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红梅成双对》 青竹红梅共凌雪 大雪如鹅毛纷飞飘零,洁白的雪地零零落落矗立几支青竹,霜雪落上翠绿的竹叶,叶片微微一动,不改苍苍。 几人迎着风雪快步前行,漫无边际的白隐没了来时的路径。寺庙陈旧斑驳的大门敞开着,左光斗稳健的步伐跨过门槛,目光在屋内来回扫视。 视线在略过角落里那方不起眼的小桌时兴趣被勾起,桌上趴着的那人身下压了张略微发皱的纸,文方成草,行书字跡清秀,笔画相连却不显凌乱,没有绚烂的词藻却言之有物,行云流水,字里行间流露出一丝傲骨不屈的气节。 屋外冰天雪地,寺里风声呼啸,雪花偶尔落过门槛。趴在小桌上的那人缩了缩,把脸埋进臂弯里。 这般才华洋溢之人竟还未被发掘,心有壮志却未得时机,实在可惜。左光斗解下身上的貂皮大氅,轻覆于案上那人肩头。 「师父,廡下那位是何人?」 庙僧抬头看了一眼:「那位公子姓史,名可法,字宪之。」 「哦。」左光斗俊郎的眉峰轻挑,一双带笑的桃花眼波光瀲灧:「多谢师父。」 庄严肃穆的考堂里,左光斗一身絳红官袍,凝神看过一张张文纸,许是那日初成草稿的文章太过惊艷,更衬得面前的千篇一律格外枯燥乏味。 目光在扫过新交上来的那张时猛的一滞,一抬眸便对上史可法略带紧张的目光,左光斗凝神专注的面容对他绽出一个淡淡的笑,如初春惊蛰,霜雪融化。蘸着朱墨的狼毫带出一行瀟洒飘逸的赤字:「上取第一。」 出了考场,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夕阳的馀暉里,积雪略融,随着他们走过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史可法微微抬眼,前面高大的身影走得轻快,似是心情极好,乌黑的长发散在腰间,若云若雾。心中像是有什么忽然被牵动,像是有些东西在一瞬间不一样了。 左府内青竹立于小径两侧,凉风徐徐,左夫人端坐于堂上,金鸞步摇垂下几道珍珠流苏,随风微晃,清丽温婉如四月小雨。 左光斗坐到她身旁,月白色的长袍悠悠散在一侧,如今换下那身正式的官袍,本就俊朗的眉眼更添一分瀟洒。 「他日继吾志事,维此生耳!」 藏书阁高大的书柜后,左光斗绕到史可法身后,凝神批阅案上那篇文章,墨发垂落,小楷在纸上一笔一划写得轻快,如当日考卷上那行字跡,龙飞凤舞。史可法看着那白皙修长的手指不禁微微出神?? 「看纸,不是看我。」 左光斗凛然的目光吓得他身躯一震,立即看向桌上的文章,心神却像挣脱了桎梏的麻雀,脸颊微微发热,再无法专注。 入夜,房门被轻轻敲响,左光斗递来一卷竹简:「你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史可法摊开书卷,视线却不自觉落在身侧的人雪白的中衣上?? 「看书,不是看我。」左光斗轻叹口气:「不成体统。」 春雪转眼间消融,二人辩论时事,谈古议今的时光似箭,逝于不知不觉间,四季更迭,东林党争兴起,一发不可收拾,魏忠贤组阉党,左光斗、杨涟双双被诬陷下狱,左府一时萧瑟冷清,不復旧时风光。 东厂监狱看守极严,家僕、亲属皆不得近,史可法时不时路过狱门外,想寻机会混进去却是无可奈何,他只得与左光斗的几个旧友商量,筹集数万两白银,以补上「贪污」的赃款,但此举却也加剧魏忠贤对狱中几人的折磨。 「左光斗被他们用了炮烙之刑!」此话一出,屋内交头接耳的几位旧友皆是心神一震,史可法猛的看向报信的人,简短的话语如响鐘回盪在耳边,掩盖了身侧之人的对话,五脏六腑像是倏然被揪紧,传来阵阵绞痛。 三更,东厂监狱大门深锁,铁栏杆和铁鍊在夜风中叮噹作响,平添一丝诡异,门边只剩寥寥几个狱卒看守,史可法轻扯住门前一人的袖口,递过一包碎银,带着哭腔的声音极轻:「我想见左光斗。」 狱卒闻言犹豫了片刻,见他要下跪不禁心中一动,这才将那包碎银塞进袖子,点了点头:「明晚三更。」 夜半时分的鐘声被敲响,史可法衣衫襤褸,手持一畚箕,悄无声息的跟随狱卒穿过走廊,两侧的牢房死气沉沉,空气里瀰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隐隐带了几丝令人作呕的烧焦味,史可法微微侧头便和铁栏杆后一双无神的瞳眸对上,毫无生气的眼睛已经浑浊涣散,细看才发现「它」头上那支精准刺穿太阳穴的铁钉,早已将那对海晏河清的满腔豪情归于死寂。 「过来,到了。」 狱卒招了招手,暗指向墙边一隅,轻声开了牢门。