弄饭食,病中多有不便,又说她家不缺你一口吃喝,但生扰了你这么久,怪不好意思的,今番就当是个补偿,也让她尽一点心力看顾你。说完又把你一双鞋履藏起来,不让你下床。你只好暂且作罢。 她再度将那碗温甜角塞入你手,劝你好歹吃一些,不然手上那伤出了这么多血,补不回来呢。 你勉强吃了几口,实在是吃不下了,便将碗放回床边小桌上。 那时你还不知道是那脔炙肉在作怪——魔域吃食一旦入体,渐渐的,你便再也吃不下人间饮食。你会日渐消瘦,畏日光,渐至再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若是放任不管,半年之内便是你死期。这不是病症,因而无药可医。唯一的办法,是让但生与你走风月。魔物与凡人走过风月之后,凡人身上生气会被一点点吸走,直至吸干抹净,渣滓不留。这当间凡人已死过数回,魂魄成为魔物附庸,魔物将己身血肉炼化成一副躯壳,再将凡人魂魄放进去,从此凡人再不是人,脱出轮回,不生不死,而后两边得以天长地久。 这不是条生路,而是条死路。 你不会愿意朝这条死路上走的,若有得选,你宁愿选那条半年内死掉的路。 可你没得选。 但生舍不下你。 他还未思量清楚你们之间后向当如何,亚父偏偏自作主张朝你下手,打他一个猝不及防。不论他如何看这“猝不及防”,是推一把还是杀一步,如今都回不了头了。那天他将你带走,先是为你疗伤,后来发现你这伤比预想的还要棘手,想过再三,终于还是放他那缕魄融进你七魄当中。如此一来,你还是人么? 总之,你在人间留不长了。他知你爱这人间,想你趁着还能看,多看几眼,便就将你放在吴婆家门口,让她把你救回去。 第17章 然诺 吴婆待你甚是殷勤周到,见你不大爱进饭食,就做几样汤水送过来,一次不吃,就送两次,两次不吃,就送三次,每次你都吃不多少,难得她有这份心。 第27章 近几日,她看你伤养得好些了,面上病容也去了不少,就问说要不要随她与老夫妇俩上县邑玩一趟。你谢她费心,回说还是不去了,近日看看病也好得差不多了,该要告辞回家,收拾收拾,毕竟已是晚秋,眼见着就是冬日,还有些药材要备齐呢。她不听那些,一力劝你同去,还说你许是闷在家中久了,看厌了周遭的景,也吃厌了村中的饭,就是要换个地方走走看看吃吃,也换换运道,说不定就把病根除了呢。 你还是摇头,她不管那么些,硬是连你的行装一同备下,预备转天一早把你塞入车中,一同进城。 转天吴婆当真起了个大早,弄好了一家人的早饭之后,带上幺儿,拉着你坐上了去县邑的牛车。老夫妇两个见你恹恹的,就说一会儿进了县邑,到江家药铺去给你拿点儿补气血的枣儿膏。牛车进城要走半日,你们一队人夜里要宿在城中。因着江世昌的事,老夫妇俩不好带你们投宿江家,于是说定了在离官家馆驿不远的村店落脚,一来价钱便宜实惠,二来村店里头带着灶台炊具,还可自己生火造饭。 天气一日凉似一日,虽是深秋,却有了初冬的景象。因你病体初愈,他们不让在你车辕上坐,怕再把你冻病了。你还不知道,现如今的你,在旁人看来是纸一般的脆,仿佛稍一用力你就要化掉。老妪见你一路行去只是闭目睡着,懒怠言语,也不爱动弹,就觑个时机与吴婆说了心底事:他婶儿,我瞧着行之这病不是好病,自那晚过后,人就一天天蔫下去。按说手上的伤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伤,怎的总不见他好。唉,可真叫人愁哇! 吴婆与老夫妇俩同坐车辕,怕你听见他们议论,就压低了嗓门回道:就是这话!这段时日我见他一日日吃不下睡不好,时时惊梦,像是被魇着了,哎,我听说县邑当中有一户神算特别灵验,要不……一会儿进了城,先带他过去看看? 老夫妇点头称是。他们三人商定先去过江家药铺再去找那神算给你算一卦,讨点儿符水回来喝下,说不定病就好了呢? 你半梦半醒,还未全然入梦,断续听得他们在外头小声议论自己的病,心中不知该作何想。你最怕拖累旁人,这几日你竟想过若是真不济事了,那便寻一处远离栗园村的地方,躲起来自己慢慢死。想是这样想,你心内却有不甘,总是不明白为何那班魔怪要与自己为难。自己只是凡尘俗世当中一介凡人,蜉蝣一般朝生暮死,有什么值得这些寿与天齐的东西来为难? 你哪里知道这是身为劫数的宿命呢,天道将你生出,便是叫你受苦,且受的苦与芸芸众生无甚分别,若非要说分别,那就是你生来是要叫受劫的那个“人”吃苦的,他身边一干大魔不愿见你给他吃苦头,于是想尽办法要让你湮灭。 这些你都不知道。你只知道今日不知明日事,想多无益,且近来精力不足,才深思一会儿,头就疼开了,只得闭目养神,缓过这一口气去。 那牛车载着你们几人晃晃悠悠进了降山县邑,先去往江家药铺。到了地方,老翁进去一趟,除了补气血的枣膏之外,还带出来一个人——江世昌,他听说你也一同来了,就硬要跟出来见你一面。老翁本不想说你也同来的,后来跟他要枣膏时被他套出了话,说了几句淡话拦他也没拦住,没奈何,只得由他去。 江世昌与你将近两年未见,心中却是一刻也不曾将你忘了,只是世俗礼教将这眷思压住,没有透风的时机,这时见了你,那激动溢于言表。 行之,长久未见了,你可还好么? 他掀开牛车上挂的布帘,紧张地探头进去看你,见你面色苍白,昏昏欲睡的模样,有些吃惊,然而心内眷思与脑中绮念各自热闹,叫他顾不上细想。他要拉你手,老妪不动声色地将他手隔住,笑道:世昌啊,行之不舒服,且让他睡,我们进去说话!他还想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老夫妇俩左右一夹,将他夹进了江家药铺里。 你这头模模糊糊地知道刚才那人是江世昌,本想奋力挣扎起身周全礼数的,奈何身上乏力,挣扎了一阵,眼都难开,何况起身。 老夫妇俩那头好不容易把江世昌稳住,暗里拉住一个站柜面的伙计,让他去把江栗氏请出来。没一会儿,江栗氏从内堂出来,还带着江世昌的新妇,那新妇肚腹隆起,一看便是有了数月身孕的。她们坐下与老夫妇俩寒暄几句,场面话说完,彼此对了对眼神,老夫妇俩便起身告辞,三人送他们出门,一直目送到牛车不见了踪影。江世昌再无机会与你细谈,再无机会与你倾相思,他心内黯然,却又无可奈何,妻子将要临盆,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子的责任从此便要定型,他与你终是南辕北辙,再不搭界。 牛车继续朝街市走,要去南街找那神算与你算本命。老翁将刚才从江家药铺讨来的枣膏递给你,要你吃一些补气血。你接下,不多时又睡了过去,迷糊当中,飘过来几阵叫卖秋货的市声,又飘过来几句问话,似是在问你生辰八字,你不能开言,他们几个又不知道,问话的人便换了一个法子——他拿起你的左手,将手掌摊开要看你掌纹,看了一阵,越看眉头锁得越深。他问你,近日可去过坟场之类的地方?你费力摇头。可曾去过深山?这倒是去过的,将胭脂放生那次,走了几日几夜进的深山。见你点头,他说你这不是病,我医不了,回去好好调养便罢。老夫妇俩与吴婆听说不是病,都喜上眉梢,忙忙地将看金送上,那人推开,说了一句别有深意的话:既是医不了,便不好收看金,你们拿回去,与他买些素常爱吃的吧。 第28章 若是听得出弦外之音的,就该明白,这其实就是在说你时日无多,不必折腾的意思。可惜他们都没听懂。 人说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你这不是病的病他医不了,却也不好把话说穿。既不好说他算不出你的命,也不好说你的死期当在半年之内。好死不如赖活,既然事情已经是这般样,不说亦是种慈悲。 去了江家药铺、南街算摊,他们又带你把降山县邑最热闹的几处都转看了,还买了不少新奇的小吃食——北边东边都起了战祸,那两处的人们一路逃难过来,生意也做到了这儿,才半年不来,吃食的花样都翻新了好些。逛累了,你们就寻一处村店住下,老夫妇俩一间,吴婆与她幺儿一间,你自己独一间。吴婆与老妪将街市上买来的菜蔬料理好,生火做饭,待做熟吃完,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老翁将你扶进客舍,打了一盆水与你擦洗。都忙了一天了,你请他先回房歇息,剩下的你自己来。他一脸忧色地看着你,见你似是比饭前好些,就叮嘱几句,关了房门,放你独自歇息了。 你歇过一会儿,捋起袖子把水盆里泡着的巾子拧干,慢慢抹脸。这客居不大,一点烛火便可照见全屋。那烛火在你近旁,此时照见水盆里忽然多了一张脸。一张美人脸。唇上涂着苏梅色的口脂,眉间点一朵焦月色的花。 不是胭脂。 初时你以为自己眼花,阖眼,睁开,再看,水盆中还是那张脸。那张脸贴着你的脸,多狎昵似的,缓缓地蹭着你侧颊。只有脸,没有身,贴着你的是个离开身子的头。 一声惊叫压在你喉中,一层凉汗从你额上渗出来,你不敢轻举妄动。又或者这只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转瞬即逝? 那颗头贴在你耳边说话了,嗓音甜美,眸光哀婉动人,若不是只有头的话,换个人说不定会把这场惊吓当艳遇。 她问你可愿意要她荐枕席,你缓缓把眼闭上,颤声叫爹娘。爹娘去了这么多年,你是头次开口求他们庇佑。若不是骇到极处,你不会这般,毕竟两个死去多时的人能帮得你什么呢。 她听你叫爹娘,笑了一声道:哟,我还从没见过这时节唤爹娘的,是嫌我不好么?待会儿我俩好过,你便知道我的妙处了。她探出一点舌尖,舔你的脸。你骇得将手上巾子摔入盆中,搅碎一盆水,她那虚影便也随着水一同起了波纹。你倒退着爬开,撞翻了水盆,好一阵不见动静,你还以为她寄身水盆,水盆落了,她也就没了。谁想她在你喘息未定之时又缠了上来:呀,你这人怎的这般不知趣,想当年奴也是艳冠三界的绝色,若不是闻见你香,谁要这样勤力出工! 说话间,她那张脸越贴越近,贴到就要与你唇舌相接了,你双手把她脸抵住,毫无章法地把吴婆、老妪、老翁都喊了一遍,都无人应。她让你别费功夫了,凡人是听不见这头动静的,哪怕你喊破了嗓。 你想自救,可你连爬出门去的力气都没有。手边能用作防身之具的,更是没有。 何况这些东西,凭着凡间的刀枪剑戟是杀不灭的。想要阻住她,除非同是妖魔之属。 你乱哄哄的脑子里蹦出了胭脂,继而深觉荒唐,胭脂是梦,哪里是真,哪里又能从梦中出来救你的命? 还有谁?还有谁可救你出这绝境?十数年来你认识的,可托庇的,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你问自己,在己身脱生无望的时候,还有谁? 此时已是间不容发,你抬头一看,她探出的舌尖变成钩吻,钩吻上裂开无数道小口,这一下将你骇出了心病,喉中一把惊声再也压不住,你歇斯底里地连叫“但生”十数次。叫的时候已然绝望,你心知他外出公干,去到不知何处,更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又怎会现身此处救你? 谁想居然还有绝处逢生的时候——那颗头被不知什么东西拦住,再也靠不到你近旁。她哭叫着要那拦她的人饶过她,说原不知道这是魔主看中的人,今后再也不敢了! 一切匿迹之后,你死死闭着的眼还不敢开,一只手将你从地上拽起,你偷眼一瞧,那身影不是但生是谁? 他不是外出公干了么?为何能在此时出现在此地,险险赶上,对你施以援手?你门窗锁闭,他又是从何而入?他这般神出鬼没,是不是跟那班东西一样,都不是人? 这些都是你该想的,可你哪里顾得上想这么多,只是扑入他怀中痛哭失声。 他轻轻拍抚你后背,待你缓过来,低声问你一句:若我予你庇护,你可愿随我去么? 你问他:去哪? 他说天涯地角,四海之极。凡我在处,许你安宁。 你哭得累了,脑子也转不开了,眼皮沉得很,末后你只记得,自己似乎应了一个“好”。 但生没想到你能应出这个“好”,许是太过意外,他一时疑心是自家听岔了。 第18章 下聘 在你房中的这个,是但生的一缕魄,不是本身。本身远在南天之极,此时被你那个含混不清的“好”乱了心神,坐立不宁,叫那心魔好一顿嘲笑。 你那心肝儿几乎叫人讹去。这次可要看牢了。 心魔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把纸扇几乎要戳到但生面门。但生一把挥开,绕过它朝前走。 哎!你莫走嘛!快说说你心头是咋想的,你那心肝儿方才是不是答应要你啦?哎,我觉着他是被吓胡涂了,不是真心话…… 第29章 但生站下来,一把叉起它,将它拍回三寸豆丁,扔得远远的。 它倒是个不怕事的,才刚挨了收拾,这就又巴巴地弹回来,接着找讨厌。 我说你这行货可坏得很啊!亚父那老东西放任魔物从裂隙爬出吓你那心肝儿,你不知道么?怎的不快刀斩一把,将祸患剪除了,反倒要留着那没屁用的裂隙,底下那堆东西不知是哪个年代的陈货,见都不曾见过的,一个不留意就爬上来惹是非,你都不管的么?! 但生扫它一眼,懒怠与它说那裂隙的成因,更懒怠说六界当中,各有因果。 那裂隙正是天地久不谐的结果,天往东倾,地往西坍,幽冥地底与人间界的中间,渐渐就裂出一道罅隙。六界想尽办法也难将之弥合。天道偏偏在此时生出他劫数,这当中会否存有收买或是作价交换的心思,谁又说得准呢。 哎!你要走哪去呀?等我嘛!去找灵蛟与你那心肝儿破梦?昨日人家都说了,这梦不好破,须得耐心寻机缘,听上去就不是一时半晌能落定的事儿,怎的你那贼心还未死的么? 但生让它说得心烦,又要朝它下手,这回它倒快,退到远处躲他。 它之所以是他心魔,多半是因为嘴杂,嘴杂不算,还常常戳他心窝。即便被他下了无数禁制,它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还是要碎嘴。它说:喂!你何时与你那心肝儿走风月? 但生不答。它便接着问道:魔主走风月……是不是都血雨腥风的?你那心肝儿一介凡人,受不受得住你? 边说还边往他下三路瞟…… 但生嫌恶地一蹙眉,当作听不见它碎嘴。 它偏不识相,说开又说,并且还说到他的心病上:你那心肝儿业已吃下魔域风物,人间是留不久了,你还不早作打算么?你当知道,除了与他走风月这条路,没有旁的路可走,除非你要眼睁睁看他死。……即是这么的,你是神鬼不觉地将他接来,暗里吃完便罢呢,还是按你魔族的家传,走一走婚娶的门路? 它说了这么些废话,也就这句能入但生的耳。 也对。到底是与你过明路,还是走暗风月,是该好好想过了。 心魔见但生深思,便又皮痒要说怪话招他:哎,魔族是如何下定的?要将你一半家底分予你那心肝儿么?你们要按凡间习俗,天黑时候接亲么? 但生实是不耐它烦,将它扔回了幽冥地底。它怪话正说到得趣之处,没提防他有这一扔,临去之前半空中开骂:假道学!馋涎都流到地上了,看你能忍到几时!你爷这就回去跟亚父说,叫他赶紧加派人手清点家产,他主子要下聘了!…… 赶走了烦人的,却还不得清净。破梦之事,虽不是毫无进展,但也没什么管准的消息,但生只能先往回走,幽冥地底近日不甚太平,那道裂隙不说,单是你的事,就够他伤神的了。 你这头一夜过去,难得睡了一个无有惊梦的觉,醒来便觉得饿了,开门出去找吃食,把吴婆他们高兴坏了——这是你病后头一次自己出来找吃,说不定病就快好了呢! 然而并没有,出乎你们意料之外,你把人间吃食拿在手,仅只送进一口,便就尽数吐了出来,吐得面色发青,几乎喘不过气,把周遭的人都唬了一跳! 好不容易吐干净了,老妪送一盅水给你漱口,由那杯中水,你忽然想到昨夜那颗美人头,更是吐得要死要生。老夫妇俩与吴婆着了慌,匆忙套车要带你去医馆,你气若游丝地说不必了,你自己便是医者,自己状况自己知道。你说你要回家,回栗园村。他们从你这话中听出了“落叶归根”的不详,俱各静默。原本今日还要去佛寺中叩拜,为你求一枚平安符的,看这样子,似是不必了。还是往回走的好,省得真出了啥事措手不及。 你们回到栗园村时,但生也回来了。他等在吴婆家门口,要将你接回场院住下。 吴婆劝他还是将你带回家中,这样也好有个照应,他说不必。吴婆嗫嚅着说:照你这样连饭都烧不熟的,如何能将他看护好?还是接到家里来,你也回家里住…… 但生看她一眼,不再说话,径直将你抱走。 她哪里知道你已经不需要人间吃食了,吃不下,现下你唯一能吃下去的,是但生的血肉。 他割开自家手腕,将血吸出来,对嘴喂给你,连喂几次,你才缓过来,缓缓吐出一口气。 但生? 嗯。 你喊他。他简短应你。 我梦见你救了我。 那只是个梦。睡吧。我在旁守着。 他给你一句承诺,你便安心合眼,沉入了深不见底的睡眠当中。 胭脂还是会来入你梦,但次数却日渐稀少,有时过了好几个晚上都不见她来。若来时,她亦比往常沉闷得多,仿佛勘破了什么隐情,想要提点你,却是欲言又止。她最后一次入你梦,附耳对你说:你要小心你身边的人。说完便销声匿迹,再不见来。 你越来越分不清梦境与现世,因梦中也有栗园村,也有这帮热心乡邻,也有秋高气爽的响晴天候。其实,你是个爱笑的人,尽管日子过得不算太好,但脸上常有笑影。梦中那个自己笑得多么好啊,全无闲事挂心头,真是人间好时节。渐渐的,你就不大愿意醒了。 在你沉溺于梦中好景的时候,亚父从幽冥地底上来找过但生。他们有一场不甚愉快的对谈,是关于你的。但生要依魔族习俗将你迎进地底,让亚父去办,亚父犟头犟脑地说劫数不是拿来爱的,要走风月也就走了,为何非要婚娶不可? 第30章 但生久久不言,亚父猛然惊觉自家话说得多了,拂逆了主子的意,不敢再犟,鞠躬行礼如仪,恭顺回道这就去办。要办的事有许多,依着人间的规矩,三媒六证,盛礼下定,都是必须要走的章程,只是不知这个下定的定礼,该要送往何处?幽冥遣魔使来问,但生沉吟良久,回说送去你叔婶家中。 你叔婶已在梁州附郡下的一个小县邑落脚将近两年,堪堪站稳脚跟。叔父多次偷偷请人往降山探你下落,而你与来人一再错过,两年之间,他终究不得你一点消息。每到暗晚,思及你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他便要偷偷落泪。还有几回梦见过你,都不是什么好梦,他心内伤惨,暗里认了你已横死路上,寒食冬至烧纸给哥嫂时,也偷偷烧一份给你。 这日,家中忽然涌进一帮人,送来叫人瞋目的重礼,说是要聘定你,带回家中做掌家人。叔父与婶娘都叫那重礼惊得心头发颤,还是婶娘转得快,快快将打头押礼的那个老头请进家去吃茶,殷勤备至,嘴甜甜地套那老头话。 老头此番前来,打的是陆家公子的旗号,甫一提及,婶娘便失声嚷道:呀!不是说陆家公子两年多前便、便死在山匪乱刀之下了么?! 听闻此言,周遭人均是皮肉一紧。 老头慢条斯理回道:是倒是遭了匪,受了极重的伤,不过捡回来一条命,将养到此时方才好些,不然,还要来早哩! 婶娘还是疑心:既是如此,为何他不亲自过来? 她又不是没见过他那副急色的模样,真能动弹,还不飞也似的过来把人卷走?! 老头笑了一声,笑出了一点知情识趣,还有一点暗昧:我家公子寻遍千山万水,前些日子才寻着令侄,此时正是情浓,不忍分离呢…… 叔父听闻此言,立刻打断他的话,急着向他讨你下落:柳桥、柳桥此时在何处? 老头端起茶盅,啜一口茶,并不看叔父:当初不是说好的么,下定之后便是买断,两边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依老头话里那意思,叔父问也无用,谁会告诉他! 婶娘不动声色地捅了叔父一下,让他闭嘴,他偏不闭嘴,这次他胆儿倒肥了,一迭声地说这定礼他不要,请他们把你还回来。 老头又笑了一声,淡淡说道:道理不是这样讲的,人既已在我家公子手上,那必定是什么事体都干过了的,这礼,你们若不收,亏的也不是我家。人么,准定是给不了你们了! 叔父叫老头这几句话气得面色发白,浑身打颤,他说不出别的话,只恨自家当时懦弱,做不得主,此时再放狠话也不中用,人家连人在哪儿都不肯说,他又能如何? 婶娘生怕跑了这单生意,急急将叔父挤过一边,接口说道:这家我做主,他说的话,老丈不必放在心上! 老头点头道:还是你家夫人会做人些,罢么,到底得有一人出头说一说两家该怎样办这桩好事,不如就让夫人做主来谈吧。 叔父还要争说,被婶娘一个眼色压住,又被她家两个远房亲眷挟了出去。 赶走了叔父,他们两人就事论事,就买卖谈买卖,说得且是高兴,把生辰八字配好,老头说了几时上门迎人,又说了因两家隔远,到时就不请他们二位到场了。 婶娘巴不得,讨好地笑说道:柳桥既已在陆家公子身边,那要办事还不是方便,看定日子,便是今日洞房也是可以的嘛!说罢又笑,边笑边搓手,像是想去验看定礼又不好意思。 老头知她心意,也就顺水推舟道:夫人倒是个爽利人物,定礼就放在前院,此时也该验看一番,省得后头出差错。 婶娘陪着笑脸,慢慢站起来招呼一声,让他且在正堂稍坐,她去去便回。 那定礼此时已一箱箱打开,摊在光天化日之下,金银宝货炫人眼目,看得婶娘喉根发紧,一个劲地咽着唾沫。见到那大得惊人的红宝蓝宝,她还要拈起来对光照一照,攥在手中不愿撒开,就跟她身上肉一般。 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便是你的卖身钱。卖身钱又如何,早两年便该将你贩出去了的,等到今时今日,还以为没戏了,谁曾想那半死鬼陆公子居然还是个老实头儿,人都在他手了,他还要给送钱的! 嘿嘿。 婶娘开始暗里盘算这么些东西该如何存放,如何不惹人的眼,战事平定后如何买田置地,她也要过一过三茶六饭都让人伺候的好日子! 买卖讲定,双方各自欢喜,只有你还不知道,自己又被贩了一回。 第19章 婚娶 他们上你叔婶家下聘的那天,是个罕见的好天,初冬时节的暖阳透过窗棱照到你双眼上,晒得眼皮微暖,本来不想醒的,晒过一段,你觉得刺目了,终于还是忍不住睁开眼。 但生不在。 你费力起身着鞋,慢慢挪下床,想去寻他。 他在身边的这段时日,你不再惊梦,但梦越发不像是梦,像是世外桃花源,静美又空洞。 这是你吸食他血肉的后果。你不再觉得饥饿,也不需再进人间吃食。周遭乡邻都以为你要生生饿杀了,没想到你又不死,面色居然还好看了些,人居然还长了一些肉。 当然,这些都只是暂时的。 但生的血肉只能缓你一时,缓不了一世。 你食他血肉,是会上瘾的。 若不用魔域之法让你死而后生,过不多久便是你死期。 第31章 但生。 你喊他。往时他若是在,定会应你一声,再从不知何处踱出来,站到你面前,有时还会抬手探一探你额头,看看是否还有热症。 连喊几声都不见他应答,不知怎的,你心内有些发慌,便又慢慢挪到门边,推开房门,想看他在不在屋外场院。屋外阳光烂漫,撒满你一身。你大约有半个月未曾出过这扇门,此时感到那阳光无比刺目,简直到了晒痛的地步。那时你还不明白为何自己耐不住这阳光,明明那样明媚。往日里你最爱便是这样天气,出门采药也好,上山摘野栗子也好,都能闻见叫日光晒暄了的叶子的气息。 实在是太痛了,你终于忍不住缩回屋内。才刚走这不多的几步,你便累得发喘,坐到桌边缓了数息才缓过来。坐过半歇,你又犯困,趴在桌上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这回这梦颇为不详。你先是梦见那晚那扇朱漆大门和那连绵不绝的殿宇楼阁,后来又梦见那个枯瘦老头,他站在那空阔阴森的大殿中央,一步步朝你紧逼而来。但生也在梦中,他挡在你面前,却被那枯瘦老头一剑刺死,血流了满地。 你生生哭醒,睁眼却见但生就在面前,他双手将你搂定,轻轻拍哄道:只是个梦。不怕。 半年多来被梦魇扰得不堪,加上身上断不了根的病,你从内到外透着一股倦意,你问他: 我这病,是不是再不能好了? 他答说只是梦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你不必多想。 你说要是能倒回头去就好了,宁愿自己六岁那年就随爹娘一同死去,后来也不用吃这么些苦头。本以为来到栗园村总算是有段好日子可过了,谁想又有这些事。 你问他:世事能倒流么? 他不答。 该如何跟你说,一旦起头就再回不了头? 你等不到他答,又睡过去了。 灵蛟一族当时便说过,梦不是不可破,只是破梦之后接踵而来的魂梦颠倒,却不知凡人能承受几分。万一过不去,梦主便会错乱,再也分不清梦境与现世。你如今这模样,正是错乱的前兆。 不能再等了。 你的死生去留,但生必须做出决断。他终于定下决心,要在今夜与你成事。 幽冥地底为着魔主这桩婚事,已忙碌了许久,今夜戌时初刻便是选定的吉时,人间与魔域重合的吉时,百年之内不出百日,正是恰好。 既然戌时是吉时,那酉牌时分幽冥地底便要来人将你接走。 那时异乎寻常地静,栗园村仿佛整个睡着了似的,连狗都不叫。一队人寂静无声地在村内穿行,也是宝马香车,彩绣辉煌。这么些人进了你住的屋内,你都不知道,只是贪睡。为首那名女娘轻轻将你摇醒,你惺忪睡眼看着她朝你盈盈拜下,又听她说:贵客该起身治妆了,不然错过了吉时,奴婢们便要挨罚。说罢,她轻轻一拍手,几名仆婢在你面前一字排开,手上端着衣饰、鞋履、盥巾等物,预备伺候你洗漱更衣。她们静默地各自忙着,没一会儿便将你收拾妥帖,你甚至来不及推拒。 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在睡倒之前,你勉强开口问她:你们是谁? 女娘笑答:我们只是底下人,我叫绛瑛,她叫未姜,她叫皎月……都是来伺候贵客上轿的。 上轿?上什么轿? 你糨糊一般的脑子将这俩字筛了出来,心中总觉得有何处不大对劲,但脑子实在是转不动了,只依着本能加问一句。 女娘笑道:今日是贵客与我主良辰,我主大宴宾朋,此时依着人间习俗,正在家中等着贵客呢。 良辰?我未曾与谁家定下婚盟,又何来良辰? 她听你说到了关窍处,又见你挣扎着起身想要避走,便上前将你拦下,姿态无比谦恭,下手却不容拒绝。她双目瞧定你,没多长时,你就迷在她双目中,愣怔住了。 狐魔最擅惑人,注目而视,四目相对,无人能躲。 她看你眼神逐渐迷离,显见是被自己惑住了,就轻轻松舒出一口气,打个手势让人扶你上轿。 你人都被他们架到轿上了,却在最后时刻用尽全力扒住轿门,不肯进去,你问她:你们要带我去往何处? 她笑,并不正面作答,只说送你去个离苦得乐的好地方,在那处,众生不及你万一。 你说:我不愿去。 她笑,这可就由不得贵客了! 那车轿将你颠入,车门闭锁,载着你于暮色中疾驰。 时值昏暝,车轿过处,亮起一片莹碧的光,无数巴掌大的小人儿随车奔走,边跑边唱喜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唱的居然是《桃夭》。 你听车外一片歌声,反复吟咏那“之子于归”,骇得不能自抑,颤声喊“但生”,喊“但生救我”。怎知你那“但生”便是今夜这婚娶的主使? 过了不知多久,车轿停下,那叫绛瑛的女娘再度过来,将你迎下车,趁你昏沉之际,她拿了一块青布在你眼周绕过一匝,将你双眼蒙住,不叫你看见周遭景象。 看不见了,你更加慌、更加怕,站定了不敢往前。把手要扯眼上的布,只是扯不掉。 她催你起身,说我主正在前头等着呢,还请贵客移步。 你说请她解开覆在眼上的这条布,她笑答这是此地风俗,让你不必惊怕,且往前走几步,到了地方我主自会来迎。 第32章 周遭一片均是清脆童声,吱吱喳喳地催着你往前,嘻嘻笑着说若是再不走,就要误了吉时了。不知是谁推了你一把,你一个趔趄,直直栽进一副怀抱当中。 你看不见这副怀抱的主人,也看不见自己。此时你们身上都着帝青色喜服,若不论其他,看着也是好般配的一对儿。 帝青也叫帝释青,是青至发黑的一种色样,相传此色为佛陀身上宝珠幻化而成。在幽冥地底,那是魔主才堪用的贵色。 但生以“魔后之礼”迎你,难怪亚父心不平。 此刻,亚父正一脸阴沉地看着你从但生怀中挣脱,立稳,敛身致歉。又看他人还未醉,心先醉去,搂着你不肯撒手。 戌时已至,幽冥地底今夜光焰大盛,烛照之下,但生见你今夜妆起,别有风致,为免唇色太过苍白,绛瑛还着意为你涂了一层玉红色的口脂,一张脸上,只这唇便极勾人。你与他站得近,他又喝了不少,此时嗅到你身上淡淡苦香,一颗心迷乱起来。他捏住你手,将你牵往结起的青庐。周遭一片贺喜之声,听得你胆战心惊。 你们同坐青庐,受万魔朝拜。万魔喧哗,那声浪几乎要将地底掀翻。 但生一直捏着你的手,不让你从他身边脱逃。 这之后,又有人将你送上车,不知要往何处。 辗转多时,车驾终于停下,绛瑛复来将你扶入房中。你哀哀求告,请她将眼上覆巾解开,她又笑,还是那些话,稍停一歇,似颇感慨地对你说道:我主待贵客这份细意熨帖,真叫人羡煞。夜已深沉,请贵客在此安心等候,我主稍后便到。 她们为你换了一身轻便衣物,这就悄声退走。此时四维阒寂,静得如同死过去一般。 婚仪过后是什么?还能是什么。便是洞房花烛了。魔主这场婚仪,已将人间的催妆、障车、转席、坐鞍、撒帐都免去,只剩合卺酒。 第20章 花烛 但生回房之前已然微醺,心中挂着你,这一路走出了百般滋味。他进来时,你正摸索着从床边走开。你总觉得这时刻的床榻不是什么好物事,须得远离才好。最好能缩在屋角或是哪个不易叫人发觉的角落,静悄悄地把自己藏没了…… 你又扯了扯眼上那块覆巾,用力扯,还是扯不去。这巾子也不知是用何物织成,牢牢贴附在你双眼之上,不透一点光。此时此刻,你已有了砧上鱼、案上肉的焦惶,一心想着要到角落里藏好,双目已不中用,还要走,就只能伸出一双手在身前探路。 一只手将你双手截住,另只手拦腰一带,你和他一同栽到床榻上。那手那样大,大到只手即可轻而易举地将你双手环紧,你那腰身仅只一捻,还不够它张开一卡…… 世上没有哪个女娘能生出这样双手。这手分明属于那类特别高大健硕的男汉。 你被吓懵了,全身僵住,连声儿都发不出。 自打你上响应出那个“好”字,但生就以为你是愿意的。若是两情相悦,那此生此夜,就是良宵。他含一口合卺酒,贴唇喂给你。 今夜惊过了头,你的热症再度番上来,身上火烫,他两片冰凉的唇却在此时缠上来,喂进一口温酒。正是这口温酒让你吓破了胆,一声惨嚎从你喉中迸出——但生!! 但生顿了一下,凝神看向身下蜷作一团的你。你哭得那样惨。大颗大颗的泪洇湿了眼上覆巾。他听你语无伦次地喊着但生,要但生救你,要但生带你回家。 此处正是你家。以后千万年的岁月,你都要在此处安身。你还能回到哪处?人间已容不下你。日光会将你晒成飞灰,月光亦不够温柔,月华盛时,一样能把你照痛。 你要他救你什么呢?他正是在“救”你。 你哭得喘不过气,竟至于哭晕过去。 他恰到好处的欲焰,被你浇熄。 谁也不曾想到,魔主的洞房花烛夜,竟会是这样一个惨淡收场。 你在屋内的动静已将绛瑛等一班大魔扰来,开始他们以为是魔主欲焰蒸炎,不肯节制,后来见他满身落寞地开门出来,就知事已不谐。 绛瑛迎上去,有些无措,毕竟事涉风月,不可说,又不可不说。 我主…… 她颇为艰难地接着说下去:贵人今夜是初次,有些怯意也属寻常…… 他一抬手,让她不必多言,思忖片刻,又说:你去。守得他醒,再报我知。 她以为他要走,却又见他站在门外,不知在等些什么。 想魔主这趟情劫坎坷如此,对家是个凡人不算,还不愿要他。他在人间小意温存、体贴入微地守了那对家这样长一段时日,到了婚娶之时,还是这般半生不熟的,连碰都不让他碰。 渡情劫的,不论神魔妖鬼,都可怜得很吶! 亚父派在魔主身边的眼线,此时递来消息,说是魔主与劫数两情不谐,竟至不得成事。这已远远脱出原先盘算,叫他一时焦躁。他想去寻但生劝说一番,念头才刚冒出,又深觉不妥。这样事体,便是生身父母也不宜直言去劝。这个节骨眼儿上,能去当说客的,只有心魔。它到底是魔主一体生出,即便魔主暴怒,动手要杀也杀不灭。养兵千日,用兵正在此时。亚父将吃醉了酒、正在呼呼大睡的心魔扰醒,附耳说过一篇话,听得那心魔频频蹙眉。末后,它说,行吧,这事儿还非得我出马不可。但生他活够了,我还没活够,待我说他! 第33章 心魔寻到但生的时候,但生正在饮酒,显见是在借酒浇愁。它拍他一下,开口就讨嫌:哟,不是洞房花烛夜的么,怎的独个儿在喝闷酒,你那心肝儿不叫你碰呀?就跟他说你是栗园村守着他的那个“但生”嘛,说不定他就肯了呢? 即便是栗园村那个但生,也成不得事。在你眼里,栗园村那个但生是长兄一般的人物,可求托庇、可求护佑,只是不能求爱,更不能求欢。就算你答应要跟他走,他予你庇护,你能给他的,也就是在吃食和用药上为他尽心竭力,更多些,需要用命的时候,你能毫不犹豫地为他舍命。顶多就到这儿了。你对他的心,始终无关风月。 但生知道,不过他向来自矜,从不愿意认下,又或者说是觉得你心性未定,只要能似那蛇妖一般厚皮涎脸,说不定你又能对他生出别样心思。加上前段时日,你应的那个“好”,令他对你有了绮思,能忍到今夜,实属不易。 心魔来之前就已听了全套故事,它此时说话,不算瞎掰,半虚半实的话,亦足以戳穿他心窝。 他不理它,它也不当意,自顾自坐下,拿杯给自家斟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再来一杯,又是一饮而尽,接连三杯之后,它那张杂嘴张开来,头句话还颇有道理:这些时日,我悟出来一个道理,六界之内,神魔妖鬼人,均要各安其位,各司其职。但生,你的位子在幽冥地底,你的职守也在这幽冥地底。如今天界将覆,人间载灭,还有谁能把这危局撑起? 心魔卖的这个关子,但生心知肚明,只是他心绪不好,不想接话。被抛撇在一旁的心魔,似是早就习惯他这半日不应声的哑巴脾性,早就学会自己接应自己:天覆地载,日月乾坤,千万年来天道运行从不出差错,这回那幽冥地底通往人间的裂隙,是天道罕见的差错。错也错了,改好就行了嘛!它说到此处一个转折:可天道改不了,只能硬生生用六界顶上去。但生,你这幽冥地底,是最后一道截线,天道要你守住,哪怕屠戮遍地,尸山血海……当年平灭妖鬼之乱时,六界折损不少,如今留存下来,还有战力且能担此重任的,也就是你了。 但生问它:谁说与你知的? 它心虚道:我自己悟出来的。 但生又说:上次在南天之极你还半点不晓,如今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当真不似你作为。 它叫他说臊了,忍不住要恶语相向:你爷敞开天窗和你说亮话!天道就是那皮条客,觉察到你心乱,便造出一个劫数来送你,此番你落入彀中,说不好将来会不会为着你那心肝儿自毁长城! 说完还意犹未尽,还要添油加醋:你那心肝儿叫但生救命你便怕了么?怕,把口儿塞上,堵得他出不来音儿,就好下手啦!哦,不塞?想是情事浓时的情声甚是催情,你舍不得! 但生一脚将它踹翻,它弹起,复又踹翻,反复数次,它朝但生啐了一口吐沫,捂着心口痛骂:呸!你爷也好与你说清白了——为何偏偏选在今日与他成事,你心里没数么?!过了今日,你再与他走风月,走到烂也无用!此刻正在亥时初刻,你再不去,过了时辰便到明日了!你去不去!不去我便去!好赖我也是与你一体生出的,你下不去嘴我来! 话音才落它便脚底抹油——溜出了好远好远,边溜还边把那张玉树临风的皮相披挂出来,还要一路碎嘴:瞧你心肝儿那小身板,铁定不爱你这样压得死人的,须得似我这般,高高瘦瘦,长得还俊,看着爽心,搂在一起也刚刚好…… 这话说的就过头了,但生雷霆一怒,险些捏爆它喉管,幸好亚父赶到拦下,不然即便是与魔主一体生出的心魔,今番也难全身而退。 亚父待但生怒气平下,才小心翼翼地探问:……它话虽糙,也不是全无道理,我主心意究竟如何,还请早做决断。 还要再去么?再去如何成事?用强? 但生长久无言,亚父斗胆问他:绛瑛有狐珠可用,是否…… 他不答,不答便是不要。 又问他:魔域之中也有那能舒缓心神的药,要不要…… 堂堂魔主,都到了要靠旁门左道来走风月的地步了么? 他又不答,又是不要。 亥时初刻过去,更漏又下一层,余时无多,但生与你,待要如何? 绛瑛此时来报说你醒了,正闹着要回家。 但生来时,你正与围定你的几名女娘打商量,想要用自己身上不多的一点钱财买通她们,想她们放你走。许是头一次干这样全无把握的买卖,你话说得磕磕绊绊,显出了拙。 她们垂头抿嘴,笑做一团。都笑你痴——在乱世当中存身的那些小小伎俩,如何能拿到这处来用? 人间的金银宝货,于她们毫无用处,你买不动她们的。 有一女娘多嘴,嘻嘻笑着要你安心留在此处,还说你是我主三媒六礼聘来的,多少金银宝货运到你叔婶家中,那浮财足以买下半座城了。 你听了半晌不言语,乱透了的脑子里隐隐浮上一个念头:我是被卖进来的么?谁把我卖了?叔父与婶娘?