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遗落在一九九八年的爱情碎片》 前言-Why 1998 【hsuanの前言】 why1998 在《力行宿舍316》宣传期间,我终于有时间好好休养生息「松一下」,把想看的书、想追的剧一一补完,当中包含被我拖了快三年、号称神作的电视剧《想见你》,放空的当下反而冒出不少灵感,这种妙不可言的心境有人用「充电」来形容,我觉得实在很贴切。 伍佰是我很喜欢的一位歌手,他的嗓音有种病毒般的感染力和穿透力,难怪可以引领剧中角色穿越时空;话说回来,同一时期唱将「茹芸」:包括近来积极復出的徐怀鈺、去年刚过世的李玟…等等,经典歌曲多不胜数,全是我念大学时天天被强灌的毒药,不单是《lastdance》,任何一首都能带我一秒返回那个纯情又美好的一九九八── 穷学生如我,世纪末已近在眼前,彷彿生命中好像有什么就快要失去似的,但偏偏却还有点距离,不会太焦虑;没有高铁,南来北往搭復兴号或统联;手机也尚未普及,联络感情依旧仰赖面对面,不然只能靠bbs,就连一代神机nokia3310的问世也是两年后的事情… 你呢?不妨让我猜猜你的一九九八,若我们年岁相仿,你可能: 看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而心动不已,化身痞子x在校园到处寻找属于自己的轻舞飞扬; 或是再吃一个礼拜泡麵,只为了跟下一个美眉把《铁达尼号》重看一遍; 却基于文青的信仰,坚持边喝饮冰室茶集、边看村上春树的《边境.近境》; 然而,隔壁寝室的音响整天播放《妙妙妙》、《让懂你的人爱你》、《最近比较烦》…轰炸你的寂寞,让你不得不开窗对着一勾上弦月大喊:「神啊!救救我吧!」; 只不过,想到张雨生才刚去月球没多久,你还是会微微地心疼,因为那代表有一部份的年少已经失去了,最爱的人儿就是能把你伤到最深; 如果你感到苦闷,会故意等到晚上九点纬来日本台第n遍重播《麻辣教师gto》的时候,在片头把音量开到无敌高,用《poison》的喧嚣干爆外面那个不公社会; …… …… 瞧──多么可爱而温婉的一九九八呀!记忆忽然一下子全都回来了呢! 我向以90年代做为个人小说的创作标籤,首作《青春半熟.记忆微温》是书写主人翁在国中三年这段期间的故事,而《316》锁定我的母校中原大学进行描摹,至于此刻您眼前的这部作品,则聚焦在一位女孩身上,笔法系出同门,但写法迥异,总算完成「天、地、人」三部曲的最后一块拼图。 私心而论,三个故事都有我灵魂的投射,其内的情节与对白有不少是我当年未曾圆满的缺憾;《青半》是五位少年的天马行空,《316》怀抱着八位新鲜人的憧憬,而《爱情碎片》则纠结于两人间「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曖昧与离合,与两部前作相较,它的时间跨度最长,在十三年的时光洪流里孤单飞行,写来格外辛苦,是我最想写也最怕写不好的一部,无论你喜不喜欢,它都势将出版,但至少,你可以重新喜欢那个一九九八年的自己。 书稿杀青的最后一晚,耳机里刚好流泻出熟悉的歌声,是陈慧琳的《记事本》,因为不太确定,就google了一下,发现居然也是同年登榜的金曲,我爱这个巧合,兴许是文字之神送我的礼物吧! 爱的痛了痛的哭了哭的累了日记本里页页执着…… ……劝自己要放手闭上眼让你走烧掉日记重新来过 于2024.3.6 引文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01. Last act-喜宴 【最终幕】喜宴 泪在罚我我的心不如他一次回头 爱在一千零一夜以后 这世界竟然会没有白昼 你为何给这么黑的寂寞 ~动力火车《最后一种快乐》 ※※※※※ 2010年3月6日,中午,台南永康,婚宴会馆。 我敲了敲vip室的门,开门的是暄的闺密(果然),只见她穿着伴娘礼服,见了我像是有些惊讶:「你怎么会来?」我笑了笑,一扬手中的喜帖:「当然是以女方宾客的身分获邀参加啊!」也夸了她几句:「看不出来喔~都已经是双宝妈了,身材还维持得那么好。」她笑了一阵才晓得开始谦虚:「少来~今天最美的是新娘,谁都没得比…先进来吧!」 「你老公呢?留在美国念博后?」 她点点头:「下个月我跟小孩也要过去,手续都办好了。」 「再帮我跟他打声招呼~对了,跟你说声迟来的恭喜,前年的关岛婚礼还亏两位特地邀约,好意心领了,但我真的没办法看到她跟…」我朝身后的房门一努嘴:「…你们小俩口不会怪我吧?」 她一声轻叹:「没那回事,其实我们都觉得…」 「高高~谁啊?」内室传来的嗓音透出一丝不耐,但优美的声线立刻将我的注意力拉了过去。 新娘闺密转头说:「呃…是…子邑耶,沐子邑。雪莉…你ok吗?」 接着我听到椅子挪开的声音,身高一七五以上的伴娘正面看着我,将音量放低:「今天…」 「放心,我明白。快去帮她!」 她赶紧往回走,用了将近一分鐘才把今天的女主角给扶出来。 这短短的空档里,原以为往事会如浮光掠影般的闪现,但并没有。我静静地等待着最后一幕的到来,毕竟是这么特别的日子啊!相信不太可能是刻意而为,但巧合既然发生了,基于某种程度的隐喻,今天确实有非来不可的理由。 另一方面,即便有些自虐,但我想亲眼见证,到了最后的最后,这部爱情文艺片的「theend」该如何落款…好吧!就别拐弯抹角、自欺欺人了──「暄,我想见你,想看看你穿嫁衣的模样。」 就这么简单。 在伴娘的搀扶下,暄走了出来,容顏亮丽无匹,搭配一身琉璃雪白的新娘礼服,散发三月早春的彩光,用熟悉的笑靨驱走我内心深处的阴霾。如果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片花田的话,属于我的花季此时此刻正盛开着,简直是美呆了。 她朝我招手,甜甜地笑着:「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谁说的?你敢炸,我就敢来。恭喜你啊!」 「谢谢你这么赏脸,怎么来的?」 「高铁转两趟火车,再转计程车。」 「这么辗转曲折?」 「不是很适合我吗?」 暄好像还想再聊下去,但开了口却没说什么,只是微微摇头笑着不出声。我见气氛有点尷尬,只好没话找话聊:「听说新娘子这个时候通常脾气不太稳定,我会儘量不去惹你。」 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会啦~只是穿这样没办法吃东西,肚子有点小饿…」突然,vip室的门被人敲了两下后推开,一个男生快步走了进来,口没遮拦地说:「蝎子蝎子…我跟你说,不知道是谁恶作剧,有人在红包里面放车票…」 看到我愣了一下,问旁边的伴娘:「这位是?」她迟疑了片刻,认证了我是新娘的朋友,并为我介绍这位是新娘的弟弟。 (原来曾和我在电话里开玩笑的就是这位) 暄一边从伴娘手里接过可疑的红包,一边说:「没关係,我来处理,别大声嚷嚷。」然后扔个眼神给手帕交,要默契十足的好姐妹把他拎出去,好留点空间给自己。 伴娘离开前指着墙上的鐘对暄说:「阿丰差不多要进场了,注意一下时间,我就在门外。」经过我身边时,还咕噥了一句:「…搞不懂你们两个。」 ※※※※※ vip室的隔音很不错,门一开一闔间,便把喜宴的欢乐喧闹给挡了回去,房间内的空气整个安静了下来,充斥胸臆的,便只有此刻的花香、发香,以及记忆里那一尘不染的阳光… 暄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告诉我…我该怎么处理?」 我厚着脸皮说:「听新闻报导说,有所谓的喜宴蟑螂出没,看来是真有其事…」说完还把手一摊。 暄从红包里倒出两张车票,拿到眼前仔细端详:「『永保安康』,还是当日发行的正规车票,从没听说有这么用心的喜宴蟑螂。」 我不说话。 「干嘛买两张?」暄把音量放轻。 我还是不说话。 暄轻轻叹了一口气:「上个月我们不是说好了?」 我点点头,无话可说;确实,上个月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连同不该说的)。 「我…」我勉强想挤出一些话,但很难、真的很难。 这时,伴娘从门外探头,喊了声:「雪莉,伯父就定位囉!」 暄挺了挺身,对我说:「今天谢谢你来,下次见面就要换称谓了。」她的眼中是不是也泛起一抹微光?我不确定,但自己心知肚明,这声「洪太太」是绝对、绝对说不出口的。 我只会用「暄」来称呼她,终其一生,谷暄英就只会是「暄」,而不会是「洪太太」。但我决定口是心非地用肯定句向她道别── 「ok,没问题。」 推门而出的剎那间,突然想起今天大老远跑来,除了最基本的恭喜两个字以外,竟然没多说几句吉祥话,我这位新娘的朋友实在太不称职了。 我想,冰雪聪明的暄或许可以轻易读出我的口是心非,但她绝对、绝对不会记得我在她成为「洪太太」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其实也是第一句话。 而门外,依旧风和日丽,和那天一样。 ------------------- 擷取微笑的眼影请你别急 容我最后一次欣赏 人间最美的花季 ------------------- 02. 13th act-拥别 【第十三幕】拥别 我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一样 夜里的寂寞容易叫人悲伤 我不敢想的太多 因为我一个人 ~张震岳《爱我别走》 ※※※※※ 2010年2月12日,小年夜傍晚,新市火车站。 暄说她会儘快下班走人,因此我们约在六点半,而我一如往常地提早半个小时到达;事实上,我五点四十几分就到了。 好像是有一次间聊时,暄无意中透漏出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没什么耐心,为了cover她这项缺点,从那次以后,跟暄约见面我都儘量早到,人嘛~行为一旦受到制约,就很难改掉。而从某方面来看,如果所谓的约会是从等待开始算起,那么早点到,等于变相地将约会时间延长,这样想的话其实也不赖;当然,得看对象而定。 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所以距离上次碰面差不多有三百年了吧!怪不得这两天时间的流速慢到一个境界,令人有些心焦;但我很确定这不是原因,因为这次见面与眾不同,我隐隐感到不安,却说不上来有何异样,唯一不寻常的是(硬要我猜的话),这是暄第一次主动开口邀约,她说我想见你。 ※※※※※ 我,沐子邑,北部国立大学环工所毕业,总以为男儿志在四方,将来必定是要离乡闯荡,因此当兵时便锁定科学园区,等退伍令热腾腾地入手后,隔没几天便到新竹找房子,准备体验科技新贵的人生。前前后后在竹科、中科待过几年,也换了两个老闆,最后还是在离家最近的台北落脚,找到一份原本自己觉得没啥「钱途」的工作。 公司是一家号称不以营利为目的的法人机构,主要是承接政府标案,办理產业座谈会、工厂辅导的一些事情,待遇是不上不下的42k,所幸大部分的日子是朝九晚六准时上下班,我承认一开始只是想骑驴找马,但未料一晃眼,这头驴子竟也被我骑了两年多。 也罢!骑驴看唱本,眼看年终奖金即将入袋,就…再骑一段好了。 上个月初,我刚把承办业务中最后一厂次的辅导报告上传,原以为年假前可以过上一段清幽的太平岁月,殊不知计画赶不上变化,尾牙吃完后,爽日子过没几天,就接到业主的暖心问候。 「子邑吗?是我啦,李建东。今年真是辛苦你了,先跟你拜个早年,祝你恭喜发财、新春如意。」我随即客套了几句,李技正话锋一转又道:「昨晚的民眾抗争新闻你有follow到吗?」此时我脑中的警铃响起,心中暗叫不妙…果然,碍于一些缘故,接下来就是:「奉局长指示,我们必须未雨绸繆,你筛选一下,环境条件相同的,过年前儘可能扫过一轮做个初步访谈,把基线资料建起来。」 而且,再度碍于一些缘故,李技正必须亲自坐镇台北主持大局,无法陪我一同前往,但因为对沐特助的敬业态度与专业能力给予高度肯定(他老人家强调了两次),所以此次全权交给我统筹规划,只要我在小年夜当天下班前上缴一份「云嘉南地区工业区空气品质对邻近敏感受体之影响先期盘查备忘录」即可。 任务难度不高,主要在于时间急迫,从事先的问卷表单设计与实际现场访视,到后续资料的汇整、分析,只有短短两个星期不到;不才敝人好歹算是有些资歷,被委以重任的当下,便第一时间诚惶诚恐地向老总报告,老总听完二话不说,立马授以虎符兵权,让我挑两个人摆平李技正。 只是选项不多,因为大家都不想在这难得可以忙里偷间的好时光里奔波忙碌;最后脱颖而出的是骑驴八个月打算考公职叛逃的小庄,以及还在试骑新驴的陈小姐。让这两位骑士点头的原因无他,我争取到咱三人小组用longstay的方式「异地办公」,也就是说,接下来一直到年假前,足足有将近十二天的时间直接从台北办公室消失。 在这节骨眼,两名生力军的加入令我大喜过望,一问之下,原来陈小姐老家在嘉义太保、而小庄是云林虎尾人,这趟年节前的最后一次出差,在某种程度上等于是提前放假(还公费赞助返乡车票哩)。 儘管他俩有着不言可喻的心思,但这个巧合无疑也是个天啟,助长了我的私心,所以──云林和嘉义就交给他们,而我自己则单兵作战,租了一台yaris,白天去台南的几个工业区拜访,晚上则在台南火车站附近的一间平价商务旅馆汇集三人小组的工作成果;一方面期望工作能如期完成,一方面也暗自希望能见她一面。 好一阵子没有暄的消息,不知科学园区的生活适应得如何?早出晚归的日子自己是过来人,但愿她可别累倒了。 套用上个礼拜老总在尾牙时所说的:「当你真心渴望某样东西时,整个宇宙都会联合起来帮助你。」事情还真的就这样发展下来,咱三人群策群力,在dead-line的前两天,提早完成这项任务;照理说,应该立即北返,在办公室里完成接下来的文书作业,但── 「子邑哥…文书的部分一定要回公司做吗?台北好冷喔~」电话另一端是陈小姐慵懒的口吻,让我确信她还缩在老家的被窝中。 而曾经搭档过几次的小庄就比较婉转了:「沐兄,我突然想到,土库那边好像还有一、两家厂商要抽换资料,可能还要再花点时间确认一下,是不是…」,他在e-mail末端的「…」我会解读成「嘿嘿嘿」。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在商务旅馆里直接告诉他俩,业主交办事项提前达标是大家超时工作的成果,理应获得实质的补偿,资料的定稿本我再review一下、押到最后一天才寄回公司请秘书发文,就直接休假吧!恭喜发财!明年见! 如此欺瞒上级、便宜行事,这样的人会是个好主管吗?我不知道,但此刻心中十分平静,并无任何不安或罪恶感,听说这是老油条的前兆(不太妙);唉~要是其他方面也那么杀伐果决、乾脆俐落就好了。 就在分别致电两位同伴后不久,当我打算开始乱逛网路前,顺手按了一下「重新整理」,我的雅虎信箱此时多了一封新邮件,标题是我前几天寄出的回信── 子邑,这几天比较忙 现在读信才看到 年前出差一定很辛苦吧? 希望你工作顺利 你人还在台南吗? 有空见个面吗? 我想见你 暄英 即便知道暄的手机号码一直没变,但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以文字代替声音了,或许是面对她时,写信比说话更能表达自我而比较不会手足无措;也或许是,在这人手至少一机的年代,我依旧想保有最初与她相识时的联络方式吧! 我随即回信给暄,告诉她我会再待两天到小年夜当天才回台北,告诉我方便的时间和地点就好,信寄出后我不自觉地按了好几次「重新整理」,想想也不禁笑自己傻。 飢肠轆轆,该去祭拜五脏庙了;为节省计画开支,我先将yaris交还租车公司,同时意犹未尽地带着阿铁炒鱔鱼的一身香味返回旅馆,待我冲完澡后一开笔电,暄的回信已经躺在收件匣里等我了。 ※※※※※ 所以我坐在这里,等着。现在是六点五十分。 「子邑。」有人喊了我一声。 我立即站了起来循声望去,暄一改当教师时的洋装造型,而换穿polo衫加牛仔裤,这身装扮我再熟悉不过,毕竟进出fab方便穿脱无尘衣。暄见我盯着她瞧,像是有些窘迫地朝我笑了笑:「和小夜交接得比较晚,南科那边又塞车…你一定等很久对不对?」 暄儘管来得匆忙,但我注意到她还是在百忙中上了点淡妆(就是爱漂亮),心里有点高兴,也朝她笑笑:「还好啦~刚到而已。你晚餐吃了没?」 「还没。一起吃吧!我请客。」说着便示意我跟她走。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下次换我请你。」 暄微低着头不说话,让我瞧不见那藏在昏黄灯光下的阴影。 路边有台白色中古的小march停得歪歪斜斜地颇具特色,令我忍不住多看两眼。 「我的专属座驾,上礼拜发年终,拿零头买的。五万九千九,还不错吧?」暄轻轻地在车顶来回抚摸着,似乎有些得意、又带着一丝俏皮。 「五万九千九!你确定轮胎一样大而且都有锁紧?」 「没有啦~以前实习时认识的学生家长刚好要换车,愿意割爱,算是半买半送。」暄浅浅地笑着。 我点头称是,没多说别的。 暄的车里摆了好几隻绒毛娃娃、一些衣服杂物随意地堆放在后座,和她平时刻意给人有些高冷的形象起了反差;我没来由地心想,是否无论认识得再久,总是会有我不知道的一面? 