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 第1章 《归云》作者:千山泽雪【cp完结】 文案: [师徒年上]温柔克制帝君攻x天才剑修小太阳受 九重天八卦小报第一期:万真大会横空出世了个小剑修! 九重天八卦小报第二期:小剑修被青华帝君亲自抱回去了。 九重天八卦小报第十期:妙严宫活磐石青华帝君收徒了! …… 九重天八卦小报第一百六十二期:史上最年轻的神君——当年一鸣惊人的小剑修。 匿名仙君评:这剑修什么来头?野心勃勃啊。 主笔司灵天君回:更野的还在后面呢。 匿名仙君:? 当事剑修言昭对此一无所知。 他这一世顺风顺水,自在随心,几乎没什么遗憾,眼下只有一个心愿未了。 月色如水,照着身前人影——他的师尊青华帝君君泽。 言昭将人扯到自己跟前,鼻尖相抵,呼吸交错,在对方错愕的眼神里轻声开口。 “你的好徒儿离经叛道,肖想师尊许久了。” *养成期长 *传统仙侠背景 *作者脑洞大开最后可能发现是个科幻故事 师徒年上、年上、强强、仙侠、师徒、修真、成长、剧情、古风、双向奔赴 楔子 天上的花朝节不像人间年年有,十载才有一回,因此隆重非常。 花朝节期近,九天众仙无一不为这盛典忙碌。就连成天隐在妙严宫里一求清净的东极青华帝君君泽,也被侍官拉了挑花去。 君泽无法,只得往东山赏了几日花。彼时正值仲春时节,百花灼灼,叶之蓁蓁,直教行者驻足流连。 东山玄狐一族族君甚为喜花,领得族中上下人人养花不说,自个儿的宫里也是花园多过寝殿,人称“花痴第一人”。 君泽本也为懂花之人,抬眼望去,一众繁花簇拥争绽,美虽美,却雍容华贵,少了些赏心悦目的意思,看多了便乏味了。这宫苑里的花景,倒还不如外头疏疏寥寥的花株。 君泽沿小径往宫外走,道旁偶有桃杏,倒是惬意。 途经一片小桃林,满目桃红背后,一抹白色不期然撞入眼中。 君泽疑虑间走近了细瞧,奇道:“是株木槿。” 凡间地界,木槿可非这种时令能见到的花。 侍官不明所以,见君泽有赞赏的意味,便献言:“帝君若是喜爱,小仙可将它带回。” 君泽含糊地应了声,却仍在想这木槿为何花开非时,想着便不经意伸手抚上了花瓣。花朵却似活物一般,扭身避开了他。 修长的手指顿住,君泽唇角微微扬起,指尖抚上花身还蹭了一蹭。 想不到此处还能见到一株有灵性的木槿花。君泽感到很满意,吩咐侍官道:“将这木槿带回去吧,寻个地儿种着。” 侍官刚想开口提醒说今日来是为百花节选花的,看见君泽表情,不由得将未落地的话咽了回去。算了,他偷偷将花送去展观,再偷偷移栽了也未尝不可。 花神夷姬看着两手空空归来的君泽,嗔怪道:“帝君莫不是无花可呈?” 君泽不作答,将手伸入袖中,引得夷姬不禁凑近了去,心中略有期待。只见君泽欣欣然掏出一朵白桃,置于她手中,又悠悠哉离去。 夷姬怒不可遏,唤来从官,咬牙道:“替这朵花设一专台,上书,青华帝君亲折。” 许多年以后,君泽每忆起此事,常慨叹不已。或如司灵所言罢。 缘之万般,总是难料。 第一卷 生相舜华 第1章 望德传 浩浩九重天阙,放眼仙者甚众。为仙者,闲人不在少。若要在闲人里挑出最为清闲的,当属三十万岁高龄的望德真君。 天庭琐事,大抵交予新晋的仙君差办,因而老一辈的仙者除了闲得慌没事找事的,就是乐得清闲偶尔找事情的。 望德真君自然属后者。 据传望德真君乃凡人修行得道升仙,羽化时就是白须老者的样子,故而三十万年以来模样不曾变过。望德真君以前是在天庭的学堂里教学的,众仙习惯叫他望德先生,久而久之,即便他不再待在学堂了,旁人也通常尊呼一声先生。 赋闲家中的望德先生这天输了棋,心情很郁闷。一边念叨着不服气,一边四处散心。而他输棋的对象正是邻舍青华帝君。 望德先生约莫一万年前搬来此处居住,紧邻着一座宽宏明亮的宫殿,侍官道那是青华帝君居所,宫名妙严。 要说这青华帝君,望德先生是有所知晓的。学堂中除却教些术法书文外,免不了要给小仙童们讲一讲九重天的历史。 青华帝君原叫作东极青华大帝,位列六御。古时天庭人手不够,曾化十方救苦天尊云云。此间事迹久远复杂,便不一一细表。 望德先生对上古事迹没什么兴趣,只是唏嘘这青华大帝分裂成十个,事了合体定然耗费了不少心思。 帝君中有数位已然羽化而重入轮回,如今在帝君位上的不过是继承人,保留着原来的名号罢了。望德先生隐约记得这青华帝君也在其列。既是如此,说不准年岁还不及老朽,他想。 然而望德先生崇尚邻里和睦,如何耐得住性子。好巧不巧,听闻这青华帝君棋艺精妙,心念浮动,没控制住自己,上门拜访了。 眼观六路,妙严宫外面看去威严明敞,里头却是简朴干净,空气中弥散着清淡的竹香。 第2章 侍官请望德先生入了坐,呈上茶水,随即入了内殿禀告,不多时便有一人走出。 望德先生啜了口茶,颔首微赞,继而抬头,便怔在了远处,手中杯盏竟一时忘记放下。 诚然,他预料到了青华帝君年岁尚轻,却不想如此年轻俊逸。走出的那人竟如妙笔下精致的画作一般,青丝如墨,肤色润泽,双瞳似深潭,月白的外袍淡雅却衬得熠熠生辉;如叮咚拨弦的淇奥之曲,绿竹青青,空谷皠云;又如细细琢磨的和田白玉,温润而泽,光华难遮。 青华帝君见状,微微一揖道:“先生?” 望德先生回过神来,一时窘迫,又觉心头舒畅,朗声笑道:“老朽望德,今日迁至邻舍,特来拜访拜访。适才失礼,帝君莫要放在心上。” 青华帝君微微一笑:“久闻先生之名,不巧今日繁忙,有失远迎。” “无妨无妨。” 一番寒暄过后,望德先生道明来意,侍官端上棋桌棋盘。先生有个毛病,平日里看起来少言,到了棋局中,便十分健谈。于是二人一面对弈,一面说南道北。 先生道:“老朽平日无无事,偏爱钻研这棋术,想来天庭也无几人可为对手。闻帝君棋艺精湛,今日终于得以一弈,实为幸哉。” 青华帝君不置可否,只应道:“先生若有闲情,可常来找我切磋。” 望德先生暗惊,这青华帝君看起来年纪轻轻,语气却如平辈,不禁有些恼。但是看在他生的好看的份上,也不计较了。 于是先生转了个话茬,问道:“不知帝君在此位多久了?” 青华帝君手中黑子稳稳落下:“并未很久。”先生暗笑,举起手中白子。“不过五、六十万年罢了。” “啪”的一声,白子落偏了位置,正好进了黑子的围区。望德先生颤巍巍地收回手,心想自个儿是不是多听了个“十”字,半疑道:“老……我听闻青华帝君统共有两任。” 青华帝君点头:“不错,前一任许久以前便羽化重入轮回了,将这位子丢给了我。” 望德先生仍不死心,追问:“我还听闻青华帝君曾化身十方救苦天尊……” 青华帝君面色如常:“陈年旧事了。那时年少心大,见人间苦难不绝,饿殍遍野,便想着多救些人。” 望德先生顿时冷汗涔涔。要不得,要不得,这青华帝君比自己大上一轮还要多,却险些将他误认作少年娃儿,要是让人听了去,不是要笑掉大牙。为了扳回面子,望德先生决定在棋艺上胜过他,于是屏息凝神,专心应对棋局。 一个时辰后,侍童九苕远远听闻外头传来哭声,只见自家先生踉跄着奔回来,扑进他的怀里哭诉。九苕不解,才刚搬家,怎的如此不愉快呢。 “九苕,棋局都那般了还能赢,那青华帝君,简直不是人呐。” 九苕叹了口气,安慰道:“先生,他本来就不是人啊。” 这便是他头一回见到君泽时的事情,如今想来还是忿忿至极。尤为可气的是,一万年过去了,他与那人对弈,仍未赢过几局。 正郁郁,脚下忽然被什么物什绊住,险些栽倒在地。心想这是自家后院,并无甚异物才是。低头一瞧,不禁大骇——竟是,竟是个小婴儿。婴儿并无襁褓包裹,光溜溜的,静静躺在地上,呼吸悠长,睡得很是香甜。 望德先生心中惊疑,蹲下身盯着这小男婴看了许久,抚了抚白须,一时想不出对策。唤来九苕,九苕也是不解,这后院全是些草草木木,怎会平白多出个孩子呢? 二人犯了愁,那婴儿却翻了个身,缓缓醒转过来。 这一醒不打紧,醒来之后便开始哭,哭声洪亮无比,响彻云霄。九苕手忙脚乱地将他抱起,却不知如何哄。婴儿哭得更厉害了,手脚都不安分地乱跺。 望德先生慌忙接过,轻轻拍抚了几下,婴儿竟安静了下来。二人不禁面面相觑。 “也不知这是谁家丢的孩子。”九苕十分困惑,为仙者大多清心寡欲,结连理者不甚多,这天庭里众仙谁家添了孩子都是稀罕事儿,怎会平白丢了。忽然心生一计:“先生,不如去问一问司灵天君,她应当可探出这孩子来历。” 司灵天君乃中央司命天君之妹,辅佐左司命掌管妖灵名簿,持掌神器玄天镜。此镜有二奇,一是镜无实体,只在司灵天君灵台中存在,或借外物化形;二是三界之中但凡有灵根的生灵,都可用其关联的物什做引子,经由此镜知其际遇。 二人抱着婴儿直奔司灵天君府邸赋明宫。 赋明宫内,司灵天君正悠然闲坐,听罢侍官通报,放下书卷,瞧了瞧来人,又瞧了瞧他怀中襁褓,失笑道:“老先生今次玩的哪一出?” 望德先生无心玩笑,直道:“这回是大事。你快来帮老朽看看,这孩子曾到过哪些地方。” 司灵起身,奇道:“这小婴儿有什么特别之处么?”说话间她伸出手指抚上婴儿的额间,灵魄的痕迹在玄天镜中波动。司灵阖眼摸索,不多时便睁开,欲言又止地看着望德先生。 “如何?”先生焦急道。 “也是奇怪,我探查到这孩子踪迹,他这几天一直在先生您的后院里,只是……似乎化成人形才短短几个时辰。” “也便是说,并非谁家弃婴?”九苕问道。 司灵摇摇头,继续道:“或是他化为人形与先前形态大不相同,我一时看不清他先前的模样。”顿了顿,对着望德先生笑道:“指不准是哪里的生灵化出了人形,先生遇见,即是有缘,莫如就当多了个孩子,好生抚养起来。” 第3章 “这……”望德先生迟疑。莫说孩子,便是孙子,这么大岁数了,也是不太合适。 九苕却是十分坦然:“先生,司灵天君说得有理。我们不可能不管他,不如就此收养了,家中也能热闹些。” 望德先生瞅了瞅窝在自己臂弯里睁着大眼无辜望着自己的婴儿,心一软,便答应了:“也罢也罢。不过这孩子往后造化如何,看他自个儿了。” 于是婴儿被留在了望德先生家中,悄悄养着。 而后天庭中便悄悄多出了望德先生老来得子的传言。 过了几日,侍仙打扫后院时,指着一片空地问伙伴道:“此处可曾有这么一大片空地?”伙伴茫然,摇摇头,不知。遂当做无事,继续打扫了。 又过了几日,九苕终是忍不住:“先生,是您答应收养他的。” 望德先生抿了口茶水,翻了一页书,回道:“是老朽。” 九苕艰难道:“那为何,是我在照料?” 先生放下书,猛地咳嗽起来:“九苕,你看老朽,咳咳咳,已然自顾不暇,咳咳,哪里有精力,照顾,咳咳,小孩子呢。” 九苕崩溃。 隔壁妙严宫中的君泽,对着桌案上的折子正执笔欲落。一阵啼哭声破墙而入,震得他手一抖,墨水晕了一大片。他揉了揉眉心,停顿了片刻,才答了方才从官的疑问:“本君数万年前便公诸众仙,不再收徒。怎又提起此事?” 从官苦笑一声:“各境近来灵气渐盈,九重天多了不少新面孔。若能得承帝君师门,将来也有人分忧——这是天帝的意思。” 君泽放下笔,轻笑了一声:“分我之忧……天帝也怕是糊涂了。”他理了理桌案上的折子,嘱咐道:“癸亥将至,我回一趟东极境,妙严宫的事务交与你了。” 从官应允了一声。 哪知这一去琐事缠身,再回来时,望德先生家的小儿已然长成了伶俐的小仙童。 第2章 玉衡荧 叶辰很生气。 只因文珺今日在学堂又被欺负了,然而他所恼不在于此,在于为何天玑家的小顽童,出了什么事净往他这儿跑。好歹他也是北斗七星君……的老五。这天玑仗着他玉衡星君性子好,频频将文珺丢给他教管。 只见文珺他白软软的小手扯住叶辰的袖子,睁着水灵的大眼睛,撒娇道:“玉衡叔叔……”叶辰心一软,于是再度沦为了文珺小儿的护卫。 “这回又是谁?”叶辰没好气道。学堂里统共就十来个小童,每日欺负来欺负去,不嫌无趣么。 “是,是个新来的,叫什么……言……”文珺咬着手指,嘟囔着想不起人家名字。叶辰怒道:“新来的你就去招惹,改日定叫隐元嫂嫂好好管教管教你。”文珺一听隐元二字,哇地哭着扑到叶辰身上:“不要告诉母亲啦!” 说话间,文珺领着叶辰到了学堂的后院。此时已经下学了,先生和仙童们都归了家,远远能瞧见后院花草之中站着一个正在习剑的白衣小童,较文珺略高些。叶辰见之一愣:这倒是个女孩子家?低头看向文珺,文珺用力点点头,表示就是这个人。 白衣小童极为敏锐,才听到脚步声便停下了剑,警觉地朝这边望来。叶辰方才见着正脸,只见这小童眉目清秀,皮肤白皙若凝脂,五官精致若粉团捏就。 颜如舜华。叶辰脑中兀的浮出这样一句话。 然而他分明看见小童眉清目凛,俨然是个男孩儿。小童瞧见文珺,蹙眉道:“你还来做什么?”抬眼一看叶辰,“哦”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找了帮手来。” 叶辰自然是不会帮着文珺欺负人,何况是生得这般模样的孩子,谁忍心下手呢?他饶有兴趣问道:“你叫什么?”小童紧了紧手中的剑,回道:“言昭。” “言思言何,昭昭其真。[1] 好名字。”叶辰赞叹。一旁被冷落的文珺不悦了,明明是他拉来雪耻的,怎的反倒亲近上了。扯了扯叶辰的头发,他撇嘴道:“玉衡叔父,就是他打了我,你瞧,这里还是淤青的呢。”说着捋起袖子露出伤处。 “你莫要胡说!”言昭涨红了脸,亦挽上袖子,腕上也是一片红一片青,“不过是你我打了一架,你竟信口雌黄,还找来帮手,是不是男子汉!” 叶辰听罢,挑眉睨向文珺。顽童张了张口,却反驳不得,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小声道:“可就是你先动手的呀。”叶辰心念如电,反问道:“你说他什么了?”文珺不假思索道:“不就是说他长得像女娃儿一样……”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擦着脸颊飞过,“咚”的一声,钉入了身后的红柱上。文珺眼珠往侧边一转,颤颤着去摸鬓角,几缕碎发一碰即落。言昭站在原处,一脸愠色怒视着他,掷剑的手尚未收回。 文珺虽然吓得发软,却也是怒从心生,抄起两只小肉手就扑了上去,同言昭扭打了起来。叶辰走过去拔下长剑,盯着那柱上戳出的洞,咂了咂舌,双臂环抱胸前,靠立在一边看戏。 果如预料一般,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文珺就趴在地上,手臂还被制着,嘴里已经嗷嗷求饶。言昭两手将文珺手腕紧握交叉着压制住,唇角上倾,得意地笑道:“你还叫不叫?” “哎呀,不叫了不叫了,你是好男儿。言昭哥哥,你放开我吧。”文珺痛的嗷嗷直嚎。 叶辰一个不小心“噗”地笑出声,这肉团儿,技不如人便开始狗腿了,真是厚脸皮。 第4章 言昭这才松开文珺,满意地点了点头。文珺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嘟囔道:“等我学好了武艺……” 言昭朝叶辰伸出手,叶辰会意地将剑扔过去,笑道:“你这剑术不错,只不过这柱子……” 三人看向那长剑戳出的洞眼,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同正义凛然地离开了学堂。次日,先生的怒吼震动了整个天庭:“谁又在后院打架了——!!” 令叶辰感到万分意外的是,此事之后,言昭同文珺两个小子倒是成了挚友,同时也成了他府邸的常客。问及为何,美其名曰“男子汉之间的友谊”。 叶辰隐隐感到头痛。 数十年过去,两个小男子汉长大不少,只是那顽皮的性子一如当初。 不知从哪里听说天界不久要举行万真大会,二人便相邀来到叶辰这里打探。叶辰很苦恼,他堂堂玉衡星君,怎成了万事通一般?却仍是耐下性子讲了起来。 这万真大会百年才得举办一次,乃天庭及众仙界的神仙们通过考核晋位的绝佳机会,寻常仙者只能通过这种门径晋升。小仙可由此升为仙君,而仙君统共有六等,最次为贤君,再上依次为道君,圣君,至君,真君及神君。而至顶的神君阶位,便是通过了万真大会还不够,历劫是在所难免的。这些个规矩都是为后来修行得道而位列仙班的仙者编制的,天界中最早的神仙自是不受其约束的。譬如天帝,譬如文珺的父亲和他的星君叔父们,这些人特别无赖,喜欢搞世袭制,言昭不满道。 叶辰一敲言昭脑壳儿,提醒道:“当心天帝听见抓你去喂神兽。我听闻天帝座下的飞廉兽,最喜食你们这样白嫩水灵的稚子。”吓得言昭当即住了嘴,趴在桌上安分地听叶辰继续讲述。叶辰暗笑,心想小孩子这一点是最可爱,说什么信什么。 万真大会定于下月十五,彼时各界仙灵咸集天庭,必定是热闹非凡。一直游历他处的考核官青华帝君也将于月初回天界来。 “青华帝君?”言昭念叨了一遍,觉着这名字忒耳熟。 “不错,妙严宫青华帝君。”叶辰暗自惊奇,青华帝君何等身份,便是他做了十几万年的星君,也与此人交集甚少,难不成这小娃儿倒认识他? “妙严宫!”言昭一听这宫名便来了精神,一拍石桌,疼得搓了搓手,道,“那不就是我家隔壁的宫殿么!” 自记事以来,言昭便对这妙严宫充满了好奇。与自家老头子的府邸相比,隔壁的宫殿实为气势磅礴。单论那宫墙,便要较寻常的高上不少,前后足围了百丈有余;宫门之上匾额高悬,有花鸟雕绘四周,上书铁画银钩“妙严宫”三字,大气而不拘于浮华;宫门两侧有麒麟卧松的抱鼓石,雕刻精巧而石质细腻。门口有侍官守卫,不得随意进出。 再一瞧自家院落,草草盖成,多年不加修葺,依老头子望德先生的说法,便是隐士之志,不在其外,在乎其中。言昭腹诽你这其中难道就是金玉么? 这样一比较,真真是云泥之别。 言昭一百岁时,正到换齿的年纪。望德先生见他生得愈发精致可爱,一高兴,便将他送去了学堂,这才认识了文珺。他在学堂学到了第一个术法——腾云术。 术法将将学会,言昭便起了心思,趁着暮色悄悄腾云,歪歪倒倒地越上了妙严宫宫墙。不想一个没站稳,跌了进去,正落入了一方小池塘,“扑通”一声,浸了一身湿。屋内有人闻声而动,言昭暗道不好,正要再腾云而起,面前已经站了一人,着檀色衣衫,看上去是位仙君。言昭以为他就是妙严宫之主,讪讪地爬出来,认错道:“仙君,我在练习腾云术,不小心掉了下来,绝对不是估计闯进来的。” 檀衫仙君笑了笑,道:“你随我来。” 言昭心想这仙君莫不是要处分自己,便假装乖乖跟随着,眼珠却咕噜直转,想着如何寻机偷逃。到了一处别院,檀衫仙君指了指院中泛着腾腾白气的泉水。言昭看了看水,又看了看他,不明所以。仙君蹲下身,拍了拍言昭的肩,微笑道:“你就这样湿着回去?当心风寒。这是灵泉,泉水温热,你去洗洗。” 言昭呆了呆,旋即高兴地蹦跶着进了温泉,一壁蹦跶一壁说道:“多谢仙君!”灵泉的水温正适,将体内的寒意驱了个净。原来这妙严宫的主人倒是如此亲和慈祥,言昭觉着十分欢心。 待他泡够了,从池中出来,一个不明物什扑面盖来,将他的脑袋罩了个严实。言昭扯下一瞧,原来是自己的衣裳,手摸了摸,已经全干了。 这个仙君,不仅不怪他,让他泡温泉,还帮他烘衣服,着实是个大好人。言昭一感动,情不自禁喊了声:“仙君叔叔!” 檀衫仙君微扬的唇角兀的一抽,转而温声道:“我名慈济,不是叔叔。” 言昭心念如电,立刻改口道:“慈济哥哥。” 慈济满意地笑笑,道:“时候不早了,快回去罢。” 言昭见他面色转悦,便问:“我以后能常来玩吗?” 慈济点点头:“自然。不过以后莫要走偏门了。”一句话说得言昭羞愧不已。 自此言昭拜访妙严宫倒成了常事,与慈济神君的关系也颇为亲近。 “照这样说,慈济哥哥不是妙严宫的主人?”言昭瞠目结舌地望着叶辰,“可是我明明见那里大小事务皆是他在处理。” 第5章 叶辰心道言昭运气倒真是不错,与以为人随和而名的慈济神君投了缘。“不错,慈济神君固然修为深厚,阶位极高,却是青华帝君的从官。我听闻慈济神君跟随青华帝君多年,想必年纪是比我还要大的。”言下之意你不该唤他哥哥,该叫他爷爷才是。清咳了两声,叶辰继续道:“青华帝君约莫一百五十年前离宫,我猜正是将这妙严宫与其一切事务交与了慈济打点。” 一旁的文珺忽然大笑起来,指着言昭道:“我记得你正好是一百五十岁,莫非青华帝君是不堪忍受你小时候太聒噪,便溜掉了?” “胡说八道!”言昭一听这话怒不可遏,扑了过去,二人复又扭打起来。 叶辰看着两小儿闹腾,手指摩挲着扇骨,若有所思。 邻居这关系,说密不密,说疏不疏。如今有慈济神君在当中相系,言昭若能得青华帝君相助,往后想必是前途无量的。 -------------------- [1] 我瞎编的,诗经里没有这句。 第3章 一风华 待入夜,言昭回到家时,望德先生仍在琢磨早晨那局残棋,此间精神真真堪比驽马十驾,令人感泣。言昭心道。 仰卧床榻上,言昭却迟迟不能入眠。脑中尽是白日里叶辰所说的话。细细比较起来,他虽见识过不少厉害的仙君,术法精妙卓绝是他这般年纪远不能及的。而那其中,要说最厉害的,也不过慈济、叶辰这般了,天帝他倒是远远望见过,可惜连面容都未看清。而如今,却道有这样神乎其神的人物,就在邻舍,岂能教他不心驰神往呢? 隔墙传来望德先生的叹息声,想来又是白白耗费了一整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残局,先生几乎隔上几个月就要搬出来琢磨琢磨,至今未果。如此想着,便也迷迷糊糊睡去了。 是夜,言昭做了个很奇异的梦。他听见一波逐着一波的潮水声,慢慢睁眼,入目便是朗朗的青天,下与碧波连成一片,远远不见尽头。四周寂寥得空无一物,似乎只能听到天地与海水的声音。他在这无边的孤寂中感到了惧意,想要四处去找些什么,梦里的自己却似乎还未化形,生了根,定在原处。 就这般听了一夜的海潮声,翌日醒来时,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怎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言昭闭眼回忆了一番梦中的场景,是不曾见过的,又让人觉得迢迢如隔世的画面。 所幸少年人心思来得快,去得快,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幻象了。 过了几日,言昭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晨光微明,正是一日最为神清气爽的时候。他提了剑,在院中舞了舞,不甚如意,转念想起屋后有一片林,便纵步前往。 这林子没有名儿,只因妙严宫大自家许多,这屋后便空出了一大块地来,与后院相连,其上草木郁郁葱葱,倒是个十分惬意的地方。林子正当中有一片空地,不大不小,倒是个习剑的好去处。 眼看便要到了,言昭往前走了两步,却依稀察觉出一丝异常,登时顿住,停在了森森林木间。屏息凝神细细一听,前方隐隐有风声,与衣料翻飞的响动声。难道有人比他更早来了这里?思及此,言昭复又抬脚,暗中蓄功,悄悄朝前靠近。 直到终于瞧见了那人的身影,言昭看过去,却是被牢牢钉在了原处一般,微张着口,震惊到动弹不得,就连下颌也忘了收回去。他看到了什么? 不过是一青年,一柄剑。 那人所持长剑通体冷冽银白,剑柄暗青,无繁杂坠饰,却竟自内透出威严之势。而那青年着了月白外袍,神色淡然,握剑姿态有三分儒雅,更有七分凛然。 忽地,只见剑身微微震颤,青年手中发力,挥剑正指前方,将将要刺入树干时,又猛然收回,剑光闪烁划出一道弧线,转而双足蹬起,跃上高处,在树叶间盘旋往返,衣袂如羽翼般翻动,似水无痕,似刀破空,教言昭眼花缭乱。不等他看够,那人已悄然落地,只余震落的树叶还在当空飘动,半掩了他的身形,显得虚无缥缈起来。 似要与天相融,又似要遁入地中。 言昭从未见过将剑使得这般浑如一体,震慑心神的人。天界诸神,无一不将术法当做仙之根本,每日钻研仙术不知疲乏,极少有人习武练兵,即便是有兵器在握,也不过是充当施展术法的媒介罢了。言昭不一样。他打小便对术法不是很上心,却对凡间事物。似那诗书礼乐,又似那刀枪剑戟,样样都学了来。也亏得望德先生对这些颇为熟稔,便倾囊授予了他。只是这兵器之道并非望德所长,言昭草草入门之后便自个儿琢磨剑谱,也学了个有模有样。 而眼下见到如此精妙超然的剑招,只觉自己像是沧海一粟,井底之蛙,何其渺小,何其浅薄!世人论剑常道舞,舞剑舞剑,当真有如御风起舞一般,赏心悦目,而气魄不减。 他动了动口,却不知说什么的好。那青年似乎是没有发觉他,径自收了剑入鞘,快步出了林子。言昭顿时有些惆怅,这人这样厉害,若能找他讨教几招,也是不错的。走得如此匆忙,尚未来得及问他身份,甚至连容貌都未看清,天庭这么大,往后不知道去哪里找呢。 言昭走到青年先前的位置,这才发现周遭木干上,皆是在相同位置嵌入了一片叶子,却看不出割痕,仿佛就是从此处生长出来的,不禁复又赞叹。循着记忆,言昭学着那人的动作,一招一式效仿起来,虽无那般行云流水,倒也感到通体舒畅,手中长剑愈发灵活可控。最后一招落地,剑锋传出一声清啸,言昭倏然感到体内气息翻涌,禁不住一震颤,竟是突破了某种境界一般,内力充盈。 第6章 仅仅是模仿了动作,也有这样的效用?这是何等的力量! 愣怔之间,一声尚带软腻的少年音让他回了神:“言昭——你在吗——?” 声音远远的,听上去是有人在他家门口叫唤。言昭快步小跑回去,正见文珺倚着院墙朝里张望,禁不住走近一拍他脑袋:“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不是。” 文珺见他从别处来,好奇道:“你大清早的又去哪里了?” 言昭晃了晃手中的剑,文珺了然,便转了个话茬儿:“你起了正好。快跟我来,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言昭心中好奇,又怕是什么不正经的,便有些犹疑。 “万真大会不是快了么,天帝体恤众仙,特办了宴会广邀将要参会的仙君。这宴可要办一天呢,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开始了。” 言昭疑惑:“我们又不参加,说这个有什么用?” 文珺咧了嘴神秘一笑:“开始了便要交请柬了,我们现在去的话……” 言昭立刻懂了:“那还等什么!” 说是要悄悄潜进去,也是不容易。二人到了设宴处,便瞧见宫墙上隐隐发光的屏障,持请柬者才可破障进入。 文珺有些懊恼:“哎呀,这么早就布了屏障,要怎么进去呢!” 言昭走到宫门前,屏息听了会儿,道:“里头有声音,应当是有人在了。”灵光一闪,遂凑到文珺耳边:“待会我们这样……” 宫苑内,一名小仙娥正摆置果盘,忽的从旁飞来一只羽毽,正正落在桌沿处,晃动了几下,摇摇欲坠。仙娥不假思索伸手接住了它。继而听到外头“哎呀”一声,有人说了句:“糟糕。” 仙娥犹疑着往宫门走去,只见一名白衣小少年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宫娥过来,大步跑向她,无奈仙障阻挡,只能眼巴巴在外面盯着她瞧。 仙娥不禁抬袖掩住了微张的口。哪里见过这样好看的小仙童呢?比司灵天君捏制的陶人儿还要精致的面庞此时正急得微微泛红,教人想起二月初开的桃花。 “姐姐,”小少年忽然开口,“你有没有看到我的毽子?” 毽子?仙娥这才缓过神来,举起握着羽毽的另一只手。 “啊,就是那个!我进不去这里,姐姐可以把它还给我吗?”言罢,羞怯一般地往后退了两步,目光逡巡在羽键与仙娥的面庞之间。 仙娥被他瞧得心头一软,点头道:“你等一等。”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块枣木牌子,贴上仙障,立刻在宫门处化出一道门洞来。仙娥轻提着裙裾走向少年,蹲下身子将羽键放在他手心,又忍不住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捏,温言道:“此处正为万真大会设宴,你快快另寻个宽敞地方玩罢。” 少年用力点了点头:“谢谢姐姐!” 仙娥微微一笑,转身回去。 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宫殿边上的角落处,蓦地出现两个年纪相仿的小仙童,小脑瓜儿凑在一处,正嘀咕些什么。 “你引开那仙娥姐姐,好端端变做我的样子做什么!”言昭忿忿,一想到这人顶着自己的脸在那里扭捏撒娇,便浑身犯怵,若不是担心叫人发现,此刻怕不是已经举拳开揍了。 “你不懂,我这副模样呢,太过机灵,一瞧便知是个善捣蛋的。你就不一样了。”文珺本想说女仙都喜爱你这般长得精巧可人的,恐被摁住狂揍,便作罢了,“再者也就是你的行云步练得好,能神不知鬼不觉跟在她后头。而我能化身飞虫趁机溜进来,这不是各尽所长嘛。” 言昭哼哼了两声,算是受用了这番话。 两人趁着宴会开始之前,东跑西窜,避开忙着打点宴会的仙娥们,将这会场游了个遍。宴会是露天的,内殿不作宴会用,殿前左右分了两方莲池,池边落了星星点点的石桌。宫墙围了一圈桃树,牵连成桃林,不知是否将蟠桃园的桃树都搬来了这儿。 一个时辰过去,群仙开始陆续入宴。人潮涌动,看得言昭眼花缭乱。文珺在一旁滔滔不绝地讲着这些人姓甚名谁,从何处来,身居何位,修的什么功法。言昭瞠目结舌:“你这心思要是放在修学上,如今应当修为有成了。” 最早进来的这一批,似乎都是天界诸仙;第二批则来自三岛十洲各处,文珺也只认得几人,毕竟是来参加万真大会的,无名之辈众多。第三批人入宴,文珺便面露愁色——几乎举目不识。言昭却忽的开了口:“此人我识得,原是凡间将军,枪法了得。”“此人原是逍遥一派掌门,独创天衍剑法。”“这人颈侧有黑羽印记,应当是苍鹭妖谨羽,百年前作乱人间,被青云真人收服,没想到竟已修成仙。” 文珺:“……” 言昭:“……” 文珺:“你这心思若是放在修学上,如今便能于这万真大会进得贤君了。” 言昭啧了一声,心道万真大会若比的是剑法,他可不一定输给这些个大人。 最后进来的便是嘉宾一众了。为首的竟是天帝天后,倒是把没见过大世面的两人惊了个彻底。宴中众仙也是齐齐行礼,天帝笑了笑,方道:“今日吾来不过瞧个热闹,众卿不必多礼。” 天帝身后又跟了些身贵位尊的仙君,落座时,与众仙比邻而坐,不分卑尊。言昭与文珺此时不躲躲藏藏了,大摇大摆地穿梭于石桌之间,好不自在。旁人也不多问,只当是哪家仙君带进来的孩子。 第7章 开宴不多时,宫苑正当中缓缓升起一座高台,舞姬翩跹的身姿伴着悦耳的瑶琴声现于台上。曲调轻快,应了这盛宴之景,舞姬水袖翻飞,带着若隐若现的光华,流转于高台之上,蔓延向四周,一时间整个宫苑绚烂非常。 稚童最是能被这些流光溢彩的东西吸引。言昭看得心绪荡漾,直到舞毕,高台降下,才不舍地收了心思,目光仍停留在前方。不曾想,却在消失的高台背后,看见了两个人自内殿而出。 言昭愣了愣,仔细一瞧,其中一人竟是慈济神君。他身旁是位华服的仙君,言昭不曾见过,却隐约感到熟悉。 第4章 万真会 慈济神君缓步跟在那位仙君后面,出了内殿,便同与会的众仙寒暄起来。言昭这才瞧清楚他的模样。 好看。 言昭足足瞧了半晌,腹中文墨似乎齐齐罢了笔,只憋出这么一句评价。 那人眉目清雅,玉刻的五官同他整个人一般,诠释了一个“淡”字,只余双眸在一片浅淡中重抹了一笔。而他华服在身,似乎将这浅淡压了一压,不至于御风远去。 言昭如今虽堪堪算得这九重天上的一名少年,却也活了凡人两世那么久,见过形形色色的神仙,有如望德先生那般质朴无求的,也有如叶辰那般不拘礼法,爱打听八卦的,但多的还是恭顺拘谨,潜心修行的。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明明站定在此处,却教他觉得缥缈不定,似与天地相融。又不知是哪里来的熟悉之感,让他想伸手去拉一拉那人的衣袖。 那仙君对群仙报以清浅的笑容,似乎是察觉到远处炙热的眼神,转头望向言昭这边。他唇边的笑意还未散去,仿若一阵清风,混着桃花的甜香,拂过言昭的心神。 言昭一怔,慌乱移开目光,忙拉着文珺……嗯文珺人呢? 大约是他看得太入神,文珺早不知窜到何处去了。言昭讪讪地收回手,独自走到莲池边蹲下,借清凉的池水冷静了下来。他想起慈济神君,慈济与那仙君同行,那人莫不就是青华帝君? 想到此处,内心莫名雀跃起来。 “言昭?”有人在身后唤他,是慈济神君的声音,“你如何在此?” 言昭拍拍手站起身,嘿嘿一笑:“凑热闹嘛。” 言昭在慈济面前撒娇惯了,谁成想转身抬头一看,面前站着的是两个人。左侧是慈济神君,而他正朝着的,距离不过一丈的那位,是方才一个笑便将他打得七荤八素的,青华帝君。 言昭似乎听见自己脑中刚刚续上的弦,啪的一声,又断了。 慈济还未瞧出端倪,接着话茬道:“此宴只邀了万真大会与会人,你怎么混进来的?” 少年忘了思考,脱口而出:“自然是参加万真大会了。” “胡闹。”慈济气笑了。 言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胡话,想重新找个借口,可看着面前人的衣摆,却又莫名嘴硬起来:“便看我年纪小,不配参加这万真大会吗?” 慈济神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余光瞥见帝君询问的目光,方道:“帝君,这是望德先生家的孩子。” 望德先生家的?君泽怔了怔,兴许是想起了百来年前那一桌被哭声震废的文墨,微微蹙眉。却又另忆起什么似的,眉头舒展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还垂着头道少年,问道:“你想参加?” 言昭倒是没想到青华帝君会与他搭话,不禁抬头,看向那双“重抹”的眸子。 叶辰说过这次大会是青华帝君主持。 他心想鬼才要参加,当着钦慕之人的面出丑,多丢人呐。 “想。” ……这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吗?何方妖魔控制了他的躯体。 君泽轻笑了一声,嘱咐慈济道:“那便在名册中加上吧。”言罢转身离开。 言昭回过神时,二人已在殿前一处桃树边落座了。 “这孩子年纪尚小,术法也没什么长进,帝君为何允他参会?”慈济神君一面斟酒,一面怒其不争般地看了一眼远处的言昭,连连叹气。 君泽端起酒盅,慢酌了一会,没有正面答他,反问道:“你同他倒是挺熟稔?” “帝君不在的这百余年,妙严宫也无甚要务,清闲得很。这孩子似乎对妙严宫颇有兴趣,常偷着过来,一来二去便熟悉了。望德先生早已赋闲在家,自己不教,便把他送去学堂,不成器,连个腾云术都使得东倒西歪的,还是我掰正的。” 听完这番絮叨,君泽心想,我这位从官倒是颇有几分带孩子的天赋。 “本君这般年纪时,也不会腾云。”他转了转手中的酒盅,想起了今晨瞧见的光景。 寂寂林中,白衣小少年提着与其人一般高的长剑,仿了他一招长风碧落。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道:“这九重天,已经许久没有修剑道的了。” 言昭还沉浸在“与青华帝君说上话了”与“我要去万真大会上丢人了”的自我拉扯中,这厢文珺不知又从何处蹿了出来,拍拍言昭的肩:“来来,我方才又从听到些有意思的,给你讲讲。”说着将言昭拉到一方无人的桌前坐了,顺手抄起一只又大又红的蟠桃就开始啃。 言昭瞧他这副如鱼得水的模样,忍不住讥讽道:“半刻不见,不知文珺仙尊如今什么阶位了?” 文珺也不生气,嘻嘻一笑:“我也不是故意抛下你的,这不是回来与你分享好消息了。下月十五不就是万真大会了么,据说这次规矩改成了比武,依阶位分六等,每等排名前三的可晋升阶位,倘若有本事的,进了这一成后还能向上一等,上上一等挑战,直接一跃成神君也不是不可能。我瞧着这回万真大会要热闹了。” 第8章 言昭仿佛又瞧见了自己丢人的场景,神色古怪道:“有什么热闹的,你能做那前无古人的神君不成?更何况,你有参会资格吗?” 文珺狡黠一笑:“谁说前无古人了?听闻数十万年前,万真大会初启之时,便是群仙比武论术。青华帝君那时候还不是青华帝君,便以一剑凌绝顶,摘得那场大会的榜首。” “一剑?”言昭闻言一怔,青华帝君竟也是剑修么?他不禁想起今晨在林中见到的那人,难道他是…… 言昭复又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青华帝君的背影,耳边的聒噪声似乎都慢慢退去,变成了风声,林声,青年舞剑的声音。 文珺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再说了,区区万真大会而已,偷摸一个与会名额还是易如反掌的,反正只是去瞧热闹,第一场输了下台便是。你要不要一同去?我让玉衡叔……咳,我帮你也讨一个名额来。” 言昭只听到了最后一句,于是他挑眉笑了笑,道:“噢,不才,已经有了。” 如此辗转反侧抓耳挠腮了数日,竟也熬到了十五,万真大会开场之日。文珺这厮不知缠了叶辰多久,竟然真要到了个名额,混入了会场。 武试的规则倒也简单,按六等品阶划分,各阶逐出前三,授以仙班,夺魁者可参加下一品阶的武试。言昭与文珺都是还未有阶位的仙童,与他二人同一会场的,自然都是各路散仙,来争一争这上九重天的资格,因此无论样貌、心法、真身,皆是千奇百怪。但无一例外的,所有人都时不时瞟两眼这两个格格不入的小少年。文珺倒是心大如斗,毫不在意,横竖他已经做好了第一轮就下台的准备。 言昭环顾了一遍,摩挲着手中的与会令牌,倒是有些跃跃。他想起青华帝君,想起林中他偷学到的剑招,后来又反复练习琢磨了许多遍,如此,若是输也不会输得太难看吧。 场中陈设十分简单,除了参会人与观会仙官的座位外,只有正中央一座朴素的高台,站了一位主会人,此刻正在抽签分组。贤君阶位的竞夺者最多,统共六十四名,因此分作四组。主会人吹了一声长哨,有凤鸣自他身后响起。众人抬头,便见凤鸟绚丽的尾羽掠过会场上方,洒下点点星火在高台上,渐渐化成了四个状似水珠的芥子。芥子中是四方不同的空间,比这会场要大些,约莫容得一方湖泊。 主会人于场中站定,面对台下众人道:“便请诸位仙友依组入场吧。” 言昭闻言方才回过神来,翻过手中的与会令牌一看,不知何时多了个流光的“甲”字。他深吸一口气,走到芥子旁。进入芥子前,他抬头看了一眼主座的方向,仍是空荡荡的。 青华帝君还未到场。 言昭心想,诚然,作为帝君,应当只需在最后逐出神君之位时在场便可,这样也好,他也可同文珺一样,早早了事回台下看热闹。 但心里终是忍不住有些失落。 没心没肺的文珺恰巧也分到了甲组,已经先他一步进了芥子。芥子中的景象,外界能够看得一清二楚。甲组的芥子乃是一处花林,已入境的人在花林中漫步,瞧着不像是去比试的,倒是去游园的,也不知是谁的趣味。 言昭走入芥子,不禁也感叹确实别有洞天。芥子中看不到外界,但能看到花林被一层结界笼罩,想来就是芥子的边界了。主会人讲述起规则,声音仿佛从虚空中传来:“此次比试,不限心法,不限招式,被推出边界之人,便算作出局,最后一位留在芥子中的人为胜。在比试中若有负伤,出了芥子便会须臾消失。拭目以俟诸位仙友,各显其能。” 话音刚落,便已有人迫不及待交起手了。一群散仙纷纷开始飞天遁地,更有甚者还现了真身,言昭一时间有些眼花缭乱。他握紧了剑,心想境中十六人,免不得有人出其不意,突然来袭。然而没等到有人攻向他,却听到有人“哎哟”了一声,言昭转头看去,那人被御水术击中倒地,又就地多滚了几圈,径直撞上了边界,出了芥子。将他打出芥子的仙友似乎也没有料到,自己还未发力,怎么就稀里糊涂胜了一局。 言昭:“……” 文珺这傻小子,他都替他脸热。 蓦地,身后有劲风袭来,言昭凝眉,举剑回身挡下一招。那人似是擅长以风为刃,招招潇洒又狠厉。 言昭一一以剑意化解,还未看清是谁偷袭他,却见一片黑羽翩然落下。 -------------------- 等一个小天使互动quq 第5章 小剑修 那人见突袭不成,总算停了招式,却仍以备战之姿看着他。 “你是谨羽?” 此人原来是一玄衣少女模样。她闻言挑了挑眉,收手站定,露出颈上的黑色印记,正是先前宴会上见到的苍鹭妖。 “想不到这了无趣味的天宫里,竟有小仙友认得我。” 言昭心想,当然认得,司灵天君闲来无事写的百妖轶事册子里,就属你干的坏事最多最离奇。 “那敢问谨羽仙尊,为何先挑我出手?”言昭摸不准此人如今修为几何,不敢贸然出招,只得先扯些闲话,伺机而动。 这苍鹭妖——如今应当是苍鹭仙了——倒是挺随性,爽快道:“姐姐我没有别的喜好,生平最爱美,打量了一圈,也就小仙友你勉强入得我眼。”说罢又甩出一道风刃,压向言昭。 言昭暗道这人作风到还真同那册子上写的一模一样。 第9章 风刃速度愈来愈快,言昭习长剑本就比成人吃力些,光是抵挡招式便已竭尽全力,想要找机会反攻回去更是分身乏术,渐渐落了下风。他被逼退到了芥子边界前,眼见着就要出局,索性一咬牙,将长剑一转,化出多道剑意裹住周身,脚下奋力一点,举剑反身刺去。剑意遭风刃割裂,很快便在他身上留下道道血痕,但他的剑尖也马上要触碰到谨羽。 谨羽却丝毫不显惧色,垂眼看着距自己不过一尺的剑锋,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吐了两个字。 旋即,言昭感到一阵战栗,立刻收回了剑。周身凭空卷起一阵风,像座高塔,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言昭看着这密不透风的风墙,弯腰捡起地上的一片花瓣,以内力掷出,花瓣顷刻便被风撕成粉末。 当真是出师不利啊。他叹了口气,干脆席地坐下,等着谨羽送他出局。 然而谨羽似乎没有这个意思,反倒在风墙外头调笑道:“小仙友,现在将你送出去太可惜了。你且在里头歇一歇,看看姐姐如何解决余下的这些歪瓜裂枣。” 言昭翻了个白眼,能来参加万真大会的,好歹也是诸境各大族派的子弟,若论容貌,不至于歪瓜裂枣,若论出身,谁能比这苍鹭妖邪门? 显然,场中这样想的不止言昭一人。谨羽此番狂言被不少还在争斗中的散仙听了去,一时间恼怒不已,纷纷向她袭来。 可这人不正经归不正经,御风的手段倒是练得出神入化,几番争斗下来,场中竟真的只剩寥寥数人。 言昭此刻没了顾忌,反倒静下了心神。仙界习剑之人甚少,因此他所习的剑法,大多是凡间留存下来的,面对悬殊的修为时,自然是束手无策。倘若是哪位剑修仙尊的心法,倒还能搏上一搏。 他回想了一下,曾习过的剑法中,只有一式碧海潮生,出自东未神君之手。 他悄悄试了试,未能破除风墙,但将其往外逼退了些许。 言昭心道有戏。然则他没有其他招式比这碧海潮生更管用的了,复又陷入了窘迫。 风……须得比风更快才可破。 福至心灵一般,他想起近日一直在练的那一招——万真宴会那天早晨观摩来的那一招。当日他模仿来后,忽如打通经脉般内力充盈,但后来再练时,却总不如意。他想起那青年舞剑时,如风如影,身型莫定,倘若那人当真是青华帝君,那么他只消将这剑招真正学会了,便能破除当下的困局。 “凝神……”言昭听到外头争斗的声音越来越少,心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闭眼,将全部神思沉于剑上,识海中不断重演剑招的每一幕,每一个动作。 言昭不知晓的是,芥子外,主座上已然有人落座了。 君泽垂眼看着会场。 芥子的屏障上,写上了每组仍未出局之人的名字。甲组现下只剩三人,其余二人的名字,君泽在慈济整理的参会人名单上见过,余下的这一个“言昭”,应当就是他让慈济添上的那位小剑修了。 君泽转而看向甲组的芥子。风墙将言昭挡了个严实,众人只能看见谨羽在与余下的那名玄狐族小仙陷入缠斗。 旁人瞧不见,君泽却晓得,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剑修,竟在这种境况下,入定了。 忽然,那牢如高塔的旋风发出一声清啸,旋即碎裂成无数道风刃,在芥子中横冲直撞起来。诸多花木被风卷断,残枝乱飞,谨羽与那玄狐族小仙猝不及防,双双遭风刃或断枝撞飞。谨羽在即将出界之时,迅速以身为介,画出一道阵法,解了周身风势,另一人则已经掉出了芥子。 屏障闪了闪,最右边的名字渐渐熄灭,只余下谨羽和言昭。 谨羽以手撑地,大喘了几口气,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去。言昭站在狂乱的风刃中,竟毫发无损,疾风一触碰到他,便化作柔缓的清风。 一如那被风墙卷碎的花瓣一般。 言昭并无犹疑,他提剑骤然跃起,竟借力于狂风中的残枝,仿若在空中行走一般,片刻间便来到谨羽面前。 自然,还是剑先到。 谨羽堪堪躲过一招,再使风刃,却发现伤不到言昭半毫。 她凝眸一看,言昭周身像是覆了一层结界般,光华流转,正是此物抵掉了风刃的攻势。 言昭似是看出了她所想:“是剑意。” 谨羽只怔愣了片刻,便仰头笑了一声,并无不甘,倒有些羡慕的意思:“真是想不到。” “小仙友,我认输。”言罢,她转身果决地飞出了芥子。 甲组的屏障再度变幻,只余下了一人的名字。芥子外此时已然一片哗声,不少仙君窃窃私语,有打听这言昭身出何方的,也有惋惜谨羽遭人捡漏的。 只有慈济神君张口结舌,愣了好久才转身问道:“帝君,言昭方才使的是……您的长风碧落?” 君泽的目光仍落在那名收了剑还在发呆的小少年身上,良久,方才回了一声“嗯”。 言昭走出芥子,竟第一眼朝主座看去。他似乎也没料到君泽已经在了,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抬手行了一揖。 慈济神君愈发诧异,目光在这两人身上逡巡了许久,最终还是将心中的疑问咽了回去。 谨羽此刻正乖顺地站在她师父青云仙君的面前听他数落,全然没有了方才在芥子中轻狂的模样。 青云道:“你个不成器的,本来十拿九稳的局面,这下倒好,拱手让人了。只是那言昭小友,初看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毛孩,怎的最后突然发力?” 第10章 谨羽难得叹了口气,道:“师父,你曾说我于御风一术乃是天资聪颖。言下之意,无论哪一道,都有资质非凡之人。就徒儿看来,此人于剑道的天赋,远在我于御风术之上。他起初使的都是些凡间的剑法,凡人使剑,自然多有约束,他才发挥不出真正的能力来。最后那一招似乎是他刚刚在芥子中才学会的,更契合神仙的剑法。无论他是师承了哪位剑尊,还是哪里拾来的一招半式,小小年纪能用到这般程度,都不容小觑。” “不如我们打个赌吧师父,”谨羽狡黠一笑,“我赌这位小仙友,不出千年,便能跃上神君之位。” 青云仙君抚了抚白须,沉吟了片刻,慨然道:“千年的神君,这<a href=https:///tuijian/honghuang/ target=_blank >洪荒以来,可就那么廖廖几位啊……” 第6章 式逢春 言昭作为甲组胜者,被主会人唤去,准备下一场的比试,角逐贤君的前三之位。 本来他参加这万真大会,只是头脑一热应了青华帝君的问话,后来便想着来都来了,索性在比试中稍稍磨练一番。 不成想,莫名从谨羽那里捡了个甲组第一。 诚然,他入定后学会了那一招长风碧落,修为确实更上了一阶。但要让他只身打败甲组所有人,多半还是镜里拈花,水中捉月,希望渺茫。 因此经过谨羽身畔时,言昭不知该说什么,便朝她颔了颔首。不想谨羽却“哎”了一声,叫住了自己。 “小言昭,”此人的称呼倒是越发轻浮了,“倘若你遇上了丙组的百蜚,定要当心了。” 百蜚。这名字听上去就教人瘆得慌。 “百蜚此人,师从阴山蒙虞君,善毒。” 仙界有一个传言。众仙互以品阶相称,譬如慈济神君,玉衡星君,若是没有品阶的,也当唤一声仙友。倘若有修为深厚者,却只以君相称,多半是此人所修之术为人所不齿。 言昭不认识她说的蒙虞君,却听过这个传言。 他还没有见过使毒的神仙,这万真大会,真是教人长见识了。 不多时,余下几组也角出了魁首。 胜出的四人两两比试。言昭首轮对上的是元圣帝君座下的一名弟子,他似乎听信了台下的窃窃私语,没将言昭放在眼里,反倒叫言昭险胜了一回。 待他踏进终局比试的芥子,果然见到了谨羽所说的百蜚。 此人一身玄衣,面容倒与常人无异,只是脸色更苍白些,年纪瞧着也不是很大,像是刚出师门游历的弟子。 百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含笑拱手道:“言昭小友,真是人不可貌相。” 此人瞧着病怏怏的,说起话来倒是中气十足,又尖嘴薄舌。 言昭性子直爽,生平最讨厌相处的便是这种人,便也不多说,直接出招攻去。 百蜚不紧不慢,侧身避开,剑锋堪堪削过他的上臂。言昭神识连着剑,忙道不好,迅速收回剑。 只见覆在剑身的剑意被染上了古怪的青色,并有蔓延开的趋势。 言昭见状,当即将染毒的剑意解了,退到几尺开外。 “哦?反应倒是挺快,若是再慢一些,这剑便就作废了。” 言昭以为百蜚善毒,乃是暗中使些毒针暗器之类的,没想到他以身炼毒,连血都是剧毒的,甚至能腐蚀剑意。 如此一来,他裹于周身的剑意也没了用处,一时间有些束手无策。 这人简直碰都碰不得,这要如何打? 百蜚悠哉笑着,自袖中掏出一只净瓶来,信步走向言昭。言昭身后是一方清池,再往后便是芥子外了,已然退无可退。 百蜚一边摩挲着瓶底,一边说着:“毒之一道,讲究的便是万物相生相克。剑有实体,克制起来可简单多了。小友遇上我,定无胜算,莫如体面一些自行退场。” 言昭冷哼一声:“废话真多,百菩萨。” 百蜚歪了歪头:“你叫我什么?” “分明是个使毒的,却要拿个净瓶装模作样,百菩萨,毒菩萨!” 百蜚扑哧一声笑了,继而眯了眯眼:“好,便请君领教了。” 说着,他手掌一翻,将手中净瓶猛地向前推去。言昭堪堪避开,净瓶却砸中了身后的乱石堆,顷刻碎裂。 瓶中无物,但碎片触碰的草地一瞬间便成了枯草,并向外蔓延开来。 言昭凝眉,眼见地面上已无处可落脚,只好掩住口鼻退入池中。既然草木都染了毒,那么水中也不安全,于是他结了个腾云术,半浮于池面上。 然而不多时,他感到左臂渐渐没有了知觉,心中一惊,这分明是无色的毒气,即使是神仙的魂灵,沾上便会枯朽,无处可躲。他练了这么多剑法,倒也没想过有一天要与毒相抗。 时至此刻,言昭意外地平静,他想,能一路到终局,其实没有什么遗憾了。 主会人说,出了芥子伤势皆可痊愈,若是不幸被毒死了,也能生龙活虎地回去吗? 正胡思乱想着,他的左脚也开始麻木了,那蹩脚的腾云术撑不住,眼见着整个人就要栽进水里。 “明心见性,静生气定。” 他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念的是一句心法。 他不由自主地照做了,稳住了脚下的腾云术。 言昭举目四顾,芥子中并没有其他人,百蜚似乎也没有听到这声音。 这是……传音入密。 第11章 他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然而不等他细想,那人似乎又念起了一套剑法。言昭悟性极高,他咬了咬牙,撑起已经麻痹了半边的身体,单手提剑,循着那道声音,一招一式,竟也分毫不差地使了出来。 言昭每完成一式,便觉得周身静脉在冲击着枯朽之处。 直到最后一式成,传音之人轻声道:“是以……枯树逢春。” 言昭蓄劲挥出剑气,剑气所到之处,原本枯死的草木,竟重新染上了碧色。 他的左臂也找回了知觉,与此同时,他终于想起了这声音是谁的。尽管看不到芥子外的景象,他还是依着记忆抬头看了一眼主座的方向。 那是帝君……青华帝君的声音。 前来观会的剑修不多,东未神君恰巧在场。此景一出,便有人凑到东未神君跟前打听:“你们修剑道的,也会这些花里胡哨的术法么?” 东未神君白了来人一眼,道:“以剑生两仪,化五行,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来人摩挲着下巴,诧异道:“如此说来,这位仙友小小年纪,竟已臻化境?” 东未神君未应声。这招枯树逢春,他在还是个小散仙的时候见过一次。 彼时妖界动乱,殃及人间,万里河山沦为焦土。前来镇压的青华帝君,在清理完祸乱的恶妖之后,拭净了剑上的血迹,挽了一招枯树逢春。万里之境,顷刻间恢复如初。 还是散仙的东未从未见过如此动人心魄的场景,内心的震慑久久不能停歇,从此毅然决然地走了剑修这条路。 言昭使出这一招,着实惊动了会中不少人,包括先前成竹在胸的百蜚。他终于皱起了眉,思忖着下一副毒该如何出。 言昭直起身,刚想出招,便感到天旋地转,竟是控制不住地晕眩,一头栽进了池水中。 百蜚也愣住了。他呆楞了好一会,才想到上前去将人从水中捞出来。 人还没捞到,却有人直接将芥子收了,两人掉回原本的高台上。青华帝君不知何时来到了台前,他用余光瞟了一眼百蜚,示意主会人道:“阴山,百蜚胜。” 贤君之争尘埃落定,百蜚、言昭与元圣帝君座下那名弟子晋为贤君,主会人张罗起了后续事宜。 君泽低头看向言昭,他还静静地睡着,丝毫没有醒转的意思。 君泽将那招枯木逢春传音给他,一来是帮他解困的意思,二来确实想探一探这小剑修天资几何,不成想,他不仅解了毒,还悟出了回春的剑意。回春乃是触及了乾坤天地的术式,言昭年纪尚小,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制。 君泽久违地生出一丝复杂的心绪,含了些歉意,又为这小剑修的天赋感到几分欣慰。他伸手给言昭渡了些修为,稳住了他的神识。 他四下看了看,望德先生似乎不在场,只有个与言昭年纪相仿的少年在焦急地看着他。他俯身抱起言昭,朝那少年走去。 文珺此刻已然是发懵的状态,不知道应当先震惊于言昭的剑术,还是先震惊他竟然真的成了贤君。然而看到好友晕在台上,还是替他担心了一把。 他看到君泽走过来,他怀中的人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是睡着了,便松了一口气。 “望德先生可在?”君泽问他。 文珺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先生出门游历了,我们是瞒着他偷偷来参会的。” 君泽蹙眉思索了片刻,方道:“罢了,若望德先生归来,便说来妙严宫接人。” 言罢,捏了一诀,便带着言昭消失不见了。 慈济神君接了主持之位,万真大会下一场道君之争即将开始,众仙议论的中心也渐渐转回场上比试的仙君身上。 不过经此一会,言昭小贤君这一名号,也在九重天流传开来。 约莫过了三日,言昭醒转过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脑袋还是有些晕沉沉的。他转头看了看四周,屋内的陈设有些熟悉,桌上还点了一炉安神香。他闻着这熟悉的香味,才想起这是哪里。 这是妙严宫的安神香。 有时他会在慈济神君这里待许久,困了倦了便直接睡在了妙严宫,慈济神君偶尔会点这种香。 但这间屋子他从未来过。 他揉了揉眼,起身向外走去。门外是一处小别院,临着一片树林,兴许就是他平时练剑的林子。 别院的角落里有一方石桌,石桌边坐了一个人,手中持了一卷书,听到动静方才转过身来。 言昭眨了眨眼,愣住了。 坐在那里的居然是青华帝君。 第7章 赠长风 言昭觉得此情此景有些许的虚幻,像是梦还没醒。 于是他壮着胆子朝君泽走了几步,等他靠近了,看清了君泽那有如实质的目光时,才意识到,这尊帝君居然是真的。 君泽见状,抬起手中书卷,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顶:“清醒了没有?” 言昭抬头,正看见那书册上画的似乎是仙人在舞剑,旁边附了几行小字,像是本剑谱。于是回忆尽数涌了上来。他是如何在万真大会上披荆斩棘,又如何在最后与百蜚的对战中晕了过去。 想到这里,他有些难过:“帝君,你教我的那一招枯树逢春,我是不是没有做对?” 君泽微微一怔。许是这问话的语气有些亲昵,他身居高位数十万年,太久没有听过有人用这般语气同他说话了。 第12章 言昭也愣了一下,当即反应过来,不免有些羞赧。但他转念一想,既然君泽能在万真大会上以传音入密的方式教授他剑招,想必也是不讨厌自己的。 “做对了,但对你来说还太早了,”君泽迎着言昭疑惑的目光解释道,“枯树逢春的回春剑意,本质乃是逆天而行。本来只是授你这招解毒,不曾想竟然触动了回春剑意,以你现在的修为,自然扛不住逆天的反噬。” “小剑修,”君泽轻笑了一声,“你睡了三日,醒来已是九重天上闻名遐迩的言昭小贤君,你不关心此事,反倒还在琢磨那临阵磨枪的招式学得好不好?” “什么?”言昭瞠目结舌,“我是贤君了?” 他又捡起那些琐碎的记忆拼了拼,才终于从缝隙中回想起万真大会的规则——前三胜者晋为贤君,他虽然输给了百蜚,但也是个实实在在的第二。 “唔……”言昭有些恍惚,大约是没有什么实感。 君泽看出了他所想,于是放下书卷,转而伸手点在他额前。 “闭眼。” 言昭闭上眼,君泽微凉的指尖触碰到他的额头,刹那间似乎有什么光芒划过漆黑一片的识海,有如困境中人窥得一丝天光。 “中天门有一天柱,”君泽抬手一挥,二人便瞬间到了中天门下,“其名功行。” “诸天神佛,凡是修行有成,或是功德圆满者,这功行柱都会刻上他的名字,德行越深厚的人,名字便越在高处。尚有人云,若到高得看不见了,便是已登极乐,去往天外的世界了。” “如今,你的名字应该也应当在功行柱上了。” 言昭睁开眼,入目的便是一道高耸入云的白玉柱。 柱身盈盈浮现着各路仙尊的名字,他绕了一圈,果然找到了自己的,后面还跟了“贤君”二字。 他抬头看了看,这功行柱似乎全然望不到顶端,不知一直延伸到何处。 君泽方才说了“天外的世界”,言昭有些不解。 “这九重天上,还有更高的世界吗?” 君泽亦抬头看着那功行柱,神色却有些黯然:“凡人不知天阙,神佛亦不知。” 言昭没有听懂这句话。但他观君泽面色不济,于是转了个话茬:“那这柱子上,如今名字刻在最高处的,是哪位尊神?” “是盘古真神。” “盘古真神?”言昭虽然术法学得不好,仙史还是好好读过的,“盘古真神早已不在世间,他的名字也会一直留下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盘古以身化为天地山川,早已融入了这六界中的每一处,怎能算作不在世间?” “万物皆为盘古所化,那岂不是我们也都是盘古真神的一部分?”言昭挠了挠头,当真认真思考了起来,“那他自己的神识是否还在呢……” 君泽抬起手,看了一眼腕间若隐若现的黑色暗纹,不动声色地拂去。 “或许吧。”他朝着言昭微微一笑,眼中却全无波澜。 言昭想起了先前万真宴会上初见君泽的那一幕。 他觉得此人淡薄如云,只有眼睛里还透着些深切的情绪。然而此时的君泽,眸中的颜色似乎也消散了一些,整个人都飘渺了起来。 青华帝君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曾以为,帝君当是与天帝一般的,威严而庄重;又或是像司灵天君那样,强大又洒脱。 但君泽哪一种皆不是。 他像是一个观戏之人。浮世种种于他,皆如一场戏。他为戏中纷繁纠葛动容,却又抽离于戏外,等着戏终人散,悄然离场。 言昭心底的那股熟悉感又窜了出来,蓦地生出一丝不舍的情绪,他想拉住他——乃至他真的拉住了君泽的衣袖。 君泽低头看他。 那双眸子重新染上了墨色,仿佛方才片刻的飘渺,只是一场幻象。 言昭张了张口,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于是他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那日……万真宴会的那天早晨,在林中练剑的是你么?” 君泽没有应答。他手上捏了一诀,两人便又回到了妙严宫的那处小院。 言昭感到眼前忽的映满了翠色,原来是落在了宫墙上,正对着院外的那片林子。目光所及,找到了一小片空地,他很熟悉——正是他惯常习剑的地方。 “那一招名为长风碧落,练得不错。” 君泽将手中那本剑谱丢给他:“小剑修,这本如今正适合你。” 言昭接下剑谱,将他的话好一番琢磨,才品出意思来。他不仅知道那日自己路过偷师,也看到了万真大会上,自己用那一招打败了谨羽。 “帝君既也是剑修,那你看我天资几何?” 君泽微微挑了挑眉:“算得天赋异禀。” 言昭被这毫不吝啬的夸赞冲得胸口发热。于是他抬头回望过去,目光灼灼地看着君泽:“那你能做我师尊吗?” 忽有一阵风拂过,吹来了些许清甜的花香。君泽侧头,原来是宫墙下的一株桃树,将将绽出几朵白玉色的花来。 他叹了口气,心想:拂了这小剑修的意了。 “本君不收徒。” 他瞧见小剑修的眼神顷刻间黯淡了下去。 “……待你长大了,学好了这一本再议吧。” 终归是嘴硬心软了。 君泽暗自算了算,以言昭的天分与修为,想学成这一本,最快也需百年。待到那时,多半也不记得这一茬了。 第13章 或是他低估了言昭醉心剑道的程度,亦或是低估了其拜师的执着,言昭学成半本时,才过去三十又五年。 ————————————— 这天,是文珺待在学堂的最后一日。文珺孩子王当久了,此时一群仙童眼泪汪汪地与他道别。 他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心神有些恍惚——他心想,今后不再是没心没肺的小仙童了,得做正经神仙了。 可是正经神仙应当做些什么呢? 他想起了言昭。万真大会之后没过几年,言昭便不再来学堂了。应学的都学完了,他所修的剑道又无先生能教。 原本青华帝君在时,会稍作指点他一二。后来帝君因事离开天界,言昭便只能自个儿琢磨,闭门造不出车,于是索性到各界游历去了。 粗粗算来,他约莫有五六年没有见到言昭了。 不过此前他曾以灵镜传信,告知言昭今日定要归来一叙。 文珺先去了叶辰的府邸。叶辰与司灵天君已备好茶点候着他了。 司灵本是与言昭熟识,却在几次闲聊后,与叶辰在轶事怪谈的兴致上颇为投缘,也成了知交好友。 “小文珺回来啦,来与姐姐说,结业的感觉如何?” 文珺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似有感慨:“司灵姐姐,如今我也算得大人了,应当换个称呼了。” 司灵天君噗嗤一声笑了:“文珺仙君,来吃点心了。” 叶辰四下望了望:“言昭还未回来么?” 司灵天君抿了一口茶,悠然道:“应当快了,不过瞧他的样子,倒是不缓不急的。” 她当是在灵台的玄天镜中看到了言昭。 说着她冲叶辰眨了眨眼:“若是告诉他青华帝君回来了,恐怕即刻便到了。” 叶辰失笑:“帝君不是尚在东极境么?不过说起这个,帝君此次待得确实比往常久。” 司灵天君此人,在九重天无人不称奇。除却玄天镜一奇外,另一奇在于,她似乎与所有仙尊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与六御帝君皆有几分交情,还带着叶辰也成了君泽的“棋友”。 文珺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青华帝君常常去东极境吗,那里有什么特别的?” 叶辰摇了摇头:“我们也只是听说,帝君每逢癸亥之年,都要去一趟东极境。往常几个月便回来了,今次似乎五年了,尚未回天庭。” 正聊着,忽然有一道光华闪过,像是剑光。三人抬头看去,竟是言昭御剑回来了。想来他当初腾云术都使不利索,如今这御剑之术却出神入化,当真是道不相通。 若不是这御剑术,文珺其实并未太认出这人来。他收剑落地,竟是已与叶辰比肩的身高了。眉目间也脱去了些许稚气,倒是配得上他贤君的称号了。 文珺暗自比了比自己的个儿,又是诧异又是忿忿:“你我不是同岁么?怎的你偷偷长这么高了?” 言昭也有几分惊讶,不过还是少年气的得意占了上风。他笑道:“哎呀,如今你是应当叫一声哥哥了。” 一旁的万事通星君忽然想到了什么:“我听闻,神仙的童子与凡间童子有一处不同。仙童长大快与慢,与其心智意愿是相应的。若是这仙童心中想着快些长大,当真便会比寻常要快些。” 说到此处,众人不约而同带着好奇的目光朝言昭看去。 言昭有些心虚地清咳了一声,转了个话题:“我今日来晚,其实是收到一封传信。” 他化出灵镜,上面映出一封书信来,瞧着言辞倒像是请柬。 落款是万真大会上夺得魁首之人——阴山百蜚。 第8章 浮玉岭 相传天界与东极境交汇之处,有一处灵地,名浮玉岭。浮玉岭多灵兽,性温顺,易驯服。只要仙者与其灵质相通,心性再合灵兽喜好一点,便可结契认主。故而此地常受修为尚浅的仙君青睐。 读完百蜚的来信,文珺一脸匪夷所思:“他邀你同去浮玉岭?” 叶辰收起折扇,敲了敲手腕,诧异道:“我记得此人不正是贤君之试的魁首?听说那日你险些被他毒死在那芥子里……” 万真大会那日,叶辰虽因故没有到场,但以他万事通的本事,倒是了解得比当时在场的人还要多。 司灵天君倒是平静得很,她不紧不慢地剥着手里的瓜子,徐徐道:“若你二人只是那种交情,百蜚贤君断然不会寄这封信函的,这不是等着吃闭门羹么?” 言昭收回灵镜,沉思了片刻,方道:“万真大会后十年,天帝曾下过一道令,命我们晋为贤君的三人去讨伐一批霍乱人间的恶鬼,当作历练。虽然我与百蜚不对付,但难免有合力之处。” “有一回我问他,为何选了毒这一道。他说,是要为他师尊正名。” 叶辰皱了皱眉:"他这话的意思是……阴山蒙虞君修毒道,另有隐情?" “‘医毒本为同道,是世人的眼光过于肤浅’,他只说了这些”,言昭给自己倒了杯茶,他想起了当时百蜚的神色,真切而坚定,不似有疑,“我猜测,或许蒙虞君是为了救什么人,才修了此道。他不在乎世间的看法,但百蜚不能忍受他师尊遭受这样的成见。” “此事,我倒是听过一些传闻,但不是多好的传闻,”司灵天君叹了一口气,“蒙虞君至今仍在闭门修行毒道,说明……他想救的人,至今还未救得。” 第14章 言罢,座上其余几人皆陷入了沉默。 文珺见氛围不妙,佯装咳了几声:“那言昭,你要应邀去浮玉岭吗?” 言昭微微颔首:“反正我这些年也四处游历惯了,去趟浮玉岭拐只灵兽回来,横竖不算什么坏事。” 不过,他还存了些别的心思没有说。 浮玉岭的另一边便是东极境,是青华帝君的属地。虽然各境之间界限分明,非境主准许不可进入,但他还是想去探一探。君泽此次滞留东极境太久了,他难免有些在意。 叶辰忽然喊了句“等等”,他抬手划了一道诀,一个精致的小锦袋落到了石桌上,他拿起来,递到言昭手中。 “这里面是一颗隐珠,握着它念出口诀,便可隐匿身形与灵息。虽说浮玉岭的灵兽多数性格温顺,也难免有脾气差的,用此珠对付它们正合适。” 言昭接下锦袋,掂了掂。他自认对付几只灵兽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过还是郑重地收入怀中,道了谢。 言昭出发的那日,望德先生仍在家研究棋局。 九苕望着那个御剑远去的身影,有些感慨,于是他回身冲望德先生喊道:“小言昭又出门游历啦。” 望德先生举棋的动作丝毫未受影响,他抚了抚白须,笑着道:“少年人,多历练些好哇。” 九苕于是忿忿道:“都是您教得太少了,现如今他不是游历在外,就是在妙严宫待着,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妙严宫养大的孩子呢。” 望德先生倒是不生气,摇了摇头,慢悠悠道:“术业有专攻,若妙严宫那位当真愿意收下言昭,那才是他的福泽呢。” 九苕其实也明白个中道理。但像他这样的树仙,总是温柔又多虑的。 他叹了口气:“小言昭这一路走得太赶了,我总归有些担心。” 三重天的尽头,有一处灵气旺盛的地方,景致甚好,这便是浮玉岭。天边忽然划过一道剑光,有一人悄然落至。 言昭堪堪踏入浮玉岭,便察觉到了一股异样。或许是这些年四处历练的缘故,他在危机一事上,养出了特殊的嗅觉。然而环顾周遭,都是些草木花灵,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正抱剑琢磨着,忽的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言昭回头一看,正是百蜚,他身后还跟了个人,正是另一位贤君——元圣帝君座下那位弟子。这人名字拗口的很,言昭只记得似乎是什么司…… “不才莫己巳,己巳年生,”这位什么司的少年似是看穿了言昭的心思,无奈地开口,“言昭仙友,不才的名字这么难记么。” 言昭哑然,这些干支年历他在学堂时听了便头大,也就没有好好学。他认识莫己巳那会儿,正看了一本东山玄狐族祭司的轶事,后来便莫祭司莫祭司地浑叫。他心道,这一位百菩萨,一位莫祭司,哪个听起来都威风得很,甚好甚好。 说来也奇怪,上一回驱鬼之行后,这位莫祭司放着元圣帝君座下众多师兄弟不跟,倒常常同这百蜚在一块儿。 言昭趁着百蜚探路的机会,悄悄放慢了步子,踱到莫己巳身边,侧头问道:“你整天跟着这百菩萨,也不怕遭非议么?” 莫己巳挑了挑眉:“那你怎么也应邀了?” 两人虽与百蜚交情不一,但有一个共识——此人绝非流言所说那般不堪。 “百蜚贤君同不才年纪虽相仿,但他所经历的世故远胜于我。这样的人,定然是可靠的。” 说着他瞟了一眼言昭的剑,续道:“不才虽然钦羡言昭小友的天赋,然而人各有路,或许百蜚贤君的道与我更相似。” 言昭无可反驳,他回忆了一番这些年来的经历,的确是如承蒙眷顾一般的一帆风顺,鲜有磨难。若硬说有什么挫折,那可能是青华帝君还未答应收他为徒。 一路再无话。言昭心中的不安却重新爬了上来,且有愈来愈盛的趋势。 当他踩碎第三条断枝时,终于顿住了脚步。 “等等。” 百蜚与莫己巳双双停下,疑惑地回头看他。 “怎么了?” 言昭捡起脚下的残枝,闻了闻,又抬头看了看四周的树木。 “这不像是掉落的枯木。” 他屏息听了片刻,方道:“此地虽然未到灵兽聚集之处,但浮玉岭灵气遍泽,理当有些花鸟虫鱼。我们方才这一路,莫说鸟儿了,连虫声都没有听见。” 言昭感到一阵脊背犯凉:“有什么东西来过,将这里的活物都驱走了。” 百蜚皱了皱眉:“你是指,浮玉岭出了凶兽?” “不可能,浮玉岭的灵兽皆是性质温和的,百万年来如此。要说凶兽,那可都在九幽境的界口处,九幽境离此地那可是隔了十万八千里……” 莫己巳面上冷静,但他急促得变了调的声音,和不知道哪里摸出来正在扇风的折扇俨然出卖了他。 然而此人不知是不是乌鸦转世,他话音未落,远处竟真的起了异样的风声,由远及近,似乎是直冲着他们而来。 言昭有些头皮发麻。倘若真是九幽境的凶兽,那是天帝这等人物才镇得住的。他们遇上了,怕是得直接成了人家的盘中餐。 还是百蜚率先反应过来,他双指一并,飞快在半空画了一道阵,一边念了句口诀,从阵中取出一只瓷瓶来。 他打开瓶口,将瓶中的药水挥洒出去,即刻便形成了一片白雾。白雾所及之处,草木迅速化为了一片焦黑。 第15章 言昭瞠目:“这是你先前拿来对付我的药水吗?” 百蜚翻了道白眼,叫道:“比那个狠多了祖宗!快跑吧!” 三位初出茅庐的贤君手忙脚乱地踏上云,御起剑,莫名被迫逃命起来。 言昭还是忐忑,于是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问道:“菩萨,你那毒雾能挡多久?” 百蜚心里也在打鼓:“那是我修毒以来,使过最烈的毒了。除非那凶兽也是个毒物,不然应当能拖个一时半会。”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言昭倒吸了一口凉气。 百蜚正要回头,言昭推了他俩一把,喊道:“别看了——是个会飞的!” 哪知莫己巳是个不听劝的,偏要回头看一眼。 这一眼看了,他才晓得,难怪言昭不说那是一只飞禽,或是飞虎什么的,那凶兽长得奇形怪状不说,体型巨如崇山,却又飞得奇快。 “真的是九幽境的凶兽。不才在……在万兽册中见过,身如磐石,其形似狸,有翼,名为胜类。” 这莫祭司也不知是不是吓蒙了,声音都带了些哭腔,竟然还解说起了凶兽来历。 言昭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看着那庞然大物越来越近,便笑不出来了。 这样下去,怕是还没出三重天就要被追上了。 他低头看了看周遭的地貌,发现一处峡谷。两峰挨得极近,留了一线天,若是在那谷底,应当能挡住这大怪物片刻。 言昭心绪飞快,已然想到一个对策。他冲莫己巳喊道:“祭司,我记得你会使那瞬移阵,能传出多远?” 莫己巳哭丧着一张脸:“最多也只能到四重天,但现下不才要如何结阵呀。” 言昭盘算了片刻,心想,四重天大约也足够了。 “跟我来!” 于是他带着二人,折向了峡谷深处。 -------------------- 不是王者峡谷 第9章 东极境 那名叫胜类的怪鸟果然被挡在了外面。它仍不死心,用身体冲撞起山石来。峡谷内一时间碎石乱飞,百蜚撑了个小结界,以便莫己巳专心结阵。 然而怪鸟只撞了一会儿便停歇了,从谷底也看不见它的身影。周遭又安静下来,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 言昭将信将疑道:“它放过我们了?” 百蜚心中疑虑更甚,他皱了皱眉:“不对,这也太快了,除非有别的活物被它发现了。” 言昭点点头,也将长剑横在身前,做戒备之态。 然而过了半晌,外面也没再有什么动静。言昭低头看了一眼莫己巳的阵法,已经快要结成了。 虽然不知道这怪鸟去了哪里,言昭此时才总算静下心来琢磨起今日的遭遇:“此事太过蹊跷,九幽境与天界隔了好几个境界,何故那里的凶兽会出现在三重天?我们现在遇到的只是一只,会否还有其他凶兽也脱逃了出来……” 百蜚接了他的话茬:"不错,须得尽快禀明天帝。这凶兽动静这样大,九重天应当也很快便能发现了。" 正说着,谷外的一线天光忽然又被一道阴影遮蔽。言昭心中警铃大作,低促地说了句:“小心!” 他划出剑意覆在百蜚的结界上,下一刻,便有冲天的火光伴着滚滚热浪扑面而来,险些将他们掀翻。 言昭从未承过这样滔天的火势,烈火吞噬了结界,他感到整个人像泡在岩浆中一般,下一刻就要蒸发。 他暗自叫苦,莫祭司怎么就只记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没告诉他这怪物善火啊! 他与百蜚二人此刻无暇他顾,只得拼尽全力将这结界撑着。只是这灼热的烈火快把他的理智也烧尽了,每一刻都是煎熬。 怪鸟不知喷了多久,总算收了火势。 言昭捏了捏眉心,回过神来,却听到百蜚虚弱的声音:“言昭……结界,要碎了。” 那被火熔得薄如蝉翼的结界,应声化成了粉末。 等烟雾散去,他们立刻便会被发现还活着,定有下一波火势卷土重来,到那时他们三人真的要被烧成灰烬了。 言昭心念如电,他抓住莫己巳抖如筛糠的手,沉声道:“祭司,我去引开它,阵就要成了,你带着百蜚快回去搬救兵。” 莫己巳瞪大了双眼,手却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张口,声音有些沙哑:“你可有法子逃脱?” 言昭微微颔首。 他拍了拍莫己巳的肩,转身御剑飞出了峡谷。 莫己巳狠狠咬了一口手背,接着画下最后一道阵符。 言昭冲破烟雾而出,只见那怪鸟盘旋在两峰之上,似乎是在等着欣赏战利品。他琢磨着先将这怪鸟引到三重天深处,待百蜚二人成功回到四重天,再找机会逃脱。 他虽然对着莫己巳言之凿凿,事实上也没有想到万全的办法,此刻手心已然捏了一把汗。 怪鸟反应极其敏锐,言昭才飞出半刻,它便擎着硕大的双翼转了个身,直勾勾盯着言昭。 眼见它又要喷火,言昭冷笑一声,挽剑使了一招碧海潮生,一注清浪倾出,正打在那怪鸟的喙上,将它打哑了火。 这一下成功激怒了它,怪鸟也不顾一线天底下另外两个人了,直接振翅朝言昭冲来。 言昭御剑飞入林中,借着枝叶的遮蔽,勉强还能与它周旋。 不知飞了多久,他感到周遭的景象有些异样,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第16章 那怪鸟忽然长啸一声,声浪冲得他撞上了一株树干。 “嘶……”他胸口撞得有些发麻。与此同时,他发现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硌得厉害。 灵光闪过,他倏地想起来了。 是来浮玉岭之前,叶辰交给他的隐珠。 言昭大喜过望,咬牙躲过了胜类的下一波攻势,寻了个空当,从怀中掏出那颗救命的珠子,依着记忆飞速念完了口诀。 只见那怪鸟胜类当真顿住了,它抖了抖双翼,左右环顾了一番,看起来迷惑非常。 言昭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怪鸟又犹疑着朝言昭的方向追来。它没有捕捉到言昭的身形,因此方向摇摆不定,在空中划出了怪异的弧线,但整体方向显然还是紧跟着言昭。 言昭叫苦不迭,难道是他口诀念得不够准,漏了几分气息? 但现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好开始漫无目的地“遛”起了这只大鸟。 他引着怪鸟一直往浮玉岭的深处去。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处山涧,山涧的背后影影绰绰有楼阁一般的景象,仔细一看,竟像是宫殿。 言昭一惊,这里不是灵兽境地么,怎么还会有宫殿? 他心想可能是哪位隐居仙士的府邸,还是尽快折个方向,将怪鸟引走的好,免得让别人遭这无妄之灾。 他绕过山涧,正要离开,却在掠过一块山石时,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几乎是背靠着山石盘坐着,陡然出现在视线中,言昭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当他转过去,瞧见那人的半张脸时,登时愣住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于是收了剑,踩着山涧水走过去,在那人面前站定。 言昭喃喃张口:“帝君……” 在此处静坐的人,竟然是他五年多未见到的君泽。 君泽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仍然纹丝不动,紧闭着双眼。 言昭这才晃过神,发现君泽有些不对劲。他身着素色的外袍,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整个人稳坐如磐石,丝毫没被外界影响,似乎是入了定。身上隐隐流转着白光,最后尽数汇聚到了左手的手腕上。那里缠绕着黑雾一般的暗纹,与白光互相纠缠又互相抵消。 “帝君,帝君!” 言昭又尝试着唤了两声,君泽依旧毫无反应。 身后传来尖锐的鸟鸣声,言昭暗道不好,于是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礼法了,上前抓住君泽的肩晃了两下:“帝君,青华帝君,君泽!” 叫醒入定的人果真难如登天。 他来不及想为何君泽会出现在浮玉岭,眼下最大的问题是他区区少年身,实在没办法带着一个入定的君泽逃命。 言昭咬了咬唇。 他伸手覆在君泽的掌心,念了一道口诀。随即,一颗琉璃珠落在了君泽手心。 言昭将他的手握紧,果然见面前的人渐渐变得透明。 直到完全看不见君泽的身形,他松开手,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山林深处飞去。 一阵鸟啼掠过后,山涧只余下了潺潺的水声。 瀑布泄入潭中,溅起的水花飞向了四周的山石。却有一处没有被打湿,倒像是洒在了无形的屏障上。 过不多时,屏障中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君泽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隐珠,摩挲了两下,旋即解了隐匿的口诀。 他走出屏障,耳边还萦绕着言昭喊他的那几声。 浑叫什么呢。他心道。 腕上的黑色暗纹仍在不安地浮动,君泽抬手拂过,暗纹渐渐平息下来,汇成一缕细丝,融进了经脉。 他阖上眼,识海中铺开了整个东极境的景象,很快便寻到了言昭的所在之处。 君泽其实有些诧异。东极境常年覆了结界,何人可出入权由他来决定。不知什么缘故,言昭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误闯进来了,还带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在山涧边疗伤,也是结了屏障的,只是以防万一,给自己亲近的人留了个缺口,却没想到当真派上了用场。 他循着识海的指引,走到了山林深处,却没有见到言昭的身影。 胜类还在这片山林上方盘旋,君泽蹙了蹙眉,正想要不要先了结了这凶兽,余光却瞥见一只白玉般的木槿花。 他微微一怔,心想木槿花不是此处可见到的。 随即,他又将这句话重新咀嚼了一遍,一丝熟悉的感觉浮了上来。诚然,他是懂花也赏花的,但是见到木槿的次数并不多。令他还存有印象的,便是数百年前的那次花朝节,在东山玄狐族那里见到了一株有灵气的木槿。 最后他顾及到有灵之物不适合再放在花朝节供人观赏,便另挑了一株白桃。当时他似乎随口吩咐了侍官,将那株木槿带回天庭,九重天的灵气更盛,灵物更易修出神形。后来便忘了这回事,也不知侍官是否真的将它带了回来。 他伸手抚上了花瓣,常年波澜不惊的心绪,难得起了一丝涟漪。 仙者皆有原身,有一种办法能够彻底隐匿灵息,那便是恢复成原身,闭塞五感,如此外界便再也寻不到此人的灵息。当然此法不到迫不得已,鲜少有人用,闭塞五感带来的危险是未知的。 君泽确实没有探出言昭的灵息,若非他是东极境的主人,便也无法知道言昭就在此处。 君泽思索了片刻,试着将传音入密融入灵力中,流转到他触碰着花瓣的指尖上。 第17章 灵力缓缓流入花瓣中。 过了一会儿,君泽瞧见,花枝微微颤动了一下。 -------------------- 抱歉呀断更了好久,最近工作变动加搬家,调整了一下状态~ 第10章 唤师尊 言昭的识海空空荡荡,只有几株丛生的木槿。他倒一直觉得清静得很,练剑遇到瓶颈时,常常沉回识海闭关。但不知道是否年幼时那个梦境的缘故,识海深处偶有海潮的声音传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清晰。 此时他孤身站在识海中,那海潮声仿佛就在耳边。他一怔,发现身后竟重现了那时的梦境——与天连成一片的碧海。 不同的是,这回他没有脚下生根动弹不得。他沿着海边绕了几个来回,也没有发现什么奇特之处,于是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岸边听浪声。 也不知莫己巳搬的救兵到哪里了。然而此刻他闭塞了五感,外界的事情一概无法知悉,也无法确定那只穷追不舍的恶鸟离开了没有,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他本想着, 在这处耗上十天半个月,也总能熬走那怪鸟了,到时候再恢复灵体便可。 然而在这识海中尚未待多久,他便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喊他的名字。 “言昭。”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青华帝君。也不知是用的什么法子将声音渡了过来,像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发出的一般。 “没事了。”君泽的声音难得的温和。 言昭安下心来,恢复了灵体。他睁开眼,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方才还在山涧打坐的君泽。他的手落在自己头上,有灵力缓缓流过。 言昭抬头看向他,感到一丝恍惚。上次这样站在君泽面前时,他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少年,如今却只需要微微抬头,便能四目相对。 是长得太快了,他心道。 许是太久没见,他摸了摸耳朵,生出些近乡情怯的羞赧来。 “帝君,你不是……入定了么?” 君泽收回手,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 “嗯”,他从袖中掏出隐珠,“不过在你喊的时候便已醒了。” 言昭伸手接过,看到了他腕间的黑色脉络,不禁皱眉:“这是那道暗纹……?帝君是在疗伤吗?” 君泽似乎诧异了一瞬,他想了想:“算是吧。” 言昭还想再问,却又听到了胜类的啼叫声,原来它还逡巡在这林子的上空。 君泽轻笑了一声:“你如何敢在此处恢复原身的,不怕它一道火烧了整个林子?” 言昭眨了眨眼,没有听出责备的意思,心想帝君今日似乎心情还不错。 “我到了此处,察觉出它似乎有些忌惮,只好大胆一试了。” 君泽颔首。“是在忌惮我。“ 君泽瞥了一眼他的配剑,言昭会意,取下剑递给他。 然而拔剑出鞘的那一刻,君泽瞧见一股极淡的雾气弥漫开来。他皱了皱眉。 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九幽凶兽,失效的东极境结界,诡异的雾气。 他思索了片刻,提剑飞向胜类。怪鸟见他攻来,负隅顽抗地喷出一口火焰,却被君泽随手挥出的剑气打散。胜类张开双翼,言昭以为它要逃,却见它收起翅膀紧紧裹住自己不动了。 言昭:“?” 这瑟瑟发抖任人宰割的东西是什么?跟追了他十万八千里的那头凶兽是同一只吗? 君泽放下剑,转而念了一道诀,将它收进了一方匣子中。 待他落回言昭的身侧时,瞧见言昭的神色有些复杂。 “九幽境亦是我的属地。”君泽解释道。 言昭恍然。胜类是九幽的凶兽,忌惮境主确是不足为奇了。 君泽却对着那只匣子陷入了沉默。各境本不相通,有人能在他毫不知情的境况下,设法将九幽界口的胜类带来此处,想必是冲着他来的。他低头看了看剑锋,雾气已然消散无影了。 他沉回识海中,找到了东极境结界的缺口。在与浮玉岭相邻的地方,堪堪容得胜类这等体型通过的大小。 结界本应自行修复,然而那缺口却没有半点恢复的迹象。 君泽收起匣子,转而问言昭:“你是一个人来的东极境?” 言昭一怔:“这里是东极境?我以为……是三重天的浮玉岭。” 随即他想到了什么:“浮玉岭临着东极境,但不是有结界分隔么?” 以青华帝君的修为,结界被破几乎是天方夜谭的事情。君泽心中有了一些猜测,但不好定论,只道:“许是年月久了,无妨。” 二人遂前往那缺口处查探情况。路上无话,言昭却琢磨出一丝不对劲。九幽离此处尚远,为何胜类会出现在这里。又恰巧东极境的结界损坏,君泽在闭关疗伤,是否太过巧合了些?但将胜类往浮玉岭深处引是他自己临时的主意,若当真有人从中作梗,这也在那人的算计之中吗? 他心中诸多疑问,脑子有些乱,一开口却只问道:“帝君怎么受的伤?” “陈年旧伤而已,”君泽只回头看了一眼,便瞧出了他心中的疑虑,“若是人为,便不会只放一个胜类来了。” 言昭应了一声,心想确是这个道理。 过不多时,君泽道:“到了。” 然而他却没有再往前,言昭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看到前方有三个人影。两个少年模样的人,依稀能辨出是百蜚和莫己巳,还有一个长身鹤立的人,言昭没有见过。 第18章 莫己巳挥手打了个招呼:“言昭!” 言昭上前去,问道:“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他抬头打量了一下站在百蜚身侧的陌生人,面色苍白,几无血色,同百蜚如出一辙。陌生人冲他微微笑了一下,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意思。 百蜚道:“这是我师尊。我同祭司刚到四重天时恰巧遇上了,回九重天太耗费时间,担心你有事,便立刻赶了回来。” 莫己巳瞪了瞪眼:“你怎么也学他喊这破外号了。” 言昭没忍住笑了笑。 这位阴山蒙虞君同他想象中其实不太一样,他以为会是位孤傲冷淡的仙君。 言昭侧身微微一揖,忽然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一下自己的腿。他低头一看,是一只年幼的白虎,嗷嗷叫唤了两声。 言昭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脑袋,幼虎似乎很受用,蹭得更欢了。 “就是它带我们过来的,”莫己巳道,“这里的灵兽都出来了,那怪鸟已经不在了吗?” 言昭“嗯”了一声,回头看去,君泽还在远处,察觉到言昭的目光,才不紧不慢地上前来。 两个少年这才发现是青华帝君,慌忙行了礼,蒙虞君倒是神色如常,微微一拱手。言昭发现君泽眼神晦暗,似乎也在打量着他。不过只是短短一瞬,便移开了目光。 君泽需施法将这漏洞修复好,其余几人便退到一旁。言昭借机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只是隐去了他恢复真身的那一段。 百蜚听完不禁咋舌:“不愧是帝君。” 蒙虞君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百蜚心虚地咳了一声:“若是师尊出手,当然也是不在话下的。” 言昭看着,生出一股莫名的酸涩来。他感觉有些奇怪,只好顺手摸了摸手边的小白虎,压了压心绪。白虎跳到言昭膝上,竟然将肚皮一翻,撒起娇来。 言昭疑惑:“它这是黏上我了?” 莫己巳也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按理说这么小的老虎,应当还在巢穴里被照顾的。我们遇见它的时候,却是孤零零的。会否是胜类肆虐,害了它的母亲?” 百蜚道:“也算是得了只灵兽,没白跑这一趟。” 言昭哭笑不得。 一直缄默的蒙虞君忽然开了口:“那名叫胜类的凶兽,竟可冲破东极境的结界?” 言昭摇了摇头:“不清楚,帝君说也有可能是结界本就年久,易有残缺。” 蒙虞君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 正巧君泽补完了结界,蒙虞君起身一揖:“既然此处已无碍,便不叨扰帝君了。” 言昭一怔,确实事已了,他该回去了。 “帝君不回妙严宫吗?” 君泽淡淡应了一声:”嗯。“ 言昭有些失落,只好抱起小白虎,准备离去。 “言昭。”他听到君泽唤了一声,于是顿住了脚步。 君泽斟酌了一番,才开口道:“长风习得如何了?” 《长风》是当年君泽丢给他的剑谱的名字。 言昭回道:“将将过半。” 君泽点了点头,似乎还比较满意,他道:“余下的,我来教你罢。” 言昭诧异地睁大了双眼,他仍记得,当初君泽许诺的便是学完这本剑法时,便考虑收他为徒。他愣了会神,发现君泽仍站在原处看着他。 他立刻会了意,转身朝同样愕然的百蜚等人道别,快步追上了君泽。 结界重新合起,言昭再回头看时,已经没有了百蜚他们的身影,看来这结界还有屏蔽视觉的作用。言昭这才忍不住问道:“帝君这算是提前收我为徒了吗?” 雀跃的心思昭然若揭。 君泽眸中盈着笑意,应了一声。 起初他只是觉得这小剑修难得合眼缘,今日又发现他是当初那株被自己带回的木槿,便觉得缘分使然,破个例也无妨。 想到这里,他问道:“你的原身,其他人是否知晓?” “只有先生和九苕知道,如今还有帝……师尊你。” 君泽挑了挑眉,收下了这称呼。 “往后也尽量不要让其他人知晓,木灵不比灵兽一类,原身暴露危险更甚。” 君泽带着他回到了山涧处,径直走入了瀑布。言昭跟着进去,才发现里面竟是一条通路。再见天光时,言昭发现,眼前正是他之前隐隐约约看到的宫殿。如此近看便不禁感叹其弘大,周遭环绕了诸多生长了千年万年的灵木,倒生出几分遗世独立之感。 他问:“这是你在东极境栖居的地方?” 君泽抬手远远一推,巨大的宫门缓缓开启。 “这里是真正的妙严宫。” -------------------- 我这个作息,没救了quq 第11章 拜师礼 “第一任青华帝君,名青玄,掌管东极境。此处乃是他与帝后的府邸,宫名妙严。天庭那座,不过是怀念故处取的同名罢了。” 君泽领着言昭走过宫苑,步入大殿,将这东极境的来历娓娓道来。 “青玄六十万年前携帝后羽化而去,他于我恩深似海,亦师亦父,我便承了这位子。” 六十万年对于言昭来说,实在过于虚幻。君泽并非第一任青华帝君这回事他是知晓的,但天庭记载或流传的事迹,又皆是君泽所为,更早的事情仿佛年久忆疏一般,只零星出现在一些野史中。因此言昭还是第一次听说青玄这个名字。 第19章 他在大殿门口将小白虎放下,示意它回宫苑玩耍,白虎倒是通灵性得很,歪了歪脑袋,转身蹦跶了几下,随即寻到了一只逗留在花丛里的凤蝶,自顾自玩去了。 入了大殿后,他环顾一番,殿内虽十分宽敞,却不显冷清,似乎还能从殿内陈设中窥得一些原主人的生活习性。 君泽道:“既然你已拜入我门下,便带你见见他们吧。” 大殿中央的主桌后,蓦然出现了两道人影。其中一人身着月白长衫,正提笔在书案上批阅着什么。想必此人便是青玄了。 他身边坐了名女子,正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看着他写下一本又一本批注。女子叹了口气:“若像从前那般,只用守着东极境该多好。如今建什么天庭天规,条条框框,事务繁冗难耐,当真不自在。” 青玄笑了笑道:“若无规矩,难成方圆。如今各界动荡不安,有人愿意挑起这个担子,倒是件好事。” 说话间,又批完一册折子,他想了想道:“云书,你若倦了,便去君泽那儿罢。” 云书应允:“我去瞧瞧那小家伙功课如何了。” 云书甫一起身,两道人影却一同消散不见了。言昭恍惚了片刻,才发现桌案上有一缕白烟袅袅升起。 原来方才的景象,是桌上一罐香炉燃起的幻觉。 他沉思了半晌,郑重地跪了下来,喊了一声:“师祖。” 随即他侧身抬头望向君泽,亦行了一礼:“师尊。” 君泽抬起手,口中念了两句什么,只见他手中逐渐化出了一把剑的模样。此剑通体银白,剑身纤长锋锐,被冷冽的白光裹着,教人无端想起皑皑的雪山。 君泽道:“此剑名为归云。初拜入青玄门下时,便是他赠与我这把剑。如今我将它交于你。” 言昭站起身,双手接过。灵剑认主,他的掌心刚一接触到剑身,便有一股充盈的灵力流入他的体内,径直冲向丹田。他忍不住闭了眼,便看到自己贫瘠的灵台中,多了一把流光四溢的剑。 曾闻说,修行剑道的仙者,初入道时会寻访趁手的灵剑,但在修为突破某个境界时,会自体内生出一把真正的本命剑。君泽自然是有的,并且那把剑的名字也早已威震六界。 剑名,问穹。 然而言昭至今还未见过那把剑,君泽似乎从未召出过问穹,就连方才教训那凶兽胜类,也是随手借用了他的剑。 他心有疑问,也这么问出口了。 君泽顿了一会,慢慢阖上眼,一缕灵息自他胸口浮出,化成了一柄长剑。此剑一半银白一半玄黑,剑身覆着的也不是归云那般温和流转的白光,而是骇人的雷霆之势。 言昭还未来得及看清,便感到问穹剑的威压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他离得太近,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君泽见状,伸手握住了剑柄,那冲天的剑压立刻收敛不见了。 言昭缓过神,心道这问穹剑暴戾如斯,倒是与君泽的性子相去甚远。 等他看够了,君泽将问穹收回,淡然道:“此剑业障太重,本就不是用来斩这尘世的。六界尚安,问穹不宜出。” 言昭点点头,便也不再多问。他得了归云剑,早已迫不及待地想继续学那半本《长风》了。 正好君泽也无意回天庭,言昭便在这妙严宫住下了。 君泽认真教起人来,倒比先前随手点拨时要严厉得多,所幸言昭天赋极佳,又有灵剑助力,短短三载过,《长风》已然到了最后一页。 这偌大的妙严宫,竟一名从官或侍仙也没有,只有他与君泽二人,还有一只小白虎。不过倒也合乎君泽的作风。 白虎长得飞快,言昭瞧着它足够大了,常常放它去芳骞林玩耍,玩够了便会自己回来。芳骞林便是那日言昭躲避胜类的林子,只是那林子广袤无边,自瀑布上方一直向远处延伸,几乎覆盖了小半个东极境。芳骞林中也有不少灵兽,白虎在里面倒是乐得自在。 是该给这白虎起个名字了,言昭心想。只是他着实没有起名的天分,想了好几个,都觉得不满意,便决定再找个人参谋参谋。 某日闲聊时,他随口问道:“师尊,天庭那座妙严宫旁边的林子也有名字吗?” 君泽:“……” 他正喝茶的手一顿。 言昭:“该不会也叫芳骞林吧?” 君泽仍没有应声。言昭心下了然,没忍住笑了一声。他这师尊也是个不会取名字的。 于是他将主意打到了文珺身上。说来这三年他还没有回过九重天,只在有事情时与故人以灵镜联系。 他化出灵镜,灌入灵力,过不多时,镜中便出现了文珺的模样。 文珺甫一见他,便做出一副扼腕叹息的模样:“呔,你这乐不思蜀的负心汉。” 言昭:“……” 这小子莫不是最近看多了司灵天君的话本。 忽然有两个脑袋从他身后探了过来,竟是叶辰和莫己巳。 言昭暗道奇怪,这几人是如何凑到一起的? 莫己巳看出了他的疑惑,便道:“神霄山向天帝呈礼,我师父便派我一起来了,恰巧遇上了玉衡星君与文珺仙友。” 神霄山是六御之一元圣帝君的属地。元圣帝君收了不少弟子,弟子修行有成后可再行收徒,莫己巳的师父便是元圣帝君的首徒。 听闻是要给白虎取名,叶辰倒是来了兴趣:“它自浮玉岭九死一生脱出,莫不如叫玉生。” 第20章 文珺听了直摇头:“玉生听着不够威风,将生字改成啸如何?” 这二人到底是“臭味相投”,言昭默念了两遍,觉得甚好,便一拍即合地定下了。 文珺又问:“你几时回天庭?” 言昭想了想:“师尊回去的话我便回去。” 文珺“啧”了一声,嫌弃地道了别。 言昭唇角一扬,又给望德先生与九苕送了封家书,方才收回了灵镜。 他尚不知道,自己拜青华帝君为师之事已经传遍了九重天。 天界众仙,无人不想拜入六御门下。收徒最广的是元圣帝君,其他几位帝君也多多少少有几名弟子,就连身份特殊的天帝也是如此,只有青华帝君,数十万年不曾收过徒弟。 而青华帝君又是万真大会的主持,仙班几何,全在青华帝君掌控中。多少人趋之若鹜,但无一不吃了闭门羹。渐渐地,就鲜少有人动这门心思了。也不知这言昭小仙君是何处不一样,打动了万年的磐石。 然而当事小仙君对这些议论一概不知,只是待在这逍遥自在的东极境,沉迷于剑道修行。 这日,言昭也像往常一样,提起归云剑去往校场,琢磨长风剑谱的最后一招。其实动作他早已烂熟于心了,挥起剑来行云流水,只是其中剑意却总是差几分意思。 忽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以你所想,何为长风?” 言昭动作未歇,边练边答道:“以我之见,长风剑法,意在御风。” 君泽周身释出灵力,覆盖了整个校场。言昭忽然感到动作滞涩,剑气生起的风变得紊乱不受控制。 君泽负手看着神色渐渐焦急的言昭,方道:“倘若无风,亦不能生风,又当如何御风?” 言昭稳住了归云剑,唇间琢磨了一遍这句话,喃喃道:“倘若无风……” 他看了一眼君泽。君泽在这无风的校场中仍然行动自若,甚至还有几缕发梢微微扬起。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明白了。 “倘若无风,那便化作风。” 言昭闭上眼,听到了校场外四面八方不同的风声。归云剑慢慢化作微风,融入了他体内。一声剑啸响起,言昭顷刻间冲破了覆在校场之上的灵力,不见了身影。又在一眨眼的功夫回到了原处,手里多了一片花瓣,那是一里外生长的紫藤花。 而校场的桎梏也已被击碎,空气重新流动了起来。 “师尊!”言昭终于领悟了长风剑法的最后一招,邀功一般地,将那花瓣递到君泽手中。 君泽接下花瓣,带着几分赞许的笑意垂眸看着他。 言昭心中微微一动。 然而不待他细想,君泽便问他:“过几日我要去一趟玄狐族,你可要一起?” “玄狐族?” 君泽“嗯”了一声,又道:“说来,我便是在那里捡到你的。” 言昭眨了眨眼。他是君泽赏花时随手带回天庭的,这事后来听君泽提起过。不过捡这个字还是让他觉得哪里怪怪的。 虽然他没有化形前的记忆,但对自己生长的地方还是有几分兴趣,便欣然答应了。 第12章 天音难 玄狐族位于东极境与人间交界之处,东山之上。 天色微明,便有一银发青年在山巅的祭台上正襟危坐,清晨冷冽的风刮过,吹乱了他的长发。但这青年并不为所动,他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妙严宫的方向,轻声说了句:“帝君要来了。” 他身后有人含糊地应了一声,看起来是个才睡醒不久的年轻人。 年轻人手里拿了一件外袍,走到他身侧给他披上。青年揽了揽外袍,叹了口气:“天珩,你须得早些担起这族君的重任了。” 名叫天珩的年轻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不是还有我爹在么。回去歇息了,大祭司。” 君泽与言昭到东山时,已是午后。 临行前,顾及着小玉啸无人照顾,言昭还是回了一趟天庭,将它交给速来喜爱灵兽的司灵天君帮忙照看。 这玄狐族在东山脚下落了一片寨子,此时颇为热闹。言昭虽然知道东极境有一些族居的散仙,今次确实头一回见到,不免好奇地四下看了看。 去往玄狐族君宫殿的路,是一条开满了花的小径。行到半路时,君泽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看向了路边的花株,想起数百年前的那次花朝节,似乎也是在这里驻足的。 言昭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君泽笑了笑道:“没什么。” 前来迎接的是玄狐族的老族君。他朝君泽恭敬行了一礼,看到君泽身旁的言昭,疑道:“这位是……?“ 君泽:“我徒弟。” 老族君恍然:“原来是传闻中的言昭贤君。” 他又稍作打量了一番,续道:“当真是少年有为。” 言昭朝老族君微微一揖,心下有些无奈,心想他何时成了传闻中的人物了。 寒暄过后,老族君引着他二人落了座,谈起了此番请君泽来的用意。 原来玄狐族有一位能预知未来的大祭司,不日前,他演算出玄狐族将有一场劫难,或许还会殃及东极境与人界,与老族君商议后,便决定请君泽前来坐镇。一来有青华帝君在,若有霍乱也能压制。 “二来是老朽的私心,”老族君叹了口气,“吾儿天珩初继位,若能平复此劫,便可建起族君的威望。“ 第21章 说到此处,言昭才隐约想起来自己许多年前看过的那本轶事册子,暗自叹道:原来东山真的有个祭司,只是没想到不在人界,而是东极境。 君泽听完却沉默了半晌,问了句:“你还有几年?” 老族君神色一僵,哑然道:“没想到大祭司已经告诉帝君了。” 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声。 “不足一年。” 言昭闻言心惊。老族君的模样看起来尚有十分健朗,怎么会是个大限将至之人? 老族君苦笑一声:“大约这场劫,也是老朽的死劫。” 言昭面有不忍,转而轻声问君泽:“难道没有转圜的余地?” 君泽低声道:“这位祭司自诞生至今,推演之事最终皆成定局,无一例外。” “罢,罢,”老族君抚了抚白须,“左右老朽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便听天由命吧。只是此事还望帝君与言昭贤君替老朽瞒一瞒,莫让天珩知晓。” 商谈毕了,老族君替他二人安排了一处景致怡然的别院。言昭却提不起兴致,曾以为人若有意,总能争取到一些什么,从来没有过这样无能为力的心情。 “这世上当真有能预知将来的人?” “唔,司命天君执掌凡人的命盘,似乎也算得预知将来。” “不过那是人神有别。这位大祭司何故能算出神仙的命盘?” 君泽一出屋,便听见言昭站在池塘边自言自语,归云剑在他身侧来回晃动着。 遥记当初他收下归云剑时,花了十余年才真正地与其心意相通。如今不过三载余,言昭便能如此自如地运用。君泽不禁想,他才是天生的剑修。 君泽悠悠地开口:“因为那位大祭司,能听到天音。” 言昭微微凝眉:“何为……天音?” “世事大千,冥冥中皆有定数,天音就是这定数。况且,他并不是第一个能听到天音的人。” “那第一人是谁?” “……曲幽真神。” 君泽说出这个名字时,原本晴空万里的东极境,忽然响起了一道沉闷的雷声。君泽轻笑了一声,抬手画出一道结界,将他二人的声音隔绝在其中。 “我曾与天帝结下约定,不轻易与人谈起真神之事。” 言昭依稀听说过,除了身化天地的盘古真神外,另有其他真神,但从未见过何处有记载,只当是谣传的流言。如今从君泽口中说出,倒教他吃了一惊。 “上古曾有两位真神,各掌生与死,这天地间的万物,都由他二位缔造。掌生的曲幽真神,便能听到天音。” 言昭第一次听说世间的来历竟是如此,不禁结舌:“那这两位真神如今……他们是已经羽化了吗?” 君泽摇了摇头:“真神不会羽化。他们最后犯下了重罪,被……” 他顿了顿,续道:“被盘古真神封印了。曲幽真神陨落之际,一缕神识逸出,正好落在了这位大祭司的祖先身上,生出了听天音的神力,从此世代传承。” “天音藏了太多玄机,为免除动乱,天庭决定将他困于此处,只能看到亲近之人的将来。” 言昭听罢,不免觉得有些残忍。 君泽看出了他的心思,宽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这对他也并非坏事,天音是一道枷锁,能预见的越多,越是容易被压垮。” 言昭点点头。他看着君泽解掉了结界,不禁问道;“这也算是不可言说的天机?师尊就这么告诉我了……” 君泽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无事,你不算得外人。” 他看了一眼“活蹦乱跳”的归云剑,复道:“你的天赋已然胜于我,以后出师了,或许免不了卷入这些事端,不如早些告诉你。” 言昭还在为他的一句“算不得外人”生出些奇妙的喜悦,又听了后面这番话,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出师? 原来……君泽早就想好了如何将他教到出师么。 他感到莫名地酸涩。其实君泽所言也没什么不对,他摸不透这股酸涩的来源,只好幽幽地看了一眼君泽,闷声说了句“我去练剑了”,随即神色黯然地飞身出了别院。 归云剑也跟在他身后,恹恹地飞走了。 多年算无遗策的青华帝君头一次感受到了困惑:他这是……惹自己的小徒弟生气了? 言昭本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练剑,好撇去这莫名的烦郁。但他一出招,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妙严宫中,君泽教他这招时的模样。 似乎更加烦躁了。 于是他漫无目的地在这族君的宫殿里闲逛了起来。不多时,到了一处像是花园的地方。 锦簇之中,有一位银发的青年正在抚琴,他身旁有另一个人在琴声中打着坐。 银发青年没有抬头,却温声说了句:“言昭贤君。” 言昭愣了愣,打量了那人半会,回了个礼:“大祭司。” 打坐的年轻人忽然睁眼,饶有兴趣地看向他:“你就是传言中的言昭。” 言昭:“……” 这人说话的方式都与那老族君一脉相传,想必就是现任族君天珩了。 天珩听的传闻可与他那老父亲不一样。 天界所传,大抵都是青华帝君收了个天赋异禀的小剑修为徒。然而他在九重天认识的朋友没有多少正经的。其中最不正经的那个,一谈起言昭便是满眼的倾慕。 第22章 “言昭贤君啊,在下得幸见过一回。” “虽然还是个少年郎,但那眉目间的风采,真正是惊鸿一瞥,教人难以忘怀。” 言昭素喜白衣,又带着一柄泛着寒光的剑,确有那么几分翩翩出尘的模样,眉眼中又带着一丝独属于少年的灵动,也难怪那朋友念念不忘,天珩心道。 他笑了一下,缓缓道:“这莫不就是……少年出美人。” 银发祭司停下了抚琴的手,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天珩!不可无礼。” 天珩耸了耸肩无奈道:“大祭司莫误会,我这是纯粹的赞赏,绝无绮念。” 然而言昭听了此等轻浮的话,却没有多大反应,拱了拱手欲离去。 大祭司叫住了他:“言昭贤君,在下观小友心有郁结,不如一同坐下听在下抚琴一曲,可助清心涤虑。” 言昭顿了顿,心想闲来无事,也确实需要静一静心,于是走到大祭司的另一边坐下了。 一时无话。 待一曲毕了,却是天珩先开了口。 “祭司,此劫尚未有异动么?” 言昭听了一怔,转头看去,发现他眸色微深,不再是先前轻佻的模样。 大祭司摇了摇头。 天珩斟酌了一会,又问:“那……是天灾,还是人祸?内忧还是外患?” 大祭司神色微黯,刚要应答,却听到花园外传来厚重的脚步声。 来人一身青黑劲装,步伐沉稳,见到园中三人也只是微微颔首。他笑了笑,带出几分慈祥的面目来。 “此曲难得一闻,侄儿有福气。” 天珩喊了一声“叔父”,随即看了一眼大祭司,笑道:“此番是沾了言昭贤君的光了。” 这人便是老族君的弟弟,名为应南。 应南已然听说青华帝君携徒弟来了玄狐族,倒不惊讶,又寒暄了几句家事,便离开了。 等他走远了,天珩忽然冷笑一声:“大祭司,若是内患,那我瞧我这位好叔叔,挺像的。” 第13章 梦魂消 大祭司闻言皱了皱眉:“我不曾预见应南有异。天珩,他是从小照拂你的叔父,为何总是对他有成见?” 天珩沉默了片刻,又恢复了他吊儿郎当的模样:“小时候告诉过你,你不记得了。” 再问时,他又不愿详说了,转而闲聊了些家事。 言昭瞧这两人相处,似是青梅竹马,又像是师长与学生,倒是颇有意思。 他听了琴曲,心中烦郁确实散了许多,便不再叨扰,与二人道了别。 将将入夜时,言昭闲逛到了东山山顶。他站在玄狐一族的祭台上,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风打树叶的声音。 不知是否祭台太过苍凉的缘故,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言昭感到一丝不对劲,他的元神尚不至于如此不稳,难道此处有什么摄神之物? 而后他恍惚听到一个声音在喊他。 “言昭。”是君泽上来寻他了。 他转身,刚想说些什么,却蓦地双目失焦,大脑一片空白,径直朝身后的悬崖倒去! 君泽只怔愣了一瞬,随即身形一闪出现在山崖边揽住了言昭,将他带了回来。 怀中的人双目紧闭,面色发白,痛苦地皱紧了眉。 君泽指尖在他额上探了探,发现元神正混乱不堪地在体内冲撞着。 君泽眸色一凛,将掌心覆在言昭心口,过不多时,便有一道青灰的影子从言昭体内钻出。 那影子惶恐地看了一眼君泽,便欲逃走。 君泽面色冰冷,翻手毫不犹豫地划出一道剑气来,将这罪魁祸首打成了灰烬。 原本夜朗星稀的天空忽有万里乌云压境,君泽周身泛起千万道无形剑气,他沉声开口:“何人敢来东极境放肆?” 东山顶上除了他与言昭,空无一人,却有一道轻如飞烟的笑声回应了他。 那声音说了句:“小后生……” 之后便消散在了风中,再无回应。 君泽微微垂眸,半晌,收起了剑气,天上的黑云也随之散去。 他似乎不意外这声音,只是神色有些落寞。 “来得还是太快了……” 他召出了问穹剑,念了一道诀,便见问穹猛然刺入祭台。祭台的地面竟泛起涟漪一般的纹路,随即剑消失不见了,地面也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位于东山半山腰的族君宫里,族君父子二人正商谈着防备此次劫难的办法,却忽然见得漫天乌云,伴着隐隐的轰隆声。 天珩从未见过这般阵仗,警惕道:“这是什么征兆?” 老族君面色微沉,摇了摇头:“这是……六御之怒。” 位列六御的诸位帝君,如若震怒,便会引得天降异象。他有些诧异地想:多久没有见过青华帝君发怒了? 而言昭此时醒转了过来。 他似乎是被惊醒,还没有回过神,口中颤抖着喘着气。他两手死死抓住了君泽的衣襟,本能地喊了句:“师尊……” 君泽抬手理了理他被冷汗染湿的鬓发,轻声道:“别怕。” 等到言昭缓和了一些,他问道:“方才是心魔入体,我已将它逼了出来。你瞧见了什么?” 言昭仍有些虚弱,他慢慢开口:“我看到……” 方才在悬崖边,失去意识那一刻,他感到有什么力量将他的元神猛地一扯,随即坠入了一片无边的虚空中。 第23章 那虚空极难形容,像是黑暗,又不似黑暗,无数不属于他记忆和幻影在他的脑海中闪过,有些甚至是从未见过的匪夷所思的画面。 这些幻象和情绪太多太快,他的元神根本承载不了,几欲爆裂。 君泽闻言皱了皱眉。心魔是世间贪痴衍生出的妄念,按理来说,只会找寻人最深的执念,从而控制本体,乃至入魔。 言昭所见到的显然不是他的执念。 君泽想起那道笑声。难道是那人借心魔,让言昭看到了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我还看到……”言昭的声音有些闷,他抬头看了一眼君泽,而后将脸埋入他怀中。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看到……你羽化了。” 幻象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满眼的山崩地裂,仙境,人界,所有的地方都在崩塌,而君泽孤身浮于废墟之上,似乎在对抗着什么庞然大物。他看着君泽的身躯一点一点消融,化成飞尘,散入风中。 君泽感到胸口一阵温热,微微一顿。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言昭的背,顺势将一颗不起眼的白玉珠打入他的心脉中。 他温声道:“都是幻象,不必理会。” 言昭感到一阵倦意来袭,很快便在君泽怀中睡着了。 这白玉珠是君泽今日将将炼成的,有平神静气之效,能抵御心魔。 修剑道之人不宜心浮气躁,容易折损经脉甚至走火入魔。 午时那会,他看自己的小徒弟似乎是生了气,又不知为何生气,只好炼了这东西准备哄一哄。 怎知突然生出这些事端。 若是能早些给他,倒也不至于平白受这番罪了。 君泽叹了口气,正想起身,却见言昭的脑袋向外歪了歪。他这才发现自己胸前的衣襟湿了一片。 言昭面色平静,只是眼睫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 君泽轻轻抚去了那泪珠。 有晚风轻缓飘来,在这东山之巅,竟不觉凛冽,反倒有些温柔。君泽的衣袂在风中飘动。 他抱起言昭,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倘若那一天到了……你不必看。” 君泽将言昭送回了别院,又回到了祭台上。他神思微微一动,那祭台又显出了方才的波纹。君泽抬脚踏入,竟然径直沉入了地面,继而祭台下方一处幽洞中,出现了他的身影。 原来这祭台底下别有洞天。幽洞行过不久,便能看到一道厚重的石门。 石门前已经有一人站定,借着微弱的烛光,能看到他闪着微光的银发——是大祭司。 大祭司感受到身后的气息,回身行了一礼。 “你也察觉出异动了?”君泽问。 大祭司微微颔首,继而微微皱眉:“此地只有我与帝君知晓,不知为何……” 君泽冷声道:“是离未。” 大祭司愣了愣:“离未真神……?” 上古两位真神,一掌生,一掌死。当年两位真神因犯重罪被封印,其实罪责不在掌生的曲幽真神,而是另一位——离未真神。 只是在危难之际,曲幽真神却要求将他二人一同封印。 君泽还是个小仙君的时候,九重天的神仙可谓寥寥无几。因此他时常也能见到这两位真神。几十万年来,只有离未真神会喊他叫做,小后生。 大祭司凝眸看向君泽,神色里带了一些忧虑:“如此说来,封印结界早已……” 君泽伸手推开了石门,道:“还能再撑一段时间。今日出现的应当是他以灵识控制的幻影。” 石门后是一间平平无奇的石室,初看像是个储存物什的地窖。 君泽一踏入石室,里面的光景瞬间变幻,揉碎后重塑一般地,竟慢慢变成了一片山林,遥遥看去,远处还有几缕炊烟升起。 这石室便是东极境与人间唯一可通的交界处。君泽怀疑侵入言昭体内的心魔,便是从这里带入东极境的。 上古真神全知全能,知道这条通路并不奇怪。但此处也有君泽设下的结界。离未是如何控制其他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破除这结界的? 君泽将神识覆上,并没有发现异常。 他想了想,往前几步走出了结界,进入了人界。终于在山林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些遗留的痕迹。 那是一团淡薄的雾气,与他在言昭剑上曾见过的诡谲雾气如出一辙。 如若没有猜错,这是以特殊药引炼出的毒雾,专门用来溶解结界的。这毒雾破开结界后,结界仍可自行修复。而当初与浮玉岭相交的结界被损坏,用的是更烈的毒,乃至无法自行恢复。凶兽胜类,言昭和那几个小仙君,可能都是用来试药的引子。 君泽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毒修,喃喃道:“蒙虞……此人也受离未的蛊惑了么?” 大祭司不能离开东山半步,因此只能在石室内安静候着。见君泽回来,神色凝重,便问道:“帝君可是有线索了?” 君泽应了一声,道:“此事可能与蒙虞有关,本君去一趟阴山。” “不知离未已经控制了多少人,你留心着些石室是否有人进出,若有异样,灵镜传信于我。” 大祭司诺了一声。 君泽顿了顿,又道:“言昭被盯上不知是否偶然,也劳烦替我照看下他。” 大祭司心里微微诧异,面上如常,应允了下来。 待君泽远去了,大祭司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 第24章 “帝君这是关心则乱么,言昭贤君虽然年纪小,修为却胜过这玄狐族大多数人,说不准是谁照拂谁呢。” 夜渐渐深了。 大祭司没有回去歇息,而是在这石室中打起了坐。 天珩亦没有睡下,他看着祭台的方向,微微出神。 老族君看了一眼熟睡的夫人,转身去了书房,自密室中取出一方红木的匣子,里头的东西发着光,映亮了他沧桑的眼眸。 山脚下一间不起眼的木屋里,白日里还在寨子里谈笑如常的玄狐族的青年,蓦然睁开眼。 倘若有光亮,便能看见这青年睁开的双眼中,并无黑瞳。 他起身转向枕边人的方向,停了一会儿,俯身贴在了她的身上。 过不多时,她的胸口不再起伏。 也停了呼吸。 -------------------- 加更 第14章 阴山事 言昭醒来时,天已然大亮。 他撑起身子半坐起,呆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昨夜的事。 他伸手摸了摸胸口,能感觉到那里有一股温和的灵力滋养着心脉。是君泽打入他体内的那颗灵珠。 他心里五味杂陈。然而这一切的情绪,都比不上他在幻象中看到君泽陨落时的惊悸感强烈。 一直以来,他都是毫无条件地相信和依赖着君泽。仿佛只要这个人在,他便无需有任何担忧。同时他也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个人会一直都在。 他从未想过青华帝君,也会羽化,也会陨落。 虽说那是心魔化出的幻象,但他从未见过这般真切的幻象。他所看到的一切太过鲜活,太过细致,像是真实发生过一遍的回忆。 那股心悸的感觉又要浮起,被体内的灵珠硬生生安抚了下去。 他心下不安,欲起身去看看君泽。 甫一出屋,却见院子里坐了一个人,正百无聊赖地喂着池中的锦鲤。 天珩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小贤君,你醒了?” 这人看上去分明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总是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言昭无奈地应了声,四下看了看,没有见到君泽的身影。 “帝君有事暂时离开了,”天珩见他落寞的样子,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小贤君原来这般粘人的?” 言昭翻了道白眼,反唇相讥道:“哪里比得上你粘大祭司。” 天珩一时语塞,心道这小贤君眼神倒是犀利。 他本就是受大祭司所托来看看言昭,如今见人无恙,便告了辞。 言昭站在原处思索了片刻,推门进了君泽的房间,里面的陈设整整齐齐,一如他们来之前的样子。可见君泽昨夜便离开了。 他莫名遭心魔攻击,君泽又在这个当口有急事离开。言昭感觉事情有些蹊跷。 心魔一物,是最低等的魔族,由贪嗔痴三毒而生,它甚至算不得灵体,没有自己的灵识,只是一缕无主的怨念。但这怨念若是侵入了其他灵体,进而控制本体的话,便会生出真正的魔。 凡人寿命短暂,易生心魔。神仙通常寡欲,且元神不那么容易被外物侵入,因此言昭几乎从未在神境内见过心魔。 他在祭台上感受到的摄神或许是真的有人故意为之,趁他灵台空虚之际将心魔打入他体内。但这幕后之人却并无意以心魔控制他的身体,而是让他看到了一些诡谲的幻象。 “他是想……告诉我些什么?” 想到此处,思绪被打断了——他的灵镜蓦地亮起了光。 灵镜化出,里面出现了君泽的侧脸。他凝着眉,发丝纷飞,似乎是在赶路。余光瞟见言昭时,他的面色柔和下来。 “身体无碍了?” 言昭点了点头。他抿了抿唇,忽然说了句:“对不起。” 君泽神色微动,似乎是停了下来。 “为何要道歉?”他问。 言昭坦诚道:“昨天是我胡乱发脾气了。” 他是在说白日里无端生闷气那件事。 原来他的小徒弟真的是在生气,君泽心道。 “……生气又是为何?” 言昭有些别扭地撇开了脸。因为一句“出师”便独自生闷气还迁怒于君泽这种事,怎么好说出口? 于是他嘟囔了句:“……这个不能说。” 君泽闻言笑了。 默了半晌,他喊了一声:“言昭。” 接着似乎是斟酌了一会,才开口:“为师以前没有收过徒,亦不知别的师徒是如何相处的,便只能以当年青玄教我的方式教予你。” “我时常想,是不是对你太过严苛了。往后如若你觉得为师做得有不妥之处,直说便好。” 言昭怔住了。 这是他第一回听到君泽以为师自称,也是第一回听他这般袒露心声。他凝眸看着灵镜那边的君泽,胸口的暖意快要溢出来似的,嘴角也忍不住扬起。 他心想,这世上再没有比君泽更好的师父了。 “师尊。” “嗯。” “师尊。” “……嗯?” 君泽眼中含笑,无奈地侧头看了他一眼。 言昭见他周围天色越来越昏暗,便问:“这是要去往哪里?” 君泽想起言昭似乎与蒙虞的徒弟尚有些交情,如今还不能确定那毒雾是否出自蒙虞之手,不好直说。 于是他换了个说辞:“来找人打听一件事,关于昨日那只心魔。” 第25章 言昭想了想,如实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君泽:“师尊,虽然那心魔搅乱了我的元神,但似乎没有夺舍之意,幕后之人或许别有用意?” 君泽沉吟了半晌,方道:“这倒不像离未真神的作风。” 言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离未真神是……?” 上回只说到了曲幽真神的事迹,言昭猜测这离未真神大约就是另一位执掌死的真神。只是瞧君泽的面色,这里头的曲折估摸着又是说来话长了。 “等师尊回来再详说吧。” “嗯,过几日便回,”君泽应了一声,又嘱咐道,“你自己多加当心。” 灵镜熄灭时,君泽已经到了阴山深处。越过天色最阴沉的那一段路后,里面竟是另一番乾坤。碧空澄澈,明媚的日光洒下,落在一片静谧的湖面上。 君泽循着久远的记忆,找到了湖心的一座小岛。 他与蒙虞其实许多年前有过一些交集。那时蒙虞还不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毒修,而是九光宫勾陈帝君座下最为天资聪颖的小弟子。 彼时君泽接下青华帝君之位还不算太久,有一回他因事前去寻访勾陈帝君,却听说九光宫有位弟子胆大包天,竟盗走了记载了禁术的经册。勾陈帝君勃然大怒,亲自前去捉拿这大逆不道的弟子。 君泽来得不巧,只好随勾陈帝君同行。一众人到阴山时,被一道结界挡住。然而这小弟子的结界自然挡不住勾陈帝君,他震怒着震碎了结界,却见湖心的小岛中,躺着一具晶莹的水晶棺。 蒙虞跪坐在水晶棺旁边,神色惊惶。他手里拿着那本经册,正要催动禁术。 下一刻,他被勾陈帝君的威压震得发麻,手中书册掉落,再难直起腰来。 勾陈帝君一步一步从湖面向湖心岛走去,他每行一步,施加在蒙虞身上的威压便多了一分。等到他走到岛中央时,蒙虞已经快要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勾陈帝君侧目睨了一眼水晶棺,冷哼一声,收回了眼神。 “逆徒蒙虞,擅动禁术,险铸大祸,自此逐出九光宫。” 经册回到勾陈帝君手中,众人唏嘘着离去。而蒙虞似乎没有憎恨或不甘,他狼狈地爬起来,只是趴在水晶棺上,嚎啕大哭了一场。 那时君泽并没有看到水晶棺中是什么。此刻他登上了小岛,竟见岛中央的山洞里,那座水晶棺还静静地躺着。 他靠近了些,见棺材附近寸草不生,便止了步。蒙虞应当是在水晶棺周围布了毒阵,防止外人侵入。 不过这个距离,君泽也隐约看见了棺中的景象。那里面躺着一个面容白皙如玉的青年,丝毫没有干枯或老死的迹象,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他的眉间有一颗鲜红似血的朱砂痣,仔细看去,它的形状竟还缓慢变化着。 神仙本就是灵体,因此并无尸身,这棺中躺着的,大约是拿破碎的元神拼凑出来的一具“假尸身”罢了。 君泽从司灵那里听过一些传闻。蒙虞为救这人偷禁书,叛师门,修毒道,如今看来,一切也是徒劳无功。 他释出灵识,四下探了探,并没有发现蒙虞的踪迹,就连他徒弟的痕迹也被抹得干干净净。 倘若当真是离未真神借蒙虞之手损坏结界,以他全知的能力,必然也早就料到君泽会来阴山寻人。 不过君泽这次来也没做抓到蒙虞的打算,只是想借此行试探一番。看来东极境结界一事,蒙虞确实难脱干系。 只是担心蒙虞会朝别的境界下手,尤其是九幽境。 君泽阖上眼,催动了已被他安置在九幽境的问穹剑,见九幽境内尚为平静,这才松了一口气。 见天色尚早,君泽思索了片刻,决定回一趟九重天,找司灵天君要一点线索,她的玄天镜应当能看到些什么。 言昭今日出门时,遇上了应南。他微微一笑,看起来倒是十分沉稳可亲。 应南道:“我正要去山下接个人,贤君若是闲来无事,不如同行?” 言昭心想成天闷在这别院或是自己瞎晃悠,确实没什么效用,不如跟着他认识些玄狐族的人,说不定能寻得些蛛丝马迹,便应下了。 二人一路走一路闲聊着。 应南看上去完全没有老族君的老态。除了望德真君,言昭其实没有见过太多暮年之貌的神仙。 “贤君不知,我玄狐族其实还算不得真正的神仙,只是可化人形的灵兽,同人界的妖族相似,只是多了这东极境的恩泽,寿命更长一些罢了。” 说罢应南叹了口气:“兄长其实比我要大上许多,在玄狐族里,已是罕见的长寿了。” 路过来时半山腰的小径时,言昭看着两边的花株,忽然明白君泽那时为何驻足了。老族君在宫苑里种的都是些姹紫嫣红的牡丹一类,君泽素来不喜,反倒是桃杏这些更能入他的眼,这道旁的风格倒更像是他会欣赏的。 如此说来,难道当初自己就是长在这处,被君泽赏花时捡了回去? 言昭忍不住抿唇笑了一声。 应南犹疑道:“贤君为何发笑?” 言昭清咳了一声,换了个话茬:“这山下住了什么人,还需要你亲自去接?” “是一个……小姑娘,”应南眼中似有惋惜,“她是大祭司的继承人。” 第15章 续劫人 晚些时,言昭见到了应南所说的小姑娘。 小姑娘名叫明歌,因她父亲喜欢凡间的事物,取了个柳姓。她只有言昭及腰那么高,看起来有些羞赧和紧张,身边还跟了个懵懵懂懂的小男孩,是她的弟弟柳风。 第26章 见到此景,言昭也生出些怜惜来。 来的路上,应南向他解释了祭司传承的方式。每一任大祭司继位后不久,便会在族中物色下一位合适的继承人,以保证听天音的延续。大祭司陨落之时,便会由继承人来继承他的全部记忆与听天音的能力。 言昭想起君泽所说的,这种神力让大祭司终生困于此处,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他有些不解:“若陨落了,为何不让听天音就此消失?也免得受这记忆轮回与困顿之苦。” 应南摇了摇头:“这听天音是上古神力,不会随着大祭司一同湮灭。若不寻找传承,便会逃脱出去,寻找下一个载体。” 言昭闻言皱了皱眉:这所谓的神力,当真是霸道又无常。 俩姊弟的父亲柳飞鸿从屋内走出来,给他二人奉了茶。 应南接下茶盏,面有歉意:“飞鸿,此番又来叨扰你了,须得让明歌早些熟悉祭司之事。不如你也随我们一起,回宫中吃顿饭吧。” 柳飞鸿犹豫了半晌,应下了。姊弟俩倒是格外高兴,明歌拉着他的袖子问:“那娘亲也一同去吗?” 他低头温声道:“娘亲今日身体有恙,我们不要打扰她,让她在家歇息吧。” 明歌有些失落,但还是乖诺诺地应了一声。 一行人回到族君宫时,大祭司还在祭台布阵未归,老族君携夫人和天珩,来陪明歌父女几人用了饭。言昭不用进食,便在一旁听他们闲聊。 应南不断活络着饭桌上的气氛,又面面俱到地照拂了每一个人,显得格外热情,倒与平日那个温文尔雅的模样有些不一。 一直兴致缺缺没怎么说话的天珩,忽然侧头对言昭轻声道:“你也看出他殷勤得过分了?” 言昭心里咯噔一下,吓了一跳,这人有读心术不成? 他沉吟了半晌,才道:“我只是感到奇怪,大祭司继承人,理应是你族的一件大事,怎么不是你在操心?” 虽说天珩继位尚不久,但他成日无所事事的样子,常常让人忘了这人已经是族君了,总以为老族君还未退位。 天珩低低笑了一声:“这才多久,他便急着找继承人,谁知道安的什么居心。就让他操心去吧,正好替我省了事。” 正好这时大祭司回来了,天珩只随口应付了众人一声,便前去接人了。此宴本就是为给明歌接风,见两个孩子吃饱了,遂也散了席。为了不让明歌在此处孤单,应南便做主,将她弟弟柳风也一起留了下来。宴席过后,忙着给姊弟俩张罗居处。 柳飞鸿回了山下,族君夫人也回了内室,只留下老族君与言昭二人。 老族君这时才露出一点疲态来,扯起一个笑,道:“让贤君见笑了。” 言昭不知他说的是天珩不上心一事,还是他与叔父互生龃龉一事,不过看上去,老族君对这些事情都门清得很。 不过言昭却注意到,他的疲态之下,似乎还藏了一些元神虚弱引起的苍白。 “您的身体……” 老族君也没有隐瞒的意思,直言道:“贤君无须担心。” 说罢他翻开手掌,化出一块狐尾状的玉石来:“这是我族世代相传的至宝,里头融了每一任族君的半生修为,以防后世灾祸。” 失了半生修为,自然免不得元神受损。虽然明白老族君是为了这次劫难,但如此一来,他却离殒身的预言更近了。言昭低眉想了一会儿,从体内抽出了君泽赠与他的灵珠,递与老族君。 “这是我师父炼制的,可以稳住元神,可能是杯水车薪,但总好过没有。” 老族君愣了愣,笑呵呵道:“这可是青华帝君给你的一分心,怎好叫老朽捡了这便宜呢?况且……贤君可知,天音预言,断难打破,做了这无用功,怕贤君到时候伤心。” 言昭定定看向他,眼神清亮:“我从来不是那且听天命的人,我倒觉得,这世间万物,皆是机缘,都可转机。” 他狡黠一笑,道:“等这一难过去了,您可记得还我。” 老族君闻言也不再推脱,朗声笑道:“好,一言为定。” 宫墙后,一道人影静静立着,他隐在暗处,面容模糊不清。明明隔着墙,他的目光却分毫不差地落在了老族君手中的玉石上,继而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来。随后他衣袖一拂,人影便消失不见了。 ------------------------------------- 那两个孩子被安置在了言昭所住别院的隔壁,白日里明歌去大祭司那处听课,到了黄昏时便闹腾起来了。姊弟俩看言昭年纪也不大的样子,便凑到他这里来,缠着他一起玩耍。言昭拗不过,自己也无聊得紧,便也陪这两个孩子一起闹腾起来了。没过几日他们便熟稔了,尤其小柳风,成日跟在后头“言昭哥哥”地喊。 天珩偶尔来与他拌拌嘴,然后被大祭司喝住,乐此不疲。之后玄狐族也没出现什么异动,这样的日子倒也挺悠然的。只是言昭有些想念君泽。算了算日子,他应当也快回来了。 这日言昭正拿灵镜与文珺闲聊,问他天庭近来有什么新鲜事。文珺想了想:“倒也没什么。只是玉衡叔父又去凡间游玩了,好说歹说他都不愿带上我。” “带你下去,必然闯祸。”言昭揶揄道。 司命天君曾借天帝之名立下规矩,为免灵力失控影响凡人的命盘,元君阶位之下的神仙都不得擅自入凡间,除非由真君之上的仙君携带。 第27章 文珺撇了撇嘴,哼了一声。 这声音却引起了明歌姊弟的注意。明歌凑过来,围着这灵镜绕了好几圈,好奇道:“这是什么?” 灵镜是方便仙者互相联系的灵器,天庭几乎人手有一个,倒不是什么稀罕物。言昭看她眼巴巴的样子,估摸着天珩那里应该有余的,便带着她二人前去讨要了几只。明歌嗫嚅着多要了一只,说是想给山下的父母。 言昭看她拿了灵镜就往山下走,有些不放心,便把柳风丢给天珩照看,自己前去送明歌一程。明歌起初有些不乐意,气鼓鼓道:“言昭哥哥,我术法课学得顶好,一个人下山没问题的。” 言昭想起自己这般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不禁有些好笑。 他道:“我只是下山散散心,正好与你同路罢了。” 明歌这才欣然接受了。 到了明歌父母住处时,天色已沉,言昭目送她进了屋,自个儿四下转了转。寨子这会儿室外没什么人,显得有些冷清,偶尔有人与他擦肩而过,也只是在回屋的路上。 言昭感到一丝异样,还没来得及细想,他的灵镜里蓦然传来明歌哆哆嗦嗦的声音。 镜中的小姑娘脸色有些发白,言昭问她怎么了,她一边跑一边颤抖着小声道:“言昭哥哥,我父亲不在……屋里有些奇怪……娘亲,娘亲她……” 言昭皱了皱眉,心中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他安慰道:“你别怕,别乱跑,我马上过来。” 归云剑出,言昭片刻不停地朝明歌那里赶。幸而言昭走得不远,不到半烛香的功夫便找到了明歌。她正躲在自家对面的山石后面,结了个小小的防御阵法,瑟瑟发抖却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屋门的方向。 明歌见到他,腾的起身,小步跑到他身后,眼睛却还是直直盯着屋门。 言昭心下诧异,他轻声问:“屋里有什么?” 明歌缄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屋里没有人,但我看到……” “明歌。”忽然有一道男声打断了她的话。 言昭闻声回头,那人正是明歌的父亲柳飞鸿,就站在离他们不远处。他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冲明歌招了招手:“为父刚送你娘亲出去游历了。回来时给你带了个小玩意儿,过来看看喜不喜欢。” 明歌一动不动,手却攥紧了言昭的衣襟。 言昭眯了眯眼。剑修的反应力与直觉都要高于寻常仙者,这人陡然出现在如此近的地方,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气息。他不动声色地将明歌护在身后,复又问了一遍:“明歌, 你看到什么了?” 明歌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看到……娘亲的鞋子还在床边,衣衫铺在床榻上,但娘亲人却不在……” 明歌虽然年纪不大,但承得大祭司教授,术法天赋尚可,因此对灵体一物也有几分了解。她隐约猜测到了,她娘亲哪里是出门游历,分明是在熟睡时,元神不知所踪,只留下了一身外物衣裳。能做到这件事的,最可疑的便是…… 说着她小声抽泣起来,断断续续道:“他不是我父亲,我父亲与娘亲是不是、是不是都被他害了……” 言昭冷冷地看了那男子一眼,归云剑已握在手中。 “如此说来,你已料到明歌今日会下山?好神通。” 柳飞鸿闻言,也不再佯装了,他收起笑容,整个人没在黄昏的余晖里,变得森然可怖起来。 -------------------- 来复习一下仙班阶位:贤君-道君-圣君-至君-真君-神君。 第16章 玄狐乱 天色暗得很快,言昭嘱咐明歌寻个安全地方躲起来。他与柳飞鸿过了数十招之后,心里的警惕反倒更甚了。 这人招式平平无奇,其中灵力却异常充沛,有好几招都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按理来说,玄狐族一个普普通通的族人,不应当有这样的神力。 柳飞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笑了一声。 夜幕里言昭看不清他的神色,却感到心神微微一动,大脑空白了一阵。回过神时,柳飞鸿的手已化作利爪,离他的脖颈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言昭心中警铃大作,立刻跳开,小臂上多了一道血痕。 这感觉与那天晚上在祭台时一样,果真是摄魂术。 他试图稳住心神,然而那摄魂术连续不断地袭来,甚至没有机会默念一遍清心诀。言昭颓然地想,果然还是得把术法捡起来学一学。 忽然有清扬的哨声传来,言昭感觉灵台清明了不少。他转头朝哨声的方向看去,是一个小小的身影。 “明歌……?不是让你躲起来吗,或者快回去找族君。” 明歌的声音还带着些微颤,但她还是倔强道:“不行,那坏人会摄魂,我留下来帮你。” 言昭想了想,若没有明歌的哨声,他或许很快就要死在柳飞鸿手里了,那他下一个目标还是明歌,如此两人都难逃一死。于是他低头笑了笑:“好,你护好自己,继续吹。” 有了哨声相护,言昭总算能使出七成的功力来,他不再试探,招招直逼对方死穴。柳飞鸿渐渐落了下风,他几次想要偷袭明歌,都被言昭挡了下来。 最终他一剑刺入柳飞鸿心口处,看到元神开始消散,这才松了一口气。 明歌小跑过来,被言昭虚虚挡了一下。 元神消散时,会先变回真身的模样。而柳飞鸿的真身,确是一只狐狸。 第28章 有什么东西从散落的衣衫中浮出来,言昭伸手去捉,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朵牡丹花。 牡丹花……怎么会有牡丹花? 他心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但是太快了,没能抓住。 牡丹花动了动,有一道青色的虚影从里面钻出,在夜色的遮掩下不甚明显。这虚影本来想要溜走,却翻动了一下,转而朝言昭胸口去了。 他这回反应极快,立刻调动周身剑意,碾碎了虚影。 是心魔。心魔藏在花朵中。 言昭猛然想起族君宫里那满园的花来。 糟了! 他没有片刻犹疑,捞起明歌就往山上赶。途中,他试图用灵镜联系天珩,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声。他抬头看了一眼半山,暗自加快了御剑的速度。 灵镜静静地躺在寝居的桌上,而天珩人却无声地立于祠堂外的中庭处,和应南冷眼对峙着。 祠堂内,老族君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老族君夫人正在一旁给他疗伤。 应南已然撕下了他那张虚伪的面皮。他看了一眼被灼伤的手背,眯起了眼:“原来我的好侄儿一直在韬光养晦,真是了不起。” 天珩懒得理他,又催动了一团火焰,朝他攻去。 应南躲开攻势,却没有还手的意思,反倒贪婪地看了一眼掌心,口中念着什么咒语。他手中躺着的,赫然是老族君那块世代相传的玉石。 他念完口诀,那玉石却半点反应也没有。 应南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目光变幻了好几轮,最终恶狠狠地看向天珩:“……是你?” 而后他又道:“不可能,我亲眼见兄长日日护着这块玉,不可能是假的。谁能从他元神中偷梁换柱……” 天珩轻蔑地笑了一声,当然不是他换的。 应南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转而落在了祠堂中的人身上,阴鸷又含了些复杂。 “婉余,”他的声音竟然有几分涩然,“是你。” 一直默不作声的族君夫人这才转过身来,她冷冷看了一眼应南:“天珩与我说时,我还不愿相信。”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放不下吗?” 应南没有回答。 情易放下,恨难放下。 他沉下脸,质问道:“真的在哪?” 天珩自然不会告诉他。 但这人蛰伏了数百年,又是朝夕相处的亲人,对天珩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他瞥了一眼祭司殿的方向,阴恻恻地笑了一声。 天珩目光一凛,暗道不好。手中招式愈发凌厉,势要把应南留在此处。 而祭司殿中,年幼的柳风浑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忽然入了定的大祭司。 大祭司倏然睁开眼,额上已出了些薄汗。他唤出灵镜,手都在发颤。 镜面终于亮了起来,他急切道:“帝君,此劫有变数,速归。” “变数是……言昭贤君。” 说罢,他抱起琴,念了道诀将柳风隐起,毅然转身朝祠堂走去。 言昭回到族君宫时,见到的景象便是天珩与应南缠斗在一处。天珩的御火之术使得得心应手,全然没有之前不学无术的模样。但应南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功力,却占了上风。 言昭皱了皱眉,这种感觉,与柳飞鸿给他的异样感如出一辙。他想起明歌娘亲的元神不知所踪,心下有了猜测。 应南不欲和天珩久斗,一心只冲着那玉石去。眼见着离祭司殿越来越近,言昭提剑拦住了他的去路。一人难敌四手,战局一时间又僵持了起来。 言昭再接下一招时,应南忽的将双眉一竖,瞳孔骤然爆发出赤色的光,将他与天珩二人震开了很远。言昭撞在祠堂的屋顶上,又滚落下来,他感到喉头一热,猛咳了几声,以剑撑地站了起来。 只听应南低吼了一声,有什么东西应声从四面八方聚过来,竟然都是那青灰色的虚影——是心魔。但没过多时,应南察觉到了异样。 不应该只有这一点,整个玄狐族里埋下的心魔种,不止这一点。 言昭“呵”地笑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一朵已经焉掉的牡丹花。 在祠堂出手之前,他先行将明歌送去了花园,又给了她一枚天火丹:“你布个阵法,困住这里所有的花株。要是一会儿困不住了,就将它们都烧了。” 应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先是怒不可遏,随后又忽然笑了。 “言昭小贤君,你真是来得不合时宜。” 先是将护神灵珠给了老族君,给他吊了他最后一口气,又杀了柳明歌的父亲,撞破了心魔种的秘密。 “不过你倒是给了我一个机会,试试种在神仙体内的心魔种熟了是什么样子,”他毫不忌惮地走到言昭身前,“这回青华帝君不在,你可以好好品味品味。” 言昭愣了愣。他一直以为那夜他是被心魔入侵才迷失了元神,什么叫种在了体内?他一直长在九重天,几时被种下了这样的……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听懂了应南的话。 是更早些时候,他还是一株木槿,生长在这玄狐族的时候。 言昭咬了咬牙,愤然道:“你居然……筹谋了这么久。” 他还想再说什么,身体却开始不受控制,神识也涣散了起来。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感到有什么别的东西正在操控着自己的躯体,举剑刺向了天珩。 天珩刚呕出一口血,又被迫接下言昭的招式,怒恨地看了一眼应南:“你到底……背着我们练了什么邪门歪道?” 第29章 应南嗤笑一声,没有理他。 忽然有一枚银针打向他的丹田处,银针没有入体,而是融成了一道光,将他丹田内混沌不堪的一团玄黑暴露了出来。 族君夫人冷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魔族的炼魂术。你以身做炉鼎养心魔,已然万劫不复了。” “万劫不复又如何,”应南冷哼一声,不屑道,“我变成什么样,无人在意,也再无人能束缚我了。” 他又径自念起了什么口诀。 族君夫人一皱眉,这是狐族与生俱来便会的摄魂术,通常只能迷惑些神力低位的妖灵或凡人。却不知他往口诀中加了什么,竟教一向沉稳的她也凝不住心神。 恍惚间,她下意识看向天珩,天珩显然也没有招架住这摄魂术,竟直直往言昭的剑锋上撞去。 有一道琴声乍然响起,撕破夜空而来,惊醒了天珩母子二人,连言昭也寻回了片刻清明。 大祭司抱着琴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睨视着应南,半分畏惧也没有。他的眼神淡然又冷漠,如视蝼蚁,众人这才不禁想起,大祭司继承了数十万年,不知多少代的记忆,算起来,他本该也是位上古之神。 言昭挣扎着收回剑,心魔还在与他的灵识交战缠斗着,寻机夺舍。他看了一眼大祭司,那眼神让他恍惚想到了君泽。 “师尊……”他喃喃念了一句。 经过他身边时,大祭司低声道:“我已传信与帝君,言昭贤君万万撑住。” 言昭似是安心地笑了一声,回道:“好,交给你们了。” 说罢,他将双指一并,极快地封住了自己的四肢,又问大祭司:“有没有能令人昏迷的术法,我担心那心魔冲破我的禁制。” 大祭司想了想,伸手在他额间一点。言昭阖眼前,向他笑着道了声谢。 应南早已猜到玉石在大祭司身上。 他便也不徒做隐藏,坦然坐下抚琴。 “你若有本事,便来夺吧。” 琴声笼罩下,大祭司由族君夫人与天珩护着,应南再难找到下手的机会。而他操控的心魔虚影,也因为忌惮那琴声而漫无目的地乱窜起来。 几人等着应南的后招,却见他忽然抬起头,皱紧了眉头说了句:“来不及了……” 他狞笑一声,将袖一挥,体内的心魔乌如洪般泄出,乌泱泱冲着山下去了。 “最后送你们一份薄礼。”他说着,身形一晃,竟消失不见了。 大祭司抚琴的手一顿。 “糟了。” 山下全是玄狐族的子民,还有许多尚未开化的灵兽,根本无法抵御应南的心魔,他要把这些生灵都变成心魔的傀儡。 而另一边,他感应到祭台底下布的阵法起了异动,应南竟已在那石室门口,视阵法与结界如无物,一脚踏进了人界。 大祭司陷入了两难。 就在这时,面前的空气凝滞了一瞬,接着一道人影出现在满地狼藉的中庭中。 大祭司松了一口气,起身行礼。 “帝君。” 第17章 访人间 言昭醒转时,入目是一间略显逼仄的屋子。 他呆愣了好一会儿,似乎是睡太久了,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醒了。”一只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 言昭侧头看去:“……师尊。” 他想坐起身,却感觉身体有些虚弱,便问道:“这是哪儿?我怎么……” 君泽把他摁了回去:“天尊庙。这里是人界。” 言昭乖乖躺着,先前的记忆才慢慢浮上来。他在玄狐族被心魔夺了舍,之后便自封手脚,昏迷了过去。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又怎么会突然来到了人界? 君泽看出了他的茫然,一边以灵力缓缓灌入他的身体,一边斟酌着解释道:“那日我收到大祭司传信,赶回玄狐族时,你已经晕了过去……” 七日前,君泽赶到时,应南已然逃往人界,留下成千上万的心魔影。 大祭司见到君泽时,先是一愣。 照理说,从九重天到玄狐族,若用瞬移阵法,也需得要一炷香的时间,而今不过是他从祭司殿到祠堂的功夫,君泽却已经到了。而且他方才感受到的气流凝滞,让他想到了一些上古神祇,似乎能够忽视距离,直接将空间扭曲重叠。 然而这些都是逆天而为的功法,对于元神和修为的损耗是一般仙者消耗不起的。 大祭司只是想到了这些,并没有细究,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朝君泽行了一礼,草草解释了一下当下的情况。 君泽听罢,先是看了一眼祭台的方向,皱了皱眉,接着目光落在言昭身上。 “你说的变数……是何意?” 大祭司顿了顿,道:“天音言,言昭贤君替老族君挡下了劫数。如今心魔在言昭贤君体内,需得尽快救治,否则心魔成熟,极易元神溃散,或是入魔。” 他忽然单膝跪了下来,郑重道:“帝君,属下有一事相求。请您……前往人界,拿回应南,否则生灵涂炭,我族难辞其咎。” 一旁的族君夫人看了一眼言昭,缓缓从灵台中释出一道灵力,化作了斑驳字迹,落在纸上,成了文书。 “这是救治之法,但需要元神极强之人方能施展,也请帝君将言昭贤君带走救治。” 大祭司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又道:“山下的心魔影,还请交与我来处理,绝不会让它们逃出东山。” 第30章 君泽低头看着,轻轻颔首,转身抱起言昭,口中念了一道诀,与祭台下的石室相通的阵法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背对着大祭司,沉声道:“东极境,交给你了。” 大祭司这时才终于抬头,他的余光瞥过伤重的天珩,声音轻了些:“多谢帝君。待言昭醒了,还请……替我向他道谢。” 言昭听完时,感到有些心有余悸。他并不知道心魔夺舍的后果这样严重,自己居然已经在鬼门关走过了一遭。 “那个救治的法子……是什么?为什么族君夫人会晓得?” 君泽:“她原本是上一任祭司传承之人,因一些机缘巧合,才落到了别人身上。多年前,她年幼时,曾经来找过我一次,为了救她一个遭心魔夺舍的朋友,我便将老医请了过来。” 这老医言昭倒是认得,是九重天上的一位神君,精通各种奇难杂术。 君泽见他精神好了许多,这才收回了手,续道:“救治之法,便是要外人侵入你的识海,找出心魔的本体,将其根除。” 识海被入侵,其实是一件极危险也极冒犯的事情。识海与元神相连,若有波动或损伤,会直接波及元神。更遑论还要在其中消灭心魔,需要侵入之人元神足够强大,才能在不伤害元神的情况下完成救治。即便施术之人是青华帝君,言昭也还是昏睡了足足七日。 不过他倒是对此不太在意,没有什么比君泽在更教他安心的了。 只是君泽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言昭头一回见他这种表情,好奇道:“怎么了?” 君泽犹疑了片刻,才开口:“你识海中的那片海,是……” 一道悲恸的哭喊声打断了他。 言昭下意识朝声音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老妪的声音,她哭着,口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着“天尊显灵”“天尊救救我儿”。 言昭这才想起,君泽还有一个圣号是救苦天尊,人界的天尊庙便是用以供奉他的。 君泽稍一抬眼,那老妪的模样,和她所求之事便浮现在了眼前。原来她有个相依为命的儿子,忽然得了重疾,家中贫苦无钱医治,只好病急乱投医跑来求神拜佛。 言昭心下动容,转头看了君泽一眼。 君泽问他:“出去看看?” 言昭点点头。 君泽抬手拂过面庞,将他二人幻化做了普通凡人的模样,走了出去。 天尊庙不大,但前来祭拜的人却不少。他们容貌与身份各不相同,却都因不堪苦难来到这里。 言昭的神色黯了下去:“我不知晓人界原来是这样的……” 话本里的人间,满是风花雪月快意恩仇,真正的疾苦却总是被一笔带过。 君泽轻轻摸了他的头顶,缓缓道:“这世间无论哪里,都是苦乐并存的。” 他望向那名还在苦苦祈求的老妪,神思微微一动,一名游医模样的人出现在她身边,与她攀谈了起来。 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没过多时,老妪朝游医鞠了好几个躬,又欢欢喜喜地带着他走出了天尊庙。 言昭看着那名神识化成的游医,有几分诧异。 “师尊,每一个来祭拜的人,你都会这样帮他们?” 求神拜佛的人千千万万,君泽纵然有几十万年的修为顶着,神识也不够分的。 君泽看出他所想,轻声笑了:“天尊庙并不多。何况也并非所有人都是诚信前来求救苦。” 言昭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又问道:“那为何不直接将她儿子医好,反倒用这拐弯抹角的麻烦办法呢?” “今日我医好了他,若不知其因,以后大有可能旧病重发。世间苦渡不尽,最好的法子,是从根源上减少一些苦难。” 这种授之以渔的大道理,言昭原本只是停留在文字中,如今听君泽一番话,却豁然开朗地真正体味到了一点。 待到天色暗下,人去庙空后,两人才恢复了原身。 言昭想起此行的目的:“人界如此之大,怎么才能找到应南?他一定隐匿了行踪。” “应南练的是魔族的炼魂术,需要魂魄滋养,尤其是新死的怨魂。这也是我来天尊庙的目的。” 君泽牵起他的一只手放在了自己额间。手指触及到温热皮肤的一瞬间,言昭心头一跳,却猛然被拉入了君泽的识海。 他的神识如今散落在人间各地,每一缕竟都连着真身,识海中,能看到各处正发生的事情。 言昭却悄悄走了神,偷觑了一眼他的识海。 像一片星河,虚无缥缈。 这场景,却与言昭在心魔幻境中见到的有几分相似。 只是这片星河中,却没有废墟,只有一隅孤岛,岛上的景象,似乎与东极境妙严宫一致。 他没敢多看,将目光转回了眼前的镜像中。这些苦难中的人,或因天灾,或因战乱,或因人祸,如此铺开来看,着实是触目惊心。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言昭只是多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呼吸凝滞,而君泽却经年累月地以神识亲历着。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君泽的目光聚到了其中一个画面上。那是一个江南小城,近日发了洪水,天尊庙被前去避洪的百姓挤满了。 “这洪水……不太对。” “去此处看一看。” 言昭颔首应了,却见君泽没有带他出去的意思,反倒是自己一晃身不见了。 第31章 言昭对着这星河般的识海沉默了一会儿。 “……师尊,我该怎么出去?” 君泽的声音在虚空外响起:“你身体尚未痊愈,就在这里待着吧,等到了,为师再带你出来。” 说着,一缕轻风托着言昭到了识海中的那座岛上。那里确实与妙严宫无二致,言昭恍惚间感觉像是回到了东极境。 这时,灵镜忽然亮了。 他掏出一看,里面出现了天珩的面容。他的样子看起来疲惫却放松,言昭便问:“心魔影都解决了吗?” 天珩“嗯”了一声:“多亏了大祭司。还有明歌那小姑娘,她倒是也挺有天赋的。” 言昭:“大祭司呢?” 天珩将灵镜转了个方向,言昭便看到了一旁床榻上,正睡着的大祭司。 天珩:“心魔影数量太多了,他元神受了损,正在修养。” 说着,他随手将大祭司散落在额前的一缕银发拨到了耳后。 言昭看看他,又看看睡得毫不知晓的大祭司,心里忽然浮起一个骇人的猜测。 “你们……” 天珩面不改色,倒是反过来揶揄了一番言昭:“没想到小贤君,你对风月之事清楚得很。” 言昭没想到他承认得如此干脆,倒一时被噎住了。他终究没有天珩那么厚脸皮,一丝薄红浮上了耳垂。 “我只是第一回见到身边有人是这种关系……” 九重天多是些六根清净一心修行的神仙,极少有结为伴侣的,他对“情”这个字的了解,还都是从司灵的话本里看来的。 天珩不再打趣他,反倒郑重了起来:“言昭,这回当真要多谢你,关于我爹的事。也要多谢帝君……你们可寻到应南了?” 言昭摇了摇头:“暂且没有,但有了些线索,正在赶路。” 天珩见他周身平静得很,不像在赶路的样子。 “那你在何处?回东极境了吗?” “我在师尊的识海里。” 天珩:“……?” 他的面色好像有些古怪。 言昭解释道:“先前师尊进我识海除心魔种,我元神受了损。暂时待在这里修养片刻。” 天珩的面色似乎更加古怪了。 言昭:“怎么了?” 天珩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实不相瞒……我上一次听说有人互入识海,还是天帝与帝后。” 识海是神仙的命门,也是最私密的地方,确实很少会有人愿意让别人轻易进入。 平静的小岛忽然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只有静坐岛上的言昭感觉到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君泽的识海,他们在里面的一言一行,都被他看到听到了。 言昭:“……” 天珩这张嘴,还是闭上比较好。 第18章 魔修骸 言昭从君泽的识海中出来时,洪水已经漫进了天尊庙。这里已经是整座城里地势最高的地方了,城中没来得及逃命的人,要么爬上了屋顶听天由命,要么已经溺毙在了浑浊不堪的大水中。 言昭看得心惊不已。 水位还在上涨,天尊庙里的人也慌乱了起来,哭声此起彼伏。 言昭侧头看了一眼君泽,君泽微微颔首。得了示意后,他化成普通少年跃进了庙中。 他仍记得元君以下不得随意在凡间施法的规矩,想了一会儿,只好挨个将避难的人带上了屋顶。 等他终于全部转移完时,竟已出了一身薄汗。而地上的水已没过了小腿。 言昭一皱眉,趁着无人注意时,飞身出了天尊庙,在门前的坡上看到了君泽。他正闭着眼浮于大水之上,水流在他面前盘旋交汇到空中,随后化作细密的水珠,朝四面八方飞去。 言昭化出神识顺着看去,这些水珠飞了许久,散落在了没有洪灾的其他各处。 城中的水渐渐退去,留下了一片狼藉。幸存下来的人,有的去寻失散的亲人,有的在对着碧空叩谢神明,却有更多的人互相帮扶着,救下了更多的人。 君泽收了术法,言昭下意识去扶。他摇了摇头:“无碍,不过是把水移去了别处,不是什么逆天之法。” 言昭想起了当初那招枯树逢春,君泽提过,会触动逆天的反噬,不由得问道:“什么样的术法算是逆天?” “从有化无,从无生有,起死回生。” 他的声音严肃了几分:“这几样,你记着暂且不要碰。” 言昭琢磨了一会,点了点头。 他抬头看了看天,正是晴空万里。言昭恍然大悟,为何君泽会一眼看出这洪水有异。 “这么大的水,竟然不曾下一滴雨?” 君泽应了一声:“应当是江中有东西。” 两人飞至高处,果然见本该平静下来的江面,有一处不断泛起水波。 言昭忽然想起什么:“如果应南在此处,刚刚的动静他是否已经察觉了?” “不会……除非他本就是以此做试探。” 君泽话音刚落,水底那东西动静越来越大,最后竟破水而出。 看清它的真面目时,言昭一愣。 竟然是个人。 准确来说,是个已修成人形的灵体。 他出水之后,吼叫着,漫无目的地四处攻击,似乎已经失了神智。 “这是……”言昭从他身上觉出了一些与心魔相似的气息。 第32章 君泽皱了眉:“魔修的残骸。” 寻常灵体身死即魂灭,只有魔修不一样。魔修有如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神识消亡之后,灵体仍会留存下来。或是慢慢风化,或是被下一个元神寄生,但绝不会像这般无意识地狂乱,除非是灵体遭到什么不完全的破坏。 眼看那魔修残骸离江岸越来越近,君泽目光一凛,召出剑气正欲除之。 “帝君,且慢!” 身后传来一道女声,言昭回头一看,竟是老族君夫人婉余。与她一同来的,是本该在天宫的司灵天君。 司灵天君掷出一道术法暂且困住了那魔修。 君泽收起了剑气。 “这残骸已失神智,留着他亦不能问出什么。” 婉余行了一礼,转头细细看了那负隅顽抗的残骸几眼,神情凝重:“……这魔修我曾见过,一千多年前。” 东极境与人界并非只有那一间石室互通。整个东山其实有一半在人界。为了凡间的安定,才常年隔绝,一些特殊的日子才会开启。 譬如千年前,婉余还是个小姑娘时,便曾趁着结界开启的日子,来过人间。 她叹了一口气:“今日这个局面,虽不是我所为,却也因我而起。” “幼时……我被定做祭司传人后,便一直住在族君宫。应南与我年纪相仿,我在族君宫里关系最亲密的人便是他。” 言昭静静听着。其实在族君宫与应南交手时,看到他对族君夫人的反应时,已经多多少少猜到了些。 婉余垂了眼,接着道:“怪我不应当告诉他,我不想做这大祭司。我们在人界待了几日,他忽然说要带我远离玄狐族,我当他是天方夜谭,不肯同意。” “争执时,这魔修便出现了。” 言昭问:“也是在此处?” 婉余想了想:“不大肯定,但也是在江边。这魔修有一个绝门的邪术,是能吞噬魂魄,转化为自身的修为。我们正巧撞见他在吸食一只树妖的精魂,九死一生才从他手中逃脱,但应南为了救我受了重伤。” 沉默了许久的君泽忽然开了口:“老医救的那个心魔入体之人……便是他?” 婉余颔了颔首。 言昭记得族君夫人后来也没有继大祭司之位,便问道:“你带他回去疗伤。那……后来又是如何摆脱祭司传人身份的?” 婉余面露难言之色:“有一个办法……便是成为在任族君的发妻。” 言昭了然了,难怪应南许久之前便怀恨在心。 婉余叹了口气:“我与族君本就有几分投缘,他提起时,我没多做犹豫,便答应了。应南那一伤,睡了十余年,醒后大闹了一场。” “后来,他终于沉寂下来,我便以为他是放下了。” 只是,在他心里,一直都是情易了,恨难消。 君泽听完这一番前尘往事,没做什么反应,只是听到噬魂功法时,神色微微动了动。 他落到了那魔修身前,散出神识探了探。灵体完好,看不出哪里遭到过破坏。修行之人,除了元神、灵体,最重要的东西便是…… “应南夺了这魔修的噬魂之术。”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这等急于求成的功法,虽然能使修为极快地增长,但对自身的反噬也极大,许多魔修便是在修为大成之前便油尽灯枯了。 应南此举,当真是孤注一掷,再不想回头了。 君泽侧头看了司灵一眼:“你来此处,是找到他的踪迹了?” “应南的确不久前到过这里,”司灵从袖中掏出一只流苏坠子,“这是婉余交与我的信物,里头掺了应南的几缕皮毛,玄天镜探出他的位置便在此处。” 只是眼前所见,只有消退的洪水,和一具已然无用的魔修残骸,哪里有应南的影子。 君泽思忖了半晌,唤出了此地的土地仙。 土地仙迷迷瞪瞪朝他几人行了礼,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君泽开门见山问道:“此地新死之人,从何处入地府?” 言昭闻言一愣:“你怀疑……” 应南的行踪戛然断在了此处,若不是极会隐匿灵息,便是已经不在人界了。况且地府遍地皆是魂魄,倘若他要用那噬魂术,幽冥地府倒是比人界方便得多。 只是不知道守备森严的地府,他是如何混进去的? 君泽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心中有猜测,考虑了一会儿,将司灵召到身侧,轻声道:“替我查一查蒙虞如今在何处。” 司灵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也没有多问,应了一声。 土地仙颤颤巍巍地带着他们到了一块空旷之处,念了几句诀,面前出现了一条幽长的冥道。 “帝君,过了这冥道,便是地府之门,由冥官把守。” 君泽点了点头。 婉余见他欲动身往地府去,迟疑着开了口。 “帝君可否带我同往?” 说完又觉有些唐突,便解释道:“我担心他酿成大祸……若只是想泄恨,便让他都将恨意施于我一人身上吧。” 君泽睨了她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区区一玄狐,还掀不起什么风浪。你回去吧。” 她还想再说什么,司灵却拦住了她,微微摇了摇头:“放心,一切交给帝君。” 司灵又看了一眼他身边的言昭,眼神逡巡了一个来回:“你要带小言昭同去?” 第33章 君没有言语,算是默认了。 言昭看了一眼与自己一般高的司灵天君,无奈道:“天君,该换个称呼了。” 司灵佯装苦恼地蹙了蹙眉:“哎呀,习惯了。小言昭也生分了,从前都是跟在我身后喊姐姐的。” 她弯眉笑了笑,在言昭发作之前,拉起族君夫人便走:“回赋明宫了婉余。” 这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幽深的冥道顿时寂静了下来,一想到幼时的糗事也被君泽听了去,言昭有些不大自在地咳了一声。 君泽只是在幽暗中轻轻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他又想起另一桩事,边走边问道:“阴山师徒二人,你了解多少?” 言昭怔了怔,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蒙虞仙尊我不大了解,只是在浮玉岭那次见过一回,从前听说他修毒其实是为了救人。百蜚的话……他虽然说话刻薄了些,但本性不坏,我与他算是点头之交罢。” “师尊为何突然问起他们?” 君泽无意再隐瞒,便将先前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言昭听完有些恍惚。 “也就是说,应南几次三番视各境结界如无物,其实都是蒙虞君在背后推波助澜?” 蒙虞在他印象中,还是那个苍白温和的模样,实在难把他与歇斯底里的应南联系到一起。 “若有人以救活‘那人’的名义,指使他做这些,倒是能说得通了。” 言昭张了张口,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得前方轰鸣一声,一座巨大的石门落到了他们面前。 ——幽冥地府之门。 第19章 轮回台 忘川河上,鬼差摇着一叶小舟,载着两个人,正往阎罗殿去。 河上还有许多这样的鬼船,都是用来将新死之人送去对岸的。这二人混在其中,并不起眼。 言昭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这幽冥地府也并非他想象中那般森然可怖,也有穹宇,也有重楼,只是比之天宫,要黯淡许多。 他与君泽先前穿过冗长的冥道后,便见到了那座地府之门。 因这一遭洪水丧命的凡人人数众多,那门几乎大开着。鬼差无常将散落各处的死魂皆引到了此处,逐个查验后,一一送入门内。 君泽没有上前,而是传音入密,将那无常喊了过来。 无常起先见到这两个平平无奇之人,心生警惕。认出之后,便哆哆嗦嗦着想要跪下行礼。 君泽伸手拦住了,简要说明了来意。 无常犹疑了半晌,口中念叨了两句,不多时,便有一只传音蝶从他手中飞出,翩翩往门内飞去了。 他压低了声音道:“二位还请与这些魂灵一同入门,待属下禀明转轮王后,再做定夺。” 君泽微微颔首。 待那无常回去后,言昭才开口问道:“师尊,那转轮王不是你的神识所化么?” 他起初只是觉得这转轮王的名字十分熟悉,暗自默念了两遍才想起,史书记,青华帝君不仅身化十方救苦天尊,还有这十殿阎王,也是他所化。 言昭的术法与九重天史其实都学得不算好,归根结底是没有什么兴趣,只是青华帝君除外。 君泽有些诧异,随即笑了笑:“十殿阎王乃是青玄所化。” 守门的鬼差得了无常授意,不动声色地将他二人放了进去。与其他魂魄一样,需得乘舟渡过这忘川水,去往阎罗殿。 忘川水并不浑浊,但入目是一片墨色,望不见底。 地府的鬼差与死魂也都沉闷不言语,一时间安静得只能听到摇桨的声音。 这些死魂将要被送去第十殿转轮王处审判生平。 若是无罪,便在饮下孟婆汤后,送去轮回台转世。只有罪大恶极者,会送去更深处受刑。 言昭想了想,应南若是觊觎这些新死的魂魄,必定要在其中某个环节上动手脚。 君泽看起来仍在闭目养神,只是眉头始终紧皱着,应当是在试图感应应南的灵息。 言昭悄悄送了句传音过去:“如何?” 君泽睁开眼,微微摇了摇头。 他二人随着鬼差上了岸,言昭看到殿前已经站了一些死魂,多是在洪水中毙命的人。 虽然换了面貌,但神仙的魂魄自然与凡人是不同的,因此转轮王在他们进殿时,便认出了君泽。 他动作顿了顿,应当是已经收到了无常鬼的传信,趁着上一个魂魄审判完毕后的空当,朝君泽这边看了一眼。 君泽向他回了个眼神。 二人虽然都没有开口,但神色不断变幻着,言昭便知他们是在以传音通信。 过了一会儿,转轮王正了正神,不动声色地继续审着。 期间他唤来鬼官吩咐了几句什么,那鬼官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趁着殿中终于有了些声音,君泽方才开口:“十殿阎王均不知应南来了地府。” 言昭讶异地睁大了眼。 各境之主对境中的异动是最为敏感的。十殿阎王作为地府之主,居然被一个入了魔的玄狐瞒天过海,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言昭想了想,先前在东极境时,君泽似乎也对应南的动向毫不知情。 能有这样通天的本领的人,大约也只有那两位真神了。 “是……离未真神所为?”他问。 君泽低低应了一声。 虽然真神的身躯仍被封印着,但神识大约早已苏醒。整个三界六道,本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这些他们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消遣的小把戏。 第34章 前头的魂魄均已审问完毕了,除了一人生前有恶,被送去了第二殿楚江王那里定罪,其余都是普通死魂,被鬼差引着往奈何桥去了。 到他二人时,转轮王面不改色地编纂了些生平,一同发配去了轮回。 言昭虽知此番来是为正事,但从前没有亲眼见过地府是如何运作的,难免有些新奇。 直到一碗孟婆汤被递到他面前。 他捧着汤碗,顿时僵住了。 这孟婆汤,他喝得还是喝不得? 君泽难得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他越过言昭,接下一碗汤,一口饮尽。 言昭见状,便也毫不犹豫地饮下了。 过了奈何桥,又走了一段路,远远地能看到轮回台的样子。它像一方建在高处的汤池,里面泛着白色的雾气。 忽然有凄厉的喊声传来,言昭微微侧头看去,声音是从第二殿传来的。 随后是楚江王拔高的宣判声,盖过了那惨叫。 “江州,高文远,拐诱贩卖孩童,致三人死,着,入九幽地狱,刑期百年。” 九幽地狱,便是九幽境。那里只有无穷无尽的荒芜,与穷凶极恶的猛兽,魂魄入了九幽境,便要日日与凶兽毒虫共处,并且只会感受魂灵撕裂腐蚀的痛苦,魂魄却不会消散。是以,也叫做九幽炼狱。 九幽境也是青华帝君的属地,但言昭没有问过君泽,为何会由他来掌控这极凶之地。 他回过神来,往前方看了一眼。前面去投胎的魂魄,已经有过半都跳入了轮回台。而他二人也终于行至高处,看到了轮回台的全貌。 言昭这才发现,那白色的东西并不是雾气,而是有如实体的白光,在台子中流转出了一道浅浅的漩涡。 他盯着那团白光,感到莫名的目眩,几乎有些站不稳。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攥住了他的手腕。 “回神。” 言昭一惊,用力眨了眨眼,低下头不再看那轮回台。 君泽没有松开手,缓缓牵着他往前走。言昭听见他的声音在灵台中响起:“你的神魂太不稳了,回去之后,还需得补一补术法。” 听见“术法”二字,言昭不由得有些头大,但君泽如此说了,他也不敢反驳什么,只好含糊应下了。 眼见这些新死之魂都快要投胎完了,应南却始终没有现身。 按理他是冲着这些魂魄来的,一旦跳下轮回台,便是斩断了前缘,再难寻到踪迹。应南不可能在他们跳入轮回台后再出手。 言昭二人也离轮回台越来越近。 他虽然不再看那白光,但是元神的震荡却抑制不住。这感觉让他想起了那日在东山下,柳飞鸿所使的摄魂术,实在让他有些后怕。 “师尊,”言昭终于忍不住问道,“这轮回台也有摄魂术吗?” 君泽闻言顿住了。 “摄魂?” 这轮回台中藏了天道,常人见了神思恍惚实属正常。只是对于君泽这等功行之人,便没有什么影响。 轮回台自然不可能会摄魂,况且…… “摄魂术,是狐族独有的。” 君泽的神色冷了下来,又向言昭确认了一遍:“当真是摄魂术?” 言昭不敢妄下定论,他忍着不适,闭上眼又细细探了一遍。再张口时,声音有些发颤:“的确……是摄魂术。” 君泽凝眸看向那轮回台。 漩涡带起一丝微风,吹着旁边正准备投下台子的魂魄。他神色木然,闭上眼,正要一头栽下去。 异变陡生。 那名死魂没有没入那白光之中,而是被什么东西弹了回去,滚了几圈,掉到了台下。 穹顶忽然响起了轰隆声,言昭抬头看去,似有电光闪过,一路劈向轮回台的方向。 地府从未生过这样的变故。 那些死魂都是刚刚喝过孟婆汤的,现下都是没有记忆与意识的散魂,被这场景惊得措手不及,漫无目的地开始四处冲撞起来。 鬼差见状,立刻舞起了招魂幡,这才勉强稳住了局面。 这阵仗言昭有几分熟悉,他凝神在脑海中回忆看几遍,才意识到在哪里见过——是玄狐族的祭台上,他被心魔拉进幻境中时,君泽引来的天雷。 然而尚未平静许久,那轮回台的白光,竟然在电光之中动了,似乎想冲破困住他的天雷,逃逸出去。 言昭不禁瞪大了双眼:这轮回台竟是个活的? 君泽这时才松开了牵住他的手,随后罡风四起,头顶的轰鸣声更甚,无数道剑气出现在他上方。 那当中裹着一柄满是煞气的剑。 正是刚刚从九幽境中召回的——问穹剑。 台上的鬼差与魂魄纷纷被什么无形之物震下了轮回台,只余下了君言二人与那蠢蠢欲动的白光。 君泽没有丝毫犹疑,问穹剑带着万千剑气直直斩向了白光。 一时间,电光与天光共同乍起,刺目得睁不开眼,将这幽冥地府照得如同天宫白昼,竟连幽深的忘川水也刺穿了几分。 过了许久,光亮散去,十殿阎王匆匆赶来,见到台上的景象,也不免怔住了。 “帝君,这……” 两人的伪装早已被剑气的威压碾碎,变回了原本的模样。而那轮回台,也碎成了一片废墟,只余下点点萤光四散飞去。 君泽将那萤光拢起,交给了一殿阎王。而那废墟背后,此时终于飘出了一缕残魂。 第35章 待看清那残魂的模样,言昭双目骤睁,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应南!” 第20章 震幽冥 君泽冷冷地睨了那残魂一眼:“此人将自己炼入了轮回台,轮回台既毁,这残魂也活不了多久了。” 言昭转头看向他,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大约是没有想到应南已经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 应南怨恨地看了君泽半晌,仍转身欲逃。 十殿阎王拦住了他的去路:“乱我幽冥,宵小还想逃去何处!” 见无处可逃,应南忽然仰头大笑了几声:“青华帝君,你应当知道我是如何来的吧。” 君泽皱了皱眉,问穹剑再次压下。 “……蒙虞在何处?” 应南带着那得意的笑飘到了君泽面前,故弄玄虚地摇了摇手指。 “他在一个,你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他蓦地转头看了一眼言昭,阴恻恻地笑了。然而不待他说什么,问穹剑已经刺了下来。 应南闪身躲过,他看着自己逐渐消散的身体,终是叹了口气:“最后再送各位一份薄礼吧。” 他身上忽然光芒大炽,一时教人睁不开眼,有什么银针一般的东西藏在光芒中,射向了四面八方。 在场众人没来得及拦,便见那银针仿佛消融在了空中。 过了一会儿,有鬼差瞧见远处的景致变了样,大惊失色道:“殿……殿下,那里是不是……” 转轮王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天高云白,碧树成荫,其间还有寥寥几道人影浮动,俨然是人间的模样。 他亦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入魔的残魂不知放出了什么,竟将地府与人间的隔膜轻而易举地打破了! 而那些缺口星星点点四处都是,正迅速蚕食着完好的部分,眼看着整个幽冥地府的结界就要土崩瓦解。 嗅到人气的死魂纷纷躁动了起来,一些囚禁恶鬼的小地狱也遭到了波及,桎梏松动,万鬼齐出。 