若真是卖了,那要是能凑足赎身的钱,是不是就能家去了? 你问那女娘:贵家主花大价钱将鄙人买下,实在是桩折本买卖……那个……贵府可要人看病问诊?…… 那女娘笑得泪都出来了,她答你:贵人此时该改口叫“夫主”啦!说什么“看病问诊”,正是说笑!我主花费心力,难不成只为了寻一名诊病的医者么?六界之内,医者多如过江之鲫,为何非你不可? 第34章 另个女娘接口说道:你这话也不甚对,若是相思症候,可不是只有他一人能医么? 她们彼此间对了对眼神,又是笑作一团,笑得你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们见你羞了,还不肯放过,且笑且说:要你看病问诊还是治那相思症候,我们说了不算,须得我主说了才算数! 绛瑛在外间听内中闹的不象样了,就赶忙进来将那一群围着你笑得花枝乱颤的大魔驱出去,将所剩无多的“良辰”留予你和但生。 第21章 事成 周围一片娇声呖呖,纷纷给魔主问安,乱过一阵,就是静。 凭着直觉,你知道他在走近。越走越近。你想到刚才将你拦腰掐住的那只手,一阵瑟缩。此时非开口不可,否则你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了。明知希望微渺,你还是硬着头皮说起了全不相干的事。至少与他将你迎回地底的本心不相干,他本就不是要你来做什么医者或是庖厨的。方才那群女娘的话说得再清楚不过,将你“买”回,是花了大价钱的,你还不起,就别再指望其他路子了,你的路只有这一条。 你求他放你回去,拙嘴笨舌地说着不知他把你买下花费多少银钱,且容你日后慢慢将数目存够了,添点利钱,再还给你。都是老调,与方才说与那群女娘的话并无不同。都在指望用“钱”开路,或是“破财免灾”。 你话里话外的惶恐,不知但生听出来没有。他见你小心翼翼地寻着退路,眼上覆巾犹见泪痕,心中爱到几乎生出了恨。恨的背后,伏藏着贪与馋。妖魔天生重欲,遇到心爱之人,往往要吞吃入腹,绝不让外人沾惹。一日不吞,便一日不觉餍足。他说他予你庇护,要你随他走,那含蓄之下的深意,是朝夕相伴,是以身相许,是与他走风月。你要么别应,应了他便当真。在魔物看来,所有的欠与偿,都得恰好迎合他心意,你的偿仅只是钱财或是医病看诊甚或是烧菜做饭,那都是身外物,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你给他的偿,他觉得轻了。你说了那么多,他都不言声。但你知道他就在近旁,并未离去,似是在等你给出一个能让他满意的偿。 说实话,由六朝至隋,大乱之后,礼秩渐弛,人间不是没有男子嫁予男子的先例,就是做外宠的不少,甚至就在你叔婶家隔邻,都有被贩去做这营生的。你都见过。只是从未想过这事还能到自己身上。别说没想过婚娶,便是真要往婚娶那条路上走,你要的也是那寻常的男婚女嫁,找个不嫌弃你家无余财,人物善良,与你说得着的,两人扶持着过完余生。你实在是想不出自己男当女嫁,唤另个男汉“夫主”是怎样一副光景。因了这层,你除了钱财医术,拿不出别的、他想要的出来给他。你们两个,在这件事体上总是交错而过。 更漏再下一层,这次是真的到了时日的尽头。但生若不动手,你半个时辰之后便会湮灭,这次连轮回都入不了。你系天道偶然得来,湮灭之后不复再有。天道会否再生出另个劫数,谁也不知道。若是再来,但生也不会似现时这般沉沦。曾经沧海之人,再不会回头去寻三千弱水。但生已回不了头,他只能捉牢你,用他的办法留住你。 他再度掐住你腰的时候,你还叫“但生救命”。 可但生恋你入骨,病入了骨髓,只等着你救命呢。 他握住了你的脚踝。你疯了一般踢腾,想要摆脱那手。那手烙铁一般钳制住你,通天彻地的一片黑暗当中,被覆住双眼的你,对万物的知觉只剩下那只手。后来又加进一根舌头,舌尖无所不至,所到之处,你犹如一颗甜糖向火,渐渐被它熔去。他堵着你,用嘴或手。你在他的堵截之下渐至灭顶。还是怕你疼的,非得到你情动之时,他才一下将自己楔入。你们连在一起,他起伏翻覆,几乎将你捣杀。 更漏残时,他在你身上留下一片情咬。你泪已流干,人已昏去。 整个幽冥地底都知道,但生与你走了一夜风月,转天大魔都来向他道贺。他神色平静,只在宴饮之时,眼角余光止不住地飘向后殿。他知你在那处昏睡,亦知你自此以后再也飞不去,他会将你捧在掌心,一口一口将你吃干抹净。一思及此,他便一阵心热。 那统御幽冥地底的万魔之主,终于得到了自己牵恋之人。 彼时你正在做梦。你已许久不曾梦见胭脂。这次你喊她好久,她都不来。倒是给你留了一封信。信上字迹歪歪扭扭,写的是:伯劳食梦。若要我来,打两个同心结挂上树梢。 伯劳是灵鲛一族豢养的食梦兽。若要破梦,就将伯劳放入梦中,这异兽所过之梦,片甲不留,不论是美梦噩梦,全都采食干净,梦主的梦从此清净到了荒芜的地步。 你不知何为伯劳,你只看到要挂两个同心结。这东西是细手工,编起来且是费时,等你编好挂起,梦都快散了。 真正将你梦搅散的,是周遭压低到近乎耳语的语声。一把声说:我主本不是贪欢之人,今次为何如此不知节制?另一把声接道:能节制的,便不是心爱,真正心爱的,一旦得手,哪里还肯放手?复又听见有人吃吃笑,又一把声将这些语声笑声都压下去,渐至无声。 你眼上覆巾被人解了下来。刺痛的双目忽然被凉药一激,从眼一直凉入心扉,你缓缓睁开眼,看到绛瑛。 她问你:贵人醒了?可要用些粥食? 你没留意她已改了口,不再呼你为“贵客”,而是“贵人”。 第35章 她见你摇头,又问你可要沐浴? 你还是摇头,半晌,你哑着嗓子问她:既然你家家主已遂了心愿,可否放我归家? 她苦笑道:贵人怎的还想着回家?这处便是你家,我主与贵人是明媒正娶,不是淫奔成婚,既是入了家门,就该将心思收好,多顺着我主,让他好好怜你。我主家室豪阔,多的是想要缠他的,你就不怕那班狐媚将他爱宠分去?此时正该趁他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将他抓牢! 竟是教你争宠…… 你回她:那些与我不相干。我只求他快快把我腻烦了,早些放我走。 她听你这话,一阵气闷,不知该如何劝起,只觉你这人真是怪,不论人间还是魔域,碰到这样境况,想得条好路走,不都是这副手段么?眼下在这幽冥地底,你不傍牢了魔主,谁给你做靠山?!似你这等,魂魄都要依附魔主才得以存身的,除非得了魔主抬举,不然哪个大魔看得起你?你走又走不脱,将来若是沦落,连那最低等的地魔都敢欺你哩!真个不知好歹! 她一边腹诽,一边忍不住溜眼到你颈间几枚情咬上——我主下嘴不轻,那情咬深红带紫,好几日都下不去的,便是情动,也做得过了。 罢。 之前是得不到,既贪且馋,现下得手,尚且还在新鲜,谁知过段时日还是不是这样爱呢。这是你与魔主的因果,她一个底下人,管不到那么宽。 她深叹一口气,轻声对你说道:方才贵人未醒时,我主差人送来七宝,……是昨夜的赏,凡是我主幸过的,都要给赏,尤其是伺候得好的,赏的更多…… 这么说,昨夜你还把他伺候得挺好?看那七宝都快把屋内堆满了。 什么叫伺候得好? 你气得唇舌间涌上一股腥甜,起头你以为是自己的血,后来回想,似乎是昨夜你们纠缠时,你咬破他舌尖,他咬破你下唇,两边的血混到了一处。 这也叫伺候得好? 你身上都是他情咬,他后背都是你抓痕。 这也叫伺候得好? 好啊。当然好。妖魔就爱这样带血的走风月,不然不足以表他心爱。 你说你不要。要了也无用。 她说我替贵人收好,日后说不定用得上呢。意思是你别以为总能像现下这般荣宠不衰,到了爱驰时,你便会知道金银珠玉当真是好东西。至少它们能为你“买”来一时安宁。 你说不必收了,不是要赏的么,那便赏我回家一趟吧。我想回去看一眼。只一眼。 她说,这个我们底下人可做不得主,我主么……此时正在新鲜,更不会放你去。 你垂头闭目,再不开言。 暗晚时分,但生过来看你。他来之前,她们又为你蒙上覆巾。你问她们,这物还要再蒙多久?她们答说,按此地婚俗,要蒙到贵人收心为止。 收什么心? 就是贵人不再总想着回家了,那便能摘去。 照目前这境况来看,且有得蒙了。 第22章 讹骗 昨夜一场情事已耗干你心神,此时无力再与谁争短长,她们要蒙,那就蒙去吧。覆巾蒙眼的一瞬,昨夜种种不堪尽数回笼,你一颗心猛地一缩。还是会怕的。深深深深的怕。怕再来一次。你甚至怕她们撤走,怕她们撤走后那无边的静,怕静之后忽然掠过来的那只手。怕那根舌头。怕他唇齿。怕他不停不歇的纠缠。 你不知他停在外间,正在看你唇上那一缕新伤,看得如痴如醉。看够了,他才慢慢踱进来,坐到你近旁。想到昨夜你连唤“但生”,不知怎的,他居然连自己的醋也吃起来。只听他沉声问你:昨夜听你唤“但生”,这但生是你何人? 你和他由昨日至今朝,面都没见过,昨夜只听得他那难抑的喘息,并未听过他言声,此时忽然开言,吓得你当场弹起,向旁躲避,他一把扯住你衣角,要你答话。 你犹豫了半歇,答说他是我兄长。 他不满意了,说你胡说,明明你父母早亡,阖家只余你一人,又从何处得来这“兄长”? 你说是你认下的。 他说再不讲实话,你那但生命在旦夕! 你颤声问他:你把但生如何了? 这句话问的真叫催情。 怎么?他于你有多重要?重要到你愿意以己身来换他一条命么? 他屏住气息等你应声,久等不得,便有几分不耐:说话!我问你可愿以己身换他一条性命? 你低头不语,泪落纷纷。半晌,你应了一个“愿”。 他攥住你衣角的手一颤,这个“愿”字,让他无比餍足,从此几乎迷恋上了这类在他看来无伤大雅的小小讹骗。被揭破之前,他一再地用“但生”来让你就范,从而收获双倍的餍足——你怕“但生”死去,他胁你时,你总是默不作声乖乖依顺;“但生”对你如此重要,重要到愿意忍下一切,你必是恋慕他的,只是嘴上不肯说。 自此往后,拿但生来讹你,从不失手,于是他渐渐上瘾。 今夜,“但生”这道法门刚被他诈出来,他要用来试你能忍到何种地步——挑起你下颏,舌尖轻轻舔过你唇上那缕新伤,你稍一挣动,他便把“但生”搬出来:不是说任我施为的么?再敢动,就把你那“但生”捉来,当你面杀掉! 你果然比昨夜乖顺了许多,他将你双足环上腰身,直狂了一夜。 第36章 接连几夜,你在他身下死去活来。 他终于肯离去时,你已是一副繁花落尽的颓靡模样。 幽冥地底都在盛传,魔主的新宠不言不笑,总是闹着要回人间,偶尔听他与魔主争吵,魔主用“但生”胁他时,他却又委顿下去,再不言声。有那不知状况的大魔心中暗暗稀奇:“但生”不就是魔主名讳么,怎的还拿自家来胁那新宠? 终于有天,一名服侍你的女娘说走了嘴,其实她说的并不多,只是你被她一句话点醒,忽然就通透了——在此之前你从未想过,但生与他,是同一“人”。 那夜他再来纠缠时,你迟疑着唤了一声“但生”,他顿住,你于是明白那女娘说的是真的。他与“但生”,果然是同一“人”。 但生…… 你哽咽着问他:你为何要骗我?为何要欺我? 他静默无言,只把手探向你眼上,将覆巾取下。你终于见到他。他是但生,又不是但生。 他比但生高大得多,那张脸比但生俊气得多,声线也不同,难怪你认不出。 这当中最可惨之处,是你以为但生是个“好人”,以为他是你荫蔽,能为你挡掉所有邪魔外道,你依在他造就的一片阴凉之下度着岁月流年,无比心安,你还天真地以为他不图什么,却不料他要对你做与它们一般样的事。 从此往后,你再不唤“但生”。 他再来找你走风月,你不想要,此时却也由不得你了——你已离不得他,你的魂魄被他吸附,若是一天不走风月,你便从骨头缝里往外冷,冷到恨不能即刻去死,却又死不去。你悲哀地发现,这副躯壳极易被他挑弄,不需如何,只要舌尖与手,你便酥煞。他甚至会用你情动来迫你求他。你于是一天天自厌。 再过半月,大魔们惊异地发现你面色一日日鲜妍起来,颓靡中带着惊心动魄的媚色,显见是得了滋润的。 魔主对你,可说是专房擅宠,除了不让你回人间,便是你要天上的月,他也能依你。你却偏与他反着来,除了回家,什么也不要。 他问你为何定要回去? 你答他此处非家,你家在栗园小村,春季有香花,夏时有蝉鸣,秋节有甜栗,冬令有细雪。一年之间,四时变换,春耕夏种,秋收冬藏,那才是家。 他听后半晌不言,终于松口答应让你回去一趟,只是你需明了,例外之后,再无例外,今后你不能再开这个口,他也不会为你再破这个例。 你开心得眼都亮了,赶忙追问究竟何时启程,他说今夜子时去,寅时归。 你说那时刻乡邻们都在梦乡,不能道别,可否延至卯时? 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且去,到了地方自会有人等你。 你隐隐觉得似有何处不妥,又怕问得深了,他会把这“恩典”收回去,便不再多言,一心一意等着回家。 此时才申牌时分,离子时还有好几个时辰呢,你就迫不及待地拾掇起自己来——衣衫换回旧时样式,鞋履也是,家中入了冬,少不得要戴一顶风帽遮风。都预备好了,你便一趟一趟跑去看更漏,一陌一陌数着时刻,巴望早些到子时,你好回你那栗园村。他自答允让你回人间之后,便赌气不再找你,却又忍不住悬想你,隔三差五透过镜鉴看,看见你开心得团团转,醋得不轻,几次想要反悔,不让你去了,终于都忍了回去。 亥时末尾,有车驾来迎,去之前他们将你双眼蒙上,说是到地方了再解开。你亦不多问,心中所思所盼,只是早日回家。 那车驾载着你飞越尸山血海、幽冥鬼蜮,不知过了多久,车驾停下,放你下来,解开眼上覆巾那刻,你见到的,是个冬日暖阳下静谧安宁的小村。许是下过雪,村口那株栗树身上堆了几团细雪还未化掉。 不是说子时来,寅时走的么,怎的看来像是午时的光景? 你心内那一丝不安渐渐大起来,似浮在水上的葫芦,怎么也摁不下去。 啊呀!这不是柳桥么!他婶儿!柳桥回来啦! 耳畔炸响一声惊呼,你张眼一看——竟是吴婆! 她咋咋乎乎迎上来,拉起你手上下左右看过,边看边说:天爷护佑!你可算回来了!自那日但生说要带你上州郡医病,都仨月不见了!瞧你面色这般鲜润,定是好完了! 乡邻们纷纷围上,一张张脸还是旧时模样,你心内的不安渐渐被这一个个鲜活的人抚平。他们东一嘴西一嘴地问你状况,你应接不暇,一大帮人将你簇拥至老夫妇家,老妪听见招呼出来一看,看到了你,又是一阵久不相见的惊呼,她硬拉着你进家,摆上果碟,这就要去给你做饭,还说要做你最爱吃的一味汤水。你一张张脸看过去,看这凡尘俗世中待你好的一班人,心中满是再不能见的酸悲。老妪做了满满一桌饭食,邀四邻同用,你们坐在一处说说笑笑,说家长里短,说今年收成,又说昨夜那场雪好大,明年许是丰年。你听他们说得热烈,不觉竟已潸然。乡邻们见你下泪,都惊住了,纷纷问你可是有哪处不自在。你背身抹去泪水,扮出一张笑脸来,引着他们往别的话上聊。 一餐饭吃净,四邻俱各散去,留你在老夫妇家中暂歇,老妪说一会儿吴婆要带人去替你扫屋,你那屋仨月不用,落了浮尘,须得扫过才好进去住。你说不必费心,略坐一坐你便要走。她问你要走哪处去,你答不上来,她就让你不必这样急,待她将今年新酿的酢打些送你尝。听到这新酿的“酢”,你心猛地一沉——老夫妇俩是从东边过来逃难的,从不曾酿过酢……你又想到子时至寅时正是天地间最暗的时刻,绝不会有这样明媚近午的天色,你额上沁出了一层凉汗。 第37章 这不是你那栗园村。 那这是何处? 此时你回头再看老妪,猛然发现她面上僵硬,眼窍发黄,手上缀满了斑,你是医者,一眼便认出,那是人死之后发开的尸斑…… 你惨叫一声拔足狂奔,呼呼风声掠过耳边,天色越来越暗,终至成为一片浓稠的墨黑。 你本都死心了,打算再好好看他们一眼,再好好把这巴掌大的小村走一遍,就认命去那处,再不提回来的事。可如今还有那些人么?还有那巴掌大的小村么? 你放声痛哭,哭至气息壅塞,晕厥过去。 第23章 偷期 栗园小村是但生送你的“恩典”,这事他一直瞒的挺好。今次也一样,若不是亚父在当中做了一个小手脚,他可瞒你至天荒地老。你对这些假人假物一无所觉,还打算仔细藏起一份作伪的美好,在往后暗无天日的岁月中偶尔拿出来回味:看到手上一只暗绿茶盅,便就想到家中已届春日,流过村边的那条河上,浮冰都化尽了吧…… 谁知都是作伪得来的。 只要是作伪,就总有穿谎的一天。 亚父自作主张将你对人间的想望毁去,这举动触了但生逆鳞,他要动手清算了。亚父不怕他清算,反正他自认坦荡,作为幽冥地底的元老,他眼见着但生对你有那不可自抑的苗头了,就敢犯颜直谏:我主,这般优柔可不似您本性,若定了心要将他收用,便要将他关在地底足足三年,一日也不能少,否则前功尽废!如今时日还未过半,您就动了放回去的心思,难不成还真能放他回人世?他已阴阳倒转,这么不人不鬼地活着,岂不更加受苦?您一日不毁去他对人间的想望,他便一日不能断念。如今下了一剂猛药,未必不是好事。再说了,他是您命定的劫数,弄回来了,做个玩意儿便罢,为何还想着…… 但生一掌拍塌了面前的一张条案,眯眼盯着跪在地上的亚父,盯得他汗出如浆了,才啐出两字:多事! 他在亚父这头啐他多事,重罚他;去了你那头,却也不说软话。他来时你还在昏睡。即便是在梦中,那泪也止不住,泪从梦里流到梦外,你睁开眼,愣愣怔怔地看着他,看了许久,自来之后,你还从未这样长久地看过他。末后,你问他一句:那些对我好的人,从未存在过么? 你绝想不到此刻他心中翻腾的醋意,是怎样将他酸倒,那醋意是冲着你和胭脂去的,他总觉得自家劳心费力想要讨你欢心,拿出来的也都是实实在在的物事,怎的就拼不过那蛇妖红口白牙的一句诳语?!即便这些人、这些物都是他造出来的,那又如何?你不也很想恋么?说什么从未存在过!那些假人对你的好难道不是实打实的么?!你还有何好嫌的? 他心中怨怒,见你默然掉泪,却又心疼。他伸手抚你脸,想为你拭泪,你偏头一躲,避开了。他那只手就这么悬在半空,和他说出口的那句话一样,受着冷落。 他说:还有我对你好。 你不知道,在他千万年的岁月当中,这是多丑的一句话。他知道,他把它说出来了。但那最关紧的真相,他却不屑分说明白,在他看来,特特为你造一处“桃花源”来哄你,就是做小伏低,非常丢丑,谁要挂到嘴边!况且,也不是所有的心爱,都要挂到嘴边的。 魔物与凡人,所思所想,天差地别,你觉得他骗了你两次,一次是但生,一次是栗园村,这样欺骗是将你心中指望跺在脚下,一下下跺得稀碎。他觉得你不领他情,还叫他吃够了委屈。 你们好久不讲话。除了走风月时,他情难自禁说的那些荤话,或是你被他迫着说的羞话,再无余话。 流言蜚语在幽冥地底飘来荡去,说的都是关了你两年多了,新宠也变成旧宠了,看样子,再过不长时日,魔主就该别恋了。绛瑛还是有几分可怜你的。她与魔主不同,她母家是凡人,父族是狐魔,对凡人看得比魔主清楚,心思也比其他大魔细腻得多,知道这样境况下,那受不住的凡人,是要寻短见的。这段时日,她守着你,一步不敢轻离,不是怕你真寻成了短见,而是怕你寻短见的举动惹怒了魔主,招来更恶的事。你都成了半个魔物了,过不多久,你便和他们一般,想死也死不成,现如今就是想死,也得先过了魔主那关。她常常劝你不要与魔主怄气,凡事想开些,千万别逆着他来。奈何你总也听不入耳。 那日,绛瑛听说魔主去了别处,不来你这儿了,她心中一紧,想的是不知消息可曾传到你耳中,你又作何想? 你心中全无想法,有的只是心死之后的平静。她进来探你时,见你正在编两枚同心结。她先是一愣,复又一喜,她以为你这同心结是送予魔主的,顿时心怀大慰,竟打算寻个时机将这事透给他知道。在她看来,魔主就是做个样子而已,为了气你,或者说为了不气着他自己。若你真肯将那同心结拿出来,当面送他,哪还有那些钻头觅缝的狐媚的事! 她哪里知道,你编这同心结不是给但生的。你在梦里编过,编好了挂在树梢,却不见胭脂来。如今你将胭脂当做是救命的浮木,奢想她能在你灭顶之前将你解脱出来。你也知道这是奢想,但只要还存一丝指望,你便愿一试。编好两枚同心结,握进左掌心,你躺到床榻上默念“胭脂”,渐渐沉入深不见底的睡梦之中。 胭脂来了。 她在烟波浩渺处,模模糊糊只见个影。 第38章 她问你如何就想起她来了? 你答不出话,于是垂头不应。 她游过来,又是贴紧你坐下。你闻到她身上一股浓香,又见她妆回从前那副艳帜高张的模样,便不好盯着她久看。她倒混不吝,两指捏定你下颏,一张脸凑得极近,那竖瞳逼视着你,看得你心头发毛,半晌,她缓缓道:怎么,有事求我? 你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双手无措地捻着方才捡来的一片落叶,她见状一笑,替你把话说了:想我救你出那处?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要让我吃哦!我要将你从头吃到脚!复又从脚吃到头! 你强自镇定,只是那微颤的双睫泄露了你的怕,她嘻嘻笑着搂定你肩膊,咬耳说道:你莫怕嘛,又不会真吃了你!只是与你在这梦中生儿育女,安稳过完一世,有何可怕? 她摸你,从脸摸到手,直摸进左手掌心,摸到那两枚同心结,速速抽出来塞进胸前:这两枚同心结我先替你收着,日后要入你梦也容易些。哎,你说,我们像不像是在梦中偷期? 你听她那“偷期”,脸都白了,不敢细想这背后又伏藏着何种祸端。 同心结是一条用你心意结成的界,在这条界线之内,伯劳是嗅不出你们的,也吃不掉这个梦。换言之,在这同心结内,她可对你为所欲为。 很快你便后悔了,她在短短数息之内将“两情相悦”走完,又走下聘放定,片刻之间就到了洞房花烛。那红烛高烧,喜床喜被一片都是红,红得你头晕目眩。她此时过来,宽衣下帐,紧紧搂定你。你早已见识过风月,不会不知她意欲何为。你死死闭牢双眼,不敢动,也不敢看她。她翻身骑住你,一双手从你衣领探入,四处狎游,游至下腹时,你终于忍无可忍拒止了她。不想她力气这样大,单手就钉死了你,你在她身下动弹不得,慌得要反悔,拼力挣动时,她俯身将你一边耳珠含入口中,附在你耳边媚笑道:你被他戏过了么? 你——被——他——戏——过——了——么? 那字音一个个被放大,反复填塞你耳道,你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整个人从内往外冒凉气,那颗心尤其凉,凉到了暖不回来的地步。你问她: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她嫣然一笑,手底下渐渐加力:我爱你呀,你若想男汉,我也一样能变,我们蛇族若为男身,可予你双倍的快活,你一试便知,往后还要上瘾呢! 你眼睁睁看她从冶艳女娘化身为俊俏郎君,想到了“饮鸩止渴”,又想到了“自作孽不可活”。此时后悔已晚了,你走不脱的。便是梦中也走不脱。梦中比梦外更可怖,梦中时辰流逝是由她定下的,她想快便快,想慢便慢,想慢慢慢慢狎戏你,你又能如何?她这风月场中的老手,无所不用其极,恨不能一次将你榨干。数月之后,她甜笑着对你说,她已有了身孕。 临盆那天,你被她挡在门外,她独个儿熬过了数日的阵痛,终于娩出一个小小孩儿。是个女娃儿。她将孩儿裹好抱出来,交到你手上。你手忙脚乱地接过去,心中又是茫然又是紧张,初为人父该要如何,你心中没有一点底。怀中小小软软的一团,就这么偎在你胸前,你凝神看她看了好久,看那小小一张脸上小小鼻梁高挺,眼睫长翘,似你又似胭脂,看她合眼睡着,梦中轻轻咂了咂嘴。看得入神了,你伸出两根手指头去轻捏那小小的手,那小小的手抓定你一节手指不放,你一颗心都要被她化去了…… 你与胭脂商量着,给孩儿取了名,大名叫素素,小名叫狗儿,因她是戌年戌月戌日出生,戌为狗,小名狗儿虽不好听,却也贴合民间为了孩儿好养活,大名之外总要取个贱名的风俗。胭脂本来嫌弃这小名难听,要改,后来听你拉拉杂杂说了一堆话,都是想孩儿平安长大,她自与你相识以来,还从未听你说过这许多话,又见你天天忙进忙出,总是围着她与孩儿打转,心思便软和了许多,也就随你去了。 在梦中,你与人间差不多少,都是身无浮财,如今添了家口,更是捉襟见肘,整日里奔忙都是为了身上衣裳口中食。狗儿还小,体弱多病又爱闹,你拉扯得辛苦,胭脂又帮不上什么忙——她天生一个妖物,除了扮靓惑人,从没沾过阳春水,家务事是不懂的,带孩儿是用蛇尾反复将孩儿抛上半空又接住,好悬没把你吓死!你不敢叫她带,出门时用条背带把狗儿绑在身前,带着一同去采药或看诊。狗儿才刚半岁,胭脂便回乳了,没得奶吃,小家伙夜里饿得直哭,你带柳麟时带出了经验,与乡邻买了几斗新米,碾成粉,筛过后晒干封好,夜里起来,用滚水冲成糊糊,吹凉了一口一口喂她吃。日忙夜忙,还要应付一个需索无度的胭脂。你但凡敢说不要,她便摆脸色给你看,嘴上说出的话句句都拿孩儿做文章:我就是要吃你呀!你若不愿,明日我便带狗儿走! 你这条软肋,她一抓一个准,被她扰得不堪了,你便向她讨饶,她非但不饶,还说要与你试新花样。你在梦中的日子,并不比梦外好多少。 就与世间所有俗套一般,胭脂用狗儿绑住了你。即便你出了梦,心里也挂着狗儿,怕她缺吃少穿,怕胭脂一个不小心将她摔痛。 第24章 食梦 这几日,绛瑛见你心不在焉,常常走神,以为你在想退路,言语中就忍不住要提点你:贵人前段时日不是编了两枚同心结么?怎的不亲自送去?再不成,我替你送! 第39章 你断断续续听她说了一段,回过神来,说不必,那是我自己编着玩儿的。 她以为你在置气,又劝:我主性情刚烈,最是吃软不吃硬,贵人服个软,我主便会回头,又何苦要与他硬拗? 她哪里知道你想的是不来正好,不来清净。 可那捉摸不定的魔主,又如何会遂了你的愿? 当天夜里他便从别处过来,之所以来这一趟,是因为他听闻你偷偷用自己的钱买来一些编绳,加上绛瑛有意无意透给他说你在编同心结,他心里有些小小期待,盼你能把东西给他,他好得个台阶下。 他几日不来,这时忽然进来,吓你一大跳! 忙不迭地把手上编绳收好,那些编到一半的小玩意儿也推到身后藏好,你很有几分心虚地等着他发落。 他一眼就看见你在藏东西,抢过来细细看了几遍——有几只小猫小猴小猪,也有小鱼,就是不见同心结。又不好开口问你讨,他就这么生起了闷气。 气归气,风月还是要走的,几日不见,这风月走得格外有声色,几乎要将你腰骨折断。 你熬不过,昏睡过去后,他四处翻找,要把那同心结找出来,找不到,他便起了疑心:那同心结若不是给他的,那是给哪个的?这些小玩意儿看着也不似给大人的,莫不是给孩儿的?是谁的孩儿? 疑心一旦种下了种子,便再也拔不去。他沉着脸把伯劳召来,放它入你梦去,并且下了格杀令,若见有异样,定要将那“异样”格杀! 他要找的那两枚同心结已被你带入梦中,又如何能找得见? 起初你并不知道能将梦外之物带入梦中,也是靠着猜度试出来的。因在梦中编出的同心结并不管用,编多少都唤不来胭脂,你便想着或许梦外编出来的能用,没曾想一试就成。至于后来那些小猫小猪小猴小鱼,一半是俭省惯了,见买来的编绳还有大把,舍不得浪费,就想着编一些小玩意儿带过去哄狗儿;另一半是心内一直悬着,总是忍不住想到狗儿的饥饱寒温,想得心乱如麻,还不如手上不闲,把那些杂心思也编进去。有了狗儿之后,你全副心神都在她身上,对其他物事的感知钝了许多,自然不曾想到,他竟能从这几件东西疑心到你梦中去。 伯劳在你梦中巡了几日,并未发现端倪,他疑心却日甚一日。因他见你眼中渐渐有了生气,近日竟有心思偷偷问绛瑛学一两手菜色,也不知是要做给谁尝。他心内的醋意满得都要溢出去了,你却还浑然不觉。 在你梦中,狗儿已会磕磕巴巴地叫“阿爹”了,也会单音往外蹦,要吃的要喝的要玩的。带她出街,她也会赖在摊前不肯走了。你余钱不多,只好哄她回家,自己给她做。幸好狗儿好哄,多数时候都挺捧场,不会挑拣你做出来的吃食,亦不嫌你做的小玩意儿难看,且越大越懂事,见你在灶间忙得满头大汗,还会摇摇摆摆地抬张小凳拉你坐下,要你歇一歇。你摸摸她发顶,将她抱入怀中,心内满是忧戚:狗儿一日日大了,这梦境中的太平不知能维系到几时,究竟要如何,才能护她周全? 至夜,胭脂再来缠你时,你将她拒住,问她之前答应过你的事。 她说你急什么,这样好日子我还没过够呢! 你说实在不行,先把狗儿送出去吧。 她谑笑道:你是怕你在梦中轧姘头的事叫他知道么? 你被她噎倒,静默有时,低声道:错在我。你把狗儿送出去,好好养大,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将她送嫁出门,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你这话说得不详,倒像是要永诀似的,她听了频频蹙眉,用手掩住你口,不许你再说下去,后又将你圈入怀中,一字一顿道:你放心,我应下的事,便是舍命也会为你办到! 她明知你对她存着利用之心,却还心甘情愿受你利用,不过就是因为心中恋念你,心心念念,不能撇下。若能一遂心愿,她连命都能舍,遑论其他。 你没想到,那不详的预感,竟会应验得这样快。 也是合该有事,那日,狗儿正在床上玩耍,掏掏摸摸,摸到了那两枚同心结,三岁孩儿正是玩心重的时候,东西扒拉出来,攥在手上拉拉扯扯,扯脱了一个角,那由同心结形成的界线轰然崩塌。你们露在了伯劳面前。成百上千条伯劳吠叫着围过来,先将梦的边角一点一点食去,周围的街市、通衢、行人渐渐不见,天空、大地也被撕开,最后只剩你们三个,胭脂把你和狗儿圈在中间,你紧紧搂着狗儿,把她盖在身下。伯劳这凶兽在梦中无往不利,胭脂被它们拖住,你抱着狗儿仓皇奔逃,跑得心都要跳出腔子了,还是被它们追上。你忍着锥心的痛任它们如何撕咬,只是不肯将狗儿露出来。不提防两条伯劳一左一右咬住你手,另条伯劳将狗儿从你怀中叼走,一口咬掉半颗头颅,狗儿只来得及喊出半声“阿爹”…… 你惨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全身都被汗水溻湿了。你已分不清梦里梦外,跌跌撞撞想要起身去找狗儿,却被但生拦腰抱住。你摆脱不掉,便嘶声喊“狗儿”。他问你狗儿是谁。你不答,只是奋力挣脱,死也要去找你的狗儿。 妒恨让他说出口的话满是怨毒,失却分寸:狗儿是你何人?是你三岁小女? 你惨笑一声,答他:你不是很清楚么,还问这个做什么? 他没想到你竟一口认下,连瞒都不瞒了。 第40章 好,可真好。他对你一再容让,居然容让出了这么个结果——你在梦中与那蛇妖狎昵百端,连孩儿都弄出来了!还编同心结送她!还用那同心结做界!真当他拿你没办法了么?! 他连自家的醋都要吃,何况是那蛇妖,更何况是那与你血脉相融的小杂种! 海似的深情,这时翻作无情。 爱惨了也恨毒了的魔,是要吃人的。 他将你关入地底,谁也不见,一心一意地要将你吃净、吃透。 第25章 决绝 绛瑛再见你时,已是许久之后。那时你已呈魔态,只要魔主将他血肉炼化出来的另个“你”,与现时的你融到一处,你便会完全魔化,忘却前尘,眼中心内,只有魔主一个。 现时的你时而清醒时而懵懂,清醒的时候少,懵懂的时候多。绛瑛虽知道这是你必然的结局,且这结局对谁都好,但她心中总是有种不安定感,不知你会否再做出些不可挽回的事体来。 她那预感还真准。过不多久,你便将自己腕脉割伤,想用人间的办法自绝。你的血流了满地,几乎将整个人的血都流出去了,还是死不成。死不成,反倒惹魔主气伤,你和他又是一番撕扯,他恶狠狠地将你反复吃过,你瘫在他身下,泪落如雨。 这下,连绛瑛看了都不忍了。她趁你清醒时,低声劝道:贵人且忍耐,不要再与我主争较,你如何能争过他?还不如识相些,好好顺着他! 你沉默有时,哑声回道:绛瑛,我在梦中曾有过一个孩儿。是个女娃儿,大名叫素素,小名叫狗儿,就在刚才,她被伯劳吃去了。我养了三年,从这么一点点养起,她刚刚会叫“阿爹”,就没有了。 她听了心一缩——天爷!怪道我主疯成这样,原是有这般因果! 她没听出来,你的时间已经停在狗儿被吃去的那天,再也不往前了。 你被但生关入地底,相互缠扯的那些时日,永远地丢失了。他恨到极处,把在你梦中杀人放火的恶事全都一口认了下来,并且还要添油加醋激你,你恨不能将他食肉寝皮。你们彼此之间,爱恨纠缠如业火。天道在此时,方才揭开“情劫”险恶且叵测的一面。 在你将腕脉割伤后不久,但生为你造了一个能见天日的小小花园。你常常在花园中呆坐望天,动也不动,一坐就坐到他来带你走。他见你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一时着恼,想着正该横下一条心,将你变为他附庸;一时又心痛,想着要不还是说些软话,哄你回心转意。 这魔物当真多情。他的多情与你的无情,正好是个对照。他因多情而着恼,你用无情来消解苦痛,奈何谁也得不到真正想要的,只能这么延宕下去,终不能从情劫中解脱。 自狗儿被伯劳吃去那晚开始,你的梦中就是一片空白,空白到了让你不敢合眼的地步。起初你以为只要求他、事事顺他,说不定他会让伯劳把你的狗儿吐出来还给你。但只过了一晚,你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恨不能把这段记忆从你脑中割去,叫你从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孩儿,又如何会把她还给你。有时候,他看你眸中一片哀毁,气恨又心痛。他宁愿你恨他,恨也是好的,多数时候,恨比爱长久。 一夜,你空白的梦境中,忽然来了一个胭脂。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她说:柳桥,我依约来接你了。往下这篇话,你需仔细听好——你要找到一片若叶草,吃下去,明夕,自会有人将你带往鸦鸣之国,我们从那儿穿过去,通过魔域与人间的裂隙出去…… 梦到此处,你猛地醒了过来,心跳如擂鼓。你反复想着梦中胭脂说的话,好久不转的脑子此时勉力转着——若叶草这处虽不常见,但若认真去寻,也能寻到。明晚他有事,不会到你这儿来,这或许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此番你比往常谨慎许多,找那若叶草也找得不动声色,就连绛瑛也没觉察出来你的异样。她照魔主吩咐紧守着你,待他三日后回来,你那“魔躯”炼化完成,他便要带你脱出轮回,彻底入魔。 那夜一切都平常,只是更漏下到二层时,绛瑛睡着了。守着你的其他大魔无一例外,全都睡着了。你知道这不是什么天赐良机,而是有“人”在暗中帮你。这“人”是谁再明显不过,就是那些不愿见你惑乱魔主的大魔们。说直白些,若没有亚父暗中相助,你连这个门都出不去,更别提一路顺利到了鸦鸣之国。送你的“人”送到鸦鸣之国的入口便不再送,余下的路,你得自己走。 鸦鸣之国是万鬼死后的去处,里面烟树迷蒙,雾气茫茫,群鸦于鬼墓之上森森而鸣,间或听闻一两声鬼哭。放在往昔,你必定是要惊破胆的,可现如今你不知道怕了,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这鬼蜮当中,直走到路的尽头,一条巨蛇等在那处。 你唤她:胭脂。 她将头垂下,轻轻蹭了蹭你肩膊,又把头探低,要将你载到头顶。再是不知道怕,这时刻也还是要怕的,你狠闭上眼,骑上去,紧紧抱住她额角。她载着你从鸦鸣之国那一片参天巨木上飞过。耳边呼呼风声掠过,你看不到下方景象,自然也看不到胭脂身上的血,落了一路。她来接你,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便是她一条蛇尾,她把蛇尾卖给了贪婪的鸦鸣之国管事,换来你和她安全过境的一张保票。 一直到这儿,你们都还算顺利。事情起变是从你们通过魔域与人间的裂隙开始的。初时一切都无甚异样,还有几步你们就要脱离魔域,进入人间了。你和她悬着的心这时都放下一半,她甚至都化身为人,等着与你走过最后这几步了。不曾想变起突然,你被一股巨力吸走,你们全无防备。胭脂反手一抓,死死攥住你衣角,那股巨力将你们带往地底,几番拼扯,你衣角碎裂,她一时来不及再捉住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你被拖了回去。 第41章 你还在挣扎,想要与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命”抗衡,直到你看到了但生。他就站在离你们不远处,目光森然,志在必得。 胭脂!带我走!!你答应过我的!!! 你整个人悬在半空,被挟往裂开的一条深谷。那里通往幽冥地底。 