暄提议到park17用餐,无所谓,我都ok。 ※※※※※ 大学时有一阵子热衷于世界各地的奇闻异录,记得有次在图书馆里读过一本书(书名早忘了),它说,现代化的汽车虽是二十世纪的產物,但早在十六世纪中叶就被预言家以「密室春光」为名,既抽象又具体地形容着,当时没什么特别的感触,然而对照此刻情境,才体会到那四个字形容得有多贴切;在这个私密空间里,来自五感(连同第六感)的刺激被放大再放大,其过程快速且直接,源自古老基因的底层。 我当然曾不止一遍幻想,有朝一日能载着暄一道出游,因此在想像画面里的暄,总是左脸对着我,如同两人初识之时,未料现实里我所看见的却是她的右脸;就在我还没弄懂这个隐喻所象徵的意涵前,暄已将车停妥,儘管有半颗轮胎还露在车格以外。 暄找了间火锅店领我进去,正合我意,她不看菜单,直接点麻辣锅,看来是真的饿了;而我也是,让工读生省点麻烦,就沙茶猪肉锅吧!脱口而出的同时,视线恰巧与暄对接,我倏地意识到,上次和暄一道吃火锅时,两人也是一模一样的餐点。 那一次…我对暄说的话,不知她还记得吗? 锅品上桌时,漫不经心的工读生把我们点的两份个人锅弄成鸳鸯锅端了上来,像这种自作主张的服务态度,我通常会要求业者重做,但此次例外;暗中偷瞄一眼,暄已经动起筷子,似乎不在意。 席间我们聊起了生活、工作以及未来,包含可预见和不可预见的;甚至,暄还主动问起从前的一些事,双方比对了记忆里的落差后,相继开怀畅笑。 帮暄补饮料的时候,突然有个声音在脑海里举手发问:「我不记得暄有这么健谈…」印象中,每次见面都是我想尽办法找话题聊,而她就是点点头、笑一笑,偶尔拨拨头发后搭个一、两句,但今晚…嗯~肯定有事。 「什么!年后打算离职?去年你生日不是才刚庆祝通过试用期吗?」我有点惊讶,这次她又要去哪里?希望不要到我到不了的地方才好。 暄在开口前果然拨了拨头发:「其实…」这时她一直放在桌上的phs手机响起,她几乎是反射性地迅速接了起来,同时给了我一个抱歉的眼神,我摇摇手表示不在意,毕竟自己也曾身歷其境(深受其害)过。 隔着店家的落地窗,看着暄无声的肢体语言,像是爬梳着自己的逻辑解释给对方听,也多少透露出有点不耐烦的情绪;我试着回忆公司办理卡内基讲座时的授课内容,这种情况要不是对方很卢,就是最近有什么事令当事人心烦,连带影响其他外显行为。 ──想不到我自以为高明的胡乱猜想,竟然矇中了! 看样子还有得等,我赶紧让菜盘里剩馀的食材下锅,毕竟我的注意力从刚才开始就不怎么集中在进食方面,得赶点进度才行,别吃得比暄还慢,那就好笑了。 ※※※※※ 暄终于走了进来重新坐下。 我半开玩笑地挖苦她:「troublelot几批?该不会要被召回吧?」 她伸了伸舌头,不好意思地开口:「没有很多啦,你少乌鸦嘴…刚在教学弟解inhibit、做merge、再做n完了。」 我比了个讚,由衷地说:「不错哦~谷同学果然才貌双全,半年不到就可以带新人了!看你应该得心应手,怎么说要离职,想不开啦?」 她夹了一片肉到我这边的汤头涮着(捞过界了),左手却朝phs手机一指:「这个。我真的受不了。」说着边摇头边苦笑。 感同身受的我也只能双手一摊,报以苦笑:「科技新贵嘛~多多担待。你有什么打算?」 暄喝了口我帮她倒的芬达,顿了二分之一拍,然后说:「你在顾问公司也待了几年,能跟我分享一下吗?」 原来这就是今天找我的原因。我有点悵然若失、却也有点如释重负,然而却忘了不久前还没参透的隐喻──永远都有不知道的另一面。 接下来我用了半个小时把这份工作的甘苦谈以及利弊得失,用类似swot的方式和暄边吃边聊;中途除了又被恼人的phs打断一次外,暄大致跟从前一样,单手托腮,用一双剪水似的眼眸看着我,让说话的人知道她正用心听着。 当不解风情的phs三度响起时,我也堪堪告一段落,只见暄一把抓起便往店外走去,从她步伐上的节奏就知道开始冒火了;天蝎座的暄,爱美不爱笑、也不喜欢凑热闹、耐性更是她的硬伤(难怪有教师资格却不想教小学生),电话那头的不管是谁,这回恐怕不会太好过。 暄刻意走得比较远,我将目光拉回,才察觉店里就只剩我们这一桌,看看时间,竟然已逼近八点半,难怪那位漫不经心的工读生隔着柜台频频对我放送有如憋尿小童的表情;由于除了芋头以外的食材几乎都吃完了(这点暄和我有志一同),不如趁现在买单吧──每个月1,200元的津贴不用白不用。 我好整以暇地走到柜台,正当我掏钱之际,暄已快步推门而入,将我的皮夹轻轻夺走,低声道:「都说好请你了,这个先没收。」接着转头说:「不好意思。刷卡。」工读生如释重负地送走今晚最后一组客人。 「怎么啦?终于要被召回了吗?」一百七十八公分的我将脚步放得比平常稍慢。 「哪有那么容易?想召我回去除非地震或跳电。」比我矮十四公分的暄是急性子,反倒是走在我的斜前方。 「这么大牌喔?」我边说边向她伸手想拿回皮夹,毕竟不是每件事都想让暄知道。 「我哪有?不能惯坏那些值小夜的…子邑,黄灯了!快!」 也许是暄会错了意,然后,她的手就这么伸了出来牵着我的手(又或者说,让我牵着),总之,我脑筋打结地和她一起跑过地上还没画斑马线的南科三路。 等回过神来,握在掌心的已是自己的皮夹,暄的手好端端地插在裤袋中,要不是她有点儿脸红,我想我的大脑会自动判定为幻觉或是妄想等类;由于脑海中的空白尚未淡去,以至于她讲了两句什么我没仔细听清楚。 「什么?你刚说你怎样?」 「我说我…嗯~你怎么还留着这个?都破了,这样会漏财喔~」 暄指的当然是她七年前送我的入伍礼物兼毕业礼物,当时是在新竹城隍庙旁的手工艺品店买的,因为珍贵,所以不贵。 …你就快要去当兵了,所以就买这个顏色。 暄这么说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串冰糖葫芦,我记得非常清楚;看着手上这个军绿色的正方形皮夹,当时的情景一闪而过。 「里面…那张照片,嗯~那位先生是…伯父?」 我看着暄,不说话。 「嗯…有点好奇,就不小心瞄到一眼,我以为…」暄没把话说下去,还莫名地有点窘。 (以为是你?还是我女朋友?其实,之前的确是。只不过今年无缘看马拉度纳带兵勇闯世界盃的臭老爸当了一回门将,帮我挡下这记无预警的自由球) 「什么时候的事?」 「就之前你闭关考教职、我到屏东找你那次…回程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是老爸健康检查结果出炉,医生建议及早住院治疗,后来就动手术,可是还是恶化,然后一直疗养出不了院,然后…然后他就乾脆去西方学院进修了。」我得用很大的意志力忍住突如其来地一阵哽咽,儘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真的很遗憾…怎都没跟我说?」 我微微摇头,暂时不想说话。 暄或许聪明、也或许体贴,更可能是二者兼具,所以没让这个话题持续下去。她就俏生生地站在身边陪我,难得没人开口却不觉得尷尬,静静地让这段情绪过去。 (真不愧是我心仪十三年的红粉知己啊) 「陪我散散步好吗?」 我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着,没有牵手,当然。 ※※※※※ 我们朝一个香菇状的塔台走去,行到近处,在一张石椅上坐了下来。眼前是一汪秋水,藉着湖光月色,才发现身旁落英繽纷,二月微湿的凉风中点缀着即兴成韵的蛙鸣。 「这里好美!上次到育成中心策展的时候怎没发现?该不会是你的私房景点吧?」我由衷地讚叹。 暄点点头,有点欲言又止,我等了一下,她依旧没有开口。 「地上都是这种粉红色的花,超美的!不知道是不是樱花?」 「风铃木。现在刚好是花期,白天来看的话更明显,湖的另一边还有黄色的。」 (真不愧是当过五年的自然科老师) 「谢谢暄英老师的讲解,请问这个湖有没有名字呢?」 「南科里面像这样的滞洪池有好几座,这边离我公司最近,所以比较常来,没记错的话,好像叫做『道爷湖』。」 坦白说,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道别湖」,彷彿要跟某人告别一样。夜幕低垂,寒意逐渐攀了上来… 「子邑…」暄的话声被自己的喷嚏声打断。 我立刻将外套脱了下来披在她肩上:「暄英,你外套放在后座对不对?我去帮你拿来。」 暄迟疑了半晌,终究将钥匙递了过来。 车子停在距离入口不远的停车场,我循原路走回,这时才想起外套口袋里有个突兀的小纸盒,里面放着一条秀气的白金缀饰,是之前没有机会送出的七夕纪念品,我为暄保留了整整四年半,做为今晚稍后「物归原主」的情人节礼物是最适合不过的了。我希望能亲手送出,但转念一想,或许这个惊喜让她自己发现也不错。 我儘可能地加快脚步,毕竟留暄一个女孩子在那儿不太好。我拉开小march的后座车门,将一件鼠灰色的羽绒外套拿在手里,在门关上的一瞬间瞥见原本被盖在下面的东西──一只小纸箱。 就和暄对我的皮夹感到好奇一样,便顺手将它拿到车顶,打算很快的扫描一下满足好奇心后放回。 它很轻。我凑着路灯惨白的光亮,打了开来。它立刻变得沉重无比。 里面是一叠喜帖和空纸封,两者加起来俗称「红色炸弹」。新娘拥有全宇宙最美的名字,新郎不是我,当然。这位洪先生和我唯一的共通处就是同样有着三点水,而我的名字则出现在其中一个红纸封上(还是手写的呢),下方外加「全家福」三个字。 我的意识从宇宙深处转了一圈后折返。然后我开门,把小纸箱放回,再关门,嗶嗶两声,拿起羽绒外套朝风铃木深处走去。看来,那条白金缀饰今晚依旧是送不出去了,但它会陪我很久很久。 ※※※※※ 我在暄的面前站定,将属于她的外套拿给她。 暄坐在石椅上没有伸手,只是抬起头来看着我,她的表情定格在夜风中,发出月晕般柔美的光华;她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轻轻地叹口气:「你这件好暖…再让我穿一下好吗?」 只消一眼,我就明白暄什么都知道了。 我默默地在暄的左侧坐下,隔着大约十公分的距离,比当初近、却比期望远,而且远得多。沉默维持得不算久,但已够我把相识至今种种片段串成跑马灯了,我们几乎同时开口──我叹了口气,而暄则以我从未听她说过的三个字做为发语词:「对不起…」她礼貌性地停住,让我先讲。 「你原本打算怎么告诉我?」 「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么难……」她又说了第二次。 「有那么难吗?喜欢你那么久…十年有了吧?我也只跟你告白过一次而已,有比这个难吗?」我索性把话讲开。 「那不一样。你是用未来共同的憧憬来问我,而我则必须告诉你未来无论是好是坏,都没有『共同』的可能了。怎么能比?」 实在不得不佩服暄,在这关头居然还这么有逻辑,不像我,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地不知所云:「那又何必跟我道歉?你以前不是说最讨厌那三个字,说那是输家的台词,你再讲就不像你了,别人听到以为我们在吵架…」 「那有什么稀奇?我们认识十三年,连吵都没吵过才稀奇吧!」暄将音量调高半格。 我则将音量再高她一格:「情侣才会吵架我们不是…」 「所以我现在想好好跟你吵上一架,让你正式成为我的过去。」 这句说完,两人又静默一阵子。我开始有点明白、也开始试着接受,如同十三年前某次对话提过的,有些事好比化学反应,当累积了足够的能量,就会朝不可逆的方向进行。 「那…感谢你的青睞,也差不多吵完了吧?」 「要第二回合吗?」 「吵完了…都吵完了。」我苦笑着连连摇手。 「你确定?吵完架一定要有人道歉才行!」 如此奇女子,简直天下无双。就在我叹为观止之际── 暄注视着我,破天荒地说了第三次:「对不起。」这下我懂了,终于。 至少,暄打算让我成为第一个、同时也是唯一一个吵赢她的男生;这或许也是她在心里能够为我保留的唯一席次,就坦然收下吧! 有人说,吵架是种剧烈的沟通,如同地壳需要释放能量。既然吵也吵过了,也没什么话不能说了;我略一侧身想再说几句,右肩却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原来,在「板块运动」的过程中,暄和我之间的十公分天堑已不知不觉地缩短,而现在顺势成了直角三角形。 我感受着接触点所传来的温热,二月的夜风捎来暄的飞扬发丝,撩拨着十三年来若即若离的回忆。这里是「道别湖」,道别可以有很多种,此刻这一种恰好是我比较能够接受的;笑着认识,也笑着道别! 「和我吵架有甚么感想?」 「下不为例。」 这个小幽默换来耳畔的一声轻笑:「还有呢?」 「嗯~那句什么『现在式变成过去式』听不太明白。」 「我跟你讲喔~以后你跟女生吵架的时候啊…要听的不见得是内容,因为那种时候她们说的话不一定有逻辑,事后慢慢想就明白了,当下要专注的是彼此的情绪,只要应对得宜加上问题的癥结不难解决,很多时候女生还会反过来帮你解套。」 「那要是对方言辞犀利又逻辑清晰呢?」 「我说的是大部分,你以为有多少个女生会像我那么…」 「…刁鑽。」我硬着头皮小小声地完成这道接龙。 「欸!没礼貌。沐子邑,你终于捨得批评我啦?」 怎么办?暄连生气的样子都那么美,要是我们真的在一起走到最后,今后夫妻吵架大概毫无胜算了。想到这,我不禁被自己的阿q绝倒,嘴角便逐渐失守,暄看在眼里便问我笑什么,我说了。 「都这样了,还想着逗我开心…你不要对我太好、太包容,不然将来有人压力会很大。」 「那很好啊!这样他才会更让着你一点、更珍惜你一点。」 「子邑~」 「嗯?」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对你说那两个字,但这些年来,我真的很…」 「我明白,谢谢你,暄。」我这辈子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把心底对她的称谓当面说出来。 ※※※※※ 正当我将手放在副驾的车门准备拉开之际,未料暄将钥匙递给我。 「子邑,让你开。」 于是我得以一偿夙愿,将想像的画面与现实重合,而一路上,暄不断地帮我报路况、找话题,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害我有点不习惯。我就这么直接告诉她(已经没什么好在意的了),暄也用一串笑声直接回我:「我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冷喔~」说完还将眼角带向后座的那个纸盒:「老实告诉我,你真的羡慕他吗?」 我握着装饰了两隻hellokitty的方向盘,边搜寻着南下国道的告示牌、边说出自己的心声:「我是真的、真的很羡慕。不过…换个角度来看,或许他以后也要羡慕我。」 「怎么说?」 「能够一起慢慢变老,固然是件浪漫的事,但在过程中,却不得不面对自己和对方一点一滴改变的事实…」我顿了一下,试着不让气氛太感伤,接着说:「等到哪天他看你拿着衣架追打孩子,要他们赶快写功课洗澡睡觉、吃东西不准掉满地,然后顺便连他们的无辜老爸一起骂进去的时候,可能反倒要羡慕我…」 暄这次笑得更直接,打断了我的话头:「你把情境形容得好生动喔~如果真的发生了,我一定会想起你…对了,他要羡慕你什么啊?」 我不假修饰地回答:「他该羡慕我永远不会看到那个画面。因为哪怕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五十年,谷暄英在我心底的形象只会留存十九岁青春美艳的模样。」 暄依旧笑着,但却也开始流泪。我也是。 接下来,「密室春光」中一路无语,我把车开下交流道,离别的时刻近了。 眼看高铁站渐行渐近,我莫名想起一个过去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恰巧当事人就在身旁,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暄英,我问你喔…」 「嗯?」 「你记不记得之前我们在新竹碰面…呃~不是城隍庙那次,是看棒球那次?」我将小march停在高铁站附近的白线上,打进p档、拉手剎车。 「记得啊,差点把你们兄弟逆转,怎么…」她顿了两秒鐘,然后俏脸唰地一下红了,看来她完全知道我想问什么,暄就是那么聪明。 但这次我不给她任何闪躲的机会,按下闪双黄的同时,投出一颗穿越时空的正中直球,直视着暄:「当时在火车站,我问你有没有男朋友,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才貌双全、自詡辩才无碍的暄着实支吾了好一阵子,才有些扭捏地说:「嗯…嗯……因为~因为那时对他很感冒,想把他换掉…但后来他又回头来找我,跟这次一样…我实在…只是对你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暄说到这,忍不住用眼神跟我求救,我一挥手,表示算了。 暄对爱情的专一我是知道的,感情方面对我也算得上坦诚无欺,能令她如此窘迫,我也不枉了──虽没能拿下总冠军和mvp,但这个安慰奖堪比优秀球员,依旧足以让我永久珍藏。 我让引擎怠速,将钥匙留着,推开驾驶座的门,冷风一吹,带走了不少情绪。暄也跟着下了车,走到我旁边斜倚着,两人一起并肩看着天上稀疏的星光,想着不存在的未来,不说话。