看见墙角席地而坐的人时呼吸一滞,史可法快步跨过地面乾涸的血跡衝到他身前,顷刻间心肺像被压上一块巨石。他没有看错??眼前之人左膝以下空空如也,只隐隐露出一截白骨,被用过拶刑的手指血肉模糊,而那张丰神俊朗,淡然一笑如明月清风的面容此时只剩一片焦烂,尚未癒合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将一侧的地板和墙面染上怵目惊心的红。 又要审问了吗??? 意识稍稍恢復一丝清明,剧痛便如翻江倒海般袭捲而来,渗入每一寸筋骨,牵动每一次呼吸。没有预想中狱卒冰冷的声音,一隻手轻轻揽在肩上,带着低低的呜咽。熟悉的声音让左光斗有一瞬间的恍惚?? 许是酷刑受多了,神志不清了吧??史可法不可能在这里?? 轻拥着他的那隻手太过真实,隐忍的哭声靠得好近,明知不可能,他还是强撑着伸手拨开已经失去知觉的眼皮。 看清面前的身影时,复杂的情感顷刻上涌,染红了眼眶,可很快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怒火:「庸奴!这什么地方你也敢来!国家局势败坏至此,你还不顾自己性命!天下之事还有谁能支撑?滚!你再不走也不必等奸人构陷,我现在就杀了你!」话音刚落便随手拾起一边的刑具,作势扔向史可法。 史可法一怔,终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强忍着泪水快步离开。 左光斗目送他出了铁门,莫名的酸涩忽地涌上眼眶,或许此时才意识到那些复杂的情绪里还参杂着压抑的委屈和再不会见的思念。泪水滑过新旧伤交叠的脸颊,他微微抬眸似要将门边疾行而去的身影深深映在眼底。 第一章完—— 青竹红梅成双对 「师母。」堂上,史可法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左夫人眼眶微红,苍白的脸上还掛着晶莹的泪珠,开口时声音略带哽咽:「快起来。」 冰凉的手指轻轻理了理史可法的黑袍,左夫人看了他片刻,从袖口处掏出一枚玉珮:「这是夫君从前常佩的,你带着吧。」 出了府邸,史可法望着手中的玉珮微微出神,三日前狂风穿过厂狱铁门的呼啸声还回盪在耳边,浸染了点点猩红的白布下隐约可见仅剩白骨的双手,那双曾经为他提笔细修文章的手此刻再无生息。太夫人半倚狱墙,泣不成声,而他指尖一片冰凉麻木,只听见怒吼般的风声和身侧之人的呜咽。站在一侧的狱卒似是不忍卒睹,默默别过脸去。 竹叶轻落到肩上,史可法猛然回神。 掌心的白璧无瑕,晶莹剔透,皎洁如月,在枝繁叶盛间透出的阳光下泛着温润柔和的光。红线绕成的同心结明艳如雪中红梅,柔而坚韧。 崇禎八年,又是一度元宵。长街之上,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大红灯笼高掛屋簷,随风微晃,将周围的空气染上一层暖光。小贩旁的年轻姑娘提着兔子灯,眼神却带些忧伤,举杯一饮而尽,轻诵那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左府小径两侧的青竹又多了几隻,亭亭而立,映着长街朦胧,竹叶在清风吹拂下沙沙作响。 崇禎末年,张献忠与李自成并起为寇,流窜于蘄春、黄冈和桐城一带。 寒夜中的营地一片寂寥,星星营火随风摇曳,明明灭灭。史可法半倚在幄幕外,炯炯目光平静的望着看不见尽头的黑夜,裹挟着寒风的雪花隔着鎧甲依旧冰冷刺骨,唯有紧贴在胸口的那块玉珮还带着未曾消逝的馀温。 约莫一个时辰,天边的地平线泛起一抹鱼肚白,一起守夜的士兵小心的望向史可法:「将军,您多少休息一下吧?」 想起那些流贼数月前才来过,史可法淡然的笑容带上一丝苦涩:「不必,对上不可辜负朝廷,于下不可愧对老师。」 他起身替那两个士兵拉开营帐,凝结的冰霜自肩上迸落,滑进脚下积数尺深的白雪。 弘光元年,清朝南下攻打南明。江都为清兵所困,局势早已不可挽救。清军大炮没日没夜的攻击让本就毁损严重的城墙更加破败不堪。史可法看着城下战况惨烈、死伤无数,眼眶因疲惫微微发酸,手中清兵统领发来的招降书被紧攥成团。 四月的扬州城细雨绵绵,清风拂过脸颊,带着丝丝凉意,洁白的六月雪盛放于城楼缝隙,朵朵白花随风雨飘摇。 史可法召集眾将士于城墙之上:「我誓与扬州城共存亡,然而仓皇之中不可落于敌军之手,届时谁能助我成此大节?」 此言如同一记惊雷打响,下首皆是一片沉默,几个士兵沉痛的垂下眼帘,不敢与他对视。 「将军,属下愿领命。」