胭脂听闻你撕心裂肺的哭喊,奋力搏出,长啸一声现出原身,只见一条巨蛇卷地而来,紧紧缠住你,往人间拉扯。两股力量在角力,拉锯多时,胭脂不敌,她凄然望你一眼,拼尽全力撕开自己,舍出内丹,那内丹光焰巨盛,从半空击下,将你整个击碎…… 或许她早就看出你对湮灭的热望,于是舍命相陪,叫你得偿所愿。 这都是一瞬的事。 但生出手时,只捞到四散的内丹,捞不到你,你身为凡人,被大妖内丹撞碎,那便化为尘屑,再不能转生。 这大妖当真一身好胆! 在碾压一切的强权面前,你无依无靠、无能为力,可你还有最后一招——将己身决然毁去,从此不复再来。 不知但生是否明白,弱者的报复,往往最为惨烈。 谁也说不清当时他那种痛与悔。那又如何,散去的,终究不会再有了。 胭脂的魂魄被押往饿鬼道,钉在地底永世不得超生,残损的肉身却还留在世间庇护你那一缕小小的残魄。内丹将你撞碎那一瞬间,她起了私心,她舍不下你,于你魂飞魄散之时偷偷含了一缕残魄在嘴里,这么小一缕,不会有人发现的。她想。只要这缕残魄还在她嘴里,在她庞大的妖身彻底散灭之前,她还能护着你,你还能陪着她。你不是说过很想过一过家人围坐、灯火可亲的日子吗?千年岁月风尘过后,万一她护不住你了,这缕小小残魄被逼转生,她或许可以给你一小段这样的日子,从此不留遗憾。 她答应你的,当真是用命去践诺了。 也不知但生与天道做了一笔怎样的交易,十年之后,天道将弥勒派往六界,去搜寻你踪迹。其实谁也都不抱指望了的,那样境况下,别说是人或是半魔,就是大魔也未必能持魂不散。之所以还要去做这无用之功,大约是为了给但生一个交代吧。弥勒是掌管来世之佛,若他出手还找不到,那但生也好死心了。 倏忽又过了百年,弥勒探知一缕极细极细的脉息,像是你,又像是那蛇妖。他回到当年巨蛇殒身处,从她嘴里掏出了你。你一缕残魄惊惶失措,苦求弥勒将你碾碎,碾成尘屑,于天地间再不留痕迹。弥勒长叹一声道,当年那大妖拼着一条命用内丹把你撞碎,若真是业力除尽,你早该化干净了,时至今日,还让诸天寻着你这缕残魄的踪迹,那便是业力未除。天意。又说,你是他劫数,业力未除,碾碎了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生受这一遭? 当年之事,诸天都已传遍,知悉因果的弥勒,对你生出了慈悲心,他问你:你不愿转生么? 你哭得出不来声,他未曾见过一缕残魄也能伤怀成这副模样,于是长叹一气道:那便罢了。你且去。只是,下回再有来寻你的,你怕是躲不过去啊…… 说完,弥勒手结一枚印记,将你封入大蛇躯壳内,那缕残魄的气息与蛇妖的妖气混在一起,暂时消匿了踪迹。他回去报予天道,说是百年以来,踏遍六界未曾觅得你半点音信,想是已然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了,依他看,也不必再找了。 但生不信,还专程去寻过弥勒。这掌管来世的佛满面慈悲,劝他看开些,放过自己,也放过旁的人。他不听,还要去找。 千年之后,弥勒所结印记淡去,大蛇的躯壳也已散做尘泥,你那缕残魄无处遁逃,但生寻到你,随你一同入了轮回。因你寄身蛇躯千年,入轮回时也把胭脂的一小部分妖气带了过去。你转生在明末一户半耕半读的穷书生家中,与但生、胭脂纠缠数年,他们二人守你守了千年,终于守到你时,爱欲决堤,贪欢太过,竟生生将你爱杀。两百多年后,你又再度转生在一片不见尽头的野莲海边,这世,你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知画莲的痴人。也叫柳桥。 ——(第一世完结)—— 第26章 孽缘 这一世,你托生在一户半耕半读的穷书生家中,家在兖州府东平州滋阳县,父母双全,你父柳深,你娘张凤真,他们二人膝下只得你一人,因而疼你爱你,如珠如宝。这一世,你总算有了自己的家,只不过你娘生落你后得了慢疾,体弱多病,家中一应事务帮衬不得,全靠你父一人勉力支撑,一家人靠着几亩薄田与你父做塾师的束修,勉强糊口。 这年是明崇祯五年,东平大旱,方圆数百里颗粒无收,眼见着一家人有饿毙之虞,你父不得不修书一封,开口求了一个从未求过的人。那人远在泉州,你父于他有救命之恩,早在两年之前,他便已有书信送来,说是仰慕你父人品学问,求你父到他处执掌家学,教育宗族之内一干子弟,当时你父因路途遥远,不忍抛撇你母子二人,并未应允。到了此时,日暮穷途,为免一家人饿死,你父也只能应了这份差,带上你先去泉州看看状况。你娘体弱,当不得这千里迢迢一路风尘,只能守在家中,待之后一切落定了,再来接她由水路缓缓过去。那年你十七,从不曾离开过娘亲,也从不曾离开过家,你娘握定你手哭个不休,你父子二人俱各落泪,小小一个家中一片伤惨。后来还是你娘陪嫁的奶妈张婶儿挨个把你们劝住了,说是就要出远门了,不兴这样做兆头的,即便做不到笑脸送出门,也不好再哭了。又说你们父子这一路有她家老头子照料,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池。你娘生平最听自家奶妈的话,听她说“做兆头”已吓得收了一半的泪,再听她说有张叔跟着照料,另一半的泪也收了,就是抽噎着要你父子二人一路当心,到了之后早日来信报平安。 第42章 这就分别了,你们父子二人满心的离情别绪启程赴泉州,水陆兼程地走了数十日,终于到了。那时正是春浓,刺桐花开满城,红花绿树,似火欲烧。你们从海上来,碧水尽头,就是一片这样的花红似火,无数商船点缀在红花碧海中间,那繁盛的景象,你们从未见过。泉州城中的豪阔奢靡,你们也从未见过,此时走在热闹的街市上,过惯了“柴门小户、荷锄来归”的日子,乍见乍听都是声色,你们颇为不惯。你怯怯地缩在马车内,拈起车帘一角偷偷往外看,看外头花花世界,炫人眼目。 许是水土不服吧,这一路上你先是得了伤风,半好之后又开始咳嗽,日夜不停,咳得撕心裂肺,将你父咳得白发都添了好些。到泉州城后,他头一件事,便是去投那邀他来的人,请他为你延医看病。 你们去投的这个人姓杨名振甫,字思谦,是现如今杨家的话事人。若时光倒退千八百年,他们这家,你们还真高攀不上——六朝隋唐时的弘农杨家正是他本家,后来到了残唐五代时,朱温屠灭门阀,几乎遭了灭顶之灾的本家只余他们这一支,先是远远迁至江浙,后又迁至闽地,虽说是“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但他们这家也远远超乎了寻常,又因在泉州本地世代经营,很是有根基,进了这处地界,他家便是俗语讲的“地头蛇”了。既是“地头蛇”,寻个治嗽疾的圣手还不是手到擒来?把你们安顿好之后,杨家便派人请来医者,开出方子吃过几日,你嗽疾便去了大半。见你好得差不多了,你父才有心思去支应差使。差使就是去设在宗祠内的家学,给杨家族内子弟授学。他授学的都是十五往上的学生,小的自有旁的业师来教,每日课业不重,还有些闲暇在家陪你。加上杨振甫待他很是恭敬,他手底下十来号学生也各有家学渊源,尊师重道,天资聪颖,教起来不算吃力,你们在泉州呆了半月之后,你父决定将家安在此处,预备过段时日就去把你娘接来,一家团圆。 谁知还未及起行便出了事端,你们不得不从泉州逃往金陵。 事端其实本不该成事端,奈何造化弄人。 还是回过头去说这事端吧。 你那嗽疾断根之后,你父便要你将课业重新拾起,为着方便辅导课业,他让你随他到杨家家学去,与杨家宗族子弟一同听他授学。 到学那日,你一进门,十多双眼睛全都往你那儿跑了…… 之前在家时,你父并未让你与其他学生一同授学,只在他一日闲暇之余,单独与你讲课,这是你头一次要与这么些人同坐一处听讲,心内本就不自在,他们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你看,你更加紧张,立时想要打退堂鼓,从大门口溜走了。你父将你牵进来,安你坐到他师席正对面,又说与其他学生知道,你是他独养儿子,还请同门多看顾你。其他人听闻他这样说,都把目光收了回去,仅只那一个,目光一直黏在你身上收不回来。 那人名叫杨遂春,字子承,是杨振甫的儿子,现年十八,生得一表人才,学问也好。杨振甫为人不茍言笑,但谈到家中这根独苗时,脸上也是止不住要带笑的。就这么一个人,偏偏恋上了你。恋得成了病,痴缠到送了命,这不是冤孽是什么! 彼时闽地男风炽盛,休说巨宦富室,就是寻常百姓家也常见结“契兄”“契弟”的。结为契兄弟的两人,一样要三媒六证,花轿进门,契兄父母将契弟当另个儿子养,也当子媳一般养,契弟到了婚娶的年岁,契兄家要为其置办迎娶新妇的一应物事,婚娶之后,契兄弟仍然同床共枕的也有大把。这样风气下,你一个初来乍到、毫不知情的北人,被那满屋怀着春心的男汉渴看一番,本也平常。后来听闻你系业师独子,屋里那十来颗躁动不安的心,大都熄了那“折花”的心思,只有杨遂春那颗心一直不肯熄。那天一整天,他都在偷偷看你,看你黏着你父,跟进跟出,始终寻不到时机与你单独说话。转天好不容易说上话了,说的又是些全不相干的,及至到了快要散学时,他总算截住暂时落单的你,邀你今晚与他一同出街看花灯,你讷讷回他说家父还要考校功课,夜里你是不出门的。他回说那白日也行,明日家学放旬假,正好可带你四处逛逛,吃几味有名小吃。你还是讷讷回他,你向来爱清净,不大愿意出街,多谢盛情了。他还要再说,你撑伞追上你父,匆匆走入一片雨丝中,剩他一人在原地呆看你背影,一看看好久。 因你自小有弱症,你父母怕养你不大,总是拘着你,不让你往外走。稍大些了,又嫌外头人多且杂,怕你沾染上病,也不愿带你去走市集,人稍多些的地方,都不让你去。故而你都到了这般年岁了,还是脸生面嫩,不论跟谁说话,说不上几句就要脸红。 这一世对你一味庇护的父母,不知好还是不好,他们把你塞在羽翼下,总不肯让你见风雨,若是能庇护你一世还好,最怕半途抛撇,剩你一人,叫你如何在这世上存活?都说为人父母者,爱之深则为之计长远,然而当时你父母并无计长远的心,因此事端一出,措手不及,险些将你一同赔进去。 只是当时世道尚且还未露出乱离的苗头,你父亦有相当自信能够护得你周全。 谁又能先预知那变幻无常的世事呢? 就像你们都不能预知杨遂春迷你迷得吃不下睡不着,夜里起来画了几十上百张你,一夜夜累积,那画铺满了他的卧房。画你仍然不足以让他那颗燥热的心凉下来时,他便写信,也是几十上百封地写,只不过当时还要脸,信写了无数,却一封也不敢送交你手。他约你约了十来次,没有一次你是肯的。后来他许是绝了将你约出来的心,竟然径直追到了你家中。 第43章 杨振甫将你们安置在离杨氏宗祠不远的一处别业,屋舍小而精致,你与你父,加上张叔,三人住刚刚好。散学后,你与你父会从祠堂西角门出去,过一条浮桥,走不多久就到居处了,很是近便。他无数次躲在宗祠廊檐下看你,看得且是细致,连你生白一张脸上小小一根青筋都看分明了,夜里回去就在纸上描。 泉州傍海,海风吹拂,日光酷烈,本帮人少有生得白皙的。似你这般白得像玉石雕琢出来的,总能引他怀想,若是让你躺在黑绸上,那是怎样一副动人心魄的艳景。想得多了,他就真的走去把黑绸买来,一买买好多,堆得库房都装不下,招来他爹一顿好骂。他想你想得入了魔怔,三不管五不顾地寻时机与你说话,给你送东西讨好你,然而话说不上几句,东西也从未送出去过,惹得他发急,一宿一宿地熬着,一点办法也没有。熬到后来,他终于下了决心,要把心意摆到你面前叫你知道。 这天他追到你家,厚着脸皮跟进家门,趁着你父入后堂拿好茶待客时,他硬往你手上塞了一团物事,你不敢收,又塞回给他,这回他真正发了急,拉起你手,把东西死死摁进你掌心,再不许你塞回来。恰在此时,你父从后堂回来,把你们两人都吓一跳,那东西来不及送回他手上,就这么窝在了你手掌心。他走后你打开一看——是一条相思子做的手串,还有一方手帕,手帕上边写了字,写的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子衿》是《诗经》里的名篇,经过千年演义,不知怎的,后世居然都拿它来表相思了。你过了半歇才回过味来,杨遂春是在向你表相思。你平日里深居简出,对此地结“契兄”“契弟”的风俗无从知晓,此时被他一条手串一方手帕,将同性相思直摊到面前,登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本帮人或是在本地久住的,大多会将这心意当做褒奖,有意的便往来联络,无意的一笑便罢。把这事认真当做事的,还真不多。 在你十七年的岁月往还当中,还从未收到过这般刻骨而直接的相思心意,且表心意的这人,还是个男子。这类心意,你是断不敢受的,于是他塞进你手心的东西成了烫手山芋,你不知该怎样办才好,亦不敢告知你父,因这类事体暗昧难言,你父又是刻板之人,更不好说与他知。你只能将这东西先收好,打算转天还给他,跟他说清楚,让他断了这份心思。 转天他见你偷偷看他,心头一热,以为你要接他相思,谁想到头来却是将这份相思心意退回给他,且还明说了你们之间不合适。他问你哪处不合适?不等你答又急急接口说道:我家饶有资财,日后家产生意全是我的,况且功名路上我也不差,定会挣来一份出身,将来你若跟我……跟我…… 你静待他说完,不想他也是头次做这样剖心道白的事,说了一半,羞得说不下去了。你犹豫片时,小声回他:我自小有弱症,恐怕活不了多久,今生也从未想过要与谁结缘。你这心意,恕我不能领受。 还有多余的话没说,你怕他更伤心。 比如说你从未想过要与另个人如何,非要如何不可,也是按男婚女嫁的路数来走,不会与谁搞断袖。 因你自小有弱症,你父母在婚事上的考虑,都是选那家室清白、样貌平常的女娘,你们小夫妻的情事间隔有序,待女方坐胎了,便可不必再往这上头走。由此可见,你父母相当清楚,情事于你,是会要命的。原本可活三五十岁,情事上一旦剥丧太过,便会早早把你一条命送掉。他们太怕失掉你,以至于直到如今还未认真筹划你的婚事。 他们与你,谁又能到想离家一趟,还把个男子招惹来了呢? 杨遂春听岔了你的话,或许是他不肯认你这委婉的推拒吧,就抢白道:身子不好可以调理的么,我家多的是好药,为我家做事的名医也不少,你不必担心……对了,不如你住到我家去,我姐夫他们家是杏林世家,住过来求医问诊也方便些! 说罢,他情不自禁想去牵你手,你不动声色地退过一边,避开了。手串与手帕,你还给他,他不肯接,你便放在他身旁一张小几上,而后告罪匆匆离开。 打那往后,你便尽量避开他,避不及时,你就低眉垂目躲掉他灼热而多情的目光。这样追与躲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你十八岁生辰那天。 那天你父并未请客,想着按照家中旧俗简单给你过一过便罢。谁知近午时分忽然来了几个学生,当中就有杨遂春,他们都带一份厚礼,说是要给你过生辰,你父婉拒不过,只得让张叔出街多买几样熟食回来添菜。学生带的厚礼当中有酒,还不少,吃喝起来,他们几人围定你父敬酒,你父酒量虽好,却也当不过这般敬法,很快便醉得不知人事,那几个灌他酒的学生把他搀进房内休息。人散后,屋内只剩你和杨遂春了。他想你想得几乎要发疯,此时得了机会,立马坐到你近旁,诉说相思难耐:行之,我、我想、想与你结契兄弟!你放心,我家早已备下厚礼,绝不会亏了你…… 他边说边迫近,近到你觉得不舒服了,就想躲开。他不让你躲,一把搂住你,凑向你颈边狠嗅,嗅到迷醉,他一口咬了上去! 你惊跳起身,被他压了下去,那时他已有了迷疯的症兆,你全然不知,还当他是玩笑开过了头。却不料他将你打横抱起,寻一处僻静地界就要用强。幸好张叔赶到,将事情闹破,直闹到杨振甫那里。 第44章 碰上这样没脸的事,杨振甫暴怒,狠捶了杨遂春一顿,将他关入家中,暂时不许他去家学,跟着他胡闹的几个宗族子弟也挨了罚。主使的和帮衬的都罚过了,还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谁知又没有。 在家中关了半个月,生生把杨遂春关疯了。他在家中发疯,写的念的,都是你。他爹娘进到他屋,见到铺天盖地的柳桥、柳行之,又见到半疯的独养儿子赖在地上发疯,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句句都离不开你。看过听过,大人们又气又心痛,气他不争气,心痛他这般痴心,居然为了一个人生生熬疯了。请了最好的大夫过来诊治,大夫看过后只是摇头,说他这是桃花疯,这样疯病发出来,除非能把他心心念念的事体都了结了,否则好不了。又请了搞厌胜的巫师、驱鬼的和尚道士上门,都不管用。 杨遂春的娘杨方氏跪在地上求杨振甫,求他去跟你父说,让你父把你给杨遂春。杨振甫心神俱疲,沉声问她:你要我去求我救命恩人,让他舍了自家独苗再救我儿一命?!亏你说得出口!你儿是儿,旁人的儿便不是儿了么?!若是两情相悦也就罢了,可你看你儿做的那叫什么事?! 杨方氏抱住他双足不让他走,哭得声儿都变了:我儿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自然要多疼他几分!可老爷这么些年来就只得这根独苗,也忍心见他这样疯下去么?!再不得他来救命,我儿便要没命了!! 杨振甫一把将她搀起,无奈道:你且去歇息,我自有分寸。 杨方氏以为他改了主意,愿意去求人了,也就宽心收泪,放他出去走消息。 他们二人都不知道,那时节杨遂春已翻墙出门,现下正在家学外边堵你。他人是疯了,但还知道要去见的是心上人,身上装装整整,弄得很是齐楚干净,乍一看像是病好了。与同窗寒暄时也说的头头是道,他的疯只有在见到你时才会显露——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就敢当街将你压倒,扒衣撕裤,且他疯起来力大无穷,没三四个健壮男汉过来,根本拉不住他! 你父与你均被吓住,当日你父就向杨振甫交了一封辞信,内中委婉地说了自家才疏学浅,有负重托,这掌教之职,还请他另聘高明。 杨振甫心内负疚,说了许多好话,又保证再不让他那疯儿子上门缠扰你,又说如今课业上至一半,秋闱开考在即,此时骤然更换业师,对子弟们怕是不大好。你父沉吟良久,勉强答应留至秋闱结束。 你父此时才省得,原来男子也是会出险的! 他嘴上不说,心内已着了紧,要张叔跟定你,千万莫让你独自出街。 那日那场光天化日之下的闹剧过后,杨遂春的疯病更甚一层,偶有好的时候,他便流着泪向自家的娘说心事:阿娘,我想、想…… 他娘应他:想什么?快说,我的乖儿!见你病成这般模样,娘要心痛死了! 他哭得眼肿,边哭边说我想与柳桥结契兄弟……想亲他摸他,与他做那样事体…… 他娘还是应他:我的乖儿,娘为你办!哪怕豁出命去,娘也为你办到! 他还是哭:我等不得了,我现在就要他! 他娘与他哭做一团:天呵!现时我上哪儿去给你弄人啊! 他几个姐姐也在一旁哭,哭得全家上下一片愁惨,后来还是他家二女婿出了个主意,让他们急从南馆中寻一个干净小倌,送进他屋暂且骗过他。 谁都知道这是个馊主意,可现如今还能怎么办呢? 那小倌送进去,他果然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屋内□□传出来,隔都隔不住。 因他是初次,又在疯癫当中,全不晓得如何,只会一味狠弄,由黑到白,弄了整夜,第二天一看,那小倌被他弄得软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了。南馆的龟公过来闹了一场,杨家给了十倍的价,那龟公才才骂骂咧咧地把人抬走。 杨振甫从外做事回来,听闻家中闹得不像,又听闻家里从南馆弄了人回来应付杨遂春,怒得摔碗砸盏,把出馊主意的二女婿臭骂一通还不解气,又把杨遂春从屋里拖出来暴捶一顿,还朝他脸上啐吐沫,骂他辱没先人。 此时杨遂春脸上只剩春情,任他爹如何骂,他都只是笑,一脸得尝所愿的傻笑。他娘杨方氏抱着他哭个不休,边哭边嚎:儿啊!你要有个好歹,娘也不活啦!都是他害的你,娘去将他给你绑来…… 杨振甫耳听得杨方氏说那荒唐话,气恨道:怎么?你儿当街做的那些混账事体很有脸么?!还好意思怪到旁人头上!就这么个不长进的东西,死了才好!! 杨振甫也是气昏了头了,竟随口将这样带咒的话说出来,不想后来居然一语成谶。 杨家的事,该算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吧,他们家上南馆找小倌的事,很快便传到你父耳中,你父着慌,急遣张叔秘密将你送往一处临海的荒屋藏好,待他把手头事务交托好后,你们即刻乘船归返兖州老家。 杨家是此处“地头蛇”,只要杨方氏想找,这片地界上没有地方能藏得住你。母爱到了此时几乎带着蒙昧,她寻得你踪迹后,竟派人将杨遂春送去,又将守着你的张叔制住,一心要让她的儿遂愿——待生米做成熟饭后,看你还往哪跑! 张叔被来人制住时没来得及发出半点声响,你根本不知道杨方氏派来的人已将各个出口堵上,单放她儿进来找你,一偿相思债。 第45章 行之! 差不多全疯了的杨遂春唤你,你回头,正看见一个飞扑而来的杨遂春。他一个飞扑将你兜头扑住,紧紧箍在怀中:行之,你怎的跑到了这处,害我好找! 你已懵了,半晌没回过神,任他将你挟往屋内。他将你压倒,情深意切地对你说:昨夜你我情谐,今日我们便上庙里酬神,结为契兄弟,今生今世,再不分离…… 你脑子里一片茫然,浑不知他说的与你什么相干。直到他拿出昨夜的精神,对你动手。你奋力挣扎,喊爹娘、喊张叔,他们要么去得远,要么无能为力,都救不及你。这是他二次用强,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他还是个雏儿,晓得羞,这次他以为昨夜你们已然做过,到了此时全无顾忌,放心大胆地朝你伸手。听你哭叫,他不解,还凑到你耳边说起那不堪入耳的话来:行之,到了这时你还要玩欲擒故纵么?昨夜你明明说你那处痒,要我狠些弄,越狠你越快活的……嘻嘻,昨夜你那处的淫涎流得我身上到处都是,明明快活欲死,你还嘴硬说不要! 他疯起来几名健壮男汉尚且拉不住,何况是你,且只有你。他死死压住你,待要入港,你被逼至绝境,猛地爆发出一股力气,那聚起来的力气从你膝盖送出去,对着他“子孙袋”一顶,他痛得如熟虾一般蜷起身,手下一松,你藉此得以脱逃。 第27章 疯病 把守各处入口的人忽略了一处坍颓的小门,你从那儿钻出去,跑得慌不择路,直跑到路的尽头,那是一座落差悬殊的海崖,从此处坠下去,不死也残。 杨遂春追上来了,他身边的人也追上来了,你逃无可逃,只剩坠崖一途。 那一瞬,杨遂春忽然神思清明起来,好的时候,他明白此生此世,你与他绝无可能,更不忍害你坠崖丢了性命,他流泪劝你回来,说他们会退走,走得远远的,要你千万不能做傻事。 你衣衫不整,海风迎面吹拂,将你本已不能蔽体的衣衫吹得大开,日光之下,你白得晃眼。他见你紧扯住飞起的衣衫往崖边靠,明显不愿信他,那疯病又起了苗头。他从旁人手上夺来一把刀,朝你喊话:行之,你回来! 你惶惶然望他一眼,继续朝崖边靠,他往他腕脉上划了深深一刀,血流出来,他带来的人一片惊声,都着了慌,都想冲上前去为他压住那不停涌血的伤口。他斥他们,不许他们靠近,而后一步步朝你那头走,边走边小心翼翼地劝你:行之,你回来,你总不忍见我在你面前流尽血死去吧? 说着说着,他疯病犯了,话又走往邪路去:行之,你到我身边来,我疼顾你……我说到做到……你不来么? 他见你还不肯来,又往腕上划一刀。 你见他血流满身,一阵晕眩欲呕,你和他均是面色惨白,你是吓住了,他是血流得过多。 他离你仅有几步之遥,此时飞身朝你一扑,你想也不想便往崖下跳,你跳时他恰好扑住你,你们二人一同坠下。 捞上来时,你们都已昏厥过去,杨遂春死死抱住你,那手掰都掰不开,底下人慌忙将你们一同送回杨家本宅,杨方氏见了这惨况,当场晕死,醒来又哭。你父与杨振甫赶来,看到你们缠在一处,半日出不得声。你父说要带你走,杨方氏闻言,不顾男女大防,从屋内奔出,跪在地上哭求你父,求他救一救杨遂春的命。你父见你双目紧闭,一丝两气,心如刀割,硬起心肠拒了杨方氏,不论如何也要将你带走。杨遂春的娘与他一个德性,谁不顺她意了,她就敢拿命做赌,只见她拔出头上发簪,刺向颈侧,好在那发簪不甚锋利,又被杨振甫一手截下,不然,今日杨家便要多送一条人命! 你父几时见过这样场面,当时就被她唬住,再不好提将你带走的事。 入夜时分,杨遂春先你一步醒来,他已入弥留,此时正是回光返照。 因他死死抱着你不肯撒手,只得放你们二人对脸侧躺。他开眼看到你苍白的睡颜,有那么一瞬神思又清明起来,话说不出口,只是哭。他颤抖着用手描摹你的脸,满心的不舍。 行之……你为何不肯爱我……我好苦啊……救我……救我…… 你跟了我去吧,到了那头,我们还结契兄弟,好不好…… 你在他喃喃低语中醒转,甫一睁眼就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吓得几乎背过气去! 你挣扎着往床榻深处退,他追过来,用尽全力拽住你一只脚,又顺着脚爬上来,拿了一条腰带套住你脖子,狠命往两头拽:行之,我舍不下你,你陪我一同去吧…… 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于是铁了心要收掉你一条命。 你被他勒得几乎气绝,出不来声,只出来两行长泪,沾湿他腰带。 幸好杨振甫及时赶到,一个巴掌甩过去,把自家儿子甩倒,硬将你从那条夺命的腰带下救出来。 杨遂春疯病再发,他狂笑着指着你道:柳行之!我生时得不到你,死后便做鬼缠你!我家人也听分明,若不把他给我,做鬼我也要将这家闹败! 杨振甫痛怒交织,不再理会自家疯儿,只将你搀起,带离此处。 杨遂春行将就木时,还不肯放过你,趁你从旁过,一把抢过你手,咬上你手背,咬得出血,在上边留下几个深深的牙印…… 你被他一吓,加上落海受惊,此时再也支撑不住,又晕死过去。 杨遂春断续闹了一夜,天将明时咽了气。他咽气前一直叫着你的名字,死不瞑目。杨方氏哭至此时,已然无泪,只哑着嗓子交代底下人不惜一切代价要将你找到,弄回来,她要把你送给他死不瞑目的儿子。 第46章 杨振甫是太知道自家婆娘脾性了,于是连夜将你们送出海,又下了封口令,决不许送你们的人将你们的行踪透出去。杨振甫固然有这样的先手安排,可杨方氏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一个泉州本地望族出身的嫡女,嫁予杨振甫做填房这么些年,对整个杨家的掌控远远超出杨振甫的预料。她下的令与杨振甫下的令,真说不好谁的更灵一些。 你们临航前的最后一刻,杨方氏的人果然追了过来,幸好有杨振甫拦着,你们才险险脱身。 历经此番波折,你父算是怕了,一心只想着回兖州老家,还是家中好,没有外边这些恶风险浪,哪怕是一家人一同饿毙,也强似这样担惊受怕。筹划是这般筹划,可筹划赶不上变化,你的病来势汹汹,旧症与新症一同翻上来,眼见着病得不详了,你父不敢再走,停在一处小乡邑为你寻医问诊。开过方子吃了几日,并不见效用,那医士给你父出了个主意,让他带你到附近一家道观看看,那处最擅收惊,若是药石无用,何妨求一求鬼神呢。 道观是一处小得不能再小的道观,里面住了一个不老不嫩的道士,见你们过来,只说了一句话:他这是厉鬼缠身,我这儿救不了,不过可以给你们指条明路——折往金陵去,那处人烟繁盛,歌舞管弦,终日不歇,或者可以借那处的人气压制那纠缠不休的厉鬼。若要彻底将它驱走,还得去寻那命带魁罡之人,金魁罡或水魁罡最好,俗语说“命带魁罡,鬼神退避”,但看你们有无缘分寻着那命定之人了。 道士所言,你父听不甚懂,他只知最好将你带往金陵,还要往那人烟繁盛处走。 第28章 抢人 几日后,你在秦淮河上的桨声灯影中醒来,睁眼一看,此时已是暗晚,周遭仍旧热闹非凡,人声乐声,不休不歇,一条秦淮河,半城灯光影,夜风中飘来浓腻的香气,正是此地风月场中的标榜。你静静发了一会儿呆,末后才发现自己身在一艘小船上,小船载着你与你父、张叔三人晃晃摇摇,在一片花船中穿行。你不知到了何处,便唤你父,你父见你昏睡许多时日后终于醒转,悲欣交集,忙不迭地过来,将你扶靠他肩膊,一下下替你摩着心口顺气:儿啊,可好些了么? 你听得你父话中带着哭腔,就知这段时日以来,你的病让他颇多磨折,必定是吃不下睡不着,才有这样一把苍老的声。 为使你父宽怀,你勉强应道:儿好多了,阿爹且宽心。 你这话说的早了些,这天夜里,你们刚在一处客舍安置好,你父见你睡下,就出去了一会儿,想问问店东何处有便宜些的房舍可赁。他走后不久,你就开始做梦,梦见浑身是血的杨遂春口里叫着“行之,我的心肝儿”,一步步走向你。梦中,那死鬼嘴里说的淫言秽语花样不断翻新,不臊死你不罢休。原来还只是动嘴,这几日,他已开始动手。许是死得太不甘心,他的执念穿透你梦境直逼而来。 待你挣扎出梦境,他在梦中已把所有求而不得的事做完了。你驱不走他,因他拼着不转生也要死缠你。 这样可怖又秽亵的梦境,你不知该如何跟至亲说,你父也不曾觉察,直到某次他从外回来,见睡梦中的你满头细汗,双颊绯红,口内呻吟有声,一看即知是在度春情。你父大骇,慌忙将你摇醒,问你究竟梦见何事,你不敢说,只含糊应他是被褥盖得厚了。你父不信,因他猛然见你颈间肩头多了几处红痕,不像是蚊叮虫咬,倒像是度春情时的情咬。你父逼问你,你犹豫许久,终于和盘托出,这一下将他吓得不轻,坐卧不安地熬了一夜,转天把赁屋的事放过一边,先去寻了此地的神婆。那神婆与先前道士说的话一般样,都是让他去寻命带魁罡之人。魁罡成格者,需是生于庚辰、庚戌、戊戌、壬辰这四日之人,可这茫茫人海,要上何处去寻啊! 那神婆笑说正是巧了,老身这儿还真有一人可荐予你,只不知你可愿去寻这样人来帮衬。 你父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一再求她将那人姓甚名谁、家居何处快快道来。 她说,此人花名胭脂,家住秦淮河边旧院,是风月场中的魁首,这金陵城内的妓寨,泰半是她家产业,莫说金陵,整个应天府几十上百家妓寨都在她手下,这人并不是你们读书人爱交道的“清白人家”,如何,还要去寻么? 你父闻言,颇多犹豫,但思想起你病况,又不敢拖延,还是求她将这叫“胭脂”的人的居处告知,他先去做个头阵,相看一番。 胭脂家住旧院不错,是风月场中的魁首也不错,但混到她这步境界,就不是随意哪个来都能见上的了。你父尽心备了些许薄礼,等了许久,只等得一句话:要见也行,让那真正要见的人自己来。你父愁苦,一头怕你在梦中被那死鬼纠缠,另一头又怕你被这风月场中的魁首赚去。依他本心,是想相看过后,若是伊的长相稍稍规矩些便也罢了,就怕是那类长得妖冶,又爱在情事上盘剥人的,将你送去,鬼是躲过了,人却又躲不过,还是要命啊! 这一面没见上,你父铩羽而归,当晚回去,又见你被缠扰得不堪,且这梦不分日夜,只要是入梦,那死鬼必定寻来,这一日日拖下去,怕把你拖成怯症。他思来想去,心一横,还是雇来一辆车,将你送至旧院那头,求“胭脂”救你一命。你们来得不巧,胭脂正好出去了,问守门的她几时能回,答说归期不定,你父怕回去再来,两边会再度错过去,就带着你在她楼下等。等过不多时,你又要睡去,坠入梦中前,你无力地牵住你父衫袖,似是想求他来救,他无能为力,能做的不过是紧守在旁,随时预备将你摇醒。为人父母,碰到这般神鬼事,既无法将那缠身的厉鬼灭去,又无法将自家孩儿从惊怖当中解救,你父心内的愧疚与自责,也是另一种难言之苦了。 第47章 这边风波未完,那边风波又起,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话放你们父子二人身上,再恰切不过。本来你们在那花楼下等,等过多时,眼看日头偏西,你父心想今日大约是等不着了,就想着先带你回客居。谁想偏在此时不知从哪冒出一队人,将你们团团围住,二话不说,动手就要抢你! 你父惊得呆住了,凭着本能将你护在身下,死也不让他们将你抢走! 他不知道这帮人为何要来抢人,直到他听到当中一人说的一句话。他说,动作快当些,少爷就要下葬了,若是还拿不到人,夫人那头不好交差! 你父心头惊跳——难不成是杨家过来的人?!可他来金陵的事并无第二个知晓啊,怎的他们还追至此处来了?! 你们本来要回兖州老家的,中途改道来的金陵,这一路上为了掩人耳目,走的都不是官道,行踪又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你父已然忘却,你们初到金陵那日,在客舍中遇见一位故旧,两人相谈,还谈到了杨振甫丧子之事,当时那故旧满脸痛惜道:可怜思谦只得这根独苗,一旦抛撇,多少伤惨!这后生我见过,一表人才,待人接物且是老道,学问也好,若不是遭此情劫,往后定有大进益啊! 当时你父闻言并无话说,只是唯唯。 那故旧还说到那场丧事上的诡闻:据说杨遂春再三不肯闭眼,他娘杨方氏亲口许他,定要将那引他丧命的人弄回来,与他同棺埋下地底,他才把眼闭上。杨振甫斥杨方氏胡闹,说是让做纸活儿的人给杨遂春扎一个茅娘与他同葬便罢,如何敢去害另条人命!谁想杨振甫话音才落,方才已闭了眼的杨遂春,那双眼又张开了…… 你父闻言,毛骨悚然,再不敢深谈,匆忙找个由头避开去,谁知那故旧转头就将你们行踪卖给了杨方氏。 这时围定你们的,是十来二十条壮汉,为保万无一失,这条街面上的两个出口还派了不少人手把守。看来,杨方氏是铁了心要把你捉回去,给她的儿殉葬了。 你落海受惊,身体还不曾将养好,一路上又被杨遂春在梦中缠磨,此时正发着高热,那帮人要捉你,是再容易不过。他们将你从你父身边强拖出来,正要塞上车运走,有人发话了。 那人从一条花船上下来,笑吟吟地把他们望着,轻启檀口道:诸位在我家门口绑人,这是要砸我家饭碗么? 那帮壮汉见那人是女娘,并不当意,领头的一挥手,这就要将你强拖上车运走。 哟,诸位是没把我的话听入耳么?这处是我家地盘,想要砸我家饭碗的,还须掂量掂量自家斤两。 那人还是笑吟吟地把他们望着,看他们要如何走。此时又过来声势更壮的一帮人,将抢人的那帮壮汉包围在当中,又将堵在两个出口的人手也赶过来一同围定。领头的壮汉面色黑红,一看就是经常走海路混生活的,江湖规矩他也知道,心内清楚刚才是小看了那女娘了,如今惹来一帮“地头蛇”,想要从这儿把人带走,怕是要出点血了。他朝那女娘抱拳行礼,扬声道:我辈有眼不识泰山,今日多有得罪!只是这人是我家夫人严令必得舍命带回的,行主若不肯相让,两家少不得要见刀锋! 那人粲然一笑道:见呗!怕怎的!只不过我多少得提点诸位两句——我们做妓寨生意的,是不干净,不过,你家主子干的海路生意就干净了么,大家还是各退一步的好。不然,我们做皮肉生意的,总是可以换个店面再开张,你们做私船生意的可就未必了。今日这事,就非要闹到举官的地步么? 领头的壮汉听她口气铁硬,便知今日是别想顺顺当当将你带走了。他朝周围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动手,最好能将那女娘一举拿下,擒贼擒王,省时省事。 离那人最近的一名壮汉忽然出手,直扑她肩头,想要将人拿住速战速决,却不料反被她扭住了手,反转一送,竟生生将那壮汉的手拗断! 谁能想到这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娘居然有这等毒辣的手段,领头的壮汉眉头紧皱,登时明白他们这是占不上任何便宜了。略一思忖,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你舍下,又一扬手,那帮人如来时一般,静悄悄地撤走了。 你父此时刚松脱一口气,正要向那人道谢,不料人家先开了口:这便是要寻我的人么? 你父听她开口,便定睛看她,这一看可不得了——面前这人颀身玉立,妖冶非常,明明就是那类“刮骨钢刀”!真要叫她替你救命,估计是驱走了豺狼,又来了虎豹!不成不成!当真不成! 你父心中已定了主意,打算说几句婉转些的淡话将她打发了,这就带你回去另想办法。 没曾想人家不搭理他,捡直朝着你去。先是盯着你看了半晌,后又二话不说接手将你抱起,抱进了她住的花楼里。你父全无防备——他从未想过一个女娘竟会有这样大的胆子与这样大的力气,他懵了一瞬,待回过神来,你已被她抱入她绣房中安置。 