距离末班高铁还有十三分鐘,还够我们继续分享曾共同经歷过的十三年吗? 我不敢想的太多,怕再也游不回去。便言不及义地指着她口袋里的phs说:「怎么乖这么久?」 「我关机了。」 「这样不太好吧?」 「我做到这个月底。过完年就要开始跑离职程序了,不做的最大,你忘啦?」说完微抬下巴、毫不遮掩地露出一抹顽皮的眼神,明艳不可方物。我登时有股想直接捧起来吻下去的衝动,要不是…那喜帖像足球赛里裁判手中的红牌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话。想到这── 「暄英,帖子不给我吗?」 「我用寄的,今晚不想。」 「…车次开往台北的列车即将进站…」高铁站里的广播声听来格外刺耳,我把握最后的机会凝视眼前这位还不是「洪太太」的暄,既刚强、又脆弱地说:「那就这样吧,再见了。」 ──再见,再也不见。 暄双手一摊,像是也感到无奈,但…摊开的双掌并不是向上、而是微向着我,位置也不对,太下面了一点、太开了,这个肢体语言是…所幸我的本能当下就做了正确回应,几乎在暄往前半步的同一时间,我上前两大步抱住了她。 「暄英,祝福你,你一定要幸福。」 从怀里传来的回应似乎在摇头、又像在点头。我又说了两遍、三遍、四遍…直到确定她必定听进去了,我才轻轻把自己推开,跑向北上月台。 我没有回头。 去年秋末,结束一段为期十三个月的感情,当时是在电话里被告知的,一声byebye,在还来不及感到任何痛楚之前,就这么断了音讯,情感上没有太多的撕扯;而和暄相遇、相知十三年,从来就不是男女朋友的关係,未料到了最后一刻,我们却像是情侣般的分手了。 末班高铁在黑夜里朝没有边端的梦境疾驰,车厢中,名义上的分手和实质上的分手交相叠加,连同工作上的颠簸与丧父之痛,硬逼着我把该流的泪一次清偿。 ------------------- 奔逃... 影子渐长思绪伸出触角 察觉你的意图又在我孤寂的夜加料 ------------------- 03. 12th act-期待 【第十二幕】期待 想为你做件事让你更快乐的事 好在你的心中埋下我的名字 求时间趁着你不注意的时候 悄悄地把这种子酿成果实 ~刘若英《很爱很爱你》 ※※※※※ 2009年11月7日,一个普通的週末早晨,台南火车站。 说也奇怪,明明是台北人、又不曾在台南唸书,但我却对府城有着莫名的好感,无论是前站的车水马龙,或是走过地下道,面对成大校园的一片绿荫与喧闹青春,都让我觉得上辈子自己肯定是个台南人。 「大叔,借过一下。」两位男大生与我交错而过。 离开科技业也两年了,32岁的年纪被叫大叔是否该感到愤慨?我不知道,坦白说,也不是那么在乎(起码今天如此),现在的心情正如同头顶上台南的晴空,一片湛蓝。 我承认,上个月刚跟前女友分手时,心情确实颇为低落,但时间毕竟有它的疗效,再加上拜执行专案计画所赐,陪着前辈走南闯北、东征西讨,注意力被转移了不少,这阵子心绪总算逐渐稳定下来。 想当初从科技业毅然决然地转换跑道,薪水一口气往下掉了六、七仟,园区的朋友们个个都觉得我疯了,要我三思三思再三思,但等到去年无薪假放到唉爸叫母的时候,又回过头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在园区附近创业卖鸡排…真的,风水轮流转,有时还满佩服自己的高瞻远瞩加幸运。 雄哥是在顾问业这行里领我进门的啟蒙师父,比我大个十来岁,总是一身及膝的防水长风衣搭配牛仔裤和工地安全鞋,如同《柯南》里的目暮警官,主攻工厂现地实战的环保技术层面,每次现勘都搞得像是在命案现场做鑑识,我甚至认为是不是该买捲黄色警示带围起来;而访谈业者则像是录口供,很有技巧地突破老闆心防、套出稽查人员百思不得其解的猫腻。 他的名言是:「不要让顾问牵着鼻子走,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成为顾问,自己顾、自己问。」有鑑于此,在他的深切期许下,我得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打下扎实的根基。 不过我没那么强,一开始还是从最基本的安排出差行程着手学习,干过这一行的都知道有不少眉眉角角,人与人之间的关係和公务人员的习性令人耳目一新。 至于硬底子功夫,只能多听多问、儘快跟上,而在彰滨、龟山工业区四十几厂次的操练下来,不管是空污、水污、还是废弃物方面,顾问讲来讲去就是那几套理论,配合雄哥的临场发挥,我也得以学以致用地逐渐开窍而略懂略懂,在后来几次的讨论中,偶尔能说出几句似模似样的人话。 好景不常,雄哥带了我半年左右,便因为在公司派系斗争中站错边,遭拔官后黯然离职,打算跟以前的朋友合伙开公司接点小计画玩玩,走之前约我去南京东路的「聚」去聚一聚。酒过三巡,问我有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我想了一想,实在不知该说啥,便拿电影里的台词半开玩笑地道:「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 雄哥笑道:「你留下来比较好啦!这一行就是这样,大家来来去去,跟这一锅没两样,全搅在一块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捞上来…山水有相逢,搞不好以后还有合作分包的机会,这样我也多一个信得过的朋友。」这话很有道理,我们为此乾了一杯。 唉~有一好没两好,在园区时,大家累得像条狗,哪有时间搞斗争,现在呢?难得偶有间情,却寧愿花时间东整西整;这个世界很正常,却被人以奇怪的方式运作着。 我第二位师父有别于雄哥的一丝不苟,是位长袖善舞、名符其实的公关高手,人称「大安金城武」、「策展一哥」的jimmy大我四、五岁,公司承接的案子里只要是对外活动,像是讲习会啦、座谈会啦、或是研讨会什么的,统统有他一份。从场地的租借、茶点和伴手礼的搭配、现场动线与人力站点、新闻稿和司仪稿的撰写,以及活动企划整套rundown,几乎手把手、毫不藏私地对我倾囊相授。 jimmy西装笔挺、戴着耳麦的造型,被我们戏称像是保护政要的特勤探员;他初次听闻时,幽默的他还故意探手入怀装出掏枪的警戒模样逗乐大家,连我也觉得身穿西装的自己,在旁人眼中应该也是人五人六、英武不凡,多希望能让暄瞧瞧我这身酷帅模样。 英俊挺拔又单身的jimmy人见人爱,被女生倒追很合乎逻辑、女生追爱不成影响工作表现也很合乎逻辑,但如果这位女生是董事会中某位监事的姪女,就会发生不合逻辑的事。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无论有多少八卦内幕和秘辛,jimmy只带了我不到四个月,就半无奈、半自愿地被离职;离职当天,我请他去公司附近的夏慕尼吃一顿(虽然最后还是他买单),席间对于事件真相他不愿多谈,我也没多问,jimmy只语重心长地丢下一句:「办公室恋情跟铁板烧差不多,檯面上炒得新鲜热辣、令人欣羡,但当你设身处地时,才会发觉自己不是品嚐的人,其实是炒给别人看、别人吃的厨师,而且食材还会无中生有,人言可畏、谨言慎行啊!」说完苦笑不已。这话也很有道理,我们为此乾了一杯。 第三位师父是跟我硕班同校毕业的校友,大我七、八岁的怀今姊海归回来便一直主责专案计画的电子报发行、技术手册与教材汇编,以及网站资料库后端平台的维护兼小编;她在国外ngo组织工作时生了场大病,回台后一直难以痊癒,因此只能以兼职的方式在家作业,印象中几乎没碰几次面,大部分都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 由于jimmy有一部份业务仰赖她支援,当jimmy离职后,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代理窗口。 当时公司同时接了两个案子,分别是卫生局附属机构推广的养生药膳食谱,以及环保署有关减塑概念的政令宣导系列丛书,怀今姊实在忙不过来,因此老总让刚从花莲办完训练班的我上演即刻救援。 但这方面我是真的外行,只好拿出前科技新贵早出晚归干活的狠劲勤能补拙,总算逐步上手;她从封面最常见的尺寸和材质教起(什么菊十六开、道林纸、前后折口…),连同编辑软体(如:「indesign」)、落版排字等作业我都硬吃下来,最后怀今姊乾脆连出版社、通路商和插画家都放手让我自己去接洽,算是开啟第二专长。 不过怀今姊只撑了两个多月就因为健康因素而办理留职停薪,也不知道何时能顺利回归?她回公司跑程序时,刚巧我去新店找印刷商谈内页抽换的事情而错过,等我回来,看到桌上放了一份subway和雪碧,才感到一丝惆悵。 想起怀今姊有次带我去公馆纪州庵那边拜访作家时,由于时间太赶、没空午餐,只好到subway买外带,两人就这么在地下道站着吃,我边嚼边抱怨:「学姊,我们这样会不会太克难了?」怀今姊笑着说:「我在美国读书时,地下道前的书报摊再怎么克难,总会卖不错吃的热狗堡;工作嘛…总是要期待地下道出口的那一侧,会不会也有物超所值的美味等着我们哪!」 这句话不但富含哲理、还很合我的脾胃,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不禁举起雪碧遥遥地敬她一杯。 由于三任师父接连离线,而且任期一个比一个短,这下在公司内部便开始流传着毫无根据的八卦,说什么这个沐子邑八字太硬、接连剋走了好几个老鸟,以至于年资刚满一年的我,面临了无比尷尬的处境── 老总把我带到一位资深研究员面前问道:「李博,你带一下子邑好吗?」 李博打个哈哈:「呃~我何德何能?要不…让他派驻署里,来个木马屠城记,给那些喜欢用鼻孔看人的业主下点猛药如何?」 老总笑得有够贱:「goodidea~不过我们不能这样搞啦!人家子邑才刚满一年而已…不然的话…还是老宋,您是我们的精神领袖,这里就属您最松柏长青,让我们子邑跟着您老学习学习如何?」说完望向坐在屏风旁边喝养生茶的另一位资深老鸟。 「就别了吧…我替公司征战三十几年,明后年就退休了,您还想弄我呀!高抬贵手哇…拜託拜託!」 问到最后,终于有位比我早进公司半年的啟隆学长愿意收留,让我当他的副手;他人不错,大力拍着我的肩膀说:「公司里就是有一些人喜欢讲些没凭没据的事情,你别当真,下礼拜跟我一起去南投出差,顺便带你去中兴新村旁边那间宋省长当年最爱的饺子馆嚐嚐鲜,咱们好好聊聊。」听得我虎目含泪。 但事与愿违,啟隆学长两天后在下班途中出了车祸,我在马偕看着手脚打上石膏的「准」师父,两人相视苦笑;看来,中兴新村旁边的美味饺子我只好独自享用了。 「学弟,这不是你的错。帮我点碗酸辣汤,记得加点胡椒提味啊!」躺在病床上的啟隆学长善用住院时间闭关k书,伤癒后一举考上高考投身公门,职涯无缝接轨,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 这些都是后话,啟隆学长车祸的消息隔天传回公司,原本还将信将疑的人,这下子全信了。因此各项计画的leader都和我保持距离,就算忙到快翻过去,一听到要补进我这枚新血时,又突然变成「我这边ok~还行」、「目前一切onschedule」而激发出更顽强的求生意志。 老总看在眼里,相当同情我多舛的际遇,隔两天把我叫进他的个人办公室恳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子邑啊,目前部门的状况就是这样,确实有点反常,你可要多多担待呀!」 我默默点头,无话可说。 老总又道:「对了,你看不看棒球?」 我点点头,心下却暗自纳闷。 他又接着说:「一支棒球队要有合理的薪资和福利,才不会被签赌的不肖组头收买,你认不认同?」 我欣然表示肯定的同时,开始猜测这隻老狐狸到底绕着弯儿想跟我说什么。 老总笑瞇瞇地看着我说:「要想拿下总冠军除了运气以外,最重要的是必须要有各式各样的人才,有一种球员不但投打二刀流,守备时内外兼修、打击时左右开弓,每一项数据虽然并不突出,但却是教练团手中的活棋…」 他拿起抽屉里的绿油精在额头上抹了抹,又接着说:「现在我们每个部门都在各自的小圈圈里单打独斗,虽然没出什么乱子,但政党轮替后,配合行政院组织改造,不少计画都面临创新转型,所以公司未来在人才的培训上会朝『通才』的方向来做规划而非『专才』。」我隐隐感到一阵骚动感。 老总终于图穷匕见:「这就是上个月董仔在股东会议上讲的『组织扁平化』,子邑,难得你透过这样的轮调,短短一年就把整个公司几乎所有接案的业务性质都run过一遍,你不觉得这是个契机吗?我想让你当我们这支棒球队的工具人,就像商业週刊里报导的『液态族』一样,不役于物、不拘一形,你觉得如何?」 我不是很了解液态族跟草莓族的差异,对于江湖术士间的偈语和禪机更没啥兴趣,就直接问了:「您打算要我做什么?」 老总一边用大拇指和食指摩搓自己下巴、一边用奇货可居的神情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确定在目标的眼里看见他自以为的期待后才开金口:「你是技术总监,也就是我…的特别助理,不隶属于任何部门,负责支援各专案计画阶段性任务及人力空窗期的临时空缺。」 ※※※※※ 坐在车站大厅,墙上的鐘慵懒地瞅着我瞧,时针和分针从离别算起都快重逢了。我既掛念暄工作适应的情况,又忆起自己工作上的一波三折;想到这,不由翻出名片盒,看着上面「技术总监特别助理」的烫金字样,我承认一开始确实满足了自己莫名的虚荣感,但,特助是啥?印象中,乡土剧里的特助好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唯一比较能拿来说嘴的,大概只有每个月核销上限1,200元的「特支费」,算是一项不为人知的小小特权。 我这位特助讲好听点是御赐黄马褂的「钦差大人」,但说穿了,就是个人式的救火队,哪边缺人手就召唤我去应急,等到要收尾庆功时,又差不多有别的火坑要让我跳,其功能性有如上海皇帝杜月笙所说的「夜壶」;难怪有同事会打趣着说我是内部派遣工,而另有一说,则是用「应召的」来称呼我(好毒,但有创意),我只能很阿q地告诉自己这不算贬抑,毕竟顏值和专业两方面都获得了肯定。 一年多下来,冷暖自知,各部门的人表面上特助特助叫得亲热无比,暗地里压根儿没把我当自己人,只当我是老总的spy,所幸自己学习态度还算诚恳踏实,而处理事情的执行能力上没有砸了三位师父的招牌,因此在公司内也逐渐建立起一些口碑和人脉。 就在上礼拜,当我结束大社、林园一带的工厂访视追踪后,准备从高雄北返之际被交付一项紧急任务;老总要我到南科的育成中心支援一场讲座,原来担任主持的同仁上吐下泻,故而临时找我上场代打。 我前一晚先到奇美医院探望拉到快因公殉职的国书,在安慰他不必担心的同时,徵召了他全套的卡其色西装和领带(儘管款式有些过时,但刚好身材差不多);未料祸不单行,隔天一早居然又给我出状况──其中一位讲师的母亲过世无法出席,由于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抽调其他场次的讲者进行替换,活动可能因此开天窗,看着已经备妥的简报资料和讲稿,真的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如… 我立即被自己胆大妄为的念头给吓了一跳,但──whynot?有什么不可以? 像眼前这个「废水防治实务案例分享:从管末处理到清洁生產」老早听雄哥和顾问们讲过n遍了,时间紧迫,于是一咬牙,便硬着头皮自己上场;最后撑完堪比天长地久的50分鐘,q&a时还顺利接下两支学员回敬的无厘头飞镖,总算是安全下庄,令同行的吴秘书另眼相看,回公司做了不少宣传,害我尔后的守备范围又扩大了不少。 撤场时,由于伤兵已经先行后送,吴秘书边打包边要我将西装换下,表示为了感谢我的鼎力相助,她可以帮我送洗并核销费用后归还给国书,我正待照办,却突然心中一动、改变了主意:「娟姐,心领了,我想再借一下穿回台北,帮我跟他说一声。」 她呵呵笑了一阵:「不还也没关係,下礼拜一直接到高雄科工馆报到,加入我们全台巡回演出的行列。」我赶忙道:「您说笑了,我快一个礼拜没进公司了,事情积一堆呢!」 从南科告辞后返回昨晚下榻的旅馆,衣服一换下才发觉里头几乎全溼了,好在大厅有代客洗烫的服务,明早八点前可以帮我搞定。 没错──我又约了暄见面,前阵子她在信里说刚转到科技业有些不适应,但好歹挨过试用期,却不知是哪一间?还记得以前暄曾说想看我穿西装的模样,无巧不成书,机会这不就来了! 我迅速打开笔电,萤幕右上角显示有未读新信,让我心跳一下快了好几拍,暄回信了── 子邑,台南的天气很热情吧? 亏你记得我的生日 还说要帮我庆祝通过新人试用期 让我有点小感动 连我男友对我都没那么好呢 那么体贴,你女友一定很幸福 令人羡慕啊…(哈~开玩笑的) 这个週末我还不用轮班 下个月起就没那么好命囉~qq 就照你提议的时间地点 见面再聊 暄英 「你不用羡慕啊…该怎么说呢?」我在心里喃喃自语,却忘了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所有的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 ※※※※※ 「同学,等人吗?」