诸殿阎王与鬼差尽了全力压制,但仍然分身乏术,眼看着幽冥地府就要与人界融为一体。 言昭飞身前去帮忙拦了一些死魂,但仍是杯水车薪,他又不能一剑将他们斩碎。他束手无策,只好落回了君泽身侧。 应南看着这大乱的景象,竟缓缓笑了:“如此甚好。这地府,本就不应存在。” 而后他状似轻蔑地转向了君泽:“即便是青华帝君在此,又能如何?你能逆得了这两界所有人的命盘?” 君泽没有应声。 他平静地站在原地,表情淡漠,仿佛视身边的乱象如无物。 言昭觑着他的神色,竟莫名有些心惊。 君泽却在这时侧头看向了他。 言昭下意识开口:“师尊……” “别动。” 言昭应声僵住不动了,他隐约感觉到,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慢慢笼住了他。 “倒是没想到,”君泽一拂袖缓缓朝应南走去,“本君竟也有被小觑的一天。” 问穹的电光渐熄,被他收回了灵台之中。 有几道虚影从人界而来,越过万千魂魄,落入了君泽的身体。言昭看清了其中一道人影——那是先前在天尊庙时,君泽化出的游医。 他将散落在人界各处的神识,尽数收了回来。 最后一道虚影没入元神时,君泽微微抬眼。 霎时,整个幽冥界的魂灵都感到身躯猛然一沉,似有千斤之石压在身上,动弹不得。有修行微弱的,纷纷跪倒在地,止不住地呻吟与号哭。 有恶鬼已在人界的边缘,被这威压镇住,再无法往前半步,只能发出凄厉的叫声。 人间有人瞧见了这可怖的画面,惊叫着四散逃离。 十殿阎王却似乎早有预料,他们将鬼差召回了身边,但也只能堪堪结起一道微弱的结界,不至于被压倒在地。 修罗地狱,万鬼同哭。 君泽皱了皱眉,似是嫌这喧闹声难以入耳,双唇翕动,又念了一道诀。 哭喊声逐渐消失,那千斤重量仿佛变成了万斤,只将地府的魂灵压得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他走上前,俯视着只剩最后半截身躯的应南。 “区区幽冥界,生与灭,不过本君一念之间的事,”君泽罕有地冷笑了一声,“拿来威胁本君,当真不自量力。” 应南伏在地上,从喉咙里挤出最后一句话:“生与灭……哈哈……这些魂魄哪里还有生,即便跳下轮回……”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残魂消散在了突然出现的剑气之中。 君泽漠然地看着他的残魂化作的粉尘,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东极境玄狐应南,炼生魂,毁幽冥,罪无可恕……就地正法。” 十殿阎王的压制被解开,众鬼差又忙着收拾起了残局。 九重天也发现了地府的异动,天帝派来的神官匆匆赶到,却只见一地昏厥的魂魄,以及高台上怒气未消的青华帝君。 君泽看见来人,这才敛了些情绪,神官上前行了礼。 君泽道:“正巧……烦请禀明天帝,派些人来助十殿阎王修复结界与轮回台。” 神官喏了一声,领命退下了。 转轮王站在台下待命,怀中还护着先前君泽交给他的萤光——是先前还未来得及被应南吞噬的魂魄,但也都是些残魂了。 君泽看着那些光亮,叹了口气:“将这些送去第一殿的轮回台吧。” 第36章 转轮王怔然抬头:“帝君,这……” 君泽闭了闭眼,以示肯定:“去吧,后果本君来担。” 众人各自去忙了,地府渐渐重归了安静。君泽这才回头,往高台边缘走去。 言昭仍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处,却是背对着他。 离了只有几丈时,君泽顿住了步子——他看到言昭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留下那屏障,里面的人应当不会被他降下的威压所影响才是。 君泽神色暗了下来,没有再上前,只是轻轻唤了一声:“……言昭?” 言昭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方才回过神来,手虚虚握了一下,终于不再颤抖。 “……师尊。” 他没有回头,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哽咽。 “吓到你了么?”君泽问。 “不是——”他终于转过身,眼角果真带着一丝水痕。 “我只是……”言昭垂下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 君泽离他太远了。 那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的高度,即便再修炼上千年,万年,他也无法追赶上。 这种差距让他恍惚感到,现在这般对他温声软语的君泽,倒像是镜花水月一般虚幻。 于是他也不敢再上前。 青华帝君不大擅长安慰人,他干站了片刻,只好叹了口气,对言昭道:“过来。” 小徒弟仍未敢抬头看他。 君泽便以为自己仍是吓着他了,终是又往前了几步,轻轻揽过他的头搁在自己肩上,拍了拍他的发顶。 “没事了。” 似乎每一次劫难之后,君泽都会对他说这一句。言昭听了这几个字,神思倒是安定了许多。 他从君泽温热又令人安心的气息中,嗅到了一丝淡淡的檀香味,那是东极境的妙严宫常燃的一种香。他似乎被这香蛊惑了一瞬,抬手回抱住了搂着他的人。 君泽舒了一口气,心道总算是将人哄好了。 言昭抬起头,君泽见那泪痕还没干,便伸手将它擦去了,口中轻笑道:“学术法之事,需得提上日程了。” 言昭望着他的眼睛,胸口蓦然腾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像被烈火灼烧一般,他心头一跳,慌乱地松开手,退离了半步。 他又担心君泽看出什么端倪,飞速在脑海中搜寻出了一个话茬来,佯装镇定道:“应南说蒙虞君在一个谁也寻不到的地方……那是什么意思?” 君泽被他一提醒,也才想起这件事。 “尚不知。倘若真有这种地方,那只有两个人可能会知道。” 说的应该是那两位真神。 他问:“想去见一见九幽境什么模样么?” 九幽境的入口在第一冥殿的深处。 他二人往一殿去时,正看见转轮王运着功法,化出灵力包裹着残魂,正往一个泛着金光的台子中送。 言昭愣了愣,才想起方才依稀听到君泽与转轮王的对话。 “这也是一座轮回台?与毁掉的那一座有什么区别么?” “这方轮回台是神仙用的,”君泽向他解释道,“应南吞下的那些魂魄已经残缺不全,寻常轮回台不能再让他们转生。” 言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觉得哪里有些违和,他说不上来,便只好作罢了。 他又想起君泽与他说过的“逆天”之道,不免有些担忧:“强行让他们轮回,也会折损你的修为吗?” “算不得什么,”君泽看着狼藉一片的地府,垂了垂眼,“毕竟是东极境出的祸端。” 最后一道残魂没入那金色的轮回台时,君泽带着他,停在了一面崖壁旁。 那石壁看着明明是死物,却有微弱的风从里面飞出。 言昭伸手碰了一下,指尖穿过岩石,触碰到了另一道光滑的屏障。 君泽抬手一点,解开了这障眼法。面前的岩壁淡做了虚无,化出了道门一般大的空间,屏障显露了出来。 透过这屏障,言昭看到了九幽境的景象,荒芜而死寂。 忽有尖锐的叫声划过耳畔,他后退了半步,看到屏障中,一只形状奇异的凶兽低空飞过。 言昭想起了在浮玉岭时,莫己巳念叨的那句:“要说凶兽,那可都在九幽境的界口处。” 第21章 取与舍 君泽只阖了阖眼,那屏障便也晕溶开来,言昭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了九幽境中。 举目四望,周围如方才那只一般奇形怪状的凶兽其实不少,但是见到他二人进来,不是视若无睹,便是四散逃开,这一路走得倒是没什么波澜。 君泽缓缓开口:“九幽境封印着两位真神,界口这些凶兽,是为了防止外人进来。” 言昭记得他曾说过,是盘古真神镇压了这两位,盘古真神已不在,这封印与君泽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他便问:“为何这九幽境会变成师尊的属地?” 君泽顿了顿,方道:“九幽境原本不存在,都是为了藏起那封印才建在此处的。不止是九幽,地府亦然。” 言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封印或许只有六御这几位神君才能镇压得住,这担子才意外落到了青华帝君身上。 他们走到了深处,周围还多出了一些恶魂的身影,有些正挣扎撕扯着,想要逃出凶兽的桎梏,还有一些,既知无法身死,便麻木地任由那凶兽啃咬,有些甚至已经被啃得面目全非。 第37章 言昭忍不住皱了眉,却没有移开目光。 他看着眼前骇人的光景,思绪却已飘远。 人界罪大恶极之人,有神来惩戒,神仙若犯错,又有天道来审判。 那……若是天道有错呢? 身前的人忽然停下了步伐,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言昭抬头看去,前方是一片荒凉贫瘠的平原,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凭着直觉又细细观察了一会儿,才瞧出些端倪——这片平原上没有任何魂灵,无论是凶兽还是恶鬼,一样都没有。 君泽侧头示意他噤声,往后退了半步,让他先行。 言昭会意,放轻了动作,往前迈了几步。君泽紧跟在他身后,两人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凭空消失了。 眼前光景瞬间变幻,方才一马平川的地界,赫然变成了一处巨大的低洼之地,乍一看还以为是处峡谷。 他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那些凶兽在远处,仿佛看不到此处的景象与动静。 原来他们刚刚跨过的地方,有人设下了一层视障,从外头看不见也进不来。 目光重新落回那处谷地,言昭想再靠近些,却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止着他往前。 “这底下……便是真神的封印?”他转头问道。 “嗯,”君泽应道,“外头这一层,是天帝几人布下的,真正的盘古封印在谷底。” 言昭顺着那力道的方向看去,果真有几处地貌异于周遭,不加注意的话并瞧不出来,想必就是这外层封印的阵眼。 说话间,他揽着言昭飞身而起,停在了那巨洞的上方。 底下深不见底一般,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盯着看久了还令人感到些许心悸。 言昭闭了闭眼,却在那一瞬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惧意扑面而来。那惧意是天生的,是弱者面对强者,蝼蚁面对高山时的震颤。 不过这感觉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他再睁眼时便消失不见了。 “这是……” “从封印裂缝溢出来的,真神之威。”君泽垂眸看着脚下那片虚无,声音没什么波澜。 言昭闻言一愣:“封印裂了?” 君泽微微颔首:“从玄狐族之事,到蒙虞的失踪,我怀疑都是苏醒过来的离未真神所为。虽然他的身躯还被封印在此处,但已有神识逃了出去。” 他的神识在外,蛊惑了那些本就心有不甘或者欲望之人,定是许了他们什么承诺,让他们替身躯受困的自己达成一些目的。 如果他的目的没有变过,那么如今他所做的事的缘由,便是当初他被封印的罪因。 “上回你说两位真神犯了重罪,是什么罪?”言昭皱了皱眉,似有担忧,“他们如今是想重蹈覆辙?” 君泽沉默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曲幽真神无罪。但离未真神……他想毁了这个世界。” 言昭一惊:“这是为何?” “其间缘由我也不完全知晓,此次来便是想亲自问问他。” 君泽带着他落回了地面,口中念了一诀,那阻挡着他们往前的力量便松了。这外层的封印是为防外人而结的,自然挡不住身为九幽境主的君泽。 两人又往里走了一段路,离那深谷更近了一些。 言昭的目光却被深谷外的一座清池吸引了。那池子建得颇像九重天的瑶池,池水清澈,在这荒凉境地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走近了一些,见池面上影影绰绰,晃动着的画面,似是人间百态,教他想起了司灵天君的玄天镜。 “每逢癸亥年,我会来此加固封印,”君泽看出他的好奇,“此地贫瘠,打发时间用的。” 言昭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倒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的一面。 提到封印,他想起那道裂隙:“这封印,最终还是会碎裂吗?” 若是有那一日,离未真神定当卷土重来,真正将这六界碾作尘埃。 君泽到了深谷边,打起了坐。 合眼之前,他回道:“那也是数万年后的事了,还有时间。” 言昭心知这是要施法找那离未真神了,便不再说话分他的心,也在那清池边上静静坐了下来。 有微风随着君泽手中的动作扬起,缓缓飘入了谷底。 一时无话,言昭无声地看着他的背影,先前那奇怪的躁动又浮了上来。 他偏过头,盯着清池中的画面看了许久,心绪才渐渐平复。 外头的动静也被隔绝了,封印内顿时静得只能听到风声。 那清池中的画面有苦有乐,有山川有人烟,像一出出无声的戏,倒是与他从前看的话本故事有几分相似了。 他看得津津有味,又勾起了一丝对人间的兴趣。 过了半晌,君泽缓缓睁开了眼。 他没有起身,垂着眼神情复杂,似乎在想什么。 言昭看得乏了,回过头来,才发现君泽已然醒了。 “……师尊?”他出声唤了一下,“见到离未真神了么?” 君泽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他不愿见我。” 他站起身,对言昭道:“回去吧。” 言昭应声起来,理了理衣衫,最后看了那深谷一眼。 此番无功而返,他觉得惋惜,却听君泽道:“他既然有所图,以后总归还是会现身的。” 与来时一样,他让言昭走在了前头。 第38章 踏出结界前的最后一刻,君泽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谷底,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封印,落到了里面困着的人身上。 他确实没有见到离未。 方才在灵台之中,那人只留给他一缕缥缈的虚影,和一道混沌的声音。 “小后生……你来了。” “前辈,”他定定看着那影子,“你早就醒了,是不是?” 虚影笑了一声。 “你还是要毁掉这世界,为什么?” “只有这样,我才能‘回去’,我要带他‘回去’。” 这个“他”,大约便是曲幽真神。君泽不知他说的“回去”是何意,但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抱歉,绝不会如您所愿。” “区区尔等如何阻拦我?小后生……难道你还以为自己能再催动一次盘古之力?” 虚影句句轻蔑,君泽却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他,似乎在无声地回答,他确是如此打算的。 “不毁掉它也可以,”虚影忽然转了个话茬,“你可知,天音已换了人?” 君泽不语。天音本沉寂了许久,却在玄狐族一劫中频繁出现,那时他便已猜到。 “我与新天音做了一笔交易,我助他达成目的,他便允诺我回去。” 虚影的笑声愈发的肆意,在灵台中回荡,变得可怖起来。 “他盯上了一个人。那人的名字是……” 他的声音停下了,虚影的前方却幻化出了一面镜子。那镜子转动了几下,最终面向了君泽。 镜中的景象映入了他惊异的眸中—— 是言昭托着腮,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清池中的人间。 镜子被突然出现的剑气打碎,碎片散落,背后是君泽隐着怒气的双瞳。 虚影桀桀地笑了,随着那镜子的碎片一同化入了风中。灵台重归平静,只余下了君泽一人。 “小后生……” 虚无中的声音渐渐远去。 “这天下苍生,和你那小徒弟,你选哪一个?” “师尊,师尊?” 急促的喊声召回了他的神智。 言昭没见过君泽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四周游荡的凶兽甚至也察觉到了这境主的动摇,纷纷虎视眈眈地靠近了些。 他唤出归云剑逼退了一些,但两人也停在了原处难以往前。 君泽回神时,周遭的凶兽才四散离开,言昭松了一口气。 “师尊,”他有些犹豫地开口,“刚刚在结界中,你是看到了什么?” “……无事,”君泽随口扯了个谎,“大约与你在东山祭台上看到的一样。” 言昭回想起那天地崩陷的画面,或许那便是离未真神心中所想达到的目的。 “这离未真神,怎么吓唬人的手段与魔族一模一样?” 君泽闻言轻声笑了:“魔族就是由他之手而生的。” 若说掌生的曲幽真神,执掌的是世间一切生机、希望,一切美好的事物,那离未便正正相反,一切绝望、贪痴、死气,便都出自他之手。 但他让言昭看的那场幻境,并不是凭空捏就,那便是他预料中,封印完全破碎之后的场景。 君泽想,那废墟之中羽化的魂魄,大约也的确就是他最终的宿命。 他敛了笑意,脑海中仍回荡着结界之中,离未最后的那句话。 言昭正收起归云剑,它似是不满被拿来对付这些长相丑恶的凶兽,跑远了抖了抖剑身,才回到他手中。 言昭见状,禁不住勾起唇笑了。 君泽的目光落在他侧脸,深深闭了闭眼,抬手摸了摸腕间的暗纹,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眉目间的愁绪散去,最终化作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 又晚了……滑跪 第22章 醉真言 人间正是三月天,严州城内春意正好。飞雪一般的柳絮被风吹起,又翩然落下,洒满了往湖边去的那条小径。 一名白衫的少年正慢慢走在这条小径上,伸手接住了一朵飞絮,朝身边的人笑了一下。 “这才没过多久,完全看不出是遭过水难的样子了。” 走在他身侧的青年淡淡应了一声:“这便是人间。” 尽管在命途漫长的神仙看来,凡人如天地间的蜉蝣,但他们在却能在短暂的寿命里,日新月异,生生不息。 这正是刚从幽冥地府回来的君言二人。 先前发生的事情,已经以灵镜告知了天帝,他们便也不急着回九重天,得以在人间逗留几日。 走过这条小径,便到了湖边。游人三三两两聚着,人虽不算多,但有临湖对弈的,有持笛吹曲的,算得一派生意盎然。 言昭还未好好看过人界的景致,此时悠然漫步湖边,自然是看什么都有兴趣。 再往前头,到了一处颇为热闹的地方。岸边停了几艘画舫,舫上传来悦耳的琴声。 君泽也起了些兴致。 言昭看他朝那舫边坐着的头家去了,两人交谈了几句,君泽从袖中摸出了些碎银钱,头家便笑着招呼他上船去。 言昭愣了愣,便见君泽冲他招了招手。 他快步上前,跟着君泽踏上了船板,好奇道:“这钱是哪里来的?” “天尊庙供奉的。” 天尊庙竟还有这用途,言昭感觉怪怪的,心中想笑又忍住了,咳了一声掩饰了过去。 第39章 琴声是从船头传来的。他们往船头走去,那里倒是十分宽敞雅致,摆了几方小桌,奉了茶点,已坐着几个人。有个伶人正坐在船沿抚琴,见来了新客,便抬头浅浅一笑。 过不多时,画舫缓缓动了,沿着湖岸悠悠驶着,带起阵阵微风,惬意非常。伶人和着琴声唱起了不知名的小调,不是常见的那种幽怨闺思之曲,倒像是在叙说着什么喜乐趣事。 言昭听入了神,一曲罢了,仍在回味那曲中人和事。他不免小声感叹:“果然还是人间有趣些,在九重天上整日便是修行。” 君泽却摇了摇头:“你若生为凡人,便不一定这么想了。况且……”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迢递的天穹,没有再接下去。 周遭的船客有人见这二人气质不凡,不免多看了几眼。正巧伶人曲唱完,回到了舫中,君泽便带着言昭去了二楼的雅间。 此处景色更佳,还清净了许多。 言昭伏在窗边,安静地看着窗外的山水,柔风拂在脸上,他心猿意马地放空了自己,任由曾看过的那些人间故事在脑海中轮转。 只是那画面变幻着,又莫名变成了九幽境的黄土,变成了玄狐族的花簇,变成了妙严宫的寝殿,最后归沉在他识海的海浪声中。 他看着眼前翻动的水光,慢慢升起一股疑惑:他应当是从来没有见过那片海的,为何总是出现在梦中,最后还覆盖了他半个识海? 身后传来窸窣的动静,言昭回头看去。君泽正坐在桌案前,不知哪里弄来的笔墨,正微微低头写着什么。 他凑到跟前,看了看那笔下的字迹,像是什么心法。 “师尊,你在写什么?” “一些术法,”君泽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些更适合剑修。” 言昭这才想起,他说要自己重新把术法捡起来学一学,原来不是玩笑话。 言昭属实怕这个,苦不堪言地皱了皱眉。但他没有抱怨,也没说拒绝,这段时日,他确实也因为这个,让君泽操了许多心。 他忆起了轮回台前感受到的,与君泽之间如天堑般的落差,不免微微垂了眼,默不作声地看着身边人手中的笔毫在纸上来来回回。 君泽见他安静如斯,倒是有些意外,心道这是改了性子了。 只是这本心法写得委实有些久,停笔时,言昭已然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同所有的木灵一样,呼吸清浅几不可闻。 君泽看了他一会,收回了目光正襟危坐。 他闭上眼,灵台之中铺开了东极境的全貌。只见那画面慢慢收拢放大,最后停在了妙严宫的一间藏书阁内。 这藏书阁并不大,里头都是些上古流传下来的书册,晦涩难懂,连君泽自己都极少去翻阅。 然而他这回似乎是早有目标,丝毫不犹豫地停留在了东面的一排书架前。 翻找了片刻,他终于在一本写满了古文字的书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书中那段文字从纸上浮起,幻化成金色的光,一笔一划地,拓印在了君泽的识海之中。 待到整段拓印完毕,书册重新合起,露出了最后的落款,简短二字——“离未”。 画面散去,君泽缓缓睁开了眼。 他反复默念了几遍拓下来的文字。那是一段鲜为人知的术法,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人用过。 待到终于念熟了,他才侧过身去,面对着熟睡中的言昭。 灵力催动,君泽启唇念出了口诀,那金色的字符顺着灵流拧成了一缕金丝,没入了言昭心口,最后流到了尾指处,停了下来。而金丝的另一端,同样游移到了君泽的尾指。 口诀一停,那金丝便渐渐黯淡了下去,只余君泽指上的地方还闪着微弱的光,打了个圈儿,环住了他的指根。 他摩挲了一下那光圈,思索了片刻,将之隐去了。 雅间内安静如初,有风吹了进来,方才写的那本心法册被吹开了几页,散出缕缕墨香。 那风正舒适,倒教言昭睡得更沉了。 君泽微微舒展开眉目。他知道今日所为也难瞒过那位真神,便对着虚空挑衅地轻声笑了笑。 言昭醒过来时,暮色已至。他揉了揉眼,发现君泽已经不在雅间内。 他低头看去,船头已经收拾空了,只站了一个人在那处。 心法册还搁在桌案上,他收在怀中,正要下楼时,瞥见阁上摆了一只竹箫,心念一动,将它也带了下去。 画舫已停靠回了岸边,但站船头处,能看见这湖泊的全貌,这里的黄昏之景,竟也美得动人心魄。 言昭站过去时,君泽的目光正落在一只飘来的小船上。那小船似乎是无主的,在湖面上随波飘了许久。 待到那船靠近时,君泽轻轻一跃,几乎没有一点声音,悄然落到了小舟上,言昭便也跟了过去。 只是一低头,才发现舱内的角落处躺着一个人,拿斗笠和席子盖住了身体,方才才没教人察觉。 君泽顿了一顿,说了句“叨扰”,正要离开,躺着的那人才呵呵一笑,揭开了斗笠。 “两位既来,便是有缘人,无妨无妨。” 这人坐起身,言昭这才依稀看见是位老翁。 他打了个呵欠,不知从哪里翻出个小矮桌来,还有一坛尘封的酒。 “老朽躺了一天,无聊得很哪。如今有酒,有人,待天一黑,月下航船,甚妙,甚妙。” 第40章 这老翁虽待在这逼仄的小舟内,却丝毫不显邋遢,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天色黑下时,果如那老翁所言,月明星稀,甚至连船头的灯也不用挂,能将这夜里的湖光看得清清楚楚。 老翁给他二人也各斟了一杯酒,这酒也不知是什么酿的,飘出的香气便已十分勾人了。 言昭尝了一口,赞叹道果真是好酒。他在九重天时没有怎么喝过酒,只在偶尔有宫宴时喝过几次,这酒却比宫宴中尝过的更加绵香。 老翁瞧见他腰间的竹箫,“呦”了一声:“小友还会吹箫?” “会的曲子不多。” 他将那竹箫抽出,递到唇边,缓缓吹了起来。 老翁抚了抚白须,满意地笑了笑。 君泽在一旁静坐着品酒。 一曲毕了,言昭举着竹箫看向他。 “师……”到了唇边的话被他卷了回去,极快地改了口,“师父会么?” 君泽放下酒盏:“不会。” 言昭讶异地张了张口,他没想到看起来无所不能的青华帝君竟然也有不会的,一时间反倒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那……那以后我教你?” 君泽失笑:“……好。” 言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傻话,懊恼地咬了咬舌头。 老翁却笑着接过了那竹箫:“这个老朽擅长,来给你们露一手。” 这老翁却真是个深藏不露的,愣是把那竹箫吹出了唢呐的气势。箫声回荡在湖面上,袅袅不绝,余音绕梁。 言昭听着曲子,不由得多饮了几杯酒,在自己察觉之前,已然有些醉醺醺了。 君泽见状,接过他手中的酒盏,放远了去。 言昭没了酒,只好盯着他看了半晌。 “师尊,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像在梦中。” 他这回没有改称呼,像是忘了那老翁尚在,嘟囔着吐了些心事。 “从前我以为你与六御其他帝君一样,威严可畏,弟子如云。后来见着了,才发现不是那样。” 他停了停,似是回忆了一下,又接着道:“你愿意收我为徒,我高兴了许久。但后来你说等我出师了如何如何,我便想那之后你是不是就要收新的徒弟了?但我好像……” 酒意冲得他脑子有些混沌,一时形容不上来那时他的心境是什么。 君泽怔然看着他,终于明白了那日在玄狐族,言昭闹的是什么脾气了。 “不会再收了,”他无奈地笑了一声,有这一个已够他费神的了,“我与其余六御不一样么?” 言昭想了想:“不一样,他们是一丝不苟地在做天地君主。你是在……旁观着天地苍生。” 君泽顿了顿,一时间误以为他是看出什么来了。 言昭说着,醉意上来了有些晕,便歪了歪头,伏在了矮桌上。只是这桌子实在有些太矮了,不是给人趴的,君泽便接着他的手臂,将人挪到了自己膝盖上。 言昭靠了一会儿,弯眉露出一个笑来:“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师尊你一些……” 君泽眼睫动了动,不知该回些什么,却听他呼吸渐渐绵长。 第23章 尽欢人 老翁的箫声停了,他转过身看着君泽,眼中含着笑:“你这小徒弟,粘人得很哪。” 夜色凉了不少,君泽脱下外衫盖在言昭身上,不疾不徐地接着喝起了酒。 他淡淡道:“阁下这酒也非凡品,竟能醉不醉之人。” 他言外有意,老翁听了,也只是但笑不语。 神仙喝了寻常凡间的酒,是决计不可能醉的,只有同样身为神仙酿的酒才会。言昭此前一直在九重天待着,是以并不知晓这事。 老翁既知此事,仍将这酒端出来给他二人饮了,便是没有隐瞒的意思。 他先是抬头看了看天边那轮明月,像是透过它望见了别的什么,又低头看着醉入沉梦的言昭。 “这位小友,可是被盯上了?” 君泽微微垂眸。正有一阵凉风吹过,言昭在睡梦中动了动脑袋,将那外衫裹紧了些。 君泽道:“看来阁下知道的也不少。” 老翁摇了摇头:“逍遥散仙一个,不过是生得早,比旁人见过的多一些罢了。” 他转了转手中的竹箫,看了一眼远处湖岸边灯火阑珊的画舫,抬手一抛,那竹箫便消失在了半空中。而画舫二楼的雅间中,游人已经离船,无人发现,先前不见了的竹箫又凭空出现,正正落回了原处。 他在君泽对面坐下:“只是,帝君打算如何护得他?就算日日夜夜守着,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那几位可不好对付。” 君泽没有回他,只道:“我自有办法。” 老翁目光微沉,一双利眼审视着他。 矮桌突然一晃,桌上的酒盏本还余了些酒,被这动静震洒了。老翁倏然越过矮桌出手,掌风霸道,却是冲着言昭去的。然而就在离了一寸之外的地方,他却猛地收了手。 言昭睡得毫无知觉。 老翁打量了他一会儿,震惊地抬头看向君泽。 方才他攻向的是言昭的面门,若没有看错,掌心快要触及之时,君泽的面门前也凭空出现了一股力量,与他掌间之力如出一辙。 “……连生咒?” 君泽没有言语,算是默认了。 老翁沉默了半晌。他皱了许久的眉,终是拂了拂袖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何至于斯。” 第41章 君泽转了转手中的酒盏,手指随着转动,露出了尾指上的金丝,此刻正盈着明亮的光。 “当初青玄与云书耗尽毕生修为唤醒我时,也有人对他二人说这句话。” 君泽抿着唇露出一丝笑意。 老翁似是不太能理解:“尔等皆为北斗之尊,难有敌手,分明应是这世上最自在随心的人。却偏偏成了最无自由的人,天地蜉蝣,哪一样都能困住你。” “想得到什么,毁去什么,确实容易,”君泽伸手捞了一捧湖水,又看着它从指缝里流走,“若是想留住什么,便不再自由了。” “你想留的东西太多了。” “现下我还留得起,等到以后力不从心了……”君泽拭净了手上的水渍,“到那时候再说吧。” 老翁灌了几口酒,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你当初强行催动盘古之力封印真神,本就是身不由己逆天而为。虽然换得了世间几十万年的安宁,但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如今封印渐衰,你亦是强弩之末了,难道还想再封印他们一次?”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 “帝君,这消耗的可不是修为,是你自己的真身。再来一回,你可多半要灰飞烟灭了。” 君泽抬头看着他,面色平静,目光里却带着几分探询。 他开启盘古之力封印真神一事,其实本不算什么秘密,经历过这事的人都知晓。只是年岁逐渐久远,天帝又有意隐去真神的存在,后来的人因此无缘得知。 但知道他真身的人却是寥寥无几。除了与他关系亲密的几人外,便只有那两位真神知道。 这位老翁出现得又太突然,时机巧妙,君泽难免起了些疑心。 他顺着老翁的话道:“阁下既看得这样清楚,可有什么别的法子?还请不吝赐教。” 老翁没有立刻接话。他碗中的酒空了,便抱起酒坛想再倒一些,却发现酒坛也空了。他敲了个响指,那酒坛顷刻又满了。 “办法倒是没有,”他给自己添了一碗,豪饮了一口,“只是你我也不过都是在这浮世走一遭的红尘客,六界存亡,这担子多沉哪,何苦要一个人扛着,及时行乐才是。” 君泽不置可否,只是低头细细啜了一口酒。 老翁见说不动他,也不再多言。不远处飘来了另一只小舟,他笑了一声,起身跃到那条船上。他高声道:“船与酒,留给你们了。” 君泽回了句“多谢”。老翁摇着棹竿将小舟驶远了,拖长了声音吟道:“赠尔尽欢酒,销得万古愁。” 湖光被拨碎了,晃得湖上的人心绪也飞到了天外。 君泽索性也将心头压着的事拨了个干净,任凭自己放空,什么也不去想。小船随波飘流,他就那样看了一夜的湖景,倒是久违地感到了畅快。 ----- 言昭睁眼时,发现他们仍在那条船上。熹微晨光之下,矮桌上的酒坛仍在,卧船而眠的老翁却不见了踪影。 他动了动手臂,外衫从他身上滑落。言昭愣了愣,仰过头去,正对上君泽的侧颈。他想起昨夜的事,意识到自己竟枕着君泽的膝睡了一夜,不免有些面热。 君泽正撑着头小憩,似乎是陷入了梦中,眼睫时不时颤动一下,连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 言昭伸手在他眉心处比划了一下,做了一个抚平的动作。不过他怕吵醒君泽,最后还是没有真的触碰到眉心,便收回了手。 言昭坐起身,动作轻缓,又小心地将外衫披回了君泽身上。 小船此时飘得离岸有些近了,言昭瞧见那空无一人的画舫,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摸腰间——空空如也。 那老翁忘记把竹箫还给他了。 竹箫也不是他的东西,是从那画舫上借的。他一时犯了难,心想过会儿还得寻个机会还一支回去。 趁着君泽还在睡,他摸出了怀里那本心法,翻看了几页。 这心法也不知是专门为剑修编撰的,还是为他量身定制的,明明是相同的术法,调动起来却比以前在学堂里教的法子轻松容易得多。 说来也巧,这本册子的前几页,除了凝神静心的心法之外,还有几道真正实用的术法。其中有两道正好讲的是如何拟形,以及如何隔空移物。 言昭思忖了片刻,先化出了支竹箫。那竹箫虽与他借来的长得不大一样,但也十分精巧漂亮。 他满意地点点头,又催动移物之术,竹箫果真凭空消失,出现在了那头画舫二楼上。 言昭大喜,正要将它放稳,却忽然感到有人注视着他,目光有如实质。他手一抖,竹箫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随后骨碌碌滚了几圈。 他转过头一看,君泽不知几时醒了,此时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施法。见他失手,便道:“慢慢来。” 言昭见天色亮得差不多了,岸边也陆续有了稀稀寥寥的人,便问他:“师尊,回去吗?” 君泽倒有些意外:“不多待几日了?” 他从前与叶辰他们闲谈时,提起过言昭素来对这凡间的东西感兴趣,拜入他门下之前练的剑招,也都是凡间出的。 言昭摇了摇头。人间虽好,他现在却有更想做的事情。 他知道君泽心里藏了许多事情。 只有快些独当一面,才能替他分担一点。言昭只恼自己生得太晚,不知要多久才能追上君泽的步子。但他又有几分踟蹰,担心真到那时他便不能再赖着青华帝君做一个逍遥的小徒弟了。 第42章 几番挣扎下来,还是前者占了上风。 回到天庭后,君泽需得与天帝商议事情。言昭还未来得及将那坛酒带回去给望德先生,就被许久未见的文珺半路拐去了司灵天君那里。 弗一进门,他便被玉啸扑了个正着。这小家伙在司灵这儿养了一段时间,看着又比先前大了一圈,给它撞上一下甚至有些站不住了。 言昭摸着它的下巴逗弄了一会儿,司灵天君从内殿出来,目光却被那坛酒吸引了去,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尽欢酒?这酒可不好得。你们遇见那位真人了?” 言昭微微抬头:“那位真人?” “是个飘游各界的散仙,无人知道他叫什么,但他酿的这手尽欢酒,却是可遇不可求。” 言昭想了想,这说的大约便是那位老翁了,倒也是个传奇的人。 司灵瞅着酒坛,又转头笑盈盈看着言昭。 言昭无奈道:“这酒本是要给先生的……你分一半去吧,给我留一半。” 司灵说了句“好言昭”,便取了只玉酒壶出来。趁着她倒酒时,言昭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便推着玉啸自个儿玩去了。 “蒙虞君的事情,你查到了吗?” “说到这个,”司灵闻言放下了酒壶,叹了口气,“蒙虞君倒是没找到,我们找到了他徒弟。” “百蜚?他怎么了?” 一旁吃点心的文珺偷偷把酒壶挪过去倒了一杯,口中含糊道:“嗳,被他师父困了太久,人都不太清醒了,问他事情,也只会说,‘师尊不要去’。” 言昭皱起了眉。 第24章 天外境 言昭在天帝宫中的一座偏殿里见到了百蜚。 他如今身份尴尬,天帝派去地府的人已经查明,破坏冥界结界的毒雾确实出自蒙虞之手,他作为蒙虞的徒弟,虽然没有犯什么事,但如今只有他一人可能知道蒙虞到底去了何处。 因而天帝不好将他关押入狱,又不能轻易放了,只好软禁在这偏殿中。 百蜚痴坐在床榻上,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庞如今更是苍白得厉害,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那棵树上,又透过层层叶子无神地看着什么东西。 言昭站到床榻前时,他也没有做什么反应。言昭一时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只好独自坐下,倒了一盏茶。 “我来时,遇到莫己巳了。” 听到这个名字,百蜚的眼睛终于动了动。 “他每日都来,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言昭又倒了一盏,推到了他面前,“你以为的天塌了,也不一定就是。” 百蜚太久没有说话,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他道:“若出事的是青华帝君,你也能这样安慰自己?” 言昭:“……” 他感到有些被冒犯,又无可反驳。不过总归是引得百蜚开口说话了。 “蒙虞仙尊走之前将你困住,便是不让你跟着。要么,你不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在哪里,要么,你即便知道,也没有办法过去。” 言昭顿了顿:“但你让他不要去,说明你知道他要去的那个地方,有去无回。” “你也是来套我话的,”百蜚笑了一声,眸中却毫无波澜,“谁派你来的,天帝,还是帝君。” “是我自己来的。但你应当明白,如今若说还有谁能带蒙虞仙尊回来,多半只有六御帝君,”言昭的目光跟着他落到了窗外,“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浮玉岭的那一次,我不明不白地撞破了东极境的结界。那时我没想明白,直到今日我才理清了一点点。” 百蜚似乎是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眼睫垂下,握在袖子里的手扯了扯皮肉,但他没有阻止言昭。 “与你汇合之后,胜类便出现了。它一路穷追猛赶,看起来是为了吞了我们,实则是把我们往浮玉岭深处逼。蒙虞仙尊来的时机太巧了,他不像是偶然经过,也不是有事来寻你,他是来——” “是去确认,”百蜚替他说完了后面的话,“确认那毒是不是真的能融掉两境结界。” 言昭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你知道?” “师尊从未见过你,却能用你去试毒,他是怎么做的,你难道想不到吗?” 言昭眸色沉了下来:“……他把毒放在了你的身上。” 百蜚终于转过来看他:“是,但我也是那日回去之后才发现。这件事,我替师尊向你道歉。” “若只是拿我试毒,我便受了,”言昭手指捏紧了些,“但桩桩件件下来,每一次都将我师尊卷了进去,这绝不是巧合。我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那个人,但无论如何……” 他站起身,眼神冰凉得不似这个年纪应有的,却又坚定得只有这样的少年才会有。 “我想找他问个清楚,他背后的人,到底想对我师尊做些什么。” 百蜚抬眼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扯起干裂的嘴角笑了。 “其实你我倒是很像,”他伸手在虚空中捞了一把,“若是你们真能把我师尊找回来,那也好……总好过如今这般。” “他到底去了哪里?”言昭问。 百蜚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慢慢画了一道圆,又在圆外画了一道更大的。 他一字一顿道:“天外之境。” ** 天帝宫中的正殿上,正襟危坐的天帝陛下眨了一下眼,微微一笑,对殿台下的人道:“这么多天,吾的人半个字也没有问出,倒让这位小友敲出来了。” 第43章 君泽站在底下,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天帝。天帝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起身走到君泽身边。 君泽身前是一面玄天镜,磅礴的画面展开,铺满了半个宫殿。画面中,映着九幽境的幻影,幻影正中间,是真神封印。 天帝看着那封印,平静得看不出丝毫破绽。他叹息着问了句:“封印当真已破?” “嗯。”君泽淡淡应了一声。 “没有别的办法补全了吗?” 君泽收起了神识,画面随之消失不见,他道:“这世上不存在盘古神力了,我等的力量无济于事。” 他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黑色脉络,那暗纹看着竟比先前短上了一截。 “这些年我以真身养着封印,但终归不是真正的盘古之力。” 天帝沉吟片刻:“离封印失效还有多久?” “慢则万年,快则……”君泽顿了顿,没有接着说下去,转而道,“或许还有个办法,但需得等曲幽真神苏醒。” 天帝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盘古之力并不是想催动便能催动的,当年是曲幽真神推了君泽一把,才唤醒的盘古之力,完成了封印。 “太冒险了,从如今形势看来,待你能见到曲幽真神之时,便离封印全破不远了,”天帝语气强硬,驳了他的意思,“吾知道你在想什么,若是再封印一次,也不过是多苟延残喘几十万年,你想彻底摧灭真神的存在。” 君泽定定看着天帝。他确有此意。 若能成功,这世界从此再无真神,没有绝对的压制,世代传承,生生不息,才是真正自由了。 但代价是,启动盘古神力之人,也要与他们一同湮灭。 天帝见他决然至此,叹了一口气,道:“同我来。” 天帝宫中有个隐秘之地,名为天命台,只有六御帝君知晓。 这天命台不知是何人所建,只知道真神未被封印时就在了,甚至更早。它像一个巨大的沙盘,沙盘的中央汇聚了一束光,如中天门的功行柱一般,笔直地一路往上,直连天阙,却看不到尽头。 天命台边,常年漫游山川不见踪迹的紫微帝君竟然出现了。他端坐于台前,见天帝与君泽二人进来,微微颔首。 “新天音一事,你们也应当知道了。”天帝蓦然开口。 他没有继续说,但余下二人在这沉默里灵犀通透。天命台已经沉寂了数十万年没有动静,但它不是摆件,只不过操控那沙盘的手不在这里,而在“天上”。 天帝抚着台子的边缘:“所谓天命,它与天音所出同源。只是,天音是预言,尚有转圜的机会。但天命是命令,天命降下之时,吾等没有反抗的余力,只能执行。” 天命是一道枷锁,也是牵引傀儡的丝线。它会引着棋子做完它想做的事情,不容反抗,甚至更过分,它不容置疑。当天命降至天命台时,他们这些人便是身不由己的傀儡,直到天命完成,才能解脱。 “新天音既出,那么离新天命降临也不远了,”天帝说着看了一眼君泽,“青华,你看,即便真神灭了,这世界仍是别人掌中的玩物,没什么自由可言。” 君泽看着那束光,缓缓开口:“从前我一直在想,盘古真神一定比我们更清楚天命的存在。即便如此,他还是以己身化天地万物,甚至留了一缕残魂在世间。” 这缕残魂偶得灵气滋养,化了形。 “他知道一切,那又为什么要留下既无记忆又无神力的我在这世间?”君泽放轻了声音低喃,“离未真神不择手段地想回去,而盘古却反其道而行之,选了一条再无法后悔的路。如今我明白了,‘那里’对别人来说是归处,但对他来说或许是樊笼。所以他把自己留在了这里。而我是他落的一只眼睛,用来看看自己留下的世界后来是什么光景,是山河破碎,还是海晏河清。” 沙盘安静地映着六界的全貌。一只白皙的手伸进去想要触碰里头的东西,却被天命台的屏障挡在了外头,发出一声琉璃相撞般的脆响。 紫微帝君收回手,抬眸看着君泽:“你意已决。” 君泽回看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倘若我随真神一同湮灭了,那也没什么关系。天音一事,还有你们在,总会有转机出现。” 一时无话。 “只是……”君泽想起些什么,迟疑了半晌,还是把话咽回了叹息声中,“算了。” “暂不说这个,”天帝转了个话茬,“方才那小毒修总算是开口了,他说蒙虞去了天外之境。” 紫微帝君皱了皱眉:“这如何可能?” 天外之境只是个“传说”。许多修仙之人以为功德无量的人能够羽化后进入天外的世界,以续长生。但在场的这三人都通晓一点天机:有些鸿沟无法跨越,这里的人根本到不了所谓的“天外之境”。 他们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天帝道:“他如此笃定,不似有假。蒙虞不是受离未真神指使?莫不是他告知了蒙虞去天外之境的法子。” 君泽摇了摇头:“不,离未自始至终就是为了回去。若他知道,就不必费尽心思要毁掉这个世界了。除非……” 天帝这一刻也明白了,不由得遍体生寒。 “离未不确定那方法是否奏效。他是在拿蒙虞做引子。” 或许不止蒙虞。这世间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被蛊惑着成了他的路引,而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于六界之中。 第44章 君泽在天命台前站了许久。 天帝与紫微帝君已经先行离开了,天命台前空荡荡的,安静得如同浸没在了沉海中。他抬头看了一眼光束的尽头,一时间分不清那里是天穹还是深渊。 手指被什么轻轻扯动了一下,像轻快的脉搏。君泽这才如梦初醒地抬手看了一眼。 金色的丝线亮起了光,说明言昭在附近了。 身边的东西像是突然有了声音和颜色,君泽垂下眼无声笑了一下。 那老翁有句话说得不错。 皆是红尘客,何须自扰之。 -------------------- 感谢观阅 第二卷 浮生求果 第25章 心潮动 “第一天枢星,则阳明星之魂神也。阳明者,天之太尉,司政主非……” 文珺捧着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书册上的文字,神魂却早已飞到了天外。 天玑星君住了口,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文珺,叹了口气,两指一并化成了一道诀,打在了他额头上。 文珺“嗷”地叫出了声,委委屈屈地抬头看着天玑:“父君……” 天玑不为所动,一板一眼道:“你这般不上心,以后怎么接星君的位置?” “你和母亲不是还好好的吗,”文珺嘟囔着,“而且,怎么还要学其他星君的品职?那也轮不到我呀。” “……说不准,如今天界也不如以往那般安宁了。” 文珺见天玑面色凝重,不由得收了些心,问道:“父君这是何意?” 天玑合上书册:“自毒修损毁幽冥结界一事以来,六御帝君议事的频次便高了许多。以往太平时日,约莫万年这六位才会齐聚一次,而今不过五百来年,他们已经议了三回。我担心不久之后,就要有异变发生。” “父君也不用太过担忧,”文珺道,“北斗星君管的主要是凡间的事情,若是真有那等异变,要么六御会去解决,要么六御解决不了的,我们也无能为力,倒不如顺其自然。” 天玑听了,心道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他无奈地笑了一声:“你这个性子,怎么养得跟玉衡一模一样。” 那不是因为你一直把我丢在玉衡叔父跟前么,文珺心道。他没敢说出口,只是悄悄吐了吐舌头。 提到玉衡星君,文珺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叶辰了。数十年前,凡间正遇上一遭昏君误国,天下大乱,饿殍遍野。司命天君推演出,有一具备治国之能的良才出世,但命途坎坷,叶辰便奉了天帝的命令,下到凡间助这位良才改命去了。 “玉衡叔父还要多久才能回来?”文珺问。 天玑算了算时间,也有些奇怪:“按理说事情早该办完了。罢了,玉衡本也贪玩,大约是在凡间多留了一会儿。” 文珺幽幽道:“真好,我也想去人间看一看。” 天玑睨了他一眼:“你若有言昭至君一半争气,自个儿遍能去了。” 文珺:“……” 文珺觉得天玑这是在为难他。 他与言昭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幼时,本是他术法学得更好一些。但自打言昭拜入青华帝君门下后,仿佛任督二脉被打通了,修为一飞冲天,短短五百年,便已经在万真大会上晋升至君了。 ——哦,这还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情。 这两百年间,天庭众仙议论着,不愧是青华帝君的徒弟,不知言昭仙君能否在千岁之内升至神君。然而成了至君之后的言昭却忽然沉寂了,不再参加万真大会。今年也正好万真大会在即,他仍没有报名的意思。 文珺心想,天庭这样大,怎么可能人人都有言昭那样的天赋。他作为星君之后,本不用靠别的路子升品阶,但为了早些过得自在一点,不用被天规天条拘着连人间都去不了,也参加了好几次万真大会。如今混了个道君当当。他这个年纪升到道君的神仙,其实也不多。只是,拿去跟言昭比,自然是相形见绌了。 “你给我找个好师父点化点化,说不准今年我也能升上至君了。”文珺嘴硬道。 天玑沉默了。 他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父君,我开玩笑的。”文珺担心他真给自己找了个师父,日日夜夜督促着,那才真的是没法过了。 天玑想了想道:“也罢,等玉衡回来了,你还是跟着他吧。你与他合得来,虽然性子跳脱了些,但有些事情他看得比我们通透得多。” 文珺欣然应下了。 等天玑终于讲完了那些乏味的经书,文珺便轻车熟路地溜进了望德先生家后边的那片林子中。他从芳骞林跃上了妙严宫的宫墙,看到了正在别院里打坐入定的言昭。 文珺不欲打扰他,便放轻了动作,悄无声息地落地,在言昭对面坐了下来。 他其实很少见到言昭像这般安静的样子,盯着看了一会儿,感到有些恍惚。 五百年,对他来说,快得像弹指一挥,但言昭变得太多了。他身上的稚气几乎褪了个干净,为了方便习剑,将头发束成了高高的马尾,举手投足间也满是意气风发的英气。 简单来说,就是文珺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一样,打趣他生得像个漂亮的女孩子了。 不过,在青华帝君面前时,还能看到他脸上露出几分少年气。 过不多时,言昭周身旋起了一阵风,灵力骤然迸发,吹得文珺的头发糊了满脸。他吐出了不小心卷进口中的发丝,看到冲天的灵力像汇聚的水流一般,没入了言昭的印堂之中。 第45章 风停时,言昭睁开了眼。 看见文珺在对面,他倒没有半点惊讶,淡然道:“何事?” 文珺还沉浸在刚刚见到的场景中没有回神。言昭沉寂的这两百年,有人猜测他毕竟年纪太轻,天赋已至瓶颈,没有能力再升至真君,为了不给青华帝君丢面子,才不再参加万真大会。 但文珺清楚得很,言昭如今的修为,莫说是真君,就是拼一把神君,也不是不可能。 “哦……”文珺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忽然无聊得紧才跑来找他,“今年的万真大会,你还是不参加吗?” 其实这事上回已经问过了,那时言昭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他看着言昭的表情变了变,像是动摇了。 “嗯?你改主意了么?”文珺问道。 言昭揉了揉眉心:“……师尊让我去。” “这不是好事么,”文珺乐道,“我还等着言昭真君带我去凡间瞧瞧呢。你怎么反倒不高兴?” 言昭没说话。 他不乐意的理由,太过孩子气了,他难以启齿。 九重天有个规矩,或者说是天帝对众仙的一种恩泽。那便是会给真君之上的仙君赐府邸。 言昭是望德先生养大的,自然没有自己的府邸。后来拜了师,多数时候是在妙严宫或者东极境度过的。 若是成了真君,他便没有理由再成天待在妙严宫里了。 言昭咳了一声,换了个话题:“你若想去凡间,让叶辰带你下去不就是了。” 文珺“唉”了一声:“玉衡叔父还没回来呢,而且他不愿意带我去,总说,‘凡间如今动荡不堪,不想节外生枝’。” 言昭低头想了想:“人间正遭乱世,他也不容易。” 文珺又抱怨了一会儿天玑给他安排的经书课,言昭听得明白,文珺其实与他有一点很像。他们都是靠某一种特定的天分与兴趣在修行,若摸不对门路,便有如隔山,很难精进。他想到了一个人,说不准与文珺脾性恰好能对上,切磋一番有利于修行。 “你指的是谁?”文珺听他这样说,免不了有些狐疑。 言昭勾起唇角笑了笑:“谨羽。” 那个脾性古怪的苍鹭妖。 如今应该喊她谨羽道君了。 文珺听了更加不安了:“你不是在诓我吧?” “当然不会,我几时骗过你?” 文珺抬头看了一眼青云仙君府邸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回家去了。 送走文珺之后,言昭摒除杂念,唤出归云剑练了一会儿,果然再次冲破境界之后,畅快了不少。 天色渐沉,他听到正殿传来说话声。应当是君泽回来了。 万真大会前的事务繁多,他与慈济神君白日里忙碌得很,基本到了天黑时才能回来。言昭心头微动,朝着前殿走去。 正殿没见到君泽的身影,只有慈济神君一人在忙。慈济正埋没在一片文书里,抬头看到来人,放下笔冲他笑了一下:“言昭?帝君正要找你呢,你去长华殿吧。” 长华殿是君泽的寝殿,言昭不陌生,但如今站在门前,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神跳脱,甚至忘了敲门。 “进来吧。”里头传来君泽的声音,言昭这才如梦初醒。他闭上眼摇了摇头,推开了门。 君泽正在翻阅着什么书册。言昭瞄了一眼书名,他看过那本书,是在查蒙虞君的下落时见到的。“天外之境”到底在哪里,他至今也没找到可用的线索。而之前在东极境肆意作乱的离未真神,后来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生过事端,更没有现过身。五百年前的那一场祸事,如今想起来,像是一场没有发生过的幻梦。 言昭走到了桌案前:“师尊,你找我?” “嗯。”君泽放下书,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看出了言昭心里有不痛快,却没有说破。 “有样东西要给你。” 君泽伸手在空中划了几笔,一道符咒模样的亮光随着他指尖的动作蓦然出现,随后那符咒慢慢飘入了言昭体内。 “这是入境符,”君泽道,“你带着它,往后便能随意出入东极境与九幽境。” 言昭怔怔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怎么突然……” “过些时日,我要闭关一趟,多久能出关,尚不知晓。” 言昭闻言,顷刻将心头那些不愉快全忘了,眼里露着急切。 “我知道你还在查蒙虞和离未的事情,才让你参加万真大会。有了真君的身份,也更好办事些。” “……好。”言昭垂了垂眼。 如今听闻君泽要闭关,他也没有那么抗拒万真大会了。说到底,如果君泽不在此处,那他待在哪儿,似乎都一样。 “你要闭关,是因为腕上的伤吗?”言昭仍记得,当初在浮玉岭,君泽也是因疗伤才闭的关。 “算是吧。” 言昭不解:“那到底是什么伤?” 似乎每次提到此事,君泽总是模棱两可地随口带过去了。次数多了,言昭不免有些疑虑:有什么伤能在青华帝君身上留这样久? 君泽也知瞒不了太久,便道:“说来话长。等这次闭关回来,我再说与你听。” 君泽又问了问他这些日子的修行如何,等到谈完了,言昭准备推门回去时,君泽却又叫住了他。 殿外的微光透过窗棂照在言昭身上,投下了一道斜影。言昭就在那微光里定定看着君泽。 第46章 君泽亦有些恍惚。这些年,他分明是亲自教导,一日一日地看着言昭长大,长成了如今的模样。今日却好像数百年第一次见到言昭一般,他在心里喟叹着——原来他的小徒弟,如今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仙君了。 “我同天帝提过了,”君泽慢慢开口,“若你升得真君,便直接接妙严宫的事务,无需再受其他调令。长阳殿便分与你吧,若嫌自立门户麻烦,就住在长阳殿,离原来那间别院也不远。” 他的声音温和又坚定:“你是我青华帝君的徒弟,无需藏拙。” 言昭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他那些细小的心事,根本没瞒过君泽的眼睛。他摸了摸胸口。 太快了。 快得他担心君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几乎想立刻夺门而出。 他胡乱说了句“好”,推门离开了长华殿。走了几步又生出些悔意,他想在君泽闭关之前再多看师尊几眼的。 言昭以为是自己残存下来的孩子心气暴露,一时羞愤才会如此。但等他回到别院歇下时,那躁动的心绪仍旧没有平复。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想: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第26章 真君试 今年的万真大会,定在了东天门的金阙台。 金阙台空旷宽宏,却不是什么好地方。这里是受刑之地,若有仙者犯下了天规,须得依据罪行轻重,在金阙台上接受不一样的劫罚,通常是雷劫。历劫引起的灵力波动太大,因此才建了这么一座台子。 金阙台的中央,有一圈正圆的金丝线,平时瞧着不起眼,但听说是数万根缚仙索所化,天劫降下之时,便会将受刑之人困在一道冲天的光束里,逃脱不得。 今日是圣君之试。此时天色尚早,还没到时辰,金阙台人迹寥寥。言昭站在台下,看着那道缚仙索的痕迹,莫名觉得不大舒服。 “听说,这金阙台以前不是用来降罪罚的,”文珺在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上古有几位神君,就是在这里羽化飞升的。” 言昭不太信这些:“飞升,飞升去哪里?” 文珺没细想过这个,一时间倒被他问住了。 言昭也不欲细究。今日是文珺要入场比试,他来为好友助个威罢了。这些时日,他自己也忙着闭门修行,不太清楚外头的动向,倒是听司灵天君说,文珺三天两头便往青云仙君的府邸跑,每次都灰头土脸地回来,又百折不挠地继续前去。 言昭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那么一句,文珺竟能坚持这么久。 他问:“你跟谨羽打了那么些回,有收获没有?” 提到谨羽,文珺不但没生气,反倒有些兴致勃勃:“你说得不错,这人的确有点本事。我头一回去找她时,才出手,她便立刻找出了我的弱点,有些地方,连我自己以前都没有注意到。” “这么说,圣君之试你是胸有成竹了。” 文珺颇为得意地点了点头。 言昭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倒不担心文珺,更担心三日后自己要参加的真君之试。 此前,慈济神君透露过,本轮万真大会,真君之上的比试要换一个方式进行,但具体是如何,并没有详说。 圣君之试开启,金阙台上下坐满了待试与观试的人。慈济神君于主座之上,微微颔首示意,便有仙官以长哨唤来凤鸟。 言昭已然习惯了这场景,待文珺进了芥子后,他便在耸动的人群中一路穿梭,悄悄到了慈济身后。 慈济神君认出了身后的气息,示意他坐下,问道:“你怎么过来了?真君之试还有几日。” “我来瞧瞧文珺。”言昭嘴上这么说,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四下扫了一遍。 慈济神君将他这些微小的动作收在眼底,似笑非笑道:“今年的贤君到至君之试都由我主持,帝君不亲临。” 言昭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小声应了句:“噢。” “你这几日没见着帝君?我以为他告诉你了。” 言昭确实没见着。这些天他剑都练得心神不宁,不好意思在师尊面前丢脸。 他有些尴尬地岔开了话题:“慈济哥哥主持过多少届万真大会了?” 慈济神君的目光落在金阙台中比试的人身上,却被言昭这话勾起了一些回忆,他微微阖眼,缓慢道:“记不大清了,但至少有一半吧。” 万真大会从上一任青华帝君在时便有了,“一半”这个形容,可谓之重。 “那是从什么时候起做的从官?”言昭问。 “五十万年前?”慈济道,“青华帝君从官之位,原本是我师父。上任帝君羽化后不久,他也随之去了,便由我接下了这担子。” 言昭沉默了片刻,五十万年太漫长了,长到他根本想象不出五十万年前的人与事是何种模样。但他又忍不住想,那时候的君泽是什么样子的? 慈济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道:“其实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帝君,与如今的你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这么说着,忽然恍然大悟了似的,喃喃道:“难怪。” 言昭疑惑地看着他:“难怪什么?” 难怪当年天帝百般劝说君泽收徒无果,他在万真宴会上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言昭的糗事,种种之后,这两人还是成了师徒。 慈济笑了笑:“没什么。” 他只是感叹,万般因果轮回,都不如一个“缘”字玄妙。 第47章 两人的目光转回比试场,台上陆续有人出局,从芥子中掉出来。 言昭在仅剩的几人中,看到了谨羽和文珺,还有另一张眼熟的面孔——是莫己巳。 说起来,百蜚说出蒙虞去向之后,便被放了。他回了阴山,在荒芜的小岛上守着个水晶棺,从此再没有离开过半步。 那之后,他们三人桥归桥路归路,各自有了不同的道,鲜少再联络过了。 这场比试最终由莫己巳夺魁,文珺和谨羽也顺利晋得圣君。 言昭看着那芥子,又向慈济打听了一回:“真君之试到底改成了什么样?难不难?” “天机不可泄露,”慈济神君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对有些人来说大约是变难了,但对你……” 他说:“你是帝君教出来的,必然难不倒你。” 言昭询问无果,只好把他最后那句话翻来覆去地琢磨,也没琢磨出什么名堂来,只好作罢。 直到真君之试当日,不见翱翔的凤鸟衔着芥子来,反倒是一位仙君端坐于金阙台正中央,言昭这才瞧出些端倪。 那位仙君是元圣帝君的一位徒弟。元圣帝君座下的几名亲传徒弟天赋各异,大师兄善阵法,这一位则更善结界。 他口中念着诀,缓缓升高,身下幻化出一方巨大的芥子世界来。这芥子不再是普通的校武场了,里面天地山川人鬼神佛应有尽有,是一个真正的小世界。 言昭看明白了一些,这是要在里面经历过一番艰难险阻,找到出境的“钥匙”,才算通过试炼。 候场的仙君,有的在议论这从未见过的比试之法,有的瞧见了言昭,在议论他。 然而言昭心里忐忑,他在这方面的资历浅薄,着实没什么信心。 他在这不安的情绪里,忍不住想找能令自己安心的东西。 于是他抬头看了一眼主座。今日的确是青华帝君坐镇。 台上的仙君布好了芥子,君泽正抬手,往那芥子上再加了一道结界。 收回手后,他侧头往候场的仙君中看了一眼,正好对上言昭的视线。言昭愣了愣,他根本没料到君泽会在乌泱的人群中一眼瞧见自己,因此目光并未有丝毫遮掩。 君泽看出了他的不安,轻轻闭了闭眼,像是颔首。 这是君泽安慰他的方式。 言昭顿时安心了不少。他在那视线里回看过去,眼里盛着明亮的笑意。 这回倒是君泽走了神,直到主会人长唤了一句“请诸仙者入境”,方才收回了目光。 言昭深吸了一口气,走上了金阙台,微风吹起了他额前的碎发。站在外头,芥子里的景象模糊不清,言昭闭上眼,抬脚走进了芥子中。 *** 重新睁开眼时,周围人息全无,目之所及是一座荒凉的城池。 他沿着官道走了一段路,仍没见到人。倒是有几具死了许久的尸体。言昭皱了皱眉,看来这芥子里安排的是一出乱世人间。 他试着唤出归云剑,倒是没什么阻碍,看来灵力在芥子中仍保留着。只是握剑时,他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裳并不是来时穿的那件。 言昭脑海中有了猜测。他又唤出了灵镜,灵镜在这里没有了联络的作用,变成了一面普通的镜子。他对着镜面转了转头,看到了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孔。 看来在进入这里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赋予了一个符合芥子世界的假身份。 言昭想了想,把剑收了回去。他如今半点忐忑也没有了,倒觉得是一次难得的体验。 只不过他运气不太好,落到了这么一座孤城,既没找到线索,又无人可以相谈。还是先出城看看别处的情况。 正当他这么想时,身后忽然传来沙哑的呜咽声。 言昭停下了脚步。 -------------------- 病来如山倒……最近气温骤降,大家也要保重身体呀_(:3ゝ∠)_ 第27章 死城见 言昭收起了归云剑,只犹豫了一瞬,便回头朝着哭声的方向走去。 他踩着废墟下的各种碎屑,穿过了一条凋敝的巷子,看到了一间破败不堪的屋子。声音便是从这间屋子里传出来的。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一推便开了,屋内霉腐的气味重得他皱了皱眉。 不过他很快便找到了哭声的主人,因为这不见天日的房子里,只有一个活物。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浑身脏兮兮的,瘦得骨头快要从薄薄的一层皮肉里戳出来。她瑟缩在柜子与床榻的夹缝里,见有人进来,止住了呜咽,先是下意识往外爬,细瘦的的胳膊打了个颤,摔到了地上。 她绝望地缩回去,整个人都快融进了夹缝里头。竟是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言昭在门口站了片刻,慢慢走过去,隔了几尺在小女孩面前蹲了下来。 “别怕,我不是坏人。” 说着言昭自己噎了一下,话一出口,反倒听起来更像坏蛋了。 他咳了一声,刚想再解释一番,却忽然闻到了更浓一点的腐臭味。他四下瞟了几眼,在余光里看到床上发黑的棉絮底下,露出了半只发青的手。 他把目光转回小女孩身上。 “这城里已经没有人了,我带你出去吧。” 小女孩没有动,一边发着抖一边睁着漆黑的眸子看着他。 言昭估摸着她是饿得很了,没力气说话,遂翻了翻自己的行囊。这人身上没带多少东西,他本来不做指望,打算偷偷用术法弄点食物来,却意外发现了一只小手袋。他打开看了一眼,里面另有玄机。 第48章 这东西他听说过,是人界修仙者惯用的一种法器,名叫乾坤袋。这小世界竟然还是个修真背景的,不过这样反倒方便行事了。 但言昭转念一想,修真之人多是已经辟谷了的,乾坤袋都是用来装法器与符咒一类的物品,想寻点吃食估计也难。 他打开袋子细瞧了瞧,登时愣住了,里面一半是符咒丹药,一半是各式各样的干粮。 言昭:“……” 这莫不是个连辟谷都没达到的可怜修士吧? 正好他也用不上,便从里面挑了一些出来,又翻倒出一只水壶,递给了小女孩。 小姑娘刚才还警惕万分,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了,当着他的面狼吞虎咽起来。 趁她吃东西的工夫,言昭又细细琢磨了一会儿。这芥子世界看着比想象中的还要大,进来时也没有什么提示,必然是要在这里历练过一番才能找到决胜的钥匙。如此一来,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几年。万真大会的台子底下还坐了一众人,不可能干耗那么久。这芥子世界里的时间与外界多半是不一样的。 另外,进来这里的所有人都有了新的身份,后面多半要遇上。在弄清楚这个世界的始末之前,言昭暂时还不想暴露,不如先借着这个假身份行事,以免除不必要的麻烦。 小女孩终于吃饱了肚子,看着他的目光也从恐惧变成了带着一丝探寻的怯生生。 言昭悄悄捏了个诀,化出一件干净的斗篷来,披在了小女孩身上,在她惊异的目光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跟我走吧。” 出了这座死城,天已经快要黑了。城外的景象更是让言昭心生疑虑。 他本以为这座城是遭人洗劫,才变成了废弃的孤城。在城中他没多想,到了城外,见到满目枯死的草木,以及成片荒芜得只剩黑土的田地,言昭意识到这不是凡人之间的战争能造成的景象。 这感觉倒像是……像是这片区域的生气被抽空了。 “哥……哥哥。”一直小步跟在他后头的小女孩忽然开口说话了,声音还有些干涩。 “你是暮雪派的修士吗?”她问。 “嗯?”言昭闻言一愣,这难道是自己这个假身份的来头,“你认得我?” 小女孩摇了摇头:“我认得这身衣服。” “你……”言昭没想到还能遇到这种机缘,这可比他自己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快得多。于是他生了一堆篝火,与她慢慢谈了起来。 小姑娘名叫沈雪,家中原本是在这城里开商铺的。 篝火的暖意让她缓和了不少,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她又灌了几口水,才道:“去年,我爹爹出城时,遇到了妖兽,是几位暮雪派的修士,将我爹爹的遗物带了回来。你穿的衣裳,与他们很像。” 言昭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后来呢?” “后来……”她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远处。言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里隐约映出了一座山的影子,约莫就是暮雪派的所在了。 “我阿娘求他们带我走,让我去暮雪派。我不愿意,阿娘身体不好,我要是走了,就只剩阿娘一个人在这里了。” “阿娘抱着我哭了好久。后来那几个暮雪派的哥哥留了一个符咒给我阿娘,就回去了。” 言昭看了一眼不远处残破的城门:“你阿娘……早就料到今日这般结局?” “我不知道,”沈雪说着眼泪又忍不住往外滚,“但是阿娘说,如今哪里都一样不好过,我们这些普通人没有地方可去了。” 听她的意思,凡间处处民不聊生,都来自于“不普通的人”,多半是走了邪路的修士。 言昭问:“城里发生了什么?” “是……是魔修,那天忽然有成千上万的魔修过来,护城的结界根本挡不住。阿娘把那张符咒烧了,把我关在了房间里。过了好久好久,我才推开那扇门。” 她吸了吸鼻子,接着道:“城里好多房子都被烧焦了,人也不见了许多,还有一些人死了,只剩皮包骨头。阿娘也死了。” 言昭想起了床榻上那具尸首。 “刚刚那处,是你家吗?” “那里不是我家,我把阿娘埋在了院子里。城里没有人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可是我太饿了,家里的粮食很快吃完了,我没有办法,只能到处去别的地方找吃的。” 沈雪止住了哭泣,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篝火,说这些事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似是麻木了。 言昭正要开口安慰她几句,却又听她说:“那些魔修……我听到他们说话了。他们中有人说,如今灵气枯竭,这里的灵气还是不够用,要撑到‘那里’,需要搜刮更多。然后他们就往东边去了,他们……” “你想找他们报仇?”言昭打断了她。 意识到自己过于急促的语气暴露了心思,沈雪沉默了下来。她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言昭:“哥哥,你也是暮雪派来的,你是不是很厉害?” “不是,我甚至还没辟谷。”言昭神情自若地扯着谎,顺手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片肉干,慢慢啃了起来。 听她说了这一通,言昭算是把线索都串起来了。这个芥子世界里,修真风气盛行,凡人在其中成了微不足道的角色。另外,不知什么缘故,整个大地的灵气似乎有枯竭的态势,这些魔修的栖居地灵气不足,便起了歹念来蚕食人界的灵气。这座城便是被吸空了灵气,连草木都没有办法再生长。 第49章 他垂眸用余光看了一眼沈雪,见她神色落寞,便道:“这事急不了,况且此等有违天理的事情,正派不会坐视不管的。今晚先歇着吧,明日我带你回暮雪派。” 沈雪先是闪过一丝惊喜,然后嗫嚅着:“谢谢你……对了,哥哥你叫什么?” “……”言昭一口肉干哽住了。 他还不知道这假身份姓甚名谁,只好糊弄道:“等到了暮雪派,我再告诉你。” 他将外衫脱下给小姑娘枕着歇息,趁她睡着了,又翻了翻乾坤袋,找到了一只传音用的木牌,木牌的右下角刻了一个单字“霄”。 多半是此人的名字了,只是没有找到别的物件能知道他姓什么。 言昭抱臂思索了片刻,如今这般情境,他最好还是尽快回到沈雪所说的暮雪派。事情的关键在于灵气枯竭一说,暮雪派听起来也算是个有来历的大门派,在这件事上掌握的线索一定比沈雪所听来的只言片语要多。如此顺藤摸瓜下去,找到背后的真相,出境的钥匙应当就在其中。 他又顺着思绪想了点别的,不知是否受制于这具身体的缘故,竟然也有些困倦了,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 夜深时,响起了篝火之外的声音。本能的反应战胜了困意,几乎在声音出现的一瞬间,言昭便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清明。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走进了孤城。 又过了不久,那人又从城中走了出来,离言昭他们越来越近。那人自然也看到了篝火边上的两人,却没有避开的意思,而是径直走了过来。 言昭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是个面目清秀但不苟言笑的青年,他步履轻盈,瞧着也不是普通人。 言昭以为他有话要说,便随手捏了个诀,堵上了沈雪的耳朵,然后才开口。 “这位道友……” 他话没说完,那青年却只是淡淡扫了两人一眼,没有听到他声音似的,径直转身离开了。 言昭:“……” 这芥子世界里,怎么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 第28章 暮雪派 言昭没有耽搁,天一亮就带着沈雪往暮雪派的方向去了。 暮雪派所在的山被薄薄的雪覆盖着,远看时觉得不远,走起来却难。尤其带了个凡人,没法御剑,只能走或者背着,走了大半天,看着山还是那么远。 言昭倒是不会觉得累,只怕这小姑娘吃不消。沈雪却比他想象得要坚韧一些,吃了些东西饱腹之后,走起路来也不喊累。 两人就这么走一段背一段,本以为要这样走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到,没想到半路遇到了一群人。 他们身着的衣服与言昭身上的有七八分相似。言昭还未做什么反应,对面倒是先远远打上了招呼。 “严师弟!” 言师弟?言昭先是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此严非彼言。 那他的这个假身份,多半就是叫严霄了。 待那群人走近了,一股奇异的意识侵袭了他的脑海,一瞬间他便熟知了眼前的几人姓甚名谁,是暮雪派的什么人。这感觉很怪,像是被灌入了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莫不是外面的仙君见进展缓慢,用这种方式降低一点难度? 对此言昭倒是乐见其成。 他比对了一会来人与自己记忆中的面孔,从善如流的喊了句:“沈师兄。” 此人名为沈从之,是暮雪派的内门大弟子。与严霄这个平庸势弱的弟子不一样,他是暮雪派小一辈中最出色的修士,也被掌门视若掌上明珠。 不过沈从之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从来不会仗着自己的低位看轻其他人。 与他同行的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有甚者看都懒得看言昭一眼,言昭怀疑他们根本不记得暮雪派里还有这么个人。 沈从之邀请言昭同行。 队伍里有人抱怨道:“我记得这位师弟御剑都不稳当,沈师兄,要不我们还是先行一步回去复命吧?掌门应当等急了。” 沈从之:“许师弟,你若是急,可以先走,如今局势不明,我担心严师弟一个人不安全。” 言昭看了这两人一眼,心道自己没御剑倒是对的,只是这个严霄修仙修得这么卑微,不知道以后要怎么找借口“突飞猛进”,才不叫人怀疑? 抱怨的人不说话了,沈从之都这样说了,他还怎么好驳人面子? 有人小声说:“唉,真不知道玄无忧师叔为什么会选了他当弟子?” “无忧师叔”几个字从他口中落地时,另一个面孔蓦然浮现在了言昭脑海中。 那是个面容削瘦却透着亲切的老者,面对“自己”时,总是带着无奈的表情,只有在听到一句不情不愿的“师父”时,才会露出点笑容来。 言昭恍然,这位严宵虽然资质平平,入暮雪派门下的时间也不长,却有幸捡了个便宜师父,是以惹得不少心高气傲的弟子对他有不满。 一群人就这样心思各异地重新开始赶路。 沈从之问起沈雪,言昭便把在城中见到的景象对他说了一遍。 然后他便见沈从之的表情凝重了几分。 “怎么了?” 沈从之道:“我与几位师弟去的那几座城,都没有千嶂城这般惨重。千嶂城离暮雪派最近,又有从前修真者留下的护城结界,本以为是最安全的地方。” 言昭心道难怪会派这么一个小弟子单独来。 第50章 沈从之对着他左看右看:“师弟你没有事吧?” “不碍事,幸好我去时魔修早就不在了,”言昭说着指了指沈雪,“我带她回去没关系吧?” “掌门师尊不一定同意,但玄无忧师叔是最心软的,你求求他便是了。”沈从之说着笑了笑。 言昭点点头。 他打量了一下与沈从之同行的人。其中有一人没有身着暮雪派的道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闭了闭眼扫荡了一遍识海,也没有与那人有关的记忆浮上来。 看来不是暮雪派的人。 “那位是?” “路上遇见的一位道友。我们到时,他正解决了一个落单的魔修,我们想向他打探一下,哪知他张口便说要见我们掌门。” 沈从之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此人路数奇怪得很,使的术法都是我没有见过的。不过线索难得,我便想着,请掌门师尊会会他也好。” 那位神秘道友似乎察觉到了有人正打量他,锐利的目光往这边扫了一遍。 言昭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这人有可能也是真君之试的参试者。 他拜入君泽门下后,修为升得极快,因此同为至君阶位的仙君,他并不认识多少。 此人看上去也是傲气的那一类,言昭想,还是暂时不暴露的好。 他想起了昨晚来去匆匆的那个青年,难道他也是? 言昭忍不住对比了一下,昨夜那位道友虽然也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但眼神里并不轻蔑。如果一定要找一位盟友,他看起来倒更靠谱些。 ----------- 有了沈从之御剑带着,不过三日的功夫,他们便到了暮雪派所在。 言昭这才发现雪积得不算薄,只是暮雪派的人众多,并且在门派内有人活动的区域,都将雪扫净了。 沈从之带着消息回去复命,言昭还没找到自己居处所在,却等到了一位头发微白的人过来迎他。 “小霄,如何,没有受伤吧?” 来人正是他的“便宜师父”玄无忧。他没想到这位副掌门会亲自过来,还没打好腹稿,面对着关切的问话一时间忘了回。 “师……”言昭吐了一个字,却怎么也叫不出口了。 他想起君泽还在金阙台上坐着。 “我没事。” 玄无忧又嘘寒问暖了一阵才放过他。 言昭终于得闲,舒了一口气。他收拾了一番,尚不觉得累,便趁这个工夫打起坐来。 只是他一想到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破境的钥匙,愈发心神不宁。 灵力胡乱冲撞之际,一股沁凉的灵流从他体内逸出,像绳索一般,缚住了脱缰的灵力,并带着它们缓缓归位。 言昭睁开眼,摸了摸心口。 这是当年君泽打入他体内的玉珠。其实玄狐族一乱之后,玉珠几乎没有再催动过了。因为无论是修行还是历练,总有君泽在一旁看着。 他抬头,透过窗户看着已经黯淡的天穹,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师尊……” ------- 幻境外面的事,确实与言昭所猜测的差不离。 境中的一日,在外面不过是两句话的时间。并且入境的仙者化身成了什么角色,境外一概分辨不出来,除非有人自爆身份。 很快,便陆续有人从幻境芥子中跌落回金阙台。他们中有的运气不好,一进去便被安排在了深陷缠斗的修士,或是落单被围杀的魔修身上。 还有几人,只因无意中说出了“万真大会”或者“真君之试”四个字,也被判做出局了。 有人质疑规则不公,布结界的仙君面色淡然,不作答。 坐在主位上的君泽却开了口。 他垂眸扫过台下几人的脸:“若这等危机都无法化解,最终的试炼也与你们无缘。” 闻言,原本愤愤然的人都噤了声。 君泽虽然这般解了围,但仍向布阵的人投去了一道眼神。 真君之试的规则是慈济定的,他看过一遍,并不记得有“不得透露万真大会等字眼”这一条。 当下不好问什么,君泽又回头去看芥子里的情况。 在外面只能看到芥子世界光怪变幻,哪里发展得激烈才会被注意到。言昭一路上寂寂无闻,是以外面的人还没有认出哪一个是他。 一夜过去,言昭休息足了,终于神清气爽,开始想今后的对策。 好在玄无忧待他格外好,只要保持这一层关系,暮雪派门内的线索应该都能拿到手。 只是这样还不够。 魔修举止猖獗,各大门派一定会派人去追踪。这条路虽然比较凶险,但一定是最快接近终局的办法。 他得在那之前让自己变成有资格去的修士。 玄无忧门下弟子不多,每天只上半天的课业,余下的时间给弟子们自由修行。 言昭去上晨课时,玄无忧一脸诧异地问他:“小霄,你怎么来了?” 言昭:“?” 这个严霄连课业都不上的吗? 玄无忧看着他,像是感动不已:“你能想开就好,灵根不足,后天也是可以勤能补拙的。不要在乎别人的风言风语。” “……” 言昭只能说:“好。” 晨课有一半是讲经书,一半是炼丹与结阵。 经书他都学过,只是君泽讲给他听时,远没有如此枯燥乏味。君泽喜欢在讲过一段时,说一个符合经文中道义的故事。 第51章 那时东极境的风很清凉,有一回,言昭听完故事沉思了半晌,问道:“师尊,这些故事都是你想出来的吗?” 君泽拿着书卷的手微微垂下,风挑动了他的发丝。 他看着九重天的方向,道:“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一个走神的工夫,经书课竟然也很快过去了。紧跟在后面的是炼丹。 这倒是言昭从未接触过的领域,只在太清天尊的宫殿里见过一次炼丹炉。 其余几个弟子显然也对这门课更有兴趣。待到实际上手尝试时,言昭才觉察出,这里的一半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余他一个人干站在炉前,手里还拿着完全看不懂的丹方。 起先他不在意,如今他想,这位严霄,可能真的是走后门进来的。 -------------------- 感谢观阅。 第29章 迎初战 严霄不受欢迎,对言昭来说倒也没什么影响。原本他也不是个爱扎堆的人。 其他人都在各自对着丹炉鼓捣,言昭泰然自若地走到一边,瞥见隔壁书桌上摆着一本《炼丹入门》,思索了片刻,将那张看不懂的丹方先抛到了一边,拿起书,不急不慢地看了起来。 见严霄真的转了性,有些好奇心重的弟子忍不住过来与他攀谈几句。 课上到一半,言昭才刚刚看到炼丹必备的步骤,却听到有人来找他。 “严师弟。”来人正是昨日分别的沈从之。 见他面露疑惑,沈从之解释道:“严师弟可能不知道,所有弟子的炼丹课都开在此处。你们来得要早一些,这才没遇上。” 言昭回忆了一下,这里确实建了不止一间丹室。 沈从之把身边的沈雪推到了前面。 小姑娘虽然仍看什么都胆怯,但藏不住眼里的新奇。 言昭见她也换上了道服,便问:“掌门同意了?” 沈从之应了一声:“我也很意外。以后她就是我小师妹了。” 沈雪今日是来还东西的。她轻轻拍了拍手中叠得整整齐齐的斗篷,递给言昭。见言昭接下了,这才终于露出一个不带阴霾的笑容来。 沈从之笑道:“我瞧她应该更想拜入玄无忧师叔门下。” 言昭想起了今晨那堂昏昏欲睡的经书课,心道还是别拜了。 课还没结束,沈从之也不好多待,说完事便要告辞。 “等等。”言昭想起一件事,叫住了他。 “昨日那位神秘道友,还在吗?” 沈从之道:“应当还在。今天一早,掌门师尊会见了他。” 说着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不过他出来时,面色不是很好。” 言昭若有所思地拿书本敲了敲自己的手背。 “知道了,多谢。” 他道了谢,打算亲自会一会这位。 然而还未等他找上,两人不期然在竹园遇见了。 言昭干脆把上午的那本炼丹书借了过来,此刻装模作样地研读着。这里头的炼丹之法他学来无用,但看起来比剑道、阵法一类的更容易进阶。 若是想不引人注目地提升修为,倒是个好路子。 他一边想着,一边在识海里化出了丹炉的模样开始练习。 岂料好不容易到最后一个步骤时,一股灵力将他从识海里逼了出来。 有人在用灵力偷袭他,本能使他瞬间从识海中脱出,回到了现世,堪堪躲过了那道攻击。 言昭面色微冷,回头去看那人。 “道友这是何意?” 袭击他的正是那位神秘人。 他的脸上半点愧疚也没有,不加掩饰地默认了,甚至眼睛微微眯起,反过来质问言昭:“听闻你只是个刚被捡回暮雪派不久的修士,资质平平,胆小懦弱。刚刚那一招却躲得干净利落呢。” 此人八成就是真君之试的参试人,言昭心里有数,面色仍是镇定如常:“道友误会了,我寄人篱下,自然要装得无能一些,才不教人欺负。” “别装了,虽然披着假身份瞧不出你是谁,但这一次比试,本座势在必得。” 来人言辞笃定,并不相信他的借口。 言昭听见他的自称,稍微一思索,便猜到了此人身份。九重天上有三清六御北斗七星君,阶位尊贵的帝君仙尊多的是,很少有人在他们面前还敢大言不惭自称本座的。 只有一人,曾经是妖界某族的族君,自称本座习惯了,飞升之后也没改掉。 言昭也只是听说过这个人,还没有真正打过交道,至于他修为几何更是一无所知。 只是看他今日这幅架势,实属来者不善,怕是躲不掉了。 “你是怎么怀疑上我的?”昨日才刚见面,言昭也没有暴露什么功法,低调得很,他不解自己是哪里漏了底。想着反正今日躲不过了,不如再套点话出来,看能不能找到此人的弱点。 这位前族君露出一个笑来,里头藏着掩饰不住的得意:“那个叫做沈雪的小姑娘,身上的斗篷有一片月白色流云纹。那是青华帝君的妙严宫常用的图纹。” 乍一听君泽的名号,言昭虚握着书本的手忍不住收紧了一些。 然后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自己在变出那件斗篷时,没做细想,随手照着平时穿的衣裳来的。 这位族君脾气不太好,但心思还挺细致的。换一般人很难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不过言昭还是觉得有些不适:“你很清楚妙严宫的事情?” 第52章 “仙界之中,想入青华帝君门下的人数不胜数,这没什么奇怪的。”那人语气坦然,显然这数不胜数的人里也包括他自己。 “只是,瞧你不像是故意暴露,那便是无意为之了。阁下莫不成,是言昭至君?” 言昭:“……” 完蛋,他这隐姓埋名韬光养晦的计划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你要如何,在这里出手?” 那人哼了一声,唤出了自己的法器。 言昭蹙了蹙眉:“暮雪派承不住这样的冲击,你要打我便换个地方陪你打一场。” “这有什么好顾虑的?此处本就是幻境,早晚要崩塌的。”言下之意不愿再费力气另寻他处。他说着,并不给言昭应答的机会,携着法器攻了过来。 言昭眸色一凛,在对方第一道灵力砸下之前,快速念了一道决,覆在半空中,化解了那道攻击,这才让暮雪派的地盘幸免于难。 只是这屏障只能挡一次,言昭念完决,立刻引着人往高处去了。 他试图再劝阻一次:“阁下可想好了,你就算胜了我,没找到破局之法,也是徒劳无用的。” “只要别人都出局,就算没有找到破局之法,难道还不算我获胜吗?” 言昭简直被这位死脑筋气得头疼。若是靠蛮力就能取胜,还费力气把真君之试改成幻境试炼做什么,和前面的道君、圣君试炼一样,直接比武不就得了。 君泽和慈济做这样的安排,必然就是想要考验参试者的其他能力。 话已至此,他也不想再多言。 言昭并不惧怕比武,不如说反倒是他占优势。他的好胜心也被激起来了,正好前段时间一直在练习术法,他想试一试不出剑的话能撑多久。 两人来来回回过了十几招,言昭终于把人引到了无人的半山处。 他还藏着归云剑没使出来,心里底气足,出手也游刃有余。 倒是对面先乱了阵脚,看见言昭只是赤手空拳地靠术法对阵,便以为自己猜错了人。 “你不是言昭?” 言昭没理他。 对方的攻势越来越急躁,看样子是真的迫切想赢。 言昭趁他出招的间隙说了句:“为什么这么想赢?” 万真大会是用来晋仙阶的,但仙阶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因此大多数仙者都是借此来试一试自己的修为到了哪个境界。 真正在九重天能做什么,还是要看天帝等人的安排。 言昭头一回见到对万真大会的输赢执念到这个地步的人。 对方像是被戳到了痛处,用力闭了闭眼,回话声随着下一次攻击一起落在了言昭的耳边。 “因为这是万真大会。只有在这里脱颖而出,才有机会被那位看到……” 言昭闻言也动摇了半刻,随后有些诧异地想,他说的这位,该不会是指君泽吧?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想拜入妙严宫,还是别的什么想法?言昭脑子里蹦出来一些稀奇古怪的画面,那些画面里有妙严宫,长华殿,有天帝与帝后,还有一闪而过的,天珩和大祭司在花园里抚琴休憩的样子,最后停在了东极境,君泽在落花中站立的模样,身侧多了个陌生又模糊的人影。 ……不行,不可以。 他忽然觉得一股无名火冲上心头,术法的诀也捏乱了。索性一闭眼,准备唤归云剑出来。 然而对面那位族君大人却突然偃旗息鼓了。他目光朝着前方,像是发起了呆。 言昭把召了一半的归云剑又收了回去,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过了半晌,对方才把视线挪到了言昭身上,只是眼里没了方才的锐气。 “严霄小友,切磋点到为止。不过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悟性,假以时日,定能名动修真界。” 言昭听得一头雾水:“……什么?” 那人没再回话,露出一个淡然的笑来,踩着祥云离开了。 言昭落回地面,茫然了片刻,才想明白他这是什么反应。真君之试的参会人落到了幻境中不同的人身上,算是暂时“夺舍”,当魂魄离开时,原主的意识便会回来。 看他的反应,应当是灵魄已经出了幻境,回到了金阙台。所以原主的神识回来了,还附了一段虚假的记忆——以为自己在与这个名叫严霄的后辈切磋功法。 如此说来,那位族君是出局了? 但在方才的过招之中,他并没有受重伤,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言昭细细琢磨了一会方才的对话。 「因为这是万真大会。」 是这句话出了问题。 他长舒了一口气,心道这规矩未免太严苛,处处是陷阱。 幻境之外,有人注意到了这二人的打斗。 众人议论纷纷,一开始与这族君一样,以为对面是言昭。但始终不见归云剑出来,便也以为猜错了。 望德先生这时也带着九苕到场了,正好赶上这一幕。 不过热闹没看多久,还没分出胜负,其中一方就意外出局了。余下的那位守口如瓶,身份成了谜。 也有仙君觉得这样更有意思,期待此人后续的进展。 君泽与在场其他观试人不一样。他的注意力分散在了各处,因此并没有太在意这二人,直到那位族君落回金阙台,他才听见众人议论的内容。他忽略了台下出局那位聒噪的抱怨声,目光落在了这名叫做严霄的无名小辈身上,若有所思。 第53章 见望德先生落座,君泽朝他微微颔首。 望德先生也在看那人,抚着白须同君泽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心里有了数。 一旁的九苕终于摸清了比试的规则,忍不住问:“他是言昭吗?” 望德先生笑了两声:“急什么,慢慢看。” 第30章 遇璇玑 这两人的打斗也被暮雪派的人看见了。只不过离得太远,招式中的灵力又十分骇人,众人便以为是两位大能路过此处,没有引起多大波澜。 没了阻碍,言昭便依照原本的计划,潜心“修炼”炼丹术。三个月后,修为终于升了一阶,可辟谷了。以修真界的境界来看,似乎叫做筑基初期。 同门的弟子见他脱胎换骨,对他的态度也较之前大相径庭。言昭对这些人没什么想法,只与一个名叫玄阳的少年走得近了些。这个少年已在暮雪派待了十年左右,擅长阵法,性子跳脱但为人比较单纯,与文珺有几分相似。 据玄阳所言,他与严霄一样,是被玄无忧捡回来的。他那时年纪尚小,是个事情都记不清楚的孤儿,玄无忧便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有个秘密,其他人不晓得,”有一日玄阳悄悄对他道,“其实师尊一开始想找的人便是你,误打误撞把我捡回来,慢慢才发现我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言昭好奇:“他要找的是什么人?” “我也只是偶尔几次听他自言自语,似乎是某个故人的后人。” 原来是这样,言昭心道。 “那你不是应该讨厌我么?”言昭笑道,结果他却是第一个朝自己示好的人。 “我能有如今的日子,已经满足啦,”玄阳笑嘻嘻道,“况且我眼光很好的,你以后一定是个有大作为的人。” 言昭失笑。 与他道过别后,言昭同往常一样进了藏书阁。 这三个月来,他除了装模作样炼几颗丹之外,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此处。 暮雪派的藏书阁除了各类经书法门之外,还有一块区域,存放的是古往今来修真界发生过的事迹笔谈。只因暮雪派有一位活了上千年的宗师,生平没有别的爱好,唯独喜爱记录文字。他将修行途中的所见所闻都落成了书册,其中有修真界的大事,也有一些不起眼的轶事闲谈。 只是这位大宗师数百年前就离开门派四处云游去了,若不是藏书阁时不时还会出现他的新墨,世人都要怀疑他已经飞升了。 因着这一点,暮雪派也常有外客来访,大多是前来阅书学习的年轻修士。 言昭粗略看过这里的藏书,大概捋清了如今的局势。修真界发展到现在,各门派泾渭分明,少有散修,修士主要聚集在璇玑派、暮雪派与玲珑派这三大门派当中,其中更以璇玑派为首。 这三大门派的修行之道也各有千秋。璇玑派主修剑道,暮雪派擅符阵与丹药,玲珑派则如其名,并无主修的功法,门下修士所修功法各不相同,且女弟子居多。 若是当初落到璇玑派就好了,行事方便得多,言昭心道。 他查阅这些书册时,留意了一下关于灵力枯竭的记载,发现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但从前的灵力枯竭,不如说是灵力衰退,更像是一个轮回,到了某种程度时,又会在各地迸发,灵力重新充盈整个大地。 近些年确实也出现了灵力衰退的迹象。除了三大门派的佼佼者之外,境界高的修士极少有再突破的。 但魔族的反应很奇怪,他们像是笃定了这一次灵力枯竭的背后必然是灭亡,并且不约而同地在朝着某个目的地去。难道他们掌握了一些三大门派都不知道的秘密? 言昭捧着书册靠在房柱上,想入了神。 藏书阁也有别的弟子在,但人不多。直到有一片白色的衣角在他前边晃了几个来回,言昭这才抬头。 面前是一个白衣的青年,言昭只看到背影,便觉得此人气宇不凡。他的衣袖上纹了金丝的纹路,看着不像常见的图腾。这衣着言昭没有见过,估摸着是哪位来访的外客。 那人似乎在这片区域找书,但始终没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一本。最后,他转过身,将目光落在了言昭手上。 在见到言昭模样时,那人愣了一瞬。 言昭也愣了,他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来到暮雪派的几个月里,他还没见过门派之外的人。他在脑海中搜寻了半晌,终于想了起来。 “是你?”当初在千嶂城外,匆匆一面的过路人。 对方听他这么说,反倒露出来了一丝疑惑的表情。 言昭本以为他方才的反应是认出了自己,没想到自己会意错了,便解释道:“三个月前,道友是不是去过千嶂城?” 青年闻言垂着眼,思索了片刻,也想了起来。 “那个小姑娘?”他问。 言昭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沈雪,便道:“她拜入掌门门下了。” 说话间,言昭注意到这人有意无意地在看自己的手。但他手中空空如也。 言昭将自己手中的书册递给他:“你是在找这本?” 青年接过,确认了一遍书名,才道:“多谢。” 他道谢时,字吐得很慢,像是不习惯说这两个字。 言罢,青年看了他一眼,拿着书转身走了。 那人没有在藏书阁久留,而是带着那本书出去了。言昭回过神,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什么人,来自哪里。 第54章 当初他怀疑此人也是与会的哪位仙君,但如今再见面,却又觉得他举手投足与这个幻境世界十分融洽,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言昭一时有些举棋不定。 不过他尚未苦恼多久,便再次见到了这个人。 掌门师叔将内门弟子召集在一起,道是有璇玑派的贵客过来,设了晚宴替他们接风洗尘。顺便让门内年轻的弟子见一见世面。 言昭作为玄无忧的“爱徒”,这种场面自然是躲不掉的。于是他也没在藏书阁多待,将看起来有用的线索往识海中记了一道之后便离开了。 璇玑派来了不少人,也以年轻的修士居多。 不过言昭到时,还是一眼便望见了坐在客位正中间的白衣青年。虽然衣着同周围其他璇玑派的修士一样,面容也很年轻,但这个人却透着一股格外沉稳的气息。 言昭没见过璇玑派的人,但玄阳肯定见过。于是他凑到玄阳边上问:“对面那位,是璇玑派的什么人?” 玄阳顺着他的指尖看去,露出一个恍然的神情:“这位呀,是璇玑派的大弟子,云顾游。” “云顾游……”言昭喃喃念了两遍,隔了半个宴厅打量着他。 与暮雪派掌门寒暄过后,云顾游又与首徒沈从之互道了一番场面话,举止得体,滴水不漏。 玄阳见言昭盯着人家看,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而后赞叹道:“不愧是璇玑派栽培出来的人,你瞧他与沈师兄站在一起,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哦!相形见绌。” 言昭伸手一拍他脑袋:“当心沈师兄抓你去刻符。” 刻灵符是暮雪派的一门低阶课程。相比起画符,刻符的灵力门槛更低,刻下来的咒术也更稳定。上刻符课的主要是境界低微的弟子,有时也做修身养性用。刻下来的符咒也不浪费,能作为门派通传的法器使用。像先前他用的传音木牌,就出自这门课。 只不过刻符属实是门体力活,言昭有幸上过一次,一整天刻下来,夜里手都是麻的。 玄阳自然不想吃这苦头,于是吐了吐舌头,不再胡言乱语。 言昭看着对面的人,心里却是惋惜——看来此人多半不是参会的仙君,与之结盟的想法也只好不了了之。 宴会过半时,璇玑派才终于公诸了本次来访的目的。 “五年一度的群英会在即,在下奉掌门之命,前来呈送请柬。”云顾游说着,身后有璇玑派的弟子呈上了一叠厚厚的请柬。 暮雪派掌门玄其光微微颔首,示意沈从之接过。 沈从之会意,却见请柬之上,还有一纸信函,展开看了一眼,不免惊愕。 “这是……名单?” 哪些修士能参加群英会,从前皆是由各派自行挑选,今日璇玑派却附了这样一份名单,是何意? 沈从之又翻开其中一份请柬,发现已然写上了受邀之人,与名单上的名字相符。 他向云顾游投去探寻的目光。 云顾游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道:“烦请沈道友向诸位公布名册。” 沈从之打量了他几眼,余光却瞥见掌门玄其光神情自若,像是早有预料。沈从之收起了疑问,开始诵读名单。 最后一道话音落下时,座下的弟子哗然一片。 有气傲之人站起来质问:“且不论这名单上的人数,与往年参会人数相比少了一半,为何一个将将筑基的低阶修士去得,我等反而去不得?” 言昭低头喝了一口水。 虽然他方才走了会神,但没有听错的话,这个“将将筑基的低阶修士”,正是沈从之念到的最后一个名字,严霄。 也就是他本人。 他在那位宗师的笔谈里见过关于群英会的描写,结合从玄阳那里听来的一些故事,这群英会的的确确是轮不到他这等低微的修士参加的。 云顾游淡淡看了一眼质疑之人,道:“本次群英会,不论境界,只邀天赋异禀之人。此为掌门之意,诸位若有异议,在下愿替为转达。” 他的声音沉着温润,说的话却气势十足,原本嘈杂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再无人敢有怨言。 言昭若有所思地想,且不论什么缘故,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云顾游转身坐下时,目光略过言昭的方向,眼神短暂地交错时,言昭有种错觉,他是特意朝这边看了一眼。 -------------------- 终于熬过了述职周(_)这章补的是上周六的份。隔壁的短篇完结了,接下来可以专心写这本啦 第31章 赴英会 璇玑派的人没有待多久,先行回去复命了。 此次群英会的日程略紧,言昭还未来得及摸清规则,便被赶鸭子上架似的催着上路了。 好在这一路有玄阳作伴,也不算枯燥。起初玄无忧担心言昭,执意要一同前去,被言昭拦下了。 “你一介宗师,堂堂副掌门,不坐镇门派中,擅自跑去别人的地盘,像什么样子。”言昭苦口婆心道。 “小霄头一回参加群英会,为师总觉得放心不下……” 玄阳打断了他:“哎呀师尊,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有我在,还有沈师兄在呢。您再这样操心,外头都要传他是您的私生子啦!” 言昭:“……” 他想起那些个不拿正眼瞧他的同门,心道多半已经这样传开了。 此次群英会他再度引起了一部分人的不满。不过言昭无暇顾及这些了,他有一种直觉,这次去往璇玑派,能离真相更近一步。 第55章 将玄无忧劝回去后,他们一行人方才动身,约摸四五日后,终于到了璇玑派的地界。 璇玑派的风格与暮雪派可谓是大相径庭。璇玑派收的弟子多,朝其供奉的凡人也多,用两个字来形容就是——有钱。 整个门派像一座富丽堂皇的城池,人烟稀薄的地方随处可见灵兽与灵木,人潮熙攘的地方则有许多外来的求道者,还有交易灵器的集市。 来的路上也途经过人界,或是其他小门派的驻地,都远没有此地灵气充盈。言昭没由来地想起已成焦土的千嶂城,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有如云泥。 几人在集市中逗留了片刻。言昭挑了些救急用的法器,他如今还是个“手无寸铁的丹修”,想在群英会中崭露头角,需得借助一点外物。 他挑得差不多了,正要去寻玄阳汇合,一道温煦的声音叫住了他。 “严道友。” 言昭转过身,短暂的诧异之后微微颔首:“云道友。” 来人正是半个多月未见到的云顾游。 他补了句:“好巧。” 云顾游:“不巧,掌门特意派我来接你们。” 言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是指这次。” 那日晚宴上,名单公布得突然,他来不及多想。夜深人静时,才愈发觉得事情蹊跷。 且不论他一个无名小辈被选上群英会这回事,再之前千嶂城偶遇、藏书阁重逢,处处透着不同寻常。 一次两次是偶然,次数多了,便成了某种必然。 云顾游面色如常:“你指何事?” “不如说说千嶂城那日。你去做什么?” “在找人。” 言昭回忆起那日他行色匆匆的模样,不似有假。 “找到了么?” 云顾游犹疑了一下才道:“还未找到。” 再往后便是人家的私事了,不好多问,于是言昭换了个话茬:“选我参加群英会,真的是璇玑掌门的意思?” 云顾游道:“严道友,一开始便是想问这个吧?” 言昭挑了挑眉。 云顾游坦言:“是我向掌门提议的。” “为何?”言昭有些意外。他有这般怀疑过,却没想到云顾游会主动承认。况且他同样不明白,自己一个不起眼的小丹修,如何能得璇玑派大弟子青眼。 云顾游示意他边走边谈。 “你可知此次群英会另有目的?” “哦?愿闻其详。” “那日我见你查阅的书册皆是有关大地灵脉的,想必你也察觉到了,魔族近日作乱的真正原因。” “这与群英会有何干系?” 云顾游顿了顿:“此次群英会多了一项内容,在比试中表现出彩的修士,有机会前去若水秘境试炼。” 秘境试炼,是这个修真世界中最常见却又最难得的修炼方法。常见在于无人不知晓,秘境通常留存着一些秘宝或是珍稀法门,许多修士借着秘境修炼一飞冲天,引得更多后人对此趋之若鹜。 而难得则难在秘境难寻,或者说值得历练的秘境难寻。过去已经有诸多秘境被“搜刮”空了,如今仅剩的秘境线索,基本都掌握在三大门派手中。 若水秘境修炼,听起来像是对群英会杰出修士的褒奖,但云顾游的脸色看起来却不是那么愉快。 言昭揣摩了一番,问道:“若水秘境与魔族一事有关?” “不错。这次秘境修炼只是个噱头,我怀疑他们的目的是让年轻修士以身去探魔族异动的真相。” 言昭注意到云顾游的措辞。 怀疑,他们。 他惊疑不定地开口:“你是说……”他将后面的话音压下,无声地说了五个字——璇玑派掌门。 云顾游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眼里还带了些笑意,似乎是满意他的悟性。 言昭见他言之凿凿,想必已经知晓了一些秘密,便小声道:“你不是璇玑派的大弟子么,怎么还与掌门各自为政?况且……” “严霄!”言昭刚想问为何选中他,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哎,云大师兄也在?” 来人正是玄阳,后面跟着几个方才各自行动的暮雪派弟子。 云顾游侧目瞟了一眼,亦压低了声音:“待群英会过后,再找机会同你说。”随后转过身,重新挂上了浅淡温和的笑容,与来人打了招呼。 言昭打量着他的背影,有一瞬间的愣神。这人有种奇妙的气质,虽然只见过几次,说出来的话也像无稽之谈,但却莫名使人深信不疑。 他不像什么大弟子。 这样的念头陡然冒了出来。言昭恍惚地想,他应该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 云顾游果真是特地来接应他们的。璇玑派给暮雪派的弟子安排的最好的客居,连最低阶的弟子都有独立的小院。 言昭欣然接受了,这样一来,夜里还能得空修炼一会儿剑法。 他唤出归云剑,却迟迟没有动,眼底浮了一丝愁绪,像是某种颓败感。 入境之前,他正在练一套剑法。这套剑法亦出自君泽之手,但没有落成册,是君泽手把手教的。他在第三式遇到了瓶颈,迟迟没有突破。 君泽看在眼里,也并没有着急。 “此式在这套剑法中属最难的部分。待你突破了,离本命剑出世也不远了。” “本命剑?”听到此处,言昭期待不已。 第56章 本命剑可以说是剑修最重要的东西,也是独当一面的证明。不过归云剑也跟了他许久,没有比它更趁手的。那时他自作多情地想,等本命剑出世,该带哪一把的好?岂料这第三式,一卡便是小半年。 “第三式的道义,乃是破而后立,”君泽道,“等你领会,自然便突破了。” 言昭舞了两下,不甚如意,倒是打散了漫天的落花。他问:“师尊,每个招式都有相应的道义么?” 君泽随手提剑回了他几招:“不尽然。不过,若哪天你到了每招每式都能感悟道义的境界,为师也没有什么可教与你的了。” 妙严宫的场景似在昨日,历历在目,又似过了许久,恍然隔世。 言昭再度睁开眼时,已是月上梢头,夜色袭人。 “破而后立……” 他盯着院中的海棠树看了半晌,起身结了个简单的屏障,重新唤出了归云剑,不知第几百次地练起了这招第三式。 不过这画面落在芥子外,只有短短的一瞬。 只有自始至终盯着严霄看的九苕注意到了。他低呼了一声,扯了扯旁边望德先生的衣袖。 “他真的是言昭,我方才瞧见他练剑了。” 望德先生随口应了一声,倒像是不太在意这个。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到君泽身上。 九苕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疑惑道:“怎么了,先生?” 望德先生低下头来同他咬耳朵:“你觉不觉着,帝君今日心不在焉?” 九苕闻言又认真打量了片刻:“帝君不是在观局?我瞧着挺专注的。” 望德先生摇了摇头:“非也,帝君这副模样我见过。” “什么时候?” “同老朽下棋的时候。” 九苕哑然。 望德先生忽视掉他鄙夷的目光,接着说道:“后来我才晓得,下那盘棋时,他落在人间的一缕神魂,正在给凡间降福祉。” 九苕不解:“先生的意思是,帝君当下也有神魂散落在凡间办事?” “倒也不是。帝君待言昭如何,你我都看在眼里。真君之试不同以往,有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九苕给他绕糊涂了:“帝君这神魂不在人间,也不在己身,那还能……”他话说到一半,忽然自己领悟了。 九苕把目光重新投回芥子中,忍不住侧头冲望德先生眨了眨眼:“这有可能吗?” 望德先生指了指布阵的仙君:“一切得看芥子的主人。” 九苕又问:“那这……合规矩吗?” “嘘,”望德先生抚着白须笑了,“你我权当什么也没说过。” -------------------- 周末写了一半,觉得逻辑不太对,推掉重写了【趴】 第32章 化丹修 言昭一干人等到达璇玑派后没多久,群英会便声势浩大地操办起来了。 那日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到云顾游,估摸着是忙里忙外无暇他顾了。不过既然说过群英会之后再详谈,想必已有安排。 趁着这功夫,言昭打听清楚了本次群英会的比试规则,是擂台的形式,按修士的境界分组,夺魁者还能再向上一组挑战,金丹中期以下的获胜者,以及所有金丹中期以上的修士,都可以前往若水秘境参与试炼。规则倒是简单,与万真大会差不离。 言昭又向璇玑派的人要来了一份名单,扫了几眼。所幸像他这样筑基初期就受邀参会的人并不多,取胜应当不是难事。 但如何取胜?言昭犯了难。毕竟他如今的身份乃是一名丹修,虽然零零碎碎置办了一些法器,但都不那么趁手。 他要取胜,还要胜得合情合理。 埋头苦思之际,身后的柜子忽然传来奇怪的响动。言昭即刻回身看去,提起几分警惕。 只见那柜门晃动了两下,一缕微光飞烟似的从缝隙中飘了出来,盘旋着化成了一道人影。 言昭诧异着张了张口:“无忧师父?” 人影正是玄无忧。 “你怎么……”言昭起身,却见人影在微风中晃了晃。他伸手一摸,竟直接穿了过去。 “是傀儡符,”玄无忧抚着白须在床榻边坐下,“我还是不太放心,跟过来看看。” 说着,那柜门被什么物什顶开了,一只木头小人钻出他的行囊,咕噜咕噜滚了出来,上面画了几道歪歪扭扭的符文。 言昭:“……” “几时塞进来的?” 玄无忧咳了一声:“这个不重要,快讲讲群英会的情况。” 言昭便将打听到的事情如数说了。玄无忧听罢,也发起愁来:“以你如今的修为,想赢不是件易事,不如为师再多教你几种适合武试的阵法。” 玄无忧拍拍袖子站起身,似是想即刻开始教。言昭忙拉住了他:“来不及了,比试就在明日。” 玄无忧“啊”了一声,来回踱步片刻,瞧见屋里那只小丹炉,灵光一闪:“有了,炼一颗灵风丹如何?大抵你也只需比一日,灵风丹足够了。” 灵风丹不是多么难炼的丹药,言昭前段时间正好在丹方中见过。此丹可令体内真气在短时间内急速运转,以增强修为,但丹效一过,灵体便会虚弱一阵子,通常是不得已时应急用的。 这样的丹药,用在群英会上…… “咳,这不合适吧?” 玄无忧不以为然:“傻孩子,群英会本就是各显神通的地方,你既是丹修,炼出什么样的丹药,都是你的本事。那些修剑道术法的,也不都是规规矩矩的。” 第57章 言昭心说也有几分道理,便打算照玄无忧说的做。 他拿起小丹炉转了转,目光又落回地上那只丑得独具一格的木偶上,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您这刻偶的功夫……下次别亲自刻了。” 玄无忧敲了一下他的脑壳:“为师先回了,明日会上再来看你。” 言罢,又化成一缕青烟,飘回了傀儡木偶中。 言昭重新拾起那份对阵的名册,看着可能对阵的几人名字后面都跟了“璇玑派”三个字,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翌日,群英会台前。 言昭摩挲着手里新出炉的丹药,而后随手将它藏入了怀中。以他的灵力,自然无须吃这灵风丹,只要表现得像吃过一样便可。 筑基初期的比试排在了第一日。云顾游作为大弟子,被璇玑掌门派来观赛。此时比试还未开始,言昭便见云顾游身边围了许多年轻修士,看衣着打扮像是别的门派来参会的弟子。 他离得不远,听到了些许对话。 “此次多谢云师兄举荐,不才才有机会见识一次群英会。” “不必客气。” “在下定当全力以赴,不辜负云师兄的信任。” 云顾游微微一笑:“拭目以待。” 言昭:“……” 原来云顾游并非只举荐了他一个人,倒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云顾游隔着人群瞧见了他,与众人寒暄完后,慢步走到了他身侧。 “严道友,可有把握取胜?” 言昭含糊道:“尽力而为吧。” “我倒觉得,你看起来胸有成竹。” 言昭心中诧异,面上却不显:“何以见……” 他的话音被一道鼓声打断。 群英会开始了。 云顾游冲他颔了颔首,转身前往观赛席落座了。 言昭将话音咽了回去,转头看向缓慢升起的擂台。 对阵顺序已事先抽签安排好了。言昭这一组统共五人,因此分为二三两支,每支两两较量。他运气比较好,分到了二那一支,想赢只需比两轮。 岂料他在台上等候好半天,也没见对手的身影。 而后一个小道童匆匆赶来,急得额上都是汗,他说:“杨师兄……杨师兄他今日身体抱恙,请主会人判弃赛罢。” 言昭:“……?” 场下哗然。 有人议论,这姓杨的似乎是太急于求成,昨天夜里练剑练出了岔子,险些走火入魔,元气大伤。 于是他便这么稀里糊涂地胜了第一场。 另一支比试开启。 百无聊赖之际,言昭在台下观摩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名叫祝凌云的剑修表现得颇为游刃有余,招招式式如行云流水,并且攻势迅猛,打得对面几乎无还手之力。 看来是璇玑派的新起之秀。 连胜两局之后,这人气都没喘几下,目光扫过台下的言昭时,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言昭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祝凌云出招的路数,其实与自己数百年前初出茅庐时有几分相似。他摸了摸手中的法器,想到一个好主意,于是回了个笑。 祝凌云反倒一愣,像是陷入了迷惑。 剩下一场比试安排在了午后。 趁着休息的工夫,言昭掏出傀儡木偶,估摸着玄无忧快来了,将它安放在了不起眼的角落。 回到比试台时,祝凌云已经抱臂握着剑,在场上候着了。 他的剑上泛着极难察觉的光——是过于强盛的灵力所致。言昭记得上午的比试中,还没有这股灵力。 言昭想起昨日玄无忧所说的“各显神通”,看来果真如此。 他不急不慢地来到台上,待到方台四周升起屏障,才悠哉悠哉地掏出了他淘来的法器—— 一只三清铃,和一尊十字杵。 祝凌云见状一怔,而后笑道:“道友要那这两个小玩意儿与我比试?” 言昭举起铃摇了两下:“在下一个柔弱丹修,只能借些外物了。” “我不会手下留情。” 言昭笑了一声,摆出应战的姿势。 如他所料,对面求胜心切,出招又快又狠。 如此却正中他下怀。 君泽常说修剑道最忌焦躁,一旦静不下心,很容易露出破绽。 言昭没有主动出击。他自如地躲过了祝凌云所有的招式,表面上却装出狼狈的模样。 祝凌云心生疑窦,但比试场上却容不得他细想。几番下来,他竟没有伤到言昭一分,这让他大受打击,剑法都开始失了章法。 言昭见时机合适,在躲避的间隙摇了几下三清铃,只见灵力裹着符文从铃中飞出,在祝凌云脚下炸了一道惊雷。 “你!” 祝凌云没想到,他竟然把引雷符融入进了法器中。 这些符咒催动本需要耗些时间念咒,被他这么一倒腾,只要轻轻晃动铃铛便可施法,灵活了不少。 场下也有人赞叹起了这位“年轻丹修”的巧思。 祝凌云有些恼羞成怒,扬声道:“我倒要看看你能往这里头装多少道符。” 他松开手,灵剑升至半空,一晃幻化成了成百道剑气,绕着言昭围了一圈,凛然刺下。 言昭蹙眉,举起右手的十字杵,化出一道结界,堪堪挡住了这一击。而后那杵失去了光泽,黯淡了下去。 祝凌云大喜,正要乘胜追击,铃声又起,一道火墙围住了他。 第58章 这火并不能阻拦他,剑气开路后,却又有一道劲风袭来。他被吹迷了眼,不好再化剑气攻击,只好收回了灵剑。 那只三清铃,太碍事了。 祝凌云举剑刺去,招招冲着言昭拿铃的左手,教他没法再摇出灵符来。 见言昭慌了神,祝凌云剑锋一转,挑落了铃铛,咕噜几下滚到了祝凌云脚边。 他扬眉一笑,抬起剑戳碎了那只铃铛。 “你败了,严道友。” 他静等着这不自量力的丹修灰溜溜退场,对面却迟迟没有动静。 祝凌云心中腾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言昭走到他面前,视线往下,轻声说了句:“道友,你仔细看看。” 祝凌云猛然低头,只见碎裂的铃铛中,露出一枚圆润的物什。 而他的剑尖,正插在此物上。 “这是什么?” “丹药啊,不过么……加了些料。” 第33章 身世明 祝凌云还没来得及追问,已经有什么顺着剑尖蔓延了上来,消解了他剑上的灵力。 “是毒……?!”他咬牙道,“你竟然使阴招。” “此言差矣,开始前我便提醒你了,我是丹修,”言昭道,“你现在认输,我便将解毒的丹药给你,否则等会儿它蚕食的就是剑本体了。” 剑修的剑,是仅次于灵力的珍贵之物,是漫长修行路上最长久的伴侣。 言昭没真下那么烈的毒,不过是吓唬吓唬他。 见祝凌云抿唇不语,言昭正要掏出解毒丹等着他认输。岂料一个不备,祝凌云拔出带了毒的长剑,朝自己袭来。 言昭双眸一凛,迅速侧身躲过,顺势自下猛敲了一下他的手腕。祝凌云骤然脱力,言昭接了剑柄,顺手挽了个剑花—— 挽到一半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硬生生停住了。 他将剑往身前一横,装作剑上仍有余威的样子,将祝凌云震了出去,自己也被剑气弹开。 祝凌云掉在了擂台边缘,踉跄之间来不及找支撑,落了下去。 群英会的规矩,在台上只要不伤及性命,任何手段都可使用,直到一方认输,或是有一方被击落台下。 至此,胜负已定。 言昭掸了掸衣摆,狼狈着站起身。他解了剑上的毒,将剑扔还给了祝凌云时,垂眸看了他一眼。 祝凌云还未从败北中回过神来。他仓皇地接过自己的剑,见它完好无损,抬头怔怔看着言昭。 似是错觉一般,他从那眼神里看出了一丝责怪。 “那丹没毒?” 言昭用旁人听不见的音量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云顾游坐在观会席,眼中是两位年轻修士打斗的身影,脑海中却闪过另一个画面。 宫墙之外,林木葱茏。两道剑锋划过,带起一片凛冽的光影,最后停在了满地的落叶中。 “此招最适合绝地反击。” “我学会啦,师尊。” 白衣少年笑着挽了个剑花,复又举剑。 “再试试。” …… 神思归位,云顾游看着言昭离场的背影,无声地笑了一下 。 而后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毫无反应的尾指,叹了口气。 言昭胜了这一场,若水秘境的机会已经尘埃落定。他怕节外生枝,果断寻了个借口回绝了后续的比试,偷溜回去了。 回到小院时,天色还亮着,周遭一片寂静——与他临住的修士都去群英会了,倒是难得安逸。 言昭倚靠在外廊的木柱上,海棠花的香味轻且淡,随着微风渗入了鼻息。 惬意之余,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些什么。不过他没多想,合上眼开始回顾这段日子以来收集到的线索。 来到璇玑派数日,他还未见过掌门的面。 依云顾游所言,璇玑掌门要借年轻修士去试探魔族的真正目的,是个十足的恶人了。 言昭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描摹了一个凶神恶煞面色阴沉的老头模样。 不过话说回来,云顾游在群英会的名单里,举荐了那么多人又是什么用意? 难道是打算临到璇玑掌门显出真面目之时,借这些人来对抗他? 言昭迷迷糊糊地想着,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然把云顾游放在了正道的那一面。明明他对此人还知之甚少。 这人难道是会什么迷心蛊?他暗自嘀咕了句。 这璇玑派看似平静祥和,底下藏的却是暗潮汹涌。 言昭倒不着急,他有一种预感,等进了若水秘境,会有更多事情一点一点浮上来。 “咚咚。” 半梦半醒之际,言昭一个机灵惊醒了。 他翻身起来,发现那是有人敲院门的声音。 门外响起了来人的声音:“严道友。” 是方才还在他脑海中晃悠了好半天,还被他腹诽了一通的云顾游。 言昭有些心虚地开了门,将人迎了进来。 他还记着自己是刚“服过”灵风丹,将唇一抿变成了略显病弱的模样。 “有什么事吗?” “来还一样东西。” 云顾游说着,从袖中摸出了一块木头。 一块被雕过的木头,正是玄无忧的木傀儡。 言昭:“……” 原来他忘记的是这茬。 “多谢,”言昭接过木偶,半带疑虑地问,“云道友如何知道这是我的东西?” 第59章 云顾游淡淡一笑:“我不知道它是你的,却知道是另一个人的。” 他眉目微垂,看着木偶上的符文,续道:“很多年前,我在一个人手中见过这样的木傀儡。她道是别人相赠。是吧,玄无忧尊者?”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木偶动了动,玄无忧的幻影从里面飘了出来。 玄无忧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瞪了一眼将他忘了个干净的言昭,而后对云顾游道:“那会儿……你才十来岁吧?记性不错。” 云顾游:“倒也不是,只是它长得确实别具一格,很难忘记。” 玄无忧:“……” 言昭:“……” “咳,”言昭忍不住笑,又不敢明目张胆,只好清咳一声盖过去了。 见云顾游没有离开的意思,言昭问:“云道友还有话要说?” 云顾游“嗯”了一声,却迟迟没有说事。 他先看了一眼言昭:“你用了灵风丹?” 还未等言昭解释,玄无忧先开了口:“小霄是丹修,区区一颗灵风丹,不算得违规吧?况且你们璇玑派那个叫祝什么的小剑修,别人看不清,我可看出来了,他的剑上灌注的灵力分明也不是他自己的。” 云顾游失笑:“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见他确实不像,玄无忧这才噤了声。 “灵风丹对灵体总归还是有害,少用为好,”云顾游转了个话茬,“我见你最后一招躲得不错,也是灵风丹的效果使然?” 言昭顿了顿。 若说他今日在台上的表现有什么破绽,那便是他躲开祝凌云的那一下。 祝凌云的攻势太突然,他几乎是本能地做了反应。 难道被云顾游看出端倪了? 言昭不知应当怎么回,只好含糊道:“大概是吧。” 云顾游将他的反应收进眼底,没戳穿。 “我看严道友说不定有剑道的天赋。你若愿意,若水秘境试炼前,可以留在璇玑派试试修一段时间剑道。” 言昭一惊。 他自然是求之不得,但严霄已经是暮雪派的弟子,哪有再师从别人的道理。 况且玄无忧就在旁边,依他的性子,一定不会同意—— 言昭转头看玄无忧,却见后者半低着头,似是在沉思,半点反驳的意思也没有。 也不知他思了些什么,半晌之后竟点了点头:“也好。” 云顾游笑了笑:“既然如此,等严道友休息好了,再来找我答复便可。” 群英会还要再开几日,云顾游没有久留,回去忙事务了。 云顾游走后,玄无忧才再次开口:“小霄,你来,有些事为师是该告诉你了。” 两人在庭中坐下,天色将沉,玄无忧的影子飘忽了一阵。他抬起头,目光落得很远,像是在看璇玑派的景色,又像是在看天际的流云。 言昭心里有了猜测:“与你们方才说的那个人有关?” 玄无忧回了神,有些诧异,随后展眉一笑:“不错。你比原先聪明了许多。” 言昭不好说什么。总不能告诉他严霄被人夺舍,如今内里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吧? 末了他又有些茫然地想,这芥子世界的一切未免太精细了些,偶尔会让他恍惚,这真的是捏造出的幻境么?还是真实存在过的世界…… 玄无忧没发现他的异样,叹了口气道:“这要从你的身世说起。” “其实将你带回暮雪派,并不是为师当初所说的那样,所谓‘观尔灵根奇佳’之言,那都是胡诌的借口。” 言昭:“听玄阳提过,您是在找某位故人的后人。” “不错,”玄无忧坦言,“你便是那个后人。” “那位故人……是璇玑派的人?可您不是暮雪派的么。” 玄无忧抖了抖拂尘:“为师那时候还是只一介散修,无名无姓。能与那位尊者相识,是我三生荣幸。” “她是璇玑派的大宗师,彼时整个修真界也找不到能与之匹敌的大能。” “所以她也是那几百年里,离飞升最近的人。” “那后来呢?”言昭问。 “后来……她飞升了。” 玄无忧眉目间的沉重又聚了回来。他伸手去端茶盏,手从杯中穿过,这才想起来自己现下是一道傀儡影。于是他只好抚了抚自己的白须。 “飞升不是好事?您看起来不大高兴。” 玄无忧摇了摇头:“我总觉得她当年的飞升有蹊跷。我去找你,也是因为她飞升前不久,忽然与我聊起了往事。” “她说自己年轻时,曾与一个普通凡人结合,有了子嗣。若是有缘找到,希望我替她照料一二。” “听起来像交代后事。”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没能查出什么,只是幸好寻到了你,”玄无忧道,“今日云小道友的一番话点醒了我。你是她的后人,有剑道天赋不奇怪,为师希望你能走最适合自己的路,不用顾忌他人,也无须顾忌暮雪派。” 言昭心头微动:“无忧师父……” 玄无忧说着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表情:“正好你混进璇玑派,能再偷偷查查当年之事。” 言昭:“……行。” 第34章 烛夜谈 既得了玄无忧的应允,言昭不做犹豫,做了一段时日的璇玑外门弟子。 平日里,他便跟着璇玑派的小弟子们一起修习入门剑法。许是云顾游提前知会过了,他们对言昭的到来并没有多大反应。 第60章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便是群英会中落败于他的祝凌云。 言昭来习剑堂的第一日,擦肩而过时,此人便重重地冷哼一声,生怕他听不见似的。 不过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甚至在言昭对着课业安排上各种陌生地名发愁时,祝凌云还替他解答过几回。 言昭有些意外,这与他在台上咄咄逼人的样子可判若两人。他这般想着,也就口快直接问了。 祝凌云闻言睨了他一眼,道:“师父教过我,即便是比武也须得全力以赴,否则真临到危难之时,都是些花拳绣腿有什么用?” 因此他从来学不会其他同门的“点到为止”。 这种修行方式很难被人理解,难怪其他弟子平日里与他关系不错,一提到切磋时却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言昭挑了挑眉,却不再多言。 这是别人的道,对错自在心,无需他再多做评判。 第三日言昭偷了个懒,练剑的间隙偷溜出来,直奔群英会的比武场。 今日是玄阳的比试。 玄阳主修阵法,武试上也比不得剑修一派。不过言昭见过他施法,与莫己巳那种古板的方式不同,玄阳身手敏捷,更讲究一个随机应变。甚至能在阵结一半之际,见招拆招,改换成另一种阵法。 因此言昭本是看好他这一场比试。 可惜出师不利,遇上了最难对付的人——璇玑派的二师兄,也就是云顾游的师弟。 几番酣战过后,玄阳终是惜败于此人。 言昭和沈从之皆在台下候着了。 玄阳见到他二人,面色欣然,全然没有输了比试的苦闷。 他有些意犹未尽,道:“我许久未痛快比试一番了,虽技不如人,也算是不虚此行。” “非也。”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煦的声音。 三人闻声回头看去。 那是个着玄色长衫的青年,星眉剑目,举手投足却透着十足的威严,一时让人看不出年纪。 “我观小友天资禀赋,路数灵活莫测,将来或成一代大能,无需妄自菲薄。” 玄阳给他夸得有些面热,抱了抱拳道:“前辈谬赞了。敢问前辈是……” 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面孔自青年身后而出。 云顾游目光扫过他三人,落到言昭身上时微微垂首。 他站到青年旁侧,简单行了个礼:“掌门。” 掌门? 言昭诧异地重新审视起面前的人。 先前便有听闻,璇玑派的掌门深居简出,鲜少露面,就连沈从之上次见到,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在言昭的想象中,这样的掌门多半是寿限将至,潜心修行,合该是老者模样,没料到居然这样年轻。 这可不是件易事,足以说明此人境界极高。 人群重新喧闹起来,原是下一场比试即将开始了。 璇玑掌门笑了笑:“今日得闲来观试,便不多聊了。” 三人行礼相送。 临了他瞥了一眼言昭腰间的佩剑——那是璇玑一派的入门剑,剑鞘上面还刻着璇玑派的图纹。 “这位小友也是。” 他说这话时轻飘飘的,步子也未停,带起一股若有若无的风,掩藏了话中的情绪。 云顾游跟在他身后走了。 言昭望着他的背影,轻轻蹙起眉。 这位璇玑派掌门,倘若真如云顾游说的那般,怕是不好对付。 言昭想起前来赴会那日,云顾游说之后详谈,倒是个机会探听一二。 终于等到群英会临近尾声,云顾游也不似先前那般仍忙得不见人影了,隔三差五地会在夜里来找言昭,以大师兄的名头指点他一些剑招。 言昭想不出拒绝的借口,只好装成初出茅庐的样子任他指点。 说实话,言昭没想到装这个比装严霄还要难。 他毕竟练了几百年的剑,总会在不经意间暴露出自己的一些小习惯。 譬如那天在台上挽了一半的剑花。 譬如收剑时勾住剑柄底端的尾指。 幸好他们还不够熟,言昭心想,若将此人换成君泽,怕是早就露馅百八十回了。 云顾游对此浑然不知,他专注地看着言昭舞剑的姿态,而后在关键之处做了些指正。 他的剑法与君泽所教的全然不同。 不知是否本命剑煞气重的缘故,君泽常用的剑法是凛冽而磅礴的,云顾游却不一样,他的剑法更像他本人,沉稳绵延。 言昭本不在意,然而顺着云顾游的话改了剑招之后,竟有种真气畅通的感觉。 云顾游难道真的是个剑道大成者? 他居然被幻境中的人点拨了,这种感觉很玄妙。 像是抓住了一丝什么,却稍纵即逝,再难捕捉。 是夜,也是这般练完剑之后,言昭隐隐感觉到先前凝滞不通的第三式有了松动。 怔愣之际,他听见云顾游说:“三日后,本门有个仪式。” “什么?” “仪式那日不必上课,”见他回神,云顾游解释道,“你可知鉴魂灯?” 言昭收起剑。 鉴魂灯,他曾在藏书阁匆匆瞥过一眼。此灯以符文为芯,取精魄为油,经年长明。 无论精魄的主人身在何处,远隔千里万里,人在灯在,身死则灯灭。 修行之人常在赴险之前,留下这样一盏灯。 第61章 言昭问:“前往若水秘境的人皆需留鉴魂灯?” 暮雪派倒是没有这项传统。 云顾游微微颔首:“我派的鉴魂灯,代代奉于后山的祠堂中,你如今也算是半个弟子了,若愿意,也可留一盏。” 言昭眨了眨眼,心道这凡俗的符文,不知能不能接住自己的精魄? “还是免了,”他轻声一笑,脑海中重复了一遍云顾游方才说的话,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而道,“倒是可以去看个热闹。” 见云顾游率先起了话茬,言昭便顺势追问:“之前……你在集市中说的那番话,是为何意?” 云顾游收起剑,余光掠过小院四周,斟酌了半晌才道:“那日你见过掌门了,感觉如何?” 言昭顿了顿。 那种感觉很难言说。面对这种人物,常人的反应应当是好奇或敬佩才是。言昭却在接触到那人目光时,难以自抑地感到不寒而栗。 “他太年轻了”,他实话实说,“……他不应该这样年轻。” 言昭并非没见过修行年久却还能维持青年模样的人,相反,他最亲近的那位正是这样的人。 然而二者的气质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你说的不错,他不该,”云顾游接着他的话道,“常葆青春并非不经之谈,修行至某个境界后便能实现。曲未离宗师……” 言昭投来疑惑的眼神。 云顾游:“玄无忧尊者的那位旧识。” 言昭“噢”了一声,也就是“自己”的那位先祖。 “听闻她数百年前夜游昆仑,偶有所感,冲破了最难的一道瓶颈,从此容貌再没有变过,直到飞升。” 言昭琢磨了片刻:“你的意思是,你们掌门尚未突破这层境界?” 云顾游摇了摇头:“掌门或已堪破此境。只是……旁人并不知晓,他百年前是什么模样。” 他伸指轻点了一下虚空,一道人影显现出来。像是记忆过于久远,画面有些模糊,但依稀能认出是璇玑掌门。 画面中的人与今日见到的那人容貌几乎无差,却没有那种令人不适的感觉。 言昭凝神看了片刻,在画中人露出笑容时,忽然意识到了区别是什么—— 是老态。 他眉眼中曾有经霜的痕迹,如今却半分也不显了。 修行能使容颜不变,但无法“返老还童”。除非…… “你怀疑他沾了邪术?”言昭问。 “不一定是邪术,”云顾游道,“或是用什么手段,获得了不应得的灵力。总归不是善事。”说着他笑了笑:“如今你明白为何我与掌门龃龉了?” 璇玑掌门鲜少见外人,但云顾游作为大弟子,跟随多年,或许只有他还能记得掌门百年前的模样。 他二人如今心照不宣,互相以为有把柄在对方手中,面上不得不摆出师徒情深的模样,实则都在等一个契机。 这次魔族的异动便是契机。 “先前我便在想,魔族的事情还未查清,群英会推迟举办才是最稳妥的做法,”言昭看着眼前的幻影渐渐消失,视线落到了夜空中,“贵派此举,简直像迫不及待地把我们这些人往若水秘境里送。你方才又说,他汲取了不应得的灵力。” 说着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云顾游:“很难不让人遐想。” “这倒不会,”云顾游失笑,“若是这样的邪术,早就教人察觉了。只能说若水秘境中,一定有他最终想要的那样东西,既然抓不住因,不如直接求果。” 言昭听出了他的意思:“你也会去?” “嗯。” “那为何不挑点……”言昭想起群英会上向云顾游道过谢的人,千奇百怪,就是看起来没有一个能打的。他斟酌了一下言辞:“呃,厉害些的人?” “关于若水秘境,我曾经无意中知晓一些秘密,有些猜测,需要特殊的人来验证。” 言昭无奈道:“所以召了一群人陪你跳火坑?” “岂不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云顾游像是胸有成竹,“不用担心,要是真到了危急之际,我也有办法送你们出境。” ** 夜色深沉时,言昭倚着门框送别他。他脑海中还盘旋着方才那段滴水不漏的对话,忍不住张口唤了一声:“云道友。” 云顾游转过身。 他眸色平静似水,一瞬间晃了言昭的眼,像是与另一个人的身影重叠。 他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脱口而出一句没头没尾的问话:“你先前找的那个人——找到了吗?” 云顾游也愣了片刻。 随后他微微垂眼,话里含着笑意:“找到了。” 七夕番外:凝花 九重天近来风靡一种术法,名为“凝花”。 顾名思义,就是待花开正盛时摘下,将灵力自花柄灌入,使其流遍花瓣每一处脉络,方为成功。 凝花后的花朵,状似脂玉,可保千年不败。 倒不是什么顶难的术法,对大多数仙者而言,不过是闲来消遣的东西。修为低些的,施法时足够专注也能做成。 凝成的花朵用于点缀装饰再合适不过,因此更得女仙喜爱。 唯有一人不同——他拿这凝花术来练凝神。 妙严宫的别院中,身着白衣的少年聚精会神地盯着手中的花,指尖灵力流转,过不多时,懊恼地叹了口气,又拿起了另一朵。 第62章 文珺跃过宫墙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石桌上姹紫嫣红一片,瞧着都是隔壁芳骞林新落的花。一大半的花身都附着了残损的灵力,昭示着一次又一次凝花失败。 文珺啧了一声,走过去在言昭对面坐下,拾起其中一朵:“你怎么也在玩这个?我昨日去司灵天君殿里,处处都是,不晓得的,以为她要改做花神了。” 言昭指尖一动,又失败了一朵,这才抬起头,眉眼里带着不服气:“这凝花术这么难么?” 文珺挑了挑眉,托起手中的花朵,微微凝眸,便有灵流拂上瓣身,穿针引线一般,贯通经络。片刻后,玉花即成。 言昭张了张口,一时哑言。 文珺转了转玉花:“成色不算好,若是新摘的,要更好看一些。” 他觑着言昭的神色有些颓然,便道:“这凝花术也是有窍门的。好比你前些日子习得移物术,便是抓住了窍门。” 那移物之术是跟着君泽的心法册子学的,因此不算言昭自己抓住的窍门,而是君泽帮他抓住的。 言昭不想事事都等着师尊点拨,才一个人在这里折腾。 “那凝花术的窍门是什么?”言昭问。 “唔,因人而异,”文珺思索了片刻,“不过我有个法子,你可以试试。” 言昭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你时时想着如何成功,反倒更易焦躁。不如换个角度,比如——你将这玉花凝成了,要拿去做些什么?装饰这院子么,还是赠人?” “赠人?”言昭确实未想到这一层。倒不如说,玉花不是他的目的,凝花才是他的目的。 他托着腮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冷不丁抬头朝长华殿看了一眼,眼底亮了一瞬,随后又低头鼓捣起石桌上的落花来。 文珺见他专注的模样,不好再打断,只好自个儿悻悻然走了。 临走时,他眯了眯眼,将手中的玉花抛到了言昭头顶。 当事者毫无察觉。 文珺抿了一嘴坏笑,跑了。 翌日再来时,言昭还是在原处,练着一样的凝花术,只是桌上换成了一水的白花。 有几株玉花依已然成型。 文珺有些诧异。他随口一提的办法,居然真的对言昭有用。 “玉衡叔父今日从凡间回来了,听说他此次险些闯祸,此时正挨几位兄长的训呢,我准备去瞧个热闹。” 言昭充耳不闻,敷衍地“唔”了一声。 “这不是已经成了?”文珺看着他手中未停的动作,不解道。 言昭下意识摇了摇头:“我想做成更适合——” “更适合?” “咳,”言昭及时止住了话音,“没什么。” 文珺见他心不在焉,换了个话茬:“说起来,你的那位毒修朋友,要被送回阴山了。” 言昭这才回神,眉间微蹙:“几时?” “约摸是明日。” 他摩挲着手中的花瓣,有些无奈:“明日你来找我吧,去送送他。” 文珺听他的意思,今日还要埋在这凝花术里,“噢”了一声,摸了摸鼻子去找叶辰了。 路过芳骞林,目光掠过满地落花时,文珺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一片花红柳绿不见素,言昭桌上白花是哪里来的? ** 君泽回妙严宫时,察觉到一丝异样——宫中的花香味有些重。 昨日亦是。不过昨日皆是些甜腻的香味,他以为是芳骞林中的花开得盛了,便没在意。 今日换了一种味道。 这味道很熟悉,平日里香气浅淡,只有离得近时才能闻见,今日却浓郁得有些过分。 不知那株“会动”的木槿在折腾些什么? 君泽这般想着,还是先回了一趟正殿,打算将方才与天帝谈的正事理一理,再去别院看看。 他抬手取笔,却在笔架边上瞧见了一颗浑圆的珠子。 那珠子半似玉半似琉璃,君泽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里头还嵌了一株纯白的花,瓣身重叠,仿若生辉。 青华帝君怔愣了半晌,手中的笔仍提着,却忘了要写什么。 “帝君!”殿外忽有人声婉婉,君泽抬头一看,是不请自来的司灵天君。 司灵直来直去惯了,也没觉得莽撞,往边上一坐,自顾自倒了杯茶,饮罢对上君泽询问的眼神,才想起此行是来做什么。 “你先前让我查的,关于蒙虞君的行踪,倒是找到了些线索。” ** 议完事时,已是一个多时辰后。 夜幕似水。 君泽指尖轻点,燃起了正殿的灯,司灵这才瞧见桌案上那颗发着光的物什。 “这是……凝花术?”她话中带着赞叹,“头一回见到凝成这般的,有心了。” “凝花术?” “你不晓得?”司灵笑道,“也是,帝君对这些花哨玩意儿没有兴致。凝花术,便是凝花成玉,以灵为护,经年不朽。近来凡间正临七夕,花神夷姬想了这么一出玩法,好教九重天也热闹些。” 司灵越瞧越觉得此物精巧,必是花了十足的心思凝成的。她忍不住试探道:“难道……是哪位女仙赠的?天宫里竟还有这等胆大过人的仙子,可敬可敬。” 君泽:“……” 他看着玉珠中精致玲珑的木槿花,难得沉默了。 第63章 继而在司灵天君问出到底是哪位女仙之前将她请了回去。 ** 别院中,夜风微拂。 言昭很少整天整夜地这样施术,乏意上涌,竟就这样撑着脑袋睡着了。 君泽迎着满院花香走进来,目光先是落在言昭身上,接着瞧见了石桌上的东西。 他垂着眼,眸光闪动了片刻,收拾干净了那片狼藉,将其中几株还算完好的,安置在了妙严宫各处,给这座大得有些空闷的宫苑添了点生气。 君泽缓步走近,见言昭睡得正熟,便没出声,轻轻将他抱回了别院的床榻上。 临走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折回榻边,指尖轻点在言昭额间,阖上了眼。 灵台中,一株蓊郁的木槿渐渐显现,枝叶晃动,露出了其间三三两两素色的花影。 君泽睁开眼,神色温柔地笑了一声。 “还好,没薅秃。” 至于那颗凝花珠,被格格不入地嵌在煞气满身的问穹剑剑首上,引得问穹剑躁动不满了整整三日,又是后话了。 -------------------- 赶在最后十分钟写完了!极限过节(⊙o⊙) 第35章 曲未离 离前往若水秘境还有一段日子,眼下疑云重重,言昭决定先依玄无忧之言,探一探那位曲未离宗师的渊源。 然而这位大宗师或是惯常独来独往,又飞升得早,如今对她的事情能说上一二的人寥寥无几。 只有几本书册中记载,曲未离修为大成后,曾寻访游历过诸多旧人飞升的遗迹,终有所感,于百年前飞升。 曲未离的故居由璇玑掌门下令养护如初,以作纪念。 故居…… 言昭依稀想起,先前四处闲逛的时候,确实见到一座小院,看起来冷清无人,却有灵力护着。 他合起书,信步而出,巡着记忆找到了那座小院。 四周裹了一道隐约可见的屏障,靠近时愈发明显,看来不止是为了养护里面的东西所建,还有防止外人闯入的作用。 这结界自然挡不住言昭。此刻四下无人,正是进去探一探的好时机。 只是抬脚的一瞬间,言昭顿住了——不知那璇玑掌门,有没有在监视此处? 他撤回步子,犹豫了半晌。 不知何处飞来一只凤蝶,像是闻错了味道,翩翩然落到了言昭肩上不动了。 言昭抬手接过,凑至眼前,目光在屏障和凤蝶之间逡巡了一个来回,笑道:“借尔身躯片刻。” 树影摇晃,树下隐着的少年不见了。 一只青色凤蝶被风惊醒,扇了扇翅膀,朝寂静的小院飞去。穿过屏障时化成莹莹光点,仿若凭空消失了。 一炷香的工夫后,少年的身形蓦然显现。凤蝶停在他的指尖,衔着不知何处来的花蜜,心满意足地飞走了。 言昭捻了捻手指,低着头若有所思。 有习剑的弟子路过,方才回神。 “还是先回去同玄无忧谈谈。”他心道。 天欲黄昏,言昭加快了步子,打算在天黑之前赶回小院。 直到前方影影绰绰,像是有不少人朝着反方向走来。其间裹着一团硕大的虚影,被昏黄的夕色映着,显得有几分诡谲。 言昭不由得停了下来。 待那队人近了些,才看清,那团黑影竟是一尊步舆。 这东西在凡间常见,在此处却突兀得很。 修仙之人,哪个不是腾云驾雾御剑而行,再不济还有各种传送用的阵法符咒。步舆代步,放在璇玑派这样的地方,怕不是要被耻笑的。 抬步舆的瞧着是几个外门弟子,最前面有个小道童引路,时不时叮咛着让他们再稳当一些。 言昭瞧着那道童有些眼熟,待他们靠近时,便问了句:“这是往哪儿去?” 他语气随意得像熟识似的,道童没细瞧,以为是璇玑派哪位师兄,顺口道:“去请紫阳长老出山,救杨师兄一命。” 说完又以极小的声音暗自嘟囔了句:“都怪那劳什子的三台约,耗了十来年守阵,修为也无长进,底子还虚了,才练多久就成这个样子。” 他自以为无人听见,却不知言昭在旁边听了个真切。 这碎嘴的习惯,言昭听着更耳熟了。 道童没听到回话,这才扭过头,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你、你不是那个白捡了便宜的丹修?” 言昭此刻终于想起来了。 这人正是群英会第一场比试时,那位跑过来说自家师兄弃赛的道童。 那这步舆里坐的,八成就是突然走火入魔的那位姓杨的剑修。 道童看向他的眼里皆是不服气,不愿再搭话,哼了一声回去引路了。 言昭没说什么,只是笑笑给他们让了路。 这行人浩浩荡荡踩着暮色继续前行,拖下冗长的影子。 言昭目送着他们,发现影子末端是一位女修,低眉顺眼地跟在步舆后头,不大起眼。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人,仿佛要融进阴影之中。 这位女修身着璇玑派的道服,却没有佩剑,腰间反倒挂了一面镜子。 从这个角度只能窥见镜子映出的一隅画面,朦胧不可分辨。 “玲珑派的人?”言昭暗道。 他直觉此人有疑,顺手从道旁的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吹了口气,看着它随风飘远,最后“不经意”落到了女修的肩上。 第64章 与此同时,他的灵台中也出现了一片一模一样的叶子。 叶身光影浮动,映照着那人身前的景象。 ** “你是说,曲宗师的故居不大对劲?” 玄无忧端坐在案边,让言昭沏了一盏茶,仿佛他能透过傀儡虚影嗅到茶香似的。 “确实有些奇怪,”言昭道,“那小院看着是有人曾住过,但屋内一丝与她这个人有关的痕迹都未留下,甚至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 “难道是璇玑派怕有人图谋不轨,以曲宗师的名义做些什么,防患于未然,便将里头清干净了?” 言昭不以为然:“若是如此,早该将这地方放开,或是改作他用了,何故还要专门设结界,一护就是百年?” “依我推测,璇玑派认为曲未离留下了什么秘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找到。” 玄无忧沉思片刻:“若说她有什么秘密……那只有一个可能。”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言昭却在四目相对之中意会到了。 ——关于飞升。 这倒也不奇怪,毕竟修仙之人毕生所求便在于此。 玄无忧道:“只是曲未离此人,性子颇为随性,不拘小节,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她做出这样细致的事情。” 言昭想了想:“您不是说,她飞升之前,言行有些古怪?是否与此有关。” “言行……”玄无忧喃喃道,忽然抬头,纳罕一般地盯着言昭。 “……?” “小霄,我想起来了,”他幽幽道,“你偶尔也会有这种习惯。” “什么习惯?” “会将自己的屋子、或者桌案,收拾得宛如新物,”他停顿了一下,才接了句,“在撒过谎之后。” 言昭闻言一怔,心底浮现了一个骇人的想法:“你是说……” “严霄——你回来了吗?”院外忽然有人呼喊,伴着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言昭的话音。 玄无忧的目光转了过去:“是玄阳。” 言昭前去开门。 玄阳见到玄无忧,先是有些诧异:“师父?”随后见到他的手穿过了桌上的茶盏,这才反应过来:“哦,是傀儡符。” 玄无忧:“何事这般慌张?” “沈师兄回去了,你们可知道?” 言昭:“他不去若水秘境了?” 沈从之也是名册上的一员,境界又是他们这群人中比较高的,没道理放弃大好的机会。 “我也觉着诧异,”玄阳道,“今日他忽然来找我,说是将名额转赠与我,便急匆匆走了。” 说着他扭头看了一眼玄无忧:“难道出了什么事?” “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言昭托着下巴,回想起了玄阳比试那日,偶然撞见的一幕。 ** 那日,言昭从校场赶去比武场,台下他认得的人不多,环顾两圈,瞧见了不远处的沈从之。 他的视线没有落在比试台,而是落在了手中一纸灵符上。 沈从之似乎是在读着上面的内容,面色愈渐沉重。 他静立片刻,收起灵符,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言昭心生疑窦,隐匿气息悄悄跟了过去。 沈从之并没有走远,而是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这才掏出一张空白的灵符出来,口中念起了诀。 口诀变成飞舞的文墨,灌入了灵符中。 沈从之指尖一点,灵符回旋着飘到半空,而后飞走了。 言昭凝眸看去,意识到那是暮雪派的方向。 ** “你是说,沈师兄当时便收到信要他回去?” “多半如此。但我没有看见信上的内容。” 说着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玄无忧。毕竟这有位正在暮雪派坐着的大宗师,副掌门。门派若是出了什么事,他应该更清楚。 玄无忧咳了一声:“你们也晓得,为师不过是个闲人。唔,不过前几日偶然听说,又有弟子在外发现了魔族的踪迹,可能稳妥起见,还是让沈从之去查探更放心。” 他隔空点了点玄阳的脑袋:“这回承了人家的情,可别空手而归。” 玄阳这才反应过来。 若那时沈从之便准备回去,大可不必参会。这是特意给玄阳争得了一次机会。 玄阳局促又欣喜地点了点头。 送走他后,言昭坐回案前,回到了之前的话题。 “无忧师父,你认为……飞升一事,所言有虚?” 玄无忧叹了口气:“为师也不好论断。” “倘若真是谎言,她这谎是说给谁听的?” “至少不是我,”玄无忧笑了笑,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谁离飞升最近,那便是说给谁听的。” 当下什么人的修为最盛,最有可能飞升,璇玑派掌门?暮雪派掌门?亦或者……他们都是。 他想起云顾游说的那些猜测。 原以为这是两件,如今看来,其中牵扯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差了最关键的一条脉络。 沉思之际,他没注意到玄无忧的面容晃了晃,像是换了个人。 “此人”悄无声息地审视了言昭半晌,而后唇角微扬,化成一缕烟,消失不见了。 将言昭唤回神的,是他灵台中那片叶子。 叶身上能瞧见,姓杨的修士现下正躺在某个床榻上,旁边有位颇具威严的老者,正在替他诊治,大约就是那位紫阳长老。 第65章 女修似乎发现了身上的叶子。 她面无表情地摘下来看了一眼,施了个法将其燃尽了,半点犹豫也没有。 “戒心这么重?”言昭心道。 他趁着叶子消失之前,抽出了其中的灵流,想了想,往不省人事的剑修身上送去。 万万没想到,扑了个空。 灵流散在了榻上,而后消失了,灵台中的画面也随之熄灭。 ……假的? 言昭怔然。思绪飞快转了半晌,问玄无忧:“三台约是什么?” 他没听到回话,抬头一看,眼前已是一片空空。只余桌上的茶还温着。 第36章 鉴魂灯 “三台约?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云顾游正在往最后一盏鉴魂灯内添入符文,背对着言昭道。 今日便是燃灯仪式。 不过此刻天色尚早,除了几位璇玑派弟子在提前布置外,只有稀稀寥寥几个人在祠堂中。 言昭目光扫过刚摆上的灯,符文化成的灯芯正映着浅青色的光。 “偶然听人说起,有些好奇。” 那夜玄无忧消失后,便像是忙碌什么去了,再没出现过。 言昭将那只傀儡偶翻来覆去鼓捣了一遍,也没找到关窍在哪,只好作罢。 他问过玄阳,问过璇玑派其他人,皆是一知半解。 看云顾游的反应,言昭知道这回找对了人。 “不能说?”他问。 “倒不是什么秘密,”云顾游顿了顿,缓缓道,“数百年前,新灵脉诞生,为免灵脉遭魔修毒手,三大门派立了一道盟约。” “他们在灵脉之上布了法阵,并约定各门派定期派弟子前去守阵,有时三年,有时五年一轮换。” 言昭想起那姓杨的剑修不过是个同自己一样的筑基初阶修士,不免疑惑。 “派普通弟子守阵?” 且不说能不能守住,若是有魔修混进来发现此事,岂不是直接告诉他们灵脉所在? 云顾游看出他的疑虑,方道:“三大门派掌门自然考虑过。他们将灵脉隐入了一座巨大的迷阵之中,外人靠近灵脉之前,就会被迷阵带到震的另一端。守门弟子也无法直接前去,需得经过一道特殊的传送阵。” 这盟约既然叫做三台约,传送阵的入口定然不会只落在其中哪一个门派中了。 “阵眼分设在三大门派?” 云顾游颔首:“不错。前往灵脉需要三道阵眼同时启动。而各阵眼的‘钥匙’,在少数人手中。” 确是个稳妥的法子。言昭又问:“守阵之人是如何选的?” “由各派掌门挑选,除却心性坚定外,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心性坚定么……” 见他欲言又止,云顾游道:“怎么?” “我见到的那人,听说刚守完阵回来,但……”那日查探时动了点法术,言昭不好直言,便道:“他看起来状态不大好,你可以留意着些。” 云顾游侧头,听出他话里有话。 灯芯已俱成,云顾游收回手,回忆了一下近期自三台约回来的弟子,只有一位。 他抬手捏了一道诀,而后在空中一划,眼前古朴的祠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暗色虚空。 言昭有一刹那的怔愣——云顾游捏诀的手势令他恍惚间想起了什么。然而那种感觉稍纵即逝,眼前出现的东西带走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道漫长的石阶,每个台阶上都摆满了鉴魂灯。唯有最底下一排空着,想来今日新燃的灯便是要送到这里。 不同于只有灯芯时的青色,添了神魂的鉴魂灯泛着明黄的光,乍看过去,像是万千萤火。 云顾游走上了石阶,回头对言昭道:“来。” 言昭抬头看了他一眼,跃上石阶,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他侧目扫过这些鉴魂灯,见灯的底座上都刻了名字,只偶有几盏灯火是熄灭的。 没走多久,前头的人便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当中一盏灯上。言昭顺着看去,隐隐约约见着一个“杨”字。灯是燃着的,光亮比周遭弱一些,倒是符合他当下的状态。 “这是近五年里去守过阵的人。”云顾游伸手指了指周围几盏灯,都未见异样。 “会否是你多虑了?” 言昭想了想,要是他没问题,那可疑的便是那日跟在他后面的女修。 “这位与玲珑派有什么渊源么?” “确有一些。他有个妹妹是玲珑派的修士,听闻兄长走火入魔,才赶来不久。” “她修的什么术?” “这便不知晓了,听闻玲珑派的修士在修行有成之前,不会轻易对外显露所修功法。”说着他垂眸看了一眼言昭:“看来你见过杨姑娘了,她的性子是有些怪。” “若只是性子怪,那倒也没什么,就怕……” 云顾游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了然一笑:“多谢提醒。” 两人继续沿着石阶上行。 言昭望着他的背影,忽然道:“你收过徒么?” 云顾游动作微微一顿。 “掌门与各位长老尚在,我收徒不合规矩。怎么?” 言昭“唔”了一声:“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挺适合教徒弟的。” “我近来教过的人只你一个,如此,你算作我半个徒弟么?” 言昭眨了眨眼,义正辞严道:“不成。” 第66章 “为何?” “我……有师父了。” 云顾游回过头。 言昭说这话时,也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抬头朝虚空看了一眼。 云顾游没说什么,低下头,转身继续带路。 明明是沉默不语,言昭却在他转身时,依稀见他轻笑了一下。 石阶越往上,燃着的灯越少。到最后几乎是一片幽暗。 再次停下时,言昭看见石阶末处孤零零亮着一盏灯,火光与先前见到的都不同,近乎雪白的颜色,却又淡如薄雾。 “这是……”言昭目光往下,认出了灯身上的名字——曲未离。 他半蹲下身,细细打量了一番。 “飞升之人,鉴魂灯都会变成这幅样子?” 浅浅淡淡的,看起来没什么生气。 “不知,”云顾游道,“我派延续至今,统共只出过两位飞升的大能,且其中一位是初代掌门,彼时还没有点鉴魂灯的传统。” 石阶已然走到了尽头,有窸窸窣窣的人声传来,听不清说的什么,像是隔了一扇门。 云顾游抬手结印,言昭还未来得及多看几眼,石阶和上千盏鉴魂灯随着虚空一同消失了。 回到祠堂,一名布置完场地的弟子上前来:“云师兄,燃灯仪式可以开始了。” “嗯。”云顾游应了一声。 言昭朝屋外看去,日光比他来时盛了不少,祠堂前熙熙攘攘,都是即将燃灯的弟子,方才的人声便是他们在交谈。 他朝云顾游笑了一下:“不叨扰了。” 言昭没有离开,而是在队尾处寻了个僻静地儿看热闹。 他手中捏了枚叶子,两指搓着叶茎转动,目光却心不在焉地落在别处,像是在思考什么。 “你怎么在这里?” 一道人声打断了他的神游。 言昭回头看去,竟然是祝凌云。 “这话应该我来问?”言昭道。 祝凌云落选若水秘境资格,理应也没有参加燃灯仪式的必要。 “自然是来燃灯了。” 言昭投去探询的眼神。 祝凌云似乎正等着他询问,迫不及待道:“你还不知吧?二师兄另有要事,秘境之位空出来,掌门亲自挑我补上二师兄的位置。” 言昭手中动作一顿,将叶子收回灵台中,上下打量了一遍祝凌云。 他今日将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戴的冠也比其他弟子正式些,看来十分看重今日的仪式。 “什么要事?”言昭顺着他的话道。 “能劳二师兄出马的,还能是什么,定然是有了那魔……”祝凌云话接到一半,想起面前的人不是璇玑派的,硬生生又咽了回去,“既是要事,岂容我们随便知晓。” 看来这回是真的掌握到了魔修的动向,言昭暗自琢磨,不知能否联系到沈从之,多探听些消息。 言昭笑道:“我今日不过来凑个热闹,祝道友自便吧。” 燃灯仪式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云顾游立于祠堂中,一丝不苟地引导着门内弟子凝魂注入灯中,再端着灯步入那片虚空。 神魂与灯芯相融的那一刻,青色的光骤亮,炽烈摇晃过后,再慢慢稳固成明黄色。 像烟花,也像擂鼓,一下一下敲打在心上。 言昭忽然有些悟到了,为何他们如此执着于此。 他蓦然忆起,曾经也有过类似的心境。 他拜师后不久,见过君泽整理一册谱,是份名谱,上面记载了东极境中所有有名字的生灵。 那名谱长得几乎看不到头,因此常常一理便是好几日。 起初他不明白整理这个有什么用处,君泽便带他看了名谱上的内容。 原来名谱上并不止有干瘪的文字,每个名字都在闪烁,时而耀眼,时而微弱。或是何处跃然出现一个新的名字,或是旧名字黯淡下去,风化成干涸的墨色。 “生灵皆有三魂七魄,名字不仅是符号,更像是第四魂,”君泽解释道,“有时它比生魂更加长久。” 言昭似懂非懂,但眼前的名字迸发的光亮已然刻进了心里。 君泽抬手轻揉了揉他的头顶:“不急,往后多的是机会领悟。” ** “严霄。”祝凌云最后一个点完鉴魂灯,专程绕回来喊了他一声。 言昭回过神,挑了挑眉:“还有事?” 祝凌云道:“下回见就是在若水秘境中了,你那些糊弄人的把戏可对付不了秘境里的险境。” 言昭一笑:“可惜了,本门都是这些‘把戏’出身。” 祝凌云看了一眼他的佩剑:“你真不打算转入璇玑派?” 虽然当初群英会上闹得不大对付,但他对言昭的剑道天赋还是认可的。 “怕是没机会了,”言昭意味深长道,“感念祝道友关怀,我也送你一个忠告吧。” 祝凌云凝眉看他。 “山雨欲来……万事留心。” -------------------- 补下上周的 第37章 若水境 传言说,若水秘境乃现任掌门闭关,神识远游时偶遇之地。秘境的入口玄妙微幽,遍寻不见,仿佛不在这片大地上。 因而掌门建了一道传送阵,以连通璇玑派与若水秘境。 此时璇玑派清欢峰上,乌泱泱一片,站满了等着入境的,和前来凑热闹的人。 掌门正面朝着崖边,召唤前往若水秘境传送阵。 第67章 阵法带出的光芒恢弘炫目,看不清正在施法之人的面容。 云顾游站到众人面前,目光扫过跃跃欲试的修士们,嘱咐道:“此阵会依据诸位的境界,送各位到不同的位置。秘境越往深处,际遇越多,危险也越多,还望诸君量力而行。” 有小弟子端着托盘过来,上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木牌,一一分发给众人。 言昭接过,翻转两下看了看,觉得有些像在暮雪派时用的传音牌。木牌的底部也刻了他的名字,严霄。 云顾游解释道:“这是为本次试炼而制的传音木牌,除却传音之外,还可做传送使用。不过,只能传回此处。若有道友遇险,或想放弃时,念这道诀,便可出境。” 说着他拿起一块似是备用的木牌,双唇翕动,念了一道口诀,身形一晃,落到了传送阵的侧边。那木牌上的符文也随之黯淡,变成了普通的传音符。 言昭随手将木牌抛起,又伸手接住,摩挲了两下。不知是想到什么,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收起了木牌。 阵法已成,集结于此的修士,依照各自境界分批入阵。 以严霄目前的修为,只能送到若水秘境的最外一层。那里多是些常见的灵草灵兽,没有多少危险,听闻还有专为此次试炼准备的一些稀世法器。 不过这些都与言昭没多少干系。若璇玑掌门的目的真如云顾游所言,那么他要去的地方便是这秘境的最深处。若能到达那里,真君之试大约也能算完成了。 周身被冷冽的光笼住,打断了言昭的思绪。他朝左右看了看,隔着两三个人瞧见了祝凌云,抱着剑,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 他怀中的剑闪着淡金色的光,细看发现是过于厚重而外溢出的灵力。 这家伙……莫不是请掌门附的灵吧? “阵结。”璇玑掌门的声音穿透阵法传来。 言昭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旋即消失在遮天蔽日的白光中。 再睁开眼时,已置身于若水秘境之中。 言昭最先注意到的是天。这里没有碧空游云,头顶只有一片灰白色,雾蒙蒙的,带着些寂然的意味。 四周的确也是寂静的,甚至连风声都很轻微。 他似乎是落到了一片山野处,没有其他人在,空空荡荡独他一人。 这场景很奇妙,像是把九重天同人间连在了一起。 言昭抬步穿过面前的草地,带起沙沙的响声,在空旷的秘境里显得尤为清晰。 草地背后是一处不大的林子,虚掩着背后的山丘。如此地界,倒是挺适合隐居。 仿佛是验证了他的猜测,前方半山腰处,现出了一道洞门。言昭随手打了一道剑气过去,没见什么异样,应当是无人居住。他借山石跃上,须臾便到了洞口。 石室中的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小塌,一方石桌,石桌上摆着一卷摊开的书册,上面已经积了不少灰尘。言昭拿起来掸了掸,书上的文字浮现出来,是本常见的心法,修行之人入门时都会学的一本。 墙上还有一副墨画,画的是一副人间山水田园,茫茫山水和农家炊烟相映成趣。年岁令它略有些褪色,但仍能窥见其中的恬淡祥和。 大约是哪位修士晚年留下的,用以怀念往昔。 言昭放下书册,又四下看了看,没什么收获。正要离开之时,忽然瞥见一丝异动。 言昭退回半步,凭着直觉找到了异动的来源——是那副画。 他凝神盯着画又看了一会,终于发现了其中玄机。 那小小的农舍中飘出来的炊烟,竟然在动! 意识到这一变化之后,整幅画好像都慢慢活了起来。林中的鸟儿换了根树梢歇脚,田中劳作的小人坐在田埂上休息。 言昭见过这种图,名为万象图。 望德先生便有一幅。 万象图中的景象可以凭主人的心绪任意幻化,且人可入画中游览。望德先生的万象图中是一座种满了竹子的私塾,是他用来钻研棋局的地方。 言昭曾问他为何不绘一片静谧的竹林,不是更平心静气?望德先生笑笑,说闹中取静才更教他能沉浸其中。 故而,万象图不过是个消遣用的东西,没有什么其他用处。 倒是可以看看里面和画主人生平有无干系。 言昭伸手轻触了一下画上的山林,果然感到一股灼人的灵力。 那股灵流仿佛一根细绳,在言昭反应过来之前,便将他拽入了画中。 一阵天旋地转后,他醒了醒神,发现自己正在半山那间飘着烟的农舍旁。 站在这里,抬头能看到青山碧水,垂目能望见不远处城中的车水马龙。着实是个好地方。 他还没想明白这万象图哪里来这么强的灵力,让他连反抗都余地都没有,便听到屋舍中传来说话的声音。 一个温煦的男声道:“你真的愿意从此同我隐居此处吗?” “有何不可?”另一道女声道,“此处风光甚好,我很喜欢。” “你这样年轻,又前途无量,要陪我在这里蹉跎余生么?”男声这样问着,语气中却含着笑意。 “俗世的前途?我倒是不稀罕。人生尽欢,又怎么能算蹉跎呢。” “你确实不是一般的女子。” “自然不是。” “所以你终有一日会离开。” 女声沉默了半刻:“……你知道了?” 第68章 男声笑了笑:“不难猜。不过能得你相伴一世,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这画中人的对话,似是女修士与普通凡人。言昭想起玄无忧提起过,曲未离曾与凡人结合留下子嗣。难道这万象图是曲未离的? 他靠近了些,想看看女修士是幻影还是元神,屋内的谈话声却戛然而止。 接着那道女声在他上空响起:“小道友,莫探他人事。” 言昭站定道:“失礼,不过似乎是您的万象图邀我进来的。” “哦?”女声诧异了一瞬。屋内的影子转了转头,不过仍没有走出屋舍的意思。 “原来你是……”她像是有些感慨地笑了笑。 “您是曲前辈?原来您并未飞升,而是把元神留在了此处。” “非也,”她道,“此间不过是我遗留的一缕残魂。” “曲前辈的残魂,为何会在若水秘境中?” 曲未离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被套入话中了,她不以为意地笑笑:“若水秘境是我留下的,你猜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言昭回忆了一番璇玑掌门和曲未离故居的异样,顺着她的话道:“这里有飞升的途径,对么?” “你这样说也不错,”曲未离道,“小道友,你也想飞升成仙么?” “我不想,但我要的答案在那里。” “有趣有趣,我也想看看你寻的答案是什么。不如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屋内的影子指了指旁边的山涧:“泉眼之中,有我留下的一件法器,你若想往秘境深处去,它能帮到你。” 言昭简单行了礼:“多谢。” 曲未离没再接话。那道男声复又出现了,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言昭不再叨扰,径直往山涧而去。 他很快找到了泉眼,那里果然封着一样东西,山涧水流过它的表面,变得愈加清澈清灵。 他拨开周围的碎石,拿起来看了一眼,此物以石为底,正面刻了一圈纹路与符文,像是个罗盘。 罗盘一离开泉眼,水流的光华便黯淡了一些。言昭另找一块山石注入了灵力,替了罗盘原来的位置。 与此同时,罗盘上的符文亮了一块,言昭推测是它在指路,便顺着亮起的方位走去。 符文引着他来到了一处深潭附近,随后光芒熄灭了。潭面映着倒影,不是此处碧树晴空,而是斑驳起伏的山洞内壁,隐约还能看见半张石桌,和一旁用以引山泉水的小渠。 这里映的是石室的倒影。 看来此处便是万象图的出口了。 言昭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没有浸水的触感,神识如涟漪轻晃了一下,下一刻言昭感觉到双脚触到了实地,果然已经回到了石室中。 他在石桌边坐下,琢磨了一下方才与曲未离的对话,总觉得处处透着异样。 他甚至无法确定,那是真的曲未离,还是有人编纂了一段故事放在这里,只为了帮助试炼之人获取法器。 现下也没有新的去处,言昭索性将罗盘放到石桌上研究了起来。 他此次入境带了不少零散法器,挨个放到罗盘附近试了试,果然靠近之后有符文亮起,且随着方位变化而转动。 他撤下法器,在罗盘表面做了一个拨动的动作,纹路也随之转了小半圈。那些属于法器的符文消失了,另一种纹样亮了起来,有明有暗,星星点点非常多,并且都在缓慢地移动着。 看来这是属于修士灵体的符文,明暗可能意味着距离远近。 他又转了转,罗盘上光点浮动。 言昭看着那些光点,忽然顿住了。他倏然起身往远处走去,又回石桌边绕了一圈,罗盘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重新捧起罗盘,眼里满是惊异。 这罗盘,辨识不出他自己。 第38章 剑出鞘 言昭只怔愣了很短一会,便冷静下来。罗盘看起来没有问题,他自己也没有问题。那便意味着,罗盘因某种缘故略过了自己。 第一种可能,罗盘的主人曲未离,为了不暴露行踪,令罗盘屏蔽了自己,而严霄身上有她的血脉,故而受到了影响。 另一种可能……言昭扬起唇角笑了笑。这罗盘辨不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力。 倘若真是后者,这法器可谓如虎添翼了。 他低头仔细研究了半晌,罗盘上的光点在东边最为密集,应当就是秘境中心的方位了。而此时离这里最近的几个光点在东南方。 言昭原打算直接往秘境深处去,现下却变了主意。 得多找几个人验证一下罗盘的作用。 这般想着,他御起剑直朝东南边去了。 ** 而云顾游此时就站在秘境的中心。 他面前还有一片晦暗不明的地带,被沉沉的雾笼着。依掌门所言,这是若水秘境尚未开拓过的区域,其间有更加诱人的机遇,但危险重重。 早在群英会之前,掌门便向他交代了另一个隐秘的任务。那就是在这批试炼的人当中,挑选出最合适的几人,去探明这片最深的区域。 云顾游面色淡然,仿佛已然透过那片晦暗洞悉了什么。 他拿起一只铜镜模样的东西看了一眼。 镜中画面影影绰绰,成片的烛光摇曳,像一张通天的大网。 燃灯仪式上,他在鉴魂灯台上留了一道阵法,铜镜中映着的正是那些鉴魂灯。他转动镜面,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说明秘境之中的人都尚且无恙。 第69章 正要收起铜镜时,一声龙吟划破长天,甚至地面都在微微震颤。铜镜中,一盏鉴魂灯猛然摇晃了几下,灯光随之黯淡了不少。 云顾游看清了那盏灯下的名字,蹙了蹙眉,旋即朝龙吟的方向去了。 ** 言昭依着罗盘的指示往东南飞了没多久,便找到了那个离他最近的修士。 只是来得不巧,他到附近时,正看见那人在和一头蛟龙缠斗。 说是缠斗,其实是蛟龙在穷追不舍。那修士无意恋战,寻到机会便要开溜。 蛟龙震怒,仰天长啸一声。那声音好似巨浪拍礁,震得人发昏,站在树上看戏的言昭都忍不住捂了捂耳朵。 修士被怒吼声掀翻在地,以剑撑地,狼狈地咳嗽了几声。言昭这才看清了他的脸,心道真是冤家路窄。 蛟龙巨爪落下,眼看修士无力躲避,言昭终于飞身而下。 龙吟威力骇人,祝凌云离得太近,暗道不好,滚了几圈后,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来。 他艰难抬头看了一眼即将落下的龙爪,却半点力气也使不上了,不由得闭上了眼。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到来,隐约中他听到一声清冽的剑啸,有人扶着他站了起来。 祝凌云猛地睁开眼,发现蛟龙被一道剑光弹开,回过神时,那人已经搀着他落到了几里开外的地方。 他定了定神,看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不由得诧异:“……严霄?” 