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np)》 寒冬 帐幔层迭地遮掩住落地窗,闪烁的霓虹灯朦胧地映进屋内。 空气中弥漫着淫靡的麝香气息。 黑暗中,一盏床头灯静静伫立着。暖橙的灯光柔和而明亮地映照着男人宽阔而线条分明的脊背。两条白皙修长的双腿,哆哆嗦嗦地,紧紧夹住他劲瘦的腰身。 清瘦窄细的腕子被宽大的手掌桎梏着,按在头顶。 柔顺乌亮的发丝贴在面庞,露出半颗柔白细腻的耳珠。那双冷清的眸子微眯着,瞳仁湿漉漉地渡着层水光,连带着眼睑那颗清浅的小痣也颤巍巍地,泛起诱人的潮红。 男人抽动着腰身,慢慢地,在温暖的甬道研磨着,翻搅出湿潮的水声。 她低泣着,足尖绷成条弓弦,踩踏着布满皱褶的床单。柔软白皙的乳儿轻晃,翻涌起层迭的乳浪。臀肉打着哆嗦,在半空轻轻颤栗。 一股热潮自甬道喷涌而出,顺着臀瓣,在床单洇出大片水痕。 甬道潮湿而热切地缠上滚烫的肉棒,吸吮着,每一次抽动都带出截儿艳红的穴肉。 男人俯下身,舌尖卷起颗嫣红的乳珠,粗糙的舌苔舔舐过奶孔,而后沿着胸膛,蜿蜒至纤细的脖颈,轻柔地亲吻着眼睑那颗痣。 骨节分明的五指强硬地插入她的指缝,紧密而不留缝隙地交握着。 男人突然狠狠凿进穴中,一下下,激烈地碾轧过肉壁的凸起。 她登时尖叫起来,身体如触电般痉挛着,瞳仁散大,微微上翻进眼眶中。 恍惚间,她感受到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耳廓,低沉的、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湿黏的水渍声: “陈冬,别再闹别扭了。” 她听见床头的柜子被拉动,冰凉的金属环,严丝合缝地套进她无名指上。 那枚鸽子蛋大的钻石,在昏暗的房间中,散发出炫目的华光。 她疲惫地阖上眼皮,思绪浮沉着,坠入无尽的黑暗中。 …… 在陈冬的印象中,最早的记忆,是一张极刻薄的脸。 肤色蜡黄,面皮褶皱沟沟壑壑,一对眼梢微吊,颧骨高耸,嘴片薄而锐利。 陈冬是被奶奶拉拔着长大的。 陈冬与她关系不好不坏。或许是她不喜欢陈冬,也或许她本就是这样的性格,总是冷冷淡淡的,但总归也是叫陈冬有学上,有饭吃。 那日,她把陈冬叫进卧房中,喉咙喘得如同个破风箱,断断续续地说着: “你是没爹娘的孩子,没人给你撑腰。谁愿意要你,你就跟谁走,打你骂你都得忍着!把自己当佣人、当保姆,记住了没有?” 她直直瞪着陈冬,手指使劲儿攥着陈冬的腕子。 陈冬没心思去体会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只觉得手腕好似要被扭断,耐着痛连连点头:“记住了。” 她又执着地令陈冬复述一遍。 于是陈冬只好重复她的话语。 话到一半,那如枯树皮般粗糙皱褶的手掌突然失了力,哒地滑落在床沿,在半空中虚虚荡荡。 陈冬抬起头,瞧见她眼皮仍睁着,只是那瞳仁黑得如口干涸的深井,一丝光亮也没有。 起初,陈冬只呆呆地看着。 随着时间推移,那口井愈来愈近,愈变愈大,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似的。 陈冬终于害怕起来,尖叫着、哭嚎着跑出了门。 第二天,陈冬第一次见到了她的父亲。 吊梢眼、高颧骨,头上扎着白麻布。他手中牵着的男孩,面容与他如出一辙,所以尽管年纪尚小,仍显得十分不好相与。 陈冬这时有些庆幸自己与他长得半分不像。 他身边跟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人。头发微卷,戴着顶羊毛线帽,牛仔裤扎在白色高跟靴中,手腕上挎着只皮包。 她蹲在陈冬面前,笑眯眯地从包中翻给她五角钱。 男人的视线轻轻扫过,眼神淡淡的,没有片刻停留,转瞬便移开来。 随即,一家三口便迈进堂屋中,只在空中留下股浓烈又甜蜜的香水气息。 陈冬从未闻到过这样美妙的芳香。她停在原地,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背影,悄无声息地吸了几口。 堂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娘啊、娘啊地喊着。 她偷偷望去,瞧见男人伏在棺前的蒲团上,额头贴着夯土地面,脊背软塌塌地颤动。 没一会儿,便自顾自地爬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泪珠:“多多周一还要上课。” “明早就埋了吧,埋在田里,”男人立在堂屋间,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她最舍不得那块地。” 陈冬一次也没见过奶奶下地。兴许是她岁数大了,又兴许是她变得怠惰……总之,那块地早就租给了隔壁人家,入殓的棺材行头,也是他们置办的。 她张张唇,最终,仍是闭了口。 事情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 夜里。 男人们围坐在火盆边,面颊被火光映得通红,手中高举着纸牌,一下下抽在桌面上,张狂的笑骂声混成一片。 忽明忽暗的光亮漫向炕床。女人们嗑着瓜子,鞋子胡乱蹬在地上,话音时有时无,朦朦胧胧地,叫人辨不真切。 陈冬坐在角落处,脊背倚着冰冷的墙面,如一道影子,融进暗中,静静注视着一切。 清晨。 天光朦胧,一队人马踩着星子,稀稀拉拉进到院中。 他们头戴孝布,缩着脖子,袖口裤脚以麻绳紧束,呼出的白气在口鼻间团团翻涌。 她的父亲迎上前,掏出盒香烟散个来回。为首那人叼着烟,眯起眼睛笑了笑,大掌掀开棉衣一角,露出别在腰间的唢呐。 他们走到棺前,弓下腰,嘴里吆喝着号子。 漆黑的、沉重的棺材被稳稳抬了起来。 院外传来鞭炮的炸响。 泠冽的寒风灌进袖口、灌进袄子里。人们缩着身子,脚下踩着霜冻的土路,在泛着薄雾的冬日清晨,走过村子、走过田埂,远远地将爆竹声甩在身后。 偶尔有人咳嗽几声,很快又安静下去。 只剩下唢呐,一声一声,喘着气儿似的,被冷风裹挟着,四散在空旷无人的田野间。 最后一抷黄土将棺材彻底掩埋。 人群渐渐散去,田埂上只留下一道瘦弱的、矮小的身影。 那块刻着“生母陈氏”的木牌插在坟前,随着凛冽的寒风咯吱咯吱摇晃,最后,嗒地一声,倒在硬冷的土堆中。 天地苍茫,漆黑广袤的土地上鼓起一座小小的坟包,稚嫩的孩童倚着坟包,缓缓地坐了下来。 矮小的坟包为她遮挡了些许寒意。 她脑袋逐渐低垂,没一会儿,便阖上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土地 当陈冬饥肠辘辘地醒来,日头已然高悬在头顶。 她慌忙起身,手掌胡乱在裤腿上拍了几下,拖着早已冻得无知无觉的身体,一瘸一拐往村里去。 薄薄的烟雾笼罩着村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油烟气与米饭的清香。 她奔跑在乡野间,经过村头那口常年漏水的破缸时,脚下不着痕迹地斜了一步,避过那片水渍凝成的冰霜。转角时,还没抬头,手掌已触摸到了块粗糙凸起的石料。 远远地,瞧见那扇熟悉的院儿门。 斑驳的朱漆木门大敞着,陌生的女人笑骂声从里头传来,随着寒风飘扬在空中。 那如踩着轻风奔跑的步伐渐渐迟缓起来,在院儿门前停滞片刻,而后一步步慢慢挪动着,轻悄悄地迈过门槛,落进院儿中。 女人们蹲在井边,十根红肿的手指提起碗筷。对着个塑料桶一泼,残汤剩饭落进桶中,热气一冲,激起股油腥的膻香,叫陈冬胃里翻搅成一团。 有人抬头乜她一眼,视线又迅速地移开来,嘻嘻哈哈地与旁人闹作一团,腻着油渍的碗筷被她按进刺骨的井水中。 男人们围坐在圆桌前,翘着二郎腿,鞋尖左右摇晃。苍白的日光从门框穿过,倾斜在他们脸上,映出一张张染着薄红的微醺面容。他们指间夹着荧灭的香烟,淡青的烟雾袅袅升腾,混杂着刺鼻的酒精气味,充斥在整间堂屋。 陈冬一时间生出种局促感,踌躇着走了两步,而后沉默着,坐在了堂屋外,低矮的台阶上。 “玉林家不是没娃娃吗?把她带回去不行?” 陈冬偏过头,视线往屋内钻去。 正对着门槛的主位儿上坐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嘴里叼着烟袋锅,吧嗒吧嗒抽着,烟雾从鼻孔喷出,打着旋往上冒。 她的父亲坐在他旁侧。衣裳熨得笔挺,袖口下隐隐露出支镶着金边的手表,泛着冷光。 而那位被唤作玉林的男人则坐在屋角,连纸杯都无处安放,只好搁在脚边。身上套着件灰扑扑的棉袄,棱布棉纹的保暖衣从领口露出一片,皮肤黝黑,下巴方厚。 他短暂地与陈冬对视一瞬,眼角的皱纹爬满面颊,削薄的唇线弯出个苦涩的弧度: “广生,不是我不愿帮你,那你也知道我跟你嫂子刚凑钱买了房,大人都过得紧巴巴,哪有钱来养孩子!” 陈广生闻言,连忙把手中端着的纸杯搁在桌上:“哥,那哪儿能让你出钱?学费你不用操心,我每个月还要出一百块生活费。她这么大了,啥活儿不能自己干?也就多添双筷子的事儿,行不?” “这……”陈玉林目光又落在陈冬身上,上下打量着,眉头拧巴在一起,吞吞吐吐地:“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岁数,正蹿个儿呐……” “那就一百五。”陈广生利落地打断他的话:“放心吧,决不会饿着她。” “唉,那也不是钱的问题……你也怪不容易,我作为大哥也该搭把手。”陈玉林举着纸杯,吹了吹上头漂浮的茶叶沫,轻呷一口。 陈广生忙不迭地点头:“我懂得。” 他们没有刻意压低音量,话声清晰地在屋中回荡,钻进陈冬耳朵中。 陈冬一动不动坐在石阶上,低垂着脑袋,直直盯着地面上一道水泥开裂的缝隙。 没一会儿,背后传来步子迈动的声响。 她连忙起身,回过头,瞧见陈广生和陈玉林正立在她身后。 “这是你大伯。”陈广生直着身子,乌黑的眼仁垂着,自上而下落在她面上。语气没有半分起伏:“以后你上他家住。” 说完,也不待她回应,偏过头冲屋中喊:“叔,那我就先走了。” 屋里人稀稀拉拉应了几句,叫他路上慢点。 陈冬急急退到一边,瞧着他招呼上妻儿,一家三口迈过院门,很快便没了影。 直到肩头被人拍了一下,陈冬才醒过神儿。 陈玉林笑眯眯地弯着眼,和颜悦色地说道:“去把东西拾掇拾掇,下午带你进城。” 言罢,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往井边走去。 她瞧见陈玉林将一位烫着小卷头的中年女人拉到一旁,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女人原本带着笑意的唇角瞬间耷拉下来,视线如柄利刃,隔着窄长的小院,直勾勾地向她射来。 …… 三人走在坑洼的土路上。 大片的霜冻土地沉默着,一眼望不到尽头。 那两道长长的身影走在前头,顶着寒风,步子迈得极大。 “我现在就回去问问,你们陈家长辈怎么当的?就逮着咱家可劲儿欺负?好事轮不到咱们,脏活累活全往咱家塞!” “哎,你要干什么去!那广生也没让咱白忙活啊,一月不还给了一百五十块吗!” “广生广生的,你俩有啥关系?咱俩结婚的时候他面儿都没露,穷得连个份子都随不上,现在混好了想起来让咱俩帮忙养闺女了?” “奥,你现在不说话了?搁屋里逞能的时候没想过跟我商量?一年到头赚不到几个子儿,回了老家连桌都坐不上,还他妈净想耍男人威风!你也算是个男人?当年要不是你娘老子上我家里来,把你夸得天花乱坠,老娘才瞧不上你这个泥腿子——” 啪。 清脆的耳光声挟着男人暴怒的吼叫,肆无忌惮地回荡在空旷的田野间: “我发现你这死娘们儿真是欠打!头发长见识短!都是亲戚,人家有难处,帮帮忙怎么了?老陈家的事也轮得到你插嘴?” “你打我?陈玉林,你敢打我?!” 两道身影撕撕扯扯地纠缠在一起。 “我要跟你离婚!” “离就离,老子早他妈过够了!” 接着,两人再也没开口。低垂着头,脚步愈发急促。 沉默的死寂,笼罩着整片乡野。 陈冬默默跟在他们身后,背着书包,手里提着个灰扑扑的大编织袋——那是她的全部家当:学校的教科书、几件衣服、还有在奶奶的袜子里找到的,被包得紧紧的一百二十七元钱。 她偏过头,目光顺着一望无际的漆黑土地向前延伸。 一座小小的孤冢,安静地,无言地,坐落在田地中。 “走快点!” 脸上嵌着巴掌印的女人扭过头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陈冬连忙小跑着上前。背上的书包晃动着,编织袋拖行在地面,发出刺刺啦啦的声响。 好心的老乡赶着牛车经过,捎带了三人一截儿。 于是她坐着摇摇晃晃的牛车,换乘了摇摇晃晃的公交,最后立在了大巴车窄长的过道上,同样摇晃着。 跟你妈一样 城里的天空是灰扑扑的,小轿车排放的尾气熏在人脸上,连带着眼前的楼房、行人也蒙着层厚厚的灰尘。 陈玉林把陈冬安置在用来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里。 她低眉顺眼、屏息凝神地生活着,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行走在钢丝之上,分外难熬。 而屋里的气氛也愈发压抑。 起初,陈玉林和女人吵得厉害,仇人似的,丁点小事也能叫他们厮打作一团。 渐渐的,连句话也不说了。 整间房子透着沉闷的死寂,散发出腐烂的臭味,如同一块烂疮,内里早已溃烂生蛆,表面却还绷着层干瘪的皮肤,勉强遮掩着。 陈玉林索性申请了职工宿舍,偶尔回来,都只在沙发上对付一晚。 陈冬如从前那般,小心而谨慎地,打量着他们的脸色过活。 上课,做饭,家务。 她升上四年级,个头蹿高许多,裤腿虚虚晃晃露出截儿细瘦的脚踝,衣服前襟总显得窄了几寸,紧箍着胸脯。 有时洗完澡出来,会撞见陈玉林在家。 他懒散地瘫坐在沙发上,手中迭着页报纸,收音机的广播在客厅中回荡。 陈冬却总能感觉到那道来自沙发的注视,隔着报纸,泛着隐晦的湿潮,黏糊糊贴在脊背上,如同附骨之蛆。 她不敢抬头,只能快步穿过客厅,躲进那间狭窄的、属于她的房间里。 在某个夏日的午后,蝉鸣声嘶力竭,空气闷热干燥。 陈冬从午睡中醒来,迷迷糊糊间,忽然觉察到一丝异样。 头顶那道灼热的视线,带着某种贪婪的、难以言喻的焦躁,一寸寸蒸腾着她裸露在睡衣外的皮肤。 陈冬僵硬地扯出个笑脸,仰起头,声音打着颤:“大伯……” 陈玉林呼吸一滞,随即变得粗重起来。 他忽地凑近,手掌钳住她的腕子,粗暴地扯下那条碎花睡裤。 她不知道陈玉林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惊恐,两条腿胡乱踢动着,尖叫着大喊:“大娘,大娘救命!” 这一声呼救彻底激怒了陈玉林。 他扬起大掌,一耳刮子打在陈冬面颊上,咆哮着:“她能管得住老子?” 半边脸火辣辣地肿了起来,眼前金星直冒,一阵阵地发黑。 陈玉林胡乱捂住她的口鼻,把衣服扒了个干净,重重覆在她身上。 酒臭夹杂着汗酸味铺天盖地笼在她鼻尖,滚烫的鼻息喷洒在颈侧,恐惧与窒息如潮水般席卷着周身,缓慢地没过头顶。 她竭力伸长胳膊,在周边胡乱摸索着,刚触碰到一个硬物,抓在手中狠狠往身前砸去! 陈玉林闷哼一声,软软栽在床上,一双眼珠直直瞪着她,嘴里吐出个模糊不清的音节:“你……” 他话还未说完,陈冬便尖叫着,抡起胳膊又给了他几下。 待他彻底没了动静,陈冬才艰难地从他身下爬出,脊背紧贴着墙壁,哆哆嗦嗦地举着那个铁皮闹钟。 她急促地喘息着,一切声音都变得朦胧,只剩下心脏飞速跳动的声响,震耳欲聋。 砰砰,砰砰。 房门闭合的声音陡然叫她清醒过来,聒噪的蝉鸣清晰地传入耳中。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里,凌乱干燥的卷发,手中拎着兜蔬菜,趿着拖鞋,愣愣地与她对视。 陈冬眼泪刷地淌了下来,抿着唇,哽咽道:“大娘……” 她看见女人呆呆定在原地,随后猛地反应过来,塑料袋啪地落在地上。 女人大步冲进房间,一把推开陈冬,撕心裂肺地唤着陈玉林的名字:“玉林,玉林啊!” 她哆嗦着短粗的手指去探陈玉林的鼻息,而后呼地松了口气,回过头时,抡圆了膀子掴了陈冬一巴掌。 “陈玉林要是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她指着陈冬的鼻尖,眼珠瞪得滚圆,嘴角下坠着,死死咬住后槽牙,一字一句道。 陈冬赤着身子倒在地上,呆呆地捂着面颊,看着女人哭天抢地地奔出门外,拍打着邻居的家门:“有没有人,救命啊,帮忙打120啊!” 屋外陡然骚乱一片,脚步掺杂着吆喝声在走廊上回荡。 女人回到屋里,攥起陈冬的胳膊,一把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 陈冬泛着红肿的面颊上还残留着泪痕,发丝凌乱,一对瞳仁漆黑无神,踉跄地,跌跌撞撞地被拖行着。 她步子迈得极大,指甲死死嵌进陈冬皮肉中,粗鲁地踹开卫生间门,将陈冬甩了进去。 陈冬跌坐在地,脊背重重磕碰在突起的便台上,当即倒抽着气,无声地张开唇,俯下身去。 “贱货,才多大岁数就敢勾引男人!跟你妈一样是个婊子!” 她口中骂骂咧咧道,咚地扯上房门。 嗒。 锁芯反锁的清脆声响传来。 屋里吵闹了片刻,又重归平静。 厕所没有窗户,灯光开关也装在门外。 陈冬赤条条倒在泛着潮气的地砖上,半晌,在黑暗中,缓缓蜷起身子。 世间寂静得只剩下水龙头上,水滴滴落的声响。 滴答,滴答…… …… 陈冬不知道被关了多久,一天,兴许是两天。 饿急了,她便摸索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灌上几口。 木板门突然被拉开,炫目的日光映得她睁不开眼。 陈冬抬起手臂,半掩着光亮,隔着泪水,视线朦胧地瞧见一个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的陌生中年女人立在门口。 她身形几乎有整扇门那么宽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陈冬,嗤地笑了声: “我当是什么货色,原来是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 陈冬沉默地站起身,望着她。 “把东西拾掇了,跟我走。这里庙小,封不住你这道行的狐狸精。” 她斜着眼,腔调拖得很长,半阴不阳地道。 陈冬仍是静静望着她,一双瞳仁如汪深潭,漆黑的,没有情绪。 “哟呵,还挺有骨气。”她咧着嘴,捋了捋袖子,抬手赏了陈冬两耳光。 那只手该是经常干农活的,掌心覆满厚重的老茧,粗糙得如同砂纸一般,力道奇大无比,一巴掌就抽得陈冬眼冒金星摔倒在地,耳边嗡鸣不止。 有液体从鼻腔涌出。 “告诉你,我跟小妹可不一样。我是农村的,不比城里人有文化,我就知道不听话要挨揍。再叫我瞧见你这个犟劲儿,我把你腿都给打折。” 她仰着下巴,视线垂落在陈冬身上,又抬腿踹了一脚:“还不爬起来把衣服穿上,不要脸的东西!” 陈冬胡乱抹了把鼻血,低着头从地上爬起来。 她背着书包,拖着那条编织袋,如来时那样,坐着摇摇晃晃的大巴,换乘摇摇晃晃的公交。 而后,拖着疲惫的身体,脚步虚浮地,踩在坑洼的土路上。 报复 日头西沉,火红的日光落在身上,几乎要烤下身上一层皮。 刚迈进村头,便有个被晒得通红的村妇热情地同女人打招呼:“槐花,这是谁家闺女,长这么俊啊!” 李槐花手里握着张广告单,在额前扇了扇:“可不,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把自家男人看紧了,这小贱人能耐大着呢!” 她虽正同村妇交谈,眼珠子却斜楞着,直瞅着陈冬。 “去你的!”村妇当即笑骂道,只是目光转向陈冬时,眉头微皱,耷拉着眼皮,视线将她从裤脚扫到肩头。 她俩又瞎扯几句,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李槐花带着陈冬拐进个宽敞的院子,四五间红砖砌成的瓦房崭新而威风凛凛地立在院中。 刚迈进大门,就听到屋里传来孩童的啼哭。 李槐花登时骂骂咧咧冲进堂屋,拧着个十六七岁男孩的耳朵:“杨帅,你念书走火入魔了?小妹哭那么大声你听不见吗!” 杨帅戴着副黑框眼镜,镜片如酒瓶底儿般厚,整人又瘦又白,捂着耳朵直求饶:“妈,我写作业呢!” “这是谁啊?”他目光落在陈冬面上,表情一愣,歪着被揪住耳朵的脑袋问道。 “来干活的。”李槐花没好气地别过头看向陈冬:“会做饭吗?” “不会。” 陈冬话音刚落便挨了一脚,被踹得趔了几步。 “滚去熬把米,馏六个馒头,炒俩鸡蛋,再拍个黄瓜,盐下多点。” 她毫不客气地吩咐着。 陈冬拍拍裤腿,一言不发往灶房里走。 夏天的灶房简直如同刑房。 