我的肩头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我一回头,果然是暄。 台南火车站的熙熙攘攘在我眼里顿时柔焦了不少,安静晨曦里的倩影对着我微笑,一年多不见,略施薄粉的暄穿着一派休间,简单的帽t搭牛仔裤,却依旧亮丽如昔,只是有些瘦了。一念及此,不禁有些心疼,站了起来却不知该如何表达,也只能报以微笑。 「是不是太久没见,认不出来啦?」 我这才注意到暄已将象徵为人师表智慧与威仪的长发剪短,虽不到初次见面时的程度,但已像是多数在园区工作的女工程师造型。不过毕竟是暄,怎么改怎么漂亮。 我强自收敛心神与目光,转移了话题:「台南这边天气真好,真希望台北也有这种好天气。」 「好天气也要有好心情啊!」暄就是那么善解人意。 我心情很好,所以搔搔头不说话。 「穿那么正式干嘛?面试还是相亲?款式还有点老派耶,哈~」 「没有啦!昨天在南科育成中心办活动,所以…」 「育成中心?那里离我公司很近耶~」 「对了,还不知道你在哪上班?有名片了吗?」 暄掏了掏口袋,拿出一张给我,应该是早就准备好了;一看之下,哇~知名大企业12吋晶圆厂的高级rd,真不是盖的。我也礼尚往来回敬一张,顺口拿这些日子已经用到烂的老梗开玩笑:「谷小姐,请多指教…头衔要update了,这次一不小心升得有点大。」递过去的时候刻意用大拇指遮了一下。 暄是属于慢熟的女生、个性又好强,刚认识的时候甚至觉得她冷若冰霜,因此我最爱看她吃惊的表情,由于很少见、也很难得,此刻又被我赚了一次。 「技术总监!真的假的?子邑你…」 随着我放手,当她看见「特别助理」时便笑了出来:「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还以为一下子被你超车那么多,有够不甘心的…」瞥见我不知好歹的嘴角正打算偷偷扬起,立刻赏了我一记白眼,那表情简直美到炸;但,也就这一眼,让我觉得当个职场孤鸟不算什么。 「沐总监,我们可以走了吧?今天没有黑头车,只有小绵羊喔~」离开火车站时,暄又揶揄了我一句。 无所谓,今天我心情好得很。 暄骑的是一台many、车况颇佳,她让我载她,跟之前几次一样。虽说因为职务之便,也来过台南几次、去过一些地方,但今天打算随遇而安,基本上不做任何规划,因为就算只是兜风,这件事本身已是享受。 由于时间尚早,暄提议先去四草隧道看看,游客应该不会太多。 「悉听尊便。技术总监的特别助理乐意为您效劳。」 「行了啦,沐特助,你安全帽戴反了。」我隔着安全帽感到后脑被「凸」了一下,像这种程度的职场暴力我接受。 我们先顺着中山路直直骑到圆环转民生路,然后再沿着运河朝海边的方向前进,经过四草大桥时,我很没水准地靠在路边就地停车。 「怎么了?昨晚我才加满油的耶!」 「没事没事,是我这个『天龙人』想看看海!」 「欸欸~这边红线喔,被拍到算你的。」 「没问题,到时记得把红色炸弹寄给我。」 暄顿了一下、朝我看了一眼,我过了两秒鐘才察觉到这个玩笑似乎是一句双关语,但不完全是我原本想要的效果,只是暄刚刚的眼神好怪…我们几乎同时欲言又止,却又选择不说,最后并肩趴在护栏上吹了一阵海风。 「走吧,快到了。」 「好吧。」 停好车后,先到抹香鲸陈列馆参观,我们随意走走随意看,场馆不大,绕一圈就结束了,倒是离馆时发生一件趣事。一位像是志工的年轻人快步走出把我们叫住:「先生先生,你的东西忘了拿。」接着就将一个物件向我递过来。 我一看,原来是顶呢帽,还是日本时代我阿公那一辈人常戴的款式,我正待开口,暄已一把接过,边道谢、边在我后腰轻轻地顶了一记。待志工老兄走远,她已经不客气地笑了出来:「难怪人家误会,你看看,和你今天的造型多搭啊,我车城老家的叔公也有一顶差不多的,哈~好好笑喔!」 暄开心我也开心,不过毕竟不是我的东西,谁知还没开口,暄彷彿就知道我想说什么:「没关係啦!就当作借来拍照的道具,等下再还给人家不就好了。欸…子邑,你这样子满像中孝介在《海角七号》里的造型喔,让我多拍几张定装照。」我只好配合演出,让暄过过摄影师的癮。 今天在码头排队搭竹筏的人不多,我们运气不错,同舟之人只有一对老外夫妻,mr.&mrs.smith是义大利裔的美国人,约莫五十几岁,今年来台湾二度蜜月,满健谈的、相当风趣幽默,我对他俩的第一印象相当好。 坐我对面的thomas先是跟我道声外国腔的「早安」,我则微笑地回了句goodmorning,他身旁的meria朝背对我们拍照的暄微微一指,放低音量对我说:yourgirlfriend?howcharmingwithher,you’rereallyaluckyguy… 由于这句话的文法有些奥妙,我不知该不该否认,犹豫了两秒鐘便厚着脸皮用一句「thankyou」加上微笑,把这道申论题变成了简答题。 有鑑于此,我对他们登时抱持着绝对友善的好感。 接下来大约二十分鐘的航程里,四个人中英夹杂的话题,大都围绕在我这身復古的老派服装上,我注意到他夫妻俩不只一次用richard来称呼我,便问了一下;原来他们说的是一部老电影,男主角richard爱上一个在七十年前年华正茂却已经过世的女人,于是用自我催眠的方式回到过去,进而与女主角相遇、相恋的故事。 他们夫妻俩初次约会就因为这部电影而结缘,thomas后来甚至在电影中的那间饭店向meria求婚呢!而我今天身上的穿搭,则让他们想起和剧中男主角的造型颇为雷同。 我和暄听得津津有味,竹筏在疏条交映的绿色水路里遨游,凉风徐徐、水波盪漾,四草隧道真的好美,彷若有种忘却外界世间一切烦忧、令时光倒流之感。 竹筏靠岸后,老外夫妻向我们道别,thomas还说去年底美国有一部类似的电影,台湾今年应该也有上映,如果我们有看过一定知道他说的是哪一部,我问了一下,片名的原文好长一串,meria说了两遍我只听出什么什么benjamin…还是暄聪明,直接问是谁主演的?这下一听就明白。 帽子归还时,那位志工老兄恰好不在位置上,反倒是有位老先生在陈列馆内里里外外不知在翻找些什么,我趁他不注意时,将「赃物」放在醒目处,随即掉头开溜。 (搞不好是人家老伴送他的定情信物哩) 我们先到夕游出张所参观,之后在德记洋行附近吃了虾捲、棺材板等小吃,然后毫无章法地四处乱逛…暄还带我去一家叫做「番王伯」的蜜饯行,说是她的最爱,衝着这句话,我一口气买了十包,打算回台北时放几包在公司的零食柜做公关,没想到暄先我一步付钱给老闆:「上次在台北承蒙招待,今天都算我的,别跟我争喔!」像这种程度的颐指气使和强词夺理我也接受。 南台湾的十一月依旧暖洋洋地,骑着这款復古的小车让我联想起从前和暄同修「艺术赏析」时看过的一齣老电影《罗马假期》,真的,今天的天气真好,好到无以復加。 或许是巧合、也或许真的心有灵犀,暄此刻的提议正合我意。 「子邑,我们好像没有一起看过电影对不对?」 「对啊,大二那年约你一起去母校中正堂看《铁达尼号》,你说你隔天有机实验的预报还没写完,所以没时间。原文如上一字不漏。」 「记那么清楚,阴影是有多大?」 「和教堂前的草皮差不多大吧!」 「okok~现在有时间了。」 于是,来自身后的语音导航熟门熟路地把我引领到台南知名的电影街,我注意到有一间戏院的电影看板竟然还是用人工画的,由于给我的感觉特别强烈,便停了下来问道:「就这家如何?」暄表示没意见。 所谓没有巧事何来巧字?这家二轮戏院上映的正好是布莱德彼特主演的《班杰明的奇幻旅程》,就是那么巧。而且还没得选,因为下一场快开演了,我们买了些饮料零食便进场,才刚坐定灯光便暗了下来,没多久便沉浸在剧情之中。 如果说戏如人生,那这部片无疑告诉观眾,我们其实可以很另类地活着──男主角一出生就是个老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却越活越年轻,而在他逆向行驶的生命中,与女主角不断以不同年龄的方式邂逅,而两人恰好在年华正茂之际相恋,最后用只能属于他们的方式告别。 我不知道暄有什么感触,心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剎那即是永恆」;如果,谷暄英和沐子邑注定没有结果,那么我希望,对彼此的印象能够停留在最美的时刻,恰若同游一段奇幻旅程而不与他人分享。 ※※※※※ 电影散场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走出戏院,身旁的暄伸了个懒腰,在十一月小阳春的陪衬下,就连日光都是惹人怜爱的粉红色,而俩人在地上的倒影则呈现美好的形状,这个时间不上不下,喝杯咖啡正合适。 暄提议到孔庙附近的一间咖啡店,说是很有特色,我自然乐于开开眼界。虽然,台南孔庙跟我有点心结未解,反倒是旁边的永华宫比较有感觉;想起这段往事,不禁莞尔。 等红灯时,后脑又被凸了一下。 「你笑什么?」暄大概是从后照镜看到了我的表情吧! 我不想坏了曾经立下的「忠实誓言」,因此技巧性地实话实说:「你不是说你研究所上榜后曾经来孔庙还愿吗?其实应该到永华宫才对。」 「怎么说?」 「成大考上清大,『成功反清』啊!」 暄噗哧一笑,我的背后登时不轻不重地吃了两记「化骨绵掌」。 我们挨着南门路的一个骑楼把车停妥,就在我东张西望、找寻咖啡馆之际,却发现身边的暄已杳无踪跡,正自疑惑不定,却听她喊了声:「子邑~这边。」 我寻声望去,看到暄可人的脸庞在两栋建筑物之间现形,抬头一看,这才看到咖啡馆的招牌「窄门」两个字;我大感惊奇,看见暄对我笑着招手:「沐特助,进得来吗?」 我边挤进窄门边说:「现在还可以,十五年后就难说囉…」窄到不行的巷弄里,传来阵阵咖啡香,以及,前方漾开来的发香。 上到二楼,店里人不多,透出沉静的氛围。我猜得没错,暄果然挑了窗边的位置;一坐下,急性子的她立马将menu从服务生手里抽来翻阅,而我则好整以暇地在无限美好的夕阳馀暉里,欣赏面前能够欣赏的一切。 暄点了维也纳咖啡,和上次一样,我则改喝卡布奇诺加肉桂粉。 「如何?是不是似曾相识?」暄看着我,显然很有把握。读出我的表情后又接着说:「上次我到台北讲习时,你不是带我去一间咖啡厅吗?当时我就觉得跟这里很像,看来不是我的错觉。」 「对耶~我刚一上楼也这么觉得,不过这边没有俄罗斯软糕就是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随意聊着这一年多来工作上的种种甘苦,同时也回忆一些共同的过往,由于彼此都刻意避谈某个话题,因此它反而像是客厅里的大象横亙在两人中间;在杂物逐一清除的厅堂中,庞然大物显得更加突兀地佇立着。 ──各自的感情世界,究竟怎么样了? 在「『你过得如何?』、『你还好吗?』」的表象下,背后是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也许刺探、也许嫉妒,但更多的是曖昧与不安,而这次不知为何,更多了点期待…至少在我心里是如此;我真正想说的是── 「你我之间这段缘份究竟代表什么?」 「你打算继续跟他走下去吗?」 「难道我真的毫无机会?」 …… 这些,我都问不出口、也不该问(或许吧),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答案…由于意识到这一点,因此话题慢慢地无以为继、而静默的比例逐步攀升,最后只剩暄搅拌饮料时,冰块和玻璃杯的碰撞声,轻轻点缀所剩无几的咖啡馀韵。 「你今天话比较少哦…」暄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向窗外。 「有吗?」其实我倒是觉得今天暄的话比往常多。 「你在桥上时本来想跟我说什么?」 「呃…你先说,女士优先。」 「没关係,你先讲。」 我想起去年见面时,之所以毫无隔阂,主要还是归功于自己当时「名草有主」的身分,让我得以躲在另一半的保护色里侃侃而谈,而现今,我没和暄说的是,我和当时的女友分手了。 我很害怕失去这层保护色,那让我觉得赤裸而羞惭,相较之下,维持现状似乎是最保险的作法。 于是,我终于打破自己信守十二年的「忠实誓言」,对暄说了第一个谎:「没什么啦~只是想问你何时才要寄红色炸弹给我,手脚太慢的话,就真的被我超车囉!」 暄静静地看着我,随后淡淡一笑:「后来居上,不错嘛!先恭喜你跟你女友了。」 我被暄这时的神情语态弄得不明就里,只好顺着说:「还好啦!你呢?你那个时候想跟我说什么?」 暄半晌不出声,等到开口时居然是一句:「该走了啦!我们待太久了,下礼拜还要上台分享新人工作报告,我简报都还没做呢!」说完便站起身来。 儘管这个句点来得有点突然,但我也觉得现在不是探问的时候,离开时我不经意地跟在后方,谁知暄在窄巷中走了几步便停下,我喊她两声没回应,此时狭小空间里的发香味沁人心脾、却静默的让人有些发慌,暄背对着进退维谷的我悄声说:「我跟他…这半年来有在谈未来的事,但过程却一直争吵,我们…结不了婚,上个月决定分手了。」 暄说完就朝向阳处走去,消失在出口的光亮之中,把一部份的我给留在幽暗里。 往台南火车站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语。 我后悔不已、追悔莫及,我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不大胆说出来?难道真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为什么要让愚蠢又自以为是的想法左右自己?我好恨,我好恨那个让暄站在月台边挥手道再见、还笑着祝他幸福的沐子邑。 事已至此,想再多都没有用。我在北返的路途上,不断地告诉自己:「还有机会、还有机会,只要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一定让那个只属于暄的子邑回到她身边。」对于下次见面,我在脑海里仍旧漂浮着一丝期待。 ------------------- 晴雨交替绘成第二乐章的虹霓 对着转身离去的表情敲打 待续的作品也可以是散场的歌剧 ------------------- 04. 11th act-惊喜 【第十一幕】惊喜 喜欢看你紧紧皱眉叫我胆小鬼 你的表情大过于朋友的曖昧 寂寞的称谓甜蜜的责备 有独一无二专属的特别 ~梁咏琪《胆小鬼》 ※※※※※ 2008年圣诞节当天,礼拜四,傍晚时分,t大侧门麦当劳外。 我在等,原本在等一个今晚应该要与我碰面的人,我的女友孟珊。 一个小时前,我正忙得不可开交,才刚放下办公桌上的电话,手机就响了起来;一拿起就听到一个富有磁性却很做作的女声:「喂~您好,请问是沐子邑沐先生吗?」我说我就是,有话请讲。 「沐先生您好,非常感谢您的确认,我们这里是xx理财中心,请问您平常有在投资吗?」 「我唯一的投资就是投票,今年一把输光回老家,要再等四年看有没有机会翻本。」说完便结束通话,手机一掛断,刚刚和我通话的林科长又打过来继续刚才还没骂完的话题。 「不好意思,署里电话有五分鐘的限制,我刚说到哪?」 「回您的话,科长刚才说到人力素质不符期待,正打算要求撤换计画主持人,讲到这儿通话就断了,请您继续…」 「不是『正打算』而是请你们立刻、马上照办。你们那个jimmy上礼拜去台中世贸有够夸张,怎么会跟厂商去日本料理店喝酒?还好意思找我一起去,whoami?我公务员耶~这种事很敏感他不知道吗?」 「科长,跟您报告,那次是展览已经结束了…对,都已经撤场了,周顾问请客,他跟jimmy从当兵就认识了,打算小酌一下,没想到那么巧,有两间协力厂的老闆刚好也到『大水车』吃饭,所谓出外靠朋友嘛~基于人情义理,大家互敬几杯不为过…我知道我知道,分寸当然会去拿捏,没让人家帮我们付帐。」我心下暗骂到底是哪个龟儿子捅刀,怪不得师父未卜先知,就说后面包准会有人拿这事弄他。 「你别帮他讲话,那他打到旅馆给我干嘛?电话居然还给我开扩音,是不是要让我黑掉!」 「那是因为杨老闆一直约我们去中港路那边续摊,jimmy知道科长您刚正不阿,必定回绝,这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推辞啦!哪知道您一口答应…」 「少跟我打马虎眼,我哪知道你讲的那个地址就是常上新闻的金钱豹,差点被你们害死…」 (妈的我也不知道啊~何况…您都特地打过来抱怨旅馆的东西很难吃了,好心被雷亲) 林科长继续他刚正不阿的训斥:「…还好我够警觉,没下计程车,要是被熟人看见的话就倒大楣了。我问你,你们没真的进去接受招待吧?」 「当然。我并没有亲眼看到我们三个中的谁进去金钱豹。」这句话半真半假,严格说来,我只能确定三分之一是真的;幸亏当初立下「忠实誓言」的守誓对象不是林科长,不然怕是得破戒了。 「真的没有?」 「绝对没有。您那天晚上后来不是看到我在旅馆大厅打报告吗?」 「那另外两位为什么隔天没在餐厅跟我们一道早餐?而是在车上等我们?该不会前晚没回来吧?」 「您说得没错,那间旅馆的东西真的很难吃,他两位早睡早起,开车出去买早餐怎么了?要处理的正事一样都没有耽误到喔!」 电话那头的甲方一时语塞,只能笼统地要求乙方要调整改进、持续精进,撂下一句「策展效益分析报告下班前回传」后,便说另有要事、匆匆掛断。