面前的人转过头看他,双唇一张一翕,像是在说什么,却听不到话音,只有嗡嗡的声音。 祝凌云意识到是方才的龙吟给震得耳鸣了,他又吐出两口血沫,镇静下来调理了一会儿气息,才终于恢复正常。 “你刚才说什么?”他道。 “我说,”言昭道,“你怎么惹了个这么大的麻烦?” 起初他以为是个普通灵兽,没打算插手,直到那声龙吟出现。这显然不是一头普通的蛟龙,至少不是他们这些低阶修士能对付得了的。 “不知道,”祝凌云茫然地摇了摇头,而后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剑,“若不是有它,我恐怕早就被龙爪撕碎了。” 他禁不住把剑抱得更紧了些,不解道:“这里不是秘境的边缘吗?怎么会有蛟龙,那龙瞧着怎么也有几百年的修为了。” 言昭心道这大概得问你们家的好掌门了。 他没说话,凝眉盯了一会儿来时的方向,才道:“它追过来了。” 说着他拍了拍祝凌云的肩,站起身往东南边一指:“这蛟龙我们俩人斗不过。那边应该还有三四个修士,你先去找他们。” 祝凌云一愣,也没来得及想言昭是如何知道前面有人的,忙问:“那你呢?” 言昭抽剑转身:“带着个受了内伤的你也走不快,我先想办法拖住它。” 祝凌云先是犹豫,但琢磨了片刻,觉得言昭说得有道理,再多几人胜算更大。他支着剑鞘起身:“那你自己当心。” 言昭轻笑了一声:“快去。” 他纵身跃上树梢,朝反方向略去,很快便看不清了身影。 言昭隐在林间,抬头看见一片阴影,那蛟龙果然跟了过来。不知它是不是闻见了血腥气,目标十分明确,就是朝着祝凌云的方向去的。 他默念了几句诀,往剑上附了几道剑意。这把璇玑派的入门剑原是供门内弟子练习用的,不那么坚韧,也不趁手,对上这等巨兽实数螳臂当车。 一道光闪过,言昭飞身而起拦住了巨龙去路。 蛟龙故技重施,震吼一声,想要吓退他,却发现来人纹丝不动。 它怒而伸爪去抓,却都被轻易躲过了。 蛟龙察觉到他在故意拖延时间,并且不好对付,于是将尾一摆,甩开他直朝祝凌云的方向游去。 言昭无法,只得提剑上前主动接招。 龙爪的威力非同凡响,言昭借着剑意挡下几次,但也有些虎口发麻。 几番下来,蛟龙被他激得几乎急躁,甚至张口咬过来。言昭被逼退几步,离东南边又近了些。他担心再近下去蛟龙会发现祝凌云,于是翻转手腕,换为攻势朝蛟龙飞去。他看准了方位,从此处过去正好能削断蛟龙一齿。 蛟龙自然也发现了,但它不仅没有躲避,反而将口张得更大,言昭来不及撤剑,剑锋掠过龙齿,在龙口上划了一道巨大的伤口,顿时有鲜血溢出。 蛟龙像感觉不到痛似的,非但没有停下,还想就这样连人带剑将言昭也一起吞了。 言昭察觉出不对劲,立刻松手,失去剑意庇护的剑顷刻被咬得粉碎,碎片四散飞溅。 蛟龙趁机一甩尾,把言昭弹得更远。言昭借树干站稳,见那蛟龙决绝一般带着伤往东南飞去,不免心生疑窦:难不成祝凌云和它有什么血海深仇?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见蛟龙去处有一道身影在往这边来。 他起身仔细一看,不由得一惊。 糟了!祝凌云那小子竟然折回来了! 祝凌云见到他,似乎还惊喜一般地喊了声:“严霄!” 言昭有些头痛。 果不其然,蛟龙顺着声音就朝祝凌云攻去了。不知是否受伤的缘故,竟也被祝凌云躲掉几招。 蛟龙怒而长啸,原本白茫茫的天忽然变得阴沉而压抑,甚至起了无名的风。言昭在风中闻到了湿漉漉的气息,暗道不好。 第70章 他飞身赶过去,还是没比过蛟龙聚水的速度。眼看一个巨大的水球在头顶上形成,祝凌云也愣住了。这东西砸下来,他可真的无处可躲了。 蛟龙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将水球砸下。千钧一发之际,言昭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大喊了一声:“归云!” 归云剑应声自灵台而出,磅礴剑气刺破凝滞的空气,飞向祝凌云头顶,硬生生挡住了灭顶的洪波。而后剑气碾碎了大水,分散到周围各处,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 水雾散去,归云剑仍岿然立在上空,蛟龙终于忌惮了,没敢再上前。 言昭走过去挡在祝凌云身前,他周身也满是剑意环绕,激起一道道冷冽的风。 祝凌云呆愣在原处,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瞠目喃喃道:“你……” 这滔天的剑气和灵力,祝凌云就算脑袋再拧,也终于明白了一个骇人的现实。面前这个人,怎么可能是那个初出茅庐,只练了一个多月剑的丹修严霄? 言昭回头,看出祝凌云眼中的惊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别声张。” 他又问:“你怎么跑回来了?” 祝凌云抬手,摊开掌心,上面是一块残片,依稀能辨认出是铁器的碎片。 “这是我派特制的铁器,用来铸剑的,”祝凌云道,“这东西飞了过来,我以为你出事了。” 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问道:“你到底是……” 言昭接过残片,伸手慢慢抚过。残片在他的灵流下慢慢生长,最后长剑恢复如初。 “你就当我是严霄吧。”他笑了笑。 蛟龙还在咆哮着盘旋,不愿离去。言昭想起来它的异状,便问祝凌云:“你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它?” 祝凌云此刻也发现来了那蛟龙就是冲他来的,不禁苦下脸:“真不知,我当时只是在潭边休整,它忽然就从水底冲了出来……” 他话音未落,又有一道剑气自远处袭来,将蛟龙弹开了好几丈,与他们隔开了距离。 “有人来了。” 言昭当即收回归云剑,稍稍退开了些。 果不其然,一道身影紧随着剑气出现。那人当空拦在蛟龙和地上的两人中间,衣袂翻动,气质却沉稳如水。 言昭感觉这背影有些熟悉,而后听祝凌云高喊了一声:“云师兄!” 云顾游没回头,而是凝眉看了半晌躁动不安的蛟龙,过了一会他张口说了什么,蛟龙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这才落到言昭二人面前,目光先是扫过言昭,见他毫发无损便没说什么,转而看着祝凌云,无奈地叹了口气。 “祝师弟,人家追了你一路,自然是因为你拿了它的东西。” 第39章 引路人 祝凌云闻言一愣:“我拿了它的东西?可我没有……” 他说到一半,自己断了话音,在袖袋中摸索着掏出一颗玉珠来。玉珠通体清透,其间流转着朱红的纹路,似是灵力凝结而成。 “这是我在潭边找到的避水珠,是这蛟龙的?” 原本安静下来的蛟龙,见到此珠复又躁动起来,碍于云顾游在此才没敢造次。 言昭看着这颗“避水珠”,一时哑然。 “谁告诉你这是避水珠的?” 祝凌云:“在待月长老的课上见过,我记得当时册子上就是这般画的……” 待月原出身玲珑派,后来转投璇玑派,对这些稀奇灵物确实了解得比旁人要多。 “避水珠没有这样大的,也没有这样鲜艳的纹路,”言昭道,“这是蛟龙的内丹。” 他从前四处游历的时候见过不少,因此一眼便分辨了出来。 云顾游从窘迫的祝凌云手中接过珠子:“也不怪祝师弟认错,以往确实有人会将死去的蛟龙内丹炼化成避水珠。” 他转身朝蛟龙走去。 内丹自他掌心缓缓浮起,蛟龙飞过来张口接住,内丹即刻融进了它体内。 祝凌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疑惑道:“不过它怎么把内丹放在那里?” “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替她守着这潭。”一道雄浑的声音应道。 三人震愕抬头。这蛟龙居然说话了。 “从前作恶被她收服,她说,这里关乎着灵脉,要我镇守在此,待她要做的事情了结了,再带我去往万千生灵梦寐以求的归宿。” 祝凌云被最后一句话勾起了好奇:“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言昭看向云顾游,他虽没有动作,但神色昭示着他也听出了蛟龙话中的那个“她”是谁。 而所谓的归宿,指的便是飞升。 这位曲宗师,究竟想做什么? 云顾游岔开了话题:“那你为何不好好镇守,反倒险些丢了内丹?” 蛟龙沉默了片刻。 “太久了。这里几百年没有变过,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我维持不了那么久的清醒,只好化出内丹替我镇守。没想到醒来等到的却是外人。” 蛟龙自顾自说着,又重复了一句:“太久了。”似是在抱怨那人为何还不来。 它摆着尾回头,想要回到潭中去,回去延续它漫长的孤守。 “等等。”言昭出声叫住了它。 他走上前,看着蛟龙嘴角被自己的剑豁开的伤口,伸手覆了上去。 掌心盖着柔和的灵力,过不多时,裂口渐渐消失,血渍也随着他的动作拂去了。 第71章 蛟龙的眼睛动了动,随后齿间光芒一闪,叼着另一颗灵珠放至他手中,不带留恋地转身飞走了。 言昭摩挲了两下,将珠子扔给了祝凌云:“喏,你要的避水珠。” 祝凌云有些诚惶诚恐,转念一想,如今的严霄可能的确不需要这些小玩意儿,便讪讪收下了。 这时,他们本要去寻的几名修士,也被蛟龙的动静吸引了过来。 祝凌云眸光一亮:“齐师兄!” 原来迎面来的这三人中,有一人正是祝凌云的同门师兄。 几人寒暄了一阵,祝凌云本就是个话多的,眉飞色舞地将这一路的境遇描述了一遍。看着他从乾坤袋中翻腾出一件又一件灵器,都是在若水秘境中寻到的,言昭瞠目结舌,暗道这小子运气好得有些吓人。 聊到兴头,祝凌云忽然哇的吐出一口血沫,吓得众人一时不知所措。 “没,没事,”他擦了擦嘴角,这才感觉到内府隐隐作痛,“先前被蛟龙追的时候受了点内伤。” 那位齐师兄自告奋勇替他疗伤,一行人便在附近寻了个僻静之处休整。云顾游也道:“秘境之中不分昼夜,现下应是子时了,奔波了一日,正好休憩休憩。” 说着他拿出一颗种子模样的东西,轻轻吹了一口气。 只见那颗种子如沐春露一般,迅速抽出百千枝蔓,互相攀附缠绕,最后长成了一棵大树,遮天蔽日,几乎将这片地方笼成了黑夜。 云顾游笑了笑:“这小玩意能挡些天光,将就一下。” 说罢他自己也在树下打起坐,闭目养神去了。 言昭没什么困意,叼了片树叶靠在树边想事情。那蛟龙方才提起的“灵脉”,倒是让他有些在意。不知是真的,还是曲未离为了困住蛟龙随口胡诌的借口。 他初来此地时,那些魔修便是因为大地灵力枯竭四处肆虐。若是让他们知晓此处还有灵脉,岂会放过? 想到这里言昭心里一惊,不经意咬断了叶茎,苦味蔓延开,他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吐出口中的叶片。 倘若曲未离是故意的,那么她是在吸引正邪两道的人都汇聚在这秘境之中。 言昭朝秘境深处未知的区域看了一眼——看来那里有不得了的东西在等着所有人。 他心里还有诸多疑问,但放眼看去,能问的人只有一个。 他抬眼往云顾游的方向瞧了瞧,那人岿然不动,入定了一般。 言昭只好作罢,转而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化出罗盘,转身朝向正在给祝凌云疗伤的三人。远处的光点黯淡下去,四个明亮的光点汇聚在罗盘中央,昭示着他们是离自己最近的生灵。属于祝凌云的那团光闪烁不定,不知是否受了伤的缘故。 看来罗盘的指向没有问题。 言昭放下罗盘,听见了他们几人的谈话。 姓齐的剑修道:“你的内伤不轻,还好云大师兄及时赶到,不然肯定斗不过那蛟龙。” 祝凌云:“呃……其实……” “其实?” 祝凌云觑了言昭一眼,摇头道:“没什么。” 这一眼却如一道天雷,正正劈在言昭灵台当中。他木了好一会儿,才大梦初醒般捡起罗盘。 上面还是四道萤火似的光点在闪烁着。 然而此情此景此地,有六个人。 那四只萤火顿时像极了四道飘荡的游魂。 他倏然起身,不动声色地慢慢朝云顾游背后走去,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罗盘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自己和眼前的人都是镜花水月的幻象。 云顾游,也是万真大会的参与人? 回想起来,言昭只在初见的时候怀疑过这个人。后来见他言谈举止都毫无破绽,对这个世界的事情也了解颇深,方打消了疑虑。 可是……怎么会呢? 言昭还是难以相信。 若他是参会人,何故帮了自己这么多?不止是自己,还有群英会上其他人。 言昭脑海中思绪纷飞,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不过他很快沉静下来。 云顾游不大可能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一则他显然知道的事情比其他人多得多,万真大会的内容不可能泄露给参会的仙君;二则,若不是云顾游,他可能连若水秘境的门路都摸不着。 不是参会人,那便是由主会人派过来的? 言昭想起那位布芥子的仙君,师承神霄山元圣帝君,似乎是叫做,垂光神君。 他派这样一个人进来,不知是何用意。可能是监察有无人违规,也有可能担心进展太慢,指点一下参会之人。 想到这里,言昭终于放下心来。 这么说来,这人早就知晓自己是谁,还对自己关照有加。先前相处时,还时不时会打趣几句,难道派来的是慈济神君? 这个猜测冒出来,言昭又有些心痒了。 他在云顾游身后晃悠了一番,故意将踱步的声音踩得很响,这人却始终充耳不闻,也不知是真入定了还是装作没听见。 他一个人待得无趣,想起附近有一小片方才打斗时波及到的竹林,便过去捡了一根断竹,找出刻符用的小刻刀,开始雕竹笛。 他在九重天时也常用这种方法消磨时间,习惯之后还有静心的功效。 树叶间隙透下的光微弱,雕刻起来要慢上许多。竹笛成型时,言昭揉了揉手腕,抬眼一看,祝凌云与那三位修士已经疗完了伤,正要休息。 第72章 他拿起竹笛跃上了树杈,轻轻吹了起来。 吹的是一支不知名的小调。许久以前,望德先生曾带他去过一次凡间,那时他年纪还不大,他们在江舟上偶遇了一个归家的书生。 那天月亮很圆,书生说自己已经快十年未和家人一同看过这样的月亮了。 他坐在船头如痴般看着那轮明月,而后慢慢吹起了竹箫,箫声悠扬,靡靡动听,却又盛满了哀思。 年幼的言昭当然没有听出其中的伤怀,只觉得这曲子甚好,与这月夜很是合称。 后来和君泽一起偶遇那位神秘老翁时,他吹的也是这一首。 言昭不由得想念起那坛尽欢酒的味道,也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师尊。 他透过树叶的缝隙看着白茫茫的天穹,忽然明白了一点书生的心境。 不知吹了多久,言昭感觉有些乏了,收起竹箫,顿时万籁俱寂,只闻得不远处几人绵长的呼吸。 言昭刚想从树上下来,却见云顾游不知几时醒了,此刻正专注地抬头看着他。 言昭一时怔愣,忘了动作。 “在想什么?”云顾游问。 脑海中君泽的身影闪过又消逝,言昭忽觉此间种种也没什么好焦急的,等到出了结界回头再看,不过只是浮光掠影的记忆。当做试炼便好,更何况他惦念的人此刻可能正看着自己。 “我在想,”言昭又倚回到树干上,慢悠悠道,“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云顾游:“我瞧见蛟龙的动静,猜是谁遇险了,便赶了过来。” “但蛟龙如何被制服的,你却只字未问。” 云顾游没有应答,神色如常。 言昭接着道:“要么你是看到了,要么你早就知道。” 云顾游还是没有应,但眼里多了些无奈的笑意。言昭便知自己猜对了。 他又重新问了开头的问题:“你来这里是为什么?” 云顾游斟酌了片刻才道:“我么,只是个引路人。” 言昭轻盈一跃落了地,站到他面前:“所以,你亦知晓后面会发生什么?所以才带了你想带的人进来。” 云顾游却微微摇了摇头:“不知。” 他遥望了一眼秘境深处。 “我只知结局,不知过程。” -------------------- 抱歉久等了。 师尊:掉马了,但没完全掉。 第40章 无人宫 休整了一夜,祝凌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几人却在去处上产生了分歧。 言昭和云顾游必然是要往秘境深处去的。那位齐师兄则打算在秘境的外层再探寻一番。 这让祝凌云犯了难。 起初他和齐师兄的想法是一致的,与其面对未知的危险,不如在自己尚有把握的区域待着。 但如今,有言昭和云顾游两个人在,哪边更安全倒真说不定。 墙头草挣扎了半刻,决定遵从内心。 “我跟严霄一起吧。” 最后众人分作两路,姓齐的剑修带着一个人仍留在外层,其余几人继续前往秘境深处。 倒戈的除了祝凌云,还有那三人之中的一位散修,名为花前。他身上没带什么武器,只是手中永远握着一把小圆扇,不知修的是什么功法。 祝凌云昨日没得着闲,今日总算清净下来,便凑到言昭跟前问道:“你来这儿是要找什么东西吗?” “嗯,大约就是在这秘境中了。” “那天,燃灯仪式上,你说风雨欲来,是甚么意思?” 言昭顿了顿:“魔修作乱一事,你应该知道?” “有所听闻,”祝凌云点点头,“不过他们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二师兄都出马了,想必不久就有好消息了。” 言昭侧头看了他一眼:“看来你不知道魔修此次是因为什么作乱。” “为什么?” “你没出山看过,凡人地界如今已是灵气耗尽,纷乱四起了。” 祝凌云怔然:“怎么会……” “这个秘境的主人应该知道真相,我得找到她。” 祝凌云皱着眉又想了一会,可能是这些事离他太远了,体味不出什么情绪。他又换了个话茬:“那你……是严霄吗?” 言昭没应答。 祝凌云从他犹疑的神色里看出了答案。 “那严霄去哪里了?” 言昭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亦问自己:是啊,有没有严霄这个人?他又去哪里了呢。 他神色飘忽地看向云顾游——或许应该问这个人才对。 云顾游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似的,浅笑着放慢了步子落到言昭身侧。 “祝师弟,伤好些了么?” 祝凌云忍不住站直了些:“好多了,劳云师兄担心。” 云顾游又多问了几句,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走出这片林子,他们又安静走了一段路。这里连草木的窸窣声也没有,显得更加寂静了,连耐不住冷清的祝凌云也噤了声。 好在没过多久,眼前便出现了不一样的景象。 那是一座宫殿,但没有宫墙,一眼便能望见里面的景致。 众人刚踏进去,脚底便无端腾起袅袅白雾,像是踩在云中。宫苑中灵池玉桥俱有,但仍没有多少活物,只有几尾锦鲤在池中漫无目的地游着。 祝凌云率先进了大门敞开的主殿,扫过一遍之后很快出来了:“没有人在。” 第73章 言昭在东侧的寝殿中,伸出手指在床沿处抹了一把,洁净如初,没有灰尘,也没有生气。 他走出寝殿,又环顾了一遍整个宫殿,方道:“这里没住过人。” 像是凭空出现的浮蜃楼阁。 曲未离放一座空荡荡的宫殿在这里做什么? 一直默不作声的花前忽然笑了一声,摇了摇小扇:“这里像不像一个地方?” 祝凌云:“什么?” “像我们臆想中的天宫。” 祝凌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这些修仙之人,终向往之处只有一个,那便是得道升仙。 然而天上是什么样子,活着的人却没有一个说得出。所能想象的,便是脚踩祥云,身如飞羽,不再受凡俗约束,在缥缈的天宫上度过漫长的年岁。 若不是缺了点灵气,确是大多数人想象中的天宫。 “不大像。”言昭冷不丁道。 这一句将思绪飞远的两人拽了回来,双双疑惑地看着他。 言昭自觉失言,轻咳了一声:“我是说,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云顾游立于一旁,但笑不语。 这座宫殿既无人烟,也无灵器,多待无益,几人又环顾了一遍,决定离开,继续往前。 花前走在最后头,出宫门时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这一眼却生生将他定在原处。 原先死气沉沉的宫殿变了模样,幻化成了山明水秀的一处仙境,水雾中静坐着一个人,手里握着一把小扇。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忙叫住众人:“你们有没有看见……” 几人回头,疑道:“怎么了?” 花前一怔,再看过去时,仍是那座空荡荡的宫殿。仿佛方才所见只是自己的幻想透下的一隅影子。 “……没什么,看岔了。”他笑了笑,转了转手里的扇子,继续行路。 这回祝凌云没有再往前凑,他走在花前身侧,时不时观察着他的表情,面露忧色:“你没事吧?从刚才起就有些魂不守舍。” “无事,”花前敛了神色,“估摸是没休息好,有些乏。” 祝凌云看他装扮,虽是散修,应该也属钟鼎出身,不怎么吃苦。他拍了拍花前的肩:“秘境之中只能将就将就了。” 花前笑着应了一声。 大约是觉得与此人稍亲近了一点,祝凌云开了话闸,时不时聊上两句。花前口中接着,眼睛却在打量走在前面的两个人。 言昭对秘境和曲未离的事情仍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但不确定哪些是能够问的,便常常是思索半晌,而后向云顾游抛出一个疑问。 云顾游异常有耐心,即便是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题,也慢慢讲给他听。 花前和祝凌云离得不远,但听不清两人在说些什么。祝凌云毫无察觉,花前却心知,这是不想让其他人听见,故意压低的声音。 他索性放慢了步子,离得更远了些,然后悄悄问祝凌云:“你云大师兄,和这位严道友,是道侣么?” 祝凌云本闲着无事,抽出剑来随意比划着剑招。听见这句“道侣”,一个踉跄剑脱了手,剑锋从花前脚边擦过,惊得他连忙跳开。 花前见脚没伤着,慌忙摇了两下扇子,瞪着祝凌云道:“反应这么大做什么,这年头有个道侣不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祝凌云捡回剑,用力摇了摇头:“不可能,云大师兄是出了名的醉心剑道,清心寡欲。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唔,”花前举起扇子挡了半张脸,有些欲言又止,“他对严道友看起来不一般。” 祝凌云想他果然是误会了:“云大师兄于修行上严格,但平常待人都是如此。”温文尔雅,知无不言。 花前:“……” 祝凌云:“?” 他指了指前方:“你云师兄也会这样看你?” 祝凌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两人离得不算特别近,因而能从间隙中窥见云顾游的表情。 言昭有问时,他便如祝凌云所言,始终带着温润的笑,眼里是作为璇玑派大弟子独有的沉静。但当言昭自个儿陷入思索时,云顾游并未移开视线,笑意从嘴角消失,却从眼神里自然地溢了出来,带着从未在这双眼睛里见过的柔和。 祝凌云:“……” 他呆滞地转过头:“你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 花前表情微妙:“我看是你太呆了。” 走在前头的两人并不知身后已是翻江倒海,祝凌云没再过来唠叨,倒是落了个清净。 未清净多久,便听云顾游道:“快到了。” 言昭抬眼看去,前方依稀可见一层灰暗的雾,像是夜幕中的流沙,将后面的景象掩得严严实实。 又小心地走了一段,几人终于到了沉雾面前。那种压抑的感觉愈加明显。言昭皱了皱眉:“不像是个好地方。” 云顾游道:“过了这段便好了。” 言昭想了个主意,转身对祝凌云道:“借你的避水……” 他话说到一半便卡住了,因为祝凌云此刻正用一种见了鬼的模样看着自己。 言昭:“……?” 他屈指在祝凌云头上敲了一下:“回神。” “什么?”祝凌云一下子清醒过来。 “避水珠。” “在的!”祝凌云从怀中摸出先前从蛟龙那里拿到,还未来得及收进乾坤袋的避水珠,双手捧着递给了言昭。 第74章 花前在一旁看着,藏在扇子后面笑得发颤。 言昭不知道这两人在搞什么小九九,当下也不是追究的时候。 他先用引水丹将四人的身体裹住,再以避水珠张开了一道小结界,正好将灰沉的雾都挡在了外面。 “跟紧些,若是在这里走丢了,不一定找得到你们。” 祝凌云立刻收了心,乖乖跟在他身后进了迷雾。 迷雾之后果然别有洞天。 言昭解了避水珠,入目便是一处春意盎然的山谷,偶有几只山兔野鹿跑过,还会抬起头好奇地打量一会儿来人。 言昭蹲下身摸了两下山兔,没见什么异样。几人继续往前走,却有一人停住了。 言昭回头,见竟是云顾游,有些意外:“怎么了?” 云顾游环顾了一眼山谷,回身看着背后的沉雾,神思漫回了许多年前。 “这地方,我好像见过。” 第41章 阴山湖 “你来过这里?”言昭问。 “应当不是同一个地方,只是有些相似,”云顾游抬步跟上,余光瞟过另外两人,低声道,“多半是仿照那处所建。” 言昭立刻会意——他说的那处,是芥子之外,九重天的某处。 但言昭在记忆中搜寻了半晌,也没想起有什么地方与这里相映。他想再向云顾游打探两句,对方却缄口不言。看来超出了他作为引路人的职责范围,不可多语。 不过看他的反应,应当不是什么凶恶之地。 他们此时像是处在某片山峦的低洼处,草木深深,看不见远处有什么,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一阵清脆的鸟啼声掠过,言昭抬头看去,有只雀鸟歇在了树梢,正歪着头看他们。 祝凌云御起剑,自告奋勇道:“不如我先去探探路……” 云顾游虚虚拦了他一下:“不用。” 他稍稍抬了抬下巴。祝凌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雀鸟宛如受到什么指引一般,飞下树枝,乖巧地落在了言昭的指尖。 言昭没说话,只是合上了眼,雀鸟却时不时转一下脑袋,似在聆听。过不多时,它振了振翅膀,往正北的方向飞去了。 “在这等会吧。”他道。 花前看得一愣一愣:“你们璇玑派还有这种术法?” 他不是没见过能与鸟雀走兽交流的人,但通常是借助某些器物,譬如笛子,譬如哨声,像言昭这般声都不用出的,还是头一回见。 祝凌云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他这个土生土长的璇玑派弟子也是第一次见,该怎么解释? “这是暮雪派的术法,”言昭瞄了一眼他们三人,胡诌道,“我是丹修出身,常需借外气,便得学一些沟通天地生灵的技巧,才不会选错原料。” 反正这里只有一个萍水相逢的花前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索性接着把暮雪派搬出来当挡箭牌。 花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进曲未离故居时,用的也是这个术法么?”云顾游忽然小声问他。 言昭一惊:“你怎知……” 转念一想,这位仙君作为引路人,能和芥子外沟通,有人看到了告诉他,也不奇怪了。说不定进来的只是一缕分神,本尊还在金阙台上坐着呢。 “其实不是术法,”言昭顿了顿,寻了个贴切的说法,“应当算本能罢。” 云顾游点点头:“难怪。” 还未来得及想他这句“难怪”是什么意思,言昭便借雀鸟之眼看到了前方的景象。 他有些诧异地开口:“前面,是一片湖。” 静谧,宽宏,水波茫茫。 但不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祝凌云问:“湖对面是不是有什么?” 言昭又专注看了一会,才依稀辨认出对面影影绰绰的东西是什么。 “好像是一座湖心岛。” 祝凌云:“你不是想找秘境的主人?她会不会就在那处。” 不是没这个可能,而且他们现下也没有别的头绪。言昭便道:“去看看。” 几人朝着北面走去,越过一座矮丘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那片湖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几乎和海一样望不到边际,连那座湖心岛也很远,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影子。 眼见三人纷纷御起了剑,花前面露愁色。 险些忘了这里还有个不会使剑的。 祝凌云伸手:“我载你一程?” 花前摇摇头,从小扇后面摸出一片薄叶来,喃喃念了句口诀,那叶子瞬间长大了数十倍,变成了能载五六人的扁舟,在水上晃了晃,荡出了一圈水波。 “这么远的距离,御剑过去也够耗费心神的了,”花前笑着坐上小舟,“莫如与在下共乘一程,正好景致不错。” 言昭与其余二人对视了一眼,率先收起剑,走上了小舟。 花前说得不错,这段路还是坐船更合适,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剑在手中也更稳妥一些。 小舟不急不缓地在宁静的湖面上前行,言昭背对着众人坐在船尾,看着小舟在湖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尾巴,又往两侧晕开,不由得看入了神。 “这岛瞧着还挺大的。”祝凌云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拽了回来。 他扭头看过去,小船已经行过半程,湖心岛的模样渐渐显露。此时他们四周全是深不见底阔不见边的湖水,像四只蜉蝣。 第75章 祝凌云急切地瞭望岛上的景象,跟他相比,花前则显得悠然自得。 他摇着小扇,好似一个来游山玩水的旅人。 “醉后不知天在水……要是在夜里就好了。” 可惜这秘境中只有白茫茫的天。 话音落下不久,言昭倏然站起身。 薄叶化成的小舟被他的动作激得晃了两下。 “怎么了?”云顾游问。 未等他回答,众人便看到了原因——原本碧蓝色的湖水仿佛被墨汁浸染了一样,从湖底深处开始迅速变为黑色。 祝凌云嚎叫了一声:“你是什么品种的乌鸦嘴?” 花前还未反应过来,抬头怔怔看了看天:“也没入夜啊……” 云顾游当机立断,化出两把短剑卡入船尾,随即按住几人坐稳,催动剑气将小舟推向湖心岛。 有了剑气助推,小舟仿若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祝凌云一阵晕眩,险些吐了出来。 言昭啧了一声:“你个会御剑的,居然晕船?” 祝凌云半趴着奄奄一息:“这……不一样……” 言昭错眼朝湖中看去,黑色的水雾一时淡了不少,但能看见仍在以极快的速度朝他们的方向追来。 “这是什么?”言昭随口问道。 既然云顾游曾去过“本尊”,对这奇怪的黑雾应当也知晓一二。 “我不确定。”云顾游皱了皱眉,瞧着并没有放下心来。 “你有猜测?” “可能是……毒。” 言昭一怔,九重天的毒修,他只认识那两个。那这里仿的是…… “阴山?”他忘了另外两个人的存在,下意识问道。 云顾游点点头。 言昭没有去过阴山,但领教过那对师徒的毒,顿时紧张了起来。 花前和云顾游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瞧两人的反应,此番定是棘手了,便也撑着剑坐直了身子。 像是印证了他的忌惮,那黑雾的速度忽然加快了,眼看就要追上小舟。 云顾游蹙眉:“不对,是船有问题。” 几人低头看去,船底也隐隐现出一点黑色。 花前:“糟了,被毒雾腐蚀了!” 言昭立刻抽剑出鞘:“弃船御剑!” 他伸手拉了一把花前到自己的剑上站稳,抬眼一看云顾游也已扶着祝凌云踩上了飞剑。 云顾游冲他颔首:“我殿后,走。” 言昭点头,片刻不耽搁,当即御剑破风往前。 花前双手死死拽住言昭,回头看了一眼,那小舟几乎瞬间被黑雾吞没,化为乌有。他倒吸了口凉气,心道这要是被挨着一下,焉有命在? 察觉到箍着自己的手愈来愈紧,言昭拍了拍他:“别看了。” 花前一顿,收回视线,默念起了静心咒。 没了干扰,言昭心无旁骛地赶路,很快便到了湖心岛附近。 眼见着只余一里左右的距离,言昭拔高声音喊了一句:“快到了!”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祝凌云的一声惊叫。 言昭不得不停下,回头一看,祝凌云脚下的飞剑不见了,整个人悬在半空,堪堪靠云顾游及时反应过来拉住了他的一只手臂。 “怎么回事?!” 花前往下看了一眼:“这,这雾好像浮上来了!” 言昭猛然想起,百蜚的毒,是连剑气都能融化的。 他暗道一声“糟了”,连忙冲过去帮忙拉住祝凌云。 然而下面仿佛有数万只手拉着祝凌云往下坠,任他们再怎么拉也纹丝不动,反倒离毒雾越来越近。 云顾游拧着眉,也快到极限了。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仅剩的两股剑气也被毒雾浸染,云顾游的飞剑散得更快,他脚下一颤,祝凌云脱手坠入了湖中。 下坠的力量突然消失,言昭脚下的剑气也瞬间被震散了,花前也惊呼着掉了下去。他当即念了个腾云术的诀,有些无措地问摇摇欲坠的云顾游:“怎么办?” 云顾游看着消失在湖中的两个身影,先是闭口沉默了半晌,而后突然顿悟了什么一般,看了言昭一眼,径自跳入了湖中。 言昭大惊,喊了一声:“云顾游!”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圈圈晕开的水波。 言昭咬了咬唇,看着脚下只剩一半的祥云,索性将眼一闭,纵身跃下。 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身体反而越来越轻,像是回到了九重天。 言昭睁开眼,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他茫然地游了一会儿,发现周身的水不见了,呼吸也如常,像是误入了某片虚空之中。 “奇怪……”他喃喃开口。 神识归位,言昭松了口气,还好这不是真的阴山毒。 他想起失散的另外三人,应当坠入了类似的地方。当务之急得尽快找到他们。 底下辨不出方向,言昭想起怀里还有传音令牌和罗盘,也不知这里能不能生效,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一股脑掏了出来。 乾坤袋中还有一颗夜明珠,在这无边的玄黑之中,刚发出一丝微光便被吞没,只能照亮周身约一指的距离。不过聊胜于无,至少能借着它辨别出传音令牌来。 他试着联络了云顾游和祝凌云,都没有回音,看来传音令牌是不起作用了。 还剩个从曲未离那里拿到的罗盘。他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罗盘表面。 第76章 一层,二层,三层…… 静谧之中只能听见罗盘机括响动的声音。 他忍不住屏息,转下了最后一层。 只见罗盘闪烁了一瞬,面上慢慢显出两道萤火般的微光。 第42章 炼魔鼎 言昭长舒了一口气。 眼下这两点幽光,可谓是夜幕下的两盏明灯。 他将罗盘置于胸前,顺着其中一点的方向飘去。 双眼几乎不能视物,他走起来也是万分小心。 然而奇怪的是,一路上畅通无比,莫说是生灵,连飞沙砾石也没有。 这反倒让言昭愈加警觉。 这地方已然不像湖底了,谁有这样通天的本事,在这么大一方湖下面埋了另一片空间?亦或是,这儿本就是曲未离设下的陷阱,防止外人接近湖心岛? 言昭边想边凝视着罗盘上的光点,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开始涣散。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一道灵蛇般的身影正悄无声息地从脚下靠近。 那影子也不知是靠什么在驱动,没有释出半点灵力,在这无边的虚空中游曳自如,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悬在了言昭脚边。 言昭毫无察觉。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上了他的脚踝。 言昭如觉触电。影子碰到他的一瞬间,灵台中闪过无数画面,有他将将能记事时,望德先生教他识字的场景,有第一次参加万真大会,使出长风碧落吹散的漫天残枝,亦有幽冥地府中他站在君泽身后看到的万鬼同哭…… 过往种种,走马观花似的闪过一遍,很快到了当下。 他不再身处虚空之中,而是半跪在湖心岛上。面前是一扇泛着金光的天门,手中却是一缕正在消散的魂魄。 他的视线控制不住地上移,在看到那人面容之前,心口蓦地刺痛。 言昭顷刻清醒过来,近乎本能地念出剑诀,召出剑气斩断了锁着他脚踝的东西。 那玩意儿并未罢休,换了个方向卷土重来,看样子势必要把他重新拖入幻象之中。 言昭从前吃过这种摄魂之物的亏,因此半点不敢懈怠,当即唤出了归云剑。 虚空中寂静无声,他听不见那东西游动的声音,也察觉不到灵力,猜测多半是与此处共生的某种力量。 他专注地防守着,归云剑也因他紧张的心绪而震颤,剑气激荡,发出轻微的剑鸣。 那剑鸣仿佛驱散了一点玄虚,让归云剑看起来光芒大炙,比先前那颗夜明珠照得更远。 言昭凝眸看了片刻,忽有所悟。 他感知不到攻击他的是何种气息,是因为少了一样东西。这虚空中少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气。 这里的一切都是凝滞的,无气,则无风,则无灵。 言昭重新将归云剑握在手中,御起了长风剑法的最后一式。 归云剑随着他的动作隐入黑暗,光芒消失,一切仿佛重归死寂。 黑暗中,原先忌惮剑光的东西又开始蠢蠢欲动,自深渊中探头—— 霎时,银瓶乍破,凛冽寒风四起,裹着银白的剑光,几乎将这片虚空撕碎。 言昭终于看清了所处之地,他确实在湖底,头顶还荡着粼粼波光,只是湖水被什么隔开了。 攻击他的邪物亦无处遁形。言昭抽出另一把佩剑极速斩下,却摸到一手湿滑。 他一怔,连忙甩了甩手,用剑尖挑着看了一眼。 “……水草?” 方才快如飞箭形若灵蛇的玩意儿,竟然只是一株水草。 不过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推断。 因为这不是一株,只能称为一片。 言昭顺着水草未断的部分往下摸索,发现底下密密麻麻的全都是飘荡的叶片,根部连在一起看不到头。 饶是同为草木出身,言昭还是打了个寒噤。 好在水草不敢再碰它,有想靠近的,也被归云剑化成的风驱散了。 言昭这才松了口气,摸了摸方才心口刺痛之处。 他沉入识海,看到了刺痛的来源—— 一颗正盈着温和白光的玉珠。 想来就是它及时将自己从幻境之中唤醒的。 它就那样平静又沉稳地驻于识海中,像极了炼出它的那个人。 言昭看了一会儿,弯眉笑了笑。 *** 罗盘上显示的两道光点似乎都离得不远,言昭又走了一段,其中一道光点愈加明亮了,说明就在前边。 归云剑剑光范围内逐渐出现簇拥成团的水草,都在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言昭暗道不妙,下一刻面前果然出现了一个浑身缠满水草的身影。 说是缠都不确切,水草层层叠叠已经将那人牢牢裹住,只留得一双眼睛还露在外头。 可能来得再晚一点,他连这双眼睛都看不到了。 言昭立马挥剑斩断了他脚下的水草,禁锢破碎,登时有股浑浊而枯朽的气息漫开。言昭退开半步,皱了皱眉。 这气息与当初他在千嶂城感受到的如出一辙。 这是魔气? 好在溢出的魔气不多,言昭以剑气将它打散后,终于看清了被水草围困的人。 “祝凌云,醒醒!” 言昭连喊了好几声,祝凌云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他睁开眼,双目无神地遥望着前方。 言昭见状,只好又拍了拍他的脸。 祝凌云这才慢慢回神:“严霄……?” 第77章 声音干涩得像十年未开口说过话。 言昭:“还记得我?” 祝凌云点点头,又皱着眉闭上了眼睛。 见他面色痛苦,言昭便道:“你且调息一会,我替你守着。” 他收拢了剑风,化成一方小结界。 祝凌云听话地打起了坐,过不多时咳嗽了两声,吐出最后一口浊气,人却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你看到什么了?”言昭问。 “看到很多……很多次。”祝凌云仍心有余悸,不知该如何描述那种场景,有些语无伦次。 言昭想起自己先前闪过的画面,接道:“很多次未来?” 祝凌云颔首:“很多次,从我们落水的那一刻开始。先是我们都死了,后来又变成活下来了,但染上了奇怪的毒,变成怪物 。又或是,我们好不容易上了湖心岛,却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说着抬头怔怔看了一眼言昭:“我甚至分不清这是不是又一个幻象。” “分不清,那就当做不是。” 言昭想了想,蹲下身,念诀取出了心口的白玉珠,分出了一点灵力到祝凌云身上。 玉珠的力量宛如一捧清泉,祝凌云顿感灵台清明,恢复了以往的精神。 他低头亦看见了那些邪乎的水草,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是这玩意儿让我看见的幻觉?” 言昭“嗯”了一声,起身赶路:“得赶紧找到花前,被这东西缠上了不好脱身。” 祝凌云应了一声,忙不迭跟了上去。 走了一会祝凌云忽然想到什么:“云师兄呢?” 言昭:“都走散了,还不知道他在哪。” 祝凌云好奇:“你不担心云师兄吗?” 言昭含糊地“唔”了一声。其实是罗盘找不到云顾游的位置,但他想了想,云顾游既然是引路人,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不过对着祝凌云,当然不能说这些。 好在花前亦在附近,两人顺着水草的动向,很快找到了他。 花前的情况比起祝凌云还要糟一些。找到他时,整个人已经被水草湮没。那些水草攀附缠绕,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球,只能看到吊在外头的双臂。 像一颗心脏,微微跳动着。 言昭凝眉,握紧了手里的剑。 水草破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浊气四散开来,言昭连念了好几道清净诀才将其驱除干净。 花前从其中倒下,单薄得像被抽干了生气。他恍惚不清地睁开眼,眼底是还未来得及消散的怨愤。 他好像完全忘了眼前的人是谁,猛地将人按住,伸手掐住了对方的颈。 祝凌云吓了一大跳,艰难地扒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言昭见状点了花前的几处穴道,见他瘫软下来,才将人扶住,给他输送了一点内力。 “他还没完全醒过来。” 祝凌云咳了几声,顺了顺嗓子:“他这是瞧见了什么?看起来比我的吓人多了。” 看他生龙活虎的样子,言昭不由得好笑,看来没心没肺也有没心没肺的好处。 言昭如法炮制,将玉珠的灵力分出了一部分给花前。 过了半晌,他总算清醒过来,看见祝凌云脖子上的指痕,虚弱地道了句:“抱歉。” 两人简单向他说明了一下当下状况。 言昭:“你醒来后的反应比他快多了。” 花前苦笑一声。 “还是说,你的梦境要骇人百倍?” “我不知道那玩意儿是怎么做到的,”花前指了指底下那团水草,“它好像能窥见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然后织了一张大网,先让我尝到希望,再狠狠踩碎。如此循环往复,把我困死在了里头。” 难怪他刚出来时是一副怨恨的神色。 言昭垂眸思索了一会儿。 有玉珠的灵力滋润着,花前也觉得舒适不少,便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法器,你在秘境中寻到的?” 祝凌云也跟着点了点头。 言昭回神,轻笑了一声:“不是。” “这是家师留给我的。” “玄无忧尊者?” 言昭眨眨眼,没应答,转而换了个话茬:“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花前与祝凌云直起身,同声问道:“什么地方?” 言昭掏出一张驱魔符,以剑气送到方才削断的水草残叶上,只见残叶霎时如浴火,闪烁过后化成了一缕黑烟。 “这是魔修法器,”言昭一字一顿道,“炼魔鼎内。” 第43章 念归巢 佛法云,人有贪、嗔、痴、慢、疑,曰五毒心。因而造恶业,阻修行。 魔修中曾有一人,用这五毒心造了一尊鼎,用以炼魔。在炼魔鼎中熬过五毒心,没有完全化为魔气的人,会成为真正的魔。 “我在暮雪派的藏书阁中,看过这一段。”言昭道。 “这说不通,”花前疑惑,“依佛法所言,能克服五毒之人,应当心性坚定、大修神通才是,炼出来的岂不是位圣人。” 言昭:“造这尊炼魔鼎的,就是一位佛门圣人。” 花前和祝凌云登时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祝凌云问:“他入魔了?” 言昭:“是。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明白,如何一念成神,一念成魔。” 花前摸了摸下巴:“你是说,他将五毒心的考验,做了改动,越是心绪坚定的人,反倒会被他炼成越厉害的魔?” 第78章 “大约是这个意思。” 言昭又甩出两张符,驱散了水草叶,边走边道:“但我听闻那位魔修已经不在世了,没想到炼魔鼎旁落。不知是什么人接手了。” 祝凌云才清醒没多久,这会儿有些迷瞪地跟着他,过了半晌才回过味来,瞪大了双眼:“你说的……接手炼魔鼎的魔修,现在就在若水秘境内?” 言昭平静地回了句:“是啊。” 祝凌云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四面张望,将剑摆在了胸前。 言昭见状一笑,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花前观他表情像是胸有成竹,便问:“严道友知道该如何出去?不是说这炼魔鼎,需得熬过五毒才能生还么?” “怎么出去倒是不知道,”言昭道,“但我能轻而易举地将你们俩救下来,说明炼魔鼎已无传说中那般威力,有可能是这片湖太大了,那人将炼魔鼎铺陈在湖底,导致魔力削弱。另外一种可能,便是他没打算真的炼魔,可能是为了吸取一点魔气。” “无论是哪种,都还有机会,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花前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而后笑道:“严道友似乎身处何种境地,都不会畏惧。” 言昭扬了扬眉:“有么?” “像是有某种无形的底气。” 言昭低下头,抚了抚盈着白光的玉珠:“那可能是它吧。” 花前:“你率先从五毒梦境里脱身,也是因为它?” 言昭“嗯”了一声。 花前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枚玉珠:“连五毒梦境也能轻易化解……看来尊师的心境,可能比那位圣人魔修还要高。” 言昭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先是一怔。 随即他想起曾经在君泽识海中看到的场景。 君泽散落各地的神识,所见所闻所想,都被映在虚空的镜面中,起伏闪烁,真正是人间百态。 而他的师尊就平静地伫立在虚空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言昭敛了笑容,眉目却柔和下来。 “你说得不错。” 他将玉珠收好,对二人道:“找到云顾游之后,我们再想办法出去。” 祝凌云掏出传音令牌试了试,还是没有回音。 “联系不到云师兄,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炼魔鼎中,”他道,“也不晓得云师兄情况如何了,还有别的法子找他吗?” 言昭环顾了一遍四周,黑漆漆的湖底,除了魔气化成的水草,什么也没有。 他又观察了一会儿水草的动向,发现除了在他们三人周围试探的一部分之外,还有一些径直忽略了他们,朝着另一个方向飘去了。陆陆续续的,但瞧上去,都有同一个目标。 看来这个目标即便不是云顾游,至少也是其他坠入炼魔鼎的人。 言昭收回视线,盯着祝凌云的剑鞘看了一会:“我有个法子,可能需要你做点牺牲。” 祝凌云一头雾水:“我?” 言昭朝剑鞘伸了伸手:“借它一用。” 祝凌云虽然不解其意,但当下言昭说的话,他几乎是下意识服从,便没多犹豫,解下剑鞘递到他手中。 言昭同时解下了自己的发带,开始念诀。只见发带缚紧了剑鞘,接着带着剑鞘的一端往一处水草那儿飘去。 他抓住剑鞘的末端,叮嘱了句:“抓紧了。” 祝花二人连忙跟上。 只见发带将剑鞘和水草牢牢系在了一起。他们三人互相拽着,一丝魔气顺着剑鞘流过来,惊得他们打了个哆嗦。 还好有玉珠的灵力护体,不至于再被拖入五毒梦境。 过不多时,水草开始动了。也不知是什么力量推动,速度越来越快,几人需得屏息凝神才不至于脱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言昭感觉手都要麻了,水草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睁眼,想搜寻一下云顾游的身影,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时间忘了言语。 若说花前先前被捆的模样像一颗心脏,那么眼下他看见的,则是一张大网,而他们都是网下看不见天日的小鱼虾。 这张大网是用水草织成的,水草互相缠绕凝结,变成了一条条藤蔓。 言昭仰着头,感觉近乎窒息。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有余悸地想,若是自己没有挣脱出来,大约便是会被水草送往此处,变成炼魔鼎的“养料”。 他们追踪的这片水草转了个向,开始笔直地往上飞去,瞧着是要前去成为藤网的一部分。 言昭心一横,心道索性跟上去看看。 见他没有松手的意思,祝凌云忍不住拽了一下他的衣摆:“你疯啦?!” 祝凌云也看到了那张大网,任谁见了都不会觉得靠近它是一件好事。 花前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噤声,同时目光转向了身后。 “小点声,这些东西对声音也有反应。” 祝凌云低头一看,果真有一片水草被自己的喊声吸引,当即住了口。 言昭并非真的想攀上那藤网,隔十余丈距离时松开了手。 水草从发带间溜将上去,很快融入了藤网。 剑鞘落回祝凌云手中。 祝凌云随手想放回腰间,却摸到一手黏腻的触感。仔细一看,方才捆在水草的那一端已经被魔气腐蚀得不成样子了,再裹上水草周身的黏液,剑鞘已经变成了一言难尽的模样,是无法再用了。 第79章 祝凌云后知后觉,原来言昭说的牺牲是这个意思。 他果断扔掉剑鞘,抬头看了一眼言昭。 那根发带果然也没被拾回,打着旋儿飘走了。 言昭解释道:“离得太远,剑光照不见上面有什么。”他说着提剑指了指头顶。 祝凌云抬头一看,黑压压的藤网底下,多出了一块什么东西,底端圆润,像颗水珠,挂坠在藤网上。 “这是什么?” 花前:“好像……果实。” 说话间,言昭的剑尖已经划破了这只“果实”的皮。几段残骨飘了出来,随之涌出的还有一大股魔气。 魔气被藤蔓吸了回去,只剩残骨飘远了。 祝凌云:“……” 这画面令他有些目眩。 言昭:“方才只说了熬过五毒的人能成魔,熬不过的,大约就会变成这样。” “也就是说,我们险些也成了这里的一员?”祝凌云和花前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离那果实的残骸远了一点。 言昭抖了抖沾上了魔气的剑锋,重新覆了一层剑气:“在船上的时候,我便有些奇怪,参与若水秘境试炼的后起之秀比比皆是,修为也都在我们之上,为什么进到这里,却一个人也没遇见。” 花前顿觉不寒而栗,指了指上方零零星星的“果实:“他们……都在这里面?” 言昭轻轻叹了口气:“希望不是。” 祝凌云:“那云师兄岂不是很危险?” 花前:“云道友性子沉稳,应当不会那么快被侵蚀。只是不知道他现下在哪里。” 言昭摇了摇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当会先我们一步找到这里。” 他偷偷沉入识海,看到了一片烛火通明——那是鉴魂灯的火光。 原来他在跟着云顾游进入鉴魂灯台时,留下了一片叶子。和他那时覆在玲珑派女修身上的是同一种叶子。 言昭很快找到了云顾游的那盏灯,烛火平静,看起来没有大碍。 祝凌云对着层层叠叠的藤网发愁:“可是这要如何找呢?” 以他们几人之力,想破开这片网难如登天。 言昭提起剑笑了一声:“简单。” 花前看了他一眼,也明白了:“把这些果实全砍了,会怎么样?”说着他将小扇一转,像是某种机括转动了一下,几道锋利的刃从扇边伸延出来。 祝凌云默默举剑跟在他们身后:“原以为我是个疯的,原来只是你们疯得不明显。” 他们分做三路,言昭撑着归云剑的剑光一路往上,花前与祝凌云则去清理侧边的果实。 后来斩断的里头没有多少白骨,溢出来的都是魔气。看来都是吞噬了很久的。 果实中的魔气一消散,它附着的藤蔓仿佛也缺了养分,渐渐干枯脆弱。 藤网自然不可能任由他们这样破坏,立刻就有新的水草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虽然水草已不能将他们拖入幻境,但连续不断地干扰还是阻慢了他们的动作。 花前的扇刃此时显得灵活许多,砍藤蔓慢了些,但对付这些水草正合适。言昭改了战略,对花前道:“你来掩护!” 花前了然,撤回两人中间,操纵扇刃替他们清除涌过来的水草。 渐渐地,言昭察觉到祝凌云那一侧的阻碍更甚,难道他那里有炼魔鼎更害怕被发现的东西? 言昭收回剑,往祝凌云那边去了,却见他忽然瞪大了双眼。 “我看到了!” 言昭:“什么?” 他乘着剑风赶了过去,见到了祝凌云说的东西。 “云师兄……”祝凌云喃喃。 藤网交错之间,一道浅淡的身影映入眼中。 云顾游手脚被藤蔓锁着,长剑斜于胸前,似乎正要斩断什么。 而他双眼阖着,平静得像是睡着了。 -------------------- 年底好忙,更新得看情况了quq 下个月应该就好了 第44章 传灵音 云顾游的手脚均被藤蔓缚着,然而藤蔓却没有蔓延吞噬他的迹象,似是在与什么东西僵持对峙。 言昭一愣:云顾游作为引路人,也会中境内的招术? 不过现下来不及细想,救人要紧。 言昭看了一眼云顾游持剑的模样,只要醒过来,应当立刻便能斩断束缚脱身。 “云师兄!”祝凌云喊了一声,但云顾游毫无反应。 几人又突破藤网靠近了一点,云顾游仍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祝凌云此时有些慌了:“云师兄难道……” 他不敢信,所以不敢说出后半句。堂堂璇玑派大弟子,竟毙命于这炼魔鼎中? “他没死,”言昭拍了拍他的肩,“否则早就被这藤蔓吞噬干净了。” 祝凌云听了稍稍冷静下来,道:“但是看他的样子,亦不像是坠入了五毒梦境中。” 言昭凝神看了一会。 的确不像。他将祝凌云和花前解救出来时,两人面色都是痛苦万分。反观云顾游,神色平静,气息全无,即便是有归云剑聚成的风场在,也感应不到他身上的一点灵力,仿佛完全屏蔽了自己的存在。 想到这里,言昭顿了一下。 这种隔绝五感来隐匿气息的招式,他见过。不仅见过,还大胆用过一回——当初在浮玉岭被凶兽胜类追到穷途末路时,他曾变回原身闭塞五感,堪堪躲过了凶兽的追击。 第80章 云顾游的样子像极了那时的自己,虽然他并未变回原身。不过假借来的身体,没变化也算正常。 言昭提剑的手放下,另一只手置于胸前快速结了个印,随后闭上了眼。 祝凌云和花前一边清理藤蔓,一边对视了一眼。 祝凌云:“他这是在做什么?” 虽然看见了言昭施法的手势,但半晌没见动静,不免好奇。 花前的扇刃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他手中动作未停,回道:“应该是想到了唤醒云道友的办法,我们再替他掩护一会儿。” 祝凌云点头应下。 言昭的灵台中,杂念俱清,万籁归静,只余一只灵流化作的蝶影往远处飞去。 他施的正是当时君泽唤醒他的术法——传音入密。 此术并不难,若是距离足够近,无需念诀也能施展。但云顾游离得太远,状况亦不明,为确保能将声音送过去,才辅以口诀。 蝶影载着言昭的声音送抵了云顾游体内。传音入密用不了假身份的声音,只能用自己的真声。言昭也顾不了许多,一触及云顾游的灵台,便喊道:“云顾游,醒醒!” 寂静的灵台中只回荡着他自己的声音。他正要再唤一声时,却见灵蝶的翅膀微微抖动了一下。接着一道轻微的声音传来。 “言……” 那声音只说了这一个字,便戛然而止。 言昭心头一跳,睁开了眼。 这声音……好像有些熟悉,但太轻了,分辨不清。 “云师兄好像动了!”祝凌云喜道。 言昭看过去,云顾游被锁着的手似乎是动了动。 他羽睫颤动了两下,睁开了眼,眉目里带了一丝冰冷的怒意。 就在他醒过来的同时,锁住他的藤蔓也动了,它们骤然抽条得更粗更长,立刻就要吞噬掉云顾游。 祝凌云惊呼了一声。 云顾游眉目一凛,斩下了手中的剑。 他反应极快,趁着神智被抽走之前,迅速斩断了藤蔓与自己四肢的连接,脱身出来。 又有新的水草浮上来,续上了断掉的藤蔓,呼啸着扑向云顾游。 花前见状“啧”了一声:“真是没完没了。” 云顾游镇定如常,躲避的间隙在周身以剑画了一道圆。剑光相接的瞬间,言昭感觉整个水下的空间都震荡了一下。 无数剑光从他画下的圆中晕荡开,好似层层清浪,所及之处,魔气凝成的藤蔓被切断,再震碎成齑粉,终于无法再凝结。 这是云顾游结合璇玑派的真传,自己领悟出来的招式,名为沧浪一舟。 先前夜里他来给言昭“补课”时,粗略演示过一回,没想到真正的沧浪一舟,竟是这等威力。 藤网像是终于感觉到了忌惮,不再盯着他们不放,而是在慢慢回撤。 言昭等人趁机斩断了多余的藤蔓,终于和云顾游汇合。 云顾游眼底的怒意未散,抬头深深看了一眼。 祝凌云和花前以为他看的是藤网,便未在意,上前嘘寒问暖起来。 只有言昭停在了半步之外。 不知为何,他能笃定,云顾游那一眼,看的不是炼魔鼎的藤网,也不是湖水,而是结界之外的某个人。 ** 金阙台上,观赛还在继续。 进行到此,还在试炼中的人身份都已经很明晰了。 布下结界的垂光神君两侧,是观赛的绝佳位置,能将芥子中的景象一览无余。 文珺自然不会错过这等好机会,真君之试开启后不久,便寻到了这块宝地。 他看得聚精会神,身侧还悬了一面灵镜,时不时对着灵镜点评一番。 灵镜居然回应了他,里头传来的是许久不见的玉衡星君的声音。 “未出局的还剩几人?”叶辰问。 文珺看了一眼垂光神君背后的灵幕,还亮着五个人的名字。 “还剩五人。” 叶辰沉吟了片刻:“但目前现出了身份的只有四人。” “不错,余下的这一位隐藏得天衣无缝,至今未露出一点破绽,看来不好对付,”文珺有些担忧,“希望言昭能胜得过他。” 叶辰笑了笑:“对言昭这么有信心?据我了解,其余这几位也都是各门各界的佼佼者。” 文珺嘁了一声。“你没信心?”说着他悄悄抬头往主座望了望,“你瞧帝君都不……”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叶辰等了半天,也没听他“不”出个所以然来,疑道:“嗯?帝君怎么?” 文珺这才怔怔回神:“我好像瞧见,帝君朝这边瞪了一眼。” 叶辰:“……” 他实在难以把青华帝君和瞪这个词结合起来,奈何囿于灵镜的视野,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好道:“你是不是看错了?帝君瞪你做什么。” “当然不是我,”文珺摇了摇头,“他好像在看……垂光神君。” 当然那一眼只有极短的一瞬,很快恢复如常,文珺也有些动摇:“或许真是我看错了。” 叶辰将视线落在灵镜上方。这个视角虽然看不见君泽,但能看到垂光神君的侧脸。 只见垂光神君岿然不动,稍稍抬头,朝主座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安之若素的笑来。 叶辰微微眯眼。 看来这场真君之试,暗藏了别的玄机。 见芥子中的言昭等人化解了危机,文珺松了口气,忽然另想起件事,转头对灵镜道:“听父君说,你此番下界的任务已经圆满,是不是马上能回来了?” 第81章 叶辰声音不疾不徐,听起来像摇了会儿扇子:“再待一会儿罢,还有些私事没办完。” 文珺奇道:“你堂堂北斗星君,能在凡间有什么私事?”他忽的想到什么,低低惊呼一声:“玉衡叔父,你莫不是动了凡心?这可万万不成,我看话本里写,动了凡心的神仙,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我得告诉父君,让他劝劝你。” 叶辰失笑:“胡说八道什么呢,少看些乱七八糟的话本。”他想了想,着重补充了句:“尤其是司灵写的。” 文珺吐了吐舌。 “你小子无非是想下界玩一遭,等我手头事了,带你一趟便是,可莫要在天玑面前胡言了。” 文珺等的便是这句话,笑嘻嘻应下了。 灵镜的那头忽然嘈杂了起来,似是有人在喊叶辰的名字,叶辰侧头看了一眼。 “我还有些事,真君之试的结果若出了再告知与我,”他对文珺道,同时看着芥子中的言昭笑了笑,“我也相信言昭。” ** 云顾游收回视线,对祝凌云表示了无恙,而后侧身望向言昭。 祝凌云和花前不约而同地退后了一点,给他二人让出了一点位置。 言昭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但没多问,正好他有事想问问云顾游。 云顾游率先飞至他身前,凝视着他的眸子看了好半晌,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东西。良久,放下心似的吐出一口长息。 言昭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眨了眨眼。 “你没事吧?” “没什么大碍,”云顾游淡淡笑了一下,“多谢。” 言昭知道他在说传音入密一事,不由得清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 “这里的术法,也会对你起作用么?” “本应不会。” 言昭怔了怔。本应不会,那便是起了作用,并且是在云顾游意料之外的? 云顾游余光扫过头顶的藤网。 “有人想假借这炼魔鼎,探听他不该涉足之事。” 言昭恍然:“所以你才封闭了五感?” “不错,”云顾游道,“是我大意了,藤蔓缠上来时才意识到此事。只有暂闭五感,才不会被侵占神识。” 言昭:“即便如此,这样做也太危险了。” 若他们没有找到云顾游,这样一直耗着,很难保证藤网不会用别的方法突破他的屏障。 “无妨,我相信你们能找到。” 两人的对话被一股接近的魔气打断,云顾游挥剑斩断,发现是一段藤蔓的残枝。 云顾游皱了皱眉:“看来他仍不死心。” 言昭见状,抽出灵珠置于云顾游额前,顿时温凉的灵流顺着指尖流入眉眼,渐渐浸润全身经络。 “有它能抵挡一阵子炼魔鼎。” 云顾游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垂目轻笑了一声。这笑同言昭在鉴魂灯台上,说自己已经有师父时瞥见的,如出一辙。 言昭觉得自己恍惚抓住了什么,但又飘渺不定,不由得开口:“你……” 云顾游却没再说话。他忽然抬起手,越过言昭耳后。 言昭没来得及反应,只僵在原处,甚至能隔着一指的距离感受到云顾游掌心传来的暖意。 他感觉到自己散开的发丝正被什么一点点收拢,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为了追踪水草“牺牲”了发带。 云顾游收回手,他的头上也多出了一根发带。 言昭没忍住拨弄了两下,发现居然与自己平日里习惯的绑法差不离。 “走吧。”云顾游道。 言昭回过神:“你知道怎么出去?” “不知,”云顾游提起剑,四下打量了所处的位置,锁定了一个方向,“但我找到了炼魔鼎的弱点。” 第45章 藏本心 云顾游凝神看着头顶的藤网,似是在寻找着什么脉络。 不过多时,他眸光闪动了一下,道:“这边。” 他在顺着一根藤枝往里走,但这根藤枝看起来并无异状。 花前问:“这根有什么特别的吗?” 言昭思忖片刻,接过花前手中的扇刃,在藤枝上浅浅划了一道口子,立即有魔气从缺口处逸出。 花前连忙避开。 言昭又寻了附近的另一枝,切了个同样的口子。 毕了,他掸了掸扇刃粘上的魔气,还给花前:“看出来了吗?” 花前忙着检查他的宝贝扇子,一旁的祝凌云却率先发现了玄机。 “魔气的流向是反的!” 这里的藤蔓错综复杂,身处其中时,四周都是魔气缠绕,很难发现什么。 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它们都在吸收“果实”里的魔气,送往某处。 若是如此,这样相近的两根,魔气的流向理应是一致的。 言昭顺着藤枝延伸的方向看过去,层层攀附掩藏背后,似乎确实藏着一道虚影。 归云剑的剑气还未覆到那么远,探查不到那里魔气的情况。 言昭悄悄念了道剑诀,将剑气的范围又扩大了几分。 云顾游见状,顿时明白了周遭的光亮从何而来。 “以剑化气,以气生辉,”他语气中带了些赞许,“做得不错。” 言昭停下来看了他一眼。 他自幼听过不少赞赏,多是天赋异禀、灵心慧性云云,诸如此类的客套说辞,鲜少有人用“不错”这样简明直接的话夸赞他。 第82章 或许是因为,这句话说出口,便含着一丝“理当如此”的亲昵之感在里头。 记忆中,只有望德先生这样对他说过。慈济神君不曾,师尊……也不曾。 倒不是师尊吝于夸赞,只是君泽的夸赞,常常是一个笑容,或是一次点头,很少宣之于口。 倘若将那些表情化作话语,大约便是这四个字罢。 想到这里,他不免心头一动。 难道云顾游是…… 不,不可能。 那可是青华帝君,万真大会的主持。 言昭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 然而云顾游只是专注地往前走,并没有注意到他过于炙热的目光。 魔气越来越浓烈,他们很快见到了虚影的实象。 云顾游似乎早有预料,其余几人却是愕然——这竟然也是一只“果实”。 祝凌云:“这是……” 它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连祝凌云都能察觉到其中令人毛骨悚然的魔气。 云顾游在距其十几丈远处停下了。 “炼魔鼎的来历,你们应该都知晓了?” “是指造出它的那个圣人?”言昭收了收心绪,回道。 云顾游颔首:“嗯,不过他陨落之前,将炼魔鼎交给了自己的……”他斟酌了一会儿措辞,才缓缓道,“交给了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言昭骇然。 这炼魔鼎,只有一个作用。 “你是说……” “他炼成了?” 云顾游静静看着那魔气之源,眼中似有悲悯。 “他将一个原本最仁爱世人的少年,炼成了最凶戾的魔。” 祝凌云倒吸了口气。花前看着眼前的果实,神色晦暗。 言昭先是唏嘘,而后很快反应过来,既然魔已炼成,这位炼魔鼎的继承人应当已经不在鼎内了。 “那现在这果实里的是什么?” “是那人在五毒梦境中生生剥离出来的,原本的那颗心,”云顾游说着,挽了个剑花上前,“跟着我。” 见他们的目标是那颗果实,四周的藤蔓和水草更是疯了般地攻过来。 有了灵珠的庇护,云顾游清起道来愈加游刃有余。 眼见攻击无用,藤蔓变了策略,纷纷以躯干将果实裹住,层层交叠,厚如壁垒。即便外层被斩碎了,立即又有新的藤蔓过来。 祝凌云道:“不行,这样得斩到猴年马月去!” 言昭一边在后方掩护,一边瞄了一眼前面的情况。 “继续,我有办法。” 祝凌云听见他又念起了不知名的剑诀。 云顾游讶然了一瞬,接着将手中的剑竖于胸前,长剑顿时化作数十把飞剑,朝着果实的中心位置刺下。 破碎的残枝飞溅开来,却在飞出几丈之后凝滞不动了。 祝凌云抬头看去,不仅是残枝,周围想过来的藤蔓也凝住了,似乎被什么阻拦着,正奋力挣脱。 花前转向言昭,看到了他下颌滴下的汗珠。 “严道友撑不了多久。” 祝凌云点点头,亦唤出飞剑助力云顾游。 没了藤网的阻挠,那颗果实很快又重新浮现出来。 此时离得近了,众人才看见,这果实与之前见过的都不大一样,宛若一块巨大的琉璃,中心隐约有个少年模样的人,蜷缩着一动不动。 祝凌云不免好奇,凑近了点想看清那人的模样。 云顾游将飞剑合为一体,默念了几句,剑身立即覆上了耀眼的白光。 他执剑斩下。 剑光将将落下之时,琉璃中的少年骤然睁开了眼。 言昭只觉身体猛然一沉,他以归云剑撑起的剑光顷刻间消失,汹涌的洪波没顶而来。 是湖水。 那天杀的魔修见势不妙,千钧一发之际把布在湖底的炼魔鼎收回去了。 言昭想结阵抵挡,却因为方才同时动用了化风与御风两种剑诀,灵力耗尽,根本半点术法也使不出来。 湖水重重地撞在他心口,言昭顿时感觉到了凡人所说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是什么感觉。他头晕目眩,耳边还嗡嗡响着祝凌云他们的呼喊声,不过也很快淹没在浩茫的湖水中。 他拼着最后一丝神志,将归云剑收回手中。 湖水重新填满空档之后终于渐渐平缓下来,但言昭屏息也快到极限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同样被湖水浸得沁凉,但泛着淡淡暖意的怀抱。 有只手在他面上轻轻拢了一下。 言昭顿时感觉气息恢复,他微喘着睁开眼,朦朦胧胧看见了云顾游的脸。 云顾游揽了他一把,双唇翕动了下。言昭辨认出他说的是“走”,于是深呼吸了几下,点点头。 有云顾游的剑开路,他们很快重新回到了水面。 幸而炼魔鼎布的位置不深。 祝凌云连咳了几口水:“差点以为要淹死了,第一次知道整片湖从头顶浇下来是什么感觉。” 花前也呛了几口,闻言笑了一声:“还能说这么多话,看来好得很。” 说着他们齐齐望向了状态不太好的那位。 言昭这会儿已经彻底失去意识了,被云顾游抱着登上了飞剑。 “走吧。”云顾游道。 两人茫然抬头,才发现身前不再是茫茫湖水,他们已经离湖岸很近了。 祝凌云:“这是湖心岛?” 第83章 “看起来是。”左右已经浑身湿透了,花前懒得再化船,索性就这样往岸边游过去。 到了岛上,言昭还未醒,几人正好休整一番。 湖水浸过的衣衫难受得紧,有风吹过时还带过一丝凉意。 祝凌云从乾坤袋掏出一张火符,燃起了篝火。 言昭靠在云顾游的膝上,眉头紧皱。 云顾游正在用术法驱散他身上的水渍,不多时衣服便干爽了,言昭的面色也缓和了一些。 祝凌云担忧道:“他没事吧?” “无碍,”云顾游自己身上还滴着水,伸手在篝火边烤了一会,“灵力消耗太多,歇息会儿便好了。” “炼魔鼎不见了,我们看到的是幻象么?” 云顾游:“不,他是逃走了。” 祝凌云有些遗憾:“差点就看清里面那人的样子了。” 花前往篝火中丢了一根枯枝:“或许正是怕你们看见呢,那位被炼出来的魔。” “其实我有一点没明白,”祝凌云道,“云师兄说,里面装的是他原本的心,既为至虐之魔,这种东西不是毁了更好?为什么他反倒要护着那东西。” 云顾游问他:“你认为至虐之魔,是什么样子的?” 祝凌云回想了一番自己从前遇到过的、听说过的魔修,不外乎是嗜血、贪婪、无恶不作。 他如是说了,云顾游却笑了一下:“或许与你所说的都不一样,他可能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像普通的修士。” 祝凌云木然:“那为什么是最凶戾的魔?” “一个微小的邪念,便足以促成世间灭顶的灾难,乃为真正的魔。” 几人沉默片刻。祝凌云看了一眼湖面,打了个寒噤。 “所以那位魔修,仍在这附近?” 云顾游没接话,算是默认了。 祝凌云晃了晃脑袋:“不行,还是向掌门通报一声吧,这太危险了。” 他掏出传音令牌,试图联络掌门。 无人回应。 他又转而联系几位同门师兄弟,无一应答。 “怎么会这样……”祝凌云喃喃道,“我们不是已经从炼魔鼎里出来了吗?难道都没带着令牌?” 他不死心地不断换人尝试着。 “别费力气了……” 祝凌云一愣,转头一看,言昭不知何时醒了。 他撑着地慢慢坐起身,语气里还带了点虚弱:“令牌早就失效了,不信你试试能不能传送回去。” 祝凌云依言试了一遍。 令牌毫无反应,变成了一块平平无奇的木牌。 “怎么回事?”祝凌云急道。 言昭低头咳了两下,被云顾游扶住了。 他侧身道了句“多谢”,望向了云顾游的眸子里。 云顾游的眼里亦是了然。 言昭便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有人将若水秘境完全封闭了。” 他缓缓道。 第46章 连环阵 有人将若水秘境完全封闭了。 至于将其封闭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不过碍于他们几人璇玑派弟子的身份,言昭并未说出口。 初到璇玑派时,云顾游曾说,掌门是借年轻修士之身,去探魔修异动的原因。 言昭此刻却隐隐觉得,这位掌门倒像是知道魔修的目的就在这若水秘境中。 当下只能确定,曲未离是以飞升为诱饵,引了正邪两道的人入境。但她真正想做什么,璇玑掌门和魔修之间又发生过什么,还未分晓。 祝凌云不知所措地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继续往里,”言昭一面调息一面回道,“封住秘境的人也是这个目的。” 璇玑掌门的目的,言昭倒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对曲未离留下的飞升之道存疑,又或是碍于魔修的阻碍,于是逼着秘境中的人去替他犯险。 花前:“这样岂不是正好中了那人圈套?” 祝凌云附和道:“等境外的人发现,也会想办法来救我们的。” “他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封闭秘境,那外头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这秘境中一定有他忌惮的东西,说不定就是我们的生机。” 言昭往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还记不记得刚进来时那只蛟龙?它口中的那个人,是破局的关键。” 几人默然。 言昭说得不错,如今等人来救无异于坐以待毙,不如弄清楚这秘境里到底有什么。 又休整片刻,待言昭的体力恢复些了,众人启程往湖心岛的深处走。 这次换了队列,花前和祝凌云在前,云顾游担心言昭的情况,在后面陪着他。 气氛一平静下来,言昭又忍不住想起先前那个猜测,目光开始飘忽。 心细如云大师兄,在言昭第二次偷偷打量他时,便察觉到了异样。 “你有话问我?” 言昭清咳一声:“……没有。” 尽管他好奇得紧,但却不能直接问。若是猜对了,暴露了云顾游的身份,不知算不算坏了真君之试的规矩。若是猜错了,金阙台上还有那么多仙者看着,丢的可不止他一个人的脸面。 他找了个话茬掩盖过去:“你对阴山了解多少?” 云顾游沉吟半刻:“算不得了解,只是去过两次。” “这里与你记忆中的阴山一样么?” “很像。但再往里去,景致多半不一样了。” 第84章 “为什么?” “阴山深处,除了一处简陋的洞府,便只有一个毒阵,里面是一尊棺椁。” 言昭先是一愣,随后想起来,蒙虞君穷尽毕生修毒,就是为了救一个人。 那棺椁里装的,应该就是这个人了。 即便是有人把阴山的景象搬了过来,也不至于将那棺椁一同模仿了。 穿过一片林子,眼前视野终于开阔不少,岛中央的景象也终得显现。 那里果然不是什么棺椁,倒是有一个洞窟。洞口幽深不见其里,瞧着普普通通,却好似有种奇异的魔力,引诱着他们不由自主地一步步靠近,就连云顾游的提醒都慢了半拍。 “等等,”云顾游顿住步伐,环顾周身,沉声道,“我们入阵了。” 言昭本已走出去好几步,听他这么说,又默默退回到他身后。 “什么,是毒阵么?”他抬眼扫过面前的景致,宽阔的草地,宁静怡然,看不出有毒的迹象。 “不是毒阵。这是九转连环阵。” 言昭第一次听说这个阵名。但见云顾游眉头紧皱,看来是个难解的阵法。 他转过头,想问问另外两人是否有头绪,却见他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言昭:“这样看我做什么?” 祝凌云坦然:“总觉得你会有办法。” 言昭:“……” 对不住,这回真没有。 这个世界的传闻、术法、能人,言昭大多是从暮雪派的藏书阁里现学的,因此很多知之甚浅。而且九转连环阵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玲珑派的东西,他了解得更少了。 周遭依旧平静,看来目前还不算太凶险,言昭索性席地坐下。 “看来不能硬闯,不如云道友先与我们说说。” 几人正好也坐下歇息片刻。 云顾游:“关于此阵,我知晓的也不多。九转连环阵是玲珑派一位已故大能所创,取自于九连环,阵中共有九道阵眼,只有以九连环的解法串起九道阵眼,才能破阵。” 花前低着头思索着什么,不由自主地化出小扇摇了摇,却忘了扇上的水还未干,摇了自己一身水珠。 他半是嫌弃地收起扇子,方道:“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道是玲珑派有一奇阵,解阵之法不难,但其间阵型、关窍权由布阵之人随心布设,因而变幻莫测,反倒成了最难解的阵法。” 云顾游微微颔首:“九转连环阵由阵格与阵眼组成。阵格分生格与死格,阵眼就在相连的生格上。” “死格”这一词让言昭提起几分警惕。 “踏入死格……会怎么样?” “阵如其名,九死一生。而且离最后一个阵眼越近的死格,越是凶险。” 祝凌云闻言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来时没察觉任何异样,云师兄怎么发现我们入了阵的?” 云顾游顿了顿,才道:“我听闻创此阵之人,一来为了让后人知道这是他的九转连环阵,二来为了此阵不变成凶阵,因而在阵中人进入生格或死格时,能听到不一样的声音。” “入生格,为连环撞击之声;入死格,为铃铛声。” 他们几人方才都被洞窟吸引了注意,只有云顾游听到了那道若有若无的声音。 言昭:“你听到的是……?” 云顾游没有直言,但他凝重的神色已让答案昭然若揭。 言昭忽然觉得这地坐得也没那么踏实了,针毡一般刺着他的神识。他“嘶”了一声:“听起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花前:“倒也不是无解。布阵之人需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因此阵眼的线索,要么是阵主人熟悉之物,要么就在前面的阵眼之中。” 云顾游淡淡道:“阁下对玲珑派的了解比我多。” 花前回看了他一眼,微噙着笑:“我虽是散修,但家师出身于玲珑派,听得多些罢了。” 祝凌云想起之前的一叶舟:“难怪你总有些稀奇的法器。”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怎么出眼前这个死格。 祝凌云拍了拍身子站起来,提剑往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去,像是想沿原路回生格。 云顾游没拦他。 却见他没踱几步,便又转悠了回来。 言昭:“如何?” “没声儿,”祝凌云摸了摸鼻子,“果然不会那么简单。” “看来阵格里的空间与真实不一样。” “是幻觉?那我们看到的洞窟是真的么?”祝凌云坐了回来,伸手指了指前方。 那洞窟还同他们过来时一样,漆黑深邃。不过此时他们知晓自己入阵了,再看时,总觉得其间有人正幽幽窥伺着他们,带出了几分诡谲的意味。 言昭将他们几人方才说的线索在脑海中串了一遍,方道:“应当不是幻觉,我们进死格前便看见了。说不定是阵眼的提示。” 他看向云顾游:“不如我们继续往洞窟去,看看里面有什么?” 云顾游略微沉吟,而后点了点头:“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况且我们初入阵,遇到的死格不至于太凶险。” 此处草地深深浅浅,方才处于地势高处,还能看见洞窟的全貌,如今继续往前走,才发现有几处野草生长得快有人一般高,需得一道道拨开,才能穿过去。 因此这一路走得也不大顺畅。 这次换了云顾游和花前带路。 不知越过了第几片草丛,言昭再次从草腥味中探出头时,前面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第85章 言昭疑惑地搭上了云顾游的肩,正要问,却正好从他二人的间隙中看到了前方的景象。 “我怎么觉得……这洞窟离我们更远了。”他喃喃道。 花前回过头,与他面面相觑:“遇上鬼打墙了。” 他们明明是朝着确切的方向走的,却回到了初始的位置,往洞窟的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完。 花前托着下巴陷入沉思:“一路上并没有发现异常之处,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绕了回来。” “布阵之人确实厉害,”言昭道,“不过,但凡是将两个本不相连的空间融在一起,必定还是有破绽的。破绽之处也是灵力最盛之处。” 云顾游闻言淡然看了他一眼:“何故如此笃定?” 言昭当然笃定。 毕竟玄狐之乱后,他不仅查阅了所有关于天外之境的记载,还几乎将六界中的两境结界都走了个遍,以期找到蒙虞君和他所炼之毒的线索。 虽然没能找到蒙虞君,但也不算无功而返。至少现在而言,他或许是最了解这些边界的人。 他做这些事时,虽然都寻了历练一类的说辞,但他师尊心如明镜,应当早就察觉了。 想起面前人扑朔迷离的身份,他不好明说什么,只能幽幽道:“熟能生巧罢了。” 云顾游挑了挑眉,似乎在寻味他话中的意思。 言昭这时想起他还有个好东西,用来破此阵正合适。 他找出乾坤袋中的罗盘,在众人瞧见之前,悄悄将罗盘从灵体拨到了法器盘位。 云顾游此时正好立于他身侧,不动声色地将他细微的动作都收入眼中。 余下两人听言昭说这是在若水秘境中寻到的法器,除羡慕之外,也没做多想。 有了罗盘加持,他们沿着方才走过的地方,很快找到了灵力充盈之处。几人明细凝神,分头寻找着破绽。 言昭的目光落在了一只“小巧”的蜻蜓上。 他们过来的动静惊扰了它。它在草丛间飞飞停停,最后振翅不知朝向何处,竟凭空不见了! 言昭当机立断出剑刺向了它消失的地方,剑尖亦消失了几寸。而随着剑气震荡,四周的空间也如晃动的琉璃一般开始扭曲破碎。 他将剑身一转,随即听到了一道清脆的玉石撞击声,两处空间也如同被解锁一般,不再牵连,各自归位。 而他们几人踩上阵眼,坠入了另一个空间。 一阵目眩之后,言昭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蔚蓝的天。进入秘境后再没见过蓝天的他怔了怔,又环顾四周,像是处在一片山间的竹林中。 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他下意识问道:“这是哪儿?” “这里是……”身边传来祝凌云同样惊愕的声音,“未离峰。” -------------------- 悄悄回来更新……不好意思前段时间工作差点出case一直不在状态,上周终于确定没事了owo松了口气。 第47章 未离峰 听见“未离”这熟悉的二字,言昭诧异了一瞬。 祝凌云解释道:“是璇玑派后山的一座峰,从前叫落霞峰,是曲未离宗师长大的地方。她飞升后,掌门为作纪念,将它改名为未离峰。” 言昭想起来,他初到此处时,将璇玑派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闲逛了一遍,的确有座峰上的晚霞格外绮丽,落日熔金,景致如画。想来就是此处了。 “未离峰上有什么?”他问。 祝凌云抱剑思索了半晌:“这里很久没人居住了,不过竹林往下走,应该有个荒废的小院,是曲宗师和她师父、师兄从前住的院子。” 他说着,一边拨开竹叶开始带路。 这是言昭第一次听到关于曲未离师长的事情,不免好奇地多问了句:“她师父他们后来去哪儿了?” “曲宗师的师兄很早便不在了,”祝凌云道,“他出师之前,有一回奉命去围剿祸乱人界的魔修,不慎中了圈套,为救其他师兄弟殒命了。” “至于她师父……”祝凌云顿了顿,犹豫着看向云顾游,似是询问能否对外人言说。 云顾游接过话茬,语气淡然:“她师父大限将至之际,忽然不知所踪。有人说是为求长生走火入魔,也有人说他是飞升了。不过后来再无人见过他,各种流言便也消歇了。” 难怪曲未离让这院子荒废了,言昭心想。睁眼遍是伤心事,不如不见。 “没想到你对曲未离的事情也这样清楚。” 祝凌云顿了顿:“那可是我派唯二飞升的大能之一,几百年才得此一位,谁能不向往?况且这未离峰,亦是个练剑的好地方。” 竹林很快走到了头,不过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什么“荒废的小院”,而是几座修葺得颇为干净雅致的竹屋,前院内郁郁葱葱,水木相映,后院还种了些小菜,有个小道童正弓着身子摘菜。 几人面面相觑——这怎么和预想的不一样? 祝凌云:“这又是幻觉?” 言昭:“看起来是院子还未荒废时的景象。” 道童听见他们的说话声,放下篮子走过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几位师兄是来找天枢尊者吗?可不巧,尊者今日不在。” 言昭闻言疑惑地挑了挑眉。 “天枢尊者就是曲宗师的师父。”祝凌云小声解释道。 敢冠天枢之名,倒是有几分狂妄。 第86章 云顾游:“曲未离可在?” 道童点了点头:“曲师姐这会儿应该在练剑法功课呢。诸位先稍作歇息,在下去通报一声。” 几人跟着道童来了一间书房,道童说是曲未离常用的一间。 等曲未离的时间里,言昭将书房环顾了一遍,东西很多,乍看有些乱,但细瞧了便发现东西都是分门别类摆置的,实为乱中有序。 他想起之前探过的曲未离故居,比这里整洁不少,但依稀能辨别出主人的习惯是相通的。 等道童走远了,花前方才开口:“看来第一道生格,放的是曲宗师幼时的记忆。那这九转连环阵,想必就是那师徒三人中的一人所设。” “难道是天枢尊者?”祝凌云托腮,“他为何要留下一个如此凶险的阵法?” “自然是阵法背后的东西珍贵了,”花前抽出桌案上摆着的一枝桃花轻轻嗅了嗅,“说不定他真的飞升了,还留下了飞升的捷径给后人——” 说着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们那位曲宗师,就是这样飞升的吧。” 祝凌云给他说得一愣一愣,呆立了好久才嗫嚅着开口:“飞升哪有什么捷径?” 言昭原本正在拨弄书架上的书卷,听见他二人的对话,指尖一顿,陷入了沉思。 虽是无心之言,但花前的猜测不无道理。 璇玑掌门生性多疑,那些魔修更不可能听取曲未离的一家之言。但若说是她师父留下的东西,倒是合情合理不少。 若曲未离的飞升是假的,她师父的自然也是假的。那么曲未离从她师父那里看到的是什么呢? 他一边思索,一边不自觉地敲打着手边的卷轴。稍一错眼,发现这卷书竟有几分眼熟。 言昭犹豫片刻,还是抽出来看了一眼。 只打开了一点,他便想起来了。这卷书他在曲未离的故居见过。 那间屋子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书卷也是一丝不苟地摆放在书架或书箱中,唯有这一卷是半摊开在桌案上的。言昭瞥见卷末有一道落款,大约正是曲未离飞升前不久。说明这是她新写的。 而眼前这卷书,竟有着一模一样的落款。 言昭抬指覆上那段本不该出现中这里的文字,眼前的景象蓦地动荡扭曲起来,伴着祝凌云的惊呼声,像水面搅出的涟漪,渐渐消失在姗姗而来的年轻女修惊异的眸中。 言昭在一片混沌模糊中勉力辨认出了她的模样——原来这就是曲未离。 幻境中的她还是少女模样,然她持剑负立于背后,发丝微扬,似振翅的鹭鸟,一身遮不住的灵气。 尚未来得及看仔细,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众人缓和了片刻才睁开眼,发现竟已回到了若水秘境,就在离他们初入阵不远的地方。 “我们这算是过了第一道生格?”言昭问。 云顾游点了点头,而后往脚下这片土地中打了一道追踪符:“这里大约就是第一个阵眼。” “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花前揉了揉眉心,“方才出来得突然,没瞧见什么线索。” 身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正北方。 “这边。”言昭道。 幻境消散时,他看见曲未离身后有一道光,像是阵眼在运转。幻境消散得太突然,他怀疑是自己发现的卷轴触动了什么机括。 有了前车之鉴,他们这回走得很是谨慎。死格越往深处越凶险,可不会再是破个鬼打墙那么简单了。 天仍是雾蒙蒙的,而且越往里走,有愈来愈暗的趋势。 言昭凝神观察着地面,不防被人轻轻按住了肩。他回过头,对上了云顾游沉静的眸子。 云顾游偏了偏头,示意言昭看右前方。 言昭看去,他指的是洞窟的方向。洞窟仍在那处,看上去似乎近了一些,寂静又强烈,这般直视的时候,那股莫名的心悸感依旧挥之不去。 云顾游适时捏了一下肩,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看上面。” 上面?上面明明空无一物,只有白茫茫的天—— 言昭这般想着,却因眼前的景象怔住不动了。原本空荡的丘顶出现了一道极淡的阴影,像是有什么东西藏在浓厚的雾中,偶然投下了影子。 他又看盯着了一会儿,确认了一件更加匪夷所思的事。 那阴影很长,长到几乎与天相接。 “那是……?” 云顾游摇了摇头:“看不清全貌。但我猜测,我们破除的阵眼越多,它便会显现越多。” 言昭亦以为然:“那更要尽快找到下一个阵眼了。” 他有一种直觉,雾里的东西即是这场真君之试的关键。 云顾游松开手,瞥见言昭衣领处因方才幻境的动荡而有些凌乱,下意识去理,却在仅一寸之隔时醒转过来,收回了手。 恍恍之间,他想起群英会上,言昭无意中暴露出的挽剑花的小习惯,不由得无奈地笑了一下。 原来藏不住习惯的不止是言昭,还有他自己。 好在言昭专注于破阵,并未发现他的动作。 路上没有多少阻碍,第二个阵眼很快被找到。这次入的幻境仍旧是未离峰,不过换了个位置,是曲未离和他师兄习剑的地方。 出幻境时,也未触动什么特殊的机巧,时间一到夜里,他们便被送出了幻境,仿佛只是请入境之人看一遍他们师徒三人在未离峰上的日常。 第87章 再后面的阵眼,则需要从前面看到的景象中搜寻线索,绕来绕去,都是曲未离师门的过往,没走出璇玑派地界。 有云顾游和祝凌云在,直到第六阵,他们都一路畅通无阻。祝凌云甚至飘忽得意了起来:“这九转连环阵,也没有你们所说的那么厉害。” 云顾游道:“莫要懈怠。即便在生格中,一步踏错,亦会入死格。” 花前附和道:“最后这三道,才是真正的难关。” 言昭听着他们谈话,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洞窟上那道阴影。 行至此处,那东西的全貌虽仍看不清,但裹着它的雾淡了些,“洞窟上有个奇高无比的东西耸立着”,这一事实倒是毋庸置疑了。 祝凌云与花前后来也已发现那道阴影。 “你觉得它像什么?”祝凌云看了一眼,半是好奇半是惧怕,只因它实在是太高了。 “猜不出,”花前不知何时又掏出了他的小扇,点了点扇柄,“不过,感觉是人建的。” 花前说的不错,那影子方正有棱,不像是自然生长的东西。但什么人能建成那样高耸入云的东西出来呢? “会不会……”祝凌云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一脚踏下,将四人带到了新的幻境中。 “这该是第七个了。”花前小声道。 这次他们被送到的地方是舍内,从陈设来看,是个议事的大殿。 殿内无人,言昭正想着是否要出去看看,却见云顾游神色微沉。 他默了片刻才道:“这是掌门的议事殿。” 几人诧异之际,殿外传来了人声。 云顾游将他们拽回了屏风后面,捏了个隐息诀。 言昭屏息听了一会儿,距离还是有些远,只能隐约听出是三四个人对话,其中应有两个年长者,一两个年轻人。话语间似乎谈到了“魔修”。 待到他们议完事,人走茶凉,言昭才放松下来大吸了一口气。 他看懂了云顾游的反应。 “你是不是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云顾游“嗯”了一声,眉头却未舒展。 “这是……曲未离的师兄被派去围剿魔修的那天。” 第48章 燕飞双 言昭闻言,惊怔之余,不禁心头一紧。曲未离师兄的死,对他们师徒几人而言,皆是无法释怀的心魔,这次恐怕没有那么好过了。 “那方才几个人是……” 云顾游沉思了片刻才道:“应当是掌门和某位长老,还有曲未离的师兄——燕飞双。我那时年纪尚小,而燕飞双已能独当一面,虽不是掌门的徒弟,但门内许多事情都由他在操持。” “包括这次带人去清缴魔修?” “不错。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没有人预料到会出这样的意外,”云顾游道,“幸存下来的人,思绪俱是混乱,没有一个说得清发生了什么,只道是燕飞双误入了陷阱。” 言昭走上台阶,站到桌案前。桌上墨还未干,掌门刚在此处拟了檄文。 “看来只能亲自去探探究竟了。” 此次外派的修士不少,皆听燕飞双调遣。言昭找到其中几名与燕飞双交集最少的修士,悄悄给他们喂了嗜眠丹,好替了他们的身份混入燕飞双的队伍里。 不过一下子调换太多人容易露出破绽,恰好他们找到的这三名修士同属一个师门,于是几人商量一番,决定留祝凌云在璇玑派守着,顺带留意派中其他人的动向。 出发那日,他们没做乔装,只是换上了同样的道袍,隐在队尾处,一时竟瞧不出什么端倪。 燕飞双负着手在做出发前最后的清点。走到言昭身边时,多停留了一会儿。言昭目不斜视,但仍感受到了燕飞双目光中审视的意味。他屏着息,顿时紧张了起来——难道这就被发现了? 万幸此时传来一道女声,打破了僵局。 “师兄!”年轻女修脚踏飞剑而来,惊起三两飞鸟。行至峰顶,收剑归鞘,跃几步落下实地,动作熟练轻盈似行云流水。 这一番动静自然也吸引了在场其他人的目光,燕飞双也终于不再盯着言昭瞧。 待他走远了些,言昭这才松了一口气,侧目打量着来人。 “未离?你怎么过来了。”燕飞双笑着迎上去。 “听说你又要下山了,来送送你。” “不是什么大事,很快便回来了。” 曲未离扫了一眼身后站着的好几排修士:“这么多人,不是大事?” “掌门要我带他们历练历练。” 听见自家师兄这么说,曲未离便没再多问。她摘下乾坤袋,在里头翻找了一会儿,摸出了个小玩意儿放在燕飞双手里。 “这是什么?”燕飞双翻来覆去端详了一番,“是只蜻蜓?” 是只拿竹子与竹叶编织成的蜻蜓,虽不算得惟妙惟肖,倒也能看出几分蜻蜓的神韵,只是翅膀做得马虎了些,一看就是忙里偷闲的作品。 燕飞双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师父让你看的书,又偷懒了?” 曲未离一听见这话,便是一个脑袋两个大:“师父他老人家自己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就觉得人人该是如此。不行不行,我即便看了记不住那么多。” 燕飞双笑了笑,正要把这竹叶蜻蜓收起来,曲未离却拦下他,忙道:“等等,师兄,我还在这小东西里面加了点机巧。” 第88章 她接过蜻蜓,在尾部按了一下,一只竹哨弹了出来。 “你下了山,若是晚上想我和师父了,吹这只竹哨,我们就能听见啦。” 燕飞双看了一眼她抽竹哨的地方,面色纠结,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道:“……师妹好创意。” 曲未离没听出他话里的犹疑,演示了一番如何吹响竹哨。 也不知她是怎么雕琢的竹哨,此音一出,如魔音灌耳,催人尿下,直接将燕飞双吹得沉默了。 燕飞双在曲未离欢欣的目光里收下了竹叶蜻蜓,整了整行装,慢悠悠道:“心意我收下了,不过还是不吹的好。” “为什么?” “师父的笛音天下无双。我怕他老人家听见这声响,连夜提剑赶过来给我上一课。” 曲未离迷惑地立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懂燕飞双在揶揄她,怒不可遏地冲他的背影喊:“燕飞双!” 燕飞双朗笑一声,扬手回了句:“走了!”遂带着一干弟子往山下去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御剑离开了璇玑派,到了山脚小镇时,才改换做徒步。他们找了处僻静之处歇脚,燕飞双开始讲起了此行的目的。 原来璇玑派往北几百里,皇陵附近几座城中,近来陆续发生离奇的事情。有外出之后不知所踪的,有在家中突然没气儿了的,更有甚者,说偶然撞见鬼魂吸人精气的,闹得几城皆是人心惶惶。 “这便怪了,”有人接话道,“我们三大派与人界有约定,倘若因修行之人引起动乱,必会派人来处置。魔修也知道这回事,这么多年来都只在自己的地界翻腾,怎么突然又敢来人界闹事了?” 另有一人道:“也不全然。几个月前不还捉到一个?魔修散漫惯了,总有那么几个不安分的。” “那也是偷偷摸摸,哪有这般明目张胆的?况且,这几座城不算近,同时在几处闹事,不像是一个人能做出来的。” “燕师兄怎么看?”那人转向燕飞双。 燕飞双微微颔首:“这亦是我担忧的地方,故而向掌门请命带了这么多人过来。我总觉得,背后之人另有其他目的。我们兵分四路,到时候你们乔装混进普通百姓中,暗中查探一下各城的动向,若有异样即刻传信与我。” 众人在前面商讨得如火如荼,花前这才悄悄凑过来,低声问了句:“怎么办?” 他们此行是来探明燕飞双死因的,这会儿自然不能被分到别处去了,得想办法跟着燕飞双走。 言昭:“不着急,到了城内也是要分头行动的,到时候我们去哪里,还能有人拘着不成?倒是先看好燕飞双去了哪儿。” 他们在这兀自盘算,云顾游还没说话,却抬眼看了一眼前方,轻轻扯了一下言昭的衣带。言昭抬头看去,燕飞双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三人面前。 “你们三位是梁长老徒弟?想必很少下山,此行便随我一起吧。” 云顾游从善如流:“多谢燕师兄了。” 燕飞双浅浅笑了一下,没多说什么,转身安排其他事情去了。 “他是不是认出你了?”言昭诧异道。 “应当没有,我与小时候的模样差得挺多,”云顾游笑了笑,“就算相似,也联想不到一块儿去。” “那便是他看出我们别有用心了。” “既没拆穿,想必没把我们当做敌人,倒是省去了些麻烦。” “这倒是。” 花前瞧着二人你来我往,插不进半句话,心道早该和祝凌云换一换。 短暂休整之后,众人按先前所言分头前往各城。燕飞双要去的则是离皇陵最近的一座城,名为息梧城,距此尚有几百里路。修士只能在无人处御剑,这般飞飞停停,也耗了不少功夫。行至半途时,已经有不少人喊累了。 燕飞双往前探了探路,回头道:“前方皆是无人地界,再御剑半个时辰便能到了。” 众人闻言重新打起精神继续赶路。 不知过了多久,言昭看见前方白云间若隐若现的影子。 “有座山。” 不止一座,是连绵的山脉。 云顾游:“大约就是皇陵所在之处。快到了。” 言昭有点好奇,想看清山脉的样子,御剑往下拐了拐,落到了云层下方。 忽的,起了一阵风,言昭稳了稳身形,两耳一时间被猎猎冷风灌满,有些眩晕。渐渐地,那风中似乎混入了其他声音。跟在他身后的云顾游陡然睁大了眼,一句“糟糕”刚出口,风中的声音突然清亮了好几分,听清之后,言昭亦是浑身一震。 是铃铛声。 他们入死格了。 眼前的画面却没什么变化,云顾游拽住了他的一只手腕停了下来,他们往身后看去。唯一不同之处,花前不见了。 前方有人察觉到他们的动静,回头问了句:“怎么了?” 云顾游沉声道:“我们一位师弟不见了。” 那人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师弟?你们不是两个人来的么,还偷偷带了其他人?” 言昭反应过来,与云顾游对视了一眼。看来此处默认只他二人进了死格,花前应当留在了生格之中。 两人默不作声地跟在队伍最末处,不久便看到了息梧城的城楼。 言昭忽然笑了一声:“云师兄,这回只能靠我们两个了。” 云顾游头一回从言昭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侧头看了看他。 第89章 “害怕么?” “没什么好怕的,”言昭收剑入鞘,随着他们落到了城门外郊野处,“曾经有个朋友,说我有一种天赋。” “哪个朋友?” “……你是不是问错了方向?” 云顾游轻笑一声:“什么天赋?” 言昭念了道诀,一身道袍幻化成了朴素的衣衫。 他回了个笑:“化险为夷的天赋。” 第49章 息梧城 “热腾腾的阳春面咯!二位客官,来一碗吗?” 言昭刚走到面摊前,便迎上了摊主热切的问候。他面前的水烧得滚烫,浓浓的白气翻腾出来,几乎模糊了视线。 “来两碗面吧,多放葱花。”云顾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好嘞,您先坐!” 云顾游自若地在摊主旁边寻了个桌,招呼言昭也一同坐下。 “我还以为你对这些……”言昭心道,且不论云顾游这个身份作为璇玑派大弟子,自小锦衣玉食,又或是他的真身——虽然言昭还不确定到底是哪位神君,应当都没怎么碰过这种凡间的食物,怎么动作这样熟稔?像真正在凡间待过。 “看得多罢了。”云顾游看出他的疑惑,笑了笑。 他们来此处,并非漫无目的。 到达息梧城后,燕飞双便嘱咐众人换成普通装束,装作来息梧城探亲的人,混入城中,暗中调查前段日子发生的诡事。这家面摊,便在上个月那起失踪案附近。 趁着面还未出锅,言昭四下看了看。这里离驿站、离城中最繁华的街道皆很近,是个歇脚果腹的好地方,然而此时天不算晚,却没有其他客人。 “老伯,最近生意不太好?” “嗐,”摊主手中仍忙碌着,听见言昭的问话,慢悠悠道,“两位是外乡人吧?” “是啊,来探亲,头一次来。” 摊主没急着接话。面条在滚水又卷了一圈,他瞧准时机,眼疾手快地捞出,盛入了调好汤料的碗中,洒满葱花,端过来放到两人面前。 他擦了擦手:“最近出了点事儿,城里的人啊都不愿意出门了,除非有急事。也就外乡人还会来光顾光顾我这小摊了。” “什么事?”言昭露出疑惑又害怕的神色,“这街上都没多少人烟,您这样一说,更瘆人了。” 摊主看了一眼他尚显青涩的脸:“有传言说,城里来了不干净的东西,会索人魂魄,尤其是年轻人。” “听您的意思,最近有不少年轻人……”言昭没说完,比了个扼喉的动作。 “可不是,老陈家儿子——就是第一个走丢那人,出事前我还见过他。当时就觉得那小子不对劲,平常多热诚的一个人呐,那天怎么喊他都不理人,跟丢了魂似的。” 大约这段日子城里的人对这些事讳莫如深,没有愿意公开谈论的,好不容易遇到个愿意听的,摊主的话匣子便有些收不住。 “之后就没再见过他,说是失踪了,到现在人也没找着。后来听说隔壁镇子出了一样的事儿,人倒是找着了,但是在一片墓地里,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只剩一层干枯的皮裹在骨头架子上,那是真正的吓人呢。” 听起来确实像是魔修惯用的炼魂之法,只是不知他们是如何将人控制住的。 言昭略作沉思。 云顾游淡然从木筒中抽了两双筷子,递了一双到言昭手中,而后慢条斯理地吃起面来。 摊主见状有些讪讪:“看我,怎么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个,不打扰您二位了。”他抬头瞧了一眼天色,又忍不住多叮咛了一句:“不过还是尽早归家吧,入了夜外头就不安全了。” 言昭道了句谢,低头看着面前的阳春面。 虽然偶有缠着师尊或望德先生带他下凡界游乐,但除了一些茶酒果饮,言昭很少碰凡间的食物,先前在沈雪面前也只是装模作样啃了两口肉干。对这些提不起兴致,可能是本性使然。 他挑了一点试探着尝了尝,咸香的味道带着扑鼻的烟火气息侵占了味蕾,略微筋道的口感,很新奇的感觉,但他不觉得讨厌。 “如何?”云顾游忽然问道。 “还不错。” 言昭缓缓吃完面,后知后觉品出方才那句问话背后的深意——云顾游不是在问他面前这碗面如何,而是在问他凡间的面如何。他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尝到? 他怔然抬头,却见云顾游唤来老伯结账,又顺口问道:“您说,失踪那人魂不守舍,具体是什么模样?” 摊主回忆了片刻:“就是不理人,直愣愣地往城外走,我还当他是要去砍柴或者打猎呢。” “他听不见您说话?” “是啊,”摊主想起什么,皱眉道,“他那样子,倒像是在听别的什么声,把别人都忽略了。” 云顾游闻言眯了眯眼。 “但我没听见什么声音啊……”摊主又嘟囔了句。 云顾游收起他们乔装用的行囊,站起身:“我们先走了,多谢老伯。” 摊主收回神游的思绪,热切道:“好嘞,二位慢走,记得夜里当心啊。” 离开面摊,两人朝燕飞双事先安排好的客栈走去。 “线索是声音?”言昭觑着四周无人,开口问道。 “看来是。” “不过那声音,只有中招之人才听得见。魔修有这种法器?” “关键可能在于这些人是如何中招的。” 第90章 “嗯,”言昭点点头,“燕飞双去遇难者家中打探了,说不定能带回什么消息。” 云顾游边走边思索着事情,察觉到身侧的目光灼灼丝毫未减,便问:“怎么了?” 言昭却只是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小声嘀咕道:“没什么。到了,我先去练会儿剑。” 云顾游看着他略有躁动的背景,难得露了点疑惑的神色。 那厢言昭在客栈的后院寻了个角落练剑,旁人看来剑舞翻飞,精妙绝伦,舞剑之人心中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他心有疑虑,几番猜测,却不能明着问出口,着实是有些憋屈。 不行。 他转了转剑柄,换了个招式。 关于云顾游的真身,他太好奇了。必须得寻个机会试探出来。 这个季节,天黑得快,言昭许久没有这般专注地练过剑了,一时竟也畅快不已。等到收剑时,夜幕已至。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今日月朗星稀,最是静谧,但静谧之中更有种不安的预兆。 回到堂前,果真如面摊的老伯所说,一到夜里就无人在外头待着了,甚至客栈的一楼已经空空如也,大门闭着,半个人影也没有。 这会儿燕飞双应该已经回来了。 言昭正想要上楼去找他们,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乾坤袋中有动静。他疑惑地打开一看,传音令牌竟然正发着光。 言昭惊愕不已,然后看清了令牌上亮着的文字:祝凌云。 他当即解了传音令牌的灵锁,祝凌云和花前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确定令牌还有用处?我亲眼看着他俩进了死格。” “那干等也不是回事儿,死马当活马医吧。” 言昭:“祝凌云?” 言昭的声音一出,对面先是静了半刻,而后才惊疑不定地接上了话:“严霄?你能听见?” “能听见,”言昭忽然觉得安心不少,这死格没把传音隔断,说明还不到将人逼至绝境的地步,“你们那处如何了?” 花前:“今日我听见铃铛声,下意识停了下来,结果就见你们数十人突然都不见了。我再想往前探找,却像被雾蒙住,怎么都过不去,只能在原地打转,只好马不停蹄地回来找祝凌云商量主意。” “璇玑派可有什么动静?” “暂且没有,梁长老这边我用障眼法蒙混过去了,”祝凌云道,“你们入死格了?找到破解的法子了吗?” 言昭摇摇头:“没那么快,我猜测,得等到燕飞双出事时才能知道究竟该怎么破局。” 他大致讲了讲目前的情况,最后嘱咐道:“传音令牌的灵锁先别上了。我们现在回不去璇玑派,后头可能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 得到祝凌云应允,言昭收起令牌,抬步往楼上走去。 燕飞双此时正在房中与云顾游谈议,身侧还站着一个人,言昭依稀记得是燕飞双某位亲信师弟。见到言昭推门进来,燕飞双弯眉笑道:“正巧,方才讲过了你们在面摊听到的传言,我也把今日探得的消息和你们二人讲一讲。” 言昭点头示意,反手合上房门,坐到了云顾游身侧。 燕飞双带着一个师弟,和言昭二人同安排在城东的这间客栈,其他人则分散在了城中、城南等处,静等着魔修有下一步动静。 到息梧城后,他先行去了一趟上一位遇难者的住处。 “此人是家中的长子,死状与前面的人略有不同。先前的人都是先失踪,后来被发现死在荒郊野岭处,被找到时皆是身形枯槁,被吸干了魂魄。这个人不一样,他是死在家中。” “你是说……这次魔修是直接潜入宅中下的手?” 燕飞双摇了摇头:“我在那人遇害之处探了探,几乎没有留下一点魔气,说明有两种可能。一是魔修已经修炼到无需亲临,便能抽走生人魂魄,二是他用到了什么东西,能替代他自己出手,潜入城中作案。” 云顾游沉声道:“若是第一种,我们可能很难活着出息梧城了。” “确是如此,”燕飞双略作苦笑,“不够我更相信是第二种。这也应该是魔修新炼化的东西,不然先前就不会用声音引诱这么麻烦的法子了。” “那我们应该如何做?” 他身边一直沉默寡言的师弟忽然开了口:“蹲守。” 言昭蹙眉:“跟踪他放出来的那东西?不行,这样岂不是还要牺牲一道生魂。” “我们试试扣下它,”燕飞双道,“倘若他先前都是靠声音引魂,那一定会故技重施,到时候追着声音定能找到源头。” 言昭想了想:“也是个办法。” “不过得先确保我们自己不受那声音影响,”燕飞双转头对身侧的人道,“师弟,你先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对付这类咒术的灵符,让诸位师兄弟都带在身上做防备。” 闷葫芦师弟微微颔首,先行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燕飞双却没有走的意思,端起茶盏又啜了一口。 云顾游也端起了茶:“燕师兄支开他,是有话要说?” 燕飞双微微露出笑意。 “两位不是梁长老的弟子。应当如何称呼?” 言昭倒不诧异,坦然道:“严霄。”他侧头看了一眼云顾游,却犹豫了。 要是告诉燕飞双,旁边这位是现在比他小了一轮的师弟云顾游,岂不是要吓死他? 第91章 云顾游淡定地接过话茬:“叫我云道友便可。” “两位,幸会。” 见他丝毫没有敌意,言昭反倒好奇了:“你不问我们是混进来做什么的?” 燕飞双放下茶盏,摩挲了会儿杯底,才道:“我近来,偶尔会做一个梦。梦里有个人影,看不真切。她总是静静地看着我,无论是习剑,还是下山历练,甚至遇险时会帮我一把。” 言罢他抬头看了一眼二人:“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你们身上有和她相似的感觉。” 第50章 共枕眠 盏中还余了点茶,温了杯壁,在阑珊的烛火里氤氲出了淡薄的白烟。 燕飞双已回了自己的房间,只剩云顾游和言昭二人相顾无言。 无言了不到半刻,言昭见云顾游丝毫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只好开口:“我的房间在……?” 先前在后院练剑时,云顾游开窗同他打了个招呼,他才顺其自然找上来的。 “嗯?”云顾游轻疑了一声,“噢,忘记与你说了,这间客栈太小,我们来时便只剩两间房了。” 燕飞双定是与他那个闷葫芦师弟一间了,那只余一间…… 云顾游见他神色犹豫,便道:“不习惯与人同卧么?你先歇息吧,我倒是无妨,正好……” “倒不是不习惯,”言昭打断了他,“只是从前,没与外人同榻过。” 他在乾坤袋中摸索了一番,掏出两颗浑圆的丹珠,递了一颗给云顾游:“明日说不定有的忙呢,还是先将就着挤一挤吧。” 云顾游接过丹珠:“这是什么?” “浣体丹。用这个就能免去沐浴的麻烦了。” 虽说修士的身体,时时刻刻都在自净,很难染浊,但这几日不停奔波于阵中,多少还是沾了些尘污,清洗一下更为舒适。 “你还认真做着丹修呢。” “毕竟早就做好了在若水秘境中待很久的准备,”此刻只有他二人,言昭终于不用再遮掩,“哎”了一声,叹气道,“只是没想到早早就漏了馅,都怪祝凌云那小子。” 云顾游听出言昭的话里没有真的责怪的意思。他服下浣体丹,感觉身体的确舒畅干爽了不少。 “当时惹上蛟龙的是祝师弟吧,你为救他暴露身份,难道不怕他是……敌手?” 言昭也服下了浣体丹,卸下佩剑放置于床头。 “想过,不过,无论他是不是敌手,我都会救的。救人者,若是只从自己的利益考虑,便不算救人了。” 云顾游坐在灯火边,动作轻缓地在收拾桌上的茶具。听了言昭这番话,只是抬眸望了一眼火光,摇曳之间荡入了一抹笑意。 言昭脱了外衫,率先在床榻里侧寻了个舒坦的位置,余光觑着云顾游的背影,嗡声道:“教我的人是这么说的。” “教你的人?” “我师父。” 他说完这句,静等着看云顾游的反应。然而他丝毫不为所动,还在有条不紊地摆弄茶盏。 言昭有些泄气,只好收回视线,望着床顶。 “说起来,我好像只和师父同眠过。” 他初拜师时,与师尊在东极境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小白虎玉啸,几乎没有外人打扰。 然而也正是因为没有外人,一到夜里,独自一人面对空旷得有些冷清的偏殿时,他便觉得不大舒服,也睡不踏实。 言昭第一次赖在主殿过夜时,君泽还未察觉出不妥。 直到第二天夜里,殿门前又探进一颗脑袋,君泽这才从满桌书卷中抬起头。 “怎么,不习惯?” 言昭抱着一只竹枕走进来。 “师尊,我还能睡这里吗?”眼里既有期盼,又含了一点怯怯,“我保证不吵到你!” 君泽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随你。” 言昭目光一亮,轻车熟路地滚上了他身后的床榻。 他说不会吵闹,果然就没有再发出半点声响。 君泽放下卷轴,回头看了一眼裹着薄被蜷在角落的小少年。 以青华帝君的修为,并不需要每日以眠养息,彻夜研读经册,或是打坐活络经脉,都是常有的事。 但言昭不一样。虽说因着天赋升了贤君,但他如今的年纪,在仙界只能算作孩童,每日还要耗费大量精力习剑,睡足四五个时辰才能养足精神。 想到这里,君泽有些踌躇。 不习惯的话,还是回天庭好一些?至少天庭有望德先生在。 “你从前……”君泽顿了顿,“在家中,都是与望德先生一起睡的?” 言昭耳尖动了动,转过身来看着他。 “我很小开始便是一个人睡的,先生说这样以后才耐得住寂寞,”他半张脸蒙在被子中,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承认了,“可能是寝殿太大了,睡着了也总觉得边上空落落的,保不准会有什么东西偷偷潜进来……” 君泽笑了笑:“还有胆敢潜进妙严宫的。” “有师尊在,当然是没有的。不过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那样想象,唔,须得听到一些动静,心里才踏实。” 说着他目光移向君泽的眼睛:“师尊,我是不是很奇怪?” 君泽大致听明白了,言昭是需要有熟悉的东西在身侧,才睡得安稳些。 “那你以前都在听什么?” 言昭眨眼回忆了一番。 “有时候是窗外的竹涛声,有时九苕会在院中哼一些小调。对了,偶尔有天兵出征时,还能听见他们御风的声音。不过更多的还是先生在堂屋里的嘟囔声。” 第92章 “先生嘟囔了什么?” “嗯……比如他曾经哪个学生的后代修行得道,如今入了仙籍拜在谁门下;又有哪个学生犯了大错,未得善终。有时候是研究棋局。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那么些残局,一研究就是好几个月,连我都快记住了……” 言昭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君泽走过去,在床沿轻轻坐下。 果然已经睡着了。 他的呼吸极轻,几乎听不见声响,只能看见心口处在缓缓起伏着。少年略显单薄的身形,在这样宽大的榻上,没占去多少空间。 君泽低头看了一眼还有半边在外头的手臂,重新帮他盖好了被子。 他静坐了一会儿,确认言昭睡熟了之后,回到桌案前,继续先前未完的研读。 寂寂妙严宫中,仍然只有卷轴翻动的清脆响声,却终于不那么冷清。 翌日,言昭睁开眼时,天色尚早,但他觉得前所未有地精神抖擞,大约是许久没有睡过这么香的一觉了。 他伸了伸筋骨,正要起身,却霍然察觉身侧还有个人。 清晨的微光照进来,他迎着微光看清了身侧之人的脸。 “师尊?” 言昭怔怔地轻声唤道。 君泽似乎没有听见,仍阖着眼。 看他的姿态,半靠在床榻外侧,书卷还握在手中,大约是读得乏了,想闭眼小憩一会儿。 言昭没有吵醒他,默默缩回了被子里,重新闭上了眼。 今日就偷个懒,睡个回笼觉吧。他想。 ** “严霄?” 云顾游的声音响起,将他迷迷糊糊的神思唤了回来。 “嗯?怎么了?” 云顾游面露一点无奈:“我是问你,之前在炼魔鼎中的伤,现在如何了。” “无碍,好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云顾游说罢,吹熄了灯,“你先歇下,我去看看燕飞双的灵符准备得如何了。” 言昭依言睡下了。 起初睡得不算踏实,虽然胸口的伤已快好了,但亏空的灵力配上凡俗的身躯,还是不那么舒服。 半途,经脉忽而顺畅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指引着体内的灵力重新运转。他锁着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了些。 息梧城的夜里有乌鸣。 不算频繁,只是偶尔能听到两声。 初听到时,言昭只是翻了个身,后来那乌啼声越来越密集,像是有几十成百只在一同哀嚎。 随着乌啼声而来的,是一阵悠扬又绵长的笛声。 言昭倏然睁眼。 他翻身而起,见云顾游已经穿好了衣物坐在榻边。 “你听到了吗?” “嗯,”云顾游束好袖,皱了皱眉,“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言昭也快速穿好了衣裳,拿起剑重新绑在腰间。 云顾游掏出一张灵符拍在他额前,那灵符即刻化成灵流没入了言昭体内。 “防魔音的灵符,”他道,“走吧,去找燕飞双。” 燕飞双也惊醒了,几人在客栈走廊打了个照面。 “一个时辰前我让师弟将灵符都分发给城中其他师兄弟了,还不知道这次会在哪里动手,我让他们先暗中潜伏,我们几人去看看这笛声的来源。” 笛声的来源很明晰,和乌鸦聚集的方位一致,都在东南方向。 但面对魔修,越是显然无疑,背后越是危机重重。 众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小心谨慎地往东南边赶去。 “竟然是城外?” 他们沿着城中道路走着,一路到了城墙边。 “直接出城御剑去追?其他师兄弟没消息过来,城中应当还无事。” 燕飞双思索了片刻,点头应道:“出城后小心些。” 言昭和云顾游二人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那笛音还在响,听起来比先前更响了些。 “你说,燕飞双的劫是不是就在这一遭?”言昭小声道。 “多半是了。” “那我们应当怎么办?要出这道死格,难道是……想办法救下他?”言昭蹙眉,“但应当不是笛声这么简单,我怀疑这声音是故意把燕飞双引过去的。” “暂且先跟着他,”云顾游道,“若传言的圈套是真的,我们未必对付不了。” 出城后,趁着夜色黯然,几人御着剑穿行在丛林之上。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完了一段官道的距离,快要接近下一座城池。 就在此时,道上忽然出现了斑驳的黑点,正在缓慢而又整齐地朝着某个方向移动。 燕飞双突然感到头皮发紧。 因为他意识到,从这个视角能看见,会在道路上移动的,应该是活生生的人。 -------------------- 调整了一下章节名和排版(*^▽^*) 第51章 化魄潭 今日夜色幽深,星月无辉,正适合藏污纳垢。 燕飞双眉头紧锁,问身后的师弟:“景行,灵符还剩多少?” 名叫景行的闷葫芦师弟面色也不大好看。他默数了一下,底下少说也有三四十人。 “两张,备得太匆忙。” 他们来之前不知道魔修具体手段,也是到夜里交换过情报,才想到要准备抵挡魔音的灵符,却没想到立刻遭遇了。 燕飞双带着他们下落了一点,隐在道旁的林子里,打量着那些人。他们皆是双目无神,有的甚至眼皮都没打开,活像一个个吊着看不见丝的傀儡,动作僵硬怪异,异常整齐地在往一个方向走去。 第93章 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先前他让景行备符的同时,也将符文传送给了分散在各城的弟子。眼前这座城也在其列,为何没有一点消息传来? 燕飞双当即取出传音牌,巡着记忆逐个联系城中的弟子。 第一个,没有回应。 第二个,也没有回应。 第三…… 这时景行突然伸手按住了传音令牌,冲他使了个眼色。 燕飞双转头看去,一具傀儡的躯体控制得不那么好,正“手舞足蹈”地从他们前方经过,怀中有什么东西透过衣料一闪一闪地亮着光。 “……出事了。”燕飞双看了一眼传音令牌上对方的名字,面色凝重地收了起来,而那傀儡胸口的光亮也歇了下来。 “看来笛音背后的人修为不浅。” 灵符的效果受画符之人修为影响,但多数情况来说也足够用了。燕飞双回忆了一下,派来这里的几名弟子在符咒方面的功底都不够深,受笛音压制,符咒便失效了。 “我探了一下,”一直在旁观察的言昭忽然开口了,“除了中招的修士,这里面其他人虽是凡人,但或多或少都有些灵力。” 而且多是年纪青壮之人,大约是因为处在龙脉附近,出生时便沾了些灵气。 云顾游道:“先前出事的,会否也是?” “你是说,这魔修专挑有灵之人下手?” 这倒也不奇怪。对食灵为生的魔修来说,修士的灵体其实是最上乘的。但修士没有凡人易控制,倘若能找到体内有灵气的凡人,便是事半功倍。难怪遭难的都是龙脉附近的人。 燕飞双捏了个诀,一只黑猫从林中窜出,径直朝人群奔去,途中蹬了其中一人一脚,然后又钻进对面的林子里不见了。行尸走肉的人们对此毫无反应,继续朝圣般地往前走着。 “他们对外界的反应不大,试试看能不能救。” 几人悄悄掠至队尾,景行冲着队尾那人的颈子就是一个手刀,对方却只是晃了晃身子,又直起腰板来继续走。 燕飞双瞠目结舌。 景行的力道他领教过,莫说一个凡人,他自己挨这一下也是不得了的。 言昭道:“我来试试。” 说着他寻出自己先前练习时炼出的安寐丹,往那人口中一送。 等了半晌,没有任何倒下的迹象。 “好霸道的笛音。”燕飞双琢磨了一会儿,把景行仅剩的两张符要了过来:“强留是不成了,不如跟着过去,正好会会这大胃口的魔修。我去叫醒两个来帮忙,师弟你区去联络其他城的人,我担心不止这里出事。” 景行颔首,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燕飞双冲他们俩一笑:“也请二位助我一把了。” 他们在人群中找到了先前亮了传音牌的那名弟子和他的师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入了一旁的林中,啪啪两道灵符打在额间,他两人僵直的身躯慢慢缓和过来。 “燕师兄?”那名弟子迷迷瞪瞪睁开眼,“你怎么……这是……我怎么在……” 燕飞双又给他打了一道清心诀:“舌头捋顺了。” 那弟子立刻乖乖应了一声:“哦。” 见人清醒了,燕飞双言简意赅地说了情况。他二人听得心惊,但也明白事情危急,当即打起精神。 几人跟在人群附近走了一段路,云顾游蓦地停下。 “怎么了?”言昭停在他身边,提起警惕四下望了望。 “方向……不对,”他闭上眼认真听了半晌,指着右手边道,“笛音是这个方位。” 燕飞双他们因用了防魔音的灵符,又担心被笛音控制,不知不觉已经在潜意识里将其忽略了。此时重新静心听来,发现的确如云顾游所说。 眼下必是救人要紧,但祸首无人寻,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线索了。 燕飞双犯了难。 看出他的疑虑,云顾游瞥了一眼言昭,飞快道:“我去追笛音,你们继续往前。” 言外之意他打算一个人过去。 言昭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抓住背后作乱的魔修才能救下燕飞双,但以防万一,还需要有人一直跟在他身边。 傀儡人走的路线越来崎岖,一开始还是乡道,到后来拐进了山谷,他们跟起来都有些费劲。 燕飞双让两个小弟子在前面,他和言昭殿后。 言昭自个儿气息轻,此时周围相对寂静,于是他很快发现身边这位的气息不太稳当,呼吸有些急。 他侧头细细打量着燕飞双的神色,发现他竟是在……害怕? “燕道友。” 燕飞双闻声回神,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微笑:“怎么了?” 言昭低声道:“你在怕什么?” 燕飞双面色一僵。 “莫如同我说说。” 燕飞双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今天夜里,我又见到那个人了。” 言昭琢磨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那个总是出现在燕飞双梦里,还跟他和云顾游有点像的人。 “她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燕飞双摇摇头,“她什么也没说,很奇怪,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却看见了她的神情。” “她看着我。她在伤心。我在她悲戚的眼里看到了自己,那不是现在的我。” “那是……已死的我。” 第94章 言昭顿住了步子。 “……所以你推断,自己今夜有可能折在这里?”言昭问,“你明明都不知道她是谁。” “她很像一个人。”燕飞双说着,忽然在怀中摸索起来。不多时,手中多了一个小物件。夜色里看不清,燕飞双按住那物件的一翼,又松开,那羽翼弹了弹,像振翅在飞。 原来是临行前曲未离送他的那只竹叶蜻蜓。 燕飞双望着言昭无甚波澜的表情,笑了:“看来我没猜错。只不过,她不是这个天天与我插科打诨的未离。” 言昭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所以我猜,今夜我终有一劫,转机在你和云道友,是不是?” 这回换做言昭沉默了。他不忍心告诉燕飞双这其实只是一场幻阵,只好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燕师兄!”前方传来两位弟子低低的呼喊声。 燕飞双止住了这个话题,敛起情绪跟了上去。 他们伏在山头上的一颗树旁,只探了个脑袋往下看。方才他们跟了一路的傀儡人此时都下了山谷,在往谷中心的某个地方走去,然后消失不见了。 言昭眯了眯眼,终于在沉沉的墨色里看出了点名堂——那里有个不知道什么人挖的山洞。 过了一会儿,更骇人的事情出现了。 与他们来路相反的另一条道上,赫然出现了一道道攒动的人影,和先前的傀儡人一样,都是面色呆滞,直直朝那个山洞撞去。山谷下的场面一时间可以用乌泱泱来形容。言昭看着也觉得头皮发麻。 小弟子紧张得咽了咽口水,声音都在抖:“师……师兄,这么多人,我们救得过来吗?” 燕飞双心里也是纳罕:前几日只敢偷偷摸摸行事的魔修,为何今日竟这般大张旗鼓? 他咬了咬牙:“必须得救。” 待那些人悉数进了山洞,燕飞双带着人也跟了进去。进之前他联络了景行,对方说还有一座城的弟子中招,现在往这里汇聚过来的,零零总总,算起来有七十多人,还有几名璇玑派的弟子。 燕飞双让他带着还清醒的师兄弟过来,景行听出燕飞双的焦急,半分不敢耽搁,立刻回了句“好”。 言昭倒不是特别紧张,他看着黑洞洞的山洞口,笑了一声:“请君入瓮啊。” 燕飞双苦笑着叹了口气:“不得不入。” 进入山洞中的傀儡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井然有序地往里走着。 小弟子被这森冷的氛围冻了个哆嗦,找了个话茬:“我听闻这座山头,从前是乱葬岗。城里有人失踪寻不着时,有人提出是不是在这里,但没有人敢过来,从前有胆子大进来的,最后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现在看来,可能是早有邪物藏在这里,等着戕害人命了。 这山洞很深,深到言昭感觉路有些远。他举着火折子,过了许久视线才空旷了一点。 他们走进了一件石室,石室的尽头有一方大得出奇的水潭,言昭怔愣了片刻,然后闻到了一丝微妙的,混着水气的药味。 “噗通。”一个不注意,最前头的傀儡人已经一头栽入了水中。 两个小弟子还没反应过来,燕飞双已如离弦之箭飞了过去,将落水那人提溜了上来。他探了探鼻息,面色一凛,转头向水中看去。 此人的灵魄已经被水融了个干净,救不回来了。 -------------------- 构思了一点番外,估计在这个副本结束的时候放。 第52章 血染剑 “这水有问题!”燕飞双喊道。 言昭听见他的声音,当机立断念了道诀,辅以剑气送了过去,堪堪在下一个人要落水前挡在了水面上。 失去神志的人们还在前赴后继往水里扑,都被结界挡住了。并且一个叠上一个,最后挤在一起,无法动弹了。 言昭:“……” 行,倒还省了事。 燕飞双安置了落水那人的尸体,回到言昭这边,看见眼前的状况倒是一喜,然后又担忧起来:“你的结界撑得住吗?” “撑得住,只要他们不作乱。” 他们将山洞又细细探了一遍,没发现可疑的人或物,估摸着魔修真身应该是在笛音源头那里了。几人凑在一处,商量着如何将这些人弄醒送回去,还是派个人去云顾游那边帮忙。 这时,僵着身子挤成肉墙的人群忽然齐齐停下了,接着像泄了气一般瘫软下去,排山倒海地坍塌了。 小弟子瞠目:“他们这是……” 言昭走过去挑了个人,翻开眼睑:“昏睡过去了。”他又沉下心绪听了听:“笛音停了。” 燕飞双正蹲着身子检查其他人,闻言松了口气:“是不是云道友找到那魔修了?” 言昭翻出传音令牌,正要联络云顾游,令牌却闪了两下,对面率先来了消息。 云顾游的声音听起来不太稳,沉沉的,喘着气。言昭心一下子提起来:“你受伤了?” “无碍,小伤,”云顾游平复了会儿气息,“你们那边如何了?” “那魔修引了几城的平民出来,到他的巢穴,”言昭报了个方位,“不过方才笛音一停,这些人都晕过去了。你找到那魔修了?” “嗯,费了点工夫,不过已经解决了。” 言昭听他话中有未尽的意思,不动声色地挪远了一些。 “你觉得有异?” 第95章 云顾游沉默了半晌。 他孤身前去追那笛声,心无旁骛,脚下如生风,很快便找到了笛声的源头。 那的确是一个魔修,宽大的袍子盖着嶙峋的骨架,身上的魔气遮掩不住地在往外溢,连身后多了个人也没发现。云顾游隐在林间,凝神打量了一会儿,发现了端倪。 他吹出来的笛音虽然威力十足,让云顾游都有几分晃神,但仔细听来,分明磕磕绊绊,除非吹笛人技艺生涩,否则就是笛子不称手。 哪方面不称手? 云顾游顶着灌耳的笛音听出来了——修为不相称。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魔修前些日子出来惹事,东一下西一回,而后愈来愈放肆。多半是自己炼造,或者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件厉害法器,忍不住要试试它的威力。 云顾游眉间微蹙。 他静静抽剑出鞘,没发出一点声响,默念了一道剑诀,直冲魔修心口而去。 魔修却在这时骤然察觉,身形一晃堪堪躲过了这一剑。发现有人偷袭,他先是慌乱,发现对方拿的是剑后,整个人暴烈而起,魔气铺天盖地向云顾游砸下。 云顾游从容地抵挡着魔障,却没有急着破开,试图从狂乱的魔气里找寻什么线索。 没想到这魔修是个沉不住气的,见魔气摸不着云顾游,心急气躁地释出了更多魔气,不小心将自己泄了个底掉。 云顾游抬眼一看,魔气横冲直撞毫无章法,俨然是个根基不稳的,多半是靠着前几日吸食的灵力,短暂地涨了一点修为,还没炼化完全。今日又一下子控制几十上百号人,这会儿已经有力竭的迹象。 这不是幕后主使。 得出这个结论后,云顾游将剑一挥,打散了身前的魔气,接着口中念念有词,从天而降数把飞剑,在他们二人周身环成了一道剑阵。 “谁派你来的?”云顾游问道。 四周的飞剑同时调转了方向,剑尖直指魔障中的黑袍。 那魔修见自己的攻势无用,顿时警铃大作,举起笛子作势又要吹。云顾游瞧见他的动作,俯身冲过去欲夺下那支笛子。 电光石火之间,那支笛子骤然断裂,自内里发出刺目的白光。 云顾游双瞳微缩。 他下意识收拢剑阵来抵挡。下一刻,笛子轰然炸裂,连带着将云顾游也掀翻了出去,炽烈的白光将这一方山林照得如同昙花一现的白昼。 光芒黯淡之后,云顾游撑着剑从一地断竹中爬起来,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衣袖往下淌,他伸手一摸,是剑阵方才被炸散时划伤了手臂。 他草草包扎了几下,在狼藉中摸寻,没找到魔修,只剩几片残破的黑袍碎片。 云顾游皱了皱眉,取出怀中的传音令牌。 ** “你是说,笛子有问题?” “嗯,”云顾游感觉气息不太通畅,将声音又压低了些,“我过了几招,只是个普通魔修,倒像是被笛子反噬了。” “唔,那幕后之人不好找了,”言昭喃喃几句,望了一眼身后一群昏死过去的人,有点头疼,“你先回来吧,得想办法将这些人送回去,还有,看看你的伤势。” 云顾游:“好。” 言昭听见对面咔哒一声,云顾游应当是把传音令牌扣在了腰上,随即赶起了路。 那厢燕飞双又从人堆中薅出了两个璇玑派弟子,灌了一堆有的没的清心诀醒神诀,终于叫醒了。 “怎么办?这么多人。”言昭问。 “总不能挨个背回去。”燕飞双揉了揉眉心,忽然灵光一闪,“严道友,我观你路数像是暮雪派的人,你们有没有那种,传送用的符咒?” “有倒是有……”言昭欲言又止,对上燕飞双期待的目光,不好意思道,“只是我学艺不精,一次最多只能传送三人。” 燕飞双点点头:“聊胜于无,比全都留在这里过夜的好。” “而且需要在传送的另一端先布上阵眼。” 燕飞双:“……” 片刻后,他转过身,相中了一个还算稳重的弟子,嘱咐道:“到了城内,寻个安全地方把这道阵眼布下,再想办法周知给城里的人,让他们天一亮来此处接人。” 言昭寻了片空旷地方坐下,开始专心结阵。 传音令牌里传来低低的轻笑声。 言昭敲了敲,暗示他不要在这个时候拆台。 他找的这处位置视野不便,只能看到燕飞双他们忙碌的一角。 “啊!”里头突然传来一声惊叫,言昭正布阵的手一顿,忙问:“怎么了?” 接着他听见了混乱的走动声,以及燕飞双剑出鞘的声音。“他们又忽然动了——笛音又出现了。” 言昭凝神听了一会儿,耳边确实响起了悠悠的笛声,但这次非常微弱,而且断断续续,听不清明。 “云顾游,你不是见着笛子被炸裂了?”他低头问。 传音令牌在他膝头闪了闪:“的确是裂了,但我没寻到它的残片。”云顾游的步子像是停了下来,而后蹬地转了个身,御风赶路。过不多时,他弯腰,带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地上拾起了什么。 “找到了。”他道。 原本白玉的长笛,现在只剩下尾端一截,被夜风一灌,发出哀怨般的声响。 云顾游曲指弹了一下,残笛震颤,嗡的长响一声,而后笛音停了下来。 第96章 山洞里,被笛音控制的人又齐齐扑通倒地。燕飞双舒了一口气:“这下应该彻底没事了吧。” 确认他们不会再作祟,言昭方才折回去继续结传送阵。 之后的过程倒是挺顺利。被派去城中布阵眼的弟子动作利索,半个时辰不到的工夫便传信来说阵眼已布成。言昭靠着这草草学来的蹩脚传送阵,也陆续送完了一半的人。 “几位师弟辛苦了,歇会吧,换我来。”燕飞双道。 那两名弟子搬运了几十人,确实已累得发汗,闻言点点头去歇息了。 言昭在传送阵发动的间隙低头看了看,云顾游的传音还通着,但只能隐约听见他匀称的呼吸声,和猎猎风声,想必是在埋头赶路。 又送回三人,言昭默数了一下,现在应该已有四十九人安然回城了。这道初级传送阵大约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要承担这样的重负,出现了一丝裂损的迹象。言昭抬指聚灵,将裂口慢慢修补回去,顺道等着下一批人。 然而他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到第五十人过来。 “燕师兄?” 无人应答。 言昭默然起身,将传音令牌化成一道法印,打到自己耳下的位置,然后抬手握紧了剑柄。 随即一股腥气自山洞内飘过来,是鲜血的味道。 他抽出佩剑,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刚刚修补好的传送阵,接着转身进了洞内。 洞壁上火光摇曳,是自己方才点的几盏临时用的油灯。 火光照着里面人,投下阑珊的影子。 影子上站着一个执剑之人,剑尖正往地上滴着浓稠的血。 言昭侧眼一看,方才说要休息的几个璇玑派弟子,此刻皆是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人的方向。再向下一扫,颈上一道狰狞的伤口,可见下手狠决,一剑封喉。 那人转过身,朝言昭走了两步,走出了阴影,露出半张脸。 云顾游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言昭,你当心一下璇玑派的那几个人。” 云顾游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连假身份都忘了,脱口而出喊了他的真名。 言昭听了,眼角一跳。 对面那人已经完全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熟悉的面孔上带着陌生的笑。 言昭不由得闭眼深吸一口气。 “你说的那几个人……” “包括燕飞双吗?” -------------------- 小燕下线倒计时。 第53章 念去去 云顾游的回应久久没有传来,像是被这句话问住了。 不过言昭也无暇听了,他等得,燕飞双的剑不会等,沾着血的剑直直冲他袭来。言昭抽剑抵挡,剑锋相撞的声响在幽暗的洞穴中久久回荡。 几个来回之后,言昭意识到燕飞双下手极其果决,每一下都是冲着命门来的。趁着接招之际,他近距离打量着燕飞双的神情,口中唤了句“燕道友”。 然而对方仍带着微微的笑容,脸上还沾着不知是哪个弟子的血,宛如修罗。 这不是燕飞双。 言昭看他的眼睛,似空无一物般深不见底,分明是被夺舍了。 但是什么时候?不可能是笛音,笛子已经被毁了。是这山洞里的哪个人?不,也不对,这里还活着的就只剩那些不省人事的凡人。在来的路上?但燕飞双在门派里已是卓尔之辈,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夺他的舍…… 燕飞双力道不减,剑在不断下压,快要触及鼻尖之时,言昭将眉一凝,翻转剑身,弯腰向燕飞双的下盘攻去。 燕飞双借力蹬足,腾空翻转身形,避过这一招,紧接着长剑又攻过来。言昭见他双唇翕动,是在念剑诀,果不其然,剑上霎时覆了盈盈灵力,寒霜一般直抵言昭心口。 言昭暗道不妙,这一招若是接下,势必要以同等灵力相抵,这逼仄的山洞还不知牢靠与否,万一灵力过盛将山洞震塌了,还未来得及转移走的人都难逃一死。 须臾间,他做下决定,闪身避开了这一击。剑气失了目标,重重打在地面上,激起地面一阵震颤,灵力有如电光般闪烁,刻成了黄土上的裂纹。 言昭一边往外退,一边悄悄在背后捏着诀。 他在布一道结界,能堪堪护住山洞内这方空间,同时把燕飞双引到外面空旷处,这样真动起手来,也能保住这些人的性命。 眼见着马上就到山洞口,言昭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动,两指并拢朝天一打,结界即成,刚好将里头的人笼住,同时把自己和燕飞双隔绝在外。 他舒了一口气,转头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唤醒这位被夺舍的剑修。 燕飞双却在洞口处停了下来,不远不近地看着他,脸上又浮现那抹令人不适的笑容。 却见燕飞双骤然将手腕一翻,长剑笔直插入地面,接着双手紧握剑柄,灵力源源不断地顺着剑身没入地面。 言昭一愣,隐约听见了地面之下蓄势待发的轰鸣声。那声音并非朝着他来,反倒向着燕飞双背后的方向绵延。 言昭蓦然醒悟! 燕飞双方才与他过的招式皆是虚与委蛇,他真正的目标是山洞深处那汪能融化魂魄的潭水! 地面剧烈摇晃起来,地底像被噬空了,自燕飞双剑下开始,断裂、坍塌,速度极快,根本不给言昭时间做反应。 地底崩裂摇晃,潭水倒灌,几乎顷刻间撞碎了言昭先前布下的几道结界,淹没了聚集在潭边的人。 第97章 言昭双手微微发起抖,他冲进山洞,欲救下几人,却是为时已晚。他看着数十具已成空壳的躯体,如堕冰窖。 倘若是因被夺舍而误杀了修士,燕飞双或许还有得救的一线机会;但若是害死了这么多凡人,那即便他醒来,也是万劫不复了。 潭水还在不断向外蔓延,言昭只得撤出洞外。他思索着是否需要想个法子将外溢的化魂水阻住,余光瞥了一眼还静立在洞口的燕飞双。 他垂着头,看不见表情,一动也不动,仿佛凝固成了石像。 而他脚边,已经有水顺着裂隙流了过来。 言昭:“你……” 他的手微微动了,却是将剑更深地往脚下的裂隙中送去,地面陷落,在他周身形成了巨大的低洼。潭水很快灌了进去,他却没有逃离的意思。 他终于抬起头深深看了言昭一眼。 那目光里有不甘,有落寞,亦有歉意、恳求,最后化作解脱。 言昭忽然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燕飞双!”言昭大喊,冲过去想要拉住那人,他却将手一松,带着淡淡的笑意,决然向后倒去。 潭水顷刻覆没了他的身体,山洞也开始坍塌。言昭红着眼往下掠去,却险些被落下的巨大山石砸中。他侧身避开,碎裂的山体更密集地簌簌下落,很快便能将他一同掩埋在这里。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迅捷地飞至言昭身侧。言昭顿觉耳后的传音符印似与山洞里的轰隆声起了共鸣,震得他脑袋发晕,忍不住抬手抵住了太阳穴。 那道身影二话不说揽着他撤出了山洞,言昭猛地被灌了几口混着尘土的山风。 “咳、咳咳……”他伏着身子咳嗽了几声,那人见状顺手抚了抚他的背。言昭缓过来一些,偏过头看去,惊愕道:“云顾游?” 言昭没想到云顾游这么快就到了,他们联络时,他应该距此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连气息都是平和的,不像是刚刚急着赶路的人。 他的问话传进令牌,又在耳边回响了一次。云顾游这才将自己腰间的传音令牌熄了,扶着言昭起身。 “此地不能留了。” 言昭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一看,那山洞的裂隙竟然蔓延到了外面,并且速度丝毫未减缓,大有传遍这片土地每寸角落的趋势。 “这是……” 云顾游:“燕飞双死了,幻境要崩塌了。” 山洞口已经被坍塌下来的落土与石块完全掩埋,埋葬了燕飞双与那几十个未能逃出生天的无辜之人。 风声渐起,风声中细细密密传来许多声音,一会儿是曲未离莺鸣般的说话声,一会儿是璇玑派校场上整齐的喊声,混杂着燕飞双喃喃的低语:为什么……不甘……师父……未离…… 言昭神色微微黯然,捏了捏拳,方才转身道:“走。” 他二人走出去没多远,言昭便察觉阵阵目眩,很难站稳,像是天地都在摇晃。他鼻间嗅到一丝湿意,抬手一摸,竟是天上的云也坠了下来。 空间崩坏扭曲,眨眼的工夫,他们已经没有前路可去。 他记得进来前,云顾游曾说九转连环阵的死格,越至深处越是凶险,如今幻境破碎,想必是逃不出去了。 言昭心头忽然涌起许多念想。 不知其他参与万真大会的仙者,这会儿都到哪里了?是不是已经有人破局获胜了? 一会儿又忆起曲未离,她布下这么大的局究竟是为了什么? 燕飞双又是被谁害死的? 自己没能走到终点,师尊会失望么? …… 他还没伤春悲秋多久,传音符印又蓦地亮了起来,在混沌的幻境中显得格外醒目。 祝凌云咋咋呼呼的声音自符印中传来:“严霄!不得了了,幻境好像重启了!我们两个又回到了刚进生格的那处。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 虽然动静炸得耳朵生疼,但言昭从未觉得祝凌云的声音如此动听过。 云顾游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言昭这才想起还没来得及给云顾游说他能联系上死格外的两人这件事。 “我们……” 话音未落,他们脚下的那片地方也撑不住崩裂开来。言昭脚下一空跌落下去,云顾游动作极快拽住了他的手腕。但他自己脚下也不稳固,最后两人一同往下坠去。 一股巨大的力道骤然撕开混沌,几乎是扯着言昭的后颈,将他提了起来。 言昭痛得嘶了一声,但还没忘记死死抓着云顾游。眼前黑暗与光亮交替了好几轮,晃得他忍不住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似乎落回了实地,这才撑着地缓缓睁眼。 这是一方狭小的空间。云顾游比他先醒转片刻,正站在他面前,空间的顶部几乎抵着他的头。空间外头则是他们逃脱出来的混沌幻境,似乎正在搅碎和重组。 言昭注意到云顾游的眼神不太对。他望着自己身后,像是在打量。言昭微微一动,发现自己耳朵上贴着什么物什,温软,细长。 他回过头,和一双呆愣住的眼睛对上。而这双眼睛的主人,一只手正揪着他的耳垂。 言昭:“……” 两人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有些滑稽。片刻后,那人抬眼看着云顾游,惊讶地喊了句:“云师兄?” 云顾游没接话,目光落到了她揪着言昭耳朵的手上。 第98章 那人如梦初醒地松手,连连道歉,云顾游才道:“吴衣?” 名叫吴衣的女修站起身,抱拳简单行了个礼。 此人亦是璇玑派的弟子,乃是群英会上金丹后期修士中夺魁者。“吴衣”这个名字一提起,言昭便有了点印象。入若水秘境时,可按自己的境界选择进入秘境的位置。当时这位金丹修士,就选了最深的地方。 吴衣问:“你是暮雪派那位严道友?你们二人怎么一起到了此处?” 言昭想了想:“说来话长。”他看吴衣孤零零一人,反问:“你又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吴衣亦沉默片刻:“一言难尽。” 言昭揉了揉耳垂:“那说些简单的,吴道友怎么喜欢揪人耳朵?” 吴衣没忍住掩着唇笑了一声:“对不住。不过我是为了救你们。” 她说着抬手敲了敲周身的屏障,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先前和你们遭遇了一样的事情,幻境坍塌,我无处可逃,混乱之间跌进了这个空间,侥幸逃过一劫。如你们所见,幻境破碎后会不断轮回,这里能看见一部分外面的事情,虽然看不大清晰,但也能大概推断出发生了什么。” 吴衣神色逐渐暗淡。 “我在这里已经见过许多人进来,又随着幻境湮灭。” 第54章 掌门印 吴衣道:“本以为你们也与先前的人一样要命丧于此,但是方才突然有一道光闪动,这个空间因那道光动荡起来。之后出现一道缺口,我便伸手拉了一把。” 言昭闻言,将符印变回传音令牌握在手中,联通了祝凌云:“你说的光是这个?” 令牌闪着光,传来对面的声音,是祝凌云与花前在焦急地争执。 祝凌云:“不行,他们铁定是出事了,我们不能再干等下去,不如下山去找找。” 花前:“我都试过多少回了,死格的入口现在肯定不在那里了……” 吴衣诧异,端详片刻:“不错,是这道光。原来是传音令牌。” 令牌对面的人陡然听见陌生的女声,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空间中窄小,他们三人站着格外不自在。言昭索性席地而坐,将令牌搁在三人中间,道:“人也算是齐了,不如坐下谈谈吧。” 据吴衣所言,她甫一入秘境,便落入了一道极其凶险的杀阵。九死一生逃出来后,便落入了这个幻境。 言昭听着,她这是从完全相反的地方进来了,怕是连自己入阵了都没发现。他便将自己一行人入境后的遭遇,包括炼魔鼎、九转连环阵,都细细讲了一遍。 吴衣听罢,面色渐渐凝重:“如此说来,我是误入了九转连环阵的最后几道死格?” 言昭点头:“多半是了。你是如何从杀阵中出来的?” “算是侥幸……我进去时,杀阵中的机关多数已被毁了,到处都是魔修,和魔修的尸体。” 众人皆是神色一凛。 “我一路上都在对付魔修,遇到了几个同样误入进来的道友,结伴而行。最后在一处魔修尸山的附近找到了出口。” “魔修尸山?谁做的?” “不清楚,但瞧着手段,狠毒无比,定然不是修道之人所为。那些魔修浑身干瘪枯朽,骨头都碎完了,像是被吸干了全部修为……” 言昭与云顾游对视了一眼,立刻有了答案:“是炼魔鼎!炼化不成的魔会被炼魔鼎的主人当成养料吸收。” 吴衣颔首:“我们也意识到此人危险,出阵后立即联络诸位掌门与长老,但都毫无回音。” 云顾游道:“若水秘境已被人封死,我们如今只能自救了。”说着他望着言昭微笑了一下,轻声道:“抱歉,此前还大言不惭地说能送你出境。” 言昭有些凝噎,胡乱地想:真君之试的关键就在境中,他作为引路人哪有把人送走的道理?演得忒入戏了些。 那厢祝凌云和花前终于寻到了一处安稳一点的地方。生格虽然不似死格凶险,但也因幻境重组而受到了波及,以不太剧烈的方式变幻着。 祝凌云粗喘着气,问出了他憋了一路的疑问:“这些魔修究竟是哪里来的?若是经由群英会混进来的,这个数量,怎么可能没被发现?” “只有一种可能,”言昭回过神,蹙眉道,“他们在群英会之前就进来了。”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了当初在千嶂城的所见所闻。 魔修群起往东,所到之处摧枯拉朽。他们不知从何笃定灵气即将枯竭,不顾一切地肆虐,为了到达所谓的“续命”之地。 原来他们所说的地方……就在这若水秘境! 祝凌云更加迷惑了:“不是说若水秘境乃掌门神游所得,只有他能开启若水秘境的入口,魔修又是从何……” 他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喉间滚动了一下,语气中带着不可置信:“……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言昭心道:多半就是你想的那样。 祝凌云自小崇敬爱戴掌门,此次入若水秘境,还特地求师父请掌门为自己的剑附灵,视若珍宝。如今却告诉他掌门竟然与魔修有勾结,怎能叫人敢信? 吴衣听出他们话中的意思,亦是如遭雷噬。先前在杀阵之中便隐隐察觉外头变了天,但没想到会是从自家而起。 花前看了一眼低头耷脑的祝凌云,又看了看沉默无声的传音令牌,作为此间唯一一个与璇玑派没有瓜葛的人,担起了重整旗鼓的重任。 第99章 他咳了一声,道:“且先不论魔修怎么进来的,我们是不是得先想办法出幻境?” 吴衣是个沉着的性子,她冷静下来理了一遍思绪:“这个幻境是燕飞双燕师兄死前的景象。起初我们也以为要破了他的死局,方能出去。但依我在这方世界里所见,他的死局,根本破不了。” 言昭神色一动:“何出此言?” “我与几位同伴进来那次,和你们一样,除掉吹笛的魔修之后,燕飞双不知为何突然失去神智诛杀了所有平民。我们躲到这里逃过一劫,发现幻境会不断重复——燕飞双一死,时间便会倒回到初下山那时。” ** 几日前。 吴衣狼狈地被扯入这个小仙障中。劫后余生的后怕,令她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她的两个同伴,一名雪派的术修,一名散修,此时也好不到哪去,呆愣愣地看着四周的光怪陆离。 过了许久终于有人问了句:“这是哪儿?” 吴衣敲了敲仙障,清脆,但坚硬无比,微微混含着一点剑意。 “像是专为幻境崩塌救命用的。” 难道是设下幻境之人,留下的一次机会? 他们三人挤在小仙障中调息了半晌。忽然外头的景象明亮了起来,看不太真切,但依稀能辨认出,是息梧城外的那座山。燕飞双正带着数名弟子,落在城外。 吴衣愕然:“幻境重启了?” 三人面面相觑,但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静坐着看外头的动静。 这里的时间比幻境中的要快上许多。他们看了许久,幻境只是将燕飞双死前这段经历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有一次,燕飞双的队伍里多了一个人。 观其言行举止,也是误入幻境的修士。此人比他们敏锐,提前意识到了关键在燕飞双身上,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直到息梧城的魔修之乱被平息,他们踏上回璇玑派的路途,这修士才放下心来。 岂料半途,燕飞双忽然一剑穿透他背腹,他来不及反应,燕飞双的剑又刺向第二人,第三人…… 幻境崩裂,修士也陨灭在其中。 吴衣看得心惊胆寒。 幻境又往复起来。一阵沉默之后,术修道:“我明白了,夺舍燕飞双之人不在这行人里头,也不在息梧城。他来之前就被控制了,那人故意让他在这里发作。” 息梧城山迢路远,发生这样的事,璇玑派能获悉的信息便很少了。即便有人能生还,也说不清原委。最后所有人只当燕飞双是中了什么圈套,意外身亡。 什么息梧诡事,都是幌子,根本就是有人特意要除掉燕飞双! 吴衣皱着眉,喃喃道:“原来当年之事竟是如此……而今之计,只能从他体内控制他的那东西下手?” 她一介剑修,对这些咒术只懂些皮毛,于是抬眼向另外二人求助。 散修沉吟片刻:“能让燕飞双意识不到自己受了控制,要么术法已种下许久,要么施术之人修为高深。” 术修点头赞成:“无论是哪种,都极难根除。但也不能坐以待毙,可以一试。” 散修有些犹疑,但见她二人意已决,也只好将心一横。 这仙障出去还算容易,术修研究了片刻便找到了出去的法子。临走之时,她却掷出一道符将吴衣留下:“吴道友留守此处吧!此障不知处于幻境何处,极难再进,倘若我二人未能成功,你就是最后一线生机。” 吴衣被束缚着无法动弹,霎时红了眼眶,只能目送两人的身形没入眼前模糊的画面中。 ** 言昭踟蹰着问:“所以他们两人……也没救下燕飞双?” 吴衣点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后来我也见几人尝试过,但都失败了。所以我在想,是否我们都想错了方向。毕竟燕飞双之死,早已是事实,我们即便在幻境中救了他,也不能将他复活。” 云顾游道:“不无道理。幻境之术虽千万,但多是用于杀敌,或作怀念,从未听闻有能救人……咳咳咳!” 他说着,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言昭吓了一跳,急忙去探他的脉搏。 云顾游掩着口,忽觉手心黏腻温热,放下手一看,竟咳出了鲜红的血。 言昭越探眉头皱得越紧,当机立断转至他身后,运功将灵力传入他内府。 “你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自己没有察觉?” 云顾游望着手上的血迹,罕见地呆愣了须臾。他的确没有察觉,大约想不到受内伤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笑了笑,顺手抹去了血迹。 “嗯,太久没受过,忘记了。应当是笛子炸裂时被波及到了。” 言昭听他这个语气,有些无言。又想起先前在幻境中,云顾游说漏嘴的那句话,趁着运功疗伤的工夫,悄悄问道:“你去找笛子残片时,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用的是传音入密,旁人听不见。 云顾游当时那般着急,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云顾游脑海中响起他的问话,静默了片刻,手从腰边伸到后头,递了一样东西给言昭。 言昭一愣,腾出一只手接过。 “这是那残片?” 云顾游微微颔首,而后在他手心写着字。 言昭本想骗他用传音入密交流,这样就能从声音判别云顾游究竟是谁了。 第100章 啧,这家伙怎么就是不上当! 云顾游写得很慢,指尖在言昭手心来来回回,挠得他有些发痒。 然而最后一个字落下,言昭面色微凝,反问了句:“当真?” 云顾游写的是—— 笛子上有掌门的纹印。 -------------------- 人物齐了(感觉我又不知不觉加了好多人!)可以收线了 第55章 凭牵挂 修真界中流传着许多法器珍宝,但台面上能见到的,都只能算通用的小玩意儿。真正厉害的都是由高阶修士精心炼造,再辅以天时地利而成,一器难求。 很久以前,便出现过修士为了争夺法器争斗不歇的事情。 为了平息事端,让拥有法器的人更好地保留和使用,璇玑派领头做了一件事。 他们在所有已经有主的法器上,刻下了主人专属的纹印。若有只属门派,还未认主的,便刻下门派的纹印。 这印记乃是魂魄而化,极难毁坏,被刻上印记的法器如同和主人定下魂契,无论在何处、经谁之手,都只能由器主操控。璇玑派主修剑道,便有许多人在自己的剑上刻下自己的纹印。 云顾游作为大弟子,有机会见到掌门的纹印,并不稀奇。 言昭摸索了片刻,确实在残片上发现一处淡淡的印记。想必笛子忽然炸裂,就是因为那人担心留下罪证。若不是云顾游,怕是没人能发现。 难怪他不明说,此证物一出,又给璇玑掌门坐实了一道罪名。 “他杀燕飞双做什么?” 云顾游神色微幽:“燕飞双没死的话,就是下一任掌门。” 言昭闻言一怔。 此前他在璇玑派逗留时,听闻过这方面的一些说法。璇玑派的掌门由谁接任,向来不看师门,而是看谁的修为和地位最合适。燕飞双崭露头角时,便已深得门派上下人心,而云顾游那时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你的意思是,他不想让燕飞双接他的任?”言昭心念如电,“他担心自己做的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情,等燕飞双当上掌门便会败露?” 云顾游微微点头,又在他手心写道:“这次或许轮到我了。” 言昭一时凝噎。 璇玑掌门借群英会的名头,把他们诓进这凶险无比的若水秘境里,逼得他们要么死在此处,要么替他摸清秘境深处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当真是一石二鸟,无所不用其极。 一旁的吴衣见云顾游面色好了许多,这才小心翼翼地重提起方才的对话:“既然这幻境不是用来救人的,那应该是谁对燕飞双的死抱有怀疑或者遗憾?若能知道是谁,说不定就有办法破除了,你们有线索么?” 言昭应了一声:“这幻境多半是他师父天枢尊者留下的。” 吴衣怔然:“原来如此。”倘说有人最放不下燕飞双,确是非他莫属了。只不过她听闻过的天枢尊者是个淡泊的性子,没想到竟也有这般深的执念。 仙障外面的景象逐渐清晰,抽条出山水的轮廓。 幻境马上又要重启了。 云顾游的内息治疗得差不多了,言昭把残片偷偷还了回去。 他看着外头的幻象,不由得想起燕飞双临死前那个含了千万种情绪的笑,若有所思地问:“如果……你是他师父,知道自己的徒弟一定会死在这里,而你救不了他。你最想做什么?”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甚至不知问的是谁。 云顾游却深深陷入了沉默。 吴衣见他二人皆不说话,以为是在问自己,思索片刻后道:“找到凶手?” 言昭直觉不是如此。幻境中不会无故出现笛子这样的“证物”,天枢尊者多半早就知道真凶是谁了。 云顾游终于开口,声音却低哑了几分:“若是我……若我救不了,只想在他将死之时,陪在他身边。” 言昭睁大了眼。 他收回视线,发现云顾游也在看那片虚空幻境,但目光却没落在实处。 他在透过幻境看别的东西。 “咳,只是打个比方,”言昭莫名感到一丝心虚,“不过你说的很有道理……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们敢不敢试?” 他喊了一声传音令牌对面的两个人,将自己的计划概述了一遍。 “行得通吗?”祝凌云狐疑。 “总比坐以待毙的好,”言昭道,而后抬头问吴衣,“吴道友一起?还是你继续留在此处。” 吴衣笑了一下,把紧了腰间的剑:“再躲着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与你们同行,去寻生路。” ** 未离峰上,草木依旧葱茏。 这会儿正是黄昏,曲未离沐在落霞里又练了会儿剑,见天色渐沉,收起剑回竹林下的小院了。 准确来说,是回师父的书房,一脸愁容地。 今日是天枢尊者检查经书功课的日子。 曲未离偷的懒被师父一眼识破,絮絮叨叨数落了她大半个时辰。她低着头看师父的袍角,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要是师兄在就好了,三言两语就把师父哄开心了,也不至于留她一个人遭罪。也不知他这次下山几日才能回来? “头抬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走神。” 曲未离浑身一激灵,本昏昏欲睡的脑袋即刻清醒了,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抬头:“师父,我在认真听呢。” 师父不让她低头,她只能转而去数师父的头发丝。数到三百多根的时候,她忽然瞧见一缕银白,“咦”了一声:“师父,你有白发了。” 第101章 天枢尊者:“……”他就知道这小兔崽子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雪白发丝在阑珊的烛光里越发显眼。他沉默着呼吸,半晌后喃喃道:“活了近千年,也足够了。”而后伸手点了点曲未离的额头:“今天就先放过你,明天记得把功课补了。” 曲未离没留意到他微变的神色,喜不自胜地告安溜了。 回屋的路上,曲未离经过燕飞双的房间,忽见月光照在窗上,映出两个蠢动的人影,偷偷摸摸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曲未离顿时警铃大作,飞身过去一脚踹开了燕飞双的房门,喝道:“什么人!” 那两个人见被发现,慌忙之间破窗逃走。 曲未离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当即拔剑凌空,双手飞快打出一道剑诀,灵剑冲出去追上那两人,并在其周身圈出一道圆阵。此剑阵强行出去便会被飞剑所伤,那两个人站在其中,不敢动弹了。 外头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扰了天枢尊者,他几乎与曲未离同时赶至院内。 “怎么回事?” 曲未离站定在剑阵前:“这两个人在师兄房里鬼鬼祟祟,不知道想干什么。” 天枢尊者走近了些,上下打量了一番,认出其中一人的衣裳、佩剑皆是璇玑派的制式,不禁皱眉。 “你是本门弟子?深夜来落霞峰做什么?” 那璇玑弟子——也就是祝凌云,瞄了一眼花前,闭口不答。 曲未离见状,将剑阵缩紧了一圈,剑气刮过,在祝凌云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祝凌云闷哼一声,花前将他扶着,目光游动片刻,方道:“有人给我们喂了毒,要我们趁燕飞双下山,放一样东西到这里。” 天枢闻言将眉一竖,视线蓦地转回燕飞双的屋内。他释放出神识探查了一番,抬手一握,隔空取出了藏在燕飞双常用的法器里的那样东西。 而后翻转手掌,摊开一看—— 竟是一团魔气。 曲未离脸色一变:“你们这是要陷害我师兄?” 修行之人,与魔气沾上边的,都没有好下场。曲未离将灵剑收回手中,作势要将这二人就地正法。 “慢着,”天枢尊者拦住了她,“别冲动。” 曲未离心中忿忿,但还是听师父的话收起了剑。 “你们既说是有人派你们来的,那人是谁?” 二人对视了一眼,祝凌云道:“不能说。他要我们把事情办成了才肯给解药,若是暴露他的身份,我二人必死无疑。” 曲未离咬牙:“你们不说,我也可以让你们直接死在这里。” 天枢哼出一个低沉的笑声,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看来是我认识的人了。”又道:“我倒是好奇,区区一缕魔气,他想怎么害我徒儿?若是要诬陷他偷偷修魔,这点证物可太草率了。” 花前眯了眯眼:“这不难。只要息梧城传来消息,燕飞双突然入魔,屠了全城百姓和同行的师兄弟,就不由得他人不信了。” 言下之意坐实燕飞双罪名的真正后手,在息梧城。 曲未离瞪大了眼,握着剑的手更紧了,颤声道:“师父,我们得去救师兄……” 天枢尊者却岿然不动,神色看不出波澜。 祝凌云心里打起鼓来。 半晌过后,天枢尊者忽然笑了一声,说:“漏洞百出。小子,才编的谎吧?” “……”祝凌云面色僵硬地看了一眼花前:我演得这么差劲? 花前扶额:你老看我,摆明了心虚不是么! 天枢尊者拍了拍呆若木鸡的曲未离。 “尔等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来,是想把我们引出璇玑派?这种调虎离山计,我是断然不会……” “天枢尊者。”一道声音打断了他。 天枢顿住。在场的几人都没张口,声音似乎是从祝凌云的身上传过来的。 只见祝凌云忙不迭从怀中掏出一块闪着光的传音令牌。 “出此下策,实属抱歉,”言昭道,“不过燕飞双此行确是危在旦夕,我们想请您速来息梧城一趟。” 这声音听起来诚挚,但仍不足以打动天枢,何况他对自己徒弟的本事还算有信心。 “要害他的人,既在璇玑派,也在息梧城。” “我如何相信你们?” 传音令牌沉寂了。半晌之后,对面传来悠悠的笛声,不甚动听,但与这空谷相合出了回响,袅袅不绝。 曲未离闻之一震。 这是…… 这是她给师兄的那只竹哨。 -------------------- 不会有人五一还加班吧.jpg 第56章 了无憾 天色昏暗,淅淅沥沥下着雨。 天枢尊者跪坐在泥泞的地面,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怀中人脸上的雨水。时而冰凉,时而温热。 四周是满地狼藉,有横死的尸体,有不知谁混乱逃走的脚印,又有谁的鲜血被雨水冲刷,灌满沟渠。 燕飞双已经没有睁眼的力气了,只是不断喃喃喊着“师父”,如同呓语。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歇,燕飞双也悄然没了气息。 天枢尊者看着他嘴角安然的笑意,半晌,才抬起僵硬的手覆上他的眼睛。 曲未离呼吸都在发抖,倏而抹了一把脸上还未干涸的水渍,转身举剑刺向言昭,被云顾游闪身拦了下来。 长剑被轻而易举地打脱手,当啷一声弹开几丈远,不知是她悲痛至极握不住剑,还是本就无意伤谁。 第102章 “你不是……你不是说我们下山来,就能救下师兄吗?” “抱歉,”言昭拄着剑起身,“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 此行是死局,即便天枢尊者与曲未离披星戴月地赶到,燕飞双也已是濒死之态了。 曲未离看了一眼再无动静的师兄,红了眼眶。她将掷出好远的剑召了回来,深深阖眼,问道:“下手之人是谁,现在何处?” 无人应答。 过了好半天,吴衣才涩声道:“是燕道友自己。” 燕飞双体内的魔种除不净,他们几人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他陡然被夺舍。他清醒过来之后,见自己满手鲜血,心知自己已药石无医,遂果断自戕。 曲未离怔住。他们自幼便长居落霞峰,以燕飞双的性子,出门办事皆是小心谨慎,什么人能往他身体里种下魔种?又是何时种下的? “你的意思是……” 她还想追问,却被天枢尊者打断:“未离。” 曲未离回过头,愕然不已:“师父,您……” 仅这一炷香的工夫,她师父竟白了一半发丝! 天枢尊者没有回头,但余光已经瞧见了自己的满头银丝。 手心底下的面颊逐渐冰冷僵硬,天枢心想,千载碌碌修行,自以为堪破世事,离大道也只差临门一脚,却连自己的徒弟都救不了,留不住,我与蜉蝣何异? 众人屏息看他。天枢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将燕飞双的遗体抱起,托举至半空,随后结阵施法,那具身体渐渐化作烟尘散去,只余一团极小的白光,像块残片。 “走吧,”他将残片收入怀中,对曲未离道,“带你师兄回家。” 曲未离挣扎道:“但是……师父,我们还不知道是何人害的师兄。” 云顾游扶着言昭站起身,抬头时看见了天枢波澜不惊的神色,便道:“看来尊者已经知道是谁了。” 天枢嘴角扯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手,还没教他发现,偌大璇玑派,有几个人能做到?光是挨个排除也能猜到了。 更何况……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明明合该是陌生的景象,他此刻却感觉无比熟悉,仿佛已经来过许多次。 他想起来了,想起了这是何处,自己是谁。 “我认得你,”天枢忽然开口,转身定定看着云顾游,“你是云小子,都长这么大了。” 云顾游眼睫微颤,冷静着没有应答。反倒是言昭抓着他衣袖的手收紧了几分。 天枢也不恼,淡然一笑,目光掠过天空,而后道:“时机差不多了,再不放你们回去,有的人要着急了。” 话音刚落,他们便感到天枢尊者和曲未离的身影急速远去,周遭的景色荡漾起来,仿佛身体连同天地山水一起跌入了湖中。 眼前一片模糊,甚至真有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就在此时,那道熟悉的连环声出现了,言昭心中一喜。 然而下一刻,象征死格的铃铛声也响了起来,与连环声成了呼应。 两道声音都是从未有过的清晰,仿佛就在身前。 言昭心下一横,伸手当空一抓——竟真抓到了什么。 窒息感骤然消失,他们五人安然落回了地面。 众人一阵恍惚,见到是湖心岛上的草地,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们出来了!” “这是什么?”吴衣看见了言昭手中的东西,奇道。 言昭摊开一看。 掌心躺着一只物件,看模样是九连环,只是在最内一环上坠了只铃铛。 “应当是连环阵的引子,”云顾游道,“九道阵眼全破之后才会现身。带着它连环通过阵眼,便能出阵。” 花前点头赞同,又说,最后几环大约是生死同格,算上吴衣破的那道,九转连环阵至此全解了。 言昭一听,面露喜色,顺手将九连环递给云顾游。他对此阵一窍不通,正好交给云顾游开路,好乐得清闲一会儿。 云顾游以特殊的步伐缓慢行进着,每过一次阵眼,便将九连环拨到下一节,如此反复。 众人不敢分他的心,只屏息静静跟着。 过不多时,九连环得解,上头坠着的那只铃铛发出清越的响声。 周遭的草木如画卷收起般褪去,转而铺陈了另一副—— 他们先前见到的洞穴不见了,变成了一座雾气缭绕的高塔。高塔之上,竟是一道望不见头的……天梯。 那天梯太长了,他们站在底下,渺小得宛若沧海一粟。塔内还隐隐传来凤凰鸣叫之声,几人不约而同地失了神。 云顾游摇了摇铃铛,众人方才如梦初醒。 “走吧,”他笑了笑,“一路千难万险,不就是为了此处?” ** 塔内空荡宽阔,没什么陈设,只有蜿蜒不断盘旋而上的楼梯。塔壁上刻满了文字与古画。 言昭伸手隔着半指的距离一边摸索着,一边读上面的内容。 看完第一段文字,他怔然道:“这是……” 他又抬首粗略览了一遍其余地方,确认了一件事。这里所书所画,竟都是古往今来有关飞升的记载,详细得仿佛笔者亲身经历过,有些甚至还附上了图画,生动详细。 暮雪派那位云游四方的大能记载的东西,若放在这里,都相形见绌了。 刻文写得并不生涩,他们沿着楼梯上行,看着看着便各自分散了。 第103章 云顾游倒是意兴阑珊,草草看过几眼之后,便低头不语,似在想别的事情。 言昭对飞升一事自然也没有兴趣,他更在意的是这里记载的内容都是出自谁手,想从笔法上推断推断。 不成想这一推断,还真看出些端倪。 云顾游就在上方不远处,言昭快步跃过台阶走过去,拉着他的衣袖回到原处,道:“你看!” 云顾游看着他双瞳熠熠,也不禁认真看起了塔壁上的内容。只不过他前后通读两边,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言昭伸指从中间某列慢慢往下划,指尖在一个断句处停下:“这里,前后笔迹不太一样。” “前面的我不认得,”他说道,“但后面这些……我前不久见过,有点像曲未离的笔迹。” 云顾游闻言挑了挑眉,将前后拆开来又看了一遍。 前半段所记,是九百年前某位大能飞升之际,留下一片遗迹,其间玄妙不可言,笔者还见到了大能留下的一缕神识。 后半段则是说,这缕神识带着笔者见了他元神坐化之地,笔者如饮醍醐,境界大有提升。 两段话通读下来,浑如一体,连笔法都有七八分相似,乍一看并无疑窦。但言昭这么一说,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燃灯仪式之前,我曾探查过曲未离的故居,”既到此处,言昭也没有什么隐瞒的道理了,便将先前的见闻和猜测都一股脑说了出来,“我和玄无忧都认为,曲未离飞升一事有虚。