脊后腻着一层汗渍,碎发紧贴在额前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她端着盛好的饭走进堂屋,桌前坐了个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中年男人,同所有庄稼汉一样,皮肤黝黑,身形精壮。 他掀起眼皮扫了陈冬一眼,又不感兴趣地垂下目光。 李槐花拿起个馒头塞进陈冬手里,指着牛棚的方向:“你住那边。” 陈冬直直看着她,半晌,垂着头,迈过门槛,五指抠进玉米面的馒头中。 她拖着麻袋,钻进闷热狭窄的牛棚中。 泥地上铺着层干草,还残留着些牛粪残渣。土坯墙面裂了几道狭长的缝隙,屋顶搭着几块破石棉瓦。 猪圈紧邻在旁侧,空气中萦绕着股浓郁的牲口味儿。 陈冬把麻袋铺在身下,捧着馒头大口咀嚼起来。 夜风轻柔地拂过,墙角的蜘蛛网被吹得左右摇晃。 黄牛哼哧的喘息,夹杂着蚊虫翅膀振颤的嗡嗡声响,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她仰倒在编织袋上,脑袋枕着胳膊,盯着黄牛甩来甩去的尾巴,瞳仁在夜里透着宁静的光亮。 明月高悬在夜空,柔和的清辉洒向大地,穿过瓦檐的缝隙,落在牛棚中。 陈冬突然爬起身,走到鸡窝前,拉开那扇铁丝网的大门。 没一会儿,窝棚里便空荡荡的,一只鸡也不剩了。 她随手把猪圈也敞开了口,解开了老黄牛橛子上的绳套,抬手抚摸着它的脑袋:“你自由了。” 老黄牛立在原地,一双眼珠湿漉漉地望着她。 “走啊!”她音调陡然拔高几分,一巴掌拍在它脊背上,啪地一声,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一人一牛,在黑暗里,静静对视着。 半晌,她突然卸了力气,重重砸进铺在干草和牛粪堆里那层薄薄的编织袋上,喃喃道: “算了,你又能逃去哪儿呢。” 她缓缓阖上眼皮,不一会儿,呼吸便均匀起来。 …… 陈冬是被李槐花给抽醒的。 这身形魁梧的女人披散着头发,如头发狂的野猪,咆哮着拽住陈冬的头发,生生把她从牛棚里拖了出来。 拳头和鞋底子落雨般砸在陈冬身上。 “你这贱蹄子真是狗胆包天,把家里的鸡都给放走!” 李槐花男人扛着锄头,拎着小桶从院中走过,视线都没偏移半寸,脚步匆匆往田间赶。 陈冬倒在地上,衣裳滚着层牛粪和尘土,胳膊护着脑袋,只露出对黑白分明的眼仁儿,死死盯着李槐花,一声不吭。 那双漆黑的瞳仁,平静得如潭死水,冷冷地,泛丝丝着凉意。 李槐花对上她的视线,登时激得气血翻腾,抄起扫帚就往陈冬身上抡: “我打死你这个贱货!” “妈!”杨帅从屋里冲了出来,短袖领口歪歪斜斜挂在脖子前,怀里抱着个女娃娃,正嗦着手指头,一双瞳仁好奇地落在院中:“你打她有什么用,还是赶紧把鸡抓回来,别让猪把人家地给糟蹋了。” 李槐花狠狠抽她几棍,鼻翼一张一合,肥厚的双唇微咧着,露出排东倒西歪的黄灰色牙齿,呼哧呼哧喷着粗气。 她随手把扫帚一扔,直起身子,满是横肉的面颊把眼睛给挤成条细缝,刀子般狠狠剜过陈冬的身体,从喉中挤出句恶毒的话语: “把这个臭婊子给我看好了,但凡少一只鸡,我今天回来非得敲断她的狗腿。” 她撂下这句,胡乱把头发一抓,步子又急又快,三两步便消失在院门口。 杨帅叹息一声,伸手把陈冬从地上拽了起来:“你这是做啥。我妈就这脾气,你非得跟她对着干,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陈冬没搭理他,捂着肋骨,一瘸一拐地扯过张小板凳,自顾自坐了下去,后脊微微佝偻着。 身上到处都疼得厉害。头皮像被火烫过似的,大团头发直往地上掉。嘴巴里泛着股咸腥的铁锈味儿。 她呸地吐出口混着血丝的唾沫,手掌拍打着裤腿, 直勾勾地盯着院子大门。 日头越发毒辣,拖在身后的那道长长的影子渐渐缩短,紧贴在脚边。家家户户升腾起炊烟,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李槐花人还未进门,声音就早早地传来,扯着嗓子吆喝道:“杨帅,过来把猪圈回去!” 杨帅把女娃放在地上,不多会儿,赶着头浑身泥巴的肥硕母猪进了门。 李槐花一手掐着两只鸡的翅膀根,走到铁丝网前一抛。 拢共四只,不多不少,整整齐齐在笼里扑腾。 她鞋底糊着层软烂的黑泥,衣服湿答答地贴在身上,额前腻着层汗,日头一映,油光发亮。 一回头,瞧见陈冬同个没事人似的坐在板凳上,身上的灰土早就拍得干净,半扬着下巴,一双乌黑的瞳仁静静看着自己。 李槐花登时气不打一出来,一脚踹飞陈冬屁股下的板凳:“你他妈还享上福了?还不滚去做饭!” 陈冬拍拍裤子,从地上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往灶房走。 打架 陈冬之前从没挨过揍。 奶奶或许不喜欢她,可从没动手打过她。陈玉林夫妻俩再不待见她,也给了她间屋子,让她睡在床上。 只有李槐花。 叫她住在牲口棚里,把她当牲口一般使唤,稍有不满,就骂骂咧咧地起身,对她一顿拳打脚踢。 李槐花是故意搓磨自己。陈冬当然知道。 她带着恶意,把陈冬领回乡下——既帮妹妹解决了麻烦,又给屋里添了个劳力,顺便还能为妹妹出口气。 陈冬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陈玉林想对她做不好的事,她才用铁皮闹钟砸了他。大娘却反过来污蔑她勾引了陈玉林,还把她送给了姐姐李槐花折磨。 难道她不该反抗? 难道她只能忍受? 难道这样就如了大娘的意? 陈冬俯下身子,掌心握住把草茎,锋利的镰刀噌地将草叶齐齐斩断,丢进一旁的箩筐中。 锯齿状的草片粗糙地剌在指间,留下细小的、或深或浅的伤口,汗水浸在上头,又疼又痒。 她抬手掐住草叶,镰刀机械地挥舞着,利落割下一把把猪草,脑中胡乱思考着。 身后突然炸响的孩童大笑声,把她惊得一个激灵。 几名五六岁的男童不知何时偷偷摸到她身后,提起背篓就撒腿往外跑,嘻嘻哈哈地拍着手,口中还唱着自个儿编造的童谣: “陈冬陈冬狐狸精,披着人皮扮人形; 骗吃骗喝不要脸,谁跟她好谁丢命!” 陈冬连忙把镰刀一扔,拔腿追了过去。 她进村第一日,李槐花就故意同村里人传她的闲话。 谣言在乡下的滋生速度十分迅速。不过几日,就传遍了整个小村。 人人瞧见她都没什么好颜色。 陈冬始终独来独往。 而来自孩童的恶意,往往才是最直白的。 陈冬追在他们身后,眼睁睁瞧见他们一把把抓起背篓里的猪草往天上抛,嘴里不停重复着那几句童谣。 草叶天女散花似的从头顶飘下,散落在河岸的草丛中。 陈冬伸长手臂,眼见就要扯住藤篓的背带。 那群孩子突然四散开来,背篓在空中一颠,划过道弧线,稳稳落进反方向孩童手中。 “抓不着,抓不着!” 面前的孩子趁着陈冬移开视线的功夫,一溜烟蹿出段距离,立在远处,扮着鬼脸挑衅。 陈冬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片刻,忽然发了狠,抬腿直愣愣朝他冲去。 身后的孩子们顿了一瞬,连忙举着背篓大喊:“喂,你的箩筐要不要了!我要倒了!” 背篓倒扣在半空中,猪草扑簌簌落了一地,他们嬉笑着,踩踏在草叶上,拍着手又蹦又跳:“快看呐快看呐!” 陈冬头也没回,直直追在最先偷走背篓的小男孩身后。 她年纪大上他们三四岁,腿也要长出一截儿,两三步追上男孩,一个飞身把他扑倒在地。 他两人滚在草堆中扭成一团。 陈冬仗着力气大个子高,掐住男孩的脖子死死把他按在地上,抡圆了膀子,左右开弓照他脸上扇。 他胳膊短,只能拽着陈冬的发尾,屈起膝盖往她肚子上撞。 一连串清脆的耳光声回荡在河岸边。 孩子们呆愣地立在原地,连忙又举着背篓喊道: “你再打虎子我就把你背篓扔河里了!” 陈冬被扯着发尾,脑袋歪斜着,指甲死死抠进血肉里,在虎子脸上留下几道长长的血痕。 噗通。 背篓掷在河中,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打着旋飘浮。 陈冬仍未回头,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映着火红的夕阳,如同翻涌着熊熊烈焰。 “别打了!” 他们终于慌了神,尖叫着摸起地上的石头向陈冬砸去。 虎子终于哭了出来,捂着脑袋,“妈、妈”地嚎啕大喊。 陈冬揪住虎子的衣领从地上站起来,视线冷冷扫过那群孩子: “赔我的背篓,赔我的猪草。” 石子锐利的边缘在她额上划出道不深不浅的伤口,血水顺着她额角,汩汩淌进眼眶中,将整张脸映得宛若罗刹恶鬼。 一时把他们震得不敢应声。 虎子仍哭闹着,半个身子落在地上,两条腿胡乱蹬动。 陈冬抬腿就是几脚,听到哭声微弱下去,又重新抬起头,指着虎子:“不然我把他扔河里。” 几个孩子哇地哭出声来,四散着从河边逃开。 陈冬这才喘息着,松开虎子的衣襟。 虎子连滚带爬地追在他们屁股后,哭声撕心裂肺地,在河岸上空回荡。 直至这几道身影消失在河堤上,陈冬才回过头,脱了鞋子,跳进河水中。 半晌。 河岸边爬上个湿漉漉的人影,细瘦的胳膊上挎着条藤篓的背带。 她弯着腰,拧干衣服的水渍,而后穿好鞋袜,拾起远处的镰刀,沉默地背上空荡荡的藤篓,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水珠从裤脚淌下,落在干裂的、坑洼的路面,瞬间被吸进土壤中。 …… 陈冬还未瞧见那扇令人厌恶的、憎恨的木板门,就率先听见了虎子的哭喊。 沙哑地、像受了天大得委屈,蛮不讲理地扯着嗓子嚎叫。 她转过墙角,就瞧见个瘦小的女人立在门口,掰着虎子的面颊往李槐花眼前送: “咋会有这种娃娃?你看看给俺家虎子都挠破相了!” 李槐花忽然抬起眼珠,视线越过漫长的土路,直直锁定在她身上。 “还不快滚过来!” 那声怒不可遏的咆哮直灌进陈冬耳中,沾染着泥斑的鞋底毫无预兆地抽在她面颊上。 细小的灰尘阵阵飞舞着,在阳光下四散飘荡。 李槐花手里握着只老式布鞋,赤着只脚踩在地上,脚脖子同小腿连成一截儿,柱子似的,粗壮结实。 “死丧门星,安生不下一点,天天给老子找事!” 虎子半张脸挡在他妈身后,嘴巴微张着,一时忘记了哭喊。 空气中安静地,只会回荡着鞋底子挥舞的呼啸风声,与一连串噼啪的脆响。 “行了,别打了!”虎子妈没好气地喊道。 她是来讨说法的,又不是来瞧李槐花打孩子的。虎子的脸已经成了那副样子,李槐花就算把陈冬打死都于事无补。 李槐花置若罔闻,口中骂骂咧咧地,抡圆了膀子,鞋底子如骤雨般,密集地落在陈冬面颊、后脑勺、嘴唇上。 虎子妈没见过这样打孩子的,已经懂了事的丫头,光天化日下被鞋底子抽耳光。 她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脸颊叫抽得红肿,鼻血都淌了一地,仍像根钉子似的直挺挺杵在原地,不跑、不叫,也不哭,连句软话都不会说。 李槐花的脾气,村里人都晓得。泼辣、蛮横、讲不通道理。 虎子妈真怕陈冬叫她给活活打死,连忙扯着高声骂道: “李槐花你啥意思!小孩子打个架,你至于不!” 李槐花却像红了眼,只嚷着“赔钱货”、“丧门星”,鞋底子啪啪响个不停。 “打啊,打吧!你个死泼老娘们儿,早晚遭报应!”虎子妈呸了口,迈着大步,拽着虎子就走。 虎子被母亲扯着腕子,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仍是不自觉回过头去。 视线中,那道单薄的身影脊背挺得笔直,微垂着头,发丝凌乱地掩在面前,只露出双漆黑的、映着火红残阳的瞳仁,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看什么看!” 母亲轻搡了他一下。 虎子抬起头来,瞧见母亲皱着眉头,严肃地同他说道: “你以后不许跟她来往,也不许招惹她,听到没?” 虎子胡乱应了声,又回过头。 那道瘦弱的身影被驱赶着、推搡着消失在院中。 火焰 夜幕降临,堂屋里静谧地,只余下此起彼伏的呼吸与鼾声。 陈冬端着大红色塑料盆,轻手轻脚走进堂屋,拉开衣柜门。 她面颊仍高高肿起,那红肿的伤痕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形成大片青紫色的瘀斑,紧贴在颧骨两侧。 樟脑丸与潮湿的霉味刺激着鼻端的嗅觉,衣服凌乱地堆迭着。 她翻遍整个衣柜,麻利地抽出一迭迭李槐花的衣服,丢进盆中。而后抱起盛满衣物的大盆,迈出院门,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埂间。 月辉拉长着她的影子。 她提起件衣服,突然抡圆了膀子,狠狠一扔。 衣服在半空中划过道弧线,嗖地落进层迭的青纱帐中,消失不见。 她边走,边扔。 待盆中彻底空落下来,才拍拍手,晃晃悠悠地抱着塑料盆往村里走去。 第二日晌午,陈冬正俯在院中摘菜,虎子妈突然找上了门。 她面上挂着促狭的笑意,扯着嗓子在门口喊道:“槐花,李槐花!” 李槐花抱着女娃,慢慢从堂屋走来:“喊啥呢!” “你衣服落我家地里了!”虎子妈大声道,眼角的细纹直往耳后蔓延。 “你胡说啥呢,”李槐花登时变了脸色,快步迈出门槛:“那咋会是我的衣服!” “咋不是你的衣服!”虎子妈一听,变了面色,从红塑料袋中取出一条米色文胸抖在手中:“你瞧嘛,那村里除了你,还有谁穿这么大的号!” 李槐花一把夺下衣服,死死攥在手里,面颊涨成猪肝色,声音哆哆嗦嗦:“……你在哪儿找到的?” “俺家玉米地里头啊,就挂在穗上,可显眼了。”虎子妈视线越过李槐花肩头,瞟了陈冬一眼,笑嘻嘻道:“村里爷们儿早起下地,估计都瞧见了。” 李槐花嘭地关上院门儿,把虎子妈幸灾乐祸的笑容隔在外头,山一般魁梧的身形,遮天蔽日地立在陈冬面前。 她眼眶一片血红,话都说不利索,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你……你这小贱种,净用这下三滥的手段。” 她已然是黔驴技穷了。 陈冬这样的,骂也不听,打也不怕,她还有甚法子能治她? 她想来想去,突然伸手去扯陈冬身上的衣服:“你这种不要脸的贱货还穿什么衣服,老子现在就把你扒光吊在村口,叫全村人都瞧瞧你是个什么货色!” 陈冬本平静的面色陡然阴沉下来,张嘴就往她胳膊上啃了一口。 李槐花嗷地一声,将一松手,陈冬就如同只泥鳅般滑了出去。 她追了几步,硕大的身躯陡然调转步伐,从牛棚里扯出那破麻袋,抖擞着里头的衣服:“我让你穿!” 次啦—— 麻布的长裤应声而裂,布片洋洋洒洒飘落,衣兜里的纸钞钢镚蹦了满地。 李槐花轻咦一声:“好啊,还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这是我的钱!”陈冬隔着段距离,声音有些尖锐。 “放屁,”李槐花头也没抬,弯着腰,五根短粗的手指拾捡着地上的钞票:“你有个屁的钱!” “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钱!”陈冬紧攥着拳头,牙关恨恨咬着,眼珠仁直勾勾瞪着李槐花肥硕的身影。 李槐花仍俯着身子,口中不住威胁道:“你看老子过会儿怎么收拾你这个贼娃子。” 她低着头,听见陈冬的迈着大步跑远,鼻端嗤地一声。 跑吧,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不过片刻,那脚步竟又折了回来。 “李槐花!!”陈冬大喊着她的名字,声音在小院中回荡着,显得格外尖利。 李槐花抬起头,破口大骂:“你他妈喊我什么——” 哗啦! 一盆液体猛地兜头泼下,汤汤水水灌了她满口满鼻。 酸臭恶心的刺鼻味道瞬间扑进脑门,呛得她咳嗽几声,紧接着剧烈干呕起来。 她睁开眼,只见陈冬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旱厕的粪桶,桶底还晃荡着点残渣。 李槐花当即尖叫着往后跌去,呕得昏天黑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哀嚎着: “天呐呕、作孽啊,这小贱货呕——” 陈冬抡着粪桶往她身上砸:“把钱还我!把钱还我!” 直到杨帅冲进院子,把陈冬按倒在地,她都瞪着充血的眼珠,死死剜向李槐花。 屋里这么大动静,院外早围了圈看热闹的人。 李槐花被泼了大粪的事,在第二天就传遍了全村。 她像是元气大伤,几天都没下地,直把自己锁在屋头里,哭天抢地大骂陈冬。 可也只敢不痛不痒地骂上几句,动手是再没有的。 夏日的热气还未散尽,暑假却即将要过去。 杨帅是县重点高中的学生。还未到九月,便早早收拾了东西回了县里。 陈冬才突然想起这茬,牵着女娃走进堂屋,声音硬邦邦地冲李槐花道: “我要上学。” 李槐花躺在床上,磕着瓜子瞅她,一双细眯眯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半阴不阳道:“你去上学,家里活谁干!” “我不耽误干活。”陈冬皱着眉头,语气又缓和几分:“我成绩很好,每次都能拿第一的。” 李槐花终于找到个借口来要挟她,呸地吐出口瓜子皮,摇晃着脚尖,哈哈大笑:“风水轮流转呐。你从前得罪我的时候,没想到还有今天吧?” 陈冬立在土炕边,手心冒汗,指节捏得咯吱响。 李槐花索性翻个身,扬着下巴,嬉皮笑脸地一字一句道: “你这辈子都别想上学。” 四目相对,半晌,陈冬沉默地走出堂屋。 夏日的午后总是叫人昏昏欲睡。 李槐花吃饱喝足歪在床上,搂着女娃,鼾声打得震天,忽然吸进股呛鼻的烟火气,令她咳嗽着睁开眼。 淡青色的浓郁烟雾迷漫在空气中,耳边回响着火焰燃烧的噼里啪啦声响。 她慌忙抱起女娃翻下炕,一脚踩进鞋里,踉跄着冲出屋门。 院子里空无一人,牛棚中那头老黄牛也不见了踪影。 柴房的门半掩着,浓烟从门缝里扑扑往外钻,火舌舔着屋檐,连带着灶房都燃了起来,木梁烧得劈啪作响。 “着火了!着火了!!” 李槐花尖叫着,抱着女娃冲出家门。 惨叫回荡在寂静的村庄上空,显得格外凄厉。 小拇指 牛蹄子哒哒踩在路面上。 日光炙烤着大地,小小的、圆圆的影子紧追在身后,在热浪里抖成扭曲的水波。 陈冬牵着绳套,拖着麻袋,行走在干涸的土路上。 她嘴唇起着层白皮,渗出星点血痕。步伐沉重而缓慢,漫无目的,又直愣愣地走着、走着。 恍惚中,她想起了陈广生的老婆,想起了虎子的妈,想起了村里那群孩童们的母亲。 总会在炊烟袅袅的田埂间,呼唤着自家孩子的名字,而后手牵着手,慢悠悠地往家中走去。 每个人都有母亲。陈冬也有。 可陈冬从没见过她。 她应当同陈冬模样相似,高挑的、纤瘦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指尖轻柔,怀抱温暖。 他们都说,陈冬的母亲跟着别的男人跑了,是婊子、是娼妇。 他们还说,父母爱孩子是天性、是本能,父母的爱是伟大的,是甘愿为孩子付出、牺牲一切。 陈冬却渐渐明白,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譬如陈广生,譬如她素昧谋面的母亲。 既然如此,何必又要生下她? 有时候,陈冬真希望他们是病了、是死了、是无力抚养。这也好过她被生在这世上,转身又被厌弃。 一声刺耳的警笛从身后传来。 陈冬回过头,瞧见辆皮卡在土路上飞驰着,扬起烟幕般的尘土,唰在停在身边。 车上走下来两个身着制服的中年男人,斜着眼打量着她:“你就是那个点了房子,还偷走了牛的小孩?” “你脸怎么了?” 陈冬沉默地低垂着脑袋。 “打你两下也不能放火啊,多危险!”他俩自顾自地打开货斗,冲着陈冬一扬下巴:“把牛牵上去。” 陈冬仍就一言不发,只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牛绳。 警员陡然变了脸色,啧地一声:“你晓不晓得你犯了多大的罪?故意纵火,盗窃,要不是看你还是个小孩,我们早把你抓走坐牢去了!” 说着,一把夺过陈冬手中的牛绳。 她被塞进车里,双目无神地,透过蒙着层厚厚灰尘的玻璃窗望去,田里庄稼自两旁飞速倒退着。 那抹如血的残阳,映照着望不到尽头的坑洼土路,如潮水般蔓延着,渐渐将整辆车都吞噬。 车停在村头,三人牵着头老牛,沿着细窄的村路,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远远地,就闻见股焦糊的、混着湿润土气的味道。 灶房塌了半边,墙面泥灰一块块脱落,裸露出底下的碎砖与土块。木梁焦黑,横七竖八杵在地上,淅淅沥沥地,渗下一颗颗混着烬灰的黏稠水珠,蜿蜒在凹凸不平的土面,汇聚成一滩乌黑的水潭。 李槐花瘫坐在泥污中,号啕大哭着。 那嘶哑的嗓音飘荡在村庄上空,映衬着火红的残阳,格外凄厉。 警员拨开围观的人群,一手牵着牛,一手提着陈冬,走进院中:“人找到了。” 李槐花男人迎上前,粗砺的手掌从皱褶的衣袋中,摸出盒崭新的香烟递在半空,客客气气道:“辛苦了警官,这点小事本来没想麻烦您的。” 他一双眉头紧蹙着,面上沟壑分明。原本精实魁梧的身形微微佝偻,夕阳余晖将斑白的鬓发镀上层浅淡的金。 “不必,”警员摆摆手,推过香烟:“孩子都这个岁数了,做父母的也不能动不动就打,反倒叫她产生逆反心理,要学会教育。” 