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节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作者:余何适 简介: 【正文完结,谢谢大家支持!】 weibo@晋江余何适,欢迎来点菜各种福利~ 【古代背景人鬼文,宿敌文学,双向救赎】 大魏皇后沈今鸾死前,恨毒了大将军顾昔潮。 她和他少时相识,为家仇血恨斗了一辈子,她亲手设局将他流放北疆,自己也油尽灯枯,被他一碗毒药送走。 生前为了家国殚精竭虑,她死后却被污为妖后,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不入皇陵,不得下葬,连坟头都没有。 若非不知谁人供奉的三炷香火,早已魂飞魄散。 直到一日,大雪纷飞,她流离失所的魂魄意外再逢顾昔潮。 十年未见,当初所向披靡的杀伐战神,甲裳破旧,为人追杀,穷途末路。 同样走投无路的鬼皇后幽然现身,血污斑斑的寡白罗衣拂过大将军磨钝的刀锋: “我执念未了,不得往生,想和将军做个交易。” 却没想到,交易达成之后,这位冷心冷情的昔日宿敌,会不惜一切,杀入京都,夺回她的尸身,为她报仇雪恨,得以往生。 *** 顾昔潮出身簪缨世家,少时成名,半生轻狂,位极人臣,权倾天下。 所以,无人不叹惋,他被那妖后害得身败名裂,在极盛之时背弃所有,远走北疆,一世伶仃。 顾将军不事神佛,不信鬼魂。 可每逢大雪,将军总会燃三炷香火,供于那妖后的灵位前。 雪夜焚香十载,枯等一缕孤魂归来。 而最后,在他深陷敌阵,濒死之际,也是那缕孤魂—— 她早已沉冤得雪,却未去往生, 仍是一身素衣带血,踏过尸山血海,为他招来千万阴兵,千里相救。 他战至力竭,肩甲浸赤,沉声相问: “还有执念未了?” “有的。” 她拂去他面上血污,含笑道, “想请将军,为我燃一生一世的香火。” #千山风雪,百里桃花,十年生死,一世执迷 别名《成了阿飘被迫缠上了宿敌》《死了十年宿敌还对我念念不忘》 【阅读须知】 【高亮】he!he!he! 1. 男女主不是打情骂俏的欢喜冤家,是立场对立,相爱相杀,确实有仇(有隐情),彼此真的动过杀心(不止一次)的那种,介意慎入。 2. 主人鬼,女主前面都是魂魄体态,后面会有肉身。 3. 不是纯感情的文,剧情浓度不低,且环环相扣,微公路微悬疑探案流。 4. 段评已开,文里埋了不少糖和玻璃渣,欢迎大胆开麦猜剧情。 5. 本文对魂魄的设定来源于《云笈七签》《抱朴子》等道家系统,《酉阳杂俎》《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聊斋》等志怪传奇。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天作之合 古代幻想 异闻传说 美强惨 救赎 主角:沈今鸾,顾昔潮 一句话简介:做了鬼宿敌还对我念念不忘 立意:向死而生 第01章 喜丧 “他送来一枝春山桃来,是何意?” 大魏皇后沈今鸾支颐在雕花窗棂前,素手拈着一枝桃花,自言自语。 春山桃是开在故乡北疆的野桃,她幼时最爱簪在鬓边,在京都并不常见。 北疆距京一千五百里之遥,这一枝春山桃快马加鞭送至宫内,已开近荼蘼,轻轻一触,花瓣就簌簌掉落。 那个人,大费周章,从北疆给她送来如此难得却无用的桃花,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她久病恹恹,看花看得出神,不自觉咳了几声。贴身侍女琴思为她披上一件毛边凤氅,回道: “送花来的人带了顾将军一句话,他说……” 话到这里就断了。 殿前沾灰的琉璃宫灯在风里打了个旋,冷寂的永乐宫里突然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琴思敏锐地收了声。 数月前,主子在宫中行厌胜之术,惹得龙颜大怒,帝后大吵一架。皇帝一怒之下收走她的凤印,从前服侍她的亲信宫人全不见了。 自此,往日奢靡热闹的永乐宫门庭冷落,鲜有人踏足。 宫中处处皆是杀机。琴思谨言慎行,日夜提防有人趁帝后失和,皇后卧病,要对主子不利。 “嘎吱”一声,宫门被推开。 是每日送药的小宫女,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进来。 太医院的人是后党旧识,一向信得过。这几日饮药调理,身子已恢复了不少,沈今鸾闭着眼,将汤药一饮而尽。 今日这碗药,真是格外的苦。她眉头都没皱一下,用绢帕点了点唇角,只想着,待病好了,她还要再掌凤印,重振她沈氏一族。 “咣当——” 汤碗从手中滑落,摔在皇后的金丝革履边上,碎瓷四散。 霎时,沈今鸾面白如纸,趔趄一步,手捂住胸口,压得襟口鸾凤绣纹皱成一团。 琴思大惊失色,疾步过来,伸手将她扶住: “娘娘……这药、这药有毒?!” 沈今鸾颓然地倒了下去,视线渐渐模糊不清,最后失焦在那一枝散落的春山桃。 恍惚之间,春山桃的花瓣微微颤动,仿佛正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紧紧攥着。 沿着花枝,她眸光上移,隐约看到那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庞。 男人立在漫天大雪之中,身后万里群岚无限岑寂,身前甲胄覆满白霜,也在凝眸回望着她,居高临下,如在冷笑,如在嘲讽。 沈今鸾这才明白,这个人送来这一枝春山桃的意味。 他虽远在北疆,一得知她失了势,便迫不及待要取她性命来了。这一枝春山桃,就是他毒杀她前献上的祭品。 “顾昔潮,你竟敢……” 喉头涌上的鲜血令她再难发声,一想起那个人,心口疼得汗湿鬓发。 柱国大将军顾昔潮,是她少时相识的世家公子,也是与她势同水火的一生宿敌。 十岁那年,沈今鸾身负家族振兴之命,从北疆来到京都,结识了出身陇山顾氏世家的顾昔潮。 沈氏祖辈出身北疆草莽,并非门阀世家。作为不入流的军户孤女,她入京之初,不受人待见,受尽奚落。 唯独顾昔潮与她交好,为她出头,在彼此最狼狈之时出手互助。 在一年又一年的暗讽嘲笑声中,她仰人鼻息,谨小慎微,好不容易在京都攒下名声,站稳了脚跟,北疆却传来父兄战死的噩耗。 她的阿爹、大哥还有二哥,沈氏一门三将,是被围困多日,却遭同行的世家大军背弃,久久不得驰援,最终力竭战死,连一寸尸骨都没带回来。 于是,她从此恨毒了京都世家,恨毒了顾氏,也一并恨透了顾昔潮。 父兄战死,沈氏凋敝,她没有根基,亦无退路。于是,她抛却了入京以来一直苦苦维系的名声,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在谩骂声中一步一步爬上了皇后之位。 心中唯有一念,一一清算当年对北疆军见死不救的世家,为父兄报仇。 在她生前,她的后党和世家针锋相对,明争暗斗。她与世家之首,顾家家主顾昔潮,更是斗得你死我活。 她陷害他最忠心的家臣,他诱杀她最得力的心腹;她利用朝局削他兵权,他送人入宫夺她后位;她迫他饮鸩酒,他给她送毒药…… 斗了数年,终于让她等来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亲自设下一道毒计,最终使得顾昔潮身败名裂,被迫离开京都,自此了无音讯。 她顾念旧情,留他一命,只将他流放,而他手眼通天,竟还能反扑回来,趁她久病,对她痛下杀手。 尖利指甲刺破了掌心的皮肉,沈今鸾恨得银牙咬碎。 因她在后位上连年操劳,身体亏空,加之多年来苦寻父兄尸骨不得,她心力交瘁,郁结于心,才落下病根,让仇敌钻了空子。 成王败寇,她无话可说,此生不负家国,唯一憾事,便是未能寻得父兄遗骨,入土为安,实在愧为人女。 弥留之际,沈今鸾深埋在暗无天日的帐幔里,盯着帐上的金丝凤纹,目光空荡,意识混沌。 她恍若又回到了大雪纷飞的北疆,看见了死去的父兄。 那是她幼时的除夕,一家人守岁,兄妹三人在雪地放爆竹玩。 大哥老成,只背着手在一旁看。她胆小,阿爹的大手捂住她的双耳,将她护在身侧。 二哥会雄赳赳气昂昂地举着长杆头,里头放满白纸草屑,点燃火引子,爆竹噼里啪啦,长长的火星子乱窜。 末了她会扯着二哥袖口,要他把岁钱给她买糖吃。 那时她二哥也不过比她高一个头,数着掌心的铜钱,为难地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2节 “不能都给你,我还要存着将来给媳妇呢!” 见她瘪了小嘴,二哥叹口气,最后还是分了她一半铜钱。 等她吃完糖,舔着指头上的黏丝,信誓旦旦地道: “我将来的钱,都给二哥娶媳妇!” 满堂哄堂大笑,院外爆竹齐响,震得满枝的积雪哗啦啦往下掉。 二哥故意把雪泼到她的新衣上,笑呵呵地被她追着打。 可一眨眼,她手里的铜钱化作白花花的纸钱,二哥满眼笑意的脸庞变得血肉模糊,只剩森森白骨,轻轻一触便化作雾气消散了。再回首,大哥阿爹也都不见了。 她尖叫着扑进雪地里疯找,徒手刨地,却始终连一寸尸骨都寻不见。 她找啊找,十指抠得满是鲜血,指尖所能触碰到的,只是一块坚硬的棺板。 紧紧闭阖的棺板,遮天蔽日,再无声息。 …… 四面久久地陷入一片沉黑,她指甲破裂滴血的双手无望地挣扎。 棺椁里的光阴无声流转,转瞬而过。不知今夕何夕,她垂落的手突然摸到了一张纸。 纸面稍一拂动,竟有一丝暗光透了进来。 沈今鸾借着这一丝微光,抬头望去。 是一张血色的窗纸,映着一道黢黑的影子,如量尺一般端正而僵直。 正是她自己。 她想看清楚些,眼帘间被大片的赤红溢满,一簇一簇的流苏垂落下来,阻隔了她的视线。 沈今鸾伸出手去,想要揭开碍眼的红布,透明的手径直穿过了红布,什么都摸不到,只能看到自己惨白的魂魄。 死寂之中,忽有一声尖细又沉闷的唢呐吹奏,刺破了夜空。 这一声,沈今鸾全然惊醒了,魂魄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行进的花轿之中,咯吱咯吱直响。 再低头一瞧,她的身子竟是一个纸扎的女人。 纸人的骨架由木条搭就,鬓边一绺一绺的黑发以浓墨草草勾画,双目是镂空的黑洞,没有眼珠子,透薄白纸做的头颅,面颊两坨胭脂,红得要滴血。 身上粗制滥造的红衣描着龙凤呈祥的图样,拥着一个猩红刺目的“囍”字。若再看,又像是一个“奠”字。 这纸人,分明是一个待嫁的新娘。 “大吉大利,恩恩爱爱,孝敬公婆,早生贵子……” 轿子的斜后方,跟着一名喜婆,步子颤颤巍巍,涂了红脂的嘴只僵笑,挤出几句古怪的话。 “你是何人?”她端起皇后的架子,朝那人怒喝。 无人回应。 毕竟都做鬼了,哪个活人能看得见她?更不可能,听得到她的声音。 掠过喜婆,她望向不远处,只见一面面缠着红绸的白幡,在寒风中飘飘荡荡。 底下的几道人影一身素白麻衣,提着一盏漏了风的白灯笼,呜呜咽咽在哭,后头抬着硕大四方的棺材,盖了一层厚厚的白布,棺头堆满了小山似的纸叠金元宝。 漫天白花花的一片,是纸钱在大雪里纷飞。 饶是作为死了很久的鬼魂,沈今鸾反应过来,登时脊背发凉,生出一股恶寒。 谁能想到生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死后不仅往不了生,一缕孤魂竟被强行配了一场阴婚! 沈今鸾又惊又气,魂魄在纸人里乱窜,可周身贴满了油黄的符纸,魂魄就像被捆缚一般,无法挣脱。 阴风大作,纸钱乱舞。许是感受到她升腾的怨气,窗外传来那喜婆细小如蚊蝇的声音: “我们卜算过了,你的父母兄弟早就死绝了,无人祭拜,没有坟头。” “你虽嫁过人,可你的丈夫,不允你葬入他家的祖坟,连一块牌位都没有给你留。” 喜婆的语调因恐惧而哆嗦,可说出来的每个字就像是细细密密的针,针针刺人。 沈今鸾听了,大骂狗皇帝元泓无耻之尤。 当初她苦寻父兄遗骨不得,便孤注一掷,以厌胜之术问灵,想要探得尸骨下落。被元泓得知,不仅将她幽禁,死后竟不让她以后礼下葬,不入大魏的皇陵。 没想到,少年夫妻,他却厌恶她至此,人都死了,一点体面也都不留给她。 她死后,魂魄长久地困在幽暗逼仄的棺椁中,无法逃脱,无法往生。再醒来时,已被困在这座喜轿之中。 “你啊,就是一孤魂野鬼,没人会惦记你!你老老实实嫁了鬼相公,别费劲了。” 喜丧的队伍吹奏唢呐,敲响大锣,一声一声,缥缈又强劲,像极了铆钉敲打入棺一下一下的撞击声,誓要将她活埋在这轿中。 轿外的雪越下越大。 四野空寂,杳无人迹,忽有一阵马蹄声疾行而来,惊破幽咽的阴风。 马蹄急促,大地随之震颤,沈今鸾一个激灵,轿子忽地重重一沉,陷进了雪地里。 “快逃啊,鬼相公来了!——” 一声惊呼之后,四周的人被来者所震慑,全都吓得落荒而逃,不见踪迹。 荒山野林,红白撞煞,喜轿和棺椁被弃置在旁,红绸和白幡不再飘荡,半空中挥洒的纸钱也全落了下来,静止在雪地上。 天地之间,忽然安静下来。 唯有来者的脚步声,沉定有力,行至她的大红喜轿前停下立定,止步不前。 难不成,真是那位和她结阴婚的鬼相公来了? 她倒想看看,是谁如此大胆,敢娶大魏皇后的鬼魂。 沈今鸾端坐不动,正要透过喜帕的缝隙看出去,一阵凌厉的风陡然涌入轿中。 一柄尚在淌血的刀尖已探入轿中,率先挑开了她的喜帕。 喜帕徐徐落地。沈今鸾掀起眼皮,目光一寸一寸抬至来人面上,刹那间心头闪过惊雷,如同见了鬼。 那碗毒药所带来的痛楚再一次穿肠而过,流入四肢百骸。 她没想到,来娶她魂魄的新郎,竟是毒杀她的仇人,此生的宿敌,顾昔潮。 第02章 故人 天地清寂,唯有落雪纷纷而下。 一帘之隔,一个在喜轿内,一个在轿门外,一道怔住了。 望见他的面容,沈今鸾一下子攥紧了手,揪得身下那层纸皮连连发皱。 没想到,阴差阳错,她魂归故里,回到了北疆。她更没想到,这偌大天地,她死后见到的第一个故人,偏偏是顾昔潮。 沈今鸾想起临死前那碗可疑的汤药,穿肠而过,死前的痛意几近要将她的魂魄撕裂。 她为后以来,虽然树敌无数,可真正恨她入骨,会不惜一切毒杀她的,除了顾昔潮,还会有谁? 沈今鸾气得浑身发抖,可魂魄一动,纸人摇晃一下,竟如倒栽洋葱一般向前倾去,一头扑向了男人,瘫倒在他怀里。 沈今鸾:…… 咫尺之距,只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略显急促的呼吸,甚至看到他浓长的睫毛,若有若无地颤了颤。 鬼使神差地,她朝他伸出了双手,透明的指尖拂过男人的喉结,仿佛能感受到那一处颈脉剧烈的跳动。 纤细惨白的十指停在了他凸起的青筋处,骤然扼住,收紧,再收紧。 真想掐死他啊。 可惜,眼前的男人纹丝不动,不见异样,她虚无的手不过是生生穿过了他的咽喉,无法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 顾昔潮只是静静立于风雪之中,一袭幽黑的氅衣在雪中翻涌如潮,浓如墨色,犹如从无尽的深渊中来,半点光亮也没有。 唯独那一寸暗燃的眸光,似能穿云破雾,好像在凝视轿中普普通通的纸人。 又好像,能透过纸人空洞的双目,直直望见了她的魂魄。 只这一眼,就足够令沈今鸾警钟大鸣,无比忌惮。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心头不禁后怕,顾昔潮与她向来积怨已久,仇深似海,若他发现了她,会不会还想再找她报仇雪恨? 短短数息之间,这一个念头足以让沈今鸾心惊肉跳,而身下的纸人却分毫动不了,斜倚在男人胸口,简直比当初困在棺中还要煎熬。 直到那柄横亘喜轿的雁翎刀收走,顾昔潮忽然背转身去,不见了。 一道阴恻恻的疾风从身后而来。 沈今鸾回首一看,双目大睁。竟没发觉喜轿旁那棺材板不知何时被掀开了。 只见四周突然窜出几团黢黑的人影,手持利刃,直直朝喜轿横冲而来。 这身纸人皮薄骨脆,一触即散架,眼看就要遭殃了。纸人里的沈今鸾进退不得,闭眼的刹那,一道寒光霍然飞至。 顾昔潮身动如影,已疾步朝黑影而去,步履踏过,雪花飞溅。 他长刀一挑,破开包围过来的黑影,竟使得无一人近得了喜轿一步。利刃寒光所过之处,血沫横飞,黑影闷声倒地。 收手的那一刺,他的刀尖瞬间贯穿最后那一人的咽喉,脖颈在刀刃间“卡擦”一声断裂。 鲜血喷洒半空,如骤雨泼墨,洒满青白雪地。那人的头颅歪斜一边,状若厉鬼,口中最后一丝气息尚在喃喃: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声息未绝之时,那无头的身躯在夜风里摇晃一下,栽到进雪地里,血流无声地漫过积雪,蜿蜒而去。 远处又一阵马蹄声传来,这一次更为疾猛,来者至少有数十人。 雪夜昏沉的天色下,只见一大批着甲的军马,马上之人身披斗篷,背负长弓,腰系长刀,奔驰而至,席卷积雪如涌浪。 这些人马还未停稳便翻身下马,迅速踏雪来到男人面前,屈膝半跪行礼,道: “将军,属下来迟了。” 他们迅速将地上横七竖八倒地的黑衣刺客包围起来,强按在雪地上。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3节 雪地上的刺客生死逃奔,披头散发,望见被男人一刀毙命的那名同伴,眼里的万分惊恐渐渐转为了怨毒和愤恨。其中一人大吼道: “十年来,我们东躲西藏,隐姓埋名,过得像鬼一样。你为何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男人从死人胸口拔出他的雁翎刀,抵在雪地上,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子,一步步走向那群刺客。 甲兵闻声分开两侧,迅速为他让开一条道来。 那一群黑衣刺客眼见地开始浑身颤抖,面色惨白如纸。当中有人朝着男人放声大骂: “九郎,你杀了我们多少人?!都十年了你还不肯放过我们!” “顾昔潮,你这欺师灭祖的东西,你不得好死!我恨不能生啖汝肉,就算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很好,有志气。”男人利落收刀入鞘,眼皮未抬一下,“赐全尸。” 他身后亲兵一得了令,训练有素地奔上前处置。 一片哭天抢地,回荡在空寂密林之中,渐渐地,悄然无声息。 “这群人竟躲过了我们的边防,想要逃到关外去,还敢刺杀将军……幸好被将军就地截杀……” 他的亲兵回来复命,惊道: “将军,您受伤了?” 沈今鸾抬眼,扫过男人大臂上的伤口。方才被刺客偷袭,那里的衣料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分明的肌腱,盘虬的青筋,淌出的乌血凝结成绛霜。 在军士的簇拥下,顾昔潮解去了护甲,赤着健壮大臂,抓了一把雪水,洗涤一身血气。 十余个刺客围攻顾昔潮,就算近了他的身,也不过只划了他一刀。大魏战神,并非虚名。 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京都前呼后拥的顾大将军,在北疆连亲兵都不过寥寥几人,还沦落到单枪匹马,为人刺杀的境地,哪里还有当年叱咤风云的样子。 看着这般落魄的顾昔潮,沈今鸾心觉畅快无比,嘲讽的目光飘忽起来,不经意撞进了他暗沉沉的视线里。 顾昔潮似有所感,回眸朝喜轿看了一眼,很快用氅衣掩住了裸露的大臂,大步离去。 他扫视了一圈地上尸体后,散漫的眸光陡然泛起一丝戾色: “少了一人。” 语调轻浅,状若雷霆。所有人神色一变,整齐地跪下。 顾昔潮目光所及,压得所有人额头陷进雪里,不敢抬首。 密林之中,忽有一阵异动,光怪陆离的树枝在寒风中微微震动。 顾昔潮铁腕一动,悬于腰际的雁翎刀蓦地出鞘,向背后的枯树刺去。 那头传来一声惨叫。领头的大胡子军士立马带着手下在四处搜查一番,捉住密林中逃窜的几人扔到了顾昔潮面前: “将军,那人没找到……这些人全都抓来了。” 喜丧队伍里的轿夫,喜婆还有抬棺人,在雪地里蜷缩一处,瑟瑟发抖,怕得不敢吭声。 “别,别杀我们……” 一个道士模样的男子连滚带爬走了出来,掰正头顶被刀刺中的道帽,结结巴巴道: “在、在下蓟县赵羡,道号敬山道人。多有打扰贵人尊驾,对、对不住……” 大胡子军士指着那被破开的棺椁,厉声问道: “你等在此装神弄鬼,是在故意私藏逃犯?” “逃犯?我们没见着什么逃犯啊!”道士赵羡抖如筛糠,跪倒下来,道:“大人们有所不知,此地有鬼相公作怪,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一听到“鬼相公”的名号,有几名军士神色骤变,两两对视一眼。大胡子面上腾起厉色,刀柄一震,呵斥道: “什么鬼相公,还不从实招来?” 赵羡叹口气,继续道: “这事啊,还要从十多年前说起,我们县有人在崤山里头挖到了一具不成形的枯骨,就从此惊扰了那鬼相公。听说,他生前有一心上人,可还没娶亲,人就死在了崤山里头,未婚妻还远嫁他人,因此他怨气极重。前几年还好,鬼相公只是偶尔作祟,县里只要供着些香火给他便可安然无事。” “可不知为何,就在十年前,鬼相公突然怨气大作,一连杀了很多人。有人被他害得失足跌落山崖摔死,有人夜半行路当街横死,还有人办喜事事,结果新娘杀了新郎……” “于是,宗族长老找上我,想给鬼相公操办阴婚,令他心愿得偿,便不再作恶。于是,县里每年都会找一女子的阴魄,与之配个阴婚,只为息事宁人……” “啪嗒”一声。 顾昔潮不言不语,竟生生拧断了掌中一截粗枝。 一提到今日阴婚之事,他的面容就变得犹为森冷。众军士察觉他微妙的变化,大气不敢出。 赵羡说完旧事,低头抹一把汗,蓦然看到满地尸首血迹,顿时吓得跌坐在地。他浑身发起了抖,指着半空,大叫道: “见血了……怎么见血了?鬼相公的红白喜丧怎么能见血啊?” “这、这毁了鬼相公的亲事,鬼相公发怒了,要来找我们报仇的啊!” 寒风呼号,大雪纷纷扬扬,他凄切的回音在空荡荡的密林里,显得犹为渗人。 身处诡异的红白双幡之间,面前是空荡荡的喜轿和棺椁,军士们反复握了握手中长刀,凝重的神色中流露出几分惊惧之色。 “这道士不怀好意,顾大将军不严惩么?” 半空中传来一声轻笑。 大红喜轿停于皑皑白雪之中,里头的纸人新娘,形单影只,诡异又凄凉。 一直在看戏的沈今鸾眯了眯眼,随口道了一句。 在场军士自是无人听见,唯有顾昔潮微微颔首,示意亲卫: “此人私藏逃犯,带走审问。” 一众带刀甲兵一把抓着张羡的道袍领子,强行将人绑起来。 到底身居高位久了,沈今鸾冷笑一声,颐指气使地道: “这倒是僭越犯上,是大不敬,必要将他五马分尸才好!” 顾昔潮摇头道: “未及审讯,不可草菅人命。” 正在将道士五花大绑的甲兵听到他的命令,茫然抬头,又将那人脖颈上的绳结松开了一些,只绑了双手。 “你以为就这么完了啊?这冥婚没结束呢!”那道士面色骇人,虚虚指了指顾昔潮和他身后的亲兵,大叫道,“你、你们,快跑吧,鬼相公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又面朝着喜轿里的纸人,厉声道: “鬼相公定会再来找你的,你逃不掉了!” 生前为了复仇被迫嫁给元泓,死后成了孤魂野鬼还不得安生,不仅遇到顾昔潮这尊煞神,还被来路不明的鬼相公给盯上,配成阴婚。 纸人里的沈今鸾又惊又气,魂魄发抖,一抬眸,却撞见了一道黑沉沉的眸光。 那头的顾昔潮顺着赵羡的视线,也缓缓地望向了纸人,鸦黑睫毛下藏匿的目光,看似懒散轻浅,实则意味深长。 一种来自死敌的威胁感幽然而生,沈今鸾醒过神来,下意识就想跑,可魂魄太过虚弱,纸人一晃,又跌进了雪地里。 男人已提步朝喜轿走来,乌靿靴踏在雪地上,发出震荡心神的响声。 他一步一步行至卧倒的纸人跟前,停下脚步,忽然一撩袍裾,屈膝半跪下来,像极了昔日金銮殿前,他朝她行礼的姿态。 沈今鸾愣在了原地,看到他伸出手来,瘦长的手指骨茧凸出,拂过她透明的魂魄,一把环住了纸人的肩头。 接着,劲臂一收,竟单手将轻飘飘的纸人提起来,带离了喜轿,揽在了身侧。 沈今鸾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迫依偎上了男人劲瘦的腰侧。 冰冷的蹀躞革带硌得她纸皮发紧,但男人炙热的体温,却透过单薄的纸皮,一寸一寸渗入她封印的魂魄。 第03章 灵位 沈今鸾生前好歹也是堂堂中宫皇后,困在这破纸人里不说,还被男人就这样提了起来,成何体统。 更何况,这人竟还是她此生最痛恨的顾昔潮。 宿敌相见,分外眼红,遑论还身体相触。她恼羞成怒,魂魄在纸人里肆意挣扎,张牙舞爪。 下一瞬,纸糊木造的喜轿轰然倒下,支架在雪地里崩开四散。方才打斗之时,喜轿已从中间断开,此时彻底破裂坍塌。 纸人被抱出喜轿,幸免于难,完好无损。 沈今鸾悄悄停止了挣扎,看过去,顾昔潮浓黑的眉眼被白霜映得冷淡疏离,微带嫌意。 喜轿所压过的雪地里,赫然出现几道被积雪掩盖的脚印。 顾昔潮的亲兵一见到那脚印,纷纷握紧了佩刀,大胡子军士面露惊色,问道: “将军,那罪人不会是已逃出关,往云州去了?” 男人沉默不语,眺望天际。 一听到“云州”二字,沈今鸾的神色霎时变了。 她追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茫茫雪雾之下,灰暗天穹所笼罩之处,一座城池的轮廓若隐若现,气势磅礴。 那便是云州了。 永淳十九年,沈氏麾下的北疆军惨败,不仅三万英魂埋骨他乡,大魏还自此痛失边境重镇云州。 最疼爱她的阿爹,大哥和二哥,她所有的至亲至爱,全都战死在了云州。这么多年来,连一寸尸骨都未寻到。 若非当年世家故意不驰援北疆军,又怎会落到今日之局? 沈今鸾目露愤意,死死瞪着身旁的男人,像是要在他身上戳个窟窿。 如同能感应她的视线,顾昔潮向纸人扫过来一眼,苍色的下颚紧绷着,复又望向了云州的方向。 那眼神,幽深得宛若荒芜。又好似有火星子在荒芜里翻腾,燃烧。良久,他摩挲着刀柄,淡淡地道: “此地荒原百里,他徒步到不了云州。” 大胡子军士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 “将军英明!那人敢去云州,必冻死半途。他定是逃回蓟县去了,我们追!” 一行人快马加鞭,策马飞驰于荒原夜色,马蹄所踏,扬起千堆积雪。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4节 蓟县地处边陲,附近多山,雪比其余地方更加深厚。马腿陷入积雪里再难前进,嘶鸣不已。狂风将众人的氅衣斗篷吹得翻卷。 顾昔潮一行人隐匿行踪,悄无声息地潜入蓟县,也不大张旗鼓开始搜捕那名逃犯,也不去军驿歇息,而是指明要去那道士家中。 赵羡这大宅子像是赵家祖传下来的,年久失修,半边都被积雪压塌了,房门上用一块破帘子遮了一半,还冷飕飕地漏风。 门前还悬着一盏破洞的白灯笼,未燃灯火,看起来阴森森的。 顾昔潮一身雪意,手提纸人,疾步踏入赵氏祖宅后,将人纸人放在了正堂中唯一一把缺了一角的太师椅上。 他的一众亲兵跟在他身后,见他那诡异的纸人,窃窃私语道: “将军为何不在蓟县继续搜寻那逃犯,反倒来管民间阴婚这等邪门事?一到这破地,我瘆得慌……” 大胡子军士听见了,劈头盖脸斥道: “你懂什么?那逃犯向来狡猾多诈,冒然出动只会打草惊蛇。鬼相公一事,时机太过巧合,必有蹊跷。将军来此,定有他的道理!”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赵羡被数柄刀抵着背,被迫撩开破布进门,哆嗦着燃起了一盏油灯。 室内亮堂起来,他再回头看,这块并不宽敞的地方已密密麻麻站满了巡视的军士,凶神恶煞,似是要将他的祖宅翻个底朝天。 赵羡叫苦不迭,忽闻一声: “敬,山,道,人?” 赵羡浑身一僵,双腿打颤停下脚步,硬生生被长绳拖拽了数丈,才看到太师椅上的纸人,歪斜着身,没有眼珠子的双目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这般害我?” 赵羡吓得魂不附体,身体伏地,就差磕头了: “这位姑、姑娘,我当时一看你这孤魂野鬼,不日就会魂飞魄散的。这纸人可以将你的魂魄聚拢起来,封存在内可以暂时不消散……” “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救魂之恩了?”沈今鸾掸了掸衣裾,冷笑道,“我是死了,又不是傻了。你分明就是要将我配给什么鬼相公吧。” 赵羡哭丧着脸,道: “我、我真是迫不得已。我救下你后不久,蓟县正缺女子魂魄给鬼相公作配,你这八字命格与鬼相公甚是相合,就想请你镇住他……” 沈今鸾自嘲一笑。她的八字是钦天监算的天生凤命,贵不可言,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结果就死在了后位上。 连死后,竟被这群刁民算计,拿去配了阴婚。 若是生前为皇后时,她非得将这道士就地大卸八块才好。可成为孤魂以来,漫长无边的孤寂,这个道士也是她能对话的第一个人。 她难得地收回了扼人咽喉的手,道: “那你告诉我,如何可以才这纸人中解封?” 她可不想一直被困在纸人里,还被顾昔潮擒在身边,实在晦气! 赵羡莫名喉咙发凉,喘不过气来,干咳几声: “姑娘万万不可,你这魂魄,一旦从纸人强行解封,势必要魂飞魄散,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再也入不了轮回了。” 沈今鸾一怔,垂眸道: “那你说说,为何就我不得轮回转生?” 赵羡思忖道: “魂魄不入轮回,必有执念。姑娘,你可是心愿未了?” 沈今鸾望向雪后阴沉的天际,若有所思。 她死前念念不忘的,唯有父兄的遗骨了。 做皇后以来,她派去北疆的人总是无功而返,多年一无所获,她只恨不能亲往。如今,她死后不得往生,而是回了北疆,当年她父兄战死之地。 冥冥之中,似有注定。 “不论你心愿为何,魂魄不散才是要紧!”赵羡掐了掐指头,自顾自地道,“人死后,若成孤魂,要以香火为食。要不是有人用香火一直吊着,你的魂魄早就散尽了。” 沈今鸾将信将疑地问道: “你是说,有人一直在用香火供养我?” 她生前犯了宫中大忌,触怒皇帝,死后不入皇陵,无坟安葬,夫家不给她容身之处,沈氏没了她一力扶持,想必是树倒猢狲散。 这天地间,她亲缘情缘散尽,竟然还会有人记得她,予她香火? 这个消息就像一颗微小的火种,在她凋敝的心间燃起,竟生出了一种温暖的感觉。 没缘由地,沈今鸾忽想起他挡在喜轿面前拔刀的背影,望着她时微颤的睫毛,更奇怪的是,她回想起来,他方才好似是在与她一问一答…… 她不由问道: “道士,你能看到我吗?” 赵羡回道: “我是看不到你的,但我祖上修行崂山道术,懂得一些通灵之法,只是能稍稍感应到你的存在。” “哦,那其他人能看到我么?” 赵羡摆摆手,言之凿凿: “凶煞的厉鬼偶有为人所见,你这样普通的鬼魂不行的。除非那人和你有什么万里挑一的机缘。不可能,绝无可能!” 沈今鸾轻舒出一口气。 不管这道士所言真假,她可不想去做鬼相公的鬼娘子,更不想被顾昔潮带在身边。 望着愁眉不展的赵羡,又看了看最前头那道高大背影,沈今鸾心头一动,对那呆头呆脑的赵羡说道: “这位顾大将军呢,向来杀人如麻,最喜将犯人五马分尸。你今次惹恼了他,怕是一会儿四肢头颅都要搬家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赵羡怕得直抖。 “我有一计,可救你一命,但,有个条件。”沈今鸾血红的唇角微微勾起,“你宅中,定有不少我这样的纸人罢?” …… 赵羡听完这一救命之计,还在懵怔之中,不由向正堂望去。 那名顾将军,半张侧脸被烛火映得血红,另外半张却陷在冰冷的黑暗里,不声不响,十分骇人。 尤其是那柄腰际的刀,鲜血浸染,刺目惊心。 赵羡摸了摸自己尚完好的四肢和脖颈,犹豫片刻,眼一闭,心一横,壮着胆子步入正堂。 “将军是来追逃犯的,可我这里,除了嫁给鬼相公的死人,可什么都没有啊?……” 赵羡当着所有人的面,扒拉开一块破布,只见案上竟矗立着两排牌位,中间的香炉底下厚厚的余烬,看来是经常供着香火的。 每一个灵位后,都立着一个相同的纸人,如同被无形的绳结吊着,躯体僵直,笑容诡谲,烛火投下的巨大阴影,犹如浓郁的黑雾,包围着所有纸人。 赵羡稳了稳心神,上前,用破旧的袖口擦了擦其中一块牌位,轻声道: “这些女子,入不了夫家的祖坟,娘家亦不收留,因此既无坟地,也没香火,才会被配给鬼相公为妻。” “唉……虽然我虽是为族老们逼迫,但我总觉得对不住她们,给她们立了灵位,烧了香火,望她们能早日往生。” 夜风浩荡,灯影幢幢。 顾昔潮眸光微动,轻轻一瞥,只见方才他放在太师椅上的纸人已悄然不见了。 他虚了虚眼,幽沉的目光从一座一座的灵位,一个一个的纸人之间掠过去——甚至唇角还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灵位后面的沈今鸾看着他,亦无声地在笑。 要是她还活着,定然要将他抽筋扒皮才能泄恨。可她如今不过是一个一捻就碎的纸人,在顾昔潮面前不过是蝼蚁之力。 当下,她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她躲在众多纸人当中,正如木藏于林,他定无法分辨,再也发现不了今日喜轿中那个纸人。他定不会长居此处,如此,她便迟早可脱身了。 沈今鸾如意算盘打得正响,目光再不惧与他相触,与他对视,对峙。 寂静之中,顾昔潮岿然不动,只按着刀,缓缓出声道: “十年,每年一位女子,应是十座灵位。” 经他一提,沈今鸾眸光扫过去,数了数面前所有的灵位,才发现不对。 若是按这赵羡所说,鬼相公是十年前突然怨气大作,县民自此每年为他献上一女子魂魄成亲,那么该是总共十名女子。 可此处的灵位,从头到尾,竟足足有十九座。 事有古怪,沈今鸾也有几分诧异,余光瞥见顾昔潮从堂前的阴影里朝前迈了一步,利刃出鞘,一下子挑开了破布。 她的面前,最后一块立在暗处的灵位全然露了出来。 只见顾昔潮盯着那最后一樽灵位,寒凉而黯淡的目光像是一点一点灼烧起来。 他身形凝滞,面色越来越阴沉,声音又低又哑,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沈、今、鸾?” 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从他薄唇中吐了出来。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稍有知情的军士瞳孔大睁,那、那可是那位已死妖后的名讳。 黑暗里的沈今鸾同样听到自己的名字,双手深深扎进袖口,纸皮扭曲起来,顿时不寒而栗。 此时此刻,她的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速速逃离。 哪知下一刻,顾昔潮劲臂一抬,精准无误地将那座灵位后头的纸人一把提起,揽在臂下。 同时,另一只手长刀猛然扬起,刀光一闪,竟将本在她面前的那一樽灵位劈成两半。 沈今鸾被碎裂的木片砸了一下,纸皮凹了一小处,她骂骂咧咧地抬眸,无意中瞥见了灵位上的字迹。 一刹那,魂体呆立,颤抖不已。 丹书墨字,一笔一划,刻得正是她的名讳,还有生辰八字。 第04章 新郎 赵氏祖宅破旧的正堂里,寒风吹动,微弱的烛焰时不时跳一下,纸人纤薄的袖口闻风拂动。 望着骤然碎裂一地的灵位,沈今鸾目瞪口呆,又惊又气,连魂魄都在微微发颤。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5节 她没想到,顾昔潮竟然在她死后还如此记恨她,毒杀她还不够,连她的灵位都要毁去。 火光惶惶,映得顾昔潮的面色幽深难测。他静立在灵位之前,像是一座冰封的石雕,唯独黑黢黢的目中隐有一丝丝细红,像是渗出了血色。 眼前的顾昔潮,目如阎罗,刀似太岁,竟比这满堂纸人更为骇人: “凭你,也敢供奉她的灵位?” 晦色不明的灯光里,顾昔潮一步步走近赵羡,幽幽火光照亮他阴沉无比的眉眼: “你可知,这是谁的灵位?” “不、不知道啊!……”血迹未干的刀锋倏然抵在了赵羡的咽喉,他猛烈地摇头,脸色煞白,冷汗淋漓,早已把沈今鸾今日教他保命的话术全忘光了。 沈今鸾隐约猜到了,因她当年擅行厌胜之术,声名尽毁,死后不仅无人追思,连供奉她也成了大魏朝的禁忌。 实在没想到赵羡还真有点良心,被迫将几个死去女子的魂魄配给了鬼相公,为求赎罪,真的供起她们的灵位,其中竟然也还包括她的。 奈何,这道士纵使算得出她的名讳,算得准她的八字,又怎知她是堂堂大魏皇后,是顾昔潮恨之入骨的一生宿敌。 沈今鸾负手在背,嘲讽一笑道: “你连她的灵位都要拆,供奉她的人都要杀,你是有多恨她?” 顾昔潮面色无波,只持刀的手微微一僵,忽而利落地收刀入鞘,又将纸人固定在了堂正中的太师椅上。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沈今鸾动弹不得,心底暗骂几句,心有余悸。 方才顾昔潮竟能从数十个形貌雷同的纸人当中,一击即中,一下子挑中了自己。 有那么一瞬,她怀疑他是不是能看到她。 原来只是因为她所对应的那一处灵位,写有“沈今鸾”的名讳,他想要劈裂了而已。 沈今鸾心底仍是发毛,忍不住在男人眼前挥了挥手掌,轻声道: “喂,你能看到我吗?” 顾昔潮充耳不闻,连睫毛都不颤一下,顾自长腿迈开,碾了碾碎裂的牌位木屑,只淡淡地对众人道: “今夜这一桩阴婚未礼成,并不能作数。” 众人看着碎裂的灵位莫名其妙,赵羡最先从惊愕中回过神,慌忙应是。 沈今鸾微微一怔,见那一排灵位上,确实都写了“故妻”二字,原来,这些死去的女子,无论愿不愿意,都是被作为鬼相公妻子祭拜供奉的。 顾昔潮劈裂了灵位,实则是保全了她的身份。 沈今鸾嗤了一声,心道,光砍掉灵位有什么用?若真有鬼相公,她怕是还被那鬼魂惦记着娶为妻子,必须得快点想个办法脱身才好。 “为何,不是十座灵位?” 顾昔潮耐着性子,收了刀,朝着赵羡重复问了一遍。 死里逃生,赵羡在大雪天头顶直冒冷汗,忙对着那一排灵位解释道: “哎,本来这阴婚确是一年一次。可这数月来,不知为何鬼相公又开始在蓟县四处作乱,曾一夜之间连杀了一家三口,活生生的三条人命啊!自此镇上人心惶惶,怕得寝食难安,便开始每月为他办一次阴婚,以求化解他的怨气。” 趁着顾昔潮还在逼问赵羡,不曾留意到纸人,沈今鸾装模作样地敛了敛衣袖,暗地里推搡着纸人。 只眨眼的工夫,纸人失衡,一溜烟从太师椅上轻飘飘地滑落下去,陷入了黑暗之中。 当初和赵羡说好了,第一计不成,他便要掩护她的第二计。她沈今鸾,就算爬,也爬离顾昔潮的身边逃命。 此时机会正好,可惜她魂魄虚浮,就是个半瘫,一面缓慢地挪动着纸人,一面听着头顶传来赵羡的声音: “那些、那些死在鬼相公手中的人死状比之前更是吓人,都是死不瞑目啊……我跟你说有一户人家……”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鬼相公之事,仿佛听到院内不少军士时不时倒吸一口凉气,握了握腰间悬着的刀,铿锵轻鸣。 沈今鸾匍匐在地,听到人声渐渐远去,继续前进,纸人在黑黢黢的地面划出一道长长的尘痕。 光线越来越暗,伸手不见五指,纸人无声无息地与周遭融为一体。 吹来的微风也越来越阴寒,她不知动多远,越过了一道破布垂帘之后,便一头磕在什么漆黑坚硬的东西上,撞歪了纸人的头颅。 沈今鸾揉了揉额头,定睛一看,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竟是一座棺椁。 “啊——” 她纸皮发麻,失声尖叫了一声,又赶紧捂住了嘴。 可她又转念一想,她是鬼魂,除了赵羡,谁能听见她的声音? 然而,只一刻,就有一阵脚步声传来,那块破布帘幕被撩起又垂下,一片明亮的灯火照进来,巨大的光晕照亮了她前面的棺椁,映出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 黑暗里的沈今鸾心下一沉,不敢再动,凝神屏息,死死闭着眼。 火光在前面停住,不动了。 “这是何处?” 隔着一座棺椁,顾昔潮的声音从对角处传来。 还在正堂里的赵羡犹疑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符,待它静静烧尽,才走过来,撩起暗藏的帘幕进来,牙齿打颤道: “都是、都是死于鬼相公之手的人……” 沈今鸾双眼睁开一道缝隙,环顾四处,只能看见堆叠在周围的一座一座的棺椁,交错分布,像是山间的坟头似的,暗沉沉的一片。 怪不得一进赵宅就觉得此地阴气极重,原来停了那么多死于非命的人的尸首。他的祖宅,就是蓟县的义庄。 顾昔潮在这几樽棺椁之间踱步,手中的火杖照了照四处。可他并未朝她这一处走来,像是并没有发现她。 沈今鸾轻舒一口气,忽然听到轰隆一声棺材板落地的响动。 顾昔潮竟是要开棺验尸。 几十座棺盖依次被翻开,轰然震动,几十具尸体齐卧棺中,腐白幽绿。沈今鸾心头发怵,闭着眼,以横斜的棺材板作为掩体,一点一点移动,只想离开此地。 余光里,她看到顾昔潮接过亲卫递过来的火折子,围在棺椁处,朝着棺内细细查看。 她缓慢地在暗处挪动着纸人的身子,听到那几名亲兵探查完,朝顾昔潮禀道: “将军,死者是两波人。凡是前几年死的,额鬓之间,都有类似图腾状的黑纹,被乌发遮掩,不易察觉。他们皆是七窍流血而死,身上查不出任何伤口,也不像是中毒而死。” “但是,最近这数月来死的,虽身上有数道伤口,致命伤皆在咽喉,可以说是一刀致死……看这些伤口,像!真是像极了!正是将军要找的人。” 正在这时,几名军士风尘仆仆从外头进来,撩开帘幕,飞速拂过的衣袍擦着暗处的纸人,直奔向顾昔潮,朝他跪地行礼。 “查清楚了吗?”顾昔潮问道。 “回禀将军,驻守城门的将士都一一审问过了,确实与将军预料的分毫不差。” 一片死寂中,顾昔潮手指蜷起,拇指缓缓摩挲着腰间刀柄斑驳的纹路。生杀之气,溢于言表。 他侧过身,突然问赵羡道: “你方才说,鬼相公死在了崤山。那鬼相公娶亲,你们送嫁的路线,可是自蓟县出发,至关外的崤山?” “正是。送嫁每回都是昏时蓟县出发,子时入崤山,之后亲队就不见踪影了,定是鬼相公将妻子带走,去成亲了……今夜没让鬼相公娶上亲,镇上必将人心惶惶,定是又要闹起来了,该如何是好啊?” 赵羡愁眉苦脸,哀叹连连。另一头,沈今鸾不顾一切,往外爬去,眼看正堂的门口近在眼前,马上就可以逃离此地了。 忽然听顾昔潮说道: “娶亲不成,鬼相公必要作乱。为边境安定,骆雄来助你,明日便再办一次阴婚,抚慰人心。” 那名叫骆雄的大胡子军士抬头,犹疑道: “将军,这、这里真有鬼相公啊?” “鬼神之说,虚无渺茫。”顾昔潮摇头,双眸掩着深深的倦惫,“人心,才最是凶恶难测。” 他覆手在背,看了一眼外头渐白的天光,目光扫向怔忪的赵羡,道: “今日黄昏,礼成。” 干脆利落,不容置喙。 赵羡不明就里,显然是愣住了,“啊”了一声,道: “可是,哪里来的新嫁娘啊?” 当下,静默了半刻有余,只余帘幕“呼呼地”吹动。 已爬出数十步远的纸人突然动作一滞。沈今鸾心下一沉,只觉重重棺材之后,一道幽深的视线穿过黑暗,望向了自己。 与此同时而来的,还有满堂军士的目光,正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死瘫在地上的纸人。 紧接着,沉定的脚步声一步步走来,逼近。 灯火已在头顶照下,沈今鸾两眼一黑,纸人已被一双劲臂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 顾昔潮将她又放回了正堂的太师椅上。 “将军的意思是……又要用这同一个纸人,办一场阴婚嫁给鬼相公?”赵羡的声音带着颤,进退两难。 沈今鸾瞪大了双眼,亲眼看到顾昔潮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一刹那,她怒火中烧,差点要掀翻纸人的天灵盖。 顾昔潮这厮阳奉阴违,刚劈完她的灵位,竟敢又把她往火坑里推! 她堂堂大魏皇后,被他毒杀也就算了,成王败寇而已;成了孤魂野鬼也罢了,算她离经叛道,自作自受,得不到世人香火供奉。 可她都死了,魂魄还要被他这个死对头再欺负一遍,卖给什么鬼相公成阴婚。 有那么一瞬,沈今鸾怀疑,顾昔潮是不是早就发现了她,所以是在伺机报复于她。哪有什么比出卖仇人的魂魄用作阴婚更恶毒的手段,更能让他痛快的法子? “顾昔潮,你、你卑鄙小人!无耻之尤!”她壮着胆子,肆无忌惮地开始怒骂。 正要走出正堂的顾昔潮脚步一滞。 却没有回首,大步走入日光之下,大雪之中,鬓发凝了一缕细细的白霜。 …… 沈今鸾被迫端坐在太师椅上,坐如针毡,不住地巡视四面八方,试探寻求脱身之法。 说来奇怪,那些军士们不到一个时辰,竟然全撤出了赵氏祖宅,顾昔潮也不知去了哪里,一直不曾露面。 待日头偏西,已近日暮。赵宅进来同一批喜婆轿夫和抬棺人,麻利地又操办起喜丧来。 院子正中,一座簇新喜轿,红绸白幡,旁边又是一座新制的棺椁,漆光发亮,只是那棺材板微微开了一道缝。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6节 待沈今鸾再看之时,那道缝已不见了,棺材又严丝合缝地合拢了。 她揉了揉眼,只道自己是看错了。 “吉时到——” “起轿!——起棺!——” 满面红光的喜婆扭着身子,将纸人从太师椅上扶了起来,粗鲁地给她套上喜帕,送入喜轿之中。 “敬山道人?敬山道人?”沈今鸾无可奈何,连声唤道。 赵羡起初不敢应答,心虚不已,后来实在于心不忍,心中有亏,只得应了她一声: “这、这是将军的意思……我就一条命,我也没办法啊……” 这一日来,他夹在一人一鬼中间,无论站哪边都觉得项上人头危矣。 沈今鸾除他以外再无人可以求助。既然这道士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只能端起威仪来,盯着他,郑重地道: “我乃大魏皇后,你今次若不救我,我必要将你千刀万剐。” 赵羡一听,撩了撩道袍就差跪下来,道: “你你你,你不过一孤魂野鬼,我虽对不住你,也给你立了牌位赎罪了。这人可不兴说,说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熟悉的唢呐声又吹响起来,纸糊的喜轿摇摆不定,纸人在轿内身不由己地晃动,如同在绝望的浪潮中翻涌逐流,找不到出路,只能被淹没。 “鬼相公娶了新娘就安生了,我们就能活命了!” 喜轿外传来蓟县众人的欢呼声,好似献祭了她的魂魄,就能换来一世平安。 “慢着。” 喜轿将要被抬出大门之时,一道颀长的身影步入院中,一众手执火杖的铁甲军士跟在身后,大片熊熊的明光照亮了四野暗处。 “顾将军?”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来人。 沈今鸾心神一震,掀起眼皮,隔着珠帘看到顾昔潮带着那一帮亲兵堵在了院墙门口。 “顾将军,吉时已到,喜丧开场,我们将新嫁娘送出城去,嫁给鬼相公去!” 顾昔潮一振袖,仗刀而立,冰冷眸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淡淡道: “我是说,要再办一场阴婚,但我何时说过,新郎是鬼相公?” 蓟县民众们瞪大了眼,四处相望,道: “那新郎是谁?” 在神色各异的目光中,顾昔潮掠过一重又一重的人潮,直直走向那一座大红喜轿的纸人。 山风潇潇,火光幢幢,照亮了他一身赤红长袍,与纸人身上的嫁衣遥遥相映,珠联璧合。 在场所有人顿时大惊失色。 他、他他他竟是要自己做新郎! 第05章 拜堂 暮色低低压下来,挤尽了最后一抹日头,堕入巷尾檐边。小小的边陲蓟县正要沉入将夜的昏暗之中。 风雪沉寂,一切人语声戛然而止。赵氏祖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梁上昨夜的白灯笼已经撤去,换上了鲜艳的大红灯笼,在寒风中窸窸窣窣打着旋,灯笼的纸皮上,一个硕大的“囍”字格外刺目。 同一批披红戴绿的喜婆、傧相、抬棺人站成一排,立在院中,像是被什么人胁迫来的,同样瑟瑟发抖,面色发白,如同白日活见了鬼。 沈今鸾在喜轿中一动不动,茫然环顾。 足有半晌,她的目光还一直停留在那个身着喜服的男人身上。 只因,这一身明艳的朱红,莫名唤起了她对他些许遥远的记忆。 说起来,顾昔潮这个人,出身京都名门,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富贵公子,五陵少年,锦帽貂裘,全无杂色,华贵无双。 更不必说后来一战成名,是京都最是风头无量的少年将军,最后成了一身朱紫大缎的天子近臣,极盛之时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无论是少时意气风发的顾家九郎,还是那个与她朝堂斗法的顾大将军,都似乎与眼前之人截然不同了。 自从在北疆见到顾昔潮,他身上一直是一袭毫无纹饰的玄青劲袍,衣角已泛起了灰白的毛边。大氅上的裘毛也稀疏不匀,色泽杂乱,不知已穿了多少年,历经北疆多少风霜雨雪。 尤其,他整个人凝着一股无名的压抑和严肃,阴沉沉的,像是被云翳久久笼罩。 怪不得,当时京中盛传,顾昔潮早已死在了北疆。 而亲手用毒计将他送走的沈今鸾,夜深人静之时,一遍遍凝视他留下的朱紫朝服,心头恨意难消,只道他就这样死在北疆,真是便宜了他。 今夜,顾昔潮却褪去了沉闷而破旧的玄袍。一身赤红喜服反倒衬得他的眉宇更为冷厉,卸甲后的身姿高瘦清俊,犹带霜雪,如同一道寒芒在幽夜中照尽无边黑暗。 哪怕隔着一头喜帕,只可见一道侧影,她都能在重重人影中认出他来——正如昔年金銮殿上,她遥望泱泱群臣,总能一眼看见他的身影。 此刻,那道身影正向她走来,每近一步,他身上的赤红便越是浓烈一分,渐渐与记忆中重合。 本来,喜轿里的沈今鸾亦如当年那般端庄雍容。 直到顾昔潮在喜轿立定,她才从巨大的懵怔中回过神来,素来从容的神态难得流露出一丝慌乱。 他竟是要找她这个纸人拜堂成亲! 无论生前死后,沈今鸾这辈子都没这么害怕过。 “你、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人群里的蓟县族老们同样地震惊万分,慌忙站了出来,重重敲了敲拐杖,指着顾昔潮怒骂: “顾将军,这是鬼相公的人!你竟敢动鬼相公的人,此是逆天而行啊!……” “我偏要逆天而行。” 面对千夫所指,顾昔潮冷峻肃杀的面上微微一动,竟是笑了一声: “你们不是说,顾某前日坏了鬼相公的婚事,会遭报应,可这一日来,顾某安然无恙,毫发未损。” “那我便好奇一回,若我直接强娶,那位鬼相公,该拿我如何?” 语调轻浅,尾音低哑,扬起的唇角犹似挑衅。 顾昔潮不过寥寥数语,沈今鸾已将他这一场戏彻底看破。 顾家九郎自小师承京中大儒,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当初就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今日亲自办一场大逆不道的阴婚,是要借此在光天化日之下,引出那一位害人不浅的鬼相公。 可她唯独不明白的是,顾昔潮老谋深算,心思缜密,又一向做戏做足全套。 而她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纸嫁衣是一层层剪纸拼凑而成,裙裾不平整地耷拉着,颜色没涂匀,留了几寸诡白。更不必说背后曾被火星子烧秃了几个窟窿,是用黄符纸补全的。 赵羡那里这么多全新的纸人,他为何偏偏要拿她这个破烂寒碜的做新娘? 沈今鸾百思不得其解。唯一勉强说得通的缘由,是因为她这个纸人昨夜藏在那一块刻着大魏皇后名讳八字的灵位后面,他便要伺机报复。 定是如此了。果然,和她稍有关系的东西,顾昔潮都想迫害一遍,恨不能全部毁掉。 沈今鸾气得心头一阵发凉,恨不能真有鬼相公这种厉鬼出现,当下就将顾昔潮大卸八块,碾作齑粉才好。 蓟县那群宗族长老们同样十分不甘,又大声恫吓他道: “鬼相公,定会来找你索命的!你、你难道就不怕吗?……” “怕?”顾昔潮覆手在背,眉峰一挑,端的是丰神冷俊,容止轻狂,“我怕是求之不得。” “纵使这世上真有鬼魂,顾某倒想看看,生前尚不能耐我何之人,死后化鬼,又将如何报复于我?” 这一句,纸人里的沈今鸾听得脑袋轰然一炸。她忍不住觉得,顾昔潮这话似乎是意有所指。 说的就是她沈今鸾。 生前,她没能彻底置他于死地,死后,她被困这破烂纸人里,还要被迫和他这死敌拜堂。 天穹混沌,大片的游云被暮色撕裂,如同虚幻泡影。最后一缕日头渐渐沉下,凛冬远山的阴影全然遮蔽了日光,苍茫暗夜已至。 “吉时已到,拜堂!”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呆立不动的喜婆被这一声喝吓得回魂,连滚带爬奔向喜轿。纸人里的沈今鸾面色铁青,被喜婆扶着,迎出了轿子,只觉这身纸皮有千斤巨石般的重。 还没走出几步,纸人便被一只黑红相间的袍袖轻轻揽了过去。 周遭无数道惊愕的视线之中,顾昔潮径直掠过了瘫倒在地的喜婆,亲自领着她,一步一步走入正堂。 正堂的供案之上,整整齐齐燃着儿臂粗的血色喜烛,烛火无风摇动,如在震怒,如在调笑。 傧相脸色惨白,开始唱腔,尾音止不住地颤: “一拜天地——” 寒鸦惊飞四散,黑压压的层云笼罩灰霾天色。 天地见证,她和顾昔潮一世为仇,她人都死了,他竟还不放过她的魂魄,要拉她拜这鬼堂。 沈今鸾被男人覆在她颈后的力道压着,虽然轻柔万分,但是不可抗拒,只得不情不愿地朝天点下了头。 “二拜高堂——” 正堂的太师椅上,坐着一对年纪稍大的纸人,衣着华贵,体态臃肿,一双血盆大口咧开来,笑得仿佛要吞噬掉面前的新人。 万象诡异,危机四伏,仇敌在侧,沈今鸾却是心头一动,神思恍惚了一下。 她莫名想到,她和顾昔潮都是幼年失恃,少年失怙,都已在这世上没了双亲。她初入京都之时,曾与自小没了娘亲的他短暂交好,正是因为这一种同病相怜。 那几年,二人也曾形影不离,无话不说。 可后来,如何就成了仇深似海的宿敌了? 到此刻,又怎么成了一对阴婚的新人了? 高堂之上,还有家族。沈氏和顾氏之仇,不共戴天。 面对高堂,犹如面对列祖列宗,沈今鸾身躯一拜下去,无限愧意涌上来,只觉肩背如有一座山似的沉重难耐,压得她寸步难行,只得低下头去。 荒唐至极!可更荒唐的还在后面。 “夫妻交拜——”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7节 呸呸呸,谁要和顾昔潮做夫妻,今日是一时情急做的戏,绝对不能算数。沈今鸾咬着牙暗自念叨,咬得纸皮咯咯作响。 二人面对面,俯下身去,她不得不直视顾昔潮的脸。 这一角度,男人的侧颜俊美无俦,举止一派温情脉脉,倒是像极了一个得体的如意郎君。 这样的容貌,即便是当年正向他递上鸩酒的皇后沈今鸾,也忍不住心生感慨,真是一副极好的皮囊。 喜帕被风吹开几许,她游离的视线又撞入了对面顾昔潮的眼。 那双眼幽深难测,平日里犹如薄刃覆雪,只一眼,便足以叫人心惊胆寒。这一瞬间,却有一丝说不出的温柔。 这种眼神,她太熟悉了,正是昔日金銮殿上,丹陛阶前,大将军冷眼望着皇后的神态,似笑非笑,像是恨极反笑,又像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沈今鸾忆起往昔,心头一惊,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向前倒去。 一双手稳稳扶住了纸新娘。不经意之间,她的手一寸一寸拂进男人的袍袖,活人独有的温热渗入纸皮,她却像被烫到了一般缩了回去。 顾昔潮喜服的袍袖之中,她摸到了什么坚硬的铁片,绑在他劲腕上,仔细一想,应是他的箭袖。 沈今鸾毛骨悚然,犹疑地抬眸望向身旁的男人。 这一眼,看得她触目惊心。 顾昔潮八风不动,行礼的动作缓慢,显得极为郑重。只微微敞开的吉服里,偶尔露出一角黑漆漆的甲胄,还有那柄紧悬腰际的雁翎刀,寒光凛凛。 什么人成亲还穿甲携刀啊。 尤其是,男人那握刀的手,指节瘦长,青筋隐伏,蓄势待发,像是随时要出鞘杀人,捅她一刀。 顾昔潮究竟要在这场阴婚里对她做什么? 纸人里的沈今鸾顿时涌起不祥的预感,魂魄颤动,挣扎了一下,只想要掀开盖头走人。可只不过抬了一下虚空中的手腕,纤薄的纸皮已被身旁之人轻轻攥住。 她警觉地撩起眼皮,不甘被他摆布,透明的手暗地里伸出了纸皮,探入了男人的襟口处。 襟口,几近心口。 她倒要看看,他那颗乌漆墨黑的心脏还在不在。 她可是死不瞑目的恶鬼,一身凶煞阴气,虽暂时杀不了他,至少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不敢对她轻举妄动。 男人如有感应,眸光下移,沈今鸾心一横,闭上眼,魂魄软飘飘下去,纸人便顺势倒在了男人胸前,掩住她刺探他心口的动作。 余光里,顾昔潮唇角微微一扯,颇有几分玩味,袍衫拂动一下,无声无息地掩住了藏匿在侧的杀器。 他削薄的口型分明是用唇语吐出了两个字: “别动。” 别动?他是怎么看到她魂魄动了的?!沈今鸾大骇,紧绷的纸皮炸裂开来,彻骨的凉意一点点爬升至天灵盖。 沈今鸾闭了闭眼,带着凛然赴死的决心,由着那双修长有力的手继续牵着纸人。 烛火的虚影里,映出一双身着喜服的新婚夫妻,似幻似真,栩栩如生,宛若天作之合。 谁又能知,如此悱恻的表象之下,藏着相搏相杀之心,像是隐匿暗处的毒蛇,伺机要咬对方一口,鲜血淋漓才好。 沈今鸾的纸人攥着他的心口,顾昔潮反握住她的双腕,两两制衡,不得解脱。 然而,如此吊诡的姿势,在周围人眼里看来,只是高大的男人环着娇小的纸人,新郎拥着新娘。 傧相不敢再看,紧闭起眼,适时地唱出一声: “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什么?这场戏还有洞房?沈今鸾一惊,正要挣扎,顾昔潮劲臂一收,突然搂紧,已将她横抱起来。 “得罪。”他低语沉沉,冰凉如水的眸光凝视着空洞无物的纸人,如同在看一个仇深似海的敌人。 又像是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爱人。 第06章 开棺 有那么一瞬,沈今鸾心绪沉浮,仿佛就是要被这样的目光溺死。 男人的怀抱沉稳有力,纸人纤细脆薄,无论她的魂魄如何躁动,都纹丝不动。 可是赵氏祖宅里哪有什么洞房可言,她举目望去,雪地里人群伏地,最后只剩那一座孤零零的漆黑棺椁。 难道,这座棺椁便是她和顾昔潮的洞房? 沈今鸾睁大了瞳仁,魂魄差点就要吓得出窍。 这哪是什么洞房,分明就是礼成之后,封入棺中。 不知是不是由于太过惊恐双眼昏花,她仿佛看到那块厚重的棺材板,似是动了一下。 “生同衾,死同穴——开棺!” 夫妻合葬,死后同穴。 喜丧不成文的规矩,死者纸人先行入棺,生者死后再合棺。 死后,魂魄曾一度被困在永乐宫那口暗无天日的棺椁里。如今,她一看到棺材板,就莫名地恐惧。 这一句“开棺”,是真真切切地拿捏住了她的软肋,甚至比和顾昔潮入洞房、死同穴这个下场更为令她心惊胆寒。 向顾昔潮求饶是不可能的,生前死后都不可能求饶的。 天色越来越阴沉,赵氏祖宅沉入一片晦色,暗得仿佛没有尽头。唯有几支火杖在夜色中燃烧,映照出一张张惊慌失措的人脸,哭天抢地,肝肠寸断。 其中一抬轿的人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那棺椁,惊慌失措,大叫道: “昨日鬼相公的阴婚未成,今日我眼见着这喜丧成了,以为这回能顺顺利利了。岂料中途竟被顾将军不分青红皂白拦截下来。真是造孽啊!鬼相公不会放过我们了!” 纸人黑洞洞的双目被火光照得一亮,沈今鸾血色的眼尾勾起。 此地,此时,可不止就她一个惧怕这口棺材。她还有一批天然的盟友,虽然愚不可及,但胜在人多势众。 蓟县这群人既然可以对鬼相公俯首帖耳,自然也可为同是鬼的她利用一番。 今日,她要利用这些人,和顾昔潮再斗一次法! 无人所见处,纸新娘单薄的纸皮袖下,突如其来的阴风席卷天地,愈来愈烈,犹如自地府崩腾而来,不辨碧落与黄泉。 风声如同凄厉鬼哭,蓟县的宗族众人已然反应过来,察觉到四周的异样。 定是鬼相公要来了!因为顾将军要当众掀开鬼相公的棺材,定是惹得他发怒,要来找他们算账来了! 就在顾昔潮和众亲兵走向那座密闭的棺材的时候,蓟县人群登时抱成一团,潮水一般地涌向了棺材,将那口棺椁团团围住,百般阻挠,不让士兵触碰分毫。 “我们置办这一套棺材,是想鬼相公和他娘子入土为安,不要在蓟县作乱。今日是鬼相公娶亲,你强抢了他的新娘也就罢了,若是这是要掀了他的棺材板,必要惹得他怨气大增,又要来找我们索命了啊!” “是啊,我们好不容易想得一个法子可以自保,顾将军,我们一向敬重你的为人,你这样是要害死我们全县人吗?” “你要开棺,除非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哭声震耳欲聋,气氛剑拔弩张,越来越多的人涌入院中,还有人朝他们扔烂菜叶和碎石子,还有不要命一般地去夺军士们手中兵器,拼死顽抗。 带刀甲兵面对民众围逼,一个个握紧了刀却不敢轻举妄动,牢牢守在喜轿和棺椁四面,满头是汗,情势陷入了僵局。 纸人里的沈今鸾翘起了二郎腿,开始看戏。 她幼时在父兄身边长大,深知大魏北疆宗族势力庞杂又专制,素来极难治理。 即便顾昔潮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他的亲兵也不会冒然对这群手无寸铁的平民动手。如此她狐假虎威,够拖他好一阵了。 “让我说,根本没什么鬼相公杀人索命!” 忽有一道清亮的声音从纷乱的人群中传来。 是个青年,像是忍了许久,面颊绷得通红,声音微微带着颤,像是用尽毕生所有气力说道: “我们之前送出城的那些棺椁和喜轿,并不是凭空消失,被鬼相公带走,而是坠入崤山的山谷里了。我偷偷跟去看过,送亲的那条山路尽头,就是一处崖口。” 当下就有人反驳道: “你在说什么胡话啊,我们不是都亲眼看见过鬼相公杀的人么?这些年无缘无故死的人还少吗?唯有让他消停下来,我们才能活命啊!” 那青年垂下了头,一旁默不作声的赵羡却突然壮着胆子道: “死在鬼相公手里的乡亲,县里的仵作从不敢验尸。可昨夜将军带我探查过了,那些人,分明是刀剑毙命,是活人所为,不是什么鬼杀人!我家祖传道术,认得鬼杀人的尸体,根本不是那样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里又一个青年站了出来,握紧拳头,高声道: “当初是顾将军带着亲兵,不计生死地从雪灾里救出我们。没有他,多少人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了。他怎么会害我们呢?!” 数月来北疆大雪,这位顾将军带兵救灾,深得蓟县民心。此人语罢,后头几名早就愤愤不平的青年挺身而出,齐声道: “就算真的有鬼相公杀人索命,我们全县有上百人,鬼相公有这个本事,今日一下子杀了我们所有人吗?” “我们早受够了鬼相公这套说辞!我们活在世上,还能怕一个死了许久的鬼魂不成!” 少年意气,一呼百应,年纪大的族老们拦也拦不过来,声音都淹没在这一片震天撼地的高喊声中。 沈今鸾攥紧的衣袖挥动不起来了。 她没想到,她还低估了顾昔潮,他在北疆这些年,虽比京都不知落魄了多少,倒是笼络了一大片人心。 顾昔潮负手而立,赤色衣袂在暗色中拂动。他缓缓越过无尽人潮,望向那个纸人,神容沉静,朗声道: “人,我娶了,大家亲眼所见,鬼相公也根本不曾现身。你们还以为,这世上真有什么鬼相公吗?” 死寂之中,一名老妪尖声道: “呵,顾将军真会说风凉话,你开了棺,就离开了蓟县。你走后,万一鬼相公找上门来,我们今后可怎么办?” 顾昔潮慢慢抬起头,忽将手中的雁翎刀刺入积雪之中。 人群大气不敢出。 紧接着,顾昔潮从赵羡手中接过一张早已备好的青黄符咒,咬破手指,以鲜血代替朱砂,郑重书写表文,不疾不徐。 “今日娶亲、开棺,皆是我顾昔潮一人所为,若这世上真有鬼相公,冤有头,债有主,报复我一人便是。” “今以血书为证,所有报应,全全落于我顾昔潮一人身上,千秋万代,皆与在场诸位无由。” 而后,他手持黄符,一一示予在场众人,最后再投入香炉之中熊熊燃烧,化作一缕青烟散去。 烈风中,顾昔潮袍袖飞扬,视线一一扫过一众族老和青年,目光所及,无人再出声反对。 蓟县众人犹豫着退去一旁,渐渐露出正中的棺椁来。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8节 不少人早就怕得要死,只想要速速逃离这座义庄,离开凶邪之地。可他们还来不及动作,身后的两扇大门已戛然合拢。院墙上霎时布满了蓄势待发的弓箭手。 底下的军士们步步紧逼,将蓟县民众和那棺椁围堵在了这小院之中。 顾昔潮冷淡地道: “你们口中的‘鬼相公’,就藏身于此棺之中,顾某请诸位一观。” 算计落空的沈今鸾六神无主,正打算抱头鼠窜找一处躲起来,闻言“啊”了一声。 敢情顾昔潮开棺是要揪出“鬼相公”,不是要将她送入洞房,封入棺中? 沈今鸾舒出一口气,略一沉吟,心头一阵快意油然而生。原来,顾昔潮这是要对付这些人,为她报仇了啊。 被包围的蓟县众人汗毛竖起,大声喝道: “这、这不妥啊!你这是胁迫啊,放我们出去!” 顾昔潮无动于衷,反问道: “有何不妥?诸位不也曾胁迫我夫人,还有那么多无辜女子嫁于鬼相公为妻?” 沈今鸾一愣,低骂道: “谁、谁是你夫人?!” 今日顾昔潮显然是为了破除鬼相公的迷信,才娶了她这个纸人。什么夫人不夫人的,问过她同意没? 顾昔潮充耳不闻,只对着人群,漫不经心地道: “各位且看个清楚,鬼相公到底是人是鬼?” 既是邀请,亦是恐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才像是当年朝堂上狂傲不羁,与她针锋相对的大将军顾昔潮。 这些坑害无辜女子,将她们魂魄配作阴婚的愚民,虽然无法被世俗的法度惩治,但顾昔潮却为他们定下了自己的刑罚。 今日,胁迫这群愚民看清自己惧怕了数年的“鬼相公”真面目,何尝不是一种酷刑?但就此破除愚昧执念,于他们,又何尝不是一种慈悲? 慌乱后撤的人潮中,顾昔潮逆流而行,从雪地里抽出久候的雁翎刀,一步步走向那座棺椁。 在他凌厉的目光中,四名军士刀尖抵住棺椁四角,齐力一把撬翻了棺材板。 那棺椁一开,深不见底的棺内一片浓黑,半晌无声。 军士正要上前探看,忽有一道黑影从棺中蹦出,一出来便往高处逃窜,却被漫天箭雨一箭射穿了腿股,闷声倒地,最后,被布在院中的大网一下子罩住了。 骆雄飞步上前,狠狠地踩住那人执刀的手掌,咬牙道: “好一个鬼相公!还想跑?” 那藏于棺中的黑衣人转过身来。只见他身着紧领胡袍,项上戴银圈,一番异族服饰,却是汉人模样。 骆雄一看到他身上的异族穿着,冷笑道: “怪不得这些年我们一直找不见人,原来是他贪生怕死,乔装成了羌人。” 那男人被网缚得严严实实,目中含恨,唇角胡茬髭须杂乱,眉目深凹,额鬓有一道长长的旧疤。 他在网中挣扎无果,朝着顾昔潮膝行过去跪倒,声嘶力竭地道: “九郎,这些年我知错了。求求你留我一命,你让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啊……” 顾昔潮目视前方,面色比寒天冻地更为冷肃,道: “四叔,太迟了。这句忏悔,你晚了十五年。” 他的声音很沉,像是从最深的崖底传来的一声叹息。 可下一刻,叹息落地,化为泡影,声色震摄如电: “且不论当年之事,如今你为一己之私,装作鬼相公,利用迷信草菅人命,我便不可能再放过你。” 顾四叔手掌抵在雪地上,挠出深深的印子,发出不甘的低吼。 顾昔潮神色漠然,袖手道: “北疆边防将士素来严查出入边关之人,唯独在蓟县,鬼相公的喜丧行队,都不敢细查,草草放行。从蓟县到崤山,再抄近道入云州,是一条极佳的逃逸路线。” “近日,你们为了尽快脱身,变本加厉,不惜杀害平民,伪装成鬼相公所为,只为更快逃出关外。” “你杀了蓟县那么多人,血债需得血偿。” 沈今鸾想起前夜的阴婚,那几名逃犯也是躲藏在棺椁之中,却被顾昔潮识破。 那日,顾昔潮杀了所有潜逃之人,不留一个活口。因此,还留在蓟县的逃犯得不到消息,以为他们已成功逃往云州,今日便又故技重施,暗度陈仓,借喜丧出关。 却没料到,顾昔潮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一众军士得了令,拔出刀来,向网中的顾四叔围了上去。 眼见夺命的刀光一寸一寸逼近,男人疯一般地拨开网绳,朝着顾昔潮的背影大喊道: “九郎,你不就是为了你大哥顾辞山才追杀我那么多年?你大哥,就是沈氏害死的!我、我知道他的尸骨在哪儿!” “顾辞山”这三个字,是沈顾两家,沈今鸾和顾昔潮之间,这一场旷世血海深仇的根源。 一听到那个名字,纸人里的沈今鸾目光骤然一凛。 顾昔潮同时猛地攥紧了手,缓缓地转身,面对着她,素来波澜不惊的的眸底涌起唯有她可见的惊涛骇浪。 这一瞬,沈今鸾感到,顾昔潮是在定定地看着她。 而她,也回望顾昔潮,双目之中,再无遮掩,再无惧色。 这样彼此熟知的目光,只属于当年的皇后和大将军。 光阴如梭,死生如昨,一人一鬼的目光在这一刻交织,不死不休地纠缠在一起。 第07章 火烧 顾昔潮的大哥顾辞山,是顾家陇山卫的主将,也曾是她父兄北疆军的同袍。 当年,顾氏和沈氏本是合力抗击北狄大军。到最后,云州被夺,沈氏全军覆没,顾辞山和她父兄的尸骨一道下落不明。 朝中世家大放厥词,说沈氏早已背叛大魏,投奔北狄之前斩草除根,害死了本是前来驰援的顾家大郎。 她的后党反驳,认为北疆军力战云州,顾家大郎却按兵不动,不去救援,本想要独吞战功,却导致北疆一役全线溃败,云州失守。顾辞山自觉难以向天下人交代,干脆畏罪潜逃,销声匿迹。 顾辞山的生死,是当年北疆败局的关键,更是关系到沈氏和顾氏两家的声名荣辱。 双方为此一事相争多年,直至两败俱伤,也一直未有定论。 赵氏祖宅阒寂得可怕。 院中并无风吹,纸新娘的纸皮袖口却不住地颤动,窸窸窣窣作响。 重重刀光之中,沈今鸾的目光死死盯着网缚中的顾四叔。 依他所言,若是顾辞山只剩下一具尸骨,会不会他当年确实驰援了北疆军,最后和她父兄一道死在了云州? 那么,她是不是就可以顺着顾辞山的尸首再找到父兄的遗骨,从此了却执念,得以轮回转世? 沈今鸾仿佛感到有数万条血脉在空荡荡的纸人里流动,沸腾。这一个念头,就像是能让她活活生出了血肉之躯。 她一时忘了自己是鬼魂,无人听得见她说话,忍不住大声道: “别杀他!……让他说。” 那一头,顾昔潮身形似有一瞬的凝滞,他没有回头,刀尖却缓缓垂落在地。 顾四叔见他停住,心知已然击中他的七寸,顿时目露精光,扬声道: “你大哥的下落,如今全天下就我一人知道,你若杀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顾昔潮回身,眸光冷如利刃,从喉底哼出一声冰冷的讥诮: “你威胁我?” 他侧过身,嗜血的刀尖抵在雪地上,未干的血划出一条长长的撕裂般的红痕,悍然拔刀,直指至亲。 顾四叔见他不为所动,自知不妙,又低声下气地哀求: “别杀我!我带你去找……”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吐出,“羌人!是羌人……” 尾音刚落,像是触犯了什么禁忌,院中骤然起了一阵阴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好似天降怒火,破山撼地,声震九幽。 就在这时,数十处火杖的焰苗剧烈地摇摆,而后,倏然一下,齐齐湮灭。大片的浓雾骤起,无边黑暗将小小的蓟县尽数包围。 与此同时,一整座破败的赵氏祖宅晃动不止,纸皮糊的灯笼和人形乱飞,满地狼藉,摇摇坠落。 纸新娘若不是被顾昔潮拢在氅衣之中,早就飞去了天边。 沈今鸾感到耳边沙沙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笼罩在半空之中,越来越逼近。混沌之中,她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黑雾弥天,不辨天地,大网中的顾四叔似是惊叫一声,像是在呼救,稍后便也没了声息。 足有一刻,天地阴沉如晦,不辨日月。 待浓雾慢慢散去,云消风停,夜空晴朗,院子里的那几条网绳松散四落,而那网中的顾四叔已然凭空消失,不见了。 “人呢?!”骆雄将那大网翻来覆去地看,气得打颤,道,“怎么就不见了,他还能遁地不成?” 顾昔潮面上如覆寒冰,目带血丝,沉声道: “追。” 语罢,他一跃上马,出城追去。 人群早已趁乱落荒而逃,骆雄带着余下的军士们在院子四处探看,不肯放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 赵宅之中,唯有赵羡和纸人里的沈今鸾还呆立在原地。 沈今鸾一脸呆滞,望向同样呆若木鸡的赵羡。他双目翻白,手指颤舞虚空,口中念念有词: “鬼、鬼相公……” 沈今鸾面色凝重。方才,她所感所闻的,正是鬼气。 人有人的气息,鬼魂自有鬼气。人气温热炽盛,鬼气阴森彻寒,鬼相公这等厉鬼一出现,便让她虚弱的魂魄几近撕裂开去。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9节 望着恨不得将此地翻个底朝天的军士们,沈今鸾哀叹,上一刻她还在利用鬼相公操弄人心,不成想,下一刻,本尊就真的来了。 顾四叔已被鬼相公捉走,活人又怎能轻易找到? 顾昔潮的亲兵还在院中苦寻,赵羡趔趄着奔入正堂中,他握笔的右手颤抖抑制不住,要在黄纸上画符自保。 一阵风入堂,吹落他面前的黄纸,像是一双手拂开了他在画的符咒。 赵羡抬首,纸人已在太师椅上端庄正坐,出声道: “敬山道人,你助我找到鬼相公。” 赵羡后退一步,大惊道: “你在说什么啊?有人假扮鬼相公不假,可方才出现的就是本尊!那可是天地至凶的厉鬼,别的鬼躲还来不及,你一孤魂,再见他一次,怕是就要魂飞魄散了啊……” 沈今鸾面不改色,目光落在了供桌上那樽被顾昔潮劈断的牌位上,了然地道: “你之前说的那个赠我香火的人,原来就是你么?既然有你供奉我香火,我就不会魂飞魄散了罢。” 赵羡急得慌忙摆手,道: “怎会是我,你我萍水相逢,既非至亲,亦非挚爱,我这点香火,怕是对你没什么用。再说了,我与你结缘不过三四天,不过也就给你烧了这数日的香火,那个人可是长年累月,从无间断地供奉你啊。” 沈今鸾面露困惑,与她亲近的沈氏族人大多都死绝了,天下间还有这样的念着她的人吗? 赵羡掐指一算道: “我法力低微,只能大致算出那香火主人应是在你故地,为你焚香。姑娘故乡在何处?那里可还有旧相识?” 沈今鸾失笑。 她生于北疆,长于北疆,又离开北疆十余年,死后故地一切物是人非。没想到,此时,此处,她沈今鸾的旧识,只顾昔潮一人。 他虽在北疆,得知她的死讯应觉大快人心,又怎会为她供奉香火。 赵羡不忍,小声地劝道: “姑娘啊,我不知你心愿为何,趁那人还在供你香火,你尚有魂魄,快快放下执念,去往生罢。” 沈今鸾扬起头,道: “鬼相公带走了我要找的人,我只有找到他,才能了却执念,轮回转世。” 寻不见父兄遗骨,她到死也不能瞑目,所以在人世间飘荡,入不了轮回。 难得有了顾四叔这一条线索,她宁愿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也不愿错过,天涯海角也定要找到他。 赵羡惊魂未定,直直看着纸人,只觉先前还真是小看了这缕虚弱至极的魂魄。 即便她附在他扎得破烂纸人身上,然而举止从容,言辞笃定,竟有一种令他不得不洗耳恭听,俯首称臣的气魄。 赵羡汗颜,又道: “可、可鬼相公是恶鬼啊!他来去无影,又如何能找到他的踪迹?” 沈今鸾不语,只端坐纸人之中,望向正堂最幽暗处,那一方供桌之上,那十九座阴婚女子的灵位。 “我自有办法。”她一一扫过每一座灵位上的名字,目色虔诚。 十九座灵位幽幽矗立,也在无声地凝视着她,香火烟气晃动不止。 “呵——” 一声女子的轻笑从中传来。 “我们告诉你鬼相公的下落,你能帮我们报仇吗?” 十余道虚影在火烛中摇曳,形貌各异,音容婉转。 沈今鸾点点头道: “得我一诺,不论人鬼,此生必践。” 她每问一句,总有一道不同的幽声回应她。 一个时辰过去,沈今鸾细细拼凑着鬼娘子们处得来的线索,终于理清了头绪。 她慢慢阖上眸子,心中稍慰。 已经很近了,依照线索找到鬼相公,抓到顾四,就能问出父兄尸骨的下落。她此生的心愿,就要实现了。 她的魂魄实在太过虚弱,纸皮随风拂动一下,正堂的门忽被猛地打开了。 太师椅倒塌在地,纸人被罩在黑暗之中。 …… “人怎会凭空不见?难道还真见鬼了不成?” 骆雄不死心,率兵将这赵氏祖宅细搜了一遍又一遍,仍是一无所获,连人的毛发都不见一根。 一想到将军苦心孤诣追了这些要犯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逮到手了竟然又凭空消失,他又急又气,心中极为不甘。 骆雄颓然坐在了雪地上,目光落在了正堂里的赵羡身上。 只见那道人畏畏缩缩,目光躲闪,时不时抬眸看着他们这些人,颇有几分心虚。 骆雄心生狐疑,大步走过去,一把拎起那道士得衣襟,将整个人提了起来,喝道: “这要犯在你院中平白无故失踪,定然和你脱不了干系!” “你坑蒙拐骗,装神弄鬼也就罢了,若是私藏逃犯,那可是罪加一等!” 赵羡被拎起得双脚离地,声音嘶哑地道出他所知的实情: “他是被鬼相公带走了啊,不关我事啊……” “胡说八道,还想糊弄人!”骆雄一愣,只觉是被戏弄了。 他加重了力道,紧绷的道袍在赵羡的颈边勒出一道红痕: “搜!把他那些糊弄人的鬼东西全搜出来!” “我今日就要将你这套劳什子全烧了,看你再怎么祸害骗人!” 在骆雄一声令下,军士们捡起枯枝支起来作柴火,燃起了一座篝火。 逼仄的巷尾,熊熊火光照亮了密密麻麻的身影。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火焰时而窜起数丈高。 军士们从赵氏祖宅中抱出成堆的纸人,纸皮大宅,纸皮喜轿,喜绸白幡,金元宝红盖头,泄愤似的不住朝火堆里扔掷那些喜丧的用具。 方才灵位上的纸人,一个接着一个扔进了火堆旁,那处的火舌很快吞噬过来。 滚滚浓烟之中,最早着火的纸人们一身血红全都褪去了颜色,形状扭曲,如在挣扎,如感痛苦,在火光中渐渐化作一抔漆黑的焦土。 赵羡惊觉,拼命挣脱骆雄的手,趔趄着向那燃烧的火堆爬去,一向胆怯的面上竟有痛意,斥道: “你、你们怎能把那纸人也烧了啊!她只剩这一缕魂魄了啊!” 他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声马嘶,惊破夜穹。 “将军回来了!” 一道黑影已掠过众人,迅疾如电,不惧烈火一般地踏入熊熊火堆之中,直冲向一个纸人。 “将军!”在场所有人大骇,惊喊出了声。 第08章 招魂 顾昔潮一路追杀逃犯一无所获,一回到赵宅,就看到了冲天的火光,还有那个将要被投入火中的纸人。 那一瞬间,他心头无数个念头奔流而过,无数次想过抽身离去。 不要过去,他想。 那不过是幻觉。 先前的幻觉里,她穿着嫁衣,与他拜了堂。 这是他经年终而复始的幻梦,这个梦,十年前常做,十年后也做,做了整整十年。 只这一回的梦境虽无比诡异,却又无比真实。 既然是梦,他心想,为何不能放肆一回。于是他放任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平静而又癫狂地,和一个纸人拜了堂。 那次还能视作是为了辟谣破案,是情势所迫,那这一次,就不要再陷入幻觉里了。他对自己道。 那个人,早已经死了十年了。 然而,身体已先于他的意志,作出了决断。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冲入火中,。 所有人陷入懵怔之时,顾昔潮翻腾不息的氅衣,已跨入火中,身下骤然燃起了焰光,一下子窜得老高。 可他好似浑然不觉,直冲到那团火芒前面,长腿一跨,猛然踢开了那侧燃烧的柴火,同时双手伸入火中,将其中那个烧得已近蜷曲的纸人一把捞了起来。 所有形貌相同的纸人当中,他偏偏一眼就选中了那一个。 愣在原地的一众军士醒过神来,飞奔过去,替他褪去烧着的氅衣,猛力扑打还在燃烧的火星子。 顾昔潮提着纸人步入正堂,又将纸人放回了太师椅上后,转身离去,留众人在雪地里茫然无措。 夜深雪重。 顾昔潮没有和军士们一起围着篝火,而是独坐阶前,焦黑的氅衣曳地,覆满皑皑残雪。 茶水沸腾的声音在空寂的院中突突响起,还有一些听不清的人语和鼾鸣。 “要我说,这纸人道士家中遍地都是,烧了便烧了,再让他扎一个便是。将军又是何必?” “你没看到,那个女纸人是将军之前拜过堂的。这么多年,你何曾见他近过女色?没有啊,这可是头一回!竟还只是个纸人!” “你胡说些什么,将军只是为了破除迷信,才在大庭广众之下和纸人成亲吧?” “可我总觉得,将军对那纸人不一般……” 骆雄瞪了窃窃私语的军士们一眼,那几人便不敢再出声了。 他跟了将军十余年,从京都到北疆,哪怕当初接下贬谪北疆的圣旨,将军也不过一笑置之,何时见过他这般反常的模样,活像是见了鬼。 骆雄一面掸去氅衣上烧焦的皮毛,看到被火烧破的箭袖,还有手臂的旧伤,不禁长叹一口气,递上了刚煮好的茶: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0节 “近月来北疆雪灾,将军奔驰救灾,不辞辛苦,曾连日不曾合眼。这回才得了那些逃犯的线索,又是马不停蹄追击数夜,还受了伤。” “这一次,又给那人逃了,将军明日起定是又要昼夜不歇地搜查吧?” 顾昔潮点点头,接过茶,抿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还是一饮而尽。 边关的粗茶,不比京都浓香馥郁,究竟是苦中带涩,毫无回甘之味。即便他困守北疆十年,也已饮了十年,还未习惯,仍是觉得难以下咽。 然而,此刻这缕苦涩萦绕唇间,倒也令他生出几分清醒来。 她活生生地咒骂于他的样子亦是他脑海中的臆想。因为自从淳平十九年之后,她只会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言,一出手就是杀招。 顾昔潮举目望去,亲卫已四散,小院寂静无声,只余空空荡荡的雪地,阶前积雪又深几寸。 他从磨得发白的襟口取出一支短箫,缓缓吹起了一支调子。 箫声古朴悠远,如水波澹澹,又如群山静默。 骆雄听到箫声先是一愣,而后摇头轻叹。 将军每有心事,都会吹起这首曲子。他曾问起过,将军说,曲子是一位故人所授。 什么故人,让将军十年如一日这般惦念? 骆雄深知,这个时候不能打扰。他睡眼朦胧,倚在门前打起了瞌睡,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问: “我是否仍在身在梦中?” 像是在喃喃自语。 “这……”骆雄惊醒,挠了挠头,以为他在问自己,呆滞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道,“我想想,我做梦时候,梦中一切都是幻觉,那么打架也不痛,受伤也不疼。” 听到他的回答,箫声戛然而止。 顾昔潮放下了短箫,覆在袖下,置于膝上。 他垂眸,眯起了眼,被火烧着的手臂微微一动。手背上已被火烧出了点点黑色的焦痕。 皮下埋着骨,骨间连着筋。 方才不觉,可是现下,未有一处,不曾生疼。 升腾的热气氤氲了顾昔潮的面容,看不清神情,只见薄韧的唇微微扬起,勾出几许嘲讽的意味。 痛若是真切的,那幻觉,还是幻觉么? …… 灼烧的剧痛渐渐散去,沈今鸾苏醒过来。 身上四处的焰火不见了,纤薄的纸皮被热焰熏得皱了许多,看着更加丑陋扭曲。 方才荒芜的寂静中,飘荡着似有似无的箫声,曲调她有几分熟悉,是她幼时在北疆常听的那一首。 她痛得昏死过去,听着箫声莫名觉得心中很安定。 此时醒来,她的眼帘勉强扯开一道线,看到她身边是赵羡,周围四散着几张符纸,他正在用符纸修补纸人身上的洞眼。 “敬山道人? 赵羡一下子惊醒了,看着空空荡荡的正堂,目光最后落在那个纸人上。 她直挺挺地坐在太师椅上,头颅双肩烧穿了好几个洞,两颊胭脂诡异的红,嘴角僵硬地上扬,似是要朝他挤出一个笑容来。 那细细的声音像是从纸人天灵盖里冒出来,礼貌至极,却不怒自威,似含愤意。 赵羡抚了抚心口,生怕她又要害他,先发制人地道: “哎!你先别动手,是我不顾性命救得你!那些兵真是蛮不讲理,以为我私藏逃犯,就拿你这纸人出了气。幸好我将他们痛斥一顿,才最后救下的你。” 沈今鸾想起,方才被投入火中,魂魄随着纸人焚烧,如万虫噬心,痛苦难耐。在她支撑不住的时候,渐渐闭上的眼缝里好像看到一道身影朝她奔来,紧接着,有双遒劲有力的手紧紧环着她虚无的腰身,将她从一片炽热中捞了出来。 她揉了揉眼,看了一圈这赵宅,家徒四壁,寒风萧瑟。赵羡还在尽心竭力地为她修补纸人,一时间,她被投入火中的愤恨和恐惧顿时泄了气。 赵羡将画好的符咒糊在了纸人头上,补上一个漆黑的窟窿,叹气道: “你这孤魂存于世间本就不易,若是就此消散,实在可惜。我为了蓟县损了阴德多年,救你也算攒下一些功德罢。能救一个,便是一个。” “既然这样,你再帮我一回吧。”沈今鸾道。 赵羡画符的手一顿,惊异地道: “你的魂魄本就虚弱,纸人又被烧得这般惨烈,你现在动一下都困难,又如何能追上那来去无踪的鬼相公?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赵羡苦口婆心,沈今鸾却漫不经心,她看了一眼还留在院中的军士们,眉峰一扬,道: “这不正好有一阵东风么。我正好可借这东风寻人。” 凭她一己之力,茫茫北疆,大海捞针,确实难以寻人。但顾昔潮兵马遍布北疆,一声号令,将整个北疆翻个遍也不过翻手之间,找个人不过探囊取物。 再者,以她这几日来对顾昔潮的观察,就算不为顾辞山,他也会倾尽全力找到那逃犯,斩草除根。 既然目的一致,她略施小计,驱使顾大将军也并非难事。 她虽然极不情愿和顾昔潮合作,但是为了父兄的遗骨,为了早日往生,也只能取这下下之策了。 这边厢,赵羡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好声好气地道: “顾将军可不是好糊弄的。这几日你也看见了,他摆明了一点都不信鬼神,又怎么会相信人被鬼抓走了这套说辞?” 那位将军,即便粗衣布服,也有一股凌烈之气,令人凛然不敢逼视。他可不想再去触霉头。 沈今鸾挑了挑眉,轻浅地道: “就算他不信,我让他信不就成了。道士,你最后助我一次。” …… “大人们是不是在找那逃犯? 骆雄抬头,又见那窝囊道士畏缩的样子。他腾然起身,按住刀,厉声道: “你知道人在哪?” “我不知道,但、但是……”赵羡心一横,豁了出去,大喊道,“她、她们知道。” 所有人下意识地顺着赵羡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正堂之中,昏暗异常,供桌上香火缭绕,十九座灵位,如层峦叠嶂,威严耸立。每一座牌位之后,各自立着一个纸人,身躯僵硬,面目诡谲,却如有生气。 灵位底下的太师椅上,仍是端坐着那个旧旧的纸新娘。 纸人一身红衣,如血浸染,身侧香火烟云缭绕,气度雍华不俗。 “我能招来她们的魂魄,助各位大人找到鬼相公,追凶寻人。” “人有人路,鬼有鬼道。大人们又何妨一试呢?” 赵羡一鼓作气,按照剧本念完了台词,深吸一口气。骆雄怔了怔,又要大骂,却见将军穿过了众军士,疾步走进了正堂。 此时无风,堂前一片帘幕却被吹得翻涌不息。 此时无声,三缕香火袅袅却有细语如同幽咽。 此时无光,纸人空洞双眼却如目光炯炯相望。 赵羡小步走到供桌前,点燃了准备好的三支蜡烛。可怪,哪怕燃了三支蜡烛,堂内依旧昏暗无比。 只见他向供桌前正中的纸人叩首,假意恭恭敬敬地道: “贵人在上,若有回音,烛火为信。” 接着,他装模作样地开始做法,唱诵道: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归来,归来!” 忽明忽暗的火光里,骆雄瞄了一眼沉默的将军。 男人立在堂中,双眸沉黑,看不清究竟是在看满堂的神位,还是在看那个诡异的纸人。 不言赞成,不言反对。 骆雄心中惊异,这竟然是默许了,只得退下,再未阻拦。 只见赵羡故作玄虚地烧了一张明黄色的符咒,扔向晦暗的半空,火星子纷纷扬起,散落满地,缓慢地湮灭。 他一面念念有词,一面挥舞着不知哪里来的拂尘,最后大喝一声,问道: “可曾见过鬼相公?” “啪嗒”一声。 阴风吹来,供桌上第一支蜡烛灭了。其余两支纹丝不动。 一阵烟气袅袅飘散,又缓缓聚拢,簇拥在了纸人身边。 不言不语,胜似言语。 这,便是“见过了。” 最末几名军士紧张地握紧了腰际佩刀,手指不住打颤,刀柄发出一声铁器相击的清脆嗡鸣。 骆雄瞪大了眼睛,抱臂在胸,不屑地道: “巧合罢了。” 赵羡继续烧了一张青色符纸,又问道: “鬼相公是否带走了那名逃犯?” 第二支烛焰轻轻颤抖一下,静止不动。 “呵——”骆雄轻嗤一声。 就在众人要舒出一口气时,第二支烛焰一下子灭尽了。 堂内,又暗了几分。 赵羡拾起最后一张符咒,紫缯为底,黑墨作书。他环视一圈,将符咒投入香炉之中,大声道: “可知那逃犯身在何处?” 话音刚落,甚至紫缯符还未燃尽,最后一支蜡烛已倏然熄灭,整间正堂再度陷入无边晦色之中。 没有人敢出声,没有人敢动一下。满堂的人,宛若石像一般静止了。 良久,轮到骆雄结巴了,他手指了指虚空,又收了起来,从来洪亮的声线颤了颤,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1节 “这、这……将军?” “出去。”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顾昔潮突然令道。 他的语调波镇定如常,一丝颤意也无,甚至还带着一丝疲惫。 众军士尚在懵怔,杵着不动,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冷厉: “都出去!”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如蒙大赦一般退出了正堂,噤若寒蝉。 人走后,正堂两页破漏的大门,也在这时戛然合拢,将这座正堂围作一间暗室。 纸人里的沈今鸾心中窃喜。一场戏便能引得顾昔潮上钩,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轻咳几声,坐直了身子,指了指脚下,命令赵羡道: “你跟他说,我可以帮他找到鬼相公抓回那个逃犯,只要他跪下,在此给我磕三个响头。” 赵羡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委婉地转述道: “将军大人,若贵人愿意出手相助,可需小人即刻招魂?” 顾昔潮手持长刀,在供桌之前踱着步子。那一寸刀尖抬起,缓缓移至最后的第十九座灵位旁边,那一处空白的缺口。 正是前日被他劈断的,她沈今鸾的灵位所在。 男人声音低哑,唇角微微的弧度犹似嘲讽笑意,淡淡地道: “此人的魂魄,你也能招来?” 香火摇曳一下,沈今鸾魂魄莫名一颤,茫然之间,男人手中的那一道森寒锋刃已至纸人颈侧,轻柔地拂开乌黑鬓发。 “既是要招魂……” 顾昔潮薄唇微启,气息拂动,每一个字都暗藏杀机: “顾某,只要她的魂魄。” 第09章 入局 沈今鸾只需稍稍一动,便能沾染颈上带血的利刃,其上的血腥之息甚至比她的鬼气更为浓烈,擦着她的魂魄尖啸而过。 天知道这些年顾昔潮用这把刀杀了多少人。 她倒是镇定自若,毕竟这辈子没少在顾昔潮之手刀口舔血。 一旁的赵羡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僵笑道: “将军,那么多鬼娘子都能帮忙,为何独独要招她的魂魄呢?” 沈今鸾屏息以听,感到颈侧那柄刀似是在微微颤动,顾昔潮似有所觉,放下了刀,漫不经心地道: “她,像是一位我多年未见的故人。既然也同在其中,不如请来一见。” 再见一面,好让他再杀她一回吗?沈今鸾恨得纸人骨架咯吱作响,而后,低低冷笑一声。 所幸,顾昔潮这突如其来的一出试探,早就在她算计之中。 毕竟,她生前和他斗了那么多年。 和赵羡布这一场局的最初,沈今鸾便细细谋划过,预测到顾昔潮会走的每一步。 每一步,她都让赵羡熟记于心,倒背如流。 “顾昔潮自小由大儒教导,从不信鬼神。但是,你若以逃犯下落诱他,他为了追凶,不得不病急乱投医,暂信你一回。” 沈今鸾依稀记得,当年在顾辞山死后,顾氏内乱,顾昔潮蛰伏多年,手段狠辣,不惜与亲族决裂,屠戮了不少顾家人,最后才成了陇山顾氏的家主,为元泓所器重,从此青云直上。 多年来,逃亡在外的顾家人定是他心头一根刺,必会不惜一切捉回,杀之后快,永绝后患。 “此为第一步。” 第一步,她算到了顾昔潮会步入正堂,抱着不妨一试的心态冷眼赵羡装神弄鬼。 到时,她只需摧动鬼魂之力,略显神通,便会让顾昔潮动摇几分,再多信几分,直至全然落入她的算计。 难得有一回,她算计他,引他入局,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要他帮忙。 “第二步,”她对赵羡道,“顾昔潮此人,与我素有仇怨。你曾供奉我的灵位,我亦是鬼相公阴婚的十九位女子之一,招魂之时,他若指名道姓要招来我的魂魄……” “你便说,我的魂魄太过虚弱,没有香火供奉,阴婚未成,早已魂飞魄散,不存于天地之间了。” 她与顾昔潮的深仇大恨,他毒杀了她还不够,得知她魂魄都已消散,总该不再深究下去,解气了罢。 “到了第三步。你就说,招来的是另一位被迫阴婚的女子。到时候我再为他指路追凶,他追凶一无所获,必会入局一试。” “如此,我的局,便算做成了。” …… 赵氏祖宅的正堂里,香火摇曳,暗光凄迷,像是被一重薄雾笼罩。 赵羡心惊肉跳,默默擦去了额边不断冒出的冷汗。 果如那纸人所料,向来不信鬼神的顾将军为了追凶,走出了第一步,此刻,已到了第二步,点名就要招来她的魂魄。 他脊背僵直,微微屈身,小声道: “大人,我法力低微,这招来谁的魂魄,可不是我说了算的……” 顾昔潮厉眸轻飘飘扫过去,赵羡慌忙改口道: “可以一试!我试试!……” 语罢,他含了一口糟糠酒,手举桃木剑向朱雀玄武方位各舞动一下,猛然往剑身喷了一口酒,念念有词: “天道正法,万念归一。” “魂兮来归——魂兮来归——” 香烛的火焰倏地摇晃一下,赵羡故意跌倒在地,直摇头道: “没、没召来啊。将军,招魂一事,全凭缘分。有的鬼魂愿意来,有的不愿来……” 顾昔潮眉头一皱,忽回身望了纸人一眼,打断了赵羡的话: “她是不愿来?” 岂止是不愿来,她巴不得避得远远的。光看你一眼,都就要折她阴寿好几年。 赵羡把眼一闭,不敢直视男人穿透人心的眸光,直接照本宣科,道: “有的魂魄可能早已去轮回转世,再有的,或许早已魂飞魄散……” “让本道人来算算……”赵羡装模作样掐了掐手指,突然顿住,叹息道: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皆无踪迹。” “将军,你要找的这个魂魄啊,早就魂飞魄散了。” 万籁俱静。 香火“倏”地一下湮灭几许,烟气袅袅,将顾昔潮环绕其中,再看不清是何表情,不见是悲是喜,只闻衣袖猎猎飞扬。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拾起一炷燃烧的线香,目光在跳动的光焰里显得有几分空茫: “魂魄如若魂飞魄散,又是为何?” 听到他这一问,沈今鸾表面声色不动,纸皮的寒毛都要掀起来了,内心暗骂了千百遍。 问得如此精细,这是要确认她魂飞魄散才安心吗?! 赵羡摇了摇头,郑重地道: “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后,七魄渐散,三魂之中一魂主轮回,一魂附于灵位,一魂守在坟头,一魂入地府投胎转世。” “你问的这个人啊,是一个孤魂,无亲无故,寡情寡心,不见坟头,也不俯灵位,更没有至亲至爱的香火供奉,真是凄惨至极。因此,很快魂魄就消散了,没能轮回往生,也不会有来世了。” 沈今鸾心有戚戚,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赵羡的话术,是她亲口教的,说得无限凄凉也并非谎言。就是为了让顾昔潮知道,她魂魄都没了,也不会有来世,总不至于下一世还要追着她杀,赶紧死了这条心罢。 “擦——” 很细微的一声,却在寂夜里犹为清晰。 是顾昔潮突然折断手中那段燃烧的香火,像是哪一个字眼触及了他的逆鳞。 火星子灼伤了掌心,香灰碎裂,化为齑粉,消散在黑暗中。他的身影也从缭绕的烟气中走出来。 “你又怎知,她无人供奉?” “非亲族所奉香火,可有用?” 男人冷哼一声,听起来语气冷淡,像是自言自语,字音却咬紧低沉,似是死水下搅动而起的一丝恨意。 沈今鸾怔怔地,不由想起赵羡说过的那个人。仔细想来,应是她幼时认识的哪位不知名的亲属,在北疆十年如一日地烧香供奉她。 因为他,她在这世间,就不再是无人可依的孤魂野鬼。 咦,可顾昔潮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赵羡也是一愣,正正经经地回道: “不是亲族的话……若是心头挚爱,也自然是有用的。能在灵前焚香为更佳。” 顾昔潮仰首,眼底发青,黯淡的目光遥望着深邃的静夜,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出神。 趁着他失神的当口,沈今鸾飞速给赵羡使了一个颜色。 按照剧本,该走第三步了。 赵羡一身冷汗浸透了道袍,他闭起了眼,一甩拂尘,口中又念了一段无名的咒语,忽然朝着供桌躬身大拜,道: “恭喜将军,我已召来另一位鬼娘子的魂魄,她愿助你一臂之力。” 顾昔潮没有作声,只是回应。 他越是沉默,沈今鸾越是看不透。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2节 这短短几息的沉默里,她如坐针毡,透明的手扯了扯一旁赵羡的袖口,小声问道: “他为什么不说话?” 赵羡自然也不明就里,只得硬着头皮再问一遍: “大人可需贵人相帮?” “不必。” 顾昔潮终于开口,却是一句拒绝。 他立在破旧的帘幕之下,纵使身姿英挺如松,总有若有若无的疲态。 听他拒绝,纸人里翘着二郎腿的沈今鸾傻眼了,再也笑不出来。 她和顾昔潮自小相识,那么多年,无论为友为敌,他的秉性脾气,心思手段,她一清二楚。 她缜密布局,谋算他每一步的举动,打消了他的顾虑,甚至都算到了他恨不能让她魂飞魄散。 然而,他却在她精心谋划的最后一步,偏离了她预设的套路。全然出乎她的意料,也并不符合他一向的秉性和习惯。 “为什么?”沈今鸾百思不得解,盯着他的背影,小声地自言自语道,“难道不想找到那个逃犯吗?” 晃动的帘幕渐渐停了下来。帘幕一侧,那道高大清瘦的人影转过身来。 顾昔潮开口,声线端严低沉: “想。哪怕上通神明,下问鬼魂,我也定要找到此人。” “但……”男人暗沉的视线亮起一丝明光,最后定焦在太师椅上孱弱的纸人,道,“人鬼殊途,此事与你无关,鬼魂理应早日去往生,以免魂飞魄散。” 赵羡瞪大了双眼,最先反应过来,顿时毛骨悚然,凝成霜的冷汗都淌了下来。他不敢再出声,藏于袖中的手拼命地朝沈今鸾做手势,甚至还轻轻扯了扯纸人背后的符纸。 沈今鸾眼皮抬也不抬,忽略了赵羡的拉拉扯扯,自然也没看到他已吓得步步后退,最后干脆躲到帘幕后面的义庄里去了。 只剩一人一鬼的正堂里,她在纸人里直视着顾昔潮,理直气壮,照常怒骂道: “我魂飞魄散,又关你底事?我现在不好好的吗?” 她一口气把话说完,才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夜色深沉,微弱的烛火轻轻摇晃,男人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冷峻,声色却难得柔和了些许: “确不关我事。但你看起来,并不好。” 恍惚间,沈今鸾只看到他削薄的唇微微一动,声音如若幻听。她登时如五雷轰顶,不敢置信地道: “他他他……他是在和我说话?” 一回头,赵羡已不见了,早就吓跑了。 她迫使自己抬起头,空荡荡的目光慢慢往上移。 男人浓黑渊深的目光毫无偏差地落在她眼中,无可奈何之中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忍。 四目相对,沈今鸾猝不及防地一怔。她感到那不存在的心口狂跳不止,心惊魄动,就差要魂飞魄散了。 “你,能看见我?” 顾昔潮垂眸,稍一犹疑,点了点头。 第10章 香火 沈今鸾精心谋划的步骤全乱了。 如果先前她能预见到这一刻,她定不会设计一步一步招惹顾昔潮。 此时此刻,她环顾四周,赵羡早已跑得不见踪影,只剩她一人来应对顾昔潮这一尊煞神。 男人正静立在正堂的阴影里,英挺的背影竟像是一座山头,沉沉地向弱不禁风的纸人压了过来。 纸人里的沈今鸾无路可退,无处可遁,紧紧掐住了指尖,攥得纸皮糊的袖口都皱起来。 她不禁低头看了看身下烂稻草一般的纸人。 竹篾扎骨,浆糊连筋,彩纸作皮。一双没有瞳仁的眼,还画得一高一低,一大一小。只勉强有个人样,可谓是长得十分潦草且寒碜。 昔日的大魏皇后沈今鸾眉目如画,珠环翠绕,入主后位之时,容色艳若春桃,冠绝阖宫。 而她此时藏在纸人里的魂魄,蓬头垢面,几绺散乱的乌发掩住惨淡病容。消瘦不堪的身上,是死时病榻所着的寡白罗衣,袖口还不知何时沾染了斑斑血迹。 与生前的沈今鸾,天差地别。 顾昔潮就算看见了她的鬼魂,也不可能认出来她的吧? 如此作想,沈今鸾心中既是悲哀,又稍舒一口气。 说起来,顾昔潮今时今日这副落拓潦倒的模样,完全就是拜她当年的毒计所赐。如果认出是她,怎会如此镇定自若? 这几日她看得分明,顾昔潮对至亲同族都赶尽杀绝,毫不留情,又会如何放过与他半生为敌的她呢。 到底生前是执掌中宫多年的皇后,沈今鸾冷静下来,便试探着问道: “你,知道我是谁?” 顾昔潮覆手在背,没有再看着她,而是不痛不痒地反问道: “那你可知我是谁?” 他把问题抛还给她,不透露任何信息。简单一句,问得她一时骑虎难下。 沈今鸾不动声色,脑中在飞快地思索。到底是一问三不知,绝不给他留下把柄,还是答应下来,且进且退,继续套他的话。 决不能露怯。她太熟悉顾昔潮这个人了。一旦她心生退意,被他发现一丝一毫的端倪,她拙劣的谎言在他敏锐的反击之下必将不攻自破。 自十三岁孤身入京,从遥远北疆来到繁华名利场之后,“决不露怯”早已成为刻在她骨子里的习惯。 就算让顾昔潮知道她是谁,又有何妨?她死都死了,一缕魂魄都差点消散,也再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他又能拿她的魂魄如何? 如今她连魂飞魄散尚且不惧,还会怕区区一个流落北疆,被折断了羽翼的顾昔潮。 如此作想,沈今鸾肩上沉重之感消弭,她笑了笑,自然而然地回答道: “民女自然是认得顾将军的。” 闻言,顾昔潮抬眼,瞥了过来,目光深沉难测。 沈今鸾顿了一顿,继续顾自道: “我是北疆人,一直久仰顾将军战神大名。得知将军在追那要犯,我虽为鬼魂,也想助将军一臂之力。” 这一通马屁,沈今鸾心不甘情不愿,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她给自己安了一个不会出错的身份。她确实认得顾昔潮,也确实是北疆出生,同样也是给鬼相公配过阴婚的十九名女子之一。 半真半假的谎言,最易骗过最毒辣的慧眼。无论顾昔潮再问什么,她都能对答如流。最后,更是巧妙地将话题从她转到了那个要犯身上。 她深信,相比她无关紧要的身份,顾昔潮对那个人的下落定是更为看重。 顾昔潮倒是颇具耐心,静静地听着她一通鬼话连篇,其间,浓眉似乎不易察觉地挑动了一下。 他并未再追问什么,恢复了一贯淡淡的神色,似是接受了她这套说辞,又像是不欲和她再周旋。 这下,轮到沈今鸾气不过,忍不住反诘道: “呵,你既然一早能看见我,为何不坦诚相告?” 这是讽刺他为人一点也不光明磊落了。一直在暗地里偷听人墙角,算什么英雄好汉。 顾昔潮默然,他沉郁的影子投在破败的墙上,不动如山。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空茫,极为平静且严肃地道: “我从前,不信鬼神……” 端肃的语气竟有几分犹疑。 沈今鸾嗤了一声,差点笑岔了气。 顾昔潮这人自小奉儒至上,要接受这世间确有鬼魂一事属实不易。 想到这么一个沉闷庄重,一板一眼的人,几经转圜才敢确认,不得不推翻毕生所执信念,才开口与她对话,她顿觉解气不少。 她扬了扬眉,道: “我为鬼魂,可通幽冥,能知晓那名要犯的下落,定会相助将军寻回此人。” 顾昔潮神色不变,眼帘微垂,遮住一半的眸光,显得漠视一切,还有一丝淡淡的疲倦。 “我不需要。” 一抹疏朗月色漏了进来,他一身沉黑,微微拂动的袍角在清辉下旧得发白。 他顿了一顿,又道了一句: “你早日去往生,不必流连尘世。” 竟像是微微笑着,轻叹了一声。 沈今鸾诧异一怔。 他的话,令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 只是眼睁睁地顾昔潮已背转身,推开了正堂紧闭的大门。寒风苍凉,他的背影在清辉里动了动,像是将要淡入寂寥的夜色之中。 “你就这么放弃了?不追了?”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那个逃犯害得我们都要嫁给鬼相公,我们本来还指望着你为我们报仇呢。” 又是一声轻笑。供桌之上,一阵阴风吹来,香火来回晃动,一排排灵位之间,一缕缕烟气熙熙攘攘,像是挤满了人影。 “切,若我的相好能看见我的魂魄,定会想尽办法为我报仇的……” “方才,我们跟你说了那么多,都白费了么?” “唉,我死得好惨,报不了仇,都不能去轮回。” 香火缭乱,灵位之间,十九位鬼娘子幽幽飘动,絮絮私语。 沈今鸾心头一振。 追杀逃犯,并非她一人之恨,更是所有被迫阴婚的女子之恨。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3节 她情不自禁朝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 “顾昔潮!” 出乎意料,顾昔潮停了脚步,身影定在门口。她似是看到了一丝希望,只恨自己困在纸人里无法动弹,朝他大喊了一句: “你可知,蓟县所有阴婚的女子,都是如何被选中的?” 男人这才迟钝地回过头来,目光无声无息地扫过来,像是想听一听她要说什么。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接着道: “蓟县数百年来以宗族治家,族老从每家每户的女子中抽签,只要中了签的女子,无论出嫁,无论生死,都要来献给鬼相公作为鬼妻。” “然而,谁家都不愿意自家女儿媳妇被抽中,于是,就有人拿钱买通,让这个名额不要落在自家头上。那么,最后选中的,大多是家贫无依的孤女。” “这些孤女,有的是还没死时,就被夫家娘家抛弃,被迫赴死,定下了和鬼相公的亲事!” 这是她方才为了鬼相公一事,求助灵位上的鬼娘子们,她们一一说予她听的。一场场阴婚背后的故事,字字泣血。 从前只听闻人牙子买卖妇女,这阴私勾当现在竟连女子的魂魄都不放过。 这些女子活着不仅要为夫家做牛做马,还未死时都已被家里卖给鬼相公配阴婚。 沈今鸾听得魂魄发颤,不由想到了自己。 当年,她也是一介孤女,虽是为了家族荣辱而嫁给元泓,却也真心实意地为他好,与他共患难,以为夫妻一体。可到头来,她为元泓厌弃,成了孤魂野鬼,连归处都没有。 哪怕曾贵为一国之后,她与蓟县这些女子的命运也并无分别。 此时,沈今鸾银牙咬碎,魂魄径直从太师椅上立了起来。 阵风吹拂她血迹累累的衣袖,红得似要滴血。恍若依旧是当初金銮殿上,那藐视群臣的皇后娘娘。 “我们从无选择,只能走投无路地死去,死后成了孤魂野鬼,有家不得归,尸身下不了葬,没有人供奉,没有香火为食,几近魂飞魄散,何其无辜!……” “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要借鬼相公逃往关外的那批人。” 她扬起了透明的双臂,仿佛要将身后其余十九座灵位一道揽入其中,成为她最为忠实的拥趸。 这一刻,她眼中再无惧意,盯着顾昔潮,一字一句道: “若不将他捉拿归案,我等心愿不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去轮回转世的。” “还请将军,全我报仇之心。” 一刹那,供桌旁的帘幕大动不止,烛火尽数熄灭。供桌上一排排灵位幽然矗立,虽然不言不语,但不住嗡嗡铮鸣,如同人潮鼎沸,万声附和。 顾昔潮面色无波,底下一只手覆在刀柄上,缓缓握紧起来,青筋且伏且动,骨节暴胀。 他倏然转身,朝供桌走了回来,沉声问道: “你知道逃犯去了何处?” 男人不怒自威的目光扫过来,正坐在太师椅上的沈今鸾感觉就是被审判一般浑身僵硬,像是少时被教养嬷嬷罚坐姿,脊背笔挺要比直尺都直。 她稳了稳心神,不紧不慢地道: “鬼相公将他带走了。只要找到鬼相公,便能找到他。” 她早就从鬼娘子们那里打听过了,对答如流: “城北周家。我知道有过鬼相公的踪迹。” 男人默不作声,投下的阴影在地上渐渐移了过来,直到将太师椅上的纸人全然覆盖。 灯火黯黯,他在纸人身前立定,眼底泛着青灰,有如阴翳,端详着她。 “你方才说,你死后,无香火为食,将要魂飞魄散……”他幽深的目光凝视着纸人,淡淡地道,“倒是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沈今鸾警惕地看向供桌上的香火,又瞥了一眼顾昔潮。 他长久交覆在背后的双手松了开来,缓缓地转动了一下右手的箭袖,手背瘦长有力,蓄势待发。 沈今鸾端坐不语,攥紧了袖口,心中盘算着若是顾昔潮突然发难,识破她的真实身份,她该如何抗衡,抑或是逃跑。 她已在脑海里想象了一番此地供桌掀翻,香炉砸烂的场景。 谁知,顾昔潮抬起手,只是漫不经心地摘去了香炉里已燃尽的香杆。 而后,他从旁取出三炷清香,在烛焰里灼了一下点燃开来,再轻轻甩了甩。 火星子翻飞,来去之间,顾昔潮已熟练地将三炷香供于纸人面前。 沈今鸾睁大了眼,被迫猛吸了一口他所燃的香火,顿感神识充盈,软飘飘的魂体又有了力气。 她惊呆了。 赵羡说过,唯有至亲至爱,方能为亡魂供奉香火。 非亲非故,顾昔潮为何可以给她上香? 第11章 追凶 沈今鸾恍惚了一下。 顾昔潮敬香之时,举止端雅,还有点少年时贵公子的影子。 记忆里白玉一般的一双手,长年握刀,指茧丛生,青筋历历分明,再往上,护臂粗糙破旧,刀痕犹然,身经百战。 沈今鸾皱紧了眉,把头一扬,偏向另一侧,不去看供桌上丰饶诱人的香火。可耐不住那烟气就是寻着了门道似的往她魂魄里钻。 她轻哼一声,嘟囔道: “无功不受禄。顾将军的香火,我可受不起。” 搞不好就是一碗断头饭。 男人并不言语,毫无表情的面容在烟气中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趁他不注意,沈今鸾又悄悄滴嗅了一口香气,抿了抿唇,暗地里转过头,“呸呸”两声。 她才不要吃顾昔潮的香火呢。 顾昔潮眸光微动,一手覆在背后,指腹摩挲一下,淡淡地道: “食不果腹,如何有力气寻人?” 沈今鸾一愣,犹疑地确认道: “你……你这是答应了?” 顾昔潮竟然答应带她追凶了。 “吃饱了,便上路吧。”顾昔潮的声音又低了几分,身上的墨黑大氅一扬。 沈今鸾来不及反应过来,只觉纸人身子一轻。 他将纸人从太师椅上裹了起来,轻轻一提,隔着氅衣将她揽在右手臂弯之中。 “这这这……”沈今鸾吓得结巴,反抗道,“顾将军,我其实自己能走。” 男人腿长步阔,垂眸,瞥了一眼纸人,似笑非笑: “你走得太慢了。” 更何况这纸人并不能走,至多只能算爬。沈今鸾憋了一肚子气,身上的纸皮一起一伏,只能由着他去了。 躲在帘幕后头的赵羡紧张地盯着一人一鬼,时不时揉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本以为这次这纸人又要遭殃了,像上次那样被投入火中还是轻的。 岂料这位从前不信鬼神的顾将军带着纸人,举止小心翼翼,无限温柔,尤其是那一截小臂紧绷,青筋贲张,似在微微颤动。 没想到这差点没命的孤魂,竟能使得大将军如此关照。 真是鬼不可貌相。 赵羡捋了捋下巴那搓稀疏的胡须,又望向供桌上那莫名鼎盛的香火,若有所思。 …… “城北周家世代务农,这一代人丁稀薄,只剩下周贞一名壮年男子,家在蓟县最北侧的小村庄里,贫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 “自从周家娘子死后被休弃,嫁给鬼相公之后,周家就怪事连连……” “比如,祖宗的灵位上夜半流下了血迹,擦也擦不干;还有,屋子后忽然出现写着男主人周贞名字的墓碑,过一日又不见了;还有周贞那八十老母,夜里突然发现自己睡进了棺材里……” 一路上,沈今鸾将鬼娘子们告之于她的线索一一说来。 “其余的鬼娘子阴婚前后,都未曾见过鬼相公。我们觉得,定是鬼相公只对周家娘子,才会一直留在周家。” 蓟县北面环山,夜里山路难行,顾昔潮下马,牵着马步行,幽声道: “你知道的,还不少。” 沈今鸾微微一怔,轻声道: “我是蓟县人,自然无所不知。” 顾昔潮腕上的缰绳玩儿似的松了又紧,漫不经心地道: “十九名蓟县新娘之中,你是哪一位,怎么称呼?” 虽是一句轻描淡写,沈今鸾却心头一紧。 当初交代赵羡那三步之后,其实还有第四步。 “最后一步,顾昔潮心机深重,未必全信。唯有确有其人,方能打消他的怀疑。” 她的目光随意一扫,看到其中一个灵位上死去女子的名字,道: “你记住,招来的魂魄,就是我,名叫孟茹。” …… “孟茹。我叫孟茹。”沈今鸾道。 “孟,茹。”顾昔潮削薄的唇一动,似是在咀嚼这个词,“孟姑娘。” 说多错多,顾昔潮不再开口问,沈今鸾就也不再作声了,唯恐又被他寻了破绽。 二人来到村落最边角的一片荒地里。好几件间石墩围起来的两间茅草屋,是才新砌没几天的墙面,滑溜溜得反光。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4节 栅栏推开,小院里有一片苞米地,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叶子在雪地里烂得发灰。 可另一侧倒是堆满了小山似的谷仓和萝卜,在这小村庄里也算大户了。 院子炭火烧得暖烘烘的,中间一口黄铜锅冒着汽儿,里头煮着新鲜的大白菜和带血的上好猪骨,汤汁浓白,香气四溢。 这周家,全然不像那些鬼娘子说的清贫啊。 正中的屋子虚掩着门,里头一星灯火如豆,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另一间茅屋门窗紧闭,门檐的梁上悬着一条白幡,上头鬼画符一般涂了几个字。 那白幡又细又短,像是被人扯下来过。若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确实是不久前刚死过人。 屋子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个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子,身躯四肢只剩皮包骨,嶙峋崎岖,却套着簇新的大袄,肚子明显地凸起,皮肉堆叠在腹下,像是刚饱餐一顿出来了,还打着饱嗝,哪有饥寒的样子。 此人定是男主人周贞了。 他见了陌生来人先是一愣,缩了缩脖子,打量着顾昔潮,忽然指着他手里的纸人,大呼道: “鬼!有鬼啊!……” 周贞吓得跌坐在地,神志不清,大呼小叫。屋舍里头很快走出了一个年纪轻轻的村妇,赶紧将他扶了起来,轻轻拍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那年轻村妇指着纸人,柔声道: “这只是纸扎的人,不是鬼。你莫怕。” 男人在村妇怀中畏畏缩缩地定睛一看,又很快别过头闭眼,又再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才确认那确实只是个“纸人”。他猛拍心口,呼气道: “这纸人,吓死我了。我当是、是鬼来了呢……” “哪来的鬼啊,没有的。”村妇好声好气地哄着。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沈今鸾无语至极,巡视这小小的宅院,没好气地道: “此地确实有鬼。鬼相公要来索你的命来了。” 一进入这院子,她就感到一股鬼气。可是,却和鬼相公那强劲的气息却全然不同,这更像是一股缠绵哀愁的怨气,若有若无,甚至还有几分温和。 周贞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见顾昔潮,以为是谁,忽然勃然大怒道: “你们让我把阿茹休了,去做什么鬼妻给全县人挡灾,我都照办了,你们还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们,走走走!……” 北疆守边的顾昔潮,惯常地一身苍青布袍便装,腰悬佩刀,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武人。 那村妇注意到顾昔潮面生,却器宇不凡,只立在那里,冷峻的气势实在强大,并非像是宗族长老派来的人。她不敢得罪,小声问道: “妾姓梁,敢问这位是?” 顾昔潮回道: “顾某并非宗祠中人。听闻府上怪事频发,或许能帮上忙。” 沈今鸾嗤了一声。还帮忙呢,顾昔潮这煞神的气势,看起来就像是抄家的。 梁氏犹疑片刻,先是安抚了乱吼的男人,哄他进入屋内休息。她敛了敛鬓边的碎发,朝着顾昔潮道: “阁下想问什么?我刚嫁过来不久,周家的事,知道的也不多。” 沈今鸾眼一瞥,注意到到梁氏鬓边新打的一支银簪。 妻子才死了不久,竟然这么快就娶了新妇进门,也真是急不可耐。她冷笑一声,搭腔道: “就问她,可有见过鬼魂来索命。” 顾昔潮忽略了她,而是板正地问道: “所谓的怪事,是指?” 梁氏头垂了下去,低眉道: “其实,没多大事,大人请跟我来,一看便知。” 她步入右侧茅屋边的一个石铸的小灶前,蹲下身,从柴火里取出一捧黑糊糊的东西,道: “这一月以来,灶台上总有一碗饭,用的是陈年的米,是馊的,不能吃。许是孩子捣蛋,从别人家偷来的。” 沈今鸾瞄了一眼,挑了挑眉。 有点意思。这种米粒她在赵羡那里见过,分明是供奉死人的那种黏米,饭里还插着三柱香。这梁氏却安之若素,不当回事。 接着,梁氏又将人引去了另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 屋门一推就开,暗无天日的屋内,霎时扬尘纷纷扬扬。 “这里本是夫君和阿姐的卧房。每日炕上的被子都会被整整齐齐地叠好,但是上面渐渐长出了黑斑,还发臭。是家中贫寒,无闲钱置换新的,年久发霉了。” 门外漏出的光线照亮了沉寂已久的暗处。梁氏随意翻开炕上新买的锦缎棉被,又很快遮了回去。 即便只有短短一瞬,沈今鸾眼尖,一眼看出那簇新的棉絮上斑斑驳驳的黑点。是那种死了很久的人躺过才留下的霉斑,还若有若无地散着一股尸臭。 最后,梁氏指着另一间虚掩着门的屋子,并不邀人入内,而是道: “我婆母常年卧病,不方便见客。她说,曾看到过阿姐的鬼魂伺候她起夜。我和夫君曾等了一夜都没有看到,都道是夜里她眼花做梦了。” 照这位梁氏的说法,这里所有的怪事,倒也不过是机缘巧合,没什么奇怪的。 顾昔潮扫了一眼破败的宅院,突然问道: “那据你所知,上一位周夫人去世前,可有异样?” 梁氏被诘问得猝不及防,有些愣神,匆忙答道: “我所知实在不多。只听闻,阿姐是身体一直不大好。夫君没日没夜地干活撑起整个家,从没让阿姐干过重活。” 梁氏的声音渐渐细如蚊蝇,道: “后来,她越病越重,什么都吃不下,有天喝了药也没救得回来,夜里就去了……” “若是无其他事,妾还有一家老小要照顾,请大人自便。” 语罢,她便掩门进去了。 这破败的屋院还有周家的人,处处透着诡异。尤其是当顾昔潮一问起先夫人,梁氏这是要下逐客令了。 夜色深沉,暗得没有一丝光。 顾昔潮慢悠悠地擦亮了火折子,照见周家四处,鹰视狼顾。沈今鸾眉头微蹙,道: “梁氏看似坦荡,我总觉得她隐瞒了什么。顾将军是觉得,周家娘子之死有异?” 顾昔潮回头看了纸人一眼,道: “嫁给鬼相公的女子,尸首都无处下葬,都停放在义庄。” “当日我查验被鬼相公索命的尸体,看到了那几具女尸,有的面容扭曲,口唇灰白,有的遍布青紫尸斑,死相各异。” 沈今鸾忆起,赵羡曾对她说过,被迫选她做鬼娘子,是因为她“命格特殊”,可以“帮忙”镇一镇鬼相公。 凡是给鬼相公做鬼妻的女子,死相古怪,怨气深重。寻常阳寿已尽之人不会有这般浓烈的怨气。 她沉吟道: “嫁给鬼相公的女子,都不寻常,大多死于非命。那么,周家娘子也定不是病死的罢?” 顾昔潮垂首,没有再巡视光怪陆离的周家院子,而是缓缓地望向了纸人。 他手里摇曳的火光,映在他素来冷毅的脸上,恍若竟有一种柔和的感觉。 “孟姑娘,那你呢,”他眉眼沉静,定定看着她,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第12章 死因 顾昔潮看似问得轻描淡写,可是他的下颌骨绷紧如弓弦,无形之中渗出来的威压,像是迫她回答。 我不是被你毒死的吗?沈今鸾想起临死前那一碗汤药,差点脱口而出。 可她还是强忍住了。 若此刻和顾昔潮旧事重提,当场露了馅,翻了脸,那接下来,她还怎么找鬼相公,找父兄尸骨? 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份,只是蓟县的民女,魂魄还在一个破烂纸人里,她还不能在他面前造次。 只得忍耐。小不忍则乱大谋。 于是,沈今鸾敛容,挤出一丝僵笑来,和颜悦色地对他道: “我死得太久了,已不记得了。” 顾昔潮眉峰微皱,眼睫动了一下,沉声道: “不记得了?” 说不好,顾昔潮就在等她露出破绽,一网打尽。可他若是认出了她来,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动辄杀伐的顾大将军无甚必要与她虚与委蛇。 如此作想,沈今鸾稳了稳心神,故作哀叹一声,道: “是啊,全忘了。只记得死后成了孤魂野鬼,无人悼我。过去的伤心事,又何必重提?” 最后几个字眼,几乎是牙缝里压出来的。 “如此,忘了甚好。”顾昔潮轻声道,倒是没有再追问,像是陷入沉思之中,一双黑眸更是深不见底。 沈今鸾轻舒一口气,顿生感慨。 从前曾身居后位,母仪天下,普通人几世都不曾有的荣华富贵不过她眼底烟云。 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成日忧思惊惧,最后无力回天,甚至连父兄的遗骨都没法入土安葬。 如今成了一缕孤魂,在这个身不能动,手不能提的纸人里头,和那几个鬼娘子为伍,她却觉得一身轻松,难得自在。 只要顾昔潮没认出她来。 “谁在那里?”正在此时,男人陡然转身,朝后院一处角落喝道。 行伍之人,耳力一向灵敏异常。沈今鸾心头一惊,却见黑暗的角落里,杂物丛生,先是滚出一个破布团做的小玩偶。 而后,一双满是泥泞的手将小玩偶抓了回去,在暗处站着不动了。 “贵儿,你怎么在这里?”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5节 先前一直在门缝之中窥伺二人的梁氏忽喊了一声,从屋内疾步走了出来,在角落里扯出一个总角年纪的男童。 男童紧紧抱着破布小人,小脸上脏兮兮的满是雪渍,似是刚在雪地里打过滚。大冬天只戴着一顶棉帽,穿了一件短打上衣,打着好大一块补丁,青灰色的棉絮都漏了些许出来。 在这个全然一新的富贵家中,他着实显得寒酸,格格不入。 那便是周家幼子周贵了。 周贵不情不愿地被梁氏硬拖出来,大声道: “我就要在这里,阿娘会陪我说话。” 梁氏面色骤变,低声斥道: “小兔崽子你再胡说!” 骂了一句,她收了声警惕地左看右看,才缓下声来: “你在说些什么呀……” 男孩想要挣脱她,干脆大哭了起来: “你不是我阿娘。我要和我阿娘在一块儿。” 梁氏从怀里掏出一颗白糖,在袖上擦了擦,递给男孩,道: “这里脏,去外边玩罢。” 男孩见了糖眼前一亮,破涕为笑,接过糖含在嘴里,欢快地跑了出去。 梁氏见人走远了,不好意思地朝顾昔潮笑笑,平淡地道: “这孩子自阿姐去后太过伤心,经常胡言乱语的,让大人见笑了。” 顾昔潮不语,拎着纸人衣襟走向了木栅栏边玩雪泥的男童。他在男童面前半蹲下来,问道: “你近日见过你娘?” 男童双眸明澈,点了点头,却又很快将头摇作拨浪鼓似的。 这到底是见没见过啊?沈今鸾蹙着眉,忽然想到,她的魂魄死后回到了故土北疆,而方才在供桌上给她指路的那几个鬼娘子之中,并无周家娘子的鬼魂。 周家娘子的魂魄,去了哪里? 顾昔潮并不心急,从腰间一锦袋里取出一颗饴糖,放在掌心,递给了男童,又问道: “你在何处见过你娘?” 男童望着芳香诱人的饴糖,舔了舔嘴唇。他眼中流露出渴望,可还是后退一步,摇了摇头,小声道: “阿娘说过,不能告诉别人她在哪里,会有人将她捉去,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顾昔潮沉默地端详着男童,浓黑的眉眼如染一层阴翳。 他摊开男童的小手,将那一颗饴糖放在他的掌心,握着他的手攥紧。而后他也不再追问什么,便转身离去。 沈今鸾见他无功而返,冷笑一声,得意地略一扬眉,将她猜到的实情说了出来: “留在此处作祟的,根本并非是鬼相公,而是死去的周家娘子。” 顾昔潮凝视了一会儿许久没生火积了一层灰的灶台,时不时传来咳嗽声的屋内,目光最后落在雪地里天真烂漫的男童身上。 “你可知,她为何没走?” 沈今鸾一怔,没能接得上话。 顾昔潮眸光低垂,淡淡地道: “她留在此处,便是震慑。” 沈今鸾沉默片刻,道: “难道她是死前就知道周贞定会再娶?她生怕后母无能,照料不好家中,还会虐待她的幼子。蓟县人迷信,只要她的鬼魂在此,偶有出现,作为震慑,这家人便不敢肆意妄为。” 是了,能出卖死去妻子魂魄的人,还能对他有什么期待呢?只可怜幼子丧母,何其无辜。 阴冷的北风吹动茅草屋,断了一截的白幡柔弱无依,被刮得凌乱飞舞,飘在檐角有如撕裂一般。 白幡所拂动的不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极为微弱的响动。 那似有似无的鬼气稍纵即逝,沈今鸾当即对顾昔潮令道: “去灶台那头。” 纸人脚不能行,身不能飘,一路全靠男人身高腿长,为她驱使。 顾昔潮没什么表情,似是习以为常,提起了耀武扬威的纸人,往那处走去。 纸人不过才到男人半身高,视线只能平视矮小的灶台。沈今鸾又朝男人令道: “你,给我举高点,太暗了我看不清。” 顾昔潮:…… 纸人被提到了灶台面上。他取出火折子点燃,为她打起了光。 沈今鸾自从困在纸人里之后,尤为怕火,魂魄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没有想象中的炙热,只见那火折子的焰光转瞬已升至高处,仿佛远在夜空天边。 是顾昔潮将火折子举过了头顶。他身量本就极高,火焰如此便与纸人相隔很远,不会再烧着她,却照亮了整一片灶台。 亮堂堂的火光照耀之下,沈今鸾安下心来,凝神细看,终于在角落里寻到一块碎裂的瓷片。 看起来,这几片瓷片像是一只碗的部分。就是寻常人家用来吃饭喝水那种常见的普通瓷碗。 她伸出透明的手,指尖试探着轻轻触了一下光滑的瓷面,却如灼伤一般缩了回来。 瓷片登时发出震颤的“嗡嗡”声,瓷面折射的光竟像是在抽搐。 沈今鸾叹了口气,低声道: “周家娘子的三魂七魄,有一魂一魄就在这瓷片之中。” 顾昔潮看了一会儿,转身疾步离开了灶台。不消片刻,他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两块相似的碎瓷。 这三块瓷片分别在灶台上,长满尸形霉斑的被窝中,还有男童玩耍的后院墙角里,都是周家发生怪事之处。 沈今鸾凝视着这形状各异的瓷片,灰白的瓷面映出纸人一身妖冶的血红,晕开的微光之中,可见渐渐凝结而成的残魂。 可一个人死后的魂魄,怎会四分五裂在瓷片之中呢? 还少最后一片,这只瓷碗便能最终复原。那最后一片,就在那声称在夜里见过周氏魂魄的婆母那儿。 二人的目光同时望向那扇虚掩的门。 …… 昏暗的屋里,周贞伏在炕前,一直呢喃着一句话。 五大三粗的男人蜷缩在地,眼泪从浑浊的双目里不住地滚落,打湿了黑瘦的手背。 一只干枯的手从炕上缓缓掉下来,覆在他头上。周贞的老娘唉声叹气: “儿啊,你也是没办法。她不死,我们哪来的钱活下去,贵儿也还小,总要吃饱饭啊……” “她要来索命,我这把老骨头就随她去了!” 周贞不再说话,垂着头默默流泪。 里屋的门被“轰然”一声踹开了。 “什么人?” 周贞一吓,放眼望去,是方才在门外的那个男人。 浓眉俊目,又着一身青黑劲袍带刀,整个人深沉如夜,冷峻如山。 他带着一个浑身血红的纸人,单薄的纸衣在风里飘飘荡荡,竟像活了会动一般。有风吹动纸人的嘴唇,那层薄薄的纸皮一开一合,恍若在开口低吟: “周贞,你还我命来……” “不是我,不是我……别过来!”周贞伛偻的背抵着炕,双手抱头,时不时用拳头砸自己的头,疯疯癫癫。 男人看了一眼纸人,轻声道: “不可吓人。” 纸人的纸片唇瘪了瘪,不出声了,只用没有眼珠子的双目幽幽地盯着他。 周贞吓得牙齿打颤,慌忙和炕上干瘦的母亲抱成一团,死死低着头不敢再看这两人。 男人从门口一步一步走来,高大庞然的黑影将他一点点覆盖包围起来。 可他只在周贞面前一步之遥停住,仿佛再近些就会脏了他的步履。他俯下身去,只是拾起了周贞身边那一枚碎瓷片。 沈今鸾看着顾昔潮拨动最后一块瓷片,放在其余三块当中,最终拼成了一个完整的碗。 碎碗复原,周家娘子的魂魄终于将要再度凝聚起来。 此时已是暗夜将尽,一缕晨曦的光自茅草的缝隙间漏了进来,照进未燃烛火的屋内。狭小的陋室里半明半昧,阴阳相交。 沈今鸾听到了一道微弱女声,像是女人幽怨的抽泣,又像是一声哀叹,是从这拼好的瓷碗里发出来的。 后来越来越清晰,竟是反反复复轻诉着一句话。 伏在炕上的周贞和他老娘仿佛也听到了什么,猛然抬头,浑浊的眼里竟是惊惧万分。 “诶,你有听到什么声音么?”沈今鸾问道。 顾昔潮神色凝重,点点了头。 在场所有活人都能见到的鬼魂必定非同小可,执念强大,可以超脱人鬼之间。 那破裂后拼凑起来的瓷碗当中,缓缓升起一道黑雾,一个虚影逐渐从模糊到清晰。 黑雾之中,一双透明的、瘦弱无骨的手臂从碎片中伸了出来,一道人影慢慢现了形,飘飘忽忽,有身无足,隐约可见青黑的尸斑,口中重复说着那一句话。 “她是……周家娘子。”沈今鸾愣在原地,喃喃道。 “小心。”顾昔潮将纸人揽在身后,可沈今鸾却呆呆望着那一道凄厉的魂魄。 她终于听清了那句话,茫然的神情转为难以抑制的愤意。 “她是在说……”沈今鸾压下心头汹涌的怨怒,一字字复述出来:“夫君,这药不对,别给娘吃。” 顾昔潮锋利的眉角渐次压紧,藏在阴影中的眼眸倏然抬起。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6节 这一回,沈今鸾再也克制不住。 死前死后诸般怨念痛楚有如滔天洪水涌上天灵,她掀起眼皮直直凝视着他,愤极反笑了一声: “顾将军不是想问,我是怎么死的吗?” 闻言,顾昔潮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凶戾之气,沉默之中,像是某种多年埋藏在深潭底下的困兽。 沈今鸾死死盯着他的眼,唇角噙着森森笑意,一字字地道, “我和周家娘子一样,也是病重之时,被人活活毒死的。” 第13章 冤魂 沈今鸾对死前的记忆其实已经是非常模糊。 或许是被困棺椁的时光仿佛太过漫长,她几乎是要淡忘了。可周家娘子如此相似的死因又惊醒了她刻意掩埋的记忆。 她想起,在她死前,收到了远在北疆的顾大将军差人送来的那一枝春山桃。 那段时日,皇城下了连日的大雪。她被元泓幽禁永乐宫,病重得下不了榻,孤身躺在昏暗的后殿里。 看到那一枝远道而来的桃花,她病恹恹的人难得精神一振,不知是因为这是她幼时最喜欢的春山桃,还是得知顾昔潮没死在北疆。 然而,随之而来的那一碗汤药,打碎了她的无限思量。 更不必说,她死后魂魄还困在棺中,长久地不得解脱。 一想起那种无比窒息的感受,她心中便涌起深深的惊恐与愤恨,一腔怨念冲上了脑门,纸皮“哗啦啦”地抖动。 然而,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万一,她假托名讳的这个孟茹姑娘不是毒死的,已在义庄里被顾昔潮验过尸,那她岂不是全露馅了? 沈今鸾心虚地瞥过去。 余光里,顾昔潮的目光不见往日的锐利,甚至似乎有一些异样的呆滞。半张脸完全隐没在了暗处,像是困于一座深不见底的囚笼里。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真想问一问他: 顾昔潮,你为何毒杀我? 为何毒杀她时,还要杀人诛心,送来那一枝她少时最喜爱的春山桃。 春山桃之寓意,天知地知,唯他二人知。 可沈今鸾到底忍住了。 顾昔潮要杀她,还需什么理由吗? 火折子的光微弱下去,隐约看到顾昔潮薄韧的唇微泛着暗青色,微微颤动。 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始终没有说出口。 少见顾昔潮如此吃瘪的样子,沈今鸾心头莫名舒畅,只想要将此事快速揭过,转而拂袖,问那碗中鬼魂: “是何人毒杀的你?” 周家娘子的魂魄却不答,只幽幽叹息。 不必猜,也知真凶是何人。 一听到鬼魂的那句话,周贞吓得屁滚尿流,只拼命往炕低下的缝隙里钻。 无论他如何藏身,这一声声幽怨的叹息,轻声细语却又振聋发聩地在他耳边想起,无孔不入。 这一句话仿佛将他带回了一月前,他亲手毒死结发妻子的那一日。 …… 今岁,北疆大雪,七昼夜方止。积雪平地深五尺,河道冰冻,粮运多阻,霜害麦稼,北疆三州十余郡县冻馁而死者日以百数。 本来只是寻常的一日。天寒地冻,饿了数日的周贞顶着风雪要去地里挖点菜根,给一家老弱病小充饥。 磨磨蹭蹭一个时辰还未出门,等来了从未登门的宗族长老。 他们皮帽厚裘,亲自来他家中,将一锭金子塞入他手中,许诺事成之后会有更多。周贞这辈子从没见过那么大颗金子,闪闪金光晃得他双眼迷离,心头震荡。 人一旦起了贪念,便如疯草般滋长。 那一日,他没去干活,在街巷漫无目的地溜达了几个时辰,回家时,他手里拎着一块甜糕,还有一包草药。 他亲手拾柴烧火,煮了那一碗汤药,呆愣愣地守了一个时辰,直到底下的火苗都熄灭了,汤都快烧光了,才记得端进去。 “药要是太苦,你吃点甜糕就着喝……”他已经许久没正眼瞧过久病憔悴的妻子,违心地哄着,将香腻腻的甜糕放在她身旁。 婆娘像是受宠若惊得落下泪来,又显得格外平静,颤抖的手接过了那碗深褐色的汤药。 当夜,他没有再回屋里,在雪地搓着手,跺着脚,熬了一夜。 后半夜,实在冷得受不住了,他听到里头似乎没动静了,推门进去。 炕上女人一座山似的,僵硬得一动不动,像是没了气息。被窝缝里,露出一只干瘦的手,半耷拉地垂着。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死死掐着掌心的指尖止不住地发颤,既是害怕,又是期待。 刚走到炕前,那只垂落的手忽然抬起,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手筋根根分明。 他吓得差点尖叫起来,想要用力甩开。 “夫君……” 妻子身体抽搐着,脸色比纸钱还惨白,唇角溢出白沫。她像是也熬了一夜,垂死吊着一口气,唇口一开一合,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可他只想着扯开她抓着他的手,慌乱之中,他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夫君,这药不对,别给娘吃。” 他素来柔弱的妻子,被他毒死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顽强地想要做的事,不是谩骂,不是报仇,而是告诉他这药不对,不要给她婆母吃。 不要再去害他亲娘了。 说完这一句遗言,女子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再也没有动静了。 周贞久久地愣在原地,心中空荡茫然,眼里泪如雨下。 炕头,那甜糕一口未动,香气犹在。 地下,那盛毒药的瓷碗,跌落下去,碎成了四块。 …… 此时此刻,碎裂的瓷片拼成了完整的碗,巨大的裂痕如刀割一般刺目惊心。 “这药不对,别给娘吃。” 亲手毒死妻子的周贞已是瘫倒在地,四处乱爬,伸手想要扯住顾昔潮的氅衣下摆,挪着身子想要藏在他背后,一面连声哀求道: “救救我……” 沈今鸾眼里既是嫌恶又是悲哀,摇头道: “她并不是来害你的。” 周家娘子被那碗汤药毒死之后,瓷碗碎裂,魂魄也随之四散。她死时手里紧紧攥着瓷碗,她的执念也因此附在了碎片之中。 四块碎片的所在,就是她短暂而平凡的一生。嫁入周家,相夫教子,孝敬婆母,打理家务,叠被煮饭,照料幼子,琐碎之事占据了她所有的光阴。 却从来没有一丝害人的意愿。 周贞自是浑然不信。他害死了妻子得了一笔巨财,这辈子从未这么富裕过,转头盖了新房,还娶了新妇。 他只道她定是回来找他索命的,满屋子抱头鼠窜,最后蜷身躲在了墙角处。 周家娘子的魂魄缓慢地跟着他游移过去,面容平静,不像什么厉鬼。她死前病重,瘦得皮包骨头,显得鬼影极为矮小,撑不起身上破烂的衣衫,飘飘荡荡。 她瞧着丈夫如此疯癫窝囊的模样,叹一口气,目中只剩怜悯,道: “周贞,你给我那碗药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你的选择了。” “族老来过之后,你便心神不宁,回来了还给我买了一块甜糕。家里,怎么买得起那东西……” “本来想着,就这样没了也挺好,家里有钱了,你们都能活得好一些。可那药太苦了,掏心挖肺的苦,我在炕上翻滚了一夜,快天明才断了气。” 说着,女人惨白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沉湎的笑意: “我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想起了我们成亲那一日,你怕我饿着,也是偷偷塞给我一块你舍不得吃的甜糕。那滋味儿,我一直记着。” 周贞呆住了,狠狠敲击着额头,眼泪纵横。 沈今鸾冷笑一声,想起了那一株千里之外送来京都的春山桃。阳光照下,花瓣里纤细的脉络还历历在目。 “真是可恨呢,”她冰寒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顾昔潮,咬牙道,“毒杀之前,还要假惺惺地送一块甜糕来。” 顾昔潮薄唇微微一扯,没有说话,仿佛毫无生气,无知无觉,只有袖下拧紧的指骨几乎崩裂。 周家娘子居高临下,望着抱头的周贞,闭阖了眼,凄声道: “甜糕我没动,人都要死了,吃了太浪费了,还是留给贵儿罢。” “这家里,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贵儿啊。” 果如顾昔潮所料,周家娘子的残魂遗留在周家,偶尔留下骇人的鬼迹,只是担心幼子丧母,无依无靠。 从始至终并非是要害人。而是想着丈夫和继母忌惮冤魂,也会善待她的幼子。 只要她冤魂在一日,周贵便能生活如常,不受苛待。 沈今鸾望着周家娘子,心中一沉。 她的手臂僵直垂落,露出的尸斑泛着红,透明的皮肤上隐约可见大片青紫,飘移的形态,僵硬得像是尸块横行。 尤其,那魂魄的色泽十分黯淡,甚至都不能维持形体,轻飘得仿佛一阵疾风就能吹走。 沈今鸾想起赵羡对她说过的警告,忍不住道: “可你这般,也不是长久之计。残魂若不入轮回,终会有一日消散天地之间,再也无法转世了。” 周家娘子枯涸的目光望向了纸人,低了低头,又抬起头,无畏地笑道: “这一世,只要能护着贵儿,我就满足了。” 她神态温和,不像鬼魂,只是慈母。 沈今鸾垂眸不再言语,手心掐着紧紧的,想要做些什么,却有心无力。她已不是大权在握的皇后,只是一缕自身难保的孤魂。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7节 “令郎可入我军中。” 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 到底是惯于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顾昔潮一开口,沈今鸾和周家娘子的魂魄几乎同时一震。 “虽未必能荣华富贵,只要不做逃兵,从今往后必有一口饱饭吃。” 从一开始,顾昔潮就明白周家娘子所念为何,字字落在了实处。 男人神情沉肃,仍是那副不近人情的面容。可他的语调虽然冷淡轻浅,却总有一种让人深信不疑的气势。 即便是沈今鸾也不得不承认,顾大将军从不轻易许诺,但一朝出言,便是千钧不移,此生必践。周贵能入顾昔潮麾下,受他教导,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周家娘子自是感激涕零,连忙点头,俯身屈膝要向二人叩拜: “只要你们肯收留他,能让他有口饭吃,就是让我来世做牛做马都行。” 沈今鸾挥手止了她行礼,道: “不必你来世做牛做马。今生事,今生尽,我们不是白白帮你的,是想问你一件事。” “其他鬼娘子们都说你与鬼相公有旧,你可知如何能找到他?” 听到“鬼相公”一词,周家娘子微微一怔,垂着头似是犹疑,道: “我虽嫁给了他,可我还真从未见过他……” 沈今鸾追问道: “你的那场喜丧,他没有出现么?” 周家娘子摇摇头,道: “没有。喜丧的队伍到了尽头就会滑落山崖,我和其他鬼娘子一样,之后魂魄自由来去,连他的影子都从未见过。” “那便怪了。只有我的喜丧,他来了吗?”沈今鸾眉头紧锁,不由回忆道,“我当时在喜轿里,曾感到一丝鬼气,还看到一道黑影,就在林中,应是鬼相公无误了。我当时以为,他就是来接亲的……” “不止第一次。第二次我们以阴婚设局抓人,鬼相公也来了。” 既然鬼相公从来不见他的新娘,为何偏偏会在她周围出现呢? 沈今鸾感到头皮发麻,身形一晃,纸人若非被顾昔潮稳稳揽着,怕是已跌进了雪地里。 她暗暗瞥一眼顾昔潮,只见他的脸色也骤然变得十分难看,一双黑眸隐隐腾起血色。 显然和她一样发觉了此事的怪异之处。 她面如死灰,低头沉吟道: “凡是有我在场之时,鬼相公都会出现……” 再抬眸,她倒吸一口气,道: “他是冲着我来的。” 周家娘子忽然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纸人里的沈今鸾,问道: “你,是北疆人?” “是啊。” “祖上可是军户?” “祖父兄三代皆是。” “可是嫁过人?” “没错。” “夫家在何处?” “远着呢。” “小娘子,你、你贵庚啊?” “死时二十又三。” 周家娘子算了算,忽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 “你不会,就是……鬼相公那个远嫁的心上人吧!” 第14章 往生 蓟县传闻,鬼相公出生北疆,生前曾有一位年纪相仿的心上人。二人定了亲,可他却在成亲之前死在了崤山,因此死后阴魂不散,一直心心念念着心上人。 沈今鸾幼时在北疆,恣意潇洒,无拘无束,常和豪族军户的子弟们打成一片。少年一道痛饮,一起纵马,笑声响彻天地,直至天南地北,散落天涯。 二哥来京都看她时曾说过,她走后,北疆那些少年们一直念着她。那时,被困在院中学习女工的她总想着,有生之年总要回去一趟,再见一见故人的吧。 可是,云州那一场史无前例的惨败之后,多少北疆儿郎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万里北疆,故人长绝。 难道,鬼相公是她那时玩伴中的一人? “不对。” 一直沉默的顾昔潮突然出声。 沈今鸾茫然抬头,一眼看到顾昔潮的目光冷厉似薄刃出鞘,周家娘子都被吓得飘到了纸人后头。 “哪里不对?”她追问。 顾昔潮抱刀在前胸,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道: “赵羡曾有卜算,鬼相公原本的未婚妻尚在人世,只是不在北疆,和孟姑娘你不符。” 言简意赅,语罢便别过头,不再说话了。 沈今鸾回想了一下,自己在北疆并未和人定过亲,便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 周家娘子来了兴致,阴沉的脸上笑出纹路,笑呵呵地道: “那难不成是,鬼相公突然看上你了?” 沈今鸾欲哭无泪,低头看看自己的魂魄蓬头垢面,不辨相貌。 大姐,我这个样子,连我毕生宿敌都没认出来,你倒是看看我浑身上下,哪有值得鬼相公看上的地方。 她内心翻了个白眼,有意无意地瞥过去,只见顾昔潮的面色已是分外难看,手指按在刀上,竟比这鬼魂更为阴沉。 沈今鸾移开目光,轻咳几声,又问周家娘子,道: “那些鬼娘子都说,鬼相公和你颇有些渊源,我们才特地找上门来。” 周家娘子低垂着头,犹豫了好久,才抬首,下定决心一般地道: “你们是我和贵儿的恩人……好,我告诉你罢。” “我阿爹在世时,大约是十多年前,在关外曾无意中挖到他的残骸,为他立下了一处衣冠冢,就在崤山北。或许,你们能在那里找到他。” 她看了眼两人,又小声道: “他已经死了十多年了,比我们都久远,执念深重,是个很可怜的人呐……” 沈今鸾目光复杂,轻声道: “你之前怎么不说?说了,你或许就不必被迫嫁给鬼相公了。” 周家娘子拧了拧眉,透光的魂魄在颤动,暗沉沉的目光坚定起来: “我怕蓟县的人知道了,会千方百计毁去他的衣冠冢,害他不得超生。阿爹去世前曾说,鬼相公不是什么恶鬼,是一个英雄,阿爹不想有人打搅到他……我答应了阿爹,死都不能说,我这一辈子,算是做到了。” 没想到小小边陲蓟县,竟有如此不计生死守诺的女子。沈今鸾心神震动,望着侃侃而谈的女鬼,不禁问道: “鬼相公不是厉鬼么,你和你阿爹,还有那些鬼娘子好像都不怕他,也不恨他?” 周家娘子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笑道: “我是死后才想明白,鬼相公不过是宗族长老们操控人心的手段罢了。他们知道人心怕鬼,便想出这阴招来,这天底下啊,没什么比恐惧更能制住人的了。” 她歪着头看着纸人,又反问道: “再说了,同为鬼魂,又有什么好怕的,鬼有人可怕吗?你且想一想,害得你我这般惨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沈今鸾一时语塞。 周家娘子不放心,又向顾昔潮询问一些军营中事。 慈母之心,大抵如此。孩儿极为琐碎的日常,都是她们心之所系。 沈今鸾到后来便颇有几分不耐烦。但顾昔潮却全然没有露出一丝烦躁之态,极有耐心地一一解答,声音低沉而温和。 周家娘子问完之后,舒出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心愿已了,连魂魄的颜色都不再暗沉无光的了。 一道微光破开了无边无际的暗夜,从远处的群山之间穿行而至,普照大地。周氏的魂魄之体开始变得越来越淡,像是一幅年久褪色的画像。 周家娘子朝二人行礼道: “我要去上路了,幼子就劳烦二位了。今后若有差遣,定然万死不辞。” 沈今鸾颔首回礼。 周家娘子不去投胎,并不像其余被迫阴婚的女子那样心怀愤恨,想要找害她们的人报仇。相反,她赴死时甚至是心甘情愿的。 她如此强大的执念只为周贵一子。如今托付好了幼子,她心愿得偿,就能放心地去轮回转世。 天上下起了洁净的大雪,飘零大地。 周家娘子作别了一人一鬼,在明亮的光芒中飘向远处,像是游走了一般,倏然不见了。再看,她的影子已在十丈开外了,正飘向茫茫天际,渐渐远去。 空寂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喊: “阿娘!” 沈今鸾回头望去,只见一道瘦小的身影从远处奔来。 是周贵。 他的棉鞋跑几步便拖烂了,他干脆赤着脚在雪地里跑,小小的步子像是竭尽全力追上那道孤影。 天穹庞然,无边无尽。天上那一道飘走的孤影,与地上渺小的孩童横亘开来,遥遥相隔,越离越远,最后化为一道清光,消失不见了。 “阿娘别走……”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8节 稚嫩的童声回荡在冰天雪地之中,呜咽不绝。 飞溅而起的雪水渗入他棉絮破漏的小袄,是阿娘在灯下一针一线给他做的。 手里紧紧握着的破布小人滚落下来,埋进了雪里,是阿娘和他一起捡起别人家的碎布头缝起来的。针脚粗大的是他缝的,针脚细密的是阿娘缝的。 即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阿娘也总想给他最好的。 他的阿娘不是鬼。他会听她的话,乖乖长大,好好干活,将来还要给阿娘裁新衣,盖大房子,请最好的郎中…… 可是,从此,他再也没有阿娘了。 周贵脚步趔趄,一头跌倒在雪地里。 不远处,有人踏雪而来,俯下身,缓缓从雪地上拾起破布小人,掸去雪渍,递到他眼前。 周贵抬起模糊的眼帘,先看到那人的袖口绣着一朵白描花瓣。视线上移,看到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严肃的男人。 是给他饴糖的那个男人。 他另一只手的臂弯里,还环着一个滑稽的纸人。方才一直照看着自己的戎装军士,此刻立在他身后,威武恭敬。 周贵紧紧抱住了破布小人,噘着嘴,一脸倔强: “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去找阿娘。” 男人看着他,冷冷地道: “你阿娘已经走了。世上其他的人,除了可怜你,只会想再踩你一脚,让你再也爬不起来。” 男人声色虽平和,气势却望之生畏。周贵不说话,泪花在眼底打转,强忍着一滴都不落下来。 顾昔潮负手而立,悠远的目光望向天际处的群峦,平静地说道: “我阿娘死时,我和你一般大。而我,也和你今日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他闭了闭眼,修长的手指握在刀柄处,轻轻摩挲着刀鞘上的纹路。再睁开眼时,他黑眸里的目光深邃而有力: “我后悔自己不够强大,没能保护得了阿娘。于是我立誓,今后的一生里,不会再让她失望,永远不再那样无力,永远不要那样后悔。” 周贵愕然,抬起头,小小的眼睛里慢慢凝起了光。 “你若不够强大,就会有人欺负你,欺负你阿娘。” 顾昔潮抬手,指了指天际处那道清光最后消散的位置,道: “从今往后,你阿娘会在天上看着你,你也不想她失望,是吧?” 周贵怔了一会儿,用力地点了点头。 小小男子汉,不要人帮,自己从雪地里摸索着爬起来,咬着唇擦去了雪迹,抹干了眼泪,站得身姿笔挺。 不能让阿娘被欺负,也不要让阿娘失望。这一句话像是一颗种子,在他此刻绝望荒芜的心中生了根。 周贵最后望了那间屋子一眼,快步跟上前面一名要领他走的军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良久,风雪停了,顾昔潮还在立在原地。 雪后,天地苍茫,他孤绝的身影和周贵远去的背影渐渐重合起来。 这一次,沈今鸾少见的安静,一直没有说话。 她想起了顾昔潮生母的过往。 据传,当年顾侯爷年轻时在临安游历,曾与一名画舫舞姬相好。那女子产下顾昔潮后,一直没等到侯爷,母子俩穷困潦倒难以为继,只能携子千里上京,却被顾家祖母命人拒之门外。 女子当即将襁褓中的顾昔潮交给侯府下人,自己则留下一封书信后断然离去。 待侯爷下朝再找人,那女子已投河自尽,只留下昔年二人定情时他所赠的一柄金刀。 为了不拖累儿子,不坏他今后声名,做娘的,唯有一死,为他铺平这一条坦途。 从此,顾昔潮便养在顾家嫡母房中,当作嫡子教养长大,京都上下,从来无人敢轻视分毫。 丧母之痛,无人可言,更不堪说,从不展露人前。可今日看到周贵,顾昔潮当时的心情,她才能稍稍体味一二。 难怪后来顾辞山死后,顾昔潮为夺顾氏家主之位,变得狠戾乖觉,不择手段,不念六亲情缘,时至今日都在追杀顾家人,必是也有这一层缘故吧。 大雪已经停了许久了。 顾昔潮立在皑皑雪地里,身姿高阔,雪满氅衣,说不出的萧肃。 沈今鸾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就算不是为了鬼相公的下落,你也会救下没了娘的周贵,是不是?” 男人长睫翕张,缓缓点了点头。 果真如此。 沈今鸾会如此问,是因为她没由来地回忆起了少时和顾昔潮的初见。 他救下了那时最无助的她。 …… 十三岁那年,她身负家族使命入京,因幼年失恃,被一群世家子弟在宴上当庭取笑。 那是秋日贵族高门的赏菊宴,才从北疆来京都的她亦在列席,因不会使用蟹八件而惶惶不安。 宴席上,几名子弟贵女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从嘲笑她身上不时兴的罗裙料子,到头上艳俗的金钗银环,到毫不得体的拆蟹手法。 直到最后,他们肆无忌惮地说她没了母亲,所以才无教养。 她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气得浑身发抖,心里死死记着嬷嬷教导的“体面”二字。 为了体面,她不能与他们争执,这么多人看着呢。 “砰——” 身后忽传来酒盏碎裂的声响。 “你又算什么东西,把别人的母亲当谈资?” 一道清隽修长的身影从簇拥的人群中走出来,锦袍白氅,墨发玉冠,端的是丰神俊朗,华贵无双。 方才正是他,拂袖之间,随手砸烂了一盏价值连城的红玉杯盏。 金丝革靴踏破地上碎玉,他一步一步逼近那些高门子弟,俊面冷厉,却是淡淡笑着的。 那便是少年时的顾家九郎了。 第15章 下葬 喧闹的宴席静了半刻,几个高门子弟见了来人的面,顿时如蔫了一般,为首一人低了声音,道: “可、可是她,她不过是北边来的土包子……” “是啊九郎,一个土包子,值得你大动干戈吗?来来来,我们喝酒。” 还有不少人举杯相劝,想要息事宁人。 少年轻笑一声,玉白的长指摩挲着腰际一块无瑕紫玉,唇角微微一扯,道: “你们的命,也不比她高贵。” 那群人面上挂不住,轰然站起,不服气地道: “九郎,你怎么说话的?我们陈家可是自我太爷开始,世代簪缨,岂能是此等军户可比?我母亲可是国公嫡女,长公主伴读……” 他肆意吆喝几句,才意识到不对。 从未有人敢在顾昔潮面前提及母亲二字。 少年缓步走过去,与他们相对而立,身量高得直接露出半个头来,那双黑眸清亮冷冽,如山间结冰的泉。 “既然我的道理你不愿听,”他唇角还噙着温文尔雅的笑,道,“那么,我按你的道理来。” 下一瞬,少年一言不发,径自踹翻了酒桌,将那个最先侮辱她母亲的高门子弟打得门牙断裂,直接趴在地上。 金纹革靴踩在那人背之上,缓慢地碾了几脚,就差要将人脊骨折断,一命呜呼。 “我比你高贵,我打你骂你,你都得受着……”他屈身下去,声音阴沉,笑得嘲讽,“就算我杀你,也是天经地义。不是么?” 在场无人敢吱声,无人敢还手,任由少年压着那几人向她跪地求饶。 顾家九郎,是深得圣心的顾侯爷之子,是战无不胜的陇山世子顾辞山最疼爱的弟弟,是连皇族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公子爷。 月前刚在皇宫的演武场里狠狠教训了十皇子,把人鼻子都打歪了,先帝也不过轻拿轻放,一笑置之。 有了京都最是风头无量的顾家九郎为她出头,从此,无人再敢对她指指点点,戳她痛处。 因为,顾昔潮的逆鳞,便是陇山侯府的逆鳞,亦是整个大魏朝的逆鳞。 他打够了,用一块锦帕轻轻拭去手背的血痕,离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尚在懵怔的她,微微颔首示意,仍是一派儒雅的公子作风。而后,扬了扬眉,潇洒离席。 这便是她和顾昔潮的初见了。 沈今鸾惊觉,她竟然也有和他同病相怜,报团取暖的时日。 可这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天蒙蒙亮,临近破晓,远山之间浮现出几缕鱼肚白,天穹明净如玉。 昔日那个为她出头的富贵公子,岁月磨砺的轮廓陷在深深的暗影里,阴郁沉敛,没有了少年时的恣睢之气。 日头的白光正在一点点照亮他轮廓之间的那片暗影,沈今鸾看着看着,却突然愣住了。 前几日赵羡家贫不常点灯,正堂晦暗无比,此刻天光大亮,天地万物澄澈如洗。 顾昔潮的模样从未像现在那样清晰。 目光所至,她可以看到他颈侧凸起的经脉,下颔新生的青茬,鼻梁高起的弧度,还有……还有鬓边的一缕白发? 她这才发觉,他的鬓边并非许久未化的霜雪,而是各有一缕细细的银丝,没入浓密的乌发当中。 她到底死了多少年了,顾昔潮今岁年庚几何?这些年他在北疆是有多辛劳困苦,竟生出了白发? 即便与他一生为敌,沈今鸾却一时不知是喜是悲,浑然生出一股不真实之感。 斗了大半辈子,将军白发,而她做了一缕孤魂。 “将军,人都到齐了。”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9节 骆雄那熟悉的洪亮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今鸾回过神来,瞟了一眼顾昔潮身后数十名军士。他倒是慈心,一直让亲卫看住了周贵,没让孩童看到他阿爹的丑态,更没听到阿娘去世的残酷真相。 直到阿娘魂魄离去之时,母子连心,周贵不顾好吃的饴糖,趁军士不防从屋后奔出来,想要叫阿娘留下来。只可惜,人鬼殊途。 顾昔潮现在又让人将周贵引开带走了,看来他又要有所动作了。 沈今鸾放眼望去,竟看到周家小半亩大的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了十余锦衣华服之人。 纸人背倚在男人的臂前,优哉游哉,等着看一场好戏。 …… 躲在屋里的周贞睁开紧闭的双眼,眼中浊泪已干,左右张望,确认不见那鬼影,才松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 还没起身,双臂突然被人猛地擒住,提起来,整个人拖曳过门槛,一路挟到了一双革靴面前。 周贞惊恐抬眼。 革靴的主人正是先前那个衣着普通的男人,他的周围身后竟立着数名身着官服,头戴高帽的大人。这些衣冠楚楚的大人们面对正中的男人却无不姿态谦卑,毕恭毕敬。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再无一刻前的悲悯,周身笼罩着骇人的杀伐之气: “周贞毒杀发妻,证据确凿。蓟县县令县丞今日皆在,可有异议?” 在场的蓟县诸位官员何时见过这等阵仗。 当年听闻顾昔潮是失了圣心被贬来北疆的,众人再没了攀附孝敬的心思。可顾氏到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往常只需做一些表面功夫。 所幸顾昔潮自来北疆,行事颇为低调,几不插手民政,也不在官场往来,见他面的机会亦寥寥无几。 蓟县官场素来倚仗宗族势力,往日里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从不插手。 没想到此次鬼相公一事,也不知为何触及顾将军的逆鳞了,竟令他一改往日作风,数度亲自带兵露面不说,今日还坐镇监刑。 冷汗从众人的官帽里漏下来,浸透了鬓角。县令不敢怠慢,率先上前一步,大声回道: “某特来作证,确有此事。” “某也作证,证据确凿。” 哪有什么“特来”,都是半夜三更被顾将军的亲兵敲开家门,“请”来此地的。 其余诸人纷纷点头如捣蒜。自己因渎职而被牵连,丢了官帽是小,被顾昔潮这煞神捉住便是不妙。 毕竟,顾大将军手起刀落,不差再多几个他们的人头,就算远在京都的皇帝要治他滥杀官员的罪,他们的尸身也早就凉透了。不值当的。 顾昔潮神色平和如常,轻抚袖口,道: “按大魏律,罪当如何?” 县丞忙不迭回道: “当杖责五十。” 虽只是五十杖,可大可小,可生可死,全凭行刑人的心意。 毕竟在官场浸淫多年,众人心里深知顾昔潮这摆明了是要杀一儆百。 如此一来,哪怕势力强如宗族,今后也得忌惮三分。就算若再出了“鬼相公”这档子事,也会因今日之事投鼠忌器。 顾大将军虽已放逐北疆多年,雷霆手段可一点不逊于当年倾轧朝堂之时。 县令擦了擦汗,当即下令“即刻行刑”。 周贞膝头一软,跪入雪地,申辩道: “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无路啊……是、是鬼相公!要不是那恶鬼,我也下不了手杀阿茹啊……” 骆雄那只碎碗仍在他跟前,冷笑道: “仵作验过了,碗里残留着砒霜。这毒是你下的,药你是喂的,可无人逼你,关鬼相公什么事?!” 周贞痛哭流涕,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朝顾昔潮跪爬过去,喊道: “我也去投军!只要将军饶我一命,我做什么都行!” 见男人提步走到他面前,周贞以为有救,又连连磕了几个响头,额头破了皮,在雪地里晕开血块。 顾昔潮扫了脚底的人一眼,冷冷道: “杀妻之人,也配入我军中?” 他踱着步子,来到周贞的面前,微微屈身,道: “她嫁你为妇,一生托付于你,你为人夫君,不尊她爱她,还背信弃义,下此毒手。” “顾某此生,最恨你这等杀害至亲之人。” 周贞大骇,一身皮袄子裹不住肥硕的肚皮,如蛆虫一般瘫倒在地,大喊着“大人饶命啊!” 顾昔潮略一低头,低沉的声音只有周贞能听见: “你不该来求我。” “我近日方知,这世间原来真有冤魂,确有地狱。待你下到地狱,面见尊夫人,去求她宽宥罢。” 语罢,便撩袍离去。 周贞瘫倒呜咽,县令挥手致意,衙役围了过去,开始动手。 刑杖高高举起,沉沉落下,惨叫一声盖过一声,直到渐渐微弱下去,再也没声了。 大片大片浓稠的鲜血在新雪里蔓延开去,洗刷肮脏的尘埃,渗透陈旧的冻土。 顾昔潮立在正中,只静静看着,幽黑的双眼如凝深渊。 四面阴风猎猎,鼓动一袭玄青袍衫,他脚踏血海,鬓染霜雪,宛若地府阎罗,人间判官。 …… 周宅院子里一道蜿蜒的血痕,经由大雪覆盖,浮在雪地上薄薄的一层淡红。 顾昔潮阔大的氅衣迎风飘举,他的身侧一两步开外,几名蓟县的官吏正朝着他点头哈腰,一时与纸人空洞的瞳仁两两相对。 骆雄正在一旁训斥官员: “那十九名女子的案子,也不必我们将军亲自来查了吧。” “不用不用,哪敢再劳烦顾将军。下官马上去办,一定秉公处理。事毕整理完卷宗,再誊抄一份呈给将军过目。” “义庄里那些女子尸首呢?” “自然是要下葬的。下官已派人寻得一处风水宝地,请大人跟我来。顾将军英名盖世,我等景仰多年……” 沈今鸾朝天翻了个白眼,呛声道: “顾将军好大的官威,那杀妻的罪人都收拾干净了,总该动身去寻鬼相公了罢。” “还有一事。” 顾昔潮带着纸人,身后跟着一队铁甲挽弓的亲兵,一道来到了蓟县北面的一座山麓上。 从马上望去,此地积雪方化,松柏屹立,萧萧木叶落于中间一片空旷的土地上。 十九个新挖的土坑,还有十九块墓碑,还有,从义庄里搬来的十九座棺椁,静置雪地。 赵羡挥洒起满袖的纸钱,底下,一丛堆积的金元宝熊熊燃烧,化为缕缕青烟,飘向半空。 棺椁周围的军士们得到顾昔潮的示意,开始抬起棺椁缓缓埋入土坑之中,将这十九名女子下葬。 众人唱起了送葬的哀歌,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抑扬顿挫,婉转动人。 纷飞的纸钱下,飘扬的余烬里,顾昔潮默默扫视了一遍十九座墓,沉声道: “女子生而为人,不一定要作为谁人的女儿,谁人的妻子,不必非得入谁家的祖坟,才算有归处。我今日替诸位新立坟冢,收敛尸骨于一处,入土为安。” “从此,己身便是归处。” 语调沉毅,掷地有声。 就算作为孤魂下葬,独立一座孤坟,又有何不可? 我,便是我自己的归处。 沈今鸾细细品着这一句话,心神震荡不已。 她的四周,静静飘落的纸钱忽作漫天飞扬,犹如欢欣鼓舞。树影随之婆娑,响振一片枯枝林木。 这些死去的无辜女子,自今日起,脱离了夫家,自己有了坟冢,也有了归处,便可以往生,轮回转世了。 敬山道人赵羡正半蹲在墓碑前,手里捧着一册子,一一为这些碑文描上黑墨。 一如赵氏祖宅供桌上的灵位,写着死去女子的姓氏。 唯独不同的是,这一回,顾昔潮命赵羡单独为这些女子立墓造碑,用的并非是夫家的姓,而是她们原本的姓名。 她们,不再是谁人的妻子,只是她自己。 赵羡手端着黑墨,正在描写最后一块碑上的人名。被军士领来的周贵,朝着那墓碑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哭得泣不成声。 碑上阴刻的字描完了墨,一个一个全露了出来, 上面赫然是“孟氏讳茹之墓”六个大字。 “嫁入周家之前,她叫孟茹。”顾昔潮望着墓碑,道,“从此,她不再是周家娘子,只是孟茹。” 而后,他的目光缓缓移过来,不动声色地落在她面上。 “孟姑娘,”顾昔潮眉峰微动,缓缓地道,“她是孟茹,你又是谁?” 第16章 荒坟 坟前一曲挽歌唱尽了,半空中洋洋洒洒的纸钱寂静无声地落满白茫茫的雪地。 顾昔潮不动声色,也不催促,只等她作答。 “贱名不值一提,恐污了将军尊耳。”沈今鸾咬着牙道。 闻她此言,顾昔潮眉梢一动,似是不悦,修长有力的五指轮流叩动着腰际的刀柄,流露出几分微微躁意。 纸人还被顾昔潮揽在臂下没动,沈今鸾脑中已闪过无数种后路。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20节 下下之策,不过就是魂体破纸而出,自己去往崤山找到鬼相公,大不了就是个魂飞魄散。 “她呀,不过是我在路上偶遇的孤魂野鬼。” 赵羡的声音从后传来。 他撒完最后一把纸钱,急匆匆地来到顾昔潮面前,解释道: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魂魄差点要消散,我做了个纸人才留下她的魂魄。正好当时族老们催得紧,我就让她做鬼娘子了。” “我算过,她的身世也可怜极了,没有至亲,也没有爱人,连坟头都没一个,魂魄差点都要散尽了……就算是在我遇见的孤魂野鬼之中,也是最惨的一个了。” 他一面卖惨,一面还抬袖抹眼,故作垂泪状,眼缝里还直给纸人使眼色。 沈今鸾压下怨怒,也垂下头去,装作黯然难过的样子。 她心道,赵羡这小子能处,竟然还没忘记她教给他的最后一步。 “这最后一步,如果顾将军还是怀疑我的身份,你便如实说来,我是你在路上捡来的魂魄,看我孤苦无依,即将魂飞魄散,便将我封入纸人里,当作鬼娘子,好有个归宿。” 只因,赵羡捡她是真人真事,再怎么逼问,都问不出来破绽。 唯有真诚,才是最大的把戏。 赵羡依葫芦画瓢,照她指示一口气说完这一段后,声音怯生生的,还有几分阴阳怪气: “说来,是将军你强抢了纸人,和她拜了堂成了亲,我只能把她暂时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切记,这纸人不可焚烧,不可浸水,避潮避热避利器……她魂魄虚弱,将军可要懂得怜香惜玉……” 本是洋洋得意的沈今鸾笑意凝固在了面上。 没想到赵羡素来畏畏缩缩的窝囊样,这胆子竟然大到虎口拔牙。 “当时不过权宜之计,可不能作数的。”她摆摆手,慌忙矢口否认,“怎能辱没顾将军清誉呢……” 赵羡提了提行囊,捂嘴笑道: “哎,一日夫妻百日恩!待我此去崂山精进道术,定为你再塑个肉身,到时就可做回真夫妻啦!” 沈今鸾眼前发黑,真想掐会儿人中。 所幸,顾昔潮倒是神色如常,唇角微压,一言不发,再未深究追问。 赵羡离去之后,沈今鸾定了定神,咳了几声,转而推进她的目标: “依照那个孟茹姑娘所说,她阿爹是在崤山北发现了鬼相公的尸骨,可是,那里已靠近云州……” 她熟悉云朔二州地理,深知之前喜丧最远不过崤山南,而崤山北已是云州地界。 当年一战之后,云州已为北狄人占据,常派游骑在四处巡逻。顾昔潮亲去寻访鬼相公的衣冠冢,万一遇到北狄人,必是一场恶战。 顾昔潮为北疆戍边主帅,若是不慎遇险,定会累及边防。 即便她一心要寻尸骨,即便她对顾昔潮恨之入骨,也不愿拿大魏边境安稳冒险。 “我欲探云州。” 她讶异回首,只见顾昔潮已从树间折下一株枯枝作笔,在雪地上画起了什么。一旁的众将士很快围拢了上来,都是他身边执掌一营的千骑长,一个个神情严肃。 沈今鸾轻扫了一眼他所画,顿时眉目一凛。 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她一眼看出,这是北疆边防的舆图。 他早已事先谋划好了布防,以防北狄突袭。即便无他坐镇,他麾下边军也能抵御攻势。 顾昔潮一面在舆图上比划,一面对众人道: “此去崤山北,凶险难料,朔州三镇,托付于诸位。” 沈今鸾瞧着他肃穆的神容,轻哼道: “这架势,怎么这倒像是安排后事了呀。” 她望着顾昔潮指挥若定的样子,想到当年她父兄在北疆,也是如此排兵布阵的。她歪头看了看他画在雪地上的布防图,随口说: “朔州东多林木,地势复杂,才一队轻骑巡逻太少了。” 顾昔潮颔首,道 “朔州东加一队巡防。” 沈今鸾又瞟了一眼,继续道: “此处本有条河阻断,可寒冬河面结冰,北狄人或许也能过河。” 顾昔潮略一沉吟,回道: “派斥候,日夜探冰面深浅。” 一道道军令下去,众将士各自领命,带兵驾马离去。最后余下的,都是一直在顾昔潮身边的亲兵,不过二三十人,皆是轻装简行。 出发之时,顾昔潮向自己的坐骑走去,不经意地道: “你对朔州三镇的边防,甚是熟悉。” 沈今鸾轻咳一声。 能不熟悉么,云朔二州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幼时待得最久的故乡。 在她才刚会爬的时候,阿爹就抱着她上沙盘,让她拿军旗当小玩意儿耍了。父兄与部下商讨重要军情之时,也从不避着她。 沈今鸾却并不心虚,反倒有几分骄傲。 北疆男子多有从军,家家皆是军户,并不足为奇。她的阿爹大哥二哥,都是北疆最厉害的将星。 于是,她便正气凛然地回道: “家父曾是行伍出身,我不过略知一二。” 一副嘲弄他少见多怪的样子。 顾昔潮在马上仰首远眺,面色无波,鬓边一缕白发在风中温柔拂动。 从前,只能在梦里见到的人,又看见了,恍如初见时灵动。 只静静听她说话,他便轻轻莞尔。 跟在顾昔潮身后的几名亲兵睁大了眼。一人实在没忍住,一踢马镫上前,扯了扯骆雄的袍边,小声道: “刚才,将军是不是对那纸人笑了?” “这几日,将军一直带着那纸人,跟宝贝似的,怪瘆人的……” 骆雄举起马鞭拍了拍那几个咂舌的军士,斥道: “什么纸人?那是夫人!没看见那天将军和她拜堂了吗?” “再敢胡言乱语,对夫人不敬,仔细你们的皮!” “可是,那天要烧了夫人的人,不是你吗?” “你可闭嘴罢!将军都走远了,还不快跟上……” …… 从蓟县北进入崤山腹地,翻山越岭,最后来到崤山北山麓,疾行了半日有余。 入夜以后,崤山以北朔风凛冽,一片寒壁清野。漫天的雪地少见草木,枯叶凋敝,大地裸露似的不着寸缕。 一弯弓月渐上山头,练练月色如缟素一般照满山间,映在众人的甲胄上。 月下夜雾弥漫,四野影影绰绰。骆雄下了马先探,指了指雾气深处,自语道: “前面这一个个土馒包似的,不知是什么?” 沈今鸾抬眼轻瞥。这人怎地这么没眼力见儿。她没好气地回道: “这不是馒包,这是坟头。” 一到此地,她就感到阴气凛人,细看,这处尽是荒坟,骸骨遍地,了无人迹,却有鬼气。 大夜弥天,雾霭重重。黑黢黢的荒坟一丛接着一丛,在浓重夜幕下,好似没有尽头。 顾昔潮面无波澜,不见惧色,带头继续往里深处走去。 纸人在男人臂下低垂着头,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骨在她面前划过。直到一道破碎的寒光闪过她的眼。 “等一下。” 闻言,顾昔潮停了脚步,他屈身,手执雁翎刀挑开了脚底那一寸的冻土。 一片反光的锈铁从乌黑的雪里露了出来,晶亮如霜华熠熠。 与四周普通人的尸骨全然不同,这倒像是碎裂的盔甲。盔甲的正中,隐隐可见雕刻着一面巨大的夔牛纹。纹路四周,插着数支折断的箭镞,入甲三分。 这便是鬼相公的衣冠冢了。 沈今鸾感到疾风扑倒在脸上,耳边似有嗡名声不断。 她认出来,这一角残片,是当年北疆军的甲胄。 夔牛纹正是当年北疆军的甲纹。 顾昔潮也无声地凝视着她所见,刀尖拄地,半蹲下来,缓缓将甲胄的残片翻了过来。 一角褪色的布料在箭镞尖头游离飘动。可想而知,当年甲胄的主人拔出箭矢的力道之大,连带甲胄和里衣一道撕裂。 箭镞和布料上黏连的血肉早已风化,已与泥土融为一处,只可见凝结成团块的绛色痕迹。 虽然布片残破不堪,血污已作沉黑,还能隐约能看出镶绣的纹样。 是一株并蒂莲。 历经岁月磨砺,仍可见左侧的花叶细密精巧,右侧的却针脚粗大,也不齐整。 这一刻,沈今鸾脑中轰然一声炸响,魂魄颤动不止。 风声呜咽,她意识混沌,仿佛又回到了旧日京都,那处她客居的宅院里。 庭前榴花如火,翠叶似云。她绾着少女时的双环髻,膝上铺着一件簇新的男子劲袍,面前坐着一名素雅端秀的女子。 她听到自己对那女子撒娇道: “栖竹姐姐,嬷嬷又让我做女工,先给二哥出征的袍子绣纹样练练手。正好你来了,你绣一半,我绣一半,可好?” 面前的女子螓首低垂,耳珰轻摇,颊边涌上一抹薄红,轻轻摇头道: “如此不妥。”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21节 沈今鸾摆动她的手,嬉笑道: “有何不妥?等我二哥这次从北疆回来,你就要做我嫂子啦。以后我二哥的外衣中衣,都是你来绣了。” “栖竹姐姐,你绣工好,我帮你赶在二哥出征前送给他,他定会欢喜得不得了。” 她一抬手,从面带娇羞的少女手里取出一块纹样,比了比,笑道: “我瞧,你选的这朵并蒂莲就极好,绣成一双,佑我二哥二嫂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哎哎,好姐姐,我不说了,你别挠我呀。” 少女的欢声笑语渐渐消散在了寒风里。阒静之中,响起沉闷的雷鸣,一声接着一声,断断续续。 那不是雷鸣。沈今鸾发现是自己强忍着的哽咽之声。 她已是鬼魂了,连眼泪都没有一滴。 这一块破布上的并蒂莲,是当年她和二哥未过门的嫂子李栖竹一起绣的。 她犹然记得,二哥出征前一日,收到这身新制的袍子时,毫不掩饰地眉眼俱笑,目中焰光灼灼。 满心欢喜的少年一刻等不及,很快换了新袍出来,身姿英挺如青松,蹀躞带勒出一把劲腰,难掩得意洋洋之色。 她跑过去,扯着他的袍袖道: “快些打完仗回来,我要喝二哥的喜酒呢!” “姑娘家的,不知羞,”二哥轻刮她的鼻梁,故作嫌弃道,“去去去,别弄脏我的新衣。” 一向严肃不苟言笑的大哥在旁看着二人嬉闹,也难得含笑,一本正经地道: “十一娘也要及笄了,可有看中的郎君?大哥给你做媒。” 她跺了跺脚,一头埋进阿爹怀里,闷闷地道: “阿爹,今天连大哥也取笑我!” 沈家英武的男人们一齐爽朗地放声大笑。 可后来,宠她的阿爹大哥,还有明亮如朝阳的二哥俱都战死在了云州,至今不见尸骨。 此地是鬼相公的衣冠冢,为何会有她二哥的旧衣? “将军!” 一声惊呼,沈今鸾思绪骤断,回首望去。 骆雄在不远处飞奔而来,语气微颤: “这儿的坟头在、在动!” 第17章 破绽 阴恻恻的风从破碎的坟头涌出来。 众将士紧握着刀,面色且惊且惧,只围在那处坟头几步开外,一动不敢动。 坟头闪过阴森的银芒,顾昔潮视若无物,阴沉着脸疾步过去,两侧的军士迅速为他让开一条道来。 那坟头背后的土包里,雪屑冻土之中,隐隐露出羊头纹的胡袍一角。 只见顾昔潮举起雁翎刀,在坟头轻轻一挑,土块松动一下,接着整片坟头轰然瓦解。 里头竟是一个空荡荡的土坑。 顾昔潮臂挽长刀,接过亲卫的火杖,径直往坑底探去。 火光深入黑暗,照见一道人影蜷缩在乌漆墨黑的坑中角落,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了双目,以手掩面,额上的疤痕在光下狰狞显现。 骆雄眼睛一亮,纵身一跃,一把将人从土坑里拎了起来,冷笑道: “可算找到你了。” 不是别人,果然正是那日消失的顾四叔,还穿着那日的紧领胡袍,浑身灰扑扑的沾满尘土污雪,已是瘦得两颊凹陷。 沈今鸾冷眼笑看。真是自作自受,这顾四叔被鬼相公抓来此地,惶惶不可终日,不饮不食,活生生在坟坑里躲了两日。 “将军真是料事如神!”众人此行兵行险着,没想到终有所获。 那顾四叔一改当日的嚣张气焰,浑身颤抖,低声不停念叨: “别、别杀我……” 他瞳仁涣散,神志不清,手舞足蹈,状若疯癫,时有呼声一惊一乍,望着眼前一面墙似的军士们,指尖虚虚地指着众人,如醉酒一般呓语道: “阴曹地府……这里是阴曹地府,厉鬼索命来了!” 他的手定在顾昔潮面前,指了指众人,忽嗤嗤地笑出声来: “今日你们都要死在这里!” 骆雄便命人用绳索将顾四叔五花大绑,牢牢将他缚住,摇了摇头: “他好像已经疯了。” 顾昔潮俯下身,将火杖举到那人面前,冷冷唤了一声: “四叔。” 听到“四叔”的字音时,男人突然清醒过来一般,双眼睁大,指着前方的大雾之中,喊道: “九郎,你大哥的尸骨,就在前面!我带你过去,你快救救我,别让我死在这里……” 沈今鸾神情一动。 既然在此地发现了二哥的旧衣,还有顾辞山的尸骨,会不会也是她父兄的埋骨之处? 她心中激荡,再也按奈不住,忍不住直直地看向顾昔潮,等他行动。 可顾昔潮只是远望眼前的浓雾,浓眉微蹙,面上暗沉沉的。他手握着刀柄,拇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凹凸不平的纹路。 她知道,他每每深思熟虑之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做这个动作。 若非顾忌暴露身份,她定然已开口胁迫他前进。 沈今鸾欲言又止,僵持之际,顾昔潮忽然下定决心,朝骆雄颔首示意。 骆雄抓紧绑着顾四叔的绳索,在小臂上卷了几圈勒紧,再有刀尖指在他背上,推搡着人往雾气深处走去: “走,带路罢。敢耍花样,一刀毙了你。” 崤山岿巍,草盛荆深。 山里阴寒,枯枝尚有积雪,惊鸟腾飞而起,抖落霜雪簌簌。 越往山里走,林深雾重,月色被云雾遮掩,越来越暗,身旁的人影都看不分明。 忽有风起于莽野,穿林而来,顾昔潮突然停下,猛然抬臂,示意身后众人止步不前。 下一瞬,几支箭矢“倏倏”落在一行人左右,深深刺入雪地之中。 “有埋伏?!” 众人拔刀躲避,骆雄猛地拽起手中的绳索,却感到力道轻飘,再拉来绳子一看,另一头已然断裂。 “中计了!” 那人不知何时借由浓雾掩护,割断了绑腰的绳索,逃走不见了。 顾昔潮眼角促狭了片刻,独身往前走去,扫了一眼地上的箭矢数量,又拾起一支看了看。 而后,他取出一根新的绳索,环在纸人的肩头腰际,绑了起来。 “哎!你做什么?”沈今鸾惊呼之时,已从他臂下旋到了他背后。 绑着纸人的绳索两端,他系在了自己腰间,利落地打了个死结,淡淡地朝她道: “得罪了。” 沈今鸾来不及说什么,只见他一下子抽紧了绳索,她在纸人里的魂魄便被迫趴在了他脊背上,寸寸贴紧他带着体温的衣袍。 “你!”她凝在舌尖的“大胆”二字出不了口,只见他已空出来的一双手,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箭来,在火杖上的烈焰处来回炙烤。 沈今鸾明白过来,他将她绑在背后,是要腾出一只手来射箭探路。 箭镞上燃起来了一小团火,顾昔潮一手搭弓,一手张弦,射向前方的浓雾深处。 这一道利箭破空而出,点燃了夜空,所过之处,明光照耀,穿过大片浓重的黑暗,几道人影在焰光之中一闪而过。 前面有埋伏!约莫是一支百余人的队伍。 顾昔潮唇角浮起一丝阴冷的笑,令道: “如此甚好,一网打尽。” 顾四叔那是装疯卖傻,以顾辞山的尸骨为诱饵,与同伙一道设伏在此地,意欲将他们这行人引入陷阱一一绞杀。而顾昔潮,早料到顾四叔诡计多端,正是要深入虎穴,将计就计,将所有逃出关外的罪人一并捉拿。 虽然对方人数远胜他们,但这群人不过散兵游勇,岂是顾昔潮营中精锐可比。 众军士神情振奋。终于可将那群追了数年的人全部抓回来,一时士气大振,在静夜之中嘶吼着向前。 走了半刻有余,趴在顾昔潮背上的沈今鸾忽觉身下一轻,纸人像是在微微晃动。 她发现,晃动的不是她的纸人,而是顾昔潮整个人似乎在颤抖。 他不知为何屈了身,右手紧握着雁翎刀拄在地上借力,刀身因主人发颤而嗡鸣不已。 骆雄最先发现异样,冲了过去,低声道: “将军……” 火光照下,沈今鸾这才看清,这数日来,顾昔潮面色的苍白不是雪光所映,发青的唇瓣也不是光线太暗,而是真的毫无血色。 她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游走,最后落在他大臂那道伤口上。 她依稀记得,这是她与顾昔潮重逢的那一场喜丧,他突然现身,是为了护住喜轿里的纸人,才挨了那些藏身棺椁的刺客一刀。 那些贼人,竟然在刀上涂了毒。 他连日奔波,一刻未停,支撑到了今日,已是毒性发作。 众人面面相觑,茫然无措。主将负伤,他们的战力便损了大半,如何应对数以两倍的敌人? “无妨。”顾昔潮原地停了片刻,已迅速做出了决断,指向前方,“走。”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22节 他奋然拔刀,起身继续往前,众人紧跟上了他。 疾行之中,脚下踩过的几粒碎石往前掉落下去,几声清脆的响动之后,最后再也了无声息。 顾昔潮骤然停步,举起刀拦住了紧跟着前行的众人。 骆雄举起火杖往前照去,只见脚底的嶙峋怪石一片一片地低下去,再往深处竟是一处不见底的深渊。 那人竟将他们带到了绝路。 身后不断有箭矢纷至沓来,密集如阵雨,处处杀招,是要置他们于死地。顾昔潮的亲卫虽皆是好手,拔刀斩箭,且战且退,也渐渐被逼至崖边。 顾昔潮脚踏崖石,将手中的火杖掷了下去,火光倏忽而逝,化作一点微渺的火星子,最后才渐渐湮灭。 他望了一眼底下隐隐可见的火光,从容不迫地令道: “此崖不陡,下去。” 前是深渊,后有虎狼。走投无路,两害相权取其轻。眼见将军已作了指示,众人毫不犹豫地跟着他攀岩而下。 沈今鸾绑在他背上,可以看到他因中毒而泛青的唇瓣,紧绷的下颔线,青筋贲张的手腕,坚实有力的大臂肌腱,沿着山石一块块地攀下去。 “嗖——” 崖顶数支利箭击碎积雪,直向攀崖的众人刺来。 尖锐的箭矢不断擦着纸人手臂而过,沈今鸾的魂魄甚至都感到箭镞的寒意。 即便赵羡走前对顾昔潮千叮咛万嘱咐,说她这纸人如何脆弱,魂魄如何虚弱,但是,事实上,确没什么能伤到她的。 顾昔潮却用氅衣将纸人紧紧包裹住,迅速下行。 避箭之时,他踩上了一块裂石。沉积了许久的力量终于溃散,如同绷直的弦骤然断裂,失力滑了下去。 男人已下意识地将纸人从背后环至身前,自己背靠大地,才倒下去。 轻飘飘的纸人被他抱在怀中,一道下沉,直至滑落到了崖底。 身后是男人如此熟悉又熟练的动作,沈今鸾浑身一僵,陷入了巨大的懵怔之中。 她感到纸人空乏的心好像在跳。 只不过,是在回忆里跳动。 少时在京都的上元节,一夜鱼龙舞,顾家九郎也曾背着走不动路的她回家。 “沈十一,快醒醒,我还是带你翻墙进去,不然被嬷嬷看见,又要罚你闭门抄书了。” “又要翻墙啊,这次别再摔了。” “信我,这次我们爬树上去。” 她困得不行,趴在他背上经由墙边的杨柳,翻上了围墙,长袍锦边拂过墙上瓦片,婆娑轻响。 这一回,是细弱的杨柳枝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嘎吱一声”折断了。 少年劲臂一收,熟练地将她护在身前,滚落墙下。 二人一道摔在墙内的草垫上。那块草垫地因被压过太多次而凹陷下去。 她又一次摔在他胸膛,毫发无伤,听到他落地时闷哼一声,还照旧问她道: “沈十一,你没事吧?……” 那个时候,顾昔潮只会唤她“沈十一”,而非后来的“皇后娘娘”。 待她惺忪睁眼,还来不及嗔怪,少年已纵身一跃,攀上了树,在墙顶上回眸,看她一眼,眉眼含笑,锦袍翻飞。 一眨眼便跳下不见了。 崖石被箭矢击碎的积雪还在身旁簌簌落下,少时的回忆转瞬即逝。 沈今鸾听到粗重的气息,回首,只见身后的顾昔潮背倚岩壁,已是力竭。 方才,他护着纸人重重落地之时,她倚在他身前,感到他因毒性发作整个人动作迟缓,意识浑噩,不似寻常清明。 纵使顾昔潮平日里身如金刚,无坚不摧,到底也只是一副血肉之躯。 而此刻毫发无损的她,连气息都无,只是一缕鬼魂罢了。 沈今鸾垂眸,轻轻叹息。面对他突然的舍命相互,她颇是费解。 身后的男人似是低喃了一声。 听到他的声音,沈今鸾恍惚了一下,倏然抬眸,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鬼使神差一般地,她的魂魄微微凑近,凝神听着。 崖底昏暗,男人眼帘微阖,昏昏沉沉,浓睫在眼下投下一道促狭的阴影,像是一丝难得的破绽。 “沈十一,你没事吧……” 他无意识地道。 第18章 惊觉 “顾昔潮,你唤我什么?” 沈今鸾如堕幻梦,颤栗地吐出一句。 男人似是昏了过去,再没开口,只有越发沉重的血腥气在周遭弥漫。 大地忽然一阵震动。 地面一阵飞沙走石,密集的箭雨自崖顶袭来,每一寸寒芒都带着致死的杀机。 军士们紧紧贴着岩壁作为掩体,透过石缝之间举目凝望着十余丈高的崖顶,辨别着敌人的动静。 月黑风高,原本空无一物的黢黑崖边,乍现几道火光,人影幢幢。 漫天箭雨就从那重重光晕里袭来,尖啸声惊破夜空。 流矢零落的间隙,一道黑影迅雷之速穿过纷急的流矢,如暗夜里的一道孤星,横扫箭雨。 弹指之间,敌人射落数支箭矢已被挽在他的弓弦之上。 “是将军……”众人惊叹。 跌落悬崖的顾昔潮突然只身站了起来,收刀在侧,劲臂挽起身后长弓,张弓搭弦,五指勒紧。 黑暗之中,众人屏息,只能听到弓弦一寸一寸绷紧的声息。 “嗖嗖嗖——” 数道利箭在他手中如流星穿破云雾,从底下直直射向崖边高处的那团火光。 火光登时灭了一处。 箭无虚发,一击即中,光晕里的人影倒地,崖顶传来几声怒骂。 紧接着,像是领头之人中了箭,阵阵箭雨便渐渐弱了下来,为底下的人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顾昔潮放下了长弓,又缓缓地后倚在岩壁支撑着身体,沉声道: “那几人曾在我军中号令弓箭营。他们中了箭,暂时不会再进攻了。” 他瘦削的下颔绷紧如弦,面色沉定冷静,一声令下: “你们,先走……” 男人双眸垂着,气息越来越微弱: “我,再歇片刻……” 话音刚落,他眼帘一阖,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如一座高山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 顾昔潮像是拼尽了仅剩的力气,为自己的亲兵杀出了一条生机血路。 “将军!”众军士冲过去搀扶浑身是血的将军。 “将军在发热!这般死战使得气血上涌,毒性发作更快了。” “方才将军拔刀帮我挡了不少箭,是我太没用了,没能随将军突围……” 骆雄等人面色沉痛,只恨自己技不如人,若能和将军一般悍勇就好了。 顾昔潮摇摇头,薄唇紧抿: “若我撑不住了,你们便自己去找出路。性命可贵,不可、不可轻言放弃……” 唇色发青,语如梦呓,再度陷入了昏迷。 众军士们面面相觑,起先没有人动,后来不知不觉散了开去。 听着男人沉沉的呼吸,沈今鸾极力平复下心绪,恍惚之感才渐渐消去。 无论是生前与他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还是北疆再逢他落魄得大不如前,在她眼里顾昔潮就算是只剩一把断刀,也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他的身躯像是生铁浇铸,因为冷漠而坚硬无比,无法被摧毁。当年相斗,她时常嘲讽他是一个没有心的死人。 可她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顾昔潮这般模样。 即便死前恨毒了顾昔潮,也曾无数次想过亲手将他千刀万剐,可此时此刻,她却希望他不要就这样毒发死在这里。 至少,不是在这里。 沈今鸾攥紧了手,魂魄因意念大动,使得纸人近乎站了起来。她平视四处,忽然看到一块岩石底下压着一条眼熟的红绸。 沿着蜿蜒的红绸望向不远处,她又看到一抬坍塌的喜轿,杠上残留的白幡迎风飘扬。珠帘背后,十余个嫁衣纸人横斜其中,身体碎烂坍塌,空洞的眉眼阴气森森。 冥冥之中,不知是机缘还是巧合,这处竟然就是喜丧队伍最后坠落崤山的那处崖底。 粉身碎骨的棺椁和喜轿之间,落满烧了一半的金元宝和纸钱。此地无风,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像是树叶婆娑的沙沙响声,更像是老鼠啃噬谷仓的细声。 同时,她嗅到几丝异样的气息。 “谁在那里!” 到底是做了多年皇后,沈今鸾即便心中惧怕,仍然声色端严。 喜轿的珠帘被她的阴风拂开,露出一截打颤的枯骨。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23节 四个正在偷食纸钱的小鬼,听到声音,绿幽幽的目光向她望去。 他们的身形乃是一具瘦小的干柴骷髅,气息却是一缕青绿色的魂烟。一个断手一个断脚,一个伛偻着背,一个歪着头颈,正呆滞地望着她。 沈今鸾念头一转,计上心来,故作震怒道: “大胆小鬼,竟敢偷拿本宫的冥钱?” 小鬼见了那纸人说话皆是一惊,壮着胆气抗辩道: “这冥钱撒在这里好久了,怎么会是你的?” “就是啊,你说这纸钱是你的,你叫一声,它们会应你么?” 沈今鸾冷笑不语,袖下轻轻一挥。 一刹那,阴风大作,喜绸白幡狂卷不止,地上瘫倒的十余个纸人为她所驱动,在风中突然直立了起来,缓缓地向四个小鬼围拢,逼近。 小鬼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连滚带爬,骷髅喀嚓直响,抱头痛哭道: “呜呜呜,娘子别打散我。我们四个都是四岁时失足摔死在这里,只能靠捡点纸钱吃饱……” “这些冥钱,本宫皆可赏赐于你们,”沈今鸾收了阴风,微微一笑道,“但本宫不养闲人,收了我的钱,便是与我结了契,就得为我所用。” 四个小鬼听了她的要求,愁眉苦脸道: “我们连饭都吃不饱,还没靠近人就会被灼伤。只有那种冤死的厉鬼,最是厉害了。若正好让他们找到仇家,杀人都不在话下。” 冤死的厉鬼……沈今鸾沉吟片刻,想起了赵氏祖宅那一排灵位里的鬼娘子们。 今日围袭顾昔潮的敌人,正是假借鬼相公之名逃出关外,害得那么多女子魂魄流离失所的仇人。 虽为孤魂,力量微茫,但她从不是孤身一人。 沈今鸾在纸人里站直了身,魂魄抬头,仰面向着四面八方,一字字地道: “仇人在此,请娘子们前来。” 天地之间,静默了一刻,然后隐约传来幽怨的风声。渐渐地,四处风声陡然更烈。 沈今鸾面色苍白,凝神定气,平静的眸光如暗潮汹涌,杀意初显: “请娘子们现身!” 声音喑哑,掀起喜绸席卷,万千白幡大动,十余个残破的纸人迎风直立,每一个,都是一个冤死女子的幻影。 孤魂所召,万里鬼哭。 如有嘈杂人语,如有嫣然笑声,又似阵雷轰隆隆地滚过,响彻天地之间。 “阴兵借道,诸鬼避让——” 四个小鬼吆喝一声,抬起喜轿,枯骨离地,灵活地攀岩飘动,大红喜轿在暗夜中化为猩红的一点,往那至高处的崖顶飞去。 黑雾之中,沈今鸾端坐喜轿里,最后望了一眼底下垂死顽抗的军士们,还有昏迷的顾昔潮。 纸人纤薄的唇瓣翕动,朝那男人轻声道了一句。 …… 只一句,声如雷音轰鸣。 顾昔潮从短暂的昏迷中骤然惊醒,动魄惊心。 “将军醒了!” 身旁传来骆雄等人喜极而泣的呼声。 “你们都没走……”顾昔潮目光微动,一个一个望过身边追随自己多年的亲卫。 骆雄扬臂抹去面上汗水,道: “箭都用完了,带的水粮只够一两日。说不好,这次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是我们拖累了将军……我们,与将军同生共死!” 敌军此时占据崖边高地,就算不再以箭矢相迫,只等他们苟延残喘,将他们困死在崖底,一网打尽。 一声轻笑传来。 “顾昔潮,你若是死了,你在乎的这些人都只能困死在这里,不会有一点活路。” 声音空蒙,不知何处传来。而身边众人却如若未闻。 像是幻觉,却清晰如在他耳边。 顾昔潮神色一顿,缓慢地支起了身子: “我既带你们出了关,便一定会把你们活着带回去……” “活着,带回去……” 他喃喃自语,像是想起了什么,拄刀强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既如此……” 他黯淡的目光扫过殊死搏斗的一众亲卫,陡然变得凛冽如霜: “我此生所执之事未成,绝不会死在此地。再战便是!” “诸位与我出生入死,今日若信得过我,我尚有最后一计,定不会让诸位丧命于此。” 闻言,本是颓丧的众将士双眼发亮,慷慨激昂,好像只要是将军所言,每一个字都能作数。 顾昔潮收刀入鞘,挽起长弓,照常往身边望去。 空空如也。 掀开身下氅衣之时,他神色一凛,懵怔之中带有一丝慌乱。 “人呢?” 一声平静的,却压抑着怒意的低问。 “什么人?”众军士四望,自从将军一举击落了那几个弓箭手,他们躲避掩体之中,再无伤亡,他在找的又是谁呢。 气氛陷入凝滞,顾昔潮目带血色,鹰视狼顾,声音犹如从喉底发出: “纸人去了何处?” 方才,他惊醒前,他分明听到她对他说了些什么。 “纸人……纸人刚才还在你身上的啊。”众人茫然无措,声色惊恐。纸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怎么能被将军说成“去了何处”? 顾昔潮疾步四巡,猝然立住。 他闭了闭眼,眉头紧皱,抬手扶住了额头,竭力地在回忆。 死一般的寂静中,良久良久,他一动不动凝视着深渊,沉黑的眸底血色浓烈,渐渐暗燃出一丝光亮来。 终于想起,那一句足以让他从昏迷中惊醒的话。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只突如其来的大掌,深入他尘封已久的心脏,一把捏个粉碎。 钝痛之中,他却犹然生出一股荒谬的快意来。 熟悉的语调,与十年前于金銮殿上分毫不差—— “顾昔潮,你可别死在这里,当年的血海深仇,我还要找你一一算来。” 第19章 相见 崖顶高地之上,阴风拂过,几匹马不安地刨了刨地,打了一声响鼻。 其中一名黑衣男子,不耐地牵了牵马绳,朝立在崖边那男人走过去,担忧地禀告道: “老四,他们都中了箭,伤得很重……” 他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同伴,他们身上各有一支利箭贯穿心口。 被唤作“老四”的男人正是逃逸的顾四叔顾单钧。他眯了眯眼,眼尾巨大的疤痕皱起来像是整只右眼都变了形,狰狞如兽: “我就不信这都困不死顾昔潮。” 他猛地踩烂了弓箭,刀疤之下阴骇的眼望着崖底,忽然高声喊道: “九郎,我劝你快些束手就擒。同族一场,我等也会赐你全尸,保不齐你还真能同你大哥葬在一处。” 底下毫无回音。 顾单钧从鼻孔哼出一声。 顾家九郎向来敏锐,心思极重,无论他们如何激将都不肯出现,也不作声,让他们找不准位置射杀,还白白浪费了不少箭矢,折损了好几位善弓箭的弟兄。 就算他今日不死,可崖底无水无粮,围困他几日,不愁杀不了他。 他目光淬了毒一般望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当年一朝行差踏错,这十年东躲西藏,竟被顾昔潮这个小辈足足追杀了十年!今日终于眼见他气数将尽,好久未有过如此畅快的心情了。 “老四,来喝酒,顾昔潮逃不出来的。” 崖顶逃亡多年的顾家人,围拢在火堆旁磨牙吮血,招呼一直守在崖边的顾单钧。 他们早已扮作羌人,只等杀了顾昔潮永绝后患,便可逃去云州的部落里,从此高枕无忧。 “顾昔潮那小子中了羌人的剧毒,定是撑不了多久了。明日便可下去收他的尸。” “还是多亏那个什么鬼相公。若非我们利用他娶亲,这数月来我们怎能一个个顺利逃出关外。” “是那些人愚蠢无知,天底下哪有什么冤魂索命,多亏老四老谋深算!” 众人齐声笑了起来,顾单钧却面色一沉,想起死里逃生的经历,打断道: “鬼相公专杀羌人,但我们不过扮作羌人,与他无冤无仇,他来了也奈何不了我们。” 众人并不相信,继续饮酒作乐。其中一人爬起来,醉醺醺地去崖边小解,摸黑看着什么东西在碎石堆里一闪一闪。 竟是一只镶绣金纹的绣花鞋,不过他手掌大小,娇小可怜。 男人淫念一动,腹下勾火,心道这荒郊野外,正愁长夜漫漫,无处消解。 他来回把玩这绣鞋,爱不释手,然而再定睛一看,手里的绣花鞋竟化作了一枚惨白的纸钱。 他如烫着了一般,慌忙将那纸钱扔了出去。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24节 纸钱悠悠散在了黑暗无边的夜色里。他的背后一阵阴风吹来,像是有女声在低低吟唱。 他屏息听着,竟恍惚听到一首歌谣: “新嫁娘,画红妆,红妆背后哭断肠。” “新嫁娘,铺喜床,喜床立在坟头旁。” “新嫁娘,见新郎,新郎埋在乱葬岗……” 这歌谣越往后,越不对劲了。他听得脊背发凉,汗毛倒竖,连裤带都来不及系上,逃也似地跑回了火堆处,将这怪事告之同伴。 众人酒酣饭饱,嘲笑他屁滚尿流的模样。 但很快,所有人的笑容便凝在面上。 目之所及,夜空之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凄白的纸钱,如大雪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精准无误地覆在几人的面上。 一阵急促又诡异的声响从空无一人的背后传来。 “咯吱咯吱——” 声响所到之处,一眨眼,离火堆最远的一人竟然凭空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雪地里两道拖曳的血痕,在雾气里赫然出现。 众人登时起身,握紧了腰刀,睁大双眼,顺着血迹朝前看去。 若隐若现的雾气之中,竟赫然出现了一座喜轿。 血腥的大红之色在无边暗夜里犹为清晰刺目。 众人慌忙背靠着背,拔刀乱舞,倏然就被带走,死寂之中只剩远处偶尔传来的惨叫声。 眼看着身边活生生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不见,顾单钧浑身发抖,壮胆大吼: “什么人?” 话音未落,他一只腿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吊起,在雪地上被拖曳了数十步,丢盔弃甲,强行带到了那一座喜轿面前。 一个嫁衣纸人,正坐在喜轿中,没有瞳仁的双目望着他,笑得温婉端庄,又邪气阴森。 …… 茫茫大雾之中,纸钱漫天飘散,底下人鬼厮杀,尸横遍野,直到人声渐渐湮灭在风中。 沈今鸾静在喜轿里幽然矗立,纸皮糊的赤红怀袖迎风吹动。 就像当年在后位上,她一身金玉翟衣,看着与她作对的朝臣流尽万滴鲜血,染红白玉宫砖。 她生前为大魏皇后,母仪天下,曾受天下女子叩拜,死后成了一缕孤魂,也可召来女子冤魂听她号令。 这些鬼娘子们皆是含冤而死,成了戾气所化的厉鬼,怨气深重,杀人于无形。 来去之间,面目可憎的精壮男人们,空挥着刀,一个个倒在了浓雾之中,喉骨破裂,七窍流血,最后抽搐着咽了气。 血花溅起,落在喜轿之间。沈今鸾漫不经心地撩起袖口,避开血流的痕迹。 她心中生出了无限快意。 这些人不仅是害鬼娘子冤死的恶人,也都是逃亡的顾家人。多一个顾家人死于她手,她便多慰一分昔年北疆无辜战死的亡灵。 “别、别杀我……” 沈今鸾循声望过去,只见雪地上垂死挣扎的男人,眼角一道黑疤,正是顾四叔。 她示意鬼娘子先别动手。 阒静了片刻,顾单钧以为有救,匍匐在雪地上四处挣扎,慌乱中抓住了喜轿前的一把珠帘。 珠帘惊慌一般地晃动不止,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他看见了喜轿上坐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嫁衣纸人。 她一露面,四野飘荡的鬼魂全部静止下来,只低低地呜咽着,围在他四周,止步不前。 顾单钧一怔,看不出这普普通通的纸人有何神通。但他已是恐惧到了极点,只得朝着纸人猛磕了好几个头: “救命!救命啊……” “哼——” 一声低笑过后,一道尖细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一个罪人,凭何要我饶命?” 一股寒颤从脊椎底下窜起,顾单钧茫然四顾,再回首,只见轿中纸人分毫不动,如同一个死物,并未开口。 另一个女声从一旁传来: “说,你根本不知道顾辞山的尸首在何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诓骗顾昔潮,设下埋伏杀他,是不是?” 听到顾辞山这一名字,顾单钧明显愣住,屈身大拜道: “九郎他追杀了我那么多年,我只是想用他大哥的尸首活命而已啊!” 垂头的瞬间,他似乎听到纸人的骨架在咯吱咯吱地响,好像是愤怒不已的颤动,散发着一股杀意。 “你竟敢骗我?”“罪该万死!” 不同的女声,都在说同一事,惊悚之感登峰造极。顾单钧霎时明白,这些截然不同的女声,或年轻或垂老,或娇弱或蛮横,竟然皆是这位轿中贵人的传音。 此地厉鬼,皆唯她马首是瞻。 “惊扰了贵人,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把头垂得更低,瘫倒在地。 预料中的发难并未直冲着他而来,一道和颜悦色的声音传来: “你们的刀上涂了毒,是想杀了顾昔潮?” “是!正是!”他如同抓到一线生机,仰头道,“贵人也恨他吗?我可为贵人除害!那毒药,不出三月必然毒发身亡,全身溃烂而死!” “我是恨他,但……”那声音轻柔如烟,却转而陡然变厉,“但毒杀顾昔潮,你还不配。” “顾昔潮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杀他,你不配……”“你不配!” 似是有一片又一片的女鬼飘过他左右身侧,一道道女声在他耳边回荡开去,震耳欲聋。 顾单钧后槽牙几乎要咬碎,哪能料到顾昔潮那小子竟然还有鬼神相助。今次他不仅杀不了他,还要把自己的小命给搭上了。 然而顾昔潮,却是他此刻唯一能活命的理由了。 他只得对着喜轿磕得头破血流,不住地求饶道: “我知错了,我即刻交出解药救他,贵人饶我一命罢!” 他的冷汗一滴一滴落下来,如同生命的倒数。 静默了不知几刻,才听到又一个娇俏的女声笑道: “可。交出解药,饶你不死。” 顾单钧哆哆嗦嗦地从襟口取出一颗药丸,双手捧上,谄媚一般递向了一动不动的嫁衣纸人: “解药在此,只需服下便可无事。” 一阵阴风吹过,手中的药丸已然消失不见。 他一抬眸,只见纸人袖口似是的微微拂动了一下。 顾单钧耸动的双肩沉了下来,轻舒一口气,再大拜道: “谢、谢贵人不杀之恩!” 话音未落,他感到喉间猛然涌出一股腥热,他失措地抬手一摸,只看见满手鲜血横流。 他的双耳,双眼,鼻孔,嘴角等七窍正在慢慢地流出血来。 顾单钧身体僵硬,只能看着浑身的血汩汩地从没有伤口的身体里涌出,在青白的雪地上积起一个个血洼。 惊骇之中,他面色惨白如纸,失力倒了下去,颤抖的手指了指纸人: “你,你出尔反尔!……” 女鬼们畅快无比,咯吱咯吱地大笑起来,为口不能言的纸人传音: “兵者,诡道也,对付你这种小人,只需用计,何需守诺。就为告诉你,这天底下还有报应二字。” “你害她们做了冤魂,就算顾昔潮奈何不了你,我也不会放过你,必要你血债血偿!” “放心,你暂时还死不了。这样死了,未免太便宜了你……” 顾单钧早已吓得屎尿皆流,仍不死心,仍想活命,在厉鬼的尖啸声中,他竭力往外爬去,妄图逃离。 沈今鸾冷眼看着男人如蝼蚁一般无望地逃命,任由他垂死挣扎。 她死过一回,知道最难受的时候,就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却还没死,只能等死的那段无比漫长的时日。 半空中有几团雾气朝她飘了过来,落到她身前,幻化成女子透明的裙裾,肆意飞扬。 众鬼娘子齐声向沈今鸾拜别道: “我们手刃了仇人,大仇得报,心愿得偿,终于可以去轮回往生了。” 沈今鸾眼望欣然雀跃的鬼娘子,神容有几分黯然。 顾四叔最为可恨之处,是利用顾辞山的尸骨下落,引诱了顾昔潮的同时也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以为可以顺着找到父兄遗骨,以为可以了却执念,前去往生。 现下,唯一的线索,只剩下鬼相公那处衣冠冢里,他二哥的旧衣了。 想到她英年早逝的二哥,北疆战死的父兄,她今日凄惨的境遇,全拜当年的顾家人所赐。 有那么一瞬,沈今鸾真想毁了这颗解药,全然断了顾昔潮的生机。让他也尝尝她毒发死时痛彻五脏的滋味。 她透明的手在袖中摩挲着药丸,迟迟不决。 “我们可先走了,因为啊,你那个拜过堂的活人相公,寻不见你心急了,已找过来了。” 鬼娘子们衣裙摆动,掩嘴偷笑,对着她指了指远处的崖口。 沈今鸾凝眸,望向大雾的尽头,隐隐可见一道修长的轮廓,被月色勾了银边,灼灼发亮。 虽只是一道黑色的剪影,面容全陷在阴暗里,沈今鸾却一眼认了出来。 还真小瞧了顾昔潮,中毒后行路都艰难的人竟能只身从那崖底脱困。看来,她离去前那一句激将之语起了作用。 要是统领北疆的顾大将军就这么死了,未必太过可惜。 沈今鸾骤然收拢手心,将那一颗救命的解药藏于袖中。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25节 将顾昔潮的性命握在手中的滋味,真不可谓不美妙。 回到北疆这数日来,她在纸人里做低伏小,忍气吞声,被迫陪他演这出戏,已是厌烦至极。 也该是时候图穷现匕了。 第20章 穷途 墨云蔽月。 陡崖上的衰草在阴风中瑟瑟发抖。草丛被风吹得低伏下去,隐约露出几人兜鍪上的红缨,随风拂动。 顾昔潮和身后的亲卫,将红缨衔在嘴中,避免暴露。 他们一行人躲在崖边一处嶙峋怪石底下。方才为了从崖底紧贴岩壁攀爬上来,全都卸了甲,毫无防备。此刻衣袍被峭壁未化的积雪浸湿,浑身寒凉,尚在滴水。 若一不小心滑下去,必是粉身碎骨。那也总好过永远被困死在下面。 行山险峻,上头竟也再无箭矢偷袭。太过顺利,令人生疑。 现在又实在太静了,更是不同寻常。 骆雄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身后的军士们: “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远眺崖上,原本明亮的火把一个接着一个熄灭了。像是被狂风扑灭,再也没有燃起来。 顾昔潮望着那湮下去的火光,眼眸促狭了一瞬,向众人示意噤声。 他攀上怪石,纵身一跃,跳上了崖边。余下众人训练有素,虎跃猫行,一个接着一个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崖边大雾一直未散,地上霜雪斑斑。沿着衰草一路潜行,草丛分拨的尽头处,赫然显现一道长长的血痕。 顾昔潮屈身,以刀柄蘸了些许。 血迹犹温。 众人脚步一滞,再循着血迹探去,发现草丛深处躺着两具尸首。 “难道是北狄人?”众人拔出了悬在腰际的长刀,严阵以待。 若是北狄从云州来犯,不仅他们生机全无,边防更是危极。 顾昔潮按在革带的手指缓缓落在刀柄处握紧,凝眸细看,认出是熟悉的面孔,道: “是那一帮逃犯。” 骆雄将两具尸体翻开,借着微弱的光上下查看。 “这两人都是七窍流血而死,身上并无刀剑痕迹。”他嘀咕道,“难道又什么是鬼相公?” 越往前走,又一具具顾家逃犯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两旁,也是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众人越走越心惊,没想到死了那么多人。 这些逃犯若还活着守在此地,就算他们有惊无险从崖底攀了上来,也免不了一场恶战,生死犹未可知。 前面茂密的草丛抖动一下,一声微弱的呼声传来: “有鬼……救、救我!” 顾昔潮快步过去,拨开草丛,见一人卧倒在地,双腿在草间拖出两道猩红的血痕,似是要逃去悬崖边。那道疤痕,撕裂一般,长至染血的眼尾,在夜色下显得犹为可怖。 正是在崖顶设伏截杀他们的顾单钧。 这一回,他见了顾昔潮恍若是见到救星一般,面上只剩惧意,声嘶力竭: “九郎,救我!鬼、鬼要杀我!” “哼,还想骗人?”骆雄拿刀抵在他咽喉。 刀尖一触及,便有一道殷红的血流从他眼角、鼻间、双耳、唇口里缓缓溢出。整个人像是从血水中捞出来,毫无活气。 众人皆惊,顾昔潮身后一名精通医术的亲兵疾步上前,开始救治。 顾昔潮面无表情,屈膝半蹲,道了一声“四叔。” 顾单钧听到他这一声“四叔”,惊恐的眸光陷入一瞬的沉湎,流露出一丝伤怀,一丝释怀。 他被这小子追杀了十五年,好不容易设下毒计,以为终于可以将他困死崖底,永绝后患。 没想到他竟还能死里逃生,带人攀着岩壁上来了。 到底没什么能困住顾家九郎的。他素来擅长以命相搏。当初是,今夕亦是。 顾单钧稍稍恢复了清明神志,自知时间不多,看着顾昔潮自嘲一笑道: “九郎,此局还是你赢了。我才智手段皆不如你,陇山顾家的家主,还是你当得……” 顾单钧扯了扯血染嘴角,忽露出一丝诡谲的笑: “只可惜,纵使九郎你英明一世,机关算尽,可天下之大,你大哥的尸首,你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了。” 顾昔潮淡薄如水的眸光凛然似刀,衣袂迎风猎猎。 “四叔不肯说也罢,”他眺望云州的方向,淡淡道,“事在人为,天底下并无一定办不到之事。终有一日,我会找到大哥的尸骨,也会查明当年的真相。” 顾单钧伸手拽住了他的袍角,指甲用力得泛白,像是拼尽毕生力气一般唤道: “九郎!” 他仰头望着顾昔潮,回光返照一般,眼底的光像是被点燃了,灼灼地烧过来: “当年,我不是要害大郎才不发兵救援,但实在是天命难违,天命难违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重重说了两声“天命难违”,顾昔潮蓦地转身,俊面威严,漆黑冰冷的黑眸里波澜翻涌,一字字道: “四叔,你若当时肯发兵,大哥和沈氏父子就不会战死,云州也不会陷落敌手整整十年。” 他和她,也本来不是仇敌,更不该是如今这样的结局。 顾昔潮负手而立,闭了闭眼,任由漫天纸钱落下,再睁眼时,眼底的波澜已凝结成冰: “一句天命难违,四叔就想把罪孽撇得一干二净?” 他冷眼看着脚底挣扎的血亲,甩开被攥住的袍角,道: “四叔还是到了九泉之下,亲自与死去的兄弟们谢罪吧。” 顾单钧忽地嗤嗤笑了起来,身躯痉挛,咳了一声,唇边血花涌出。 流亡这么多年来,他早就看明白了。凡是亲历当年那件事的人,要么死绝了,死在了云州,或是后来被顾昔潮杀得挫骨扬灰…… 要么,没死的,就是变成了他和顾昔潮这样的恶鬼。 “九郎,你以为杀光我们就是在赎罪?”他眼神阴冷,指尖死死戳着顾昔潮的背影,“你身上流着顾家的血,我们的罪孽,你也有一份,你这辈子也永远是罪人!” “你,你甚至都不算个人……你就是只恶鬼!” 字字刺心。可顾昔潮的面容却始终平静而淡漠,甚至还有一丝戏谑的笑意。 此话说得也不错。因为顾家九郎,早就死在了十年前,活下来的,本来就是只无法瞑目的恶鬼。 寒风里,顾昔潮伸出手去,拂去垂死之人眼角的血痕,真心实意地道: “罪人也好,恶鬼也罢。待我此生事毕,自会下到地狱,届时,于顾家列祖列宗之前,自有判词。” 顾单钧在地上如同蛆虫在地上扭曲着,呕血不止。 身旁的亲卫尝试救治多时,无力回天,只对顾昔潮摇了摇头: “将军,此人四肢筋脉尽断,五脏六腑像是像是被千军万马踏过一般。看似还活着,只不过承受无妄痛楚,其实、其实人早就……” “这、这到底是什么杀人之法?” 饶是征战沙场多年见惯生死的军士们都心惊不已。 顾昔潮看着底下痛苦的顾四叔,手指攥入掌心。 是“尸人”。 顾名思义,是一种刑罚,犯人看似还是活人,其实早就是一具尸体。与尸体不同的是,那人还有痛感,最后只能鲜血流尽,绝望地慢慢死去。 这样残忍的手法,他十多年前就见过了。 当年,顾家的陇山卫从云州归来,军中没有去驰援沈氏而活下来的人,一个一个都莫名获罪,抓入大牢,最后,都以“尸人”之法处决了。 唯有那个死了十年的人,才会对顾家人有如此深的恨意。 顾昔潮举目四望,遍地都是逃亡顾家人早已死绝的“尸人”,唯独眼前之人还有一口气在。 他面色青黑,目光一凛,突然扶住那垂死之人的肩头,沉声道: “她留着你,可是有话要你带给我?” “九郎,那个纸人,她、她拿走了你的解药,在那里等你……”他指了指远处大雾弥漫的深处,“她让我带话,对你说一声……” 顾单钧的声音低不可闻,战栗着一字一字吐出: “顾大将军,别来无恙。” 闻言,顾昔潮倏然抬眸,望向大雾的尽头,深深的眸底闪过一丝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光。 “九郎,你别去,她、她引你过去,是要杀了你啊!……”顾四叔最后呜咽一声,在男人的冰冷的注视下倒了下去,双眼睁着,已流尽了血,没了气息。 众军士茫然不解,望向一动不动的将军。 顾昔潮一身浴血,忽然大步向前走去,一身毫无纹饰的黑袍在暗昧的夜色中翻涌。 远处雾气如泼墨浓烈,时不时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低嚎,像是有人状若疯癫,惊惧至死。 “将军……”亲卫低声唤,不敢再上前。 这一队逃犯他们追击多年,个个都是行伍出身,狡猾多诈,身手极好,如今竟都这样死于非命,不恐惧是不可能的。 可顾昔潮如若未闻。 他举着火杖,孤身一人信步踏过遍野横尸。仿佛前面是刀山火海,烹油炼狱,都乐于笑往。 耳边有边城的金柝声在回荡,他的衣袍被寒风撕扯着翻飞不息,在空寂中猎猎作响,手中火杖忽明忽灭。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26节 漫天的纸钱如落雪,模糊了他的视线。 连日奔波未眠,加之毒性已深入,血腥气萦绕在周身,他不免神志昏沉,脚步有虚浮之感。 举目望去,此地已是大雾最浓烈之处,他一来,雾气便从他身边幽幽散去,连头顶飘落的纸钱也静止下来。 悬崖的尽头,一座熟悉的大红喜轿静静矗立,庄严肃穆,像是已等了他好久。 喜轿四周,云霭沉沉。那一个失踪的嫁衣纸人,端坐喜轿之上,居高临下,周身血污斑斑,纸袖迎风拂动。 宛若昔日金銮凤位之上,宛若凤冠翟衣加身。 狂涌的风息之中,顾昔潮停下脚步,伫立在轿前,鬓边一缕白发随风拂动。 然后,他后退一步,五指缓缓攥入箭袖,用一种如同叹息的语气,轻声道: “臣,参见皇后娘娘。” 第21章 鬼皇后 上一回听到顾昔潮这一句“臣参见, 皇后娘娘”,是在京都皇宫里的洛水池畔。 承平五年的中秋夜,元泓于御花园中设宴, 顾昔潮入宫伴驾。她趁元泓与大臣们同饮酒醉,单独传唤了顾昔潮。 彼时,他的心腹方被她的人捏造罪名扣押。她知他为了救人,哪怕刀山火海也定会赴约。 那一次, 她对他存了杀心。 她精心挑选了数十名最是得力的侍卫, 携一壶鸩酒, 前去赴约。 洛水池畔,草盛亭幽, 点点孤萤,携光飞舞。 顾昔潮未带随从,孤身一人坐于畔石之上, 长腿支颐, 身旁放着一壶酒。一身月华,清冷落拓。 可那时,她已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曾经锦衣玉带, 宝剑貂裘的少年, 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热烈张扬。一袭暗色的玄青劲袍, 无雕纹镶绣, 无佩玉饰金, 整个人像是堕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他独饮了不少酒,面泛薄红,唯独一双黑眸亮得惊人。见了她也不避退, 只起身,道了一句: “臣, 参见皇后娘娘。” 说是参见,一点行礼的架势都没有,都不曾弯一下腰,低下头。顾昔潮是大儒教出来的子弟,一向行止端方,唯独面对她时,一点君臣尊卑礼仪都无。 后来,她便懂了,她这个北疆军户出身的皇后,世家高门向来是不认的。 毒杀在即,她也懒得同他计较礼法了。 “你要如何肯放过陈侍郎。” 顾昔潮突然开口,单刀直入。 她从旁端起备好的毒酒,款步向他走去的时候,迎上他的目光。 即便下一刻就要毒杀他,她仍然觉得他那双映着水波的双眸,当真俊美无双,摄人心魄。 她敛袖,将酒盏递到他面前: “只要顾大将军饮下此酒,不仅陈侍郎可归家,你我恩怨也可从此一笔勾销。” 他垂眸,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酒盏,又望向她,淡淡地道: “臣尚有未竟之事,不能饮此酒。” 她袖手一扬,正要按计令侍卫上前将人制住灌酒。才转过身,手腕却忽然被扣住。 在场侍卫,无人敢擅动,无人敢出声。 一个是执掌凤印的皇后娘娘,一个是简在帝心的柱国大将军。 皓月当空,宫灯下的洛水波光粼粼,二人相对而立的影子在荡漾的涟漪里,稍一分离又交织起来。 顾昔潮钳着她的手腕,迫使她将酒盏一横,毒酒漏下,尽数倒入洛水之中。 而后,他劲臂一收,将她拽至身前,贴近自己。 幽暗里,她纤薄的纱衣在风中肆意拂动,扯露出一抹柔白肩线,被迫抵在男人深色暗纹的襟口,潋滟游动。 太近了。男人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压抑的呼吸声历历可闻。她猝不及防,一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眸。 两两相望,他幽深的眼底映着她发髻上的金步摇,久久地颤动不已。 哪怕时至今日,她仍记得他那一刻的目光,清冷得近乎漠然,却暗涌着一丝炙热的血色。 “你,放肆!”她许久才缓过神来,出声低斥。 他定是醉得疯了,她心想,尖利的指甲划破了他的虎口,溢出的血丝都带着无法言喻的靡艳。 顾昔潮始终没有松手,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臂弯紧绷,一言不发,用自己酒壶中的酒重新倒入她手里已空的酒盏。 而后,他把着她的手,仰首,缓缓将酒盏倾倒入口中,喉结滚动一下,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一滴不剩。 饮罢,他松开了她,抬手抹去唇角残酒,轻描淡写地道: “臣,谢皇后赐酒。” 她手中倏然一空,心中也一空,回过神来,本想令侍卫再将人扣住,元泓已派人来寻了。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顾昔潮拎着酒壶遥遥远去,再度没入黑暗之中。 只右腕被他紧握过的那一寸肌肤,烧灼一般的滚烫。 洛水池中,涟漪散去,过往前尘也都散尽。 北疆远阔万里,同一轮皓月升至中天,遥隔生死,当年洛水对峙的沈今鸾与顾昔潮又相对而立。 再闻他这一声“参见”,他依旧连微微屈身的动作都没有。和当初在洛水池畔一样,只是静静立着,不减昔日的俊朗。 可当年权倾天下的狂傲将军,乌发凌乱,朝看青丝暮成白发,散落的银丝掩住了如刻风霜的侧脸。方经历过一场生死血战,一身浴血,如地狱归来。虽是活人,却更像是恶鬼。 而昔日凤鸾座上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成了孤魂野鬼,流离失所,靠一个破烂纸人苟延残喘。 殊途却也同归。 如此,昔日宿敌正式相见,她也不算落了下风。 沈今鸾坐在喜轿顶上,敛了敛衣袖,从容坦荡,俯视眼底下的男人: “顾大将军,别来无恙。” 无垠的夜穹之下,雾气氤氲,纸钱挥洒,而顾昔潮只是微微仰首望着她,一动不动,半晌无言。 沈今鸾便径直问道: “你究竟是何时开始认出我的?” “那一日,我追捕逃犯,路遇一场喜丧,见轿中藏着一位故人。” 他声音徐徐,却一语惊动了沈今鸾的心魄。 她眼眸微微一虚,掩住目光中的愕然,淡淡道: “你竟然从一开始就认出了我。” 原来,顾昔潮所有古怪的反应早就有迹可循。 他对她似是而非的回应,对她身份的反复试探,还有盘桓在纸人身上若有若无的目光……只为了等她自己承认,露出真实面目。 她的每一步算计,在他眼里,都是昭然若揭的破绽。 可赵羡不是说,活人见鬼只有万分之一的机缘,为什么其他人都看不到,唯有顾昔潮偏偏能见她的魂魄? 一时,恼怒,不甘,羞愤,诸多复杂的情绪凝于心头,她冷哼道: “顾大将军既认出了我,却故作视而不见,究竟是何居心?” 冷寂之中,她看到一缕白茫茫的烟气从他口中呼出。顾昔潮似是轻叹了一声,而后开口,声音幽茫: “臣原以为,是夜里发梦。” 他语调平常且冷静,不见丝毫调笑之意,可沈今鸾闻言,反倒冷笑着再讽道: “难道说,我常入将军的梦么?” 顾昔潮没有回答,只是望向满地霜雪,久久不语,眸光暗沉如渊。 十年前,他的探子自京都回到北疆,报“皇后病重幽禁”,他以为又是她算计他的阴诡伎俩,但仍是心念一动,费尽心力送去了一枝春山桃。 后来,再收到那张白纸黑字的邸报已是她死后三月,上书“皇后沈氏薨逝”六个大字,他还以为是在做梦。 只要梦醒了,她仍然会活蹦乱跳地起来,再来和他斗一回。 后来,他花了整整十年,风霜刻骨,才清醒过来,自己原来一直是在自欺欺人。天底下哪有这般漫长又沉痛的梦。 以致于十年之后,亲眼见到她的魂魄,他仍以为是她又入了梦中。 十年生死,幻梦一场。 漫目纸钱犹如萎败的花瓣在二人之间缓缓飘落,融入深厚的积雪之中。 沈今鸾同他一道,望着满目积雪上的新血,唇角一勾,忽然轻笑道: “我若是真能入你梦中,大概只会先屠尽你顾家人,再杀了你来泄愤。” 此语虽仍在谈笑,可叙旧之意早已悄然过去。 顾昔潮回首,望了一眼整片崖边,一众至亲的尸体死相惨烈。他手里握着的刀柄一一指向四周的血迹,问道: “人,全是你杀的?” 霜雪映照使得纸人一身红嫁衣泛着惨白的光。沈今鸾敛了敛袖口,遮不去衣上触目惊心的血痕,不悦地蹙了蹙眉。 她苍白的笑容故意流露出几分俏丽,几分讥讽: “死在我手里的顾家人,还少吗?” 顾昔潮垂下的五指缓缓紧握成拳。 自她登上后位的那一年起,凡是当年在云州参战的顾家人都被她杀尽了,无论老少,一个都没有放过。 起初,是顾家的陇山军中,将士接二连三地以各种古怪的罪名下了诏狱。等他查明,赶去地牢之时,只剩下最后一个“尸人”还未气绝。 他犹然记得,那人本是他出了三服的远房堂哥,在诏狱里一身腥臭的血迹未干,已完全没了人样,气若游丝,仍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他: “北疆军覆灭,沈氏一门战死,那沈氏女早就将整个顾家视作仇敌。如今她上了位,只要是当年去过云州的顾家人,就罗织罪名,不留一个活口。”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27节 “九郎,你不能心慈手软,你若不杀她,她就定会来杀你。” 最后,男人痛得身躯扭成麻绳一般,求他道: “九郎,你给我个痛快罢……” 他闭了眼,一刀终结了那个“尸人”所有的痛楚。 鲜血汩汩流过,他呆立地牢,凝视着脚下的血河,直至干涸之后,凝成心底一道挥之不去的疤痕。 自此开启了他和她为了家族相争的年岁。 时隔多年,顾昔潮又凝视着同样遍地的血污,箭袖里的手攥紧了刀柄,青筋分明。 她似是注意到他紧握刀柄的手,轻笑了一声。 “怎么,接下来,你还想为他们报仇么?” 她巧笑倩兮的神色骤然变得阴冷无比,轻声道: “难道,顾大将军还想再杀我一回吗?” “这一回,是再下毒杀我,还是用你手里的刀,一刀毙命?” 她的魂魄颤动不已,透出了纸人的边缘,俯下身来,对着他低语道: “可我都已经死了……死了呀……” 她重复着“死”字,面上作出一丝委屈的笑意,低垂的唇甚至凑近了他额鬓的银丝。 顾昔潮退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皱眉道: “皇后娘娘,这是何意?” “呵,”沈今鸾把头偏去一侧,“顾大将军趁我病重失势,买通了我的医官,在我每日必饮的汤药之中下了毒。” “就因我当年一念之仁,没将你赶尽杀绝,最后竟死于你手……” 她没有说下去,只觉胸前剧烈地起伏,一股怨气直冲天灵,纸皮哗啦直响。 顾昔潮面沉如水,唇色青白,双眸忽地抬起,直直望向她: “娘娘以为,是我杀的你?” “顾大将军竟还会敢做不敢认么?”沈今鸾摇了摇头,哼道,“我真是看错了你了。”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他嘴角牵动了一下,脸色竟比夜色更为阴沉。 “娘娘口口声声说我下毒,有何证据?” 他蓦地朝她走近一步,沈今鸾不由往后退一步,纸人摇摇欲坠。 男人强大的威压直逼纸人,沈今鸾既是惊异又是震怒。 “证据?”她冷笑道,“你杀我,还需证据么?难道就因我死后无证据,你就想把毒杀一事推得一干二净?顾大将军,你是当我做了鬼,便愚昧好欺吗?” 纸人气得发颤,略一失衡,从轿顶倒向雪地的时候,一只劲臂将她稳稳扶住,一触即离。 “既无证据,那么臣,不妨为娘娘回忆一番。” 顾昔潮声色冰冷如霜,唯独握住纸人的手尚有一丝温热: “你可还记得孟茹,被丈夫毒杀的那位娘子。” “她是中毒而死,一身尸斑呈鲜红色,皮肤大片青紫,四肢僵硬,几不可动。” 沈今鸾回忆起在周家见到的孟茹的魂魄,还有下葬时她的尸体。 无论是魂魄还是尸体,她身上的尸斑泛着鲜红色,露出的手臂僵直垂落,尤其身子沉沉的,飘动困难,更不能像她这般自如。 她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她的魂魄苍白无色,不见青紫,显然和孟茹的死相全然不一样。 难道,她真的不是被那一碗药毒死的?顾昔潮没对她下手? 沈今鸾冷静下来,瞥了一眼身旁冷眼相望的男人。 难得在他这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到一丝难言的愤意。 当年,顾昔潮中了她的毒计,远去北疆,自此杳无音讯,顾氏党羽尽散,早在宫中掀不起风浪。安插人在她身边下毒的可能,微乎其微。 况且,顾昔潮虽然杀人如麻,但行事素来光明磊落。以他的为人,就算他真毒杀了她,此刻见到她逼问,只会以胜者姿态大方承认,更不屑于对她一缕孤魂这般扯谎。 “臣与娘娘为敌多年,当初,臣并非全无机会。” 顾昔潮的声音静如死水,道: “若真要动手,我必是在朝堂之上,光明正大地置你于死地。” 此一句唤起了沈今鸾久违的记忆。 当年沈顾二家朝堂相争,动魄惊心,曾被顾氏一党压制的苦痛卷土重来。 而此时此刻,她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顾昔潮已是穷途落魄。尤其,她注意到,他的面庞血色全无,隐在袖下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不禁扬了扬唇角。 这一回,她手里可是有唯一的解药,可拿捏顾昔潮的命门。 “顾大将军莫要动气,免得气急攻心,毒性又要发作了。” 沈今鸾笑意盈盈,满是正气地道: “能给你解毒的那个人我方才已经帮你杀了。” 顾昔潮抬眸,目中讽意昭然: “你这一路是早就算计好了。十年不见,我未杀你,皇后娘娘仍是想要杀我么?” “既是误会一场。”她轻抚了一下鬓发,扬眉道,“我自然也不忍看着将军毒发受苦。” 纸人飘动的袖口一触及他泛青的唇角。顾昔潮猛然侧身避开,微一趔趄,屈膝以雁翎刀拄地才勉强维持身形。 沈今鸾收了手,神情自若地道: “我杀人前,可是好好审问了一番,才得知解毒的秘方。” “这天底下,如今就我知道如何解毒。我愿不计前嫌救你一命,只要你肯帮我一个小忙。” 说来可笑,他的至亲千方百计给他下的剧毒,到头来却只有她这一仇家来解。顾昔潮的境遇,与她也是半斤八两。 只见男人眉峰稍动,掌心缓缓摇动着手下的雁翎刀,虚了虚眼,嘲弄一般地道: “娘娘这是威胁我?” “我不过是想和将军谈个交易。” 她可不能直接告诉他,解药就藏在她纸人的袖中。她一孤魂势单力薄,面对顾昔潮只能智取,不可硬来。 沈今鸾立在崖口,望向雪夜北疆辽阔的天地,又转而看向顾昔潮,眼中烟波浩渺,道: “顾大将军统领北疆,只需助我找到父兄当年的遗骨,我便将解药送上,救你性命。” “如此,可算公平。” 闻言,顾昔潮似是微微一怔,抬眼,望向她的一双黑眸锐如利刃,犹带讽意: “且不说,你父兄都死了这么多年,就算还有尸骨也早就化作烂泥。你沈氏一族杀了我那么多人,让我帮你找沈家人的尸骨,不怕我找到了,反而将之挫骨扬灰泄愤吗?” 沈今鸾看了他一会儿,也不恼,摊手道: “我是杀了那么多顾家人不假,可你顾家不也害得我父兄北疆军覆没么。” “再者,你中的毒,药石罔效,三月无解,便会全身溃烂而死。我留你一线生机,与你做这一场交易,已是法外开恩。” 二人虽是仇敌,但她今日所求之事也并非有损顾家利益。 她无不惋惜,方才看着他率兵突破重围,舍生忘死,不惜一切也要搏出一线生机来,求生欲是如此之强,始终不肯咽下一口气放弃,好像活下去有什么值得他拼尽全力的事情,不可撼动。 她以为,他定会为了活下去,答应她这场交易。 “我是生是死,不牢皇后娘娘费心。” 顾昔潮冷漠的声音响起。 沈今鸾讶异回首。 凄迷的月色透着地上雪光,顾昔潮背转身去,拄刀而行,像是要就此离去。 实在始料未及,沈今鸾面露不快,反问道: “顾昔潮,你既一早认出我来,当日我要与你一道追凶,你找你大哥,我找我父兄,你为何就能答应?” 他脚步一顿,回身望向她,目光隐忍,薄韧的唇微微一动,道: “当日你说你是民女孟茹,我便当你是。” “可如今你我已不能再装作互不相识,那么,当年之事,血海深仇,你不能忘,我亦不能。” 是了,当她假扮民女孟茹之时,她和顾昔潮确实可以暂时放下仇恨,一道查案,联手对敌。 可此刻,这一层薄如蝉翼的伪装捅破了,她仍然只能是沈今鸾。 顾家害得北疆军全军覆没,沈氏杀了顾家那么多人,她和顾昔潮的旧账血债,如何能抛诸脑后,一笔勾销。 “好一个‘你不能,我亦不能’。” 沈今鸾眼底流过一丝怅然,很快又恢复了如初的漠然: “既然你不顾惜自己性命,我也从来不会勉强于人。” “天大地大,能帮我的人,又不止你一个。” 她双手一拂袖,阴风拂过,纸人重回喜轿之中,珠帘又闭阖起来。 一直静候在侧的四个小鬼便现了身,嬉笑着抬轿起身。大红喜轿凭空浮在半空中,四面飘着幽幽鬼火,倏然远去。 沈今鸾端坐轿中,呆呆地凝望着外头。 窗纸不住地扬起,又垂落,起伏之间,不出片刻,外头出现了一道墨黑的身影,就在一步之外。 “顾将军跟着我作甚,莫非转变了心意?”沈今鸾好整以暇,目不斜视。 “我心意已决。”顾昔潮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不过,暂与娘娘一路,同往崤山北。” 崤山北,就是那处荒坟。 沈今鸾略一思忖,此处悬崖确实只一条回头路,顾昔潮和众军士的马匹也还在那处荒坟。他要回去崤山北,与她同路,确实不足为奇。 “我和将军不是一路人。”她双手平放膝上,淡淡地道,“我寻父兄,走的可是鬼道。我在鬼相公的衣冠冢中,看到了我那战死的二哥的旧衣。”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28节 “何来旧衣?”顾昔潮声音似是一滞。 沈今鸾莫名,音色有几分急切: “你可记得,当时你用刀挖开了一片甲胄,底下那绣着并蒂莲的衣料,是我当年亲手绣给二哥的,我绝不会错认。” 轿外静了片刻,顾昔潮忽然停下了脚步。 “那片甲胄我确有看到。”他的声音幽茫,缓缓地道,“可是,甲胄之下,什么都没有。” …… 一人一轿疾行回到那处荒坟之时,山里又下了一场大雪。 白茫茫的积雪更深厚一层,将荒芜的衣冠冢掩埋在雪下,凝作冰霜,结成冻土。之前的那片甲胄难觅踪迹,只能一处一处地找。 顾昔潮一声不响,亲自挖开了好几处荒坟,踏遍此地的腐尸烂骨。 想当年,顾昔潮也是京都盛名在外的矜贵公子,十指从来都是蘸徽州墨,握狼毫笔,掌雁翎刀的,怎么到了北疆净干些挖尸盗坟的破事儿。 沈今鸾心头既是焦急,又是艰涩,终于看到厚雪底下掩着的那一块甲胄,污渍斑斑。 顾昔潮蹲身半跪,亲手用雁翎刀一下一下又将那整一块的甲胄从冻土里挖了出来。 岁月磨砺,甲胄黯淡无光,上面凶猛的夔牛纹却依稀可辨,仿佛依旧在战场上呼啸呐喊。 甲胄银光凛凛,他抬起手,慢慢地将它翻了过来。 沈今鸾的面色骤然变了。 甲胄底下空无一物,并无当初那角绣着并蒂莲的衣料。 “不可能,我明明看到了。现在怎么不见了?”她心中既是惊异,又是犹疑。 难道,鬼也会眼花吗?还是她执念深重而生的幻觉。 “将军!”“将军……羌人!这里,到处是羌人……” 正在这时,空寂的山谷之中忽然传来骆雄等人惊恐的呼声。 崤山北已是关外,游牧各部复杂,多方盘踞,若是羌人此时来犯,定是要危及北疆边防。 顾昔潮目色一凛,飞速起身回望,最后看着她道: “当年北疆军皆战死云州,马革裹尸,令兄又怎会在崤山之中?” “北疆三万里,你父兄的遗骨已无处可寻,何必如此执迷?” 即便顾昔潮此言合情合理,她仍是心有不甘。沈今鸾漠然地看着他,回敬道: “顾将军既不愿帮忙,还是自求多福,毒发前寻块好地,不要被仇家掘了坟头,沦为和我一般的孤魂野鬼。” 顾昔潮无言,转身往前面呼救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影转瞬没入了浓雾之中。 举目四望,荒坟之间的这一场大雾还是经久不退。 甲胄再无半点光亮,四处哪里还有那块衣料的踪迹。沈今鸾找了许久,心渐渐沉了下来,纸人坍塌在雪地上。 夜空中连绵的阴云缓缓向她涌来,大片的浓雾盘旋,降临,霎时笼罩住这一方小小的喜轿。 树影婆娑,沙沙作响。沈今鸾静坐在黑暗之中,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着。 她忽然感到一丝气息,魂魄一动。 是鬼气。这鬼气她很熟悉。 是鬼相公。 云雾最浓黑之处,飘荡着一道暗灰的影子。那影子陷在黑暗里,轮廓的周身却泛着凄寒的银芒,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 那银芒,像是铠甲所折射的光。光晕之中,似有一缕衣袍迎风拂动。 强劲的鬼气令她周身发麻,眼皮沉重,勉强睁开一道罅隙,极力想要看清。 黑影缓缓抬起脸。往日俊秀的面庞阴郁骇人,如同得了痨病一般黯淡无光。曾经英挺结实的身姿不过一阵虚无的暗影,触之即散。 沈今鸾认出了他,喉间止不住地发涩,呜咽唤道: “二哥?” 鬼相公只是无言地望着她。 那身衣袍破旧发白,薄如纸皮,被吹得七零八落,随着雾气消散又聚拢。衣袍的下摆,一朵形态迥异的并蒂莲,历历在目。 确是她二哥沈霆舟。 沈今鸾终于恍然,当时,她二哥的魂魄是在衣冠冢的积雪里沉眠。 那时,她看到的绣有并蒂莲的衣料,是他的鬼衣,所以活人顾昔潮看不见。而方才,那衣料在雪地里她不见了,是因为二哥看到她来了,魂魄一直默默在她身后。 沈今鸾难忍悲痛,一声一声地唤道: “二哥!二哥……” 然而,她心心念念的二哥,只相隔她一丈之远,任她如何呼唤,却只浑然陌生地看着她。 唯独那她亲手缝制的衣袍闻声大动,在风里剧烈地翻滚,如有感念,如在激烈地回应着她。 她记起,赵羡曾说过,人有三魂七魄,七魄承载人的七情六欲。而鬼相公作为徘徊世间多年的鬼魂,大多七魄散尽,不再具有人的情感和记忆,最后长久存在的,不过一股执念。 沈今鸾望着日思夜想的面容,眼眶一酸。 所以,蓟县人为鬼相公所办的十九场阴婚,他从未现身,除了她魂魄初回北疆的那一场喜丧。 即便他沦为鬼魂那么多年,即便他记忆早已消亡,只要能感应到她的所在,听到她的声音,他就会不自觉地出现。 纵然他没了人的意识和记忆,却还记得她的气息,记得要护着她。 沈今鸾浑身发抖,就像是溺入了水中,想要恸哭却无声亦无泪。 轻飘飘的纸人飞了起来,单薄的魂魄不由自主朝黑暗中的那道影子伸出手去,想要如从前般攥紧二哥的袍袖,可手心抓住的,不过是一道稍纵即逝的雾气。 沈霆舟像是毫无神志,游魂一般来去,略带狂躁地一直重复着: “不是叛军。北疆军,没有叛国……” 她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道: “二哥,你在说什么?什么叛军?” 背影忽然立在那里,不动了。 一刹那,那鬼魂倏然转身,空茫无光的双目似是迸射出熊熊火光,像是见到了敌人一般仇视着她,万般愤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咆哮道: “不是,叛军!” 话音随着风声骤起,转瞬已是天昏地暗,雷声隆隆。漫天的雾气越发浓烈,如墨泼洒,又像是惊涛骇浪朝她席卷而来。 鬼魂此时不知为何怨气大增,凭她这一将散的魂魄,遇上他本是凶上加凶,强烈的鬼气似是要将她吞没。 弥漫的大雾像是一下子压了下来,将周遭残余的光线尽数吞噬殆尽。 她的魂魄越来越摇曳不定,纸人纤薄的骨架也随之剧烈颤动,纸皮被阴风吹得膨胀起来。 她的意识模糊起来,隐约望见有一星点微弱的光在向她奔来。 像是一盏孤灯,微茫如尘埃,飘摇如萤火,却固执地亮着,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姿。 暗无天日,听不到一丝声息。沈今鸾魂魄紧绷,无望地挣扎,剧烈的疼痛蔓延周身,越来越透明,似是在被什么撕裂着,即将破碎开来。 全黑的视野里,只余那盏孤灯。 仅存的一股血气凝在咽喉,她无意识地发出最后几个字音: “顾,昔,潮。” 那盏缥缈的孤灯转瞬已至,柔黄的光晕所照之处,围绕在她周身的漫天阴云在弹指间隐入晦色之中。 来人高大修长的人影疾步至她身边,深沉夜华作袍,如练月色勾边,英姿勃发,孤傲清冷。 男人熟悉的气息扑洒在她身上,急促且炙热,却不难受。那身熟悉的氅衣如常展开,将纸人包裹起来。 她好似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沈今鸾睁开眼,一眼看到的,是顾昔潮沉毅的脸,幽深的眼。 他是一直没走,还是去而复返。 她眸光低垂,落在他襟口处,看到了一支藏在怀中的那一支短箫。久经岁月,上面鸾凤的纹路磨淡了些许,箫身却锃亮如新,像是时时擦拭。 没想到,这一支短箫,他还一直带在身上。 幸好他带着。 她全然忘却了身处何地,是何身份,身旁是何人,心头只挂念着二哥的魂魄,虚弱地朝他道: “顾昔潮,我二哥……箫……” 他从怀中取出了短箫,置于掌心,递到她面前。 沈今鸾抬袖,摧动阴风,气息在短箫之中流转开去,一曲温和而悠远的小调缓缓在空中蔓延开去。 这首北疆的小调,是他们早逝的娘亲常常吹奏,兄妹三人,从小听到大,都极为熟悉。 孤身入京之后,她和顾昔潮少时相伴,也曾以短箫相赠,将曲子教给过他,作为深情厚谊的见证。后来,北疆那一场巨变之后,她再没见过这支短箫,也不曾听过这首小调了。 可惜,此刻她的气息十分微弱,很快耗尽了气力,再也摧动不了风,那曲声便渐悄了下去。她无力地微阖着眼。 只片刻,那曲子又响了起来。 她睁眼,看到顾昔潮已吹起了短箫。曲调哀而不伤,如流水铮铮淙淙。熟练地浑然天成。那么多年了,他竟分毫未有忘却。 如泣如诉的音律,似乎唤起了谁人共同的久远记忆。渐渐地,浓雾淡了下去,鬼气不再如刀割一般侵蚀着她。 沈今鸾看到二哥的影子停留下来,朝她望过来。他眼中灼灼的怨怒之火平息下来,神志像是恢复了为人时的清明。 “小十一,”那一缕破碎的魂魄来到她身边,如幼时一般唤她,声音悬浮,却字字有力,“我们力战至最后一刻,从来不曾叛国。” 沈今鸾茫然不解,着急地大喊: “沈氏当然没有叛国!阿爹阿兄是大魏功臣良将,名垂青史!” 她入宫为后,苦心孤诣维护沈氏声名,在她生前力挽狂澜之下,沈氏一族彪炳千秋,北疆军万世传颂。 可她的二哥只是看着她,目光悲恸,而后摇了摇头,悠长地叹了一声,飘然远去。 沈今鸾追上去,疾声问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29节 “二哥,你为什么会在崤山?阿爹大哥的尸骨在何处?” 远处传来的回应比雷音更加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羌人!……” 此语一出,她骤然感到身旁似是有无穷无尽的怨气,如浓烈的潮水一般再度涌向了她。 茫茫夜空之中,乍然劈下一道道惊雷。 汹涌的怨气直达穹窿,似是惊扰了神明,一时间电闪雷鸣,如山崩地裂,天穹倾塌,宇宙洪荒,尽数摧毁。 一道闪电当头劈下,银光闪过,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二哥,黑雾弥漫的魂魄被电光击中了一般,破碎开去。 “小十一……”他最后唤了她一声,抬起越来越透明的手,想要轻刮她的鼻尖。 一如从前。 将要触碰之时,那苍白的手指在她面前,如灰烬一般,扬散了。 “二哥!” 沈今鸾崩溃地看着沈霆舟的魂魄灰飞烟灭,消散于天地之间。 “别过去。”顾昔潮的身影疾奔过来,炙热的胸膛将她护在氅衣里,盖住了她。 下一瞬,又有一道天雷劈下,在他们身边轰然炸响。 …… 氅衣散开的时候,天地之间的黑雾全然消散了。星月清朗,夜穹明澈,唯余她凄厉的哀鸣回荡在枯寂的天地,久久不绝。 沈今鸾再也没了力气,纸人跌倒在雪里,纤薄纸皮逶迤在地。 从前阴阳相隔,最常入她的梦的,是少时明朗开怀的二哥。今夕再见之时,他魂魄黯淡无光,转瞬就灰飞烟灭了。 她的二哥就是鬼相公。鬼相公死了十多年,二哥也已……死了十多年了么? 淳平十九年的云州惨败,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吗? 巨大的空茫袭来,她不禁喃喃自语道: “那我究竟死了多久了?” “十年。” 笃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而今,已是承平十五年。”顾昔潮的声音比夜色更沉,鬓边那一缕白发幽然拂动: “皇后娘娘,已死了十年。” 一语道破。 十年生死,沧海桑田,雨霁为云,雪化成河,春山桃开,瞬间花落……十年光阴,弹指灰飞,如一道利箭飞逝而过,亦如利箭狠狠地刺穿她的胸膛。 所以,她的魂魄在世间已是游荡了十年,阴寿将尽,才会即将魂飞魄散;所以,赵羡和蓟县诸人早已不知大魏皇后的名讳;所以,顾昔潮已生了白发…… 唯独她,还留在十年前,仍心念着父兄的遗骨是否安葬,北疆的亡灵是否安息。 四野阒寂,连风声都幽不可闻。 时光不再回头,而被长留在光阴罅隙里的沈今鸾蓦然回首,身后只有顾昔潮一人。 她回过神来,低头苦笑了一声,轻轻地道: “我终于明白,为何我阿爹大哥战死云州,而二哥会死在云州和朔州之间的崤山。” 听到此言,顾昔潮五指缓缓蜷起,攥入掌心,臂上青筋隐隐伏动。 行军打仗半生,云州崤山往来百次,他又怎会看不透。 “是要他去求援。”他回道。 她摇了摇头,道: “阿爹和大哥在云州深陷敌阵,定是已预料到了死局。他们让二哥去朔州求援,其实早已不作他想,只是想让我二哥活命。沈氏儿郎,总有一人要活下来……” “二郎,你速回朔州求世家增援。我们就在此地等你回来。”她模仿着父兄的语气,又加重几分,厉声道,“军令如山,你敢不从?” 她闭了眼,声音因哽咽而断断续续: “若非以搬救兵为名,我二哥是绝对不肯抛下大哥阿爹一个人逃走的。” 她望着那片甲胄上一个个凹陷的窟窿,如同凝视深渊。密密麻麻,都是箭镞的痕迹,都曾深深刺入她二哥的血肉里,断骨裂筋。 “从云州到崤山,二哥中了那么多的箭,还奔了那么多里路。他想要去求救,可是还是死在距离蓟县十里之外的崤山里。” 她无形的手一一拂过那些幽深的箭孔,仿佛看到当年插满箭杆的甲胄,能听到二哥血肉分离的撕声,和中箭时发出的闷响。 不知最后哪一支命中了要害,令他就此倒了下去,再也没能起来。 沈今鸾喉头哽住,只空洞的目光里,渐渐燃起了炽盛的悲与怨: “当时,如果你顾家有人来救,哪怕只有一小队兵马……” 她那个勇敢天真的二哥或许就不会死在崤山里头。断箭为碑,旧衣为棺,残雪为冢。 “没有如果。” 顾昔潮漆黑的眼眸里目光微动,像是夜色下的微澜。他语气漠然,道: “而今已是承平十五年,当年之事,青史成灰。你死后既为魂魄,理应去投胎往生,早日转世为人。” 他的声音沉肃有力,让人无端觉得是发自内心。 沈今鸾喉间一滞。 上一回在赵氏祖宅,她装神弄鬼被他识破,他也是劝她早日去往生,不要流连人间。 她一缕孤魂残留人间整整十年,无人在意她生死,最是亲近之人害她成了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却唯独顾昔潮这十年未见的旧日死敌,想要她早日往生,转世为人。 无名的哀恸之中,她心底尚有一丝难言的愤慨,如枯草生火,在心底无声无息地烧了起来。 “早日转世为人?”沈今鸾一字字重复他的话,忽然笑了,“你以为,我不想早日转世为人?” 一刹那,纸人一身纸皮猛烈地狂飞而起,突然涌起的强大鬼气令她透明的魂魄径直穿透了纸人,现出了魂体。 魂魄周身,雾霭浓重,地上的纸钱四散开去。 沈今鸾身着死时那血迹斑斑的寡白罗衣,未绾的青丝飞扬散落,幽然浮现于雾中,凄艳又诡谲。 她一步一步飘荡至他面前,衣袖上斑白的血痕拂过他拄地的刀锋: “当年,是你顾家作壁上观,不肯驰援,害我父兄战死云州,死不见尸骨,令我死不瞑目!” “如今,你竟还想让我心安理得地忘却前尘,早日转世为人?” 她无光的眼盯着他,冷笑道: “顾昔潮,你不觉得,这话太过可笑了么?” 风声大作有如鬼嚎,哑涩地回荡在上空。风中,男人鬓角一绺白发吹落又扬起。 顾昔潮望着半空中飘荡的魂魄,黯淡的双眸腾起一丝戾气: “方才,你二哥魂魄灰飞烟灭,你已亲眼所见。你既为残魂,不去往生,难道要像他一样消散于天地之间吗?” 这一回,是沈今鸾不说话了。 顾昔潮薄唇轻扯,悍然拔刀,撼动一地积雪飞溅。他忽提了声量,重重地道: “你若不愿,我便请来天下道士为你作法超度。一个赵羡不行,我便请十个百个千万个,直到你不得不去往生为止!” 听他这番狠话,沈今鸾一怔。这样子的气魄,他似乎还是当年锋芒毕露,气吞山河的顾九郎。 可从前那个不信鬼神的顾昔潮,如今竟要不择手段要为她超度。 看着他这副难得霸烈的模样,她觉得好笑,却着实笑不出来。不仅笑不出来,甚至还有落泪的涩意。 沈今鸾看着他,平静地道: “顾昔潮,你就算请遍全天下的道士来为我超度,我都往不了生了。” 在他沉沉的目光里,她望向远处,淡然地道: “你难道忘了孟茹,忘了那十九命无辜惨死的女子?我们这样的孤魂,执念深重,无法往生。” 阴风拂过,男人掩在白发下的那双眼,似要灼烧起来: “你当如何?继续找我报仇,杀了我,再杀光天下顾家人报仇么?” 她身后狂涌的长发慢慢地落下来,静止在她纤薄的后背。她叹一口气,心绪渐收,云淡风轻地道: “我如今所执只有一事,找到父兄的遗骨,和他们葬在一处。” 顾昔潮没有说话,拇指摩挲着刀柄,下颔绷直,并未答应,亦未拒绝,只是沉默。 她不再直视他的眼,目光低垂下去,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所有的勇气才能说出这一段话: “我只是还记得,当年曾有人答应过我,定会助我父兄旗开得胜,平安归来……我深知,那人素来一言九鼎,曾对我说过的话,无论生死,都会作数……” 这一回,顾昔潮沉默更久。 他阖上了眼,黑暗的视线里,仿佛能看到记忆里的那一日,春阳暖融,春山桃的花瓣随风飘落。 一双柔白的素手拾起凋落的花瓣,来回拈在指间。少女捻着花,心事重重地道: “顾九,我不知怎么的,这一次很担心我阿爹和阿兄……尤其是我二哥,他第一次上战场,我怕……” 少年坐在她身旁,拍了拍胸脯,豪言壮语: “我答应你,我就是战死,也会把他们平安带回来的。” 少女满眼嗔怪,跳起来,骂他说话不吉利,作势起身要打他,腰间环佩轻鸣,灵动巧倩。 少年也不躲,只是暗自护好袖中藏着的一卷婚书。 他立定,轻轻拂去她发顶的落花,有几分忐忑地道: “沈十一,等我回来,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少女好看的杏眸好奇地睁大,等他开口。 “就这么说定了。”他折下横在二人之间那枝春山桃,递给了她,郑重地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30节 “我们以春山桃为盟,等我回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春山桃花灼灼,少女双颊被花映得绯红,梨涡浅浅,笑着点了点头: “好,就以春山桃为盟。” 她接过他手中的桃花,他才松一口气,手心攥出了一把热汗,微微沾湿袖中那卷婚书的金漆边缘。 可下一瞬,眼前少女的影子幽幽散去,变得如同雾气,几近透明。 耳边骤然响起她的声音: “顾昔潮,我的父兄在何处?你把他们带回来了吗?” 声音喑哑,震耳欲聋。 当年,她的父兄,他的大哥,全死在了北疆。唯独他一人没有死,苟活至今。 “顾昔潮,这件事,难道不是你欠我的吗?” 顾昔潮陡然睁眼。 此时此刻,记忆中纷飞的桃花已尽数化作了纸钱,在满地的积雪中散着凄白的光。 眼前,同一个人已成了一缕幽魂,没有一丝活气,仍是静静望着他,往日笑意变为森森寒意。 他胸内顿生一阵绞痛,像是有一株在地下生长十年的粗长荆棘,在这一刻破土而出,贯穿他的心口。 静立了许久,顾昔潮紧握刀柄的手,终于垂了下来。他忽然屈膝下去,用雁翎刀一刀一刀刨开地下的积雪。 “你做什么?” 她莫名其妙,他充耳不闻,干脆扔了刀,徒手深入结霜的冻土,雪泥飞溅,沾湿了衣袍。 未几,甲胄所在的地下三尺,几片残破的骸骨零落埋在土中。 看到那风化的尸骨,呆愣良久的沈今鸾失了声。 二哥的甲胄旧衣之下,只剩下三两骸骨。 她忍不住想要去抚去尸骨上的雪泥,可透明的手只是穿了过去,触不到,摸不着。 顾昔潮默不作声,收敛起残破的尸骨: “此为其一。之后再找到你阿爹和大哥的尸骨,你便去往生。” 沈今鸾头一抬,愣了一愣,没想到顾昔潮竟真转变了心意。她望见了他唇角的乌血,应道: “一言为定,事成之后,我定将解药奉上。” 顾昔潮只淡淡“嗯”了一声。骸骨上满是浸了雪的污泥,他从怀中取出一条干净的锦帕。 沈今鸾一看到那锦帕的绣纹,顿时满眼错愕,怔在原地。 帕子一角,镶绣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春山桃,淡粉的花瓣磨旧,有些许发白。 “顾昔潮。”她忽然唤了一声。 男人没有抬头,汗湿的鬓发垂落一缕,看不清神容,一双瘦长的手不断拭去尸骨上的污泥,簌簌作响。 沈今鸾便也低下了头,犹疑地道: “我死前,好像收到了你从北疆送来的一枝春山桃……” 簌簌声戛然而止,顾昔潮双手停滞,缓缓地攥住锦帕,指骨泛白。 她的声音难得的期期艾艾,空茫之中轻如烟絮,却一字字撞入他心底: “既不为杀我,你送来那一枝春山桃是何意?” “呲——” 一根骨刺划破了指腹,他浑然不觉,任由血迹涌出,泅染帕上那一瓣斑白的桃花,黑暗中灼灼发亮,栩栩如生。 “我们以桃花为盟,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记忆里的声音不断回荡,轰轰烈烈,如同一头幽禁十年的困兽咆哮着,将要呼之欲出。 “娘娘记错了。” 心底叫嚣的声音倏然收束,顾昔潮面色冷漠,望向别处,淡淡道: “我不曾送过桃花。” 第22章 恩人 沈今鸾认得这条锦帕。 这大概是落魄至此的顾昔潮曾是富贵公子的唯一凭证了。 这个人, 爱干净,少时起他就一直带着一条蜀锦帕子,熏了松木香, 平日里只用来擦手。 当年初见,他帮她教训了一帮高门子弟后,也是用锦帕擦拭手上的血污。 别的世家公子不舍得裁衣的名贵蜀锦,他每隔数日便要换一条不重样的, 赠予朋友, 弄脏了也毫不可惜。 车马衣轻裘, 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他一贯如此。 此时, 他也毫不可惜地用锦帕擦去尸骨上黏腻的雪泥,仍是当年的做派。 只锦帕已是旧得发白,春山桃的花纹起了线头, 不复当年清贵模样。而她, 早已非他旧友,而是仇敌。 十年太长,岁月如云烟骎骎逝去, 沈今鸾作为魂魄的记忆渐渐空茫, 诸多事也已忘却。可那一枝死前见到的春山桃, 哪怕开近荼蘼, 仍是她记忆里不可磨灭的印记。 她不禁急切地想知道, 既然顾昔潮不曾毒杀她,那他送来那一枝春山桃,不是为了杀人诛心, 那是做什么? 顾昔潮漠然否认,转眼已将最后一块尸骨敛起, 裹入锦帕中收好,不再言语。 沈今鸾“咦”了一声。她当时卧病在榻,恍惚听到侍女琴思说起,顾将军差人送来一枝春山桃,还带了一句话。 难道是十年太远,她魂魄飘荡太久,她记岔了么? “不对啊,我明明记得……” “将军!——” 一声惊呼传来,顾昔潮腾地起身,逃逸一般地走开了。 “这里羌人的尸骨都挖出来了,请将军过目。” 骆雄带着一众军士来报: “将军,我等查过了。这处羌人的尸体跟义庄里那些极为相像,看衣着也是同一批人,死法一致,都看不出致命伤。” 顾昔潮缓慢地踱着步子,忽然在一具死法惨烈的尸首前止步。查验之后,他眸色微沉,道: “这些尸骨所附着的衣料虽都是汉制。但和义庄里起初一批尸首一样,他们都不是汉人。” 骆雄又带人查验了几具较新的尸体,眼神一亮道: “我想起来了,当时义庄那些死人的额上,也有这样的羊头纹。” 顾昔潮点了点头,手握刀柄,拂开其中一名死者的衣襟,道: “外貌装饰,生活习俗可汉化,但是信仰却不会改变。” 只见那尸体胸口赫然出现一羊头图腾。而后,亲卫在其余尸首探看,也都有各种羊头图腾。 北疆唯有羌人一族素来信奉羊神,以羊头为图腾。鬼相公荒坟里的尸体,竟然都是塞外的羌族。 骆雄惊道: “难道,这些羌人难道从关外逃难来的蓟县?” 顾昔潮目光深沉,如覆严霜,又道: “而且,这些人并不是普通的羌人。” 他以刀柄掰开腐尸的指关节,道: “右手手指第一关节内皆有老茧,必是精于骑射的羌人。” 众将士皆已守边多年,顿感此事非同小可,面色多了几分复杂。 骆雄上前一步,思忖道: “这一批羌人战士逃来蓟县,隐姓埋名那么多年……会不会是羌族的逃兵?” 顾昔潮掸去了袖上尘土,负手而立,遥望苍穹,深暗的眸色被日头照得微微发亮: “这十年来,诸多羌人部落一直为北狄人所控,今日得知有羌人叛逃,这或是我们的契机。” “契机”二字一出,一众灰头土脸的将士面上瞬时扬起了光,一个个气喘如牛,皆是目光如炬。 骆雄不解道: “可这鬼相公,为何滥杀了那么多羌人?” 沈今鸾惊起回头,大声呵斥道: “你胡说!” 可此处除了沉默的顾昔潮,无人听得见她奋声的反驳。 她不敢置信,细细凝望着遍地那些腐烂的尸骨,想要辨别出破绽来。 然而,此地的尸首分明和她和那群女鬼下手之法雷同,皆是七窍流血而亡,确实并非人为,而是厉鬼所致。 顾昔潮似是看出了她的茫然与愤恨,屏退了一众亲兵,低声道: “鬼已非人,不必执迷。” 之前她想见鬼相公也被赵羡断然阻拦,他曾说,鬼相公是在人间徘徊多年的厉鬼,已全无作为人的记忆,会伤到她。 她两次见他,在他强劲的鬼气之下,也差点魂魄散尽。 可沈今鸾仍是决然地摇了摇头,回忆道: “我自小与二哥一起长大,十分亲近。大哥是长子,幼时起就被阿爹亲自带在军中训练培养,养成了严肃板正的性子,对我也十分严厉……” “而二哥他,一直是一个温和的人,待人宽厚,从不伤人。甚至于,我从前在田里捕了萤虫在网中玩,都会被他偷偷放生,隔日再还我一盏漂亮的花灯。” 她的眼中,恍若浮现出他旧日的影子。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31节 与当年顾家九郎外放的豪气不同,她的二哥沉稳内敛,带着一丝少年人的腼腆,像是朝阳初生的光,照在身间温柔和煦,不会炙热滚烫。 旧日温暖的记忆散去,眼前只剩下满目疮痍,漆黑尸骸堆砌的荒坟。 那个连萤虫都不愿伤害的二哥,如何就成了杀人如麻的鬼相公? 她心中像是有座山沉沉压着,道: “就算他成了鬼魂记忆全完,我也不相信,他会在十年之间杀了那么多人。”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望向顾昔潮,寻求解答: “是不是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才令他性情大变?” 见他迟迟不不语,她的面容变得森冷,唇瓣发颤,重复道: “十年前,是承平五年,正是我死的那一年。我死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头顶一直没有传来顾昔潮的响动,连呼吸声都似乎沉滞而渺然起来。 沈今鸾不由抬首望去。 男人一向锐利的眼神变得悠远苍茫,目光空空荡荡,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发怔。 沈今鸾凝视那块衣料上的并蒂莲,冷笑道: “你不肯说也罢。我猜测其中一事,便是元泓废了我,改立李栖竹为后了吧。” 顾昔潮抬起双眼。 她冷哼一声,语气怅惘: “所有人都说鬼相公是因死在娶亲前,心上人另嫁而执念深重。我那傻二哥呀,自小就喜欢李栖竹,本来那年从北疆回来后就要成婚的,想有了军功,给她挣个诰命。可你告诉我,李栖竹最后去了哪里?” 顾昔潮面色更沉,没有回答。 她自知这个答案他心知肚明,笑了一声,便自顾自答道: “我二哥死了,李栖竹退了婚,最后入宫为妃。” “他到死都念着的人,从不稀罕他拿命换来的诰命,转头入了宫,步步高升,封了贵妃,更是与我争宠……所以,我二哥才会性情大变的吧?” 李栖竹出身世家名门,乃当朝中书令嫡次女,元泓为了掌控世家,对她向来多几分宠爱。 这个女人温柔贤淑,永远语笑盈盈,永远笑意不达眼底。在争奇斗艳的后宫,她沈今鸾珠环玉绕,行事奢靡,而她虽为贵妃,穿着却十年如一日的素净白洁,元泓赞之曰“俭德”,堪为后宫表率。 她被元泓收走凤印,幽禁凤仪宫重病将死之时,想必李栖竹那边厢已收到了立后的诏书。 那位出身名门的李贵妃心里定是欣喜若狂,还要装出一番贤良淑德的样貌,有礼有节地淡淡谢恩。 即便她的容貌在脑海中已有几分模糊,沈今鸾仍能想象出她一代贤后的端庄形态来。一想到那个画面,她狠狠地攥紧了腕上那朵的并蒂莲。 耳边传来顾昔潮的回音: “你猜错了。” 他看着她,声音很沉: “时至今日,李氏仍是贵妃。圣上亦不曾废后。” 沈今鸾愣住,半晌无言。 元泓连死后的体面都不给她,竟然十年了还没有废掉她的后位? 她垂眸,面色很快恢复了淡然。 他要废谁,要立谁,都和她无甚关系了。 她已回到了北疆,不再是困居后宫的大魏皇后,只是沈家十一娘。 而沈家十一娘,而今只有一愿,就是找到父兄的遗骨。 自崤山北望,云州的关城巍峨高耸,仿佛能看到群峦之间的凛凛雪色,甚至还有守城北狄人手中兵器反射的寒光。 沈今鸾看了许久,陷入沉思。 二哥这七年所杀的都是羌人,他每次出现也都是因为听到了有关羌人之事。那顾四叔也是因为扮作羌人,才被他当场抓走。 他最后魂魄消散前,她追问阿爹和大哥的尸骨在何处,他给的回应也是“羌人”二字。 要寻父兄的遗骨,羌人是二哥留给她最后的线索了。 “此处崤山北,已是云州地界,再往西,便是羌王王帐所在。” 顾昔潮沉定的声音响起。他指着西北向的一处群山: “此番启程,便是去羌王王帐。如今你要找你父兄遗骨,我要换得解药,唯有羌人这一条道。” 顾昔潮不动声色,早已洞悉了她所有的想法。到底是交手多年,彼此什么心思,一目了然,这是二人独有的默契。 沈今鸾也不再藏着掖着,径直问道: “顾将军以为,为何尸首会在羌人那处?” 顾昔潮道: “羌人一族,虽有羌王统领,但部落纷杂,族中男子大多为战士,能征善战,素来因我大魏强盛,与我们交好。自淳平十九年战败,云州失守,羌人部落与大魏断了交,羌族自此为北狄所控……” 沈今鸾恍然道: “羌人游牧北疆各处,或是当年在云州附近的羌人碰巧发现了我父兄的尸骨,因畏惧北狄可汗,不敢擅自归还……怪不得,我派人在北疆找了多年未曾找到,定是早就被羌人收走了。” 她心中既是激荡又是担忧,眼望四周,见顾昔潮这一队军士不过十余人。 且不说此处是北狄人严防死守的地盘,这附近一路上的敌军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就算顾昔潮一行人单枪匹马,可以一敌十,但当下他中了羌毒,武力大减,如何能敌得过北狄人的精锐。 “娘娘不必忧心,就算这一条道走到黑,我也会舍命作陪。” 男人正在马背上配鞍,似是看出了她的忧虑,神色从容,好像去云州如归家一般易如反掌。 沈今鸾见马背两侧除了箭袋,还带着几日的干粮和水囊。 她回想起来,终于明白在顾昔潮当时在十九座新墓前,大费周章画了北疆舆图,排兵布阵了一个时辰的用意。 那时她还嘲讽他像在料理后事,岂知他是早已下定决心要去云州了。 也对,都冒险来到崤山北,都到云州大门口了,不更进一步探一探云州附近,哪像那个豪纵骁勇的顾家九郎。 沈今鸾正等着顾昔潮整装出发,却见他岿然不动,忽转身对她道: “我带你去羌人部落,有一个条件。” 是了,不提要求就不是顾昔潮了。 沈今鸾翻了个白眼,忽见他氅衣一拂动,递过来那个她曾寄居的嫁衣纸人。 这下,轮到她吓了一跳,差点真的魂飞魄散。 顾昔潮一直带着她的纸人做什么。 “敬山道人说过,你魂魄虚弱,需得在这纸人之中,以免魂飞魄散……”他看着她,冰冷的面上不见一丝情绪,“若你魂飞魄散了,我的解药该找谁去取?” “烦请娘娘,入内吧。” 沈今鸾无语,她的魂魄好不容易出来舒展松快了些,但是见顾昔潮全然不可说动的样子,也就懒得跟他白费口舌了。 她倏地钻入纸人之中,气鼓鼓地藏好了。 还想抱怨一句,身子一轻,纸人已被抱上了马。 “我跟你说,我有手下抬轿,不需要你……” 顾昔潮锋锐的目光扫过空无一物的喜轿,轿旁那四个小鬼早就吓得倏忽消散,遁入地底不见了。 沈今鸾继续据理力争: “我北疆出身,自己会骑马,你别……” 她来不及说完,顾昔潮已不由分说将她绳索一捆绑在了鞍上,他收紧绳头固定,道: “一路或有北狄游骑,凶险异常,娘娘可要坐稳了。” 形同扣押犯人的屈辱沈今鸾闷哼了一声,嘴撅得老高,双手抱膝,寡白罗衣覆住全身,不与纸人上的绳索相触。 顾昔潮看到她的魂魄蜷成一团,姿态别捏,便沉下声,问道: “可有不适?” 如此作弄大将军的良机,她自是不会轻易放过。沈今鸾从眼底睁开一道缝,故意先指了指脖子,再撩了撩背后,最后卡了卡手腕。 她左也喊疼,右也叫痛,上也太硌,下也过紧。顾昔潮沉着脸,一一给她松绑调整。 直到最后,顾昔潮停了手,退了一步立在马旁,抱臂在胸,冷冷道: “娘娘既不愿绑在鞍上,不如再绑在臣背上如何?” 顾昔潮少有在她面前自称“臣”,此刻称臣了必是已到极限,要撂担子了。沈今鸾见好就收,摆摆手道: “行了。顾大将军受累了。” 一旁的军士们训练有素,其实早已给各自的坐骑安好了辔头,系紧了缰绳,就等将军一人。 往常动作迅速,风驰电掣的将军此时眉头紧皱,显然已是不悦,可手上还是小心温吞地在给那纸人固定马鞍,他口中一开一合,似乎还在对那纸人低语什么。 从他们的角度看来,倒像是,好声好气地哄着。 众人还是低头装模作样继续侍弄马匹,目光不住地往那边瞥,心中大为震撼。 这天底下,有谁竟能让将军如此吃瘪,俯首帖耳? “我总觉得,我们将军今后一定是个怕老婆的。” “都不必今后,现在不就是吗?” “都说了,那已经是拜了堂的夫人了……” “可、可是,那就是个纸人啊?” “纸人怎么了?你还小,懂什么?总比没有好吧,你难道要看着我们将军打一辈子光棍,孤独终老吗?” …… 北疆天日短,行军数十里,已从白昼至入夜。 视野之中,茫茫雪原,杳无人烟,连绵的空寂像是要将人吞噬。活人在这苍茫大地之中,也如孤魂一般渺小无依。 路上奔马疾驰的顾昔潮见身后的魂魄一直没传来声响,突然开口问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32节 “敬山道人说你魂魄虚弱,你今日如何可以超脱纸人?” 沈今鸾心中知晓答案。 之前,她的魂魄在京都吃不到香火,日益虚弱,到了北疆,有一位十年如一日供奉她的恩人,她的残魂才得到滋养。 她的魂魄有了香火,正在渐渐复苏,有朝一日不仅可以从纸人脱身,召唤天地间的鬼魂亦非难事。 想到如此,她不由洋洋得意起来,瞥他一眼,道: “关你什么事?” 顾昔潮面无表情地道: “此去云州,找到你父兄尸骨,你便速速去投胎,以免魂飞魄散。” “只要你能帮我找到尸骨,我就算魂飞魄散,都会交出解药救你的。”沈今鸾没好气地道,他这么在意她的魂魄做什么。 她在他身后看过去,他面上月色斑驳,鬓边银丝散着微弱的光,眼下的阴翳微微发青。 定是为了她手中的解药了。顾昔潮如此惜命,正好为她所用,多提几个条件想必也不过分。 能拿捏顾昔潮,她心头又愉悦了几分,在马上微微昂首挺胸。 他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也像是不放心她会信守约定,再确认道: “你执念未了,不得往生,只为你父兄遗骨一事?” 沈今鸾挑了挑眉,狡黠地道: “还有一事。” 顾昔潮心中早有所料,回首望向身后的她,皱起了眉,等着她又要对他提什么无理的条件。 可这一回,他却没有听到她大放厥词。 那惨淡的魂魄先是低头笑了笑,乌黑的鬓发在风中飞扬,如漫扬的春日柳絮一般轻柔地拂过他的肩头。 她稍稍凑近他,低语道: “顾大将军,你再帮我找个人罢。” 顾昔潮松了松手中的缰绳,声音低沉: “什么人?” 她苍白的面上浮现出一丝少见的鲜活,轻声道: “我要找的,是一位供奉了我十年香火的恩人。” “恩人?”顾昔潮目光空茫,迟缓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着这两个生涩的字眼,薄唇微微抿着,有如嘲弄。 沈今鸾有几分莫名,点头应道: “对啊,我死后一直为我供奉香火的,不是恩人是什么?” “十年了,这世上只有他一人,从未忘记我。我回到北疆后,正是因为受了他的香火,今日才能从暂时从纸人脱身,维持魂魄不散。” 她的眸光柔和下来,且喜且怯,像是记忆中那个娇蛮可怜的沈十一娘: “赵羡说过,唯有至亲至爱的香火,才能供奉我这样的孤魂,我在京都已经没有这样的亲人爱人了……我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我往生前,定要见他一面。” 第23章 缠绵 北疆千里冰封。隆冬将过, 草原上劲草积雪,在南面潮湿的春风吹拂下已开始消融,化为汩汩春水, 流经莽莽四野。 暮色之下,顾昔潮的面色却比冰霜更冷。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怔住了,又像是冷漠听她一番言语, 不予赞同, 不予反对。良久, 终是嘲讽一般地,低声道了一句: “天下之大, 你找不到他的。” 沈今鸾不解,望着他的眸光晶莹清亮,志得意满地道: “赵羡帮我算过了, 那个人就在北疆。” “再说了, 顾大将军威名赫赫,顾氏家臣遍布天下,远至极北之地都有人马驻守, 不过动动手指替我找一个人, 并非难事吧?” “你我之约, 并无这一条。” 没想到顾昔潮竟一口回绝, 态度冷硬, 毫无余地。 “哼——”沈今鸾不甘地撇了撇嘴。 连寻找十年前的尸骨那么难的事他都答应了。只不过再加一件芝麻大的小事,他却沉下脸闭口不谈。真是个小气鬼,一点都不肯吃亏。 顾昔潮策马不语, 眼里流淌的光只稍纵即逝,面色冷峻得近乎漠然。 至亲至爱?他算她什么至亲至爱, 早就在十五年前就失之交臂了。 若是再被她发现什么恩人,他便连为她焚香的资格都没有了。 …… 日头渐渐隐去,顾昔潮带人驾轻就熟地进入一片密林。他似乎对云州此处的路线十分熟悉,左拐右绕,一连避开了好几个草叶掩埋的坑洞陷阱。 野地传来几声狼嚎,回荡在沉寂的山岭之中,显得更为幽静。 行至一处密林,顾昔潮扫视四周,似是确定了方位,下令原地休整。 众将士得令下马,从行囊中取出粮秣喂马,在不远处的溪流处补水。 顾昔潮命人从四周找来马粪,就地燃起了火堆。 沈今鸾朝远处望去。 已近云州城了,甚至可以望见关城上星点般的火杖,遥遥听到部落里远远传来的呼声。 他一路行军极为谨慎,不点火把,怎么反倒了云州,危机四伏,竟点起了火堆?万一引来人怎么办?并不像是顾昔潮一贯行事慎之又慎的作风。 沈今鸾正生疑,篝火里的火焰一晃,倏然湮灭下去。 顾昔潮已踩灭余下跳动的火星,氅衣一扬,盖住了马背上的纸人和她身旁一个兽皮袋子。 俄而,四野阒寂,大地忽然响起一阵震动。 夜色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北面的林中深处突然隐隐亮起了几点星光。 那不是星光,是火光。 紧接着,火光密集起来,汇集起来,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在黑夜中降临,正朝着他们缓缓靠近。 正是方才用马粪点燃的篝火,引来了这一帮人。 她还没看清人影,一阵流矢倏然从暗处“嗖嗖”破空射来。 顾昔潮身后一众亲卫训练有素,分散开来,一面勒紧缰绳护住马匹,以免马嘶再引来人,一面熟练地躲避密密麻麻的箭矢,游刃有余。 只消片刻,流矢便停了下来。这箭矢看起来势头刚猛,其实意不在杀人,只在震慑。 林子那头暗影重重,当中一道人影慢条斯理地放下弓箭,用羌语朝他们喝道: “来的是什么人?” 顾昔潮上前一步,同样以羌语高声回道: “顾九。” 听到这个称呼,沈今鸾下意识地眉头一皱。 那头又传来一声高喊: “顾九,你来是有什么事?” 顾昔潮回道: “有要事见你们首领。” 那头先是传来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声响,而后,几道人马的影子从前面的密林中走出,飞快地将篝火旁的一行人团团包围起来。 为首之人,马背上的身躯高大魁梧,眉眼生得粗犷浓密,居高临下,目带审视。可一见了顾昔潮,他眼里涌起笑意,纵身一跃下马走向他,扬声道: “顾九,还真是你。” 这个羌人年纪与顾昔潮相仿,白色头巾,身上一条硕大青灰皮毛从左肩裹至右腰。他与顾昔潮相识,两人关系看起来十分密切。 沈今鸾眉头皱得更紧。 顾昔潮以流利的羌语对他道: “邑都,带我去见你们首领。” 那名唤作邑都的羌人转身四望,看到了他马背上被氅衣盖住的东西,鼓囊囊的一团,正要上前探看,顾昔潮一横身,阻拦了他的窥视。 邑都浓眉一竖,掌心轻轻贴过腰刀,他身后一众羌人战士便如得令一般猛地拔出了腰刀,一片白花花的寒芒照亮四野暗处。 见状,顾昔潮周围的亲卫也将手按在刀柄之上,蓄势待发。 剑拔弩张之际,顾昔潮分毫不动,没有退让,只看着邑都,目光沉静,带着压迫之气。 邑都手指摩挲了下唇须,笑道: “顾九,我和你可是换过刀的兄弟,这是什么好东西,连我都要藏着?” 顾昔潮回道: “见了你首领便知。” 邑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摆了摆手,身后的战士立刻收了刀。 顾昔潮牵着马步行,纸人被他的氅衣盖得严严实实。沈今鸾在里头闭目养神,耳听八方。 邑都领着一行人入林,与顾昔潮并肩走着,一面攀谈: “顾九,你胆子真大,北狄人近日四处扫荡,你竟只带这么一些人来。这是不是你们汉人说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顾昔潮言简意赅地道: “人越多,越易暴露。” 邑都细细一想,觉得甚是有理,不由面露钦佩之色,凑近他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33节 “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你交代我的……” “噤声。有人来了。”顾昔潮突然止步,他一停,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邑都面色也全然变了。 马蹄声震耳欲聋,回响在密林上空,脚下的雪地都似乎在颤动。 沈今鸾细细听着。与羌人来时的响动不同,这种铿锵有力的马蹄声,她很熟悉,来自马蹄烙铁的骑兵。 羌人的火把在疾风中摇晃,火光乱飞,闪烁不断。 一股杀气从四面八方向着这林中的数十人扑来。 此时翻身上马逃离已来不及了。邑都暗骂一声,后退一步,竟也不敢撤退,和顾昔潮一道立在原地,按兵不动。 几声骏马的嘶鸣声过后,一队巡逻的北狄骑兵骇然出现,气势汹汹,看见陌生的面孔目露凶光,拔刀相向。 北狄骑兵在马上扫视一圈地上的众人,望向邑都,吼了一声,刀尖指着他问道: “邑都,这些都是什么人?” 邑都心道不妙,右手握拳抵在左肩处,俯身屈膝,朝来人行礼道: “是,是俘虏。” 北狄骑兵从马上低身,看到顾昔潮等人的服制,起疑道: “大魏人?” 邑都低着头,一滴冷汗从颈后流下来,打湿了皮毛。他还没来记得回话,却见一旁的顾昔潮上前,神色若定,用北狄语回道: “我是投奔羌族的大魏人,可汗也知道我的姓氏。我姓顾。” “顾”字一出,北狄骑兵神色一变,翻身跳下马来,在顾昔潮身边踱着步子上下打量着他,目色警惕。 没察觉破绽,北狄人又转向邑都,狐疑地问道: “之前羌王向可汗禀告,要来投奔你们的大魏叛徒,就是他们?” 邑都抬头,正对上顾昔潮的目光。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对视一眼,邑都恍然,示意部下掏出一卷羊皮纸画像,递给了骑兵长: “正是此人。” 北狄人不客气地夺过羌人手里的羊皮纸,将纸上所画的人与顾昔潮的容貌,来回对照。 沈今鸾从纸人里探出一个头来,看了一眼羊皮纸。 上面所描画的,分明是死在她手里的顾四叔。 当时,顾四叔领着逃亡的顾家人各个身着羌人的服制,就是想要逃出关外,投奔羌人和北狄。怪不得顾昔潮拼了命也要追杀他们。 今日与北狄人狭路相逢,顾昔潮老谋深算,直接冒充了领头的顾四。 二人是同宗,容貌自是相似,寥寥几笔的画像看不出分明。 沈今鸾倒有几分佩服起他临危不乱的气势来。 一旁的邑都猛拍胸脯,高声道: “我们首领之前向可汗通报过此事,没有欺瞒!天羊神作证,我们对可汗忠心得很!” 他搬出可汗来,又有画像为证,北狄骑兵不再纠缠,将羊皮纸一折,扔回给了羌人,又查验起顾昔潮身后的行装来。 他们仍是怀疑顾昔潮一行人的身份,生怕是潜行的大魏军队。 一见到熄灭的篝火,北狄人轻蔑一笑。 驻守北疆的大魏军队军纪严明,怎会冒险来到云州还敢点起火堆。这几人不仅粗布烂服,行军一点都不谨慎,不可能是大魏军。 这一下,北狄人才算放下了戒心。 沈今鸾才松一口气。方才顾昔潮一反常态,果真有玄机,是算准了敌人的每一步。 “那是什么?”一名北狄骑兵指着顾昔潮坐骑的马背,厉声问道。 那里,氅衣盖住的兽皮袋异样的凸起,沉甸甸地往下坠。 沈今鸾想起,方才顾昔潮在邑都面前都护着那兽皮袋,怕是有什么重要物什,若是北狄人翻到了定是不妙。 顾昔潮不动声色,拇指摩挲着刀柄的纹路,甚至将刀身微微抽出了一两寸,仿佛下一刻就要出鞘,动刀杀人。 沈今鸾心念一转,指尖微挑,魂魄一动,纸人便从马鞍上的氅衣里滑落下来,栽倒在雪地上。 诡异的嫁衣纸人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惨白面靥上的酡红如酒醉,空洞无物的瞳孔直盯着逼近的北狄兵,血红的唇线幽然带笑。 “这是什么东西?”北狄人没有防备,面露惊恐,如临大敌,慌乱的刀尖砍向纸人。 沈今鸾一吓,眼前又一道白光闪过,一道身影挡在了前面。 顾昔潮拔刀抵住了北狄人的刀尖,劲臂猛然一抬,直将那北狄兵逼得后退几步。 “你做什么?敢对我动刀?” 这一下,一旁的北狄骑兵纷纷看过来,满面怀疑地看向顾昔潮和地上的纸人。 四野阒静,骆雄手心捏一把汗,灵机一动,忽然大声道: “息怒!地上这位……是我们头儿刚拜过堂的娘子!” 沈今鸾蹙起了眉头,“啊?”了一声。 众人皆是面有惊色,唯有邑都稍稍一怔,最快反应过来,像是恍然大悟: “啊!原来这就是你那位死去的娘子?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找到她了?” 他摇头叹息一声,指着纸人,声情并茂地对北狄人一一道来: “他这个人啊,痴情的很,这辈子就这一位心上人,宝贝得不得了。可惜她去得早,他痛不欲生,从此啊,这里就痴傻……”邑都用手指点了点自己额头,不再说下去了。 北狄人懵怔之后,看了看纸人,又望向顾昔潮,就像是在看一个怪胎。 见他目光迟滞,两鬓一绺银丝,衣袍破旧得不成样子,怀疑又减弱几分,甚至看他的目光都带着一丝怜悯。 纸人里的沈今鸾,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骆雄张口就来也就罢了,没想到这新来的羌人也口若悬河,像是对顾昔潮很是了解,说得跟真的似的。 见顾昔潮一直一言不发,北狄人将信将疑,并未全然信服。 邑都用手肘抵了抵顾昔潮示意他,压低声音催促道: “你快说,是不是啊?” 良久,顾昔潮终是点了点头,道: “内子早逝,请诸位不要惊扰亡灵。” 阴风拂过他鬓边的银丝,幽深的目色缓缓浸入黑夜。 骆雄也没闲着,故意压低声音: “你们别小看了这纸人,这是我们南边人的禁术,纸人有灵,不得擅动,会招来鬼魂……” 为了让这队人脱险,沈今鸾也只能照着他所说,装模作样地拂动起一阵阵阴风,逼得一众北狄人后退几步。 他们不禁打了个寒颤,再看向那个雪地上的纸人。 这纸人邪门得很,只一靠近,便感觉到阴风迎面四窜,森冷之气直直钻入人脊梁骨。 想起男人那句“惊扰亡灵”,北狄人本就十分惧怕中原的巫蛊之术,便不再细查,挥挥手放行,命令邑都赶紧将这队人马带走,自己则往南面巡视去了。 想起自己的纸人被说成了他什么早逝的娘子,沈今鸾心中不快,看着面色沉郁的顾昔潮,更加无语了。 明明吃亏的是她,为何他倒是比她还难受的样子? 沈今鸾心头疑惑未解,趁人不注意,她低声开口质问道: “这些羌人为何会帮你?” 顾昔潮只道: “他们若不帮我,北狄人会一并将他们捉拿,严刑拷问。” 沈今鸾心道,顾昔潮向羌人隐瞒了身份,若是说摆明是大魏军主将,羌人定会杀了他献给北狄可汗邀功。 他此言虽是有理有据,可是此事疑点颇多,她仍是心中不定,不再追问,只默不作声地继续观察。 邑都追上了顾昔潮,佩刀抱在胸前,道: “这么多年不见,你一会儿和我再打一场。这一次,我未必还会输给你。云州第一勇士的名号,该是我得的。” “不过虚名,让你又何妨。”顾昔潮目视前方,语气轻浅。 邑都拳头重重拍了拍胸脯,粗声粗气地道: “不行!你难得来一趟,我要和你再切磋一次,这次换我把你打趴下,让整个部落里的人都看见,我才是第一勇士……” 一路上,邑都和一众羌人都对顾昔潮一行人很熟络,时有寒暄,如道家常,看他的目光很是钦佩,像是认识很久了。 行了几里路,到了羌族部落里,遥遥可见毡帐上的积雪化了大半,露出洁白的毡顶。 入夜后的部落,一排排火杖熊熊燃着,灯光通明,亮如白昼。木栅栏内,牛羊驮马,听到人声散开来,驼铃轻响,一声声撞进了夜色里。 部落里的守卫见到邑都带人回来,将人迎入了营中。顾昔潮一行人步入营中,所到之处,所有人都放在手中的活计,自动地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我去禀报首领,你先去帐中等着。”邑都语罢,大步走向远处部落正中的那顶最高大的毡帐。 顾昔潮行至一处大帐子前,亲兵守在帐外,他从马上抱下纸人,取了那个宝贝的兽皮袋,撩开帐帘,走了进去。 帐内并未点灯,一片漆黑晦暗。数尺高的厚重幔帐密密匝匝,将当中的胡榻帷幄圈起来。 一条羊毛毯铺设在胡榻上,旁边一对羊角装饰上放着一把弯刀,中央的炉火烧得很旺。 顾昔潮将兽皮袋放在一旁,而后转身离开帷幄,在火炉边卸下了肩甲。 头顶悬有经幡似的五彩布条,横亘在前,风吹帘动,鼓动作响。 此间寂静。习惯听她评头论足,而她这一回已沉默很久了。 顾昔潮心下一沉,看向纸人。 呆板的纸人犹在,不过一个死物,里面的魂魄已不见了。 下一瞬,一阵阴风从帘外猛然袭来,头顶的幡布乍然狂卷大作。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34节 床头羊角上的那柄弯刀嗡鸣不止,骤然出鞘,锋刃直向他而来。 顾昔潮一偏头,那白刃在刹那间拂过他的鬓发,几乎是贴着他咽喉而去,直到刺入他身后的木桩上。 刀尖入木三分,只距他耳后一寸,杀意凛冽。 顾昔潮缓缓抬眸,目光掠过幔帐,只见那一缕魂魄正坐榻上,端庄孤傲,冷视他的目光,一如昔日金銮殿上。 他劲臂一旋,从木桩里拔出刀,缓步走向胡榻。被刀尖刺穿的幡布碎裂翩飞,如流水一般在眼前淌过,消逝,微微拂动他散落的一绺鬓发。 他在她面前立定不动,面色从容: “娘娘又要杀我?” 魂魄幽幽盯着他,声音比刀锋更冷,如扼咽喉: “顾昔潮,你好大胆子,身为大魏边将,竟敢私通羌人。” “之前在蓟县,你对羌人图腾如此了解,我就当你知己知彼,并非怀疑。” “从蓟县到云州,路上如此多岔路和陷阱,你一次不曾走错,显然是来往多次。在林中特意用马粪点燃的篝火,也是与羌人约定好的信号。” “更不必说,你羌语流利,而且这一路上那些羌人对你的态度,绝非寻常。此地,你也定不是第一次来。这毡帐不是现搭的,是羌人早就特意为你安置的,里面的摆设,都是你最惯常用的。” 她指着床榻,那把刀原本放置的位置: “顾大将军的床头,每每必要放一把刀,才能入睡。” “这桩桩件件,你连装都懒得装,是真当我愚不可及,察觉不到,还是根本不担心我会看出来?” 顾昔潮看着她,目光淡然,隐带讽意,道: “皇后娘娘观察入微,我只是没想到,你竟还记得旧事。” 沈今鸾一愣。 从前,她熟知他每一个习惯。 床前要放刀,随身带锦帕,衣服得熏香,心爱之物是生母留给他的一把金刀,起杀心时会用指腹摩挲刀柄,他喜欢的摆设,惯用的东西……她十年未忘。 只因,她和他曾是同病相怜的朋友,相知相伴,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她入宫后,听闻他心狠手辣,杀尽亲族,只为成为陇山顾氏家主,统领世家,她才发觉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认识过顾昔潮。这个自小丧母却养在锦绣堆里的富贵公子,他骨子里深藏的杀戾之气。 后来他远去北疆,朝中曾有后党请奏,要元泓收了他的兵权,甚至赐死他,以免他在北疆挟私以报,殃及边防。 他们担心他从极盛之时、极高之处跌落,丧失了从前的权势地位和荣华富贵,天之骄子被活生生折了羽翼,放逐到了边陲之地,必定从此心生怨怼,会为了爬回高位不择手段。 而今她死后与他再逢,发觉他确实已全然变了一个人了。 沈今鸾声色凌厉: “从前,顾将军三伐南燕,收复失地,为大魏治军,在兵事上鞠躬尽瘁,是国之肱股,元泓确没有看错你。因此,哪怕你我之间仇深似海,我也当你是一个可敬的对手。” 顾昔潮目光沉沉,唇角扯动,似是嘲讽她,又像是自嘲: “十年未见,我这个可敬的对手,在你眼中就成了通敌卖国之人?” 他这样的神容,像是一触即碎,她从未在从前不可一世的大将军顾昔潮面上见过。 想起他在崤山九死一生也要杀尽叛逃出关的顾家人,沈今鸾心头微动,叹了口气道: “我已不认识你,也不敢信你。” 执掌凤印以来,她见过太多芦苇一般的所谓臣子,头重脚轻根底浅,见风使舵,为了利益可以抛弃所有为人的尊严。 连贵为帝王的元泓,也会为了所谓利弊,忘却初衷。 历朝历代,多的是边将暗地里与外敌暗地交易,佯装进攻撤退,设计大胜惨败,以换取朝堂上的利益。 更多的军饷,更高的官职,更大的权势,无论何种图谋,皆为叛国。 若说从前的顾昔潮高傲自持,定是不屑于阴诡之计,如今的她已无法辨别。 沈今鸾尚在犹疑,眼底忽落入一片庞然阴影。 “娘娘既已认定我通敌叛国,大可按大魏律,杀了我。” 顾昔潮已上前一步,逼近她,再俯下身,整个人暗沉的影子完全将她单薄的魂魄罩住。 “或者,不是还想为你父兄报仇吗?不必再等毒发,此时此地便可了结我。罪名就是,勾结外敌。” 过往似曾相识的画面也在眼底幽幽流过。 淳平十九年,北疆军覆灭,他孤身一人自北疆归来,滂沱大雨之中,来到一身孝服的她面前,还未走近,一柄刀就横在他颈侧。 他当时想,若能死在她手里,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那柄刀终是滑下,坠落在无尽的雨水里。而她步入雨中,从此再未回头。 后来,是承平五年,她与他朝堂的最后一局,他落败,万罪加身,授她以柄,只待凌迟。可她最终放任他孤身匹马去了北疆。 而今,承平十五年,她死后的第十年,他再一次亲手将生杀之权递到了她的手上。 “如何杀顾家人的,也可如何杀我。无论何种手段,皆由你而定。” 贴近魂魄的凉意渐渐渗入体肤,顾昔潮静待,笑意森森。 他低垂的眼底,看到她的魂魄飘近了,层层雾气缭绕盘踞在他身间。她伸出手来,缓缓攀上他的侧颈,在触及他咽喉之时,指间猛地收紧。 她倚在他身上,寒气彻骨,纤纤十指如十道割喉利刃。 缠绵悱恻,惊心动魄。 顾昔潮面不改色,冷漠地抬起手。 粗砺温热的大掌覆住她虚无冰冷的手背,两只手一虚一实,寸寸握紧,宛如十指交扣。 他缓缓地引导着她的手,从喉结游移向那一条隐隐跳动的青筋,抚过他的命脉,扼住他的咽喉: “我的命,就等娘娘来取。” 第24章 暧昧 作为曾经的大魏朝第一战将, 这天底下,能杀得了顾昔潮的人寥寥无几,除非, 是他自己递刀,心甘情愿只求一死。 这样的人,世上仅沈十一娘沈今鸾一人而已。 时间静止,魂魄冰寒的手所抵在男人热血蓬勃的颈脉, 良久地纹丝不动。 沈今鸾怔忪了片刻。 似是没料到他会如此强硬, 还如此疯魔地将命递给了自己。 接着, 在男人压迫一般的目光里,她仿佛后悔了一般, 双手缓缓地从他颈间撤回。 她的魂魄像是失了力气一般,趔趄着后退几步,径直跌坐进了之人之中, 逃避一般别过脸去。 顾昔潮也突然背转身去, 额上青筋暴鼓,眼圈微微泛起血色,道: “算上今日, 臣此一生, 共给过你三次机会, 你都不曾动手。十年了, 娘娘莫非还是不忍?” 沈今鸾死死盯着他冷硬如磐石的背影, 双手握拳,咬牙道: “今时不同往日,杀了你, 我如何去寻尸骨?我和你,如今已不是当初你死我活, 而是同舟而渡。但通敌叛国,乃是我的底线。” “只要,你亲口说你不曾通敌,我便再……再信你一回。” 一个相信的“信”字,凝在口中,百转千回才说出来。 “我做什么,不做什么,无甚必要和娘娘解释。”顾昔潮面色阴沉,一字一句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对你说这一次。” “我确与羌人有交,但绝非通敌卖国。今次我来此地,只为你父兄尸骨一事,面见羌王。” “与羌人有交?”沈今鸾抬首,眉心一蹙,忽笑一声道,“十年过去,顾将军若是淡忘了当年之事,我不妨再提醒你一次。” “当年北疆军战败,大魏痛失云州,羌人转眼便投了北狄。我二哥就算死后化鬼,还要杀了那么多逃亡大魏的羌人,定也是痛恨他们背叛之举。” “羌族早已是我大魏的敌人,你怎能与敌人相交?” 顾昔潮将头偏过一侧,不去看她面容,一字一句道: “北狄强,大魏弱,怨不得羌族依附更强者。如今,只要能为我所用,别说是羌人,就算是北狄人也可结交。” 他的声音凉薄无比,令她一时语塞,只道一声“荒谬!” 她不由回忆起,方才跟着他入羌人营地之时,一路上形貌各异,五大三粗的羌人都在看着他,神色毕恭毕敬。 顾昔潮光是立在那里的气势,就把这群蛮人给镇住了。 连羌王竟也愿意给他提供情报,为他所用,顾大将军的铁腕手段,真是不逊当年朝堂之上。 “我不知你要羌人何用。但,北疆是我沈氏经营三代,历经数十载的心血,也是我父兄埋骨之地……” 她垂下了眼,又倏然抬起双眸,字字铿锵决然: “若让我发现你真有私通外敌,陷北疆于危局,无论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虽为亡魂,也必追杀于你。” 顾昔潮静立不动,目色深不见底。 他深知,北疆和北疆军,皆是她的逆鳞。 为了这逆鳞,当年,她可以抛弃初衷,决然入宫,对他痛下杀手,到了今日,也会因他稍一触及这一逆鳞,不惜魂飞魄散,与他一搏。 而他,连抚平这逆鳞的资格都没有。只要是他,触之,即是两败俱伤。 他该是有恨的,可他并无立场再有恨。 “好一个‘天涯海角,碧落黄泉’,”顾昔潮低了低头,唇角似有似无地扬了扬,道:“下一回,娘娘若是再想杀我,可就难了。” 沈今鸾敛了敛阴风拂动的袖口,轻飘飘地道: “那倒未必。你又怎知,我利用完你找到我父兄的尸骨,便不会再杀你一回?” 话音刚落,眼前蓦地罩下一片阴翳。 本在她一步之外的顾昔潮,忽然向她倾身,低低地在她耳边道: “看来,娘娘还没有忘,是你要同我一道来云州,找你父兄的尸骨。” 他的语调慢了下来,声色带着一分压抑的轻狂,说话间的气息拂过她鬓边散开的发丝,甚至让她冰凉的魂体都感到一丝烧灼之意。 “既然是你有求于我,便该按我的规矩来。”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35节 语罢,他却并未起身,沉沉的气息仍在盘桓在纸人四面,明明像是一贯克制着的,此刻却有几分违和的肆无忌惮。 男人英挺的五官在眼前放大,沈今鸾睁大了眼,眼底只剩下他深刻的轮廓。 她呆坐纸人里,一动不敢动,感到他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拂开了纸人凌乱的发丝,又好似要抚上她的面颊,最后定在她的颈后不动了。 从她的视线看去,就像是被他拥入了怀中一般。 突如其来的暧昧,又像是蓄谋已久的刺探。 “你!……” 沈今鸾大骇,想要说的话全部滞住,又听他一顿,话锋一转: “我记得来之前和娘娘有约在先,无事不得擅自脱身纸人,你既已违了约定……” 轻描淡写的一句,令她预感不祥,心知不妙,魂魄刚要起身,一张明黄的符纸已从那双手的掌心,贴在了纸人后背。 这一下,纸人里的魂魄一时之间被符纸制住了,再难脱身。她一抬头,只见顾昔潮已从她颈侧收了手,蓦地起身,退回她的一步之外。 他这是什么声东击西的烂把戏! 男人目光淡淡看着她,拇指指腹抚平符纸翘起的尾部,贴紧了: “敬山道人离去前曾万般告诫于我,你魂魄虚弱,需得在纸人里好好将养。” “他去崂山修习精进道术,万一来日,道术大成,可为你再塑肉身,但前提得是,你这魂魄得完好无损。于是,他赠我了几张符纸,既有养魂之用,不会伤你分毫,又可保你魂魄。” 所谓的魂魄完好无损,就是要将她困在纸人里呗。 她沈今鸾暗骂那墙头草赵羡数百回,恨得银牙咬碎,低低道: “你怎么敢?……” 顾昔潮又有什么不敢,虽口口声声称她“娘娘”,可语带戏谑,何曾当她是皇后? 她与他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做交易,本就与虎谋皮无异。 顾昔潮眼皮都没动一下,在纸人一旁踱了几步,点头道: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娘娘既与臣定下交易,就该以真心相交,不再有疑。” “你若擅自离开纸人魂魄将散,我必不会遵守约定,再为你寻找尸骨。” 沈今鸾眉间微动,冷哼道: “教训当今皇后,顾大将军你还是第一个。” 虽觉这符纸不厉,甚至还很温和,但被困总归是难受,她最恨被困着,想着大丈夫能屈能伸,便轻咳一声,态度软下来,对男人温声道: “请顾将军先把这符咒揭开,下回,会和你商量。” “再没有下回。”顾昔潮的目光定在她面上,“我定的规矩,也从无商量的余地。” 头顶幡布悠扬飘动,帐外传来越来越近的人声,影影绰绰的火光透过帘布照进幽暗的帐中。 羌王帐中来人,传唤顾昔潮入帐,见他不应,恭敬地候在帐外。 顾昔潮取下那个兽皮袋捞在手中,离开前,又过来,看她一眼道: “羌人信奉羊头神,羌王帐中有神祇庇护,娘娘如今千金之体,还是莫要冒险,留在帐中歇息片刻,等我归来。” 沈今鸾心下一动。顾昔潮将她困在帐中,就是不让她与他一道去羌王帐探查了。 只见他已掀帘出帐,大步离去。黑暗中孤身一人,往那头灯火熠熠的大帐走去。 人走后,沈今鸾留在帐中,登时收了嬉皮笑脸。 烛火摇曳之间,她的心思比外头的夜色更为深沉。 十年未见,顾昔潮的身上像是背负了太多她不知道的秘密,第一回 探查,他不让她去见羌王,定是又有玄机。 可她魂魄确实太虚,也不敢贸然跟着,闯入羌王帐中,万一真的被神祇所伤,得不偿失。 纵使顾昔潮真的不曾私通羌人,他也不值得完全信任。他这十年,不知究竟背着她做了什么,又瞒了她多少事? 沈今鸾辗转不定,心底尽是顾昔潮离去前那一句“既是娘娘有求于我,便需得按我的规矩来”。 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再留一手后路。 心间千头万绪,化作帐中静静燃烧的烛火,凝成一滩浓墨般化不开的泪冢。 …… 羌王大帐前。 顾昔潮任由大帐前的守卫收走了他的佩刀,还要接过他的兽皮袋时,他收起了手。 守卫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强求,为他掀开帐帘,屈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里头刺眼的金光从帘内泄下来,地上铺着一条狰狞兽纹毡毯,从门口直达内室。内室最里头的帘布上高悬着一颗羊头,一对犄角尖锐前倾,挂满鎏金符文。 帐外冰天雪地,帐内一方炉火在正中熊熊燃烧,热气腾腾。 邑都和一众羌族战士环绕四周,簇拥着羌王阿密当。 他金刀大马地盘腿坐在炉火前,身材健壮,头戴镶嵌宝石的额巾,蓄了半面的胡须,一双褐色的眼睛从浓密的黑髯里露出来,目光审视,声音洪亮: “周围都是豺狼虎豹,什么大事竟然让你到我这里来?” “还是,你终于想清楚了,要来投奔我羌族,这里草原广阔,你大可以随时随地找你要的尸骨,可比在大魏当个小兵自由轻松多了。” 顾昔潮一步一步入内,踩在华贵的毡毯上立定,道: “我来问你,当年的尸骨。” 年轻的羌王在坐毯上仰了仰身子,道: “这些年,邑都私自帮你搜遍云州各处,能找到的大魏军尸骨都交给你了。你还要什么?” 顾昔潮道: “当年大魏主将的尸骨。” 羌王捋了捋胡须,眯了眯眼,只摇了摇头,不语。 “阿密当,”顾昔潮直呼羌王大名,面色极冷,“你敢以天羊神的名义起誓吗,说你从来不知尸骨一丝一毫的消息。” 见羌王虚了虚眼,不答,顾昔潮目光锐如刀割,看着他道: “这么多年,其他北疆军的尸骨你都能一一找到,唯独主将的迟迟不见踪迹。” “阿密当,你有事瞒着我,我要的尸骨,定然和你脱不了干系。” 这些年来,他已渐有怀疑,今次,死去的沈霆舟给出了羌人的线索,他便笃定,尸骨就算不是就在羌人部落之中,羌人也定然知晓下落。 羌王搭在皮毛的手轻叩着,鹰隼般的目光盯着眼前的男人,忽一笑道: “十年了,你果然手眼通天,连只有天羊神才知道的秘事都探到了。” 这十年,他放任手下邑都找寻他要的尸骨,可不是白白帮忙,他是要借此暗地里和大魏留有一线机会,铺下一条后路。 他深知,这遗失的尸骨是此人的蛇下七寸,也就是他藏在手中的筹码。 今日,大魏人硬是要他将这筹码放到明面上来,他骑虎难下,只能将筹码先抛出。 “你要找的尸骨,我确实知道一些线索。但……”他顿了顿,“我们羌族已归附了北狄,你不过大魏军中一无名小卒,我们凭什么要帮你?” 顾昔潮声色不动,掌心握了握刀柄,直截了当地道: “大魏和北狄必有一战,只是现下,还不是开战的时机。届时,阿密当,你总要选一边,不可像如今这般首鼠两端。” 羌王眺望帐外平原上的一座座营地,指着莽莽草原,长长地叹一口气,道: “自从我羌人一族归北狄统治,他们像野外的豺狼一样,抢夺我们的牛羊,强占我们的女人,我们在云州活得是一日不如一日……” 顾昔潮道: “你可有想过,携全族再归大魏?” 阿密当沉吟良久,才抬起目光,问道: “若是我族愿意,你知不知道,你们的首领有多少兵马,可以助我们整个归大魏。” 顾昔潮只伸出一根手指。 大魏边陲四分五裂,仅他所治下的北疆三州拨不出那么多军队,暂时还抵不过兵强马壮实力强劲的北狄人。 羌王面色一沉,摇了摇头。 他仍是想为族人谋求更稳的出路、更多的利益。能多一些兵马,便多一分胜算。 这样生死攸关的筹码,如何能轻易拱手让人。 “太少了。”他目露惋惜之色,道,"大魏合该养点兵马,再议将来。” 顾昔潮冷冷地道: “阿密当,今日,我必要知道尸骨的下落。” 