第29章 鸳盟 妓家的绣房,好人家的男汉是不能随意进出的,你父见你被她掇去,心中慌怕,厚着脸皮跟进来,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地说着你的病况,说得她不耐烦,打了个响指,实时过来一帮莺莺燕燕将你父卷走。 人去后,她关门落锁,躺到了你身畔。先摸一把你额头,探到你发高热,便拿来凉带覆上去为你散热。 第48章 上一世你们是梦里夫妻,梦里往还,都是虚的。她想:幸好自己偷偷留下你一缕残魄,不然怎能有今日这般好景? 这一世,她有机会送你一个真正的“家人围坐,灯火可亲”了。这么一想,她的欣喜无法自抑,情不自禁将你抱入怀中,细细看去,半宿舍不得合眼睡。 你自进她绣房,躺到她床榻上后,便不再梦见杨遂春。那晚,你终于得了一场好眠。转天醒来,睁眼先看见牙绯色的帐顶,你缓缓移目,又看到帐上的绛纱灯,一应陈设都不像是你父与你居停的小客舍。这是何处? 柳桥! 忽听得耳畔有人唤你,你摆头侧看,一张妖冶非常的脸直冲入你眼中,你脑子木呆了一会儿,以为还在梦中,后来那脸的主人轻笑道:柳桥,昨夜你已将我睡过,今朝可有何交代么? 啊? 我说昨夜你已将我睡过,我已不是清白身,今朝需得你一个交代! 你木呆了的脑子里过了她一句话,之后便再也过不去了。你呆呆看着她,浑不知该如何应答。 她见你这副呆样,忍不住作笑道:昨日你父将你带来寻我,说是求我救你性命,后来么,有一伙来找茬儿的让我打跑了,你父就将你交予我,哭求我与你睡过。我这人嘛,最见不得人哭了,既是救人性命的事,便是将名节抛却又如何?是以昨夜你我同床并枕,枝结连理,这桩胡涂事体既已做下,那……你我二人将来该如何?说不得你还要始乱终弃? 那“始乱终弃”终于让你醒过神来,你脸红得不象话,难堪了半晌,方才嗫嚅道:如此……也得禀过父母高堂,再做计较才好…… 她将你一诈得手,心中很是得意,少不得要把你搂近来摸弄一番,摸得你左支右绌,面红耳赤,还不罢手。她想:这世你仍是这般容易羞,不,是更容易羞了。脸生面嫩一个人,若不把你纳入她幕中,你得受这世间多少磋磨。 你不知她诈的你,在你看来,男女同睡一床,那是对了心意的才能如此这般。今时这个局面全是因你而起,自己若不给个说法,那便连戏里的“负心汉”都不如。 你父在外守了你一夜,此时见她携你手一同出来,面上登时变色。及至她启口唤你父“公爹”,你父混不敢应声,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这号人物,容色冶艳,身段风流,该归入祸水尤物一类,又兼身量比你高,力气比你大,手段变化无穷,若真立定本心要你,你父如何能阻得住。 当时你父还不晓得她的厉害,话里话外都是送钱送物感恩戴德,一字不提嫁娶之事,她也不急,只是把住你手不放,面上带笑,不言不语,似是并不打算领受他的钱或物或感恩戴德。你父长长一篇话以想将你带回客居作结,她听了微微一笑道:公爹不必麻烦,媳妇这处屋舍尽有,你们主仆三人住下绰绰有余。后见你父一脸难言的苦楚,她又道:公爹是嫌此处不清净么,那也不难,奴在一河之隔的贡院还有一处屋舍,那儿地方清净,不多远就是三山书社,看书做活都近便。现下便可送你们过去。 她说话做事落落大方,除了出身,再无可挑剔之处,你父心中虽不情愿,却也拿她没办法。加上他见你气色较昨日好得多,保你一时安泰、且走且看的念头占了上风,也就默不作声地听她安排了。 当日她便将你们安排妥帖,你与你父、张叔搬入贡院的屋舍,住进了她家产业。 入夜时分,她又亲自过来将你接去她绣房安置,你父又是一脸难言的苦楚,嘴里说着要不还是算了,自家孩儿的病他自去想办法,还是不劳烦她费心了。她还是好脾气地笑笑道:公爹想是嫌弃奴的出身不好,这个么,出身是没得挑拣,但奴也是个未破瓜的,还有这大把的家财,拿出去,就是要招赘个王孙公子也当得过了!再说了,如今这世道好得多,总是看钱财大过看家世,奴手底下经过的银钱流水,何止千万,公爹若是想,奴与行之成后,还可为他买个知府,让你家过过官瘾。 眼见着你父被她挤兑得无话可说,你不忍她那利嘴再伤他,便就打断她话,说你并未嫌弃她出身,既是两人已有了实情,婚娶之事你自会想法子去办,这段时日你们二人还是按照婚俗,迎亲之前不再见面了罢。 她听闻你言还是笑笑,并不放手:该要入乡随俗的吧,我们这处的婚俗,是迎亲之前,夜夜都要宿在一起,以示不忍分离。况且你若离了我,那死鬼就要来缠的,你不怕么? 死鬼与艳妖,你要选哪一个,你还有得选么? 你终于被她拖回了窝。她夜夜逗你,逗得你又羞又愧又气,本以为过几日习惯就好,谁想她的逗法日日不同,半月之间,你被她揉搓得没了脾气。 夜里逗也就罢了,近日她白日里也想了几出花样来逗你。 你父在三山书社寻了一份出题考校的活计,专为来年要赴秋闱的生员们猜测考题,因他刚到此处,没什么名气,这活计挣来的钱堪堪够你们糊口。你父怕留你在家惹是非,就将你带至书社一同校稿。三山书社与她住的花楼就隔一条河,你临窗校稿,她便从对面掷一颗枣儿砸你,待你抬头时,她流盼送笑,你脸红,她抿嘴笑。看够了你的脸红,她又再掷一包物事过来,你接了,打开来看,原是一小包嗑好了的瓜子仁儿,包裹瓜子仁儿的手绢上还写着几行小字:瓜子儿经奴的嘴嗑,沾染了奴的口沫儿,送与你吃,将奴的心伴着奴的口沫儿一同吃下。短短数行字,又将你羞得够呛。 第49章 虽则已在心中将她认下,但你不论如何也不惯她这样带着私昵的逗弄。 她心急得很,一再催你赶紧上门下定,你说请她耐心等一等,等你攒够了钱再去。她说不要你攒钱,你身上有多少算多少,今日就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今日便来,不许拖到明日! 你被她催逼不过,就偷偷与你父商量,先向三山书社预支一个月薪银,复又把身上的余钱算过,一并拿去下了定。 下定过后,便是一套更加繁琐的章程,因她财大气粗,不过十天半月也就都走完了。 迎亲那日,她本想大办,后来你说你不惯这样人多的场面,她也就作罢了。 本来还想提前将你娘从兖州老家接来,听你说你娘身况不好,当不得这一路风尘,便也一同作罢了。你父当时只修书一封,将你要婚娶的消息说与你娘知道,至于聘的是何人,你父并不敢多言。 这一世,她与你总算是按人间的习俗,将三媒六证走完,从此,她便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了。 千年之后,你们在梦外过了一场真实不虚的洞房花烛。你用秤杆挑开她盖头,这新嫁娘都不识羞的,立马就拉过你,长长地做了个嘴儿。到了喝合卺酒时,更是急迫,左手执壶,右手将你摁定,一口接一口喂你,直至将你灌至熏熏然。她是熟手,你是初次,洞房花烛夜要做的事,都是她在接引你。待到要入港时,她引着你的手去往那处,你脸红得快要滴血,只过了片刻,你那红得要滴血的脸便白了。你在她身下张口结舌:你、你、你怎的……怎的…… 她接口你的话说道:我怎的什么?怎的会有那件东西么?嘻嘻,我生来就是两件都有的呀!本来嘛,我身量与气力都与男汉一般,只是比寻常人多了一件而已,家里便把我当女娘养大,这不好么,你若想走水路也可,想走旱路也可,与你多多快活,岂不乐哉! 你被她那“岂不乐哉”吓住,半日不敢言声,她见你缩手束脚,就笑:多一件东西又不是让你抱不上娃儿,你怕什么?哎,左右不过是我想弄你时,你让我弄一回,又不少一块肉! 这个“你让我弄一回”更是将你吓得起了脱逃的心思,她将你压住,不耐道:我等了这么些年,才等来这一回,不许你跑! 当时你正在心慌,顾不上细想她话里的话,自然也就将“等了这么些年”给略过去了。 往事她都一一记取,她还停在千年之前,只有你是忘却前尘的那个人。 你拒住她,磕磕巴巴地说她之前并未直言相告,她媚笑道:便是说了,你敢信么,就不信你还敢验看! 说得你词穷了,她一把将你薅住,压入锦被当中,来了个被翻红浪。 洞房花烛夜,新郎官让新嫁娘弄哭,总不是甚值得张扬的事体,即便张扬,人家也只当是小夫妻之间的情趣,那些羞事,你自己默默咽下,谁套你话你都不说,即便是你父也一样。 你父劝你注意保养,万万不可做那贪欢之事,以免将身体弄坏。你唯唯,抬头一看,她正掀帘看定你。你面红心慌,更是出不得声。 除了夜里不好过外,你与她新婚燕尔,琴瑟和鸣,家常日子过得挺不赖。 第30章 遭劫 岁时已近中秋,往年到了此季,金陵城内的热闹繁华,可说是海内第一,连京城都让它压下去了。旁的不说,就说这观灯赏月——秦淮河上的灯船,将整条河面塞满,公侯勋贵买定的灯船作前导,接着是世家贵胄,再来是富商巨室,那灯船装饰之华丽、花灯之炫目,叫人目不暇接。到了八月十五那日,整座金陵城的人都出街了,当真是人潮如织,灯船如流。那段时日,妓寨的生意也是一年当中最好的。不论是寻常百姓还是那有身份有地位的,都不乏想在这时尝一口别样风味的人。当然,那隐于人海,想着在小家碧玉当中猎艳的,也不在少数。 自从结亲以后,胭脂守你,如同神话中那条守着从西王母手上盗来天珠的龙一般,天珠锁进九层屋匣不算,还要整个盘住,以防那天珠放出光芒,将行藏泄露,被西王母再拿回去。她深怕你被人当猎物猎走。尤其是在她事忙时节,灯船往来,人多手杂,说不好什么时候,你走在路上被人一扯,扯进船内,连声儿都来不及出,就已走出十里八里开外,出了这金陵城,再要找,那花的代价可就不是一般大了。 胭脂家里是靠做妓寨生意发富的,对世事人心再是清楚不过,早几日她便拘着你不许你往三山书社去,摆在面上的说辞是街面上人来人往不干净,怕你体弱抗不过,沾染上换节令时常发的病症。你父也赞同她说法,于是临近中秋这几日,你便在贡院街上的家宅窝着,不再出门。 你不出门,胭脂是要出的,入八月以来,那公侯勋贵、富商巨室连开盛筵,席间少不得歌舞丝竹,她手下养的一班小唱此时正是生意繁忙,连连赶场,从这家到那户,若想顺利转场,须得当家人在其中运筹一番,碰上那相熟的大户,自然也要喝两杯助兴。接连几日,她都喝得烂醉回来,倒是不吐,安安静静睡过一会儿,你送一盏温茶与她醒酒,她喝过后闭目养一会儿神,起来又是生龙活虎的了。不过,不是酒醒了,而是生龙活虎地发酒疯。通常是,她扽住你,硬要你给她唱小曲儿,你说你不会唱,她便硬压你坐她腿上,闹个不可开交。往后几日,你再见她撒酒疯就退走,远远避到书房或那个犄角旮旯里去,轻易不让她找见你。 第50章 八月十三那日,傍晚时分,忽然进来一个面生的小鬟,慌慌张张对你说道:夫人在候府吃醉了酒又、又不知说错了什么,居然叫那边扣下来,不让回了!夫人、夫人请相公拿上银钱拜帖,赶紧过去赎人! 其实,那小鬟话中颇多破绽,可一来你心急,二来你也未去细想,这就着急忙慌地跟着她出门了。刚走出几步,你想给你父留封书信,免得他从三山书社回来不见了你,又要惊怪。可她连这点时间都不给你留,一个劲地催着你,说那侯府规矩森严,若是行差踏错一步,便是命也送掉的!你说好歹告诉张叔一声,不然无人知晓自己行踪,万一消息有误,夫人从外回来,两边刚好错过,那就不妥了。她拦下你,眼中含泪道:相公快当些吧,迟了当心见不着人了! 你心中一沉,不再想着给家人留信,就这么紧跟着她上了门口的马车。 那马车也是街面上见惯了的,并无特别之处,你也并未疑心。待那车越走越远,周遭的景色越来越偏,你才觉得不对起来。你问那小鬟,这是去往哪处?她答你道:去的是侯府别院,今日侯爷在别院宴客,请的是京城来的世家贵胄,姓舒,都叫他舒公子。这舒公子生得高大英武,使钱也大方,他初来金陵城时,满城的妓寨都在暗里较劲,想要将他兜揽进自家,后来发现这人脾气阴沉古怪,根本讨不得好,这边送进去一个绝艳女郎,叫他打了出去,那边再送一个貌美娈童,他也不要。几番折腾下来,各家妓寨都歇了兜揽他的心思了。其他便罢,单说一个要命的事儿,昨日他嫌厨子做的菜不好,竟将那倒霉的厨子杀了,扔进了秦淮河里,吓得整个金陵城的厨子都不敢上侯府应差了!不知夫人可是撞到了他的手上,若真是,此时不知可还平安…… 你听她这般说,一颗心又往下沉了一节,几乎要急死。 马车终于停下,走的不是侯府的朱漆大门,而是西侧的角门,那小鬟引你到此处,寻了个由头脱身去了,此时你被侯府的下人导引,急急穿过其深似海的侯府重门,去往你妻所在。 你一颗心被胭脂的安危高高吊起,还没见上她,你脑子里便已一幕幕地演过那怕人的场面,最怕是见到她受了磨折,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凄惨模样。你想一遍,那心就如被刀绞一遍。 那下人终于将你领到一扇门前,说是你妻就在内中,你也不疑有他,抖着手将那门推开一道缝,闪身进去,压低了嗓唤“胭脂”。都无人应声,你那颗悬着的心这时上紧了弦板,忐忑得无以复加。 你们从贡院到侯府别院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此时已届薄暮,秋日夜长,屋内又不点灯,因此一片昏暗,你只得摸索着朝里走。走到靠窗处,你模模糊糊看见窗侧的床榻上似乎睡着一个人,便就急煎煎地摸过去推她:胭脂!胭脂!你、你伤着哪处了? 这人蓦地掀开身上锦被,一下将你卷入被底,起初你以为是胭脂促狭,故意捉弄你,后来这人将你压住,对你上下其手了,你才猛然惊觉不对——胭脂不是这样摸法,她摸的比较“文气”,多是存了闹你的心思,这人的摸法带着兽性,好似要将你连皮带骨,一顿啃光。 胭、胭脂! 你唤胭脂,那人顿了一下,开口问你:胭脂是你相好的? 不待你答,他又自说自话:不要再找你相好的了,从今往后,你跟着我,我做你相好的! 他捧定你脸,想与你亲嘴接舌,你急得出了满身汗,再急也出不来脱身的办法,情急之下,你咬了他一口,他吃痛放开你,你连滚带爬地从床榻上跌下,慌不择路地往门口出奔。别看他在醉中,动作也丝毫不慢,只见他豹一般跃起,悄无声息地挡在了门口。 此时入了夜,屋内黑透,他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散出来,几乎将你熏晕。 你见他挡住了门口,心里一阵阵发慌,但还存着一二分侥幸——说不定此人只是在醉后撒酒疯呢,酒醒之后就好了,或者是将话说清楚就好了。你退到屋角,急喘数息,摁定那颗狂跳的心后,对他说起你到此处的因由。你说不是有意打搅贵人歇息,实是有人递了消息,说是我家娘子宿在此间屋舍,要我来带回。又因实在紧张,你一篇话说得飞快。说完了,终于无话可说了。 他问你:你妻为何要到侯府?若真是清白人家,为何会在侯府歇宿?你与她都是倚门卖笑的吧,就不要再装良家子弟了。 你气急,但却还想着能与他说道理,你说贵人这话不对,人生在世,谁没有几分迫不得已,即便沦落风尘,也、也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谁都可以做你相好的? 你更加气急,奈何还要从他那里讨条生路,只得尽力与他分说。 你们正在纠缠,忽听得屋外过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人斥另一人道:让你将他引至那边那间屋,谁料你竟错引至这处!些须小事都做不好,仔细挨捶! 被斥者唯唯诺诺,不敢顶嘴。那斥人的接口又责道:还不快去将他带出来,引去侯爷所在!再让他等久,说不得要将你投入河中喂鱼! 来人浑不知屋内状况,进门就先将灯烛挑亮,转过来张眼一看,先看到他,两人吓得倒身跪下,连说不知舒公子在此处歇息,扰了公子清净实在该死,不过还请看在他们不知情的份上,今次先饶他们一条狗命。 第51章 他并不看跪在地上的人,只定定看着你,看得惘然沉醉。 千年之后这第一面,也算是故人久未见了。他已然不记得前尘旧事,只依凭本能攫住你,本能是埋在身体里的,他身体依然记得多年之前的香气,记得那贪与馋,此时将你攫住,不知怎的,忽然有种寻到失落了多时的宝物的餍足,那颗心陡然生出无限欢喜。 正在这时,跪在地上的人麻着胆子禀道:公子恕罪,那、那位是我家侯爷请来做客的,不是外间小唱,亦不是家中仆婢,侯、侯爷等了许久,还望公子玉成我们底下人,放他过来,我们好带他去交差…… 他勾唇一笑,很有几分知情识趣的揶揄道:你家侯爷请的什么客,又安的什么心,当我不知道么? 那两人被他一嘴说破,不敢再言声,只在心内暗自叫苦——这差事看看是要砸! 他又说:他浑家是风月场中人,他不是,你们差人将他骗到此处,打的是什么主意?看他这副不通世情的模样,想来他浑家平日里定是将他拘在家中,不让他沾惹风尘中事的,不然你们如何一骗得手?你家侯爷几时瞧上他的,偏想在此时猎艳? 你本来对这两个不速之客心存感激,后来听他将底儿讲破,你才知道这是人家做好的一个局,这里没有胭脂,有的只是一张要吃你的嘴。你不知怎么办才好,出了这扇门,说不定又进另一扇脱身不得的门,留在这儿,你又与他说不通。 他倒是干脆的——趁你不备,一下将你扣住,挟往今夜的筵席所在。 第31章 争抢 侯府的筵席开在一处水榭之上,近晚挑灯,无数的灯将水榭歌台照得一片蒙蒙白。今夜所宴宾客大都有了酒,笑闹起来,全没了平日里的拘束,荤笑话满场飞,那对着陪酒的乐伎动手动脚的也不在少数。他挟你来时,侯爷正合着拍子唱南曲儿,他人还未至,已然扬声向侯爷招呼过去。侯爷与那一班宾客都抬眼看他,见他挟一人同来,都觉着稀奇——这舒公子自七月末尾从京城来,夜夜笙歌,却又未见他曾狎戏哪一个,今日这个又是何人? 侯爷饶有兴味地开口问他:但生啊,我见你今日兴致颇高,这又是从何处赚来的美人啊? 他落座后从容道:正要与明公商量呢,这人我看中了,少不得要请明公割爱! 侯爷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了半歇,正待细问,又横遭他打断:怎么,明公不情愿?我家数百歌姬可随公任选,再不成,与公百金,再买一个进来,寰宇之内,不愁寻不到贴心合意的绝色。这一个我便要走了,来日做成了,自当请公饮一杯媒酒! 他将你捂在他怀中,不让周遭人看你,还未如何,他那深重的“醋癖”便已显露无疑。 你被他闷住,几乎闷绝,又听他那篇“割爱”的论调,吓得不轻,一力挣扎,想脱逃出去。他不费什么力气就制住了你。周遭那班宾客都把你和他之间的拉扯当做戏来看,看得动兴,就将身旁乐伎揽入客房中,寻个一夜风流。 这出戏,侯爷看明白了几分,但生怀里这个,是被人骗进来的,难不成是哪日他从某处过,多看了这后生几眼,底下人便妄加揣测将人讹来? 这乌龙可真是闹大了! 他瞄一眼但生,见他将你霸留在怀中,一点要放人的意思都没有,便就一阵头疼。他还在想辙儿看怎么能将你弄出来,侯府管事的忽然过来,附耳对他说了一通,他边听边蹙眉,全篇话听完,那眉头打了一个死结——这事棘手啊!原来但生要的这个,居然是金陵“地头蛇”新嫁的夫婿! 一头是京城来的强龙,另一头是金陵城里的地头蛇,两头都不好开罪,可怎生是好? 胭脂是金陵城的烟花魁首,她结交的人,上至公侯勋贵,下至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一张人情织就的网,将金陵城紧紧网住,你一日之间与谁说了几句话,说了什么,几时喝水,几时出门,都有人报与她知,那面生的小鬟何以略过这么些眼线,直入家中将你骗走,无从得知。你和那小鬟出门坐车,走了这么远的路,如何能瞒下这金陵城中的三教九流,也无由分说。好在那侯府中也有她的人,你一露面,那人就将消息递了出去,胭脂得信,如飞赶到,若不是侯府管事的拦着,她就直杀进来了! 那管事的对侯爷说,也不知是哪处出了差错,偏把你这“烫手山芋”弄入了府中,舒公子那儿尚且无法开交,那金陵城的“地头蛇”又找上门来了!现如今人还在偏厅里坐着,好茶好饭招待,虽然还没闹开,但人家话里都带着刺儿,说什么侯府近来也不甚讲究,连上门将人家夫君骗走这样没脸的事体也做得顺手了,还说什么今日若是不将她夫君交出来,她就与侯爷拼命! 胭脂能得你消息不容易,那将你诱至此处的小鬟既不是侯府仆婢,也不是哪家妓寨养的,甚至都不知是不是金陵城内之人,如今能确切知道的,也就是这小鬟并不是独自一人做事,她身后跟着的,当是一班手段高妙且别有用心之人。说不定都不是人,能瞒得这样密不透风的,唯有鬼神之属。这般煞费苦心,也不知是为了遂谁的愿。 若不是侯府底下人将你错引至但生处,原本要吃你的人是谁?侯爷么?他固然是荤素不忌,水陆并行的,但他家中蓄的姬妾与乐伎已让他应接不暇,但凡知道你是胭脂的人,他都会打着哈哈将你送回去,说不定还要赔送一份压惊大礼。也即是说,他对你,没有那份不到手不罢休的渴切。 第52章 那会是谁? 胭脂坐在侯府待客的偏厅内,脑中将可能犯案的人挨个想了一遍,想得心急如焚,几次走出门去张眼望那管事的可曾回转,再不回转,她便不顾彼此交情脸面,闯出去闹个痛快! 管事的得了侯爷示下,赶紧回来把话递到,话说的是侯爷请行主暂且耐心,他必定会将阁下亲夫毫发无伤地送回府上! 胭脂与侯府上下尽皆交厚,她说出的话,侯爷也愿意当回事儿,因了这层,侯爷给的这句承诺,勉强把她恨不能拆屋的暴躁摁了下去。她对管事的说了一句:多谢侯爷费心,奴便在此处等候,一炷香之后再不见人来,奴便要上前头闹宴了,到时休怪奴扰嚷! 管事的赔笑回她:哎哟我的行主啊!侯爷说出的话,啐口吐沫就是颗钉,他还能打诳语不成?! “啐口吐沫就是颗钉”的侯爷,此时正与但生周旋,先是赔着笑请他将你松开,这么闷着,当心把人闷坏了。但生不理。侯爷只得硬着头皮另想辙,他说:此人不是这侯府内的仆婢,亦不是小唱,是良家子弟,更是已然娶妻的人夫,舒公子就是想,也该问问人家意愿的么。但生闻言只一哂:他是否良家子弟,是否已然娶妻,于我均无挂碍,至于他是否愿意,明公不必介怀,我自有手段叫他愿意。侯爷听了这番话,怒起心头——这是不给脸啊!都跟你说了人家不是出来卖唱的,也不是我侯府下人,且还娶了妻,现下人家的妻正等在偏厅要和我闹一场呢!你个混账!偏要死咬着他不放么?! 诚然,这只是侯爷自个儿心中骂得热闹罢了,放到嘴上的,还得是软和话。他又接口劝那油盐不进的“混账”道:哎呀,但生啊,你家虽在京城豪阔霸道,此处到底是金陵,也要讲几分“和为贵”的么,你把他放了,我再与你去寻那可堪配你的绝色,不寻到你中意的不罢休,如何啊? 油盐不进的“混账”依然油盐不进,他说:这儿多谢美意,只是我看定了他,改不了了,明公不必再费唇舌。说完这篇油盐不进的话,他似是不耐周遭那盯着你看的目光,一拂衣袖,如来时一般挟起你就走。 这下可把侯爷急坏了,他暗里做个手势,让底下人赶紧把那油盐不进的混账拦下。底下人来了一帮,说要引舒公子去客间安置,但生知道这是不叫他走的意思,他也不当意,自会有人替他去挡。果然,侯府的人与他的人混在一处,乱作一团。 你早就看到食案摆着的一把割炙羊肉的刀,趁乱时他稍稍脱开你一些,你便拼尽全力将那刀抢到手,横在自家颈侧,想藉此逼他放你走。你这举动也不知是触到了他哪桩心事,他蓦地沉下脸,那森然的目光直直逼住你,手底下加力捏紧你另只手腕,硬要迫你放下手中刀。你不放,还把刀又往颈侧送进一层,将那儿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刀往下淌。 你说话了,尽量让自己嗓音不带颤,你说:我名柳桥,我妻名胭脂,家住贡院旧街,今日薄暮时分,有一名自称从侯府来的小鬟,伪说我妻在侯府开罪了贵人,被拘住不得回,要我带了银钱印信过来赎人。到了此地才知那小鬟所言非真,也不知是哪位想出的促狭计,要捉弄我夫妻二人。想来在座诸位都是有身份的贵人,又何苦要为难两个命如草芥之人? 胭脂听得外间喧哗,实是等不得了,一力闯过水榭来,谁知一眼就看见你拿刀割破了颈侧,那血一滴滴往下淌,将她一颗心都淌碎了。 哟!诸位都在吶!怎的忽然想起要捉弄我家,是我家酒食供应不好,还是那班小唱不带劲呀? 胭脂高门大嗓,一路闯到了你面前。她款款摆摆过来,口内还有一篇半是讨饶、半是胁迫的话:诸位与奴均是旧识,纵是有招待不周的时候,也不该这般促狭,旁的话不多说,奴自罚三杯给诸位请罪!过了这遭,都不许再计较了啊,改日奴做东,请诸位到奴家中玩上几日,奴自有好礼陪送! 只见她左手执壶,右手拿一巨杯,连饮三杯,神色不改。座中宾朋均被她海量折服,拍掌轰然喊好。拍掌归拍掌,喊好归喊好,可谁也做不得那舒公子的主,今日这个结,还得从他那头下手解起。 胭脂明白,故而转向但生那头赔小心:奴的夫君不知何故入了舒公子的眼,只是他这人不谙世事,不会奉承,真做了情儿也无多少情趣,不如将他还给奴,奴自有法子为公子寻来可心合意的妙人儿! 她说话时,但生已将你手上的刀夺下,此时正将自家软柔的内衫撕成条索,往你颈侧伤处绕过去,为你止血。她说她的,他做他的,顶多在手忙的间隙打发她一两句话:那便对不住了,此人我已看定,天王老子来说也不改,于今看来,你二人还是和离的好,省得惹来破家之祸! 这话别说胭脂,就连侯爷和一干宾朋都听不过耳了,有几人开言来劝,全让但生怼了回去。胭脂与他,已然因你而结仇,她豁出去了! 她问他:他是奴的性命,舒公子要夺他,是要收掉奴一条命么? 他回她:你当我不敢? 你一身血污,被他挟在怀中,委实可怜。 他们都知事有缓急,都在催医者快些过来与你救治,至于后边要如何争抢,后边再说。 医者来的正是时候,但生终于将你松开,放你给医者诊看。那医者刚将你颈侧伤处收拾好,正想交代几条要伤者小心留意的事项,忽然就被人推开。众人张眼一看,不知几时闯进来一队金陵城守的府兵,这帮如狼似虎的兵士进来之后,话也不说,单拿一条套索将你与胭脂套了就走,走之前才仍下一句话,说你们二人关涉一起命案,长官发令要将你们带回去审问清楚。 第53章 侯府内一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你和胭脂就被那帮府兵卷走了。 第32章 出逃 这是侯爷万不得已之下,想出来的一条计策——提前差人去与他交好的金陵城守长官那里搬救兵,说定了届时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幸好那群府兵来得及时,刚赶在场面不可收拾之前将你们带走,如此方可两全。若不然,他侯府好歹也是公侯勋贵,寻常府兵如何敢擅闯? 片刻之后,舒公子也回过味来,只见他抬手将侯爷一点,笑道:明公当真有心,为着让那两人脱身,竟唱了这样一出戏!倒也无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且看这两人要走到哪去! 侯爷一点心计被他戳穿,无可如何,只好打哈哈——他既不好开罪他舒公子,也不好不卖你胭脂一个人情,来这么一下子,让双方都静一静脑子,省得在他侯府里打起来。他这般煞费苦心,也算是谁都对得起了。 你与胭脂被带到金陵城守不久,就被放了出来,侯府管事的等在城守外头,急传侯爷口信,说是让你们二人速速遁走,走的越远越好,金陵城内的产业可托人慢慢发卖,得了银钱,到别处营生也饿不死人。又说叫胭脂千万不能将舒公子等闲视之,他身世背景均不是你们可以想见的,又兼手段残忍、心思铁硬,他立定主意要的人或物,就没有到不了手的!你们若真想得个太平日子过,务必要将他今日带到的话放在心上,其余的,他帮不到了,你们自求多福。 胭脂与你听完管事的一篇话,心中均是一沉,还是胭脂见过的风浪多,她片时之内便已将家中诸事安排妥帖,连你父从哪处走,到哪处与你们汇合,派何人北上兖州去接你娘,都想到了。 之后,你们水陆兼程,去往汉中,筹划着要往那处去外邦。 在途的十数天,你们日日寝食难安,你父几次问起,你都说仅只是一家人出来走走看看,过不多时还要回去的。你父不信,让你别再诓他,有事便要早说,不然到时措手不及。凭他如何问,你与胭脂都闭紧了嘴,半点风声不露。直至到了一处馆驿,久等送信的人不来,胭脂才知道这位舒公子当真手眼通天。她派往兖州接你娘的人如若顺利,此时该已将人接到,并发出一封报平安的信,至迟也迟不过一两日,如今你们已在这处馆驿旁的客舍等过了三日,还是不见人来。胭脂心知去接你娘的人,很可能被人拦在了半道上,至于你娘,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就在你们打算先走一步,到了汉中再做打算时,旁边馆驿送来一封信,信是舒公子亲笔,寥寥数行字,那股不容拒绝的气势透过纸面直逼而来。信上说请你们阖家九月初八日到冶城道院赏菊,还说他已先行将你娘安置在道院当中休养,届时你们一家可在那处团聚,共叙天伦。 再没有比这更直露的威胁了。 舒公子已拿住你娘,且看你要不要回转,去钻他那现成的圈套了。 胭脂知你非去不可,那是你心心念念的亲娘。她不再多说,只默默张罗着走回程。要赴这九月初八日的约,你们路上时限颇紧。你父问你为何忽然又走了回程,你只说家中有事,不好再闲走了,故而走了回程。你父听你这话越发不靠谱,心中忐忑,又不好去问胭脂,只好将心事埋在心中,你见他一路上心神不宁的模样于心不忍,寻个时机缓款着把娘亲已到金陵城的消息透给他,他不知前因后果,单听这浮在面上的消息便就乐开了花,一个劲地催着你们走回程。 这趟去而复来的出逃,终于还是以失败告终。你们于九月初六日夜归返贡院旧街的家中,沉默与压抑如影随形,摧折人心。 夜深时,你难以入眠,因怕扰醒胭脂,于是侧躺着不动,静静熬光阴。胭脂一样无眠,她看你侧躺的背影,几次想开口劝你放下一切随她去,但又说不出口。那舒公子不过短短数十日便已将你摸透,现下在他手上扣着的,是你身上最软的一根软肋。如今你们还有赢面么?除非他忽然想通了,发慈悲饶过你们,如若不然,赴这九月初八日的约,就等于将你送入虎口。 胭脂心里清楚,派谁上门当说客都说不动这位入了“我执”的舒公子,除非让他得手,得手之后过段时日觉得无甚兴味了,他自己丢开手。你和胭脂想的一样,只不过你们都没想到,他对你的兴味居然会如此浓厚且持久,浓厚到了须臾不离的地步,持久到了直至你故去那天他都不曾丢开手。 你不想去赴约,甚至暗暗期盼老天忽然降下一场大病,让你病得起不来床,如此便可堂而皇之地将这约推掉。然而仅只一夜,还不及让你发那样大的病,顶多让你得个因风餐露宿、饮食不周带出来的外感风邪。于是,这个约,你还得硬着头皮去赴。 这赏菊之约,定在了九月初八日的酉牌初刻,那时天色将黑未黑,须臾薄暮,整个金陵城到了一天当中最是柔靡绮丽的时候。而道院白墙灰瓦,树木潇潇,恰是城内欲乐的反面。但生选在这处摆宴,就好比吃腻了荤食的人,偶尔想一口素,若硬要另寻缘由,那大约是想杀一杀自家那躁烈蠢动的心思吧。 今夜应约前来的,多是达官贵人,男男女女服色鲜丽,都有争奇斗艳的意味了。出门该如何妆整,胭脂想的是输人不输阵,必得要披金挂银,仿佛出征,你说还是不必招眼了,能平安度过去就好,顶好被误以为是底下人,悄没声息地来又悄没声息地走。于是你说你想穿平日里常穿的竹月色布素,胭脂说那不合礼数,这身要是穿过去,那就真招眼了。后来折中,你们穿了一身中规中矩的服色过去。 第54章 冶城道院在金陵城西,路并不远,搭马车前往,长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你父活到这把年岁,仅只赴过乡党办的小宴,宴席的主旨一向明确,就是婚丧嫁娶、孩儿洗三、老人寿辰,还从未赴过这等风雅的赏菊宴,他一路上忽然有了超脱他年岁的兴致,忍不住要探问两句这办宴席之人的详情,你心不在焉地回他几句,他见你全不似他那般欣兴,心中猜度你们小两口可是又遇到了难事。这类夫妻间的私密小事,为父的不便多问,便把那点欣兴打迭好了,探问的心思也收起来,一心一意等着与你娘团圆。 马车到了道院门口,还没停稳当,便有道童来迎,说是要道院内敞阔,贵客又是初来,怕你们走迷了道,故此派人来接引。此时离开宴还有几刻,道童先将你们引至你娘歇宿之处,一家三口将近半年未见,忽然得见,你娘又是一场哭,你们劝了好一会儿才将她劝住,接着又与新妇厮见,胭脂貌美嘴甜,片时就将你娘哄住,哄得她心花怒放,再也想不起问她家里是做何营生的。她两人正说得热,道院住持忽从外来,毕恭毕敬地呼你娘为“居士”,又向周围几人行作揖礼,众人向他还礼,一番礼节往来之后,他才从容说起想要请你父母在这道院中缓缓将养一段时日,养得身体康健了,再回金陵城中住下也不迟。你想也不想便就推拒,言辞颇为委婉恳切,那主持只是微笑,并不多言。他看向你父母,他二人全然不知根底,只觉这处道院着实清净,食物精洁,无一处不好,便都一口答应留在此处。 原本你还存着或许可将人偷偷带走的心,这下不仅带不走,还又赔进去一个。 胭脂见你面色不好,默默靠过来,悄悄握紧你手,似是让你不必过于忧心,你们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境地。 过不多时,前头又有道童来请,说是宴席将开,舒公子请二位过去。你眼中的慌张只有胭脂看出,她附耳对你说道:有我在,不怕。 她情愿代你生受这一遭,若是能的话,可那舒公子要的是你。 你的手冰凉透骨,胭脂与你捂着,你们俩就这么手拖手地出现在了他面前。他扫了一眼你们紧握在一起的手,便就将目光收回,与旁的人寒暄了。 这宴席的前半段安然无事,就在你以为能这么安然无事到宴终的时候,舒公子敬了你一杯酒,这酒斟在他饮过的酒杯里,兑了他喝过的半杯残酒,半杯残酒加半杯新酒,此时被他直送到你面前。他这举动,风月意味过浓,宾客们都在窃窃私语,说的都是些不甚好听的话。胭脂将你摁下,她起身替你出这个头了。 承蒙舒公子抬爱,只是奴的夫君量浅,不如由奴来代饮,再敬公子双杯。 她说完静静立在那处,态度从容,不卑不亢。 他说我敬的不是你,是他。意思是替无可替,只能他来。 目光都聚到你这头来了,你在桌底下轻轻摇了摇胭脂的手,示意她勿要则声,这场面你能应付。你拿起自己的酒杯,倒了满杯,仰头一饮而尽,那酒入喉辛辣,辣得你面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红。你勉力忍下那股辛辣带来的不适,朝他一亮杯底,低声道:近日偶感风寒,饮不得急酒,又兼量浅,此杯喝下便觉得有些头晕,实在当不得了,只好少陪,还望公子恕罪。你说完便想起身离席,他拦下你,目光灼灼然:既是饮不得急酒,我手上这杯正合适,怎么,不肯赏光喝一口么? 胭脂还要出头,你先她一步将她挡在了身后。你对她说:胭脂,你先家去。她还想说些什么,你用眼神止住了她。她走之前满脸忧色,深怕你在他手上吃亏。 胭脂离席,将一部分目光引去,剩下那部分,被但生刀子一般的眼色扎了回去。他是拿定了要来调惹你的心思的,此时见你将胭脂支走,以为你终于知道权势无远弗届的威力,要向他服软了。 他问你:可是要与我深谈么,如此,该寻一处僻静地界才好。他将你带往道院深处的一角小亭,小亭清幽,若不是存了心事,倒真是个赏花散心的好去处。 第33章 欲心 九月初八夜的月,是半圆之月,也有那么一层淡淡的月华撒下来,又有微风轻拂,暗香浮动,若不是对面坐着的人不对,真称得上是清风明月,良辰美景了。你与他隔着一张小方桌各自坐定,静默不言。此时此刻,你看似平静淡然的表象之下,早已起了滔天巨浪。方才那番话,你是用光了所有胆气才说出口的,再来一趟,你不知还能不能应付过去。 他在看你。不知为何,他对你有种莫名的熟稔,仿佛不知何年何月,你们也曾这样静默对坐。总觉你是他掌中珍物,不知何以失落,他寻你很久很久,许是千年万年,才终于寻到…… 寻到之后,便不能再失落。不论是前生旧梦,还是今世业缘,都不能再失落了。 但生随你转生之前,曾去找过天道。他早已从三生石上知悉你们三人来生因果,这次寻来,是要与天道做一笔交易。他拿出的,是他从此深藏于幽冥地底,再不窥探天界。天道笑道,不是我不帮你,而是这情劫自有定数,改不得的。他又说可退而求其次,把那蛇妖拿掉,不让她入轮回,也不要她在你们当中横插一杠。天道还是笑。他再说不然让他先遇见你,别让那蛇妖次次抢先,这都不行么?天道到底不好再闭口不言,它难得说了一句点拨他的话:但生,上一世你为何渡不过去,难道你不曾思量过么?