李槐花男人捏着烟盒,讷讷点头应着,老实巴交的样子。 “没事我们就先走了,”警员回过身,临行前,突然对陈冬道:“他们再打你,你就去小卖部,打电话报警,知道吗?” 他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周围人都听了个清楚。 李槐花男人将他俩一路送到村头。再进门时,随手提起墙角的扁担,径直向陈冬走去。 宽厚的脚掌稳稳踏在地面,每一步,都溅起地面浓黑的水花,一言不发地,只一对瞳仁泛起凶恶的亮光。 他一脚将陈冬踹倒在地,实木的扁担呼啸着风声,狠狠往身体各处击打而来。 陈冬死死护住脑袋,紧咬着唇瓣,将声音一丝丝压进喉中。 人群将整间小院围得水泄不通,麻木而沉默地矗立在暮色中,只一道道视线,无声地钉在她身上。 世间寂静地,只剩下扁担挥舞的猎猎风声,以及皮肉被击打的沉闷声响。 咔嚓。 骨头轻微断裂的声响,像折断的树枝,清脆地,回荡在耳中。 剧痛像潮水一样,紧攫住她的口鼻,淹没了她的意识。 她半张脸浸在泥灰的水潭中,蜷缩着瘦弱的身体,视线模糊。 天色渐渐黯淡下去,人们的面前也笼上一层冷漠的、阴沉的薄雾。 她听到终于有人叫嚷着冲上前,吆喝着,喧闹着。 世界,又重新陷入静谧的黑暗中。 …… 陈冬睁开眼,瞧见的仍是那间那熟悉的、肮脏破败的牛棚。 全身皮肉火辣辣地泛起钝痛,像滚烫的铁水灌进了体内,在骨缝中汹涌澎湃着。 她蜷缩在牛粪混杂的干草堆上,视线怔怔落在腕子前。 手脚被麻绳死死缠着,粗糙的绳面嵌进皮肉,勒出一圈圈狰狞的红痕。右手小指肿得比拇指还粗,皮下泛着浓郁沉闷的乌紫,如颗快要腐烂的果实。 她下意识弯曲了指节,霎时间,剧痛像针尖猛地刺入脑髓,浑身因剧痛颤抖,额角渗出层细密的汗珠,低低呻吟着。 惊惶的恐惧,自那根小指蔓延而起,一寸寸攫住陈冬的心脏。 这些日子,任凭李槐花如何打她、骂她、羞辱她,她都不曾掉过眼泪。 而现在,她大睁着瞳仁,望着破败的棚顶,眼尾淌下行泪来。 兴许是不甘心,兴许是认了命。 只是这天后,那根小指永远微屈着,无法伸直。陈冬也再没提过上学二字。 她在牛棚里躺了几日,被另一位亲戚带回了家。 她拖着那条破破烂烂的编织袋,走向村口,听到了村妇们在身后大声议论着她的恶名。 带走她的女人黑着脸,一言不发。 没几日,她便被转手,去往新的家庭。 她在不同的屋檐下低头,在不同的饭桌前露出讨好的微笑,那与生俱来的傲骨与棱角,也在日复一日的锤炼中,打磨得光滑平整。 她住在位说不清亲缘关系的亲戚家。屋里常年飘着股霉味儿,男人醉醺醺地倒在床上抽烟,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隔着两条街也叫人听得分明。 陈冬整日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个牙牙学语的娃娃,一大一小两双眼珠,直勾勾地往街边望。 有天,一个女人停在门前。 穿着件黑白波点的连衣裙,小腹微微隆起,提着半袋苹果,笑眯眯地问道:“你就是陈冬?论辈分,我算是你本家的大嫂。” 陈冬愣了下,赶忙抱着娃起身,嘴角一弯,乖顺叫了声:“大嫂。” 嫂子掏出个苹果递在陈冬面前,话声十分爽利:“你大哥在外地打工,你看我这肚子,也没几个月了。家里就我一个人住,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回去,俩人互相也有个照应。” 堂屋里头的两口子又吵了起来,叫骂、摔打声回荡在巷中。 陈冬立在嘈杂的院门前,一下下颠着怀中的娃娃,唇角仍勾着个弧度,一言不发地望着这位陌生的大嫂。 “只是我家不大,只有一间房,少不得委屈你打地铺睡沙发。要是不愿意,家里还有个地下室,收拾收拾也勉强能住。” 她没有故作亲热,话都说得清楚干脆,平等地把陈冬当作个大人一般,同她打着商量。 陈冬垂下眼睫,半晌,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嫂子立即眉开眼笑,抬腿迈进院里,手掌在她肩头轻拍一下:“把东西收拾了。” 屋里的吵闹顿时安静下来,不一会儿,交谈声掺杂着欢笑漫进陈冬耳中。 嫂子再从里头出来时,满面笑容。原本拎着苹果的手掌此时空荡荡地向她探来: “走吧。” 陈冬怔怔盯着那只覆着薄茧的掌心,缓缓地,搭上半只手掌。 温暖的,干燥的手心轻轻交迭着,而后紧紧攥在一起。 嫂子领着陈冬回了家。 隔天清晨,陈冬提着两袋垃圾,刚迈出楼道,就看见墙根下蹲着个小胖子。 皮肤晒成小麦色,一张脸圆得像面团,眼神却亮亮的,一瞧见她,咧嘴笑了下: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女孩?” “我叫许童,就住在后头。”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小大人似的抱着膀子,眼睛斜斜看过来:“我下午要去河边,可以带你一起去。” 陈冬看他一眼,径直丢了垃圾,一言不发又拐回楼道。 “喂!我跟你说话呢!” “你听见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啊!” 许童慌忙追在她身后,声音嚷得整个家属院都沸腾起来。 【作话:厚脸皮的我想求求珠珠】 朋友 从那天开始,陈冬总是在院里碰见这小胖子。 背着个奥特曼书包,蹲在她家楼下,摇晃着手里的遥控汽车,瞳仁亮晶晶地冲她喊:“陈冬,看,我爷爷新买的!” 陈冬淡淡扫了眼,提着菜篮朝外走去。 许童小跑着凑到她身边,书包在背后一颠一颠地,喘着气问:“要不要一起玩?” “你玩吧,”陈冬脚步未停,眼眸弯出个疏离的弧度:“我还要做饭。” 许童渐渐停下脚步,手里捏着那台崭新的小汽车,远远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家属院门口。 嫂子今天突然想吃荔枝。陈冬走了许久的路,才找到家卖荔枝的水果摊。 待踏进家属院门,天色已然暗了下来,远远就听见道熟悉的、夹杂着哭腔的嗓音: “王宇浩,把小汽车还给我吧,你说过只玩一会儿的。” 俩男孩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操控着两架小汽车互相碰撞,嘴里兴奋地念叨着“撞死你”的字眼,金属外壳在夜色中擦出星点火光。 许童孤伶伶地立在他们身后,手指无措地捏着衣角,声音焦躁:“天都黑了,我该回家了。” “再玩会儿怎么了,咋这么小气。”王宇浩立刻不满地嚷嚷起来,半分没有要把玩具还给许童的意思。 “你爱惜点啊,撞坏了咋办,这还是新买的呢。”他眼眶通红一片,眼巴巴盯着那辆小车,嘴唇蠕动着。 陈冬沉默地经过他们身侧。 这次,许童没再像往常一般凑上前,垂着脑袋立在一旁,眼神都不敢与她对视。 她突地停下脚步,出言道:“王宇浩,把玩具还给许童。” 王宇浩抬了头,手里仍捏着遥控器,眼睛斜斜地向她看来:“你谁啊?” 陈冬平静地与他对视半晌,忽地转过头,朝着居民楼大喊:“王宇浩打人啦——” 声音透过夜色,回荡在寂静的家属院半空。 王宇浩噌地站了起来,满面的难以置信:“你胡说!!” “把玩具还给许童,”陈冬抽出菜篮里的大葱,遥遥指着他:“不然让你妈揍你。” “我没打人!”王宇浩嘴上硬逞着,目光扫过地上的小轿车,仍是有些心虚。手中遥控器猛地往地上一掷,拽起身侧的朋友就窜了出去:“回去就告诉我妈,说你污蔑我!” 路过许童时,还狠狠瞪他一眼。 许童一言不发地上前,默默拾起地上的玩具,鼻子抽了抽。 陈冬重新把大葱塞进菜篮里挎好,神色平静地往居民楼方向走。 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跟来,夹杂着断续的抽噎声。 陈冬终于停下步子,瞥他一眼:“你哭什么。” 她不问还好,一张嘴,许童眼泪唰地淌了下来:“新买的,都撞坏了……” “既然这么宝贝,干嘛要把东西借给别人。”她瞧着许童委屈巴巴的样子,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升腾而起:“这么大个儿,还叫别人把你欺负成这样,饭白吃了?” 许童抹了把眼泪,嗫嚅着开口:“我想跟他们一起玩。” 他鼻涕眼泪一块往下流,肩膀都微微颤抖着,伤心极了。 陈冬抿着唇,拿起小汽车,映着路灯照了照:“明天拿块奶糖来,我帮你修好。” 许童一下便不哭了,眼泪汪汪地看着她:“真能修好吗?” “嗯,像新的一样。”她说着,把遥控汽车装进菜篓里。 “要大白兔的,知道吗。” 许童猛猛点着头,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中。 晚上,陈冬收拾完饭桌,没急着回地下室。拿着小车坐在沙发上,仔仔细细用打湿的纸巾擦拭着。 嫂子仰头看着电视,手上剥出颗荔枝喂到她嘴边,视线扫过一眼:“哪儿来的小汽车?” “许童的。”陈冬咬着荔枝,把晚上的事大致讲了一遍。 “哎呦,那群小坏蛋!”嫂子气愤地骂了句:“许童也是个可怜娃,前几年爹妈出车祸去世了,现在就跟他爷爷相依为命。好在是赔了他家不少钱,他爷爷身子也硬朗,还有退休金,生活上倒没什么问题。” 陈冬动作一顿。 “孩子没了父母,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你以后没事的时候,多出去跟许童玩玩。” “嗯。”她鼻端应了声,半垂着眼睫,从笔筒抽出支黑色记号笔,在小汽车上一笔笔涂画起来。 遥控汽车只是磕碰得比较严重,顶层的涂漆撞掉几块,露出底部的金属片。记号笔的颜色盖在上头,光一照也是反着亮,大体瞧不出什么不同来。 她把笔盖回去,盯着小车看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许童拿到玩具时十分高兴,举着汽车东摸摸西看看,嘴里嘟囔着:“像新的一样!” 又搂着车,踌躇地抬头望她一眼,小声问:“我以后能来找你玩不?” 陈冬含着奶糖,面颊鼓起一块,半晌,鼻腔轻轻应了声: “嗯。” …… 因为这事,陈冬算是彻底把王宇浩给得罪了。 王宇浩扯着旁人,不许他们和陈冬说话,偶尔还斜愣着眼,不痛不痒地讥讽上两句。 不过也只敢动动嘴皮子。 陈冬压根也不在乎,不看、不理、不停留,拎着菜篓就往家走。 ……原本是不该发生什么冲突的。 偏偏那天许童一大早就找上门,一把扯下肩上的玩具冲锋枪举到陈冬面前,献宝似的谄媚:“看,俺爷新给俺买的!” 他是家属院里玩具最多的小孩。陈冬有时觉得,哪怕许童要天上的星星,他爷爷也能想方设法给他弄来几颗。 陈冬单手把他从门前拨开,拎着菜篓冲家里喊:“嫂子,我去买菜了。” 铁门哐啷闭合。 许童兴冲冲地跟在旁边,身上斜挎着个机器猫小包,深蓝色猫脑袋坠在他圆滚滚的肚皮上。 他手指从包里摸出把糖丸,递到陈冬手上,一双眼睛弯成条细缝:“水果味的。” 陈冬剥开玻璃纸,把糖丸填进口中,一言不发。 两人走到院门口,正巧撞见了王宇浩一群人。 王宇浩视线斜斜扫来,嘴里冷哼一声:“狗男女。” 不知道哪儿新学来的词。 陈冬只当没听见,脚步不停直往外迈,衣角却被股大力拽住,将她整人扯在原地。 回过头,就瞧见许童半个身子都藏在她身后,瞪着双眼,口中大喊:“不许你骂陈冬!” “……”陈冬一把扯出衣角,仍是不言不语,整人继续往外走。 她比王宇浩大上两三岁,个子已长得很高,身上又透出些成年人的稳重成熟,王宇浩倒不敢把她如何。 可瞧见原本鹌鹑似的许童也敢反驳他,王宇浩登时便冒出火来,扬着下巴,十分挑衅:“就骂,怎么着!狗男女狗男女狗男女!” 许童一扭头,发现陈冬已走出十几步远,眼见就要跨出院门。 身边没了靠山,他气势陡然一松,抱着那把玩具枪,结结巴巴道:“你、你再骂,我就揍你!” 王宇浩这下来了劲儿,冲上前就搡了许童一把:“来啊,你打我啊?整天就爱跟女生玩,跟在她屁股后面做哈巴狗,人家都不愿意搭理你!” 许童眼里登时泛起泪光,一张脸涨得通红,只有嗓门喊得很大:“你胡说,我俩是好朋友!” “哈巴狗,哈巴狗!”王宇浩嬉皮笑脸地围着许童叫道,还像小狗似的吐着舌头喘了几声。 许童当即大哭起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一把举起玩具枪,指尖扣动扳机:“我不是哈巴狗——” 啪啪啪。 bb弹从枪口飞射而出,噼里啪啦打在王宇浩众人身上,直打得他们尖叫着抱头鼠窜。 许童反倒哭得最大声,嚎叫着,转着圈扫射着他们:“我不是——” 正哭着,扳机突然咔咔两下,枪口骨碌出最后一颗子弹,再没了动静。 许童哭声戛然而止,鼻涕还挂在嘴边,愣愣地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玩具枪。 “揍他!他没子弹了!”王宇浩大喊一声,一马当先朝许童那边扑去。 编织菜篮凌空打着旋儿飞来,不轻不重撞在王宇浩胸前,砸得他脚下一趔,一屁股坐在地上。 许童泪眼朦胧地回过头,瞧见陈冬直奔王宇浩而去,骑在他身上,拾起菜篮子就劈头盖脸一顿砸。 编织菜篮材质较软,打在身上并不算疼。 城里孩子到底是没见过这样的架势,被打得护着脑袋求饶:“别打了,我错了,我错了!” 陈冬拎着他的衣领,喘息着:“还敢不敢欺负人了?” 王宇浩连连摇头,呜咽道:“不敢了。” 她这才起身,拍干净菜篮的灰,把散碎的发丝别在耳后,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神色平静。 走出好长一截儿,一回头,发现许童立在原地,眼泪汪汪地望着她。 俩人无声地对视半晌,许童大声喊道:“我不是哈巴狗!” 因得愤怒,那声音显得有些尖锐,尾音颤抖地,夹着丝哭腔。 陈冬莫名地点点头,问他:“你走不走?” 那小胖子哇地声哭了出来,嘴里翻来覆去重复着“我不是哈巴狗”、“我不是哈巴狗”。 他见天地在太阳底下撒欢,整人晒得黢黑,又生得胖,哭起来丑得要命。脸盘子像个荞麦馒头似的,晶亮地反着光。 陈冬叹息一声,走到他身前,从口袋里抽出张帕子:“我知道。” 淡蓝色手帕在许童眼前晃悠,那道冷淡的声音如轻柔的晚风拂过耳畔,瞬间令他止住哭泣。 “因为我们是朋友。” 催熟 刚到家属院那年,陈冬还一副麻秆似的模样。衣服空荡荡挂在身上,面颊苍白瘦削,将那对漆黑的瞳仁衬得格外明显。 嫂子从不苛待她的吃穿。 她像颗吸收到雨露的春笋,身量一节节儿地蹿高。苍白的皮肤渐渐泛起红润的光泽,高挑、纤细,连带着那双瞳仁也如春日般柔和明亮。 嫂子生下一个男孩,正出生在小年夜,便唤做小年。 小年一岁时,嫂子两口子带着小年去拍了套周岁写真,照相馆送了两张全家福。 拍照前,嫂子仔细地给陈冬扎了条辫子,笑眯眯道:“一起拍张合照吧。” 那张全家福至今仍摆在电视柜上,陈冬每次路过都不自觉地瞥上一眼。 照片中,她站在嫂子身侧,双手拘谨地垂在裤缝间,唇角上翘起细微的弧度。 她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小年上了幼儿园后,她和嫂子便清闲下来。 嫂子突然问她:“你年纪也不小了,要不要试试去厂里做工?” 陈冬手里的抹布一顿,偏过头来,表情有些茫然:“我还没成年,厂里会收我吗?” “前几天碰见个熟人,现在在玩具厂做车间主任,”嫂子说着,帮她把袖子往上挽了挽:“我看他那意思,塞个人也不困难。” “咋样?你要是想去,我给他打个电话。不过你赚了钱,也得缴生活费,每个月工资交我这儿来,我给你发三百块零花钱。” 嫂子拍拍她腕子,笑眯眯地:“不想去也没关系,但你早晚也得出去工作的,家里不能养你一辈子。” 陈冬点了头,心里反倒轻松下来。 玩具厂离家不远,工作也不繁重,只是需要倒班。 陈冬被安置在流水线上,整日埋头在工作台前,一针一线往毛绒玩具的眼眶中缝眼珠子。 自她开始上班,嫂子便不叫她再做一点家务。一回家,桌面上摆着热乎的饭菜,热水器中储存着烧好的洗澡水。 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外人。真真正正地,成为了这个家中的一员。 …… 时钟的表盘蒙着层厚厚的灰尘,指针缓慢而沉重地转动着,沉闷的呻吟回荡在凝滞的空气中: 咔嗒,咔嗒。 机器的嗡鸣挟着老旧风扇的转动声。人们低着头,身子佝偻在狭窄昏暗的工作台前,沉默地忙碌着。 当时针悄无声息地落在八点整,车间的喇叭突然播放起一首悦耳的歌曲。 轻快、柔和的旋律瞬间冲淡了压抑的氛围。人们抬起头,泛着青灰的,凹陷的眼窝推挤出层迭细密的纹路,麻木地布满血丝的瞳仁渐渐翻涌起星点笑意。 她们直起身,肆意舒展起僵硬的肢体。如鞭炮般,发出一截截细碎的、带着愉悦的响声。 而后三三两两聚成一团,嬉笑交谈着。 有人扯着嗓子道:“小冬啊,你小男友是不是又来接你啦!” 陈冬提起装着茶壶饭盒的布袋,偏过头,面颊被灯光映出柔和的光泽,一双眼眸弯出个弧度,连带着眼睑那颗小痣也在浅浅地晃动:“那是我弟弟!” 她大声地回应着,脚步不停往外迈去,裤角在半空甩出道弧线,如蝴蝶般轻盈地飞舞。 远远地,瞧见个瘦长的身影立在保安亭前。 年少时与她形影不离的小胖子,如今也成长为俊俏的少年。 肤色仍是麦色,留着头利落的短寸。鼻梁高直,双眸微耷着,宽松的短袖与松垮的牛仔裤套在身上,耳垂缀着颗银钉,在昏暗的夜色中一下下闪动。 他掀起眼皮,从肩上取下个保温壶,骨节分明的手指旋开盖子,斟出杯冒着寒气的速溶果汁,迎在陈冬面前。 陈冬伸手去接那杯果汁,随口问道: “你明天是不是要开学了?” 手指刚触碰到杯盖,许童却突地把腕子一收,一个仰头,满满一杯果汁都倒进嘴里,咕咚一声: “叫你话多!” 陈冬的手还留在半空,怔愣一瞬,立马攥成个拳头,一拳捣在他肩头:“你该死!” 许童趔了半步,那双黑沉沉的瞳仁在昏黄的路灯下泛出细碎的亮光,唇角微翘着,重新斟了杯果汁递在她面前:“明天报道,以后又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了。” 高中课业繁忙,家属院离学校跨了半个市区,许童爷爷本想去陪读的,被许童利落拒绝,办理了住宿生手续。 “新学期你预习了没有?去年学校里有人欺负你吗?有姑娘喜欢你吗?”陈冬捧着果汁,仰着头看他,一双漆黑的瞳仁显得格外明亮。 他俩岁数只相差半年,陈冬原本也该是上学的年纪。 许童扫了眼身后灯光通明的厂房,眸色黯淡一瞬。抬手勾住陈冬肩头,身体重量倒在她身上,声音懒洋洋地:“没有,他们都怕我,说我长得好凶,像黑社会。” 陈冬哈哈笑了声,抬手撸了把他的脑袋,短硬的发茬刮蹭过掌心:“谁叫你老是剃这种劳改头。” 两道影子亲密地贴在一起,拖在脚步后,被昏黄的路灯拉长。 他俩一路嘻嘻哈哈地回到家属院,立在楼道前,却渐渐都沉默下来。 “好好学习。”陈冬笑着挥挥手:“等你考上大学,我们去海边玩。” 许童突然拽住她手中拎的布袋,从兜里掏出个小巧的手电筒装了进去:“走夜路小心点,厂外头那段没路灯。” “这个是我调的辣椒水,要是有坏人,你对着他眼睛滋他。” 他手里拿着个小喷瓶,冲陈冬演示着。 陈冬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你又不是不回来了,一个星期不还能见一次吗?” 许童面色一沉,扯过她的腕子,严肃地把喷瓶塞进她掌心:“你别不当回事,万一真派上用场了!” “知道了。”她再一次挥了手,转过身:“你也赶紧回吧,好好学习啊。” 那道纤瘦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楼道的黑暗中。 许童仍立在原地,静静听着负一层楼道中传来的脚步,而后是钥匙串碰撞的响动,与铁门撞击门框的声响。 他这才转过身,慢慢地,往自家方向走去。 高二的课程也确实较之前更加繁重。 许童星期六中午才能回家,星期天中午就又要返回校园。 他会在休息的时候,去接陈冬下班,两人几乎也只剩下那段路的相处时光。 而后,突然的一天。 许童一家人从家属院里消失了。 起初,陈冬也只是耐心等待着,会在下班时绕到他家门口。 里头总是寂静一片。 隔着窗玻璃,能瞧见电视机的蕾丝罩布泛着陈旧的黄痕,鞋子工整地摆在鞋柜中,玻璃茶几的表面覆着层轻薄的灰尘。 待到树叶枯黄,秋风萧瑟时,她终于按捺不住,托嫂子帮忙打探许童的下落。 嫂子很快从一位做护士的邻居嘴里打听到消息。 许童曾向那位邻居咨询过一些治疗肺癌的药物,似乎是他爷爷患了肺癌,现在人已经去了省会的大医院进行治疗。 “去看看他们吧,许童不是跟你关系挺好的吗?” 嫂子这么说道,做主给陈冬请了两天假,拿了一千块钱出来,让陈冬往省会医院跑一趟。 陈冬直至在病房门口时,人还是朦朦胧胧的。 走廊上摆着一张张惨白的病床,消瘦的、戴着针织帽的病人们在病房中进出,空气中盈着刺鼻的消毒液气味。 她提着牛奶和果篮,倚着走廊的墙壁,忽然不敢往里再迈出一步。 她该如何安慰许童?她该做出什么表情,说出什么话语,才能让他生出些许慰藉? 