但她却在若水秘境中,极力营造了一种飞升有径的氛围。” “她篡改壁文与壁画,说明她已经从前人的记载中知道了关于飞升的一些真相,但却掩盖了它,从而引诱着‘谁’不断深入秘境,直到……” 直到那人登上她准备好的天梯。 云顾游仰头看了一眼塔顶,天梯的入口还很遥远。 “你认为,她是要给燕飞双报仇?” 言昭没有点头,反倒沉吟了半晌:“起先我是这么猜测的。但经过天枢尊者的幻境之后,有件事我没有想明白。” “哪件事?” “天枢尊者生前便查出了凶手,为何没有亲自报仇?从此间种种来看,他把自己最后的所见所闻都以某种方式传授给了曲未离。而且……曲未离若继承遗志去报仇,以她的境界,哪里需要这般婉转迂回?” 他们师徒二人,好像都突然淡忘了曾经失去至亲的切肤之痛,找到了更为之执着的目标。报仇一事,反倒成了某种顺势而为。 “或许,他们最初所想并非报仇,而是……如何复活燕飞双。”云顾游淡淡道。 言昭愣住。他倒是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 他抬眼望着云顾游。云顾游说这话时,眼中幽深渊远,表面是谈论他人,内里却像说着自己的心事。 言昭想起他在仙障中以己代天枢尊者时的神色,与此刻如出一辙。 不过云顾游这副神情转瞬即逝,他凝眸看着曲未离改过的半段刻文:“我想,让他们看淡生死的秘密,就在这段真正的记载之中。” -------------------- (来北方出差了,天气好干哇) 第57章 三台裂 他们二人又顺着楼梯往上看了几段记载,大多是类似的内容,也有被替换过的迹象。其中还有只言片语提到了天梯。 言昭不禁想,这天梯的尽头会是何处?是深渊,或是地狱? 待他把璇玑掌门送入其中,能得知此间的真相么? 神游之际,忽然一阵哭喊声自胸口传来,震得他一激灵。那哭声听着是小女孩儿的,穿透力极强,楼梯下端的几个人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快步拾阶而上。 言昭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摸出声音的源头一看,登时怔住——竟然是那只许久没有动静的傀儡木偶! 众人瞠目结舌,一时没来得及感慨这木偶的离奇审美,只听得那小女孩的哭喊声愈渐清晰。她喊的是:“沈师兄!” 沈师兄?沈从之?那这小女孩是……沈雪? 傀儡符中又传来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是玄无忧。他说:“小祖宗,你可不能跟着跳,这底下还不知是什么刀山火海——话说回来是谁教你附身在傀儡符上的?还当真瞒天过海了……” 玄无忧絮絮叨叨半天,后头跟了许多背景音,嘈杂得很,有人在喊“后撤”,有人在说什么“三台约”、“魔修”。 信息量有些大,言昭茫然抬头与云顾游对望了一眼。 随即两人乍然惊醒,各自又化出了一样东西。云顾游是一面铜镜,言昭则是一片枯叶,二者映照出的景象却是同一个。 他们在找鉴魂灯台上的灯。那几个最后守三台约的修士的灯。 画面切了几轮,云顾游放下铜镜,面色凝重。 “全灭了。” 言昭这边也是同样的结论。 近些年守过三台约的修士,鉴魂灯都是熄灭的,包括他之前怀疑过的那位杨姓剑修。且从灯托的状态来看,熄了已然有一段时日。 “怎么回事?”言昭锁紧了眉。 傀儡符那头窸窸窣窣,玄无忧似乎也听到了这边的谈话,诧异道:“小霄?” “无忧师父,发生了什么?” 玄无忧长叹一口气,一个头两个大,愁然道:“说来话长,三台约……灵脉出事了,如今是一团乱麻。” “你们方才说沈师兄,他怎么了?” 第104章 “三台约被毁,出现了不知哪里来的裂隙,从之失足跌落进去,找不见身影了。” 据玄无忧所言,若水秘境开启前夕,有消息说找到了魔修动向,沈从之便带着一行人前去追踪,却误打误撞破了灵脉迷阵,见到了守三台约的几名弟子。 沈从之深感有异,紧急传信掌门后,发现那几名弟子早已是枯骨一堆,灵脉之上遍是魔修,他与魔修缠斗之时坠入裂隙,生死不明。 事关灵脉,暮雪派与玲珑派的掌门皆已到场,虽已将三台约中的魔修清除,但他们互相怀疑门派中出了细作,一边等着璇玑派掌门,一边对峙着互不让步。 祝凌云已然听傻了眼:“外头竟然发生了这样大的事……” 吴衣涩然道:“我们这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言昭默不作声,他心忽然狂跳了起来——这感觉像是抓住了什么,但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一个环,便能将这些事情全部串起来。 云顾游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别急。” 这道处变不惊的声音让言昭瞬间冷静了下来。云顾游趁机抽走了他手中的枯叶,问:“何时放的?” 言昭眨了眨眼,清咳一声,小声道:“就是你带我进鉴魂灯境那次,我偷偷放的。” 云顾游一顿,忽然想到什么:“那几盏灯很早就灭了,我们先前看到的是幻象。” 言昭补充道:“不错,还有我见到的那个姓杨的剑修,他也是幻象。” 云顾游沉吟:“但依我所知,寻常幻术对鉴魂灯不起作用。除非……” “除非什么?” 一直沉默无言的花前突然接了话:“除非那幻术不是施在物上,而是在人的眼中,甚至是……魂魄上。” “施在人身上?”言昭蹙眉,“但那些鉴魂灯,不止我们见过,当时参与燃灯仪式的人应当都见过。你是说我们所有人都被施了幻术?” 吴衣愕然:“这得是什么境界?” “不才技多艺杂,正好涉猎过这致幻之术,”花前眯眼一笑,“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人不多……”他放轻声音,低语道:“我所知道的,其中一人便是玲珑派掌门,月琼楼。” 言昭眼皮一跳,顿感背脊发凉。倘若玲珑派掌门也趟了这趟浑水,那局面真是糟糕得再没有了。 玄无忧那边也是忙得焦头烂额,没听见他们这段惊世骇俗的对话,否则一石激起千层浪,场面还要再乱一点。 只有沈雪还在低低地啜泣着,嗫嚅道:“沈师兄……你们救救沈师兄。” 玄无忧拉住她:“你沈师兄……唉,怕是凶多吉少了。那裂隙古怪,人一靠近便会修为尽失,变作凡人,这一旦跌下去,必然粉身碎骨。” 沈雪挣扎道:“不会的!我在他发带上,刻了……刻了傀儡符,我方才听到他的声音了!” 玄无忧怔住,正色道:“当真?” 沈雪点点头,随即颤颤巍巍驱动了她那道蹩脚的傀儡符,玄无忧凝神听了,还真听到一些动静,但模糊不清,只能辨认出是人声。 就在此时,言昭这头的傀儡符忽然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声,与玄无忧那边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言昭猝不及防:“沈师兄?!” 他又唤了几声,但沈从之没有回应,不知是听不见这边的声音,还是此刻神志不清醒。 玄无忧却听不见沈从之的声音。他沉思半晌,方道:“怪了,可能两个傀儡符起了呼应。小雪儿的傀儡符只在十里之内有效,如此说来,从之可能在你们附近。” “在若水秘境?”言昭愕然。 玄无忧颔首:“虽然不知是何缘故,但眼下从之危在旦夕,只能拜托你去找找他了,我去前面看看灵脉的情况。”他转而对沈雪道:“你继续催动傀儡符,小霄他们能凭着傀儡偶找到你沈师兄。” 沈雪咬着唇郑重点点头,施起符法,丝毫不敢懈怠。 他又唤来一名亲信弟子,守着沈雪,嘱咐他们动静不要太大,莫让在场其他人瞧见。 说完这些,对面没有了动静,傀儡木偶中只剩下沈从之断断续续的声音。 言昭捏紧了木偶。他思索片刻,抬头道:“我们得先去救沈师兄,但此处幻境繁多,也不知这座塔是否一直开启。” 言下之意,他们需要兵分两路,一行去找沈从之,一行留下来驻守塔中。 吴衣颔首赞同:“九转连环阵尚在,最好是两边都留一位懂此阵的人。万一哪边出了差错,另一边也还有余地。” 此言一出,几人的目光自然落到了云顾游和花前身上。 云顾游扫视过其余四人,最后视线落在祝凌云身上。 “祝师弟与我前去罢。你们三人暂且休整休整,莫要贸然上天梯。”他伸手接过傀儡木偶,又向言昭借了一样东西,乃是那只能辨识灵力的罗盘。 临走时,他看了一眼言昭,嘱咐道:“万事当心。” 言昭微怔,然后点了点头:“你也是。” ** 塔壁上的文字还在若隐若现闪着淡金色的光芒,言昭定定站在刻文前。花前寻了个廊道歇息,吴衣见气氛冷淡,便来到言昭跟前。 “严道友,你都快把这塔壁看出窟窿来了。”她笑道。 “你可有看出什么?” 吴衣摇了摇头:“文字看不出什么,但我觉得这里的壁画,有些问题。” 第105章 “怎么讲?” “壁文记载的都是有关飞升的见闻,按理说是人人向往憧憬之事。但是这壁画种却透着一种……心如槁木的气息。” 她又道:“也有可能是我多虑了。” 言昭笑道:“不,所见略同。” 吴衣瞬间明了:“你也认为,这里有蹊跷?” 言昭“嗯”了一声:“但是壁画里找不出其他线索了,想知道真相还是得……” 他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天梯,这一眼吓得他将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花前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塔顶,此刻正抬起一只脚往天梯上迈。 言昭想起云顾游的叮嘱,直觉不妙,飞身前去想拉住他,却见花前踏了上去,身形一晃蓦地消失,又从台阶底下凭空出现,成了滑稽地在原地踏步。 言昭:“……” 花前却好似没有知觉,仍在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 言昭一拽他的胳膊,却被对方格挡住,手臂僵硬无比,但力道很大。言昭猝不及防退开几步。 “他这是怎么了?” 吴衣却像是早有预料,双指一并再翻转,化出一道符咒,啪地打在花前背上,再重重一拍,只见他整个人一个踉跄,一道黑影从他眉心窜出。吴衣眼疾手快,又是一道剑气打过去,黑影顿时化作烟尘散去。 花前身子一软,被言昭堪堪接住了。 “这是?” 吴衣收起剑意,敛眉道:“魔修的小把戏,我先前在杀阵中遇到过,虽不是很厉害的魔影,但稍不留神便容易中招。” “什么时候中的?” 吴衣摇头,但却将剑拔了出来:“先前听你们说炼魔鼎的时候,我便在想,炼魔鼎的主人吞食了那么多魔修和修士,后来却销声匿迹。他会去哪里?” 言昭也反应了过来:“他就是冲着秘境里的东西来的,所以一定还在这里。” 四周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言昭也提起了警惕。 不仅是秘境。 甚至……可能就在这座塔中。 -------------------- 师尊掉马倒计时w 第58章 归云失 说话的工夫,花前慢悠悠醒转了过来,见他二人如临大敌的模样,茫然问:“怎么了?” 未等应答,他忽的感觉腿脚一麻,低头一看,自己一条腿不知怎么迈上了天梯,被未知的结界挡住,又从后头伸出来,像被拦中切断了,半截断腿还诡异地吊着。 花前:“……” 也得亏是他心态良好,才没被这画面吓得魂飞魄散。 他讪讪收回脚,站直了身子,便听吴衣道:“你方才被魔影附身了,不知死活地往结界里撞呢。” 花前“啊”了一声,这才明白他们刚刚警惕的姿态是什么缘故。 “塔里有魔修?”花前也是个心细之人,立刻想到了,“你们是说炼魔鼎的主人?” 言昭道:“只是猜测。”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罡风,引得他们三人纷纷哆嗦了一下。 塔内分明空旷得很,一眼望去没有能藏污纳垢的地方,但那股不详的感觉总在心头盘旋缭绕,挥之不去。 花前沉默片刻,转身看着那道可望不可及的天梯:“或许进到这里面更安全。” 吴衣反驳:“云师兄让我们不要擅自妄动,天梯上有什么谁也说不准。” 说着她看了一眼言昭,希望他也开口劝阻劝阻。岂料言昭沉吟一会儿,竟同意了花前的说法:“倒是可以试试,毕竟那魔修真找上来的话,凭我们几人可能对付不了。” 言昭伸手触上了那道结界,果不其然,和花前一样,根本无法进入,硬闯只会回到原地。 “只是这结界不知要怎么解。” 花前想了想:“这种结界更像是一种机括,解法可能就在结界附近。” 天梯周围也是一圈壁画,几人沿着壁画摸索起来。吴衣不擅长这些,只能盯着壁画的纹路瞧。瞧到眼睛发酸了,也没看出名堂。 她转头想看看另外两个人的情况,却见言昭的注意力根本没在壁画上,而是退开半个身位,目不转睛地看着花前。 吴衣走过去,言昭余光瞥见,转头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吴衣不明所以,但见他成竹在胸的样子,便微微颔首不说话。 花前“咦”了一声,言昭上前问:“如何?” “这里,感觉不太一样。” 他面前也是一副有关飞升的壁画,画中的主人公是一千多年前飞升的一位大能。传说这位大能所修之道为“人”,他辗转世间,看过了一千种生,一千种死。在最后一个死去的人气息断绝时,看见一道金光降世,随后出现了一座泛着白光的圆台,白光如同瑶台仙雾。他登时感觉到自己修行圆满,纵身跳入了圆台。 壁画所绘正是大能见到圆台的那一刻。圆台画得简洁,但笔法朦胧,将那种仙境之感展现得惟妙惟肖。大能的脚边躺着一位面容安详的老人,想必正是那第一千个人。 言昭感到有些怪异,他没吭声,默然看着画中的圆台,觉得有几分眼熟。 花前也正摸索到此处,他动作缓慢且细致,摸到圆台中央时,触感变了。 “里面是空的。” 花前抬起手,小扇边缘的飞刃弹出,利索地划破了那一小块壁画。那壁画宛如灵物,不等人伸手去剥,便沿着缺口开始溶化,最后现出了圆台底下隐藏的东西。 第106章 是个非常奇特的机关,不大的空间里刻出许多综合交错的凹槽,有方方正正的石块嵌在其中,似乎能够滑动。 花前收起小扇,说了句:“有意思。”随后拨弄起了那些石块。他本就是散修出身,三教九流,什么都看过一些,这种东西正好激起了他的兴致。 他拨拨停停,脑海中闪过无数阵法符咒,最后恍然大悟似的,手指动作飞快,终于将那十几个石块摆成了某种图案的雏形。 吴衣见了,脱口道:“乾卦,乾为天?” 花前摆的正是六十四卦中的第一卦。吴衣话音落下时,他正好补全上爻的最后一角。 六道横蓦地亮了起来,言昭听见了轰隆的声音,浑厚绵延,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 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难道塔要塌了?” 他这个念头刚生出来,便觉得脚下不稳,地面在倾斜,推着他们踉跄往前滑了几步,堪堪停在天梯面前。花前重心不稳,半个身子已经没入了天梯的结界中。言昭睁大了眼——这次他的身体没有再从身后出来,结界打开了。 花前忽然猛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看起来是跌倒的人下意识在寻找支撑,但那力道极大,分明是故意在拉自己进去。 言昭定了定神,任由那只手将自己拽了进去,只是临没入之际,伸手推了一把吴衣。 吴衣将将站稳,一个不防,被推着撞上了走廊的栏杆。她闷哼一声,顾不上疼痛,站起来想要追上那两人。越过结界时,她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之后,她再睁眼,发现回到了原地。 结界失效了。 震动慢慢停下,塔内顿时安静得能听见针落的声音。 吴衣抬头,发现结界对面的天梯之上,站着两个人,正剑拔弩张对峙着——正是言昭和花前。她只能看见二人嘴唇启启合合,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手心躺着一张符咒,是言昭方才借着推她的样子打过来的。吴衣大概认得,这是用来驱动传送阵的。 吴衣捏紧了符咒,想起了言昭最后留下了一句无声之言。 他说的是:“等候时机。” ** 结界变成了一面巨大的屏障,外头的人看着,像是某出无声的戏。 言昭站在“戏台”中央,心情却是出奇的平静。 他以余光看了一眼脚下。天梯的台阶是石板砌成,不知靠什么力量悬浮着。台阶之外则是漆黑一片,望不见底的深渊。 花前就站在下方,离了几阶的位置,泰然摇着他的小扇,好整以暇地看着言昭。 “反应倒挺快。” 言昭皮笑肉不笑:“承蒙夸奖。” “几时发现的?” “想知道?” “当然,毕竟我自认这一路演得还挺好。” “在你说玲珑派掌门叫月琼楼的时候。” 花前摇扇的动作顿住。 “她原名的确叫月琼楼。但三百多年前,月掌门就悄然改换了姓名。她只在与各派往来时用了新的名字,并未大肆宣扬过。故而近三百年里初修道的人,只知道她的新名字。” 言昭不疾不徐地说着:“修为不过才筑基的修士,竟认识三百年以前的月掌门,这不是很奇怪么?” 花前眯起眼笑了笑:“兴许是旧书卷看多了,见过这个本名呢。” “你太不了解小辈了,”言昭道,“你若真有术法来自月掌门,便是出于尊敬,也会关注她,记住她的名字。容我猜一猜,你从前与月掌门应该是熟识的关系,那时候她甚至还不是掌门。但一次事故中,你进了炼魔鼎,被炼成了魔,之后便趁机取而代之,成了炼魔鼎的新主人。” “在九转连环阵中,你看到燕飞双的过去时,格外安静。你是想到了自己……你与月掌门,也是师兄弟关系?” 花前赞赏道:“几乎都叫你说对了,真是厉害。”他抬起眼,嘴角的笑容还在,眼中却冷如寒霜。 “不过严道友,聪明过了头也不是什么好事,容易自负。” 他松开了小扇的柄,扇子被灵力牵引着转了个圈,言昭第一次见到它的另一面。 原来那不是什么扇子,而是一面铜镜。 这铜镜也在何处见过。言昭回忆了一遭,想起了那日偶遇姓杨的剑修时,步舆后跟着的女修身上挂着的,就是这种镜子。 花前道:“你把那姑娘推出去,是有自信一个人对付我?” 言昭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说:“虽不知道缘故,但你的目标本就是我。将云顾游支走了,对你来说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花前郎笑一声:“正是。” 那镜子中溢出浓厚的魔气,几乎是瞬间就笼住了他们二人,头顶又出现了那道藤网。言昭再次落入了炼魔鼎中。 他凝眉看着从容不迫的花前,忽然察觉出一丝危机。 有魔气悄悄缠上来,被他随手斩碎。 “这些对我不管用,你不是都清楚?” 有那颗安魂玉珠在,区区魔气还侵蚀不了他。 “严道友,”花前将镜子握在手中,往上走了两步,“你当我诓你进来,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湖底只是试探,虽然试探的并不是你。不过,在我看见你的幻境时,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言昭心里咯噔一下。那些幻觉能被炼魔鼎的主人一览无余?那他岂不是早就发现了…… 第107章 花前笑道:“别担心,我对你的过去没有兴趣。” 他话中有话,言昭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你的神魂很有趣,虽然坚韧,但似乎天生不太稳固,能抵御炼魔鼎,全靠那颗珠子。我说的是也不是?” 言昭心知扯谎无用,便道:“是又如何?”难道他还能从自己体内硬将那玉珠抢了。 花前举起铜镜,一道温和的白光从镜面中流出,缓缓向言昭飘去。言昭心头一动,竟有种惧怕之感。 因为那道白光竟与他体内的玉珠起了呼应,他感觉到玉珠在震颤,甚至在不受控制地离体。 花前满意地笑了:“忘记说了,太聪明不好,太心善也不好,这机会可是你亲手送上的。” 言昭死死捂住胸口,抬头怒视着他。 是了,他想起来了。在湖底时,他为了救人,直接将玉珠的灵力打入了花前体内。救人之举,没想到竟变成了自己的一张催命符。 玉珠的作用在减弱,魔气化成的藤蔓趁虚而入,缠上了他的脚踝。言昭心想怎么能落败在此处。他狠狠咬了一口唇,直到见血,灵台清明些之后,他低声唤道:“归云!” 然而归云剑没有出现。言昭微愣,边退边将自己的识海搜寻了个遍。末了,他睁开眼,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茫然与惊惶。 归云剑……不见了。 第59章 破而立 言昭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 从君泽手中接过归云剑的那日起,他就从未让它离过身。无论是外出历练,还是在九重天习剑,归云剑从来都是随他心而动,从来不耍脾气,也不会不告而别。 而它此刻却不在自己的识海中,它去了哪里?还是说,有人偷偷将它取走了? 可是,谁能做到,又是何时…… 归云剑不在身边的不安压沉了他所有的思绪,脑袋像生了锈般,根本想不通这些问题。 花前见状更愉悦了,笑得眉眼弯弯,绷紧成一个弧度,像蓄势待发的蛇。 “看来你那把灵剑也召唤不出了,天意如此,不如认命吧。” 他抬起手往镜中不知灌入了什么,那道白光与言昭体内的灵珠共鸣更强烈了。言昭感觉内府都在剧烈震颤,他耳中嗡鸣,本能抽出了腰间的另一柄剑。 归云剑虽不在了,但剑招还在。 他将御风剑意引入这把来自璇玑派的普通灵剑中,朝花前攻去。 花前身法灵敏,加之炼魔鼎内本就是他的地盘,气流都邮他所掌控,言昭的剑压根碰不着他。但好歹扰了他的动作,灵珠的共振慢下来了一点。 见长风剑法不起作用,言昭顿了顿,忽然将剑尖调转了方向,指向了花前的上方。 他飞快念了道诀,只见剑身闪出灼目的光,红白相间,那光芒裂出枝桠,几乎要溢出剑身,与天穹呼应。 宁静的秘境中响起了轰隆声,远处潭水中的蛟龙也抬起了头。 花前敛了笑,蹙眉后退了两步。 然而他有种预感,那雷鸣声不是来自言昭手中的剑,而是更远的地方,正追着他而来。 言昭挥剑斩下,剑上的电光蓦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虚空中数道雷霆乍然降下,铺天盖地朝花前劈去。 这一招正是言昭先前一直在琢磨的剑法,为第二式,其名,雷霆万钧。 被电光淹没之际,花前举起了那面镜子挡在头顶。 天雷散去,只余几缕散乱的魔气漂浮着,言昭微怔,这是成功了? 他想往前再细瞧看看,忽然背后一阵阴风。他顿时绷紧了身子,只听得耳后有声音道:“偷天换日。” 言昭只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转身刺过去。 花前又轻巧地退开了,笑着道:“你们剑修的招式,未免都太正直了些。” 那面镜子不知何时变小了,此时像个挂坠一样套在他的腕上把玩。 言昭直觉这玩意儿是花前所有招术的来源,于是片刻空隙不留,佯装进攻,实则在找机会斩了那面镜子。 花前一直退避闪躲着,就在言昭以为要找到机会时,却见他故意将镜子往言昭的剑锋上撞去。 言昭睁大了眼,但没有收手。 “呛啷”一声脆响过后,有碎片簌簌往下落,似乎落到了天梯的台阶上,滚了几下后坠入深渊。 言昭难以置信地低头,手中的剑只剩了半截,准确来说几乎只剩了剑柄。 他又忽然明白了。这不是归云剑,只是一把入门弟子所用的铜剑。凡俗之物,怎么承受得住雷霆剑法的威压? 花前冷哼了一声:“强弩之末。” 言昭怔愣之际,分了神,体内的玉珠不受控制,彻底离了体。 黑色藤蔓见缝插针地缠过来,绞住了他的四肢,言昭再没有硬撑的力气了,眼前一黑,彻底没入了无边的梦魇之中。 梦里他回到了金阙台,他在这场试炼中落败了,眼睁睁看着试炼中的人在与魔修的混战中死去,血流遍了整个灵脉,幻境关闭,他抬头看了一眼主坐之上的君泽。君泽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一句话,眼中满是失望。 言昭心口刺痛,眼前画面一转,是他迟迟参不透那第三式,竟走火入魔,叛出师门堕入魔道,在修魔之时被青华帝君发现,一剑穿心。 再是,不知什么年月,天昏地惨,薄暮冥冥,整个六界都被摧毁了,到处都是黄沙与废墟,远处一个巨大而缥缈的影子,那是离未真神。 第108章 君泽孤身站在那道影子面前,满头华发,甚至身形开始飘忽透明。最终他接受了这无力回天的结局时,忽有所感似的,回头朝言昭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一笑过后,消散在了风沙之中。 不,不要! 言昭蓦然惊觉,这是他过去在玄狐族看过的幻象。可这次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真切地感受着末日,感受着君泽在自己眼前逝去。 他痛苦地喊叫,像有千根针锥在凿着内心,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醒不过来,只有双唇在止不住地颤抖,无声的挣扎。 花前悠悠走近了一些,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模样,略有玩味。 原来这些不知在何处的神,同他们凡间的修士也没多少分别,一样有七情六欲,一样舍不得放不下。 藤蔓绞得更紧了,言昭挣扎间垂下头,发带被扯松,散开之后缓缓落到了肩上。 梦境又变了。言昭还未从方才的锥心痛楚中反应过来,便见自己正走在中天门旁的小道上,身边是他师尊。言昭不禁抬头去看,这一抬头才察觉不对劲。这具身体显然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几百年前,身形还未完全抽条开的时候。 君泽走到了文珺家门前停下了。不,准确来说,是天玑星君的府邸前。 言昭想起来了。 归云剑确实不曾离过他手,只有一次例外。 是在他学完长风剑法后不久,跑去文珺那里“现眼”,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把天玑星君家的宫墙给拆了。 虽然当时他和文珺二人手忙脚乱地修复了大部分的宫墙,也诚挚地向天玑星君认了错,但毕竟是剑气损毁的,有些地方实在无法复原成原样了。 君泽这次是带着他正式上门赔礼道歉的。 天玑星君听得来人竟是青华帝君,忙迎了进来,有些诚惶诚恐。 得知他们来意后,天玑星君舒了口气,笑着道:“少年顽皮,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文珺也没少……” 后半句他没有说完,因为文珺在背后悄悄猛戳着他的胳膊。 君泽微微颔首。他没多逗留,翌日便请了善工的仙士来重新修缮宫墙。 言昭以为这事就算了了,琢磨着这次的事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学艺不够精,还得继续练习。正要回小院,不成想君泽忽然喊了句:“归云。” 言昭灵台微动,归云剑嗖的飞出,躺到了君泽手中。 “没收半个月。”他道。 “……?!” 言昭傻站了片刻,才意识到君泽是认真的。一想到要过半个月没有剑的日子,他既茫然又委屈。 “师尊,为什么呀?”他这回犯的事儿有些严重了? “习剑忌焦躁,正好,你也去天玑那里帮忙几日吧。” “我不懂工事,”言昭摸了摸鼻子,“过去怕不是添乱。” “各行各事,静心专注这一点是相通的,你若帮不上忙,看着也可。” 言昭无可反驳,左右也无事,便依君泽所言去了。 起初几日,他还因为归云剑不在身边而焦虑不安。后来看着仙士一边砌墙一边在里头画着防御的灵纹,渐渐也起了兴趣,给他们打起了下手。 半个月之后,青华帝君又来了一趟星君府邸,把灰头土脸的少年接回了妙严宫。 沐浴完毕,言昭回到殿前,归云剑已经安静地躺在石桌上了。 言昭却没有着急拿回剑。他笑着抬头看君泽:“师尊,我知道你的用意了。” 君泽在对面坐下,淡淡应了一声:“嗯?” “我对归云剑依赖过甚,这样下去其实不太好,”言昭低头抚上剑身的纹路,“万一哪天它不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也做不好了。” 君泽听了,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言昭将归云剑缓缓收回识海中。君泽摊开手,一根淡色的发带飞至言昭耳后,将发丝中氤氲的水汽吹散,然后轻巧地拢起,束成了他惯常的马尾。 言昭睁开眼,又问道:“不过,若是哪天真的没有了归云剑,我要怎么继续修习呢?” 君泽道:“你可曾见我只用一把剑?” 言昭摇了摇头。君泽用起剑来甚至可以说是随性,有时候随手捞一把剑,有时候连剑也不需要,便能化出满天剑意。 “手中无剑之时,便是你下一阶段的起始。” 手中无剑,便是下一阶段的起始。 这句话像咒语,回荡在言昭脑海中,他猛地醒神,方才的回忆尽数褪去,他看到自己置身于识海之中。 他站在碧蓝的海边,海浪冲刷着滩涂,脚边是一块礁石。礁石上插着一样东西,像剑柄一样的东西。 言昭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伸手拔起了那样东西。 他终于睁开了眼。 然而与他面面相对的不再是花前,而是一个被裹在巨大果实里的少年。 这画面委实太过夸张诡异,饶是他见过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妖魔,也吓得呼吸停了一瞬。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谁——这是先前他们在湖底见过的那个少年,当时没看清面貌就被赶出了炼魔鼎,现在这个距离看得很清楚,与花前的面容有七八分相似。 然后在言昭的注视下,这少年忽然睁开了眼。 言昭:“……” 总觉得此情此景应该无常鬼来处理。 花前不见了,应当是将自己的神魂融合回了少年体内。这果实几乎要贴到言昭脸上了,想来再晚一步,他就已经被吞食,成为下一个炼魔鼎的产物了。 第109章 少年目眦尽裂,不可置信道:“你竟然……” 言昭艰难地从果实体内,抽出手中的“剑”。大量魔气从裂口处溢出,而造成那道裂口的,是一把没有形状的剑。那把剑只能看到剑柄和残破得只剩丁点儿碎片的剑身,再往下全部由至纯的剑气构成。无形无锋,却锐利无比。 “你说我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就没发现我还有一个坏毛病吗?” 少年花前屈在果实里面,很难动弹,只有一双眼睛转得飞快。 “我这个人啊,”言昭扯起一个笑,“就是死不认输。” -------------------- 天玑:大boss突然上门怎么办,急,在线等。哦,教孩子啊,那没事了。 第60章 本命剑 言昭挥“剑”斩断了另一侧的藤蔓,左手的束缚蓦地松开。他揉了揉手腕,发带从肩上滑落,他伸手抓住,瞬间明白了什么,低眉笑了一下,随后三两下将发带缠紧在了腕上。 余脚踝上的两根还未斩断,言昭重新聚起剑气,它们却骤然发力,疯长出更多枝条,织茧般将他困住。 言昭眸色一凛,自缝隙中看见花前手中握着一颗玉珠。 他调动起整个炼魔鼎的魔气,不断灌溉和浸染着那颗玉珠。但那可是青华帝君炼制之物,岂是那么容易被侵染的? 看花前这个架势,是要倾尽整个炼魔鼎的魔气,破釜沉舟了。 言昭还没来得及疑惑,却见玉珠竟真的沾上了一点墨色! 与此同时,他忽觉一阵心悸,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险些没拿稳手中的剑。他登时明白过来,花前并未完全抽走玉珠,而是留了一缕灵力在他体内,企图通过这种方式反过来操控他。 言昭晕得睁不开眼,心里叫苦不迭——他这辈子怎么总栽在这些玩弄心智的东西上? 正恍惚着,整个炼魔鼎忽然剧烈震颤起来。花前蜷在里头打了个咕噜,魔气中断,玉珠的魔化停了下来。 言昭灵台顿时清明了些。 他果断趁机斩碎了周身束缚,抬头却见炼魔鼎的边界弱了些,隐约重现出天梯的景象。 原来不是炼魔鼎在震,是整个座塔都在震。他在震动中察觉到了吴衣的剑压,舒了口气,无声道:“谢了。” 天梯结界外,吴衣结了一道巨大的剑阵,剑阵中央是言昭留下的那张传送符咒,离启动只差一步。 吴衣想不出时机是何时,但显然不是现在。 这道剑阵,本是以防万一用来困人的。她在结界外,见言昭情况不妙,这时候也不能启动传送阵,情急之下,便改了剑阵,以剑气冲击着塔壁和结界,以期干扰一会儿花前。 幸而她整了这么一遭,言昭才暂且脱身。 言昭在震动之中愈加清晰地感应到了什么。他抬头看着花前背后若隐若现,不见边际的天梯,映射着不知何处的光,在晦暗的炼魔鼎中,显得格外耀眼。 花前仍不死心,言昭看着那颗光华不再的玉珠,心中一痛,随之而来的是渐起的怒意。 这怒意竟一时压制住了花前想往他脑中灌输的幻象与恐惧。言昭什么也不想,心头只有一个强烈的念想,就是赶紧除掉眼前的人,拿回玉珠。 花前不如先前那般灵敏,只能不断用魔气做屏障去抵挡言昭的剑气。 几个来回之后,他渐渐察觉异样。言昭既已知他的要害,必定是每一击都冲这里来的。但他剑气的方向却不是如此。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打歪,在他周身留下了好几道残存的剑意。 见剑气击不中,言昭忽将剑于胸前一横,剑尖直指花前心口而来。花前欲避开,先前那几道剑意突然化作实体,变成了一道道坚硬又锋利的冰凌,将他困在了原地。 “还施彼身。”言昭冷冷道。 剑尖快要触及之时,花前抬起手,腕上的镜子挂饰陡然变大,恢复成了原先圆镜,试图吞下那柄剑。 然而剑身却在一寸之隔的地方消散了,剑柄垂落,撞上镜框,叮啷着落了下去。 花前怔住。 “哧”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背后贯了他。魔气四溢,他艰难地低头看去,是一道光束。接着又是几道光穿透了他的身躯,最后是一柄极为耀眼的灵剑,径直斩断了他的心脉。 花前双手一松,圆镜滑落,旋转之间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原先那个藏在果实里,面容安然的少年,此刻面目全都被魔气侵蚀,如厉鬼般可怖的瞳中,映出的是错愕与怨毒。 光束消失,灵剑撤出,裹着花前的果实缓缓坠落,和炼魔鼎一起消失在了虚空。 言昭心头的不适感骤然一空,不禁连舒了几口气。他瞥见花前落下的方向,有道微光闪动,他连忙飞身下去,接住了那道微光。 玉珠在他手中明莹,被魔气污染的部分还未完全消除,他小心地收起,将灵珠放入怀中。 而后,他终于抬起头,注视着那柄突然出现的灵剑。 方才击败花前的那一招,正是卡了他许久的第三式——天光乍破。那么说来,这柄剑是…… 灵剑明熠得有些过分,言昭却挪不开眼。他心潮澎湃地想:这就是他的本命剑? 他抬起手,想离它再近一些,灵剑却自行飞将下来,堪堪停在了他手边。 他伸手握住剑柄,却在那一瞬无数剑意流经他周身,刺痛难耐,当即松了手。 第110章 他忽然想起一个说法,本命剑降世时,不会直接认主。想要和本命剑完全相通,需得承受住它的剑压。剑压落到人身,便会化作万千剑意,碾过浑身每一个角落。 有的人甚至在这一步就耗费了数月甚至数年。 言昭自然不会在此处认输。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握住剑。漫天剑意降下,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忽然眼前一晃,言昭发现自己身处一道剑阵之中。 “严道友!你没事吧?”耳边传来吴衣的声音,言昭意识到是她催动了传送符咒,他这会儿已经回到塔中了。 见她准备解开剑阵过来,言昭厉声道:“别过来!” 吴衣登时顿住。 他这本命剑的剑压格外厉害,剑意已经不满足于在他体内挞伐,甚至具象出了真的剑气,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了。 言昭也起了好胜心,索性借着吴衣这道剑阵防御,和本命剑的剑意对峙起来。 吴衣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见他身上多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心中着急,却也不敢贸然再打扰他了,只好在剑阵外守着。 言昭起初还能站稳,到后来意识模糊不清,完全依靠本能在撑着。 他就这般在剑阵中熬了三日,身上是伤痕累累,但剑气稍微平息了一些。 ** 吴衣从未守过这么久的阵,何况此处只她一人了,神思紧绷了三天三夜,这会儿忍不住打起了盹,迷迷糊糊中她想着,不知云师兄他们多久才能回来? 正想着,有什么东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吴衣猛地惊醒,正要拔剑,却对上了一张陌生的脸。 陌生,但看起来有些苍白,不像是恶人。她停下了抽剑的手,仔细看了看,觉得这张脸好似有些眼熟。 吴衣站起身,目光略过他,看到了剑阵前还站着两个人,正是多日未见的云顾游和祝凌云。 那眼前这位,想必就是他们救出来的那个人了。 “你是沈从之?” 沈从之笑了笑:“吴道友,幸会。”说着他目光落向阵中被剑气缠绕,半跪着的言昭。 “严霄这是……” 吴衣道:“他在继承本命剑的威压。” “本命剑?”沈从之愕然,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阵中的人。 吴衣见他的神色也明白了什么:“他其实不是什么暮雪派的严霄吧。” “是或不是,如今倒不那么重要了,”沈从之淡淡道,“你瞧如今此间之人,有几个是原来的呢?” “能走到这里的,都不是普通人。” 吴衣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她想了想,只是微微垂眸,没有接话。 剑阵外,祝凌云看着里面的情景,感觉有些不忍卒视。 “当着不用管他吗?” “嗯,这一劫必须他自己渡。”云顾游应着,目光却丝毫没有从阵中那人的身上移开。祝凌云几乎是头一回见云大师兄这样严肃又专注的样子。 忽然,言昭手中的剑消失了,化成几缕灵流,陆续没入他的眉心。 他此刻已经精疲力竭,甚至没注意到云顾游他们已经在剑阵附近。那几道灵流将他扯入了识海之中,言昭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吴衣和沈从之正好走过来瞧见这一幕。 祝凌云惊道:“他这是……结束了还是不行了?” 吴衣一哽,偷偷觑了云顾游一眼,心道你小子还真是……真是会说话。 “还没结束,”云顾游道,“剑气还在。” 吴衣抬头看去,那些凌冽逼人的剑气果然还盘旋着,她暂时也不好解开剑阵,几人只能在外面静等着。 识海之中,原本安宁惬意的那片碧海,此刻也被剑意搅得翻腾起来。 灵剑却突然抽出身,停在他面前,言昭不明所以,抬眼见到剑身上缓缓出现一行字:为何执着?只为输赢? 言昭大约是这几日被折腾得麻木了,这会儿居然觉得有趣起来。 “你既然进得我识海,我心中所想,不应当看得一清二楚了么?” 他这话一出,灵剑微微停顿,像是当真在思索。 言昭自然是想赢的,他自诩剑道之中天赋尚可,若是在继承上花个一年半载,岂不丢脸面? 另一所想,则是他多年来不曾变过的执念。他想要变得更强,直到能够守护他想守护的东西。 灵剑晃了晃,又显出一行字:“难以意会,莫如你带我见识罢。” 言昭微怔,还没明白它的意思,却见灵剑卸去了周身剑气,重新回到了他手中。 凌冽的伤痛没有了,剑触手的一瞬,言昭感到有灵力自剑身传来,贯通了他全身的经脉,顿时通透无比。 他怔愣须臾,之后目光一亮,举剑打出一道剑意,切断了面前的海潮,化成一道漂亮的白光。 他在余威的共鸣中清晰地感知到,这是真正的本命剑了。 只是精神一松懈,先前剑气带来的伤便尽数涌了上来。言昭“嘶”了一声,脑袋一晕倒了回去。 ** 剑阵之中,言昭周身的剑气仍盘旋着,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添着新的伤口。 吴衣正想开口说点什么,云顾游却忽的身形一动,竟是不顾剑阵的阻挡和里面漫天的剑气,走了进去! 那些剑气也同样在云顾游身上划出了几道血痕。 祝凌云失声喊道:“云师兄!” 第111章 吴衣拉住了他,指了指前方:“等等,你看。” 剑气虽仍在,但似乎有了缓和的趋势。 云顾游感知不到那些伤痕似的,步履不停,很快过去将言昭扶了起来。 言昭没有醒转的迹象。与花前缠斗许久的内伤,加之本命剑剑压的伤痕,着实有些重了。 云顾游指尖微动,言昭胸口那颗灵珠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浮了出来。他化去了其中的魔气,玉珠重新变得温莹,回到了言昭体内,他身上那些细碎的伤口也在玉珠的滋养下慢慢愈合。 言昭靠在他膝上,神色舒缓了不少。 他眉间亮起光,灵剑从识海中飘了出来。云顾游看了它许久,才开口道:“尔何名?” 剑身光华流转,慢慢汇聚成两个字。 “曜灵……” 云顾游只是喊出了它的名字,没有后言了。曜灵剑却没敢妄动。它虽然只是一把灵剑,但他的直觉很准。面前这人面目不显,但内里修为深厚,是它惹不起的。于是曜灵剑非常识相,乖乖等着。 以及,它察觉到此人身上传来一股,不那么明显的,怒意。 曜灵剑不明白,自己才出世,怎会惹这样一个人生气了呢? 直到它看见云顾游伸手抚了一下言昭手背上还未消退的伤痕。 于是它更不敢动了。 过了半晌,云顾游才道:“你回去罢。” 曜灵剑如蒙大赦,立马钻回了言昭的识海中。 言昭眉头皱了皱,下意识攥住了身边的一隅衣角。 他忽然觉得这气息很熟悉,忍不住喃喃道:“师尊。” 云顾游微怔,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墨发垂下,挡住了身后残余的剑气,和剑阵外几人的视线。 而后他把言昭的手从衣角上拨了下来,握在掌心,轻声道:“我在。” -------------------- 补一下上周末的。很喜欢凌晨写更新,有一种意识模糊的美.jpg 第61章 共涸泽 天高风清,鼻间青草的气味萦绕,言昭恍惚了半晌,眨了眨眼,才想起这是何处。 这是东极境妙严宫背后的一座山坡,碧草菁菁,视野开阔,能望见旷远的天际,和天空下葱茏的林,连接着绵延的山脉。 青华帝君头一回当师父,所设课业俱是参考自己幼时经历,无论是剑术经书还是术法,都需要天赋外加苦练,某种意义而言,是个严师。 只有一门课与众不同。 每月他都会挑一段晴好有风的日子,带着言昭来此处,排除所有杂念,静坐冥想,连续三日,此外什么也不做。 依君泽所言,万物皆有灵,所谓仙者,之所以能寿元无量,形随心动,都是借了天生万物的灵气。时常沟通天地,修行自会事半功倍。 言昭略一侧头,果然见君泽就坐在一旁,他的双手垂放在膝上,随风拂动的发丝半挡了闭垂着的眼睫,静稳如松叶。 言昭不禁想,师尊这样的人,沟通天地之后,看到的会是什么呢? 他这样想着,竟一时出了神,忘了收回视线。 “你总这样望着我,便不能算摒除杂念了,”君泽仍阖着眼,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专心。” 君泽身上的檀香味顺着他的动作传来,和着清风,比平时还要好闻。言昭摆正目光,正襟危坐,口中振振道:“师尊又不算什么杂念。” 君泽眼睫动了动,微微睁眼,似乎是笑了一下。他收回手,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感应到怀中的灵镜有动静。 灵镜浮至眼前,言昭瞥见内容是一封信,笔墨看着像是慈济神君。 君泽阅毕,面色转凝。他收起灵镜,站起身:“九重天有事,慈济定夺不了,为师去一趟。” 临了他又叮嘱言昭修习不可断,让他一个人好好练完这几日。 言昭看着他捏诀消失,目光转回远处的群山。 三日啊…… 他喃喃自语,凝聚神思,缓缓合上了眼。 再睁眼时,不知已是几日后,言昭对着日薄西山的画面发了会儿呆,才从神游四方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却摸到一手毛绒。 玉啸不知几时过来了,正伏在他身后。这家伙最近修炼出了一双羽翼,舍不得收,恨不得每天都来炫耀一圈。 言昭寻了个舒适柔软的位置一靠,抬眼便看到将显的星河。 他摸着玉啸的脑袋:“你也许久没回过九重天了,是不是想念了?” 玉啸摆了摆尾巴,以示自己在东极境过得愉快潇洒,你自己想去不要寻我作借口。 言昭视若无睹,自顾自道:“肯定是想念司灵天君她们了,择日不如撞日,我们这就去吧。” 他拍拍玉啸,正欲起身,岂料在他面前一向乖顺的飞虎忽然厉声咆哮,冲他张开血盆大口。 言昭惊坐起身,意识猛地回笼,心道怎么做了这样一个梦?甫一转头,就见祝凌云凑近的一张脸。 言昭:“……” “你没事吧?”祝凌云解释道,“我见你睡到一半忽然焦躁,还当是魇住了。” 言昭摇摇头,他扫了一眼四周的景象。他们还在塔中,吴衣正在对面的角落给一个人疗伤,言昭意识到那应该是沈从之。 他下意识问:“云顾……云师兄呢?” 祝凌云:“他刚刚上去,想看看天梯结界,应该很快回来了。” 第112章 言昭抬起头,正看见云顾游的身影,在栏杆的掩映下露出一角。他感觉心狂跳起来,忽然想起什么,兀自沉入识海。 果不其然,归云剑已经回来了。而曜灵剑正好奇又聒噪地围着它打转。 言昭问:“去了何处?” 归云剑浮动半晌,才显出两个字:“外面。” 言昭不免好笑:“谁把你带走的?” 归云剑不言语了,只是飘过来静静地停在他手边,似有似无地蹭了一下他的手背。 言昭愈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归云剑一直是这样,沉稳安静,但说不了半句谎,因此心思反倒好猜。嗯……也不知是像谁。 他想起先前在剑阵中触碰到的熟悉气息。他那时虽被剑压所伤昏迷了过去,但可能因为精神长时间的紧绷,并未彻底失去意识。迷蒙中听到那道声音,是其余任何人都带不来的安稳。 言昭拍拍归云剑的剑柄,放任曜灵剑接着闹它,晃眼出了识海。 云顾游似乎是刚探查完毕,一垂眼,便看见了刚刚醒过来的言昭。他的眼里看起来没甚么情绪,言昭却读出了一丝关切的意味。 言昭定定回视着,倏而弯了弯眉眼。 一旁的祝凌云先看愣了。 他第一次见到言昭露出这样的神情。眼睛里仿佛含着一捧光,像初春的朝阳,一点点灼着积了一季的雪。 那炽灼里头,还含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祝凌云恍惚地想:老天爷,自己不过也睡了一觉,发生了什么? 先前只觉得,云大师兄对这位从天而降的丹修照拂有加,今日连这位的眼神也不清明了,难怪花前说…… 想到花前,他思绪顿住,唏嘘的同时又有些好奇。于是他清咳一声,打破了氛围。 “花前他……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名字,言昭神色一黯。他坐直了身子,迟疑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他就是炼魔鼎的主人。” “什么?!”祝凌云几乎整个人弹起来,满脸的难以置信。 言昭这才将几日前发生的事慢慢道来。 说到花前的身世时,言昭回忆起了曜灵剑穿透果实的那一刻,不知是炼魔鼎的作用,还是什么缘故,他看到了花前的一些记忆。 他本不叫做花前,而是许多年前,上任玲珑派掌门之子,花落声。花掌门日理万机,无暇亲自教导,便把花落声送到了玲珑派一位长老门下。这位长老不是什么正经人,生性爱风流。正巧不久前才收了一名姓月的女弟子,与花落声年纪相仿。于是她饮着桃花酿,大手一挥,给两个小徒弟起了一对小名,一为花前,二作月下。 他们二人初露锋芒时,正好在盛传有位佛门圣人入了魔,还害了不少修士。仙门众人群情激奋,一时间涌出不少修士前去讨伐。这些人中,有多少是义愤填膺,又有多少是想借此机会一举成名,已不可考。 花前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分寸的,以他现在的修为,也只够在小辈中逞逞威风,面对真正的大能,只能是蚍蜉撼树。不过他对此事的走向颇有兴趣,因此混迹在前去讨伐的人中间,静观着事态发展。 然而事不遂人意,无人料到这位圣人造出了炼魔鼎这种邪物,此行半数修士都成了炼魔鼎的饵料,花前也被卷入其中。 圣人发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他既不执著于什么大义,也无一飞冲天的贪欲,他只在乎“自己”。看着他在魔气的侵蚀下,不仅没有被吞噬,反而一次比一次从容,圣人觉得有趣。 不知过了多久,花前醒了过来。太久未见天日的眼睛有些睁不开,朦胧了片刻过后,他才看清眼前发着光的是什么。 是他自己。 或者说,是从他身上剥离出来的主魂。 圣人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了一句话:“新魔已生,此物是时候易主了。” 花前低头,看见了自己经脉里涌动的魔气。 玲珑派回不去了。外面还有纷至沓来的各路人士虎视眈眈。花前看着自己一尘不染的主魂,沉默着在炼魔鼎上刻下自己的纹印。 后来便是漫长、无休止的炼狱。他既维持着作为修士的记忆,又无法抵御已成魔修的身体,沾染的鲜血洗不净了,但唯一的执念没有消失。他要炼成下一个魔修,才能从炼魔鼎中解脱。 直到大地灵气初现枯竭,他在灵脉之上撞破了三大门派的秘密。 “什么秘密?”祝凌云问。 言昭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三台约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当然,”身处三大门派,不知道的人才奇怪,“当年各派掌门为免灵脉落入魔修之手,生灵涂炭,布下法阵隐藏了灵脉所在,并且定期派人驻守。” “这是对外的说辞。” “对外?” 言昭没有直言,而是换了个话引:“你难道没有好奇过,为何三大门派的灵力总是那么充盈?甚至如今灵气干涸,人界多成焦土,这几个地方也丝毫不受影响。难道真的只是地方选得好么?” “又或者——你想没想过,大地灵气为何枯竭得这般突然?” 祝凌云大气不敢出,因为他顺着言昭的话想了一遍,脑海中已经浮现了一个可怖的猜测。 “隐藏灵脉的法阵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法阵藏在它底下。所谓守阵也不是为了防魔修,而是为了防止有人发现那道真正的法阵。” 第113章 “真正的法阵,将灵脉切断,引出了三道支流。”一阵咳嗽声插进来,是沈从之不知何时过来了。他声音虚弱,说出的话却像一道惊雷。 “这三道支流,分别流向了璇玑、暮雪、玲珑,这三大门派。” -------------------- 你的迟到大王突然出现() 第62章 春秋镜 月琼楼立于山巅,过于盈盛的灵气在她脚边汇聚成云雾,渺渺似仙境。她身边就是万丈深的裂隙,但她没有多看一眼,而是背对深渊,和匆匆前来的玄其光对峙着。 三大门派共同的秘密败露,最重要的那个人不在,反倒是他们两个屈居次位的掌门在此争持,真是有意思。 月琼楼这般想着,对面的玄其光率先发话了。 “月掌门,没想到你的春秋镜,已修至这等境界了,”玄其光侧耳听了暮雪派弟子带来的消息,声音不由得压沉,“守三台约的弟子皆已亡故,却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活’了好几个月。” “若是没有你的好徒弟作祟,兴许还能再活个十载,可惜。”月琼楼手若莲花,托住了一只自灵台而出的镜子。那镜子古旧,镜面看不清,除了一处陈年旧伤外,添了一处新的裂痕。 沈从之破了春秋幻术,灵脉之上的秽恶之事也一并暴露无遗。 原来不久前,魔修发现大地灵气有枯竭之势,四处肆虐间,闯入了灵脉法阵。他们残害了守阵弟子,然后发现了他们保守千年的秘密。此事一旦公诸于众,修真界必将地覆天翻,三大门派或成众矢之的。 于是璇玑掌门第一时间主动找上了魔修领主。 魔修领主冷眼嘲笑,说尔等正派修士,龌龊手段倒是毫不逊色。璇玑掌门不与他理论,只说灵脉干涸是迟早的事,他这里有真正逃离之法。 也就是人人上下求索的,飞升之道。 ** 玄其光问:“你为何要替魔修掩藏?” 月琼楼收起春秋镜,冷然道:“这话你不应该问我,我只是个执行者。倒不如问问,璇玑掌门,如今在何处?” 此言一出,众人都噤了声。在场的还有不少璇玑派弟子,但无一人知道掌门所在,也无人联系上他。 月琼楼其实并不知晓那些魔修去了何处,也不知道璇玑掌门许诺了什么。他找到自己时,只道他有办法料理这些魔修,只是三台约一事,须有人善后。 她便待在璇玑派布幻术。为了掩人耳目,她化成了一名守阵弟子的妹妹,无人认出这竟是玲珑派的掌门。 布术期间,她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面相年轻,言行低调,乍看像是个不起眼的小辈修士。然而只是一眼,她便梦回曾经酩酊大醉的无数个夜里。 唯有醉到人事不省时,这张面孔才在幻术里愈加清晰。 月琼楼轻抚着春秋镜上的陈年缺口,险些以为自己又醉了。 年轻修士远离人潮,极自然地走到她面前,仿佛只是友人问候。 “琼楼。” “花落声。” “月掌门还记得我,”花前笑道,“真是受宠若惊。” “你为何在此处?”月琼楼甫一问出口,忽然自己就明白了,“魔修领主?” “不过是个不得解脱的可怜人罢了。怎么,你如今听起了璇玑掌门的话?师父若看到,要被你气活了。” 他说着,看了一眼月琼楼腕上的链子。那上面镶了三颗灵玉,是从前师父送她的生辰礼物,如今其中一颗已经黯淡无光。 “掌门职责所在,不得已而为之。”月琼楼道。 花前收了玩笑的心思,沉默半晌才道:“既然临行前遇见你,想来是天意如此。便送你个提醒罢。”他状似亲昵地执起月琼楼的手,点了点链子上属于自己的那颗灵玉。 “等这颗暗下去之时,想办法除掉璇玑掌门。” ** 灵脉迷阵瓦解,流向三大门派的支流现世,赤/裸裸地昭示着,所谓名门正派,也不过是贪欲的饵食。 消息不胫而走,想来已经有不少散修和小门派的修士闻风而来。至于来的是正义讨伐,还是来分一杯羹,就不得而知了。 月琼楼忽然觉得疲惫。 仙门大乱已成定局,玄其光亦束手无策,只能嘱咐长老带小辈回去,加固门派封印。 “掌门,昆仑宗宗主已至山下,您看……”一名玲珑派弟子前来禀报,说到一半时顿住了。她看到月掌门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下,蓦然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腕。她像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只是木然看着腕上那串不起眼的链子。 链子上只剩一颗亮着的灵玉。 倏而,月琼楼身上灵力暴起,带着无边怒意,将她震开几丈之外。 众人来不及震惊,月琼楼动作却极快,几道飞刃四散开,又稳又准地打入了六方阵眼,只听轰隆声起,是阵法碎裂的声音。 玄其光瞠目:“月掌门,你……” “再守已无意义,不如毁了。” 三道支流逐渐消失,然而灵力却不如她预料那般涌入苍茫大地,反倒呈出一种凝滞的状态。 果然有猫腻。 月琼楼巡视四周,找不到其他异样。最后她将目光落在了裂隙上。 “玄掌门,你徒弟由此坠下,但还活着对么?” 玄其光闻言,侧目看了一眼玄无忧,对方微微颔首。 第114章 “我猜此间仍有隐情,而真相就在这底下。”月琼楼罕见地笑了。 “诸位可敢与我共赴?” ** “你是如何发现的?”言昭腾了个位置,几人席地而坐。 沈从之说,先前追寻魔修下落时,误入灵脉迷阵,见到了几位守阵弟子,其中一人与他还颇为熟稔,便多聊了几句。 他道:“月掌门的春秋镜,我有所耳闻。有人说她为了幻术更加真假难辨,还会特意去查探相关人的生平和习惯。” 言昭:“你是说……” 沈从之:“我和那位师弟说话时,看到他肩上落着暮雪派的雪。” 而当下并不是积得住雪的季节。 沈从之意识到自己可能中术了,毫不犹豫打出一张离火符,小师弟不躲不闪,晃眼后,离火符爆出炽烈的火光,烧得一个低阶魔修满地打滚。 他愕然看着那魔修烧成灰烬,然后往前走了一段路,发现了几具尸骨。尸骨背后的山谷中,有座巨大的法阵,被结界笼罩着。 看清法阵中景象后,沈从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栗,他踉跄后退,甚至还在结界边缘,看到几个魔修在贪婪又忘我地汲取着溢出的灵力。 震惊过后,无尽的茫然涌上。就在此时,他脚下的土地突然断裂,沈从之躲闪不急坠入其中。 “竟是如此……”言昭又问,“那你是落到了何处,怎么伤得这般重?” “他落到了我们先前经过的宫殿中。”云顾游从楼梯上下来,坐到了言昭身侧。 “宫殿?”言昭想起来了,“那座宫殿不是废弃了么?里面什么也没有。” “宫殿中有机关,不是每时每刻都发动,可能我们正巧赶上了机关停歇的时候。机关若启动,会把人困入幻境,不断重复他们最害怕和最向往的景象,从而渐渐耗光他们的神智与灵力。” 沈从之:“惭愧。若不是云道友相救,我还不知能否活着出来。” 几人不再就此多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逃离若水秘境,而唯一的法子……言昭抬头望了一眼天梯结界。 祝凌云问:“云师兄,上面情况如何?” “结界合上了,不过机括看起来并未受损,再试一次应当能打开。” 几人听了,顿时有些心潮澎湃——那可是天梯,不论能否走到尽头,能走一遭已是千载难逢。 言昭却闻言却沉默了。待他们的热切冷却下来,才幽幽泼了盆冷水:“但先前花前打开的那道门,是假的。” 吴衣看过全程,率先反应过来:“所以他拉你进去时才那么轻车熟路?” “不错,那里的天梯,多走一步便会多失一寸灵力,行至半途就会变成毫无灵力的凡人,继而老死,化作尘土。” 不止如此,花前将其余卦象也试了个遍,他带进来的魔修都成了他试错的工具。然而直到最后只剩他一人,也没找出真正的那道门。 局面又陷入一筹莫展。 言昭沉思着,手指不由自主勾起捆在腕上的发带,一下一下打着旋儿。他下意识想问问云顾游的意见,侧身望过去,却见对方正垂眼看着自己不安分的手。 言昭动作顿住,忽然起了心思。他嘴角挑起笑,不知是撒娇还是什么的,将发带取下,递给云顾游。 云顾游抬眼看他,神色从容地接下了发带。 言昭本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随手一个小术法来帮他束发。云顾游却并未如此,而是稍稍挪动了位置,带着言昭也转了个身。 言昭忽觉头皮、后颈传来温热的触感。……云顾游竟是真的在给自己“束发”! 他的动作轻缓,甚至有些熟悉。言昭恍惚间回到了少年时还敢在妙严宫赖床的日子,常常他迷迷糊糊坐起,醒神时头发已经束好了。 但这次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样。言昭极力镇静,心却越跳越快,那双手碰过的地方犹如火烧一般,顷刻便烫到了耳根。 要命……又来了。这种奇异又躁动的感觉。上次还是在长华殿门前,那时以为羞愤所致。这次又是为什么? 言昭越想越糊涂,越想越茫然,连吴衣他们几个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也没注意到。 于是他开始思考正事,回忆起花前解机括时的细节。 正好云顾游结束了手上的动作,言昭找不出头绪,便传音入密道:“引路人,给个建议呗。” 云顾游收回手,正襟危坐,缓缓开口问道:“机括所在的那副壁画,你们都看过了么?” 几人纷纷点头,尤其是沈从之,他初来不知情况,在言昭昏迷时,将这里的东西都细细查探了一遍。 “你们觉得最后一幕意味着什么?” 最后一幕,是修行者在“死亡”面前,踏入仙道。 “向死而生?”有人道。 言昭脑海中的画面慢慢汇聚到画中人最后踏进的那座圆台中。电光石火间,他终于想起来那玩意儿像什么了。 那分明是……轮回台。 -------------------- 来点节假日buff!希望端午可以快乐码字(′w` ) 第63章 登天阶 想到这里,言昭不禁皱了眉——毕竟轮回台给他留下的记忆并不美好。 与此同时,一个疑问涌了上来:为什么要在这里画一座轮回台? 轮回台是轮回转世之道,忘却前尘重新来过,与修士所追求的飞升毫无干系。不过……的确也算一种向死而生。 第115章 难道是某种暗喻或者提示?言昭想。 然而他看不见的是,金阙台上,观试的众仙议论纷纷之时,主持的垂光神君正低眉凝视着画上的轮回台。光华映着他的眼睛,炯炯如炬。 这一异样,坐离他最近的文珺本应瞧见的,只是他此刻的注意力全被诸位仙君议论的内容吸引了去。 “九百岁出本命剑的剑修,你可曾见过?” “闻所未闻。我所知晓的,最快也需三千年。若都这么快,剑修也不至于人丁稀薄至此了。” 神仙的本命剑,不比凡间的修行者,几百载苦修总能出世,讲究的是人剑合一。天界的剑修想修炼出本命剑,除了修为,还需看机缘,只因神仙的本命剑,不止是依附仙者而生,甚至能带来超脱剑修本人之上的神力。 它亦不比其他道术的灵器,天生来源天地自然,修行之间顺理成章便能诞生。有些剑修甚至修习一生都未见过本命剑的样子,因此选择此道的仙者越来越少。 问话的仙君又好奇了:“那青华帝君是多少年出的本命剑?” 答话之人面无表情道:“不知道,不敢问。你去问问?” 问话的一噎:这谁敢去问?他讪讪住了口,忽然又想到什么。 这在场的资深剑修,不是还有一位么? ** 东未神君看着芥子世界里的景象出神。那柄光华夺目的本命剑,从威压来看,绝非凡品。假以时日必然…… “东未神君。” 东未被这声音喊回了神,转过头去,见是共事的仙君,平日熟稔,便问:“怎么了?” “冒昧一问,你的本命剑用了多久?” “……”东未送了他一记眼刀,“来看我笑话的?” “岂敢岂敢,只是好奇。” 东未神君沉默须臾,方才开口:“五千……” “整整五千年。” 来人感叹了一声,续道:“那青华帝君呢?” “青华帝君?”东未神君望了一眼主座,“无人知晓,不过……” 对方险些怅然而归,听他一转折,重新竖起了耳朵。 “有传言,青华帝君的问穹剑,是天生便有的。” 来人闻言怔忪片刻,抚了抚手中拂尘。“倒是件稀罕事。” 文珺将这些人的议论听了个遍,登时喜笑颜开。 这才对嘛,言昭这样的人,就应该这般崭露头角,一鸣惊人,此前二百年的沉寂,属实浪费了。 只不过…… 他将目光转回芥子世界中。言昭这把本命剑看起来脾气不大好,恐怕后面有的苦吃了。 ** 秘境中几人重新来到塔顶。 天梯平静如初,同时又幽邃得如同深渊。 沈从之伤好得差不多时,重新用傀儡符联络了一次沈雪。然而她那时已被送回暮雪派了,门内上下人人行色匆匆,像在准备什么大事。 然而一问却无人说出个所以然来。 掌门与副掌门留在了三台约之地,如今也无音讯。 沈从之猜到了一些,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看来外面的情势也不容乐观。出了这样的事,真不知后面该如何收场。” “船到桥头自然直,”言昭宽慰道,“沈师兄,先过了眼下这关,之后总有办法的。” 沈从之淡然一笑:“说的也是。” 壁画中的机括仍显露在外,但看形状已经不是花前所布的乾卦了,而是恢复到了最初杂乱无序的样子。此刻凑得足够近了,才发现那些石块底下的凹槽,有着细细密密的划痕,显然已经被拨弄过很多次。 言昭略一沉吟。在花前的记忆中,六十四卦已被他试过大半,连一些旁门左道的图纹也尝试过,全都不是真正的解法。他紧盯着机括,脑海中将那些图纹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终于摸出一点门道。 这机括,似乎只有五个石块是真正“灵活”的。凹槽之下有零星的孔洞,正是用于调节它们的。以乾卦为例,若想布成乾卦的图样,需将这五个石块都用上,此时孔洞是空的。倘若要摆成复卦,则需要以五颗石块填入孔洞之中。言昭伸手在孔洞上摸了摸,忽的意识到,这意味着,有一道卦永远无法出现。 地势,坤,至阴之象。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其道穷也…… 言昭慢慢将石块摆成了复卦的模样。天梯结界并无动静,但他没有半点丧气,反而全神贯注于机括上。半晌,他抬头冲身边几人一笑,语气含了几分抱歉和忐忑:“我有个想法,只是一旦试了,就无法回头了。” 沈从之精通阵法符箓,顺着他的意思一想立刻明白过来,微微一愣:“你是想……” 言昭点点头。 沈从之沉默了片刻后道:“值得一试。” 他又征求其余几人意见。祝凌云拍拍他的肩:“从你一路的运气来看,我相信你。”吴衣听了噗嗤一笑,也算同意了。 云顾游没说话,只是冲他微微颔首。 多了几分底气,言昭深吸一口气,捏诀直指机括底端——地爻的正中间。那颗石块顺着指尖的灵力,硬生生被抽离了机括。 结界内的景象顿时变了。 原本石板的阶梯霞光一闪,成了玉质台阶,白得晃眼。台阶往上,甚至有层层云雾笼罩,先前听见的凤鸣之声又出现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失了声。 第116章 这就是……真正的天梯。 几人拾阶而上,沈从之却停在了远处。 他迎着一道道疑惑的目光,从容道:“秘境中定不止我们几人在,我留下守住结界,以免遭人破坏。” “可是……” “我好歹也是大师兄,这点事还是不在话下的。”他化出一张传送符交给言昭:“待你们找到真正的出口,我再前去也不迟。” 他说的在理,言昭没有反驳的理由,便点了点头:“若有什么事,及时联络。” 沈从之笑着应下,随即双手翻弄,在结界之外又结起一道防御阵。 “去吧,”他孤身站在台阶下,语气郑重,“交给你们了。” ** 天梯之上,空气都清冽了几分。 他们一路上没再遇到什么阻碍,大抵是前面的重重机关,已足以筛选出秘境主人想放进来的人了。 走了一会儿,最前面的祝凌云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身体变轻了?” 言昭闻言抬了抬脚,毫不费劲地又上了一阶。还真是。 吴衣道:“似乎是灵气更充盈了。” 越往上,甚至天光也愈加明亮,穿过云层,四周从幽深的虚空变成了温和的白光。光源不知来自何处,但令人通体舒适。 祝凌云有些不敢置信,但掩饰不住内心的雀跃:“不会真的走着走着便飞升了吧?” 言昭随口应了一声,没敢松懈,只因他始终没忘记关于曲未离的猜测。 她并未真正飞升,那这道天梯的尽头,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事。 意料之外的是吴衣兴致也不高。从走进来的那一刻开始,沈从之的那句话便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能走到这里的,都不是普通人。” 言昭的身份,她隐隐有所猜测,另外几人却令她有些迷惑。尤其是祝凌云。他瞧着不过是璇玑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却能一路至此,难道凭的是运气好? 想到这里,她佯装好奇,问道:“你们几人是怎么遇上的,还是说一同进来的?” “不是,算巧合吧,”祝凌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不小心惹上了一头蛟龙,严霄碰巧经过,救了我一命。”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云师兄被蛟龙的动静吸引了过来,我们几人便同行了。” “原来如此。”吴衣微微一笑,心中却道:果然并非巧合。 天梯看时近行时远,几人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虽然不觉得累,但走得久了,上不知日月,下不见实地,意识都有些涣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言昭率先停了下来。眼前终于出现了白玉台阶之外的东西。 那是一座石桥,石桥对面云烟缥缈缭绕,若隐若现的,正是壁画上所绘的圆台。 祝凌云全然被那圆台吸引了。正要抬脚继续上行之时,忽然传来沉闷的轰鸣声,似遥远的雷霆。 众人不由得纷纷转身,朝声音的方向——天梯下方看去。 云顾游殿着后,听见轰鸣声以迅雷之势在往这边而来,眉头紧锁。 “走!”他转身一拍身前的人,几人当即从闲适踱步变成了御气狂奔。 等到那声音越来越近,言昭听见其间混入了碎石相撞的声音。他惊愕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原本坚实无比的阶梯,正在逐个碎裂坍塌,随后坠入深不见底的虚空。 他凛然回头,唤出归云剑,轻轻一跃踏了上去。 “上来!”他俯身一拽,将祝凌云拽上了飞剑。他转身想看看身后两人的情况。 吴衣也正要御剑,突然身形一滞,化出来的灵剑没到脚下,反而落到了手中。言昭一愣,抬头看她的眼睛。 平静得反常。 言昭睁大了眼。吴衣此刻的眼神他见过。 ……在燕飞双提着滴血的剑回头时见过。 -------------------- 帝君:谢邀,不小心捡到个天才徒弟。 文珺:(揽言昭肩)我们两个真是太厉害了! (明天,大约,会再掉落一章=w=) 第64章 千古阵 沈从之看着他们几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长舒了一口气,静静盘坐下来开始守阵。 他也是暮雪派藏书阁的常客。夺舍一说,并非前所未有。几千年前流传下来的一本志怪录上就曾记载,有妻寐中闻声惊醒,见其丈夫言行疯癫,句句晦涩,皆是闻所未闻之辞。有道人途径此处,断言之为异世阴灵夺舍,施以符箓,丈夫方得恢复如常。 像他们这般,有着原身记忆,亦不疯癫的,倒是第一次见。 沈从之猜想,他们执意进入天梯,必是有自己的目的,他若是掺和,反倒凶险,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不如留在此处静候消息。毕竟自己所求无他,只想保暮雪派一方平安。 他凝神听了一会儿周遭,塔里塔外都格外安静。被救回的路上,他听云顾游说起过这一路上的陷阱迷阵,想来也没有几个人能安然渡过。不过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沈从之注意到,最危险的那个人,至今还未现过身。 那人费尽心思布局,难道能耐得住在局外干等? 沈从之只想到两种可能性。一是他早就在境中掩藏伪装,二是还留了其他入境之门。 他最担忧的是第一种,故而才自愿留下来守结界。虽然没有信心对付得过璇玑掌门,但拖延点时间还是可行的。 第117章 他微闭着眼,耳尖动了动。 防御阵中起了风声。他仍端坐着,身形岿然未动。直到那道风快触及身后的天梯结界时,才乍然伸手,紧紧攥住了来物。 像是只手臂。 他睁眼看去,却是一怔,手中并无任何东西,像是在同空气搏斗。 然而触感不是假的。下一瞬,有劲风袭来,直朝他腹间打去。沈从之弓身避开,依然牢牢锁着那只看不见的手臂,借着过招的间隙,悄悄将灵力汇聚到指尖。待灵力足够时,手掌骤然收紧,大喝一声:“现!” 那无形之物自他掌心开始逐渐显现,最后化成一道人形。只闻“哎呀”一声,沈从之却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玄阳?” ** 来人正是玄无忧首徒,严霄的那位“小师兄”。 沈从之千算万防,也没想到偷偷闯阵的竟是他。不过说来也蹊跷,玄阳进若水秘境的名额还是他让出来的,后来却再无消息,沈从之还当他只在秘境外层转悠,便也没多想。 “你这是……”沈从之心绪纷杂,混乱了片刻才找到一个话茬,“你这隐匿的本事哪里学来的?” 隐匿身形并不是很难的术法,但若要将灵息也一并隐去,就没那么简单了。沈从之自己尚未达到,遑论玄阳。 玄阳嘻嘻一笑,喊了一声“沈师兄”,仿佛仍是那个活泼无邪的少年修士。 “若水秘境里珍惜法器可多了,我寻到的。如何?厉害吧。” 沈从之犹豫片刻,还是松开了手。 “你也想进去?那为何不现身与他们同行。”沈从之道。 “原是这么打算的,”玄阳道,“但有了这件法器后,我便想,不如坐收渔翁利。“见沈从之面色不豫,他又补充了句:”不过还是沈师兄的防御阵厉害,本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 沈从之无奈一笑,内心飞快权衡了一番,方道:“我已与严师弟说好,找到出口时,他会起传送阵。你不妨留下,到时候和我同去。” 玄阳想了想道:“也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到外面的局势时,玄阳问:“出去后,你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沈从之道,“不过始终联络不上师父,我有些担忧。” “传音灵符虽被隔断了,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沈从之看了他一眼:“你是说?” 玄阳从怀中摸出一只傀儡偶:“哪说爱玩此道的只有我师父呢?他老人家还不知道,我也在他身上偷偷放了个小玩意儿呢。” 随着他口中振振开始念诀,木偶颤颤巍巍地走起路来,手脚并用的样子看着有些滑稽。 木偶径直往南走着,快要掉下楼梯时,又往东边拐了拐,之后往地上一趴,双手开始刨地。 “……它这是在做什么?” “在感应距离最近的方位。” 沈从之心说玄无忧难不成还在地底下? 他看着木偶不靠谱的姿态犹疑起来:“你确定它……” 话音未落,他自己顿住了——因为防御阵的一道阵眼破了。 木偶当啷一声倒下不动了,沈从之猛然回头,只见玄阳已经站在了结界对面。 他手中握着碎掉的阵符,轻轻一吹便化作了飞尘。 “得罪了沈师兄,不过我必须赶在他前面。”玄阳微微一笑,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天际奔去。 沈从之一阵懊悔,玄阳竟借傀儡偶吸引自己注意力,偷偷动了防御阵。他捡起木偶,思量再三还是没扔,随手塞进了乾坤袋。 继续守阵,还是跟过去?他一时难以抉择。 他心下微沉,半只脚踏入结界,地面却忽然震动起来。动静越来越大,沈从之心道不妙,当即在自己周身结了一道屏障,退了出来。 紧接着他便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天梯,竟倒转过来了。 原本直冲云霄的白玉台阶,此刻变成了一步步走向深不可测的谷底。 沈从之呆愣在了原处。倏而,他发现结界外的景象也变了,塔壁因为方才的震动,簌簌脱落着墙皮,其上所绘的东西全都变了模样。 等到动静平息了些,他落回廊上,急如星火地去看那些壁画。 离天梯最近的那一幅,原先所绘乃是大能见过千种生与千种死后跳入圆台飞升。此刻所见却全然变了模样。 大能身边死去的那位老人不再是面容安详,而是死不瞑目地紧盯着他的背影,嘴角还洇着血。大能的手上鲜血淋漓,神色贪婪痴狂。 旁侧记:信虚妄之道,戕害千人,降罪罚,堕畜生道。 沈从之伸出的手微颤。他继续向下,见到了下一幅,下下一幅。 方寸天地,困不得出。所谓飞升,究竟何人见得? 今吾所修所得,不过借占乾坤气运,只等一日还归,魂散天地之间。 惟留此阵,知我者流传千古,不知我者引尔共入。 …… 沈从之蓦然失语,久久不能回神。他将这些刻纹翻来覆去研读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梳理出一个骇人听闻的事实。 千载之前,或许更早的时候,有一位大能苦寻飞升不得。他在漫长的岁月里终于意识到,飞升并不存在,所谓修行,不过是借用了天地的灵气为己用,时机一到,便要身死魂灭,将其还给天地,万物重新轮转。 第118章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倘若此事公之于众,纷争、战乱将会因此而起。大能不愿见到无辜生灵受此难,于是留下一个阵法,亦为一个骗局。所有修行有成妄图飞升的,都会被引入其中,魂归天地。理解他的人会将此阵延续下去,如今来看,已经传承到了曲未离曲宗师手中。而曲宗师为了引下一个人入阵,才编织了若水秘境这样一个幌子。 沈从之屏着呼吸,勉励将神智稳住。 他想着:得快些告知言昭他们,决不能踏出最后那步。 他回到结界前,却来晚了一步。天梯不知何时开始崩裂坍塌,碎片倒悬着往天上“落”去。沈从之翻找出传音灵符,传唤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有回音。 ** 只因言昭此时全然无暇顾及传音灵符的动静。 他紧盯着吴衣的眼眸,乍然间想明白一件事,一件他们都疏漏的事情。璇玑掌门当初既然能为了防患未然,而给燕飞双身上种下魔种,又怎么不会如法炮制,来控制手底下的其他人? 那云顾游也…… 不等他再想,吴衣已经动了。她的剑却不是冲自己而来,转头朝云顾游攻去。然而不知是否她自己的意识在抗争,下手极为不稳,教云顾游避了过去。 云顾游的状态也不太好,他似乎还能压制住体内夺舍的声音,但面对吴衣的攻势,也只能退避。 言昭带着祝凌云落到石桥上,归云剑落到手中,当即转身想去帮那两人一把。只是他们缠斗得太深,言昭一时无从下手。 却见吴衣忽然剑锋一转,竟是往自己喉咙抹去! 云顾游眉头一皱,顾不得躲避,上前制住了她的手腕。僵持之间,重心一乱,两人掣肘着掉下了天梯。 言昭错愕间脱口喊道:“师——” 云顾游仰头冲他说了句什么,随即扔出一样东西。言昭本能化出一道灵索试图拉住他们,却只捞到了云顾游扔回的那东西。 是他先前借出去的罗盘。 与此同时,他的识海中响起一个女声,与吴衣的音调很像,音色却有所差异。 是传音入密。 那声音只说了一句话:“当心祝凌云!” 言昭起身的动作顿住。 白玉台阶崩裂的趋势停在了石桥的前面,轰鸣声也渐渐平息下来。言昭忽觉耳边刮过一阵清风。 他半蹲在原处,缓慢而谨慎地将罗盘翻了个面。 罗盘上所见,方圆几里只有一束光点,是他身后的祝凌云。 但那颗光点的形状突然变了,像是从中裂出了另一个光点,二者混沌纠缠,不死不休,最后竟成了一种共生之态。 言昭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他看见祝凌云腰间的剑迸出耀眼的光,有什么东西从剑身溢出,正源源不断地灌入祝凌云体内。 -------------------- 副本结束倒计时~ 第65章 飞升台 言昭看着那柄灵力不断外溢的剑,仿若看着一道自深渊而来的巨口。 巨口正在吞噬祝凌云。 关于璇玑掌门之事,言昭从云顾游那里了解得更多,沈从之想到的问题,他自然也想过。 然而他怎么也料不到,若水秘境的隐藏之门竟然是以这种形式出现。只为那人一人开启。 难怪,难怪他一介掌门,乐意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筑基修士的剑附灵;难怪祝凌云能毫发无伤地走到这里,一切都不是偶然。 如今他就站在石桥上,离梦寐以求的飞升只差一步之遥。 他侧着身,看不清表情。言昭聚起一股剑气,朝那柄灵剑打去,剑气却在一丈开外被击散,划入云烟。而那人岿然未动,直到剑身的灵力完全汇入祝凌云体内,方才从容地睁开眼。 这个人,很强。比他进入芥子之后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强,境界甚至远超过其余两派掌门。 然而他身上没有一点邪魔外道的气息,散发出来的都是再纯净不过的灵气。 这位璇玑掌门,究竟是如何修炼的? 不过在那之前,有个更要紧的事…… “祝凌云呢?”言昭冷声道。 “嗯?”像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那人转过身,用的还是祝凌云的声音,“小东西承不住我的魂魄,大约已经魂散了罢。” 言昭捏紧了手中的剑。 那人又道:“尔等到这里足矣。你的同伴都走了,何不下去陪陪他们?也省得我动手。” 言昭不为所动,目光坚沉:“杀了你,他们就能得救了。” “呵……倒是敢出狂言。” 声未落,剑先至。 如今只剩他二人,连装腔作势都省了。言昭直觉对面剑招既快又狠,确是冲着一招毙命来的。而他受制于这具身体,发挥不出几成功力,渐渐落了下风。 归云剑被动防御着,言昭步步后退之中留意他的破绽。然而几招下来他心下发凉——他找不到此人的破绽。这对一派掌门来说并不稀奇,但麻烦的是,如此一来想胜过他,只有在剑招的威压上反压一筹。 言昭飞快思索着对策,却被对面找到了破绽。剑尖逼近心口,躲闪已来不及,言昭只能后仰以避开,一个翻身后单手扣住了断裂的石阶边缘,身体悬空,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璇玑掌门不给他喘气的机会,剑压铺天盖地落下,连石桥都在震颤不已。 第119章 眼见没有犹豫的时间了,言昭一咬唇,自灵台中唤出了那把流光四溢的、同他还不太熟的本命剑。曜灵化身飞剑,载着他堪堪避开剑招。言昭从乾坤袋中摸出了一样被他闲置许久的东西。 一颗灵风丹。 群英会前,玄无忧让他炼了一颗灵风丹,原本是在比试中用的。那时他不需要,没想到这会儿竟能派上用场。此丹助长的修为对言昭来说杯水车薪,但它能够短时间内大大提高体能。也就相当于……对自己修为的限制减小了。 丹药在手中滚动了一圈,言昭毅然服下,带着满身的孤注一掷回到了石桥上。 归云与曜灵剑此刻同时在他手中。璇玑掌门见过他被本命剑压制的模样,更是嗤笑:“单剑尚且不稳,还妄图双剑并施?” 言昭没接话。他体内真气冲撞翻涌,终于,在丹田处交汇,冲破了某种枷锁,身体顿时轻盈了。久违的感觉令他忍不住哼笑一声,归云剑灵巧地画出一道圈,浩荡的灵力如波涛般向璇玑掌门扩散而去。 这是云顾游的沧浪一舟。但在言昭剑下,势头更加汹涌。 对方眼皮都未抬一下,似是看不起这点招式。 言昭早有预料,另一边的曜灵剑也动了,所出剑招却是雷霆万钧。曜灵剑的不稳定让雷霆更添了几分威力,登时天地明暗闪烁,仿佛真的身处电闪雷鸣的大海深处,风卷浪涛,让人喘不过气来。 璇玑掌门这才正回神色,厉声道:“负隅顽抗。” 他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已出招抵挡,剑气相撞时激起万道罡风,显然也是用了十足的力量。 两方相持不下,言昭却比方才淡定不少。至少他赌对了,如今有反败为胜的希望。 两人打得如火如荼,没人发现石桥对面的飞升台正在慢慢变小。 忽然一阵铃铛声传来,璇玑掌门率先警觉,大喝:“谁?!” 声音来自桥对面。言昭看过去,正看见那玩意儿被卷入剑气之中碾成了碎片。不过言昭还是依稀辨认出了它的形状,不由得诧异。 三清铃……暮雪派的人? 岂料璇玑掌门趁他走神这一瞬,猛然发力,形势朝他这边倒去。 言昭暗道不好,却见对方春风得意的面容忽然一滞,继而变得扭曲。他的灵力也变得狂乱不堪,像是体内在遭受着什么反噬。 “月琼楼,你胆敢……”他呕出一口鲜血,眼里的怨愤狠毒骇人。 天赐良机,言昭来不及细究,当即续劲反压回去。璇玑掌门真气混乱,挡不住这一击,登时飞出十几丈外。 言昭正要乘胜追击,对方却目光一闪,没有接招的意思,而是转身飞驰而去。言昭一怔:他的目标是飞升台! 他收回雷霆,转为御风剑法,却还是晚了一步。他的剑气被挡在璇玑掌门的剑阵外。隔着层层飞剑,言昭眼睁睁看着他纵身跃入了那团白光之中。 剑影散去,言昭看着空旷无一人的天阶,一时间有些恍惚。天地安静极了,他只能听见自己急促而微颤的喘气声。 他站立片刻,向圆台走去。 这时,那道风又出现了。言昭这回反应够快,剑气绕于圆台前,挡住了那阵风。 “别跳。” 风停了下来,现出了真身。 言昭微微诧异:“玄阳?” 玄阳笑道:“你好像没有沈从之那么吃惊。” 言昭也笑了:“如今再出现谁,我也不奇怪了。而且我看见了你的三清铃。” “惭愧,本想引那人走神的,好像险些帮了倒忙,“玄阳说这话时也笑着,看不出真心假意,”不过至君为何拦我?再等等,这口子就要消失了。” 言昭听他这么称呼,知道对方已经认出自己了,便也懒得再伪装。“这不是真的出口,”他说,“你遇到沈从之了?” “他还在守结界。” 言昭翻出沈从之留给他的传送符,才发现传音令牌也亮了许久了。 他催动传送符,几乎是一瞬间,沈从之便出现在眼前。 见言昭安然无恙,沈从之终于松下一口气,搭着他的肩喃喃道:“谢天谢地,还好你没跳进去……” 他看见一旁的玄阳,话音陡然顿住,继而四下望了望:“他们几个呢?” 言昭神色一黯,正要说话,却眼前一黑,踉跄间用剑堪堪撑着才没倒下。沈从之摸了一把他的脉象:“你吃了灵风丹?”见言昭点头,连忙扶着他坐下,渡了些灵力过去。 ** “你是说,云顾游和吴衣坠了下去?那可能还有救。” “当真?” “当真,”沈从之说着苦笑了一下,“你们一定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借此工夫,把后来见到的景象都说了一遍,还有后来发生的事。 他看完那些壁画,久久不能平静。直到从天穹上传来人声。竟然是月琼楼与玄其光他们。 他们几人跳下灵脉山的裂隙,却没有像沈从之一样误入若水秘境,而是在地底深处发现了另一个隐藏的阵法。 这阵法与三大门派所布置的引灵阵很相似,唯一的区别,是它只将灵力引到一个目的地。 “引到了璇玑掌门身上……是不是?” 沈从之面色沉重:“是。” 如此,璇玑掌门身上所有反常的地方都说得通了。他并未修炼魔道,但能重返青春,修为出神入化,大地灵气急速衰竭,都是因为他将灵脉引为己用。对威胁到他掌门地位的人痛下杀手,是为了不让自己行径暴露。 第120章 为了一己私欲贪妄至此,害了无辜的万千生灵。 沈从之又道:“他们想合力摧毁阵法,但封印太过牢固,只将其流向截断了一半。他们就在若水秘境正上方,我透过天穹看见了他们施法的样子,想来是秘境的结界在变弱。” “所以,”言昭立刻明白了,“若水秘境就建在灵脉底下?” 他猛地看向那座缩小得只剩一半的圆台:“天梯倒转……原来如此。” 一直默不作声的玄阳忽然开口:“你早就知道飞升台有问题,你是故意引他跳进去的?” “我只知道飞升是假的,方才听沈师兄一说,才豁然开朗。曲未离能把秘境布置在这里,说明她早就知晓了引灵阵的存在,她也知道仅仅把引灵阵毁去,也无法阻止大地枯竭。她接受千古阵的传承后,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言昭看着圆台上的云雾,声音也缥缈起来:“这应该是一种装置。不是轮回,也不是死亡,跳进台子里的人会被炼化……炼化成新的灵脉之源。” 沈从之瞠目听着,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曲宗师她……” “若水秘境耗尽了她的全部灵力,”言昭叹了一气,想起了先前见到的残魂,终于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她已经死了。” 第66章 炼灵脉 沈从之唏嘘片刻。“如此说来,她布下此局,是为了给燕飞双报仇?” “倒也不是,报仇只是顺带,”言昭道,“天枢尊者和她,在知道飞升真相的那一刻,便已放下执念了。” “此话怎讲?” “有一个……嗯,”言昭斟酌了一下用词,“有一位收过徒弟的人告诉我,如果他是天枢尊者,相较于报仇,他更执着的会是如何复活燕飞双。” “但……据你们所言,燕飞双死于化魄潭,那应当连魂魄都不剩下了。” “不错,故而天枢尊者寻遍世间,也未找到复活他的办法。这时,他就会想另寻蹊径。” 玄阳眼睛亮了一瞬:“蹊径,要么是禁术,要么……他想飞升?若能飞升成神,复活一个下界的魂灵自然不在话下。” “正是如此。然而他越是寻求飞升,就离飞升的真相越近。直到千古阵出现,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我查过古往今来大地灵气枯竭与盈盛的记载,上一次由衰转盛的时间,与天枢尊者销声匿迹的时间吻合。他大约就是那时以身殉道了。” 沈从之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纠葛,一时失语,半晌后长叹一声:“此事古难全。太执着,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听他这么感叹,言昭心头一动。若不是云顾游的那一句“倘若我是天枢”,他也推断不出这么多事情。不知那人说这话时,心中所想是什么呢……他也曾设想过,万一自己出事,会当无比痛苦与困顿吗?言昭心脏不由得鼓噪起来,不敢再多想。 有沈从之的灵力相助,言昭很快舒缓过来。他站起身,收回曜灵剑,单手提着归云,往圆台的方向走去。 圆台眼下已缩至瓷碗大小,飘着稀薄的白烟,看起来像一只热气腾腾的暖锅。 “等它彻底消失,应当就是璇玑掌门被炼化完成了吧?”玄阳问。 言昭应了一声。 他们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沈从之忽的苦笑一声:“没想到他们龙争虎斗百年,最后站在这里的是我们三个暮雪派的人。” 言昭也笑了笑,正好正回话题:“你说云顾游他们活着,是什么意思?” “天梯倒转后才是真实的方向,说明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地底最深处,而脚下的深渊才是天,”沈从之说道,“若如你所说,他们二人没有致命伤,只是坠下去的话,就不会跌到实地,最多只会触及结界边缘。” 言昭神色稍霁:“有道理,那……” 他话音未落,忽然感到脚下一轻,整个人往头顶的方向“浮”了起来。然而他立马发现不对劲,这力道与速度……这是在下坠! 言昭眼疾手快,立刻调转身体,一把抓住了石桥上的抱鼓石。另外两人如法炮制,碎石簌簌往下掉,几人有些狼狈地在乱石中爬到了桥的背面。 “这是?”言昭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 “天梯‘往上’的幻象也失效了,这是它真正的样子,”沈从之担忧地抬头看了一眼,“看来这里的结界也在变弱。” “不宜多待,”言昭面色凝重起来,“找到云顾游他们,得想办法出去。” 沈从之点头:“我在外面也留了一道传送阵。” 玄阳忽然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言昭和沈从之同时噤了声。空气中充斥的是灵流的气息,浓烈却沁人心脾,之中却隐隐飘来异样的气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灼烧。他们顿住脚步,碎石的声音停歇后,果真有一道不寻常的声音凸显出来。似是吟叫,但声音粗砺沙哑,像摩擦的石头,不是先前听过的凤鸣。 也正因这声音难听得特别,其源头也自然好找。 三人回过头,只觉周身都冷了下来,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圆台的收缩停滞了,里面钻出来璇玑掌门的半截魂魄。那魂魄甚至已经不能称为人形,灵力拉扯着他,扯出藤条一样的躯干,往外胡乱拍打攀爬着,竭力想从圆台中出来。 玄阳拍出一道引雷符,将那东西击退了几分。沈从之反应过来,当即结印化出一面盾墙抵挡片刻,后撤几步。他催动了留在天梯外的监视符咒,看了半晌,面色渐沉。 第121章 “引流阵还没被完全摧毁,反倒起了异动,恐怕和璇玑掌门的魂魄起了呼应,”说着他面色一变,“糟了,阵眼联结着山体,几位掌门既要破阵又要守山,怕是要撑不住了。” 像是验证他的话,脚下的石板微微颤动起来。 “这里也快塌了,我们必须出去了。” 言昭没有应声,反而紧盯着那道狂乱的残魂。“不行,若是让他在这里逃出来,就功亏一篑了。” “可是……”沈从之还要再劝,言昭往前一步走出了他的盾墙,没有回头地朝沈从之笑了一声:“更何况,我本就是为此而来的。沈师兄,你的使命和我们不一样。” 沈从之沉默了。 他不是外来的夺舍人,也没有击败反叛的大能拯救苍生的宏伟理想,他所求的,不过是护得暮雪派一方安稳,再者以己之力多救济几个人罢了。 “沈师兄,你去吧,”言昭化出灵索,将剑与手牢牢捆在一起,“这里交给我。” 沈从之看着他的背影,良久,郑重道了一句:“珍重。” 符光一闪,沈从之的身影不见了。 言昭琢磨着他最后那句话,心头浮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里不是为了试炼创造出的幻境,而是真切活在某个角落里的世界。他是一个旅人,短暂在此和他们有了一段交集。 “至君,”玄阳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既然你担心那两人的安危,我去找他们吧。”他侧眼看了一下那不成人形的残魂,又道:“我不擅长对付这个,只能先帮你延缓一下结界坍塌的时间了。” 言昭诧异后点点头:“多谢。” 玄阳施展腾云术飞远了,听见言昭遥遥喊了一句:“务必找到云顾游!他是出境的关键。” 他转过身,低头看了一眼。石桥已成残垣断壁,残魂被撕扯成了庞然大物,而言昭岿然而立,以凡俗的躯体,站出了一身遗世独立的风骨。那身影动了,刹那间剑光缭乱,耀眼无边。 玄阳无端想起了他的师父,凌于六界之巅的那位。 倒真是……一脉相承。 玄阳轻笑一声,收回视线,双手一并,灵力贴着天梯结界的边界铺陈开去,在其内又结了一道屏障,接着从指尖吹出数只灵蝶。 “去吧。”蝶影散开,向四面八方飞去。 黑暗之中,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接住了灵蝶。幽微的光照出一双眼睛,映着的是石桥之上,言昭的身影。 ** 没了其他事情干扰,言昭反而觉得有些酣畅淋漓。加之这残魂没有多少意识,只会依靠本能胡乱地攻击,倒是省了许多心。 言昭持剑连跃几下,砍断了残魂的几只触须。但那东西是灵气所化,并非实体,很快又长了回去。 他起身站定,换了个招式,结起了一道剑阵,将残魂整个困住。 言昭平日所学所用,大都是些进攻型的剑法,极少用剑阵,不知威力是否足够。他动了动剑锋,将御风剑意化进了剑阵之中。残魂的触须一触及剑阵,便被御风剑意卷走了灵气,无法再成形。 有用!言昭心道,接下来只要将剑阵下压,就能把他逼回圆台中去…… 言昭目不转睛地盯着阵中残魂的模样,同时发力收缩剑阵。 残魂吃痛,一边凄厉的嚎叫,一边往回缩。翻腾之间,里头出现一道模糊的人影。 言昭愣住,手一抖:“祝凌云?” 那影子模糊不堪,只有一瞬,言昭看见了祝凌云的面容。 他一直以为祝凌云是早就被璇玑掌门夺了舍,这一路都是装模作样演出来的。难道并非如此,直到最后祝凌云才…… 言昭脑子有些乱,手中动作也不稳了。 残魂察觉到他的动摇,终于寻到一处缝隙,触须钻出来一把卷住了他的脚踝。言昭躲闪不及,被残魂拖入了剑阵。 他第一反应是立刻修补了剑阵的缺口。再去看残魂本体时,再也见不着方才出现的面孔,祝凌云的出现好似只是昙花一现的幻觉。 言昭咬牙挣脱,却猛地感觉身体一虚,像是被抽空了一般。灵风丹竟在这个时候失效了! 过度使用灵力的反噬顷刻间涌了上来,若不是灵索捆着,言昭几乎要握不住剑,喉头还隐隐传来血腥味。 触须将他越卷越紧,言昭深吸一口气,目光决绝,用上最后的力气念起剑诀。 剑阵开始收缩,直到只余水井般大小。 言昭不再有半分犹豫,念出最后一声剑诀。残魂裹着他一同没入了白烟之中。 圆台吞下那只庞然大物,餍足似的吐出一口白烟,继而重新缓缓向里收缩。 直到只剩圆镜般大小,一只罗盘从圆台中滚落出来,被一双几乎透明的手接住了。那双手纤细灵巧,拨弄着罗盘的同时,清丽的容貌也逐渐显现出来。是个女子。 她手上动作停下,罗盘上白光一闪,化成了一个少年的身形。 “小友,醒醒。” 言昭迷蒙之中听见声音,慢慢睁开眼,露出诧异的神色。 “……曲宗师?” -------------------- 有的人在暗中观察,表面镇定,内心紧张,我不说是谁=w= 第67章 试终结 言昭被璇玑掌门残魂缠住脱不开身时,早已做好了与其同归于尽的打算,左右不过是试炼失败,接着做他的至君。 第122章 倒是没想到在最后关头,这个罗盘救了他一命,不知是否曲未离早有所料。 “你怎么在这里?”言昭问道,直到他咳出喉头的积血,眼前那层雾褪去,才看清曲未离现在的样子,“你是……她的残魂?” 她现在的面容,与幻境中少年时期并无太大区别,一眼就能认出。只是眉眼里多了七分沉静,那是落霞峰经年孤寒的风留下的痕迹。 言昭从她的臂弯中起来,坐直了身子,却见她手臂若隐若现,像是霎那就要消散。 曲未离倒是不以为意,她浅浅笑了一下。 “我既布下局,就要留一双眼睛,看一眼这结局。只不过,”她说着顿了顿,“不成想弥留之时,还能见一见自己的血脉,倒是多谢你了。” 曲未离抬了抬手,示意言昭起身,自己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脚下的地面从寂静,到一下一下泛起平稳的律动,像新生的脉搏。 “小道友——不知这样称呼你还合不合适,不如一同看看罢。” 律动越来越清晰,甚至带出了枝丫一样蔓延开的脉络,一闪而过,宛如坠落的闪电。 ——“看看新灵脉的诞生。”她说。 随着她的话音,地面最后重重震颤一下,发出悠扬的声响。霎时,无数细密的支流以迅雷之势,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灵流发出的白光照亮了地底,天梯结界,连同若水秘境,一瞬间土崩瓦解。 还在压制引流阵的人,秘境中寻宝的人,在山巅为三台约争吵的人,纷纷停下了动作,不约而同地看向这奇异景象的源头。 蛟龙自深潭中抬起头,看着灰白的“天空”逐渐消解,长长悲鸣了一声,转头潜入了潭水最深处。 言昭被光芒晃得睁不开眼。灵流扩散许久,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他看出了点什么,不由得转向曲未离:“你把灵脉……” 曲未离应了一声。 “从此再没有什么灵脉之源,它存在于这片土地的每一处,不再受邪念觊觎,也再无所谓捷径。” 不知又过了多久,灵脉的波流才平静下来。言昭睁开眼,只见灵流发出的光变得柔和,像是被潺潺的溪流包围。只有圆台消失之处,还有一道缓慢旋转着的漩涡。 曲未离单手举起罗盘,言昭看见她另一边的手臂已经全然消失了。 她念了道诀,罗盘逆向转了半圈,咔嗒一声响,原本空无一物的罗盘之上忽然出现了三个光点。 “看热闹的两位,可以出来了。”曲未离看着那光点说道。 言昭这才反应过来,这只罗盘并非识别不出他们这些“外来人”,而是专门区分出来了。除了他自己,另外两处光点的位置,是斜上方。 言昭抬头看去,云顾游与玄阳正站立于一块尚未塌坏的石阶上,遥遥看着这里。听见曲未离的话,这才腾云御剑落了下来。 见到云顾游,言昭面色一喜:“你没事?” 云顾游微微点头。言昭左右一看,又问:“吴衣呢?” “她为了拔除心魔,将灵魄一同抽离,已经‘回去’了。原身还在昏迷,需要修养,我将她安置出去了。” 言昭听了,顿时觉得遗憾。都到了这里,却没能走到最后。 “那你呢?你体内的心魔,没事了么?” 云顾游道:“暂且无事。掌门一死,它便停歇了,之后再慢慢根除。” 玄阳闻言瞄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岂止是暂且无事?那心魔压根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玄阳脑海中浮起找到云顾游时的场景。 他隐在幽暗之中,站立如劲松,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垂着,安静地看着不远处正与残魂缠斗的身影。灵蝶停在他肩上缓缓扇动翅膀,他似乎已经站在这里看许久了。 他神色专注极了,只在玄阳靠近时侧头微微颔首示意,之后便将目光转了回去。 玄阳心里诧异,却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看过去。 直到看见言昭被拖进剑阵,玄阳终于站不住了。 “不去帮帮他吗?” 云顾游只是神色略微凝重了些,身形却未动。“你可以去,我不行,”他说道,“及至此时,结果已分晓,只是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 玄阳悄悄跟着他们这一行人挺久了,对云顾游的身份也有一些猜测。如今听他这么说,对自己的猜测又确信了几分。 玄阳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您还真是严格。” 万真大会仍以前三为胜,听云顾游的意思,境中已经只余三人了。尘埃落定,玄阳也懒得折腾,索性留下一同看戏。 ** “好了。”曲未离的声音传来,拉回了几人的神思。 言昭回头看去,那只罗盘变大了数倍,竖立着,将漩涡引到了中央,形成了一道拱门。言昭站在它面前,感觉到了里面传来的气息。 是……金阙台。 这才是真正的出口。 “结束了。”云顾游道。 曲未离微微一笑:“多谢你们来这一遭。” 言昭看着那道门,忽然有些恍惚。漫长的历练,像是活了不一样的半生,所有的疲惫在此刻灌注下来,他竟一步也迈不开。 直到一只手轻轻抵上他的肩背,推了他一把。“去吧。” 言昭回过头,看到那双沉稳的眼睛,和内里熟悉的眼神,心情轻快了不少。他回了个笑,应道:“好。”他说完,又张开口,双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云顾游看清了他的口型。云顾游眼睫微动,显然是看懂了。他表情没有变化,神色却温润了起来。 第123章 继而两个少年模样的人,一前一后跃入了罗盘中。金光闪过,这两道身影又跌落回地上,罗盘恢复成原来的大小,咕噜着滚到了其中一人的怀中。 严霄揉揉眼睛,下意识拿起怀中的硬物,抬起头茫然四顾。 一双手轻抚了一下他的脸颊,严霄睁大了眼,却只看到一个模糊得快要消散的影子,依稀能辨认出是个女子。风中传来她逐渐遥远的喟叹声。 “故人何在……” “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严霄忽有所感,伸手去拽,却只捞到一手余温。他身边的少年也醒了,揉着脑袋愣愣道:“严霄?” 严霄无暇理他。 玄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灵脉渐渐隐入山底,到处都是忙碌的人,有在解阵的,有在山巅对峙的,更多的是在围观新灵脉的模样。他还隐约听见了玄无忧呼喊的声音。 面前那个白衣的青年静立片刻,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严霄望了一眼他的衣摆,认出那是璇玑派的道服。 一场荒唐大梦,醒在了逐渐纷杂清晰的五感中。 ** 言昭感觉被温暖的金光笼罩了。 这是金阙台的光。明明是受刑之地,身处其中却是这般柔和温暖,倒是奇怪。言昭想起文珺说的那个传言,“金阙台从前是神君羽化之地”,或许不是假的。 身体越来越轻盈,在境中积累的疲乏与伤痛,在浸润中被一点点剥离。 光芒一晃,他回落到金阙台正中央,脚下金丝线的痕迹逐渐褪去。芥子世界不见了,被主会的垂光神君收起,场下是乌泱泱观试的仙君。 赞赏之声不绝于耳,言昭心情倒是格外平静。 “恭贺三位仙友,晋得真君。”垂光神君踱步而来,言昭看见他手中抱着一块琉璃珠模样的物什,气息还未完全收起。 就是这只小玩意儿,化成了那样庞大又真实的世界。 言昭还未答话,身边传来另一道沉稳的声音:“多谢神君,此行受益匪浅。” 他侧目看去,是位眼生的仙君,身如修竹,气质有几分像慈济神君。他没见过此人,但与他一同出来的只有…… “你是……” 那仙君冲他一挑眉:“至君认不出了?” ……竟是玄阳! 想不到境中那样活泼跳脱的少年,竟然是这样一个人所扮的。言昭一时哑然,当真是、当真是演技精湛。 言昭只在心里感慨了两句。他亦朝垂光神君道了谢,另一边走来一位女仙,是本次试炼的第三名。据说境中身份是某个小门派的掌门,新灵脉炼化之时,她放下芥蒂,与玲珑派月掌门一起攻破了引流阵。 垂光神君朝主座的方位看了一眼,躬身退到了一旁。这是要到下一环节了。 言昭侧过身,果然见君泽下了高台,正往这边走来。他原本平和的心跳,蓦地泛起阵阵涟漪,朝着汹涌的态势一去不复返。 他太久没有见到师尊了。 虽然最后关头知道了君泽一直在他身旁,但远不及这真切的模样令他心安,令他惦念。 金阙台不大,这段路却好似格外长。 言昭在君泽走过来的时间里,冒了许多念头。他这次表现得是不是还不错?若是他开口要奖赏,师尊会给什么呢?对了,还没来得及让他看看自己的本命剑…… 君泽停在三人面前。 他抬手,伸出两指,置于那位女仙额前三寸处,灵气流转,而后相接。 这是万真大会的一项仪式。通过试炼的仙君,神识会跟随主会人的指引,去见证自己的名字于功行柱上再上一层。 君泽接引完另外两人,最后停在言昭身前。 指尖灵力流过来时,言昭闭上了眼,神识飘游,来到了中天门。 功行柱一如既往地高耸不见尽头,言昭看见自己的名字盘旋往上,停下后,后面跟的名号变成了真君。 他摸了摸上面的痕迹,随后神识回体。 言昭睁开眼,突然有很多话想说。但金阙台上,诸多眼睛看着,他自然不能造次,于是只小声说了句:“好长啊。” 不知是在说仪式长,还是芥子世界里的岁月太长。声音轻软,像是喟叹,又像是撒娇。 君泽听出他话里的意味,指尖微动,就着这个隔空的姿势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面色温柔了一瞬。 -------------------- 有的徒弟在外面披荆斩棘,回来就忍不住哼唧唧撒娇(指指点点→w→) 第68章 须弥芥 真君的仪式,较前面的品阶要繁琐许多。 言昭接受完封授,出凌霄殿时,见到一位身着红衣的女仙站在莲池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恭喜真君。”她上前道。 言昭一怔,立刻认出这声音,正是天阶上喊他当心祝凌云的那道。 “你是,吴衣?” “正是,”她略一颔首,拱手道,“重新认识一下,我乃月老门下首徒,守仪。” 言昭回了个礼:“守仪元君。”他想起境中之事,不免替她遗憾:“若没有最后那个意外就好了。” 守仪倒不在意,豁然一笑:“我此次本就冲着历练而来,不强求结果。更何况,若不是在幻境中遇到你们,早就出局了。” 听她这么说,言昭也不再拘泥此时,转而道:“从前只听闻月老广收仙童,不知原来有位首徒,是我孤陋寡闻了。” 第124章 “这倒不怪真君。月老府主司人间姻缘,而我所事为仙界姻缘。仙者情丝难生,故而我呢,是个闲职。” 言昭惊讶:“仙者的姻缘也能被掌管么?” “掌管自是不能。但情易生执,执易生恨,神仙的情缘,可比凡人危险得多。”守仪说着拨弄了一下腰间成双的玉环,玉环相撞,叮铃作响。 “这是和鸣玉,能感应仙者的情丝。我能做的,不过是观察与警醒。” “原来如此,受教了。” 守仪顿了顿,忽的想起了什么,含蓄问道:“那位云大师兄,也是幻境之外的人吧?” “唔,”言昭心想这大概不好透露,只好含糊道,“大约是吧。” 守仪一边看着他的反应,一边听着玉环的动静。还好,没有响动。她松了口气,毕竟倘若出了仙者迷恋上虚妄之人这样的事,她可有的忙了。 既然这边无事,她也好专心去了结下界那一桩事宜。 谈话之间,言昭听见宫门前传来熟悉的声音。 “帝君,神君之试的日程已安排妥当。不过您说要与天帝商榷,稍作调整……” “嗯,你先整理名册罢。过会儿我亲自去。” “诺。” 言昭越过守仪的身形,看见宫门外慈济神君转身离开的身影,以及还立于原地的君泽。似是察觉到目光,君泽转过身来看着他。 守仪也看见了来人,侧过身,了然道:“不耽误真君了。” 言昭回了句“告辞”,半步不停地往宫门外走去,短短几十步路,愣是走出了归心似箭的味道。 守仪笑着目送那两道身影走远,正要动身回一趟月老府,却忽然听见玉环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她顿住脚步,再去听时,却没有任何响动了。 ……错觉? ** “师尊,你在等我?” “嗯,接你回去,”君泽垂眼,对上那双清亮又打着转的眼睛,“很多想问的?” 言昭点点头。他思索片刻,挑了自己最想问的一件事。 “引路人一职,是事先安排好的么?” “不错,是垂光提议安排数位神君入芥子,推波助澜,以免试炼人找不到头绪。譬如你所在的暮雪派掌门,就是其中之一。” 言昭了然,继而笑道:“那你一路与我同行,算不算……”他顿了顿,觉得作弊一词不甚合适,改口道,“咳,算不算偏袒?” “引路人的任务,本就是在试炼人遭遇瓶颈时相助一把。而且你仔细想想,入若水秘境之后,我是如何寻到你的?” 言昭回忆了一番,方才恍然大悟:“是祝凌云?” 君泽微微颔首。 布阵之人设定祝凌云是终局的关键之一,故而一定会派一位引路人一直跟着祝凌云。 难怪当时云顾游会说,只知结局,不知过程。 而言昭只是恰好救下被蛟龙追杀的祝凌云,得以与引路人同行,少走不少弯路。 “那归云剑失踪,也在引路人的职责内么?” 君泽停顿片刻:“……这倒不是。”他想起言昭临出芥子时,无声喊的那句“师尊”,眼里带了点无奈的笑意:“你是如何发现的?” 言昭扬了扬眉梢:“归云剑不会擅自出走,更不会回来之后,还一言不发消失的原因。思来想去,能让归云剑悄无声息地消失,还能让它这么听话的,也只有师尊你了。” “确是我临时起意。当时局势,是引你突破第三式,悟得本命剑的绝佳时机,错过未免可惜。” “若我失败,岂不是就要变成花前的养料,无缘终局了?” “既是临时起意,算不得真君之试的一部分。真到危急之时,我不会袖手旁观。” 言昭想起千钧一发之时,那根神来一笔将他从噩梦中唤醒的发带,忍不住抿唇笑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君泽,却又不说话。 又走了片晌,他含着笑音说道:“的确,多亏云大师兄了。”尤其将“云大师兄”几个字咬得很重。 君泽听他混叫,抬手揉了揉他后颈之上的头发,另一只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莫要声张。” 君泽习以为常,却没发觉指腹无意间触碰到的皮肤一下子绷紧了,酥酥的麻意直冲言昭天灵盖。 言昭脑子里那些调侃的话语登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好直愣愣应了一句“噢”。 及至妙严宫,君泽在宫门前停了下来,轻轻推了言昭一把。 言昭走进去,见君泽仍停在门外,方才回神。 “师尊还有事要处理?” “嗯,你先回去歇息,”君泽又道,“要是还有想问的,便等明日吧。” 言昭自然不好耽搁正事,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君泽的确还有诸多事宜要办。但他抬头看了一眼金阙台的方位,神色沉了下来。 他调转了方向,往金阙台走去。 ** 台边有零星忙碌的身影,是在为之后的比试布置的仙君。见君泽过来,上前行了一礼。 “帝君。” 君泽应了一声,却没见到自己要寻的那个人。 “垂光神君何在?” “神君说芥子还需再调整,这会儿应该在内殿。” 内殿灯火阑珊,暗沉沉的,也无其他人。 垂光神君背对着殿门,他面前铺陈着两幅幻景,却根本不是所谓的芥子世界。 第125章 其中一幅,是天地相接,乾坤倒转,巨大的真神封印如天罚般降下,将斗得不分你我的两位真神一同封印在了三界之底。 另外一幅,则是奇妙又全然陌生的景象。入目皆是方方正正、泛着寒光的建筑,挤满了整个视野,抬头望不见顶,天光只能从缝隙中扯出一丝可怜的余温,落在坚硬平坦的地面上。像是被困入了一座精铁所造的城池。 不是什么幻境,都是君泽的记忆。 几十万年前,封印真神时,从盘古神识里看见的记忆。 “帝君,恭候多时了。” 垂光神君转过身,既不惊慌,也不心虚,神色泰然。 君泽的目光落回那两幅幻景上。 “你所求为何?” 垂光神君笑了一下:“帝君多虑了。我并非要以此要挟帝君什么,只是想自己亲眼看一看。” “看过之后呢?” “看过,便也就是看过了。有些人毕生所求,也不过是了然于心这几个字。从前我上下求索,几欲痴狂,亲眼见过真相之后,心下倒平静了。” 垂光神君声音低缓,似是呢喃。兴许是太久无人可诉说,此刻倒像是抓住了机会,倾倒自己满腹的心绪。 “帝君可曾听闻过南柯石?” 君泽沉默了片刻:“你见过南柯石?” “您果然知道,”垂光神君唤出自己的芥子世界,看着它,目光痴迷,“我并未亲眼见过,但曾读过关于它的记载。” 传闻南柯石乃曲幽真神所造,须弥芥子,大千世界。对于垂光神君这样主修幻象的仙者而言,是心往神驰的终极。 有什么能比亲手创造一个鲜活的世界更震撼心神呢? 于是他走遍六界,在各个角落搜寻关于南柯石的记载,同时着手打磨自己的芥子世界。 “但南柯石,只是曲幽随手做来给离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君泽道。 垂光神君微微颔首:“也正是如此,我才愈加醉心此道,也越来越想知道,真神是如何做到拈花即为一世界的。直到……” 君泽看着他的神色,明白了什么:“你触碰到了那道界限。” “不错,”垂光神君道,“经年钻研,芥子中的人终于真正活了,我却开始害怕。” 他抬头望了一眼殿外的天穹:“他们不知道我的存在,正如我不知道自己的头顶上,究竟是无边太虚,还是一只拈花的手。” 说完,他长吁一口气,收起芥子。 君泽拦住了他。 他伸手覆上芥子,渡了一点微弱的灵力进去,只见其间如画卷一般,原本受旱灾困苦之地,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洗出一副花明草长之象。 “让他们看见这只手,也并非不可。” 垂光神君怔愣了好半晌,才深深行了一礼。 “帝君,受教了。” ** 言昭虽答应君泽回去歇息,但终归是闲不住,先回望德先生家中报了喜,又去司灵天君那里闲侃了大半天,等到天色如墨回妙严宫时,君泽还没回来。 慈济神君在主殿清点着文书,看他百无聊赖的样子,忍不住道:“帝君今日可有的忙,你不如回长华殿等他?” 他原本劝言昭直接回去歇着了,有事明日再说,但言昭却执拗不肯,还说什么有件事一定想今天就问。 “长华殿?”言昭愣了一下,“寝殿哪能擅自进入,师尊肯定设了禁制之类的。” 他虽然在东极境随心所欲,但在九重天时,或许是受影响于天庭威严,连长华殿的门都不常进,通常都是师尊来找他。 慈济神君:“但据我所知,帝君所有的禁制,似乎都不对你生效。” 言昭拨弄笔毫的手蓦地一顿,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发紧,喉间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慈济哥哥,你不会是诓我想看笑话吧?” 慈济笑了:“我哪有工夫看你笑话?你看看你,心神不宁的,在这儿也只能霍霍我的笔。我听闻你在东极境时没少往帝君屋里钻,怎么现在还知道难为情了?” 言昭给他说得耳根都红了,逃也似的溜出了主殿大门。 半晌后,他停在长华殿门前,踌躇片刻还是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殿门。 果真没有任何阻拦。 开门的动静带起一阵微风,吹起桌案上摊开的书册。言昭合上门,燃起一盏灯,四下看了看。 与东极境的寝殿布局相仿,但并不觉得冷清,不知是否香炉的功劳。 他在桌前坐下,将书卷稍作整理,腾了一块地方出来,趴在桌上轻嗅着屋外传来的风,清清凉凉的,惬意至极。 忽然一抹素色撞进眼里,他定睛一看,窗棂上嵌着一朵白色的花。 ……是白木槿。 他盯着那朵花看了好半晌,才想起来是多年前的一次七夕节,他凑热闹练的凝花术。最满意的那颗凝花珠君泽收下了,其余半成品,他以为是自己埋了或扔在哪里了。 没想到居然在这。 言昭忍不住扬起唇笑了一下,看着它渐渐出了神。 等到再醒转时,他已经不在桌前了,而是躺在柔软的榻上。 言昭迷迷糊糊睁眼,见到君泽正在不远处点香,而后走过来在床沿坐下了。 “师尊?” “嗯,醒了?” “唔,没醒……”他这会儿才真切感受到之前积攒的疲惫涌上来,困意淹没神智,眼睛睁开了,脑袋还没清醒。 第126章 君泽轻笑了一声。 言昭听着窗外格外安静,想来夜已深了。他半睁着眼,直直看着君泽,却一时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慈济说,你有一事想问。” 被他一提醒,言昭终于从迷瞪理出一点头绪。 “是了,我想问师尊,我这次表现是否尚可?” “嗯,尚可。” 言昭弯起眉笑了:“那有没有什么奖励?” “长阳殿不算么?” “不,那是真君之试的,”言昭晃了晃脑袋,“还有本命剑的。” 君泽见他神情迷蒙,却又留了几分条理,便顺着他的话接道:“那你想要什么?” 言昭被问住了。他好像一直盼望着嘉奖,却从来没细想过想要什么。 他看着君泽,眨了眨眼睛,下意识说出了自己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 “我想……师尊你能不能晚些闭关?” -------------------- 垂光神君——这个世界观里的火鸡科学家。 第69章 心弦起 言昭说这话时,神色极为专注,大约是困乏的缘故,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睡过去。 君泽微怔,确是没有料到言昭会这么说。 不等他答复,言昭自己也觉得有些唐突,补充了句:“我这把本命剑不大好控制,师尊教教我再走吧。” 君泽想起言昭在境中被折腾得遍体鳞伤的样子,沉吟片刻,便道:“好。” 既得应允,言昭欣然一笑。 “那我先回……”他撑起身欲下床,被君泽按了回去。 “不打紧,就在这里歇着罢。” “噢……好。”言昭攥着被角侧了侧身,半张脸陷进了柔软的枕褥之间。 桌案上燃的香轻缓地飘了过来,微甘的沉香味,是熟悉的味道。也是师尊的味道。 言昭很快又睡着了。 直到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君泽方才起身。他走到窗边,桌上的书卷只是换了位置,他原先打开的那本并没有动过,还停留在那一页。 这是一本小传,记载的是盘古创世,真神造人之后出现的第一批生灵,也就是当时九重天的神仙们,其中大多数已经羽化了。 君泽向后翻了几页,指尖沿着文字滑动,最后一顿,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无行。 他垂着眼,思量再三,提笔蘸墨,写了一封信。待信笺叠好,他伸手捏诀,将其送入了沉沉夜空之中。 ** 言昭是被枝头的鸟鸣唤醒的。 长华殿外也是郁郁葱葱,深得鸟雀喜爱。言昭顺着声音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明,但空气中还含着丝丝凉意,看来时辰尚早。 这一觉睡得很足,言昭很快清醒过来。昨天夜里的记忆回笼,他竟然借着困意磨得君泽答应了,甚至还占着师尊的床榻睡了一晚。思及此,他感觉热意又要涌上耳朵,欲盖弥彰地清咳了一声。 君泽此时已不在殿内,约莫是去忙万真大会事宜了。 言昭翻身下床,却见自己的发带与束袖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不知是何时解下的。 他一边绑着发,余光瞧见香炉里已经灭了。 他以为自己会一觉睡到晌午,没想到醒得还算早,莫非是这安神香的功劳?毕竟试炼芥子中的伤痛虽是假的,但消耗掉的灵力确实真的。 香灰寂寂。他不知道的是,有人在他沉睡时,一点一点往他体内渡着灵力,驱散干净了灵台中的浊气,安抚着他的心神。 言昭叼着束袖的带子走出了殿门。他这会儿神清气爽,心想若是君泽不在,自己先和曜灵剑“切磋切磋”。 他一抬眼,却见到君泽半蹲在莲池边,正给一条划伤的锦鲤疗伤。 他动作利落,只啜一口茶的工夫,锦鲤便恢复如初,欢快地游走了。 君泽站起身,言昭这才察觉他今日不太一样。换下了广袖的朝服,手腕以护臂缚紧,连长发都高高扎起。 言昭心头一跳:师尊这是要动真格。 他一边紧张,一边又觉得这幅装束的君泽分外养眼,一时间呆愣住,忘记了动弹。 君泽走过来,接过他口中束袖的带子,微微低头,开始一圈一圈往他手腕上缠。 言昭看着他的动作出神,许是离得太近,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束袖这样的琐事,一个小术法就能解决。莫说君泽,他自己也是得心应手。但他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乖乖站定,任由君泽替他绑完了两只手臂。毕竟,能从这个角度看师尊的机会并不多。 君泽眉目低垂,专注于手上的动作,一缕鬓发垂下来,挡住了半边视线,更令身侧的目光“肆无忌惮”起来。 “好了。”君泽松开他的手腕。 言昭即刻回神,飞快眨了一下眼,没让他发现自己的目光:“师尊今日不用忙吗?” “神君之试在明日午后,今日暂且无事。”君泽道:“你的本命剑我见过一回,脾性与问穹有几分相似,想完全驯服,不是件易事。这类剑灵,不仅要与之心意相通,还需让它认可你的实力。” 言昭“啊”了一声:“所以我得……” “加倍苦练,别无捷径。” 好么,原来是苦日子刚刚开始。 所幸他不害怕在这方面辛苦,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不过,实战远比你一个人练快得多,我拿归云剑与你对武。” 第127章 言昭点头,召唤出归云剑落至君泽手中。他自己则第一次主动召出了曜灵剑——那把流光四溢的本命剑。 剑如其名,光华难掩,照得树影的斑驳都明晰了不少。言昭将剑紧握在手中,光芒才收敛起来,萦绕在剑身。它像是会灼人,在手心留下微麻的刺痛感。 师徒二人便在这树荫之下过起了剑招。 君泽定的规则很简单。只要言昭能用曜灵剑接住他的剑招,便算过了这一关,直到喊停为止。 树影摇晃,是君泽先动了。剑光将至,言昭本能出剑应对。但剑身里像是有另一道力量,在往相反的方向拽。他只要一用力,手心的刺痛感便愈加强烈。他只能顺着那股力道,拐了个方向,堪堪躲过这一击。 君泽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是方才那一招攻过来。言昭心知一直躲避无用,便强忍着掌心的不适感,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招。 归云剑的剑气不锋利,但力道十足,言昭后退了两步,才重新站定。便见君泽一挽剑花,换了一招。 几番来回之后,言昭看清了他的招数。 那是他幼时修习的,最入门的剑法。他每接下一招,君泽便会换到下一式。他是在以剑道循序渐进的方式,教他慢慢控制手中的剑。 言昭转了转手腕,果然那异样的刺痛感没有一开始那么明显了,他在逐渐习惯。 并且,他在与曜灵剑的拉扯之中, 亦发觉了一件事。这是一把攻善于守的剑,虽然不如归云剑那般收放自如,但若合其攻势,能发挥出成倍的威力。 摸到门路之后,言昭完全投入了进去,见招拆招,不知疲惫似的,一练便从卯时练到了未时,日光高悬。君泽也不喊停。 不知是第几道剑光乍起,言昭心下早有准备。他的目光丝毫不离剑锋半分,待其落下,终于寻到一线机会。就在此刻! 他一改架势,将身子一侧,反守为攻。剑锋擦着他的下颌而过,曜灵剑的剑尖却朝着君泽后脑而去。准确来说,是后脑上那根束发的发带。 君泽目光微凝,当即旋身避过,剑锋只削断了末端的一根发丝,没让曜灵剑“得逞”。 不过半天工夫,便知道借机由守转攻了。 “不错,悟得很快。” 言昭眸光一亮,扬眉笑道:“若是以这种进度,我是不是很快能赶上师尊了?” 君泽没接话,归云剑却蓦地动了。 言昭下意识以为这是接着方才那道剑招的下一式,出剑抵挡,但来的是一道从未见过的剑招。他猝不及防,剑尖快要触及胸口时,变成了强劲的剑气,一下将他击退几丈远。快要撞上树干时,又有几道剑风稳稳地托住了他。 言昭撑着剑站起来,嘟囔道:“师尊耍赖。” 君泽轻挑了一下眉:“为师不曾说过一定会出哪一招。”他收回剑风,回答了前面那句话:“你还早着呢。” “今日先到这里罢。” 言昭闻言一喜,刚要松懈,又听他道:“不过,剑修戒骄戒躁,这句话你似乎懈怠了。” 言昭暗道不好。 “方才那招用得很好,再练一百次。” ** 等到言昭练完那一百次,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日光偏斜,在繁茂之下绘出一大片蔽影。 君泽在树下坐定,翻阅着这几日万真大会的结果,余光看着言昭在一旁练剑。 最后一式练完,言昭收起剑,长长地舒展了一下筋骨。 “师尊在看什么?”他越过碎石,撑着树干弯腰看去。 折子上正写道,垂光神君已将真君之试的芥子完整收回,神君之试将启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芥子世界。 言昭一怔,蓦然想起了芥子世界中那些曾经朝夕同行、或是针锋相对的人们,忽然有些恍惚。 他在君泽身侧坐下,迷茫道:“芥子里的人,都是虚幻的么?我有时觉得他们是垂光神君的投射,有时又觉得,他们像是真真切切地活在那里。” “或许都是。” 言昭有些诧异:“师尊也不清楚么?” “我不谙此道,自然不能妄下定论。你认为他们存在过,那便是存在过。” 言昭顺着他的话思索片刻,似乎听懂了,似乎又存着几分茫然。 他习惯性地歪头往君泽膝上一靠,芥子中的经历在脑海中轮转,于是将那个一直挥之不去的问题问了出来。 “你说,曲未离所做的,是对还是错?” 曲未离此人,身上诸多矛盾。若说她眷念私情,复仇心切,但却能为了大局,牺牲自己,重塑灵脉。若说她心怀苍生,却又为了网住璇玑掌门,布下至凶之阵,令不少无辜的修士在其中枉死。着实很难看透。 君泽放下折子,低头看他:“你既然问我,说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言昭亦抬眼望向君泽。 “人无绝对的好坏,故而许多事也很难评判绝对的对与错。你能想明白其间哪些符合自己的道义,那便足够了。” 言昭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心下逐渐明朗了起来。 “那,师尊罚我一个人练剑,不合我的道义怎么办?” 君泽手一顿,将折子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这个没商量。” “好吧。”言昭嘴上像是被迫答应,话音里却是笑得一颤一颤的。君泽只好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 第128章 视线被遮挡,他只能瞧见君泽的手腕。他想起了什么,将折子拉下来。 “对了,先前你说闭关回来,再告诉我腕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问道,“是不是可以现在讲了?” 君泽回忆了片刻。“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太久远了。” “有关真神?” 君泽微微颔首。 “我给你讲个故事罢。”他道。 ** 数百万年前,或许更早,早到无人知晓的时候,一位名叫盘古的人,以身为山川,眼为星辰,创造了他们所在的世界。而后不久。出现了两个最早的生灵。他们不是由灵气孕育,而是突然降临于世间。他们能点石成金,能随手一挥便诞生数万生灵,他们拥有至高无上的神力。 这便是两位真神,曲幽和离未。 他们创造了仙,与他们同居九重天。亦创造了人、妖、魔,六界顿时热闹纷呈起来。 直到有一日,离未真神厌倦了。 言昭一愣:“……厌倦?” “不错。他厌倦了这样世界,于是他说,想要摧毁曾经建造的一切。” 言昭说不出话来。 “但曲幽真神不愿,二人遂反目。然而真神之力动则撼天,破坏远比保护来得容易。曲幽真神深知自己撑不了太久,于是决定借另一样东西来停止这场争斗。” 言昭很快反应过来:“另一样东西……是指盘古真神?” 真神之力无可匹敌,能够压制住离未真神的,便只有创世的盘古真神。 “可是盘古真神不是已经身化山川了吗?” “他不需要完整的盘古神力,只消借用一点,便足够将离未封印。正好,我的血脉与盘古真神有一丝关联。” 言昭睁大了眼睛,不由得攥紧了折子。 “曲幽真神借我之手,催动了盘古之力。这道伤,便是那时留下的。” 言昭心头一颤,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侧过头,伸手轻轻碰了碰君泽的手腕。“那这伤还能好么?” 君泽沉默了片刻才道:“平时无大碍,只是会受真神封印的波动影响,需要疗养一段时间。” “原来如此,”言昭这才舒展开眉头,“不过,师尊怎么会和盘古真神有关系?” 君泽没有回答,反而道:“这个么,等你完全掌握了曜灵剑,为师再告诉你。” 言昭微微撇嘴:“那,曲幽真神为什么把自己也一起封印了?既然是离未真神一人之过,便只将他封印不就好了。” “我亦不知,”君泽垂眼,“那时情况危急,曲幽真神来不及做解释,或许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言昭双手捧着他的手腕,不知是沉思还是在担忧。君泽握住他的指节,以示无碍。 “那师尊你可不能食言。”他嗡声道。 “嗯?” “等我练好了本命剑,再同我说。” “好。”君泽想起一事,“过几日,待万真大会事毕,带你去一趟下界。” “人界?去哪里?”言昭眼神忽的亮了起来。 “去见一个人。” “一位故人。” ** 午后的热意退去,凉风吹拂,言昭不知不觉又在熟悉的味道中睡着了。 君泽看完折子的内容,才将另一只手慢慢从言昭的手心中抽出来,顺便调整了姿势,让他半靠在自己怀中。 他抬起言昭的右手看了看,没有伤痕。剑修与本命剑的磨合会具象成痛觉,但基本不会留伤,只是会极大消耗精力。言昭练了一整日,着实累着了。 他施了个简单的净体术,扫去了言昭身上的尘迹与薄汗。言昭神色果真放松了一些。 树影被一阵风吹得晃动起来,落下一片叶子,摇摇曳曳正好落到了言昭的侧脸上。君泽伸手拾去那片叶子,又理了理他微乱的鬓发,拨至耳后。 言昭忽然在睡梦中动了动。他以为自己还握着君泽的手腕,微微抬头,像是用额头小心地蹭了蹭。 君泽忘记了收回手,也忘了收回视线。 时间仿佛凝固了。 直到院门外传来慈济的声音,他心头勾起的那根弦才骤然落下,荡起层层回音。 “帝君……” 君泽回过神,抬起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改做了传音入密。 “何事?” 慈济神君在不远处站定,看了看青华帝君,又看了看他怀里的言昭,内心千回百转地绕了一大圈,才整理好措辞,镇定答复。 “冥府来呈报,说是发现关押于七层的一头痴鬼不见了,推测是当年玄狐之乱时,趁机逃去了人间。” 君泽微微蹙眉:“为何此时才发现?” “此鬼生前擅傀儡术,以傀儡代之,才趁冥界动乱,蒙混过关。”慈济道,“不过痴鬼通常不会作乱,因着是当年的疏忽,才来呈报,请您定夺。” “嗯,倒也不算大事,让他们自行处理罢。我不日须要闭关,若有结果,你替我去一趟冥府。” 慈济应了一声,却没有离开,转而道:“不过,我觉得这是个机会。莫如交给言昭去办。” 君泽看了他一眼。 “九重天事宜大多繁琐,且以真君之位,有些事不便处理。但下界之事,要容易许多,正适合由此上手。” 君泽垂目想了片刻,方道:“也好。” ** 第129章 半个月后,言昭在妙严宫后的瀑布边目送君泽闭关。 整个东极境像是忽然安静下来。 他望着水帘出神,耳边听得虎啸声由远及近,是玉啸闻着气味过来了。 言昭从怀中掏出慈济给他的派遣文书又看了一遍,继而转过头,摸了摸玉啸的脑袋。 “我走啦,你好好看家。” -第二卷完- -------------------- 守仪元君:我的玉环最近老是悄悄响一下然后就没了动静,你们有头绪吗? 慈济:(慌乱)(不敢说话)(喝口水假装镇定) 下周是一篇长番外!周五和周六晚上分2章放哈~~ 番外:不染风雪(一) 北境。 雪照天色白,江南早已春江水暖,此处还是凛风阵阵的苦寒天。 樵夫裹着厚重的棉衣,低着头,闷声不吭地赶路,身后还跟着两个披着斗篷的人。 这二人身形高瘦挺拔,竟没有因为这刺骨的寒风与飘雪有半分弯腰的动作,闲适得好似走在西湖畔,而不是这雪山脚。 樵夫心里默算着时间和路途,又行了两刻钟,托着帽檐抬头望了望四周。 “两位哥儿,你们要找的云龙峰,就在这儿了。” 身量高些的那人冲他点了点头。 雪恰好停了,樵夫摘下箬笠,抖落干净了上头的雪,重新戴上。他心想,这雪停得真是时候,他回村的路好走些了。 樵夫本是个寡言的人,但今日他往邻村看望年迈的老舅爷,回来的路上遇到这两位,顺道带个路,收了一笔不菲的酬金,此时有些过意不去,忍不住嘱咐:“你们若是找人,沿这条路往东走。”他又指了指另一边:“这条是登云龙峰的路,但也只能到半山,再往上便危险了。千万别走错了。” “什么危险?”另一个声音问道,似是个年轻人。 “这天啊,山上积满了雪,容易晃坏眼睛。这山上也没什么,光秃秃的,前些日子有个人也不知为什么非要上山,结果弄瞎了眼睛,得亏命好才误打误撞下了山被人救了。” 青年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个温和的笑:“知道了,多谢。” 旁边的年轻人也摘了帽子。 樵夫看得发愣——他活过三十多载,也没见过生得这般好看的人。这两人莫不是哪里的官家弟子,不不,得是仙人才能长成这副模样吧? 他心中怔愣,脚下却已经不由自主地走远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意识到,他们二人的斗篷下,身着的是单薄的衣裳,根本不是能御寒之物。 樵夫愕然回头。 那两道身影还在,但身上的斗篷不知所踪,正朝着他说的“危险之道”缓缓前去,倏而消失在视野中。 ** “师尊,”行至半山,言昭抬头问道,“你说的那位无行仙尊,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 人烟稀薄,生气寥寥,只有满山的皑皑白雪。 “无欲无求,无行无终,这是无行仙尊的道。山中无日月,积雪封千里,正契合他的道义,故而在此长居,才能与天同寿。” 言昭诧异,与天同寿? 他听闻过的人中,还没有这样的人,即便是传闻中的那几位真神。 “当然,与天同寿只是个祈愿。不过他的确活得长过三界大多数人了。” “比你还要长吗?” 君泽闻言微顿,低头看他,心头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这是在说自己年纪太大了? 言昭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像是诚挚在等着他的回答,看不出别的意思。 君泽只好无奈一笑:“是,他曾是青玄的好友。” 越往上走,雪积得越多,树木则越来越少,到最后几乎只剩白茫茫一片,辨不清方向。 雪光愈发刺眼,言昭只好紧跟在君泽身后,盯着他的背影瞧。 盯着盯着,他便被君泽的发带吸引去了注意。 师尊在九重天时,因着身份,常常需要束发戴冠。只有在东极境时才闲适一些,不怎么束发。 今日也没有束发。只是用碧色的发带,拢了一半青丝,低低垂着。偶有风过吹拂起,像一枝误入了严寒地的江南柳。 忽然,一阵劲风卷过,吹得言昭眯起了眼。 风声越来越大,呼啸着将积雪都裹挟。 “闭眼。”他听到君泽说。 言昭立刻依言闭了眼。君泽牵住他的手,继续往前走了数步。 他走得很慢,看样子风雪已经大到完全无法视物了,只能靠灵息找方向。 风声中忽而传来一阵鹤鸣,清越悠长。而劲风在此刻也到达某种巅峰,几乎教言昭站不稳。 接着牵着他的那只手蓦然一紧,将他往前一带,护在了怀中,把那风雪都隔绝在外。 言昭不禁偷偷睁了眼,入目却只能看到师尊的衣襟一隅。热意氤氲,分不清是透过这层薄薄的衣料传过来的,还是自他耳根蔓延而来的。 风声渐息,君泽才松开手。 “到了。” 言昭抬头一看,他们还在雪山上,但周遭的景致变了样。 近是雪压松林,远有壁立千仞,一舍简朴的木屋就坐落在中间,仿佛正分隔了这二景。 崖边有只白鹤,正悠然地走着,时不时打量二人一眼。想来方才的鹤鸣便是它了。 一切静谧怡然,方才的暴风雪仿佛是幻象。 第130章 “无行仙尊设了结界,若有凡人误入,便会被方才的风送回山脚了。”君泽道。 言昭点点头。 然而他张望片刻,却没等到木屋里有人出现。 “无行仙尊不在?” 照理说他们这么大动静,对方早该察觉了。 君泽也听了一会儿,确是无人。 “许是在附近。来之前我已与他通过信,应当很快便回来了。” 正好景色瑰丽,两人在崖边信步赏景,顺道等无行仙尊。 白鹤走过来,见言昭望着空谷入神,贴着他绕了一圈,振了振羽翼。 言昭诧异了一瞬,但立刻会意,轻轻一跃,坐到了白鹤背上。 清唳再起,白鹤载着他在山谷间盘旋了一圈,又回来,停在断崖下的一棵雪松上。 “师尊,一起吗?” 君泽摇了摇头:“你去罢。” 言昭料想,这些风光,君泽应是看得太多了,不觉有什么稀奇的,便不再强求。 他乘着白鹤,兴致盎然地将四周游览了个遍。君泽则静立在崖边看着他。 一刻之后,言昭心满意足地回来,微呼着白气落地,白鹤回到木屋边歇息。 见君泽仍专注地看着自己,他问:“怎么了?” 身上又沾着雪了。 是方才从雪松下掠过时,鹤翼扇落洒下的。 君泽没说话,只是伸手替他扫去了那些细雪,而后伸出了手掌。 言昭:“?” 虽然不明白师尊的意思,但他还是本能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君泽接过,另一只掌心也覆上来,将他的手拢住了。 热意透过皮肤穿来,温了他冰凉的手,又仿佛沿着哪条脉络直冲胸口,教他心头一动。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君泽这是在给他……暖手。 不是没有这样给他暖过,只是记忆有些远了。 东极境常年如春,偶尔也会落雪。 他作为一株喜暖的木槿,虽然耐寒,但不喜寒。每有落雪时,白日还好,一到夜里,他便觉冷得浑身不舒服,于是愈加理直气壮地钻进君泽屋里,裹紧被子眼巴巴地看着师尊。 君泽不免失笑。他施法将屋内的温度往上抬了些,小徒弟才终于睡安稳了。 只不过翌日睁眼时,身旁总安静地蹭着一个脑袋,双手靠过来,尤其喜欢攥着他的手心。 言昭已然不是那个厚着脸皮拿师尊取暖的小少年了,如今想起来甚至还有些脸热。 “咳,师尊,我不怕冷了。”他小声说着,却没有抽回手的意思。 “嗯,晓得,”君泽垂着眼,神色似认真,“但总归是不喜的。” 言昭眨了一下眼,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弧度,眸光变得清亮。 过了须臾,君泽忽觉有一缕暖意落在自己肩头,还带了点葱茏的味道。抬头一看,头顶不知从何凭空而来一束阳光,正正笼在他身上。 “我从东极境偷了点日光,”言昭弯眉一笑,“这样师尊也不冷啦。” 君泽低头看他,眸中莞尔。 “哎呀……”一道长吁打破了雪峰上的宁静,也打断了师徒二人间的氛围。言昭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那间木屋,准确来说,是木屋前的一块圆石。 只见那圆石咕噜滚动了一下,随即“长”出了四肢和脑袋,迅速地抽条,最后化成了颀长的人形。是个青年,但眉眼间透着散漫,看不出年纪。 “无行仙尊。”君泽松开手,朝那人道。 言昭微讶:这就是无行仙尊? “好久不见啊,青华,”无行仙尊舒了舒筋骨,“不过你也没怎么变。” 他目光一转,落在了言昭身上:“你找了个……徒弟?” 言昭还沉浸在这位传说中的仙尊闲着没事喜欢在自家门口变石头的震撼之中,脱口而出道:“仙尊,原来您在啊?” 无行仙尊微微一笑:“当然在,我怕再不在,我这门前的雪都要被晒化咯。” 言昭感觉他话中有话,但没琢磨明白,而且仙尊笑得有几分狰狞,像在磨后槽牙。 “您牙没事吧?” 无行仙尊笑意更深了:“牙酸,没事,不用管。” 无行仙尊是个直爽的性子,没多做寒暄,将他二人引进屋内小坐,随意取雪来温了两盏茶,然后道:“你来找我,是为青玄留下的那样东西?” 君泽微微颔首。 “你可知道那是什么?” “知道。”君泽淡淡道。 无行沉默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瞥了一眼言昭,却见他神色如常,安静地啜着茶。 “也对,毕竟是你们的东西,是时候物归原主了,”无行仙尊严肃了没半晌,又拣回那副不太正经的模样,“不过嘛,我保管了这么久,收点酬劳,不过分吧?” 君泽:“你要什么?” “云龙峰下面,生了一株灵草,你们替我跑个腿,将它取来呗。”无行转向言昭:“小家伙,你是木灵?” 言昭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喊,一口茶险些没收住。咳了两声后,不禁抬指轻轻嗅了嗅——藏得挺好,没泄露灵气或气味啊。 无行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我养的这只白鹤,最怕生人,唯独喜欢草木。” 他起身,在背后的一摞书卷中翻找起来:“我要找的那株灵草也是如此。它长在雪峰深处,四周尽是飞禽猛兽的巢穴,但却娇弱无比,遭不得难,还不能硬采。” 第131章 他翻了半晌,终于从其中抽出一卷略显陈旧的,铺陈在小桌上,是一幅图,画的是灵草的样子。 “你既是木灵,正巧帮我这个忙,就当替你师父补偿我了。” “等……”君泽一个字刚出口,便被言昭爽快地打断了:“没问题!” 君泽:“……” 无行仙尊看向他,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番外:不染风雪(二) 云龙峰常年积雪,人烟稀薄,因而其间慢慢藏生了形形色色的妖兽。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洞窟,有可能是某种未知生灵的巢穴。 言昭当下就站在这样一个洞窟对面,隔着一道不远不近的山谷。 “无行仙尊的卷上说,过了这个洞穴,便能探知到灵草的方位了。” 卷中还记载,此穴寄居着一种异兽,常年沉睡,但又极为敏感,尤其是有灵之物试图接近时,会将异兽从沉眠中惊醒,然大怒,怒海可撼天。 简言之,就是起床气很重。 言昭将卷轴收好,一阵风刮过,洞穴中隐隐飘来湿寒的气息。 “师尊,你说我要是把那家伙吵醒,它不会把整个云龙峰都掀了吧?” “嗯,有可能,”君泽负手站在他身侧,“到时候无行必要拿你是问。” 言昭听出君泽这是在逗他,颇为配合地回了句:“那可不妙,罚我事小,他不肯把东西还给师尊了怎么办?” 君泽垂目一笑,将话茬引了回去:“洞穴不深,只要过得够快,那异兽即便醒了,找不到人发作,也只能作罢。” “洞中幽暗,怕是快不了。” “让曜灵剑开路。” 言昭思索片刻,召出那把流光四溢的剑。这本命剑太过跳脱,此前在九重天没日没夜地练习,有五成的工夫都花在如何控制剑上了。 他小声道:“希望祖宗今日安分一点。” 曜灵剑听见了他的细语,正要闹腾,被君泽一个曲指弹了回去,笔直而立,不敢动弹了。 “去吧,”君泽轻推他的肩背,“我在呢。” 曜灵剑天生流辉,在这漆黑的洞窟里用来引路确实不错,剑周三丈内俱照得清晰。言昭聚气紧跟在剑后。 然而越往深处,曜灵剑的速度越是慢了下来。起初言昭以为是它在顽皮,渐渐发觉不对劲:这洞穴里头怎么还九转十八弯的! “这不像是兽类的洞穴。” “兴许是他人通的山道,被它占去做了巢穴。” 君泽跟在后头,不远不近,两人用传音入密交流着。 这巢穴如何来的,倒不是很紧要。要命的是前人不知为何要挖得这般曲折,原以为很快便能通过的山洞,此时已经在里面耗了一刻时之久了。 言昭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前方通道渐渐宽阔,但随之而来的,还有压抑沉闷的吟声。 洞中的异兽还是醒了。 曜灵剑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速度更快了,观其反应,大约出口就在前面不远处。 言昭抬步跟上,召出归云剑紧握在手中。 过不多时,言昭感到头顶陡然开阔,剑光照出了一片更宽宏的区域。像是个溶洞。但他这会儿没有工夫细瞧,只因那绵延的低吼声已近在咫尺。 出口应该就在溶洞的某处。然而曜灵剑却停了下来,似乎是出口隐蔽,它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 剑影摇晃,忽然嗅到了什么似的,直直往对面一个黢黑的洞口飞去。 “别——”言昭将将出口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洞中凭空出现一张血盆大口,锋利獠牙咬下,竟是想把曜灵剑拆吃入腹。 曜灵剑极速回撤,剑尖还是撞上了獠牙,发出清脆的声响,登时被弹飞。 言昭眼疾手快,在剑身撞上岩壁之前将它收回灵台,又重新化作剑身持于手中。 曜灵剑顿时怒了,作势要挣脱开,去与那玩意儿决一死战,被言昭硬生生压住了:“别闹,今日不是来开杀戒的。” 天地良心,他只是想从此借个道。 那血盆大口的东西从洞中窜了出来,似乎也意识到了来人不好对付,远远地怒视着言昭。 剑光流转之间,言昭大约看清了它的轮廓。此兽并没有自己想象的巨大,身形似豹,脑袋却比豹要大上一轮。 它似乎很忌惮光,紧盯着曜灵剑,戒备之下又蓄势待发。 异兽骤然动了,动作快似闪电,言昭堪堪避过一击后便不见了踪影。 看来在洞中待久了,它早就习惯了借黑暗隐匿身形。言昭眸色微凝,当即寻了个石柱嶙峋处躲避。 果不其然,那异兽下一刻便扑了过来,一口咬上了怪石,擦着言昭耳际而过。 言昭趁机将它引入迷阵般的乱石之中,异兽受到掣肘,施展不开,速度顿时慢了下来。言昭也得以看得清它的动作,加以防御。 他正思索着寻找机会脱身,忽听得灵台中传来君泽的声音。 “佯攻首,取其下。” 言昭余光一扫,看见君泽静立在一方岩壁前。 这是找到出口了? 异兽再度攻过来,言昭举剑朝它脑袋刺去。对方见着曜灵剑的光,本能滞了一瞬,正给了言昭机会。他忽一低身,以手撑地,单腿扫过那异兽下盘。 异兽一个不防,翻倒在地,撞上了一旁的乱石,登时便有一肢撞麻了。 第132章 言昭站起身,佯攻的曜灵剑朝上一个转弯回到了他手中。趁着异兽暂时动不了,他飞身朝君泽那处而去。 君泽侧过身,果真有个不大的洞口,就在异兽栖居的洞穴隔壁。见君泽朝他颔首,言昭点点头,化作一股灵流进了洞穴。君泽紧随其后。 行不过多时,便见到了亮光,同时异兽的咆哮声也传来。言昭心无旁骛,径直朝光源处飞去,很快便出了洞穴。 他们终于穿过了这座山。 他二人化回人形,却见那异兽追到了洞口,但一见到外头雪映的亮光又缩了回去。 被人入侵领地还让对方跑了这件事,似乎格外激怒它,吼声愈演愈烈,最后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 ……原来怒海可撼天是这个意思。 言昭掩着耳朵,四下看了看,山穴背后虽然也是一片白皑皑,但草木比外面稍多些,倒是添了几分生气。 一股清冽的气息不期然撞入言昭鼻间,有些熟悉,还有些淡淡的香味。 这是……他微微一愣,随即朝气息的方向看过去。 几片不起眼的细长绿叶,在石岩间轻晃着,只根茎处散发着些许微光。是灵气。 言昭眸色一亮,掠风而去落到了灵草边上。他不禁赞叹了一声。无行仙尊说得不错,这般娇嫩的灵草长在这里,真是个奇迹。 他转过身,正要向君泽说道,却见师尊飘立于原处,似乎在仰头看着什么。 “怎么……”言昭话音未落,便听见了隐约的轰隆声。 有雷? 他亦抬头看去,可天气仍是一派晴好,不见阴色。 君泽看了半晌,忽然微微一怔,之后眉头紧锁,低头朝言昭说了几个字。 然而轰鸣声猛地变大了,盖住了他的声音,言昭只瞧见他翕动的双唇。 此刻他也明白这轰鸣声是什么了——那异兽动静太大,竟一嗓子把对面的山吼雪崩了! 言昭第一反应是去护住脚边的灵草。被白雪覆盖的一瞬间,他想:原来君泽说的是“过来”。 白雪如烟般滚落,顷刻间淹没了言昭的身影。不过雪崩不大,很快便停了下来。 君泽飞身过去,目光飞快略过几处,找准位置后将掌心贴了上去。 雪顺着他手心的灵力融化后消失,不多时便融出半个人大的坑洞出来。言昭在其间蹲着身,好似在抱着什么东西。他从碎雪中仰起头,朝君泽眨了眨眼,却没起身。 雪又融了大半。言昭手臂微动——终于把灵草无损拔出来了。他这会儿站起身,却正好踏在松散的雪堆中,趔趄着跌走下去,正好被君泽接了个满怀。 待他站稳,君泽微微松开。 言昭从他怀中探出头,小心翼翼抱着一只圆镜般大小的结界,递到他眼前,目光炯炯,说话间还带着一丝雪的凉气。 “师尊,你看!” 灵草在结界中发着淡淡的柔光。 君泽垂眼一笑,拍了拍他身上的雪。 “回去吧。” ** 无行仙尊在小屋中忙忙碌碌,在给灵草准备新的栖息之处。需得比雪山之中安稳,但又要保留几分雪岩中的寒气,才能让灵草顺利生长。 “仙尊,您要这灵草,不是用来助长修为的吧。”言昭看着他的背影,悠悠道。 “嗯?你怎知不是,赶明儿再长大些,我就将它摘了泡茶。” “您莫骗我,它分明……他已经有灵识了。” 见诓不着他,无行仙尊朗笑几声:“不错。若是放任他在深山里,过不了多久就会夭折了。只能让你们帮这个忙,挪过来养着咯。” 言昭闻言也笑了一声。 无行仙尊忙活了半天,终于算是将灵草的地盘打理好了。他心满意足地转头,却见那师徒二人正面对面坐着。 言昭身上的碎雪早已被清理干净,一双手随意地搁在君泽掌上,过一会儿还翻了个面。 ……这是把他师尊当成暖炉了! 无行仙尊欲言又止。 无行仙尊止言又欲。 见他打理好了,君泽说回正事:“那东西,你收在了何处?” 无行仙尊正回颜色,手中结印,眼中蓦地闪过一道金光,只见角落里霍然出现一道暗门,和一道通往地下的台阶。 “随我来。” 言昭非常自觉地目送他们二人:“我在这等你。” 君泽轻应一声。眼见两人身形消失,言昭这才百无聊赖地去逗弄灵草。 起初灵草很是亲近他,大约是知道面前这人救了自己,甚至还会主动去蹭蹭他的指腹。后来被烦得受不了,索性开始装死。 言昭只好放弃摧残他,提着剑出门去了。 无行仙尊领着君泽往自己的暗库走,路上忽然道:“你的打算,没同你那小徒弟说过吧?” 君泽微顿:“过段时日,再寻个机会告诉他。” 无行仙尊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我都是看过几度轮回的人,别离之苦尚能看淡,可他不能。” “世事轮回,不都是从别离开始?经历过一遭,才能真正脱出红尘,心不为形役。也算是我这个做师父的,最后还能给他留下的东西。” 无行仙尊诧异地停了下了步子,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他刚醒时,在小院门前看见的那一幕。 年轻的眼眸认真又热烈地注视着他的师尊,天地之间仿佛再无他物。 第133章 云龙峰经年不化的积雪,不怕那点借来的阳光,却怕这样的眼神。 无行仙尊再看君泽时,表情里便多了几分玩味:“你真这么想?” 自然是这么想,君泽心道,从他决定以身养封印那一刻起,便对所有身后事有了设想,也有相应的觉悟。 然而不知怎的,面对无行仙尊的追问,他却开不了口说出那个“是”字。 无行仙尊从他的反应中咂摸出了什么,倏而一笑:“也罢,要是哪天你改了念头,再来找我。” 君泽不解其意,但也没有多问。 到了暗库深处,无行仙尊从重重封印中取出一只琉璃匣,匣中还有一道封印,但清晰可见里面的物什。方方正正的一块黑色甲片,只有指甲盖般大小,镶着一圈银边。 “当年曲幽真神就是借此物催动了你体内的盘古之力。它被卷入纷争落到三重天,我和青玄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此物我在六界之中从未见过,推测是盘古真神的某种信物。” 君泽接下琉璃匣,郑重道:“多谢。” 走出暗道时,言昭已不在屋内了。 院中的积雪被来来回回的步履扫出一片土色,一看就是方才有人在此练过剑。 练剑的人这会儿也不在院子里,而是坐在篱笆外的石堆上,正拈着一朵重瓣的木槿花,上戳戳下转转,试图往白鹤的尾羽上戴。 白鹤大约也是从未见过如此“精力旺盛”的木灵,俨然一副疑惑但任其摆弄的模样。 君泽望过去,一时间什么真神、什么封印都不见了,沁人的空气拂去了眉间愁绪,他微扬起唇角笑了。 无行仙尊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让君泽领着人回九重天,否则他院里院外的活物都要给带偏了。 送走两人,无行仙尊伫立在崖边,脚下蓦地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是云龙峰的山神。 “仙尊何不多留他们片刻?许久没这么热闹了。” “无妨,不久后还会再来的。” “再者,”无行仙尊啧了两声,幽幽道,“我年纪大了,眼睛经不起晃咯。” 说罢,他灵识一动,一封密信飘摇着飞向天阙。 无行仙尊伸了个懒腰,幻化回圆石,重新隐入了无人烟的雪峰之中。 -------------------- 无行仙尊:你平常都是这么惯徒弟的? 君泽:还好吧 无行仙尊:呵(微笑) 七夕小记:关于白发 一个小脑洞,时间线是正文结束后,师徒二人已经心意相通的时候=w= —————————————— 每逢七夕,司灵天君的赋明宫总是格外热闹,这几年尤甚。 曾有一次言昭路过赋明宫门口,瞥见其间熙熙攘攘门庭若市,几乎整个仙界的女仙都聚集在了此处,言昭不解,但颇为震撼,连忙加快步伐离开。 但今年不行,有人托他在这日给司灵天君送些东西。 他本想避开宫宴,将东西送到便离开,奈何巡视一遭,发现司灵天君好巧不巧就在人群最密集之处的中央。他硬着头皮挤过去,果不其然立刻被发现了。 有人惊呼了一声:“呀,言昭神君!” 司灵听见了这声音,惊讶了一瞬,笑盈盈地将他迎了过来:“小言昭怎么过来了,你也想参加公举?” “不,我是来……什么公举?” 司灵眼神示意,言昭看过去,面前一块玉石板上,映着一份名录。言昭览过一遍,发现都是九重天、乃至三岛十洲各处的仙君,男仙居多。排在最前的是紫微帝君,他和君泽的名字也在其中。这名录看不出规律,而且还萦绕着缱绻的流光,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正经物件。 这是个什么东西? 言昭疑惑地看向司灵天君,司灵挑眉但笑不语。还是一旁好心的女仙开口解惑:“乞巧佳节,我们在……公举各自心仪的仙君呢。” 有人问:“你们为何都选紫微帝君?” “这还消说?紫微帝君的华发,实在是令人无法拒绝呀。” 话音一落,周遭纷纷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言昭:“……” 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深感此处不宜久留,将受托之物往司灵怀中一塞,忙不迭地逃了。不知是否受到的冲击太大,他从南天门走到中天门,还是感觉浑身不自在,索性捏诀回了东极境。 君泽刚会见完玄狐族长,这会儿正在宫苑内小憩,见到言昭回来,微微诧异。 “嗯?这么快便回来了。”依言昭的性子,平素是要在九重天兜转一圈的。 言昭将方才在赋明宫中的见闻讲述了一遍,面色纠结。 “司灵天君也太……”他“太”了半天,竟想不到一个妥当的措辞,只好说,“太能玩了。” 君泽淡笑一声:“这是好事,如今四海太平,才能有此兴致。” 言昭听了,确是如此,心境顿时开朗。只不过…… 他脑海中闪过那份名录,不太服气——以他师尊的模样,怎么只能排到第六?这些人眼光有待提升!难道只是因为不是华发? 他见过紫微帝君几次,银丝冷眉,气质的确与旁人不太一样。 “在想什么?”君泽递了一杯清茶到他手中。 言昭看了君泽一会儿,眼神中升起几分期待。 “师尊,”他眨了一下眼,“你能变个白发给我看看吗?” 第134章 君泽啜茶的动作一顿,对上言昭的眼神。 “真想看?” “想。” “嗯。” 君泽倒没什么犹豫,将眼一阖,发丝便顺着他的眼角开始迅速铺成雪一样的白色。只须臾的工夫,青丝便成华发,连带着肤色都白了几分,恍如透明。 言昭眼睫一颤,还未来得及惊艳,反倒是另一个画面倏地在他脑海中回映。是当初君泽险些随真神羽化时的模样,虽未到满头白发,但面庞已然变得浅淡,仿佛下一瞬就要随风消散。 他感觉心口一阵钝痛,放下了茶盏,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 君泽一怔,亦放下了茶盏。言昭的痛楚顺着相连的心脉传达了过来,他自然也感觉到了,于是很快明白言昭是想到了什么。他心下一软,将人揽到怀中,轻轻安抚着。 衣襟沾了湿意,过了好一会儿,言昭才抬起头,咬着唇不说话。 君泽亲了亲他的眼角,一缕如墨的发丝落到他侧脸。 “好了,变回来了。” 言昭贪恋地蹭着他的鼻尖,心绪慢慢平复过来。 嗯,师尊还是这样最好。 至于那什么排名,随它去罢。 —————————————— 司灵天君:爱在家开趴的e人小姐姐一枚吖~ -------------------- 一个小脑洞,祝大家七夕快乐!xd 更新还在码哈~ 会补的 番外:晓梦浮世录 关于芥子世界的一些后续,不影响正文~随便康康 --------------------------- 壹. 严霄重新踏上去课业的小道时,暮雪派也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他站在崖边,隔着雪松看见一群弟子忙碌的身影。雪扑簌地下,落在屋檐,落在肩头,冰冰凉凉,却堆出了某种生机。 就连一贯不爱热闹的严霄也忍不住感慨,这一日等了好久。 自若水秘境一事后,三大门派引灵脉为己用的行径公诸于世,仙门群情激愤,纷至沓来,欲讨个公道。也有想趁机扳倒三大门派、自立名门的混入其中。 不过,在他们合力剿灭最大的罪魁祸首,灵脉重铸后,这些声音便弱了。 倒不是原谅,只是目的已经达到——三大门派再也不受灵脉庇护了。 仙门各派在旧灵脉的废墟上订立了新的灵约。 此间种种罪行,拓成碑文,以警示后人。此外各派掌门共立血誓,不得再打分毫灵脉的主意。 后来三大门派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太平,门内弟子少了一半,课业也纷纷停了。 原因无他,失去了偷来的灵气,许多原本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变得稀缺不已。于是有人走了,去追寻更广袤的天地。 这样也好,严霄心想。 如今课业恢复,留下的也是真正想留的人。 严霄跨入炼丹室,室内原本相谈甚欢的弟子们不约而同地停下,静得严霄误以为时间停滞了一瞬。只那一瞬,然后他们又各自谈笑去了,甚至还有人同他打了一声招呼。 严霄有些恍惚,但未觉不妥。是了,虽然他过去因为灵根不足而抗拒上课,但最后还是克服了心理难关,上了几个月的课业。 这里的人与物,他都应当是熟悉的。 但他看向桌上的书册,看向热意腾腾的丹炉时,又觉得像隔了层雾。 真奇怪。 直到课业结束,教炼丹术的长老从炉子里取出一颗鎏金似的珠子,语气满是惊喜:“高级灵风丹?谁炼的?” 整个炼丹室鸦雀无声,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出来认领。 而后一道声音犹犹豫豫地响起:“似乎……是我。” 长老眼睛都亮了,走过去抓紧他的手:“你是,严霄?玄无忧那老小子!以前不让你多出来上课,真是暴殄天物。来来,我再给你讲讲……” 严霄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留下,多上了两个时辰的课,回到居处时脑袋都是晕的。 夜色已沉,玄无忧在院子里就着月光小酌。见严霄回来,热络道:“小霄回来啦?久别课业,感觉如何?” 严霄心情复杂,表情更复杂。 他将炼丹课上的事说了一遍,玄无忧却不感意外,而是若有所思地问他:“你炼丹时有什么感觉?”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严霄沉思半晌,“只是觉得经脉比从前通畅许多。” 玄无忧伸手把上了他的脉搏,仔细探查了一番,惊讶地睁开眼。 “你的灵根完整了。” 严霄愣住了:“可师父你不是说……我天生灵根不足么?” 难道还能后天长全? 玄无忧摇摇头,“我看你灵根的样子 ,倒像是被什么封印住大半,如今那道封印不见了。” 严霄更茫然了。他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可能。“难道是……曲宗师?” 从若水秘境出来后,玄无忧详细说过关于曲未离的事情。知道曲未离有子嗣时,玄无忧还不解地问过她,为何不将子嗣带回仙门。曲未离听了,只一语不发地看着落霞,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很久她才说道:“仙路坎坷,平淡无忧做一世凡人也好。” 玄无忧看了严霄片刻。“有可能。她曾经不愿让后人走修仙之道,便封印了其灵根,如今魂散了,封印自然也跟着散了。” 严霄将手放在心口,蓦然想起在若水秘境之底,那个如风消散的身影,还有一双抚过他面颊的手。 第135章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与玄阳等人入境试炼,无端被卷入曲未离和璇玑掌门的死斗中,晕了过去。故而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曲未离,但不知为何,醒转的一瞬间,他就认出了她。难道是血脉的缘故? 严霄抬头望着月,喃喃道:“师父,那件事明明没过去多久,我却觉得记忆格外模糊。有时候我害怕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其实我们都已经……” “呔!妄言妄言。”玄无忧一把将他的脑袋怼进怀中,使劲揉了揉,“怎么会是梦呢……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你看万户城,流年干旱,今年却迎来了一场及时雨。说不定啊,是天道在庇佑呢。” 天道么…… 严霄微微垂下眼。 “对了,正好想起一事。数日前,璇玑云掌门提议,各派互送弟子交流修习。” 玄无忧看了一眼窗棂上摆的的那柄断剑。 ”你可愿去?” --------------------------- 贰. 暮色将至,藏书阁内已经挑起了稀稀松松的灯。 云顾游进门后,循着记忆来到上一次借阅的书册附近。但他只停留了片刻,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转身朝另一个角落走去。 意料之外的是,角落里坐着一个人,手持着术法点出的灯,专注地捧读着手中的书卷。 “严道友。”这次换他先出声打招呼。 地上那人一惊,手中的灯也抖了抖,他抬起头:“云……云掌门?” 惊吓归惊吓,倒还没忘记改口——原掌门已伏诛,云顾游自然而然接下了掌门的位子。 “你在看什么?”云顾游问。 严霄将灯收起,周遭暗了下来。 “没什么特别的,闲来无事,随便看看。” 云顾游听了这话,不仅没有转身离开,反而蹲下身,凑得更近了。 “你没料到会有人来这里,”云顾游缓缓道,“此处的藏书,乃是些异世、上界相关,毫无实据,多被当做志怪之谈。更在几百年前,有一位修士提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猜测,说上界者,能操纵我们的命盘、灵魂,乃至时间。那本书叫做……” 他突然伸手,抽走了严霄手里的书卷,念出了书封上的那行字。 “晓梦浮世录。” 严霄屏住了呼吸,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 “所以你……为何要避开他人,躲在这里看这些?” 严霄答不上来,他有种早已被看穿的感觉。“那云掌门你来也是为了寻这本书?” 云顾游没有反驳。 “想必你和我一样,有些记忆似雾里看花,无法释怀,才来了这里。” 他退开几寸,在对面端坐,淡然道:“前几日我去了一趟千嶂城。” 严霄一怔,算起来,千嶂城是他第一次见到云顾游的地方。 “你是去……”严霄试探着问道。 “我查阅上次群英会的文书时,想起自己去过一次千嶂城,但始终想不起来为何要去。故地重游之后,我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辰,突然忆起了当时的心境。”说着云顾游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严霄,“我是去找你的。” 严霄愣住了。 “我,是去找你的。”云顾游重复了一遍。 严霄冷静下来,细听着他话中的意思,顿时明白了:此“我”非我,“彼”亦非彼。 严霄感觉空气骤然冷了下来,寒毛直竖。 “那你……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么?” 云顾游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能说。” 严霄正疑惑,他又道:“我问几个问题,你只消如实回答,不要多做思考。” 严霄点头。 “进入若水秘境时,你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谁?” “祝凌云。” “你为何会遇到他?” “祝凌云被蛟龙缠上,我恰巧在附近,于是想出手相救。” “除我之外,可还有遇上其他人?” “有,祝凌云的师兄,还有几个修士。” “后来只有我们三人同行?” “不……那几个修士里有与我们同行的。” “他是谁?” “他是……” 花前,他是花前。 呼之欲出的名字,他却像被点了哑穴一般,用尽了力气,眼睛都憋红了,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与此同时,灵台一阵钝痛,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涌了上来,冲撞得他神思恍惚。 严霄以拳抵着额头,大口喘着气,瞬间明白了云顾游那句“不能说”是何意。不是不愿说,是“不能”说,像是被下了极强的禁言咒。 他什么音也发不出,只能和云顾游无声地对视着。 云顾游见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无需勉强,这不是你我能解的。” “这是什么?” “春秋幻术。” 春秋幻术——玲珑派月掌门的春秋镜。 “可是,”严霄从不属于自己的那份记忆里抽出了一点线索,“春秋幻术,不是只要有一人识破,便能破解么?” “她变强了。”云顾游在袖中摸了摸,递出一张信纸,“这是近几个月,玲珑派新收的弟子名录。其中有一人,深得月掌门喜爱,收为真传。” 微弱光线下,他的指尖划过那个名字。 姓花,名落声。 --------------------------- 第136章 叁. 随着若水秘境崩塌,一段荒唐的动乱总算就此结束。 玄其光望着满眼狼藉,还有乌泱泱要来讨公道的仙门修士,忍不住揉了揉额头。“这下可有的善后了。” 玄无忧却悄悄来到月琼楼身侧,低声问:“月掌门,严霄他们的事……你可有办法掩盖过去?” 月琼楼侧目看向他。外人可能不知,但他们离得最近,分明看见了,最后将璇玑掌门封住的,根本不是什么曲未离,而是暮雪派那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 “以我现在的能力办不到,除非……”她望着自己手上只剩一颗灵玉的链子,“你们能替我寻回一样东西。” ** 那样东西并不难找,是一块镜子的碎片。 月琼楼关上房门,将自己的春秋镜解下,摆在那块碎片旁边。她沉默着看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将碎片放入了春秋镜的缺口处。黯淡的灵玉突然亮了一瞬,而后镜面光华一闪,竟合成了一面完整无损的镜子。 她轻轻抚着镜面,面若眷恋,自言自语着。 “你可知,为何当初掌门要把你送到我师父门下?因为她一早便想好,不让你接掌门的位置。” “她说花落声,天生桀骜,不适合做掌门。只有足够隐忍的人,才能坐这个位子。” “所以她选中了我,因为我的确最符合她的要求。甚至在看见三大门派做了什么之后,我也不曾说过一句话。” “不过……掌门有所不知,最能隐忍的人,往往最偏执。” “时至今日,就让我自私一回吧。” 轻抚的动作一转,月琼楼的五指蓦地嵌入了镜面之中。无数细丝般的灵流穿过墙壁,飞向四海五洲,照亮了她宛若痴狂的眸子。 不知过了多久,光芒渐息,月琼楼灵力几乎耗尽,伏在桌案上动弹不能。 直到外头响起敲门声,她才心头一动,涩声道:“何事?” 门外传来弟子的回应:“掌门,这月有三名通过初试的新弟子,已经带到前厅了,请您过去看看。” 月琼楼的心久违地跳动起来。 “嗯,一刻后过去。” 前厅站了三个年轻人,见到掌门过来,其中二人毕恭毕敬地行礼,未敢在掌门发话之前抬头。只有一个人,丝毫不惧地抬头直视着月琼楼。 月琼楼平复了一会儿气息,走到那人面前。 “你叫什么?” 带人过来的弟子以为此人胆大包天触了掌门霉头,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 “花落声。”那人道。 “你姓花?倒与我派有缘,”月琼楼微微一笑,“便入我门下吧。” ** “师父?你怎么了。” 月琼楼回过神,身旁的年轻修士身影晃动了一下。她凝眉念了个诀,他的身形才恢复如常。 “无事,有两个不听话的小辈,教训了一番。” 花落声笑了:“我也不算听话,看来师父对我多有偏宠了。”他站到月琼楼身后,替她轻揉着太阳穴:“听说璇玑派近来在推行交换修习,我想……” 月琼楼面色一变,冷声道:“你不能去。” 花落声手上动作一顿,看着屋外突然出现的禁制,眼中明晦交映,不知在想什么。他走到月琼楼面前,默然看着她。 月琼楼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慌乱,她甚至害怕,怕他开口反驳。 然而他只是轻轻一笑,“师父误会了,我是想问,你打算派哪些人去。不过师父看着有些乏了,明日再说也不迟。” 月琼楼的确有些累了,被花落声一阵哄骗,早早躺下歇息了。 睡意朦胧中,她呢喃着说道:“花落声,你就在这里,哪儿也别去了。” 花落声坐在榻边,含着一贯的笑意回应她:“我就在此处。” “我就在此处,哪儿也去不了。” --------------------------- 肆. 严霄出发去璇玑派那日,沈从之来送别。 玄无忧在絮絮叨叨,嘱咐东嘱咐西,玄阳则捂着耳朵说他唠叨大神。严霄本人倒是充耳不闻,专注地看着手上的信。 沈从之瞥见了落款上的“云顾游”三个字,忍不住笑:“我真担心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严霄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摇了摇头:“半年而已,可能一晃神就过完了。” 严霄御起剑,忽然转头对沈从之道:“沈师兄,要是有什么事,或者……你发现什么,还劳烦联络我。” “什么?”沈从之怔然。 “没什么,是我比较多虑,”他转身划出一阵剑风,“走了。” 玄无忧和玄阳斗着嘴回去了,沈从之看着他的背影出神片刻,转身去了修心堂。 这里是刻符的地方,角落的柜子中,放满了暮雪派弟子所刻的木符。 现下并不是刻符课业的时辰,修心堂空无一人。沈从之轻车熟路地取出一只刻刀,坐到最后一排凳子上,一丝不苟地开始刻了起来。 再抬起头时,天色已经快黑了。 沈从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正欲起身,半空中忽然飘摇着落下一道灵符。他顿在原处,直到灵符燃尽,化成几笔流光的篆文。 千古阵。 沈从之看着它,倏而自嘲似的笑了。“竟选了我么?” 篆文仍在原处不动。直到沈从之抬起手,篆文缓缓流入他经脉,最后印刻在了心口。 第137章 他接下了传承。 第三卷 南柯一石 第70章 轮回劫 草色浓郁的山巅,天将拂晓,两个衣装端正的仙童踩着祥云,正往前面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赶去。 “快些,再快些,今日晨会元圣帝君亲临,可不能迟到!”其中一名仙童催促道。 “还由得你说!”另一人嗔怪道,“若非你赖床,这会儿早就入座了。” …… 谈话声渐远,言昭却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宫殿,恢宏气派,门庭若市,比起天帝的凌霄宝殿有过之而无不及。宫殿四周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府舍,是在此修行的仙君的居处。 这便是神霄宫。与妙严宫大相径庭的地方。 虽然对元圣帝君广收门徒一事早就耳闻,亲自见到这番情境,言昭还是不免暗自感叹了几声。 只不过,从方才那两个小仙童的谈话来看,他今日来得不是时候。 他正思索着是否晚些再过来,却被守殿的神将发现了。 神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装束是九重天的模样,方才卸下敌意。 “阁下是?” 言昭简单回了个礼:“妙严宫,言昭,前来求见垂光神君。”他笑了笑,“不过看来我今日来得不巧。” “原来是言昭真君,”神将面露恍然,让出道来,“不妨事,神君已替您安排好地方稍作休息,待晨会结束便可会见。” 言昭一愣。