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那晚站在五光十色的酒店门口前,的确有那么一丝遐想,还跟亦师亦友的jimmy开玩笑:「林科长不是常说执行专案计画要一手胡萝卜、一手棍子,他老兄今晚这样过站不停是哪招?」jimmy帅气地耸耸肩,哈哈一笑:「那要看他打算守身如玉、守口如瓶、还是守望相助囉~说真的,哪有胡萝卜?你少天真了,今晚这局多半有鬼,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看这次我大概闪不掉了,你早点回旅馆打掩护,这边我来想办法金蝉脱壳。」 我一方面胆子不够大、另一方面毕竟自己已「名草有主」,当下亏他几句不要自肥,便乖乖照办;至于jimmy跟周顾问这两位见过大风大浪的不婚主义者,他们实际上会怎么操作就不是我能想像的了…也罢,不宜深究就对啦! ※※※※※ 孟珊是我在ptt欧兔板认识的网友。 大概四个月前吧,时逢七夕情人节,板上不免俗地一片哀声叹气,可能是板大发现有逐渐黑特化的趋势,因此发起「去死取死团──单身狗wtf大行动!」板聚,说是希望集结庞大的怨念,和鬼门大开的农历七月来个负负得正,看能不能让大家顺利脱团。 (也有一说,其实根本是板主刚跟男友分了,想要抓交替的传言) 无论如何,不管你信或不信,总之,我脱团了。 七夕那天,为了参加聚会,我还跟公司请了一天病假(对~心里有病也是病),前往二二八一点也不和平的和平公园集合,准备参与一整天的集体疗程。板友团员们约莫二十来人,声势浩荡地对路旁、捷运上双双对对的情侣们投以直接到不行的羡慕眼神,令人退避三舍。 此行的目的地事先经过票选,以板大力推的北投军舰岩胜出,原因是那边有一处名为「告白悬崖」的景点,每年特殊节日都会吸引大量处于曖昧阶段的旷男怨女们前来此地直球对决,企图在台北盆地的中心呼喊爱情;成功了就直接抱下山泡温泉,如果残念…嗯~也不会拖泥带水就是。 基于这正当到不行的理由,眾人决定反其道而行、直捣黄龙,在告白悬崖上必定能将单身狗的怨恨脑电波增幅到最强,以便覆盖整个台北盆地。想想也有趣,于是我就这么跟着一伙素不相识的人,一路使用「眼神杀」朝军舰岩前进。 也许是用眼过度的关係,最后一段山路,同行的有不少人和我开始按摩自己的顏面和太阳穴,而我就在指缝间的空隙里看见了孟珊。 这位女生戴着红色毛线帽,一手拿着登山杖,一手拿着看起来就很专业的单眼相机做环拍,当镜头转向我时,看到我摀着脸便放下相机:「不好意思,你不想入镜对吧?」 「不是啦!刚才太伤眼力,得多看看绿色,让眼球恢復疲劳才行。」由于她碰巧穿了件亮绿色的外套,无意中的一句双关语,让她笑了出来:「你好,我叫孟珊,请多多指教。」 山风吹拂,我看着长发飘动的她,心里闪过一个影子。 于是,孟珊和我就在板主大大的精神喊话中,一边走、一边继续相互指教;她小我差不多三岁,在板上的id是jollyjolly,毕业于师范学院,目前在小学担任班导师;我则告诉她我的名字、id、星座和毕业学校,之前在科学园区当了两年左右的有偿器官捐赠人,现在回台北担任环保基金会的研究员刚满一年。 「有偿器官捐赠人?」 「就是科技新贵的意思,整天卖肝啊~」 孟珊往后一仰笑出声来,毛帽掉在地上,我上前一步将它拾起,她顺手接过:「天蝎座。」 「蛤?」 「我十一月出生啊!刚刚没告诉你我的星座,现在公平了。」 我顿了顿,并没有说话。 「怎么了?该不会我让你想起前女友吧?」 「爱说笑,我母胎单身啦!」儘管孟珊也不是我的守誓对象,但我并没有骗她。 「彼此彼此~我也没交过男朋友啊!」 「那女朋友呢?」 她愣了一下,说声「也没有」,随即噗哧一笑,那个在冬阳里挟带的笑顏,又是天蝎座、又是老师,让我心扉深处的影子再度闪动,随即隐没,当然。 到了告白悬崖,板大一马当先为团员表率,只见她怀着满满的黑特原力,在台北盆地的边陲高喊xxx去死,团员们士气大振,一个个站上去火力全开、声嘶力竭地发洩满腔热血青春,至于喊话内容涉及隐私则不一一细表。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位仁兄说要演唱本团团歌,令眾人充满期待,轮到他时,他cosplay《哆啦a梦》里的大歌星,用爆炸力十足的歌声震撼全场,果然没错,他唱了张震岳的《分手吧》;只不过,他唱着唱着却开始哽咽,团长一看气氛不对,便再次衝出,进行第二轮的黑特喊话,其他人纷纷跟进… 突然──「喂!那边的,角落那两个还没喊吧?」一声吆喝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这时我才注意到,我与孟珊的「多多指教」好像也太多了点。 我们两人像是被赶上架的鸭子,迟缓却无可逃避地向发表台移动,我对孟珊示意女士优先,她小声告诉我,今天只是单纯想跟团登山踏青而已,希望我当仁不让,我再度低声表示台词还没想好,所以小姐你先上我后补,然而孟珊窘到不行,希望我拿出绅士的风度帮她顶一下。 「喂!你们两个还没讲够啊?该不会是来卧底的吧?」 「想脱团,没这么容易!」 我赶紧解释:「其实喔~我觉得感情这种事…」板主伸出一隻手使出黑特原力掐住我的咽喉:「欸~你是张爸上身喔?不要推託了,两个一起发表啦!」 在眾人步步进逼的目光下,我们两人亦步亦趋地朝军舰岩的船首靠近… 「孟珊老师,你为人师表,随便说点什么吧…」 「像喔…旅者……好像喔~」这时孟珊嘀咕了一句我没听清楚。 我问了她,她不答,而是直接喊出来── 「喂~~我找到了,我找到云雾上的旅者了,费烈德里希,你知道吗?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孟珊发表了不知所云的宣言后,便将双手随风展开,宛若一隻自由自在的小鸟,这时一阵强风吹过,孟珊有些重心不稳,站在她身后的我赶紧用双手扶住她的腰,而孟珊并没有拨开我的手,而是继续她无以名状的飞翔。 那一刻,我彷彿蒙受天啟,这样的肢体语言和画面,脑海里就只有一句话── 「ifyoujump,ijump.」我喊了出来。 霎时间,军舰岩幻化为《铁达尼号》的名场面再次衝撞爱情冰山,不过这次只有脑子进水,因此得以执意地继续向前航行;我就这么牵着孟珊的手,在团员们关爱的眼神注视下,开往通向幸福的首航。 我们手牵着手下山,一直走到捷运站旁的星巴克。当我掏出悠游卡付帐时,才发觉掌心里全是汗,分不清到底是谁流得比较多,只知道汗水是温的、心情是暖的,而咖啡是香醇可口的,当然。 「你刚刚喊的是什么?完全听不懂耶!」 「费烈德里希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画家,而《云雾上的旅者》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原来孟珊大学时念的是美术系,主修艺术史,尤其是文艺復兴时代更是她的强项。 「浪漫主义?」我对于绘画的认知十分有限,大概只分得出《凤凰神鸟图》和《小鸡啄米图》有啥不同,以及何者是出自唐伯虎的真跡,虽不至于鸭子听雷,但印象派、写实派…等等词儿,却令心房深处隐隐传来莫名的躁动感,我选择了刻意忽略。 「简单来说,就是画作上呈现的是心灵的感受,而不见得真有这么一个地方就是了。」她喝了口星冰乐又接着说:「就拿《云雾上的旅者》来说吧,作品想藉由刚与柔的极端对比,来衬托旅者的心境。」 「什么心境?」 「你好好想想,这是孟珊老师给你的回家作业。答对了换我请你喝咖啡。」说完便将手机搜寻到的图片传给我,还要我不可以作弊,得说出自己的感觉,别在网路上拾人牙慧才乖。 我对于能否答对完全没有把握,但对于保留了下次见面的可能则感到一阵雀跃,当晚便上ptt用站内信交卷── 敬爱的孟珊老师你好: 展信悦! 很高兴在这么特别的场合认识这么特别的你:) 关于今天的homework 左思右想只挤得出这么点墨水 还望您指点迷津--- 《云雾上的旅者》给我一种高贵的孤独感 但并非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惶恐 反倒像是对登峰造极者坚苦卓绝的意志给予讚赏 嗯~大概就酱子,再多我就掰不出来了 请多多指教xd 学生沐子邑 恭请教安 我照往常在笨板、就可板和政黑板间逛,就在我下线前挨了颗水球──回信中,先别翘课喔~ 砸我水球的正是jollyjolly,于是我又将笨板、就可板和政黑板再run一遍,然后画面上方就开始闪动着一行讯息:「你有新信件」! 子邑你好: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p 你满有慧根的哦~ 给你「甲上」 艺术的赏析其实没有标准答案 你对《云雾上的旅者》的感觉 和我初次体会时差不多 我感受到的是费烈德里希作画时 孤独忧伤却坚毅的心情 还记得当初修课时教授曾说 浪漫主义的风景画很难在现实中寻得 如果哪一天真让你碰上了 那代表你当时的心情和作者作画时相近 跟手腕上的许愿带突然断掉一样 是很难能可贵的一次神交 不过我好像有些兴奋过头 差点从云雾上掉下去 幸亏有好心人开铁达尼号把我接个正着 不知当年电影上映时,你看了几遍呀? 呵呵… ps.找我兑换咖啡时,叫我孟珊就好啦! 读完信,活泼的用字遣词使我的嘴角失守,即便信中的几个字句在我心中熠熠生辉地映照出另一道身影。 隔没几天的中元节,我便巧立名目地向孟珊兑换我应得的奖品,但我又再次被交代了心甘情愿的家庭作业;而在庆祝平安度过农历七月,同时也慰劳即将开始劳心劳力调教莘莘学子的孟珊老师之馀,我又兑换了第三杯咖啡,等到教师节的时候,我和孟珊顺理成章地开始正式交往。 ※※※※※ 平安夜那天,在下班前一个小时接到林科长的关怀与问候,儘管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也问候了他),但转念想想,自己离开园区转换跑道不到一年,严格说来,尚未完全脱离新人的赏味期,用力跳一跳搞不好还有菜虫掉下来,实在没有耍油条的本钱,更何况连师父最近都被盯上了,自己还是安分点好。 好不容易将报告初稿send出去,距离约定时间已经剩不到十分鐘,我赶紧跳上爱驹直奔约定地点。还好,孟珊人还没到,到的是她的电话── 「哈尼~刚才我山社的伙伴在揪团,今晚在师大那边的牙买加仓库有领队包场作行前说明,我们一起去听听看好不好?」 我沉吟了一下,不出声。 孟珊兴奋地接着说:「我大学同学说,今年办在奇莱北峰跨年,外加卡罗楼稜线纵走,共四天三夜,保证不虚此行,一起去嘛…」她听我不甚热衷,又继续鼓吹:「这行程我超想去的,大三那年要不是遇上颱风,差一点可以攻顶,要是再错过真的很可惜…」 可惜我并不觉得可惜。 交往迄今,除了第一个月看看电影、喝喝咖啡还算轻松写意外,接下来的六、七个礼拜,让我感觉恍如隔世;先是七星山、草岭古道和慈母峰孝子山,再来就是太平山、武岭,刚想要休养生息,又被她拉着去参加太鲁阁马拉松,在我开始大喊吃不消之时,她则告诉我不用担心,时序上受限于天候会比较单调,等明年暑假时会再安排溯溪、泛舟及磯钓…等等,保证精采不无聊。 而我则看着自己已经贴满ok绷和撒隆巴斯的四肢,一边感受着隐隐作痛的左肩,一边担心能否活到明年暑假。 「呃~孟珊,我们上礼拜不是刚从嘉明湖回来吗?」 「对呀!风景很漂亮吧?」 「是很美没错,但是…」 「加油啦!我打算在把自己嫁出去之前达成百岳,还差37座,你就不能…厚~我还指望你能和我在有生之年一起挑战珠穆朗玛峰呢!」 听到这,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喜马拉雅山上的凉气,随即又叹了一口气:「好啦好啦,我去就是了,师大夜市那边的牙买加仓库对吧?」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笑闹声:「…那时孟珊社长超猛的,都发海警了还不撤,底下一票学弟妹都快集体祷告了说…」话筒像是被按住,再恢復时已离开了背景音,孟珊的声音传了过来,语气明显软化不少:「哈尼~你是不是不想去?不想去的话就不用勉强啦。」 我心想:「你人都已经在那边了,还打电话问我?」若说没有任何一丝不快是骗人的;但毕竟不好点破,于是委婉地说:「最近要赶结案报告、同时又要标新案子,工作loading真的比较大,这几天写服务建议书写到脑袋快炸了,假日想好好休息一下,希望可爱的女友和山友们能够尽兴出游平安归,多拍些漂亮风景回来和我分享。」 孟珊答应了,先跟我说了声sorry,然后和我互道一声merrychristmas后掛断电话。唉~没想到都已经脱单了,圣诞节还是得一个人过,早知道就不该把昨晚原本的约会延后,正当我自怨自艾之际,手机再度响起。 响起的铃声,是我认为有史以来辨识度最高的前奏,所以这首铃声我只设定了一组号码,儘管设定后从未响过,直到现在;显示的名称是──「hsuan」。 ※※※※※ 无巧不成书,由于傍晚天气转凉,和孟珊讲电话时我已从走廊暂时移到店内,而当手机响起时,麦当劳的「好事989」刚好在放送伍佰的《挪威的森林》,由于两者几乎同步,直到渐响的铃声大到我觉得echo太过明显时,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而且还是鲜少接通的那个号码。 「hi…是我,圣诞快乐。」电话一接起,暄就先给了我一句祝福,让我的心情重回37c。 「圣诞快乐。暄英,好久不见!」这次真的很久,扣掉从前她转学后那次重逢不算的话,就这次最久,都一年半了。 「你过得还好吗?怎么会打给我?」我还是忍不住好奇。 「好朋友互相关心一下啊!响到第十声才接,是不是打扰到你跟你女朋友的烛光晚餐?」 「不是啦,麦当劳里面比外面吵,而且,哪来的烛光晚餐?大麦克来一份还差不多…」 「子邑~不会吧!几个月前听你说交了女朋友,才想说送上祝福,该不会这么快就…」 「别乱讲,她跟她以前大学同学聚餐,我想让他们尽兴点,就不妨碍他们叙旧了。」 「真大方。你在哪间麦当劳?」 「就…t大旁边啊,怎么了吗?」 「你等一下喔…」一阵窸窸窣窣(隐约听得见车水马龙和人声),接着暄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嗯…听说这边不只一间耶~」 我的心跳倏地漏了两拍,随即定了定神把确切的位置告诉她:「呃…你在台南…还是屏东?」 「两份大麦克。等我。我在台北。」 这真是惊喜。 果然,我的心跳逐渐不受控制,而且很快就会伙同呼吸一起叛逃,我不确定该不该喜欢(或是享受)这种感觉。无论如何,在这么特别的夜晚,这真是惊喜。 终于轮到我点餐时,只听后方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响起,店门被推了开来,碍于背对门口的缘故,视角受阻,但我从周遭不少男性(包含眼前这位工读生)的目光飘移与重新对焦,可以肯定知道谁进来了。 暄显然不介意让室外冷冽的空气和店里多交流交流,她站在门口搜寻了一下,然后直接走到我身边,先抽起两根薯条解解馋,便伸手帮忙拿饮料。我想起从前在母校附近麦当劳的情景,只觉得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于是抢先一步说:「左手是雪碧、右手也是雪碧,这次绝对不会弄错。」 暄笑了笑,这回倒是没有偷喝:「还记得喔?真不好意思。」 下到b1坐定后,我看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足足有十秒鐘,只能儘可能地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语气听起来和缓。 「暄英,你怎么会…」 她拿起一根薯条像是魔杖似的指着我,说:「等一下等一下…上了一整天课,真有点小饿,先让我吃一些。」 暄今天穿了黑色的羽绒外套,里头是鹅黄色的高领毛衣搭配浅灰色的长裙,由于孟珊经常穿着相类似的打扮,因此我在心里统称为「老师装」,但暄考上的学校怎样也不会在台北啊!唉~女人心啊…又怎能被我轻易猜透?暄要是不说,就算我想破脑袋也没用。 于是,我很乐意默默地近距离欣赏美女用餐的景緻。 「好了~~」暄拿起纸巾擦了擦嘴,目光一转看着我说:「教师研习营,一连三天,学校规定的;他去美国受训两个礼拜,所以我也没有烛光晚餐、只有大麦克;没错!谁叫你上次到屏东吓我,这次礼尚往来,所以故意不告诉你…还有什么是你想问但是我没回答到的吗?」 「我脸上是不是有写字?」我由衷地讚叹着,一边拿起刻意留到最后、最长的一根薯条,打算拿给她。 「都认识那么久了,何况,没那么难猜好吗?谢啦。」说完便在我递出去前,理所当然地接收了那根薯条。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麦当劳薯条有种魔力,真的。 ※※※※※ 我们把「圣诞大餐」的配角解决后,便轮到主角大麦克了,而话题也从工作上的琐事、过往旧事,逐渐聚焦在我的女友孟珊身上。这个原本让我觉得或许会有些尷尬的话题,竟然聊得出乎意料之外的融洽。 「子邑,你坦白讲,你们真的是因为bbs而交往的?」 「对啊,就ptt联谊板的『去死取死团』啊!」 