屋里忽然传来许童爷爷嘶哑的声音:“咱啥时候回家?” “不回家,咱们在这儿治病。” 她听见许童这么说道。 “胡说八道!”不锈钢饭盒当啷砸在地面,骨碌碌地滚到病房门口:“我的身体我自己能不清楚?!我好得很,不用治!” 说着,带出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屋里又安静下来。 “那都是你爹妈用命换来的、以后给你娶媳妇的钱!你不要再给我治病了,癌症哪有能治好的!你把我带回家,等我死了,给我办个热热闹闹的葬礼,这才是孝顺我,否则我做鬼也不能安心!” 他声音如个破风箱似的,断续地漏着风。 一阵衣服蹭动窸窸窣窣的声响,夹杂着缓慢而沉重的脚步,许童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前。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饭盒:“能治好的。” 他又重复一遍:“医生说了有治愈的希望。” 起身时,猝不及防与陈冬撞上视线。 他好像瘦了些,眼眶下堆着大片乌青,头发也长长了,单衣皱巴巴地挂在身上,下巴残留着些许胡茬。 他怔愣一瞬,握着饭盒的手往背后藏了藏,长睫低垂着,掩住视线:“你怎么来了。” 陈冬僵硬地迈动脚步,走到他面前。 两人仍旧沉默着。 半晌,她张了张唇,轻轻问道: “吃饭了吗?” 新年快乐 陈冬坐在摇摇晃晃的大巴车上,一颗心,也如泡在酸涩的海水中浮沉。 记忆中那位慈祥的、总是笑吟吟地递给她零食的老头,如今消瘦而虚弱地躺在惨白的病床上。 那双粗糙的、堆积着层迭褶皱的手掌大力地钳住她的腕子,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几乎乞求一般说道: “小冬啊,你是明事理的好姑娘,你劝劝许童,劝劝他……别叫他把钱丢在这个无底洞里。” 她似乎能觉察到他的生命力在缓慢地流逝,愈发靠近终点。 爷爷是许童最后的、唯一的亲人。 她如何能叫许童放弃。 她理应该说些什么的。 可那些安慰的话语——那些隔靴搔痒的、浮于表面的言语,棉花似的堵在喉管中,几乎要叫她喘不上气。 于是在回程的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只沉默地踩着干燥的枯叶,咔嚓咔嚓地,往医院门口走去。 她摸了摸许童的衣服:“你穿得太少了。” “一会儿功夫,不碍事。”许童缩着膀子,手插在裤袋中,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陈冬静静望着他,半晌,轻声开口:“我很担心你。” “我不想让你担心。”他躲避着陈冬的视线,低垂着眉眼。 两人又陷入寂静的沉默中。 公交车慢慢地向他们驶来。 陈冬掏出一千块,往许童手中塞:“拿着,给爷爷买点营养品。好好吃饭,你要是先倒下了,爷爷怎么办?” 许童连忙躲避着,反而把一张皱巴巴的宣传单放进她的布袋里:“车来了,快走吧。” 陈冬被他推上公交车,隔着玻璃窗,看着那个冲她微笑着挥手的少年。 他总是这般注视着她的背影,一次又一次。 她从布袋里取出那张传单,小心地展开。 斑斓的、布满折痕的传单上印着一行大字: 华州技校夜校班开课啦! 她再也无法忍耐,捂着眼睛,低声地抽泣起来。 …… 最后一片枯黄的树叶翩然飘落,裸露的枝干映衬着铅灰色天空,阳光闷在厚重的云层里,苍白而稀薄。 街道两旁挂着高低的灯笼,孩童们戴着厚重的棉帽手套,嬉笑着,把炮仗在街边乱丢。 陈冬提起菜篮,快步穿过热闹的人群,走进昏暗的楼道中。 她立在那扇斑驳的、寂静的铁门外,发红的鼻尖轻抽了一下,麻利地撕下门框上覆着层薄灰的陈旧对联,踩着歪斜的破烂座椅,工工整整地将新对联贴在墙上。 座椅不堪重负地吱呀作响。 她静静地端详着那扇重新焕发出生机的铁门。 吱呀—— 门开了。 一个戴着棉帽,长得如同荞麦馒头似的小胖子举着玩具跑了出来,身上挎着鼓囊囊的、装满零食的小包,眼眸被面颊的肉堆挤成一条细缝。 屋里的老头眼梢挂着慈祥的笑意,拎着条围巾追在他身后。 麦色皮肤的少年扶着门外的矮梯,一双眼眸弯弯地泛着亮光。他仰着头,薄薄的唇瓣开合着,冲矮梯上的姑娘说着什么,而后突地抓住矮梯,恶作剧似的摇晃几下。 矮梯上的姑娘惊慌地抓住梯子,碗里的浆糊飞溅而出,正正好好淋了他满头满脸。 于是第二天,他剃着头极短的、劳改犯似的发型,黑着张脸,跨出这扇铁门。 陈冬唇角轻翘起细微的弧度: “新年快乐。” 那句简短的祝福在空荡的楼道中回荡,卷起空灵的混响。 金漆绘制的字体抖落着日光,喜庆的大红纸页被寒风吹拂着,伴随着串离去的脚步,孤伶伶地簌簌作响。 ——万事如意。 刚一打开房门,嫂子便从厨房探出个脑袋来:“回来啦?” 她视线落在陈冬身上,当即大呼小叫起来:“我不是叫你加件外套再出门!瞧瞧冻成什么样了!” 她不过只长了陈冬十岁,却已然成为一名完美的大人。拥有一双粗糙的手掌与足够撑起一个家庭的结实臂膀,眼角堆迭出浅淡的细纹,乌发间偶尔冒出根根银丝。 “再晚人家就收摊啦。”陈冬脱下外套,钻进厨房洗了把手,熟练地操起擀面杖,将面团擀成一张张薄而匀称的面片。 “套个外套能费多少时间?收摊就等立春再贴,春联春联,谁让你非要除夕贴的!”嫂子放下菜刀,恨恨地在她肩头捶了一下,手心贴在她的手背上:“你看看手冻成什么样子,那冻疮养了好几年,别叫今年又冻上了!这里不用你帮忙,你出去烤火去!” 陈冬的手与她姣好的面容全然不相称。是双极为粗糙、极为丑陋的,历经磨难的手掌。 手掌宽阔,指节粗大,掌心的茧层磨得发亮,干燥地泛起白皮。左手的小指可怜地弯曲着,不能蜷缩,也无法伸直,只孤伶伶地杵在半空。 生活的苦难碾压在她身上,留下星点的,无法被磨灭的刻印。 “讨个吉利嘛。”陈冬嬉笑着,把沾着面粉的手掌晃了晃:“反正都弄上了,洗手更冷。” 嫂子只好回过身,又拎起菜刀,咚咚地剁在菜板上,带着沉闷的怨气:“年轻时不注意,将来老了有你的罪受!你也别不把我的话当回事,谁不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 陈冬嘴上打着哈哈,连忙转移话题:“大哥今年啥时候回来?” “年里回不来了。”嫂子头也没抬,半张脸紧绷着,唇角紧抿:“工程款没结,你大哥天天追债,急得跟个陀螺一样打转。” 刀刃砍剁的声响愈发急促,一刀刀,沉重地将肉馅儿砍成滩软烂的肉泥。 陈冬晓得自己说了错话,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低着头拼命地一张张擀起面皮来。 晚上吃罢饭,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春晚。 小年困得脑袋乱低,非要坚持着守夜,被嫂子强行提溜进屋里睡觉。 陈冬窝在沙发上,耳朵听着电视的声音,织着条藏蓝色的羊绒围巾。 年前她忙得腾不开手,只打了半截儿,现下有时间便抓紧织出来,还能叫许童再用上几天。 煤炉上烧着壶热水,带着温暖的热度驱散了寒气。窗户开着条缝,崭新的大红色窗花挂在玻璃上,零星的嬉笑与炮仗声顺着缝隙渗进屋中。 电话铃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陈冬怕吵醒屋中熟睡的二人,连忙起身拉过话筒,歪着脑袋夹在脸庞: “你好,哪位?” “陈冬,新年快乐。”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独属于少年人的沙哑嗓音,厚重而青涩。 陈冬怔怔地抬起手臂握住话筒,脊背直起半分:“吃饺子了吗?” “吃了,医院的饺子不太好吃。”他这么点评道。 陈冬沉默片刻,攥着话筒的手指泛出白痕,才开口问道:“爷爷还好吗?” 她听见许童轻轻笑着,声音也清亮几分:“挺好的,最近精神不错,医生说照这个情况,治愈的希望很大。” 陈冬也不自觉笑了起来:“快点回来。” 他絮絮叨叨地同陈冬说着医院的见闻,话音中不时夹杂着呼啸风声。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缩着膀子立在电话亭前,话筒夹在脖梗处,搓手跺脚的景象。 那一双平日里锐利而凶狠的眼眸,此时必定弯垂着,瞳仁映衬着暖黄的路灯,温暖又热烈。 电视机里突然传来倒数的声音。 她听见许童喊出她的名字,尾音因寒冷而微微颤抖: “我好想你。” 他俩还从来没分开过这么久。 “我也是。”她弯着唇角应了句,注意力被电视荧幕分走一些。 主持人们手持话筒,为告别过去的一年高声呐喊,也为迎接崭新的一年而呼唤。 许童却又喊了她的名字: “陈冬,我一直……” 新年的钟声陡然响起。 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从窗户缝、从门外挤进屋里,传进耳中,将他的话语淹没在热闹嘈杂的浪潮中。 陈冬捂住另一只耳朵,拼命贴着话筒大喊: “你说什么?” 她只听到话筒里,漫天的爆竹声中也传来同样的吼声: “我说——新年快乐——” 给我滚 胶水和塑料气味混杂在空气中,工人们严丝合缝地嵌在桌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如一个齿轮、一颗螺丝,仿佛与机器融为了一体,整个车间都陷入一片暮气沉沉的死寂中。 陈冬也在其中。 身上套着厚重的冬季制服,双手被窗缝灌进的冷风冻得发红,僵硬而机械地捏住针线,一针一针缝制着玩具的眼珠。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肩膀突然被轻拍一下。 陈冬偏过头,瞧见隔壁工位的女人凑过半个身子,遮遮掩掩地递来个手提袋:“小冬啊,过年家里太忙了,也没顾上给你拜年。这是人家送的茶叶,你拎回去尝尝。” 大红色无纺布袋结实厚实,袋口处隐隐露出俩方正的铁盒。 陈冬视线平静地移到女人面上,弯起眼眸,瞳仁表面浮起层薄冰的般的笑意:“红霞姐,这就不用了。年里大家都忙,我也忙得没跟你拜年呢。” 她和张红霞并不算亲近。不过是工位紧邻着,平日里互相道声好的关系。 张红霞却又把袋子往她身前推了推:“姐知道你不容易,哪有小姑娘还没成年就出来工作的。这也是姐的一番心意,你收下吧。” “姐,我早成年了。现在都有规定,未成年是童工,那是违法的,我没满十八也进不来厂里啊。” 陈冬仍直着身子,眉眼弯弯地,只声音冷淡几分。 “嗐,咱俩啥关系,你也不用瞒我了。”张红霞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又凑近一些,声音压低几分:“我都瞧见你下班往杨主任办公室去了!” “我不是多嘴的人哈,你放心,我嘴严得很。可你看我这身体也不太方便了,要是能换个班就好了……” 她手掌慢慢抚在自己小腹前,语气十分刻意:“小冬,你就帮我跟杨主任说个情,给我调去仓库的白班行不?我这实在熬不了夜了。” 陈冬进厂时确实还没成年,如今她才刚满十八岁。 她也确实与杨主任有些关系——厂里的工作,便是车间主任杨国栋安排的。 嫂子与杨国栋的妻子是朋友,为着这份工作,家里隔三差五便要给杨国栋捎些好处。陈冬去杨国栋的办公室,就是给他递人情礼去了。 张红霞话中隐隐透着的威胁意味。 陈冬扫了眼那兜茶叶,笑吟吟地开口: “红霞姐,我去杨主任办公室,那是工作做得不到位,挨批评去的。我要是同杨主任有关系,我还在流水线上干啥呀?早进去里头坐办公室了。” 张红霞脸色一拉,唇角登时垂了下来,眯着眼睛将要开口,便听见陈冬话音一转: “不过,你要是自己不方便说,我去杨主任那边替你说说也行的。” 她说着,伸手把那兜茶叶提了起来,塞在桌面下掩好。 张红霞立即眉开眼笑地道:“哎呦,谢谢小冬妹妹了。我也不挑,只要不上夜班,啥职位都行!你放心,这事儿成与不成,姐都不会忘记你这份情。” 陈冬微笑着点点头,转过身,伏在桌案上重新干起活来。 舒缓的音乐从广播中传出,阳光透过一层积灰的玻璃落进车间中,照射出升腾的细小尘屑。 结束一夜的枯燥工作,人们伸着懒腰从座位上起身,浪潮般涌动至储物柜前,交谈着。 “小冬,我刚刚瞧见杨主任已经进办公室啦。”张红霞兴奋地凑在陈冬身边,低声道。 陈冬低头收拾着东西,闻言笑眯眯地瞥她一眼:“姐,还不走啊?” 张红霞满面红光,丝毫不见工作一夜的疲惫。听她这么说,才磨磨蹭蹭地往兜里装着东西:“我等会儿的,你先走吧。” 陈冬晓得她是个什么意思,俯下身子把那兜茶叶拎了出来,迎着她的视线,迈起步子往办公室去。 她抬手在门板上轻敲两下。 杨国栋的声音隔着房门朦胧地传来: “进。” 刚推开门,便瞧见个发了福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肚皮圆鼓鼓地顶着制服,眼尾堆迭出极深的褶皱:“陈冬啊,有啥事?” “叔,忙呢?”陈冬走进办公室,面上即刻泛起笑意:“嫂子让我问问你们啥时候有时间,想邀请您去家里吃顿饭。” 杨国栋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肚皮:“还吃啥饭啊,瞧我这肚子!你也别叫你嫂子忙活了,改天我做东,咱们下馆子去吃一顿!” 陈冬应了几句,把茶叶搁在桌上。 桌面上早就摆着杯泡好的茶水,茶香升腾着浓郁地充斥在整间办公室。 杨国栋爱喝茶,身边的每个人都知道。 那两盒茶叶本也不是送给陈冬的,张红霞只是想借着她的手,名正言顺地摆在杨国栋面前。 “数你们家整天礼数这么多!过来就过来,拎东西做什么。” 杨国栋嘴上这么说,手却伸得老长,直把那茶叶盒摸了出来,啧啧两声:“哟,大红袍啊。” “叔,您误会了,这不是我嫂子让拎来的。”陈冬弯着腰,把另一盒茶叶也摆在桌上:“是张红霞——就坐在隔壁那个姐。她让我给您捎过来。说是自个儿怀孕了,想让您给她调个白班岗位。” 杨国栋动作一顿,面上笑容顷刻消散,微眯着眼,打量着茶叶的外盒:“张红霞,让你,把茶叶给我送过来?她自己怎么不送?” 陈冬半敛着眸,轻声道:“她之前瞧见我去您办公室了,就觉得咱们有点关系,这才拜托我帮她……” 啪嗒。 铁皮盒重重搁在桌上。 杨国栋脸色已如锅底般黑了,话语中充斥着压抑的怒火:“怀孕了就滚回家养胎去,哪儿那么多毛病!” 屋里一时沉默下来。 半晌,杨国栋顺好了气儿,语气仍是十分恼火:“以后你不要再拎东西过来了,车间里人多眼杂,难免叫有心人看见,影响不好。” 陈冬点点头,视线扫过茶叶盒,试探着开口:“那这茶叶,我拿回去退给她……?” “你别管了,”杨国栋已经失去了对话的兴趣,低着头,不耐烦地把手一挥:“我自己看着处理。” 陈冬从办公室出来时,张红霞正守在柜子边等她。一瞧见她就急忙地迎上前:“怎么样?” “杨主任说他自己看着办。”陈冬平淡地拉开柜门。 张红霞伸着脑袋,视线在她空荡荡的双手扫了圈,确认茶叶确实进了办公室就没出来,才嘻嘻笑着,亲昵地用肩膀了陈冬一下:“姐欠你个人情。” 陈冬更是一句话也不想同她说了,弯了弯唇,绕过她往厂外走。 张红霞却像个狗皮膏药似的。兴许觉得俩人关系已然十分密切,热络地贴在陈冬身边,倒起家中的苦水来。 陈冬一言不发,只是步子愈发急促。 刚走到厂门口,张红霞便伸着脑袋张望起来,嘴里喃喃道:“诶,你那个小男朋友呢?好多天都没见到了,你俩是不是分手了?”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唇角上翘着,笑眯眯地。 那一瞬,陈冬很想掐住张红霞的脖子,狠狠地掌掴她那张刻薄得令人恶心的嘴巴。 陈冬突地顿住脚步,声音冷淡地传来:“张红霞。” “我不想听你家里那些破事,也根本不在意。你帮不到我任何忙,你的人情、你整个人,对我都一文不值。” 她偏过头,一双眸子阴沉地,直直地望着张红霞: “现在给我滚,别再打扰我,也别装作我们好像很熟的样子。” 张红霞惊愕地望着她,半晌,才尴尬地笑出声:“哎呦,不好意思啊妹妹,是我说错话了……” 是啊,她如何能指责陈冬?陈冬帮了她天大的忙,又同主任有关系,她理应讨好地,小心谨慎地同陈冬打好关系。 陈冬瞥她一眼,冷笑出声,身影迈着大步,消失在厂门外。 钱 料峭的寒风穿透棉衣,细密地渗进骨头缝里。 陈冬径直走在街道上,步子又快又急,带着沉闷的怒意重重踩踏着地面。 她正要迈进家属院中,迎面走出四五号人。身上套着裁剪得体的西装,足上蹬着双锃亮的皮鞋,面色冷峻。 她敛着眸子避让到一旁,沉默地等待着那群人经过。 “喂,小姐,你成年了没有。” 头顶突然传来道懒洋洋的声音。 陈冬抬起头,瞧见其中一人正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 额前碎发半掩着一双狭长的眼眸,削薄的唇线勾出个懒散的弧度,袅袅烟雾自他指间轻缓升腾。黑色高领毛衣紧箍在喉结处,漆黑的蛇头纹身刚好探出衣领,蛇鳞服帖,眼神森冷。 她静静看着那人,沉默地与他对视着。 男人垂着眸子,喉中滚出丝低沉的笑声,从口袋中掏出张名片递到她面前: “收下吧,也许你会有需要我那天。” 纯黑色的名片夹在指缝中,指节套着个亮银色指环,映照着日光,泛着泠冽的金属光泽。 陈冬不伸手,他也就这么僵持着,勾着唇,目光散漫而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脸上。 她只好接过名片,随意扫了眼上面的内容。 浮雕卡纸上印着银色花体字。 龙行财务公司,聂辉。 她掀起眼皮,注视着男人离去的背影,随手把名片揉成一团,丢进布袋中。 刚踏进楼道,陈冬就嗅到股刺鼻的气味。 三楼的楼梯拐角处,翻倒着几个空荡荡的油漆桶。 如血般鲜艳的颜料飞溅在墙壁、天花板上,湿黏地沿着墙面缓缓往下淌。 她掩住口鼻,小心避开地面的污渍,迅速爬上四层拧开房门。 嫂子早就立在狭窄的玄关处。瞧见她,慌张地拽着她腕子问道:“你没遇到什么人吧?” 陈冬一瞬间忆起家属院门前那个样貌俊俏,脖子上纹着条蛇的男人。 她动作一顿,随即低头换上拖鞋:“没有。” “那就好……”嫂子松了口气,面色仍有些发白:“三楼西边那户,家里儿子赌博,还跑去借了高利贷。现在还不起钱,放贷的找上门来,剁了他根手指头。” “真剁了?”陈冬惊愕地抬起头。 “嗯,”嫂子压低了嗓音,凑近几分小声道:“临走的时候还威胁他们,三天内还不上钱,就要把人给活埋了。” 陈冬半张着唇,半晌,才吐出句话:“他家报警没?” “报警??你疯啦,那可是黑社会!”嫂子瞪着眼珠子,伸手扯她一把:“下次瞧见这种事你可别掺和!还有赌博,沾上高利贷你这辈子就完了!” 陈冬低低应了声,刚把鞋子搁进鞋柜,就听见嫂子口中冒出声短促的惊呼:“差点忘了,本来说今天带你们去买衣服的。你吃饭,我去换个衣裳。” 她一拍脑门,匆匆忙忙走进卧室。 陈冬在餐桌前坐下,拿起颗鸡蛋在桌面上滚了滚。 衣角突然被拽住。 她偏过头,瞧见堂弟小年正仰着脑袋看她,声音放得很轻:“姐,啥是黑社会?” “黑社会啊……”陈冬敛着眉眼,半晌,才模糊地回了句: “就是坏人。” 三人都收拾齐整,才晃荡着脚步,慢慢悠悠往市中心走。 步行街两侧伫立着狭小简陋的商铺,玻璃橱窗上张贴着醒目的“清仓大甩卖”字样,空气中混杂着炸鸡与烤串的芳香,流行音乐嘈杂而震耳欲聋地响彻在整条街道上。 这是条万能的街道。精品店、服装、鞋子应有尽有,甚至能瞧见贩卖电子产品的店铺。 两人紧紧攥着小年,另一手拎着店里砍价得来的衣物——只用个透明塑料袋套着,一眼便能看到里头的廉价布料,逃荒似的流窜在街道上。 小年走到个烤肠摊前,腿便像钉住了,连声哀求嫂子给他买根淀粉肠吃,一张脸皱得包子似的,委屈巴巴地。 嫂子拗不过,嘴上念叨着“不干净不卫生”,手上却拿来两根肠,分他俩一人一根。 两人举着肠,挤眉弄眼地对视着,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嫂子的名字。 陈冬偏过头,看见个头发烫成小卷的中年女人,颈上扎着条柔软的丝巾,肩头挎着个黑色皮包。 “哎呦,真没想到今天能遇见你们。”女人迈着大步走来,语气十分亲昵。 嫂子怔愣一瞬,眼角弯出层迭的细密纹路:“这不是刘叶吗,好多年没见了!”说着,手肘拐了两人一下,示意道:“叫阿姨。” 他俩举着烤肠,老老实实道了声: “刘叶阿姨好。” 刘叶脸上敷着层均匀的细粉,唇上的口红将气色都显得十分年轻,视线落在陈冬面上,眸中掠过丝惊艳,不确定地问道:“这是你家老大?个头这么高啊?” 嫂子抬手把她往路边扯了一截儿,避开人流,哈哈笑了声:“这是俺男人的妹子!” “长得真俊啊,多大岁数了?”刘叶仔细把陈冬打量过一遍:“这个头,真稀罕人。” “可不嘛,刚十八,都已经一米七了!”嫂子笑盈盈地应道。 “哟,那还在上学呢,以后估计还要再长。”刘叶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惋惜,话锋一转:“你们出来买衣服呀?” “是呀,孩子长得快,一年一个样!” “咋不去百货商场啊,现在正打折呢,衣服也就一百来块钱,主要是料子好,穿得舒服!”