垂光神君知道他会来? 他在心里思索一番,面上没显露,只回道:“有劳了。” 垂光神君安排的休憩之地,就在晨会的大殿之外,连廊上的一座小亭。稍一抬眼,就能看到里头一排排端坐的仙君仙童。今天似乎是什么开课的日子,元圣帝君和他座下的几位首徒在轮流讲学。 言昭看着,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上课的地方。有时是宫苑一角的石桌,有时是宫外席地而坐,甚至有时是他或者君泽的寝宫。 嗯……好像是随意了点。 想到君泽,他心口那股奇妙的感觉又涌了出来,像是有谁拿着一把小尺在咚咚敲着心底,不是很疼,但总会不由自主地揪起。等他再细想时,那小尺又不见了,仿佛只是昭示一下自己的存在,随即又藏了起来。 奇妙而陌生的情绪,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桌上的茶盏被施加了灵力的碟子托着,不烫也不凉,维持着正好的温度。言昭撤去灵力,端起茶盏一口饮尽,闭起眼开始在灵台中演练剑法。近来练剑时容易静心,这种状态他倒是很满意。 再睁眼时,神霄宫的晨会终于结束了,陆陆续续有人从殿内走出。 其中有一人看见了他,脚步一转,往小亭走来。 言昭疑惑地上下看了他一遍,确定并不认识此人。 “你是……” “言昭至君,哦不,现今是言昭真君了,”那人道,“上回你我的比试不够尽兴,本座正想着私下再同你较量一回呢。只是这神霄宫的课业也太满了,早知如此不选这里了。” 此人面孔声音俱是陌生,但说话的语气,让言昭即刻认出了他。 “你是赤炎?” 真君之试中,那个一上来就找他麻烦,结果突然出局的那位前妖族族君。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赤炎本尊。同传闻一样,虽然取了这样一个名字,长相却是清俊柔美,眼睛尤其明艳。乍一看是个雌雄难辨的清雅美人——只要他不开口说话的话。 言昭还记得他当时的一番狂言,不由得警惕了几分。 “真君还记得我?真是感激涕零。” 言昭眼皮一跳,没去纠正他的措辞。 “你如何在神霄宫?” “如你所见,在谋新的出路咯。只可惜暂未得哪位神君青睐,还需再努力。” 言昭听了,微微皱眉。所以那日他说什么,“只有在这里,才能被那位看见”,的的确确打的是君泽的主意了。 “赤炎至君,修行之事,还是要多靠自身,依托外人总是不妥。” “真君,本座倒是也想,然而我们这种妖族散修,大多只能到这个境界了。再想往上,只能拜师修行。本座资质不差,总不能整个神霄宫的神君,眼光都像青华帝君那样高吧?” “那倒……”言昭下意识回道,猛地反应过来,“嗯?拜师?” “是啊,本座想,若是能在万真大会上打败你,不就能被青华帝君看上了?” 言昭:“……” 误会了,误会大了。原来是这个“看上”。 一想到自己之前那些不着调的胡思乱想,言昭羞愧地摸了摸耳垂。 “不过本座也好奇,几十万年来只一个人,青华帝君收徒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言昭动作一顿。 “其实没有什么准则。师尊说过,凡事讲求因缘,不可强求。可能只有我恰好在那条因缘线上。” 赤炎张了张口,登时醍醐灌顶。“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就是常言的天赐良缘罢!” “……”言昭忍不住了,往他手里拍了一张灵符,语重心长道,“我这里有一本书,极为适合赤炎至君,至君得空记得查阅。” 说完他便以找人为由道别了赤炎。 后来赤炎想起此事,来到藏书阁催动灵符,一本又厚又大的书卷落到他手中。沉甸甸的,一看书封,其上只有两个大字—— 第138章 辞书。 ** 找人一事并非托辞,言昭今日来,就是为了见垂光神君的。 此刻言昭站在议事厅内,看着垂光神君在眼前忙碌。 他先是换下了厚重的朝服,将桌上的砚换成新的,之后抬手一挥袖,整洁肃穆的厅堂一晃,变成了一道坐落在湖面与星河之间的长廊。湖面平洁如镜,踏上去也不起一点波纹,如履平地。 长廊两侧是一排排木架,摆的不是书卷,也不是法器,而是一个又一个琉璃珠。这些珠子的模样,与万真大会上用的那颗相仿,有的黯淡无光,有的裹着一片景,只有极少的几颗流光溢彩,内藏三千世界。 言昭看得眼花缭乱,行至一半,忽然意识到这些琉璃珠是什么。这些……都是试验品。 他抬头看了一眼垂光神君的背影。 “神君早就料到我会来?” 垂光神君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我倒觉得,真君来得比我预料的晚了些。” 言昭的确很早就想来找他,万真大会结束时便想了。只是君泽闭关在即,他不舍得浪费那段时间。 言昭清咳一声,便听垂光神君道:“真君是想问,轮回台之事?” “正是,”说话间他们走到了长廊的尽头,那里摆着的正是万真大会所用的芥子,“神君既然带我进来,想必是有意告诉我了?” 垂光神君伸手在芥子上一碰,琉璃珠的表面顷刻显现出一幅画来——正是若水秘境塔的那幅壁画。一心求飞升的大能,带着满身血污,正在往那座纯白无瑕的圆台中跳。 而那位大能的结局可想而知,与璇玑派掌门一样,被“飞升台”的光碾成了齑粉。 “见到这幅壁画的时候我就想问,为何画中所谓的飞升台,和轮回台长得一模一样?”言昭转向他,“亦或说,神君如此安排,是为何意?” “真君,想必见过轮回台?” 言昭颔首。岂止是见过,险些被轮回台吞噬的记忆,可谓刻骨铭心。 “那便是轮回台的真相。” 言昭愣住了。 垂光神君指尖一动,那座圆台竟然从芥子中摘了出来,湖底蓦然出现憧憧人影,木偶一般,陆续跳进了圆台之中,而后化作一片片云烟。 “你是说……”言昭看明白了,他心神震动,但未敢多做言语,这算不算得天机? “此事知晓者不算少,但皆心照不宣地隐瞒了。你可知为何?” 言昭沉默片刻:“轮回是六界众生之所执,倘若轮回无望,四海生灵……会乱。” “真君果真通透。” “不过……为何要告诉我?”言昭不解,他不是凡间的生灵,与轮回台的纠葛也只有几百年前那次。 “因为,”垂光神君收起方才诡谲阴森的幻象,转身看着言昭,“在万真大会中嵌入轮回台,本就是为真君一人安排的。” “我?”言昭愕然。 垂光神君眯起眼,目光似是穿过他看到了别的东西。 “有人托我转告真君,”他说,“下一道劫,就在这轮回台上。” ** “言昭,言昭?” 有人在耳边焦急地唤着,言昭回过神来,慈济神君正摇着他的肩。 “唔,说到哪里了?” “说到那痴鬼的来历,”慈济神君叹了口气,“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言昭也不想走神,但垂光神君那句话,阴灵一般地在心头晃悠,始终挥之不去。下一道劫是何事,何时?又应在谁的身上? 他想再问时,垂光神君却不再透露半句。 也罢,忧虑无用,正好他要去一趟地府,索性亲自去探一探那轮回台。 “你是想念帝君了?不过闭关才一日。”讲完此行的前因后果,慈济神君冷不丁道。 言昭眨了眨眼,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咳,倒也没有,不过……我确实察觉到一些古怪。” 慈济的神色严肃起来:“发生了何事?” 言昭敲敲桌面,整理了一下措辞。“玄狐族一事后,我偶尔觉得心脉被莫名的东西牵动。这几年愈加频繁了,尤其是师尊在的时候。”他担忧地摸了摸心口,“难道是那时心魔未除净?” 慈济神君沉默了。他放下书卷,问道:“只有帝君在的时候才发作?” 言昭点头,又立刻摇了摇头:“之前是如此,但最近好像变本加厉了,只是想到,也会这样。” 慈济沉默得更久了。 言昭看了一眼他的面色,不由得紧张起来:“难道真是心魔未净?我去找老医……” 慈济一把将他按了回去。 “不必。” 言昭恍惚间听见他短促地“嘶”了一声。 慈济揉了揉额头:“不是心魔,我大概知晓是什么。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走时带上,便能缓解。” “真的?”言昭将信将疑。听他言辞笃定,这才放下心。 -------------------- 是夜,老医府上。 老医:“慈济神君深夜拜访,有何贵干?” 慈济:“有没有那种,有心事不说不会憋死的药?” 老医:“???” ------------------------------------ 晚了一天嗷嗷,新的一卷开始啦。 第71章 鬼狱间 忘川,一叶小舟悠悠地漂浮。 鬼差撑着竹篙,娴熟稳当,若非船身荡出浅浅的波纹,简直感觉不出是在水上。 第139章 忘川水还是墨色一片,望不见底。同几百年前见过的一样。 言昭端坐在舟上,忽然有些好奇,伸手捞了一把河水。霎时万物归寂,入目只有无垠的漆黑,不知身处何处,也不知生死。只有神识中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万千生灵在一同呓语。他什么也看不见,却又像看见了世间的一切。 水波重重地一晃,言昭猛地回过神来,见自己的手已经离开水面,清澈的水渍顺着指缝滑落。 小舟颠簸了两下,随着鬼差调整力道,很快恢复平静。言昭收回手,听见鬼差说道:“真君,忘川的水可随意碰不得。” “那是什么?”言昭问。他甚至无法说清方才感受到的东西,只能如此指代。 “是‘象’,也可当做是人的记忆,”鬼差水中的竹篙停了片刻,“凡人死后,魂魄饮下孟婆汤剥去记忆后,才可轮回转世。被孟婆汤引出的记忆不会立刻消解,而是沉积在这忘川水中。” “入‘象’之人,极难自行脱出,真身失去知觉,很容易沉入水底溺亡。故而要渡这忘川河,至少二人同行。” 言昭道了一声谢,不动声色地往船中央挪了挪。鬼差余光瞧见,笑了一声。 “怪我,忘了提醒真君。” 言昭清咳一声:“你方才说,入象之后极难脱出,那何等修为的人才能自行脱出?” 鬼差沉吟片刻。“修为几何属下不知,但除却修为,还须神魂极为坚韧强大才行。属下在此引渡千年,见过真正能出入自如的人,只有一位。” “是谁?” “青华帝君。” 师尊?言昭张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又听那鬼差道:“不仅如此,帝君还能用这忘川水来修行。若不是亲眼所见,换谁来说我都是不敢相信的。” 言昭惊讶着沉默了片刻。 “你说亲眼所见……是在何时?” 小舟渐停,鬼差重新撑起篙竿,回忆了一会儿。 “应该是五百多年前罢。” 五百年前……已经是玄狐族动乱之后了。师尊借由忘川中的‘象’来修行,是想习得什么? 他望着黑沉沉的水,忽然不那么害怕了。但理智还是牵制住了他,没有再去触碰。 “到了,真君。” 小舟弗一触岸,便化成一块玄黑的令牌,被鬼差挂回了腰上。他引着言昭到第一殿,随后退了出去。 一殿阎王秦广王早在此处等候,见到言昭,稍作寒暄,便直说正事了。 事情起因,言昭已经在慈济那里听了大概,但还是有诸多细节不明。尤其不解的一点是,那头痴鬼若是玄狐之乱时便偷梁换柱逃了出去,为何过了七百年才发现? “真君有所不知,”秦广王道,“地府两大职责,一是引渡凡人死后的魂魄,二是对收押惩处作恶的鬼魂。除此以外,还有一类鬼魂,并非人魂,而是由人的妄念所生,并不常作恶,只是滞留人界。这种鬼魂,地府只能收押,而不做惩戒,须得对症下药,方能度化。” 秦广王振袖一挥,眼前的景象便换了。这里像是一处巨大的洞穴,岩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光牢。光牢之中,就是秦广王所说的,由人的痴念妄念而生的鬼。这些妄鬼形态相差甚远,有的高大如参天树,有的小到近乎看不见。 这便是第七层地狱。 他们走到一处已经空了的光牢前边,秦广王道:“那头痴鬼先前就关押在此处。” 言昭四下看了看,光牢底部散落着几缕魂息,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做成的丝线。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这痴鬼善傀儡术。也正是这么多年,我等才想好度化它的法子。怎料来提它时,才发现关在此处的早已换成了一具傀儡。” 言昭蹲下身,挑起一根断掉的丝线,握在手心摩挲了几下。 “这么说来,它在人界并未行什么不轨之事?否则早该被无常鬼发现了。” “正是。不过也不能这般放任它留在人界,还须早日将其带回地府。” “那是自然,”言昭将那根丝线收进怀中,“我来不就是为了此事?殿下放心交给我吧。” 秦广王微微一笑:“那便有劳真君了。” 第七层巡视完毕,言昭忽然问:“可否再带我看看余下几层?” “真君是担心有其他恶鬼出逃?发现痴鬼失踪后,我命人细细查验过,其余并无异样,你可放心。” “并非此意,”言昭道,“只是想见见世面。” 话毕,他看见一只灵蝶轻盈地飞过来,落到秦广王肩上。秦广王侧过头,像是安静地听了一会儿。 “近来事宜实属繁多。我便不去了,让巡逻的鬼差带真君去瞧一瞧罢。” 言昭行了一礼,目送他回一殿。 其余几层与第七层的布局相差无几,只是越往深处,光牢的数量便越少。与此同时,结界的强度也一层比一层坚固。到十八层时,言昭甚至能听见结界太过厚重,而与气流擦出悲鸣一般的声音。 “这里关押的,都是最凶戾的鬼怪,无法度化,只能日夜无休地施以刑罚,才能慢慢削弱其戾气。”鬼差带着言昭缓缓往前走,一步更胜一步谨慎。 言昭刚想问此处不是有结界阻隔,便听见“啊——”的一声惨叫,凄厉无比,震耳欲聋。他捂着耳朵抬头看过去,只见一座光牢上下长出厚重的刀锋,刃已经被血与鬼雾染成了黑色。刀刃很钝,但因着重量在此,砍下时并无阻碍,只是受刑之躯的痛楚便要翻上数倍了。言昭眼睁睁看着那头鬼怪被撕扯成碎片,血雾包裹着残躯,刚刚连结,又被下一道劈砍斩断。如此往复。 第140章 这场面不忍卒视,言昭忍不住微微撇开视线。旁边是另一座光牢,其中的刑罚看起来没有那般血腥可怖,只是底座燃着一团火。言昭听说过,那是由三昧真火而生的一种火,灼烧不会伤及魂灵,但受万蛊噬心之痛。 言昭不由得转头看向那里关着的鬼魂。 它看起来与普通凡间男子无异,蓬头垢面,一身破碎不堪的衣衫。受着真火焚身之痛,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仿佛脚下的火不是火,而是无形无色的云。 似是察觉到了言昭的目光,他缓慢地朝这边转过头,动作极为迟钝,像生了锈的铁栓。 对上视线的一瞬,鬼差猛地拉了他一把。 “真君,极恶之地不宜久留,我们往前罢。” 言昭稳了一下步子,轻声问:“方才那是……” “他叫崔嵬。” “是人?” 鬼差点点头。“他从前是个天师。后来堕入邪道,以人的怨念为饵食,炼成了比恶鬼还难净化的魂魄。据说有不少天师乃至仙君,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毙命于其手。” 言昭听了,不免惊讶:“竟有这样的凡人。” 鬼差瞧着不愿在里面多待,言昭也不强求,他暗自在心底回忆了一遍这些鬼怪的模样,便出了地狱门。 临走前,他还是去了一趟令自己耿耿于怀的轮回台。 高台边,数十鬼差忙忙碌碌,正有条不紊地引着新死的游魂跳下轮回台,以赴往生。言昭神色微凝。他看着轮回台白如雪的光华,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垂光神君的那番话,而是另一个画面。那是更早的,君泽在此处与应南对峙时的情境。 应南那时有一句未说完的话。 他说的是…… 「这些魂魄哪里还有生,即便跳下轮回……」 即便跳下轮回,也只有湮灭的结局。如此看来,他在那时就知道了轮回台的秘密?所以君泽才…… 附近的鬼差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轮回台,面色凝重,还以为是有什么新的安排。 “真君,可是轮回台有什么不妥?” 言昭回神,下意识摇了摇头,立刻又想到什么。“等等。” 刚要离开的鬼差又转了回来。 “这轮回台,只有凡人死后的魂魄能跳么?若是厉鬼,或者神仙跳下去会当如何?” “这……”鬼差犯了难,“属下还真不知,我等在此值差多年,还不曾见过。” “那若是有这样的人接近轮回台,劳烦给我或者妙严宫传个信,”言昭想了想,低声补充了句,“这是慈济神君的意思。” 鬼差闻言不敢怠慢,连忙称是。 言昭摸了摸鼻尖。 慈济神君的名号,还怪好用的。 幽冥地府与人间的结界打开了一道裂隙,言昭走出去。鼎沸的人声,熙熙攘攘的人群,混着热腾腾的不知哪个摊贩的香气扑面而来。 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人间,言昭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 车马辐辏,行人摩肩接踵,没人注意到阁楼上忽然出现的少年。 不像是痴鬼会逗留的地方。 言昭掏出先前收起来的丝线,灵力灌注进去,亮起微弱的光。言昭阖上眼,追着丝线上微弱的气息辨别方位。 阁楼底下忽的响起阵阵叫好声,原是街头耍杂的人开始了新一轮的演出。不过言昭专注于手中的气息,充耳不闻。 “哇……”倏而传来一声赞叹,近得像是贴在他耳边。 言昭手一抖,丝线从掌心滑落,慢悠悠飘到了地上。 第72章 逢都城 那道声音似乎也自知失言,只短促的一句赞叹之后,立刻收住了声音。 一道白烟缭绕盘旋至他身侧,勾勒轮廓后蒸发成水气,露出一个少年的模样。少年冲他眨了眨眼,有些腼腆地笑了。 “九苕?” 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跟在望德先生跟前的仙童。不知是本体还是性子的缘故,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是一副半大不大的少年模样,身量比言昭还要矮上一个头。 对上言昭疑问的目光,九苕解释道:“先生说,我一直待在九重天,不利于修行,让我跟着你下来涨涨见闻。” “先生可真是……”言昭有些无奈,“我这回下来是带着任务的,可不是游山玩水。” 九苕俯身拾起他掉落的丝线。这丝线乃是纯粹的灵物制成,凡人看不见,若是落在旁人眼里,倒像是在掬一捧水。 “无妨,我就附在你身上,不耽误事。” 他这样一说,言昭想起方才那道近在耳畔的声音,不由得问:“你附在了什么里面?” 九苕将丝线递到他手中,又指了指他的鬓角:“发丝。” 言昭:“……” 不得不说,九苕这手隐匿气息的工夫还是一时无两的。 楼下又爆发出热烈的人声,九苕转过视线,那杂耍人已经在展示口吐烈火的绝技了。 九苕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愣愣地问:“凡间也有这样的术法么?” “凡间能人异士不少,甚至有能用仙气法术的,”言昭瞥了一眼人潮中央,“不过这里的只是障眼的小把戏。” 丝线中的灵力翻涌,终于有了一丝反应。言昭看着它,眉头却皱了起来。 “怎么了,不顺利?”九苕跟着他去过了七层地狱,大概猜到他是要以这丝线做媒介,找寻痴鬼的踪迹。 第141章 “断裂太久了,灵气稀薄,只能辨出一个大致的方向。” 九苕低头看着丝线的动静。 “西北方向……难道是都城?” “也有可能是雍州,”言昭沉吟片刻,“无论如何,先往那边去看看。” ** 一阵风吹过,阁楼上的两道人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此处离都城并不远,言昭御起剑,穿梭在影影绰绰的云层间。阵阵凉意拂过脸颊,倒有几分舒适惬意。 九苕换了个地儿,附在他的袖角上,将底下的景致一览无余。 他们到凡间时已是申时,暮色将至的时候。待到都城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夜幕之下,华灯初起,长街被照得通明。丝线没有多大反应,倒是言昭轻轻“嗯?”了一声,放慢了速度。接着剑锋一转,往灯火最明亮的地方去了。 九苕被这一急转晃得晕了半晌,天旋地转之后,他们已经落到了地上,一处隐蔽的巷子里。 “怎么了?” 言昭抬手一挥,换了一身更朴素的衣衫,方才走出巷子。 “有熟人在这里。”他说道。 ** 怀云酒楼是都城最为远近闻名的酒楼,夜夜笙歌不停,门庭若市。相较起来,隔壁那家就显得冷清不少。古旧的招牌像是几十年没有更换过。店内也是处处陈旧,只有稀稀寥寥几个人在饮酒。其中不乏年过半百的,连小菜也不点,就着街坊巷里的谈资下酒。 这家酒楼只有一处位置景致不错,视野开阔,能瞧见大半个都城的模样。这位置此时坐着一个青年,样貌看着年轻。 青年桌上的酒没有动过,他看着窗外的都城,眼里装满了心事。 桌上还摆着一面圆镜。 只见那圆镜蓦然亮起光,竟然自行立了起来。镜面转向青年对面的位置,慢慢投射出一道身影。 是个女子,身着红白相间的罗裙,腰间挂着一对玉环。玉环此刻正不知被什么牵引着相互碰撞,发出叮叮铃铃的清脆声响。 女子看着青年,眉间尽是凝重的愁绪。 “守仪元君,”青年淡笑着开了口,“看来你消息甚是灵通。” 红衣女子——守仪叹了口气,担忧道:“星君,我怕你一时冲动,做下傻事。” 青年这才将头转回,灯火映出他的面庞,竟是在凡间滞留许久的玉衡星君。 “凡人命盘不可随意插手,我晓得的,我有分寸,”他顿了顿,又道,“她亦有分寸。” 守仪元君的愁绪并未因他这句话消减多少。“我向司命天君打听过了,对她下手的不是鬼怪,也是凡人,故而天界亦不好插手。” “凡人?”叶辰敛起了笑,面色冷了下来,“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不可能是普通凡人。” 守仪点点头:“多半与她一样,也是天师。”她看着叶辰在灯火中晃动的面容,犹疑片刻后道:“星君虽然不能直接解了她身上的咒言,但若是能找到罪魁祸首,说不准还能有转机。” 叶辰微微诧异后看向她:“多谢。” 守仪还要再说些什么,杯中的酒却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叶辰道:“有人来了。” 守仪一顿,只好道:“那下次再联络星君。” 她的身影逐渐黯淡下去,临消失时,叶辰忽然开口问道:“她还能活多久?” 守仪来不及回答,只在桌面上留下几道阴影,拼凑成了四个字—— 不到一年。 叶辰深吸一口气,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他伸手一扫,那几个字便消失无踪,换成了几碟色香诱人的小菜。 这样看去,像是对面从来没有人出现过,只他一人在惬意地自斟自饮。 身后传来脚步声,踩在楼梯上发出吱呀的声音。来人步履轻快,没几下就到了二楼,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叶辰,”来人唤了一声,“当真是你呀?” 叶辰回过头,正对上言昭一双明亮的眸子,不由得笑道:“这不是言昭真君?还未来得及恭喜你。来来。” 他招呼着言昭在对面坐下,斟了一杯酒。 “不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怎么这副打扮?” 言昭身上披着一件素色的长衫,与叶辰此时的装束相差无几。但叶辰做了多年星君,这段时日又以幕僚的身份办事,一副文人扮相再合适不过。 但穿在言昭身上就不那么合适了。他的眉眼藏不住意气风发的气息,加上惹眼的长相,长衫在身,倒有些不伦不类。 像叛逆出走的官家子弟,为了不被家里人找到,换上了普通文士的衣衫,结果还是在人群中被一眼认出。 叶辰想象了一下那番场景,鼻间逸出一声哼笑。 言昭咳了一声:“我照着江南的人化的,哪知道都城是这幅样子……” 长街上什么装束的人都有,多的是华服交映,浓妆艳抹,素衫出游的才是少数。 他瞧着四下再无其他人,索性换回了自己惯常的模样。 “你在这里,是因为那个任务还未结束?”言昭依稀记得文珺说过,叶辰此行是在辅佐一位良才,重振太平盛世。 叶辰点头:“嗯,也快结束了。近来多地有旱灾,赈灾粮已运送过去,临近几城也在收容难民,但来的难民比我们预想的要少。我正在查验此事。预计此劫一了,国祚稳定,我便能回去了。” 第142章 言昭道:“那说不准你能比我早回去了。” 叶辰这才看出他不像是来游玩的。“你是一个人来的?怎么……” 言昭简述了来龙去脉,叶辰一壁点头,一壁感慨:“如今你都能独当一面了,文珺那小子还在星君殿自得其乐呢。” 言昭“唔”了一声:“也没什么不好。” 叶辰细细打量着他。言昭的确与幼时很不一样了,遇事沉稳不少,藏着的心事也不轻易显露。除了一些时候。 言昭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叶辰撑着腮,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酒。 “怎么说呢,”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还是跟在青华帝君身边的时候可爱一些。” 言昭:“……” 趁他恼羞成怒之前,叶辰立刻转了个话茬:“你在找的痴鬼是什么样的?过几日我要去的地方不少,可以帮你留意留意。” 言昭抑制住了抽剑的手,耐下性子道:“模样只有一副多年前的画卷。” 他掏出临行时秦广王交给他的卷轴,上面记录了这头痴鬼的模样、生平。 “不过鬼之一物,很容易习得化形之术,数百年前的样貌如何,不具备多少参考价值。” 叶辰顺着他的话,讲目光移向了此鬼的生平记载。他是由一位匠师的执念所化。匠师一生打造过许多出名的器具,包括机关、刀剑,如今流传下来的名器,有不少出自他之手。 这位匠师晚年忽然沉迷傀儡之术,所造的傀儡都有股阴森鬼气,不久之后便逝世了。 “他无端研究傀儡术,是为何?” 言昭的视线亦落向傀儡术那一段。“那时匠师已是垂暮之年,凡人总害怕生老病死。所以我猜测……他是想在傀儡术中研究出长生的秘法。” “不无道理,”叶辰道,“那他的踪迹,你有什么头绪没有?” 言昭摇摇头:“只知道在都城与雍州这一带。” 叶辰拍拍他的肩:“不急,若有消息,我立刻告知与你。” 第73章 尘缘起 言昭正愁应该留在都城,还是前往雍州。叶辰在这里,正好替他解了忧。 两人又闲聊几句,言昭便不多作耽搁,动身前往雍州。 送走言昭,叶辰面上的笑意慢慢淡去。他无言地独饮了几杯,在月至正空,隔壁酒楼最人声鼎沸时悄然离开了长街。 趁着夜色遮掩,他将袖一挥,须臾之间便出现在了城南一座宅院面前。这座宅院还算气派,但在都城遍地的侯爵王府的掩映之下,显得平平无奇。 宅院门口没有守卫,大门却有所感应似的,缓缓向里打开。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女从门后走出,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叶辰。 “叶公子,”少女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清脆动听,此时却带了几分疲惫感,“家主在等您。” 叶辰点头应了一声。 他走进宅子,跨过门槛时,瞧见少女的唇色已然有些泛白。少女合上院门后,身形一晃,化作一缕风,回到屋前的桃枝上,变回了百灵鸟的模样。 不同于往日的活泼多嘴,百灵鸟歇在枝头,安静得毫无声息。 叶辰心头一紧。 白灵倚靠其主的灵气化形,她当下这幅模样,恐怕主人的状况…… 他迈进后院,聚灵阵的气息扑面而来。阵中央端坐着一个人,幕天席地,正不断吸收着聚来的灵气。聚灵阵中的灵气已经浓郁到有些沉重的地步,就连那人身侧的碧草都微微倾斜着,在向她体内输送灵力。然而那人身上的灵气却极为淡薄,吸纳的灵气又马上从体内逸走,像纸做的器皿,蓄不住水,靠着浸润的那点湿意,维持着现在的模样。 叶辰走到她面前蹲下,抬手想碰一碰她的脸颊,又在咫尺时收回了手。他头一次尝到束手无策的滋味,心下的不甘之情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手指不由自主地移向了她的眉心。 “不可。”面前的女子忽然醒了。她睁开眼,握住叶辰的手,往下挪了挪。没了遮挡,眉间暗红的印记露了出来,像枚血钉。 她叹了口气,血色淡薄的唇扬起一个笑容。 “你若在此出手,也只能救我一时。触犯了天规,反倒后患无穷,是也不是?”她顿了顿,才道,“星君……玉衡星君。” 叶辰看着她 ,面露惊讶之色。 “你……何时发现的?”他此番到凡间,因着任务特殊,且要待上十几年时间,专程让司命天君安排了一个假身份,是个略懂道术的书生,既掩人耳目,又方便行事。 女子眨了眨眼:“认识你不久时我便发觉了,好歹我也是叶家家主。” 叶氏一族,不在都城的王公贵族之列,名不见经传。但在天师之中,却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当世天师一派,叶家是最负盛名的五大家族之一。 而这名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叶家家主叶南溪。 叶家选家主,只论实力,不论辈分和出身。 十年前,叶辰初识叶南溪时,她还是个二八芳龄的少女,却已经坐上了叶家家主的位置,实力可见一斑。 叶南溪说完这句话,反倒勾起了自己的记忆。 “那会儿我在想……瞧见厉鬼还气定神闲的书生,真少见。”她说这句话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叶辰,七分专注,三分带着笑意的打探,一如初见那时。 第143章 ** 那是一个春日的雨夜。叶辰找到了司命簿上他要辅佐的人,彼时他还是个籍籍无名的书生,叶辰则伪装成和他一样上京赶考的人,与其结识,之后同行。 不巧的是,路途中有一座避不开的山林,他们二人行至半途,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下得很久,寒气顿时侵袭全身,即便带着伞也无法继续赶路了,只好在林中寻觅躲雨的地方。到天将黑时,才终于在半山找到一座孤寂的道观。道观门匾上的题字已然残破得辨认不出,内里也简陋无比,但没有荒废,住着一位蓄满长须的道长,带着个道童。 听闻两人是赶考的书生,道长没多说什么,腾出一间朴素的客房收留了二人。跟在他身后的道童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从入道观的门,到领他们进屋,不曾开口说一句话,只是在离开时莫名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书生毫无察觉,叶辰则看着道童的背影若有所思。 夜深时,雨渐渐停了。声息一静,有些异动便凸显了出来。原本闷头大睡的书生,也被那股若有若无的声响挠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眼,却见叶辰微微坐起,在他惊吓之前,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动静是屋外传来的,却时而清晰地像在耳边。 “叶兄,这是……什么声音?”书生压低了声音问道。 鬼怪作乱,是要引人出去呢。叶辰心下明了,正思索着要如何快速解决,却不期然听见了另一道声音。他疑惑了片刻,忽然将眉一挑,起了看热闹的心思。 他翻身下床,对书生道:“不知道,我们出去看看。” 书生忐忑地咽了咽口水,但一想孤身留在屋内更不妥,便跟着叶辰走出了房间。 他们提着一盏微弱的灯,循着声音的方向,一路走到了寮房附近。寮房门前有棵树,树上的水气还未散尽,汇成一滴又一滴水,滴落在书生肩头,冰凉得他一阵激灵。 寮房的门打开着。白天那个小道童坐在榻边,而那道古怪的声音,就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咯吱咯吱,像是磨牙。 书生提着灯的手不由得捏紧了。 道童有所察觉,转过身来。昏暗灯光混着淡淡的月光下,道童的模样显露无遗。 本就白得异于常人的肤色,此时已经到了发灰的程度,眼眶里盛满了黑色,看不清是眼珠还是别的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的嘴巴微张着,并没有在磨牙。 叶辰往下看去,他身上的道袍破烂不堪,腰间拦中一道极深的口子。血肉模糊之间露出几抹白色。叶辰这才明白过来,磨出声响的不是旁的,正是这两节断骨。 一旁的书生已然吓得有些神志不清,灯掉在地上,很快被湿气浸灭。他踉跄着想要逃,惊吓之余居然还没忘了叶辰,伸手去拽他。 叶辰纹丝不动,佯装出一副吓僵住的模样,两耳却在细听着院墙外的动静。 一丈,两丈…… 来了! “叶兄!”书生一声惊呼,与此同时,不知何处飞来一枚闪着银光的物什,击倒了即将扑倒叶辰身上的恶鬼道童,千钧一发。 道童在地上挣扎扭动起来,而他越挣扎,身上的银光就越盛。 原来是枚封魂钉。 书生还未回过神,又有一道灵符飘过来,附在了封魂钉上。 “崇魔无迹,敢有违逆,天兵上行,敕!”银铃一般的少女声落下,此刻听来有如天籁。 灵符应声催动,恶鬼道童惨叫一声,腐朽的血肉顿时化作青烟,只留下一具白骨。 淡色的衣角飘动,一名年轻女子飞落至他们二人面前。她一伸手,那枚封魂钉便自己飘浮起来,回到女子手中。 处理完毕这些,女子才回过头,打量了他们一番。 “呼,还好赶上了,你们二位没事吧?” 书生从前不信鬼神,今夜却在短短一刻钟里颠覆了过去十余年的认知,这会儿已经回不了神了。他脑袋飘飘忽忽,脱口道:“你是,你是神仙吗?” 少女闻言愣了愣,眼睛眨得飞快,简直不知怎么回应的好。 “书呆子瞎说什么呢。” 叶辰看着这位从天而降的女子,忽然想起司命天君的命簿上,似乎有记,书生的姻缘就在上京的途中。难道…… 他暗笑一声,躬身道:“多亏姑娘搭救,此等大恩不敢或忘。”说着偷偷拽了一把书生,书生这才醒转过来,连连道谢,又道改日定当报答云云。 几人忙于交谈,都未注意到一道更浓重的黑影在悄悄靠近。 那黑影与夜色融在一起,倏然在书生背后化出一张大口,眼见就要将他吞噬。 叶辰略一抬眼,黑影的动作便停滞了。它像是见到了极为害怕的东西,扭曲着想要逃走,但被牢牢钉死在原处动弹不得。 原来黄雀在这里。 叶辰敲了敲手背,思索着是否要提醒一下这位年轻的天师。却见一缕金丝飞将过来,飞速将黑影缠了个遍。不远处传来一句极轻的“收”,顷刻间黑影融化,顺着金丝流入了一盏青灯中。 叶辰抬首,院墙之上站着另一个女子,模样瞧着比方才那位年纪大不了多少,但眉眼多了几分沉稳,此时正带着探究的目光,凝视着他。 看了半晌,她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对另一边道:“白灵,你大意了。” 被她唤作白灵的少女才发现险些被黑影偷袭,懊恼地撇了撇嘴,认错一般地低下了头。 第144章 原来恶鬼道童只是个幌子,用来吓唬在此驻留的凡人。真正的厉鬼是他们白日里见到的道士,趁他们被道童吓得神魂不稳时,再出手吸食生魂。 “下次当心。”院墙上的女子说道,而后终于又将视线移回叶辰身上。 “你是……谁?” ** “叶辰,你为何叫这个名字?”叶南溪问,“因为地支其五?” 叶辰反握住她的手,应了一声。 “那又为何姓叶呢。” “我认识的第一个凡人,姓叶。” 叶南溪微微讶异,而后抿唇一笑:“这算不算得你我的缘分?说不定你认识的,便是叶家的祖先。” 话音刚落,聚灵阵波动了一阵,叶南溪掩着口咳嗽数声,面上血色又淡了几分。而她眉心的印记,颜色更深了几分。 叶辰捏紧了手:“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那个人,解掉你身上的咒言。” 叶南溪平复了一会儿气息,方道:“那人既连你们的追踪都能躲过,恐怕也不是等闲之辈。虽说你位极星君,也要当心。”嘱咐完毕,她舒展开眉头,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不过今日我等你回来,是有另一事要说。也不知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叶辰不解地看她。直到叶南溪牵起他的手,搁在自己手腕的脉搏上。 清晰的跳动传来,叶辰睁大了眼,眼睫颤动不已。 -------------------- 回来更新鸟~ 第74章 西河镇 弗一入雍州境内,便有股沉沉的死气袭来。 言昭皱了皱眉,在一处荒林落下。手中的丝线瞧着比在都城时微亮一些,看来是来对了地方。 他走了两步,脚下龟裂的土地硌着脚,踩碎的土屑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炙烤味。枯木的四周,还零星散落着几具骸骨,看不出是什么动物。 前方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言昭顿住,隔着层层枯树看过去。是两个男人,看着像一对父子,正围着一棵树忙活着什么。他放出神识往前探了探,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两个人,竟是在……剥树皮。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先前从叶辰那里要来的地图,推断了一下自己的位置,陷入了沉思。 九苕的声音从他的衣袖里传来:“可是发现了什么?” “这里的旱情比预料的严重,”言昭低声说道,“此处是雍州离都城最近的地方,从地貌和叶辰那里的赈灾情报来看,应该是受灾不重的地方。但你看这土地,连杨树都几乎枯死,还有人饿到吃树皮。” 九苕不忍地看了一眼四周,叹了口气。 言昭拍拍他,想到个主意:“我去问问那两人。” 说罢,他一挥手臂,化成了一身粗布衣衫,又将面色弄得黝黑脏乱,看着便像是奔波赶路过来的。他背着鼓鼓的行囊,走到那对父子跟前。那两人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好似不愿浪费精力似的,继续专注地剥着树皮。 “这位大哥,”言昭脚步一转,想到个由头,“黑水镇往哪边走啊?” 不等青年答话,他爹就在一旁摇头,带着浓重的口音:“黑水镇?晓不得,晓不得。” “黑水镇,就在雍州城的西边!听说这边发旱,我娘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三舅爷。” 青年本在埋头干活,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抬起头,许是见他看着年纪小,有些不忍心。 “往黑水镇去,你要走这条道穿过雍州城。小兄弟,这里半点收成也没有了,天天都有饿死的人,口粮都靠衙门发,我怕你撑不到那么远。” “多谢大哥!大哥不用担心,我带得足呢。” 他话音一落,便见青年望了一眼他的行囊,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言昭毫不犹豫地解下行囊,从里头掏出几块压实了的面饼,递给他们。 青年连连道谢,言昭看到他接过时手在微微发抖,大约是久饿导致的气力不足。青年并没有急切地吃下,而是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想到了什么似的,面上露出惫倦却温和的笑容。 言昭收回目光,向两人道别。走出没几步,却被那青年的老爹叫住。 “你去雍州,别走西河镇里过。” 言昭一怔,西河镇? 他顺着老人指的方向看去,前头不远处显现出鳞次栉比的屋舍,看得出曾经也热闹富足过。最前头是一座已经荒废了的驿站,上面飘着破碎的旗子,只能隐约辨认出“河镇”两个字。 老头子指着西河镇外边的一条小道:“你绕着去。这里……不好。” 言昭有心再问,却见青年低下了头,老人也是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便识趣地止住了。 “晓得了,多谢。”说罢他朝着两人指的方向走去,很快便模糊了身影。 半个时辰后,父子二人终于剥完了树皮,抱了几大卷开始往西河镇里走。 这时天还没黑,镇子却空空荡荡,无论民宅还是商铺,几乎都是大门紧闭,冷清得像无人居住。 荒废的驿站上,言昭探出半张脸,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两人。 九苕化回人形:“这二人明明是西河镇人,却阻挠你进来,又语焉不详。估计有猫腻。” 言昭点点头:“不过他们看起来倒不像有坏心思,还想着把好东西留给家里人。定是镇子里别的什么有问题。” 说起这个,九苕想起言昭翻行囊时,瞧见里面除了面饼糕点,还有些铜钱香烛,不像是术法所化。 第145章 “你这里面的东西,是哪里弄来的?” 言昭侧头看了一眼,“噢”了一声:“天尊庙顺来的。” 九苕:“……” 他清咳一声:“这不好吧。” 言昭正想说这有什么,反正师尊在闭关也看不见。转念一想,君泽散落在外的神识似乎是常年不收回的。呃,或许真能看见。 “没事,师尊自己也干过,”言昭小声嘟囔着略过了这个话题,“我有个主意。” 九苕偏头看着他,静等着下文。 “既然寻了个外乡探亲的借口,莫如接着用下去。我方才外放了一会儿听觉,这些宅子里都有人住着,却不约而同地大门紧闭。我想找一户人家借宿,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九苕听了沉吟片刻,点点头变回了衣角。 然而事情进展并不如预料那般顺利,敲过的门不是不开,就是听闻来意后断然拒绝。连吃了十几次闭门羹后,终于有一户人家,在言昭表示无需吃食并且付以报酬后,同意了留宿。 这户人家是一对夫妻,给他们开门的是妇人,不过最后同意他借宿的是丈夫。两人年纪看着不算轻,家中却没见着其他人丁。 妇人领着言昭到一间空房门口,便转身回去忙碌了,像是不愿进这屋子。临走时却又飞快地瞟了一眼房门,随后低头离去。 言昭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道了谢。 弗一推开门,便有股沉沉的气息传来,不像是许久无人居住的陈旧气息,反正像是某种久郁不散的病气。 床铺简陋但整理得很整齐,除却一些桌椅,屋子里再没有多余的东西,老旧的橱柜中也是空无一物。 见妇人走远,九苕才悄声开口:“这屋子不久前还有人住吧?” 言昭没有马上应答,他环顾了一下屋内,最后目光落在床铺上。亦或是,透过床铺看着底下的东西。 突然,他迅速蹲下身,把床下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只积满了灰的竹马,看样子已经在床底放了好几年。 “这是……”九苕微怔,而后也回过味来,“他们有个儿子?” “曾经有过,”言昭道,“像是不久前因病去世了。不过……他们的态度有些奇怪。” “此话怎讲?” “亲近的人,通常不会这样对待家人的旧居。打个比方,倘若先生哪天羽化了,你会如何处置他的寝居?” 九苕噎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如实道:“会保留原样。” “他们这个儿子,估摸着也就去世两三个月,这夫妻二人,却立刻把屋内的物件全清理干净了,像是不想再见到有关儿子的任何东西。甚至因为仓促,遗漏了床下的竹马。” 九苕疑道:“听着怎么像是害怕?” 言昭眯了眯眼:“问心有愧才会害怕。” 而且方才观他们面相,双眼有乌青,不像挨饿后的虚弱,反倒像精气不足所致。 这对夫妇看着可疑,说不准正与镇子里弥漫的怪异气息有关联。言昭将竹马放回床底,在床榻上打起坐。 调息的同时,他运作起灵力,将神识扩到了方圆十里。住户都闭门在家歇息,看不出什么破绽。倒是一处忙碌的府邸吸引了言昭的注意。 那似乎是个县衙,后院中陆续有人在从库房里往外搬东西,一袋接着一袋。言昭想了想,这应该是都城赈济的救灾粮。 一个主簿模样的人,看着搬运完的粮食,面色不大好看。 “大人,恕下官直言,以各乡灾情来看,这批粮食是远远不够的,尤其是西河镇。为何不再上……” “怎会不够?”县令厉声打断了他,“西河镇的镇民都没闹着不够,你倒是替他们瞎操心起来了!这可是赈灾粮款,要多了,回头被人做文章,那你我脑袋可就难保了。” “可是……灾情您也看过了,他们现在不闹才是怪事,下官担心里头有古怪。” “没什么古怪的,无非是西河镇的人存粮多,能抵掉一阵子。等到旱一过去,便算熬过来了。” 主簿见他笃定,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回屋时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两句。 “大人虽不算什么清廉明官,但从前也不会这般敷衍了事。这是怎么了……” 言昭不仅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分明,还无意中发现,那县令反驳时,脸色白得不正常,一双眼睛也在四处乱瞟,不知在紧张什么。 言昭颇有些在意,便化了一片树叶过去,落在县令的窗框上,监视着县令的一举一动。 不过自争执以后,县令就没再有什么异样的举动。言昭只好暂时收回神识。 收回时,他忽然发现那夫妻俩在院子里,正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妇人一直在摇头,情绪激动,而丈夫则时不时往言昭他们在的这间屋看一眼,像是生怕被听见。 争吵到最后,男人突然狠狠说了句什么,妇人听完愣在原地,不再反驳他,片刻后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们操着浓重的方言,言昭听不明白,但直觉告诉他,此人是在谋划着要对自己做什么。 他收回神识,摩挲着从行囊里取出来的一枚铜钱,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儿。 而后他小声对九苕道:“今天夜里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现身。” -------------------- 抱歉这两周因为工作值班的事情搞得心力交瘁,一直没精力,现在才更。这周恢复哈(就是说发明值班的人罪大恶极!!qaq) 第146章 第75章 度厄神 入了夜,西河镇便沉寂得更甚,灯火尽熄,静得好似一座鬼城。只有干冷的风时不时吹过,吹得老旧的窗框发出吱呀的声响。 窗框那头的人却睡得正熟,好似把这响动当成了助眠的东西。 黑暗之中,门被人悄悄从外面推开。那人十足小心,也十足了解这屋子的构造,从开门到关门,再到靠近床榻,俱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那人屏着息,借着微薄的月光,看清了床榻上的人。 一个年轻人,瞧着气血十足,好似还梦到了高兴的事情,面上带着点笑意。 明明只比他那重病而死的儿子大不了几岁,却过着截然不同的日子。 他恶从心起,将手中的木棍狠狠砸下—— 床上的人闷哼一声,眼睛一翻,更深地晕了过去。 男人走过去用力摇晃了几下,见他都没有醒过来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喘着粗气,招呼外头的人过来帮忙。 九苕被这变故弄得一懵,下意识就想探查一下情况。言昭眼疾手快,借着姿势的遮掩,拉住了袖角。 “没事。”他用传音入密道。 门又被推开,从外头走进来一个人,竟是这家的妇人。不知道男人对她说了什么,这会儿已不再哭闹了,面色麻木地听着男人的吩咐。 男人拿来粗麻绳,将言昭手脚都捆缚住。像是怕他再醒过来,绕了好几道,还打上了死结。言昭心里纳罕,却仍是纹丝不动地任他摆弄。 从听到他二人争吵时,言昭便留了个心眼。果不其然,到傍晚的时候,男人端了碗水过来,语气亲切,说他们没有多的粮食招待,但不能让客人一整天不喝水。 但这场古怪的旱灾下,水明明才是最珍贵的东西。 言昭谢过之后,当着他的面一口饮下了。他皱了皱眉问:“怎么有股苦味?” 男人道:“这是我们平常用来泡药汤的碗,可能留了点苦味,不打紧的。” 言昭听了点点头,不再多问。 男人也许没说谎,碗是这个作用,但这股苦味不寻常。言昭回味了片刻,应当是某种镇痛助眠的药,通常是给因病痛睡不了觉的人吃的。 又是下药,又是用闷棍,还以为他们生了贪念,想抢走自己身上带的盘缠。看这架势,似乎目的在自己? 言昭放出一缕神识,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两人的动作。 他们将自己的身体绑好之后,套上麻袋,又找来扁担和网绳做成的粗糙担架,就这样把人抬着,开始往外走。 那一刻言昭有些瞠目结舌。这深更半夜的,难道是要去抛尸? 他将神识维持在三丈之外,不远不近地跟着。继而更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周遭那些大门紧闭的宅子,忽然也打开了。陆续有人从前门、后门,从各个巷子里走出来,汇聚在镇子的主道上,不约而同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言昭站在房檐上看着,忽然觉得头皮发麻。 甚至那些人见到这夫妻二人抬着这样一个状似人模样的东西,也无一人发问。他们静默着前行,眼里只有那处目的地。 这队人走过半个镇子,在一座祠堂门口停下。为首的中年人一声不吭地打开门锁,之后冲身后的人摆摆首,示意他们进去。 众人鱼贯而入,无人交谈,只能听到匆匆的脚步声。 那中年人有所察觉,朝言昭的方向望了一眼。 言昭立刻捏了一道闭气诀,周身灵流凝滞,短暂隐去了气息。 中年人又四下看了看,犹疑片刻之后才合上祠堂大门。 言昭舒了一口气,心道:“难道他能察觉到灵识?” 那不是凡人能做到的事情。 莫非……这里的怪事,就是他要找的痴鬼在作祟?若真是如此,倒是来对了地方。 言昭想了想,当下还是先不打草惊蛇。他将神识收回去,触感顿时逼仄,他强忍着不适,跟随着众人一颠一颠地往里走去。 有人点起了火把,言昭透过麻袋稀疏的缝隙,隐隐约约看见了外面的景象。祠堂的中央空无一物,众人把正中央的地盘空了出来,围成了一圈。头领吩咐了一声,随即有几个年轻力壮的上前。他们推动着什么,言昭听见了石板磨动的声音。 半晌后,声音停下,众人又开始行路。言昭感觉到颠簸更甚,木质的房梁也变成了黑洞洞的石土。 这是……地道? 回忆起这些镇民诡异而统一的举动,言昭顿时有了一个猜测。 地道并不深,走了没多久,很快又平坦开阔起来。底下已经有人点上灯候着了,石壁凿得棱角分明,不像随意挖的,而是特意造的地宫。 地宫深处,有一座祭台。那里坐着一个人,身着宽大的斗篷,看不清样貌。众人自觉地前跪成几列,朝着祭台上的人顶礼膜拜。他们念着不知名的祝词,言昭只隐约听出,他们称那人为度厄神。 祝词念完,祭台上的度厄神便开口了。此人不知是如何发的声,身形丝毫未动,话音却响亮厚重,宛若在耳畔。这似乎是他们例行的一环,度厄神在传达“神谕”。好在这“度厄神”并非当地人,传诵之际,言昭将其中的涵义听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大意为,西河镇镇民,过去几十年对祖先供奉不足,祖先怒而不再庇佑此地,且降下大旱。唯有取阳气之气,度化已故之灵,方能消解灾祸。度厄神任惠,愿引气度灵,辅以食粮相赠,助众人度过旱难。 第147章 引气度灵?言昭从未听过此种消除灾厄的法子,这“度厄神”多半是编了个幌子,吸取镇民的生气,以作他用。 言昭正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却听度厄神念完神谕,喊了一个名字。将言昭抬过来的男人顿时哆嗦起来,将脑袋磕得更低。 度厄神道:“尔已无升阳之气,回去罢。” 男人连忙道:“度厄神尊,我还有,我还有!我带了个人来!”他边说边指着自己身后的麻袋。 度厄神终于动了,他朝这边偏了偏头,立刻有人会意,走上前来。言昭感觉有人踹了一脚,他仍不忘自己是个被下了药又敲晕了的人,任由他们折腾,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踹他的那人道:“你莫不是找个饿死的尸体来诓骗神尊!” “不,不是,这是个外乡人,他没饿死,是个年轻人……” 那人闻言怒意更甚:“尔敢拿外乡人来抵,岂非要触怒祖先!”说着便要招呼人将他拖出去。 “慢着。”高坐台上的度厄神突然出声打断了他们。宽大的袖袍翻动,轻而易举便将装着人的麻袋抬到了面前。争执的人顿时噤声,重新跪了回去。 两旁有人上前来,将绳索解开,抖落出里面的人。 度厄神俯身端详了一会儿。面色黝黑,身体劲硕,的确只是个普通的年轻人。 他忽然伸手,直朝年轻人的丹田而去。与其同时,年轻人骤然睁开眼,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度厄神的手。度厄神笑了一声:“小子,还当你要装到几时。” 言昭面色一沉:“你是何方妖魔?敢在此作乱。” 他反手去捉度厄神的腕,却被对方轻松躲过。这人看着身形僵硬,却又灵敏得诡异,言昭几番欲取他命盘都不得手。再欲出手,那罩面之下竟射出几道丝线,顷刻便缚住了言昭双臂。 言昭挣脱不开,只好冲着祭台下喊道:“此人乃邪魔外道,你们快离开此地!” 底下的人面色如常,仍一动不动地跪拜着,充耳不闻,像一具具人形的傀儡。 “没用的,他们吃了我的东西,只能看见我想让他们看见的。”度厄神终于从斗篷中露出脸来,言昭倒吸了口气—— 那并非一张人脸,而是由无数丝线纠结在一起,组成了五官。 “送上门的饵食,正好省了麻烦,否则还要去一个个取这些凡人的生气。”见言昭愈发挣扎,度厄神笑得更愉悦,说着手指一动,不知往丝线上灌入了什么,顺着流入了言昭体内。言昭顿觉眼前一黑,瘫坐下去不动了。 度厄神坐了回去,将言昭的身体挪到祭台正中央,法阵升起,而缠着他的丝线,扔握在度厄神手中。 “路见不平的小天师……”他隐在黑袍中低喃了一声,“倒是令人怀念。” ** 镇西一座宅子上,堆积的枯叶被风吹散一些,露出其中一片格格不入的绿叶来。绿叶动了动,继而微光一闪,竟幻化出一个人影。 “言昭?”九苕低声喊道,“你当真吓死我了。” 言昭笑了一声:“怕什么,我难道还能被那蹩脚的傀儡师捉住吃了?” “你是怎么……”九苕一路附在他身上,也没发现两人是如何脱身到此处的。 言昭捡起一片枯叶,指间一转,枯叶便消失不见了:“偷梁换柱的小把戏。那片叶子上附了我一些灵力,还能再骗他一会儿。” “不用捉住他么?我看那副模样,多半就是你要找的痴鬼。” 言昭“唔”了一声:“那不是本体,你看。” 他说着,掏出方才顺来的一小段丝线,和自己从七层地狱带来的丝线,叠在了一起。丝线闪了起来,比先前的光都要明亮。一明一歇,清晰地指示着一个方位。 “你是说……那是一具傀儡,真正的痴鬼在附近操控着它?” “不错。所以我要赶在傀儡破开我的障眼法之前,找到他。” “什,什么人?!”言昭自顾自和九苕谈论着,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还在谁家的房顶上。这家人也是警惕的,不知几时已悄悄拿上木棍,准备上房梁来赶人了。 言昭正想直接遁走,却见那人有几分眼熟。他纵身跳了下来,对面被他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又壮着胆子上前,追问了一句。 这个距离言昭看清楚了,正是白天在镇外剥树皮的那个男子。他身后不远处还站了两个人,瞧着是那位老父亲,还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对面也看清了他的样子,动作一顿:“你是……那个外乡小哥?” 言昭点点头。他看着这一家人,虽然都饿得面黄肌瘦,但眼神格外清明。 “没想到这是你家。你们没受那度厄神蛊惑?” 男子不防他突然问这一遭,回头和父亲对视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角落里的妇人抱着个小姑娘,岁数不大。她盯着言昭看了半晌,在爹爹的沉默里忽地开口喊了一声:“神仙哥哥。” 第76章 降痴鬼 小姑娘这一声,将在场众人都喊愣住了,包括抱着她的娘亲。 言昭闻声看向她。小姑娘丝毫不惧地盯着他看,眼中亮起幽微的金光。 “原来如此……”他转向男子,“你女儿是阴阳眼?” 男人听了小女儿的话,惊疑不定地看着言昭。他没接话,手中木棍倒是慢慢垂了下来。 第148章 言昭见状,将眼一阖张,解去化形,恢复了本来的样貌。他在几人瞠目结舌的面色里,比了个噤声的姿势,而后轻声道:“别害怕,我是来助你们的。” 他直觉这家人未受蛊惑,定是与这小姑娘有关,便细问下去。便听男人说,他女儿自小与寻常人家不同,总是对着无人的地方说话,眸色也不是黑褐,反而泛着淡淡的金色。他们担心是有邪祟,找雍州知名的道观看过。道长说小女儿是天生阴阳眼,能瞧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不过并非坏事。 ——此子命中须有一劫,或能因这阴阳眼度过,而后扶摇直上,是极为祥瑞的命盘。 他记得尤为清楚,道长当时说了这样一句话。于是从那以后,一家人便悉心呵护着小女儿。又因她的金瞳,怕被旁的孩子欺负,连家门都鲜少出。 言昭听罢,会意道:“也就是说,你女儿看见了什么?” 男人面色沉重了些许:“一个多月前,隔壁王二来过我家。那时剩的粮食已经不多了,衙门发的又不够,我正着急,王二说,镇里来了个神仙,只要我们夜里去供奉,就会给粮吃,供奉够了还能了了这旱灾。”他搓了搓木棍的柄,续道:“我问他要供奉什么,他又不肯说。你知道的,因为我女儿的情况,我对这些事情小心得很。王二就留了一袋粮,说这是神仙直接在他家粮缸里变出来的。晚上同他一起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粮食有问题?” 男人点头:“我琢磨着就算不去,这一袋粮留着也好。我正要往缸里倒时,女儿过来,说那……那是……” “是骨灰。”小姑娘的娘亲接了话。 言昭蹙眉:“骨灰?” 妇人点了点头。那会儿她抱着女儿过去,看见丈夫倒了一盆米,便问是哪里来的。不等男人回答,小女儿忽然问:“爹爹弄来一盆碎土块做什么?” 妇人闻言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土块,什么样的土块?”小姑娘沉思须臾,“灰白灰白的,有粉末,有小块的。好像……在镇子外的林子里见过。” 镇外那片林子存于此许久了,里面有不少走兽,死在道旁无人清理,便风化成了枯骨,又被长久的年月碾碎,沉积在树根,便成了土地的一部分。他们从前出门经过林子时,女儿曾指着那堆碎骨问,这是什么东西。 妇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让丈夫将这盆骨灰拿走,在镇外找个地方埋了。 妇人讲完这些,男人叹了口气:“所以后来,我们再也不敢夜里出去,但时常能听到外头的动静,料想是他们又去拜那个‘神仙’了。我也劝过王二他们,他们非但不听, 还险些打伤我。我……我们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幸而你们没跟去,”言昭不禁感叹,若是小姑娘阴阳眼的事情暴露,岂会被放过?“诸位不用担心,我已找到线索,今夜就能将那劳什子度厄神收了。” 几人连连道谢,还欲跪拜,言昭连忙拦住了。 小姑娘被放了下来。她看着言昭手里的东西,眨了眨眼问:“哥哥你是在找这个吗?” 言昭蹲下身看着她。天生的阴阳眼,说不定比他能察觉的气息还要多。“你能看见吗?这东西的源头。” 小姑娘转头,指了一下北面,眼中金光闪烁,好似夜里的萤火。 她把手搭上了言昭的胳膊,眼中的景象顷刻流入了言昭的灵台之中。寂静的山丘田野,一座座林立墓碑。这是西河镇祖祖辈辈下葬的首选之地。 这倒省了言昭不少工夫。他拍了拍小姑娘的发顶以示感谢,思索片刻后,从怀中摸出一枚钱币。 随着简单的口诀,钱币在他掌心变幻,最后化成了一只小巧精致的手环,套在了小姑娘腕上。 “这手环承了救苦天尊的惠泽,能替你抵掉一些灾祸。”他不能直接给小姑娘什么,这枚钱币是从天尊庙带出来的,倒是正合适。 小姑娘听不太明白,只能挑着自己听懂的部分问:“你是救苦天尊吗?” “我可不是”,言昭笑了一声,“那是我师父。” ** 有了阴阳眼相助,言昭很快便捉到了那头作乱的痴鬼。他藏在墓地底下,试图用这里的阴气遮掩自己的气息。 言昭带着阎王交给自己的法器,这法器专门对付鬼怪,加之痴鬼本体弱,捉他没费什么力气。被关进法器中的痴鬼还在啼哭着求饶,言昭充耳不闻。 “你逃来人间也就算了,如今竟敢朝凡人下手,还想讨饶?该将你送进第十层地狱了。” “只是借了一点他们的阳寿与信奉,并未伤及性命。我也是迫不得已,若不如此做,便无法苟存下去。” “那何不回去接受罪罚?受完罪罚便可转世投胎……”言昭说着,蓦然想起轮回台的事情,不由得自己顿住了。 痴鬼没发觉,反而哭得更厉害了,说什么不愿投胎,心愿未了云云。言昭被叨叨得受不了,索性将法器一收,眼不见心为静。 法器一合,痴鬼与外面的联系立刻断了,包括他操控的那些丝线。 祠堂地宫中的傀儡“度厄神”轰然倒地,露出满身沾着灰败之气的丝线。镇民们自朝拜中醒来,见到度厄神的真面目,惊叫着四散奔逃。 言昭嗅到一股湿润的水气,接着地底忽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隔着土地声音沉闷,言昭反应了一会儿才听出那声音说的是“哎哟”。 第149章 言昭:“……” 他伸手一拉,自地底拽出来一位须发尽白的仙人。 “土地老儿?” 土地神稳了好几次,方才站定。他打量了两下眼前的人,虽不认得,但观其器宇,不沾凡尘,定然是九重天下来的。 “小仙……”土地神“唉”了一声,“小仙惭愧。” 听他陈词,言昭方知事情始末。原来雍州各城均遇旱灾,但时间本不长,几月前便有雨泽落到土地神手中。哪知正要布雨时,被这痴鬼暗算,压制在了墓田底下,西河镇的旱难才发展到这个地步。 看着土地神开始布雨,空中逐渐有阴云聚集,言昭放下心来。 这应当算解决了吧?太过顺利,反倒教他不大习惯。 他忽然想起在都城时,叶辰也在追查这里的旱情,此番倒是一并解决了。想到这里,他指尖微动,送了封灵信到叶辰那处。 神识微动,言昭看见那位县令大人趁乱逃回了县衙,正坐在案边大喘着气。 初进地宫时言昭便察觉了,这位县令就躲在暗处看着众人朝拜度厄神,他面色惶恐,不像是被蛊惑的。 而度厄神定然知道他的存在。 如此一想,只有一个可能。痴鬼为了更方便诓骗镇民,胁迫县令配合他。 难怪白日里,他是那种反应。 县令虽然逃得狼狈,但一想到度厄神已亡,虽不知是谁做的,也还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待心绪平复,他想着终于能回去好好休息了,却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抓了台子上的一支笔便开始写字。灯火幽暗,他甚至看不清自己写的是什么。 等手终于停下,他哆嗦着举起那张纸。 「钦差不日便至。在其位,尽其责,休要懈怠。」 县令冷汗涔涔,连连称是,又对着纸叩了两个响头。 言昭收回神识,轻呼了一口气。眼见土地神施雨术将成,便也不再久留,与之道别。 临走前,言昭回了一趟镇西那户人家,一家人正张罗着拿器具接雨水。言昭劝了两句说往后都有雨了,他们嘴上应着,却还是停不下动作。 言昭有些哭笑不得,便坐下陪了一会儿小姑娘。 小姑娘年纪不大,却格外安静沉稳,这双阴阳眼应当看过不少魑魅魍魉,她却从未怕过。 雨滴从屋檐坠下,打在她的眼睫上。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哥哥,你能去帮帮那个……骨灰吗?”她似乎是今天头一次知道‘骨灰’一词,模仿着娘亲的口吻说了出来,“我听见了阿远哥哥的声音,他在哭。” “阿远哥哥?” 小姑娘比划了一下:“那边,陈叔家的阿远哥哥。他病了,我好久没见过他……” 言昭看了一眼她指的地方,忽然明白了她说的是谁。 正是他借宿那户人家的孩子。 久病不愈,又逢旱灾,被走投无路的父母亲手供奉给了他们眼中的救世神。 言昭亦放轻声音答应了她:“好。” ** 言昭找到了那堆骨灰的埋骨之地,里头果然锁住了阿远的一缕魂魄。但他的三魂七魄,早已随着被瓜分的骨灰四分五裂,想度化他,只能将散落在各处的魂魄一一收齐。 言昭思索片刻,几步跃上了树干,找了一处坐下。他伸手化出一只箫,缓缓吹起了安魂曲。 这一曲吹到了晨光熹微。 雨停了,身旁的枝丫冒出了新绿的苗头。 阿远的魂魄终于拼凑完整。半大的少年从来没觉得身心这般轻盈过,仰头朝言昭挥了挥手,随后跟着闻声而来的鬼差走了。 言昭放下玉箫,他望了一眼苏醒过来的西河镇,掏出了关着痴鬼的法器。 痴鬼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再也作不得乱了。只要将此物交还给阎王,此行便算是圆满了结。 言昭此刻却不大想动弹。 事情顺利完成,他心里是高兴的,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思量再三,也没琢磨出其间缘故。言昭只好作罢,将法器重新收好。 往怀中收起时,他不经意碰到了另一样东西。掏出来一看,正是临行时慈济神君交给他的东西。说是……能缓解心脉异动? 言昭摸了摸心口,此时的症状的确与之前有点像。 那东西是一小块玉石,上面还刻着妙严宫的图纹。言昭没怎么犹豫,施法催动了他。 眼前蓦地一晃,他不再坐在西河镇外的树上,而是到了另一个空间。这里纯粹简朴,除了一棵大树和一方小池塘,此外皆是白茫一片。 池塘在树的背面,言昭绕了过去,却见树下有个人,正在闭目打坐。 言昭惊愕着眨了眨眼,心跳声鼓噪起来,又有一股欢欣不受控制地爬上眼角。 “师、师尊?” -------------------- 慈济神君你好事做尽(><)最近降温好厉害,大家注意保暖~ 第77章 万象归 君泽正襟而坐,发丝都未动一分,全然没有听见言昭喊的这一声。 言昭走近了些,师尊还是没有反应。很快他便发现,不光是君泽,这池塘、巨树,都是静止的。 这里应当不是真实的场景,倒像是一种石雕。 倒也是,毕竟君泽现下正在东极境闭关,不可能出现在此处。 思及此,言昭心跳稍稍平静了些许。 他坐到君泽对面,不由得细细打量起来。这“石像”也不知是如何雕琢的,栩栩如生,眉间微蹙,就连眉梢的纹路都和本尊一模一样。 第150章 言昭托着下巴,不知为何想到自己那片贫瘠无趣的识海。他想,若是能搬一尊这样的石像进去,是否会生动些。 这念头一出,言昭自己先愣住了。 ——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往边侧退了一点。这一动,衣袍的衣角碰到了雕像,径直从里面穿了过去。 “嗯?”言昭一顿,又挪了回去。本该相擦而过的衣袍,又一次横穿了过去。 他忽然顿悟,原来这不是什么石像,而是一道虚影。 他抬起手在君泽眼前晃了晃,然后轻轻戳了一下鼻尖,果然也透过虚影穿了过去。 言昭停下动作,心中疑惑,这虚影是用来做什么的?慈济神君为何要把这东西交给他? 他沉思着,未察觉到身后的池塘动了。 水面无端荡漾起波纹,一只鱼儿被波纹惊醒,跃出了水面。 言昭看见虚影的眼睫动了一下,下一刻被捉住了手。也就是他偷戳鼻尖忘记收回的那只手。 他一怔,心虚地将手回抽,但没挣开。随后虚影……君泽睁开了眼。 他睁眼时眉头还未舒展,看起来似有几分警惕。见到眼前的人,面色才缓和。 “师尊?”言昭眨了眨眼。 君泽“嗯”了一声,放下了他的手。他身后起了微风,树也活了过来,叶影轻轻摇曳。 言昭抬头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他自然知道君泽真身还在闭关,只是好奇这方小天地的用途。 “我的一缕神识。” 言昭恍然:“和天尊庙的一样?” 君泽微微颔首:“从前交与慈济,在我闭关之时传信用的。”言下之意,此物已经许久没有动用过了。 “噢,”言昭摸了摸鼻尖,“那我是不是打搅你闭关了?” “无碍。”君泽散落各处的神识本也没有收回,不差这一道。他瞧言昭面色轻松,便问:“已经找到那痴鬼了?” 言昭欣然点头,掏出法器晃了晃,露出里头痴鬼的影子。又在他哭闹之前收了回去,怕吵到君泽。 他挑着紧要的部分,讲了一遍捉拿痴鬼的过程。 君泽听着,不时摩挲一下掌心。说到从天尊庙顺走一点贡品时,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唇角。 收了痴鬼,度化了怨魂,还顺带消解了旱灾,滴水不漏。 他说完,一双眼睛仍盯着君泽。 这眼神君泽见过太多次。或在游历归来时,或在领悟新的剑招时——小徒弟这是在求表扬。 于是他说道:“做得不错。” 那目光立刻从灼灼化成满溢的笑意,一跳一跳的,像身后鱼儿溅出的水花。 “那个小姑娘,你留意一番,”君泽道,“此等阴阳眼千年难得一遇,一直留在凡间,反倒容易遇险。” 言昭听懂了他的意思,遂点点头:“我给了她一道护身符,保个十余载不成问题。届时享过天伦,我再来问问她的意愿。” “好。”君泽淡淡笑着。他抬起手想摸摸言昭的头顶,又忽然意识到,这种对待孩子般的动作已经不大合适了。 于是他放下手,指尖蹭过脸颊,轻轻抚了一下言昭的侧脸。 言昭怔了一下,那过速的心跳声又回来了,在胸腔里响如擂鼓。他将眼睛眨得飞快,忙别开脸:“那,那不打搅师尊你闭关了,我去把这痴鬼送回地府。” 君泽的一声“嗯”刚刚落下,言昭的身形便不见了。 他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指尖。 是这缕神识太久未启用,太冰凉了么? 青华帝君没有深究。待大树和池塘重归平静时,他方才摊开另一只始终未动过的手。手心躺着一块玄黑的甲片。 神识归位,君泽睁眼。周遭不再是什么寂静的水木,而是一座高山之巅。狂风大作,一道道黑雾席卷了他,在狂风中号哭。 那是真正的号哭,而且是万千种不同的声音在共同哭泣。过了片刻,那声音又变成万千种笑,万千中低语。循环往复。 倘若有鬼差在此,定会讶异。 这是“象”。和忘川水中的一样,又比忘川的相更加浓厚无序。 因为这些“象”不仅有人,还有草木山川。还有一些,君泽都说不清那是什么。 他望向这些黑雾的来源——自己手中的甲片。除了周围一圈银边,几乎小到不起眼,正是他从无行仙尊那里拿回的东西。 君泽并不知道它该如何使用。但上一次真神之战,盘古之力因它开启时,君泽察觉到了,甲片中藏着的东西,与自己的心脉同源。或者说,与盘古之力同源。 那时君泽也看到了无数的“象”。 后来幽冥地府建起,他发现忘川的“象”与之相似,便时常下到忘川河中修炼。 他在忘川河中日复一日,练习如何容纳更多的“象”,为的就是今日。 他要在真神完全苏醒之前,将甲片融进自己的心脉。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与甲片中的“象”相比,忘川水只能算九牛一毛。 不过这些都尚在君泽的意料之中。他并不焦急,因为自己的心脉已经与甲片有了一些共鸣。 此外他还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 越是靠近两境的交界,这些“象”的内容越是混杂,但威力会减弱。 君泽掌管着东极与九幽二境,又与三重天、地府、人界相接,想找交界不是难事。他调动几境,找到了一处最适宜的位置—— 第151章 正是他脚下这座山。 万“象”齐出,仿佛将天地都撼动,刮起阵阵狂风。 与此同时,它被君泽抓住了丝缕,与他腕上的黑色纹路相接,直教天地变色。 他双眸紧盯着眼前翻飞的黑雾,任由狂风骤雨拍打,也不闭眼。这是不知道第几百次尝试。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丝黑雾也捉住,连上了暗纹。风雨骤然消失,猎猎翻飞的衣袍缓缓垂下,碧蓝的天空重现。 君泽移开覆着心脉的手。 甲片消失了。那原本已经收缩到小臂的纹路,此刻被新灌入的力量牵引着,一路蜿蜒到手心。 它并不安静,万象的呓语从耳边,转移到了识海之中。同时,它也把开启盘古之力的线索,逐一透露给了识海的主人。 君泽分不清此刻的心情是不是喜悦。他的情绪跟着万象一同进入了混沌,唯一确定的是,万事正朝着设想的终局而去,这是好事。 他可以不用借助外力,自行开启盘古之力,在真神破开封印的那一刻摧毁他们。 他朝着群山,郑重地低下了头。 ——敬盘古。 阴云虽然已经散去,但受甲片融合的影响,几境交界处的动荡还未停息。君泽抬头,见天边影影绰绰闪动着,一会儿是九幽的场景,一会儿又是不知哪里的星河。星河中散落着奇形怪状的虚影,君泽看不清它们的模样,却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 这是…… 君泽双眉一凛,飞身前去,在两境之间穿梭来回。然而他发现那虚影既不在九幽,也不在星河之中。仿佛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却捞不到。 君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它们不存在于这几境之内,而是在几境的“夹缝”当中。 君泽思索须臾,不再试图找到虚影,而是调整着位置,寻找能看清那虚影的地方。 他找到了。 虚影终于显现出轮廓,是个蜷缩着的人形,一动不动。 那人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眼睛怒睁,没有痛苦,似有不甘。 只一眼君泽便认出了这个人。 阴山,蒙虞君。 那个受离未蒙蔽,助纣为虐,逃去了天外之境的毒修。 君泽停在原处,怔然看着。 动荡没有持续很久,天地平静之后,蒙虞的影子也消失了。 君泽落回山巅,轻声低喃:“天外之境……天外……原来如此。” 意外的发现打乱了计划。他原本是要借闭关的机会 ,好好调息一番,以便将甲片融合得更深。 但蒙虞的出现,让他想确认一件事。他需要亲自去尝试。 就在他决定要变更目的之际,尾指上的金丝蓦然出现,变得发烫,颜色也变得血红。 心口一阵钝痛,随即蔓延至全身经络。君泽抬手掩住唇,血丝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言昭。 他无声喊了一句,手在微微发颤。 连生咒,触发了。 -------------------- 君泽:徒弟大了,不好再摸头,那摸摸脸吧。 言昭:师、师师、师尊!(落荒而逃) 君泽:……(陷入反思) 第79章 傀儡丝 日光愈盛,照亮了整个西河镇。一夜的雨氤氲出雨汽,天边挂起一道虹。 言昭靠在树干上出神,连水珠打湿了衣角也未发现。 他曲起手指,无意识地剐蹭着侧脸,君泽抚过的地方。 好烫…… 甚至分不清热意来自哪里,是自己耳后,还是师尊的指尖。 那触感像停留的羽毛,酥酥麻麻,挥之不去。 他晕晕乎乎地想:慈济神君不是说,此物能助他缓解症状吗?怎么反倒越来越严重了。 “言昭。” …… “言昭!” 言昭一个激灵,被唤回了神。 “哎,”声音从他衣角里传出,幽幽的,“你再坐下去,我就要浸透啦……” 言昭方才如梦初醒,连忙把身上沾到的水露凝了出来,手势一收,水露落雨似的坠落地面。 “你怎么魂不守舍的?”九苕问。 言昭眼神飘忽了一下:“没什么。” 九苕看他的模样也不似哪里不适,便没有再多问。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言昭将玉石收起,心绪平复下来后,他发现先前那空落落的感觉没有了。 唔,原来圆满与否,差的只是君泽的一句赞赏。 他往都城的方向看了一眼。“先不着急回地府,我给叶辰送了信,应当不日便会来一趟。正好,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九苕“诶”了一声:“你也觉得玉衡星君不大对劲?” “说不上来。不过那天碰面,我感觉他有心事。” 叶辰受制于凡间的身份,不好直接过来,大约要与朝中钦差一同前来。算算脚程,到西河镇也要花上三四日。 等叶辰的空当,言昭往周边几个镇子转悠了一圈,瞧着原本萧瑟的街巷逐渐回归正轨,算是放下了心。 不过他没等到叶辰的人,反而等来了他的灵镜传话。 镜中的叶辰眉头紧锁,他面前的桌案上堆满了书册与信笺,摊放着,有些是实在的纸张,有些是他从识海中投射出来的虚影。 看得出他这段时间,是在搜寻什么重要消息。 第152章 见灵镜已通,叶辰方才从万卷书册中抬起头。 “言昭,你信上说痴鬼降服,雨已布下。是何人布的雨?” 言昭微怔,一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是……西河镇的土地神。” 叶辰眉头仍未舒展。“布雨一司,向来属雨师或龙王,从未听闻由土地代劳的。事有蹊跷,你最好再去瞧瞧那位土地神。” 听他这样一说,言昭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兆。 “好。”说罢他暂时切断了联络,转身往西河镇赶。 墓地的方位他记得很清楚,然而这次却兜兜转转绕了好久,才找到他捉住痴鬼的那片区域。 果然有蹊跷。 明明是白天,阴冷的气息却比昨天夜里更甚。 他喊了好几声,那土地神却没有再出现。 这般近的距离,没察觉出任何气息,要么土地神已经不在此处了,要么……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土地神。 言昭提起警惕,召出曜灵剑握于手中。 他忽然想到什么,复又取出关着痴鬼的法器。 “喂……”言昭喊了一声,试图从痴鬼口中撬出点什么。然而法器之中锁链纵横交错,黑沉沉的一片,每一段上面都施加了地府阎罗的法力,压在鬼魂上,有千斤之重。痴鬼锁链缠身,时不时发出游丝般的声音,看上去已然奄奄一息,匀不出什么神志来回应他的话。 言昭只好作罢。 这时他的灵镜又亮了起来,是叶辰。 “土地神多半是假的。” “土地神不见了。” 两人同时开口。 言昭心沉了沉,不由得又看了法器一眼。倘若土地是假的,那他手中这头痴鬼岂非也是假的? 但他查探过痴鬼的气息,与他在地府中感知到的,的确如出一辙。 又难道,背后还有另一股势力? 他看叶辰的模样似乎是查到了什么,便问道:“你有头绪了?” 叶辰面前的书册哗啦翻了几页,他指着其中一行字道:“我在查另一桩事时,发现了一些关于你说的那位匠师的痕迹。他垂暮之际,曾遇到一个人,那人告诉他,以铁为骨,辅以炼化过的血肉,造成傀儡,再将魂魄转移至傀儡身,便能得偿永生。” “你是说,他是因此才开始痴迷于傀儡术的?” “不错。” 言昭直觉叶辰口中的“那个人”极为关键。“你说的那人,是谁?” “有关此人的记载极少,我也是费了不少工夫才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叶辰略过了自己调查此人的缘故,直接说起他的生平,“据说他是数百年前一位邪修,死在他手中的凡人、妖灵不计其数。且手段极为狠毒,倘若有人敢暴露他的行踪,便会被他生剥灵魄,受尽折磨。” 言昭听了,莫名觉得这段形容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听过,不过更多的是疑惑。 “难道此人如今还在兴风作浪?几百年已过,早该化作焦土了。况且,”他稍作思量,“如此作恶多端,天界岂会坐视不理?” 叶辰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有迹象表明他的确还在人界,个中缘故尚不可知。不过我查到了他的名字与籍贯,你可代我去一趟地府,问一问阎王。” 听到地府二字时,言昭一顿,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画面。 无间地狱的最底层,不熄不灭的业火,包裹着一个衣衫破烂的人。火中之人一声不吭,目光钝得像积满了锈的铁器。 鬼差的话在他耳边倒回。 「他从前是个天师,后来堕入邪道。」 「是人?」 「他叫崔嵬。」 “他叫崔嵬。”叶辰说道。 这句话仿佛滴落湖中的晨露,荡起万千层回音,而后重归死寂。 灵镜模糊一片,再也看不清叶辰的面容。言昭看向四周,远处风吹幡动,这片墓地的气流却是凝滞内收。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入阵了。 他收起灵镜,手指微动攥了一下衣角,示意九苕不要轻举妄动。随后曜灵剑光华一闪,剑意密不透风地裹住了全身。 须臾的工夫,言昭想明白了一切。 从地府中逃脱的根本不是痴鬼,而是受刑于十八层地狱的天师崔嵬。痴鬼的傀儡术本就是崔嵬传授,将他塞进另一具傀儡容器,对崔嵬来说易如反掌。 如今正在十八层地狱受业火焚身的那位,才是真正的痴鬼。 好一个偷梁换柱。 凝滞的气流动了,一道人声灌入言昭耳中。 “震宫,泽风大过。呵……木灵,天助我也。” 那声音将后半句重复了许多遍,像人为造出的回音,刺耳难听。 言昭凝神听了片刻,才从剑意的波动里定位到声音的来源。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 这声音竟是从关“痴鬼”的法器中传出来的。 那道被锁链捆得牢牢的鬼魂,已然不是先前奄奄一息的模样。 锁链压着脖子,他的头几乎扭到背后,咧着嘴,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看着言昭。口中振振有词:“木灵……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言昭面色如常,他捏紧了法器,将那聒噪的声音隔绝。 他不是什么绣花枕头,自幼以来,各种历练的时间,不比闲在九重天的时间短,这种程度的装神弄鬼,还不至于教他惊慌失措。 第153章 只是他忆起鬼差说的话。此人极难对付,数百年前便难有敌手。如今藏匿在凡间许久,吸取了不知多少人的阳气和供奉,恐怕修为较从前更胜。 言昭往前走了两步,周身的剑气便好像触碰到了什么,锋利而危险,尤其是手附近,然而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他略一凝眉,掉转了曜灵剑的方向,斩在手腕附近。 果不其然,剑锋停在了腕边一寸处。那东西虽看不见,但极为柔韧,又极为坚固,言昭感觉自己持剑的手都在震颤。 剑锋因两股力量的对峙而闪烁着剑光。言昭灵机一动,将曜灵剑的光华激到最盛,一瞬间,溢出的光如雷电一般扩散开,顺着那不可视之物流转,将它的真容展露无疑。 那竟然是一缕缕丝线,在他周身织成了网。 言昭想起方才剑斩下时的触感,好似钢铁,也不知是如何炼成的。若没有剑意护体,此时可能已经被这些丝线划破身体了。 不过曜灵剑属中带火,并不怕这样的东西。他再一聚力,狠狠切断了手边的束缚。 丝线一断,法器中怪异的说话声戛然而止,言昭抬起来一看,里头的痴鬼一动不动,变回了一具傀儡。 于是言昭将痴鬼放出,扔给了不远处那道身影。曜灵剑的电光映照出来的不止有傀儡线,还有这道若隐若现的影子。 影子接住了痴鬼,随手扔向一边。 “崔嵬。”言昭喊了一声。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人从朦胧中走了出来。是个男子,普通青年模样,只是一双眼睛幽深似冥海,看不出情绪。 他的长相、衣着,正与十八层地狱那个正在受刑的人相似。 崔嵬不紧不慢地开口:“原以为是个不自量力的小天师,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收获。” 他含着笑,一双眼睛锁在言昭身上。 “是个小仙君。” 第79章 沧浪水 见到崔嵬的第一眼,言昭便确信了一件事。 地府,乃至天庭,都犯了一个错。他们误以为崔嵬本质仍是个“凡人。” 他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天师,其修为、行事之道,都与魔修别无二致。 魔修蚕食痴念,为祸人间。他们与恶同生,极难根除。就像他来时走过的石板上生长的青苔,即便清扫干净,下一次被雨水浸润,还是会疯狂滋长出来。 崔嵬也一样。 他为人时便深谙此道,地府费了很大力气抓捕到他,锁入十八层地狱。 但“凡人”这一身份麻痹了地府的阎王判官们,即使他做过那么多穷凶极恶的事,他们总下意识认为,崔嵬不过一介凡人,既已打入地狱,便不能再如何兴风作浪。 他们发现痴鬼失踪时,一定仔细排查过其余关押的鬼魂。但出于这样的认知,他们忽视了崔嵬,让他假借痴鬼的魂魄蒙混过关了。 崔嵬还是肉体凡胎时便不好对付,如今没了肉身的束缚,又在凡间蛰伏了数百年,他到什么程度了? 言昭想起在地府经过“崔嵬”时,他看过来的眼神。那具躯体不是崔嵬,但眼睛是他的。那目光遑论鬼差,连自己都心有余悸。 他进了对方的阵中,正面相斗不一定有胜算。最稳妥的办法是拖延时间——他和叶辰的联系突然中断,叶辰必然能察觉情况危急,搬救兵过来。 言昭将剑横在胸前,摆出严阵以待的姿态。 崔嵬看着他,眉梢微扬,像是被他的举动取悦了:“你很敏锐。” 言昭皮笑肉不笑:“承蒙夸奖。” 两人的语气宛如闲谈,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铮——” 一道凛冽的丝弦破空声打破了僵持的氛围。崔嵬指间微动,射出几道傀儡丝。他气定神闲,身体都没动几分,好似在悠然抚琴。 言昭立刻闪身避开几根,举剑挡下最后一道。弦刃相接,发出刺耳的锐鸣声。言昭聚力,却斩不断这一缕,登时反应过来,从崔嵬手中出来的丝线,比阵中的还要再坚韧数倍! 这些傀儡丝极为灵活,直取不得,竟方向一转,从言昭身侧穿过,在他身后相交,猛地一收。言昭当机立断调转剑锋,借丝线内收之力一跃而起,腾空翻转身躯,脱出了丝网的束缚,在曜灵剑被绞住前收回。翻转过半时,运气借身前斜横的一缕丝线一蹬,调转方向,稳稳落到了后边。 曜灵剑重新从灵台而出,持于手中,剑意流转覆盖全身。 言昭忽觉面上一阵湿热,伸手一拂,竟摸到一手鲜红的血,随之而来的是愈发明显的刺痛。 他将血拭净,留下一道淡淡的割痕。余光四顾,方才曜灵剑的光黯淡下来,那些丝线又隐了形状,看不见了。只有划过他的那根还存还余着一点他的灵力。然而他眼睁睁看着那点灵力,也在须臾间消失殆尽,仿佛被傀儡丝吸收了一般。 言昭蓦地想起方才傀儡痴鬼那怪异的话语,心有所悟,明白了什么。 这崔嵬,竟是想将他吞食了? 又是一道丝线袭来,言昭看清了他出招的路数,瞬间改守为攻。剑身覆上极寒之风,傀儡丝御寒而脆,登时接连被削断。动作之间,面上的伤痕又渗出一点血丝,滴落在无形的丝阵上,又被吸了去。 言昭下意识又抚了一下伤口,忽然感到痛觉渐渐缓解,有一道温和的灵力附着在面颊上,止住了血流。他反应过来这是九苕在替他疗伤,于是传音入密道了声谢。 第154章 言昭冷眼看着对面的人,面上已显出几分怒色。 “阁下胃口未免太大了些。” 崔嵬闻言,不仅不恼怒,反而眯起眼笑了笑:“志千里者,自然比常人敢想一点。” 他回味着言昭方才改火为寒的招式,眼里装着赞赏,不过是轻蔑的赞赏。“我喜欢聪明人,不过……”话锋一转,“你一个木灵竟修剑道,没人告诉你,相克之物,易伤己身?” 言昭眸色一沉,便觉四周气流变了,风声骤起,他看不见的丝阵变换了位置。那道令人发怵的声音复又响起,跌宕环绕,听不出从何而来。 “金者,肃降。凡此间之金,皆为我用。” 言昭直觉不妙,正要收回曜灵剑,剑身却不听使唤地震颤起来,裹着他的剑意登时瓦解,碎成一道道剑风,划破他的衣衫,留下寸寸伤痕。仿佛回到了本命剑出世那日,与剑压对抗的情境。 言昭暗自叹了一声,不知是叹曜灵剑这个时候掉链子,还是叹磨合之路道阻且长。 最后他还是顶着漫天剑气将其收回了识海,从伤口逸出的灵力过多,气息已然紊乱。 崔嵬并不急着下死手,而是将他的挣扎看在眼中,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意。 言昭抬头盯着对方,好似将败之人的苟延残喘,内里却是思绪飞转。必须先想办法破掉这丝阵,他心道。 衣角里藏着的人若有所感,悄然传话:“阵中的丝线不是出自那人手中。” 言昭细想了一番,崔嵬射出的傀儡丝能看见实体,阵中的却不能,或许正是破阵的关键。 “你可能看到它们从何处来?那里应当就是阵眼所在。” 九苕沉默了一瞬,他只能从方才两人打斗的动向中,看见一点丝阵的形状,然整个阵法错综复杂,想找到源头还是有些困难。 “我尚未看清,需要你再撑一会儿。”他回道,声音里带了点颤。 自有灵识起,九苕几乎从未离开过九重天。此行本是下到凡间增些见闻,岂料遇到这样棘手的事? 言昭自己倒不慌乱,只是牵累了九苕,不免有些愧意。 “别怕,你寻到阵眼便告诉我,我还留着后手。” 听他如此说,九苕定了定神,意识微沉,继续观察丝线的方位。 崔嵬动了。言昭乍然回神,正要结阵抵挡,却见他并未如先前那般使傀儡丝攻来,而是将手伸入了自己胸口。 言昭瞪大双目,见他猛然一抽,竟拽出一连串鬼影傀儡,次第而出,连续不断,像个无底洞。鬼影形貌各异,皆有残缺,有的没了脑袋,有的开肠破肚,无一不惨烈,想必都是崔嵬过去炼化的人。 虽然知晓魔修腌臜手段,但亲眼见到此种情境,还是教言昭头皮发麻,几欲作呕。 崔嵬接连放出上百只鬼傀儡才停下,它们不受丝阵干扰,很快将言昭团团围住。 剑已不能再用,言昭思及崔嵬说过的话,以及叶辰所说的“以铁为骨,制成傀儡之躯”,最早行将此道求永生之人,应该就是崔嵬自己。 既是铁为骨…… 他手掌相合,一道离火诀已成,蓄势待发。 崔嵬早有预料,扬声道:“小仙君,你可还在阵中,是想连自己一同烧死么?” 言昭动作一滞,咬牙收回了离火诀,转而打出一道引雷诀。 电光霹雳,晃得人睁不开眼。雷电对鬼傀儡的作用有限,它们只是动作僵了片刻,不久又重新涌动起来。不过好在电光能将丝阵照亮片刻,能助九苕看清阵眼。 鬼傀儡纷涌逼近,言昭避无可避,只好赤手空拳击退它们。修行剑道多年,不成想有朝一日还需以肉身相搏。 他踢翻一个又一个鬼傀儡,尽量保持着动作幅度不那么大,以免再伤于傀儡丝。与此同时,掌心牢牢藏着一样东西,只等时机来临。 崔嵬欺近几寸,驻足观赏。 他要的就是这般,一点一点耗尽言昭。 言昭再次扭断一个鬼傀儡的头颅时,灵台中终于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找到了!西南,申位百又八丈——你左手边那根最近!” 话音在脑海中回荡,言昭自苦战中抬头,冲崔嵬轻哼一笑,摊开手掌。 竟是他之前“收回”的离火诀。 不等崔嵬有所反应,言昭翻手一握,抓住了一根无形的傀儡丝,丝线锋利,在手心划出血痕,离火诀几乎同时催动,间不容发。 火光“腾”的升起,顺着方才残留在丝线上的雷电绵延而去,顷刻间火势布满了整个丝阵。 火舌吞没了傀儡,也隔开了崔嵬。 崔嵬看着火海之中的人,终于收起了气定神闲的模样,面色沉了下来。 “小仙君,这是要同归于尽?只可惜……” “谁要和你同归于尽?”言昭打断了他,周身灵力暴起,冲散了火苗,一柄通体银白冷冽的剑飘浮在他身后。 崔嵬凝眉,发现此剑并非对方之前所使那柄。他催动丝阵,却不见那灵剑有任何波动。 怎会如此?他的阵法明明还未失效…… “相克之物,易伤己身,”言昭复述了一遍他的话,同时灵识操纵归云剑出招,“这个道理,几百年前就有人告诉我了。” 「你身为木灵,修剑道要比常人更困苦。」 「不过,倘若心性足够坚定,修成之时,亦会胜过常人一筹。」 第155章 「可有觉悟了?」 话音落地,剑招既出。归云剑荡出阵阵波纹,有清澈的水自剑身而出,汇聚成流,近乎温柔地围绕在言昭身侧,挡住了离火之势。正是他在万真幻境中所学的剑法,其式名为,沧浪之水。 ** 九苕扔下那句话,便不再言语。只因他真身已经顺着丝线寻到了阵眼处。 那阵眼以石阵围之,当中是一小截脊骨,质地不似寻常白骨,反倒泛着银光,宛如钢铁,脊骨上还不伦不类地长了一只眼睛。九苕心中大骇,这难道是那魔修天师从自己身上挖出来的? 他正想着,言昭的离火便顺着丝线燃了过来。然而不知是距离过远,还是受制于那傀儡丝阵,离火烧至阵眼前几丈处时,便停了下来。 九苕看着焦急,但传音入密已经送不到那么远。除非,除非由他来将阵眼毁了。 那石阵难破,他寻常所学,多是些隐匿或疗愈的术法,一时间束手无策。 这时,脊骨上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九苕心头一紧,便见那只眼睛直直盯着他,而后半眯了眯,脊骨带着石阵晃动起来。 糟糕,他要逃! 九苕以术法死死压制住阵眼,但震动越来越厉害,他快要制不住了。情急之际,他心下一横,化出藤枝,以身连接上了离火断处。 火焰倏而愈胜,蔓延到他全身,同时灼烧着阵眼,不多时便将那只眼睛烧得通红,连同脊骨一起融化了。 九苕被烧得神志模糊,睁不开眼,将要失去意识之时,听见了呼声。 他从微弱的缝隙中,看见了言昭急切到发白的脸。 他想宽慰一下,却使不出半点力气,合上眼沉入了黑暗之中。 -------------------- 如果我说要开始小虐一下了会挨打吗(x) 第80章 逆天地 傀儡丝经受不住离火的威力,纷纷融化坠落。未燃尽的部分掉落在鬼傀儡身上,迸发出更炽烈的火焰,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形成一片火海。 鬼傀儡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崔嵬无动于衷。忽然他的手又动了,不知比划了什么,那些浑身赤焰的鬼傀儡不再挣扎,忘了焚身之痛似的,前赴后继地朝言昭扑过来。 看这架势,大有在丝阵燃尽之前解决掉言昭的意思。 火焰在水球上撞出一团团白气。虽然抵挡住了攻击,但温度在止不住地上升,这招亦不是长久之计。 言昭虽无法近身,但能依靠剑诀控制归云剑出招。崔嵬操纵着傀儡丝接下,二人一时间分不出胜负。 不过言昭看得出,火海愈旺,崔嵬也愈不好受。 弦刃再度相接时,言昭蓦地开口:“就算吞了我,也换不回你的双亲和师长。” 崔嵬身子一僵,手中丝线当即被削断。 他很快反应过来,退开半步,冷声道:“你看过我的生平?” 言昭本不该看过他的生平。 只是那日离开地府前,出于谨慎,他向阎王询问痴鬼生平,顺道将十八层地狱中所有关押的恶鬼生平都看过一遍。崔嵬给他留下的印象深刻,便也多留意了几分。 “谁说我是为了换回他们?我只为自己,”崔嵬面色阴郁得更厉害,“更何况,待我修为大成,点石尚能成金,更遑论生死人肉白骨。我想要谁死,便让谁死,想要谁活,便能让谁活。” “不,你并不能……”言昭刹住了话音。他不能在此处提及轮回的真相,更何况崔嵬也不一定相信。他只是试图分散一点对方的精力,好找寻破绽。 崔嵬说完那番话,情绪比先前激动了几分,出手也更加狠决而不讲章法。 战到正酣时,他的动作突然迟钝,扶着胳膊跪倒在地。言昭注意到他想扶的不是手臂,而是背上震颤不已的脊骨。 那脊骨——竟莫名塌陷下去一块。 言昭不禁一怔,却听他说道:“你竟有帮手……还是个不怕死的帮手。” 言昭不解其意,但没放过这个机会,几道剑气带着离火威力,打入他四肢,将人牢牢钉在了地上。 丝阵很快消解殆尽,火光淡了一些,言昭方才瞧见阵眼的方位,躺着一个人。他飞身过去,见到的竟是奄奄一息的九苕。 “九苕!”言昭扶起他,看着四周烧焦的藤枝,和只剩一片黑土的阵眼,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离火之威,碰到便已痛及噬心,真身被烧,元神必然大伤。言昭哆嗦着去探他的脉息,又喊了一声。 九苕这才缓慢睁眼。他看了一眼崔嵬的方向,见其已被制服,露出一个欣慰的神情。他抬起手,想说自己无事,却发不出声音,晕晕沉沉,又昏迷了过去。 他的身形摇晃起来,化成青烟,最后汇聚成一颗种子。 言昭连忙接住。他小心谨慎地收起来,低声道:“撑住,我马上带你回去。” 然而那崔嵬并不安分。言昭弗一起身,便听见了剑气崩碎的声音。 眼见崔嵬快要挣脱,言昭又打过去一道剑气。岂料他竟自卸一臂,带着残缺的身体飞了出去! 言昭愕然蹙眉,手中招式登时凌厉起来。 本想将其活捉,交由地府发落,但九苕危在旦夕,顾不了那么多了。 长风剑法裹着火焰冲天而去,崔嵬祭出傀儡丝冲破剑气,但离火也燃至了他的傀儡丝上。 火焰蔓延,飞舞跳跃,拖出长长的尾,乍看竟像是一只翱翔九天的火凤凰。 第156章 “火凤凰”舍弃了尾羽,一截又一截带着火的傀儡丝坠落下去。 言昭一挥剑,更多道剑气出锋,追着崔嵬而去,他自己也踏着剑气赶上。 又是一招击中,洞穿了崔嵬的左腹。崔嵬狠狠一握,竟将剑气捏碎,反手掷还给言昭,被言昭一个翻身避过。 崔嵬却忽然放声大笑。 “小仙君,你何不低头看看自己烧的是什么?” 言昭动作一滞,担心对方使诈,但又不由得往下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叫他彻底愣住了。 昨天夜里刚被新雨浇过一遭,重新有了生机的西河镇,此刻被熊熊烈火湮没,从镇口荒林,烧到镇头墓地。 那奔腾的烈焰热极了,映红了言昭的双眼。 火光湮没的不止房屋村舍,还有微弱难闻的哀嚎声,此起彼伏。言昭终于慌乱了,他眼眶发酸,分不清那些声音是真实还是幻觉。 他猛地转头,提剑冲向崔嵬。 他此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不能放走此人,否则后患无穷。 他速度快得惊人,几乎看不清身影。须臾之间,崔嵬便觉后颈处有带着杀意的劲风逼近。千钧一发之际,他一俯身,剑刃砍在了他的脊骨上。“噔”的一声长响,脊骨震颤,崔嵬霎时被弹飞出去,滚落在了荒林之中。 言昭也被弹出数丈,他反应更快,很快稳住身形,落下来找到了崔嵬。 他举起剑—— “且慢!”一根金色的绳索从天而降,在他的剑落下之前将崔嵬牢牢捆住。 捆仙索?言昭抬头一看,三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两位星君,司命天君。”来人正是叶辰,还带来了天玑星君和司命。 天玑看了一眼动弹不得的崔嵬,道:“来龙去脉我听玉衡说过了,崔嵬逃脱一事,事发突然,也尚有不少疑点,最好带回去多加审问。” 言昭冷静下来,方道:“那劳烦星君了。”他从怀中找出九苕的种子:“此物也请帮忙带给望德先生。” 叶辰见他一身伤痕,不由得骇然:“你……” 言昭却仿若没听见,转身便走。 叶辰“诶”了一声,不明所以。他看向另外两人:“此番虽是地府疏忽,但对言昭来说算是一桩大功劳。他怎么瞧着反倒不高兴?” 天玑环顾了一遍四周,火焰还挂在枯枝上燃着,是离火诀的气息。他折了一节树枝在手中捻灭了,面色微凝:“这火恐怕不是崔嵬放的。” 叶辰一怔。司命天君唤出命盘册,上面昭示着西河镇上下数百生灵的名字,全部灭了。他叹口气,摇了摇头。 叶辰忽的明白过来,他看着眼前的火海,心头一紧。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天玑拦住了他:“你不必去,言昭是个聪明孩子,不会有事。但今日之灾必然影响了诸多人的命盘,你最好先回都城守住,莫要功亏一篑。”说着他又转头对司命天君道:“我听闻青华帝君正在闭关,天君,你回禀天帝前,先去一趟妙严宫,将原委告知慈济神君,他心中定然有数。” 司命天君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身影一晃不见了。 天玑星君捏诀将捆仙索又收紧了几分,随后将其锁入了带来的法器中。崔嵬也不知是否认命了,一声不吭地任他锁了进去。 “我去一趟地府,将这恶鬼送回去。”天玑说道,临走时拍了拍叶辰的肩膀。 天玑所说的道理,叶辰心中明了,但他看着言昭略显单薄的身影,还是有几分担心。 淅淅沥沥的水珠洒下,浇灭了枝丫上的火。叶辰接住几颗,发现上面还带着来自归云剑的寒意。他抬头看去,见言昭正飘浮于西河镇之上,手中长剑在不断凝聚灵力。 他这是要做什么? ** 西河镇冲天的大火,熄灭于一场不知从何而来的骤雨。周边城郭村落的住民,纷纷谓之离奇,没有人敢靠近这片焦土。 言昭收起沧浪剑诀,面对着满目疮痍,喉头发紧。他深吸一口气,回忆起了那道自己一直只敢练习,却几乎没有使过的剑法。 只因君泽曾告诫过,从有化无,从无生有,起死回生,此等逆天之术不能轻易动用。 然而他看过这个不大的镇子里,为生存挣扎的人,久旱逢雨欣喜的人,也见过新雨过后的柳暗花明。还有那个阴阳眼的小姑娘,她在雨帘后看向夜幕的时候,眼里掬着一捧光。 他既看过,便做不到视若无睹。况且这无妄之灾虽不是因他而起,也是应在他手中。 归云剑上的灵力莹出温和的白光,言昭将剑轻轻一挥,念出了那道剑诀的名字。 “枯树逢春。” 柔和的微风自剑身而出,百里之境宛如泼洒丹青,顷刻间由一片黑土便回了葱茏景象。言昭眉间舒展,转忧为喜,飞身下去落到街道上。 一落地,他便感觉浑身筋骨散了一般,使不上力气,心口亦像坠了千斤之石。 这便是逆天而为的反噬么? 他强撑着站起身,四下看了看。旱灾既过,邪神亦除,已经有零星几个摊贩小铺重新做起了营生。 言昭走到一个摊贩面前,听他无精打采地吆喝了几下,便出声打了个招呼。然而那摊贩充耳不闻,仍木然地自说自话。他的吆喝声越来越小,最后竟没了声息。 言昭愕然失色,去探他的鼻息——已经死了。 第157章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活过来,这具身体没有魂魄,只是一个被强行唤起的空壳。 言昭收回发颤的手,踉跄后退了两步。他忽然不知该去何处,又该做什么。茫然之间举目四顾,忽然发现身后正是那阴阳眼小姑娘的家。 他越过院墙,看见这一家四口刚刚分食过他留下的干粮,正坐在一起小憩。他们面色安静恬然,仿佛只是睡着了。 然而这四具躯体也没有气息。 不……怎么会这样。 言昭忽觉一阵晕眩,拄着剑跪倒在地。喉间热意上涌,他猛咳一声,咳出的却不是血,而是元神受损逸出的灵力。 忽然听得当啷一声脆响,一只铜手环掉落在地,撞上石块,咕噜噜滚到了言昭眼前—— 正是他先前给小姑娘戴上的手环。 他猛地抬头,看见小姑娘眼睛动了动,目光落在他身上,随后合上了眼。 看来这一招枯树逢春并非完全无用,言昭心道,那为何……难道是灌注的灵力还不够? 他拾起铜手环,重新念了一遍剑诀。灵力从剑身流向地面,蔓延开去。 然而镇中的行尸走肉们,依旧没有活过来的迹象,只有草木繁茂异常,甚至高过了人家院墙。整个西河镇变成了一座寂然怪异的死镇。 言昭不敢停下,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剑诀,即便他感觉到经脉在一寸寸裂开,视线开始模糊。 “枯树……”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腕,纷乱的灵力顿时停歇,止住了他险些崩裂的心脉。 言昭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终于看清了来人。 “师尊……?” 第81章 百足僵 言昭怔怔看着来人。 “师尊,你怎么会……”不是还在闭关之中么? 君泽发丝微微飘动,还带着山巅的凛冽寒气,似是凭空出现在此的。唇角的血迹已被拭净,没露出任何端倪。 他半蹲下身,握着言昭手腕的手并未松开。 他静静看着言昭,眸色深沉,教人看不清里头的情绪。 “不必再试了,”他道,“离火伤及魂魄,回春剑意无用。” 言昭眼睫轻颤了一下,视线又模糊了几分。半晌,他才问:“那师尊有办法吗?” 君泽沉默,摇了摇头。 言昭低下头,目光落在剑身上,任由剑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不再言语。 土地中的潮气浸润了衣衫,他忽然觉得冷。 有细碎的灵流从四面八方而来,言昭微微抬眼,见它们化成实质的白色萤光,汇拢在君泽掌心,随后慢慢融进了他的掌纹之中。 “我将这些残魂送回了东极境疗养,能否重新生出心智,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君泽道。 言昭抬头看着他,再挪不开视线。 归云剑当啷一声跌落在地,那些被刻意压制的无助、痛苦、悔恨和委屈排山倒海般袭来。 与此同时他也看懂了君泽眼中的深意。这些掩藏的情绪君泽怎会不懂?他是最能一眼看穿的。然而君泽没有半句安抚之辞。 身为师父,传道受业解惑是他的责任。君泽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遭言昭必须自己来扛,才能将此间的教训牢牢刻进心骨。 “师尊,”言昭一开口,便觉声音哽咽得厉害,“我救不了他们,我谁也救不了……” 眼里的热意止不住地往外滚。他快要忘了上次落泪是几时。 君泽揽过他的头搁在肩上,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手搭在他的后背。 怀中的人抓紧了他的前襟,身体因抽噎而不断颤抖。 青华帝君走过世间漫长的岁月,看过的悲欢,受过的困苦不可胜数。但那些于他而言终归是身外之物,来不多时,去无觅处。从未像此刻这般,心头仿佛布满了细细密密的针,随着言昭的颤动带起阵阵刺痛。一时间,连生咒的伤痛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言昭想说些什么,但透支的灵力一耗尽,反噬之痛顷刻淹没了他。 他咳出一大口鲜红的血,耳边听见了轰鸣的声音。但他分不清那是天上在轰鸣,还是他的脑海在轰鸣。言昭只觉精疲力尽,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君泽将掌心垫在他侧脸,嘴角亦洇出一丝血迹。 雷鸣阵阵,雨珠随之而下,冲刷掉了两人面上的血渍。他抬头看了一眼漫天聚集的黑云,眸色沉定,心中有了打算。 ** 叶辰终是放心不下,尤其当他瞧见原本焦黑的镇子,忽然木叶疯长,定是言昭在做什么。 他循着言昭落下的踪迹追过去,却远远看见另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言昭正靠在他怀中。 “帝君?”他诧异低喃道。 天边突然黑云压境,叶辰见过这场景,这是天雷将至。看来言昭这小子干了不得了的事。 不过天雷只闪烁了片刻,便好似被什么力量克制,渐渐散去了。 叶辰回过头,看了一眼雨雾中的两人。既然帝君在此,想必言昭也不会有事。他悄然转身离开,往都城赶去了。 ** 天玑星君把言昭交给他的种子,转交给了司命天君,由他一同带回九重天,自己则带着崔嵬直接去了地府。 转轮王听是崔嵬逃脱,大惊失色,即刻聚齐了各殿阎王到第十殿来。 “此次地府失职是逃不脱了,天帝那头如何处置还未知,诸君须得做好心理准备。” 第158章 十殿阎王互相看了一眼,面色凝重。 “不过好在言昭真君将崔嵬捉了回来,”天玑化出法器,交与秦广王,“地府行事一向谨慎,他如何逃出去的,要好好审审。” 他停顿片刻,又道:“再则……此番累及言昭真君和雍州一百多条人命,妙严宫那头估摸着也会有安排。” 秦广王拱手接过:“多谢星君。吾等定以此为戒,严加防范。” 天玑点点头,忽而叹了一口气。 “星君何故叹气?” 天玑道:“总觉得心下不安,像是山雨欲来……” 他皱眉看了一眼平静的忘川。 “希望是我多心了。” 待天玑星君走后,秦广王又在关着崔嵬的法器上,叠加了几道禁制,并派数十鬼差日夜看守。他自己则一面写着陈词,一面等候着天庭的旨意。 岂料不到一日,便出了意外。 “不、不好了,殿下!”看管崔嵬的鬼差慌慌张张来报。 秦广王腾地站起身,浓眉一竖:“何事慌乱!难道崔嵬又跑了?” “崔嵬没有跑,但他好像……好像……”鬼差半天没寻到一个合适的形容,最后只好说,“魂灭了。” 秦广王眉头皱得更紧,一挥袍裾,大步往关押之处走去。 待看见法器中的景象时,饶是秦广王,也惊愕不已。 崔嵬的身影已然不知所踪,留下的只有一段冰冷的、闪着寒光的铁脊骨。 ** 叶辰马不停蹄地赶回都城时,已然入夜。他铺展神识探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样,便回了一趟叶府。 院中无人,他在东厢房的窗上看见了烛火映出的影子。 叶辰推开门,叶南溪正端坐于桌边调息。聚灵阵的阵眼仍连在她身上,但她看上去面色好了许多。 “叶辰?”叶南溪睁开眼,微微一笑,“你今日不在京中,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叶辰应了一声,将西河镇一事挑拣着重要的说了,最后道:“那个崔嵬,多半就是对你下咒之人。” 叶南溪略一沉吟:“原来如此,难怪我当时毫无还手之力。而且我今日,的确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想来是因为你们捉住了他,咒术的威力减弱了。” 叶辰面露喜色:“过几日等他受审时,我再去一趟,势必要问出解咒之法。” 叶南溪弯了弯眉眼:“好。” 聊了半晌,她又想起另一桩事:“对了,张少师今日来找过你一趟,应是有事商讨。” 张少师便是当年那个书生,如今已是当朝太子少师。 “多半是关于雍州旱灾一事,”叶辰想了想,“明日他当值给太子上课,我入宫觐见一趟罢。” “依你方才所言,崔嵬伏诛,雍州旱难也该结束了?” “不错,再过几日应该就有消息送来了。” “倒是了了一桩忧心事。” 叶辰“嗯”了一声,又想到西河镇的遭遇,暗自叹息。 翌日,叶辰一大早便往宫中去了。 叶南溪梳洗完毕来到院中,坐回了阵眼原本的位置。但她没有开始聚灵,而是聚精会神地盘弄着地上的红线。那是聚灵阵的牵引。 白灵从枝头飞下,落成人形,看见的就是这幅光景。 她面露疑惑:“家主这是在做什么?” 叶南溪手中动作未停,淡淡笑道:“聚灵阵的效果不太好,我再改一改。” 白灵看不懂这么复杂的阵法,摇了摇头,飞回正门前,继续做她的看门鸟了。 待最后一根红线调整完毕,整个阵法蓦地亮了一瞬。叶南溪抬头看向碧空,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 叶辰在东宫见到了张少师。 他刚给太子上完课,在等下一堂课业的少师入宫。 太子对这位张少师青眼有加,既尊敬又喜爱,连带着对叶辰的态度都极好。 “叶先生来了,叶先生快来帮帮孤!” 叶辰迎上去行了一礼:“殿下要微臣帮什么?” “张少师出了一道题,孤猜不出来,”太子拉着他坐下,“你说,世上最难杀死的动物是什么?” 叶辰一怔,却见张少师半低着头,面上带笑。 “太子殿下觉得是什么?” “我说是蜚蠊,蜚蠊无孔不入,灭之不尽,岂非是最难杀的东西?” 叶辰轻笑一声:“殿下说的得固然也不错,不过……”他附在太子耳边小声道:“张少师满脑子装的都是大道理,你要顺着这个思路去猜。” 太子闻言醍醐灌顶,来回踱了几步,口中喃喃有声。 “狡兔三窟?不对……蛇行鳞潜?也不对……” 他忽的灵光一闪,握拳敲了一下掌心:“孤知道了!是百足,少师是想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张少师笑着点点头。 “少师的意思是……” 张少师打断了他的话:“殿下听懂了便可,余下的可以慢慢思量。” 太子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搓了搓手指:“孤明白了。” 正好有人来通报下一堂课的少师已到,太子对他二人道:“二位先生慢走。” 叶辰便和张少师一同走出了东宫。 待走远了,叶辰道:“半大的孩子,要他忧虑这么多道理,也是难为他了。” 张少师道:“没办法,他生于皇家,世道又不算太平。天下百姓往后能否安居,可就系在他身上了。” 第159章 也只有面对叶辰时,他才敢毫无保留地说几句真心话。 二人又商讨了一会儿关于雍州旱灾的事宜。不知为何,太子说的那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总缭绕在叶辰脑海中,挥之不去。 张少师见他心不在焉,打趣道:“是着急回去见叶姑娘么?” “倒也不是,”叶辰轻笑着辩驳,“我……” 他话音一顿,因为灵台中那面连着聚灵阵的镜子蓦然亮了。 镜中映照出了两个身影。叶南溪正闭目养神,她面前不到一丈处,凭空出现了半截魂魄。那魂魄顶着一张不起眼的脸,一双眼睛贪婪地盯着叶南溪眉间的红痕。 叶辰脸色刷的一下变得煞白。 那魂魄的样貌他再熟悉也不过,甚至一日前才亲眼见过。 那正是崔嵬。 下一刻,他听见镜中的叶南溪笑了一声。 她说:“抓住你了。” 第82章 一叶落 崔嵬听到那笑声,不免愣了一瞬。 地上安然躺着的红线忽的在同一时间绷紧,急速收缩,就在他愣神的那一瞬,已将他的半截魂魄牢牢捆住。 “锁魂阵?!你竟以己身为阵眼布了锁魂阵!” “如若不然,怎么捉得到你。” 叶南溪缓缓睁开眼,眉间的印记红得快像阵中的红线。那里正连着崔嵬的魂魄。 她伸手触碰到红线,口中念着阵词。 “竖子!”崔嵬脸色都变了,狠狠骂道,“你敢杀我?杀了我你也活不了。你身上的咒,非夺舍不能解!” 叶南溪纳罕地看了他一眼,好笑道:“阁下糊涂了,被你夺舍与死又有何异?” 眼见叶南溪真要借锁魂阵杀他,崔嵬终于惊慌失色。 “不,你不能,地府还要审我,你不能……” 叶南溪微垂下眼:“可惜了,我如今之力不足以活捉你。好走。” 崔嵬再说什么,她俱充耳不闻。红线一点一点收紧,将崔嵬的魂魄绞成了碎片,化成飞尘散入了土地中。 院中卷起一阵风,吹散了那些飞尘,叶南溪听见身后急促的喘息声。 她站起身回头,看着来人。 “你回来了。” “……为何?”叶辰声音发涩。他分不清自己问的这句为何,是问的哪一桩。 为何知道崔嵬会出现在这里?为何早有预料却不与自己商量?为何…… 叶南溪眉间的痕迹逐渐暗淡下去,最后变成了淡淡的灰色。 “此咒发作后,我便一直在研究,”她缓缓道,“它给我的感觉,很像从前见过的换魂之类的咒术。加之我中咒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我便怀疑是那人故意为之。 “他的修为远在我之上,如果只是因为我坏了他的事,杀了我或是折磨我,法子有的事,断然不会用这么‘温和’的东西。所以我便隐隐察觉,这咒术多半是用来夺舍的。他将我当做一个备用的躯壳,以在危难时续命。” 叶辰看着她眉心的印记,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夺舍之术向来难解,但在夺舍前都不会伤及身体,只要将施咒之人杀了,也相当于解了。” 然而叶南溪却日渐被这咒术消耗生命,这也是为何叶辰没想过这竟是夺舍之术。 “崔嵬此人阴毒便在此处,”叶南溪道,“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将散灵之法融进了夺舍术中。如此一来,即便杀了他也解不了咒术,好以此胁迫中咒之人。” 满地红线无风而动,飘旋着一一回到她手中。 “我没与你提起,一则并不确信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二则,倘若我告诉了你,为了解我身上的咒,你必定会想办法留他一命。崔嵬潜形匿迹这么多年,定然有无数个办法逃脱,到时候又不知有多少生灵受难。我一个小小的锁魂阵,能灭除这么大的祸患,岂非功德一件?” 叶辰没有接话,只是像有尘沙迷入了眼,迷红了眼眶。 他怎会不明白?在镜中看到崔嵬的那一刻,他瞬间便明白了,无论是事情的始末,还是叶南溪要做什么。 叶南溪走到他跟前,抬手触摸了一下他的眼角。随后她收起红线团,只留了长长的一根在手中。 “不必伤怀,我作为天师,本就有这样的觉悟,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她扬起唇一笑,将红线的两端绑在了两人腕上,“听说人有轮回转世,待我离开那日,你不如帮我看看,有没有投胎到哪个富贵人家去。” 叶辰看着她,不知为何想起初见那一日。或许是眼里灵动的光太相似。 他亦笑了一下,回道:“好。” 叶辰握紧了她的手,那红线慢慢渗入肌肤,隐入了两人的魂魄之中。 “我还有一个心愿。” “嗯?” 叶南溪伸臂环住了叶辰的腰,轻声道:“等你任务完成,余下的时间可以由我独占么?” 她感觉到有水珠无声滴落在肩头,温热,发烫。 叶辰拥紧了她,回道:“嗯。” 终是有风经过,吹起一片叶落,卷入了天边的寒云之中。 ** 言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梦很长,但却很单调。他一直在被什么东西追赶着奔逃,那东西有时无形,有时幻化成崔嵬、应南,甚至许久以前出现在浮玉岭的妖兽胜类的模样。场景也随着幻象不断变化,而他只能不断跑着,像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出口。 第160章 他也尝试过回击,但对那物丝毫不起作用。 不知跑了多久,四肢并脑袋都快麻木了,前头忽然出现一点熹微的光。 微光之中,君泽背对着他而坐,伴着汩汩水声,似是在烹茶。 言昭惊愕着睁大了眼,却见君泽不缓不急地回头,定定直视着他身后。言昭脚下一顿,亦回了头。 追赶他的东西此刻幻化成了一只黑雾凝聚而成的大手。那大手停顿了一瞬,随即转了个方向,以更加迅疾的态势直冲君泽而去。君泽却没有躲开的意思,眼前的景象将他本就深的眸子染成了一片漆黑墨色。 言昭双腿蓦地一轻,从未这样快过。 他赶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冲过去挡在了君泽面前—— 言昭猛然睁开眼。 他在黑雾离自己只有毫厘之际时,醒了过来。 屋内的陈设半是熟悉,半是陌生,正是他搬来还不久的长阳殿。君泽正坐在桌前,茶香味飘进了床帐。 言昭没发出声音,他看着君泽的背影,眼睛莫名一酸。 君泽察觉身后的呼吸气息变快了,略一抬眼,又垂了回去。 “醒了?” “嗯。”言昭带着鼻音应了一声,连忙用力闭了闭眼,将眼底的酸涩压了下去。 君泽倒了一盏茶,指尖微动,凝起一股寒气,将滚烫的茶水变作了温热。他端起茶盏,走到榻边坐下。 言昭见状,撑起手臂想坐起来,双臂却软绵得完全使不上力,险些一头栽了回去。 君泽眼疾手快,及时接住了言昭。 他一手还握着茶盏,动作不便,只能用将人揽在怀里的姿势,慢慢扶着他坐起。 暖意笼罩又松开,言昭心跳快了几分,坐稳之后抬起头。 他接过茶盏,嗅到了甘露的气息,料想这不是普通的茶,是用养护灵体的材料烹煮的。他仰起头一饮而尽,感觉身体舒畅不少,但肢体还是不完全听他使唤。 “师尊,我……睡了多久?” “半月有余,”君泽施术将茶盏送回了桌上,“你多处灵络断裂,才修复完好,须得再静养一段时日。” 他见言昭垂下眼,便道:“如此胡来,是忘记为师说过什么了?” “逆天之术,不可妄动。我都记得的。”言昭握紧了手心,“但西河镇是因为我才……我却救不了他们。” 连绵的大火似又在眼前闪回,他却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是过去几百年从未有过的,令他痛如锥心,又悔恨不已。 君泽将他的反应都收在眼底,而后道:“在与崔嵬交手时,你是否有一瞬想过,无论造成什么损害,总有办法补救?” 言昭身子一僵,立刻想起了崔嵬故意将火引到西河镇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救人,而是赶快捉拿崔嵬。 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一瞬他明白了。是因为他下意识觉得,西河镇的火,和火中逝去的人和物,是可以补救,可以逆转的。 “所以你失败了,”君泽淡淡道,“这世间万事万物,能挽回的是少数,消逝才是常态,神仙也不例外。故而天庭才设立诸多规矩、职位,来维护六界安宁。” 言昭静静听着,手指揪紧了被单。 “言昭。”君泽忽然喊了他一声,语气极为认真严肃。 言昭不由得抬头,望进了君泽眼中。 “你可有什么想要守护之物?” 言昭眼睫微颤,却没有移开视线,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君泽。 “……有的。” 君泽伸手取来一片新落的叶,让言昭施法护住它。言昭化出一道小结界,然而衰败之气源源不断涌入,叶片还是很快凋敝枯黄了。君泽念起诀,回春剑意流过,叶片又恢复了碧色。 言昭拾起叶片,却觉得它和先前的样子不太相同了。 “守护一样东西,比毁去它,难上数倍。要么付出相应代价,要么令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无论是哪种,都不可抱以事后补救的侥幸心理。你要牢记这个道理。” 言昭深思半晌,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师尊。” 君泽面色缓和下来,抬手拨开挡住言昭眼角的碎发。 “这些话,本不想这么早说与你听,奈何世事不待人……” 言昭听着他的语气,似是别有深意,不止在说今次之事。 他想着问些什么,却在距离拉近之后,看见君泽的面色也略显苍白,像是受了内伤。 言昭想到什么,心不由得揪起:“师尊,你是不是为了救我……强行出关了?” “无碍,此次闭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君泽面色淡然,不再多说。 言昭便不再追问。 沉默良久,他郑重道:“弟子此番铸下大错,累及无辜,也令妙严宫蒙垢。无论天帝如何定罪,弟子都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君泽亦沉默片刻,而后道:“事情始末,我已与天帝说明。此事归根结底,是崔嵬意外逃脱所致。此外,崔嵬逃脱一事还有诸多疑点,不能妄下论断。天帝并无罚你的意思。” 言昭微怔,却见君泽站起身,走到了殿门前。 “不过待你伤好之后,自行去东极境思过一段时间罢。好好想想我今日说过的话。” 言昭神色微黯,低声应道:“是。” 君泽推开殿门,临走时忽又想起什么。他没回头,背对着屋内道:“九苕已经救回来了,你往东极境之前,先去望德先生那里看看。” 第161章 言昭目送着他离开,心潮翻涌。 他握紧那片落叶,将脸深深埋进了臂弯。 -------------------- 开窍倒计时:d 蹲蹲评论~(星星眼) 第83章 辨真心 言昭又待在长阳殿断断续续睡了十几日。 除了经脉受损,灵力也耗去不少,只能靠自己慢慢调息恢复。 不过他感觉灵络恢复的速度比预料的要快,应是有人在替他运气疏通。 那日后,君泽很少再过来。言昭大部分时间都在睡梦中,醒来的时间不固定,但每次睁眼,桌上都有一壶温度正好的甘露茶。 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盏,温热的水气蒸腾出浅淡的白烟。 言昭捧着茶盏,没有立刻喝下,而是慢慢走到了窗边。从这里能瞧见长华殿的宫门,但他知道里面并没有人。 君泽这些时日很忙,连带着慈济神君都很少出现在妙严宫,言昭料想是崔嵬一事还未完全解决。 他喝完茶,活动了两下筋骨。身体已经恢复不少,再休息下去也无益处,反倒使意志消沉,索性唤出归云剑往宫外那片林子里去了。 每每在这片林中练剑,都能很快静下心。言昭练了一个时辰,心中郁结散去不少。他收剑时,出了一层薄汗,微微喘气,呼吸却很畅快。正要回去,却隔着层层叠叠的树叶望见了斑驳的影子——是望德先生家的院墙。 言昭动作一顿,想起君泽先前说的话。他迟疑片刻,转身调转了去向。 望德先生此刻正在院中下棋。 他似乎少有别的爱好,一日里有半日在下棋,一生中也有半生在下棋。 然而他此刻对着一盘并不困难的棋,僵持了半个时辰,不曾落下一子。 他目光落在棋盘上,却并没有在看棋盘。 直到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才吐出一口叹息,挥袖收起了桌上的棋局。 “回自个儿家还翻墙,出息了?” 院墙上的人腿一抖险些跌落,于是不再躲藏,落到望德先生跟前,讪讪开口:“先生。” 望德先生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精神好了许多,心也安了下来。 “来看望九苕?” 言昭应了一声,涩然道:“他……怎么样了?” 望德先生道:“送回及时,又得青华帝君拿修为续了几日,没什么大碍了。” 说罢,他起身领着言昭去了另一头的院子。 九苕正在院中沐着阳光闲坐,瞧见有人过来,只是慢慢歪过头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言昭一怔:“他这是?” 望德先生道:“有一道心脉受损过重,有时会像这般言语跟不上思绪,须要养上百年才能完全恢复。” 言昭眼一热,走过去蹲下身,握紧了九苕的手。 九苕看出了言昭眼里的情绪,于是轻轻摇了摇头,面上仍带着淡淡的笑意。 望德先生叹了口气:“也怪老朽,偏要他跟你去下界,不曾想竟凶险至此。” 他又问了问言昭的伤情,言昭摇头说无事。 望德先生的脸色忽然凝重,花白的眉须皆皱起。 “言昭,你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不曾。先生是想说……” “你出世不过几百年,在九重天实在算不得多大。但此次之事,与前次玄狐族的动乱,却都将你卷入其中。初看似乎只是巧合,但细细想来,总觉着是故意冲你而来。” 言昭本没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听望德先生这样说,当即陷入沉思。 玄狐之乱,他一直笃定是冲着他师尊去的,这次难道也…… “崔嵬已捉回地府,若真是有人故意而为,应当能从他身上审出点什么。” “言昭——”门外忽然传来喊声,言昭认出声音,前去将人迎了进来。 文珺进了院子,喜道:“我在妙严宫没寻着你,果然在这。你身体好了?” “嗯,”言昭道,“你怎么过来了?” 文珺道:“听闻你伤重,特意来慰问慰问嘛。我方才依稀听见你们在说崔嵬,是从地府逃脱的那个崔嵬?” 言昭料想他是从天玑星君那里听来的消息,便道:“是已经审讯过了么?” 文珺一愣:“什么审讯?”随即想了想,恍然大悟。 “你还不晓得,崔嵬已经死了,”他说着又觉得死这一词不确切,补充道,“灰飞烟灭了。” 这下换做言昭发愣了。 “死了?” “不错。说是他早就在一个凡人身上下了夺舍之术,这次被捉,便想偷梁换柱夺舍逃脱。那中术的是个天师,设阵反将他杀了。” 言昭沉默良久。听起来无可厚非,只是崔嵬这条线断了,还能从何处追踪幕后之人? 一道细微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声音细微非是因它动静小,而是因为声音的源头距这里有一段距离。听着并不真切,似乎是粗铁碰撞的声音。 言昭抬头看去,东天门的方向显现出一束金色的光。那金光宛如从无尽天穹倒泄而下,又被什么束缚住,最后灌成了一根耀眼的光柱。 他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地方:“金阙台启动了?” 文珺亦朝光柱的方向看了一眼,但金光稳固下来后,很快隐匿消失,仿佛方才的景象只是昙花一现的幻觉。 “唔,”文珺道,“兴许是在办什么仪式吧。” 第162章 金阙台近些年常用作诸类盛会、大典的场地,已经见怪不怪了。 言昭便也没再多想。 两人在望德先生处又待了小半日。天色微暗时,言昭才回到妙严宫。 宫苑寂静,只有主殿燃了几盏微弱的灯。言昭跨进宫门,便迎面遇上了神色匆匆的慈济神君。 他刚走出主殿,见到言昭,脚步停顿了一瞬,而后朝言昭走来。 “今日出门了?”慈济神君问。 言昭道:“去了望德先生那里。” 慈济微微颔首。 二人闲聊几句,慈济忽的深深叹气,面有自责:“此次也怪我,若非我举荐你去寻回痴鬼,也不至于……” 言昭宽慰道:“没事,是我的劫难,终归是躲不掉。不是我的,便不会降到我身上。” 慈济神君深深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他还是没说什么,只道:“回去好好歇息吧。” 言昭应了一声。他余光瞄了一眼寂寂无光的长华殿,眸色微黯,转身回了长阳殿。 慈济目送着他进屋,却没有继续走出宫门,而是方向一转,捏诀不见了身影。 须臾后,他出现在偏殿后的灵池边。池中暖雾袅袅,与水气一同被蒸出来的,还有丝丝浊气。 这里被罩上了一层结界,外面看着一片沉静,无人知晓里头有灯,有声,有人。 人正浸在灵池中,上半身未着寸缕,浊气正从他身上一道道伤口中溢出。那些伤口不同寻常,状似刀剑割伤,内里却焦黑。 慈济神君往灵池中又渡了些许灵力,随后看着池中人,道:“帝君,当真要瞒着他么?” 君泽掌间运气,仍阖着眼,道:“知道了也是徒增烦忧,不利于养伤。” “依我看,言昭不是那样脆弱的性子,”慈济道,“您望他羽翼渐丰,却又不忍让他看这世间的冥晦,对他而言不一定是好事。况且他……” 慈济将舌一卷,收回了险些露馅的话,转而道:“况且您本就因连生咒重创,加之今日的伤,估计瞒不住他。” 君泽这才缓缓睁眼:“故而我让他过段时日,回东极境去。” 慈济愕然不已:“您……” “正好也避一避风。仅凭一个崔嵬,不可能掀起这样大的风浪,多半是当年有人故意埋的因。” 几百年沉寂,如今故技重施对言昭下手。定是离未又尝试过其他的法子,但都未奏效。那时他说新天音的目标是言昭,但并未言明天音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君泽常猜测,所谓新天音,不过是离未借的幌子。 他摩挲了一下掌心的黑色灵络,想起了闭关时看见的空间裂隙与奇异虚影。 待灵体修养完毕,或许能亲自去探查一番真相。 ** 得益于甘露茶的功效,言昭恢复得很快。 每日除了练剑,还做了另一件事。 他托文珺弄来了一本册子,里面是西河镇所有遇难者的生平和画像。 文珺将此物送来时,不解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有责任记住他们,而且……”言昭抚着其上的画像,“他们的残魂养在东极境,倘若哪一天真能重生为灵,希望我能认出他们。” 又是几日过去,身好了泰半,那本生平册也背了下来。 言昭站在长华殿院门前,踌躇不安。 慈济过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他瞥了一眼灵池的方向,上前道:“怎么了?帝君估摸着夜里才能回来。” 其实君泽就在妙严宫中,为免除猜疑,白日在灵池中修养,晚上会如常回长华殿歇息。 言昭见到慈济,反倒松了一口气。他道:“我想今日便回去思过。此外,还想将思过之地换去九幽境。你能否替我问问师尊可否?” 慈济一顿:“为何不等帝君回来亲自去问?” 言昭垂下眼:“这次终归是令师尊失望了,他不想……我也无颜见师尊。” 他虽这样说,目光却片刻没有离开长华殿的殿门,极力压抑着闪动的眸光。 慈济心下骇然:怎么还牵出了这样的误会? 他揉了揉眉心道:“总算体会了一把何为当局者迷。” 言昭回过头,看见他一言难尽的神色,疑道:“此言何意?” “你可知,你从出事到醒来,帝君守在榻前一步也不曾离开过?刚修复的灵络极其脆弱,若非有人不眠不休地养护,很容易功亏一篑。还要处理地府整治事宜,那半个月当真是一眼也未阖过。如此这般,怎么会是对你失望灰心?” 言昭怔在原处,心脏仿佛被揪起:“那……为何这段时日……” “帝君原要我瞒着你,”慈济神君唤出一面灵镜,“不过我仍觉得,让你亲眼看过才好。” 灵镜表面波纹一荡,晃出两个人影。是君泽与天帝。 他二人正在凌霄殿中谈话。 言昭走近了些,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正是关于崔嵬脱逃一事的处置。结论与君泽那日所言差不离,还有需要继续查验的疑点,以及针对言昭,天帝的确并无惩处的意思。 谈话没有就此结束。 天帝道:“不过,天命已下,不可违逆,他仍是要接受这份天惩。” 君泽面色平淡,似乎早有预料。他微微颔首:“教不严,过在师。那便,由本君代为受过罢。” 言昭心神巨震,瞬间红了眼眶,抬步就要冲出去。 第163章 慈济拉住他,摇了摇头:“这已经是几日前的事了。” 灵镜中的画面还在继续,君泽随天帝来到金阙台。 他泰然走入那道缚仙索阵,天帝长叹一息,催动了阵法。 言昭第一次见到金阙台作为天惩时催动的样子。 阵眼亮起,万千缚仙索从天而降,牵引缠绕,沿着阵图围成了一道金色的光柱。光柱之中又生出沉沉的锁链,缠住了君泽周身。 君泽看了一眼缚仙索发出的光,抬手捏了一道结界,将金阙台的情状隐匿了。 光柱即成,数道九天玄雷劈下,在阵中碎成细小的雷电,刀锋一般划过君泽周身。很快他身上便布满了稀碎的伤痕,但君泽仍岿然不动,面色都未变动过。他垂着眼,眼中甚至含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言昭却忘了呼吸。 金阙台……他那日见到的光柱,竟是……竟是…… 他就这样看着镜中之人受完雷刑,画面消失,半晌无言。 还是慈济先开了口:“帝君怕你知道了,不愿安心养伤。我却是不想见到你们因此事有所疏离。言昭,帝君良苦用心,即便我不说,你自己心中也最能明白。” 言昭垂下头,轻声道:“嗯。” 慈济本担忧他知道真相后冲动难过,却不想是这样乖诺的反应,一时奇怪。不过他还是又絮絮叨叨嘱咐了几句,将灵池疗伤一事也顺带说了。 言昭都一一应下了。 慈济神君也不知他是否听进去了,只好道:“那你去见见帝君罢。” 言昭木然走进院中,待慈济走后,慢慢踱至殿门前。 明明殿中禁制对他不起作用,他却无论如何推不开那扇门。 直到夜幕落下,他听见了蓦然出现的呼吸声。 是君泽出了灵池的结界,回到了寝殿中。 言昭一颤,却放下了手。 他转过身,静听着那呼吸声清浅变化,抬头看如墨的夜色,直至天明。 清晨的霜凝在眼睫上,化成露珠,随着他眨眼坠落。轻到无声无息。心中却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生长,如洪决堤,如火燎原,再也无法压抑。 殿门外的声息随着脚步声远去。 同样听了一夜呼吸声的君泽缓缓睁开眼,望了一眼窗外婆娑的树影,久久未回神。 ** 九幽境中的厮杀日复一日,永无休止。 今日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所到之处,剑光缭乱,魑魅魍魉见之都退避三舍,九幽境少有的安静了片刻。 言昭数不清自己斩杀了多少凶兽恶魂,但胸口那股燥热的情绪始终挥之不去。他难耐地闭上了双眼,脑海中却又浮现出君泽在金阙台上的模样。 纤长的眼睫垂下,面色淡然,缚仙索的光映出他眸中的一丝温柔。 那神色言昭再熟悉不过。过去几万个日日夜夜,他的师尊都是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看着自己长大,看着自己意气风发,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看着自己的一切。 那句话也时如春风,时如惊雷,不断在脑海中回响—— 「便由本君代为受过罢。」 言昭蓦地睁眼,瞳孔中竟染上了几分赤色,心口那团积郁的火一下子灌进了四肢百骸,痛苦又酸涩。他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这是什么。 他想触碰天惩带来的伤口,想那温柔的目光只落在自己身上,想将那人背负的担子分在自己肩头几两。 倘若那人现在就站在他面前,他还想…… 他竟敢。 他竟敢觊觎青华帝君。 他竟敢大逆不道地,喜欢上了自己的师尊。 -------------------- 新年快乐=w= 终于开窍了一个(落泪) 第84章 会曲幽 识清心意的那一刻,言昭心口灼热的火瞬间熄灭了。换做一场春雨,不仅浇灭了火,还有眼底的赤色。 贫瘠的识海发出了遍地新芽,长在他心田,酥酥麻麻的。 他微微张口,极轻地念出了在心底里反复捻磨的那两个字。 “君泽。” “君泽……” 正巧这时头顶有两道惊雷落下,打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声音震耳欲聋,仿佛天道窥听到了他的心思,震怒着降下了警告。 言昭却低下头,无声地笑了。 他提着剑站起身。四周还有几头凶兽,正虎视眈眈地打量着他。然而一望见他抬头后露出的锋利眼神,便四散奔逃,躲进枯树林中不见了。 言昭平复了会儿气息,见没有凶兽再跟着他,这才收起剑,朝身后一片平原走去。 走了数百丈,他循着记忆找到了入口——视障的入口。 半只手穿过视障,言昭屏住呼吸,一鼓作气踏了进去。视障只是微微波动一下,立刻恢复平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言昭睁开眼,里面的景象与上次来此见到的并无二致,深不见底的洼谷,灵压骇人的真神封印。 只是封印的正上方多了一样东西。 一把电光缭绕的剑。 剑身很特别,一半银白,另一半却是深到能够吞没光芒的玄黑。 “问穹?”言昭心下诧异。玄狐族一事之后,他再没有见过问穹剑,原来是一直在此镇压真神封印。 更令他诧异的是,问穹剑身上有一股奇妙的熟悉气息。 碍于封印的威压,言昭无法走太近,只能远远地看着。看了好一会儿,他发现问穹剑那雷霆万钧的电光,在流经剑首处时,竟不约而同地绕开了,像是怕伤到那里。 第164章 而言昭觉得熟悉的气息,也正是从那处而来。他不由得愈发好奇。 电光正好撑开一道裂隙,言昭看清了剑首上的东西。 一颗琉璃珠,晶莹玉润,内里开着一朵纯白的花。 正是他薅了自己半个枝头,才凝成的那颗凝花珠。 这场景猝不及防撞进他眼里,撞得那些新生的嫩芽又长高了几分。言昭慌忙移开视线,下意识默念起静心咒。 心口的玉珠随着静心咒催动,原本温和的灵力,此刻却因着它主人的灵力,存在感过于强烈,没能起到静心的作用。 ……要命了。 言昭忽然生出一股无处可逃的感觉。 不知今后,该如何面对师尊? 想到此处,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一道声音接住了他这声叹息:“小后生,叹气不适合你。” 言昭转过身,看见一道缥缈的人影,背对着他,不怎么端正地闲坐在那座能观人间的清池边上。 这道声音很陌生,人影也陌生,但言昭半分惊讶也没有。 因为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见此人。 心头纷乱的悸动,反而因为这道身影的出现,暂时平息了下去。 言昭微微扬起声音:“我若不叹这口气,你也不会这么快出来见我。” “不。” “不?” 人影笑了一声:“你若趁着方才的势头,生出心魔,我也会出来见你。” 言昭面色微沉:“绝无可能。” 他心知自己这份心思大逆不道,但身为青华帝君唯一的弟子,悄然隐藏也好,斩断情思也罢,他绝不会为欲望所困,给君泽再添忧患。 人影的笑声听起来更愉悦了:“倒真是他教出来的徒弟。” 他又道:“看来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当然,离未真神……”言昭看着他,话锋一转,“离未真神根本还未苏醒。你是封印底下的另一个人。” 人影撑着腿转过身,缥缈的面容在此刻变得清晰。 言昭道:“曲幽掌生,离未执死。你是曲幽真神。” 对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为何不是离未?连你师父都以为我是离未。” “因为缜密。” “哦?” 言昭道:“你行事过于缜密,倘若离未真神是这样的人,当初早就成功了,哪至于被封印在此处几十万年。” 那人闻言,竟是一愣,随后开怀大笑起来。 “不过都是你凭直觉猜测,并无实据。” 言昭道:“我的直觉向来准。” 那人笑得够了,不再逗他,坦然道:“你说的不错,我确是曲幽。” 他的面容虽清晰,但身形依旧飘忽,坐在池边,好似一副无纸的水墨画。大抵是受封印束缚,只能化出这样一道不稳定的虚影出来。 曲幽真神道:“那你又如何笃定我会出来见你?” 言昭道:“垂光神君说,有人托他在真君之试中,替我埋下下一道劫的伏笔。此事想必也出自你之手。” 曲幽真神含笑不语,算是默认了。 “仅靠那两句语焉不详的提示,不足以引我入道。如今我自己送上门来,岂非是绝佳的机会?” 曲幽真身挑了挑眉:“竟都被你猜中了,倒是教我无言以对了。”他嘴上这样说,心情看起来却很好:“这一局算我输了,如此,我便回答你几个问题,如何?” 他的身影随着池水晃动了两下。 “小后生,可要想好了再问,我的时间不多了。” 言昭凝视着他的眼睛,想从那玩世不恭的目光里探究出些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他还是那副傲然淡定的模样,说明一切仍在朝着他设计的方向走。 言昭沉思片刻,仍是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那个问题:“崔嵬,应南,蒙虞君,都是你所设的局?” “不错。” “这些事看似针对我,其实你的目标都是……” “你师父。” 言昭心头一紧,暗道果然。 “为什么?” “我在找一个地方。” 言昭稍一思索,立刻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天外之境?” 曲幽点了点头。 言昭想起君泽讲过真神封印是出自他手,便道:“你怕我师尊阻拦你,故而借我削弱他?” 曲幽看着眼前的小仙君眼里燃起怒意,不由得笑了:“非也。我要找的地方,只有你师父知道在哪里。” 言昭闻言愣住,一身怒气陡然卸下。 曲幽真神又道:“所以我并非要削弱你师父,恰恰相反,我要他……更强。” 言昭不解:“此言何意?” “意在……” 话音未落,真神封印猛然颤动了一下,发出厚重悠远的声音,像是有谁敲动了一口鸿蒙之中的巨钟。 言昭直觉三魂七魄被震移了位,控制不住地半跪下去,勉强支撑住身体。 再抬头时,曲幽真神的身影已淡得只剩一笔墨痕。他站在封印面前,淡然笑道:“看来时机还未成熟。” “等等……”言昭叫住了他。 曲幽侧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声音消散在风中。 “下次再见之时,你便能知道答案了。” 曲幽真神的身影随着声音消失,回到了封印之中。封印的震鸣声也逐渐平息。 下次……不知还要再等多久。 第165章 言昭望着平静下来的封印出了会儿神,随后在清池边寻了块地方盘坐下去。 神识渐渐沉入识海,海潮声阵阵。曜灵剑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头一回生出了想逃的念头。 言昭松了松筋骨,笑盈盈地抓住了剑柄。 那些无处发泄的一腔情绪,便如潮水般经由剑柄流转过来。 “长日漫漫,正适合练剑打发时间。” 长剑横曳,一挥,激起层层白浪,潮波翻卷远去。 ** 十八层地狱向来阴森冷寂,只有受刑鬼怪的惨叫声偶尔回荡其中。 近些日子这里却“热闹”了许多。 正是因为那名逃掉的鬼天师,来此调查办事的鬼差络绎不绝。 今日倒是只有两个人。 君泽屏退了其余鬼差,只留下他和转轮王在此处。 他站在已经空无一物的光牢前,听着转轮王叙说崔嵬的生平。 “此人本出身于天师世家,双亲虽不算赫赫有名,但也守着一方土地,颇受爱戴。但有另一族人觊觎他们家的独门心法,设计离间他父母与当地村民,以至于心法被骗走,其父母也丧命于此,只留下一个幼子。有位同为天师的老者于心不忍收养了他,岂料后来那族人发现心法只能崔氏血脉破解,便又回去寻崔嵬。被找到后,崔嵬为活命,亲手杀了那老者,佯装投诚。后来,他融合了崔家心法与那族人的功法,修为大盛,屠了那族人满门。再后来,就是修炼邪术,所到之处枯骨累累,光是已调查清楚的,便有三千多条人命。” 君泽皱紧了眉:“可知道他修邪术的目的?” 转轮王道:“此前迹象来看,他似乎是痴迷于变强,这背后又是为的什么,却不得而知了。” 君泽将目光落回了光牢本身。 崔嵬一死,关在这里替他受刑的痴鬼立刻显了原形,被带离了此处。没了受刑的人,真火也随之熄灭了。 转轮王化出另一样物什,递送到君泽面前。 “帝君,这是当年您命吾等搜寻的东西。” 一只琉璃匣,外面加上了厚重的封印。里头装着一排浅银色的针,但又并非真正的银针,而是由一种雾气凝聚而成。 正与蒙虞君用在东极境结界上的毒,所出同源。 这便是当初应南从蒙虞君手里拿到的毒针。 君泽接过琉璃匣,将它贴近光牢,口中念了几句术言。 只见那光牢金色的光芒中,竟隐约浮现出一抹银灰之色。 -------------------- 曜灵:你知道废寝忘食,不舍昼夜吗? 归云:? 曜灵:你知道精疲力尽,神劳形瘁吗? 归云:…… 曜灵:我知道。 归云:。(看戏) 第85章 追天命 光牢泛起的灰色,与银针上的雾气几无二致。君泽将匣子拿远了些,那灰色便淡了几分。 此情此景,一旁的转轮王见了也不禁瞠目结舌。 “这……”转轮王仍记得当年是那个名为应南的玄狐妖挥洒此针才破的结界,便道,“难道是因为那时不巧落了一枚到此处?” 君泽摇了摇头:“这是一种毒,痕迹留不了这么多年。当年是有人特意将此物交给崔嵬,使他能随意出入,甚至不久之前还回来过。”他说着,将光牢上的雾气凝了出来,一同封入了琉璃匣中。 转轮王闻言大骇,忙道地府看管失责,欲拜下告罪。 君泽摆了摆手,蒙虞既然连融解两境结界的毒都做得出来,想必造些东西无视地府守备也不在话下。 转轮王却仍是愧疚难当,又道立刻检查其余各处是否还有被毒针破坏的迹象,君泽只好任他去了。 他担忧的却是另一回事。 上回是应南,今次是崔嵬,蒙虞的毒针,会否还给了其他人?又是出于何种授意? 君泽垂眼看着匣中的毒雾,想起炼化甲片时,昙花一现的时空缝隙,与蒙虞的虚影,不由得握紧了琉璃匣。 看来必须要去一趟了。 ** 自言昭不在之后,妙严宫冷清了不少。 尤其帝君还在忙于疗伤,根本不出长华殿的门,整个宫中还能发出点动静的活物只剩自己了。独自在主殿待着的慈济神君如是想。 哦,还有院子里吱吱喳喳的鸟雀。 崔嵬一案已至尾声,没了前几日的忙碌,慈济不紧不慢地整理着卷宗,不禁想着,不知言昭在那边思过得如何了。 像是应了他的思绪,传音灵镜忽然有了动静。 慈济随手将灵镜悬于面前,正好看到言昭在收剑。他的面色放松自然,不似几日前请辞时那般郁郁不安。 慈济问:“这几日都在练剑?” 言昭点了点头。 慈济瞧见他身边贫瘠的黄土:“怎么突然想到去九幽境?”以言昭的性子,不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言昭含糊应了一声,寻了个借口:“觉得这里挺适合练剑的。” 慈济笑了一声:“可帝君是让你思过,可思出些什么了?” 言昭接道:“倒确实想明白一件事。” “哦?” 言昭意识到失言,清咳一声转移了话题:“对了,师尊他……伤势如何了?” 慈济看了一眼长华殿的方向:“好了大半,不过完全恢复应当还要再调养一段时日。” 第166章 言昭舒了口气,暂且放下心来。 两人未聊太久。 理完最后一摞卷宗时,慈济听见脚步声,一抬头,正见君泽走了进来,不由得一愣:“帝君?” 君泽应了一声,走到桌前站定。慈济从他身上察觉到了淡淡的死魂气息。 “您去了趟地府?” 君泽微微颔首:“查了点事。” 慈济看他的模样,似是有话要说,正好事情已忙完,便随着他一同走出了殿门。 宫苑内景致清幽,君泽却无赏景的闲趣,只是经过长阳殿时抬眸看了一眼。 慈济未发一言,悄悄揣摩着他的神色。 君泽没看太久,他转过身,对慈济道:“我要去寻一个人,这段时日,妙严宫的事宜便托付与你了。” 慈济疑惑道:“此行多久回来?” 君泽摇了摇头:“我无法预料,那是一个……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几日,几月,几年,皆有可能。” 慈济稍作思索,没再多问:“是,帝君。” “此外……”君泽略一停顿,方化出一本书册在手上,“若是我回来得太晚,将这个交给他罢。” 慈济接过一看,是本剑谱。 他左手倒右手捧着剑谱,却没有应下,微微一笑道:“我先替帝君收着,届时还是您亲自给他,他才更高兴。” 君泽心头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画面,于是亦垂下眼轻轻笑了。 ** 日夜又匆匆倒了几个轮回,君泽短暂修养几日,孤身来到了天帝宫中。 天帝知他要来,早早便屏退了其余人等,空旷的大殿只剩他二人。 “你所说的,有几分把握?”天帝看着他,面色凝重。 君泽道:“七八分。” “去后回来的把握呢?” “……五分。”不等天帝劝阻,他又道:“倘若这趟能探明天外之境是什么,或将蒙虞寻回,都是值当的。” 天帝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言,上前引路。 二人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处平平无奇的小院。小院荒凉无人,一副凋敝之象。 却见天帝伸手一旋,周遭景象顷刻倒转变幻。稀疏的草木、灰白的院墙不见了,天穹失了颜色,入目能看见的东西,只剩一座凭空出现的沙盘,被一束光照得通体发亮。 这便是天命台所在。 君泽顺着光束抬头看去,看不见尽头,然而却正是他所要去的地方。 自闭关回来后,他思索了许多。能连接“天外”之处,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了。 君泽向前走了一步,却听天帝沉吟一声,道:“且慢。”他指尖一动,轻巧抹过中指指腹,笑着道:“我请个人来相助。” 话音落下不多时,便有另一道着华服的身影出现在天命台边。 “可又是在商量什么坏主意?”那人道。声音庄重中又透着些懒散,还带了几分嗔怪的意味。 来人正是帝后。 帝后第一眼只瞧见了天帝,看清他身后之人是君泽后,怔了一瞬,收起了玩笑的神色。 天帝说明状况后,问道:“此行必定凶险,能否借你引魂之术,替青华护法?” 帝后慷慨道:“自然可以。” 她思索片刻,手上结印成术,很快化出一方模样似锁的东西,内里中空,随着灵力缓慢旋转着。 “青华,你分出一缕神识到这里面。” 君泽没做犹豫照做了。只见神识进到那只“锁”内之后,逐渐凝成一颗珠,能在其中滚动,却无法脱出。 “我在引魂术上叠了一层锁魂咒,为免你的本魂反过来将它引走了。”帝后解释道。 君泽微微颔首:“多谢。” ** 半个时辰过去,君泽的身影远到再看不见,只剩引魂术中的神识莹莹发着光。 帝后隐隐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他还是这样的性子。” 闭目护法的天帝掀起一只眼皮,淡淡道:“你若身上担着六界安危的担子,而且只能一个人担,也会变得如此。不过,最近这几百年,他倒是愿意敞开些心扉了。” “哦?”帝后饶有兴趣反问。 天帝道:“早前吾便劝他收徒,你瞧,益处良多。” 帝后嗤笑道:“人家收的徒弟,我记得可与你无多大关系。” 天帝摇摇头:“此为是,殊途同归。” 他看着面前术法化出来的锁,忽然想起什么。 “你这引魂与锁魂之术,是否从未失手过?” “正是,”帝后看着他跃动的眼神,“怎么,你想学?” “倒真可能需要。” 天帝欲说出口,又碍于天命台在旁边,担心天命有所窥听,改做了传音入密。 听罢他的打算,帝后久久没做回应,仿若陷入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她道:“此法或许可行,但不是一个小小的引魂术能解的了。须得凝集世间最重最强之力,结成阵法,方能起效。” 天帝稍作思索:“结阵之人吾去寻,想必他们都会应允。” “最难的其实还不是谁来结阵。” 天帝微微皱眉:“此话怎讲?” “最难寻的是阵眼,也就是引子,”帝后指着锁中之物道,“一缕神识撑不起那样的大阵,唯有与本魂紧密相连的其他东西,非死不断,才能作为阵眼。” 可魂魄本身尚且会三分七散,又有什么能远隔千里,还能非死不断? 第167章 二人面面相觑片刻,没了主意。 天帝率先叹了口气:“容吾再想想,好歹还有时间。” 帝后宽慰道:“常言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无需你们去寻,哪天‘引子’自然便出现了。” “但愿如此。” ** 君泽没能听见他们筹划的内容。 他沿着那束光一路往上,很快天命台的景象便变得渺小如蝼蚁,又变作蜉蝣,最后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了他,和这束没有尽头的光。 为免疲累,他以灵力和剑气交换着催动自己上浮。 他不知自己往上行了多久,只觉时间既漫长又飞快流逝。偶有小憩,睁眼闭眼都是同一番景象,脑海中便不免浮起各种纷乱的思绪和画面。 曾经在忘川之底修行时,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那时最长的一次,他坚持了一年之久。不知一年是否足够支撑他找到答案。 君泽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前路漫长不可期。 他又按下心绪前行了许久,久到人界都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自雍州旱灾一事过去后,人间迎来了一段风调雨顺、政通人和的日子。张少师也被提拔为太师,太子对其爱戴信任有加,王朝算是初步安定了下来。 仲春一场好雨后,城南的叶府亦迎来一件喜事。 府内众人皆是一片喜气洋洋,紧张地来回忙碌着,像是在等待什么降临。 唯有一只百灵鸟栖在枝头,满腹忧虑地看着拥挤的厢房。 直到里头传来一阵哭声—— 婴儿的啼哭。 -------------------- 抱歉最近状态不好更得晚了,争取下周恢复嘤 第86章 永别离 过了好一会儿,厢房的门才从里头打开。 白灵飞落下去,想进去看看家主,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是在门口守了一整日的叶辰。 叶辰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襁褓中的孩子,嘱咐两句,便快步进了屋内,合上房门。 白灵犹豫片刻,落到了窗框上。叶南溪当下受不得风,窗户自然也是紧闭的。白灵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声音很轻,听不清内容,来回几句之后便停下了。 安静片刻过后,里头忽然道:“白灵,你进来罢。” 这句话用了灵力,是说给她一人听的,清晰非常。白灵下意识挪了一下爪子,而后展开一边翅膀推开了窗。 她飞进屋内,落成人形,转身关好窗户,往床榻处走去。 叶南溪半躺着,面色因疲累憔悴了几分,但眼神平和,甚至带了几分无憾的笑意。她的鬓发早被汗打湿,叶辰正坐在榻边,用灵力替她拂去汗水。 白灵在两丈外停下,叶南溪招招手示意她走近,她这才上前,在离叶南溪最近的地方蹲下身。 “我请叶辰帮了个忙。”叶南溪轻声道。 白灵闻言看了叶辰一眼,目光无意中触及他们交握的手,又转过头不解地看着叶南溪。 叶南溪松开手,摸了摸她的头:“你闭上眼。” 白灵依言闭眼,心口忽的一阵紧绷,好似被什么东西拽住了。然而只要叶南溪不开口,她是决计不睁眼的。 拽住她心脏的那股力道很大,但并不粗鲁,反而有灵流似涓涓细水一般流淌过来。 过不多时,那道力量又骤然松开,白灵感觉心头一轻,又不止是轻,还像是束缚被解开了。 她没有喜悦,反倒慌乱起来。因为她发觉自己和叶南溪的感应似乎也随之断开了。 “好了。”听见家主声音,白灵睁开眼。 叶南溪温声道:“你我灵契已断,往后便不用担心寿元了。” 白灵是从叶南溪的术中降生的灵鸟,生息全与主人相通。叶南溪若死,她也只能落个魂归天地的下场。 术灵可以经过修炼破除这层束缚,成为真正的生灵。但白灵降生不过十余年,还达不到这样的境界。叶南溪只好借叶辰之力,助她一回。 白灵顿时红了双眼:“不,我不怕的……” “我知道你不怕,但我希望你能有更多时间,多看看这世间。”叶南溪笑了笑,“而且,等我走后,叶家还需你替我照拂呢。” 白灵哽咽着,再说不出话。 待她离开后,叶南溪松下一口气。她眉间的痕迹又淡了些许,面上却浮现出一丝不正常的红润。 叶辰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从沉默中开口唤了一句:“南溪。” 叶南溪看着他,没等到下文,只见他低头,在指尖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日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浅淡又平和地落在这个吻上。她就像这道日光一样,浅淡地笑了。 ** 叶南溪走的那日,是个天气晴好的午后。 自小女儿出生后,叶南溪便做了“甩手掌柜”,将叶家事宜悉数丢给了白灵。一来磨练磨练她,二来自己也偷得所剩不多的几日闲。 院中日头正暖,叶南溪趴在摇床边缘,逗弄着孩子。孩子不哭闹,精神却很好,一双大眼睛跟着她手上的动作转动,甚至能伸手模仿了。 叶南溪忽的起了玩心,原本随意的动作一转,变成了规规矩矩的笔画。 若有懂门道的,一眼便能看出她是在画引雷符。 懂门道的人这里倒是有。只是他刚读完天玑星君的来信,并未注意到一旁的动静。 第168章 婴儿幼小的手跟着娘亲一笔一顿,竟也真落成了一张引雷符。电光自她指间陡然射出,叶南溪歪头避开。再回头一看,小女儿竟将亲爹的鬓角的一缕发烫没了半截。 叶辰:“……” 叶南溪乐不可支,扶着摇床笑趴了下去。 “看来这小家伙是个天才,往后必定大有所为。” 叶辰指了指那缕只剩一半的发丝:“是好事么?” “自然是好事。” “希望她莫要长成……”叶辰顿了顿,“长成她哥哥那样。” “哥哥?” 叶辰道:“天玑家中以前有个顽童,才会说话时,天玑让我教他点小术法玩儿,我便教了一道御水术。” “然后呢?”叶南溪问。 “然后他滋了我一身的水。” 叶南溪又笑趴了下去。她想象了一下那幅画面,莞尔道:“也没什么不好。” 她今日气色很好,只是笑得越多,眉心的印记也越淡,几乎要看不见了。 叶辰敛起神色,却见日光忽的抖动了几下,极短的黑闪烁其中,很快恢复了寻常。 他却清楚这不是幻觉,这是九重天的结界在波动。 两人对视了一眼。 叶南溪问:“是哪位仙尊在历劫么?” 叶辰凝眉看了片刻:“大约是罢。” 然而他也未曾见过,什么样的劫数能撼动天地结界。 ** 这震颤自然不是谁在历劫。 帝后弗一感应到异动,立刻便施法来到天命台。 自给君泽送行,已过大半年。身为天帝帝后,诸多要务在身,自是不能一直守在天命台边。待引魂术安定,二人各留了一缕神识在此镇守。 天帝自然也察觉到了,两人几乎同时赶到,打了个照面。 天帝道:“方才的异象,与青华有关?” 帝后微微颔首:“你看。” 魂锁中,青华的那缕神识正奇异地闪动着,忽明忽暗,极不稳定。帝后当即又念了几道镇魂诀,才使它慢慢平息。 “看来青华已经寻到了。” 君泽看着那束光,心里默数着时间。这也是先前在忘川中练出来的,漫无尽头的黑暗之中,想要不被吞没,记得时辰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已过去近九个月,离他的极限近了。或许这次寻不得,只能再行修炼后做打算。 他往光束边靠近了几分,再行过半日,察觉出一丝异样。 这道光似乎变暗了。 君泽停了下来,微微仰头看去。 不……不是暗了,是这道光被“吞噬”了。 什么样的东西能吞噬掉天命台的光? 君泽从未想过,也没有人敢这样想过。 但毫无疑问的是,头顶这张无形的“口”,一定是离他追寻的真相最近的地方。 君泽没有犹豫。 没有想象中的困苦,那地方甚至可以用平静来形容。无声无息无光,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还沉在东海海底的时候。 然后是一阵巨大又雄浑的震颤,仿佛天地生了心脏,心脏跳动了起来。 君泽直觉得三魂七魄也随之摇晃起来。 但这股震动很短暂,片刻后,一切重归寂静,周遭的景象巨变,他已然置身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天穹从深不见底的黑变成了无暇的白,四周偶尔漂浮着从未见过的符号,看得见却触不着。 君泽愈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对了。 他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但他在盘古的记忆里见过这样的碎片。 这里不似想象中那样浩渺无边,反而是个狭小的地方,小到君泽很快走完了一边,触碰到了边界。 于是他回头去往另一边。 在那出尽头,他看见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面白如纸,浑身散发着被毒浸过的气息。 正是蒙虞君。 君泽走过去,看见他蜷着身体,整个人与凝固了一般,没有呼吸起伏,双眼大睁,视线没有从手中离开过。 君泽顺着看去,只见他手中攥着一个符号,依旧是陌生的符文。 但它被握住了。只有它被握住了。 君泽催动灵力,试图让蒙虞君松开,但如水中捞月一样徒劳,只激起一点涟漪,毫无作用。 君泽微微蹲下身,欲直接伸手去拨。 就在此时,一道说话声忽然响起。那声音不是从周围而来,亦不是从天穹而来,仿佛直接在灵台中回响。 他用的不是如今常用的语言,更像是一种古语。君泽曾听真神说过些许。若以真神遗留下来的记载理解,这道声音是在说—— 我已等不及了。 ** 都城的黄昏来得稍晚。 余晖照进叶府时,年轻的家主正靠在玉衡星君怀中浅眠。 她睡得的确很浅,浅到呼吸和心跳都很轻,乃至停息时也很难察觉。 叶辰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随后化出一根红绳,系在了她腕上。红绳上串着一颗玉石,色泽莹润,像极了一颗星星。 因早有准备,后事有条不紊地进行。叶家众人并不太悲戚,因十二个时辰一过,魂魄便会离体,暂居家中。叶家天师世家,自然都是能瞧见鬼怪的,自然也就瞧见了从棺中翻身而起的家主。 真正的分别之日,是六日之后。 等待鬼差时,叶南溪拨弄着腕上的红绳,问叶辰:“这是何物?” 第169章 叶辰道:“你不是想知道自己来世投胎投得如何?你带着它,我便能感应到。若是你投得不好——” 他忽然停住,叶南溪不免好奇:“投得不好,便如何?” 叶辰想了想:“我便找个老道士忽悠忽悠,让他带你修仙去。” 叶南溪笑着攥紧了那根红绳。 黑白无常到时,面露忐忑。他们接的每一个人,都看过生平,也遇到过不少稀奇的案例。 但这次的场面,饶是他们做了几千年鬼差,也没遇到过。 见他们左右为难,叶辰后退半步,道:“无妨,两位公事公办罢,我只是一同去地府转转,顺道送一送。” 叶辰来地府的次数很少。 他目送着叶南溪进了大殿,饮过孟婆汤,随着鬼差往轮回台走,目光方才黯淡几分。 白无常随他走了一段路。 叶辰不由得问:“想必她能有个好来生罢?” 白无常点头:“那是自然。叶姑娘的功德我们也有所耳闻,其实若不是年纪轻轻陨落,再攒上几年,飞升上界也不是没有可能。” 叶辰神色微动:“转世后的功德可算数?” 白无常顿了顿:“此种情况不多见,但若天帝认可,也是算的。” 叶辰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唇角,对白无常道:“大人忙去吧,我再走走也回了。” 白无常忙道:“那,星君请自便,下官先告退了。” 叶辰穿过忘川河,站在桥对岸,看着对面的轮回台。 饮过孟婆汤的魂魄无一不是浑浑噩噩,由鬼差引着,才能走好路线,逐个跳下轮回台。 叶南溪的模样与周遭的人稍有不一样,或许是有过灵力的缘故,她此时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懵懂的少女,不时偷偷打量着周遭。 她的手扣在腕间那颗玉石上,似乎只有摸到它才安心。 叶辰远远望着,直到她的身影被轮回台的光吞没。 第87章 天命符 她这次会投生到什么样的人家呢?希望不要吃什么苦头才好。叶辰思索着。 轮回台上已经没有了叶南溪的身影,气息也逐渐淡去,叶辰这才转过身离去。凡间的任务也快结束,叶家有白灵接管,便该收心回九重天复命了。 叶辰化出一只星盘,只有手掌大小。他系在叶南溪身上的玉石出自自己的魂魄,会随着她的魂魄一同转世,用这只星盘便能轻松寻到。 复命之前,他想再看一眼叶南溪的转世。 叶辰走在忘川河边,星盘上的光点微微闪烁,倒影在漆黑的忘川水里,像黑夜里一颗孤寂的萤火。他走出几步,不由得停住了。 不知为何,那光点愈来愈亮,闪动得也愈来愈快,亮得几乎要刺穿地府的穹顶。 亮到极致时,它陡然炸开,如烟花一样散落,而后渐渐消失。叶辰怔住,伸手去捞,却只捞到一手寒凉的空气。 他心头忽然剧痛,嘴角溢出一股淡色的灵气,面色迅速黯淡下去。 “铛!” 星盘重重跌落,一路滚进了忘川河。 这是……灵魄重伤之状!他分出去的那道魂魄,没了。 叶辰捂紧心口,赤红着双眼转身飞到了轮回台之上。 他丝毫没控制气力,劲风骤起,震飞了轮回台上的游魂与鬼差。鬼差“哎哟”着爬起来,见到叶辰的动作,纷纷惊呼。 “星君!” “星君不可!” 叶辰站在轮回台边,一只脚已然半踏了进去,作势就要往下跳。 “为何不可?”叶辰冷冷问道。 “这……”鬼差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道,“殿下说过,神仙不可用这座轮回台。” 叶辰不跳了,他掠至鬼差身前,拽着他的衣领:“那你说,这轮回台之下,到底是什么?” 黑面的鬼差被他拽得一踉跄,对上叶辰那张盛怒之下几欲结霜的脸,心道的脸色现在一定没有这位的黑。 他哆嗦着,但更多的是茫然:“下……下官不知啊。” 见他神色不似撒谎,叶辰松开了手。 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仍不愿相信。 叶辰后撤几步,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这座巨大的地宫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平复了一会儿呼吸,决定去找十殿阎王问个清楚。 然而他在轮回台大闹的消息似乎早已传到了阎王那边。十殿阎王要么不愿见他,要么对此讳莫如深。 最后他只能回天庭,找到了司命天君。 司命并不意外叶辰的到来。 他端着茶盏,里头盛着最澄净的水,无色亦无味。 他此刻的神情也如这杯中的水一般,无波无澜,无悲无喜。 面对叶辰的质问,他将杯盏凑至唇边,饮了一口。 “轮回台,就是你所想的那样。” 叶辰坐不住了,他腾的起身,俯视着对面的人,张口却是一片涩然,最后只问出一句:“为什么?” “魂归天地,是所有生灵的宿命,你我作为神仙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凡人?轮回台这个名字,不过是给他们一些寄托罢了。” “那跳下轮回台的人……” “灰飞烟灭了,”司命天君抬眼看着他,“或者说,羽化了。” 叶辰心神巨震,眸光隐隐闪动片刻,转身欲走。 “玉衡星君。”司命叫住了他。 第170章 叶辰背对着他顿住。 “你二人结缘之初,我便说过,这份缘必不能长久。事已至此,做什么也不过是徒劳。就此放下罢。” “你所说的,我都明白,”叶辰缓缓道,“我只是……”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只是什么呢?只是想看看她来生过得好不好,抑或只是想再见一见她生时的样子。 无论是哪种,如今都成了无法触及的奢愿。 叶辰没喝司命备的茶,口中却已满是苦涩之味。 “是我痴心妄想了,”叶辰自嘲地笑笑,“天君,告辞。” 叶辰走后,司命天君对面光华一闪,一名女子身影落下,坐在了叶辰的位子上,端起面前未动过的茶水抿了一口。 这茶留香于口,不怎么苦,甚至还有回甘。 “这样好的茶,倒是便宜我了。” 司命天君没有抬头,仍细细品味着那杯无味之水。 “你今日怎么想到来我这里?”司命天君问她——问自己那整日都有花样忙碌的妹妹,司灵天君。 “我从守仪元君那里过来,猜到玉衡要来找你。” “你担心他?” 司灵叹了一口气:“想不到,他这样的性子,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 司命道:“他自降生起便尊为星君,不曾受过下界历劫之难。这次的事对他而言,不一定是桩坏事。至少,更能懂得人心了。你也不必忧心,神仙寿元漫长,足以磨平这段苦痛。” 司灵不置可否。她余光瞥见司命正要添水,忽一伸手,将他手中那小壶夺了过来。 正好自己杯中茶已空,尝尝他在喝什么佳酿。 她给自己斟了一杯,一入口,整个人便顿住,面色一言难尽了起来。 司灵道:“好兄长,你再这样无趣下去,我真担心你憋死了。” 司命天君笑笑,没有接话。 司灵天君也没打算久待。她饮足了清茶,正要离开时,忽然想起来什么。 “对了,其实我来也不全是因为玉衡,”她说道,“是有正事恰好路过你府上。” “正事?” 听见司命怀疑的语气,司灵辩驳道:“天帝有要事召见,这算不算正事?” 司命天君闻言,这才舍得放下他那杯盏,朝着凌霄殿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 叶辰从司命宫中出来,满腹心事欲诉说。然而他熟识的几人恰巧都不在,更不知该向何处去。 他徘徊了半天,无意间来到瑶池附近。天色将黑未黑之际,他见到几名小仙官捧着一摞书卷,正往凌霄殿的方向走去。 仙官见到他,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叶辰将他们扶起,随口问道:“这是在送什么东西?” 仙官道:“回星君,天帝近日向诸位仙君借阅一些上古术法,命下官们帮忙送去凌霄殿隔壁的书阁呢。” 叶辰疑道:“上古术法?这是要做什么?” 仙官道:“下官不知,不过看起来是在研究什么古老的大阵。” 叶辰看那些书册,没有禁制,也没有施加什么结界,就这样随意叠放着。 “我听闻上古术法威力巨大,故而大多是禁术,”他上下扫视一番,“这样运送是否不妥?” 小仙官笑了笑:“星君有所不知,这些术文都是用古文字书写的,能破解之人少之又少,所以不必担心术法泄露。” 叶辰点点头:“原来如此。” “不过我看这些术法标注的作用,当真是稀奇古怪,无所不敢想的。”另一个小仙官道。他瞧着是个少年模样,应是哪位仙尊座下的仙童,长大还没多久,性子活泼,便多说了几句。 “什么天地颠倒,境界创生,时空回溯……哪一样放到现在,都足够让九重天震一震了。星君,你说是也不是?” “星君,星君……?” 叶辰这才被唤回神,稳了稳心绪:“噢,无事。既然是天帝之命,我便不打扰你们了。” 他挨着瑶池静立,目送着几名仙官远去。 忽有疾风刮过,吹乱了小仙官手中端着的书册,几人手忙脚乱收拾着。 劲风亦吹起了叶辰的长发,猎猎飘飞,挡住了他身后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功行柱。 境界创生,时空回溯。 时空回溯…… 风一过,叶辰在远处站立了片刻,最终似定下了什么决心,往前迈出了步子。 ** “我已等不及了。” 听见这句话,君泽心头不禁一跳。因为那声音不来自别处,而是仿佛来自识海深处,又像是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因此说出的话语声,亦像某种咒语。 他下意识回道:“什么?” 君泽本以为他的声音传递不到对面,但那说话之人竟轻轻“嗯?”了一声,似有疑惑。 君泽忽有所感。 天命台之上的方寸空间,方寸之外,一定还有无人触及过的无量空间。 能与天命台相连,背后之人是谁?是天命,还是天音? 然而无论如何,此时此刻,没有人比他更接近天命。 “你是……”君泽弗一问出口,便察觉自己方才同话音一同呼出的灵气,顷刻间结成了白霜,接着冰雕一般凝固了。并且这凝固之势迅雷不及掩耳,反噬而来,顺着他的面庞,一路蔓延至全身。 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整个人如同被固定在这狭隘的地方,空间与时间一齐停滞了。 第171章 这一瞬,君泽明白了蒙虞君那副模样的由来。 只有识海中还残存着“天命”缥缈的声音,是在疑惑何处而来的问话声。 这声音带动了小臂脉搏轻微的跳动。君泽感觉到脉搏发着烫,他意识到,是融了甲片的那道心脉在维持着意识。 他沉入识海,当即催动了留存在锁魂术中的那缕神识。 天命台。 天帝与帝后正一边守着魂阵,一边商议事情。 锁魂阵突然间剧烈震颤起来,震到天命台也随之轻轻摇晃。 天帝不明白它为何突然巨震,但一定不是什么好预兆。 只听帝后道:“这是青华在传递消息。他此刻情况恐怕不妙,最好启动引魂术,将他的魂魄带回来!” 天帝了然,二人即刻即刻结印,以十成灵力催动了术法。 一道引魂术,不眠不休施了七日,终于等到那道魂魄流光一般落回阵法中。 “青华!” 君泽听见呼声,从混沌之中睁眼。 他朝松了口气的二人微微颔首,随后抬手展开了手掌。 在他手心,此刻亦握住了一枚符文。 第88章 箫韶曲 君泽从未见过这样的符文。 它像一只纸折的蝶,在掌心飘飞浮动,但伸手去抓时,又没有握住它的实感,仿佛眼前的东西只是一道幻象。 他感受了一会儿,发现这道符文其实是被自己腕上的心脉牵引,才被带了出来。 天帝二人亦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不由得称奇。见它没有什么威胁,方才言归正传。 天帝问:“此去可有什么收获?” 君泽斟酌了一下,才道:“我听见了……天音,还见到了蒙虞。” 