「我还以为那边都只是在搞笑,没想到真的有成功案例。」 「别这么说嘛…人家板主可是很认真的在办活动,只不过一个不留神,就有人负负得正了。」 「负负得正?」 于是我便将当初和孟珊在军舰岩认识的经过讲了一遍,暄听得兴致盎然,也分享了自己跟男友的一些趣事,以及男女间的相处之道供我借镜,儼然一副「你要学的地方还很多」的前辈口吻,听得我忙不迭点头称是、在心里连连笔记画重点。 原来,在双方都有另一半的前提下,和暄的互动再无隔阂、也更为自然,这真是我始料所未及的。 「子邑,嗯…有点难啟齿…你…方便让我见她一面吗?」 我愣了一下。 「听你这样讲,你女朋友还真是世所罕见,我真的满好奇的说…这次好不容易来一趟台北…可以吗?」暄当然不会、也没有必要对我採用撒娇模式(而且还相当的正经),但在她一双十万伏特的电眼之下,我也只能投降。 只不过,时机上很不凑巧,孟珊明后两天要带队去宜兰参加写生比赛,唯一的机会就只剩今晚,可是…我略一沉吟便站起身来:「暄英,要就快!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我的摩托车原本是台灰蓝相间的名流,去年底臭老爸住院,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的一个深夜,跟老哥换手后,回程途中被酒驾的欧吉桑撞倒,不但车身全毁、左肩的锁骨也断了,所幸保住一条命,即便拿了笔和解金,医生却告诉我尔后儘量避免长途骑车,而天气骤变时,肩胛深处时不时传来的闷痛,maybe也会陪我一辈子。 目前的座驾是yamaha的劲风光,亮红色的车身平时就十分醒目(我都叫它「小赤兔」),而今晚载着当年化学系的系花想必更加地抢眼。 想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台车是年初就业博览会时「幸运轮大抽奖」的三奖,领摸彩券时,右上角的四位数流水编号恰好是主办单位之一的公司简称,台上的showgirl连连夸我运气好、说是此张必定中奖,但我却让给下一位仁兄,还很坚持地跟主持人要了下一张,因为那是暄的生日,我相信运势更强,而小赤兔当天就被我骑回家啦! 师大夜市转眼就到,一如往常,我抱着赌徒的心态把小赤兔停在浦城街某条巷弄的红线上,和暄两人向牙买加仓库走去。 到了店外,正待推门而入,暄却拉住了我的公事包,我回头问了她一个眼神,她说:「我在想…会不会看到一些…嗯~有衝击性的画面?」我笑着说:「你偶像剧看太多,天蝎座的女生向来专情不是吗?」 「那倒是。」 话虽如此,但被暄这么一说,内心深处确实有那么0.01%的担忧。此时店门打了开来,走出两位刚结完帐的客人,顺道带出里头的一阵欢呼声和掌声──「…接下来轮到本社传奇人物,掌声欢迎前前前前…任社长,社办的百岳墙就是学姊当年的idea,大家…」 突如其来的动静,令我和暄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身子,透过半身高度的雾面玻璃窥看店内情况。 有位长发女生在一团前呼后拥下越眾而出,正是孟珊。只见她笑着和大家打招呼,神采飞扬地在立牌旁朝地图上比划着,想必是提醒学弟妹注意天候状况和装备行囊等类的吧!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我却充分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自在与快乐。 我注意到孟珊穿了我上次陪她去新光三越买的白色毛衣,搭配着淡蓝色的长裙,也是一身「老师装」,大概是下班后直接从学校赶来的关係;须臾,有个念想如同暗影般地掠过心头:发型、星座、职业、甚至是笑起来的模样…难道说,我也是信奉浪漫主义的人吗?把现实中难以企求的空妄,透过偶然贴近的真实来重叠,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看似完好的感情状态是否其实很不堪? 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暄的声音在我耳边传了进来:「眼光不错,你女友很有气质、人缘又好,看来很受欢迎,你要多花点心思了。」 我示意暄差不多可以进去了,毕竟站在门外偷窥自己女友的感觉一整个怪;谁知暄居然露出一副「你嘛帮帮忙~」的表情,还给了我一个俏皮的白眼。 「你不进去?都特地跑一趟过来了?」我满脸问号。 「拜託~沐子邑同学,请你动动脑,你都说今晚不来了,结果还带着一个女生进去找她,你皮在痒?」 「那你还要我带你见她。」 「对啊!现在见到啦!」 「拜託~君子坦荡荡…」 「少说那个,女生才不会这样想。」 「你又不是…」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及时收口,差点忘了暄就是女生,而且还是不折不扣的美女。 当晚,我收下值得日后裱框纪念的「违规停车逕行举发单」,骑着小赤兔载暄去她投宿的教师会馆;我们终究没有进牙买加仓库,而我心里竟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至于原因,我不愿、也不敢去想。 ※※※※※ 隔天下班,我到罗斯福路圆环附近等暄下课,一见面她就问我姊妹花香鸡排还在吗?由于我也许久未再光顾,因此我们便沿着红砖道散步往t大校园里走,直到记忆中的香味扑鼻而来,才得以重温旧梦。 暄与我仍旧坐在图书馆前的石阶上,两人饶有默契地在凉风徐徐中将鸡排静静啃完。 「味道还在。」暄说。 「不过涨价了,而且感觉肉有变薄。」我说。 暄轻轻叹了一声:「好像…没有什么是不变的,记不记得我们修艺术赏析时看的那部《重庆森林》?里面好像有句话是说,每样东西都有它的保存期限。」 儘管心里头不完全认同,但只有怕错的胆小鬼,才迟迟不敢交卷。 我感受着手中的鸡排残骸已逐渐降温,想活络一下气氛,便提议一起逛夜市;大台北都会圈夜市何其多,而暄却在听完我概述一轮后,挑了我最不熟的饶河街夜市,果真难以捉摸。 当小赤兔再度慵懒地停在八德路某条暗巷的红线上时,暄在后座提醒着:「欸~原来郝市长是你乾爹,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过?」我拿出昨晚市府对小赤兔的「请款单」将其贴回原处,不慌不忙地说:「这个嘛~我是无福消受啦!不过像这种停车位一位难求的民间疾苦,人民的保母有时还不至于赶尽杀绝,应该可以谈点感情…」 暄直接一掌拍在我的左肩:「沐子邑,你很皮喔!」由于力道有点大,我赶忙讨饶:「暄英老师手下留情啊~下不为例。」 我们两人在週五晚间的夜市人潮里边逛边聊、边玩边吃,我刻意忽视周遭人群投射过来所残留的莫名虚荣感,毕竟,今晚就只是两位阔别许久的老友一道同游罢了,只不过这样的想法有多少比例能让人信服(包含我自己),并非是此刻的我想深究的事。 暄将吃了一小半的胡椒饼递了过来,表示她想玩捞金鱼。由于这是我的强项,因此便小露一手、迅速地捞了两隻朱文锦上来显显威风,不料暄却将这对难兄难弟倒回池中,开始追踪一尾体型量级明显超越同儕、黑白相间的凸眼金鱼。 但即便佛心老闆已多送了两支网,这尾「黑白郎君」却丝毫不给暄英面子,执意把正妹的失败当作自己的快乐,而暄坚持上演夜市版的「老师与海」,就在第八次鱼过网破后,老闆担心会影响其他客人的消费意愿,遂表示我们的投资金额已足以将牠带回,哪知暄在要不到第九支鱼网后果断起身,表示如此胜之不武、不要也罢。 将走未走之际,老闆一脸无奈地望着我,操着流利的台语揶揄着:「烟斗仔~恁查某朋友真有个性,爱注意啊…人讲胭脂马歹骑蛤…」我一个皱眉加苦笑,还来不及辩驳,便被拉着去买烤玉米,而理应纠结的心绪遂在熙熙攘攘中隐没。 今晚的句点依旧结束在教师会馆。夜色很静、很美,令我忍不住稍作逗留,我想着这幢楼房里某处的暄,也想着此刻人在宜兰的孟珊,而沿着人行道的树冠望去,天边明月恰似勾出一丝清冷的苦涩笑意,思潮起伏下,不觉忆起昔日修课时看过的一部老电影,最后一句好像是──「明天,明天又会怎样呢?」它是这么说的吗?是吗? 我将小赤兔在老家公寓的骑楼里停妥,伸手将钥匙放回口袋时,才发现那咬没几口的胡椒饼已不再烫口,想了想,便一个人在路灯下独自享用那些许馀温,让它重回37c。 ※※※※※ 孟珊他们学校要比到下午三点,估计回台北大概也是傍晚了;而暄第三天的研习只有半天,严格说来,只有一个小时的讲座加上两个小时测验,预计十一点考完,而我不到十点半就在教师会馆外等到她。 「老师早!看来考题不难。」我笑着对暄打招呼。 「早~考题是不难,写教案也难不倒我,重点是对象;我实习和代课带的都是高中生,小学生~我的天…根本是另一个物种。待会再聊,我需要沉淀一下…」 讲到沉淀,我就想到咖啡馆,寻思:「暄难得来一趟台北,得来点特别的…」因此连锁店先不考虑,脑海中掠过了曾经去过的菲玛、波西米亚人、coffeesweet、rufous、gabee.、coffice…但最后还是决定去武昌街的「明星咖啡厅」,至于原因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觉得那儿应该很适合,当然,也比较近。 暄果然喜欢。 她喜欢店内的摆设、她喜欢二楼靠窗位置的採光、她喜欢三层点心的俄罗斯软糕、甚至连menu都喜欢,而我则喜欢…(算了!当我没想) 翻了好一会儿,暄点了杯维也纳咖啡,而话题就从维也纳开始。 「维也纳?你去过?」我问。 「没有。不过听说只要学音乐的都会想去维也纳。」 「你会什么乐器吗?」 「也不算会啦…只是以前读屏女时玩过一阵子电子琴。刚刚上课时,讲师说要当小学生的班导师得要精通十八般武艺才行,建议我们至少要学一下风琴和直笛,看来回去要恶补一下了。」 「你是念化学的,干嘛要学那些?」 「听说是当那群『贵子弟』吵翻天时用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暄英,你认为呢?」 「我比较想拿藤条或鸡毛撢子。」暄说完就笑了出来,我也笑了。不过她却叹了口气,又接着说:「这学期都还没结束,我觉得我已经快受不了了,那群死小孩居然还给我乱取绰号…你别猜也别问,我不会告诉你的。」 「这些…你有跟他说吗?」 暄点点头又叹了一声:「我男朋友说我可以去业界试试,还说南科那边机会比较多,子邑~你待过园区,你觉得呢?」 「可是,你好不容易才考上正式教师,这样很可惜…而且各行各业都有可能遇到瓶颈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我想趁着年轻多尝试,不然以后机会一定越来越少。」 「也是。你若想清楚了,那我一定支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别跟我客气哦!」 暄报我以微笑:「看来,我用不着去维也纳深造我的音乐造诣囉~倒是义大利不妨去走走。」我不假思索地说:「亚佛加厥。听说化学系的高材生都会想去那边。」 暄伸出大拇指对我比了个「讚」:「亏你还记得!」那当然,我连她当初讲那段话的情景都记得清清楚楚,毕竟,不是每样东西都有保存期限的,有些事,偏偏就是亙古而永恆。 暄叉起一块俄罗斯软糕,刚要放进口中又放回手边的小瓷盘,很有些悵惘地说:「话说回来,别说义大利,我离家最远、最久的一次恐怕就是这几天,傍晚就要回台南了…」我突然一阵衝动,脱口而出:「还有点时间,你有想去哪里吗?」 暄想了想,说她其实一直很想去野柳。 「野柳?不会吧!在台湾居然还有人没去过野柳。」 「我是说真的。国小毕业旅行本来要去,后来那天刚好肚子痛,只能在家休息;高一时,地科老师要带全班去野柳校外教学,让我超期待,结果不知什么原因改成小琉球;然后啊,我在竹女做实习教师时,本想说终于可以利用小小特权来安排,没想到遇到sars,活动被直接取消,大概我跟野柳没缘吧!」暄一口气说完,同时喝掉最后一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维也纳咖啡。 我的漂浮冰咖啡已不再悬空,此时见状便站了起来:「暄英,走,我们一起去野柳,现在。」 ※※※※※ 我跟暄在北3门外间聊,而天色很快地暗了下来。 「谢啦!还买这个送我,等下搭高铁刚好派得上用场。」说完便将那隻野柳海洋世界的绒毛海龟抱在胸前。 「没什么啦,都认识那么久了…」我看了一下墙上的鐘、搔了搔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忽然,脑海里跃出一个有趣的画面,便脱口而出:「其实应该早点送你的。」 「多早?上次在海生馆是我自己说不要的,海龟我就喜欢蓝色,绿色不稀奇啊!」 「十年前。我是说十年前修「艺术赏析」时,应该那时就要送你,这样你就不会在课堂上翻来覆去睡不好还嫌老师吵。」说完两人一起看着对方,回忆的涟漪渐扩渐远,眼里的笑意也越陷越深。 「子邑,这几天真的很…」 「别那么客气,这真的没什么。」我又瞄了眼北车大厅的高墙,正待提醒她距离下班高铁到站的时间,暄已开口:「我买自由座。不过时间也差不多该走了,你在等孟珊对吧?」 我点点头:「她搭的自强号应该快到站了,我介绍你们认识。」暄随即笑着说:「三天没见了,你多陪陪人家啦!」 「暄英,希望你有空常来,我有机会去台南的话再跟你说。」 「嗯~保持联络。」 「保持联络。」 看着暄离去的背影,一阵寂寞袭来。想到今天下午,她在女王头旁佇立良久,当时问她一偿宿愿的感觉,暄看着一旁的解说牌,回头却反问我:「女王至少三千岁囉~你觉得她在看什么?」 「我想应该在发呆吧,难道说,等我们来看她?」 「你正经点。这上面说女王的颈围逐年受风化侵蚀,我算了一下,照这种速率的话,今年出生的婴儿大概在我们现在的年纪就只能在照片上看女王头了,好可惜哦!」 「嗯~其实我觉得几千年前它的外观一定还不是女王头,大概是最近这一百年左右才越来越像,经典之所以经典,就在于在最美的时候谢幕而难以復刻。我们是躬逢其盛,应该要感到荣幸才是。」 「也许你说得对,还真的没有什么永恆不变。」暄在回程的客运上若有所思地说着。 有吗?有吗?有吧!我想。 就在视线的极限,暄回过头来看我,刚好把我的目光接个正着,她对我抿抿嘴、静静地笑着,手微微指向刚和她擦肩而过的一个女生,接着就消失在人群中;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位女生不是别人,正是女友孟珊。 孟珊也看见我了,她不顾旁人的目光,喊了声「哈尼」便张开双手快步向我迎来,我们简单地抱了一下,便牵着手一起向停车场走去。 半路上,孟珊已迫不及待地跟我分享写生比赛勇夺季军的过程,还从当地的老师口中套出珍贵情报,说是有个桃园谷秘境,可以从大里天公庙那边进入,之后看是要从石观音步道下山,还是直接从上次去过的草岭古道一路从宜兰走到新北,这个行程很棒,可以远眺龟山岛,而且美景连发,保证不虚此行哦! 我的观念则比较务实:「孟珊,你舟车劳顿,一定累了吧?要吃什么我请客。」 「嗯~我想想…我们去麦当劳怎么样?吃了几天海產热炒,有点给它想念大麦克…」 不知为何,此时左肩突然一阵闷痛袭来,我将痛感归功于另一位天蝎女教师的荼毒:「不要。今晚不要麦当劳。也不要大麦克。我们吃别的,华阴街那边有家鹅肉店很有名,一起去探秘怎么样?」 ------------------- 思念如箭风化不移不动的经典 我的灵魂被刺穿 那一天天掏空的不知不觉 ------------------- 05. 10th act-转折 【第十幕】转折 再次走过你最常去的地方又一次失望 可能我的心没法再去流浪 我都明白也许没结果请你别怪我 我就是那么想你 ~beyond《想你》 ※※※※※ 2007年6月的最后一天,我载着暄在热风中飞驰着,屏鹅公路旁是一望无际的海,那带着咸味的蓝,逐渐取代了心中鬱闷的蓝,我将车速往上再催一格,忘情地喊了出来── 「屏东~我终于来找你了!」 上礼拜五,公司响应夏至关灯的活动。 佔地起码几千坪的办公室在广播后的十分鐘,准时于5点46分陷入一片漆黑,但可别天真地以为科技新贵们这样就能够下班,想得美!大家还是摸黑敲着键盘,要嘛准备待会儿跟小夜班交接会议的报告,要嘛紧盯研发部门放出来的hotlot有没有被hold在某个stocker里,夏至关灯考验着身为工程师挑灯夜战的本事,fine~justapieceofcake,干节能减碳有个屁关係? 听说关灯的时间跟公司上柜的代码有关,还是董仔钦定的,简直有够无聊。唯一真正熄灯走人的只有我一个,倒不是我特别带种,而是不做的最大,今天是我在公司的最后一天。 接下来的两天再也不必担心值班同仁的电话骚扰,我放宽心情睡到自然醒、泡漫画店补完断层两年的进度、晚上边看职棒转播边喝冰火vodka的生活既糜烂又奔放,礼拜一到证券行把早先认购、如今刚过闭锁期的股票卖一卖,帐户结清后有个几十万傍身,确保未来几个月不致断炊,就这么又过了两三天,似乎该好好思考人生的下一步…了吗? 该不该跟pinky、志峰、fufu那票人一样,趁竹北那边房价还没飆起来前先囤房,未来自住招租两相宜,或者当作投资也不赖? 