刘叶掂了掂手里的提袋:“我刚从那边出来,顺道瞎逛逛——哎呦,这街上的衣服质量太差了,根本穿不成。” 简约结实的无纺袋在空中晃悠两下,落回原处。把嫂子手里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映得格外寒酸。 她唇角翘起个不尴不尬的弧度,勉强地附和几声。 百货商店距步行街不过隔着条马路,价钱却是天差地别。 两人又搭了几句闲话,才挥手作别。 回去的路上,嫂子没了来时的精神头,只默默地牵扯着小年,迈腿往家里走。 陈冬知道,是因为钱。 钱是穷人胆,钱是脊梁筋。 家里四口人,从头到脚的行头,都是路边摊、打折店置办来的。 刘叶那句无心的话,像颗碎石一般,悄无声息地滚进了嫂子的鞋里。 站立时不觉得难受,走起路来才觉察出硌脚。 于是日日夜夜地,折磨着她,在脚底板上磨出一道道细小又深刻的伤痕。 珍宝 陈冬再上班时,隔壁工位已换了个新人。 和杨国栋照面时,两人也只是略微点了下头,都默契地没提起张红霞的名字。 也许是调岗了,也许是被辞了。 总之,跟她没什么干系,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 夜里下班时,她如往常一样,提着布袋疲惫地走在街头。 远远地,瞧见个身影蹲在家属院门口。暖橙的烟头在黑暗中荧灭着,映出削薄的下颌与锋利的唇线。 她不自觉停下脚步,布袋垂在身侧,轻轻摇晃着: “许童?” 那道影子直起身来,鞋底碾过烟头,没有回应。 那一双眸子瞬间明亮起来,步伐轻盈而急促,连带着话声也变得轻快,尾音微微上扬着: “什么时候回来的?是刚到吗?吃饭了没?” 许童仍一言不发,沉默地,静静地望着她。 于是,那串奔向他的脚步也渐渐顿在原地。 他比那日的相见更加狼狈。长长的头发毛躁地立在头顶,眼眶处凹陷着乌青,下巴残留着大片胡茬,脊骨笔直地立在满地的烟头中,只一对漆黑的瞳仁,悲伤满盈。 “爷爷……病情恶化了。” 他嗓音沙哑,艰难地从喉中挤出这句。 陈冬望着他的眼睛——那双凄怆的、疲惫的眸子,叫她瞬间丧失所有语言。 她清楚地明白,那些轻飘飘的话语也只是高高在上的隔靴搔痒。 可她又能做些什么?她没有金钱,也没有权利,仅仅同他一样,是个拼命在泥潭里挣扎的普通人,浑身都黏满了不甘和无能为力。 她只能抬起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脊背,掌心贴在他后心处,无言地一下下拍动着。 那双结实而有力的臂膀回抱着她,紧紧地,把她勒进怀中。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颈子滑进领口。 少年低垂着头颅,脑袋埋在她肩头,无声而颤抖地哭泣着。 半晌,他声音夹杂着浓重的鼻音传入耳中: “你身上好凉,穿得太薄了。” 说着,拉开外套的拉链,小心地把陈冬裹进衣服中。 温暖的、带着消毒水与淡淡烟草味儿的怀抱笼罩着陈冬周身。 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坚强地、有力地搏动着。 砰砰、砰砰。 她鼻尖一酸,仰起头,凝视着他泛红的双眸,轻声问道: “接下来怎么办?” 他抬手把陈冬的脑袋压在肩处,躲避着她的视线:“我得把房子卖了。” 陈冬果然挣扎了几下,拳头狠狠捣在他肩头,尖叫声闷在他怀中:“那你以后住哪儿?你不回来了?” “只有首都的医院才有治疗癌症的靶向药,我得把他转进首都的医院接受治疗。”许童松开手,低头对上她的眸子: “陈冬,靶向药很贵。一盒得要两万块。” 钱。 又是钱。 陈冬看到他瞳仁中的无奈,也看到他的苦涩。 她该劝他的。 她该叫他把爷爷接回去,放在家里等死。 这就是无底洞,这就是花钱也听不见响的无尽深渊! 她想尖叫,也想扇许童两巴掌令他清醒过来。 可她张着唇,任凭一对瞳仁要冒出火来,也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心底的郁结渐渐堆积成一团熊熊烈焰,汹涌着、奔腾着—— 最后悄然熄灭。 她听见自己平静地问他。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中午。” 许童这么回答道。 “我明天上午去银行取钱。” 她说着,从他臂弯中挣了出来,抬腿往家属院走。 腕子被大力拽住。 许童皱着眉,一双眸子隐着潮气,喉结上下滚动半寸,颌骨紧绷: “你别这样,我不是来问你借钱的。” 那截纤细的腕骨被他紧紧攥在掌中。 他哑声道:“我只是顺便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我知道。”陈冬弯了弯眼眸,手心覆在他手背上:“你还记得我说等你考上大学,我们一起去看海吗?那些钱是为了大海攒下来的。等你给爷爷治好病,以后我们再一起去吧。” 许童望着她,那双总是纯粹的、散发着热度的眼眸,如今充斥着阴郁的痛苦与不堪。 “我不能收你的钱。” 他忽然垂下眸,抬起手,指尖把一缕散乱的发丝别在她耳后: “生活太残忍了。” “……对你和我都是。” 那话声溢出口便消散在寒风中,轻柔地,如同喃喃的低语。 陈冬鼻头一酸,堪堪低下头。 她任由许童牵着腕子,沿着昏暗的巷道,一步步走进家属院中。 “回去吧。” 许童立在居民楼前,声音沉闷地回荡在楼道间。 陈冬突然抓了他的手,眼眶红红地,仰着头问他:“等你治好爷爷,你还会回来吗?” 许童微微一怔。 他听懂了陈冬的意思。 他卖掉了房子,也亲手铲断了自己的根茎,如浮萍一般漂泊着、流浪着。 于是这座城市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不是故乡,也不是归处,最终,也只会变成无关紧要的地方。 “你想要我回来吗?”他偏过头,弯起眸子问她。 月光在他眼底镀上层脆弱的哀愁。 陈冬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那我就回来。”他说着,勾起陈冬那根丑陋的、蜷缩的小指,指腹轻柔地寸寸摩挲着。 “打勾了。” 他眼眸弯弯地,嘴角的弧度柔和下来,用少年时代最纯真的方式,做出最认真的承诺。 陈冬吸了吸鼻子,迈步往地下室走: “明天等我送你。” 她说着,身影飞速隐没在黑暗的楼道中。 居民楼下的身影仍旧静静等待着,直到铁门关闭的声音自楼道传出,才慢慢地抬起脚步,消失在月色中。 陈冬急匆匆踏进地下室,从枕头下摸出个存折来。 右下角的余额处,可怜巴巴地印着四位数。 壹仟伍佰元。 许童将她视若珍宝。 许童同样也是她的宝物。 她哗地把布兜里的东西倾倒在床上,一番翻找后,终于从其中捡出个揉成一团的废纸。 她小心把纸片伸开,借着昏暗的灯光查看上头的字体: 龙行财务公司,聂辉。 捏着名片的指尖,逐渐泛起层浅浅的白。 蛇 陈冬起了个大早。 她从银行里取出了所有的积蓄,又循着那张皱皱巴巴的名片,来到地址上的商铺。 蓝底儿白字的门头儿印着“龙行财务公司”,橱窗上的贴字详细地介绍了业务范畴: 资金周转,投资理财,外汇储蓄。 隔着玻璃向里看去,整间办公室宽敞而明亮,冷色的灯光映得墙面纤尘不染。 魁梧的寸头男人板正地坐在会课沙发上。 办公桌上的大部头电脑遮挡了视线。聂辉歪斜地仰在老板椅上,一双锃亮的皮鞋交迭着,闲适地搁置在桌面。 那双狭长的眼眸紧闭着,冷白的光镀在面上,映衬出高直的鼻梁与精致的唇线。 陈冬平静地推开那扇玻璃门。 门框上悬挂的铃铛发出几声叮叮当当的脆响,在寂静的办公室显得格外突兀。 寸头男人抬起眼,从沙发上直起身来,立在她身边: “办理什么业务?” 他身上的西装被肌肉撑得鼓鼓囊囊,随着肢体摆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如座高大的山峰,带着压迫感,居高临下地看向陈冬。 陈冬不自觉后退半步,干绷绷地从嗓子中挤出句话:“……我来借钱。” 一道低哑懒散的声音从办公桌后传出:“老宋,你出去买瓶水去。” 陈冬扭过头,聂辉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单手支着脸颊。 窗外光芒斜斜映在他发间,眼光流转,像鹰隼锁定了猎物。 他正对上她,眸底弯起道似笑非笑的弧度,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 “小姐,又见面了。” 他似乎毫不意外她的到来。视线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滑过她因紧张而绷得笔直的纤瘦腰身。 老宋迈着大步从屋里走了出去,伴着串清脆的风铃响动,办公室只剩下他俩的身影。 陈冬不得不走近几步,立在桌前重复道: “我来借钱。” 聂辉半掀着眸子,散漫地坐直身子,衬衣领口大敞着,露出高耸精致的锁骨。颈侧那颗漆黑的、生着细密鳞片的蛇头,森然地注视着她。 他薄唇微勾着,语气冷淡得没有情绪:“借多少?” “你们的利息是多少?”陈冬平静地与他对视着,反问道。 聂辉抬起下巴,朝她身边的椅子一点:“坐。” “多少利息?”陈冬仍笔直地立在那里,坚持问道。像个逛菜场的老太太,价格不合适便打算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微微歪头,似乎被陈冬激起了点兴趣,眉眼却依旧松弛,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月息三分。” 陈冬敛起眸子,在心中盘算着。 三分利,就是百分之三。 借一万块,每个月要付三百块利息。 嫂子每个月给她三百块零花钱。借一万,她只能堪堪还上利息;借得太少,对许童又是杯水车薪,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她飞速地算好账,抬眼望向聂辉:“我借五千。” “太少了,我们也要靠利息过日子的,”聂辉笑了声,那笑声低沉悦耳,却叫陈冬脊背生寒。 他身子向后一靠,两条长腿交迭着:“这个数额我很难办。” 陈冬蹙着眉,一双漆黑的瞳仁没太多情绪:“只借五千。” 他俩对视片刻,聂辉喉头滚出声低笑,从抽屉抽出份文件,刷刷写下几行字,推到陈冬面前: “好吧,就当交个朋友。” 指节上亮银的戒指在日光的映射下,反射出金属光泽,直直映进那双狭长的、漆黑的瞳仁中,幽暗地泛着丝丝冷意,宛若被冷血的毒蛇锁定。 陈冬捻起文件,翻动几页。 欠款金额五千元,月息三分。 若借款人未按时支付利息或本金,每逾期一天,按未偿还金额的百分之十计算违约金,直至还清为至。 借款人六个月内不得提前偿还本金,如提前偿还等同违约,需支付全部剩余利息及本金十倍罚款。 她注视着这几项条款,眉心褶皱更深了些。 只要每月能付完利息,本金与利息就不会滚动,则不会产生“利滚利”的效应。她一个月有三百块,即便是去打小时工,想还完五千块也要半年以上,顶多产生一点利息,应当也在她能承受的范围。 聂辉并不催促,从烟盒里抽出根香烟衔在唇中,长睫轻颤着将烟头引燃,而后掀起眼皮,目光无声地落在陈冬面上。 她反复把合同看了几遍,又看向墙面的挂钟。 指针落在十点二十分。 十一点,许童的车便要出发。 她身板绷得笔直,拿起桌上的签字笔,把名字签在借款人的位置,按下手印。 动作迅速而利落。像是有人把枪顶在她太阳穴前,逼迫着她。 头顶忽然洒下片阴影,低沉的嗓音贴着耳边落下: “这里,写上你家庭住址的门牌号,身份证号,手机号。” 聂辉不知何时已欺近她身侧。 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那股混合着烟草与冷冽松木的男性气息,浓烈得像一张无形的网,兜头罩下,带着野性与不容抗拒的侵略感。 陈冬甚至能觉察到他说话时,唇齿间特有的湿润感,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和颈侧的肌肤。如细小的火苗,舔过她的肌肤,激起一阵酥麻的、不受控制的战栗,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头顶。 她一言不发,竭力仰起身子与他拉开距离,笔尖飞快书写着。 聂辉随意扫过眼文件,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摞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钞票。 覆着层薄茧的指尖老练而利落地点过,而后递到陈冬面前,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手心,那触感一瞬即逝,却像电流般窜过陈冬的四肢百骸,狐狸似的弯着眸子:“数一下吧,陈小姐。” “陈小姐”三个字在他舌尖打了个转,疏离客气的称呼透出几丝暧昧。 陈冬僵硬地点过一遍,而后把钞票工整地塞进信封中,慎重地压在布兜最底部。 起身时,步子迈得飞快,甩下句轻飘飘的道别,落荒而逃: “再见。” 余光中,聂辉静静立在办公桌后。那双漆黑的瞳仁镀着层冷色的光芒,如颈处那条蛇纹一般,凉薄地、灼热地注视着她。 陈冬刚跨出大门,就在街道上飞奔起来。 她一路冲回家属院,许童已等在院中,手里推着嫂子那辆女式自行车,座垫升得很高,后座的儿童椅也给拆了下来。 他抬手抹过陈冬额前的汗珠,眸子弯了弯: “还以为你不来了。” 陈冬也不自觉弯起眸子,喘息着摇摇头:“快走吧。” 她接过许童身上的背包,横坐在后座处,手臂自然地揽住他的腰身。 泠冽的、还未泛暖的春风吹拂着发丝,呼啸着从耳畔掠过。 他们骑着自行车,身体紧贴着,经过熟悉的街道、巷口。 在最后一个路口。 陈冬红着眼眶,手指轻轻拉开双肩包的拉链,从布袋中抽出那条藏青色的、针脚细密的羊绒围巾,整齐地包裹住鼓囊囊的信封,塞进背包里。 “绿灯了,抓好。” 许童的声音被寒风裹挟着,四散升腾在耳边。 陈冬低低应了声,手臂紧紧圈在他腰间。 轻轻地,把额头抵在他脊背处。 围巾 陈冬想买张站台票,却被许童拦了下来。 “花那个钱干嘛,”他挎着背包,立在喧嚣的人潮中,按住陈冬手腕:“就两步路。” 车次的广播在整个候车室回荡,一声声地重复着、催促着。 陈冬焦躁地扯住他的衣襟,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叮嘱:“有事一定和我联系,打家里的电话。” 她害怕许童就这样消失在人海中,杳无音讯。 她再也无从知晓他的烦恼、他的痛苦,只能独自煎熬着,在脑海中,一遍遍描摹他幸福的笑容。 人群涌动起来。 许童只静静注视着她,唇角弯起条细微的弧度。 那双漆黑的瞳仁,敛着柔和的水光,清晰地刻印出她的身影,一瞬不瞬。 他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指尖蜷缩着,留恋地摩挲过她的掌心,弯起眉眼: “照顾好自己。” 而后,那只宽大的、带着热度的手掌陡然抽离,瞬间淹没在汹涌的人潮中。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车站,手里的钥匙不小心落在地上,啪嗒一声。 她弯下腰,伸手探向地面。身躯却像失了力气,缓缓地蹲在地上,脑袋埋进胳膊中。 只细瘦的肩膀轻轻颤抖着。 她曾以为,她的眼泪,都在那夜的牛棚中淌了干净。 可是许童——她最亲爱、最亲密的朋友。 从今往后也将如她一般,孤身一人踏上漫长的旅途。 突突突。 引擎的嗡鸣声自耳边传来。 她抬起头,一双锃亮的皮鞋映入模糊的视线中,裁剪合身的长裤包裹着劲瘦笔直的双腿。 男人依旧是那副懒散的姿态,漫不经心倚着辆未熄火的重型摩托,抽出根香烟衔进唇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陈小姐,哭得这么伤心啊?” 陈冬整人愣愣地蹲在原地,眼泪盈在眼眶中,要落不落的。 半晌,噌地从地面弹了起来,攥着拳头,肩颈绷得笔直:“你跟踪我?” “正好路过。”聂辉随意应了声,吐出口淡青色烟雾,下巴冲她一扬:“被男人甩了?” 他面上明晃晃地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薄唇微勾着,狭长的双眸泛起如狐狸般狡黠而危险的光芒。 “关你什么事!” 陈冬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迅速拾起地上的钥匙。 咔哒。 眼前光线陡然一暗,伴随着淡淡的烟草味与泠冽的松木清香,一个冰凉而坚硬的物体毫无预兆从天而降,精准地扣在她脑袋上。 视野瞬间被局限在头盔的面罩下。喧嚣的人潮与刺目的光线都被隔绝开来,连带着他低沉慵懒的嗓音也变得沉闷遥远: “上车,送你回去。” 陈冬几乎条件反射般,双手并用,一把将那顶头盔从脑袋上粗鲁地拔了下来。 她瞪着聂辉,面颊涨起片羞愤的红晕,狠狠把头盔塞进他手中,声音硬梆梆地:“不用,我自己有车。” 说着,猛地转过身。 那一头柔顺的发丝此刻被静电吸附得根根倒竖,张牙舞爪地支棱在头顶,脚步将地面踩得咚咚作响,头也不回地走到辆粉红色的自行车前,弯腰打开锁芯。 她愤怒地掰动着座椅,调整着车座高度,而后猝不及防跨上自行车,滋溜一下蹿了出去,双腿拼命地踩踏着脚蹬,一圈又一圈。 可那道令人烦躁的引擎声始终紧跟在身后,拐过街道、钻进小巷,不远不近,清晰地传进她耳中。 直至她冲进家属院的大门。 世界总算安静下来。 她松了口气,把儿童座椅重新装回后座,才拖着脚步迈进地下室中。 钥匙串碰撞出清脆的金属声响,直直插进锁孔,斑驳的铁门发出声刺耳的呻吟,吱呀一声。 昏黄的灯泡兀自闪烁几下,亮起柔软温暖的橙色光芒。 水泥墙面严丝合缝地围着,隔出个勉强容身的空间。墙角的裸露出锈迹斑斑的管道,上头挂着几块整洁的毛巾。 她胡乱蹬了鞋,栽进吱呀作响的小床上,双眼直直盯着墙面的陌生明星海报。 一声细微的,宛若呢喃般的叹息自唇中溢出,升腾着,回荡在狭小的房间中。 …… 闹钟响过几声。 陈冬从床上坐起身,洗了把脸,挎起布袋,脚步匆匆往工厂方向走。 夜幕低沉,冷风呼啸着钻进衣领、袖口。 远远地,便瞧见车间的光亮,如矗立在黑夜的灯塔,将整片天空都映得灯火通明。 她匆匆换好工服,强行把身子按进工位中,手上动作不停,视线却焦躁地一次次掠过头顶的挂钟。 许童的车次该是早上十点到达。为了省钱,他只买了张硬座。 他现在是不是在睡觉?他有没有看到那条围巾? 她的身体还留在车间里,停在流水线上。而她的灵魂,早随着那辆绿皮火车,奔向遥远的、繁华的首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当清晨的日光透过玻璃,朦胧地洒进车间内,当耳畔响起舒缓轻柔的广播声。 陈冬整人从座椅上弹了起来,胡乱把工服塞进储物柜,拎着布兜往家里飞奔。 餐桌上摆着几碟咸菜鸡蛋。 她就着热腾腾的牛奶,口腔机械地咀嚼着,目光不时往墙面望去。 待洗好碗筷,时针不过落在九点。 她又提着拖把,将屋中里里外外拖过一遍。 嫂子提着菜篮子推开家门时,她正抓着块抹布,在电视柜前上上下下忙碌着。 “……你干啥呢?”嫂子怔怔立在玄关处,瞧着整洁的客厅,迟迟落不下脚。 陈冬头也没抬,声音闷闷地传来:“擦擦电视。” “行了,不用你忙活,回去睡觉去吧。”嫂子劈手夺过她手中的抹布,刚转过身,又瞧见她蹲在鞋柜前,拿起鞋刷子一双双刷起鞋来。 “哎呦,真是丫鬟命,一点闲不下来!”嫂子骂了句,也不再管她,提着菜篮迈进厨房中。 当时针落在十点半,电话铃声终于响了起来。 陈冬一个大步跨到茶几前,握住听筒:“喂?” “我到了。”许童的声音夹杂着街头嘈杂喧闹的声响,疲惫地,混合着浓郁的鼻音,低沉而沙哑: “围巾很好看,也很暖和……像大海的颜色。” 陈冬嘴唇张了又张,嗓子发不出半个音节,塞了团棉花似的,干涸而紧绷。 许童一定看到了信封。也一定发现了那笔钱。 ——可眼前的场景,却与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他的声音听不出半分喜悦,沉重地、有些失真地从话筒中传来。 她攥着话筒,指尖用力得发白。 为什么? 她哪里做错了? 那头的声音匆匆撂下句“我一定会还你的”,而后逃也似的,飞快挂断了电话。 她仍举着话筒,听着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呆愣地、茫然地立在原地。 易爆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台暗红色的座机电话始终无动于衷地沉默着。 许童再没打电话回来。 陈冬似乎没什么反应。