不是我说,你就是“醋癖”太重,又老想着将所爱之人圈死,一点缝隙不留。还不如看淡些,放开点儿,说不定也就顺遂了。如幻大千,色相百端,若你能收摄己心,又何愁渡不了情劫呢?他闻言默然不语,末后只说既是改不得,那他宁愿忘却前尘,重新来过。天道笑允。 第55章 这一世他来晚与来早,不知结局会否不同。只是今日已是这般局面,他对你,依然存着独占的心,且较之上一世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便注定了今夜你们这次倾谈,并无甚好结果。 有道童来送上茶果,茶是好茶,果是正当节令的藕与桃,都是顶尖的成色。他劝你吃个桃,并说那桃是贡上的,果实将熟之时便派人飞马送至京城,寻常人家吃不着。 你说在家已用过晚饭,这桃太大,吃不下。 他笑了一下,转过话头:你父在三山书社做选校考题的营生,与复社那帮人过从甚密;你妻名下的妓楼,也与那帮人多有交接。朝廷正要拿这帮人做文章,你说,这么些与他们交道的人,若朝廷真动起手来,会否牵扯到一两个无辜呢? 他话里这“一两个无辜”,所指是谁,那是再清楚不过。他就是用你最看重的人来胁你,看你究竟作何想。 你脑中一片纷乱,不知该如何回他。 他说:我想要你。 你藏在桌下的手止不住地颤了一下。虽则来之前便知晓他会说些混不吝的话,但这话的直白,远超你所想见。话里的意思是既肉麻又怕人的。他扣下你父母,又拿你父与胭脂的营生说事,末后加一句直露的道白,你要如何应他? 过了好久,你才终于憋出一句话:舒公子这话好没来由。我与公子仅有一面之缘,如何便认定了我? 他说:岂不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想要便是想要,我从来不遮掩自家欲心,只是……我这人向来不爱强求,这事,需得你心甘情愿才好。 你觉出了冷,忽然感到茫茫天地间仅只你一人,那风霜雨雪侵身而来,你连躲都没处躲。你不知自己已急出了低热,那低热煎熬着你,他的话也煎熬着你,两个你都避不开,只能默默熬着这难堪又难熬的时刻。你不敢问他,若没有“心甘情愿”,他会否放过你。 似是猜出了你心思,他直通通地看了你一会儿,慢条斯理道:柳桥,你既是做不出抛下父母妻子独自逃走的行径,那便要将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好好思量清楚。这世道,想要守成不易,想要破家却是再容易不过,你若明白我所说,就该做好权衡。趋利避害,人之本性,你回去想,好好想,想明白了给我回话。我等着你。 他话说完了,端起面前的茶盏啜了一口茶,依着礼数,这是要送客的意思了。你浑浑噩噩立起身要走,他忽然拉住你,往你手腕上绑一枚同心结。你全无防备,吃他一吓,手依着本能甩开,那同心结扬起,击到他眼角,这下真把他惹了。 他将你拖下,压至他腿上牢牢定住。这番拼抢挣扎叫他气息迷乱,欲心渐有不可压忍的苗头。他说:柳桥,不要在此时逗惹我,否则我会让你见识到我是如何的不经逗。这同心结你若乖乖让我绑上,今夜我便放过你。 你被他压住,几乎是实时便感到他已情动。他一双手忍不住在你身上摸弄,想要做些什么止欲,你被他摸得如坠冰窖,再不敢动。他深忍数息,缓缓将那升至顶点的欲焰压下,手上接续着将那同心结紧紧缠绕你手,打了个死结。 那夜,你回到贡院旧街家中已是戌时末尾,胭脂在前厅等你,心中诸般忐忑无从言说。她盼你回又怕你回,最怕见到一个被欺凌过后的你。那样一来,她会为无法护得你周全而自责自轻,黯然神伤。 你知她心性,故而在进门之前先将那同心结扯下,弃入沟渠,又收拾出一副太平面孔,这才进屋对着她。她那边也是一副平静如水的模样,你们各自演着太平,绝口不提那个人。 胭脂想:能忍住焚身之欲将你囫囵放回,这人不简单。换句话说,就是难对付。他的弱点与关窍她全无把握,因而不知该如何为你挡掉这突然而至的疾风暴雨。其实也曾想过去寻那容貌身条与你差不多的人送去顶替,然而今日夜宴之上,见他非压着你喝他杯中残酒的做派,就知他不会寻替代,亦不会受替代。他是非卿不可。 你不敢告诉胭脂他让你好好思量的事,只说让她慢慢把妓寨关了,届时你们可归返乡下避世而居。若是愁生计时,你便如你父一般,去寻几个待开蒙的村童授学,也可趁得几个糊口钱。不是物欲太重的,应当也可以过活了。 胭脂听完,立时便推知他与你说了些什么,左不过是说她妓寨生意与那学党有些首尾,并藉此来胁你。这个不必他说,她早就有了急流勇退的心,不过是牵连甚广,不好骤然下决断罢了。现下正是离舍的好时机,她应你道:你不必忧心,这些产业打发起来也需费些时日,长不过仨月,短不过十来天,面上这些,尽可收拾干净。 得她准信,你又想到你父。 你父在冶城道院住下,三山书社这边倒是不常来了,但若是真有心要做“瓜蔓抄”,他也难脱干系。且不说你父,你娘那头,道院给她特调出一味饮剂,吃过几次,她那月子里落下的毛病便好了大半,只是这药不能断,一断就要复发,如此说来,你娘也离不得那道院。那道院是谁捐资建起,你们心知肚明。他已将樊篱四面竖起,放你回来又如何,他压根不怕你跑脱,因你不论如何跑不脱。 他说让你回来想清楚,并未说多长时日内要你想清楚,如此,你便想到了“拖”字诀。你一边拖着,一边食不下咽、寝不安眠地等着,你心知他终有耐性用尽的一天,那么,在这天到来之前,且容你将这件心事避过不想吧。 第56章 三山书社你还是要去的,一来帮忙校对考题可得些许薄资做报酬,二来也可借此机会看看名家猜的考题,自家先演练一番。只是这段时日你总是心不在焉,再也看不进那考题了。他虽从不曾催促过你,但自有一股迫劲压在你心上。比如你父母给你隔三差五地给你送的信,有时是口信,有时是短书,话里话外、字里行间都在夸赞冶城道院如何妥帖,如何用心,最要紧的是还不肯收盘费,若是问起,只说盘费已有人出了,听说那出资的人,颇想约你见上一面,两人交个朋友,只是你不愿。他们便劝你过来一见,还说多个朋友多条路…… 这都不算,他还给你送花。自九月初八日夜后,日日都送。九九重阳那日,你在三山书社替你父校稿,忽然过来一人,说是替家主给你送一枝花,花是青莲,莲蕊内夹着一张小笺,上边好端整几个字:日日思卿,思恋入骨,颇为难耐。你手一抖,书稿散落一地。这花与小笺都不好收,你跟送花的人说他送错了,请他带回去。送花人说这如何能错,送的就是你柳相公!你默然无语,不肯接那花与笺,送花人又说,家主说了,若是柳相公不肯收时,便拿回去,他亲自送来。你心一缩,踌躇多时,终于接下那花与笺。 今日送,明日送,日日送,送了一个多月,花堆成了一座小山,书社的僚友打趣你:行之啊,这花颇耐放,头一朵花到了现如今还不曾败,若是不想留时,可叫来街面上卖花小贩,将这一大捧卖出去,趁得几文酒钱请大家喝上一杯,岂不实惠?你让他说得羞红了脸,当日便将花抱走,不知偷偷埋在了何处。自你埋花之后,他有好长一段时日不再送来,你以为这事就算了结了。谁知又没有。他那股迫劲一直隐而不发,像是看你要如何应对。 第34章 求他 你看似安稳地过了十来日。再次感受到他那股迫劲,是昨日一件小事。 昨日清早,你如常至三山书社校稿,忙了半天,到了日午,僚友们各自寻了搭子去食午饭,也有邀你同去的,你推说自家没胃口,就不去扫兴了。 你是真没胃口,大约心底存事的人,都会带累胃口。休说是胃口,这段时日,你连自家的饥饱寒温都不大上心了,既是不饿,那便接着校稿,边校稿边走神,翻书时一不小心被那硬纸片划破了食指。你蹙眉甩手,那伤口不深,血却依然流得痛快,为着快些把血止住,你将食指含进了嘴里。正在此时,你猛然觉察有人在看你。那人就在三山书社不远处的河房内,隐于暗处,倚槛窥帘,虽不至于明目张胆,却也是有意不瞒着你的。你看不见,但你知道他是谁。你把伤了的手指从嘴里放出来,两只手不安地背到了身后。你从窗前躲开,可不论你如何躲,那视线总有办法跟定你。 这时又有送外食的小二寻上门来,说是对面河房一位贵人让给你送一屉笼蟹粉汤包。你说这汤包贵重,且自家也无甚胃口,还是别浪费贵人心意了。小二不与你多言,只一个劲地催促你赶紧将汤包收下,他好回去交差。你不得已接下,见那屉笼之上赫然夹着一张小笺,笺纸是罕见的青莲底色,那笔迹与你们在出逃路上收到的信一致,均是出自他手。 九月初八日至今已过去一月有余,卿若思定,可到钓鱼巷舒家河房寻我。 字不多,话不长,但字字句句都碾在你心上。 他这是在提醒你,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你究竟想定了没有,想定了便上舒家河房找他。你也看出来了,这里面并无你选择的余地。这些东西给你原本就堵的胃口又添了堵,你更加没了胃口,那汤包与小笺就这么放着,你不去看它们,也不动。 那蟹黄汤包与小笺一起,在三山书社放了一整天,直放到起了馊味儿,被收拾屋舍的婆子弄走,这才从你眼前消失不见。 此时你还在盘算如何从他那儿脱身,后来你才知道,你这脱身的盘算是全无指望的,因他一早就在暗地里朝你周围的人下手了。 胭脂这段时日并不好过,妓寨的生意就算要顶出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找着接手的人的,既是顶不出去,那就还得开门迎客,做那倚门卖笑的皮肉营生。往时到了年尾,她家生意是金陵城最红火的,那想与她抢生意的,还真得掂量掂量自家腰身粗细。然而今年此时却是一再不顺,先是钓鱼巷至夫子庙一带,原先客源滚滚的两处妓楼接连被官家找茬儿,有好几次居然还将乐伎拘走。胭脂出面找人说情,想把人捞出来,谁料碰了一路的壁。有个她平日里交道甚好的官儿偷偷说她,叫她休要开罪舒公子,那人面厚心黑,不是好相与的,撞到他手上,不死也要脱层皮!又劝她不如与她夫君和离算了,舒公子既是看上,也好送个顺水人情给他,这么一来,对谁都好,舒公子衬意了,她这头也不必为官家上门寻事而担惊受怕。胭脂闻言甜笑道谢,转头就去将这两家最趁钱的妓楼关了。再不成她就将金陵城内所有产业都关了。惹不起躲得起,就不信他还能把他们生吞了不成! 这些繁难,胭脂从不曾对你说过,她亦知你有心事未曾与她说,你们两人在这粉饰出来的太平日子里苦熬。某夜暗晚,你们上床安置后久久不成眠,你犹豫多时,终于开口对胭脂说道:胭脂,我想你走,走得远远的,去别处过活。胭脂揽过你,拿一根食指戳你额头:怎的,想与我和离呀?那我劝你顶好还是别想了,我已立定主意,便是死,我也要与你死在一处!你蹙眉道:何必张口就是“死”,还不到那般境地,我说想你走,是、是有些风波你当真不必经历,出去避过,太平之后再回来,我们一道过日子,不好么? 第57章 也不知胭脂听没听明白你话中的深意,你怕她留在此处,亲见接下来你要经历的那些不堪,她会一时冲动去寻他论争,他那样人岂是由得人与他争的?别弄得一个不好,还要将她搭赔进去,说不定命都难保。你心里已认定了她,当她是自家亲眷,自然不忍看她去撞个头破血流。 胭脂拍抚你后背,哄你:待我将你爹娘弄回来,我们便从金陵出海遁走,到时我与你在海上看月落日升,吹那酷厉的海风,让烈日将你晒成一条黑泥鳅!哈哈! 你听得出她是在强颜欢笑。这话不好再接下说了,你说先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只有忙碌才能让你们那颗悬着的心稍稍缓一缓。 一日日延捱过去,时序渐从深秋入冬,你还未去舒家河房找他,他便耐不住先来找你了。 找的也不是你。是胭脂和你父。 那日如往常一般平淡如水,不见波澜,胭脂问你夜饭要吃什么,你答她说待你从书社归家,路过市集时,再买些熟鸭回来添菜。 谁知那竟是她出事前与你说的最后一篇话。她被官差带走之前给家内家外所有人下了“封口令”,不许他们对你透露一个字。 若不是你娘找上门来,哭诉你父被官差绑走,你还不知家里出了这样大的变故。 在那样混乱的场面之下,你头一个想起的人,是他。你知他久等你音信,此时已等得不耐,生是要拿你最看重的人来做文章了。 据说胭脂曾派人去求侯爷出马,看看能不能从他那儿讨得一线生机,侯爷也愿意卖她这个面子,只是他不愿听人说,也不愿谈什么人情,侯爷过去,只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讨了个没趣。 他要死等一个你。你去是不去? 胭脂是近晚时分被带走的,你父与她不分先后,你娘如今坐在你们贡院旧街的宅院里头哭得收不住。张婶儿在旁劝解,劝了半日都劝不停,只好求你去想想办法、找找人,看能不能尽快将你父弄出来,那监牢也不是好呆的,万一再动了刑,打得皮烂血流、不成人形可怎么好? 眼下,你只剩去舒家河房求他这一条路了。 你是走着去的,想来是要把那不堪的时刻尽量往后延一延,延到不能延了,你再去受。 走到半路,天上忽然飘起了一阵冻雨,再过一刻,这雨转成了雪。好大的雪,谁也不曾想到金陵城内也能下这般大的雪。你一心都在胭脂和你父身上,出门时并未添衣,仅只一身竹月色布素,哪里挡得住这样的深寒。也未带伞,你就这么素衣一路淋过去。到得舒家河房附近时,你身上衣衫已湿透,正是又冷又怕。 舒家河房是新近建起的,占着一条秦淮河上最好的位置,建那屋舍的人倒有意闹中取静,整片屋也并无繁复装饰,仅只白墙灰瓦,绿窗朱门,庭院倒是挺深的,进去的人,从此便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了。 你去拍门,那阍者见你一身布素,也不似有身份的人,就有些爱搭不理。你小心翼翼地求他替你递个消息,就说柳桥求见。阍者鼻孔出气,问你可有信物或是表记让他带进去,舒公子可不是谁想见都能得见的,万一他替你传了话,还讨来一顿骂,那就太不值当了。你在胭脂身边跟了半年,多少知道一些场面上的事,听闻他这样说,赶忙从身上掏出一锭足银塞给他,求他行行好、帮个忙。他将那一锭银塞入袖管,发话让你在此处等候,他去通禀一声,至于舒公子见不见的,那却是没个准。他去后,你立在那扇朱漆大门外,茫茫然看着天上飘雪,雪花森白,片片落入泥淖中,转瞬便涂乌了。小小一阵风迎面卷过,吹出你一个激灵,你忽然醒过神来——自己现如今是在做什么?对,是上门求他放过你父与胭脂。但若是你没了,他还能挟他们来迫你、或是挟你来迫他们么?对……若是没了,这一切繁难便就迎刃而解。你想到此处,那颗终日里忐忑不安的心静了下来,甚至有些开心,自己早该想到这层。 你转身离开,与来时一般,冒着大雪归去。你想寻一处僻静地界自我了断,坠河最好,这样爹与娘尽管伤惨,时日长了,都还能抚慰自家说一切均是命定。胭脂也是,你知她定会待你父母好,慢慢抚平二老心伤,亦会为他们养老送终。你与她今生缘浅,只好求来世缘了。 那阍者一路疾跑出来,待要传话让你进去,却恰好见你转身离去,走得飞快。他在你身后“哎”“哎”地叫你,还以为你是等久了,发气走人呢。正在错愕时,另一人越过他,几步追上前,一把将你扯住,拖入那深院当中。 舒、舒公子! 那阍者见到舒公子亲自追出来,拿一件大氅将你兜头罩住,便有几分惊怕,怕你真是舒公子座上贵客,更怕你在他面前告状。正是战战兢兢想撇清干系,却见自家主子一脸煞气,他便快快闪躲,再不敢多言。 第35章 闻香 但生想将你抱起,捂进他怀中,你挣扎得如同一条离水将死的鱼,他从你挣扎的劲头当中觉察出你的死意,一怒之下箍牢你腰,附耳问你:柳桥,你想死么?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这一死何以艰难?定然是人世间千般百种羁绊,绊住了那寻死的人。看来你已将你爹娘与发妻轻轻撇过,一心要寻那一时痛快的路去走了。我告诉你,世上没有这样便宜的事。你若真敢走那条死路,我便将他们送去陪你。我怕你在地下寂寞,连你身后事都想到了,你说我待你好不好? 第58章 你在雪中冻得发抖,骤然被他拉入这温暖如春的室内,更是抖得止不住。他不顾你挣扎将你压入怀中,一心一意要将你暖回来。良久。久到你死心不再挣动了,他才将你从大氅中剥出来。 你在他怀中安安静静掉泪。那泪如长河一般,流之不尽。只有到了绝处,决无一点生机的人,才是这样哭法。 他定定看了你一会儿,轻轻用指腹为你拭泪,那指腹顺着泪迹来到你冻得发乌的唇上,摩挲往复。你偏头要躲,他勾头压下,两片炽热的唇与你沾接,堵住了你呼吸,叫你透不过气来。他说:柳桥,你既已来寻我,便知悉我要做的是何事,这事你不可避,只要我想,你便要日日接奉我,不然,你父与你妻便回不去家,你可听明白了? 你的泪洇湿他胸前一大片衣衫,他将你卷裹进怀中,轻拍你后背,又说:这几日便先饶过你,待你将养好了,我再来收。 他虽已忘却前尘,那闻香的本能却是在的。他总觉得你馥郁芬芳,香得让他忍不住。他忍不住又亲了你,吃你舌尖一点香,那香入喉,险些让他更加忍不住。他死死捂住你,问你:你是谁家相好的?嗯? 这样调惹的话,只宜在私语时说。他满心渴望你能回他一句:我是你家相好的。他想听,即便此时听不见,往后也多的是时机叫你说出口。 你答不了了,受寒加受惊,你被他捂晕了过去。 你发起了高热,病势凶猛,接连几日热度退去又上来,烧得人事不知时,你的呓语多是“胭脂”与“爹娘”。最惨烈的一次,你接连要胭脂“救你”,那呼号之声都不似在人间。 但生醋得不轻,恨不能钻入你梦中看是谁在扰你。 你梦见杨遂春了。他浑身是血,痴笑着逼近你。梦中天地一片铁灰,他身上的血在这铁灰的映衬下格外刺目。你从海崖边上一跃而下,他紧随而来,死死拖住你往下沉…… 即便是在梦中,沉入水底,海水骤然灌入口鼻的窒息感也是真实不虚的。你在梦中挣扎,手伸向虚空,伸向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生天。但生紧握你手,将你揽入怀中,须臾之间,那可怖的梦境便散干净了。 不错,但生亦是命带“魁罡”之人,他是金“魁罡”,胭脂是水“魁罡”。若论杀性,还是金“魁罡”猛些。他只要在你近旁,你便不会再梦见杨遂春。 你的病翻来覆去,拖了将近一月才好。在此期间,你问过他几次,何时放你父与胭脂归家。他答你:待我将你收了,便放他们回去。你放心,他们在里头不曾受恶待,除却不自由,吃穿用度均与平日无异。你可要早些好,早些好了,你父与你妻便可早日得自由。 话说得这样露骨,你只能垂头不语,不接他话。 倒是每日都有医者上门替你把脉,想来他是一直狐疑着的——你这病早该好了,却一直拖着不肯好,是不是又是要磨他耐性。他耐性早已被磨完,每回来看你,他都要压忍欲心,不止是欲心,还有那深重的“醋癖”。他连你在梦中喊你爹娘都要醋的,何况是胭脂。这一月长短,于他而言实是太长,长得他都等不住了。之所以还要等与忍,是因为几名医者都说你有弱症,若不养好,情事是会要你命的。他问他们,究竟要多久他才能与你沾接,他们几人说法不一,最长的说要半年,最短的说要一月。他便要了时日最短的那名医者来为你调理。 这一月之内,他将你拘在舒家河房最深处的一间屋舍,你能见到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一名寡言的老仆妇,他唤她吴娘。后来你才知道这是他乳娘,从小将他带大,一直跟在他身边,一心向他,对他言听计从。 吴娘每每在早间来守你,暗晚时分换但生来。擦身换衣这类贴身的事,都是他来做,从不让旁人沾手。 转眼一月将满,你这病将要好完全了,这天清早医者来过,诊完脉,离去之前叮嘱了吴娘几句,又开了几服药留下,便不再来了。也正是在这天,你见到了他们两人之外的其他人,那些人将屋内一应陈设全都换了一遍。你是远远看着他们忙碌的,他们进去之前,吴娘已将你带离,待他们把一应事体都了结时,她才又将你带回。你见原本素色的陈设换成了清一色的青与红,青是床幔、床帐与枕被床褥等,红是几盏绛纱灯、几段红烛以及桌上摆着的小小红执壶。那青你原以为是黑,后来日光斜照,在光影变幻之间,你才看出这是青至发黑的一种色相。吴娘见你看着那青色的床幔出神,便说这颜色叫“帝释青”,须得要深海出产的一种贝类才能染出,染出这一套且是费钞。又说舒公子爱这颜色,这段时日一直张罗着要为你裁新衣,那新衣今日才赶制出来,夜里便可上身了。 你听出了她话中不同寻常之处,待要问她,她又什么也不肯说,只告诉你过一会儿那新衣送来,要你试,若是不合身时,还要改。及午时分,外间果然送来一领新衣,那新衣也是青,与这屋内陈设的青相比略淡些,上身一比,一毫不差,就如贴身为你量过一般。 到了入夜,吴娘叫人送水进来,要你沐浴。你心中不安越发强烈,但不论你如何问,她都闭紧了嘴不答,问多了,她索性出到门外,不再与你多话。 这一世,你们没了婚宴,没了催迎、障车、转席、坐鞍、撒帐,都没了,只你与他俱着帝青色喜服,过这一遭。 第59章 你不知这是幽冥地底的喜服色样,只当是他有心为你裁套新衣,去一去病中晦气。 及至过了酉牌时分,但生将来时,吴娘才对你说:舒公子今夜便要过来与你欢会,你不必害怕,他对疼顾之人,必定软款温存,不会叫你吃苦的。 你听她说那“欢会”,心狠狠一撞,虽说这天迟早要来,但这样猝不及防,你当真是慌张透顶。你还想与吴娘说些什么,她默然不语,末后只同你说,要你好生待他,乖乖顺着他,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那便好过了。 她话恰好说完,但生就进来了。她起身出去,将门关牢,留下你们二人去做成那事。 但生见你坐着不动,一点起身迎他意思都没有,也不当意,只看着你笑。他将你上上下下看过多遍,这才开言道:今夜过后,我便将你父与你妻放回家中。 你低头看地上刚换上的青色地毡,那铺天盖地的青在你眼中渐渐糊成了无差别的一股黑。泪水一滴一滴沾湿你衣襟。他慢慢踱过来,坐到你近旁。 你怕么?若怕,我将你眼蒙上,看不见便不怕了。 你怕得打颤,这落在他眼中的,却成了洞房花烛夜畏疼的怯态。 他不再忍得,执壶含一口酒,与你接唇喂下,那酒中下有药,入喉不多久,你身上一阵热似一阵,热得忍不住要解衣,他将你拦腰掐住,带往床榻。 你被这酒药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间,觉出一条覆巾绕过眼周,将你双眼蒙住。覆巾盖眼的那一瞬,你模糊的前世记忆稍稍复苏——仿似多年之前,你也被这样蒙住双眼,送往一个不知什么的所在。那儿有一个人也像现下这般,对你诸多欲求。那人为你挡过暗夜里的凶险,你为那人做过羹汤,你与他有过一场婚娶,却终于无结果。 但生也直觉多年以前你与他有过抵死缠绵的时刻,那些时刻倏如飘风,又如暮雪,终究归于寥落。 前尘旧梦于你是伤,于他是执念。前生得不到的,今世便要成为“我执”,他执意要将你独占,密密的独占,决不留一丝缝隙。 你先是觉得热,后又觉得冷。过了半晌你才知道那是一条冰凉的舌头,那条舌含过冰,它的冰滑过你的热,你忍不住痉挛着蜷起了足尖,它再深入时,你惊喘出声,一径想要逃开,他一条软索绑定你,让你再也脱不得身。那条冰凉的舌将你“文火慢炖”,熬了一夜,天明时,终于将你放过。你在那帝青色绸缎上昏睡,如同一朵刚掐下枝头,尚在呼吸的花。 第36章 归家 从这天起,你连吴娘也见不着了,只能见到但生。他在时,会带你在舒家河房那深深的庭院内转一转,街市上的热闹与这里的僻静仅只一墙之隔,你在墙的这边听那边的热闹,心情无比寂寥。他倒是主动对你提过你父与胭脂的事,说是已将他们放回。你说你想回家看看,他笑问你:真要回?你身上那些情咬要如何向她分说明白? 你面色一黯,不再开口。他还不放过你,还要调惹你:你若肯照我说的做,我便不再在你身上留下那久不消的痕,如何? 你还是不应他。反正应与不应都不妨碍他夜里无休无止的恣情,他的情缠是无孔不入的,仿佛你该着他的,不叫你还回来誓不罢休。 直至十日之后,他才松口答允你,放你后日归家看一眼,务要早去早回。 其实他原本说的是收了你之后,过两日便放你回家看一眼,看到至亲皆安了,你也好死心塌地跟着他。谁知他一再食言,直拖到十日之后才放。送你出门时,他又改了主意,硬是挤上车轿说要送你,那车走至半途,他忽然沉着脸要车夫掉头回去。你心内一紧,回身看向他,这一眼不知怎的又把他惹了,长臂一伸将你禁锢入怀,呼吸深长,像是在忍情。他的气息拂过你耳边,拂起你几缕碎发,许是觉着好玩,他一径追着那碎发咬,直咬到你颈侧。你一动也不敢动。真是怕了他了,分明晨起时才将你弄过,此时又来,好似不弄死你不罢手。 他实在不能忍情了,便咬耳对你说:心肝儿,你替我弄手儿,我便放你回去。不然,今次就作罢,我们回舒家河房。 若依他本心,实是不想放你归家的,回去做什么呢,去叫他醋么?你人还未出门,他醋已吃了一大缸。想到你要回去见你妻,更是醋得没边儿了。这缸醋喝了十天,昨夜里一转念,心想还是该放你回去,不然如何叫那敌手知悉如今状况?就要放回去让她瞧瞧你身上的痕,这才好叫两头都死心。 想是这么想,临出门时,他那“醋癖”又发作了,时时要反悔,几翻几覆,丢了个叫人难堪的风月题给你选。任你如何选他都不亏,你从未替他弄过手儿,若是弄了,他要快活死的。若是不弄,他即刻将你带回舒家河房,正合他心意。他见你难堪得别过头去,一双眼不知往哪处摆,就笑:如何,可想好了么?要么你替我弄手儿,要么我们回河房。 最后还是他手把手地教你弄的手儿,直弄到他舒心衬意为止。 这时车轿已拐入贡院旧街,你与家就在咫尺。 他对你说:柳桥,你去看过便回,千万不要动别的心思,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对了,你爹娘在冶城道院住惯了,你还是莫要叫他们担心的好。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再清楚不过。你无话可回,只觉天地茫茫,不知生亦何欢,死有何惧。他捏你手,硬要你回话,你只能回他一点头。 第60章 都到了家门口了他还不放过你,定要在你颈侧显眼处嘬俏痧,连嘬几个,又将你亲得立不稳了,这才放你下去。 你身上穿的帝青色锦服已被他涂污,一时找不到可以更换的衣衫,之前你穿在身上那件竹月色布素被他扔去了,说是不衬你,不让穿。你就这么左右为难地站在家门口,又盼又怯的驳杂心绪油然而生。 正在踌躇时,家门洞开,门后站着一个胭脂。十几日没见,你与她忽然有了远隔天涯的沧桑感。 她用眼神问你:你还好么? 她当然知道自己为何被关在牢中既不动刑讯问又不放回,亦猜到十日之前为何突然又将她放回。若不是那人遂了愿,岂能如此? 她见你遍身锦绣,虽则颜色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帝青,但那上头的绯红暗绣至少要十个绣娘绣上三个月才能完工。你向来不爱这类奢费的衣衫,嫌它们过奢了,总也不肯上身。现时你身上这件,那人是用了什么手段,你才肯穿上的? 胭脂。 你老老实实唤她一声,而后垂下头去忍泪。泪是不能落的,落了之后一切便要兜穿了底。兜穿了底又有什么好处呢?惹她去为你闹一场?又闹得出什么呢?事情既已尘埃落定,便就这样吧,先这么含混着过下去,至少她与你爹娘还都平安。 胭脂回你一声:你回来啦。平淡而自然。她不问你这些天去了哪,也不问你身上那件锦服是从哪来的,甚至不问你唇上那缕咬伤是何人弄出来的。都不问。只脉脉看你,多说了一句:我等了你好些天了。 原来她一直等在这扇门的背后,直等过了十个晨夕暮旦。你不敢想她为了这样恰恰好地迎到你,还要在那扇门后空等多少天。如果你今日还回不来的话。 几十年后,有个叫顾贞观的人写了一首《金缕曲》,那真是你们现时心情的描摹。 他写: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 顾贞观牵挂的是他的挚友,胭脂牵挂的是你,一直只有你。 不论到了何时,这刻骨的牵挂都那么像。 你暗里深吸几口气,将泪勉强压下,然后才开口。你要编一个象样的理由给她,让她心里过得去。关于这十日中间你的去向,你是这么编的:那日我娘来寻我,说阿爹被官差带走了,后来又得知你也被带走,我就、就去求了阿爹从前的一位故交,多亏他帮忙,你们才、才平安无事……因他家中有事,我便在他家住了十日,帮些小忙…… 她静静地看着你撒谎,末后粲然一笑道:我们要个孩儿吧! 哎? 她说:我说我们要个孩儿吧!我想要个如你这般的孩儿,男娃儿女娃儿都好,我们把他/她养大,从这么一点点养起,是男娃儿就教他习武,一来可强身健体,二来可抵御世间险恶,是女娃儿么,就让她读书,如你这般读多多的书,到了年岁就招赘一个上门女婿,我可舍不得将她送嫁出门! 你勉强忍下的泪这时再也忍不住,决堤一般簌簌落下,胭脂将你拉入门内,关门落锁后轻轻搂住你,轻轻拍哄你,她说:别哭了,多大点事儿值得你这么哭,再难的事儿不还有我了么,不怕。不哭了啊,再哭我就咬你了啊! 她边说边戏谑着朝你耳珠咬去,你惊叫一声挣开,一张脸煞白。这一下,你与她都愣住了。她想,那人究竟是怎样磋磨你,你才会变成这副碰都碰不得的模样? 你白着脸向她道歉,你说自己跌了一跤,跌伤了腰,到现在还不曾好完全。 她方才咬的是耳珠啊,又不是腰。 可这是你在那样情境下,能想出来的最在情理的说辞了。 她定睛看你半歇,不再多言,只牵你手,将你牵进屋内。 但生让你早去早回,去时已不早,回程你却不想在今日走。于是你差人给他送去一条口信,说是你有事要与你妻相商,今日便不回去了。送信人去后,你一颗心一直缩着,怕他打上门来闹。谁知又没有。这一点也不似他,依他那“醋癖”,将你夺回去磋磨你是有的,生吞了你也是有的,只不能是这样悄无声息,好似从未收到过你消息一般。你怕得一直在无意识中抠自己的手心,抠出了一串血珠还浑不觉。还是胭脂细心瞧见,一把抢过你手,嗔责你如何这样不经心。你不敢说自己留这一夜,是要付那拿不出的价偿的。 胭脂并不天真,她知道他没那么轻易就能放过你,只没想到他居然连一日都不愿让你留家的。他之所以隐而未发,是在谋那更大的价偿。 暗晚时分,你与她安置过后,迟迟不见她动作。你把己身的怕忍了又忍,轻轻扽她一下:胭脂,我们将灯烛吹熄吧。 平日里你们晚间安置总要留一盏灯烛照路,省得夜里起来看不见,磕伤了胳膊腿脚。今夜你一反平常要她吹熄灯烛,她以为你想她了,便就翻身过来对着你,轻笑一声道:今夜就罢了,过几日再说。过几日你便推说不要我也不允! 你心中一阵难言的酸悲涌上来,一时说不出话,过了半晌,你才说:你、你不是想要一个孩儿吗?我、我给你。 你不敢说你们可能仅有今夜这一个时机了。过了今日,他不会再让你归家。 她抿嘴笑着轻捶你一下,难得有了含羞的意味。 呀,就这么猴急的么?几日都等不得了?罢了,今夜我伺候你,你躺好就行! 第61章 你定要她将灯烛吹熄,她逗你道:又不是新嫁娘,害什么羞嘛,有点光才好,叫我好好看看你。你死也不肯让她解衣,她轻叹一气道:好嘛,就依你! 你怕她看见自己身上那些情咬,一个个的俏痧,一个个的齿痕,重重迭迭,无一处不有。你深怕她见了之后厌弃你。情场当中,无人愿见敌手留在情儿身上的痕。又何必要让她看见这一处处的不堪呢? 然而灯烛吹熄之后你却跌入另一重惊怖当中。十日前那晚,你被他蒙住双眼熬了一夜,之后你便开始怕黑。胭脂摸你,摸到你抖得止不住,任她如何调弄你都无法动情,直至她一声声唤你,一遍遍告诉你这是你家,她是你妻,你才慢慢将自己松缓下来。 之后,你与她即便不算是“鱼水相谐”,也算是“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了。 第37章 圈占 天还未明,舒府的车驾便就等在你家门口,说是舒公子让早早来候着,要接你回去用早饭。胭脂与来人对嘴道:哟,都不许人吃了早饭再去的么,再急也急不到这一时吧! 你扯她衫袖一下,示意她不要多言,省得惹祸,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住了嘴,将你送上车。临走之前,她问你何时再回,你并不敢保准,只含糊应她,说是过几日便回。 谁知你这一去,便再也未回过。 你回到他那处时,他正等你用早饭,也不说其他,只为你盛饭添菜,你勉强喝了几口粥食后便说自己饱了,请他慢用。他抬头看你一眼,慢条斯理道:你家中饭食倒好,让你隔了一夜都还饱足。 你瑟缩了一下,低声回他:晨起一向没胃口。 他戏笑道:你不多吃些,夜里如何有力气应付我? 你低头蹙眉,再不多言。 又过了几日,你将存在心头多时的一件事说与他知。你说你有许多日未去三山书社校稿,明日想过去看看,又说想去冶城道院把你父接回,为你讲授课业。 他疑心你想从他手中脱走,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 三山书社又不是什么好去处,为何你总要朝那头走?难不成那儿还有你相好的? 你听他歪缠,气得滞住了。 没提防他还有一篇说辞:怎么,你还想入仕的么?如此,不如寻我当你座师,我将你荐予当今天子,为你谋一段锦绣前程,也不枉你跟我一场。 你实在是听不过耳了,起身要走,他一手将你扯住,拉往他腿上摁牢,而后细细看了你半晌,将你看得毛骨悚然了,他才说:将你父接回这事儿,我便应了你。今日过午时分,他便可到这处住下。 你骇然道:我爹家住贡院旧街,为何要在此处住下? 他笑着亲你一口,好似在纵容你的小把戏:你父回贡院旧街与你妻住一处,你们再寻个时机将你娘从冶城道院偷出来,便好一家遁走,当我不知道么?罢了,你若想得你父授课,他便只能在这处住下。三山书社的事不必再提,再提我便当你有意调惹我,今夜少不得叫你吃些苦头! 这次他倒并未食言,你父果然在过午时分来到舒家河房,将他带来此地的人给他的说法是:舒公子与你投契,你们二人已结做义兄弟,如今正是要认一认义弟父母的时候,先将父亲大人接回,一来可与你授学解闷,二来也可帮忙劝解你收了外出的心思,好好在这清幽的舒家河房温功课,预备下一年的秋闱。 本来你父还有些疑心,为何这样的豪门巨室会与你结义,又兼杨遂春之事未远,你父的疑心当中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惊怕,但来人这话听起来滴水不漏,且来人声名不小,你父很是仰慕他学识人品,对他所说之言先有几分半信半疑,后又听来人添油加醋地说了好些,说什么为保你青云直上,舒公子费了不少心思,请了不少名家与你授业,谁知你恋着家中娇妻,不肯好好受学,故此要将父亲大人接来住下,好好开解你,让你收心备考。话里话外,都是为了你好,全无半点私心。 你父被他一番话迷了心窍,还答应来人好好劝你,在明年秋闱之前就不要回家了,省得被儿女情长缠住,无心课业。 得见你父时,你父果然一心劝你,务要好好温书,家中一应事宜不须挂心,更别整日里想着恋家,如今能有这样好的去处供你安心向学,且要知道珍惜! 你心中苦楚无从言说,只得一一应下。 但生这招算是一石二鸟了,一来将你父接来,可日日看牢你,二来这也是他将你爹娘攥在手掌心的一种手段。只要能将二老攥紧,不怕你不就范。 如此过了将近一月,天气已入深冬,又近一年岁终之时。你父在舒家河房呆得无聊,索性走去另一所小书社觅营生,那书社是他一位旧友的表亲开的,挺小的一个门脸儿,生意也不大好,你父那旧友在推介他时,着意讲他光彩之处,让这书社店东颇为动念,就想着万一哪天你父猜度秋闱考题,能中个一两道的,那他这小书社风头岂不盖过三山书社之类的大店? 你父想的是多少寻个活计做一做,趁些余钱帮衬你,总不好一直在人家舒公子家白口吃喝的么。店东与你父浅谈过一趟后,便讲定价钱,说是转天便可过来应差。 你父回去之后兴冲冲说与你听,但生也在旁,他也听了一耳朵,听你父说到让你随他同去时,目中寒光一闪即逝,你父没看见,你看见了,吓得你赶紧扯了扯你父衫袖,让他不必再说。 第62章 你磕磕巴巴地打着圆场,说自家课业不熟,还是不去了。 你父浑不知你心底事,接口说道:就是因你课业不熟才要带你同去,好与你细说的呀! 但生哂笑道:先生还是留行之在家的好,此时已是深冬,天寒不说,他体弱,寒天当中走这许多路,难免沾染时气,要是惹病便不好了。他若有不熟之处,晚生可寻来金陵城内顶尖的业师为他细讲,如此可好? 他在你父面前纡尊降贵自称“晚生”,说的话又在情在理,虽则心中不快,你父却也挑不出他错处,这一回合,你父未争过他。 