他缓缓松开绑在手里的抽绳。兽皮袋口子一开,从中滚出两个人头。 那人头大半腐烂,隐约可见额上纹有羊头纹。正是之前他的人马在崤山荒坟里挖出的羌人尸骨。 背身离去的羌王停下脚步,回首一望。一旁邑都等羌人战士一看到那人头,神色全然变了。 “这是失踪的那伽?还有莫兹?……” 邑都快走几步,脚步缓慢地停在毡毯上,认出那人头来,喘了一口粗气,目中难掩哀恸,皱紧眉头问道: “顾九,这……你是在大魏发现的?” 顾昔潮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点点头,道: “不错,你们还认得是自己人。” 他锋锐的目光转向羌王,缓缓地道: “过去几年间,曾有几批羌人战士逃往我大魏边城,确有此事?”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垂下头去,无人作声。 北狄人连年在北方征战,为了强占更鲜美的水草地,掠夺更多的牛羊金银和女人,从羌族征兵,攻打其余不肯归顺的部落。如此残酷的高压统治下,羌人中不断有被迫加入北狄军队的战士失踪。 他们四处找不到人,曾以为是战死了,没想到他们做了逃兵,竟然跑到大魏的边城去了。 这些战士,有家不能回,更不想背井离乡为北狄人卖命直至战死,于是选择在离家较近的蓟县苟且偷生。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36节 邑都握紧了拳头,悲愤地道: “他们为什么不听话?只要当时肯回来,我肯定能救下他们的!” 顾昔潮抱臂在前,反问道: “暂时救下又如何?北狄人可会放过他们?死在大魏,至少能有全尸。”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只要北狄人在云州一天,羌人就得在他们的统治下苟延残喘。一旦北狄人发现这些人做了逃兵,定会捉回去虐杀示众,杀一儆百。 沉默的当口,顾昔潮坦荡地道: “这些人既然都是贵部的族人,我可以将尸骨交还给你们,落叶归根。但我今日来,只为了一事。” 邑都朝羌王恭恭敬敬地俯身,拳头拍了拍胸口,低声试探地道: “首领,我们一族从不欠人情,顾九既然不辞艰险将那伽他们的尸骨归还我们,如果知晓尸骨的消息,不如就告诉他……” 话音未落,阿密当锋利的目光扫视了他一眼,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头。邑都后退一步,为难地对着顾昔潮摇了摇头。 顾昔潮洞悉邑都的示意,却分毫不退,叹出一口气,对阿密当道: “可惜今日,你并无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声音沉定,径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羌王,目光如蜻蜓点水,神色却势在必得: “若是北狄可汗知晓,那么多羌人叛逃,还归附了大魏,当如何作想?到时候,你整个部落,还保得住吗?” 在场众人心头一惊,瞬时明白过来,他此行来不是为了归还羌族弟兄们的尸骨,而是要以此作为把柄,用整个部落的安危来威胁他们。 见顾昔潮出言不逊,一旁几个羌族青年握紧了弯刀,上前一步大声道: “顾九,你别不知好歹!这些年,我们敬重你是勇士,卖你一个情面,除了你要的尸骨,我们首领还把那些大魏逃犯的消息告诉你,你却要背叛我们吗?” “我们当你是弟兄,你若是要当我们的敌人,那你的命就必须留在这里!” 满帐的战士闻声而动,人多势众,龇牙咧嘴,向正中孤身独立的顾昔潮围拢过去,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邑都从中大迈几步,掠过人群来到顾昔潮跟前。他故作愤怒地拔出佩刀,一把抵在他颈侧,道: “顾九,你私自到我们部落来,今日将你一刀杀了也没人知道。你敢威胁我们首领,难道不怕有命进来,没命出去吗?” 他高大魁梧的身姿挡住了其余的战士,一面给他使眼色,压低声音道: “尸骨的事,我再给你想办法,你还不快走?” 刀光剑影之中,顾昔潮面容镇定,甚至唇角还扬着淡淡的冷笑。 “我自踏入贵部,就从未打算要全身而退。” 他越过邑都,神色平静地望着阿密当,冷漠之中透着阴戾之气,“但,我顾某人的命,可不是那么好取的。” “诸位自然可以就地将我斩杀。但,若我七日未归,我在朔州的人就会将贵部其余叛逃战士的尸首,直接送去北狄可汗的牙帐。” 此语一出,情景急转直下,在场所有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凝重如山。 “你这个大魏人真是好算计。”阿密当眯起了眼,哼了一声,喝退了拔刀的战士们。 从这个大魏人扔出人头的那一刻,他就看出了他的用意了。 他以为自己拿捏了他的七寸,可同时又何尝不是被他握住了自己的命门。 阿密当从坐毯上慢悠悠地站起身来,硕大的皮毛曳至脚底,他摆摆手,虎视眈眈的众战士恭敬地退出了帐子。邑都最后走出去,面露担忧之色,叹一口气才甩开帐子,才转身离去。 帐内空寂下来,烛火惶惶摇曳,只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阿密当缓步走向顾昔潮,叹道: “不是我不愿直说,而是我确实也不算知情。知道大魏人尸骨的人,是我阿兄,阿伊勃。” 听到这个名字,顾昔潮目色微动。 上一任羌王在世时,阿密当的兄长阿伊勃是羌族的大王子,更是草原中无出其二的勇士,名震北疆。 后来,听闻阿伊勃不知何故得了重病,再也不露面,就如同死了一般。 “我阿兄曾游历过北方各处,最远的雪山之巅也去过。我向他问起尸骨一事……”阿密当回忆起来,“他无意中说起曾见过大魏主将的尸骨,后来却一直不肯再向我透露。” 阿密当知道此种说法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只得望着顾昔潮锐利的目光,提声道: “我愿对天羊神起誓,我说的绝无半句虚言。”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一面。但这些年,他一直病着,我曾问过他很多次,他都不肯说半个字。你去见他,也是徒劳。” 顾昔潮道: “不试怎知?” 阿密当心知此人意志极坚,认定的事情不会转圜,十年如一日。此时,他也拗不过他,便决意领他去阿兄的帐前问个清楚,好让他死心。 顾昔潮走出几步,忽停了下来,望了望天色,让阿密当等一等,自己则是回到了原本的帐中。 那个人天性好动,纵使成了魂魄性子也未有变,一如少时。他在大帐之中和羌人对峙已是一个时辰有余,她也被困了一个时辰有余,定是已坐不住了。 再不去接她,又该要发脾气了。 顾昔潮步入帐中,只见沈今鸾在纸人中一声不响地睡着了。他摇摇头,步履放缓,轻轻揽起纸人,挽在臂下。 待他从帐中出来,阿密当一见他臂弯里的纸人,不由多看了几眼,犹疑地问道: “听邑都说,你终于找到你那心上人了?十年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呐……” 纸人里气得故意装睡的沈今鸾听见了,眼帘微微睁开一道缝隙。 什么心上人?顾昔潮什么时候有心上人了? 她不动声色,竖起了耳朵。 第25章 婚约 沈今鸾回想起来, 很多年前,顾昔潮好像确实有一个心上人。 他这个人,自小门第高家世好, 头顶有两个哥哥,轮不到承袭爵位,也无振兴家族的使命,一辈子吃穿不愁, 师从大儒读几本圣贤书参加恩科, 本来可以从此谋个闲职, 潇洒度日。 可他十八岁时却弃文从武,领兵在邙山大破敌军, 一战成名,成为大魏朝以儒入将的第一人。 传闻,他一战成名, 入宫封赏之时, 婉拒了一切封赏,只是私下先帝求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赫赫战功,彪炳千秋, 只为求一心上人。 后来, 这桩婚事却无疾而终。 再后来, 他为元泓器重, 权倾朝野, 多少世家想攀龙附凤,要把嫡女嫁他为妻,甚至连元泓也亲自要为他再指一道婚。可顾昔潮从未点头, 直到最后孑然一身地去了北疆。 当时朝中有人调笑说,顾大将军英姿俊朗, 是三千京都女子的梦中情郎,不曾娶妻,定是曾向心上人求婚被拒。 也有人说是他的心上人早就另嫁他人,因而他封藏了先帝的婚书,也拒了圣上的赐婚,只口不提。 可那么多年来,无人知道他的心上人究竟是哪一位世家贵女。 难道她在死了的这十年间,顾昔潮和羌人厮混在一起,又提起过他的心上人了? 幽夜寂静,一路上顾昔潮沉默不语,羌王见他面色极冷,便也不再套近乎了。沈今鸾凝神细听了半响,什么声音都未听见。 羌人部落所建的毡帐群依地势而建,曲折绵延。 直到远处渐渐出现了一处僻静的帐子,阿密当停下脚步,道: “这么多年,我见你一直独来独往,难道你要一辈子一个人吗?你这模样身手都是百里挑一,我们部落里最漂亮的女人都会愿意嫁给你,给你生娃娃。” 羌王阿密当如此说,自然是有自己的一番如意算盘。沈今鸾在后位上惯于尔虞我诈,早听出来了。 虽然在顾昔潮在羌人面前隐藏了身份,但是心智武力,一看就绝非平平之辈,他身上的锋芒是掩藏不住的。而羌族人丁稀薄,羌王定是想着,若是能用个部落里的女人栓住他,让他成了自己人,必将如虎添翼,何愁不能壮大羌族,在北疆群狼环伺中更长远地存活。 沈今鸾目光微挑,望见一旁有数名羌人女子围在一处莺莺燕燕,正看着顾昔潮嬉笑,有个大胆的还走近几步瞧他。 “依我看,”她手指勾了勾发丝,冷讽道,“顾大将军既一直与羌人交好,在此地娶亲生子不正合你心意?” “我不需要。”顾昔潮面沉如水,疾步走过。 与他并肩而行的阿密当只当时他回答自己,叹了一口气。 这个回答十年如一日,他无机可乘,只是凝望着面前密闭的帐帘,摇了摇头: “顾九,我敬你是个勇士,更佩服你的毅力,可你千万别像我阿兄一样……哎……” “他一直没有成亲,也不肯继承羌王,自从不见了心上人,就病了这么多年,不曾生下儿子。唉……这首领的位置,本该是我阿兄的。” 阿密当指着幽暗的帐子,犹豫一下,声色难掩悲痛: “他近日来气息有进无出,怕是快不行了,就在这几日了。” “哼,”沈今鸾冷笑一声,“他就算死了,我也要捉住他的魂魄,逼问出尸骨的下落来。” 顾昔潮无言,撩开帐帘入内。 帐子门帘狭小,里头才渐渐变得宽敞,挡风遮寒。深处晦暗异常,幽静得好像多年不曾有人居住,一丝声响都听不到。 两侧摆着的火盆噼里啪啦燃着,烧得很旺,暖如宫里的地龙。当中悬着一道绣纹暗沉的帘布,阻隔最里头的一方披着兽皮的胡榻。 帐帘一开一合,外头的寒风涌入,帘后响起一阵咳嗽声。 阿密当掀帘走到榻前,轻声低喃: “阿兄……” 榻上的男人动了动,朝天伸出了手,在帘上映出瘦如干柴的剪影。突然间,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变得气息急促,咳嗽不止,扯着阿密当的袖口问道: “是找到她了吗?……” 榻上的男人已是行将就木,瘦如黑铁。没想到壮硕如山的羌王阿密当,竟然有这么一个哥哥。 他的骨架仿佛只剩下枯瘦的皮囊,像是一只干瘪的麻袋,皮肉褶皱,形容枯槁,神情更是冷峻阴郁。 阿密当将哥哥从榻上扶起,略一迟疑,面对顾昔潮压迫的目光,才缓缓向阿伊勃诉说来意。 一听到“大魏人尸骨”这几个字眼,阿伊勃的双目闪过似有似无的光亮,像是两团磷火烧了起来。他看到了顾昔潮,浑浊的视线仿佛明晰起来,低沉嘶哑的声音从那皮囊里传来: “你是大魏人?” 顾昔潮颔首。 阿伊勃猛然咳了几声后,用力地道: “我们羌人部落已经归附了北狄,不会再为大魏人效力。我不会助你找到那些人的尸骨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37节 “阿兄……”阿密当抚摸哥哥的嶙峋的脊背。 阿伊勃唇瓣颤动,爪子般干枯的手深深掐入皮毛之中,死死盯着顾昔潮道: “不管你是谁,不要再打那尸骨的主意。天羊神不会放过你的,找寻那尸骨只会带来灾厄。” 顾昔潮道: “我的灾厄,无需阁下忧心。你要如何才肯告之尸骨的下落。” 阿伊勃冷笑一声,别过头去,望向帐外夜空下的群岚: “要我告诉你,除非,你能把雪山夷为平地,草原变成汪洋,天地万物合为一体,除非……” “除非,你能将她带回我身边。” 他顿了顿,悠远的目光缓缓移回帐内,失焦在榻前那一面帘幕中央,轻声柔语。 “她?”沈今鸾顺着阿伊勃的目光望向帘幕,才发现幽暗的帘上有金丝银线在隐隐闪烁。 顾昔潮点起了火折子,用手护着火光照向了那幅晦暗的绣画。 帐子里没有风。柔和的光从上至下照亮了整条帘幕,如同风一般微微吹动画幅的边缘,绣纹的表面如微澜翻涌。 光线所掠之处,那是镶绣着一幅半人高的画像,由各色的细线穿梭绣成,花纹如盘踞的蛟龙,正中间勾勒出一个女子曼妙的轮廓。 那绣画日久天长褪了色,磨平的表面,看不清容貌,只隐约见一个羌人女子,身材玲珑娇小,五官浓艳,顾盼之间,风姿卓绝,金丝纱裙翩翩飞扬,如同闻风舞动。 尤其她头上束了一条七彩抹额,抹额之上镶嵌一颗硕大的明珠。 饶是在大魏后宫里见惯美人的沈今鸾都觉得画上的女子容颜绝色,真是当得上是灿若明珠。 帘幕正对着胡榻。数年来,阿伊勃在病榻上,日日夜夜凝视着这一幅绣画。 顾昔潮问道: “她是何人?” 阿密当面色微变,犹豫片刻,才道: “歧山部的弥丽娜,曾是我阿兄的……心上人。你们找不到她的,她已经……失踪了很多年了,或许早已……” “砰——”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床榻被阿伊勃的拳头砸响一声,他惨白的眼里涌起血色,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弟弟的话: “她藏在歧山部中不肯来见我,我要找到她……” “就算她做了鬼,我也要依约,娶她为妻!” 说完,他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声嘶力竭,伛偻着脊背,声音如断弦嘶哑。阿密当垂了垂头,不再出声,急忙为哥哥顺着气。 他从怀里摸索出一条抹额,七彩流苏早已褪色成了青灰,那一颗珍珠仍然在黑暗中折射万千光芒。 “当年,我求她嫁给我时,她说要一朵永远不凋零的花做抹额才行。我费劲心力,才找到一颗最纯净的明珠,她很高兴,要我成亲当日亲手帮她戴上……” 珍珠产自海洋,在草原可谓是千载难寻。这阿伊勃为了心上人算是有心了。 熠熠的珍珠照亮了他没有光的瞳仁,他神情变得殷切,摊开了掌心递上抹额: “如果她看到这条抹额,定能知道是我。你若真能找到她来见我,我便、便告诉你尸骨的下落!……” 沈今鸾扬了扬眉,心有顾虑: “如果我们帮他找到了心上人,他却耍赖不肯说怎么办?” 顾昔潮没有接过抹额,只是直视着阿伊勃的眼,道: “找到弥丽娜来见你,你便告诉我尸骨的下落。此为诺言,你是否敢向天羊神发誓,绝不违诺?” 阿伊勃抬起右手臂,猛地拍了拍左胸,高声起誓: “天羊神在上,只要你能找到她,就算我阿伊勃做了鬼,也定会遵守诺言!” 顾昔潮从他手中取走了抹额,扣入革带之中,又看了一眼帘幕,扯去画上的绳结,将人像卷起来守好。 阿伊勃听到他应下,目光饱含期待,直愣愣地盯着顾昔潮掀帘出帐,直至消失不见。 待人走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像一滩烂泥一般倒在榻上,一身腐皮皱起,咳嗽接连不止。 阿密当将他卧平,抹去他唇角溢出的血,痛心不已地道: “她死了那么多年了,你让他们怎么找人?还能将她的鬼魂带来见你不成?” 阿伊勃闭了闭眼,捂着撕裂般的胸口,坚定地道: “就算死了,我也要找她的魂魄……” 阿密当摇了摇头,面有几分惊恐,叹气道: “这么多年,我们派去歧山部找她的人,活着回来的都没几个。那歧山部整个部落,分明是中了邪了!阿兄,你让他去找人,其实就是不肯说出尸骨的下落,是不是?” “阿弟,你知道的,我向父王立过誓,这件事永远不能说。”阿伊勃低斥道,“我们羌人如今依附北狄才能活下来,若是被北狄可汗发现,整个羌族都要遭殃……你这些年私自帮助他送那些将士的尸骨回大魏,已是大错!” “四面都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不能淌进浑水里,会把我们淹没!” 阿密当急切地说: “阿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北狄人贪婪残暴,从我们部落里连年征兵,青壮年都被带去做牛做马,甚至这个冬天连多余的口粮都不留给我们,初生的羊犊都要掳走。部落里口粮不够,体弱的婴儿都要被抛弃。牙帐前几日还来了人,说要我们把适龄生育的女人都送过去,连我们最小的妹妹都要给那老可汗暖被窝!北狄人根本不给我们活路……” 阿伊勃看着恨得咬牙的弟弟,冰冷无神的双眸里透着一丝悲哀: “你以为,求助大魏人,他们就会给我们活路吗?” “刚才那个大魏人,为了尸骨已经已找上了我们,就是对我们起了疑了。若是让他找到……” 面对疑惑不解的弟弟,阿伊勃攥紧了手,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长叹一声,道: “唉,只怕我们一族都没有活路了……” 幡布猎猎作响,四处寂静再无人声。 *** “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阿伊勃说得那么简单。他们要找一个失踪多年的女人,为何偏偏这羌人要让你去找,恐怕其中有诈,会不会是那阿密当故意引你去陷阱?” 回到帐中,沈今鸾思来想去,仍觉得有疑。 顾昔潮坐在炉火旁,凝视着炉火,就好像坐在光晕里,一身黯淡的旧袍都着起了光。 “阿密当不知我真实身份,而今他和我也是一条船上的人。” “我若是死在了歧山部里,对他和整个部落并无好处。况且,”他敛了敛发皱得衣袍,道,“目前只剩阿伊勃这一条线索。他年轻时声震北疆,游历草原各处,或许真见过你父兄的遗骨。” “他时日无多,必要在他死前赶去歧山部,无论他的心上人弥丽娜是生是死,都得带回来,换取尸骨的下落。” 沈今鸾心念一转,想起阿密当提起“心上人”时,对顾昔潮说“你可别像我阿兄一样”那种怜惜的眼神。她想要发笑还是忍住了。 “阿伊勃这个人,还真是痴情一片呢。人都像是枯骨一具了,还惦记着他那生死不明的心上人,无论生死,都要娶她为妻。” 她裙裾拂动,故作叹惋道: “我倒想起来了,好像有一个人当年也曾向先帝求了一道婚书,要娶他的心上人,可这么多年来,也不见他娶亲……” “难不成真的和他们说的一样,心上人不见了嫁人了,就从此一蹶不振了?” 熄灭的炉火前,几道余烟袅袅,隐约映出顾昔潮静坐的挺拔身姿。 但无人可见处,他紧紧绷直的手背,覆在膝上,掩于箭袖。 沈今鸾只自顾自地道: “我记得朝中有人说,你的心上人嫁人了。当初,你若是来宫中求我,看在旧情之上,本宫也未必不肯撮合一番你和你心上人,成就一段佳话。” 任她如何打趣,顾昔潮不言不语,沉静得好似一座石雕。 沈今鸾哼了一声,道: “邑都和阿密当好像都知道你心上人的事,这些年,你可没少跟他们勾结罢。” 顾昔潮终是缓缓睁开了眼,轻嗤道: “好的话不听,倒是会听人墙角。” 见他终于有回音,沈今鸾的魂魄从纸人里微微探出身去,还未离开几分,就被背上的符咒一下子拽了回来。她揉了揉肩头,没好气地道: “邑都和阿密当都知道的事,为何我就不能知道?我和顾大将军,好歹也有多年情谊。我都做了鬼了,定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你的心上人,到底是哪家的高门贵女?” 这个问题,她当年就想问他了。可是当年二人除了明争暗斗,并无此刻面对面交谈的契机。 “啪嗒”一声,帐顶落下一道毛毡做的垂帘,横亘一人一鬼之间。 顾昔潮袖口一摆,熄灭最后几缕燃烧着的炉火: “夜深了,娘娘自便。明日还得尽早出发歧山部。” “行,我可以不问。”沈今鸾习惯对他明目张胆地谈条件,“但是我在这纸人里闷得慌,你揭开符纸,放我出来松快一会儿。这里有你在,我很安全,我发誓我绝对不出这个帐子。” 此间寂静,俄而,隔在两人中间的帘幕被撩开,顾昔潮清瘦的身影走过来,揭开了符咒。 一缕魂魄从纸人中袅袅升起,广袖拂动,舒展开去。 帘幕一起一落,顾昔潮又回到炉火边闭目养神,将床榻留给了她。 这个人,真是有趣,有榻不卧,反倒在炉火边闭目养神。 沈今鸾透过斑驳的帘幕望过去。 即便同在一顶帐中,他好像离她隔了好远好远。 清朗的月色便从外透了进来。袅袅银光,描摹出男人半张侧脸,眉骨高耸,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如山峦起伏,轮廓分明。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下移。兴许是方才火炉烧得滚烫,他的衣襟微微敞开了些许,边缘低垂,露出微微起伏的胸线。 沈今鸾盯着他心口下的那一寸肌肤发愣。 恍惚之间,一段尘封的记忆在幽夜袭来。 那个时候,少年顾九十八岁,刚刚拜别大儒师父,弃文从武,入了顾家的陇山卫从校尉做起。有一日,军中休沐便回来找她。 “听我二哥说,将士们身上都有刺青,有的纹虎豹猛兽,能震慑敌人,还有说是能有护身之用。顾九,你打算纹个什么?” 她戳了戳他拿刀的右臂,好奇地问,感到他锦袍下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了。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38节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他摇了摇头。 想着他到底是朝中大儒教出来的子弟,满口之乎者也,她的兄长们都有刺青,可威风了。她不屑地努努嘴,却听他又犹疑开口。 “但,若是要刺青,只在此处……”少年顾九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轻声道,“我阿爹这里,纹了我阿娘的闺名。” 沈今鸾回过神来。时隔多年,她才明白少年的意思。 我的身体属于我的父母,但我的心,只属于心上人。 那么,少时的顾昔潮会不会也效仿他的父亲,将心上人的名字纹在了心口? 一瞬一念,帐中的帘幕忽被一阵风微微吹动。 虚空的魂魄游移,倏然之间已来到了帘幕的另一侧。 顾昔潮闭着眼,似是睡着了。昼夜奔波,他眼下泛起微微的青黑,连疲态都是收敛着的。 炉火熄灭,烟气尚在缭绕,朦胧了他的面容。 风吹帘动,男人的胸膛微微起伏,敞开的衣襟随之颤动,又垂落下去几寸。 鬼魂悄无声息地走近,透光的衣摆如涟漪般散开,拂过他松下来的臂弯。 一双透明的手缓缓触及了衣襟的边缘。 第26章 新娘 沈今鸾虽为鬼魂, 也莫名羞赧起来。 只因,此时此地的顾昔潮和少时那一会儿全然不一样了,男人胸膛结实温热, 线条起伏如刀刻,肌肉紧绷如弓弦。 更不必说,对于她冰冷的魂魄而言还近乎炽烫。 但,对于他那位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心上人, 这份好奇胜过了忐忑之心。 衣襟被阴风缓缓拂开, 沈今鸾看到了衣襟底下的胸膛, 瞳仁一点点睁大,伸出的手竟抖了一抖, 正想要完全拨开看个清楚。 头顶冷不丁传来一声: “娘娘要做什么?” 她一抬眸,便撞入一道暗昧的目光里。 男人已起身敛了衣襟,两侧严密拢起, 在喉间交错, 全然遮住了胸口,一双黑眸正定定地看着她。 顾昔潮竟像是在假寐。 而她,倒像是做贼被捉个正着似的。 “没做什么。”沈今鸾五指收拢在掌心, 故作拂了拂袖口, 避开他幽深的目光, “我不过担心你毒发身亡。你那四叔可说了, 毒发之时会从全身溃烂开始, 以免误了我找尸骨。” 顾昔潮手臂肌肉贲张,鬓边沁出了细密的汗,声音依旧沉稳有力: “君臣有别。娘娘如此, 于礼不合。” 沈今鸾气笑了,自己都做了鬼, 顾昔潮竟还在意所谓的礼法,还要拿这礼法来压她一头。 她旁若无人,轻挑地看着他,没头没尾地突然问道: “我死后十年,北疆可有争战?” 顾昔潮闭眼,道: “除云州未定,未有争战。” 沈今鸾面色微沉,忍不住道: “那你身上,何来那么多箭孔刀伤?” 方才她探他胸口,本想找到一处纹着心上人名字的刺青。 却没想到,她看到的,却是密密麻麻的刺青和伤疤。 半袒的胸前如山河磅礴,起伏之间,遍布数道凶厉伤疤,每一道,都像是大地上的裂壑,深浅纵横。 从前顾昔潮少年将军南征北战,身上常有刀伤,当年她还曾为他上过药。这些是他来北疆后她没见过的新伤,竟还纹了墨黑的刺青。 不知是刺青遮掩伤疤,还是伤疤掩盖了刺青,满胸狰狞如青龙盘踞,张牙舞爪。 就算曾经纹过心上人的名字,也被伤疤刺青遮掩,难以得见。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顾昔潮自小由大儒教导,自伤属于大逆不道,他怎会离经叛道至如此地步? “不过就是些伤口,有什么好遮掩的?”她不解,双手抱臂看了他好一会儿,从前又不是没见过。 顾昔潮又紧了紧衣襟。 “怕吓着你。”他若无其事,微阖双眸,平淡地道,“娘娘是在关心臣,还是觉得解恨。我今日下场,不正如娘娘所愿?” 沈今鸾故意嫌弃,瞥了瞥他衣襟上破旧的抽丝,大失所望一般地,摇摇头道: “我只是没想到,十年不见,你竟会混成这副模样。” 顾昔潮回头轻扫她一眼,淡淡道: “纵使我混得这般不堪,你不还得求我帮忙?” “你!……”沈今鸾无言地别过头去,气笑了,“确实不堪,若不是我,你这毒发作也无人可救。” 她瞧着他发白的面容,淡青的唇色,皱眉道: “不会还没到歧山部,你就毒发不行了吧?” “还死不了。”顾昔潮看着她,眸光没有平日锐利,“你我之约,我必会达成。我或伤或死,不必娘娘费心。” 她拂袖回到纸人里,卧在榻上,背朝着他,冷声道: “这一回,顾大将军最好说到做到。” 晃动的垂帘渐渐静止下来,两侧也都再也没传来声响, 顾昔潮低着头,鬓边一绺散乱的银丝垂落下来,在紧紧拢起的襟口处拂动。 方才,她指尖微凉的余温,经由胸口泛过他的四肢百骸,犹在震荡。 他闭了眼,微一颔首,只一起念,那一处胸口又绷起来,如烈火燎原。 …… 翌日,沈今鸾醒来的时候,纸人背后又被贴上了黄符,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 顾昔潮整装待发,将亲兵留在羌王部中传递消息,自己则备下水囊粮秣,独身前往西北深山之中的歧山部。 “顾九!等等!” 一声粗声粗气的喊叫传来。 沈今鸾循声回头,只见邑都骑着高头骏马,一身赤红便装,正从远处跃马奔来。他下了马,一脸傲气地双手抱臂,对顾昔潮道: “首领命我带你去歧山部。那地方可不比我们这儿,没有我,就凭你自己是进不去的。” 他向外跨出一步,露出身后一队人马。马队上的男人们身材壮硕,一看就是好手,各个穿赤色胡袍,戴大红额饰,腰间配刀,刀柄上还系着五彩的绸带。 见顾昔潮皱眉,他昂起胸脯,道: “正巧,今日是我们这儿的抢婚,带你长长见识。” 邑都神气地向顾昔潮解释抢婚这一羌人的习俗。 羌族游牧为生,女子稀少,人丁不易,从前部落之间有抢夺别部的女子成婚的传统。 自上任老羌王一统零散的羌族各部,抢婚已演变为一种结亲的形式。定情的男女约定日子,女方家中会将新娘蒙上红盖头,藏在锁好的木箱之中。 男方则带着精壮男子到女方家中迎亲,佯装抢夺木箱带回自己帐中,就算抢亲成了,两人便可结为夫妻。 “歧山部一向排外,若非有大事,外人不得踏足。你一个外族人,更是不会放你进去的。恰好近日我表弟莽机要娶歧山部的哈娜,你混在我们的队伍里,就能进入歧山部。” 沈今鸾从顾昔潮背后探出头来,果真看到一群羌族壮士簇拥着一名红衣青年。 新郎莽机身材高挺,生得俊眉修目,他的马头上系着一大朵红绸,满面红光。 莽机右拳拍了拍左肩,朝着顾昔潮行礼,激动地道: “抢婚当然是人越多越好,图个喜庆热闹!能有您这样的勇士参加我的婚礼,是我的荣幸。” 邑都将一团羌族服制的红袍丢到顾昔潮怀中,道: “喏,和我们一道穿上吧,吉时到了,我们可要启程了。” 顾昔潮看着红衣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接了过来,转身跟着同行的羌人一并换衣。 少见他只能吃瘪的样子,纸人里的沈今鸾在马上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换完大红服饰的羌族青年们依次都出来了。她不由延颈眺望,只见最后一抹高挑清瘦的红,正从帐中大步走出来。 一看到他,沈今鸾止住了笑。 顾昔潮浓墨般的眉眼,与一身红正是相映相衬。鬓边随风扬起的一绺白发,即便笼罩在热烈的赤色之中,都不减的清冷疏离。 这是她死后第二次见他穿红。 上一回,是他在赵氏祖宅前,当着蓟县所有人的面,与她一个破烂纸人拜了堂,成了亲。 自从她知晓,顾昔潮是从见她的第一眼就能看见她的魂魄,她至今没想明白,赵氏祖宅前那么多鬼娘子,为什么他偏偏挑了她这个他恨之入骨的仇敌来拜堂。 沈今鸾看得有几分怔忪,顾昔潮已一跃上了马背。 红袍拂过纸人的身侧,活人身上独有的热感覆了上来,沈今鸾一时如惊弓之鸟,闷声不语,干脆闭目养神。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歧山部。 一道山岭横绝天际,山脚下林深从密。雪水化作的河流已有解冻,一小丛流水悄无声息地流过马蹄踏处。 沿着河流来到歧山部,已是暮色沉沉。 夜幕下,一排火杖倒斜在一侧,只有一二根还燃着幽幽的火焰,像是无人打理。细看那火杖上的木材像是被虫蚁噬穿了,只剩骨架,血肉全无。 中间还高悬着几张红漆绿料涂抹的狰狞鬼脸,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下,浮在半空中好像死水里的几片绿藻,风一吹就来回四散。 零星的毡帐在幽暗中散落排开,林间斑驳的树影照得洁白的帐子都显得幽郁。 整个歧山部,荒无人烟,偶有从帐中探出张望的人影,见他们走近也很快闭阖了门帘避开,不再露面,避而不见。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39节 一路通畅无阻就进入部落当中,邑都却始终警惕地巡视四周,手指不曾离开刀鞘。 见王帐众人如临大敌,却讳莫如深,顾昔潮向邑都问道: “你可听过歧山部中,有叫做‘弥丽娜’的女子?” 邑都回想了片刻,挠了挠头道: “说实话,歧山部多年来与世隔绝,一直甚少与我们有往来。只是偶有偷偷摸摸在一起的年轻人,你懂的……” 邑都轻咳几声,眼望四处: “不妨告诉你,歧山部的人不好对付,需得多加小心……” 他将新郎莽机的脖子一把圈了过来: “要不是这个死小子,非要娶里面的女人,我才不愿意来这鬼地方。” 莽机被他力大无比的劲头掐到,挣脱开去,大声道: “我和哈娜是真心相爱的!我就是要把她带出这鬼地方。” 几个青年人忍俊不禁,各自嘲笑他几句,心头惧意减轻不少,奔马往前面去了。 留在队伍最后的顾昔潮孤身一马,淡淡地自语道: “看来,歧山部与王帐的关系并不寻常。” 纸人里一声轻笑传来。 “顾大将军有所不知,歧山部和羌王帐,可算是世仇了。” 马背上的沈今鸾自小熟知北疆诸部,侃侃而谈: “草原诸族之中,羌人尤擅弓箭,而羌人之中,制箭最强者,出自歧山。王帐的箭阵,你见过的,凶煞无比,其实就是来自歧山部工匠之手。当年,我阿爹在世之时,两部也曾亲如一家。” 顾昔潮问道: “淳平十三年,老羌王一统羌族,是如何让歧山部甘愿归附的?” 沈今鸾点点头,对他颇有几分刮目相看之意,道: “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我昨夜细细回忆了一番,才想起我幼时曾听我二哥讲起过,岐山这地地势易守难攻,歧山部的人原本一直不愿归附王帐。老羌王当时用的手段,并不光彩……” “时间过去太久,我听过的部落故事也都忘了,一会儿到了歧山部,只能见机行事。” 越往歧山部里头走,连毡帐都不见几顶,一路枯枝盘虬,光怪陆离。队伍里插科打诨的笑语也渐渐悄声了下来,众人开始下马步行。 步履声回荡在清寂林中,惊飞了寒枝上的几只乌鸦。逃逸的鸟翼盘旋而上,遮天蔽月。 待漫天震飞的枯叶飘散下来,邑都压低声音道: “有动静。” 所有人立在原地,只剩四处的帐布在风里时不时地鼓动。 听了一会儿,邑都胡须颤了颤,道: “好像有人在哭?” 众人大骇。 一直在纸人里闭目养神的沈今鸾睁开眼,冷笑一声,嘲道: “是有人在哭。而且,都哭了好久了。从你们一进入到此地,我就听到了。” 不知为何,这歧山部各处阴森邪气得很,对于她这种鬼魂来说,反倒是滋养了不少。 那飘荡的哭声断断续续,时有时隐。 众人循声走了一刻有余,忽见前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只见不远处,十余座毡帐绵延开去,帐顶一连盘着数丈的大红绸缎,艳丽的彩线在火光里飞扬,人影幢幢。 “终于到了!这就是哈娜的家。”莽机惊喜道。 “你小子,偷偷幽会那么多次,路都差点不认得。”众人笑骂,暗自松了一口气,面上又洋溢起喜气,跟上飞奔过去的新郎官,也朝那中间的主帐走去。 主帐前围有一大片柴木,搭起了高台,四面燃起了一簇簇的篝火。地上还整整齐齐摆满了庆祝的酒坛。 几名羌人,头戴异兽面具,身着彩绸玄衣,正在围着篝火跳傩舞,在火光映衬下,跳动的人影如同在熊熊燃烧,凶猛狂热,散发着诡谲之气。 一只四四方方的巨大木箱放置中央,锁头刻有羊头神的吉祥纹路,四角缠绕着鲜艳的大喜红绸。 那便是用来接新娘回去的抢亲木箱了。看起来大得装两个成年男子都绰绰有余。 木箱一侧,有几道人影围在篝火周围,丛丛火光之中,映出那些人惊惧又哀戚的面容。数名歧山部的妇孺身着大红的皮袄,喜庆的装饰之中,一个个却是在哭泣。 这便是林中哭声的来处了。 起初,沈今鸾以为他们是不舍新娘,可他们看向邑都莽机等人的目光害怕不已,哭声亦是断断续续,如有恐惧。 一见到莽机等人,一个年迈的老妪扯了扯其中一人的袖口,低声道: “你们还是回去吧……这是冤孽啊!” 篝火前,跳着傩舞的高壮男子即刻朝着众人奔走了过来。带头的傩师头梳数绺辫子,摘下面上四目鸟兽面具,凶神恶煞,朝他们大喊道: “王帐的人来还真敢来抢亲!” 沈今鸾只觉他言语不善,以为是这里抢亲的习俗。 前头的莽机见到那领头的傩师,认出他来,振臂一呼,拳头击打胸口一下,扬声道: “你便是哈娜的哥哥阿德吧。阿德哥,我莽机来娶我心爱的姑娘,有什么不敢的!” 他一呼百应,身后亲友也高呼助阵。 沈今鸾掠过人群,一眼看到前方的大红喜帐,帐布前映出一道新娘的人影。 新娘一身厚重的喜服挂着叮叮当当的银饰,头上盖着一大块红盖头,隐约看见身材纤细秀气,端坐不动,更是不言不语,显得文静异常,甚至有几分沉寂。 沈今鸾觉得奇怪,思忖片刻。 她依稀记得,当年在云州曾和二哥一起见过羌人成婚。 羌人可不比中原汉人,婚宴新郎新娘都是一道迎客行礼,载歌载舞,饮酒作乐,从不会独留新娘一人在房中。 “哈娜,我来了!” 莽机也看见了帐中新娘,正要疾步走去,一道道高大的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阿德率领着众傩师挡在他身前,大声朝四周道: “不急,既是来抢亲,你需先同我们斗酒,干得过我们再说!不过了我们这关,是见不了新娘的!” 歧山部众人高呼应是,向莽机等人围拢过来,将他们引入篝火前的酒坛处, 王帐诸人面色紧绷,如似警惕,阿德见了,冷笑一声,率先拎起一坛酒倒入碗中,豪饮一口,示意酒中无他。 王帐众人自步入歧山部中处处小心,见酒味寻常,阿德等歧山部诸人已都饮过,才放下戒心,各自席地而坐下来,观赏傩舞,一面饮酒。 唯独顾昔潮坐在边上,远离喧嚣,长指摩挲酒坛边缘,未曾饮过一口。 “那么多年了,你还是滴酒不沾?”一旁的邑都顾自饮了一口酒,摇了摇头道,“真可惜歧山部这陈年好酒了,在大魏那儿可是喝不到的。” 沈卿鸾哼了一声,撇了撇嘴。 顾家九郎什么美酒佳酿没喝过,是饮惯了关中好酒,顾家地窖里还藏着御赐的西域美酒。 他少时放浪形骸,时常与一众五陵少年彻夜豪饮。 她以为顾昔潮是担心酒有问题,可是见歧山部自己人也饮了不少,酒水应是无碍。 原来,是从前喝酒如饮水的顾昔潮竟戒酒了? 沈今鸾不由出声道: “顾大将军怎么到了北疆就突然不饮酒了?” 可顾昔潮只是轻轻将话绕了过去,声音低沉,只她可闻: “酒令智昏。我们可不是来品酒的。” 众人酒酣,无论是歧山部还是王帐的羌人都喝得有几分醉意。 趁此两边各自放松下来,顾昔潮一连问了几个歧山部的青年,可没有人说认识弥丽娜这个人,甚至都无人听过这个名字。 见他一无所获,沈今鸾捻着发丝,道: “阿伊勃会不会是在骗你,实际上根本没有弥丽娜这个人?” 顾昔潮摇头,轻声笃定地道: “羌人虽狡猾多诈,但重情重义,不会捏造心爱之人行欺骗之事。” 沈今鸾蹙眉,道: “可你不觉得,这歧山部里头,处处透露着古怪?” 顾昔潮微微颔首,表示认同,沈今鸾来了劲,从氅衣里探出魂魄半个头,指着篝火前暗地里哭泣的妇孺,道: “新娘出嫁,亲眷俱是在哭。此其一。” 顾昔潮扬了扬首,望着帐布上那一道一动不动的大红人影,接着道: “喜宴开场,新娘闭门不出,也不招待客人。此其二。” 最后,沈今鸾指向喜宴正中的阿德,朗声道: “最后一桩怪事,是我第一次见,对新郎一行人如此不怀好意的大舅哥。” 少时在京都仰人鼻息,受尽高门子弟欺凌,她对轻微的敌意都十分敏锐。 “依我看,最古怪的,就是这位阿德了。瞧他那劝酒的架势,紧绷的大臂,就像是要将他们都掐死似的。” 她话音未落,酒席上的阿德忽然向顾昔潮这一侧看过来。锐利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纸人。 像是听见了她的话,与纸人里的她对视了一息有余。 可这种被看透的感觉只是一晃而过,阿德像是只朝这一边扫了一眼,很快就又向王帐的人敬酒痛饮去了。 顾昔潮似是也注意到了,他若有所思,即刻唤来了邑都。 “哦,你问这个阿德啊?”邑都回忆道,“莽机对我说过,他这个大舅哥是歧山部里信奉巫术的傩师。听说,他好像还通一些魂魄的邪术,曾想让死去数十年的鬼魂死而复生,邪门得很!”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40节 沈今鸾轻嗤一声。 这世上哪有什么死而复生之术。 人死后的魂魄,存于世间至多不过十几年,再久一些,不是像她二哥一般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就是因为魂魄寻不到合适的容体,渐渐飘散消逝。 若她当初没有赵羡的纸人留存魂魄,也终会是第二种下场。 沈今鸾想起自己可能的命运,不由心起忧虑。 却见一道阴翳落下,顾昔潮骤然站了起来,身长玉立,氅衣一摆,立在纸人身前。 接着,她听见了一道冷嗖嗖的声音: “这位客人,为什么不喝酒?” 傩师阿德拎着酒坛,面露犹疑,上下打量顾昔潮,忽道: “你不是羌人,你是中原来的汉人!为何不喝酒?是瞧不起我们羌人的酒吗?给我喝!” 话像是在对顾昔潮说的,可眼神却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后的纸人身上,目不转睛。 顾昔潮不答,也不回话,只望着阿德,暗沉沉的目光透出来的威压,令阿德不由后退一步,手里的酒坛晃动一下,差点拿不稳。 沈今鸾叹口气。 这么多年,顾大将军的脾气还是这般霸烈。 若非要在歧山部查弥丽娜的线索,敢这么强逼顾昔潮饮酒的人,怕是下一刻就被他出鞘的锋刃出鞘直接劈成了两半。 沈今鸾无奈,袖间扬起一阵阴风,落叶无差别地滚落一旁的邑都面上,将他引了过来。 “他是我中原来的朋友,不懂我们羌族的规矩。” 邑都飞奔过来打圆场,道: “你不知道,自从他娘子去了之后,他就再也不曾喝酒了,成日背着这么一个纸人当娘子……这大喜的日子,他定是触景生情,心里难过,你就别为难他了,我代他来陪你喝!” 又是这个借口,上回躲避北狄骑兵搜查也是拿她这个纸人当借口。沈今鸾听得纸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合该每一回拿她挡箭牌,就要让顾昔潮给她磕个响头赔罪。 阿德的目光却仍在纸人身上逡巡不断: “原来,这是你娘子。你这娘子,有些年头了,倒是被你滋养得极好,生得真美……” 一番诡异至极的甜言蜜语,却是对着如此破烂寒碜的纸人,听得一旁的众人毛骨悚然。 阿德说着说着,忽然朝纸人伸出了手,像是要触摸纸人里的魂魄。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劲臂猛然打在阿德伸长的手臂。 阿德吃痛叫了一声,手里的酒坛就要掉下去。 顾昔潮一只手稳稳地将酒坛接住,又捉住阿德的手,加深了力度,将酒坛放回了他手中。 “抱歉。”顾昔潮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手指轻轻摩挲着氅衣里深藏的刀柄。 沈今鸾注意到阿德的腕上,登时出现了一道青黑的淤痕,可见顾昔潮所用的力道之大。 阿德眯了眯眼,撸起袖子看了一眼臂上清晰的淤痕,也不恼,忽笑了一声。 此人的这声笑,没缘由地会让沈今鸾心头一紧。 只见阿德笑眯眯地继续凝视着纸人,毒辣的目中流露出几分隐晦的赞许,几分病态的痴迷: “我只是想求教,你是如何养的她?用的可是傩师的巫术?哦,不对,你是中原的汉人。” “我听说你们中原,有一种香火供奉的法子……” 沈今鸾一惊,蓦地抬眸,却见顾昔潮素来古井无波的面色,微微一变。 第27章 逃生 篝火在顾昔潮身后投出巨大的影子, 笼罩住了纸人。 沈今鸾躲在他身后,魂魄靠着他后腰,虽然觉得别扭至极, 但莫名觉得有几分心安。 “你既如此好奇,自己死一次不就知道了。” 顾昔潮冷冷地打断了阿德: “看看有谁人愿意供养你死后的魂魄。” “你别误会。” 阿德轻抚手中傩师的四目鸟兽面具,笑道: “我只不过刚才听邑都说这位是你娘子。我正好也有一位死去很久的心爱之人,我用尽了办法, 想要养着她的魂魄, 万一能有机会能让她死而复生。” “若这纸人真能长久贮魂, 我倒也想试一试……还望你指点指点。” “死而复生,无稽之谈。” 阿德话音未落, 顾昔潮已揽起了纸人往另一侧离去。他步履沉定,看到纸人里的魂魄后撤着,几乎依着他的侧腰, 秀气的眉紧蹙, 眼睫微微颤动。 没由来地,他低声道了一句: “不用怕。” “我才没有怕呢。”沈今鸾很快接道。 她只是觉得阿德的目光赤-裸裸的,不像是只看着这个空洞的纸人。 就在沈今鸾心绪不宁之间, 闹哄哄的人群也散了大半, 篝火前传来莽机大声的呼叫: “酒也喝够了, 总该让我们带走新娘了吧!哈娜, 我来了……” 新郎莽机一直惦记着新娘, 扔下见底的酒坛,正要闯入喜帐去见新娘。 这一声,令阿德猛然回身, 大步上前,掠过莽机, 径直走进了新娘所在的帐中。 未几,他自己将一身喜服的新娘横抱出帐,道: “哈娜,今日出嫁,哥再送你一程。” 阿德身材高大,倒显得怀中的妹妹娇小无比。 沈今鸾心下微微一动,抬眸紧盯着新娘哈娜。 纸人比寻常人低矮不少,阿德横抱着哈娜掠过纸人之时,她分明看到,新娘身体轻飘飘的,那拂开的喜服之下滑落一只手,在幽暗之中苍白得毫无血色。 “这新娘有古怪。” 纸人里的沈今鸾看得一惊,只低低嘟囔了一句,与她错身而过的阿德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偏过头来,阴恻恻的目光透过他额前的碎发,又一次直勾勾地望向了纸人。 顾昔潮还未出手,他已抱着新娘走远,唇边似乎还扬着一抹笑。 阿德将不声不响的新娘放入早已备好的大红木箱中,连带着喜服的袍角一并揉作一团,卷入箱内。 箱子盖拢之前,莽机忍不住对着箱子里的哈娜轻声抚慰道: “哈娜,且稍忍忍,马上带你到家了。” 新娘一动不动,如若未闻。 莽机只当她是害羞,在邑都等人的调侃声中,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满怀喜悦地上了马。 顾昔潮跟着邑都等人各自抱住木箱一角,一道抬起木箱之时,他的眉头轻皱一下。 木箱缚在驮马之上,用绳索绑紧了,众人只觉大功告成,喜气洋洋地往回走去。 歧山部也无人来相送,仍是围着篝火,化作一道道黢黑的影子,在夜色中有如鬼魅。 弥丽娜毫无线索,看起来已陷入僵局,沈今鸾指着木箱,道: “歧山部人生地不熟,且对我们这一行人显然不善,或许新娘子哈娜愿意告诉我们有关弥丽娜的消息。不如你来问问她?” 顾昔潮手指蜷起,轻轻叩了叩木箱,道: “哈娜,我是莽机的朋友。请问你可曾在歧山部中听过‘弥丽娜’这个名字吗? 只闻驼铃声响,许久不闻木箱里的回音。 正在此时,马蹄硌到一块碎石,趔趄一步,巨大的木箱在马背上倾斜一下,来回晃动。 “哈娜,没事吧?” 莽机飞奔过来,想要确认木箱里的新娘没事。 却不见箱子里传来一声叫。 顾昔潮和沈今鸾对视一眼后,他即刻制止了继续行进的队伍,厉声道: “打开箱子。” 众人茫然,大呼小叫道: “这、这不合规矩啊……” “对,按习俗需得到了莽机帐中才能打开,不然不吉利啊!” 顾昔潮目光扫过去,道: “是吉利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莽机拨开人群,再也顾不得了,扑上箱子,双手打开了锁头。 “嘎吱”一声,箱子缓缓打开。 一股奇异的香气从箱中涌出,扑面而来。 诸人还未反应过来,一角鲜红的衣袍从箱沿漏了出来。 新娘安安静静地躺在木箱之中,宽大的喜服覆着瘦小的躯干,身体蜷曲。 莽机颤抖的双手掀开了那块红盖头。 王帐连身经百战的强壮男人们,一看到箱内,腿根也发软差点站不住。 红盖头下的新娘,没有头颅。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41节 那一身喜服严严实实,方才木箱摇晃之间,一双手腕从袖口滑落,皮肤呈乌青之色。 一声哭嚎从背后传来。 黑漆漆的疏林之中,歧山部人不知何时已围了过来,也同时目睹了木箱中新娘的惨状。 在场的女眷们一看到那无头的新娘,尖叫一声,有的竟当场昏厥过去。 阿德冲在最前,屈身攀在箱沿上,心痛地飞快用红布盖上,又盖上了箱子,不留一丝空隙。 他在尸体前跪倒,大声道: “刚才,大家伙都看见了,是王帐的人害死了她!” 众人顿觉莫名,而莽机失了魂魄一般,面如死灰,还未从巨大的懵怔中惊醒。待他回过神,向箱子跪爬过去,想要再打开箱子一探: “她的头……哈娜的头在哪里?” 哈娜就死在箱子里,怎么会凭空没了头颅?是谁能够隔着箱子带走了她的头颅? 阿德一把推开试图靠近箱子的莽机,仰天大吼一声,双眼血丝密布,冷笑道: “你们王帐的人,就不该来招惹我们!” “你还不明白吗?是你招来了诅咒!就是你,害死了哈娜!” 羌人传统极重全尸,失去头颅的尸体乃是大恶,是被视作下了诅咒的。 此语一出,人群中顿时起了惊呼,目露恐惧之色。 莽机许久怔在原地,呜呜地低泣起来,身上大红的喜服逶迤在地,融进了肮脏的泥淖之中。 知道内情的歧山部人面露悲戚,小声地议论道: “之前,我们都劝哈娜不要嫁给王帐的人,可姑娘家一旦有了心上人,哪会听啊。” “头颅被砍,就是最恶毒的诅咒啊,我们歧山部和王帐,就不能通婚!这都第几次了……” 顾昔潮静静看听着,向身旁一名歧山部少年问道: “此等怪事之前也曾有过?” 那少年搓着衣角,犹豫着道: “从前的无头女尸,也都是将要嫁去王帐的新娘。” 他左顾右盼,才压低声音叙道: “听说几年前,我们部落里有名女子和王帐中一名勇士成亲,结果抢婚之夜,那新娘死无全尸。” “从此,歧山部里只要是嫁给王帐的女人,都会出事……据说,就是那个女人立下的诅咒。” 另一名青年听到二人对话,瞥了一眼顾昔潮的装束,冷声道: “你们王帐的人,就不该来我们歧山部,只会害人害己!那个女人的诅咒不会放过你们的。” 顾昔潮侧首,眯了眯眼,问道: “你说的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几名青年神色骤变,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开口,慌忙摆手道: “不能!千万不能说出她的名字,否则,她就会找上你的……” 顾昔潮泰然自若,不顾众人惊恐的目光,一字字地吐出猜测: “敢问,她的名字是否叫做,弥丽娜?” 那青年瞪大了瞳孔,伸手想要阻止他说出口,已是来不及了。 一听到这个名字,歧山部中不少人齐刷刷回首,看向顾昔潮。 再无人声的部落里,阴森森的冷风乍然吹起,所有人的衣袍莫名动了一下。 众人低着头不语,目光只往阿德望去。 听到身后的动静,阿德停下手里的动作,缓缓站立起来,彻寒的目光扫过莽机邑都等人,最后落在顾昔潮身上。 阿德死死盯着顾昔潮,声音阴森: “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弥丽娜!你想要见她,除非,你死了!” 一旁魂不守舍的莽机回过神来,趔趄几步,飞身上去,趁乱抱住了木箱往回走,大喊道: “哈娜是我的妻子,应该由我带走!” 人群中刹那间起了骚乱,如同一颗石子飞溅起了滚油,两家人开始拔刀相向,争夺那个木箱。 刀光剑影之中,阿德猛地将手中的刀掷入土中,高声道: “哼!王帐的人都凶恶的豺狼,连哈娜的尸身多不放过!” 一双双凶狠的目光促狭地眯起,指着莽机等人道: 被煽动的歧山部男人们扯去了身上喜庆的袍衫,赤裸着胸膛,手握腰刀,目露凶光,纷涌过来,叫嚣道: “王帐的人卑鄙无耻,把他们给我抓起来,给哈娜陪葬!” 长嚎声整齐划一,高亢有力,似是排山倒海,震耳欲聋。 王帐诸人自是不甘示弱,拔刀出鞘,正要应战,顿觉头晕目眩,身下一软,纷纷拄刀于地,难以用力。 顾昔潮上前劲臂一抬,扶住了倒下去的邑都。 “无事。我只是方才喝多了……”邑都拼力想要站起来,却腿脚虚浮。 王帐诸人已是相顾失色,以邑都酒力,区区半坛酒怎会站不动身,握不了刀。 最后,他们一个个倒去,手指着幽影里笑意森然的歧山部人,声嘶力竭: “你们竟然下毒!” …… 歧山部的地牢以壮硕通天的木杖而成,粗密得连刀锋都砍不断,牢门前挂着一枚大铜锁。四处弥漫着呛鼻的血腥味。 王帐一行人皆是双手在背后被绑了死结,听到看守他们的人在不远处来回巡视,脚步声和牢门钥匙声回荡在空寂的暗夜里。 莽机失魂落魄,在角落里低低呜咽。 “他们竟然在酒里下药!”邑都咬牙切齿,命令一众壮汉不断敲击牢门,绳索束缚的手使不得劲,不住颤抖。 “不是在酒里,是那木箱之中。”顾昔潮岿然不动,微微合眼,阴影下的面容波澜不惊,那个纸人静坐在他身侧,始终不离。 邑都恍然道: “他们猜到我们必将开箱,将毒涂在了木箱里,一开箱我闻到的那香气便是了。可恶,他们一早就算计好了。” 他瞄一眼端坐自若的顾昔潮,叫苦不迭: “顾九,你真是好胆色。他们千方百计要害死我们,就等着我们毒发身亡,或者,他们一会儿趁我们使不上劲来砍了我们……你倒好,死了是不是就乐得去见你那娘子了?” 顾昔潮睁开眼,淡淡地道: “要杀你,何必如此费力还将你们活捉关起来。那木箱香气虽有迷幻之效,却无剧毒,他们定是另有图谋。” 语罢,他竟然站了起来,双手一扬,腕上的绳索自然脱落掉地。 “好功夫。”邑都等人震惊,原来他方才一动不动,竟是在想法设法解开绳结,众人都围了过去细查,连连赞叹。 一声轻笑传来。 纸人里的沈今鸾没好气地道: “哼,不过从小被他阿爹绑惯了,绳结七七四十九种绑法,他只消一刻便能全部解开。” 邑都自是听不到她言语,只瞧着顾昔潮声色如常,手法干练,不由道: “顾九,你没中毒吗?” “我尚可。”顾昔潮点点头。 沈今鸾瞥他一眼,摇了摇头。 “你之前中了更深的羌毒,如此轻微的毒性,已然对你起不了作用了。但你们这般困在此地,终不是办法。” 她从纸人中抽出半个头来,晃到男人面前,指了指背后那一道黄符,道: “你给我解开这个符咒。我有办法救你们出去。” 顾昔潮目光轻轻扫过去,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地牢前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声响,众人登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直至远处飘来一阵饭香。 原是看守他们的人正值轮换,两人交谈的低声通过寂静的地牢传了过来。 “那个汉人竟然提起了弥丽娜,真是不要命了!” “傩师大人为何会说不认识呢,我明明见过他……” “你怎么知道的?小声点,别被人听到了,会没命的啊!” 声音低了下去,一直凝神细听的沈今鸾捅了捅一旁沉默的顾昔潮: “你听到没有,他们知道弥丽娜的下落。如此难得的线索,你如何能放过?” 见他双目微阖,一声不响,沈今鸾有几分急切。 “顾昔潮你听我的,解开纸人的符咒,我过去将牢门的钥匙偷过来……就像你我小时候,”她顿了顿,轻声道,“你翻过墙去,从里面把反锁的门打开让我进去。” 少时二人无数回偷偷溜出家,这一手玩得驾轻就熟。转眼已是十五年过去。 不知这一句触动了哪里,顾昔潮缓缓睁开了眼,望向地牢前那两道低语的人影。 方才那个说出“弥丽娜”字眼的知情之人就在幽夜中若隐若现,眼看就要离开地牢。 “晚了就没机会了!找不到弥丽娜就得不到我父兄尸骨的下落,我会魂飞魄散,不得超生的!顾昔潮!你答应过我的!” “啪嗒——”一声,符纸挑起,揭开。 一缕魂魄幽幽浮现,转瞬消失在黑暗里。 …… 看守的牢头对着寡淡的酒水,啃了几口馕饼,干瘪的脸上一鼓一鼓。 一阵阴风吹来,他莫名打了个哆嗦,听到腰下一阵清脆的轻响,紧张地去摸了摸,发现腰间开牢门的钥匙还在,便又放心地饮了一口酒。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42节 风有些大,馕饼油腻腻的馅头掉落在地上,他俯身下去捡的时候,只觉身侧一阵寒凉至极的风掠过,衣袍大动之后,又垂落下来。 他不以为意,挠了挠头,继续啃食香甜的馕饼。 在豆灯照不到的地方,一把钥匙在地上凭空一寸一寸地移动着,在潮湿的地牢底划出一道若有若无的水渍。 钥匙最后停在一扇牢门前,不动了,很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拾起了钥匙。 一声清脆的响动之后,铜锁开了,掉落在地。 “快走。”顾昔潮令道。 与此同时,他身边的纸人晃动一下,像是有一阵风钻了进去,血红的唇裂开一道缝隙,像是在对众人微笑示意。 邑都睁大了眼,揉了揉额头,只觉得邪门得很,却再也顾不得了。 一行人紧贴着地牢的岩壁,拖着虚浮的身子,一点一点往门口挪动。 门口蹲守的牢头刚吃完馕饼,打了一个饱嗝,背后便被猛地一击,闷哼了一声,击昏在地不起。 顾昔潮走出地牢,停下了脚步,往回走去。 “我此去,定会将弥丽娜带到阿伊勃面前,换取你父兄尸骨的下落。”无尽的晦暗里,顾昔潮望着纸人,以唇语对她道。 “顾昔潮,要不是我偷来钥匙,你都还困在牢里。我费劲心力救出你,你竟要抛下我?”沈今鸾不依,魂魄在纸人里不住地晃动。 顾昔潮望向黑沉沉的歧山部,摇头道: “此地危险,我不放心。且带着纸人,行动不便。” “不行……”沈今鸾见他不为所动,神情凝重起来,“我暂时也不会魂飞魄散。我们可以先一道回王帐,再从长计议。” 事关沈氏,事关父兄,她绝不放心顾昔潮一个顾家人单独行动。 “阿伊勃这几日便撑不住,来不及了。此事由不得你。” 顾昔潮眉宇沉静,眸光凛冽如刀,低语道: “我说过,是娘娘有求于我,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语罢,他无视沈今鸾挣扎吵闹,直接朝着走在前头的邑都唤道: “邑都。我是不是你换过刀的兄弟?” 少见他这般郑重,邑都一愣,用力拍了拍胸脯,应道: “自然是。” 夜穹之下,烈风吹拂,男人身姿挺拔,如寒松立雪,鬓边银丝在月光中随风闪动: “好。我现下将我娘子交给你,请你将她平安送回王帐。” 顾昔潮顿了顿,最后垂眸看了一眼那错愕的魂魄,将怀中的纸人交给了邑都,转身疾步奔入歧山部汹涌的夜色之中。 …… 歧山部地势错综复杂,夜里更是晦暗无边,难以辨路。众人只能凭着来时零星的记忆,摸索着找到当初的系马之地。 终于听到了哗哗的水声,来到了初入歧山部时那一条河流。 水光澹澹,如是生机。众人面露喜色,沿着河行至尽头,有人指着对岸道: “我们的马都在河对岸!只要过了河,就能逃出这鬼地方了。” 唯有莽机双目空洞,频频望向身后的密林,嘴里喃喃“哈娜”的名字。 邑都等人一把提起无力的莽机,大步往河岸走去。 夜空已浮现出了几缕鱼肚白。哪怕日光最盛之时,歧山部里头也是暗无天日,像是覆着终年不散的阴霾。 “嗖嗖——” 日夜交接的当口,茫茫夜色被划破了几道发白的口子。 无数支箭矢从天而降,宛若咆哮一般密集地向地面上渺小的一行人袭来。 “是歧山部的箭阵!”众人急急飞身躲避,狼狈不堪地向河岸逃去。 慌乱之中,邑都手臂一松,纸人脱了手,掉落在地,顺着陡峭的地势滚至一块岩石底下,距离他足有十步之遥。 邑都咬咬牙,发辫死死含在在口中,正要冲过去救回来,却被人一把抱住: “邑都哥,你干什么?歧山部的人追来了啊!” 他抬头望去,只见密林深处火光点点,人影幢幢,竟然是直朝着河岸而来。 显然是他们方才触发了箭阵陷阱,才引来了追杀的歧山部人。 “不可,我答应过顾九,必要纸人送回王帐。” “他说,这是他娘子……我隐约知道,他等了一个小娘子好多好多年了。我这一回见到他,从未见过他这般开怀的样子……他整个人,好像活了过来。” 邑都一扬手,誓死不肯撤退,起身欲再冲过去救人。 “你疯了,这怎么可能是他娘子呢!”那羌人不解至极,慌张之余,愤声指着那遗落的纸人道,“那不过是一个纸扎的玩意儿,云州城的纸扎店里多的是,下回我们再还他一个一样的就好了。” “邑都哥你不要命了,你若是死了,我们首领怎么办?整个王帐怎么办?……” 箭雨直下,说话间几人犹疑未动,已被追来的歧山部人发现,人影已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想要堵住他们最后的生路。 流矢接连不断,直朝这群人“嗖嗖”而来,杀机四伏。 邑都躲闪不及,大臂中了一箭,闷声跪倒在地,被几个同伴不由分说强行拖去了河岸。 他意识迷糊,最后回望一眼,远处岩石下那个被抛弃的孤零零的纸人。 眨眼间,歧山部人已追至那一处岩下,为首那一道人影停下脚步,朝着纸人俯下身来。 他摘下四目鸟兽的面具,高大的背影覆住了矮小的纸人。 纸人纹丝不动,任由被那人拾起,唇边那一抹笑靥诡异如初。 如有怜悯,如在嘲讽。 第28章 焚香 夜色黢黑, 密林风动。 顾昔潮撑刀立在一株枯藤背后,看着那个人哼着小调,往远处火光走去。 阵风掠过, 小调停了,那人回头一看,暗黑的林中不见人影。他摇摇头,只当是错觉, 继续往前走了一步, 肩颈忽地一凉。 一把寒光闪动的刀已架在脖颈。 “别动。” 一道黑漆漆的影子立在他身侧, 衣袍上透着几丝猩红。 他来不及喊出声,已被拖至密林深处, 刀尖一直抵紧他的咽喉,命悬一线。 “带我去找弥丽娜。” 人声低沉,像是负了伤, 目光却比颈上寒刀更为锐利。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那人神色一惊, 叫苦不迭,忽指着远处的火光道,“傩师大人知道, 我曾亲眼看见他和她说话……” 男人开口, 气息掺着一股浓重的血腥: “你亲眼看见?那弥丽娜是何种样貌, 有何特征?” 刀尖已在颈下抵出了血, 那个人惊恐地应道: “当时, 我是偷偷躲在墙后,隔着墙只看见傩师朝着对面说什么‘等你好久了,你怎么不来……’之类的话, 我从来没见过傩师这么温柔的样子,古怪得很啊。” 他指了指远处重重火光的那片阴影, 道: “你去找傩师,他肯定经常见她。我是真不知道啊……” 那人话音未落,已被一肘击在脑后,晕倒在林地里。 顾昔潮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越往前走,荒草丛生,不见人迹,无月无光,阴煞异常。唯有那一处火光,明明灭灭,像是在蛊惑着来人。 未走出几步,顾昔潮停了下来,忽一侧身,劲臂一抬一收,一把擒住了身后跟踪之人。 “你没走?” 看到来人熟悉的络腮胡,顾昔潮一皱眉,放了手。 邑都喘着粗气,垂下眼,双拳紧握道: “兄弟,我对不住你……” 顾昔潮掀起眼皮,看到邑都手里只有一把刀,血丝密布的双眸腾起戾色,声色阴冷平静: “她人呢?” 邑都听出他平静语气下暴胀的怒意,叹了一口气,头垂得更低: “你交给我的纸人,被那个傩师阿德带走了……” 待他说完经过,四面无声。凄白的月光映着顾昔潮的轮廓,眼下泛青,冷厉的目光里暗涌着血色的潮。 他立着不动,风吹红袍,下颔紧绷,一缕淤血忽从唇角缓缓溢出。 “顾九……”邑都面色惊慌不已,却见他别过头去,木然地拭去了淤血。 “你受伤了。”顾昔潮看到他大臂上数支断裂的箭矢,“谁的命都是命。” “你也只想活下去,我不会怪你。但也不会原谅你。” 邑都咬咬牙,道: “我找回来,就是跟你去歧山部。我未守誓言,死也和你一道死在歧山部。” 男人轻描淡写回绝: “你体力未恢复,跟着我不过是我的累赘。” “顾九……” “你走吧。”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43节 邑都不甘地抬眸,视线扫过顾昔潮的刀,寒意窜上脊背,莫名哆嗦一下。 周遭一片死寂,男人正漫不经心地抚弄刀尖,唇角那抹淤血将他泛白的唇染得深红。 一身本是喜庆的大红喜袍,如地狱烈焰一般在风中涌动,亦像是被尸山血海染透,杀意尽显。 …… “叮叮——” 一阵铜铃轻响,震耳欲聋。 沈今鸾睁开双眸,一眼看到的是地上一张张的四目鸟兽面具。 四面的木桩之间串联着发黑的古银装饰,传统的羌式,陈旧却精美。系在桩上的绸幡,原本的殷红褪了色,残破不堪,暗沉如鲜血干涸。 无尽绸幡之下,一道消瘦的身影举着燃烧的火杖,腰际悬着的铜铃正在一下一下地闻风作响。 她微微敛袖,袖中的手攥了攥,在纸人里坐直了: “你果然能看见我。” 阿德转过身来,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笑道: “我自小右眼有异能,可以看见世间的鬼魂。” 沈今鸾虚了虚眼,好整以暇地往后倚去,道: “所以,你便以捉鬼为乐?” “可你捉了我,又能奈我何?” 自她魂魄离开纸人去偷了地牢钥匙,又回到纸人里,其实顾昔潮并未再贴上符纸。 因此,邑都抛下了她逃命,再被这个傩师捡走,她的魂魄本可以脱身逃逸。 但是她顾念纸人里藏着那唯一一颗解药。 虽然顾家人无情无义,但她不能出尔反尔。 再者,虽然自她回北疆之后,感到魂魄日益充盈,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为强盛,再无失力之感,但仍顾忌赵羡的忠告。 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在纸人里蒙混一日,便是一日。至少顾昔潮惦记着她的解药,还要为她所驱使。 阿德一步一步朝纸人走来,倒颇有些风度翩翩的意味,只定定看着纸人的目光有几分狂热,道: “我虽看多了鬼魂,像你这般的魂魄还是第一次看见。真是厉害……” 沈今鸾冷嘲道: “困在纸人之中,毫无魂魄之力,又有何厉害可言?” 阿德摇了摇头: “可我见你虽困了不少日子,可魂体轻盈饱满,色泽温润,不像残魂,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沈今鸾扬起了头,声色倨傲地道: “我有一位恩人,在我故地为供奉了我十年香火。因香火之故,我的魂魄不灭,且日益精进。” “中原的香火之术确实神奇……若我能习得一二,或许也能和她长相厮守。”阿德赞叹道,挑了挑眉,又露出更深的探寻之色: “供奉你香火的,就是你身边那个执刀的郎君?” “才不是呢。”沈今鸾断然否认,哼了一声道,“就是他,将我困在纸人之中,身不能动,任由他带着来去,可恨至极!” 阿德却只笑不语,只转过身去回望,手指不断拨动着腰际的铜铃。 他的背后,一道巨大的帘幕高悬正中,四面结满蛛网有如束缚,一整块庞然的阴影笼罩了整座帐子。 沈今鸾认出了那残破帘幕上的纹样,低头一笑: “原是如此。” “你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为了向王帐复仇。” 阿德幽幽回过身来。 沈今鸾望向四处飘飞的绸幡,犹如幽魂浩荡。她目色悠远,缓缓地道: “这么多年来,凡是与王帐通婚的新娘都没有头颅,不是因为弥丽娜的诅咒,而是因为你故意要混淆新娘的身份。那木箱里的根本不是你妹妹哈娜,而是早已死了很多年的女尸假扮的新娘。” 当时她看到喜服下垂落的手死去多年而泛白,顾昔潮提起箱子时感到尸骨较活人轻得多而觉察出了异样,再加之歧山部人对弥丽娜如此忌讳的态度。 一切豁然开朗。 “新娘每死去一个,你的族人便对弥丽娜多一份恐惧,对王帐多一份仇恨。而目的只有一个……” “你要利用这一份恐惧,要有朝一日可以携全族向王帐报仇。” “这天底下,唯有至深的恨意,可以长存不死。” 沈今鸾收回目光,想起了二哥说起的北疆各部旧事,望向静立的阿德,了然地道: “若我猜得不错,当年老羌王为了收复你们歧山部,定是杀了不少你的族人,是不是?” 阿德轻扯一下嘴角,手里的火杖猛地一扬,烈焰照处,满地尽是森森白骨。 “就因为我们首领不肯归附王帐,他们趁首领的女儿新婚庆典,破坏了箭阵,闯入部落之中,屠杀了半个族的人,连幼小的婴孩都没有放过。” “这么多年来,我一日不敢忘。我的族人,也必然不能忘记!她们被王帐的人蒙蔽了双眼,竟想要嫁出歧山部……” 阿德盯着满地白骨,像是在看深仇大恨的敌人,眼眸里映着熊熊燃烧的火,被经年累月的仇恨烧红了眼睛。 沈今鸾深知仇恨的滋味,她生前就在血海深仇里沉浮了整整一世,面目全非,自然能对阿德感同身受。 因此,也可以轻易拿捏。 “嗤——” 她从喉底发出一声笑来: “所以,你抓了那些王帐来的人,就算能全部杀了,以为就可以灭了整个王帐?” 沈今鸾摇摇头,笑得嘲讽。这笑,是当初在鸾驾上居高临下,对手中棋子那一种玩弄的笑: “你太天真了。” 阿德面容苍白而狰狞,傩衣一挥,袖上逼真的兽纹像是直朝纸人扑过来: “他们都逃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是你放走了他们!你和他们,本就是一伙的。” “所以,你想拿我威胁他们?” 沈今鸾波澜不惊,细细的指尖在纸人边缘画着圈儿,像是逗弄身边的猫儿狗儿。 “可你也看见了,那些王帐的人将我抛下,弃如敝屣,任由我被你抓走。可你捉了我这个破纸人,本对你的复仇毫无裨益。你若是放了我,我便可以承你的情,为你的复仇添一把火……” 阿德皱了皱眉,似是要被说动,却又道: “可我看那位执刀的郎君,对你可不一般。” 沈今鸾哼笑一声。 “他可是我生前死后最恨的人。” 魂魄那尖细的指尖犹带死时的血污,忽一下子攥紧了袖口,恨恨地道: “与你一样,因为他,我亲族被杀,死无全尸……而我死后,魂魄竟被他困于纸人之中,无法报仇雪恨。你说,我的恨,会比你少么?” 阿德神色一动,被她激得面上露出几分愉悦。 他的一举一动,沈今鸾全看在眼里,心下冷笑。 这些部落争端小打小闹,和她昔日在朝局上杀人不见血的斗争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 皇后威仪不逊昔年,面对轻而易举拿捏的人,她笑语盈盈地道: “我虽讨厌羌人,却不厌恶你,甚至,对你有一丝敬佩。你我联手,杀光王帐的人,不费吹灰之力。” 顾昔潮要和羌人相交,她偏要治一治这群不知好歹,背信弃义的羌人。 “我愿出手助你,只要你告诉我,弥丽娜究竟在何处?” 前面所有的铺垫,都为了这一问。 顺手惩治羌人为小,寻得父兄尸骨下葬为大。 死寂之中,阿德从枯骨之中回过身来,眼中的灼热渐渐平息下来,慢悠悠地望向远处的荒地,笑道: “等一等,等你那位郎君到了,你就知道了。” 沈今鸾惊觉,冷笑一声道: “你将我捉来,是为了将他引来。” 阿德负手而立,傩衣在惨白的绸幡中轻扬。 “是啊,我对中原的焚香养魂之术甚是景仰。”他一向怨毒的目中难得流露几许温柔之意,道: “他想救他的心上人,我又何尝不想救我的?” 什么心上人?!沈今鸾无语望天,憋屈得很,只愤愤道: “你羞辱我,更是羞辱我的恩人。” “我都跟你说了,我二人乃宿世仇敌,我死后他怕是求之不得,根本绝无可能为我烧香,又怎会知道香火供奉之法?” 阿德不置可否,本是阴冷的神色似是无奈,叹气一声,道: “何妨一试,咱们试试便知。万一呢……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会放弃我的心爱之人,哪怕只见一面……” 没想到阿德这个满脑子复仇大业的阴阳眼竟还是个恋爱脑,她算是押错宝了。沈今鸾一身力气卸了劲。 忽觉眼前的火光幽然一晃动。 纸人已被阿德忽然拎了起来,直直靠近了火杖。 “你终于来了。”阿德的声音在风中冷颤颤。 火光刺得沈今鸾睁不开眼,只剩下一道罅隙。 眼帘的罅隙被硕大昏黄的光晕所覆,一道冷峻的身影割裂了光晕,逆着光走来,气度凛然。 周遭的绸幡骤然静止,陷入死寂。男人身上血染红袍,迎风猎猎,修长的手按着刀收入鞘中。 从容得,倒是像来此荒地坟场迎娶新娘子。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44节 沈今鸾叹了一口气。 虽知顾昔潮此刻神色不见有异,可她可是见过,他谈笑之间一刀出鞘斩落人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时候。 这个傩师阿德虽愚蠢,但却是除了顾昔潮这死敌外唯一可以见到她的阴阳眼,说不准可以作为她的后手,为她所用呢。 见男人逼近,阿德的手抖了一抖,举高了火杖,厉声道: “你别过来……” “你不是就等着我来吗?”男人摩挲着刀柄,面有不虞,道: “我来了,你说说,你所求为何?” 阿德笑了一声,面色森然: “真是个聪明人。我只是好奇你那个香火供奉之法,想请你说来听听。” 顾昔潮的身姿陷落在火杖的阴影里,看不清神容,只见他一手覆在腰侧,摩挲着刀柄,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闻所未闻,自然无可奉告。” 阿德忽将手中的火杖凑近了纸人,厉声道: “你不肯说,我便毁去这个纸人,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魂魄灰飞烟灭。” “威胁我?”顾昔潮踱着步子,目不斜视地往掠过他面前,却疾步朝右侧的荒坟走去。他的声音从阴风中透出来,似是发颤: “我来此地,就是为了找弥丽娜。既已找到了她,不过区区纸人,任你处置。” “什么?”阿德睁大了瞳孔,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亮,“你、你看见她了?” 顾昔潮停下脚步,抱臂而立,眉宇一扬,定定看着阿德道: “她不就在你身后?” “你胡说!”阿德不可置信,浑身紧绷,不住晃动的火光在纸人面前摇摇欲坠。 “她看起来很失望,你再不回头,就要飘走了。”顾昔潮步履不停,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冷嘲道: “男子汉大丈夫,见了心上人却还犹犹豫豫,只会抱憾终生。” 见男人在旁已走出数步之远,阿德万分急切,心中那一根弦登时绷断了。 他缓缓回过头去,才一侧身,火杖晃动一下,右肩已被突如其来的刀锋击穿。 他的右手随之一空,轻飘飘纸人没了依托便掉下去,最后稳稳地落入一角漆黑的氅衣之中。 天旋地转,沈今鸾的魂魄跟着纸人环进男人的怀抱。 她不动声色看了顾昔潮一出声东击西的戏码,又转眼瞥见他满身的血迹,心下涌起一股莫名的意味,忽然抿紧了唇,呜咽一声: “你怎么才来啊。” 她语带哭诉,嗓音娇柔,难得细声细气,说不出的缱绻意味,全洒在他的耳畔。 顾昔潮一怔,收了淌血的刀,低头看去。 “你那个邑都忘恩负义,竟然抛下了我,我被抓到这鬼地方来,都是坟地白骨,吓死我了啊——” 一双杏眸扑簌扑簌,又像是怕他看到狼狈之态,倔强地以袖覆面,就差泪如雨下了。 仿佛真的受尽了天大的委屈。 换作旁的男人,美娇娘幽魂在侧,怕是早就酥了身子,不得怜惜得好声好气哄着才行。 沈今鸾感到身前男人似乎只轻轻颤了一下,冷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娘娘倒也不必惺惺作态。” 顾昔潮面无表情,只唇角若有若无地扬了扬: “方才,不还和旁人编排臣么?” 沈今鸾一怔,即刻收了柔弱姿态,拂袖冷冷地道: “你难道早就到了,在一旁听人墙角?你什么时候来的?” “当娘娘说那一句……”顾昔潮顿了顿,才能平静地道出,“我是你生前死后最恨的人。” 初时听闻,只觉得胸口闷痛,听了数回下来,只觉得麻木了。顾昔潮若无其事地揽起了纸人,漠然地道: “娘娘与人周旋的手段,不逊于当年。” 沈今鸾眉眼弯弯,皮笑肉不笑地道: “顾大将军,既知此言不过是我与他周旋的手段,应是不会介意罢。” “既是事实,自然无妨。” 顾昔潮面色极淡,道,“只可惜娘娘手段用尽,还是得臣现身来救。” 男人臂膀紧绷,肌肉结实,沈今鸾被制住,闷声不响,袖下藏起的双手报复似地拧来拧去。 顾昔潮翻动氅衣,端详着光里的纸人,目光专注,连新生的一丝褶皱都不放过。 沈今鸾略有紧张,袖口一扬阻止他探看,用他的话反讽道: “现在就不是于礼不合了?” 他神色一滞,很快挪开了目光,浓眉微微皱起,问道: “我未在纸人贴符咒,你被此人所擒,魂魄为何不逃?” 还不是为了救你那颗天上地下绝不仅有的解药。 可她才不能告诉他真相,免得他找到解药便不帮她寻尸骨了。 “我这不是怕脱离纸人魂飞魄散么?我若是没了,我父兄的尸骨怎么办?”沈今鸾心绪起伏,声量高了几分: “你这一去,到底找到弥丽娜线索没有?” 中了一刀的阿德听到了她的话,扶着受伤的右肩,趔趔趄趄,仍然不甘地朝二人走来: “我能带你们见到弥丽娜,只要你肯告诉我……”他殷切的目光望着顾昔潮。 男人反手握刀,刀尖一挑,一下子划破了阿德傩衣上张着血盆大口的异兽: “我说过,我此生最恨被人威胁。” “你杀了我,就更见不到弥丽娜。”阿德无力地笑了笑,捂住鲜血直流的肩头,仍然执着地不肯放弃: “听闻香火能招魂,只要能让我再见她一面……我已试遍了天下各种办法,都见不到她。你要见她,也只能让我用香火之法一试,才有最后一丝机会。” “万一,她已经魂飞魄散了呢?”沈今鸾问道。 阿德不顾伤口撕裂,声嘶力竭地道: “不可能!我已养了她的魂魄数十年,前日她还在,绝对还在……她只是不肯见我!” 沈今鸾看着状若癫狂的阿德,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弥丽娜的鬼魂尚在人世。 更没想到,阿德声称的心爱之人,竟然也是弥丽娜。 不光垂死的阿伊勃想见她,现在这个阿德拼了性命也想见她,沈今鸾倒是对这个弥丽娜越发好奇,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忍不住扯动男人的氅衣,轻声耳语道: “不就是烧香吗,你在赵氏祖宅也见过赵羡的做法。这个阿德既然只让你来教,哪怕你有样学样,甚至现编一个,骗骗他,试一试,万一能成呢。” 沈今鸾十分不解,顾昔潮为何对此事讳莫如深。 见他沉默不语,始终不为所动,她轻轻叹息,魂魄倏然移开,径自透出了纸人,终于露出了纸人怀袖之下一直掩着的腰间。 “方才滚落山崖,我的纸人其实已经被划破了。” 幽暗中,顾昔潮倏然抬眸,视线下移,落在纸人的腰下,眸光一凛。 那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顾昔潮,纸人有损,我的魂魄怕是留不了多久了。你知道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父兄的遗骨,现在,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沈今鸾犹豫地道: “你难道竟从未给你哪位亲朋挚爱烧过香吗?”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当年他是因为她的毒计孤身远赴北疆,已是众叛亲离。 “有的。” 顾昔潮缓缓抬眸,看着她道。 沈今鸾讶异抬眼,与他对视。 男人眸底渊深似海,暗无天日,涌动着她看不分明的暗潮,低哑的声音似是沉入了海底: “我曾为一人焚香,只想再见她一面。” 第29章 中元 承平五年, 顾昔潮被她一计将军,身败名裂,逼走北疆。这其中, 除了她麾下后党的手笔,定也少不了世家在推波助澜。 加之早年,他为了夺取顾家家主之位,已与顾家亲众决裂, 誓死为敌。 此后众口铄金, 积毁销骨, 顾家树倒猢狲散,顾昔潮在素来抱团的世家中亦再无故友。 她想不到, 还有一个能让顾昔潮愿意为之迷信的亲友。 沈今鸾还在茫然怔忪,阿德已欣喜若狂地揭开了身后巨大的帘幕,对顾昔潮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小心脚下。” 阿德殷勤地在前引领, 行至坟地中央一方宽大的供桌, 上面数十炷香早已备好,只等点燃。 供桌前,顾昔潮负手而立, 默念道: “生犀不可燃, 燃之有异香, 沾之衣带, 可与鬼通。” 他闭了闭眼, 轻声道: “一年魂可生,五年魄补全。十年……终相见。” 他抽刀出鞘,拧下刀柄, 倾泻下几许生犀角磨成的齑粉,倒入阿德捧起的掌心里: “南朝古籍有载, 犀角焚香,便可招魂。”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45节 阿德眼冒精光,小心翼翼地将数十炷香捏在手中成一把,一一都蘸上皙白的粉末。 “燃香之人,必视死者为至亲至爱。” 顾昔潮顿了顿,垂下眼眸,淡淡地道: “你爱慕她越深、就久,香火之力,便可越旺盛。” 阿德焦急地说道: “我虽非她至亲,但也爱了她二十年了。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她!” 正说着,他已擦亮火折子,点燃了香火。 一缕烟气倏然跃起,袅袅上升,如雾似霭,飘荡四野。 天地氤氲,阿德手举香火,朝四面八方的坟地大拜一圈,再插-入异兽香炉之中。 做完一套仪式之后,他双手交握,瞪大了双眼,不肯放过周遭一丝一毫的变化。 寂静中,沈今鸾好奇地扯了扯男人的氅衣,压低声音: “你现编的?” 编得倒还真像回事,有模有样,且手法熟练,跟真的践行了好几年似的。 顾昔潮眉眼深黑,眸光冷漠: “我说并非杜撰,你可会相信?” 沈今鸾撇了撇嘴。 这个人总是真话里掺了谎言,谎言里又像是有几分真意,最是深不可测。 已是等了许久,一炉香火皆已燃尽,烟气越来越淡,直至全然散去。 别说两个活人了,就算是鬼魂沈今鸾也没嗅到一丝鬼气。 “为什么……我明明也照着燃了香火,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来见我?”阿德踉跄着东奔西顾,仰天四望,不见一缕芳魂影踪。 他四肢伏地,猛力敲击这地面,忽然转过头,死死盯着顾昔潮,愤声道: “为什么你可以,我就招魂不成?连面都见不着!” 阿德一句一句地重复着“为什么”,忽然发作,抬起手指着顾昔潮道: “你骗我……定是你骗我!汉人狡诈!” 阿德低吼一声,面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忽后退几步,身形游移,隐入帘幕之中,顾昔潮疾步过去,只捉住一片扯烂的衣袍。 “弥丽娜就在前面,你们自己去找她罢——” 阿德消失不见,声音飘远,将二人困在空寂的坟场。 “技不如人,便下阴招。”顾昔潮面色无波,轻哼道,“这便是皇后娘娘方才所看中的人?” 沈今鸾听出他话中讽意,翻了个白眼: “见不了爱人,又打不过你,他不跑难道等死么?” 她摇头叹息: “看来,你这编得果真不管用。阿德看起来用情至深,怎会连爱人的一缕魂魄都看不到。” 沉默中,听到“咔嚓”一声。 顾昔潮从地上拾起还在暗燃的火折子,照亮脚下。 他踩到了一块森白的骨殖,蛆虫从空洞里爬出来,又埋入黑黢黢的地底。 火折子往前一探,光所照之处,满目皆是各式各样的尸骸,重重叠叠,小山似的。 沈今鸾一惊,把脸藏在了氅衣里。 顾昔潮不动,也没有掀开氅衣,由着她在身后躲藏。 她瑟缩在他的氅衣里面,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很快又钻了出来,若无其事地抚平衣袖上的褶子。 随后,好似听到他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 “这么多年,成了魂魄,还是怕么?” 沈家十一娘,还是和幼时一样。 从不语乱力怪神,听不得一点鬼怪的话本,晚上会梦魇难入眠,每每夜里走路都要扯着他的氅衣,走得慢慢吞吞,怕得不行吓着了就躲他身后…… 可是,那个从前最怕鬼的小姑娘,如今却也成了一缕孤魂。 顾昔潮垂下头,氅衣里的手紧握成拳头,指骨泛起了白,微微颤抖,却不动声色,衣袍只像是被风偶然拂动。 良久的沉默后,他从满目尸骸里抬起了头,克制地轻声道: “我记得,从前每到中元节,怎么叫你都不肯出门。” 沈今鸾没想到他会谈及这一桩陈年旧事。 当年,除了顾家九郎,谁人在鬼节出门浪荡啊。这么多年后她忆起来,仍觉得荒唐。 鬼使神差地,她接道: “有一回,我不应门,你还翻我家的墙头,被嬷嬷当作贼人拿棒子打了回去。” 他一脸云淡风轻地回道: “那是我这辈子头一回被人打。” 锦衣玉食的侯门公子,因身世特殊,自小从未挨过一次板子。连顾老侯爷气急都掏出家法来了,最终也不过在他衣袍上浅浅挥动几下做做样子,绑在家里罚作禁闭。 可那一回,入夜爬她墙头的顾昔潮却被年逾五旬的老妇人满街追着打,真可谓是狼狈至极。 沈今鸾想起来就想笑,点点头应和道: “嬷嬷打人很疼的吧,我九岁后就没挨过了。” “疼的。”他眉间微动,望着她道,“但也没有多疼。” 那时候年少轻狂,行事出格,全凭心意。 想要见一个人,便不管不顾。 可中元节,她明明怕得要一夜开着灯才能入睡,却也还是怕他被打,闭着眼追了一整条街。最后被嬷嬷拎回去的时候,还拼命朝暗处的他摆手,让他快走,可别再被发现了。 想起那场景,顾昔潮低着头,扯动嘴角,笑了笑。 看着一缕笑意涌上他沉黑的眉眼,沈今鸾一怔,垂下了眼。 顾昔潮不笑的时候,整个人老成阴郁,加之鬓边那一缕白发,让人忘记他还是如此年轻。 可笑起来,他好似还是十年前,那个会趴在墙头招手,唤她出门玩耍的少年。 十多年之后,异族蛮荒之地,找不到出路的坟地,尽是不可知的杀机。她倚靠在他身旁,却说起了针锋相对的十年里,从不曾谈及的旧事,一人一鬼相依为命。 沈今鸾揉了揉眼,好像眼睛里飞进沙子了,酸涩得很。 这一处古墓群地处半坡,群木环绕,地表偶见风化,露出胡杨制成的棺木。自大魏人入主中原,游牧的羌人自北向南徙居北疆,历经数年汉化,丧葬之俗从汉,以棺木下葬,所葬之地立有石刻作为墓碑,刻记人名和生卒之年。 羌人视死生之事为大,哪怕活着不曾留下只字片语,死后也会为同族之人埋葬立碑。 石刻风剥雨蚀,羌文字迹漫漶不清。顾昔潮一座一座地找寻,始终不见分毫刻有“弥丽娜”的墓碑。 无尽黑暗里,沈今鸾躲在氅衣里,看着男人沿着尸骨铺就得路信步而往,寒风吹透红袍。 “我、歇息片刻。” 顾昔潮立住,声音掺了点寒风,有些发颤。 她抬眸看过去,他背倚身旁一块墓碑,扯下浸湿的绷带,抓了一把地上的草木灰,按在伤口上。 是臂上的旧伤又裂开了,包扎的绷带又溢出了乌血,绛红一片。 覆在氅衣里的沈今鸾心中一动,纸人袖中那一颗药丸开始滚来滚去,最终任由它滚入氅衣的暗袋里。 “若是害怕,躲我身后。” 似是察觉到她的动静,男人垂眸,面容沉毅,声音柔和。 沈今鸾抬眼望去,坟地的尽头,沉沉地立着一处大帐。遥遥望去,竟像是坟地里最是庞然的墓碑,陡然出现在夜幕之下。 那帐子支离破碎,摇摇欲坠,不知有多少年头无人居住了。 顾昔潮伸出手,想要掀开帘门之时,里头涌起一阵风,帘门自然地吹开了,如同邀约。 入帐后举目四望,这个大帐像是大开喜宴之所,头顶有两座数十枝一圈的烛台,两排胡桌上还有倾倒的酒盏,发黑的银器,蒙尘的毡毯。 仿佛可见昔日数百支烛火熊熊燃烧,数百人觥筹交错的盛景。 只是流光溢彩的珠帘而今结满蛛网。密密匝匝的蛛丝在半空中蜿蜒而去,在尽头处连成一片,牢牢地缚住了一整块东西。 那里,有一道巨大的帘幕高悬蛛网之中,庞然的阴影笼罩了整座帐子。 火光凑近了看,才见那帘幕透着暗红色,不知是原本装饰的喜绸,还是溅起大片干涸的血污。 帐子在黑暗中看起来一望无际,不时有腐烂腥恶的气息迎面而来。 脚下也尽是密密麻麻的白骨。 “门外的尸骨,有些年头了。里面的这些,有些死了不足一月。” 帘幕被风鼓动,如水波一般荡开。翻涌的幕布之间,竟隐隐浮现出一具身躯的轮廓来,从头到脚,突然动了起来。像是有人被困在帘幕背后不断挣扎的映像。 既像是一场喜宴,又像是一处祭奠。 身侧忽涌起一阵狂风,帐子之间静止的银饰骤然发出剧烈相撞的“叮叮”声,连绵成片,越来越密集。 蛛网陡然断裂飘散,帘幕背后的黑雾席卷而来,一瞬间淹没了火折子微弱的光。 顾昔潮侧身回避,一道光亮闪烁一下,落在地上。原来是他身动之时,革带里阿伊勃的抹额掉落在地。 抹额上珍珠的光湮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如同一点星子虚弱地亮着。 周遭银饰的撞击声却在这时静了下来,帘幕也停止了翻涌,风平浪静。顷刻间一点声息都无。 顾昔潮拾起了抹额,握在手心。 “叮铃,叮铃——” 死寂之中,蓦然响起细碎却清脆的声响。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46节 像是什么东西身上悬着几道银链,走动间作响,正朝他们走过来。 成团的黑雾渐渐散去的时候,雾中好似传来女子细弱的哭声: “救……救救我。” 那哭声嘤咛,音色像个少女。 沈今鸾从顾昔潮身后探出头来,低声道: “小心,有鬼气。” 只见黑雾消失的当口,出现了一道影子,起先是在帘幕背后,只映出了娇小的轮廓,而后那轮廓竟凭空浮出了帘幕,径直向他们飘来。 只见那鬼魂身上一袭隆重的嫁衣,已被撕烂成一条条的碎片,堪堪裹住小小的身躯。嫁衣之上,还是那熟悉的盘蛟纹路。 她越来越近了,凌乱的发辫在鬓边如青蛇游动。 沈今鸾不由问道: “你也看见她了?” 顾昔潮“嗯”了一声。 能被凡人看得见的鬼魂,想必是至凶的厉鬼了。 怨气深重的厉鬼,日久便能化形,可为凡人所见,是为怪也。 依据周遭的摆设和这女子的装束,想必她是死在了成亲当日。红事生煞,最为阴毒。无怪乎她有那么大的怨气。 可她鬼魂的声音却是那么柔弱,小心翼翼地问道: “异乡人,你们不是羌人,怎么会来这里?” 沈今鸾打量她的魂魄,苍白之中偶带血色,不由问道: “你是谁?” “我是被禁锢在此的魂魄。” 她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像是喑哑的弦音,道,“我本来是要嫁去王帐的,却被人害死在了成婚当夜,死后一直没法离开这里。” 难道是傩师阿德用邪术困住的魂魄?沈今鸾心神一动,问道: “那你可听过弥丽娜这个名字?” 少女鬼魂哀戚的神色忽然一变,散乱的头发乱飞起来,歇斯底里地道: “你提她做什么?她是这世上最蠢的女人!” 沈今鸾见她如此反应,心神一凛,问道: “你认识她?知道她在哪里?” 少女鬼魂变得有几分暴躁,不住地飘来落去,几近吼道: “她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你们找不到她的。歧山部嫁去王帐的女子,都没有好下场的……这些都是弥丽娜害得!” 沈今鸾望着她身上残破的喜服,蹙眉道: “你说,是弥丽娜害了你?” 少女忽地“咯咯”笑了几声,娇小的身影映在血红的帘幕上变得像是庞然大物。她本来柔弱的声音变得尖锐无比: “要不是她,我这么多年来怎么会被困在这里?要不是她,当年怎么会死了那么多人?漫山遍野都是坟地!” 顾昔潮不动声色,注视着眼前的鬼魂,冷不丁地问道: “这里还有新死的人,你可有看见他们是怎么死的?” 鬼魂撕裂的嫁衣摆动起来,冷漠地道: “那些人不小心擅闯进来,也都死了。我都死了,又为什么要在意其他人的死活?” 语罢,她忽又飘落下来,改口哀求道: “你们要找弥丽娜的魂魄,我见过!只要你们能挖出我的头骨解开我的禁锢,我就能帮你们找到她。” 那少女鬼魂空洞的眼神流露几分凄美,殷切地恳求道: “你们迷路了,是走不出这里的。我生前是歧山部的人,我认得路,现在只有我可以带你们走出这里。作为交换,只求你们让我解脱。” “我只是想去王帐找我的丈夫。我生前已是他的妻子,做了鬼,也只是想要回到他的身边。” “我的头骨就埋在这里的地下,只要你能把我的头骨挖出来,我便帮你走出这里,找到她……” 少女言辞恳切,情意绵绵,令人动容。 沈今鸾与顾昔潮对视一眼,心下确认,他和自己想的一样,英雄所见略同。 没有风,四处的蛛网却在微微颤动。 顾昔潮对那女鬼道: “我救你脱困,你带我们出去,找到弥丽娜。此诺是否作数?” 少女嘻嘻笑道: “你放心,我们羌人一向信守诺言。除非雪山夷为平地,草原变成汪洋,天地万物全部合为一体,否则永远永远都不会违背契约。” 得了她的诺言,顾昔潮才拔刀出鞘,一把掀开了脚底下松动的土地。 一个硕大的木箱子赫然从地底显露出来。 此木箱精美绝伦,前后精雕各式图腾,出土之后,依旧栩栩如生,只是四角被一条深灰色的古怪绸带缠绕覆住,这便是傩师的巫法了。 绸带只一松动,木箱已然轰隆隆作响,绸带彻底断裂滑落,箱盖轰然打开。 一颗森白的颅骨从滑落的土里滚出来。 那头颅已全然没有了血肉,被虫蛀得只剩一层纤薄的骨殖,边缘泥泞不堪,枯黄中泛着惨白之色。 当中两个空洞的眼眶泻去了沙土,黑漆漆得仿佛要吞噬一切,正嘲弄一般地望向来人。 寂静的喜帐内回荡着少女畅快又悲凉的笑声。 连绵的笑声之中,那重见天日的枯骨便化作齑粉,如烟尘般散去。 刹那间,中央巨大的血色帘幕从中破开,整座帐子陷下去,犹如墓碑坍塌倒去,一条平坦的林道随之延伸向远处。 像是什么东西被解缚破除了一般。 沿着林道,始见光亮。在少女鬼魂的指引下,二人终于走出这茫茫坟场,回到了来时的密林之中。 “要出我们歧山部,必要过这箭阵。走不走得出,就看你们自己了。” 少女鬼魂来去无踪,话音刚落,已有漫天流矢飞来。 “嗖嗖——” 顾昔潮欺身避开箭雨,拔出雁翎刀,且战且走,直至一条湍急的河流横亘在面前。 只要能过了河,到了对岸,便不再是歧山部的地界,箭阵便是鞭长莫及。 可如今春汛,雪山消融,水流迅猛,顾昔潮虽有负伤,尚能徒步渡河,可依赵羡所言,这纸人需得避火避水,要是入了河,怕是纸人的纸皮支架都得散了。 沈今鸾犹豫的当口,顾昔潮已提起了纸人,扛在肩头,一大步踏过了浅滩,往河中央走去。 渐渐地,河水漫过他的胸膛。激流之中,大颗大颗的水珠从他浓密的眉宇和睫毛之间滚落,水流如同雕刻出他面上每一道起伏。 其下,一身红袍被河水浸透了,正紧紧贴着他漉湿的身体,隐约可见贲张的肌肉线条和一把劲腰的轮廓。 沈今鸾有几分窘迫,更多的是,忧心。 他一步一步走到河中央水流最急,砂石被湍急的水流刷下来,强大的冲力使得他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为了顾及纸人,明显拖累了他的步伐。 一大片喊杀声隐隐从身后的密林里传来,黑压压的一片。 歧山部的人发现陷阱的异动,察觉到他的踪迹,已然追了上来逼近河岸。 冲在最前头的几人,淌水过来,被顾昔潮拔刀击退,滚落河流之中,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在渡河,想要捉住他。 "顾昔潮,你放我下来罢。”肩头的沈今鸾在他耳边焦急地道。 顾昔潮一手提刀,一手将纸人扛在肩头。没有应声,步履不停。 她从纸人中探出半身魂魄来,劝道: “他们要追上来了。纸人已经破损,你丢了吧……” 解药她已偷偷放入顾昔潮氅衣的内袋,这副裂了一道缝的躯壳对她来说,已然无用,且是拖累,丢弃才是上上之策。 无论她如何劝说,顾昔潮都没有说话,只是托起纸人抬高,臂弯搂紧了些。 他的肩上扛着千斤重的珍宝,一步一步踏破水流,固执地朝对岸走去。 像极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顾家九郎也是如此让沈十一踏在他肩上,扒去墙头,只为摘一朵无用的花。 “沈十一,摘一朵花为什么那么慢?” “你再举高点,我要摘上面那朵最好看的……” 河水中,男人面颊的湿意无意中拂过纸人,沈今鸾的心底泛起一阵酥麻,一阵酸涩的感觉。 围在二人身侧河水有如沸腾,有如咆哮,几缕血丝在水面时隐时现。流矢击中的伤口裂开了,血水淌着,被水流冲下又再度漫开。 追兵的踏水声已近耳畔。 “顾九!” 一声呼喊透过激浪传来,像是幻觉一般,在耳边炸响。 河对岸,竟也出现了模糊的人影,在浓雾中时隐时现地飘荡着。 仔细一看,竟有一匹马踏水而来。那马儿看到了人,撒开蹄子,狂奔过来,渐起滔天的浪花。 绝处逢生,沈今鸾愣住,惊愕地瞪大眼睛细看。 牵着马儿的救星,英姿勃发,虬髯粗犷,正是邑都。 他驾马熟练地淌进激流,来到顾昔潮面前。邑都的身后,一大群羌族战士飞奔而至,刀光飞舞,驱赶正朝河道进攻的歧山部追兵。 顾昔潮先将纸人扶上了马,用绳索固定住。而后,他的身体失了力一般,倚在了马背上,犹在颤抖的手轻抚骏马浸湿的鬃毛。 他望向邑都,眼里燃起了星点的光,低声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47节 “是你。” 马上的邑都咧嘴一笑,神气地道: “不是我还能是谁?” “你们,没有走。”顾昔潮扫视一眼邑都的身后,看到了莽机和一众羌族战士,提着从歧山部抢来的大木箱子。 还是当初来歧山部抢亲的那一批人,一个不少。 邑都用拳头拍了拍肩头,不屑道: “你是我换过刀的兄弟,我已弄丢了你的纸人,更不会临阵脱逃,抛下兄弟不管。再说,我可是向首领立了誓的,不会让你死在歧山部里头。” 莽机无神的双目熠熠如光,低吼道: “我既娶了哈娜,就算是她的尸体,也要带回去!” 羌人重诺,不计生死,果真如此。 可顾昔潮眼中的光却转瞬黯淡了下来,再也不见有一刻前看到邑都时动容的神色,只冷冷道: “无需你们相帮。我不欠你们人情。” 邑都扯下一团布,包扎起自己为救他受的伤,不解地嘟囔道: “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我邑都这辈子没服过什么人。你,是头一个。我救了你,本也不为别的,就是还想和你再打一场呢。” 顾昔潮一跃上马,一群人驾马踏河,水花飞溅,奔驰的身影模糊在密林之中,往王帐疾行。 追至河岸边的歧山部人被迫止步浅滩,不断翻涌的河水打湿了众人的衣袍。 “阿德哥,哈娜的尸体也被他们带走了……” 长久地伫立之后,为首的阿德眼中暗燃着怨毒的火,死死盯着河对岸遥遥远去的身影,终是放下紧绷多时弓箭。他咬了咬牙,高声吼道: “天羊神在上,歧山部的仇,一定要报!” “再等,来日。” 他身后一片应和之声,犹如狼群呼嚎,震彻上空终年不散的阴云。 …… 穿过密林,走出数里之后,歧山部人没有追上来,邑都走马,与顾昔潮并辔而行。他抱在胸前的双臂垂落下来,上下打量了一眼身着湿透红袍的男人,又指了指他背后的纸人,打趣道: “这纸人竟能让你死都不肯丢下,还弄得这般狼狈,连性命都不要了。” “不会真是你那早死的娘子吧?可这纸人有什么好?不能看也不能用的……” 见顾昔潮沉着脸,邑都凑过去,有手肘抵了抵他的肩头,笑道: “春天要到了,我们羌族的姑娘也都要找情郎,她们美丽又忠贞,像你这样勇敢的猛士就能得到她们的心,便一辈子对你好。你不考虑下?” 未等邑都说完,顾昔潮便一蹬马腹,马儿撒开蹄子,往前面奔去,将邑都随之而来的骂声甩在身后。 “哼——” 良久,顾昔潮背后响起一嗤声。 “羌族的姑娘美丽又忠贞?”纸人鼻孔出气,冷笑道。 “我可在歧山部遇到一个女鬼,满口谎言,蒙骗害人。某个男的,若无我提点,差点就要死在那艳鬼手下了。” “她是满口谎言不假,”顾昔潮回道,“但她遵守了诺言,与我们的契约倒是从无违背。” “她确实带我们走出了歧山部。” “也确实让我们见到了弥丽娜。” …… 暗夜降临。暮色如同焚烧后浓重的黑烟笼罩天地之间。 羌王部落里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台,在幽夜里忽闪忽闪。 阿伊勃帐前,雪白的帐布先是晃动一下。 未几,垂帘又剧烈地摆动起来,榻前那一幅绣画随之翻涌不止,如同画上人影幽幽浮现。 “嘎吱”一声,底下一个巨大的木箱不止何时打了开来,细小的灰尘从精美的雕文罅隙漏下。 尘埃之中,一缕黑雾在帘幕前袅袅升起。 雾气当中一道虚影慢慢地幻化成少女的影子,一身银饰如铃声风动,嗡鸣不止,虚无的嫁衣伏地迤逦,缓缓靠近床榻。 瘦小的鬼魂映在雪白的帐布上,阴影犹如一座庞然大物,就要吞噬榻上毡毯所覆下的人。 阴影铺天盖地一般逼近,一股阴风猛地掀开毡毯。 只见毡毯之下,不过是一个纸人。 头顶一声笑,似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鬼魂惊觉四处张望,再回首,见那纸人已从榻上坐直了,气度雍容不凡。 纸人里的沈今鸾敛起了袖口,凝眸打量着那道虚影,又俯瞰了一眼那幅绣画,轻声道: “果真是你。” 眼见鬼魂试图穿过帘门出去逃走,沈今鸾好心提醒道: “我劝你还是不要离开这间帐子。这王帐各处都有天羊神像守护。你我为鬼魂,一旦触犯神明,就会遭天诛。唯有这间帐子里已移除了神像,你若出了走出去,怕是就要被天雷打得灰飞烟灭。” “你千辛万苦才跟着我们来到王帐,可不要前功尽弃的好。” 沈今鸾端坐榻上,行止从容,笑道: “你说是不是,弥丽娜?” 第30章 误会(小修) 狂涌的风声渐渐停息了下来。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 少女的鬼魂静止在那里,虚幻得如同水里的倒影,一晃一晃, 飘渺迷离。 她的面上如蜕皮的墙纸,露出内里腐朽的骨肉,即便如此,也难掩秀美的容颜, 凋败的美丽, 渐与绣画上绝色倾城的女子重合起来。 “你怎么猜出我就是弥丽娜?” 鬼魂面容冷酷, 已和当时楚楚可怜求他们收殓尸骨的那时截然不同。 沈今鸾轻轻一笑,道: “弥丽娜, 歧山部老首领的女儿,十九年前成亲当夜失踪,不见尸骨。” 少女鬼魂周身幽怨的蓝光变幻莫测, 低低地道: “十五年了, 竟然还有你……认识我?” 沈今鸾拂了拂袖口,款步而行,边走边道: “你魂魄所在的大帐, 虽然陈旧破败多年, 但是曾经也是奢华无比, 那是歧山部首领的毡帐。你身上的嫁衣有歧山部的盘蛟, 是唯有首领的子女才有资格镶绣的纹样。” 少女鬼魂阴暗的瞳仁里渐渐聚起了光, 望着沈今鸾,道: “你、你到底是谁?” 沈今鸾她拢了拢鬓发,双手覆于前, 从容端严地道: “草原诸族之中,羌人尤擅弓箭, 而羌人之中,制弓造箭至强者,出自歧山。当年我阿爹在北疆治军之时,你的父亲、歧山部的老首领瓦克善还曾入帐亲自拜见,向我阿爹献上歧山部皮革鞣制的长弓。” “那长弓印有歧山部的盘蛇纹路,弓弦百石而不断,坚不可摧,正如羌族歧山部誓与大魏交好,也是我阿爹唯一的配弓,所以我一直记得……” “若还是当年,不必说你,就算是你阿爹见我,也得行三跪九叩之礼……” 她贵为大魏皇后,本该受天下人叩拜,得天下人供养。 “你这姑娘真是好大的口气。” 弥丽娜笑了一声,冷冷地道: “难为这世上竟还有人认得我阿爹……可我的阿爹早就在十五年前就被王帐的人害死了!那一年,我成亲当夜,王帐的人血洗了整个歧山部……” 沈今鸾道: “所以,你千方百计隐瞒身份,诱骗我们带你来到王帐,就是要报仇?” 弥丽娜游移的魂魄在帐子中徘徊,一面回忆道: “那一夜,他们不仅杀了反抗的男人,将部落里的女人拖去了野地里,最后只留下小孩活口。他们杀人,比围猎还要容易,杀的,都是我至亲的族人……” “阿爹怕我受伤,让我躲进抢亲的大木箱子里藏起来。谁知道帐子整个坍塌了,将我埋在了地下,过了很久很久,也没人来救我,我动不了,出不来,一直埋在地下那么多年。” 她转身,呆呆地凝望着身后那个破旧的木箱,目光悲恸中暗燃着愤恨,喃喃自语道: “我被埋在箱子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身体被虫子啃食,他们爬满我的脸,咬断我的筋骨,钻开我的肚皮……我尖叫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没有人可以听到我的求救……” 她掩面哭泣,空荡荡的魂体无依飘动。 “我死后,魂魄还被困在那个喜帐里,十五年无法逃脱。” 惨白的阴风吹起弥丽娜血红的嫁衣,如同一道不可磨灭的疤痕。她笑望着沈今鸾,身上银饰轻声作响,道: “如果是你,这样的仇,该不该报?” 沈今鸾不由望向一旁埋葬弥丽娜的木箱。只一眼,她的脸色全然变了。 里头陈旧的木头断裂了几处,更可怖的是,表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的划痕,像是被人的手指重复地,狠狠地抓过,一次又一次。 看到箱子里那密密麻麻的划痕,她只莫名觉得头晕目眩,心悸不已,差点就要站不住。 弥丽娜是被活埋的。 四野一片沉寂,少女说着说着,又“咯咯”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诡戾,犹如幽咽。 巨大的怨气冲天而上,仿佛整座帐子将要崩塌碎裂,化为一片废墟。 沈今鸾立在无形的风中,凝视着她身上断裂的首饰和残破的衣料,都是她死前绝望挣扎的痕迹。 羌人抢婚的习俗,使得这木箱就是女子的棺椁了。可这世间所有的婚嫁,又岂非女子无形的棺椁? “这样的血海深仇,自然是要报的。”沈今鸾点点头,道,“我只是好奇,阿伊勃视你为爱人,留着你的画像,九年来看了千千万万遍,还无数次派人来寻你,可你却是要找他报仇?”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48节 “爱人?”弥丽娜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词,狂笑一声,尖声道:“他是我的仇人!” 她的身影剧烈飘动,一身银饰狂乱地摆动起来: “那夜带人来屠杀我族人的,不是别人,就曾是我的新郎,阿伊勃。” “阿伊勃他人呢?是不是不敢来见我,十五年了,我只想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一声一声质问,凄厉的音色悬浮半空,遮天蔽地。 “因为,他快死了。” 一道沉定的声音响起。 “他本该十五年前就死了,却等你至今。” 只见帐帘背后一动,有一小簇灯火亮了起来,映照出一道幽暗的人影。 顾昔潮从帐外进来的,大片雪花覆在肩头,整个人掩盖在阴影里,压抑得连鬼魂都来不及发觉他的存在。 “咚,咚,咚——” 他的身后,一道伛偻的身影,拄着拐杖,迟缓却又焦急地走了进来。 “弥儿,是你吗?”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轮廓,弥丽娜错愕之中,奔涌的嫁衣停息了下来。 火光渐渐近了,亮光所至,出现了阿伊勃枯槁的面容,深刻的皱纹在光下纵横交错,一寸目光都不肯离开眼前错失多年的爱人: “十五年了,终于能再见到你了……你,一点都没有变,我却老了。” 阿伊勃双眸熠熠,灿若星辰,仿佛有无限光亮从这具早已腐朽的身躯里喷薄而出。 少女一袭嫁衣,颜色依旧,可是当年的模样。 而他却少年白发,沉疴难起,老态龙钟。 阿伊勃凝视着少女的额头,颤巍巍地掏出了那张镶嵌明珠的抹额: “你喜欢的额饰,我当年找到了配得上你的珍珠,本来想成亲当夜送给你……” “我阿伊勃,没有对弥丽娜食言。” 他笑了笑,干柴一般的手缓缓地伸向少女的鬼魂,想要亲手为她戴上抹额。 弥丽娜虚空的眸中如同弥漫着无尽的大雪,幽蓝色的阴影如同凛冽的薄刃,一寸一寸割在目光所及之处。 她突然飘过去,魂体因多年怨念而浓黑如墨,尖利而破碎的指甲血迹犹然,拂过璀璨的珍珠,一下子被她无声无息地碾碎,化为齑粉,飘散在风中。 下一瞬,她咫尺逼近,墨黑的手一下子掐在了阿伊勃的喉间。 阿伊勃呆呆地望着消散的珍珠,冷若冰霜的爱人,缓缓闭上了眼: “你定是恨极了我,对不对?当年,我被阿爹欺骗,他说,你阿爹不肯将你嫁给我,而是要把你嫁给北狄可汗。于是,我带了一队兵想去歧山部抢婚。” “那一队兵,都是我阿爹事先安排,下了军令当夜就是为了夺取整个歧山部,不听我号令。我知道中计,也拦不住他们,只想要带你走,我找遍了整个歧山部,也没有找到你……” 阿伊勃咳嗽不止,痛苦地抱着头,不住地敲打额角,低声垂泪。 当年他不眠不休在雪地里找了一月,双手双脚冻伤溃烂,直到坏死,勉强捡回来一条命。之后的十五年,终日卧榻,不能起身。 弥丽娜掐在他咽喉的手没有放开,目色微疑,冷冷地道: “你是说,灭族一事,你全然不知情?” 阿伊勃抬起胸膛,拳头重击一下肩头,高声道: “天羊神在上,我阿伊勃若有半句谎言,灵魂消散,不得超生!” “弥儿,当年的歧山部,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你怨恨我也是理所应当,我只想和你道明实情,歧山部的惨事,绝非我所愿。我阿爹当年,是铁了心要将歧山部铲除……”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突袭,歧山部覆没的命运早已注定,不可更改。 阿伊勃深深地凝望着昔日的爱人,道: “我今日才知,你被埋在地下,整整十五年……这些年,我从未忘记过你,一直派人去歧山部找你。可最后,没有一个人回来……其余的人都说,你死后已去往生,我没想到,你的魂魄竟然还在……” 弥丽娜抬起昏黑的双眸,空洞无光的眼里像是淬了毒一般: “我本该早已往生……是阿德!他用邪术将我的魂魄困了整整十五年。” 沈今鸾惊道: “怎会如此!怎会被困十五年?阿德、阿德说他爱你啊……” “爱?”弥丽娜咯咯笑起来,笑意森然无比。她身上的嫁衣烈烈飞舞,像是一团燃烧的火。 “将我困在他身边十五年是爱?” “害我满身血腥,人不人,鬼不鬼,是爱?” 沈今鸾明白过来,喃喃道: “阿德是在以生人的血肉供奉她,以求她的魂魄不灭。” 因此,弥丽娜无法往生,积攒的怨念和戾气一年比之一年深重。 因此,阿德抓了邑都等人不立刻处死,本来打算送到喜帐里让厉鬼吞噬为食。 因此,喜帐里,才有那么多新鲜的骸骨。阿伊勃派去找她的人,从未归来。 两个声称爱她的男人,一个害得她家破人亡,一个害得她不得超生。 沈今鸾茫然地张了张口,再也说不出话来。 怨念冲天,弥丽娜的魂魄霎时暴躁起来,在帐中倏忽来去,身边黑雾弥漫,无光的眼里尽是深不见底的怨毒。 漫天戾气如刀割喉。阿伊勃追了几步,扔掉了拐杖,想要靠近,可鬼魂周遭环绕的强烈阴风令本就虚弱的他猛咳不止。 他寸步难行,凝视着那一团早已非人的雾气。 少女的颈项,腰际,手腕之间缠着古银,断裂如同长长的蛆虫一般覆满嫁衣,历经了十五年的光阴,唯独摇动间的声响依旧清脆悦耳。 他抬起颤抖不已的手,去抚摩她破碎的脸庞。 想要触碰日思夜想的容颜,可手指却只是穿过了她透明的魂体。 鬼魂的肌肤如雾气一般,空无无物,没有一丝光泽。 可望不可及。 阿伊勃僵立在原地,错愕之间,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眼眶。 爱人成鬼,痛彻心扉。 他一直不知道,那一夜部落里红烛喜绸,其实是他自己的婚礼。他当时满怀愤恨,以为心上人要被强迫嫁给北狄可汗,带兵在歧山部横冲直撞,却自此离心爱的姑娘越离越远。 今日,时隔十五年,生死茫茫,他终于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新娘。 她残破的衣裳在风中四分五裂,摇摇欲坠。满身贵重的银饰发着阴黑的光,也慢慢支离破碎。 本该是身着最美的嫁衣,女儿家最是幸福的一日,欢天喜地要嫁给心上人,婚礼却被用作阴谋,全族为他所害。 贵重的银饰成了勒死她的白绫,美丽的嫁衣成了她的裹尸布。这一场华美靡丽的婚宴,是她生命尽头的坟冢。 他的新娘阴沉冰冷,魂魄诡谲的雾气在他的咽喉之间,无尽杀意和怨气直冲天际。 天际处黑云密布,已然传来轰隆隆的雷鸣,在帐外一道一道劈下,惊心动魄。 “不好,她要灰飞烟灭了……”眼前的场景,沈今鸾似曾相识。她的二哥,就是这样魂飞魄散的。 阿伊勃衣袖随风拂动,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三炷清香,香头已蘸上了白色的犀角粉末,用烛火点燃。 “生犀不可燃,燃之有异香,沾之衣带,人与鬼通。” 他默念着这句话。 凄厉阴风之中,电闪雷鸣之间,他向爱人的鬼魂敬上香火。 “你别念了,我不会领你的情,我仍是要杀你报仇!报仇……” 任由厉鬼盘旋,天雷阵阵,阿伊勃枯槁的面上虔诚无比,眼里只有无限怜惜和悲悯。 弥丽娜的鬼魂尖叫着避开香火,可那烟气还在执着地,源源不断地充盈着她残破的魂体。 沈今鸾讶异,望向顾昔潮,蹙了蹙眉道: “你怎么又用这一套骗人?” 可下一瞬,她瞪大了眼睛。 只见经久燃烧的香火之中,烟气缭绕,蔓延的黑雾渐渐散去,少女枯瘦的魂魄变得丰满,面上浑浊脱落的皮肤慢慢地复原如初。 恍若新生。 无穷的爱意经由不散的香火,让弥丽娜这一具枯魂仿佛生出了血肉。 “原来,香火有效,是因为阿伊勃真爱着她呀……她确是他的至亲至爱?” 沈今鸾惊叹。本以为同样这一套供奉之法教给阿德无用,是因为顾昔潮临时杜撰,没想到却实实在在让阿伊勃用上了。 她不由偏过头,疑惑地问道: “顾昔潮,这是你哪里看来的?了解得如此透彻?” 顾昔潮懒洋洋地倚在帐布前,光下的阴影掠过他的面容,反问道: “你难道从未给至亲至爱上过香吗?” 声淡如烟,好似稀松平常,举手之劳。 沈今鸾气笑了。这厮竟拿她当初暗讽他的话来回敬她。 香火燃烧,魂魄掐在他咽喉的手已有了实感,细腻的手一寸寸划过他皮肤的褶皱。 阿伊勃枯涸的眼中映着少女昔日模样,颤抖着伸出手,触及她不再虚无的面靥。 只一瞬,他似是不敢置信,回过神来,已是泪如雨下: “今生,是我对不起你。再见你一面,我已心满意足。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死前,我只想再看你一眼,为你焚香祷告,早日往生。” 弥丽娜望着自己暂时恢复了的鲜活肉身,无比震惊。 鬼魂冰冷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男人皱纹密布的眼,干涸的唇角,拂过了咽喉,再次体味一番做人时缱绻的触感。 “就凭你一句‘对不起’,就想推脱得一干二净?这十五年来,我曾经只想砍下你的头颅,将你千刀万剐……”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49节 她仰天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目里清光涌动,再无烧灼的怨恨。 “可今日见了你,我只觉得可悲可恨。” “我该恨的事自己天真,害死了至亲族人。” “恨自己无能,眼睁睁看着歧山部被灭。” “更恨自己,因为恨意,煎熬了整整十五年了,太不值得。” 她扼喉的手缓缓垂落下去,只是无言地望着他,深深的怨意渐渐化为了无法言说的倦意。 然而,只因爱人的放下,刚毅的羌族第一勇士阿伊勃却如同沙丘一般崩溃下来,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昔日爱侣,反目成仇。他害死了她的家人,却又为了她耗尽一生,矢志不渝。 他究竟是她的仇人,还是她的爱人? 沈今鸾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叹,喃喃自语: “如果那一年的婚礼,阿伊勃找到了困在地下的弥丽娜,如果他当时能说清被这一场误会,会不会……” “他们只能是仇敌。” 顾昔潮的声音响起,漠然地回应了她。 “因为王帐和歧山部,早已势不两立。王帐所行,阿伊勃如何能置身事外?就算当年没有误会,也终将是仇敌。” 他语气生硬,不见一丝转圜,坚决得好似已在默念了千百遍。 “除非,能证明当年屠尽歧山部的,不是王帐,并非阿伊勃的族人,他们,才能再成爱人。” 沈今鸾微微一怔,回首只见暗光之中,顾昔潮也在看着自己,眼睫微颤,声音像是绷紧的弓弦,随时就要崩断。 随着弥丽娜的怨气消解,震天的雷鸣声渐渐消弭而去,满帐沉重的气势舒缓下来,她的魂魄也变得越来越清晰澄澈。 她的魂魄游移来去,回过头来,端详着同为鬼魂的沈今鸾,幽声道: “我们歧山部人,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你为我收殓骸骨,使我魂魄脱困,我不妨再送你一句话。” “我能感到你身上,也有和我一样深深的仇恨,像是一个黑漆漆的洞,找不到出路。你这样的魂魄,和我一样,是注定不会长久的……你好自为之,早日往生。” 弥丽娜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远隔万里。 “你,要去往生了……让我最后送你一程。”阿伊勃轻声道。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领你的情……” 弥丽娜眯了眯眼,凝视着自己白玉般的手,指了指王帐连绵的白帐,忽然笑道: “我和阿伊勃的恩怨就算今日了结,可歧山部和王帐的血海深仇,还远远没有结束。你们王帐欠我们歧山部的,总有一日要血债血偿……” “歧山部人,永不会忘记。” 阿伊勃意识到什么,趔趄着上前,想要追上她: “今生不堪,你我约定来世,你再做一回我的新娘,好不好?” 虚空之中,少女纤弱的余音袅袅不绝,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今生,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来世,究竟是做你的爱人,还是仇人,到了地下,我再告诉你罢。” 阿伊勃竭力大喊,可掌心只余一阵微风,如爱人轻轻抚过的指尖,化为一缕烟气,稍纵即逝。 他颓丧跌落在地。从经年缠绕的梦魇里脱身,他已耗尽了所有生命力。 俄而,阿伊勃低垂的眼底,出现了一双泞泥不堪的靴尖,一角墨色的衣袍没有纹路,如撕裂一般扬止不息,说不出的冷傲和笃定。 将死的阿伊勃抬起头,渐渐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那个黑衣的大魏人和他身边挥之不散的白影。 他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 “我们带你见到了弥丽娜,你当遵守诺言。” 阿伊勃空洞的眼眸望着鬼魂消散的方向,仿佛一下子苍老了数十年。 “没想到,你真能帮我找到了她……” “我阿伊勃,言出必践,但……”他回过神来,望着顾昔潮道,“就算我告诉你尸骨的下落也无济于事。” “为何?” 阿伊勃略一停顿,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终于道出: “因为你要找的尸首,远在云州的北狄牙帐。” 顾昔潮皱起了眉,敏锐地问道: “你怎知尸骨在云州?” “因为,这是我阿爹到死都放不下的事。” 阿伊勃垂着眼,慢慢回忆道: “阿爹曾说,大魏主将曾与羌族有恩。当年大魏军被北狄人捅穿了,多少人惨死在云州。阿爹恨自己没能将他们战死的尸骨送回,却要被迫依附北狄人,所以,他到死都还在后悔。去世前那一夜,他神志不清,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件事……” “他说他这一辈子对北疆军有愧。当年在云州,大魏那三具主将的尸首很快被北狄人带去了牙帐,他怎么都追不上……三具尸骨,他一具都没带回来……” 此语一出,沈今鸾感到沉寂已久的心好像是跳动,双手袖中越攥越紧,深吸一口气,颤声追问道: “三具?为什么会有三具尸骨?” 二哥死在了崤山,北疆军主将应还剩大哥和阿爹两具尸骨,那多出来的,还有谁的? 她萌生了一个猜测,感到魂魄都在不寻常地发抖。 “阿伊勃,你会不会记错?” 顾昔潮的声音响起,在空旷之中,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甚至有些凄惶。 阿伊勃撩起已然沉滞的眼皮,莫名地望了一人一鬼一眼,又深思半刻,才答道: “我记得很清楚,阿爹死前迟迟不肯合眼,念叨了很多遍……大魏人的尸骨确实是有三具。其中两具尸首的盔甲雕有夔牛纹,而另一具尸首,却是鎏金麒麟纹……” 夔牛纹是北疆军的铠甲没错,可听到“麒麟纹”三个字,沈今鸾瞪大了双眸,如遭电击。 她回过神来,猛然飘动在阿伊勃身侧,惊声道: “你胡说!这不可能……怎么可能有麒麟纹的盔甲?” 阿伊勃眼帘缓缓闭阖,气若游丝地道: “阿爹死时,一直念着大魏人,我、我不会忘记,他说过的,那金灿灿的麒麟纹盔甲……” 他的声音幽灭下去,僵直的手指朝着那一幅描摹爱人的绣画,却停滞在半空,最终无力垂落。 顾昔潮疾步上前,探了探阿伊勃咽喉,而后对着沈今鸾摇了摇头。 羌族第一勇士阿伊勃,用最后一口残存的气息,见到了爱了一世,等了一世的姑娘,也践行了自己对顾昔潮许过的诺言,最终生命耗尽,追随爱人,往生去了。 沈今鸾久久地呆立在原地,不发一言。 阿伊勃口中那鎏金麒麟纹的盔甲,乃大魏开国皇帝御赐之物,为陇山顾氏所独有,天下无双。 而当时在北疆着金麒麟甲的,只有那一位—— 顾昔潮的大哥,顾辞山。 难道,顾辞山当年确实驰援了北疆军,也和她父兄一道战死在了云州? 难道,她生前死后这么多年,报错了仇,恨错了人? 第31章 算计 阿伊勃的葬礼在月夜之下。 在王帐前, 由他的胞弟阿密当主持,举行了隆重而肃穆的仪式。 所有王帐的羌族人都来到了中央,围绕着熊熊燃烧的篝火, 男女老少举着火把,熙熙攘攘,来送这位曾经的羌族英雄最后一程。 入棺前,人们给他枯瘦的身躯换上了生前的战甲, 覆上上好的皮毛, 将追随他四处征战的佩刀放在身侧。 青年战士们将他的尸体抬起, 埋入草海之中。 他的双手交叠在前胸,面容安详, 甚至唇边还带着残留的笑意,如同跃然的少年,将要去远方面见自己心爱的姑娘。 他为了与爱人的一个诺言, 苦苦支撑了十五年, 终于得以解脱。作为阿弟的阿密当既是欣慰又是悲痛,举起一壶陈年的烈酒,缓缓地倒在了篝火边缘。 烈焰一触既燃, 火星子爆开来。酒水挥洒尽, 阿密当砸烂了酒坛, 扔进了篝火里, 回眸处, 泪光闪动。 从他开始,沙哑的嗓音一段一段地唱起族中招魂的曲子。 他身后的族人,双眸含着热泪, 虔诚地跟着他们的王齐声相和。 幽长的唱声浩浩荡荡,交织着风里翻飞的灰烬, 飘向遥远的天穹。 不远处的山坡前,积雪覆盖,一道孤影立在坡上。 顾昔潮避开了羌族送葬的人群,手扶刀柄,无尽的目光似是笼罩住了整座羌族王帐。, 一个红衣纸人与他并肩在山坡至高处,遥望底下的葬礼。 一人一鬼皆是半晌无言。 阿伊勃死前那段遗言回音不绝,在沈今鸾耳边翻来覆去地响起。 一夜来,她的心绪难收,不知如何和顾昔潮开口。 想起过往种种,她的手心发起颤来,魂魄也在微微抖动。 她终是忍不住问道: “你可知,若真是找到三具尸骨在一处,这……意味这什么?” 顾昔潮独立漫天纷扬的飞灰中,底下葬礼前一簇簇火把的光将他幽暗的面庞照得微微发亮。 他极为平静地道: “若真能找到三具尸骨,证明我大哥当年确实去救援了你父兄,和你父兄一道死在了云州。” “不可能的……”沈今鸾惶然,摇了摇头。 北疆军为大魏巩固边防,由她沈氏历经数十年养成,灌注了多少心血,最后在她父兄手中兵力达到巅峰,是大魏精锐中的精锐。加之顾家的陇山卫,曾也是拱卫京都之师,有从龙之功,骁勇善战。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50节 若是两军并进,根本不可能被北狄人打得惨败成这样。 况且,那一万陇山卫最后是几无损耗地回到了京都,唯独主将顾辞山失踪,下落不明。 “你是想说,我大哥为何会抛下这一万精兵不顾,独自去驰援你父兄。从兵法上说,孤军深入,乃是大忌。除非……” 跳动的火焰在顾昔潮的面庞上流转不明,他顿了顿,毫无波澜地道: “除非,是他所信之人,要他孤军深入……” 沈今鸾的面色登时大变,阴冷无比。 朝中曾有传言,说她父兄早已背叛大魏,被北狄利用,被顾辞山发现,因此将诱骗他孤军深入,双方争斗至死,以致于云州被夺。 沈今鸾提高音量,冷声打断道: “无稽之谈。我父兄的北疆军绝无可能背叛大魏!” 她一直断定,顾辞山定是为了躲避天下人的谴责,故意失踪,于是便可将这泼天的脏水泼在了她父兄头上,替顾家洗去了见死不救的罪名。真是顶顶好的谋算。 顾家里,除了顾昔潮,她最恨的,便是失踪的顾辞山。这些年,她仗着大权在握,公报私仇,没少行背刺之举。 顾昔潮在朝时,还会维护世家声威,他走后,顾家败落,满盘皆输,顾辞山的生前身后名如同她手里的蝼蚁,随意拿捏。 可她心知肚明,一旦找到了三具尸骨,证据确凿,她既不能说服顾昔潮,更无法说服天下人。 沈氏门楣,一代忠名,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沈今鸾脊背簌簌发抖,掐紧了掌心,几欲将纸皮攥破。 颤动的火光忽明忽灭,顾昔潮扬头,淡淡地道: “去牙帐找到尸骨,自见分晓。” 若是真到了牙帐,被他找到三具尸骨,公之于众,她又如何能转圜? 沈今鸾眉头一蹙,故意试探道: “北狄牙帐不是那么好进的,只会比羌族部落更为凶险,顾将军打算用何计进入牙帐?” “等。”顾昔潮言简意赅,沉静的目光俯瞰山坡底下。 那里,他的心腹亲卫,正绕开葬礼,披星戴月,趁无人注意时,悄无声息地策马驶离王帐。 沈今鸾追随他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一队人马。 顾昔潮这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看来是早有计划,已经安排下去了。 不知他计划为何,他也闭口不谈,沈今鸾心中越发没底。 似是瞧见了魂魄黯淡,心有不定,顾昔潮道: “去牙帐之前,娘娘可否先随我回一趟蓟县,我召回了赵羡,为你修补纸人。” 看似是商量的口吻,在她看来,又是一把交易,与强制无异。 这是不补完纸人,就不带她去牙帐的意思么。 “好。”沈今鸾却难得乖巧地朝他点了点头,笑意盈盈。 转身之际,笑意尽敛,满目森然。 再补完纸人,好让他又一次用符咒困着她,任意施为吗?她目色嘲讽。 留在他身边,只剩下无限被动。 “你在和谁说话?” 身后传来一声粗声粗气的呼喊。是邑都的声音。 他从坡底一跃奔上来,向顾昔潮大步走来。 “就你一个人?”他疑惑地左右看看,终于发现顾昔潮的身旁,只有那个他一直带在身边的纸人。 邑都抱起双臂,打量了一番越来越旧的纸人,摇摇头,笑道: “顾九,你是有了软肋……你这样的人,最怕有软肋。从此便再也不是战无不胜的了。” “但是呢,有软肋也好,我看,你最近更像一个活人了。”邑都走过去,和他一起凝视着热焰喷薄的篝火。 族人悠远的唱声中,邑都沉下声音,道: “阿伊勃大人,曾是我最崇拜的英雄。” “我原以为,他会成为我们羌族最伟大的一任羌王。我想着,要成为他一样的战士,总有一日,可以站在他身边。甚至,”邑都垂下头,笑了笑,彪形大汉难得流露出几分涩然,“甚至,和他成为换刀的兄弟。” 沈今鸾好奇,手指隔空戳了戳顾昔潮,看着邑都问道: “那你怎么会和这厮换刀?” 邑都仿佛能听到她说话似的,继续道: “你是不是想问,我最后怎么会和你换刀?” 顾昔潮不动,身影沉重。 “因为,最初没有人愿意和我换刀。” 沈今鸾惊讶地抬眸,望向这位既粗犷又有些腼腆的壮汉。 邑都自嘲地笑了笑,道: “我生来是奴隶的儿子,幼时因为瘦弱差点被丢弃在野外。长大后,没有人会和奴隶换刀。后来等我成了王帐一等一的战士,羌王的近卫,我却也没有找到愿意换刀的兄弟。直到遇到了你……” 邑都真挚地看着他,呵呵一笑道: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顾昔潮目不斜视,没有搭话,邑都哼了一声,继续道: “我当时想,哪里来的大魏人,敢来云州撒野,不仅能过了我的箭阵,还只身闯入我们首领的大帐。” 邑都摸了摸鼻子,浓密的胡须动了动,道: “十多年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当时那个不要命的劲可真是,身上都是血窟窿,衣服都浸透了,从阴沟里拄着刀爬上来,竟还能和我打个平手。” “不要命的大魏人,你的刀是我见过最为锋利的,像是连鬼神都不怕。我们族人最敬佩你这样的勇士,即便你是个无名的大魏小兵,我能和你换刀,我邑都这一生也不亏。你给我的那把刀我每年都要磨一遍……” 顾昔潮摩挲着刀柄,打断道: “你的刀法,不逊于任何人。” 邑都折下了一段枯枝,雪花簌簌地落地。他一面手执比划了几下,一面道: “说起来,是当年还是少年的阿密当首领把我从奴隶堆里捞出来,教我刀法武艺,把我们几个奴隶都训练成战士。” “论打仗,他的战力是不如阿伊勃大人,但是他知道怎么经营牧场,建造防塔,还能找到最茂密的水草地……他会是我们羌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首领。” 邑都说得有几分激动,目中流露出喜悦和向往。 沈今鸾只觉得顾昔潮面色更沉。他垂着眼,目色黯淡得不见一丝光,微微颔首,轻声道: “阿密当,确是一个很好的首领。” 邑都说完,又叹气道: “有他在,我们羌族这一代就能再兴旺起来了。只是……只是,哎,北狄人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顾昔潮听着,忽然问道: “你可曾想过,带着你的族人归附大魏?” 邑都显然被他如此发问怔住,摇了摇头,道: “首领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不让我们动,我们就不动。有衣避寒,有食果腹,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了……” 顾昔潮道: “比从前好,还是在被人奴役。” 邑都叹了一口气,道: “顾九,你是大魏人,不懂我们很多部落里的困难。羌族长年在大魏和北狄之间,生存下来本就是不易。族里还有拿不起刀的孩童,行动不便的老人,举族迁移一事,作为一族首领,他要考虑得很多很多……” 顾昔潮不语,远望群山,黑漆漆的眼底不露声色。 邑都摸了摸后颈,继续道: “但是,我其实想过,再过几年,等阿密当的儿子当了羌王,儿郎们也长大了,从中挑一个最能干的继任我的位置,到了那时候,我或许想去大魏看看。” 一直远眺的顾昔潮收回目光,缓缓偏过头,望了一眼邑都。 邑都粗犷的面庞有几分赧然,道: “都说大魏的风景比这里的草原雪山还要美丽。还有,听你说过,在大魏南边,满月的时候可以听到一种水声,比战鼓更响亮,比雷鸣更震撼,像是千军万马,千里奔袭来……叫什么来着?……” “是潮信。”顾昔潮接道,目光有了一丝微弱的闪动。 “对对,就是潮信。”邑都拍了拍刀柄,他此生没出过北疆,没见过海潮,却这个大魏兄弟口中听到过。 他垂头笑着,摆摆手道: “不急,等来日你找到了尸骨,我跟着你去大魏转转,是不是真的像你从前说的那样神奇。”他顿了顿,解释道,“哎,我可不止想看潮信,听说大魏的姑娘也美……云州好多小娘子,可惜,可惜北狄人实在凶残……” 他意识到不对,又道: “还有啊,你在云州那个屋子,是不是就是大魏南边的式样?我去云州采买的时候特地派人打扫过,你雇的那老头尽会偷懒……” 顾昔潮只是沉默地听着,没头没尾地道一声“多谢”。 邑都莫名,问道: “你谢我什么?” 顾昔潮道: “歧山部羌族特有的箭阵,若非你当年教过我躲避之法,我怕是不会那么顺利逃脱。” 邑都听了,爽朗地大笑起来: “你们汉人有个词,叫做‘肝胆相照’。我和你是换过刀的兄弟,我帮你,是理所应当。”他忽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声音沉了下来: “听说,你要去北狄牙帐寻找尸骨。” 顾昔潮稍一迟疑,点了点头。 邑都叹了一口气,盯了他阴戾的面容,斑白的鬓边,摇了摇头,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51节 “北狄人近年来在云州守卫森严,城内封得如同铁桶一座。” 他面露忧虑,忍不住继续泼一泼冷水: “顾九,凭你有通天之能,到了云州已折了半条命,又怎么能近得了北狄牙帐?” “你是大魏人,大魏人一向是可汗的眼中钉,就算你顺利到了牙帐,你又如何能去到守卫森严的可汗面前,要回尸首?” 顾昔潮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王帐之外的密林。 那里,马蹄声远去,已经没有他派出去的亲卫的足迹。 邑都按奈不住,主动道: “不如,我亲自带一队兵和你去牙帐。你要找的东西,我一定帮到底,豁出性命也不怕!” “不必。”顾昔潮一口回绝,看着他道,“你顾好你的族人。” 坡底下传来羌人的叫唤。阿伊勃的葬礼结束,羌王派人来寻邑都回去。 邑都一边走一边朝顾昔潮道: “春日一到,首领已下了令,要大家把你上回秋收给我们的粮秣种起来。下次,你要记得给我带中原的麦麸,禾黍,菽,稷……我们都来试试,哪个能成活快。” “今后,我们有了更多的粮食,将来就不会再有瘦弱的婴孩被遗弃,可以养活更多的战士,再种更多的粮食,羌人终有一日可以不再为人奴役……” 邑都如数家珍,眸光熠熠,笑着跟来叫他的人一道走远了。 顾昔潮的面色始终凝重,如同覆着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 一直没吱声的沈今鸾冷不丁地道: “看来,顾大将军‘勾结’羌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沈今鸾从邑都的回忆里听出些端倪。她目含讥诮,故作讶异地道: “你十年前才被贬来北疆守边,邑都却说与你相识已十多年。这么说来,元泓刚登基,你还在朝时,就和这伙羌人勾搭上了?” 元泓荣登大宝一月后,曾派他以柱国大将军的身份去北疆巡视慰军,数月才归,算时间,应该就是那一回顾昔潮和邑都初识。 见顾昔潮也不否认,她面色森冷,笑道: “你和羌人称兄道弟,竟连潮信都告诉过他。” 顾昔潮的名字是他的生母所取,正是来自钱塘潮。 只因昔年,她和顾老侯爷是在满月的钱塘江边相识。 他的生母曾在钱塘江边的画舫,抱着襁褓中的他,咿呀卖唱。他枕着潮水,听那江南的潮声磅礴又细腻,伴随他入眠,直到天明。 她和他少时,在侯府那株枝叶繁茂的榆树上相对而坐,天地好似只有他和她。那时,顾昔潮曾无不遗憾地对她说过,入京之后,便再也没有听到江南的潮声了。 她出生在北疆,后来到了京城,也从未听过潮声,好奇地听他讲江南的潮,他的名字。 依稀记得,少年英气的面庞在叶影里斑斑驳驳,他粲然的眸光却能穿过影绰的枝叶。他笑着对她说,有朝一日,他定要回到钱塘,在母亲的故地,听着潮声一直到老死。 少年立誓,言之凿凿,直到北疆的大雪埋没了所有的誓言和希冀。 岁月白云苍狗,世事变幻莫测。少时只有他和她二人知晓的隐秘夙愿随风散去,零落在雪地里,再无声息。 她没想到,他的夙愿会从一个把他当做兄弟的异族人口中再度听到。 个中缘由她自是可以料想一二。 顾昔潮远赴北疆之后,众叛亲离,最后只能和蛮夷羌人称友,偶尔说起他记忆中那感念一生的潮声。 不知为何,沈今鸾心下收紧,面有不虞,冷冷地道: “羌人首鼠两端,他们趁我们战败,失了云州,便转而投靠了北狄。顾大将军却和他们这般要好,甚至还将中原的播种之法教给他们这些蛮夷。” 顾昔潮摇了摇头,道: “战乱之时,我们既无力保全云州的羌人,那他们又怎会回护我们?” 道理虽然显而易见,可念及旧事,沈今鸾的心中复杂,讽道: “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羌人已唯北狄马首是瞻。就算你化名顾九在羌人中掩藏身份,若是羌人发现你乃我朝大将军,岂能容你?你肆意妄为,置自己安危于不顾,便是置北疆,乃至整个大魏存亡于不顾!” 言辞犀利,却难掩一丝隐隐的担忧。 顾昔潮看着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淡淡地道: “此我私事,与大魏无关。” “况且,臣如今,可有一点大将军的样子?” 沈今鸾微微一怔,望着幽暗中男人拂动的旧袍,半晌无言。 是了,他落魄至此,无论羌人还是北狄人都不曾怀疑,这就是当年杀伐第一,令整个边疆闻风丧胆的大魏战神顾昔潮。 “这些羌人在歧山部还舍命来救你,难道还不算情深义重?你与敌人有私,就是背刺大魏。” 念及他和羌人不清不楚又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不禁冷笑道: “如此说来,我当年作局,还真不算冤枉了你。顾大将军落得这副田地,也是咎由自取了。” 顾昔潮并未争辩,只是凝望着底下葬礼的篝火。火焰时不时窜得老高,在他面上明明灭灭。 良久,他垂下双眸,一缕白发在夜风中吹动,他的声音低沉浑厚,似是笑了一声: “当年是我咎由自取,又如何?” 说得倒是像他心甘情愿入她彀似的。 沈顾两党相争多年,她一力苦苦支撑,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生前最是畅快淋漓之事,是在承平五年,以一局险胜,扳倒世家之首柱国大将军顾昔潮,为父兄报仇,毕其功于一役。 事情的起因,是后党心腹暗地往各个世家塞侍女姬妾作为眼线。 可唯独柱国大将军不近女色,不谈风月,府上连女侍都不见一个。 朝中一致认为,顾昔潮定是没尝过温柔乡的滋味,怕是连避火图上的女体都未曾见过。 到了最后生死攸关的那一局,她走投无路,被迫以己为饵,设计了顾昔潮,一步一步绝地反杀。 她赌得很大,赢得犹为惊险。 而那一夜,也是顾昔潮算无遗策的一生之中,唯一的失算。 谁又能说,清心冷情的顾大将军不会迷醉在昔年的温柔乡中。 第32章 艳局 承平五年伊始, 后党和世家相争已有五载,水火不容,分毫不让。 岁末, 永乐宫的阶前廊下,琉璃宫灯刚被一盏一盏点上。 满头大汗的内侍奔入永乐宫的时候,沈今鸾正在对镜卸下华妆。 那时候,她还未病倒, 铜镜里的女子看起来面容明艳, 气度雍华, 细细勾画的唇角如带血锋刃,掩着隐隐的疲态。 想必也是在那时, 她日夜操劳,殚精竭虑,早已如同烹油燃尽, 烈火干烧, 令她内里亏空,无法转圜。 心腹内侍慌慌张张来报,世家底下的郭侍郎, 已搜集到她手下贪墨的罪证, 涉及南征南燕的军饷, 数额重大, 牵扯众多。 郭侍郎已候在宫门外, 只等皇帝召见。世家门徒的御史已连夜起草弹劾的折子,明日早朝便要伏阙上奏。 她静静听着,新涂上蔻丹的指甲揉了揉鬓角, 缓缓从发髻上卸下一支镶金的白玉簪子。 她手底下的人多了,总有手脚不干净的, 毕竟在这宫里进出来往,打点消息,都需要银钱。 然而,去年大魏军三进南燕,几乎耗空了国库,元泓发了好大一通火。 她在朝中暗结党羽对抗世家的行径,元泓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一回涉及军饷,罪证确凿,他恐不会轻轻放下。 世家得了这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或许会将她的后党连根拔起。 宫里烧着地龙,热烘烘的,她的冷汗却浸湿了额鬓。 她一点一点地攥紧了簪子,问道: “此刻,陛下可还在景明殿?” 内侍回道: “陛下午后一直在景明殿,与顾将军和一众朝臣商议南燕降臣事宜,还未得空召见郭侍郎。” 她摩挲着玉簪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又问: “明日早朝,南燕受降使臣该入宫觐见了吧。” “正是明日。”内侍心焦地劝道,“皇后娘娘,不能再等了。若是让郭侍郎入了宫,在陛下面前告了状……” 郭春江是出自潢川郭氏,百年来都是顾氏家臣,唯顾氏马首是瞻。这笔贪墨的案子今日由郭春江首告,很难说不是顾昔潮的授意。 上月,她的手下才翻出多年前顾辞山私自挪用军饷的旧案,要元泓撤了顾辞山的尊谥,顾昔潮就反扑过来,费尽心机借此贪墨案扳倒她,好再为他大哥正名。 中秋夜的毒酒一事之后,她对他留有一线,未再下手,可他却要对她赶尽杀绝。 她猩红的指甲抚过掌中温润的白玉簪子,稍一用力,一把折断了玉簪。 尖锐的碎玉划破了她白嫩的手心,鲜红的血浸染了她名贵的绸衣,宫中侍女惊慌失措,跪倒一片。 而她盯着掌心刺目的鲜血,计上心来。 她一点一点用锦帕擦去了掌纹里深陷的血渍,望着镜中冷艳如霜的女子,道: “为本宫梳妆。” …… 顾昔潮从景明殿出来的时候,已入了夜。 候在殿门口的小黄门抱着他的大氅,一路小跑,殷勤地要为他披上。 宫门即将下钥,他在长长的宫道上疾步而行,一身朱紫官袍从玄黑的氅衣里漏出几许,灌满瑟瑟夜风。 这一处宫灯犹为昏暗,宫墙阴影笼下,狭隘的小道如漫大雾。 一道屈着身的人影从阴影中碎着步子走出来,手里举着一盏宫灯,照亮这片方寸之地。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52节 顾昔潮一眼认出那是皇后的贴身女官琴音,他脚步一顿,而后漠然回避。 琴音却拦住了他的去路,面色焦急,福了福身,低声道: “皇后娘娘在御花园中遇险,不知将军能否出手相助。” 外臣与皇后,于理于礼,都应避嫌。 听闻中秋夜之后,那日在洛水边的侍卫,全已不知所踪。 顾昔潮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小黄门,淡声令道: “去叫人。” “不可。”琴音出声阻拦,略带几分为难,压低声音道,“此事不宜声张。唯有将军是陛下近臣,更是皇后娘娘故旧,应是可信之人……” 语罢,琴音提起宫灯,指向垂拱门里头幽深的花丛。 顾昔潮立在寒风中,抬眸望去。 隔墙树影婆娑,冬日松柏青翠依旧,一树寒梅初绽,幽香微不可闻。 宫灯浮动的光影里,只见一道人影立在梅花树底下低矮的灌木里,茕茕孑立,凝住不动。 她身上镶绣繁复鸾凤纹的裙摆铺开,鸦云髻鬟没入夜色里,鬓边一支熟悉的灿金步摇在浮光里颤动。 是皇后娘娘。 她稍有一动,灌木外僵立的宫人便惊声阻拦。 原是她的衣摆怀袖被半人高的荆棘勾住,尖锐的倒刺穿破衣料,正不断撕扯开来。露出的一截皙白小臂上,印着数道红痕,触目惊心。 身份贵重的她被困在灌木荆棘之中,无人敢擅动,进退两难。她爱重体面,也确实有失身份,不宜唤更多人来相救。 顾昔潮犹豫片刻,敛衽抬步,走入垂拱门里头。 几个宫人围上来,有模有样地朝他哭诉道: “园里花开得正好,娘娘非要亲自摘那花,奴婢们怎么拦都拦不住……” “娘娘金尊之身,奴婢不知如何救了娘娘才能不伤及玉体,是真真没有法子了。” 还是和从前一样,相中的花一点要自己亲自摘下来,从不肯假手于人。 顾昔潮举步上前。 沈今鸾僵立在荆棘丛生里,低垂着眼,听到男人一步一步走近的脚步声。朱紫的袍角拂过她面前的荆棘,最后停在几步开外。 她攥在袖口里的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 距离中秋宴不过数月。数月不见,顾昔潮似乎消瘦了不少,下颔也生出了青色的胡茬,越发显得落拓不羁,看不清神容。 他闲庭信步,正慢慢地进入了她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 照常不对她行礼,嗓音也依旧冷硬: “能动吗?” 她试图侧身,可袖口一拂开,雪白的腕上也登时被粗糙的灌木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宫人的惊呼之中,她描得尖细的眉微微颦着,面有难色,朝他摇了摇头。 顾昔潮不再犹豫,撩开官袍,长腿迈开,跨入了灌木之中。荆棘被踩到一片,不断地“嘎吱”作响,勾破了他凛凛生风的官袍。 幽黑的荆棘一株一株错综矗立,犹如暗沉的深渊。 他紧握拳头的手在袖中缓缓松开,俯下身,拾起了一角陷落荆棘中的裙摆。 那片裙摆被倒钩般的尖刺卡得太深,勾得太紧,他只稍稍一用力,连带着的整一片裙裾便四散开去。 衣料的锦缎鲜艳如血,被他扯开几许,裂开的大红丝线之间,划过一缕若隐若现的白腻,光晕夺目,宛若悬崖荆棘上无辜的初雪,妩媚地颤动。 薄衫被汗浸透了些,映出的肢体玲珑曼妙,在他眼帘一闪而过,却挥之不去。 在浓重的幽夜里,惊心的艳光几近刺目,还有一股无法名状的幽香向他流淌过来。是梅香,抑或是别的什么…… 撕裂的裙摆如涟漪在掌心散开,心底亦有不受控的涟漪在荡开。 陌生的柔软,起伏的轮廓,和很多年前所见所感的她,已全然不一样。 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面前的不是少时要他折花的沈十一娘,而是皇后娘娘。 顾昔潮的手陡然停在荆棘中,不动了。 僵持之际,她朱唇微启,语调微颤,犹如唇缝中幽幽吐露: “衣裙不足惜,但求脱身。” 顾昔潮起身,低垂着双眼,褪下了身上的氅衣,轻轻一甩,盖在了她身上。 而后,他从革带中取出了一柄通体雕刻蟒纹的金刀。 那一刻,沈今鸾的心跳滞了一滞,眼底差点掩不住亮起的光。 臣子入宫本不可私藏利器。唯有这一柄先帝御赐的短小金刀,元泓特许顾昔潮携带入宫,作为无上圣宠。 多情的顾老侯爷南下之时,送给了顾昔潮的生母,作为定情之物。 因此,这柄金刀除却御赐的金贵身份之外,更是他早逝生母留给他的唯一物件,唯一念想。顾昔潮随身携带,视作珍宝,从不离身。 “得罪。” 男人声音冷淡,抽刀出鞘,正要砍断她身边的荆棘。她的心腹琴音已快步上前,拦在他身前,道: “请容奴婢来。” 琴音双手举过头顶,作势要接过他的金刀。 他是外臣,她是皇后。 亲自动手,于理于礼,皆为不合。踏入荆棘之中,已是逾矩。 宫人的提醒如警钟在耳边鸣响。 不容他拒绝,由不得他拒绝。 心头的涟漪已全然消散。 顾昔潮垂下双眸,终是将手中的金刀交给了她的宫人。 琴音低垂着头,接过金刀,越过男人奔到她面前,砍去皇后四周的荆棘。 早已断裂的柔软衣料没了着力点,恹恹地垂落下来。逶迤的氅衣之下,那一缕被他撕扯开的衣裙,底下靡艳的肌肤…… 顾昔潮霎时清醒过来,迅速移开目光,背身回避,覆在背后的双手松了松,又握紧。 琴音算准时机,暗地里使了个眼色。 设计好的宫人迅速地蜂拥而上,迅速隔开了两人。一个个忙着一团为她整齐衣摆,梳理发髻,然后,护送脱困的她飞快地坐上轿辇,朝太医院治伤去了。 立在荆棘里的顾昔潮,半刻后才迟钝地退了出来,却见人都已走远了。 他的手里,刚折下一枝那开在最高处开得最好的梅花,空荡荡地在风中摇曳。 一个皇后身边的宫人上前,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躬了躬身道: “当值的侍卫也不知溜去哪了,偷懒必得狠狠地罚!今日,真是有劳将军了。” 语罢,内侍将那件氅衣归还给他。 顾昔潮将折下的那一枝梅花攥入袖中,接过氅衣,调头离去。 雪夜寒凉,他甩开氅衣要披上之时,一股残余的幽香不可抑制地钻入鼻间,指尖所触,氅衣里还有一丝余温。 他披衣的动作一滞,氅衣在夜风中飘飘荡荡,最终还是被他挽在手臂,没有披在身上。 披衣在身,幽香在心,举心动念,皆是逾矩。 行至宫门前,已下了钥,赶不上出宫。顾昔潮心头一动,惯常地想要摩挲刀柄之时,伸手才发现腰际空空荡荡。 那把用来救她的金刀,也被她的人一并带走了。 黑暗中,他抬起黯淡的双眸,望向无穷无尽的宫墙, 回味过来之后,他僵冷的面上释然一般地笑了笑。 袖间,花瓣在风雪里零落一地。 …… 第二日一上朝,南燕的降将入宫觐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皇帝献上的贡品之中,赫然就有那一柄御赐的金刀。那把顾氏独有的金刀。 朝野大哗。 柱国大将军与南燕降将似有勾连的传言甚嚣尘上,她手下的贪墨案却再无起过一丝波澜。 只因那一夜宫门下钥前,她的人找到了景明殿外手揣证据等着参奏的郭春江,以金刀为示,让他深信是顾昔潮的授意。 郭春江不疑有他,出宫候信,隔月就被跟着贬谪出京,连面圣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一把金刀,一石二鸟。 她一招祸水东引,弹指之间摧毁顾昔潮在朝中的地位,元泓的信任。 当日下朝,元泓屏退所有人,单独将顾昔潮留在景明殿,一连数个时辰,直至夜深都没出来。 门外值夜的内侍隔了老远,曾听到皇帝怒摔茶盏之声。 直至夜半,殿门打开,顾昔潮离开时神容如常。殿内,从来喜怒不形色的皇帝头一次面色铁青,挥袖掀翻了案头如山的奏章。 十日后,顾昔潮孤身一人去了北疆,此生再也没有回过京都。他走后,顾氏这一百年世家就连带着败落了。 无人再为顾辞山正名,他见死不救叛逃已盖棺定论。 于是,从此也再无人威胁沈氏的门楣,有污北疆军的声名。 沈今鸾长久压抑的一口气,终于能够放下。 …… 羌人部落之中,给阿伊勃送葬的篝火已近烧尽,犹有残存的余烬在四野翻飞。 时至今日,沈今鸾每每忆及那一把金刀,仍是心有余悸,惊险万分。 若是顾昔潮袖手旁观,不入她设下的彀,或是不肯拿出金刀,她的谋算落空,那么最后倒台的就是她的后党,倾覆的就是她一生所护的沈氏。 生死局,一招定。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53节 这么多年过去,两人是头一回谈及这桩改变二人一生的金刀毒计。 她当作险胜,他视之为咎由自取。 沈今鸾望着风轻云淡的男人,心中起了困惑,忍不住问道: “顾昔潮,你知不知道那把金刀最后又落到我手里?” 男人眺望天边层层涌动的雪云,缓缓点了点头。 “你竟一直知道?……那你为何不来取回金刀?”她一怔,拢了拢碎发,故意以挑衅掩盖心虚,道,“不敢来要,是输给了我,再无颜面对么?” 月色火光下,顾昔潮的轮廓半明半暗。 他侧过脸,望着她的目光没有波澜,却有她一直以来始终看不分明的温柔的深意。 “臣,落子无悔。那么,娘娘又收着金刀作甚?” 金刀,对于赢家沈今鸾来说,亦是心中深埋着的一根刺。 后来,南燕向大魏称臣,元泓龙颜大悦,将南燕使臣的贡品作为赏赐,让后宫几名嫔妃挑选,以示恩宠。 她为皇后,六宫之首,自是最先挑选。 满目奇珍异宝之中,那柄金刀赫然在其中,暗沉的刀柄在灯下折射着淡淡的金光,无人过问。 没有缘由地,她掠过琳琅珠宝,独独取走了那柄顾昔潮曾最宝贝的金刀。 她将金刀用绸缎裹起来,锁入内殿最里侧的红漆箱中。她想着,他生母遗留之物,他不会甘愿放在国库落满灰尘,更不会任她捏在手里。 于是,她以为他会来找她讨回。 可一直等到她死的那一日,远方再也没有传来故人的消息。昔日作为无上荣宠的金刀也再无人问津。 成于金刀,败于金刀,顾昔潮不再过问那把曾视作珍宝的金刀,既是心灰意冷,想必,也定是恨着她的。 她与他从幼时起相交多年,他自小最在意之物无非那把生母留下的金刀。他从不袒露于外人的心迹,唯独她深知。 曾经最熟悉的挚友,才是最能置其死地的对手。一出手,便是必能扎进心窝鲜血直流的利器。 