天帝天后俱是吃惊:“天音?!” “不过只有极短的几句话,我再想问时,魂魄便被凝住了。”说着君泽朝帝后道了一声谢。 帝后听出些端倪:“你不仅听见了天音,天音同样也听到了你的声音?” “不错,这正是我想说的……”君泽撑起身子坐下,却带起几声咳嗽,天帝忙去扶一把,却听他道:“无碍,是魂灵消耗过多所致。” 他将自己在天命台顶上所见之事粗略说了一遍。 天帝沉吟片刻:“这么说来,你所到的那处,难不成真能通向天外之境?” 君泽却垂目摇了摇头:“蒙虞是离未派去试水的引子。他被困在那里许久,离未又开始寻求其他法子,说明蒙虞已是弃子,那里到不了他想去的地方。” 天帝闻言,才升起的喜悦又熄灭了下去。 “不过,”君泽道,“若能想办法与天音对一次话,或许能扭转如今处境。” “你想再进去一次?可那空间不能久留。” 这次是引魂术启动得及时,能否再奏效,帝后也不敢保证。除非有办法能确保一进去,立刻就能与天音建立联系。 能与天音联系……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 东山玄狐族的大祭司。 君泽会意:“我去会见他一番。” 帝后道:“若是不能成,也万万莫强求。我去寻些蒙虞的信物,届时你将他带回,也能问出些线索。” 天帝亦道:“曲幽才是听天音的第一人,或许在古书中留过记载。吾近来请司灵天君帮忙参读一些上古书卷,正好让她留意留意。” 君泽微微颔首:“有劳了。” 三人陆续离开,去为下一次做准备。 临走之时,君泽回头看了一眼寂寂的天命台,蓦然涌起一股不安之感。 他压下心绪,转身回了妙严宫。 听闻青华帝君召见,玄狐大祭司当即撵走了赖在这里无所事事的天珩,在天珩“幽怨”的目光里,回到桌前正襟危坐。 面前摆着一面灵镜。大祭司受制于听天音的禁制,不能离开东山半步,只能以这种方式与外界联络。 “不知帝君召见为何事?”大祭司道。 君泽思索须臾,拂袖撤去了灵镜。大祭司微怔,只见自己眼前画面骤然模糊,宛如迷雾飘过,顷刻间变幻成了另一幅景象。 天高无云,树影婆娑,树影背后是连绵的宫墙。君泽坐在对面,身侧站着一位檀衫的仙君,大祭司依稀记得,这是青华帝君的从官。 如此看来,这是九重天的景象。帝君换了个法子将他“请”到了九重天。 君泽道:“隔着灵镜看不清,有样东西,我希望你亲自瞧瞧。”他说着伸出手,递出那道符文。 大祭司微怔,看向符文。它分明很陌生,但隐隐与自己起了微妙的共鸣。 符文贴在君泽的腕上,大祭司觉得自己需要再近些,于是道了声“得罪”,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腕。 手指与符文相触的那一刻,大祭司浑身一颤,但并未松开。他忍着那强烈到近乎不适的共鸣,认真查探了一番,最终露出笃定的眼神。 “帝君,这是……天音的媒介。并且比我体内的听天音神力更甚。” 君泽收回手,放下袖子:“果真如此。” 他在那方空间里,无意间触发了这枚符文的效用,才听见了天音。 “您从何处得到此物?” “蒙虞的藏身之处。” 听罢君泽的打算,大祭司担忧道:“帝君,此行过于冒险,若您察觉有异,一定要及时停下。” 第172章 君泽应了一声。 大祭司看了一眼周遭,没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不由得问道:“言昭真君不在么?” 君泽微微一顿。 大祭司常年在东山不出,还不知晓言昭闯祸挨罚一事。 慈济见状,当即圆场:“他近来遭遇瓶颈,这会儿在估计在闷头钻研呢。” 君泽没接话,权当默认了。 大祭司心如明镜,立即明白不宜多问,便寻个借口告退了。 待幻景消散,只余下他二人在偌大的宫苑中,妙严宫又变得冷清不少。 “我此行去了多久?”君泽忽地问道。 去往天命台时虽然还默数着时日,但进入那方空间后的时间,便不再受控了。 “帝君,已快一年了。” “一年……”君泽低喃一声,“竟已这么久了。” 一年对君泽而言,与弹指一挥没有什么分别,但对于有的人来说不是。 青华帝君难得迟疑了片刻,抬手一拂,灵镜又重新悬立于桌面上。 他催动灵镜,却未得到回应。 君泽微微蹙眉。 慈济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联络谁,上前一步道:“言昭这会儿多半还在识海里练剑,没察觉到灵镜。” 君泽抬眸看了他一眼。 “您不在时,他联络过几回,说是在识海中练习,与曜灵剑契合更好。” 慈济说着,见君泽目光垂下,知他是放下心了,便又道:“对了,他还留了一样东西给您,托我转交。” 慈济伸出手,召出自己的灵镜,随后口中念了两句诀,一团比萤火稍大些的白光从灵镜之中浮了出来。他轻轻一送,那白光便稳稳落在了君泽手心。 白光一靠近君泽的灵镜,便被吸引着汇入其中,留下一捧清风。 慈济见状,识趣地悄然离开了宫苑。 只见镜面慢慢亮了起来,画面还未清晰,先传来了海潮的声音。 一道天光逐渐显现,分割了海面与碧空。 潮声平缓,更显得悠然静谧,只有打在零散几块礁石上时,才激起一点水花。 君泽只看了一会儿,便认出了此地。 这是言昭的识海。 似是印证他所想,海潮背后忽然响起了悠扬的箫声。随即画面一转,露出半道人影。 言昭正闲坐在一块礁石上,轻晃着腿,手持一只修长玉箫,正专注认真地吹着。 曲子有几分熟悉,是言昭以前吹过的,但这次听来却有些微妙的差异。 直到身上还未好透的伤口好似被什么抚过,留下略微酥麻的痒意,他才意识到,这曲子里加了一些疗愈之术。 一曲吹罢,那些伤口恢复如初,连探天命台后的疲乏也消解不少。 言昭缓缓放下玉箫,侧过头来看了一眼灵镜的方向。 他面上带着淡淡的笑,瞧着竟是沉稳了不少。只是眸子里却似有心思流转,是君泽不曾见过的闪动。 君泽微怔,还未来得及细想,眼前画面随着言昭一眨眼,消失不见了。 灵镜还残留着一点余温。君泽伸手抚了一下镜框。 待天音一事毕了…… 去接一接他罢。 他想。 ** 凌霄殿旁的书阁近日又送来一批书卷。 只是不再随意由小仙官运送,而是由凌霄殿的守殿将士专门护送。这些书卷还附加了禁制,轻易打不开。 负责书阁打理的仙君接过,将它们与先前送来的上古术法一一对照,而后分别放在对应的位置。 这些书卷,正是司灵天君协助天帝破解的一部分上古之术。 待书卷全部归位,目送守殿将士离开,打理的仙君才小心翼翼地落下书阁的结界,转身离去。 他并未发现的是,书阁角落里,有一道不该出现再此的身影逐渐显现。 那人的目光在新送来的书卷之间徘徊片刻,最后停在了其中一本书卷上。 认准了卷上的标记,毫不犹豫地抽出来握在手中。 禁制在他手中宛如无物。只听很轻的一声“咔”,禁制消散,书卷散开在他手中。 他只停顿了一瞬。 随即,孤注一掷地翻开了书卷。 ** 言昭从识海中出来时,感觉身体坐得有些僵。 识海的确是与本命剑磨合最佳的地方,心剑合一。不过带来的坏处便是容易忘了时间。 算了算,这次进去了三个月有余。 他站起身揉了揉手臂,舒展筋骨。 灵镜从心口浮出,其上的光亮昭示着有人找过他。 是师尊。 言昭心头微微一动。 他伸手接住灵镜,握紧在手中,有些犹豫。 他想见一见君泽,却又担心自己忍不住露馅。几番拉扯后,还是前者占了上风。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催动灵镜,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言昭回过头,敛了神色,将灵镜收起。 “曲幽前辈?” 曲幽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他还是懒懒散散地坐在池边,看言昭的目光,好似在观着一折戏。 “我还以为下次见面,要百十载了。” “百载还是须臾,都不重要。时机成熟之时,我就会来。”曲幽道。 言昭眉目微凝:“你的意思是……” 曲幽微微一笑:“时机快到了。” 第173章 “什么时机?” 曲幽没回答他,而是抬头望了一眼天穹。 在这里只能看见九幽界昏黄的穹顶,他却仿佛透过穹顶看到了整个无垠的六界。 在无边天地之中,有一颗微渺到无人注意的石头,泛起了玄色的光。 “马上你就能知晓了。” -------------------- 预告:过年掉落个番外,提前祝大家新春快乐ww 新春番外:焰雨 九重天也常过凡间的节日,大多是司灵天君带起的风气,譬如七夕,譬如中秋。 但有一个节日,是凡间最热闹的,但天庭却几乎无人提及,那便是春节。大抵是因为,新春讲究的是阖家团圆,辞旧迎新。而九重天的神仙,独来独往的才是多数,日复一日各司其职,没有阖家,更谈不上什么辞旧。 但不过节,并不代表不爱凑热闹。 好巧不巧,最爱凑热闹的这几位神仙,言昭还都很熟。 文珺来相邀时,言昭是想拒绝的。 他爱凑新鲜热闹,但不喜欢太过吵闹的地方。人间的新年已经去过几回,那股新鲜劲便没了。 岂料文珺却说:“这次不去人间。” 见他神秘兮兮的模样,言昭又被勾起好奇心。 “那去哪里?” “有个地方看烟火,比人间还要好看百倍。你去不去?” 言昭只犹疑了一瞬,便道:“去!” 本以为文珺这小子夸大其词,到了之后,眼前画面却教言昭看晃了神。 他这几百年,也常游历各界,看过不少山光水色,奇观胜景,却第一次见到这样动人心魄的景象。 这是一重天里,最靠近人界的地方。站在此处,便好似坐在云端,隔着水面一样的结界,俯瞰人间万家明灯。 来此观景的不止他们二人,还有不少仙君,或是各境特意前来的散仙。 夜色愈浓,灯火愈明。而后不知谁家响起了第一声爆竹,便如领头的号角,立刻有别家紧随其后,很快爆竹声就在整片大地蔓延开去。 伴随着爆竹声的,是各处陆续升起的焰火,在夜空里炸出绚丽的花。宛如满目星雨,绵延不绝。 文珺早在他愣神时就不知蹿去何处了。 言昭独自欣赏了半晌,自然而然觉得,此等佳景,有人共赏更好。 他这么想时,身体已经在反应过来之前,连上了君泽的灵镜。 灵镜那头是长华殿的布景。君泽正在桌案前翻着折子,言昭想起万真大会快到了,他应该是在忙此事。 “师尊。” “嗯,何事?” 君泽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不由得侧头看了灵镜一眼。 只见言昭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焰火在他眸中跳跃闪烁。忽然,他将眉一挑,眼神亮了起来。 “师尊,等会儿我去找你!”说着便切断了灵镜的联系。 君泽不明所以,但也由着他去了。 半个时辰后,言昭出现在长华殿门前,带着一丝急切的呼吸。他正要敲门,那门却被他一碰便开了,原来是虚掩的。 君泽已换下厚重繁复的朝服,只着了件月白的长衫,青丝随意散落在椅背上,似在闭目养神。 听见言昭进来,他轻声道:“过来。” 言昭微愣,抬步走过去,却没言语。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君泽,沉溺其中。 “不是说有事?”君泽无奈一笑,睁开了眼。 言昭回过神,欲盖弥彰地挪开视线,想起了原本的目的。 “咳,是想给师尊看一样东西。” 他说着,上前执起君泽的一只手,放在自己额前,正如曾经在天尊庙君泽做的一样。 君泽略一抬眸,便见周遭变了模样。入目是一片夜色下的海域,还能听见些许波浪声。 他被言昭拉进了识海之中。 君泽当即收拢自己的灵识,沉入内府。 两人此刻正站在一片浮云上。言昭眨了眨眼,原本静谧的夜色,顿时被一片焰火覆盖。整个识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万华镜,绚烂非常。 “灵镜里装不下这样的景色,思来想去,也只有先映入识海,再来给师尊看了。” 他觉得自己这个办法很精妙,很满意,但转念一想:“师尊是不是已经看过了?” 君泽摇了摇头:“倒不曾在这个角度看过。” 言昭一喜:“那便好!” 两人看了一会儿,直到焰火逐渐暗淡。 “不过,”君泽低声道,“往后莫要轻易带别人进自己的识海。” 言昭转过头,心道我也不可能让你之外的人进来。 不过本着求知好学的精神,他还是问道:“为何?” “没有收敛灵识就贸然进入他人识海,无异于……” “无异于什么?” 君泽难得显出几分窘迫神情,没有回答。 但这句话的答案,言昭在多年后亲身领教了个彻底。 多年后的长华殿不像现在这般冷清,只因隔三差五便有个人在此留宿。这一日,素雅的屏风后,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师尊……唔……轻、轻一些……” 磅礴的灵识侵占了识海的每一个角落,磨得言昭浑身发颤,受不住时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却都缓解不了,最后只好抓住了君泽铺落在榻边的发丝。 君泽垂下眼,问他:“还点香么?” 第174章 言昭用力摇了摇头,眼里蒙上一层水雾:“不点了。” 一支也不点了,明日就通通打包还给百蜚! 其实他这次燃香,只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好奇那梦境里的师尊跟真正的师尊究竟有没有分别,结果被君泽捉了个正着。 君泽也非真要罚他,只是那华胥香出自毒修之手,终归伤身。见他讨饶,这才俯身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 识海中汹涌的神识顷刻撤去一半,余下的化作清风,温柔地包裹住了他。 言昭缓过劲来,见君泽已然消了气,浅笑着仰头去寻他的唇。 他抬起双臂扣住君泽的肩。方才握住的发丝缠绕在指缝间,凉丝丝的,又随着动作一点一点滑落。 那些本为求饶的声音也慢慢变了味,化作微不可闻的低喃,湮没在唇隙之间。 等到月色如水,透过窗洒进来时,热意将歇。 言昭迷蒙之中忽然想起一件事。 “过几日便是新年了,”他抬起头对君泽道,“你想去看看如今的人间吗?” 说着又补了句:“可大不一样了。” 君泽对上他期许的眼神,轻轻一笑。 “好。” 爆竹声里辞旧岁,又是一年,春好,人圆。 -------------------- 新年快乐~~!=w= 第89章 同归尘 言昭生平不喜这种故弄玄虚的人。 但面前这人是世间唯二的真神之一,有无上神力,动一动手指便能教六界归于尘土。 他不能直说。 但曲幽似是看出了他所想,笑着道:“非我故意捉弄你,只不过,最后那一步棋确实还未走完。这样吧,不如我二人再续着上一回所说的事情讲一讲,等到讲完了,那边也该走完了。” 言昭只思忖了片刻,便道:“好。” 他不知曲幽真神又有什么花样,刚好上回说的事,正是他最在意的,遂果断应下了。 开口之前,曲幽向他招了招手:“来,坐一坐。别怕,我如今不过只是一缕神识,动不了什么。” 言昭轻哼一声,与他隔了几丈,在清池边坐下了。 曲幽也不恼,笑吟吟地看着他。直到他坐定,才慢悠悠道:“上次说到……” “说到你为了开启天外之境,要让我师尊变强。” 曲幽眯了眯眼:“不错。你师父的血脉,想必你已知道一些了。那你可知,对吾等真神而言,什么是强?” 言昭第一反应,便是神力或者修为。但曲幽既然如此问,想必不是常人所想的这样。 果然他道:“修为,术法,寿元,与这些都无关。影响真神之力的只有一样东西,那便是‘心’。” “心?”言昭诧异。 “抑或说‘欲’,如今为尔等所不屑的‘欲’。” 曲幽说着,目光缥缈了起来,似乎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遥想当初,盘古身化天地乾坤,是因为他有创生宇宙的愿望。离未险些一念之间灭世,因为他放不下故土,思乡成疾。而我能拦下他,也不过是不想见他达不成目的之后,万劫不复。” 言昭想到了什么:“所以被你选中的,都是些执念深重之人。” “不错,可惜多方尝试,他们还是达不到我想要的力量。想要打通那条道路,唯有创世真神之力方能做到。” 言下之意,不用他说出口,言昭也已明了。这就是曲幽盯上君泽的缘故。 曲幽的目光从遥远的记忆里落回了一些。 “但你师父不一样。他是个冷心冷情的人,没有什么人与物真正走进过他心里。所以他没有这样的‘欲’。” 言昭心头一颤,手垂落下去,在清池之上划出一大片涟漪。 曲幽自顾自继续道:“尤其是借他之手落下封印后,于他而言,存在的全部意义便只剩一件事。守着真神封印,最后以身殉道。” 言昭蓦地想起自己多次见过的幻象,君泽在一片天地崩裂中,孤身而立,最后随风消散。 “以身殉道……所以那些不是幻象,是你故意让我看到的……” “那就是你师父最后的结局。” 言昭不由得站起身,周身剑气陡然激荡,有几道划过曲幽,却从他的身体中穿过。幻影只晃了一瞬,便恢复如初,看不出一丝痕迹。 言昭忽然明白了,为何总是觉得君泽神魂飘渺,看世间时眼里总像隔着一层雾。是否在他心里,也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 曲幽忽而抬手,化解掉了身前一缕剑气。 “以他的神力,再开盘古之力,最多也只得个与离未同归于尽。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言昭反应极快:“所以你说要令他更强,是指……唤起他的‘欲’?” 曲幽道:“我看过你师父降生后的所有际遇,在这些际遇中,挑了一些可能触动他心弦的事物,置放于他身边。尝试了许多,总算是成功了那么一样。” 言昭愕然看着他。 曲幽的眼神俨然幽深了起来。他凝视着言昭,眼里的笑意愈来愈浓,却令人禁不住心生寒意。 言昭觉得自己的咽喉仿佛也被那目光扼住了,呼吸停滞,心也提到了喉头。 “小后生,”他听见曲幽缓慢的声音,“你当真以为,你遇见你师父,是偶然?” ** 人界。 江南往京城的路上,有一座不知名的山林,林中原有一间道观,但十年前闹过鬼,如今彻底荒废了。 第175章 观中的杂草长得比院墙还要高。偶有行人路过,也只匆匆看一眼,便快步离开。 今日,这破败的道观里,却站了一个长身玉立的人。他站在荒草覆没的庭院,目光却紧紧锁在自己手上。 叶辰静默良久,终于展开了手掌。其上是他从凌霄殿旁书阁中拓印下来的上古咒术。 他抬起头。 这里是与叶南溪初次相遇的地方。若想以最小的代价改换她的命运,最好的办法便是从那时开始扭转。 面对上古之术,即便有批注,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但时不待人,以司灵天君的机敏,很快便会发现卷轴的禁制被动过。 叶辰虽生性不羁,但真要细说,并没有做过多少出格之事。 没想到今次一做便是个大的。他暗自苦笑一声。 但走到如今这一步,并不后悔。 他重新定了定神,展开拓印卷轴,指尖划过文字,开口念出了卷轴上第一个符文。 ** 言昭呆呆定在原处,许久没有说话。 脑海中一时空白,一时万绪纷杂,理也理不清,只余曲幽那句话幽灵一般地回响。 「你以为你遇见你师父,是偶然?」 “以你师父的真身,本应永远沉寂在山河大地之中,”曲幽站起身,信步向他走来,“可有意思的是,他深埋大地数十万年,却与我当年随手点化的一株木灵建立了联系。 “六界初始时,沧海桑田变幻无端。那木灵为了救他,耗尽灵力,促使他意外化形。木灵自己却变回平凡木,在沧浪倾覆之后,再无踪迹。 “我费了些工夫,找到那株木灵,令他重新托生。就放在——东山,玄狐族。” 言昭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是……” 曲幽走到他面前,不费力地隔空抬起他一只手:“你是我这千年来,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曲幽的话音凉薄,如一泼冰凉的酒,瞬间浇醒了言昭,同时也浇出他满腔的怒火。 “我不是你的棋子,师尊也不是你的试验品。” 他陡然发力,欲从曲幽的桎梏中抽回手,但丝毫不起作用,反被曲幽虚握住了尾指。 曲幽道:“是也好,不是也好,总归都要你师父重新开启盘古之力。为我开启一扇门,总好过同归于尽,灰飞烟灭吧。” 言昭没放弃挣扎,力气用得太狠,手都在微微发颤。但他又感觉自己的脑海从未像这般清醒冷静过。 “不对……不是这样。师尊他不是真正的盘古,强行开启盘古之力本就是逆天之举。那必定开启的神力越强,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多。所以……你才会用这些迂回手段,是不是?” 曲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而后松开手,身形一晃又坐回了清池边。 “果然诓不住你。” 言昭直觉他淡定得不大正常,便问:“为什么将这些都告诉我?不担心我破坏你的计划么?” “没有担心的必要,因为我的目的已然达成了。” 言昭一怔:达成是什么意思?是说君泽已经心生…… 他不敢再乱想,以为曲幽指的是撞破自己心思一事:“那只是我一厢情……” “也对,你还不知情,”曲幽打断了他,“那便由你亲眼看一看罢。” 话音一落,言昭忽觉手心微微发热。他摊开手掌一看,尾指根处,方才被曲幽握住的地方,正发着光,像是一圈金色的丝线。 这是什么? 他心下刚发出疑问,便被这金丝带入了另一片情境之中。 耳边是清风徐徐,水声清幽,入目是雕栏画栋,雅舍阁楼。 这地方言昭记得,不仅记得,还记忆犹新。 这是当年玄狐族一事了结后,他和君泽同游的那座画舫。 只是他当下的视角很怪异,像是飘浮在窗框附近,看着里面的人。他忽然意识到,这诡异的视角多半来自曲幽真神。 难道曲幽当时就在一旁观察着他们? 视线越过窗台,言昭看见自己伏在桌案上睡着了,君泽在旁侧写着心法册。 半晌后,君泽搁下笔,打坐片刻后,轻声念着什么。 那是一道诀,随着他极轻的声音化成一个个古老的字符,流向睡着的自己体内。 那文字言昭不认得,口诀亦从未听过,但此刻他却奇异地听懂了,仿佛逐字逐句铺陈在他脑海中。 生既相依,死亦同尘。 万载春秋,共枯与荣。 是为,连生咒。 霎那间他明白了,为何自己每次遇险,君泽总在第一时间出现,又总能救他于危急之中。 言昭心中酸涩至极,想开口唤一声师尊,却受困于这缕无实体的神识,发不出声音。 最后一句念词落下,金丝另一端缠绕上了君泽的手指。他看着睡梦中的小徒弟舒了一口气,却抬头朝窗外掠过一个略带蔑视的眼神。 言昭感觉眼前一晃,画面换成了他们与那老翁一同月下航船时的情景。他才得以有机会,听见自己醉后的那些无忌话语,不由得心跳快了几分。 君泽的反应看不出端倪,只是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月落日升,一夜很快过去。不知是曲幽只留到了此时,还是落在他身上的术法开始失效,言昭看见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动荡之际,他竟与幻象起了奇异的呼应。他眨了眨眼,发现意识落到了幻象中的自己身上。便是天色将明,他靠在君泽膝上醒过来的那一刻。 第176章 之后的事他自然也记得。醒过来后,他悄悄起身去练习术法,没待多久之后便随君泽回了九重天。 同那时一样,他隔空描摹了一下眼前之人的眉眼,随后坐起身。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再靠近了一些。 尾指上的金丝还莹着光,微有暖意,却灼得言昭心口发烫。 近到气息可闻时,他停了下来,仰头轻轻碰了一下君泽的鼻尖,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低喃。 “师尊。” 第90章 盗禁术 眼见言昭在梦境中的反应,曲幽淡淡笑了一声。他悠悠抬起头,望了一眼九重天的方向,对着天穹自言自语。 “时机正好,另一步棋,也快落子了。” 天庭,赋明宫内。 司灵天君施了个法,将院中沏好的茶运进殿内。其中一杯稳稳落到了小桌对面,另一杯则到她自己手中,囫囵饮了个干净。 这茶不是别的,正是她那日在司命天君府中“代为”品尝后,觉得尚入得口,便悄悄顺了一些回来。正好拿来招待招待今日这位稀客。 君泽正襟坐在对面,刚端起茶盏,便见司灵又迅速沏好一杯,咕咚两声饮下肚了。他不由得停下,看了对面一眼。 司灵对上他的目光,叹了一口气:“帝君,不是我暴殄天物不懂品茗,实在是这段时日忙得昼夜不休,都给我累渴了。” “天帝给你安排了多少书卷?” 司灵抬手比了个数目:“五个,整整五个书架。” 他们所说的,正是研读上古阵法一事。 这成百上千的书卷,自然不全是术法,有一些则是真神留下的记录杂谈,用以辅助,进一步确认术法的作用。 上回进入天命台上的那方空间,虽然寻得一些线索,但险些被困在其中。故而再探的计划,得等天帝与帝后做好更万全的准备,从长计议。 天帝期望从上古术法中,寻找关于“听天音”的记载,才找来司灵天君研究这些书卷。 君泽自己除了休养生息外,则是分了一半心思在那道留在腕间的天命符上。 与玄狐祭司相谈过后,他尝试过几次催动这道符,但毫无反应。或许只有在那方空间之中,他的声音才能传达过去。 他想起当时那股瞬间凝滞全身的感觉,过去从未体会过。若不弄清楚那是什么,再上去,也可能无功而返。 君泽思绪收了回来,问司灵道:“你对这些文字颇为了解?” 他是与真神共处过的人,对他们留下的古文字都只是一知半解。司灵的年纪,在九重天委实不算大,自然没有见过真神,解读出来的东西却比其余人都更准确。 “帝君可知,茫茫六界,生灵千万种,每一种都有他们自己的‘文字’。这其中不乏没有演化过的,与上古语言有相通之处。我嘛,不才,恰好都听得懂一些。” 君泽笑了一声:“天君博学。” 司灵豪饮几杯后总算解了渴,向君泽投去一个探询的眼神:“帝君总不会是来专程与我闲聊的吧?是否有事要说?若是想问听天音的进展,只能说,当下还没有查到有用的线索。” 君泽放下茶盏:“的确另有一事。” 他将在天命台之上的遭遇叙说了一遍。 “灵体凝滞?”司灵摸了摸下巴,灵光一闪,“你且等一等,好像还真见过相关记载……” 她放下话音,便倏地起身往外走。刚走两步,脚步一转,对君泽道:“帝君不如随我一起来。” 司灵带着君泽来了凌霄殿边的书阁。 “上古术法里,藏了一些危险的东西。若是原文倒还好,如今我已解读了大半,若被有心人盗去,行不轨之事,可就麻烦了。这座书阁守备森严,还加了防魔气的屏障,既安全,也方便天帝过来取阅。” 守书阁的仙君见到来人,行了一礼,放二人进去后,又合上了结界。 司灵目标明确,直朝着一座书架快步走去,君泽则缓步在后,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一排排书卷。每一卷都标注了类目梗概,并附了禁制。 “帝君,找到了!”司灵记性极好,她抽出一幅卷轴,解了禁制,快速翻看起来。君泽余光瞧见这卷的标注,写的是“杂谈”。 “吾的法器,尔等可随意碰不得。驾驭不能的东西,可会被反噬殒命的。”司灵顺着卷上的记载念了出来,转过头道:“这是真神尚在时,曾和某位仙君说过的话。” “法器……”君泽恍然,自己所见到的那些符文,多半是曲幽真神留下的一种法器。而这些法器,能与“天音”对话。 原来如此。 “如此看来,您带下来的那东西,不好再催动了。”司灵指了指他的手臂。 “不尽然,”君泽道,“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反倒让我有了一些头绪,可以一试。” “好罢,”司灵见他已有决意,便不再劝,转而道,“只是,即便我不担忧帝君您,有些人恐怕要担心得紧了。” 君泽微微一顿。不消司灵明说,也清楚了她指的是谁。 司灵见好就收,不继续打趣了。“既然东西已找到,我这便回宫了。等今日份的整理完送过来,可得歇上两天。” 君泽亦没有继续待在此处的必要,二人一前一后往书阁外走去。 走过几排高耸而立的书架,阁内的灯在身后远去,显得光亮暗淡了几分,投下的影子都不再清晰。君泽蓦地停下步子。灯火一暗,其余感官便敏锐起来。 第177章 “司灵,”君泽略一侧身,对身后的人道,“你对所有书卷设的禁制,可都是一样的?” 司灵微怔:“受天帝所托送来的,都是一样的禁制。都在这一片地方……”她说着声音也渐渐停了,察觉到了一丝极为微小的异样。 君泽目光扫过架上几排卷轴,伸手从中抽出一卷。 “这卷的禁制不一样。” 司灵接过来看了看,面色一凛:“禁制被动过,有人打开了。” 君泽看着卷轴,灵息纯净,不似沾过魔气。 “不是魔修。” “那是九重天的人?” “你为天帝解上古之术的事,有哪些人知晓?” 司灵回忆了一下:“只同司命提起过,再无其他人了。不过,天帝搜集这些卷轴,卷轴的主人定是知道的,也是他们差人送来凌霄殿。” 君泽又扫视了一遍其余书卷,除了司灵手中这卷,再没有其他异样。 “此人只开了这一卷,说明目标清晰,多半早有预谋。事不宜迟,需得请天帝即刻调查所有接触过这幅卷轴的人。” 他说罢,没有等到司灵回应。却见她出神地望着卷轴上的标记,脸色有些发白,口中断断续续念叨着什么。 “此卷乃是回溯时间,倒转乾坤……难道……难道是……” 君泽看她的反应,明白了什么:“你有怀疑的人选?” 司灵深吸一口气,又长叹出声:“希望不是我所想的那样。”她收好这幅被动过手脚的卷轴,对君泽道:“还是先去禀明天帝。” 凌霄殿就在十几丈外。 守书阁的仙君见他二人谈笑着进去,冷着脸出来,不由得绷直了身子,吃吃道:“帝……帝君,天君,可是有不妥?” 司灵看了他一眼,前去请凌霄殿的一名守将代为看守一会儿书阁,带着他一同前去面见了天帝。 “你是说,有人专门潜入书阁,盗阅了时间回溯之术?” 天帝听罢来龙去脉,一双浓眉紧竖。 “是。”司灵道。 天帝目光转向一旁的守阁仙君:“可有其余人进过书阁?” “陛下,除今日外,书阁已有几年无外人进来过。近来送来的书卷,也都是小仙接过后,自行送入阁内的。” 君泽叹息一声,面色愈加凝重:“除非……” 天帝自然也明白过来,接过话道:“除非那人修为高过你数倍,趁着送书的空档,潜了进去,没令你察觉一点。” 守阁仙君的脸色也不好看了。“这……陛下,小仙……” 天帝摆了摆手:“若真是如此,也不能怪你。” 司灵天君垂着头,一言不发。 君泽打量着她的神色,便知她是对自己的猜测又笃定了几分。 “司灵,你怀疑的那人究竟是谁?眼下还未犯下大错,阻止还来得及。” 司灵面色动容了一下,这才松口道:“可能是……玉衡星君。” 君泽与天帝闻言俱是一惊。 “玉衡?他不是尚在凡间执行任务……” “几日前他刚回来,不过整个人神思不属,想来也还未来得及向天帝复命。” “他在凡间发生了什么?” 司灵虽不想在这种场合说出叶辰的私事,但情况危急,顾不了许多,便简要叙说了一遍他在凡间的纠葛。 君泽听罢,沉默片刻,而后问道:“玉衡此时在何处?” 天帝铺开神识覆盖了整个九重天,面色沉了下来:“人不在天庭。”他遣退守阁的仙君,立即召见了北斗诸星君,并数十神君,嘱咐道:“有劳诸卿,六界之内,上天入地,务必要将玉衡星君带回。” 众人领命离去。凌霄殿外只剩君泽与司灵二人。 司灵化出玄天镜在莲池中,却只能瞧见一片混沌。 “不成,他知道我的玄天镜如何运作,故意隐匿了灵息。” 这样一来,更坐实了此次盗阅之事,是玉衡星君所为。 “他在凡间的居所在何处?”君泽道,“我去一趟。” “在都城,城南叶府。” 君泽颔首离开,却在中天门遇见了行色匆匆的慈济神君。 “帝君?原来您在此处,我正要去寻您。” 君泽暂且停了下来,应道:“何事?” 慈济取出一封信函,信函上印着地府的灵印。 “地府鬼差送来一份折子,说是……言昭真君嘱咐的。” 第91章 又人间 言昭? 君泽诧异了一瞬,他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听见言昭的名字。 信函被他接过后,正想收入袖中,待解决了玉衡的事再看。但听了慈济的话,他直觉两件事可能有牵连,于是动作一转,打开了信函。 折子上写道,半月之前,玉衡星君曾来一趟地府,似乎是送什么人。然而才离开半刻,忽又折返至轮回台,欲往下跳,被鬼差们拦住才作罢。观其神色,像是极为震怒,见达不成目的,这才决然离开。 过了半个月,轮值的鬼差才想起,一年前,言昭真君奉命来捉拿痴鬼时,曾吩咐过一件事:倘若有不该跳的人想跳下轮回台,譬如神仙或厉鬼,就向妙严宫呈报。 鬼差这才拟了一份折子送到九重天,正是当下君泽手中这封。 君泽本就凝重的神色又沉了几分。 慈济神君已经看过折子的内容,有了一点猜测。他觑着君泽的脸色,低声道:“是否玉衡星君知道轮回台的真相了?” 第178章 君泽微微颔首,将禁术遭窃之事简单说了。慈济听罢更是大惊失色:“如此看来,轮回台一事,正是他盗取禁术的导火索?”他转念一想,又陷入迷惑:“可是言昭怎么会预先知道此事?” 君泽道:“他并不知欲跳轮回台的会是玉衡,否则早就想法子阻止了。定是有人刻意告诉他,轮回台会出事,却未说是谁出事。” 慈济道:“能告诉他这些的,会是什么人?”他一问出口,与君泽交换了一个眼神,顿时明白了——又是那位不可言说的真神。 “玉衡不似会受他人蛊惑,且看下来,他的一番动作顺理成章,说明这个局至少在他赴命前往下界时便开始布了。”君泽道。 可离未走这一步棋的目的是什么?难道要借玉衡之手开启禁术,倒转时空?倒转时空之后呢? 这条线不明晰,便只好从另一端入手。 君泽回忆了一番,直至自己闭关,都未听言昭提起过轮回台,那么关键应当就在自己闭关之后,言昭去地府之前的这段时间。 君泽问:“我闭关后那几日,言昭可去见过什么人?” 慈济神君微愣,随即低头沉思半晌:“您闭关后,他也只去找过熟悉的那几位,无非是望德先生,文珺……” 他说着猛然顿住,话音带了几分急切。 “是神霄宫,他去了一趟神霄宫。我以为他是去找那位莫小仙友,便没多想。” 听他这么说,君泽立刻想到一个人:“他去见了垂光神君。” “布芥子的垂光神君?他也与此事有关系么?” 君泽遥遥望向神霄宫的方向。他想起那位垂光神君对南柯石、对世界本源的痴狂,倘若真神以此为引诱让他做点什么…… “不止是有关系,恐怕他是整件事的关键,”君泽收起折子,正色道,“当务之急还是找到玉衡,垂光神君那边你先去盯一盯,切莫声张。” “诺。”慈济领命而去。 君泽自己身形一闪,往原本的目的地去了。 待他到叶府时,正值黄昏。门楣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收起的白色布幔,似乎不久前才办过一场白事。 府中人员不多,只有几名刚做完差事的小吏。待他们离开,君泽无声落到院中。 一旁的厢房中,传来婴儿的嘤咛声,还有奶娘与少女的说话声。 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似是察觉到什么,下一刻她从屋内出来,警惕地看着来人。 来人面色淡然,但白灵还是一眼看出,此人无论是修为还是气势都远在自己之上,光是静静站在那里,便已有十足的威严。 “阁下有何贵干?”白灵问道,同时不动声色地离厢房远了一些。 君泽听了一会儿,屋内除那婴儿和奶娘,再无其他人的气息。“叶辰不曾回来?” 白灵诧异地皱眉:“你认识他?我还想问呢,说是去去就回,都多少时日了,自己的亲骨肉难不成也不管了么?” 少女还在嘟囔着抱怨,君泽却确信了,玉衡不在这里。 除了此处,难道他还有其他更为留恋的地方? 君泽轻轻叹息了一声,稍稍抬手,往厢房内送了一道诀。在奶娘惊讶的目光中,婴儿身上亮起一道金光,隐约像一道护身符,随即没入眉心。 “叶辰既不在此,叨扰了,”君泽转身欲走,还是停下来回了少女一句话,“你们也不必等他了。” 一阵风吹过,他便不见了身影。而白幔随风扬起,掩住了白灵茫然无措的脸。 须臾之后,君泽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城中最高的阁楼之上。他闭目铺开神识,巡视了一遍整座都城,仍没有寻到叶辰的踪迹。就在他以为要无功而返时,灵镜蓦地亮了。 “帝君!”是司灵的声音,“我探到他的灵息了,是在……” 她话音才落下一半,便被一道极为雄浑的灵力波动打断了。那波动好似浩瀚的浪涛,所有生灵在这样的巨浪中,都变成了飘零的蜉蝣。 司灵亦停了下来,她站起身,面上带着几分惊异与凝重。 ——这波动竟从凡间蔓延到了九重天。 “不好,他恐怕已经开始启动禁术了!”司灵道。 此时此刻,无需她再言说,君泽也已经知道了叶辰所在。他稳住身形,看向了波动袭来的方向——东南。 君泽找到波动来源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被异象吸引而来的仙者,更有一些妖灵在远远地眺望。 众人见君泽到来,退到旁侧,让出一条通路。君泽也看清了里面的情景。 那竟是一座破落的道观,笼着一道不大的结界,里头涌动的灵力浓重到了从未见过的程度,甚至凝成了实体,像散不开的雾气。观中的草木经受不住这样强烈的灵力,歪倒了一大片。 君泽瓢落至结界上方,看见了神色焦急的天玑星君。 天玑略一拱手:“玉衡他……” 君泽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浓雾裹着一道朦胧的身影,正是叶辰。他双唇翕动,还在念着术诀。那骇人的灵力正是从他口中逸出。 又是一阵骇浪般的波动,比之前几次压迫更重,周围的仙君妖灵甚至也承受不了,逃命似的四散离去。 “帝君,咳、咳咳,”天玑也被这波动撞得神魂动荡,勉强撑住,“灵力太过强盛,我等实在靠近不了。” 君泽站到他身前,道:“尔等退至百里外,守住人界,此处归由六御处理。” 第179章 天玑深知情况危急,当即领命离去。 君泽微微闭眼,以灵识送出自己此刻位置。瞬息之间,他周身陆续多出几道人影,乃是天帝、紫微帝君、元圣帝君…… 天地异动,六御齐聚。 六御威压同时降下,与禁术灵力撞上时,一重天的结界都动荡了几分。 天玑与几位仙君在百里之外布阵驻守,察觉到阵中心传来的动静时,心下骇然:这得是何等禁术,六御都一时奈何不了? 过不多时,司命与司灵,还有其余星君也到了。司灵的玄天镜中还能模模糊糊看到叶辰的情况。这一看更令众人不解。 摇光星君小心翼翼地开口:“他怎么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 按理说,六御之威,放眼整个六界,没有人能够抵挡。而叶辰还安稳地站在那里,一字一句专注地念着诀。 “不对劲……”司灵望着玄天镜出神,“我解那些术法时,多有记载,即便是上古之术,威力也与施法之人修为有关,没有哪个术法能有这样的威力,可以无视外界所有干扰……” 她忽然有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动荡之中,忽然传来琉璃玉碎般的声音,众人愕然停下去听。司灵脸色却是一变:“糟了,术快要成了。” 道观之上,时空断裂之声四起。天帝见阻拦不成,用了十成内力传了一道灵音进去,厉声喝道:“玉衡——!” 叶辰动作微顿,继而垂下眼,念下了最后一句咒言。 刹那间,时间凝滞,天地颠倒,所有人都感觉灵魂离体了一瞬。再回神时,属于上古咒术的灵力冲破结界,直向天际,往人界之外冲去。 预料之中的时间回溯并未发生,众人还是在这凋敝的道观里,被深深荒草林木围绕,唯有六界的震动还在持续不断,敲击着所有生灵的魂魄。 叶辰怔愣在原处,下一刻便被属于六御的魂力重重压倒在地。 “星君玉衡,为一己之私开启禁术,酿下大祸,即刻带回天庭,严加审问。” 天帝威严的声音回荡。君泽看着跪伏在地的叶辰,心重重沉了下去,不忍再看。他蓦然想起,曾经也见过这样的情境。是在阴山,蒙虞为救人而盗禁术,被逐出师门之时。 不过……他抬头看向咒术飞散而去的方向。术既已成,为何没有什么变化? “陛下,不好了!”天帝的灵镜忽而传来动静,竟是值守于南天门的天将。 却见他面色焦急犹疑,斟酌了片刻才道:“人间,人间变作两个了!” 君泽闻言一怔,立刻沉入识海。借着东极境与九幽境的边界,他终于看到了境界之外发生的景象。 无数灵力汇集,将人界流出的碎片聚在一起,拼凑出了一个又一个画面。都是十余年前的景象。 原来那咒术并不是失效,而是…… 而是创造出了一个十年前的人间。 -------------------- 玉衡:哦豁,搞岔了搞出了一个平行世界。 第92章 南柯石 新人界诞生的消息风一般迅速传遍六界。 无数双眼睛看着新人界一点点拼凑、扩大,好似要将整个十年前都剥离出来。 君泽下意识想去阻止。 毕竟这不是正常诞生的新境,倘若真落成了,其间之人的命盘将会如何?是否会和现在的人界交错,最后致使两界混乱毁灭? 然而他没有找到进入新人界的入口,那里仿佛被全然隔绝开了。 君泽只好退出识海,对天帝道:“动荡还未结束,对各境结界也有影响,先守住,新人界如何处置容后再议。” 天帝了然,看了一眼玉衡,眸色微黯,随后联络帝后,先将他带回了九重天。 六御留在动荡最甚的人界,其余各境也皆委派神君一二,前去镇守。 凡人看不见施术的仙君,只当是地动来袭,整个人界陷入一片惶惶。 与此同时,神霄宫中,却有一位神君岿然不动,怡然自得地盘弄着手中的芥子。 离他几十丈远的另一位神君却快要站不住了。 垂光神君终于把玩够了,将芥子收了回去,缓缓道:“神君何不来坐下说话?” 慈济微顿,解了隐匿的术法,走入殿中。 “神霄宫众弟子都去守境了,外头都是行色匆匆,垂光神君这里倒是悠然。” 垂光笑道:“他们能帮上多少忙,大多是好奇罢了。” “垂光神君不好奇?”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才会好奇。” “看来我来对了。” 慈济虽然担忧那头的情况,但君泽没有召他过去,想必还能控制得住。 “慈济神君想知道?”垂光神君说着,朝对面的座椅扬了一下手。 “洗耳恭听。”慈济淡定走过去坐下,负在身后的手悄然驱动了一道传音灵符。 另一头的君泽听见声音,抬眼环顾了四周,见镇守的阵法已经渐渐奇效,方才不动声色地抽身寻了个僻静处。 垂光神君添了一点茶,开口道:“其实这些事与我没有太多干系,只是那人自己不便,故而托我,在合适的时机送出一些线索。” 慈济皱眉:“譬如现在?” “不错,”垂光道,“想必你们已经察觉到,玉衡星君此次作为,也是有人引导的。” “为何要引他开启时间回溯的禁术?” 第180章 垂光神君啜了一口茶水,微微眯眼:“你认定那是时间回溯之术?那么……你也被成功引导了。” 慈济愣住。 “是了,时间仓促,你们还未来得及查。倘若玉衡动作再慢一些,你们就能查到,那一卷上古术法,就是从神霄宫送出去的。” “可是,那卷轴解读出来,的确说的是时间回溯之术……” “古语的记载,的确说那是时间回溯之术。但上古之术的咒言,我等是无法读懂的,那里面真正装的东西,只有那两位知道是什么。” 慈济不由得握紧了拳:“你是说,‘他’假借时间回溯之名,其实是引玉衡替‘他’开启这道他真正想要的咒术?” “正是如此。” “那是什么术法?” “境界分离。” “然后呢?境界分离之后,对‘他’有什么好处?” 垂光神君放下茶盏,沉静的目光落在慈济身上。 “境界分离之时,就是结界最脆弱之时。” 君泽握着传音灵符,灵台中因为这句话掀起巨浪。 他听见垂光又说了一句:“想必青华帝君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灵符骤然切断。刹那间,君泽听明白了他的话。 垂光所说的结界,乃是特指。他说的是……封印真神的结界。 君泽当机立断往九幽境赶去,同时灵识连上了还镇在九幽境深处的问穹剑。真神封印因为这次的动荡,果真有松动的迹象。 然而他看过封印后,却在封印旁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两个人。 其中一人身影浅淡,表情却悠闲得好似在观戏。这张面庞虽然已几十万年未曾见过,但君泽没有一日忘记。这竟是……曲幽真神。 不待他细想为何曲幽会在此,在看见另外一人时,他却真正脑海空白了一瞬。 ……言昭?! ** 曲幽真神百无聊赖地坐在清池边,将里头的风花雪月人世疾苦看了一遍又一遍,哈欠都打上了,终于等到言昭睁开眼。 他眼睫颤得小心,像是怕惊醒什么,很久才完全睁开。 见他还未回神,曲幽笑了一声:“怎么,舍不得出来?” 言昭听见声音,顿时冷静下来,冷眼看过去。 曲幽啧啧摇头,点评道:“我若是你,肯定不止……”他说着,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鼻尖,而后指尖一划,落在了自己唇间。 言昭耳根蓦地一红,意识到自己被调笑了,恼羞成怒似的又想拔剑。 曲幽制住了他:“哎,别动,你听。” 言昭以为他又在耍什么花招,耳边却真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声音。 闷闷的轰隆声,像是雷鸣。 但他抬头看了看,没有发现电光,倒是察觉到了由远及近的震动感。 “你醒的正是时候,”曲幽道,“先前我所说的时机,便在此刻。” 言昭蹙眉:“什么意思,外头发生什么了?”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一个星君,为救一个跳下轮回台的凡人,在启动禁术呢。” 言昭一怔:“轮回台……原来下一道劫在轮回台上,是这个意思?” 先前他一直以为,垂光神君口中的劫,是应在自己身上,故而一直对轮回台小心谨慎。如此看来,这一劫是应在了那位星君身上? 星君,星君…… 灵光乍过,言昭忽有一种异样的预感:“哪位星君?” “你认识的。玉衡。” 言昭如遭雷噬。 “不必担心,这道劫不是他的,他也只是个引子。” “那是谁的劫?” 曲幽微微一笑,冲他招手:“不妨自己来看。” 言昭不免狐疑,但又不想错过线索,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这才走到曲幽旁边。 曲幽真神抬手随意在池面上一点,涟漪荡过,水面顷刻变了一番景象。 画面幽暗,只有一块玄色的石头,随着大地的震动,一阵又一阵地发着光,闪动的频率,仿佛在呼吸。 “这是什么?” “一块石头,我给他取名叫南柯石。” “南柯石?” “是我曾经做来给离未打发时间的东西。我被封印时,它落在了封印不远处,后又在九幽境、地府建起后,被挤到了两境夹缝之中。如今,我想把作为礼物赠与你。” 言昭满脸写着不信:“你有这么好心?” 况且方才还在说劫难,这南柯石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曲幽眼眸一转:“这块南柯石的确不好收服,但你一定会去的,你看。” 不知是南柯石的光映亮了四周,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变故,原本黑暗一片的画面,逐渐显现出一些轮廓来。 言昭看了一会儿,他认得那个地方。 那里是地府通往人界的通路之一,离九幽境入口并不远。上回他从地府前往人间寻痴鬼,正是从那里出去的。 岂料下一刻,一道意料之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师尊?”言昭一怔,画面中的人神色匆忙,看他的方向,似乎正在往九幽境赶来。 就在此时,南柯石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刺得言昭眼睛一疼。那光亮瞬间穿透了结界,将君泽整个人笼住了。 言昭呼吸一滞。 他猛地抬头看去,发光的地方就在他正前方不远处。 他也顾不得曲幽还在一旁,脑海中全是方才君泽被吞没的那一幕,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第181章 曲幽抚平了被扬起的发丝,慨叹道:“这么急。” ** 强光阻断了君泽的去路。 他以神力短暂地压制住了光芒,辨认出了光亮的来源。 一块石头。 他飞速在记忆中搜寻,很快认出了它——这便是不久前垂光提起过的南柯石。 南柯石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难道…… 电光石火间,他意识到了什么。一连串的迷案,最终都引向这一道陷阱,真神真正要狩猎的人,是自己。 ** 关于南柯石,有一个传闻。是君泽亲耳从曲幽真神口中听来的。 他之所以对南柯石有所了解,是因为他见过南柯石启动的样子。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年仙君的时候。 那时九重天还没有多少仙者,人界尚未诞生,生灵无几,仙生很是淡泊平静。 用曲幽的话说,就是太无聊。 于是有一日君泽经过真神府邸时,见到曲幽正守在一块石头旁,石头顶上有块镜子模样的东西,闪动着什么画面。曲幽对着那面镜子,看得津津有味。 察觉到门外有人,他略一侧头,把君泽叫进去一同看起了那面镜子。 君泽看见,离未真神在镜中,改了装束,举着从未见过的武器,在同什么战斗着。 君泽满脸茫然,不知离未真神这是去了何处,曲幽又为何在此淡定地看着。偶尔镜中的人吃瘪,曲幽笑得还很愉悦。 “别担心,这都是虚幻的,”曲幽见他一脸严肃,不由得笑道,“我这两天做了个小玩意儿,装了许多幻境进去,只要离未一进去,就会封住神力,化身成其中一员,找到事先设定好的东西,就能出来。是不是很好玩儿?” 君泽:“……” 他暂时不能理解这种乐趣。 不过他对这块石头有几分兴趣,明明只有鹅卵大小,却能装下这么多幻境? 他靠近了几步,却被曲幽拦住了。 “这玩意儿我是做给离未的,你们没有真神之力,贸然靠近会被直接吸进去的。” “吸进去,会怎么样?” “会……仙力尽失,记忆归无,变成幻境中的傀儡。” 君泽没说话,只是默默将方才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 他低下头,记住了这块名为南柯石的石头。 ** 记忆回笼,君泽立即运劲后撤。 然而无济于事,他撤出百丈,一眨眼又变回了原来的距离。皮肤在战栗,那股吸引之力已强到沁入五感。 看来南柯石已经将他锁住了。 君泽眼色微暗,随即在手中聚灵,很快,一道凝成实体的灵力出现在他手中,像一团光。 他将自己毕生修为全部抽了出来,凝成了这团光。 至少……将修为留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只留了微弱的几分灵力,聚力将修为送回了东极境,随后极快地布了一道结界,防止再有其他人靠近南柯石。 结界将成,他听见一道熟悉的清亮声音,带着十足的急切。 “师尊!” 君泽抬起头,便看到御剑赶来的言昭。 “师尊……”言昭自然看见了结界,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又喊了一声,话音带了些颤。 君泽看着他,极轻地摇了摇头,双唇翕动,说了句:“不要靠近。” 倏而,他凝着的眉一松,带着淡淡的笑看着言昭。 言昭第一次见君泽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像是释然,又像是不舍。 几乎是一瞬间,泪水便溢出发红的眼眶。 “不要……” 南柯石的光亮到最盛,很快暗淡下去,同时消逝的,还有君泽的身影。 被吞没的那一瞬,君泽忽然想起云龙峰上,自己和无行仙尊的对话。 熬过别离之苦,脱出红尘,方成道心。 然而,答应言昭的事还没说完,那本剑谱还未送出去,甚至还余了些没用完的甘露茶料,准备接他回妙严宫后再煮过一份。 原来这些习以为常的日子,早已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尘网。 而无行仙尊问他“是否真这么想”时,那句说不出口的“是”,在此刻也有了答案。 一颗温热的水珠撞在了手背。 君泽微微睁眼,他在白光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但那颗水珠的热意却浸透到经脉,灼得人发烫。 像是方才言昭落下的那滴泪。 -------------------- 南柯石副本开启!这个副本不会很长,思考了很久还是保留了,因为是师尊开窍的关键~ 玉衡:假书害人。 言昭:假礼物害人。 曲幽:真的是礼物(眨眼) 第93章 赴君侧 南柯石的光慢慢黯淡下去,仿佛变回了一块普通的石头,掉落在冥府这边。被它冲破的结界很快有仙君鬼差前来修复。 言昭擦了擦模糊的双眼,收起剑落到地面,见到了匆匆赶来的慈济。 慈济神君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四下望了望,没有见到君泽的身影,不由得忐忑。 “言昭,帝君他……” 言昭看向结界中的石头。 “师尊在里面。” 慈济神君不敢置信:“什么?” “这是曲幽真神的法器,名为南柯石,”言昭冷静下来,“慈济哥哥,劳烦你替我守一会儿结界,我去去就回。” 第182章 “等等……”慈济阻拦不及。他还有满腹疑问,但一眨眼言昭已经跑得没影儿了,只好转过头看着那块不起眼的石头。 倘若帝君真被困在了这里面…… 慈济揉了揉眉心。 那可真是再糟糕没有了。 言昭又风一般地回到真神封印边上。 曲幽仍坐在那里,轮廓却比先前清晰了几分。言昭察觉到封印裂隙泄露出来的真神威压变沉重了。 问穹剑还恪尽职守地守在封印上方,言昭这才找回一点思绪。 方才是自己关心则乱,既然曲幽说只有师尊才能打开天外之境的门,那必然不会在这个关头置他于死地。 “南柯石是你故意放出来的?” “不错,方才还没来得及同你说呢。南柯石是我捏的一枚芥子,当年赠与离未做玩具,他能随意进出,但其他人若是靠近……则会失去仙力和记忆,永世困于其中。” 言昭皱眉:“为何?” “为何引你师父进去?唔,因为他身上的因果执念还不够,经此一劫方能达到我要的程度。” “那要多久才能放他出来?” “放?我可没有那种打算,也没有那个本事,如今我只是一缕神识。能不能出来,自然全看他自己的造化。倘若他出不来……那等封印失效,让离未灭世也未尝不可试。” “你……!”言昭怒火攻心,极力压下后,他沉默片刻,才问:“怎么进去?” 曲幽眸子里攀上一抹满意的笑。“做这枚芥子时,我并没有留后路。所以么……我也不知道要如何进去才能不丢失仙力记忆。不过,有个人研究南柯石研究了几千年,他说不定有法子。” 他没说此人是谁,因为他知道言昭是个聪明人,很快就能想到。 果不其然,言昭只思索了片刻,便露出恍然的神色,当即御剑离去了。 言昭立于剑锋之上,刚走出几丈,忽又停下。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曲幽耳中。 “曲幽前辈。” 曲幽以为他还要问什么,好整以暇地站定了。 “你说的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并不全都相信。但只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一声谢。” 言昭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乘着剑远去了,只留下一道清风。 曲幽看着他的身影远去,很快变成一个微小的点,这才从刚刚的眼神里,咂摸出言昭没说出口的那句话。 「多谢你把我带到他身边。」 曲幽笑了一声,顿觉牙酸。 他身后的真神封印晃动了两下,似是被这笑声吸引,缓缓在地上落成了另一道人影。 曲幽微怔,转身看见那道人影后,面色柔和下来。 “离未。” 人影面容尚不清晰,声音也朦朦胧胧。 “你大费周章,设下一个又一个局,就是为了看这一出?” “你不懂,要动摇他这样天性淡泊的人,就要辅以天地间最极致的情,神魂相连,师徒之谊,生死别离,失而复得,取舍不能,情丝种种,牵连缠绕,才能生出最极致的执念。” 离未半晌未吱声,末了叹了句:“真变态啊。” 曲幽正要纠正他,却又听他问:“你为什么这么懂?” 曲幽脱口而出:“这还用问?自然是因为我……”话音戛然而止,他闭上嘴,眸色黯了一瞬。 继而他转移了话题:“南柯石收不回来了,等回去了……我再给你做一个。” 离未心想他要的从来也不是什么南柯石,但他什么也没说,只道了句:“好。” 言昭本想去神霄宫寻人,却一出九幽境就看见了自己要找的那人。 人界动荡暂且平息,天帝回天庭商议新人界一事,而神霄宫元圣帝君则在得知南柯石现世的消息后,带人赶来了地府。 垂光神君就站在元圣帝君身后,目光穿过重重结界,落在那块不起眼的石头上。狂烈的热切与好奇,在他的眸子里烧成了一把火,仿佛要将南柯石吞没。 他心无外物,早就听不见旁人说什么了,眼里只有南柯石。 直到有人传音入密对他说了句:“神君,借一步说话。” 垂光神君转过头,看见了意料之中的人。 他顺着言昭的示意走去,两人到了结界的另一端。言昭凝眸看了一眼结界中的南柯石,方才一阖眼,说起正事。 “我见到曲幽真神了。” 垂光神君微愣,似是没想到曲幽会亲自出面。 “他说世上最了解南柯石的人,知道进入它的办法。我思来想去,只可能是神君你了。” 垂光神君看见他目光坚毅如磐石,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的确研究出一个办法,但只在我的芥子中实验过,对南柯石是否有效尚不可知。而且此法凶险……”他顿了顿,“真君愿意以身试道?” 言昭笑了笑。 “求之不得。” ** 南柯石出自真神,棘手非常,六御也束手无策,只能派人轮流在结界边值守,以防有异动,也防止再有人落入南柯石中。 各路神君来来又走走,言昭听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帝君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他没有回应过,只是坐在结界边,安静地看着结界那头的南柯石。 他在等垂光神君。 第183章 那日他说,要想带着神力进入南柯石,必须带上一样东西。那东西他在上次试验时毁掉了,重新再做,要耗上十来日。 言昭便在结界边等了十来日。 慈济神君回九重天待了一日,安置妥了妙严宫,再回来时,便见言昭坐在那里,像是姿势都没变过。 冥府不比九重天或东极境,甚至连九幽境都比不过,鬼气森然,终年不见阳光,少有润泽,言昭在这里待了十几日,发尾都枯了几寸。 慈济不禁生出几分心疼和不忍。 “言昭,你回妙严宫歇一歇吧,若是放心不下,我替你守一会儿。” 言昭看见来人,抬头微微笑道:“没事。” 慈济见说不动他,只好在他身旁坐下。 他用余光打量了言昭一会儿,心中的担忧还是没有散去。帝君被困生死难料,他本以为言昭会焦虑、会伤心,却从没想过是这样平淡的反应,淡得令人心惊,仿佛底下藏了更骇人的波涛。 言昭没察觉到他的目光,直到手心被一道暖意覆盖。他低头一看,慈济往他手里塞了一杯热茶。 “我煮茶的手艺比不过帝君,将就喝吧。” 言昭在茶汤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略有些憔悴的模样,眨了眨眼,一口饮下了这杯甘露茶,双唇这才有了点血色。 “比我煮的好一点。”他道。 慈济听罢笑了一声,稍稍放心了些。 言昭捧着空掉的茶杯,看着结界表面的流光,忽然道:“他们都说,以师尊的能力,相信很快就能找到破解之法回来。” 慈济沉默了片刻,才道:“是啊,倘若世上有什么事帝君都解决不了,那就没有人能解决了。我还没见帝君败过,所以你也要相信帝君,不必忧心。” “他一直是这样过来的吗?”言昭问,“几十万年,都是这样……” “什么?” “无论遭遇什么样的险境,都只能听见一句‘相信他可以’。” 慈济神君这才后知后觉听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不由得心生诧异。 他侧过身,看见了言昭的眼神—— 似眷恋又似心疼,其间翻涌情愫,从未在这双眼眸中出现过。 那不是看师父的眼神。 “言昭,你……”慈济惊愕不已,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附近灵气被撞乱了几分,是有人催动传送阵术过来了。 “真君,慈济神君。”来人简单寒暄了一句。 “垂光神君。”言昭放下杯子,站起身。 垂光神君不多啰嗦,直接取出刚刚制成的东西,交到言昭手中。同时传音入密,告知了他使用此物的办法。 言昭怔了一瞬,随即不动神色地接下:“多谢神君。” 慈济神君看着垂光神君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问道:“他来是……?” “先前向他求一样东西,这会儿正好寻到送来了。” 慈济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玩意儿:“什么东西?” “一枚芥子,”言昭道,“垂光神君不是最谙此道么?我看着有趣,便问他能不能送我一颗。” 慈济看了一会儿,确实像是个芥子,只不过比先前见过的都要小。 “他没与你多说什么吧?”慈济忽然心生警惕。先前他以为君泽本是去查探真神封印,落入南柯石是偶然。然而真神封印只是波动了几下,并没有真出现异样,难道……南柯石一事是故意为之? “你在此处别动,我去问他几句话。”慈济说着,追还未走远的垂光神君去了。 言昭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握紧了手里的东西,没做犹疑,径直转身朝结界走去。 待慈济问到几句不痛不痒的答案,回来时,早已不见了言昭的身影。 他急切地找寻片刻,最后在看见南柯石发出异样的光,以及结界内多出的一道人影时,当即惊呼一声:“言昭!” 言昭的五感已经被南柯石捕获,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他将什么东西放入了刚刚拿来的那枚芥子里,下一瞬,便彻底消失在了南柯石的光芒之中。 -------------------- 曲幽:施法让他们两个在一起.jpg 离未:cp粉头?真变态。 操碎心的慈济神君:一下走俩我真顶不住了(痛苦面具) 第94章 北风寒 君泽醒过来时,嗅到了北风的味道。 萧瑟凋敝,呼啸着卷走一切生机的味道。虽还未到凛冽之时,已经刮得人皮肤干涩。 他朝着风的来源看去,原是营帐豁开了一个角,寒风正呼呼往里头灌。 君泽视线一转,极快地扫视了一圈,发现自己似乎身处一座军帐之中。 帐内简朴得没什么内容,只有他身下这架一人宽的行军床,一方小木桌,床边挂着一副甲,及一把钢刀。 他欲起身,刚坐起一半,便感觉胸口牵扯出一阵钝痛,只好停下。被子滑落,露出缠着一圈又一圈麻布的上半身,有几处还染着干后发黑的血印。 肉体凡胎的痛觉有些陌生,不过以他的经验,这些都是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没有伤及肺腑。 君泽皱了皱眉,一言不发地翻身下床,在钢刀的刀面上看见了自己模糊的倒影—— 竟还是原本的模样。 曲幽说的分明是记忆尽失,变成芥中傀儡,为何记忆和容貌都没有改变?哪一环出了差错? 第184章 他沉思片刻,心道这样也好,与其等着外面的人想到办法来救,不如自己在境中找线索。 帐外守着的亲兵终于注意到掀起的那片角,连忙蹲下身将它重新绑好,余光看见了里头醒过来的人,喜出望外。“大帅!您醒了。” 亲兵像是唠叨惯了,一边走进来一边道:“您这次昏迷四五日,李将军急得胡子都白了两根。您的伤怎么样了?我去喊军医来……” “不用,”君泽叫住了他,“现在什么时候了?” “卯时刚过半,”亲兵顿了顿,意识到他想问的估计不是时辰,继续道,“九月初一了。” 君泽随手从桌上倒了杯水,润了润干涩的唇和喉咙,披上外袍走出营帐。亲兵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 晨光稀薄,最外层的守营将士正在有条不紊地换班。君泽往北面看去,军营之外是广袤的草场。 草已经开始黄了。 再过月余,这片草原就会变成一片枯根,然后覆上最洁白的雪——如果没有马蹄踏碎它的话。 君泽微微眯了下眼,隔着草场,能隐隐约约看见一条蜿蜒流长的河,汇入东边的山脉中。河边是另一片营帐,看不真切,像一头蛰伏的野兽。 前头一个穿着战甲的中年人巡视完毕,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快步走过来。 “李将军。”一旁的亲兵喊道。君泽目光一垂,果然看见了一缕灰白的胡须。 这位李将军见到他,又急又喜:“大帅,你可算醒了。如你所料,蛮子果然偷摸搞了一些小动作,都被我们派出的小队打回去了,但长此下去也不是事。” 他话没说完,意思却很明显:下一步该怎么办? 君泽一睁眼便落到这里,对眼下的情况一概不知,只能从这两人的对话里拆出只言片语,拼凑出一点来。 他在这里的身份是北防主帅,上一战中受了伤,失血过多昏迷了数日。从地形看,此地类似于燕山一带,对战的是某个草原部落。 “帐内说。”君泽咳嗽了一声,向议事的主帐走去。亲兵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很有眼力地去准备吃食了。 主帐无人,桌上放着巨大的沙盘,还有堆成一摞的演算稿纸和信纸。君泽在帅印旁看见了落款,写的是沈君泽。 李将军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大帅,末将已将此战捷报加急送往京城,若能换来一批新辎重,是个乘胜追击的好时机。” 君泽听着,一边看着面前的沙盘。 他也曾带兵打过仗,神魔之战与凡人自然大不相同,但其中排兵布阵的思路却是相通的。 李将军虽说着乘胜,但眉目里仍有犹豫之色。 君泽点破了他的忧虑:“现在的物资储备支撑不了,乘胜追击的前提是新辎重必须马上运出,在储备耗尽之前到达。” 李将军叹了一口气:“是,朝中如今局势,我担心补给来不了那么快。但若是拖下去,冬天一到,蛮子扛惯了冻,我们不见得再打得过。” “这一仗必须打,他们吃了败仗还敢有动作,便是在试探。想来已经试探到什么了,等入了冬,即使我们不想打,也不代表他们不打。” 李将军面色一僵,随后重重沉了下去。 “京中还未有回信?” 李将军摇了摇头:“还未到。” 这么多天了还没消息,看来补给一事不乐观。 君泽走到案前坐下:“稍安勿躁,容我再想想。” 李将军站到一旁,安静地看着他铺开纸张,开始写着什么。 这场景让他想起了初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李将军已经在北防线待了好几年,带兵打过几次胜仗。老统帅告老挂印,朝廷派来的新统帅就是这个年轻的沈将军。 他爹原是禁军都指挥使,爹死得早,传到他手中,勉强算是个武将世家。但这位新上任的沈都统制太年轻了,举手投足又一派斯文,更像个文官。 李将军自然是不服这种人当统帅。不过北防战事要紧,他不会明着挑这位沈将军的刺,只在些小事上给他找点不痛快。 直到有一场战。 李将军中了蛮军埋伏,以为自己就要折在里,是这位沈将军未雨绸缪,命悬一线之际救下了他,还乘机反打了蛮子一击。自此他再也不说什么黄毛小儿之类的狗屁话,谁要是敢不服,他第一个不同意。 而且沈将军有个异于常人的特质,就连老统帅也没有。 他太冷静了,不管遇上什么事都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好像天塌下来了也能撑得动。作为一军主帅,这种特质就成了一颗定心丸。 君泽研了墨,写了几封没有抬头的信。快到午时的时候,另一名将领匆匆跑进帐中,急促的呼吸带出一点白气。 他看见醒来的君泽,先是一怔,来不及寒暄,直接说起正事:“大帅,京城来了消息。” 帐中几人脸色顿时都不太好看——是消息不是调令,想必不是什么好消息。 将领艰声道:“朝中一半大臣主张议和。” “什么?!”李将军怒将桌案拍得震天响,“议和?他们怎么不直接说投降?把大周拱手送出去得了!” 君泽理好被他拍散的信纸,问道:“他们打算怎么议和?” “……退至燕山以南,燕郊之地划让给巴林部。” 李将军冷笑:“好好,燕郊让给他们,正好养精蓄锐,下一步直捣京师,都不用他们费心开道了。” 第185章 将领道:“议和派说,常年战事令国库亏空,再打下去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而且巴林部背后还有十几个草原部落联盟,即便我们这次打赢了……” 李将军:“怎么,蛮子都供得起,这么大个大周供不起?我还想问呢,国库没钱,他们这些个文官干什么吃的,连个挣钱的法子也想不出?还是说这钱既不在国库,也不在民间,在谁的腰包里啊?” 小将领被他呛得说不出话,只好用眼神向一旁的大帅求助。换做平常大帅早就出来劝架了,今日不知怎么半天没说话。 君泽倒想听他们再多吵几句——最好吵得一针见血,正中红心,比他自己再去搜寻信息来得快多了。 他安抚了李将军一句,然后道:“圣上能让他们争这么久,说明心中已经倾向于和谈了,只是和谈的条件一时定不下来。这说不定是个机会。” 小将领一愣:“机会?” “巴林部在等冬天,等着找准时机咬住我们的软肋。自己打下来的地方,可比议和要来的诱人得多。所以,最好让圣上定一个能让巴林部不那么满意的条件,再抛个诱饵,只要他们不愿和谈,朝中群臣理由再多也无用,只能接受背水一战。” “可……他们不满意条件,大可以再开口要,万一朝廷同意呢?” “所以这个诱饵必须足够重要,也足够孤注一掷。” 君泽摩挲了一下笔杆:“朝中何人最可信?” 李将军:“如今之势,或许只有兵部尚书江大人。” 君泽在方才的信上又添了几句话,补上了抬头。 “压和谈条件一事,我会托江大人相助。至于诱饵……咳、咳咳……” 小将领忧道:“大帅,您伤未愈,还是先歇会儿。” 君泽摆了摆手,只觉头突突地疼。他平日里思虑惯了,有多年的修为撑着,没出过什么问题。生平第一次被困在肉体凡胎中,算是尝了一把力不从心的滋味。 “我再书信几封,一同加急送至江大人手中。诱饵之事,晚些再找你们相谈。” 李将军和那将领见他埋头写信,不好再打扰,互相看了一眼之后相继退出营帐。 君泽写到一半,手中笔停下,思绪飘到了另一边。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当下的处境,更像是离未真神在南柯石中的表现。虽然出了些差错,是半道进来的,故而没有提示,也没人来告诉他背景。 若真是如此,出南柯石的办法,就和离未真神一样——完成此间的任务,找到设定的那样东西。既然身份是一名将军,那么是否赢下这场仗,就是要完成的任务?到时候便能…… 想到此处,他心底不由得生出一丝希冀。 芥子之外还有太多他放心不下的人和事。 新出现的人界如何了,玉衡受了什么样的罚,天命台上那道声音究竟是不是天音。还有…… 君泽看向自己的手背,那里已经没有什么痕迹,但被滚烫的泪珠滴落的触感还在上面,像生了一朵扎进血脉的花。 想起那道触感时,君泽感到脑袋奇异地不那么痛了。 他这会儿是不是正心急如焚?只希望最后那句话他听进去了。君泽心道。 他不由得继续想,倘若这次平安回去,言昭会做什么反应? 大约会扑在自己怀里,欣喜难抑,却忍着不肯掉眼泪,水光盛在他澄净漂亮的眸子里,眼中专注得只剩下一个倒影—— 啪。 案上一支毛笔滚落在地,撞击声很轻,却惊得君泽猛然回神。 思绪乍断,他竟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 君泽:再想下去要出问题。 言昭:(盯)没问题!再多想点。 第95章 证丹心 几日后,朝中果然传来了确认和谈的消息。 条约写道,以南燕山脉为分界,周军退守,每年赔偿白银十万两,绢布万匹,但燕郊之地仍归大周所有。 看着有些诚意,但不足以打动草原人的铁蹄。 与此同时,君泽召集众将,表述了自己的计划他话音刚落,果不其然,李将军第一个冲出来炸毛。 “什么?!大帅你、你要入敌营?”他气急了,话都没说利索。 “朝廷要派人和谈,自然不能让和谈使孤身前往敌营,由驻边将领护送,再合理不过。” 李将军道:“那也没有一军统帅前去的理!” 君泽道:“如此才能显出诚意。” 另有一人道:“此法不妥,万一大帅有个三长两短,北防数万兵马群龙无首,岂不是不战而降?” “是啊大帅,北地自从您来才一扫颓势,打了几场有模有样的胜仗,还摘了敌部前首领的头颅——如今的首领是他儿子,必定恨您入骨,这一去岂不是凶多吉少?” 君泽不知道这一茬,此刻听了,反而道:“正合我意,倘若真有那么恨,就不会让我痛快地死。边防有诸位在,也休说什么群龙无首。” “大帅!” “大帅三思啊!” 众人七嘴八舌吵了一会儿,忽然有个声音道:“大帅是想以己为诱饵,一来搅黄和谈,顺理成章出兵,二来引开敌营注意,从别处突袭?” 这一嗓子声音不大,但音色格外清亮,军帐中的嘈嘈杂杂都因为这道声音停了下来。 君泽目光一侧,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那人眉目间尽是年少英气,还未染上北地的苦寒,若是把那身铁甲卸下,倒更像是哪家的公子哥。他站在最外沿,是北防军的一名小将。 第186章 军师适时凑到跟前,小声道:“这是平良侯家的小嫡孙,几个月前才调来北线。大帅一直在前线,就先给他安排在后勤了。” 君泽微微点头,示意他上前一点。 众人让出一点空档,小世子两步走上前行礼,面色镇定,只有眼睛里飞快流过一抹受宠若惊的惶恐。 “为什么会这么想?”君泽问。 小世子定了定神,侃侃道:“巴林部的新首领勇敢、善战,但还年轻,老首领战死一事仍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大帅此时‘自投罗网’,他一定想……让您亲眼看着燕北失守,以泄心头恨。所以大帅笃定,他不会立刻下杀手。” 他顿了顿,接着道:“此为第一层因果。既然巴林部想拖到冬天,那么他们一定会时不时放出大帅的消息,扰乱军心,防止我们反扑。这时巴林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阵前,侧后方防守便会薄弱。倘若有办法从侧后方突破,与大帅汇合,那便是一根有力的钢针,能直接捅穿他们。” 他说完,拥挤的军帐一时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直到君泽轻轻笑了一声:“世子懂的不少。” 方才面对十几道目光丝毫不犯怵的小世子,这会儿忽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都是这段时间……跟,跟在方将军后面了解到的。” 方将军就是管后勤的辎重将军,闻言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后勤都是帮烧火大爷,哪能知道这么细的事儿。大帅啊,这小子念书时就天天读你的文章手帖,对北线战局的研究,不亚于我们这些在这待了好几年的人。” 小世子的脸更红了,低着头拿胳膊肘拐了一下方将军。 君泽看着他的发顶:“你叫什么?” 世子抬起头,板正了脸色:“末将闻拾山。” 君泽点了点头。这时来了封密信,是信鸽送来的。他拆开看了一眼,目光扫过众人,然后道:“此事就这么定了,具体战略和备选方案,待和谈使到了,我会再召集诸位协定。” 众将离开营帐,只留了军师和一名亲兵,君泽看着闻拾山的背影,忽地叫住了他:“等等。” 闻拾山错愕回头,站定在了原地。 君泽对军师道:“和谈使是新上任的兵部侍郎薛彦良。” 军师“咦”了一声:“薛彦良是江大人一手提拔的,入仕还不久。他二人都不是主和派,怎么会派他来?难道……” 亲兵道:“难道那些主和派嚷那么大声,个个是软蛋,没人敢请命来和谈?” 军师看向君泽:“大帅,这是江大人在助您啊。” 君泽沉思片刻,对亲兵道:“你带几个人,在和谈使出关前截住他们,把人留下,只带信物来。” 亲兵和军师都愣住了:“大帅,这……” 闻拾山第一个反应过来:“您是想偷梁换柱?” 君泽应了一声:“江大人不知前线凶险。此去我也没有十全的把握,带个文弱书生更容易折在里头。” 但偷梁换柱的话,用谁来换? 需得能武,最好是在军营待过,对敌人有所了解的。又需得能文,面上至少看起来得是个文官。哦这个薛彦良还比较年轻,不到而立,故而也不能找个年纪大的。 闻拾山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他在一阵微妙的沉默中开了口。 “大帅,末将愿往。” 君泽看见密信时就有换人的想法,正好这闻小世子读过书,又在后勤接触了许多人,本意是让他在军营里寻一个长得斯文点,愿意趟这趟险的人。 君泽转过身正视着他。 军师先开了口:“我的世子,这可不是玩笑的,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谁能向老侯爷交代?” 闻拾山眉头皱成了川字:“我是北线将士一员,不是谁家把战事当儿戏的纨绔。纵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足以做守国安民的一块砖一抔土。怎么不能交代?” 他说了一通,蓦地意识到一时气急,有些口不择言了,忙道:“但凭大帅调遣。” 君泽没接话,转而道:“身手怎么样?” 闻拾山平时没落下功夫,但闻家世代文臣,他也没几个比照,不敢托大,只能说:“尚可。” 话音刚落,他便感觉一阵劲风直朝腹部袭来,身体比脑袋更快反应,屈身躲过了。 君泽出手又快又准,力道也大得不像孱弱病人,几招下来,闻拾山便挨了他一拳。 他捂着肚子正羞愧懊恼,就听君泽说道:“能接我三招,身手不错。你有一片丹心,我自然也没道理阻拦。” 闻拾山愣了片刻,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大帅……”心潮澎湃,又不知该说什么的好。 亲兵拍了拍他的肩:“别乐太早了小世子,接下来的路坎坷着呢。” 亲兵办事利落,没过几日,便带着关内的消息和和谈信物回来了。薛侍郎一听沈大帅的打算,当即带着亲信隐匿在了燕城,还贴心地附上了一幅自己的画像。 入敌营后,君泽免不了要和这位闻小世子配合,于是这几日都留他在帐中,一来商谈计划,二来互相磨合磨合性子,几天下来熟稔了许多。 令闻拾山吃惊的是,君泽几乎安排和推演了即日起,到打下巴林部后的所有事情。倘若事情真朝此发展,这已经不是战略了,更像是预言。 他想起曾经看过沈将军的一句话:兵法三十六,皆人心尔。 第187章 君泽拿亲兵带回来的画像跟闻拾山比了比,年纪是能勉强凑上,但闻拾山看人的眼神太纯粹了,少了那么一些文官的精明。军师给他画了一点细纹,又亲自指点了一番,君泽再看时,倒真像那么回事了—— 反正糊弄那些没见过薛大人的蛮人足够了。 临行前,君泽将那一摞战事安排都托付给了李将军。 李将军虽然性子急躁了些,但对沈大帅忠心不二,只要是定下的事,就不会再追问,一丝不苟地执行军令。 北风卷起出行队伍的旗帜时,远在京城的兵部尚书江大人从清梦中惊醒。 他收到了一封私信,送信人隐秘,不能外传,家丁只好在这时叫醒他。 江大人打开一看,先看到了薛彦良的落款。待看完内容,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这沈大帅,简直就是阎王派来索他命的! 于是兵部尚书清早纵马闯进了户部尚书齐大人家大门,将人从被子里拖了出来。 齐大人暗骂了他一百遍,头重脚轻地听他叨叨了半晌,终于听了个囫囵。他沉默了片刻,还是摇头:“不成,朝廷已经在往赔款做准备了,这时候你找我要军备,皇上知道了,你我拿什么说辞去?” 江大人恨不得把密信拍他脑门上:“我的齐大人,你还愁说辞呢,沈将军的意思你看不明白?他这是铁了心要打,要是军备跟不上,北防线就完了!到时候蛮人打进来,你是担心蛮子的刀,还是皇上的怪罪?” 他说着冷静了些许,开始跟他讲道理:“况且,真到了那时,议和派还不知要怎么编排把锅甩在你户部身上呢。也不用你现在就拨,只要把东西都准备上,前线一有消息立刻送出去,这不算违命吧?” 齐大人细细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便一咬牙,道:“行,就按你说的。” 第96章 入敌营 九月初九,巴林部的营地头一回以迎的方式进了汉人。 旌旗飘扬,卫兵夹道,年轻的首领忽德图亲自来迎接。乍看一派和谐敦睦,好似和谈已尘埃落定。 然而一进帐,那双慈眉善目立刻寒光毕现。周国北防统帅沈君泽,连同和谈使“薛彦良”一起,被秘密关进了营地深处的一座帐篷里。 营帐中架了一座简易牢笼,三四名蛮兵轮番看守。 “薛彦良”戴着镣铐,在蛮兵落锁时哆嗦了一下,跌坐在地。蛮兵轻蔑地哼了一声,不愿再多看这些胆小如鼠的周人几眼,提了一下身后的弯刀刀柄,转身出了营帐,守在门口。 薛大人又装模作样号哭了几声,见门外没了反应,才慢慢收声。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表情便从如丧考妣,切换到了悠然自得,变回了北防小将闻拾山,把君泽身后的两个亲兵看得一愣一愣的。 闻拾山硌着镣铐,艰难在袖子里摸索着,半晌,竟然摸出一支茱萸来,口中低声吟着:“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倘若面前有只酒杯,再有双筷子,想必已经敲上了。 亲兵眼睛瞪得更大了。 君泽道:“世子演得出神入化,连我都差点以为你就是薛彦良了。” 明明几日前在北防军营里,还是一副直愣愣的模样,真见了蛮子,反倒像打通了任督二脉。 闻拾山笑道:“忽德图翻脸的时候,大帅那气急的模样才真教我瞠目结舌。” 他见惯了沈大将军稳如泰山的样子,没想到演起戏来比京中的戏班还要不遑多让。 亲兵看着他手里的茱萸:“世子是在想老侯爷么?” “不完全是,有一点吧——”闻拾山顿了顿道,“诸位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不用喊我世子,拾山表字诵义,诸位叫我诵义便好。” “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是为游侠,”君泽琢磨了一会儿,“寻常世家都希望子孙入仕,平步青云,侯爷却望你重拾山河,或是一生游侠?” 闻拾山闻言轻轻笑了一下:“是啊,小时候我不懂,总羡慕旁的人,叫什么卓啊良的,他还逼着我习武。现在倒是渐渐明白了。”他说着把那支已经快要焉掉的茱萸重新收起。“他是想告诉我,大周如今已不是文臣可救的了。” 君泽沉默片刻道:“侯爷深远。” 几人没再多闲聊。他们在这里最大的任务便是等,等突袭部队抵达。在此期间,须得要紧密观察蛮军的情况,以便找寻最佳时机突围。 忽德图控制他们的法子也很简单,每天只给一点吃食,能吊着命,不至于饿死,除了被逼着写伪报平安的信件,没力气再搞其他花样。 闻拾山提着虚弱的嗓音骂:“蛮子卑鄙!还好鄙人没少挨饿……嘶,原来老爷子罚我挨饿也是未雨绸缪。” 他忍不住掀开一只眼皮去看君泽,人正在闭目养神,还是一幅气定神闲的模样,只在蛮兵进来时装得虚弱。 “我说大帅啊,你是不是铁做的?” “少骂两句,省省力气,”君泽说着转过身对他们几人道,“过来,教你们个法子。” 他按了几处穴位,辅以特殊的呼吸之法,经脉之间暖了起来,果真让人不那么饿得难受了。 这下连亲兵都惊奇了:“大帅真是什么都懂啊。” 这其实是凡人修道的辟谷之法的一种,但君泽不便多说,只道:“见过的多了罢了。” 闻拾山没插嘴,他嘴上不敢说,心底却是对沈将军的事如数家珍。他知道这人少时曾游历大江南北,亲眼见过纷杂世事,苦难安乐,还说过:愿守一家一国,不求闻达诸侯,但求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他所有的镇定自若,都来自于这一句“无愧于心”。 第188章 闻拾山忽然问了句:“等这一战告捷,大帅想做什么?” 君泽被他问住了,半晌没说话,最后只好摇了摇头。 闻拾山叹道:“您没有什么私心么?比如我——呃 ,我可能会去找老爷子喝一回酒。” 君泽看着他年轻清澈的眼眸,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个年轻的面孔,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背。 过去几十万年,他的确从来没有什么私心。如今却真切生出了一点私愿,这点私愿都系在了一个人身上。 君泽微微垂眸,回了一句:“大约也想同人喝一壶酒罢。” ** 巴林部前线处,忽德图举着一只长筒模样的东西,抵在自己一只眼睛上,像在瞭望着什么。 这是从南洋弄来的小玩意儿,能将远处的景象放大数倍,虽然也只能看到黑点般的人影,但也比肉眼能望见的东西更多。 “周军已经不如从前那样一丝不苟了,他们的晨练比先前晚了足足半个时辰,时长也短了不少。他们得不到统帅的确切消息,军心已然动荡。” 部下站立一旁,恭敬地听着,附和了一句:“主君所见,现下是否发兵进攻的最好时机了?” 忽德图收起长筒:“再等几日,冬意还没有降临到草原上。”他问道:“沈君泽情况怎么样了?” 部下回道:“按主君说的办了。他还是那副样子,不过看他带来的和谈使和亲兵,已经饿得求饶了。想必他也快了。” 忽德图突然笑了一下,听不出是愉悦还是憎恶。 “沈君泽不会因为这点折磨屈服。你好好看着,别让他死了,我还要让他亲眼看看,我部是怎么打下周国北境的。” 又过去数日,君泽在一阵歌声中醒来。他侧目看去,闻拾山半躺在地上,眼里也是十分的清醒。 两人都懂些蛮语,听出是巴林部的军士在和声歌唱。 「西拉木伦母亲的河,养育我,滋润我,唯有赤诚奉献给这片热土。」 闻拾山心中却是一动:时机到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君泽闭上眼继续佯装休息。闻拾山重新摆出一副畏缩文臣的模样,吊着有气无力的嗓音喊:“军爷——来人呐……军爷——” 门外看守的蛮兵很快被他叫魂一样的叫法喊了进来,恨不得一刀剁了这胆小事多的和谈使。但碍于主君命令,不能轻举妄动。 蛮兵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能看懂他别别扭扭的动作。见他双腿并在一处来回磨,就知这位是又要“出恭”了。蛮兵哼出一口粗气,解了锁,就粗暴地把人往外拖。 他把闻拾山丢给门外另一个蛮兵,抱怨道:“这真是个烂差事!不能冲锋杀敌,还要在这好声好气地伺候他们。连今天这样的日子,都只能远远看着、听着,憋屈至极!” 另一个蛮兵比他沉稳一点:“少抱怨了,等主君带我们打下周国北境,还愁没有功劳吗?” 蛮兵心道主君心里私仇大过一切,以后日子怎么样还真说不好。但他不敢明着说,只臭着一张脸,看着对方领着闻拾山走远了,这才想起方才一疏忽,将人带出来之后忘了给铁牢落锁。 他想着,就如今这些人虚弱的状态,等人回来再丢进去重新上锁,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害怕被人发现了怪罪,还是不情不愿地掀开帐门进去上锁。 然而等着他的却是一记又狠又准的手刀,径直劈在他后颈,还没来得及出声便昏死了过去。 君泽接住他,托着慢慢放倒在地。 全程不过眨两下眼的工夫,几乎没有动静,在远处歌声的掩盖下更是难以分辨。 门外还余一名蛮兵,见他半天没出来,以为是在帐子里偷懒,皱着眉掀帘而入,双眼最先看到的,却是一道寒光。 被微弱灯火照亮的,弯刀的寒光。 亲兵把两个蛮兵和砍断的镣铐一起拖到了铁牢里,问道:“大帅,先去救世子吗?” 君泽屏息听了片刻。蛮子遥远的歌声里,还混了一点别的声音。 “不,”他把弯刀背在身后,嘱咐道,“你二人换上他们的军服,在门口佯装片刻,等诵义回来。”说着自己悄无声息地出了营帐。 亲兵不解其意,但军令如山,两人利落地扒了蛮兵的衣服,站在营帐外混淆视听。 今日夜色不明朗,无月也无星,一片浓墨之下,许多影子被悄然掩盖。 闻拾山被那名蛮兵放羊似的往前赶,他注意到,这名蛮兵虽然性子比先前那名沉稳些,但当他们靠近河岸,能清晰望见前方围着篝火高歌的军士们时,他还是分神了片刻。 闻拾山正思索着怎么甩掉他,余光忽然瞥见河面一点异样——靠近河岸的地方,没由来地竖着一根芦杆。 芦杆露在水面上的部分很短,不仔细看就略过了。闻拾山心头一动,走到那芦杆前头一点时,故意歪歪扭扭地往地上一摔,口中哼唧道:“唉……军爷,对不住,在下实在、实在没有力气了。” 蛮兵上前拉他,他就一滩烂泥似的挂在蛮兵双臂上。 蛮兵欲恐吓他两句,刚一开口,就失了声音。 一把玄黑的匕首风一般地割断了他的喉咙,而那原本柔弱无力的和谈使目光陡然凛冽,双手铁一般地锁住了他的手臂。 他在一片悠扬的歌声中,毫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第97章 二重世 第189章 闻拾山撑着蛮兵的身体站起来,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那人一身玄衣,身上还淋着水,在北地的风里一吹,一般人根本受不住那股寒意,他却丝毫不在意似的。他很快拭去了匕首上的血渍,撬开了闻拾山手脚上的镣铐,拱手道:“闻将军。” 闻拾山想起来了,北防军很久以前就对贯通燕山的这条水道有想法,秘密培养了一批“水下部队”。但这支队伍对水性要求、体能,各方面要求都极高,而且比起上阵杀敌的军士,更像是刺客,故而最后练成者寥寥无几。本以为这个部队已被废弃了,没想到至今还保留着。 闻拾山顿时起了敬佩之心。而且这人不喊他小世子,也不喊他小将军,更顺眼了。 水士名叫陈晖,简要对他说了当下的情况。 “李将军已经带领突袭军绕路从水道穿过了燕山,但这头有蛮兵盯梢,不知道你们的情况,不敢贸然前进,故而派我们来接应诸位。” “大帅那边应该也搞定了。我们如何出去?走水里么?” 陈晖摇了摇头:“若未训练过,走不了这么长的水道,很容易被发现。” 闻拾山思索了片刻:“你们来了几人?” “一共七人,分散在河道各处。” “七人……也足够了,”闻拾山撕开碍事的广袖,扯成布条捆住双臂,“走,去找大帅,我们走河岸边突围,你们打掩护!” 陈晖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应声道:“是!” 他掏出一只短笛模样的东西,长长吹了一声。那声音悠扬,调子很高却不尖锐,反倒很轻,像鹞的叫声。蛮营的人察觉不到异常,该听到的人却都听懂了。 君泽就是在听见这道声音之后出的营帐。等他返回时,正好与归来的闻拾山碰头。 他拿出手中的包裹,立刻便有淡淡的香味散了出来,引得好几人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出来。 亲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大帅想得周到。” 他们还有力气,全靠心头那一口气吊着,纵使有辟谷服气之法,对凡人来说作用也有限,这会儿早就饿得如火烧腹了。 几人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干粮,心中却是愈加紧张严肃。 接下来几个时辰,才是最艰险的时刻。 ** 夜色更深时,蛮兵短暂的“庆典”结束,歌声慢慢停歇了下来。 众士兵各自回营休息的回营休息,值守的继续值守。一名将士回头看了一眼只剩一点微小火星的篝火,下一刻,却有一束光,焰火似的自那火星背后升起,直冲云霄,闪过一瞬后悄然熄灭,隐入黑夜。 蛮族将士愣了好半晌。即便是节日,也不应该—— 不,不对!营地里没有,也不准有这样的东西! 他头皮一炸,立刻扬起嗓子高声喊道:“敌袭——!敌袭——!” 营地中自然有很多人看见了那束光,可敌人的信号怎么会来自营地内部?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赶去关押周国和谈使团的营帐。可里头铁牢大开,早已没有了周人的身影。 忽德图的眼神冷得能结霜,提上那柄父亲留给他的弯刀,翻身上马。 “凭他们几人出不了营地,找!” 君泽他们一行人的确还在营地中。越靠近外围,防守越严密。 他们已经沿着河岸,往燕山的方向靠近到了不能再前行的地方。陈晖又贴着河面吹了一声哨,很快,离他们最远的地方,升起了一束信号焰火。 那焰火不仅告知燕山中的突袭军可以出兵了,也转移了蛮子的注意力。 几人趁此机会抢下几匹战马和弯刀,利刃一般朝东疾行而去。 东面的士兵守的主要是燕山河道,但那条路艰险难行,且双方都对这条通路有一套专门的守卫方式,故而几十年来,两军很少在东边交战过。这里的将士更没想过有一天要对抗从营内杀过来的敌人,一时摆不出对的阵型来,被捅了个对穿。 与此同时,东边外层的将士看见了燕山里忽然冒出密密麻麻的火光,还有轰隆的马蹄声,当即大惊失色。 “快,发讯号,周军打过来了!” 按过去的战略,这道讯号会先传到东防线内层的将士那里,他们连着东防线和前线,能根据对方的人数,判断应该从前线抽调多少备军过来。然而此时内层早已满地横尸,乱作一团。等军士抽调过来时,君泽他们已经离完全突围不远了。 君泽在震天的呼喊声,和没有尽头般的厮杀中,感觉体内沉寂多年的血仿佛被强行点燃了,在浑身经脉中奔腾,几乎要掩盖住其他所有感官。他强压下去那股燥意,脑海中分析着局势。 忽然,他从混乱中听到有人喊道:“首领!” 他把前锋交给亲兵片刻,又清掉一片蛮兵后,他朝身后看了一眼。忽德图已经驭马追了过来,两人几乎有一瞬间对上了视线,那里头的怒火和恨意交织,好似一条毒蛇。 君泽眸色一沉,手中招式更加凌厉,加快了突围的速度。待到前方蛮兵已能看到边界时,他换到了殿后的位置。 最后的防线突破,他们在静谧的河道边纵马狂奔。突袭军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身后已然有一支队伍追了过来。 那是忽德图亲自带领的队伍,他们的马都是部落里最壮硕的战马,并且跟随征战多年,不是他们随手抢来的战马能比的。很快,忽德图的队伍就逼近了。 第190章 这些人刀术顶尖,力气也大的像牛,才交锋过一两次,闻拾山便感觉手臂麻得快要抬不起来。 他急急喊了一声:“大帅!” 君泽明白他的意思,喝了一声:“驾!” 众人立即专心跑马。 但很快,便有人察觉到,身后的弯刀没有再过来,是都冲着殿后的君泽一人而去了。 忽德图的弯刀压过来时,君泽看到了他嗜血的眼神。 激烈的交锋之下,君泽感觉自己胸口那些本来快好的伤又翻出一阵钝痛,更要命的是,他手中的刀声响不太对。 果不其然,再次对上蛮人的弯刀时,它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锐鸣,叮啷一声断成了两截。 忽德图的笑声传过来,他面若疯狂,此情此境之下只有一个目标:斩杀这个险些耍弄了他一番的杀父仇人。 君泽不再恋战,纵使他身手无敌,在这样悬殊的装配差距下,也很难说赢。 杀红了眼的忽德图又岂会轻易放过?他朝左侧的一名蛮兵打了个手势,二人以合围之势包夹了上来。君泽余光看见弯刀的寒光,侧身躲过了忽德图的刀,但另一边的刀锋随之而来—— 战马尖锐地叫了起来,蛮兵的马被什么硬生生地撞开了,他手中的刀也被撞得一偏,斩进了别的什么东西里,发出软绵而沉闷的声音。 君泽凝眸一看,竟是闻拾山掉头撞了过来! 也得亏他这一撞,那蛮兵翻倒下去时,还连带着压翻了后面一群人,给了他二人一点喘息的机会。 就在此时,空中传来“咻”的一声响,一只带着湿润水气的短箭扎中了忽德图的马,战马长嘶一声,剧烈挣扎起来。河岸边一道黑影一闪,游鱼似的又钻进了水中。君泽趁机稳住闻拾山的马,朝远处那一片连绵的火光飞奔而去。 君泽嗅到了很重的血腥气,不是刀上的血迹,是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的气味。他想起方才那一刀砍过来时听见的声音。 闻拾山在他前头一点的地方,死死咬着牙,一手捂着腰腹,一手拽紧了缰绳。然而他的身形已经不太稳当了。 君泽皱紧了眉,当即弃马,借着马背一跃落到了闻拾山背后。 闻拾山的血很快顺着风向滴落到了他腿上,他来时是文人装束,没法穿甲,此时身上只有水士带给他的轻便软甲,只能护住心口,腰腹以下照顾不到。一只手根本挡不住腰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再这样下去,还不到与援军汇合就要失血过多没命了。 君泽牢牢抓住缰绳,低头道:“刀给我,伤口止血。” 闻拾山被他半固定在怀中,这才敢卸下那股劲,哆嗦着扯下手臂上的布条,绕着伤口绑了好几圈,出了一头冷汗。他心知这时不能让君泽有半点分心,遂闭上眼,一动也不动,尽可能让呼吸平缓。 然而老天似乎也不愿给他们生机。闻拾山在马蹄声中听见了利物破空的声音,脸色霎时又白了几分。 “箭……有弓兵……” 君泽自然也听见了。他把注意力凝聚到了极致,在漫天箭雨中将战马驭得如同闪电。 箭雨之中,有一支非比寻常,力道极大,君泽听着声音,比其余箭矢都快了数倍,且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马射的!他的刀还在挡别处来的箭,避是避不开了,但倘若这时没了马,无异于前功尽弃。君泽心念如电,将马放慢了些许,那支箭的目标一偏,扎进了他的后腰。 君泽闷哼一声,但握缰绳的手丝毫没有放松。 闻拾山看不见身后的动静,直觉告诉他不太妙,只好颤着声音问:“大帅?” 君泽没应声,直到感觉与对面援军的距离足够近,下一支箭也快来了,他将刀一背砍断了后腰那根箭,随即把缰绳塞进闻拾山手里,令他低伏在马背上。 “诵义,别回头。告诉他们本帅在此,此战必捷。” 闻拾山一震,还未来得及做反应,便觉身后一空。他看见君泽带着一支断箭跃下了马,翻身时刀背狠狠一拍马臀,战马嘶叫着带着他冲了出去。 “大帅……!” 他还看见箭羽纷纷调转了目标,朝君泽而去。他以一把弯刀挡掉了几乎所有箭矢,然后迎来了一群提着刀围过来的蛮族精兵,最后在一片血海中力竭,跌入了河中。 君泽耳畔响起无数马蹄声,厮杀声,听到这一场仗打得昏天黑地,最后传来周军的欢呼声。但他身上的甲像是有千斤之重,压着他一直往下沉。这河水也好似没有底,他在没有尽头的下坠中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时,一片碧蓝的天映满了眼帘,那天亮得眼睛有些刺痛,君泽眯了眯眼。战场上的死气全都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清新空气。 他稍稍怔了一瞬,随即耳边传来一道清亮又温旭的声音。 “兄台,你怎么不会水还敢去救人呀?” 君泽转头一看。 一个穿着讲究的公子哥正摇着折扇,笑意晏晏地看着他。 -------------------- 报告!有的人拣到落水师尊啦=w= 第98章 渡燕山 君泽撑着手臂起身,敏锐地察觉洞穿后腰的箭矢不见了,身上也不再是沉沉的铠甲。不是箭伤消失,而是那处从来未受过伤。 他这是……又换了一个世界? 那公子见他怔愣着不动,以为是被水淹得狠了,俯下身扶了一把。 第191章 人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浑身还滴着水,触手一片湿凉。那公子道:“兄台这样回去易染风寒,这画舫是我……咳,这画舫里有我定的厢房,兄台不若洗浴一番,换身干爽衣服再走。” 君泽看他不似有恶意,攥了攥手心的东西,没有推辞:“多谢。” “哪里,举手之劳。” 一旁侍卫模样的人拧了拧透湿的衣衫:“公子,您是举手了,劳的是我啊。” 那公子笑着收起折扇:“你也去洗洗,晚些赏你。” “哎,谢公子!”侍卫乐颠乐颠地退下了。 君泽被引着进了他说的厢房。屋内淡雅的香气缭绕,布置简洁但处处透着干净讲究,窗外还能看见最明媚的湖景,必是这艘画舫里最好的房间。 他背对着房门,站在窗前慢慢展开了手掌。 手心躺着的东西,像是张字条,那是他在西拉木伦河底,一片漆黑幽暗中唯一看见的东西。于是他伸手抓住了。 字条上只有一列小字:护得至宝。 就在君泽思索这句话的含义时,字条蓦地浮起,径直飘入了他眉心。那一瞬,他看见脑海中出现一道道铺陈开的字,宛如展开的书卷,详细地记述了他在这里的“生平”。 见得此物,君泽愈加笃定,自己是阴差阳错以离未的角色进入了南柯石。只要完成字条上提到的任务,便有望出境。 过不多时,小厮送来了热水和衣服,君泽趁着沐浴的时间,捋清了这一世的任务。为免引起猜疑,他很快洗浴完毕,走出了门。 萧明心正在二楼的雅座等他,一低头便看见的是这样的画面。 那人明明只是推开了厢房的门,举手投足却庄重宁静得像一轮月,所见之人皆不敢高声语。他目光搜寻片刻,最后与楼上的萧明心对上了视线。那疏离于世的气质眨眼变作了如玉的温和。 君泽一上楼,便看见雅座对面正对着一座戏台,小厮们来回忙碌走动。 “兄台来的正好,”萧明心迎着他坐下,“下一折戏正要开始。”说罢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此处只他二人,便在等戏时互报了家门。 萧明心自称是本地一商贾之子,今日见到他施展轻功救人后,不慎落入水中,方才出手相救。 “兄台踏水无痕的功夫世间少有,只是没想到踏水无痕之人,却不会水,”萧明心笑道,“不知兄台是……哪位名侠?” “不敢当,鄙姓祁,单名一个寒字。” “祁……”萧明心讶然,“莫不是青州祁家?” “萧兄知道?” “祁问祁大侠二十多年前重创魔头蝶恋花一事,江湖上无人不知。只不过那一战后,祁大侠便彻底隐为布衣,你是祁大侠的儿子?” 君泽不置可否,转而道:“兄台远在江南,又在商贾之家,对江湖事倒是清楚。” 萧明心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微笑着解释道:“在下家中有长兄,家业轮不到我操心,其实一心想潇洒闯荡江湖。不过么……” 他随手抄起一旁搁置的竹筷,与君泽过起手上招式来。几番来回,君泽已然明了,微微诧异:“你没有内力?” 萧明心点了点头:“天生的。” 两人说话之际,对面的戏已开场。 萧明心似是很期待这场戏,全神贯注地看着戏台。君泽没什么兴致,在喧闹声里悄然闭眼,在脑海中那本“书册”上找寻别的线索。 直到台上一声近乎嘹亮的嗓音穿透他的耳朵—— “末将闻拾山,愿追随元帅!” 君泽乍然回神,盯着戏台看了一会儿,问道:“演的是什么?” “嗯?本朝名将闻拾山啊,祁兄不知道么?”萧明心道,“这出戏倒是有些早了,讲的是三十年前他成名那一战,叫做渡燕山。自闻将军南巡以来,处处都在演他的戏呢。” 他想了想,又道:“唔,说起来,闻将军这会儿多半在回京的路中了。” 说起来也怪,他对这位闻将军本来没什么兴趣,但幼时曾有一次偶然的机会见过他。那将军不似想象中那般魁梧挺拔,穿着常服时,倒更像个读书人,面相温和。 但不知为何,萧明心一靠近他,便觉得浑身寒毛直竖,一股莫名的冷意将他整个人笼住,完全无法直视对方。 年幼的他以为那是害怕,便躲开了,越是长大他越琢磨不透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却经年难以忘怀,于是下意识地对闻将军的事多留了点心。 戏演到一半时,一楼传来喧闹声,且愈来愈响,台上的戏也被扰得无法继续。 萧明心垂眼看去,是两个江湖人吵了起来,一个配着剑,一个腰上缠着根鞭子。 “哼,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敢来打天罡心法的主意了。” “小崽子口出狂言!爷爷我叱咤江湖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再说了,你们逍遥派满口仁义道德,不还是贪图心法,望着一飞冲天,与我们这些人又有何分别?” “你……!”年轻剑客满脸通红,率先拔了剑。 萧明心暗道不好,忙往里退了几分。 不出半刻,画舫里俨然已是断木残屑乱飞。萧明心叹了口气,却也没逃命,而是拉长了声音冲他们喊道:“两位侠士悠着点打,这要赔钱的——” 那两人斗得正酣,压根顾不上搭理他。 舫上的人早就四散逃了,只剩斗殴的两批人,和楼上角落里的几人。 第192章 君泽有意下去制止,萧明心却摇摇头说不用。 他对溜上楼的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点了点头,竟掏出个簿子来写起了字。 君泽眼力好,看见他是在记账。 “萧兄,这是你家的画舫吧?” 萧明心摸了摸鼻尖:“几个时辰前还不是,本来挺喜欢的,可惜了。” “没事的公子,我记得清楚呢,等咱讹……呃,要到钱再造一艘。” 主仆二人混乱之中处变不惊,一唱一和,倒让君泽觉得有点意思。 萧明心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喊道:“您二位——打归打,当心别戳到……” 他的话音在目光落到对面湖岸时戛然而止。 岸上聚集了不少人看热闹,人潮涌动的背后,有一队骑马的人不疾不徐地走在官道上。为首的那人鬓发微霜,带着队伍停了下来,望向画舫。 萧明心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那人对上了视线。 深埋十余年的蚀骨寒意,像冰冷的蛇一样攀了上来,萧明心对这张脸不熟,但他太熟悉这股寒意,和那双眼睛。 闻拾山。 他是闻拾山。 闻将军也在看他。他皱着眉凝视了很久,倏而纵身一跃上了画舫。 纵横沙场多年的身手,根本不是会点皮毛功夫的江湖人比得过的。闻拾山上来后,一言不发地冲那二人而去,三两招的工夫就把两边通通制服了。 “庙堂本不管江湖事,可诸位要是再在平民中闹事,本侯就要送你们进衙门了。” 那几人趴在地上,忙不迭道“是”。闻拾山松开束缚,他们便泥鳅似的一溜烟跑了。 “公子,他们跑了,这账回头直接去逍遥派要吗?” 萧明心根本没听他说什么,手心全是冷汗,硬着头皮回了句“当然”。 护卫觉得自家公子看着不对劲,一转头,发现一旁这位祁大侠更是奇怪,一双眼睛紧盯着下面的人,专注中带了几分惊愕。 闻拾山也在看着这边。 没有人再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护卫不由得也跟着屏住呼吸。 闻拾山先是深深看了一眼君泽,平静的眼波下藏了骇人的情绪。但他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气,挥手屏退了赶过来的属下,转而对一旁的萧明心道:“小兄弟,借一步说话。” 萧明心一激灵,但多年游历江湖的经验令他早已不喜怒皆形于色。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浑身的不适感,缓步走下了楼。 闻拾山带着他走到了船头,隔开了些距离,恰好是萧明心还能忍受的距离。 他不由得开口:“将军要同草民说什么?” 闻拾山背对着他,静静望着平阔的湖面。 “不用害怕,我同你的感觉是一样的。” 萧明心愣住,极力佯装出来的从容刹那间被击得粉碎,他颤着声音道:“将军……此言何意?” “你无法靠近我,我亦不能靠近你。不过瞧着你还算幸运,至今只见过我一个。” 萧明心听懂了他的意思——这世上,还有许多如他们这般无法接近之人。 萧明心曾经也试图理解和解释这种感觉,可它无法言说,更匪夷所思得无人相信。如今听见有人如此说,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问:“闻将军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闻拾山摇了摇头。 他侧过身,缓缓道:“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它就像日升月落,源自某种天道规则。”他说着深深叹息。“我究其一生都在寻找一个答案,直觉告诉我,与它有关,只是每当触及一些线索时,那些思绪又如云烟一样飘走了。” 萧明心安静又专注地听着,湖风吹过,闻拾山的衣角微微飘动。 他忽然笑了一下,回头正视着萧明心:“不过今日在你这里,我明白了一件事。” “将军请说。” “属于我的机缘,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断了。你的机缘或许才刚刚开始。” “什么机缘?” 闻拾山没有回答,他绕过萧明心,往湖岸的方向走去。余光之中,他瞥见君泽正透过楼上的窗看着他们二人。 闻拾山朗笑一声:“小兄弟,我此番只是想告诉你,将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相信你自己的直觉!” 闻将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潮之中。 萧明心仍站在船头,最后那句话不断在脑海中回响,不受控制地镌刻进了他心底。 直到日头都快西沉,君泽来道别时,萧明心才回过神。 他盯着君泽看了半晌,才道:“祁兄此番下江南,是否也为了那天罡心法?” 君泽面不改色:“萧兄何出此言?” 萧明心道:“半个月前,江湖传言天罡心法现世。天罡心法由已故的踏虚剑云大侠封存,而这位云大侠,曾与祁家交好。所以我猜,要么你是有额外的线索,来找天罡心法的。要么便是……踏虚剑不愿心法现世,你是来阻止武林中其他人找到他的。” 君泽看了他一眼。 条理清晰,的确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而且了解得如此详细,是有备而来。可他天生没有内力,觊觎这心法有何用? “那么萧兄又是什么目的?” 萧明心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他那把折扇,摇了摇:“实不相瞒,我只是对这天罡心法很好奇。祁兄若不嫌弃,可否捎我一起?” 第193章 他这句话一落下,君泽脑海中的书册蓦地亮了,上面多出来一句话。 「喜得一位盟友,特性“有钱”。请选择是否同行。」 君泽:“……”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将对面的萧明心笑得有些莫名其妙。 “萧兄不嫌弃的话,便与在下同往吧。” 萧明心的小护卫收拾完里头出来时,听了他的决意,大惊失色,小声道:“公子,您这不是去蹚浑水么,况且这祁侠士的身份是真是假还不知道,你怎么就跟着他跑了?” 萧明心眼睛转了转,忽然笑了—— “直觉!”他道。 -------------------- 有人能猜到小闻和小萧的关系么? 520番外 现代pa小番外 弦月高悬,满街的霓虹灯照得天色微红,月亮的轮廓比寻常模糊。 西湖边上有家花店,店主姓谭,大家都叫她谭姐。 今天是个做生意的好日子,谭姐在店铺对面的湖岸边支了个小摊。西湖边人来人往,全都是出双入对的小情侣,这边路灯微暗杨柳依依,那边灯火通明的商场顶上飘着硕大的“520”气球,相映成奇妙又和谐的氛围。 谭姐是个会做生意的人,尤其能拿捏年轻人的喜好。街上的热闹还没歇下时,她的花已经卖完了。这会儿正吹着舒适的晚风,哼着小调清点今天的收益。 “啊呀,来得好像不是时候。”一个略带遗憾的声音在小摊前响起,听着是个年轻男人。 谭姐没有抬头,收拾东西的动作熟练得像变魔术,但不耽误她接话。 “是啊,来晚了,花都卖完啦。”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靠近了些问道:“这支不是么?” 谭姐下意识顺着视野中出现的指尖看去。 “噢,这个呀,是我随手拿纸折的,你……”她抬起头,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卡了壳。 嚯,好漂亮的小伙子。 “我?”对方说道。 “你拿走吧,送你啦!”谭姐变戏法似的,在那朵纸花底下系上了漂亮的蝴蝶结,递给他。 对方笑了一声。“多谢,”他把纸花拿在手里转了一圈,“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谭姐一愣,这年头还有这么朴实无华的年轻人?“情人节嘛……人造的,这都不重要,能挣……咳,能出来娱乐休息的,都是好节日。” 对方惊讶了一瞬,随后转头朝身后说了句什么。谭姐这才瞧见,他背后的柳树下还站着个人,身量很高,衣着休闲干净,却透着股沉稳的气质。 见多识广如谭姐,立刻说道:“鲜花没有了,这朵送人也不错,讲究的是一个心意。” 她话一说完,就急吼吼地推着小摊回了店里,怕耽误了什么似的。 言昭随手收起纸花,回头说道:“忘了看时辰,看这天色,那边估计已经结束了。” 他这次下来,本是想带师尊去瞧瞧那堪比天梯的铁玩意儿,落了地才发现凡间已经天黑了。 “无妨,”君泽从柳枝的阴影里走出来,“看看夜景也不错。” 热闹的人潮渐渐褪去,余下的都是湖边散步的人。 两人上桥走了半道,前头突然传来惊呼声,一阵嘈杂慌乱后挤满了人。 “坏了!”“有人落水了?”“好像是个孩子呀!” 言昭一皱眉,还未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作出反应。 桥上乌泱泱的人群,突然看见一道人影窜过来,猫一样灵巧地跃上栏杆,随后跳进了湖中。 很快,他便捞到了落水的人,下意识想要飞上去,众目睽睽之下顿住了,老实托着人往岸边游去。 落水的是个小男孩儿,好在救助及时,只是呛了几口水,咳出来后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不过估摸着是吓坏了,清醒之后就一直在嚎啕大哭,言昭哄了两声也没用,只好拍了拍他的脑门,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了一支焉掉的纸花。 “好了,别哭了,这个送你玩儿。” 小孩儿看着狼狈的纸花,又看着眼前落汤鸡一样的人,终于破涕为笑。 热心的路人很快赶过来,围成了一圈。孩子父母更是拉着言昭,又哭又笑地道谢,还说要登门致谢送锦旗。 言昭招架不住,余光瞥见君泽含笑的眼睛,忙找了个借口:“不用谢不用谢,举手之劳,那个……家里人还在等我,先走了。” 人群之中有位大叔调侃:“这么着急,我看不是家里人,是爱人吧?”众人一听纷纷哄笑起来。 言昭愣了一秒,随后弯了弯眉眼,坦然道:“是啊。” 众人这才放过他。言昭一路小跑,赶上了正在桥头等他的君泽。 君泽伸手,捋了捋他被湖水浸得湿乱的发梢。一股暖意流过,变回了干爽利落的短发。 “师尊。” “嗯?” “那支花本来想给你的,刚刚顺手送给小孩儿了。” “嗯,没事。” 言昭停下脚步,将手拢在嘴边,意思是有悄悄话要讲。君泽只好微微俯首去听。 不是什么不便言说的话。他说的是—— “我另外送一朵给师尊吧。” 只是送的方式,就有些南辕北辙,不便言说了。 -------------------- 抱歉前段时间状态不好去调理了一下~ 回来啦,补偿小番外一则=w= 明天正常更新剧情章。 第194章 第99章 纤云变 扬州三月,天边才染上一点暮色,最富丽堂皇的那幢楼里已经结上灯彩。 此处名为纤云楼,高台上正抚琴吟唱的,名叫风十娘。 “婉转连绵,间关莺语。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听到如此精妙的琴音,看来江南第一名伶倒不是虚名。”萧明心转了转手中的酒杯,赞叹了一声。 只可惜台下围坐着的,却不是懂得欣赏之人,此起彼伏的叫好声穿杂在琴声之中,刺耳得很。 终归还是风月之地。 虽然他们已坐在雅间之中,隔绝了大多嘈杂的声音,但四周仍是莺莺燕燕不断。 萧明心见对面的人沉默不言,以为他是对这种地方不自在,正要开口调侃时,却在对方眼中看见了一抹深沉的情绪,好似冷淡,又似悲悯。 萧明心怔了怔。 有三两穿着艳丽的姑娘走了进来,作势要伺候他们饮酒。萧明心笑着交谈了几句,从善如流地将人打发走了。姑娘得了赏赐,心领神会,也不纠缠,贴心地留下一片清净。 萧明心道:“虽然我不喜欢这种地方,但是江湖么,蝇营狗苟一般都藏在最幽暗混杂的地方。喏,祁兄你看。” 他指了指对面角落的雅间,窗户只打开一半,能看到一个侧身站着的人影,正在同其他人交谈着什么。那人容貌君泽不认得,但看他手在扶腰间的动作,是惯会用剑的。 “他是谁?”君泽问。 “他是秋风剑派的二把手,常年待在宗门内,鲜少在外露面。” “但他却出山了。” “是,他出山了,这不合常理。” “你是说,他也是为天罡心法而来?” “与其说是为了天罡心法出山,倒不如说是……”萧明心借着饮酒的姿势凑近了些,小声道,“天罡心法现世的消息,就是他们传出来的。” 君泽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 萧明心天生无内力,练不成通天的功夫,但他有另一样通天的手段,那就是钱多。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打探一点消息自然也不在话下。既然他这么说了,想必不是胡乱推测,而是确有其事。 萧明心接着说道:“秋风派原本是想暗中散布流言,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我估摸着已经有不少势力盯上他们了。不过我想不明白,如果他们真的拿到了天罡心法的线索,自己偷偷找出来练了岂不是更好?” 君泽想了想:“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手中的线索,不足以找出天罡心法。” 萧明心顿时如醍醐灌顶:“所以他们宁愿铤而走险,在江湖上搅起一阵风,这样就会有无数人替他们去找余下的线索?” 君泽“嗯”了一声,端起杯盏抿了一口。 酒是好酒,甚至带了一丝与这幢楼格格不入的清香。 萧明心的眼神亮了起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兴奋。“那我再猜猜。流言只说天罡心法藏在在扬州一带,秋风剑派手里肯定还握着他人不知道的线索,没有他们手上那东西,根本也找不到天罡心法……这是姜太公钓鱼啊。” 他说着忽然神色一顿,转头看向君泽,面色奇怪,像是想笑又忍住了。 “怎么?”君泽道。 “祁兄莫非就是那条大鱼?” 君泽:“……” 萧明心:“踏虚剑既然托祁大侠守住天罡心法,想必祁兄手里……” 君泽放下酒盏:“萧兄这般执著,又真的只是因为好奇?” 萧明心眼神闪动,垂下眼,一贯含着笑的眸子里兀的溢出些落寞。 “唔,是啊。不过即便说了原因,也无人——” 萧明心猛然顿住,因为楼下传来门板断裂的声音,和野兽般的低吼声。 异变陡生。 张灯结彩的纤云楼登时乱作一团,奢靡快活的欢笑声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哀嚎。 萧明心眸色一凛,抄起桌上的折扇,轻轻一转挑落了雅间的帘子,隐在背后看着动静的来源。 君泽也看见了闯进来的那帮人。他们没做任何掩饰,几人高矮胖瘦不一,用的武器也不尽相同,乍看像一群粗鲁的山匪。他脑海中那本书册没有动静,想来是不认得这几个人。 一旁的萧明心却站了起来,在看见他们的招式时,低声喃喃道:“庐州五怪?” 听见这个名字,书册闪过一道光,落下一段文字。 庐州五怪,是庐州一带出名的五个游侠,他们出身各异,功夫不一,却因理念一致而结拜成了兄弟、 他们自称五杰,但信奉的理念却不是那么杰——这五人做事遵从一个随心所欲,只讲爱憎,不讲是非,故而也有怕他们的人,叫他们庐州五鬼。 他们来闯纤云楼做什么? 难道…… 君泽倏而朝秋风派藏身的雅间看了一眼,那里的帘子也已经落下。 五怪之中有一人挥着流星锤,一个横扫便砸碎一大片桌椅,登时木屑飞溅,酒液横流。那人一双眼睛几乎嵌在了面庞内里,从肉缝之中审视着四处逃窜的人。 萧明心这时也终于看明白了:五怪是在找人! 他们在一楼没寻到要找的人,蹬着铁一般沉的步子上了楼梯,几乎要把那中看不中用的木板踩烂。 萧明心“啧”了一声:“钓上来的是只河豚啊。” 纤云楼的雅间是用来观赏表演的,没有做外窗。瞧这个走向,五怪马上就要和秋风剑派的人打上照面了。或者里面的人破墙逃走……那也相当于不打自招了。 第195章 局势一触即发,萧明心看向君泽,还未开口,就见他点了点头。 两人了然,当务之急是要保下秋风剑派的人。 萧明心摇着扇子腾出地方,浅笑道:“靠你了祁兄。” 萧明心想着,祁问祁大侠既然敢把这般重要的事托付给独子,那么他的身手多半不输祁大侠自己。 五怪很快找到了秋风派的雅间,一脚踹开房门,一瞬间,里头的剑刺了出来。短兵相接。 二把手虽久未出山,但也是见过风浪的,面对五人威逼,也能冷静出招应对。然而他这边只有两个资历尚浅的年轻人,根本对抗不了五怪猛烈的招式。以寡敌众,秋风派渐渐落了下风。 这时,候在窗边的君泽蓦地动了。他利落地抽剑出鞘,挑起萧明心的酒壶道:“借酒一用。” 萧明心微愣,还没反应过来君泽的意思,便见他不知从哪里发的力,刹那间飞至高台上方。 酒壶在空中一抛一落,盖子飞了出来,正触在他伸出去的剑尖上,碎成数片。而他将身一转,踏着酒壶底部再一腾空,剑影如虹,剑光似风,行云流水之间将碎片尽数打向了对面,人也落到了对面的护栏之上。 酒壶在空中滚了一圈,稳稳落在一楼幸存的桌子上,一滴酒也未洒出来。 萧明心瞪大了眼,去看那只酒壶,却意外看见台子上还有一个人。她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口中还在轻声吟唱。 是风十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她唱完这一句,便站起身,视周遭狼藉于无物,淡然抱着琴走回了内室。 萧明心心生疑窦,他练不了轻功,但身手比常人还是好些的。借着几块落脚的地方,翻身下到了一楼。 他悄声走到风十娘方才消失的地方,却见内室门大开,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萧明心直觉有异,没有贸然进去。他在门口屏息待了片刻,转身走了。 门后,不知何时换上一身玄衣的风十娘放下手中的暗器,侧身在一旁的柜子上按动几下,木板翻转,露出个仅一人能过的通道来。 她走进密室,里头同样站了几个玄衣人。 “喊画鬼来,盯着那两人。”风十娘对其中一人吩咐道。 “不盯着秋风剑派么?” 风十娘看了他一眼,眸光寒如铁剑,与台上妩媚含情的那位判若两人。 那人战栗着动了动喉咙:“属下多言。” 几人打开密道入口,悄无声息地离开。风十娘丢给最后那人一只不起眼的铜片,上面刻印着不常见的文字。 写的是三个字——不须归。 *** 萧明心上到对面雅间时,庐州五怪已经负伤逃走了。 君泽冲他微微颔首,以示秋风剑派的人没有大碍。 他看见君泽收剑的动作,和那几块嵌进了墙壁的茶壶盖碎片,赞叹道:“你刚才那招叫什么?我喜欢。” 君泽微微一怔,被突如其来的回忆拖入其中。 许多年以前,他久别后回到九重天,因着万真大会的事宜,多留了一段时日。 那时,他拒绝了小剑修的拜师之请,将他送回了望德先生家。 然而次日,或再次日,他总能在不一样的地方“偶遇”这位抱着剑谱小剑修。 “帝君,”还是小少年的言昭带着期许的眼神看他,“你能再使一次那个剑招吗?” 君泽没答应做人家师父,但没说不能指点一二。于是他正经演示了一遍,这次没有隔着树林,足够让小剑修看清楚了。 君泽收起剑:“你喜欢这一招?” 言昭点点头。 “它在你手上这本剑谱里,名为长风碧落。” 后来,师徒二人再谈起此事时,言昭长长地“嗯——”了一声。 “最喜欢哪一招?还是长风碧落吧。” “为何?” 言昭眼里含着笑回他:“因为是第一次见到师尊时的模样啊。” 君泽握着剑鞘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有些画面,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像是被长久的岁月酿得愈发浓烈、清晰。 叫人再也难忘。 第100章 不须归 萧明心敏锐地察觉到君泽的神情变了。 他看着剑气留下的痕迹,那双淡漠深沉的眼睛里蓦地亮起幽微的光,好似漆黑的天幕顷刻被银河覆盖。 萧明心愣在了原地,忘记了言语。 一番沉默后,还是秋风剑派的人先打破了这片寂静。 “咳……在下秋风剑派严乐,多谢二位侠士搭救。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萧明心很快回过神来,回道:“我姓萧,算不得什么侠士,不过是凑了趟热闹。”他侧过身朝向君泽:“他是……” 萧明心犹豫了一下,祁大侠在江湖名声不小,若告知他的名讳,会否引来祸端? 君泽这时已经恢复了惯常的神色,淡然道:“君泽。” 萧明心眼皮一跳,诧异地张了张口,顾及着有旁人在,又将心底疑惑压了回去。 严乐道:“君大侠,萧公子,今日多亏二位,秋风剑派感激不尽。” 见他作势又要行大礼,萧明心忙制止了,继而不动声色地询问:“早就听闻过那庐州五怪作风古怪难以捉摸,贵派怎么惹上了他们?” 严乐叹了口气:“一言难尽……不妨进来一叙。” 第196章 萧明心看了一眼君泽,见他微微点头,掀帘跟着严乐进了雅间。 雅间的窗已在打斗中毁坏了,纤云楼的人都逃了个干净,一时没人敢靠近。他们几人在废墟狼藉中坐着,显得有些滑稽。 严乐身边的两个小弟子正互相处理伤口。两人一落座,严乐便说道:“此事皆因一桩流言而起。” 萧明心面色如常:“流言?” 严乐:“既然两位也是江湖中人,想必也听说了,天罡心法重现江湖一事。” 萧明心:“是有所耳闻,不过只有这么一句风一样的传言,是真是假都不知。此事与贵派有关系?” 严乐道:“本是毫无干系。但不知谁说,最早流传此事之地,就在我秋风剑派山脚下,定然是秋风剑派所为。” 萧明心:“这……” “自那以后,来我派寻衅挑事的人便没有断过,我们不堪其扰,宗内弟子连山都不敢下。这次是与兄弟门派有要事相商,无奈之下只好由我亲自来一趟。不过对上五怪还是落了下风,让两位见笑了。” 君泽道:“敌众我寡,严长老一人能挡他们五人这么久,令人钦佩。” 严乐笑了笑:“君大侠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也不多见。” 萧明心四下看了看,没见着其他人。 严乐解释道:“友派的人,我已让他们趁乱先逃了。瞧见来人是庐州五怪,我便知他们是冲我来的。” “这又是为何?” “因为另有传言说,五怪手中拿到了另一半天罡心法的线索。我猜他们笃定另一半在我们手中,铁了心要逼我们交出来。” 萧明心心里“哦?”了一声。 竟还有他没打探出来的消息。 “照你这么说,五怪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肯定还会找上门来。” 严乐揉了揉眉心:“正是如此。” 他放下手,忽然站起身,郑重朝他们二人拱手行了一礼:“故而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萧明心看他这架势,已经猜到这不情之请是什么了。 “可否请两位侠士,护送我们一程?秋风剑派必有重谢!” ** 官道上,马车不紧不慢地走着,混在寻常人家的马车之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外面的人看不见,车里却是一群紧握宝剑正襟危坐的人。 后头另一辆马车里的人,却是闲适自得,时不时撩起帘子来看一眼风景。 等看够了,萧明心将视线落到对面的人身上。他笑着靠近了一点,用车夫听不见的音量问:“祁兄不问我为什么应下么?” 君泽从闭目养神中睁开眼:“守株待兔。” “不,是黄雀在后。” 君泽顿了顿:“你不相信他的话?” “一半真一半假。五怪盯上他们的理由是真,严乐说他们没有天罡心法线索是假。若他们两方手中正好各握着一半,岂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萧兄倒是自信。” 萧明心眼睛弯了弯,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神色:“哪能呢,我这是对祁兄有信心。” “对了,不说这个了,”萧明心想起另一茬,比天罡心法重要多了,“你今日……说自己叫做君泽?” 君泽抬眼,正对上萧明心复杂的目光。 “君泽是表字,”他面不改色地胡诌道,“我不能轻易暴露姓名。” 果真如此。萧明心莫名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你与那位将军倒是有缘。” “哪位将军?” “那日画舫上不是带你看了一出戏么?提拔闻拾山的沈将军,就叫这个名字。” 君泽沉默片刻,错开了视线:“巧合吧。” 萧明心坐回了对面,在君泽看不见的方向,盯着他看了许久。 直觉告诉萧明心,这个人身上也藏了许多秘密。 他看着君泽怀中抱着的剑,忽然想起在纤云楼没问出来的那个剑招。他是真心喜欢那一招,但此刻却更好奇,君泽在那时想到了什么? “长风碧落。”对面的人忽然开口,惊得萧明心心脏一悬,险些暴露了自己在偷瞄的事实。 他移开视线又挪了回来:“什么?” “那一招的名字,”君泽道,“长风碧落。” “长风……碧落……”萧明心轻缓地念出口。 奇妙的是,这几个音节仿佛在落地时有了生命,细流一般顺着浑身经脉直冲大脑,一股热意涌上。 萧明心惊愕地抬手,在眼角摸到一点湿热。 ——他为什么会哭?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有脚步声渐近,一道年轻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两位大侠,前面快到镇子了,今夜就在那里歇脚吧。”是跟着严乐的小弟子之一。 萧明心收起混乱的心绪,回了一声“好”。 这一夜倒是风平浪静,没出什么幺蛾子。 君泽卧于榻上,翻阅着脑海中的书册,这一日发生的事,也被它记录在册。倒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正要“合上”书册时,却在末页瞥见一点墨色。他翻至末页,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描述的是他此行身上所带的东西。 除却长剑和衣物,还有一柄短剑。 「一柄朴实无华的短剑,临行时家父所赠,不知有何用途。」 书册上如是写道。 第197章 这柄短剑君泽看过,与行囊里的其他东西放在一起,起初以为是多件武器以防万一,没太在意。但这般语焉不详的描述,反倒显得它有问题。 君泽睁开眼,起身走到桌前,拿起了那柄短剑。 如书册上所说,平平无奇,长短与匕首无异。剑柄上的图纹刻得粗糙拙劣,像是后来人画上去的,歪歪扭扭,连成一片,一直到剑首的小圆孔。 那孔也不算很圆,边缘起起伏伏,像落在人家院子里的小池塘。 看不出什么名堂。君泽思索片刻,将它从杂乱的行李中取出,牢牢绑在了小臂上。 ** 安稳度过一夜,几人继续往秋风剑派的方向前行。 过了这个镇子,便要经过一片山林。离开人烟不久,山林的寂静便愈发明显,连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萧明心打着哈欠,看了一眼周遭景致,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地方,倒是挺适合……” 他的眼神在放下帘子的一瞬间清明,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杀人越货。 他笑了笑,轻声道:“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君泽明白他说的是严乐。 萧明心说完这句话,便敛了笑意。马车外的风声变了——有不速之客。 “我是不是有点乌鸦嘴了?” 君泽终于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 二人一掀开车帘,便见数道鬼魅般的身影从林中窜出,须臾的工夫,已将两辆马车围住。 马匹在急刹中嘶鸣,混乱之中有一道更快的身影冲向了严乐所在的马车。 君泽见状倒是微微一怔:不是庐州五怪? 黑影的剑光直指车内。但秋风剑派二把手也非等闲之辈,电光石火之间拔剑抵挡住了攻势。 来的是一群玄衣人,都未蒙面,但无一不面目发青,白日里也显得鬼气森森。 严乐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对方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交出天罡心法线索,留你条全尸。” 严乐双眉倒竖,低喝一声,将对方震开几丈远,趁机将身后两个弟子往君泽那边一推。 “有劳君大侠!” 君泽跃下车,挡住了扑上来的几个玄衣人。 萧明心收起折扇架住了侧边的玄衣人,曲起腿一顶,将人踹开。 “啧,怎么不有劳我呢?” 他还有心思开玩笑,那两个小弟子却笑不出来。他们被后方的玄衣人逼得节节后退,手抖得快握不住剑了。 萧明心诧异:这么不中用? 这群玄衣人路数诡谲,尤其是为首的那人,所用功法见所未见。 君泽处理掉一名玄衣人时,剑锋划破了那人手臂上的衣料,见手臂内侧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他索性剑锋一转,将那人整只袖子裁去。 手臂里藏着的原来是个文身,用的是很古老的文字,其他人或许认不出,于君泽而言则没有这一困扰。 他清晰地看见,那里刻着三个字:不须归。 -------------------- 海星忽然五位数了0w0 感谢大力投喂(鞠躬) 第101章 计中计 “你看见的真是那三个字?”打斗间隙,君泽将见到的景象说给了萧明心。萧明心似乎知道这三个字的来历,诧异过后面色凝重了几分。 只是眼下的情况,不好详细解释。 他们带着两个拖油瓶,解决了一半的玄衣人,却听见严乐那边传来一声痛苦的嘶吼。 只见他竟被那领头人掐着脖子举了起来,挣脱不开。这样下去不是被捏碎脖子,就是窒息而死了。 萧明心这边阻碍少些,他弯腰躲避玄衣人时顺势用折扇挑起路边一块石子,一记横踢打在领头人腕上。那人吃痛,手上的力道松懈了些,严乐当即挣脱开,跌落到地上。 领头人怒气更盛,一脚踩下,严乐滚了一圈勉力躲开。被他踩过的地方陷下一道深坑。严乐心一凉,从腰间摸出个什么东西,朝身后一扔,喊道:“护好它!” 那东西在空中抛出一道轻飘飘的弧线,然后径直落到了其中一名小弟子手中。 玄衣领头人危险地眯了眯眼,顿时对地上的人失去了兴趣,转身朝这边走来。 萧明心暗道不好,心里将这老贼骂了一通。那领头人动作奇快,顷刻间逼近,萧明心腾不出手,情急之下喊了一声:“君泽!” 君泽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放倒面前的人后,长剑掷出拦住了领头人的攻势。剑被弹开时,他飞身过来接住,挡在了他们三人与领头人中间。 “你去救人。”君泽言简意赅地丢下这句话,便架着那人推出几丈,二人缠斗起来。 萧明心应了句“好”,扫了一眼余下的玄衣人。 “既然是不须归的人……不好意思了。”他声音很轻,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 须臾,几道暗器自他手心射出,玄衣人还未看清是什么,便觉浑身一麻,意识锈住无法动弹,纷纷倒地。 这是家中特意给他打造的,一击致命的暗器。萧明心习惯光明正大地交手,不到迫不得已时,不会用上它。 暗器耗光时,玄衣人也只剩三两个。他护着两个小弟子,往严乐那边靠近。 “没事吧严大侠?” 严乐被两个小弟子从地上扶起来。“咳咳……没事,”他看了一眼那头打得难分难舍的两人,“这人不知什么来历,难对付的很,君侠士……” 第198章 “不必担心,他能赢。”萧明心下意识接道,话一出口,自己先愣了一愣。明明才相识数日,他却莫名对他有信心。 信心归信心,萧明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忧,分神之际被玄衣人的飞刃划破了手臂。自小娇生惯养的萧少爷疼得“嘶”了一声,正要发作,面前余下的玄衣人却忽然惊恐茫然地四顾片刻,然后逃走了。 萧明心回头一看,君泽的剑没入了玄衣领头人的胸口。玄衣人双目圆瞠,缓缓倒地。 君泽撑着剑蹲下身,深呼吸几下,稳住了气息。萧明心见状小跑过去。 “无碍。”君泽摇了摇头。 见他似乎只是累着了,萧明心便放下心来。他毫不介意地伸手在玄衣人衣襟内掏了掏——当真掏到了一样东西。 是一片布帛,上面用墨画了些不知所谓的图样,看着颇为简陋。布帛的左边还写了句词。 “向到蓬莱,水又浅于……” 萧明心顿住了。因为这句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后半段像是被硬生生截断,图样也不似完整的图样。像是这布帛被人拦中撕成了两半。 “于”字的边上还沾了点暗红的痕迹,萧明心凑近看了看。 “……好像是血。” 君泽缓和后看向那处血渍,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 “这是……庐州五怪的东西。”他昨日才同五怪交过手,五怪身上有种难以言说的气味,与布帛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萧明心怔了怔。 他还未说话,严乐已带着两个弟子走了过来。听见君泽的话也是大吃一惊。 “难道这便是天罡心法的线索?这帮人从五怪手里抢走了,这才盯上了我们……” 萧明心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布帛,顿觉烫手。 他笑了一声:“好东西啊,怎么说,你们谁要?” 几人看了他一眼,无人敢言语。严乐讪讪一笑:“我等技艺不精,这东西由两位侠士保管,倒是更安全。” 试探未果的萧明心耸了耸肩。 “也好,那就由不才在下先收着了。”他慢悠悠地收起布帛,习惯性地打开折扇,却牵扯到了小臂上,“哎”一声后疼得眯起了眼。 严乐从善如流:“两个呆子,快帮萧大侠疗伤!”他看了看满地横尸,悄声道:“这里不便说话,不如往林子里走一走,休整片刻。” 萧明心没反驳,由他们领着往深处去了。 寻到一棵庇荫广茂的大树,两个小弟子围坐着帮萧明心处理伤口,君泽则坐在不远处的树根上看着。 他想起先前萧明心的反应,续着那段谈话问道:“不须归这几个字有什么含义?” 萧明心:“倒是没什么含义。这不是一个词,而是一个名字。” “名字?” “我也只是听过一些传闻。说这不须归乃是个只在暗处行动的魔教,江湖上没有它的名声,但它的势力早已渗透进各个角落,无处不在。” 小弟子听了不由得打个寒噤:“可……他们今日大张旗鼓而来,不像是你说的作风?” 萧明心歪了歪头:“那是有高人在,保下了我们的命,不然他们这会儿估摸着已经在收尸了。”他转过头冲君泽一笑:“你说是不是,君大侠?” 君泽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萧明心点头:“正是如此。还是尽快寻个合适的地方存放……” 北面突然传来一阵高昂的鸟鸣,声音亮得近乎有些尖锐。 萧明心下意识抬头去看。 电光石火间,他察觉到不对劲——除了君泽,其余三人没有对这动静做出反应。 萧明心当即从那两个弟子手中抽回手。视线回转时,发现他若是再晚一瞬,那两人手中的暗刃此刻就已经切断他的手臂了。 这二人哪里还有先前弱不禁风的模样,握着短刃的手稳如坚石,快如闪电!出招更是默契无双,萧明心虽躲过开头一击,他二人再刺过来时已是躲闪不及,腹部挨了一刀。 “唔……”他往后撤去,鲜血顺着豁开的伤口汩汩往外流。 君泽当即飞身过去接住了他。 “天罡心法……”萧明心捂着伤口,艰声开口。 君泽凝眉看去,那布帛不知何时已到了那两人手中。他们拿到布帛,看架势是要离开。 君泽抽剑出鞘。 严乐站到两人背后,悠哉笑道:“君大侠,你可想好了,若是追上来,这位小友就要曝尸荒野了。” 君泽闻言一顿,低头看去,萧明心的伤口处泛着诡异的色泽,他的面色也越来越苍白。他迟疑片刻,终是收起了剑。 严乐放声大笑,带着那两人,大摇大摆地赶着马车走了。 萧明心靠在君泽怀中,呼吸越来越轻。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开口:“走了吗?” 君泽:“走了。” 走得有些快,他还没靠够。萧明心心道。他收了收自己的表情,坐直了身子,面上早已恢复了血色。 他好整以暇地开始解自己的腰带,取下了腰上绑着的那块满是血渍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做的,有点像动物的皮,再混上封好的血浆,方才那一刀就是刺在了这东西上面。 而萧明心此刻除了身上血迹看着唬人,实则半点也没伤着。 君泽:“……” 也算是个奇才。 第199章 方才他偷偷掐自己腰时,便知他是装的,配合演了一出戏。 萧明心重新穿好衣服,嫌弃地“啧”了一声:“就是这衣服要不了了,回头让阿泉给我们准备两身新的。” 阿泉便是先前跟着他的小侍卫,二人离开纤云楼时,萧明心便已命他在扬州城中待命。 简单收拾了血迹,萧明心这才从怀中掏出另一卷布帛,上面还用黑白相间的纸折了一道封口,像传说中的忘忧蝶。 君泽脑海中的书卷蓦地动了。 “世事无常,黑白难分。困我苦我,一纸忘忧。”君泽顺着卷上的文字念出了这句话,“谁能想到传闻中劫富济贫,来去如风的忘忧大侠,竟是个内力全无的少年人。” 萧明心笑着眨了眨眼:“这算是夸我吗?” 君泽看着他打开了手中的布帛,赫然是方才从玄衣人身上搜出来的那块,是真正的天罡心法线索。 那被那三人夺取的是…… “方才过来时我悄悄复刻了一份,”萧明心解释道,“故意让他们抢走了假的那张。” 他说着将布帛在地上摊开,开始研究起了上面的图纹。 君泽:“不怕他们折返么?” 萧明心:“不妨事,那鸟啼声多半是接应他们的人来了。以严老贼的作风,不和他们汇合,是不可能放下心的,这会儿多半还没打开看过呢。” 君泽无声笑了一下,又听他问道:“你觉得这图案像什么?” 布帛上画了很多圈。有些小得像点,有些又有鹅卵石那么大,边缘也不一圆润。左侧那句词的边上,则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君泽摇了摇头:“看不出。” 萧明心托着下巴思考片刻:“难道重点在这句词上?” 这句词萧明心见过。原句是“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昔。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乃是神仙传中麻姑所云,意在言说沧海桑田之变换。 但用在此处,不知是什么含义,总不会说天罡心法在传说中的蓬莱仙山里吧? 萧明心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得想办法弄到另一半线索。” 君泽盯着看了片刻。 蓬莱……沧海……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将那布帛朝自己的方向转了转。 萧明心觑着他的神色:“你想到什么了?” “这是……”君泽鲜有地惊异了一瞬,“这是东海的地形。” “东海?”萧明心也惊讶不已。 君泽指了指线的左边:“此地乃是江南沿东海岸之地。”他抬起手,又指向了与海岸遥遥相隔的一大片毫无章法的圆圈:“这些是东海上的礁石与岛屿。” 萧明心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天罡心法藏在东海的某个岛上么?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认出东海的全貌……你可确信?” 君泽微微垂下眼:“确信。” 而且布帛上所画,并非如今的东海,而是数十万年前,曲幽真神还在时的东海。 倒更像是他们的手笔。 萧明心不由得心潮澎湃起来。 “那我们这就……”他拿起布帛欲站起来,却感觉双腿一麻,眼前也突然一抹黑。 他昏昏沉沉地扶着脑袋:“怎么回事?” 君泽想站起身,亦忽觉使不上力气。 “……这里头有毒。” 萧明心骤然失色,然而他已经渐渐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糟了……是计中计。”这东西在玄衣人来之前,就已经被人浸过毒。 眼前一片模糊之际,萧明心听见了脚步声。 有人在他二人面前蹲下,萧明心勉力抬头。竟是那两个小弟子,而严乐却不知所踪。 只见其中一人挑起眉,笑着揭开了脸上的面具。他特意伸出手腕,让萧明心看清了内侧“不须归”三个字。 “你……”萧明心只吐出这一个字,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来人已换上玄衣。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两人,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另一人动作利落地拿走了萧明心手中的布帛,卷起放进了另一只布口袋中。做完这些,暗器滑落在手心,欲快刀斩乱麻了结这二人性命。 揭下面具的玄衣人拦住了他。 “画鬼?” “这两人我留着有用。” “又要试你那宝物?” “与你无关。” 玄衣人冷哼一声,却也没多阻拦他。带着布帛离开时,丢下一句:“可别节外生枝。” 被称作画鬼的人走到君泽跟前蹲下身。他对着那张脸端详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真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这张面孔。”他自言自语着,眼里闪出骇人的光。 “你说是也不是?”他说道,“……青华帝君。” 第102章 梦春宵 “帝君,帝君?” 君泽醒过神,正对上慈济一脸担忧的神色。 他怔了片刻,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今岁何岁。过了半晌,才想起去看周遭的景象。天高风轻,白玉阶梯长长地向远处铺去,隐入云烟之中,好似要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这里是神霄殿前。 记忆像潮水般涌上来。 他借着玄铁甲片的神力,与“天命”建立了联系,打开了去往天外之境的大门。“天命”带走了被封印的真神,而他也无需再开启盘古之力。 这是再好不过的结果。然而君泽抬头看了一眼白得无暇的天穹,心中郁结的心绪并未舒展。 第200章 “帝君,真神封印既已无用,要如何处置?”慈济道。 君泽微顿之后走下了台阶。“放着罢。” 慈济跟上他:“您面色不豫,是在担心玉衡星君吗?” 真神一事虽已了结,玉衡擅动禁术,致使人界动荡分离的罪责却是逃脱不了。 君泽叹了口气:“我去见一见他。倘若他愿意从此以身镇守新人界,或许能将功赎罪。” 一切都很顺利。 玉衡应了天帝之命,卸下星君一职,以戴罪之身前往镇守新人界,为期万年,不得擅离半步。 天命台的光还在,但不再有不可违抗的“命令”降下,变成了一座普通的沙盘。 就连九幽境都安分了些许。 黄沙寂寂,君泽站在废弃的真神封印旁,思绪抽离了片刻。 他来这里做最后的收尾。自此以后,六界不再受天外禁锢,鱼跃鸢飞,四海升平。 问穹剑卸下一身雷霆,缓缓落回君泽手中。君泽轻抚了抚剑首,温声道:“累你数百年,如今能歇息一二了。” 剑身闪了闪,随即化作一道灵流,自眉心回到了他识海之中。 四周重归寂静,君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他蓦然察觉到一丝异样,好似有目光注视。神识探查过一遍,却又一切正常。 是多心了么? ** 那目光在君泽感知不到的地方,来自一个名叫画鬼的人。 画鬼是不须归的人。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仿佛他生来就在不须归。 他此刻穿着玄色的衣衫,消瘦得像一杆笔,裹了满身的墨。笔杆上顶着一张清俊的脸。 这也并非画鬼的脸。 画鬼的易容术出神入化,这张面皮下,或许还藏着很多张脸。见过他真正样貌的人寥寥无几。 不过画鬼能在不须归站稳脚,并不全因为这一手易容术。他有一件玄乎的宝物,长得像颗镂空的银珠,据说能入人梦境,令其沉迷其中,再也无法醒来。 画鬼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春宵。 春宵并非什么宝物,而是魔物。 魔境有一魔修,名为欲魔,以人欲望为饵食。欲魔还有个癖好,喜爱将见过的欲望梦境存入“春宵”之中,以作消遣。 画鬼便是见过了春宵里的东西,才发现一件事情—— 自己就是那个误入南柯石的倒霉欲魔。 然而他搜寻半生,也未找到出境之法,渐渐也放弃了。反正石头里与石头外的日子也没什么分别。 只是境中人间的欲,不外乎权财色,见多了也厌倦。 故而他见到君泽的第一眼,便兴奋得近乎贪婪。 ——青华帝君的欲,世间可有几人见过? 面前的人昏迷不醒,手还紧握着剑,眉间却已渐渐舒展。是已经入欲念梦境的模样。 画鬼一边打量着,一边欣赏着银珠传递过来的画面。 他“啧啧”摇头:“怎么会有欲念也这般无趣的人,当真是没有私心……嗯?” 他正感叹着,却见画面一转,变作了静谧的夜晚。 ** 明月高悬。 月光照进塘中,锦鲤摆了摆尾,扫出粼粼水波,夜色朦胧又真切。 塘边一株不知名的花略有枯败之色,君泽蹲下身,灵力自指尖流出,花叶恢复了碧色。 还是更习惯这样的身体。 君泽这般想着,却是一怔: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感慨? 他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推开了长华殿的门。 推至一半,便停了下来。 微凉的夜风吹来了淡淡的木槿花香。殿门悄然合上,风停了,君泽无声地走到案边。 言昭趴在桌案上,睡得正沉。 君泽想起来,原是打算去接他回来的,奈何变故一遭接着一遭,到如今才抽身缓上一缓。 不知他又在这里等了多久? 君泽轻嗅着清淡的香气,心头存余的那点愁绪顷刻消散了。他俯身将人抱到了榻上。同真君之试结束那日一样。 他坐在榻边,看着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言昭眉眼之间有一丝丝微妙的变化,想来的确是有段时日没见了。 君泽考虑着回案边坐一宿,却见言昭眼睫动了动,自睡梦中醒了过来,眼睛从迷蒙瞬间变得清亮。 “师尊!你终于忙完了吗?” “嗯。”君泽应了一声。 言昭撑着手臂半坐起身:“我都听慈济哥哥说了……你不用再动用盘古神力。幸好……”他定定看着君泽,半是担忧半是欣喜。 君泽心头微动,抬手抚了抚他的侧脸。 “没事了。” 言昭握住他的腕,眨了眨眼,忽然道:“这段时日悟到一些新招式,还未得师尊指点。不如明日?” “好,明日。” 言昭得了应允,眼一弯,又氲出点朦胧的困意。他就着这姿势再坐直了一些:“那我……” 温热的气息靠近,君泽以为他要起身,便道:“无碍,就歇在——” 他呼吸一滞,话音戛然而止。 只因言昭忽然凑近,猝不及防地,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偷亲成功的小徒弟这才松开手,心满意足地倒回了榻上。“那就再睡一会儿。”说着还抱着薄被往里滚了一圈,让出了外侧的位置。 仿佛对这样的亲密习以为常。 第201章 君泽僵立原处,过了许久才重新找回呼吸。 再寻常不过的气息,此刻却烫得他如遭火灼。君泽蓦地站起身。 这床榻自然是不能躺了。等言昭再睡熟时,他转身走出了长华殿,在宫苑里吹了一夜的风。 ** 翌日,日光正好。 师徒二人如往常一样在院中习剑。昨夜的事恍如梦里的昙花,幻象一场。 练到乏了,言昭仍是习惯靠在君泽膝上小憩。 君泽在树荫里替他遮着日光,抬头望着平静的九重天。 是了,这是他毕生所愿的场景。可为何心头仍是躁动不安? “师尊……”膝上的人忽然唤了他一声。 君泽移开手,见言昭并未醒,这一声只是句呓语。然而下一刻,却见他眼角忽然沁出一滴泪。 君泽一怔,下意识伸手去擦。 触碰到泪水的一瞬,无数思绪燎原一般被点燃了。真实的,虚幻的,炽烈的,绝望的。 狂风骤起,卷得树叶纷纷落下,打在君泽身上。 他收紧了怀抱,眼前画面不再真切。怀中安静的侧脸,与另一张急切的面孔重合。 他听见了呓语的后半句。 “别丢下我一人。” 狂风还在吹,君泽耳边却寂静万分,只余下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那是他数十万年不曾有过,又压抑已久的…… 他在一片混沌呼啸之中,被牵引着,俯身吻上了那双唇。 ** 再睁眼时,所有一切都消失不见,他手中只多了一柄剑。一柄平平无奇的剑。 剑的另一端却已染上了殷红。 “你……怎么可能……”画鬼握着洞穿自己的剑锋,腰上手上尽是鲜血,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从来没有人能破除春宵的欲念梦境。世上千人万人,鬼神妖人,无一不被欲念牢牢困住,或是贪求更多,或是不敢直面。 以青华帝君的修为,或许能强行破除。但他如今流落南柯石中,修为全无,俨然是个凡人。 凡人怎能? 君泽抽回剑,面色仍是毫无波澜,眼里翻涌的情绪却昭示着他已然不是那个七情六欲全无的青华帝君了。 画鬼忽然想起来了。想要破除春宵,除了绝对压制的修为,还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入梦之人自心底承认,承认那不敢与人言说的非分之想。 青华帝君的见识远过常人,知道这一破境之法,并不稀奇。 他忽然大笑起来,连伤口也不顾了:“哈……哈哈!堂堂青华帝君,竟对自己的徒弟……于天不耻,于地不容……哈哈哈……!” 最后一道笑声卡在了喉咙里,画鬼身子渐僵,瘫倒在地,没了生息。 银珠从他手里滚落,骨碌碌滚到了君泽脚边。 被毒气封闭的四肢慢慢找回知觉,君泽缓和片刻,俯身捡起那珠子。 “于天不耻,于地不容……”君泽垂下眼,叹出一口气,“言昭……” 天地如何,此刻都不重要了。最令他挂怀的,是梦境崩塌之时,似乎触动了南柯石的边界。他在一片混杂之中,听见了南柯石外慈济的声音。 “唉……言昭进去这么久,也不知怎么样了。可寻到帝君没有?总不能两人都……” 听这意思,言昭竟是为了寻他自行入了南柯石。此刻就在这境中。 要怎么寻到他? 君泽将银珠举至眼前琢磨了片刻,却无法再启动,也再联系不是外界。或许只有欲魔自己才能开启。 他忽然想到什么—— 此物的神力来自南柯石之外,却没有被南柯石的结界吞噬,而是完整保留了下来。难道说,南柯石吞噬神力与记忆,只针对活的生灵? 想到此处,君泽改了原本扔了它的打算,转而将银珠收进了怀中。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萧明心捂着脑袋爬了起来,他抬起头,撞上君泽的目光,心头一跳,慌忙移开了视线。 他做了一个荒唐的梦,现在有些不敢直视君泽。 -------------------- 开窍x2 =w= 算不算突然的发糖~ 第103章 别前尘 听见动静,君泽收起情绪,冷静了下来。 且不论他听见的是否属实,以他现在的情况,想找到言昭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倒不如先找到天罡心法,看看完成任务后究竟会如何。 萧明心错开视线,却又正正对上画鬼那双还未瞑目的眼睛,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人?” 君泽蹲下身,顺手阖上了画鬼的眼。“不须归的人。那毒致幻,你若是梦见什么说不通的,不必在意。”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个,萧明心更加无地自容了,只好转移话题。 “看来不须归有备而来,如今恐怕秋风剑派和五怪的线索都落到他们手中了。” “我们得赶在他们之前找到天罡心法。” “可惜被那玄衣人抢走了……不过没事,我还记得它长什么样。”萧明心说着开始在怀里掏东西,一副要原地再复刻一张的架势。 君泽拦住了他:“画鬼久无消息,不须归的人必会回来寻他。先离开此处。” 萧明心停下动作:“好。” 正好阿泉还在扬州等着接应他们,回去再做打算。 只是…… 马车早就被人驶走,这荒山野岭,想找个代步的东西就难了。 第202章 君泽看出了他的犹疑。而且萧明心吸入的毒气更多,状况比他要差些。 萧明心正犯难,忽见君泽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轻功能撑到回镇子,走吧。” 萧明心一愣:这是要……背他? 他不由得脸一热,但眼下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揉了揉耳根,趴了上去。 君泽的步伐很稳,穿梭在林间,耳畔是清啸的风声。萧明心从未有过这样新奇的体验,感觉像只大鸟。 他靠在君泽肩上,为了不让自己睡过去,开始回忆这几日的事情。 他忽然想起在纤云楼,被打断的话题。 “祁兄,”萧明心道,“先前你不是问我,为何执着于天罡心法吗?” 君泽不知他怎么提起这茬:“为何?” “我幼时便痴迷习武,奈何没有内力练不成气候,家父怕我郁郁寡欢,搜集了不少江湖上的奇闻轶事给我解闷。” 萧明心慢慢说着,思绪飘远了。 “里头有一段,煞有其事地介绍了天罡心法的作用,还配了画一幅,说是踏虚剑亲笔。他写的作用我已经记不得了,反正也是胡诌的。但我一见到那幅画,便被吸引了,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那时只有一个念头——我想找到它,亲眼见一见。” “唔,倘若它是个人的话,这感觉就像话本里说的‘再续前缘’吧,”萧明心说着叹了口气,“可惜每每谈起此事,都无人相信我,只当做是小时候魔怔了。” 君泽静静听着,没有回应。 萧明心笑了一声:“我是不是神神叨叨的?” 君泽道:“万物有灵,你所感觉到的或许也有它的缘由。” 萧明心惊讶:“你相信我的话?” “相信。” 萧明心眼睛一热,险些哽咽出声。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相信这看似荒唐的经历。 他低下头,把气息埋进了君泽肩背。 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画舫之上,他第一眼见到君泽时,便恍惚回想起幼年如痴如迷看着那幅画时的场景。那一眼便也同那时一模一样,一见惊心,一见……倾心。 原本只是纯粹的欣赏钦慕,方才的梦境却一下子打碎了他自持的假象。 梦里,他二人合作默契,披荆斩棘,成功寻到天罡心法,将其重新埋藏。江湖太平之后,他鼓起勇气表白心意,等来的却是君泽的告别。 他红着眼问:“为什么?” “我答应了一个人,会回去。”君泽仍是那副淡然的表情,眼里却多了一丝萧明心没有见过的情绪——甚至有些温柔。那温柔却不是对他的。 萧明心胸口酸涩得近乎抽痛。 “那我算什么?” “……相识一场,便是朋友。” 萧明心陡然凑近:“若我不想只做朋友呢?” 君泽没有躲开,而是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很像他。” 君泽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一瞬间将萧明心的理智燃成灰烬。 他不管不顾地仰头亲了上去。 正要有下一个动作时,他身体一轻,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苍天啊。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萧明心无地自容,越回忆越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尽管君泽说那是毒气引起的幻象,可是心底的悸动久久不能平息。 安静了一会儿过后,他抬起头,已能依稀看见前方镇子的轮廓。 快到地方了。 萧明心生出一丝不舍,他找回自己平时的腔调,小心翼翼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我们也算是见过生死的交情了,叫你祁兄太见外,不如……我称呼你表字?” 君泽没反对。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1]”萧明心自顾自念叨着。 “君泽二字,倒是挺适合你。” ** 是夜,皓月当空。 流言跑得比马快,山林中死了一片玄衣人的消息已经在小镇中传开,惶惶之间更无人敢出门。 为免打草惊蛇,两人在萧家来往过的一间铺子落了脚。 萧明心记性极好,两三笔便复原了布帛上的画。 他叼着笔杆沉吟:“虽说知道在东海,但这么多岛,总不能挨个找过去吧?其中还有无人涉足过的,不知有没有办法登上去。” 君泽随手找了一样尖锐之物,在布帛上做了几个记号:“能登的岛只有这几处。” 萧明心诧异:“你对东海还有研究?” “……一些旧事。” 见他不愿多说,萧明心从善如流地引回了话题:“这几处倒是能省下很多时间。不过我担心另一半布帛上有更详细的线索,让不须归抢先一步就麻烦了。欸,祁大侠让你出山,没有叮嘱过什么吗?” “倒无甚特别的……”说到此处,君泽顿了顿,转而看向自己手里的东西。 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便是他带出来的这柄短剑了。 他重新再看剑身上的图纹,不由得神色一变。 他将短剑搁在布帛之上,剑尖抵着海岸,剑柄上毫无规则的图纹,此刻竟与海岛的轨迹一一吻合,直到剑首的小圆孔与北边的一处岛屿轮廓重叠。 这竟是一条路线图! 萧明心瞠目结舌,叼着的笔杆险些落到画上,被他慌慌张张接住了。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第203章 君泽拿起短剑看了看:“原来这是踏虚剑留下的。” 萧明心:“可还藏了别的东西?” 君泽在剑柄连接处摸索了片刻,找到一处机括,轻轻一转,剑身与剑柄当即分离开来。 连接之处是空心的,藏了一张斑驳的字条。 「偶得宝物,留此剑为引,愿其早归原主。」 “这是什么意思?”萧明心不解。难道天罡心法是哪位高人丢失的东西? “只有寻到它才能知晓答案了。” ** 与小侍卫阿泉汇合后,几人一路南下。 萧明心动用了萧家“一点财力”,这一路顺风顺水,没什么波折。 马车平稳地驶在官道上。 途中君泽听了许多萧明心的经历,有些是他自己说的,有些是阿泉抖露出来的。 君泽最诧异的还是他“忘忧大侠”这个身份。 传闻中,这位忘忧大侠来去无踪,不露真容,所行之事多是惩奸除恶、济困扶危的善举。而且喜欢在事后留下一只纸蝶,寓意忘忧。 且说他那一身不输正常武人的功夫,背后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嗐,哪知道我家公子怎么想的?为了当这劳什子的忘忧大侠,回回都把自己折腾得够呛,有几回还是我去收拾烂摊子的。他还有精力去叫别让‘忘忧’呢。” 萧明心瞥了他一眼:“咳。” 你家少爷不要面子的? 阿泉充耳不闻,添油加醋道:“小时候更惨,拜访过不少门派,也找了不少教武的师傅,都嫌弃,最后送回了家。” 君泽沉默半晌:“然后呢?” “然后么,有位告老回乡的将军和老爷是旧识,看少爷可怜,便留下来教他了。不过他教得还真不错,祁公子你说是不是?” 君泽笑了笑。 萧明心:“你小子拆台拆上瘾了?” 阿泉哈哈一笑,掀帘出去和车夫唠嗑去了。 车内安静下来,君泽的笑意也淡了下去。萧明心见他有心事,以为是忧心天罡心法。 “君泽。” 君泽闻声抬头,眼前忽然出现一朵花。 一朵纸折的花,上面别着一只忘忧蝶,乍一看还有几分栩栩如生。 “别太担心,”萧明心道,“我运气一向好,这次一定也不例外。” 君泽接下他递过来的花,心头绷紧的弦稍稍松了一些。 他看着萧明心,不由得道:“这话……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会说的。” 萧明心背脊一僵。 那个荒诞的梦又跳出来侵占他的脑海。 他狼狈地别开脸,装作不经意地问:“哦……他是什么样的人?” 君泽被问住了,久久未作声。 “怎么,很难形容吗?” “倒也不是,”君泽道,“只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萧明心只觉喉咙发涩,过了好半晌才道:“那是因为……只有最熟悉、最亲近的人才会如此。那个人对你而言很重要吧?” 君泽垂眼看着忘忧蝶下的花瓣,低声道:“是,很重要。” 萧明心头一回知道了五雷轰顶的滋味,只觉得如坐针毡。他腾的起身:“我看看到哪儿了。” 阿泉见他掀帘探出身,挤眉弄眼地凑过去:“公子,如何,你二人聊得还好吧?” 萧明心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阿泉在他耳边小声道:“你不是对祁公子……我听认识的姑娘说过,在心上人面前卖一卖惨,有助于增进感情。” 萧明心:“……” 他气笑了。但一想到自己那无疾而终的小心思,又笑不出来了,一时间表情有些扭曲。 阿泉以为他又要骂“你懂个屁”,结果公子只是回了他个一言难尽的眼神,幽幽道:“你不懂。” 阿泉震惊:“总不能是他看不上你吧?诶,少爷你去哪……” 萧明心懒得理他,跃上车顶看了一眼,又坐了回来。 “前面好像在办丧事。” 马车驶过去,道两旁的啜泣声不绝于耳,瞧着都是普通百姓。 谁的丧事办得这样大? 阿泉下车去打听了一下,面色凝重地回来禀报。 “公子,他们说是……闻将军走了。” [1]这句诗经里有,不是我编的。 -------------------- 经典我醋我自己=w= 第104章 见故人 东海。 浪涛平和,徐行的商船在海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白沫。 “萧兄,茶要凉了。” 萧明心一激灵,端起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不禁皱起了眉。 确实凉了,都发苦了。 君泽给他重新沏了一盏。 “可是还在想闻将军的事?” 距离他们出海已过两日。 而距闻拾山的死讯,已过去七日。 萧明心回忆起满室白幡在自己眼前飘荡的场景,心口又是一阵钝痛。 “萧兄与闻将军相识?”君泽问。 萧明心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若非熟识,怎会伤心悲痛至此? 萧明心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与闻拾山甚至可以说是陌生人,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倘若他没有在那天看见闻将军的一生的话。 思绪倒回七日前。 萧明心反问阿泉:“哪个闻将军?” 阿泉被他说愣了:“还有很多个闻将军?” 第204章 直到他们顺着人群的方向,看见挂丧的宅院,萧明心才意识到这个现实。 闻拾山真的死了。 可是怎么会?明明不久前他二人才谈过话,那时闻拾山的身子骨还康健得很。 有此疑问的不止他一人。 围在宅子外的百姓窃窃私语。 “好端端的,将军怎么就走了呢?” “死在南巡回朝的路上,这其中会否……” “嘘!安敢妄议朝廷事。” “我倒是听闻那日府里喊过大夫,那大夫说闻将军乃是……自戕!” “啊?!怎会如此……” 自戕?萧明心将这句话听进去了。 他忽然想起闻拾山在画舫上说的那句话。 「属于我的机缘早就断了,你的机缘才刚刚开始。」 萧明心一直没能琢磨其中的含义。 会与闻将军的死有关么? 正沉思着,府门外的守卫忽然拨开人群朝这边走来。 “可是萧公子?” 萧明心怔愣一瞬。“我是。” “陈副将有请。”守卫说着开出了一条道。 萧明心来不及思考守卫为何能认出他,又为何让他进去。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被领着进了院里。 君泽与阿泉被留在了院内,萧明心独自进了灵堂。 他看着正中间那口厚重的棺木出神。奇异的是,曾经一靠近闻拾山便浑身不适的感觉消失了。 棺木旁侧站了一位守灵的男人。男人须发白得潦草,像是这几日才染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神情却依旧稳重。 萧明心上前见礼:“陈将军。” 陈副将陈晖转过身打量了他一番:“你是萧明心。” “正是草民。” 陈副将点点头:“大帅临走前,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 萧明心心里“咯噔”一声:这么看来闻将军真是自戕的?甚至亲自准备了后事。 然而没见陈副将手里有东西,他也没有去取东西的意思。 陈副将用目光指了指棺木背后:“大帅说那东西必须你亲自去取。” 萧明心顺着看过去,桌案上果真有个长长的木匣子。 只是这木匣子的位置……牌位背后? 萧明心咽了一下口水,这也太难为人了。闻将军这是什么用意? 他带着满腹疑问,小心翼翼地越过棺木,抽出了那只木匣子,一点没碰到牌位,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松懈之际,他不小心蹭到了棺木。 一瞬间,他的五感被抽离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不属于他记忆中的画面,走马灯一样连片闪过。 他从旁人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意识到,这是闻拾山的记忆。 与记忆一同侵占他脑海的,还有闻将军的“七情六欲”。几十年的岁月,浓重的情仇,快把他的脑袋挤炸了。 萧明心头痛欲裂,跌倒在地。 一旁的副将守卫忙围过来扶他。 所有画面褪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充满了血腥气的夜晚。 “他”坐在马背上疾驰,腰上鲜血淋漓。失血过多的“他”几乎睁不开眼,是有人在背后撑着他。 然而几道箭矢破空的声音过后,背后的人跳下了马。“他”大骇之下强撑着回头,却只能看见那人被淹没在血夜里的一张侧脸。 萧明心猛地睁开眼。 所有画面骤然消失,只余记忆里的情绪在心头盘桓。 心痛如绞。 冷汗从额角滑落,滴在跪倒的膝盖上。萧明心忽有所感,顾不上什么礼数,颤抖着打开了檀木匣子。 里面只有一幅画,画上只有一个站在草原上的男人。男人的面孔,与院外等着他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沈将军,沈君泽。 ** 一阵海风吹过,商船轻微晃了晃。 “不算认识,”萧明心撇开眼,“只是一代名将就此陨落,难免惋惜。” “家国安定,功成名就,也算是无憾了。”君泽淡然道。 两人各怀心思地聊了两句,君泽开始闭目调息。船上不方便练武,便换成了这种方式。 萧明心这才光明正大地看向他,眼神瞄过背后的柜子,心头微动——沈君泽的画像就在柜子里。 世上怎么会有名字与长相都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眼前的人难道就是沈将军?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沈将军已经在三十年前去世了。 自己为何能看到闻拾山的记忆,他留下这幅画像又想告诉我什么? 萧明心心乱如麻。只有一个念头转变了——无论如何,他不会轻易放弃眼前之人。 翌日,商船顺利抵达了布帛上指示的那座岛。萧明心吩咐阿泉带着商船先离开,只留了一些口粮。 阿泉大惊失色:“少爷,这如何使得!这岛上荒凉一片,什么也没有,你哪里受过这种露宿……” 萧明心快被他唠叨出一身鸡皮疙瘩,打断道:“没让你闲着,你带着船在周遭兜一圈,看有没有别的收获,两日后再过来接我们。” “噢,好的少爷。” 送走他们,君泽道:“你是怕他们留在这儿,万一碰上不须归的人,逃脱不了。” 萧明心苦笑一声:“是,那是最坏的打算。不过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岛并不大,正中间有一座小山。 两人先绕着岛走了一会儿,君泽蹲下身捻了捻沙土,又起身看了山石的颜色。 第205章 “涨潮时淹得高,若是要藏东西,只能在山上。” 缩小范围是好事,萧明心欣然跟着他上了山。 这山远看时不大,爬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山石上覆盖着各种没见过的草木,未免中毒,还得小心避开。 大大小小的山洞也很多,秉持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的原则,萧明心通通探了一遍。 可惜探出来的都是虫蛇。 还差点咬了他一口。 直到夕色渐染,他们才找完一半。 “出师不利啊,还好留了两日。”萧明心拨开面前的枝条钻了过去,却见君泽停住不动了。 “怎么了?” 君泽让出点位置。萧明心探头看去,前面有个黑黢黢的山洞,足有两人高,比这一路上见过的都要大。 “哇哦,这能藏个大家伙。”萧明心打趣道。 君泽思忖片刻,拾起一块石头,蓄劲打入山洞。“哒哒”几声脆响过后,竟出现一道利器破空的声音。 两人愕然对视一眼。 三步做两步走到山洞前,君泽用剑尖将那利物挑至眼前。 萧明心:“这是机关弩?” “嗯。”君泽说着又扔了几颗石子,两只弩箭射出后,再没动静了。 君泽抬步往里走,萧明心扯住了他的袖子:“等等,万一还有别的机关呢?” 君泽道:“踏虚剑不精通机关术,一人之力做不出太精密的机关,门口这些倒像是防野兽的。小心些走便是。” 萧明心听罢,也只好打起精神紧跟他身后。 果真如他所言,里面除了几处简易的陷阱,再没什么机关。 确认安全过后,君泽将火折子递给他。 “你留在这里找一找。天快黑了,洞口没了机关反倒有别的危险,我去洞外守着。” 