至于后来他为何又放你随你父去,个中因由却是不好言说的。难道要说是因为你近来无比乖顺,叫他心满意足?或是他见你眉间总蓄着一抹郁色,有意松一松绑住你的索,放你出去散散心?间或是二者皆有? 放你去之前,他在那小书社的对面买下一处房舍,闲来无事时可带你到那儿闲坐一番,换一面风景看,说不定能讨你一点欢心。这处房舍不算小,只是他嫌弃它旧,遣人里里外外整饰一新了,才偶尔过去住一趟。房舍北边近河,又近烟花场,河上常有叫卖茉莉与晚香玉的,他外出公干时,若不放你出门,你便坐在北边一扇窗下,隔窗听人叫卖,那茉莉与晚香玉香气热烈,常常透窗而来,熏得你隐隐不适。 你还是想随你父去书社,虽然他偶尔放你去一趟,但这终究与你想的“来去自由”相去甚远。远到你与你父仅只一街之隔,你却只能在这房舍内困守。 又过了一段时日,就快到元夕了,但生应酬太多,对你管制稍松,你便随你父去了几趟小书社里帮他校稿。不想这一去还弄出事端来了。 那日是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都在祭灶,小书社中生意清淡,那店东本打算让你们早些回去,他也好闭店了的。谁知这时进来一个年轻后生,见到你父之后,失声叫道:柳先生! 你父瞄他一眼,也失声道:杨允生?!你如何就从泉州来金陵了?! 原来这后生是你父在泉州时教过的一名学生,也是杨振甫宗族内的子弟,且与杨遂春交道甚好。杨遂春疯病显露的那次,提议上你家为你过十八岁生辰,又着意灌醉你父,给杨遂春留时机的,就是此人。 他见你父在此,便就拿眼找你,果然让他找见,他又大声招呼你:柳桥! 彼时你刚调好墨石从书社后房端出来,听他骤然大喊你姓名,吓了一跳,回身一看,见到昔日同窗,又想起杨遂春,面色就不大好看了。他说他是跟着泉州商号过来学生意的,因去年秋闱他未中榜,家中生意又乏人打理,索性就绝了功名念头,安心做个行商,这趟过来已盘桓数日,路过这书社时,想到同窗托他帮忙买书的事,也就进来看几眼,不曾想还有这样缘分。 这杨允生也不知看没看出来你不愿再与他多谈,一个劲地拉着你父与你,说要做个东道请你们上酒楼喝两杯。奈何你们均是坚辞不去,他也就作罢了。他说既然你们都不愿去,那在这书社内聊两句总可以吧,说罢取出二两散碎银子交予书社店东,还说了一通好话哄那店东,请他弄些酒菜过来,余下的银钱权当是耽误他闭店的一点偿金。店东见有银子开路,也不好再赶客,索性下了一半门板,让你们尽情倾谈了。 杨允生与你父寒暄,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时,他暗暗将话头转向了杨遂春。从他下葬之后开始说起,说到了接连而来的诡事:先是杨家一名老仆深夜上厕房如厕,经过杨遂春原先住的那间屋时,张见里头灯烛煌煌,探头一看,看见已成了死鬼的杨遂春,在屋里头抱着一个草扎的茅娘,叫着“行之心肝儿”,亲嘴亲得“啧啧”有声,一眼便把那老仆吓得昏死过去!后来,杨振甫请了僧人道士连做了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依旧镇不住那死鬼。实在不胜其扰了,杨家便想着搬到别处,好容易选定了好址,下桩那天,四角的屋桩接连坍倒,不论如何也立不起来。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头家事还未讨平,那头杨家的海运生意又接连受挫,不是遇到海上大风,便是遇到官家查船,不过一年光景,好好一份家业都零落了…… 他又提起坊间传闻杨遂春临死前的那番咒言——除非把柳桥给他,不然他就要将杨家闹败。边说边拿眼瞟你,似是想看你可有几分伤惨。你说自家还有一些杂事未做完,便少陪了。说完起身朝书社后屋走,他一直拿眼追着你,生怕你从后屋走脱。原来他已托人送信至金陵城内的泉州会馆,将你的消息透给了那头,此时此刻,那头怕是即刻寻了人手就要过来拿你了。 第38章 醋癖 果然,不过一刻的功夫,这条街面上来了十多条精壮男汉,直闯进书社来,杨允生将他们带往后房,寻到你后一条绳索绑了,拖出书社去。你父骇得呆住了,过了半歇才醒过来,直扑上去将他们拦住,那些人是吃亡命饭的,如何怕你父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便是一推一甩,将他摔出去,挟了你飞也似的出了门,只要绕过这条街,到了河上,上了灯船出了海,那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书社店东原本张罗着要报官的,后来被杨允生一吓,也不敢动了。你父眼睁睁看着他们将你挟走,顿足长嚎,嚎得一条街面都听见了。 那帮男汉差几步就要到河边时,不知从何处冒出两拨人将他们拦下,三方打在一处,论身手,一边是江湖做派,另一边却像是从军伍当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拔尖人物,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两拨人对十几条男汉,不过数十招便将人制服,又将你从他们桎梏当中解脱出来。 第63章 你还在惊魂未定,那两拨救你的人为着你回哪处,又争了起来。你听了几句话,听出了一点关窍,原来其中一拨人是胭脂派来护你的,另一拨是但生放的暗桩子,专事暗里盯梢,总要探你见了何人,说了何事,你要是敢动遁走的心思,这拨人即刻便会现身将你拦下。 两边正吵得热闹,街面上驰过一队人马,为首一人将你拦腰抢过,纵马便走。你又吃一吓,一声惊叫被那人吃去,他将你裹进怀中,紧紧捂住,不让你挣动。 来人却是但生,他刚从官宴当中辞出,来不及更换常服,此时一身锦衣貂裘,正是官面上的穿法。 他问你:方才这遭,你又是从何处招惹的因果?今夜你可要与我细说明白,不然断不能轻饶过你! 深冬天寒,他策马飞驰,阵阵寒风劈面而来,吹得你打抖,他又将你裹紧了些,附耳对你说道:今夜我们不回河房了,去冶城道院。 去冶城道院么?那是不是可以见到娘亲了? 自九月初八日一别,你已有将近仨月未曾得见自家亲娘了,跟他之前不敢来,怕他等在此处纠缠,跟他之后他不放你来,说是怕你行不得远路,其实就是那“醋癖”在作怪,他不想看你与任何人热谈,哪怕是你亲娘也一般。 此时天色将晚,他不知为何又有心专程带你去趟冶城道院了。不论他存何想,你心中都有些小欢欣——总算可以见一见自家的娘了! 你们进得冶城道院时,你娘正在吃夜饭,道院住持陪着用饭,间或说些果报见闻,与你娘解闷。道童从前院过来,禀道舒公子携一位善人同来,说是要见居士。 你娘纳罕道:我不曾认得什么舒公子,想是认错人了吧? 住持笑道:居士有所不知,这处道院,正是舒公子捐资修造,居士在此处的一应开支,也都记在公子账上。两边虽则没见过,但此时得见,也是缘分,居士还请宽坐,贫道去将他们接引进来。 你娘听说这段时日的盘费皆是此人所出,心中不免忐忑,不知此人此时到来,所为何事。 直至她看到了你,你唤她一声“阿娘”,便就鼻酸得开不得言。 将近仨月未见,你娘见了你,如获至宝,紧赶着上前将你搂入怀中,就如儿时那般。 两边叙过寒温,这才想起旁边还晾着一位舒公子。 道院住持从旁引见,说了许多好话,说得你娘对他感激涕零。他也挺能应酬,虽然话不多,但句句都说在你娘心坎儿上。说起相见的缘由,也颇在情理——他说他与你已结成异姓兄弟,虽则早就想来厮见,奈何俗务缠身,只今夜得闲,于是夤夜前来,想是唐突了。 你娘虽是小家碧玉,临场却也不怯,且很有几分眼力,先是见他高大英武、衣饰华丽,后又见他进退有度,举止得宜,心里就对这门干亲比较满意。此时听他说“唐突”了,你娘赶忙接口说道:舒公子平日事忙,今日拨冗前来,当真有心。我这孩儿平日里门都少出的,不知怎样得了公子青眼,也算是两家一点缘分,若他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还请公子多多海涵。 他一笑,扫你一眼,温声道:干娘叫我“但生”便好,叫“舒公子”多生分! 这声“干娘”喊得情真意切,你娘愕然有时,忽然转了过来,也就顺势改了口。 以他这身份,和你这样寒门小户结干亲,内中是否有隐情,你娘是不会去想的,她待字闺中时颇得父母偏爱,世间苦楚未曾尝过,待到嫁予你父后,你父对她温柔体贴,亦不曾让她吃过苦。她有限的见识,还停留在“桃园三结义”的戏文里,只道是话说得投契了,两人便可结拜义兄弟的。哪里知道世上竟还有这样带着风月意味的“义兄弟”。 这位心机深沉的“义兄”几句话便将你娘哄开心了,瞅准火候让道院新做些吃的送来,又劝你娘先用夜饭,过不多时,有几个道童将新做的饭食搬上,你们三人边吃边聊。你吃的不多,多数时候沉默寡言,你娘为你搛了几筷子菜,再要搛,他拦了下来:行之近来脾胃稍弱,医者过来诊过,说是不宜多食,干娘还是不要替他搛菜了。他这份细意熨帖又赚得你娘不少欣许。 这餐饭吃完,你娘还想留你多说会儿话,你也一心想留下不和他走,未料他三言两语便将你娘应付过去,硬拽着你出了那扇门,转过几曲回廊,来到九月初八夜你们对聊过的那角小亭。小亭内早有道童布置妥帖,腊月间的时令吃食,几乎都备了一份。冬夜天寒,他倒有心在这儿与你烹茶散闲。 他拉你坐下,说是要烧一壶“兰雪”送你尝。“兰雪”是一味茶饮,要用冶城道院的一眼山泉水来烧,这水也不是打上来便能用,还要再放三天,澄净之后,无一点水土腥气了,才堪用。且不说用水,单说烧茶的火候,更有讲究,正是急不得慢不得紧不得松不得,烧出一壶好茶颇为不易。这茶原本籍籍无名,近来被一伙儿帮闲的带热了起来,盛名之下,不知可还名实相副。他烧茶技艺娴熟,一点不似他往日做派,似乎他对这类玩风弄月的物事天生就带着一股娴熟,也不是,只能说是他有心在谁面前玩风弄月时,便格外娴熟,几乎是不学而能的。这是数百年世家养出来的一份闲心思,这闲心思足以让他在风月场中所向披靡。这世上那么些人,他为何独独缠着你不肯放? 你看着那壶将要滚沸的茶出神,没提防他问你一句:今日之事,可有话要与我分说么? 第64章 你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低声道:他们想把我捉回去,给杨遂春陪葬。 杨遂春是谁,自是不用你分说的。他在打定主意要你之前,便已将你与你周围一干人等的往来关系、前因后果一一查探明白了。他这么问,是在等你求他庇护,然而你却从不曾让他遂愿。 说完前头那句话,你便默然无一语。 他定定看你许久,不得已开口吓你:你还是不要出街了,那帮人必是不会死心的,若是卷土再来时,难保你时时无虞。 你说你不怕。 他实时便将你话里的反讽听分明了。 左右都是要陪,一刀劈死,埋到地下与死鬼在一处,好过受这样活罪。 他已怒起心头,却不知为何又强镇下去。缓过了半晌,他才将那“兰雪”烧好,斟出一杯,吹温了,直送到你面前要你尝。你小心接过,尽量不让他有走火的借口。他见你啜了一口,便追问你滋味如何,好似还有些雀跃与期盼,盼你赞他一句。谁知你心不在焉,只敷衍着回了一句“不曾喝过好茶,不识此中滋味,怕是要辜负这一片心意了”。如此一来,话便说死了。你与他就这么难堪地静默着,你目光游移,似是有话梗在喉中,终于,你将那梗了多时的话吐了出来:我想、想问你,几时肯放我归家。 他说,你不是一个多月之前才回过么? 你说,不是那样的回,是、是可在家安居的…… 他知道你实际是在问他几时将你厌弃。一股怨怒壅塞心间,他口不择言了:怎么,想问我何时腻味了你,将你打发回家,好让你与你妻团圆?还是一个多月前回那一趟,你妻将你喂饱,以至于食髓知味,想到如今? 你被他一番话堵得羞惶无着,极力辩解道:我、我已有妻室,你我这般……终不是个了局,你、你总该…… 总该如何?总该算算时日?告诉你,早着呢!我若跟你耗上一辈子,你又能奈我何?! 你! 我如何?此时越想我放,我越不放,有本事你便跑到天边去,若是没本事,那就乖乖顺着我,省得讨苦头吃! 你气得气血上涌,一阵头晕目眩。他还不肯饶过你,还要揭破另一件事来激你:前几日有人给你递了一封短书,你回人家什么,当我不知道么?! 前几日确实是有人往小书社给你送了一封短书,可写这封书的人是你妻,夫妻同在一城之内,却连面都见不上,落得只能偷偷书信往来的地步,是何道理?何况那封短书只得短短八字“夜长天凉,莫忘添衣。”,寻常夫妻如此叮咛嘱咐,再平常不过,又有什么值得他拿来做文章? 你说那是我妻让我注意保暖,勿要染病,我回她让她保重身体,少沾那杯中物,有何不妥? 在“醋癖”旺盛的人眼中,这岂止是不妥?乃是大大的不妥! 近段时日,他几乎日日外出应酬,日日要沾那杯中物,怎不见你有只字词组留予他?! 他一头将你当作正妻,盼你管他,一头又将你当作娈宠,死管着你,这样纠结的心绪,他说不出口,只能拿你作怪。 茶是不必喝了,话都谈崩,还有什么品茶的心思! 但生对你,似乎总是落入俗套当中,你们一旦话不投机,他能想到的头一个手段,便是闹风月官司。此番也无例外,他挟你入了道院客居,门一关,先威吓你一句:隔邻就是你娘居所,你若不能忍情,她必能听出蹊跷。 你被他话惊住,一时挪不动步,待他将你压入被底,你才缓过来,颤声求他不要在此处行此事,他说你求晚了,又说你都是惯家了,还这般作羞。你一时气苦,压低了嗓门与他争道:你当我是玩意儿么?!为何要这样催逼我?! 他笑答:我当你是正妻,是小妾,是娈宠,若你非说我当你是玩意儿,那便是吧,不想当玩意儿也可,待我忙过这段,在河房内摆一出大宴,请了该请的,将你过了明路,如何? 他这么说便是已经拿了准主意,必定是要这么办的,任你如何说这事荒唐,他都听不入耳了。 眼下,他把心思放在调弄你上,已有好几日未曾碰你,他急火火的,不将你弄至力怯魂消,都不算尽兴。 第39章 囚笼 转天你醒时,他已离去,昨夜那一片狼藉已收拾干净,若你娘此时一头闯进来,当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床边桌上显眼处,他给你留了一张小笺,又是青莲做底的笺色,不知多风雅正经,上头的几行字却是极不堪的。他问你要回舒家河房还是留在道院,若是想留道院,那今夜你们便接着在此处做交颈鸳鸯,若是想回舒家河房,你便要答应他几个条件,这几个条件都是让你如何在情事上顺着他,他如何让你快活,不知像他这般冷厉的人,是如何能写出这样羞惹你的情话的。 暗晚他来时,先是笑问你可曾想好,你几乎要将下唇碾破,才能勉强回他一个“回舒家河房”。他大笑出声,全不顾此处是何处,抱住你一顿好亲,这才携你去向你娘辞行。你娘被他一番好言语哄住,又得他许诺过几日再带你来看她,虽则不舍,倒也肯将你放了随他去。 倏忽到了岁除,去年今日,你与你父、胭脂三人一同守岁,虽然你娘不在一处,却也好歹是个小团圆。元夕那晚你们三人守岁至天将晓,你父说实在支撑不住,让你们二人守到天光,燃完迎新岁的爆竹,给祖宗们烧完高香,再去歇息。待你父走得远了,胭脂拉你出到街面,说要放一个大大的烟火给你看,她招呼一声,过来几人抬上一架硕大的烟火,光那引信就有一支小烛那么粗。她倒胆大,抄了火把直上前去,点燃引信,速速拉你退避到门旁,随后一声巨响,烟火迸上空中,又在空中炸开一束束的花,那焰火辉煌如海上繁星,你大睁着双眼追逐那转瞬即逝的光与影,渐至目眩神迷。她问你:好看么?你答说从未见过如此绚丽的景象。她嘻嘻笑着搂住你,说往后每年岁除都要给你放一个,变着花样放,保管叫你看不腻! 第65章 谁料世事无常,往年她许给你的烟火,今年怕是看不上了。临近岁除那几日,你几次三番要寻时机与但生提回家守岁这事,他却是一直事忙,待得他有余闲了,不是在用饭时,便是在床第间,这事不好提的,一旦提起便是争吵,吃苦头的总是你。后来他似乎看出你心事,就问你元夕那晚,是要在舒家河房与他单过,还是上冶城道院与你爹娘同过,只字不提你妻。你试探着说想回贡院旧街过。他冷笑一声道:想是我这儿还喂不饱你,不然如何成天想着要找你妻! 总是这样,只要话头扯到胭脂身上,他定要与你争风,争到最后总是离不开床第间那点事。或是他有意寻了借口来引你,待你说了实话又磋磨你。你也该死心了的。 关于元夕这日的安排,他已替你排定,便是将你娘从道院接过来,你们四人在舒家河房过。至于你妻因何不来,他自有说辞。 你心中郁郁难平,又不好在双亲面前显露,因而这个元夕夜晚格外难熬。没想到这戒备森严的舒家河房内,居然还有人能突破层层禁制,给你传进来一条口信。一名传菜的婢仆在你起身去圊房,与她错身而过时,以极低的声量说了五个字:雪中有春信。你眉尖一颤,她不曾看你,你也不曾看她,但消息你确实收到了。你缓缓吐出一口气,一时疑心自己身在梦中。 这是你与胭脂约定好的暗号。若她有了身孕,便会想办法递出消息让你知道。她怕你不想活了,于是想尽办法给你递了这个消息,希望你能熬下去,熬到孩儿落地那天,再熬到但生放过你那天,又或者是熬到天下大乱,谁也无从顾及谁的那天,反正终有一天,你们能再聚首,能重续“家人围坐,灯火可亲”的日子,哪怕要过上这样的日子,得背井离乡,离开故土万里之遥。不论如何,只要留得一条命在,青山就在。 从这个元夕夜晚往后,你遇事总想着要避开锋芒,不到那难堪得过不去的时候,你再不与他争说。 初五时,但生送你爹娘去冶城道院后,独剩你在河房。初五“人日”,又是“破五”,河房一墙之隔的街市上,做零卖生意的小贩渐渐多起来,叫卖的市声偶尔随风飘进深院当中,引得你颇想走到外间去看一眼。可你出入是受人管的,若非他携你一同,你都出不去这扇门。旧年腊月二十三那场风波之后,算来你又是十余日不曾出门。既是出不得门,那隔着墙听外头热闹也是好的。 去年上元灯节,胭脂带你乘灯船游秦淮河,那河面上处处是灯,船与船挤挤挨挨,挂在船头的羊角灯险些让那急行的船碰落水中。到得今年,又是快要上元灯节了,元夕的烟火没看上,游河更是别想了。然而你还是管不住自己,还是止不住要想,想胭脂如今在做些什么,暗里期盼她最好是寻个时机遁走,不然,她一日日显怀,万一叫他看出端倪来,还不知要怎样下狠手呢。 胭脂也想过要走,只是舍不得你,她想着若是留在这金陵城内,偶尔还能隔着好远望你一眼,见得你好了,她才安心。自从坐胎之后,她心思又有起伏,一头舍不得你,一头又不好冒这个险,此时正是满腹心事,难下决断。 你与她近在咫尺,如隔天涯,各自思念对方,却又思而不得见。 正在思苦,河房前院忽然传来一阵杂声,这却是稀奇,因但生治家甚严,河房一干人等从不许高声喧哗,违者要遭笞挞,一顿打过,挨打的人便只剩下半条命,运道不好的,还捱不过这一顿打。 这是怎么了? 到了日暮时分,你才听说是打死了一个传菜的婢仆。 你一颗心跳得快极了,几乎是实时便想到了那个人,你们甚至没有真正照过面,因她一直垂着头,你当时也未留意她,就这么交错而过时,近乎耳语的一句话,就能送掉一条人命?! 能。 舒家河房从上到下,从明到暗,一干人等,只唯但生之命是从,胭脂能给你递出这个消息,当是花了买命的钱。买的是这递消息的婢仆的命。这婢仆家中定是有了过不去的难关,才会收她这笔钱,为她干这必死的勾当。待他们寻到这婢仆家中时,早已是人去屋空。转回来再拷打这婢仆,她却咬牙不说,打她的人下了重手,竟生生将她打死了。打死之后,再报一个家奴脱逃,摔落山崖坠死给金陵府衙,一条人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了账了…… 这背后犬牙交错的权势与利益纠葛,让你头次将别人评点但生那句“手段狠辣”入了心。 你怕他今夜便要探你口风,脑中千思百想,转过无数道弯,想得脑仁儿疼了,却是一直不见他朝这上头问。 又过了几日,就在你以为他不曾发觉的时候,他忽然开恩说要带你出门走走,去你父应差的书社对面那处屋舍略坐一坐,散散闲。你当时并未多想,想的都是一会儿还能帮你父校稿,让他今日早些回去歇息。 直至他开口问你:柳桥,元夕那日,你妻买通我的人,递了条消息予你,她说了什么,你告诉我。 实在是太过猝不及防,你甚至没来得及将脸上的惊恐与讶异抹去。 那时窗外有摇橹声,有少年叫卖茉莉花,是一副极好的早景。而他将屋门锁闭,窗栊解下,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他要拷问你了。 你慌了片刻,片刻之后强自镇定,故作从容道:左不过是让我注意节气转换,莫要染病,并无其他…… 第66章 他敲一敲桌,将你胡诌的一番话打断:我说过,千万不要在我面前耍心眼儿,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错过便没有了。 你们四目相对,你羔羊般的惊恐被他摄入眼中,他一张无情无绪的脸倒映在你瞳仁上。你们都未发一语。然后,你看见他拿出一小壶酒,还有一根玉势,他舌尖从那东西顶端舔过,那张冷肃的脸上忽然就带了一种兽类的放纵,似极其渴望不受约束地将幻梦中的秽事变作现实,他说:你若不说,一会儿这东西便要用到你身上了。自你跟他之后,他还从未用过此类“情玩”,此时将此物拿出,多半是为了吓你。你被他吓至面色苍白,僵立不动了,他又将那物丢下,哼笑一声道:便是要弄,也是我弄,还用不着这玩意儿! 以他那深重的“醋癖”,是容不了旁物上你身的。 见你缩往屋角,他一双眼随你走,你走到哪处,那双眼便跟到哪处。房门是早从屋外上了锁的,你出不去,窗户前几日被人装上了窗格,即便是想要从此处跳入河中,那也是妄想。这个囚笼,是几日之前新造的。 他说:柳桥,我不信你妻花了买命的钱,给你递出的消息仅只是嘘寒问暖。你要么找一套能叫我信服的说辞敷衍我,要么……我便亲身教你什么叫“玩意儿”。 你不再看他,也不再言语,只紧紧缩在屋角,缩成一团,仿佛只要如此,你便能不受风侵雨渍。 他过来了。 初春时节,卯时末刻的日头已经爬到屋脊之半,此时透过窗栊投入屋内,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长得像某种会扑人噬骨的兽…… 你认命地闭上了眼。 头两个时辰,你以为自己能熬过去,就如往日那些俗套一般,他折腾累了便会放过你。未料他居然从清早折腾到了暗晚,还未休歇。你整个人都被他拆了一遍,此时喘息着、颤抖着,抬手推拒他,你手落入他掌中,他便缠上一条绸做的索,再次将你拽入欲情当中。 入夜时分,秦淮河上依然有叫卖夜花的,他将近处贩花人手上的花都买来,一蓬蓬茉莉和晚香玉撒下,又被他或压或揉,腻满你全身。 他说这是秦淮妓家惯爱买的夜合之花,那香气柔靡而艳烈,最能勾留恩客过夜。 你已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是身心都怕极了,有几次你求他开恩饶过你的话就衔在嘴边,好悬就要冲口而出,都被你咬牙吞了回去。 他见你如此能熬,便更要耍弄手段——将那花埋入你身体深处,使那柔靡艳烈的香气留在你身上,经久不散;或是将那在你身上流连过的樱桃摘去核儿,接唇喂你吃下。 他说:平日多是我在忍情,若是肆意,就如今日这般。你不是说我当你是“玩意儿”么,今日便教你见识清楚我是如何对“玩意儿”的。 你眼角一片绯红,是被长泪淌出的痕,身上有好几处被他揉肿,此时碰都碰不得的,他还要用舌尖去弄。 他说:全不理会你要与不要,这才是对“玩意儿”的做派,懂了么? 这场情事持续了两天一夜,他将你盘剥殆尽,自此之后,你再不敢走到那书社附近,再闻不得茉莉与晚香玉的气味,再见不得樱桃。 第40章 呷醋 那场盘剥是如何终结的,你全不记得了,弦儿绷断后,你彻底迷失在一片黑暗中。这当间医者来过,为你悬丝诊脉,得了个剥丧太过的结论,先开了参汤,要人速速煎来喂你喝下,又开了好些药,想救回你一些元气。这医者与但生祖上交情深厚,逢到疑难杂症,或是不好外找的病症时,便叫他到家来,因此,高门内的暗昧事体他也没少见。此番他正好在金陵走亲戚,临时被人捉来应差,见的又是这样不堪的景象,这趟半夜出的差,实在叫他心头不爽利。他是爷辈的人物,人老话多,边诊治边开方,边忍不住说嘴:你与他有何深仇大恨,至于这样对他么? 就差没说他禽兽不如了。如今还敢在他面前说一二句实话的,也就只有这个在他家干了五十来年的老东西了。旁的人还要命,或者还要脸,都不好说,只有他,张嘴就来。 但生将你搂在怀中,静静看你烧得嫣红的一张脸,半晌才说:我与他无冤无仇,只是心里爱他。他心里又不肯只爱我。 老东西一听就明白了,这混账是呷醋呷猛了,乱来呢! 你那不叫爱他,叫盘剥!老朽见识短浅,只听说过真正心爱了便要想法子成全,未曾听说过心爱了便要往死里毁的!你若再不收敛,他迟早叫你害死! 老东西愤愤不平,接口再说:你若真想他缓过来,近仨月便不许再行事了,这药方开出去,熬来按时服下,能不能行,全看命!你说你,好好的一个人,被你弄出了“蒸骨痨”!这病症说出来都难听死了!老朽行医数十载,也就见过那好色不知节制的齐王孙得过这样病!那是他自个儿作死作出来的,怨不得别人,这个呢?你行事之前就不知道他体弱?他这脉象,是生来便有弱症的,他爹娘小心将他养大,难不成是为了送你消遣的?! 但生一直默然不语,由他说个尽兴,他最后还要补上一刀:舒公子行行好,下回再有这样差使还是另请高明,不然老朽年老话多,又不中听,若逆了公子的耳,便是万万的该死了! 舒家管事的守在门外,听老头胡扯了多时,吓得心惊胆跳,又不敢进来劝,只好在门外转圈,想了一会儿又悄声招来几人,交代他们若是见势不妙,就尽速把那参汤送过来,好歹救老东西一命,省得让公子一怒之下打死! 第67章 他们舒公子难得平心静气听人数落,待老东西说完了,他问一句:他这热症何时能下去? 老东西冷笑一声道:这个可说不准,运道好的,参汤下去,吊住了那口气,其余用药再缓缓跟上,三五个时辰之后便可下去。运道不好,就这么烧死过去也是有的! 他说完背起药箱便走,走到门口却被管事的拦下。 爷爷好歹留一留,救小的们一命! 管事的压低了嗓门哀求道。老东西踹他一脚:镇日只会找我干这擦腚眼儿的事!往后他要胡闹,再不许找我! 管事的将他拉到远处,这才小心劝他:爷爷,小的们命贱,可再贱也是拖家带口的哇!屋里头那个若是有事,公子少不得要编排咱们!求爷爷可怜可怜小的们,就留一留罢! 管事的是舒家家生子,老东西等于是看着他长大,又看着他一步步接了乃父的班,做了金陵这头的管事的,这点人情不能不卖。 老东西还是有真本事的,参汤与药灌落,转天日午你那热症便退下去,人也醒转来。 你似乎梦见了前生。在那梦境中,胭脂是蛇妖,但生是魔主,你是乡野间的一名医者,你与他们均有情缠,那业缘从前生牵连到今世,从梦里弥漫至梦外。 实在是太倦了,醒过一会儿你便又睡去。你不知但生来看过你数次,更不知他已散贴请了金陵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打算将你过了明路。他请的人当中,也有你妻胭脂,这样明显的宣誓,就是打上门去寻衅了。依着胭脂的本性,她是丝毫不怯的,她心中所思所想,皆是如何能尽快见你一面,至于这一面是怎样见法,她不计较。 此番前去,胭脂想着是去见心上人的,故而着意扮靓,从发饰到衣装,无一处不精心打点,她想:怕他怎的!我与柳桥是正头夫妻,我腹中有他孩儿,便是姓舒的将人夺了去又如何?心在我这儿呢!我就是要扮得靓靓的去见他,叫他一见我便挪不开眼! 此时胭脂腹中的孩儿还不到俩月,未曾显怀,先前裁的一套套靓衫都还能上身,她拣了一件合你心意的穿上,收拾好了,施施然去往舒家河房。到了地方自有仆婢来接引,她边朝里走便感叹这院落居然这般深,深到跨了几条街面还不见尽头。 那他到底将你藏到了何处? 她放眼前望,见越往深处,那庭院越是错落,若不是有人接引,恐怕还要走迷了道。 唉。 她在心中叹气,暂且死了派人潜进来将你偷走的心。 仆婢将她引到一处开阔地界,有池,有戏台,有观戏的楼台,就散在那池的四周。若不是心绪不好,此处还真是个赏景的好地方。且还有聊得来的熟人——侯爷也被邀来赴这宴席,不算在意料之外,只是将这般尊贵的人物安排与自家坐一处,她闹不懂这舒公子到底作何想。 侯爷见了胭脂直嘬牙花子,不知是牙疼还是牙糁,又或者纯是惊异于这番安排。 咳,行主,咱两个久不见啦! 侯爷不尴不尬地先打了个招呼,胭脂笑着迎上去,朝他行了礼,两人在楼台上坐定,默默啜茶。 沉吟有时,侯爷压低了嗓门道:我说,他这安排,不知存的是什么心。 胭脂嗤笑一声答他:管他什么心,奴只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怎的! 侯爷听她应声,心想:这舒公子将我安排至此处,与他爱宠的妻同坐,是醋的么?人家那是明媒正娶的妻,还有得可醋,我这算怎么回事儿?难不成就因为不知哪个不晓事的混账将人拐来,他便将我认作主使,要对我醋上一醋么? 醋的还不止舒公子一个,他旁边还有一个呢。 胭脂对他是有怨言的,此时她心中的罪魁祸首就在旁坐着,这怨言不能不发。她轻笑一声道:奴还未多谢侯爷,将奴的夫君送到了这树高枝儿上,如今奴也要仰头才能望见他呢! 侯爷被她挤兑得没了脾气,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都说了不是我干的,你怎的就不信呢! 胭脂还是笑:哟,奴也没说是您做的呀!只不过事端出在侯府,人又是在侯府被他挟了去,还弄伤了的,要说一点干系没有,您也要心虚的吧? 侯爷刚想开口辩两句,却横遭她抢白:不然今日如何得了这个位子坐?想是为了谢您保的大媒,要敬您一杯媒酒吧! …… 对着这样一张利嘴,侯爷当真是找补不回来了。 罢么,难不成还和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侯爷叹了口气,看向右边楼台的空座,心想这又是哪个让舒公子醋上了? 过不多会儿,那处空座来人了,侯爷定睛一看——噫!这不是泉州会馆的人么?怎的连他们都请了?!泉州与金陵别说隔着十万八千里,那也是两千里路打不住的,这都能醋上的么? 你与杨遂春的业缘,侯爷并不知情,因而一时疑心舒公子这醋吃得漫无边界,纯是吃来找那爱宠的茬儿。 胭脂倒是知道几分内情的,她一见杨允生露面便即刻猜到,这是姓舒的要敲山震虎了。 反倒是泉州会馆那边来的几人,不知为何受邀,更不知何时何事惹了这尊杀神,此番前来,就有些心不定。 一干人等各怀心思,等着这宴席开场。开席之前,先上来一班小唱,唱了几段曲儿供客人宥酒。按着常例,此时离主家到场还有一刻,侯爷怕胭脂见了她那被人夺去的夫婿压不住恨,到时又做出什么胡涂事体,便压低了嗓门给她递话:我说行主啊,一会儿他携人出来时,你且得忍耐,万不可做那没首尾之事! 第68章 胭脂冲他嫣然一笑道:哟,侯爷这是信不过奴么?奴什么场面没经过,这点儿小风波值什么大惊小怪! 他们万万没想到,你竟是被他抱出来的。 刚才还说着“值什么大惊小怪”的胭脂霍然立起,忍不住就要冲上前去,侯爷一把扯住她,朝她使了个眼色,要她看看周围站着的那些人,这还是明里的,暗里的还不知藏在何处,她这么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能落着什么好?! 我说行主啊,你刚才还说得好好的,怎的没一会儿功夫就忘干净了?你且坐下,千万莫要做那无可挽回之事! 侯爷死劝活劝,总算把胭脂劝住了。 他们坐的这处楼台,离主座最近,因而主座之上的情形也是看得最清的。胭脂见你全无动静,暗暗心焦。 侯爷劝她:行主啊,你那夫婿当是染了时病,用过药后正在昏睡,不是什么大毛病。 他话音才落,裹在你身上的大氅滑落下来,露出你一张脸,那张脸上仍是淡淡一层红,显见是在发着低热。 他还要找补一句:初春时节,最是容易发热症,夜里或是晨起一个不小心受凉了,都要发的,吃错了东西也发,我家小儿近日便发了两趟…… 又是话音才落,他与胭脂都看见你一边手腕上的红痕。 再柔软的索,勒久了也是要留痕的。什么事上能把人勒出这样一道红痕,他们二人都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还用多说么。这一下便将他们二人都打得说不出话来。 这还只是起头,后边更难熬。 第41章 和离 但生散了一会儿自家的“醋癖”,又将你裹好,再不让周围人看你。他一手抱你,一手祝酒:今日兴师动众请诸位到此,是想请诸位做个见证!我怀中这个,是我心爱,今日便要将他过了明路,从今往后,有那不识好歹想打他主意的,趁早熄了这份心! 几句话说得泉州会馆那几人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杨允生心说:原是傍上了这么个有权有势的主儿,怨不得他看不上杨遂春!说实话,跟了这个,还真不如跟杨遂春呢,杨遂春不疯时,是个温柔腼腆的好人,颇懂得怜香惜玉,不似这个,下手这般狠。狠倒罢了,干的也不像是人事儿,几时曾见过将人药迷了再抱上来的?又不是玩意儿! 泉州会馆的馆主正用闽地土语与其他几个掌事人小声商量,看看要如何给杨遂春的娘一个交代。杨允生插不上话,只在心中应道:还能怎么交代!便直说了呗!现下这情势,如何还能从狼嘴里掏肉?! 又听了一阵右边楼台两位宾客的私语,他忍不住要多嘴问一句:似他这般宠占专房的,舒公子家中妻妾难道都不吃味的么? 隔邻那人听他一问,不觉失笑道:这位公子想是外埠来的,要是这金陵城中的人,谁不知舒公子只他一个,正妻是他,小妾是他,娈宠亦是他!还有谁吃味?哦,是了,倒是舒公子常常吃味,因他这爱宠到他手上之前已然娶妻,他是从人家父母妻子那头硬将人夺过来的,故而常常要吃他妻与父母之醋,醋起来莫名其妙、没完没了,也是金陵城中一景了。 另一人接口说道:今日还要大摆筵席将人过了明路,说有心也是有心,说其他又说不上,你们谁见过做得这样出格的“见证”?竟将人家发妻也弄了来,从旁看着!且瞧好,一会儿定然还有其他话说! 这俩是明白人,对舒公子的行事做派看得清楚,连侯爷在内,都以为但生会先拿胭脂开刀,谁知但生这头一刀,杀的却是无意间给他保了“大媒”的侯爷…… 只见但生满斟一杯,朝向侯爷道:这头一杯酒须敬明公,当时舒某便说过,来日若是做成时,少不得请公一杯媒酒!如今事谐,还请明公满饮此杯! 侯爷被他打了个猝不及防,此时驴似的架在半空下不来台,只得擎起手中酒杯,将酒饮尽。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但生啊,都说了这事儿是个误会,那天不是我家底下人…… 侯爷笑得龇牙咧嘴,着急撇清这当中的关联,但生截断他话头:明公不必多言,不论如何,总要谢你玉成我与他! 玉成个屁的玉成! 侯爷在心里啐他个混账忘八蛋的,面上还是笑吟吟。 杀完了保媒的,下一个便是让他醋得最厉害的那个人了。 对这两世的敌手,但生摆不出什么好脸,之所以还要将这多余的人请来,不过是为了在敌手面前耀武扬威罢了。 他举杯向着胭脂道:将夫人扰来,是有一事相告——我怀中这个,你是带不走了,不如早早和离,另寻良配! 周遭宾朋听闻此言,都觉不堪,一阵嘈嘈切切的骚动过后,所有目光都聚向了胭脂那头。 胭脂轻启朱唇,扬声说道:舒公子世家贵胄,拆散起人家夫妻来,那做派下作得,就连奴们下九流的都不如!和离不和离的,要奴家夫君亲口说了才算,似舒公子这样的“后来人”,也不知该算在什么里头,如何张口便要奴与他和离?!今日奴就把话撂这儿了——要和离,除非是奴死!再不然,奴与他,便是死,也做不成分离的鬼! 但生哼笑一声,慢慢玩转手中杯:好,好一个“做不成分离的鬼”!舒某倒要看看,你们如何做不成分离的鬼! 舒府的家生奴将胭脂与侯爷同坐的楼台团团围住,紧跟着上来两名书手,手里拿着一份文书还有笔与印红,一看就是要逼着她签字捺指印。 第69章 夫人,签了这和离文书,今日舒某便好生将你送出门,不然,这帮人便在此等候,等到你愿签为止! 但生说完这句话,见周遭一干人等都将双目调度过来,直看向他怀中,他那“醋癖”又犯了,手中杯一摔,抱起人便走。 