可是这么一来,将来的人生都被绑在这儿了,要是下一间公司又把我中科、南科的乱扔,甚至派驻海外怎么办?虽说男儿志在四方,但这也未免… 啊!我想到了。之前念研究所时的博班学长不是问我要不要一起合伙开补习班吗?今后朝万人景仰的补教名师养成之路迈进,「钱途」未尝不是一片光明? 又或者…… 烦死了──我决定让老是超频的脑袋转速down下来,先放空一阵子不为过吧! 上个月田侨仔房东当我是人肉atm,想要再次调涨房租,小不啦嘰的套房一个月9张小朋友还不够,硬要把40人名单补满是吧?爆肝攒钱若是为了买药给自己吃还说得过去,奉养这条老血蛭我可不干。赌烂之馀索性退租,距离月底剩没几天,便开始收拾细软。 我把衣服被套拿去巷口的自助洗衣店,却在发呆坐等之馀,无意间在两台烘衣机的夹缝里发现一本「铁道环岛攻略指南」,书况还颇新,介绍全台湾的火车车款、各站特色及琳琅满目的冷知识;随手一翻,里头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註记着各火车站邻近商圈的美食小吃,看来这位铁道迷还兼职美食评论员呢! 我将书插回属于它的扁平空间里,然而,那位仁兄写在最后一页的两句话,却直挺挺地钉进我大脑皱褶深处频频放电── 有些事现在不做,一辈子都不会做了! 是啊!下一份工作何时有着落还是未知数,不过可以想见,只要一日不离开园区,在年復一年早出晚归的责任制綑绑下,再美好的旅游计画也只是望梅止渴的空想罢了。 回到金山街住处,打包作业继续。由于当初退伍后就是两卡皮箱过来竹科,整理起来比想像中快很多,傍晚前已全部打点完毕,也是两卡皮箱;看来,两年的园区生活并没有让我的人生有所累积,只多了一台品质坚若磐石的笔电。随即礼成,奏乐。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一开电视就看到纬来的跑马灯通知,职棒赛程因雨延赛,靠!棒球之神是不是歧视我这个待业人士,居然连这点儿慰劳都吝于施捨!算啦~劳动了一整天,早点睡吧。 当天夜里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醒来就忘,真是恼人。我优哉游哉地骑着我的名流在园区里四处乱逛,坦白说,如果不用上班又避开尖峰时段的话,竹科其实是很美的。 我毫无目的地在市区里间晃,想了很多、却也想得很少,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并不是毫无目的,而是骑过的地方跟记忆底层都曾有过连结,连结的画面里有苦有甜,但角色不是只有我。有道身影或在身边吶喊,或在后座对我耳边款款低语,或是,就坐在对面言笑盈盈… 我企图转移注意力来模糊焦点,谁知当晚棒球之神依旧对我吝嗇,职棒赛程再次因雨延赛,我到室友房里胡乱搜刮了几本安达充的《h2》来充数,但脑海中却持续上演三年前的另一场赛事,在当时看来很在意的比赛过程和结果,现在则一点也不重要了,我在意的其实是陪我一起看球的人。 终于,我不得不走进画面中自己的眼里,让那个影子的脸孔瞬间清晰──对不起,我没有做到,谷暄英,我又想你了。 我打算用最廉价的方式逃避,正准备对冰箱里半箱的海尼根动歪脑筋之际,眼角馀光瞥到吸铁下的那张火车时刻表,于是,大脑皮质某处再度释放出强烈讯号,我则心慌地蒙头就睡;然而,「自助式火车环岛计画」的执行程序已在脑海中啟动,然后修正、驳回、再修正…最后,决行。 隔天一早,我在室友兼同梯的阿宾房门口留下一张纸条,表示我的行李请他代为保管几日,等我回来再找黄光部门那几个同期哥儿们一起去黄金海岸吃活虾,反正他的调职令搞不好下个月就批准了,相聚一刻少一刻(别太想我啊~三八兄弟)。 说走就走。 ※※※※※ 真的是说走就走而毫无计画。除了手机、钱包,我只随便抓了几件换洗衣物丢进帆布袋里就骑车直奔新竹火车站,对了,中途又绕回自助洗衣店「借走」那本攻略,权充此次无脑行动的共犯。 我搭乘復兴号在苗栗下车,出了剪票口后顺便买了份地图徒步而行,前往暄曾任教的学校,当然,我知道暄已经不在那边了,就只是走走看看,想看一下暄待过的地方。路程不远,但有点热,比起上次来热多了,上次啊…回想当时的画面,我不自觉地嘴角上扬,而儘量不去想难过的部分。 一个多小时后,我回到车站,跳上一班开往海线的南下电联车,又在吹了一个多小时的冷气后,依依不捨地离开沁凉的车厢,走进熟悉的场景里,龙井站到了。 位在台中的母校,是我与暄的初识之处,一趟计程车唤回了所有当初的记忆:曾并肩同行拼命找话题的上坡路、牛舍外充满浪漫「香氛」的大树下、一片绿草如茵中的教堂依旧美得令人心碎、就连图书馆里光禹的《给最初的爱》,那道被轻狂的我留下的淡淡摺痕都还隐约可辨… 第一次相遇的教室座无虚席,台上的讲者生动地翻转听眾的思维,而底下学生个个聚精会神,唯独不见爱打瞌睡的同桌女孩;下课了,学弟妹们各自作鸟兽散,我轻轻地滑进九年前的课桌椅间隙,用背包帮老是迟到的化学系谷同学佔位,一如当年,只是,今天再也不会有人从教室的后门偷偷溜进来了。 我坐在贩卖部外的长椅,品嚐着久违的、价格一去不復返的鲜奶冰淇淋,吹过树梢的风好柔、好静,伴着斜阳馀暉同我说话。这些年来,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到底留下些什么?或者说,想要留下些什么?这道难题很有可能本来就无解,我甚至觉得大多数人一开始就注定徒劳无功。 手机响起,来电显示「博洋课长」,我接了起来。 丁博洋是我个人职涯的第一个主管。想当初退伍前,排副要我跟阿宾两人挑几个手脚麻利的学弟陪他去湖口营区出公差,刚巧碰上国防部举办的届退官兵就业说明会,事情办完后,排副特别恩准咱两位「红军」和「黑军」去听听逛逛,还说要是想不开的话也可以勇敢给它「签下去」,阿宾立即「啪」地一声原地立正,装模作样地跟排副耍油条:「上兵战士陈文宾、沐子邑共两员请示入伍。」 「马的少跟我五四三,恁两隻剩没几天,巴不得馒头赶快数完滚回去当死老百姓,来这套~」老仔咕噥着数落我俩的言不由衷,最后撂下一句:「么八洞洞前给我回来,不然发离营通报、送明德班,王八羔子。」 「报告是。」两位上兵战士齐声称是。 政府推动的两兆双星產业政策正夯,我跟阿宾当场投了几份履歷,全都相准了相关企业,退伍令入手后没多久,就陆陆续续收到不少邀约面试的电话,那阵子勤跑面试,其中,有一间做dram代工的大厂「钱」程似锦,加上用人单位的主管恰好与我大学唸同校而倍感亲切,相谈甚欢下,最后顺理成章地成了竹科新贵派的一员。 报到当日,在我上铺睡了五百多天的阿宾,竟然也前脚接后脚地跟了过来;而这一晃眼便过了两年,当初同期进来的两百多位新人,死的死、逃的逃,如今还在线上的大概屈指可数。 「嘿~消息传过来啦!听说你离职了,真假?」 「係金a啊!」 「你是我带出来的,你的能耐我很清楚,难得李桑都要升你做组长了,这下不用天天下fab,熬了两年总算熬出头,你这样很可惜欸!」 「都想过了。现在不走,以后会更难走。」 「工作久了难免会有倦怠,这个我懂…有时候换个环境也好,中科这边刚好有个组长缺,虽然是蚀刻製程,但我想你应该可以很快上手,如何?台中你也不陌生,要不要过来帮我?一句话,年资保留、待遇照旧外加离乡津贴,人资那边我来乔,怎么样?行きましょう。」 久违的结语词牵动了我的嘴角:「学长,这通电话是李桑要你打的对吗?」 「还真的是~人家李桑爱才嘛!不过我也真的是萧何月下追韩信喔!」 「爱才?哪个『财』?还有,韩信的下场好像并不值得嚮往哪…」大学长虽是主管,但只大我三岁,平常没甚么架子,所以我们这些老鸟和他也没大没小惯了,加上现在是自由身,谁也管不了我。 电话那头果然传来博洋课长爽朗的笑声:「子邑,说真的啦,我把话带到,责任已了,你如果想清楚了就好。同事一场,交情还在,有空来台中我们聊聊?」 「好哇~今天如何?」 「今天?你人在哪?」 「我在咱们母校的乳品小栈外面,边吃冰淇淋边和你讲电话,你等一下,来~听听看…」此时教堂的鐘声刚好响起,我将手机高举了一会儿才拿回耳边,就听到大学长兴奋的烟嗓:「…靠!你这老小子真的在台中,你先逛一下,我七点到校门接你。」 「傍晚七点还是明早七点?」 「靠夭~没那么操啦!」 ※※※※※ 「你是想不开还是终于想开了?」我一上车,博洋学长劈头就这么问。 像这种涉及人生哲学的问题,还真不好说;只好边扣安全带边苦笑:「呃…园区的工作虽然pay不错,但…我觉得生活很匱乏。」 前主管微一点头:「嗯~鐘鼎山林,人各有志。我们到底是为生活而工作,还是为工作而生活?这个困扰会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你,见解不同感受就会不同,确实勉强不来。去哪边吃?今天可没有vendor招待活虾料理喔!」 我想起去年那段疯狂接机、装机,然后一起庆功狂欢的日子,不由得笑了笑,接着还是摇了摇头:「难得回母校一趟,来点轻松的好了…我记得往工业区那边的小门出去,靠近夜市、还不到别墅区那边,以前有间异国料理店,现在还在吗?」 学长摇摇头说:「我刚来中科时还吃过一次,今年元旦值班时再来已经收囉~真可惜!那间的咖哩我超爱。」 结果,我们还是吃了咖哩,在一间叫做「三八先生」的咖哩专卖店,听说开不到三年,味道还不错,但还是比不上记忆中的美味。 饭后,学长把我偷渡回老东家的员工宿舍,我惊讶地发现,被我刻意保留的识别证,竟然还能刷得过门禁,令我俩会心一笑,学长还用天意来揶揄我,问我要不要回锅?我一笑置之。 不知为何,咱这群新贵派们住处的冰箱里肯定都有冰火vodka,我们边看纬来的棒球转播边畅饮,原本以为看到自己支持的球队被痛宰会不忍卒睹,不过呢…其实还好,或许看球最重要的是当下的心情吧!没关係,输了就下一场再讨回来,幸福的球迷永远都有「下一场」,但,陪我看「下一场」的人又会是谁呢?人不同,心境也就不同了。 当晚就在学长房门外的客厅沙发上随便窝一窝,只是心思东游西荡没什么睡意,还留意到博洋课长半夜被phs手机叫醒两次;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好好珍惜得来不易的睡眠,这才闭起眼睛开始认真地召唤睡魔。 不知是否生理时鐘使然,我依旧在清晨六点四十分左右自动醒来,此时居然已经看到大学长盥洗完毕准备上工,我跟他道声早安:「怎么那么早?现在去开晨会也太早了吧!」他略带歉意地说:「sorry~研发那边有批troublelot过炉管后蚀刻那边还没吃,宾妹就把人家做merge放下去了…这个月已经第三次了。」 我一听登时失笑:「天~这不是基本concept吗?rd那边铁定跳脚!」 「可不是?还拉int和yed一起向处长参我一本,现在正要赶过去灭火。没时间送你去车站了,你慢慢来,出去记得帮我锁门,科管局那边有接驳车,抱歉啦!」说完人已走到门口,朝我挥挥手。 「学长,我装的那几台都上线了吧!有乖吗?」我在他转身前倏地对他问了一句。 「那还用说。」 「那…你跟ryoko也『上线』了吗?」 博洋课长「嘿嘿」乾笑了两声:「机况稳定更新中。公司派我明年q1去日本受训三个月,我打算把ryoko抱回台湾,等着瞧吧!到时一定炸你。」 「没问题!我一定到。」我用两个大拇指表达祝福,真的很羡慕。 「倒是你,子邑,你和那位学妹有下文吗?」 这记回马枪杀得我措手不及,只能闷闷地将大拇指改为中指,可惜大学长已转过身去,无福消受我对他的「景仰」之情。 ※※※※※ 到了后里火车站,接驳车司机将前后门打开,我跟着匆匆人群默默下车,靠在站内大厅的墙上翻阅那本攻略指南寻找人生的方向,随后买了张通往斗六的区间车,继续这趟非做不可、却毫无意义的漫游。 或许是晚睡早起的缘故、也或许是电联车上的冷气太舒服,我上车没多久便开始打盹,等到我被剎车摇醒时,看到窗外的月台站牌写着「大林」两字… 「靠!坐过头…了吗?」背包里的指南给了我肯定的答覆。在心底暗骂自己糊涂,错过了曾吃过一次的「西市场邓记肉圆」,不得不承认,有些事还真的就是一期一会。 我在车门闔起的前一瞬间,飞快地跳上月台,沐浴在距离北回归线三十公里的热风中。 大林火车站,我可不是初来乍到。 回想当初入伍,新训中心就在这附近的中坑,一个更加鸟不生蛋的地方;有次跑三千,值星官还曾经这么形容:「…跑啊~给我跑起来啊!受不了想回去找阿嬤喝奶的,就直接给我跑出营区大门没关係,门口卫兵会先让你跑五分鐘再把你一枪『ㄅ1ㄤˋ』在甘蔗田里做肥料,你们知道这边的甘蔗为什么都长那么高吗?笑咧~牙齿白啊…」 经过了这几年,大林火车站外观已有所改变,只是萧条依旧;站外艳阳高照,果然有几位一看就知道是阿兵哥的人来来去去,想起那段甘蔗田的生动论述,觉得有些好笑;怎么搞的?一间下来,就净想些没啥营养的玩意儿… 「还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来这里了呢!」我对着已然陌生的街景喃喃自语着。 大热天实在没什么胃口,便在站外小贩的摊车旁坐下,叫了碗米苔目仙草冰,或许是距离兵营比较近的缘故吧!脑袋开始发懒,此时什么也不想,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可能也是没什么营养的玩意儿…管它的!有冰、有甜、就是有心。坐我旁边的那位阿兵哥心里头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把硬币放在桌上,起身向老闆略为示意,便望回走去。看着「大林车站」这几个字,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袭来── 「暄当时真的只是陪朋友来恳亲和我巧遇的吗?」 「暄是不是也曾一边看着眼前这个画面、一边想我?」 「暄和她朋友回程时会聊起我吗?她会怎么说呢?」 …… 我不知道,这些都不可能问暄,所以我永远永远不会知道;因此,答案也会永远永远介于是和不是、会和不会之间,而这种精神上的满足(或逃避)是我想要的安于现状吗?这样的若即若离到底还要持续多久呢? 我再度踏进下一班南下电联车,让车厢里刻意营造的清凉,将已开始消融的心绪转折再次冷藏。 ※※※※※ 在凉爽的气氛下,心情果然沉淀得快,是该想想今晚何处落脚了。 方才在脑海里把新训中心的点滴转过一遍,此时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某位仁兄;我打开手机里的通讯录,很快地找到目标──「郑老闆」,一个有趣的傢伙,依稀记得他是麻豆人,至于为何叫他老闆当然是有典故的,只不过说来话长…几年没联络了,不知最近过得如何? 电话一拨就通,依然是那个讲话有些漏风的可爱嗓音,双方啦咧了几句,郑老闆要我坐到「农田」下车,说完就急匆匆地收了线。 「农田?有这站吗?」我看着车窗外铁道旁的大片农田,心里头犯滴咕;而铁道指南马上就给予指正,原来是「隆田」。 一出剪票口,就看到郑老闆在对我挥手。 「看哪里看哪里…挖底佳啦!干恁娘咧~好久不见。」果然是我那位出口成「脏」的纯朴邻兵。 「拜託,你那个门牙还没补喔?」 「你不觉得…不用开口也能把菸叼住这样子很有特色厚?」他边说边从那个难以忽视的缺口塞了根烟进去,有点含糊地说:「我有听你的喔~现在都嘛一天一根。」说完又拿出一根请我,我如同往常地收进胸前口袋:「菸加一、馒头减一。」想起新训中心时的默契,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他踩了几下,把摩托车发动,我看他没戴安全帽(似乎也不打算让我戴),便跟着跨上了野狼125的后座,还没坐稳,两人一车便在四周都是农田的隆田乡道上飘移着。 「欸欸…邻兵,你抽到陆总勤务兵一定『卯死』,爽籤没错厚?」 这个我一言难尽,随口应了声「还好啦」,反倒想起他当初的志愿,便问道:「那你海巡倍数抽籤抽到没?」 「你拨交以后隔天换我抽…干伊娘咧…拎北跟错队,跟到什么食勤兵,好死不死又抽到了、不去还不行,结果去工兵团炸鱼煮菜做到退伍,干~」他晃过了前面一台龟速的速克达欧巴桑,又接着说:「结果几个学长退伍前喔…说要一起开店,找我去帮忙,也是不去不行…」 刚才那台被超车的速克达又重回领先,郑老闆骂声「干」,再度超过去,继续他个人版的「奋斗专栏」:「…后来学长他们嫌歹赚、就不做了,说是要改行去做汽车美容,把饮食店顶给我…害我被逼着去考那张鸡巴证照…邻兵,都嘛怪你们,新训时就老闆老闆的亏我,今嘛吼~妈的咧,真的当老闆了。」 我用力笑出来,不客气地喊了他好几声「郑老闆」,并且保证要是他想,我可以帮他写下来投稿《吾爱吾家》或是青年日报,帮他赚几支再也用不到的荣誉假;他老兄虽然狂催油门、连声问候了很多人的父母,但听得出来,从那漏风的干骂声中,也流露出一丝得意之情,我由衷地为他感到自豪。 此时,前方道旁一阵又一阵的蒸腾白烟外加香气扑鼻,我才注意到,怎么卖菱角的商家、摊车那么多?一问之下才知道是自己真的是「台北俗」孤陋寡闻,在园区关了两年,是真的有所歷练、或是根本让当兵的脑袋在退伍后继续硬化?还真不好说。 「阿你不是大专兵?还研究所毕业咧…这边的特產竟然『莫宰羊』?你看,整片都是啊…」我任由他唱了几句「採红菱」,才问他哪间好吃。 「我店里就有,晚一点弄来吃。