那一夜同在荆棘里的二人,他每走一步,她和他俱是鲜血淋漓。 如今想来,那夜摇曳的宫灯之下,丛生的荆棘之中,竟是她生前见他的最后一面。 沈今鸾闭了闭眼,压下心绪,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冷肃,高高在上: “金刀,自是一件战利品。” “顾大将军也理应吸取经验教训,不可重蹈覆辙。” 顾昔潮双眸微垂,似笑非笑,有如嘲讽,亦如自嘲。 沈今鸾一字字道: “羌人不可信任,当年已有先例,教训惨痛。那个邑都,当下视你为兄弟,愿意你不惜性命送你去牙帐。一旦他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未必不会背刺你一刀,把你交给北狄可汗邀功……” 藏在锋利嘲讽之下的,是鲜血淋漓的往事,亦含她隐秘的忧虑。 “我与羌人之间,不必娘娘费心。” 顾昔潮头也不抬,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她道: “你说的不错,今朝故友,明日仇敌。”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本就向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沈今鸾望向他,一时之间,不知他在说邑都,还是另有所指。 男人独立山丘,双手覆在身后,背影疲惫又坚忍,皑皑霜雪覆盖他泛着墨青色的氅衣。 他的身影,好像一座落满雪花的孤冢。 …… 翌日,沈今鸾终于明白过来,为何顾昔潮会突然说出“今朝仇敌,明日仇敌”这番言论了。 羌族部落的英雄阿伊勃的葬礼连着三日,到了第三日的时候,部落里闯入了不速之客。 一队北狄的黑甲骑兵在黎明之时来到了王帐,沿途踩烂了牧民的帐篷,差点还踏过在草地上玩耍的孩童。人们惊恐地抱起大哭的孩童,躲得远远的。 最前头的骑兵他身上裹着一圈皮毛,高大壮硕,到了王帐前勒住了马,也不下马,面朝着匆匆赶来的阿密当面前,高声道: “我们奉可汗之命,前来捉拿阿密当!” 邑都等一众战士挡在阿密当之前,龇牙咧嘴,不肯朝北狄人就范。 阿密当忙不迭上前,朝着祖宗大人一般躬身道: “我犯了什么错,可汗要惩罚我?” 那骑兵气势汹汹地扫视一圈羌王和他的战士,冷笑道: “阿密当,你们羌族人不仅做了我们伟大可汗的逃兵,还妄想背叛可汗,逃到了朔州,要向大魏人投降。可汗很生气,要将你捉回牙帐,让你长长记性!” 阿密当大惊,一头冷汗登时从鬓边沁了出来。 北狄人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自那个顾九带来羌人尸首在大魏的消息,还不过十日。当日王帐里只有他身边忠心耿耿的近卫,难道是北狄骑兵已到过了朔州,发现了那些羌人的尸首? 阿密当千思万绪,六神无主,一身汗出如浆。 “你如果不从,我们得了可汗的令,可当下就地砍下你的头颅祭旗!”北狄人磨磨牙,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这时,什么东西弹指间飞过一群人的头顶,“嗖——”地一声,破空而至。 一声惨叫声后,马上的北狄骑兵应声倒地。他的胸口插着一支利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指着茫然的阿密当道: “你……你竟敢刺杀使臣……可汗不会放过你,还有羌、羌族……” 话音未落,他已没了声息。 他身后的北狄骑兵围了上来,黑目圆睁,又惊又怒,手已握在刀柄处,正要拔刀相向。 然而,刀还未出鞘,紧接着,他们也接连中箭,跌落马背,一击毙命。 羌人回过神来,面上的慌张变为了巨大的惊惧。 北狄可汗本就雷霆一怒,来问罪的使臣还全都死在了部落里,这下更加说不清,完全绝了后路了。 几名近卫战士意识到了什么,向暗箭的方向狂奔去,越过王帐后方的一座山丘,停下了脚步。 连绵的山丘无穷无尽,弥漫的风沙渐渐荡开来。沙丘的尽头,竟然浮现出一抹浅浅的金色。 起初,众人以为是初生日头的反光。直到那金光如鱼鳞灵活地浮动,最后铺天盖地地朝部落涌动而来。 百余面旗帜迎风招展,旗上金色的麒麟盘踞中央,表情狞厉,肃杀冷酷,威慑天地之间。 那是大魏军的战旗。 羌王阿密当和邑都众人都瞪大了眼睛。 遮天蔽日的沙尘中,漫山遍野不知何时都是大魏军的骑兵。数不清有多少人,骑兵在前列阵,弓卫在中张弦以待,如同千军万马的摄人气势,却也并不进攻,只是静立在部落之外。 邑都看到军队中央,一道熟悉的身影骑马立在最高的山丘之上。 男人头戴兜鍪,一身麒麟纹甲胄,身姿高大挺拔,臂挽长弓,只平静地俯视底下众生,无形的威压便扑面而来。 刚才那数支暗箭,是他射来的,箭无虚发,力透脏腑。气焰嚣张的北狄人连逃都来不及就不明不白地死透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那道人影动了动,驱马缓缓驶向了山丘底下的人。盔甲上冰寒的光如同雪山上经年不化的冰霜,反射出他身后一个红衣纸人。 诡异瞩目,旁若无人。 看到那个纸人,邑都这才认出了来人。 “顾九,是你!” 邑都面上的惊讶慢慢转为了愤意,握刀奋力狂奔,直冲上了沙丘,沙尘四散。 他朝着那熟悉又陌生至极的男人,怒吼道: “顾九,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在这里杀了北狄人,是要害死我们吗?” 邑都放眼望去,看到了他身后气势凛然的兵马,目光又落在男人的身上。 他已褪下了寻常所见的粗麻胡袍,盔甲上雕有冰冷狰狞的兽纹,那不是大魏小兵该有的甲胄。 连同他身后的亲卫,都换上了雄浑的甲胄,每一件都比他身上任何东西还要精贵。 “你……你不是顾九!”他后退一步,突然拔刀指向男人,惊呼道。 看到邑都竟敢对主将拔刀相向,一旁的将军亲卫骆雄不悦皱眉,拉弓张弦,正准备一箭射落了他手里的刀。 马上的男人微一抬手,骆雄便放下了弓箭。 邑都握了握汗湿的刀柄,死死盯着男人,沉声道: “你究竟是谁?” 万里尘烟之中,顾昔潮缓缓摘去头上的兜鍪,露出铁甲下的冷峻面容,如同恶鬼显现了本来面目。 “吾名顾昔潮,大魏柱国将军,督北疆三州军事。” “十年前,羌族背叛大魏,转投北狄,今,特来讨伐。” 第33章 决裂 朝阳缓缓升起, 天穹漫开无尽的金红色,刺目的光晕照耀下来,大地上的羌族战士们眼前一阵眩晕。 巨大的错愕擒住了邑都。他掠过山丘上林立的铁甲骑兵, 死死盯着正中一身麒麟铠甲的男人,道: “你……你是大魏军的首领?我把你当作兄弟,你竟然骗我?” 顾昔潮马上睥睨,淡淡地道: “我从未对你们言明身份, 又谈何欺骗?” “咣当——” 邑都手里的刀掉落在沙地上。 他怎么会没想到, 这个人高超的身手, 隐秘的身份,过人的心智, 怎会只是大魏边疆一个小小的兵卒。是他太过天真了。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54节 邑都指着他身后蓄势待发的兵马,愤声道: “你带你的兵来,是要为大魏进攻羌族吗?你别忘了, 向我们宣战, 就是向北狄宣战!” 顾昔潮冷笑道: “北狄可汗已知羌族战士叛逃大魏一事,而今他所遣使臣也死在羌族,北狄为了巩固北疆各族统治, 定会拿羌族开刀, 杀鸡儆猴。” “你们以为, 还能再依附北狄吗?” 方才他那一把暗箭, 杀了北狄使臣, 就是断了羌人的后路。 羌人的兵马,这么多年他都探得一清二楚。与他相交,他就是豢养了一只豺狼! “你, 你好狠毒。”邑都咬了咬牙,拾起了地上的刀, 刀尖直指马上的男人。 一双青筋遍布的手按住了邑都明晃晃的刀身,猛地收回了刀鞘之中。 羌王阿密当缓步上前,在千军万马前独立,高声道: “我知道大魏恨我们羌族当年投靠了北狄。可这是上一代羌王的决定,我族人皆是无知无辜。如果可以平息将军怒火,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你放过我们族人的性命。” 顾昔潮扯动缰绳,平淡地道: “我对你族人的性命,并无兴趣。” 他微微从马上俯身,漠然的目光俯瞰一圈底下的人,独独与阿密当对视: “若要计较你们当年背叛之罪,确有一事,你可为我办到。” 语罢,顾昔潮拔出腰间佩刀,劲臂一扬,直接挥刀掷在阿密当脚步前。 “阿密当,我要你的头颅。” “你!——”邑都瞪大了眼睛,络腮胡气得一抖一抖,大声道,“首领,我们大不了去牙帐向可汗请罪。哪怕让他杀了我!” 一群战士拔刀而起,刀指山丘上的大魏军,愤声道: “首领,我们和大魏人打,就算全战死了也值得!” 一片义愤填膺的嘈杂声中,顾昔潮静静地道: “羌人射杀北狄使臣,形同背叛。北狄可汗得知消息,不出三日,大军便会来袭,现在可以救你们羌族的,唯有大魏。” “再与我相争,羌族的后路就全断了。孰轻孰重,你们自能分辨。” 他散漫的目光掠过暴起的人群,最终落在羌王身上: “阿密当,羌人一族覆灭与否,全在你一人决断。” 话语如同锋刃,一刀刀割在在场人的心上。 大风吹扬,百余旌旗猎猎作响,阿密当的衣袍在山头翻飞不息。 从大魏人发现叛逃的羌族武士开始,今日之局便已注定了。 如今,舍自己一条命,保全整个歧山部,是唯一的解法。 早年听闻大魏北疆来了一位煞神主将,生杀予夺,犹如地狱恶鬼,没想到此人,就近在眼前,悄无声息地在他眼皮子底下了十年。 这个人,一出手便是杀招,不留一点余地。 漫天的风沙里,年轻的羌王扬起头,终是应道: “好。我的头颅,你拿去。” 天地之间,静了一刻,而后是哭天抢地的叫喊声。 “首领,不可啊!” 一群战士跪倒在广受爱带的羌王脚底,扯着他的衣摆不肯放手。 阿密当朝底下的人摇了摇头,他一人行至顾昔潮的马前,躬身一拜,厉声道: “你们汉人有句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果真不错。” 他的眼眸变得锐利起来,流露出草原雄主后裔的气魄来: “你要我的人头,我也要你一诺!你如果不答应,大不了今日我们全族就和你鱼死网破。” 顾昔潮眯了眯眼,似有所料,静静听着。 阿密当指了指北狄人的尸首,又指了指山丘上绵延百里的白色毡帐: “如今你杀了北狄人,我们已经没了后路,只能投靠大魏。你要我死,可以,但我要你立下誓言……” 作出决断的羌王一撩袍角,膝盖沉沉地跪了下去,碾碎底下的砂砾,一字一字道: “我羌族,愿意重归大魏,请大将军不计前嫌,保护我的族人。” “可。” 顾昔潮应得很快,声音平淡而清朗。 他神色冷峻,郑重地向阿密当许诺道: “你死后,我会派兵护送整个歧山部往朔州安顿,全你遗愿。有我在一日,羌人受我之荫蔽,必不再受奴役。” 一语正中心怀,阿密当褐色的双目里清光涌动,他点头连叹几声: “好!好!得你一诺,我死也值了。请再给我十日时间,料理族中后事。” 顾昔潮微一颔首,许了。阿密当回头,大步往王帐走去,一声令下,身后悲戚万分的近卫默默跟上了他。 唯有邑都还立在沙丘上,迟迟不动。他紧握着刀的手不曾放松,指骨压得苍白,臂上一大条青筋暴胀,犹如平地而起的山峦。 顾昔潮屏退了严阵以待的亲卫,纵身下了马,独身朝他走去。 “邑都,你曾帮我寻找尸骨,相助良多。我不会忘记。” 邑都忽然丢下了刀,猛地上前一步,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要尸骨的下落,我们首领也告诉你了,你马上就能找到你要的尸骨!你还要杀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如果你还要继续找尸骨,天涯海角我可以帮你再去找。可你,你怎么能这样害我们?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邑都悲愤欲绝地看着他,骤然明白过来,眼底窜起一抹血红,声音似是从喉底一字字咬出来: “我知道了……原来是这样。” “你杀了北狄使臣,是要坐实我们羌族背叛了北狄,可汗定会下令通缉我们一族。然后你就正好可以带着首领的头颅去牙帐邀功。那么,你便能顺利出入北狄牙帐寻找尸骨。这就是你的计划,是不是?” “你这般利用我们,你真的,好狠毒啊……” 顾昔潮没有否认,透在风沙里的声音犹为低沉: “弱肉强食,法天则地。只能怪你们,不够强大,只能依附别人生存。” 邑都仰天,呵呵冷笑了一声,重重摇头道: “我当初,就不该认识你,更后悔帮了你……首领是我邑都的恩人,你害死了他,我这一辈子不会放过你!” 顾昔潮看着他,忽也笑了一声,道: “那就变得更强。我等着你,要打要杀,随时奉陪。” 邑都立在原地,握紧了刀柄,目眦欲裂。 “邑都,首领叫你不要乱来,快回来!” 底下传来焦急的呼声。 邑都咬了咬牙,最后深深看了顾昔潮一眼,掉头狂奔下了山丘。 进入王帐之前,里头的一片哭嚎声已隐隐传来出来。 邑都停下脚步,抹去眼角一滴眼泪,掀开帘帐入内。 长长的毡毯上匍匐着向王叩拜的臣子。 毡帐尽头,王位上的阿密当神色十分平静,将几个儿子和信任的亲随召到跟前,事无巨细地交待部落之事,也作最后的告别。 邑都紧握着刀,恨恨道: “北狄人是豺狼,大魏人也是虎豹,我们这是引狼入室!首领,是我信错了人,害了你啊……” 老羌王看着他,低斥一声道: “目光短浅!你们以为没有他,就不会有人去告密吗?部落里只要有人叛逃,巡逻的北狄人迟早会发现,捅到可汗那里去。只要我们在云州一日,就不是长久之计。坐以待毙,只会被一网打尽。” “我们早该重归大魏了,只怪我自己犹豫再三。如今,有个大魏人护着你们,也算了全一桩心愿。” 他的儿子桑多才十岁,伏在他膝头痛哭流涕,咬牙道: “那个大魏人如此狠毒,等我长大了,定要杀了他为阿爹报仇!” “杀了他报仇!杀了他报仇!”一时群情激愤。 阿密当低吼了一声,暴怒的人声便停息了下来。他看着在场所有人,最后目光落在邑都身上: “邑都,你是我们中最勇猛的战士,我最信任的近卫。我儿子桑多年幼,我先就把部落交给你了。切记不可为我报私仇,一定要团结所有部落,投靠大魏,我们羌人在北疆,才能和雪山一样长久地活下去……” “可是……”邑都咬着牙不肯应下。 阿密当跺脚,怒声道: “我要你以天羊神的名义起誓!” 邑都咬牙,下颌紧绷,不甘地低下头去,在硕大的羊头面前跪地,一声一声立下了誓言: “我邑都……不找大魏人报仇,投靠大魏,护好族人,一生一世,如果违背誓言,不得好死!” 见他立誓之后,阿密当松下一口气,而后颤抖的手拂去小儿子桑多面上的泪珠,语重心长地道: “我的孩子,阿爹最后教你一句,看人不能看表面,不能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 “那个大魏人已得到了尸骨的下落,又带了大魏精兵,完全可以不顾我们所有人的命,直接夷平我们一族,杀了我再可取我首级。可他偏偏愿意负担起我们整个部落的重担,成全了我的心愿。看似不留情面,依我看,还是心慈了些。” “他虽行事狠辣,却也算光明磊落。你们在这样的人护下,我也算放心了。” 阿密当长叹一口气,心怀悲悯。 为了几寸骸骨,十年如一日,不论艰险,不计生死。他从未见过如此执着之人。 由他带着自己的族人回归大魏,他再没有遗憾了。 最后,阿密当王站起身来,看了一圈族人,闭了闭眼,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像是自言自语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55节 “阿兄死前曾说,是我们对不起大魏军,所以才会被残暴的北狄人当作奴隶。我平生的愿望,就是能带着族人重回大魏。我这一死,就能换来歧山部在大魏安居乐业,我阿密当虽死犹荣,死而无憾!” 众人悲痛不已,纷纷落下泪来。 帐中炉火,一夜静静燃烧。 …… 雪山脚下,经过数月隆冬,雪水融化,河岸上水汽充沛,塞上水草丰美。 这一年,因为收到羌王的命令,羌族各个部落都要准备迁居朔州。四处的羌人都云集王帐前,收拾行装。 浑然无知的人群嬉嬉闹闹,还不知道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博弈,为了族人的前程,羌王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人流如织,人声鼎沸,吆喝声此起彼伏,如同盛大的集市。 顾昔潮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眸子,样貌也看起来像外族人。 有羌人有把刚制好的奶茶捧到他面前请他品尝,还有人献上新制的刀具,请他赏玩。他时而用羌语和人交谈几句,又不露声色地离开。 路过卖花的摊位,有羌族少女笑嘻嘻地把刚采下的石榴花往顾昔潮身上掷,红艳艳的落花散落一地。 几个羌人孩童围绕着中间巨大的篝火跑来跑去,路过顾昔潮时会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他背上那个滑稽的纸人,然后咯咯地笑着跑开。 沈今鸾望着一切如旧的热闹人潮,道: “阿密当真是个聪明人。向他的族人隐瞒了你二人的交易,没有让羌人恨上你。毕竟他族人世世代代的平安,自此系于你一身。” 顾昔潮的面色在日光下有几分苍白,略带病容,他举目望向热闹繁华的集市,目中不见情绪,波澜不惊,好似这集市万般繁华都不入他的眼底: “他们一旦知道羌王是因我而死,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善意了。他们,都会像邑都一般。” 她见他这般淡漠不惊的模样,道: “被人记恨,你倒是很无所谓?” 顾昔潮偏过头看她一眼,极为无所谓的样子: “他们恨我本就是理所应当。” 沈今鸾想起在邑都说起阿密当时有史以来最好的首领之时,顾昔潮面上隐忍的表情。 他这个心硬如铁的人,也偶有一丝寻常的情绪。 沈今鸾挑起了眉,问道: “至少,这一趟你大获全胜,得了羌族归附,还有了尸骨线索,却还是满脸不高兴?” 顾昔潮拂开面上的雪花,没有回头,问道: “你在意我高不高兴?” 她轻嗤一声,一副早已看透他的表情,道: “我还不知道你?你带那么多兵,根本不是来向羌族开战来的,你本就是来送羌族部落回大魏的。” “我说你,真是无聊透顶。他全族人的命都在你手上了,你明明可以随随便便就砍下阿密当的头颅,你还非要得他同意,把这一切装成是一个交易,从北狄人手里救下这些羌人。” “杀了他们的首领,却又给他们一方乐土,也不要人感恩戴德。真不知你到底是他们的仇人,还是恩人。” 顾昔潮举步慢慢离开了人群,道: “羌人归大魏,北狄痛失一臂,云州守卫少一道,于北疆有百利而无一害。” 沈今鸾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正在巡查安顿族人的邑都。 顾昔潮是故意避开了邑都的路线,昔日旧友就这样形同陌路,心怀无限恨意。 邑都曾帮他们进入歧山部找尸骨,不惜性命在渡河时来搭救,还说,愿意陪他们去凶险异常的北狄牙帐。 任是她做了多年皇后早已炼成铁石心肠,可还是觉得遗憾。这种感觉,像是盛开的花瓣被无妄的风碾了个粉碎。 “历来,羌族中忠心的近卫会在羌王死后殉身。” “你这般说话激他,也是想让他凭借这份仇恨活下去。哪怕他恨毒了你,是不是?” 集市的欢声里,顾昔潮默默远离,越走越远,沈今鸾摇摇头,道: “有时候,真不知你是残酷,还是仁慈。” “为了拿下羌人多年布局,顾大将军心机手段,还是不逊于当年。我只是好奇……”她狡黠地牵了牵嘴角,“你怎么就没看出来当年的金刀计呢?” 顾昔潮脚步稍稍一顿。 恍惚间,被他撕烂的衣裙,露骨的肌肤,微湿的香汗流入眼底,渗入五感。十年过去,依旧清晰如昨,引起不可为人道的遐思。 虽知她不过照常调笑挑衅于他,他心下收紧,继续往前走,没有作声。 他的回避,沈今鸾看在眼中,越发起疑。 十年后再一次回味金刀计,这一回,她总觉得破绽重重。 他是不肯再提起金刀一事,每每言及,不像是被刺痛,而是像是被戳穿一般不再说下去。 可是一时从顾昔潮身上也看不出端倪来。也许是她多心了。 沈今鸾倒是更关心眼下的局势。她覆手在背,明知故问地道: “我还有一个疑问未解。北狄可汗是如何这么快就知晓朔州出现了羌人逃兵?” 顾昔潮只淡淡扫了纸人一眼,心知肚明她早已看出来了。 无论为敌为友,他们都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如今,唯有说起兵事时,他们才可以像故友一样,侃侃而谈,默契如旧。 他难得扬了扬唇角,仰面迎着飞雪,道: “娘娘洞若观火,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慧眼。” 大雪纷飞中,顾昔潮声音沉定有力: “我无意于世人如何看我,至亲如何恨我,挚友如何谬我,我所行之事,无论如何,必要达成。想必,娘娘也是如此作想的罢?” 沈今鸾垂下了目光,无声赞许。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她和顾昔潮其实是一类人。同样地,为达一个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背弃所有。 只可惜,他是为维护他的顾家,他的大哥,而她,要为沈氏,为她的父兄算计。 注定对立,注定背道而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最后确认心底的猜测,问他道: “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不择手段取了羌王头颅,是着急去牙帐,确认你大哥的尸骨吧。” 顾昔潮目光扫过来,不温不火地道: “你不也是急着找你父兄的遗骨?” 若有若无的对峙之意,在二人周遭悄无声息地酝酿。沈今鸾心下一沉,无言冷笑。 果真如此。顾昔潮是迫不及待要找到尸骨,洗清一直笼罩在他大哥身上的污名。 若真让他找到顾辞山的尸骨,她父兄的声名如何说得清? 这几日来,此事盘桓在她心中百转千回,如此最后一缕隐秘的希冀骤然消散。 沈今鸾仍是笑着,忽然指着地上一朵淡粉的桃花瓣,轻声道: “咦,竟是春山桃。” 沿着落花的轨迹朝不远处的山头望去,那里有几树粉艳艳的桃花开得正好,花枝在风中招展。 飞扬的花瓣减弱了大雪的肃杀。 顾昔潮点点头: “是春山桃。此地已近云州。” 云州的春山桃,天下无双,春日里漫山遍野尽是。越近云州,桃花越是常见。 沈今鸾指着那山头几株桃树,道: “你,去折一枝春山桃来,要刚开的。” 没头没尾,突如其来的要求,顾昔潮有几分讶异,微微皱眉,看着她,似是不解,止步不前。 她倒是忘得快。上一回在荆棘丛中为她折花,几乎把性命都交到她手上了。 沈今鸾指了指烂糟糟的纸人,垂头丧气地道: “纸人破了你也看到了,我这几日浑身都没有力气,怕是快要魂飞魄散了……” “即刻随我回蓟县。”顾昔潮严肃起来,正要召来身后的亲卫备马。 她的声息轻微,像是已经十分虚弱: “我在宫里那么多年,都看不到春山桃……万一这就魂飞魄散了,下一辈子都看不到了……” “你等着。” 于是,他还是纵容一般地,将纸人放在一处有树荫的岩石上,独自朝那山头走去。 他逆着人流穿梭过去,示意身后的亲卫不必跟来。 行至坡上,大雪弥漫,野桃林杳无人迹。一树桃花正开得烂漫。 顾昔潮攀上最高的树梢上,折下一枝开得最好的桃花,飞身从树上跃下。 落地之时,他的背后袍角飞扬,大片的花瓣随着摇晃的树枝簌簌往下落,与周遭的大雪连绵一片。 身手不如少时了,征战四处时落下不少伤病,如今连折一枝桃花都比旧时慢了许多。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手中鲜嫩的桃花,雪白之中透着浅浅的粉,可以看到细细的脉络。 有时候,他忆及从前,神思恍惚,会记不起当日自己走进那处暗昧丛生的荆棘里,到底是为了解救被困住的她,还是为她折下一枝花。 良久,他的视线穿过眼前垂落的白发,他感到后颈一片冰寒。 那不是雪花,是一把刀刃,正架在他的颈侧。 此地远离人群,他孤身一人,被劫杀也无人知晓。 顾昔潮看到那一张熟悉的胡茬脸,皱了皱眉: “这就是你报仇的法子?”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56节 邑都面无表情,架在他颈上的刀微微发颤: “我问你,北狄人怎会无缘无故知道逃兵?事关羌族存亡生死,当时在场我那些族人肯定不会透露半个字。” “泄密的,没有别人,只有……只有你!” 邑都说着说着突然怒吼起来,声音喑哑,满眼尽是愤恨: “顾九,我曾敬你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没想到你耍得一手好计谋,要逼死我们首领。” 顾昔潮叹道: “邑都,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阿密当拿命救下来的族人,竟然如此愚不可及。” “你就算在此地杀了我,情势不会有丝毫改变。我的人照样会砍下阿密当的头颅,送去牙帐换取我要的尸骨。羌族,依旧需要依附大魏,你杀了我,又置你余下的族人于何地?” 邑都笑了笑,森然的面容模糊在刀割一般的寒风里。 “我知你一点不怕死,所以,我不是冲你来的。” 他扬手,指了指不远处,热闹的王帐中央,那一处巨大篝火之中。 顾昔潮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手里的桃花枝掉落在地,他覆满霜雪的手刹那间握上了刀柄。 他的面上方才因折花流露出的少许温柔,已渐次化作寒冰般的冷肃。 那篝火的焰光里,方才落了单的嫁衣纸人已被捆在一根粗壮的木桩上。 底下熊熊烈火往上窜起,时有拂过纸人艳红色的裙摆,化作他眼里猩红的血色。 “我说过,你这样的人,是不能有软肋的。” 邑都笑得嘲讽又狰狞: “一旦有了软肋,就是自寻死路。” 第34章 梦耶 风雪潇潇, 顾昔潮的容色太过平静。 平静得像是暴风雨来临前一片死寂的水面。 他只是信步朝着那篝火走去。任由邑都身后的羌人武士卸下他的腰刀和身上武器。任由架在他颈上的刀划出一道血口子。 邑都不敢松开刀,也只得跟着他走向篝火,一面握紧了拳头, 质问道: “你退兵,放过首领,我会带族人避退雪山北面,从此和大魏北狄两不干涉!” “无可能。”顾昔潮目不斜视, 边走边道。 “你不肯?……”邑都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 箭镞上包了浸了滚油的绢布, 在火杖上一烤便燃起了火。 他威胁道: “马上,烈火就会把你最宝贝的纸人就烧成灰烬了。” 顾昔潮连一寸目光都未曾分予他, 只是底下脚步不停: “不过一个纸人,你烧了又如何?我大不了再做一个,还是你觉得, 我会在意这么一个纸人?” 邑都冷笑一声, 道: “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在岐山部我都看到了,你宁肯自己负伤也要带护着她。” “你不是把她当作最心爱的娘子吗?” 顾昔潮冷冷看他一眼, 眉宇之间尽是无谓的淡漠, 反笑道: “娘子?早就死了。” “你!……”邑都已是恼羞成怒, 突然张弓搭箭, 迅雷不及掩耳之时, 已一箭射向木桩。 燃着火的箭划破空中,箭头直直插-入底下的木桩,弥漫的烟气拂过纸人的手臂。 “呲——”纸人里的沈今鸾轻嘶一声。 只这一声, 顾昔潮在这时陡然止住了步伐,攥在袖口的手指一下子握紧。 他猛地回头, 看着邑都一字一句道: “打一场。我赢了,你便放下她。” “看来,我赌对了。”邑都抬起手,手背拂开唇须上的汗,“我和你打!如果我赢了,你答应放过首领,放过我们羌族?” “不能。”顾昔潮不动声色,看着他木然地道,“因为你赢不了。” 邑都走向顾昔潮,缓缓拔出佩刀,刀身在掌心来回翻动,狠狠地道: “你的口气,还真不小。” 顾昔潮没有拔刀,走到一旁,靴尖一挑,挑起了雪地上一根纤弱的芦苇,握在手中,只微微掸去了苇花上的积雪。 “开始吧。” 竟只是以苇草应战。 一旁的羌人战士目瞪口呆,邑都气笑了,躬身摆开阵势,双手共持刀柄,迅猛如龙,劈头盖脸朝顾昔潮砍去。 顾昔潮欺身避开,芦苇一勾一横,荡开一阵疾风。邑都持刀防守,连连闪避之后,又追击上前,刀光闪作白影片片。 数个回合之后,顾昔潮手中芦苇的苇花掉落大半,邑都气喘如牛,攻势渐渐慢下来,力不从心,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巾间滚落。 顾昔潮气定神闲,手中芦苇纷飞,快得只见白茫茫的影子,铺天盖地,最后一击,待邑都反应过来,只见那根细弱的芦苇已架在他颈侧。 “若我手中是刀,你已人头落地。” 胜负已分。远处围观的人潮不明就里,响起一阵阵热烈的叫好声。 顾昔潮扔了芦苇,疾步走向木桩,凌厉的目光一扫,看守在篝火的战士如惊弓之鸟,几人慌忙先将篝火扑灭,其余的人将上头的纸人松绑,正放了下来。 邑都也跌坐在地,弯刀掉落雪地,拧着浓眉,拳头猛力捶地,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一道青灰的衣摆落入眼底。 顾昔潮已行至他面前,忽然拔出腰刀,锋刃的刀尖在他额上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邑都一惊,抬手一抹,血珠子已从脸上滑落下来。 顾昔潮冷冷看着他,沉声道: “若是旁人,我不会留他性命,不是因为这纸人是我什么人,而是你以强凌弱,将不相干的旁人牵扯到你我的仇恨之中,不是大丈夫所为,只会为人不齿。” “你觉得被我算计,那就变强超过我,而不是将你的愤恨,发泄在弱者之上。”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的族人还需你照顾。这条刀疤,我留给你,是你作为战士的耻辱。” 邑都抹去面上耻辱的血痕,定定凝视着眼前的男人,拧着眉没有作声,从地上起来,如同落败的凶兽,低吼一声,举步离去。 二人错身之际,顾昔潮开口道: “我的第一批骑兵和弓卫会先送走部落里的老弱妇孺孩童。能战的青壮年先留守此地,一来,掩人耳目,二来,最后走的需要应对北狄人发现后的突击,引开他们。我已在崤山派了兵马接应,我此次带来的部下,也会全部护送你们去崤山。” 邑都停下脚步,愕然抬首,望向他冷厉的侧脸。 他没想到顾昔潮说会竭尽全力护送羌族入朔州,不只是宽慰羌王说说而已,而是早已预想了可能的情势,做了应对之策。他和手下在帐中讨论了一夜,想要保全更多的人,也不如他的计谋精妙且周全。 首领说,他在北疆花了十年找尸骨,也花了同一个十年为羌族部落归入大魏铺路,果真如此。 邑都心神震荡,不由忆起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当时,他孤身一人步入歧山部营地外的密林,差点死在他布下的箭阵之中。入大帐之时袍衫染赤色,却神色自若,一开口便是请他们找寻大魏人的尸骨。 大魏军上万尸骨,他说,他要一具一具地找到,带回大魏。 狂傲至极,孤勇至极。世所罕见。 邑都略一思忖,惊道: “把你的人都留给我们,你又是要一个人去北狄牙帐?” 顾昔潮回道: “牙帐重兵把守,我一个人和带一百人可有分别?” 邑都微微一怔,忽大笑一声,冷声道: “我在天羊神和首领面前立了誓,不会再寻你的仇。看来,不必我亲自动手,你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牙帐了。” “顾九,你对我族的恩,我记着,仇,我也不会忘!” 语罢,他将地上的刀拔起入鞘,狂放地大笑起来。连一直沉默的顾昔潮都微微扬了扬唇角。 羌人慕强尚武,干脆利落,此间仇恨,不过打一架,分个胜负就暂时放下了。要是这世间大多的仇怨,都能如此处之,那该多好。 顾昔潮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怅意,忽听到身后一声惊呼。 他蓦然回首。 纸人实在太轻了,放下来的时候没了绳索捆住,又被风吹起,飘摇在大雪中,而后,一头栽倒在将熄未熄的篝火之中。 只剩一缕的残余火舌很快便窜起来,如汹涌的潮一般将浅薄的纸皮淹没,完全吞噬下去。 不过须臾之间,那小小的纸人便蜷皱起来,倒了下去,没在了底下的灰烬里。 始料未及,所有人登时呆在了原地。 几名羌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早已被吓得瘫倒在地,指着废墟,颤声道: “是它……是它自己掉下来的。” 所有的声音好似在这一瞬停息下来。 在无数道或惊愕或畏惧的视线之中,顾昔潮冲了过去。 他直直跪倒在火堆里,徒手扒开火里深厚的灰烬,双手捧起一抔混着红纸的黑土。 哪里还有一丝魂魄的踪迹。 “去叫人!” 顾昔潮回首,不知是不是被烟火熏染,一双黑眸红得像是要滴血,声音嘶哑,几近是朝人吼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57节 “赵羡在何处?给我找来!快!” 将军素来沉毅稳重,如坚冰不摧。没有人见过他这副模样,浑身的杀气像是烈焰熊熊地灼烧过来,如同焚尽一切的炼狱之火。 骆雄等亲卫赶了过来,簇拥在他身旁,全是无措,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数日前,将军方从歧山部归来,就叫人疾行去崂山找敬山道人。可就算快马加鞭,崂山到此地最快也得半月,才不过三日,将军怎么突然催起来了。 他们对视一眼,面对极为陌生的将军,硬着头皮地回道: “赵羡还在路上,不可能这么快……” “砰——” 顾昔潮忽然拔刀,一刀劈裂了围在篝火边的木桩。顷刻间,整座高大的篝火坍塌四散,压不住震天的怒意。 “唉——” 空寂的雪地里,漫散的烟尘中,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恍若幻觉。 顾昔潮身形凝滞,缓慢地回头望去。 篝火上还在升腾的重重烟气之间,一缕暗白色的裙摆从中流泻下来,随风轻轻摇曳。 像是一缕魂魄的幽影。 一头云鬓散落,未绾发髻,不饰珠玉。身上是死时那一袭单薄的寡白素衣,堪堪盖住脚趾,袖上襟口还留有残存的血迹。 音容如昨。 顾昔潮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他一动,眼前的幻象便会湮灭无痕。 风雪漫天,清寂的人世间,那缕孤魂缓缓飘向他,在他面前摊开透明的掌心,轻声问道: “顾昔潮,我的春山桃呢?” 这才想起,方才是去为她折花了。 他浑浑噩噩,不由自主地摊开掌心,方才摘的那枝桃花,已被他揉皱了。 她看到了,面露惋惜之色,又叹息道: “哎,可是我走不动了。” “上来。”他听到自己道。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少年在树上对要摘花的少女说道。 起初,锦衣玉袍的少年身长玉立,举止风流,把头一扬,轻蔑地道: “沈十一,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堂堂顾家九郎,怎会爬人墙头,就为摘一朵花?” 后来,他撩起镶绣流云金纹的袍角系在蹀躞革带里,任由树底下小小的人儿踩着他名贵的蜀锦,肩头酸胀得不行,还要听颐指气使地使唤他: “顾九,再往高点。” “不对,再往右一些,哎,就差一点了……” 一旦折下她想要的花,就跑远了。他追过去喊道: “下不为例了。君子爱花,赏之有道。照你这种赏花法,明年这棵花树都要被你薅秃了。” “要你管……” 再后来,少女长高了些,不再梳双环髻,一头乌发松松绾就,扬着头: “顾九,春山桃我自己爬上去摘。” 他拿手比了比她的个头,才到他胸口高,无奈地道: “胡闹,沈十一,你才这点高,还够不上最矮的树枝。” 她也抬高小手举到头顶,对着他比了比,拖长音“咦”了一声: “为什么嬷嬷说我年年都在长高,却还总是只到你胸口啊?” 少年忍俊不禁,本想抬手弹她脑门,指尖快要触及之时却收了手,只是轻轻拂过她的发髻: “你个小笨蛋,我也在长个啊!” 少女“哦”了一声,嘟着嘴,看起来不高兴了。 少年望了望天,心头哀叹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背,柔声道: “上来。” …… 天上又下起了雪。 掠过所有人惊异的目光,顾昔潮用又背起了烧得支离破碎的纸人,一步一步走向小山前的桃花林。 越是临近山头,雪花越是大,如同鹅毛一般纷纷扬扬洒下来。 喧嚣的人声远去,空旷的天地好似只剩下一个人,和一个只剩骨架的纸人。 山路漫长,仿佛没有尽头,比他和她这一辈子都长。 顾昔潮的衣袍沾了雪意,身躯的温热却依旧渗入单薄的纸人。黑长的眼睫上落满了细细密密的白雪,鬓边的白发散开,划过他的侧脸。 当初的少年不曾料到此生终会和她背道而驰,一世为敌。此刻的顾昔潮却早知道,魂魄终会消散离开。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那缕孤魂从残破的纸人里伸出透明的手,一朵落花穿过虚空的掌心,没入风雪之中。 “其实,纸人本就经不起折腾,没有今日,迟早也会散架的。” 她的声音有几分艰涩。 顾昔潮步履不停。 早知道了,所以他才不计代价,用羌王的头颅换来速去牙帐找尸骨的一场谋算。 不然,本还有更稳妥的办法,不必让那么多人都仇视他,不必用他从前不屑的阴诡之计。 他来不及计较了。 他派去崂山的人行得太慢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赵羡去崂山修行。 是他临走前那一句“待修成精进道术,可为魂魄重塑肉身”,令他心间一动,带着一丝奢求的希冀,纵容自己放他去了。 她的时间,着实比他预料的要少得多。 她的声音和她的魂魄一样,轻飘飘的: “你,别怪邑都,他其实一直把你当做至交,只是一时意难平而已。” 生前睚眦必报的皇后在为害她的那一人在求情,是因为看到他而想起了谁? 谁和谁为了一桩旧事,分崩离析,意难平了整整十五年。 地上零落的花瓣越来越密,纷飞的大雪都掩埋不了。 顾昔潮脚步终是一滞,垂头道: “好。”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试探一般地道: “如果,我就要魂飞魄散了,你会不会继续帮我找回父兄的尸骨?” 生前死后,一直念着的,还是这件事。 “你我之约,不论生死。” 他的回音短促有力,坚定不移,没有缘由地令人深信不已,好像无论她求他什么事,他都会答应。 她笑了笑,像是如释重负,像是放心了,又像是难过,道出: “那我便依你我之约,告诉你,解药我藏在你的氅衣里了,可要记得要尽快服下……不然,你会和我一样,成了孤魂野鬼的。” “好。”他声音被烟气熏得,低哑得不成样子。 “那,等你找到我父兄的尸骨。之后,你若能再回京都,能不能把我的尸骨也带回北疆,和我父兄埋一起……” “好。” “最好能挑一处有春山桃的地方,”她声音松快了些,指着尽头处的桃花林,轻声道,“每到春天,桃花瓣可以落满我的坟头。” “好。” 她像是听腻了他重复的应答,闭阖了眼,等了许久才道: “那把金刀,当初你若是找我来要,我定是会还你的。顾昔潮,你为什么不找我来拿金刀呢?” 顾昔潮没想到她又提起金刀,微微一怔,低下头,扯动唇角,道: “臣,愿赌服输。” 背上的她似是不满意这个回答,静默片刻,低声叹息。 雪太大了,让他分不清哪一片是雪,哪一片是花瓣,哪一片是她正在破碎的魂魄。 肆虐的风雪中,男人头一回手足无措的样子,试图拢紧已破碎得不成样子的纸人,多护住一片分裂的纸皮。 “那我,还有最后有一问。”她的声息近了,如雾气在耳侧飘散,“我死前,你真的没有给我送来一枝春山桃么?” 那几株桃树近在眼前。顾昔潮停下脚步,胸口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张了张口,呼之欲出,却只听到她轻声自问自答道: “那你现在去,我要那一朵开得好看的春山桃。” 顾昔潮将上涌的话全咽了下去。 “快点去,不许回头看。”她声音虚弱,却如少时那般颐指气使,“我死时,形容丑陋,你千万别回头看。” 无论生前死后,还是最重体面。 “好。” 他最后应道。 顾昔潮将纸人从背上放下来,用氅衣覆上,为她遮风挡雪。自己则疾步继续走向山头的桃花林。 他几乎是踉跄着狂奔至桃树下。照常纵身攀上了树枝,从最高那根枝头上,折下那一朵开得最好的桃花。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58节 待他走回原路,空空荡荡的雪地里,纸人一身残躯犹在。 而那缕魂魄,已然不见了。 天地之间,只有桃花瓣飘落在雪地里,渐渐被大雪所埋葬。 …… 十日后,大魏军扎营在羌族王帐三里之外。一众军士站姿笔挺,守在中军帐的帘门外,帐内没有燃地龙,一株烛火的光晕照尽案台。 顾昔潮握笔写完一本紫金绸底的奏报,在落款处盖上一方麒麟金印。 已三更天了,他放下狼毫,揉了揉眉心,倚在案上稍作闭目养神,身上只覆了一件皮毛发白的旧氅衣。也并不觉得冷。 风吹不进来,帘帐却在微微拂动,以是急雨将至。 案前烛火乱动,一缕烟气徐徐而升。 “顾大将军认出了我,却故作视而不见,究竟是何居心?” 那声音空灵缥缈,似是远在千山万里,又像近在咫尺。 “臣原以为,是夜里发梦。” 他听到自己道。 女子薄如蝉翼的面容在弥散的烟气中浮现,柔光潋滟,动人心魄。 清冽渺远的余音含着一丝狡黠的笑意,似曾相识地回道: “难道说,我常入将军的梦么?” 只一瞬,那女声已近在他鼻息之下,眨眼间钻入他的怀抱里,仰起无辜的小脸,蛊惑一般地诱他: “将军,为何不来找我拿回金刀?” 他不敢应答。 “顾昔潮,我死前,你到底有没有送来春山桃?” 他沉默更久。 女子似是失望至极,窈窕身影淡去,化作一缕袅袅青烟散开。 “是她,是她自己掉进火里的。”耳边传来羌人的惊呼。 心念一动,浅梦惊破。 顾昔潮陡然醒转。 似梦似醒。梦耶非耶。 他支起身,案前残烛将尽,一夜烛泪凝成的泪冢厚如堆雪。 从别后,北疆再逢,到纸人烧尽,倏然来去,就像夜里发了一场梦。 回味到最后那一段,总有说不出的奇怪。 她离去前,问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藏了深不可测的玄机。 当时那一刻他沉痛难忍,竟未察觉,如今细想,竟处处疑点。 烛火燃至尽头,帐内越发昏暗。顾昔潮思虑渐深重,忽听到什么动静,抬起头,转向帘外。 已近天光,帐外传来兵戟铿锵的声响。 “将军。” 帐外传来骆雄粗声粗气的禀告。 帐门掀开,大胡子骆雄急匆匆带着几人入帐,正与顾昔潮昏沉沉的视线撞上。 “将军,你那么多天没合眼了,铁打的身子都撑不住啊!”骆雄担心地道。 顾昔潮回神,摆手,听其中一名军士禀告道: “将军,羌人已收归,清点完毕,明日便可动身回朔州了。” “羌人六部,一共两千六百人……” “不对啊!”骆雄挠了挠头,思忖后道,“我前天才数了,是五个部落,共两千一百人。怎么多了一部五百人?” “会不会是你数错了?”旁人问道,“我看羌人一个个穿得都一样,长得也差不多……” 骆雄双手一摊,提高声量道: “我亲自带人一个一个数的,怎么会有错?” 顾昔潮抬头,眉心微皱,伸出了手。 骆雄知道他要王帐交上来的名册,便上前在案头翻看成堆的羊皮卷,找到了便大声念了起来: “王帐给的人数,记录的也是五个部落,两千一百人没错……这多出来的一部五百人,究竟是哪里来的?” 顾昔潮浓眉皱起,从案前抬首瞥了一眼,令道: “羌族部落纷繁,人数不一,恐有埋伏。” “再点。” 骆雄命人重新去王帐清点人数了,自己则留在帐中,双手递上一个半臂宽的桐木匣子,道: “羌王已自尽,请将军过目。” 烛焰回晃一下,火光飘摇,案前半明半暗。 顾昔潮打开匣盖。 他扫了一眼血淋淋的匣内,最后仔细端详起匣中头颅,漆黑的眸光如深渊不见底。 头颅血迹犹温,阿密当的面容清晰可见,辨认无误。 但他疑惑未解,凝视着那一方盛装羌王头颅的匣子。 匣子八角镶有铜片,铜上有极其微小的细密纹路。大胡子见他看得出神,解释道: “这几日王帐住满了羌族各部准备迁居的人,这匣子也不知哪个部落特意备下的的。” 顾昔潮抬手,瘦长的手指抚过铜纹,纹路细长,蜿蜒盘旋,像是她曾说起过的盘蛟纹。这种纹路,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 骆雄又递上来一个包裹,请他一看: “这些是羌王的遗物,请将军过目。” 阿密当一把镶着宝石的腰刀,曾经和哥哥阿伊勃换过的刀。还有几件皮毛玩具,看起来尽是阿伊勃帐中留给他的东西。 “这把刀交给邑都,其余的,烧给阿密当。” 骆雄得令正要退下,又见将军在包裹中翻找着什么,忽然问道: “可有见过一幅女子绣画?” 骆雄细想了一下,十分肯定地回道: “不曾见过。阿伊勃和阿密当两人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那一幅描摹弥丽娜的绣画,阿伊勃如此宝贝,阿密当必不会随意丢弃。 自阿伊勃死后,有谁还会想要再见弥丽娜一面,想要她的画像? 还有谁,可以将画像无声无息地送去给那个人一见,作为筹码。 “是她,是她自己掉进火里的。”那一声呼喊忽然回荡不绝。 顾昔潮指腹摩挲着匣子上的盘蛟纹,一刻后,浓黑的眉目舒展开去,唇角扬了扬。 心底那一处尚未完全烧尽的荒原,又暗暗燃起了微茫的焰光。 那个人,做了鬼,还是这般顽劣,又要与他作对。 可纵使再顽劣,他等了十年的人,怎会甘心就此放走。 第35章 诛心 十日前, 歧山部。 尸骸遍地的喜帐里,阿德手捧一块已经看不清形状的颅骨,小心翼翼地吻了吻, 满面痴迷,发出不知是压抑还是兴奋的低吼声。 “叮叮——” 他腰间的铜铃忽然发出清脆却瘆人的响声。 眼底缓缓出现一角雪白的裙裾。 一卷绣画凭空飘浮而来,落在他面前,自动地摊了开来。 阿德撩起眼皮, 一看到绣画上的女子, 昏暗的眼里冒出了光: “弥丽娜……” 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刚要上前将绣画扑入怀中, 却扑了空。 那手执绣画的白影高高在上,幽幽飘过来, 带血的裙裾拂过满地的白骨。 阿德见到熟悉的寡白罗衣,回过神来,一惊: “是你……是你带走了她!” “是我。”那声音轻巧如雪, 冷厉如霜, 道,“我见到了弥丽娜的魂魄。她有一事要我问你。” 阿德面上露出不知是喜色还是哀恸,笑容扭曲, 凝神屏息, 问道: “什么事?” “她问你, 歧山部的仇, 你可有忘记?” 仿佛听到了神祇的召唤。阿德朝那白影连滚带爬过去, 仰面道: “没有忘,从来没有忘!” 虽然,他想要与之永远相守的爱人魂魄走了, 但是他还没有输得一败涂地。 他还可以完成她的遗愿,成为她最为知心的爱人。她也许还会回心转意!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59节 “你要报仇, 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阿德骤然警惕起来,道: “你又为什么会帮我?我为什么要信你?” 那缕魂魄幽幽盘桓,声音在耳畔若隐若现: “阿德,你有亲妹妹哈娜。那么,在当年歧山部覆灭之前,定也有养育你的阿爹罢?” 阿德陷入回忆里,像是失了魂灵一般,喃喃道: “有的。我阿爹是上一任傩师,当年,我和他远游回来,部落里的男人都被王帐的人杀光了,死绝了。” “阿爹为了夺回老首领的尸体,跑到悬崖边上,最后摔死了……” “好,你阿爹也算忠肝义胆。但我若是告诉你,今日有人说,当年是你阿爹背叛首领,将王帐的人引入歧山部,害死了所有人,你当如何?” 阿德茫然怔住,忽大吼道: “不可能的!我阿爹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被他们找到了证据……” “那我也要销毁一切证据。我阿爹不可能害人!” 阿德声嘶力竭。 “这就对了。” 一声轻笑传来。 她幽幽笑道: “我和你,本就是一样的心情。我至亲的名声,也不容许任何人玷污。” “我说过,我讨厌羌人,却不讨厌你。我有一计,可以让你为阿爹、为老羌王,为弥丽娜报仇……” 她的声音带有毒一般的迷惑人心的气息。 “你为她报了仇,她便会来见你了……” 阿德从满地尸骸里站了起来,痴痴凝望着悬空的绣画。 画像上的女子双目含情,亦无声回望,似有万语千言,衷肠倾诉。 看着她,阿德空洞的阴阳眼里燃起了灼灼的光。 *** 一连数日,大魏军护送羌族经由崤山,一队一队的驮马在夜色掩护之下,平安进入朔州地界。 是夜,骆雄进入中军帐,禀告道: “今日,最后一批老弱病残已到了朔州安顿下来。” 顾昔潮埋首在行军护送路线的图纸前,瘦长的手指在磨得发白的羊皮来回游动,时不时划上记号若干,针对队伍曾遇险的位置叮嘱几句。 骆雄且惊且敬。部落之间各有亲疏,犬牙交错,将军对着一幅地图,短短几日就了如指掌,每日送出去的队伍分配全由他一人决断。 见他这几日总是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那个装有头颅的匣子,骆雄不由问道: “将军,可是这羌王的头有什么问题?” 烛火回晃一下,顾昔潮没有抬首,只令道: “今夜中军帐撤去所有护卫。” 骆雄一愣,匆忙应是,退下。 片刻后,帐外的护卫铿铿锵锵远去。 顾昔潮眼皮发沉,微阖双眸,掩去一丝深深的疲倦。昏沉的意识中,耳边只闻兵戟声中混杂着一丝沉闷的声响。 手里的羊皮卷随着垂落的手臂,“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晦昧的灯火似是将要熄灭,颤动不止。一阵夜风吹动,拂过地上的羊皮纸,卷边微微颤动。火光越发幽暗,只余一小簇光晕。 朦胧的光晕里,人影摇动,一步一步朝他走近,虚空里生出的白雾,透着阴凛的寒气,却令人心火骤燃。 可以望见,好像就也能触及。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才从她流泻如水的长发间一穿过,那雾气转瞬间又消失无踪。 没有一丝实感,却不像是做梦。 没有缘由地,顾昔潮猛然起身,追出了帐外几步。 莽莽草野,哪里还有一丝踪迹? 顾昔潮心头一凛,掉头疾步回至帐内,撩开帘幕,目色汹涌如潮。 案上空空如也。 装有阿密当头颅的匣子已不翼而飞。 “将军!” 就在这时,一声疾呼打破了死寂。 大胡子带着一批军士疾奔来到帐前,个个面有惊色,禀告道: “不好将军!有人趁夜偷袭王帐!” 顾昔潮疾行几步,朝山丘底下的王帐望去。 连绵的白色毡帐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将墨黑的夜色染上一缕一缕的血色。人声惨叫,漫山遍野,连绵不绝。 隐隐可见有一队黑衣人马,同样身着羌族服制,在冲天火光中沿途砍杀,惊醒的王帐羌人起来防备,双方在刀山火海中激战。 一名军士带着弓箭手上前,指着底下的人对顾昔潮躬身道: “将军,可以放箭,贼人不及防备,一刻后便可尽数清除。” 众人心中赞成。羌人不知为何今夜开始自相残杀,本就怨恨他们当年首鼠两端,今日死多一些人,他们护送迁居的任务也能更轻些。 “不可。”顾昔潮喝止,冷厉的眸光瞥了提议的军士一眼,那人垂下了头,大气不敢出。 “流矢无眼,伤及无辜。我既应了阿密当,保他族人,必信守承诺。” 顾昔潮纵身一跃上马。骏马长啼一声,带人向山丘脚下冲去。 …… 火光漫天。 飞舞的火星子剧烈地起落,灼伤了邑都光裸的大臂,他扬臂挥落烧焦蜷曲的几缕皮毛,抹去须髯上的汗珠。 莽机望着他肋骨侧的刀伤,担忧地问道: “邑都哥……为了保护我,都怪我太没用。” 邑都摇头,回头啐了一口血,又用力扯紧了绑在伤口上的革带。 近日忙于迁居,他们只提心吊胆留意着北狄人,却对本族之人毫无防备。 这些人几日来一直藏匿在迁居的羌人当中,是他掉以轻心,不曾发觉。今夜突袭来袭凶猛,导致他来不及防备,才被几个杂碎近了身负了伤。 所幸,王帐中如今没有老人女人孩子,不然一定留不下活口。也不知道这群人是冲什么来的,他提刀振臂,呼喊弟兄们继续抵抗。 终于将一个落单的黑衣人拖至一处草垛下,他拔刀抵在那人咽喉底下,问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同族之人?” 那人从底下死死盯着邑都的脸,像是用尽平生力气高喊出一声: “报……报仇!……” 语罢,他猛然仰起脖颈,径自撞在了邑都的刀口上。血花喷涌而出,他脖子一歪,闭上了眼。 莽机神色沉痛起来,像是触及了他心底的一根紧绷的弦,低声道: “歧山部……” 邑都起身,抖落身上沾留的热血,浓眉紧皱,声音带着一丝叹息。 “是歧山部。”他面色凝重,道,“他们竟挑了这个时机,来找我们报仇来了。” 一名羌族战士愤恨道: “大魏人为何不来帮我们?难道他们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同族自相残杀!” 邑都冷笑道: “指望大魏人,还不如靠自己!他们本来就有句叫做,虎豹相斗,豺狼便能占据整个山头。 “对,他们就是故意的!他们见死不救!” 天地之间,一片沉闷的寂静。 一晃眼,一簇一簇的光照亮了夜空。 没有一丝雷声,可天际处却隐隐有瓢泼大雨,笼罩住了头顶的整片夜穹,尖利的呼啸声渐近。 转眼,越来越密集的火光照亮了羌人们惊慌失措的神色。 因为,天上的不是雨滴,也不是日光,而是密密麻麻的箭矢,披着火焰,从天而降。 草原诸族,羌人尤擅弓箭,而羌人之中,制箭至强者,出自歧山。 那是歧山部的箭阵。 每一道箭镞头都燃烧着致命的火,携带多年灭族的恨意,铺天盖地向着地上的仇敌袭来。 山丘的天然地势形成一座瓮。 漫天的箭阵就是要将底下的人围困在瓮中,再一箭一箭地捅入心脏,一个一个绞杀。 “撤!”邑都狂吼道,指挥其余的战士挥刀躲避流矢。 羌人穿的是布制的胡甲,在锋利的箭簇面前不堪一击,这一波箭阵迅疾,杀伤力极强,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箭矢接连不断,毫不留情地穿透族人的血肉之躯,饮血啖肉一般。惨叫声呼救声没在了箭声之中。 邑都来不及喘口气,又一阵箭矢射来,他连翻滚几步,长刀向上挥舞,扬起的手臂却被流矢刺中。 长刀落在地上。他被迫屈膝,半蹲地上。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60节 他眼望四周。 面对数以千百倍的流矢,众人无力抵抗,已是几近覆灭。 火光肆虐中,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起来!退后!” 远处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一声低吼。 邑都陡然一震,睁开眼回身望去。 一阵阵飞驰的马蹄声震踏,扬起的沙尘浇灭流矢乱窜的火星。 火光忽明忽灭,只见一队铁甲骑兵披星戴月,陷入冲天杀阵里,叫雪地里的月色火光搅得粉碎。 大魏军的领头之人,肩甲麒麟狰狞,面庞棱角凌厉,一贯的冷傲如雪山寒峰,握着那把他熟悉的大刀。 不是那个自称顾九的大魏将军还有谁!邑都双眼一亮。 马上的人影拨开箭雨而来,一把捡起他落在地上的刀扔还给了他。 来了救兵,身旁的战士们面露喜色。邑都顿觉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天灵盖,提刀气冲冲大步过去: “你早知道歧山部今夜偷袭!” 箭雨之中,马上的男人勒住了疾奔中的马,马鼻呼出的热气几乎是贴着邑都的耳侧而过。他轻瞥底下遍体鳞伤的战士们,眉目冷漠: “族中弱幼今日已尽数迁至朔州,今夜剩下的都是青壮战士,若是连区区歧山部都应付不了,要在我大魏北疆立足,只会难上加难。” 邑都咬牙嘶了一声,一直沉默着的莽机突然蹦出来,朝着马上的男人吼道: “当日,我们在歧山部就不该折返来救你!要不是这样,邑都哥也不会为你受了伤,今日才打不过歧山部的人!” 顾昔潮沉了脸色,扫过邑都肋下那一段抽得绷紧的革带,血污给皮革泅染更深的墨色。他别过目光,声色淡然地道: “我并不需要。” 莽机怒气冲冲,不再说话。 “你们带人先走。” 顾昔潮身后整队骑兵得了他的指令,宛若铜墙铁壁一般,横挡在毫无防备的羌人的面前。 他策马抽刀,带头先救出了躲在附近岩石下的羌人,在几匹奔马的护送去了更远处。 邑都抿唇不说话,从地上一跃而起,领着还能战的人营救受伤的战士。 转眼又见顾昔潮带人冲入火光之中,不过一刻,便将为首的歧山部人团团包围起来。 邑都敏锐地看在眼里。顾昔潮果然知道歧山部人的计划,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 训练有素的弓卫一个一个地射中执掌箭阵的歧山部弓箭手。箭雨越来越稀疏,只剩下满地火堆尚在燃烧,烧尽荒原。 歧山部人节节后退。大风烈烈,火光磅礴,吹动他们的衣袍荡开,犹如在火中飞舞。 顾昔潮高坐马上,神容一贯持重,漠然扫视一圈负隅顽抗的歧山部人。 他纵身下马,向大火前的那些人走去,望着为首那个戴着四目鸟兽面具的人影,道: “阿德,你让你的族人们收手吧。” 那人也认出他,死死盯着他,摘下了面具,目光说不出的轻蔑。 顾昔潮覆手在背,继续道: “若你能答应我从此与王帐恩怨尽消,我仍可送你们归大魏,护你族人。我对羌王的诺言,对歧山部同样作数。” 阿德冷笑道: “我们羌族内部的仇,不要你们外人来插手!” 顾昔潮看着他,又看了看最后那一群歧山部的战士,摇了摇头道: “你若是死了,你妹妹哈娜怎么办?” 阿德的面上闪过一丝惊恐,提高声量: “哈娜早就死了!嫁给王帐的人都已经中了诅咒,死了!” “是么?”顾昔潮轻叹一声,幽声道,“那你再回头看看,你身后是谁?” 空旷的大地上,火光烟气如大雾弥漫。一队大魏甲兵中护送着一角鲜红的嫁衣往前移动。 “鬼、有鬼啊!”众人见了那个她,惊恐不已。 “哈娜!哈娜你没死!……” 是莽机喜极而泣的颤音。 所有人惊恐的目光里,莽机最先回神,不顾一切,穿过歧山部人和大魏军的刀光剑影,向着“死而复生”的哈娜奔过去。 哈娜的身后,一个又一个身着破烂嫁衣的女子走了出来。 正是歧山部那些失踪的新娘。 她们衣裳褴褛,憔悴不堪,许久不见光照,面色惨白,意识模糊。四肢肌肉萎缩,纤细如竹竿,连走路都困难,是几个力壮的大魏兵将人背了出来。 “咣当——咣当——” 顽抗的歧山部战士们看到“死去”很久的亲人,惊异不已,什么都顾不上了,直朝他们奔去。 “我们、我们都被阿德骗了!” 众人义愤填膺,得知了真相,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与失踪的至亲抱头痛哭。 “歧山部,从一开始起,就从未想过要将部落里的女子嫁给外人。” 一道沉定的声音传开来。 顾昔潮立在原地,身长如松,道: “哈娜还有从前的那些新娘,根本没有死,只是被藏了起来。你煞费苦心,用弥丽娜的诅咒来恫吓部落里的青年人,不仅是要阻止王帐和祁山的通婚,而是要将恐惧和仇恨深深埋入所有歧山部人的心中。” 羌人传统重视头颅,没了头颅无法觐见羊头天神。比如,邑都知道首领要被迫向大魏献头,才对他如此痛恨。失去头颅,是对羌人最大的惩罚。 “无头的女尸无法辨认,从而,可以让歧山部落里的人,不仅对王帐的仇恨越来越深,还再也更少的通婚。” “如此,歧山部的血脉里没有王帐的后代,当年的仇恨便能一代一代延续下去,紧要关头不会陷入两难,动手时不会有人犹豫。” “所有的谋划,都是为了今日的复仇,重演当年的惨剧。” 顾昔潮直直望着神色渐变的阿德: “我可有一句说错,阿德?” 重重火光映在阿德脸上,反而更显沉沉的阴暗。 他望着顾昔潮所在的方向,眼眸里映着燃烧的火,像是被长年的仇恨烧红了眼睛。 顾昔潮继续道: “在歧山部时,你是故意将我引入那一处禁地,本想借弥丽娜之力杀我,是不是?而我身上有阿伊勃的珍珠抹额,她认了出来,没有动手。” 阿德唇瓣颤动了一下,忽然紧了紧背上的包裹,喝令一声。 他与身后头戴面具的部众如龙蛇走,正要掠过包围他们的大魏军,避入更远处的丛林。 “嗖——” 一支利箭划破火烧红的夜空,刺破了阿德背后包裹的肩带,最后落在阿德刚跨出的脚步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包裹重重地掉落在地上,溅起层层沾了血迹的雪泥,有数尺之高,可见包裹之沉。 布条散开来,正是中军帐里丢失的,盛有羌王头颅的那个。 顾昔潮轻描淡写地道: “先别急着走。你不如再确认,匣子里的头颅。” 此语一出,阿德猛睁大眼睛,慌忙打开匣子一看,捧出了其中的头颅。 火光照耀下,头颅已有几分膨胀,发白的面容清晰地显露在所有人眼里。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不是羌王阿密当的头颅。 “你们的计划,是拿着阿密当的头颅,去向北狄可汗邀功,受可汗赐封,成为新的羌王,歧山部便能一统羌族。” “你只认这个刻有盘蛟纹的匣子。你以为,匣子里的,就定是阿密当,殊不知,我早就掉换了里面的头颅。” 歧山部闭塞已久,到了这一代诸人足不出户,没人见过新任羌王阿密当,自然不知他相貌。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歧山部里的人以陈尸掉包了新娘,顾昔潮用同样的法子掉包了头颅。 阿德终于意识到了中计。 被摆了一道,全盘计划竟然皆被眼前之人所识破,阿德恼羞成怒,将匣子踢去了一边,整个人龇牙咧嘴,恨得猛锤雪地。 “当年,是我们先辈做的不对。我们的首领到死前,还一直念着歧山部,嘱咐我们好好待你们。” 一直闷声不吭的邑都在众人的搀扶下,走上前大声劝说。 “你没有了羌王的头颅进献,北狄可汗只会把你当做和我们一样背叛了他的羌人,到时候一并铲除。” “阿德,你收手吧。你想想哈娜,还有你族里新出生的孩子,你忍心看他们都死在北狄人的马刀之下吗?” 几个王帐的青年本是满目仇恨,此时也放声劝道: “是啊,只要跟着大魏军到了崤山以南的朔州,北狄人就动不了你一根汗毛。” 阿德垂了垂头,原来还是少年人的轮廓,可经年的血与泪,压得他身负甚重,所求甚大。他静默了一刻,忽又大笑了几声,道: “你们妄想!歧山部的仇恨不能忘记……” “当年,你们血洗了整个部落,连刚记事的孩童都不放过!那一夜,那么多的冤魂,飘在天上……你们凭什么让我放下?” 阿德咬紧了腮,恨恨道: “我,不能白白活着。我要为当年死去的歧山部人报仇!” 声音突然顿住,一把刀已抵紧了他的背上,他侧身回望,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大魏男人。 他不知何处已掠过重重火光,来到自己身旁,尖刀在侧。 “阿德,以你这般庸才,想不出这样精妙的计策。”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61节 男人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好似要透过他,看到其他的东西: “更无可能如此清楚我军中布置,盗走我案上的匣子。你究竟是得何人相助?” 阿德本是万念俱灰,忽听到他如此问,就立刻精神起来。 “何人相助?”他面上掠过阴戾之色,“我们歧山部报仇是天经地义,神鬼都要让出道来!” 他无比柔情地望着怀中的绣画,画中女子栩栩如生,如同在与她对视: “是弥丽娜嘱托我的,让我为她报仇的……” 顾昔潮冷冷地看着他,道: “你为她报仇费尽心力,她可曾愿意现身,看你一眼?” 一语诛心。阿德痛苦地半跪下去,低低道: “我为了留住她的魂魄,变得不人不鬼,只是想和她长相厮守,我有错吗?为什么,一眼都不让我看见?……” 能通阴阳看见鬼魂之人,却毕生看不见心爱之人。 顾昔潮面沉如水,摇摇头道: “如此,只会让她更加恨你。” 阿德攥紧了绣画,紧紧贴在干瘦的胸膛前,像是要揉进骨血里。 他看不见弥丽娜,是因为她恨他,根本不想见他。 阿德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忽笑了一声。 “被心爱女子恨了一辈子的滋味,你怕是比我更懂吧?”他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低语,一字字道,“你不也和我一样,费尽心力想要留住她的魂魄?” “你甚至,比我还疯……你带着那嫁衣纸人,想要名正言顺娶她为妻?” “你做梦!” 阿德喑哑的笑声从喉咙底发出: “她已经死了。不仅死了,到死都还恨着你啊!” 顾昔潮一动不动,冷眼俯视阿德,面无表情,麻木不仁。 冲天火光里,阿德看他的目光,像是怜悯,又像嘲讽,似有不甘,又含悲切: “就算,你能看见她又怎样?给她烧那么多香又有什么用?” “就像我救不了弥丽娜一样。你救不了她。” “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灰飞烟灭,下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顾昔潮无言。 熊熊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照亮一双阴骇的眼,一半是死水一般的沉寂,一半是烈焰一般沸腾。 只淡淡地问一句: “她在哪里?” 第36章 绮念 长夜如同黑黢黢的深渊。 暗沉沉的连天夜幕之下, 男人风刀霜刻的轮廓一半是鲜血,一半是火光,强大的威压带着身后火海的灼意, 阿德不禁打了一哆嗦。 男人平静冷漠的眸底深处,数不尽的烈焰在疯长。 阿德甚至在他眸中看到了自己。 同样的遗憾,同样的痴迷,同样的心如槁木, 同样的孜孜以求。 阿德忍不住凑近, 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影子, 满目嘲讽,笑容诡异: “你见不到她的。” 他在他耳边嗤嗤笑了起来, 低声道: “她已经灰飞烟灭了……” “你和我一样,永远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爱人。” “你和我一样,她会一直一直恨着你。” 身后是连天的火海, 浮动的火芒散落在四周。顾昔潮发丝飞扬, 面色如冰,眉峰一挑,似乎是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那一年, 大雨中她决绝转身, 进入宫门的背影。身后碾落成泥的桃花瓣。 后来, 侵吞军饷的罪证, 倾覆后党的谋算, 洛水池畔的鸩酒,荆棘丛中的金刀,你来我往的伏击, 此起彼伏的杀心。 是恨吗?若只是恨,为何心痛如摧, 一连十年? “不。”顾昔潮蓦地出声,语气寡淡,“我和你不一样。” “弥丽娜早已死去,你不为她寻求转世之法,却用邪术将她的灵魂禁锢,想要将她困在身边一生一世。如此,也配称之为爱?” “所以,你再如何焚香皆是无用,她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想见你一面。” “是阿伊勃临死前,为她焚香三炷,送她往生。” 阿德不敢置信。 弥丽娜是部落里最美丽的明珠,他曾经只能躲在大傩师的身后阴暗地遥望,看着她有了意中人,要嫁给王帐的阿伊勃王子。 她惨被活埋之后,他九死一生,耗尽所有,拖着一身残躯找到了她的尸骨,悲痛欲绝之中嗅得一丝命运馈赠的转机。 他背弃阿爹所授的傩术,潜心研究禁术,甚至设下陷阱,以活人血肉供奉她的魂魄。 只想要她的魂魄经久不散,陪在他身边。 从未想过,她宁愿灰飞烟灭,也要去见那个屠尽歧山部的阿伊勃。而那个人,竟然可以以香火送她往生…… 阿德面色狰狞,大吼道: “阿伊勃可是她的仇人啊!” “仇人又如何?” “我和你不一样。”顾昔潮重复道,“我唯望她……前尘尽消,早日往生。” “我定要找到她。” 沉定有力,百转不移。 阿德心头无穷无尽的怨毒像是一拳打了空,全泻了劲。 “找到她?”阿德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怀抱着弥丽娜的绣画,一步步往后退去,从腰际摘下了一枚铜铃。 “你听。她一直都在你身后呢……” 那铃声无人摇动,却一直在嗡鸣不止。 阿德似是看到了什么,空洞无光的眼,映出了漫天的火海。手指缓缓抬起来,无力地指了指男人的身后。 “你不是要找她吗?可她一直在你身后啊……” 顾昔潮沉静的眸光闪过一丝异色。 顺着阿德的目光,他转身望向背后。 身后空无一人。 而后,听到一声沉闷的钝响。 再回头,傩师已头戴四眼鸟兽的面具,怀抱着心爱之人的绣画,退入了火海之中。 火焰在他身上燃烧,他毫无知觉,目光却始终笑望着顾昔潮,甚至颇有几分欣赏之意: “原来,你也会被骗呀。” 他喑哑的声线,一字一句道: “我都跟你说了,你找不到她的…… “她早就魂飞魄散了啊……” 话音散去,他像是一片枯萎的落叶,转瞬间被熊熊烈火所吞没。 “阿兄!” 哈娜悲声哭泣,想要扑上去被莽机抱住。数十个羌人匆忙提水上前,试图扑火救人。然而,毡帐连着毡帐,火海一片一片地吞噬天地。 一个时辰过去,大火才被扑灭,空中的烟火气已然散了些许,却更为昏沉。 最后只剩下几片烧焦的骸骨,半块破裂的面具。 顾昔潮缓步踏过骸骨,从腐烂之中找到那一枚铜铃。铜铃仍在不住地嗡鸣。 他回身,扫视一圈已被惊悚到立着不动的其余部众,面容阴戾,声音幽冷,夹杂着阴风: “傩师已死,你们降不降?” 一声令下,大魏万千弓卫直指,歧山部所有人。在巨大的震慑下,他们丢下了刀,撤下了弓箭,跪倒在地,甘愿彻底臣服。 已是破晓时分,天边的鱼肚白被朝云掩埋,白光撕裂一般地洒下来。 大魏兵来回奔波,为这场羌族恶战善后,救治伤员,清点物资。 顾昔潮立在灰烬里,一头黑发混在一缕银丝披散下来,遮住了苍白的脸庞。 大臂上凸起的青筋似要爆裂开来。箭袖里浸满了血,沉甸甸的。半张脸都被鲜血染得尽是赤红。 顾昔潮走过去,举起手中铜铃,问那些傩师的部众道: “此是何物?” 一人慌忙回道: “这是傩师用来找鬼用的,铜铃声响,鬼魂在侧。” 顾昔潮握着铜铃,收入掌中,拄刀而立。 他的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微阖着眼,大半张脸都陷在沉沉的黑暗里。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62节 “将军,羌人受伤六十余人。伤亡不多,粮草辎重都抢救过来了。”骆雄最后禀道。 顾昔潮发青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点点头,似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松下,他趔趄一步,撑刀半跪在地。 “将军!……” 亲卫惊呼,反应过来才慌忙奔过去。 一束束火把的光照下。 这才发现,男人的长袍早就被血浸透了,玄黑的铁甲都泅染成暗红。 玄甲上有数不尽的箭矢,都被他砍去了箭身,只留下高高低低的几截箭镞,埋进甲胄,深深刺入皮肉之中。 他连一声闷哼都没有,身躯僵直,好像早就麻木了。 四野静得出奇,人群中响起几声低低的凄声。 “虽然,是你找到了哈娜,在歧山部箭阵下救了我们,但是……”莽机死死咬着唇,不忍的目光别去一侧,愤愤道: “但是你不择手段杀了我们首领,你休想让我们领你的情。” 顾昔潮的视线有几分模糊,迟缓的目光一一扫过解救下来的羌人,声色沉沉: “我答应了阿密当,便会护住你们。” 他咽了一口血,意识恍惚,像是想起了什么沉痛的旧事,迷濛的眼底出现了昔年的幻象。 多少年前,也是在北疆这一块土地上,成千上万大魏军的尸骸无人收殓,撕烂的军旗在腥风中无依地飘散。 顾昔潮一字一字,呓语一般地道: “这一次,我能护住……所有人……” 说完这一句,他好似释怀一般,慢慢闭上了眼,意识终是沉了下去。 “将军!”“将军……”“顾九!” 邑都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男人,走上前去,手指摁住他眼下和人中,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他屏退了其余人,单独留下顾昔潮最信任的几个亲卫,问道: “你们将军什么时候中的羌毒!” “身上伤口还那么深,若再不养伤,怕是活不过一月。” 骆雄焦急地上前一步,道: “北狄人不日便至,将军一早就安排好了接下来几日的路线。我们一道先回朔州,请军医给将军治病!” 邑都听到了,沉默片刻,忽然走上前双手一撑,将昏迷的男人扛在背上: “邑都哥?……”莽机始料未及,瞪大了眼。 邑都扛着人上了马,头也不回,粗声道: “他的金刀还在我这里,在我将金刀还给他前,他还是我换过刀的兄弟。” “他既是要求死,老子也总得给他收尸!” 一众马蹄声潇潇远去,掀起百里扬尘。 扬尘之中,一道白影幽幽现身,面色犹疑,喃喃自语: “金刀?” 游离的魂魄秀眉一蹙,翩然一动,转眼已跟上了奔马,倏然而去。 *** 顾昔潮陷入一个梦里。 梦里,他一直躺在榻上,头顶是暗沉沉的帐顶,镶绣的麒麟破旧不堪。 他盯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在他在陈州的军营里。 陈州以南,大魏国土尽为南燕所得。先帝数度御驾亲征不得,抱憾一生,郁郁而终。 大哥顾辞山去往北疆前,唯一挂心之事,便是与难掩屡战屡败,不曾收复大江以南的大魏国土。 那时还是承平五年初,他带兵首战南燕失利,大魏折损兵力过半,他和他的大军被困陈州,武器粮食耗尽,军中怨声载道,惶惶不可终日。 “要不是那妖后派人侵吞粮草,扣押辎重,我们怎会落入这番田地?” “我们完不成大郎的遗愿,难道真要困死在这里了?” “九郎伤得很重,真怕他撑不下去。要不是为了大郎的死后名声,又怎会这般舍生忘死……” “就是因为妖后故意给顾家大郎泼脏水,说顾家早年就已勾结南燕,才吃了那么多败仗。大将军为了证明大哥清白,只能拼尽全力,打败南燕军,只可惜这一次又败了啊。” “万一,顾家大郎真的勾结了南燕呢,不然怎会那么多年久攻不下?这次连大将军也倒下了……” 帐外时有人语,每说一句,他身上的伤口便撕裂一般痛一分。 他大哥顾辞山当年带兵不曾驰援北疆军,下落不明,在她看来,就是逃脱罪责。而顾家人为了声誉,祸水东引,指摘她父兄暗杀顾辞山叛逃。 人虽死了,但声名万不可毁。于是,她为了父兄,他为了大哥。两党数年来互相扎刀,刀刀入肉,血肉模糊,分崩离析。 这一次的惨败,彻底分裂了他千辛万苦集结起来的各方大军,他不仅没能为大哥正名,自己也旧伤复发,终日在中军帐里昏睡,无人医治侍疾。 不知是军医早已战死,还是药草耗尽,抑或是军中早有她的人潜伏,要看着他不治身亡。 另一种可能,他也早该想到,自从当日他杀了一半亲族成了家主,陇山卫中有人趁他病重,伺机而动。 他闭了闭眼,目色眩晕,昏睡过去。 未几,他恍惚间听到有人在中军帐外低语。他意识沉沉,想要起身,可躯体沉重,手脚一直动不了,如在梦中。 宽大的白色帐布映出来人的身影。 有人恭敬地为来人掀开帘帐,步入摆放着舆图的议事厅,与他的床榻仅有一帘之隔。 那人缓缓卸下了披风兜帽,是个女子,露出的身姿高挑纤细,发髻高耸如男子束冠。隔着帘幕,他视线氤氲,看不清人。 其他人一见到她,纷纷跪倒在地向她叩拜: “您,您怎么来了?陛下……陛下知不知道?” 女子压低声音,冷淡地道: “陛下前去北面视察了,我快马十日内来回,无碍。” 她身旁一个沉稳的声音道: “顾家当年见死不救,忘恩负义,背弃了北疆军,如何值得您如此费尽心力援兵相救?” 那女声如同幻听一般传入他耳中: “我若放任我大魏五万大军折在了南燕,和当年在云州见死不救的世家有何分别?” 几人缄默无声,那女子走近几步,声音刻意压低: “他的伤,怎么这么久了都不见好?” 一声冷笑过后,一人回道: “呵……这有顾家人故意拖着,要找他报仇,我们倒也乐见其成。少一个顾昔潮,朝堂上我们便多一分胜算了。” 那女子却拂袖道: “目光短浅!我阿爹曾对我说过,若非要守在北疆防着北狄,定是要去南燕,把本属于我们大魏的国土夺回来。” “若是没了他,谁能去收复南燕?就凭你们几个酒囊饭袋吗?” 满堂再度鸦雀无声,那女子气势凌厉,声音极冷: “速去请军医,再把陈州附近五郡最好的医师都给我请来。若是再治不好他,你们就算有命回京都,也都去给他陪葬!” 跪倒在地的几人“咚咚”叩了几下头,慌忙退出了帐子。 帐中恢复了阒静,他好似又睡了过去。 那一道女子的身影似乎还投在帘幕,袅袅婷婷如一阵烟气,却久久不散。 “水……” 他喉间干涩,无意识地唤人。 似是听到他的唤声,帘幕上的影子动了动。 她像是转过了身,望向二人相隔的那一道帘幕,再透过帘幕,良久地,凝望着沉睡的他。 而后窸窸窣窣轻响,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离他越来越近。 他行军多年,一向警惕,心有提防,想要支起身子,一股熟悉的幽香已然袭来。 视线里,来人垂落的斗篷底下,是一角浓墨重彩的赤红裙裾,袖口微微露出一角蹙金的镶袖,从中伸出的一双皙白的手挑开了榻前的帘幔。 他病体沉重,一动都动不了,只有眼底睁开一角罅隙,沿着那双皙白的手往上望去。 女子坐在榻沿,挡住了烛火,逆着光,看不清面容。整个人浸在光晕里,乌黑的发丝微微在拂动,身姿都描了道昏黄的边,眉眼灯火描摹,朦胧温柔,艳艳夺目。 她撩起袖口,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蘸了蘸茶水,浸湿帕边。 清冽的水伴着那双手散发的幽香,一滴一滴落在他唇边,若有若无的香息拂过他的鼻尖。 以此喂给他水喝,看来是经验老道,熟知如何照顾军中重伤之人。 他喝了水,紧闭着眼,薄唇抿着,喉间稍稍润泽些许,还是说不出话来。 许是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了。女子俯下身,纤指的余温划过他颈侧,缓缓游移至绷紧的胸膛。 他登时警铃大作,心头狂跳。 他的陇山卫中禁止军士携家眷,因此从无女子随军。他在中军帐中养病,浑身伤口血淋,为了方便换药不着寸缕,赤-裸在榻。 下一瞬,女子欺身向前,吹灭了榻前的烛火。 她的脸隐匿在阴影里,唯有一缕暗香浮动,朝榻上的他侵染过来。 他闭上眼,浑身无力,只能任她施为。可她只是极为熟练地为他更换伤带,像是曾做过不下上百遍。 一双素手在胸前纤飞灵动。柔美的光晕下,只见一双尖细的眉挑着,看他的目光含嗔带怨,说不出的缱绻,对着他絮絮低语着什么。 他凝神想要听清,却只能看到她口脂鲜红的小口,一开一合。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63节 她的声音冰冰冷冷,又像是堵在喉中,音色微微在颤。 他却浑然听不分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喉咙发不出音。 包扎完了,她久久静坐不动,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帐外似有人来催,起身离榻。 他抬起手指,心中想要挽留,可无力的指间只不过拂过她离去的裙摆。 之后,他昏昏沉沉睡了三日,终于病好全,可以行动了,便问起那日帐外的守卫。所有人都茫然而坚决地回他,从来无人来过。 只当是梦。 十日后,有一支无名的援军自北面来突围,为他们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他和那支军队里应外合,终于赢得了一线生机,重整残兵,从陈州一路向南,策马不停,活生生地整支南燕军杀穿了,一举夺下了南燕临时的都城。 大胜归来,班师回朝。回到京都觐见的前一日,他的家臣心腹围在帐中商议。 “将军,我们找到了证据!皇后的人果然在军饷账目上动了手脚,已被我们抓到了把柄。” 众人激动地溢于言表,终于可以翻身,出一口恶气。 而他负手而立,凝望着架上那一副大哥曾穿过的金麒麟铠甲,半晌无言。 “九郎,你不动手,动手的就是人家了。本该为你大哥赐下尊谥的圣旨迟迟不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九郎你还要等什么时候?” “难道,你要看你大哥一世英名,顾氏百年世家,全部都毁在那妖后手中?” “他日九泉之下,你如何向顾家列祖列宗交代?” 他大哥去北疆之前的遗愿,就是收复南燕,却因一朝不慎,被她的人污为有私通南燕之嫌。 哪怕五脏俱焚,他也理应完成大哥的遗愿,维护他的英名。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大哥带着他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病榻上的顾老侯爷已是弥留之际,气息有进无出,只是看到他来了,浑浊的眼里露出一丝光亮。 父亲久久地凝望着他相似的眉眼,半晌不发一言,最后只是轻叹: “虽然,我此生最爱之人是你阿娘,但是我只能对不起她。因为,我对顾家负有责任。情爱于我,永远比不上顾家重要。” 他从心底里厌恶为了家族背弃情爱,背弃阿娘害得她惨死的父亲,却又不得不奉行这个道理。只因他也姓顾,此生永远都也逃脱不了。 人在潮中,潮水推着人沉浮,一生皆是身不由己。 他闭上眼,将那一日陈州帐中那道身影在脑中,全然亲手抹去。 翌日,入朝之后,他召集旧部家臣,聚齐世家重臣,将积压的后党罪证一份份地搜刮出来。 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将她和她的党羽撕个粉碎。 …… 这一回的梦里,顾昔潮发现自己身处歧山部致命的箭阵之下。 无数流矢浩浩荡荡,一支箭贴身飞来,他无力地抬起手,任由它擦破了肩头。又一支,深深刺进胸甲,没入皮肉。他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挥舞雁翎刀,节节败退。 再度陷入昏迷的时候,他好像听清了陈州那个女子当时说的话: “顾昔潮,你可别这么轻易死了。你我之间的大仇,我还没报呢。” “你最好,早点好起来,再死在我手里……” 清冷的音调洒落在耳畔,落入他黑沉沉的心底。 同样的语调和音色,只是这一次,那个女子的声音格外清晰。 竟是她的语调,是她的声音。 “沈十一……”顾昔潮想要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地压着。所见的只有黑暗,熟悉的女声接连不断: “你不是要为顾家人还有你大哥报仇吗?你再不起,我还能再毁了顾辞山的身后名……” “本宫命令你,你不许死在这里,你听到没有。” 耳畔又响起她的声音,他是还在做那场旧梦吗? 他也不是第一次梦见她。 年少时,日日相对,也曾做过荒唐的梦。后来决裂,梦里的她,也是如此漠然冷酷,动辄便是要杀他。 无情也动人。 漫天箭雨之中,她雪色的背影孤绝,缓缓回首,远隔万里还在回望着他。声音是少见的急切: “我父兄和你大哥的遗骨,你还找不找了?” “顾昔潮,你给我起来!” 最后这一声唤,在震天动地的蜂鸣之中,清亮无比,精准无误地落入他沉滞的耳中,震耳欲聋。 忽然,一旁的铜铃声大动,如同叫魂的嗡鸣。 不是忽然,是铜铃声一直在响,此刻才被清醒过来的他听清。 “沈、十、一……” 昏迷中的顾昔潮唤回了一丝意识。 这混沌的意识游离了半刻,又听到一声一声的诡笑: “可她已经死了。不仅死了,到死都还恨着你啊!” “你见不到的她的。她早就魂飞魄散了……” 顾昔潮心头一动,双眸睁了开来,眼前一亮,视线从模糊到清晰。 “醒了!将军醒了!”坐在榻底下守着的一人惊呼。 零散倚在榻前的亲卫立即围了过来,还有一脸阴沉的邑都听到声响,也从走了过来。 众人这数日来都不曾合眼,死守着陷入昏迷危在旦夕的将军。 顾昔潮的目光一个个从他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身旁那盏铜铃上。帷幄之间密不透风,窗牖紧闭,根本没有风能进来。 铜铃却仍在摇晃轻鸣。 他垂下头,眼底幽深,只不过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陈州那一夜,在他榻上的人就是她。 今朝,她是不是也没走? 第37章 诱她 “将军, 你伤还没痊愈,怎么能出来吹风?” 一场春雪方停,霜花满地, 骆雄跟着顾昔潮来到羌人在崤山暂居的村落巡视,手里提着大氅给他披上,嘴上不免嘟囔几句。 顾昔潮策马行至一处斜坡,扫视底下的村落。 羌人在崤山定居, 建立村庄的诸般事务已然安排妥当。 他们砍掉了崤山向阳面的树林, 有朔州城里的工匠教他们依照汉人居所依山而建茅石屋, 开垦良田,耕种黍禾, 麦苗等作物,还有村妇教他们织布裁衣。村落里展现一派全新的欣欣向荣之景。 骆雄由衷地赞叹道: “羌人能征善战,有了羌人在崤山定居, 我们的边防便可从朔州往云州推进十里。将军果然思虑深远。” 他的目中迸射出光来, 遥望北面的方向,喃喃道: “假以时日,就能、就能……” 顾昔潮背着手, 也眺望着天边没有说话, 却点了点头。 待他上马之时, 一名羌族少女碎步朝巡视的队伍走来, 没有说话, 眼睛却亮晶晶的,在顾昔潮的马前递上了手里捧着的一件胡袍。袍子叠得平平整整,袖边绣有红金色的卷草纹, 一看便是花了不少心思,精心织造的。 顾昔潮视若无睹, 扯动缰绳,调转马头,径直掠过了她双手捧着的衣袍。那少女愣在原地,低垂下头,又跑开了。 骆雄心中叹气,轻声道: “将军,你这袍子穿了这许多年了……” 自他跟着将军起,就见他常年穿着这几身旧衣,衣襟袖口都洗得发白,都一直没丢,哪里像个封疆大吏的模样。 大雪纷飞,顾昔潮独立在寒风里,神思被风吹得恍惚。 好似听到很久远的声音,从不知何处来: “我才不给你绣呢,你、你去找栖竹姐姐,她绣工比我好多了。” “李栖竹现下只能绣你二哥的衣裳了。”少年轻哼一声,手握一把金刀在掌心一转,横在面前,笑道,“若我此去北疆,能带回一株春山桃,明年开花你便照那花样子在我袖上描一朵,成不成?” “你真能带一株春山桃回来?” “我应你的事,什么时候不作数?”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绣得不好,你可不准说我!” 后来,他果真从北疆带回了一株春山桃,种在院子里,一年后悉心照料才开了花。 于是,他挑了一件最爱的天青色锦袍送去,等啊等,等到锦袍的袖口上,终于多了一朵歪歪斜斜的桃花。 她女工不好,拆了绣,绣了拆,他明里笑话她,暗地里收着那件绣花的锦袍舍不得穿。 只是,那株春山桃隔年便枯死了。锦衣貂裘的贵公子一马一刀离开京都,只唯独带走了这件旧日里最喜的锦袍。 直至袍袖染尽了北疆风霜,褪色成了黯淡的黑。 顾昔潮手指抚过袖口那磨得几不可见的桃花纹,垂下了眼。 他闭了闭眼,刻意地散去了回忆。 出了羌人安置的新村落,继续带人策马扬鞭,复又向北行了数里,来到崤山北那一处沈家二哥的衣冠冢。 此地之前的羌人遗骨,早已被入土安葬。新冢离离青草已生,在皑皑春雪中冒了新芽。 顾昔潮缓步行至当初掩埋顾二哥衣冠的坟前,良久沉默矗立,温柔而细小的雪片落在他鬓边的银丝间,又渐渐化为乌有。 大亲卫上前为他递上三炷香,而后退避在十步外静候。 风吹散旁边拂过的烟气,树梢上的残雪窸窸窣窣地落下,像是尖锐而破碎的月光。顾昔潮缓缓地擦亮了火折子,三炷香头蘸了蘸燃烧的火焰,直至每一炷香上都燃起了细小的火苗。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64节 只须臾,那三簇火苗便微弱下去,最后化为一袅烟气散去,断裂的香灰倒头掉落无痕。 顾昔潮迟疑片刻,又燃起了三炷新的香。 风烟止息,香火再度湮灭,难以点燃。 顾昔潮立在原地,听到旁边另一处新冢前,三俩人在烧祭祀的纸钱,给逝去的亲人燃香祝祷。 “我想阿兄了怎么办?我想阿兄再抱抱我……” “要是有犀角蜡烛,点燃之后,他就能出现抱你了。但犀角难得,我们上哪儿找去啊……” “你说,阿兄的魂魄还在不在啊?” “如果魂魄没了,就算有人烧香,那炷香也会马上灭了,烧不起来了。你看,你烧的香还在,他的魂魄定是还在。” “是啊,多烧香,只要没灭,就是他们还需要香火供奉呢。” “我们啊,还是多给他们烧点纸扎,有新衣,有鞋子,有首饰……他们在地下就什么都有了……” 几人的絮语远去,顾昔潮还立在原地,摩挲着刀柄,漫散的烟气变得有几分模糊不清。 山里的雪风突然变得凛冽而急促,顾昔潮长久地端详手里握着的断香,最后,挥手召来身后跟着的骆雄,问道: “云州那宅子里的香火,近日是不是断了?” 亲卫想了想,答道: “自然没有,按将军吩咐,这十年如一日,一直好好烧着呢。若是断了烧不着了,自然马上有人来报将军的。” 顾昔潮许久未动,周遭的落雪声都恍若听不见了,手指骨节缓缓扣紧了箭袖,仿佛置身一场厮杀之中僵立良久。 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应证。 不敢确认又急于确认的事,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顾昔潮只立着,却能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威压。骆雄莫名,疑惑地问道: “那……云州那宅子里的香火,继续烧不烧了?” “烧。”顾昔潮唇角一扯,似笑非笑,“当然要烧。给我大把地烧。” “还有,上回在崤山里猎得的犀角,可还有剩?” *** 顾昔潮与众亲卫策马回到朔州的军所,下了马便朝议事厅走去,脚步不经意间都轻快了不少。 边城的军所以巨石垒筑,黄沙铺地,四面高墙林立,宛若一座封锁的城池,守卫森严。 他走出十余步,忽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身后断墙边,一道高壮的身影挺立在日头的阴影里,一手撑着刀,大风猎猎,纹丝不动,只灰白的皮毛在雪风里飒动。 见顾昔潮发现了他,也不躲避,径直从丈高的断墙上跳了下来,缓缓走向了他。 汉人和羌人近日在朔州交往频繁,互通有无,因此并不限制几人入城。 然军所乃大魏兵家重地,擅闯者可是杀无赦的。四面密密麻麻的守卫见了这个羌人,纷纷握紧了刀,上前欲要拦人,顾昔潮微一颔首,守卫们便恭恭敬敬地退去一边。 黄沙地里只剩下两人,相对而立。 “看来,你身体好全了。” 邑都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往日洪亮的声音有几分沙哑。 顾昔潮点了点头,问道: “你冒死前来,何事?” 邑都那一双褐色的眼像夜狼一般地盯着他,忽笑了一声,冷冷地道: “你何时中了羌毒?在你杀我首领之前,我被你蒙骗,说不定还会帮你找到解药救你一回。” “不必。”顾昔潮回得干脆利落,“我不欠人情。” 邑都这几日思虑良久,回忆起过往种种,自与顾昔潮相识他便一贯的拒人千里之外,定是一早就对羌族有所布局。 正如他所说,哪怕在歧山部箭阵下舍身相救,也只是不想欠下人情。 明明可以利用自己,却像是连一丝一毫的人情都不愿有所亏欠。 实在可恨。 大风扬起邑都皮毛滚边的袍角,他握紧了拳头,冷笑道: “要不是我发现解药替你服下,你今日怕是不能站在这里了。” “可我看那解药就在你身上,之前为何不吃?难不成你是要等你那心上人喂你吃不成?” “哦,差点忘了,你那心上人早就死了,连那个纸人都烧毁了。” 话音未落,一把刀已深深刺中邑都飞扬的袍角,将那一角直直钉在地上。 顾昔潮走过去,猛然拔出刀尖,这片皮毛便“哗”一声撕裂开去,袍角割裂成碎片。 邑都立在原地,看都不看一眼撕开的袍角,大臂抱在胸前,道: “我这些天,从大魏人这里听到了不少关于‘顾昔潮’的传说。我才发现,我从未真正认识过你。” “你当年为了大魏军的尸骨冒死擅闯我羌族部落,命都可以不要,这么多年,我看着你一直在北疆,费尽心力,将那些十年前的尸骨一具一具地找回来,从没有放弃……” “我以为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我帮你找尸骨,捉叛徒……结果听有人说,你顾昔潮背信弃义,连自己的亲人也不放过,曾一夜之间,把半数的族人引入埋伏,一一诱杀。” 顾昔潮静静听着他的控诉,始终没有说话,不曾反驳,甚至眼前心底都无一丝波澜,好像他说得,是无关紧要的琐事。 邑都低下头,自嘲般撇了撇嘴角: “我,竟然还曾把你这样的人当作兄弟。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可笑……” 顾昔潮看他一眼,平静地道: “我从来没有兄弟。从前的死了,今后也不会再有。” 邑都抬起头,下一定决心一般地道: “你害死我们的首领,也救过我们。我救你,也可杀你……但在此之前,我把你的金刀还你!” “从今以后,你我不再是换过刀的兄弟。” 正说着,邑都从襟口掏出一把短刀,在掌心摩挲几下,突然一横,拔刀出鞘,向顾昔潮掷去。 顾昔潮微微一侧身,避开锋刃,划过的刀尖深深刺入了廊柱之中,锋利无比的刀身嗡鸣不止。 邑都再将刀鞘丢回给了他,背转身,大声地,一字一句地道: “你把自己的刀拿走!” 顾昔潮猛然回身,一见到柱上插着的那把金刀,古井无波的面色骤然变了色。 他目光一凛,崖底湖水般幽深,飞快将它收入鞘中,揣入怀中。动作迅疾,只余一道金光的余影闪过。 顾昔潮看着他,目色冷厉: “没有那么容易。” 邑都微微一怔,大怒道: “你想怎样?是要我的命也拿去吗?” 羌人一生只与一人换刀,换了刀便是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兄弟,非死不得变换。 “要还刀,可以。但有一个条件。”顾昔潮将金刀用黑布包起来,扔回给了邑都,沉声道,“你做件事,你我之间,便就此两清。” “另,这把金刀,你收好了,不可为人看见。” 邑都收了刀,满不在乎地冷哼一声: “你还在意这把刀做什么?” 顾昔潮不语,走过去,与他耳语几句,然后离去。 邑都手伸入黑布里,把玩着金刀良久,抚了抚后颈,冷笑道: “从前你把你当换过刀的兄弟,你这把金刀我从来舍不得用,这一回你不让用,我非要用一次不可!” *** 是夜。 “将军又发起了高热,还是快去请军医罢……” “将军说了不要人打扰,今夜全部退下!” 昏暗的月色下,军所回廊之间,大胡子急得焦头烂额,端起一碗下人递来的汤药,来到顾昔潮卧室前,面对紧闭的门扉,挠了挠头,只得叩了叩门,再将汤药放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将军的居所,退去了外头。 瓷碗里的汤药热气升腾起来,缓慢地消散在寒风里。 倏忽间,烟气剧烈晃动一下,瓷碗陡然碎裂,汤药洒了一地。 从高墙上跳下一个人,疾步掠过紧闭的门前,踏碎了瓷碗,从漏了一道缝隙的窗棂中闯入一片黑暗的卧房之中。 紧接着,一阵疾风也随之进入卧室,帷幄肆意飘举,影白风幽。 “顾昔潮,我杀了你!为首领报仇!” 破窗而入的邑都大吼一声,猛然拔出刀,直向榻前一道背身而栖的声音猛冲过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似有雪白的烟气在飘散,他竟然凭空寸步难行,眼底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 虽不致死,但窒息一般的疼痛自胸口蔓延他的四肢百骸。 邑都惊恐地睁大了眼,他的视线越来越发白,仿佛眼前有白影在飘动,耳边有沉重的铜铃声不断鸣叫。 “咣当”一声,他失力,手里的刀落在地上。 “住手。” 一声低喝从床榻传来。 邑都极力睁了睁眼,在彻底昏迷前,他望见榻上的男人披衣起身,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他手举一盏明亮的烛台,指间如同燃起了火,照亮了他暗沉沉的眉眼。 认识他多年以来,邑都从未见过他这样目光。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65节 极度的平静之中,又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癫狂。 黑亮的双眼定在他身前,像是在看他,却又好像在凝视他面前,一个不存在的人。 那一寸火光幽幽凑近,邑都感到喉间的力量似是松开了,轻了些许。他失力,瘫倒在地。 恍惚之间,地上的他躺着,目之所及,烛火照下那一寸光影里,有一缕雪白的衣袂在他身侧缓缓经过。 裙裾微动,轻袅如烟,低低垂落的袖口拂过他手臂的皮肤上,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经过之时,他眼帘的缝隙间分明看到,那飘过的人影,蹙金的袖边犹带斑斑血污。 “鬼……”巨大的惊吓之下,邑都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四面涌入的风渐渐停息了。 洞开的窗牖之间,大片大片的月色流泻进来。顾昔潮立在烛火里,一身为昏黄的光晕笼罩,面沉如水。 他的眼前,那道熟悉的白影,高高飘在半空中,凌风而立,一头透明的乌发如同撕裂的雪色绸缎,在风中一丝一丝地散开。 她低笑了一声,笑声漫开在一室阒静里: “顾昔潮,你算计我?” 第38章 人心 一室烛火昏黄朦胧, 沈今鸾缓缓飘落下来,立在他面前。 她这才看清,顾昔潮一身大氅罩在外袍上, 衣冠笔挺,襟口一丝不乱,全然不是养病的模样。 是一早就料到她要来。 邑都假意暗杀,就是要将暗地里藏身的她引了出来。 烛火一点一点靠近, 男人的面容也在浓重的光晕里缓缓浮现。 他仍有病态, 面色发青, 带着些许倦意: “娘娘若不是有心救我,也不至于会被我算计。” “恕臣唐突。我寻不见你, 只能让你自己现身了。” 沈今鸾轻哼一声,眉峰微挑,道: “顾将军就那么笃定, 我一定会现身救你?” 窗外, 军所的火杖明光幢幢。顾昔潮拢了拢氅衣,朝她走了过来,将手中的烛台平稳地置于案上, 挪动了好一会儿位置, 目光专注而沉定: “不能肯定。但若不亲身一试, 怎能引你现身?” 他在案上放下了那一盏犹为明亮的烛台, 踏着火光与月色走向她, 不断在迫近: “我也是近日才想明白一件事。你虽恨我,却不想让我死。即便走前,还要予我解药, 救我性命。” 沈今鸾微微一怔,不以为意, 反笑道: “顾大将军倒是会自作多情。” 她寡白的裙衫飘荡在室内白壁之间,波澜不惊地道: “我要留你的命,不过是需要你帮我找到父兄尸骨。” “你若是死了,我不过一缕魂魄,孤苦无依,如何去牙帐再寻尸骨?” “好一个孤苦无依。”顾昔潮扬了扬唇,似是觉得好笑,“你这个孤魂野鬼,本事倒还真不小。” “你既已给了我解药,我自然会送佛送到西,帮你找到父兄遗骨。你我之约,依旧算数。娘娘大可不必出此下策,再算计我这一回。” 沈今鸾不语,轻轻一笑,不乏嘲讽。 顾昔潮看她一眼,如同看一个顽劣的孩童,叹了口气,淡淡道: “那日,你在集市上看到了来找我寻仇的邑都,你让我去折春山桃,就是故意支开我,好让气头上的邑都将你的纸人劫走。” “而后,你故意令纸人掉落篝火中起火,伪装魂飞魄散,其实是想借此脱身。” 窗外的寒风吹来几许,拂动一袭漆黑的氅衣,顾昔潮欺身,护住剧烈晃动的烛火,而后拳头抵着唇,轻轻咳嗽一声。 一阵阴风吹去,窗牖“啪”一声紧闭起来。 “说下去。” 沈今鸾收了风袖,冷笑一声,目色多一分森寒。 明艳的烛火里,顾昔潮背着手,披着黑漆漆的大氅,在房内踱着步子,继续道: “你知道阴阳眼阿德能看见鬼魂,经过弥丽娜一事,你也发现歧山部酝酿了多年的复仇计划。” “于是,你与阿德做了交易。你帮他进攻王帐报仇,支使阿德前来偷走我帐中羌王的头颅,再献给北狄可汗。而他,便带你去牙帐找到尸骨。” “如此,他报了灭族之仇,你也能找到尸骨。” 沈今鸾拂袖,轻哼一声: “羌人不堪大用!” “是我失策,没想到顾大将军魔高一丈,早已藏起了羌王头颅,让阿德拿错匣子失了先机。” 她轻描淡写地找补道: “本来,我也不过是念在阿德一片痴情,全他复仇心愿罢了。” 顾昔潮拨动台上的烛芯,火光又明亮了些许,像是想要在火光里看清她的身影。 “阿德此人,其情可悯,其行可诛。”他摇了摇头,道,“皇后娘娘识人的本事,还是这般的差。” 这句在嘲讽她昔年没管好手下,被他抓住私吞军饷的罪证,差点万劫不复。 沈今鸾冷笑道: “我虽识人不察,但最后被逼退北疆的,好像另有其人?” 顾昔潮垂头,眼望烛火,从容地道: “娘娘利用人心的功夫,还是一如从前。你利用羌族内斗,两部相争,你来最后坐收渔利。” “我猜,利用完歧山部人,找到尸骨之后,你又会设计将他们一一杀死在北狄牙帐。” 沈今鸾抬首,打量着顾昔潮,然后,她勾起唇角,微微的笑意弥漫开去。 顾昔潮太了解她,正如她也看透了顾昔潮。 这种感觉,就像是发麻之处,被人狠狠挠了一下,疼得要落泪却也痛快至极。 他和她在朝堂交手多年,此刻这种微妙的感觉分外熟悉。飘飘荡荡的帷幄之间,二人对峙,既是针锋相对的仇敌,又像是棋逢对手的故友。 被他看穿识破,沈今鸾不知为何没有恼意,反倒舒心地微微一笑,道: “到底没什么能瞒过顾将军的。” “羌人不就是一族无用的墙头草。我二哥死前最恨羌人。我二哥想要杀的人,必有他的缘由!我自然一个都不会留下活口。也更不会让北狄人真得一点好处。” 顾昔潮点点头,淡声道: “这才是我所熟知的皇后娘娘。” 他声色不动,直直注视着她,道: “现下,我只有最后一个疑问。你我之约未解,娘娘何故要从我身边脱身离开?” 沈今鸾回头看向他,目光里冷意昭然,只笑却不答。 顾昔潮掠过她,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下说,声音却沉了几分: “你是在担心,北狄牙帐里若真找到了三具尸骨,你担心你的父兄真如传言所说,不仅害死了我大哥,还背弃大魏,叛逃出关。” 沈今鸾一下子攥紧了袖口,抿唇不语。 “你更是在怕,和我一道找到尸骨之后,真相大白,令你沈氏一族蒙羞,你经年所行,功亏一篑,无法弥补。所以,你假意脱身,找阿德偷走羌王头颅。我便去不了牙帐,找不到尸骨,死无对证。” 一字一句如同通红的烙铁,一下一下印刻在她的身上,激起一阵心惊胆寒的战栗和痛楚。他越往下说,沈今鸾的目光越来越冰寒。 她一生的逆鳞被他轻而易举揭开了,里头最柔软最脆弱的东西露出了些许。 沈氏的门楣,沈氏的名声,是她穷极一生所求。她生前费尽心力维护的东西,哪怕死了也不会放手。 本来她不过是打算暂时依附顾昔潮找到父兄的遗骨,可阿伊勃的临终之言石破天惊,原本死无对证的顾辞山成了唯一的变数。 她不敢相信顾昔潮,也不敢拿沈氏一族的声名冒险。 所以,她不能让顾昔潮去北狄牙帐找到尸骨。 此时此刻,被他如此轻易的识破,沈今鸾有一瞬的沮丧和惶恐,身上便即刻生出刺来防御这片脆弱的逆鳞。 她倨傲地仰起脸,目光定在他眉心之间,一字字道: “你当初应我之约,难道不也是为了祈盼找到你那失踪大哥的尸骨,洗脱你们当年见死不救的罪证,证明你顾氏的清白?” “顾昔潮,你恨毒了我。我也恨毒了你。谁得了尸骨,都会将对方的声名摧之而后快。” 自从北疆重逢,她和他联手寻找尸骨之后,往事一直在刻意避而不谈。 可掩埋最深的伤口到底会被彻底剖开。才发现里头早已暗疮生痈,陈年积血淋漓。 “你猜错了。” 顾昔潮沉声道。 这一次,面对这一道十五年来撕裂开去就从未愈合的伤疤,他没有再回避,而是平静地直视着她。 “如若真是我大哥拒绝驰援,见死不救,我不会逃避。但大哥对我恩重如山,我也不会让任何人辱没他的身后名。” “我虽在意我大哥的生死清白,却也从未怀疑过当年的北疆军。” “你的父兄,也曾是我阿爹、我大哥的同袍。” 这最后一句,他说得极为缓慢,眼中像是埋着深沉的涩意。 沈今鸾诧异抬眸,面上的冷意如薄冰一般崩裂开去,凝滞在那里。 他说得坦荡,她竟找不出他的一丝破绽。 这么多年来,他和她往日旗鼓相当的算计,不留情面的生杀,在这一句面前显得摇摇欲坠,犹为无力。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66节 是啊,十五年前再往前,沈顾两家相识,虽是军户与世家,同样为国征战,守卫一方,亦有一份惺惺相惜之情。 她为了家族初入京都之时,顾家和顾昔潮从一开始就对她如此照顾,也有这一份父辈的旧情在。 后来面目全非之下,这份情就被浓重的恨意埋葬了。 沈今鸾终是冷笑一声,冰霜所覆的眼眸之中似笑非笑,道: “十五年前这桩旧案,让你我生前死后相争那么多年,关系到你顾家,我沈氏多少条人命,还有世世代代的兴衰荣辱。你觉得我会相信,你会轻易放手?” 她和他早就在同一个旋涡里都陷得太深了,没有回头路了。 顾辞山的生死,云州的陷落,不是她沈氏之故,就是他顾氏之祸。 非此即彼,所以,她和他,只有你死我活。 顾昔潮却道: “我这几年才明白,世上诸事,并不是非黑即白,所有真相,也并非一目了然。” “而今,我只信一件事,那便是人心。” 他轻叩案几,目色沉静,定在她身上,眸光锐利,坚定得几近固执: “当年,我大哥,你父兄,相交多年,莫逆于心。我大哥不会害你父兄,你父兄也绝不会害我大哥。” “人心?” 沈今鸾心头仿佛被他的话震颤了,口中想要发出一声冷笑却实在笑不出来,只反问道: “顾昔潮,事到如今,你和我讲人心?你不觉得太过天真,太过可笑了吗?” 顾昔潮蜷起紧握的手指,骨节泛着白,暗沉无光的眼底之中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不自觉地,他扬了扬唇,似是在微笑: “这一回昏迷,倒令我回想起一桩旧事……” “承平五年初,在陈州,我带兵遇袭被困,受伤病重,曾梦见一女子来救。” “近日旧伤复发昏迷,让我突然回忆起,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你。” “沈十一,我竟不知,何时欠了你一条命。” 他提及此事太过于突然,沈今鸾猝不及防,来不及招架。 她望着烛光下男人温和的侧脸,攥了攥手,目光都不动一下,轻浅地辩解道: “我看,顾大将军真是病得糊涂了。” “承平五年,我终日身处后宫,可从未到过陈州。更不可能前来救你。” “是你自己命大,活了下来。不然,看在多年情意份上,我倒是留你一具全尸。” 顾昔潮早知她定会否认,冷淡地看着她,只道: “是吗?” “多年情意虽未必是真。但有一件事,不会有假。” “你父兄和我大哥,都想不惜一切守住云州,守住北疆。就像当年陈州,我和你,都想收复南燕。” “此一条,便是我所信的,人心。” 他的话太过出人意料。沈今鸾呆愣半晌,猜不透顾昔潮葫芦里到底卖什么疯药,更不知这是不是他拙劣的玩笑。 抑或是,又是要对她布下怎样的迷魂阵,引她落入何处的万丈深渊。 “你我相争多年,早就是不死不休。就凭一句虚无缥缈的‘人心’,就想我信你?” 他今日的言语多有古怪,不仅令她感到措手不及,还犹为陌生。 沈今鸾摇了摇头,道: “当年,我父兄就是信错了你顾氏,相信顾辞山会来驰援,才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我万一今日信错了你,他日何来颜面去见死去的父兄?” 烛火里,顾昔潮静立在侧,双眸沉沉,深不见底。 “就算信错了我,娘娘也只得认了。” 他缓缓走近她,面色冰冷,一身霸烈的浓黑之色: “阿德已死,娘娘找不到第二个阴阳眼,别无选择,唯有跟着臣,才能找到你父兄的遗骨。” 男人高耸的阴影已挡住了她面前大片的烛火,只留一道细长的罅隙,透出一丝微光。 幽暗中,他微微俯身,朝她道: “今后娘娘,唯我一人可看见,只我一人可仰仗。” 这一回,顾昔潮的声音犹为低沉,含有克制的薄怒,隐而不发,冲和了语气里某一种求而不得而压抑的癫狂。 沈今鸾心头动了动,没由来地想要回避,轻嗤一声,抿紧了唇,道: “我本就是孤魂野鬼,我想走,你如何留得下我?” 沈今鸾拢起了怀袖,袖下一阵阴风拂过。 烛火轻颤了一下,魂魄透白衣裙如雾气扬散,茕茕翩飞,好像马上就要离开他远走高飞。 她只稍稍一动,他疾行一步,高大的身姿投下的阴影,霎时填满了他和她之间所有的缝隙。 咫尺相对,沈今鸾眉头轻蹙,怔住了。 氅衣从男人身上滑落,紧绷的胸膛拂过她的面靥,仿佛可以感到粗糙的衣料,还有衣料之内一股活人温热的气息。 将她一点一点笼罩。 若是她肉身尚在,这样的姿势未免太过逾矩了。 沈今鸾心惊,想抬起手推开他,手腕却好像被什么紧紧箍住了。 她抬眸,只见顾昔潮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忽然抬起手,抵了过来。他病中尚在发热,五指划过她腕间的肌肤,竟激起一阵陌生的战栗。 灼热,滚烫,真实的触感。 像是有一股热流在躯壳里横冲直撞,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做了十年的孤魂野鬼,沈今鸾顿生一股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 好像,又活了一回。 顾昔潮似是也愣住了,暗沉沉的眼在烛火里发亮,无声地凝望着她,眸光专注而又迷离。 一人一鬼同时望向那一寸交缠的手腕。 身体相依,肌肤相触。 明明灭灭的烛光里,她与之前一触即散的缥缈形态全然不同,手腕玉肌如凝脂,透着细腻丰润的白,十指灵巧,甚至可以看见细细的青色经脉。 交缠的腕间,男人的手没有穿透魂魄,而是环在了她雪白丰润的腕间。她也任由他把持了自己的手,一动不敢动。 顾昔潮手指僵硬,似是不敢置信,又轻轻摩挲了一下小块凸起的腕骨。 柔软似云。指腹摁下去时,肌理微微的凹陷,不再是像雾气倏然飘散。 真实不虚,并非他的妄念。 惊愕之间,他扣住她手腕的五指一颤,不由再收紧几分,用力几分,试图掐灭这一过于真实的幻象。 “唔……” 微微的酥麻令沈今鸾从愣神中惊醒,疑惑地小声道: “疼?” 这一声喊疼打破了室内所有暧昧的绮念。 顾昔潮霎时清醒过来,松开了手,抽身朝后,连退了好几步,几乎要站不稳。 烛火微弱下去,所照之处,女子血肉丰满的魂体随着火光颤动,摇曳生姿。 不过,只有一只嫩白的素手,其余半身飘飘然的魂体在烛火在不能照见的幽影之处,仍是孤魂之状,半明半暗,毫无颜色。 诡异之中,又有不可言说的糜艳之美。 “鬼、有鬼啊!……” 耳边突然传来邑都的惊呼声。 一人一鬼这才迟钝地扫过去,只见地上昏过去的邑都不知何时已清醒过来,朝着烛光里若隐若现的身影里发愣,彪形大汉已然吓得脸色惨白。 夜已深沉,许是听到将军卧房的动静,外头起了人声,军所的护卫纷涌而至,举着的火把在夜风中乱动,聚集在房门外: “将军!”“将军,发生何事?” 骆雄等亲卫担心将军病中刺客夜袭,焦急询问。 “无事。” 下一瞬,顾昔潮压下心头汹涌的巨浪,倏然挥袖,烛台上的火芒一下子全然熄灭。房内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方才,是他失态了。 再不知如何开口,可等他回身望去,却见那一缕寡白的魂魄在风中飘荡,没有离去。 她正无声无息地走向地上的邑都。 窗棂透出外头侍卫举起的火把,亮堂堂的火光渐渐驱散了一室的漆黑。 邑都迷迷糊糊,茫然四顾,已看不见了方才的幽影,只是吓得紧紧握着手中的刀,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乱挥,作防备状。 他手里的那把刀,刀身黯淡的金光在明暗中不断闪动。 刀柄的纹路,刀鞘的弧度,刀身的色泽。 少时的春山桃树下,皇宫的荆棘丛中。 他和她昔年曾看了千遍万遍,熟悉万分,清晰如昨。 顾昔潮心下一沉,眸光微微抬起。 只见她呆滞地停在那里,背影寥落,魂魄在风中柔弱无依,似是还在微微颤抖。 顾昔潮闭了闭眼,无言以对,转身打开房门,疾步离去。 “顾九。”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67节 时隔十五年,沈今鸾头一回如少时唤他。 她面上的神情难以言喻,是从未见过的惊异,仓皇,还有颓然。 十年前荆棘丛生的毒计,众叛亲离的驱逐,十年间北疆万里的风霜,将军鬓边的白发……在这一刻悄然灰飞烟灭。 大片落雪无措地漫天纷飞,她凝望大雪里的他,颤声相问: “这把金刀,为何会在他手里?” 第39章 烧衣 顾家祖上御赐的金刀, 既是顾昔潮生母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他少时最为心爱之物,也是她设计陷害, 使得他半生孤苦飘零的源头。 那夜在荆棘从中,金刀被她施计从顾昔潮手中拿走,诬陷他以金刀通敌,从此他被迫远走京都, 放逐北疆。 金刀最后的下落, 不该是藏在深宫之中, 怎么可能今日会出现在这个羌人手里? 御赐给顾家的金刀历来只有一把,为何会有两把金刀, 哪一把是假的? 沈今鸾已有了猜测,死死盯着邑都手里的金刀,心头如同雷声轰鸣。 仿佛一座坚石筑造多年的堡垒, 在这一刻尽数倾塌, 碾作齑粉。 顾昔潮不露声色,俯身一下抽走了邑都手里的金刀,放入鞘中收了起来, 打开了房门, 将人交给了骆雄。 金刀突然被顾昔潮夺去, 邑都双手一空, 已被扑上来的守卫扣押。 “好。金刀你拿去。从今日起, 你我不再是兄弟。这十年,算我瞎了眼,帮你找了十年尸骨……” 男人披上氅衣, 大步往前,步入门外大雪之中, 步履不停,头也不回。 沈今鸾耳边犹有余响,震耳欲聋。 “顾昔潮,你给我站住!” 情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回,是她疾步飘过去,跟在始终沉默的顾昔潮身后。 “我再问你一遍,你的金刀缘何在羌人手中?” 沈今鸾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 “都出去。” 顾昔潮停下了步伐,突然低喝一声,屏退了满院的亲卫。 纷杂的院中又陷入了完全的沉寂。 顾昔潮立在纷扬的大雪中,身姿清寒,他偏过身,眸光扫向她,锐如锋刃,竟是在冷笑: “我敢说,娘娘敢听吗?” 沈今鸾愣在了原地。 顾昔潮掉头就走。沈今鸾紧跟上,单薄的魂魄拦在他身前,空洞的双目被雪光映着,隐隐发亮: “你肯说,我便听。” 顾昔潮脚步顿住。良久,他撩起氅衣,从怀中再度取出了金刀出鞘,掷在了她面前。 溅起的积雪数丈,划过她透明的衣摆。 “娘娘说我在承平一年,便勾结了羌人,此言不虚。因为,当年我受命在北疆巡查之时,无诏擅自进入了羌人的领地,更私自与邑都换了刀。” “自此,金刀就一直在他手里。” 沈今鸾咬起了牙,十指握拳,追问道: “所以,宫里的那把金刀,是假的。因为你早已将金刀给了这个羌人?” “不错。” “所以,元泓早就发现了御赐的金刀为假,认定你不可能与南燕有染。” “不错。” 时隔十年,她终于一字一句地听到他肯定的回应。直到这最后一问,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地道: “所以,元泓明知道你从未私通南燕,不可能将你贬来北疆,是……” “是你自己要来的。” 这一回,顾昔潮没应,只是默认。 过往的滔天巨浪朝着沈今鸾迎头打来,渐渐将她淹没,饶是鬼魂,她差点跌倒一侧。 一支飞了十年的利箭射中她的眉心,四分五裂。 而今看来,当初苦心孤诣,所有针对顾昔潮的谋算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落了空。 她从未想过,她的手下败将顾昔潮竟然是自请调任。位高权重的大将军,抛弃了京都的所有,只身奔赴北疆。 顾家九郎,天子近臣,大魏战神,这样的一个人,若不是她陷害,究竟是因何要孤身离开繁华地,奔赴这一场死局,困守在万年孤寂的北疆。 她匿在袖口的手微微颤抖,还是忍不住要去触碰那一处惊心动魄的关窍: “你,究竟为何离开京都,来到北疆?” 他别开目光,不去看她,依旧轻描淡写地道: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我既输给了娘娘,自愿离开京都,不成全了娘娘所愿?” 沈今鸾凝了凝神,克制心浪潮涌,冷静地道: “你来到北疆,把金刀给了邑都,和他换了刀做了兄弟,是做请羌人做一件事。” 邑都曾说过,第一次见到顾昔潮,便是他擅闯羌人为防范外人布下的箭阵。他九死一生,破了部落的箭阵,浑身是血地来到羌王阿密当面前,请羌人相助。 能让顾昔潮将最心爱的金刀相赠羌人,甚至让他不惜性命的,是哪一件事? 更大的错愕擒住了她,沈今鸾垂着头死死盯着面前的金刀,看得久了,眼神酸胀,那刻骨铭心的金色便模糊成了一片。 深夜散开来的雪风里,她抬头望着他,艰涩而又肯定地道: “你是在找尸骨。你大哥的尸骨,还有……我父兄的尸骨。” 这一句,似乎触及了他和她心底最深最沉最不可语人的奥秘。 那奥秘像是一座不见底的深渊,光是看它一眼,便足以将人溺毙在深渊里的黑暗之中。 顾昔潮没有否认,只在一步之外静静地凝望着她,沉重的肩头似是被风吹动,微微松了些许。 他眉间轻蹙,垂下的眼眸像是春日里深深的湖水,不见波澜,却有暗涌纷纷: “我说过,我始终坚信北疆军忠诚不二,也从不认为我大哥会背叛北疆军。我,只想找到真相。” 沈今鸾浑身发抖,缥缈的魂魄像是在水中沉浮,酸楚和感佩交织成的复杂情绪,似要将她溺死。 邑都说过的话,朝中的传闻,一片一片不经意的细节,拼凑起了顾昔潮远赴北疆的后半生。 十年北疆并无战乱,而她亲眼所见他满身是伤,只因一次一次不顾惜性命,闯进羌人部落,甚至潜入云州,只为找到一个遥不可及的可能。 这天地间,竟然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半生都在为那件旧事耗尽心力,宁肯背负莫须有的恶名,只为葬一片忠骨,寻一个真相。 于是,她在这尸山血海的天地间,千秋万载的青史里,不再是孤身一人。 叛将和妖后,故友和仇敌,一人和一鬼,身份、立场,全然相对,却为同一件事,穷尽了所有可能。 沈今鸾呆立原地,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一遍一遍地摇着头,喃喃道: “不可能……元泓怎会许你如此任意妄为?……” 元泓登基以来,对当年北疆惨败一事讳莫如深,根本不允任何人提及,连她私下找寻父兄尸骨都险阻重重,他又如何会任由顾昔潮好好的大将军不做,一意孤行去北疆找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相。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大了双眼,望着沉默的顾昔潮,心神激荡。 先帝殡天前念念不忘的,元泓这一世励精图治穷尽心力想要达成的…… “陛下不知我是为了那桩旧案,”顾昔潮开口,说出了她不敢出口的答案,“我来北疆,是为了云州。” “离开京都前,我已向陛下立下生死状,我欲为大魏夺回云州。” 云州,唯有云州,是大魏人深埋在体肤之下的伤痛,只要挑开结痂的溃痈,还能看到肆意横流的脓血。 这同样戳中了沈今鸾的痛处。当年她的父兄就是战败惨死在云州,云州为敌军所夺,她幼时在云州的玩伴不知是否存活,还是已被北狄人奴役得没有人样。 云州,早已成了大魏人的烂疮,不可触碰,一触便是非死即伤。 十年巨变,物是人非,眼前这个男人,十年来竟然还在妄想根治这一块烂疮。 不知是天真的坚定,还是愚蠢的执念。 她也同样被刺痛了。 自北疆再逢,顾昔潮的颓败与沉郁,他的坚守与固执,早已是她所看不透的了。 “愚不可及!顾大将军还以为自己是昔日战神么?自从云州落入敌手,北狄重兵把守。光是去到云州便已难若登天,你,凭什么夺回云州?” 沈今鸾定下神,冷冷地斥道。 顾昔潮神色平淡,一绺白发在夜风中飘动: “事在人为。纵使十年不成,二十年无果,三十年或许终有一丝转机。只要我还活着一日,我便等。人生百年,我等得起。” “有生之年,积毁销骨,千载骂名,万罪加身,在我一人。” 眼前男人的白发模糊起来,旧氅衣也在视线里变得斑驳,好像又成了当年意气风发,豪气万丈的顾家九郎。 昔年锦衣公子,困守北疆十年,等到青丝生了白发,还在等那个虚无缥缈的机会。 沈今鸾觉得可笑。 可她却笑不出来,甚至眼眶酸得发胀。 十五年间所有千丝万缕的细节终于全部串联在一起,她死死看着他,问道: “所以,为了云州,你一早就打算离开京都,来到北疆了。” 顾昔潮沉默。她知道,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她心头颤抖,忍不住问道: “所以,你明明身负先帝御赐婚书,最后也不曾娶得那位心上人,也就是这个缘故?”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68节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月色凄白,顾昔潮目光低垂,凝视着那一角透白的衣裙掠过眼底。 最后,只平淡地道: “她不会嫁我。” 一旦出了京都,顾家九郎不再是天之骄子,他身负昔年秘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因此那位高门贵女拒婚,不愿跟他来到北疆,与他同甘共苦,也是情理之中。 以他心高气傲的为人,定是一早言明在先,之后自然也不会强求别人。 所以他,那么多年来都不曾娶妻,孑然一身。 为了十五年前的旧案,为了不见踪迹的尸骨,他一意孤行,甘愿背弃所有。 沈今鸾咬了咬唇,从深陷的恍惑之中回过神来,忽然明白,为何元泓竟然由着顾昔潮如此出格。 元泓帝王心术,真是一场好谋算。 暗地里放任了顾昔潮去往北疆,蛰伏十年二十年夺回云州。若是成了,公之于众,便是帝王明君,一朝功业,千秋传颂。 若是不成,世人只会怪在顾昔潮一人头上,史笔如刀,骂他自不量力。 这一场谋算,事关北疆,便是事关她沈氏,而她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年。 沈今鸾愤然难耐,忍不住出口道: “这一切,为何从来不告诉我?” 见顾昔潮无言,她既是酸涩又是愤慨,提高了声量,字字质问道: “你和我一样,明明都在做同一件事。你,为何从不告诉我?” “你从来知道我有多在意这件事,你却从来不说!” “有何意义?”顾昔潮看着她,唇角一动,冷声道,“你视我仇深似海,从无信任,告诉你,不过平添疑心。” 不过阿伊勃的一句“三具尸骨”,他和她又互相算计了一场,难以真心相交。经年累月的仇恨,如何轻易释怀? 下一句,顾昔潮声音更沉,像是从喉底发出: “而我,在北疆十年一无所获,就算如实相告又能如何?让你空欢喜一场,好让你更恨一些么?” 无人愿意旧事重提,扒开血淋淋的伤口。 十年沧海桑田。顾昔潮的一切都历经大变。 他与羌人的关系,他在北疆的布局,他大变的境遇,他隐秘的心上人。他的所有计划,过去将来,从来不会向她和盘托出。 沈卿鸾神色端严起来: “顾昔潮,我知你秘密太多,也不奢求你事事坦诚。但是,依你我之约,凡有关我父兄之事,今后无论何事都要一五一十地告之于我。” 顾昔潮转过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浓黑的眉眼缓缓舒展开来。 不要粉饰太平的谎言,只要鲜血淋漓的真相。她还是她,好像还是很久很久以前。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她,无不嘲弄地道: “你从未信过我。你我之约,还如何作数?” 沈今鸾拂袖道: “我说过,你我之约,作不作数,由不得你。我一日未说终止,便一日要践行。” “顾大将军一言九鼎,不会要对我食言罢?” 顾昔潮微微一怔,唇角扬起,低头笑了笑。再抬眸时,他目中恢复了冷肃自持: “我也说过,你我约定既然照旧,你也得按照我的规矩来。” “你这次又有什么规矩?” 沈今鸾没好气地道。 她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以为他要有提什么条件,转身望去,却见他取出了火折子,又将案上的烛台点燃起来。 烛火一亮,他却一刻不停,又转身进了内室。 房内无人,沈今鸾好奇地飘过去。 虚无的魂魄越来越靠近烛火的时候,她竟看到对面的白壁上,渐渐出现了一道纤巧的影子。 她一动,影子也动。她一晃,影子也晃。 待她收回目光,双手自袖中缓缓地伸出来,照在烛火之下,竟能看到青蓝的经脉,柔嫩的肌肤,粉白的指甲,如同新生的肉身。 那一寸雪白的袖口拂动,微微沾上了烛焰边缘。 “啊……”她的指尖刹那感受到灼烧的痛意,慌忙收了回去。 这才发觉她的身体在那烛火之下不再是一缕烟气。 她不仅有了颜色,也有了知觉。 沈今鸾一阵恍惚,不禁在烛火下来回细细地端详自己的魂体,翻来覆去地瞧,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咳咳——” 忽闻一声轻轻的咳嗽。 她看得出神,竟然连顾昔潮已去而折返都未发觉。 待他出声,她才发觉,惊吓得倏然跳开,烛火一灭,白壁上的影子也消失了一息。 “我死时衣衫不整。非礼勿视……”她的魂魄重新陷入黑暗,小声地道。 方才,沈今鸾在烛火里看到了自己死时的模样。 这一身死时穿的素白里衣,像是被印刻在她魂魄上。上面血迹怎么都擦不去,甚至还有几道隐隐的焦痕。 大魏的皇后娘娘,艳绝后宫,昔日都着霓裳新衣,姿容华贵无双,令人不敢逼视。死的时候,却只有一身素衣。 她一向爱体面,之前魂魄颜色全无,她也无心计较。可此时烛火如天光,已是一览无余。 在顾昔潮面前,沈今鸾窘迫异常,退去室内最阴暗的角落里,沉闷地不再说话。 幸好男人不曾走近,始终在远处低垂着眼,一眼都不曾看她。 沈今鸾这才发现,他一手拿着一个铜盆,一手攥着一件什么东西。她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却见他已在铜盆里燃起了火,将那件东西扔了进去。 “请娘娘去里间。”他语气平淡。 沈今鸾不明就里,按他说的飘过去卧榻那一侧的帷幄之后。 顾昔潮目光沉静,凝视着铜盆里火苗剧烈地摇动。火光映着他波澜不兴的面上,像是起了粼粼水波,倒显得他凝结的神色有几分呆滞的。 方才,犀角所烧的烛火照耀之下,他看到她倚在案角。宽大纤薄的襟口散开来,隐隐露出修长的肩颈,饱满的轮廓。 清冷的肤色在月光下不再透明,而是被火光映得微红,犹带艳色。 宛如活生生在眼前。 他移开目光,复又闭上了眼。 雪白袖口那片血污刺他的目,惊他的心,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死的时候,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中衣。 浓黑的夜色里,火苗不断上窜,在他的面上明灭不定。顾昔潮五指握起来,指骨掐得泛白。 “你在做什么?”垂帘那一头的她探出头来,声色犹疑。 还是和从前一样,真是一刻也坐不住。 顾昔潮稳了稳神,拨动火中的衣料,温声道: “我,烧件新衣给你。” 沈今鸾呆愣在原地。 她死了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给她烧过东西。 而顾昔潮竟然说要给她烧新衣。 懵怔之余,沈今鸾心中五味杂陈,一想到让顾昔潮这个煞神给她烧衣服,还是觉得太过怪异,犹犹豫豫地道: “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顾昔潮的声音有几分严肃: “你既脱离纸人,虽只我一人能见,但我是外臣,皇后娘娘金枝玉叶,只着中衣,于礼不合。” 沈今鸾无语凝噎。 没想到,顾昔潮这次要给她提的规矩,是要烧一件新衣。 虽然顾昔潮放逐北疆那么多年,当年大儒所授的“礼义”二字还是刻在骨子里。 现在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可方才死死握着她手腕不放的人又是谁? 铜盆“噗”窜起了一簇簇殷红的火苗,雪白的锦缎在火光中扭动几下,一寸一寸烧成灰烬,最后焦红成块,化作几缕尘烟散去,无影无踪。 帘幕的另一头,她却渐渐地没声了。 顾昔潮起身,又点燃案上的灯烛,举起烛台朝垂帘走去,可以看到朦朦胧胧的垂帘后面,映出一小点绰约的影子。 那身影仿佛不再是虚空,只要他伸手,便能触及。 他却停住脚步,挪开目光不再看。良久,见她迟迟未有回音,他不禁忐忑问道: “我没烧对么?” 话音刚落,垂帘被风撩开一道缝隙,眼前出现一角翩跹的裙裾,色如月华,形若开莲。 踏着虚虚烛影,款步而来。 顾昔潮抬首望去。 目光一滞,心跳也一滞。 “沈十一。” 他薄唇微动,无声唤她的小名。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69节 第40章 故地 帘影摇动, 疑是玉人来。 烛火照出一道斜斜的光,沈今鸾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身上,渐渐覆了一件月白色的盘扣窄袖胡裙。 雪色皮毛滚边, 镶绣金丝团花纹,虽不如京都锦绣罗缎华丽,但在边远的朔州已是十分精致的服制。 “这个颜色……” 她看得出神,有几分犹豫地道。 “你从前, 穿浅色。”垂帘后男人无言良久, 忽然道。 沈今鸾微微一怔, 垂下了眼。 是啊,可惜做了皇后, 从来只着正红遍地金的衣料,翟衣上六宫之主的颜色。 这后宫之中,唯有她有资格穿大红, 她便习惯穿大红, 忘记了自己从前喜欢的,从来不是红色。 她生怕自己不穿红,就好像压不住宫里的其他女人。 可入宫后, 她却偶尔摸着箱柜里浅色的料子出神。 不知已是多少年没穿过月白的衣服了, 她有几分不自在, 对着烛火, 左顾右盼, 拢了拢发丝,敛了敛袖口,喃喃道: “好不好看啊?” 声音很细小, 他却听到了。 还是像是那个初入京都时,极为在意体面的北疆小娘子。 “很好看。” 顾昔潮抑住喉间的涩意, 释然一般地回道。 仿佛是一个长久无望的心愿终于得了偿。 说起来,顾家九郎从前的心愿很简单。 就是把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娶回家,日日给她裁新衣,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哪怕生母是舞姬的庶子,父兄皆在,只要好好念书,习得孔孟之道,考上了功名,在朝中得一份闲职可以立身。 便可以娶妻生子,笑看新妇穿新衣,红的白的,明艳的清秀的,白日端庄的,夜里娇媚的…… 小娘子花容月貌,自是穿什么都好看。 可是心上人是皇家看中的人,入京之后,便成了太子妃的人选,听闻太子殿下也甚是属意于她。 如此,他简单的心愿就注定无法容易实现,注定,是一条艰难万险的路。 自小甚少烦恼的富贵公子数夜未眠。他从未想过,与他在一道的小娘子终有一日要嫁给别的人。 本朝的恩科本是三年一度,考取功名再求娶已是来不及,留不住她的。 于是,从来只读圣贤书的富贵公子一咬牙,扔了纸笔,从了军。只等得了军功,便能以军功求娶心上人。 还好,大哥是行伍出身,待他如兄如父,亲自手把手耐心地教他。 还好,他天赋极高,运气也不赖,初生牛犊不怕虎,首战便大败了敌军,回京还封了将军,终于得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一道赐婚圣旨。 那圣旨镶着金边,白日里他也要偷偷拿出来看好几遍,入夜在榻上投着烛火也翻来覆去地看。 少年心性,满怀希冀,日日夜夜手捧着圣旨,连给她裁的新衣花色都想好了。 不曾想,一场突如其来的败仗,将所有的希冀被砸个粉碎。 从今以后,他见她之时,她身上只有一件猩红的皇后翟衣,像是将她整个人吞没在里面。 而今,十五年后,再看她穿新衣,一个生了白发,一个成了鬼魂。 幸好,还有犀角烛火微光,可见鬼魂一袭月白长裙袅袅如烟,勾勒出小娘子态浓意远,清艳绝尘,似幻似真。 她正好奇地在烛火前飘来飘去,指了指白壁上自己的影子,惊喜地道: “这个蜡烛,竟照见我的魂魄。” 她似是注意到身后男人的目光,一回身望过来。 顾昔潮的视线已移开,蜻蜓点水,一刻也不再停留,唯有心跳如擂鼓不息。 让邑都刺杀自己,设下陷阱之时,他仍是担心她不会就此现身。 他既有一份没由来的坚信,又不敢真的相信,她会在意自己的生死。 就算她真的来了,他怕她还会有什么古怪的办法让他看不见她。 鬼使神差地一般,他在蜡烛上洒了犀角粉,随之烛火燃烧,照亮一室阴暗。 从来不信之人,愿意为之迷信。 此时此刻,满堂烛火如霞,烟霏云敛,果真照出了魂魄的姿态。 原本苍白的魂魄在一袭裙中如同生出了血肉,姿容盈盈,无限端庄之中犹生一丝妩媚。 顾昔潮面无表情,挪开了目光。 仿佛只是看着,亦会不受控制,亦是一种逾矩。 烛火摇曳里,沈今鸾绞着鬓边一缕长长的发丝,叹了一口气道: “刚才,邑都好像看到我了。” “他明日醒来,便不会记得了。”顾昔潮淡淡地道,“就算他记得什么,我也会让他全部忘掉。” 沈今鸾不由转过头,看着他道: “我觉得奇怪,你为什么就一直都能看见我呢?” 顾昔潮摩挲着的金刀柄,良久不语。 五岁之时,顾家就为他请了朝中大儒开蒙,直至成年,他不语怪神,不信鬼魂。 此生所作最迷信之事,不过是十年如一日,给故人灵前上三炷清香。 自从在喜丧之中再见到她,他曾无数次怀疑过,自己是在做梦。因他心中的意念太强,经年无法泯灭,才从梦中生了这般虚妄的幻象。 他太贪,以致于一向深思熟虑的人不敢去细想,为何她的魂魄唯有他可见。 只因这样世间独一无二的“看见”,是一种隐秘的私有,近乎卑劣,违背了他自小以来的教养。 然而,她这一句问,惊破了这个梦境里他刻意克制平复的湖面。 微妙的涟漪正一圈一圈地荡开去。 他垂下双目,手指握紧,道: “你不想被我看见?” 沈今鸾摇了摇头,却开始诉道: “我刚死的时候,满心都是怨愤。我恨自己还没找到父兄的尸骨,怎么就死了,我恨自己不能轮回转世,就算死了还要困在这个我所厌恶的人世。” 十岁身负家族使命入京,所有人都明里暗里规训她,立要端庄,坐要得体,像那些世家贵女一般行止,才有体面。 她在京都没有根基,体面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根基。她身负沈氏兴衰荣辱于一身,万不可让家族蒙羞。 只可惜,她苦苦攒下的名声毁在了父兄死后,家族分崩离析之时。 她少时在意的体面,抵不过埋在北疆凄风苦雨里的累累白骨。 于是,她为了复仇坐稳后位,不择手段,杀人如麻。甚至不惜求托巫女,行厌胜之术。 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元泓最后看着她面目全非的模样都失望透顶,收走了她的凤印,后悔予她那身翟衣。 她可以想到,在她死后,定会有人嘲笑她这个妖后到底是个不入流的军户出身,比不得百代世家出来的女子贤良淑德,堪为天下女子表率。 史书工笔会寥寥一笔带过她仓皇的一生: “妖后沈氏,素有凶名,不堪为后。” 到头来,这一生她心力交瘁,所求皆非,甚至连喜欢的颜色都不能穿在身上。 沈今鸾低垂着头,轻声道: “后来,我的魂魄回到了北疆,还能继续和你一道寻找尸骨。我有时觉得,我没有真正地死去。” 她难得不见一丝嘲讽,亦无调笑,而是认真地道: “即便你我素有仇怨,今时今日,只有你能见我,我觉得也不赖。” “若无人再能见我,我才是真的死了。” 他是她与人世唯一的联结了。 顾昔潮静静听着,黯淡的眸光里露出几分讶异,还有几分痛意。 她却倏然笑了一声: “这一路虽然历经艰险,我却觉得是比活着在宫里的时候更自在。” 她爱惜地轻抚月白长裙上精巧的团花纹,唇角微微翘起,低声道: “今日有了新衣,我好像也格外的开心。” 满是小娘子的情态。而从前,小娘子的心愿,也总是格外简单,裁一件新衣,打一支钗环。要赶上京都最时兴的式样,不要再被那些高门子弟嘲笑了。 她才不是北疆的土包子。 而今,死了十年,她终于有了一件新衣。 顾昔潮目光微动,终是回头望向她。 今夜,是他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注视她的魂魄。她的样貌,清晰得好像从前。 从前,只能在梦里看见。 今夜,好像又回到了少时。 烛火的光晕里,她就倚在案前,近在他的眼前。 她不是那个端庄华贵的皇后娘娘,还是那个坐没坐相的北疆小娘子。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70节 可这样生动的小娘子,笑着对他说,死了之后比活着的时候更自在,更开心。 顾昔潮红了眼,心口如同压了千斤巨石一般发闷。 “咦?……”她的目光望过来。 他垂眸,面容却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淡,指着火盆里不散的烟气: “烟火熏的。” 见她仍在疑惑地看着自己,顾昔潮背过身去,道: “尸骨,还找不找了?” “自然是要找的。” “如果,牙帐里真有三具尸骨,我们当如何?” “你埋你大哥,我埋我父兄。你我立誓,不提旧事,两不相负。” “可。那将你父兄安葬之后……” “我便依约,去轮回往生。” “好。” 烛火下,一人一鬼击掌为誓,一如少时。 “这下,你可以说你的计划了吧。”沈今鸾沉声问道,“你究竟有多大把握可以从牙帐带回尸骨?” 顾昔潮抬眼,一绺白发后的黑眸锐利如刀。 他挑灯于案前,铺开一卷已看了十年的舆图。 舆图已是旧得发白,他骨节分明的长指在其间划动,将布局了十年的计划一一道来。 烛火幽幽燃烧,映出案前一双人影相对而立,同看舆图。 恍若,还是当年金銮殿上朝堂斗法的大将军和皇后。 这一回,却似在共谋天下。 …… “云州的北狄牙帐,龙潭虎穴,重兵把守。北狄往来羌族部落的使臣已死,牙帐未得确切消息,此时伪装羌人向北狄可汗献上羌王头颅,是最好的时机。” “朔州与云州之间,有一处名为刺荆岭的险山,北狄人在此地重重布防。但我们这一队,不过数十人,可以不经刺荆岭,从一条小道进入云州牙帐。羌人尤为熟悉此近道。” 翌日,顾昔潮在羌族新部落里挑了几个羌人武士,都是曾在牙帐露过脸的羌王近卫。顾昔潮亲自挑走几个身手好的,最后还挑中了莽机。 莽机动了动唇,看着顾昔潮,恨恨地道: “他们都说你是我们的仇人……但,顾将军,你帮我救出了哈娜,我记着你的恩。北狄牙帐我跟着邑都哥常去,我很熟悉,这一回我随你去一趟牙帐,就当、就当还了你的恩情……我莽机,再也不欠你的!” 顾昔潮微微颔首。 “还有我!你凭什么带走我的人,却不让我去?牙帐老子熟,老子偏要去……” 众人整装待发,一头奔马自远处疾驰而来。马还未勒住,马上的壮汉已跳下马,绕过军所重重守卫,直冲着顾昔潮而来。 “姓顾的,你可别忘了,从前每次都是老子去云州帮你上的香……” 顾昔潮打断了邑都的话,眼皮都未抬一下,冷声道: “你我不再是兄弟,自然再用不着你。” “你!……”邑都怒骂还未出口,已被疾速赶来的守卫拦下。 “况且,你昨夜已是神志不清,怎堪大任?” 邑都急得辩白道: “可我真的看见了有个白衣女鬼在你旁边!……” “胡言乱语。”顾昔潮手中马鞭轻点男人额头,“你精神恍惚,病得不轻。请军医来看看。” “我……”邑都抓耳挠腮,一时语塞。 哪见过战场上一身是胆的邑都这般模样,众人抿唇想笑又不敢,只揶揄道: “邑都,你自小就怕鬼,这么多年还是没改啊。你是把一块白布看成女鬼了?” “邑都哥,你定是伤还没好,还是留在这里休息罢……”莽机也犹豫道。 “噗嗤——”沈今鸾笑出了声。 她看看邑都,又看看马上拨动缰绳的男人,道: “你带走莽机,却留下邑都,就是要将他们兄弟一人捏在手里罢。” 邑都忌惮莽机在他身边作为人质,便不敢在朔州胡来。 顾昔潮没有否认,漫不经心地道: “阿密当的王子年幼,尚需辅佐,邑都若是死了,羌族必将大乱。他得留在朔州,镇住那些人。” 沈今鸾看了一圈跟随他的羌人,觉得甚是可笑,道: “你斩首了羌人的首领,还要他们配合你带着去那头颅去牙帐演戏?” 顾昔潮回望她一眼,道: “如今,羌族尽在我朔州境内,娘娘以为,他们有的选?” 羌人确实没有选择,邑都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如今羌人一族受他之恩,迁居朔州,倚赖他的羽翼安居乐业,既是庇护,又未尝不是一种挟持。 顾昔潮这番心机,比之当年在朝堂之上,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今鸾朝天翻了个白眼,道: “哪怕羌人都乖乖为你所用,这一趟凶险异常,并非万无一失。顾将军若是真死在了牙帐,可别来找我寻仇。” “你我有约在先,自当舍命陪君子。再说了……”他的目光轻飘飘地看过来,沉定地道: “我还有你相护。” 沈今鸾虚了虚眼,被这一句噎住,再也反驳不得。 那一次在陈州,确是她调兵来救,甚至亲自走了一趟营帐,才捡回他一条烂命。 做了鬼以后再相逢,他在崤山崖底被顾四叔围困,是她召集复仇的厉鬼娘子为他扫平仇敌。 阿德驱使歧山部箭阵,她也令他只需对准王帐羌人,谁料他自己不要命地保护这些人…… 护下顾昔潮那么多次,只因为心底好像有一个执着无比的念头。 他要死,也必须死在她手里。 …… 一行人出发云州,直至日头渐沉,一路苍山如海,浮云似血。 自淳平十九年,北狄人占据云州,雪山以北的牙帐迁居云州,更像是一座行宫。北狄人历年游牧,逐水草而居,冬天会迁居往更温暖的云州,一到夏日便会拨帐回北边。 与顾昔潮一道行军北疆,宽阔辽远的山河遽然在她眼前舒展开来。疾风迎面而来,仿佛能荡起她的衣袖,能感到呼啸而过的微尘。 看久了,她惊觉,生前死后都被长久地困在永乐宫里,她竟不知原来作为魂魄也是可以随骏马驰骋在广阔天地间。 来去自如,不受禁制。 沈今鸾的魂魄衣裙翩飞,来去无影。 顾昔潮目视前方,视线好像落在四野满目山河之中,又像是定定地,只望着那一缕无人看得见的白衣魂魄。 绕开刺荆岭之后,这一支队伍经由隐秘的羊肠小道进入云州,不过只花去两日光景。 已近云州巍巍城墙。远处的夯土之上,几个巡逻的北狄兵看到这一行人,拉弓射箭震慑来人,警惕地朝底下吆喝。 一支箭朝着她飞来,将要穿透之际,被一柄疾驰而来的金刀砍断。箭镞擦着她的衣袖而过,直直射入马蹄之前。 沈今鸾拂袖拂了拂敛了敛袖口,所幸新衣在她身上轻飘如雾,没有破损。 顾昔潮不动声色,收了金刀,策马挡在她的面前。 莽机也一踢马腹匆忙上前,用北狄语回了几句,又从怀里抓了一个指甲盖大的金锭,交给了北狄兵。 北狄兵掂了掂金锭,问道: “莽机,是你。这回邑都怎么没来?” 莽机飞身下马,匆忙俯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道: “羌族内乱,我们需得马上面见可汗。” 北狄兵拦住了众人去路,不耐烦地挥刀道: “今日是我们明河公主生辰,可汗在牙帐设宴,你们这些个羌人是进不去的。走走走……” 莽机等人畏惧地后退。只顾昔潮立着不动。 几人凶神恶煞地在这队人马面前踱着步子,目光落在中间一人身上。 此人粗布长袍,漆黑的皮毛大氅破旧,胯-下坐骑亦是普通的黑棕马,但他浑身散发的凛然气度令他不由慑住。 尤其是方才以策马在前,劲臂一挥,一刀就砍断了他们射来的箭矢,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北狄兵大声喝道: “这人是生面孔,还这么不讲规矩!” 说的是顾昔潮忽然拔刀折去他们射来的箭矢一事,冒犯到了他们。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万一被北狄人发现顾昔潮是大魏人,不仅他会被抓起来,余下这一群带他入云州城的羌人也要遭殃,不会有命再回到故土。 莽机稳了稳神,大笑一声,指着顾昔潮道: “他是邑都哥的兄弟,还没来过云州,大人们莫怪。” 为首的北狄兵听出了破绽,厉声道: “既是羌族大事,怎派这种生面孔来见可汗?看他长相,怎地不像羌人,倒像是……大魏人!” 顾昔潮倏然抬眸,不卑不亢,忽然用流利的羌语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71节 “羌王叛变,已为我斩于刀下。羌族内乱,需可汗定夺,稍有延误,诸位担当不起。” 语罢,扯开马上皮囊的抽绳,一个乌血凝结成块的头颅便从中露了出来。 眼见羌王阿密当的头颅,北狄兵神色皆是一惊,心知此事非同小可。 此人不仅一口纯熟羌语,竟能将杀了羌王阿密当,还将头颅收入囊中。那定然是王帐中身手了得的近卫。 一个普普通通的大魏人又怎能去到王帐之中,轻易取得羌王首级呢? 北狄人素来畏强,更是欺软怕硬,犹豫过后,才道: “你们入城后今夜可不得走动,免得冲撞了我们公主的生辰。” 语罢便挥挥手便将人放行了。 一行人松一口气,猛踢马镫,往内城走去。 只见城内彩绸飞扬,张灯结彩,巡逻的北狄兵比比皆是,戒备森严,一直在排查城中陌生来客。只要稍有疑虑,不由分说就将人扣押。 “这北狄的明河公主,好大的排场啊……”莽机心下一沉。 羌人在云州地位低下,一向不入北狄人的眼。 此番带着大魏人擅自入云州,眼见着到处危机四伏,一旦被捉住,一群人都将万劫不复。为了稳妥起见,只得先寻一个地方暂避,伺机再去牙帐面见可汗。 莽机小心谨慎,静观其变,带着众人四处躲避巡逻的北狄兵。 顾昔潮发觉身旁一直没有传来声响。 待他再回首,便看到那一缕孤魂静立在一处城墙角,白裙飘摇,像是在故地迷路的孩童。 …… 暮色四合,沈今鸾仰着头,一寸一寸地环顾夜幕笼罩下的云州城墙。 城墙比她幼时高了不少,北狄人驻防垒高了夯土。西南首的一侧是新补的砖墙,恍若可见,那一日北狄铁骑破墙而入,城墙倾塌,烽火硝烟。 土坡上满山都是连绵不绝的洁白毡帐,占据了高地。汉人住的土屋在山脚,密密麻麻的一片,如同贫民窟一般垒成,凋敝破败。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沈今鸾神思有几分恍惚。 “我自小在云州长大。” 她忽然开口道。 “幼时,阿爹在城墙边巡防,大哥会抱着我绕着这里的城墙,我不肯回去睡,给我唱军中的歌谣。大哥曾带我摸过这里每一块墙砖,自豪地指给我说,这是沈家祖辈守下来的云州……” 她呆滞地凝望着不远处箭楼下,那一角城墙上有几道撕裂般的箭孔,经年染上的斑斑血污已化作淡淡的暗灰。 她缓缓抬袖,指着那一角城墙下盘踞的榕树枯根,轻声道: “就是在这片榕树下,我和父亲副将的女儿芸娘,会一道跳皮筋。我的阿爹,他的阿爹,就在城楼上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跑来跑去玩……” 榕树枯烂,人已不再。 “我去京都前,她来见我还大哭了一场,舍不得我走。我们当时还约定,等她成亲我必要回来云州的。她比我大两岁,当时已经许了北疆军中的秦校尉家了,他们一早定了娃娃亲,门当户对,本来也该是一对恩爱夫妻……” “云州城破之时,也不知道小芸娘在哪里,”她闭了闭眼,呢喃道,“兴许……也死了罢。” 面对今日全然不同的云州,她不敢去想当年会有多惨烈,她只隐隐感到,在城破家亡之时,死去,或许是一个不算差的结局了。 顾昔潮沉默不言,她举目远眺,黯淡的视线里,云州浩荡,故人长绝。 “虽然十五年过去,我在云州的亲友都死绝了。至亲至爱,都不在了。” 而后,鬼魂空洞麻木的眼里渐渐亮了起来: “但有一个人一定还活着。” “何人?”顾昔潮面沉如水,声音低哑。 “供奉我香火的恩人。”沈今鸾抬起眼,极为笃定地道。 “我回到北疆后,我的魂魄已比初来时有力许多。此番我越近云州,这种感觉越是强烈……” “死人是不能供奉香火的。” 她沉痛的面上露出无限期待来,一字一字道: “我能感到,他就在云州,就在这里。” 