依旧按时上班,帮衬家务时也会与嫂子说说笑笑地提起些厂里的趣闻。 可当她打开那扇斑驳的铁门,躺在狭窄的床铺上,那双漆黑的瞳仁便空洞地望着逼仄的天花板,迟迟无法入眠。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好像快要疯了。 白日里强行压抑的孤独与恐惧,在黑夜中如同脱缰的野马,肆意践踏着她的心脏。 焦躁与不安如毒藤般将她层层缠绕,勒得她几乎窒息。 她毫不怀疑两人间的感情。 倘若有天她落入了许童的处境,许童也会如她这般,奋不顾身地、不惜代价地帮助她。 可为什么?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冬日,茫然而无措地立在广袤的田野间。霜冻的土地沉默着,灰白的天空低沉压抑,寒风呼啸着穿透袖口、衣摆,细密地渗入骨缝里。 那颗孤独的、迟缓跳动的心脏,如同深陷在泥沼中,愈是挣扎,就愈发断下沉。 于是,在某天下班后,她随手推开家中介服务的店铺,在一位张姓经纪人的介绍下,给自己找了份食堂刷盘子的工作。 陈冬下了夜班就去刷碗,休息时也去刷碗。 当她走进后厨,淹没在碗盘与泡沫的海洋中,大脑便空白一片,只双臂机械地摆动着。 整整八个小时,她都佝偻着身躯,面对着巨大的、漂浮着油星子的木盆。 她疲惫地直起身,褪下胳膊上的胶皮手套。 那一双布满厚茧的丑陋手掌,被刺骨的温度冻得胀红,提着陈旧的布袋,摇晃着、缓慢地行走在夜晚的街道。 店铺早已关了门,霓虹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滋滋作响的电流声,混着远处模糊的犬吠,将整条街道衬得死气沉沉。 长长的影子拖在陈冬身后,晃动着,步伐沉重而疲惫。 她微阖着眼皮,只凭身体记忆避开街边的广告牌与垃圾桶,慢慢向前走。 一串脚步从身后传来。 沉稳的,带着力度的声响,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耳廓。 她下意识偏过头,余光中瞥到个男人的身影。 鸭舌帽掩住大半张脸,瞧不清面容,身上套着件长袖外套,双手插在口袋里。隔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 陈冬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手指攥着布袋,关节泛白。 她略微加快步伐,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变得杂乱。 那串脚步也随之变得急促,清晰地传进陈冬耳中,一点点逼近。 哒,哒…… 恐惧如潮水没过周身,耳朵里只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连带着大脑也一片空白,只剩下双腿机械地迈动着。 忽然,一束光从街口照了过来。 微弱的光圈跳动着,如风中摇曳的火苗,颤巍巍地,伴着电瓶车特有的嗡鸣声,在黑暗中劈开一丝缝隙。 陈冬肩膀微微松动几分,脚步渐渐放缓。 刺目的光芒渐近,把身后的影子映得更长。 在那辆老旧电瓶车与她交错的一瞬,她猛地回过头。 ……什么都没有。 街道空荡荡地,只有那辆电瓶车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 她眼睛还没能适应黑暗,瞳孔迟钝地收缩着。 大概是她太紧张了。 她长长呼出口气,刚要抬脚,肩膀忽然一沉。 一只手突然从后方伸来,攫住她的衣领,粗暴地将她往漆黑的巷道拖去。 粗糙的手掌带着汗液与皮肤的温度,紧紧捂住她的口鼻。 尖叫声尽数闷回口中,只剩细碎的呜咽,一点点从喉管深处溢出。 窒息感笼罩着口鼻,耳边嗡鸣不止,脑袋涨得几乎炸裂。 温热的,令人作呕的鼻息喷洒在她颈侧,挟着来自陌生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她的视线因缺氧陷入模糊的黑暗中,手掌胡乱在布袋中摸索着,指尖突地触碰到一个塑料物体。 ——一支盈满辣椒水的塑料喷壶。 她竭力抬起手臂,喷头对着面颊的方向,闭上眼睛,狠狠按下。 火红的辣椒水顿时滋了两人满头满脸,即使隔着眼皮,面颊都升起股滚烫的热意。 耳边传来男人痛苦的呻吟,颈处的钳制陡然松开。 陈冬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把,跌跌撞撞冲出小巷,在街道上拔足狂奔。 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鞋底在地面摩擦的声响愈发沉重。每次呼吸都如刀子切割着肺管,带着撕裂的疼痛,眼前景象愈发模糊,街道像是不断拉长。 那串脚步声却始终没有消失,紧跟着她,像影子一般,步伐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清晰。 她在黑暗中拼命奔跑着,呼出的热气在空中绝望地盘旋,升腾着,四散在无尽的黑夜中。 前方隐隐出现了些微光亮。暖黄的灯光,透过玻璃门,静静矗立在街道旁,渗透进她的视线中。 她没有片刻犹豫,咬着牙,竭尽全力撞开店门,沐浴在整片灯光下: “救,救命……” 她面色惨白,声音嘶哑而尖锐。发丝凌乱地蓬在头顶,眼皮被辣椒水蛰得红肿,衣领被撕得破烂,裸露出颈子上通红的掐痕。 炫目的光晕刺得她睁不开眼。 沉重而急促的脚步飞速擦身而过,鼻端萦绕着股淡淡的烟草味与熟悉的松木清香。 那根紧绷的神经陡然一松。她浑身一软,顺着玻璃门滑坐在地面,目光呆滞地落在天花板处,大口喘息着。 陈冬迟钝地回过头,视线透过玻璃门望去。 聂辉高大的身影融进昏暗的夜色中,两条笔直的长腿跨着大步,一双皮鞋在黑暗中反射着亮光,三两步走向街对面,抬手从电线杆后揪出个穿着长袖外套、头戴鸭舌帽的男人。 男人扯着自己的衣襟,声音透过玻璃门朦胧地传来:“你谁啊,你干嘛?” 话音刚落,就见那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扬起拳头,迎着他面门就是一拳。 而后又是一拳。 他一言不发。 只剩下沉闷的击打声回荡在寂静的街道上。 一声,又一声。 风 陈冬摇摇晃晃从地上爬了起来,推开玻璃门,往街对面走去。 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打击声仍回荡着。 她看着聂辉的背影,西装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线,指节的银环闪耀着金属光泽。即使在施加暴力的此刻,也带着种冷漠的优雅。 那个袭击她的男人早已没了声音,衣襟被聂辉提着,半个身子烂泥般软瘫在地面。 聂辉听到脚步,偏过头,削薄的唇线微勾着,嗓音低沉:“进屋去吧,这里不用你管。” 路灯投下一小片昏暗的光亮,勾勒出他精致的下颌与高耸的鼻梁。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额角飞溅着星点血斑,那双漆黑的瞳仁在黑暗中镀上层冷漠的光亮,与颈侧那对蛇瞳交映着。 陈冬一言不发,踱着步子慢慢靠近,目光平静。 男人被打得很惨。一张脸鼻青脸肿地看不清原本的容貌,鸭舌帽飞在马路中央,地面大片的血污上散落着几颗歪斜的牙齿。 她突然抬起腿,狠狠一脚踹在男人裤裆处。 原本还半死不活的男人登时惨叫起来,面容扭成一团,虾子似的弓着身子,蜷缩在地面上。 陈冬又猛地连踹数下。每一脚都凶狠地直冲男人裆部而去。 耳边只回荡着男人撕心裂肺的哀嚎。 腕子突然被只大掌攥住,带着些许力道,将她拖离男人身边。 “够了。” 聂辉的声音自头顶朦胧地传来。 愤怒充斥着她的大脑,驱动着她的身体。 她面颊涨起躁怒的红晕,颌骨紧绷着,一把甩开聂辉的胳膊,直直又向男人奔去。 身体却陡然腾在半空。 聂辉的掌心从她腋下穿过,抱小孩似的,竟把她举在半空,步子飞快地把她往屋里搬去:“再打要死人了。” 陈冬扭动着挣扎起来,四肢在空中胡乱扑腾,连打带踹蹬了聂辉好几脚也未能挣脱,最后只声嘶力竭地尖叫咒骂着:“王八蛋,烂裤裆的货色,你不得好死,我操你祖宗二大爷!!” 直到被聂辉端到沙发上,她仍是气得直哆嗦,胸膛剧烈而急促地起伏着,眉心皱成一团。 耳畔滑过声低低的笑声,挟着戏谑的语气: “陈小姐,不如你来我手底下收债吧,定是一员猛将。” 陈冬此时仍在冒火,凶巴巴地掀起眼皮,正撞上那双盈着笑意的狭长双眸。 聂辉懒懒地倚着墙壁,原本板正的西装皱巴巴地蜷在身前,裤腿沾着几枚脚印,模样十分狼狈——全是她的杰作。 她一瞬间生起些愧疚的情绪,微敛着眉眼,语气不自觉软化几分:“……衣服,我会帮你洗干净的。” 聂辉从口袋掏出个烟盒,抽出一根衔在唇中,低垂着眉眼,手掌拢在唇前点燃香烟。 荧灭的火光映照着他精致的眉眼。 “你吃饭了吗?” 他突然问道,薄唇溢出丝缕烟雾,缓缓在屋内升腾着。 “正要回家。”陈冬摸不清他的意图,口中含糊地答了句。 “走吧,”他直起身,双眸弯起道弧度:“请我吃顿饭。” 陈冬直直望着他,神情呆愣一瞬。 他刚救了自己,这个要求显然也十分合理。 可她没想到聂辉真有这么不要脸,能这么直直白白地提出来。 她张张唇,不情不愿地应道:“……可以,但不能太贵。” “知道,”烟雾模糊了聂辉的面容,只留下双上挑的眼眸,挟着若隐若现的笑意,转过身往门外去:“你还要还我钱呢。” 陈冬看着他掀开摩托座椅,取出个头盔递到她面前:“戴上。” 她扣好头盔,抬起头,看见聂辉已跨在车上,长腿直撑地面,唇角上扬着。 引擎低沉的轰鸣在寂静的夜晚回荡着,流畅的金属外壳沉默地反射着光亮,灯光一闪一闪地照在路面上,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她瞧着聂辉毫无遮挡的面庞,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头盔呢?” “这不正好吗,”聂辉懒懒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死了你也不用还钱了。” 陈冬当即闭上嘴,别过头就往车上爬。 简直多余问他。 她坐在后座,仍觉得十分别扭,竭力仰着身子与聂辉保持距离,两手垂在半空,也不知道如何安放,最后试探着攥住他的衣角。 聂辉一言不发,只是摩托启动时,油门猛地拧到最深处。 车子咆哮着冲出段距离,巨大的惯力几乎把陈冬从车上甩了下去。 她尖叫着趴下身子,头盔咚地撞在聂辉肩颈处,两手死死抱住他的腰身。 一道若有若无的低沉笑声自头顶朦胧传来,转瞬被吹散在夜空中。 引擎震耳欲聋的轰鸣撕裂了夜色,霓虹灯光与路灯飞速倒退着,寒风从袖口、衣摆钻进骨缝中,冻得陈冬瑟瑟发抖。 她不自觉紧贴着那道宽阔的脊背,灼热的体温隔着外套源源不断传来,泠冽的松木清香浓郁地萦绕在鼻尖。掌心下,腰腹紧实有力的肌肉轮廓令她大脑一片空白。 她只是呆滞地、拼命地勒住聂辉,听着那道不知是他、抑或是自己的急促心跳。 砰砰,砰砰。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稳稳停在间极小的门面前。 门头上挂着陈旧的、腻着层油渍的招牌。几张磨得发亮的折迭桌和塑料凳就随意地摆在门前的人行道上,人们坐在桌前,正就着昏黄的路灯光,大声划拳喧闹,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孜然、辣椒与啤酒混合的烟火气息。 马路对面便是家KTV,不时有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女叁叁两两地进出,笑语与劲爆乐声交织着,隔着街道悠悠传来,醒目的招牌闪烁着五彩斑斓的霓虹,将整片夜空映得灯火通明。 那边闪耀夺目,这边昏暗简陋,只隔着条街道,奇妙地共存在同一片夜色中。 陈冬哆哆嗦嗦地缩着脖子,一摇叁晃从车上爬了下来。 刚稳住身子,摘下头盔,便瞧见聂辉立在原地,一双狭长的眸子微眯着,视线直直望向角落的一桌食客。 那桌人声格外刺耳。一个瘦小干瘪的中年男人正大声说着粗鄙的笑话,油腻的手掌在同伴身上乱拍。 他随手捞起那顶头盔,背影涌动着煞气,步伐沉稳地带着压迫感,迈向中年男人背后。 那桌人愣愣地看着他,周围喧闹的空气似乎都因他的靠近而凝滞了几分,只有那猴子似的男人仍无知无觉,仰颌大笑着。 聂辉也勾起唇,眉眼弯弯地,声音冷冽地镀着层冰霜,如呢喃,又似叹息般轻盈地落入男人耳中: “我不是告诉过你,离这条街远点吗?” 中年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表情泛起丝惊恐,僵硬地回过头。 哐! 硬质头盔结结实实砸在他太阳穴处,登时令他两眼一翻,连带着酒瓶碗筷翻倒的声响,烂泥一般,顺着椅背滑落在地面。 头盔 “我操!”中年男人旁侧的同伴大骂一声,当即抄起桌面的啤酒瓶想要起身。 人还未站稳,漆黑、坚硬的头盔迎面而来,哐啷将他砸倒在地,桌椅碗盘叮呤咣啷带翻一片。 嘈杂的响动挟着人群惊呼声传来,那桌人惨白着张脸,怔怔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攥着烤串与筷子,一动不敢动。 聂辉立在脏污的地面,敛着眉眼,视线垂落在鞋面。 那双锃亮的皮鞋,鞋尖飞溅着星点油渍。 “喂,”他忽然抬起头,瞳仁泛起幽幽暗芒: “把垃圾收拾干净。” 那声音平和地,没什么情绪。鞋尖碾在地上无知无觉的人胸膛上,缓慢地,把鞋头蹭了干净。 于是那伙人慌忙动了起来,扶正桌椅板凳,又借来簸箕苕帚,抬着二人灰溜溜地离开,临行时还赔付了碗碟的钱。 聂辉转过身,随意走向个空着的桌子,拉过椅子坐下。一双狭长的眸子望向陈冬,瞳仁漾着散漫的笑意:“坐吧。” 陈冬立在原地,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昏黄的灯光斜斜落在他精致的眉眼处,自挺拔的鼻梁分出条界线,一半镀着层浅金的亮光,另一半,隐没在阴暗的夜幕中。 她垂下视线,拉开塑料座椅坐在聂辉对面。 ——他是个坏种。 她几乎都要忘了。 聂辉伸手招来老板,捻起桌上的菜单翻看着,随口问道:“想吃什么?” 陈冬敛着眉眼,声音冷冷淡淡地透着疏离:“我不饿。” 聂辉掀起眼皮瞧她一眼,嗤地笑了声,自顾自地要了些炒菜,点燃香烟。 俩人谁都没再开口,空气寂静地凝固着,耳边只回荡着其他客人的嬉笑交谈声,烟草气淡淡地飘散在座位上空。 菜上得很快,在桌面上蒸腾着热气,服务员递过支绿玻璃瓶的啤酒,酒杯一前一后搁在他俩面前。 陈冬就这么安静地坐着,不声不响,也不去动筷。 待吃完这顿饭,她就还完了聂辉人情,两人的关系也要恢复最初的状态。 现在这样,有些越线了。 聂辉吃饭得速度很快,咀嚼的细微声响和筷子偶尔碰到碗沿的清脆声,在沉默的餐桌上显得异常清晰。 琥珀色的酒液撞击着玻璃杯壁,发出一连串清冽的细碎声响,细腻的泡沫翻腾着,微微晃动。 他抬起腕子,喉结上下滑动半寸,而后抽出张纸巾起了身: “走吧。” 他迈着大步往摩托前走,头也没回。 陈冬起身,拉住忙得陀螺似的服务员问道:“那桌多少钱?” 中年女人视线顺着她指尖望去,愣了一瞬,而后弯着眸子笑了起来:“姑娘,你走吧,这桌不要钱。” “不要钱?”陈冬蹙着眉,小荷包握在掌中顿了顿。 “走吧走吧,”女人面上挂着笑,掌心推着陈冬的背后:“辉哥吃饭哪能收钱。” 陈冬布袋挎在臂弯处,有些茫然地立在原地。 她抿着唇,刚走到聂辉身旁,那顶把俩人砸得昏厥的头盔就递到她面前: “上车。” 聂辉神色仍旧是淡淡的。 那岂不是还要再请他一顿? 她本是还人情来的,现在反而让她觉得倒欠了聂辉。 陈冬有些窝火,连带着话声也失去了平日的温和,透着几分刻意的疏离: “不用了,今天没付上钱,下次你想吃什么提前约我。” 聂辉眉心微不可察地轻皱一下,那双总是眯着笑意的眼眸也泛起丝丝凉意,声音冷冷从喉咙里挤出,重复道: “上车。” “辉哥!”马路间传来急促的呼喊。 陈冬转过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映着位窈窕的姑娘。她穿着件黑色旗袍,外头披着件大衣,整人冻得哆哆嗦嗦,高跟鞋咯噔咯噔踏在地面,朝两人奔来。 “要不是莉莉瞧见你在这揍那个王八蛋,我都不晓得你来了!”她立在聂辉身旁,一把薅住他的衣角,气喘吁吁道:“上次你帮姐妹们把那王八蛋赶走,我们还没谢你呢。走,今晚去店里,酒水消费我全包了!” 聂辉却把她手拨开,眼梢弯了弯,话音散漫:“改天吧,今天有事。” 涂抹蔻丹的艳丽指尖在空中轻顿一下,而后极快地缩了回去,讪笑着偏过头。 她视线落在陈冬面上,眸中掠过丝惊艳,当即笑嘻嘻地挽住陈冬的胳膊:“哎呦,这妹子可太漂亮了。辉哥,你对象啊?” 陈冬还有些迷糊着,正琢磨着她的那句话,冷不丁听见她这么说,噌地后退半步,惊恐地连连摇头:“我不是!” 像被鬼追一样。 聂辉低低笑了声,偏过头去看女人,嗓音懒懒地:“听见没?她说不是。” 她笑得前仰后合,转身又亲热问陈冬:“妹子,今晚来店里玩会儿?” “姐,下次吧,我明天还要上班。”陈冬也觉得自己反应太大,尴尬地推辞几句。 “好吧,改天一定来店里玩啊!”女人叹息一声,只好作罢。冲他俩挥挥手,又风风火火地趟过马路,向着斑斓敞亮的KTV走去。 街道上又只剩下陈冬聂辉二人。 陈冬杵在一旁,觉得尴尬至极。 她错怪了聂辉,甚至没给聂辉解释的余地,直接在心中宣判了他的死刑。 真的是错怪吗?他本来不也是黑社会吗? 她立在原地,神色一通变幻,一时想到聂辉刚救了自己,一时又想到聂辉不是什么好东西,连带着递到面前的头盔也胡乱往怀里一抱。 而后,听见聂辉低沉的声音滑入耳中: “送你回去,这条街晚上不安全。” 吃饭时,聂辉肯定瞧出来她在甩脸子。 一瞬间,羞愧的自责在心中攀到顶峰。 陈冬仰起头,双唇开开合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个细微又含糊的句子: “……对布起。” 说完这句,还不等聂辉作出反应,陈冬已然脚底抹油,转头已奔出二里地。 聂辉怔怔立在街头,望着她跌跌撞撞奔跑的背影,低低笑了起来。 他不紧不慢跨上摩托,慢慢悠悠拧动着油门,跟在陈冬身侧,明亮的车灯照亮了她身前坑洼的道路。 那道声音拖着调子,一双瞳仁明亮得如同天边星子,荡着促狭的笑意: “陈小姐,把头盔还给我吧?” 人 摩托突突停在家属院门口。 陈冬从车上爬下来,艰难地拔着头盔。 “那个男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你?”聂辉垂着眸,视线专注地落在她面上,神情罕见的严肃。 陈冬思考片刻,轻轻摇头:“记不清了。” 聂辉自然地接过头盔套在头上,掀开面罩,露出精致的眉眼与挺拔的鼻梁:“把你工作地址给我,这几天下班我去接你。” “不用,”陈冬晓得他是好心,可也不好再麻烦他,挥手拒绝道:“我上班时间不固定,不打扰你工作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今天第一次跟踪你?”聂辉看着陈冬,只淡淡问出一句话,当即便叫那双连连摇晃的、拒绝的手掌瞬间僵在半空。 一种悚然的恐惧陡然攀上脊背,升腾起细小的粟粒。窒息感如潮涌漫过脖颈,四肢格外沉重,令她僵着身子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当然不知道。 她不能确定男人是否找到了她的住址和工作单位。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下次还是否有这样的好运能逃过一劫。 夜风吹过,带着初春料峭的寒意。 聂辉看着她苍白的脸,眼梢弯垂几分,引擎的低吼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还是说,你想让我跟踪你?” 那种沉闷压抑的氛围陡然叫这句话击得粉碎。 陈冬半弯着唇角,敛着眉眼,哭笑不得地同他说明白了工作时间与地址。 “到时候去接你。”聂辉啪地扣合头盔,小臂在空中一挥,乘着摩托飞驰而去。 陈冬打开地下室的铁门,坐在床上,从布袋里翻出那支空荡荡的喷瓶,壁上还残留着火红的液体,在瓶底积成一团。 她还记得那天许童把这支喷瓶塞进她手里时的眼神,手掌交汇时的温热体温,与他发丝间飘散的清新味道。 她沉默着,轻轻把喷瓶搁在床头,阖上眼皮。 接下来的几天,聂辉果然候在工厂门外。 骑着那辆黑色摩托,脚上蹬着双锃亮的马丁靴,精致俊朗的面庞严严实实掩在头盔下,懒洋洋地趴在车把处。 厂里的女工们路过陈冬时挤眉弄眼地,掐着嗓子:“小冬啊,这不是你那个弟弟吧?” 陈冬偏过头,笑意如层浮冰,浅淡地浮在瞳仁表面:“一个朋友。” “男朋友吧!” 