萧明心惊异于他的缜密,顿了一瞬才接过火折子。 他挑了挑眉:“你不怕我找到天罡心法独占了?” 君泽没接话,只是笑了笑。 萧明心倒是看出了他的意思—— 我看人一向准,你不是这种人。 萧明心看着他的背影愣神,忍不住“嘶”了一声,摸了摸自己发热的耳根。 “忘忧大侠”除了劫富济贫,寻宝也很有一手。 萧明心举着火折子巡视了一圈。判断这山洞应该是天然形成的,如此一来,人工的痕迹便更好区分了。 他伸指在洞壁上摸索了一会儿,当真摸到一处不一样的地方。 表面平整如琢磨过一般,周围还有一道细细的缝隙。 萧明心掏出短剑,叼着剑鞘,缓慢地将剑锋送入缝隙之中。再使巧劲一抽——抽出一整块石板。 石板背后被掏空了,里面放了一只木匣子。 萧明心忽然心脏狂跳。 因为那只匣子,与他幼时见到的画卷上所画的,别无二致。 木匣的材质似乎很特殊,这么多年了仍光泽如初,看不出半点岁月的痕迹。 匣子没有落锁,萧明心打开一看,里面放了一本无名的册子,想必就是天罡心法了。而册子边上还有一块晶石模样的东西,萧明心的注意力反被它全部吸引过去。 这是什么? 强烈的好奇淹没了他的理智,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触碰—— 君泽感觉一阵清风刮过。 风不大,但怪的是他来的方向。 风是从洞穴里来的。 他转身看去,里头一片漆黑,火折子灭了。 君泽心下一沉,又燃了一只火折子,握紧了剑柄,随时准备出鞘。 洞穴不深,君泽很快找到了人,发现他背对着自己,呆呆地站在石壁前,手上还抱着什么东西。他的衣角、发丝,还在随着风缓缓飘动。 然后风停了。 “萧兄?” 萧明心的背影战栗了一下,随后肩膀耸起又落下,仿佛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才转过头,眼里噙着笑意。 “君泽,”他走过来,递上匣子,“找到了。” ** 夜幕落下。 萧明心将门口的弩箭改装了一下,做成防兽的简易机关。两人就在洞内凑合歇息一晚。 “我来守前半夜吧,”萧明心抢在君泽开口前道,“我睡下就不易醒了,后半夜再叫醒你。” 君泽想了想:“也好。” 凡人之躯不能不休息,养好精神才有精力面对未知的危险。 他在篝火微弱的火光里,慢慢合上了眼。 直到听见呼吸声逐渐平稳,萧明心这才悄然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他伸出两指隔空点在君泽额前,一道浅浅的白光顺着他的指尖流入君泽眉心。 也就能用这种法子骗他好好睡一觉了。萧明心心道。 他将自己的外衫解下,披在君泽身上。 靠得极近时,他对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看了一会儿,忽的笑了,轻声说道:“你看,我没胡说吧,我的运气一向好。” 篝火燃尽了,萧明心临时改了主意。 他在黑夜里,盯着熟睡的君泽整整看了一个时辰。倘若在平时,以君泽的警惕性,这会儿都要被盯醒了。 可他已经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去触碰、去拥抱眼前之人的欲望。 等他终于看够了,这才掏出白天藏进手心的东西——那枚晶石。 他把玩了两下,带着它出了山洞,身形一晃消失不见,继而出现在了山顶。 第206章 夜里的海风彻骨,他穿着单衣毫无知觉,只静静地看着晶石在月光底下发出明熠的光。 -------------------- 萧明心:找到了(但眼睛看的是……) 第105章 两相认 萧明心的话变多了。 虽然他的话原也不算少。只是此前数日,没有想这样“君泽”长“君泽”短地喊,看见什么都要喊他瞧上一瞧。 君泽醒来时,天已大亮,萧明心正在收拾燃尽的木屑。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你醒了?咳……真是抱歉,昨夜我一不小心睡过去了,所幸没出什么事。” 他笑意中带着几分狡黠,与其说是道歉,倒更像是故意找的借口。 君泽猜到他的用意,没说什么。 毕竟昨夜的好眠出乎他的意料。 天罡心法既已寻得,第二日他们便没再往深处去探,只是沿着海岸漫无目的地散心,等商船来接。 萧明心不知哪里学来许多“歪门邪道”,一两个时辰的工夫,上树下水的行径干了个遍,还支起小火堆烤上了刚捉的鱼。 只是烤的手艺不怎么样,他自己呸呸两口吐掉了,转头一看君泽,竟是面不改色地吃完了。 “下次请你吃烤鸡,那个我比较擅长。” 最终他还是拿出留下的干粮来饱腹了。 吃饱喝足,再预备去祸害下一棵树时,萧明心却停下了,轻轻“嗯?”了一声。 “君泽,”他唤了一声身后的人,“你看这个像不像……” 君泽走上前摸了摸树干上的痕迹。 “剑痕。”不过并不连贯,有些地方已经长出了新生的木干。“有些年岁了。” 萧明心俯下身看了一会儿:“难道是踏虚剑留下的?” 他就着这个姿势,忽然发现树下有一处土地向外凸起,形状不像树根。 他蹲下用随手捡来的树枝扒拉了一会儿,竟然真摸出个意料之外的东西。 是一柄断剑。 萧明心挖出来把玩了一会儿,感慨道:“踏虚剑好像在这岛上经历了很多事。” 只是逝者已矣,那段往事也不得而知了。 还没玩到尽兴,空气中的味道忽然变了,水汽重了起来。 萧明心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天,隐约有阴沉之色。 “要下雨了?真倒霉。” 君泽道:“去山洞里避一避。” 萧明心跟着他走了几步,蓦地一顿,拉住了君泽的衣角。 “别进去,有别的船来了。” 君泽双眉微挑看了他一眼,任凭他拉着自己躲到了一处山石底下。 这里草木茂盛,能遮掩两人身形,又能看清外四周,确是比进山洞更安全。 暴雨来得很快,阴云被风一路吹到东海,很快覆盖了整片天。 水汽变得阴冷,雷霆声若隐若现。 君泽在雷声里终于看见了萧明心所说的“别的船”。 船上人不多,下船登岛时动作干练,训练有素,不是普通的商船或渔船。 最重要的是,他们全都穿着玄色衣衫。 萧明心皱起眉:“说什么来什么,看着是不须归的人。” 他们赶来时已经足够小心,脚程也足够快了。不须归没有祁大侠的线路图,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破解布帛并找到这里。 “被跟踪了。”君泽道。 谁会盯上他们两人?又是从何处开始盯上的?这些问题无暇去想。 雨大得近乎喧嚣,盖住了说话的声音。萧明心只好凑到君泽耳边,问:“这些人你有把握解决吗?” 君泽抽剑背在身后,点了点头。 “这次没有拖油瓶。” 萧明心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暗讽秋风剑派的那两个假弟子。 萧明心不知想到什么,抿唇笑了一声:“那就有劳祁大侠了。” ** 雨雾朦胧。 玄衣人排成简阵往山里疾行。他们在大雨里也未放松警惕,并且动作轻盈。 因为他们早知岛上有人。 他们就是跟着岛上的人而来的。 队末的玄衣人面对着苍茫的雨雾,脚步稳当,心却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寒光乍起。 剑光随着雷霆落下,玄衣人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便已失声,软倒在地。 一个,两个…… 快如流星,静如幻影。 队伍没了一半,前头的人才发现不对劲,立刻改了阵型,将那鬼魅一般的身影围住。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将迷蒙的岛屿照亮了片刻。 君泽静立如松,被雨水打湿的发蜿蜒地贴在鬓边,水珠从眼睫滴落,顺着面颊流到下颚,他却不曾眨一下眼。 萧明心不远不近地看着,神色悠然而专注,仿佛眼前不是剑拔弩张的生死交锋,而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 清风入月,沧浪一舟,天光乍破…… 熟悉的招式逐一在眼前呈现,萧明心一时舍不得挪开眼。他无意识地转起手中的断剑,跟着摆弄了几下。 他自然不是袖手旁观。 他故意暴露出来,果然引出了几个隐在暗处的玄衣人。 几人以为他不会武,手里又只有一柄断剑,打算从他下手,胁迫君泽就范。 萧明心轻笑一声,从容避开来人的攻击。被接连躲过数十下后,玄衣人才心惊不已——情报有误,这分明是个深藏不露的棘手货! 第207章 萧明心戏弄够了,这才三下五除二敲晕了他们,顺走他们身上的暗器,帮君泽解决了几个准备出阴招的家伙。 晕着的人忽然发出点动静,萧明心低头看去,其中一人正挣扎着要朝船的方向射出个什么,他眼疾手快地打断了。 萧明心眯眼看了看那艘船,确认地上的人不会再醒后,快步朝船那边走去。 剑锋划过最后一个玄衣人的脖颈,君泽握剑的手才缓缓垂下。雨水很快冲刷干净了剑上的血迹。 他习惯了无形剑气,已经许久不曾在实战中用过这些剑招了,只在教言昭时演示过。此时酣畅淋漓,倒找回了几分初入剑道时的心境。 体内沸腾的血慢慢冷静下来,君泽蹲下身检查了一番,没搜到什么有用的物件。 看来这些人也并非不须归的骨干。 正思索着,忽然听见一声鸟鸣般的哨声。君泽闻声看去,这才发现阴云已散去,雨快要停了。 哨声是船上传来的,萧明心正在船头冲他招手。 ** “只剩舵手和几个侍从,都捆了关在屋里了。”君泽一登船,萧明心立刻迎了上去。 他也将自己的推测说了一遍。 萧明心:“也就是说麻烦还没结束?” 君泽:“只要天罡心法还在我们手中。” 萧明心拍了拍包裹,暗示天罡心法没事。“那木匣子奇得很,一点水也没沾。可是要把它送去哪里?” 君泽沉思片刻,闭眼看了一遍脑海中的书卷。 毫无变化。 也没有新的提示。 护得至宝。要怎样才算护得至宝? “嗖!” 一声异响打断了两人思绪,竟是从海里传来的! 君泽反应极快,间不容发之际,剑已出鞘。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只见缭乱的剑光闪过,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海中的东西已被拦住,当啷掉落在地。 萧明心不知何时到了他背后,举着断剑迟迟未放下,不敢回头。 君泽也迟迟未出声。 萧明心心里“咯噔”一声:坏了。 接下这一招全凭本能,忘了掩藏。 君泽将他方才的剑招看得分明,没有认错的可能。 因为……每一个动作、每一缕剑气,都是他手把手亲自教出来的。 他的心跳忽然不再平稳,再开口时声音不自觉地轻了。 “……言昭?” 面前的人顿了顿,这才转过身来。 “师……” 话音被打断。方才被打落的暗器突然向上射出一枚小毒镖,扎进了他的小腹。 萧明心闷哼一声,身子晃了一下,君泽立刻接住了他。 “没事。”他说道。 一抬眼,君泽身后已经出现了一道黑影。 君泽深深凝眉,反手掷剑击飞了那人,剑柄落回手中后,他扶着萧明心站起来。 那人在甲板上滚了几圈,萧明心自袖中摸出几颗石子,逐一打过去,封了那人穴道。 那人面上的罩纱散开来,发丝垂落,竟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 萧明心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风十娘?” 这人竟是那日在纤云楼见到的,江南第一名伶风十娘。 萧明心回想起那日她离奇的行踪,顿时明白了。风十娘是不须归的人,那日起就已经盯上他们二人了。 见他行动如常,另一人剑术已臻化境,风十娘不禁面露狠厉之色:“你们两个究竟是什么人?此毒我从未失手过。” 萧明心没心没肺地笑了一声:“五毒不侵,没见过?” 见她有咬舌的动作,萧明心连忙一个肘击将人敲晕,叹了口气。 “真没事?”君泽看着毒镖的位置,眉头紧锁。 萧明心“嗯”了一声,将那毒镖拔了出来。伤口处并未变深,并且在肉眼可见地愈合。 他看着君泽慢慢放松的面色,眨了眨眼,偷偷打量着。 然后君泽的手突然搁在了伤口附近,像是在轻轻摩挲确认。 萧明心:……这下没事也要有事了! 他感觉耳朵快烧着了,连忙站直了身子退开半步。 正巧阿泉的大嗓门拯救了他。 “少爷——祁公子——”商船往这边驶着,两人这才发现一通折腾下来,雨已经彻底停了。 萧明心对上君泽探寻的眼神,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先回船上再说。” 两人在阿泉的吱哇乱叫声里换上了干爽的衣物,回过神来后,已经在船头站了好一会儿。 萧明心……言昭几次张口却没能出声。想说的话太多,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君泽亦是如此。 该问什么?问他为何在南柯石中吗?可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该问他在境中都经历了什么?那也非三言两语就能道尽的。 君泽侧身看他,言昭也就转过身来迎上他的目光。 海浪声寂寂,君泽终于开了口。 “能变回原本的模样么?” 言昭一怔,没想到等来的第一句是这个,腹稿一概没派上用场,只好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阖上眼,发丝微微飘动,面容慢慢变化,很快现出一张清俊而熟悉的脸。 尤其那双澄净的眼睛。 君泽抬手抚上了他的侧脸。发间的雨水还未干透,半湿地缠在指缝间。 第208章 言昭从未见过君泽这种眼神,惯常的温柔底下融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似欣喜,似心疼,又掩藏了一丝不安。 师尊也会不安么? 言昭眼睛一酸,眸中泛起了细碎的光。 恍惚间,君泽感觉像是回到了南柯石外分别的那一刻,又像是欲魔的春宵梦境破碎的那一刻。 他难以自抑地将人拥入怀中。 言昭愣住了。 心跳声与胸膛温热的触感一起传来,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拥抱与在此之前的都不一样了。 从前都是君泽用这种方式安抚他,此刻却似乎是君泽在寻求某种慰藉。 人人都道青华帝君位极北斗,无所不能,可谁又能真以一肩担尽千古事? 言他心性坚如磐石,可滴水尚能穿石,积攒了数十万年的苦痛又该从何消解? 今时今刻,在一艘不起眼的船上,言昭终于触碰到了那厚重盔甲之下,无人触及过的,最柔软的部分。 他缓慢又珍重地回抱住了他的师尊,虽然前路未卜,他此刻却无比安心。 一次孤注一掷的抉择,换来独一无二的宝物,无憾了。 -------------------- 阿泉:(探头看了一眼抱在一起的两个人)这不是处得挺顺利的吗 第106章 雷公岛 良久,君泽才慢慢松了力道。 他自知有些失态,不过这里不是九重天,他也不是青华帝君。只他二人,也无甚不妥。 言昭自他怀中抬起头:“师尊,我……” “少爷!那风十娘绑好了,你看要不要——呃……”阿泉大喇喇地从船舱中走出来,看见两人的姿势,顿时卡了壳。又原路倒回了船舱,只探出一个脑袋来偷偷看着。 言昭背对着他,当即换回了萧明心的模样,一回头就看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要不要怎样?” “我是说,”阿泉弱弱道,“要不要把她弄醒了方便你审讯。” 言昭想了想:“让她再睡会儿,晚些再过去。” 阿泉一听,这是他二人还有话要说,忙不迭退下了,还顺带叮嘱了船舱里其他人没事别去船头打扰。 被这么一打岔,气氛倒是轻松了不少。言昭再回头看向君泽:“坐下说吧。” 君泽会心一笑,说了声“好”。 两人不怎么讲究地席地而坐,看着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东海,一时感慨。 “师尊想先问什么?” “你是何时寻回记忆的?”此前数日与萧明心相处,并未察觉有异,想来是最近的事。 言昭:“唔,就是昨天。” 君泽忽然想起昨日在山洞外,他觉出异样的那阵风。 “是天罡心法?” 言昭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 他伸出手,光华缭绕后,托举出一块晶石。 “我需要的是此物,它刚好与天罡心法放在了一起。” 君泽此刻虽然感受不到灵气,但能凭直觉察觉其中蕴含的磅礴之力。 言昭斟酌片刻,才道:“师尊落入南柯石那日,有人告诉了我南柯石的来历。” 君泽:“……是曲幽真神?” 言昭微顿,随即想到他那日应该是看见了自己在九幽境中和曲幽真神对话,遂坦言道:“是。他说南柯石不能硬闯,否则会记忆修为尽失。他不知道进来的办法,让我去找另一个人。” 那日之事君泽几乎每日回忆一遍,记忆犹新。 “他是指垂光神君?” 言昭点了点头,目光转回手里的晶石。 “他将此物交给我,能封存灵力、记忆,以躲过南柯石的结界。只有与我的魂魄接触才会重新打开。另外……” 他催动灵力,晶石闪烁了几下,又黯淡下去。 “这里面还存放了一种灵器,能破开南柯之境,但必须找到境中最薄弱的地方才能启动。” 君泽沉默片刻:“曲幽费尽心思引我进来,为何又愿意告知这些?” 言昭想起真神封印边上,曲幽说的那些荒唐话,踌躇了会儿,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只道:“我也不知他是何用意,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君泽叹了口气:“为师是担心你……”他习以为常地抬手摸了摸言昭的头。“独自赴险,不怕么?” “怕,”言昭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迎上他的目光,“但我更怕师尊再也回不来了。” 君泽心头微震,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却在落下之前被言昭“截胡”,合掌捧握住了。那颗晶石便贴在手背,散发着丝丝凉意。 “垂光神君说,他也不能保证这法子一定能成功,天时、地利、施法的契合度,缺一不可,”言昭略有不安地看着他,眼里又满是希冀,“师尊相信我吗?” 君泽按下内心的波澜,回握住了他的手:“嗯,相信。” 言昭听见了想要的回应,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来。 君泽垂眸看了看交握的手,将话题引了回去:“他可有说薄弱之地是何处?” 言昭:“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地方。他此前拿自己的芥子做实验,结果都不一样。不过我找到一点头绪了。” 他往船舱的方向看了一眼,示意君泽起身。“正好看看风十娘醒了没,找她换一样东西。” ** 风十娘醒来时,听见了海潮的声音。 第209章 恍惚间,她以为自己还在来时的船上,手下全军覆没、自己被擒,只是个噩梦。 直到手腕上的绳子磨出一点痛意。 她清醒过来,下意识就要从袖中摸索暗器解掉捆缚,但摸索半天也没摸到。 “别找了,已经让人给你卸干净了。” 风十娘蓦然抬头,正对上一张好整以暇的脸。 正是那个中了她的独门剧毒还毫发无伤的青年。 也是这时她才发现,周遭是雕栏画栋,连她身下的软垫都处处透着讲究。 风十娘冷笑一声:“萧公子,不成想你不光有钱,还很有手段。” 言昭面色如常。他一点也不意外风十娘查到了他的底细,毕竟这一路上的曲折,都是她的手笔。若不是寻回了修为,方才那一支毒镖足够让他咽气了。 “只可惜你非要趟这趟浑水,今日之事,只好让萧家来还了。” “哦?”言昭挑了挑眉,“那你也太小看萧家了。你以为那么大的家业,盯着萧家的人会少?况且……” 言昭凑近了些,放低了声音:“等你知情不报一事泄露,看看谁死得更难看。” 风十娘脸色一僵,言昭便知自己猜中了。 她在不须归地位不低,但不是教主。此次找上他们乃是自作主张。 “你想独占天罡心法,借机篡位?” 风十娘狠狠咬了一下唇:“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你动手吧。” “我不杀你,”言昭话锋一转,“我还要拿天罡心法找你换一样东西。” 风十娘愕然,随后冷下眼:“你跟魔教做交易?” 言昭笑了笑:“不,我是跟你做交易。”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放到了风十娘面前。 风十娘内心挣扎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你要什么?” “我要你帮我打听一个地方。” ** 数日后,青州北端的海上出现了一艘不起眼的渔船。桨未动,船却在徐徐离岸,朝海域而去。 午后的日光刺眼,言昭站在船头,微微眯眼看着前方,一座岛屿的轮廓清晰可见。 此次要去的地方名叫雷公岛,离青州海岸不远,普通渔船半日就能抵达的距离。过去有渔民想在雷公岛上歇脚或定居,但都被吓了回来——原因如其名,岛上气候诡谲无常,尤其雷雨天居多。 据附近渔民所说,岛上有能引雷之物,常在深夜闪如白昼。也有人说,岛上有仙人,不喜人烟,故而以雷霆吓退凡人,久而久之,便传出了雷公岛这个名字。 这些都是风十娘信上所述。 风十娘纵横江湖数载,见多了贪得无厌、道貌岸然之流,如今碰到个做赔本买卖的傻子,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托她调查的也非什么难事,索性做了一回信守承诺的“善人”。 不过对言昭而言,这却是唯一有价值之物。 “快到了。”他微笑着朝身后的人说道。 君泽猜到了他的意图:“你要聚雷?” 言昭点头:“虽然每个境界薄弱的体现不同,探知的办法还是有的。晶石遇到动荡时会发光,昨日雷雨时,我瞧见它亮了。说不定南柯石的媒介便是雷。” 说话间,船已靠岸。 雷公岛比埋藏天罡心法的岛还要小上许多,几乎就是一个小山头。 言昭挑了个好时辰,到岛上时天边已染上夕色,这个时节的夜里最容易落雷。 有一条阶梯从山脚延伸到半山,是前人半途而废修的山道。如今已被草木覆盖,但轮廓还在,爬起来省了不少力气。 君泽走在前头,言昭缓步跟着,忽的想起什么,便问道:“对了,师尊为何只失了神力,记忆尚在?” 君泽:“修为留在了东极境,至于记忆,我亦不知为何。不过从迹象来看,我是以离未的角色进到了这里。” 言昭入境之前将南柯石的来历翻来覆去地查过,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南柯石给你下了任务?” 君泽:“嗯。上一世任务未成,便落到了这里,也就是画舫落水那一日。” 言昭:“上一世……果然沈将军也是师尊么?” 君泽微微颔首。 言昭却是百感交集。上一世他看着君泽赴死无能为力,蹉跎遗憾了一辈子,好在如今…… 他平复了一下心绪,忽然想到若是以离未真神的位置,君泽只要完成了任务便能出境。他不由得追问:“那这一世的任务是什么?” 君泽回道:“护得至宝。” “啊……?”言昭联想了一下君泽这一世的身份,以及这一路的经历。护得至宝,除了天罡心法还能有什么? 天罡心法刚被他送了人。 言昭:…… 他面露难色,眉头都纠在了一起:“咳,要不……我去把心法要回来?” 君泽回头微微笑了一下:“不必,昨日寻到心法时,没什么反应,想来不是这个意思。更何况……若是只能让我独自出境,那它也没有意义了。” 君泽说话总是内敛。言昭还在琢磨他的意思,却见他停下了步子,补上了后半句。 “总归不能留你一人在此。” 言昭愕然抬起头。他沉在君泽的目光中,脑子里却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起来。 君泽鲜少这样直白地表露心意,是什么改变了他?又或是,用这样的神情语气和谁说过话? 第210章 与闻拾山肝胆相照过,与萧明心出生入死过。又会否还有…… 言昭被自己酸倒了,但又克制不住去想,眼神不由得飘忽起来,不敢去看君泽的眼睛。 他有心事的模样太明显,君泽无奈道:“在想什么?” 言昭三步做两步走到他身侧,小声嘀咕:“想萧明心。” 君泽:…… 那不就是他自己? 两人并着肩重新往上走。 君泽:“想萧明心什么?” 言昭:“想他能喊师尊的名字,能让师尊背着赶路,还生了非……”他猛地一咬舌,把差点说漏嘴的“分”字咽了回去。“非……常赏识的意思!” 他酸得理直气壮,毕竟除了最后一条,其余的都没经历过。直呼师尊名讳那是不敬,至于背他……以青华帝君的修为,真有什么事都是直接抱着他走的。 君泽一时失笑,声音温和下来:“你也能喊。” “真的?”言昭看着他喃喃喊了一声,“……君泽。” 他顶着一副无邪的神色,实则揣着别样的心思,手心已经抠出了指印。 君泽又道:“要背么?” 言昭:“咳、我……我是开玩笑的。” 君泽停在台阶上,言昭多走了两步越过,于是也停下回身望着他。 只见君泽背过了身,当真做出要背他的姿势。 言昭怔怔看着君泽。目光中的灼意若能化作实体,此刻怕是已将他师尊的衣角烧着了。 他原地磨蹭了半晌,蹭了一脚沙土,又不动声色地施了个净体术,这才轻轻靠上了君泽的背。 言昭搂住君泽的颈,脑袋搁在他肩上,静静地不再说话。 君泽心道:这会儿倒是清净了。 他背着人,稳步继续走在山道上。 天色将暗,肩头的呼吸声愈渐平稳,清清淡淡的。背上原本有些僵硬拘谨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言昭梦呓中含糊喊了声“师尊”,又不满意似的念叨了一声“君泽”。 浅浅的木槿花香沁入鼻间,君泽眼睫微垂,掩住了眸中的动容,归于晦暗。 头顶忽有白光闪过,随之而来是沉闷的轰鸣声。 -------------------- 徒弟心思纯净,偶有言行亲密,那也都是出于敬我,是无心…… 不(打断)他在钓你(笃定) 第107章 归九天 雷声不大,但背上的人已然醒了。 言昭本也不困,只是几世心事浮沉,夙夜忧虑,如今总算落得心安之处,不由得多歇息了一会儿。 他轻轻一跃,从君泽身上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加快了步伐。 到山顶时,雷声还远远隔在云层外,没有落下来。 山顶光秃秃一片,只有凌乱几块山石。言昭化出晶石,放在最高的一块山石上,加了一道阵法固定住,自己则在几丈外严阵以待。 然而,雷鸣响了大半个时辰,空气都变潮热了,还是没有穿过那片云层。 言昭跳上山石,查验了一会儿,晶石反应不大。他半坐下来,细碎的水珠从天而落,打在脸颊上,凉意稍纵即逝。雷声却渐渐熄了。 “看来今晚不会落雷了。”言昭伸手捻了一颗雨珠,随后化出一道结界,将雨水隔绝在外。 君泽:“无妨,再等几日。” 言昭点了点头,但转念一想,他如今是不用进食休息了,但君泽还是肉体凡胎,怎么熬得住?眼下却只有一座荒山,一艘狭小简陋的渔船,都不适合休憩。 正犯难时,他忽的想起一处还算静谧的地方。 言昭放下支起的那条腿,微微倾身,问道:“要不要去我识海里休息?” 君泽正在观察雨势,闻言转身看着他。 风餐露宿而已,算不得什么。君泽本想这么说,然而对上那双眼睛,便转了念。 休息休息也好,免得让人徒增担忧。 只不过…… “凡人之躯,多半进不了识海。”君泽回道。 言昭“唔”了一声,不死心:“试试嘛。” 说着他牵起君泽一只手,点在自己眉心,合上了眼。 灵气涌动盘旋,带起一股清风,缭绕在指间。风停时,君泽却还在原处。 言昭睁开眼,又眨了一下,有些泄气:“真不行啊。” 君泽倒是在意料之中,不以为意地笑笑。他放下手,正要宽慰两句,却又被拽了回去。 “再试试。”言昭说着,全然忘了自己还在山石上,两股相反的力道一拉扯,他整个人朝前面栽去。 言昭一时不察,睁大了眼,慌乱之中落进了坚实的臂弯里。 君泽接住了他。 山石的高度很微妙,正坐时还能高君泽半个头,这会儿他上半身都倾在外侧,靠君泽的双臂支撑着。视线几乎持平,鼻尖碰到了鼻尖,触感温凉。 近。 太近了。 结界微暖的光照在君泽的眸子里,言昭看见了自己眼睛的倒影,同样萤着暖黄的光。 理智刹那间被抽离到九霄云外,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屏住的呼吸,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不是没有见过这么近的君泽,第一次是在曲幽真神的记忆幻境里,然后是萧明心的梦里…… 只是此刻他才清晰地意识到,幻境终究是幻境, 当幻境变作现实,心头的悸动是百倍、千倍,排山倒海一般淹没了他。心跳得太快,快到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第211章 君泽眼色专注,让言昭不由得想起那日在马车里,他说出那句“很重要”时的模样。 恍惚之中,言昭问自己:他说的是我么?只是徒弟么? 我能不能……再痴心妄想一点?再得寸进尺一点? 时间被拉得很长,一瞬间的工夫,思绪已经在红尘里胡乱滚了一遭。 离家出走的理智还未回来,五感却先一步回归了。 呼吸交错,温热得灼人,言昭微微一动,鼻尖却擦过鼻梁,将距离拉得更近了。言昭眼睫颤动了一下,半垂下来,遮住了他不敢言明的目光。 双唇之间,不过寸厘之距。 突然,一道白光撕裂天穹,照亮了半个夜空,随后坠落在言昭身后。 言昭蓦然惊醒,旖旎的氛围消失殆尽。他猛地直起身,回头看去。 晶石的光亮了不少,但还不够。言昭直觉那道雷没有打在晶石上,而是落到了另一处。 君泽松开手,道:“去看看。” 两人在崖边找到了一样不起眼的东西。是一枚钢针,深深扎进了土石,周遭也围了一圈石头,言昭辨认了一会儿,石头上竟画了引雷的符咒,而石头的排布则像极了聚魂的阵法。 难道这里曾经真的住过一个会引雷的仙人? 言昭将晶石取下,放到了石阵中央,意外地合适。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这一次他看得真切,雷霆的威力尽数被晶石吸收,发出耀眼的光。 有戏!言昭心道。 他兀自欣喜,没注意到君泽的沉默。 方才理智抽离的不止是言昭。君泽阖眼又睁开,背在身后的手握得极紧。 他有无数个瞬间能拉开两人的距离,但他没有。若没有那道雷,一念之差,便是万劫不复。 雷霆越来越密集,言昭重新在君泽身上结了道结界,自己则走到了引雷阵边开始施法。 启动灵器的术法本身不难,难的在时机。 电光炽盛,照得岛上如白昼。 海岸边居住的渔民也惊醒了,纷纷隔着窗遥望这奇景,传言“雷公又来了”。 言昭离得近,看上去几乎被电光包裹。君泽静立在他背后,目光片刻不移。 看起来并不顺利。 灵力耗得很快,晶石除了发光没有别的迹象,许是聚到的雷电还不够。 君泽思忖着对策,脑海中那本沉寂的书册忽然又浮现出来。没有新的字迹,只有先头“护得至宝”几个字愈加浓重。墨迹和眼前的画面重合,霎时他如饮醍醐,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言昭施法的手举起又脱力落下,额角已经渗出一丝冷汗。 结界的光忽然笼住了他,是君泽带着结界走了过来,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臂。术法连着电光,带着言昭身上也有轻微电流,刺得皮肤生疼。 言昭一惊,却见君泽面不改色,沉声道:“曜灵剑可在?” 言昭不知他用意,但还是立刻唤出了曜灵剑。 “可还记得雷霆万钧?” “记得。” “雷霆万钧乃第二式,能生雷霆,此招还有第三式,能将雷势放大数倍。你听好。” 言昭睁大眼睛,随后握紧剑柄,认真点了点头。 剑式从他口中一字一句而出,沉着悦耳。 外有狂风急雨,言昭却恍如回到了东极境的校场。 最后一句落下,式成。 晶石在铺天盖地的白光中终于显出几道裂痕,清脆的碎玉声接连响起。书册上那行字也在此刻迸发出炽烈的光,书页碎成片。千钧一发之际,君泽揽住言昭退回结界中。 只见一道奇异的玄光从晶石的裂缝中涌出,须臾间便攀上了白色的电光,一路而上,直冲云霄。 天穹仿佛被撕裂了,一时间天地不分,四海动荡,言昭感觉身体都变轻了。 更诡异的是,那玄白相间的光柱像是一道悬崖深堑,周遭的景致都在向其中坠落。 空气渐渐安静,言昭被这奇景吸引了注意。直到君泽捏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却只能看见君泽翕动的唇,听不见声音。 原来不是安静,是这里的听觉都失效了。 君泽于是不再说话,转而用眼神朝另一个方向示意。言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光柱与天交汇之处,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光影。 看不清是什么,但有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 言昭又看了一眼君泽,见他点头,这才御起剑。 他紧紧牵着君泽的腕,朝那一处飞去。 失重感越来越明显,却正好让御剑变得轻巧几分。 两人很快靠近了那幕光影。水一样的波纹背后,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似在交谈。 言昭雀跃不已——那身影看不清容貌,但装束他认得,是凌霄殿仙官的衣冠。 光柱还在“吞噬”,言昭不敢耽搁,当即以灵力劈开面前的水波,拉着君泽穿过漫天无声的惊雷,飞出了裂隙。 刚看清那两名仙官惊愕的脸,周遭蓦地泛起一阵金光。言昭怔了怔,直觉这场景有些熟悉。 这是金阙台的光。 看来天帝担心南柯石有异动,将它封到了金阙台中。 听觉恢复正常,连绵的雷声未歇,言昭低头看去,一块玄色的石头——南柯石正在不断膨胀,像是被那道光柱撕扯着挣扎,电光不断外溢。 他微微凝眉,下意识将君泽护在身后。却忘了他们如今回到了天庭,身后已经不是法力尽失的凡人君泽,而是位极六御的青华帝君。 第212章 君泽静默着看了一会他的后脑,勾起了一点淡淡的笑意,这一笑似乎将惊雷的暴虐、金阙台的肃杀,都轻描淡写地融进了不知何处飘来的微风里。 飘来的不止是微风,还有君泽封存在东极境的毕生修为。 君泽接过那团柔和的光,悄无声息地收回了体内。 言昭对此浑然不知,只紧紧盯着眼前这团看起来分外棘手的“雷球”,似乎正考虑着是否一剑将其斩碎了事。 直到外头传来嘈嘈杂杂的人声,言昭抬起头,瞧见金阙台外人影幢幢。 是闻风而来的各路仙君。 “咔”的一声,南柯石又被雷霆撞碎了一块,有墨色的灵流盘旋着飞了出来。 言昭召出归云剑,生怕这破石头再出什么幺蛾子。再来一次,他恐怕没那么好运了。 归云剑聚满了灵力,骤然抬高,而后猛地刺下—— “等等。”君泽打出一道诀拦住了归云剑,瞬间化解了剑上的灵力与攻势。 他抬眸看了一眼归云剑。归云剑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似的,盘旋了一圈,乖乖回到言昭内府中去了。 言昭:“……” 他的剑怎么一把两把都比他本人还听话? 他回过头,看见了恢复原身的君泽,顿时感觉心安。 “怎么了?” “这南柯石……”君泽话音未落,南柯石的裂隙终于扩大到了整个表面,裂成了两半。无数道灵流涌出,将它卷成了碎片,再碾成粉末,融进了灵流之中。 灵流目标明确,受到指引一般,纷纷朝言昭飞去,很快便在他周身划出了一道灵膜。 言昭先是警惕,继而发现这些灵流并无暴戾之气,更充盈着着某种生机。 君泽被隔绝在外,却没有出手相救,而是后撤一步,退出了金阙台的锁灵阵,漂浮在不远处的半空,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言昭见他微微点头,忽然灵犀一通地悟到了什么。 他伸手触碰了一下灵膜。 一瞬间,浩渺天地,万卷河山,如同九天银河泻下,浩浩荡荡铺陈在他的脑海中。 他听到了川流声,山啸声,山水之下是隐隐约约的百兽啼鸣,欢声笑语。 灵流顺着指尖流入,走遍了言昭的周身经络,最后缓缓没入他的眉心。 天命台的沙盘动了。 正赶往金阙台的天帝蓦然一顿。他合上眼,在神识中看见了天命台的景象。沙盘中原本漆黑一片的区域,慢慢亮起了一部分,像是遮挡已久的光终于拨开沉雾。 天帝抬头看着金天帝抬头看着金阙台那几欲冲破锁灵阵的灵流,声音不复沉稳。 “竟是……” 竟是新境界降世。 -------------------- 哎呀,没亲上,下次一定=w=(咦好像听到了磨刀的声音) 第108章 新境主 青华帝君归来,新境界降世,无论哪一件事,都足以震动整个九重天。 早已察觉异动的一干仙君,以天帝为首,不约而同地聚到了金阙台。 灵力全部融入体内的一瞬间,言昭觉得周身的景象像是凝固了,随后化作了雪白的光。 他闭上眼,恍惚间觉得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是一片广袤千里的平原,平原背后是高山,高山背后又有碧海。 最令他惊异的是,此间景象皆随他心绪而动,只要他想得到的地方,立刻便能看到听到。甚至他动一动手指,万里晴空也能变作漫天乌云。 “这是……”他想起方才君泽的眼神,似是某种预料之中。难道他知晓会发生什么,或是曾经历过相同的事? 若说有什么地方是君泽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那便是……东极境。 言昭豁然间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抬头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眨了眨眼,将其变回了晴天。 南柯石的结界被打破,乾坤重组,其间的万千生灵化成了新的境界,而他作为“罪魁祸首”,顺理成章地成了新境之主。 言昭伸手接了一颗还未来得及消弭的雨珠。 这大约是六界修行之士梦寐以求的机缘。欣喜之余,言昭觉得有些五味杂陈。 他将新境收拢到了灵台中,缓缓睁开眼。 锁灵阵不知何时已经解了,台下是乌泱泱的众仙。天帝对身边的从官说了句什么,从官诧异着确认了一遍,见天帝点头,这才朝金阙台行了个礼。 众仙紧随其后,伴着山呼纷纷行礼。 言昭以为他们是在迎君泽,却在灵流完全平息下来后,听见了他们口中的声音。 他们在说:“恭迎新境主。” 言昭不大自在,硬着头皮微微颔首以示回应。目光巡视过台下诸仙,却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那道身影。 他下意识回身抬头看去,见君泽还在原处静静地看着他。 言昭眼里终于闪起灵动的光。他眉眼弯了弯,露出一个舒心的笑。 君泽对上他的目光,呼吸停滞了一瞬。 南柯石中数月,此刻回忆起来竟有些难熬和漫长。乃至于如今回到九重天,以真正的躯身体相见,居然生出一点恍如隔世的意味。 虽然先前已在境中相认,但那之后一路为破境奔波,兵荒马乱,没来得及认真看一看对方。不过还好,最后有惊无险地归来,还因祸得福地获得了新境。 第213章 六界上下,能为境主之人寥寥无几,此番过后,莫说神君,便是称一声帝君也不为过。 如此对言昭而言,再幸运不过了。 君泽这样想着,在一旁看新境降世,看诸仙道贺,面上是始终如一的平静与欣慰。 直到言昭的目光搜寻了一圈之后落到了自己眼中。 他眸中的笑意仍如从前一样,诚挚热切,却又多了些微妙的东西在里面。 君泽还未来得及琢磨那是什么,却在其中读懂了言昭的意思。 四周是嘈杂人海,言昭却只看向此处,恍如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他的眼睛里仿佛盛着滚烫的烈火,密不透风地裹住了眸子里映出的倒影。 他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君泽却听见了他此刻所想—— 什么境不境主,都没那么重要。还好,还好我将你安然无恙地带了回来。 背在身后的手不可抑制地握紧了。君泽没有移开目光,任由烈火蔓延,灼热心口,灼透灵魄,最后唤醒了沉寂已久的心跳声。 活了几十万年的青华帝君自然明白这是什么。 他已然无法再逃避。 然而修为回体的那一刻,“师”与“君”两道枷锁,也从天而降,沉甸甸地锁住了他。南柯石中已是逾矩,如何能再越雷池? 君泽默然将所有情绪敛起,不动声色地收入了一个垂眼的动作之中。 台下众仙道完贺,有打道回府的,有留下来想瞧瞧天帝打算如何封授的,渐渐喧杂起来。 因此月老的灵镜亮起时,并无多少人瞧见。 月老召出灵镜,那头便传来急切的女声:“尊者,不好啦,府中有异动!” 月老闻言一愣,他府上既不练术,又不炼丹,常年只有一群小仙陪着写姻缘册,和一个游手好闲的大弟子,哪来的异动? “怎么回事?”月老问那小仙。 她似乎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将灵镜转了个面,给他看府中的景象。 “我记得尊者说过,这是红鸾星的原身?” 灵镜中,一颗原本应当安静躺在圆台中的灵珠,正不分南北东西地横冲直撞,若不是有结界拦着,此刻怕是早将月老府拆了个干净。 而他那“游手好闲”的弟子守仪元君,也破天荒地在府中,就站在红鸾星的结界边,面色凝重。 月老看着那颗躁动不安的灵珠,先是疑惑,正要往回赶,却在电光石火间想起什么,顿住了脚步。 守仪腰间的玉环也在这时叮叮啷啷地响了起来。她愣了一下——她本也是想去金阙台凑个热闹的,半路就是被这玉环引到了府里。 守仪看着灵镜那头的景象,当即恍然大悟,和月老交换了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他俩想到一处了。 “师父,我记得你说过,红鸾星大动,是……” 有仙者走近,月老眼疾手快,“啪”的一巴掌拍在灵镜上,打断了传音,故作镇静地收入袖中。 待人潮散开,他才深吸一口气,抬头幽幽看向青华帝君的方向,续上了守仪没说完的话。 “红鸾星大动……尊者入红尘呐。” ** 封授之事天帝没有提,而是引着二人到了凌霄殿。 寒暄过后,天帝道:“以天规来讲,掌境者需为帝君。但言昭年纪太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吾以为,神君阶位正好合适,不知你二人意下如何?” 天帝没有坐在殿堂之上,而是与他们一同站在殿门前,语气随和,愣是把这等要事唠出了闲谈的味道。 言昭不怎么有接触天帝的机会,对天帝最深的印象,甚至还停留在小时候叶辰拿来吓唬他的鬼话——说天帝坐下的飞廉兽最喜爱吃小孩儿。 言昭看了一眼君泽。君泽没说话,眼神里的意思是由他自己选择。 言昭思索片刻,才道:“陛下所言极是,不过……我既是妙严宫弟子,不经过万真大会,便升作神君,怕是不公。” 言下之意,这个神君也没什么必要封了。 天帝先是诧异,而后朗声笑道:“小友,境与境主的灵力会互相滋养,生生不息。等到百年后你去参加万真大会,那才真的是欺负人,是为不公了。” 言昭:“……” 这他还真不知道! 君泽道:“神君之位正好。” 天帝颔首:“那便如此定了,言昭免去万真大会,下凡历过劫后,便着神君阶位。至于时间——你们回去好好歇息一番再做决定罢,正好吾也想听听南柯石的事。” 言昭一愣。他险些忘了,神君还有轮回历劫这一茬。 “我……”他刚想开口,又意识到此刻再推拒不太妥,只好点了点头。 走出凌霄殿,君泽觉察到他的沉默。 “不想历劫么?” “倒也不是,只是晚些吧,”言昭道,“想等你的事情办完。” 君泽微顿,又听他道:“叶辰的事,还有天命台的事。” “这些……是慈济告诉你的?” 言昭十分坦然地“出卖”了慈济神君:“嗯,不过只听了个囫囵,我还是想听你说说。” 言昭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偏头朝凌霄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伸手握了一下君泽的指尖,又很快松开。 “有件事忘记问了,等我片刻!”说着身影一晃不见了。 君泽垂眼,轻轻捻了捻指尖的余温。 第214章 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言昭没去多久,半刻不到,带着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回来,正遇上慈济神君前来相迎。 慈济百感交集,平时唠叨的劲不知丢去哪儿了,才开口说了几个字就住了嘴,声音竟有些哽咽。 言昭没忍住逗了他几句。他在此事上颇有心得,三言两语便惹得慈济抖了一箩筐的话。君泽在他们跑偏之前适时打断了,毕竟还在人家天帝的地盘上。 三人一路走回了妙严宫。妙严宫里的一切井井有条,一如他们离开之前的模样,连花鸟虫鱼都与之前无二。 言昭吸了一口熟悉的清风,轻声说:“总算回家了。” “家”这个字眼蓦地勾起了君泽一点心弦。他转头对慈济道:“你费心了。” 慈济苦笑一声:“得亏这两年没妙严宫什么事,东极境也有天珩与大祭司守着。” 君泽与言昭对视了一眼,都是早有预料——看来南柯石里的时间与外面不一致。 “说起这个,”慈济眉头皱成川字,看向言昭,“天珩说是你小子交待的,我当你是受垂光神君蒙骗一时意气用事,担心了许久,没想到是早就预谋好了!” 言昭往君泽身后躲了躲。 “咳,那什么,都翻篇了。” 君泽微微一笑,引开了话题:“你说已经过去两年,那叶辰如今……” 慈济敛起神色,深深叹了口气。 “玉衡他……” 慈济一挥衣袖,灵镜闪着粼粼的光,随后水波晕开,化出一幅陌生的画卷。 画卷中没什么山水,只有混沌的灵气,中央坐着个人,黑发散在一片冥浑的云烟之中,好似一道误落的笔墨。 那人若有所感地转身,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第三卷完- -------------------- 守仪:(拿着乱晃的玉环)(揪月老衣领)死老头,你不是说我这是个闲职吗? 月老:想什么呢(恶魔低语)看看这里是什么频道…… 【守仪元君的职能在68章有提=w=】 第四卷 同归云里 第109章 降天命 一重天最南端,云雾浓得骇人,一呼一吸都是沁人的水气。 叶辰摸了摸腕上的红绳,上面缀了颗玉石,与当初叶南溪身陨时所戴的一样。那一颗早就碎在轮回台中了,眼下这颗是新的。不同的是,轻轻一碰,便会有密密麻麻的痛意从手腕流遍全身。 刺痛感令叶辰灵台逐渐清明,茫茫的云烟也消散些许。 脚下结界一晃,浮现出连绵黄土,幢幢人影,慌乱的、死寂的,混在一起。叶辰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是灾荒年。” 话音落地,身后蓦地出现了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不加掩饰的厚重灵力。 叶辰转过身,没觉得惊讶,反而微微一笑:“帝君,许久不见了。” 君泽打量着眼前的人。 模样与从前无二,只是性子变了一遭,看似沉稳,却盖不住一身的虚弱乏力。 据慈济所言,以叶辰的罪行,本该处重罚。或是幽禁千年,或是剥去星君职位。但出了些意外——新人界,后来他们叫做次人界,它隔绝于六界之外,只有玉衡星君能打开通往其中的通道。 于是天帝以将功赎罪的名义,将叶辰禁闭在一重天,守着连接九重天与次人界的“桥”,也就是他们所在的这方空间。 不过看起来,他在此处行动不受限制。 叶辰看出了他所想,抬起腕上的玉石示意了一下:“锁在这儿呢。一旦我走出这片区域,或是意图毁坏它,便会遭万箭穿心之痛。” 君泽沉默了一瞬,才道:“后悔么?” 叶辰懒散的目光忽然变得认真。 “不后悔。”他道。 两人席地坐在云间。 叶辰道:“如今不能好好招待你了,见谅。帝君想问我些什么?”他看君泽轻轻摇头,露出几分震惊:“总不会是专程来探视我吧?” 君泽默认了。随后在叶辰五味杂陈的目光里补了句:“若说有什么想问的……我想知道,开启禁术之时,你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叶辰的思绪抽回那座破败的道观。 哪有什么力气想多余的,只不过是一个念头死死钉住他——上至九天,下到炼狱,只要能救那人,万死也无悔。 “况且,”叶辰苦笑一声,“我也没想祸害苍生,只不过是想自己回到十年前。” 只是阴差阳错,分裂出另一个人间。叶南溪在新的人间里还好好活着,不过终究不是叶辰想救的那个叶南溪。 “你已付出最大的代价,却也没有救回她,仍然不后悔么?” “帝君,倘若你有那么一个人,为她做再苦的事也能甘之如饴,又怎么会……”叶辰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对青华帝君说什么大不敬的话,遂戛然而止,转而道,“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我倒是有一事一直想问帝君。” 君泽的思绪在“甘之如饴”四个字上停留了片刻,才道:“你要问轮回台?” 叶辰神色微黯:“正是。你早就知道……” “是,”君泽神色岿然,“轮回台从建成之始,便是个幌子。这世上原本就没有轮回一说,神、鬼、人、妖,都是如此,死了便是死了,化作俗世一粒尘埃。” 他继续道:“我还不是青华帝君的时候,没有地府,也不存在什么轮回台。后来……我长眠了一段时间,醒来时就有了这些东西。建造它的人说,曾有一段岁月,六界生灵为求长生争战不休,生灵涂炭,‘轮回’的谎言便诞生在那时。只要足够多的人相信,善恶有来世报应,遗憾有来生可平,争斗自会平息。轮回台就这样被保留了下来。” 第215章 叶辰听着,嘴唇掀动又闭上,久久无法言语。 “不过,谎言捂久了必会出差池。上一回是玄狐族的乱党应南,他吞噬轮回台时,发现了这个秘密。” 叶辰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号人物,惊道:“所以你才……”他听说当时青华帝君一反平时稳重的作风,当场诛杀了那名邪妖。 君泽应了一声:“轮回台的真相迟早会公诸天下,但还没到时候。然后再过万年,又会有新的‘轮回台’诞生。世界运转的规律,才是真正的轮回。” “原来如此……”叶辰心下苦涩,低声道,“岂非更加坐实了我救不了她?” 君泽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红绳:“身死也不算完全消亡,只要活着的人还能记着她,意识也能长存万年。” 叶辰眸光动了一下:“此话当真?” 君泽微笑着道:“如此,能解你的心结了么?” 叶辰清咳一声,心中激荡,下意识想行礼,踌躇了半晌还是作罢,以友人的语气回了句:“多谢。” 两人又闲聊几句,叶辰忽然意识到缺了点什么:“言昭今日没一起来?” “在望德先生家中。两年多杳无音讯,也让先生他们担心得紧了。” “没来也好,省得叫他瞧见我现在这幅狼狈模样,那可真是太有面子了。” 玉衡星君虽然身在囹圄,消息还是灵通得很,早就听说了言昭孤身闯南柯石一事。他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说道:“帝君还是早些回去罢,不然某些人不顾一切把你救出来,人还没捂热,却教你在这儿操心我的事情。唔,我怕他以后翻脸不认我了。” 君泽:“……” 这口无遮拦的风格还是同当年一个配方。 见他没有大碍,君泽也放下心来。正欲告辞,却见叶辰背后,结界另一头的次人界变了光景。原本是千里大旱,突然狂风大作,骤雨急下,骇浪沿着岸一路席卷而上,淹没了无数村庄城楼。 君泽不由得皱眉:“这是?” 叶辰的面色也沉了下去。“大旱连着洪灾?从前也没有这样过……这新人界也不知还保不保得住。” 君泽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异样,当即追问:“你早有预料?” 叶辰:“你落入南柯石后不久,天帝曾对我提及过。他说原因无法细表,只告诉我两个字。” 哪两个字? 君泽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自己先倏地明白了。 “天命。”两人异口同声道。 ** 言昭回到望德先生家中,听他连续不断数落了三个时辰,精神已经有些恍惚。 文珺本是来看望好友,被殃及池鱼,跟着一起上了半天的“思想教育”课,神思也快成了浆糊。 等到九苕终于听不下去,将先生送回屋休息,文珺这才同情地拍了拍言昭的肩。 言昭又呆坐了半晌,才醒过神来,说的第一句话是:“先生唾沫星子好像喷我脸上了。” 文珺:“……” 他不和言昭一般计较,兴致勃勃地问:“你怎么敢一个人进南柯石的?还毫发无伤地出来,是有人指点过么?” 文珺此刻的样子,像极了看别人出去闯荡羡慕得眼睛发亮的熊少年。言昭想起自己硬闯南柯石的目的,发觉自己好像已经脱出了少年的范畴,变成了藏着“龌龊心事”的大人。 他心虚地飘了一下眼神,含糊道:“对。” “谁?这么厉害。” “垂光神君。怎么,你要去神霄宫拜师?” “也没有,就是好奇。” 说起这个,文珺就愁容满面。叶辰出了事,玉衡星君职位空缺,天玑的意思是由他先顶上。不仅如此,叶辰还悄悄托他照拂留在凡间的那个叶家小娃儿。别说拜师了,他现在有大把的事情忙不过来。 苍天大老爷!他还只是个成天混日子的圣君,一下子压来这么多担子,快压得他抬不起肩了。 言昭看着他发愁的模样,笑了起来:“少年,该长大了。” “不说这个了,”文珺烦闷地摆了摆手,“你在南柯石里 都经历了什么?我看你的样子……” 他不好形容,像是脱胎换骨,又像是历经风霜之后的淡然。 言昭:“你知道南柯石里的时间和外面的不一样么?” 文珺摇了摇头。这是南柯石头一回现世,很多消息都是他道听途说来的。 “你是说,你在里面待的时间不止两年?” 言昭点了点头:“落入南柯石的人会失去所有记忆,不断轮回。而且轮回的时间线也是混乱的,今日相逢的熟人,可能是上一世的你。” 文珺目瞪口呆:“这么诡异?” 言昭:“我寻回记忆之前,误打误撞见到了上一世的自己。我一直以为自己还算幸运,只轮回了两世。” “然后呢?” “南柯石破,变作新境界后,里面发生过的事情都留存成了记忆碎片。我粗略翻过,在那之前,我早就换过许多身份,走过许多人生……有些数不清了。” 文珺怔然:难怪他…… “这事帝君知道吗?” 言昭想了一下:“我没打算告诉他。” “你……” 文珺忽然觉得有些怪异。平常来讲,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吃了这么多苦,不应该向自己最亲近的师父诉上一诉,撒个娇么? 第216章 没等文珺“你”出个什么名堂,言昭忽然抬起头,眼睛亮了一瞬,一扫方才的颓然样子,好像刚才说的都是骗自己的鬼话,他还是那个神采奕奕的无忧少年。 “君泽回来了,下次再说。”说着化成一阵风,嗖的不见了。 文珺神思不属地走出望德先生家大门。 快走回星君府时才蓦然惊魂。 君泽是谁? 跨进府邸的脚触电似的收回,识海巨震。 他喊青华帝君什么??? -------------------- 文珺:等等等等,cpu干烧了。 第110章 玉和鸣 君泽带着心事回到妙严宫,原本想去主殿捋一捋思绪,没走几步,便停下,朝长华殿的方向看去。 言昭没收敛灵息,他就在长华殿里。 草色茵茵,言昭正蹲在绿草环绕的池边,逗弄着里头的锦鲤。他的脚边长着一簇小白花,竟与春宵梦境里的那一株一模一样。 君泽视线移开片刻,才慢慢走近。 身侧有阴影落下,言昭捻去了指尖上的水渍,抬起头笑了一下。 “见过先生了?” “见了,太唠叨,我偷溜回来了。” 君泽低笑一声,又听他问:“叶辰他怎么样?” “刑罚免去了,如今囚禁在一重天。” 见他没有起身的打算,君泽只好也半蹲下身。 他简要说了叶辰的处境,顺带提了天命的来历。 言昭蹙眉:“天命……天命要毁掉新人界?为什么?” 君泽:“尚不知。我们听不见天命的声音,更无从参透‘他’的用意。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言昭同时想到两件事。 一是玄狐族大祭司,他是唯一能听见天音之人。然而他的听是被动的,无法真正地沟通天命。 那剩下的只有…… “你要再上一次天命台?” 天命台的事,慈济也知之甚少,只告诉他上一次君泽去了一年,回来时见了一次大祭司,想必是在那里寻到了沟通天命的线索。可是……君泽没有在那时就与天命对话,便匆匆回来,说明遇到了极其凶险的事。能让君泽都陷入困境的地方,多半与“天外之境”有关。 言昭凭着推测,竟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君泽看着他担忧的神色,心下一软。毕竟他刚刚救回自己,自己却又不得已要以身犯险。 “我已找到压制的办法,不会有事。而且,天命这次要毁的是次人界,下一次可能就是你的新境。” 言昭惊愕一瞬,腿压得更低,搭在膝盖上的手虚虚握了握拳。 “我没打算阻止,”言昭眨了眨眼,“毕竟知道我冲动闯南柯石时,你也没有生气。” 身为青华帝君的道义如此,他没有理由阻止。 “去之前,要先见一见曲幽真神吗?”言昭道,“他那里一定还有更多关于天命的消息。” 君泽眸光一垂:“我已去过一趟九幽境,他不在那里。或者说,他不愿见我。” 言昭心道怪哉:“或许是时机不对。那就先放一放吧。” 他拍拍衣角想站起来,却觉眼前黑了半刻,回过神来时,人已经靠在了君泽的怀中。 君泽揽着他,低声问:“言昭?” 南柯石里几世奔波,加上最后聚雷,耗去了他大半精力。一松懈下来,倦意便铺天盖地地压下,困得他睁不开眼。 言昭意识不清地“唔”了一声,君泽便觉察出他的困倦。 君泽:“回去休息?” 言昭不由得动了动耳朵。 回去?回哪里?不是已经回妙严宫了么? 于是他含混地应了句:“这里……就可以。” “……” 君泽不敢再让人睡在长华殿,叹了口气,将他抱回了长阳殿。 言昭昏睡的这几日,慈济神君没有来过妙严宫。美其名曰近来无要事,不打扰他二人好好休息。 至于实际原因,守仪元君在和他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一言难尽的意味之后,便明白了。 一开始,听见来访者是守仪,慈济还回忆了一下是哪门哪派的仙君,直到对方自报是月老门下。 守仪原也准备了一肚子客套话,用来旁敲侧击套消息。看见慈济躲闪的眼神,守仪心道:嚯,这下不用费口舌了。 “叨扰神君,”守仪道,“想必我的来意,您已经看出来了。” 她今日将和鸣玉环带在了身上,玉环轻轻晃动着,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慈济给她递了一杯茶,面色纠结了半晌。 慈济:“其实我不知道。” 守仪:“……?” 慈济:“我不知道他们到哪一步了。”说着他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正因为不知道,更不敢随便留在那儿。” 守仪被他弄得也紧张起来:“他……他二人不是两情相悦?”那不是更要命了! 慈济沉默了一下:“我觉得是。但没人敢捅破那层窗户纸,尤其是他们自己。” 守仪:“是有什么苦衷?” 慈济苦笑一声:“青华帝君这个身份,苦衷还不够多么?” 守仪听了,也跟着叹了口气。 但从她浅薄的“从业经验”来看,藏着掖着,更容易坏事。 守仪小心翼翼道:“不如神君您……撮合撮合?” 慈济指了指自己:“我?” 第217章 我去给青华帝君和新境之主牵红线? 饶了我吧。 守仪也觉得自己这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两人相看两沉默之后,慈济突然想到个人。 “虽然我不敢,但有个人敢。” 慈济当即写了一封灵信,守仪看见它飘飘荡荡,然后往凡间一座白皑皑的雪山飞去。 ** 君泽带着言昭出现在天命台时,天帝并不诧异,只是笑眯眯地看了言昭一会儿。 等到君泽分出神识进引魂阵,走上天命台时,言昭这才没忍住,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话:“万事当心。” 抽回手时,指尖触到一股暖意。是君泽将他指尖攥在掌心,又很快松开了。 错愕一瞬的工夫,君泽已经消失不见了。 言昭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听见天帝咳了一声:“此去又是一年半载,不用着急。” 言昭回过神,天帝已经悠悠走出了天命台,只余他一人。 他在天命台边静坐了一整日,然后回了一趟东极境。 新境还未安置,言昭想了想,还是落在东极境边上,这样一来他前去历劫时,君泽也能顺带照料一二。 新境内还无多少生灵,宛如初升的太阳,每个角落都在萌发着新意。言昭释出最后一道灵流,垂眸看着铺开的天地。 “明心这个名字不错。心既明,无处不可往,无往不可利。就叫明心境吧。” 他在东极境开了一道通向明心境的入口,飞鸟灵兽被陌生的草地旷原吸引,很快,明心境中亮起了星星点点,昭示着生灵的光。言昭乐此不疲地看着,干脆寻了个惬意的地方躺下了。 一只通体棕黄的兔子在入口边转悠了一圈,放弃了继续往前,反倒觉得旁边这个人形的庞然大物更有吸引力。 言昭被蹭了一手毛茸茸,抬手将罪魁祸首拎到怀中。 “小家伙,你……” 他对上兔子的眼睛,愣住了。 曜石一样的眸子里,闪着幽微的金光。 似曾相识的金光。 言昭愣了好久,如梦初醒一般地握住它的爪子。顺滑柔软的皮毛上,竟有一圈泛白的痕迹,活像套了个精巧的手环。 “你是……”他激动起来。 这双眸子他不会认错,是西河镇那个阴阳眼小姑娘的眼睛。 兔子乖乖地任他摆弄,又好奇地四下嗅了嗅。 言昭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君泽带回来的那些残魂,竟真的养活了。是不是个好兆头? 这好兆头能给君泽带去几分气运么? 言昭轻轻叹息一声,将兔子放回了草地。东极境的天依旧蓝得耀眼,言昭不由得低声念道:“师尊……” “小后生。”一个声音蓦然侵入他脑海。 言昭猛地坐起,那声音没了后续,仿佛只是来此呼唤他一声。 那是曲幽真神的声音。 言昭赶到九幽境时,曲幽真神仍坐在池边。只是他的身形不再虚幻,不仔细看,已与正常生灵无异。 言昭心一沉——这说明真神封印的作用已经变弱了。 “你来了。”曲幽笑眯眯地朝他走来,言昭这才看见他背后多了个身影。只是那影子掩在黄沙与罡风之间,看不清晰。 “他是离未,不爱见生人,你别见怪。”曲幽毫不掩饰地介绍。 言昭艰声道:“封印已经……” 曲幽:“没有那么快。不过外放神识比先前容易多了。” 言昭冷下脸:“既然如此,为何不见我师尊?” 曲幽收起他那漫不经心的笑意,露出几分堪称惆怅的神色:“我要利用他,自然是没脸见他,万一见了,我心软了怎么办?” 言昭:“……” “那又找我来做什么?” 为了挨几下白眼才舒服吗? 曲幽对他一身怒气视而不见,饶有兴趣地问:“想看看我送你的礼,你喜不喜欢?” 言昭:“你是指南柯石?这又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不止这一样,”曲幽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看来你还没察觉到。” 言昭:“什么?” 曲幽:“你很快会知道的。” 言昭对这位爱卖关子的真神早没脾气了,正想拂袖走人,又听他叫住了自己。 “我知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但离未的目的不会改变。你师父……也算我看着长大,我对不住他。所以这一样东西,或许能作为补偿。” 言昭这才转过身。 曲幽唤醒了他尾指上那根平时看不见的金丝,勾在手中。 “你知道,”曲幽缓缓道,“连生咒其实有两阕吗?” -------------------- 慈济:我?我牵红线?(不行,找个胆子大的) 无行仙尊:(打了个喷嚏)谁在念叨我? 七夕番外:衔花 妙严宫今日来了两位客人。 一位是熟客,另一位虽不是第一次来,但长久的禁制,让他身处外界时还是有几分拘谨。 天珩看着正襟危坐的大祭司叹气:“你这么正经做什么,帝君又不在。” 大祭司赧然咳了一声:“习惯了。” 自从天命消失,听天音也随之失效,大祭司不必再困于东山,能离开玄狐族四处游历了。 只是他安静不爱动的性子已经养成,这么多年,天珩也没能带他去过多少地方。 第218章 “说起来,帝君去何处了?”天珩问。 “从前留在天尊庙的神识都收回了,要去重新安置,”言昭道,“也不知如今人界还有没有天尊庙。” 天珩啧了两声:“做帝君真是操心,得亏你还不是。” 言昭白了他一眼:这些年他操心的事还少?也就师尊回来之后清闲了些。 言昭看他二人茶水喝了两壶,闲话扯了一箩筐,也没说到正题,终于忍不住了。 “你俩来是有什么事?” 大祭司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转头看向天珩。 天珩也坐直了一些:“有个……嗯……不情之请。玄狐族近来看重乞巧节,听闻人间办得热闹,可否将东山与人界的结界打开半日?” “乞巧?”言昭愣了一下,“今日是乞巧节吗?” 大祭司点了点头。 “我当是什么大事呢。”言昭说着捏了个诀,东极境的全貌浮现在识海之中,很快他就找到了东山的结界所在。 “好了,”他笑着睁开眼,“我也算是生于玄狐族,你们有什么事不用这么弯弯绕绕,直说便是。” 大祭司诧异:“言昭神君也生于玄狐族?” 言昭:“也对,你们好像不知晓。” 他将当年花朝节君泽在玄狐族捡回自己的事讲了一番。 “就在你们下山常走的那条小道上呢。” 大祭司陷入沉思:“这么一说……我好像记起来了。” 天珩和言昭异口同声:“记起什么?” 大祭司看向天珩:“你还记不记得,我进族君宫的第五年……” 那年,他二人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 在宫中过了五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大祭司迎来了他躲不开的命运。 继承听天音的命运。 他早就对听天音有所了解,也知道从此以后再也做不回天真少年,但比起孤零零地过一生,族君已经给了他最大的恩惠。 大祭司坦然接受了。 然而积累了无数代的记忆,还是如山压顶一般沉重。 思绪混乱时,有一只手轻轻在头顶输送灵力,安抚着着痛苦不安的少年。 大祭司在听天音里看见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许许多多的人,细到每个角落,仿佛整个东山都分毫毕现地铺陈在他脑海。 然后他看见山道上,一颗种子蓦然从地里苏醒,破土发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出了雪白的花。是一株有灵的花。 这意识只在大祭司的脑海里只停留了一瞬,很快被其他事物淹没了。 后来天珩有跟他提及,山道上花开得好,比他爹在宫里种的那些漂亮多了。他那时便会想,那花灵还在么? 天珩叼了一口点心:“原来你是那株……白花?” “木槿。”言昭纠正他。 “木灵真身特殊,你就这么告诉我们了?” 言昭眯了一下眼:“难道还能有人把我怎么样?” 天珩:“……” 没有。不敢。 大祭司:“所以神君是被听天音的继承惊醒的么?” 言昭沉吟片刻:“应该不是。” 修为更深后,他对化形之前的记忆也越来越清晰。 “那时候,我应该是听见了什么声音,又或是感觉到了什么……总觉得很熟悉,很想听一听。但等我破土出来,那种感觉又不见了,所以又乖乖做了好些年的普通花木。” “那天还有别的什么事发生吗?”言昭问。 大祭司:“倒没有什么……”他顿了顿,忽然想起给他灌注灵力的那只手。 “那天,族君似乎是把帝君请来了。” 大祭司道。 ** 大祭司被天珩带出东山结界时,人还是迷糊的。 大祭司:“你怎么突然说要告辞?” 天珩:“你没瞧见他下逐客令了吗?” 大祭司:“……” 什么时候?他不就说了句族君请了帝君,然后言昭低眉笑了一下吗? 天珩:“就那时候,他用眼神下的。” 大祭司更迷惑了。 天珩笑道:“不说了……酸。不管他,我们也去人界逛逛。” 大祭司忙道:“等等,我……” 天珩对他脾气了若指掌,一个突袭在他耳根亲了一下。 大祭司的话当即梗在喉咙里,耳朵跟脖颈红了一片。 天珩轻笑一声,揽着他飞身下了东山。 族君宫外的山道,蓦地出现了一道素白的身影。 言昭沿着记忆走了几步,很快找到了地方。 虽然已经过去数千年,生根之地还是留有一丝联系。他尝试着用灵力探入,当年的画面缓缓淡入他脑海之中。 老族君在宫门外焦急地候着,过不多时,空气凝滞一瞬,紧接着一个人从凝滞的空间里走了出来。 言昭离得远,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 “帝君!听天音……劳烦……” 那人低低“嗯”了一声。 那声音仿佛勾动了体内哪一根血脉,初生的灵识一发不可收拾地探出枝条想触碰这个世界。 只是那人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只在离开之际,若有所感地朝这边看了一眼。 然后是漫长的平静岁月,直到花朝节来临。 言昭退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月亮的清辉洒在身上时,他忽然很想见一见君泽。 第219章 心声被听见似的,下一刻,他的灵镜兀自亮了起来。 君泽在灵镜的那一边,似乎是站在河边,眼里身上都映着粼粼的水光,背后还有模糊的笑语声。 “师尊?你还在人界吗?” “嗯,”君泽问道,“要来放灯么?” 言昭眼色一亮,还未道声“好”,已经迫不及待地催动了连生咒。 君泽连着另一头,立刻感知到了。他抬臂挡住周遭视线,接住了从天而降的青年。 “胡闹。”他嘴上轻斥着,实则对这胡闹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言昭笑嘻嘻地抬头,看见了君泽眼里温柔的火光。 “在放河灯啊?好热闹。” 河边聚集了年轻的男男女女,又是一年语笑喧阗的乞巧节。 言昭挑了两盏无字的灯,递了一盏给君泽。两人便如普通凡人一样,将花灯放在河面,看它缓缓往远处漂去。 然后言昭就拉着人在桥上数河灯。 月上中天,言昭终于数完最后一盏河灯。 “八百七十七盏,八百七十五个心愿,你的天尊庙有的忙了。” 君泽笑了一声:“此地没有天尊庙。” 言昭:“那师尊怎么想到来这里?” 君泽:“我想你会喜欢。” 言昭怔怔看着他。 “其实……去哪里都好,”他垂下的手勾住了君泽的尾指,“我刚刚偷偷在花灯上刻了字。不过不是愿望,是一个秘密。” 他没说秘密是什么,不过言昭对自己一向藏不住秘密,君泽于是没追问。 夜深。人潮散去,只余画舫里还有热意氤氲,中和了河面的凉气。 许是环境陌生,言昭颤得比平时厉害。君泽便揽着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修长的手指缠在发间轻抚。 眼里潮意最浓时,言昭除了君泽什么也看不清。他忽然轻轻一笑,抬头碰了碰君泽的唇。 君泽触到一片薄而柔软的东西,磨在齿间,清甜而微苦的味道溢了满口。还有熟悉的木槿花香。 “使坏”成功的人又凑到他耳边,喊了声:“师尊。” 凑近的动作带起一阵恰到好处的厮磨,言昭自己先受不住地低喘一声,但还是忍着说完了未尽的话。 “你知道我在河灯上写了什么吗?” 饶是青华帝君,在这种时候反应也慢了半刻,嘴里还含着花瓣,只好沉着嗓音回应:“嗯?” “曲幽真神说我是他设计的一环,其实不然,”言昭贴着他的耳畔道,“我是……为了见你而重生于世的。” 言昭喜欢在这种时候说话,但从来没有花言巧语,每一句都是灼人的真心。 君泽抬起他的脸,四目相对,眸中映着彼此的倒影。 他缓缓低下头,话音融化在了轻柔的吻里。 “我亦如是。” 月影落入水中,随着水波晃了一整个静夜。 -------------------- 七夕快乐=w=不知不觉成了每年一度的传统hhh 不过明年这个时候应该就完结了吧~ 第111章 天外人 天命台里没有日夜,只有一座发光的沙盘,和望不见尽头的虚空。 言昭在沙盘边安静地打着坐。 距君泽上天命台已经过了三年。这三年过得风平浪静,六界安宁,两位真神也没再整什么幺蛾子。言昭除了帮着慈济料理妙严宫的事务,其余时间都在这里待着。 天帝劝过他,只要引魂阵有波动,帝后便能及时感知。言昭拒绝了他的好意,无论旁人如何,他还是待在这里最安心。 调息了一个周天,言昭感觉体内灵力又充盈了几分。天帝所言不虚,境界与境主的灵气相辅相成,他的修为涨得飞快,几乎是一步一飞升。 他站起身,绕着沙盘转了一圈,意外发现台边多了一样东西。 是一本册子。 这本册子他见过,帝后时不时会来检查引魂阵,来时经常带着它,时而翻阅,时而动笔写着什么。所以这是帝后的手记? 手记随意地摊开在台边,册子和一旁的台壁上都是沾了灵力的墨迹。 言昭凑近看了一眼,台壁上画的是一幅阵图,册子上则都是一些备注的短句。言昭本无意窥探他人的东西,但他无意中看见了“六御”二字,便不由自主地看了下去。 他读得很慢,终于拼凑出了一段完整的意思。 「阵柱有七,六御其五各镇一方。余二,吾与司命司灵各一。」 字迹到这里又被抹掉,重写了一句。 「余二东王公西王母。」 「六界亦须派人镇守。」后面又跟了一连串神君的名字。 最后一行的墨迹很重,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写下。 「阵眼还未寻得。」 言昭又去看那幅阵图,笔墨勾勒得简洁,但一靠近,墨痕背后便显现出灵流所绘的地图。 墨点正好对应着手记上所说的七个阵柱,都设在六界最为核心、灵气最盛的位置。 言昭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什么阵法要以六界为基,倾整个九重天之力? 而且为何是六御其五,剩下的那一位是…… 他心里刚理出一个模糊的答案,便听见引魂阵发出一阵急促的响声。 君泽留在魂锁里的神识剧烈地震颤起来。 言昭心猛地一跳,登时顾不得什么手记了,一闪身回到引魂阵边。 第220章 天帝与帝后很快也来到了天命台。 帝后拍了拍面色焦急的言昭,温声道:“不用慌张,这是他要回来了。” 言昭攥紧了衣袖,目不转睛地盯着引魂阵。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帝后这次施法很顺利。不过半日,阵中央的光柱上便显出一道人影。 来人面色看着仍未清醒,靠着一点执念从手中释出了一道灵流。灵流落到地上,化成另一道人影—— 竟是久寻未果的蒙虞君! 君泽一将他放出来,整个人便脱了力,昏昏沉沉地往前栽一栽,被言昭接了个满怀。 言昭扶着他的腰站稳,在他耳边低声喊了一声。君泽没有反应,像是魇住了醒不过来,灵力还有些混乱。 言昭急切之下又喊了一声“师尊”。君泽身上混乱的灵力顿时压下几分,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怀中人的后脑,好似在安抚。 言昭心头一酸,搂紧了他。 “陛下,”他将人扶稳,冷静开口,“我先带他回去休息。” 天帝颔首:“也好。” 他看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蒙虞——正好他这里也有的忙了。 言昭走后,天帝仔细探了蒙虞的气息。还算正常,死不了,只是较寻常虚弱。 帝后却看着言昭消失的位置若有所思。 天帝察觉到她的异样。 “怎么了?” “没事,”她转而看着地上苍白的人,“这就是几百年前那个传说去了天外之境的毒修?” 天帝道:“正是他。带回去好好审一审,说不准能有收获。” ** 长华殿里。 言昭动作生疏地替君泽去了外衣,解了冠,确定他躺下不会难受后,才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到榻上。起身时才发现压到了自己的头发,两人发丝缠在一起,言昭慌忙解开,坐直了身子。 随后他捏了个诀,挡住了窗外透进来的日光,将寝殿内弄成了适合休息的模样。 他不曾这样认真地照顾过谁。如今亲自体验了才知道,整齐摆在床头的衣冠,舒适得恰到好处的温度,那些自己习以为常的东西,背后是怎样的细致用心。 言昭伸手搭上了君泽的脉搏,细细探了一遍,发现没受什么内伤后,这才稍稍放下心。 只是灵力依旧有些紊乱,令君泽睡得不是很安稳。言昭不知道这是什么症状,只好找出静气安神的疗愈术,慢慢替他舒缓着经络。 他看着榻上的人紧蹙的眉,伸手抚平了,不由得想起三年前曲幽真神扔下的那句话。 「连生咒还有下阙。」 言昭抿着唇摇了摇头。不行,还不到时机。 时间一点点过去,君泽体内乱窜的灵力总算平息下来。言昭揉揉发酸的手,盯着他的手腕出神。 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他眉头微皱,将君泽的衣袖往上拨了几寸,顿时一惊。 先前在腕上的黑色暗纹,竟移到了手肘处。也是这时他才发现,那并不只是一道暗纹,还连着一条蜿蜒的线,顺着手臂一路往上,一直到…… 心脉。 ** 君泽醒过来时,见到的便是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有些生气,有些难过,似乎还有点……委屈? 言昭狠狠咬了一下唇才没让眼泪掉出来,看着他道:“你骗我。” 君泽哪里听过这种语气的控诉,一时不知该如何招架。 他半坐起身,言昭这才松开手。 君泽看了一眼言昭刚刚握着的位置,明白他在气什么了。 他一言不发地挽起袖子,那道黑色纹路便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 言昭涩然道:“这根本不是什么旧伤,它是你心脉的一部分。对不对?” 最早,纹路延伸至手腕,现在却只到肘间,短掉的这一截去了哪里?长此以往,它缩到看不见时,又会如何? 言昭不敢想。 君泽没有否认。 “先前答应过你,”他放下袖子,声音低沉而温和,“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与盘古是什么关系?” 言昭睁大了眼睛。 君泽摩挲着暗纹的位置:“这便是我的真身,原是盘古身化山川时落下的一缕神识。神识借一颗黑曜石生了灵智,苏醒在东海。我没有盘古的记忆,但这缕神识能催动盘古的神力。真神之力只有同为真神的力量才能对抗。所以……” “所以,”言昭颤声接下了他的话,“曲幽要借你之手落下真神封印,封印也只有你能修补。等封印完全失效,你就要……” 至于开启盘古神力的代价,已经昭然若揭。 言昭猛地侧过头,垂着眼不敢再看他。 仓皇之中,一颗水珠坠落,无声浸入了衣料之中。 君泽在心里叹了口气。 徒弟太聪明了有时候也不好。 君泽直起身,言昭以为他要起来,哑着嗓子道:“是我不好,这时候说这些,你先休息……” 言昭坐得近,稍稍抬手就能碰到。君泽抚上他的侧脸,不意外地摸到一手湿意。 言昭身形一僵,没敢再动。 君泽双手捧住他的脸颊,转向自己,一点一点拭去不断涌出的泪珠。 言昭无处可避,只好直面着他,狼狈地哽咽着。 等他声音终于平静下来,君泽才微微笑道:“那么多磨难都度过了,也没见你哭得这样可怜。” 第221章 “我没有……”言昭反驳了一半,看着君泽被自己沾湿的衣袖,意识到这反驳一点说服力也没有,遂闭了嘴。 “为师曾经……的确是那么想的。倘若封印破碎,真神现世,便由我来了结一切,即便是与他们同归于尽。从前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羽化与否对我而言没什么分别。如今不一样了,所以我动了一点盘古神力,在天命台上问到了破解之法。” “什么破解之法?”言昭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忘了追问他说的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我见到了‘天命’,他是一个……”君泽斟酌了一下,才道,“与五百年前的你差不多大的少年。” 言昭诧异:“少年?” 君泽:“从他衣着举止来看,与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而且我与他,也只能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交流。” 言昭先前从曲幽那里听了许多,加之自己的推测,对世界的本质也有了一些隐约的猜测。 “他是天外之境的人,与几位真神同源?” 君泽微微颔首。 “他见到我时,亦是十分震惊。听他所言,先前所有降下的命令都是随心所欲,不加思考的,因为他不知晓这里的人是‘活的’。” 言昭:“……这是什么意思?” 君泽隔空从架上取来一幅画,画上人与物栩栩如生。 “正如你现在看这幅画,你也不会想到画中的人是活的。也许哪一天,你觉得这幅画需要改一改,也只是心血来潮,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言昭若有所思:“我好像明白了。” 君泽:“他也是如此。毁坏新人界,也只是他一时觉得麻烦,并无恶意。所以当他见到我,便承诺往后不会再有任何所谓的天命。” 言昭:“怎么听起来,他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君泽:“这便不得而知了。不过天命了结,于我们而言是最好的消息。” 言昭又问:“那你说的破解之法呢?” 君泽道:“天命知道真神的存在,也知道他们的目的,但只有盘古能送他们离开这里,回到天外之境。” 他回忆起最后与对面那人的对话。 君泽问:「要如何做?」 天命:「我不知道。真正的盘古,不需要做什么。这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意识所化,只要他想得到的,没有什么实现不了。」 天命:「你能明白吗?」 言昭:“……” 这天命好像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君泽:“我也暂且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无妨,还有时间。” 言昭点了点头,忽而道:“其实我也有件事要坦白。” 君泽将画卷放到一旁,闻言低头看他。 言昭便将曲幽同他说的种种,一五一十地转达给了君泽。只略过了有关自己的部分。 “真神之力源于执念……”君泽听罢,喃喃道。 似乎与天命所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处。 他抓住了一点头绪,但还需加以确认。只有找更了解真神的人,再搜寻些线索了。 君泽思绪回笼,正看见言昭仰着头,小心而专注地看着自己。 两人靠得很近。 他心头仿佛被蝶翼轻轻扫了一下,喉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然后他在氛围变味之前,重新抬起手—— 捏了一下言昭的脸。 言昭呆了一呆,瞪圆了眼。 君泽低声笑道:“现在心情好些了?” 言昭轻哼了一声:“算是吧。” “去历劫吧,”君泽道,“六界能太平一阵子了,但往后,还需要一个你这样的神君。” 言昭明白他的意思。虽然知晓了对付真神的办法,但真到那时,六界仍会陷入动荡,须有人镇守。 他点了点头,郑重道:“好。” 几日后,第一冥殿。 君泽来送言昭一程。轮回台还未启动,两人便在一旁等候着。 真到离别时,言昭发觉自己还是诸多不舍。尤其看见九幽境口时,他便会想起在南柯石里的那些日子。心底掩藏的那些情愫也悄悄探出了头。 “说起来我一直想问。” “嗯?” “你对萧明心说的那个人……” 话音被前来通报的鬼官打断了:“帝君,言昭真君,轮回台已开,可以动身了。” 言昭悬着的情绪一松,笑着叹了口气。 踏入那团金光之前,他上前抱了一下君泽,留下温热的体温,随即退开,眨了眨眼:“我很快回来。” 君泽怔了片刻,直到言昭的身影完全消失,方才后知后觉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很快? -------------------- 历劫不会详写哈,一笔带过,主要是为了圆一下最早写的那个短篇(可以见我wb),咳……十年前写的,可以看个乐子。接下来几章估计是狂飙感情线(抬头看了一眼章节序号)(一百二十章了还没互通心意)(心虚擦汗)(生在我笔下我很抱歉=a=) 第112章 意迢迢 云龙峰的积雪依旧,白茫一片,恍如世界静止。 君泽到山顶时,无行仙尊正在烹茶。 “你来了。”无行仙尊拎着小壶转过身,往桌上早已摆好的两只茶盏里沏。 “仙尊早就预料到我要来?” 无行示意他坐下,自己先端起茶抿了一口。“上回不就说过么?哪天你改了主意,再来找我。” 第222章 “所以,”无行仙尊笑得意味深长,“你改主意了?” 君泽望着澄澈的茶汤,久久未言语。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从何说起——虽然看无行仙尊的样子,早已猜到了。 “我想知道盘古之力的真正用法。” 他话题转得生硬,无行没有拆穿,只是品茶的动作一顿,而后道:“此话怎讲?” “我问过天命,他说若是盘古,世间万物如何,都是他一念之间的事。” 然而当年为了封印真神强行开启盘古神力时,他耗费了全部修为也才能控制冰山一角,乃至后来长眠数十万年。 那时无行也在场。 无行仙尊叩了叩桌子,陷入沉思。 正因他见过,所以他也一直以为,要在没有真神相助的情况下再开盘古之力,君泽必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曾有一次,我无意中听见两位真神的谈话,”无行说道,“兴许是说漏嘴,所以只有那么一句,他们说——盘古以身化作宇宙。” 君泽不解。盘古身化天地,这不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事? 无行看出了他的疑惑:“身化宇宙与身化天地,意思可是天差地别。天地只是人或物,宇宙还隐含着此间所有天道规则。从天命的意思来看,我猜的不错,天道规则就藏在盘古的意识里。” 君泽恍然:“你的意思是,我要开启的不是盘古神力,而是他的意识?” “不错,若能掌控天道规则,送走这两位真神,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你开启盘古神力那会儿,可有感知到什么?” 时间太过久远,君泽看着白皑皑的雪山回忆了很久。 “那时……我看见了一些盘古的记忆,很琐碎,从中能窥探出一些真相。那些碎片极有吸引力,但我察觉到了危险,便中止了。” “什么危险?” “直觉——倘若再近一步,我的灵识会被吞噬。” 无行皱了下眉,声音微沉:“不怪如是。盘古的存在远远凌驾于我等之上,他的意识也一样。” 君泽想起曲幽对言昭说的那些话,难道曲幽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想方设法要调起他的执念,如此能在开启盘古意识时不被吞噬,送他们回天外之境? 无行听罢他的想法,点了点头:“如此便说得通了。离未灭世之初,也只是这个目的。曲幽应当是在那时,才意识到有这种方式。” 可是执念要到何种程度,才能与盘古的意识抗衡? 君泽不知晓。 这世上无人知晓。 无行宽慰道:“没到绝境。你那时才几千年修为,便已经窥见了盘古的神识,说明并非遥不可及。而且曲幽煞费苦心布局几百年,必定有他的道理在。” 君泽微微垂眸:“但愿如此。” 他隔着衣料摩挲着自己腕上的纹路。 盘古留下自己这缕神识,难道不正是对这世界仍有留恋的证明?既然如此,真到危急存亡时,能否再助自己一回? “哎,还有时间,你慢慢琢磨。”无行仙尊突然起身,回到了他那小木屋内,片刻后,端着一盆草走了出来。 “到这家伙晒太阳的时间了。” 无行笑着把花盆放到了院墙边的一座台子上。君泽看着盆里的灵草有些眼熟。 “这是上回……” “嗯,你家小徒弟带回来的那株。” 灵草好似听懂了“你家小徒弟”指的是谁,朝着君泽的方向摆了摆叶子。 无行奇道:“哟,还会打招呼了。” 君泽想起当年偶遇那株木槿,何其相似的场景,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他的反应没逃过无行仙尊的眼睛。无行仙尊趁热打铁追问道:“所以,是什么让你改了主意?不是说,别离一遭,方能脱出红尘?” 君泽嘴角笑意一顿,偏过头便对上了无行饶有兴趣的眼神。 他认命地轻叹一口气:“世事纷呈,他还不曾一一经历过,我想陪着他亲眼看一看……只是我的私心。” 无行仙尊“哦”了一声:“那你是以什么身份?师父,还是……” 君泽沉默片刻,终于端起那盏快凉掉的茶喝了一口。 “师徒便好,我已知足,不再……奢求其他。” 无行仙尊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在无行的记忆里,还保留着君泽最天真无忧的样子。那时青玄还在,君泽跟着青玄长大,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少年人的意气藏不住,他就像是东极境最清冽的风。 然后因为一道真神封印,少年沉睡多年。朦胧醒来时,沧海已作桑田,能依靠的人也不在了。 无行身在雪山中,却也能看见,他无声地背起所有责任,独自一人长成如今顶天立地的模样。青华帝君无欲无求,福泽苍生,但“君泽”却慢慢不见了。 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一点牵绊,唤醒他深埋的自我,却又碍于身份,不得不压抑掩藏,徒留痛苦。 “君泽,”无行终于不再打趣他,认真问道,“那你自己呢?你的想法是什么,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想过这些吗?” 君泽握紧了茶盏:“我既是他师父,便不能想。” 无行:“为何?” “若是让他知晓,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师徒情谊就此了断,要么……他会因为分不清而误入歧途。哪种都不是我所愿。” 第223章 无行摸了摸下巴,余光瞥过窗台上前不久才收到的信。 “这也好办,只要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对你有意不就可以了?” 他说完,君泽仍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无行仙尊脾气上来,“啧”了一声:“那你打算如何,从此讳莫如深,只做一个称职师父吗?嗬,谁教你这些折磨自己的招数,你对自己倒是比我这云龙峰上的雪还冰冷。” 君泽不知他为何突然生气,一时有几分无措。 无行眯了眯眼,继续道:“也好,言昭嘛,多么聪明贴心的好孩子。他对你这么孝顺,往后有了心仪的仙侣,定然也是第一时间带给你见一见。” 君泽:“……” 无行继续添油加醋:“哦对,他还在妙严宫里住着。此后他二人只能在你面前言笑晏晏,琴瑟和鸣了。上次见过他笑,确实好看得紧,尤其那双眼睛。可惜了,以后就是对别人了。” 他说得太生动,让人不禁随着话音想象出了画面。君泽眸色一沉,已然无法继续听下去。 看见他起身欲走,无行甩出一道诀缚住了他,笑道:“别急着走啊,我还没说完。” 白鹤听见他二人的动静,吓得扑扇了一下翅膀,站在院门外偷偷觑着里面的人。 以君泽的修为,解开这道束缚易如反掌。但他还是顺着无行的力道,回身坐下了。 “仙尊究竟想说什么?” 听出他话里隐隐的怒意,无行仙尊停止了消遣。 “南柯石的事我听说了。有件事你自己未发觉,但已有许多人意识到了。” 他慢悠悠将君泽的茶盏添满。“你落入南柯石后,上至六御,下至灵草灵兽,没有一个人敢进去救你。为什么?因为所有人都很清楚,青华帝君都解决不了的事,去了也是白搭。即便有想英勇一试的,也会害怕,毕竟死在未知的南柯石里,听起来要比羽化悲惨多了。于理于情,都不该去。” 无行仙尊说得残酷,君泽仍是波澜不惊。他怎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久而久之,早已习惯了。 “言昭……他是你养大的,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作为青华帝君的徒弟,这种时候应该如何做?” 无行看他微微蹙起的眉,就知道他确实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他应该以六界安危为重,接下你的衣钵,成为下一任青华帝君,延续东极境和妙严宫的传承。这对他而言不是难事。 “言昭自己也明白。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孤身入境了,因为有一样东西盖过了理智,盖过了害怕,盖过了一切情绪。你说,那会是什么?” 君泽眼睫倏地颤动了一下。 茶盏中,新添的茶汤冲出细碎的泡沫,然后一点一点破裂。 无行仙尊的话也如滚烫的茶汤,在他心头豁出了一个口子。千头万绪,从其间蜂拥而出,肆意生长。 无行噙着笑喝完了最后一口茶。 “你啊,好好想想吧。” 他说着伸了个懒腰,闭眼感受了一会儿阳光,然后慢慢踱至院门前,身形一缩,变作了一块不起眼的山石。 雪山重回寂静,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人一鹤。 积雪从松叶上落下,扑簌有声。君泽蓦然惊醒,转头看向雪山外朦胧的人间。 仿佛隔着云霭,看见了某个正在历劫的人。 -------------------- 是夜,慈济神君收到一封回信。上面只有潦草狂放的两个字:妥了。 第113章 记忆失 之后很长一段时日,君泽专心研究沟通盘古神识的方法。九重天的时间快如白驹过隙,两百多年的光阴很快过去。 期间也发生了一些事。 譬如蒙虞君被遣回阴山关押,永世不得出。 譬如天命消失,天音也随之消逝,听天音的“诅咒”也终于可以断绝在这一代大祭司身上。 玉衡星君的次人界守得不错,天帝开恩准许他偶尔分出神识出来放放风。 真神……真神还是不愿露面,不提也罢。 言昭要历的劫共七世,到现在只差最后两世。君泽这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说的“很快”是什么意思。 前头六世,没有一世成过完整的家,孤家寡人的,连寿终正寝都只有那么一回。苦吃了个全,乐却是凤毛麟角。 这情状…… 凌霄殿里清净却忙碌,放满了各式各样玄天镜。 天帝正在透过其中一面镜查验防护阵法布置的进展——不论真神最后以哪种方式消失,六界都免不了动荡一回,这些阵法早就紧锣密鼓地开始布置了。 君泽看着映着言昭的那面镜子,问道:“言昭历劫前抽走了情丝?” 检查出一处有误的阵符,天帝联络负责那处的仙君前去修正,这才把君泽的问话听进耳朵。 “情丝?哦对,是有这么回事,在吾这里保管着,等他回来再交还与他。” 君泽:“为何?” 天帝:“他自己要求的——怎么,没有同你说吗?” 君泽:“……不曾。” 天帝没觉得是什么大事,当时也没多问,便答应了言昭。 “兴许是叶辰的事,让他有所警省。谨慎一点儿也是好事。” 他说罢,没听见回应,转头一看,君泽盯着镜中的画面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前六世该历的劫难都差不多了,最后一世随性而行,你若不放心,也可以亲自去看看。”天帝笑着说道。 第224章 为仙者不轻易干预凡人命盘,但君泽还是破了例。 只因第七世言昭胎投得不太好,丁点儿大的时候,便成了孤儿。君泽看不过去,带着他在山中隐居了一段时日,想着让他轻松度过最后一世。 不成想,还是出了意外。 玄狐族应南一案,竟还留了零星余孽在人界,蛰伏数百年后又出来作乱。除了为祸朝堂,还戕害了一族灵狐,正好让青华帝君兜头遇上。 君泽忙于处理此事,结果那灵狐族的遗孤复仇心切,以五百年修为强行渡天劫,险些被天雷劈成灰。最后没劈成,因为言昭阴差阳错替其挨了最后一道。 元神没有任何防护便遭遇天雷,凶险至极。得亏连生咒触发及时,君泽又以自身修为加以修复,总算救了回来,但仍有一魄受损严重。 长阳殿里,香灰寂寂,炉底余温烧出最后一点檀香。 老医松开诊脉的手,低声道:“元神修复得差不多了,只是灵慧一魄……” 君泽:“灵慧一魄如何?” 老医道:“灵慧掌管记忆和灵智,即便魂魄修补好了,也不能立马恢复如初。言昭神君醒来后,可能有一段时日神智不清明,或是记忆缺失、错乱。” 君泽握着言昭的手微微收紧。 老医看着他的神色,又道:“总归是能恢复的,不过是要花些时间。老朽也回去翻一翻,寻点加快恢复的方子。” 君泽向他颔首:“多谢。” 老医回了个礼,悄悄抬头觑了君泽一眼。 他面色也不佳,双唇苍白,旁人可能看不出,老医一眼便能瞧出端倪。那分明也是挨过天雷的虚弱之相。 而且,床榻上这位受的伤反而比他预料的要轻不少。老医见多识广,两厢一联系,猜了个七七八八。 恰好君泽偏过头去,轻轻咳嗽了两声,更印证了老医的猜测。 “帝君最好也静养一段时日。” 君泽没有做声。 然后老医便看见,这位九重天公认的“活磐石”,拢住床榻上那人的手,轻柔地放回了薄被里。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在他身上,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老医撞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不由得一哆嗦,一把老骨头差点没稳住,连忙告退了。 殿内重归寂静。言昭的气息本就轻,现下更是轻得几乎察觉不到。 君泽伸手抚过他眉眼,最后落在血色浅淡的唇角。 他设想过许多重逢的场景,却没预料到是这般模样。 良久,君泽叹了口气,放下床帐,重新燃了一支安神香,悄然走出了殿门。 言昭醒来时,望着床顶发了很久的呆。他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四肢都有些不听使唤,大脑更是一片混沌空白。 窗外传来鸟啼声,他这才坐起身。浑身经络泛起细微的疼痛,言昭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受了内伤。 可是,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好在伤似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留了一点不明显的痛意。言昭四下环顾一番,屋内的陈设很熟悉,与自己的寝居差不多,只是这里要大得多。 他为什么会睡在这里,这又是何处? 言昭带着一肚子疑问起身推开了门。院外风景正好,清风徐徐。他还没来得及吸几口空气,迎面撞见院门外走进来一个人,似乎是赶着过来的,神色里还带着几分急切。 他愣了一下,那人见到他,也停了下来。 言昭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置信地开口:“帝君?” 他声音不大,但这院子里安静得只有池子里的流水声,这两个字便一清二楚地传进了对面那人的耳中。 而后他便看见那人目光倏然黯下,深深阖了一下眼。 言昭直觉自己心脏也跟着抽动了一下,三步做两步走到对方跟前。四目相对后,他又不知该说什么,目光局促地到处瞟了一圈。 君泽眼底的失落散去了大半,他微微一笑,往院中石桌走去。 言昭跟在后头,屋内飘来一根发带,灵巧地拢住了他的头发,束成马尾。 他诧异地摸了一把,竟比自己束的还要合称。怔愣之际,君泽已经变出两只茶盏,倒上了温热的茶水。他顺着对方示意,坐下喝了一口,微甘的味道,是自己喜欢的那种。 到这时,言昭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 君泽:“身体好些了么?” 言昭乖巧应了一声,随后鼓起勇气问道:“帝君,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从何而来的伤,模糊不清的记忆,言昭有些隐隐的推测。 君泽挑着紧要的说了:“你应天帝之命下凡历劫,误遭雷劫,元神有损,失了记忆。” 言昭心一沉——果然。 “不用焦急,”君泽注意到他神色变化,“还记得哪些事?” 言昭茫然摇了摇头。 君泽:“那还记得哪些人?” 言昭:“记得先生,九苕,慈济神君,唔……”他停下来思索了一会儿,又道:“我能认得人,但想不起来怎么认得的了。” “是灵慧受损的症状,”君泽借老医的话安慰道,“安心休养便能恢复。” 言昭点了点头。余光扫过院子,最后停在面前人随意落在肩头的鬓发上,忍不住问出了另一件他很在意的事。 “这里是……哪里?” 第225章 “我的寝宫。” 寝宫?言昭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那就是妙严宫? 他不由得坐直了几分。 “那我怎么会睡在这里?” “这是你的寝殿。” 言昭:“……” 言昭:??!! 他脑海中顿时奔腾过八万种猜想,最后统统因为这六个字锈住了。 言昭语无伦次地吐着字:“我、你……我是……” 君泽看着他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难得起了一点逗弄的心思。 他盯着言昭看了好一会儿,看得言昭都有些心虚和紧张了,最后才悠悠道:“你是我徒弟。” ** 言昭五迷三道地被送回了先生家中。 君泽回妙严宫后,又闲坐了半日,等来了两个人。是一脸欲言又止的慈济,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叶辰。 “帝君,”慈济拱手行礼,低头时瞥见桌上两只茶盏,“言昭已醒了么?” 君泽应了一声:“送他回望德先生那里了。” 慈济闻言侧目和叶辰对视了一眼——看来当真失去记忆了。 言昭一走,长阳殿里的花鸟都没了往常的活力,沉寂不少。 君泽一拂袖,桌上茶具换了一套,三人坐下闲谈了一会儿。他见慈济仍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先行开了口:“还是那灵狐的事?” 慈济苦笑一声:“是。” 他二人所说的灵狐,便是那强渡天雷的灵狐遗孤,勉强算过了天劫,如今也是九重天的一名仙君。知道自己此番连累了言昭,便日日来妙严宫请罪。见宫门不开,便又去求慈济神君。 慈济不堪其扰,但劝说多次无果,也有些无奈。 叶辰抿了一口茶,清香微苦的茶汤进到他这只有一缕神识的嘴里,尝不到多少滋味,颇为可惜地放下了。 “事已至此,来这儿又有什么用,难不成求帝君降罪?无心之过,帝君又不能真降什么罪,这不是纯添堵呢么。” 慈济:“……” 您老人家可太会说话了! “慈济。”君泽忽然喊了一声。 慈济神君连忙应声。 “替本君转达一句,倘若再叨扰,往后两千年的万真大会便没必要参加了。” 慈济鲜少听过他这般冷的语气,不由得愣了片刻,才道了句“是”。 君泽说罢咳了一声,多日不眠不休的疲倦爬上眉梢。 慈济:“您先休息?” 君泽颔首:“你们俩自便吧。” 目送他回了长华殿,叶辰重新端起杯盏,木然灌了一大口茶,这才压下心中的惊奇。 两千年不能参加万真大会,是什么概念? 那可是飞升成仙之辈,唯一升阶的渠道。 这两人默不作声地喝茶,又不约而同地感叹—— 帝君这是真生气了! 第114章 花朝宴 说是好好休养,这几个月言昭过得也不是多舒坦。 先是有各种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登门,言昭硬着头皮应付,心神俱疲。不过某一日这些人又不约而同消失了,受了谁的命令似的。 天帝体恤他魂魄未愈,暂延了封授仪式。 言昭本就脑袋空空,这下成日待在家中无事可做,更是空虚得发慌。 好在青华帝君没有诓他,记忆正在一点点恢复。他每看见或触碰一样物什,就会想起一些零星的片段。拼拼凑凑,囫囵串成了一整段——是他幼年时的记忆。 他被望德先生养大,这里是他的寝居。在学堂待过一段时日,术法学得不怎么样,倒是经常跟文珺两人四处捣蛋。他还是更喜欢练剑,有天在树林里偶遇青华帝君练剑,还参加了万真大会…… 后来?后来就想不起来了。 他再怎么努力思索,也想不起后面的事。 但多年的磨炼让他很快沉静下来,意识到这背后最大的可能性——他在那个年纪过后,就不再住在这里了。 难道帝君说的是真的,他拜了师? 言昭心跳不可抑制地快了起来。他的确一直对青华帝君有仰慕之情,但也依稀记得那人从来没有收徒的打算。 而且不知为何,一想到此事,心头总是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悸动,不似纯粹的欣喜。 他心说不行,得想办法记起来。 然后他就在妙严宫门口蹭了小半个时辰的鞋底,蹭得宫墙上歇脚的小雀都歪头多看了他几眼。 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啊! 言昭心头一团乱麻,最后还是泄气地回去了。 明着来不行,还能旁敲侧击不是? 文珺就是这时候被薅来望德先生家中的。 他对这等事自然是无比乐意,滔滔不绝了半日,瓜子都嗑了好几盘,听得言昭一愣一愣的。 自己后来过得这么……传奇? 最让他震惊的还是自己居然还掌管着一个新境,简直匪夷所思。此前要封神君一事,已经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境主? 我? 看他发呆望着妙严宫的模样,文珺忽然想起他对青华帝君那个不得了的称呼。 “其实还有一事……”文珺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言昭闻言凑近了一点:“什么?” 文珺:“就是你和……” 他话说了一半,戛然住了嘴。他只猜到了言昭的心思,另一边是什么情况还毫不知情。万一说岔了怎么办? 第226章 言昭更好奇了,又凑近了一些。结果文珺摇了摇头,故弄玄虚地说了句:“不可说。” 言昭:“……” 他抡起剑把这臭小子轰回了家。 院内安静下来。言昭浮起一个模糊的印象,说是境界的主人能随时在识海里看见境中一切景象,不知是真是假。 身随心动,他端坐着闭上眼,意识沉入识海。 待到听见浪涛声,他才重新睁开眼。入目的画面让他愣了片刻。 自己的识海,是这个模样吗? 只见碧草伴着树木铺陈出一大片郁郁葱葱,简直与他记忆中的那片荒地判若两处。海倒还是那片海。 海面上飘着两柄灵剑,一把通体银白,另一把金光环绕。 他靠近碰了一下,银白那把灵气微凉而温和,金色那把却浮起几道电光,刺了他一下。 ……脾气还挺大! 言昭忍着这微妙的刺痛握紧了剑柄,好歹算是记起了它们的名字。 归云,曜灵。 一把是本命剑,那另一把,是别人所赠?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人的身影,心跳快了起来,连带着耳根有些发热。 言昭晃了晃脑袋冷静下来。 他试着调动意念,果真有一幕光影慢慢降落在他眼前,随后轻缓地延展,围绕着他变成了一副巨大的画卷。画中是一方还没有多少人迹的天地,灵气浓郁得鲜明、纯粹。他意念一动,画面也跟着动了,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得清晰。 角落里,与画卷不在一个领域的玄色石头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什么?”他伸手摸了一下,那石头一转,眼前画面一晃,变作了完全不同的场景。 画面中熙熙攘攘,是热闹的城镇,烟火气几乎穿出画卷,扑面而来。一会儿又变作肃杀的边疆,战马嘶鸣,马蹄踏破一寸又一寸黄土。 言昭看了半晌,意识到这不是新境,反倒有些像是文珺所说的南柯石幻境,也就是新境的前身。 他心念一动——那岂不是能看见在南柯石中发生的事情? 听说他是为了救青华帝君进去的,看一眼,不过分吧? 言昭泰然说服了自己,然后将画卷慢慢调回了他入境的那一刻。 然后这一眼看了五日,整整六十个时辰,还没到正题! 他在里头轮回了好几世,一直在找什么东西,一样虚无缥缈,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言昭咂摸了许久,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入境前往里面扔了一样可以破局的法器。 他也不着急,出去一趟把文珺没嗑完的瓜子搬了进来,当看话本一样津津有味地继续看。 不知又过了几日,念想中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他化身成了一位剑客之子,而自己则托生于一个商贾之家。他们追着一本武籍的线索一路东去,遭遇了各路人士,险些栽在一个名为不须归的魔教手里。 那魔教中有个人引起了言昭的注意。他在中毒昏迷的二人身旁放了一颗奇怪的银珠,银珠中竟飘出袅袅的黑雾,活物一般,打着卷儿飘进了两人的眉心。 言昭瞳孔一缩。 这是……魔气? 他反复确认了几次,的确是魔气。南柯石中还有魔修? 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借用银珠让地上的人陷入了梦境。 还未等言昭想出个所以然,画中的君泽忽然醒了,他一剑洞穿了画鬼,目光晦暗复杂,似是把梦里浓烈的情绪带了出来。 言昭被那目光吸引了注意,以至于画鬼濒死时说的话只听了个半截。 “竟然……对自己的徒弟……” 徒弟? 谁?我么? 言昭愣了一下,刚想往回倒转,便听外界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浑身一激灵,慌乱地退出了识海。 “言昭——你在吗——” “别叫魂了,在这。”言昭推开窗,便看见了来人。 文珺兜头挨了一顿莫名的怒气,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他。他直觉敏锐,觉得言昭此刻的表情藏了四个大字:做贼心虚。 他眯着眼不说话,只是看着言昭,给言昭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言昭刚要发作,又听他道:“看你天天闷着也不是个事儿,走,带你去个热闹地方!” 言昭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出门,到了地方才知道,今日原来是百花宴的日子。 花神夷姬看重花朝节,每十载一度百花宴,办得隆重非常。近些年六界太平,百花宴更是热闹,几乎叫得上名号的仙君都会赏脸出席。 起先言昭还觉得新奇,因为宴上的花的确万紫千红,似锦绣连绵,美不胜收。与其说是宫宴,更像是在一片花林中设席。 然而待了一会儿,言昭还是察觉出一星点儿不自在。 虽说没有人再贸然找他搭话,但各种目光还是有意无意地落到了他身上。 那些目光没有恶意,正如先前登门的仙君们也无恶意,都是出自关心,但这般被打量还是让人无法专心享受宴会。 贸然离开不合乎礼节,言昭于是趁文珺不注意,独自寻了个僻静点的角落,不怎么讲究地席地而坐,用神识和周遭的花木唠起了嗑。 半刻后,言昭绝望地收回了神识。 天啊,这里的花木怎么比那头宴会上的仙君们还喧闹? 言昭被吵得脑仁嗡嗡响,揉了一会儿太阳穴。 不过他灵犀一动,忽然想到个主意——既然是百花宴,他也混进百花之中,不就无人打扰了? 第227章 这念头一出,他欣然爬起身,念了道诀,化回了原形。花枝扑簌一阵,落下几片叶子,随即恢复宁静,仿佛这里一直无人来过。 不远处,一只素净修长的手放下杯盏,华服的广袖落下,盖住了手腕。 见人站起身,同桌的仙君也欲起身。 “无事,我随便走走。”君泽道。 他顺着流觞的沟渠往花林深处走去,目标明晰,根本不似闲逛。 直到一簇雪白的花撞进眼里,才停下步子。 君泽失笑: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还化作了原身,心倒是大。 他转念一想,也对,现在的言昭还不知花灵不能轻易暴露原身一事。 那日分别后,他没去找过言昭。 老医说过,灵慧受损造成的记忆缺失,只能徐徐而为,不可操之过急。后来老医也去望德先生家中看过几回,将言昭的情况转达到了妙严宫。 君泽看着白花静然缀在枝头,轻声开口:“言昭?” 木槿没有反应。君泽想起来化作原身后他感知不到外界的动静,于是抬手抚上了花瓣。 下一刻,他眼前一晃,从锦簇的花林被拽入了另一片空间。 君泽四下环顾一遍,这里像是言昭的梦境。难道是连生咒的缘故,让他无意中入梦了? 随后他听见了海潮的声音。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梦境,是言昭的识海。 言昭的识海变了模样。 君泽缓缓落到地面,看清眼前的丛林后,不由得怔住。 久远的记忆随着海潮声倾覆了他的脑海,眼前的景象也逐渐与记忆里的画面重合。他不敢置信地停在原地,遥遥看着那片林子。 像是要印证他的想法一般,熟悉的气息从林间传来。君泽终于压下心头的波澜,走进了林中。 里面的景致他走过无数回,几乎每一寸土地,每一寸土地上长的树木,他都能分毫不差地记得。 很快,他找到了气息的来源,以及其上生长的,一株不在他记忆里的花木。 是……木槿。 君泽想触碰它的枝叶,却看见自己发颤的指尖,心早已如擂鼓。 他如梦初醒,转而凝视着脚下那片土地。随后打出一道灵流,没入尘土。 不多时,一颗不起眼的曜石随着灵流破土而出,落到了他的掌心。 曜石泛着黑色的流光,正与他腕上的暗纹,如出一辙。 -------------------- 这周三更=w= 不出意外的话,明后天都是下午六点发 第115章 情难抑 君泽退出了识海。 身后的花朝宴热闹如一,不知何时起了乐声。乐声仿佛勾起丝丝微风浮动,吹得木槿花瓣枝头轻晃。 琴声笛声袅袅,相和如一体,低回婉转而带着淡淡空灵的调子缠绵缱绻,靡靡动听,似在诉说什么,又似拨动了一根不可言说的情丝。 君泽听过多少这样的曲子,又见过人世间多少悲欢离合,虽可以领会,却从未在那些悲凉或欢喜的调子中感同身受。如今却在这盛宴中独自深陷,每个音节,每句唱词,声声入耳,弦弦叩心,一股莫名的悲戚如滚滚洪流,没顶而来。 原来……世人常言的情难自抑,竟是如此。 君泽闭上眼,无声催动了灵力。面前的木槿化作人形,落到他怀中,乖巧又安静地睡着了。 怀抱收紧了几分,君泽低声呢喃,也不知是想说与怀里的人,还是说与自己听。 “快些想起来罢。” ** 这日天光正好,九苕正在院中晒太阳。 他的灵体已经恢复如初,能正常与人交谈了,只是常觉得疲倦,大多数时候都在闭目养神。 先生今日去参加宫宴了,言昭也不在,小院里难得宁静。 他正昏昏欲睡,忽然觉察到一股强大却温和的气息靠近。 九苕迷迷瞪瞪地睁眼,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帝君?”待他看清对方怀里的人,不由得紧张起来,“言昭他……” “无碍,”君泽传音入密,“只是睡着了。” 九苕点点头,不再出声。他目送着君泽将人送回了房,又悄然离开,准备继续小憩。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忽的反应过来,言昭是跟着文珺出门的,怎么是跟着帝君回来的? 他心下奇怪,起身想看一眼,顺便替言昭关一关窗,却在窗口看见,本该睡着的人,这会儿正半坐着发愣,屈着手指一会儿抵着脑袋,一会儿又往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言昭?”九苕疑惑出声,言昭却受了惊吓似的一缩手,转过头和他大眼瞪小眼。 九苕看见他眼里满是慌乱、无措,似乎还有些……激动和难为情? 片刻后,他从榻上弹起身,埋着头翻箱倒柜,在柜角摸出一张发黄的旧纸符,一溜烟钻进识海里去了。 九苕:“……” 风风火火干什么呢,少年? 言昭攥着那张旧纸符,在海浪声里慢慢回过神,心跳却依然快得要命。 他早就醒了,或者说,一开始就没有完全睡着,只是迷迷糊糊地歇着。 被那人身上清润的气息笼罩时,神识便已归了位。但他脑袋一轴,鬼使神差地,没有睁眼。 按理说,以青华帝君的修为,不可能察觉不出他在装睡。也不知是帝君心不在焉,还是他的装睡功力进步了,竟然让他蒙混了过去! 第228章 又或是,那人身上的气息莫名令人安心,才让他没有露出破绽? 无论是哪种,总之,他就这样被一路抱了回来,直到背后触到柔软的床榻。 君泽的动作轻柔而熟稔,每一处都被照顾得舒适熨帖。 安置好后,言昭在黑暗中又呼吸了几下,却没等到身边的气息消失,反而更强烈了。 他冥冥中察觉到,这是……离他更近了? 言昭极力维持着心跳和呼吸平稳,薄被下的身体早就僵成了一条人棍。气息一点点靠近,最后在一个危险的距离停了下来。有那么一瞬,他的唇上,似乎都感受到了清淡而略微温热的鼻息。 然而预想中的触感并未落下,一缕发丝扫过脸颊,那柔软的触感便落到了眉心。 很轻,轻得像羽毛,稍纵即逝。 言昭就算再迟钝,也该意识到那是什么了。何况他从来是个聪明的人。 可他还是不敢细想。 所以,青华帝君究竟是他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岌岌可危、快要碎掉的纸符,喉头动了一下。 这是他幼年时,在学堂里学来的一个简易符咒,名为留影。作用如其名,能刻录下当前发生的事。一张留影符能维系的时间不长,约莫三个月就要重新注一次灵力。 好巧不巧,这张荒废了多年的符咒,恰在一月前,被他重新开启了。 他发现能借物寻回记忆后,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惨遭魔爪,被翻来覆去倒腾过。其中就包括这张留影咒。 符咒里只记录了幼时他的日常,还有一些望德先生为老不尊的糗事。言昭粗略看过,便随手将其扔在了一边。 他避开识海里的灵剑,小心翼翼地催动了符咒。 一道白烟升起,在他面前化成了一面灵镜,被云烟托举在半空。 镜中映着他寝居里的场景。开始时静谧无声,过不多时,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听不清楚说的什么,但能听出是九苕的声音。 言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床榻边出现一抹衣角,衣摆的金丝闪着细碎的光,让他恍惚想起初见君泽时的模样。 也是这样隆重的宴会,着一身华服。那时的君泽,眉目清淡,眼眸虽深邃,但内里没多少情绪。 此刻却不一样。言昭在他放下自己后,窥见了那双眼睛。 他低头静静看着自己,眼睫半遮,温润的眸子泛起点点光华,好似洒落在夜幕的星河。万千情意在其间流转,似喜似悲,似深情似怀念,缱绻缠绵。教人只看过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然后言昭便看见他俯下身,缓缓凑近床榻上的自己。 鼻尖微微错开,唇瓣之间的距离毫无阻碍地拉近。 然而却在只余一指的距离时,堪堪停了下来。 君泽眼中的情绪骤然淡去,退开几寸,愧疚而郑重地吻了一下他的眉心。 他轻抚了一下言昭的发顶,转身离开了。 言昭感觉自己的呼吸几乎停了,心脏在胸腔里七上八下地乱跳,还不满足似的,像要破体而出。 他抹了一下发烫的眼角,退出识海,跌跌撞撞地推门出去。 门外的九苕将将入梦,又被他推门的动静惊醒,叹着气,摇了摇手里被他当蒲扇使的宽大叶片:今日这觉是睡不成了。 ** 老医的府邸偏僻,修缮得不怎么讲究,内里却是干净整洁。 故而有人上门时,也都是规规矩矩、和风细雨,生怕扰了这一隅安宁。 除了今日。 老医家的门板被拍得震天响,见里头的人迟迟不出来,言昭甚至翻出灵镜试图联络。 “嘭”的一声,大门从里头被重重推开,浓重的药味呛了言昭满脸,他没忍住偏头咳了几声。 “哪个小兔……”老医本欲发作,看清来人时,收了一点怒气。 言昭转回头,老医便对上一双急切的眼眸,不知是被呛的,还是别的什么,眼里含着水光,俨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老医彻底气不起来了。 这数百年,他没少给言昭瞧伤看病,加上同望德先生有几分交情,早把言昭当半个孩子疼爱。看他这幅神情,心一下子就软了。 老医将言昭引进了屋,挥了一下衣袖,将清苦的药味压下几分。 老医:“这是怎么了?” 言昭:“我……”他一开口,发现嗓音抖得吓人,到嘴边的话音当即咽了回去。 老医:“声音捋顺了再说话。” 言昭深呼吸几下,重新开口:“您那药方,寻到了吗?” 老医指了指地上一堆铺满药草的狼藉。 “喏,这儿呢,”他清理掉废弃的草料,倒腾出一包完整的药材出来,“刚调配好,不过药效还没试验完。” 他身上的药味与这包药材里的一样,想必一直就在闭门忙此事。 言昭:“我想试试。” 老医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心皱成了川字:“什么?” “我想试试药。”言昭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他的样子不似玩笑,老医气卷的胡子又放了下来。 “发生了何事?” “我忘记的事,很重要,我不想……也不能再等了。” “重要到以身试药也无妨?” “是。” 老医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是叹了口气:“也罢,随我来。” 第229章 府邸深处有一尊丹炉,老医拿来两个软垫,盘坐下后,便开炉开始炼药。 这方子每一味药剂量都须得极其精准,老医盯着炉火几乎没眨过眼。每过几个时辰,就往里添下一味药材,期间不断以灵力灌注。 言昭坐在一旁,竟也没有吵闹牢骚,神情专注地看着他炼药。 两日过去,老医从火舌上取下一颗棕褐的药丸,用药瓶小心装好,交到言昭手中。口中叮嘱:“此药服下后,会有一段时间神识颠倒,头晕或头痛,是记忆归体的冲击。不伤身体,但要卧床静休,以免出别的差池……哎,小混账,你记下没有!” 木门吱呀摇晃,回应他的只有一阵疾行而去的清风。 言昭回到自己寝居,虽然心急如焚,但还是将老医的话停了进去,坐上了床榻,这才小心服下药丸。 很快,他便感觉体内有一道魂魄被药性唤醒,刺痛阵阵,连带着身体也开始发热。 无数画面从魂魄的裂隙中纷涌而出,冲向脑海。言昭出了一身冷汗,倒下前扶住了床柱。 记忆碎片如狂风在识海中席卷,搅得他头痛欲裂。而后它们被药性牵引着,“编织”成一段段完整的记忆。 最后几道风无意间触动了明心境,画卷铺展开,正续上他上次看过的画面。言昭头痛得看不清,却真真切切听见了画鬼——或者说那欲魔说的话。 “堂堂青华帝君,竟对自己的徒弟……哈哈哈……!于天不齿,于地不容……!” 欲魔的话音戛然而止,君泽的声音从画卷中传来。“言昭……” 言昭猛地睁开眼。一瞬间,所有记忆归了位,他大口喘着气,心在颤抖,呼吸也在颤抖。 老医的嘱咐当即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言昭强忍着头疼,推门出去。 吹过几阵轻风后,头疼缓和不少,他循着记忆纵身跃上了院墙,借力于树桠,飞鸟般灵巧地穿过了屋舍背后的林子,落到了妙严宫的宫墙上。 抄近道来这里,正好能到他从前常住的那间小别院。 别院里坐了个人,闻声抬头看向他。目光交汇的一刹那,言昭忘了今夕何夕,整个世界忽然寂静荒芜。 白桃花瓣轻轻飘下,落在他的肩头。 他动了动唇,无声地在心里唤了一句。 “……师尊。” 第116章 君如月 君泽搬来小别院已有数日。 养伤这段时日,慈济神君自告奋勇地揽下了妙严宫大小事务,还问他是否要回东极境休养。 东极境灵气盈盛,的确更适合养伤。但君泽不想离九重天太远,于是搬到了此处。小院临着芳骞林,眼下是白桃正开的日子,也还算舒适。 他坐在石桌边,捧着书卷,却没有看卷上的内容,而是在思索今日收到的回信。 回信来自东王公西王母。若说盘古真神的事还有谁知晓得更多些,便只有他了。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盘古有一旧物,吾往寻之,不日再详谈。」 不知旧物为何,能再带来一些线索就好了。 视线重新落回书卷,君泽这才看清,这是先前打算让慈济转交给言昭的那本剑谱。后来诸多事情一搅和,没能送出去。 君泽翻了两页,心说得改一改了。 芳骞林中忽然穿出簌簌的响动,君泽抬头望去,正见那朝思暮念的身影落在院墙上。 来时带起一阵风,吹落了几片白桃花瓣。恍惚之间,似乎回到了千年以前,也是在此处,少年顶着纯粹炽热的眼神,问他能不能收自己为徒。 少年已长成长身玉立的青年,望着他的眼里似有千言万语。 只一眼,君泽便知他已经记起来了。 君泽放下书卷,使自己的情绪看起来尽量平和。 “小剑修,”他微微一笑,“是来拜师的么?” 言昭本带着一腔纷杂的情绪而来,有想确认他心意的急切,有害得他同遭天雷的懊悔。然而那些不安,都被这句话春风化雨地带走了。 言昭自然懂他在说什么,回了一个笑:“嗯,仙君可还愿收?” 君泽:“自然。” 言昭自宫墙上跃下,轻盈地落进君泽怀中。 君泽伸手接住了他,彼此的心跳清晰可闻。 浅淡的檀香熟悉又好闻,令他想起那个无疾而终的吻。言昭抬起头,呼吸急促起来,眼里不自觉染上一点不曾有过的迷离,一时间忘了言语。 君泽对上他的眼神,心神亦晃了一瞬,喉间发紧。 “我……”言昭刚想说什么,那要命的头痛不合时宜地袭了上来,他闷哼一声,死死抓住了君泽衣襟。 “怎么了?”君泽揽着他靠在自己肩上。 “头疼……”他无意识地说出了口,接着便感觉到心口的玉珠微震,温润的灵力从玉珠慢慢往上流去,令疼痛舒缓了不少,但同时也有股倦意涌上来。 君泽猜到他是用了药,手指按上几处穴位,口中安抚:“别硬撑,睡吧。” 言昭不想睡,但架不住神识颠倒带来的不适感,还是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榻边围满了人。老医给他重新号了脉,絮絮叨叨地数落了几句,碍于青华帝君在场,才没骂得狠。 言昭心虚地眨眨眼,往君泽边上靠了靠。 老医:“……” 他好像知道这小混蛋说的“重要的事”指的是谁了。 第230章 望德先生几人坐在床尾和桌案边,慰问过他后,便兴致勃勃地七嘴八舌起来。 言昭听不清,一片蚊子似的嗡嗡声。 他问君泽:“他们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君泽笑道:“在筹划给你过生辰。” 生辰?言昭一头雾水,神仙哪有这个讲究,上一回过生辰还是一百岁的时候,望德先生装模作样地糊弄了一回。 久而久之,他都记不得自己生辰是哪日了。 君泽看出他的疑惑,解释了一句:“补你一千岁的生辰,那会儿你还在凡间。” 言昭:“……” 还能这样? 他有些哭笑不得,但瞧见众人欢喜的模样,便随他们去了。 君泽侧着身,似在认真听他们筹划的内容。 言昭偷偷瞄了他一眼,说不上来是遗憾还是庆幸。遗憾的是错过了那么好的气氛,庆幸的却也是没在那时说出口,若是表明心意后立刻晕过去,那可真是……真是太丢人了。 望德先生“越俎代庖”,自作主张将生辰宴定在了长阳殿。先生的小院装不下,这里却正好。 言昭又休息了几日,终于走完了耽搁了许久的神君封授仪式。功行柱遥遥往云间去,他越过君泽的指尖,看见自己的名字又远了一些,却离君泽的名字又近了一些。 是夜,长阳殿里挂满了琉璃灯。这是司灵天君弄来的新鲜玩意儿,没有寻常琉璃彩灯那般艳丽,有的似花,有的似月。乍看去,像是星月皆落进了花海,别有一番意趣。 司灵斟了一杯灵酒,感慨道:“没想到那么大点儿的小言昭,现在都当上神君了。” 叶辰跟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瞥见一只爪子往果盘那儿伸,合上折扇一敲:“看看你,再看看人家。” 文珺一脸无辜地缩回手:“哎哟,玉衡叔父,您比我好到哪里去了么?” 叶辰被这大逆不道的顶嘴糊了一脸,又见文珺朝他做了个鬼脸,忍无可忍:“臭小子!” 文珺被追着满院子跑,惊扰了正在专心致志进食的玉啸。它爬起来欲吼,被天珩顺了一下毛,又乖乖坐回去了。 大祭司看着满眼的闹腾景象,眸中显出几分茫然。 天珩问:“怎么了?” 大祭司:“九重天是这样……唔……活泼的么?” 天珩朗笑一声:“当然不是,得看是谁请的人。” 他抬头看了一眼宴会中央,有个人端着酒杯走到言昭对面,站出了一身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板正。 “生辰喜乐,”百蜚紧张地清咳一声,“此前一直没有机会向你们道谢,我敬二位一杯。” 言昭偏头看了一眼君泽,他竟也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百蜚激动不已,仰头一饮而尽。 言昭问:“你师尊怎么样了?” 百蜚:“我师尊,他……很好……”他的声音摇摇晃晃,人竟也跟着摇摇晃晃倒了下去,被莫己巳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言昭惊呆了:“毒修大人是个一杯倒啊?” 莫己巳苦笑:“我也是头一回知道。” 说罢他扶着百蜚去休息了。 言昭看着自己空了的酒杯,又偷看了一眼旁边的酒壶。口中的茶味淡得无趣,于是他悄悄将手挪了过去。 “啪”的一声,两只手掌同时落下,挡住了他的小动作。 老医:“身体未愈,不宜饮酒。” 望德先生:“正是,正是。” 言昭:“……” 明明是他的生辰宴,他却是整个宫苑里唯一不能饮酒的那个,真是岂有此理! 言昭哼笑一声:“不让我喝也行,你们不是来给我过生辰的嘛,总不能两手空空吧?让我瞧瞧都带了什么礼。” 文珺第一个凑过来:“哎,我给你准备了个好东西!” 众人簇拥在他周围,好奇地看各自准备的礼物,又听言昭煞有其事地点评一番,渐渐喧闹起来。 慈济坐在一旁,百感交集地喝了口酒:“帝君,妙严宫好像头一回这样热闹。” 君泽含笑看着被簇拥的那人,回道:“嗯。” 守仪元君见状,悄悄挪到慈济神君边上,朝他挤眉弄眼了几下。慈济一顿,对她摇了摇头。守仪颓然地坐了回去。 灯火摇曳,觥筹交错。 欢欣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深夜。望德先生头一个宣告不胜酒力,被九苕扶着回去了。经过言昭时,他偷偷对言昭说道:“其实是要回家哭鼻子了。” 言昭无奈。这有什么好哭的,又不是…… 他想到一个不大恰当的比方,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君泽,耳根泛红,欲盖弥彰地转过了头。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散去了,慈济照应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几位。君泽站在一盏琉璃灯下一一目送着。 言昭在他边上的石凳坐着,慢悠悠地喝着茶。 君泽不由得问:“在等什么?” 言昭好似就在等他这句问话,回道:“在等我的生辰礼物。” 君泽看了一眼不远处摞得整齐的匣子或锦袋,言昭却在看着他。 虽然君泽在宴上送的那块剑首灵玉他也很喜欢,但他直觉这不是最初准备的东西。 君泽被他灼灼的目光盯了一会儿,只好轻叹一声,道:“过来。” 言昭站起身,笑着走到他面前。 “闭眼。” 第231章 言昭眼神闪动了一下,还是乖乖依言闭了眼。 随即他感觉到君泽走近了些,额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他心头一跳,悄悄睁开一道缝,看见了君泽近在咫尺的眼睫。 温和的灵流顺着相贴的额头传了过来,言昭忽有所感,重新闭上了眼。 有画面清风一般飘入他识海,画中是山川、丛林,还有……他熟悉的另一座妙严宫。 接受过境界传承的言昭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 他把东极境送给了自己。 过不多时,君泽抬起头,捋了捋言昭额前的碎发。 “这份礼物许久之前便想好了,只是如今……好像不那么合适了。”言昭已有了新境,这份礼物是好事还是负累?君泽于是换了一种赠法:“我将掌权分一半与你,往后你也是东极境的境主。” 言昭怔怔看着他,心跳得厉害。良久,终是情难自禁地抱紧了眼前的人。 “没有不合适。我喜欢……很喜欢。” 他埋在君泽胸口,一说话,便震得君泽心口发烫。 君泽迟疑片刻,方才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 言昭深呼吸了一下,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他抬起头,对君泽道:“我们去一趟严州吧。” 君泽:“严州?” 言昭:“遇见那位酿尽欢酒的老翁的地方。你还记得么?” 君泽对那老翁印象深刻,回道:“记得。” 他看言昭没有松开自己的意思,便问:“现在?” 言昭弯眉一笑:“对,现在。” 一炷香后,严州城南的湖面上,凭空多了一叶扁舟。 已是夜半子时,整座城都在夜幕里宁静无声,只有这只小舟划破平静的水面,留下一道长长的剪痕。 言昭变出个小瓷壶,朝君泽晃了晃:“喝了一夜的茶,脑袋里都是苦味了。” 说着他又化出两只小盏,就着船上的矮桌开始斟酒。 酒香飘上来,君泽闻了一下,是不那么烈的果酿,便笑了一声,没阻止他。 两人就着清风与明月饮完了一壶果酿。 言昭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夜色。 直到小舟忽然轻轻晃动了一下,言昭“嗯?”了一声,发现它是撞到了一块沉石。他抬头一看,前面竟是一座湖心岛,开满了桃花,落花铺了满地。 “还有这种好地方,”言昭说着跃上了岛,“是不是那老翁种的?” 君泽在他身后走上岛:“那位真人云游四海,很少停留某处。” 言昭:“兴许是他走前留下的。” 他寻了株桃树,在边上坐下,继续看月亮。君泽站在他面前,看了一会儿幽静的湖水,不知在想什么。 惬意之余,言昭想,司灵天君今日有句话说得对。千年时光,他一路走到如今,不知羡煞多少仙君。 先前君泽也说过相似的话,虽然经历过挫折磨难,但结果都是事事顺心。他才最像凡人向往的那种潇洒自在的神仙。 这位新晋神君的神君目光幽微起来,心道还有一个心愿未成。 “师尊。” 清亮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君泽微微一怔。 他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起先是言昭莫名地喜欢直呼他名字,后来是几百年凡间渡劫,再后来…… 他转过身,正对上言昭笑意盈盈的眼睛。 “你知不知道为何我三百年前便不喊你师尊了?”言昭说着招了招手,大有“速速附耳听来”的意思。 君泽不知他又在玩什么花样,但一贯的纵容还是让他依言走了过去。 他半蹲着,微微俯身,却不防被扯住了衣襟,下意识撑地,才没有倒在人身上。 这一番下来,两人距离已然近得有些不合乎师徒情理。 君泽欲起身,身下之人却没有松手,而是借着明亮的月光慢慢贴近,直到鼻尖相抵。 他听见言昭很轻地开口:“你的好徒儿离经叛道,肖想师尊许久了。” 言昭从未这样专注过,也从未这样紧张期待过。心潮如同细雨溅起的涟漪,浮动又晕开,连绵不歇。而他站在雨雾中,变成了登阶的旅人,在最后一道台阶前停了下来。他的师尊就站在顶端静静看着他。 世界与时间都静止了,除了眼前之人,他的眼中再无他物。 这一刻,君泽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情思拉扯着他,责任镇压着他。所有思绪又一点一点崩塌,最后只剩无行仙尊的那句话在心头盘桓。 ——那你呢?你想要的是什么? 他看着咫尺间的那双眼眸,从期许喜悦,到闪烁不安。最后在眸光黯淡前,低头覆上了那双唇。 言昭睁大了眼,不安与落寞一扫而空,将他衣襟攥得更紧。 君泽只落了一个轻如点水的吻,随即微微退开。 他眼里的温柔如一,笑意却全然不一样了。背后分明是皎皎的明月,他的眸中却满是星辉。 言昭眼睫不停颤动,攀着他重新覆了上去,急切地想再确认些什么。 他动作生涩,不得章法地咬了一下君泽的唇。 君泽腾出一只手,轻柔地托住了他的下颌。言昭随着他的动作仰头,双唇也不自觉微微张开。君泽抵开那道唇缝,引导着他加深了这个吻。 言昭颤得厉害,手指不停揪着衣襟,最后慢慢环住了君泽的颈。 他知道凡间的伴侣以这种方式亲昵,但毕竟也只是看过,不知原来滋味是这么…… 第232章 果酿的甜香融化在吻里。良久,君泽才慢慢松开,触着鼻尖替他擦了擦唇角。 言昭这才后知后觉红了耳根,低声喘着息。 “回家么?”他听见君泽问。 言昭抵着他的肩,含糊道:“再待一会儿。” 君泽轻笑一声:“好。” 明月渐渐西沉,随着飘落的花瓣没入湖面之中。 -------------------- 对不起慈济神君,酒桌残局就交给你收拾了。 第117章 我如星 慈济神君睁眼时,天边刚亮起熹微的晨光。 昨夜他没回自己府邸,在妙严宫正殿小憩了一会儿。 送走最后一个醉鬼后,夜已深了,本该在宫中的两人却没了身影。慈济没当回事儿,毕竟言昭突发奇想去趟东极境,也是常有的事,何况今日他是寿星。 慈济神君欣然收拾干净了满院的残局,留了几只琉璃灯。别说,这玩意儿还真挺漂亮。 他在晨光里仰面靠了一会儿,慢悠悠起身。手搭在桌案上,无意中碰到一本册子。 他随手拿起来一看,有几分眼熟。辨认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许久以前,君泽上天命台前,托他转交给言昭的剑谱。 慈济记得,帝君刚回来时,他就已经把这本册子交还给他了。 怎么—— 还没送出去? 窗外的鸟鸣声忽的扬起,慈济只看见一双翅膀扑扇地走了,树枝摇晃出正在往这边走的两道身影。 慈济有些诧异: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起身准备去迎,刚想放下册子,又拿回手中,同时腹诽了无行仙尊一番:也不知这位老祖宗信中的“妥了”是妥到哪门子去了,三百年了也没见事成,还得他自己上阵。 院中两人正说着话,神态与平时无异。慈济神君揣着册子走上前,言昭瞧见他时,却住了嘴,目光心虚地游移了一下。 “咳,慈济哥哥,辛苦你了。”他们刚从长阳殿里出来,里面已然整洁如初了。 “没什么,”慈济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你那些生辰礼,我替你收进殿内了。”他说着,装作漫不经心地拿出那本剑谱,对君泽道:“对了,方才瞧见此物。我记得您说是要给言昭的?” 君泽接下剑谱,转头对上言昭亮得有些晃眼的目光:“要么?” “不,”言昭唇角一勾,“左右无事,师尊亲自教我吧。” 君泽道:“也好。” 慈济神君欣慰地看着他二人拿着剑谱去了长华殿,半晌才回味出不对劲——等等,这不又绕回普通师徒了么? 他一拍脑门,决定去找真正有仙侣的人取取经。 慈济神君的小心思,殿内两人一概不知。 君泽将那剑谱随手搁在一边,指尖灵力旋动,化出一颗流光溢彩的“水珠”。 这东西言昭不陌生:“芥子?” 从形状来看,与他最早参加万真大会时见到的,属同一种芥子。 君泽应了一声,率先进了芥子。言昭紧跟而上。 芥子中只有一方辽阔的湖,湖面水平如镜,再无他物。 两人飘立于湖水之上,君泽周身泛起剑气,打碎了湖面,随后道:“剑招威力与自身灵力相合,如今你体内灵力盈余,过去的招式发挥不出最大威力。” 他手腕翻转,一柄灵剑慢慢浮现在手中。 “在芥子内,你无需顾忌,尽管打满每一式。” “好。”言昭心潮澎湃,曜灵剑亦化在手中。 同源的剑意在湖面碰撞纠缠,掀起阵阵水波。 过了几招之后,言昭明白过来君泽为何要在芥子中布一片湖。新的剑招像是在沧浪剑法之上抬了一阶,需要的灵力更多,气势也更足。 领悟到这一点,言昭凝神将剑朝向湖水。只见剑尖聚起浓重的水气,剑身也仿佛被水光浸润。随即,剑锋势头一转,无数水气在他周身聚成一卷怒涛。 那浪卷得极高,铺天盖地往君泽的方向覆去,一时间天地遮蔽,失了颜色。 君泽迎着骇人的巨浪,面不改色,周身剑气瞬间斗转,化作与之相当的漩涡,自己则提剑接住了言昭的剑。 剑气与怒涛相撞,碎成万千水滴,淅淅沥沥地坠落,激起满湖涟漪。 君泽将剑一旋,化解了言昭的攻势,握着剑柄敲了一下他的腕骨:“这里,出招再快一点。” 言昭挑眉一笑:“再来!” 言昭头一回这般酣畅淋漓地与人过招,一时忘我,待想起来歇息时,外面已经过了好几日。 那可怜的湖泊也翻翻覆覆跌宕了好几日。 从芥子中出来,他还有些意犹未尽,心潮也未平息。 君泽按着他坐下调息:“境主心绪会影响境中气候,明心境还没多少生灵,倒没什么,东极境可要跟着你遭殃了。” 言昭“啊”了一声。 做境主这么苛刻?难怪君泽永远一副岿然不动的模样。 “有什么好办法控制么?”言昭一边调息一边问。 “倒是有,需得在识海中实现。”君泽说罢,看着他的眉心不语。 言昭心领神会,主动将脑袋往前凑了凑。 君泽微妙地犹豫了一会儿,才抬手点上他眉心,入了识海。 识海中情境仍如上次见过的那样,碧海连着岸上一片丛林,繁茂得夸张。君泽的目光幽深了些许。 第233章 “你的识海,何时变成这样的?” 言昭回忆了半晌:“可能是从南柯石出来之后?也有可能是历劫回来后,我也是前段日子才发现的。怎么,有哪里不妥吗?” 识海一直在变化这事,言昭是清楚的,不过变得慢,他也没觉得有异。这回直接翻了个新,他也疑惑了许久。 君泽摇了摇头,揭过了这个话题。 “待会儿可能有些不舒服,你忍着些。” 言昭点头,退开半步。 君泽手中结印,东极境的轮廓分毫毕现地铺陈开来,落在半空。比起言昭化出的画卷,眼前的东极境更立体,像光影折射出的蜃楼幻景。 君泽握住言昭的手背,灵流缓缓流出,牵系了人与境。 言昭感觉到体内有一股力量引着他,慢慢稳住了东极境的波动。与此同时,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升起,不止是来自这股灵力,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盈满了整个识海,渗入他皮肤和经脉。 这感觉就好像……有一只手在轻抚着他全身,令他有些头皮发麻。但他不觉得抗拒,因为他能清晰地在每一个触感里感知到属于君泽的神识。 好……好怪…… 君泽撤回灵力:“会了么?” 奇异的感觉消失,言昭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退出识海后,君泽又嘱咐了两句:“此法用于应急,平时仍需养成镇静的习惯……” 他止住了话音,因为言昭正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看着他。 “在想什么?” 言昭蓦地回神,眼神躲闪了片刻。 一从识海中出来,那股莫名的战栗便落到了身体上,不知误打误撞还是什么,与那天夜里悸动的感觉重合了。 君泽说话时,他的注意力便不禁从眼睛慢慢往下,落到了他翕动的唇上。 君泽靠近了些许,言昭便不得不正眼看向他。 “想要什么?” 言昭支吾道:“师尊明知故问……” 他看见君泽眼底微渺的笑意,接着轻柔的吻便落了下来。 没了夜晚的凉意,气息很快变得温热灼人。 言昭被勾起了兴致,间歇时想主动探开对方唇缝,舌尖刚触碰到齿尖时,君泽却退开几寸,低声道:“慈济来了。” 言昭一惊,手忙脚乱地坐好,紧接着就听见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慈济神君捧着几本折子走了进来。 “帝君,你们一直在?”他自顾自嘟囔着,“这几日都没瞧见你们。” 君泽:“在芥子里。” 慈济:“原来如此。” 他把折子放在君泽跟前,君泽翻看了两眼,便听他道:“本不想打扰你们,不过此次是地府呈来的折子。” 有十殿阎王镇着,地府通常出不了差池,故而也很少直接呈报到妙严宫。 折子上写的是,自从次人界平稳下来,人口增长迅速,地府要处理的事务跟着水涨船高,近来实在是人手不足,希望九重天加调仙力。 鬼差尚且能从鬼魂中挑选,但更高些的鬼官却不可,否则压不住幽冥众魂。 不巧的是,九重天诸仙,要么也忙于新人界,要么被天帝抽调布阵去了。君泽思索片刻:“万真大会在即,今年的名额翻一番,多出的仙力派往地府,先补上空缺。长远如何分调,我再与天帝商议商议。” 言昭问:“要调多少人,折子里可有提?” 慈济:“暂未细表,估摸着十殿阎王已经忙不过来了。” 君泽:“我亲自去一趟,正好许久没有看过地府情况了。” 慈济面露犹疑:“那此次万真大会……我一人主持?” 君泽合上折子,侧头看了一眼,正好能看见言昭那根乖顺地垂在耳后的发带。 “言昭同你一起。” 临危受命的言昭一懵:“我吗?” 老天爷,参加万真大会的仙君比他大上几轮的都有,靠他,镇得住么? 君泽摸了摸他的发顶:“别怕。” 慈济玲珑心思,当即明白了。帝君这是想借机让言昭立威,否则,六界这么大,一千年的神君,总会有人心存微词。 他悦然应下:“如此甚好,那我便去拟一份新章程。” 慈济神君捧起折子回了正殿。 他二人随其后走出了院门。言昭看君泽联络上了十殿阎王,便问:“现在就要去么?” 君泽:“地府运转关系着十八层地狱的怨鬼,不能马虎。” 言昭有些失落,但仍道:“好罢。” 君泽正欲宽慰两句,身侧的人却拽住了他,不知撒娇还是泄愤,往他唇上咬了一口。 君泽心下无奈,托着他的腰,堵住了那双作乱的唇齿。 慈济神君放好折子,想起万真大会的章程还有一处需得君泽确认。 他折返回去找帝君,半只脚刚踏出殿门,正撞见言昭咬人那一幕,雷劈一般地打了个跌,趔趄着退回殿内,往椅子上稳稳一坐。 好半晌,才发出一句仙君不该有的感叹。 “娘诶。” -------------------- 有追读的小可爱吗~ 举个手给我亿点点信心(对手指) 第118章 初主会 万真大会当日。 天朗气清,凤鸟遨游,成百上千的仙者聚集在八重天。 慈济神君还未来得及公布,万真大会名额翻倍的消息便已经不胫而走,报名的人也跟着翻了一番。 第234章 所幸他早有准备,将今年大会地点选在了八重天的一片灵地,容纳千人不成问题。只不过…… 换主持的消息不知怎么也泄露了,又涌来诸多看热闹的仙君,灵地挤得一点儿也不灵了,宛如闹市。 慈济神君低调地走进了观试席位。 他的位置在前排,离主座近,离试场远,不是什么观试的好位置。 然而正要坐下时,瞧见两个熟悉的面孔。 一脸悠哉的天玑星君,带着他家那混世魔王,混世魔王正挤眉弄眼地冲他打招呼。 慈济:“……” 好,他知道消息怎么泄露出去的了。 他一坐定,天玑星君便往他这里偏了偏头,低声问道:“如何?” 慈济:“什么如何?” 天玑余光瞥了一圈,见无人注意此处,才继续说道:“你上回问我那桩事。怎么,没有进展?” 慈济蹙着眉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表情瞬间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进展? 那可太有了。 差点把他三魂吓跑七魄。 那日送还剑谱后,慈济寻思找个有仙侣的人出出主意,思来想去,能问的人也就天玑星君这么一位。 于是他久违地登门天玑星君府邸,拐弯抹角地说明了来意。 天玑星君见鬼似的看着他:“你问我和隐元是如何互通心意的?” 慈济艰难地点头。 天玑先是狐疑地打量他,随后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正色道:“咳,这个么,其实顺其自然就好。” 慈济心说这不成啊,都顺了三百来年了,虽然正主不急,他这个做副官的快急死了。 天玑又道:“此事越是刻意越适得其反,气氛到了,便水到渠成了。” 情窍不通的慈济神君听得云里雾里。气氛又是什么意思?能说人话吗? 天玑一脸高深地拍了拍他的肩:“听我的,什么也不必做,很快就能成事。” 慈济一无所获,拂袖走了。 没想到,还真教天玑说中了。 天玑星君看着他一脸菜色,以为没成,语重心长地宽慰了几句。慈济有苦难言,被迫支着耳朵听着。 不过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地。 对了,得给守仪元君传个信。 慈济摸出一块玉牌,并指捏了片刻,玉牌上穿针引线似的织出一行字,随后消散不见了。 这时,周遭的人声忽然嘈杂起来,疑惑的惊叹声此起彼伏。慈济抬起头,见着一道身影正不疾不徐地往主座走去。 那人在主座上坐定,露出一张熟悉的脸,装束却陌生的很。墨发齐整地束进了银白头冠,身上也不是惯常的轻便白衣,而是讲究的广袖长袍,衣摆上以金丝勾勒出月白流云纹路,是妙严宫独有的流纹,让人一眼就能知其身份。 就连天玑星君也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感叹:“言小神君,真是脱胎换骨啊。” 言昭目光扫过台下喧闹拥挤的众仙,神识一动,数道清风自他背后而出,飞向比试场地四周。 观试的仙君纷纷觉得身体一轻,身下的土地像是被切割又重组了,半数坐席被无形之物抬高,众人互相还能交谈,也更能看清中央的场地,却没有方才那般拥挤了。 也就在这时,有人察觉到,飞过来的不是什么清风,而是一道道无形的剑气。 有人悄声问邻座:“这是什么术法?” 邻座托着下巴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背后插进来一道声音:“这是……空间折叠术啊。” 问话的人大惊:“时空之术?座上那位是什么人?” 九重天的人可以不认得妙严宫,甚至可以不认得天帝,但没有人会不知道两类术法——扭转乾坤与时空操纵。 这两种术法对修为要求极高,消耗也极大,几乎只有那几位名号里带“帝”字的才敢用。 “你不知道?那位就是青华帝君唯一亲传弟子。” 问话的仙君常年闭关,不问外事,闻言点点头:“原来如此,不曾见过,想必也是闭关修炼多年出山吧?” “哦,那倒不是,他才一千多岁。” “……” ??? 这头忽然就点不下去了。 此术一出,场下顿时安静不少。 言昭便道:“还请诸君将就将就。”说罢他朝试炼场中央的主会人微微颔首:“开始吧。” 从贤君之试到至君之试,言昭一连主持了四场,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一开始,慈济坐在旁侧还不放心,到后来直接留他一人镇场子了。 台下也多的是刮目相看的仙君。更有甚者,在散场之际高声问:“妙严宫还收不收徒?” 言昭回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笑。 “不收。” 至君之试一结束,言昭便跑没了影。去了哪儿,慈济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了。 于是堂堂慈济神君,妙严宫副官,在试台上悄悄走了神——盘算着往后在宫中要如何谨言慎行。 言昭穿过数座冥殿,终于在秦广王那里见到了自己要寻的人。 君泽已经拟完了人手盘点的册子,这会儿正与秦广王商议地府布局变更之事。拓必定是要拓的,但地府的拓展须得万分谨慎,故而章程定起来尤其慢。 言昭在一旁安静听着。 看着几乎“门庭若市”的第十殿,他突发奇想:“既然冥府装不下了,不如分几成到明心境?” 第235章 君泽闻言,放下手中的卷册看向他。 秦广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另一位,识趣地保持了沉默。 君泽不是没想过这个法子。地府魂满为患是很危险的事,无罪的魂魄身上无煞气,将他们暂调至其他地方,最能解燃眉之急。转移到哪里,却是个棘手的问题。 死魂不宜与其他生灵接触,也不好圈个地方困着,否则会因为被“关押”而生出煞气。 思来想去,现下也只有明心境符合这个要求。 “安抚死魂要耗费不少灵力,你想好了么?” 言昭眼里泛起笑意:“能替师尊分忧的话,没什么不能的。” 他应承得爽快,下一刻却忽然“哎”了一声:“不过,我先前连结东极境时,放了一些灵兽进去,得想办法再将它们请回去了。” 君泽:“这倒不是难事,请司灵天君帮个忙便可。” 言昭看了一眼堆满卷轴的桌案:“唔,那我先回去?” 君泽正要说话,秦广王笑盈盈地开口道:“言昭神君肯帮这个忙,地府感佩。拓建的章程也拟好八九分了,剩下的交给下官便是,帝君忙碌数日,不妨也回九重天休息休息。” 君泽想了想:“也好。” 正好等明心境清空,他亲自检查一番,才好放心安排后续转移魂魄的事。 翌日,司灵天君的赋明宫里便多了两位熟人。 茶香袅袅,司灵端着从兄长那里顺来的茶,悠哉品了一口,随后隔着热腾腾的雾气,高深莫测地朝他二人笑了一下。 言昭被她笑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天君这是何意?” “没什么,只是头一回见你二人一起来我这儿,”司灵调侃够了,说回正事,“说吧,这回要我帮什么忙?” 听罢两人来意,司灵欣然应允:“这有何难?说起来你那新境我还未见过,这次正好让我好好见识见识。” 她引着人来到外院,并指结印,地面很快浮起碧色的光,如同绘笔。不多时,一道阵法便勾画而成,看模样是传送阵。 “言昭,你将明心境的入口化入此阵。” 言昭走到阵前,心神微动,那阵法的光华立刻旋动起来,最后化成了水波的模样。 三人走到水波之上,眼前画面一荡漾,眨眼便到了一片陌生的灵地。 空气湿润,司灵呼吸了一口,鼻尖凝成的水珠里似乎都装满了灵气。 她不禁赞叹:“真是个好地方。” 司灵唤出了玄天镜,开始搜寻境中生灵,再逐一送往东极境。言昭帮不上什么忙,索性拉着君泽在一旁观看。 直到玄天镜中出现了一团棕毛。 言昭觉得眼熟,不由得轻轻“嗯?”了一声。 那团小东西似乎能感知到玄天镜的灵力,下意识想逃跑,自然没能跑掉。它从镜的这一面浮出,扑通一声掉到了草地上。 言昭将它托了过来,终于看清了小东西的真容,顿时笑逐颜开:“是你啊。” 小东西——小兔子闻声停止了挣扎,露出一双金色的瞳。 言昭抱着它举到君泽眼前:“师尊,这是你在西河镇救下的那些残魂,这只……原本是个阴阳眼的小姑娘。” 君泽笑着接下:“是你自己救下的。” 兔子乖顺地趴在他膝上,君泽摸了一下它的脑袋:“已经生灵智了。” 言昭:“上回见它还是三百年前,模样一点没变,想来再过不久就能化形了。” 言昭想起那段往事,又是感慨又是遗憾。 “等空了我想再去西河镇看一眼。” 小兔子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蹭了蹭他垂在身侧的手指。 君泽抚了一下他侧脸:“嗯。” 司灵天君动作利落,很快便将寻到的生灵都安置妥当了,玄天镜却仍蒙着一层迷雾。 “奇怪。” “怎么了?”言昭问。 “生灵我已经搜寻清楚了,玄天镜却显示,还有不明的灵体在其中。” 司灵指尖微动,又打出一道诀,迷雾却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 “境中有与外界隔绝的空间?” 言昭思索片刻,忽然忆起南柯石里感知到的的那股魔气。 “是有个地方。” 南柯石已成记忆碎片,无法对外开启,言昭便将其连结上了玄天镜。镜面阴影翻动,竟真落出几个生灵……还是人形的! 君泽略一抬眼,地上的魔气还未成形,便被几段凭空出现的金色锁链牢牢锁住了。 言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排陌生的面孔:“这些……都是误入南柯石的生灵吗?”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君泽:“要如何处置?” 君泽摇了摇头。除了那不省人事的欲魔,其余人他亦认不出。 “先带回去罢。” 三人回到赋明宫,君泽起了另一道阵法,将这些不知名的生灵都送到了凌霄殿,交与天帝安排。 司灵天君又从玄天镜中抖落出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是些不起眼的法器。 直到有个泛着银光的的东西落到地上,撞出如铃铛般悦耳的声音。 司灵捡起来一看,是颗镂空的银珠。 -------------------- 挂上小黄v了,可以发弹幕啦~=w= 大家中秋快乐!(中秋小段子已发到鱼塘,食用愉快) 另外发现前文有个错误,元君通常指女仙。六种阶位参考的是《黄帝内经》的真至圣贤,当时觉得至君拗口替换了,已经全文纠正。(鞠躬) 第236章 第119章 愿于飞 言昭站在一地稀奇古怪的法器中间,挑挑拣拣,也没挑出几个可用的玩意儿。 兴致缺缺时,却听司灵天君惊奇地“咦”了一声。 “这好像是欲魔的宝物。” 言昭见她手里握了颗珠子,看起来有些眼熟。又听她说什么欲魔,才想起来,似乎是那个叫画鬼的人的东西?他便是欲魔么? “有什么用处?”言昭顺口问。 “听闻欲魔在探出别人欲望幻境时,会将其纳入这颗银珠内,大约只是用来满足自己的癖好罢了。用处嘛,不如来瞧瞧九重天上有没有心术不正的家伙。” 话音刚落,只听得咔的一声,那银珠竟平白裂做了两半,跌落地上,闪烁的光也黯淡下去。 司灵疑惑地捡起又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玄机,只好说了句“怪事”,便作罢了。 司灵不清楚,言昭却认得分明,方才切断银珠的东西他熟悉非常——那是君泽惯常用的无形剑气。 一旁的君泽淡然看了一眼碎裂的银珠,转身便走。 言昭先是愣了一会儿,琢磨出怎么回事时,耳根已然红透。 ——这银珠最后一次催动,就是用在君泽身上。 什么样的幻境,能令欲魔说出“于天不耻,于地不容”? 言昭又是好奇又是忐忑,紧随着君泽走出了赋明宫。 只余司灵天君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处,冲他的背影喊道:“这些都不要了?那可归我了——” 言昭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朝身后摆了摆手。 君泽走得快,言昭小步追上,轻轻喊了一声:“师尊。” 君泽没有回头。 言昭抿唇笑了一下,又学着萧明心的语气道:“君泽。” 君泽身形一闪,回到了芳骞林边的小别院内,言昭亦捏了个诀跟了过去。 这别院从前是君泽练剑时待的地方,偶尔会在此处休憩。自打言昭拜了师,便鸠占鹊巢地住下了。后来他搬至长阳殿,闲置了许久。 不久前,君泽来此休养了一段时日,别院里于是混杂了两人的习惯。 君泽终于站定不走了,言昭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那欲魔也收集了你的幻境么?” 君泽沉默了片刻,无奈地转过身来。他手中握着本该破碎的银珠,望着言昭的眼睛,声音带了几分喑哑:“真想看?”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常深邃无波的模样,反倒染上了浓重的情愫。被这般盯着,言昭感到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呼吸也滚烫了起来。 “都是虚妄,不看了。”言昭接过银珠,放到了君泽身后的桌上,顺势环住了他的腰。 他靠在君泽颈窝,鼻间溢满了熟悉的檀香味,淡淡的,却是无数次令他安心的味道。 言昭悄悄挑起一缕发梢在指尖绕了绕,在他耳边道:“要么……师尊亲自告诉我。” 气息越过耳梢吹到了后颈,明明又轻又淡,却灼人得很,吹得皮肤发烫。 说罢,言昭抬头望向他,眼色专注极了,里头跳动着光亮,像忽闪忽闪的星。 君泽没有动,只是虚握着他的腰。言昭只好垫起脚,去碰他的唇,花瓣似的触感,清甜又轻盈。 君泽垂下眼,掩着沉沉的目光,低头吻了回去。 回过神来时,周遭光线暗淡许多,两人已经在屋内了。 言昭下意识搂住了君泽的颈。他在丝丝缕缕微凉的触感之间,摸到了君泽背后松松系着的发带。轻轻一抽,墨发便如水般垂下,落了几缕在自己侧脸。 君泽一手撑着他,一手托着他后颈,在皮肤与发丝之间摩挲,指尖自然而然地勾住了那根发带。 然而解到一半,却停住了。 他微微退开,目光深切地看着眼前的人,自己亲自养大的徒弟,难言的情绪涌了上来。 作为师长,他不知替言昭束过多少次发,如今,却要用这双手亲自…… 言昭察觉到他的迟疑,也很快明白他在想什么。于是认真而坚定地回视过去,朝前倾了倾身。 发带散开,顺着君泽的指缝滑落,发丝也随之垂散在肩头,言昭抵着他的额头,低声唤他:“师尊。” 心防应声而碎。 君泽握住他的手,将人抵在了柔软的枕上。 言昭在他掌下微微发着抖,直到眼前恍惚蒙上一片白光,久久失神。 君泽拭净手心,亲了一下他的鼻尖,正要起身,却被扣着手留住了。 “下次罢,今日没有准备。” 言昭缓过神,呢喃道:“没关系。”他此生还没说过这么难为情的话,咬了一下唇,才慢慢开口:“师尊忘了么……我是花灵。” 君泽眼底情愫本就未散,闻得此言,愈发浓烈了。 气息重新覆下,挡住了所剩无几的光亮,言昭顺应着闭上眼,任由触感蔓延,盖过了其他所有感官。 他很喜欢君泽的手。手指修长干净,一动一静都是赏心悦目。过去数不清的日月里,他看过那双手很多模样,翻书时的,舞剑时的,束发时的,不一而足。 他现在看不见那双手。 微渺却清晰的声响里融化出木槿的清香,令那指节的轮廓也愈发清晰。 意识到这一点时,言昭浑身一颤,脸侧到脖颈红了一大片,不由得抬手盖住了眼睛。 君泽在细细观察他的反应,自然也将这动作收进了眼底。 第237章 “难受么?” 言昭短促地哼了一声,移开了手,气息凌乱。 那双总是清亮得如同初春日光的眼睛,此刻迷离不清,红云蔓延到眼角,勾出眼眸深处直白的渴求。 言昭没回答,而是偏过头,在他颈间咬了一下。 君泽眸色一深,扣住了他的腕,从眉心一路向下吻去。 不过情意再浓,君泽的动作仍是克制得近乎理智。如过去教言昭习剑那样,一点一点教他感受欢愉;又如温柔的探索,探索他每个不一样的反应。 言昭从未感觉身体这样不受控制过,整个人软绵绵轻飘飘的。像浮在浪上的水花,一波一波抛向云端。 气息灼热得要命,仿佛要将所有思绪都融化。他无端想起凡人说的“温柔乡”,确是有几分贴切。 他听着自己无意识发出的那些声音,从面红耳赤到逐渐沉溺。直到夜色最浓,明月高悬时,才品出一点游刃有余的兴味。 言昭跪坐着,入神地感受着君泽呼吸的起伏。然后在某一刻蹭了蹭他的鼻尖,用只有这个距离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几个字。 君泽气息骤然一沉,扣紧了他的腰。 得偿所愿的某人跌进他怀里,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君泽无奈叹息一声,搂着人缓和了一会儿,随后捏了道诀。 言昭感觉眼前画面一晃,从飘动的床帐换成了木栏和圆石,接着听到了汩汩的水声。原来是君泽带着他进了长华殿后的灵池。 沐净过后,君泽揽着他靠在自己胸口,漫不经心地替他理着发丝。长发微湿地落在耳畔,肩头,随后散入温热的池水中。 池水不深,热气氤氲,舒适得正好。言昭便懒得再动,心安理得地窝在他怀中。 “师尊,”言昭嗡声道,“你这样,要教坏我的。” 都说神仙应是清心寡欲,他才第一回,就有些食髓知味。 君泽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失笑:“那可如何是好,要戒掉么?” 言昭抬起头看他,目光里带着灼意。 “不要。”说着,作势又要亲上,被君泽按回了池中。 “不可贪欢。” 君泽在他腰间按了一下。一阵酸意袭上来,言昭连忙求饶。 他乖乖浸在池水中,不再作乱。灵池慢慢化解了身上的不适感,热气再一蒸腾,言昭很快觉出一点困意。 “睡吧。”君泽轻揉着他的脑袋,力道正好,言昭迷迷糊糊闭上了眼。 小半个时辰过去,见言昭眉头舒展放松,睡相安稳,君泽这才披上外袍,抱着人回了长华殿。 今夜月色朦胧,看不真切,但君泽还是坐在榻边,看了榻上的人许久。 言昭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不太安分地摸索了一会儿,直到摸到那温热而熟悉的手掌,这才心满意足地靠过去。 君泽轻轻一笑。 千年岁月,变了许多东西,也有一些东西从未变过。 君泽便由他握着,坐到了天光破晓。 言昭这一觉睡得沉,醒来时,对着一片漆黑茫然地眨了眨眼。 黑暗随着他的动作散去,显现出原本的模样,像是有人为了让他睡得好一些,特意布下的术法。 日光照亮了屋内,言昭才看出这是长华殿。 记忆刹那间回笼,那名为害臊的反应好似见了光才发作,言昭脸上渐渐泛起薄红。 天……他昨夜都说了多少荒唐话? 言昭半张脸缩回薄被,只露了双眼睛乌溜溜地左顾右盼。他控制不住地去回想昨夜的细节,将脑袋埋得更深了。 好一会儿,他才察觉到君泽不在宫中。 他坐起身,发现身上已经是干净的中衣。床头摆着他的衣物,整整齐齐,旁边还有块玉牌。言昭一拿起来,上面便亮起了字,是君泽留的简信。 原来从明心境中放出来的那些人,其中有一人与六御还有些渊源,天帝便请君泽过去一趟。 看见这行字,言昭一转念想到了昨日没看成的银珠,好奇心又开始作祟。 他悄悄调动神识探查了一下别院—— 那颗被遗忘在桌上的珠子,竟还原封不动地在原处。 第120章 魂阵起 言昭倏地收回神识,那颗银珠便自半空坠下,稳稳落入他手中。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做贼心虚地放下了半边床帐,假装已与外界隔绝。 灵珠本身没有魔气,只是个器物,催动起来不难。 白烟袅袅,飘进了他的灵台。这感觉很奇异,外界没有多出什么东西,而灵珠里头存储的幻境,已在他脑海中演绎起来。他像个占据最佳位置的观赏者,每一幕都能看得清楚。 幻境混乱无序,有些甚至不堪入目,言昭摸索了一会儿,才找到属于君泽的那一个。 地方是熟悉的九重天,不出他所料,师尊最忧心的还是真神一事。他看着君泽有条不紊地料理完正事,而后画面一转,回到了妙严宫。 月色照人,投下斜长的影子。 君泽推开门,朦胧的光影勾勒出趴伏在桌案上的身影,显得格外安静。 可惜没安静多久。被君泽抱回榻上时,他就醒了。 看见自己说话时的神情,言昭眼睛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他的确爱撒娇,但还是头一回用这种“局外人”的视角看自己撒娇。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样看过去,榻上的他似乎比任何时候的自己都要柔软。 第238章 就在他终于敢正视时,画面中的自己做了一个不曾预料的举动——他亲了一下君泽的唇角。 言昭和画中的君泽同时愣住了。 他看着君泽慌神走出殿门的背影,心砰砰直跳,不着调地想:原来师尊喜欢这种? 天亮过后,两人如常在院中练剑。练到乏时,在院中央的大树下小憩。君泽看着天际出神,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眉心微蹙。 言昭通着银珠,细微的震荡让他当即了然——这是君泽察觉到幻境的异样了。 随即,怀中人落下了不该有的泪。狂风大作,言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裹挟在呼啸的风里,是当时他在南柯石外的呼喊声,带着颤抖的泣音。而君泽似乎也穿过幻境中的他,听见了那道声音。 顷刻间,幻境如同被打碎的镜子,崩裂在最后那个带着泪水味道的吻里。 言昭回到现实,头一个反应是疑惑:原来只是一个吻吗?他还以为…… 不过,君泽克制惯了,对他而言,最隐秘难言的欲念,的确也就止步于此。 唔,那昨日为什么没有纠正他?言昭转念一下,又明白了。但凡是他想要的,君泽大抵都不会拒绝。 这样一看,岂不像是他在引……引诱…… 羞耻感爬上心头,挠得他又在枕间埋了一会儿。 同时他又无比庆幸,若是没有自己面对南柯石时孤注一掷的抉择,又怎么能拨动君泽的心弦? 就这么磨蹭了半天,已经快到晌午。 言昭将那银珠收好,披上外衫走出了殿门。 他走到梦境中那棵大树下,仰头望着叶缝中透出的日光出神。 这棵树自他头一回来妙严宫时就在了,一直是亭亭如盖的模样,不知见证了多少时光,又刻印了多少回忆。 言昭微微一笑,想起还有正事未了,收回了目光。他抬手一召,发带与束袖便齐齐从屋内飘到了他手心。他叼着束袖的带子,先拢起了长发。 慈济神君走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君泽一早便应天帝的传召去了,他在主殿整理着万真大会的结果,忽然收到君泽传音,说是言昭若醒了,喊他去一趟冥府。 慈济起先纳闷:言昭也不怎么贪睡来着,这都什么时辰了,居然还未起? 而后他往长阳殿去,没寻到人。又去了小院,以及其余边边角角的地方,都没见着言昭身影。 他看着仅剩的长华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言昭不是没在长华殿留宿过。然而如今情况全然不一样了,他不想自己谨言慎行非礼勿视的大计,在开篇就浓墨重彩地记上一笔。 于是慈济提前出声打了招呼,听见含糊的回应声,这才放心进了院门。 言昭瞧着确实是刚起的模样,慈济松了一口气,走到他跟前:“帝君这会儿去地府了,他说你……” 斑驳的树影晃开,一抹淡红的印记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进眼里,慈济神君从容的话音当即卡了壳。 “说我什么?”言昭歪头看了他一眼。 “……说让你去一趟。” 慈济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痕迹,会在锁骨这么暧昧的位置,言昭已经束好了发。衣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腕上相似的痕迹。 不该闪的灵光直挺挺划过灵台,给了慈济神君当头一棒。 慈济:“……” 其实那些痕迹不多,再晚来一步,等言昭穿戴整齐后便看不见了。 他无言地望着屋檐,很想倒回进门前,给习惯快步的自己来上一脚。 “好,我知道了。” 言昭动作熟练地绑好了束袖,看他眼珠乱转,又用力眨着眼,疑惑道:“你眼睛不舒服?” 慈济干笑一声:“没事,你快去吧。” 言昭点点头,临走时又回头问他:“我那里还有缓解眼疼的药,老医塞给我的,你要么?” 慈济心说祖宗我得要救心丹,赶紧给人哄走了。 言昭到地府时,君泽正在第十殿。转轮王带着数名冥官,正在紧锣密鼓地布阵。 言昭一看,便知道为何要他过来了。 他走到君泽身侧:“今日便要开始转送?” 君泽“嗯”了一声:“尽早为好。” 他们就在奈何桥的一头,能将第十殿的景象一览无余。被剥离了记忆的游魂,在鬼差的指引下排着队跳轮回台。 言昭看着那团缭绕的白光,不禁问:“轮回既是虚言,跳下这座台子,就是魂飞魄散了么?” 阵快布成,君泽这才抽回注意力,回道:“化作天地灵气了。” 言昭微微一怔,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过。 “正如你在真君之试中见到的那样,修士化作灵脉。所有生灵最终都会化作天地灵气的一部分,修为越高,化成的灵气越足。不妨说是……” “不妨说是还给天地了。”言昭接着他的话道。 君泽颔首。 “难怪垂光神君要设计这些……他是故意的?”言昭灵犀一通,霎时明白了,“他故意给你看的。” 垂光神君要引君泽起疑,继而关注轮回台的动向,一步一步送他进南柯石。 言昭“啧”了一声:“回头得给他找点麻烦。” 君泽笑着揽过他后脑,言昭转了个身,那温热的手便落到了侧脸,触感分明。 “有哪里不适么?”君泽顺势揉了一下他眼角。 第239章 言昭眨了一下眼,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没有。” 这时布阵的冥官上前回禀:“帝君,阵已落成,只待另一头结阵了。” 君泽点头示意。冥官退至一旁,君泽道:“本打算让你再休息两日,奈何情况不等……” 言昭没等他说完,倏然凑近,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瞧见君泽诧异的眼神,言昭弯了弯眉眼,嘴角微微扬起,反客为主拉着他朝前走。 “来吧。” 言昭需要在明心境布上阵法的另一半。他依着君泽的指引,很快完成了这道阵法。 这是他布过最大的一道传送阵,灵力运转到了巅峰,结束时,内府都有些动荡。君泽静立在身后,替他安抚着周身经络。 奈何桥那头的鬼差早已候着。一接收到阵成的指令,过桥的游魂当即随着他们的指引,分作两路,好似长河分出的支流,悠悠荡荡朝着阵中央走去。 进入明心境的魂魄,言昭不需要对他们做什么,只要以灵气滋养,不让其生出煞气便可。好在明心境灵气浓郁,足够撑到地府拓建完成。 地府忙得声势浩大,另一头,凌霄殿中席不暇暖,却是另一种隐秘的忙碌。 天命台那本手册上涂画的阵图,此刻分毫不差地高挂于殿壁之上。灵力绘成的笔触泛着清寒的流光。 阵图上的七座阵柱,已经悄然落定。 阵柱运作时,灵气过于浓郁,在周围卷起风,呼啸的声音通通传到了凌霄殿。帝后站在一片呕哑嘲哳的风声里唉声叹气。 天帝捧着折子,目不斜视:“你已经叹了三天气了。” 帝后:“我试过了,若没有阵眼,这七道柱子就是摆设,起不了引魂的作用。阵眼为死物也不行,与魂魄联系太弱,极难成功。” 天帝听她这话,刚拿起笔准备批阅折子,又搁下了:“你的意思是……要活的?” 可是此前也说过,神识或残魂撑不起这么大的阵。更何况他们是瞒着那人起阵的。 阵柱运作需要极大消耗大地灵气,这些欠的债,后面都要由守柱之人偿还。以那人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必然不让他们做这件事。 帝后甚至做好了规劝守柱人的准备。毕竟偿还的代价深重,任谁见了都会退缩。不过出乎她意料,她找到的七人,无一人推辞。紫微帝君更是直言:“累他一人独撑这么多年,你我终于能分担一二,岂非义不容辞?” 如今却在阵眼上绊了跟头,一筹莫展,急得帝后直叹气。 