胭脂要追上去,无奈被那两名书手恭恭敬敬拦下,就这么一拦的功夫,他便抱着你走远了,她撇不开这些人,也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你抱走。 杀人不过头点地,舒公子,你这就做得太过了! 她气不过,嘶声朝他喊,也不怕将杀身之祸招来。 侯爷从旁扯了扯她衫袖,要她忍耐:你且在此处宽坐,我去当一回说客,看能不能说动他。可千万莫要再生枝节啦! 也不知侯爷怎么和但生说的,半个时辰之后,他回来将胭脂带出了舒家河房,又将她送回贡院旧街。临别时,他苦笑着说了一篇话:行主,你还是早些与你那夫婿和离为好。但生此人,醋癖又重,手段又辣,如何能容得下你?说不好什么时候弄些离奇手段将你害了,还神不知鬼不觉的,你又何苦要搭上一条命去?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道理你当比我清楚。你们和离之后,避开锋芒,留待日后。人吶,青春年少能几时?过个几年,你那夫婿容色衰减,他心思自然就淡了,到时候把人放出来,你再接回去,你们寻个远山躲一躲,还有大大几十年可过,不照样是过到头的恩爱夫妻么? 胭脂一双美目看定他,轻笑一声道:侯爷,若是你我易地而处,你能做得出么?将发妻送与人做娈宠,待到她色衰爱驰放回来时,你再与她重续前缘…… 侯爷默然半晌,回她:我做得出。只要想到和她还有几十年好过,我就做得出。 胭脂愣了一下,又笑:侯爷与奴不是一样人,奴做不出。奴见不得他在旁人那儿受苦,受不得旁人将他做娈宠玩腻了才放回来,奴情愿与他共死,情愿不要那大几十年的恩爱夫妻! 侯爷长长叹息:我就知道说不动你!那你便好自为之,但生逼不动你,势必是要逼他的,他的日子,可就更加难喽! 胭脂蹙眉忍泪,再说不出什么。 这场夜宴在金陵城内掀起的风波,过不多时便散了,毕竟是欲乐之地,风月官司天天有,新鲜的上来,旧的便就沉寂下去。 日子水一般流淌,过了一个来月,你终于缓过一些,可以慢慢下床走一走、略坐一坐了。 那天那场夜宴的事,舒家河房无一人敢给你透消息,但生也闭口不谈,因此,你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曾逼你妻与你和离。 这一个来月的头几天,你一直在昏睡,他夜里过来你也不曾发觉。稍稍好转时,白日里睡得多了,夜里偶有醒转的时候,迷迷糊糊间,见他就躺在身侧,吓得你闭上眼想要躲回梦里。头几次他不曾看出,到后来,他知你装睡,便就靠过来扰你。还是顾忌你身上带着他折腾出来的病的,扰的有限,真要动手,也得等你这病去了根再说。 只是这病根不好去,过了昏睡的那段时日,夜里只要他来,你便睡不安稳,歇不好了,你面上越显红白,身上倒不见骤瘦,只是日夜咳嗽不停。这是十成十的“蒸骨痨”症候,染上此症之人,面若桃花,容色甚是好看,但内中虚浮,经不起一点耗散。 你咳得睡不着了,老东西便被接来为你看这嗽疾。他为你诊脉,叹息一番,问你:夜里睡不这么? 你点头。 他又问因何睡不着? 你不敢说是因为但生夜里过来,要搂着你睡。 他看出你难处,虎着脸道:从今夜起,你与他分房而睡,仨月之后看看情形再讲! 但生不肯,老东西冷笑一声,将诊脉用的小枕扔开:就知道贪嘴!你是想害死他么!我见你也不像是有多爱他,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只顾着自己遂心罢了! 但生默然无语,半晌才问:可否同房分床? 老东西回他:可,如何不可,反正你都不顾他死活了,分房还是同房又有何分别?! 你难堪得垂下头去,他看你一眼,难得将话说细了:他有梦魇之症,离我远了,便要发梦魇。 老东西掌不住要笑:梦魇之症是吧?离你远了便要发是吧?行,那你选吧,是要守着他让他不发梦魇,还是听任他被这“蒸骨痨”磨死! 但生不再多言。那晚来你屋陪你的,换成了你父。但生住邻屋,从邻屋那儿开个小角门与你屋相通。若你被梦魇着了,他可即刻便来。 你父一个来月不曾见到你,这个把月中间,他几次跟但生说要见你,但生只推说你染了时疫,怕将病气过给他,待你好些了再让他看。你父一时疑心你得的不是什么好病,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胭脂那头他不好去说,你娘那头他更不好去说,只得一日日延捱,隔三差五便去寻但生,要他放他进去看你一眼。好容易得到你好些了的消息,你父先是欢欣鼓舞,后又不免忐忑,欢欣是因为你病况有所好转,忐忑是因为不知你因何而病,好得几分。今夜进来一看,见你面色尚好,只是精神头儿不济,你父先自松了一口气。 儿啊,如何好好的便得了病? 你父偷声问你病的根由,你说不得实话,只好遮掩着回他:阿爹不必挂怀,儿只是染了时疫,因向日体弱,病来不容易好完全…… 第70章 才说到此处,你那嗽疾又翻上来了,咳得喘不过气,你父慌忙要你止住,万不要再费力说话了。他说:你这嗽疾与在泉州那次相仿佛,都是日夜咳嗽,想来是累出的病?便是要赶功课,也不可这样拼命,若把身体弄垮了,多不值当! 是倒是累出来的病,只不过不是为了赶功课,而是被人狠狠盘剥了数月,一点一点消耗,弄出来的风月病症。 这你如何敢说,只好闭口不言罢了。 你父见你神思倦怠,亦不敢叫你多言,当夜便睡下,一宿无话。 第42章 相思 亏得老东西敢言,这才为你争来了仨月的将养时日,到你身况有了小进益,嗽疾也渐渐朝着痊愈那头走时,但生的疑心病又犯了。他先是疑心老东西与你勾连一气,将分房而睡的时日一再延长,后又疑心你那嗽疾早就断根,只是装作不好,不愿让他沾身。他沉着脸让管事的去将金陵城内其他有些名气的医者召来,一一为你诊过。这五名医者中,有四人均与老东西诊断一致,都说你还不曾好完全,只有一人,说你虽未全好,但同房却也无妨的。他便信了那一人,当夜便搬回来与你合床并枕。 他打熬了数月,思你甚苦,今夜便当是开禁了。他将你揽入怀中时,你止不住地打抖,如同一只落入陷阱,挣扑不出的小小雀儿。他轻抚你后背,那手渐渐就从明衣下摆摸进去,摸到了你胸前。你惊喘一声,退避到床的尽里边。他紧随而来,还要纠缠时,你那未曾断根的嗽疾又翻上来,咳得撕心裂肺,他以为你又在做戏,直到你咳出了一小团血。 这趟又将老东西请来出夜差,人家就敢甩脸子不干了,舒府管事的还得求着人家上门去。说什么就算我家公子您瞧不上,那医者父母心呢?对那个病着的,您总还有几分怜惜心肠吧? 老东西一张毒嘴立马就把管事的顶了回去:咳!我可不敢怜惜!再怜惜一会儿你们公子能把我给活吃喽! 管事的讪笑着求告:爷爷就出了这趟苦差罢!不然还有谁敢去应差,昨儿说岔了的那个,公子转头就派人去砸了他家招牌! 老东西鼻孔出了一道长气:砸了也好,谁让他不顾实情随口瞎说! 管事的赶紧跟上,一通马屁将老东西拍舒爽了,这才跟着他出门去往舒家河房。 进到你居处,他悬了脉丝一探——好家伙!四五日之前才稳些,怎的又翻了回去?! 他一张脸拉得老长,问但生:四五日前他还好好的,怎的今夜又突然翻上来了?他这嗽疾由“蒸骨痨”而来,最要戒色,不要见他面上好些了,就要动手动脚! 但生不说话,你是咳得说不出。 老东西又是一叹气:你也是!就不会说还未全好么?就任他动手? 听他嗔责,你亦无从分说,只在心里苦笑——说了又如何?他便不动手了么? 说到底,这是你与他的私房事,老东西也不好多说,便留下一丸清肺生阴的药,嘱咐你几时吃下,间隔多久再吃。 再是医者父母心,他能为你做的也有限,顶天了也就能把但生再次驱到隔邻去歇,让你再将养个四五十日的,再多就做不来了,只能看命数了。 许是信了老东西的医术人品,但生不再想着要与你同床共枕,这小俩月都是你父在屋中伴你,到你再不咳时,你娘来看过你一趟,见你就哭,哭得你父与你手足无措,只得温言安抚她,说你只是染了时疫,咳得久了些,实际并无大碍。还是张婶儿得用,几句话便将你娘劝止,她抽噎着将你搂住,你靠在她怀中,如儿时一般,由着她轻抚你发顶。你们一家三口好多时不曾这样凑在一头说话了,话说起来就有些绵长,常常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静个一小会儿,忽然想起来哪位乡邻了,就又续上,都是家长里短,却让你内心生出了几分平静安宁。 你想:要是再多一人,这个家就全乎了。那该多好啊,做梦都想着呢。也不知胭脂与孩儿可还安好…… 你只能暗中祈愿,求上苍垂怜,护佑她们平安顺遂。 你不得胭脂的消息,你的消息,胭脂也只是偶尔能得到,自打上回出事之后,舒家河房守卫越加森严,上上下下混似铁板一块,竟是打探不出半点你的消息,她能得到的,定然是里头有意漏出来的。她最近一次得你消息,是听说你染了时疫,病得起不来床。她急得想要去舒家河房闹一场,便是见不上你也要给姓舒的添堵!好在都让底下人给拦了下来。这名底下人,是她跟前一个名唤锦娘的仆妇,她有身孕这事,除了你,便只有锦娘一人知晓。 这锦娘早年在宫内供职,廿五岁被放出宫去,几经周折归返金陵老家时,却得知一家老小尽皆死净。她投家无门,一路零落,险些叫恶人贩去青楼,还是胭脂把她救下,带在身边。她也颇知道衔恩图报,从些微小事做起,一直干到了胭脂的账房管事,为胭脂打理家事二十余年,从未出过差错。为着胭脂家里这些产业,她绝了婚嫁心思,自梳守身,只将胭脂当她今生唯一依靠,事事都以胭脂为先。锦娘十分清楚,胭脂有了身孕这事,越是月份见长,越是瞒不下,几次劝她借个时机走往远乡,待到孩儿足月娩出,休养好了再回金陵,奈何她总是不听劝。她从舒家河房回来那次,是个绝佳的时机,若是那时走了,便可借口说是让舒公子撕了面皮,无颜再在这金陵城内立足,要遁走他乡避丑。错过了时机,月份大起来,这时再想走,却是难了。 第71章 走不得,只好说是气病了,懒怠做生意,也懒怠出门,尽量窝在家中,躲人耳目。贡院旧街的家离市廛太近,胭脂后来住到了金陵城的尽南边,日日深居简出。 但生那头顾着你的病,并未多留心思在胭脂那头,因而这头里的四五个月,还算得上是风平浪静。 胭脂虽则不出门,金陵城内的大事小情她却一点不落,尤其是舒家河房那头,你父有几多时日未曾去书社应差,医者何时进到舒家河房内、几时出来,你娘何日到的舒家河房,在里头呆了多长时,都有人探了,细细列来,报与她知。她从这上头猜度你的病况,是好转了,还是加重了,是急症还是慢病,一颗心也随着这些零碎消息七上八下。最近一次得到的消息,是昨日夜半,舒府管事的急匆匆赶往钓鱼巷,将医者接入舒府看诊。她接报后,一下便了无睡意,坐起身来靠在床边,静静看那悬在天上的半个月亮。锦娘在外间守着她,见她坐起不睡,满腹心事的模样,便劝她:行主好歹还是歇一歇吧,孩儿一日日大了,您若再似这般愁思不断,怕会伤了孩儿啊!奴说这话,行主或许不爱听,但人各有命,柳相公那头……吉人自有天相,再说了,您再是伤心气恨又有何用?不如先将他留予您的孩儿顾好。 胭脂还是盯着那未圆之月看,并不看她,半晌才轻声问她:阿姊,你曾爱上过哪一个人么? 锦娘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搓了搓手,有些不安地回道:……多年之前曾有过一个。不过后来出了宫门,两边再不相见。听闻他已娶妻生子,如今家事美满,他们夫妇是羡煞旁人的一对鸳侣…… 错过了这一个,便错过了这一生。锦娘从此自梳,绝了与谁结缘的心思。她想,待胭脂生落腹中孩儿,自己便厚脸皮求个干娘来做,此生便就这样应付了吧。 胭脂说:你为了那一个都不愿再嫁,我为了这一个,又如何不能茶饭不思?爱生忧怖,这佛经中的话再真实不过。我不知该如何遏止这忧怖,除了死。 锦娘听她这话说得越发偏了,赶忙上去握住她手:行主,孩儿无辜,它都还未曾到过这世上走一遭,便要被退回去,为人父母如何忍心?孩儿将满六月,还有不到四月便要呱呱坠地,如今您亦能知觉它踢动,一条命呢!您就不想将它生落?您艳丽,柳相公俊秀,两边相合,那孩儿必定是俊丽无双的!听奴一句劝,万事以孩儿为先!柳相公怕不也是这个意思! 胭脂苦笑一下,将她拉来同坐床边:阿姊,我是真的熬不过去了!从小到大,我见惯的都是钱来利往,总以为只要银子使够了,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直到我遇上了这摊子事儿。那个人只要他,不要钱,任我如何苦心求免,总也免不过柳桥这场苦楚。我爱他呀,如何能眼看着他吃这样苦? 锦娘紧紧握住她手,劝慰道:行主,您可知前世债,今世债,一笔一笔都是牵连债?您与柳相公今生作缘,成就了一段好情,不想却被那人劈手夺去,无法将这段好情从始好到终。您看不穿,总以为是那人的错,但这都是一笔笔牵连债在当中搅缠,债不还完,业缘难消!您且当柳相公在那处还业缘债吧,还完了便好了。 胭脂扔下一句:我不管什么债不债,缘不缘的,我一心只想将他带离那处,护进怀中,免他惊苦,做不来时,我心里便一阵阵的难受。说完便接着看那天上月,再不言语。 锦娘轻叹一声:您这么折腾自个儿,他便能少受几分苦么?听奴一句劝,好生歇养,好生顾好自个儿、顾好孩儿。熬吧,熬过去便好了!您且宽宽心怀,往好处想,他在那处,那人必不会让他有事的。 这句话触着了胭脂心事,她喃喃道:他是不会让柳桥有事,柳桥身上的事端都是他惹起的,病也是他惹的。你想啊,男汉要磋磨人,法子多了去了,把人磋磨出一身病,你说、你说……,说到此处,她说不下去了,暗暗淌泪。锦娘轻轻拍抚她后背,给她顺过这一口气。 我知他自小有弱症,情事上都是小心了再小心的,生怕剥折了他,谁想去了那处,他病成了那个样儿…… 胭脂的泪止也止不住,这句话说出口,便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锦娘不知该如何劝她,都是可怜人,面前这个,肚里揣着一个,心里还装着一个,大着个肚子,夫婿还被人弄走了。被弄走的那个更可怜,斯文俊秀,安安静静,说话都脸红的一个人,如何就惹来这样祸端?人说“红颜多薄命”,大概就是他那样的吧,虽说这话用在个男子身上不大合适,却也找不出更贴合的话来了。 胭脂哭够多时,似是倦了,困意渐起,二更时分,她终于合眼睡去。锦娘替她拭干泪痕,仔细掖好被角,又怕她睡不多时就要醒,便守在床边,挺发愁地看着她。 行主的身子一日重似一日,如今都已难瞒住,往后可咋办?听说那人逼着行主与柳相公和离,人都夺去了,还要逼着人家夫妻和离的,能是什么样人?知道她怀了孩儿能放过她?明日一早还是要将这屋里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再篦一遍,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出差错! 胭脂现时住的这间屋舍并不大,要的人手也不多,经常出入的,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且都是积年的老人了,按说不该有差错才对,可锦娘为人心细如发,又把“人心难测,小心驶得万年船”当做信条,且因人生遭际过于坎坷,还有些小迷信,这几日她右眼皮跳得难受,更是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事,但又不知这事从何发端。她未曾想到,这事居然是从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上发端,又埋藏了几个月,到了胭脂快要临盆的时候才真正发出来。 第72章 第43章 灼热 那时你那嗽疾已断了根,“蒸骨痨”的症候也下去大半,看看将要养好了。 也过了暑热蒸炎的时候,正是秋风送爽,河鲜肥美的好时节。但生带你去冶城道院赏了几次菊,还去过几趟苏杭,去看三秋桂子、十里荷塘,把这江南出产好景的地方都去遍了。 至于床第间那点事,自你咳出血之后,他便不再碰你,立定了心思要将你养好、养得耐折腾了才动手。于是这四个来月,你们秋毫无犯。 今次带你下扬州,是为了叫你见见扬州盐商的豪阔世面,顺便夜游小秦淮。 都说“江南繁丽,莫盛于苏扬”,扬州以盐兴,以盐盛,食盐这桩官营生意,是盐商家室暴发的根由,为了护住这根由,势必要花大心思在与官面的往来酬酢上。但生要去扬州,人还未出门,盐商的奉承就已送了过来,先是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中夜泊于舒家河房后街角门外,画舫内各类陈设一应俱全,甚至还附送两名小唱。舒府管事的向但生回话时,转述说这画舫是淮扬盐商们一点小小心意,望公子勿要推拒。他不应声,管事的斗胆问他,可要过去看一眼那画舫,那做工装饰真是穷奢极丽,世所罕见。他说,退回去。管事的便不敢再多言,老老实实将画舫退了回去。退完了画舫,那头又送钱送物送人,那极力攀交的情状,透过这山一样的随礼摆到了明面上。管事的都要愁死了,因他家舒公子一件也不让收,如何来的便如何退回去,再给送礼之人带一句话:盛情心领,不必再送。 这么些东西,一件也不收,这可不似往日官面上的做派啊,也不知这舒公子是不是朝廷派过来查底细的,不然他在金陵城住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往扬州来? 扬州这帮盐商闹不清但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不敢再轻举妄动。 但生见那边熄心了,这才带上你,坐上自家楼船,慢慢去往扬州。 扬州风物与金陵又不同,这处比之金陵,少了旧都王气,多了人间烟火味,那浴池、书场、茶社、食肆一路过去,真叫人看花了眼。你坐在画舫内,静静听着外边热闹的市声,很少往外看,外边的景致再好,你也不得自由,走哪看哪都是那一个说了算。 但生问你想去哪处看,你说想去书场,他说书场人多,换个地儿吧。你便不再说话了。他后来确实带你去了书场,不过不是那开在街面上,满是人潮,间或有店小二送茶送水送果子的热闹书场,是藏在深院当中,只说给你和他听的一个私家书场。刚听了一折,他便有些不耐烦,一扬手让那说评弹的下去。此时他摆头看你,正看见你在发呆,那视线越过了窗顶,飞到前方那面马头墙上,那儿停了两只黄雀,上下追扑,吱吱喳喳闹得忙。书场内外静谧无声,静到了荒寂的地步,哪怕外头人来人往,这儿只有你与他。你是他的。只是他的。 他掠过来的一只手吓你一大跳,那手其实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将你一缕发送往耳后。你不安地垂下头去,绷紧了自己。他渐渐凑身过来,越凑越近,直至停到你耳畔,那灼热的气息直拂过来,烫得你耳根发红。实在是怕极了,你紧紧闭住双眼,想要将这一切当做一场幻梦。 他说:这儿有一处浴池,我想带你去。 说完便将你扯起,绕过九曲回廊,去往庭院更深处。 这短短的一程路,不多时便走尽了。路的尽头是一间敞阔的屋,有门有窗,门窗一闭,照样是个囚笼。 你颤得收不住。 其实,他在情事上从不曾让你痛过,便是初次也不曾。对你,他总是曲尽耐心,用各样手段将你撬开,又将你熬散,熬到酥透,那随着酥与麻而来的细小疼痛,往往是在要了多次之后。起初你说不清具体怕什么,直到那次被他逼问,关了两日一夜,你才慢慢知道这恐惧有多庞大——怕被他打开,反复侵入到身体最深处,怕那酥与麻,还有疼痛,怕那漫长无休歇的循环往复,尤其怕那让人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你被他带入那间敞阔的屋,关门落锁,再不闻外边市声,只闻淙淙水声,那是从山间引下的山泉水,混入这汩汩冒出的温泉水,这处容得七八人的浴池,是个天然生成的温泉池。 温泉水滑洗凝脂。 白乐天一首《长恨歌》千古绝唱,下扬州之前,他便总想到诗里的这句话,随着想象又生出更多的绮艳心思。想入非非,又由“非非”连到了洗凝脂。他提前好几个月便叫人修了这处浴池,若不是你病笃,他早就携你来此把瘾过足了。他还想与你“夜半无人私语”,只是夜半太长,他等不得了。此时还未入夜,天光尚早,即便锁闭门窗,屋内一样有光透入,他知道你要羞的,怎么说呢,他这么做,有一半是为了看你羞色。 将近半年未曾碰过你,他竭尽小心,极力忍耐,借着温泉水的滑,一点一点将你挑惹。你被温泉水蒸得满面通红,又让他堵住了,上不去又下不来,难受得眼周潮热,泪止不住地淌出来。他逼你求他,又逼问那句他最爱问的话:你是谁家相好的?你不说,他便一直不饶你。逼问两次你还不说,他就要肆情了。放纵了两次,他怕你热晕,又将你抱上来,擦干,裹好,就在你以为他终于要放过你的时候,他却将你卷入被底,又来了一次。你实在是当不得了,便颤声求他饶过你,他看你情状,也知大病初愈,这件事情上不可闹过头,于是将那只得五分饱足的欲心收了回去,心不甘情不愿地紧搂住你,还在你耳边补了一句话:念你初愈,这次便罢了,到彻底养好时,我可不饶你! 第73章 你倦极了,刚养回来的一点元气被他耗散殆尽,还不曾听完他的威吓便直坠入睡梦当中。 醒来时天已黑尽,你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带着初醒时的茫然,你迷迷糊糊将周遭景象看过,见屋角燃着一盏青碧色的绛纱灯,便呆看那灯。外间静立着的一名小鬟见你有了动静,赶忙走上来小心探问:柳相公可是要起身了?你点点头,她悄悄退出去,再回来时,带来另几人,她们说要伺候你梳洗更衣,你说你自己来,为首的那名小鬟低声回说主子发话,今夜在前院戏楼设宴搬戏,若是柳相公醒了,便伺候梳洗,早些将他送来。这是一字不落的传话,他让早些来,她们便不敢让你晚。你要自己来,那便会晚。于是她们忐忑地偷眼看你,你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撑起身下了床,由她们摆弄。 今夜这宴席是淮扬盐商过来“拜码头”的“码头宴”,因而弄得奢靡非常,你人还未到戏楼,已被那缤纷声光扰得一蹙眉。忽然就不想去了,你对在前引路的那名小鬟说自己身上有些不适,劳烦她帮忙传话,就说你病未全好,起来吃过药又想睡,便不去赴这宴了。小鬟一脸为难地看着你,既不敢推拒,又不敢去,说话间就要掉泪。慌得你连忙说不必她传话,你亲自去讲了,她才将那要决堤的泪忍回去。 转过一个角门,前头就是戏楼,那名小鬟退走,将你留给等在角门边上的另几名小鬟。小鬟们列做两排,手把着莲花绛纱灯,将你一路引过去,快要到时,你停了下来,再三想退走,小鬟们反复催促,苦求你快些到舒公子身边去,别让他等久,等久了,她们底下人是要挨罚的。 你停下不走的举动已被他望见,他从那戏楼上下来,要亲自过来带你。他一动,周围那么多双眼睛便随着动,直追着他,看他要去哪。谁也没想到他是要去那角门边上带一个人,一个男人。是手拖着手硬带进来的,那人并不情愿,被他带得一个趔趄,立稳后不肯再走,不知他说了句什么,那人又勉强挪动步,跟着他过来了。 盐商们从头看到尾,看他带来那人做派不像欢场中人,这么一来,还有什么看不清楚的,盐商们都鬼似的精,一看便知这是舒公子养在家中的娈宠。 不论何时,但生只要带你一同出门,你们身上穿的必定是同色同款的服饰,绝无差错。宠到这个份上,这些人便要猜了,猜他如何向众人引荐你。谁知他全无引荐,还将你藏到了他身后,好似不情愿让人看你。既是不愿让人看,如何又将你带来?想来是不愿你片刻稍离。 一位姓卢的盐商打趣道:舒公子将人带来,都不引荐的么? 他笑笑,并不接话。 另一位盐商接着再问,他便笑着将你搂进怀中,还是不让他们看,不过这回倒是有话说了的。他说,这是我心爱,是我家相好的。 那语声说有不清多私昵,他话说出口,那帮盐商便一阵起哄,他们从此知道,猎他不如猎你。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到几时都不过时。 如此一来,小唱之类是不能再往他面前送了,再送他也不会看一眼的,规矩他们懂。 今夜他喝了不少,到散席时,已然有了大醉的征兆,他让管事的将赴宴的盐商们一一送回,自家挟着你去往后院。他紧紧捏住你手,捏痛了你,捏得你的心跟着一块儿缩住。你不知道他又要作什么怪。 他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头回见面,便是我在醉中,你错进我屋,错上我床,老天爷安排得好,如何就恰恰好将你安排进了我的被窝里? 他一身酒气,边说边将你压在墙角上:行之……你好看……我想看看你……尤其是情动时,眼角含泪的那副小模样,再多让我看几眼…… 你慌张闪避他带着酒味的一个亲吻,他低笑一声追过来:心肝儿,乖,今夜我本不想闹你,但这酒上了头,心痒难耐,你若不替我弄手儿,我怕我一会儿忍不住…… 你屏住呼吸,极力忍耐,他用披风将你卷住,又拉着你的手往那处去,弄了一会儿,并不尽兴,他情热似火,难以忍抑,便一把将你抄上肩头,紧走几步进到后院,一脚踹开屋门,“碰”的一声摔上,又直直将你抵在了门板上。 行之,我心爱你。你肯爱我么?只爱我一个,不许爱你妻,不许爱你爹娘,都不许!只许爱我! 你当他是醉后胡吣,垂头忍耐,并不与他争。这大半年时间,足够让你学会如何做对自己最有利。此时若是与他争,多半没有什么好下场。只要忍过最初这段难堪,那便好过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并不是醉话,是他真正存心,存心让你只爱他,抛却父母妻子,抛撇世间其余,一心一意只爱他。这爱必得单纯如一,决不许旁人分去,哪怕是你父母妻子也一样。听不见你应声,他便觉得失却颜面,又是怨怒又是哀愁,与人间弃妇无异。 行之,把你的心给我,我要剖开看看里面装了何人,我要将他们都捉出来,扔出去,我要你心中只存着我…… 你一颗小小的心,他须得与其他三人分,这已让他醋得难忍,若是知道再加一个,那还了得? 他早就疑心那多出来的一个定与你妻有关,只是还未捉到明证,疑心与醋意终不能休歇。他借着酒意撒痴,伸手捏定你下颏,逼你与他对视,这一眼你才知道,这人其实并未醉,不过是借酒装疯,又借题发挥。 第74章 你拿不准他这借酒装疯到底疯到几分,他逼你答的,你又答不出他满意的,便只好继续沉默以对。 你的沉默让他与你都难堪。他的情热渐渐熄下去,终于没了往日那种兴致。 后来,你嗫嚅着说了一句:今夜的药还不曾服用,他便放开你,叫人将你的药煎好送来。 看着你蹙眉喝完那一盅苦药,又喂你吃下一口甜糖,漱了口,便已是将近亥时初刻,你说医者交代的,病中须早睡,他深深看你一眼,转身走出去,放你在这间屋睡,自己睡到隔邻去。今夜便到此为止了。 第44章 蹊跷 上一世他得不到的,这一世便成为一道巨大的伤口,那伤口若能得你一句承诺,便可逐渐愈合,可你从来就给不了承诺。他心内不甘,只能朝着闹风月那头去,一再调惹你,让你情动,再通过你的情动,去确认至少在这件事上,你是爱他的。这并无补益,反似毒药一般惹他上瘾,于是那伤口一日日大起来,他忙时不觉,但凡闲下来,心思就一定要往如何独占你这头去。你爹娘年岁渐增,到底不能占你一辈子,倒是你妻,他想起便止不住地心生怨毒。他要朝那两世的敌手下手了。 你病稍有起色后,他的心思匀出两分来,给了你妻那头,因他一直狐疑她花了买命的大价钱递给你一句话,这句话必定是极关紧的,到底是什么,你越不说,他越想知道。你不说也罢,不说他自有门路去探明白。 胭脂那头推说气病了,病得颇重,连妓寨生意都不做了,只一心在家熬病。熬病熬两三个月还好说,再久,就不同寻常了。又不是像你那样的先天带着弱症,如何能一病病上大半年? 他派出去的暗桩盯梢盯了几个月,除了不见胭脂进出外,并未发现有何异样,人在病中,少出门或不出门也说得过去,每隔半个月,都请了医者进去看诊,倒是暗中套过那医者的话,只说是得了忧思之症,脾胃失和,气短懒言,这类病症最需静养,在家中静坐便对了。他听后还是觉着不对劲,便让那暗桩再找细些,最好能从她身边人下手。 但生那几个暗桩当中,有一个家在金陵近郊种菜,靠卖菜做营生,某日回家,听闻自家的娘唠叨最近一名老客颇多古怪,他随口问了一句如何古怪,他娘回说,最近菜要得少了,还要得挺刁钻,若是浇过肥时,须得过了十日八日,那菜叶上的粪肥下去了,洗剥干净再送。他笑回道,嘴刁的客自有嘴刁的道理,只要多付铜钿,管他的!他娘说,是这个理儿没错,可他家以前不这样啊,自半年前开始,还使钱要我专门给他种一种菜,每隔半个月就要给他送一次。他又是随口一问,什么菜,他娘答说是某某菜,这菜给有身孕的妇人吃最好,尤其是那忧思过度,脾胃不宁的,吃下去合中舒胃,为娘的有了胃口,腹中胎儿自然便能养好。他再问,是哪一家啊?他娘说你也认得的,就是那个黑瘦黑瘦,丢人堆里都不起眼的黑三儿啊! 这暗桩听闻此言,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接着套自家娘亲的话,果然套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他顺藤摸瓜查下去,居然查到了胭脂那头的异动。查实之后,他即时报予自家主子知道。 与那暗桩想的不同,得到消息后,但生并未立即下手去除这两个“祸害”,只是静坐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那暗桩久等不到他示下,便提心吊胆探问一句:公子可是要将她绑来?他正在出神,得此一问,回过神来,一摇手,要那暗桩按兵不动,如常盯住那头,切不可打草惊蛇。那暗桩衔命而去。他思忖良久,终于想到一条独占你的好计。这条计施为前,他要探探你的底。倒不是探口风,而是探身子,探那“蒸骨痨”可曾好完全,探你如今可还耐得他缠磨。从隔个一两日要一回开始,逐渐加密,终至日日沾接,有时甚至一日要数次。要过后观你气色,叫来几名医者轮流为你把脉,看看是否损了元气。如此过了一月有余,倒不见你如早前那段时日,稍稍一碰便要咯血。直至到了施计前的几日,他还是放心不下,便差人将老东西请来,让他再为你把一次脉。 老东西是臭着一张脸来的,若有得选,他情愿不做舒家的生意,管他什么世家贵胄,不乐意伺候! 既是没得选,他上了门,自然不能砸了自家招牌,望闻问切细细诊过,给了个中不溜秋的结论:好是好了,但“蒸骨痨”这类风月病症,得过一次,终身须得小心,能戒色最好,即便戒不得,也不可弄过了头,把身子掏成空壳!先前开的药么,继续服,我这儿再给你拿三四颗丸药,遇到急症时,先服下一丸,保住元气再说! 老东西已尽量将话说得委婉,说什么“急症”,他早就猜到舒府这趟差事是有人急色,耐不得,又怕把人耗伤,这才遮遮掩掩地将他弄来的。 你听不懂医者话中的委婉,只是心内惶惑,不知该与何人言说。你想问那医者,这丸药是用来做什么的?如何就到了要保住元气的地步?难不成还要来一回像半年多之前那样的事?一思及此,你就遍体生寒。叵耐但生在旁,你不好问那医者,那医者似也不好再往细里说。 连同今日这位,这金陵城内的医者将要被但生请遍,你闹不清他究竟意欲何为——走马灯似的换医者上门,竟比前些日子你病势沉重时还要频繁,他这反常的举动闹得你心绪不宁,想要套他话,他嘴又紧得很,根本不露一丝半点。 第75章 直至那日,他说昨日见得一处好景,要带你去看。你不愿去,他便说若是不去,那就进房歇一歇。这几日,他接连带你进房“歇一歇”,歇得你怕,听他说还要歇,你便低声说还是去吧。他闻言一笑,长臂一伸揽住你,将你带上灯船,那灯船缓缓沿着秦淮河顺流而下,过了不长一段,便就到了。当时已入夜,各处灯烛煌煌,照出秦淮河两岸一片富丽繁华景。歌楼上不时有清歌飘过这头来,你虽不认得这是何处,但从这声色即景也能猜出此处正是金陵城内最大一片欢场。 他是要在这欢场内买笑么?那如何又带了你来?依他那“醋癖”,如何能让那欢场女子挨你? 你心内不安与惊惶渐渐加增,及至进了这座楼,那过来接引的妇人面上露出一种知情识趣的暧昧神色,你终于忍不住叫住他,和他说你不想进去了。他说进去看一眼,看完他便准你去见你妻一面。 你与胭脂真是久未见了,掰着指头算来,已有满满九个月不曾见得一面。实在是太想她了,想到竟连这样的毒饵也肯吞下。 第45章 碎灭 你是被他拽进这间屋的。不点灯时,这屋与其余屋舍无甚分别,只有燃起烛火,你才能看见那铺天盖地的镜面。 这处妓楼原是你妻的产业,半年前她出手卖去,我便接手买下。怎么,她未曾带你来过这镜房么?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哼笑出声:要说,还是你妻会弄风月,这天顶与地面还有四围的镜,是花了大价钱从番邦贩来的水银镜,不是市面上惯用的铜镜。这水银镜照得可是清楚,一会儿我是如何疼你的,这镜面也能照得一清二楚…… 你一身的血都凉了。他说的那几句话好似恶咒一般反复在你脑中回响。你一步步倒退,退到门边,下死力去推那门,他上来止住你,要你仔细自己的手,细皮白肉的,不要再做那蚍蜉撼树的无用功,一会儿掰断了手指甲,他要心疼的。 你见鬼似的看着他。他在笑。很温柔的笑。那语气家常得如同夫对妻,那动作轻柔得如同拈花,怕那花痛了似的。只是他眸中并无笑意。那对斜挑的桃花眼内带着红痕,似是多日不曾安睡。 这世上又有一人要将你那颗小小的心再分去一些。每每思及,他便忍不住要切齿。忍了一个来月,忍到如今才来唱这出戏,也是好能打熬的呢。他熬了自己一个来月,今夜换你来熬了。 你先是一阵心悸,而后眼前冒出一团团的黑花,那铺天盖地的镜面将屋内外的光反照回来,刺痛了你的眼。 他截断了你的退路,你已退无可退,只能垂下头去,下颏一点点挂到胸前,那颈项似已无力支撑一颗头颅。 那镜面照出你惨白的一张脸,接着看下去,还能看见它照出你鞋履的勾花与纹路,纹路之间一点点小小的分野也照得清清楚楚。 然后,你听他附耳对你说:今夜,我想做些新花样。 你脑中一片白茫茫,如同大雪过后干净空阔的地面。你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急喘了数声,因他一把捏住你下颏,贴唇喂了你一口酒。 他与你耳鬓厮磨,极尽温柔地说道:这酒里下了一味药,药名叫做“颤声娇”,这名取的好,一会儿我且听你情声,不用药时,你那喘息已让我情难自抑,若是叫出声来……今夜我必难免肆情…… 所以才叫医者一趟趟地上门来把脉,看你养好了未。若是狠弄一番,会否将你耗伤。他为今夜这场情事做了一个多月的准备,刨掉处理公务的时间,刨掉应酬的时间,刨掉其余林林总总,余下不多的时间,都放在了这上头。难怪他眼带红痕,原是妒恨与欲情交杂,摧折他心肠,于是接连不得安睡。 他问你:热么?你看那镜中……你面色绯红,双目含水,恁地动人。 你已被那“颤声娇”药倒,情声不论如何也压制不住。他一碰你,你就要化掉了。 风月之事,你与他做了这许多回,没有哪回似这般难忍抑。他逼你开眼看镜中,那水银镜面光整发亮,将你们两人交迭的情形完整摄入,纤毫毕现。 你几乎要被他臊死。 他咬着你的耳珠说:如何?还是我弄得你舒服吧。哪处舒服,我要你一一说来。 你咬碎了牙也不肯说他爱听的,他便要来惹你了。 他问:你都到了这般田地了,还能与你妻共效于飞么? 这兜头一盆凉水将你浇醒,心头涌上一阵莫名惊怕——他提胭脂做什么? 还未等你应声,他又说:今夜,我要在你身上种那永远消不去的痕。 他引燃一支线香,死死压住你,往你身上烧了几枚梅花形的香疤。 你万万料不到他竟有“烧香疤”这样不堪的嗜好。他往你身上烧时,那“颤声娇”催发出来的欲情与他的挑惹缠在一处,你并未觉出痛,只觉不堪,不堪到了极点,却又无力摆脱。 他往自己身上烧了与你一般样的香疤,还有话调惹你:你这般软媚惑人,你家夫人若是得见,又会作何想?我不是答应过你,让你见她一面么,她稍后便到…… 你大睁着双眼看着他,看见他眸中一闪而逝的癫狂,你哀声求告,冀望能免。 他说就是要借着此事让你妻看看你如今是何情状,如此也好叫她断念,早早与你和离。 正在与他争较之时,门外忽然有人说话,似是有人带路,将另一人领往这处来。 第76章 你将自己蜷紧,似乎只要这样,你便可将自己藏没了。 