啊对…那个日本时代很有名的那个啊…就在附近,我载你去看。」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说的是「嘉南大圳」。 看着眼前的大埤塘,想像这浩大的水利工程,即便当时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但留下来的圳沟水路,却持续灌溉、滋养着后世;不禁想起唸了好几年、却无用武之地的环境工程和生态工法,当初修课的教授讲到嘉南大圳时,曾感慨地阐述自己对八田先生的讚叹:「人啊…总该留下点什么吧!」 回想自己一退伍就随着媒体报导和亲友关切,一窝蜂地挤进园区当新贵派,这条路是对的吗? ──「没有对错,只有适不适合。」博洋课长昨晚的话言犹在耳。 反观人家郑老闆,一样是被生活追着跑,但起码用自己可以主宰的方式过日子啊!这无关教育程度,而是有没有把握每个转折所带来的…怎么说呢?改变的契机──对了,就是改变的契机。 「邻兵,走了啦!」野狼125再度冒出蒸腾的白烟呼啸前行。 当晚,「头家麵饭小馆」提早打烊,我和郑老闆在铁捲门里边嗑菱角边看棒球赛。 「『必鲁』在冰箱,自己拿啊…干!又被安打,还不换喔?鸡掰咧…」郑老闆端了盘咸蛋苦瓜出来,刚好看到兄弟被打穿二游防线的瞬间,于是便开譙了。 由于落后比数开始拉大,连两晚被血洗的结果,让我的注意力逐渐从电视移向餐桌,好样的──塔香茄子、蚵仔酥、三杯中卷、糖醋排骨、炒水莲、过鱼汤,每道都是诚意满满的同袍情。 郑老闆犹原是「罗汉脚」一个,租屋处在学甲那边,只有三坪左右,这下连想继续当「邻兵」都没辙了;然而,他不知从哪生出一张躺椅,说是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在他店里窝一晚,像这种一期一会,我欣然接受。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到了嘉南大圳。严格来说,是梦到它的声音,那是初次放流前,堰门随着水闸缓缓转动而开啟,即将倾注一切的嘎嘎声响… 「嘎嘎嘎…」一阵铁捲门的声音把我吵醒。 「部队起床~~」郑老闆还刻意拉长了尾音。 一看錶,才刚五点,我一边赖床、一边含糊不清地继续跟他混:「我还两两互助摺豆腐干和蚊帐咧~那么早干嘛?」 「歹势啊…邻兵,我要去批货,顺便载你去车站,今天假日、搁係十六,太晚去就只剩残花败柳了,你车上慢慢补眠啦!」 夏至时分,天才刚亮,四周都是农田的隆田乡道旁已是热闹滚滚,忙着农事的人们可没有贪睡的权利;到了车站,接过郑老闆递来的伴手礼和满腔好意向他道别,我跳过台南、直接买票买到屏东。 ※※※※※ 嘉南平原的景色随着铁道一路延伸而变换,田间的圳沟渠道错综往復、密密麻麻,像散入四肢百骸的微血管,替土地挹注不可或缺的生命力,让荒地变沃土。而源头~那源头啊… 就在思绪无边无际地驰骋期间,已将好友方才相赠的菱角吃完了,虽是昨晚吃剩后冷藏的残羹,但在燠热的六月天,冰冰凉凉地品尝曾有过的欢笑馀韵也别有一番滋味。 今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了,心思放空之馀,没来由地想起自己曾在多年前的这一天,和暄在女生宿舍附近巧遇,虽是匆匆一眼,却从此杳无音讯,即便几年后偶然重逢,但还清楚记得当时自己是个幼稚鬼,曾不只一次懊恼地对着校园里的教堂鐘声发誓,总有一天要去屏东找暄。 ──看来,总有一天就是今天哪! 到屏东车站时,从广播得知现在是8点34分,南台湾的骄阳已烤得我有些晕头转向,以至于错把后站当前站,只好再由地下道走回,看到两边墙上多处被人写下「把图还来」的字样,似乎是原本放着画作的地方被雅贼光顾了,世上真是无奇不有;话说回来,不是也有人好好地把工作辞了,大老远从台湾头跑到台湾尾却不知所谓何来吗? 我挨着前站大厅长椅坐下,仔细想想自己行为上的不合逻辑,以及心态上的不明所以,接下来呢?找暄…吗?然后咧? 我发呆了片刻,甩甩头看能否将烦恼甩开…当然没用!不管了──谷暄英,我想你。就这样。 我用极大的勇气,按动手机里代表暄的热线号码「*1」,紧张感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很快就被其他情绪取代,我听到了令空气都为之凝结的冰冷语音── 「您拨的电话是空号。」 悵然若失的我,抢在自己自怨自艾前,用更大的勇气摁下一组08开头的号码,那是我从未打过的电话,是多年前求学时,从一位来环工修辅系的化学系同学通讯录中抄来的,靠着刈包加黑肉圆才愿意让我瞄上一眼,没想到现在居然会派上用场。 在一阵令人焦躁地嘟嘟响铃后── 「喂~」接话的是男声。 「呃…喂~嗯…请…请问是谷公馆吗?」我一时有点结巴,当下只觉得文诌诌的语法好不习惯。 「不是耶。」对方顿了一下,半真半假、有点搞笑地又接着说:「我姓谷没错,不过不叫谷公馆。请问找我哥还是我姊?」 「嗯…应该是令姊吧!」 「应该?」 「呃…对。我找谷暄英。」 「真可惜,那隻蝎子不在,只有她的双子弟弟在。」 「喔~」 「很失望吗?」 「有点。不过还好你在。」 「蛤?」 「因为你有可能告诉我你姊在哪、或大概几点回来。」 「为什么我会告诉你呢?陌生人。」 「人活着总是要怀抱希望嘛!祝本月寿星生日快乐。」 「ok~陌生人,你替自己赢得一次机会。要不要试着逗我笑?」 「没问题。趣味故事一则:话说从前从前,有一群太监…」我停顿了。 「然后?」 「没有然后,因为下面没有了。」 轮到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万试万灵地、传来有些白烂的笑声,暄的搞笑弟弟要求加码演出。 「没问题。为本月寿星奉上腥风血雨、惊心动魄且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超短篇武侠小说如下──『牛鼻子老道,敢跟贫尼抢圣僧!』全文就这么一句。」 白烂又开朗的笑声再次传来:「我姊在车城闭关啦…新的手机号码告诉你我会被宰掉,你手边有纸笔吗?」 我一时找不到纸笔,但对于跟暄有关的事,我很有把握,绝对、绝对不会忘记,于是硬是将那个地址背了下来,以及另一组08开头的号码。 「这种事告诉陌生人没关係吗?」 「会打这支电话,代表你跟我姊一定认识颇久,但应该好一段时间没联络了,最近她低气压,你那么会逗人笑,让她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再说,如果你是不速之客,我保证那隻蝎子会让你再也不敢找她。」 虽然电话那头看不见,我还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跟他道声谢谢后便结束了通话。 要去吗? 想起上次苗栗一聚,分开时双方多少说得有些决绝,不禁也开始犹豫,去了又如何?暄也不一定会想见我,但…都跑那么远了,现在才打退堂鼓会不会太…正当我举棋不定的当下,铁道之神给了指示。 我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吃惊的同时,手中那本铁道指南没拿稳,一不小心掉在地上,面前有位高大的站务人员边跟我道歉、边弯下腰捡起后递了过来:「不好意思,先生,你是外地来旅游的铁道迷吧?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北上还是南下?」 我这个「台北俗」对浊水溪以南的地理位置认知相当有限,只好直接问铁道员:「车城在哪?」 「那你要南下,不过抱歉…刚刚调度站传来,林边附近的轨道有些问题,何时恢復通车目前还不确定,我们有安排接驳车到枋寮,要等通车还是搭接驳车再转乘,你考虑看看。」 这个天啟无疑给了我知难而退的合理藉口,正当我打算把那本指南放入行囊,准备打道回府之际,恰好瞥见被右手小指卡住的那一页上灼热地写着── 有些事现在不做,一辈子都不会做了! 是啊。都跑那么远了,又何妨再多坚持一下?因此,我现在需要攻略的不是铁道、而是公路。我将好伙伴放入背包,买了份屏东地图,从客运总站旁的机车出租店牵了一台刚新款上市没多久的劲风光,继续这趟旅程──南下,儘管我不知道路。 ※※※※※ 刚到竹科工作时曾经有次週末跟阿宾两人很疯狂地从园区直接骑回台北,只觉得骑了天长地久,事后腰酸背痛、相互埋怨,以至于下不为例;然而,今天却觉得骑到天荒地老也没关係,屏东到车城其实没有比例尺标示的那么远,还不到中午,我就离开省道,转往通向四重溪温泉的產业道路。 我按图索驥地来到一幢两层楼的平房前将车停妥后熄火,趁着心头那股衝动尚未退却,把不久前刚得知的那组数字按完;当嘟嘟声响起,我不确定当下自己是希望电话被接通比较好,还是就这么「嘟嘟嘟」地响下去比较好? 「喂~」一个女声在响到第十声时将恼人的嘟嘟声终结。是暄。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先深呼吸。 暄又喂了一声,停了停才道:「麦找虾郎?」 「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台语。」我的声音完全违反这里的天气,听起来有点抖。 电话线的另一端停顿了三秒鐘,才传来有些迟疑的嗓音:「你是…子邑?」 「是我。」 暄又静默了好一会儿。 「我爸不可能。是我妈还是我弟?」 「怎不怀疑令兄?」 「他口风比较紧,是我弟告诉你的对吧?他怎么说?」 「他说『那隻蝎子正在低气压』,希望我逗你笑,还有,令弟提醒我皮要绷紧点。」 「的确是。我们上次不是说好了?」 「对不起。」 「我现在确实有点小生气。要不是我叔公在房里,当着你的面我可能会说得更…」 「我知道。对不起。」 「输家才说那三个字,别一直说。」 「没关係。对不起。」 暄停了停,过一会儿才又开口:「你怎么了?工作还顺利吗?」 「上礼拜辞了。你教师甄试准备得如何?」 「……」 「暄英,我明白,现在的你最需要的是安静和专注;考得好,我为你高兴,考差了,我为你难过。打这通电话只是想告诉你,祝你一切顺利,加油。」 我说完便打算结束通话,就在我准备推回手机滑盖时,又听到暄的声音:「…落榜好几间了,教甄真的很难考,我真的很累…」 「我可以体会那种一考再考、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心情,不过日子越是难捱,便越是需要笑一笑…」 「说别人简单,自己面对才难。你会离职一定也做得不开心,我就不信你笑得出来。」 「暄英,我前天搭计程车被司机强迫听了半小时的《心海罗盘》,里面有一句『境随心转、相由心生』…」 「我已经念了一整个早上的书,如果你千方百计打了这支电话只是要对我传教…你会失望,还会后悔。」 「当然不是。只是想告诉你,我也觉得那是空话,但你如果可以推开窗户瞧一瞧湛蓝天空、吹吹温暖海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一笑,我相信心情一定会好上一些。」 「难说喔~今天这边刚好乌云密布、雷雨交加…等一下!你怎么知道…子邑,你…该不会……」 我突然觉得身体里主宰情绪开关的保险丝被南台湾的艳阳熔断,鬱闷的心结随着笑声迎刃而解;我在静謐的乡间道旁「哈哈哈哈」大声地给它笑出来,风光如此明媚,真的不笑不行。 ※※※※※ 暄让我等她十分鐘。 实际上我则等了快二十分鐘,但也许没那么久;当暄推开平房的一楼大门,隔着马路与我相望时,嘴角虽只稍稍一抿,但终究是笑了。 许久未见,暄原是穠纤合度的身形略显消瘦,她走到我面前,看向我的神情像是有些生气,我虽不到「皮皮挫」的程度,但已经马上体会到方才自己说的「悬在半空中的心情」。 「没想到你…算了,你对不起都说三次了。走吧!去吃爱玉冰。我请客。」说完就跳上机车后座;左转、右转、再右转…没几分鐘,我们就坐在一间不起眼的小店里吃着透心凉的屏东烧冷冰。 「你怎么来了?」我吃下第一口又酸又甜的柠檬爱玉后,暄眨着明媚的阳光问我。 我便把脑袋有洞才想得出来的三天两夜之旅跟暄提了一遍,讲到当初跟「郑老闆」成为邻兵的趣事时,暄终于笑出声来。 青黄掺半的冰品美味极了,令人齿颊留香、火气全消,以至于暄问我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时,竟答非所问地说:「恆春吧!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不如到更南边一点的地方瞧瞧。你呢?一起兜兜风还是回去k书?」暄用手将答案指了出来。 ──继续南下,儘管我依旧不知道路,但我载着知道的人。 ※※※※※ 我们先到「四学士牛肉麵」打打牙祭,再去附近的海生馆逛逛,然后便继续往南,朝恆春前进。 恆春老街人不算多,但到处都是手工艺品专卖店,各式创意小物令人目不暇给,我跟暄随意赏玩,倒也轻松自在。 路旁一个突兀的招牌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问了身旁这位在地人:「什么是绿豆蒜?」 「要吃吃看吗?」 「蛤?可以吃?」 暄一招手,跟摊车老闆点了两碗,我们便在遮阳棚底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这个名称看起来很可疑的「绿豆蒜」原来是把绿豆去壳后熬煮,由于外形像是被拍烂的蒜泥,故以此为名;口感独特却难以形容,滋味和方才的柠檬爱玉各有千秋。 堪堪吃完,有位小学生拿着一篮工艺品向我兜售,大概是附近店家的小孩吧!商二代很懂得做生意噢,一句「大葛格~买一个送给这位漂亮姊姊好不好嘛?」令暄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看中一个咖啡色靴子造型的钥匙圈,用高于心目中价位快两倍的钱买下它,让鬼灵精的商二代本日业配的quota达标,瞧他欢天喜地蹦跳而去。 「谢谢漂亮姊姊今天没有太生气、还请我吃冰,请笑纳。」 「为什么挑这个?而且还只有单脚。」 「因为你就快要考上正式教师了,真的只差临门『一脚』而已,加油!暄英,你一定可以的。」 「先谢谢你的祝福了,也希望你下一份工作顺事顺心。」 「其实…」 「嗯?」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第一次在教室见到你,那个时候你就穿着一双和这几乎一模一样的靴子。」 暄目光一转:「对耶~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双我超喜欢的,后来转到成大时,搬家公司不知怎么搞的弄丢一隻,室友也说没掉在母校宿舍,有够不甘心,当时还想扣对方钱呢!」 「别气别气…这不是回来找你了吗?」我下意识地朝暄手中尺码小上好几号的代替品比了一下。 暄又看了「小」靴子一眼,突然「咦」了一声:「你看!这是左脚,和我从前掉的是同一隻!真被你找回来了。」两人一起笑了出来。 既然到了恆春,乾脆就到最南端的鹅鑾鼻吧──我决定再往南,暄也决定今天放松一天。 由于暄推开了我递过去的安全帽,索性我也不戴了,两人任由六月的南风把三千烦恼丝吹得恣意飘扬。我对着不远处即将远行的船帆石,将车速往上再催一格,忘情地喊了出来── 「屏东~我终于来找你了!」 「沐子邑,你喊那么大声干嘛?吓我一跳!」坐在后座的暄在咻咻风声中也把话音提高。 「对~怕你念书念昏头,就是要吓你,不然下次换我让你吓。」 我们在灯塔的阴影处看海,想着生活中各自遭逢的困顿和心事,人生自然不会平静无波,总有转折,而在转折处确实需要灯塔。 「子邑,加油。」 「你也是。」 「子邑…」 「怎么了?」 「回程让我搭个便车吧!这阵子只顾着拚教甄,已经好一段时间没回家了,有点小思念。」 ※※※※※ 傍晚时分,我目送暄的背影消失在屏东市区的某条街口,暄在临走前告诉我一组09开头的十位数字,我不需要纸笔也可以记一辈子。 我在屏东车站再度遇见那位高大的铁道员,他还记得我,并且告诉我轨道问题都已排除,不管是北上还是南下皆全线顺畅、一切正常。 「我要回台北。」 「你想看台湾海峡还是太平洋?」 我选择比较大、而且大很多的那个,铁道员请同事帮我打了一张东部干线平快车的票,建议我可以在汉本下车,隔天可以看到全北半球最美的日出。 这位铁道员不只热心、还很健谈,他透漏前阵子有剧组在那边拍电影,露脸的站务人员是他后辈,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帮我打个电话,稍微挪一下凑合着过夜不成问题。我接受了。 人生有好有坏、福祸相倚,途中老哥来了通电话,说是老爸在健检后依照医嘱,得住院做进一步检查,要我回去关心一下;即便待在汉本的时间比预料中短,但我的确见识到全北半球最美的日出,太平洋上的万道霞光将我脑海深处的倒伏堰彻底放流,下一份工作在哪依然没有头绪,但我知道今后住处的冰箱里绝对不会再有冰火vodka。 ------------------- 剪一段南国仲夏缝入你的发香 是风的曲线起伏 在迟来的六月里盪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