她们哄笑着走开。 车间里大多都是这样的女人。枯燥乏味的工作、沉闷压抑的生活,都令她们的精神变得贫瘠而匮乏。 于是,只能把视线挪向周边的人,企图从他人的生活中品出些趣味来。 陈冬也弯着唇笑了笑,快步往工厂门口走去。 厂门前停着排自行车,女工们弯着腰,蹲在地上打开锁芯,金属钥匙串哗啦作响。却没瞧见聂辉的身影。 角落却突然蹿出个干瘪消瘦的女人,尖叫着扑到陈冬面前,一把薅住她的发丝:“贱人!你和杨国栋合伙骗我!” 头皮被剧烈拉扯着,登时升起如火烧般灼热的痛感。 眼泪瞬间从眼眶涌出。陈冬艰难地转过头,刚要抡起布袋朝那人砸去,不备瞧见了女人的面容。 是张红霞。 她比之前更加憔悴。眼眶下堆积着大片淤青,面色蜡黄,四肢细瘦,只有小腹微隆着,将衣裤顶出个圆润的弧度。 手上的动作顿时僵在空中。 “你俩一唱一和的让我回家等岗位,我等了这么久,才发现自己被骗了!”张红霞一把揪住陈冬的发丝把她拖倒在地,声音尖利地透过夜色,回荡在整条街道:“你以为你和杨国栋搅在一起的事大家都不知道?!” 人群渐渐聚涌,有人好言相劝道:“红霞,你这是做什么,先把人放开,有话好好说。” “我不放!”张红霞面容扭曲,声嘶力竭地大吼着:“都是她,她害我丢了工作!她和杨国栋有不正当关系!他俩不要脸!” 说着,提着陈冬的头发向后一扯。 那张苍白狼狈的面容,陡然暴露在众人视线中。 人群安静一瞬,而后如炸了锅似的哄闹起来,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如浪潮般涌进陈冬耳中。 她被迫昂着脑袋,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目光所及,皆是一张张嘲弄与惊诧的面容。 她好像从未离开过那间破败的、脏污的牛棚。 她抬起手,死死攥住张红霞的腕子,漆黑的眸子溢出点猩红的光亮: “张红霞,当初是你自己求我帮忙,是你非要把茶叶塞给我!”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和杨主任没关系,你偏不信!现在事情办砸了,你还来反咬我一口。” 她声音愈来愈低,几乎如同嗓子眼里挤出,沉沉地,带着绵延的恨意:“狼心狗肺的东西。” 张红霞被陈冬那双眼睛看得心头一跳,手上力道下意识松了几分。随即带着羞愤的恼怒,咆哮着:“你少在这里装无辜!我撕烂你的嘴!” 她嘴上骂着,另一只手胡乱地向陈冬脸上抓去。 尖锐的指甲触碰着陈冬的面颊,带着狠戾的力道,眼见便要刺破皮肤。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突地从人群中探出,迅速,而精准地捏住张红霞的腕子。 “阿姨,这样有点过分了吧。” 高大的身影从人群中脱出,一双狭长的眸子眼尾上扬,薄唇悬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目光散漫地将张红霞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没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血气猛地冲进张红霞脑子中。她狂躁地挣扎着,甩动着手臂,嗓音尖锐:“这个事不给我个说法,今天谁也别想走!” 那只握住她腕子的大掌陡然收紧,挤压着皮肉与骨骼,当即令她哀嚎着弯下身去。 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手腕捏碎。 聂辉半俯着身子,凑近张红霞耳边,嗓音低沉而轻柔: “孩子才是最重要的,是吧?” 他声音放得很轻,刚好令叁人都听得清楚。 那一双漆黑的瞳仁,冰冷地镀着层寒光,直直映入张红霞眼中。 她哆嗦着,一声不吭地,缓缓松开了手。 聂辉径直将陈冬从地上拉了起来,牵着她的腕子,走出人群之外。 地狱 周围的喧嚣渐渐远去,只剩下两人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陈冬望着身前那道高大的背影,静静沉默着。 聂辉不可能是刚好赶上,那实在太巧了。他恐怕早就等在一旁,看了会儿热闹,直至张红霞试图挠花她的脸,才出手阻拦。 换作是她,她绝不会在朋友受辱时袖手旁观。 哪怕关系稍微好上那么一点,她都无法视而不见。 在聂辉眼中,她到底算是什么?欠款人,或者仅仅是一种消遣? 她心中隐隐生出些失望的情绪,又瞬间极快地收敛,嗓音略显沙哑: “我自己回去吧,最近也没遇上什么事,估计不会再有人跟踪我了。” 聂辉偏过头,下巴往她头顶鸟窝似的头发一指,似笑非笑道: “这还没什么事?” 陈冬面颊一时染上羞愤的红晕。 不知道为什么,她最不堪、最狼狈的样子总是被聂辉撞见。 连带着声音也硬梆梆地:“没事, 不用管了,我会还你钱的。” 聂辉唇角笑意淡了几分,睨着眸子,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懒散地点点头。 从那天后,聂辉果然没再出现过。 陈冬很快也顾不上考虑他的事情了。 她做洗碗工的工资,被黑心中介给昧了下来。 原本她同张经理说好的是干满一百小时,工资一齐结算。哪想到等她找到张经理,对方却一口咬定她只干了叁十小时。 陈冬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从邻居家借了个喇叭过来。休班时,就站在街对面,喇叭里反复重播着“黑心中介,赔我血汗钱”这句话。 没几天,就到了还第一期利息的时候。 陈冬揣着准备好的一百五十块现金,推开龙行财务的玻璃大门。 办公室仍旧整洁敞亮,静悄悄地,桌后隐约能瞧见头凌乱的黄发,一双名牌球鞋高高翘在桌面,飘散出轻微鼾声。 陈冬径直走到桌前,把纸钞放在桌面: “我来还钱。” 那人迷迷糊糊地仰起头来。是一张十分稚嫩的面容,瞧着岁数同她差不多大。牛仔外套皱巴巴揣在身上,声音挟着浓厚的鼻音:“嗯……你叫啥名字?” “陈冬。”陈冬简洁地应道。 男孩掀起眼皮扫她一眼,手忙脚乱地抽出一本本文件夹翻找着,半晌,又瞥她一眼:“姑娘家家的,干嘛借高利贷啊?那群人吃人不吐骨头的。” 他颈子前印着道狰狞的疤痕,如同被利器割过喉似的,映着冷白的灯光显得格外刺目。 陈冬听来只觉得十分好笑,看着他在桌面乱翻,淡淡道:“急用钱。” “沾上高利贷,你这辈子就完了。”他说着,终于从抽屉最深处翻出陈冬那张合同,视线随意在纸张上扫了几眼,抬手就把桌上的钱推了回去:“你钱不够,赶紧回家筹钱吧。” 陈冬蹙着眉:“怎么会不够,说好的叁分利。” 他把合同按在桌面,指尖在纸张上不轻不重点了两下:“叁分利,哪有合同这么签的?你怎么知道是百分之叁还是十分之叁?” 陈冬心脏猛地一沉,一把夺过合同,死死盯着那密密麻麻的条款。 百分之叁是一百五,十分之叁就是一千五! “这是很常规的放贷合同,专门骗你们这种没有社会阅历的人。”他说着,从口袋抽出根烟点燃,慢悠悠喷出口雾气:“正常来说前几个月你根本发现不了,聂辉那群人也不会提醒你,等你利息本金一起滚动到一个天文数字——” 他散漫地歪了下脑袋,口中发出声清脆的弹舌音: “你一辈子就完啦。” 那双握住合同的手掌,不住地颤抖起来,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玻璃门吱呀一声推开,皮鞋底部踏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哒,哒。 男孩咻地直起身,微眯着眼眸,沉声道:“聂经理,您贵人多忘事,黄哥叫我来提醒您,娱乐城的账本您还没还回来呢。” 聂辉立在门前,日光透过玻璃映照着他高大的身影,半张精致的面容隐在背光处,只能瞧见锋利的下颌与削薄的双唇。 他迈着步子走来,身型散漫,长眸似笑非笑地微扬着: “黄老板有些太心急了吧?老爷子至今没发话,娱乐城到底归谁,这事还没个定论……况且就凭你们的脑子,能理得明白娱乐城的烂账吗?” 男孩猛地迈出几步,拳头攥得极紧,手背处青筋迸现:“这娱乐城还不是因为我们兄弟卖命才拿下来的?!” 老宋从聂辉身后走出,径直挡在男孩面前。他身材高大,体型魁梧,居高临下又不苟言笑地盯着男孩,带着窒息的压迫感。 聂辉轻笑一声,从容地越过男孩,懒洋洋地靠在老板椅上:“叫黄龙亲自过来拿。跟我讨论这件事,你还不够格。” “你!”男孩搡了老宋一把,他却如同磐石般立在原地,纹丝不动,直把男孩面颊涨得通红。 他掀起眼皮,目光从陈冬面上掠过,忽然冲老宋扬了扬下巴:“掰他颗牙,话太多了。” 老宋略一颔首,面无表情地一把提起男孩的衣领,将他扯出屋外,如抓小鸡崽子似的。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陈冬平静地直视着他的眼眸,把合同搁在桌面,指着利息那栏:“聂辉,你告诉我,利息到底是十分之叁,还是百分之叁?” 一道凄厉的惨叫陡然透过玻璃门,清晰地回荡在整间屋子。 聂辉弯了弯眸,声音透着丝漫不经心:“陈小姐,他不是已经同你说得很清楚了吗。” 陈冬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双拳紧握,指尖刺破皮肤,狠狠抠进掌心中,只一双眸子死死瞪着聂辉,眼眶因愤怒而泛红:“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聂辉却哧地笑了出来,喉头滚过低低的笑声。那双狭长的眼眸扬起个愉悦的弧度。 “陈小姐,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 他前倾着身子,声音低沉地,划过她的耳廓,激起皮肤上一片细小的粟粒: “但你睁大眼睛瞧瞧——这里早就是另一个地狱了。” 野花 陈冬神色恍惚地从店里迈出。 聂辉那张令她深恶痛绝的面容却辗转在脑中浮现。 他前倾着身子,缓慢地,将那张印满不平等条款的合同推至她面前,指尖轻点着其中一条: “陈小姐,快回家取钱吧,我要下班了。” 陈冬缓缓移动视线,望向那张苍白的、沉重的纸张。 【若借款人未按时支付利息或本金,每逾期一天,按未偿还金额的百分之十计算违约金,直至还清为至。】 聂辉仍是微笑着。 那双狭长的的眸子荡漾着愉悦笑意,唇角微勾着,嗓音如裹了层蜜糖,低沉地,悦耳地,浸出丝丝甜意。 就像一条以甜言蜜语诱捕猎物的毒蛇。 她是愚蠢的,多少人都告诉过她,高利贷是无底洞,绝不能碰,她也是自负的,明明亲眼见识过高利贷的恐怖,却从没思考过自己会有还不上钱的可能。 她的社会阅历,同她的见识一样浅薄。 她应该有更好的方式帮许童筹钱的。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脚步虚浮绵软,深一脚浅一脚地,醉酒似的摇晃着。 当她再次回过神来,眼前竖立着嫂子家那扇熟悉的铁门。 她如往常一般,伸出手就要把钥匙插进锁芯。 忽然,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掌顿在半空,只剩下钥匙串在环扣上互相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怎么有脸要嫂子帮忙? 家里本就算不得富裕。大哥的工程款还未结清,连带着日子也过得比从前更加艰难。 可除了嫂子,她还能依赖谁? 她犹豫着、迟疑着,手掌僵硬地停在半空,再无法进退半步。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 嫂子挎着个菜篮立在楼梯口,瞧见陈冬,整人一怔:“傻站着干啥呢?咋不开门?” 陈冬缓缓回过头。那张苍白的脸艰难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嫂子,我好像犯错误了。” 嫂子从没见过陈冬这幅表情。 她总是淡淡的,内敛着情绪,脸上覆着精致而完美无缺的假面,一双漆黑的、琉璃珠似的瞳仁如平静的湖水,不起涟漪。 像一个空心娃娃,埋着头,俯趴在家里的各处,不停地干活、干活。 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扰乱那颗空洞的心。 这是陈冬第一次张嘴找她。 嫂子一瞬高兴起来,匆匆打开房门,拽着陈冬的腕子坐在沙发上,神色又严肃下去:“你怎么了?” “我借了高利贷。”陈冬敛着眸子,不敢直视嫂子的视线,轻声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 嫂子自始至终表现得十分平静,半晌,拿出纸笔俯在桌面上快速演算着: “一个月一千五,六个月不能还本金,利息最少也要产生七个月,单单利息就要偿还一万零五百。” “如果第七个月能一下还清,就只用还一万五千五。” 这是笔天文数字。 陈冬一个月工资也才只有一千块,连利息也还不上。 那张本就苍白的面色连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干净。 嫂子突然起身走进卧室,片刻后拿出个信封交进陈冬手中:“这里头是一千五,你拿着先把这期利息还上。” 陈冬攥着信封,指尖泛白。 她理应该拒绝。 可她半张着唇,喉管里如堵了团棉絮,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钱一定要还的,被黑社会缠上没有好事,以后每个月你不要往家里交生活费了,专心把钱还上再说。” 嫂子说着,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家里现在有点拮据,也拿不出更多……” 陈冬红着眼眶,摇摇头,口中喃喃道:“对不起,嫂子,对不起……” 嫂子揽过陈冬肩头,手掌轻轻拍动着,话声柔和:“没事的,这不怪你。” 陈冬把那个信封交出去时,信封边缘沾染着深褐色的湿痕。 她静静望着聂辉,看着他抽出那迭薄薄的纸钞,利落地点过一遍,唇瓣与眉眼都弯出道恶毒的弧度,笑眯眯道: “陈小姐,下个月也要努力啊,利息滚起来可是很吓人的。” 她恨不得撕烂聂辉的嘴。 最终,她只是平静地转过身,推开玻璃门,迈着步子向街道上走去。 接下来的日子,陈冬拼命地工作着。 下了夜班,或厂里中休的时候,她便在街边的商铺挨家挨户询问,做点小时工的活计。 洗盘子、服务员、发传单……什么样的活她都干。 可就连这样的工作,也不是时常都能遇见。 她发了疯似的工作着,不是在工作,就是在找工作的途中。 而到了夜间,她躺在漆黑狭小的地下室中,那双微凹的、堆迭着大片乌青的眼眸,静静望着头顶逼仄的天花板,听着沉重而疲惫的心跳,脑中飞速计算着。 现在赚了多少钱,还需要多少钱,还余多少时间去赚钱。 那家黑心中介,她没时间再去蹲守,于是整天在布袋里揣上半块红砖,路过时,掏出砖头就往橱窗玻璃上砸。 回头时跑得飞快,将中介骂骂咧咧的声音甩在脑后。 不过半月,那位张姓经纪人先败下阵来。 在陈冬又一次揣着砖头经过,远远就瞧见他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烟。 一看见陈冬,唰地起了身,大声吆喝着:“诶!那个谁!你别跑,来来来,我把钱结给你!” 陈冬本来扭头就要走,听到他要结账,才慢慢地走到门店前,隔着段距离,警惕地望着他。 张经纪从钱包里抽出来几张纸钞,递在半空:“一小时叁块五,一百小时叁百五,你点点,没错吧?” 陈冬接过钱,拇指一搓,把钱揣进口袋。 张经纪嘬着牙花子,声音透着丝疲惫:“你瞧,俺家橱窗、大门,全让你砸得稀巴烂。我也不叫你赔,咱俩两清了,以后你别来找我事了行不?” 陈冬点点头,掏出布兜里的半截红砖掷在他脚下。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脚步却轻快起来,踏着天边稀疏的星子,沿着街道向前。 直走到一家烧烤店前,找老板讨了条围裙,帮忙把桌椅支了起来。 油烟萦绕的夜风中,她扬着笑脸,来来回回在几桌客人前打着转。 汗水浸湿了鬓角,顺着面颊,滴落在地面的缝隙中。 来日,这片曾被她汗水浸湿的贫瘠土地,也会倔强地抽出野草,绽放出无人知晓却热烈的野花。 顽强地,执拗地,沐浴在阳光之下。 我不累 陈冬拖着脚步,缓慢地踏在台阶上。 她最近晚间都在夜市的大排档做帮工,往往要忙到一两点才能回来。 每次下班,身上裹着层烟熏火燎的气味,头发都被油烟黏成一缕。 她只好先上楼一趟,把自己洗涮干净,再回到地下室休息。 刚推开铁门,脚下却是一顿。 卧房传来孩童静谧的呼吸声,月光从窗台映进客厅,隐约在沙发前勾勒出个熟悉的身影。白日里干练高束的发丝披散在身后,面颊覆满层清浅的水光。 陈冬走上前,立在沙发旁侧,轻声道:“嫂子,你怎么不睡觉?” 嫂子被吓了一跳,抬手在眼前抹了把,慌乱起身:“回来了?你这段时间忙的,我都好几天没见着你了。饿不饿?晚饭吃过没有?” 她声音挟着浓厚的鼻音,在整间客厅回荡。 她错开了话头,陈冬只是静静望着她:“吃过了。” “洗澡水我给你烧好了,赶紧去洗吧,明天你还得上白班。”说着,便上手把陈冬往厕所里推。 黑暗中,陈冬辨不出她的神色,木头似的杵在原地,抬手在她面颊摸了一把。 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指尖。 嫂子的动作一下顿住,鼻端猛地抽了一声,拽着陈冬的腕子哽咽起来:“哎呦,我可怜的姑娘啊……” 开发商卷钱跑路,大哥的工程款彻底要不回来,只得把那些施工设备卖了,给工人们发工资。 施工设备一卖,再想接工程也是痴人说梦。 大哥今夜来电,同嫂子商量,想要回来谋点别的生路。 嫂子抽泣着同陈冬道:“我原本想要点生活费,叫你下个月不用过得这么辛苦,结果……你大哥能干点啥,出了社会就在工地上混,学历文凭啥也没有,快三十的人了,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 陈冬默默听着,半晌,才开口道:“嫂子,你们顾好自己就行,不用管我,我自己能把钱还上。” 嫂子气愤地挥起巴掌,在她脊背上狠狠拍了几下:“又说!又说这种话!赶紧把澡洗了!” 她自顾自地擦了把脸,转头就絮叨着明天的饭菜。面颊映在卫生间的灯光下,已瞧不出方才的难过来。 …… 陈冬保持着高强度的工作时长。她睡眠时间被压缩到极致,眼底那抹乌青仿佛染进皮肤下、刺进血肉中,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变得愈发浓重。 她的身体在无声地哀嚎。 清晨醒来时,脑袋如铅块般沉重,伴随着阵阵耳鸣。洗澡时,大团发丝从头顶脱落,顺着水流漂向排水口中。 她浑浑噩噩地卖力工作着,焦躁着,不安着。 为了偿还这一千五百元的利息,她已然拼劲了全力,再无法挤出一丝一毫精力去赚取贷款的本金。 她也明白,这无异是饮鸩止渴。 可她没有文凭,也没有技术,像头老黄牛般,只有满身的气力和吃苦耐劳的脾性。 这些,往往是最廉价、最不值钱的东西。 路面在足下变得粘稠而泥泞,每一次抬起腿,都像是踏在积淤的泥潭中,沉重地拖拽着她的身体、步伐。 陈冬瞧着路尽头处,那间挂着蓝底儿白字广告牌的店铺,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龙行财务正好坐落在工厂与嫂子家的中段,是下班的必经之路。 她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加快步伐,肩颈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 那道熟悉的、高大的身影立在店铺门口,骨节分明的指间夹着根燃了半截的香烟。薄唇吞吐着烟雾,朦胧的雾气模糊了整张面容,只剩下那双狭长而漆黑的眸子,平静地、毫不遮掩地,如条毒蛇般紧紧注视着她。 陈冬视线始终望着前方,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余光却不受控制地向聂辉瞟去。目光交汇时,她身体蓦地一僵,连带着脚步也凝滞半分,而后几乎落荒而逃般,板着张脸,步子迈得飞快。 自上个月闹掰以后,俩人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只是从那天后,陈冬上下班时,聂辉就这般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漠然而平静地望着她。 那道目光如有实质,带着不容忽视的灼热感,笼罩住她的全身,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那张带着散漫的、恶毒笑意的面容,在她脑海挥之不去。