如此作想,她像是浑身又有了力量,双眸熠熠,疾行跟上了前面东躲西藏的羌人队伍。 “姓顾的!” 顾昔潮迟缓地回首,见莽机指着一处宅院,朝他小声喊道: “邑都哥每回来云州帮你上香的地方,就是这儿吗?” “今夜,我们能在这里歇歇脚吗?” 第41章 祠堂 冬雪消融, 破旧的宅门前,土地间露出枯黄的草皮。 夜色中,院子里栽着好几株多年生的花树, 枝头探出墙外,粗壮高大,树影婆娑。 顾昔潮略一迟疑,到底是为了躲避四处追查的北狄兵, 带着一行人避入院中。 他推门入内, 一行人跟上他, 匆匆脚步踏过宅子的门槛,溅起几滴湿漉漉的雪水。 羌人们终于躲开盘问的北狄兵, 如释重负,在阶前席地坐下。顾昔潮也不让人进屋,只在院子里歇脚, 燃起篝火取暖果腹。 沈今鸾环顾四周, 望着这一处看起来寻常的北地民居。 屋体以青石砌筑,顶垂脊一双鸱吻鸟兽,正脊砖雕饰以莲纹, 梁檩悬有部落的毡包。 只是房门紧闭。 趁顾昔潮与莽机等羌人商议探入牙帐之事, 没注意到她, 她踮了踮脚, 小心翼翼地穿墙入内。 屋内胡凳桌椅, 床榻几案,一应俱全,精致考究, 又颇有几分京都洛阳的风格。虽然不能与京都那些恢弘的建筑群相比,却也小巧干净。 说来奇怪, 此地陌生,幽暗异常,却让她觉得莫名心安。 里头没有点灯,却有星点的光,其中一处黯淡的光里,火星子“噼啪”一声裂开来。 眼前的光不是灯,而是燃烧的香烛。错金瑞兽铜炉里只剩下三枚细细的香杆,半身埋在灰白的余烬里。 一方长桌上,除却一座香炉,背后的一片全被一张暗色的罩布盖住了。布下可见高高低低的轮廓。 依照形态判断,应是一排又一排的神位。像是一座祠堂,只是不知供的是谁。 一方供桌纤尘不染,可这罩布早已陈旧,褪色成暗淡的红,连边缘的流苏都抽丝了,看起来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 沈今鸾只随意挥了挥长袖,有一道阴风穿堂而过。罩布轻拂如红浪,底下数十座灵位的轮廓时隐时现。 罩布的边缘,如波澜将起,在灵位之上微微拂动,摇摇欲坠。 “嘎吱——” 堂前的大门却开了。有人来了。 那道身影抖落氅衣上的一身霜雪,才跨入门槛,朝她走来。 男人眼窝深邃,眉宇浓黑高挺,在眼底扫下深深的暗影,显得沉郁莫测。 不是顾昔潮又是谁。 眼看罩布就快抖落下来的时候,一双手精准无误地覆在翻起的布边,将它又重新盖好。 “不请自入,不是君子所为。” 顾昔潮将罩布盖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不让她探查到。 被抓个现行,沈今鸾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收了探过去的手,拢在袖中: “我才不是什么君子。” 顾昔潮径直掠过她,走向供桌,氅衣随着他的步履拂开来。 他的怀中,竟藏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粉白桃枝。 是春山桃。 外头又下起了春雪,他发鬓上满是雪白,揣在怀中的桃花却新鲜娇嫩。 携花而至,连肃杀的眉眼也恍若变得有几分温柔。 他在供桌上,开始侍弄纷杂的枝叶。 长年握刀的手拈花有几分笨拙,一套醒花的动作却极为熟练,最后将这枝春山桃装入瓷瓶,置于桌上,供奉灵位。 沈今鸾呆愣了半晌,一瞬万念。 “喂,顾九,这花插瓶前要醒花,茎枝也要斜着剪,再浸入水中,多余的花叶剪去,才能开得久……这是我二哥从北疆给我带回来的春山桃,若是不开花全赖你。” “沈十一,你真麻烦。” 面对小娘子指点江山,英气的小少年一脸不耐烦,却仍是依照她的指令,笨手笨脚地摆弄她心爱的春山桃。 父兄战死,世家攻讦。三万人的血债,敌对的立场,一道天然的鸿沟隔断了少时相伴的情谊。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顾昔潮侍花的手法比之当年纯熟了不少。沈今鸾心中难言的沉闷,转身望向窗外。 院子里栽种的那几棵花树,就是春山桃。 她震惊之余,转念一想,云州昔年各家各院都种有春山桃,赏花酿酒。此地有栽,也算是寻常。 沈今鸾心中不定,仍是满腹狐疑,又问道: “这里究竟是何处?” 顾昔潮道: “此地是我私宅。” 沈今鸾更加疑惑。 顾昔潮怎会在云州有这私宅? 氤氲的香火里,顾昔潮似是看出来她的疑惑,回道: “为了寻我大哥,我曾数度出入云州。”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72节 那他在云州有一处宅院栖身,也倒是不足为奇。沈今鸾心道,可这十余排的灵位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莽机说,邑都常来云州为顾昔潮上香。再瞧着这供桌上终年不散的香火,后面山峦一般起伏的灵位……此地,该不会是顾氏的祠堂吧? “我在此地供奉先人。娘娘下回最好不要擅入。” 顾昔潮声色极冷,这是下逐客令了。 她转过头“呸呸”两声。沈氏和顾氏势不两立,她方才魂魄差点碰到了顾氏列祖列宗的香火,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外头宅院的门却在这时候又开了。 莽机等人登时站起来,拔刀戒备,却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叟从门外探出了头进来。 一见到顾昔潮,那老叟揉了揉眼,惊喜地道: “小将军,你回来了?” 沈今鸾微微一怔,莫名其妙。 小将军?她嘲讽一笑。 顾昔潮是什么人?就算已不是位高权重,手握精兵的柱国大将军,哪怕为她所害,贬至北疆,也该是统辖三州诸军事的大将,谁人见了不称一声“顾大将军”。 如今他早已不似少时,还生了白发。可这老叟老眼昏花,竟唤他“小将军”? 沈今鸾收了笑,再望向顾昔潮,却见他神色毫无异样,只是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这是我的人。” 戒备的羌人们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刀。 那叫门的老叟好像已和顾昔潮相识许多年了,一进门就抓着他的手,与他寒暄。 “一年未归,徐老别来无恙。”顾昔潮道。 那名被唤作徐老的老叟朝他回礼道: “我这身老骨头,守着这院子,定不负小将军所托。” 就这破院还需要人打理么,看来真是顾氏的祠堂。 顾昔潮面色沉郁,引徐老入内,问道: “徐老,这一年云州如何?” 徐老面色沉了下来,摇摇头,道: “还是老样子。北狄人就是强盗,什么都要抢走……当年,家家缟素,男丁战中几都死绝了,女的,这几年活下来的,也都一个个被掳去了牙帐……” “北狄可汗残暴得真不是人啊,听说要喝女子的血强身健体。那些被带去的女子,再也没回来过……” 徐老一声声诉说,凹陷的眼眶里挤满了泪水。沈今鸾听着,银牙咬碎,眼眶酸胀,想要抬手抹眼泪,手指只是穿过了魂体。 才想起,做了鬼了,她连为这座城悼念都没有资格。 徐老絮絮叨叨,放下两壶麻线吊着的酒,搓了搓冻红手,擦了擦皱纹里的老泪,笑得满脸沟壑,道: “一年没见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了。大家都活着就好。我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将军,正好有两坛十年的桃山酿,可与将军共饮。” 听到桃山酿这个名字,沈今鸾的魂魄一动,回过神来,直勾勾地盯着那酒壶。 桃山酿,需要漫山遍野的桃花在全盛时采摘下,埋入桃林底下至少三年才可酿成,故名“桃山酿”。她幼时,北疆每家每户都会炼制此酒,每逢佳节,或是嫁女儿了就将藏酒开封,满城皆是酒香。 陈年的桃山酿,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好酒。 想到那入口的滋味,沈今鸾喉头哽住,咽了咽口水。 顾昔潮看了一眼酒坛,缓缓摇了摇头,拒绝了。 徐老叹气道: “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真可惜我这上好的桃山酿了。” 沈今鸾哼了一声,撇了撇嘴。她忍不住拿出皇后的威仪来,冷冷道: “顾将军,这是瞧不起我们北疆的桃山酿?” 语罢,还用力拍了拍供桌桌板。 桌板自是纹丝不动。顾昔潮薄唇微动,轻声道: “我此来云州,身负秘事,恐酒后失言。” 像是对着徐老说的,又像是解释给她听的。 徐老从布腰带里取出旱烟抽了一口,干枯的手指微微颤抖,忽又想到了什么,正襟危坐道: “小将军每回冒死前来,定是有要事了。这一回是?” 顾昔潮轻叩案几,低声问道: “那位明河公主,你了解多少?” “哦,你说的是今日生辰的这位?”徐老花白的眉头皱了起来,摇头直叹: “这明河公主可是北狄可汗极为宠爱的女儿。她一个女子,统领了北狄最强的一支骑兵队,连几位王子都不如她。当年,踏平云州的北狄军中,就有她带的兵……自此,我们云州的汉人,就沦为奴隶了。” 徐老昏白的眼闪过一丝痛色,指了指墙外,道: “今日是她生辰,周边所有部落都来为她贺寿,牙帐里十分热闹。” 他目色仓皇,看着顾昔潮一身羌人装扮,又指了指院子中烤火休憩的莽机等人,道: “虽然,这几年她待我们汉人还算宽厚,曾经在可汗刀下,救过我们不少人。但是你们今天可别去触她霉头,听闻,她最是厌恶羌人。” 怪不得,城门口几个北狄兵要拦住他们进城,原来光是因为这位公主的好恶,可汗可以枉顾羌人一族的内乱。 这位明河公主,还真是可汗的宠儿。 顾昔潮略一沉吟,问道: “你说,今日公主生辰,所有部落都来牙帐拜见可汗和公主?” 徐老捋了捋胡子,道: “不错。公主生辰寿宴,今夜牙帐设下了重兵,但羌人是不可入内的,去了被人发现,恐怕是有去无回啊……” 莽机他们听见了,握紧了刀,倚着门长叹一声道: “我们羌族在云州,连狗都不如。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让那公主厌恶……” 沉默片刻,顾昔潮眸光忽掠过一丝光,出声道: “要去面见可汗,必是今夜。” “确是今夜。” 沈今鸾望着他,心领神会,点头道,“唯有在百余部落面前,抛出羌王头颅,以平叛之功向可汗求赏,才有可能见到尸骨。” 可汗得知羌王叛乱,为了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必将重赏功臣。顾昔潮这时候提出尸骨的要求,是最好的时机。 众目睽睽之下,北狄可汗即便不愿,亦不可失信于人。 如此机会,真乃千载难逢。 莽机一愣,犹疑道: “可是这明河公主厌恶羌人,我们根本接近不了牙帐。若是以汉人的身份,还没接近牙帐,早已被北狄人戳穿杀死了。” 进退两难之时,徐老白眉舒展,忽道: “你们一定要今夜入牙帐为公主祝寿,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他指着带来的两坛酒,捋了捋胡须,笑道: “你有所不知,这明河公主素爱豪饮,最喜云州的桃山酿,曾千金遍求北疆。十年醇的桃山酿如今已十分稀有,公主或会允你入牙帐,可以一试……” 没想到顾昔潮手下随随便便一个老头,都能将这牙帐,还有北狄可汗身边之人打探得一清二楚,出此妙计。他这十年探查云州,并非是虚度。 沈今鸾眉头轻蹙,喃喃道: “这北狄公主还真是奇怪。不像寻常北狄人一般敌视汉人,还喜欢喝云州汉人才能酿出的桃山酿。” 她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 北狄人还真没见过世面,她还喝过二十年的桃山酿,十年的算什么稀有。 “小将军这就要走了?今日不上香吗?”徐老见顾昔潮离开,追了出来。 “此地就有劳徐老了。”顾昔潮心下一定,拎起桌上的两坛桃山酿,提步离开,鬼魂紧随其后。 “小将军留步。”徐老又想到了什么,犹豫地道,“我不知,这桃山酿的味道对不对……” 众人莫名,徐老仰头望天,长叹一声道: “我不是云州人,这桃山酿我是用人家的配方酿得,那家人早已不在了……我也不知这酒的味道是不是还是当初的样子。若是味道不对,戏弄公主可是大罪啊。” “我去找个汉人来问问不就知道了……”莽机一拍胸脯,自告奋勇正要出门。 “不必了。”“不必了。” 一人一鬼同时出声。徐老只摇头不语。 “十五年了,云州会酿桃山酿的汉人都已死绝了。” 顾昔潮沉默,而沈今鸾怔在原地,心头酸涩再也止不住。 从前年年可见的桃山酿,因为会酿的人都死绝了,才变得如此稀有。 徐老走过去,对着目色沉沉的顾昔潮,道: “我知你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这一去牙帐,这坛酒事关乎你们那么多人的性命,我怕拖累了你们啊……” 羌人们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真正的桃山酿是什么味儿的。 顾昔潮无言,在雪风里翻飞的氅衣却被一双透明的手微微扯住了: “我来。” “这坛桃山酿至关重要,不可有任何差池。”沈今鸾望着他,声音很沉,“你烧给我,我能分辨。” 她是如今的云州城里,唯一生在云州的鬼。 …… 十五年从不饮酒的将军打开了酒坛,而后,将一坛桃山酿缓缓洒在了火堆之中。 第一口桃山酿入喉,酒水酸中带辣,呛得她喉头一紧。沈今鸾的视线霎时模糊了起来。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73节 “桃山酿太好喝了,比御赐的西域葡萄酒都要好喝。” 记忆里,小娘子懒洋洋地倚着假山,藕色的裙衫拂过绿茸茸的青苔。她忽然道: “顾九,我若是死了,桃山酿你也要记得烧给我。” 少年哭笑不得,抬起手,修长白净的手指弹了弹她浓密的双环髻,皱眉严肃道: “沈十一,你今年才十四岁,不可妄言,总说什么死不死的。” “是是是,子不语乱力怪神。”小娘子轻柔的声音渐渐化为了含糊的嗫嚅,“下次你再去北疆,也要给我带桃山酿来,京都喝不到,我也回不了北疆……嗝……” 少年晃了晃见底的酒坛,无奈道: “你还真是,一口都没留给我……” 见她醉得一塌糊涂,瘫着不动了,少年无奈,将人横抱起来。她的裙摆被露水沾湿了蜷起来,他一面叹气,一面为她整理好裙摆,垂下来,严严实实盖住一双小腿,垂头低声道: “沈十一,你快醒醒……” 小娘子秀眉微皱,在他怀里哼了一声,酒后玉面涌上一层淡粉,犹如春桃。少年看得出神,忽然移开了目光,屈身将怀里的少女身躯放下来,不再抱着,而是轻轻放到背上,背起了她。 少年玉冠束发,英姿俊朗,夕阳投下来,照得他整个人散着金灿灿的光。 他一步一步行得很稳,脊背宽阔清瘦,脊骨凸出,上面锦缎柔软的衣料贴着她的面颊,少年人体温的热从中一丝丝渗出来,还有一丝很清冽的香息萦绕在她鼻尖。 “顾九,你今日熏的什么香?好好闻……” 迷濛的眼帘里,少年的耳垂迅速窜上了一抹薄红,嘴上低斥道: “快到侯府了,若是教嬷嬷看见,你又要挨骂抄书了。” 她已睁不开眼,仍有意识,摇头拒绝道: “我不抄,你帮我抄……” 少年失笑,奚落道: “你那笔字,我可抄不了。” 小娘子不满地努努嘴,小声道: “话是这么说,最后你还不是会帮我抄……” 声音渐行渐远,两人的身影最后重合在暮色里,在落日的余晖里隐去。 然后,铺天盖地的夜色沉了下来。 篝火明灭,几缕焰光在黑暗中潋滟浮动。二人重叠的身影在焰光里浮现又消散。 当初的少年乌黑的鬓角模糊成了一缕淡淡的灰白,身上金灿灿的光尽数隐没在暗无天日的夜色里。 沈今鸾闭了眼,只得一口又一口地痛饮桃山酿,宛若对着消逝的故人哀悼。 最后一口酒,最是苦涩,烧喉一般蔓延的痛楚,敬的是死去的父兄。 那是北疆哪一年的除夕夜,父亲大哥还有二哥新开了一坛陈年的桃山酿,她吵着要喝却不被嬷嬷允许,正缠着二哥哭闹。二哥无奈,只能偷偷用筷子尖蘸了一点,在桌底下给她尝。 一口不够,还要再一口。她耍赖撒娇。 大哥看见了,甩开袍角为二人遮掩,无奈地低声道: “等十一娘出嫁了,大哥有一坛三十年的桃山酿给你。” 她笑了,大哥二哥也跟着她笑,然后男人们的笑容又模糊起来,淡入了满目的黑暗里。 最后一滴酒水在火中“呲”一声焚烧,融化,最后化为烟气消散,桃山酿的甘甜一点一点沁入她的舌尖,喉间,直入虚无的肺腑,在她不存在的四肢百骸间游走。 身为孤魂,喝到十余前故乡甘甜的的桃山酿,沈今鸾一开始喜极而泣,到最后尝尽酸涩苦辣。 酒气散去,她抿了抿唇,一抬眼,对上了顾昔潮沉黑冷峻的眸光。 “如何?” 他问她道。 “确实是正宗的桃山酿。可以送入牙帐。”她点了点头,声色冷静。 莽机等人茫然四顾,眼睁睁看着顾昔潮收了酒坛,面对着眼前的一片虚空,不知在和谁对话。只见他浸在夜色里的眼眸,红得似要滴血。 而随他自言自语,小院中阴风阵阵,几棵春山桃时而摇曳,花瓣簌簌落下。 如在回应。 众人惊异不已,唯独徐老看着昔年的小将军,目光饱含同情,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 他面有哀色,凝视着男人鬓边的银丝,几次欲言又止。 最终,徐老深深叹一口气,道: “小将军,你想开点罢。” “你那位小娘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第42章 不堪 沈今鸾疑惑地看了看徐老惋惜的面容, 又望向顾昔潮。 若放在从前,她想不到这天底下竟有人会用这样的目光看顾昔潮。年少成名,荣华富贵, 位极人臣,他算是什么都有了。 可后来,不必说世俗的功名利禄,他连寻常人都有的家, 都没有。 她确是死后化鬼, 这十年, 他好像也活成了一缕孤魂。 在徐老的叹息声中,顾昔潮依旧沉默, 如若未闻,提着酒坛,离开了院子。 四野白雪无回声。满地清白的雪光映出男人行走时孤绝的身影, 篝火的焰光在他沉峻淡漠的面上跳动。 沈今鸾飘在他身后, 忍不住小声地道: “顾昔潮,原来,你的心上人已经死了么?” 男人只是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眼帘低垂, 没有回答, 像是默认了。 沈今鸾默然。 她死了十年, 距离顾昔潮少年时向先帝请旨赐婚也已过去十六年了。 十六年, 足以改变很多,很多。 云州易主,故土大变, 有人成亲,有人远走, 有人死去……在这天地之间,从来没有什么永久,不过是光阴流转,弹指刹那。 唯有她和顾昔潮,还在执念着那一桩死无对证的旧案。 而顾昔潮,还有一位心念多年的心上人。岁月骎骎,天寒日暖,她早已不再人世,他都不曾改变心意,宁肯孑然一身,就此一生。 一想到他的心上人,沈今鸾的心莫名地揪紧了。 她轻抚几下前胸。为什么心口那里闷闷的,还有一丝酸涩。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许是方才一下子喝了太多的桃山酿,那酒太苦太醉了。 “你看,我死了还做了鬼,还能去轮回转世。” 她蓦地开口,卡在喉咙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宽慰道: “这辈子,你们只是没有缘分。或许,你们下一世还能再见的呢。” “嗯。” 顾昔潮步履不停,仰头望向那一轮雪月,微微一笑。 “会再见的。” 他轻声道。 …… 牙帐建在云州北坡,俯瞰整座云州城。 去往牙帐的一路上皆是上坡,来面见公主的各个部落首领皆是衣着鲜艳,手捧的贺礼也都十分讲究,如同朝圣。有镶嵌宝石的弯刀,一袭雪狼毫无杂色的皮毛,还有西域的汗血宝马。一个个像是铆足了劲头,争相向公主献宝。 十五年来,北狄人占领云州,周边四郡土地肥沃,五谷丰饶,养得兵强马壮,光云州方圆控弦之士便达十万。 明河公主身份尊贵,身掌雄兵。她之令,即是可汗之令。云州境内,无不以她马首是瞻。 “谁娶了明河公主,你看这牙帐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你想得倒美。那明河公主啊,十年前就已经成亲了,只是那驸马爷,我来了牙帐好几回都不曾见到,你见过没?” “我这种偏远小部,连公主都没见过,如何见过,那驸马爷好像神秘得很呢……” 前面几个的部落头领小声议论,沈今鸾静静听着,瞥一眼身旁的男人,无不揶揄地道: “那明河公主既然对汉人礼遇有加。以顾大将军过人姿貌,本来大可去竞选个驸马爷,再不济忍辱负重当个面首,或许早也在敌营中将尸骨寻到了。” 顾昔潮古井无波,回道: “既是如此,皇后娘娘当年又何必入宫为后?倒不如随臣一道潜入牙帐,以娘娘才智,定然搅得牙帐天翻地覆,何愁云州不归?” 这回,轮到沈今鸾笑不出来了。她瞥了一眼顾昔潮铁青的脸色,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她撇撇嘴,不说话了。 还未入牙帐,已闻喧天鼓乐。远处开宴之所,居中有一开阔高台,以大红锦缎铺就得席面,绣以猛禽异兽的纹路,当是北狄可汗和公主的坐席了。 一行羌人在送礼的队伍中尤为显眼,被四名执刀侍卫拦住了去路: “你们是哪个部落的,需拜帖才能入内。” 莽机右手覆左肩,躬身朝他们行礼,道: “我们是羌王帐的人,有要事求见可汗和公主。” 侍卫们一听是羌人,例行喝道: “去去去!公主是不会见羌人的。” 众侍卫举着刀柄驱逐他们,莽机灵活地避开侍卫,大声道: “我有一坛十年的桃山酿,是特地来为公主贺寿。” “十年的桃山酿世间难得,仅此一坛,请公主品鉴!” 少年故意高喊的声音震天动地,四面各处的人群朝他频频回首,窃窃私语,连远处高台上的人影都动了动。 “退下。”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74节 一道喝声传来。 高台走下三名名红锦胡袍的女侍,一见到她们,侍卫们即刻收了刀避退,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近看,为首那女侍细眉凤眼,朝莽机等人款步走来,身上绫罗拂动,自有一番凛然气度。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莽机等人,最后落在顾昔潮身上,望着他手中的那一坛酒。 随之,袖手一挥,身后的人便为她打开了酒坛的绢布。 酒香四溢,飘散开去。 她不紧不慢地抬袖,在坛口轻轻挥动,将酒香送入鼻中一嗅。 而后,又撩起袖口,伸出一双凝脂玉手,后面两女侍为她净了手,她才以小指蘸了蘸坛口边晃出的酒液,放入口中一尝。 那女侍轻抿双唇,满意地点了点头,向羌人递上一块铜制的令牌: “凭此拜帖,便可入牙帐。” 语罢悠然离去,衣袂飘飘。 “你闻到了吗?”沈今鸾道。 顾昔潮点了点头,道: “她们身上,有白旃檀香。” 沈今鸾挑了挑眉: “在北疆那么多年,你竟还记得白旃檀的香气。” 从前的富贵公子,品茶弄香,诗酒入画。每每见了他,袖间衣上,都是熏了上好的香。北疆苦寒,顾昔潮哪里还有昔日风雅之习。 “调香之术,是我大哥手把手教我的。”他回道。 到底是京都世家,世代沉淀的底蕴,一家子哪怕武将出身,也尽是文人墨客的风调。 “这公主的贴身女侍颇懂品尝桃山酿的法门。桃山酿以花酿造,香气纯澈,素有先尝酒气,再品酒水之说法。” “这明河公主,一个北狄人,如何这般懂品鉴桃山酿之法?” 望着那女侍远去高台的背影,沈今鸾心有疑虑。 光是一个贴身女侍已是如此风华气度,那公主本人定是非同小可。 那锦袍女侍回到高台,屈膝躬身,对着一卷珠帘低声禀告。 珠帘微微摇晃,映出帘后一抹浓黑的影子,点了点头。 女侍盘腿跪坐下来,为面前的白玉香炉添了香,随口调笑了一句: “主子收了这桃山酿,我再将人赶出去不就得了。今日怎么会放那几个羌人入牙帐,也不怕有人生气……” 帘后一声轻咳传来,女侍一惊,改坐为跪,不敢再出声。 白玉香炉,袅袅香息,散入幽静的珠帘之后。 一只镶绣金纹的袖口拂开一缝珠帘,里头的人眺望远处一队羌人离去的背影。 女子的声音混着沉沉的白旃檀香,从中传出: “那几个人,确是羌人,但领头的,是汉人。” …… 顾昔潮一行人落座之时,寿宴已开场。 沈今鸾终于见到了当年云州之战的敌军主将,北狄可汗铁勒腾。 可她却眉头轻蹙。 高台上,铁勒腾满身皮毛,硕大的宝石吊珠环绕颈侧,赤着的大臂露出在皮毛外,曾经孔武有力的肌肉成了软塌的肉腩,陷入一道道萎缩的皮褶子。 大腹便便,双眼浑然,手中酒盏不曾停。他的脚下踩着嗷嗷叫唤的女奴,被雪肤碧眼的妖艳胡姬簇拥在中间。 他的右手却强搂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那女子黑发遮面,看不清容貌,只觉行动迟缓,不如胡姬年轻貌美。 当年称霸一方的铁骑雄主铁勒腾,如今在御座上犹如老态龙钟的虎豹,磨平了杀人的爪牙,却还在肆意咆哮。 面对昔日杀死父兄的仇敌,她本是心怀恨意,此刻却大失所望。 沈今鸾侧目再观,御座四周围着的是弄臣和女奴,但时有精干的锦衣女侍出入御座后面的珠帘。 那珠帘后的,便是明河公主了。 可汗御座虽在前,但倒像是珠帘后的,才是这云州正主。 面对昔年仇敌,沈今鸾按奈不住,正想飘过去一探究竟。 “你别去。”顾昔潮低声道,“北狄佛法盛行,此人燃有檀香,定有佛器。你我先静观,不可冒险。” 沈今鸾黯然,现在是魂魄之身,必得顾忌,便乖乖待在顾昔潮身边。 “羌部前来贺寿。” 顾昔潮上前,递上桃山酿的酒坛,御座旁的四名女侍上前,接过了酒坛。 铁勒腾饮酒正酣,浑浊的双目大睁,先是一愣,似是没料到羌族会来,忽然大喝道: “阿密当他人呢?他竟敢不亲自来拜见我。” 顾昔潮凛声道: “阿密当叛变可汗,已被我斩于刀下。请可汗过目。” “特来牙帐请赏。” 有人上前,在铁勒腾耳边诉说,曾向羌族王帐派出的使臣却半月未归的消息。 铁勒腾听完,摔了酒盏,猛烈喘气,胡须扬起,大吼道: “阿密当这个叛徒,蠢笨如猪,可恨!” 他指着顾昔潮,狂笑起来: “来人,赏,给我重重地赏!背叛本汗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哈哈哈哈——” “你要什么,金银珠宝,美人美酒,本汗今日皆可赏赐于你!” 顾昔潮抬眸,眸光锐利,一字一字道: “我请一见当年大魏军主将的尸骨。” 满场骇然。 觥筹交错的宴席再无半点声息。 多年以来,云州为北狄占有,原本栖居在此的大魏人成了最低贱的奴仆,在可汗面前提及已是禁忌。 竟还有人惦记着当年大魏军主将的尸骨。真是不要命了。 一众或畏惧或挑衅的视线里,顾昔潮面色从容,继续道: “当年,老羌王背叛北狄,投奔大魏军,先父心向北狄,反对此举,结果被他联合大魏军主将,诛杀先父。十五年后,我斩杀阿密当,为父报仇,也必要亲眼见到大魏军主将的尸骨,确认他们已死,才能安心。” “我求见尸骨,是为我家仇。请可汗允我此愿。” 沈今鸾轻轻一笑,早就料到顾昔潮必要一番毫无破绽的说辞。 提及羌族曾为北疆军所用,乃戳中可汗的弱点,连羌王首鼠两端的行径亦考虑在内,编造这一套理由,可谓是滴水不漏。 甚至连面上对北疆军的愤恨之意,也不像演出来的。 牙帐席位上的各位部落首领,心中暗暗点头。 不必说费尽心力诛杀阿密当绝非易事,此子敢孤身一人来牙帐,不计生死,只为先父报仇,可真真是一条好汉。 唯独,珠帘背后,那镶绣金纹的手正转悠着酒盏,听到尸骨一愿,忽微微一顿。女侍们大气不敢出。 御座上的铁勒腾先是一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浓须密布的脸上遮不住笑意,大声道: “羌族归我北狄已有十五年,十五年你这小子还记着报仇雪恨。你阿爹,真是生了你这么一个好儿子,一个顶我生的八个废物!但是只可惜……” “只可惜,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当年本汗大败大魏军,夺下云州,那大魏军首领的尸骨,自然是我的战利品,本来予你一见,了却心愿,也是举手之劳。” “但大魏军首领的尸首,已在十年前被人偷去了!任是本汗将北疆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到,实在是可恶!” 他想起愤恨之处,暴躁起来,挥拳重重砸向案几,木制的案几登时四分五裂。 御座四面的女奴胡姬吓得花容失色,纷纷避开。只他身旁的那黑发女子似是早已习惯,静坐不动,任由碎裂的酒盏砸在身上。 “尸首怎会被人盗走?”顾昔潮冷冷地道,“你说死了就是死了?” “今日我来,便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高台上有可汗亲卫被他气势一惊,目露怀疑,喝道: “我们可汗还会骗你不成?你一个羌人,既然说要为父报仇,我们可汗都说大魏主将死了,你还要大魏人的尸体,究竟是要做什么?!” “可汗,此子可疑!” 四面顿时剑拔弩张。 要是再问下去就要引人怀疑了。虚空之中,沈今鸾看着顾昔潮,对他摇了摇头: “从长计议,全身而退。” 顾昔潮薄唇微抿,又看着座上的铁勒腾,道: “既是可汗一言,我信便是了。我等远道而来,既是公主寿宴,可否容在牙帐稍歇几日?” 铁勒腾眯眼看着他,又饮了好几口酒,低笑了一声: “甚好。” “你见了今日我牙帐强盛,大魏不堪,便该世世代代臣服于我。” 语罢,便招呼侍从给那一队羌人送上烤肉美酒,还召来几个胡姬在篝火前起舞。 舞乐声中,铁勒腾神志不清,将身旁的黑发女子扯过来,按在着她的头往下,俄而仰首长舒一口气,闷哼一声,酥了身子。 他望着底下孤身一人的男人,一把拂开下面辛苦吞咽的女人,站起身来,皮毛抖落。 “你为我除了阿密当这个叛徒,你要的尸首确实不在了,但怎能让你空手而归?” “你这十五年一心报仇,怕是不知女人的妙处。我帐中有几个女奴,都是大魏的俘虏。你不是痛恨大魏人吗,你现在挑一个,今晚正好发泄你的仇恨……”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75节 他脚下那十几个女奴瑟瑟发抖,在他威逼的目光下,在寒风中颤巍巍地脱下了身上的皮袄胡裙,露出洁白的身体下,隐有数道鞭伤。 底下那个黑发女子也听到了他的话,像是泥胎木塑动了动。她微微抬首,从散乱的黑发中,露出了一副空洞麻木的面容。 顾昔潮面无表情,垂下目光,忽闻耳边传来一声错愕的惊呼。 他偏过头,见沈今鸾瞪大了双眼,魂魄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求助似的地望着自己,嘴里慢慢地说出了一个名字,低声道: “算我,求你。” 顾昔潮没有应答,袖下双拳紧握。 众羌人心中有鬼,生怕露馅,只能硬着头皮,各自带走一个女奴,逃也似地进入为他们备好的毡帐。 莽机闭着眼,随手捞了一个,只想速速离开,岂料那个女奴大哭起来。侍卫上前,一鞭子打在她裸露的小腿上。 莽机面上凶恶,强拖着女奴走,一面低声在她耳边用羌语道: “我刚娶了妻子的,被她知道,非打死我不可。你别乱叫引人怀疑,我绝不动你,好不好?” 那汉人女奴似是听得懂羌语,满是泪花的双眸看他一眼,不再挣扎了。 铁勒腾又被胡姬灌酒,渐渐醉倒在地,见顾昔潮立着不动,便含含糊糊地低吼了一句: “你,怎么还不挑?” 顾昔潮面色沉静,道: “我选她。” 众人看他目光所向,骤然一惊。 此人看上的,竟是伏在可汗膝上的黑发女子。那可是这几年来可汗玩得最有兴味的一位姬妾。 “大胆。你算什么东西。可汗的女人你也敢挑。”马上有一旁的弄臣跳出来。 顾昔潮冷笑一声,坦荡地道: “堂堂北狄可汗,众目睽睽,不会言而无信吧?” 一旁的带刀侍卫怒目而视。 一只袖手轻轻一挥,众侍卫见了来人一惊,登时不敢说话。 仍是那锦衣女侍款款走来,道: “公主感念你一片孝心。只可惜你要找的尸骨已被人盗走。此女乃是可汗宠妾,从来不会轻易予人。” “不会轻易,那必是要有条件了。”顾昔潮看破她所言,淡淡地道,“说,你的条件。” 那锦衣女侍微微一笑,道: “公主请你上前一步说话。” 顾昔潮浓眉一皱,跟着女侍才走上前,靠近高台珠帘。 只觉那珠帘后有一道锋利无比的眸光,正若有若无地端详着他。 未几,女侍又走过来,道: “公主见你佩刀精良,世属罕见,想借来一观。” 见顾昔潮不动声色,女侍便指着那黑衣女子,道: “你要此汉女一夜,公主也要你那宝刀品鉴一夜。可否请你割爱,仅此一夜?” 一人一鬼对视一眼,无声的商议之后,顾昔潮稍一迟疑,便将金刀从腰际解下,递了上去: “此金刀乃先父之物,只此一夜,望公主守诺。” 女侍双手接过金刀,朝他盈盈一拜,没入珠帘不见了。 珠帘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父汗一言既出,让他随意挑选,怎能那么多人面前失信呢?” 沉稳之中,还具有几分女子撒娇意味。 醉得昏沉的铁勒腾听见了,大笑了几声,声音含混: “老子既让你挑,便不会收回。这就依你,让她陪你一晚。这个汉女,颇有些趣味,你可千万要好好尽兴……” 铁勒腾咬牙说出“尽兴”二字,粗暴地拂开身上的黑发女子,起身搂着另外几名贴上来的胡姬,往自己的大毡帐走去,一面令道: “把这女人用铁链锁起来,送进他的帐子去。” 侍卫们得令,将女子送入一处毡帐。 帐中火炉烧暖,锦缎铺榻。一抹阴昧的烛光在垂帘间飘荡,尽是旖旎万般。 顾昔潮一入帐中,背身过去,静立不动。 入内的侍卫们七手八脚将女子扔在榻上,在她脚踝上套上了防止她挣扎逃跑的铁链,然后不怀好意地笑着离去。 女子无动于衷,空荡荡的黑眸映着烛火,却毫无光亮。 “嘶——”,火光倏然熄灭了。 只见那点名要她的男人已吹灭了烛火,在一片漆黑中缓步朝她走近。 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定是是嫌她一身伤疤难看碍眼,影响兴味。 她嗤笑一声,在他面前,一点一点褪去身上的残破衣衫,认命一般地闭上了眼。 身上忽地一沉,什么东西全然遮住了她赤-裸的身体。 她一怔,惺忪睁眼,看到身上盖了一层棉被。 再抬眸,恍惚见到一片全然不一样的烛光。 他竟然又点起了蜡烛,这一回,是举在手中。 火光明灭,男人高大的身姿在这烛火光里宛若有了重影,竟像是有两个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贺芸娘。” 懵怔之中,她听到这个陌生的男人低声唤她错失已久的名姓。 唤人姓名,如叫人魂魄。 她像是被唤回了魂,一个激灵,蜷起身子,躲在帐子后面,颤声道: “你是……你到底是谁?” “你有一位故人,要见你。” 顾昔潮沉声道,衣袍在烛火里拂动。 “芸娘……” 贺芸娘忽然听到一声哽咽的女声。 时隔二十年,再度听到故人的唤声,一如二十年前。恍若隔世。 她猛然抬首,满眼泪花。 模糊的视线里,只见那烛火一点一点晕开,昏黄的光里出现了一道纤细的白影。 白影在她面前缓缓落下,在烛光里竟渐渐幻化成了真实的肉身。 那身影,虽有变化,却无比熟悉,那面容,如同描摹的画,映着昔日的影子,缓缓落入她的眼帘。 贺芸娘睁大了瞳仁,一惊一乍,身体颤抖不已,那道白影却好像颤抖得比她还要厉害,听声音,也像是在哭: “你别怕,是我啊,芸娘……” 那熟悉的女声轻轻叹息。 “当年,我去京都前,和你约好,等你成亲还要回云州送你一程的……你不记得了吗?” 一言一语,尽是当年之约。 一蹙一颦,仍是故人模样。 “十一娘?”她心头悸动,惊得失声,“你是沈家十一娘?……” “是我,我是十一……” 见她也认出了自己,沈今鸾点了点头,双目如有泪光: “你还活着,活着就好……我还以为你也死了。” 贺芸娘呆呆地望着她,忽然面色大变。 她掠过沈今鸾朝她伸出的手,不住地往后退缩,直至床榻一角,用棉被死死盖住伤痕累累的身体,盖得严严实实。 “你别过来。你别看我……” 一时间,经年以来的羞辱和难堪顿时倒灌入心头,她痛苦地双手抱头,痛哭流涕,不敢再与她对视。 沈今鸾伸出的手,终是垂落下去。 当年分别时说好定要再见的小娘子们,却是以这种方式人间再逢。 可如今的贺芸娘,此时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故人了。 沈今鸾俯下身,抚过她颤抖的肩头: “芸娘,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云州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父兄,还有你……怎会、怎会变成这样?……” “怎会变成这样?” 贺芸娘呆滞了足有半晌,而后缓缓撩起眼皮,竟是冷笑了一声: “为什么云州变成这样,你竟然还来问我?” 她蓦地收了笑意,死死盯着她,眼中久别重逢的喜悦倏然寂灭,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嘲讽和怨念: “要不是你父兄带兵叛逃,云州怎会被北狄人攻破……” “我又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76节 第43章 投敌 贺芸娘永远记得, 淳平十九年,那一个史无前例的寒冬。 北疆暴雪一月,北狄骑兵为求补给, 南下劫掠,把目标锁在了最是富饶的北疆边城,云州。 沈大将军沈楔带幼子二郎沈霆舟带兵出城迎战,三日不归, 不知所踪, 亦无回音。 沈家大郎沈霆川与城中余军驻守云州。三日后, 未曾等来凯旋而归的父帅与北疆军,却等来了绕后的北狄骑兵。 沈霆川带领余军号召军民老少, 妇孺病弱,拼死守城,却在十日后亲自开城献降, 甘为俘虏。 城破以后, 北狄军入城烧杀劫掠,生灵涂炭。城中大魏兵被杀红了眼的北狄兵砍下头颅,抛尸荒野。为了泄愤, 他们还要将这些守城将士的妻儿捉出来。 人群里, 总有贪生怕死之人。贺芸娘的父亲是沈霆川副将, 贺芸娘和其他几个女子一个接着一个被推了出来。 贺家芸娘便是那个时候被掳到了北狄牙帐。 还没到牙帐, 她们在路上就受辱了。 有一些小娘子自尽了, 还有几个身子弱,受不住,没过几日就被凌虐至死。北狄人折辱北疆军遗孀, 是为了震慑云州的战俘和平民。 那几日,雪水化作的河上, 总有零星飘浮的女尸。 贺芸娘命大,活了下来。 这其间,她无数次想过死。 她的怀里一直揣着一块磨尖了头的石块,日日夜夜,一得空了就磨,早就磨成锋利尖刀的形状。有一次都抵在脖子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却始终再下不去手。 一想到爹娘还有满城百姓死不瞑目的尸首,她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就为了这一份“不甘心”,便煎熬了十五年。 十五年苟延残喘,十五年生不如死。 今日的贺芸娘拖着这一身十五年的残躯,一声一声质问归来的沈家十一娘: “你竟来问我,我为何变成今日模样?” 她嗤笑一声,拢了拢枯草一般的黑发,道: “你为何不去问问你父亲,为何弃城叛逃?不去问问你大哥,为何开城投敌?” 沈今鸾看着全然陌生的贺芸娘,稳了稳神,道: “当日,你在城中,你是亲眼看到我父亲叛逃,还是亲眼我大哥开城献降?” 贺芸娘歪了歪头,笑得嘲讽: “我虽不曾亲眼看到,但所有人都这么说的!就是你父兄投敌,云州才会被北狄人占领,我们才沦落到这样的下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父兄贪生怕死,避而不战!罪魁祸首,就是你们沈家!” 贺芸娘恨恨地道,一字一句踏在她心上。 沈今鸾身形摇晃,后退了一步,已被一道有力的臂膀扶住。 温热的臂膀将她站稳,她浑然无觉,只喃喃道: “不可能,我父兄是不可能带着北疆军投敌……” “定神。”顾昔潮在她耳边道,“北疆军兵多将广,从兵法上说,若只是为了求生,投敌是下下之策。” 此话不假,北疆军与北狄兵实力差距并非巨大,唯有死战有一线生机。无论叛逃还是投降,都全然不合逻辑。 父亲出城迎战,大哥开城投降,无论真假,定是另有隐情。 心中一旦有了信念,沈今鸾冷静下来,继续问道: “与你定亲的秦昭秦二郎呢?他去了哪里?他是守城将士,他总应该知道真相的。” 贺芸娘垂泪无言。 守城将士,大多战死,小部分沦为战俘,怕是秦昭也没活下来,既不可能来救她,或许在北狄人一进攻的时候,就战死了。 提及秦昭,贺芸娘面色微变,泪光闪闪的眸中,一半是愤恨,一半是凄然: “所有人都死了。我阿爹阿娘,我弟弟三郎,还有秦校尉家、小时候和我们一道玩的秦家大郎二郎,冯家,张家,刘家……每家每户都死绝了!” “呵呵,”芸娘啐了一口,道,“真是报应啊,你父兄贪生怕死,最后也都被北狄人杀死了……” 昔年最好的玩伴,曾经最是温柔的贺家芸娘笑盈盈地望着她,一字一针刺向她,道: “可你呢,你是叛将的女儿,沈家的种!你为什么不以死谢罪?”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啊?” 烛火猛烈晃动一下,一把长刀出鞘,擦着贺芸娘的鬓发而过,刺入她身后帐布之中,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贺芸娘呆住,下意识地缩了脖子,收了声。 男人走过来,利落地收了长刀,目光似是要杀人。 沈今鸾一脸茫然,不解地看向男人沉黑的背影。 顾昔潮握紧了长刀,闭了闭眼,目色隐忍: “对不住,没拿稳。” 帐中半晌寂静,唯有烛火烈烈风动。 “芸娘,我已经死了。”沈今鸾出声,神容平静。 芸娘抬起头,疑惑地朝她伸了伸手。 在烛火照不见的地方,她的手可以轻易穿过去。她吓得收回了手,难以置信一般地望着时隐时现的魂魄,道: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死了,已经是鬼魂了。”沈今鸾道,“但你别怕,我不会害你。” 芸娘张了张口,双眼迷茫,回忆了好久,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道: “可是,你不是去京都享福了吗?我听他们说,你后来平步青云,还当了大魏的皇后了……怎么会这样?怎么就死了呢?……” 她说着说着,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低笑了一声,点点头道: “也对,你父兄这个样子,沈家这个样子,你死了,这叫谢罪殉节,保全了忠烈的名节,也倒也是好事。死了就好啊!” 贺芸娘喃喃自语,涣散的眼神聚拢起来: “要是我也早死了就好,不会失了贞洁,还在此受辱多年,还让你们看笑话……” 语罢,她低头笑了一声,忽然缓缓地站起身,端正了穿上了散乱的衣衫。 下一瞬,她猛然向一旁的木案几一头撞去。 顾昔潮眼疾手快,已一脚踹翻了案几,让她扑了个空。 烛光恹恹,沈今鸾上前,扶住她,目光尽是痛煞,道: “贺芸娘,你这是做什么啊?” 女人只不住地摇头低泣。 不见故人,她还可以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地活着。但一见故人,十五年来的折辱,所有刻意麻痹的伤口顿时撕裂开来,血淋淋地呈现眼前。她的精神便崩溃了,便一心求死。 贺芸娘跌坐在地,泣不成声: “我没了亲人,还失了贞,在敌人手里受尽折磨,我也早该死了啊……你们好狠的心,连让我去死都不让……” “呵……”沈今鸾声色冷了下来,道:“为了贞洁,你竟然求死?’ “你死后,牙帐的人不过将你的尸体抛去烂水沟里,还要笑你这大魏人胆小怯懦。你父亲守城尚且战至最后一刻,你求死,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 “你若是死了,就像我一样,什么都做不了了,眼睁睁地看着云州民不聊生,被北狄人蹂躏至此,只能无能愤恨。” “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还能活着……” “我但凡活着一日,就要为父兄正名,我沈氏一门忠烈,为了云州战死,鞠躬尽瘁,我哪怕死了,都要让你知道,我父兄绝不会抛下云州!” 沈今鸾一连将话说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 “命都没了,贞洁有什么用。只有活下去,才能为云州,为你亲人报仇。哪怕再痛,再苦,都要活下去啊……” 顾昔潮握着刀,大臂紧绷,静静听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握刀的手松了开来。 “贞洁有用。” 他忽然开口道。 “贞洁,只为男权所用。古往今来,男人为了要保证自己的血统纯正,便向女人索求贞洁。圈之以婚约,诱之以利益,美其名曰为名节。” “所谓贞洁,不过是男人给女人设下的圈套。最后得利者,只在男人。” 贺芸娘茫然道: “可是,阿娘从小教我,在家从父,嫁后从夫。烈女不侍二夫。这些都是错的吗?” 顾昔潮抱刀而立,看着她道: “那都是男人的鬼话。不用这些话哄着女人,她们怎会听话,任人驱使。” 沈今鸾惊得眨了眨眼,她没想到大儒教出来的顾昔潮会有这样的说法。 只见他眸光锋锐似电,道: “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为了什么而活,又是为了什么死?” 芸娘呆愣良久,喃喃道: “求死,因为失了名节,无颜见人。可你们都说,名节没有命重要,我竟然也觉得没有错……” “我想活。是因为我想活着回到云州啊……” 芸娘闭上了眼,两行清泪落下。 顾昔潮点点头,道: “我若答应你,能带你回云州,你还想死吗?” 贺芸娘幡然醒悟过来,连连摇头,道: “不想了。一点不想了。” 她想到那么多死在自己前头的云州小娘子们,目中清光涌动,道: “我想着,我既活了下来,便不能白白活着。”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77节 她的身上,载着云州上千死去小娘子的命。她不是一个人在独活着。 贺芸娘忽然用力拽住了沈今鸾的袖口,道: “还有赵家五娘,陈家的小六儿,王家的姨娘,她们也都活了下来,就在牙帐里。你们,都能带我们回云州吗?” 沈今鸾屈身下来,一字字道: “芸娘,我答应你,我死后竟然还能遇见你,我就一定会带你回云州。” “你不知道我能见到你有多高兴……你说你不能白白活着,你在牙帐那么多年,你知不知道他们把我父兄的尸骨藏在了哪里?” 贺芸娘以袖口擦了擦眼泪,空乏的眼神里慢慢聚起了光。 “要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说,到处都传来这样的消息,我其实也不信你沈家会背叛云州,抛弃我们所有人……” 她一面回忆着,一面开始叙述道: “我被掳到牙帐的时候,听闻你父兄的尸首被带到了牙帐。铁勒腾大肆宣扬自己擒获大魏军主将,亲手斩杀,将尸首当作战利品,悬挂在城门口,召集周围所有部落首领来看一遍。就这样,尸首被挂了五年,风吹日晒,曝尸城楼……” “然后我再听到尸骨的消息,就是十年前,我当时还是个女奴,整日被圈禁在可汗帐中,不能出去。有一日我无意中听到帐外的守卫在议论,说大魏军主将的尸骨被人偷走了,盗尸的人,好像是大魏人……” “我记得那天铁勒腾发了好大的火,因为盗尸的人抓到了,可是尸骨却不见了,没有再找回来。” “能出入云州牙帐盗尸的大魏人,应是只有一种人。”顾昔潮沉吟道,“当年北疆军的战俘。” 帐中人声细语之时,两道黑影正缓慢潜入。 烛火倏然摇动,被一阵袖风灭去。帐内一暗,沈今鸾的影子摇晃一下,湮灭了。 “什么人?” 沈今鸾恢复了魂体,讶然见到顾昔潮劲臂一收,已擒住一个夜行黑衣人。 那人被迫匍匐在地,下颚抵在男人靴头,想要抬首,却被男人脚踩得实实的。 一阵疾风吹来,沈今鸾看到又一道黑影逼近顾昔潮,惊呼道: “小心背后。” 顾昔潮眉头都没皱一下,松松垮垮卸了背后偷袭那人的尖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将人手到擒来. 沈今鸾扬了扬眉,觉得出口多余。 这点小把戏,本就难不倒顾昔潮,她瞎操什么心。 顾昔潮一脚踩着一人,一手拧着另一人手腕,迫使两个刺客在他面前跪倒下来。 “你敢、敢动她一下,我,我杀了你。”较为年长的一男人不甘地吼道。 此人说的羌语磕磕绊绊,破绽百出。 顾昔潮眉峰微挑,看一眼身后懵怔的贺芸娘,明白过来,冷笑一声,用流利的羌语回道: “就这点本事,还想护住女人?” 这两人应是以为他是羌人,挑了贺芸娘入帐服侍,就是要凌辱折磨她,便豁出去来暗杀他。 那人不甘地抬首,又被摁倒在地,骂骂咧咧地用土话道: “俺杀不了北狄狗,还杀不了你吗?” 顾昔潮冷笑一声,收了刀,覆手在背,打量着这两名大魏人刺客,也用汉语回道: “凭你,还真杀不了我。” “你、你是大魏人?”听清了他的口音,那刺客不由愣住。 另外一人浓眉大眼,稍年轻些,啐他道: “你是大魏人,如果我们现在喊出来,引来北狄人,你逃不掉,也休想好过,快放开我们……” 竟是以玉石俱焚来威胁。 顾昔潮冷冷一笑,脚踏人脖颈,踩得更重,压得那人再也起不来: “你不是云州的平民。你这身手,是军营里练出来的出刀手式。” “你是大魏哪支军里的?” 在北疆云州,还出现在北狄牙帐里的,还能是哪一支军。 可顾昔潮望着二人,不轻易定论,仍是要再确认一遍。他突然燃起一把火折子,上下照亮两个黑衣人细看。 这一看,他的面色沉了下来,黑眸倏然腾起戾色。 在火折子的光照之下,所有人亲眼所见,这两个有着军中身手的大魏人,穿着北狄人的盔甲。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咬紧了牙关,沉默不答。只觉颈上先是一松,忽又一凉。 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刀已架在二人颈侧,雪意一丝丝渗入皮肤。死亡的气息在逼近,他们听到执刀男人比霜雪更冷的声音: “你们,竟投了敌?” 帐中陷入一片沉寂。 顾昔潮面色阴沉无比,压迫的目光掠过二人,握刀的手像是在颤动。两人趴在地上,死死不肯抬首。 “你、你住手……”贺芸娘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方才听到熟悉的声音还以为是做梦,看清了人脸才能确认。她先看到那地上年轻些的男子,黯淡的双眸一点一点瞪大了,闪动无限微光: “三弟……” 那青年男子挣扎想要立起来,被男人一脚踩下,从喉底哽咽出一声: “阿姐!是我,我来救你了……” “芸娘……”一旁那个年长男子也沉沉唤了一声,散乱的黑发掩住了面容。 听到他的声音,贺芸娘震惊的目光缓缓地移至身旁。她手指的颤抖止不住,却仍坚持伸过去,拨开他面上的散发,看见了真容。 这一眼,她瘫倒在地,大惊失色: “你是,昭郎?” 男人昔日英俊的面容被一道长长的刀疤贯穿整个面庞,眼角抽动,声音低哑: “芸娘,我们来迟了。” 此一句,好像凝结了他经年所有的力量,他大吼一声,竟然徒手握住了顾昔潮的刀身,借力挣扎着站了起来,满手鲜血淋漓。 顾昔潮劲臂一抬,正要横刀相向,一双手轻轻摁住了他。 一直默声的鬼魂幽幽飘在他身旁,对他摇了摇头。 他望着她唇瓣颤动,唤出故人名字: “他是北疆军中秦校尉家的二郎秦昭,和芸娘有过婚约。要不是那场败仗,他二人已是夫妻了。” 她的目光又望向那一位青年男子,目色喜悦又带着温柔之意: “这一位,是贺家三郎贺毅,芸娘的阿弟,我还在北疆的时候,他和我十分要好的……” 她雀跃一般地飘过去,高兴得语无伦次起来,连声道: “太好了,太好了,他们都没死,还活着……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顾昔潮缓缓收了刀,松解了这俩刺客,一双长腿从二人身躯跨过,只抱着刀,冷眼看着。 “你们……你们两个怎会在北狄牙帐?”贺芸娘还未从巨大的震荡中缓过神来,看到二人身上她熟悉无比的北狄兵的装饰,声音发颤,“又怎么会穿这一身铠甲?” “你们,难道真投了北狄?” 秦昭握紧双手,掌心被刀划开的血攥出来一缕一缕的鲜红,低声道: “当年,云州城破,我没有逃走,我回来救你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被牙帐的人带走。我和你阿弟一起跟了上去,为了活下来,我们当了战俘,投了敌。” “牙帐重兵把守,我们靠近不了你。我们等了十五年,才等到今日你不在可汗帐中。” 十五年的错失,十五年的遗憾,芸娘悲欣交集,呜咽一声,伏在男人肩头,既是痛哭又是大笑。 “阿姐你别怪我,我们想着,定要为沈家两位将军收殓遗骨,才被迫投敌的。” 贺三郎自从地上起身,就不断在整座帐子里乱窜翻动。 “阿姐,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我刚才好像看到十一了……” 当年围着她笑的少年郎,面对空空荡荡的帐子,转瞬不见的人影,泪如雨下: “十年前,我们拼死寻回沈将军的尸骨了。我、我没有对不起十一娘。” 第44章 情怯 听到阿弟唤“沈十一娘”, 贺芸娘这才想起,可待她转身四望,也已不见那道昔日的影子。 竟像是做了一场梦。梦中故人相见, 只为告之死讯。 她的面前,立在阴影里的那个陌生男人目光凌厉,压迫感十足,贺芸娘目光躲闪, 只能对着阿弟欲言又止。 俊朗的少年, 温柔的娘子。姐弟二人, 昔日未婚夫妻一对,十五年之后终于重逢, 在帐中互诉衷肠,抱头痛哭。 黯淡的魂魄静静飘在三人身旁,仅一步之遥, 伸出的手想要轻触看不见她的故人, 终究还是收回了手。 顾昔潮背身而立,离得更远,凝望着她的背影, 手里还有方才未燃尽的犀角蜡烛, 低声道: “你若想见他们……” 沈今鸾没有回首, 只摇了摇头。 能再见到芸娘, 她一时之间高兴得不得了。 然而, 十五年前父兄之事,云州诸多疑点未解,她作为沈家唯一后人, 深觉欠这些云州的故友一个交代。 近乡情怯,不敢现身一见。 秦昭柔声安抚好芸娘后, 锐眸打量着顾昔潮身上羌人的服制,握了握刀柄,狐疑地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既是大魏人又为何伪装羌人,你故意接近芸娘又有何目的?” “昭郎,不是你想的那样。” 贺芸娘赶忙过来,将寿宴上所历之事一一道来,末了还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78节 “他千里迢迢来找沈家父子的遗骨,还说要带我们一起离开牙帐。我、我信他!” 秦昭和贺毅对视一眼。 他们已十五年未曾在北狄牙帐见过陌生的大魏人了。大魏故土似是早已将北疆军和他们遗忘。现在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身上疑点重重,只会让人怀疑。 秦昭沉吟良久,拧着眉道: “你胆子倒是不小。牙帐危险重重,你一个大魏人,就凭一个头颅,敢带着几个羌人,来向北狄可汗索要尸骨?不怕有命来,没命回去?” 顾昔潮眼皮都不抬一下,平淡地道: “牙帐之中,如今无人敢动我。” “试问,堂堂北狄可汗若是连平叛之人都保护不了,从此北疆哪个部落谁会愿意效忠于牙帐,臣服于他?” 秦昭恍然大悟,心中暗暗佩服此人计谋和胆色,但心中疑虑不减,又确认地道: “你来牙帐,也是为了我们将军的遗骨?” 顾昔潮点点头。 秦昭思忖一番,不记得十五年前的北疆军中曾有过这样的狠角色,又试探道: “不知你是哪个营的兄弟,曾在哪位将军的麾下?” 顾昔潮负手而立,简练答曰: “我非北疆军中人。此番前来,只为故人所托。” 贺毅上前一步,冷笑一声,全然的不信任,追问道: “故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顾昔潮眉头微皱,居高临下睥睨二人,道: “与你无甚关系。” “你!……”贺毅见他倨傲寡漠,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不由来气,想要上前却被秦昭贺芸娘拦下。 顾昔潮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面前跳脚的青年,唇角噙起一丝冷笑: “你说,你当年投敌是为了留在牙帐找回沈家父子的尸骨。后来,尸骨可曾找到了吗?” 轻描淡写,戳人心肺。 “那是自然。”贺毅被他一激,不由挺起胸膛。 “就在十年前,我们从北狄人手里夺回了尸骨!” 他声色朗然,从头叙述。 …… 云州城破,秦昭和贺毅一前一后成了投降的战俘。 因为年轻身手好,从起初只能被看守在营地像牛马一样干一些杂活,到后来可以去牙帐边缘和云州城内巡逻……终有一日,他们和上头的北狄兵长搞好关系,可以被派去云州城楼。 当年,铁勒腾将主帅的尸首悬于云州城楼,路过的军民皆能看到,只会畏惧,有了畏惧,便好掌控。 唯独这两个青年男子,每每看到,目中只有浓烈的仇恨,没有一日不想上去将尸首抢回来。 二人苦心钻营,花了数月时间筹谋,摸清了城楼附近的暗哨,把路线都规划好。只等那一夜北狄人的新年,大多数人都去吃酒,防守松懈,终于将那里的尸首放了下来。 寒风中,二人皆是泪眼朦胧。因为那么高大的将军大人,多年风霜侵蚀,尸首只化作那么小一团。 可他们没时间哀悼,迅速把尸首包裹在布里,背在身上,快马加鞭往南疾行,想要回到朔州。 因为他们知道,沈将军定是不想被埋在北狄人那里,定要先回大魏,再做安葬。 只可惜,百密一疏,他们漏过了城门脚下的一个暗哨。那人看到二人出逃,在静夜里吹响了号角。 追兵追到了崤山北,密林之中,已有层层火光逼近。 敌众我寡,二人已是穷途末路,正想心一横背着尸骨跳入悬崖之中,也算死在了故土,了却忠义之名,总好过被捉回去令尸首受辱,又为俘虏。 这个时候,悬崖边出现了一队全然陌生的人马。 各个都是精兵,头戴兜帽,紧衣铠甲,腰佩长刀,肩有弓箭。但却和密林外的北狄追兵不是一路。 为首之人一身氅衣,头戴兜帽,从上到下盖得严严实实,不见面容,径自下马朝二人走来。 那人说,只要交出尸骨,既可帮他们将尸骨安葬在大魏人的土地上,又可保他们二人不死。 “你,你是什么人?”秦昭不敢相信,黑暗中真会有天降神兵相助。 那人低笑一声,声音沙哑,时有咳嗽。他说,自己既不是北狄人,也不是大魏人,更不是羌人。只因与北疆军有旧,愿意帮他们一把。 说到这里,秦昭深深地叹了口气,扶着刀坐了下来,弓起了脊背,双手捂住了额头: “我们以为他是周边哪个小部落的首领,曾受过沈将军的恩惠,所以想要报恩,和我们是一条心的。” “我看那人,气度不凡,说话也极有诚意,便一咬牙,把将军的尸骨交给了他。” 贺毅握紧拳头,气呼呼地道: “可哪里知道,那人得了尸骨,离去的方向,竟还是往云州。我们才知道中计,昭哥,我说不能轻易相信来路不明的人吧!你就是不听……” 秦昭眉头紧皱,面有疑色,摇了摇头,道: “若真是北狄人,又何必大费周章,直接将我二人捉了去夺走尸首不就行了?” “况且,我们当时已经走投无路,追兵已在林外。我怕好不容易夺回来的尸骨又要落到北狄人手里,不知要再受怎样的磋磨,辱没了我们将军……不如就赌一把,交给那个人,万一还有转机,可以让将军们的遗骨回到故土,入土为安。” 顾昔潮虚了虚眼,指腹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动,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二人,盗走尸骨又被捉回牙帐,如何还能活下来?” 秦昭倏然起立,阴郁的面色一扫而空,爽朗大笑道: “老子命大!” “那队人马走后,我们在林中被追来的北狄兵捉住,扔进了地牢里等着斩首。本想着死了也干干净净,只是觉得对不起芸娘,没将你救回来。后来竟然没想到,恰逢明河公主大婚,竟然特赦了地牢所有犯人,也包括了我们。” “又是这个明河公主。”久久未出声的沈今鸾眉头轻蹙。 贺毅挠了挠头,叹息道: “我们虽侥幸活了下来,可从此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了。只望,他真能把我们拼死夺回的尸骨送回大魏国土,让将军可以入土为安。” 秦昭垂下首,摇了摇头,道: “我觉得悬了。那个人带走了我们拼死夺来的尸骨,说是定会把将军葬在大魏的故土,却又转身回了云州……” “尸骨定然还在云州。”顾昔潮突然道。 他眸光一凛,看向身着北狄兵铠甲的二人,声音冰冷地道: “你二人在云州巡逻多年,云州可还剩下汉地当年的遗迹,没有被北狄人侵占的地方?” 秦昭回道: “都不见了。不必说当年城破,故土尽毁。这些年,云州大变,城中各处皆为北狄人所捣毁新建,不许我们耕种,改为放牧牛羊,每家每户都要学北狄语,连汉地的风俗都不让我们留下,原本的汉地旧址更是所剩无几……” 北狄人为了更好地统治,蚕食大魏旧民,颁下一系列去汉化的法令,要将云州的大魏人彻底驯化。 沈今鸾沉吟许久,眉头紧锁。 “我知道了!”她忽然出声,喃喃道,“是佛寺。” “北狄佛道盛行,连王公贵族都信奉佛法,供养佛像,燃以檀香。他们在云州或许会毁去汉人的各处建筑,但唯独不会毁去佛寺。烧庙毁佛,乃佛家大忌。” “十五年来,唯有汉人所建的佛寺长存云州,佛寺,即为汉土。那个人,定是将我父兄的遗骨放去了佛寺。” 她的眼里一点点亮起来,看着顾昔潮道: “那卷云州舆图,予我一看。” 顾昔潮颔首,从怀中取出那一卷羊皮纸在案几前摊开。羊皮纸上的勾画墨迹还很浓,边缘泛黄卷边,看起来经常被翻看。 沈今鸾在舆图之间来回飘过,食指划过整片墨迹黯淡的纸皮,来到西南处的一角,点了点。 “韬广寺。”她轻声道。 顾昔潮低声道: “云州境内少说亦有十座寺庙。你如何能确定就在这座韬广寺?”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不能确定。”她闭了闭眼,道,“我只记得大哥常说起,他幼时每月会和我那早逝的阿娘一道去韬广寺,为出征的阿爹祈福。” “若有选择,自己的尸骨非要留在北狄人眼皮底下,我会选在韬广寺。” “我即刻去韬广寺一探。”顾昔潮没有迟疑,起身拿刀。 他才一转身,却见两个男人已朝他拔刀相向。 “你怎会有云州的舆图?”秦昭双眼通红,厉声质问。 大魏朝的州县舆图,一般秘藏于军所大营之中,属于机密,唯有本州高级长官方可取用,一般军士根本看不到。 他在军中任职官阶高,只见过一次云州城的舆图。 今日这个陌生男人,在公主寿宴上自称羌人献礼,在牙帐行动自如,可汗还肯将他们接近不了的芸娘直接赏赐他一晚。更不必说,深不可测的身手,现在手里还拿着云州的舆图…… 秦昭警惕心大起,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 “你到底是谁?来牙帐做什么,拿着云州舆图又有什么阴谋?” “你今日不说清楚,”另一侧,贺毅举刀逼近,厉声道,“休想活着离开。” 两道明晃晃的刀光一左一右逼近,顾昔潮冷淡的目光不曾离开舆图,半嘲不讽地道: “两个叛徒,有何资格质问于我?” 沈今鸾揉了揉发紧的额头。 她听他声音极冷,面色森然,之前隐忍不发,是顾及此行大局,此刻被刀尖所指,已是怒不可遏。 到底是狂傲不羁的顾大将军,能忍,但也有限度。自从得知他们是当年守城的北疆军,却背叛投敌,他看二人的神色就全然变了。 贺芸娘想要上前劝阻,被那二人护在身后。 二人摆开架势,一步一步朝着案几前的男人走近。 “你们都给我住手。”沈今鸾飘在半空,怒喝道,“都是自己人,还窝里斗?”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79节 奈何只有顾昔潮听得到她声音。 “自己人?”男人瞥她一眼,觉得可笑,冷冷道,“你可知,他们当初为了苟活,都曾做过些什么吗?” 死寂之中,他寒凉的目光扫过二人,自问自答道: “当年城破,云州侥幸没死的军士想要活下来,就必须要向北狄人交投名状。所谓的投名状,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杀了自己的同袍,加入北狄军。” 十五年前的痛事被陡然提及,巨大的伤疤从未愈合又被撕裂,二人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芸娘,她正趔趄后退,面色惊恐。 秦昭有一瞬的失神,神色凄然: “芸娘莫怕。我,本来也想刀一抹脖子就死了。我们秦家从来没有投降的儿郎。可是我看着脚下战死的阿爹,城楼上将军们的尸首,还有、还有被北狄人带走的你……我,不甘心呐!” 他是该死,但他放不下。 贺毅喃喃道: “阿姐,我还记得,死在我手上的那个兵,本是北疆军的厨子。平日里,他见我在军中年纪小,盛饭时总是笑呵呵地多给我一勺。我至今记得他倒地时看着我,啐了我一口,闭了眼……” “可我看着十一的阿爹大哥还挂在那城楼上,那一刻,我只想着如果十一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虽然她去了京都早已忘了我,但我就是为了她,我也要活下去!” 他们又何尝不知投敌的下场,在这天地之间,不仅失去了来处,也再没了归处。 苟活,从来都比死要难得多。 沈今鸾叹了一口气。 她只想着,若她能再活一回,也会拼死求生,只为了活下去。所以,她从前虽痛恨投敌之行,今日却也感同身受。 只要,活着就好。 秦昭猛然抬首道: “就算我们是北疆军的叛徒,我们到死也要维护将军的遗骨!我们已经被人骗过一次,绝不会再上当了!” 贺毅冷哼道: “别跟他废话,动手便是!他根本不是当年北疆军的人,还敢称故人?北疆军沈家没你这样的故人!” 面对咄咄逼问,顾昔潮竟笑了一声,满目嘲讽。 “按大魏军法,叛国投敌是全族连坐,死罪一条。” 他长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刀柄,淡淡地道: “你二人既是自己要求死,我便为大魏军清理门户。” “顾昔潮!”沈今鸾气得乱飘。 她自然知晓他这个人有多痛恨叛徒。在北疆花了十年,一心追杀叛逃的顾四叔等至亲,毫不手软,甚至差点搭上性命。 她想尽了理由,好说歹说地劝道: “你这,万一动静太大,把北狄兵引来怎么办?不如我们从长计议……” “不会。不过一刀毙命。”他回道,像是调笑又不像说笑。 她的声音又软下几分,虚空的手微微扯动男人的袖边,商量的口气: “顾昔潮,你把那蜡烛点起来。我亲自出来教训他们。好不好?” 男人充耳不闻,按在腰间的指腹一扣一挑,佩刀一下出鞘三分。 沈今鸾终于气急败坏,情急之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顾九!你让我出来!” 闻她此言,即便尖刀迫在眉睫,顾昔潮却缓缓回首,面容凝滞,浓眉皱起。 短暂的讶异之后,他削薄的唇微微一扬: “你唤我什么?” 顾九,沈十一,是当年决裂前,二人私下互道的小名。 他是顾昔潮,是顾家九郎,或是顾将军,只有她,唤他“顾九”。 时隔十五年,她又一次唤他小名。 第45章 尸骨 一声顾九, 恍若隔世。 顾昔潮一愣,终是放了下刀。 “你、你做什么?”在对面二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中,他擦亮了火折子, 点起了犀角蜡烛。 烛火惶惶,雾气氤氲。 乌黑鬓发缓缓扬落,月白长裙在焰光中飘动。帐布白璧,映出昔日身影, 神容依旧, 靡丽又诡谲。 若非亲眼见, 谁人敢想象,虚弥烛火里, 竟有故人归。 芸娘双手捂住了唇,眼帘泪光徐徐。秦昭还呆立原地,一旁的贺毅却早已扔下了刀, 不顾一切地疾奔过去。 “十、十一……你是十一?” 他心头狂跳, 惊喜道: “是你吗?你回来了?” 可他走近,看清烛火下的影子,停住了脚步, 瞳孔一点一点睁大: “怎么, 怎么变成这样了?” 沈今鸾风袖盈盈, 仍是对他含笑道: “三郎, 我已经死了。” 贺毅呆滞地后退一步, 表情是难以置信,像是难以接受。他浓眉大眼的五官几乎拧在一处,道: “你、你怎么会死了?我听说, 你后来还当了皇后啊……” 沈今鸾默默无言,贺三郎只是看着她, 不住地摇头,哽声道: “十一,我不知道你死了。你都是皇后了,怎么,就死了呢,为什么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贺毅发出和贺芸娘一样的疑问。为何大魏皇后去世,从未昭告天下,让天下人祭奠。 沈今鸾面上依旧语笑嫣然,内心怨火暗燃。 元泓这个老狗,在她死后,不予尊谥,不入宗庙,不设祭典。皇帝不辍朝,百官不祭拜,百姓不素服。不仅没有给她皇后的冥仪,连为人的尊严都没留给她。 “往事,说来话长。”沈今鸾一笑揭过,道,“今朝我做了鬼,也定要完成当年的约定,回到云州看看你们。” 贺毅明亮的眼中闪过几许痛色,道: “我以为你早就把北疆军忘了,把我们忘了。” 贺芸娘走过来,叹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光,道: “那年你离开云州的时候,这小子半个月都没吃下饭,整日对着你送的刀发愣……” 贺三郎抬起头,看着她的双眸亮得惊人: “但你不知道我后来多庆幸,幸好你当初早就离开了云州,去了京都没回来。不然,不然北狄人打进来……” 云州那么多鲜活的小娘子,要么死了,要么被掳去牙帐,自此活得不人不鬼。 可是,造化弄人。没有人能想到,原本以为死了的人,没有死去,活了下来。 而原本以为活得好好的人,早就死了,成了鬼魂。 想死的人没死成,不想死的却死了十年了。 一番嗟叹后,众人敛容,泪中带笑,笑迎故人归。 贺三郎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烛光里的沈今鸾,又看到她身后秉烛而立的男人,目光冷厉。他朝她仰起脸,皱眉道: “十一,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他呀,他叫顾九,是……”沈今鸾看着顾昔潮冷俊的脸,明眸一转,笑道,“他此前是我宫中的人,是我拜托他帮我找父兄的尸骨。你们不要怀疑他了,是自己人。” 贺三郎双臂抱了起来,哼笑道: “怪不得,这宫里的人,真是一股子官威啊……” 眼见顾昔潮面色沉郁,冷眸缓缓飘过来。沈今鸾赶忙打断贺三郎,小声对他道: “虽然他的脾气是有点不大好,但一直对我是忠心耿耿。看在我的面上,你可不要再招惹他了。” 秦昭放下刀,面上仍有疑色,道: “十一娘带来的,我们本来是信得过的。可是,他一个宫中侍卫,也不是当年的北疆军,怎么会有云州舆图?当年云州城破,舆图都被烧毁了的。” 沈今鸾默默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这幅如此精细的舆图顾昔潮是怎么得来的。 舆图的东北角被撕毁,且面上有斑斑黑墨,细看透着暗暗的红。是血迹,因为有些年头了,褪去了殷红之色。 是顾昔潮的血,是他在这十年北疆生涯中,每回潜入云州,每回一点一点画出来,拼凑而成的。 顾昔潮不说,她便不提。这是他和她独有的默契。 “既然我要托付他找尸骨的,自是要把云州地形教给他。”沈今鸾轻咳一声,对着贺三郎皱了皱眉头,不悦道: “你小子,问那么多做什么?你是连我都不信了吗?” 贺毅连连点头,濡湿的眼里星光熠熠: “只要十一说的,我自是什么都信。” 沈今鸾指着沉着脸的顾昔潮,道: “那么,这个人,是我曾经的朋友,可以信任的人。” “你信我,便也要信他。” 贺毅定定看着面前男人,面露一丝不快,却又很快藏好,微微一笑,道: “既是十一娘的朋友。便也是我们的朋友了。”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80节 他放下了刀,朝着男人微一拱手,算是行礼了。 顾昔潮负手而立,不动。 “你姓顾?”贺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了摇头。 “我曾有个最敬佩的人,是一位战无不胜的将军,也姓顾,可惜……可惜,他们顾家背叛了我们北疆军。” 静立在侧的顾昔潮厉眸扫过去。 一旁的秦昭忽然逼近一步,面上刀疤耸动,问顾昔潮道: “陇山顾家,是我们的仇人!这位兄弟姓顾,不知和陇山顾家有何关系?” 贺毅愤愤道: “当年我们在城内点燃烽火,整整十日,离云州最近的陇山卫,还有再远一些的天扬、定远、威宁三卫,各个世家的军队,无一来援。” “我当时在云州守城,中了箭昏迷过去,醒来看到四周,都是死不瞑目的师兄师弟,我爬过去,把他们的眼睛都阖上。当时,我心里想着,要是顾家的陇山卫能来就好了,顾家那位战神将军能来就好了……” “直到我被俘,也没有援军来。” “云州,北疆军,是被彻底抛弃了。” “亏我当年那么崇拜那位战神将军,想要拜他为师,像他一样横扫千军,建功立业,是我看走了眼!” 沈今鸾不动声色。 她深知今夜不是再挑起仇恨的时候。她方才隐瞒顾昔潮的身份,也是为此。 “事不宜迟,我们来牙帐,是为寻找我父兄尸骨的。” 她平静地问道: “你们从城楼上救下的尸骨,可有认清?” 秦昭道: “说来奇怪,尸首是有三具。” 顾昔潮掀起眼皮,双眸漆黑如夜,星点闪动。 秦昭回忆道: “占领云州以后,那铁勒腾大肆宣扬自己亲手杀了大魏三位主将,悬尸城楼。我认得,其中一具,是沈老将军的。可另外两具,皆是被砍去了头颅,卸去了盔甲,不知是哪个是你大哥的。后来,等我们五年后终于能上城楼亲手放下尸首,那尸体早已风化,更加无法分辨。” 那两具无头的尸体,一具定是她大哥沈霆川,另外一具,极有可能就是顾家大郎顾辞山的。 阿伊勃没有骗人,也不可能骗人。 十五年前的尘埃缓缓落下,像是化作一座沉重的高山,压了下来。 沈今鸾心头止不住地发颤,不由望向半晌无言的顾昔潮。 烛火暗影里,他的侧影静默如山,沉沉的宽肩似是放了下来。 想起她和顾昔潮经年的纷争,残酷至极的手段,分崩离析的境遇,她心底压抑的难过就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了。 “呀,十一,你、你别哭啊……” 贺三郎手足无措起来。 他有几分不明白,他好不容易见到沈家十一娘,说起曾夺回三具尸骨的幸事,她怎么就忽然落泪了。 倚在一旁静静听着的顾昔潮身形一滞,紧抱胸前的手松了下来,站直了,看了过去。 烛焰惶惶,其色凄然。她在昏黄的光里,默默流着泪。 许是已经做鬼魂太久了,她好像还未习惯自己能被人看到这件事。她呆呆地抹了下脸,颇有几分不好意思,飞快地抬袖拭了拭泪。 “我没事。你们继续说下去。我想知道,云州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攥紧了湿漉漉的手心,笑着道。 顾昔潮掠过秦昭和贺毅,走到她身边。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终是问出了这一句: “芸娘说,我阿爹带兵出城没有回来,我大哥开了城门向北狄投降。” 她死死看着两位生死别离后的北疆军残兵,道: “秦二哥,贺三郎,你们告诉我,是否确有其事?” 帐中良久无声,陷入一片死寂。 秦昭重重地“唉”了一声,壮实的身躯颓败下来,微微发颤: “沈老将军带兵出城,不知为何就像消失了一样。后来再见到他时,已是一具尸身了。他们都说,他带兵叛逃,我是绝不相信的……” “至于你大哥,”秦昭头垂得更低,支支吾吾,“一言难尽啊……” 他探身撩起帐帘,往外看了看天色,沉声道: “我看时候不早,天就要亮了。你说的那韬广寺在云州城中,既要去寻回沈家将军的尸骨,需得先好好谋划一番。牙帐还有和我们一样的北疆军,等了十五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贺三郎也没有说话,只深深凝望着烛火里颤抖的她,红了眼。他犹豫了一下,朝她伸出了手,想要抱一抱安慰她: “十一,你别哭啊,尸骨我给你找到了。就差一点……” 摇曳的烛火倏然熄灭。魂魄消失在袅袅烟气里。 “这是差一点么?” 顾昔潮冷不丁出声,唇角噙着淡淡讽意,已徒手掐灭了烛火。 …… 秦昭和贺毅无法在此帐中久留,商议之后,先告辞去召集牙帐中仅剩的一批北疆军旧部。 帐中,贺芸娘今夜大悲大喜,已是疲累得昏睡过去。 顾昔潮没有再点灯,伏于案前细看云州舆图,默记韬广寺的路线位置,为夺尸骨之行布局。沈今鸾静静地飘在他身旁,心思深重,一直没说话。 “若觉难堪,方才你其实不必现身。那两人,我制得住。”他目不斜视,看着舆图,开口道。 沈今鸾抿了抿唇。 她不现身,顾昔潮怕是要将挑衅于他的秦贺二人打趴下,她再当缩头乌龟肯定不成。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顾昔潮视线定在舆图上,冷声道: “娘娘不会以为,我真会对这俩杂碎动手吧?” 十年生死,她所剩故友不多,剩下的故友分量也就越重。他既然知道,虽对叛徒心怀鄙夷,自是不会和宵小一般见识。 沈今鸾呆了半刻,“嗤”了一声,破涕为笑。 顾家九郎讷于言,敏于行。他知她不想现身一见,他就不开口供出她,即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她摇了摇头,道: “我只是觉得,不能因我之故,让你白白遭受怀疑。” 顾昔潮一顿,低头道: “你知我不在意浮名。” “可我在意。”她轻叹一声,想起方才与芸娘针刺一般的话,虽已过去,但仍在心里扎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顾昔潮垂下眼眸。 他知道,她不想露面,是怕重逢的故人又像刚开始的芸娘那般苛责于她,一遍一遍地质问: 沈氏不该带着北疆军保住云州,救下他们吗?结果又在哪里? 既丢了云州,沈氏罪魁祸首,她为什么还不父债子偿,以死谢罪? 她之痛,便是他之痛。 她的冤,亦是他的冤。 “我在,你不必怯。”他突然道。 “所有真相,不会浮于表面,亦非一目了然。” 他从舆图前抬首,望向帐外,整座牙帐后陷在连天夜幕之中,孤寂渺小。 “云州之祸,本非你之过。娘娘所思再甚,所虑再多,还不如随臣查出真相,再狠狠捅仇人一刀,来得痛快。” 沈今鸾抬眸,目中清光涌动,凝视案前沉毅的男人。 片刻的讶然之后,她泪痕犹然的面上一点点变得坚硬冷酷起来。 她抬手,缓缓拭去眼尾最后一点湿意,声色冷静: “牙帐守卫暗哨众多,秦昭贺毅当年在北疆军中也算佼佼者,花了五年功夫夺回尸首,还是功亏一篑。” 她轻轻一跃,魂魄端坐案上,面对面朝着案前的顾昔潮: “我有一谋,但,需要借将军性命一用。不知顾将军,敢不敢与我一试。” 顾昔潮撩起眼皮,望向女子凛然含笑的目光。 只一眼,他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即便落泪过后,她是一早就想好了。不愧是当年与他斗法的皇后娘娘。 欣慰一般地,他的唇角不经意地翘了翘,覆手在背,身姿刚劲,难掩一身锋芒: “既已来了牙帐,自当奉陪到底。” “臣,愿闻其详。” 她一侧身,散开的青丝拂过他的臂弯,指尖点了点舆图上,牙帐最正中的那个位置。 “自然是你走你的人路,我行我的鬼道。” “我所不能之事,你来。你所不能之事,我来。” 而后,她望向他,眼尾勾起,狡黠一笑,道: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命也只有一条,交到我手中,顾将军可要想好了。” 只略看了一眼她所指的位置,他俯下身去,结实有力的双臂撑在案几两侧,高大的身影如同将人一点一点罩住。 顾昔潮微一颔首,侧脸掠过她的耳畔,低声道: “臣的性命,一直都在娘娘手中。”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81节 …… 未几,秦昭贺毅折返,顾昔潮换上他们带来一套北狄兵的盔甲。秦昭一同带来几个军士,一个个身形消瘦,面上皆覆有狰狞刀疤,颇有兽性,面色皆是暗沉得像是坟前的冻土。 唯独抬起眼,一道道看向顾昔潮的目光,炯炯有神,坚若磐石。 “我们,便以当年忠武将军的吹哨声为号。”秦昭对着众人道。 忠武将军,便是沈今鸾的大哥沈霆川所封的官号。昔年他治军,首创了不同的口哨调,适应在北疆野地里传讯的法子。 那么多年过去,这些人还记得,分毫不忘。 “芸娘,你等我带了将军尸骨回来,定要将救你出这个魔窟。你再等我一两个时辰。”秦昭执着昔日未婚妻的手,声色郑重。 贺三郎左顾右盼,最后盯着夜色中独立一旁的男人,道: “喂,十一呢?你是不是把十一藏起来了,我还有话要对她说。” 韬光寺为佛寺,龛笼林立,佛光普照,方寸之间,鬼魂不宜入内。以她魂魄那样子,一入佛寺,怕是要魂飞魄散。 舆图之前,二人已有约定。 她一生所系的尸骨,只能由他来夺回。而他一生一条的性命,亦全全交付于她。 顾昔潮神容冷淡,只瞥了一眼四处张望的贺三郎,并不理睬。 贺三郎见他面色不善,盛气凌人,也提气道: “此行凶险,我走前想再见她一面怎么了?你不过是在宫中给她看门的,算什么……要知道,我们小时候,可是同睡一张榻的情意……” 眼看顾昔潮闷声不响又摩挲起刀柄,沈今鸾赶紧飘过去,道: “三郎比我还小两岁,一个小辈而已,顾大将军何至于此?……此行,还麻烦你多护着他二人一些。” 见他冷着脸,沈今鸾跺了跺脚,咬牙道一声“顾九!” “生死有命,刀剑无眼,臣尽力而为。”顾昔潮冷冷道,转身就走。 几人趁着夜色,潜入了云州城内。 一入城中,众军士便散了开来。三俩隐在街头巷尾的暗处,掩护奔向韬广寺的三人小队,若有异动,以口哨为信。 韬广寺位于云州城西南首,曾经也是香火旺盛的闹市。 而今,整座寺院废弃已久,无人打理。山门前杂草丛生,古树参天,路上石板破裂,老树根盘踞。 静夜之中,树影婆娑,寺内一众佛像落满厚厚尘埃,无边黑暗里,唯有金刚天王的琉璃眼珠在夜色中晶莹发亮。 正殿背后最里处,是一座偏殿,那里隐隐透出一丝光亮。 三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缓步逼近殿门。为首的顾昔潮掩在门后,朝内幽幽一望。 殿内空无一人,不过供桌前燃着两座长明灯。 三人进入偏殿,飞快闭起门扉。 里头是一座佛堂,佛龛上供奉未来佛弥勒大士,盘坐莲花身,笑脸正迎人。两侧长明灯火,金光四照。 顾昔潮上前,手指拂过佛龛,佛龛的供桌上纤尘不染。 左右探看的秦昭贺毅也慢慢朝正中的佛龛聚拢过来,朝他摇了摇头,示意殿内并无发现。 顾昔潮鹰视狼顾,四望之后,忽然半蹲下去,踢开脚下破旧的蒲团,一手撑在地上,而后蜷起手指,轻轻叩动佛龛。 “咚咚——”声音清脆。 他绕着佛龛踱着步子,一连敲了敲佛龛四面,皆是空心的声响。 在他指示之下,秦昭贺毅两人合力,一齐将佛龛上的弥勒佛搬开,只见底下赫然是一块活动的石板。整座佛龛,犹如棺椁。 顾昔潮拔刀,掀开棺板,黑眸微动。 棺板之下,赫然是三副并排的棺椁。棺椁之中,是三副黑漆漆的尸骨。 时隔多少年,重见天日,再逢故人,沉冤似雪。 弥勒佛像无声的注视之下,高大的男人忽然后撤一步,竟缓缓地半跪下来,伏在棺椁侧沿。 “可是这尸骨有什么问题?”秦昭屏息以观,看着他沉肃的面容略有异样,不禁问道。 顾昔潮闭了闭眼,声音在空寂的佛堂尤为低沉: “从你们手中带走尸骨的那个人,确不曾骗你们。” “北狄人多以天葬,而此人熟知汉人丧葬之风,以棺椁收尸。而且,他深知这三位将军不愿埋在北狄所统治的云州。因此,棺椁只藏于佛龛,不曾入土,只待有人来到此地,带走尸骨。” 此人说,自己不是大魏人,不是北狄人,亦非羌人。 那么他,究竟是何人。 顾昔潮攥紧双手再松开,掌心冷汗消散,正要探进去,细看棺中尸骨求证。 长明灯倏地摇晃一下。 “噤声。”顾昔潮眸光一挑,唇语示意秦贺二人,“有人来了。” 第46章 计成(新增1k5字) 天将明了, 夜穹寒星茫茫。一双黑鸦惊起,盘旋在鸱吻之间。 多年前的佛殿破旧的蒙尘,断裂的飞檐在地面投下幽静的暗影。 暗影之中, 隐隐可见数百道人影,正凝成一团庞然的黑影,朝着最末那一间偏殿围拢过去。 “嘎吱”一声。 黑影停留在外围,为首那一道高挑的身影打开了偏殿的门, 袖间所勾的海棠花纹在夜色里浮动。 一阵夜风入殿, 白旃檀香幽幽袭来, 在殿内弥散开去。 眼见一双金丝革靴随之跨入门槛,胡裙衣袂翩翩靠近, 在蒲团上拂开。 顾昔潮等三人藏身梁柱之后,每个人背上各自背了一举布条裹起的尸骨。黑暗里,他们暗自握紧了刀柄, 紧紧盯着来人。 由于巨大的梁柱阻拦视线, 只能看到她的侧影,融在烛火的阴翳里。 只见她闲庭信步,从佛龛上取出三炷香, 在灯烛前点燃。烟气灰飞之间, 她双手合十, 举着三炷清香朝佛龛上的未来佛拜了三拜。 那双手骨节匀称, 多有指茧, 常使武器,不是普通女子的手。 冬末初春,殿内火烛熊熊, 秦昭的冷汗,滴落在夜里结霜的地砖。 而那女子优哉游哉, 为供桌上各立一侧的两座长明灯都添上一束油。 一套礼佛供奉之仪完毕,她转身之际,目光倏然扫过佛龛之上。 只轻飘飘一眼,她收回目光,忽吹起一声口哨。 顾昔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弥勒佛像的侧边,一处划开的尘埃,是移动过的痕迹。 他心道不妙,正要示意身后二人从后殿撤出,只一个侧身,已发觉佛殿四面,瓦上檐下,密密麻麻的北狄兵全都围了过来。 那女子一步一步从烛火的幽影里走出来。长明灯下,一身华光笼罩,灿若星辉。 “此禁地,已有多年无人造访了。” 她低笑一声,忽侧身,面朝着梁柱,以熟练的汉语道: “既有客来,再不现身,岂非无礼?” 语罢,她袖手一扬,一道金灿灿的寒光闪过。眨眼间,已有一柄金刀已刺入梁柱巨木之中,刀身嗡鸣不止。 举手生杀,浑然纯熟。 金刀之侧,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从梁柱后走出,纵使四面楚歌,穷途围困,气度沉凝冷静。 男人目不斜视,劲臂抬起,一把将深深刺入木中的金刀拔下,在大掌中把玩刀柄。 “藏人尸骨,伏击于人。如此岂不是更为无礼?北狄的明河公主。” 见他一眼识破自己,女子微微一笑,从昏暗的烛影下走出来。 乌黑发丝编成一绺一绺的辫子,身形矫健,风姿飒爽,端的是三分英气,三分豪气,容光逼人。 唯独,鬓边簪着的那一对钗,尾部镶嵌的一朵海棠花样的红宝石,娇艳欲滴,略添妩媚。 正是北狄执掌军队的明河公主铁勒鸢。当年领兵攻破云州城的主将。 铁勒鸢掌兵多年,一方势力雄踞牙帐,举手投足,雍容之余,果决狠戾。 她审视面前男人审视的目光毫不遮掩,几近赤-裸,笑道: “兵不厌诈而已。牙帐已数年不见新来的大魏人,你一来,自是为了当年大魏军主将的尸骨而来。这尸骨,便是我最好的诱饵。” 顾昔潮静静地与眼前的女子对视,目光比金刀更为锐利。 在公主寿宴交出金刀的那一刻,他便心知自己的汉人身份将会暴露。 这一柄先帝御赐给顾家的金刀,是大魏工匠所制,是汉地的工艺,与羌人部落的制刀无论是曲直,弧度,长度,皆不相同。 北狄的明河公主统领北疆一方,博闻广识,怎会辩不出来。 他兵行险着,在韬广寺守株待兔,不过是为了引出当年带走尸骨之人。果真是这位公主。 铁勒鸢在佛殿内踱着步子,耳珰环佩轻摇。她看了看面前的男人,道: “你这个大魏人,孤身闯牙帐只为带走我这里的尸骨,还真是好胆色。” 秦昭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不敢相信,道: “十年前,从我们手里带走尸骨的人,竟是你?怎么、怎么有些不大像了?” 贺毅挠了挠头,低声自言自语道: “我怎么记得,当年是个男人啊?难道是我记错了?” 铁勒鸢捋了捋胸前垂落的辫子,低头一笑,笑中难得几分小女儿家的羞意,道: “从前未嫁时,素来以男装示人。” 轻飘一句,便将昔日疑点遮了过去。 她覆手在背,一袭赤裙潇洒飘逸,于烛光中熠熠生辉,顾自说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82节 “我的生母是羌人和汉人生下的混种,十八岁便被我父汗夺去牙帐,宠幸之后生下了我。因此,我不是羌人,不是汉人,亦不是北狄人。当年从你二人手中收走尸骨,不过是敬重你们大魏的英雄。” “三具尸骨,其一为沈楔大将军,其二为忠武将军沈霆川,最后那一具,乃归德将军顾辞山。皆为我收殓,多年来,设下灵堂祭奠,告慰英雄在天之灵。” 秦昭二人见她对大魏军了如指掌,心惊之余暗暗生叹。 顾昔潮面上不见喜怒,只淡淡地道: “公主胸襟,在下佩服。今日我来,只为带走尸骨。公主保管先人尸骨多年,来日若有机缘,必将报答。” 铁勒鸢微微一笑,两侧明丽的耳珰晃动,忽凛声道: “你擅闯我禁地,盗走我所供奉的尸骨,这么容易就想全身而退?万一你们出去,说是我当年盗走了尸骨,引得我父汗大怒,这可如何是好?” 贺三郎眉目耸动,道: “我们只将尸骨带走,又不会透露是公主你供奉的尸骨。” 铁勒鸢扬眉,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道: “你们怕是不知,我从侍妾之子一步一步爬至我父汗最为宠爱的公主之位,花费了多少心血?我又怎能冒险让父汗知道我供奉敌国将领的尸骨,岂不是功亏一篑?” 秦昭眉目一凛,握紧道: “你当如何?” 身后盘桓的北狄兵缓缓聚拢上前,铁勒鸢被簇拥在正中,明眸流转,笑道: “我只相信,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今夜,你们也见到了你要找的尸骨。大魏英雄安葬此地,诸位也算心愿得偿,不算冤枉。可以放心死在此地,去地下陪他们罢。” 殿脊上闪烁的琉璃瓦,折射出一片一片刀尖的寒光。 顾昔潮的眉眼在灯下浓烈如墨,唇边若有若无的笑,隐隐带着冰冷讽意: “公主口气不小。尸骨我已取走,我的命,也必不会留在此处。” 铁勒鸢袖手一挥,绞紧的辫子一扬一落,抽打在地面,繁复莲纹的地砖碎裂一地。她嗤笑道: “你只三人,我有上百人,不过瓮中捉鳖,如何不成?” “是吗?” 顾昔潮立在佛龛之下,声色平静,如佛像俯瞰众生,洞悉众生。 “公主不如看看四面。我等大魏人,从不孤身而战。” 秦昭已在他的指令之下,吹起一声唿哨。 尖锐一声,惊破无尽夜空,响彻天地。 只见整座韬广寺重重残破的佛殿之间,出现了一道一道的人影,训练有素,如有阵型,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连天箭雨,随之呼啸而来。 在牙帐被奴役了十五年的北疆军战俘,在今夜全部进发。纵使昔年残兵败将,灭城之仇,陷阵之志,有增无减。 十五年无数个朝朝暮暮,伏身敌营,忍辱负重,北狄人残酷的打压或可摧残他们的身躯,却磨灭不了他们的心志。 到底曾是大魏最为勇猛的军队,这一批残部十五年来从未有一日疏于训练。今日,带着营救故人的使命,在黑夜里如浓墨的影子一般蔓延开去。 漫天箭雨之下,北狄兵猝不及防,被打散了退路,只忙于招架,几近溃败。 其中一支利箭,划破了夜幕,直冲佛龛前艳光灼灼的女子而来。 铁勒鸢身手敏捷,猛然一动,斜身避开,只闻呼呼风声擦耳而过。 那支掠过她人的箭矢落地,刺穿了整座佛龛,弥勒佛轰然倒塌下去。 她手指拂过侧脸,面色微变。 只见左耳耳垂上空空如也。方才躲闪不及,耳珰被锋利箭镞刺穿,掉落在地。 铁勒鸢眸光一抬,目露羞愤,再举目四望,那三个大魏人已不在佛堂,身影早已掠过门扉,衣袍烈烈,向远处奔去。 “这个样子,还真像呐。”她眯了眯眼,玩味一般冷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下一瞬,她面上笑意骤然收起,杀意显露。 没有人可以从她手里夺走尸骨。 就像没有人能从她身边夺走她的男人。 铁勒鸢箭袖一扬,号令道: “给我追。一个不留。” 军令如山,美丽的猛虎露出獠牙,势要将整座云州旧城吞没。 …… 最近黎明之时的夜色最为浓黑。 北狄兵到底人多势众,从开始的疏于招架,但毕竟是骁勇善战的牙帐亲兵,待回过神来,已在铁勒鸢的号令下,迅速收拢,开始以兵力压制。 见北狄人开始追击,局势已至拐点,顾昔潮当机立断,暴喝一声,“走!” 依照沈顾二人的约定计划,秦昭在入城之前,给北疆军残部下的军令便是“一触即走”。 目的在于消耗铁勒鸢麾下大部分的兵力,牵制敌人的行动。 云州城虽已如一片废土,但是确是他们的生养之地,地形走势熟知于心,在城中与北狄兵巷战,优势在我。 但双方交战,总有人不敌,有人陷落,也有人倒在了云州的土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贺三郎贺毅奔逃之中,被一支流矢刺中了大臂,手里的刀“咣当”掉落在地。没了武器,两名北狄兵夹攻而来。 他拖着伤臂不断后退,看到秦昭还在十步之外对敌。他以为自己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闭眼的刹那,身后一把金刀陡然飞至,闪现如电。 他被鲜血喷溅了一脸。 贺三郎睁开眼,那两个北狄兵已倒地不起,血流成河。 一只劲臂已捉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猛地抬起,扛在身侧。疾风一般地救他出了重围,往后面的暗处撤去。 贺家三郎在北狄牙帐蛰伏十五年,也习惯刀尖舔血的日子,此刻却睁大了眼,看到一身是血的顾昔潮,头皮一阵发麻。 男人收回金刀,臂挽长弓,迅疾如风,鬓边银丝闪动。他已在敌阵里杀红了眼,犹如地狱恶鬼托生人间,竟比满城凶厉的北狄兵更令人可怖。 他带着他夺命狂奔,躲过过无数擦身而过的流矢,不知疲倦地回身疾射,身后追击二人的北狄兵应声倒地,直至人影渐消。 贺三郎看得毛骨悚然。 这样好的功夫,让他想起传说中的那个人。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那个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他曾钦佩得五体投地,一门心思想要见他一面,拜他为师。只可惜后来,那人背弃了北疆军,最后销声匿迹。 甩开了追兵之后,二人躲入一处民居坍塌的屋脊前,看到了倚在角落里的秦昭。 这一战,破釜沉舟,每一个人都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在城中游走,只为引开更多的追兵,为队友赢得一线生机。 于是,在一处屋脊再见的时候,众人交错的视线里凝着无限明光,无限泪光。 秦昭也受了不少伤,捂住胸口被北狄兵划开的刀伤,喘着粗气,道: “北狄公主果真中计。他们从牙帐调来追击我们的兵越来越多了。这样芸娘他们从牙帐逃出来的机会就越大。” “秦二哥,你的伤,没事吧?”贺三郎看着他发白的唇色,为他擦去额鬓的汗水。 “我无事。你顾好你自己,你的伤比我的重……”秦昭撕裂袖口的布条,自己绑起了伤口,道: “再等等,只要再等等,这一回,我们都能活着回去!” “嗯,我相信十一娘。”贺三郎目光灼灼,坚定地道,“我要为十一而战。嘶——” 他激动起来,大臂颤动,碰到了中箭的伤口,登时疼得冷汗直冒,强忍着不出声。 身旁的一道人影伏下来,刀光一闪,砍去了他没入皮肉的箭身。 贺三郎闷哼一声,伤痛稍缓和一些,一抬首,对上了男人一双墨黑的眼。 “身手这般差,跟着来不就是送死么?” 顾昔潮身长如松,抱臂而立,看着他冷冷地道。 “你这人!……” 贺三郎咬牙。 因此人方才救了自己性命,他一时也说不出恶语来,只扬声道: “我要是死了,就能去陪十一了。要我躲着避战不出,我还不如在十一的坟头做个缩头王八,为她驼着墓碑过一辈子!……唔……” “废话真多。”顾昔潮眼皮一掀,冷笑,“可惜,你死不了。” 若非受那人之托,此人之命,与他何干?带在身边,平添聒噪。 话音未落,他已将贺三郎臂中的箭镞两根拔起,撕开袍角给他包扎伤口。 男人手劲太大,贺三郎痛嘶不已。 他强忍疼痛,双眼只留一道缝隙,隐约看到,高大耸立的身影似乎在发颤。他好像,也受了伤。 腥风之中,顾昔潮神色冷峻,俯视底下。 街头巷尾追杀的北狄兵,手中熊熊火把穿梭来去,照亮废土一般的旧城。 明河公主不惜不断地从牙帐调来重兵,只为将尸骨夺回,再他们捉住击杀,实在是太过大费周章。 论情论理,还是从兵法上看,全然都说不通。 除非,这尸骨令有奥妙。 静下心来细想,总觉事有蹊跷,却想不透这种怪异之处究竟落在何处。 顾昔潮极目远眺,北望牙帐。 也不知道她那边怎么样了。 他今夜为她夺回了尸骨,践行了约定,也意味着,终要与她分离,送她往生轮回。 此时此刻,顾昔潮危机四伏,命悬一线,心中却道一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83节 待她走后,十五年前的罪孽,他也该作个了结。 顾昔潮面色沉如深渊,又忽然一亮,眼前连绵的火光窜起,不断跳动。 北狄兵追击无果,气急败坏,已开始放火烧城,要将藏匿城中的所有北疆残军给逼出来。 顾昔潮没有迟疑,先将受伤的贺三郎拎了起来,扔在了屋脊一块木板上横卧,脚一踹,将贺三郎连人带木板,送下了屋顶,由秦昭接着送走。 待他再回首,他的脚底已是燃烧的梁木,顾昔潮四顾,火势剧烈地在蔓延,底下上来的木板已然坍塌,就要烧至他的袍边。 “嗖——” 熹微的夜色之中,一支利箭朝他而来,擦着他的大氅飞过,落在檐角。下一瞬,檐角的砖石碎裂开去,整面墙崩塌,化作一道陡坡。 顾昔潮踩着砖石,沿坡跳下屋顶,已脱离了火海。 他举目四望,四下并无北狄兵。不知这支救他脱险的利箭从何而来。 数丈开外的屋顶之上,一道孤影立于梁木,转瞬隐于重重屋脊之间,不见了。 顾昔潮心下一沉,飞身一跃,欲追上那道人影,忽闻一声: “呜咙——” 静夜将尽,天色熹微,远处骤然响起一声号角声。 这一声,铺天盖地,如潮水般涌过整座云州废土。 轰鸣般的号角之中,上一刻还指挥若定的铁勒鸢蓦然回首,朝北面望去。 牙帐连绵的毡帐群中,灯火通明。这号角正是从牙帐中吹来的。 一瞬的恍惚之后,她凝神,一声一声数着号角。待最后一声吹尽,寂灭,她身形凝滞,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一共有九声。九,乃是最大的阳数。 铁勒鸢手一抖,五指松开,手里指挥千军万马的长鞭落在了地上。 “公主!”她身边最得心的女侍从牙帐的方向飞奔而来,黑暗中的表情慌张无比。 铁勒鸢听完贴身女侍的禀告,神色也全然变了。 是调虎离山之计。 这群大魏人,不仅仅是为了夺尸骨而来。从一开始进入牙帐,那个男人就布下了这场局,引她入彀了。 他们的目标,是在牙帐之中。 她中计了。铁勒鸢乖戾一笑。 果真是像极了。连容止风度,行事所为,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公主,我们必要速回牙帐。大王子二王子他们已经蠢蠢欲动!” 女侍急切万分,牙帐事态已是千钧一发,若失了先机,公主多年筹谋或会前功尽弃。 “公主?……” 天明之前,最后一丝夜色落下,铁勒鸢背着光,俯身拾起了地上掉落的长鞭。 轰隆隆的号角鸣声中,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冰冷的面容恢复了沉定,发号施令道: “派一队精锐,速回我帐中守卫。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皆斩!” 女侍得令退下,心中感佩。 到了此等生死攸关的关键时机,公主仍心系驸马爷安危。 夫妻二人果真是心心相印,伉俪情深。 …… 云州城中所有的北狄兵,前一刻还在锲而不舍地追杀残兵,一听到这号角声,纷纷呆愣在原地,神色且惊且惧,而后,排山倒海一般,丢掉了武器,双膝跪地,朝着牙帐大拜。 隐在暗处快要支撑不住的北疆残部,听到号角声,面上露出无比痛快的神色。一双双早已战至鲜血模糊的眼里,缓缓溢出了热泪。 被困牙帐十五年,他们都知道这一声声号角意味着什么。 秦昭贺毅嘶吼一声,紧紧抱在一起。 十一娘的计谋成了! 残夜里,所有人劫后余生,欣喜若狂,唯独顾昔潮青筋暴鼓,眼底的血色浓烈如焚。 当时,她与他在舆图前约定,从没有这一出。 她瞒着他,去牙帐杀了北狄可汗铁勒腾。 顾昔潮趔趄一步,头晕目眩。倒下去时,还不忘护住背后布包里的尸骨。 “顾九!”“顾九……”秦昭贺毅二人大惊,将他扶住。 这是十一娘的人,方才不知护下他们多少兄弟,铜墙铁壁一般无坚不摧。若不是他,他们这些人,有多少要不是死在流矢中,就是死在火海里。 顾昔潮闭了闭眼,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与他的约定,始终只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 生前不惜性命也要算计他的皇后娘娘,既来了牙帐,怎会甘于只带走尸骨? 既有了决心,又怎会在意魂魄的去留? 她从来没有打算去轮回转世。 沈家十一娘自回到北疆起,一早就存了魂飞魄散之心。 一如,顾家九郎十五年前就存了死志。 只为那一个残存的念头,他这一具早该死去的身躯还在往事的灰烬里,默默燃烧。一烧便是十五年。 此时此刻,腥血亦如火烧一般地在喉间漫开,又被他咽了回去。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顾昔潮拄着刀强撑起身,黯淡的黑眸里,烈焰重燃。 今夜,他还不能死。 他要去救她。 第47章 相拥 沈今鸾立在毡帐白顶之上, 俯瞰高原之下,心思不定。 云州这片土地上,有太多的亡灵。 自从她这一个孤魂踏入牙帐起, 就能感受到无穷无尽的鬼气。好像来到一处古战场,死尸无人收,魂魄无人问。 那一夜公主寿宴,北狄牙帐歌舞升平, 在她看来, 早已是血腥炼狱。 无数浑浊的魂魄飘荡在半空中, 连绵成片,时隐时现, 像是一阵骤起的雨雾,又像无依的枯叶。 他们大多来去无踪,不言不语, 十五年以来早已没了人的意识。 沈今鸾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个一个扫过去。 他们也曾是谁人的父母, 谁人的兄弟姐妹,谁人的至亲至爱。而今,残存的魂魄散落在被敌军侵占的故土, 因心有执念, 多少年在此地盘桓不去。 她还找到一群新鬼。 她们刚死不久, 尚还能人语。 都是被白绫缢死的少女。刚死的, 头颅还歪歪斜斜, 舌头外露忘了收回。颈上发青,一个个都系着一截断裂的白绫。 她们有她耳熟能详的名字,或许是童年街角处磨石匠的女儿, 抑或是父兄军中的家眷。 这一回,她要把她们都带回去。沈今鸾心道。 遥夜里, 山脚下的云州城渐渐起了嚣声。 沈今鸾看成一队又一队的北狄兵收到指令离开牙帐,奔向云州城内镇压。 她和顾昔潮谋划,应是成了。 今夜牙帐所有云州旧民,无论人鬼,都应该安然逃脱牙帐。 可是,她的心底浮动着有一片沸腾的海,无法停息。 她不想就这么离开牙帐。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沈今鸾侧目回望,只见一缕白绫在风中乱飞。个头娇小的女鬼不过十岁出头,飘都飘不稳,朝她跌跌撞撞飞来。 “发生何事?”她问道。 那女鬼指了指远方,凄声道: “芸娘、芸娘又被可汗的人带走了!” 一听到“可汗”二字,所有鬼魂面色一变,惶惶飘荡,甚至有后退数十步的。 好像被带走的人就是她们自己。即便死了,往日的梦魇还是阴魂不散。 就怕又被他捉住,就怕又走不了了。 她们都在等沈今鸾做出决断。明显感到,她的气场变了,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阴寒如铁。 沈今鸾攥紧了袖口。 她作为沈家后人,对云州,对云州所有百姓的命负有责任。 当年她父兄没能救下的人,她自然要救。 当年云州陷落之仇,正好也要一起报了。 芸娘这一被夺,正好终止了她的犹豫。 “铁勒腾在哪儿?”沈今鸾忽然出声,像是一早就作出了决断。 所有女鬼都不吱声了。年纪小的,魂魄还瑟瑟发抖起来。她们都怕极了铁勒腾。 “跟我走。”她低喝一声。 巨大的威压之下,众鬼不由自主地伏了伏身,几乎要朝她叩拜。无端的就是有震动魂魄的力量,好像她们都该向她臣服。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84节 沈今鸾白袖一扬,疾驰而去,众鬼追随,带起一股茫茫尘烟。 …… 贺芸娘从一场尸山血海的噩梦中惊醒。 她又梦见了十五年前云州城破时的惨状。 她衣衫撕裂,被疾行的奔马在尸横遍野的地上拖曳十余步,耳边是谁人的狂笑声。 后来,满城空空荡荡,唯有冤魂夜哭,如同十八层地狱。 幽暗的帐中,一股熟悉的香息萦绕。 贺芸娘定了定神,梳拢散乱的头发,举目四望。忽又听到一声极为熟悉的鼾鸣,她心头狂跳。 她方才不是在做梦。 一夜过去,她又被侍卫带回了可汗帐中。所有梦魇的开头。 铜兽香炉燃着那一股奇异的香,榻上熟睡的人是北狄可汗铁勒腾,照常饮了烈酒,酒醉后的鼾声如雷。 她的身边,地上伏卧的两具女尸,脖颈缠着一缕白绫,尸身犹有余温。 不必看,她也知道,又是被活活勒死的少女,只为取她们的处子血。 只因,铁勒腾笃信北狄传说,缢死的处子血流清洁干净,挣扎时的血流却强劲无比,放入烈酒之中,据说可以延年益寿,维持体魄强健,甚至长生不老。 可她总觉得,铁勒腾这个样子,和疯癫没什么两样。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他又刚喝了这种酒,唇边还有残留的人血,已睡了过去。 这一场景哪怕经历了十五年,她仍是怕极了,指尖在袖口握紧,一下子摸到了袖中藏着一小截蜡烛。 想起这一夜再见故人,和那一番精密的谋划,历历在目。这个绝对不是梦,她很快就能逃出牙帐了。他们,不会抛下她不管的。 贺芸娘这才心下稍舒。 她绕开女尸,一点一点挪至帐帘处,静坐凝神屏息,只等外头的暗号。 阒静当中,那鼾声似乎变了调,像是压抑着的声音,一寸寸发着紧。 “吁——” 那一声她等了一夜的呼哨终于响起。 贺芸娘不敢回头,撩起帐帘往外奔去。只见今夜的牙帐意外的宁静,所有侍卫好像不见了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拔腿向远处跑去,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男人的闷哼,紧接着是一声低吼,像是挣脱了什么。 巨兽一般庞然的阴影在帐布上暴长开来,朝她在逼近。 铁勒腾醒了!她惊慌失措,跌坐在地,躲藏在阴影里瑟瑟发抖。 “你想跑去哪儿?” 一只粗糙的大掌拧着她的手臂,猛地拖了过去。 远处的吁声急促了一阵,似在催促,见她没有漏面作声,越来越低弱,渐渐远去。 他们要抛下她了。贺芸娘被醉醺醺的男人擒着,又回到了帐中。男人酒未醒,粗暴地踢开毡帐上的女尸,将她一把扔在了榻上。 而后,男人大腹便便的身躯压了上来。 再也动弹不得,巨大的绝望笼罩住了她。 悲愤之下,贺芸娘又摸到了怀里那磨尖的石块。那一块她十五年来每一次都想了结自己的凶器。 她双眸一闭,纤细的手臂一挥,用尽平生力气,刺入了男人的胸膛。 氤氲的香息之中,铁勒腾酒稍稍醒了几分,皱着眉看着胸口插着的一小片削薄的石块。 “你想杀我?”他一愣,忽嗤笑几声。 他一把握住贺芸娘拿着凶器的手。 “你一个女人,连蝼蚁都不如,也敢杀我?” “咔嚓”一声,他生生扭断了她的手腕,石块掉落在地。 “天底下,没人杀得了我铁勒腾!” 力量太过悬殊,她根本撼动不了山一样庞大的北狄可汗铁勒腾,这个曾征服北疆以北所有部落的霸主。 一阵仰天狂笑过后,铁勒腾提起下袴,抓住她的脚踝,拖至身下,他人却僵在半空,一动不动。 在贺芸娘惊恐的目光中,铁勒腾双目大睁,额头青筋暴起,眼珠子凸出得像是要掉落下来。 “你是谁?”他死死盯着榻上发抖的贺芸娘,洪亮声音莫名变得喑哑,像是被掐住了声带,“什么人在那里?” 皮毛的垂帘晃动不止,狰狞的兽纹四处显现。 贺芸娘在榻上连滚带爬,慌乱之中袖里的蜡烛掉落在地,沉入黑暗,她再也找不到。只能颤声道: “十、十一娘?是你吗?” “是我。”沈今鸾无声地回应,魂魄已近力竭。 “你杀不了他的。他力气大着呢。”一道纤细的女声传来,声音颤抖,“我们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沈今鸾望向角落,蜷缩在那里的一群女鬼。 一看到铁勒腾,她们便吓得不敢靠近,拧紧手里的白绫,小声劝道: “我之前早就试过了,我们实在太弱了……” “从前还有个叫小杉的女鬼,不仅没杀得了他,反而被他打得魂飞魄散……” 铁勒腾一生征战沙场,戾气非比寻常,身上背着千万条人命,千万个刀下亡魂,根本不怕区区几个女鬼。 更何况,他酒后状若疯癫,她们动不了他,更杀不了他,也救不了贺芸娘。 不少魂魄看到铁勒腾就钻入地底,不敢再现身了。 “救救我……”贺芸娘泣不成声,没逃出几步,又被狠狠摔在了榻上,一双粗糙的手将她的衣裙一把扯烂。 “你这个贱人,逃不了的。没有人会来救你,你的家人早就死光了,被我全杀光了!北疆军早就全军覆没了!你这辈子永远都是我的奴隶。” 铁勒腾发出兴奋的吼叫。 周遭人鬼的低泣声中,沈今鸾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将要沉到谷底之时,心底蓦然响起一道声音。 “再战。” 她回首,好像看到那个人,立在暗无天日的夜里,雪风吹动他鬓边的一缕银丝,曾经一字一句地对她道: “纵使十年不成,二十年无果,三十年或许终有一丝转机。只要我还活着一日,为了云州,我便要再战,至死方休。” 当时,她曾嘲讽他自不量力,还想以蝼蚁之力,妄图夺回固若金汤的云州。 他的声音回荡心头,沈今鸾凝眸,白衣飘动,望了一眼牙帐底下暗云涌动的云州城。 这个时候,他又在做什么呢? 他以性命交付于她,搏命而战,又是为了什么? “起来,再战。”她蓦地出声。 一众娇弱的小娘子魂魄为之一震,呆呆地望着她。 沈今鸾咬牙,大声道: “一人不行,一百人未必不行。” “这畜生可不止杀了我们一百个人。” 今夜,她立了誓,要把她们一个一个都带回去! 如果不能将她们带回,她就算不魂飞魄散,留在人世,也是如受酷刑。 一道孱弱的白绫从地上飘飞起来,一把握在沈今鸾的掌心,重重地扯了过去: “出来——” 她的尾音因力竭而嘶哑,撼动一旁的帐布如浪潮一般不住地翻动。 天际间无数魂魄被一声震动,虚空之中,像是有无数厉鬼密密麻麻地冒出地面,一道发出凄厉的鬼哭。 铁勒腾被突如其来的锁喉白绫掐得跪爬在地,想要挣脱。 沈今鸾悍然收紧了掌中白绫,毫不犹豫,不断收紧,: “都给我出来!——” 这一声令下,席卷天地的阴风涌入帐中,一缕一缕透明的白绫飞舞起来,无数孤魂潮水一般地涌了进来。 成千上百双纤细柔弱的手,在虚空之中攥紧了一道一道的白绫,一圈一圈地缠绕在罪孽之人的颈上,如同凌迟。 万鬼齐哭,诡谲之中,带着无法言喻的壮丽,有如山河沉浮,洪荒流转。 “你到底是谁?”铁勒腾的酒气终于被全然吓醒了,惊恐地指着一片虚空,掐紧的声带只能发出气音。 帐中无人回应他。 巨大的惊恐之下,他趔趄着往前,猛地挥手碰翻了烛台。 他想要向外头示警,有人竟敢刺杀北狄可汗! 帐布一沾染火焰,已在弹指间燃烧起来,连带着地上华丽的皮毛毡毯,高悬的重重垂帘,都在火中狂欢一般乱舞。 火光映出了贺芸娘惨白的面容,秀气的眉眼因惊恐到了极致而扭曲: “十一、十一?” 遍地着火,她方才遗失在地的蜡烛,烛芯也被点燃了。火焰中,那个她幼时最要好的玩伴,憎恨了十五年的沈家十一娘现出了魂身。 苍白没有血色的肌肤,一双漂亮的明眸空洞地睁着,素手缠绕着无数道白绫,正死死地为她牵制着铁勒腾。 火光如血,浸染她周身,如同一袭皇后的翟衣,却散着凛然的杀意。 她、她她她已经不是人,是厉鬼啊! 贺芸娘当头雷击,这一刻,竟觉得她比铁勒腾更恐怖,一时吓呆在原地。 “快走啊!” 沈今鸾一声喊,才让她回过神来。贺芸娘再也顾不上了,一心夺命而逃,将帐中所有噩梦抛之脑后。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85节 铁勒腾声嘶力竭,如野兽一般四肢着地,双手深深掐入滚烫的焦土之中。 没有人来救他。今夜牙帐他的亲兵,都去哪里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掀起眼皮,看到了火光中那一道道诡异的白影,幻觉一般地围在他身侧,像是要将他淹没: “你们、是什么人?……没有人可以杀死我。” “巧了。” 一声轻笑传来: “我们不是人,是鬼。” “北狄可汗铁勒腾,一生杀伐征战,横扫草原,几无败绩……” “可是,你怕是没想到,最后却会死在你最瞧不起的女人手里吧?” 铁勒腾眼里已经炸开了无数朵白光,意识沉沉,看到那个说话的人影: “你为何,杀我?” “呵——”又是一声轻笑,这一声更为嘲讽肆意。 “铁勒腾,要杀你,从来不止我一人。” “你死到临头,我不妨告诉你,你这帐中,一直燃有剧毒的白旃檀香……” 铁勒腾颤抖着道: “你胡说,我请汉人巫医都查过,此香出自中原,有调理气息,强身健体的效果!” “不错。白旃檀出自西域佛国,引入汉地,是僧侣们静心修行的秘香。” 沈今鸾覆手在背,陡然转身冷眼看着他,道: “可你,从不戒酒色,终日在帐中饮酒作乐,再辅以燃香,那白旃檀的香息便生有剧毒,可以使吸入香气之人缓慢衰竭,侵蚀意志,直至完全疯癫,然后死去……” “谁予你这白旃檀香,谁就是要杀你了。” 铁勒腾瞪大了眼,两股浓黑的乌血缓缓从鼻孔流出。 恍惚中,一道娇俏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阿爹,这香是中原来的,那边的皇帝才能用上。用了可以长命百岁……” 可恶!他明明是那么得疼爱她啊。除了他的汗位,是祖宗立下的规矩必须传给最强的儿子,什么兵马、权势、荣宠,他都给她了。 可她为什么还不知足啊? “你也该尝一尝,没了至亲至爱的滋味……”那个女鬼朝他冷笑,“告慰我父兄,在天之灵。” 她到底是谁,杀人还要诛心?铁勒腾暴吼一声,垂死一挣,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抬起了头,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试图将她看个清楚。 “你……是你?” 她的容貌,像极了,像极了…… “你记起来了。” 沈今鸾一直收着力,就等他认出自己。沈家血脉,一脉相承,她的长相,和英俊的父兄极为相似,只多几分柔美。 “你夺走云州,杀死我父兄还不够,还要砍下我大哥的头颅,凌辱他们的尸身!” “今日,我必要你百倍千倍地偿还,我失去至亲之痛。” 铁勒腾的眼里迷茫了一瞬。 原是他的女儿来报仇了。 十五年前,他一生功勋达到顶峰的那一年。因为,他机缘巧合,夺下了北狄数代以来垂涎已久的云州,被他的臣民奉为北狄百年一现的英雄。 “我铁勒腾毕生功绩,史无前例,彪炳千秋!我是北狄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可汗!” 临死前的遗言,豪言壮语。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靡艳又血腥的鬼魂,从喉底发出一声诡笑: “但是……” “北疆军的主将,不是我杀的。我也不曾砍下他们的头颅。” “他们是自相残杀,是自相残杀!哈哈哈哈——” 当年,他只不过时为了让所有人景仰他,惧怕他,臣服他,让整个北疆传遍他的事迹,才宣称自己斩杀了大魏军的主将。 沈今鸾倏然抬眸,神色冷如凝冰,眼底血色如火。 铁勒腾望着她,报复一般地,发出嘲讽而得意的狂笑,响彻整座正在大火中坍塌的大帐。 笑声戛然而止。 千百段白绫在阴风中断裂一地,垂落下去。 铁勒腾气急攻心,脖子一歪,重重倒地之时,死不瞑目,而嘴角扔挂着诡异的笑。 草原上战无不胜的北狄可汗铁勒腾,死在了最是柔弱的女鬼手中。 北狄大帐轰然倒塌,四分五裂。人间恶鬼,堕入地狱。 …… “起火了!” 从云州城中逃出来的北疆军残部遥望牙帐,神色惊恐。 众人在城内拼尽全力,为了牙帐中的奔逃留出机会。一个个伤势不轻,各自为战友包扎伤口之后,才恢复了些许力气。 只等朝思暮想的亲人能从牙帐逃出来。 可是牙帐的中心,分明着火了。北狄兵像是一点就着的火星子,无头苍蝇一般地游走来去,形势极为诡异。 “那号角声是北狄人的丧钟,方才一共响了九声,就是可汗铁勒腾死了。”秦昭倚在一棵枯树前,伤口稍复,对众人道。 众人又惊又喜。 北狄可汗铁勒腾,让北疆以北百十部落闻风丧胆,数十年臣服在他的残酷统治之下,强悍得像个非人的怪物。今日,怎么就这样死了? 黑暗里,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树影里,箭袖紧绷,目如寒刃,也久久凝望着牙帐。 “顾九!” 不远处传来一声羌语。 “不负你所托!” 莽机等一众羌人,身手矫健自墨黑的夜色中奔来,各自搀扶几个奔逃中受伤的女奴。他们的身后,还有一大批被他们释放出来的大魏人。 “你交代的事。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可都办妥了。” 顾昔潮“嗯”了一声。 “卑鄙无耻。”莽机忽冷哼一声。 去云州城前,顾九找到他们,要他们相助,救出牙帐里所有的汉人奴隶。他们惧怕北狄人,稍有退意,他便抛出他们远在朔州的家人威胁。 无计可施,只得咬牙答应下来。拼死救出了这些大魏人。 这个顾九,是一早就算计好了,实在可恨。定要向邑都告状,要他小心这个心机深沉的大魏人。 莽机别过头,与族人各自围成一圈歇息,不与大魏人一道。 秦昭望着一个个小娘子出现,与战友们团聚,痛哭流涕,抱作一团。他却始终不见贺芸娘的身影。 “我去牙帐找!”他猛地起身,不顾伤口撕裂,提刀欲走,“就算死,我也要把她带出来……” “昭郎!” 一声哭喊,震耳欲聋。 火光之中,出现了一道仓皇的身影,踉跄着向他奔来,衣衫破裂,在风中飞扬。 手中长刀落地,秦昭朝那道纤弱的女子奔去,跌在地上足有三回,才将人抱住,狠狠摁在怀中。 两人抱头痛哭,生死相依。 “阿姐,十一娘呢?”贺三郎焦急地问道。 贺芸娘泣不成声,面色像是更白,只是不住地摇头。 贺三郎再也坐不住了,拎起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我去找她。” 好不容易才再见到十一,他还要好多好多话没有跟她说。 一只绷紧的劲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贺三郎一咬牙,目眦欲裂: “你不去,我去!” 男人冷声道: “你去了,只会妨碍她。” 贺三郎打量着这个皇后宫里的侍卫,皱眉道: “你、你不担心你的主子吗?” 男人只道一句: “我,相信她。” 贺三郎拽住了男人的手臂,道: “你、你不担心她,因为你根本不在乎她。可我都担心死了啊!她现在只有我可以依靠了,她那么弱小,是需要人保护的,没人保护她,万一、万一……” 顾昔潮面无表情,望向火光冲天的牙帐。 他所认识的沈十一,从来不弱小,也从来不依靠于人。 可他,想再见到她。 如此思量,顾昔潮从袖中取出那半截犀角蜡烛,点燃夜空。 火光所照,在场的所有人深吸了一口气。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86节 从来没有人见过如此壮阔的景色。这不是人间才有的殊色。 只见漆黑的永夜里,天际处晨光微露。 无数透明的魂魄带着点点晶莹的萤火微光,聚散往复,犹如银河一般在天际处浩荡地浮动。 是从牙帐的方向,缓缓地飘向南方,大魏国土的方向。 魂归故土。 万籁阒静,风声止息。 银河一般浩荡的魂魄中央,渐渐浮现出一道惨白的人影。 一袭月白长裙,像是招魂的白幡,诡谲又靡丽,一双血红的眼,让人想起地狱最底下那通天的烈火,凶煞之气浓烈如墨。 那不是属于活人的眼。 哪怕再熟悉的身影,都不能说明她还是那个人。 没有由来地,北疆军的残部,云州的故人,所有人,无论认不认识当年的沈十一娘,都在此时后退了一步。 贺芸娘望着那个鬼影,瞬时想起方才她杀人的样子。她腿脚发软,被一旁的秦昭揽着才没有失力跌倒。 贺三郎呆了足有一刻,然后,作为人的本能,他也不住地后退,甚至,想跑得更远。 那个明明就是他心心念念想了二十年的十一啊,为什么他会那么害怕?恐惧到浑身发抖。 所有人或恐惧或厌憎的视线里,沈今鸾无知无觉,拖着疲累的残躯,无力的魂魄,向故人走来。 召集万千孤魂,缢死强大的铁勒腾,她耗尽了所有力气。魂魄撕裂一般,像是即将散去。 可她所有的故人,她曾经的至亲至爱,都在不断地退却。 犹如隔着漫长的光阴,与她无声地作别,然后远去。 沈今鸾太累了,双目阖上,眼底的光寂灭下去,似乎读懂了他们的表情。 所有苦苦支撑的信念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她的脚步缓了下来,魂魄像是雾气一般虚浮空乏,难以自持。 “沈十一!” 一道身影,逆着人潮,秉烛而来,照亮她彷徨的归路。 在她跌落之时,义无反顾地朝她伸出双手,将她揽入怀中。 那一双臂弯,结实而温暖,不需要多么炽热,却一直都在。毫不犹豫,毫无保留。 还像很多年前,在她独自摘桃花的时候总能稳稳地接住她。 她累得无法睁眼,却也知道是他。 也唯有他。 “顾九,我亲手杀了铁勒腾。我为我的至亲至爱,报仇了。” 她虚弱地卧倒在他怀中,忽然泪如雨下: “但我,已无至亲,再无至爱,再没有家了。” 既失故土,又绝故人。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你有的。” 男人开口,声音沉定不移: “沈十一,我带你回家。” 顾九郎和沈十一娘,在云州有一个家。 她不曾守诺,他却从未对她食言。 第48章 燎原 离家的第三年, 沈今鸾十二岁时的那一年孟春,沈楔父子三人从北疆回京述职。 北疆安定,先帝龙心甚悦, 封了大哥沈霆川为忠武将军。朝会后,还留了沈家父子设宴款待,独一份的荣宠。 那一夜阿爹喝得面色酡红,还被赐以一顶华盖轿子, 送回了沈家位于京都的御赐府邸。 阿爹好像从来没有如此开怀过, 把沈家子女三人叫到正堂, 向曾祖父上香。 “我沈楔没有愧对先祖,终有出头之日了。” 上品无寒门, 沈氏家祖从不入流的军户到今日有帝宠在身,数代步步为营,流尽了血汗, 眼见着有了光宗耀祖的机会。 也就是那一夜, 重重香火之下,阿爹对她谈起了对她今后的安排。 “阿爹,给你找了一门好亲事。” 最是春风得意的沈楔对着最小的女儿道。 两个儿子在沙场历练, 一身伤病, 沈楔虽极为严厉, 却也痛在心中。 还是女儿好啊, 可以不用去战场受苦, 还能为家族联姻,福泽绵延。 哪怕再不舍得,还是十岁就送她离开故乡, 来到京都学规矩,为沈家谋一条后路。 可沈今鸾却歪着头, 问道: “阿爹,我非得嫁人吗?” 她睁着那双漂亮的眸子,圆溜溜地看着他,挺起胸膛,道: “我也可以和兄长们一样,上阵杀敌,为沈家立功。从前,二哥骑马都没有我快!” 她根骨极好,姿态轻盈,可以数个时辰跑马不歇,连二哥都追不上她。 “等我当了大将军,就封你做个斥候。”二哥在旁笑道。 沈楔却勃然大怒。 大哥沈霆川面色微沉,眉间涌动,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二年春,边关战事吃紧,父兄未再来看她,而是寄来两封信。 一封是二哥的,兴致勃勃地说起,秦二哥已升了校尉,而贺三郎每次又挨了军棍,还是会大喊“十一”,要她来救他。可她远在天边呢。 另外一封是大哥沈霆川亲笔所写。 他在信上说,父亲想将她嫁入宫中。在诸位皇子之中,择一位乘龙快婿。 当时的她不懂,所谓择婿,便是涉入夺嫡之争,选一位沈家支持的储君。 而她那位向来恪守祖训的大哥却在最后写道,如若她实在不愿,他便劝说父亲,自己再上前线立下军功作为交换。那么她便不必入深宫为家族谋前程。 长兄如父,大哥身负家族使命,他做不到像二哥那般直抒胸臆,却总是暗暗为她着想。 她将信件捂在心头,突然很想很想回家。 第二日夜里,沈家十一娘偷偷溜出家门,沈家出动所有家丁,甚至找上了京卫,寻遍了京都。 寻她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匆匆掠过,一树拂动,青涩的枣果压弯了枝头。 “人走了。” 一只手臂掀起了浓密的树枝。 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从枝叶中露出一半,唇角轻轻一扬。 沈今鸾攥紧了怀里的包裹。 唉,真是躲在哪里都能被他找到。 “下来。”少年掸了掸袖口沾上的叶片,道,“我接着你。” 她不动,树影轻摇。 少年等了许久,便劲臂一撑,顾自攀上了树枝,嘴角衔着一跟狗尾巴草,道: “沈十一,你打算在这树上啃一辈子酸枣吗?” 见她还是不答,他浓眉紧皱,锦袍一掀,也跳上了树,一双长腿来回一晃。 看到她怀里的包裹,少年微微一怔,问道: “你要去哪儿?” 她抿紧了唇: “我要回云州去。我不想嫁进宫里去。” 少年愣住,嘴里的狗尾巴草掉落在地。 “一定要嫁人吗?” 少年不识愁滋味,他从没想过,小娘子终有一日要嫁人的。 她手托腮,双眼无神,叹气道: “我阿爹说,女子总要出嫁的,夫君的家才是我的家。那我在云州,就没有家了吗?” 出嫁前,她是父兄的掌上明珠。出嫁后,那深宫里未曾谋面的夫君也会待她如珍似宝吗? 少时的沈今鸾想不明白。 更不会知道,多年后,她死时,弃若敝屣,甚至连坟冢都没有一座。 而彼时,那个少年只是静静望着她,目光专注: “天地广阔。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你想待在何处,那何处便可为家。” “你想回云州,那里就会有你的家。” 后来,那个少年不曾食言。 那一年他随大哥第一次去云州的时候,买下了一间三进大宅院,庭院里种满春山桃。只等求娶了心上人,便可归家。 她想去何处,他便往何处。 然,天命无常,待他再次回到那个落满尘埃的家中,却不与她同归。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87节 照看宅院的徐老历经战乱,丧妻丧子,神志不清,还当他是昔年那个意气风发要买宅娶妻的小将军,出来迎接。 他大氅覆雪,步入家中。一间暗室,百余座灵位如群峦起伏,无言相望。 红布如无边夜色笼下,覆住了满堂灵位,掩埋了曾经的希冀。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鎏金玉印的婚书,置于最前头的那三座灵位之前。 而后,一如既往,为故人奉上三炷清香。 …… 烛焰一跳,火星子“噼啪”一声裂开来。 黑暗中,沈今鸾被一阵争吵声惊醒。 周身有一缕一缕的轻烟,正源源不断地没入她的魂体之中,充盈起来。 她愣了一愣,想起方才她好像做梦了。 梦中,有一道人影在案前焚香。一身甲胄覆满白雪,冰寒的光融进了那一小簇火焰里。 那人在给她烧香。 待他缓缓回身之时,窗外的大雪就纷纷落了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都做鬼了,还能做如此离奇的梦。 沈卿鸾怅然若失,环顾四周。看到熟悉的祠堂和窗外春山桃的香息,才想起,这里不是顾昔潮在云州的私宅吗? 他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她力竭之时听到他说,要带她回家。 云州,确实曾是她的家。 今日,却只能暂住在顾昔潮的私宅。 “咚,咚——” 一阵沉稳的叩门声之后,房门推开。一缕风吹来,灯火轻摇,帷幄微微拂动。 来人阖上了门,步入房中,修长身姿隔绝了屋外雪气和争吵声。 “明河公主以为我们定会逃回朔州。一连派了数十支追兵往朔州方向去了,一路在追查尸骨的下落。” 沉稳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她看到顾昔潮立在门前,半侧脸映着烛火柔光,另外半边隐没在阴影中。 她轻舒一口气,点点头道: “所以,顾将军偏反其道而行之。先留在云州。” 论老谋深算,还得是顾大将军。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铁勒鸢绝对想不到,他们竟还留在云州。在云州还有一处居所。 可她为什么对大魏主将的尸骨如此上心? 沈今鸾揉了揉眼,从榻上起身,裙裾落地,她低头一看,面上迅速涌起几丝薄红。 身上那件缢杀北狄可汗时撕裂破损的月白长裙不见了,而是一条卷草纹的白衫青裙,清淡秾艳相宜,别有一番端庄。 谁人给她换了一身衣服? 她呆滞地看着顾昔潮,耳后一热,才想起自己已是鬼魂,无需换衣,他定给自己又烧了衣。 也对,那一身月白长裙已在混战中被扯烂。她从牙帐出来那个样子,定是吓坏他们了。 沈今鸾抬手不断地绞着一绺发辫,忽然开口,声音轻如飘雪: “我,可怕吗?” 我是恶鬼,你怕不怕我?为何千万人中,唯独你朝我走来? 她低垂螓首,脑中浮现出那夜所有人耸立避退的场景,其实想问这一句。 “可汗猝死,北狄大乱,诸王争位,大魏北疆有了数年的喘息之机。” “你杀了铁勒腾,救了我们所有人,也做成了我们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 顾昔潮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犹如月隐星沉,晦涩之中带着她不熟悉的哀恸。 “旁人或许惧怕,但我,认得你本来面貌。” 唯有我,知你本来面貌。 明媚的光鲜的,丑陋的不堪的,完整的破碎的,挚爱的厌憎的……只要是你,便想全部懂得。 幽影里的女子静美其姝,月色下雪白如缎的一截颈子仰起,好看的杏眸睁大几许,眼尾沾染烛火的薄红,微微翘起。 他默默凝望她,从前只在梦寐里见到的神情,一颦一笑,又复现在他眼前。 瘦长的五指在袖侧紧张地握紧又松开,不由自主地朝她的脸伸了过去。 朦胧的灯火里,她的神容露出一丝讶异,却也没有退却,任由他的手拂过面靥,轻轻落在浓密的鬓发之间。 “娘娘的头发乱了。” 她茫然抬手整理,才抚至鬓边,冰凉的手指与他温热的掌心相触。 魂魄的手指柔若无物,仓皇又徒劳地想要从他厚厚的老茧中退开,逃逸一般。 杀伐果断的皇后娘娘何时这般怯过? 在她惊怯的目光里,他无声收拢了手指,沉声道: “娘娘该去见一见屋外的故人。他们都以为,沈家十一娘回来了。” 男人的另一只手将她鬓边一缕乌发捋至耳后。 箭袖落下,沈今鸾的鬓边多了一朵新折的春山桃,含苞待放,柔嫩娇美。 她却觉得鬓边好似灼烧了起来。 眼底是烛火,指尖也尽是火焰,鬓边也落满火焰,全部烧至心头。 待她回过神来,想起是被屋外的吵闹声惊醒的,她极力压下心悸,平静地回他道: “怎么了,他们在吵什么?” 男人双眸抬起,浓黑的眉峰似是微微一挑。 “娘娘,他们要杀臣。” 杀人如麻的顾大将军如是道。 烛火的暗影下,他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出房门。 他的掌心自从攥住她的手指,一直没有松开。 她呆呆地由他牵引着,走过一道一道的廊柱,在顾家的宅院里穿梭,如归家一般。 昔日针锋相对得皇后和大将军,携手一道往院中走去。 …… “我就是被北狄兵再抓去,绝不能留在这顾家的地盘。” “正是!我们少将军视这陇山顾家为知己,可将军当年遇险,围困城中,顾家不派兵驰援,害得云州陷落,沈家将军一个个身死,十五年才找回尸骨。” “要不是顾家,我们又怎会落到这般下场?” 北疆军旧部无意中听徐老说起,这里陇山顾家私宅的。一群人在院中踱来踱去,极是不耐。 莽机硬着头皮领着一群羌人苦苦支撑,拦着这一群人,以免他们入内惊扰到顾昔潮,忍不住啧啧称奇: “邑都哥果然说的不错,这顾九到处都是仇家,都不用我们动手,总有一日啊……” 他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步入庭院之中,登时收了声。 众人义愤激昂,看到他出现,横刀相向,怒目而视道: “秦二哥说你叫顾九,你领我们到这里来,是不是也是陇山顾家的人?” 月色皎洁,桃花瓣拂过犀角蜡烛的火焰。 烛火的幽影里,众人才看清男人是牵着一道青白的身影款款而至,风姿动人: “他是我的人。” 女子声色冷厉,不怒自威。 “他叫顾九。”沈今鸾看着顾昔潮,一字字道,“只是顾九。” 北疆残军瞪大了眼,看到她一身血肉之躯,先是后退一步,又顿住不动了,细细端详起她来。 犀角蜡烛照下,皇后娘娘,曾经的沈家十一娘沈今鸾白衣青衫,云鬓粉腮,栩栩如生,一如少时。 秦昭贺毅二人了解实情,知其为魂魄之身,默声不语。其余人之前见她从牙帐出来时的凶相,虽曾有疑虑,但此时见她一切如常,不由面露喜色,感慨不已。 当初听闻,沈家十一娘做了皇后,哪怕远在北狄牙帐的他们也听到了消息,心中为之一振,以为有了盼头。 可盼啊盼,直到快要认命了放弃了,却终于等到了她来。 沈家人,到底从未放弃过他们。 众人且喜且惊的目光中,只见一角玄黑的氅衣掩着一缕镶嵌金草纹的裙裾,暧昧的重叠,一步一步掠过他们的身侧,朝阶前走去。 一一唤出他们的名字。 久别之后,再见沈家后人,喜悦盖住了所有情绪。再听闻,痛恨已久的铁勒腾横死牙帐,所有人无不欢喜雀跃。 “十一娘能逃回来了就好。沈家还有后,真是太好了……” 几个头发霜白的老兵也曾看着她长大,忍不住抹泪。 众人肃容,齐刷刷跪地,向她叩拜: “皇后娘娘。” 沈今鸾袖手微抬,众人礼毕起身后,马上有人指着他身后的顾昔潮,厉声道: “娘娘有所不知,当年我们在云州城向最近的陇山卫发送烽火信报,等了十日都无人来援,顾家人就是我们的仇人!” “老子既然逃出来了,非要杀光那些人不可!”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88节 院中的叫嚣声此起彼伏。北疆军旧部残破的甲胄闪着寒光。 沈今鸾扫视一圈故人,目光平静: “北狄牙帐中,带回三具大魏主将尸骨,可是确有其事?秦校尉、贺副尉,上前回话。” 气度凌人,俱是其父兄风范。 秦昭见她唤他们官职,虎躯微震,上前伏地,道: “我等在韬广寺夺回的尸骨,确有三具。而且、而且……” 他迟疑了一下,看了一圈周围忿忿的同袍,才提高声量,道: “那明河公主亲口说,第三具尸骨,正是陇山卫主将顾辞山将军的!” “不仅顾九在,贺副尉也在,他可以作证!” 贺毅与秦昭对视一眼,上前一步,也坦荡地应道: “在韬广寺前,明河公主确实如此说。” 在场众人都是当年跟着忠武将军沈霆川死守云州城的,等了十日弹尽粮绝,也没等来陇山卫驰援,十五年来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可今日出自同袍的证言打碎了多年的恨念。 谁会想到,顾家真来人驰援了,还死在了云州,尸身也被北狄夺去。而死的人,竟然是当年名震天下的顾家大郎顾辞山。 顾辞山是什么人?即便远在北疆的众人也有耳闻。 大魏第一世家顾家的嫡子,文武双全,光风霁月,皎如天上月一样的人物。 不似寻常世家看军户低贱,顾辞山待人如沐春风,他们的少将军沈霆川一直与他交好,情谊深厚。 秦昭身为沈霆川最亲近的裨将,犹然记得,有一年隆冬,少将军大雪入山,只为猎杀一头雄麝鹿,做成上好的麝香,赠予一向爱弄香的顾家大郎。 每每得了陈年的桃山酿,也定会不远百里,昼夜奔驰,送去陇山卫。 庭院寂寥。融化的积雪化作几缕细雨,落下花枝,敲打屋檐,声声清寂。 “这不可能。” 有人忽然道。 “我们死守云州,从未见过顾家的军队来过。” 秦昭叹口气,道: “你们可曾想过,陇山卫是去驰援城外的大帅了呢?” 一想起领兵出城后失踪半月的沈老将军,众人眼里的光湮灭下去,摇头道: “顾家驻守在北疆的陇山卫足有三万人,无论顾家大郎选择驰援大帅还是少将军,就算不能救得两位将军,至少也有自保之力……可他,怎么也死了?” 众说纷纭,经年的痛与恨,沉沉压在所有人头顶。每一声质疑,便是一道伤口,渐渐没人再出声。 “因为,当年顾家内斗,陇山卫分裂。” 那道僵立许久的身影终是动了动,沉闷的脚步走上前来,立于敞亮的光晕下。 众人愣在原地,举目,只见那个名唤“顾九”的护卫。 模糊的灯火,映亮了男人剑锋一般挺拔的身姿,一绺银丝随风拂动。 听到他的声音低沉异常,像是压抑着一股钝重的痛意: “顾家大郎为奸人所迫,调兵不成,只带了唯一一队百余人的亲卫前去驰援。” “最终,悉数殒命云州。” 一字一句,石破天惊。蒙尘的旧事被疾风吹去,露出灰烬下的遗容。 满场哗然,苟活十五年的北疆残军讶异之中,渐渐露出痛色,唏嘘一片。 顾昔潮的面上轻描淡写,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之事。唯独垂落的眼帘留着一道罅隙,如隐秘的刀锋,将昔日的爱恨情仇尽数割裂开来。 十五年,他花了整整十五年光阴,从少年乌发到生出斑白银丝,才终于将大哥的尸骨寻回。 直至亲眼所言三具遗骨,亲自摆放众人眼前,才能证明这一冤孽,才敢吐露出这一真相。 才敢,再握住她的手。 顾昔潮荒芜的眸光里暗燃起了火,只一瞬,烈火燎原。 同样的一瞬里,沈今鸾蓦然回首,眼帘变得朦胧起来。 天地万物都黯淡了下去。 他的身影便浓烈深刻起来。 那么沉静,那么平和,却令她无端心痛。 她凝望着他,仓皇又错愕。苍白纤细的手指试图从他掌心抽出,却被他捉住不放,越攥越紧。 “顾九,你早就知道?” 如怅惘,如痛惜,如叹息。 “你一早知道,却瞒了我整整十五年。” 第49章 放纵(重写过了) 两鬓银丝的少年人身姿英挺, 器宇轩昂,黑漆漆的眼看着他,似含痛意, 又带期许。 她定定看着他,眼里的光如琉璃破碎了一般,忽然背转身,决然离开。 这一回, 是她牵着她没有放开他的手, 狠狠地, 带着他回身往后走去。 顾昔潮侧身护着烛火,跟着她, 来到那一间上了铜锁的暗室。 门窗紧闭,暗室无声。窗牖透出模糊的火光,一簇一簇在燃烧。 顾昔潮看到那扇门, 心头一滞, 在她威逼的目光下,解开尘封的铜锁,推开门入内。 满堂香火如烟似雾, 人影隔着烟气, 氤氲不清。 他望着巨大红布罩下的灵位群, 慢下脚步, 在一步之外立定。 空荡的堂前, 轻微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沈今鸾挥袖指着暗红一片的灵位群,道: “这里是顾氏的祠堂。你顾家列祖列宗在上,我要你当着他们的面, 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他立于满堂香火之下,覆雪的甲衣一身梨花白, 眼眸中藏着风霜雨雪,刀光剑影。 “先帝在时,朝中军功新贵崛起,世家地位多有受制。” “世家重臣不满,地位权势为新贵所侵占,于是找上了顾家。顾家为世家之首,责无旁贷,他们要我大哥带头动手,于朝堂阴诡之间绞杀政敌。” 北疆沈家为寒门军功新贵,陇山顾氏乃百年簪缨世家。 本是立场相对,奈何沈霆川和顾辞山一见如故,私交甚笃,过从甚密,亲如兄弟。 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香火暗影里,顾昔潮仰首,鬓边的一绺银丝犹如凛然刀锋,声色如冰霜凝固: “我大哥为人清正,自是不允……不料,他们卑劣至此,竟在军中朝我大哥发难。” “当年,沈老将军在城外,你大哥在城内,两处烽火三十里外的陇山卫都收到了。” “奈何,陇山卫全军不发,我大哥只能带着一队亲兵前去,只能救援一处。” “念及云州壁坚城固,他应是相信你大哥可以坚守,在当下做出了决断,先去驰援沈老将军。” 顾辞山和沈霆川曾是肝胆相照的挚友。 因为了解,所以相信。顾辞山选择先支援云州城外的孤军,所以云州城内无人见过他出现——直至他的尸体和她父亲的一道被北狄军带回云州,悬尸城楼。 顾昔潮从容淡定地说完,沈今鸾只觉得满堂压抑的气息里撕开了一道缝隙,要将他和她都吞噬在内。 “你如何得知?”良久,她问。 他知她所问其实是,你有何证据? 有何证据证明他所言非虚,有何证据证明二人多年争夺不过泡影一场。 上升的烟气成云化雾,男人高大的身影透出一丝寡淡的孤独之感,刀削般的侧颜透出一丝经年的疲惫。 “娘娘可还记得当年,以‘人尸’之法处死了当年从北疆归来的陇山卫部将。” “他们有一些命大,活了下来。” 沈今鸾顿住,看着他冷笑道: “是啊,顾大将军当年好手段,竟能我手中救下人来。” 烛火森森,顾昔潮面色冷如寒冰,抬眸看她一眼,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 “我救下他们,审问后得知这一内情,而后,将他们全部诛杀。” 沈今鸾一脸青白,错愕地抓紧了供桌漆案上髹金的角。 嗡嗡的耳鸣声中,她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 “有人跑走,我便抓了他们的妻儿,设计将他们引到京都顾家那的祠堂里。” 顾昔潮闭了闭眼。 恍若还能看到那夜,顾家百余年的祠堂里血流成河。血花溅至匾额上鎏金的“顾”字,渗陷进去,染作阴暗的红。 他眼睁睁地看着,血泊中的至亲向他求饶。 而他,只是立在硕大的匾额下,冷眼看着他们血流尽了,化作白玉地砖上数年擦不净的疮痕。 顾家九郎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声名终由此而来。 明亮的少年,自此堕入黑暗,不曾回头。 “还有人,试图假死脱逃,我后来,甚至砍去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头颅,生怕他们死不透……” “最后一群人,诡计多端,知道南燕的降地是我的地界,便往北逃来了北疆。”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89节 “于是,这十年在北疆,我一个一个将他们捉回来,拷问,赐死……然后,在此地为他们设下了牌位。” 男人望向身后暗沉沉的祠堂,到底轻笑了一声。 一张一张人脸从眼底划过,血腥的岁月也流了过去。 最后那张脸,是顾四叔。他临死前的谶语,一语中的。 顾家九郎早已是恶鬼一只,残留人世,只为寻一个虚妄的真相。 祠堂的香火连绵成片,光晕里的顾昔潮,整个人像是涌动着无尽的血色。 沈今鸾呆立良久,头皮发麻。 世人皆道,自顾辞山死后,顾家九郎狼子野心,狠辣无情,为了顾家家主之位不择手段,以庶谋嫡,甚至连亲族都可以杀尽。 在所有人眼中,因他大哥的死,他坐收渔利,收拢他大哥的旧部,从而才可大权在握,位极人臣,为世家之首。 无人知晓,权倾天下的背后,是一桩白骨累成的血案,一个少年拆骨剥筋的巨变。 “顾昔潮。”她忽然唤了他大名。 男人抬眸,浓黑的双眼空空荡荡,像是烈火烧尽后的荒芜。 沈今鸾嗤笑一声,又笑一声。她忽已明了他为何死守这个秘密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你掩盖这么一个腐烂的真相,揽下杀亲的恶名,只为了维护顾家的声名。” “如此顾家,值得你这般相护?” 她一步一步走向他,魂魄飘荡,浮光潋滟:: “不止顾家,大魏世家一个个全都烂透了……为了这么一个烂透了的世家,你竟与我相斗那么多年?” “你为了顾辞山,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顾昔潮望着她,缓慢地点点头: “大哥待我,如兄如父,如师如友。我从儒之时,大哥教我诗书忠义,亦教我品酒弄香。我投军之后,他领我入他军中,手把手教我顾家刀法,亲自授我智计兵书……” 高门侯府深似海,顾老侯爷常年领兵在外,他自丧母,被带回顾家,个中生存何其艰难。而少年顾昔潮却活得潇洒恣意。这当中又有多少是顾家大郎顾辞山的庇佑和爱护。 他的容止言行,所有美好的品质,都是由这个大哥塑造的。 顾家长有腐肉,亦生嘉木。大哥一生为顾家死而后已,之后顾家便由他来守护,至死方休。 他是顾家人,身流顾家血,此生都无法逃脱。 顾昔潮回头望向她,淡淡地道: “我不能背弃顾家,亦如你十五年如一日,为父兄血仇,为沈氏声名。” 他和她,原是一样的。 一样都被困住,一样的身不由己,一样的虽生如死。 沈今鸾张了张口,始终无言。 她轻轻捂住了左胸,不可思议。 她不是做鬼了么? 做鬼了,不该是无知无觉,可为什么,此刻她的心口可以痛苦如斯? 为什么,竟比死前饮的那碗汤药还要苦,比死后魂魄被困在暗无天日的棺椁里,还要疼痛啊? 她觉得可笑又可痛,痛如摧心。一开口,如水的涩意从舌尖一直漫开到心口: “那今日,你为何要告诉我?” 她行至他面前,他烈动的袍角不经意拂过她的衣摆,注定一般地纠缠不休。 顾昔潮眸光低垂,手指攥入箭袖。 在北狄牙帐前等她出现的那一个漫长的时辰,每一刻都只觉烈焰烧心。 她却问他,怕不怕她鬼魂的样子。 是怕的。怕的只是见不到她,怕这一番话没能说出口。 “既已寻回尸骨,你我之约了结。” 顾昔潮仰头回顾四面香火,笑了笑。 阴差阳错,她的魂魄能来到他的身边不过了却一桩执念,竟让他一时贪了,忘了魂魄终是要走的。 沈十一和顾九,相识二十载,曾经那么要好,曾经,只差一步…… “是啊,我找回了我父兄的尸骨,算是心愿得偿,该去往生了……” 沈今鸾微微一怔,垂下了眼眸。 可顾昔潮的心愿是什么? 她凝望他鬓边闪动的银丝,讳莫如深的神情,她的心头涌起一股匪夷所思的涩意来。 若非这桩旧案,他和她并非仇敌,不必相争那么多年。 他不会做顾氏家主,驱逐北疆,可以依照那卷婚书娶得心上人,从此儿孙满堂,一生顺遂。 可惜了,而今,她只是一缕孤魂,而顾昔潮有了心上人,人都死了,他还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没由来地,沈今鸾眼眶发酸,将头偏去一边,想要抬手拭一拭眼尾,袖口却一紧。 她视线下移,这才发觉,二人一直攥着手,没有人松开。 看到她面上的不自在,顾昔潮无声无息地撤了手,后退一步,转身欲走。 箭袖已被她扯住,他还未回身,她已上前一步,始料未及,鼻尖几乎贴着他的颈侧。 “你做什么?” 魂魄冰冷的气息萦绕,陌生的酥麻之感。顾昔潮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避退,箭袖还被牢牢扯住。 “你是不是受了伤?”沈今鸾蹙起了眉。 她恍惚忆起,她从牙帐力竭走出来,顾昔潮大步上前紧抱着她的时候,她嗅到他身上浓重的的血腥气。 而且,方才他攥紧她的手,五指灼伤一般的烫。那不是她的错觉,而是因为他就在发热。 “无碍。”顾昔潮别过头,阴影里的面色苍白如纸。 沈今鸾冷眼看着他,一双素手缓缓抱起了臂,伸出一只玉管似的指尖,轻轻摁了摁他胸口的伤处。 顾昔潮皱了皱眉,薄韧的唇只一抿,没有嘶出声。 看来是伤得不轻,沈今鸾后退一步,扬起了小巧的下颚,骄矜又不失冷意: “这次来北狄牙帐,你一个亲信都没带,这么重的伤,你就一双手,一个人可治不了。” “你是要莽机过来,还是贺三郎?” 她眸光微动,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道: “三郎这个人,我知道的,下手没轻重的。你怕是要吃点苦头。” “至于莽机那几个羌人,嫉恨你杀他们首领,怕是趁你病,要你的命都有可能。” 顾昔潮没有作声,一双深幽的眼盯着她,直愣愣的。 沈今鸾朝天翻了一个白眼,直接攥着他的袖口,拉着比她人高马大的男人往祠堂深处走去。 阴风徐来,一面垂帘隔绝了里头一方宽阔的胡榻。 在她固执的目光下,顾昔潮无奈,平坐榻上,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娘娘逾矩了。” “我都是鬼了,还要管什么规矩?”她也不知为何今日难受得紧,呛声道。 “啪嗒”一声,是蹀躞革带环扣解开的声音。外袍散开,只剩一件中衣。 洁白的中衣,前胸后背,果然都透出了几缕血色,暗沉的,鲜红的,不知他已忍了有几日了。 沈今鸾心头发颤,没有思索,径自伸手攥住了他一丝不苟的衣襟,被一只大掌握住。 男人坐在榻上,眸光抬起,下颔紧收,仰起头望她,却有居高临下的意味,淡淡地道: “会吓着你。” 