天帝知晓新引魂阵的威力,当即道:“不可,生灵入阵眼,焉有命在?” 阵眼本体连着引魂阵,魂魄却要强行牵系于外界。这种拉扯无异于受刑,而且牵系的魂灵越强,施加在阵眼上的力势也会成倍叠加。 帝后沉默片刻。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道:“普通生灵自然不行,若是仙者,倒可一试。” 天帝看她的神色,顿时明了:“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选了?” 帝后轻叹一口气,走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笔。 墨汁浸透了纸背。 她在空白纸页上写了两个字。 -------------------- 言昭:(点头)师尊果然喜欢这种。 第121章 交心夜 言昭收到信时,已是夜半时分。 转移魂魄耗费太多精力,回九重天路遥且繁琐,两人索性回了东极境。 玉啸闻见熟悉的气息,从林中飞来,落在言昭身侧,蹭了蹭他的手背。言昭笑着摸了一下它的脑袋,随后回了自己的寝殿。 东极境的夜比九重天更静谧。言昭听了一会儿此起彼伏的虫鸣声,打算解衣休息。窗边摆了一面长镜,他解到一半,在散落的发丝间看见一抹红痕。 言昭凑近镜子细细一看,锁骨上,腰腹上,都有。他愣了片刻,鬼使神差地想起今日慈济神君见到他时,眼珠乱晃的模样。 言昭:“……” 这下被雷劈的不止是慈济了。 他想过找机会坦白,却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 言昭揉了一下锁骨上的痕迹,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不禁疑惑。 按理说,在灵池里泡了那么久,就算是伤痕也该消了,这痕迹却淡而鲜红,像是刚弄上的一样。 除非…… 言昭看着镜中的自己,脸颊渐渐发烫。 ……除非弄出这痕迹的人是故意的。 他思绪不禁飘走了,站在镜子前发呆。这时,搁在桌上的联络灵镜蓦地亮了,与烛火交映出虹光。字迹流转,铺成一封信。 言昭拿起灵镜,看清字迹后一愣。 来信之人出乎意料,信的内容也愈看愈心惊。 他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心口被那几行字填满,陷入了沉思。 “啪”的一声,烛火突然熄灭,随之而来的是门外轻微的一声扣地声,像是谁停住了脚步。 言昭回过神,凝重的面色顿时一收,指尖一弹重新燃起了灯,快步前去开门。 “师尊?” 君泽背对着明月,手里捧着一尊香炉。 “歇下了么?” “还未,”言昭莞尔,将人迎了进来,“师尊怎么过来了?” 君泽将香炉放在桌上,随手点燃。不多时,烟雾袅袅,淡淡的檀香味弥漫开来。 君泽:“怕你睡不安稳。那阵法耗神,替你调息一会儿再睡。” 第240章 言昭当然乐意至极,自觉地爬上床榻,侧朝外打起了坐。 君泽在他身前坐下。灵流凝聚在掌心,隔着几寸距离,流遍言昭全身经脉。床帐也跟着微微浮动,晃出两道朦胧的影子。 两人都披着发,换上了松散舒适的衣衫,正是准备休息的装束。在妙严宫,这本是常有的情境,然而如今两人多了一层关系,气氛一下子变得旖旎起来。 调息完毕,君泽移开手,视线落在方才掌心挡住的位置。白皙的脖颈下,红得几乎艳丽,是他情难自抑时留下的痕迹。现在冷静时再看,便有些不像话了。 他往前伸了伸手,指腹几乎快要碰到肌肤,正要抹去它。言昭突然睁开眼,握住了他近在咫尺的手,眼里含着笑:“就这么擦掉未免太可惜了。” 君泽视线一抬,望向他眼睛。言昭虽是笑着,但眸子时不时晃动,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与期待。 换做别人可能看不出,但对君泽而言,便如拙涩的伪装,一目了然。他的指腹落下,在红痕上轻轻摩挲。力道不大,却揉得言昭浑身皮肤都战栗了。 言昭握着他的手一紧,觉得喉咙发干。 君泽假装没有察觉,低声问:“你想留着么?” “我……”言昭不自觉地放轻声音。一缕发丝顺着手腕滑进袖子里,他这才意识到两人的距离已经很近了,近得只要一仰头就能碰到。 他脑海中闪过方才收到的那封信。鼓噪而小心的心思忽然就变得浓烈,急切着要宣泄出来。 他牵着君泽的手凑到唇边,小心探了一下舌尖,眼睛却仍直勾勾盯着君泽的眼睛。 “再添一些……也无妨。” …… 烛火幽微,灯芯“啪”的爆开,火光晃动了几下。 言昭几乎整个人被抱进怀里,不住地喘着气。顾及着不想伤到他,任凭他百般撩拨,君泽还是没弄到最后一步。但……他没想到,只用手也能玩出这千种花样! 他连难为情的力气都没了,软绵绵地窝在令人安心的怀抱里,却没忘记凑上君泽的唇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求吻。 君泽偏过头,将他的一只手从颈后拨下来,十指交缠握在手心。 言昭平时虽然也黏人,今日却黏得有些反常了。 “有心事?”君泽问。 言昭心里“咯噔”一下,灵台清明了片刻。他知道自己的情绪逃不过君泽的眼睛,但信上的事不能说,只好换了个话题。 他蹭了蹭君泽的指骨,小声道:“我在想,还没有听到师尊的回应。” 那日他在满地落花里言明了心意,得到了想要的回应。但他还是想听一听,在君泽心里,自己是什么样的位置。 君泽太久没有与人推心置腹过,如今要他说出口,一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他思忖了一会,才缓缓开口:“真神封印落下时,我与现在的你差不多大。曲幽以我真身为媒介,开启了盘古神力。在那之后,便是无尽的长眠。青玄与云书为救醒我,耗尽所有修为,在东极境起了座养魂大阵。等我醒来,他二人已经羽化了。” 言昭从来没听过这里头的细节,屏住了呼吸,生怕漏掉一个字眼。 “从那一刻起,为师便知,自己就是为守护真神封印而存在。故而活了这么多年,心性没怎么变过,也没有什么牵绊。外人常言说,青华帝君冷心冷情,天生淡漠,不外如是。直到……” 言昭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直到……你收下我的那天?” 君泽笑着摇了摇头,看向言昭被自己揉得微微泛红的指尖,手上动作一变,将言昭的手握成了持剑的姿势。 “直到我在芳骞林里,看见你仿的那一招长风碧落,”君泽温声道,“言昭,我这浮萍一世,只有你是唯一的牵绊了。” 言昭霎时静了。 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顺着眼角滑落,在两人交握的指间开出一朵晶莹的水花。 君泽替他抹去泪痕:“怎么哭了?” 言昭深吸一口气,将泪水止在了眼眶里。 “师尊,”他将人搂得更紧,用最亲昵的姿势说着祈求的话,“亲亲我。” 君泽目光微垂,低头落下一串连绵的吻。不带欲念,耳鬓厮磨,只有情意无尽蔓延。 言昭不记得自己是几时睡着的。 一睁眼,正对上一张如玉的面容,让他呆了好半晌。 腰上压着重量,似乎是手臂,他反应过来这是被半抱在怀中。 昨夜的记忆慢慢回笼,言昭心里前所未有的高兴。不是大喜过望的炽烈,而是小溪一样缓缓淌过,令他安心无比,连目光都温润起来。 他沉入识海,给昨日的来信回了一封信。 然后,他就着熹微晨光,细细打量起面前的脸庞。 君泽少眠,像这样能近距离看他睡颜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言昭想起初见时,就是被这张脸迷得五迷三道的,如今……如今好像也没有什么长进。 目光在眉目间逡巡描摹,愈发炙热,倘若能化作实质,怕是已经将人烫醒了。 言昭忽然听见一声轻笑。君泽眼睛仍闭着,嘴唇慢慢动了。 “你这样盯着,要为师如何睁眼?” 言昭被抓现行,下意识想往后躲,腰上的手却一紧,将他带了回来。 温热的身躯隔着薄薄的衣衫相贴,目光也在这时交汇,言昭不由得红了耳根。 第241章 “我是在……咳,在数师尊睫毛。” “数清楚了?” “……没有。” 君泽失笑:“下次再数。” 言昭趴在床沿,安静地看他起身束发更衣。 君泽拾掇完毕,一回头,发现他还一动不动地趴着。 “发什么呆?”君泽屈指在他额上弹了一下。 言昭眉眼一弯:“在想今晚寻什么理由让师尊陪着我。” 君泽将他散乱的发丝捋到耳后,随后捧着他的侧脸轻抚。 “不用理由,只要你想,我就在这里。” 言昭心头颤动,只觉骨头都酥了。他家师尊直白起来,真是让人招架不住。 可惜天公不作美,短暂的温存被一张忽然飘下灵符打断。 灵符闪烁出一行字—— 「西玉山北,冥芜之地一叙。」 须臾,灵符从底部开始往上燃,消散成了点点火光。 “冥芜之地?”言昭跪坐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灵符消失的位置,“那里不是禁地吗?” 言昭少年时喜欢四处游历,所以整个九重天,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他都了如指掌。 这冥芜之地,更是“不能去的地方”里头最碰不得的。那里面有什么,无人能说清。因为——只有有进去过的人,却没有活着出来的。故而它也只有这么一个含糊其辞的名字。 言昭问:“相邀之人是谁?” “是西王母,”君泽按着他坐好,“我托她调查盘古旧物,看来就在冥芜之地中。” 言昭心提了起来,却见君泽面色沉静,甚至还在慢条斯理地帮他束发。 “我……” “你……”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言昭下了决心,握紧君泽的手。 “我想陪你一起去。” 君泽将他的手拢进掌心,微微一笑:“好。” -------------------- 下周双更。 第122章 冥芜地 西玉山地处一重天的西北端,一年中有大半的日子都积着雪,山巅有西王母的行宫。传说西玉山的雪融化后流入人间,汇聚成碧蓝的天池,继而润泽千里人间。 本该是个赏心悦目的地方。 然西玉山以北,有一片日光触及不到的区域。 任凭外界风和日丽,只要跨过那条界线,里头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就是冥芜之地。 行宫中,西王母已备好茶,临着北边的深渊而坐。两个小仙童随侍左右,摆好茶具后静立两旁,眼睛却不住地往那片黑森森的深渊瞟。 离得近的那名胆子大,往那片墨色伸了一下手,被西玉山的屏障劈了个哆嗦,连忙缩了回来。 西王母面不改色,也不生气,托起一片云裹住仙童受伤的手,泛红发疼的地方顷刻恢复如初。 “小东西,这可不是尔等碰得的。” 仙童乖巧地应了一声“是”,又忍不住问:“娘娘,这下面是什么?” 西王母淡淡瞥了一眼深渊:“不可窥伺之物。” 说话间,仙障的另一边亮起金光,显出两道人形的轮廓。 仙童无声退下,人影也在对面缓缓坐下。金光褪去,显露出原本样貌。 西王母微笑寒暄:“多年未见,帝君可还安好?” 君泽:“一切如常,今见娘娘也与当年无二。” “我倒觉得,帝君有些不一样了。”西王母噙着笑,目光转到他身旁的人身上。 言昭从善如流地行礼:“妙严宫弟子言昭,问西王母娘娘安。” 西王母朝他微微颔首。 “早先听闻你收了徒,我还当是谣传,”她换了个松快语气,整个西玉山仿佛也跟着温和了几分,“今日一见,倒是明白了些许。” 言昭不明所以,又不好在这种场合多问,只好低下了头。 西王母没多闲聊,单刀直入道:“我与盘古虽有所谓的血脉联系,但只能对他有所感应,并不能继承真神之力。你问及盘古神力时,令我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桩事。” 那时候曲幽和离未两位真神还未被封印。六界也还没有多少神仙,但几乎每一位都有威震四海之能。不过神力到达某种程度后,必然就会遭遇瓶颈,继而想方设法突破瓶颈。 一重天里就有这么一位仙君。 他生性孤僻,不与外界交流,常年闭关修炼,对神力有着痴迷般的执着。 又一次到达瓶颈后,他造了一方秘境,将自己关入其中。再出来时,神形皆巨变,仿佛遭遇了什么惊心动魄的经历。 他甚至忘了自己性子“孤僻”,找到了东王公西王母,不断求问盘古真神的事。 听到这里,君泽啜茶的动作一顿。西王母瞧见他的反应,便道:“看来你已经猜到,他经历了什么。” 君泽:“他看见了盘古的记忆?” 西王母:“不错。” 言昭错愕:“他……也是盘古神识所化?” 西王母叹了口气:“我们也是后来才知晓。” 当年,西王母只当他是修行太过痴狂产生的幻觉。 据那仙君所言,他看见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明白了神与真神之间隔着一道怎样的天堑,无论如何修炼,都不可能跨越。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决定——他要自己成为真神。 他在西玉山脚下重新布起了秘境,悄然开始了一次又一次试验。然而事不尽如人意,那次窥见盘古记忆,只是偶然的昙花一现,后来便再没有成功过。 第242章 直到一个不祥之夜。 西玉山被层层叠叠的乌云笼罩,西王母正欲打道回昆仑,却见悬崖之外迸发出刺眼的光亮,穿透厚厚云层,照亮了山巅的积雪。 只那短暂的一瞬,之后迅速黯淡下来,恢复了平静的夜色。然而西王母很快察觉,那平静里透出悚然的寒意,有什么东西正在西玉山脚下疯狂蔓延。 西王母一挥袖,将乌云打散成了水汽,露出原本皎洁的月亮。月亮正在被悬崖外的东西吞噬。西王母眸色一凛,手中灵流聚成光束,攻向西玉山脚。 光也被它吞尽了。 西王母来不及后撤,顷刻被那片黑暗吞没。 那一瞬,她失去了掌控身体的能力,变成了牵线的木偶,不知所谓地动着。目之所及只有无尽的黑暗,甚至来不及畏惧——所有的情绪、思想,也被一齐凝固了。 暗色像一只飞速膨胀的水球,吞下一半西玉山时,嘭—— 破裂了。 西王母刚找回一点知觉,一道褴褛的身影从黑暗中狼狈地滚出来,用着最后一点力气将她带回了西玉山巅。 山巅的寒风吹进心口的一刹那,西王母猛地回神,溺水得救一般地大喘了几口气。被冻结的恐惧也随之排山倒海袭来。 她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看旁边的人。 那人趴伏在地,衣衫已然碎裂得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头发散乱,看着是常年不修边幅所致。他重重地吐着气,身上一丁点灵气也不剩了,像个濒死的凡人。 西王母扶着他仰躺,看了许久,才从那张灰败的脸上认清五官,登时愣住。 “是你?” 正是那位多次来打探盘古消息的仙君。他沉寂许久,西王母还以为他已经放下了执念。 地上的人只剩呼吸的力气,两眼无神地望着天,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风沙。 西王母渡了一点灵力过去,发现他体内灵脉几乎全部损毁,只剩本体吊着最后一口灵气,的确已与凡人无异了。 仙君干涸的眼珠终于动了,艰难地张口。 “不要……靠近……此……此地……” 西王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西玉山被吞掉了一半,刀削般的切口上,紧邻着方才那不知名的黑暗,一丝光亮也照不进。 西王母不知那是什么,但自己被吞没的那一瞬,她感应到的盘古气息不似有假。她深深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升起一道仙障,将那暗色彻底隔绝在西玉山外。 仙君这才长舒一口气,眼睛里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看不出是悲戚还是茫然,缓缓闭上了眼。 “他羽化了么?”君泽问。 “并未,”西王母道,“不过他的灵脉都已尽数毁坏,无法再动用仙力,醒来后,便向我请辞。自此九重天再没有他的踪影。” 她抬指一弹,身侧的仙障溶出一道鎏金的门,更显得对面的黑暗阴森可怖,望而生畏。 “这里就是他留下的遗迹,”西王母道,“故而我才邀君会于西玉山。” 言昭只看了那暗处一眼,便觉得浑身上下都凉透了。君泽轻轻盖住他的手,身体微倾挡住了他的视线。言昭乍然回神,手背传来的温度驱散了那骇人的凉意。这时,他在君泽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微渺的歉意。 那歉意只留了一刹那,君泽很快恢复如常,问西王母道:“你是说,那位仙君在此成功‘成为’了盘古真神,但只有极短的一瞬?” 西王母:“正是如此。但我追问时,他却闭口不愿再答了。谁也不知道那短暂的一瞬,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灵脉尽毁,是因为承受不住真神的威压。” 茶桌之上,几道卷轴浮起。 西王母续道:“后来,我也曾尝试进入这片遗迹。虽然没有了当时那般威力,但愈往深处,对神识的控制就愈困难。我与东王公猜测,让他成功跨过真神鸿沟的东西,还在这西玉山脚下。若能取回它,你所询之事,想必就有了答案。” 言罢,西王母将过往在这片冥芜之地的经历,一一送至君泽灵台。 君泽:“多谢。” “帝君不必言谢,”西王母叹了口气,“倘若能找到那人,事情或许更好办一点,可惜。” 言昭不禁问:“整个九重天都找不到他了吗?” 西王母:“寻人需要灵气或信物,他哪一样都没有留下,无异于大海捞针。也有可能,他已经……” 已经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魂归天地了。 君泽:“无妨,总归要走这一趟。” 再度道谢后,西王母带着仙童乘云离去,只留他二人,共两盏还在飘着袅袅白烟的清茶。 言昭跟过来,本是想与君泽同往。但他也清楚自己天生神魂不稳当的毛病,不想在这时拖后腿。思量再三,还是道:“师尊,我在这里等你?” 君泽看出他的顾虑,不疾不徐道:“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言昭茫然摇头。他对冥芜之地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传说,只知道它有进无出,是个吃人的地方。 “这里的情境我曾见过一次,在强开盘古之力的那一刻,”君泽道,“除了盘古零碎的记忆,还有……无数生灵的意识,那些意识太过庞大,却被挤压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乃至于化作黑雾一般的实体。那时我并不知道它们是意识,直到有一回在冥府,无意中遇见了相似的东西。” 第243章 言昭睁大了眼:“你是说忘川水?” 他记忆犹新,那次独身前往冥府时,摇船的鬼差说青华帝君曾经常在忘川之底修炼。 难怪……原来竟是如此。 君泽倒是有几分诧异:“不错,忘川之中的‘象’,似与其同源。” 眼前的“象”,历经几十万年的风雨飘摇,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浓重。君泽靠近探查了片刻,正与忘川之底的感觉相似。 “那……我能进去吗?”言昭问。 君泽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朝他走近了几步,执起他的手,指尖点在自己心口。 一股强大温和的灵流,顺着手指流入了经脉,言昭下意识颤了一下。 君泽轻声道:“放松。” 听着熟悉的声音,言昭慢慢沉下心绪,感受着那股灵流缓慢在朝自己心脏而去。 -------------------- 明天还有一更=w= 第123章 塑神灯 灵流触碰到心脏,元神相连的一刹那,仿若春雨降落旱地,沁入心腑。言昭只觉灵台都通彻了,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 他惊呆了:“这是什么?” 君泽想开口,又觉得时机不对,半晌无奈地笑了笑:“说来话长,回头慢慢告诉你。” 言昭点点头,心道:师尊真爱卖关子。 君泽:“嗯?” 言昭被“嗯”了个激灵,以为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口。他猛地抬头,眨巴了两下眼睛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开口,而且——君泽也没有开口。 君泽垂眸看了他一会儿,话音又从未知的地方浮了出来。 “你我现下神识相连,想的什么,对方都能听见。” 他不说还好,一说言昭脑海中便奔腾过无数该想的不该想的念头。 被迫听了个囫囵的君泽:“……” 言昭本就无地自容,这会儿听见师尊的轻笑声,赶在脑子烧糊之前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这样是不是就能进了?那快走吧!” ** 被摄神的滋味,言昭尝过许多回。但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保持清醒,今日却是头一次。 他碰过忘川水,当时若不是鬼差在,早就跌入水底了。难怪这冥芜之地,也被传言作有命来没命走的禁地。 这一次,他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周遭那些“象”的存在。它们无形无色,看不见摸不到,却似有万种声音一同在耳边呓语。 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其中的悲欢喜乐一重一重叠加,最后绕成一团剪不开理不清的乱麻,教人几乎窒息。 “还受得住么?”腕上一紧,温和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进入冥芜之地后,首当其冲失去作用的就是视觉。里面什么也看不见,睁眼闭眼皆是一片漆黑。只能靠触感与相连的元神交流。 言昭回握了一下:“我没事。” 没有方向,也没有“路”,每一步都踩在虚空之中。只能凭着“象”的浓烈程度,慢慢摸索。身处虚无之中,连时间的流逝都察觉不到了。 言昭在某一刻觉得,自己跟进来的决定是对的。虽然对君泽而言,这种程度的“象”大约不在话下,但如此漫长的寂寥也是挺难熬的,他在这里,还能帮忙解解闷。 他挠了一下君泽的腕骨,问道:“这里的‘象’,与忘川的有什么不同么?” 君泽斟酌了一下,方道:“忘川中只有死魂,也就是凡人的‘象’,此处是盘古真神苏醒留下的,其间有生灵之‘象’,也有死物之‘象’,万物皆有,以及一些无形之物,乃至天道规律,都有各自的‘象’。比起生灵,无形之‘象’更危险。” “为何?” “‘象’中蕴含的是本源。瞧见生灵的本源,这没什么;你若是看见了天道的本源,就会开始怀疑脚下的世界,久而久之,会再也分不清虚实。” 言昭敏锐地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师尊已经看见过了?” 那他会怀疑眼前的虚实吗? 君泽气息依旧沉稳,只是指腹搭上了言昭跳动的脉搏,在这无垠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抛却虚实,选择了遵从本心。” 言昭怔怔听着,不知该如何回应,任心跳顺着脉搏蔓延。 不知道走了多久,时间既似一瞬那么短,又好像一年那么长,来回拉扯着人的神志。 越往深处,“象”的存在便越浓烈,言昭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抵挡。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仿佛只要一松懈就会被其吞噬殆尽。 他凭着一腔“不能在这里倒下”的执念,和手心的温度,竟也一声不吭地走到了最后。 “到了。”君泽的声音在他胸腔中震动。 言昭感觉到君泽停了下来,随即朝着某个方向站定,周身灵力浮动,运起了功。 起先,黑暗毫无变化。 慢慢地,周围的“象”都在朝这边聚拢而来。言昭感觉呼吸都凝滞了,全靠体内相连的元神维持着神志。 紧接着,“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的震颤了一下,将聚过来的“象”撞得七零八落。 那震颤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急促,一下比一下清晰,最后维持在一个稳定的频率。言昭顶着巨大的压迫感听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那是君泽心跳的频率。 君泽向着声音的来源轻呵一声:“收。” 霎那间,狂风骤卷,“象”的嗡嗡细语都变成了尖锐的爆鸣声,刺得言昭耳朵和脑袋生疼。随后,他被搂紧温热的怀抱里,一只手替他隔绝了那些难以入耳的声音,世界安静下来。 第244章 他在狂风中勉力睁开一条缝,恍惚间看见了一线光芒。 狂风撕裂了黑暗,日光从裂隙中趁虚而入。 君泽手中握着一只状似走马灯的物件,灯面急速转动,底座却岿然不动。随着飓风的轮廓逐渐清晰,言昭这才看清,不是飓风吹动了那盏灯,而是灯面转动带起的风。 它在吸收这些“象”。 大地在日光里无处躲藏,露出贫瘠的原貌。 言昭大气也不敢喘,因为他察觉到君泽的心跳在加快。灯座突然开始抖动,一股蚀骨的寒意攀上君泽的元神,同一时间顺着心脉传了过来。言昭急切地抬起头,正对上君泽失神的双眸。 “师尊!”言昭出声喊了一句,紧紧抱住了他。 那一刻难言的心慌涌上来,恍惚回到了过往许多回的噩梦中。言昭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只记得牢牢抓住眼前的人。 “抱歉。”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寒意退去,君泽五指握紧灯面,迫使风停了下来。然后那纹丝不动的底座,就这样被他连着一起拔了起来。仅存的最后一丝“象”,也缓缓缩回了灯芯中。 他揉了揉言昭的脑袋:“还让你替我担心了。” 言昭仰着头,认真看了君泽一会儿,确认无事后,才重重松出一口气。 脚下有东西硌得难受,他低头一看,原来是细碎的沙砾。言昭四下环顾一圈,发现不远处正是西玉山陡峭的峰。原来这里还在西玉山脚,只是常年被黑暗笼罩,早已寸草不生,只剩苍白干裂的土石。 于是他将目光转向君泽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 的确是走马灯的样式,但底座呈青铜色,灯面上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画。灯的内里有什么在流动,透出黑色的轮廓,宛如蛇影。 怎么看怎么邪乎。 君泽将灯调转了方向,让言昭看清里面的灯芯。 “觉得熟悉么?” 言昭眯了一下眼,陡然清晰的黑色脉络,让他心头一震。 “这是……” 这脉络……与君泽腕上的如出一辙! 君泽看着那团黑雾,面色凝重:“那人将自己的本体取出,炼成了这尊法器,妄图以此成为真神。” 言昭骇然,好半晌才道:“怎么做到的?” 君泽:“人道盘古身化天地山川。他知道自己本体里藏着什么后,便试想,用它来唤起隐藏在大地内的盘古意识共鸣,与之合为一体。” 言昭:“可还是失败了。” 君泽摇了摇头:“不,他成功了。” 言昭不解。 君泽:“他的确唤醒了盘古,与其融合也只差最后一步。问题在于,普通的灵体承受不了真神的威压。最后恐怕是他自己察觉到了,主动切断了融合。” 言昭:“不切断的话,会怎样?” 君泽沉默片刻:“他的神魂会消散,盘古彻底苏醒,继而整个世界归于虚无。” 他将这盏风化万年的灯收入识海,听见言昭的元神传来缥缈的疑问:“像垂光神君的芥子一样吗?” “不一样。”君泽揽着他的脑袋,轻轻断开了神识的连接。 言昭听见胸腔传来最后一句轻如呢喃的低语:“我也……不会让它发生。” 他攥着君泽的衣襟,久久未言语。 与此同时,六界一片安宁和谐。无人意识到,一样足以决定所有人生死的物什已悄然现世。 只有人界一座不起眼的亭子里,躺着个落拓不羁的行者。他翘着二郎腿,蹬着破烂的草鞋,悠哉悠哉地哼着小曲。走马灯停下的一瞬,他停下了抖腿的动作,揭开脸上盖着的油蜡纸,露出一张银须霜鬓、苍老的脸。 老者朝西遥遥看了一眼,一个健步翻身坐起,晃了晃桌上的酒坛,又举起坛子,仰头去接。 一滴酒也没有了。 他茫然弃坛,在亭子里来回踱了两圈,长叹一口气,喃喃道:“天意啊。” 老者跳到亭外,朝泊在岸边的小船走去。船上载满了酒坛,他看着那些满满当当的酒坛,倏而朗笑几声,将那小船推远了,自己却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口中振振念道: “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 -------------------- 最后一句引自苏轼《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第124章 蒙虞君 阴山的天总是那么蓝。 就好像围绕着阴山的那一圈雾,永远灰蒙蒙的。 石室内,光线昏暗,但不显得阴森逼仄,反而透出一丝<a href=https:///tags_nan/wenxinwen.html target=_blank >温馨的味道,像是有人特意布置过。沉甸甸的锁链反着暖黄的光。 烛火跳动了一下,是有风吹了进来。百蜚伸手护住了火焰,火苗渐恢复原状。 烛光太微弱了,在这样幽暗的石室里派不上多大用场,用夜明珠之类的法器更好。但他固执地不用那些太亮的东西,怕扰人——哪怕身后的人已经昏迷了几百年。 “师尊,我昨日去了一趟九重天,”百蜚给玉梳施了个除尘术,转过身,捞起石榻上散落的长发,“亲自向那位道了谢,也算是圆了我一个心愿。” 他一边梳着发,一边喃喃低语。也不知是说给榻上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以前我不羡慕旁人,昨日我看见他们师徒二人,却不知为何……有些羡慕了。” 百蜚手中动作顿了一下,发丝滑落,凉意让他稍稍回神,意识到自己今日说的有些逾矩了。但他忍不住,昏黄的烛光照不亮石壁的纹路,却滋养了讳莫如深的私念。 第245章 “虽然师尊可能不想回来,但对我来说……这样也挺好。” 锁链纹丝未动,正如被锁着的人,没有一点动息。 百蜚习以为常,梳完头发后,赤着脚走上石榻,动作恭敬而小心。他在昏迷的人正对面跪坐,开始每日一回的运功。 蒙虞自天外之境被带回,灵体却一直未苏醒。 天帝寻了人来看诊,道是体内灵气太久未流动,已如一潭死水,只剩一点心脉吊着性命。想要恢复,只能徐徐图之,慢慢疏通经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天帝本还想等他醒来好好审一审,听到这样的结果,也只好作罢。 但蒙虞犯下的罪过不能就此了过,天帝便召来他那唯一的徒弟,将人送回了阴山关押。 百蜚永远记得那一日,他接过那具冰凉的身体时,抖得几乎说不出话。好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谢过陛下。” 他早已做好了孤守阴山一辈子的打算,没想到还能等来这一天。虽然是一个不会动、不会说话,人偶一般的师尊,但他甘之如饴。 刚开始运功调息时,百蜚每日都有所期盼,但榻上的人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久而久之,他才明白那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意思。如今他已经能平静以对,只把此事当做一种早课,刻进了本能。 灵力在不大的石室里涌动,洞顶都结出几点水珠,稀稀落落地滴在地面。有一滴落在了蒙虞的眼睫上,百蜚运功结束睁眼时瞧见了,下意识伸手去擦。 指尖刚碰到眼睫的那一刻,金玉之声响起,百蜚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是……锁链撞动的声音。 下一刻,眼睫上的水珠蓦地颤落,低低的嗓音响起:“……挺好?” 水珠落在了百蜚跪着的膝上,很快渗透衣料,凉得他当即清醒了。 “为师这样长眠挺好么?”蒙虞极为缓慢地睁眼,声音因为太久没有说过话而沙哑,“阿蜚。” 百蜚心重重一跳,仓皇地收回手,俯身行了个大礼。 “师尊,徒儿没有此意,”他没有起身,声音微微颤抖,“师尊平安归来,徒儿欣喜若狂,哪怕就此昏迷不醒,徒儿也愿意一辈子侍奉左右。” 蒙虞目光扫过他的脊背,修长挺拔,虽然依然清瘦,但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瘦小少年的模样了。 他动了一下腕骨,那锁链立刻绷紧,入骨的疼痛流入经脉,立刻令人脱力。 蒙虞笑了一声,被这痛意勾起了过往的记忆。执迷不悟的不归路漫长而痛苦,眼前陌生的徒弟,却又让他觉得时间一晃而过,如白驹过隙,抓不牢,留不住。 他放轻了声音,仿佛变回了那个温和虚弱的毒修:“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如今是阶下囚,动也动不了了。来,抬起头让我看看。” 百蜚僵了一下,缓缓直起身。 看见他面容的那一瞬,蒙虞怔住了。眉眼还是熟悉的模样,蒙上了一层成熟的面具。只是眼神骗不了人。他以为百蜚的颤抖是害怕,是怨愤,此刻一看,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竟是真的高兴。 为什么呢?蒙虞不禁这样问自己。 他为一己私欲,将少年人独自留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凉地方,只有一具尸体陪着——还是他不喜欢的人——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杳无音信,没有比这更混账的师父了。 他不恨我么? 可百蜚的眼里看不见恨。 百蜚被看得有些局促不安,主动挑他最关心的事来说:“师叔的冰棺……我一直在好好养护,虽不如师尊,倒也没什么大碍,与从前无……” “阿蜚,”蒙虞打断了他,“你长大了。” 他的话音听不出情绪, 百蜚却感觉嗓子被涩意堵住,泪如雨而下。 蒙虞有心替他擦一擦,一动手臂,就被那要命的锁链钉死在原处。他叹了一口气,道:“先别忙哭,九重天估摸着要来人了。” 百蜚用手背胡乱抹掉了眼泪,顾不上狼狈,警惕道:“这么快?” “这不是普通的锁链,只要我一醒,它就能感知到。” “他们要做什么?” “提审。” 蒙虞话音刚落,灰色迷雾之外果真出现了天兵的身影,正在往他们所在的石室而来。 百蜚肃然起身,欲前去周旋,被蒙虞拦住了。 “不碍事,”蒙虞端出冷淡的面色,微微坐直了身体,“正好我也有话要说。” ** “提审蒙虞君?” 言昭端着酒盏,还未入口,就为这消息吃了一惊。 慈济神君点头:“也对,你先前一直在凡间历劫,还不知道。蒙虞君虽被帝君救了回来,但一直昏迷不醒,据说是昨日才睁眼。” 慈济本来对饮酒没什么兴趣,但今日这酒出奇的香,他不由得也端起言昭给他斟的那杯,细细品了一口。 “这是哪里来的酒?” “司灵天君去凡间鬼混……呃……办事的时候,偶然在一艘船上看见的。” “船上?” “是一个很会酿酒的闲散真人留下的。” 上回言昭分了一坛给赋明宫,司灵天君礼尚往来,这次还了他一坛。 慈济神君默然。 ……怎么听着像偷? 不对,这会儿不是纠结酒的时候。 言昭心不在焉地朝凌霄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几时能结束。” 第246章 他与君泽才从西玉山回来,还没歇上一时半刻,君泽便被一道传信叫走了。蒙虞和天外之境的事算是机密,由六御亲自审,旁人不得参与。 慈济宽慰道:“帝君自己已经去过天外之境,情况也大都明了,多半审不出什么新名堂。” 言昭点了点头。 慈济忽然想起个人,问道:“你不去看看你那个毒修朋友?” “百蜚?”言昭弯眉笑了一下,“人家师尊刚醒,这会儿心里肯定装不下别的了,我去了也没什么……” 他说着自己顿住了,总觉得这话里的意味有几分暧昧——主要是他自己心虚。然后他抬起头对上慈济神君如炬的目光,更心虚了,连忙低头喝酒。 慈济神君本来没往那处想,见了言昭这反应,不由得牙酸起来。 “这回不让我用眼药了?”他揶揄道。 言昭:“……” 见对方一副开诚布公的模样,他也坐直了身子,清咳一声。 “没有故意瞒着你,只是我……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慈济“哦”了一声:“那你对帝君怎么开口的?” 言昭没说话,耳根却肉眼可见的红了。 慈济心里啧啧称奇,又觉得拿言昭寻开心的机会真是难得,追问道:“难不成是帝君先开的口?” 言昭把那酒盏放下又拿起,试图转移话题:“慈济哥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慈济抿着唇,让酒液慢慢流入喉咙,陷入了回忆。 他二人坐在正殿前的花园边,一转头就能看见长华殿里那棵参天的树。 “那倒是挺久以前的事了,”慈济慢悠悠道,“我记得是你真君之试刚结束那几日。” 言昭闻言愣了。 真君之试?可他明明是在崔嵬一事之后才开窍的,难道…… 慈济:“那日我往长华殿去找帝君禀报痴鬼失踪一事,正撞见你二人在那棵树下歇息。” 言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树叶随风飘摇了两下,沙沙的响动似在细语。 “你在帝君怀里睡得正香,帝君么,什么也没做,只是低头看着你。那时我在想……” 言昭静静听着他的描述,心跳不可自抑地变快。 “想……什么?” 慈济发出一声慨叹似的哼笑:“我在想,那可不是看徒弟的眼神啊。”他说着转了转手中的酒盏,摇了摇头:“不过我瞧帝君那会儿自己也没察觉到吧。” 言昭喉咙滑动了一下。 难怪……难怪师尊的春宵梦境里的场景,与那一日极为相似。 原来冥冥之中,在有意识之前已然动心的,不止他一个人。 -------------------- 下一更明晚18:00~ 第125章 平山殿 慈济神君一回头,便瞧见言昭嘴角压不住的笑意,肉麻地“啧”了一声,又忍不住八卦:“所以你们是在南柯石里发生了什么?” 言昭收了笑,眨眨眼:“也没什么,只是……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师尊。”他忽然认真地看向慈济神君,问道:“你会觉得此事有违伦常,难以接受吗?” 慈济顿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只是有些惊讶。换做是从前的帝君,我根本想象不出他会与谁互生情愫,琴瑟和鸣。一想到是你,又觉得一切合情合理,有迹可循。” 言昭听他说起以前,不由得好奇:“师尊以前是什么样的?” 他听君泽提起过师祖,也提起过因为真神封印长眠一事。但那之后的经历,君泽似乎再没提过。这漫长的数十万年,在言昭的认知里,却是一片空白。 可细细一想,他弗一醒来,面对的就是失去至亲,和真神封印的重担,那段日子必定举步维艰,怎么会轻描淡写地揭过呢? 慈济神君被他这么一问,倒是陷入了沉思。 “帝君以前,就像你最早见到的那样,永远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看似对谁都温和,实则不与任何人交心。不过,更早些时候,他还不是帝君时,倒不是这个样子。” 言昭:“你是指,师尊长眠之前的时候?” 慈济微微颔首:“那会儿我还是个小仙童。我师父是上任青华帝君从官,故而有幸跟着他见过几回。那时候的帝君虽然不苟言笑,但也有一腔掩藏不住的少年意气。至于后来……” 两位真神一折腾,原本就人丁稀薄的九重天更是所剩无几,尤其是修为深厚的,几乎都在那次动乱中羽化,还留下的也都元气大伤。 慈济看向言昭,伸手在他头顶比划了两下:“我初来妙严宫时,就与现在的你差不多大。那时天庭人手不足,我还没出师,我师父就羽化了,而我呢,被赶鸭子上架派来做青华帝君从官。帝君大约也看得出我难堪大用,独自将妙严宫的所有事务都包揽了,可以说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我就跟在后面跑跑腿,后来才慢慢接手一些事情。那时候我以为帝君是天赋异禀,对这些事信手拈来,后来才发现,他经常一个人回东极境。你知道他回去做什么吗?” 言昭听入了神,酒盏抵在唇边也忘了喝,听慈济发问,摇了摇头。 那时候青玄和云书都已羽化,东极境空无一人,他回去也只能孤影对着空荡荡的宫殿。 慈济:“东极境的妙严宫里,有一座空置的殿,里面存放了上任青华帝君的旧物。帝君无事时,就会去那里,一待就是好几天。” 第247章 言昭:“平山殿?” 记忆里,的确有这么个地方。君泽只道是青玄的旧居,但从未见他进去过。言昭以为那座殿早已经被封存了,出于对师祖的敬畏,自己也不曾涉足过那里。 “我自拜师以来,似乎没见师尊进过平山殿。” “兴许是不需要再从旧物里寻找慰藉了。”慈济杯中酒见底,朝言昭略使了个眼色,言昭心领神会地替他斟满了。 慈济见状,话音又酸了起来:“也就趁现在还能支使支使你了。” 言昭一脸茫然:“什么叫趁现在?”他虽然平时爱没大没小地开玩笑,大多数时候还是“尊老爱幼”的。 “那不是怕哪天得改称呼了么。” 言昭心里琢磨着想去平山殿看一看,没认真听他说的什么,顺口接道:“改称呼?” “唔,”慈济挤了一下眼,“……帝后?” “咳、咳咳咳咳!”言昭一口酒呛了个惊天动地。 慈济帮他顺了两下气,见人有恼羞成怒的前兆,忙寻了个借口,将盏中酒一饮而尽,溜了。 言昭:“……” 他给那两个字眼砸了个头晕眼花,半天才缓过神来。 他端着一脸严肃想:可恶的慈济神君,简直口无遮拦!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托着酒盏走神,目光闪烁,眼角弯出一道不明显的弧度。 君泽一时半会儿没有回来的迹象,言昭留下一道简讯,独自回了东极境。 他穿过郁郁葱葱的宫苑,绕过正殿,在东北角里见到了那座不起眼的宫殿。平山殿多年不沾人烟,早就被草木覆盖,院墙上爬满了藤蔓。 不过,只是外面看着荒芜,匾额整洁如新,一看便知是用术法精心养护着。 言昭站在门外,朝里头行了个礼,方才缓缓踏入院内。 院子不大,但没种什么树,只有满目的草色,故而也不显局促,反倒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温馨。中央有个石桌,上面摊放着一本书册,上面的字迹言昭见过,依稀记得是云书的手笔。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石桌上,仿佛主人只是短暂地离开片刻。 靠近院墙的地方,立着一块假山似的石头。言昭凑近一看,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痕迹。他伸手摸了摸那些沟壑,多年习剑的经历让他立刻分辨出,这些都是剑气留下的痕迹,并且是不那么成熟的剑痕。 师尊年幼时,就是在这里跟着师祖习剑的么?言昭不禁想道。 他半蹲下来,望着石头出神,仿佛试图从这些不知多少万年前的遗迹里,窥得一点属于君泽的过往。 那些孤身一人形影相吊的日子里,他来这座荒废的殿里,又想了些什么呢? 言昭兀自沉浸在想象里,忽然神识一动,察觉到一股微弱的灵流。他当即皱起眉头——这灵流与君泽的不一样。而且,是从殿内传来的。 虽然大抵不会有人在青华帝君眼皮子底下作乱,言昭还是提起三分警惕,走了进去。 平山殿内,亦存放了不少青玄和云书的旧物,翠竹屏风后面就是他二人的寝居。灵流不在寝居那一侧,而是在另一头。 日光透过窗照进来,将那里摆放的东西映在了光洁的地面。是一个铜色的烛台,其上没有蜡烛,也没有顶针,倒更像是个空置的托盘。它被郑重其事地端放在一座高台上,浅淡的灵流正围绕着它流淌,从底座源源不断地流向顶端。 言昭这才看清,高台的表面刻画着细密的纹路,灵流正是在这些纹路间流转。 他顺着纹路找到了几处类似阵眼的地方,看起来不是什么邪阵,于是大着胆子探查了一下。 这一探不得了。他如今算半个东极境境主,神识跟着阵眼一路畅通无阻地飞出去,顷刻间直达十万八千里外的东极境地心深处。 这不起眼的小玩意儿,竟然是个连着整个东极境的大阵! 言昭倏地收回神识,惊疑不定地看着烛台。那微弱得几乎不起波澜的灵流让他慢慢冷静下来。 这应该是一座已经失效的阵法。为什么会出现在平山殿,是青玄留下的么?还是君泽从别的地方挪过来的? 最重要的——这阵法是用来做什么的? 言昭看着灵流的流向,灵犀一动,忽然明白过来了。 这岂非就是君泽提过的养魂阵? 那烛台顶端空着的地方,原来存放的就是…… 言昭想象着那里原本的模样,应当有一颗流光溢彩的黑曜石,有生命的黑曜石。 身随心动,指尖不由自主地碰了一下烛台顶端盘旋的灵流。下一刻,灵流忽的从稀薄变得浓厚,言昭触电似的收回手,退开半步严阵以待。 厚重的灵流凝聚成雾气,落到高台前方的地面上,随后恢复平静。雾气中慢慢浮出一道人影。 “嗯?”人影发出一道模糊的疑问声,面容随之清晰起来。他打量了一下言昭:“你是谁?” 言昭将刚刚露出半个剑柄的归云剑收了回去,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人,好半晌才道:“……师祖?” 听见这个称呼,人影——青玄愣了一瞬,随即沉默片刻,很快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朝言昭笑了一下:“君泽竟都收徒了,想必已经过去不少年岁了。” “弟子言昭,”言昭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您原来没有……” 青玄摆了摆手:“真身早就羽化了,这是我留下了一缕神识。原本想存在养魂阵里,与君泽道个别。” 第248章 言昭听了,忙道:“我这就给师尊传信。” 青玄:“倒也不必了。若不是你闯进来,养魂阵连触发的机会也没有。况且他既然能将东极境传与你,那我见你与见他也都一样。” 青玄端着下巴,将言昭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仿佛起了极大的兴趣,看得言昭都有些发怵了,才笑盈盈地招呼他:“来,陪我说说话。” 两人在院子里的石桌边上坐下。 青玄问:“君……你师父可还好?” 言昭想回答,又觉得难以用一言概括,于是将君泽这些年的经历一一说了。 听闻真神一事后,青玄垂下眼,目光黯淡了几分:“我和云书原是觉得亏欠,是我们没护好他,这才想方设法救醒他。没想到真神的担子,还是躲不过。” 言昭宽慰道:“好在如今有头绪了,对真神不再是束手无策。我相信师尊。” 青玄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神情,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言昭还没想明白他放的是哪个心,又听他问:“你拜师多久了?” “一千年吧。” “这么短?那岂不是对你师父过去什么样子一无所知?” 言昭:“……” 这位师祖大人怎么那么会戳人痛处? “诶,”青玄忽然兴致勃勃地敲了一下掌心,“小徒孙,你想不想看看你师父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 慈济神君:调戏完就跑,真刺激。 第126章 迟相别 青玄:“小徒孙,要不要看看你师父小时候的样子?” 言昭一呆,心里好奇得不得了,面上还是装模作样地推辞了一下:“这有些僭越了吧。” 青玄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小心思,当即勾勾指头,两人一同坠入久远的回忆中。 入目是一片碧草,与当下院子里的景致几乎别无二致。试剑石前多了一道素净的身影,一身淡青色长衫,袖口俱领口都收得干净利落,墨发束成马尾,手中举着剑,与地面持平。剑尖指着试剑石,目光也跟着望向剑尖。 这是出招前的凝神动作,持剑的少年正是君泽。 言昭跟着青玄站在这一侧,恰好能看见他的侧脸。那眉眼的轮廓,与现在的君泽已经很相似了,但那紧蹙的眉、抿直的唇,是只有少年人才有的青涩的认真。言昭看得专注,连眼睛都忘了眨。 院外的树梢飞下来一只小雀,不知危险地落在了剑尖上,歪着头,好奇地看着面前一动不动的人。 君泽眸光一闪,蓦地动了。 充盈的内力骤起,剑身宛如激起浮浪,小雀一蹬爪子,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剑势如虹,剑影缭乱,每个动作都如行云流水,带起阵阵清风。 言昭被清风拂了面,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过了好一会儿,君泽才收起剑,背在身后。而他面前的试剑石,又多出数道细长的沟壑。它忠实地记录着少年每一步的成长。 “练得不错嘛。”爽朗的声音自院门处响起。言昭抬头看去,青玄一手负在身后,身形劲挺,瞧着比那缕神识有中气得多。他似乎是刚从别处忙完回来,正大步朝这边走来。 君泽正抬手擦额头上的汗,闻声转过身。明媚的日光落进眼里,言昭看见他微微笑了一下。那笑意十分纯粹,还未染上尘世的阴霾。 青玄指点了一下招式,然后语重心长道:“你别成天闷在宫中练剑,偶尔也出去转转,认识些朋友。唔,我看九重天上新来了几个小仙君,比你大不了多少。” 君泽沉默了一下,将剑收回识海,慢吞吞道:“我觉得东极境挺好的。” 言下之意,他就想待在这里,没兴趣去九重天结交什么陌生人。 青玄还想再唠叨,被一旁翻阅着经册的云书打断:“你老强求做什么,人各有异,有的人天生喜静,你偏要他去凑热闹,那又不一定适合他,说不定还弄巧成拙呢。” 青玄一噎,无话反驳,只好妥协。 “那好吧,不过天帝有事相托,请你去一趟九重天,而我得去一趟东海。君泽得留下独自看家了。” 君泽愣了一下,面上还绷着习以为常的冷静,却遮不住眼底闪过的一丝无措,半晌才道:“我能跟你们去吗?” 云书“噗嗤”一声笑了,晏晏道:“那你要跟谁走呀?” 君泽站在他二人中间,犹豫许久,最后扯住了青玄的袖子。 “小没良心的,”云书道,“那要是我去东海,青玄去九重天,你选谁?” 君泽毫不犹豫地松开青玄的袖子,站到了云书跟前。青玄哭笑不得,云书也终于不再打趣君泽,笑着摸了一下他的头。 最后君泽还是跟着青玄去了东海。 眼前画面一晃,变做了浩渺的波浪。岸边葱茏一片,繁茂的树木连成林。这里与如今的东海完全不一样了,但这番景色却让言昭越看越眼熟。 直到某个角度,与记忆中的画面几乎完全重合。言昭惊诧不已——几十万年前的东海,为何会和自己的识海里的景象一模一样? 青玄的神识带着他落到了岸边。言昭有心想探查一遍,但考虑到是在他人的记忆里,不好造次,只好作罢。 只见记忆中的青玄和少年君泽也落到了岸边。 石滩上,一条搁浅的鱼儿疯狂地拍着尾巴,鱼鳃一张一翕,生命正在快速流逝。 第249章 君泽见了,俯身托起它,快步走到水边,将其放回了水中。 岂料那鱼儿刚刚恢复一点生气,又开始拼命往岸上游,君泽不解地皱起眉。 “看来水底果然有东西。”青玄道。 “有东西?” 青玄化出个水球,将那条可怜的小鱼纳入其中,顺带答了君泽的疑问:“东海近来动荡不安,生灵多有陨落,但聚在东海的势却有越来越盛的迹象。这是海底生蛟的征兆啊。” 君泽错愕地转头,漆黑的眸看向平静的海面。 “要将其诛杀吗?” “倒不用那么绝,生灵本就不多,能修炼到这个程度的更是凤毛麟角,”青玄道,“收服它就行,留着往后说不定有用处呢。” 君泽闻言点点头,像是松了一口气。 青玄此行原本打算速战速决,这会儿带着君泽,忽然灵光一闪,改了主意。他把手里的水球放远了些,然后对君泽道:“我把蛟龙引出来,你来收服它。” 君泽以为自己听岔了:“我?” 他虽然跟着青玄习剑,剑术精进一日千里,但没什么实战的机会,俨然还是个“花架子”。青玄今日却让他直面千年的蛟龙。 青玄了然一笑:“不碍事,有我在呢,你只管尽力而为。” 被迫临危受命的君泽,只好召出归云剑,打起十二分精神。 青玄对付妖灵有十足经验,澎湃的灵力自他掌心倾泻而出,径直往海底而去。 过不多时,平静的海面开始震动,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浪潮也一次大过一次。很快,一头庞然大物破水而出,水花飞溅,撞出一团团白沫。蛟龙身形巨大,青黑色的鳞片在日光和水光的交相映照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蛟龙怒然吐息:“汝等蝼蚁,安敢坏吾好事!” 青玄捣了它的老巢,这会儿不慌不忙地应道:“不光要坏你好事,还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呢。” 蛟龙被激怒更甚,二话不说便飞离了海面,嘶吼着朝青玄袭去。青玄擦着冰凉的鳞片躲开,扬声道:“不是我说的,是我徒弟,他说要废掉你修为,将来丢进罐子里当个宠物养着玩儿。” 君泽:“…………” 那蛟龙一听,果然改换了目标,长尾一摆朝君泽攻过来。 虽然这种蛟龙在如今的言昭眼里,已然构不成什么威胁,但看着那庞大的身躯几乎吞没君泽的身影时,他还是捏了一把汗。 君泽仍如先前练剑时那样,岿然不动,直到蛟龙逼近,露出破绽的一瞬间,才陡然出招。 归云剑光芒大炽,裹着凌厉的剑意,眨眼间削断了蛟龙的一颗獠牙。蛟龙惊怒,不顾断掉的牙齿,一口咬住了归云剑。 眼见剑身要被咬碎,君泽手一松,将归云剑收回了识海,蛟龙早有预料,就势将人闷进了嘴里。 言昭一惊,不由得低呼一声:“师……” 青玄的神识抬手按在他肩头:“没事,你看。” 只见那蛟龙晃了晃脑袋,金色的眸子闪出得意的光,正要把口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吞入腹中。 下一刻,它紧闭的嘴忽然一沉,闭得更结实了,而上颚传来一阵剧痛,鲜红的血从缝隙中汩汩流出。蛟龙吃痛,嘶吼着张开大口,想把那痛意的来源甩出去。 言昭定睛一看,蛟龙上颚插着一把剑,剑身缭绕着玄白相间的电光。正是鲜少出世的问穹剑。而蛟龙的另外几颗獠牙也被问穹的剑气磨成了齑粉。 君泽飞身出来,蛟龙承受不住问穹剑的威力,嘶吼逐渐变成哀嚎。但那剑身又死死地嵌在血肉中,怎么甩都甩不掉。 青玄笑道:“没牙的蛟,头一回见,甚好甚好。” 他又回头看向一脸严肃的君泽,问:“感觉如何?” 君泽抬手抹掉下巴上沾到的血渍,诚实道:“有点臭。” 青玄一愣,哈哈大笑。 见蛟龙逐渐没了挣扎的力气,青玄化出一只金丝细笼,念起了诀。 君泽适时收回问穹剑,蛟龙的身形随着口诀逐渐缩小,最后被缓缓收进了笼子里。 正事办完,两人想起方才被搁置在一旁的小鱼。君泽走过去抱起水球,放入了重归安宁的海水中。水球碎开,小鱼儿朝他吐了两下泡泡,终于转头游进了海水深处。 青玄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看着。他环顾了一圈四周,感慨道:“当初就是在这里捡到你的,一晃也几百年了。我还记得那时候,你才一丁点儿大,就赤条条地站在海水里,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 君泽被他的话勾起了回忆,转身看着背后的林子,半晌没说话。 “欸,那东西你找着了么?”青玄问。 君泽摸了一下心口,摇了摇头,眼神透着淡淡的失落。 青玄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不要紧,既然有缘,往后必然还有机会遇见的。” 两人说着话,背后的海水又翻动出汩汩水声。君泽警惕回头,却看见一群游鱼成群结队地在往这边游。 君泽:“……?” 他带着一脸困惑蹲下身,鱼群便凑在他跟前,挤成了一团。下一刻,领头那条吐泡泡似的,吐出一颗珍珠。其余鱼儿随之效仿,陆陆续续地往外吐着萤白的珍珠。很快,便在碎石上堆成了一个小山。 君泽这才后知后觉看懂,这是海底生灵的“回礼”。 “我不能……”他下意识开口,又反应过来鱼群可能听不懂他的话,于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青玄。 第250章 青玄笑得和煦:“收下吧,别辜负了它们的一番心意。” 君泽看着那群鱼儿,鱼儿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催动储物芥子,将珍珠都收了进去。鱼群这才散开,摆着尾回了海里。君泽看着它们划出的一道道水痕,眼角缓缓浮出一丝笑意。 画面悄然淡去,言昭还没看够,眼前一片模糊后,回到了平山殿中。 青玄“哎呀”了一声,微笑道:“看来这缕神识维持不了多久了。怎么样?你师父小时候是不是还挺可爱的。” 言昭回过神,目光游移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腰间的传信灵符蓦地亮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在靠近。 言昭朝院外看了一眼:“师尊回来了。” 他想说师祖终于能和师尊见上一面,却见青玄的影子在渐渐淡去。言昭睁大了眼,忙伸手去抓,捞了个空。 就在这时,君泽的灵息陡然一近,灵流凭空出现,落到地上汇聚成了人影。 几丈的距离,两人对望之际,中间却是几十万年的光阴。 君泽眼中有惊讶,但很快恢复了沉静。两人都没说话,青玄的身形已散去一半,变得缥缈不定。 青玄静静看着君泽,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一个欣慰的笑。一阵风吹过,人影散进了尘埃之中,再寻不到了。 “师尊……”言昭轻声开口,“师祖留了一缕神识,来跟你道别。” “嗯,猜到了,”君泽低头看他,“都聊了什么?” 言昭本想实话实说,灵台中忽然响起一道很轻的“嘘”声,恍惚间,像是青玄对着他微微一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是师祖留给他的秘密。 言昭想起方才回忆中君泽的模样,心口微酸。师尊本该也有那样无忧的日子,然而何其短暂,苦却苦了那么多年。 言昭情不自禁地抱紧了他。 君泽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怎么了?” 言昭嗡声问:“师尊难过吗?” 君泽没有回答,而是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发,最后收紧了怀抱。 那一刻,言昭心底浮起一个念头。 几千年也好,几万年也好,君泽那些他不曾触及的苦楚,他会一点一点消解,那些缺席的喜乐,也由他来一点一点补足。 生死不渝。 第127章 平沧海 平山殿重归寂静。随着青玄最后一缕神识消散,那些久远的过往也就此彻底封存。 君泽拨开繁茂的枝叶,牵着言昭慢慢往外走。 “怎么忽然想到来平山殿?” 言昭想了想,还是没把慈济神君“供出来”,笑着道:“师尊不在,太无聊了,就在东极境四处逛逛。对了,蒙虞君审得怎么样了?” 君泽:“与此前推测的差不多,不过……” 言昭:“有别的发现?” 两人说话间,已经回到了正殿前的花苑,于是就近坐下,讲起了蒙虞一事的前因后果。 蒙虞藏在阴山毒阵里的尸身,乃是他的同门师兄。两人曾经都是九光宫勾陈帝君门下的弟子,尤其是蒙虞,天资聪颖,深得勾陈帝君喜爱。他们自幼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是一段佳话。 然而世事无常。某次清剿魔修的任务中,蒙虞一时托大,遭了暗算。他师兄为了救他,当场殒命。 蒙虞带着破碎的元神回去找勾陈帝君,乞求他救救师兄,勾陈帝君一看便摇头——死得彻彻底底,救不了了。 弟子出事,勾陈帝君自然是惋惜。见他二人感情甚笃,便将后事交与蒙虞。岂料蒙虞执迷不悟,竟开始搜集禁术,想要复活他师兄。后来被勾陈帝君发现,帝君勃然大怒,将其逐出九光宫。 后来,蒙虞便开始修毒道。他无意中研制出了能破除结界的毒,被曲幽真神相中。曲幽真神诱骗他说,只要能破除天外之境的结界,便有办法复活他师兄。于是他在曲幽真神唆使下,用此毒屡屡为祸人间。 玄狐应南、恶鬼崔嵬,他们手中的毒针,都出自蒙虞之手。 言昭问:“他去到天外之境,用的也是这种毒?” 君泽:“不错。不过他被曲幽真神蒙骗了,所谓的天外之境,并不能救他要救的人。” 言昭:“竟是如此……” 他曾经怨过蒙虞君对君泽下手,如今听来,个中无奈,倒也不忍苛责了。 “这些都是既定之事,没什么可审的了。倒是他提及毒针时,发现了一些蹊跷。” “什么蹊跷?” “当年他送出去的毒针,大都被用了。只有一个人,他手中的毒针还不曾出现过。” 言昭微愣:“会否是曲幽真神目的达到,就没下命令了?” 君泽摇了摇头:“那人不是曲幽真神派去的。而是蒙虞在某次试毒时,偶然撞见的。他对那毒很有兴趣,便拿旁的东西,跟蒙虞换了一枚毒针。” 那人得了毒针,一千年过去了,也没有用它。 若是旁的东西,还能说是忘了。但这种毒的指向性太强,让人很难不怀疑那人是真的“偶然撞见”,还是早有图谋。 “蒙虞君可有说是什么人?”言昭问。 “他的确不认识,只道那人遮掩了容貌,声音听上去是个老人。” “老人……” 不知为何,言昭心头蒙上一层不安,宛如山雨欲来。 “不碍事,”见他面色不虞,君泽覆上他的手,“天帝仍在继续调查,有新的线索,会告知与我。” 第251章 言昭回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 正好君泽需要一个清净地方,用来修复那盏塑神灯。塑神灯荒置太久,许多地方变得脆弱。 两人便没回九重天,在东极境待了一段日子。 期间,言昭时不时就去君泽的寝殿里叨扰。美其名曰想看看原本的塑神灯会是什么样,实则是旁敲侧击,打听东海的事。 他不相信自己的识海与几十万年的东海一模一样会是巧合。 说起来,他的识海从幼年时的萧条空旷,到现在海阔天高、林叶葱葱,像极了某种过程。譬如绘画之人,先起草图,再一点点填充细节。 让他的“草图”变成画作的契机是什么呢? 言昭不得而知。 某一日,他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此事。 “我听师祖说,他是在东海捡到你的。师尊生于东海么?” 君泽正往塑神灯中注入灵力,闻言动作一顿。 “最早并非东海,而是距海有一段距离的内陆,”他一边疏通着最为滞涩的底座,一边娓娓道来,“此前同你提过,我真身是块黑曜石,本是个死物。盘古身化天地时,散落的神识落了一缕在这块石头上,经年累月,才生出灵智。” 君泽朝窗外的天看了一眼,这般叙说时,自己仿佛也回到了那段时日。 “我一开始深埋在地底,故而生了灵智也见不到外界的景象,日夜与黑暗作伴。但那时的沧海桑田变换很快,水波将我冲刷进了海里,这才得见天日。” “原来是这样,”言昭点点头,但又觉得没问到关键,不屈不挠道,“那……那时候的东海是什么样的?” 君泽放下灯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想问的是,为何你的识海变成了那时东海的模样,对不对?” 言昭睁大了眼:“师尊怎么知道?” 君泽没接话,仍是那样看着他。 灵光乍然闪过,言昭惊呼出声:“是那时候……!” 上次练完剑,君泽教他稳住心神时,进过一回他的识海。当时君泽还问了一句,为何他的识海会变成这样。 言昭:“师尊那时候就知道了?” 君泽颔首:“而且,我了解青玄的性子,他定是带你看了些什么。” 言昭见小心思又没藏住,干脆直接问道:“所以是为什么呀?” 君泽看他的眼神瞬间温柔下来。 “方才所说是逗你的,我不是被海水冲刷出的地底,而是遇见了……一棵树。” 君泽抬手轻轻一挥,面前出现了一幅烟雾似的水墨画,画中是一段盘亘在地下的树根,根支正好触碰到了一块黑曜石。 “我不知道那棵树从何处来,那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生灵。它一开始只是颗小得不起眼的种子,而后迅速生根发芽,钻出了土外。靠着它,我终于见到了外界是什么模样。原来世界还分天和地,天是一片光明,不是无垠的黑暗。” 言昭静静听着,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但他又不敢笃定,只好任心脏怦怦直跳,听完了君泽接下来的话。 “多年后,那棵树也生了灵智。但它似乎把我当成了一颗树种子,见我怎么都不发芽,日日替我焦急,”说到此处,君泽垂眸朝他笑了一下,“那时沧海桑田变化的确很快,我们所在的那片陆地眼见就要被海水吞没。” 言昭对上他的目光,喉间滑动了一下,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轻声道:“后来呢?” “后来……”随着君泽话音变化,那幅悬浮的画也变了笔触。浪涛席卷,倾覆而下。黑曜石还在,那棵树却不知所踪了。 “后来海水果然淹没了那片土地。小树为了不让我淹死在水里,竟然将它刚修炼出的元神渡给了我。而这颗本不该化形的石头,因此也化出了人身。” 言昭怔怔不言语,眸光闪动。 难怪……师祖的记忆里,师尊一直在找着什么东西。 君泽拂袖收起了画卷:“后来我便一直在找它,但或许是缺了元神的缘故,再也找不到了。” “那你现在,”言昭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般的沙哑,“现在找到了吗?” 君泽本来把桌案后的椅子让给了言昭,自己在旁侧站着,这会儿想弯腰,姿势便有些别扭。但他还是俯身搂住了椅子上的人。 “嗯,找到了。” 言昭双臂蓦地一紧,干脆一翻身,将君泽拽得坐在了椅子上,自己则坐在了他腿上。这姿势在桌案背后狭窄的空间里,逼仄又局促,却又生出一点异样的亲密。 莫大的欣喜,混着难以置信的不安,冲得他眼角发烫。 “真的是我吗?” 君泽环着他的腰,让人坐得更稳当了些。 “寻常来说,没有血脉关系的两个人,元神是无法相连的。在西玉山,我之所以能连上你的元神,便是因为当年,这道元神碎片到我体内,与我自身的元神融为了一体。你神魂常常不稳,多半也是这个缘故。” 他说着,面上露出一丝歉意。“只可惜融合得太早,如今我也没办法将它剥离出来了。” 言昭低下头,在他颈窝蹭了蹭:“没关系,那师尊一直陪着我就好了。” 耳鬓厮磨了一会儿,言昭忽然想起自己重新托生的由来,惊诧地抬起头。见他眸光突然暗淡,君泽低声问:“想到什么了?” 第252章 “如果说,我是曲幽真神故意选中,放到你身边的,”言昭的声音弱了下去,“你会不会失望?” 君泽笑了一声:“虽然那时你隐瞒了这一点,但我大约猜到了。真要说的话,我还得感谢他。” 这话倒是与言昭当初对曲幽说的如出一辙,冥冥中的默契已不言而喻。 “言昭。”君泽唤了他一声,却没再说话。 四目相对的一瞬,诸多心绪不必言明,早已刻进了彼此的眼眸中。 言昭微微倾身,覆上了那双唇。 -------------------- 这几天收到好多投喂和海星,被幸福砸晕0w0 谢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第128章 封印破 清风吹进殿内时,言昭仰躺在桌案上,望着头顶的横梁,目色朦胧。 轻淡的吻在颈边流连,惹得一片酥麻。 君泽撑在他耳侧,挡住了窗外来的风,在他鼻尖亲了一下:“冷不冷?” 言昭摇了摇头。 其实是有些冷的。背后抵着冰凉的桌案,不仅凉,还硬得硌人。但这凉意反倒激起了他某种隐秘的兴奋。言昭咬住君泽垂落的一缕发丝,无声催促着。 然而他的反应躲不过君泽的眼睛。君泽微微起身,原意是抱他去榻上,却被勾住了腰。 言昭曲着腿弯蹭了一下,含糊说道:“师尊抱着我就不冷了。” …… 温热的气息覆下,冰火两相交,言昭不由得弓起身,搂紧了身上暖意的来源,身体也跟着绷紧了。耳根被衔住磨了磨,他听见君泽喟叹似的低语:“放松。” 言昭放松不了,颤得更厉害了,只好咬着君泽的肩,呜咽着融化在越来越灼热的空气里。 冷的确是不冷了,但身体深处泛起的重重酸意,还是让他最后把自己埋进了君泽怀里。 窗外斜阳西落,昏黄的光线照着桌上的光景。原本整整齐齐摞着的书册和折子被推到一边,散乱不堪,塑神灯靠在一旁,将将稳住没倒下。 言昭看得脸一红,不着调地想:我这也算是做了一回祸水了。 君泽替他揉了一会儿腰,然后随手一点,满桌的狼藉逐一归位,恢复如初,塑神灯也重新落回手中。他任由言昭在自己怀中窝成一团,大有就这个姿势继续修灯的意思。 言昭:“……” 看来祸水得还不够。 不过他也不大想动弹,便安静地靠在君泽肩头,看着灵流在他指尖流转。 这灯修起来费力,半点也急不得。在东极境这段时日,君泽大多数时间都在集中精神做这一件事。 言昭看着看着,不知不觉睡着了。再睁眼时,是被外头的鸟雀叫醒的,竟已是天光大亮。他迷糊了半晌,刚要起身,却看见君泽专注到心无旁骛的神色,当即停下动作,生怕打扰了他。 他转而看向那盏塑神灯。底座蒸腾起水汽般的雾,透过灯面,能看见里头旋动的黑色灯芯——这是即将成功的征兆。 言昭屏住呼吸,静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灯座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仿佛什么东西归了位。灯芯稳固了下来,灯面这时却亮了,未知的纹路从底座钻出,渐渐爬满了整个灯面。 纹路呈雪亮的白色,与常见的图腾或符文都不一样,而是横直方正的线条,更透出诡异莫测的意味。 “成了吗?”言昭轻声问。 “嗯。”君泽应道。但他又拿起灯看了看,似乎还有什么不太确定。 言昭撑着君泽的肩跳下来,听见他问:“你知道它像什么吗?” 言昭茫然摇了摇头。 “像天外之境的……空气,”君泽接住他的手,“言昭,倘若有一天,你发现天道的真相其实是个惊世骇俗的假象,你会害怕么?” 言昭思索了一会儿:“师尊先前既然说,抛却虚实,选择了遵从本心。那我也一样。如果一味追求真相只会带来痛苦,倒不如珍惜当下的每一刻。” 君泽微蹙的眉头慢慢舒展,握紧了他的手。 下一刻,平静的桌面忽然震颤起来。塑神灯摇晃几下,当啷一声倒在桌上,咕噜噜滚了好几圈,撞上了砚台方才停下。 此刻却无人有暇顾及它。 骇人的威压铺天盖地覆没而下,震颤的不止是这一方桌案。 言昭大口喘着气,一滴冷汗自额角滑落。 这威压他感受过,当时只是从裂缝中逸出的冰山一角,便已让他恐惧颤抖。今日他已是九重天为数不多掌境的神君,此刻感受到的压迫感却比那时不遑多让。 这只有一种可能。 他仓皇抓紧了君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最怕看到的答案—— 真神封印出事了。 六界每一个角落都感受到了这股震颤。人、神、妖、魔,无一不被这灭顶般的威压震慑。飞鸟走兽四散飞出丛林,城郭之中,无数人奔走出逃,惊慌着大喊:“地动了!地动了!” 九重天反应最快,天帝早有防备,命驻守结界的仙君就位,稳住了六界形势。九幽境忙着互相厮杀的凶兽,也都在这一刻停了下来,纷纷朝着动荡的中心望去。 好在震动只持续了短暂的一阵,很快昙花一现般退去了。 真神封印被一层视障当着,凶兽们看不见,只能愈发茫然地左顾右盼。不多时,旷野中央走出来一个人。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老人。 第253章 老人趿着破烂的草鞋,吊儿郎当地走着,嘴里却没再哼小调。有凶兽不知好歹地扑上去,一声惨叫之后化成了飞灰。 老人拍拍身上沾的灰,将用毕的残针随手一扔,一眨眼,便消失在了漫漫黄沙之中。 就在他消失的那一瞬,真神封印前多了两道人影。 君泽的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眼前裂隙急速扩大,已经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他余光扫过外层结界,见到结界上被毒雾溶解出的漏洞时,神色一变。 言昭自然也看到了。 作祟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正是当年主动找上蒙虞的那位老者。可——他究竟是谁?又为何选择现在出来破坏真神封印? 然而当务之急是阻止裂隙继续扩散,寻找始作俑者的事只能靠后。君泽抬起右臂,欲像从前那样,靠消耗真身来修补。 他半晌没有动作,抬起的手又慢慢垂了下去。 倘若他现在修复结界,对真身消耗极大,将来面对真正的真神时,可能毫无招架之力;倘若他不修复结界,裂隙已经形成,只会越扩越大。 “来不及了。”君泽低声喃喃。 言昭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心情沉至谷底。他那最糟糕的预感,还是应验了,无能为力的感觉席卷了他。 “是啊,来不及了。”一道冷淡的声音从封印裂隙中飘来。 那话音仿佛凛冬的风,寒气顷刻间浸透了后背。言昭死死盯着裂隙,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背后。 几乎是同一时刻,君泽闪身挡在了言昭与黑影之间。他看着黑影的面孔,声音沉如深海。 “……离未。” 第129章 十年期 言昭闻声急速回头。 只见一道人影静立在他身后几丈处,他甚至没察觉到此人是何时到背后的。那人一身玄色长衫,初看平平无奇,细瞧却令人不寒而栗。 明明没有遮挡物,他整个人却笼罩在阴影之中,仿佛永远无缘天日。 从前听君泽说,曲幽掌生,离未掌死,他一直没有确切的概念。直到今日,自己亲眼见到了才明白。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死气的深渊,只消一靠近,就会顷刻化作枯骨。 言昭顶着没顶的惧意,却没泄露出半点——他不能在此时露怯。 离未听得君泽那一声,狭长的眉眼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是丝毫未变的冰冷。 “小后生。”话音刚落,一道黑雾便从他心口而出,径直朝两人的方向袭来。 这一招来的突然,君泽没有出手去接,那团黑雾却在几尺外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登时消散。 离未罕见地惊讶了一瞬。 对于真神而言,世间万事万物都在掌控之中,要做什么事,都无需准备,一切随心而动。他没想到君泽能接住这一招,也没想到他接下这一招时,没有一点动作。 “都说尔等与真神如隔天堑,看来也不尽然。小后生,你炼化了什么?竟已半只脚踏入真神境了。” 君泽没答话。他冷眼看着面前的人,头顶骤然聚起漫天剑气,流星般倾泻而下,势要将离未一举打回那道裂隙之中。 离未不急反笑,冷哼一声:“正好,封印一事,今日来找你算上一账。” 这句话却激怒了言昭。眼见剑气与浓重的死气相接,撞出缭乱的剑光碎片,僵持不下。他神识一动,两把灵剑同时出现在身后。归云剑白光卷碧色,正是一招枯树逢春,而曜灵剑则光芒大炽,逼人的剑气携着逢春剑意,往争斗的中心而去。 他的剑气与君泽所出同源,相触之际并未被碾碎,而是水到渠成般汇入其中。顷刻间,接天的剑雨势头更甚,每一寸都浸染上了回春剑意,竟将离未的死气浇灭了几寸。 言昭冷笑:“这账你找曲幽算去!” 离未还要反击,忽闻一声清朗的笑声,漫天浩荡的剑气和黑雾顷刻间都不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落在离未身后。他搭着离未的肩,绕到前面,闲谈似的开口:“好了,别吓唬人了。” 真神骇人的威压,也在他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语里消失了。 他看向君泽,目光里透着些遗憾和无奈,半晌才道:“许久不见啊。” 君泽此前为求真相,多次来寻人,都不得见。如今一切水落石出,只差最后一关,他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沉默之际,反倒是言昭先开了口。 “这次破坏封印的人,也是你安排的?” 曲幽慢悠悠道:“这倒不是。” 言昭:“那是谁?” 曲幽:“呵,是个熟人。你们也认识。” 他说罢,一挥衣袖,一段画面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两人脑海。画面中是一座湖,水平如镜。一只小舟落叶似的飘在水上,小舟上躺了一个人,形容惬意。那是一个老翁,正一手抚着胡须,另一只手隔空捧着一根针打量。 言昭面色一变,愣在当场:“……是他?!” 君泽亦是惊疑。 那人竟是千年前,他们在人间无意间遇见的老翁! 言昭前几日才饮过他的尽欢酒,这会儿觉得喉头、腹中,哪里都不舒服了。 一个更骇人的念头在他心底浮起:当年那一面,真的是偶遇吗? “蒙虞的毒只对当世的结界有用,还没到能动真神封印的程度,真神封印无论是修补还是破坏,都需要同为真神的神力,”君泽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一联系,很快找到了答案,“他就是妄图跻身真神,造出塑神灯的那个人?” 第254章 “不错,”曲幽道,“他本事不济,差点被抽干了本体,只能用老者姿态在凡间游荡。” 言昭不解:“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动用仅存的一点本体,来破坏真神封印?”这只会让他离油尽灯枯更近一步,无异于自毁。 曲幽笑道:“这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我再手腕通天,也只能看见发生了什么事,可人心是看不见的。” 说话间,言昭注意到他搭在离未肩上的手,光源似的驱散了离未身上的阴霾。 离未满身戾气褪去,像是不想听他们连篇累牍的废话,一言不发地化作一阵烟,钻回真神封印里了。 曲幽看着他留下的残影,不由得失笑。 “其实,你们都错怪离未了,”曲幽忽然道,“当年心生厌倦的是我,想要回去的也是我。” 言昭错愕之间与君泽对视了一眼——这倒是与他们认知的不同。 又听他道:“但我一直藏在心底,不曾对谁吐露过。直到有一天,恍惚之际……有可能是醉酒了罢,我对离未说了此事。” 曲幽落寞垂眼,整个天地恍惚也跟着黯淡了几分。 “我了解他的性子,偏执如狂,必定会不择手段为我达成目的。待我醒来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言昭虽然听君泽说过,他二人并非众人所想的那样针锋相对,但这样听来,似乎也不止是“尚可”的关系?是比这更加深刻的…… 君泽问道:“所以你心生愧疚,才要我将你二人一同封印?” 曲幽:“这是其一。其二么……” 他忽然瞟了一下言昭,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其二就不便言说了。” 言昭在曲幽右前方, 瞧见那人将手背在身后,露出一截尾指,像是故意给他看的。尾指上蓦地亮起金色的光圈,幽微缱绻。言昭虽只见过一次,但早已印刻进心里,当即明白了那是什么。 连生咒……他和离未连着双向的连生咒? 难怪他说不能单独封印离未!他二人早已生死相连,生同衾,死同穴,要想控制离未,只能将他也一同封印了。 曲幽熄了连生咒的金丝,颇具暗示性地朝言昭勾了一下手指。 言昭脑海中浮现出上次他告诉自己的连生咒下阕,目光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裂隙深处仿佛有什么呼应了他一下,言昭打眼一看,那道封印裂隙已经大到了不容忽视的程度。 “封印……要破了吗?” 曲幽淡淡道:“还能再撑一会儿,至于还能撑多久,你师父比我更清楚。” 君泽的面色沉了下来。 他知道此刻有无数目光在看着九幽境,有结界外骚乱不安的凶兽,有被波及得最厉害的幽冥万鬼,还有九重天等着他消息的众仙。 然后他在众目睽睽下,将镇守在此多年的问穹剑收回了灵台。 言昭看出了他此举隐含的意思——封印将破,留在这里镇守也无用了。 他不由自主带上了一点颤音:“师尊……” 君泽伸手一拢,那两柄跟着言昭惴惴不安的灵剑安定下来,飘回了他识海。 他虚虚揽了一下言昭的肩,不动声色地将人护至身后,对曲幽道:“既然有人等不及,那我便如他所愿。曲幽前辈,既然你只想离开,我只想保六界安宁,莫如各取所需。” 曲幽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哦?” 君泽:“与其等这不知何时破碎的封印,倒不如时机成熟之时,主动开启盘古意识,送你们回去。” 曲幽笑意深深:“自然是求之不得,那你有何条件?” 君泽:“我需要你二人在此期间,沉寂不再出世。” “好说,”曲幽欣然颔首,“既然如此,我等你的消息。” 他说罢,心情愉悦地回到了封印中。黄沙落定,封印中响起钟声一样的厚重声响,随即重归寂静。 ** 九重天上,处处是严阵以待的天兵。 凌霄殿里更是气氛凝重,六御罕见地齐聚于此,还未言语,其中的威压便已蔓延到殿外。守在殿门前的仙君打了个哆嗦,抱紧了拂尘才稳住心神。 天帝长叹一口气:“原以为还有时间做准备,天不待人啊。” 君泽道:“我向曲幽真神讨了片刻安宁,等各界防御阵法落定,会即刻解除封印。” 后土娘娘担忧道:“那塑神灯,你有把握一定能唤醒盘古真神吗?” “原本没有十成的把握,”君泽说着抬起手,一幅卷轴浮出掌心,“有人将此物留在了九幽境,里面记载了塑神灯的详细用法,以及可能产生的后果。” “这……”勾陈帝君惊道,“是那位真人留下的?” 来凌霄殿前,君泽已向诸位传信,讲明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众人才知道竟然有这样一桩往事。 “不错,看来他毁坏真神封印的目的,便是要催化真神一事,尽快了结。” 紫微帝君看了一眼天帝悬于殿中的一道道阵图:“幸而陛下未雨绸缪,大半都落成了,只差安排守阵的人。” 元圣帝君点头:“神霄山门人多,陛下尽管差遣便是。” 天帝琢磨了一阵:“全部就绪,估摸着要十年时间。” “十年……”君泽喃喃一声,“足够了。过几日,我亲自往九幽境闭关镇守,势必研究出万全之法。” 天帝听了,语重心长地唤了他一声:“青华。真神一事我等无能为力,但其他事必定安排妥当,你不用担心。” 第255章 紫微帝君微微一笑:“事在人为,我相信你。即便不成,诸位也算圆了道心。” 君泽看着他们坚定的面容,也不免动容:“有劳诸位了。”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只灵鸟从窗棂上飞走,穿过中天门缭绕的云雾,落到了一只白皙的手上。手的主人托着它,换到了自己肩膀上。灵鸟叽叽喳喳叫了几声,侧头看见了一双蹙起的眉。 “十年……”言昭长睫如羽般垂下,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尾指,心中悄然有了打算。 -------------------- 不好意思晚了一点!被亲友抓去劝架了qaq 第130章 共海潮 出乎言昭意料的,君泽这次并未在凌霄殿呆许久。 他赶在君泽回来之前,捡起灵鸟遗落的一根羽毛藏好,确认自己身上无异样之后,才前去宫门前迎接。 慈济神君也在,听着君泽给他安排的事宜,暗自惊讶,但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便没有多问。领了令后,没在妙严宫多待,识趣地回自己府中了。 君泽静立于宫苑中,遥遥看了一眼中天门的功行柱,沉默良久,不知在想什么。 “师尊要闭关么?” 君泽闻声回头,眼里含着温柔的笑:“你不是都听见了?” 言昭猜到自己的小动作瞒不过他,眼神不大自在地飘忽了一下。君泽并未出言责怪,因他明白,言昭此举是出于担心。 准备再万全,那也是无人涉足过的真神之域,谁也不敢将话说满。然而正如天帝所言,此事无人能与君泽分担,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宿命。 言昭鼻子一酸,心口涌起无边的委屈,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眼前之人。 君泽略一低头,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他抬手将人揽进怀中,安抚片刻后缓缓开口。 “真神一事,压在我心头几十万年,犹如附骨之疽。如今有机会由我主动做个了结,其实教我畅快不已。” 他鲜少这样直白地表露心绪,或许真是心结将解,也能这样无所顾忌地说出口了。 “我知此行凶险,但乐意去做,”君泽抬起言昭的脸,看着他眼睛,“相信为师吗?” 君泽目光坚定,宛如胜券在握,言昭不由得跟着点了点头。 他比世上任何人都相信君泽,也比世上任何人都支持君泽的决定。他们是一脉相承的师徒,也是心意相通的爱侣。 然而这次的十年分别不同往日,更令人难熬。 言昭目光幽微闪动,问道:“闭关在几日后?” 君泽:“三日之后。” 言昭沉吟片刻:“万真大会刚结束,九重天后续事宜必然重在防御法阵,妙严宫的确没太多事要安排,东极境向来安宁,三日也够了。” 岂料君泽轻轻笑了一声:“谁说留三日是要做这些?” 言昭茫然眨了一下眼:“不是吗?” 君泽看着言昭,目光软了下来。他过去的确爱操心,许多事都亲力亲为。那些都是身为帝君应当承担的责任,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今日今时,他忽然意识到,许多事其实不经由他之手,也一样能井井有条,天也不会就此塌下。 那些过去稚嫩的人,如今也纷纷能独当一面了。整个六界,便是如此被一代又一代的人传承再稳固。 然而只有一件事,是其余人都替代不了的。不知是否无行仙尊的那句话点醒了他,君泽已经能坦然面对并接受自己的私念。 “这三日,是我留来陪着你的。” 言昭登时愣住,揪着君泽的臂弯,忘了言语。 目光像极了那天明明如月,他在桃树下回应了言昭心意后看见的目光。 君泽心下微动,缓缓低头。 “啾——” 旁侧的树桠上,忽然传来一声千回百折的鸟鸣。一只通体碧翠的灵鸟,扇着翅膀飞出了妙严宫宫墙。 言昭醒过神,颇为恼羞成怒地朝灵鸟飞走的方向瞪了一眼。 ……这年头怎么连灵鸟都学会两面偷听了! 氛围被搅乱一通,君泽一时失笑,转回正题。 “你想去哪里?” 言昭陷入沉思。 三日时间,说长也长,足够将未尽的话语说个遍了。说短又很短,想正儿八经做点什么,只能开个头。 他思忖片刻,最后道:“去东海吧。” 君泽微微惊讶了一瞬,转眼间又明白了他的想法,温声回道:“好。” 而今的东海,与青玄在时的东海相比,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了。 不光是海域,海岸的光景也迥然不同。最为明显的,便是现在的东海海岸,多有渔民扎根生存,人稠物穰,热闹得紧。 这倒不是什么坏事,说明人间正是太平繁盛。 不过这次言昭不想往热闹处凑了,只想寻个清净之地。 他们沿着海岸兜了一圈,顺带还解救了个被螃蟹夹了脚的小童,终于寻到一片无人之处。 浪涛阵阵,推出一道道白线,岸边有丛林连绵,总算与当年有几分相似。 海面空旷邃远,连着碧天,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人。 言昭也没想好来此要做什么,只是觉得海能使人平静,忘却那些忧虑烦恼。于是索性拉着君泽靠在岸边,悠闲地看海。 前两日的确惬意悠然,第三日太阳升起时,言昭心底那股不安还是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 第256章 “师尊。” “嗯?” 言昭没应声。君泽察觉一道灵流落到身前,伸手一接。一柄银白长剑落到自己手中。 只见言昭笑得粲然:“不如练会儿剑吧。” 与其说是练剑,倒不如说是温故。言昭跟在他身后,将入门以来的所有剑招都演练了一遍。从最早的长风碧落,到后来的沧浪剑法。一招一式,从无到有,从粗浅到精妙。 每出一式,君泽都会想起言昭年少时初习时青涩的模样,与如今亭亭而立的样子大不相同了,仿佛隔着渺渺岁月相望,最后重叠。 待到最后一式落下,天色已暗,剑锋在夜色里划出一道雪亮的光。言昭微微喘气,心满意足地收剑。 明月共潮生,东海海面浮光跃金,让他想起了南柯石里的日子。 言昭跟着君泽并肩走到海边,神秘兮兮地问:“萧明心去往东海的路上,拿到了闻拾山临终前留给他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这话问得奇怪,君泽下意识在心里了转译一遍:他在问知不知道他给他自己留了什么东西。 君泽:“……” 他心里好笑,面上没显露,非常配合地回了一句:“是什么?” 言昭凑近了一点,小声道:“是沈将军的画像。” 原来如此。 难怪萧明心自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魂不守舍的。 “师尊对闻拾山和萧明心,也一贯的温柔体贴。” 这语气酸溜溜的,君泽无言:“不都是你?” 他站定后,循循道:“我对他们多有赏识,其实皆因是你的转世。你的心性已养成,即使转世轮回也不会变,这是因果。至于旁的心思,断然不会产生,毕竟……”他揉了一下言昭额前碎发:“毕竟早就系于你一人身上了。” 言昭目光灼然。 “那木灵呢?” “木灵?” 喜欢的是那个舍己救你的木灵,还是现在站在这里的徒弟? 言昭一时口快,问出了这句话。不过答案是哪个,他倒不是很在意了。 月华朦胧如纱,只照得他二人的眼眸明亮。 君泽抬手抚上他的侧脸,拇指按在他眼角。 “南柯石破时,可知为师在想什么?” 言昭很轻地摇了摇头。 君泽道:“金阙台之外,四海之内,千千万万双眼睛,看的都是青华帝君。” 他说着,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惹得言昭眨了一下眼。两人都没有错开视线,言昭在炙热里忽然明白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心脏止不住地剧烈鼓噪起来。 “只有这一双……”君泽的话音,同他目光里如海的温柔,一同淹没了言昭,“看的是一个名叫君泽的人。” 他低头,吻在言昭眉心,掠过颤如羽翼的眼睫,又往下在鼻尖停顿。 言昭怔怔看着君泽,倏地低头埋进他怀里。 “……心要跳出来了。” 声音闷在胸口,嗡嗡的,还带着热气。 君泽无声地笑了一下,手指缠入他发间,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着他的后颈。 言昭只埋了一小会儿,稍作平复之后抬起头,微微仰着看他,直勾勾地。 君泽垂下眼。他做了言昭几百年的师父,太了解他的小习惯,也总能极快地发现他新的习惯。 好比此刻。 君泽抽手沿着下颌划过,托住他的下巴,潮起的一刻,低头吻了上去。 白月高悬,清风徐来,树影在身后摇曳。 皎皎的月光照着言昭的眼睛,明净无暇,像月的倒影。 只有在抵至更深处时,荡出一点水波。 鼻尖相触,气息缠绕。言昭一只手抓紧君泽肩背,空出一只手来,被君泽虚握着指缝,时而把玩,时而扣紧。 言昭喜欢这种感觉。让他动容的不是身体的欢愉,而是最亲密的触碰,最浓烈的情意。 他含混着,把“师尊”和“君泽”颠倒着反复喊。最难耐时,也舍不得闭上眼,仿佛要将君泽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烙进眼底。他想要让自己的习惯,自己的身体,再铭刻一遍属于君泽的印记。 君泽却想教给他最极致的欢愉。 他抚着言昭微湿的发,和风化作骤雨,终于打碎了他眼底的水光,散成一片潋滟。言昭抵在他肩头,克制不住地发出些许动听的声音,全都完完整整落入了耳中。 言昭眼前一片迷离,思绪也碎成丝缕,拼凑不出一道完整的意识,灵魂像被抽离失控。他感觉自己要被这战栗的快意吞没了。 “师尊,”他含着轻微泣声,低低地喊,“师尊……” 清淡的花香铺了满地。君泽侧过头,抵着他的鼻尖重新呼吸相贴,唤了一声“言昭”。继而将那些声音都堵在了唇齿之间。 怀中的人抱紧他,颤抖着绷紧了身体。又柔软地搂住了他的颈。 君泽饮着清风,醉在了一片木槿花海中。 天边既白之时,潮水退去。 “师尊,”言昭埋在君泽颈窝,迷迷糊糊地开口,“哪天你要走的话,带我一起罢。” 君泽解了芥子,抚着他的背,直到他睡去,始终没有回答。 ** 九幽境的凶兽万万想不到,此地还能有偃旗息鼓的一刻。 毕竟境主就在旁侧,再不能造次了。 眼见封印渐渐合起,慈济神君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回去吧。” 第257章 罡风吹得衣袍猎猎,发丝扬起。言昭微微一笑:“好。” 慈济神君微怔,心道他如今当真稳重了不少。 回到九重天,忙碌半日后,慈济才发现自己怀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信。那信写得像是临时起意,不怎么讲究。 他展开读了片刻,越看越惊心。好半晌才放下信纸,重重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凌霄殿前悄然出现一道身影。 他抬头望向长长的白玉台阶,毅然踏了上去。 -------------------- 想跟灵鸟互换一天.jpg 第131章 如期至 神霄宫的清晨,芳草依旧。 人潮十年如一日的不息,只是比起以前要静谧许多。因为五年前起,神霄宫就取消了弟子的早课,改作自行吐纳调息。 殿前有一座灵气充盈的石碑,光华流转,使观者心旷神怡。石碑后是一片空地,过去常常被用做临时的校场。近来也被当做调息的好去处。 今日也有五六人聚在石碑附近。 一道素白的身影驾着云匆匆赶来,气喘吁吁道:“师兄,我来晚了!” 他身旁端坐着的人睁开一只眼,瞟了他一下。歪歪斜斜的发髻,系反的腰带,睡意朦胧的双眼。被喊做师兄的人叹了口气,替少年整理了仪容,一边道:“你一直这幅德行,也难怪师尊不放心给你挂令牌。” 少年还没回答,对面一人道:“这令牌难道就是好东西么?以身犯险的差事,不去才好呢。” 少年扫了一眼,除了他,其余几人腰间都挂着一模一样的令牌。 这令牌他是知道的。十年前,天帝将真神一事公诸于世。四海仙者,只要不是太弱或太小的,都会佩上这个令牌。待十年之期一到,真神封印解开,他们便要听从令牌调令,前往各处防御法阵。 少年的师兄不以为然,蹙眉道:“守护六界安危,是吾等义不容辞的职责,怎么能用差事好不好来衡量?且不说青华帝君亲自扛着真神之威,我们若是连守个防御阵都推诿,还有什么脸面留在九重天?” 少年忙安慰:“师兄别激动,消消气……” 被他一通说教的同门也愣了:“我不过是替乌师弟安危担忧,几时说过推辞不愿去?” 眼见两波人要吵起来,少年叫苦不迭,心道自己再也不敢贪睡迟到了。 剑拔弩张之际,不知何处来了一阵清风,轻飘飘一拂,却有扛鼎之力,硬生生把他们几人按回了地上坐好。 “义不容辞,”一道明澈的声音响起,“说得好。” 少年瞪大了眼睛左顾右盼,没找到声音的来源,心道怪哉。下一瞬,石碑旁光影浮动,落成一道人影。 面容陌生,衣衫也没见过,不是神霄宫的人。 但长得还挺赏心悦目的。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少年大胆开口:“你是谁?” 那人挑眉笑了一下,没直接回答他,而是道:“我来求见元圣帝君,他老人家可在?” 几人都是最年轻一辈的弟子,有的连贤君的门槛都没够上,与元圣帝君更是隔了不知道几辈,一下子更无人敢接话了。 最后是少年的师兄定了定神,起身行礼:“这位仙君,近日不曾听闻帝君外出,应当还在神霄殿。只不过帝君事务繁忙,不一定见得上。” 他虽然修为不高,但眼力劲还是有的,面前的人虽然看起来比他们大不了太多,但仙力了得,看他周身气派,阶位也不会低。 “无妨,”来人打量了他两眼,不知缘何露出满意的眼神,“小仙君,你去替我通传一声。” 少年师兄面露难色,刚要解释,又听他说道:“就说是妙严宫言昭求见。” 其余几人还在脑海中搜寻妙严宫是何处时,就听少年师兄愕然道:“言昭神君,您是言昭神君?” 许是他眼里激动钦羡的意味太明显,言昭不大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是,我找元圣帝君有要事。” 少年师兄当即欣然应下,健步如飞地往神霄殿去了。 言昭回头,看着余下几张好奇的脸,绷着神色道:“看我做什么?继续练你们的。” 几名少年听得”“神君”的称号,哪里还敢造次,乖乖开始坐定调息。 直到他信步走远了,才有个人冷不丁开口问道:“为什么他没有令牌?” 空气沉默了半晌。另一人道:“兴许是有别的职责吧。” 神霄殿内也是一片恢宏,连仪前的台阶都高几寸。 元圣帝君正襟危坐,看见走进来的人,方才露出一个祥和的笑:“来为何事?” 言昭顺着他的指引在对面坐下,不疾不徐道:“陛下托我来传个信,七星阵做了最后的调整,六芒再往外拓十里,中心不变。” 元圣帝君端坐未动,微微颔首:“本座知道了。这等小事,灵信送来便是,何须要你跑一趟?” 言昭笑道:“无碍,正好闲来无事,到处走走。” 两人所谈为秘事,提前支开了侍仙,元圣帝君便亲自倒了茶。言昭道了声谢,闻见沁鼻的茶香,端起茶盏细细品味。 元圣帝君道:“十年,快到了罢?” “嗯。”言昭动作如常,只是眼睫垂得更深。 “不去见见你师父?” “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我不能去打搅他。况且,很快不就能见到了么?” 第258章 “很快……”元圣帝君琢磨了一下,“青华见了只怕是不乐意。”他又看了言昭一眼,声音温旭:“你若后悔,现在也来得及。” 言昭一笑:“怎么会?我意已决,绝无半点悔意。” 元圣帝君也啜了一口茶,感叹道:“从前我们以为,谁能做青华的徒弟,必是三生有幸。现在看来,有幸的反倒是他。” “有没有幸不知道——” 言昭饮尽了盏中的茶,眉眼微扬:“有我就够了。” 陡然被显摆了一脸的元圣帝君:“……” 言昭哈哈笑了一声,朗声道:“多谢款待。”随即趁着还有闲情逸致,在神霄宫里转悠了一圈。 这一转悠,竟遇到一位老熟人。 赤炎至君——如今是真君了,身穿他那一贯的薄红色,在这一片庄严的宫殿里显得我行我素。 赤炎真君纳罕地看了他好几眼,确认没有认错人后,才往他这儿走来。 “赤炎真君,久违了。” “言昭神君?在这儿见到你,真是稀奇。对了,还一直没机会祝贺你晋得神君。” “赶巧而已,不是什么正经神君。” “此言差矣。你那些事迹我听说了,若这都不够格做神君,那我岂不是一败涂地?” 言昭:“……” 他一时间不知道这人是没读辞书,还是读了太多遍辞书。 闲谈之间,才知道赤炎在神霄宫过得还挺好,可以说是如鱼得水,甚至混到了个掌殿的位置。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言昭忍住再送他一本辞书的冲动,道了别。 临走时,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回头对赤炎道:“有件事还得谢谢你。” 赤炎一头雾水:“什么?” 言昭:“三百多年前,借你吉言了。” 赤炎:“……?” 什么吉言?他说过吗? 言昭抿唇笑了一声,挥挥手走了。直到他的身影飘远,赤炎还是没想起自己几时说了什么吉言。 言昭没着急回九重天。 他在人界寻了一处空旷之地落脚,低声念了一道诀,幽深的冥道悄然浮现,在他面前铺陈开来。 言昭轻车熟路地走进去,守门的冥官早就对他很熟悉了,鬼差问他是否需要同行,言昭摇摇头拒绝了。 他时不时需来一趟冥府,又不想惊动别人,一直用这种最低调朴素的方式。 小船在深不见底的忘川上徐行,往冥殿飘去。言昭孤身站在船上,看着黑漆漆的忘川水,面色如一。 曾经让他那么惧怕的东西,如今已经能从容面对了。 他绕过重重冥殿,来到了第一冥殿的深处。那里有一面石壁,是九幽境的入口。 他没有进去,而是在石壁前站着,目光悠悠往里投去。 在境口处,虽然看不见真神封印的全貌,但其间涌动的灵气,最浓郁时能渗透外层的封印,显出一丝轮廓。 言昭不能进去打扰闭关,但…… 他已经有十年没见过君泽了。 思念这种情绪太难熬。他每日四处找事,不让自己闲下来,就是为了麻痹神思。然而一到夜里,还是会变本加厉地卷土重来。于是只能不时来此处,看看里面灵气的变化,聊以慰藉。 光华在他眸中流转,滋生出连绵钝痛。 言昭抬起手,在触碰到结界之前顿住,指尖握在掌心刺了一下,又缓缓放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深深阖眼,转身离开了冥府。 人界此时已过了一夜,言昭眯着眼抬头,日光照在身上,缓和了一点痛意。 灵镜亮起微光,言昭心道果然来了。拿起一看,果然对上慈济神君忧虑的脸。 他见言昭没什么大恙,松了口气:“去何处了?” 言昭:“在人界随便转转。” 慈济微微颔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下回出去还是给我留个信儿。” 言昭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知从何事开始,慈济神君就变得唠叨非常,对他的行程格外在意。 “慈济哥哥,”言昭坏笑道,“你知道你这样,在凡间叫做什么吗?” “……什么?”慈济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老妈子,哈哈。” 慈济神君:“……” 他终于明白老医为什么那么爱喊别人“小兔崽子”,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词了! “要不是……”慈济下意识道,又连忙收住了口,转移了话题,“那你现在去哪儿?” 言昭考虑了一会儿,正要回答,却见脚下沙砾忽然飘了起来! 他惊诧地退开半步,沙砾纷纷浮起,离地面一寸之距时停下,维持在这个高度不动了。 言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很快明白过来,这不是浮动,而是一种震动,因为震动的幅度太过密集,而令人觉查不到。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征兆。 下一刻,迟来的声响印证了他的预感。厚重的钟声由远及近,一波一波如巨涛拍岸,撞得人心神几乎支离涣散。 言昭心猛的一跳。 这钟声他听过,这是…… “言昭!”灵镜中的慈济神君喊了他一声,面色是同样的惊惶和忧虑。 “没事,”言昭稳住神魂,冷汗从额角滴落,“我马上回来。” 常年宁寂的九重天,此刻聚满了天兵和各路仙君。场面浩大,却无一人说话,所有人都在钟声里严阵以待。 第259章 不知谁的令牌率先亮了起来。紧接着,天庭、人界、三岛十洲,所有同源的令牌,一同发出了醒目的白光。 天帝站在中天门前的高台之上,望着众生,沉声吐出两个字,响彻云霄。 ——“起阵。” -------------------- 赤炎真君:(半夜惊醒)(掀被窝)到底是什么吉言啊?!ヽ(#`Д′)ノ 第132章 盘古神 天帝这一声号令落地,数不清的光点自大地深处浮出地面,汇聚成一条条细流,蜿蜒盘亘,以奇快的速度勾勒出一幅幅磅礴的阵图。地上的生灵原本被那骇人的钟声惊得四处逃窜,见到这些光点,却奇异般地纷纷冷静下来。 阵图中,灵流最汹涌的几处,额外升起一道道阵法,是预先埋下的传送阵。 天门前的仙君,便随着腰间闪烁的令牌,陆续被送至阵眼上。 待到眼前只余一片空旷,天帝朝不远处的言昭微微颔首,一拂袖不见了身影。 言昭望了一眼迅速戒备起来的六界,低头不语,快步赶回了妙严宫。 慈济神君正收拾完手头的事宜,在宫门前兜头撞上言昭,面色严肃道:“走!” 传送令牌的光一闪,两人的身影消失,须臾后落下一个芳草萋萋的地方。 这里是人界,最靠近冥府的阵眼之一。 每一个阵眼,都需要一位神君以上的仙君坐镇,并且越靠近九幽境,所需要的修为就越高,如此方能在动荡发生时,稳住所在的防御阵。 首当其冲的是冥府,自然由神力最强的那几位上古神镇守,譬如六御、东王公西王母之流。慈济神君则分派到了此处。 人界与九幽境虽隔了一个冥界,但生灵无数,镇守的压力也不小。 “言昭?你怎么会来这儿?” 两人弗一落地,就听得一句咋咋呼呼的问话。言昭抬眼一看——原来是文珺,被分到了慈济神君所在的阵眼。 言昭跳下传送阵,回道:“出了点情况,天帝临时调我到这儿。”他说着在阵眼边坐定,仿照着周围人的样子,开始往防御阵中注入灵力。 文珺暗自嘀咕了一声。 以言昭如今的神力,完全足够独守一方阵眼,天帝怎么会做这种安排?他狐疑地看了一眼慈济神君,对方却摇摇头,竖起手指,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大难当前,自然没有工夫谈笑。很快,周遭便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守着防御阵,不敢有半点松懈。 只有言昭,望向阵图的目光有些心不在焉。 沉重的静谧里,不知何处传来“嗒”的一声轻响,几不可闻,言昭却在那声音里陡然睁大了眼,散漫神色一扫而空,目光如炬。 那是塑神灯启动的声音。 灯面极速旋转,快到连残影都不留。上面诡谲的纹路,在灯芯的浸润下愈发透亮。 君泽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灯面。 他周身还笼罩着一层用剑气聚成的威压,不出一会儿工夫,便将真神封印残存的碎片尽数碾作了齑粉。钟声停止,两道人影从漫天黄沙中走了出来。 久违的自由,让人忍不住心潮澎湃,恨不能痛快兴风作浪一番。真神也不例外。 离未走在前头,每踏出一步,都有磅礴的威势从他脚下而生,宛如海潮翻滚,往外扩散而去。 真神之威,撼天动地。 然而波浪撞上剑气的威压,却生生止住了,没往外泄露半分。 离未眯起眼,看向剑气中央的人。他岿然不动,连眼睛都没眨,目光像是固定在了手中的灯盏上,丝毫没往这边分几寸。 他被激起了挑衅的心思,正要动身,肩上搭上一只手掌。 “别过去。”曲幽说着,掌心运气,将他压在了原处。 “什么意思?”离未知道他们二人有盟约,但如此被人压着一头,泄泄愤还不行? 曲幽没接话,而是抬手打出一道诀,直直朝君泽而去。 以曲幽真神的神力,这样一道诀出手,不是千里春风,就是万里摧折。然而那道诀在距君泽几寸之处消失了,恍如一滴落入大海的水珠,消弭得不留一点痕迹。 离未双目一瞠,不再托大。他低声问身后的人:“……盘古?” 被封印过一次,他对这股力量太熟悉。旁人都以为他二人与盘古同为真神,只是盘古的神力更胜一筹。只有他们自己知晓,盘古是高于他们一重的存在,正如他们动动手指就能碾死此地万千生灵,盘古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碾碎他们。 “不,”曲幽紧盯着君泽的动作,某一瞬才道,“现在才是。” ——是君泽的指间触碰到灯芯的那一瞬。 塑神灯上的图纹,是不能打开的魔盒。 在修复好塑神灯的那一刻,君泽便意识到了。因为那纹路他见过——在当年炼化青玄留下的玄色甲片时。 与其说它是盘古意识的化身,倒不如说它是这个世界的本源。又或者说,这两样东西本就是一体的。 然而危急当前,他却不得不打开这只魔盒。 从塑神灯启动的那一刻起,君泽就已经看不见周遭的景象了。 他被这盏灯拖进了另一个空间,那里没有黄沙,没有真神,只有无穷无尽的“象”。他也不再是他自己了,仿佛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是他,一呼一吸之间,都能感受到世间万物的变化,大到乾坤斗转,小到磐石落砂。 第260章 这就是……盘古的意识吗? 它像一头巨物,即使沉睡,也有无数眼睛在悄然注视着这世界。 君泽犹记得,当年他被强行推出来开启盘古神力时,还没来得及看到这样的场景,便已经失了自己的意识。此刻他却还有一部分神志清醒着,全靠自己这些年在心头垒起的一方桃花源。那里连盘古也不曾窥见过。 他无声地与盘古神识对抗着,直到神魂平稳下来,才低头看自己手里的塑神灯。 他在九幽境捡到的手记中写道:以此灯勾连大地,能收集盘古真神散落的意识,凝为一体。再以灯芯为媒介,连接神魂,方能将其化为己用,即便做不成盘古,也能跻身真神之列。 后面的字迹便潦草狂放了,像是神志极其不清醒时写下的。 ——何其天真的想法!谁人敢妄图控制盘古?我的意识消失了,甚至不知他用我的身躯做了什么——侥幸逃脱也不知是如何逃脱出来的,还留下个可怕的后患,只能请求西王母娘娘掩护一二。我逃脱了!可逃脱出来的还是我么? 手记只到这里,再后面便是一团潦草,写了又抹掉。 君泽在无边的混沌中深叹一口气,缓缓抬起手。腕上黑色的灵流一路延伸到指间,他没做犹豫,在灵流即将逸出之时,点上了塑神灯的灯芯。 神识相接的那一刻,他在心中问道:我眼中的世界,是否如你想看到的那般呢? 霎时,塑神灯迸发出强烈的光,天地飘摇,山川崩裂,地面塌陷出数道裂谷。曲幽拎着离未后撤几步,只见那灯“砰”的一声碎了,持灯的人从烟雾中缓步走出来,露出一双淡漠虚无的眼眸。 九幽境的结界在这等冲击下不堪一击,顷刻化作破碎的光尘,飘落在忘川水中。 冥府的防御阵有一部分跟着九幽境的地面一同龟裂,有摇摇欲坠的迹象。守阵的仙君慌忙朝坐镇此处的人喊道:“帝君,阵要塌了!” 他话音刚落,却见阖眼端坐在那处的勾陈帝君身形一晃,化成一道灵流,填补了那道裂隙。 守阵诸仙大惊失色,以为帝君殉道,司命天君适时站出来,沉声道:“切莫惊慌,这并非帝君本体,只是一缕神识。” 众人面面相觑:“那帝君本体在何处?” 司命:“在……更重要的地方。” 有人琢磨出其中意味,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原处的其他几处阵眼。 既然勾陈帝君都不在,那么其他几位帝君也都只是神识么?他们去做了什么? 他说着,目光迥然望向阵法崩裂之处。灵镜在旁侧闪着光,里面是司灵天君凝重的表情。 她说道:“兄长,得尽快求援了。” 九幽境结界破碎之时,其间景象便不再受冥界束缚。那一刻所有生灵都看见,天地之间横生出一方空间,那里只有三个人影,但威压有如黑云压境,太过悬殊的差距,让恐惧和绝望笼罩住了所有人。 修为深厚如慈济神君,也有片刻的失神。一道传音唤回了他的神智。 “冥府在求援,”他思索片刻,转身对言昭道,“我去一趟,这里……” “不,我去吧。”言昭起身,不等慈济应答,已经念起阵诀,消失在原地。须臾过后,身形出现在忘川水边。 这里与九幽境的距离一下子近了。 言昭不由得抬起头,看着君泽的侧影。他静立废土之上,身后是不断崩塌的山川,此情此景,与言昭噩梦中见到的景象几乎重叠。 君泽此时的神色尤为陌生。言昭明白,现在站在那里的并不是君泽,而是那位凌驾于六界之上的真神。 但他还是颤声开口喊了一句:“师尊……” 出乎他意料的,这一声只有言昭自己能听见的低喃,似乎触动了那道遗世独立的身影。 他微微转过头,朝言昭这里望了一眼。 第133章 七星阵 言昭心底闪过一丝希冀,然而一对上那双眼眸,登时便知道自己错得离谱。那双眼睛里盛着的不是瞳仁,而是深渊。 那人望过来时,自己有那么一段时间完全丢失了五感,大脑也一片空白。直到他移开视线,言昭才像溺水得救的人,重新寻回呼吸,大口大口喘着气。 那人——姑且叫他盘古真神,重新将目光投回前方,曲幽和离未身上,看得他二人甚至也紧张了起来。 旁人不知道的是,盘古的五感不受肉身束缚,看似他借了君泽的身,实则早已看过、听过了每一寸天地,每一个角落。 ——是否如我想看的那般? 不,不一样。 他看遍四海,无论山河壮阔,还是歌舞升平,都是沉寂的、缥缈的,像水中月,一碰就碎。 不像他在这位……自己神识所化的小后生灵台中看到的那样。 神识相连的那一刻,君泽识海中所有记忆与念头,都在盘古眼中,无处可藏。虽然性子冷冷淡淡,看这个世界时却是细致入微,好像总能掘出最美好的那部分。 故而他眼里的世界是鲜活、热烈的。 盘古还看见了小后生的识海里,藏着一处空间。 那是一座翠影环绕的宫殿,正如凡人最爱言说的世外桃源。 他的意识吞没了君泽的意识,只有这一处,执着地不肯消失。 宫殿中,有言笑晏晏的一对青衣仙侣,他见过,多年前就羽化了。有一名爱穿檀色衣衫的小仙,总是唠叨不停。还有…… 第261章 还有一个在树下练剑的白衣少年。少年剑舞得利落漂亮,最后将剑尖一挑,挑着一朵落花送到他眼前,笑着喊道:“师尊!” 那一声,恰好与忘川旁年轻人的低语重合,在他深潭似的意识里点出一朵涟漪。 盘古面色平静,一步一顿地往前走去。离未紧盯着那张脸,已经完全看不出属于君泽的部分,不禁问:“他这样不会被吞噬吗?” “会,”曲幽悠悠开口,不动神色地替他挡掉了些许威压,“所以我给他留了一张救命符,能不能成,就看造化了。” 盘古没理会他们的窃窃私语,而是抬起手,玄色灵流缠上他的指缝,盘旋而上。它看着清淡如烟,好像要隐入天穹,却在云层之上越卷越浓重,形成一道漩涡。 那漩涡中心一片漆黑,高挂在头顶,几乎将日光也吞没几分,像是另一个太阳,黑色的太阳。 言昭愣了一会儿,莫名看出了他此举的意图:他在开启天外之境的入口? 他心念一转,正好趁此机会加固防御法阵。他当机立断地转身,朝阵法所在处飞去。 “别看了!”言昭掠过几处阵眼,敲醒了几名忍不住抬头看的守阵仙君,最后落在防御法阵背后。 他扫了一眼,除了勾陈帝君与紫微帝君的神识,其余几道神识尚在,可以助冥府再撑一阵。 他并指举于身前,看着指尖的灵力,自说自话道:“这境主做得有没有用,全看今日了。” 身随心动,话音一落地,他背后蓦地出现万千剑影。手势变换之间,剑影碎成无数碎片,闪着琉璃似的光,将暗下来的天色又照亮了几分。 剑光顺着他手中的指引,挥洒进裂隙中,渗入了最底部。过了一会儿,裂隙两端的峭壁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竟然硬生生重新连结,恢复如初。只有当间一道极细的光线昭示着是被人后来修补过。 地面一稳,防御阵也跟着稳定下来。冥府这座庞然大物,就这样再次挺过了九幽境带来的动荡。 有年轻的仙君看呆了,心潮澎湃道:“这就是剑修吗?我也想学。” 他身旁的仙君:“……” 仙君不忍泼凉水,但最后还是诚实地打破了他的幻想:“你想学成那个水平,起码要耗上十几万年。” 这动静大得很,尤其是剑光的尽头,就在九幽境边上,阻挡着不让地面龟裂的趋势再往他处蔓延,仿佛无声的对峙。 连曲幽真神都被分去了些许注意力。他瞟了一眼言昭的方向,对面前的人道:“一日千里啊,你家小徒弟。” 他故意加重了“你家”两个字,对方置若罔闻,目光深得近乎涣散,看不出焦距在何处。 黑色漩涡越来越大,盘古骤然合掌,捏散了灵流。那漩涡停止膨胀,维持在了一个合适的大小,慢慢旋转着。 他终于开口,对曲幽和离未道:“走罢。” 曲幽抬头看向那道漩涡,赫然发现有些记忆明明已经过了几百万年,却又清晰地像在昨日。他没有亲眼见过此物,但在他人的描述里想象过。 只要跨出这一步……他就能离开这座长生的囚笼,回到真正属于他的世界。 他的目光炽烈,离未在身后半步,静静看着他的侧脸,默然不语。 曲幽忽然想起什么,低下头道:“你不回去么?盘古……盘古三号。抱歉,我不知道你本名是什么。” 盘古还是那副岿然不动的样子。一阵风将他眸中的沉郁吹散了一些,他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回不去了。” 曲幽一愣,神色微黯:“也对,你和我们不一样。” 盘古道:“你不该来。” 曲幽苦涩一笑:“是不该,可人见识的东西太少时,总容易被骗,不是么?” 盘古没有再回话,两人却都在这一刻心知肚明:他们在这一点上,是一样的。 盘古不愿多言,曲幽也不再纠缠,能有回去的机会已经是千载难逢。他转过身,对离未伸出手。那只手洁白如玉,掌心纹路清晰可辨,不再是封印中飘忽不定的模样。 离未常年冷峻的脸上,难得浮起一丝笑容,不似喜悦,倒像是释怀。 他紧紧牵住那只手,两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漩涡深处。 盘古深深望了一眼他们离去的地方,那里只剩一片漆黑,再没有半点痕迹。 他伸出手指轻轻一弹,这颗骇人的“黑色太阳”飞快收缩,最后化成一粒飞沙,从众人头顶消失了。 冥府也有尝到“重见天日”滋味的一天,十殿阎王守着阵,心情十分复杂。 长久在众人头上悬而未决的真神一事,总算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有人小声嘀咕道:“这算解决了吗?” 闻者摇头。 小麻烦解决了,却剩下个大麻烦。眼前这位……传说里才有的人物,又要怎么办?青华帝君的真身还在么? 没人能回答。 众人僵持着不敢动,不约而同地等着天上那位发落。 然而他收回那道天外之门后,便如雕塑一般,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 越是平静,越是山雨欲来。言昭深谙这个道理,他望着那道身影,凝着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丝毫松懈。 终于,某一刻他看见君泽的颈间有一道黑色脉络跳动了一下,如昙花一现,极速褪去。言昭的心脏也跟着狠狠抽动了一下。 第262章 那是…… 脉络闪过之后,君泽衣袍莫名断了一角,掉下的碎片摇摇荡荡,往下飘落。 有人见半天没有动静,大着胆子往九幽境那里走了几步。言昭厉声喝道:“别靠近!” 那人抬起的脚还没落下,扬起的衣摆率先被切成了碎片。他仓皇后撤,跌倒在地动弹不得。 只见言昭方才修复的断处,升起一道结界,将九幽境隔绝在外。一道道无形的利刃打在结界上,琤琤作响,近乎撞出火花。 司灵本想前去支援,见那些风刃进不来,又坐了回去。 她问:“这是什么?刀子雨?” 司命怒道:“啧,什么刀子雨!这是青华帝君的无形剑气。” 司灵愕然:“言昭都能挡住他师父的剑了?” 司命面色微沉:“恐怕不是。这剑气狂乱无序,恐怕……” 言昭能听见他们的谈话声,但他比任何人都先明白这个现实。 像是印证他的想法,下一瞬,他看见剑气开始往内反弹,刮破了君泽的衣衫,留下一道道血痕。尤为明显的是胸口正当中的地方,斜长的伤痕刚渗出血珠,又被剑气激起的罡风吹走,正好让言昭看见了那里闪烁的东西。 他最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象征着君泽本体的黑色脉络,已经从手臂上消失不见,只留下心口附近短短的一寸,并且还在不断收缩。他的身形忽然也跟着闪烁起来,发丝被风扬起的一刻,染上了几抹灰白。 像灵力快要耗尽的灵石。 言昭眼眶倏地一红,攥紧了拳。 “时机到了。” “什么?”一旁的仙君以为他在与自己说话,转过头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动,目光仍牢牢系在青华帝君身上。 他自言自语的话音却如一道号令,本已稳定下来的六界各处,忽然又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文珺离得近,几乎被那声音震出耳鸣,而后他清楚地看见,原本一片祥平的大地,在轰鸣声中竟升起一座足有城池那么大的柱子。而先前不见踪影的勾陈帝君,就立于长柱之上! 长柱底部,压着一座极为复杂而庞大的阵法,见所未见,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强烈的灵气。 饶是什么稀奇事都看过的文珺,见此情境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感叹:“我的天……” 更令人叹为观止的还在后头。北边,西南边……陆续升起了相同的阵柱,震慑着万千生灵的眼。每升起一座,便有一道光束从阵柱中射出,引向下一个地点。一共六座阵柱。 最后在六座阵柱的正中央,升起了一座比前面六座更高耸的阵柱。 天帝端坐其上,半个身子隐入云间,衣袍在阵柱卷起的寒风中翻飞。 文珺看傻了眼:这是在搞什么大动静? 他用眼神求助慈济神君,慈济回了他一个“别看我我也不知道”的眼神。 比起这个,他当下更担心君泽的情况。待他再回头看时,君泽的身影已经变得半是透明了。 慈济心里一紧,然后发现一件更不得了的事。 ——言昭呢?他怎么不见了? “慈济神君!”身后突然传来文珺惊惶的喊声,“你、你你你快看!言昭他……” 文珺颤颤巍巍地指着天帝。 慈济愕然抬头。只见天帝所在的阵柱之上,快要靠近一重天的地方,飘立着一个人,七座阵柱的光同一时间抬起,化成锁链,尽数连在了他身上。 是方才还在冥界的言昭。 -------------------- 盘古:你看我捏的这个黑洞,又大又圆。 第134章 连理诀 文珺以为自己看错了,用力眨了两下眼,眼前的景象却没变化。 他揉了揉眼睛,怔怔问:“言昭是犯了什么天条吗?” 慈济神君:“……别乱说话。” 也不怪文珺想岔,实在是缚着言昭的那几道锁链,长得太像九重天施刑时用的,还尤其像金阙台的锁链。 但是看言昭的神色,不像是伏罪的样子,那些金色锁链倒像是被他牵引到了自己身上。况且…… 慈济看着九幽境里那道越来越浅淡的身影,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帝君这副模样,言昭不可能还有心思顾及旁的事情。 言昭当然没有顾及其他事,凛冽的风吹得眼睛又涩又疼,但他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君泽的方向。 锁链深深扎进了元神,一寸一寸往上攀爬,最后连成结,牢牢捆缚住了他。锁链在灵魄里每进一寸,那刻骨钻心的疼痛便重一分。言昭紧紧抿着唇,一声也没吭。 结成的同时,七座阵柱底下的阵法动了。阵法上绘着晦涩难辨的复杂纹路,不是寻常符篆上用的图纹,而像是某种更古老的文字。在场诸仙,只有一个人认出了这种文字。 司灵看着那些纹路浮上地面,失声道:“这是……七星阵?!” 司命皱眉:“什么七星阵?” 司灵:“先前天帝陛下找我研究上古书卷,里面记载了各种各样的术法。除了与听天音有关的法器,还有一卷里提到过此阵。” 她话说到一半,身后的传送阵亮了起来,一道清越又不羁的声音传来:“别在这里闭着门聊了,让大家都听听!” 这声音甚至有些耳熟。 司灵转过身:“叶辰?” 来人正是几百年没出过一重天的玉衡星君。 第263章 “你怎么——出来了?” 司灵打量一遭,对面的人显然不是一缕神识,而是实实在在的元神之身。 叶辰“啧”了一声:“都什么时候了,还躲在那儿长草的话,还是我玉衡吗?” 司灵:“……” 司命没理会他的玩笑,一语戳破:“是天帝让你出来的吧,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叶辰回了一个“你还是这么没劲”的无奈眼神,这才说了实话:“陛下的确来找了我。我顾忌着自己是戴罪之身,就这么出去了,岂不是藐视天规?所以我对陛下说,没有不得不出的理由,我是不会出来的。然后他说……” 他习惯性地想卖关子,见场合不对,立刻道:“说他们要倾六御之力,保下青华帝君。” 叶辰说罢,一挥衣袖,刹那间所有在九重天有品阶的仙君,身上的灵镜都亮了起来。他转向司灵道:“你继续说罢,七星阵是怎么回事?” 司灵深吸一口气,接着方才的话茬道:“七星阵是真神留下的阵法,作用是借灵镇邪,可以借大地灵气,当然借灵之后也要付出相应代价,代价深浅,全看所借灵气的多少。” 叶辰看着那阵的庞大程度,心说这代价小不了。 “太白呢?你常年跟着陛下,一点也不知情?” 太白金星叫苦不迭的声音传来:“哎哟我的星君,这等机密大事,别说是我了,就连青华帝君他自己都不知道,你信不信?” 他说得不错。以青华帝君的性子,若是知道天帝以这种方式留他,断然不会同意。 灵镜的另一端,不知谁问了一句:“可眼下瞧着也不是在镇邪啊?” “是锁魂阵。”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灵镜画面一转,照出他花白的须发。 “望德先生?您怎么也……” 望德先生带着九苕,悄然落到了慈济神君所在的位置。这里距离言昭最近,又不至于被卷入阵法之中。 太久不曾活动筋骨,一个传送阵都使得有些吃力。望德咳了两声,才道:“有人改了阵法,你说的七星阵之上,叠加了一重锁魂阵。从借灵镇邪,变成了借灵锁魂。” 他这话一出口,无人不信。虽然先生早已不教学,他在众人心中博学多识的印象从来没变过。 他说的已经很明显了,天帝他们这是要借七星锁魂阵“锁”住君泽的魂魄。 可……现在这道锁链缠在了言昭身上。 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众人讨论之际,七星阵的图纹围绕着阵柱旋转起来,地底的灵气被抽空,阵柱附近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察觉到阵法的变化,言昭缓缓闭上眼,手掌相合握成拳,拇指指节抵在额间。 他的反应坚定而决绝,慈济神君看见了,觉得说不出的熟悉。电光石火间,他记起来了——那时候,言昭拿着垂光神君给的信物,孤身闯入南柯石时,也是这样的神情。 慈济暗道不妙,这回可不是南柯石那种“小打小闹”的东西。锁魂阵他有所耳闻,与神魂相关的阵法,一个不留神,可是会魂飞魄散的! “先生,不能让他这么胡来。”慈济说着,目光在阵法上四处逡巡,似乎是想找法子闯进去。 望德先生将灵镜暂时熄灭了,摇头道:“他是胡来?那难道天帝他们也是胡来么?” 慈济哑然。 “言昭不是意气用事的孩子了,他既然做了选择,必然是深思熟虑过的。神君啊,”望德先生的声音拖长了,语重心长道,“若是我们这些最亲近的人都不理解他,他该有多孤单?” 慈济神君心头一震,眼眶微热。他攥紧掌心,无声偏开了头。 “而且,就算你想硬闯,布阵的人还没同意呢,”望德先生的灵镜重新亮了起来,这次他只连上了一个人,“是也不是?帝后。” 锁魂阵一出,他便看出了那是谁的手笔。除了帝后,无人撑得起那么大一座锁魂阵。 对面没有出声,只有风声呼啸。 帝后站在一棵不起眼的树下,眸中刻着与地上的七星阵如出一辙的图纹。她手中仿佛牵着无形的线,指节微微一动,七星阵就跟着运转。 听见望德先生的问话,她没回答,而是在他们所在的方位捏出一道转瞬即逝的虚影,以示回应。 紧接着,她听见了来自言昭的声音,七星阵也随之转动得更快了,激起遍地尘烟。 这一刻,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阵中央那个人身上。 言昭内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不知是锁魂阵带来的痛意太甚致使五感麻木,还是帝后有意帮他隔绝了外界的嘈杂,他此刻心无外物,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响得稳定。而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一次曲幽真神引他去谈话时的场景。 曲幽勾着他尾指上的金丝,似笑非笑道:“你可知,连生咒一共有两阕?” 言昭:“两阕?” 曲幽:“你师父用的是上阕。其实它不叫连生咒,啧,也就是离未这个懒东西记不住,给它改了个这么粗俗的名字。” 他身后的影子朝他伸出一截触须,以示不满。 “别打岔,”曲幽把那触须挡了回去,“不是你干的好事?” 言昭面露犹疑:“前辈为何要告诉我这个?” 曲幽扬了一下眉:“因为你迟早会用上的。这个术法原叫做枯荣连理诀,我把下阕教给你,小后生,可听好了。” 第264章 言昭缓缓开口,念起了那道在心里默记过无数遍的诀。 灵力向外释放,引得发丝逆风飘扬。诀起之时,他的五感冲出了身体,即使紧闭着双眼,也不再是一片黑暗,而是隔着几尺之距看见了被剑气环绕的君泽。他眼眸不再是一片深邃,而是流光交错,仿佛有两股力量在其中对峙。 言昭想起在东海的那个夜晚,君泽没有说出口的回答,其实是无言的否决。 “天地为鉴,日月同昭。” ——师尊,徒儿不肖。 “连理同枝,此心不渝。” ——要忤逆您的意愿了。 话音落地处,诀成。 言昭蓦地睁眼,看见自己心脉上长出一段金色的幼芽,抽出一条细长的金丝,在自己尾指上绕了一圈,随即以惊人的速度往阵外飞去。 寒彻的风在它“眼里”如同无物,出阵后便飞向九幽境,势如破竹。 最后,它穿过重重剑光,系住君泽的尾指,在它心口发出了一株一模一样的幼芽。 被金丝触碰的那一瞬,君泽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他艰难地睁开眼,被耀眼的白光刺得想重新闭眼。然后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没有眼睛。 或者说,他没有躯体,甚至连灵相也没有,只是一缕意识。但他却能看见自己周围的一圈淡蓝色的屏障。 有人将他的意识关了起来。 屏障之外,有个穿着白色外衣的人坐在方方正正的桌前,低头写着字,不时抬头看一眼桌上同样方正的器物。 不……这不是他。 一段久远而相似的记忆浮了上来。君泽再度确信,这是盘古的记忆。 器物上有会变幻的影像,白衣人看了一会儿,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疑惑声。 “嗯——?” 他立刻放下笔,在器物上拨弄了几下,眉头一皱,拿起桌上一只栓子似的东西,挂在耳朵上,低声道:“三号又开始不稳定了,这次差点没保住。” 那头似乎有人回话,但声音太轻太小,听不清晰。 白衣人又道:“实在不行,就把原身火化了吧,反正现在也不需要容器了。” 这句话刚一入耳,君泽便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愤怒,洪水般没顶而来,洪水倾覆之后是无边的绝望。 他想颤抖。 意识不会颤抖。 ——但白衣人眼前的影像会。 只见白衣人的眼里满是震惊,比方才发出疑惑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衣人摘下耳朵上的东西,转身朝君泽的方向走来,隔着屏障问他:“你是谁?” 我是谁? 君泽回答不上来,他发现属于自己的记忆竟是一片空白。 白衣人的问话似乎触发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一瞬间,他被赶出了盘古的意识,落到了外面。 四周满是冰冷的高楼,同样冰冷的铁箱在半空中飞行穿梭。来来往往的人流密集,但无人说话,君泽试图辨认,却发现那些人没有面孔。 他像一只幽魂飘浮在其中,无处可去。 他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虽然没了记忆,但冥冥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低语:不要往前。 他便听从了那道声音。 然而没有人告诉他下一步该往哪里走——这通常意味着,他无路可走了。 不安的情绪像夜里的雾,起得无声无息,发现时已经逃不脱了。 君泽控制不住地想往前迈步,心底有朵雪白的花影一闪而过,让他生生止住了动作。 眼前画面短暂摇晃了一会儿,君泽忽然察觉手上传来一阵奇异的触感,像什么东西扯住了他的手指。他低头一看,灵体不知何时恢复了,他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尾指上,缠着一圈金色的细线,暖得发烫。 -------------------- 还有3~4章完结!目前已经想好的番外有七八个。大家有想看的番外嘛?可以在评论区点梗=w=番外七发布之前都可以点。(别问为什么这么早开始点,问就是码字龟速qaq) 最后求一波海星~助力小雪冲一把(眼巴巴看着你) 第135章 共此生 枯荣连理诀落成的那一刻,天地短暂地静止了一瞬。紧接着,更加猛烈的灵力波动带起呼啸的狂风,地面不住地震颤。 这动静大得骇人,但比起方才真神对峙的压迫感好多了。众仙被狂风糊了一脸,忙不迭坐稳了继续守阵。修为高些的,还有余力分出几分神识来看七星锁魂阵的情况。 坐镇其中的六御等人脸色就不那么好了,大约是借灵的代价直接反噬到了他们身上,每一位尊者的身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裂纹,面色苍白,那是灵魄受损的迹象。 更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天上开始有阴云集结,传来另一种不详的轰鸣声。 “天雷……?”慈济神君不禁又发出他那略有些粗糙的感慨,“娘啊,他们这是豁出去了啊。” 电光在乌云中闪烁,越来越密集,却不降下来,更有种惊心动魄的气势。不知凡人见此异象,是不是以为末日要来了。 文珺的语气却很兴奋:“这不是很妙吗?漫漫仙生碌碌而过,难得有机会经历这样的大事啊!” 慈济:“……” 他真是越来越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脑壳里装的是什么了! 被这么不着调地一打岔,慈济没看见言昭的身形蓦地动了。 异世的威力与锁魂阵的束缚叠加在一起,几乎将他的魂魄撕裂,反而得益于那几道锁链,生生压住了。 第265章 言昭低下头,猛地咳出一口血。 他用颤抖不已的手擦去了唇边的血渍,眼前开始有些模糊,灵台中的画面却越来越清晰。 君泽的身影不再闪烁,似是慢慢稳固了下来,心口的幼芽渐渐汇入心脉。言昭一时分不清何处是虚何处是实,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随即身影消失在七星阵中。 ** 高楼环绕的世界依旧冷寂,但君泽却感受不到那股惶惶不安的感觉了。他的注意力全被手指上的金丝吸引了去。 君泽怔然看着它,犹豫片刻后,曲指握住了。 一股不知名的气息顺着金丝淌进心口,比尾指上的触感还要烫,一阵一阵的,像是……像是谁的脉搏。 随着灵体恢复,他的五感也在复苏,那股气息便也愈加熟悉,带着丝丝木槿花的清香。 君泽被传来的脉搏感染,心跳也不可抑制地变得热烈。 金丝的另一端隐没在喧嚣的人潮里,看不见通向何处。君泽不假思索地朝那处走去,穿过幻影似的人群,眼前画面忽然一晃,像是一步错踏,进了另一处空间。 是一座宫殿。 自己正走在宫苑之中,近是花鸟相依,远是山林幽岟。山林的顶上有瀑布水在往下流,水花在日光下洒出一片霞光。 君泽忽觉心绪骤然安定了,这里才是自己该在的地方。 面前有个白衣的少年,自己正跟在少年身后缓步走着。少年背对着他,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君泽不觉得吵闹,反倒是少年的声音像隔着一层雾,听不清在说什么。 似乎是太久没听见回应,少年觉得奇怪,一个站定转过了身。 看见他面容的一刹那,君泽只觉记忆如潮水般倾覆而来,所有爱恨情仇贪嗔痴念全都归了位。 一把放不下的红尘,化作他与这浮世之间最紧密的牵绊。 下一刻,少年突然拉住他的手,将他往前一拽—— ** 九幽境早已崩塌得不成模样。碎裂的的山石在狂风中吹落,又被剑气削成一块块更小的碎片。 先前司灵天君说在下刀子雨,此刻却不是刀子雨,是砂石雨了。 境中那道孑然的身影忽然震了一下,周身震出一圈残影,随后慢慢恢复原样,仿佛有什么归了位,染上了些许霜意的发丝变回了原本的色泽。他蓦然眨了一下眼,眼中属于盘古真神的漠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众人熟悉的温润眼眸。 君泽睁眼之后,没去看周遭的地崩山摧,也没去看漫天隐而不发的的天雷。他微微抬头,目光落在上方,似有难以言喻的惊异。尾指上的灼热触感没有消失,反而比方才更加清晰了。 熟悉的气息在靠近,周围的剑气不用谁下令便已退开数丈,本能地不欲伤害那股气息。 君泽忽有所感,在某一刻抬起双臂,接住了那个从天而降的人。 言昭一脚踏空,身体仿佛在虚空中急速下坠了须臾,下一刻却感受到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了他。那人掌心传来的暖意一下子将他满身破碎不堪的痛意消解了,他撑着那双手臂抬起头,终于见到了那张朝思暮念的脸。 此时此地,连周遭剑气冲撞的声音听着都悦耳了。 “你……为何……”君泽只说了三个字,便已觉得声音从未有过的艰涩,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嗓子眼,再难开口。 言昭冲他一笑,慢慢抬起右手。 金丝亮起,在他衣袖间缠乱,两端却分明地系在两人的尾指上,明熠无比。 “那天在东海……我说想要你带我走,如今我改主意了。”他不想要君泽以身殉道,也不想要阴阳两隔,他贪心不足,还有太多没达成的心愿。 “师尊,你能不能,就当是为了我……”他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眸,声音虚弱却坚定,“再多留一会儿?” 君泽心头猛地一颤,仿佛多年在心底建起的高墙一瞬间崩塌。 加持在言昭身上的痛楚分毫不差地传达到了他神识中,与从前不一样的是,还有另一股纯粹而浓烈的情绪一同传递了过来。 连生咒伴了他千年,他怎么会想不到言昭做了什么? 于是那股无处安放、宣泄不尽的心疼,也原封不动地传到了言昭识海,浓重得言昭心头一阵酥麻。 他被君泽紧紧搂进了怀中,胸腔中的鼓动渐渐重叠,周围的剑气不知不觉偃旗息鼓,混沌之中竟生出一股奇异的万籁俱寂之感。 但言昭感觉视线愈加模糊了,这不是好事,这是五感衰退的征兆。 意味着油尽灯枯,也就是……君泽的本体消耗过甚,再怎么挽留也无济于事了。 出乎意料的,言昭没觉得伤心难过,心底一片平静,默不作声地枕在君泽颈窝。然后他听见君泽在他耳边问道:“若是留不下怎么办?” 他头一回听见君泽问自己怎么办,不由得弯起嘴角笑了一下:“那也没关系,能和师尊魂归一处,没什么遗憾了。” 君泽缓缓松开怀抱,言昭这才赫然发觉,视觉已经退化到这种程度,这样近的距离,他都看不清君泽的模样了。 他不想带着这样一片模糊的记忆死去,于是抬手抚上了君泽的脸,笨拙地摸索,从脸颊到眉目,想用这种方式描摹进自己心底。摸索到眼角时,忽然触碰到一手湿热,言昭停下了动作。 第266章 师尊……竟也会哭么? 下一刻,君泽的气息覆下,唇上传来熟悉的柔软触感。言昭尝到了那抹热意的味道,咸咸湿湿的。 唇瓣一触即分,君泽将他的手拢在掌心,额头相抵。 两人都没再说话,呼吸之间,感受着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 缚在言昭身上的锁链都在若隐若现中黯淡了下来。 天地一片安静,外界也是一片安静。 第一个瞧见言昭突然从七星阵上消失进了九幽境的人,是默默跟在望德先生身边的九苕。 他拽了拽望德先生的袖子,急切而小声地喊了两句:“先生,先生!” 还未等他说话,望德先生忽的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其余人还在诧异言昭突然消失四下张望之时,他率先回头望向九幽境。 属于盘古真神的威压彻底消失了,现在站在那里的是青华帝君。他怀中多了一道素白的身影。 望德先生似乎冥冥中预知了什么,深深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这一次不知能否安然渡过了……” 九苕睁大眼看着他,随后默不作声地低下头,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的人影。 其余众仙也陆续发现了九幽境里的变化。一边是七星锁魂阵,一边是连着两人的金丝,即便不认识那些稀奇古怪的咒术,也不难猜到其中的作用。 一位仙尊抱着拂尘,慨然道:“此等师徒情谊,世间难有。我那不争气的徒儿要是能学到一分,也不至于天天将我气成个筛子了。” 人界的另一端,把他气成了筛子的小仙君打了个喷嚏,疑心是防御阵的灵气冻人,连忙给自己画了个符取暖。 众人的灵镜还连着,有人附和了几句。慈济神君听着灵镜里的七嘴八舌,目光游移了一下,不敢发一言。 岂料下一刻,“师徒情深”的两人忽然抱在了一起。 仙尊心里一咯噔,旋即在心里安慰自己道:青华帝君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徒弟,亲密一些也正常。 然后青华帝君低下头,在宝贝徒弟的唇上落下一个亲吻。 仙尊:“……” 慈济:“……” 所有人:“……” 众仙君的灵镜仿佛在同一时间失了效,沉默的氛围震耳欲聋。 仙尊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干笑了一声:“咳,守阵……守阵要紧。” 没人不好奇青华帝君的八卦,尤其是亲眼所见,更加抓心挠肝了。但眼下的的局势,讨论这个显然不合时宜。 文珺目瞪口呆地张了张口,无声地感叹了一句:“哇哦。” 慈济神君弹了一下文珺的脑门,扫了一眼目光乱窜的年轻仙君们,沉声叮嘱道:“专心守阵。” 说完,他端着一脸面无表情心想:总算不用藏着掖着了。 只是……他看了一眼七星阵中岿然不动的几位尊者,面色都不太好看。所借的灵气还在不断上涌,那些锁链却开始松动了。 这岂不是说言昭的魂魄快锁不住了? 慈济忽然间大脑一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茫然地问自己:要是他俩都羽化了,我该怎么办? 属于那两人的灵气越来越微弱,众人才燃起希望的万念,又俱灭成灰烬。 无望了…… 就连境中的二人自己也这么认为,所以才不再在乎旁人眼光,静等着羽化的那一刻。 只有一个人还未放弃。 七道锁链已经断了六道,只剩一根还摇摇欲坠地悬着,仿佛随时会碎裂。 帝后眸中的阵图运转到发烫,她灵力耗得也差不多了,已是强弩之末,靠着那一口不肯服输的气吊着,死死牵系着最后一道锁链。身体中空的感觉不好受,帝后额上已经开始往外渗冷汗。 哒——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沉稳的脚步声,帝后心头大骇,瞬间警铃大作。她仅存的灵力只够盯着阵法运作,竟然有人趁机溜进来了! “谁?!”阵法现下经不起一点动摇,她不敢贸然转身,只能用余光扫视着身侧。 来人没有隐息匿迹的打算,径直走到帝后身前。他常年佝偻的身子这一刻站得笔直,眼睛望着远方,手却抬向腰间,解下了随身带着的酒葫芦,扔到了一边。 酒葫芦在草地上滚了一圈,盖子震开了,帝后以为会看到四溅的酒液。但是没有,葫芦里是空的。 帝后侧目看向那人。嗜酒,老翁……很快与认知里的那个人对上了。 这念头一出,不仅没有安下心,倒教她更加不安了。 当初就是此人悄无声息地破开真神封印,又莫名留下自己的手记。谁也不知道,这位曾经胆大包天妄图跻身真神的仙君,到底在想什么。 她心下一慌,阵法立刻就跟着动荡了。帝后暗道不好,刚要重聚灵力,那老翁却先她一步续上了布阵的灵力。 帝后惊疑不定,终于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老翁长长地“嗯”了一声,像是半醉半醒,慢条斯理道:“我躲了这么多年,总算活够了,今日来还个债。” 还债?帝后还没想明白他的意思,就见他摊开手掌,一道玄黑的灵流从他脉搏中钻了出来,顺着仅剩的锁链一路盘旋而上,游鱼似的朝九幽境的方向而去。 帝后一愣:这是盘古的神识? 她猛然想起,此人与君泽某种程度来说,算是所出同源。 灵流全部从老翁身体出来的那一刻,他的面色立刻灰败了下去,原本就霜白的头发,现在更是脆弱得一碰就掉。 第267章 帝后:“仙尊,你……” 老翁回身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艰难地扯起一个笑。他哼起了不知名的乡间小调,在含糊的唱词里化成了一捧灰。 镇守在阵柱上的几人也有所感。他们望过来时,老翁已经消失无踪了,只余地上一只磨得光亮的酒葫芦,静静地躺着。 言昭不知道从锁链中过来的是什么,它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径直穿过了自己身体,经由枯荣连理诀一路去往君泽体内。 霎时,他模糊的视线猛然清明了,灵力在逐渐恢复。 言昭睁大了眼,心脏又剧烈跳动起来。他抬眸看着眼前的人,近乎惊喜地喊了一声:“师尊!” 君泽自然也察觉到了,他蹙着眉感受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什么,视线越过言昭的肩往外面看了一眼。可惜太远也太混乱,什么也看不清。 然而君泽的灵力虽然在恢复,身影却变得缥缈起来。言昭不知为何会这样,惊慌不已,只能紧紧扣住君泽的手。 君泽倒是知道自己这是什么状态,眉目反而缓和下来。他握住言昭的腕,让他手心抵在自己心口,轻声说道—— “等我。” 最后一根锁链也彻底断裂,七星阵的光芒也在同一时间熄灭。风声又起,这次却是轻缓的,只卷起了地上的黄沙,烟尘飘飞,像是起了雾。 方才还触碰着的温热躯体一晃不见了踪影,言昭一手抓了空,只觉得身体骤然一沉,直直坠进了黄沙雾里。他的灵魄不堪重负,此刻连防御用的剑意也聚不起来,只能任由自己摔进黄土中。这一下摔得七荤八素,但言昭顾不得伤势,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摊开手心,将最后握住的那样东西送至眼前。 是一颗流光溢彩的黑曜石。 言昭眼睛一热,哽咽着笑了。灼烫的泪珠滚落,浸湿了曜石。言昭重新握紧它,护在怀中,这才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 七星阵法一停歇,阴云很快也卷着天雷散去。天地恢复宁静,但谁也没动。 众人在一片狼藉里面面相觑,短短的几个时辰,像是几辈子那么长,此刻看什么都觉得恍如隔世。 倒是天帝先冷静下来,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善后事宜,顺便请状态稍微好些的紫微帝君前去九幽境看一看情况。 紫微帝君踏进那满目疮痍的九幽境时,黄沙还在无序地飘浮。他抬手送了一道灵气,很快,尘雾散去,眼前景象着实奇异,让一向沉静的紫微帝君也怔了片刻。 只见干涸龟裂的黄土之上,格格不入地长着一棵树。 叶影翠碧,枝头顽强地开出一朵雪白的花。 -------------------- 今天的慈济神君:(堵柜门)(堵到一半被正主一脚踹碎)(……) 第136章 尾声一 学堂的灵草长得茂盛,先生在台前讲课,嗓音抑扬顿挫,未雪却捧着一卷书走神。 “且说天地初开,洪荒伊始,盘古真神以身化天地……” 有个坐不住的仙童打岔:“先生先生,这些都讲多少遍了,能不能换些新鲜的?” 先生胡子一卷,曲指捻了一道灵力,打在仙童脑门上:“臭小子,把我当说书的呢?” 那仙童挨了揍也不恼,“哎呦”一声,笑嘻嘻道:“有道是劳逸结合,您给我们讲些有趣的,才有兴致学正经的嘛。” 先生:“……” 他将手负在身后:“我只教你们九重天的历史,要听新鲜的,回头换个人给你们讲。” 另一个少年道:“先生,听闻一千年前就发生过一件大事,不如讲讲这个吧?” 未雪听见这句话,顿了一下,神游的思绪回了体,放下手里的书卷。 先生似乎觉得这个提议可以接受,便道:“那好,便从当年真神封印受损开始讲罢。” 于是,他在一众稚嫩而满含期待的眼神里,娓娓道来,讲起了千年前,真神封印如何突遭破坏,青华帝君闭关,六御如何秘密安排七星阵,最后如何成功驱逐真神。 先生门路广,了解许多外人不知道的细节,讲起来如同身临其境,底下一众学生都听入了神。 有人问:“为何那老翁要故意破坏真神封印?” 先生道:“这个么,据说老翁与青华帝君同为盘古真神的神识所化。老翁心知青华帝君此番必是凶多吉少,只有自己这同源的元神能在弥留之际救他一命。但老翁已经是衰败之体,等不了那么久了,这才动了真神封印,逼迫青华帝君提前启动塑神灯。” “原来如此!” 又有一个声音道:“那位言昭神君好生厉害,他是青华帝君什么人?” 刚爬上院墙听了个正着的言昭:“……” 不是,这老头不是只会满口洪荒上古么,怎么说到我头上了? “呃……”口若悬河的老先生难得卡了壳,咳了一声才道,“他是青华帝君唯一的亲传弟子。” 未雪看着先生一闪而过的尴尬神色,低下头笑了一声。 少年道:“青华帝君从那之后便一直沉睡,言昭神君这么多年都见不到自己师尊,想必也很孤单吧?” 言昭微微一怔,将视线投向了远处。 先生轻叹一口气,没有直面回答,转而道:“你们啊,别光顾着羡慕别人厉害,自己多用点功。” 今日的课业就这样在老先生的唠叨声里结束了。 第268章 散学时,未雪瞧见自己身上的灵镜闪了一下光,忙四下瞟了几眼,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见了微微晃动的树枝。 他慢吞吞地整理着东西,待先生与其余仙童都离开,这才快步走到院墙边,小声喊道:“神君。” 他声音落下,院墙上才显出一道身影。这位仙君懒散地坐在院墙上,怎么看怎么吊儿郎当。 未雪有些无奈:“神君有门不走,专爬院墙,多少有些……那个……” 言昭:“你想说成何体统。” 未雪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 这可不是他说的! 言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办法,先生教过我,见了面他非得拎着我唠叨几个时辰不可。” 他捏了个诀,带着未雪出了学堂,路上随口问道:“你打算几时回去?” 未雪神色一僵,咬着唇不肯说话。言昭见他面色发白,又像气愤又像是委屈,稀奇道:“你不想见无行那老家伙了?” 未雪吓了一跳,忙说:“没……没有。”说着又小声反驳了一句:“他也没有很老吧?” 言昭:“……” 少年,你知道自己和他差了几个辈分吗? “那就是吵架了?” 未雪沉默了一会儿,才涩声道:“他想让我一直留在九重天。” 这少年就是当年言昭和君泽在雪山里找回的灵草,化形还没多久,无行仙尊送他来九重天,说是自己见识有限,不如在这里多学一学,并托言昭照顾一二。无行仙尊对妙严宫有恩情,又是故人,言昭欣然答应了。 只不过现在来看,这里头可能掺杂了一些无行仙尊不便明说的私心。 言昭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未雪,问他:“那你想吗?你更想待在哪儿?” 未雪怔了怔,诚实道:“不想。我想回云龙峰。” 言昭了然一笑:“好说,我帮你劝劝他。” 未雪感激不已,用力点了点头。 回妙严宫的路上经过了功行柱。言昭见未雪好奇,便带着他看了自己的名字,虽然还在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未雪还是兴奋地绕着功行柱转了几圈。 然后他问言昭:“你的名字在哪里?” 言昭“唔”了一声:“站在这儿可看不着。” 他伸手挡在未雪眼前,未雪先是感觉眼前一暗,但很快变成了另一种画面。仿佛一路扶摇而上,功行柱上的名字飞速在眼前划过,最后慢慢停在了一个快要穿透天际的位置。那里只有两个名字,紧密地并在一起。 未雪看呆了,等言昭移开手,他磕磕绊绊地问:“你原来这、这么厉害么?” 言昭笑了一声:“那倒没有,是托了我师尊的福。” 未雪看了他半晌,才鼓起勇气宽慰道:“青华帝君肯定很快就回来了。” “那可未必!”身后忽然传来一句轻佻的话声,语气不善。 未雪皱眉,回头呵斥道:“你胡说什么呢?” 插话那人修为也不高,见未雪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小少年,底气又足了几分。 “我可没说什么胡话,你看如今妙严宫那位,既不愿意继位,又不愿意让其他人接手,占着青华帝君的职位,不知道揣的是什么心思呢。” “你……!”未雪脸都气红了,脑袋一热就要上去揍人。 言昭清楚他几斤几两,抬手把人拦了下来,顺手给自己换了一张不起眼的面孔,这才转过身。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依你所见,那位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人眼睛一眯,意味不明地说道:“如今万真大会都要过他的手,你说他打的什么主意?” 言昭回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受教了。” 那几人见他“孺子可教”,反而没多纠缠,拂袖走了。 未雪:“你不亲自教训一下他们吗?” 言昭眨了一下眼:“妙严宫就两个人,哪有这等闲工夫?回头我找天帝处理去。” 见未雪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言昭觉得好笑,这才解释道:“出来说闲话对他们没什么好处,肯定背后有人指使。我倒不知九重天什么时候也敢有人玩这种手段了,让天帝派人调查一下,好一网打尽。” 未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两人回到妙严宫,未雪回去歇息了。 言昭琢磨着去哪里躲一躲,便听见慈济神君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正殿传来:“言昭,你给我过来——” 言昭:“……” 完蛋,今天又跑不掉了。 慈济神君搬着一摞折子放到他面前:“批不完别想跑。” 言昭沉默半晌:“慈济哥哥,要不还是找天帝要个人吧。” 慈济捏了一下眉心:“在物色了。不过这些我筛过了,没办法假手别人,你躲不掉,老实批吧。” 言昭认命地坐了下来。 他先给天帝传了信,说明了今日在功行柱边发生的事,然后从堆成小山的折子里拿了一本,开始批阅。 前头的还算正常,后面有些折子,言昭越看越不对劲,眉头都揪在了一起。 “这是什么意思,拜入妙严宫?”他把手中的折子翻过来,举到慈济神君眼前,“且不说允不允的事,师尊还没回来,他要怎么拜?” 慈济扫了一眼落款,“哦”了一声。 “他的意思是拜你为师。” 言昭:“……” 第269章 言昭:“???” 谁? 慈济抬手把折子压了回去:“没听错,就是你。” 言昭傻了眼:“我自己都还没出师呢。” “你那是不想出,”慈济哂笑一声,“谁让言昭神君威名远扬呢。” 言昭连连摇头:“不收不收。” “理由呢?” “太忙了。” 慈济:“……”言昭忙不忙,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同时也很清楚,言昭心里跨不过去的那道坎是什么。 师徒于他而言,早已成了有特殊意义的关系,他又怎么可能将这份联系投射到其他人身上呢? 慈济神色温和下来,语重心长道:“其实……” 言昭预感到他又要开始絮叨,飞速批阅完了剩余的折子,一溜烟跑了。 “我有事去找一趟文珺!” 慈济:“……喂!” 他扫了一眼已经批完的折子,叹着气道:“算了,这次就放过他吧。” 一道人影流星似的划过芳骞林,正在家中闲坐对弈的九苕瞧见了,笑道:“言昭又偷溜走了。” 望德先生摸了摸长须,落下一颗黑子:“没办法,管得住他的人不在,只能辛苦慈济神君咯。” 九苕思索片刻:“要不我去帮帮忙?” 他虽不是妙严宫的人,但如今也积攒了些修为与见识,一般琐事还是能应付的。 望德先生一听,当即捂着胸口,用力咳嗽几声:“哎呀……老朽这身子不中用,不中用了。你要是走了,我这孤家寡人的可怎么办呐。” 九苕:“……” 当他没说。 -------------------- 言昭:不信谣不传谣(并把造谣的抓起来) 第137章 尾声二 东极境经年如一日地碧草如茵,言昭落到小丘上,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往妙严宫走去。 去找文珺之前,他还是想回这里待一会儿。这一千年岁月里,几乎是隔几日就会来一趟,已经成了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玉啸嗅到主人的气息,从林中飞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言昭的手背。言昭挠了一会儿它的下巴,玉啸舒服地呼噜了两声。 等他松开手,玉啸张开大口,发出的却是青涩的少年音。 “我刚刚去玄狐族找阳初,”那声音说道,“那家伙又不在。” 言昭好笑:“你一个白虎,整天黏着兔子精玩算怎么回事?” 玉啸又“嗷”了一声:“她好玩儿。” 阳初就是那只转生成了兔子的阴阳眼小姑娘,修出了人形。言昭大多数时候都在九重天,将她放在东极境或明心境都不合适,无人照料,便将她送去了玄狐族。 “天珩没说她去哪儿了么?” “说了,”玉啸说道,“去人界了。” 又去?这也是个不省心的。不过她身上有自己画的护身符咒,出不了什么大事,罢了罢了。 玉啸撇了撇嘴:“我什么时候能去人界玩?” 言昭:“你长得一副威风样,去人界岂不是把人都吓跑了?还是这儿适合你。” 话里的意思是“不准”,但威风两个字显然取悦了玉啸,它心满意足地抖了两下锃亮的皮毛,飞走了。 言昭站了一会儿,突然失笑。 怎么他如今变成哄孩子的大师了? 言昭穿过宫苑,没做停留,径直往宫殿深处走去。平山殿的匾额仍在,里头却变了模样。那座沉寂已久的高台,如今被一道厚重的结界裹了起来,浓郁的灵气在其间流转,源源不断流向烛台顶端的黑曜石。 言昭站在一丈外,隔着结界被里面过浓的灵气冻了个哆嗦。 他目光沉沉,落在黑曜石上,感受着那里传来的淡淡脉搏。看了一会儿,垂眸轻轻一笑道:“师尊,说出来怕是你都不敢信,竟然有人想拜我为师。” 说着,他随手召出一道剑气,比划了几个招式。 “我自己都还……”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动作,一动一静都带着君泽的痕迹,忽然喉咙一涩,生锈似的说不出话了。 他慢慢放下手,剑气散作一阵风,吹进了结界中。 言昭深吸了一口气,将快要溢出的东西压了回去,笑着换了个话茬:“对了,今日无意中听到无行仙尊的一个八卦,等我再去打探打探,回头偷偷告诉你。” 他走出平山殿,动作轻缓地合上了殿门。 言昭没有看见的是,殿门的阴影遮蔽日光那一刻,高台上的黑曜石发出了比平时更亮的光。 言昭说去找文珺有事,也不完全算托词。 文珺近来不在九重天,而是在次人界的一座山上,做了个劳什子武林宗师。 这话还要从叶辰说起。 叶辰的血脉留在了人界,或许是这种半仙的体质特殊,他的后代时常无端遭遇一些意外,或是触动劫难。叶辰自己关押在一重天不能出,故而总托文珺去替他照料一二。 也就是擦屁股。 据文珺所言,此前一百多年都没什么幺蛾子,最近来了个大的。这一代是个姑娘,不知碰了什么东西,竟然从人界穿越到了次人界,还“顺带”改了这一代帝王的命盘。 这等大事,没被天雷追着劈已经算命好了。 文珺如是说。 言昭执起一颗白子落下:“道理我都懂,这跟你扮成这幅模样有什么关系?” 第270章 他没抬头,用余光睨了一眼对面的人,感觉不忍直视。 只见文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老旧道袍,须发尽白,脸上的褶子深得堆起一道道沟壑,看得言昭直皱眉。 “哎,我这叫未雨绸缪,”文珺抚了抚长到腰间的白须,下了一颗黑棋,“我可不想步玉衡叔父的后尘,整出个什么仙凡之恋,惹来一堆麻烦事。” 言昭:“……” 差点就被说服了! 文珺催他接着下,顺口问道:“我听闻你前几天又去找那毒修了?” 言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文珺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说道:“又是去拿华胥香吗?我听别人说过,那香造出来的幻境的确栩栩如生,但正因如此,也容易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言昭,你还是……” 言昭慢悠悠地反驳:“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用它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但是……”他顿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几十万个日夜,太难熬了。” 文珺一怔,支吾了两声,也说不出劝阻的话了。 言昭收起眼里的情绪,挑眉一笑:“没关系,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文珺“呵”了一声,冷飕飕道:“你有个屁的分寸。我是劝不住了,等帝君回来看他收不收拾你。” 言昭:……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伶牙俐齿了? “啧,不说这个了,”言昭摆摆手,“我听说你把那小姑娘骗来做关门弟子,怎么,这趟劫还顺利么?” 叶辰这事本来与言昭没什么关系,但他现在钟爱四处找乐子,便常来文珺这儿看热闹。 文珺微微颔首:“我在教她的武功里悄悄塞了些仙法,挡些小灾小难足够了,后面的大劫还是要看她自己造化。” 说话间,院外传来一道清雅的女声:“师父!您在吗?掌门有事转达。” 文珺坐直了身子,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当即换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嗯,进来罢。” 言昭刚想笑话他,忽然神色一变,放下手里的棋子站了起来。 文珺见他神色半是凝重半是动摇,心下了然,小声道:“又是养魂阵有波动?前几次也这样,最后不都无事发生么。” 言昭攥住胸口衣襟:“……这次好像不一样。” 说着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只留下一道风似的背影。 文珺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院外的小姑娘拿着剑进来,正好看见那道仙人似的身影,但一晃眼就不见了。 她第一反应是:好厉害的轻功。 同时冒出一个疑问:自家师父这个快入土的老头子,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当然这话她只敢在心里嘟囔,人还是恭恭敬敬地上前,将掌门的话传达了一遍。 文珺听完大袖一挥:“这有何难?这就随我下山回复掌门去罢。” 小姑娘道了声“是”,余光瞥见桌上的残棋,有些好奇地多看了一眼,毕竟高手对弈总归是精彩棋局。 岂料这一眼看得她呆立当场。 ……这两人下的居然是五子连珠棋! 东极境此刻日光明媚,同言昭离开时一样。小丘上的碧草铺成连绵的一片,与一千年前也没什么变化,只是靠近树林的那一侧,多了一面玄天镜。 这是言昭从司灵天君那里要来的仿物,只不过与原本的玄天镜不太一样,做了些改动。 这面玄天镜悬在半空中,有半面院墙那么大,里面映着的也不是什么灵物行踪,而是……说不上来是什么,像是把话本子里的内容当做一折戏演了出来。 玄天镜底下安静地站着一个青年,淡青色的发带垂顺在脑后,末端隐在了黑长如瀑的发里。 他抬头望着玄天镜,似乎对这见所未见的新奇物件起了浓厚的兴趣。 镜中的画面演了一会儿便熄灭了,林中钻出来一只小鹿,先是好奇地远远看了他几眼,然后大着胆子跑过来。 小鹿不认得这人的气息,但本能觉得亲切,绕着他转了一圈。青年低下头冲小鹿微微笑了一下。 小鹿雀跃不已,还想蹭蹭他的手,却突然察觉到一股横冲直撞的气息在靠近,一个惊吓钻回林子里了。 言昭站在数十丈外,却没敢再往前迈一步。 他从未觉得双腿这般沉重过,仿佛再多走一步,就要耗尽全身的力量。 见到那道人影的一刻,他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了,周遭种种都化作了虚影。天地之大,眼瞳之中,都只装得下眼前的人。 他张了张口,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半句话也说不出。 倒是对面那人先动了。他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酝酿了片刻,才一边转身一边温声道:“这些物件都怪新奇的,你是从何处……” 他说到一半,正看见言昭一瞬间红了的眼角,生生止住了话音。 一阵猛烈的风不知从何而起,顷刻吹得两人衣袍与发丝翻飞,林中树叶沙沙作响,惊起一片鸟雀。 这不是纯粹的风。东极境的天气,尤其是异样的天气,昭示着境主心境的波动。 言昭远远看着那人,无数次出现在他午夜沉梦里的面容,如今就分毫毕现地在他眼前。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深深压抑而难以察觉的颤抖。 “……君泽。” -------------------- 第271章 周五凌晨更新正文最终章~感谢宝宝们的海星和评论(><) 周五见哦! 第138章 尾声三 言昭活得委实不算久,两千多岁,放在寻常仙者身上,只能算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沧海桑田都没来得及转过一轮,却先兜头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生离。 让他一人担着离别之苦,自己却只是睡了一觉,连君泽自己都觉得这师父做得太不称职。 作为仙侣……更是如此。 君泽感受着通过连生咒传来的浓重情绪,心软成一片,正要往前走,却见言昭眼神蓦地一凛。 归云剑从他眉心浮出,剑身转了个弯,划出一道莹白的弧度,朝着君泽飞去。 君泽看了一眼横在眼前的归云剑,又看向言昭,他已将曜灵剑握在手中。君泽立刻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抬手接下了归云剑。 下一瞬,剑锋裹挟着清风直冲面门,君泽持剑自下方接下,身体微微后仰避过这一剑。随即剑身一旋,将攻势挡了回去。 言昭顺着剑势的方向转了个圈,一退一进之间,下一招已然出手。君泽仿佛看穿了他所有意图,一一接下,然后化解。 没有锐利的剑气,也没有充盈的灵力,只有纯粹的剑招,对仙者而言,根本伤不到彼此分毫。 风不知不觉停了,方才跑回林子的小鹿探出一只脑袋,看着这两人在温和得近乎缱绻的交锋中有来有回,露出疑惑又好奇的眼神。 直到言昭终于在下一次出招攻过来时露出破绽。曜灵剑忽然一斜,剑身与归云的剑锋擦出刺耳的声音。言昭的手松开了剑柄,整个人脱力似的往前栽去。 君泽当即也松了手,抬臂接住了他。两柄灵剑弹飞出去,滚落在草地间,撞出“当啷”的响声。 曜灵剑因为这未角出的胜负不满,抖了抖剑身,还要再飞回去,被归云剑及时压回原地。 言昭扑在久违的怀抱里,这才发现自己手在抖,呼吸也在抖。 他应该抬头看看的,看看那张魂牵梦萦的脸。 可是他不敢。 思绪早已混乱成一团浆糊,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会不会一抬头,又是另一个梦呢? 几十万个思念成疾的日夜难熬,比之更难熬的,是美梦醒来后的一场空。 君泽将人揉进怀里抱了一会儿,却发现没有好转,言昭那股不知所措的劲头反而变本加厉了。 他托起言昭的脸,让他仰头看向自己,同时催动连生咒,强硬地将自己的灵气渡了过去。 怀中的人微微一颤,怔怔看着他,眼眸和心跳终于重新热烈鲜活起来。 君泽这才舒展眉目,用眼神描摹了一遍眼前之人与记忆中略有不同的模样,柔声道:“好像长高了些。” 言昭如梦初醒,低低喊了一声:“师尊……” 君泽在他额上轻轻一碰,说道:“是为师不好,让你等久了。” 言昭感觉灵魂已经被君泽拽回了实地,思绪却还飘着,割裂出一点抓不住的茫然,只好又喊了一句“师尊”。 “嗯,”君泽应了一声,神色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言昭。” 言昭倏地一眨眼,灵魂和思绪终于合成一体,眼眶中飞快积出要落不落的水光。 君泽向来见不得这样的眼神,低头亲了一下言昭唇角,多年的分别让他动作不敢太重,然而下一刻,言昭却紧紧环住了他的颈,不顾一切地吻了回去。 千年的隔阂,终于在温暖而熟悉的气息中渐渐消弭。 忘情之际,背后那道被言昭随手关闭的玄天镜蓦地又亮了,司灵天君巨大的一张脸出现在镜影中,声音响亮:“言昭!你师父是不是——呃……”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背对着自己的那道人影,显然不是言昭的。 言昭惊得浑身一激灵,险些咬了舌头。 ……要命,他怎么忘了自己图省事,直接把联络用的灵镜与玄天镜投在一块了! 他下意识推了推君泽的腰。君泽却纹丝不动,不慌不忙地安抚了一遍他无处安放的唇齿,方才慢慢松开。 君泽微微侧身,对镜中人道:“久违了。” 见多识广如司灵天君,看着他二人的动作,顷刻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撞破了什么。尤其言昭这会儿头都没敢抬,只露了半边耳朵,红潮尽显。 司灵天君“嘶”了一声,正色道:“帝君,倒真不是我故意坏事,只是你再不回一趟九重天,天帝就要带着众仙浩浩荡荡往东极境去啦!”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料想是天帝感知到君泽的灵力波动,正打算前来迎接。 司灵非常有眼力见,扔下一句“不打扰你们了”,切断了灵镜。 言昭扯了一下君泽的衣袖,微微笑道:“跟我来。” 东极境的妙严宫人气稀薄,但陈设整洁如新,一尘不染,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 两人回到君泽寝殿,言昭拉开衣橱,取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华服。君泽瞥了一眼,是他没见过的样式。 然后他便看着言昭捧着那套衣服走到自己跟前,目色认真地眨了眨眼:“我帮师尊更衣吧。” 动作熟练,像是蓄谋已久。 君泽自然不会驳他意思,笑着“嗯”了一声。 两人过去相处,从没讲过什么师徒规矩,故而正儿八经地服侍师尊更衣,这是头一回。 从长衫,到罩袍,再到腰带,言昭一丝不苟地穿戴整齐,神情专注,最后踮起脚,帮君泽戴上头冠。 第272章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君泽,眸光闪动了一会儿,才放下手。 君泽接住他指尖,揉了揉,方道:“走罢。” 九重天乌泱泱站了一片人,把南天门都挤成了观光台,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不过有天帝在前,无人造次。 忽然一股厚重而温和的威压降下,众人停下话音,齐齐朝前方望去。 天帝对着袅袅云雾会心一笑:“好久不见。” 话音一落,便见云间走出两个人。 众仙一齐躬身行礼,同呼道:“恭迎青华帝君归来。” 声音由近及远,如海潮般铺开,传遍了整个九天。 言昭落到地上,走到众仙前面,转过身,同样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恭迎青华帝君归来。 君泽立于云端,衣袍在轻风中飘飞,俯瞰众人片刻后,重新踏上久违的九重天,向天帝回了一个笑:“好久不见。” ** 青华帝君回归这等大事,自然惊动了整个九重天。天帝大悦,一拍桌决定宴请群仙。 花神夷姬的花林又挤满了天上地下三岛十洲的各路人,好不热闹。 言昭这回没有偷偷溜掉,而是找了个石桌,安静地坐着,眼神跟着君泽的行迹,瞟过来又瞟过去。 觥筹交错之际,众人却忽然发现一件事。 宴席的主角不见了。 周遭的景致变成了虚影,言昭从君泽怀中探出头,亮晶晶的眼眸转了一下,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君泽“嘘”了一声:“去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言昭闷声笑了:“原来师尊也不喜欢这种筵席啊。” 待到风停,言昭闻到了清香的林木味道。 “这里是……”他四下看了一圈,发现是妙严宫旁的那片林子。 也是他初见君泽的地方。 言昭兴致勃勃地找了几棵树,说道:“那时,你就拿着一柄不起眼的剑,在这里嵌了一圈叶子。” 君泽站在身后看着他,含笑不语。 言昭召出归云剑,一式漂亮的长风碧落,复现了当时的情境。 碎叶纷纷飘落,言昭看向手里的归云剑,忽然好奇。 “师尊,它为什么叫归云剑?”言昭问,“意在白云归岫么?” 君泽摇了摇头,表情竟有几分微妙。 “不是。” “那是?” “东极境从前的入口叫做云里,你师祖怕我忘了归家的路,给这柄剑取名叫归云。” 言昭愣了好一会儿,扶着君泽的肩笑趴了下去。 君泽无奈地托住他,又听他伏在自己耳边低声道:“师祖说得挺对。” 天地渺渺,不要忘了归家的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