那些低沉的、漫不经心的话语,一遍遍回荡在耳廓中。 她讨厌,不,她厌恶聂辉,她恨聂辉。 恨他的虚伪,恨他的冷酷,恨他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反复践踏着她的尊严。 陈冬愤怒地踏上楼梯,手中钥匙串甩得哗哗作响,刚插进锁孔中,铁门猝不及防地从里拉开。 嫂子扬着笑脸,笑吟吟地拉开门:“老远就听见你那脚步啦,跟打雷似的!快进来,瞧瞧谁回来了。” 陈冬的怒意在瞬间烟消云散,愣了下神,视线越过嫂子肩头看去。 饭桌前坐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瘦得像只猴子似的,鬓角、发顶却白了一片,叫人辨不出年纪。手里抓着个包子,大口咀嚼着。 抬眼,对上陈冬的视线,嘴里含糊地招呼道:“小冬,刚下班啊,来来来,吃点早饭再回去休息。” 陈冬迈进一步,试探着喊了句:“大哥?” 大哥咕咚一声把口中的食物咽下肚,也是有些茫然:“啊,是啊,认不出来啦?” 嫂子却嗤地一声笑了:“你平时都不照镜子?自个儿也不瞧瞧都折腾成啥样了,跟个非洲难民似的,头发还白了半片,老迈得很!” “别吵别吵,吃饭呢。”大哥讪讪笑着,伸手在脑袋上抓了把:“赶明儿你给我染染不就黑了嘛!” “哎呦,还我给你染?美得你!”嫂子白眼一翻,转头拉过陈冬的腕子,笑盈盈地将她往座椅上按:“快吃饭。” 陈冬刚提起筷子,嫂子像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你还记不记得刘叶?咱们之前逛街的时候遇见过。刘叶今天忽然打电话来,知道你大哥回来了,约着两家人一起去吃中饭呢。你中午有时间不?” “我不去了嫂子,我就是回来吃个饭,”陈冬剥了颗鸡蛋,就着咸菜咬了一口:“一会儿还要去做小时工。” “忙就算了,中午给你打包些菜回来……”嫂子应了声,脑子忽地转过神来,唇角猛然一耷,嗓门陡然提了八度:“刚下了夜班就去干活,你是铁打的?不用睡觉啊!” 陈冬慌慌张张摸了个包子,提起布兜往外走:“没事我不累,来不及了,我先走了啊!” 三百一十块 陈冬兼职回来,饭也顾不上吃,钻进地下室倒头就睡。 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呼出的热气滚烫,嗓子干得几乎要冒出火来,嘴唇上结了一层干燥的白皮。 她摸索着端起床头的水杯,灌了几口,手里还攥着杯把,人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朦胧间,听见铁门被拍打的声响阵阵传来,夹杂着模糊的人声。 她神智如同被困在间狭小封闭的铁盒中,浮浮沉沉,只偶尔听见零星的只言片语——嫂子焦急的呼唤,以及陌生器械碰撞的细碎声响。 当陈冬彻底地清醒过来,艰难地掀开眼皮,发现自己躺在张陌生的窄床上。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手背上扎着针头,软管顺着手臂连接着头顶的输液瓶。一滴滴透明的液体进入身体,映出灰白的天花板、被褥、窗帘。 世间的万物仿佛都失去了颜色。 她茫然地环顾着这片洁白的世界,人忽然回过神来,一把薅下手背的针管就要起身。 尖锐的针头刺破皮肤,溢出颗嫣红的血珠,顺着手背往下淌。 手腕却突然被股大力攥住,指尖死死按住手背的针孔。 陈冬抬起头,将好撞上嫂子惊恐的神情。她大张着唇,茫然而慌乱地瞪着眼珠,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句话:“你做什么!” “我没事了嫂子,咱们快点回去吧,我得去上班。” 陈冬说着,手腕挣动几下。 嫂子猛地从旁侧病床弹起,又将她按了回去:“上班上班,你不要命啦?你不晓得你有多吓人!杨国栋给我打电话,说你一天没去上工,我还纳闷,一进地下室发现你晕在床上,咋喊都喊不醒,身上烫得都褪皮了!” 嫂子面色十分难看,拧着眉头,唇角耷拉着,嗓门提得很高,震得陈冬耳膜嗡嗡作响。 她沉默半晌,仰起头,只轻声问出这句: “……嫂子,我多久没去上班了?” 那双漆黑的瞳仁如泉眼般,一丝丝溢出疲惫的绝望来。 嫂子登时哑了火,唇角微抿着,声音不高不低:“你不管那个,好好养病。家里还有钱,我替你还!” 陈冬却不言语,执拗地望着她。 嫂子叹息一声,语气软下几分:“两天。但是你身体太差了,医生说起码还要再输三天液才行。” 陈冬缓缓地倒在床上,像是被抽掉了浑身的气力。枕着坚硬的枕头,躺在粗糙的床单上,眼神空洞地,直直望着天花板。 工厂的工资分成两个部分,实际底薪只有八百元。 她旷工三天,损失了两个白班的六十块工资,夜班五十块,还有二百块全勤奖金。 三百一十块。 仅仅只有三百一十块。 可她要刷多久的盘子,端多少餐盘,才能补上这足足三百一十元的缺口? 她不敢计算,也不敢考虑,这三百一究竟能滚出多少元的天价利息。 难道她要再厚着脸皮,向嫂子伸手,从本就不富裕的家中讨要积蓄? ……人生总是这么艰难,还是只有她的人生如此? 她像是个破了洞的气球,肉眼可见地迅速干瘪下去。 我认输了。 她蠕动着干燥的双唇,无声地说道。 那双漆黑的瞳仁如潭死水,沉沉地,泛不起丝毫涟漪。 …… 陈冬的身体已出现些营养不良的症状,加上睡眠不足导致的免疫力低下。 医生告诫她:“姑娘,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的,这是在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啊!剜肉补疮的事要不得。要适当休息,别等将来后悔一辈子。” 陈冬平静地应下,转头便将医嘱抛诸脑后。 没有现在,哪儿有将来? 她仍是像从前那般,拼命地工作、赚钱,去填补生病时的亏空。 表面看来,似乎是这样。 她自己却明白,她再也没了从前的那股心气儿。 ——她赚不来这么多钱。 她只是机械地、疲惫地、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等待着那把利刃,一寸寸没入她的皮肤,割开她的喉管。 待到还利息那天早晨,嫂子又拿出五百块钱,递进陈冬手中。 陈冬知道家里的情况。大哥把房子抵给银行,买了辆卡车,开始在外跑长途拉货,十分辛苦。 可她不能不收。她在合同上填写的地址、电话号码,无一不指向嫂子家。即便她失踪了、死了,这笔债也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到嫂子一家三口头顶。 陈冬捏着纸钞,指尖、手腕、连带着整个身子,都轻轻地颤抖起来。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街道上,走向那间挂着蓝底白字招牌的商铺。 毒蛇般的男人立在门口,唇角微勾着,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陈小姐,来还钱啊。” 陈冬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踩着台阶,推开玻璃大门。 一沓钞票被放置在桌面上。五颜六色的,各项面值都有。钱角被捋得整齐,一张压着一张,很是工整。 聂辉飞速点过一遍,随手拉开抽屉,把钱放了进去。 “你要给我开张收据,还有上个月的,一起开给我。” 陈冬轻微咳嗽几声,抬眼直直瞧着他。 她的病还没好利索,偶尔还有些咳嗽。 聂辉弯着眉眼,取出摞票单,提笔刷刷书写着:“陈小姐前几天没上班?” “关你什么事。”陈冬平淡地答道。 刺啦。 骨节分明的手指捻住票单一角,干净利落地撕扯下来,递到陈冬面前。 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弯成条缝隙,眼皮半掀着,眼尾微微上挑,漆黑的瞳仁满溢着慵懒的愉悦,如同一条优雅的毒蛇。 “要不是你弟弟还在幼儿园,我都以为你逃走了。” 低沉的、满含笑意的声音,如冰冷的蛇信舔舐过陈冬耳廓。 世界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她甚至听到血液在体内奔涌的咆哮。 她如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猛地向前一扑,指尖泛白,死死攥住聂辉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几乎将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那双原本空洞的眸子,此刻燃烧着灼灼火焰,声音嘶哑: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不许打扰我的家人。” 聂辉神色一顿,旋即,唇角绽出更热烈、更夸张的弧度,露出排整齐、森白的牙齿。 他借着力道,凑近几分。削薄的唇瓣贴近陈冬耳廓,如同耳鬓厮磨的恋人,轻声呢喃道: “那就别想着逃走。按时还我的钱吧。” 叹息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恐惧却如潮水蔓延,引起身体升起细小的粟粒。 陈冬猛地推开聂辉,捂着耳朵后退两步,脸色白得发青。 聂辉顺势仰在老板椅上,喉头滚过声低低的笑声,半掀着眼皮,笑容散漫: “陈小姐,下次提前打声招呼,别让我担心。” 陈冬咬着牙关,恨恨甩开龙行财务的玻璃门,满腔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点燃,步子踏在地面咚咚作响。 可当她再次站在那间灯光昏暗的兼职店铺门口,鼻端萦绕着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油腻气味,如兜头冷水,瞬间将那股灼灼燃烧的汹涌恨意熄灭。 她的脚步渐渐沉重、迟缓,疲惫地拖动着,在这间仅有几平米的狭小房间忙碌地打起转来。 夜里。 陈冬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立在玄关处缓缓俯下身,换上拖鞋。 卧房门突然从里拉开。 嫂子披散着头发,小心反锁好房门,压低声音道: “厨房里留有你的饭。” 陈冬轻嗯一声,迈着步子往厕所走。 待她洗完澡出来,客厅的灯却开着。 嫂子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一道道热气腾腾的饭菜:“吃点再去睡。” 她沉默地拉开椅子。 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两人面庞,映出眼眶下那抹相同的、浓郁的乌青。 大哥把房子抵给了银行,买了辆卡车,天天在外头跑货。 “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 嫂子忽然开口,语气稍有些沉重: “前几天两家吃饭的时候,刘叶跟我打听你。我看那意思是相中你了,想叫你嫁到她家去,等年纪到了再扯证。” 陈冬握着筷子的手腕略一停顿,缓缓抬起脑袋。 “她家条件不赖,两口子都是双职工。儿子的工作也安排妥了,年纪要大上你一些。彩礼约莫能出个大几千。” 嫂子搓搓手背,视线半垂着: “这事我头回听见恶心得厉害……可你也看到,家里实际对你起不到什么帮助。你这样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也不是啥办法,身子早晚要出问题。” “要是愿意见见,我跟她家约个时间。不愿意你也别多想,别记恨嫂子。” 客厅昏暗而静谧。小年熟睡的呼吸声隔着房门传出,大哥在远方辛苦奔波。嫂子坐在餐桌前,灯光垂落在她乌黑的发间,映出几根细密的银丝。 恍惚间,她忆起初次见到嫂子的情景——那头乌黑油亮的发丝,爽朗而利落的笑声,以及那双向她倾斜而来的,干燥宽大的手掌。 她弯起唇,眼睑那颗清浅的小痣缀在脸庞,晃动着: “嫂子,我愿意见他。” 在脱口而出的瞬间,紧绷许久的身体忽然如断了线般松懈下来。那股压得她喘不上气的窒息感,似乎也在那一刻轻缓不少。 她长长地、几乎虚脱般地呼出一口气。 这是最好的方式,也是最好的办法,她还能上哪儿去弄到这么一大笔钱来? 她十分明白,这必是错误的、再无退路的决定。 可她只是死死地攥住这根救命稻草,不去思考后果,也不敢计较得失。 如醉酒般,麻木,而昏沉地忙碌着,上班、兼职。 她如往常一般踏出工厂的大门,竟瞧见了嫂子的身影。 “嫂子,你咋来了?”她连忙迎上前问道。 五月的天气已渐渐热了起来。 嫂子立在车棚下的阴凉处,笑眯眯地冲她说:“走,带你买衣服去。” “嫂子,我有衣服穿。”陈冬推脱道。 她晓得嫂子是为了见面的事上心,可家里也不富裕,不年不节的,实在觉得没什么必要。 嫂子却把眉心一皱,神情严肃: “咱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总不能寒碜得让人家看了笑话。” 陈冬只好跟在嫂子后头,俩人迈着步子,往步行街的方向走。 那些低矮的、紧密相接的商铺被车水马龙的街道分隔,空中回荡着喧闹的叫卖声与食物的烟火香气,遥望着对面整洁、高大的百货商场。 嫂子立在岔路口前,犹豫片刻,忽然调转脚步,抬脚往百货商场方向去。 陈冬坠着步子,连连摇头:“嫂子,去对面随便买上一件就行了。” “买都买了,就买好的。”嫂子强硬地牵着陈冬,直把她带进家不知什么牌子的女装货柜前,对着导购员道:“给俺妹子挑件裙子。” 导购员从货架上取出条白色连衣裙递进陈冬手中:“姑娘,去里头试试。你皮肤白,穿这个好看。” 片刻,陈冬从试衣间走出,沉默地立在店中。 镜中映出她的身影。姣好、精致的面容平静而冷淡白色的连衣裙柔软地贴合着她的腰身勾勒出少女独有的纤细曲线。荷叶边的裙摆堆迭着,半掩着笔直修长的双腿。 她微皱着眉,目光停留在镜中,简洁地吐出句话来:“不好看。” 她从没穿过裙子。更别提白色的裙子。干活不方便,也不耐脏。 “哪儿不好看了?”导购还没来得及开口,嫂子已经大着嗓门反驳起来:“多漂亮啊,款式又新!” “……穿着不舒服,扎人。”陈冬垂着头,声音放得极轻。 视线中,脚上那双陈旧的帆布鞋,踏在明亮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廉价而格格不入。 试衣服时,她偷偷翻看了吊牌。 两百八十八元的价格刺进她的眼瞳,叫这件套在身上的衣裙陡然升起滚烫的烈焰,煎熬地灼烧着那颗不安的心脏。 “不该吧……”嫂子打量着她的神色,伸手在裙摆摩挲了几下:“是纯棉的料子呀,怎么会不舒服?” 她话到一半,忽然明白过来,无奈地叹息一声,指着那条裙子对导购员道:“就要这条裙子,帮我们包起来。” 陈冬连忙扯住她的腕子,慌乱地摇头:“咱们再逛逛,还有这么多家店呢。” “不逛了,这条就挺好看,”嫂子安抚地轻拍着她的手背,弯垂着眼眸,眼角的细纹被通明的灯光映得格外清晰: “咱们再去买双鞋。” 相亲 ye hua5.c om 陈冬见到了她的相亲对象。 是一位极为普通的年轻男人。约莫二十出头,剃着头满大街随处可见的板寸,国字脸,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眸色掠过丝惊艳:“你是陈冬?” 她立在家属院门前的街道,素雅的裙摆映着晌午的日光,纤尘不染,浅褐色圆头皮鞋踏在脏污的地面,如同朵盛放的花朵,与喧闹的街头格格不入。 那双乌黑的瞳仁平静而冷淡,唇角弯起道微不可查的弧度,略微点头。 “我是王志涛,俺妈应该跟你说过。”王志涛笑笑,从那辆略显得破旧的凤凰牌电动车上爬了下来,把车停在路边:“现在时间还早,咱们先逛会儿吧。” 于是俩人便并肩走在街道上。 王志涛不断找着话题,一时询问陈冬是否还在上学,一时又询问她的家庭背景。 这些事做不得假,也没必要作假。陈冬都实诚地答了。 说起父母早亡时,她明显瞧见王志涛神情多了几分动容,以及,极快地掠过丝叫人不易觉察的喜悦。 她对王志涛没多少特别的感觉,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 所以,即便她隐隐意识到王志涛的想法,也并不觉得伤人。 她想要王志涛的彩礼,王志涛想要个容易拿捏的保姆。 或许婚姻就是这样,利益交换,各取所需罢了。 他俩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了半个小时,又走到那条繁华的步行街。 “吃点饭去吧?”王志涛偏过头,询问道。 “也好。”陈冬面色平静,趁着王志涛迈步的功夫,不动声色地抬腿把鞋底轻磕一下。记住网站不丢失:sebo ok8.c om 不知是因为新鞋,还是走路太多脚掌浮肿的缘故,皮鞋的带子紧箍着脚背,行走时磨得皮肤隐隐作痛。 她只能耐着疼痛,紧跟在王志涛身后,往商场的方向走去。 商场一层隔出个敞亮的门面,卖些汉堡薯条的快餐,价格不便宜。里头用餐的,大多是年轻男女和带着孩子的父母。 王志涛点了两份套餐,绅士地帮陈冬把餐盘端了过去。 用餐时,俩人都是静悄悄地,没发出什么声音。 待吃完饭,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王志涛起身:“前头新开了家电影院,我们去看个电影吧。” 陈冬只好点头答应。 刚踏出店门,王志涛忽然摸了摸口袋,面上露出个歉意的笑容:“稍等我一下,钱包好像落在店里了,我回去找找。” 而后转身又重新钻进店中。 陈冬立在门外,双腿交替着支住地面休息,目光随意打量着周围,神色突然一顿。 她缓缓向快餐店的玻璃橱窗迈出一步,视线锁定在玻璃上贴着的一张招聘启事上。 【本店诚聘后厨员工。工作时间为早晨六点至下午十四点,周休一天,时薪八元。有意者请进店咨询。】 几乎在看到招聘启事的瞬间,她脑中便飞快地算起账来。 扣除四天休息,每天六十四块,一个月也有一千六百元工资,足足比工厂要高出六百块。 倘若真能获得这份工作,至少每个月的利息是不用再叫她发愁。 只是对于那五千元的本金来说,仍旧是杯水车薪。 “找到了!” 王志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扬了扬手中的黑色真皮钱包,小心揣进裤子口袋中,自嘲地笑笑:“还以为是掉出来了,结果点完餐忘在柜台上了。” 陈冬抬起头,胡乱应了声:“找到就好。” “走吧,”王志涛偏过头看她,语调轻快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班总熬夜,最近忘性很大。前几天干活的时候差点把规章忘了,索性没出什么岔子,不然工作都要丢了。” 陈冬深吸口气,咬紧牙关拖着步子跟在他后面,且还要弯着眉眼,不时应上两句。 双足的疼痛愈发强烈。 快餐店那份工作又牵动着她的心神。 最终,只是焦躁难耐地频频回头,视线往远处的快餐店扫去。 目光掠过喧嚣的人群时,却突然瞧见个熟悉的身影,鹤立鸡群般,屹立在人潮中。 宽阔的肩脊套着件暗纹印花的短袖,结实、布满大片刺青的臂膀握着支翻盖手机搁在耳边,一只漆黑的、森冷的毒蛇完整地从领口探出,高吐着猩红的蛇信,盘旋在颈侧。 那半张精致、薄情的侧颜,像是心有所感,忽然偏过头来,猝不及防地与陈冬对上视线。 那双狭长的、漆黑的眼眸,如鹰隼般,精准地锁定着她。 ——是聂辉。 陈冬一颗心砰砰地狂跳起来。 她与聂辉,只有在还钱那日,才会短暂地交谈几句。平日里,连视线也不曾交汇。 可这次不同。 聂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令她升腾起惶恐的不安。 她这身衣服花了足足五百块。她抛下自尊,以最屈辱、最不体面的方式,把婚姻作为筹码交换金钱。 她不允许,也不甘愿聂辉在此时掺和进来,叫她前功尽弃。 陈冬慌忙低下头,手掌搭上王志涛的腕子,唇角艰难扬起个笑容:“……我们快走吧。” 腕间冰凉的触感,令王志涛身形一顿。他反而立在原地询问起来:“你不舒服吗?这天气手怎么这么凉?” 拉扯间,一道高大的身影便已立在二人面前,投下遮天蔽日的阴影。 那散漫的,低沉的声音传入耳廓,翻涌起成片细小的粟粒: “陈冬,几天没见了,这位是……?” 陈冬的眼眶都要沁出血来。 他从来都只称呼陈冬“陈小姐”,如今却故意连名带姓唤她,好似两人十分熟络一般。 她整人因愤怒而不住颤抖,垂落在身侧的手掌紧攥成拳,恨不得撕烂聂辉的脸。 可她什么也不能说。 聂辉是个疯子。他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若是他说出了自己欠高利贷的事,一切,就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