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史可法迎上史德威悲伤却决绝的目光,讚许的点点头:「我至今无子,你当凭同姓关係做我的后嗣,我会写信给太夫人,记你的名字入家谱,排在太夫人的孙儿辈中。」 夜晚的月光柔柔洒在残破的城墙上,漫天星斗一明一灭,紧握在手心的白璧清润如盈盈江水,和皎皎月色交相辉映。史可法独立于一片焦土,目光从脚下只剩几堆营火围着的残垣断壁移至遥在扬州北方的梅花岭,越过望不尽的夜空似可看见数年前雪天里的点点红梅,繁华盛景,歌舞昇平。 二十五日,扬州城陷入巷战,鲜血染红了路边的六月雪,顺着斑驳的砖瓦无声的流下,在一片狼籍的街道上匯集成河。 史可法见此毫不犹豫的将手中利刃挥向颈间,一股温热顷刻间溅上衣襟,身旁几位将领立即按住他,刀刃仅在脖颈处留下一道血痕。拿着刀的手被数人紧紧禁錮,史可法挣扎着叫住呆愣在人群之外的史德威:「德威!」 视线远处那人缓缓将佩刀抽出,双手颤抖不止,次次伴他在战场上叱吒风云的刀此刻彷彿有千斤之重,迟迟不能举起。 「德威!」 清亮的哐当声响起,穿透了城墙上的嘈杂。佩刀落地,史德威一手掩面,泪水顺着指缝间流下,轻轻落在掌心。 史可法叹口气,未再多言。眾将领簇拥着他走下城墙,巷战间凌乱的流箭飞矢划破雨幕,自耳边呼啸而过。行至小东门,清军如密林般层层围困几人,身后是血流漂杵,尸骸遍野。身侧大将仅剩史德威和他并肩而行。 「我乃明朝史阁部也!」 话音刚落,战场上静了一瞬,随后是清兵惊喜激动的交头接耳。双手被反绑,清军扣押着几人上了鐘鼓楼。 豫王多鐸高居上首:「日前多次传信,先生均无回应。守城至今,忠义已然彰显,请先生日后为清朝收拾江南一带。」 「我是明朝重臣,当誓死效忠。」 豫王看着他沉默片刻才淡声道:「既是忠臣,那便要杀了你以全名节。」 「城已经失守,我死而无悔,但求清军宽待民眾,勿杀扬州百姓。」 豫王闻言离去的脚步一顿,却并未应声。 八旗军的长剑抵在颈间,史可法微微泛白的指节扣紧了盈盈白璧,艳红的同心结接着几缕穗子细细缠绕在指尖。 屋外淅沥声渐大,原先的细雨如烟在一刻间转为滂沱大雨,豆大的水珠落在战火疮痍的扬州城,落上绵延千里的荒草茫茫,洗尽了数日争战的斑斑痕跡。 清晨熹微的阳光薄薄打在眼睫,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作响縈绕在耳边,伴随着杜鹃轻啼如喃喃低语。 看清面前身影的一瞬,史可法微微一怔,迅速下跪。 「老师??!」 左光斗看了他良久,伸手拉他起身:「宪之。」 久违的声音牵动了近二十年深埋心底的某根弦,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修长的手指没有被用过酷刑的痕跡,没有血污下的白骨。 泪水猛的夺眶而出,凐湿了衣襟。 「老师??」 左光斗抬手轻拍了拍他的头,一双瀲灧的桃花眼微红却带笑,如水波荡漾。 远风穿过竹林,吹动看不见尽头的緜緜芳草,拂过执手相对的二人身侧。 日升月潜,沧海桑田,还是那灯火阑珊的长街,火树银花的元宵节,似曾相识的人世间。 大雪如鹅毛纷飞飘零,洁白的雪地点缀着朵朵红梅,霜雪落上嫣红的花瓣,红花微微一动,依旧栖满枝头。 第二章完—— 番外 重阳佳节 秋初的小雨懒懒的落上青绿的竹叶,伴着丝丝凉风,雨点打湿了砖瓦,自屋簷悠悠滴下。 左光斗一身月白色薄衫,半靠在廊下的长椅,目光快速的扫过泛黄的书页。 身后轻环上一双手,将一件长袍搭上他肩头。艳红的纸伞微倾,挡住了偶尔飘进长廊的濛濛细雨。 「老师~」 抬眸时正好对上史可法清澈的双眼,倒映了漫天晚霞。 见是他,左光斗闔起手中书卷,淡声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两人并肩走过竹林间的小径,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回盪在耳边。 修长的手指穿过发丝,将一片茱萸别在史可法耳后。 「老师?」 待他抬头,左光斗已经将脸别了过去,史可法见状唇角轻勾,又靠离他近了些。 「老师,生辰快乐。」 「嗯。」迎上身侧之人湿漉漉的眼睛,左光斗轻声补道:「谢谢。」 放在身旁的手不知何时被紧紧牵住,红伞更倾,小心的挡着被风吹进伞下的雨丝。 西斜的夕阳散着温暖的光,馀暉穿过云间将二人的影子拉长,相伴而行,又似紧紧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