沈今鸾自不会怯,没有松手,轻嗤道: “你身上什么地方我没见过?” 当初他入军中,一身是伤回来找她,一直都是她来治伤的。 她一把扯开他的衣襟,衣下的胸膛已露出一大片斑驳的乌青,赫然入目。她手指不禁一抖,停了下来。 此刻已和当初少年的身体全然不一样了。 她面无表情,脸颊窜上一缕薄红。 顾昔潮目色微沉,大掌覆住了那只翻动襟口的小手,移开。他垂眸,到底是低叹一声: “我自己来。” 他褪下中衣,袒露上身,精壮的大臂撑在她身侧。 沈今鸾收了手,坐在他身侧,开始用撕裂的布条作包扎带,熟练地涂上金创药抹平。 “陈州那夜,是你。”他看到熟悉的侧影,神色微动。 她低着头,目光直视着膝上的包扎带,余光里,看到山峦沟壑起伏的线条,宽肩窄腰,肌肉盘虬。 她喉间咽了咽,呼吸都干涩了几分。 “是我又如何。” 沈今鸾赌气道: “你大胜归来,朝中民心更甚从前,只会为人忌惮。但凡你缺各胳膊少条腿,元泓也不至于收了你在南边的兵权。” 顾昔潮点点头,薄唇扬起: “不费吹灰之力便摧我于无形,得利最大者,还是你的后党。” “不过区区兵权,再夺回来便是。”他的目光轻飘飘扫过来,“换得娘娘亲手侍疾,臣也不见得是亏了。”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90节 沈今鸾不语,掀起准备好的包扎带,转过身去要往他身上捂,一看到正面,她滞在那里。 分明的沟壑之间,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不计其数,疤痕狰狞遍布贯穿,在苍白的皮肤上泅黑晕染一般骇人。 惶惶灯火,灼目的刺青像是他胸前箍紧的困兽,层层鳞片如刀,要朝她扑来。 “怕吗?” 他抬起眼,深不见底的眸底有火在烧。 “你怕吗?”她反问道。 沈今鸾不必看,也知自己的身影,一半是烛火里丰盈的血肉之躯,一半火光照不见的魂魄之体,随风飘飘荡荡。 再没有比鬼魂更可怕的了。 可他却在烛火里端详着她,沉静的目光像一张网,四面八方地朝着她包围过来。 沈今鸾低眸,若无其事地张开包扎的绷带。 拂动的发丝挠过紧绷的肌肉,隔着包扎带翻飞的手指,描摹一身如凿如刻的线条。一时难以分辨,是他的身上烫,还是她的指尖烫。 自幼时起,她为行伍出身的父兄治伤是家常便饭,可今日,她却觉动作生疏紧涩。 雪白的绷带掩不住斑斓刺青里叫嚣的困兽,惊她的心,动她的魂。 是满身刺青太过骇人,还是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她莫名想到在宫里无意撞见过的,草丛中侍卫和宫女交缠的身体,压抑的喘息。 她白腻腻的手绕至他的心口,忽然停了下来。 “这里,你是不是纹过你那位心上人的名?” 她的声音细小的如涓涓细流。 他似是难抑地笑了一声,沉沉的气息拂过耳畔: “娘娘何不自己来看?” 沈今鸾不动,一股陌生的涩意又在潜涌。 他有多喜欢那个心上人,才会在心头刻下她的名。 鬼使神差地,她的目光微微偏过去,只见心口壮阔山峦间,竟是一道极深的伤疤。 顾昔潮从肩线到脊背都绷得死紧,像是一把弓弦,声音更低更沉: “中过箭,扎进肉里,愈合后就不见了。其实……” “不必多言,我对顾将军的情史无甚兴趣。” 她只觉受骗,为他戏弄,神色恢复了漠然,缠绕绷带的手刻意地避开那一处心口,往别处去绕。 男人好整以暇,浓长的睫毛低掩,凝视着她的双手,若有若无的颤意看在眼里。 下一瞬,一只大掌覆住了她的手背。 修长而有力的手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腕,缓缓划过前面覆着绷带的沟壑,引导她最后捂在了自己的心口: “臣的伤口,在此处。” 她一怔,想要收手,他摁得更重,甚至牵动了伤口,低低闷哼了一声,似是既痛又快。 “下回,若要杀臣,也在此处。” 帘帷之间,烛摇影动,昏晕暧昧,人影交织不休。 “扑通—” 这是他的心跳,血肉之躯的心跳,她没有的心跳。 她眼眸迷濛,忽然起心动念,直直望进去他沸水一般的眼眸,道: “不如,你只做顾九,我永不会动手杀你。” 不是大将军顾昔潮,不是陇山顾家九郎。只是顾九。 男人倏然抬眸,目光沉黑,像是一片灰烬里暗燃着火。他看着她,道: “我若只是顾九,沈十一就能放下对顾家的仇恨?” 帷幄骤然飘起又落下,沈今鸾静静地凝视他,怔住,不知如何回应。 像是只能放纵这一刻的逾矩。 男人的目光刹那间变得冰冷难测,气息浊重,箍着她的腕肤烧灼般地疼。 泛白的薄唇衔起嘲人自嘲的意味: “玩笑话,谁都会说。娘娘莫要自欺欺人。” 冷漠疏离的口吻,气息却灼热不息,越离越近。 沈今鸾面色如冰,耳后却已通红,只觉疾风骤雨,身旁的烛火登时一灭。 男人只是徒手掐灭了犀角蜡烛。 魂魄手中的绷带飘落在地。男人一把拾起地上散落的衣袍,严严实实覆住满身伤疤,起身离去。 翻涌不息的帷幄陷入沉寂,魂魄再度缥缈如雾。 十五年,她的父兄,北疆军,都回不来了。 顾九和沈十一也回不去了。 …… 看到房中的烛火熄灭,昏暗无光,坐在不远处的阶前的贺三郎眯了眯眼,手里转悠着一枝盛开的桃花。 他忍不住捅了捅一旁昏昏欲睡的秦昭: “进去了那么久。灯都灭了,孤男寡女,我们十一还是皇后,我觉得不妥。” 秦昭还在痛惋他曾经的主将沈霆川,抹一把眼泪,哽声道: “少将军视顾家大郎为至交,果真没有看错人。他若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谁能料到个中曲折,他竟冤枉了人家那么多年。 贺三郎却只盯着暗室,黯然道: “十一定是生我气了,当时,她从牙帐出来那么虚弱,我看都差点要散了似的……我却吓得躲开了,我对不起她……” 秦昭回过神来,哀叹一声: “谁能想到十一竟死了呢。她父兄知道,该有多痛心啊。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皇后薨逝,不该也昭告天下的吗?” 贺三郎垂着头,低声道: “十一定是被我们拖累牵连了。我们都被定罪,她哪能好过啊?” “我们大家也成了大魏的孤魂野鬼了。” “嘎吱”一声,暗室的门开了。 一道浓黑的身影从中走出,面色沉郁。 贺三郎霍然起身,追了上去: “顾九,你把十一带去哪里了?我要见她!” “不必了。怕你又吓得屁滚尿流。”顾昔潮疾步不停。 “顾九。”身后的她出声道,“我有话要跟他们说。” 顾昔潮眉间一动,瞥了一眼那贺三郎。 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眉目英挺,乌发浓黑,虽然经受摧折,赤子意气,稚嫩的冲动中带着一股倔强的天真,热烈似火。又是知根知底的故人。 顾昔潮扶了扶金刀,点燃蜡烛,漠然回避。 小院里,昔日倩影在烛火的光晕中幽幽浮现。 沈今鸾心知贺三郎所谓何事,刻意远远隔了好几步的距离,温声道: “怕鬼,本就是人之常情。三郎不必顾虑。” 贺三郎望着说一句又退开两三步的她,急忙主动走过去,爽朗地笑道: “一回生,两会熟,等我多见见你就不会怕了。” 沈今鸾哭笑不得。 “十一,我给你摘了春山桃。”他小心翼翼从袖中取出什么,满心欢喜,在她面前一晃。 花枝颤动。 顾昔潮眸色一沉,俊面更冷,摩挲着腰间金刀。 沈今鸾看到那一枝春山桃,一愣,没有接过。 她隐隐觉得,从前少时,北疆的儿郎谁都争着给她摘春山桃,可是如今,她却觉得不一样了。 她轻抚鬓边那一朵春山桃,灼烧过的心头又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涟漪。 她莫名不想再收下其他人的花。 “十一,你是还在生我气吗?”贺三郎抿唇,眼眸漉湿,带着几分委屈。 从前,只要摘花总弄哄好小娘子的。 沈今鸾目色清明,笑望他道: “三郎,北疆军幸还有你们几员大将在。” “我父兄故去多年,北疆残军仍在。前路虽渺茫,但今朝一切从头,我既是沈家唯一的后人,便身负重振北疆军之责……” 军士需要营地演练,需要热炕暖身,需要饷粮果腹,需要军备杀敌。刀不磨不锋利,这些都是实际的事情。 云州这残存数百人的命运,系于她孤魂一身。 她是沈家十一娘,做了鬼还是沈家十一娘,责无旁贷。 “我要带着所有人回归大魏。” 她眺望山河远阔,满目欣慰和希冀。 这辈子生生死死,她终能救回陷落敌营的父兄军队,又寻回父兄的遗骨,终于也不算徒劳无功。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91节 身旁众人听她一番豪言壮语,却皆是神色微变,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纷纷看向秦昭。 秦昭头一个跪倒在地,凄声道: “十一娘,我们都回不去了啊……” 院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死死低垂着头。 “为何回不去?” 沈今鸾面色紧绷,压迫的目光一个一个从人群的头顶看过去,最后落在最末那个立着不动的男人身上。 “承平五年,天子敕令。” 顾昔潮终是走上前来,沉着的脚步踩碎一地霜雪,冷酷得连心底的叹息都充耳不闻。 “定北侯沈楔无故弃地数百里,出逃关外,背主叛国,褫夺封号。忠武将军沈庭川开城投敌,以至云州陷落。沈氏乱臣贼子,所领北疆军乃叛国之师,人人得而诛之,以死谢罪,以儆效尤。” 他一字一句复述昔年圣谕,直言不讳地道: “娘娘,你和你的人无处可去。” “唯有,留在臣的身边。” 第50章 魂散(重写过了) 沈今鸾抬起眼, 痉挛一般地攥紧了手,攥得袖边卷草纹路扭曲疯长,狰狞痛楚。 “他所言, 可是千真万确?” 众人缄默,庭院内阒静,可以听到胸臆起伏的气促声,男人们默默垂泪。 十五年来, 在场所有北疆军残部即便身在敌营, 亦关心大魏之事, 未有一刻不想再归故土。 直至消息传来,罪名已定, 众人余生一念,唯有苟活而已。 今日,终于亲耳听闻这一道御旨敕令, 如同尘埃落定, 再无他想。甚至,连一丝愤意都无——都被长久的岁月消磨尽了,早已麻木不仁了。 沈今鸾笑了一声, 惶惶烛火下的面容添几分阴森。所有人不敢抬头。 “贺副尉。”她望向贺毅, 温声道, “你来说。” 贺三郎一愣, 不由自主地噗通一声跪下, 目有泪色,道: “北疆军早已被全天下人视作叛军,沈老将军和少将军也都被指为叛臣。我们北疆军, 确实已经回不了大魏了啊……” 起了风,烛影幢幢, 火光里的人影颤抖不已,像是随风在动。 “叛军?” 她的声音因恍惑有点发颤,冰冷得像是沉在水底。 “叛臣?” 萧索的春风里,沈今鸾沉寂十年的魂魄却在碎裂得惊天动地。 承平五年,正是她死的那一年。 无怪乎,她的二哥沈霆舟的魂魄十五年来在蓟县飘荡,冤魂不散,直到十年前她死后,突然怨气大增,再也无法转世,直至魂飞魄散。 无怪乎,贺芸娘一看到她,都忽略她的鬼魂之态,先要咒骂她以死谢罪。 无怪乎,她死后,不以皇后身份下葬,不得入皇陵,无人知晓,无人祭拜,死得悄无声息,如同一片枯叶坠入泥沟——除了那一个幽茫不知何处的人,连一丝香火都吃不到。 这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所有的至亲至爱,都已面目全非。 此时此刻,昭告天下的敕令,令她的愤怒都出离的平静,所有生前死后的执念被践踏后,只剩下一丝疲倦。 蜡烛照不见的角落,她的魂魄沉沉,一身暴雨前沉郁的青灰色。想要嘶吼尖叫,胸口压抑难忍,最后竟是发出了一声低笑。 惘然,亦是枉然。 烛火浮动,烧过心头竟也没了初时的灼意。 那亲口说出她死后谶语的秉烛男人已行至她面前。绷紧的臂膀张开如弓弦,似乎准备随时扶住正在颓然瘫倒的她。 可沈今鸾到底自己立住了,以肘撑墙,勉强站稳。 秦昭贺毅二人目中痛意难忍,伏地道: “皇后娘娘,就算我们能活着回到朔州,故国又怎会容下我们?” “自十五年前云州城破,我们早已回不去了。” 沈今鸾闭了闭眼,浑身无力,试着深吸一口气。 她朝着或茫然或悲戚的众人,端正了面色,平静地,字字铿锵地道: “我说过,要带你们回大魏,便必会应诺。把你们,一个一个,都带回去。” 一言成契,百转不移。 虽是女子,身躯这般虚弱,面色那么苍白,可她说的话,却总有令人信服的道理,令人追随的力量。 “十一娘……”“沈姑娘。”“皇后娘娘!” 哀恸不已的北疆军残兵纷纷跪倒在地,叩拜如山峦起伏。 一张一张麻木多年的脸上终是露出一丝动容,像是长久结冰的暗湖为春水消融,露出一丝透着光亮的罅隙来。 在所有人饱含泪光的视线里,沈今鸾一步一步离开庭院,走回远处没有光的内室。每一步,虚浮无力,却像是走在刀尖上一般的痛。 身后那个男人在一步之外紧紧跟着,几次想要抬手扶住她。秉烛之光,如影相随。 她的双眼已经模糊得无法视物,直到步入拐角,看到一扇虚掩的门,猛地推门进去。 她到了屋内才如释重负,脱力一般地化作一缕魂魄。 一个鬼魂是不能统领军队的。她不能让他们看到她的魂魄之态。 父兄留给她的,只剩下这一营北疆残军了。她要保护好他们,要能被人信服,以人的身份。 可此刻,她意识到了魂魄将散,只觉,至少,不能再吓到他们。 作为沈家的女儿,留下最后的体面。 她低头一看,袖间精致的卷草纹最先消散,在随风散去,整个魂体即将四分五裂。 自从缢杀北狄可汗,从牙帐归来,魂魄一直虚弱无状。 今日得知昔年圣谕,愤恨难忍,惊破一身幽魂。 终是到了这个时候了。 “沈十一!” 男人懵怔的声音带着怒吼,还有一丝少见的慌乱。 沈今鸾魂魄无声消散,看着他朝自己奔来,难过地叹了一口气。 就算即将魂飞魄散,她也要为了沈家,再算计他一回。 “顾九,我最后与你做个交易。” “你将北疆军残部带回朔州。做你的亲兵也好,充军也罢。只要能带他们回归故土,给他们一口饭吃。” 男人盯着她的魂魄,想要触碰,手却径自穿过了魂魄。他冷笑道: “凭何?” 沈今鸾气若游丝道: “你顾家内乱,害得这些人流离失所,这是你顾家欠我的。” “而且,我的北疆军,也是你亲自入北狄牙帐救下的。你别忘了,你身为边将,私救叛军,便与叛军同罪。” “若不收留他们为己所用,你顾家岂非又要承受一次声名尽毁吗?” 自牙帐同谋夺走尸骨的那一夜之时,她就已经开始在算计他了。 同舟共济,共赴深渊,只为北疆军设下最后一谋,到底是当年的皇后娘娘。 而她执念深重的魂魄,得知冤屈,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如月落星沉的清辉,一点一点在消失,烟消云散。 “十一,十一!你在哪里?” 贺三郎在庭院里看出了她的不寻常,也跟了过来。眼见烛火尚在燃烧,屋内却不见一丝人影。 他满头是汗,面色煞白,茫然回头一看。 那个唤作“顾九”的男人一言不发,不见异色,一座一座点起了蜡烛。 他竟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这一捆一捆的蜡烛,极为平静地放满高高低低的胡桌胡凳,密密麻麻。 一丛一丛的火光纷纷燃烧起来,白壁上满是飘扬的烛影。可哪里还有一丝伊人的影子。 男人手里提着一个铜铃,可有风吹来,那铜铃一声不动。 贺三郎心道不妙,忍不住道: “她,她不会是走了吧?……” 话音未落,男人倏然回身,黑沉沉的眸光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足以令贺三郎心惊胆寒。 男人英朗的面孔深深陷入满堂的阴影中,鬓边丝丝银光如利刃闪过,冷漠又阴戾。 烛光越是明亮之处,阴影亦随之庞然蔓延。此地恍若鬼蜮,此人恍若恶鬼。 贺三郎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碾灭了一处烛火。 顾昔潮走近他,漫不经心地重燃被他弄灭的那一支蜡烛,身影僵硬到扳直,寡淡笑了一声。 “皇后娘娘,还要躲去何处?” 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 “你若是走了,这一支残兵,我不会留着。” 屋外,春夜惊雷闪动,沉闷的空中闪电劈落,照得满壁亮如白昼。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92节 烛火猛烈地摇动,男人的脸在闪电雷鸣里发着刺目的白,在屋内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 “若是他们命大,逃回了朔州,也是叛军。你若不护着他们,我便依照陛下敕令,一一赐死,抛尸乱葬岗……” “娘娘可别忘了,”满堂烛火中的男人如烈火焚身,淡淡道,“臣从来不怕威胁。” 贺三郎瞪大了眼睛,颤抖着往外头退去。 阴风渐渐四起,顾昔潮巡视四周,冷笑道: “沈顾两家仇深似海,你就这样放弃了吗?” “娘娘难道不想知道,你父兄沉冤十五年来,当中可有顾家的手笔?” “陛下颁下此道敕令,未必不是顾家搅弄风云,倒再不如找我来报仇,你我再斗一场!” 满堂百余株烛火肆意摇动,白壁阴影缭乱,飞扬如烟,鬼哭狼嚎一般。 沉闷的雷声中,顾昔潮举目望天,神色不波澜惊,道: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你我之约未尽……” 他似是深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 “你的北疆军前路未卜,你的父兄沉冤未雪,你的香火恩人未见一面。你还不快回来?” 天边浓云密布,惊雷阵阵,他对周遭的异象视若无睹,只凝视着一片虚空,加重语气,厉声道: “沈十一,你给我回来!” “轰隆——” 雷声石破天惊。 手中的铜铃忽然大震,嗡鸣不止。 只见一道白影幽幽浮出,寡白罗衣,怀袖染血,一如初见。 瘫倒在门前的贺三郎一个激灵,目露惊喜之色,指着白壁道: “十一!我看到她回来了?” 却只倏然出现,又倏然消散。 满堂烛火齐齐摇晃一下,同时湮灭,堂前又恢复昏暗一片。 顾昔潮望着满目苍苍的晨曦白,微光透过树影,斑驳满地。 惊雷之后,是骤来的春雨,耳目清明。 淅淅沥沥的雨水划过顾昔潮轮廓分明的脸,他没有迟疑,朝着院中那一树春山桃走去。 他颤抖的手臂撩开了密密匝匝的树枝。透明的裙摆像是被春雨淋湿,从枝叶里斜斜漏了出来一缕。 每回逃避的时候,还是会爬树藏起来。 不知是泪还是雨水,洗得她的脸容清丽明亮,在晨光里掩去了魂魄的苍白。 那张侧脸缓缓转过来看着他,眼眸空洞,目光沉静。 “顾九,你和我做个交易罢。” 鬼门关走过,差一点九魂飞魄散的沈今鸾尚未全然苏醒,第一句就是对他如是道。 顾昔潮不语,朝她伸出了双臂。 一如当年,每回都在树下接住她的少年。 沈今鸾意识昏昏,欺身沉入他的臂弯之间。 他的怀抱,就像大雪后的荒原,浩大广阔,却是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既入地狱,同为恶鬼,不如携手一道,共赴这一道阴诡归途。 *** 边城朔州,莽莽草野,初现新绿。 一场春雨过后,漫山遍野的春山桃全都开花了。 沈今鸾被军所的练兵声吵醒,一睁开眼,窗外漫天绚丽的桃花扑面而来。 帷帘飘举,她神思恍惚,只见周身所卧的榻边,贴满密密麻麻的符咒,温和之息流入她的一身魂魄,已恢复了清明之态。 垂帘飘动,暮色氤氲,一道人影倚在帷幄之前翻阅军报。卸甲后的身形清瘦颀长,挺拔端正,只着一袭常服,宽大的袍袖在风里拂动,带来落花的香息。 沈今鸾闭了闭眼,享受这浪潮来临前,这一瞬的无边宁静。 一晕烛火,是男人秉烛而至。 谁又会在青天白日为她点烛呢。 虽一世为敌,针锋相对,可只要她转身,他好像无论如何,都会在那里。 顾昔潮面色冷峻,背着光,看不出表情,立在朦胧的垂帘前,便止了步。 烛火的柔光透进来,笼罩榻上女子一身簇新的宽松睡袍,身段柔软,裙裾迤逦。 沈今鸾只怔了一息,便从榻上起身,缓缓撩开了阻隔二人的帐帘。 柔软的帷帘飘落,一身外衣也淌落下来,衣襟莲纹如水,荡漾开去,露出内里雪肤深邃的白。 暗昧的烛火之下,女子素衣披发,烛光晕染惨白的面靥,光艳夺目。 顾昔潮皱了皱眉,听她的声音变得柔弱如泣: “我一孤魂,无处可去。” “一需仰赖将军的蜡烛照亮,才能见人。” “二需豢养我父兄残军,所费巨靡,辎重粮秣,军马铠甲,皆需要补给。” “还望将军,垂怜我北疆军十五年之冤,一腔忠魂,报国无门之苦。” 大丈夫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沈今鸾面上语笑盈盈,心底冷笑。 朔州直至北疆,谁是老大,她心里门清,北疆军日后倚靠于谁,她洞若观火。 于是,皇后娘娘姿媚万千,不足一握的纤细腰肢弯下去,作势要向他俯身,装个样子行个礼。 岂料男人立着不动,丝毫没上前扶起她的意思,沈今鸾这礼行至一半,便施施然站直了身。 顾昔潮望着她,气笑了。 一觉醒来,她已全然不是之前藏身树间那个差点就消散的孤魂,变脸如翻书。 他一时不知,该心痛她那只有一刻的脆弱,还是此刻摧眉折腰的决然。 沈氏一族,到底全然沉在她一孤魂柔弱的肩头。 顾昔潮嗤笑一声,无名之火窜上喉头,漫开之后,仅余一股涩然。 “皇后娘娘当年,就是这般笼络圣心的?” 他扯下肩头的外袍,覆住了她一身露骨的艳丽。 披衣的力道极大,魂魄身形微微一晃,沈今鸾抬眸,冷静与他对视。 烛火摇曳不定,男人一脸淡漠,眼帘搭垂,似是在看她如玉无瑕的双颊,又像再看底下飘荡无依的魂魄。 “要我挪用军饷,豢养叛军,可是重罪一桩。娘娘凭何以为,臣会应允?” 沈今鸾稍一沉吟,道: “顾将军急行军回到朔州,怕是欲动兵戈罢。” 顾昔潮黑眸抬起。 沈今鸾继续道: “想必一回营,顾这几日派出斥候探入云州各处,已得来消息:北狄可汗猝死,群龙无首,几个王子争夺汗位,你死我活,牙帐之中,兵伐内斗,纷争不断,实力大为削弱。” “于将军而言,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我知将军心在云州,我可为将军夺回云州。” 去北狄牙帐之前,他和她有过一次交心。 他头一回对她和盘托出,他困守北疆十载,与元泓立下了生死状,一心要为大魏夺回云州。 积毁销骨,虽死不悔。 而他的愿,亦是她的愿。 沈今鸾朗声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麾下北疆军众将,忍辱负重,蛰伏敌营十五载,知己知彼,可为将军所用。” “而我,虽为孤魂,亦曾为将军缢杀可汗,赢得先机。绝非泛泛无能之辈。” 我于将军,有用。柔韧的躯壳,刺骨的利刃。 顾昔潮静静听着,看了她半晌,眉峰微动。 自从得知父兄冤屈之罪,她只不过允许自己消沉了一刻,便从魂魄将散的孤魂,脱胎换骨,恢复翻云覆雨的皇后娘娘,朝他抛出她仅剩的筹码。 风姿傲骨,动人心魂。 顾昔潮不知心头酝着何种滋味,面色愈发冷峻,转身坐回了案前,双手搭在膝上。也不回应。 她似有几分茫然和急切,跟着他过来,魂魄在明灭的烛火下若隐若现。 顾昔潮撩起眼皮,眸光锋利,阴沉如水: “你拼尽魂魄之力缢杀铁勒腾,也是为了再夺云州罢。” “为北疆军回归这一局,你入牙帐之前就苦心布下了。因此不惜魂飞魄散,也要杀了铁勒腾,就是为了北疆军有一战之力,凭再夺云州之功,荣归故土。” “皇后娘娘智计无双,生前死后为了沈氏和北疆军这般筹谋,可真是呕心沥血,不遗余力。” 沈今鸾拢了拢云鬓,一语不发。 他猜得分毫不差,只可惜,她生前死后,人心险恶,太多事超出她的预料,注定不能一蹴而就。 唯独,眼前这个男人翻涌的戾气里,似有几许她看不分明的沉痛。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93节 她微微一笑,道: “知我者,莫过于顾大将军。” 顾昔潮收起似笑非笑的神色,道: “你我本就势不两立,我若不允,你当如何?” “将军不得不允。”沈今鸾挺起胸膛,衣袂翩飞,道, “若无我军,云州难定,云州不定,则将军危矣。” “元泓此人,我最是明了。他疑心深重,岂会放任你在北疆手握边军,十年一无所获?” 孱弱之躯,暗藏杀机,顾昔潮终于等到她这一孤注之掷,图穷现匕,才扬起了唇角。 他抬起长指,轻叩案头: “两条路。” 沈今鸾拧紧了眉。 男人声色冷肃,道: “其一,赵羡已在此地久侯,他可超度你往生,再入轮回。” 原来她身旁这些黄符紫符,是赵羡回来后一番苦心为她养魂用的。 沈今鸾眼皮都不眨一下,径直道: “我选第二条。” 顾昔潮似是早有所料,不紧不慢地道: “那第二条,便是交易了。” “娘娘此番阴魂不散,不就是为了北疆军和沈氏满门冤案。” “你可借我之力,为你父兄洗冤脱罪。”顾昔潮一顿,扫一眼女人绰约的身姿,收回目光,道: “从今以后,你的北疆残军需与我,共谋云州,戴罪立功,至死方休。” 答应之前,沈今鸾盯了他一会儿。 这个交易,无论是条件还是筹码都甚合她心意,如腹中蛔虫。 他给她的诱惑太大,她无法招架。 “成交。” 沈今鸾重重应道,一双杏眸漆黑明亮。 顾昔潮面上没什么表情。 有那么一瞬,他倒是希望,她选的是第一条轻松万分的道路。 哪怕自此分道扬镳,人鬼殊途。 顾昔潮目光尚黯然,见她懒洋洋地伸出手掌,他一愣,才知她是要与他击掌为誓。 三声掌鸣之后,沈今鸾要放下手,手腕却又被他扣住。 “沈十一,你记着,我麾下,从无白食之辈。你和你的人可要勤修勉励,可不要再临阵脱逃。” 沈今鸾反握住他的手,把头一扬,青丝飘动,道: “我言出必践。” “既如此,还需一个凭证。”顾昔潮面无波澜,长指一挑,一根红绳在指间晃悠。 “这是什么?”她苍白的手指捻动明艳的红绳,一道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 “阴阳红线。赵羡赠我的法物。” 顾昔潮忽然收紧了红线的一头,将她牵来他面前。 他幽深的眼眸独独映着她的魂魄,看似冷酷强硬的目光,却有些许温柔意味。 “若是你我系上此红线,沈十一,从今以后,你是人是鬼,身在何处,我都能找到你。” 红线一缠,生死相许。 羁魂作伴,当不孤寂。 红线一寸一寸缠绕住她的手指,他看着她,笃定地问道: “你,敢不敢?” 第51章 残念 【49和50这前两章重写, 麻烦大家先去看这两章,再来看这章才能连贯】 敢不敢? 沈氏满门忠烈含冤而死,自己做鬼不得往生, 沈今鸾如今还有什么不敢的。 一人一鬼之间红线相连,只隔着不足三寸的距离。 纤指缠绕着红线,微微用力,一圈又一圈地收紧。红线两头, 她和他额头越靠越近。 “红线与鬼牵, 将军莫要后悔。”沈今鸾眯起了眼。 “臣, 求之不得。”顾昔潮哼笑道。 红线似有灵,话音刚落, 已环绕在纤细的雪腕,而另一头,系在男人结实的手腕间。 沈今鸾微微皱眉, 轻轻一拽, 那红线却如缚似缠。即便在烛火照不见的地方,那红线在她魂魄透明的手腕,亦在隐隐显现。 红线可收如蝇尾, 亦可无限绵长。但只系着, 却能感应到彼此。 她静了一刻, 忽睁大了杏眸。 好像可以听到, 顾昔潮的心, 在跳动。 不止跳动,跳得还很快,如同雀跃不已。 她没有心跳, 心中也莫名腾升起一股跳脱的感觉来。 顾昔潮倒是面色如常,冷淡地看她一眼, “你是如何能回魂?” 沈今鸾低垂着头,道: “当时,万念俱灰,只觉得这身魂魄就要四分五裂。但一听到你的声音,便不想就此放弃。” 他的声音,那说得字字句句可都是沈顾两家的血海深仇。 果然还是仇恨有用,羁绊之深,竟能拉住魂魄将散的她。 顾昔潮自嘲一笑,手腕一动,红线摇晃,道: “和我这个世仇绑在一起,不怕你父兄死不瞑目么?” 沈今鸾扬了扬眉,目色潋滟如水,亦冰寒如水,道: “我父兄如何得冤,元泓为何下旨,我都会一一查清。有罪之人,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伏法。” “若真是你,我也定不会放过。” 顾昔潮目光沉静,扬了扬唇角。 沈今鸾摆动衣裙,窸窸窣窣,想了一会儿道: “北疆军中仍然有对当年城破有疑,疑我父兄,动我军心。” “既已归大魏,我父兄的尸骨下葬之前,我欲开棺验尸,以证军心。” 她漫不经心地拨动着袖间的红绳,忽心念一动,问道: “你说赵羡已归,他人在何处?” 卧榻帷帘之外,一人已在门前久侯,肩上覆满落花,一身紫金道袍上,腰悬桃木剑,臂挽拂尘,朝她疾步而来,拱手道: “贵人别来无恙。” 一抬首,却是一张满面风霜,白发如新的脸。 “你怎么?……”沈今鸾惊道,日前那个滑头道人赵羡怎变为眼前白眉苍苍的道长。 敬山道人赵羡风尘仆仆,一挽拂尘,笑道: “人间一月,崂山十年。” 他眼望昔日被他阴差阳错凑成一对的阴婚夫妻。 一人一鬼手挽红线,一双璧人,天作之合。阴阳红线定是心甘情愿,方可系成。 他捋着长须,喜不自胜地道: “我道术有成,机缘已至,可襄助贵人一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更何况一月十年。 敬山道人崂山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沈今鸾袖手回礼道: “那便请敬山道人为我父兄招魂。我要知道,我父兄究竟如何冤死。” …… 阴风扬起烂漫的桃花瓣纷飞,一重重飞檐反射月色的清辉,映入院中每一个人沉痛的眼底。 归来的北疆军残部因未办路引,无法证明身份,一直未入朔州城中,在崤山新建的羌人部落暂住。 各自宽慰道,能重归故土,不在北狄人威压上苟活。已经是极好的了。 今日戌时,众人被召集在崤山西南,昔日鬼相公的荒坟堆,已成墓葬之处。 赵羡已卜算过,今日戌时,为下葬良辰,且戌时日落黄昏,乃是阴阳相交之时,机缘得当,便可见鬼魂。 满山的坟头前,沈今鸾眼望众人,一字一字地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94节 “云州之败疑点重重,纵使有金口玉言,青史成灰,我也不相信我父兄叛国。” 元泓颁下的御令,她一个字都不信。 “口说无凭。”她道,“此番从北狄人手中夺回三位主将的尸骨,一验便知。” “娘娘,不如还是入土为安。”众人又惊又怕,不忍再看当年悬于城楼的尸骨。 沈今鸾冷笑一声,声色端严,道: “我父兄既是清白之名,又何惧天日见之。” “验尸。” 地上,众人从韬广寺拼死带回的三具尸骨被依次排列摊开。 戌时日落,阴阳割昏晓,唯有一盏犀角蜡烛幽幽燃烧,照亮了遍地昏暗的坟冢。 第一具尸体,较为完好,头骨身骸尚全。 沈今鸾想起铁勒腾临死前的遗言,否认了杀害他父兄的罪孽。她的目光朝一旁的赵羡示意。 赵羡走过去,立在尸骨面前,朝着桃木剑喷了一口咒水,在半空剑舞一阵,卷起地面枯叶重重。 俄而,他停了下来,摇了摇头,神色哀戚,对沈今鸾道: “令尊生前,是与千万人血战而死。这样的魂魄,死后必是立刻魂飞魄散,无法再入轮回了。” “贵人节哀,请恕小道无能为力。” 沈今鸾无声垂泪两行,森然麻木的面容却一丝喜怒都看不见。 众人看着尸骨,倒吸一口凉气,目中流露无边痛色。 此尸体是万箭穿心而死。每一根骨架,肋下骨头都可见磨损。锋利的箭镞深深刺入骨殖,留下了十五年泥掩土埋都无法磨灭的印记。 刺向他的每一箭,都是要致死来射的,如同有深仇大恨。 沈今鸾咬紧了唇,若非她的手被顾昔潮的红线牵引,几乎要站不稳。 “唯有战死之人,尸骨才会如此。”顾昔潮道。 “你们看清楚了,”沈今鸾哽咽一声,放声道,“我阿爹,是力战而死。” 从当时芸娘口中得知,云州众人对带兵不归的沈楔颇有微词,谣言甚嚣尘上,说他带着北疆军叛逃。 今日,这冤屈算是拨云见日,得见一丝分明。 “我去杀光牙帐那些北狄人,为沈老将军报仇!”贺三郎红了眼,猛地提刀,被秦昭等人劝下。 众人目眦欲裂,虽知北狄人残忍无度,却不想今日亲眼所见,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沈今鸾别过头,拭去眼中夺眶而出的泪花,克制着恢复了威仪,凛声道: “下一具。” 第二具尸骨,没有头骨。 秦昭目光一动,双手颤抖,俯下身来,从一片遗骸中捡起一角残片。 “这盔甲……”他眼含热泪,跪倒在尸骨前,“这是,少将军。” 重见天日的骸骨被阴风中吹去几许尘土,露出青白的骨殖,腐化经年,不辨形状。 沈今鸾看见沈霆川的尸骨,眼底腾起血色,道: “秦昭,你是我大哥的副将,你来说,我大哥到底有没有开城投降?” 秦昭一咬牙,深深地望着火光里的她,道: “十一娘,你不知道,当时我们已经弹尽粮绝了,用来射击敌人的箭都是只有一半长的断箭。少将军把他最心爱的一匹汗血宝马都杀了,为了让我们守城的将士能吃饱。可是,还是撑不到啊……” “没有人来援,我们孤苦无依,死死守了十日,烽火也燃了十日,一直没有等到沈老将军,也没等到援军。” “我记得第十一日,少将军夜里一个人出了城,照常捡了地上的箭矢回来来守城,我看着他一个人在城楼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我再见到少将军的时候,他已是被北狄人砍了头,悬尸城楼了……” 语罢,顾昔潮手中点燃的犀角蜡烛忽然晃动一下,变得明灭不定。 赵羡捻了一个口诀,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他再睁眼时,地面忽然扬起一阵一阵的阴风,大有摧山裂海之气。 这一具尸骸旁的尘土忽然如涟漪般散开来,一道幽光从骨殖之中喷薄而出。 围在尸骨旁的几人头皮发麻,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幽光之中,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渐渐浮现出来,像是一个身材英武的男人,脖颈上空空荡荡,没有头颅。 沈今鸾目不转睛地盯着骸骨里骤然出现的一缕残魂,失声道: “大哥?” 残魂身上的盔甲,和秦昭手中的残片一模一样,正是北疆军的夔牛纹。 “大哥!”沈今鸾飞奔过去,想要触碰,残魂却一触即散。 骨灰纷纷扬扬洒落,又汇集成一道虚影。 沈今鸾想要再上前,却被赵羡拦住。他摇了摇头,叹气道: “贵人不要过去,那并非将军的魂魄,没有意识,不过遗留在骸骨中的一缕残念。 无风无雪,烛火在狂摇。 经年的仇怨和执念郁结于尸骨之上,十五年不散,今日再见天日,沾染生气,机缘巧合才会在黄昏重现。 那缕残念的声音凄迷怨恨,又带着一丝哀愁,一字一句地道: “不是,叛军!”“北疆军,从未叛国!” 与鬼相公二哥临行所言,一字不差。都为同一个执念。 无论沈今鸾如何呼唤,如何想问,残念毫无人的意识,只是不住地呢喃死者的执念。 “云州城破。我愧对沈家,无愧于百姓。” 山间日沉,一半残阳,一半夜幕。那道伟岸的身影倏然回身,空无一物的脖颈僵硬地转过来,望向她时,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长叹一声,道: “辞山,他砍了我的头。” 像是最深的执念,如有悲意,如有释然。 此语言罢,夜幕彻底沉下,残念骤然四分五裂,烟消云散,恍若幻觉一场。 然而,十五年前的尸首化作血肉全无的骸骨,只因这一缕死前的残念太过强大,竟能超脱天地法则重现人间。 只一瞬便又湮灭了,再无回响。可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他的声音。 这个名字,使得满场悲伤沉痛的气氛被陡然打破。 “辞山?顾辞山?”秦昭喃喃道,嘴角抽动一下,惧意从面上散去,化作一缕凛冽的犹疑。 沈霆川与顾家大郎顾辞山素来交好,唯有他被少将军唤作“辞山”。 “可是顾家大郎不是驰援沈老将军,一道死在云州城外了吗?” “是啊,他的尸骨不也一并带回来,就在这里吗?” 众人面面相觑,心惊胆寒,冷汗早已浸透了脊背。 沈今鸾猜到了什么,心头漫开的寒意已一点一点凝结成冰,十指发抖,陷入泥地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雪白森森的骸骨,神色平静得近乎木然。 红绳一扯,延伸开去。身旁的男人面色沉静如同死寂,一步一步走过去,悍然踢散尘土,扒开了第三具尸首残存的骨殖。 在所有人毛骨悚然的注视下,顾昔潮手握一寸骸骨,反复翻看,目光阴沉,好像在看一个仇深似海的死敌。 而后,宽大的掌心倏地收紧。弹指间,森白骨殖已碾作齑粉,散入夜色之中。 他缓缓抬眸,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冷冷吐出一句: “这具尸骨,不是顾辞山。” …… 顾家九郎幼时贪玩爱闹。七岁时,爬上侯府那一棵两丈高的榕树,手脚一滑,不慎跌落。 顾家大郎救人心切,接住他的时候,生生折断了右手无名指的指骨。 幼童毫发未伤,顾家大郎却从此再也不能用右手执刀了。而顾家大郎,曾是顾家刀法的唯一传人,精妙无双,世所罕见。 战场上刀剑无眼,身为陇山卫主将更是不得有分毫的闪失和短板。顾辞山从此只能用左手,从头练起。各中艰难,自是不必言说。 顾昔潮长大成人之后,一生都在为此愧疚。 而眼前这具尸骸的右手无名指指骨,毫无断裂的痕迹。 顾昔潮面沉如水,寡淡的目色飘出一丝克制的杀意。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他从破裂的尸骸前起身,碾碎指骨的手垂下身侧,道: “此人,绝非顾家大郎顾辞山。” 秦昭狐疑地看着这个“顾九”大放厥词,问道: “我分明看到,那另一具尸骨上也有陇山卫金麒麟纹的盔甲残片,可你为何说,那不是顾辞山?” 头颅可以失踪,尸首可以腐化,盔甲可以掩盖,可受过伤的指骨却无法骗人。唯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发现端倪。 可他此时还是顾九。解释缘由,就是承认身份。 树枝沙沙乱摇。顾昔潮沉默了一会儿,眼眸比将化的霜雪更冰凉,正要开口,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是北狄的明河公主铁勒鸢。” 一直守着沈霆川遗骨的沈今鸾终于开口,声音难掩一丝幽咽。 “她刻意混淆尸骨,就是要我们相信,此人就是顾辞山。” 沈今鸾目色清冷,落满月辉,道: “铁勒鸢自称尊重大魏敌将,所谓收拢尸骨只为聊表敬意。” “可我听闻,她麾下猛将强兵,素有每夺下一座城,便屠尽全城振奋军心的习惯。从未听过,她会那么好心为敌将收殓尸骨。” 情势骤然发生翻天覆地,面对父兄遗骨,情势突发翻转,她神色未变,心思缜密,冷静得令人心疼。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95节 顾昔潮颔首,一双长指犹沾骨灰,惨淡的白痕随着指腹摩挲金刀。 “我和秦昭贺毅在韬广寺找到尸骨之时,她一个北狄公主拒不归还大魏主将的尸首,还率众兵围堵,想要劫下尸骨,如今思来疑点重重。” “她不想让人找到尸骨,更不想让人发现尸骨有异。” 沈今鸾望向崤山北面的重峦叠嶂,道: “当年云州破城的北狄军由她掌兵,我父兄之事,她必知内情。如此,我必要去会一会这位明河公主了。” 她还在思忖如何去牙帐见到这位深藏不露的明河公主,却见幽暗之中,红线垂落,他覆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既是安抚,又是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怎敢牢娘娘亲自动手。” “欲会明河公主,我出兵即可,战场相见。” 沈今鸾不语。 若要出兵,他便不再能是顾九了。 他只能是大将军顾昔潮。 …… 安葬完父兄之后,沈今鸾和顾昔潮一道探望部落暂居的北疆军众人,散落的军士围着篝火而睡,鼾声窸窸窣窣。 贺芸娘见她虽有惧意,但目含感激。还有几个牙帐里逃出来的昔日姐妹,都在部落里安定下来。 沈今鸾心头稍舒展,魂魄由红线牵着,浑浑噩噩地飘过,不知不觉跟着男人去到了部落外的桃花林。 地上积雪已化,魂魄飘过雪地无踪无迹。 一人一鬼走在雪地落花里。 桃花瓣在半空旋舞,落满男人沉黑的肩头。也不知走了多久,落花已凝成一朵一朵薄薄的霜花。 顾昔潮没有回头,听到身后的她的声音。 “大哥说,顾辞山砍了他的头颅。”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相信。” “我的大哥,你的大哥,曾经那么要好。” 有多要好呢,沈今鸾犹记得,自小不苟言笑的的大哥沈霆川,军队里的武痴悍将,一向品茶如牛饮,却会在顾大郎来时,有说有笑,还会兴致勃勃一道弄一回香,点一回茶。 大哥的坐骑是顾大郎从西域带回来的汗血宝马。顾大郎每逢春三月,都会受到北疆深山里猎来的名贵麝香和桃山酿。 这样两个人,一个怎么亲手砍下另一个人的头颅? 沈今鸾不会相信。 零落的花瓣在风中打了个旋儿,微茫而又灼人。 “我亦不信。”顾昔潮突然开口,阴影下的轮廓深如刀刻。 “我还记得,你入京后,我每月都会收到大哥从陇山卫来信,要我在京中照顾好你。从前他一入军中,一年都不会给我送一封家书。就因为,你是沈霆川的幺妹。” 沈今鸾抬起了头,溶溶的月色落满目中,澄净剔透。她点点头,道: “十五年前,我或会相信你大哥为世家利益,朝堂谋权,而对战中的北疆军作壁上观。” 毕竟,北疆军在前线消耗得越多,他世家的各卫便越有利,此消彼长,这是一场天然的制衡游戏。 “但我,却从未想过,他会亲手杀了我大哥。这全然不合道理。” 她说完,仿佛看到顾昔潮绷直的肩头微微沉了下来。 他终是侧过身,望向她,微微颔首,暗无天日的眸中流淌过一丝光河。 往事支离破碎的残骸里,两个茫然无措的魂魄在又一阵绝望的浪头打来之时,迸发出一阵微弱的共鸣。 顾昔潮闭了闭眼。 十年前,金刀案后,他离京的前夜。大将军府上的长史还再劝说他留下: “为了顾家那几个逃去北疆的叛徒,将军又是何苦?将军无妻无子,难道顾家就要自此断了香火了?” 顾昔潮扶刀北望。 “一月前,有人说在云州看到过大哥的踪迹。” 他抬起黑眸,望着茫茫白雪,沉着不移地道: “他也许没有死。就算死了,我也要把他的骸骨带回来。” 当时的他,几度出入云州,寻遍各处,却一无所获。 今日的他,才发现自己,一直漏了一个地方。 “沈十一,我有一种预感。” 顾昔潮睁开了眼,星眸灼灼,如火烧过: “我大哥没死。” “他还在云州。” 第52章 诱杀 北狄牙帐。 熊熊火光冲破无边夜色, 重重甲兵包围了华丽透明的大帐。 可汗御座之前,大王子铁勒固跌倒在地,怒目扫视帐中亲卫执刀而立, 簇拥着一道高挑的人影。 “铁勒鸢,你竟然叛我!” 一柄刀尖漫不经心地拨着火盆里燃烧的炭,不时有劈裂的爆裂声。 “这可汗座,不过让阿兄替阿妹我坐暂几日。” 女子一笑, 细长的眼尾勾成刀尖一般。 “我想要的东西, 自然是要向阿兄讨要回来的。” 一袭潋滟的明黄胡裙随着她踱着步子而摆动, 宛若星河流淌,拂过地上斑斑血迹。 “父汗膝下, 你虽是长子,但无论身手还是用兵,皆是最弱的那一个。阿兄资质平庸, 却疑心太重, 嫉贤妒能,生怕被其他人比下去,连你身边最忠心的近卫, 跟了你十八年的乌屠将军都不愿晋升。” “乌屠……是你!”铁勒固目眦欲裂, 指着她立在身旁的那个铁甲男人, 他反水的亲卫。 “是你带头谋反, 你这个叛徒, 被女色所迷惑!” 乌屠面不改色,冷笑道: “公主待我好。我便跟了公主。” 铁勒固牙齿咬得咯咯响,想要奋起, 又被曾经的一众亲卫拦倒在地,摔了个大马趴。 铁勒鸢惋惜地摇了摇头, 拨动纤长的指甲,淡声道: “乌屠将军如此良材,自是要入我麾下,为我所用。” “不说乌屠,牙帐其他人,可用把你当作下一任可汗?” 铁勒固瞪大了眼,从大帐众人毫无表情的面上一个一个望过去,终是颓然坐地。 他看着平日里乖巧的妹妹,忽笑了一声: “你在军中任用羌人大魏人,北狄都要被异族包围了。北狄必将亡于你这妇人之手!” 铁勒鸢扬了扬眉,手腕一提,在火盆上烤了许久的刀尖抬起,拍了拍兄长的面靥。 滚烫的刀尖登时在皮肉上炸开火星,一股烧焦的气味弥漫开去。 铁勒固痛得双目血红,想要挣扎却被身后甲兵制住,被强压着向女子叩拜。 “阿兄,我舍不得杀你,小时候,你还带我骑马呢。”她叹息道。 铁勒固猩红的面颊冒着轻烟,死死盯着她道: “你不杀我,不过是为了我那支骑兵罢。你杀了父汗,二弟三弟就算不为了汗位,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你胡说,父汗才不是我杀的!是你!……”铁勒鸢眉头皱起,面色一变,挥了挥手: “押下去,好好伺候我阿兄。” 亲卫得了令上前处置,铁勒固的咒骂声中,她鸣锣收兵,双手覆在身后,一蹦一跳地走出了大帐,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回到自己所掌的飞鸱军的军营。 来到中军帐面前,听到杳杳琴声,她面露喜色,无声地飞快摆摆手。带刀侍卫全部退下,几名红袍侍女心领神会,为她梳理发辫,轻抹脂粉,擦去袖口血迹,整理仪容。 铁勒鸢掸了掸胡裙,撩开了帐帘。 帐中的博山炉徐徐吐出一缕烟气,沉馥而又清明的香息缭绕帷幄之间。 拨开一重又一重低垂的帐帘,一道修长的人影在帐子深处背身而坐。赤着半身,只着里衣,却有一种高贵静谧的美,凛然不可侵犯。 她跳过去,一把环住他的脖颈,撒娇道: “厄郎,今日怎么有闲情弹琴?” 男人声音清朗,如玉石敲冰: “自是贺公主得胜归来。” 这一语,她的笑容便如水漾开来,面靥摩挲着男人的宽阔的肩道: “要不是驸马连环妙计,我这位阿兄可不能那么容易倒下。” 男人极为缓慢地撑起身子,露出光洁的胸膛,悠然去了榻上半倚,斜斜撑着头,一手挽着一串鲜红的朱砂佛珠。 天意风流,任是草原上皎洁的月,都不及他半分。 铁勒鸢一时移不开眼,见他的眸光扫过来,既是温柔,又带着居高临下的冰凉: “公主该如何赏我?” 自是要赏的。 入帐前就净过的手,窸窸窣窣探入衣襟,一撩就开。 另一只手勾住他缠绕在腕上的佛珠,将人引至身前。只一贴近,唇上新涂的口脂便被他碾磨舐去。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96节 从不受宠的侍妾之女到为父汗宠爱的明河公主,再到掌兵掌权的飞鸱营主将。 如今,因眼前男人一谋一划,她眼见能登上汗位,稳坐北疆三万里。 任是天上月,也要拉下来,与她一道坠下尘寰。 “为了汗位,阿兄,阿弟,他们都要杀我。厄郎,我只剩下你了,我不能没有你。” 她柔声细语,哪里像军营里的铁娘子。 “汗位,我会为公主夺下,亲手奉上。” 琴弦的余韵里,男人任她施为,带着纵容,偶有压抑的低喘。眸光不动,坦然又漠然。 只静静凝视着北狄第一位女可汗。 唇角若有若无地扬起,如是嘲讽,如是沉浸。 帐外,雨声喧嚣,雷鸣阵雨在无边的旖旎里堕入广袤的草原冬土。 一刻之后许是不耐,劲臂一收,衣摆掀开,翻身压下,重重帷帘也全部笼罩下去。 锦波翻滚,红烛燃烧,烛浪涌动,渐渐滴成案台上一抹又一抹的泪冢。 春夜喜雨,夜已深了,男人已披衣起身,在案上提笔,勾画着一幅长卷山水。 铁勒鸢还懒散第侧卧榻上,手托着腮,两靥春色动人。拿刀的手指勾着他迤逦在榻的发丝,长久凝视着男人静美的侧影。 几缕阴风拂过,在帐中散开,吹得画纸哗啦啦作响。 “今夜的风,怎这般大?”她亲自为他闭阖帐帘,在画纸间压上青玉纸镇。 男人神情专注,衣袍随风翻飞,她忍不住欺身过去,如幼儿一般伏在他的双膝上。 “厄郎,不要离开我。” 手握重兵,血腥杀伐的北狄公主忽然道。 一双大掌从头顶过来,轻抚她的侧脸,从下颔缓缓移至咽喉之间摩挲: “公主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会一直陪在公主身边的。” 温柔至极,凛冽至极。 她抬起眼,眸光晶亮中带着微微的审视,与他沉沉的目光对视良久,到底是笑了。 帐外已传来女侍催促的禀告,连唤了三声,似是有紧急军情。 “去吧。”男人静坐不动,手中细细描摹笔下之画。 铁勒鸢恋恋不舍,吻了吻他的衣襟,才起身拿刀离去。 一出帐子,她方才温婉的面色便全然变了,夜色如墨浸染,幽深难测。 女侍面色急切,禀告道: “公主,大魏军突袭,在云州南五十里外屯兵,一支轻骑已绕过云州,直抵牙帐。” 铁勒鸢眯了眯眼,时机太过巧合。 父汗猝死不足十日,汗位未定,大魏军便突袭而来,这是意欲何为? 铁勒鸢面色凝重,一字字道: “诱而杀之。” 女侍得了令,颔首道: “此番关键时刻,牙帐不能出一点乱子。公主必先把汗位稳下来,再谋以后。” 铁勒鸢忽然回望了一眼身后缱绻的帐子,对女侍令道: “这几日,驸马在帐中作何?” “白日抚琴作画,夜里陪着公主,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女侍禀道,“公主是在担心什么?” 铁勒鸢揉了揉额头,脑袋有几分昏沉,被夜风吹拂才清醒了几分。她抿了抿一点不剩的口脂,道: “自韬广寺的尸骨被人夺走,我心中一直不安。” 女侍讶然,不解道: “十五年前的尸骨,谁能看出来?” 铁勒鸢摇摇头,眺望远山,明眸之中闪过锐利的光: “那位金刀的主人,绝非等闲之辈。” 她双眸微微一虚,凛然杀意呼之欲出,吩咐帐前严密的一众守卫道: “看好驸马。” 帐内,琴音连绵不绝,在墨黑的夜空之间回荡,如同泥淖,亦如囚笼。 …… 夜空连绵百里,茫茫荒原,绵亘百里,不见人烟。 一阵阴风翻山越岭,掠过百里荒原。 其中一处的烛火里,烛焰一跳,火星子“噼啪”一声裂开来。 幽夜的山坡上,马匹林立,俯瞰底下灯火通明的牙帐。 唯有一人影斜坐枝头,玉色裙摆散开,裾边莲纹被阴风拂动。 女子懒散地撩起眼皮。 地上轻烟袅袅冒起,化作成三两小鬼模样,朝正中那女子叩拜。 “中军帐中设有佛器,我们进不去。” “但我能确认,那公主帐中的驸马,是个大魏人。” “那公主已领兵前来。小娘子万望小心。小的们告退了。” 几个小鬼叽叽喳喳,朝她一揖告退。沈今鸾摆摆手,小鬼便又化作青烟,钻入地底不见了。 沈今鸾看着身旁严阵以待的骑兵,面露不屑。 这一支轻骑,由顾昔潮亲自带领。而大魏军屯兵却在身后十余里之外,难以接应。 真是孤注一掷。 且看他此趟所选之人,既非熟知北疆地理的羌人,亦非蛰伏牙帐十五年的北疆军残部,倒是挑了一众全然陌生的面孔。 身着麒麟盔甲,是昔日陇山卫中的将士。 甚至,这些人近些年甚少踏足云州附近,对此地毫不熟悉,还得她从山谷里召来几个小鬼探路。 在别人的地盘埋伏刺杀,纵使这支军队曾经再是悍勇,到底心中没底,畏首畏尾。 于是,在北狄骑兵唿哨而来,踏起阵阵尘烟之时,招架不住,且战且退。 其中有一人顾虞郎,曾是陇山卫轻骑都尉,坠马奔逃,被三名北狄兵下马围攻。 只一个眨眼,那三个北狄兵瘫倒在地,头颅中箭,迸射出的血花溅了他一脸。 他回首望去,只见高坡之上一道熟悉的身影,臂挽长弓,一连三发,精准无误地射杀了包围过来的北狄兵, 顾虞郎血色的眼里里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想要往回跑,耳边又飞过撕裂的声响。 又三支利箭朝他而来,只往回一步,脚下便尽是接连不断的箭矢,让他寸步难行。 这不是在救他,而是再度逼他冲入敌阵。 根本毫无逃离的机会。所有人不是死在箭下,便是落入敌手。 这一瞬,顾虞郎头皮发麻,彻底绝望了。 原以来,陇山卫随着被驱逐出京的顾家九郎一道,沉寂北疆十年,今夜难得出击,以为可以立下军功。却不成想,是这样敌我悬殊的殊死之战。 而将军,好像是有意为之。 这一想,他明白过来,顿觉毛骨悚然。 这一支轻骑先行出战,将军选的人,都是陇山卫中多年的旧兵,当年顾家大郎的旧部。当年他们不曾救援,以为可以再回军中戴罪立功,今日,将军却是来找他们算账了。 这建功立业的机会,难道是实则是灭口之战么? 置于死地,形同虐杀。 不过半个时辰,这支轻骑便为北狄军所俘。 “区区残兵,敢诱杀我们公主?”为首的北狄骑兵长朝他们啐了一口,拔刀欲落下。 可公主却一声大喝,制止了手下动刀。 她拨马而来,夜色中的衣袍如练如墨,看到他们身上的麒麟铠甲之时,目光微微一动。 “留活口。带回去。” 得来却不费工夫。 尸骨她已遗失,但今日又多了一份筹码,可讨她那帐中夫君欢心呢。 …… 不远处的高坡上,顾昔潮静静遥望底下毫无胜算的厮杀,面无波澜。 十年间在云州出入数回,连牙帐都探过,唯有一处他不曾涉足。 北狄最是守卫森严的飞鸱军之军营。明河公主的帐中。 不是不敢,是从未想过那一个可能。 今夜,他以陇山卫中他大哥曾经的旧部,百余条性命为饵,表面诱杀铁勒鸢,实为入局一赌。 顾家九郎心狠手辣,连至亲旧部都可作为棋子,毫不犹豫地利用,然后抛弃。 血肉横飞之中,沈今鸾心中惊觉过来,倒也没觉得多出气。 她挑了挑眉,试探地道: “你大哥一定知道当年云州发什么了什么,如果找到你大哥,那么,就能洗清我父兄的冤屈。” 她顿了顿,飘过去,腕间红线不住轻摇,百无聊赖地拂动男人鬓边的一绺白发。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97节 “但,若真是你大哥,你当如何?” 未燃烛火,那一缕发丝在她虚白的指尖挑动又垂落,掩遮男人黯沉的面容。 飘动的白发里,顾昔潮手腕一抬,红线收缩,将鬼魂拽来身前。 锋锐的眸光抬起,看了她一眼,道: “娘娘以为,我这支兵,最后诱杀者为何人?” 沈今鸾微微一怔,心头发凉。 只见那人孤高而立,望向玄黑的远山,万里疆土。 深沉夜色,皎皎月光流入他眼眸,一点点凝结成旷世的寒冰: “若真是他。我会亲手砍下他的头颅,奉于你父兄灵前,谢罪。” 他把玩着掌中金刀,淡淡地道。 第53章 相许 陇山卫轻车都尉顾虞郎惊醒的时候, 冷汗淋漓,脊背湿透。 黑暗之中,他沉重的身躯跌撞一侧, 听到一声“嘎吱”响。 才一睁眼,一股阴恻恻的风渗入,他打了个寒颤,发觉整个身子晃晃悠悠, 自己是坐在一方纸糊的轿子之中, 嘎吱嘎吱作响。 轿外空荡荡, 不见一个轿夫的人影。轿子像是悬浮空中,外头的夜色在不断后退。 他毛骨悚然, 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佩刀,这才想起自己是被强推出去与北狄骑兵作战,然后被俘了。 北狄军营的地牢阴暗潮湿, 腥臭无比。他还一众将士关在一处, 遥想当年金戈铁马,一身麒麟甲,踏破贺兰山。 今日却要无声无息地烂死在那里了。 甚至, 他还在地牢门口见到一个死人, 或者说, 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顾虞郎吓得不轻, 以为自己也已死了, 之后被丢去了北狄军营外的乱葬坑。 他再醒来,已是在这纸糊的喜轿之中。 猩红的轿子在无边的夜色中乘风而行,就像是被鬼差领着, 走鬼道,下地府。 顾虞郎干脆闭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 乍现一道明亮烛光濛濛覆在眼睑。 他睡眼惺忪,以为已至地府,却不见黑白无常,亦不见阎罗判官。倒像是大魏的中军帐中。 烛火幢幢,一道颀长的侧影立在帐中舆图前,面容冷峻。他身旁的太师椅上,斜倚着另一道纤柔身影,微微俯身,两指衔着两张纸,像是在听底下人禀告。 顾虞郎瞪大了眼看过去。只见底下是四个青灰色的小鬼,低头哈腰,各自领走了她手中两张黄澄澄的纸钱,然后钻入地底不见了。 “顾九,纸钱不够了。”那女声娇嗔道。 将军帐中何曾有了女人? 顾虞郎差点又吓昏过去,一只劲臂已将他从地上拎起来。 一处烛火倏然灭了,他揉了揉眼,只见太师椅上空空荡荡,那个男人正静静看着他。 陇山卫这两位将军,长相颇有差异,气质也全然不同。 顾虞郎哆嗦一下,渐渐清醒过来,死命抓住男人的手,大声道: “九郎!我、我好像看见大郎了。” …… 秦昭贺毅连夜赶至驻扎在崤山北的大魏军军营。 此地甲兵巡逻,火杖通明。二人纵马进入营地辕门,由甲兵领至中军帐前。 贺三郎心细四观,不禁暗自犯嘀咕,不知此军统帅为何,治军严谨,颇有气势。 他一看到正中太师椅上的沈今鸾,他便将顾虑抛之脑后,眉开眼笑: “十一!” 果然是皇后娘娘,一呼百应,气派得很。 却见她身旁依旧立着那个名唤“顾九”的侍卫,仗刀而立,俊面冷冽,颇有几分不善。 贺三郎轻嗤一声,照常将怀里摘来的一朵春山桃放在她的掌心,望向她,眉眼俱笑。 沈今鸾漫不经心捻着花,问起二人久在北狄,可曾见过公主帐中的男人。 秦昭回道: “据我多年所知,公主大帐里没有别的男人了,只有那位名叫’厄’的驸马爷。” “这个驸马爷,倒是十分古怪,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说起来,要不是他和公主成亲,北狄大赦天下,我们当年盗尸骨,早就被斩首了。” 贺毅道: “我听一位女侍说起过,公主驸马二人非常恩爱。因为驸马修佛,她还真少了很多杀戮。” “寻常人都进不了驸马那帐子,尤其,是女子。那座帐子守卫异常森严,都是公主亲卫。” 青年人样貌好身姿健,能去到牙帐有头有脸的女侍前干活,因此听到过普通俘虏听不到的闲言碎语。 可他一说完,却见那顾九的面色变了,一双眼眸黑得吓人。 虽脸上看不出喜怒,但同为军人,贺三郎能感受他身上掩不住的凛凛杀意。 待他依依不舍走出帐子的时候,还时不时回望帐中。 他的十一和那顾九一直在低语,他听不得的悄悄话。 说话间,那顾九竟还以下犯上,一只手臂环在太师椅背后,看起来像是搂着十一的肩头。 另一只手,撑在案上的舆图边,还顺手拂开了他带来的那一朵春山桃。 不知是有意无意。 贺三郎挠挠头,追上疾步离去的秦昭,闷声道: “秦二哥,你觉不觉得这顾九有古怪?这样好的身手,怎么只会是一个侍卫?” 秦昭面色不怎么好看,压低声音道: “我刚刚看到,帐外的兵有的穿着麒麟甲。这里,有顾家的人。” “顾辞山那个卑鄙小人,杀了少将军。”他脸色紧绷,喃喃道,“少将军对我恩重如山。我就算死,也要为他报仇。” …… 中军帐里,烛火静静燃烧。 顾昔潮沉默,瘦长有力的五指在舆图上轮流叩动。 沈今鸾看不透他的心思,试探道: “难不成,顾家大郎果真一直就在北狄军中,做了北狄人的驸马了?” 她手指蘸了蘸水,握起男人一只食指,在案上一笔一划,皮肤摩挲,写下了一个“顾”字。 而后,将右半边抹去,只剩一个“厄”字。 水渍随风散去,案上一双纠缠的手指松开。 “厄者,困也。” 顾昔潮撩起眼皮,道: “娘娘想说什么?” 沈今鸾点点头,道: “顾辞山化名叫厄,身为驸马,却不住牙帐,一直困在守卫森严的飞鸱营。依我看,他定是被迫成了明河公主的俘虏了。” 毕竟当年在京都谁人不知,顾家大郎风姿俊逸,生得极美,差点还被先帝点了探花。 顾昔潮抬起脸,道: “陇山顾家,从来没有投降的主将。” 沈今鸾看着他冰冷的神情,犹为不安。 她一直记着派兵诱杀的那一夜,顾昔潮说“要亲手砍下他的头颅”。 当年云州大败,顾辞山应是了解内情的唯一活着的人了。 无论如何,顾辞山还不能死。 “而今之计,唯有将他带来,当面对质。” 沈今鸾道: “铁勒鸢的飞鸱营守卫森严,你派再多的人也是枉然,不如我亲自带着那几个小鬼再去一探。” “不可。“ 顾昔潮浓眉微皱,道: “纵使娘娘手段了得,他身上带着的佛珠,乃京都永宁寺的西域圣僧所赠,据传是佛门无上法宝。你一鬼魂,近不了他的身。” 沈今鸾蹙了蹙眉,身上环佩轻鸣。她不经意地抚过云鬓下新戴上的耳珰,计上心来。 “我有一计,必能成事。” “但需你,最后做一次顾九。” 她眼波流转,笑意狡黠,直直望着他。 玉面娇靥,艳若芙蕖。顾昔潮沉默端详。 如若可以,他想做一辈子顾九。 但他不能。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98节 顾昔潮移开目光。 …… 北狄牙帐附近,分散着大大小小的各族部落。 今日恰逢每月榷市,一座座帐篷底下,宝石镶嵌的马鞍,皮革鞣制的弯弓,精铁打造的匕首,各式各样的货物。 沈今鸾已经很久没有逛过集市了。 从前在洛阳,主城的大道上满街都是食肆酒楼,各色布庄和香粉铺子,满地珍奇稀宝,还有桥头岸边,画舫游船自绿水间悠然划过。当时初入京都,她被这鼎盛的人间烟火迷了眼。 可惜入宫以后,再没有去过了。 今日塞外的集市也是这般热闹。她在摊贩之间左顾右盼,来去无踪,不亦乐乎。 顾昔潮跟在她后头,一手按刀,一手秉烛。 他目视前方,视线好像落在四面琳琅满目的集市之中,又像是定定地,只望着那一缕衣裙翩飞的魂魄。 部落里路过的男女老少时不时调笑他白日秉烛,是个傻郎君。 还有少女看到陌生的英俊儿郎,笑嘻嘻地把刚采下的春山桃往他身上掷。 沈今鸾见到身边落花纷纷,若有若无地望向身后的顾昔潮,道: “在北疆,无论汉地还是部落,送春山桃,就是求亲的意思。不需要京都那些什么三书六礼,八抬大轿。” “从前,我和你说过的吧。” 这个从前,是很久之前,还未决裂之时。 顾昔潮掸去衣袍间沾上的花瓣,不动声色,冷冷地道: “那有个人让我摘过那么多回的春山桃,岂不是早该以身相许?” 他冷面冷语,沈今鸾却被这一句噎得始料未及,面颊不由一热,疾行几步,若无其事在一处首饰摊位前挑选。 碧玺的镯子,红玛瑙的耳珰,宝石的金钗。 “这位小娘子真是好眼光。这可是我们祖传的工艺。”一名货郎殷切地上前。 “这个,这个,不要。”沈今鸾点了点摊上,豪气地道,“其他,全部包起来。多少钱?” “共一百金。”货郎忙不迭地道。 顾昔潮皱起了眉。 “多少?”沈今鸾杏眸忽闪忽闪,秀眉挑起。 分明欺负他们是汉人面孔,故意讹诈,十金的东西能要价百金,简直岂有此理。 “你这奸商,不怕我砸了你这破摊。” 一到了北疆,北疆小娘子的痞气就上来了。因为要在从前,她父兄治下的云州,可没人敢这般漫天要价。 那货郎慌忙躲去顾昔潮身后,拱手道: “阿郎,你这位娘子,被阿郎你宠得气性也太大了。” “就要这些。”顾昔潮点头示意货郎, “啊?”沈今鸾愣住。 货郎做成了生意,双手摊开等付钱,可等了许久,见顾昔潮在革带里来回摸了摸,许久没有掏出什么来,脸色渐渐变了。 沈今鸾意识到了,笑弯了眼,忍不住道: “你不会是……” 当年在京都,满楼红袖招,为拍下一坛西域美酒一掷千金的顾家九郎,今日窘迫得连几枚铜钱都拿不出来。 他好像真的穷困潦倒,连自己身上的氅衣和胡袍,旧得毛边发白,也像是一直未置办新的了。 那她身上这几日来的新衫新簪怎么回事? 沈今鸾觉得既是好笑,又有些心酸,想要将人拉走道: “我们去别家看看,我这计谋也不定需要……” 听了这话,顾昔潮的脸好像顿时黑了下来。冷不防,他解下了腰间的金刀,交给了货郎。 那货郎眼见那刀身锋利,刀柄镶金,如获至宝,点头哈腰地将首饰打包好递给了他。 “事成之后,这把金刀我再帮你要回来。”沈今鸾心中不是滋味。 “无妨。”顾昔潮覆手离去,道,“今日既是顾九,便不需要金刀。” 热闹的榷市之中,沈今鸾一愣,垂眸叹了一口气。 可明日,他就不是顾九了。 …… 北狄军营,飞鸱营。 铁勒鸢高坐正中皮毯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宝石耳珰,一点一点碾成粉碎,掷向跪在帐前的女侍面前。 “到底是谁?” 她面色极冷,咬牙切齿。 连着好几日,她在军营的驸马帐中,最前一日看到从锦衾间漏出一缕轻纱的披帛。隔着一日又在案头角落拾起一只宝石耳珰,今日又在异样凸起的毛毡毯下捡了一只碧玺镯子。 这些首饰和女子的披帛,都不是她的东西,无故出现,很难不让人联想浮翩。 哪个不知名的女子偷入帐中,声色犬马,在榻上、案头、毛毡毯上,和她的夫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虽然她的父汗和一众兄弟帐中的女人不计其数,虽然那如高天明月般的男子身份尊贵,在汉地本该也是三妻四妾…… 但他明明应许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怎能不妒? 铁勒鸢一把掐紧了身侧的毛毯,面色森然。 那几名女侍瑟瑟发抖,在地上连连叩头,额头都早已磕得头破血流。 “不是我们啊公主,我们怎么敢……” 一名女侍眼尖,指着那碎裂一地的首饰道: “这个首饰,根本不是我们牙帐里的式样,是外头那些部落女子的。” 铁勒鸢眯起了眼,父汗赐予她的飞鸱军军营,起初就是为了收服北疆各部起家,离那些部落实在太近,难免有莺莺燕燕的女子不知好歹。 “来人,为驸马迁帐,这几日护送他去牙帐。” 牙帐天高地远,位于半山,必然能隔开这对野鸳鸯。 她手心攥紧,恨恨地想。 数日之后,铁勒鸢方击退另一位北边来夺位的三王子,方回到帐中胡凳小憩,忽见身边的乌屠将军疾入帐中禀告: “公主,大魏军已在十里外,正朝着我们营地而来。” 大魏军屯兵多日,终于出动了。铁勒鸢掀帘出帐,开始点将入队,拔刀向天: “随我出击。” 一众北狄勇士也随之拔刀,振奋拍胸,山呼她的名字。 铁勒鸢回首,对身后的女侍道: “护好驸马。” 女侍一躬身,道: “公主忘了,驸马爷不是从军营迁走了吗,此刻远在牙帐内呢,公主大可放心……” 铁勒鸢怔在原地,眯了眯眼,脑中轰然炸响。 …… 铁勒鸢带兵从大魏军连番攻势之下脱身,已是半个时辰后。 她纵马狂奔,带着一小支队伍回到牙帐之时,一身冷汗,心口突突直跳。 自父汗走后,牙帐亲兵被她一番手段收入营中,针对几位哥哥的围追堵截。仅此,牙帐兵力空虚。 她为他特地布置,两人鸳梦温存的帐中,此刻已是空空如也。 帐中,有一盏灯烛仍在燃烧,光亮微茫,照出一缕白旃檀香气,犹然飘荡。 有人调虎离山,已劫走了他! 铁勒鸢回身,一刀砍断了案头,冷声令道: “随我追!” 乌屠高声应下。在重重甲兵的簇拥之下,她怒发冲冠,身体僵直,呼吸不畅。方出了帐子,忽然惊觉。 “等一下!”她猛地回身重新回到帐中。 重重帷帘之下,她和他无尽欢爱的榻上,坐着一道朦胧的人影。 在烛火之中,那侧影柔美无双,慵懒半卧,衣裙如缕,只一眼,惊若天人。 榻上女子见她回来,缓缓转身相望。 是个汉女,面容苍白,似是毫无血色,却是姿媚万千,楚楚动人。 云鬓松松挽就,垂落的一缕乌发之中,只剩一只的宝石耳珰摇晃轻鸣。 铁勒鸢一眼认出,那少了一只的耳珰就是她近日在帐中找到的,和这个女子耳上的,是一对。 “你,就是那个与厄郎私通的女人?” 她的刀尖撩开垂帘,步步紧逼,声音发颤。 女子不答,轻笑一声,身影在烛光中明灭不定,像是随时要飘走。 待她刀尖向那女子一刺,榻上的人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铁勒鸢大惊,握着刀的手差点要不稳。却见一缕鹅黄罗裙又在眼前若隐若现。 如此周旋三回,铁勒鸢力气耗尽,想要唤人来此,却发不出声。 “不对,你是来带走他的!”她死死盯着飘忽不定的女子,出声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99节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女将,见她看穿了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沈今鸾摇摇头,轻叹道: “我要带走他,是为一件冤案。他本就不属于这里,也不喜欢你。你又何必强留下他?” “你用计让我上当,把他迁移至牙帐,就是为了今日带走他!是不是?”铁勒鸢面上竟然露出一丝释怀的笑来。 他没有宠幸其他女人,他只是被人用计带走了。铁勒鸢明白过来,放声大笑起来。 “厄郎不曾背叛我!他是爱我的……” “我敬你是名女将,可惜,你的战局是在沙场。而我……”沈今鸾的魂魄幽然飘动,笑道,“而我,偏偏不怕你的千军万马。” 她的战场,在深宫宫闱,曾经一睁眼就是斗争,殚精竭虑,直至油尽灯枯。 算计人心,就是她生存下去的本能。 “论玩弄人心,你敌不过我。” “你沉迷情爱,确是愚不可及。” 沈今鸾面无表情地道。 她和顾昔潮定下计谋,顾昔潮带兵突袭飞鸱营,牵制铁勒鸢,再由秦昭贺毅等熟悉牙帐的人偷偷溜入,带走帐中的顾辞山。 这关键的一步,利用的就是女人的妒心。 叹息声中,柔软的白绫一寸一寸地绷紧,已缠在铁勒鸢的颈侧,一圈一圈地缠紧。 活人迷茫之时,元神最弱,恶鬼最易得手。 那麾下千钧的女将军浑然不觉,只是对着空荡荡的帐子,不见了的男人,茫然低语道: “看来你没爱过人。只要爱人,就会有妒忌。非我铁勒鸢不聪明,是我太爱他了啊……我就是忍不住妒忌啊!” 沈今鸾皱起了眉。 妒?元泓登基之后,为了拉拢世家,三宫六院,美人如云。可她好像没有这种称之为妒的感觉。 她不在意元泓宿在哪个宫里,唯一担心的是,有世家妃嫔背后的势力,会分走了她的权。 唯独听说顾昔潮有心上人,还求了婚书的那一刻,她生前死后,每每忆及,心头都有一种涩意的感觉。 这便是是妒么? 她不妒元泓的三宫六院,为何会妒顾昔潮的心上人? 沈今鸾怅然若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头掠过一丝难言的悸动。 鬼魂陷入短暂的迟疑。阴风停息了一刻,白绫在空中暂时松开了束缚,飘荡起来。 “厄郎,你不许走……”铁勒鸢挣扎着爬了起来,声嘶力竭。 “你休想分我的心。” 一声低笑后,白绫再度收紧。 沈今鸾已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对那女人怒目而视: “亏我还信你有真情,你一个弑父之人,懂得什么是爱?” 沈今鸾想起当夜缢杀北狄可汗铁勒腾时,那帐中的白旃檀香,配合铁勒腾常饮的烈酒,定然是这位执念汗位的明河公主的手笔。 “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杀我父汗!”铁勒鸢不屈地抬首。 “死到临头,还不承认?”沈今鸾面色冷若冰霜,“身为儿女,却为了汗位胆敢弑父,实在可恨。” 她一生苦苦找寻死去父兄的尸骨,为至亲离世而痛不欲生,耗尽了这一世;可有的人,明明万千宠爱,却不惜杀害父亲,只为了权势和地位。 “你这样的人,怎配活在世上?” 铁勒鸢被无形的白绫扯得额头青筋暴起,最终发出一声泣声: “厄郎,救我……” 喉间紧绷的力度忽然松了开来。 铁勒鸢早已模糊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那女人的魂魄忽然跌落在地,浑身发抖。 她趁此机会,挣脱了束缚,匍匐在地,朝帐外爬去。 帐外的公主亲卫一拥而上,乌屠将她扶起,指着远处道: “公主你看,驸马爷已经回来了!他没走啊公主……” 重重人影之后,那高坐马上的男人朝她伸出手来,如高天明月独照她一人。 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道: “我说过,不会离开公主。” 随着那个男人靠近,沈今鸾因为佛珠巨大的力量,又变为了一缕魂魄。 不远处,被她派去救走顾辞山的秦昭贺毅等人已被北狄兵制住。 沈今鸾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马上的男人。 她的计谋天衣无缝,到底哪一点算错了? 铁勒鸢的手下将奔逃的两人团团围住,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脸,大声道: “公主,他们是当年北疆军的战俘。” “公主当初救了你们,你们还要恩将仇报!” “杀了他们!” 北狄兵纷纷拔刀,只等公主示下,将罪人斩首示众。 “慢着。”男人始终不曾从马上下来,只是轻踢马镫,缓慢上前。 所有北狄兵恭敬地为他让开一条道来。 秦昭被死死压在地上,不甘地嘶吼道: “顾辞山,少将军曾经那么信任你……是不是你,杀了他?” 男人听到这个名字,似是唤回了一丝久远的记忆。 他的面容平静如水,声音清朗,似是浮现一丝极冷的笑意,居高临下,对马下二人道: “原来是北疆军故人,既然你们一心求死。我就让你们死个明白。” 接着,风姿卓绝的男人环顾四面八方的北狄兵,闭了闭眼,而后,他高声道: “你们北疆军的主将沈霆川,确是我亲手斩杀。” 下一瞬,他听到了耳边空气撕裂的声响。 腕上的佛珠被一支利箭射中,坠落在地,溅染血花的珠子散落一地。 铁勒鸢惊觉起来,拔刀四顾,大吼道: “什么人?” 顾辞山却只是望着刺中手腕的那一支箭镞,一点一点浮出笑意来。 发力之猛,靶心之准,世所罕见。 这般好的箭术,他曾经只教过一个人。 死一般的寂静中,他拨马回身,望向天地尽头那一重暗影。 他昔日麾下一众身着麒麟甲的旧部,正簇拥着中间那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人勒马横刀,臂挽长弓,一袭黑袍满身猩红,浴血而来,杀气未尽。 顾辞山面上波澜不惊,像是一点意外都没有。 “阿弟,十五年不见,大哥很是挂念你。” 困居十五载,始见故人来。 他眉宇舒展,像是终于等来了那个他等了十五年的人。 第54章 生死 天穹阴霾。 沈今鸾的魂魄陷在帐前的泥地里, 撕扯挣扎,鬓边新簪的春山桃碾作尘泥。 顾辞山的声音,每一个字皆是惊雷, 震耳欲聋。 顾家大郎,娶了北狄公主,背叛大魏,斩杀她的大哥。 十五年前的尘埃落地, 像是一座沉重山头, 磅礴砸下, 压得她的魂魄再也爬不起来。 佛珠万千明光之下,沈今鸾疼痛难忍, 心里却忍不住去想: 顾昔潮可千万不要来啊。 就算来了,也不要听到这一诛心的真相。 沈今鸾意识模糊,魂魄不住地颤动, 直到听见一阵轰轰烈烈的马蹄声, 席卷而至。 一道利箭撕开了沉寂的夜幕,佛珠如万千镣铐崩裂。 她解脱了束缚,失力跌倒在地, 从泥水里抬首仰望。 视线里, 夜色深沉, 尘土飞扬。 一道人影, 弯弓在臂, 气势凌厉,身后是重重弓卫。他从薄雾中走来,靴尖还有杀敌时的血珠一滴一滴滚落。 沈今鸾想要让他别过去, 魂魄虚无的手从地上抬起,只是穿过了他翻涌的袍边。 她满腔愤恨混杂着酸楚, 却只能看着他掠过她,一步一步走向前方数以万计的北狄兵。 看着他,再一次地,孤身一人走向前方诡谲难测的命数。 对面,一重又一重的北狄兵之中,一道熟悉的身影高坐马上,静静地俯视着他们。 那个本该死了十五年的人,依旧丰神俊朗,浓眉黒眸,一袭白底金丝的胡袍,披发左衽,头戴抹额,全然是塞外北狄人的装束,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00节 找不出记忆里乌发束冠,端方君子的模样,不见当年冠盖满京华的遗迹。 “我找了你十五年。” 顾昔潮目光冷寂,看着马上的男人,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整整十五年。” 他轻叹一声,四面的火光在他眸子里闪动。 昔年至亲反目,挚友决裂,日夜煎熬,满手血腥,如受业火焚烧之苦,他不曾放弃。 背弃所有,远走北疆,不计生死,费尽心力,即便一无所获,一身伤病,亦未曾有过一日敢有懈怠。 十五年风霜雨雪,十五年虽生如死。 然而,在那个人活生生出现眼前的时候,全部化作泡影。 顾辞山望着他的模样,似是一怔,而后调笑一般摇了摇头。 风流公子变成铁血将军。尘满面,鬓如霜。他倒有几分认不出来了。 他该是一人独享顾家无边富贵,怎会落成这副样子。 他漫不经心低拨动马缰,□□水的神情里噙着一丝冰冷的嘲弄,道: “顾家与你何干,你本也不必这般辛苦。” 勒马回身,召人道: “十五年不见,你既还当我是大哥,你我兄弟一场,本该把酒言欢。来人,拿酒来。” “咣当——” 顾昔潮一扬臂,身后的弓卫已在倏然间一把射落了那一坛递上来的酒。 北狄兵一众怒视之中,顾昔潮修长劲瘦的手按在刀柄,缓缓拔出了刀。 箭袖中的手臂尚在淌血,露出一角刺青,血流滴在张牙舞爪的猛兽之上,肃杀可怖。 “你不是我大哥。” 他削薄的唇抿成一道锋锐的线,声音平静: “我大哥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匡扶天下的忠臣,不是你这样贪生怕死的叛徒。” “你冒充大魏朝三品骠骑将军,陇山顾家大郎,按律当斩首示众。” “你,自戕吧。” 密密麻麻的北狄兵,纷纷拔刀相向,剑拔弩张。 顾辞山似是早有所料,俊美的面容陡生一股阴森戾气。 “自戕?” 他短促低哑地笑了一声。 “让我自戕,你晚了十五年。” 顾辞山于马上微微扬起头,远眺的目光悠长而淡漠地,像是回望十五年前,那硝烟烽火的惨败。 “当年,我领兵驰援沈楔,孤军深陷敌阵,烽火燃尽,陇山卫却无人来援。我没有自戕。” “身为主将,被俘被囚,眼见部下受尽折辱,面无全非,死不瞑目。我没有自戕。” “每逢旧伤发作,药石罔效,痛不欲生,我便要想起那本是我治下的陇山卫,是顾家的亲兵,却放任我和沈楔死在敌军万箭之下,任人宰割。我恨意入骨,再也不欲自戕。” “一面是烈火,一面是流矢,一面是已死将士的尸首,一面是万丈深渊,你在中间,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绝望等死的煎熬……” “阿弟,此等滋味,你可曾体会?” 顾昔潮眉峰稍动,面无表情: “所以,你就投了北狄。” “为了苟且偷生,你杀了沈霆川,还向敌军献城?” 大风狂涌而起,马上的顾辞山沉滞了足有一刻,终是低头笑道: “沈霆川,愚不可及,兵力悬殊之下,还妄想守住云州。” 他双眸腾起看不见的血色,面上淡淡地道: “他的头颅,是我的投名状。” 向北狄投降的战俘,必先斩杀同袍。秦昭,贺毅,所有活下来的北疆军都曾杀过同袍。 而顾辞山的投名状,是昔日挚友沈霆川的头颅。 “云州,是我的聘礼。” “我半生效忠顾家,顾家却弃我不顾。幸得公主救我危难,下嫁于我。云州本就孤木难支,我略施小计,以云州为聘,赠我新婚妻子。” 万众瞩目之下,他宽大的手掌一把扣住了身旁铁勒鸢的手,周遭响起北狄兵的欢呼。 被北狄兵牢牢扣住的秦昭和贺毅,听见他所言,目眦欲裂。 他们的双手深深掐在泥地里,一下一下锤起泥浪,发出惨绝的呜咽声。 秦昭咬牙,一手暗暗地摸到了脚踝处的利器,蓄势待发。 而沈今鸾只是静静地听着,面容沉寂,长睫掩落的目光,刺如尖刀。 她已全然冷静下来,神思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清明。 心头唯有一念,决不能让顾辞山死在此时,此地。 她缓缓地望向前面一步之遥的顾昔潮。 男人握刀的手臂鲜血染透,微微发颤,不知方才在军营杀了多少人才赶来此地。 他疾步上前,忽然提声,一字一句地道: “你这般憎恨顾家,当年背叛你的顾家人,顾四叔五叔,顾六郎七郎,我都一一杀尽了。你的仇,我算是也替你报了。你若还恨顾家,当初就该活着回来,连我也一起杀了……” 话音收束,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光冷冽如霜,刺骨如冰: “但你投了敌,那今日该死的人,就是你。” 远山间轰隆的雷声震得天地一动。 “九郎,你要弑兄?” 顾辞山白袍烈烈,纹丝不动,笑容依旧温和。 “这十五年,阿弟倒是长进不少。” “先是声东击西,盗走了韬广寺的尸骨,也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还趁机缢死了可汗。” “现在想来,你前几日以陇山卫旧部的性命为饵,就是想将我引出现。” “这些兵法,都是我当初教授于你的。你这些年学有精进,大哥甚是欣慰。” “今日这一出调虎离山,更是精妙,”他虚了虚眼,笑道,“看来,是真想杀了我吗?” 顾昔潮没有说话,掌心握紧了刀。 “大哥,我从未忘却当初在顾家蒙你养育照料。忠孝礼义,射术刀法,皆是你亲手所授,我,没齿不忘。” “但今日你背弃顾家,投敌叛国,却不肯自戕谢罪,那便只能我来动手。” 他淡淡地道: “诛杀至亲,取人头颅。十五年前我就做过了。” 顾辞山悠悠一笑道: “可惜,我不是你刀下那些顾家的蠢货。要杀我,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夫君,我来助你。” “我军兵力是他们的两倍,今日正好瓮中捉鳖,将大魏军一网打尽。” 铁勒鸢已恢复了气力,勃然而起,长鞭一扬,正要勒令甲兵出击,一只手按住了她抬起的长鞭。 顾辞山容色平淡,瞥了一眼对面的军队,大声道: “既是我的家事,何须兴师动众?” 见妻子蹙眉不解,顾辞山在她耳边轻声道: “公主应以大事为重。今日在此与大魏人消耗兵力,来日怎敌其他王子攻势?更何况,若是你那几位哥哥知晓牙帐兵乱,明日便举兵前来偷袭,到头来不过两败俱伤。你我大计,便是功亏一篑。” “且我这个弟弟,阴术诡计颇多,我怕此地另有伏兵,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还是夫君思虑周全。”铁勒鸢恍然,点点了头,又望向马上的丈夫,面露犹疑,“可是,你……” “只能请夫人代劳了。”顾辞山幽幽地道。 另一头,沈今鸾魂魄无法现形,拖着魂体朝顾昔潮疾步飘过去,劝道: “兵法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带兵方与飞鸱营一战,伤亡不在少数。加之今日大魏军见到此人,士气低落,优势不在我。我们不可冒进,来日再徐徐图之。” 男人立着不动,青筋暴胀的手摩挲着腰刀。 沈今鸾看到他眼中不灭的杀意,拽了拽他紧绷的胳膊,几滴血淌落她透明的袖边。 她神色一紧,拦在他身前,道: “元泓的调兵口谕未至,我们尚无与北狄军一战之力。今日敌众我寡,时机未到,何必为了一时愤恨,消耗兵力在此地。” “就算你拼尽全力杀了他,只不过泄了心头之恨,到头来兵力折损,损失惨重,又能如何?” “顾九,你可别忘了,我们志在云州,一切,是为了要夺回云州的。” 那边厢,已传来顾辞山的高呼: “生死局。” “阿弟,你敢不敢?” 人潮涌动,唏嘘一片。他语气淡然,在场之人屏息凝神,却倒吸一口凉气。 生死局,是北疆的规矩。两人对战,生死自负。胜者生,败者死。败者生死由胜者而定。 无论生死,恩怨尽消。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01节 沈今鸾记得,当时邑都绑了她的纸人胁迫顾昔潮,二人定下生死局,打了一场。 顾昔潮以一枝芦草打败了邑都,后者便自此不再寻仇。 谁能想到,历史流转,轮到这一对昔日兄弟,到此兵刃相见的地步。 沈今鸾心神不定。 她不能让顾辞山就此死在顾昔潮刀下,也不愿看着顾昔潮死在此处。 一个个念头闪过,她攥紧了衣袖又松开。 “沈十一。” 顾昔潮忽然唤她。 “赵羡说过,你戾气渐重,不可再杀人。” 沈今鸾凝神,如若未闻,仍是跟着他往前飘去。 他的身影忽已行至她的前面,神色冷漠,目光郑重: “这一回,你不要出手。” “这是顾家家事。” 沈今鸾一怔,眼看着他大掌张开,握紧刀鞘,缓缓拔出了长刀。 远处,马上的顾辞山一动不动,道: “我的妻子,代我出战。” 顾昔潮冷漠地扫视一眼举刀对峙的铁勒鸢,摇头道: “顾家之事,顾家人定。你和我打。” 一柄尖刀已直朝着他的颈侧刺来: “小子,看招。” 顾昔潮飞身闪避,铁勒鸢挥刀不断,刀影层出不穷,直往他伤处刺去。 顾辞山笑道: “她是我的结发妻子,自是顾家人。” “阿弟若有弟媳在此,也可代劳,我绝不会阻拦。” 未等人反应过来,铁勒鸢已出刀迅疾,根本毫无喘息之机,二人已横刀开打。 刀光贯穿天地,一道一道,错综而至,划开夜幕的撕口。 围观的众人神情惊疑不定。 这对战的两人,一刀一式,为何如此相似。 “是顾家刀法。”沈今鸾喃喃自语。 这些年,顾辞山竟然将顾家刀法教给了铁勒鸢。 “顾家刀法,当年是我手把手教你,自然也可以教我发妻。” “当年我为了救阿弟你,生生折断了指骨。我此生再也不能右手握刀。” 顾辞山冷笑一声,语气加重,道: “你觉得,我能不恨吗?” 拼杀中的顾昔潮趔趄一步。 “小心。”沈今鸾惊道。 电光火石,铁勒鸢的长刀飞至,已在他肩胛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顾昔潮举刀回防,两把刀锋相抵,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铁勒鸢点地收刀,趁势反击,又向他大臂伤处砍去。 “铿——” 男人刀尖一挑,卸去了她手腕的护甲。 顾昔潮不疾不徐挥砍,早前负伤的右手渐渐沉得提不起来,鲜血直流。 铁勒鸢勉强招架,攻势渐弱,喘息不断,散开的发辫咬在口中,不断回防。 二人均已至力竭,只等对方一次失误,一击必杀。 “阿弟,你也知道,顾家早就烂如溃痈,何必再苦苦支撑?” “如我这般,抱得美人归,逍遥自在,有何不可?” 顾辞山的声音此起彼伏,温言温语: “大哥一直记得,你为了心悦之人,向先帝求了御赐婚书。长兄如父,大哥那年本打算回京后为你做主,三书六礼,为你聘得佳妇。” “阿弟,你的心上人,可还在吗?” 顾昔潮置若罔闻,攻刀霸烈,最后一下收刀之时,身影忽然凝固。 终是强撑不住,滞在心头的一口淤血呕出。 他面色苍白,后撤一步,屈膝在地,以刀拄地。 刀身竟被生生折断。发出一声重重的钝响,泥水飞溅。 同时,沈今鸾捂住了胸口,腕间那一根红线若隐若现。 她的心,为何亦是疼痛如摧? 眼见背后的铁勒鸢已再度起身,举刀快步朝失力的顾昔潮走来。 “顾九!”沈今鸾疾呼示警,忽然心神一动。 顾辞山为何自己不出战,要铁勒鸢替他? 难道,仅仅是想要那女人练成的顾家刀法来气顾昔潮么? 沈今鸾计上心来,倏然飘至大魏军最前列的一名弓卫身边。 那名弓卫瞪大了眼,张弓搭弦的手不断颤动起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手里的弓弦自己缓缓向后拉动,绷至最紧,而后,手中那一支箭矢离弦飞去,刺中了顾辞山身下之马。 骏马中箭,嘶鸣一声,骤然倒地。 顾辞山竟也径直跌下了马,衣袍浸湿,满身烂泥,却在地上一动不动,平静地像是一座石雕。 沈今鸾眯了眯眼。果真如此。 “厄郎!” 还在决斗的铁勒鸢大嚎,惊慌失措收刀回身,向远处的夫君飞奔过去。 情势突然急变,众人失神了一瞬,两边将士全部呆滞在那里。 北狄兵中,突然窜出一个身影,直冲向地上的顾辞山,眼底燃烧着热焰,手中握着尖锐的刀。 是秦昭。 他距离顾辞山不过十步之内。 他的身影迅疾如电,在北狄兵毫无防备之下,已跳至顾辞山面前,一把举刀刺去。 “我杀了你,为少将军报仇!” 顾辞山竟还是不动,只是徒手接住了他刺来的刀,满手鲜血淋漓,目色从容。 视线相撞,死人一般的男人薄唇微微一动,说出了一句话。 此刻,刺杀的秦昭是离他最近的人,四面的北狄兵远在三步之外。 只有他听到了这句话。 秦昭望着眼前的男人,察觉出他的异样。 他怔了一息。 那是决定生死的一息。 待秦昭回神,欲拔刀再刺,臂膀才一动,忽然撕扯般的剧痛。 低头,心口已有一头鲜红的刀尖。 深深刺入,贯穿了他的胸膛。 “自不量力。”铁勒鸢已疾奔而至,猛然抽出了刀。 身后的亲卫一拥而上,将顾辞山围在中间。 秦昭闷声一声,瘫倒在地,头颅一歪,一双黑眸还大睁着,嗫嚅出一声: “芸娘……” 本来说好,他这一趟回去,就要娶她为妻的啊。 眼帘模糊,他好像看到红烛下,他错失十五年的未婚妻,身着嫁衣,朝他走来。 他向她伸出了手。 围上来的数柄尖刀,扎透了他的身体。 “秦二哥!”贺毅悲痛大呼,奔过去,连绵的箭矢已“倏倏”射至他面前,逼退了朝他而来的北狄兵。 也阻止他再进一步,去到秦昭的尸体旁。 大魏甲兵已趁北狄兵去营救驸马,将贺三郎团团护住,扶他回到队伍之中。 “秦昭!” 沈今鸾想要再追过去,被手腕的一股力量拽住,不能过去。 “我说过会把他们都带回去的!” 就算尸体也要带回去。沈今鸾银牙咬碎。 无论她如何挣脱,男人微阖着眼,意识昏沉,指间却紧紧拽着红线,一刻不松。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02节 “沈十一,别过去。危险……” 顾辞山修佛,于鬼魂而言,凶险至极。 他战至脱力,唯此一句呓语。 男人浓烈的血气,一寸一寸拂过她的面庞。 沈今鸾一直凝在喉头的一股气,泄了下来。 漫天箭矢,黑压压的一大片,与无边夜幕相连,暗无天日。 纷涌而至的亲卫将顾昔潮扶至马上。他的身后一众弓卫纷纷张弓,射箭掩护重伤的将军后退。 大魏和北狄,两边都在撤退,双方各有伤亡,今日不欲再动干戈。 这一场生死局,以秦昭之死作结。 …… 北狄帐中。 香炉继续喷吐出一股沉沉的香气。 帐帘飘举,袅袅烟气中混杂着淡淡的血腥。 “小伤而已。我无碍的。”铁勒鸢大臂上的刀伤都已被包扎完,回头望向身后的男人。 “其实,我没有对你阿弟下死手。我怕你不开心。” 顾辞山一言不发。 “我今日很开心。”铁勒鸢捋着散落的青丝,低头道,“你在所有人面前,说我是你的妻子。” 她迟疑了一会儿,试探着仰倒在他的膝上,仰望着他,道: “当年,我不让你自尽,将你强掳至我军中,你怨不怨我?” “以一城大魏人和战俘的性命,胁迫你娶我,你恨不恨我?” 她一口气说完,心跳得极快。 “我有的选么?” 男人俊眉修目,面容沉静得像是一汪深潭,不见一丝喜怒。 铁勒鸢一愣,又听他沉下声音,温柔地道: “兵败如山倒,我本该以死谢罪,公主救下我一条命,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 他拨动她散开的发,说道: “你我夫妻一体,生同衾,死同穴。” “昔日旧事,公主还是不要自寻烦恼。” 长指勾住她的一绺发,铁勒鸢顿觉头皮一紧,如被扼住咽喉,听他一字字说道: “尤其是,今日这种小伎俩,公主还是不要在我面前施展了。” “厄郎,你生我气了?” 铁勒鸢坐了起来,眼睫颤动,知他早已看透。 那些人找到尸骨之前,她只想一辈子将他藏起来。 可今日,她就是故意让所有人看到他人在北狄,叛军叛国,已成了她的驸马。 如此,他便再也回不去了。 天下,除了她的身边,他哪里都去不了。 “我既已决意,便永不会回大魏。” “天地广阔,美酒佳人,夫复何求?“ 顾辞山淡淡的目光扫过来,描摹怀中的她的轮廓,深不见底的双眸,纵使看了这么多年,仍是令她心动。 “你今日和他们说的那些话,不是哄我的么。” 她松下一口气,手指轻触他好看的眉眼,情不自禁地道: “可是,虽然你就在我面前,我总是觉得你离我好远。” 顾辞山握住她受伤的手指,为她擦去指间的血迹,道: “公主伤口未愈,我心忧虑。” “二王子兵力强劲,不容小觑。近日必会卷土重来,公主可不得再有闪失,胜败在此一举。” 铁勒鸢心中甜蜜,反握住他的手,道: “这个汗位,你倒是比我上心。” 顾辞山漠然地道: “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前功尽弃,便是将性命交予他人之手。” “我顾辞山的女人,岂是半途而废之人?” 铁勒鸢披衣起身,笑盈盈地道: “我这就去处理军务,依照你的计策布下天罗地网。我就不信,夺不下这汗位。” 顾辞山颔首道: “我的妻子,将是北狄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可汗。” 铁勒鸢掀帘出帐之后,帐外多加了几批甲兵,守卫森严,像是一座严严实实的牢笼,密不透风。 顾辞山伏于案上,继续勾画那一幅未完的山水图。 一个北狄甲兵模样的人影闪现在侧,在他脚下屈膝半跪。 “藏锋,你受伤了。” 顾家大郎曾有十三暗卫,武功精深,十五年后,只余最后这一人藏锋,还未被发现杀死。 “主子,我出不去。” 顾辞山继续勾画,道: “顾虞郎是怎么为他们传递消息的?” “他被抛去了牙帐外的乱葬坑,后来不知怎么尸体就不见了。” 藏锋捂紧伤口,心中悲恸。 可汗死后,铁勒鸢开始将分布北疆各地的兵力回流,全部收紧在云州这一片方寸之地,严防死守。无论牙帐还是兵营,他一人寸步难行。 主子等了十五年,好不容易等来了接应之人,他却无能为力。 藏锋垂头道: “主子今日又何必对九郎说那些话。” “他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 顾辞山敛眸,笔下山水浩荡,烟波起伏,只剩最后一角尚余空白。 “至强者至弱。” “我这个阿弟,天赋太强,心气太高,自小事事求全,所向披靡。而当年云州惨败,无法挽回,他心念一朝崩溃,自责悔愧,锥心蚀骨,十五年都未转圜。” 顾辞山悠远的目光从山水画中抬起,目光平静,深邃。 他微微一笑道: “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为他,我尚有最后一谋。” 第55章 共枕 大魏军一刻不停从北狄牙帐撤退, 一路星移月沉,回到朔州已是白日。 一入军所,一众亲卫将顾昔潮先扶到榻上, 匆忙将军医召来。 沈今鸾略一犹豫,也跟着飘入帐中,穿过一室进进出出的军士,来到正中的顾昔潮面前。 男人受伤的右臂大赤着, 皮开肉绽。身上只着一副轻甲, 麒麟面上还有几道箭孔, 不断渗出几滴血花。 他似是毫无痛感,只静静坐着, 黑眸半阖,没有在看她。 军医疾步入内,一看到顾昔潮的面色, 又把了把他的脉, 一手的血。他大惊失色,先吩咐几人去熬止血的药,道: “将军伤势不轻, 得赶紧上药休息。” 亲卫围过来, 要为他卸甲。 顾昔潮已清醒许多, 扬臂阻止。 剧烈搏杀后, 刀伤穿破外甲, 嵌入皮肉,卸甲后需得马上卧榻静养,不得出去染风, 以免引发暗疾。 亲卫明白过来,将军还有事为竟, 不能休息,只得为他擦拭外露的伤口再上药。 男人睁开了眼,面容略带疲态,沉黑的眸光却锐利万般。 “骆雄何在?” 骆雄胡子耸动,回道: “末将在。” 顾昔潮示意亲卫,几人搬来胡案,在案上铺上一份空白的折本,为他研墨。 他提笔在折本上书写,负伤的右手臂微微颤抖,落笔字迹却稳如泰山。 一战未歇,他就已在谋划下一场进攻了。 沈今鸾不必过去看,就知道他在写呈上元泓的折子。 顾昔潮自贬来北疆,已不是昔日那个翻手云雨,拥兵自重的柱国大将军了。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03节 唯有得元泓亲下谕令,方可从北疆各州调兵。 “你准备攻打云州?” 沈今鸾沉默良久,看着他问道。 顾昔潮面上表情如旧,举止从容。 好像刚才在牙帐发生的生死对峙不过是一场幻觉。 他一笔一划书写,没有抬头看她,淡声道: “铁勒鸢与诸王子夺汗位,是夺回云州的良机。若等她登上汗位,北狄平定,便是时不我与。” 北狄越是动乱,越是分裂,于大魏便越是有利。 亲卫们都以为在将军对自己说话,连连点头。 顾昔潮写完折本,让骆雄快马加鞭,亲手递呈京都。一来一回,最多半月时间。算时机,应是分毫不差。 最后一名亲卫给他上完伤药,走出去照看正在炉上熬的汤药。 屋内只剩他一人独坐。 沈今鸾绕过舆图的横案,往他侧边走了一步。翩飞的袖口拂过砚台,片墨不沾。 “你急着夺下云州,还是为了要对付他吧。” 许是因为有伤在身,顾昔潮坐着不动,身姿僵硬一般的挺拔。 他蓦地低语了一句: “当年,本该是我。” 沈今鸾不解其意,回眸望他。 男人眼睫低垂,鬓边一绺银丝没入乌发之中,微芒闪动。 “淳平十九年春,他本该从陇山卫休沐回京,换我轮值去领兵。” “我请他替了我。因为……” “因为,你要留京,向先帝去求那一道婚书。”沈今鸾接道。 话出口之时,她也没想到自己能记得那么清楚,那么快能出口。 初时她并不知晓,也是后来做了皇后,偶尔听到心腹调笑顾大将军这一桩轶事,此刻突然想起那个时机,正好对得上。 顾昔潮垂眸,沉默了好一阵。 “当时,就该我领陇山卫去云州。”他喃喃道。 沈今鸾的面容一点点凝结成冰,潮退一般的平静,只淡淡笑了一声: “就算是你去了云州又如何,顾家的陇山卫也不会来援,我父兄还是会战死,你,也会死在云州……” “哪怕当初我就死在云州!……”顾昔潮双眸抬起,厉色如刀,声音嘶哑。 也好过,如今兄弟阋墙,他要被迫与那个教养了他十余年的大哥动手。 沈今鸾怔了半晌,最后抬指,无形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胸甲: “顾大将军要是死了,那我这一生岂不是太过无趣。” 父兄战死,她孤苦无依,斗倒顾家,与顾昔潮为敌,成了她当时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好像唯有恨着他,才能长久地与他相连相伴。 说来奇怪,他一离京去了北疆,她便病倒归西。 沈今鸾歪了歪头,望着呆坐的男人: “顾将军可别这么死了,我上哪再去找那么好的刀?” “当初在牙帐的那夜,是你教我的,思虑再多,不如手刃仇人来的痛快。” “我志不变。”顾昔潮随手抹去唇角残留的淤血,道,“我说过,我会把他的头,供奉沈氏灵前。” 这一对兄弟,还真是兄友弟恭。兄长把阿弟伤成这样,阿弟满脑子都是怎么砍下兄长的头颅。 沈今鸾攥了攥手心,却听他下一句道: “因他之故,让沈氏蒙冤十五载。到时,我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可。” 沈今鸾敛了敛袖口,应得很快。 男人撩起眼皮,自回营后第一次直面望向她。 此去确认了沈霆川的死因,是他顾辞山为投敌做下的投名状。她对此表现得太过平静。 沈今鸾注意到他的目光,拂了拂鬓发,目光都不曾动一下。 时机难得,她作为魂魄的时间更是紧迫。 她只能开始步步为营,算计将来。这是从入宫以后,养成深刻在骨的惯性,从没有任何留给情绪的余地, 只看利弊,只看将来。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衷心地道: “只要顾辞山还是你我共同的仇人,我们便还能联手。” 至少,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总比当初茫茫不知所以然,手足无措,要好得多。 顾昔潮眼中沉沉的压抑散去些许,目光锐利地望着她,微微启唇,轻描淡写地道: “皇后娘娘,这么容易就信我?” 一直在等她拔刀相向,或者决然离去。可她都没有。 可不像之前记忆里睚眦必报的性子。 沈今鸾垂头一笑,忽然身形飘忽,坐在他身旁,在他面前,把魂魄透明的手一摊: “因为,我别无他法,也无处可去。” 她望着他,杏眸一弯,又盈盈一笑道: “只能赖在将军这儿。” “顾大将军可是一言九鼎,早就说好要和我一道共谋云州,怎能因一小人而偏废?” 他一怔,顺势望过去,目光直直看进去她的眼底,才发觉,她的笑中分明有泪意闪动。 心头的某一处被狠狠揪起,然后撕裂开去,沉入底下。 而她的魂魄没有停留,已经在宽大的舆图只见倏然翩飞,一处一处地指给他看: “元泓若反应迅速,朝中无大臣反对,调兵令一下,你最快半月便可集结北疆三州大军,共进云州……” “朔州到云州,各处都有北狄游骑巡逻。我们前几次是一支小队不易发觉,但大军要攻其不备,需得事先探清北狄军在云州四处的布防。” “还有,云州地势复杂,沟壑野山众多,羌族各部久居在此,熟知野径,我们可以利用羌人探路。” “我带回的北疆军残部,亦对云州甚是熟悉,有他们在,事半功倍……” 到底是世代镇守云州的武将之后,思路清晰,指挥若定。 纵使只是一缕魂魄,如春水照人,明媚潋滟,亦如霜雪铮铮,坚韧不屈。 顾昔潮静静地望着她,听她说话,他翻涌撕裂的心境便慢慢平息下来。 “砰——” 屋外传来震碎的声音,随之是亲卫的禀告: “将军,羌人带了一群人来闹事。” 紧接着传来邑都和莽机将人掠去一边的高呼: “顾九,你出来,你带回来的汉人要造反,我们可劝不住。” 沈今鸾从舆图上抬眸。 是她安置在崤山部落里与羌人在一处的北疆军。 所谓何事,此间二人都心知肚明。 她这才明白过来,顾昔潮早料到此事,所以一回来才迟迟不卸甲静养,就是在等着她的人来。 终有一日。他不能再是顾九,只能是顾昔潮。 眼见他起身,抓起放在榻边的长刀就要往外走,沈今鸾扬袖拦住: “你受了伤。我去。” 她若是连这件事都摆不平,如何重振北疆军。 顾昔潮微一扬眉,俯视着眼前的魂魄,没有让开。 “臣,为娘娘护驾。” …… 沈今鸾疾步在前,顾昔潮秉烛在后。 军所的前的空地上,先是蹦出了一道一瘸一拐的身影。 是一手缠着绷带,一手握刀的贺毅。 他一看到顾昔潮,便冲向了他,被一旁的两名亲卫一把架在在地上。 顾昔潮面无波澜,微一抬手,亲卫松开了贺毅,举步后退。 贺三郎趴在地上,看到前面一角烟青的裙裾,一旁是一双带血的镶纹革靴。 他霍然起来,望着面前重重的护卫,目光落在正中面容冷漠的男人上。 “顾将军,请你让开。”少年强忍着,咬牙道,“我有话跟十一说。” 顾昔潮斜睨了一眼他,又看着沈今鸾朝他点点头,才退去一旁,抱臂而立。 一片死寂中,贺三郎抬起血丝通红的眼,对着沈今鸾,道: “十一,他不是你的侍卫顾九。你一早知道他是顾昔潮,顾辞山的阿弟。是不是?”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04节 见她默不作声,他将刀掷在地上,声音沙哑: “秦昭为了替少将军报仇,死在了北狄人的刀下,尸首都还在牙帐,我阿姐已经哭得昏死过去……” “当年,你知道的,也是顾家的陇山卫不肯驰援沈老将军,顾家大郎亲口承认,杀害了我们少将军!” 贺三郎在牙帐被北狄人制住,已经全程听见了顾家兄弟的对话,这才惊觉,一直陪在沈十一娘身边的,就是顾家人。 传闻中那个杀人如麻的大将军顾昔潮。 他不敢置信,身上的伤都没包扎完,就跑来军所找她,就看到两人并肩而行的样子。 “顾家和我们不共戴天。十一,你怎么能一直和他在一道?” 贺三郎说得声嘶力竭,一身腥血气,沈今鸾不由后退一步。 可当她余光看望见一旁摩挲刀柄的顾昔潮,她深吸一口气,站直了。 “是顾家人又怎样?” 沈今鸾看着他,秀眉蹙起: “我父兄的尸骨,是他拼死从韬广寺带回来的。你们,北疆军的旧部,也是我和他联手从牙帐救出。” “我们已成大魏叛军,在部落里安置的房屋棉麻谷粟,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顾家军中拨出救济的?” “我只知道,总得先活着,再谋后事。” 后事还有很多,先要洗清父兄和北疆军的冤屈,还要让这些忠君爱国的将士重回故土,有家可依。 贺三郎沉默一会儿,嘴唇微颤,道: “十一,我听说鬼魂要去轮回的,你却一直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我们,是不是?” 沈今鸾平静地点了点头。 贺三郎垂下眼眸又抬起,目光透着烛火的灼意: “之前嫁的那个皇帝,十一喜欢他吗?” 沈今鸾不知他为何有此问,还是郑重且真诚地回道: “喜欢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值不值得。” 至少她在世时,嫁给元泓为后,维持沈氏声名不坠,是仅剩的一条路。 可听到她这般回答,怔怔看着她的贺三郎忽然就落泪了。 他果然猜得不错,十一就是为了北疆军才做皇后的。 她这样一个喜欢自由的人,怎会为了荣华富贵,进到深宫里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同时,他又恨得牙痒痒,十一生前为了北疆军被迫入宫,做了鬼还要为了北疆军留在仇人顾昔潮身边。 他含泪低吼道: “十一,你不必为我们这样。让我在顾家军下苟延残喘,那和在北狄牙帐何异?” “是不是那个顾昔潮胁迫于你?你先回来罢。” 说着,他伸出手,轻拽她的袖口。 沈今鸾又退了一步,再退一步的时候,背后已被一只温热的大掌稳稳扶住。 顾昔潮从军多年,耳力极佳,即便相隔甚远,贺毅的话,读着唇语他也都听明白了。 眼见着她的脸色发白,他皱起眉,手臂一扬。 一旁的亲卫马上涌上来,将贺三郎围堵起来,拦开了他,手按刀柄,就等将军示下,将这个冲撞将军的人正法。 贺毅纵使年轻,也是马背扬刀,上过战场的凶悍军士,方从牙帐归来,还有一身的戾气。 一人对着一群人,丝毫不惧,视死如归。 一只青白的袖口轻轻拂开男人挡在她的面前肩头,而后掠过带刀的亲卫,走到贺毅面前。 “三郎,我生前死后,都是大魏皇后,没有人敢动我。” 沈今鸾面容平静,看着他道: “正好,今日你把人都召集起来,我跟大家把话说个明白。” 沈今鸾来到崤山的部落里,放眼望去。 所有从牙帐回来的北疆军兵士们都来了,表情悲苦,哀鸿遍野。又得知了一遍当年之事,犹如身上旧伤又被挑破,溃血直流。 几名女眷扶着痛哭无力的贺芸娘,一旁是紧握着刀的贺毅贺三郎,死死盯着她身后的顾昔潮。 沈今鸾面容平静,举止从容。 “十一娘,是顾家大郎害死了我们少将军?”有个老兵问道。 “不错。” 沈今鸾一开口,那些人眼里所有的光的湮灭下去。 “那我们怎么能待在顾家的地盘?” “我们应该拼死,为沈将军报仇啊!” 人群激愤不已,有人捶地哭嚎,有人呆立不动,有人抽出了刀。 沈今鸾怒视着众人,大喝道: “我千辛万苦将你们从牙帐救出来,是想有朝一日能让北疆军重新屹立在大魏的土地上,保家卫国。” “纵然顾家负了我们沈家,你们就要死要活,不想活下去了吗?” 她直到真的死了,死后化为孤苦无依的魂魄,才意识到“能活着”这一件事,本身是多么的可贵。 被掳去的贺芸娘不该为失节而去死,被俘牙帐的北疆军也该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只要活着,便有无限可能。 风物长宜放眼量。 一时的荣辱得失,一时的仇恨怨怼,在生死面前,根本无甚意义。 “所谓报仇,不该成为你们活下去的意义。”沈今鸾扬声道,“我在父兄尸骨前立过誓,我要带你们回大魏。” “不是此地崤山,也不是朔州城内……” “而是云州。” 人群沉寂了半刻有余,残余的北疆军众人瞪大了眼,眼里的迷茫一点一点凝成了燃烧的火光。 无数双眼睛仰望着她。 烛火摇曳,女子的身段柔若无骨,像是会被一阵风随时吹走散去。 可她的言语这般坚定强韧,像是草原上不屈的蒲草,只要春风一吹,便有燎原之势。 沈今鸾的手指深深攥紧掌中,迎风仰首,一字一句地道: “当年从我父兄手中失去的,今日要从我手中再夺回来。重回云州,需要依靠你们所有人的力量。” “待我们夺下云州,你们会和当年在云州一样,有户籍,有路引,重新成为大魏的子民,无所不往,无所不至。” 这些人曾经几代都追随沈氏,在北疆军中任职。沦为残兵之后,心中躁动不安,满心愤恨,一心复仇。 而今,有了沈氏之后重新定义活下去的意义,他们空落落的心中一下子踏实了。 须发皆白的老兵望着女子坚韧的身姿,目光灼灼,垂泪纷纷,欣慰地互道: “十一娘真是像将军年轻的时候啊。” “若是将军泉下有知,该有多高兴啊。我们这些失国之人,又有家了。” 一人揉了揉眼,轻声道: “哎,这大白日头下,十一娘为什么没有影子啊?” 他微小的声音很快被鼎沸人声盖了过去。 …… 沈今鸾和顾昔潮回城路上,她看到男人紧握刀的手才松开。 她心头一动,莞尔道: “你是担心我被人欺负?” 男人只放下了刀,默声不语。 沈今鸾摇摇头,轻声道: “我不是当年刚去京都时任人欺负的沈十一了。” 她初入京都,作为军户女被嘲弄冷讽,后来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元泓,也着实受过不少欺负。 同时,也让她学会了手段,把握了人心,在荆棘从中生长成如今八风不动的沈今鸾。 可面前的男人却目光专注地看着她,道: “你既然留在我军中,便无人可欺负你。北疆军也不行。” 见到贺毅对他步步紧逼,顾昔潮心头无名火起。 他漠然地道: “你且记着,我留着那些人,不过是因为娘娘与我有交易在先。” “若非不然,北疆军残兵败将,与我何干?” 沈今鸾哑然失笑。 今日这一出,他便不能再是她的侍卫顾九了。 果真还是那个心狠手辣说到做到的顾大将军。 她唇角翘起,偏过头,眼见着高大如松的顾大将军,踉跄一步,忽然栽倒在地。 “将军!……” 身后亲卫将跌倒的人扶起,搀着回了军所。 顾昔潮终于卸了甲。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05节 等到所有这些事尘埃落地,才肯治伤休息。 军医去而复返,连连叹息,先给他喂下止血的药丸,又写了几张方子让人去煎药。门外烧着两三个炉子突突作响。 几名亲卫合力将他的甲胄脱下,开始细细擦拭伤口上药。由于过于慌乱,偶有牵扯伤口,顾昔潮虽一声不吭,但频频皱眉。 “我来吧。”沈今鸾道。 出人意料地,她一出声,屋内所有亲卫转头看着她。 视线之中,她这才发现,那犀角蜡烛在男人手中紧紧握着,一直未灭。 一阵薄红窜上了她的脸。 几名亲卫面面相觑,愣在原地不动了。 眼前的陌生女子应是将军从云州带回来的,他们方才已极力忽视了她的存在。 将军竟然金屋藏娇,十五年来这可是头一回。 只看到的一眼,玉面娇靥,艳若芙蕖。 亲卫不敢再看,心领神会,踮起脚,正要后撤,又望向榻上的将军。 只见顾昔潮缓缓抬眸,浓眉皱起,锐利的目光扫过来。 亲卫一怔,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换药。 顾昔潮沉着脸,双目闭阖,额鬓渐渐沁出了汗。 脑海中想起的是在云州祠堂里,柔软的身躯,冰凉的指腹,交错的呼吸。 她在他心口包扎,一声一声地唤他“顾九”。 纵使一贯的蜜里藏刀,他也认了。 可到底是镜花水月,一旦放任自己沉溺下去,只会忍不住心起贪念,会渴求,会索取。 她总是要走的。 屋内众人忙碌不已,沈今鸾识趣地退去一旁,无所事事,坐如针毡,照看起煎药的炉子。 直到日暮时分,所有人静悄悄地退出,亲卫轻手轻脚地阖上了门。 帐帘朦胧,榻上的顾昔潮浑身的伤口都上了药,他终于睡了过去。 入夜了,房内只有一簇烛火,暗沉昏黑。 沈今鸾起身,飘去榻边。 屋内弥漫着一股药酒的气息。伤口太多,一连用了好些药酒。 临近帐幕,这股酒气便越是浓烈,晕晕沉沉。 隔着垂帘,她静静看着榻上男人消瘦的脸庞。 在所有北疆军将士面前,她不能展现出一丝软弱。 可此时在昏睡的顾昔潮面前,她凝在眼眶里的眼泪才舍得一滴一滴往下掉。 这些年来,生前死后,强撑着找寻尸骨,查明真相,一旦此时松懈了,所有深埋的委屈和酸楚一下子全部倾倒出来。 反正他睡着了,看不见,听不着,她可以尽情宣泄。 “沈十一,聒噪。” 男人闭阖着眼,声音嘶哑。 沈今鸾一滞,气笑了。她明明怕吵醒他,哭的很小声啊。 “你醒了?” 抬起泪花闪动的眼,却见男人仍是闭着眼,俊挺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意识不清。 沈今鸾视线下移,看到他手臂的绷带上新溢出的血迹,隔空轻轻抚过。 他那些笨手笨脚的亲卫哪有她包扎的好。 一阵风吹拂帷帘,薄衾拂开几许。 她为他合拢衾被,被角却被他的手臂卡住,她一失力,随之侧卧在了榻上。 面面相对,目之所及,男人睡颜沉沉,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呼吸因受伤略有几分浊重。 她螓首低垂,又凑近几分,忍不住道: “疼不疼啊?” 咫尺之距,男人侧过脸,微烫的气息拂过她的脸,摇了摇头,薄唇微动,吐出一句: “沈十一,疼。” 许是药酒的作用,他的气息带着一丝微醺的酒气。 沈今鸾心头莫名揪了一下。 不知为何,人高马大的男人今日每句话,都要加“沈十一”在前,笨拙中又有一点可爱。 她存心戏弄,没忍住,伸出了手指,轻轻点了点他鸦羽般的浓睫。 “疼也没用。要是你当初娶了那位心上人为妻,现在就有人照顾你了。”她小声嘲弄。 男人像是听见了,迟钝地摇了摇头。 “沈十一,她不愿意。” 她心头一颤,仍是盯着他的面庞,喃喃自语: “你的那位心上人,到底是谁?” 男人的浓睫又颤动一下,轻声道: “沈十一。” 这一回,她等啊等,一直没等来下半句。 第56章 诀别 三日后, 顾昔潮自朔州出兵,挥师北上。 他麾下铁骑,携雷霆之势, 沿途逐个击破依附北狄的数个部落,将崤山以北的大片疆土牢牢握在手中。 一路奔袭,直至云州城南面的刺荆岭,屯兵扎营, 北望云州。 刺荆岭, 北狄兵占据高地, 易守难攻。对于大魏军中最是凶猛的精锐,即顾昔潮亲领的铁骑, 却是最为相克。 因此,刺荆岭乃是夺取云州的关键。 然而,此行仅顾家驻军朔州的一万陇山卫甲并弓卫, 加上自牙帐归来的当年北疆军残部, 和千余羌人,亦难以攻破刺荆岭。 只因,京都的圣谕迟迟未下。 而刺荆岭之战, 战机稍纵即逝。 中军帐中, 昏沉的烛火打在男人身上, 墨色氅衣衬得面容幽暗无光。 顾昔潮端坐案前, 继续书写第二封送去京都的调兵请奏。 一阵风从外涌来, 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进入帐中,禀告道: “将军,不辱使命!” 语罢, 他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张带血的布条,捂着中箭的胸口, 昏死过去。 布条上血迹斑斑,勾画的是一小块北狄兵在刺荆岭的布防图。 只有一小块,却耗尽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多年斥候。 一旁的亲卫将人扶着出去治伤,心下连连哀叹。 近日派去的斥候十不返一,根本探不完整座刺荆岭的布防。 加之将军未从各州调到兵,军力有限,进攻成败,就全看天意了。 又一道阴风吹来,亲卫打了个哆嗦,回首望去,只见半空飘来几缕斑白的纸钱,待他揉了揉眼,眼前的纸钱又消失不见了。 他摇摇头,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掀帘出帐。 顾昔潮别过头,看到女子斜倚在案上,一袭暗花素衣,鬓簪桃花,面色比日前更添几分苍白。 他移开目光,继续落笔。 她却盯着他,道: “这几日北狄在刺荆岭严防死守,你的斥候死伤惨重。不如,我再闯一次牙帐,将那布防图偷来。” 顾昔潮沉眉,不发一言,铁腕伏在案上,红线紧紧攥于指间。 沈今鸾不动声色,继续劝说道: “我不是独自前去,我可以召鬼和我一道。” “如此僵持,于我军着实不利。” 大魏军在刺荆岭止步不前,多留一个时辰,便是给动乱的北狄牙帐喘息之机。 她和他都深知探得刺荆岭布防图至关重要,在兵力不济之时,此是扭转战局的命门。 见男人始终不语,沈今鸾身形一动,径自坐上了他面前的桌案,裙下双腿一叠,纤手托腮于膝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 “顾将军,不会是舍不得放我走吧?” 魂魄气息寒凉,一瞬拂过,男人浓睫微微颤动。 新写的奏折上,狼毫鼻尖一滞,雪白的纸面泅开一抹黑墨,浸染工整的笔迹。 顾昔潮面上古井无波,将作废的折本收起,重新摊开一本,道: “娘娘,自重。” 沈今鸾摆摆手,飘去了帐子另一侧,隔老远对他道: “方才我派去的小鬼来报,铁勒鸢那些来牙帐夺位的哥哥弟弟,不是已被她囚禁,就是死于战中。”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06节 “待她扫清了北狄所有成年的王子,不出十日,就要继承汗位。” 顾昔潮手中笔画一顿,面色发青,摇了摇头: “此非铁勒鸢一人之力。” 沈今鸾心知肚明。 以她和铁勒鸢的几次交锋来看,她虽有勇有谋,却没有这般沉着谋定的心机,狠辣过人的手段。 不出半月,如此短时之内,就接连击败了北狄其余夺位者,布局周密,一击即中。 唯有那个人。 那个曾经冠盖满京都的叛徒。 “我所虑,还不只在此。”沈今鸾犹豫片刻,才道。 顾昔潮心知她言下之意,直接点破道: “他对陇山卫和北疆军的阵法犹为了解。” 万一两军对战之中,他为北狄军指定迷津,攻其不备,于大魏军,是极大的不利。 所以,他们必须得到刺荆岭的布防图,知己知彼。 一提起那个人,她的魂魄能感到顾昔潮身上渗出来凛冽的杀意。 沈今鸾顿了顿,轻声道: “这几日我仔细思来,尚有一疑惑未解。” “秦昭贺毅遇到那个带走尸骨的人,应该就是他。他既已背叛,又何必费尽心力收殓我父兄尸骨?” 而且,不是随意收殓在云州某处,而是他大哥生前最想要埋骨的韬广寺。 顾昔潮沉默良久,缓缓地道: “他曾视你大哥为毕生知己。” “许是心中有愧。” 沈今鸾摇了摇头,道: “若是要掩藏身份,他知自己右手指骨曾经断裂,本该做戏做全套,却仍然留下破绽让你发现。我总觉得,或是有意为之。” “论带兵打仗,我不如顾大将军。但论人心算计,我在那深宫中浸淫多年,自认还算高明。” “你姑且听我一言,他日战场相见,先留他一命……” 帐帘忽然一动,帐中二人耳语声戛然而止。 原是疗伤的时辰已到,军医拿着药箱入内,探头探脑,见帐中无人,轻咳一声,纳闷道: “我还以为将军在会客呢。” 方才他听到了帐中人声。 即便军医看不到魂魄,沈今鸾一时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日前,顾昔潮对着她的魂魄凭空言语,被他一名亲卫看到,已经犯起了嘀咕。 她虽忍俊不禁,却也不想折煞他大将军的威风。 动摇军心就不好了。 “真是怪事啊。”军医开始查看他的伤势,眉头紧皱。 沈今鸾悄无声息地又飘了过去,屏息探听。 军医解开绷带,翻来覆去查看男人上回受伤的右大臂,叹道: “其他处的伤口都好得七七八八。为何上臂这处,那么多日了还未完全愈合?” 沈今鸾掠过军医重新包扎的手,不由看过去。 顾昔潮赤着的右大臂,肌肉虬张,青筋如游龙隐伏,还在渗出点滴血迹,泛着沉沉的暗红色的死气。 “是不是将军夜里入睡不察,碰到了伤口?”军医觉得匪夷所思,又道,“也不会啊,若是睡着时偶有硬物触碰,怎么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顾昔潮面无表情,浓睫掩下眸光。沈今鸾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面上蓦地一热,转瞬离开了帐子。 帐外已入暮色。一连片的火烧云,霞光蔚然,绚烂夺目,在刺荆岭群峦之间大肆绽开。 沈今鸾心绪纷乱,不自觉越飘越远,直至离开了整座营地。 “贵人留步——” 此一声唤魂,才将她意识回笼。 沈今鸾才发觉已离营地数里之远,回身一看,只见杂树下立着一道须白的身影。 正是敬山道人赵羡。 她心头安定了些许,朝着他飘了过去。 赵羡捋了捋这几日精心修剪过的白须,看着她,微有愁容: “贵人已不是我当初在崤山遇到的那一个虚弱孤魂了。” 他语重心长地道: “以魂招魂之术,贵人还是谨慎少用。这天地间游离人世的孤魂野鬼,往往执念太深,戾气不灭,鬼气深重。你虽心念强大,将他们招来,有损自身,无所裨益。” “近日,你是否心中总有一股怨气,时时喷涌上来。” 沈今鸾手指勾起垂在颈侧的鬓发,点了点头。 顾昔潮一直不肯让她召鬼相助,是不是也是为此?这个赵羡,一直惯会跟他通风报信。 “小道有一语,必说予贵人听。” 赵羡声色端严,叹息一般地道: “鬼魂贪恋活人阳气,本是自然。将军本来也是阳气充沛之人,只是这几日尚在养伤,贵人还是最好不要与之相触。” 沈今鸾两颊微微泛红,垂下双眸。 自从那一夜顾昔潮无端梦呓,她在他入睡之后,只等他再说些平日听不到的话。 可惜,自从没了酒气,他睡得很沉,一句梦呓也没有了。 夜里烛火熄灭,只余满帐清光。顾昔潮睡相端正,一宿不动。一只劲臂伸展开去,横在榻上,她的魂魄总是枕着他温热的手臂。 她仗着无人可见。他不动,她也不动。 原是鬼魂贪恋人间的阳气。 因此,顾昔潮右臂的伤才久久未愈,便是由于沾了她的鬼气。 “若是燃起犀角蜡烛呢?那样,我与活人无异罢?”沈今鸾摆动袖口,掩饰内里的动魄惊心。 “那犀角蜡烛,更是少燃为妙。” 赵羡面色更是哀恸,连连摇头道: “烛火虽能照出魂魄昔日模样,到底还是鬼魂,阴气不减……” 他语气犹疑,沈今鸾敏锐地抬眸,直勾勾盯着他。 赵羡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在沈今鸾威逼的目光下,道出: “犀角蜡烛,所燃者,实为秉烛之人的阳寿。” 阴风骤起,漫天飞叶四分五裂,似是万点微茫洒落,沉入地面。 沈今鸾立在风中,发丝飞扬,面色如冰,血色褪尽。 顾昔潮,他知不知道? 一股熟悉的撕扯般的疼痛又在心头翻涌。 有那么一瞬,她想要戳着他的鼻梁,当面问一问他,看他沉默或回答的时候,不错过那张冷脸一丝一毫的表情。 可她想到赵羡的告诫,她此刻连踏入那座帐子的心都无。 魂魄幽影聚散不定,薄雾般诡谲。沈今鸾深吸一口气,闭眼一笑,忽然问道: “道人,我还剩几多时日?” 赵羡微微一怔。 “你让我少招鬼魂,又让我注意自身鬼气,定是我时日无多了吧。”沈今鸾看着他,坦坦荡荡地道。 赵羡长叹一声,捻起手指,轻声道: “脱离纸人后有七七四十九日,到时魂魄若再不入轮回,便将灰飞烟灭。” “如今,已不足十日。” 沈今鸾最先听进去的,不是她只剩人间十日了。 而是所幸,只是折损了顾昔潮一月有余的阳寿,她不算亏欠太多。 赵羡眼见她的魂魄黯淡下去,又忙道: “不如,我再为贵人造一个纸人。纸人可封存魂魄,贵人可暂居其内……” 他心中尚存一念,小心翼翼地试探。 “不了。”沈今鸾回绝得很快。 她仰首,遥望北疆广袤土地,碧空如洗,群山如练。 体味过魂魄在天地之间自由如飞,怎会甘愿困于纸人,苟延残喘。 就像,曾在北疆纵马驰骋,她当初怎会入宫,在那重重宫墙内耗尽一生。 但,为了沈氏,为了父兄,她不会言悔。 “十日,足够了。” 只等云州一定,真相大白天下,洗清父兄冤屈,她或轮回转世,或灰飞烟灭,都值此一生。 沈今鸾闭了闭眼,袖下腕间,一抹红线缠绕。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07节 足够了。她心道。 暮色沉沉,赵羡望着她背影,几欲上前,欲言又止。 他想起自崂山归来朔州那一日,一身风雪上门,再见蓟县故人。 彼时,她尚因几近魂飞魄散而在沉眠,他便先单独面见将军,喜不自胜地道: “不负将军所托。小道十年精修,为魂魄重塑肉身一术,我或能一试。” 当初,他能从蓟县去崂山修行,全仰赖将军名震四海,祖上与崂山有旧,他方能入门。 一月十年崂山之行,他蒙受将军恩德,终是能全他心愿。践行二人之前的约定。 岂料将军却摇了摇头。 赵羡讶异万分,不知他为何改变心意。 只见男人立于微雨之中,淡淡地道: “她这一世生前囚于深宫,死后囿于执念,多磨难,少喜乐,我知她心念轮回,一切重头再来。” “若非她心甘情愿,我不会强留。” 春雨寥落如丝。隔着雨幕,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回首,朝着他躬身行礼,道: “你我此约,望敬山道人,自此缄口,永不重提。” 赵羡只得回礼,应允下来。 此间夜色彻底沉了下来。 一树缺月残枝。树影之下,一大片烟气反射出阴森绿光,幻化出几道人形,跪拜在女子暗花裙裾之下。 “禀娘子,我们找到了!” 只见一众小鬼抬着大红轿子,由远及近,从丛林深处飞也似地来到沈今鸾面前,笑容可掬,捧起双手向她讨赏。 无数纸钱纷纷飘落,轿子一着地,小鬼幻化作无数道青烟袅袅散去。 赵羡和沈今鸾一道上前探看,舒下一口气。 “秦昭的尸首,果然和当初顾虞郎一般,被丢入了牙帐前的乱葬坑。” 赵羡说过,死者头七之前,可施法还魂。七日之后,阎王都无能为力。 自牙帐归来,她就命小鬼去乱葬坑蹲点。 可足足等了三日,今日才等到北狄人将秦昭的尸首抛下,由小鬼带回。 见轿中尸身完整,赵羡拱手道: “七日回魂,乃是违背天地法则。小道只能斗胆一试,成与不成,全看天意。” “芸娘与秦昭夫妻情深。还魂一事,有劳道人了。”秦昭因她沈氏之故,猝然身死,她心中实在有愧。 赵羡敛容道: “昔日在蓟县操持阴婚,我罪孽深重,此后必当广立功德以偿还。有情人终成眷属,功德一件,小道自当尽心竭力。” 语罢,赵羡对着尸首左右查看,皱眉道: “怪事,他的魂魄并未附在尸身之上。” 沈今鸾环顾四面林地,确实不见随之而来的秦昭魂魄。 赵羡面色一沉,掐指一算,道: “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后,七魄渐散,三魂之中一魂入地府投胎转世,一魂附于灵位,一魂跟随尸身守在坟头。这位郎君暂无坟头,亦无灵位,我算来他的另一魂亦还未入地府,那本应跟随尸身……” “若魂魄已失,无法还魂。必要先找到魂魄。” “他,可是还有执念未了?” 沈今鸾沉吟片刻。 秦昭半生为她大哥沈霆川的副将,半生在牙帐为俘,只为夺走受辱的主将尸骨。 一腔忠胆,最后也是为她大哥报仇刺杀顾辞山而死。 顾辞山不死,他执念不消,他的魂魄定是还残留于北狄牙帐之中。 沈今鸾计上心来,凛声道: “正好,我恰要去一趟北狄牙帐,便可亲自寻回他的魂魄。届时,还请道人为他还魂。” 不光是为了他这一番情义。 秦昭是当时离顾辞山最近的人,他死前所见所闻,对战局至关紧要,她急需找他确认一回。 沈今鸾与赵羡细细道出了此行计划。末了,她道: “正因如此,还烦请道人以我魂体欠安为由,莫要让将军知晓。” 她已明了,他不会让她独自涉险。 但她却不得不铤而走险。 半生在后宫搅弄风云的皇后娘娘,后世谬之为妖后的沈氏十一娘,整肃仪容,以鬼魂之身,朝敬山道人屈身行礼,道: “家国事大,成败在此一举,胜负系于我一身,还请道人助我一回。” 数年修道,赵羡面色本已是一贯平和,此时渐渐变得凝重,惊异。 他陡然明白过来,她语中诀别之意。 赵羡半跪在地,不受她此礼,目色微动,忍不住又问道: “贵人,此去可还有心愿未了?” 没有缘由地,沈今鸾缓缓回眸,望向那一处大魏军的营地。 军帐连绵不绝,她却能一眼望见最正中的那一处大帐。所隔甚远,还能隐隐看到帐布上那一道英挺的侧影。 烛火之下,男人身姿沉毅,一丝不苟,为他和她的云州在筹谋。 沈今鸾情不自禁抬起手指,在虚空之中,一寸一寸描摹远处那一幅烛火投影的轮廓。 她喃喃低语道: “有过期盼,却不能企望。” “想要靠近,却难以触及。” 顾家,沈家。大哥,云州。生死,人鬼。 一道道天堑,相隔阻绝。 此时此刻,远远的帐布上,他的轮廓如山巍峨,透出的光却太过隐秘,在她拂过的指间若有若无地闪动。 近在咫尺,遥隔天涯。 只此今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第57章 参商 “轰隆——” 夜穹雷鸣, 顾昔潮从卧榻惊醒坐起。 右臂的伤口已然痊愈,他仍旧惯于展臂而眠。 侧首一望,榻边空荡, 纱帐轻摇。 不知从前每回夜里入梦的,究竟是人是鬼。 是鬼亦无所惧,就怕何时不再来。 那魂魄以为他熟睡,颇有几分恣意, 径自卧于他身旁, 枕着他手臂, 美目流转,唇瓣翕张。 纱帐枕畔, 呼吸交缠,一寒一热,诸般滋味, 萦于唇齿, 绕在心头。 这些年,无论高居庙堂,还是远赴北疆, 顾家九郎一贯生杀在握, 何曾如此被动? 他的身躯比从前在暗林中埋伏敌人数日数夜不动的时候, 还要难熬万分。 身体里的那一只困兽, 蠢蠢欲动。 所幸帐中太暗了, 他又始终闭阖着双眸。 怕她看到他目光熠熠。 怕她撞见他那头困兽。 更怕,她窥得他心魔丛生。 朔州城金柝鸣声传来,顾昔潮披衣起身, 撩开纱帐下榻,房内始终不见那道影子。 他轻揉眉骨, 才忆起赵羡说起过,近日来她为了刺荆岭一战,以魂召魂消耗过甚,魂魄孱弱无力,必先回朔州休养生息。 “将军,今日有个货郎送来此物。”一名亲卫前来,递上一物。 顾昔潮掀开包裹的布,那柄蟠龙柄的御赐金刀显露眼前。 黑沉沉的双目流露一丝讶然,眸光微动。 那一日,在那个小部落里他与她同游集市。 此生再难有如此闲适的日子,好像回到了少时在京都。 他心中欢喜,用此金刀换了一把首饰。 不曾想,多日过去,她自己的魂魄朝不保夕,竟还一直记着。 不知用了什么鬼办法,将他的金刀赎了回来。 顾昔潮摇首一笑,心头之意难以言喻。 “将军!——” 亲卫骆雄来急匆匆前来,高大的身影撕裂了夜幕,大声来报: “北狄明河公主铁勒鸢已昭告北疆各部,不日将继任可汗。”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08节 “其余成年王子均已被她处死,唯有那名大王子铁勒固越狱,逃去北边集结旧部,准备反攻。” 顾昔潮抬眼望天,眸色比夜色更深,终是令道: “时不我待。今夜出兵。” 骆雄心知,将军这几日来不舍昼夜,早已调兵遣将布妥阵法。但他仍是犹疑道: “将军不再等一等圣谕到,北疆其余两州兵力集合,再行出征?” 将军亲笔调兵请奏已递至御前,却迟迟不见诏令下发,各方兵马来见。 月色下,顾昔潮负手而立,摇摇头: “若我猜得不错,圣谕已下。” 连日来,他已探得北疆各州刺史皆已暗自调齐了各郡兵马,却不来与他集合,意在观望战局。 待到战事明朗,才来锦上添花。 “我若不先出征,他们不会前来。” 圣谕暗藏,个中深意,他心中明了。不过是此战若败,是他败,非大魏败。此战若捷,乃大魏捷。 这已成云州陷落之后,大魏各地兵马心照不宣的默认之规。 骆雄嗤了一声,明白过来,忿忿道: “他们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若是赢了,便来讨一份功,输了,便也不算败军。想得倒美。” “此战不会败。”顾昔潮淡声道。 因为他会战至不死不休,直至战局明朗,各方出兵为止。 战鼓大起,声若雷鸣。 骆雄望着将军马上背影,不由想起当年随他于南燕鏖战。 将军麾下陇山卫大将十不存一,他带着一队亲骑突围,不四面奔逃,反倒杀入阵中,活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一身凶煞,犹如地狱里走出的鬼王。 自此,战神之名,威震三洲。 辕门外,千军万马列阵与前。顾昔潮高坐马上,于阵前点兵。 列队最前的一支人马,是羌人。 羌人熟知地理,乃是此战急先锋。羌族自从栖身朔州崤山,为大魏供养,深知一粟一食,并非白白相予,亦需血肉拼杀得来。 深受北狄奴役多年,羌人既需战功效忠大魏,也指望凭借此战出口恶气。 “老子早就看北狄人不爽,定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邑都莽机等壮士与大魏军一道,推杯换盏,痛饮了一碗烈酒后,猛地摔碗在地, 顾昔潮看着领头的邑都,道: “先行之军,责任重大,攸关全军生死。” 阿密当留下的幼子,羌族的小羌王桑多还在朔州,受大魏人照顾。邑都冷哼一声,大臂一挥,道: “你且放心,没有人比我们羌族更熟刺荆岭的了,也没人会做缩头乌龟。” “当然,要是你的人能搞到北狄人在此的布防图,那就更稳了……” 邑都声音低下去,不说话了。他也心知,北狄人在刺荆岭一向是重兵把守,此战乃是险中求胜,凶煞异常。 所有人都要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 最后一支队伍,是北疆军残部。顾昔潮勒马回身,道: “此战凶险。你们可自行来去,我不阻拦。” 为首屹立的贺毅眯起了眼。 他凝望着男人身上玄甲金纹,胸前麒麟如腾跃而起,气势凶戾,威压扑面而来。他的身后是陇山卫铁骑,黑压压的一片,将周遭大雾染作浓墨。 众人避让,贺三郎偏立着不动,静静看着马上男人,面露不屑,道: “北疆军中无贪生怕死之徒。不过区区刺荆岭,我们必要出战。” 顾昔潮于马上轻瞥下去,正对上少年无所畏惧的目光。 转瞬即逝的一眼之间,他还看到少年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笑。 从前这贺三郎便对他颇有敌意,秦昭刺杀顾辞山不得,身死牙帐之后,他对顾家的怒意滔天,是被沈今鸾劝服,忍下仇恨,暂且僵持。 一时之间,顾昔潮没看透他此笑何意。 但已然得到北疆军此战效忠的答复,万众瞩目之下,顾昔潮微微颔首,不做停留,一转身,面上恢复了冰冷之色。 那少年无意中扬起的那一抹笑,像是一根刺,埋进心底。 贺三郎立在队伍之中,也收了笑意。 坚硬的甲胄之中,他的怀里揣着数支犀角蜡烛。 十一还在刺荆岭等着他一道谋事呢,自然要去与她会和。 …… 顾昔潮夤夜出征,亲率麾下一众最是精锐的骁骑,潜入北狄所控的刺荆岭。 夜半,刺荆岭起了茫茫浓雾,遮天蔽日,隔着一丈都不见人影。 “好大的雾啊。”邑都纳闷道,“我从来没见过刺荆岭起那么大雾。定是有古怪。” 顾昔潮示意全军原地埋伏,静观其变,谨慎行事。 “禀将军,雾太大,几个北疆军的人找不到了,许是掉队了。”有兵上前禀道。 顾昔潮浓眉皱起,思量之间,心口倏然痉挛般一痛,如遭重击。 他狠狠攥紧了马缰,在掌心勒出一道血痕,微一俯身,汗湿鬓发。 “将军,怎么了?”在旁紧跟的骆雄上前询问。 顾昔潮缓缓抬起手臂,眼见腕上那一根红线越来越微弱。 她不是在朔州和赵羡一道养魂么,怎会命若悬丝,虚弱至此? 他素来知晓,她有近乎残暴的决心。只要认定之事,一腔孤勇,奋不顾身。 顾昔潮闭眼,万千思绪收拢于一处。 氤氲大雾如烟似霭,他陡然睁眼,眸光锐利如寒刃,穿破迷雾。 他知道她去做什么了。 沈顾之争,而今只在一人。 …… 北狄牙帐。 正中大帐,灯火通明,春光旖旎。一缕白旃檀香自金炉中袅袅升起,浓烈如云雾缭绕,蔓延整帐。 帷幄之中,珠帘朦胧,卧榻之上,一双男女相拥。其中,那美目英俊的白衣男子击壤而歌: “北国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歌声苍劲,如有去国离乡,淡淡悲意。 怀中,华服女子支颐斜卧,一声一声“厄郎”娇酥入骨,柔肠寸断。 一曲歌毕,帐中沉寂一刻有余。 顾辞山终是将毡毯上的一坛酒开封。酒香四溢之中,他将酒液倒入两座麒麟纹杯盏,一杯递到女子面前,郑重地道: “臣以十年桃山酿,贺女可汗继位。” 铁勒鸢眉眼俱笑,皆是铁娘子柔情,尽兴之至,却推拒道: “再过几个时辰,就是继位大典,我今日便不喝了。” 下一瞬,眼前一大片阴翳落下。 男子已俯身下来,口含美酒,以唇想哺,将酒水尽数倾倒于她口中。 她不防,舌尖下意识地尖闭拢,被他强硬挑开迫入,尽数吞下这一口酒液。 蕴藏十年的桃山酿口味辛辣中带着一丝甜涩。 烈酒入喉,铁勒鸢微微一怔,少见他如此主动强势,心中泛起一股酥麻,如堕软绵云间,便由着他灌了一口又一口的琼浆玉露。 迷醉之中,忽闻帐外传来一声急促的脚步,有亲侍禀告: “公主!大王子他、他逃了!” 顾辞山眉心一耸,手中杯盏晃动,溢出几滴酒液,停滞在半空,不再为她哺酒。 铁勒鸢骤然起身,怒目圆睁,斥道: “要你们何用,一个铁勒固都看不好!” 顾辞山抬手,修长的手指抹去她唇边残存的酒液,轻抚她气喘而起伏不止的胸口,道: “铁勒固不过一废物,根本不足为虑。公主切莫动气,动气伤身。” “继位大典在即,我亲去将他捉来。厄郎,你在此稍候我,我还要和你一道去大典继位呢。” 铁勒鸢胡袍敛衣,登时拿起刀别在腰际,手握长鞭,往外走去。 人走后,帐帘起伏,时有阵风涌入,拂动男人单薄的衣袍。 他如失力一般,被风一吹,直直跌坐在榻上,从来明暗不辨的双眸里,终是涌动起一丝清光。 “大郎,上回新来的一批陇山卫战俘,出事了!”耳边传来暗卫藏锋的禀声。 他小心谨慎,一直等着铁勒鸢走远后,才敢现身。 顾辞山想起,尚有陇山卫战俘一事未竟。 他睁开双眼,手臂迟缓地绷展开去。藏锋见状,疾步上前,熟稔地将他从榻上扶起。 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主子走出帐外,目中悲愤交加,血色翻涌。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09节 “什么人?” 守在帐外的人一直受公主命,长久看守于他,此时见陌生人携驸马出帐,纷纷拔刀,如临大敌。 顾辞山颔首示意,藏锋得令,将人各个击破打晕在地,二人继续往关押陇山卫地牢走去。 地牢豆灯不见一盏,守卫在此的北狄兵此时面色惊慌,瑟瑟发抖,心急如焚。 不知为何,今日那囚于此地的大魏俘虏一个接着一个倒地不动,如同死了一般,气息几无,怎么叫都不醒。 这十余年来,公主对牙帐里的大魏人可不赖,没少放过囚在地牢的俘虏。出了这档子事,看守之人怕是难辞其咎。 狱卒犹豫之间,后脑蓦地一沉,还未看见后面的人影,便已被打晕在地。 牢门的锁链打开,藏锋紧紧扶着顾辞山,沿着潮湿的地阶往深处走去、 只见地上密密麻麻躺满了战俘的身体,越往里,越是触目惊心。 “主子,他们都还有气息啊……怎么会这样?”藏锋俯身,一个个探过去,面色愈发惊恐。 “主子?”藏锋四顾,已不见人声。 眼前陡然一黑,像是被什么东西罩住,暗无天日,意识沉了下去。 一刻之后,醒来的狱卒摸了摸脑袋,只觉天旋地转,吓得半瘫在地: “有鬼,这肯定是有厉鬼索命啊!” 一人摇了摇头,道: “哪有什么鬼,我看这些人定是得了什么疫病吧!” 此语一出,众人皆是心有余悸,十几年前牙帐有人染了疫病,后来一个接一个死去。 万一今日牙帐又起了疫病,那可是要死好多人的啊。 明河公主明日便要继位为北狄可汗,可不能在此时出事,否则小命不保。 其中,最有经验的一人当机立断,道: “我们速速将那些尸体全抛去乱葬坑,可不要让这些人害了我们所有人!不是我们的错,公主怪罪不了……” “快快快!——” 地牢里的大魏俘虏,一具一具地抬出来,被当作寻常的死尸,紧急处理干净。 明河公主的驸马爷深居简出,不曾当众露面。这几个狱卒,自然也从未见过。 地牢乌漆墨黑,顾辞山不省人事,和底下所有大魏俘虏混在一道,被漏夜送出牙帐,抛去了那一处乱葬坑。 …… 刺荆岭北面,荒山野岭,夜有鬼哭。 阴风大起,尖锐风声涌入林中,山间大雾弥天不散。 一座悬空的大红喜轿,疾行阴风大雾之中,渐渐没入刺荆岭深处,飘向南面。 轿子底下和四面之间,竟是浩浩荡荡的魂烟,连绵不绝,犹如一支数以百计的鬼军。 喜轿顶上,一道纤细白影迎风而立。 “十一娘,顾辞山罪大恶极,为何不杀他,反而还要救他?”轿子底下,男人脚步空悬龇牙咧嘴,凶神狠戾。 沈今鸾俯瞰,斜睨了一眼男人,摇头道: “我大哥怎会教出你这样的莽汉来?” “当时你不要命,刺杀他失败也就罢了。若顾辞山真的死了,何人能够再来作证,我父兄、我们北疆军从未叛国?” 秦昭魂魄一迟疑,怔在了原地。 沈今鸾收回嘲讽目光,声色端严,拂袖道: “我说过,我定要有罪之人,一一伏法。杀了顾辞山,不过解恨罢了。事已至此,我不会计较一时的仇恨。” 她扬起头,生得漂亮的下颚姿态优美昂然,一字字道: “我只求,真相大白于天下,为当年沈氏的冤案平反昭雪。” 秦昭震撼不已,刚劲的魂魄都在风中颤动。 如此,他已全然明白沈氏十一娘深谋远虑。他既是欣慰又是难过,小声道: “要是老将军和少将军还在世上,该有多开怀啊。” 轿子四面,秦昭的身后,幽绿的阵阵魂烟幻化成一道道人影,飘荡在沈今鸾面前。 百余魂魄仰望着她,都是一张张饱经风霜的模糊面容,岁月侵蚀,盔甲残损,不见当年军中英姿,此时老泪纵横,啜泣道: “没想到我们死后能再见到将军的女儿。” 秦昭死后化鬼,由于暗杀顾辞山的执念不成,又因后者修佛之故,一直无法接近他。 他达不成此生夙愿,这几日便一直在云州游荡。 而当年云州城破,北疆军残留在此的孤魂野鬼又岂止他一个? 由是,鬼魂相见相识,渐渐聚成一支鬼军。 沈今鸾来到牙帐再寻秦昭之时,遇见的,便是秦昭带着这一群死了十五年的军士孤魂。 他们像当年跪拜她父兄一般,认她为主,听她号令,与她共谋了今日这一场偷天换日。 她调兵遣将,有条不紊,无往不利。 第一步,他们放走了地牢里的大王子,引开了铁勒鸢。 而后,众鬼齐聚,鬼气强劲,使得牢中被俘的顾辞山旧部全部暂时陷入昏迷,引来了他亲往地牢,入她之彀。 再以移花接木,使得驸马爷被不识其真面目的北狄兵抛去了乱葬坑。 最后,她只需领着抬轿小鬼,在乱葬坑守株待兔,带走同样被鬼气迷魂的顾辞山。 “最后能为沈将军后人所用,我们也算了却夙愿了。” 他们的执念,无非也是当年惨败,作为军人愧疚难忍,因此十五年无法再入轮回。 “十一娘,我们看着你长大,今日能再见你一回已是心愿得偿……此去轮回,终有一别,千万珍重啊!” 魂烟浩浩荡荡,大片浓雾之中犹如群峦起伏,绵延十余里,向她行礼。 沈今鸾遥望这些孤苦无依的魂魄散向天际,终入轮回,心中无限感佩。 她自己的归处,又在何处? “十一娘,你还好吗?” 秦昭这一声轻唤,沈今鸾从恍惚中回神,抬袖紧紧捂住额头,头痛欲裂。 她凝神定气,放下了手,瞥见袖口下的掌纹,已然越裂越深,像是一道一道的沟壑,即将全然破碎开去。 顾辞山修佛,于鬼魂而言,即便不曾触碰,伤害亦万分重。 此行铤而走险,所幸终有所成。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裂开的掌纹合拢些许,被她藏于袖下。 秦昭咧咧嘴,死死盯着轿子中不省人事的顾辞山,道: “当日我见他坠马,刺杀他时,就发现不对,没想到他真是双腿残废,要不然今日也不会这般顺利……” 沈今鸾沉吟良久,问道: “当日你二人面对面,他跟你说了什么?” “如果我没听错,他只说了三个字。”秦昭一字字道: “刺荆岭。” “这是何意?”沈今鸾蹙眉。 刺,荆,岭。她不停在口中咀嚼这三个字,一时也想不透这三字有何深意。 林木幽深,不见月色,她腕上红线在幽夜中闪动如丝如缕的光芒,闪闪发亮。 顾昔潮难道也已来了刺荆岭?她好像听到了远处马蹄铁震地的声音。 她很快否认了自己。 元泓调兵谕旨未下,顾昔潮一向用兵如神,不会兵行险着,强夺刺荆岭。 想到离去前,那道帐布上英挺沉毅的侧影,沈今鸾心头悸动了一瞬,然后一点一点沉了下来,始终克制冷静。 她不能让顾昔潮见到顾辞山。 顾家九郎,到底还是顾家人。 当年他可以为了掩盖顾家内乱之事,维护一族声誉,不惜屠尽至亲,今日他得知真相,杀心不减,定然也会毫不留情斩杀昔日大哥。 而于她而言,无论如何,此刻的顾辞山还不能死。 在天下人面前,他合该为沈氏一门忠烈沉冤昭雪。 此时,沈今鸾强撑聚散不定的魂体,按照之前早就布下的谋划,问秦昭道: “刺荆岭北面的布防图,你可记下了?” 北疆军士熟知兵事,今日众鬼协力,终于探得了北狄在刺荆岭北面的布防。再探南面,已是来不及了。 秦昭点点头道: “记下了,定会默写下来,交给那顾家小子,顺利夺回云州。可惜,此次只得了北面的布防图。” 布防图为云州此战关键,至少有了一半,胜算大增。 最后,沈今鸾对秦昭道: “乱葬坑里的陇山卫将士暂时没了阳气而昏迷,几日后便会醒来,待你回魂,定要派人来救他们回朔州。” 她已经毫无力气召来小鬼抬轿。 当日爱兵如子的顾昔潮不惜以亲兵为饵,破釜沉舟,也要设计顾辞山现身搭救旧部,才终于试探出了他的身份。 这些人却自此身陷囹圄。 她今日再利用一回这一批旧部,也顺带救出了他们。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10节 从前何曾想过,她有朝一日还会救顾家人。 算是偿还一份燃烛相助之情,少一分亏欠。 此番,她南下入京,亲自护送顾辞山受审,会绕开北疆三州,只走野外。 而他,不日也将要领兵出征,北上云州。 鬼有鬼道,人有人路。 她与他,此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好像一直在背道而驰,不断错过。 沈今鸾面色苍白,唇角浮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她远望北疆连绵不断的群山,犹如看到了一重又一重耸立的宫墙。 为了真相大白,她必须再回到她不愿回去的地方,直面她至死不愿直面之人。 眼望着沈今鸾的魂魄在雾中时隐时现,秦昭不肯离去,盘桓在她身边,十分担忧地道: “十一娘,我不放心你。” 沈今鸾道: “我在此等贺三郎。与他一道将顾辞山带去京都受审。” 她催促他道: “秦二哥,你需尽快找到敬山道人会为你还魂,过了头七就来不及了。芸娘也还在家中等着你……” 秦昭长叹一声,终是飘远离去,没入浓雾之中。 一刻之后,漫天迷雾之中,出现了一道烛火,光晕渐渐接近,融入雾气之中。 “十一,十一,你在哪里?” 贺三郎携几名北疆军旧部,秉烛而来,终于在雾气最浓之处,见到了沈今鸾,纷纷喜不自胜。 “十一,我们来了。” 沈今鸾的魂魄此刻也是如同抽干了力气,烛光一照,身躯被他一把扶起。 贺毅端详着她纤弱的魂体,止不住发颤的手,心疼得不能自己。 “我收到你托那道士给我留下的信了,我和你一起入京,京中还有不少贺家故旧,是我母族亲友,在朝中任职,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贺家虽和沈氏一样同是军户出身,这几代以来却和京都没落世家大族有过联姻。虽不是显赫门第,但这些人的后代之中,有人发奋图强,终于出了头,在京都为官入仕,羽翼渐丰,有了一席之地。 当年,沈今鸾为后时,朝堂弄权,后党之中也有贺氏族人。 贺三郎紧紧扶住她的手臂,低声道: “十一,不要什么事都扛在你身上。你只是一个弱女子,这辈子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了……从今以后,什么事你都可以担在我身上。” 沈今鸾看到了他手中能照出她魂魄的犀角蜡烛,心中一动,轻声道: “这蜡烛,是你从他那里拿来的?” “不然,我怎么能找到你。”贺三郎扬眉,笑道,“从前,我可是妙手空空贺三郎。” 也对,贺三郎是活人,若无犀角蜡烛,如何能和秦昭一般见她魂魄,共谋后事。 少年的臂弯温柔有力,因心疼而她一起发着颤。沈今鸾心头怅然,低低道: “此烛,需以阳寿为燃……” 贺三郎将她扶稳,缓缓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面无异色,坚定地道: “我这一世,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直到我死了做鬼也不会离开你。” 当年眼睁睁地看着小娘子离开北疆却无能为力,这样的难受他再也不要尝了。 他心中柔情似水,正说着,手中那支烛火蓦然跳跃,晃动一下。 弹指间,火光倏然湮灭。 光晕散去,倚在他肩头的魂魄荡然消失。 一道锋利如电的寒光擦过他的颈侧而去,划出一条致命却不致死的血痕。 贺三郎被这凶猛强劲的力道带着,重重砸向地面。 犀角蜡烛被击碎成两截,掉落在地。沈今鸾又变为了魂魄,衫裙迤逦,弱不禁风,像是随时会破碎。 她抬首,眼帘强撑开一道缝,下意识地回身望了一眼藏匿顾辞山的轿子。 她的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自浓雾中来,如暗林埋伏的兽。 麒麟为甲,金龙作刀,长靴踩碎了地上的犀角蜡烛,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手中重新燃起一簇烛火。 “你要往何处去?” 她的魂魄盈盈颤动,胸口发闷,感到腕间的红线一寸一寸在圈紧。 男人那一缕明艳的红线缠绕铁腕,没入青筋分明的指间。 与她紧紧相连,牢不可分。 “拜堂成亲,同榻而卧,共枕而眠。” 他逐字低语: “沈十一,你已是我的妻子。又要往何处去?” 最后一小段红线骤然收束。 他恶狠狠地,抱住了柔弱的她。 第58章 冰释 大魏素有传闻, 战神顾昔潮麾下铁骑,有神出鬼没之名。 阵法变幻无常,神鬼莫测, 疾似电,震如雷。 敌人于未察之时,利刃已抹上脖子,直至一个接着一个全军覆没。 看到顾昔潮带兵无声无息地蓦然出现, 沈今鸾心中最先想的却是, 两军兵力相差如此悬殊, 他还真够胆踏入北狄严防死守的刺荆岭。 她咬牙撑着双臂,缓慢地从地上起身, 挪动步子,想要以虚无之形拦在了轿子前。 下一瞬,他扔了刀, 欺身搂紧了她, 唤她“妻子”。 男人力道强劲且蛮横,手臂的肌肉绷紧到微微颤动。 暖流般的阳气源源不断。沈今鸾的魂魄却在不住地发抖。 看来,他的身上的伤是好全了。人却是疯了。 烛火熊熊, 她长久凝在眼眶的泪都要落下来了。 绝不是见到他喜极而泣, 一定是因为知道自己计谋即将落败而痛哭流涕。她对自己道。 从北狄牙帐盗出了顾辞山, 沈今鸾已是魂力耗尽, 在他怀中挣扎不得, 动不了。 只能用尽仅剩的力气,叹了一声: “顾昔潮,你羞辱我。” 一生为敌, 如何做得了妻子。 男人环着她的劲臂却越收越紧。沈今鸾被迫轻飘飘地依偎着,唯一能动的是唇, 口中一句一句历数道: “拜堂成亲,是当时情势所迫,做不得数。” “至于同床共枕,不过是因为你的……” 你的阳气,于阴魂有益。 她难以克制。以致于连帐布上的侧影,都想要触摸。 可“阳气”二字,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别过头,无奈地道: “虚与委蛇罢了。” 男人抱着她岿然不动,像是没有被她所激,只眉峰微挑,道: “你竟可以为北疆军做到如此地步。” 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讽意昭然: “沈十一,你今日这一出连环计着实令我惊讶。纵使孔明再世,都不如你。命都不要了,又是为了什么?” 这是明知故问,他早就发现了她身后的喜轿。 