柳桥。 胭脂在门外喊你。 你不敢应声。 怎么应啊?他将你整个人打开,打得大开,狠狠调弄你,一个劲地逼你出声。你死死咬住他手臂,满面啼痕,就是不出声。 于是门外之人初时并未觉察出屋内异样。她有九个来月不曾见到你,此时忽然得了消息,说是在此处能见你一面,怎能不欢欣。唤你一声不见你应,她便把手推门。 只这一推,你便疯了。你疯了一般挣扑着,踢咬着,想要从这不堪而绝望的境地当中逃出去,又疯了一般抵住那门板,哀泣,语无伦次地求那想进来的人别进这扇门。 她几乎是一瞬间便想明白了,这是他做的一个局。 接下来,她听见里面情事浓时抑制不住的喘息声。她怎会不知他正在对你做些什么。 你哭得声儿都劈了,只剩断断续续的哽咽。她一颗心都要让你哭碎了,恨不能一脚踹开那门,冲进去将你抢出来。可你不让她进。 你还在哭,她未曾听过谁能哭得这样痛。 她哄你:好,我不进,我回家等你。我与孩儿回家等你……等你回来,亲手抱一抱你的孩儿…… 她肚腹上忽然一紧,体内那小小的人儿用头撞了她一下,她甚至能听到“啵”的一声——是羊水破了……孩儿要出世了。 她静静地弯下腰,深深吸进一口气,抱住自己的肚子慢慢往外挪。她想,我要把我的孩儿生下来,它是柳桥与我唯一的骨血,即便我们活不成了,它还要活,要好好活! 她离开了。 欢欢喜喜过来,满以为能见上心爱之人一面,谁知竟是这般收场。 才不过初秋,怎么这样冷啊。 好冷啊。 柳桥,我好冷啊。 她抱紧了自己,一步步,一步步朝外挪,把你留在了身后。 你们越离越远。 从这儿到那回廊转角怎么这样远,远到好似一辈子都去不到一般。 我爬也要爬过去呀,她想,我不能就这么死在这儿,我要让我的孩儿见上它父亲一面。只要挪到回廊转角处便好了,锦娘在那儿等我,她必会周全我与孩儿的…… 锦娘在回廊转角处焦急地转圈,转过不知多少圈,忽然看见胭脂抱着肚子一步步挪过来,她心一沉,赶忙迎上去搀住她。她说,羊水破了,孩儿要出来了,我们走,快!阿姊,快带我走! 胭脂话未说完,脚下一滑,人已晕了过去。 锦娘惊叫一声,赶忙死死撑住她。 那声惊叫穿透重重门户,直递到你耳边。 你眸光已散了,再无一点生意。 你推不开他,只能死死咬住他手上一块肉,咬穿了筋肉,直切入骨,他还是不放你。你咽下一口血,哽咽着说:她……若……有事……我……绝不……独活…… 他是恨极了的,听闻你这“绝不独活”,他便嗤笑一声道:你如何不独活?我要你活你就得活!其余不论,今夜你必得求我,否则你连这“颤声娇”的效用都熬不过,还谈什么独活不独活! 到了后来,你不得不开口求他放过你,让你去见你妻一面,亲眼得见她安好了,你便随他处置。他冷笑道:要我放过你却也不难,我要你亲口说与我听,你是谁家相好的! 自他夺你之后,不论他如何缠磨,你总也不肯说出这句话。今夜他亦不抱指望,未料你居然抖着嗓子,断断续续把他想听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我、是、你、家、相、好、的…… 他那颗无法餍足的心此刻一阵狂喜,这下更是不肯放过你,逼着你一遍遍地说,说到他那颗虚空已久的心终于有了一丝踏实的饱足为止。 他说:这才对嘛,让我好好疼顾你。 你说方才不是答应过我的么,先让我回家…… 他用一根食指点住你唇,谑笑着说道:再是想回家,也得等到这药效过了,不然你要如何回去? 他又说,再多说几句我爱听的,说不定还能早些放你回去。 他还是骗了你。你说得再多,他一样不放,不止不放,还因今夜得了几样稀奇,更是忍不住要张狂。 他疼你一夜,直至那“颤声娇”的效用散尽。 转天他对你说,你妻昨夜诞下一名女婴,母女均安,你若想回去见她们一面也可,只是我这儿有一个条件,你应下,我便将你放回。 他以为你要问是什么条件,不曾想你居然不接他话茬儿。 不接便不接,他接着说道:我对心爱之人存有醋癖,恨不能叫你日日只想着我,先前你妻与你爹娘已将你一颗心分去多半,如今再来一个,我是不依的。你若将你妻休弃,我也不是不肯通融的人,你休了她,随我走,我便放过她母女二人。不然,我心内依旧作酸,自然也见不得旁的人好。你要去见她们时,便要将休书一同带去! 原来是要逼你写休书带过去,休掉了胭脂,再跟他走,走去帝京,从此你与你妻儿父母南北悬隔,他派暗桩看住他们。余生,你得仰他鼻息、看他脸色过活了。 昨夜你被他拆过几遍,今日已难起身,几番挣扎不起,他踱至床边,躬身将你抱起,困入怀中逼问你:我这条件你答不答应?嗯?说话! 你失语了。什么都好好的,就是说不出话。任他如何逼你,你都说不出半个字。你那颗伤透了的心,提前替你把声线掐断,好让你不必再说任何叫自己难堪的话。 第77章 他不知你得了病,还在紧迫逼人,你颤抖着对他比划,要他给你拿纸笔。 纸笔送来,你颤抖着在纸上写了三个字:我答应。 他满意了,面上笑纹一圈圈漾开,止都止不住。他以为自己这条计终于奏效,你终于肯只爱他一个了。 第46章 休书 于是他依约让你去见你妻女。带着一封休书。如同上回一般,他随你同去,不知是怕你与你妻还有旁的话要说,还是怕你在路上又生出什么别的心思。 你以为你要回的是贡院旧街的家,谁知这一路越走越不对路。待到车驾停时,掀帘一看,满眼都是陌生的景。这不是你家,而是舒家在金陵城内的另一处别业。他已将你妻女扣下,今日便是要你过来送休书的,只是顺道让你看一眼关在内中的人,好安你的心。 他说:进去见过之后便出来,休书留下,话说清楚,不许拖泥带水! 又说: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从水路回帝京,明晚带你去向你父母辞行。待我们离了金陵城,我便放了你妻小。 说完他便轻轻牵过你手,警告式的啮了一下,这才放你下车。 你又是一身锦绣,站在这处陌生别业的门口,里面关着你的妻女。你紧握着那封休书,迟迟不肯进门,他见你不动,便又加说一句:你想清楚了么?若是不想去,那便上来,这就掉头回去! 不知他看出来没有,你心头已没有一丝活气,他话入耳,你便木然朝前走,抬手推门。只是这不是你家,那扇门后也没有一个为了恰恰好迎到你,空等了多日的胭脂。 锦娘在厅堂中等你,怀中抱着你与胭脂的孩儿。你原以为你会在内室见到胭脂,旁边躺着你们的骨肉,你们还能说一会儿话。谁知他竟连这一面都不让你见。 锦娘说:柳相公,抱抱孩儿吧。 你深吸一口气,把泪忍回去,千万不能落下来,你只能见她这一面,泪落下来,便看不清她了。 你看这孩儿多得人意呢,这宽宽裕裕的双眼皮儿,这高挺的小鼻梁,这两道弯弯的笑眉,睫毛多长啊!长得都支出来了! 锦娘絮絮叨叨夸着襁褓中的孩儿,想来是怕你问起胭脂。她不知你已失语,心中一直悬着,暗暗祈祷你千万不要在这么些眼线底下说傻话、做傻事。 你朝锦娘比划了一会儿,求她为你拿一套纸笔。她不知你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匆匆扫过一眼四周,目光看向你,欲言又止。 过不多时,外边有小鬟送来纸笔,这下你知道了,这别业之内,处处都是他眼线。 胭脂还好么? 你在纸上写道。 锦娘赶忙回他:好着呢,行主底子好,昨天夜里生落孩儿,今日歇上半日便好多了。倒是您,怎的还用上了纸笔?嗓子不好了么?用不用请医者瞧一瞧? 你写:只是着凉而已,无甚关碍。又写:胭脂可有话要带给我? 锦娘挺为难地看着你,那紧皱的眉头不知攒了多少新愁,她说:柳相公,行主向来挂心您的饥饱寒温,她若是有话,也必定是叫您保重身体,勿要烦愁。 这明显不是胭脂要说的话,你举着笔的手垂了下去,忽然无声痛哭,哭得再如何撕心裂肺都出不来声,只见那泪滴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或纸上,洇湿了地面或纸面。 锦娘慌了手脚,她一头劝你不要再哭,一头又担心那隐在暗处的眼线见了你这样哭法,回去报予那人知道更要坏事。 柳相公,您、您且收住,莫要哭伤了身……行主她、她必不愿见您这般样…… 纸笔在你眼中糊成了一片,你拭去泪痕,勉力在纸上写道:她在何处?我要见她一面。 锦娘低声道:她在东厢房内室,有人看着她,您还是别去的好。 你摇摇晃晃站起来,接过锦娘手里的孩儿,看了半晌,又在纸上写道:给孩儿取了两个名,大名叫素素,小名叫狗儿。愿她平安长大,终此一生,能寻到一位与她情投意合的良人,二人白头偕老。 你把孩儿交回给锦娘,最后再深深看她一眼。而后,你头也不回地朝东厢房奔去,一路上跌跌撞撞,几次要摔倒在地,你都不管不顾,你一心只想见到胭脂。你多想喊她的名啊,她听见必会如你一般出奔,谁也拦不住她的,你和她必能见上这一面。可你出不来声了,只能在这如旷野一般的舒家别业内乱撞,指望老天爷能帮你一回,让你见她一面。 这别业阔大,默无人声,一个活人放进来,就如同埋入墓底一般,无论如何也找不见。东厢房如此之远,远到你还没来得及转过东厢房前的一处回廊,他就将你截下,拖了回去。 你朝他跪了下去,求他行行好,让你见你妻一面。你出不来声,但你比划出的赌咒和许愿,他看明白了。 那个时刻,你就像拉着一堆卖不去的小玩意儿沿街叫卖的小贩,那一瞬间的穷形尽相叫人心头发酸。 他见你如此搏命,心头的嫉恨更甚一层。 你这么想见她一面?若是昨夜那种见法,你愿不愿?若是愿意,我便成全了你! 他恨声说完,拖起你往东厢房走。你死死趴在地上不肯走。他再要拖,你便狠狠啃他一口,趁他松脱,你用尽全力一头撞向身旁一根石础,你存的是寻死的心,若不是你力弱,这一下碰上去,万事休矣。 锦娘抱着孩儿急追过来,正好看见你触柱,看见你满头是血,软倒在地。她捂住嘴,弯下腰,暗暗饮泣——天爷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行主若是见了,要心痛死的!这可如何是好啊?! 第78章 她不敢近前去探你状况,只好躲在远处张望,看了不多时,忽然想到胭脂那头必定也能听见这头的响动,说不定还要与那看守她的人打起来!她若是闯了出来,看到这般惨况,还能活么?! 锦娘想到此处,略一犹豫,想定还是先回东厢房去把胭脂稳住。胭脂与你之间,她只能先顾胭脂了。 果然,她进门之后,胭脂先问外头何事喧哗,她扮出一副太平面孔,淡淡应道:昨日听说此处是舒府新购入的产业,好多家什还未添置齐全,左不过是外头进来人运送东西,人来货往,必然免不了嘈杂。好在胭脂倦乏,不曾细问,亦不曾细看她,不然,定能看出端倪。 那天,这舒府别业乱了许久,直至近午时分才彻底静下来。锦娘待胭脂熟睡后出去一趟,小心打探一番,听底下人说,你已被带回舒家河房,伤得不大好了,这坎儿若是过不去,过不几日,舒府说不定就要贴殃榜了。 但生没想到你居然敢这么一头碰上去,将自己碰出好歹。当时,你软倒之后,他立时接住了你,你的血将他浅云色的衣衫染成腥黑,不知流去多少血。医者请来不少,众口一词,都说难救,话未说完便让他打了出去。管事的只好硬着头皮去将老东西请来,好在他去得早,再慢一步,老东西便坐上去扬州的船,顺风扬帆,追都追不及了。 真是腻烦吶! 老东西想。 还有完没完了? 他问管事的,这回又是什么事?你家公子又将人折腾出了好歹? 管事的心急火燎又遮遮掩掩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说到末尾,他说不下去了,只说请爷爷受累上门看一趟,若是不行了,也好赶紧预备后事。他还难得抱怨了一句:我家公子与他心爱,也不知是哪辈子结下的孽缘,今世这般缠扯,闹到如今,那个还真不如死了的好…… 能在高门内做管事的,嘴紧是第一要紧的功夫,城府深更是必不可少的内功,今次这样评说主子阴私,大约是真的看不过眼了罢。 老东西听他说话,不再言声,只紧走几步随他去,毕竟救人如救火么。 他没想到这“火”是这样的,进门之前他想过估计是碰伤了额角,只要不伤及要害,都还无甚大碍。待见到人时,把脉看诊,对着伤处细看半晌,他问但生:你想他活么? 但生点头。 他又问:是真心想他活? 但生复又点头。 他说:那好,我要你把他移往报恩寺,伤好之后,他便在报恩寺剃度出家,你今生今世再不许见他。 但生说后边那条却是做不到。 他说:好,那便请贵府预备后事吧。 说完背起药箱便要走。但生拦下他,求他周全。 他问:你可知他得了失语之症? 但生一愣,想起从今早以来,你未曾发一语,原以为你是羞愤着恼,却原来是病。 他又说:身病好治,心病难除。你就不能饶过他么?他是你心爱,你却未必是他心上人,又为何要苦苦相逼? 但生垂头不语。 他又劝道:你放他一条生路,解脱这孽缘,两边各自收拾因果,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但生默然半晌,忽然说道:他是爱我的。你们都不懂,他是爱我的。他昨夜才亲口对我说,他是我家相好的。你看,若不是爱我,如何说得出这样话? 老东西一听就知道,面前这人已是个半疯,或许从两边头一面开始,这人便已陷入疯魔中无法自拔。时至今日,这疯魔的魔头还在苦求心爱之人爱他,竟到了不惜自欺的地步,真说不好谁更可怜些。 他最后劝一句:都退一步吧,啊?我也不说这许多了。你若真想他活,现时就将他送往报恩寺,不到他好时不许见他。 但生并未多说,只让人打点行装,他要亲自将你送过去。 临入山门之前,老东西对但生说:这伤到底能不能好,我也无十足把握,若是留他不住,你也莫要怪我。说完便让但生留步,不要再进这佛门清净地了。 但生站在山门外,看着他们将你抬进去,一直看,直看到看不见为止。 第47章 孤身 你被人抬进报恩寺的时候,胭脂正在看你写的休书。起初她以为这是你给她的信,家长里短的一封信。直到打开来,第一眼看见的是洇了小半张纸的血,第二眼才是“休书”本身。她捏着纸张的手在发颤。她先是伸手把那沾了血的信纸摩挲展平,又反复将这封“休书”看过多遍,似是从那洇了小半张纸的血上猜到了什么,她眸中已微有泪光,那泪却一直不肯落。锦娘胆战心惊地从旁看着,怕她要歇斯底里找谁闹一场。然而并没有,她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甚至还对她笑了一下,说:休便休了吧,休了也好,我又救不出他,休了之后两边再无瓜葛,至少他在那人手上不必吃那么些苦头了。 这话全不像胭脂口声,锦娘右眼皮一跳,满面惊恐地把她看着:行、行主……奴已差人打问过,柳相公并无大碍,医者说静静调养几日便好…… 胭脂轻笑一声道:锦娘,不必再瞒我了。我知道的。若不是到了要将他逼死的份上,他写不出这封休书。 锦娘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应她。 胭脂又说:原是我不对,他请我那次,我便该爽快签下那份和离文书,如此一来,我的柳桥也不必受这么些苦楚。阿姊,你说对么? 第79章 锦娘看她平静地发着疯,很有些毛骨悚然地回她一句:行主,错不在您,也不在柳相公,错的是、是这世道…… 胭脂垂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儿,自言自语道:你阿爹给你取名叫素素,柳素素,多好听啊!可你那小名儿可就不那么中听了,狗儿,你阿爹也不知在想些啥,竟给你取了个这样村气的小名儿,日后你大了,不知会否向他抱怨…… 哪里还有日后呢? 你们都熬不下去了。 孩儿生下来,便已了无牵挂。她可安心去求解脱了。 千年之前,在梦中,她也为你生了一个孩儿,你也为那孩儿取名叫狗儿与素素。她当然知道你为人父的一片拳拳之心,亦知道你盼着孩儿平安长大,得遇良人,携手终老。你们不曾过上的日子,冀求孩儿能过上,你们不曾得见的风景,冀盼孩儿能见上。这是天下父母最平常的一份心思。她不能让那人将这份心思当成软肋,再去逼迫你。 阿姊,你去跟那看守的人说,休书我收到了,我会让人将柳桥存在我家的物事收拾好,一并送过来。从此往后,我与他再无瓜葛。 锦娘不敢应,她听你说这一篇话听得心惊肉跳。她知道这不是她平常认得的那个“行主”能说得出的话。说这话的人,必定是不想活了的。 久不得锦娘应声,胭脂笑着推她一把,要她赶紧去传话。她犹豫了半晌,在床沿边上坐下,动了几动嘴唇,方才艰难开口:行主……今时不同往日,狗儿还小……您、您可不能想岔了……若是有个好歹…… 胭脂打断她话头:若是有个好歹,你就是她亲娘。你要好好将她养大,也不必将她送嫁出门了,就这么一根独苗,还是放在眼前安心。便为她招赘一名夫婿,那男子须得顶门立户,即便不能将家业做大,也要能守成的。这么些东西,也足够他们受用一世了。他们要是争气,说不定还能为你挣得一个“老封君”,偿你半世辛劳…… 锦娘浑身一震,直直看向她:行主……您说的是什么话!没有哪个孩儿愿受这样安排! 锦娘!你知我心头苦,亦知他心头苦,你若尚有怜惜之心,就不必再多言! 胭脂说完,便不再看她。她知道她在哭,也知道她一生要强,最不爱别人见她哭,哪怕是亲如手足之人也一样。 锦娘头一次这样失礼——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这么匆匆走出去。她的泪再也抑不住了,她怕胭脂看见更添烦愁,得出去哭完才行。 她这一去,直到入夜时分才回来,进门便默然无语,过了半晌才轻声对胭脂说:话,奴已转报那看守,他知道了。说是哪天拾掇好了再说与他知,他自会派人上门交接。 胭脂听后只说了一句:今日白露,不知柳桥那头凉不凉……还是先得把厚一些的衣衫收拾出来,好给他送去…… 这是个有月亮的夜晚,一轮残月挂在天边,那惨淡的光怯怯地抛撒向人间,不知又惹出有情人多少愁思。 年年岁岁,这月总是相似的,只不过看它的人心境不同罢了。那月由缺至圆,转眼之间,狗儿便已将满四个月。 这三个来月之内,你的伤情几翻几覆,内症加外伤,病况复杂凶险,亏得老东西能下狠手,每一次伤情翻覆,他都抱着“医死了也好”的心思去治,也没甚指望,就这么一天天熬,熬过一天是一天。有时候,他会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报恩寺的晨钟暮鼓,袅袅梵音到底让你缓过一口气。到了冬至,你头上的伤与失语之症一起好了。 就在这天,老东西头次听你叫他“恩人”,这是仨月以来,你说的第一句话,这话把他都说“愧”了,其实他心里多次想把你医死,后来想起他听到的那些流言,便就下不去手。你还未见上你妻一面,话都未剖白,那封休书送去,多伤人呢。到底还是要把话说开的吧,不然这么些遗憾带入地底,怕不又是一笔笔牵连债。 他对你说,我不是你“恩人”,说不定谁能将你医死了,谁便是你“恩人”。 你难得被他一番话逗笑,他看你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说:我还未见上我妻一面,总是不甘心的,想是这份不甘让恩人下不去手了。 他亦诙谐:若真下得去手,老朽便好去做个牛马大夫趁钱喽! 稍停一歇,他又说:你们这一面,怕是不好见啊。 但生虽则不曾进过报恩寺,但这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说不定这寺中僧侣,也有不少他埋下的暗桩,如何能突破这看不见的茫茫人海,去见这最后一面? 你今日开口说话,与老东西谈了数言的事,立时便有眼线报给但生。那痴心又残忍的魔头说不好几时便要推门进来,将你带走。他不是说了么,等他带你离开金陵城,才放你妻女自由。 老东西说的话,触动了你的心事,你转头看向窗外——从这扇窗望出去,能看见那座寺塔,那塔直入云霄,好高好高。你闭上眼怀想,若是从那塔上坠下,是不是这世间种种债业便一笔勾销了?自己若是一片落叶该多好啊,被风吹落,从塔顶飘下,过了数月便散做尘泥,好干净的。 你不知道他在塔上看着你,那么远,又有窗格阻挡视线,看是看不清的,他还是要看。他知你亦在看这塔,这么空看,大约是在等与你视线相触的一刻吧。 又过了几日,老东西说天候尚好,你该出门走一走,少走几步,走到寺院围墙处便归返,只当是散散心,或者练练腿脚。 第80章 你走出房门,捡直朝那寺塔走去,出了山门,走到那塔脚下,正要拾级而上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名老僧将你拦下,他朝你见礼,说这塔已封死,不能上去。你问他为何要封死,他说有太多看不破世间声色的男女在此处寻短见,坠死的人太多了,方丈便让人将塔的入口封死,再不放人进去。你恋恋不舍地望了那塔顶一眼,转身离去。 冬至过后,再有一个来月便是岁除,一年又将到尽头了。往年到了这个时候,金陵城内便就湿冷难耐,这天天气却好,是冬日里罕见的响晴天,那融融暖阳晒在你身上,将你晒暖,暖得你昏昏欲睡。 但生来了。来你这儿之前,他先去找了老东西。老东西别无二话,就是老调,劝他让你在报恩寺剃度出家,这么一来,你父母妻儿也够不着你了,他也不必再来纠缠,两边都清净。 但生也是老调,说的都是分不开离不掉那一套。 老东西叹息道:那我医他有何用?还不是要往死路上去? 但生说,我不会让他死的。我平生所愿,不过是让他只爱我一个,只看我一人,有那么难么? 老东西对着这说不通人话的魔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今后有事,请舒公子不必再来寻我,再寻我亦不来,看在两家祖上交好的情分上,饶过我这把老骨头吧,我是医病的,不是算命的,治好他那失语之症已快要了我老命,再来什么疑难杂病,我当真是奉陪不起了! 两边话不投机,说无可说,老东西便起身收拾行囊——他要走了,离开这是非之地远远的。 但生向他道谢,他冷哼一声,硬砸了一个“不必”回去。都收拾好了,底下人进来请他出门,他拎起行囊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唯一一个还能予你些少庇护的人也走了。 第48章 情终 但生从报恩寺偏殿穿过来,去往后院找你。你当时被那暖阳晒得将要睡着,就这么毫不舒展地蜷在一处廊柱下,蜷成小小一团,似芥子微尘,等着日光把你收拾回去。 没想到来收拾你的人是他。 此时寺内已做完早课,不是进香日,没有香客入寺烧香,四周一片阒寂。他从远处来,站到你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你。看了好久,你一直没有动静,他便躬身一抱,将你抱入怀中。 你看着他,有一点茫然。 柳桥,跟我回去吧。他说。一会儿我便带你去向你爹娘辞行,明早我们从水路进京。 你问他能否再宽限几日? 他反问你因何事须宽限? 犹豫多时,你说:可否让我见我妻女最后一面? 他冷冷回你:你孩儿仨月之前已然见过,至于你妻,她已将你在贡院旧街存放的一应物事送来,又说与你再无瓜葛,如此,还要见么? 你还窝在他怀中,他那张阴沉的脸噩梦一般贴在你侧颊,这次,你并未躲开,也不挣动,任由他将你压在怀中细嗅。 许是那从塔顶坠死的想象给了你莫大慰藉,你终于将那蚀骨的怕磨钝了一些,居然敢软语求他了,虽然嗓音带颤,姿态又放得极低:求你让我见孩儿一面吧,她已将满四个月大,与生落时必定是大不相同的,让我见她最后一面吧,好么? 他死死盯住你,似是想从你脸上寻那诳骗的痕迹,你向来不会撒谎的,什么都摆在面上,若是想打小算盘,必定瞒不过他。 你被他盯得将要溃不成军时,他忽然说了一句:今夜你若顺着我,我自会让你见她。 他还是想要你。是见了你就想,也不知你身上着了什么媚香或是迷魂的药,让他那点瘾头怎么也打发不掉。 你被他带出报恩寺,也没回舒家河房,为着方便过几日从水路进京,你们宿在了临近河口的一处别业。白日他将你带来,人就没了影踪,直至暗晚才见他从外来,一身寒气,带着仆仆风尘,竟像是去了远路。进你屋之前,他先问了服侍你的人,今日你可有何异样。服侍你的人简白报出你几时做了某事,时辰衔接严丝合缝,绝无错漏,最末尾才依着判断说你未有异样。 与往时不同,在这别业当中供差的,换成了清一色的宦者,这些人久在宫闱,训练有素,不该说的绝不说,不该问的绝不问,加上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攥在他手,不由得他们不誓死效忠。如此看来,这些人正是一班称职的“牢头”,他们如影随形地跟着你,你周围但凡能致命的东西,他们都提前收走,别说刀具、筷条儿、汤匙之类,就是长一些的绸布都不留。 但生防你寻死,防得滴水不漏。你今日实在是太“乖”了,“乖”得不同寻常,像是终于熬到头,再“乖”一阵便可得解脱的一种平静。到了他与你沾接时,你更是“乖”得异乎寻常,他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让你如何做你便如何做,全没了廉耻。对着这样软媚惑人的你,他是矛盾的,一头盼着岁岁如同今朝,一头又疑心你在作伪骗他。他恋着这样的你不肯撒手,于是进京的日子又延宕下去。 终于,拖了五日之后,他答应让你去见你的孩儿一面。此前他已带你去向你爹娘辞行,说是要带你进京谋个前程,请二老不必挂心,大约明年春日便将他们接上京城,让你们一家团聚。你爹娘还不知状况,一则心内不舍,二则盼你借力谋得进身之阶,他们也好沾你的光衣锦还乡。 去看过你的素素,你就要走了。 第81章 一样是锦娘将她抱来,一样是周遭围满了看不见的人,一样是相对无多言。 素素偎在你怀中,也是小小软软的一团,也是小小鼻梁高挺,眼睫长翘,似你又似胭脂。你贪恋地看着她,想把这最后一眼看到天长地久去。 外间宦者在催了,你恋恋不舍地把她交还给锦娘,低声对她说道:素素眼角有颗小小的红痣,待她大些须得点掉才好,生在那处的痣,多是要惹泪的。 锦娘满面泪痕,呜咽着点了点头,再说不出话来。 或许只有为人父母者,才能看得这样细致,直看到那藏在眼颊中细小的泪痣,怕它将来真能惹来孩儿的泪。你看不到以后了,只能在当下把这可能的小祸端点出来,指望以后能看到的那个人,去为你做你做不来的事。 留到不能留时,但生进来,拖起你往外走。 你被他拖得一个踉跄,将要出门之前,你回头看了一眼东厢房的方向,而后低眉敛目,随他去了。 你在心内小小声问她:胭脂。你何时来接我?再不来,我要熬不过去了…… 她若真与你心有灵犀,会否听见? 没人知道你一直在等她,从水路走了这么久,路过高山大川时,你就想,胭脂会不会在这儿等着我? 每一次你都失望了。她没有来。没有来接你。 你们水路上走了多日,终于上了岸,你问身边宦者这是何处,宦者答说快入平阳府了。 平阳啊?为何不走直道呢?还要曲里拐弯地走到平阳来,绕了不少远路呢。 你不知道这是但生刻意挑拣的路线,就为躲开你妻。他料定她必不会就此罢手,于是早早做了安排,专挑这荒僻又曲折的地方走,不仅如此,他还放了另一批人出去,扮成他自己的模样,张旗扬帜,招摇过市,将你妻的人手引向岔路。 你与她南辕北辙,终至交错。 这日你们经过一处石窟,你一路看过去,看到一尊叫岁月风尘消蚀了的弥勒造像,便央求他停一停,让你上去烧一炷香。 他问你:为何此时忽然要去烧香? 你说只是心血来潮,起心动念,想要为爹娘烧一炷平安香,毕竟离家千里,不能在他们身旁亲身侍奉。 他又是一脸狐疑:弥勒乃掌管来世之佛,未必能保谁平安,求来何用? 你忽然回头朝他一笑:那便一同求你我来生缘吧。 一笑春生。 他从未见你如此笑过。 他说:你骗我。 你又一笑:我爹娘还在冶城道院呢,我又为何要骗你? 你的笑似漫天飘落的乱花,迷了他的眼,复又迷了他的心。 他问你:你是谁家相好的? 你答:……你。 一点不忸怩。 他说:我不信。你要说完全。 你说:我……我是舒但生相好的。 再说一次。 我是舒但生相好的。 再说一次。 我是舒但生相好的。 我家相好的,想要与我长长久久,生生世世不分离,才去佛前求缘的么? ……嗯。 莫要骗我。若敢骗我,被我揭破时,我便造一座如那报恩寺塔一般高的塔将你锁进去,关在塔顶,整座塔用铁丝密密匝匝围住,除了透风口,你再也看不到外边一丝风景。我要将你锁到死为止。你死在前,我便将你用药泡起来,我死在前,我便安排人将你药死。我们迭股交缠,埋入地底。我说到做到。 我不骗你。 他信了你一次,随你一同爬上那立于绝壁之上、年湮代远的石窟,去给那尊弥勒造像烧一炷香。 这残破的石窟内,刻着众生驳杂的心愿。有求升官发财的,有求阖家安康的,有求去远路谋生一路顺遂的,千百年之后,那许愿之人早已在时光中湮没无声,只剩这些石刻造像还在寂寞地喧哗着。 弥勒脚下放着两个小小的供养人像,虽然被风雨剥蚀得看不清面目,但仍能看出是一对夫妻,刻在造像旁的心愿也颇为直白真挚:愿我俩生生世世得为夫妻,黄泉碧落,不要分离。 你朝弥勒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心中轻轻呼唤胭脂:胭脂,你来带我走吧,再不来,进了京城,我便要被他关入深院中,再没有解脱的机会了……求求你,快些来吧…… 烧一炷香的功夫多么短呢,不待你自身立起,他便已一把将你搀起,又将你挟往车上,说是路途遥远,需着紧些赶路。 与前生一般,今世也是变起突然。当时一道刺目的光从对山照过来,耀得人睁不开眼,你正在抬手捂眼的当口,一股巨力从旁袭来,一下将你撞下山崖…… 那山崖高耸,深不见底,你坠下去时,先是感到一阵锐痛,有人往你心口喂了一刀,好快的一刀,那刀穿胸而过,将你扎穿。你咳出一口血,那血被一对柔软的唇接住,你的泪潸然而下——胭脂,你终于还是来了。 你用仅剩的力气环住她,她紧紧抱着你,你们一同往那深不见底的崖底坠落。 她说:别怕啊柳桥,我来带你走了。 刀上淬了剧毒,又是一刀穿心,她还喂你吃下了断肠毒药。是怕你不死。 将要坠地之时,她将自己垫在你身下。直到死,她都怕你摔痛。 但生追过来时,你还未死透,还在细细地抽搐,他将你从她身上扯离,死死压入怀中,想要把你一点点凉下去的身体捂暖。 第82章 你眸中的光渐渐散去,带着解脱的欣快。 不要……告诉……我爹娘。 这一世的终了,你留给他的仅有这七字。 那一瞬,天道将这声色世界收了回去,收成一粒微尘,而后叹息一声,对那一夜白头的魔物说道:但生,你这世情劫又没渡过去。 那魔物不应,半晌,他才哑声开言:我不该信他的。 天道问他:那你为何又要让他去烧那炷香?你就是自信太过了,上一世如此,这一世还是这般,一点长进也没有! 他反问天道:你为何不肯把他给我? 天道被他气得笑出了声:但生,你渡的是情劫!我如何能将劫数直接送与你?! 那魔物抬头盯住他,通红的双目一瞬不瞬:我情愿堕入无间地狱,永生永世留在地底,为你看住那道裂隙。把他给我吧! 天道瞥他一眼,并不答话。 他说:算我求你了! 天道攒眉道:我若是不应呢? 他冷笑一声:那我便立时投身进那道裂隙,将它炸个稀烂,让天地六界从此不得安宁! 天道长出一口气,低头不语。许久之后,他试着劝那魔物:但生,你总得从情劫当中学会些什么,比如成全,比如开解,又比如放手…… 那魔物打断他:你知我从来学不会。只要是魔物,就永远学不会你们那套成全、开解和放手。对我要的,我必不惜一切将他攥在手中!若要我放手,我情愿永远渡不过情劫,就这么烂在情波孽海中,再不要上来! 试问要如何说动一个入了“我执”的魔物? 他也不听谁说,就这么拂袖而去了。 天道看他渐行渐远,最后只看见一点白,是白发。那白发如静夜里的深雪一般,披了那魔物满身。 两百多年后,你再度转生在一片野莲海边,你娘是人家小妾,你是庶出的孩儿,前头有好些个兄姐,你与你父一年只能见上有数的几面。你娘病弱,常常挨人欺负,当年你年岁尚且还小,还有娘亲照护,日子过得虽不算太好,但偶尔也有甜甜的时刻。每年清明节上,你娘带你回乡扫墓踏青,路上她总会偷偷拿出几颗糖来喂你。那饴糖是乡野间最廉价的吃食,甜甜的滋味却一点也不廉价呢。你被那糖甜得眯起了眼,真是太甜太美好了。 你六岁那年的清明,你娘带你回乡扫墓的路上,那骡车忽然坏了,你们停在半路,你见路旁飞过一只硕大的蝴蝶,那蝴蝶是青莲色的,你从未见过,一下就被引了过去。 柳桥。 有人叫你。 你回头看一眼,什么也没看见,就又追着那蝴蝶去了。 柳桥。 又有人叫你。 你再回头,没看见人,却看见树下放了一包饴糖。你捡起来反复看过,不知是谁落下的糖,拿过去问你娘,你娘说许是树精给你的,要你去向那树道谢。你一路小跑过去,仰头望着树顶,小小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打开纸包,捡了一颗糖放进嘴里——太甜了,甜得你笑了出来。 又是一笑春生。 但生在树顶看着小小的你,骤然心酸。 罢了,这一世,他不求什么爱与不爱了,“爱”太过缥缈,隔着云端那么远,他只要得到就好。只要把你拽入地底,你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蛇妖、什么天道,什么父母儿女,只有你和他。你爱不爱他无所谓,就这样吧。 ——第二世完结—— 第49章 后记 敲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说实话,心里挺难受的。我想我之前或之后,都不会再这样去将写作的点凝结在一个人身上了,这种写法让人很不好受,就好像一种偏执的凝视似的。 其实当初没想写《花褪残红青杏小》来着,有点儿鬼使神差吧,今年8月6日那天,我打出第一行字,然后就这么写下去了,写到9月16日第一世完结。本来没有第二世了的,到了9月18日,又是鬼使神差的,写下第二世的第一行字,又这么写下去了,直到10月22日写完。两个多月的时间,我看着他们在我笔下从生到死,走了两遭。 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但生面临的是一个死局——第一世,从亚父逼迫柳桥吃下魔域食物开始,他就已经落在死局当中了。柳桥不能回人间,回了人间就要灰飞烟灭,但生舍不下他,因而只能将他囚在地底,可他宁愿化作飞灰也不愿意留在地底,但生最终还是没留住他。这跟说与不说没太大关系,即便但生说了,求了,也还是没用。第二世,胭脂先来,柳桥已然心许,但生扮演的其实是一个掠夺者的角色,他在求他心爱爱他,求得很苦。这个时候温柔软款有没有用呢?没用。因为柳桥是那种看着特别弱,但是意外地坚强的人,千回百转,宁折不弯。第二世的最后,他与胭脂一同折断,求了一个解脱。 写第二世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画面:柳桥被一阵狂风卷裹着,吹到了半空中。好像是多年前曾在哪看过的一副画,欧洲画家画的,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了,反正就是这么一副画吧。那副画里面代表的亲密关系一样让人窒息。 终其一生,但生都没办法建立一种正常的亲密关系。如果以我们旁观者的眼光来看的话。 他对爱的理解就是圈占,如果不想圈占,那只能说明不够爱。然而这种模式的爱,放到被他圈占的那个“人”身上就太可怕了,若是把场景改到当下,他说不定就是那个时时刻刻查岗盯梢终于忍无可忍把人关着不许出门的偏执情人了。 第83章 如果你问我,前两世他们有没有he,我说没有,再问我有没有be,我说也没有。有同学说这都不算be吗?!要按我的概念来,那我觉得就是没有。这种死局之下,只要有能力把它破开,都不算是be。事情就是这样,到了第三世,但生不再苦求那个“爱”了,所以他打乱了天道的安排,从幽冥地底爬上来,先将柳桥夺了去。第三世他变得“务实”了,又因为务实而显得冷酷,他学会一直朝着务实走,直到达到目的。 作为作者,坦白讲,我对但生真的恨不起来,但也很难做到一味可怜他,就挺矛盾的吧。这篇文写得太难受了,难受得我恨不能立马停笔去找三变和他家狗子来切磋一下,哈哈。写完之后缓了十来天,我才去写《好狗不挡道》,那个写的开心一些。然后,到这篇前传网上正式完结的前几天,我才写了这篇后记,没啥,就想好好道个别。毕竟他们来过,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