沈今鸾眼帘低垂,仅一道余光,深深地望着轿中之人。 计谋再强,终是功亏一篑。 她千辛万苦,历经艰险,从北狄牙帐盗出的证据,竟是为他做了嫁衣。 沈今鸾意识沉沉,已无力再辩,任由柔软的身躯被他环在胸前。 顾昔潮朝着她低下头,下颚抵在她发鬓,直指人心地道: “你费尽心力,毫不顾惜魂魄最后一线生机,也要将此人夺回。是不放心他落入我手中?” 沈今鸾抬起眸光,与他对视,冷冷地道: “你要杀了他。” “是。”顾昔潮看着她无情的眼,轻描淡写地承认道,“我必要杀了他。” 沈今鸾忍不住道: “他是你大哥。” 他亦回道: “至亲亦可杀。”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最终道出了她所洞悉已久的真相: “他双腿残废了。他根本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屈服那女人的淫威之下。”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11节 她孤注一掷,试图唤起他的旧情。 顾昔潮沉默了足有一刻,最终再没说生杀之事,只道了一句: “我答应过你,沈氏冤案,我会给你,给北疆军,给天下一人一个交代。” “在此之前,你只需养好魂魄,等昭雪之后,能投胎转世。” 他一字一句,强硬地对她许诺。沈今鸾凝视着他的侧脸,极深的眉骨下,双眸明灭如陨星。 唯一的证人或许即将要被他抹杀,他如何能为她父兄沉冤得雪? 她绝了念了。 沈今鸾被他拘在怀中,侧颈渐渐靠了过去,倚在他冰凉的肩甲处,缓缓摇了摇头。 “顾昔潮,我恨你。” 本该被刺痛的,但顾昔潮的面上波澜不兴,一丝喜怒也没有,反倒微微扬起唇角。 恨吧,恨了才不会惋惜。 恨,也比爱更长久。 …… 顾昔潮身后跟随的大魏军已包围过来,将地上的贺三郎扶起制住,骆雄等四人已将轿子抬着往回走。 四面传来几声积雪压垮树枝的声音,惊飞了一群夜鸟。 沈今鸾闭阖了双眼,听得清楚,想起刺荆岭危机四伏,而布防图还在秦昭的脑子里。 也不知道赵羡的还魂之术成功没有。她此行也不算全无所获。 她睁开眼,直直看着顾昔潮。 不过几息,男人有所感,知道她有话要说,便又低下了头,鬓边的一绺白发在她唇瓣上垂落,挠得酥麻。 “这一次,我还带回了半张布防图,送到朔州去了……”她吃力地开口道。 顾昔潮脚步一顿。 沈氏十一娘在这人世间只剩下这一缕孤魂了。 他能留住的只有这一缕孤魂,不让她灰飞烟灭。 可她偏要以他最珍惜的魂魄去为他去找来最无用的布防图。 云州可以再夺,魂魄只有一缕。她为什么总不明白。 他觉得可笑,却实在笑不出来,只心头抽搐了一下。 再望了一眼怀中气若游丝的魂魄,又抽搐一下,疼得像是在痉挛。 可顾昔潮却只是冷冷地道: “若大魏的军队要依靠你这一缕魂魄才能夺回云州,是兵家之耻,大魏也早该亡了。” “你以身涉险,根本毫无意义。” 她像是累极了,闭阖着双眼,烛火里的长睫如鸦羽覆下,絮絮叨叨: “刺荆岭太危险,你回朔州去,拿到布防图,再从长计议罢。” “我,暂时走不了。”顾昔潮平静地道。 找到她的时候,他就已发觉四面有敌军逼近,听人数至少有上千骑兵,已将他们包围。 必将是一场恶战。 他便由着自己的心,放肆了一回。 顾昔潮低下头,他的唇拂过她的鬓发,在她耳边低声道: “你先走。等我回来。” 他已做出了决断。 顾昔潮抱着昏过去的她,径自走到了贺三郎面前,将手里的犀角蜡烛交给了他,再命人牵给他一匹最快的马。 “我的人会护送你出阵。你速回朔州,带她去找敬山道人赵羡。” 巨大的转变,令贺三郎着实摸不着头脑,接过了烛火,上了马,仍是无所适从。 夜空沉沉,黑暗的远处起了成片的火光,密密麻麻,在林间鬼魅一般地游动,笼罩将散的浓雾。 夜里看人头只需数火把。 众人惊觉,刺荆岭怎么突然来了那么多的敌人? 顾昔潮看着贺毅,依旧冷酷而平静地道: “她这个样子,一刻都耽搁不得。” “走!” 他用刀鞘猛拍了一下马股,骏马嘶鸣一声,向前奔去。 弓卫即刻放箭掩护,漫天箭雨,重重甲兵为这一孤骑杀出一条生路。 顾昔潮远望人影消失在南面的密林之中,回过身去,看到了黑鸦一般的北狄大军,从四面八方涌来,马蹄声如雷,震天动地。 他的目光从身边之人一个个扫过去,只看到一种神情,那便是恐惧。 那是死亡的气息。 恐惧,像是映在眸中的火光,随着北狄军由远及近,在瞳仁中一点一点放大。 羌人率先冲到阵前。邑都握紧了刀,冷汗将刀柄都浸透了。他低骂一声: “今日要是死了,我只可惜阿密当交给我的幼子桑多还未长成。我,有负他所托。” “哈娜说,等我回来,就给我生个儿子。我可不能死在这里……”莽机咬牙道。 顾昔潮回望他们,道: “战至最后,为求生机,如果你要重新投入北狄可汗帐下,我绝不会怪罪。是我欠阿密当一条命。” 邑都等羌人愣在原地。 这是在为他们料理后事,安排退路了吗。 莽机红了眼,领着羌人振臂疾呼: “老子从不投敌!老子今天跟他们拼了。” 邑都狠狠瞪了他一眼,怒声道: “顾九,你可别死了。阿密当的仇,我还没找你报!你这条命,得给我好好留着!” “你放屁,有将军在,自然是无往不胜!”骆雄重重拍了拍胸脯。 说起性命,顾昔潮倒想起,为此战趋吉避凶,赵羡特地强拉着他摆过卦。 一连起了三卦,皆为“坎”卦,赵羡面色一次比一次凝重,摇头叹息。 他少时为儒生,亦熟读《易》,颇通爻辞,自知坎卦有三,卦卦不得生。 最后,赵羡反复推演之后,却笑道,三坎相加,乃死局逢生之命。除非他自寻死路,可再入生门。 顾昔潮失笑。 他这条命,若非亲手交出,确实无人可拿走。 火把摇晃闪烁的光里,顾昔潮望着身旁的邑都,目色沉静,道: “邑都,还有一事。” 邑都回首。 男人的声音犹为低沉,唯有他能听到。 只见顾昔潮北望云州,淡淡地道: “若我战死,将我的尸身,送回云州。” 邑都微微一怔。 即便顾昔潮并未道明云州何处,他也知其所指乃是那一处私宅。 这十余年来,他曾无数回代他入内,供奉香火。 死生之前,他心念之地,唯有那个家。 轰鸣般的马蹄声纷至沓来,林中一重重的树枝在夜风中颤动,新长的嫩叶被骤然泼上了几滴温热的血。 大魏军列阵,杀尽了一队又一队围上来的北狄兵。 敌人在源源不断地包围过来,像是堆砌成了的城墙,不停推进,围困里面的人马。 刀尖先是刺中了马匹,再指向其中搏杀浴血的军士。 人影幢幢之中,先是传来一声轻笑。 漫天流窜的箭矢的刮擦声,血肉的撞击声里,带来女子的低吼: “你们快把厄郎给我交出来!”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刺荆岭今夜突然涌入大批北狄精锐,是北狄公主铁勒鸢亲自派兵来追回落入他们手中的驸马。 战甲红袍的女子从亲兵的簇拥中信马走出来,睥睨垂死挣扎的大魏人: “阿弟,你带走他又如何,他不会跟你走的。他的心,在我这里……” 她直直盯着顾昔潮,勾唇笑道: “你再不交出来,我可不会再顾念你是他阿弟,定要你们全部死在刺荆岭!” 她话音刚落,手臂一扬,又一波箭矢从天而降。 骆雄等人忙于招架,却见顾昔潮独自朝铁勒鸢的大军走去。 男人孤身一人,肩甲浸赤,步履沉定,如尸山血海里厮杀过的恶鬼,每上前一步,竟让举刀在前的北狄兵生生后退了几步。 “阿弟,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把厄郎交出来,我便退兵,放过你和你这些人。” 语罢,她呼哨一声,正在进攻的北狄兵退了回去,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围陷的大魏军。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12节 “我不信你。” 顾昔潮手腕一转,横刀在前,声音冷厉。 “我一旦将他交欲你,你定会即刻将我等斩草除根。” “你的诡计,不外乎如是。” 眼见被他一眼识破,铁勒鸢胜券在握的面容陡然变色,黑亮双眸里的杀意不再暗藏。 只见顾昔潮血淋淋的尖刀一下子探入了轿子之中。 这一探,铁勒鸢身形一下子凝滞,惊呼道: “你住手!” 她早已打听过此人杀亲旧事,也亲眼见识了上回兄弟重逢他的杀心。此时,他的一举一动,令她马上意识到他或许真的会亲手弑兄。 “你,别杀他。”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气急败坏,又是威胁又是恳求道: “你要是敢杀他,我就马上放箭,让你们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求你放过他,他已经是我的夫君了……只要你肯,我就退兵,我一定退兵。” 而此时此刻,双方谁都不能信任对方,只能僵持。 众人明白,为了整支精锐的性命,顾昔潮杀不了顾辞山,此时他就是活命的人质。 “生死局。” 正在此时,死寂之中,一道低哑的声音从轿中传来。 众人回眸,只见轿子静立在阴影里,黑漆漆的轿中一只瘦长的手撩开了断裂的珠帘,露出苍白的下颚。 “厄郎!”铁勒鸢远远看到顾辞山安然无恙,抿唇一笑,眼尾炸开一抹泪花。 轿中男子的面容隐在晦暗之中,声音如从深渊里响起: “前几日我新教娘子的顾家刀法,最后几式,可还记得?” 那刀法刚烈猛劲,横扫千军如卷席。铁勒鸢面露喜色,点点头,得意洋洋地道: “上回生死局不曾分出胜负,既然厄郎说了,那便再比一场。” 她不顾身边亲兵的阻拦,纵身下马,拔出了腰间配刀: “我顾念你是他的阿弟,屡次三番放手。这一次,我可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必须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骆雄看着顾昔潮身上已有几处负伤,削铁如泥,吹毛极端的精铁长刀都已砍出了缺口。众将士请他三思。 顾昔潮掠过众人,面色平静,道: “只要我赢了,你们就都能走出刺荆岭,活下去。” 众人恍然。 将军武力高强,他本来凭借亲卫和一己之力,就能冲出重围,不过要折损掉一部分人。何必赌上性命,和那武力惊人的北狄公主再战一场生死局? 他此刻不惜性命,答应应战,是想救下他们所有人! "将军!……”一众军士朝他屈膝跪下,面容哀恸。 顾昔潮目不斜视,摩挲着刀柄上的蟠龙,轻声道: “我不会让自己死在这里。” 他用尽毕生勇气,方才找回的妻子还在朔州等他。 她已经那么恨他了,他若吃了败仗,丢了她费尽心力带来的人,怕是更要恨之入骨。 林深露重,刀光剑影。是真刀真枪,刀刀入肉的搏杀。 起初,两人各有攻守,雪白的长刀凛凛如风,掠过之处,血花喷涌,腥气弥漫。 顾昔潮长刀所落之处,雷霆之势,横扫山岳。 不过四五个回合,铁勒鸢挥刀不辍,直往男人的伤处攻击,被他一次次硬抗抵抗,拼死勉强站起,双臂已是鲜血淋淋。 方才已力战多时,他一把刀式落空,她再度戳准他已然裂开的伤口。一个扫腿,砍中了没有甲胄防备的靴尖。 “嗡——”一声锐响,长刀脱手,顾昔潮一连退去五六步,以掌撑地,才稳住了身形。 “将军!”骆雄等亲兵哭嚎不已。 啜泣痛嘶声中,这一回,他头颅低垂,鬓发遮住了面容,长久地没有起身。 铁勒鸢朝他走去,带血的刀尖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深痕。 只剩三步之遥,顾昔潮双手握住刀柄,刀身剧烈地颤动起来。 他仍是没能起来。 弥漫的雾气被吹散,四野万籁俱寂。 “这样就要放弃?” 轿中的男人忽咳嗽了几声,铁勒鸢紧张地停下脚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轿子。 “九郎,你太令我失望了。” 顾辞山像是一直在观察战局,此时摇了摇头,珠帘随之轻晃。 “大哥从前怎么教你的,顾家家训,不战至最后一刻,胜负便是未知之数。你怎能轻言放弃?” 铁勒鸢乌发散乱,抚摸刀上血迹,狂笑得不能自己: “厄郎,你还真是残忍,你阿弟分明已力竭认输。你还要强求他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男人已从地上挺立起来,面色都是血,唯有一双清亮的黑眸露了出来。眼神一如既往,坚不可摧,韧如刀锋。 瑟瑟寒风中,他再度举起长刀,面无惧色,面对着致命敌手的冲锋,挥刀抵挡。 “咣当——” 是一声刀身落地的声音,而后是沉重的喘息声,弥漫起了浓重的血腥气。 顾昔潮手中长刀仍在,举目四望。 寂静中,铁勒鸢半跪在地上,狂妄的神色全然不见,面容惨白如纸,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在不断地喘气。 大股大股的乌血如流,从她口中溢出。 她瞪大了一双明眸,目光变得模糊,不可置信地仰望着握刀没动的男人,喃喃道: “这、这是……怎会如此?” “呵呵——” 一声低笑从沉寂已久的轿中传来。 又是一声,喑哑如弦断,回荡在无人言语的林间。 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下,顾辞山拖着经年无法动弹的双腿,从轿中缓缓爬了出来。 他匍匐在地,修长白净的手指深深扣入污泥之中,冷静地、从容地,一臂一臂地朝着不远处流血不止的发妻过去。 铁勒鸢直直瘫倒在地,眼帘里看到男人俊美无俦的面庞,冰冷的唇角,失了神,语调战栗: “厄郎,是你……” 她凝视着他深渊一般的眼眸,如同凝望黄泉里托生的厉鬼。 “是你!” “白旃檀香,忌酒忌声色忌血气。”男人声音如水平和。 香火缭绕之中,他柔情蜜意喂她的那一口酒,两军对峙之时,他故意引她与他阿弟单打独斗,血气狂涌,终是全然崩溃。 这每一步,都是刻意算计好的。 铁勒鸢回过神,面容扭曲起来,止不住地在笑,满口血红,喷涌而出: “厄郎……这么多年,你我夫妻一场,你仍是要杀我。” “我,是那么爱你啊……” 十五载相知相伴,琴瑟和鸣,竟还是敌不过当年之事吗?铁勒鸢声嘶力竭,趴在地上,泪流满面。 男人已抱住了她,眉眼如初见时温柔,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却又近在眼前。 她明明费劲心思,用尽手段,把这轮月亮摘下来,留在身边了啊。 铁勒鸢视线只剩血红的一片,握紧了他的袖口,听到他温和的声音: “公主以为,你一切所作所为,我就从不知情吗?” “当初迫我投降,又废我双腿,囚我半生。竟也妄求我的爱?” 铁勒鸢嗤了一声,含笑注视着夫君,似笑似泣,深暗的眸底燃起的烈火里交织着怨毒和爱欲。 气息将尽的时候,一生如走马灯回转。她想起的却是一件极小的事。 她幼时打猎,活捉了一头受伤的小狼,把它养得皮毛漂亮,爱不释手。 可阿爹告诉她,狼是养不熟的,总有一天会伤了她。她不肯听。 后来,小狼果真咬伤了她的手,逃走了。 她还是像幼时那般蠢啊。养了一个狼心狗肺的男人。 铁勒鸢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抬手攥住了男人的衣襟,将他拽了下来。 她在他耳边轻声道: “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我死了,也要化作厉鬼,永远永远地跟随你……我欠你的仇,我还你了;可你欠我的情,终要还来……” “这一世,生生世世,厄郎啊,你都休想逃脱。” 她最后一次,在他膝上仰卧着,气息消无,却死死不肯闭眼,眸中始终映着皎如云月的情郎。 一双颤抖的大掌缓缓地覆上了她死不瞑目的眼。 两行清泪,无声无息顾辞山俊朗的面容沉下,嘴角却噙着愉快的笑。竟不知是痛苦还是开怀。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13节 他俯下身,在女子的额头落下深深一吻,唇瓣微动,字字发颤: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我与娘子,生同衾,死同穴。” 随着主将猝然死去,北狄军一溃即散,在丛林中奔逃离去。 大魏军绝处逢生,热泪盈眶。 良久,顾辞山仍在地上,保持着跪坐的身姿,怀中抱着的女子尸体早已变得冰冷僵硬。 一双黑靴行至他低垂的眼帘: “大哥……” 顾辞山没有抬首,声音似是十分冷静: “当日形势所迫,大哥说了许多言不由衷的话,为了迷惑敌人,你不要放在心上。” “你不知道,大哥看到你有多高兴。九郎,你长成了我少时期待的模样,有勇有谋,杀伐果决。把顾家交给你,我没有看错人。” 顾昔潮看着他,麻木地道: “你费劲心机,毒杀了铁勒鸢,大哥以为,如此就能赎罪?” “可你使得云州落入敌手,害死守将沈霆川……” “北疆军三万英魂,沈氏父子忠烈冤案,云州十五年陷落,如何了结?” “九郎。”顾辞山抬起脸,泪色照得他的面容清光磊落,如璋如圭,神似当年: “大哥虽苟且偷生,身不由己,但从来没有背叛大魏,没有对不起霆川。” “当年,是霆川求我,要我砍下他头颅,作为投名状投敌,只为救下一城百姓……” 顾昔潮倏然抬眸,眼中在刹那间流过万千川河。 顾辞山面朝着阿弟,仰起头,胸膛挺直,面上终是露出一丝释然的笑: “挚友所托,我不能辞。我耗尽一生,万劫不复,却从未辜负过他。” 端方君子,地狱行舟。 背身家国,铁血丹心。 “你是说,顾家,从没有对不起沈氏?……” 恍若隔世一般,顾昔潮声音强忍着哽咽。 堕入黑暗的少年,十五年来,黑眸里头一次迸射出熠熠如辉的光,照亮这一丛阴诡地狱。 他这后半生,一直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踽踽独行。 从今以后,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人间白日之下。和她一道。 再将十五年无法言说的爱意,宣之于口。 “大哥,沈家还有后人。我们去告诉她……把当年之事,一一说来,真相大白。” 第59章 妻子 淳平十九年冬春之交, 大魏骠骑将军顾辞山驻守陇山卫,收到来自云州相距百里的两处烽火。 北狄人忍受了半个冬季的严寒,厉兵秣马, 千里奔袭,南下劫掠,与北疆军殊死一战。 敌军疲于奔命且非主场作战,优势在我, 北疆军主帅沈楔思虑之下, 带兵出城迎战, 精兵部署,准备将北狄军一举击溃, 毕其功于一役。 其长子,忠武将军沈霆川受命留下守城。 岂料北狄军兵分两路,另一支昼夜奔袭千里, 直接绕过了崇山峻岭, 直抵云州城门。 精锐善战之师都不在城中。云州的守军大多是北疆军经年集结的乡民,又恰逢年节,战力孱弱, 即便沈霆川有条不紊地加强布防, 终是不敌人强马壮的北狄骑兵。 坚守的第十日, 夜幕低沉, 北狄军这一日的攻势已收, 守城将士有了喘息之机,沈霆川如往常一般,趁着夜色掩护, 独自出城捡拾箭矢刀具,为明日做准备。 山坡之上, 他却遥遥看见一位友人。 是他在城中燃了十日烽火,一直没等来的援军之首。 男人浸在夜色里,身姿如昨。秋水为神玉为骨,眉目清朗眸似星。 只是身上,不再是那一身金麒麟的铠甲,穿着的,却是北狄人的铁战甲。 “辞山?……” 他以为自己连日守城不曾合眼,这是陡生的幻觉。 而那道人影却向他走了过来。他的身后,遥遥跟着黑如鸦群的北狄兵。 沈霆川本应拨马飞奔,可脚步却顿在了那里。这一队北狄人亦未朝他进攻。 那个人将一副残破的不成样子的夔牛纹铠甲扔到了他面前。 “阿爹……” 沈霆川认出了这副独一无二的北疆军主将铠甲。他浑身发抖,双眸腾起一丝厉色,盯着眼前忽然出现的男人: “辞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辞山静静地道: “沈楔已战死,出城的北疆军全军覆没。北狄大军两股合并,云集数万,云州城要守不住了。” 沈霆川猛然起身,一把揪住他的左衽衣襟,声音嘶哑: “援军呢?” 顾辞山不动,任由衣襟紧成丝线,陷入颈侧,扼住咽喉。他垂眼,看着双眼通红,万念俱灰的挚友,低声道: “援军不会来了。若真有什么援军,我又怎会被北狄人生擒?” “你怎会被人生擒?”沈霆川登时松了手,不敢置信。 顾辞山叙述自己孤军深入,去援救沈楔大军,最终深陷敌阵,被北狄军俘虏。 只一句轻描淡写,却道尽了为友的所有情意。 纵使料到不会有援军,纵使知晓前面是一场死局,他还是来了。 沈霆川颓然后退,顾辞山却突然一把扶住他的双臂,看着他一字字道:: “霆川,你速回云州,而后出城入京,将此事禀明陛下。我怕,天长日久,死无对证,对沈氏、对北疆军不利。” 如此危机关头,他心思清明,还在为自己和沈氏打算。 沈霆川看着他筹谋,甚至将入京后的话术都为他准备妥当,要他一一记下。他却摇摇头,道: “那你怎么办?” 顾辞山拂袖道: “顾家百年世家,根基深厚。少我一人,无甚紧要,可沈氏……” 他深知沈氏寒门军户,今日所得,皆是世代以来,一刀一枪,血肉拼杀来的军功,来之不易。 沈霆川颓然后退,握刀的手久久发颤。 父帅已死,援军不至,最后一丝守城的希望也破灭了。 沈氏之名,已摇摇欲坠,飘若风中残絮。 “你既被北狄人所俘,他们怎会放你前来?”他突然发问。 顾辞山沉默片刻,说出自己求了北狄公主铁勒鸢,许诺自己的计谋可以顺利夺下云州,让她在可汗面前立下大功。 以此为借口,她才允他出来,与他会面,回去之后,仍会被长久圈禁。 沈霆川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晓顾家大郎是什么样的人。天之骄子,从未求过人。他不敢想象,他如何说动了北狄公主。 他是不惜性命,不惜尊严,也要来救他,同时为沈氏示警。 浩荡的夜色里,沈霆川立在坡上,寒风贯彻衣袍。 他面上已不见初时的恍惑茫然,淡淡道: “辞山,北狄人派你来当说客。你空手而归,他们定会对你不利。” 顾辞山攥紧了掌心,始终不语。 沈霆川不必回头看,也知他面色无波,不会显露分毫。 “辞山,你我多年相交的份上,我求你两件事。” “第一,请你务必与那领兵的北狄公主达成交易,明日我会开城献降,我和一众将士任她凌辱,但请她勿伤我城中百姓。” “第二,明日,北狄军阵前,请你砍下我的头颅,作为投名状,自此获得北狄人的信任。” 沈霆川行伍多年,心硬如铁,没有一丝软弱和迟疑,已迅速做出了决断。 顾辞山身影凝住,面色惨白,此生头一回对挚友暴喝道: “绝无可能。” “我费劲心机,才能来见你一面,只想救你一命。你竟然自己要轻言放弃?” 他这一线生机,是他卑躬屈膝,向北狄公主求来的。顾家大郎,光风霁月,何时做过这等苟延残喘之事? 而他,竟然如此践踏他的心意。 沈霆川缓慢而决然地摇了摇头: “我沈氏世代为云州守军。阿爹说过,守军不在守城,而是护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我连一城百姓都护不了,如何为将为帅?” “辞山,你既已得那北狄公主青眼,那活下来的人只能是你了。你是我们翻案的唯一可能。” “我知道,我之请求,对于你而言,太过残忍。就当是我自私透顶,你让我一回罢。” “你就让我一回罢。”顾辞山听到昔日挚友又一次地如此说。 从前二人赌书,斗马,行酒,弄香……君子六艺,沈霆川总是输给他。 人高马大的沈将军总是懊恼地道一句,“辞山,你就不能让我一回?来年我绝不为你猎麝鹿,酿好酒了。”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14节 当时的二人,前途大好,有无限的光明。 而今,无尽的夜色里,顾辞山的眼角涌出两行清泪,复不言语,终是点了点头。 最后让他一回。 二人于坡上并肩而立,最后一次俯瞰莽莽北疆,万里风烟。 “我死后,将我葬在云州的韬广寺。” “我一生为国为民,问心无愧,死而无憾……” “但,我唯一放心不下我那最小的妹妹。父亲为了沈氏荣宠,将她送入京都。她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十分辛苦……” 顾辞山轻咳一声,无不骄傲地道: “我家九郎求了圣旨了,一直都想要娶她为妻。这个傻小子,满心满眼都是你那妹妹。” “今年春三月,我本来已看好了良辰吉日,打算要亲自登门向沈将军提亲的。” 沈霆川一怔,面上旋即露出欣慰的笑容,大掌一拍,连声道: “那就好,那就好!十一自小性子直,不知变通,怕是不懂你家郎君的心思……” 他笑中带泪,长舒出一口气,道: “我知道,九郎是个好郎君,将十一托付给他,我放心了,自此没有遗憾了。” 大难临头,生死当前,两人在夜风里相视一笑。 沈霆川抚掌道: “今日无酒,不能尽兴。来日再有相逢之时,我必要与君,共饮一杯。” 顾辞山从容笑道: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定赴此约。” 翌日,沈霆川率军投降,亲开城门,迎北狄军入城。 顾辞山在北狄兵呐喊叫好声中,用沈霆川赠予的那把长刀,亲手砍下了挚友的头颅。 自此,一个忠骨成灰,万罪加身,一个陷入无间,万劫不复。 …… 下雨了。又是一场春雨。 刺荆岭的大雾被落雨冲散。晨曦的光从山岭层云之间,透出澄亮的光来。 明河公主十五年间在牙帐对大魏战俘还有云州百姓颇有照拂,虽然这照拂来自顾辞山的手笔,但此时也没有人折辱她的尸身。 还有不知何人,为她盖上了一件披风,一同随军带走。 大魏军的马匹有的中箭死去,被长刀砍杀,最后几匹也是力竭,倒地不动了。 顾昔潮背着无法行走的顾辞山,一步一步往朔州走去。 十五年身子健朗,力壮如牛的大哥,骨肉仿佛早已枯朽,轻如一片灰烬。 顾辞山将当年尘封的往事一字一句说完,低喘了一口气,道: “我不知,后来沈家如何?” 雨水淅沥,地面泥泞,顾昔潮脚步沉重,低声道: “十年前,陛下昭告天下,沈氏一门通敌叛国,以叛军论处。” “果然如此。” 顾辞山闭了闭眼。他这些年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云州陷落,败军惨案,必要有人背负。既是帝王心术,亦是稳定社稷民心。 他睁开了眼,黯淡的眸光透过雨雾,骤然变得锐利难当: “我愧对沈家,叛国投降之人,只在我一人,不该让沈家父子承受这等污名。” “九郎,你替我手拟一份奏疏,呈上御前。就说……” “陇山顾氏顾辞山,淳平十九年,先是畏战不出,后贪生怕死,投敌卖国,诛杀同袍,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所有罪责,皆在我一人。” “大哥!……” 顾昔潮喉头哽住,猛地摇头。 “那一年,本该在陇山卫领兵的是我。是你代了我,陇山卫中当年的兵录,甚至御前的折子,均是记载在册,都还是我的名字……” 顾辞山却笑着,拂去他肩头的落雨,道: “做大哥的,没有什么不能为弟弟担待的。你就不要和大哥争了。” “大哥,可是我……”顾昔潮抿紧了薄唇。 “什么都不必说了。你就是我阿弟。”顾辞山制止了他,像是累极了,头倒在他肩头。 幼时,阿弟伏在大哥背上,今日,大哥靠着阿弟肩头。 眼帘的罅隙里,顾辞山看到他乌黑的鬓边银丝缕缕闪动。 他错愕地道: “九郎,你怎么有白发了?” 他没有作声,顾辞山也全然能猜到。他长长叹了一声,低声道: “九郎,你也一早知道,你不必这般为顾家辛苦。” “顾家和你,又有何干系?是我当年私心,将你困在了顾家。” 顾辞山自幼教导他忠孝礼义,长此以往深刻在他的骨子里,生成这一副愚忠愚孝的硬骨头,如今竟不知是对是错。 可顾家后辈之中,确实只有他一人出类拔萃。 他说不上自己是慈悲,还是残忍。要他背负这样的命运。 “不是的。” 顾昔潮却突然摇摇头,无坚不摧的面上渐渐露出一丝淡淡的喜悦。 “大哥,我感激不尽。” “因为我是顾家人,才能遇到她。” 遇到她,是他这身不由己的一生里,发生过的最美好的事。 起初的年少心动,后来的生杀欲念,到今日的生死相伴,都与她有关。 顾昔潮低下头,涩然地笑了笑,道: “大哥,我想娶妻了。” 顾辞山一愣,这个傻小子竟然十五年还没娶妻。他皱了皱眉,福至心灵地问道: “还是沈家妹妹?” 顾昔潮重重点了点头。 果真如此,顾辞山叹了一口气,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又想到什么,不由问道: “十五年过去,她还没嫁人吗?” 他一时不知,若是这傻小子是起心动念,要夺人妻子,他该如何是好。 “她嫁过人。” 他淡然回道。而后,又像是害怕家门森严大哥会不允准似的,急忙补了一句: “我一点都不在乎。” 知弟莫如兄,顾辞山自是看出他所虑为何。他冷笑一声,不顾唇边溢出的血,拂袖道: “嫁过人又何妨?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 “沈霆川的妹妹,岂会是庸碌之辈,足以与九郎相配。只要你二人真心相爱,千难万险,终能相守。” “大哥最后为你做一次主,沈家十一娘,这个媳妇,我们顾家要定了。” 未料到陇山百年世家,克己复礼的大哥,会如此作答。顾昔潮瞪大了双眼,干裂的唇角一点一点上扬,全然咧了开来。 本该正襟危言,此时却再也合不拢嘴。 十五年暗无天地,从未有过一刻,能够如此开怀。 顾昔潮双臂一抬,将背上的大哥扶稳了,轻轻地道: “我和她的双亲都不在了。大哥是我们留在世上唯一的至亲,可以作为高堂,为我们主婚。” 上回在蓟县拜堂,主婚是敬山道人,高堂是一双纸人。他一直觉得太过寒碜,是委屈了她。确实不能作数。 他心中畅想无限,期许无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难得的恣意潇洒。 “大哥,你等等我,我定会带着北疆军和陇山卫,再夺回云州。” “大哥,你之后是想留在北疆,还是回京都去?或者,我们去江南,那里远离纷争,可以看潮信,品龙井,听闻,山寺里的檀香也是、也是极好的……” …… “大哥,你看看,那就是朔州的城墙,你、你再撑一下……九郎终于带你回家了……” 顾昔潮说着说着,面上洋溢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抽尽了。 一滴一滴温热的液体在他的侧颈,溅开一朵一朵的血花,在滚落的雨水中,晕染开去。 顾昔潮终是停下了脚步,臂膀在雨中颤抖不息。 他一停,他身后的大魏军也即刻止步,排山倒海一般跪伏在地,阒静无声。 耳边传来顾辞山低声的叹息。 他正竭力抬起眼,深深凝望着近在眼前的朔州城门,已列阵在前迎接他归来的陇山卫旧部。 “大魏,大哥回不去了。” 白旃檀香与酒色相合,取人性命于无形。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15节 这是顾辞山曾经为北狄可汗计划的死法,亦是为发妻安排的结果,同样,是他为自己定下的终局。 铁勒鸢掌权领兵以来,惯于清醒,素来极少饮酒。唯有与爱郎兴尽,为了取悦于他,夫妻同乐,才偶尔与他同饮一口桃山酿。 昨日登基汗位在即,她本不愿饮酒。 那一口酒,是他拥她入怀,亲自哺给她的。 是致命的杀机,也是柔情的诀别,给这十五年的爱恨一个交代。 此前,所有势力已被他借着被铁勒鸢之力全部扫清。铁勒鸢一死,北狄群龙无首,必会再次陷入分裂。 这是他为大魏,为他阿弟的最后一谋。 顾家大郎,冠盖京都,算无遗策,一人可当千军万马。 他把自己的死也算进去了。 顾辞山唇齿一动,又吐出一口浓稠的乌血,道: “九郎,这是大哥教你的最后一计—— 国士,当躬身入局。” 如兄如父,如师如友,他教过他很多,可惜,今后不能再教他什么了。 “沈家姑娘,我许了。我知你欲夺回云州,你们成亲,我还随了一份贺礼,以你才智,必能发现……” “我到了地下,定要向霆川讨一杯喜酒喝……还好,我不负顾家,不负沈家,也不负家国。” 顾昔潮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吭,直到听到大哥残酷地,哀求般地道: “大哥已经是个废人,再活着,对我来说,就是酷刑。” “九郎,用我当初教你的那一手快刀,给我一个痛快。” 顾昔潮伫立在大雨中,失声哽咽,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所有情绪都被大雨声淹没。 他双目空茫,最终,还是缓缓拔出了那一柄蟠龙缠柄的金刀。 顾家刀法,出刀迅疾如电,快到中刀之人还未察觉,便已毫无痛苦地死去。 一如十五年前,顾家大郎忍痛斩杀挚友一般,今日,顾家九郎,亲手了结至亲的大哥。 鲜红的刀刃垂落,血水零落一地。 大滴大滴的泪水,与漫天的春雨一道,砸落在朔州城门前的泥地上。 雷声沉鸣,大雨滂沱,顾昔潮双膝跪地,伏地叩首,为兄长送行。 “顾家九郎顾昔潮,恭迎陇山卫骠骑将军凯旋!” “陇山卫十三营,恭迎骠骑将军重回故土!” “陇山卫第二弓箭营,恭迎骠骑将军归国!” 兵戟悲鸣,铿锵有力,回荡在瓢泼的大雨里,此起彼伏,震天动地。 顾辞山仰首望天,面上渐渐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他嘶哑着嗓音,唱起了旧日里的歌: “我本邯郸士,祗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劳君行路悲……” 苍茫歌声里,顾家大郎顾辞山,故骠骑将军,缓缓阖上了眼。 前业尽消,终得解脱。 …… 顾昔潮从地上起身,抹去了面上的血水,泪水,雨水。恢复了漠然的神色。 大哥的遗言,其余可以照做,唯有一句,他不能答应。 只能忤逆。 哪怕,要为此断送他此生唯一求过的姻缘。 这一世,到底从来不由他自己。 雷雨交加,顾昔潮领兵步入朔州城中。 然而,他一入房中,方才沉定下的决心又迟疑了。 暖黄的烛火照耀之下,纤弱的女子正背着身,躲在帐子最里侧。 还是和从前的沈家十一娘一样,一到雷雨夜就惊吓不已,紧紧蜷缩成一团。 这一趟她在牙帐历尽艰险,衣衫又破旧了些,他人在刺荆岭,没来及给她烧衣。 此时,她只着一件里衣,光洁的后背一对漂亮的蝴蝶骨,振振欲飞。 绸缎一般乌发披散下来,盖住这一身苍白的里衣,裙摆盖不住的脚尖,紧绷着,在闪电的白光里白得耀眼,泛着光泽。 手腕的红线皱了些许,垂落在一片雪白之间,衬得更为冷艳。 只静静地在那里,就能勾起他埋在最深处的欲。 被命运裹挟的愤懑和无力,在看到她时被抚平了些许。 这样的柔软湿润,好像如同这一场绝望的春雨,浸透他干涸已久的内心。 横亘在沈顾两家之间的仇恨已荡然无存。他大哥,她大哥,都已经许了他和她的亲事。 他对她,问心无愧。 那么,在走向最残酷的命运之前,他可不可以最后放纵一回? 顾昔潮举步,走向他错失十五年的妻子。 第60章 恶鬼 春雷轰轰烈烈。 电闪雷鸣, 一声盖过一声。 春夜急雨,下了一整天都还没停。 入了夜,白光一下一下投在纱帐上, 犹如鬼魅乍现。 沈今鸾从白日昏迷到了黑夜,到夜里的阴气重了,才醒过来。 她直愣愣地凝视着腕上的红线。 若非这根相连的红线,顾昔潮不会那么快在刺荆岭找到她。 白日里给她的魂魄疗愈的赵羡都劝说过好多回了: “阴阳红线, 连接阴阳, 除非都成了鬼魂, 或者一方灰飞烟灭,才会自动褪落。否则, 就算三清真人来了,都剪不断这红线。” 果真,无论她如何上下摆弄, 还是无法挣脱红线。 赵羡无语, 一直让她不要白费力气了,还不如想想怎么保存魂体,争取在八日之后顺利去投胎, 不要魂飞魄散。 “不如, 还是吸一些阳气罢。”他真诚地建议道, “军营里就男人多……” 沈今鸾耳根一红, 断然拂袖拒绝。 她可不是那种没骨气的女鬼。 暮色四合, 赵羡已离去,为秦昭魂魄还阳准备法事道场了。 雨夜惊雷不断,沈今鸾看了看自己暗淡的魂魄, 心中苦闷,退去了帐子里头。 她忍不住回想, 在刺荆岭中,顾昔潮曾对她许诺,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顾九是言出必践,从来不对她食言。可顾昔潮未必。 顾九可以在千万人面前抱住他的沈十一,哪怕仅是一缕魂魄。 可顾昔潮却只能为了顾家,与他的皇后娘娘背身相向,陌路殊途。 她能不能,再信他一回? 房门“嘎吱”一声开了。 最先涌入的是暴风骤雨,泼洒一地毡毯,沾着水珠。 而后,她看到一抹烛焰,晕开昏黄的光,照亮一室幽暗。 最后,一双带血的黑靴踏入房中。 沈今鸾抬起头,愣住,魂魄一颤。 男人无声无息走进来,被大雨浇湿的衣袍,还在滴水,淌落一路。 滴下的水中,带着一缕一缕的血丝。 他像是一只濒死的困兽。 烛火照着的双眸红得像是滴血,身形左突右进,连站都站不稳。 沈今鸾一下子从榻上起身,想要伸出手去扶他,又收回了手。 “你杀了他?” 她迟疑地问,喉头哽得窒涩。 男人没有说话,血迹染红的手指微微发颤,沉沉黑眸盯着她。 “你杀了他。”这一回,沈今鸾肯定地道。 因为,她从未如此消沉破碎的顾昔潮。 男人自己立直了,将淌血的刀收入鞘中,手里的烛火放在案上。 而后,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道: “他自淳平十九年沦为俘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为了夺下悬于城楼的沈家人尸骨,再救下盗走尸骨的秦昭贺毅等北疆军旧部,他答应娶了明河公主铁勒鸢,成了北狄驸马。” “困于公主帐中,渐渐获取她的信任,等到她对他的防备没有那么深,着手开始布局。”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16节 “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在他的一步步谋算之中,她尝过权力的滋味,成为牙帐手握重兵的明河公主,自然无法轻易放手,对他也是越来越信任。” “他有时被允许走出帐子。繁星苍岚,夜穹辽阔,想起故人故土,只能喝桃山酿麻痹身上的伤痛,暂排苦思,可他不能多喝,因为在牙帐步步惊心,只能保持清醒。” “知晓双腿再也不能起立,是他唯一想要自戕的那一日,但思及你大哥,他继续布局,直到铁勒鸢登上汗位,为她清扫完所有势力。” “再一举杀了她,让北狄再度陷入分裂……” “至于你大哥沈霆川,是他自己求我大哥杀了他,作为投名状,为了救下云州一城百姓。” 男人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却说得缓慢审慎,生怕错漏一字,有辱烈士。 他抬起头,看着她,英挺的脸血泪纵横,眉眼却十分平静: “沈十一,顾家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沈家。” 沈今鸾手指止不住地发颤。心头像是被无数根刺扎进心口,酸痛苦涩,又像是被烛火灼烧,一片滚烫。 其实,在得知顾辞山双腿残废之后,她便猜测过这个可能。 她之前一直阻止顾昔潮杀顾辞山,除却想利用他证明沈氏清白之外,还有另外一层。 她不想他再杀一个至亲的大哥。她怕他杀错了好人。 纵有猜想,可此时将所有细节连在一起,得知了这一出顾家大郎血泪铸就的半生,仍觉触目惊心。 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顾家大郎顾辞山,终不负“仁义”二字。 夜里的雨声喧嚣燥热,沈今鸾已全然明白过来,眸中泪光闪动: “所以今日,他所谋皆成,便一心求死。” “你,成全了他。” 沈家十一娘是何等心思剔透。 今日铁勒鸢毒发身死,顾辞山虽未动武血气上涌而暴毙,可即便不死,余生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再加上双腿残废多年,他怎会愿意继续苟活。 天之骄子,心气甚高,至此不肯踏入朔州,再见旧部。 唯有一死。 顾昔潮点了点头,身形前倾一晃,摇摇欲坠。 一双纤细的臂弯上前揽住了他,素手轻柔地拍了拍他微微在颤的脊背。 只需她一来,他那一股在四肢百骸横冲直撞的戾气好像平息了下去。 顾昔潮一怔,侧首看到烛光里,她柔软的青丝贴着他的侧脸随风拂动,与他斑白的鬓发缠在一起。 于是,他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缓慢地抬起,小心翼翼地拥住了她。 他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怀抱虽然冰冷不是活人,柔弱无比,却蓄着力,没让他跌落下去。 足够了。顾昔潮在心中对自己道。只这一次的相拥,足够了。 他唇角微微一扯,自嘲一笑。 下一瞬,顾昔潮闭了眼,断然抽身。 他牵过她的手,红线随着他走动而摇摆,她一滞,任由他带着,一同坐在了榻上。 顾昔潮空荡荡的双眸盯着来回摇曳的帐幔,声音干涩: “我大哥一生清正,虽曾投敌,但历经艰难,我不能让他在死后再添恶名。” “顾家大郎是战死在了十五年前,埋骨刺荆岭,死时光明磊落,一生为大魏死而后已。” “那个北狄驸马,你我从未见过。” 帐幔停止晃动,空气恍若凝滞。 指间紧扣的手被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没有使力,任由她的手从掌中抽走。 在她冰凉无措的目光里,顾昔潮直直看着她,顿了足有一刻,最后一字一句地道: “沈氏旧案,止在今日。” 这一句,沈今鸾愕然呆住,浑身如被雨水浇头,彻骨寒凉。 顾昔潮言下之意,她已彻底明了了。 他不打算为沈氏和北疆军翻案了。 沈今鸾张了张口,想要指责他不守诺言。他明明在早前答应了她的啊。 可她意识过来,他到底是顾家的顾昔潮。 再重启旧案,对死去的顾辞山来说,无非是再掀起剧痛之下的伤疤。 哪怕一生殚精竭虑,为国为民,可他到底委身敌国公主,投降叛国。一旦旧案重提,所有的事终将都要被搬到明面上来。 众口铄金,会毫不留情指摘他。史书工笔,积毁销骨,将他所羞恶之事,流传后世。 一个人死了,孰是孰非,盖棺定论。为何这世上要有尊谥恶谥,就是因为名声紧要,要以此震慑还活着的人,不可失节。 一旦失了节,大错铸成,就回不了头了。 由是,对于顾辞山而言,最好的结局便是在十五年前战死北疆。 由是,最是敬爱大哥的顾昔潮,为他定下了这个最好的结局。 沈今鸾心如绞痛。 恨死去的顾辞山,恨不讲信义的顾昔潮。 更痛恨,自己的天真。 天真到,相信与她斗了一辈子的顾大将军会信守诺言,会为她清洗沈氏冤屈。 以为,凭着少时相知,还有这一路人鬼相互扶持,对她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情谊。 可沈今鸾只是拢了拢头发,平复了起伏不断的心口,点了点头,最后只朝他简简单道了一句: “我知道了。” 轻描淡写,薄如云烟。 好像下一瞬就会迎风飞走。 顾昔潮最怕她这样。 他看着她,从想杀人的锋利目光,挣扎煎熬的神色,到此刻慢慢恢复了平静,像是一潭死水。 “我宁愿你刺我一刀。或者,干脆杀了我。”他淡然地道。 “我说过,我的命,是你的。” 一直都是你的。 他从腰际解下了那把金刀,递到她手里。 宁愿她与他不死不休。 沈今鸾早泄了气了,也看不透他眼里无可救药的执着,轻嗤一声: “我又能奈你何?” “且不说你是唯一能看见我的活人。北疆军今后的荣辱,还系于你身。” 只要顾昔潮说一句,叛军可生可死,可赶尽杀绝,也可在夺回云州后戴罪立功,荣归故里。 全在他一念生杀。连她,也在他翻云覆雨的掌中。 她时日无多,已无力再为过去之事与他再斗一番。 她还要为活着的人争取。 沈今鸾一扬手,将那柄金刀飞出去,掷在地上。 顾昔潮面色苍白,下颌新生的胡茬显得轮廓暗沉锋利。 一绺白发垂落,还在滴水,眸光透过水雾继续望着帐中的她。 “不恨我吗?” 他冷笑道。 “怎能不恨?” 她直视他的眼,坦坦荡荡地道。 “你大哥落得一身清净,我沈氏满门忠烈,却背负污名。我却再也不能为之平反。” “就算我能再去往生,九泉之下,若遇到我父兄,遇到当年战死的英魂,我该如何作答?” 天命如斯残忍,最重名声的天之骄子跌落泥潭,一身污泞,一死了之。 而他的死,牵动了其余所有人生前死后的命运。 天命当前,人力微茫,终不由人。 那一种被命运裹挟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沈今鸾攥紧了手,强忍着不哭出来。 “娘娘一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顾大将军铁血铁腕,是一路踏着别人尸骨走出来的。 他根本不需要守信义。他所行所言,就是信义。 顾昔潮看着她因抽噎而颤动的肩头,漠然地道: “跟我这样的人在一道,自然是要吃苦头的。是娘娘你,非要跟着我。” 语调冷硬无情,温热的指腹却在拂开她凝在眼角的泪花。 拭了一下,眼泪又很快挤满了,再拭一下,他孜孜不倦。 沈今鸾终于释放出来,泪如雨下,然后猛地别过脸,错开他的手,抿紧了唇: “顾昔潮,说话不算话,我恨死你了。” 她挥起拳,用尽毕生力气似的,狠狠砸在他身上。 男人身如磐石,一动不动,对军旅之人来说,她这几下不过是毛毛雨。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17节 她的魂魄到底虚弱至此。 看到她不必再像当初在宫里一样端正地强颜欢笑,压抑情绪,他心里悄悄吁了一口气。 大雨倾盆。窗外闪电白光乍现,笼罩一室凄迷的晦色。 “轰隆隆”接连不断的雷声随之轰鸣,惊天动地,床榻微微震动。 “嘶——”暗淡的烛焰被雨丝打灭了一缕,又重燃起来。 紧接着,一道雷声突然在窗边炸响。 沈今鸾猝不及防,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径直扑进了男人怀里。 他稳稳搂紧了她,一双大掌覆在她两侧耳朵上捂住,像少时那样。 怀抱温暖潮湿,带着些许雨气和血腥,却无端地让人觉得安定。 雷声片刻便已过去,只剩的沉闷的气息回荡在帷幄之中,轻纱飘举。 沈今鸾回过神来,往后退却,抬手想要将人推开。 她的手腕已经被一把握住了。 男人的手跟铁钳似地箍着她,不许她退出他的怀抱。 “我比雷声更可怕么。”他扯了扯唇,冷声问道。 所有人都很怕心狠手辣的顾大将军,只有她觉得他可怜。 众生皆苦。只是他和她更苦。 沈今鸾不再挣脱,因为挣扎无用。男人宽肩阔背,大臂遒劲,她与他比起来娇弱易碎,不过白费力气。 她仰倒在他宽阔沉定的怀抱里,端详着面前的男人。 深刻的眉骨下,黯淡的双眸,连闪电烛火都照不亮的无底深渊。 她抬起手,指腹一寸一寸拂过他的眉眼,叹息道: “我有时候觉得,你才是最坏的恶鬼。” 还是鬼里最坏最可怕的那一种恶鬼。 披着俊朗无双的人皮,所行凶煞,却没有人心。偏生一直在动她的心,勾她的魂。她不能抗拒。 带着她找到尸骨,查明真相,不惜性命救她维护她。 一同历经艰难万险,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可他最后却残忍地,亲手将她唯一的希望碾碎了。 男人箍着细腕的手松开了些许。 粗砺的指茧划过她的肌肤,激起微微的战栗。 他低低地哼笑一声,明知故问一般,道: “我坏得透彻,为什么还跟着我?” 沈今鸾叹了一口气,道: “早就说过了,孤魂野鬼,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只能和仇敌日夜相对,如涸泉之鱼,不能解脱。” 《庄子》云: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顾昔潮明了了她的意思,心头一颤,笑了一声。 手臂收拢,将她搂得更紧,把她的下颚按在自己肩头,如骨血不分离。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笑意: “臣和娘娘,既不能相濡以沫,也不能相忘于江湖,不如你我就此一生,一道下地狱,同为恶鬼罢。” 他和她,如手中错综复杂的红线,不能一条心携手一生,也不能一刀两断,生死两清。 注定是要纠缠不休的。 她没有辩驳,也没有作答,眼帘低垂一下,像是应允了。 他就当她应允了。 男人的手掌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腕,此刻摊开来,游走上去。 他的手心覆住她的手心,修长有力的手指摩挲着她苍白的指骨。 那一根纤细脆弱的红线在两人若即若离的指间,嫣红似血,明灭流动。 “有一事,娘娘一直说错了。” 顾昔潮忽然道。 沈今鸾撩起眼皮,不解地瞥了他一眼。 男人原本只是轻轻摩挲着的手指一下嵌入她的指缝之间,与她十指紧扣。 “你死后已是我拜过堂的妻子,不再是孤魂野鬼。” 沈今鸾想说些什么,才动了动唇,她的眼前被一道阴影全然罩下。 那阴影里,有她怜惜过,也痛恨过的眉眼。 “你在做什么?” 面靥相贴,她脊背不住地颤动,脖颈后仰,直抵到了墙面。 一动不敢动,只觉他的气息拂过眼睫,鼻尖,直至唇瓣…… “赵羡说,你魂魄虚弱,急需阳气,否则将灰飞烟灭,不得超生。” “我自是要为我妻,渡一口阳气。” 语气霸道强硬,如灰烬里还在暗烧的焰。 下一瞬,男人低下头,滚烫的唇含住了她冰凉的唇。牢牢勾缠,辗转厮磨。 贪如恶鬼。 第61章 还阳 大雨如泻, 遮天蔽月。 春雨竟然也能浩荡如斯。连绵如酥的雨丝从屋檐之间漏下,水声靡丽。 帐中静谧无边,隐有轻轻的喘息声。 顾昔潮将她困在自己的胸膛和墙壁之间, 一双大掌托着她的下颔。 她被迫仰起头,承受这个强势得近乎凶狠的吻。 满头青丝全然散开来,铺满衣襟拂开的肩头,在晃动的烛火里, 透白发光。 朦胧如梦的烛火里, 男人眸色深沉, 眼里只有烛火里艳光流转的她。 起初,他只是一次次吻下去, 不懂章法,后来无师自通,只想不断索求, 贪得无厌。 仿佛这样才能抚平他经年汹涌的爱恨, 求而不得的怨怒。 唇齿相依,缠绕。虽然只是冰凉的魂魄,没有活人的气息, 却足以燃烧他心底的荒原。 直到他尝到了一丝咸湿的滋味。 是泪水。 顾昔潮一怔, 与她的唇分开。 沈今鸾胸口微微起伏, 男人的阳气灌入, 她的魂魄已恢复了几分光泽。 她从震惊中回过神, 面色绯红,整个魂魄都在颤栗,连带着出口的声音也在颤: “顾昔潮, 你这样,可对得起你那心上人?” 她今夜已是忍了许久, 此刻终于忍不住讲这句话喊了出来。 顾昔潮眉梢一动,漠然地道: “她已经死了。” 沈今鸾的眼神暗了下来。 这世上的诸多男人,就算是结发妻子死去,也不过最多哭一场,再给埋了,转头又娶妻生子纳妾,从不耽误。 元泓并不真心喜爱世家送进来的女人,不妨碍他宿在那些妃子宫中。 爱和欲,对于男人来说,是分开的。 “那为何是我?”她唇瓣颤抖,低声问道。 北疆那么多女子,凭顾昔潮相貌手段,地位权势,即便落魄至此,也总会有曼妙的女子甘愿送上门来。 男人抬指,拂去她凝在眼尾的泪花,还觉不够,双手捧起她的脸,一次次吻去她的泪痕。 他的唇角沾着泪水的涩意,扬起一丝冰冷的微笑: “我流落北疆,无妻无子,多亏娘娘的金刀计如此精妙。当年,你既可在荆棘丛中,以身诱我,今日再做我妻子,又有何不可?” 沈今鸾忽就懂了。 他是在报复。 当初她以己身为饵,用金刀计一石二鸟,既污蔑他,也辱没了他大哥。他今日是来报复了。 可她目光一瞥,看到了烛火照不见的阴影里自己散开来的裙裾,里头的血肉都是尽是虚无。 十年过去,她都做鬼了啊。 北疆也是他为找顾辞山自己要来的,她的金刀计于他而言不过顺水推舟。他竟然还如此记仇。 她一抹眼泪,既是委屈又是忿忿不平,道: “可我也都已经死了啊!” 顾昔潮望着她眸中泪光潋滟,沉默了很久,才提声道: “只要我燃着犀角蜡烛,你就……”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18节 你就能跟活着一样。 沈今鸾无语,乌黑清冷的杏眸一并含着怒意和悲意,道: “可我还是鬼啊。” 犀角蜡烛照出来的孤魂并不是活人,不过烧灯续昼,徒劳无功。 顾昔潮似是笑了笑,目光透着寒凉的旖旎: “娘娘既说我是恶鬼,那么,我这个恶鬼只能和你这样的鬼魂结为夫妻。” 他援引她的话来反驳她。 沈今鸾万没料到,她都死了做鬼了,他也不放过她,押着她一个鬼魂。她除了备受屈辱,还觉惊悚。 他这是什么作弄她的阴招,伤敌一千,自损一千。 那么多温暖柔软的活人妻子不要,非要报复她一个早已死了十年的鬼魂。 “你疯了。”她无言以对,喃了一句。 “你就让我疯一回。” 顾昔潮神情极为平淡,唇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好似和方才那个疯魔的男人是判若两人。 “娘娘是不喜欢么?” 他不动声色,额头抵在她的额头,薄刃般的唇角微微一勾,凉薄又嘲讽: “不喜欢,那为何这般?” 沈今鸾不由顺着他低垂的眸光望过去。 自己的双臂在不自觉的时候环上了他的脖颈,勾着他往下,如同亦在向他索要。 到底是女鬼,是女鬼就贪人间的阳气,根本抑制不住。 沈今鸾毛骨悚然,登时收回了手,还猛推了男人一把,落荒而逃。 顾昔潮被她打中伤处,轻轻闷哼一声,眉头都不皱一下: “很好。这一下比之前有劲多了。” “臣这一口阳气,行之有效。” “你!……”沈今鸾别过脸,攥紧了掌心,扬起下颚,道: “我根本不需要你的阳气,我有恩人供奉香火就够了。” 顾昔潮冷笑一声,看着她道: “香火已经救不你了,皇后娘娘。” 沈今鸾其实心知肚明。 之前有那一缕香火供奉,可以使得她的魂魄脱离纸人,勉强维持魂魄不灭。 恐怕,直到她魂魄尽灭,她都不知道那个供奉了十年香火的人到底是谁。 她此番在牙帐几进几出,耗费颇巨,她能感到魂魄越来越无力。 方才一番作弄,沈今鸾虽有了几分力气,双唇还在发热,咬了咬唇,闷声道: “就算我魂飞魄散,也绝不要你的阳气。” “娘娘不要也得要。”顾昔潮淡淡地道,“我出征云州,娘娘于我还大为有用。” 沈今鸾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目光如淬了冰霜,恨恨道: “我一个魂魄,你还想怎么利用?” 顾昔潮在摊开的刺荆岭布防图上,又摊开了一幅大魏北疆的舆图。青筋分明的手指从朔州,缓缓移至周边二州,代州,寰州,依次点了点。 “收复云州,我还需代、寰二州的兵马。” “还请娘娘为臣借兵。” 沈今鸾懒懒起身,眸光微抬,薄雾中带着锐利之气。 烛火明灭,男人的一双眸子在烛波里的晃动,眉峰凛冽,幽声道: “臣记得,代州刺史燕鹤行是你祖父的部将,底下一众裨将也曾是沈氏的门生。而寰州掌兵的卫将军庞涉,昔年乃是你的后党,唯你马首是瞻。” “我已请两位来朔州相谈,娘娘只要一现身,二人定会为你效犬马之劳。” “如此,三州兵马,共夺云州,才能万无一失。” 利用她最后一点价值,来收拢其余二州的兵马,这份算计,倒是精妙。 沈今鸾看着男人如雕似刻的侧脸,淡淡地道 : “若我不肯呢?” “云州此战排兵布阵,皆在臣一念之间。就像娘娘曾说,北疆军可生可死。只要将他们都派去做先锋军,你只能看着他们冲锋陷阵,然后一个一个死在北狄人的马蹄之下……” 在沈今鸾从惊异到愤然的目光里,顾昔潮不紧不慢地道: “而且,就算死了,也是死无对证。” 无人会在意一支十五年前就全军覆没的军队。 “将军这是威胁我。”沈今鸾平静地道。 他的影子笼罩住她的轮廓,目光专注地凝望着着她,轻声道: “娘娘这一路威胁我这么多回,臣只此一次,不算逾矩。” “没想到,大魏战神顾将军也有力有所不逮之时,竟需要威胁我来借兵。”沈今鸾冷嘲道。 顾昔潮看着她,不以为然地道: “娘娘不在人世已有十载,沧海桑田,天下早已大变。” 十五年前那场惨败之后,天下局势,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已翻天覆地改变。而今,沈氏,顾氏,几乎都已不复存在。 大权在握者,天底下只有明堂上那一人。 顾昔潮棱角分明的下颔落在烛火边缘,如暗燃着火焰,温暖又危险,道: “明日燕鹤行和庞涉便可至朔州。你我夫妻一体,娘娘可不要让臣失望。” 男人溺死人一般的眸光里,沈今鸾眼眸眯起,脑中飞转,又开始谋算起来。 顾昔潮出尔反尔,不再为沈氏翻案,可她身为沈氏之后,怎能忍受父兄蒙冤。 就算顾辞山已死,她暂时没了活的人证,定然还有别的办法。 翻案仍是势在必行。 代州寰州,领兵之人确是曾经都是沈氏的人。 她此去正好可以再招旧部,为她所用。 这个时机,来得正是时候。 不怕顾昔潮要利用她。 就怕设下一座囚笼,像元泓当初将她困在宫中一般,她无处施展,多年来连父兄的尸骨都找不到。 烛火下,魂魄袅袅婷婷,看似丰满的血肉,其实只是皮下虚空的白骨。 当初赵羡说的十日之期,如今只剩九日。若九日之后魂魄还是这般虚弱,她不仅往不了生,还会就此灰飞烟灭。 若要继续为沈氏平反,她还是要恢复魂魄的力量,不能这样虚弱下去。 沈今鸾垂下眼眸,黯然又释然地笑了笑。 她不死心要翻案,顾昔潮则要永远按下他大哥的屈辱。 他和她,注定又要背道而驰。 不能相濡以沫,也不能相忘于江湖。两条涸辙之鱼,只能一边纠缠不休,一边互相利用,彼此算计。 她想明白了,仰起脖颈,纤细的手臂游去男人的脑后,往下压,发颤的唇贴上去。 一股热流涌过她的魂魄周身,温暖有力。 男人源源不断的阳气,她想要抗拒,却又情不自禁。 看她将自己送上来,顾昔潮眸色一暗,抬手抱住,修长的手指深入她的发丝。清冷的嗓音夹杂着火烧的气息: “娘娘这是想通了。” “我与将军,仇敌做得,做夫妻又有何不可。”怀中传来的声音娇柔宛转。 一生一世,彼此既是仇敌,也是依靠。 细细碎碎,密密麻麻。连绵不绝的吻落在她额间鬓边。 她像是羞得,一直把脸埋在他胸前,任他抱着拥吻。 情动难耐,身间的劲臂不断箍紧,他沉沉的声音扫过她耳畔: “既是夫妻,赵羡提过还有一种更直接快速的法子,恢复魂魄。” 眼见他漫不经心的目光顺着她的面庞往她身下轻轻一扫,长指一挑,里衣的带子又散开了几许。 庞然的阴影随着灼热的气息笼罩下来,沈今鸾不是无知的少女,此时反应过来,面容失色,嘴上却含笑道: “将军想要得寸进尺?” 他真是疯得可以。 她语调淡然,可下意识绷紧的身子,蜷起的脚趾,微僵的手臂,眼里的惊惧和恍惑,状若惊弓之鸟。 顾昔潮缓缓地松了手。 是他太贪心,到底还是不忍。 于是,他只是继续拥她入怀,轻抚她垂落脊背的乌发,如丝如缎。 已近夜半,雨声渐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细雨声中,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虽然轻微,但顾昔潮多年行伍之人,警惕察觉,倏然起身过去。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19节 “怎么了?”沈今鸾见他神情冷肃,身上忽窜起一股杀气。 他顿了一刻,回道: “我军中,一直有眼线。” “贵人,将军,已准备妥当了……” 原是赵羡。 他不敢敲门,更不敢入内,立在门外几步外小声唤道。 沈今鸾看了一眼天色,夜半三更,阴气最重之时。 已是秦昭魂魄还阳的时辰。 她敛衣起身,望向突然走向里间的顾昔潮,冷笑道: “将军若是怕,不必去。” “来不及给你烧衣了。”顾昔潮脚步停住,回眸望着只着一身里衣的她,摇头道,“娘娘如此,不妥。” 鬼魂还要讲究什么,书上的女鬼不都是白衣飘飘的吗。除他之外,又无人可以见到她。烛光一掐灭,她就是一片虚无。 沈今鸾心底轻嗤。 而顾昔潮已打开房中斗柜,挑了一件自己的衣袍,披在她身上。 衣袍是洗干净的,但是已经很旧了,本是华贵的暗纹边缘泛着白,应该是从京都带来北疆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 沈今鸾不由颔首,嗅了嗅。 鼻尖拂过衣料,是一股兰麝香。 他大哥是弄香好手,顾昔潮自小耳濡目染,也会给锦帕衣袍熏香。 少时,她和他亲近,顾家九郎也曾手把手教她调香。 由此,她知晓,兰麝乃是芝兰和雄鹿麝相合的香料方子,是他最惯常的熏香。 兰麝之香,幽馥不失清苦,冷冽而又沉郁。很符合他的调性。当时的她暗暗记下了。 顾昔潮自从来北疆之后,应是摒弃了熏香的习惯。 比如她身上这件衣袍上的兰麝香已经非常之淡了,只是因为昔年熏染了太多回,已与衣料里的每一丝线彻底融合。 以致于那么多年后,还隐隐保留一丝当年的香息。 顾昔潮看到了她细嗅的动作,眉峰不可见地挑动一下。 “还的时候,请娘娘为我熏衣。” 为夫君熏衣袍,乃为妻者之分内。 从前朝会,她路过之时,偶然会听到哪个紫袍大臣对下属炫耀: “今日我夫人给我熏的是篱落香,那荔枝木香可是来自岭南……” 她为后时,不曾为元泓熏过香,他素爱龙涎,她却只觉那味儿太冲太厚重。 而她调香的品味,来自于顾家两位郎君,便再也改不了了。 方才听他说,要与他做九日夫妻。顾昔潮竟真要她为他履行妻子之职吗? 沈今鸾心中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感受,还没应答,只见男人已自顾自打开门。 顾昔潮一手秉烛,一手撑起一把油纸伞,走到外头的雨中。 她只得拢起他的衣袍,疾步跟过去。 夜雨寥落,已是点滴之势。 沈今鸾走到他的伞下,丝丝细雨落在衣袍边缘。 男人手执雨伞,与她并肩,稍微靠后,脚步刻意慢一些,等着她跟上来。 “大半夜举着这阴烛作什么?是我还不够吓人吗?生怕别人看不到我?”她小声嘟囔道。 况且,秦昭还魂,贺芸娘一定在场。 小娘子胆子小,上回在牙帐里见到她现身就吓得不轻,差点丢了半条命。 她如今这个半残不破的样子,怕是又要吓到她了。 顾昔潮瞥了她一眼,只见她小小的人儿裹在他宽大的衣袍里,烈烈欲飞。 他专注地凝视着面前的她,淡淡地道: “我看我妻,与他人何干?” 那双含笑的眼,好像真的在看心爱之人。 沈今鸾面上莫名一热,不由加快了脚步。一路上,她左顾右盼,一直不见贺毅的身影,问道: “怎么不叫三郎一起来?” 秦昭贺毅是相伴多年的兄弟,如此重要之事,怎会缺席。 顾昔潮以拳抵唇,轻咳一声: “他还在养伤。” 沈今鸾故作讶异地道: “他的伤还没好?” 顾昔潮“嗯”了一声。 之前在刺荆岭,他下手稍重了些。这一日过去,那小子还下不了榻,一直由医官看护。 “他阳气弱,本该少沾些阴气。”他淡声道,话中有话。 雨丝纷飞之中,一人一鬼夜半共伞而行,往赵羡的还魂道场走去。 …… 道场布置在朔州城中一处废弃的破庙里头。 几缕褪了色的经幡,破破烂烂地断裂在地。龛上的菩萨法相被盗贼抠走了一双琉璃眼珠,只剩空洞洞的眼眶俯视众生。 一张方长的供桌被搬至正中。上面平躺着秦昭的尸身,多日不腐。尸身四周,密密麻麻地贴满了青紫缯条的符咒。 满地都是正在燃烧的香烛,无数点焰光如同夏日河畔的流萤,在烟气缭绕中飞舞。 贺芸娘一身粗麻素衣,叩拜在供桌之前,双手合十,闭眼焚香祷告。 供桌一旁,身着紫金道袍的赵羡已准备妥当,手举桃木剑,喷一口符水,念念有词,开始施法。 天行有常,生死皆有缘法。 人在死后七日之内,若是尸身和魂魄俱全,可由地府判官勾除生死簿,起死回生。 赵羡祖上曾与一位地府判官相交,判官正是掌管十殿阎罗生死簿。 只需他划一划生死簿,就能将秦昭从生死簿中勾去,他便能还魂了。 秦昭也非十恶不赦之人,这一生循规蹈矩,大恩大义,地府判官同情其遭遇,不会强留他在地府服刑。 七日还阳之术,必须在死者头七之前,召来魂魄,重回肉身,便能还阳。 除了死时就魂飞魄散的鬼魂,无法还阳。秦昭尸身魂魄皆在,今日又在头七之内,应是万事俱全。 只见随着赵羡舞动桃木剑,殿内残破经幡拂动,香火飘浮,一道黑黢黢的魂魄幽然现身。 “昭郎!” 贺芸娘一眼看到了秦昭的鬼魂。 从前那么怕鬼的小娘子见到日思夜想的郎君就在眼前,她先是怔在原地,而后忍不住朝他走去。 秦昭看到心心念念的小娘子,呆滞的魂魄似是一震,也疾步奔过去,想要抱住她,一人一鬼一相触,皆是扑了空。 只有袖口拂动的风,引得香火晃动一下。 “芸娘,我马上回来,等我。” 秦昭抬起透明的手,为她擦了擦憔悴的面容,而后爬上了供桌,躺进了自己的尸身之中,直至完全融合。 赵羡口中所念出的咒语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手中的桃木剑也抖得越来越厉害。 沈今鸾紧张,手指不断捏紧了,然后被旁边的男人攥在掌心。 顾昔潮扬起袖口,牵着她的手,一道护住手中也在不断晃动的烛焰。 满殿阴风大作,经幡狂飘。 下一刻,所有香火在一瞬间全部熄灭。 “成了!”赵羡舒出一口气,额头已是大汗淋漓。 只见供桌上的秦昭僵直地缓缓坐起,睁开紧闭的双眼,目中茫然无措。 贺芸娘先是吓得瘫倒在地,愣住了,而后听到一声熟悉万分的低语: “芸娘。” 她回过神来,霎时泪如泉涌,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 死而复生的男人身体还很僵硬,一双劲臂稳稳将她扶住,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去哪了这么不要命!”她笑中带泪,娇嗔地道。 “鬼门关走了一遭。听到娘子唤我,就回来了。”秦昭憨笑道,“再也不离开娘子了。” 贺芸娘已为秦昭递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接过他换下乱葬坑里的脏衣时,她不禁“咦”了一声,面露疑惑之色。 等小夫妻团圆良久,沈今鸾和顾昔潮才从殿内入内。 “秦昭,你可还记得当日让你记下的刺荆岭布防图?” 而今铁勒鸢已死,牙帐大乱,正是夺回云州的好时机。 “兄弟们劳苦功高,我不敢忘记!”秦昭朝沈家十一娘拱手行礼。 开始在早已备好的羊皮纸上,勾画起来当日和北疆军鬼魂一道探查的刺荆岭布防图。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20节 才勾勒出不到半张图,秦昭写不下去,懊恼地拍了怕额头,道: “我这脑子,怎么回事?怎么、怎么想不起来。” 赵羡捋着白须,摇头道: “还魂之后,生前记忆偶有缺失,是无可奈何之事。” “不行。那么多弟兄的努力,我不能白费了大家一片心。” 秦昭仍是不甘,继续提笔,忽闻传来贺芸娘一声轻呼。 众人急忙一道走过去,只见正在整理从前秦昭尸身衣物的贺芸娘,颤颤巍巍地递上了一见簇新的里衣。 “这,这不是昭郎的衣服……” 顾昔潮眸光一动,伸手接过来一看。 只见那素白里衣之上,描绘山脉谷底河流,当中无数旗帜一簇一簇,或多或少地囤居在其中。 “这是刺荆岭的布防图。”顾昔潮道。 再细看画卷,工笔之细致,描摹之精妙,任是京都最上乘的画师都会啧啧称奇。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顾昔潮发颤的指尖抬起里衣一角,轻轻一嗅。 一股淡淡的白旃檀钻入鼻端。隽永,不朽。 “大哥知你欲夺云州,大哥没什么能帮你的了,只能最后再助你一次。” “你二人终成眷属,大哥别无所长,必要随一份大礼,贺你们新婚。”耳边响起顾辞山死前的温声细语。 他的大礼,便是这一幅他耗尽多年所作的布防图。 秦昭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惊道: “那日我刺杀顾辞山时,他对我说了三个字,正是刺荆岭。” 当时,顾辞山就算计好了,利用秦昭的尸体送出牙帐抛去乱葬坑,传送刺荆岭布防图。 他深知,如此义士定会有人为他收尸。 他算得可谓是分毫不差。 即便死后,还在默默相助他最疼爱的阿弟。 顾昔潮将里衣全部铺开,秦昭将里衣与方才所能写下的半张布防图仔细对照。 恰好可以拼成整一块的刺荆岭布防图。 沈今鸾望着供桌前还在研究刺荆岭布防图的男人,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回首,不由道: “芸娘,方才秦昭还魂前,你为什么能看他的魂魄?” 虽然只是一瞬,但她确信,芸娘看到了秦昭的鬼魂。 贺芸娘收拾起地上残留的香烛,笑道: “因为,我这几日来一直都在给他烧香啊。” “道人说了,我必须不断给昭郎烧香,才能保证他魂魄充盈有力,不被鬼差或者其他野鬼勾了去。我给他烧了香,自然就可以看到他。” 善良的芸娘看着她的样子,十分心疼,道: “十一娘,你看起来,太虚弱了。” “我给你供一些香火吧。之后,我也能看到你了。” 头顶的经幡微微吹拂,贺芸娘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化为一阵嗡鸣。 沈今鸾呆立在原地,长久地一动不动。 为什么,顾昔潮从一开始就能看见她的魂魄? 第62章 入梦 还魂道场完毕已是后半夜, 一场雨已全然停了,远山之间隐出几缕鱼肚白。 庭前积水,地面上的水洼空明如镜。 回去的一路上, 沈今鸾踩过一片又一片映不出自己倒影的水洼。 她所行之处,水波纹丝不动。 心底起的怀疑,如同荒原上的火星子,只一点风吹草动, 便有燎原之势。 直到走出十余步, 沈今鸾终是忍不住, 望向一旁走在一道的顾昔潮,突然问道: “顾昔潮, 你方才可有看到秦昭的魂魄?” 她问得有些猝不及防,男人眉头微皱,稍稍一顿, 偏过头, 看了她一眼。 “自然是能看到。” 顾昔潮极为平静地道。 沈今鸾神色一凛,听他慢条斯理地道: “当时我手中一直燃着犀角蜡烛,什么鬼魂都可得见。” 半夜过去, 男人手中的蜡烛只剩一小截残余, 火苗在晨曦的微光中摇曳不定。 沈今鸾蹙起眉头。 只是因为犀角蜡烛可以照见鬼魂的原因吗。 她的心头像是起了一阵大雾, 雾里的一切既看不分明, 也有她不敢深入触碰的所在。 一回到军所, 骆雄便上前向顾昔潮禀报: “代州刺史和寰州卫将军已在城门口了。” 顾昔潮微一点头,骆雄便告退,下去安排。 沈今鸾心头微动。 这二人乃朝廷命官, 封疆大吏,竟这么快他们就被他召来了朔州。顾昔潮还是当年的雷霆手段, 声势压人。 她心中正盘算,耳侧忽地一热。 “娘娘昨夜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男人拨动犀角蜡烛上的残焰,与她耳语道: “入夜之后,还请娘娘现身,与故人一见。” 热息一触即分,沈今鸾抬眸,迎上他轻淡的目光。 夜里,他为她渡阳气,在榻上对她行止僭越,如疯似魔。可白日里还是礼度有加,连目光都是点到即止。 她总感到,自顾辞山死后,顾昔潮太不对劲,一言一行变得极为离经叛道,放浪形骸。 倒像是一个困守多年的死囚,在行刑前夜。 她很肯定,顾昔潮定是有事瞒着她。 可任是神思敏锐的沈家十一娘,也始终堪不破他。 顾昔潮会见代、寰二州长官。人走后,沈今鸾的魂魄从他鼓囊囊的衣袍里钻出来,衣面一下子就塌了下来。 室内一丝光都没有,垂帘幽静。 她卧在衣袍上,又嗅到了那一丝兰麝香息,轻浅如风,寡淡如雾,却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方才在道场燃起的那一丝疑心,还在风中荡悠,没有完全放下。 她不能直接问赵羡香火的来源。 赵羡一直都是顾昔潮的人。她问了他,他一定转头告诉了顾昔潮。 沈今鸾猛烈地摇了摇头,万一猜错了,她绝不想看到他知晓后,冷嘲热讽的模样。 不可能是他。她不断地对自己道。 十年前,他已被她用毒计驱逐京都,沦落北疆。 她死的时候,该是顾昔潮最恨她的时候。 而她那个恩人,可是为她烧了十年香火。 “咚——” 忽然响起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沈今鸾回身,飘过去一看。 窗缝里落下一个纸团。 沈今鸾挥袖以阴风展开,看到上面写着四个字: “不日便至。” 是贺毅的字迹。 当初她要将顾辞山押送入京受审之时,他已为她调动了贺家在京中的人。 这字条看来,是不日将会有人来接应他们入京。 沈今鸾揉了揉额头,沉吟片刻。 顾昔潮为了避免那桩旧案牵扯到他大哥,已派兵将她的人严加看管起来,贺三郎才会如此送来密信。 当年沈氏冤案牵连甚广。在刺荆岭汇合时,贺三郎曾对她道,他几个姑母因为是出嫁女,才躲过一劫。但她们背负家族恶名,十五年来从来不曾忘记冤案。 沈氏的北疆军旧部也从未放弃,一直在设法联络昔日旧人,想要翻案。 那她便更不可能收手了。 要不就闹个惊天动地,否则已经牵扯进来的贺氏族人,无论是贺家的母族还是出嫁女,都有性命之忧。 将会有更多的无辜之人因这桩旧案而再度陷入深渊。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21节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是她身为沈家人欠他们的,欠他们一个清白,欠他们本该有的正常人的生活。 她还是要再度回到京都,直面那个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冥冥之中,沈家十一娘始终被命运裹挟,推着往前走。 悠远的金柝声中,沈今鸾举目,望向窗外。 仿佛可以听到城门口传来故人的马蹄声,响彻天地。 沈氏旧案,千万人蒙冤。十五年的尘埃聚起来,便是一座沉重的高山。 因此,面对元泓,她并非没有胜算。 …… 朔州城门口,同时入城的代州刺史燕鹤行,与寰州卫将军庞涉车马相遇。 二人也是多年未见,于马上并辔同行,一道寒暄。 庞涉偶然见到昔日旧友,讶异地道: “怎么,你也是被顾将军召来朔州的?” 燕鹤行一身朱红官服,捋着修得整齐的斑白长须,摇摇头道: “顾大将军召唤,哪敢不来……” “他要做什么事,我们能不知道吗……只是那位……”庞涉肆无忌惮,了然于心,目光指了指京都的方向, 燕鹤行为人谨慎,拉了拉他,压低声音: “你且小声点,北疆也是天子脚下,尽是耳目啊。” 进入军所,马匹被人牵去,护卫也被留在外头。 二人整肃仪容,远就能看到隔着持刀卫兵,正坐在议事厅中的顾昔潮。 即便多年未见,当年作为后党,和顾家人明争暗斗,刀锋抹喉的锋利记忆犹在。 在北疆多年,当年的顾大将军敛了不少锋芒,英挺冷漠的神姿还是一丝未变。 只远远看着,就有一股令人生寒的凛然之气。 俱往矣。那位沈家的皇后早已故去,顾大将军流落北疆,尘满面,鬓如霜,还总不至于多年过去还要找他们报仇吧。 二人不敢细想深究,硬着头皮步入厅中。 阒静之中,大将军身边的亲卫率先上前一步,指着二人到: “半月来,我们接连向代、寰二州发出调兵之令,却不见你们派兵来一道往刺荆岭,共夺云州。贻误战机的罪名,两位大人可担得起?” 燕鹤行脊背一凛,平复心中慌乱,不卑不亢地道: “我等受皇命,驻守边城。必不敢擅自出兵。若是外敌趁我城中兵力空虚入侵,我等万死难辞其咎。” 明显是圆滑的推脱之辞,骆雄听后怒骂: “云州还有当年一万百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我们将军拿命得来的战机,你们百死都不够还的!” 燕鹤行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指着骆雄道: “你是何人,胆敢攻讦朝廷命官?” 刺史一众下属上前护卫,骆雄等人不甘示弱,上前对峙。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燕刺史,庞将军。”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喧哗骤停,全场肃静。 “你们为大魏守国土,我自敬佩。但云州世代亦是我大魏国土。尔等麾下将士,为国征战,拱壁国土,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庞涉火爆脾气上来,冷哼一声,径直点破道: “云州合该收复。但是,要我为顾家人驱使,却是妄想!” 燕鹤行冷笑道: “顾将军说夺云州便夺,可有天子诏令?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只听天子号令,顾将军纵使战神在世,怎可越俎行事?” 如今,已不是当年二分天下。北疆众军唯沈氏马首是瞻,京畿十九卫受世家统领,以顾家为首。 少年天子已牢牢将边军和禁军控在手中。 他们虽是沈氏门生,也只得依附天底下那拥有至高权柄的那个人。 似是早已料到他们会如此作答,顾昔潮轻轻摩挲着指间的刀柄,竟缓缓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来。 这一笑,令燕庞二人登时毛骨悚然,不可抑制地忆起来昔年的顾大将军是何其恐怖。 这一刻他可以对你言笑晏晏,下一刻便能手起刀落,头颅落地,血溅三尺。 “我驱使不了二位,自有人能驱使。”顾昔潮也不恼,扬起的唇角既是冷漠又有几分得意。 “既如此,难得来朔州,我理应好好款待。天色不早,二位舟车劳顿,早些休息。” 出人意料地,顾昔潮只是淡淡令仆从带人回去。 仆从得了令,正要将人领去客房下榻。燕庞哪敢再在他面前晃悠,夜里被抹了脖子都不知道。推脱之下,连忙推辞告退,各自往城中自行找住处歇脚。 …… 代州刺史燕鹤行和寰州卫将军庞涉,一个宿在内城最大的客栈,一个宿在朔州的官驿,当夜却梦到了同一桩怪事。 故人入梦。 那位逝去多年的皇后娘娘来到他们面前,请他们出兵相助,共夺云州。 燕鹤行梦到的,是少女时的沈家十一娘,罗衣寡白,袖间带血,语笑嫣然,眉眼之间却总有散不去的哀痛。 烛火恹恹,故人音容笑貌如昨,对他述道: “燕伯父,当年我祖父为了在阵中救下你而中箭,躺了一月才好。你可还记得?“ 当时,他腿上的伤,还是尚且不足三岁的小姑娘来到军营随父兄探望祖父,亲手给他贴的膏药。 数十载官场上左右逢源,喜怒不形于色的燕鹤行再见昔年小友,竟然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道: “臣,没齿不忘。” 小友看着他,声音沉定: “云州,是我沈氏世代驻守,若知云州有变,我祖父在地下怎能安心?” 燕鹤行垂泪,目光灼灼发亮。 这些年靠着在朝中做缩头乌龟,才有今日之权势地位。可是午夜梦回,每每想起云州落入敌手,怎能不愤恨难耐,直至无法入眠。 纵使两鬓斑白,少年骨头早已腐朽,可少年血气还有一丝犹在。 今夜,在梦中故人相见,再度唤回深藏在四肢百骸的执念: “臣,誓死追随沈氏,夺回云州故土!” 而在卫将军庞涉眼里,来的是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沈今鸾。 当年,他本是沈氏麾下无名小卒,当年被沈霆川挑中作为护卫,护送沈家十一娘入京,一路看她封后直至死去,一路从护卫到京卫校尉,官至四品。 她于他,是有知遇之恩的。 京都富贵如烟云过眼,后来他毅然回到北疆,镇守一方,不知多少是出于缅怀故人的心思。 而今,梦里皇后娘娘笑容宛然,对他道: “庞将军,你知我生前心愿,此生只为沈氏一族。可云州也是沈氏之骨血,没了云州,何来沈氏,若无沈氏,亦无云州。” “我父兄死后,你曾发誓效忠于我。难道我死后,此誓便不再作数了吗?” 庞涉铁汉柔情,抹一把泪,道: “臣有此志,十五年未有一刻敢忘却。” 他顿了一顿,又犹疑起来,道: “可那是顾昔潮啊……” 是皇后娘娘最恨的仇敌啊。他怎能出兵相助一个仇敌。 皇后静静望着他,似是失望地摇了摇头,道: “天下一家,顾家沈家,有何分别?云州的百姓不管顾家沈家,只求安居乐业。若为一姓之仇恨,断送生民之幸,沈家也是千古罪人。” 庞涉豁然开朗,叩首大拜道: “臣此一生,愿为皇后娘娘肝脑涂地。” 由是,受故人孤魂之托,代、寰二州兵马长官回去之后,开始着手调兵,决意共赴云州。 北疆三州兵马,再一次地违背了圣谕。在并无天子诏令之下,择日发兵刺荆岭,剑指云州。 天高地阔,夜穹里一只信鸽往遥远的京都而去。 京都微雨,信鸽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宫墙,从外郭城到内皇城,再到禁中。羽翼上的雨水早已干透,油光发亮。 皇宫的暖阁里,错金流云炉袅袅生烟。 候在殿外的御前内侍陈笃双手捧住飞鸽,扑翅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回荡。 他打开鸽子所携字条,面色一变,禀告道: “陛下,代州探子来报,代州刺史燕鹤行已出兵往朔州。” 自寰州无诏出兵,没想到代州也紧随其后,同去云州了。 一想到天子雷霆之怒,内侍捧着字条的手一哆嗦,卑下身,朝御案递上了字条。 一只镶绣五爪金龙的袖口抬起,接过了他递上的字条,缓缓展开。 字条上的字迹泅湿晕开,干燥发硬。 片刻之后,字条被揉皱,扔进了香炉之中,化为一股更为浓烈的龙涎香息。 香炉之中,已有无数还未烧尽的纸屑,有来自北疆探子,亦有来自京都世家,最多的便是贺家族人所在的傅氏和王氏院中。 自新帝继位,十余年苦心经营,早已通过密报,在朝中布下一张天罗地网。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22节 一阵轻咳之后,少年天子手中朱砂御笔顿住,袖口转而移至奏折山一侧压在最底的一本隐秘折子。 “日前,大将军递上折子,要为朕夺取云州……” 内侍神色一紧,本朝将军无数,但是“大将军”却只有一位。他头垂得更低,握在怀袖中的双手攥出了冷汗。 御案上的男人眼帘微微抬起,寒光倏然凛动: “他还与朕谈了一个朕无法拒绝的条件,事关昔年沈氏旧案。” “十年过去,朕的大将军还是如此愚蠢,以为就凭他一人,可以救下所有人。” 御案上传来的那道声音似是微有不悦,还有一丝难言的讽意。话锋突然一转,道: “京都至北疆,都有人要为旧案平反…… 但,陈笃,你不觉得这一切太过巧合?” 掌握朝中大员线报的内侍陈笃面色骤变,这才反应过来,恨不得立即扇自己几个巴掌。 他怎么会没想到,京都和北疆各位朝廷命官,即便阵营、官职各有不同,千丝万缕的关系里,全都指向了那个人啊。 他登时“扑通一声”跪倒在龙袍前,连连磕头,回禀道: “奴婢不敢瞒陛下!只是这些探子报上来的,实数无稽之谈啊!” 来自御案上的威压直逼过来,内侍叩得额头出血,道: “探子确实还来报……寰州卫将军庞涉前日醉酒后,声称见到了故人……还有,代州刺史燕鹤行,同日一夜未眠,写下一首悼念故人的表文,哭得肝肠寸断……翌日二人皆下令,令最为信任的部下出兵去往云州,与顾家的陇山卫汇合……” 他没敢明说故人乃何人,只因那个人,她的名讳在御前是最大的禁忌。 一个死了十年的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朔州? 因此,他绝不敢上报,引火上身。 御案传来一道更为低沉的声音,几近逼问: “还有。” 内侍陈笃心惊胆寒,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禀道: “还有、还有我们在朔州仅剩的一名探子临死前来报,说大将军身边近日有一名女子相随……那女子姿貌肖似……肖似……” 内侍额头死死抵在宫砖上,牙齿打颤,“先皇后”三字明明已在舌尖,却怎么都不敢吐出口。 良久,御案上传来一声轻叹: “肖似她。” 这一声沉静的叹息几乎有一种温柔的错觉,好像是跨越过天下的山川湖海,北疆万里风烟,就能隐藏内里无尽的阴戾。 内侍自然这个“她”就是那个人。他见大忌已被提起,吓得魂不附体,声线带着颤音: “陛下息怒,定是这些人花了眼,被鬼迷了心窍。人都死了,死了怎会复生呢!” “她没死!” 御案上如山的奏折轰然倒塌。 清瘦的男人已从御案上起身,朝服袍边的金龙曳地,拂起一阵龙涎香息,掠过地上不住颤抖的内侍,一步一步走下丹陛玉阶。 内侍大滴冷汗浸湿面前宫砖,只见袖口龙爪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抚鸽子尚有湿意的羽翅内里。信鸽被男人的手扼住喉头,挣扎扑腾。 “朕,把阿鸾找回来。” 九王之尊,天下共主,温声低语道。 雨中的皇城雷声隆隆,响彻宫墙内外。 第63章 迷惑 北疆朔州。 天穹阴霾, 乌云沉沉,层层翻涌如斗幕,不见一丝天光。 春雷震动, 却迟迟不下雨,闷得人心如涸辙之鱼。 顾昔潮在军营部兵,主持收复云州大计,沈今鸾也暗自谋划入京之行, 不曾歇息。 必须步步为营, 连环为计, 才能让元泓不得不为北疆军翻案,还沈氏清白。 窗台又扔来一颗石子。 一道人影闪身入内, 刺眼的光从门缝中一闪而过,沈今鸾下意识地抬袖遮挡。 再移开衣袖之时,她的面前烛火摇动, 出现了一双湿漉漉的眸子。 沈今鸾沐浴在烛火之下, 身影幽幽浮现。见到是贺三郎,她轻舒一口气,抓着他往里走, 严肃地道: “你不该来。会被人发现。” 顾昔潮治军严苛, 她怕这一风吹草动不能瞒过他的眼。 贺三郎手里有一小簇犀角蜡烛的火芒, 细细地凝视着她, 双眸如同春雨下深深的湖水。 “十一娘, 你还好吗,我实在担心你。这些天我想方设法要来看你,奈何守卫太多, 看得很紧,好不容易脱身……” “你的伤好全了?”沈今鸾问道, “我让你准备的事,做得如何了?” “早就好了。” 贺三郎见到她,面上扬起抑制不住的喜悦,拍拍胸脯,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册,交到她手中。 名册中,是当年云州一战死去的将士,以及散落在各地的沈氏旧部亲眷。 既然代、寰二州的沈氏旧部可以被说动,那么等她入京,可以再号召其余在世之人,为沈氏翻案。 “十一娘,我还有一事不明。”贺三郎挠挠头,眼神有几分游移,“顾辞山已死,我们没了人证,如何服众?” “顾辞山虽死,但在北疆冤死的鬼魂岂止千千万万。谁说,要有人证才能翻案?” 她的计划不会因为顾昔潮强硬的手段而改变。 虽然顾辞山的证词不可再用,她就请其余的证人来陈情。 沈今鸾目色平静,道: “只要我在,便可招魂作证。” 沈十一娘一开口,无论说得什么,总能让人无端地信服,想要追随。贺三郎眸光微动,蜡烛的火芒在澄澈的眼底跃动,笑道: “顾昔潮今日已点了将,三州兵马尽在他手中。待他出征,我们就可以出发入京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沈今鸾继续嘱咐他,元泓生性多疑,在京的贺家族人务必谨慎行事,以免打草惊蛇。 “十一娘,你不要怕。”他扶住她的肩头,郑重地道,“纵然这件事艰难万千,我会一直陪着你。” “待你去轮回转世,我也会陪着你,一直一直地陪着你。” 烛火之下,少年一身明光,满眼都是未来的希冀。 这一瞬,心头乌云一般的忧虑好似淡了,沈今鸾不忍打碎这样的期许。 “三郎,我只是一个鬼魂。” 她轻声道。 “我没有其他奢望。只要你们都好好活着,清白地活着,我就没有遗憾了。” 她微微笑着,并没有告诉少年她阴寿将尽的事。 门外传来一阵沉定的脚步声。 沈今鸾皱眉,顾昔潮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要是被他发现贺三郎在此,还有这一份名册,他们为了沈氏平反的密谋就功亏一篑了。 沈今鸾头皮发麻,只得推搡着贺三郎走向屋内西首的那一面斗柜墙,想要找一个空的柜子将人先藏起来。 她挥袖一扇一扇地打开柜门查看。 前面几个斗柜之中,无非是叠放的四季衣物还兵书,都是满满当当,藏不得人。 直到深处的最后两面斗柜。 她敏锐地发现,这倒数第二扇的柜门闭阖得严严实实,光她袖下的一阵阴风全然打不开。 直到来到最后一扇柜门,一打开,所幸终于是空的。 人高马大的贺三郎被迫贺名册一道塞了进去。 下一瞬,她吹灭了他手中的蜡烛,阴风一阵,阖上了柜门。 同一瞬,“嘎吱”一声,微风涌入,房门从外打开。 一道英伟的身影从外头走进来。 男人在军营换了一身寻常的对襟暗纹长袍便服,只袖口镶绣着蟒蛟暗纹,无端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一手抓着佩刀,长腿阔步地就跨入房中。 沈今鸾心虚,手托腮,仰起脖颈看着朝她走来的顾昔潮,道: “你今天回来得那么早?” 颇有几分在家等夫君归来的小娘子情态。 男人瞥她一眼,先去了书房,“咣”一声响,他将佩刀放在了桌案上。 隔着珠帘,朦朦胧胧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她心下犹疑,才听到那头传来一声: “请娘娘过来。” 书房的案头上铺开了一幅羊皮纸制的刺荆岭布防图。没想到这么短时辰内,他已让军中制图师全然描摹了全新的。 沈今鸾熟知兵事,看得目不转睛,背后渐渐被男人的胸膛罩住了。 顾昔潮立在她身后,目光掠过她肩头,手臂贴得她的手臂,指向图纸之上。 他知她心念云州之战,一回来便与她推演行军布局。 “这一处,还有这一处,地势难测,我欲让邑都的羌人军探路在前。”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23节 拂动的袖口蟒蛇纹路,如同游过图上山川河流。 沈今鸾看着他布下的兵阵,暗自点头。 “北疆地势复杂,从前羌人依附大魏之时,北疆各位将帅从前也会请羌人作为先锋探路。但……” 她一顿,摇头道: “但是,我始终觉得羌人不可完全信任。能助你一时,也会毁你一时。” 顾昔潮抬起了头。 沈今鸾看着他,神色肃然,继续道: “我大哥是因云州城中兵力空虚而被迫投降救民,可云州城中兵力既然都为我阿爹带领出关抗敌。可是,以北疆军全盛之兵力,何以会最终全军覆没?” “羌人。”顾昔潮回道。 “没错,就是羌人。”沈今鸾面色冷若冰霜,道,“只可能是羌人背叛,使得我阿爹和二哥带兵误入歧途,以致于全军覆没。” “所以,我二哥死后做鬼在崤山游荡,愤恨不忘的,也是羌人。” 烛火晕开顾昔潮浓烈的眉眼,他的眸光促狭了一息,道: “我大哥死前曾告之我,他当时赶去支援沈楔,只见漫山遍野皆是北疆军的尸首,却甚少见到羌人尸首。他也同样推断,是那一支领路的羌人叛逃,北疆军才会被埋伏的北狄大军一网打尽。” 所以北狄明河公主憎恨羌人。 到底是顾家大郎,身残不屈,搅弄风云,能使得他之恨,成为北狄掌权者之恨。 沈今鸾点点头,一字一句地道: “不错。我记得阿伊勃说起过,老羌王至死都想夺回北疆军主帅的尸骨,并非因为我阿爹对他有恩,而是他在愧疚悔恨不该背叛我阿爹。以致于,羌人这十五年来被迫受北狄奴役。” 旧案盘根错节,如此推演,似乎拨云见雾,明晰了几分。 顾昔潮还是紧锁眉头,双唇紧抿,望向她,问道: “你可有想过,当年的羌人为何会突然叛变?” 沈今鸾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只知草原牧族人心不定,惯于首鼠两端,行背叛之举。” “此次再战云州,我劝将军,不可尽信羌人。” 顾昔潮却道: “当年羌人叛变,必有缘由。” “此一时,彼一时。你我在羌族部落同历艰险,也见过阿伊勃,阿密当,邑都,莽机这样一诺千金的汉子。人心复杂,不能一概而论。” 她和他对羌人的看法从来都有分歧。 一路险境,邑都等人救过他们,也救下不少牙帐的北疆军旧部,一同历经生死,相互扶持,她对他们心存感激。 却实在不能肯定羌人一族的忠诚。 此时说不过他,沈今鸾心中嗤之以鼻,闷哼道: “你觉得好便好。不要到时候又像歧山部一样,要我来救你。” 顾昔潮撩起眼皮,见今日她的魂魄精神头不错,突然问道: “你今日做了什么?可好些了?” 沈今鸾满心想着云州战局和自己入京的谋划,此时回过神来,薄唇一抿,冷静地回道: “将军不是让我为你熏衣么。” 她今日确实装模作样,随手为他熏了几件衣袍。 顾昔潮看了一眼榻上摊着的袍衫,举步正往深处的斗柜走去。 沈今鸾心下一紧,魂魄飘得飞快,在他面前晃晃悠悠,想要拦着却无济于事。 男人抬臂撩开帘幕,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忽然停住了。 而后,他掉头往回走。正好与紧紧跟着他的魂魄撞个满怀。 一人一鬼,显然都不想靠近那一面斗柜。 沈今鸾眉头一蹙,也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异样。 那一面密封的斗柜,定是藏了他的什么秘密。她不由挑眉道: “我好奇,这柜中是何物?竟被将军封存至此?” 贺芸娘的那一番话后,她疑心不灭,顾昔潮身上任何一丝疑点她都不想放过。 顾昔潮面容平静无波,像是一滩沉寂已久的死水。 “将军不是说,你我夫妻。那你的东西就是我的。” 她凑过去,来到他坚实的胸膛面前,雾气般的手指戳了戳他心口,道: “难不成那柜中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将军不让我看?” 男人终是缓缓抬眸望向她,目光专注,暗影里的眼睫却在颤: “这柜中,是我心上人的旧物。” “她,素来不喜别人碰她的东西。” 他看着她,眼底一贯的冷漠麻木,讳莫如深。 此刻却暗燃着不可探究的焰: “请娘娘不要擅动。” 全然没料到是这么个回答,沈今鸾愣在原地,失了神。 胸口中像是有一股什么在激荡,不断涌上喉头,唇齿之间还能尝到最深处的酸涩,还带着一丝苦意。 他喜欢一个人那么多年。 当初宁肯不要军功也要向先帝求娶。后来,她不愿意嫁,他就孤身一人来了北疆,始终孑然一身。 直到她死后还留着她的东西,不许旁人动分毫。 虽不知究竟那位心上人的什么东西。即便他说得再含糊,她也瞬间没了再强问出个所以然的勇气。 贺三郎还躲藏在旁边那一面斗柜中,她需以大局为重。 顾昔潮秉烛在榻边,将她翻转过来,又为她渡阳气。 同卧帐中,她无端生了抗拒,背身向他,蜷缩起来,不欲与他相触。 想要推开,却一直被他紧紧圈在怀中,揽住了纤细如缕的月要月支。 经过几夜来的锤炼,丝滑熟练,像是迷恋沉醉一般地,与她纠缠不休。 她被迫将脸埋在他肩头,死死地,不想再看他的眼。 好像多看一眼,就会溺进去,摄走了魂魄,由此生了许多令人陌生的情绪,从前从未有过的情绪。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由爱,还生妒。 诸般情丝,搅弄得人辗转反侧,气息急促。 身上一面在落雨,他的话语随着气息拂遍了耳鬓: “北狄逃逸在外的大王子铁勒固趁明河公主死去,已回到牙帐主持大局,即将继任汗位。” 沈今鸾陡然一惊。 她上回为了救出顾辞山,将大牢里的铁勒固放走,没想到,竟是放走了一个祸害。 所幸此人在牙帐是出了名的见识粗浅,又不懂领兵,只是个大腹便便不学无术的无用之徒。 下一句,男人沉定的声音传来: “明日,我出征云州。” 沈今鸾心底一跳,有些尘埃落定的释然,还有一丝淡淡的解脱。 铁勒固到底也是北狄可汗的骨血,若让他慢慢集结如今一盘散沙的北狄军,于云州之战大为不利。 必须趁北狄军重整旗鼓之间,速取云州。 所以,顾昔潮必须要立即出征了。 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意乱情迷之中,听到这一句话,如同诀别。 她紧绷的身体彻底软化下来。那双手,如淬了铁一般的强势,滚烫,有力,战场杀伐一般不容抗拒,终于将她打开。 有时候,真不知是作为阴魂的本能,还是其他一些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脱离她的掌控。 今夜烛火燃得尤为旺盛,像是也在吞噬了太多不明的情绪。 火星子烧至芯子,爆开一声。 骤雨停歇之时,她一直闭着眼不肯睁开,困倦不已,只感到他在缓慢地轻抚她发烫的脸颊,小心翼翼地像是藏起来的什么珍宝。 而后,似是听到他微乱的呼吸里,一声极浅极浅的叹息。 眼帘的罅隙里,她看到男人掐灭了烛火,披衣起身,像是朝那一面斗柜走了过去。 她睁开眼,隐隐看到暗影里的斗柜门缝里,漏出了一角可疑的衣袍。 看到那一瞬,任是鬼魂,她都有浑身血液逆流的惊悚之感。 眼见贺三郎躲藏的斗柜近在眼前,沈今鸾心一横,眼一闭。 攥紧了顾昔潮的袍边,将他拽回榻前。微微发颤的双臂勾上他的颈侧,湿漉漉的眼望着他,在他唇角轻轻啄了一下。 放手一搏般地,她柔声道: “将军出征在即,今夜就到此为止了么?” 顾昔潮没有再动,面上被月色浸染,冷冽异常,看不出喜怒。 只静止了一刻。 榻边的犀角烛火终于重燃起来,照亮重重旖旎的纱帐。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24节 疾风骤雨,他俯首再吻下来。 这一回,和上一回不同,更为凶狠蛮横。 眉目不可方物的英朗,不可侵犯的厉色。底下端严的衣衫却已凌乱,襟口半敞,露出乌黑斑驳的刺青,张牙舞爪地向她扑面而来。 刺青沉沉,底下圈着一片柔腻的雪白,已渐渐泛起烟霞般灼烧的薄红。 她意识昏沉,只记得眼帘的罅隙里,漏出的那一角衣袍。 万不能被他看到。万不能前功尽弃。 每当男人要看过去的时候,她环在他颈侧的纤臂不断收紧,适时地将他勾下来,埋入大片的新雪之中。 “将军不是想换一种法子,渡我阳气么?”她的气息已全然乱了,嘴上还是那么不服输,带着最后一夜的勇气。 身上的手一顿,停下凝视了她一眼。 杀伐果决的顾将军何时犹疑过。只一息,大臂青筋骤然贲张,撑在她的两侧,线条如游龙盘踞。 烛火下的魂魄,语笑艳艳,像是活了过来。 血肉身段,柔似雾,软似云,在鼓掌之中无边沉浮。 地狱火海,不外如是。 同为恶鬼,他一边沉下去,一边还恶劣地问道: “娘娘,又耍什么花招?” 她不语,只迎合他,笑一声: “顾大将军,这是不敢么?” 魂魄双瞳剪水,点滴泪光全隐在烛火的阴影里。 她望着男人黑眸里流转的万千星光,好像只映着她一人。 而她的眼里划过的却是阿爹,大哥,二哥,秦昭、贺毅和北疆军三万英魂,还有京都苦等十五载的族人…… 可惜,她一直都在算计他。 她已决意,往南,入京,为沈氏最后一谋。 而他,明日出征,往北,云州。 一南一北,动如参商。 两颗互为遥望的星辰,不会有交汇的时机。 男人低头,含着她的唇,又咬在她的耳边,低声一遍又一遍地问她: “沈十一,你真想好了?” 肃然的声音里混着不可抑制的口耑息。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双臂环上了男人的脖颈,将人勾了下来。 她吻了上去: “将军你,是让我心甘情愿的人。” 第64章 惊觉(修) 帷帘风起云涌, 吐息渐渐粗重。 不知是这一句“心甘情愿”点燃了什么,顾昔潮忽然将她打横抱起。 她不及惊呼,垂落的衣裙从他的臂弯里漏出来, 轻柔飘动,拖曳至榻边。 然后,悬空的身体陷入了衾被的柔软之中,却像是陷进了一片水深火热里。 男人修长矫健的双臂撑在两侧, 却像是一座一座山压下来那么沉。 “看着我。”顾昔潮拨过她的脸, 迫她直视他。 他端详着她, 目不转睛,像是在透过她的眼, 看她虚无的血肉里到底藏了几分真心。 可慢慢地,男人的目光被一些其他的东西所晕染,牵引了过去。 沈家十一娘生得是何其之美。 青丝如缎, 雪肩如削, 玲珑绰约,掌中月要月支柔韧得不堪一握,春山桃花枝一般地, 此时可为他翻手为云, 覆手为雨。 少时做过多少躁动的梦。但, 与少时那些不可语人道的梦里, 却略有不同。 成为大魏皇后, 一身凛然傲气,身段却比少时更见丰盈,柔软里衣包裹不住的妩媚动人。 朝中, 众臣见之无不屏息,连一向吝啬笔墨的史官, 都对她书以“神容隽秀,姿媚万千,偏见圣宠”之形容。 纵使坚不可摧如他,也要臣服那美丽。 他的五指嵌入她的五指,滚烫的灼意像是熔岩一般流过她的四肢百骸。 刺青所纹的困兽在身间游走,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狰狞,扑至烛火照不见的虚无,月要月复绷如弓弦拉满。 顾昔潮深深地端详着这一寸灯火里,梦寐中的女子。 自从有了决意,每见她一次,都要当作最后一次。 可今夜,便是最后一次了。 刺青上凶狠的困兽在皑皑白雪中越发肆意咆哮,所过之处,皆泛起一阵战栗。 下一刻,困兽却顿住了。 “这就是你说的,心甘情愿?” 他停住,哑了声音。 浑浑噩噩之中,沈今鸾睁开了眼。 烛火的阴影里,男人像是戴了一副傩师的鬼面,可怖又不可测。 湛黑的双眸像是琉璃,方才情动之时的光晕从里头裂开,散成一缕缕的碎光。 碎光之中,分崩离析地映着她的倒影,瓷白的肌肤,羞人的红晕,还有两行不断落下的清泪。 沈今鸾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在发抖。她懵怔地抬起手,抚上了自己的面颊,竟是一片冰凉的湿意。 为什么又流泪了呢。 是不是想到了深宫里沉重的轻纱罗帐,刺目的盘龙明烛,那一道驱不散的阴影,如影随形,不堪回首。 一想到那个噩梦,她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落在男人眼里,倒像是未经人事的女儿家。 顾昔潮坐起身,望着她浑身蜷缩,止不住地簌簌颤动,紧绷的手臂因惧怕而蓄着力。 娇花颤颤,瑟瑟发抖,楚楚动人,好不可怜。 没想到,她竟然怕他至此。 “娘娘,今日只能委身于臣,屈辱之至,是么?”他抬起手,摩挲着她的下颚。 许是他不懂温柔,太过粗暴,许是她还未准备好,囿于身份,只能做他以日为计的表面妻子。 可明日之后,便远隔天涯了。 纵使期许了这么多年,纵使此生会有遗憾。此时此刻,顾家九郎望着泪流满面的沈十一。 到底是心软了,放下了。 沈今鸾不知为何又陷入了经年的噩梦里,忽有一件衣袍落下来,盖在了她只着寸缕的身上。 男人精壮的大臂已从她身体两侧撤回。 熊熊燃烧的火烛被倏然掐灭,帐中浸入一片沉定的黑暗。 像是看出了她的难堪和惧怕。 沈今鸾又恢复了魂魄之身,顿时自在了许多。 她望向为她披衣的男人,张了张口,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即便做了鬼,经年之痛,无人可以言说。 尤其,她不想让顾昔潮知道她的梦魇,她的软弱,她的痛苦。 “我不过是需将军的阳气在白日行走。”她理直气壮地道,“将军既吝惜阳气,我便另寻他法。” 倒是她先嘲讽过来。像是被人救起的受伤小兽,还反咬他一口,他得陪她伤着,也痛起来才肯罢休。 顾昔潮一时气笑了,到底是纵容她纵容惯了。 火光里,他幽深的眼眸目空一切地凝视着她,好像要牢牢记住她此时的模样。 “若是臣此战一去不回,娘娘难道还想要别的男子的阳气?” 沈今鸾微微一怔。 云州之战已借来代、寰两州两万兵马,皆备北狄布防图,行军谋略业也有万全之策。素来胜券在握的顾大将军为何会生出“一去不回”的想法。 她心下莫名一沉,手腕却突然紧收起来。男人腕上的阴阳红线再度将她和他拉近在咫尺的距离。 “旁的男人,娘娘想也别想。” 四目相对,顾昔潮看着她,噙着淡淡的笑,语气霸烈: “尤其是柜中那一位。娘娘下回藏人,还请藏得高明些。” 他行伍多年,练就的眼力岂非旁人可比。 一入房中,他就看到了那一缕不属于他的衣角。不过是暂时视而不见,好整以暇地再看她演一回戏。 未等沈今鸾反应过来,顾昔潮长腿迈开,已将遗漏衣角的那一扇柜门轰然打开。 阴风幽然拂动。 贺家三郎贺毅在斗柜中蜷曲了一个时辰,手脚僵硬,柜门一打开,滚落在地。 一抬首,便与一道冷厉的眸光相对。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25节 那个男人居高临下,看也不看他,只冷笑道: “娘娘真当我军中是什么地方,可以任他来去自如的么?” “你!……”贺三郎握紧了拳头。 一想到方才隐约听到,难以名状的喘息,还有女子颤动的低吟,以及衣料窸窸窣窣掉落的声响,还有无比暧昧的对话,她说她心甘情愿…… 少年望着空荡荡的榻上,没有烛火他看不见她,一腔情绪喷薄而出,仍是咬字地道: “十一娘,你放心,我在京中的姑母马上就会有人来朔州。你不必再与顾家的人虚与委蛇,我不会再让你受这种委屈。” “京都根本不会来人了。”顾昔潮淡淡地道,嘴角噙着冰冷的笑,眉眼里却未曾沾染一丝笑意。 男人的怀袖中洒落一堆信件,重重掷在少年面上。 皆是那贺三郎的字迹,细致讲述当年之事,道尽顾辞山之难堪旧事,再求助母族各方相助,想要请大臣上书为沈氏平反。 男人冰冷绝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贺家北疆出身,在京都毫无根基。秦州傅氏,邙川王氏,也不过是几个没落世家,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蝼蚁之力,还想翻案,污蔑我大哥。” “妄想。” 轻描淡写之间,尽是凛然杀意。 陇山顾氏的家主,即便困居北疆多年,到底是动动手指,就能让京都世家大为一震的能耐。 沈今鸾一字一句听着,胸口不住地发闷。 她想从榻上支起身子,顾昔潮的双臂撑在她身侧,将她圈在身下,动弹不得。 一抬眸,映入眼帘是他俊美却又冷漠的面容,肃杀的声音锐利刺痛: “我顾家要做什么,京都世家只能照做。娘娘不过是一缕魂魄,还是不要白费心机了。” 沈今鸾心头一凉,全然明白了。 顾昔潮早就对京都贺家下过手了,她和贺三郎的谋算要落空了。 她对沈氏翻案一事不曾死心,从来没有瞒过顾昔潮的眼。以贺三郎的道行,难以与顾昔潮相较。 他们所谋之事,他早就看在眼里,一直在暗中百般阻碍,把她当作猴戏耍。 贺三郎挣扎着起身,眼中溢满鲜红的血气,大声道: “顾昔潮,你没有人心!十一娘只想为父兄昭雪而已,你连还他们清白的机会都不给她……” 顾昔潮只是冷冷地看着底下的少年,轻描淡写地开口: “你这样,只会害了她。” 男人的目光陡然变厉,锥心刺骨一般地扫过来: “她只有七日了,七日再不去投胎,终有一日会魂飞魄散。” 在贺三郎迷茫又惊愕的目光中,沈今鸾沉默不语。 原来,顾昔潮早就知道了。赵羡果真什么都告诉了他。 他心中一直计算着时日,连他只剩七日都精准地说出来。 顾昔潮静静地垂首看着她,语调缓和,却也说不上温柔: “你大可绝了念想。七日之后,无论如何,敬山道人都会送你前去往生。” 沈今鸾浑身不存在的血液像是凝固在眉心。只能维持表面平静,问道: “我往生之事,与将军何关?” 顾昔潮摇摇头,却是笑了笑。他屈身,拾起了贺三郎身旁那一名册,掸了掸灰,扫过上面的名字,摇头道: “娘娘诡异多端,我实不放心。” 她的面色随即冷了下来,问道: “将军如此急迫送我去往生,可是担心我不死心,一旦翻案,就会对顾辞山名声不利。” “是。”顾昔潮应得坦荡,心肠也硬得彻底,一字一句地道,“你只有忘却前尘,速速去往生,我才能安心。” 沈今鸾轻嗤一声,道: “我若不肯,顾将军又能如何?” 顾昔潮眼底一片沉静,骤然抽出佩刀,指向手无寸铁的贺三郎: “我会杀人。再有别人,我也会照杀不误。直到娘娘身边再无故人,愿意去转世为止。” 尖锐的刀锋已在少年颈侧划出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一滴一滴落下。 沈今鸾知道他做得到。 顾昔潮言出必践,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漠视人命,只会除之后快。 阿爹满是箭孔的甲胄,大哥魂魄的残念,二哥那一角并蒂莲的衣袍,还有北疆军一众旧部含冤的惨淡容颜,在眼前一一浮现。 她死死盯着面前风姿俊朗的男人,如在看一个恶鬼,低笑了一声: “顾昔潮,我只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而死,还是便宜了臣。” 男人平静之中透着前所未有的癫狂,无不嘲讽地道: “只要臣活着一日,娘娘便无需再为沈氏平反费心了。” 沈今鸾再也站不稳,颓然跌坐在榻上。 在她愤恨的目光里,顾昔潮掉头离去,身影沉入夜色之中。 …… 一路回到军营之中,顾昔潮褪去衣袍,精赤着上身,来到备好的水缸前冲凉。 再如何忍耐,也到底是血气方刚的男子。 见到梦了十多年的小娘子在身下婉转承欢的模样,即便已竭力克制,可如何能彻底压下燥意。 她惧怕他,更加恨着他,他便只能止步于此。 沈氏翻案一事,只能按照他定下的法子来。贺三郎这些乌合之众,不过打草惊蛇,只会干扰到他的计划。 纵有遗憾,但此心所行,他永不会后悔。 顾昔潮闭了闭眼,用凉水浇灭身上左突右近的困兽。 冲完澡,微湿的身体披上袍子,衣上的面料勾勒出宽阔的肩膀,精瘦的劲腰,胸腹的肌肉无比分明。 一直在旁的骆雄不禁问道: “这春日夜里凉,将军出征在即,怎么冲起了凉水澡?” 眼见男人寒凉的目光扫过来,像是要剜去他的口舌。骆雄便不敢再多话了,只心中不禁嘀咕。 今夜将军是见鬼了么,这么大火气。 身上的水渐渐迎风吹干,体内的躁动已平息下来。顾昔潮穿上甲胄,召来部下,为几个时辰后正式出征云州作最后的谋划。 帐中舆图前,他语气冷冽,神色如常地指挥各人: “骑兵随我冲锋,弓箭手避战,先行占领云州城高地……代寰二州兵马经久未战,战力不及边军。刺荆岭定有北狄残军,我会亲率一支小队,为二州兵马扫清障碍……” 说到最后,他顿了顿,道: “若我战死,骆雄代我领兵。一切当以云州为先。秦昭等北疆军残部清楚云州地理,你们务必与他们里应外合……” 众将围拢在舆图前,静静地听他一字一句,竟无端生起一股哀戚之意。 从前顾大将军为国打过多少不计生死的战役,他们和将军一道出生入死,也听过他缜密布局,最后必有一句“若我不幸战死……”。 为将者,本就要随时都要做好为国战死的准备。 但即便是昔日在陈州最是万念俱灰之时,这些追随顾大将军的亲卫都不曾有过这种感受。 可今日,顾昔潮对他们所言,上至用兵,下至粮草,字字珠玑,事无巨细。如同真的在交代后事一般。 众将心思各异,对视一眼,不解个中缘由,只得默默领命,为明日出征各自准备。 人都走后,顾昔潮抬眼,望向层云密布的夜空,缓缓地道: “骆雄,你记着,若我战死,把我的尸身,葬在云州。” 骆雄心头狂跳,困惑不已。 之前一战刺荆岭之时,将军也说过这话,不过当时他嘱托了那个羌人邑都,因为那人常去将军在云州的那一处私宅。而他骆雄从未去过那里,不知是在何处。 将军为何突然嘱托他这件事? “那里,满院种满了春山桃。你定能找到。” 在骆雄惊异又动容的目光下,顾昔潮眺望破晓前最是黑暗的夜幕,眼眸深处仿佛看到了花瓣如雨,落满孤坟。 他闭上眼,露出一丝欣然而往的笑意。 朔州城阴云密布。乌泱泱的军队,集结三州兵马,趁着黎明前的夜色,如一股潮水涌向深不见底的刺荆岭,直向云州。 …… 天色晦暗,连绵城墙之间,顾家陇山卫旌旗翻涌不息。 沈今鸾立在城楼上,冷眼望着大军远去。 虽知她早已知道他是今日出征云州,他竟连告别都不来跟她说一声。 昨夜,顾昔潮直接点破她的阴谋,二人冷言冷语,针尖对麦芒,最后恶语相向,不欢而散。 他为她渡了数夜阳气,待她魂魄恢复如常,可以往生。只不过是要她老老实实去投胎,不要残留人世,就不会再管冤案,更不要波及他那个可敬的大哥。 这真是一手好谋算,她的每一步都被他算计在内。 “十一娘。”一柄油纸伞罩在她的头顶。 回头一望,贺三郎一身不知哪里得来的陇山卫轻甲,穿在身上,掩人耳目,在城中自由出入。 沈今鸾远望塞上风烟,沉着地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26节 “顾昔潮动手后,京都不会再来人相助了。我打算先招魂,作为人证,再从长计议。” 不能惊动元泓,没有当年旧人再能帮她。只能先找出昔年之鬼来相助。 她回身,望向欲言又止的贺三郎,道: “三郎,你们放心,只要我在一日,一定要还你们清白。” 贺三郎想起顾昔潮昨日所言,面色凝重。他举着伞为她遮挡日光,看着她惨白的魂魄,眉头皱得紧,摇了摇头: “十一娘,你这样不行的。你不用再管我们了,理应早日去投胎。” “我再去求求那个敬山道人,看我能不能再给你烧多点香火。” 本在沉吟中的沈今鸾倏然抬眸,环顾四周。 只见贺三郎手里只有一把伞,并不见燃烧的犀角蜡烛。 她心头抽搐一下,呆呆地看着他,喃喃道: “你,能看到我了?” “是啊,我自从知道你做了鬼,一直在给你烧香火啊……今日终于能不用烧蜡烛就能看到你了。” 贺三郎眨了眨眼,才说完,只觉眼前的魂魄颤动一下,几乎飘立不住,一连后退了三四步。 待她站定,抬起脸,面色已是惨白如纸。 …… 沈今鸾疾步飘荡,赶到朔州城南那一间曾为秦昭还魂的庙里。 顾昔潮走前,曾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过: “七日之后,无论如何,敬山道人都会送你前去往生。” 敬山道人赵羡一直等到她阴寿尽时,要送她去往生,必然被顾昔潮留在朔州。 沈今鸾踏入山门,汹涌的阴风随之而至,吹动破旧的经幡猎猎作响。 她没开口,赵羡只看到了随她跟来的贺三郎。 他一扬拂尘拦住了他,嫌弃地道: “怎么又是你。不是教了你烧香的法子了么,我不收徒,你别来了……” “敬山道人——”一声低语,赵羡脊背发凉,才注意到她鬼魂在旁。 他匆忙忙将供桌上的什么东西用经幡盖住,才袖手前来。 沈今鸾眼尖,看到经幡下起伏的,像是什么人的身体。 赵羡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再探看,笑道: “原来是贵人来了,贵人可是准备好了,小道做法,为你前去往生了?” 沈今鸾看着他,气度凛然,指了指手中的名册,道: “我要为故人招魂。” 赵羡白眉一竖,上下打量四周,摆手道: “不行,绝对不行。” “招魂耗费巨大,凭你这样的一缕孤魂,要招来那么多人的魂魄,怕是要魂飞魄散,永世不能超生啊……” “顾将军给你的阳气,只够你有力气前去鬼门关往生。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看来,她还是能以魂招魂,只不过无法再无往生而已。 这个敬山道人,一心只想送她去往生,果然和顾昔潮是一条心的。 沈今鸾覆手在背,绕着赵羡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道: “赵羡,从前我一直不懂,明明是我认识你在先,为何总是只听那位顾将军的。” 赵羡瞪大了眼,又垂下了双眸,没有作声。 “道人能去崂山修行,是靠那位顾将军牵线搭桥。而顾昔潮这个人,我清楚得很,他从来不会白白予你好处,定是与你做了个交易。” 沈今鸾扫他一眼,挑眉道: “若我猜得不错。你一心只想我往生,他提出的条件,定也是要你送我往生,是不是,敬山道人?” 她虽算计不了顾昔潮的心,算计这敬山道人还是绰绰有余。 见被她识破,赵羡头垂得更低,飘忽的眼神往供桌上那盖着布的东西望去,低声嗫嚅道: “也不是一开始就要送你往生的……真可惜了我学来的精妙道法,可是能化腐朽为神奇。” 他心中感慨,却听那鬼魂盛气凌人地道: “我若不去往生,你也无可奈何。再完不成约定,有负你的顾将军,你的功德又要少一件了。” 赵羡挠了挠腮,愁眉不展,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不如我也与你做个交易,你答应我的条件,待六日之后我阴寿将尽,我必去往生。行是不行?” 赵羡看了一眼长长的名册,面色更加愁苦,道: “这些人不知死了多年,也不知在人间还是地下,为人的意识还在不在……” 沈今鸾眼眸微微一虚,循循善诱: “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亡魂还有亲眷旧友供奉香火。可能办到?” 赵羡“嘶”了一声,白眉紧锁,真心真意地开始思考招魂之法,沉吟道: “如果亡魂有人供奉,如果供奉年岁日久,倒是可以出现供奉之人面前,为他所见……” 赵羡闭眼掐指一算,一拍大腿道: “如此。那就好办了。我只要牵一牵线,就能看到这些人的鬼魂就可以出现在供奉之人面前。” 沈今鸾面容平静,像是幽深的潭水暗流地在底下烈动。 她扬起唇角,迟疑却又笃定地发出最后一问: “那么,敬山道人,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死后正好第十年,为何会回到北疆?” 声东击西,算计中还有算计。 赵羡意识到自己泄了天机,抬手捂了捂嘴,左顾右盼,才支支吾吾地道: “因为,那个供奉你香火的人,就在北疆啊。” “小道先去准备招魂,那么多战死的冤魂,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他一边说,一边后退,落荒而逃一般地躲去了破庙后头,手忙脚乱地开始布置道场。 他也什么都不必再说,沈今鸾再迟钝,也已明白过来了。 她知道供奉香火的恩人是谁了。 沈氏十一娘,死后十年,在北疆亲友散尽,再无至亲至爱。 无处可归,无人可见。 唯有那个人,又疯又痴,十年如一日。 在她魂归北疆的那一日,第一眼就看见了她。 顾昔潮,她咬牙切齿念着他的名。 心中一下如烈火灼烧,一下子如翻江倒海。 一团乱麻里头,抽丝剥茧,终于露出了一根细细的线头。 她要顺着这根线头,找到他埋藏的所有真相。 第65章 破绽 数百里外的京都。 三更天了, 宫中的更漏一点一点滴下,落尽无眠之人的心头。 刑部值夜的暖阁里,新任员外郎李起渊看遍了律法奏谳, 从陈旧的案卷中,抽出一本有数道折痕的薄本。 灰尘弥漫了昏黄的灯火,陈年的字迹跟着模糊了起来。 他眼望着案卷上看了千百遍的字,叹息一声, 望向深不见底的夜色。 执笔的手指封堵了铜漏嘴, 春日的水滴犹带寒凉, 自指缝漏过,如逝水无法追随。 微湿的手指蜷起, 托着沉重的额头,意识渐渐随着更漏声渐渐沉了下去。 灯台光晕里,扬尘散尽, 他一觉惊醒, 恍若梦见故友。 他的故友,昔年北疆军积射营散骑沈成蹊,鬼魂入梦。 夔牛铁甲的少年郎神清骨秀, 眉目如昨, 只甲胄上刻满经年风霜, 千疮百孔, 在火光下望着他。 李起渊望着灯台前游荡的魂魄, 缓缓地道: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成蹊,是你吗?” 鬼魂无言相望, 颔首点头。 李起渊手指颤抖,翻看面前的卷宗, 指着案卷中泛黄的字迹,道: “罪臣沈楔,带领北疆军,孤军深入,出逃关外……” “他们都说,你们北疆军叛逃,可我从来不信。成蹊,你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何事?” 鬼魂立在烛火里,如在熊熊燃烧,一声一声地道: “羌人背叛……我们走不出那一片山,逃不了,都死了……沈将军,副都尉,都死了……” “北疆军,从未叛国。” 李起渊霍然从案前立了起来,官服在夜风里浩荡。他疾步走过去,在鬼魂面前停下,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27节 “成蹊,这么多年过去,你是不是因为蒙冤受屈,只能徘徊人世,没去转世吗?” 游荡十五年的鬼魂身形凋敝,风烛残年。随着火光聚散的魂体朝故友拱手,拜道: “谢谢你,香火供养,十五年不辍。” 李起渊握紧了绿色官袍的袖口,双目里有火芒闪动: “今年,我终于升任了刑部员外郎,刑部尚书是我授业恩师。我定会尽我所能,为你翻案。请你,等等我。” 鬼魂半晌无言,渊深的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终是点了点头。 “滴答——” 更漏声绵绵不尽,李起渊再醒来时,已是四更天了。 他的手指一直浸没在更漏积成的小小水潭里,已是冻僵麻木。 指间缓缓移至面上,才发现早已泪流满面。 窗外雷声隆隆,案前灯台已不见故友身影。他忆起梦中所得,热泪纵横的眼底露出喜悦的笑意。 …… 巍巍京都,浩大的夜幕低垂压下,笼罩着沉寂的皇城。 总有成百上千的灯火,在夜色中惶惶不灭。 那一片苍茫灯火里头,无数道身影在供桌香火之下,一双双沉稳有力的手,提笔在奏折的御黄纸笺上,开始写下: “臣请奏,十五年前沈氏旧案……” 一连数日,京都大理寺寺丞陈知鹏,禁军中郎将,户部右丞,治书侍御史等,上表为十五年前旧案平反的奏章,如雪花一般,纷扬而又沉重地落下御案之上。 …… 轰隆一声,一道春雷在京都惊响。 兵部侍郎傅家的内院之中,所有仆役都被屏退,四处房门紧闭。 细雨如割,斜斜飞过重檐。闪电白光打亮了房内忧心忡忡的人影。 一向文雅的傅家家主傅明永,正对着结发十五年的妻子贺慧月发难。 他指着在斗柜中发现的数座牌位,将一叠信狠狠扔在她面上,咬牙切齿地道: “我万没想到,我们傅家竟然养了你这么一个白眼狼,不仅私自供奉叛臣的灵位,还竟敢私通叛军?” 那可是天子亲下诏书定性的叛军啊,那封诏书,还是十年前他和同侪受天子命,一齐书就,字字斟酌。 他身为兵部侍郎,明知故犯,勾连叛军,在大魏朝,这可是举族倾覆的株连大罪。 贺慧月擦拭着纤尘不染的牌位,重新点上香火,面不改色地道: “这些日子以来,妾一直梦见阿爹,阿弟,还有北疆故交好友。他们都告诉我,北疆军不曾叛国,这本就是一桩冤案。” “十五年来,妾一直记得要为北疆军平反。信你既然看到了,三郎在信中已说得很清楚事情原委明明白白,我们贺家人跟着沈氏,从来没有叛国! “三郎既然已决意入京翻案,我这个做姑母的,自然也要帮他。况且,皇后沈家十一娘也一直在……” “你住嘴!”她话还没说完,傅明永一个巴掌已劈头盖脸地打在她面上。 贺慧月是傅家当家主母,夫妻恩爱,十五载两人连脸都没红一下。今日,她硬生生扛下这一巴掌,被狠狠撞在地上,珠钗堕地,发鬓散乱,一点体面都无。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 傅明永隽秀的面容在闪电雷声里变得森然可怖,咬着牙一字字道: “你不要命了?沈家这个名字万万不能说出口!隔墙有耳,这是禁忌,是会惹祸上身的!……” 他急促的脚步围绕着地上瘫倒的妻子,来回踱着步子,扬声道: “虽然陛下从未昭告天下,但是我们都知道,她早就死了,她的后党也都倒台了,你还指望她做什么?” 贺慧月坐在地上,捂住红肿的半边脸,脊梁挺拔,冷静地道: “如果她没死呢?三郎在信里说了,她会为我们所有人做主的。这天底下,也有她有这个能耐!” “她沈氏满门忠烈,为国守边那么多年,她的父兄被污蔑为叛国,她就算死了也会站出来为我们北疆军主持公道的!” 她发软的身子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露出的神色是傅明永从未见过的坚韧,笃定。 “妾嫁给你十五年,操持中馈十五年,从未求过你什么事。如今我只求你将三郎他们从北疆接回来,其余之事我自有主张,不必夫君费心,如此都办不到吗?” “自有主张?”傅明永冷笑一声,“你已嫁入我傅家,生是我傅家的人,死是我傅家的鬼!哪来你什么自作主张?” 他摇了摇头,望着面目全非的发妻,痛心疾首地道: “月娘,当日贺家落难,我父亲坚持按照婚约要我娶你,我怜惜你无辜遭难,迎你进门,免了你被流放的命运。这么多年给你一个家,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为何要害我们呢?” 贺慧月一声不吭,只冷冷地望着丈夫,面容嘲讽至极。 当年她嫁入傅家,避了祸,天下没有白得来的恩情,她在傅家做牛做马十五年,也该还清了。 傅明永仍想劝说一向温柔贤淑的好妻子回头是岸,说道: “顾昔潮是什么人,自家亲族都被他杀尽了,豺狼一样的人,你招惹他做什么?你自己不要命,你不想想衡儿?不想想你衡儿,我们傅家好不容易这几年在京都有了立身之本,你都要全部毁掉吗?” 遥想当年,大将军与皇后明争暗斗却落败,灰溜溜滚去北疆。贺慧月想到她,神情激荡无比: “顾昔潮已被十一娘流放北疆,就算有通天之能,怎能管得了我们京都之事?我一女子尚且不惧,你怕他做什么?” 傅明永手指直指着义正言辞的女人,好说歹说: “你一个妇人,懂什么,他虽不在京都,只要他还在领兵,连陛下都忌惮他。” “除非他把兵权都上交,才是真的任人宰割。“ “我的好月娘,你忘了这件事,和我好好过日子,我就当做此事从未发生。” “绝无可能。” 一声清冽的答案回荡在空寂的房内,不亚于一道惊雷。 贺慧月虽挨了一巴掌,被打得耳边嗡鸣,头脑却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清晰。 “你不愿帮我们贺家,妾不强求。就算无人相助,只妾一人也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到死都不会放弃。” 瞧着她毫无服软退却的模样,傅明永心头也如夜空炸开一道又一道的惊雷,劈开了他。 他没落世家出身,苦读尧舜,素来信奉娶妻娶贤。他对妻子的要求不过是掌管中馈,顾好后院家宅,不要惹事。 贺氏月娘这十五年在傅家,循规蹈矩,人人称颂,他也颇为得意,不后悔曾经冒大不韪娶了这位贤妻。 可他今日却发现,自己好像从未认识过她。 此时,忽听到有小厮着急来报,外头有贵人等候,傅明永心思烦乱,匆匆下令将妻子关在内院里,没有他的准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大铜锁落下,贺月娘举头,望向内院四角的夜空,面含冷笑。 这样一座粗暴的藩篱,是困不住她的。 傅明永跟着来禀的小厮疾步走出院门外,一面低斥道: “我不是说了吗,我在处理家事,任何人来都不见!” 今日这小厮不知为何话都说不清,只是一直指着门外那一顶金顶软轿,头埋得很低。 傅明永毫无心思见客,不耐烦地问道: “来者何人,有何贵干?” 轿中无人应声。 傅明永想要径直上前看个清楚,软轿四面陌生的高大侍卫却将他拦住,不让他再近一步。 他一个趔趄,一名护卫伸手将他扶住,他下意识地反握住他的手臂。 却发现这侍卫锦袍之下带着甲。 京都之中,护卫能带甲的……傅明永一下清醒过来,大惊失色,脊背发凉,下意识地躬身行礼。 他低垂的视线里,只见轿中之人衣袍拂动出一角五爪金龙的袍角。 这一下,轮到傅明永颓然跌坐在地。 一刻之后,内院里被关了禁闭的贺慧月,听到刚落下的大铜锁被人打开。 一队身份不明的陌生侍卫带着刺刀闯入她所在厢房,将她和三郎通信的信件全部抢走。 直到,她看到傅明永回来了。 屋外电闪雷鸣,他抖如筛糠,面色煞白,道: “月娘,我允你去朔州,必要接回三郎。” …… “十一娘,赵羡做的法事成了。” “京都传来消息,我们的人都在上奏了。一下子那么多奏章,我们这桩冤案,就算有人想一直捂着也捂不住了。” 贺三郎赶来报信的时候,沈今鸾还在破庙的门槛上,枯坐一夜,一直对着炉上的三炷香火发呆。 一夜以来,她起身,想要马上跑去刺荆岭,找到那个人当面问个明白,却又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起起伏伏,直至天明。 “十一娘,奇怪的是,我姑母说他们快到朔州了。”贺三郎迟疑地望着收到的信件,递给她看。 顾昔潮走之前明明说过,京都不会来人接应他们回京了。这封信又是怎么回事? 沈今鸾神思一动,忽然飘过去,去看那一封信件。 字里行间,倒是并无怪异之处。 她忽地垂首,嗅了嗅信件,闻到一丝极淡极淡的气息。 沈今鸾神色倏然一变。 是龙涎香。 是她永不会忘记这一种浓烈而又残忍的香息。 阴风忽地一吹,香炉的火光猛烈地摇晃,“啪”一声爆开。信件在乱飞的火星子中化为一抔焦土。 “这封信不对。三郎,你姑母怕是出事了。我们另寻办法入京。”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28节 沈今鸾心乱如麻,在房中来回飘动,坐立难安。 她此时第一个想到的人还是顾昔潮。 他是不是早已知道一些什么,所以才不让她和贺三郎联系京都贺家的旧人? 可顾昔潮早已带兵出征,云州一战事关生死,她无法立刻向他寻求答案。 就算问了他也未必会直说。 一想起他冷漠地制止她再为沈氏平反,又会想到男人情动难抑,却在她惧怕时收回的手。 沈今鸾心头像是火在烧,又像是漂在水中,一下子沉到底,一下子又浮起来。 那十年香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今鸾慢慢地坐回了门槛上,忍不住冒出一个压抑多日的猜测。 她一直知道,顾昔潮有一个心上人。 白云苍狗,生死相隔,他说起心上人的样子,即便眉眼看似沉静淡漠,可眼底的暗火,总能灼烧到她。 从前,沈今鸾忍不住去想他那个死去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每每望着他那样的目光,总会让她生出这一个猜测。 同样少时相识,同样死去多年。 一切好像很吻合,但是又有完全说不通的地方。 谁会与心上人针锋相对那么多年,心上人死后还她一族的清白都百般阻拦。 她不会让这样毫无依据的猜测见光。 她这一生,总有更重要之事要去做。沈氏十一娘,肩负所有人的期待,不能让他们再失望一次了。 由是,这个猜测,只一起念,便会被她刻意地压在心底最深处。 自从昨夜从赵羡口中套出了香火的秘密,再加上今日这一封诡异的回信。那个令她心惊胆颤的猜测又探出了头,在心头翻涌不息,再无法克制。 可是,这样荒诞不经的猜测,该怎么证实? 难道要她丢下那么多等着翻案的旧部,不管不顾地一个人跑去刺荆岭找顾昔潮? 沈家十一娘做不出来。 贺三郎看着她时隐时现的魂魄,忧心忡忡。 他想起来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株花,道: “十一娘,你别担心了。我给你带了一枝春山桃。这个时节,春山桃开得最好了。” 已是孟春,山间积雪化尽,历经一个寒冬的风霜雨雪,春山桃全然开了,不似前一月摘得都是含苞待放。 他手中的花枝微微晃动一下,像是有人在轻点花瓣,却又没有接过,只飘然游离在侧。 右侧膝盖处的衣袍拂动。贺三郎才看到那里磕破了点皮,知道她关心他受了伤,摆摆手道: “没事。我刚才去野外,看到好多人在那里赏花摘花。我爬上最高的山头,找到了一棵百年春山桃,足有两丈高,我从树上没人够得到的枝头去摘来的。” “我一直记得,你从前,别人碰过的花都不要。所以要不自己摘,要不就要最高枝头上的那一株。” 沉思中的沈今鸾眉头轻蹙,喃喃道: “你说什么?” 贺三郎自然听不到她错愕的问,只自顾自地继续道: “我给你摘的,绝对没有人动过。我知道的,你不喜欢旁人动你的东西,五岁刚认识的时候,你连那支短箫都不肯给我玩。” 沈十一娘那一支短箫,吹起来可真动听,可惜后来再也没听过了。不知她有没有送给谁。 说起幼时的囧事,贺三郎憨笑一声,却感到四面围着他的阴风停了下来,一下子变得悄无声息。 沈今鸾神情呆滞,摩挲花瓣的手指微微颤动。 花瓣随之在风中颤动,受不住力,飘落下来几瓣。 她不由望向了房中深处那一面密封的斗柜,良久凝视。 心头的那一个猜测,如同汹涌的潮水最终全然褪去,只待最后水落石出,眼见为实。 房内暗沉,贺三郎见她神情呆滞,开始有一些慌神。 俄而,他看到地上掉落的花瓣缓慢地聚集起来,像是被一阵风吹拂,有人在指引。 贺三郎追着那一簇花瓣疾步而去,最后来到了那一面密封的斗柜前。 与其他的斗柜不同,这一面的用胶漆封印,四角皆是尘埃,像是多年不曾动过。 正是因为多年过去,胶漆开始松动,部分脱落。 贺三郎上前一步,来到斗柜面前,双手覆上了柜门,使出浑身的蛮力,霍然掰开了斗柜的门。 斗柜漆黑,不见尽头。 沈今鸾凝视着深渊一般的斗柜,眼前飘散过几丝凋萎的花瓣。 月色清辉如水,照入深不见底的柜中。 只有一枝枯萎的桃枝。 像是沉寂地底多年的陪葬宝物,一出土见了光,便尽数风化,成了齑粉。 这一枝春山桃蜷曲的花瓣被阴风吹散,落在地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安静地躺在柜中。 沈今鸾越看,越觉得这一枯枝分岔的形态,弯折的角度,十分地熟悉。 “这是我心上人的旧物。她不喜别人动她东西。还请娘娘不要擅动。” 男人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宛若一道沉闷的雷音。 这世间最真实的谎言,便是真假掺半。算计中带着真心,真心中夹着谎言。 然而,真相可以被谎言掩埋在最深处。可那一瞬间最真实的情感,终会在满口谎言里,留下一丝破绽。 沈家十一娘,素来不喜欢旁人动她的东西。亲近之人都深知这一点,包括当年的顾家九郎。 这一株春山桃,是她的旧物。 他藏着的这一枝春山桃,是作什么用? 终于,由春山桃维系的一段段记忆,全部串连起来。 轰轰烈烈,如同奔腾而至的潮水,无法停歇地涌入她的脑海里。 “他送来一枝春山桃来,是何意?” 病入膏肓的皇后收到一枝幼时最喜的春山桃,得知是最忌恨的大将军送来宫中,至死都在疑惑。 “在我们北疆,送春山桃,就是求亲的意思。” 少时的沈十一曾这般告诉过那位最要好的少年郎。 “以春山桃为盟,等我回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淳平十九年,父兄出征之前,少年如常递给她一枝春山桃,忐忑而又郑重地征求她应允。 往事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这一枝尘封的枯枝划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丝光透了进来,豁然开朗。 第66章 决定(修) 刺荆岭。 重林之中, 又下了一场春雪。 已是春日,天气转暖,林中一阵马蹄驶过, 融化的积雪压断树枝,咔嚓咔嚓作响。 新雪里,暗香浮动,粉白透光。荆棘灌木夹杂着数枝桃花盛开, 覆满一丛白雪。 高大肃穆的山岭之间, 一支风驰电掣的队伍正穿山越岭。 最前的一人忽然勒马, 眺望前方刺荆岭的崇山峻岭,兜鍪红缨结霜不动。 顾昔潮凝望着黢黑荆棘里的灼灼桃花。 他想起了沈十一。 她要是在这里, 会不会颐指气使地要他摘下最高枝头的那朵花。 这一回出征,他没有和她告别。走得迅疾如风,悄无声息。 她定还在气急败坏, 他的恶劣, 他的强占,他的食言。 顾昔潮眉宇结满霜雪,一想到她秀眉倒竖, 杏眸圆睁的样子, 不经意地微微扬唇。 他有私心。 不告别, 就好像这生死相隔的夫妻一场, 还没有结束。还能留有一丝念想。 只剩五日了。依他之计, 五日之后,旧案会随云州收复而平反,她正好该去轮回转世了。 此生不复再见。 顾昔潮垂眸, 继续对照布防图与此山地势,胯下骏马轻嘶一下, 他的右侧另一匹棕毛骏马上前。 邑都用卷起的马鞭,指了指布防图,又指向远山,道: “当初你们去云州的牙帐,莽机带你们小队人马走的是羊肠小道,直接绕开刺荆岭,抄近道直抵云州。但是大军只能走刺荆岭,因为羊肠小道通行困难,队伍过大过长,稍有不慎,便都卡死在里面。” “刺荆岭共有十八道垭口。只要翻过垭口,北狄在每一处垭口四面都设下驻军,只要扫清那些驻军,翻越这十八做垭口,就能到云州。” “刺荆岭我们羌人来往数十年,没人比我们更熟的了。刺荆岭地势复杂,你且放心,我们拼了命,也会将你们平安送出刺荆岭。” 话音在最后一句陡然加重,马蹄刨了几下土,溅起飞泥带雪。 顾昔潮看他一眼,道: “你有话直说。” 邑都面色凝重,抹去唇须上的霜雪,低声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29节 “顾九,老实说,我实在不放心,桑多才十岁,阿密当只留下这么一个儿子,他是我们将来的王……” 顾昔潮目视前方,平淡地道: “羌族自归附我大魏,王子入京为质是惯例。否则,如何能保羌族对我大魏忠心不二?” 雪光里,男人的面庞苍白,神情冷峻。邑都看着他,目色一沉,咬了咬牙,道: “这数月来,我们为大魏在云州的布局可以说是费劲了心力。羌王阿密当死前要我们归附大魏,我都已立了誓会效忠大魏。桑多是我们羌族的王,将来是要统领我们一族的,他应该留在我们身边。” 为了这个誓言,他连为阿密当报仇都放弃了,凡事只为羌族考虑,按照他遗言,依附大魏,辅佐大魏人重夺云州,尽心竭力。 顾昔潮打断了他,道: “待王子桑多成年,有新的子嗣留在京中,他便能回到羌族统领。” “为王者,不在血脉,而在民心。若他真有三长两短,你的声望远胜于他,你为羌王,大魏定会全力支持,保证羌族不衰。” 邑都皱了皱眉,重重摇头道: “顾九,不是这么算的。我与阿密当生死相交,他将唯一的儿子嘱托于我,我死也要护住他。若我邑都,连此事都办不成,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顾昔潮眼睫微动,毛细的冰霜簌簌落下。他没有望向身旁忧心忡忡的男人,只淡声道: “你是不放心大魏能护好桑多,还是不放心我?” 邑都抬眸,褐色的瞳仁映着冷冷霜雪: “桑多在你们皇帝手里,或是在你手里,我都不放心。” 顾昔潮牵动缰绳,马匹往前步入积雪之中,道: “你不放心也无用。那么多年的规矩不能改。当年照做,今夕亦是。” 邑都浓密的虬髯扯动一下,没有再说话。 雪后的山风扑在脸上,只觉得比往年更为寒凉。 远望领兵的男人一蹬马腹往前离去,邑都暗自召来了身后的莽机,吩咐道: “我不放心桑多。你速回朔州,跟上桑多入京的队伍,保护他,守好他,等我回去。” 莽机面色凝重,点头应是,飞快地脱离了羌人的队伍。 看着他掉头远去,邑都扬鞭跟上前面的队伍。 大军如潜伏在雪夜里的兽,向危机四伏的刺荆岭匍匐前行。 大风大雪掩盖马蹄印,杳无人迹。 …… 刺荆岭的寒风自北向南吹入朔州。 朔州城中,一队陇山卫在城楼下巡逻走过,铿锵脚步踩过雨后泥泞的官道。 一道身影从队伍里窜出来,悄声来到僻静处,摘下了蓑衣,举起一把伞。 为了在朔州方便出入,贺毅这几日一直穿着一身陇山卫的轻甲。撑着伞罩住鬼魂,在朔州城各处军所游荡。 瞧他无雨无雪,却撑着伞,几个年轻的军士时不时多看他一眼,只觉他经过的时候,伞下阴风阵阵,人直打哆嗦,片刻人走远了才好。 贺三郎喘一口气,指着军所里的陇山卫军士,道: “今日看来,陇山卫至少一半还留在朔州,顾家会不会根本不想全力夺取云州?” “秦二哥带着所有的北疆军跟着他们去了云州,万一……这可怎么是好?” 沈今鸾摇了摇头,道: “云州,顾昔潮势在必得。” 他十年前就与元泓立下了生死状。就算不为北疆军,此次云州唾手可得,此战大胜于陇山卫、于顾家、于他的声望,有百利而无一害。 赢得云州,他的军功,顾家声望,只会更甚从前。 她十分肯定,顾昔潮定会不惜一切夺回云州。 然而,今日她雷厉风行,清点了顾昔潮留在朔州的兵马。才得知,他只带了一半的陇山卫去了云州。 剩下的陇山卫留在朔州是要做什么? 沈今鸾一直没想通。 顾昔潮对云州此战的布局,疑点重重。 她望向城楼后面迷雾弥漫的刺荆岭。 真想去见他。 可又马上否定这个念头。 她时日无多,身上肩负沈氏翻案的重任,京都旧部,三万冤魂,无法背弃。 况且,顾昔潮深入刺荆岭,征战正酣,她一个鬼魂,无法助力战局,就算来到他面前,单凭柜中一枝风化的春山桃,又能说明什么? 他会不会又像十年后重逢再回她一句: “娘娘记错了,我不曾送过桃花。” 用新的谎言搪塞过去。 关心则乱。精于算计的皇后沈今鸾竟也有技穷至此的时候。 夜风阵阵,沈今鸾听到破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抬眼,看到疾奔而来的贺三郎。 “十一娘,不好了!你让我盯着朔州城里陇山卫里的动静,他们出动了。” 沈今鸾神色一凛。 这几日她已然发觉,以她跟随父兄多年的军中经验,留在朔州城中的陇山卫,总有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人心惶惶,军心不定。 他们,好像在等什么人。 她面对贺毅,拧着眉头,疾声问道: “怎么回事?难道是刺荆岭战况有变,陇山卫出动去援顾昔潮了?” 贺三郎上气不接下气,道: “不是。是我看到留在朔州的陇山卫精锐,准备护送几个羌人,这会儿是要出城了,说是要入京。” 又是羌人。沈今鸾蹙起了眉头。 她突然想起,顾昔潮出征之前,曾摊开刺荆岭的布防图,与她一道推演此次云州的战局。 当时,她和他唯独针对羌人在此战的布局,有过争论。 当年她的父兄,今朝的顾昔潮,都倚赖羌人。 顾昔潮似乎对邑都等羌人很信任,这是她最不放心的一点。 沈今鸾心乱如麻,当机立断,对他道: “正好,我们也要入京。也暂时用不了你贺家姑母的人,那就经由羌人队伍入京。” 四更天,夜幕擦黑,朔门城楼上反射着守城将士甲胄的银光。 城门口尘土飞扬,似有几匹快马刚疾驰来过。 沈今鸾赶过去的时候遥遥看见,一大队陇山卫护军带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幼童上了一辆马车。他们的身后,几名羌人被拦下,不停地叫嚷着,面上愤愤不平。 贺三郎和这些羌人在云州牙帐有过几日交情,此前也同住在朔州城外的羌人部落里,算是点头之交。 他趁护卫不注意,上前靠近羌人,指着出城马队,悄声问道: “几位弟兄,这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羌人横眉冷视,啐了一口,道: “你们趁邑都大哥和莽机兄弟不在,趁机要把我们的小羌王带去京都,当你们皇帝的人质。你们大魏人,就从未信过我们。” “简直是欺人太甚!” “若是我们桑多有个三长两短,邑都非要砍下你们将军的头颅不可!” 沈今鸾穿过马车的帘幕进去一看,里面坐着一个头戴羌族傩神面具的孩童。应该就是阿密当唯一的儿子桑多了。 按照本朝惯例,归顺的部落将王子送去京都为质子。 即便是惯例,她心中仍是不定,对贺三郎点头示意。 贺三郎心领神会,凭着一身陇山卫的甲胄,混入了这一队出城的军士之中。 护卫羌人的陇山卫并没有认出他面生,只是连夜疾行赶路。 出了朔州城,队伍一路疾驰,行色匆匆,一刻不停,从黎明行至入暮,来到城外一处歇脚的驿站。 沈今鸾让贺三郎混入陇山卫之中,打探消息。 她飘至马车侧边,看到桑多下了车,被一名矮小的军士护送着,进入其中一间客房里休息。 那孩童的脸一闪而过。 沈今鸾看到了他的侧脸,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她飘过去,跟着二人进了房内。 房内只有桑多和那一名陇山卫派来守护他的军士。 两人差不多高矮胖瘦,一同坐在炕上,要不是服饰不同,很容易认错。 春日里已有几分炎热,桑多摘下了傩神面具,自顾自倚靠在炕上,暗影笼下,显得有几分阴沉。 房内漆黑,那名陇山卫护军开始忙前忙后整理了行装,天色暗就点燃了灯台。 摇曳的火光打在孩童的脸上。沈今鸾看到了他的面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周贵?” 她唤道。 周贵抬起头,听到了鬼魂唤他的名。 ……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30节 蓟县周家幼子周贵,痛失慈母之后,由顾昔潮相救,养在他的陇山卫中。 由于年纪尚幼,筋骨还未长开,周贵只操练,还不能上战场。自从羌人归附之后,他受顾昔潮指示,负责照料年纪相仿的小羌王桑多。 驿站里,火把一丛丛点起,这一队陇山卫神色各异,气氛诡谲。 房门外,一人一鬼在屋檐下相对而立。 周贵已比数月前身量高了不少,此时目不转睛地看着迎风而立的鬼魂,面上不见一丝惧怕: “小娘子,我记得你,你当时是和顾将军一起,救我阿娘的那个鬼魂。” “你能看到我?”沈今鸾犹疑地道。 周贵点了点头: “我能看到我阿娘,也能看到其他鬼魂。” 沈今鸾问道: “你为何会在此处?是顾昔潮让你来的?” 他还小,既不能上战场,理应留在朔州才对。 周贵挺起小小的胸膛,无不骄傲地说道: “顾将军要我守护桑多,寸步不离。如有必要,不惜一切。” 如有必要,不惜一切。沈今鸾咀嚼着这一句话,顾昔潮难道觉得桑多会有危险? 她望向驿站里这一队行事古怪的陇山卫,心下一沉。 羌人也是两次云州之战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沈今鸾望着窗纸上的烛火,里头奔波的桑多已睡下,传来轻声的鼾鸣。 出于一刹那的直觉,她忽然扶住周贵的肩头,问道: “你与小羌王关系如何?” 周贵想了想,回道: “我和他年纪相仿,相处这一月来,他很信任我。这几日他一个人入京,一直有些害怕……” 沈今鸾沉吟片刻,计上心来,对周贵道: “顾将军救了你,你愿不愿意以性命报答他?” 周贵不解,略有犹疑,似懂非懂地道: “可是顾将军只是要我活着,守好桑多……” “倒也不会真让你死了。”沈今鸾打断了他。 她想起能让秦昭还魂的那位敬山道人。以他与地府的关系,勾来一个普通的魂魄,应该并非难事。 于是,她敛了敛袖口,朝着面前的小少年微微一笑道: “但死这一回,或许可以让你见一面你那死去阿娘。” 除了唯独看不透的顾昔潮,沈家十一娘这一生拿捏人心,历来从无失手,当下便一语中的。 果如她所料,一听到能见阿娘,周贵的眸光霎时亮了起来,猛烈地点头道: “我想再见一面阿娘。你告诉我要怎么做?” “你先别急着答应。”沈今鸾眯了眯眼,漫不经心地道,“你这么就把性命交给我,不怕我是鬼,会害你吗?” “阿娘说过,鬼有时候比人善良。况且……” 周贵抬起眼,望着她的双眸熠熠生光,咧嘴笑道: “你是顾将军的人,我信你。” 顾将军的人。沈今鸾微微一怔,素来冷若冰霜的面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烛火照下,宛若云霞薄红。 她不动声色,指了指炕上的桑多,还有案上他那一副傩神面具,对着周贵耳语一番。 周贵听着先是瞪大了眼,后来目光渐渐坚定起来,朝她重重点了点头。 …… 这一处驿站破旧,火杖有些年头了,烧出来的光黯淡昏黄,四处阴影伏动。 安顿好羌人之后,沈今鸾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松了些许,却也没完全落地。 她召来一直混迹在陇山卫中的贺毅,打听情况。听他述道: “这群陇山卫是有些古怪。有几人对那位顾昔潮颇为不敬,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奇怪,他们是不是发现了顾昔潮的什么秘密?” 沈今鸾面色平静,心底沸腾般煎熬,沉下声,问道: “他们在说他什么?” 贺三郎挠挠头道: “具体的我没听清,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语罢,他又望了一眼身旁明暗不定的魂魄,问道: “十一娘,你这么关心顾家的陇山卫和羌人做什么?” “我其实一直担心,我们此次虽入京,有大臣声援,可召来的鬼魂真的可以作为人证吗?我这心里,总有些虚……” “除了当年鬼魂,还有一个证据已在路上了。”沈今鸾遥望远山,淡淡地道。 听到她如此出人意料的回答,贺三郎疑惑地回过头去。 晦暗的夜色下,魂魄身姿挺立,轻柔的衣袖在风里涌动不息。目光映着连天的月色火光,如在静夜里暗燃。 她声色平淡,咬字如有万钧之重: “我怀疑,顾昔潮是在重演当年云州战败的惨案。” 耳边如有惊雷轰鸣,贺三郎抬起眼,瞳孔一点一点睁大,心头似有烈火烧了起来。 沈今鸾面上不见一丝犹疑,神色极为平静,一字一字说道: “留在驻地的陇山卫,入京为质的羌人,孤军深入的将军……三郎,你不觉得很像么?” 贺三郎登时心头一震,张了张口,还反应过来,只见她已开了口: “诸多细节,环环相扣,与当年的局面分毫不差。” 支离破碎的线索正在拼凑起来,沈今鸾已隐隐感觉到,顾昔潮此去云州的谋划,和她翻案之局,明暗交错,密切相关。 或者说,本是一体。 一生仇敌,或许从来都是一条心;一世所谋,或许从来都是一件事。 在贺三郎惊愕的目光里,她始终平静从容,道: “当年真相,已在眼前。若不继续一探,结果如何,谁都不知道。” 贺三郎点头应是。 他有几分懊恼。虽然他是个久经沙场的男人,铁躯热血,可是在很多事上,都不如十一娘有远见,有魄力和毅力。 哪怕只是一缕破碎的魂魄,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散,她只要一开口,总有一股让人沉心定气的力量。 谈笑间,坚定不移地将所有事安排妥当,指挥若定。 这样柔弱不屈的灵魂,一直带领着他们,救他们出牙帐,重整分崩离析的旧部,如今还要翻案,还他们清白。 一念一念想起,他的心中除了最初的怜惜,还生了一股汹涌的不甘。 沈家十一娘原本在北疆,是多么逍遥快乐的一个小娘子。 可这一世,她生前死后都过得太辛苦了。她理应放下,前去轮回,重来一世。 不惜一切,陪在她身边,送她去往生,做一个全新的人。 贺三郎垂在箭袖中的手握紧成拳,暗暗下定了决心。 “三郎,有一件事至关重要。” 贺毅回神,看到她缓缓望向自己,极为郑重地道: “请你务必护好这间屋子里的羌人。我把他们交给你了,你能做到的吧?” 夜色将尽,贺毅听她指示,正要去到小羌王桑多的屋外守着。 他忽然回头,望着风中烈烈而动的魂魄,有几分急切地问道: “十一娘,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沈今鸾目视远方,静静地笑着,黯淡的魂魄,目中坚定的美丽足以攫取人的呼吸。 “我去刺荆岭。”她朗声道。 既然云州之战与沈氏平反本是同一件事。既然他和她是同路人。 那么,她不算背弃对沈氏的责任。 她可以去见他,奔向他。 …… 万籁阒静,偶有骏马的嘶声和乌鸦的孤鸣。 沈今鸾走出驿站外,出发前往刺荆岭。 她其实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做下这个决定。 一直以来,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一刻不许自己停下,周密计划,交代一切。 只有不断地布局,算计,做事,她才会觉得自己没有背叛沈氏。 她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想其他事情。 比如那一枝春山桃,比如始终找不到的香火,比如,顾昔潮这个人。 此刻终于停下来,心却一直难以静下来。 风沙扬落,她的心境一道起起伏伏。生前死后许多事,回想起来,像是涨起的潮水终于退去,被她一点一滴拾起来。 洛水池畔,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烙铁一般的手腕,炙热的胸膛。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31节 荆棘丛中,袍袖下掩藏的花枝。 以他的心机,不会真以为她想要折花而误入荆棘,却还是为她折下了那枝花。 明知金刀是计,还是义无反顾远赴北疆,找了一个生死不明的人整整十年,苦心孤诣寻求当年的真相。 面对她的质疑,他只坦然道一句,落子无悔。 歧山部,他负伤渡河,无论如何不肯丢下存有她魂魄的破烂纸人。 牙帐前,漫天亡魂下,所有人惊惧退却之时,毫不犹豫地抱住虚弱的她。 刺荆岭,她决意入京之时,他像是破釜沉舟,唤她妻子,许诺为她讨回公道。 哪怕在重伤昏迷之时,她问他心上人是谁,他都只是语焉不详地带过。 甚至,连床榻动情之时,都是如此克制。 沈今鸾生前为后时练就了一副铁腕,死后作为魂魄十年,早就没了女儿家的寸心柔肠。可此时,她却感觉心口如被钝刀在一寸一寸地在割裂开去。 她遥望远处破晓下的朔州城,孤独的火光在月色下闪动。 风沙越来越大,拍打红柳枝头,婆娑影动,也渐渐迷了她的眼。 她最后想起的,使得她终于做下决定的,是在刺荆岭,顾昔潮第一次紧紧抱住她。 彼时,他曾对她许下一句诺言。 她一直忽略,从未相信的那一句许诺,今日像是水落石出,渐渐地清晰起来。 “沈十一,我答应过你,沈氏冤案,我会给你,给北疆军,给天下一人一个交代。” 只有顾九会叫她“沈十一”。顾昔潮只会唤“皇后娘娘”。 而顾九,从未对沈十一食言。 那么,这一切就全对上了。 可他为她翻案昭雪,为何要千方百计地瞒着她?哪怕,宁肯她恨毒了他。 完全说不通。 她翻来覆去,没想明白。 唯有去见他,当面问他。 她可以去见顾昔潮,这一个念头点燃了她。 因为这个不违背责任和己心的决定,她沉重许久的魂魄心生一丝久违的欢喜。 从前,对顾家和顾昔潮的恨意已经深刻在了骨子里。她一旦松懈,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就是背叛了沈氏。 好像恨着他,才是理所应当的事,是融入骨髓的习惯。 而今日,天光破晓,她终于能对沈氏毫无亏欠地做下这个决定。 沈家十一娘这一生,头一回依照自己心意做下这个决定。 克制却放纵,苦涩又畅快。 …… 一夜休整过去,陇山卫继续上路,离开驿站,护送羌人入京。 沈今鸾与他们背向而走,独身往北面的刺荆岭去。 晨曦的光被远山撕裂,挥洒在满是尘土的官道上。 漫天的扬尘忽然纷乱起来。 蒙蒙尘土起落之间,有一队人马从撕开的晨光里朝着他们驶来。 人马轰然,由远及近,不断逼近之时,马匹油光的鬃毛在光照中亮得刺目。马上之人一道道扬起的马鞭落在健壮的马背上,驾喝声凶悍,一股生人勿进的强势之气。 这些人身上宽大结实的斗篷之下掩着几缕翩飞的锦袍,一个个头戴黑色面罩,看不清容貌。看起来像是办事的官差。 错身之际,有一人别过头望向她。沈今鸾看到那人面罩下露出的双眼,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像是从前在宫里见过。 这群人运去数丈之后,他们身后的陇山卫忽然喝令整支队伍停下。 沈今鸾起初以为是要避退这群官差。 岂料她探头一看,那队官差的人马也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似是在静静等待着他们。 沈今鸾心头一跳,魂魄径直飘在久久不散的尘埃之中,眺望那队人马,面色一点一点凝重起来。 身后陇山卫的马匹嘶鸣一声,又疾奔起来,掠过了飘在官道中央虚空的魂魄,正是朝着那队官差驶去。 贺三郎呆立着,渐渐认出了对面队伍当中一道稍显娇小的身影。他面露喜色,喃喃道: “姑母?” 这一声叫唤极轻。 马上的贺慧月却听到了,她下意识地回眸,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都是着相同铠甲的陇山卫。 她身旁的马上一道高大的身影,勒马在前,看到贺慧月倏然回头,也忽一扬手,毫无一丝杂色的雪氅微微掀起,露出内里游龙金纹的袖口。 他旁边的官差得了令,全部勒马停在原地,无不恭敬地等他示下。 那个男人顺着贺慧月的目光回眸望向这一队陇山卫。 他面罩黢黑,只露出了一道英俊的眉眼,居高临下,神色漫不经心,眼底罅隙里的眸光如锋刃一般地剜过来,气势凌人。 是个极为陌生的男人。贺三郎面露困惑,更多的是惊恐,在风沙里不由后退了一步。 席卷而来的沙尘穿过魂体,沈今鸾良久一动不动,像是风沙中凝固的石雕。 尘土浩荡,飘散开去,最后沉沉落地。 她终于想起来,刚才交错之时,她在马车上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是当年在禁中护驾的天子亲卫。 天子亲卫护驾天子,绝无可能来到北疆,除非…… 恍惚中,沈今鸾闭了闭眼。 他们不必入京了。 因为,元泓已亲至北疆。 第67章 狭路 黄沙滚滚。青史成灰。 明明相隔生死, 沈今鸾仿佛感到元泓刺骨的目光,能直直望见她的魂魄。 她无处遁形,呆立在原地, 彻骨的寒意将她淹没。 天子亲卫锦袍铁甲,穿过一重又一重的沙尘,朝渺小的马车聚拢过来,马蹄声沉重, 每一步都像狠狠踩踏在她心头。 风沙弥漫, 沈今鸾的意识恍惚了一下, 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座富丽堂皇的永乐宫里。 生前最后一次见到元泓,也是潮水一般的禁军从外头奔入永乐宫。 层层甲胄, 寒光凛凛。 天子近卫密密匝匝的脚步声,伴随着宫外内侍高亢的通传: “陛下驾到。” 病恹恹的沈今鸾惊起,连外衣都来不及披, 趔趄着朝床榻奔去。 入帐后一瞧, 她的面色就全然变了。 侍女琴思也已奔来,手忙脚乱将内殿一层层帘幔垂下,掩住帐中的皇后。 帐中的沈今鸾红着眼, 盯着帐外一重又一重的人影, 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手中之物。 元泓的轮廓已自远处投向帐上, 巍如高山, 透过帘幔一寸一寸压在她身上。 沈今鸾抑着声线里的颤意, 冷声道: “臣妾久病,未曾梳妆,不便面见天颜。” 皇帝的脚步却并未停下。 帐幔被“哗”一声猛地挥开。她紧闭双眼, 仍能感到外头刺目的日头,和皇帝冰冷的目光, 一道落在她惨白的面上。 沈今鸾颓然松了手,没有挣扎,任由皇帝一只一只掰开她的手指,拎起那个被她藏于袖中的人偶。 殿内所有人,一见到皇帝握在手中的人偶,一个个跪倒以额叩地,吓得魂飞魄散。 死寂中,皇帝缓缓道: “皇后,是在咒朕?” 底下的人乌泱泱跪了一地,榻上的沈今鸾漠然地抬起双眼,始终不发一言。 “圣上,娘娘是冤枉的!” 侍女琴思是皇后的陪嫁,宫里有头有脸的女官。此时,她匍匐在地,双膝跪爬,扯着皇帝的龙袍哀求道: “娘娘只是想要问一问巫女,父兄的尸骨究竟在何处……” “住口。”皇帝勃然变色,厉眸扫向四侧。 侍卫蜂拥而上,捂住琴思的嘴,将人强行拖出殿外。 沈今鸾救不得琴思,攥在袖中的手掐得衾被揉皱。 真傻。这摆明了是有人要陷害她,就算说了实话,又有什么用呢? 方才她一翻出这只人偶,就知道完了。这不是她原来求祷父兄托梦的那个人偶,这是诅咒用的人偶,上面更是刻着皇帝的生辰八字。 她和元泓,虽已成怨侣,但她不至于蠢到要魇咒他死的地步。 是有人得知帝后失和,趁她卧病,等不及要来取她的性命来了。 可她,却一点都不在乎了。 内殿门窗紧闭,幽暗昏沉。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她和皇帝二人。 沈今鸾一撩帐帘,敛衣起身,恢复了一国之后的端庄从容。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32节 “今日之事,圣上要废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她盯着皇帝的背影,幽幽道,“这么多年,我只求一个公道。” 那一桩旧案,自先帝时便是朝中的禁忌。连案卷都只有只言片语,薄薄一卷。 若非皇帝不肯出面定论,世家怎敢肆意诋毁沈氏满门忠烈?皇帝放任她的后党和世家相争,却从未对此案盖棺定论。 元泓负手而立,沉默良久。 他凝视着悬于殿内的皇后翟衣,冷肃的声音犹如从深渊中来: “当年,无论天下如何非议你父兄,朕力排众议,仍是让你做了皇后。” “这么多年来,朕不曾负过你。” 顺着他的目光,沈今鸾也望向那一件青底五彩纹的翟衣。 她的后位,是北疆军万千尸骨堆起来的,是她的父兄一刀一剑浴血拼就,用性命换来的。 她父兄一生为国,从无叛心。这身翟衣,本就是她应得的。 更何况,元泓没有她的助力,还是那个毫无根基、几近被废的太子。 沈今鸾轻瞥眼前龙袍在身的男人,目光嘲讽。 嫁给元泓为太子妃时,他不为先帝所喜,储副之位危若累卵。 当时,他几经废立,阴郁沉默,寝食不安,时常夜半从梦魇中惊醒,一身冷汗淋漓。 曾有一回,先帝动了杀心,以太子乖觉为名,令他罚跪雪夜。数九寒天,无饮无食,元泓行将就木,就要冻死露天。 是她夤夜入宫,不惜一切拉拢朝臣、内官、妃嫔,为太子求情。 最后,她抛却了入京以来一直竭力维护的体面,在殿前席地而坐,鬓钗堕地,撒泼打滚,口不择言。内侍慌忙入殿,请示后送来一碗热粥。 曾经风姿卓然的太子早已冻成雪人,狼狈不堪。是她一勺一勺地喂他饮食,拂去他脊背上积深的霜雪,轻声慰道,“就好了,夫君再忍忍。” 到底是沈氏一族唯一的骨血。若太子和太子妃一道冻死在宫中,不仅难平御史非议,更会寒了边关沈氏旧部的心。 先帝最终还是赦了太子。一年后山陵崩,元泓才得了位。 那时起,他再不是当年与她雪地相依的夫君。有的,只是为了平衡朝局残酷无情的君王。 沈今鸾忽笑了几声: “陛下莫要忘了,是我沈氏一族,才让你有了今日。” “他日九泉之下,你也合该磕三个响头向我父兄谢恩!” 在元泓惊异的目光中,她瘦弱的手臂一扬,用尽力气一把扯下了那件高悬的翟衣。 华贵纱衣撕裂开去,凤冠珠串断开散落,玉带环佩碾碎一地。 千人羡,万人求的皇后翟衣,说毁就毁了。 皇帝面色铁青,如同被人戳破溃痈,怒意横生: “到底是朕纵你太过。” 他拂袖召来了外头的内侍,金口玉言,立下口谕断言: “皇后病入膏肓,狂悖失德,施行祷厌之术,怙恶不悛。” 好一个病入膏肓。她的旧疾,本是当初陪他彻夜跪雪地落下的病根。 好一个狂悖失德。她一心为父兄入土为安,谓之狂悖,谓之无德? 之后,她的凤印被收走,永乐宫一朝血洗,侍奉她的宫人全换了一批。 空荡荡的永乐宫,她与铜镜相对而视。 镜里的女子,病容惨淡,身形消瘦,哪里还有当年冠绝京都的容色。 十岁身负家族使命进京,遭受世家望族排挤嘲笑;十五岁做了太子妃,提心吊胆,人人看低;十六岁封后,为了复仇面目全非,双手血腥……最后满盘皆输,落得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一生,荣辱皆系于元泓一人。她生前挣脱不得这样的命运。 死后做了鬼,原以为可以远离京都,又面临父兄冤案,需入京昭雪。 想要避开元泓,又与他狭路相逢。 “可是你侄儿在此?”天子亲卫扫视一圈陇山卫,向贺慧月问道。 贺慧月咬了咬牙,果断摇头,神色镇静地回道: “没有。我侄儿乃北疆军出身,如何会入顾家的陇山卫。” 贺三郎平复心跳,眸光低垂,没有擅动。 先前他已知京中姑母来信有疑。 他在军中多年,颇有识马之术。他看到这些人所驾之马,并非官差的驿马,而是高大健壮,马股刻章的军马,心中便有了数。 即便是姑母,也不能相认,必先静观其变。 天子亲卫望向元泓,等他示下。男人回身,拨马扬鞭,朝朔州城奔去。 护送羌人的陇山卫也随之掉头,跟上了天子近卫。 贺三郎在陇山卫的队伍里,为了不露出破绽,也只能先跟着他们一道回城。 马蹄又扬起一阵阵彷徨迷蒙的沙尘,遮天蔽日。 那道熟悉的背影一晃而过。 沈今鸾攥紧了袖口发皱,渐渐稳定下了心神。 她与元泓,少年夫妻,因利益结合,互相利用,也曾共同患难,各自扶持。他御极称帝后,二人不断为父兄旧案争吵,再和好,直到因她巫蛊魇咒而彻底决裂。 为妻时,她对他仁至义尽,从无亏欠。 为后时,她为国鞠躬尽瘁,问心无愧。 在她死后,元泓不予她尊谥,不允她葬入皇陵。她成了一缕孤魂,在人间游荡十年,不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大魏的皇后。 纵使孤魂野鬼,众叛亲离,她还有一个为她烧了十年香火的人。 一想到他,沈今鸾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酸涩里,还有一丝淡淡的回甘。 这世上竟然有人和她一样,不惜一切,拼尽全力,背弃所有,为了同一件旧案。 人间百年,生死相隔,她和他从此不再是孤身一人,孤魂一缕。 沈今鸾突然很想很想顾昔潮。 越想见到他,她越不能轻举妄动。 事情已有了最大的变数。 顾昔潮出征云州,元泓却在此时出现。究竟何事能让天子离宫,亲临北疆。 沈今鸾望向与天子亲卫同行的陇山卫,惊觉,剩下这一批陇山卫,是顾昔潮故意留给元泓的。他早料到天子亲临。 她混乱的神思变得清明起来。 元泓在她死后,背信弃义,亲自下诏将北疆军划定为叛军。 解铃还须系铃人。 天子亲卫一路疾驰,护送元泓入城,清退了城中一处偏僻官驿所有人,独占了一座最大的官驿来下榻。 驿站由天子亲卫层层把守,尖刀明晃晃的刺目。所有出入之人都需搜身检查。 一队陇山卫的精锐召来桑多,进入旁边几间偏小的客房,严加看管。 沈今鸾示意贺三郎跟过去,务必要看好羌人。一有风吹草动,都不能漏过。 训练有素的天子近卫,在小小的官驿里有条不紊地布局。 宛若那一座森严的皇宫。 一片近乎死寂的安静里,一阵铿锵的步伐声传来。 又一队风尘仆仆的天子亲卫从东边来,气势汹汹,一群人抓着一个身着官袍的男人,进入了最大的客房。元泓就在里面。 沈今鸾心头压抑地跳动,一晃眼,莫名觉得那个官袍男人样貌有些眼熟。 似乎是代州刺史燕鹤行。 之前在她现身后,燕鹤行不经天子谕令,派了兵与顾昔潮同去云州之战。 沈今鸾心中涌起一丝不祥。她在世时,元泓最忌讳兵权旁落,如今,他会不会对顾昔潮下手? 为了弄清楚元泓意欲何为,她必须直面他。 她只是一缕魂魄,元泓看不见她。她不断安慰自己道。 沈今鸾握紧的拳头又缓缓松开,终于飘入房中。 几名天子近卫把守在一道竹篾帘幕之外。阴风拂过,帘幕起落。一股浓烈的龙涎香扑面而来。 帘幕背后,明亮燃烧的烛光晕开一道巍然的身影。 男人已褪下了大氅,露出一身玄底金纹缎袍,袖间龙身张牙舞爪。 烛火无端晃动,元泓静坐案上,忽抬眸,朝帘幕后的她看了过来。 第68章 秘香 隔着一道帘幕, 沈今鸾似乎能感到元泓锐利的目光朝她扫了过来。 那目光,漠然里暗藏锋利,于她而言, 熟悉而又陌生。 大魏史官载,今上少有风仪,太子时便已俊秀著称京都。 如琉璃美玉,一身文士风流, 天意无双。 而今, 当年如璋如圭的太子早已成了铁血君王。 她生前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 形容她“狂悖失德,怙恶不悛”。 如此恶言, 作为了结。 此时此刻,即便已为魂魄,元泓的目光扫过来, 她的身上亦有如千钧之重。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33节 沈今鸾有脚步一顿, 魂魄藏于帘幕后一重一重戒备森严的天子亲卫之间。 为首那几人正在向案上的元泓低声禀告,神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沈今鸾攥紧了袖口, 一直没有抬头, 慢慢地挪动步子, 一个一个掠过天子亲卫, 飘至帘幕之前。 相距一道帘幕, 像是屏障,像是阻隔,看不清里头的人影。 好像就不用与他直面相见。 她低垂的眸子掠过帘幕的竹篾, 盯着桌案侧边,男人袖口刺目的金线晃入了她的眼帘。 一幅舆图在袖口之间铺展开来。 只一眼, 沈今鸾便认了出来,这是刺荆岭的布防图。 刺荆岭的布防图是顾刺山通过借尸还魂的秦昭带回大魏。顾昔潮拿到后针对北狄人在刺荆岭的布防来排兵布阵。按理说,只有陇山卫中的高阶将领才见过。 没想到,在京都的元泓那么快就能复刻了一份。 一想到顾家在朔州剩下的这一半陇山卫直接听命于元泓,她也明白了七八分。 在她死后的这十年里,元泓的势力渗入世家,已收了部分世家的军队,牢牢掌握了兵权。 “陛下,刺荆岭屡传捷报。顾将军率兵已深入岭中数十里,沿途北狄军溃散,不堪一击。”一名亲卫手持密报,向元泓禀道。 案前烛火轻摇,元泓面容沉静,微一颔首,继续向陇山卫中的将士问询顾昔潮的作战计划,事无巨细。 沈今鸾就在帘幕那一头,屏息静听,渐渐地松下了一口气。 云州陷落乃帝王心病。先帝逝前一直对云州念念不忘。若元泓在位时能夺回云州,是身为帝王的千秋功业。 阵前斩将是兵家大忌。大魏军顺利夺取云州之前,元泓不可能在这时候对顾昔潮不利。 元泓此番来北疆,或许只为督战云州。 沈今鸾一面后退,一面长长地吐息。余光里,看到元泓抬起袖口,轻叩案上一叠厚厚的奏本,忽出声问道: “贺家那位三郎在何处?” 一众天子亲卫面面相觑,纷纷跪地,头颅低垂,回道: “还未找到。” “我们带着贺家人去认了。那贺三郎似乎知道了什么,已不在朔州城中……” 元泓面无表情,唇角绷直,灼亮的灯火也照不进他黑沉的眼眸。 他没有说话,沉闷的气氛越发显得压迫至极。死寂中,几名亲卫的头几乎磕在了地上,不敢抬起。 沈今鸾静止在原地,一下子掐紧了手心。 这一回,她与元泓不期而遇。他带着亲卫正是隐匿在贺家人的队伍里,掩人耳目,才来到北疆。 作为皇帝,元泓非御驾亲征,却离京千里。除却督战之外,究竟什么事值得他如此兴师动众。 灯火吹拂,烛焰摇晃。元泓的面容被照得明暗不定,像是阴影里伏动的霾,时隐时现。 他瘦长的手指从袖口伸出,漫不经心地翻动案头那一叠又一叠的奏本。 “代州刺史燕鹤行,寰州卫将军庞涉,刑部员外郎李起源,大理寺寺丞陈知鹏……” 他一个个念出这些人的职位名讳,指间捻着奏本的纸张,目光清冷,似带嘲讽: “当年的旧人,一个不少。” 阴风浮动,几页奏本“哗啦啦”地拂开,里头所述的字迹便清晰地落入她的眼底。 经过她这几日的苦心布局,招魂入梦,这些人,或“梦见”故人,或感佩旧事,越来越多的人上书要求重查旧案,还沈氏和北疆军一个公道。 “不过一个连兵权都没有的贺家,何必劳烦您亲自动手。”一旁的亲卫上前,为他手边凉透了的茶盏添上热水。 “属下立刻派人让那女人将她那侄子找出来。” 见皇帝不答,几人对视一眼,又朝他拱手道: “十五年前的旧案,并无人证,死无对证。光凭贺三郎这一面之词,还有这几名官员毫无根据的猜测,天下人都不会信的。” 元泓不置可否,浸在晦色里的神容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道: “你等可知,自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贺三郎一出现,连顾大将军也跟着复议,要为北疆军平反。” “他上奏说,他已有铁证。” 龙涎香喷吐浓烈的烟气,天子的面容在香息中变得模糊不清,冷厉的声音从中透出,颇有几分玩味: “当年他交出把柄,朕放任他来此北疆,谋取云州,还真是小瞧了他。” 皇帝的语气依旧淡漠,却比方才多了几分暗涌的血气。 镶绣龙爪的袖口里,五指重重叩了一下案上奏本。 阵风一片又一片地吹动帘幕,香炉浮动的龙涎香翻涌不息。 听到这一番话,沈今鸾愣在原地,心头一下子揪紧。 果真如她所料,顾昔潮云州之征,早已布下当年旧案一场局。 十年前顾昔潮放任北疆,到底交出了什么把柄给了元泓? 她想要翻看案上摊开的奏本,找到顾昔潮手书的那一本细看。 他究竟在为她平反的奏上抛出何等条件,找到何种铁证,可以让元泓一贯清贵的神容难得有几分咬牙切齿。 魂魄悄无声息,扬风翻动奏本的纸张。 她心中急切,风声烈烈,在阒静里“哗啦”作响。 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挑动连绵的奏本,一本一本地辨认上面的字样。 还没找到顾昔潮的笔迹,手中的一本忽然被一角金龙摁住了。 帘幕晃动,光影摇曳,战栗一般地静止。纸张的边缘一角仍在翻飞,奏本却不动了。 一道帘幕后面,男人那一双瘦长的手,色如脂玉,袖边金龙在烛影里游走,繁复的金线明暗交叠,将奏本连同的她虚无的手指笼罩在内。 力道之大,华贵的锦缎上被攥出了一道一道的褶皱。 沈今鸾睁大了眼,慢慢地抬起脸,隔着帘幕,对上了元泓的眼。 一同看到他眸中的错愕,在光晕里一点一点放大。 帘幕影影绰绰,他直视着她,面庞轮廓深邃,冰凉瞳仁里燃起了一簇一簇的光。 天子神容不辨喜怒。可他的眸光,仿佛能透过一道道竹篾,直直看到她毫无形貌的魂魄。 眼见着他朝着她抬起了手,沈今鸾一吓,飘荡着后退一步。 那瘦长的手指竟也跟着追过来,想要极力触碰,却只是拂过她的魂魄,雾气一般地穿了过去。 她到底只是魂魄,只轻轻抽身,便已飘离他数步之远。 在亲卫一片疑惑惊愕的目光中,元泓腾地起身,茫然四顾,对着一片虚空五指张开,最终又收拢在袖中,指骨握得泛白。 “陛下,怎么了?”忐忑中,有人问道。 元泓回过神,眼里少见的愕然稍纵即逝。他垂下眼,神情又恢复了冰冷肃然,没有再说话。 天子亲卫将地上的奏本拾起,整齐摆放回了案前。 剩下的人识趣地退下,只留下皇帝最亲近的几人在房内。 沈今鸾的心境慢慢平复下来。 她已经死了。连殡葬之礼都不予她的元泓不可能会看见她这么一个孤魂野鬼。 他们只是陌路人。 她想要落荒而逃,可代州刺史燕鹤行还跪在地上。 云州之战的布局,元泓看一会儿舆图,时不时问他一句,他答一句。 如在折磨审问,只因他擅自随顾昔潮出兵云州。 一个时辰下来,烛火下燕鹤行的额鬓透着光,冷汗涔涔。 本以为此战该审问完了,他答得一字不漏,却不料皇帝一直不曾让他起身。 元泓的眸光从灼人的烛火移至燕鹤行惨白的面上,从漠然变得冷厉万分。 他轻声念道: “宦海沉浮十余载,得见故鸾始入梦。 云鬟犹绿朱颜旧,老骥白头拜恩主。” 一听到这一首诗,燕鹤行的神色全然变了,陡生的凉意如一条湿漉漉的毒蛇,在脊背上匍匐游动,引得周身一阵颤动。 “卿这首诗,写的是何人?”元泓神色平静,双眸却死死地盯着他。 两鬓斑白的燕鹤行缓缓抬眸,先前畏畏缩缩的面容突然多了一分凛然之气。 知事已至此,左右躲不过,他面无惧色,闭了闭眼,终是道: “臣,月前梦见了先皇后。” 元泓撩起眼皮,黑眸中血色翻涌。 燕鹤行平静地望着跳动不止的烛火,目色怅惘又不失欣慰,道: “当夜,臣就在朔州此处驿站下榻,夜深做梦,皇后娘娘,一袭白衣,音容依旧……” 元泓不动声色,额上青筋一跳,淡淡地问道: “你为何会梦见她?” 燕鹤行道: “臣梦中,皇后娘娘心念陷落敌手十五年的云州,让臣务必派兵支援顾将军,夺回云州。” “顾将军……”元泓轻轻地道,似是在咀嚼这个字眼。 又是他。 明知是朝中禁忌,燕鹤行仍是壮起了胆子,忽然提声道: “陛下,娘娘薨逝十年,还能入臣梦中,定是执念未了啊陛下!……”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34节 “咣当”一声,案头的奏本被掀翻在地,打断了燕鹤行的叙述。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死寂中,众人面露惊慌,大气不敢出。 元泓木然地盯着底下的燕鹤行,声音无比低沉: “皇后健在,你是在诅咒皇后?” 燕鹤行眼角的皱纹炸开来,似是在笑,又似悲戚。 十年过去,皇帝竟然还是这一套说辞,不知到底是执迷,还是算计。 可他作为沈氏门生,却实在忍不了了。 “陛下亲临北疆,是来寻皇后?” 燕鹤行心一横,冷笑一声,无不嘲讽地道: “亲临又有何用?陛下当年亲手抹杀了她的清白,她怎会再来见陛下您?” “你放肆!”天子亲卫悍然上前,“陛下面前,你竟然口出狂言!” 元泓静坐在上,俯视着他,波澜不惊: “代州刺史燕鹤行,御前失言,妄议皇后,目无尊上,贬渤州司马,即日赴任,不得有误。” 皇帝口谕,定下他的谪令。 沈今鸾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早已明白过来,皇帝是借皇后,来收燕鹤行手中代州兵权来了。 天家无情,一个死去的发妻也不过是他的幌子罢了。 燕鹤行被天子亲卫带离之时,死死盯着上座冷漠的皇帝,声嘶力竭地道: “陛下!皇后娘娘芳魂不散,是有苦衷,请陛下再查沈氏旧案,还她一个清白啊陛下……到时,没准娘娘芳魂愿意再见您一面!” 沈今鸾一道退出了房门外,长长舒出一口气。 回望房内昏黄的烛火,她恍若在鬼门关前晃了一回。 若非万不得已,她一眼都不想再看见元泓。 …… 房内,烛火暗了下去。 元泓凝视着跳动的火光,直至眼前朦胧起来,一片沉沉的黑。 他闭上了眼。 已是十年了。 每每想起,纵为君王,却救不得,留不住。那一种暗涌的绝望,十年里的每一日会在夜深人静里翻涌不息。 十年来,他本以为自己应是心如止水,十分平静,光阴磨平了所有酸楚和愤恨。 可听到她的事,还是会这般失态。 “还有庞涉,和朔州那个探子,人在何处?”烛火幽暗,元泓面色越发显得阴沉。 这些日子来,北疆那么多人曾见过她。 她一定就在北疆。 “陛下,寰州卫将军庞涉还在领兵。” “那个探子被顾将军的人发现除掉了。这是我们在朔州最后一个探子了。” 亲卫小心翼翼地上前回禀。 自承平五年,顾昔潮被放逐北疆,他的身边被布下数不尽的探子。直到近年,只剩下这最后一个。 之前,那个探子传回了至关紧要的一封线报。他说,看到一名肖似先皇后的女子,在大将军房中出入。 然后,就被顾昔潮解决了。 元泓眯起了眼,沉郁的脸上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手指不住地叩动案台的奏本。 “方才,可有人闻到一股兰麝香?” 冷静的声音中压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歇斯底里。 旁人一惊,轻声道: “兰麝香乃顾家秘方。顾家的陇山卫中有人也沿用此香。应是不足为奇?” 元泓双眸血丝密布,轻轻摇了摇头。 鲜有人知晓,他的发妻,大魏的皇后,与那位的大将军用同一种香,一模一样的香息。 发丝,颈子,肌肤,所有私密的地方,都是那个男人手把手教的熏香沾染的。 就像,被那个男人沾染一般。 纵使举案齐眉,耳鬓厮磨,他贵为皇帝,一直闻到的,还是那一股香息。在浓烈的龙涎,都盖不住那一股清寡的兰麝。 他的皇后,身上缠绵着另一个男人的气息。 那个男人,是他最为信任的大将军。 朝堂之上,他与大将军错身之际,就能闻到这一股兰麝香,心头就像有一团火在烧。 久而久之,轻飘飘的香气,成了一根刺。 十年后人都走了,还深深地扎在心里。 他是万人之上的天子,怎能不妒。 可他是皇帝,又怎能妒? 他可以纳妃,后宫佳丽三千人。而皇后和大将军,离经叛道,世所不容。 他自然也可以让二人再永无可能。 就在方才,他又嗅到了那一股兰麝香息,时隔十年,在鼻尖还清晰得如火在烧。 哪怕十年了,那个男人予她的香息,竟然还是终岁不散。 一想到这一点,元泓荒芜的心头如烈焰焚烧,血气撕咬。 他垂眸,瞥了一眼手头的刺荆岭布防图。 此次亲赴北疆,手头的诸多线索表明,她就在此地。 这一回,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一定能再找到她。 …… 夜已深了。 驿站里守卫森严,月色下守卫的兵戟银辉寒光凛冽。 沈今鸾在空地上游荡,翻来覆去地飘动不止。 心头涌入太多的事,乱得毫无头绪。不知为何,她的心“突突”跳得很快,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只得不断地安慰自己,此次云州之战,有三州兵马,兵力充足,且有整个刺荆岭的布防图,夺得云州不过探囊取物。 况且,元泓尚需顾昔潮夺取云州,暂时不会对他下手。 夜色恢恢,沈今鸾的魂魄飘动无所依,唯独手指紧紧攥着那一抹红线。 一想到红线另一头的那个人,她心下就会涌动起一股酸涩而又温柔的暖流,冲淡了不安与忧虑,变得冷静平和。 无论艰险,他一直在,和她一道对抗世间不公,为冤案平反,她再没什么好惧怕的。 三更天的时候,更深露重,驿站门外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震碎了一树露珠。 两名斥候在院外翻身下马,飞奔直冲入院中,朝灯火通明的内室通报。 窗纸透出来的烛火下,这两个斥候的甲胄上浸了血迹,看得人心头一震,一众天子亲卫纷纷为他们让路。 沈今鸾沉心定气,跟随疾奔过去的斥候进入室内,听到两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个面露喜色,一个面色凝重。 “顾将军的两路先锋军,已成功夺得云州。”第一个斥候抹开面上泪水,高举手中碧血染就得捷报,提声道,“云州城楼,已插上我大魏军旗。” 众人轻舒一口气,喜笑颜开。连元泓的眉头都舒展几分。 另一个斥候却在此时猛地磕头触地,声音低沉幽咽: “顾将军……顾将军他率军深入刺荆岭,剿灭最后一支北狄军途中,不幸遇伏,生死不明。” 第69章 两全 所有人声戛然而止。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元泓坐在正中的案前, 面沉如水,面无波澜。 他的身旁,一侧是锦袍玄甲的天子亲卫, 另一侧是留在朔州的陇山卫中那几名领兵的都尉。 灯火飘扬,烈焰乱晃,一缕一缕的阴影覆住每个人神色各异的面容。 沈今鸾的目光一寸一寸从眼前这几人扫过去,最后定在了元泓身上。 他的脸一半陷在阴影里, 晕染的光太过刺目看不清神容, 消瘦的手指摩挲着案头的奏本, 盯着底下的斥候,沉声问道: “你可探清楚了?” 那斥候抬起满是血痕的脸, 喘了一口气,道: “刺荆岭北面峡谷幽深,四处皆埋伏了北狄兵, 顾将军那一队人马就算不死, 也撑不到几时了。我是掩藏在尸首中,被河水冲到下游躲过了追杀,才能活着回来报信的。” 沈今鸾紧绷的袖口微微松开。 听到“生死不明”四字的那一刹那, 她就攥住了腕间的红线。 心跳一声一声, 结实有力, 经由纤弱的红线, 传至她心口。 他根本还活着。 她盯着这些一动不动的陇山卫, 既是心急如焚,又是茫然不解。 战中每一刻都是人命关天。顾昔潮遇袭,危在旦夕, 可眼前这些陇山卫将士立在原地,唯唯无言。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35节 难道夺回云州, 其余将士的性命就无关紧要了吗? “主将身陷敌阵,并非全军覆没,你们为何不援?”沈今鸾的魂魄在室内烈烈飘荡,一遍一遍质问道。 无人听得到她的声音。 她眼见着,得知顾昔潮生死不明,在场所有人面上露出古怪的神情。 死一般的静默中,一众天子亲卫垂首而立,静候元泓示下,容色不见惊惧,似是早有预料。 “云州已定,臣等贺陛下功业大成,千秋万载,洪福齐天!” 他们率先屈膝跪地,向元泓叩拜道贺云州之捷。 另一侧,那几名陇山卫将士,互相对视一眼,目光复杂。 只半刻,他们随之跟着天子亲卫跪地谢恩,齐声恭贺云州捷报。 主将阵亡的消息传来,作为亲属部下,这几人的神情除了不经意流露的惊愕之外,不见哀恸和急切,反倒是一种不知所谓的犹疑。 更像是,终于舒出一口压抑良久的气。 沉默良久,直到其中一员大将不忍地道: “那九郎他……真的已经?……” 话音未落,已被身侧另一大将打断: “哪有什么九郎……他本来就不是顾家人,根本不是侯爷的血脉!” 沈今鸾迟滞地望过去,呆呆看着陇山卫那几人。 最前的几名顾家将领紧握拳头,愤愤不平地道: “当年顾家老侯爷遗留在钱塘的子嗣,本来的小九郎一出生就冻死在了襁褓里。是那个女人贪图我们顾家的富贵,带来京都的只是一个冒牌的弃婴。” “那个野种冒充顾家子弟,杀了我们顾家亲族那么多人,还统领我们陇山卫那么多年,简直奇耻大辱。” 他们齐声叩拜元泓,额头点地,一字字道: “顾昔潮此人恶孽滔天,罪不容诛。” “幸得陛下此前将实情相告。从今以后,臣等,唯陛下马首是瞻。” 沈今鸾怔在原地。 脑海中千丝万缕的线索收拢在一处。 顾昔潮不是顾家的血脉。 所以,他并无资格统领陇山卫,元泓如今才能如此顺利地召集留在朔州的陇山卫,让这几员大将直接听命于他。 大魏朝门阀森严,冒充世家之后,领兵千万,是五马分尸的重罪。 所以,十年前,元泓掌握了他身世的把柄,才会放任他来到北疆。 所以,顾辞山与他十五年后再逢,曾对他道了一句,“顾家与你何干,你本可以过得不那么辛苦”。 所以,当时他才会一遍一遍地问她,若他不是顾昔潮,只是顾九,她可还会这般恨他…… 一切的蛛丝马迹,早就有了端倪。 他身上那么多的破绽,她却迟钝到从未察觉。 心头像是撕裂一般地生疼,沈今鸾猛地捂住了胸口,像是要捂住溢出来的痛意。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世,却仍是独自肩负起顾家的荣辱责任,一并承受了随之而来的所有仇恨和苦痛。 只为顾家和顾辞山的养育之恩。 这个傻子啊。 塞外风声苍凉,室内烛火静静燃烧。 陇山卫众将沉寂了片刻,先前那一将领嘴角扯动,又拱手低声道: “可那位顾将军,到底是国之肱骨,素有军功,此番为我大魏夺回云州,劳苦功高……” 陇山卫中到底有跟随顾昔潮数十年的将士,心存不忍。元泓直接如此对待忠臣良将,并非明君所为,会引人非议。 元泓眉峰微动,似是已有预料。 “顾慎之,顾都尉是吧。你可有疑虑?” “末将不敢。”那名为顾昔潮说话的顾家将领头颅垂得更低。 元泓静静地凝视着他,手掌下扣着的一本奏折,拇指摩挲,道: “半月前,顾昔潮已认罪伏法,自认为云州旧案唯一罪臣。” “今日之死,是他自己求来的。” 此言一出,满座骇然。 沈今鸾缓缓地望向案头,那一本顾昔潮先前呈上御前的奏本。 一个时辰前,她没能翻看细看。 此时此刻,元泓已将奏本打开,对着犹疑不定的陇山卫将士,念道: “顾大将军,自称罪臣,上奏言明,淳平十九年,云州陷落,北疆军兵败,全是他一人之过。” “当年他是陇山卫领兵主将,却为了一己私欲,背弃沈顾两家,未曾驰援沈氏的北疆军和顾辞山,以致于北疆军在云州全军覆没。” “北疆军并未叛国。有罪之人,唯他一人尔。” “他战死后,朕便下诏,为沈氏平反。” 君王金口玉言,一字一句,如同敲打进她的三魂七魄里。 沈今鸾的魂魄在夜风中颤抖不止。 她已全然明白了。 元泓为何忽然为北疆军平反? 因为,他这一步棋,内除功臣,外收兵权,一石二鸟。 顾昔潮夺取云州的赫赫战功,功高震主,怎会为君王所容。当年北疆军的罪名,安在他身上,正好抹杀一切军功,顺理成章收回陇山卫的兵权。 元泓来北疆,不是为了督战,是为了顾家的兵权,布局多年,开始收网了。 而顾昔潮,他在出征前已向元泓呈上了认罪的奏本,用自己的身后名,换得皇帝为北疆军的平反。 最后一块碎片拼凑起来,顾昔潮所有的谋划终于展露在眼前。 沈今鸾闭了闭眼。无尽的悲哀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束缚其中。 顾昔潮不忍顾辞山的名誉有损一丝一毫,也不愿沈氏和她含冤一世。 唯有他,不是顾家的血脉,由他一人担下所有骂名和罪责,既摘除了顾家的罪孽,也保全了沈氏忠烈之名。 只能这样两全。 这个顾九啊,又痴又傻又疯。 他连自己的死都算计进去了。 沈今鸾做了鬼,早就没有眼泪,可周身像是被无边无际的泪海灌涌,一片咸涩的酸楚,铺天盖地,将她一点一点淹没。 柜中藏了十年的春山桃也好,她寻不到他供奉的香火也罢。她都已无心去计较去证实了。 这个傻子顾九,数十年的心意,昭然明了,皎如日月。 官驿里一丛丛的火杖点亮了她清光熠熠的眸子,模糊了她的视线。 沈今鸾抿紧了发颤的唇,哭着哭着笑了,笑着笑着又无声地哭。 今时今日,她唯有一念。 不顾一切地去救他。 …… 夜里静悄悄,春雨的积水自屋檐漏下,滴滴答答。 贺三郎蹲守在驿站羌人的屋外。 另外几名陇山卫絮絮私语声从一旁传来,落入他的耳中,一字一句皆是北疆军的冤案。 他听到了可喜的消息,京都那些人终于要为北疆军平反了。 他神情似喜似悲,更有几分焦躁,倏然从地上站起。 这几日,这群官差在朔州城中四处搜寻,就是在找他的下落。所幸十一娘一早就让他藏身陇山卫中,才一时还未被他们发觉。 这群官差身份不明,行事凶狠,姑母还被他们扣押着,他必须小心隐藏身份。 正在此时,一阵阴风在他面前飘过,引去了一处墙角僻静之地。 贺三郎疾步追了过去。 “十一娘,出什么事了?这些官差,到底是什么人?”贺三郎忐忑地问,欲言又止。 这几日她都没来找他,如此急切现身,定是有要事。 “难道,他们发现我了?” 沈今鸾摇摇头,看着他迟疑的眼眸,指着不远处的黑暗里,唯一那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屋,道: “这屋里头的,是当今天子。” 贺三郎瞪大了眼,满目惊愕。 沈今鸾面无波澜,好似屋内之人只是过路的陌生人。 她看着僵立的少年,平静地道: “我要你面见天子,为我借兵救人。” 她只是一缕孤魂,所有的北疆军都参与了云州此战,她的身边只有贺三郎一人。 若要救顾昔潮,她只能算计元泓,让他出兵刺荆岭。 而能让元泓中计的,唯有贺三郎的下落。 元泓以为,贺三郎是此次重查沈氏旧案的始作俑者。甚至不惜挟持了贺家姑母,也要找到贺三郎。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36节 那就给他线索,让他追查贺三郎。 哪怕,元泓或许最后会查到她的身上来。 她都是孤魂野鬼了,对元泓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因为那个傻子,她有了软肋,也有了利刃。 她无坚不摧,她所向披靡。 “三郎,接下来我的计划,事关你的性命,你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好。” 沈今鸾计划缜密,一一道来。 贺三郎屏息听完,神色越发凝重,深黑的眼眸凝聚在她虚无的魂魄上,最后迟疑地道: “十一娘,我都听说了,我们的计划起效了,皇帝都来了北疆,要为我们平反了。” “此时此刻,你却还要顾及那个顾九做什么?” 烛火的阴影里,贺三郎没有白日里温柔的姿态,眼眸之中藏着不可见的锋锐,还有经年蛰伏的一丝凶悍之气。 沈今鸾拂袖道: “我沈氏世代掌北疆军,自我曾祖起,北疆军便以恩义立世。” “牺牲无辜之人的清白,我宁肯不要。就算我父兄在,也不会允许。” “三郎,你我明明知道,当年的真相不在于此,真凶亦并非顾昔潮。” 贺三郎面色如常,声线平缓,却含着讽意,道: “真相如何,重要么?真凶是谁,重要么?” 沈今鸾掀起眼皮,看着这个素来温柔的少年沉下了面色,经年含冤的恨意刻在眸光里,时隐时现。 他的面上虽有愠怒,却仍是温和地对她道: “我们含冤十五年,无时无刻不在等昭雪的那一日。只要能恢复清白,光明正大地走在故国的土地上,我们根本不再乎真相是什么,是谁顶了罪。” 他不是当年光明天真的贺家三郎了。 十五年敌营屈辱生涯,跌落云端,磨灭了多少心气和少年的热血,全部化作经年的怨恨和愤懑。 自归来之后,只想要找一个宣泄口。 清白二字,对他们来说太沉重了,足以抹杀其余的良知和初心。 无尽黑夜里踽踽独行,一腔绝望的愤恨无处言说,无人可曾体会。 贺三郎看着她,面含笑意,那笑意仍旧干净清洁。面对她,他刻意收敛了所有的怨怒之气,只笑道: “那个顾将军,与我何干?我们只要平反,再不论其他。” 他的反应,沈今鸾其实早有所意料。她的袖口在夜风里拂动,幽深的声音也在风里传了过来: “可这不是全部的真相。” “只要不是全部的真相,我父兄,还有北疆军数万冤魂,就不算真正地,彻底地平反。” 她转过头,望向他的目光,深邃而冰冷,因为执着而近乎残酷。 “三郎,你可知顾昔潮为何要孤军深入,不惜性命?” 贺三郎抬眼,感觉她的目光好像在虚空之中直直烧了过来。 魂魄那一双空洞的眼眸里,光芒却如此透彻笃定,照得他没由来地开始心痛。 “他以身入局,以身作局,为我寻来最有力的铁证。”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 “此战,顾昔潮留了一半陇山卫在朔州,正是知道他们不会驰援,就如当年顾辞山的困境,一模一样。无人来援之后,就是刺荆岭羌人背叛。” “我要找到他,不仅是为了救他,更是要亲历当年战局,找到关键证据,为沈氏和北疆军平反。” “如此,我才能含笑九泉,北疆军三万冤魂,才算沉冤得雪。” 沈今鸾的目光从夜雾里照过来,洁净如琉璃,纵然在暗无天日的黑夜里也让人不敢直视。 她望着贺三郎,平静地道: “三郎既不愿相助,我不会勉强。请你按照此前答应过我的,继续守好驿站里的小羌王桑多,不可出现一点差池。” 檐下残留的雨水滴落心头,贺三郎静立在原地,双臂微微用力,绷直。 最后,到底是笑了笑,如释重负一般地。 “十一娘。” 俊秀的少年朝她俯下身来,轻轻地道,“我这条命,是你从牙帐救回来的。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他的话语温柔而又小心翼翼,出手却果决,一下子扶住了她虚空的魂魄。 在她讶然的目光里,他执着地与她对视,柔声说道: “我说过,无论生死,我都会在你身边。你要找真相,我也会陪你去找,但……” 少年顿了顿,声音掺了夜风,清冷明净: “你能不能如实回答我,你是不是打算不去轮回了?” 沈今鸾心头突地一跳。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戳破了,里头酸涩的感觉渐渐晕开。 从前一心只想再入轮回。后来才发现,她在人世的牵绊实在太多,无法割舍。 只能割舍自己。 什么都不必说,贺三郎都明白。他凝视着她惨白的魂魄,垂在两侧的手指不由握紧直至发颤,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的笑容含着忧伤,看进去她低垂的眼,轻声道: “之前,你是为了沈将军的遗骨,后来,是为了我们平反一事,一直不愿去投胎。” “这一次,是为了他吧。” 她没有作声,他早就明白了。 藏在斗柜的那一日,他其实就察觉到了。 她本可以灭掉那个男人点燃的犀角蜡烛——只要,她想恢复魂魄之身,只要她想从他怀里脱身。 烛火一灭,她便会是梦幻泡影,在那个男人身下彻底消失。 不必与他唇齿相依,不必与他纠缠不休。 赵羡说过,哪个男人的阳气都有用。 可她只向他索求。 她亲口说,他是让她心甘情愿的人。 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时候,他就知道,沈十一娘喜欢顾九啊。 贺三郎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侧着头,若有若思,神情依旧安静平和,像是无涯的夜空,笼罩四野。 “我就算不要这条命,也会帮十一娘向那天子借来救兵,找到真相。但,请你一定,一定要去再入轮回。” 只要她能去顺利往生,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虽然没有十一娘他们那么聪明,但他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一定会做到底。 她这一生,太苦了。 也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其他人的生死,和她的魂魄比起来,微不足道。 贺三郎扬起一个沉静而又坚决的微笑。 他大步往前,朝守卫森严的那一间房走去,一身衣袍猎猎作响。 还未走近,门口守卫的几柄金刀就将他拦下,摆手驱赶,道: “什么人?” 天子亲卫,掌生杀大权,无论是谁拦驾,杀之不误。 贺三郎面上不见慌乱,按照沈今鸾的指示,直视这些带刀锦袍之人审视的双眼,拱手道: “我求见当今天子,有要事禀告。” “陛下在找的贺家三郎,是我的旧识。” 众人呆了一瞬,握刀的手都有几分不稳。 天子御驾亲临朔州,这个消息事关君王社稷,捂得密不透风,只有屋内陇山卫三名将领知晓。 这个陇山卫的小兵,如何得知。难道他们的行踪暴露了? 天子亲卫冷汗淋漓,先入房内,见元泓负手而立,凝望着惶惶灯烛。 “陛下,有人认出了您,称要面见天子……” 元泓眉头微蹙。 死寂中,天子亲卫埋首跪地,道: “他说,他认识贺三郎。” 元泓眯起了眼,手臂一扬,袖间金龙如咆哮而来。 片刻后,贺三郎步入屋内,掠过严阵以待的天子亲卫,气定神闲。 他来到元泓面前立定,面上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这就是十一娘嫁的男人,不过如是。 春夜里还裹着皮毛大氅,身形消瘦,长相还不如那个顾九英武。 可这就是天子啊,冷酷残忍,一语将北疆军钉死在耻辱柱上,让十一娘那么好的小娘子成了孤魂野鬼。 贺三郎壮着胆子,抬起双眸,直视天颜。 元泓同样也在注视着面前凛然不惧的少年,目光审视。 两道目光交锋,即便隔着帐幔,仍在锐利如薄刃相抵,仿佛能听到嘶鸣之声。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37节 贺三郎想起沈今鸾的告诫,很快低垂下目光,卑躬屈膝。 元泓也收回了目光。 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跪在脚底,如蝼蚁一般,若非他有贺三郎的线索,他不会留下他的性命。 他漠然地道: “你是贺三郎什么人?” 贺三郎心中铭记沈今鸾所言,照着说道: “我和贺家三郎是北疆军同袍,十五年前战败,一道为北狄所俘。月前我们北疆军残部被顾将军救出牙帐,自此就入了陇山卫之中。” “今次他是跟着顾将军一道,陛下若要找他,请立刻派兵前去刺荆岭救援。” 元泓轻叩桌案,不紧不慢地道: “你既知朕在寻他,为何现在才来禀明?” 欺君之罪,非同小可。 贺三郎面色不慌不乱,流露出几分悲戚,伏地道: “我和他一道从军,一道被俘,生死相伴,情意深厚。之前我等叛军之身,如何敢面见陛下。如今听闻他在刺荆岭深陷险境,情势危急,请陛下恕我隐瞒之罪,出兵救他,之后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十一娘早就将所有问题都预想好了答案,教给了他,一字一句,滴水不漏。 众人皆知,沈氏治下的北疆军,部将亲如兄弟。他说了很多北疆军中的细节,还有被俘的经历,无比细致,一一都能对上。 说完,贺三郎余光望过去,只觉天子面上虽看不出神情,也不知信了没有,但一旁天子亲卫握刀的手似是松了松。 “你是如何认出朕?” 最后这一问,元泓语气漫不经心,却着实暗藏杀机。 贺三郎迟疑了一瞬,缓缓抬首,稳稳地开口道: “贺三郎与我说过,他近来见过一位故人,曾对他说起陛下……” 这一句简短有力的话,像是一颗碎石,猛烈地落入心底,激起一丝久违的祈盼,如同动乱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故人?是何人。”元泓喃喃,手指摩挲案头的髹漆。 出于一刹那的冲动,贺三郎深吸一口气,仿佛什么东西挣脱了束缚: “贺三郎的故人,是沈氏十一娘。” 案头上的手一滞,缓缓地扣紧,掐入掌心。 这一微妙的动作,没有逃过贺三郎的眼,他尽收眼底。 来之前,沈今鸾猜到必有此问,当时教他的话术,其实是要他说自己少时随沈氏父子入京述职,曾经见过当年太子殿下,有过几面之缘。 可他今日看到这个男人,心中陡然起了一个猜测,便斗胆一试。 此时,他这个猜测被证实了。 贺三郎淡淡地微笑,旁若无人,心中溢满一腔嘲讽。 谁能想到,皇帝此行要找的人,从来不是他贺三郎,而是他的十一娘,早已死去的皇后。 可若是爱她,怎会如此残忍地对待她? 但,若不爱她,又如何会千里迢迢来北疆寻一个早已死去的鬼魂。 可惜,如今她就在他身边,他贵为天子,却永远不会察觉。 贺三郎涌起一丝报复的快意,眸光微微上抬,再一次直视天颜。 而后,他的唇角一点一点勾起。 陋室内寂静无声,天子陷入一时的沉吟,瘦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叩动桌案,像是掀起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波澜。 少年干净却又沧桑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冷漠的笑意。 只要沈十一娘想做的,他都会不惜一切,为她达成。 既然他已猜透了天子此行用意,他便要利用这份扭曲的执念,成全十一娘所愿。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恭敬而又冰冷: “贺三郎,与顾将军一道深陷刺荆岭。” “请陛下即刻出兵,前往刺荆岭。” 第70章 血战 贺三郎在皇帝面前周旋之时, 沈今鸾离开官驿,前去敬山道人所在的破庙。 若非事出紧急,只剩下这一支由元泓掌控的陇山卫可用, 她不会算计元泓出兵。 如今云州既得,将军战死。鸟尽弓藏。元泓隔岸观火,陇山卫嫉恨顾昔潮昔日所为,恨不能见死不救。 无人在意一个无名之人的生死。 甚至, 所有人都暗自期盼顾昔潮战死沙场。 君王需要他的死, 来收拢兵权;他的顾家亲兵需要他的死, 才不至于陷入忠义两难全的困境。连她,都需要他死后承担当年罪名, 为沈氏平反。 他这样的人,唯有战死,才能称为英雄。 一想到他, 汹涌的悲哀在心头打转, 沈今鸾极力恢复冷静,素白的怀袖在无尽的阴风里涌动不息。 她只能暂时依靠陇山卫歼灭刺荆岭沿途的北狄军。去营救顾昔潮,她必须有自己的兵。 雷声沉闷, 连片的墨云在山头压下来。 熟悉的破庙里, 一众陈旧菩萨注视下, 赵羡正在收拾破铜烂铁, 像是正准备卷铺盖走人。 他看到鬼魂去而复返, 没有抬头,只是叹息了一声,连连摇头道: “只有最后三天了, 贵人还不去往生吗?” “哎,我辜负了顾将军所托……我这一桩功德, 算是完不成了。” 沈今鸾挑了挑眉,神容生动,像是浸在明光里,声音清朗万分: “道人还在犹豫什么?你要找顾昔潮报恩,可他人都要死了,你还怎么报恩?” “我欠你的这一个功德,我会千万倍的还你。” “千万倍?”赵羡停下了手里活,眨了眨眼,吹胡子瞪眼,只当她又戏弄他。 他轻嗤一声,不满地道: “你倒是说说,怎么千万倍地还我?” 沈今鸾抿唇一笑,道: “你依照与顾昔潮的约定,送我去往生,不过超度了我一个鬼魂。而我现下,有成千上万的冤魂,可以超度,送去往生……” “如此,难道不是千万倍的功德吗?” 她从十五年战败的北疆军说起,将当年在云州战死之人的名号一一道出。 当年北疆军战败,痛失云州,以致于这片土地上战死的冤魂无数。 那年战死的鬼魂,大多和她一样,执念深重,无法去往生,一直徘徊于此地。 沈今鸾微微福身,以国士之礼,对赵羡拱手道: “请敬山道人与我一道,前往刺荆岭招魂。” “他借我的命,我来还他。” 远山之间,一道闪电劈下,魂魄姿态飘然,被白光照得如烟似缕,好似随时都会消散。 起风了,赵羡道袍飞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一声春雷,震天动地。 白光闪过,天色暗沉。火杖的火光不住摇晃,官驿里人头攒动,行色匆匆。 这一支只听命于天子的陇山卫,数千人很快集结起来。麒麟纹的旗帜在暗红的朝霞里出城,往一望无际的刺荆岭驶去。 贺三郎被几名天子亲卫严加看管起来,从屋内出来后,他脊背上的冷汗被阵风吹干,仍然发凉。 刺荆岭高耸绵延,陇山卫翻山越岭,沿途遇见小股打散阵型的北狄军,两军对阵,逐个击破。 数不尽的厮杀呐喊声里,贺三郎斩杀一个俯冲过来的北狄骑兵,横刀立马,在马上回头四顾。 天色苍茫,他始终不见沈今鸾的魂魄,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越往刺荆岭深处走,遇到的北狄残军越是密集,高举火把,负隅顽抗,不要命地一般朝进入的陇山卫直扑过来。 不知还有多少守军盘桓在深山之中。 贺三郎被数柄北狄骑兵的长刀围困,按着马不断后撤,压抑地急喘。 又一道刀光闪过头顶的时候,他闭眼,耳边听到敌人闷哼一声。 枯枝“咔嚓”一声落地,他睁眼四望,向他突袭的北狄骑兵倒地抽搐,但他的身旁,空无一人。 再一回身,贺三郎看到飘浮半空的那一缕魂魄,在他面前一晃而过。 她所过之处,地上的枯叶不住地打着旋儿。泥泞的地下甚至好戏那个能看到森白的枯骨时隐时现,好似在地底颤动,一闪而过。 她的魂魄惨白异常,浑身透着虚无的光。 她的身后,雷声震天,大雾弥漫,如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十一娘……贺三郎心神一震,瞪大了眼,如同眼见厉鬼。 刺荆岭深处的山谷里草盛树密。潮湿的血腥气在大雾里弥漫开去。 沈今鸾立在重重雾霭之中,白衣如雪,眼见一支支大魏军队从刺荆岭深处有条不紊地撤出来。 从他们口中,她得知了这场仗顾昔潮的打法。 依靠顾辞山留下的北狄布防图,和熟悉地形的羌人,他独自带着最为精锐的数百人部下,牵制了几乎北狄军在刺荆岭全部的兵力。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38节 为了其余兵马能够长驱直入,径直穿过刺荆岭,直取云州。 他还真是一线生机都没给自己留下。 一个人抵挡了北狄的百万兵马,以最小的代价获得云州的胜利。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这战神之名他可真当得起。 沈今鸾唇角扯动一丝冷笑,心头如针刺一般痛到麻木。 她明白,他早已存了死志。 顾家九郎十五年前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副躯壳。为了一个执念而活。 如今,他就差一死,就能圆满。 他就是想死在云州之战里。 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夙愿。 只要他死讯一传来,元泓就会下诏为旧案平反。 算时机,云州收复,她执念了结,正好赶得上她去投胎,分毫不差。 顾大将军,还真是算无遗策。 沈今鸾面上笑意盈盈,心底恨得咬牙切齿。 她不会让他如愿的。 连绵不绝的雷音里,又一队大魏军的精锐从着火的密林里窜出来。他们一个个死里逃生,狼狈不堪。 “有、有埋伏……北狄军设下了陷阱!他们知道我们的行军线路!……将军,将军还在里头!” 那个将士浑身是血,语罢已昏了过去。 顾昔潮还困死在刺荆岭里。 沈今鸾的周身,阴森雾气缭绕不绝,她一下子攥紧了腕上的红线。 上面传来的心跳越来越微弱。 她缓缓抬眸,望向刺荆岭深处。 那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传来若有若无的厮杀声。 她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 “阴兵借道——” 弥天大雾轰然漫开,迅速涌入前方火光最盛之处。 …… 震天动地的雷声里,骆雄抹一把满是血的脸,望向云州的方向,黯淡的双眸迸射出喜悦的光亮。 他一路跟随顾昔潮,带着这一支最是精锐的小队,奉命引开刺荆岭各处的敌军,为其余的兵马快速推进,夺取云州。 胜利的号角声一响,身边的将士喜不自胜。 代,寰二州的兵马和北疆军旧部都在云州了。 这一战,将军布局精妙,史无前例,没有浪费一兵一卒,功业已成,千秋传颂。 马蹄裹挟雷引轰鸣而至,雨声携带箭矢刺破苍穹。 就在此时,一大片北狄军突然不知从何处倾巢出动,四面八方侵吞过来,不计其数。 他们这一小队在错综复杂的林中开始后撤,最终占据了一处高地,俯视坡底密密麻麻如虫蚁的北狄兵。 箭雨纷纷,骆雄不断砍杀试图冲上陡坡的北狄并,手里的刀都钝了角。 “这里怎么突然那么多北狄狗?” 他踩在脚下敌军的尸堆上,回首四顾,惊觉道: “引路的羌人去哪里了?他们是不是带错路了?” “他们不会回来了。” 一道沉定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骆雄抹去面上溅起的血痕,望向十步之外血战的男人。 重重北狄军中,他们的将军身姿巍峨挺拔,背后天地昏沉,一身血气犹如阴云密布。 顾昔潮挥刀砍去驾马飞驰的北狄骑兵之后,一个回身,拔出大臂上被敌人刺中的箭矢,带起一片飞血。 骆雄目眦欲裂,挥刀砍去上前冲来的北狄骑兵的马腿。 大难临头各自飞。这群羌人可真是好样的,亏他还当他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同并肩作战,还屡次三番为他们挡下攻击。 他大吼一声,撕开了身上残破的甲胄,朝天挥刀道: “将军,我们来拖住他们,拼死也把你救出去!” 什么人都会背叛将军,但是他们绝对不会。 他们跟着将军出生入死,命都是将军给的。 从前,将军不计生死救了他们那么多次,这一次,该换他们了。 轰隆隆的春雷响声里,人影在密林里游走搏杀,血染灌木。 顾昔潮回马斩杀身侧各一个北狄兵,遥遥望去。 山岗上荒野阒静,火烧的烟灰席卷散去。北狄军这一波攻势稍歇,他们获得一刻喘息之机。 “骆雄,你们往南突围出去,我来掩护你们断后。” 他甩去刀尖残血,直指着南面的方向,平静清朗的声音传遍每个人心头。 “你们,都是今日之战的人证。必须活着出去。” 骆雄环顾一圈,身边除了一直跟着顾昔潮的亲兵,还有数十名代州寰州的将士。 他们各自来自北疆三州,不同阵营,正是将军出征前精心挑选调配的精锐。 这也是将军布局的一环。此战,他们都亲身经历,亲眼目睹,是羌人把他们大军引到北狄人的埋伏里,才全军陷落的。 因此,他们自此都是活生生的人证。公允公道,毫无偏颇。 他策马疾奔,惊愕的呼声咽在闷雷中: “将军,我们走了,那你怎么办?” 哪有主将掩护他们的道理。 把他们安全送出去后,将军一个人,只是一副血肉之躯,怎么能抵挡北狄那么多的兵马。 “我们不走!我们陇山卫,立过誓,要与将军同生共死!” 只见顾昔潮立在坡上,朝着底下追随他多年的陇山卫,摇了摇头,道: “我,只是一个孤儿,并非顾家血脉。” “你无资格再掌陇山卫,今后你们不必再追随我。” 周遭一片死寂,连箭矢的嗡鸣都停了下来。 乍闻之下,众人霎时变了脸色,身上战栗一下,愣在了原地,齐齐看向了他。 顾昔潮放眼过去,四面都是他带在身边多年的亲兵,还有他大哥的旧部,陇山卫的精兵。 短暂的惊骇过后,所有人得知这一桩秘事,面容复杂,各怀心事。 大魏朝门阀森严。当年,多少人因为陇山顾氏的声望而跟随他,如今,他不过一个出身低贱的孤儿,这些世家望族的将士应是倍感欺骗和屈辱。 一片异样的视线里,顾昔潮面上不见一丝喜怒,霍然挥刀,斩断从身上褪下的麒麟铠甲。 他觉得轻松,自在。 到死,终于能摆脱这一身顾家九郎的责任,不曾辜负大哥。 他从怀中取出一玄铁之物,递给了最前的骆雄,最后交待道: “待天子颁下沈氏平反的诏书,你再将兵符交予陛下。” “陛下若推拒,你带领今日所有人证,请他彻查今日羌人叛变一事。” 朔风劲吹,顾昔潮迎风而立,长袍烈动。平静的声音空旷,辽远,苍茫: “从此,陇山卫交由陛下代管。我走后,你们跟着顾慎之将军,他爱兵如子,定会保下你们。” “天下,再无顾昔潮此人。” 众人呆愣在原地,纵然将军去意已决,早已为他们这些追随他多年的人谋划好了后路。 诸般异样的思绪烟消云散,将士们再也克制不住。纷纷放下了刀,呆若木鸡,泪如泉涌: “将军!……” 到底是二十年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同袍情义。 尸山血海里,男人回眸,恶鬼一般杀戾的眸中竟然闪过一丝温柔的笑意,最后轻声道了句: “骆雄,你记得答应我的事。” 骆雄久久呆立,双眸通红,咬得唇齿出血,含泪重重点了点头。 出征前,将军曾对他道: “我死后,把我葬在云州的宅子,院里种满了春山桃。” 他一直记着这一句平淡如水却惊心动魄的话语,没想到竟一语成谶,成了将军的遗愿。 骆雄擦去面上混流的血泪,忍不住问道: “将军,可有话让我带给、带给……” 他的声音低下来,尾音化作一声哽咽。 将军从来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无妻无子,就算有遗言又能带给谁?骆雄一个七尺大汉,泪流不止。 听到这一问,顾昔潮脚步一停,恍惚了一下。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39节 在他一生暗无天日的回忆里,恍若看到飘零的桃花瓣,浮现出一道素白的影子。 生死当前,只有这一道影子,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没有告别,就不算死别。 对她的心意,此生无法宣之于口。 所以,他没有遗言。 黑暗的密林像是没有尽头,顾昔潮咧开暗红的唇角,却是笑了一笑。 他声音嘶哑,回应追随他的部下,一字一字道: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另一个山头已隐隐浮现出一支北狄人的大军,乌泱泱的兵马,轰隆的马蹄声起,杀机四伏。 又一波潮水般的敌人又至谷底。尖锐的箭鸣倏忽飞过,刺破血肉,铮铮而鸣。 “走!这是军令。” 顾昔潮挥袖猛然一拭血流凝结的长刀,神色威严从容,不容拒绝。 这是将军下的最后一道军令。 骆雄潸然泪下,慢慢跪倒在满地的尸首之间。 军令如山,不得不从,他们只能朝着顾昔潮,齐齐伏地,朝着用命为他们挣得生机的将军,最后猛叩一个响头。 众人起身之时,转眼之间,只见夜幕沉下,顾昔潮已回头飞身,冲下暗无天日的谷底。 一路踏过的细碎山石滑落,扬起的烟尘犹如一阵势不可挡的杀气。 如雷的马蹄声中,男人一人一刀,横挡在谷底狭窄的关口。 一身凛然英姿,凝在浓稠夜色里,衣袍在风中翻涌不息。 北狄军看到他的人影,见识到他杀了多少自家军士,磨牙吮血,如同嗅到鲜血的野兽,纷纷朝他飞扑过来。 顾昔潮臂舞长刀不绝,砍倒不断逼近的北狄兵。他一步不曾后撤,踏过荆棘里的无数尸骸,一条血路蜿蜒在荆棘丛。 接连不断的箭矢,伴随着天穹的雷声,如暴风雨铺天盖地。 箭雨之中,顾昔潮渐渐被逼入谷底的荆棘丛林之中。 衣袍被丛生的荆棘刺破,胳膊上的伤口彻底崩裂开来,胸前甲胄没入的箭矢犹在嗡鸣。 直到,又一支流矢飞来,深深扎进了他的膝盖。 高大的男人如山峦一般晃动一下,被迫半跪在地,以刀拄地。 历经数轮血战,顾昔潮已是力竭,面对奔袭而来的敌人,无力举起手里的长刀。 可下一瞬,那柄长刀忽然不受控地扬起,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虚空中替他举刀对敌。 一阵阴风拂过他斑白的鬓发,在风中飘动。 顾昔潮微微一怔。 在他还未反应之时,手中刀尖一扬,面前敌人的鲜血溅了他满身。 可眼前,只是雾霭沉沉,一片虚空。 不知何处起了大雾,漫天阴风悄然席卷,笼盖穹宇天地。 北狄人的千军万马在朝他一人袭来,却又好像同时凝滞在了不远处,不敢接近,发出求饶的呜咽之声。 突然之间,四野万籁无声。 只能听见衣袍拂过荆棘倒刺的猎猎之声。 气氛变得阴森诡异,又有一丝莫名的熟悉之感。 顾昔潮抬起眼。 那是人世间无法描摹的画面。 天际暗沉如泼墨,层云舒卷,犹如一大片滔天的涨潮在半空中汹涌而来,气势磅礴,吞山并海。 大地也在震动,有如千军万马,踏破山岭,气势汹汹,无数人声在震吼,皲裂天地。 一连厮杀数个时辰,顾昔潮甲裳尽赤,浓稠的鲜血浸透,像是沉进了血海里。 可是,他恍若在这无边浓烈的腥血之中,嗅到一丝兰麝的香息。 那么淡,却那么刻骨。 眼帘尽是血色,视线一直模糊不清,天地万物褪去了所有光泽,只有一片沉沉的暗红。 然而,他眼底的罅隙里,却好像看到了那一缕熟悉的寡白罗裙,穿过漫天浓雾,飘飘荡荡。 顾昔潮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她已去往生了吧。他心想。 他闭阖了双眸,陷入黑暗,试图抹去这场如梦的幻觉。 待他再睁眼时,一片猩红里,那一身他朝思暮念的素衣还在。 正踏过尸山血海,不止不息地朝他飞奔而来。 仍是重逢时那一身寡白里衣。 袍袖依然带血,裙裾旧得发皱,在风中微微颤动。 大敌当前,万人围困。征伐一生的顾将军濒死之际,蓦地冒出一念: 他走前,忘记给她烧一件新衣了。 第71章 执念 天穹晦暗如夜, 雷声震耳欲聋。犹如鸿蒙初开,混沌不辨颜色,天地间百鬼夜哭。 山坡上进攻的北狄大军被无边大雾所笼罩, 心惊胆寒。 阴风如潮,大雾越来越浓,铺天盖地。 重重雾霭中仿佛有一团一团的黑影,像是骏马嘶鸣, 又似人声咆哮, 大有气吞山河之势。 射出的箭矢会掉头回来, 密密麻麻刺中射箭之人的胸膛。 掉落在地的刀刃凭空扬起,抹过他们的脖颈, 炸开的血花滴落成河,漫过浮出地面的无名枯骨。 雷鸣声,马蹄声, 兵戈声, 声声凄厉,紧随而至。 大片进攻的北狄军被迫放下武器,捂住了双耳, 滚落山坡, 葬身谷底的荆棘丛中。 带兵的北狄大将吓得屁滚尿流, 手脚发麻, 跪倒在地。 谁能想到, 这一支看不清兵阵的大魏军竟能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他的人毫无招架之力。 不到一刻,竟然将埋伏在刺荆岭的北狄军尽数击溃。 任是北狄军大将身经百战, 也怕得脊背发凉,不住地咒骂, 跌进了泥地里挣扎。 一双同样发颤的手将他从泥地捞起来。他一看到那人抖动的虬髯,推了他一把,怒声质问道: “你不是说,大魏军几乎都去了云州,他只有一支小队吗?” “怎么忽然来了那么多人?至少有一万大军啊,你们羌人竟敢欺骗我们可汗!” “铁勒鸢一死,没想到你们剩下的人胆小怕事,都是一群废物。”那个人高马大的虬髯大汉声音低哑。 在北狄大将惊恐的目光下,那大汉站着不动,死死盯着谷底荆棘丛中那一道不屈的身影。 他黑暗里浅褐色的眸子闪动着怨毒的火: “大魏军的主将背信弃义,他的头颅,我非要不可。” 四面伸手不见五指,北狄军大将看着他沉黑的影子,倒吸一口凉气,跺脚道: “你真是疯了。攻下云州的大魏主力军已经进入刺荆岭,朝这里来了,我们腹背受敌,根本打不过大魏人。再不走,我们、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撤退!全部撤退!”他当机立断,命令剩下的残兵断后,自己上马和一众骑兵飞快地往北逃离。 埋伏在刺荆岭深处的北狄最后一队人马在漆黑的密林里逃命飞驰。 还未跑出几里,只见正前面似有一道银光闪过。 正在夺命疾驰的马匹根本无法立刻停下。 最逼近那一道银光的时候,只见是一道纤细坚韧的银丝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一触便化作最为尖锐的锋刃,横切过他们的脖颈。 未来及闷哼一声,马上的数十头颅,应声滚落在地。 同一片黑暗无边的密林里,骆雄带着三州兵马踏过血迹斑斑的泥地,没有发现地上敌军鲜血犹温的头颅。 他们死里逃生,在密林里只奔出了三四里后,才脱离了北狄军的埋伏,与之前的军队汇合。 骆雄将残军安顿好,再度拔刀往回走,道: “你们走,我要回去救将军。” “将军早就知道刺荆岭里羌人会叛变,北狄军会有埋伏。” “他不想消耗更多的兵力在这一场必死的阴谋里,才会独自一人去拖住北狄人,为我们杀出一条生路。” 骆雄一拍胸膛,口中淬出一口血,咬牙道: “将军为我们苦心筹谋,我们怎么能贪生怕死,抛下将军不顾?” “可是……”众人面有疑色。 将士自然都看出来将军牺牲为了大家活命,可是一个孤儿二十年来冒名顶替顾家子,统领他们世家子弟,他们一时无法接受。 “就因为他不是顾家人,你们就忘了将军如何舍生救你们性命了吗?” 骆雄冷笑一声,红着眼,目露凶光。 “当年在南燕都城,将军单刀匹马奔袭十余里,将你从敌阵里提出来,回来的时候,甲胄上的箭孔比蜂巢还密!”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40节 “还有你,火烧敌营的时候,你陷落在火海,将军浇了一身水冲进去将你就捞出来,肩上烧伤的疤痕现在都还在。” “你,你,你们,能活下来,是因为将军不放弃,领着我们彻夜搏杀,才从陈州之战里活着逃出来……” “没有将军,你们一个个,早就是枯冢一座了。” 从前在陈州,在南燕,在崤山崖底,在歧山部。 上回在刺荆岭,将军为他们与铁勒鸢力战生死局;还有这一回,以血肉之躯,只身抵挡北狄千军万马,为他们争取求生的机会。 无数次,将军为他们破局,舍生忘死。历历在目。 从军之时,他们不是顾家人,从来不姓顾,没有显赫的身世,只有各自的姓氏。 是将军亲自教他们箭术,授他们兵法,将他们训练成亲兵,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有,自此改变了他们任人鱼肉的奴隶命运。 将军在所治下的陇山卫里,给了他们一个家。 当年陇山卫何等威风,名震江南,声盛北疆。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斤重。 如今,他们竟只是因士族身份,要弃恩人和同袍不顾。 骆雄立在一众世家子弟之中,目中嘲讽,满是不齿。 众人心中悲恸,不再往前走,都停在原地,望向火光涌动的方向,振臂高呼,嘶吼不已: “我也去。”“我必要去的!” “将军为我们战死,我怎能苟活。” “老子还能再打一场!” 一呼百应,有其他人立马起立,连绵不绝。 骆雄沉吟片刻,指着前面代州和寰州的几名将士,道: “你、还有你们,快去云州搬救兵。” 三州兵马的证词,至关重要,不能让他们再冒险。 “其他人,跟我回去救将军!” 二十年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同袍情义,已然使得世家门第之隔,逐渐坍塌。 不是顾家血脉又如何,他们只认忠肝义胆的战神英雄。 将军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 将军死在何处,他们也死在何处。 在骆雄的带领下,众人掉头奔去,沿路看到遍地皆是北狄军的尸体。 有的七窍流血,有的大卸八块,还有的,像极了之前在崤山,追杀顾家逃犯时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 他们在大雾中穿梭回去,掠过死状各异的尸体,又惊又喜又怕,一身冷汗浸透了甲胄。 “难道,这些人都是将军杀的?” 众人心中五味杂陈。 当时,只身独自闯入敌阵的顾昔潮让所有人觉得汗毛倒竖。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将军的战神之名,皆是血刃拼杀而来,数不尽的人命堆砌而成。 从前随他四处征战,将军血肉之躯犹如铜铁灌注,坚不可摧,如同毫无感情的杀敌机械。 可没有这一回像今日这般陌生可怖,身上一丝活气也没有。 厮杀时,敌军数道利箭同时刺入他的胸口,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的眼神,宛若修罗鬼域里爬出来的恶鬼。 “将军求死,是为了我们求生。”骆雄心有悲痛难忍,哀叹一声。 他到死都在布局,为他死之后他们这群人今后的生路。 漫山遍野,数以万计的敌军已悄无声息地尽数退去。 众人在山顶遥遥望去,看到了谷底那一道黢黑的身影,在雾气不绝的荆棘从中迎风挺立。 高大挺拔的身躯一动不动,胸前背后插满无数支箭矢,血流都干涸了,僵硬凝固在那里,宛若一座屹立不倒的旷世石雕。 只有撕裂的袍角和散开的乌发在风中飘扬。 孤寂,安详。 好像只是睡着了。 他们来迟了。 将军卸甲,战死沙场。 “将军……”骆雄低吼一声,双膝跪倒在地,泪花自眼底炸开。 其余人跟着跪伏,泪如雨下,以头叩地。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默默垂泪之际,忽见那身躯动一下。 他们眨了眨眼,而后,竟看着他缓缓地立了起来。 阴风涌动,漫天皆是不知何处吹来的桃花瓣,纷纷扬扬,都朝着荆棘丛,同一个方向飞舞不止。 渊深的荆棘从中,方才恶鬼一般的将军,斑白的鬓发之间,黯淡的侧脸抬起。 满是血痕的面上,一双黑眸清亮无比,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此时此刻,他们的将军好像死而复生,又活了过来。 骆雄等将士愣在原地,呆若木鸡,瞪大了双眼,一时忘了往前走去。 他们的头顶身旁,无穷无尽的春山桃花瓣,如丝如雨,飞过千山万水,独朝谷底那一道孤寂的身影而去。 惊雷阵阵,淡粉的花雨漫洒,所过之处,谷底荆棘丛生,尸骸遍地。 一面是沉黑,一面是暗红,犹如炼狱的刀山火海。 漫山遍野的桃花瓣落入绵延的荆棘之中,像是黑暗里细碎的星辰。 慈悲无量,光明无量。 落花荆棘里,月色火光中,顾昔潮双手撑着刀,缓慢地直起了身。 桃花瓣在眼前纷乱,他目不转睛,生怕这一瞬的所见,只是死前的幻觉。 他忽然发觉,自己不是死而无憾的。 死前,还想再见她一面。 无论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只想再见一面。 素来残忍的上天好像听到了他的祈愿,这一世以来唯一一次降下慈悲。 她来了,就在他面前,素衣带血,阴风浩荡,像是为他而来。 此生如万古长夜,这一缕寡白罗衣,是天地间唯一的光亮。 为他照亮这一丛阴诡地狱。 周遭陷入长久的寂静,顾昔潮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随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而重新跳动,雀跃。 上一刻还远在天边,下一瞬已飘至他面前,近在咫尺。 “顾昔潮,你敢死试试!” 这一声急切的唤,怨恨嗔痴,娇柔宛转,扑面而来,震耳欲聋。 真实的口吻,就是她。他不是在做梦。 一声声入耳,他好像回了魂。 涌动的兰麝香幽幽飘荡,顾昔潮沉入深渊的意识清醒了几分,浸在血流里麻木的手指动了动。 他拖动沉重的脚步,身旁的荆棘被他跌跌撞撞踩碎几株,直到来到她面前,慢慢地站直了,渐渐恢复清醒。 一清醒,他将那一刹那的喜悦深深埋入荆棘底下,嘶哑的声音冷肃且沉静: “皇后娘娘不去往生,来这里做什么?” 沈今鸾咬了咬唇,朦胧的眼端详着浑身箭矢,血污发黑的男人。 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的伤口,流那么多的血,还能跟活人一样站得笔挺,如寻常一般神思清楚地质问于她。 她无数杂乱的心绪涌作一团,哽在喉间。她深吸一口气,忍住泪意,哑声道: “我来,是有一句话问你。” 顾昔潮抬起脸,没有作声,一滴血从他鬓边淌落。 沈今鸾袖中的五指颤动,想要伸手拂去,最终没有动。 “顾将军为什么要顶罪,为北疆军平反?” 顾昔潮手指微僵,温热的血流从指尖滴落,化为一片冰凉。 她都知道了。 他呈上御前的奏本,他不堪的身世,他无望的赎罪。 方才,他可以从容交待部下,却不能心如止水地面对她。 “我大哥死前,知道了沈氏冤案,本要为当年旧案顶罪。毕竟,当年没去驰援,确有顾家的责任。” 顾昔潮声色从容,不见波澜,道: “大哥一生孤苦清正,臣不会让他背负骂名。为北疆军平反,臣不过是完成他的遗愿……” 他顿了顿,垂下眸光,平静地给自己下了定论: “冒认顾氏宗族,臣,本就是罪人。” “罪,人。”沈今鸾咀嚼着这个词,心脏像是被一双手猛地揪紧,泛起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疼。 没有救下当年的北疆军,没有救下大哥,在他心里,一直以罪人自居。 苟活十五年的罪人。 于是,他惩罚了自己十五年。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41节 从前明亮干净的顾家九郎从此堕入黑暗,变了一个人,面目全非,手段狠辣,做尽一切违背本心,自己都不耻之事。 每一次,都如利刃剜心,挫骨扬灰。 直到今日,最后能为云州战死,是他为自己定下的结局。 她今日才惊觉,顾昔潮和自己竟是如此的相像。 为了死去的父兄,没落的沈氏,她惩罚自己,入宫复仇,活成了自己最是厌恶的模样。 她和他,同在无间,皆是恶鬼。 沈今鸾闭了闭眼,掩住眸底翻涌的泪意。 他一直认定自己是个罪人。 罪人不会表露对她深沉的心意。 罪人也从不奢求她的回应。 这十五年来,他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都是在赎罪。 一生一世,到死也不得解脱,此时此刻,濒死之际,干不肯袒露一丝一毫深藏的心意。 沈今鸾微微喘息,眼睫不住地颤动,心尖像是风里的花瓣发颤,声音也跟着颤: “顾将军不惜性命为沈氏平反,又为何要瞒着我?” 她在设下圈套,等他给她回应。 若非心中有鬼,又何故要瞒着她承担所有,背着她独自赴死。 在她狡黠又迫人的注视下,顾昔潮似有所动,抬眸回望了她一眼。 男人甲胄残破,一身浴血,面容苍白冷峻,如同北疆遥不可及的亘古寒峰。 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里,看不清的微光在流转。 “当年放逐北疆是臣心甘情愿。今日负罪战死,亦是臣得偿所愿……” 顾昔潮没有正面回答,语调依旧坦荡,没有一丝起伏,似乎不见一丝破绽。 他眼里的光沉灭下去,最终淡声道了一句: “皇后娘娘,不必心有亏欠。” 生死之前,这么一句轻描淡写,就此道尽平生衷肠。 尸山血海里,沈今鸾长久地凝望着这个男人宁折不屈的模样。 到底是笑了一声,只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所幸,她早料到了。 顾大将军强韧不拔,一身铁躯坚不可摧,一副心肠更是硬如坚冰。浑身上下没一处是软的。 明明情深义重,故作冷漠淡薄。 她知道,他是不可能开口的。 她倒要看看,他能瞒她到什么时候。 沈今鸾强忍着心中漫涌的酸涩,压下喉头的哽咽,一字一句地道: “你以罪臣之名只身赴死,没有了姓氏,没有了归处,只会和我一样成为孤魂野鬼……” “顾昔潮,你就这样死了,真的毫无遗憾吗?” 顾昔潮抬起脸,目光像是退潮的浪水,在一片里沉寂微微涌起,无声地荡开涟漪。 死前,想再见她一面,以为便是无憾无悔。 可见到了她,又想起那一桩无法与人道的期许。 那一个期许,十五年前就永远地沉落在那一场史无前例的惨败之中。 之后,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万死难消。 他的身体又开始丧失知觉了。他克制心神,看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冷静地道: “既然北疆军已平反,你该速速去往生。赵羡留在朔州,一切都已准备好。” 又赶她去往生,沈今鸾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来,摇了摇头道: “我不去。” 魂魄在风中缥缈无依,她的声音却柔韧坚定。 顾昔潮两道浓眉微微皱起,干涸凝结的血块在眉峰颤动。 一抬眼,看到她无声地望着自己,眉眼盈盈,如凝水光,忽然凑近自己。 “你说你没有遗憾,可我还有执念未了。”她凝视他,声音忽柔和下来。 浸透了血的甲胄沉重如山,压在肩头,顾昔潮其实已经没什么力气。听到她这一句,他仍是抬起了头,沉默地与她对视,略带一丝疑虑。 沈氏父子的尸骨已找到,北疆军旧案业已平反。她还在因哪个执念不能去轮回转世。 “还有执念未了?”他喃喃道。 他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力气,再送她一程了。 沈今鸾迎风而立,下颚扬起,唇角也扬起,提高了声量,无比确定地道: “有的。” 阴云聚散,朦胧的月色洒在魂魄的周身,像是在萤火之光,照尽夜穹。 满面春山桃的花瓣迎风吹落,映出魂魄虚无的笑靥。 人面桃花,无限娇媚,无限明艳。 “我还有一个执念,生前死后都藏在心里,一直没机会说出口。” 说话间,她正轻轻踮起脚尖,蓦然伸手,轻轻拭去他眉宇之间的血污。 血污之下的脸庞,丰神俊朗,棱角分明,一如少时。 纤细的手指一寸一寸抚过他消瘦的侧脸,坚韧的下颔,轻柔如花瓣拂过。 顾昔潮鏖战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时撩起沉重的眼皮,黯淡的眸光在她的泪眼中明灭,而后,一点一点被点燃。 下一瞬,一个轻柔却娇横的吻,也如花瓣一般落在他发颤的双唇,猝不及防。 不同于之前攫取阳气时唇齿僵硬的相触相抵。 这个吻,溢满女儿家的似水柔情,一丝一丝沁入他封冻十五年的五脏六腑,流入四肢百骸,坚冰消融。 纵使没有犀角相照,纵使不是血肉之躯。 她的吻,真实不虚。 那么沉痛却又那么温柔,直抵他心底最柔软之处。 在顾昔潮愕然懵怔的目光里,沈今鸾捧着他的脸,莞尔一笑,道: “我想请将军,为我燃一生一世的香火。” 第72章 血婚(重写) 穹宇如时空无尽。 漫天的春山桃瓣肆意扬散, 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在黢黑的荆棘中绽放,亮如白昼。 模糊的光晕里, 一双虚虚实实的人影重合在一处,如同荆棘丛里共生相缠的藤蔓。 魂魄虚无,人影沉重。 两相无法触及。他俯下身,笨拙地怀抱着她, 荆棘的倒刺勾破他垂落的袍角。 沈今鸾落进他的怀抱里, 指腹轻轻抚弄他下颔带血的青茬。 双唇碾磨, 轻轻扯咬了一下。她伸臂勾着他的后颈往下,颈侧温热的血流划落她无形的手。 男人一动不敢动, 乌发散乱,鬓边一绺银丝不住地颤动,沉黑的双眸微微睁大, 目光凝结呆滞。 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抿了抿发烫的唇,似幻似真,不敢置信一般地眉头微皱, 别过头去, 轻声道: “皇后娘娘说笑。你我死敌, 如何供奉香火?” “死敌?” 沈今鸾忍俊不禁, 伸出的手指, 一点一点描摹他眉眼的轮廓。 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恍若当初在洛水畔时,一池荡开的涟漪,她手持鸩酒要毒杀他。 在她最恨他的时候, 却仍觉得他这一双眼生得好看。 好看得惊她的心,动她的魂。 原来, 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动过心了。 而他,即便在最是针锋相对的那些年,爱意汹涌不息,一次次纵容,一次次留情,把性命拱手奉上。 往昔如洛池逝水不可追寻。 沈今鸾的指尖从他深刻的眉宇抚过挺拔鼻梁,最后点了点他抿紧的薄唇,埋怨似的。 “什么样的死敌,一重逢就拉着魂魄拜堂?” “什么样的死敌,又会供奉她十年香火?” 这么多年,桩桩件件,她回想起来,叹了一口气。 最后,只用力戳了戳他硬实的胸甲,既是无可无奈又是颐指气使地道: “或者你再告诉我,什么样的死敌,会以一死换她一族的清白?” 顾昔潮身躯僵直,怔怔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浓睫不住地颤动。 任由她拭去他面上颈上的血污,露出原本英挺的眉眼。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42节 斗了一辈子,从没见过顾大将军这般呆滞失措的模样。 沈今鸾慢慢地依偎在他身上,柔弱无力,像是一片将散的薄雾。 “为了来救你,我耗尽仅剩的力量召来北疆军死在云州的冤魂。我怕是不能再去轮回,也没有力气再和你斗下去了……” 她一面说,一面仰起绯红的小脸望着他: “所以呀,你可要给我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像是委屈,又像是在耍赖。 只是一缕魂魄,娇俏动人,还是昔年的沈十一娘。 顾昔潮静静地望着她,胸前不断起伏,断箭刺破的衣襟微微敞开。 她垂眸瞥一眼他破旧的衣袍,扯了扯他血迹泅湿的袖口,杏眸弯弯,道: “顾大将军现在落魄了,买不起那么多香火的话,给我渡一生一世的阳气也是可以的。” 她犹记得,他为了给她烧新衣,买钗环,连那把御赐的金刀都抵押出去了。 “我不会嫌弃你的。” 她轻笑一声,扬起的阴风拂动男人垂落的一缕白发,在她细瘦的指尖不断缠绕。 见他一直沉默,她又故意略一迟疑,道: “你是不是嫌弃我,只是一缕魂魄……” 想到了这一点,她好像真的犯了愁,歪着头,秀眉一蹙,面上的笑意敛起,看样子委屈极了。 看到她如此神情,顾昔潮终于轰然瓦解,溃不成军。 他张了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忽然展开双臂,将魂魄紧紧搂住。 像是只是一阵稍纵即逝的风,他要用尽毕生岁月,生死当前才能终于拥入怀中。 她魂魄之身感受不到他遒劲的拥抱,却用尽了力气回抱他。 “嫌弃我也不行。之前顾九已经把沈十一当作妻子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像是怕他又会不承认似地,她袖间阴风一扬,花瓣飞旋的半空中,一株干枯的桃枝徐徐飘落在面前。 “你藏了十五年的那一枝春山桃,我找到了。” “我们有红线相牵,桃花为盟……这下,顾九你不能再抵赖了……” 一刹那,干枯的春山桃枝上面飞满了雨水润湿的花瓣,在风中徐徐吹动。 宛若时间倒流,花枝新生,桃花重开。 她小巧的鼻翼翕张,像是在强忍着哽咽,一字字地道: “我不想再做孤魂野鬼。也不想你孤身一人。” “沈十一和顾九,就此共渡一生,好不好?” 天穹雷声隆隆,她的每一句话都在震动他破碎的五脏六腑,化作无边的绵绵春水,甜蜜又苦涩地,流淌过他残躯的四肢百骸。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了却十五年来的夙愿,孤独地战死云州。 可是,她来了。为了救他召来数万魂魄,遮天蔽日。为了他不肯去轮回转世,只想陪在他身边。 她说,她要做他的妻子。 像做梦一般,十五年来隐秘的奢望,在此刻轰然实现。 任是做梦,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场景。 纵然万箭穿心,纵然血战至死,纵然一只脚已陷入了地府。 他拖着这一身尸体,也想自私地紧紧抱住她一回,再也不放手。 心头那一丝狂喜渐渐湮灭下去,顾昔潮摇了摇头,低声道: “将死之人,不敢误你往生。” 当年在北疆得知她的死讯,那种无力的痛苦和绝望,十年来穿肠彻骨,风霜万重,如梦魇一场。 明媚自由的小娘子不该被困在这样的噩梦里,为一个死去的爱人挂念终生。 他不忍心。 男人面容苍白,带着几分凛冽的凄惶。沈今鸾欺身过去,一下子依偎进他的胸怀里。 “我时日无多,你不愿成全我这个心愿吗?” “有一天,就做一天的夫妻,有一个时辰,就做一个时辰的夫妻……沈十一,想做顾九的妻子……” 她已经精疲力竭,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连带着阴风里的花枝没了依托,也在缓缓飘落。 一双修长的手朝天张开,握住了落下来的春山桃枝。 顾昔潮鬓边白发飘扬,手上筋骨微微凸起,腕间的红线轻轻晃动。 濒死之际,他的身躯其实早已没了知觉,以惊人的力气伸手接过桃枝,高大的身形晃了一下才稳住。 雨水落在他泛着青灰的脸庞,血迹斑驳流散,浓睫下清光涌动,空茫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不移。 涣散的双眸里映着这一枝春山桃,不再跳动的心中热流奔腾。 一手的血腥被雨水洗去,手执桃花枝。一如十五年前那个花树下的少年郎。 “红线相牵,桃花为盟……” 炙热翻涌的情丝隐于郑重端肃的神情之下,顾昔潮抬眸,声音嘶哑: “当时既说了要做九日夫妻,少一日,少一个时辰,少一刻,都不算白头到老……” 天穹雷声隆隆,密云涌动,像是打动了上苍,终于开始落雨,干净的雨水洗刷地上纷乱的杀伐,流下柔情似水的告白。 顾昔潮从甲胄里取出一根犀角蜡烛。 力战之后,早就断成两截。因为浸满了他的鲜血,通身赤红。 正是一对喜烛。 他将这一对喜烛,置于地上,用火折子点燃着。 风雨交加,烛火摇动,风中摇曳的空洞魂魄再度生出了血肉之躯。 一袭寡白罗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在桃花雨里与他含笑相望。 顾昔潮端详着她这一身惨白的衣裳,还觉不够,一把扯下一片染血的衣襟,盖在她头顶,作为红盖头。 沈今鸾视线陷入一片暗红,身子忽然一轻。 他已将她打横抱起,走出了荆棘丛,在一片空地下才缓缓放下,不舍得地上的血迹弄脏她的衣裳。 细雨迷濛,顾昔潮胸前袒露,满身凝结的血块,断尾的箭矢,撕裂的伤口,身躯僵硬得不受控制。 面上的温柔却无与伦比。 面对广阔苍穹,千里魂河,他攥紧她的手,十指紧扣,一掀衣袍,牵着她并肩跪下。 天穹处的大雾,那是数万亡魂眼见云州收复,大战胜利,心愿已了,往忘川奔流而去。 亡魂之中,尽是当年北疆军的将士,他们认识沈家十一娘,看着她长大,纵使游离多年,亦不曾忘记她。 眼见这对璧人,千万亡魂纷纷都停了下来,静静观望见证这一场喜事。 “天地为媒,亡魂作证。顾昔潮,沈今鸾,今日结为夫妻。” “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顾九牵着沈十一的手,两头的红线缠绕在一起化作一股,俯首叩拜。 一拜天地。 天地浩大,山河广袤。千山风雪,百里桃花,皆为见证。 二拜高堂。 冥火摇摇,魂河生灭流动,无声道贺。春雨里的昔年故人亡魂,作为高堂,许了这一桩旷世姻缘。 夫妻对拜。 一地雨水,一地血水,赤流成河,恰似喜绸万缎,红烛千盏。 一人一鬼,朝着彼此拜下去。 顾九和沈十一终成夫妻。 烛火熊熊燃烧,欢愉又苦痛地,晃动不止。 顾昔潮俯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轻触她的鼻尖。 在烛火里深深凝视她的笑靥,像那个少年得偿所愿一般,痴痴笑了一声。 而后,他趔趄一步,身躯终是溃散一般,倒进了她怀里。像是长久紧绷的弓弦,终于松懈下来。 下颚抵在了她肩头,高挺的鼻尖撞散了松挽的发髻,气若游丝的鼻息喷洒在她颈后,已感受不到热气。 沈今鸾闭了闭眼,轻声笑道: “多少年前,你曾对我说过,想回钱塘,再听潮声。” 她记得,顾昔潮自少时起的心愿,就是回到钱塘,再听一回潮声。 后来,他因为旧案,因为顾家,一直没能回去。 “从前,我一直想带沈十一回故乡,亲眼看一回钱塘江潮。” 男人衰弱得吐息沉重,如丝线一般缠绵耳侧: “来世,还有今后的生生世世,你我回钱塘,看潮信。可好?” 沈今鸾望着他期许的目光,温柔又热烈。 她酸涩的心头,回响起奔赴刺荆岭救人前赵羡沉痛的话语: “贵人可想好了。这般召来千万魂魄,你就去不了地府轮回了啊。” 她耗尽了所有魂魄之力,无法再去往生了。 她不会再有来世了。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43节 沈今鸾抬起眼,泪中带笑,最终违心点了点头,泪水一同落下去: “嗯,来世,沈十一和顾九,一起看钱塘江潮。” 骗了他那么多回,再多骗一回,他也不会怪她的罢。 “那我,一定,给你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顾昔潮眼睑沉重,睁不开眼,扬唇微微一笑。 他从未对她食言,最后只这一次食言,她不会怪他的罢。 “我为你,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他低语喃喃,声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气息消散如烟。 沈今鸾抱着他,一丝不松手,感到环着她的那一双劲臂松开来,无力地倒下去。 明明一刻前还是温热的身体,现在逐渐变得僵硬,冰冷。 方才隆重的拜天地仿佛只是一场梦境。 她和他的一生一世,也太过短暂。 天地之间,再没有一丝气息。 唯有落花雨丝,连绵不绝。 细雨渐渐停了,连天战火也已退去,刺荆岭一片寂静。远处黑黢黢的山坡里隐有火光亮起。 “将军!……” 远处的坡顶上,骆雄带着一队人马俯冲下来,奔至谷底,跪倒在荆棘丛中,泣不成声。 “将军,北狄军死伤无数,已全退去极北之地。刺荆岭和云州都是我们的了。” “将军啊……” 顾昔潮麾下的亲兵,还有代寰两州的精锐,一队队人马纷涌而至,朝着荆棘中孤孑的人影叩首,如山峦绵延起伏。 刺荆岭之间,万人齐声跪下,浩浩荡荡,震彻天地。 一片哀嚎声里,沈今鸾一动不动,如若未闻。 眼尾滚落泪珠,一滴一滴砸在男人残破的甲胄上,泅湿了他的血迹。 她自顾自地道: “顾郎,你知道吗?其实,你有部下,也有战友和朋友。你一直在保护他们,他们也都想拼了命地来救你。” “从此,你其实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如今,云州已定,沈氏平反,你我心愿已了,不如同去江南,再听一回潮声?” “我想知道,钱塘潮水是不是真的和你当年说的那样,声动天地,如同千军万马……” “八月十五听潮声,等到冬天下雪了,在湖边围炉煮茶,红泥醅新酒……我爱喝,你可不许拦我……” 她为他拢了拢散落的鬓发,轻笑道: “无论顾九去哪里,沈十一就去哪里。我还想为夫君香熏衣裳,束发戴冠……” 她柔声细语,耳鬓厮磨。 许久,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赵羡的道袍在眼前飞扬,也同其他人一道倒伏下去,跪拜顾昔潮的遗体前。 他的声音蕴含无限的悲哀,轻轻地对她道: “贵人,将军已经走了……” 他跟着她在刺荆岭召来数万冤魂,目睹一切,一直没忍心说出口。 她赶到之时,顾将军其实已然战死。 不是活人,而是一具魂魄散尽的尸体,以惊世骇俗的意志力强撑着,只为见她最后一面。 可他怎么忍心告诉她。 这一缕孤魂柔弱如雾,却有一身强悍的决然。 和煦的春风里,满山的春山桃已然落尽。 沈今鸾怔了一怔,神思恍惚,抱着怀中的男人还是没有放下。 她昼夜疾奔,看到他的时候,他已是满身箭矢,血肉模糊。 她怎会没想到他已在弥留之际。 一向清醒理智的沈家十一娘,自欺欺人,只是想要留住一个人。 这一生,如长夜踽踽独行,她从此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一个人。 却又转瞬失去。 春雨如丝如缕,淅淅沥沥,又浩浩荡荡,声响如悲鸣轮转。 “你可别忘了,我和你有红线相牵,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像是耀武扬威一般地,她扬了扬手腕,那一缕明媚的红线在她的泪眼间闪动。 下一瞬,缠绕在男人手腕的红线缓缓脱落,断裂开去。 沈今鸾攥紧了红线,闭了闭眼,喃喃: “就算你死了,我也会在忘川边一直等你,一百年,一万年。你不来,我不走……” “顾九不能食言,不能对沈十一说话不算数……” 难道她召来万千魂魄,最终不过是亲见他的死亡吗? 不是这样的。她不会让他走的。 只要她的魂魄还没灰飞烟灭,就还没有结束。 他温热的气息仿佛还在拂过她的眼睫,临终殷切的祈盼好像还在耳边萦绕。 沈今鸾回眸,望向身旁安详苍白的男人,身影在明媚的光下朦胧如梦。 近在眼前,可望,却难以触及。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仰望雨霁后的晨曦,唇角带着羞怯又大胆的虚幻笑意。 像是十岁时少女初见少年的欢喜。 沈今鸾拥抱着顾昔潮,魂魄也在将灭的犀角烛火里渐渐淡去,消散。 刺荆岭四野,寂静如死,荒凉如死。 …… 大雨后的刺荆岭,阴云久久未散。 另一支陇山卫歼灭残余的北狄军,赶至荆棘丛林之时,天已大亮了。 队伍里一直被人押着的贺毅悄悄敛起衣袍,遮住地上一双燃尽的残烛。 他认出来,那是犀角蜡烛。 “找到了,这一副麒麟甲是……” 一阵急促的兵甲声传来,荆棘丛中泥水飞溅。 一名陇山卫的士兵将拾起的半片麒麟纹的铠甲递上去。 “陛下,顾将军怕是已经……” 高头大马之上,一只镶绣山河蟠龙的袖口接过铁甲: “诡计多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天子亲卫知帝王疑心深重,随之转向底下的贺三郎: “你带着我们在此地团团转,你说的贺三郎,究竟在何处?” 贺毅面不改色,嗤笑一声,凛然道: “顾将军既已战死,贺三郎追随他,怎么独活?” 一声沉沉的低笑传来,漫不经心地道: “贺三郎,你以为朕蠢到看不出你和你姑母合谋,在蒙骗朕?” 见早已被天子识破,贺毅瞳孔猛缩,咬紧牙关道: “我就是贺三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是陛下别忘了,我是北疆军中校尉,北疆军真相大白天下,我已非叛军!” 贺三郎不屈地抬首,目光一一搜啊过身旁围着的陇山卫将士,道: “那么多将士们看着呢,陛下难道要杀害忠军之后,让将士们寒心吗?!” 十一娘临去前,没有忘记交给他这一道保命符。 她对帝王心术了然指掌,料定元泓不会对他动手,将话术一字一句地教给过他。 贺毅此言一出,陇山卫将士心思各异,目光复杂,窃窃私语。 事出无名,光凭这一条欲加之罪要取一个刚平反的少年军士性命,确实有失偏颇。 马上那道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定在贺毅身上,几分阴恻恻,几分举重若轻。 “贺三郎,你比朕想的要聪明。只可惜,有一件事,你一直弄错了。” 男人纵身下马,名贵的雪貂大氅淌过泥泞的荆棘丛,一步一步行至贺毅跟前。 他微微俯首,猛地伸手拗过少年的手腕。 剧痛之下,贺毅想要起身,却已被天子亲卫牢牢押住,摁进了泥水里。 男人居高临下,掸去袖口溅了泥的金线,淡淡地道: “朕要找的,从来不是贺三郎。” “朕不过是要通过他,找回朕的皇后。”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44节 天际处,闷雷乍响。 …… 雷声隆隆,沈今鸾再度醒来的时候,周遭是漫无边际的大雾,一片漆黑的永夜。 她的脚下,是一片空旷森冷沼泽,倒影出她虚无的魂魄,涟漪一般荡开又聚散。 茫茫之中,眼前忽然有了一星半点的火光,幽绿犹如萤火,在指引她往前。 沈今鸾魂魄飘动,看到前面有一道人影。 是一手持幽绿火把,身材伛偻的鬼差。 “敢问,这是何处?”她尝试出声。 “这里是地府啊。” 那个鬼差回头看着她,笑容可掬,指着远处一条浮动的晶莹光带,道: “你看那一条河,就是忘川了。忘川里都是无法去轮回的残魂,直到彻底消散。” 沈今鸾举目望去,忘川无尽奔流,两岸是烈火般盛放的彼岸花。 这就是她魂魄的归宿了。 那鬼差见她面容沉寂,搓搓手道: “贵人莫慌,稍安勿躁,我们很快就到了。” 沈今鸾不由问道: “你要带我去哪儿?” 那鬼差毕恭毕敬地道: “自是去地府,见判官,批命之后,就能轮回转世了。” 沈今鸾不解。她为何得以轮回转世,而不是化为残魂,魂归忘川? 鬼差领着她进入一道横亘鬼界天地的石门。石门两侧,两盏巨大的豆灯燃烧万年鬼火,终岁不灭。 她一举步进入石门内,潮水一般的鬼差涌了过来。一见到她,鬼差们纷纷退去两侧,空出一条道来,屈身向她一拜。 奇怪,这些鬼差为何对她如此恭敬。 沈今鸾看到鬼差簇拥着一人,豹眼狮鼻,头戴方冠,长须拖地。 那便是执掌凡人生死的判官了。 判官匆匆而来,蟒袍曳地,朝她悠悠一拜道: “下官来迟。十年了,原是贵人终于魂归我地府。” “生前行善者,可享来世富贵之命,生前作恶者,下到十八层地狱受刑。” 沈今鸾想起生前为后,满手血腥,平静地问道: “那我要去哪一层地狱?” 那判官浓眉一凛,躬身再拜道: “贵人在世上曾渡化了千万亡魂,在我们地府可是功德无量!” “你自是要再入轮回,重新脱胎人世啊。” 沈今鸾遥望忘川上,无数魂魄的光点飞舞。 “既有万千功德,我有一事请大人帮忙。” “请借我生死簿一看。我要查一人魂魄下落。” “这有何难。”判官伸出手掌,掌心便凭空出现一本簿册,道,“贵人要查何人?” 沈今鸾道: “我的夫君,顾昔潮。” 判官拇指一捻,那簿册像是永远翻不完,在眼前如浩瀚江河一般奔流不息。 “找到了。”只片刻,判官一捋长须,念道。“顾昔潮,钱塘人氏,一岁入京都,为顾家九郎……” 他一一念出其人身世,最后忽一顿,道: “一日前,死于刺荆岭,血战而死。” 沈今鸾颤声道: “他的魂魄是否已归地府?” 满殿阴火摇曳不定,那判官抬起眼,严肃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血战而死之人,魂魄四散天地,不归地府,不入轮回。” “贵人,你的夫君已魂飞魄散了。” 鬼界宁静空茫,一片混沌。 沈今鸾抬起手腕,腕上一圈红线所牵的那一根线摇摇欲坠,最终彻底断裂下来。 “不可能。”她不可置信地不断摇头,道: “就算是死了,也一定有办法让他重新轮回转世的不是吗?” 判官一怔,又细看了一眼生死簿,愁眉苦脸,叹气道: “他血战而死,注定魂飞魄散,再也无法去轮回转世。” 血战而死,无法往生。每一个字眼,就像一道利箭,在她心口接连不断地戳成窟窿。 沈今鸾眼前发黑,只觉漫天魂河化作声声轰鸣,在耳边呼啸而过。 她的魂魄软绵绵地将要倒下,却强撑不屈地立了起来,直直盯着那判官,道: “如果我能找到他所有的魂魄呢?就算不能轮回转世,可以让他还阳对不对?” 当日,秦昭的尸身完好,寻回魂魄,在赵羡向地府请示之后,就能起死回生了。 判官面有动容,怜惜地看她一眼,连连哀叹: “贵人这已经是第三次错失机会了,我如何向阎王交代啊……你再不去往生,一回到阳世,就会魂飞魄散的啊!” 他长须一翘一翘,用朱砂笔在生死簿上画了红圈,语气加重,肃然道: “不行,我得带你去十殿阎罗那里,赶紧送去轮回了。” 浓郁的黑暗之中,沈今鸾不动声色地道: “纵使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我也会找到他。” “不如你快些告诉我,他的魂魄会去往何处,好让我早日魂归地府,你也好向阎王爷交代,不是吗?” 那判官蹙起眉头,觉得言之有理,又感觉说不上哪里不对,只得小声地透露道: “三魂消散成了残魂,残魂不受地府管辖,只会散落忘川,你只要在忘川找到他的残魂,其余七魄也会回归肉身……” “不对啊……”判官忽然反应过来,抬头道,“贵人,你算计我啊……” 而沈今鸾的魂魄早已在转瞬间飘向了忘川。 判官大人远望她飞去的魂影,原地叹息。 此一缕孤魂,以一己之力,一一渡化蓟县九名鬼娘子阴魂,歧山部游离人世十五年的嫁衣厉鬼,还有云州上万个十五年不肯往生的战死亡魂。 可谓是贵不可言,功德无量,愿力无边。 上一个这样的人,是百年之前,为寻一人横扫鬼界,将十殿阎罗的生死簿撕了个遍。 他一小小判官,可不敢在这样的人面前造次。 九幽冥府,万鬼飘荡,掌生定死的判官无可奈何,用笔杆挠挠头,叫苦不迭。 下一个满月前,他手里的轮回配额又没完成。 …… 忘川之上,不计其数的亡魂新生而来,寂灭而去。 游离的亡魂汇聚成无垠的银河,粼粼波光,浩浩汤汤,往天际奔流而去,再不复返。 有些魂魄,如繁星璀璨,还有一些,如深渊底最是晦暗的尘埃。 沈今鸾步入忘川,魂魄淌入河水之中,像是在一处浅滩漫步。 无穷无尽的静谧和忧伤顺着流过的河水蔓延开来。 茫茫忘川,她不知如何找寻他散落的残魂。 “阿娘,阿娘……你别抛下我。” 一声幼童凄厉的叫喊声传来。 沈今鸾莫名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 踩水声“哗哗”而来,她回头一看。 一身羌族的服饰,戴着傩神面具,朝着一道模糊的背影奔去。 “周贵……”沈今鸾疾步走过去,向那幼童喊道,“周贵,你回来。”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周贵停了下来,转过身来。 沈今鸾看到,他的胸前有一道巨大的血口子。 当时,她让周贵假扮桑多遇袭,瞒过了刺杀之人的眼,他死后魂魄就回到了地府,见一面他日思夜想的阿娘孟茹。 果然有人要杀桑多,策反羌人。 她心头涌起一个可能,心头发颤。 沈今鸾将周贵拎了回来,严厉地道: “不是说好,看一眼你阿娘,你就回到阳间的吗?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怕再也回不去吗?” 周贵仰起小脸,泪光闪闪: “我想和阿娘多待一会儿,我舍不得走。”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45节 沈今鸾摇摇头道: “再不走,七日到了,你就活不成了。” 周贵咬紧了唇: “我宁愿和阿娘待在一块儿。” “你是谁?你认得我的贵儿?” 一道纤弱的声音传来。 沈今鸾在见到蓟县被丈夫毒死的孟茹娘子,微微一怔。 她的魂魄苍白如水,浸在忘川之中游离太久,早已忘了她是谁,只不断地请求道: “我的小贵儿啊,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他还那么小……好心人,你若将他带回去,不要让他留在这里,我愿意报答你。” 沈今鸾点点头道: “我可以带周贵回去,请问,有没有在这里见过一个新来的魂魄?” “他穿着一身麒麟铠甲,大概那么高……”她抬手比划着,尽力冷静地描摹顾昔潮的样子,“他生得很好看,尤其眉眼的轮廓很深,有时候看起来会有点凶,但他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啊,小娘子你别哭啊。”善良的孟茹有一些惊慌。 沈今鸾呆滞地抚了下面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他,是你的心上人吧?”孟茹小心翼翼地道,“你别怕,我在这里认识很多鬼魂,他们都可以帮你找一找。” 缓慢流动的忘川里,数不尽的魂魄在孟茹的呼唤下,如雾气聚散,十传百,百传千,开始聚散不定,飘向更远更深的所在。 沈今鸾牵起周贵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起初他还不肯走,走走停停,时不时回头望向远处,啜泣道: “可是,可是我这样走了,或许再也见不到她了。你不懂,呜呜呜……” 沈今鸾心头微动,停下脚步,蹲下身,望着他柔声道: “我的阿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但我的阿爹,兄长们待我都很好。虽然,我也再不能见到他们了……” “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希望我好好活着。” 她望着泪眼朦胧的周贵,轻轻地道: “你阿娘希望你好好活着。活着,才能经历一切美好的东西,才有无限希望。” 做了鬼以后,她很遗憾,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深宫里。 但是,为了父兄入宫为后,她此心坚硬如铁,就算面目全非,最后葬送在宫墙内,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 父兄一定会为她骄傲的罢。她心道。 忘川悠悠荡荡,沈今鸾走着走着,魂魄荡开的涟漪蜿蜒而去,远处的水面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忽然停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将起的波澜抚平水面的褶皱,那人身姿伛偻,白发苍苍,饕餮纹的铠甲历经十五年磨损,已然残破不堪。 “阿爹?” 她喃喃道,忽然疯了似地朝那道身影疾奔而去: “阿爹!阿爹……” 任她如何叫唤,那道铠甲破旧的身影始终不曾回头。 沈今鸾来到他的背后,伸出手去,如幼时挽起他的臂弯: “是我啊,我是十一……” 她哽咽道。 当年的沈楔和今朝的顾昔潮一样,都是血战而死,只剩下四散的残魂。这一缕残魂游荡在忘川太久太久,已无人的记忆。 她的阿爹,不认得她了。 “阿爹,阿爹……”沈今鸾亦步亦趋跟着这一缕残魂,在忘川上游走。 听到这一声声唤,沈楔像是沉湎于什么回忆之中,步伐慢了些许,最终停了下来。 “你,也叫十一吗?” 残魂的五官历经年岁已非常模糊,空洞的眸光却能看出微微一动,轻声道: “我有个孩子,我也叫她十一。” “她自小长得像她娘,可俊。十里八乡的少年都喜欢她。” 沈今鸾泪眼微微扬起,低头笑了笑。 沈楔的面容忽然凝重,变得哀恸起来: “可我,我为什么要将她送入京都呢?” 沈今鸾张了张口,双眸睁大,望着阿爹缓缓抱住了头,满头白发在风中飘扬不止,悲痛难忍。 “是阿爹不对,阿爹太残忍了……” “我死的时候后悔极了,小十一怎么办,她自小没了阿娘,又没了阿爹,怎么能在京都活下去啊。” “我千不该,万不该,为了沈家的荣华富贵,参与皇位之争,将她一个小姑娘留在了京都……” 忘川的万里魂魄如流萤飞逝,渺小的大将军沈楔静立缥缈的河水之中,老泪纵横: “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我不在了,护不了她了,她会被那些人欺负的啊。” 她的阿爹,大将军沈楔,死前最是执念之事,不是兵败如山,不是身死云州,而是记挂那个送入京都孤苦无依的幼女。 沈今鸾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她抱住了白发苍苍的沈楔,伏在他的肩头,一字一字地道: “阿爹,后来没有人能欺负我。十一长大成人,变得很强大,保护自己,也保护了所有沈氏族人……” 最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人,所有看不起军户沈氏的朝臣都要匍匐在她脚下。 “强大?”沈楔喃喃自语,又摇了摇头,“十一小时候和霆舟赛马可以一直跑到山上差点摔下去……她自小,就是一个要强的孩子。” “可是,就算她再强,保护了所有人,有没有一个人,可以在她需要的时候,在她身边,保护她?” 沈今鸾一愣,抹了抹面上止不住的泪水,声音柔和下来: “阿爹,有的。” “有一个人,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无论她是沈家十一娘,是皇后,还是一缕孤魂,他始终在她身边,陪伴她,保护她。 可惜,他的心意,她明白得有些迟。 沈楔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口中不断地道: “我不该让十一进宫去。她应该和自己喜欢的人共度一生……我,决不许她进宫……” 低哑的声音叙述着难以描摹的悲伤,化作轻轻的呢喃。 沈今鸾感到肩头松弛了下来,如释重负,扬起下颚,道: “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我一定会找到他。” “阿爹,你放心吧。” 听到她的话,沈楔也像是如释重负。 浩荡的忘川之上,残魂幽幽散去,微茫寂灭,化作遥远星河中的一点。 沈今鸾在原地呆立良久,听到身后传来孟茹的呼喊: “小娘子,那里有个人,很符合你描绘的心上人。” 她蓦然回首,看到茫远的忘川河岸,一道身影立在水面。 天高云净,阴风停滞,水波不兴。 忘川之水映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姿。残破的麒麟甲胄拖曳,在河水里划开一道一道破碎的涟漪,铮铮有声。 侧身而立,五官棱角分明,眼眸幽邃纯澈,像是春夜里深深的湖水。 那么孤独,那么温柔。 “顾大将军!”周贵认出了那道身影,惊喜地奔过去。 第73章 重逢 涟漪层层晕开, 沈今鸾疾步踏水而行,衣袂穿过忘川万千流亡的萤火。 沧海桑田,浮光掠影, 在眼前一晃而过。她来到他身旁,立定,伸出手微微颤抖,想要触碰, 却不敢真的碰到。 生怕一碰, 只是一场幻觉, 就会倏然消散。 “顾大将军……”无论周贵如何叫唤,这一缕顾昔潮的残魂只是流露出陌生又迷茫的神情。 人有三魂七魄, 三魂主轮回,七魄主记忆、情感、知觉。 眼前的顾昔潮仅有残破的三魂,失去七魄, 便没有了五感和记忆。 周贵不停的叫唤声里, 顾昔潮终是缓缓回过身来,黑白分明的双眸迷离平静,如一泓春水。 “大将军?我还不是大将军。”他摇了摇头, 自言自语道, “等我封了大将军, 沈十一会不会愿意?” 他捻着手里一枝盛开的春山桃, 铠甲上还有刺荆岭血战的血污, 可面上的神情有几分青涩,像是懊恼又苦闷的少年。 “她好像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 沈今鸾静立不动, 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掌攥紧了,痛意蔓延至全身。 是她太迟钝, 一直不知道。 顾昔潮静默片刻,却又很快抬起眼,目光灼灼: “等我回去,我就告诉她。”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46节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笑了起来。 眉眼舒展,神采飞扬,一如少时,黑眸里闪耀着她多年未见的光芒。 那光芒刺痛了她。 她知道,他那时想说的话,十五年没法告诉她。 沈今鸾发觉,忘川里顾昔潮这一缕残魂,被困在十五年前的那个时候了。 此时此刻,他静静地望着河水冲刷砂砾,眼神飘忽不定,略带忧郁的样子一点不像一向沉毅如山的他。 她垂落袖口的手忽然被他的残魂攥住。 力道之大,使得残魂与她的魂魄交融在一起,十指在虚无之中紧紧相扣。 霸道,凶烈,紧绷的铠甲微微颤动。 “不要走,不要进宫。” 少年忽然抬眸望向她,额上青筋暴鼓,深邃而空荡的眼窝里迸射的目光,如山海一般磅礴: “我带你回北疆。我有一处宅院,种满了你喜欢的春山桃。” “沈十一,和顾九,回北疆去,再也不回来。” 沈今鸾好像飘浮在云雾里,说不清是喜悦还是酸涩的情感,无尽地涌上来,将她空空荡荡的魂魄吞没了。 她纤细的手指摩挲他大掌的薄茧。 “她可以不必进宫了,她的父亲不想她入宫。” 她在忘川遇见了父亲,知晓她原来可以不必这般辛苦。沈氏的重担不必落在她一个孤女身上。 宫里的那些波诡云谲,生杀血腥,她不必陷落其中,落得孤魂一缕的下场。 “她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和你在一起。” 沈今鸾回握住他的手,就像牵起那个十五前为她苦闷的少年。 “她一直喜欢的人,就是你。” “你跟我走,就能见到她。” 顾昔潮任由她牵着往前走了几步,却停下来,扣着她的手却也松开来,无意识地道: “大哥是代我而死,我对不起他……大哥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辱没他的名声,不能背弃顾家……” 哪怕死后化为残魂,他心念之人,唯有她与大哥。 沈今鸾已是泣不成声,轻抚他的面庞,低声道: “你为顾家做得够多了。你为了你大哥的声名,为了她的清白,夺回云州途中战死沙场,让天子下诏平反。” 顾昔潮紧绷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她飘过去,侧脸靠在他胸前,娓娓道来: “你为大魏夺回了云州。你娶了她作妻子了,你和她在云州有了一个家。她就在那里……” “我一直一直,在等你归来。” “你,等我归来?”残魂空荡的眸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喜悦。 他想要轻抚怀中女子颤抖的脊背,却又收回了手,只是静静立在水面上。 “我们约好,要回你的故乡钱塘,再听一回潮声……”她倚在他的铠甲上,泪水涟涟。 “潮声……再听一回,昔日潮声……”残魂默念这几个字眼,恍惚的神情慢慢变得清晰起来,“我既答应了她,不能食言。” “可你再不走,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沈今鸾眼中如大雾漫开,挽起他的臂膀,朝他狡黠地一笑,笑中带泪。 “再也,见不到了?……”残魂的面上涌起一丝难过。 河底的光在黯淡和光明之间流转,顾昔潮残魂将信将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往忘川的河岸走去。 破碎游离的残魂终于重新凝结。人高马大的顾将军任由瘦小的她牵着,亦步亦趋地走在漫无边际的忘川之上,遍地涟漪荡荡。 周贵还流连不舍地遥望忘川,再也见不到阿娘的身影,已被一只劲臂捞起,挂在了肩头。 数百鬼差恭敬立在黄泉路上,目送两大一小离开了鬼界。 那白面判官心中痛惜,遥遥朝她呼喊: “贵人十二个时辰之内可要回来地府,不然阴寿已尽,你在人世会魂飞魄散的啊!” …… 云州。 陇山卫踏着泥泞,从刺荆岭归来,将顾昔潮的尸体送入云州。 他们身后的数十丈外,默默跟随着代寰二州的将士和北疆军残部。 过了城门,一路走来,原本空空荡荡的长街熙熙攘攘。 被北狄人奴役十五年的汉人百姓从暗处的角角落落里走出来。长街两侧站满了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也有方经历血战的士兵。 所有人静立无声,满脸哀恸,目送这一支送葬的队伍,眼中包含热泪。 年迈的老者老泪纵横,涕泗满衣裳,高呼道: “还以为,有生之年不能回归故土了……” “故国没有忘记我们啊!北疆军,没有放弃我们啊!” “顾将军带兵收复了云州,是救苦救难的大恩人……” 云州平民劫后余生,朝着顾昔潮的棺椁叩拜,一个个拜倒下去,如轰轰烈烈的浪头滚过人间。 “顾将军,千古!”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 哀恸的悲声回荡在城内上空,久久不绝。 顾昔潮的亲兵将灵柩送至院中。 暮色阴霾,将雨未雨。一双“奠”字的白纸灯笼高高挂起,一簇一簇微弱的烛火照亮满院的白幡。 一阵阴风吹来,白纸灯笼在风里打着旋儿,火茫忽明忽灭。 灵堂里,压抑的呜咽声时起时伏。 骆雄在最前头,披麻戴孝,往火盆里扔着纸钱,指间的焦痕划过虬须。 顾昔潮二十年多年来结识的十余名将领都在,皆是一身麻衣,跪在一方漆黑的灵柩前。 秦昭带着北疆军残部从外头进来,步入灵堂,想要上前敬香。 一把未出鞘的刀将人拦在门外。 一名面生的陇山卫将士站在阶前,居高临下俯视前来的北疆军,冷冷地道: “沈氏北疆军和我们顾家陇山卫素有仇怨,过去多有争执,将军灵前,不必前来。” 秦昭横眉看他一眼,冷声道: “你们什么意思?” 那人环视一周灵堂内的陇山卫,皆是面有痛色,又道: “昔年沈顾两家你死我活,今日北疆军和叛变的羌人过从甚密,莫不是你们对将军心怀恨意……” “将军于我们有再造之恩,不清不楚的人,恕不接待!” 一时间,窃窃私语,有人低声附和。 数名北疆军变了脸色,大怒道: “你信口胡说!云州之战,兹事体大,我等怎会行如此背刺之事?” 他们的主将,当年就是被背刺的羌人害得全军覆没,使得他们沦落敌营那么多年。羌人背叛,是他们的死穴,反被安在自己身上,无疑是掀起一阵暴怒。 那人却接着道: “将军今日一举夺下当年本是北疆军驻守的云州,你们能咽下这口气,眼看云州守将易主,落入我们顾家手中?你们难道不是想独占云州之功?” “你血口喷人!” 此一煽动,众人怒目而视,纷纷把手按在腰间的刀上。 “顾将军灵前,我不欲动干戈。”秦昭将人都按了回去,退回了院中。 他望了一眼那一座棺椁,面有嘲色,淡淡地道: “要不是十一娘让我护好顾家那小子,云州之战他也有功劳,我不会进去上香。沈氏顾氏之争,难以调和,我们先静观其变。” 灵堂内,骆雄等亲兵听到外头喧哗,也将几名陇山卫呵斥回来: “将军尸骨未寒,你们倒是要起内讧?” 方才几名陇山卫紧紧抿唇,心头愤恨难熄,道: “刺荆岭叛逃的羌人还没抓到,从前北疆军中就和羌人有旧,难保不是他们与羌人勾连,要与我们夺云州的权!” 骆雄红着眼,低斥道: “将军麾下怎么会有你们这种蠢货?都给我们回去领二十大板!” 灵堂重新陷入了一片静谧之中,唯有风拂动白幡,烛火晃动。 敬山道人赵羡围着棺椁打转,在朱雀和玄武位分别贴上青紫色的缯符,一面挥舞桃木剑作法,念念有词,一面东张西望,像是在等人来到。 满地花瓣堆积成花冢,骆雄烧完最后一沓纸钱,低吼一声,最后朝棺椁大拜道: “我等,为将军扶灵!” “送,将军!……” 众将士随之大拜,三叩首后,向棺椁过去,施力抬起。 “慢着,慢着。”赵羡心中忐忑,小声地道了一声,“你们先别急着下葬。” “这是什么道理?”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47节 一众将领抬头,寒眸凛冽地望着他。尸山血海里淌过的人,满目凶神恶煞。 赵羡双手怀揣袖中,连忙赔笑道: “还要等一个人。” 你们若是不等,怕是以她雷霆之怒,非将这灵堂掀翻不可。 将军这二十年无妻无子,只有他们这一群战友兄弟。如今,只有他们为他送葬。 “还要等什么人?” 阴风徐来,供桌上燃烧的两根香烛,火焰忽然上下跳动不止。 “顾昔潮的夫人。” 一道清冽的声音幽幽响起。 众人四顾,只闻人声,不见人影。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在院中划过,黑暗中的灵堂在一瞬里骤然亮如白昼。 只见,一道煞白的身影立在纸皮灯笼下,衣袂翩然。 那白衣女子,身姿窈窕,形貌昳丽,行止从容,在一片晦色中如玉如月,夺人睛目,不可逼视。 烛火缥缈,她倏然来去,灯下不见影子。 任是随顾昔潮征战数十年饱经生死,这些将士们都吓得不轻,瞪大了双眼,毛骨悚然。 “贵人可算来了。我差点要撑不住了。”赵羡擦了擦额上冷汗,“道场我已布置好,就在此灵堂中,只是此地这么多人,不方便……” 毕竟是玄学道法,这些凡人自是不便看到。 沈今鸾点点头道: “道人所言甚是,我将他们引开之后,有劳道人还魂。” 烛火里,秦昭等北疆军将士看到了她,微微一怔,面露喜色地唤道: “十一娘!” 沈今鸾朝着围拢过来的旧部点头示意,朝灵堂内走去。 那女子身姿凛然,目下无尘,面对一众血腥气的大将面前,丝毫不怯,气势更胜一筹。 行止之间,令人不寒而栗,忍不住想要跪拜下去。 一名亲兵瞪大了双眼,忽然指着沈今鸾大声道: “我见过她。将军死时,她就在那里!” 荒山野岭,哪来飘忽不定的女子,定是沈家的北疆军就在他们遇袭中埋伏的附近,不是见死不救,就是刻意为之。 陇山卫一众将士看见北疆军都唯她马首是瞻,面上浮起忌惮之色,如此一听,愈发怀疑。 “定是北疆军勾连羌人,背叛我们将军!”忽然有人出声道。 骆雄等亲兵面面相觑。当时他们是离将军最近之人,亲眼所见,他死前与她相拥在一处,那种柔情,绝对不是看仇人的神情。 可将军已死,他们几人此时此刻又怎么能说得清。说了,又有何人会信? 骆雄喝退了喧哗的陇山卫军士,面朝着沈今鸾和北疆军,道: “没有证据,我们不会对北疆军妄加揣测。” “今日,将军要下葬,我们宾主尽礼,你们若是有心,不妨在旁再送一程。” 沈今鸾扬唇一笑,指着顾昔潮的棺椁,朗声道: “不能下葬。” 骆雄皱眉道: “沈姑娘,误了将军下葬的吉时,你可担当得起吗?” 沈今鸾怀袖一挥,白衣在阴风里拂动,故作叹息道: “他为羌人背叛,真相不明,就算你们将他下葬,他又怎能安息?” 骆雄与一众亲兵对视一眼,道: “沈娘子的意思是说,你已找到了背叛的羌人?” 众人面有异色,不信这么一个姑娘家能捉到他们费劲力气都找不到的羌人叛徒。 满座一片哗然。 沈今鸾目光凛凛,先一一扫过挑事的那几名陇山卫将士,又瞥了一眼骆雄等誓死追随顾将军的亲兵。 她胸有成竹,倨傲地俯视众人,道: “信我的话,你们就跟来,搞清楚真相,再为他报仇。” “不信的话,你就等着顾昔潮死不瞑目罢。” 语罢,她覆手在背,带着北疆军旧部,浩浩荡荡,走出了灵堂,从不回头看身后凝滞的军士们。 骆雄对身旁几人悄声道: “她虽是沈家人,但将军从前那么信她……我,相信将军。” 他先带人追了上去,其余陇山卫也吵嚷道: “我们走,看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们人多势众,还怕这一群北疆军不成?” 所有人走后,灵堂空空荡荡,白幡轻轻飘摇。 敬山道人赵羡望着远去的大部队,擦一把汗,费力将棺椁打开,开始做法。 香烛静静燃烧,一道身影倏忽跃入棺椁之中,不见踪迹。 棺椁内,僵直的手指微微一动。 …… 沈今鸾将人带至云州城外的密林。 数道黑沉沉的身影吊在树上。走近一看,树上都挂满了五花大绑的羌人。 陇山卫将这群羌人全部扣押起来。骆雄吐出一口血沫,溅在为首那个虬髯大汉面上: “你们这群畜生。将军当初救下你们老弱妇幼在朔州安置,给你们一族有饭吃,有衣穿。你们不报答,反而恩将仇报,不仅将我们引入歧途,还害死了我们将军!” “杀光他们!让他们背叛大将军!” “今日,就让他们为将军殉葬。” 兵将最恨背刺,怒吼声中,他们恶狠狠地举刀逼近这一队背叛的羌人。 “慢着。” 一道沉静的女声幽幽传来。 秦昭为她手持烛火,沈今鸾在火光下负手而立,对着义愤填膺的陇山卫,道: “若此时杀了他们,岂不是死无对证?” 骆雄细想觉得言之有理,将脚底下一个扣住的羌人踹翻在地,拿刀尖逼问道: “为何要背叛将军,和北狄军一道设下埋伏,要害我们?是不是受人指使?” “没有人指使!” “你们将军言而无信,背信弃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为首的虬髯大汉抬起眼,一直死死盯着陇山卫,眼里溢满怨毒的火。 正是邑都。 被按在地上的莽机忽然挣脱,大吼一声,又被军士摁在地上: “顾九骗我们说要桑多入京作为人质,要我们忠诚,其实背地里杀害了桑多!” “你和北狄人一样,是要奴役我们。我们就算死,也要杀了你,为阿密当和小桑多报仇!”他一起声,其他羌人武士也悲愤难耐,嘶吼不已。 “你们的桑多没有死。”沈今鸾望着被缚的羌人,目光悲悯之中更具锋锐之气。 “不可能!你休要再骗我们。”莽机冷笑一声,道,“那日我赶到朔州驿站,看到了桑多的尸体。我亲眼所见,就是顾九的陇山卫杀了他,不会有错!” “你看到那个尸体是否穿着桑多的服饰,戴着桑多的傩神面具?”沈今鸾平静地道,“那是我安排的替死之人。死的人不是桑多,我设下计谋,是要引出杀害他的人。” 要杀小羌王桑多的人,就是今此云州之战要害顾昔潮的人。 也就是十五年前引得沈氏北疆军全军覆没的人。 邑都面色阴郁得像是要滴血,握紧了拳头,咬牙问道: “莽机,你可是真的看见死的人是桑多?” 莽机一愣,回想了片刻,低声道: “桑多一直戴着面具,当时四面都是敌人,我没靠近摘下面具,只看到一具尸体,就来报信了……” 邑都劲臂猛地一拍地面,发出呜咽之声。羌人们面面相觑,意识到事情有疑。 沈今鸾幽幽道: “不如稍安勿躁,等候片刻。等我的人将你们桑多送来,一验便知。” 一个时辰过去,一众羌人左等右等,密林不见人,恶狠狠地盯着她。 莽机忍不住出声道: “你说,你的人会带来桑多,他究竟在哪儿!你不会是诓我们的吧!” 沈今鸾看了看时辰,差不多了,赵羡那边应该完事了。 怀袖一挥,连绵不绝的阴风吹乱了枯枝。她的身后,阴风雾气之中渐渐浮现出一座四方的纸皮喜轿。 抬轿的小鬼嬉笑一声,落了轿,便四散消逝了。 此情此景,人高马大的羌人壮士们瞪大了眼,心头狂跳,惊慌得不能自己。 世人可笑,死都不怕,就怕鬼魂。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48节 只见轿帘掀开,一道熟悉的矮小身影从中蹦跳而出。 一见到羌人,那幼童奔过去,大声唤道: “邑都哥!莽机哥!” 这一声唤,邑都天灵盖冒汗,后退一步,不敢置信。 “桑多,”莽机颤巍巍的声音响起,哀声道,“你莫不是死了,做了鬼?” 邑都咬了咬,极力压制内心的恐惧,上前握住了桑多的手腕。 他张大了嘴,将桑多抱起,翻来覆去地看,面上的喜色一点一点露出来,回头对众人道: “不是鬼。这一身肉实实在在的。” 烛火惶惶,面前的白衣女子随之游离不定,像是迎风而动: “这一回,你们的羌王桑多是我救下的。你们却错怪顾郎,将他逼入绝境,想要置他于死地……” “顾郎仁厚,不与你们计较,可我这个人,有恩必偿,有仇必报。” 邑都不寒而栗,抱紧了桑多,将他护在身后。 一双沙白的素手,豆蔻红的指甲如血浸染,已在他们不知不觉地缓缓爬上了幼童的脖颈。 邑都想要拽开她掐着桑多的手,却发现烛火明灭,她的手空若无物,无法触及。 他猛然抬首,满目骇然,望着面前的白衣女子: “这次,是我误会了顾九。我现在就以死谢罪,你放过桑多。” 他拔刀,正欲刎颈自尽。 “咣当”一声,一阵阴风挥落了他手中的利刃。 “你的命,于我毫无用处。” 沈今鸾笑得嘲讽,举止投足,威仪万千。 “你是要向北狄人报仇?”邑都想了一会,咬牙道,“好,我即刻带兵前去极北之地,就算豁出这一条命,也要把北狄可汗铁勒固杀了,给你们泄愤。” “铁勒固的命得好好留着,直到北狄有了继任的可汗。”沈今鸾淡淡地道。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终。 此番顾昔潮死里逃生,元泓心机深重,不会对他善罢甘休。 铁勒固软弱无用,正是一颗绝佳的棋子。只要有他在,北狄不灭,大魏仍需大将驻守边疆。 除顾昔潮之外,朝中再无人能震住北疆诸州边将。 她魂飞魄散之前,要为他最后一谋,在北疆安身立命。 沈今鸾在羌人面前踱着步子,道: “羌人一诺千金,我要你们一诺,自此效忠我大魏。若再有背叛……” 她故意时而走入烛火照不见的阴影处,惨白的衣裙若隐若现,鬼魅一般游动。 在羌人来不及眨眼之时,已在懵懂的桑多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口子。 “你们的小羌王桑多,我今日救得,来日亦能杀得。” 惊骇之下,邑都率领众人朝她叩首,宣誓效忠: “你不叛我,我也必不叛你!” 眼见陇山卫蠢蠢欲动,誓不罢休,沈今鸾当机立断,道: “如今真相大白,不如让羌人戴罪立功。从今往后,羌人收入我北疆军麾下,谁对他们动手,便是对北疆军宣战。” 陇山卫将士心中有疑,见她又收服羌人,越发觉得古怪。军士们手按刀身,咄咄逼人: “羌人于我们有叛军之仇,生杀合该全在我们将军手中,凭何要拱手让给北疆军?” “就凭你三言两语,就想我们放过羌人?休想。” “你,究竟是何人?” 刀光剑影之中,北疆军也霍然拔刀对抗。 被簇拥在中间的沈今鸾,眼见数倍于北疆军的陇山卫,犹豫不决,示意按兵不动。 僵持之际,忽有一道含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是我夫人。” 清晰沉定,不怒自威。 在场所有人见到来人大惊失色,腿脚一软,不由自主跪倒,手中兵器掉落在地。 沈今鸾回眸,撞进了一道熟悉的视线里。 来人在烛火里深深凝望着她,眉眼沉黑,目光专注,溢满无限柔情与倾许。 她碧落黄泉所寻之人,终于回来了。 第74章 复生 世传, 大魏战神将军乃是恶鬼脱生。只身入千军万马,携敌首而归,片血不沾衣。 百死犹生, 万鬼皆斩,从不知生死为何物。 阴影里走出来的男人,目若点墨,眼底血丝如缕, 笑里带着三分杀气。 果真是像是地狱里复苏的恶鬼。 将军都盖了棺了, 竟然没死!所有人心惊肉跳, 不寒而栗,拔出的刀慌乱地放回去, “扑通”一声,整齐地朝他跪下。 顾昔潮信步走入一片坠落的刀光之中,袍角还带着一枚半焦的纸钱。 一双寒眸从那几个挑衅的将士面上一个一个掠过, 淡淡地道: “此战, 沈氏的北疆军与顾家的陇山卫共夺云州,合力奋战,同生共死, 居功至伟。尔等, 有何异议?” 他一开口, 方才叫嚣的众将陷入一片沉默, 没有人敢作声。 “既无异议, 何故要对同袍兵刃相向?”他微微侧身,语气冷冽,“按军规, 该处以何种刑罚?” 身影巍峨,气势浑然, 将军威压更甚从前,阴沉的气氛压抑到极致。 唯有骆雄上前,大声回道: “将军定下军规,军中将士,无论品级,皆互为左膀右臂。若戕害同袍者,需自断一臂。” “顾昔潮,你敢!……” “你大哥若在,怎会如此对待我们?” 那几人开始慌了,怒骂道。 “那你们,不如找我大哥说理。”他神色不变,令道,“按军法处置。” 一片哀嚎中,亲兵出手快狠,血溅三尺泥地,顾昔潮面上没有一丝波澜,转身朝呆立在旁的北疆军走来。 沈今鸾心口砰砰直跳,纵然被军士威逼都没有这样剧烈的心跳。 她看出来,一直在挑拨北疆军和陇山卫的这些将士,是顾昔潮留在朔州,她算计元泓借来救援他的那一支陇山卫。 顾昔潮一出现,就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几个出头的将士,想必也是看出了他们的不臣之心。 可是接下来的危机并未解除。这些将士所为,或许就是元泓的授意。 沈今鸾眼睫微颤,余光里尽是立在在她身前的俊挺男人。 她稳下心神,沉吟道: “此战北狄败退,铁勒固北逃,一年内应不会重整旗鼓。云州各处还有一些依附北狄的零散部落,需要早做打算。羌人再度归附,可将他们派去刺荆岭驻守,加以利用,必要之时能够牵制其他部落……” 因为心中紧张,她一口气说完,深吸一口气,再一抬眼,看到男人双眸一眨不眨望着自己,冷冽的眸光里含着说不明的笑意。 她垂下眼,扫了一眼匍匐在地的那几名陇山卫将士,道: “云州初定,陇山卫中军心不稳,顾将军一定还有很多事要忙……” “顾将军?”顾昔潮重复了一遍,浓眉微蹙,似是不满。 他泰然自若地伸臂揽过她的腰,俯首在她耳侧,声音也低下去: “夫人刚才不是这么唤我的。” 她方才与羌人周旋之时,明明唤他“顾郎”作为称呼。 沈今鸾微微一怔,耳后晕开一抹薄红。 生死之间,为了留住他,她想尽了一切办法,诉尽了一切衷肠。 此时此刻,看到活生生的他,她却生了几分近君情怯。 当下众目睽睽,局面错综复杂,有北疆军也有陇山卫,她身份尴尬,想要稍稍退避。 男人立在她身侧,挺拔结实,散发着强劲的力量,温暖的大掌牢牢抵在她后腰,不让她走。 沈今鸾稳住发颤的声音,神容镇静,低声道: “元泓是来北疆收兵权的。你还活着,他手握你的身世把柄,或许还会对你不利……” 四野一片寂静,阴风拂动树梢簌簌作响。 “你要对我说的,就这些?”他浓眉皱得更紧,眸色加深,神情多了一分复杂。 沈今鸾唇口翕张,没有作声。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从前,我会甘愿赴死……但今时今日,无人再能杀我。” 顾昔潮顿了顿,一声低沉的浅笑过后,望向她道: “因为,我的命,是夫人的。” 沈今鸾心头一颤,微微抬眸,他垂落的一绺白发撞入眼帘。 他低语时气息拂过耳垂,一字一字泛起入骨的酥麻。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49节 耳畔传来他一声轻轻的叹息。 “在忘川,你把我那么多年的心事都听了个遍。你还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方才杀伐果决的顾将军此刻面对她时,总是有几分无奈,几分为难。从前是,今朝亦是。 见她一直抿唇不语,顾昔潮只得继续道: “在刺荆岭,我好似还听到,有个姑娘说要嫁我做妻子,一生一世,与我永不分离。” 他说到动情处,眉弓微颤,不有分说攥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前。 沈今鸾听到他擂鼓般的心跳,铮铮有声,目光垂得更低。 顾昔潮也低头去寻她垂落的眸光,轻笑道: “红线相牵,桃花为盟。天地亡灵之前,嫁都嫁了,沈十一还想赖账?” 烛火摇曳,沈今鸾魂魄轻轻颤抖一下。 怎么回事,秦昭还魂之后记忆缺失,连刺荆岭的布防图记不清楚,可顾昔潮怎么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死而复生之后,他行事竟变得这般张狂。 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她看了一眼周遭虎视眈眈的陇山卫军士们,摇了摇头,用唇语对他道: “我为亡魂,与将军人鬼殊途。” 她不知道哪一日自己将会彻底魂飞魄散,无法陪伴他太久。 就算能够长相厮守,可犀角蜡烛燃的是他的阳寿。 事难两全,左右为难。 想到这一念,她缓缓地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攥入袖中。 顾昔潮面庞清癯消瘦,眉宇之间犹带死后阴沉的青色。 “我等了你十五年,九死一生,才终于等到了。” 他神容疲惫,双眸却湛然有神,深邃的目光波澜壮阔,像是要将人吞噬。 “不论生死,我都要你做我的妻子。” 不等她回话,他忽然转过身去,朝着在场所有北疆军和陇山卫军士,犹如昭告天下: “今生今世,沈家十一娘就是我顾昔潮的妻子。” 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军队中人神情各异,有的失望,有的愤怒,有的默不作声,连连叹息。 按奈不住的陇山卫中有人大呼小叫: “将军莫不是被沈氏女迷惑,才一直向着北疆军?” “北疆军当年背主叛国,来到朔州之后依附我们而生。你怎能娶沈氏女作为陇山卫的将军夫人?” “沈氏不过破落军户出身,如今又有叛军之名,如何配得上我们陇山顾家?” 顾昔潮冷眸扫视一圈神色各异的将士,扬声道: “我娶心慕之人为妻,有何不可?” 一片死寂中,他神容平静而冷漠,睥睨一切的笃定和从容,道: “当年,我大哥和他所慕女子本来可以结为夫妻,却因那女子出身偏远世家而为顾家宗族不允。他从此一生未娶,至死抱憾。” “什么世家名门,早就烂透了。我娶何人为妻,又干你们底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朝他怒喝道: “你大哥一生恪尽职守,万事以顾家为先,九郎,你怎能如此任性妄为!” 顾昔潮闻言一笑,淡淡地道: “刺荆岭中我早已言明,我并非顾家九郎,不是顾家血脉。想要我任由顾家驱使,实属妄想。” 他只想起,死前在刺荆岭,孤立无援,唯有她一缕孤魂,千里相救。 也唯有她,碧落黄泉寻回他的魂魄,要他再活一回。 既然活了下来,就要尽兴地活。 心念一人,就要娶她为妻,长相厮守。 从前困于两家仇恨,缚于君臣身份,一死之后,他什么都想清楚了。 “昔年受大哥所托,顾家是我的责任。从今以后,我的责任只是我的妻子。” 四下静得落针可闻。顾昔潮牵着沈今鸾的手,顾自离去,留下众人瞠目结舌。 陇山卫诸将皆是大惊失色。 顾昔潮放弃顾家九郎的身份,就是等于放弃陇山卫的军权。他为了沈氏女,竟然什么都不要。 骆雄等人是跟随他多年的亲兵,知他一早便去意已决,面露悲色,立即紧紧跟了上去,恳求道: “我们早知道了,但我等追随的不是顾家姓氏,是将军你啊!” “将军勿要弃我!”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 世代簪缨的陇山卫怎能群龙无首?军中虽有名将,却无顾昔潮这样举世无双的将星。 今朝云州大捷,顾昔潮在北疆民众中的声望更甚从前,赫赫战功威名远播。此番大难不死,稍加神话,定会使得军心大震,多少人愿意为这不死战神肝脑涂地。 若是他此刻卸甲归隐,陇山卫怕是要就此大乱。 纵然不是顾家血脉,陇山顾氏也不会轻易放他走。 血脉之说,如何比得上名、利二字。 其余陇山卫将士对视一眼,也纷纷跪伏下去,齐声道: “我等,誓死追随顾家九郎!” 顾昔潮如若未闻。 他此刻心中唯有怀里的沈今鸾。 见她螓首低垂,不见容色,他抬指拨开她如丝如缕的长发,露出一双盈盈闪动的杏眸。 四目交缠,发现她一直在看自己,他眼尾那一丝笑意便肆无忌惮起来: “我刚才所言,夫人都听到了。若再不答应,我这大将军的面子就下不去了。” 沈今鸾沉默不语。 除却人鬼之别,她忧心的还有自己曾为皇后的身份。 大将军与皇后竟成了夫妻,她本是妖后之名,并不惧怕旁人言语,但是她怕影响他的名声。 而今,他的部下因他忠肝义胆,治军有方,暂时摒弃他非世家子的身世,狂热地效忠于他。 来日,若是知晓她身份,怎么容忍自己追随多年的大将军竟是一个与妖后厮混一道的离经叛道之人。 他那么好,本该就值得万人敬仰。 有同袍,有战友,就算他不再是顾家人,不再是权倾天下的顾昔潮。在她走后,他的余生也不再会是孤苦无依。 “不敢有辱将军声名。”沈今鸾思虑全了,冷静地道。 结实的胸膛气息沉重,握着她的手又收紧几分。 “这是又要反悔,不肯嫁我了?” 顾昔潮失笑。 他和她早就心意相通,怎会不解她的心思。 只有她和他之时,她可以表露所有的心迹;现在万众瞩目,她却在退却。 他不会对她的反复无常而生气,只是觉得无限怜惜。 这般好的小娘子,竟成了一缕孤魂。 还好,无论是人是鬼,她都是他的妻子了。 顾昔潮忽叹一口气: “难道,要我再死一次,也做个鬼,你才肯……” “你敢……”一只素手捂住他的唇,不许他再说下去。 沈今鸾一抬眼,又撞上他似笑非笑的眼。下一瞬,覆在他唇上的手已被男人牢牢握住。 他的掌心覆她的指间,冰凉的唇在她手背轻啄了一下,十指紧扣,再也不松开。 “以死相逼,哪有你这般霸道的。”沈今鸾落入他怀抱,嗔道。 “十五年了,不会再放你走了。” 顾昔潮双臂箍紧,轻嗅她颈间的兰麝香,叹道。 他的部将亲兵们隔得甚远,见二人至此,大声叫好。 “将军终于娶得美娇娘,我们来讨一杯喜酒,不过分吧!”骆雄撒泼无赖。 其余亲兵也一道起哄: “云州大捷,我们贺将军新婚,不醉不归!将军不会再赶我们走吧?” 顾昔潮怀拥佳人,淡淡一笑,冷峻又不羁,道: “我今日大喜,若是来道贺的,自是来者不拒。” …… 云州顾宅,张灯结彩。 满院春山桃开得正盛,迎风吹落,云蒸霞蔚。 廊下明灯百盏,烛火幢幢,燃的皆是犀角蜡烛。 骆雄领着一众军士,在院中四处扯下白幡换成喜绸,撤下“奠”字作为囍字。 徐老挖出陈年的桃山酿,摆在喜宴的桌上。有人想先偷喝一口,差点被骆雄剁了手。 小院里座无虚席。陇山卫中顾昔潮的亲兵都来了,坐在一桌。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50节 另外一桌宾客,是北疆军余部秦昭等人。 院中不大且陈旧,并无昔年京都的大将军府邸宽敞阔绰。虽略显局促,但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开席后,才喝了一轮酒,众人都已被欢快的气氛迷醉了,插科打诨,笑语对话起来,夸夸其谈: “我们将军一表人才,战无不胜,是大魏战神,多少女子的梦中情郎!他这个人虽然面冷不解风情,可是实打实为心爱的女人守身如玉半辈子了。” “我们十一娘是北疆出了名的美人,当初多少儿郎想要求娶,沈家门槛都踏破了老将军都没点头。你们将军能娶到她,不知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 两方相争不休,拍起桌板,开始斗酒,嬉闹着要新郎新娘出来作陪,说个明白。 宾客笑语,觥筹交错,喜宴正酣。 这一刻,此间静了下来。 一双璧人,并肩携手而来,落花风满衣袖。 顾昔潮一身玄熏色的劲袍,袖间是她熏上的兰麝香,风骨天成,松柏铮铮。 她为他束冠,两鬓的银丝梳进去,没入浓密的乌发之中,戴上玉冠高高束起。 沈今鸾身上的嫁衣是大红遍地金的料子,金丝银线的镶绣。 云州初定,来不及找城中裁缝工匠定制,是寻常百姓家借来的俗气样式。 远不如皇后翟衣名贵。她却实在欢喜,轻抚袖口绣得歪歪斜斜的鸾凤,杏眸含笑,艳绝无双。 新人来到席上,为宾客们敬酒。 北疆军众人捧起酒盏,看得痴了,既是欣喜又是难过。 “我就说,我们沈十一娘出嫁,可真好看,真是着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嫁娘。” “要是老将军少将军还在,该有多高兴啊……” “我们都老了,你说,这么多年过去,十一娘怎么能一点没变呢?” 他们一口饮罢十一娘递上来的酒,瞥了一眼醉趴在桌上的秦昭,嗤笑道: “秦二哥一向酒量好,今日怎么就醉了。” 秦昭其实没有醉,只是暗自垂泪。 手里的酒,一杯接着一杯,缓缓倒入地下。 少将军啊……十一娘啊…… 新人还没来到另一张桌子,骆雄等亲兵已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一个个东张西望,从新嫁娘身上移不开眼。 “不愧是将军心念了那么多年的女人。你看见没,不仅生得还跟天仙似的,方才那一出手,就把那群狡猾的羌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要有这样的小娘子嫁我,让我守寡……哦不,做三十年鳏夫都行。” “你倒是想得美!”另一张桌传来北疆军的笑骂,“你这老匹夫,癞蛤蟆想吃我们北疆的天鹅肉!” 那一头的陇山卫回敬道: “你们不服啊?不服来打一架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 “沈家娘子嫁给顾家郎,那北疆军和陇山卫就亲如一家了。”秦昭起立,令北疆军一道,向陇山卫举杯,“喝过这杯之后,从前恩怨,一笔勾销。” 一片喜气中,顾昔潮与沈今鸾对视一眼,牵起她的手,举起酒碗: “顾某是孤儿,在这世上已无至亲。你们与我一道出生入死二十载有余,从今日起,就是我至亲。若有相叛,有如此碗。” 语罢,他将酒一干而尽,劲臂一挥,酒碗摔地。 “同生共死,永不相叛!”众将跟着他低吼一声,也纷纷饮下碗中之酒,摔碗为誓,豪气万丈。 一片噼里啪啦的摔碗盟誓声中,她的指尖轻挠他的掌心,笑道: “顾郎,从今往后,我把北疆军交给你了。” 他牢牢握紧她的手,带到唇边,微微俯首吻了一下: “定不负夫人所托。” 酒酣饭饱,在喜桌上玩起了行酒令。 “哥俩好啊,三星照啊,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你输了,快叫爷爷!” “七个巧,八仙寿,九连环……喝酒喝酒!” 沈今鸾在一旁看着看着,眼睛亮起来。 “去吧。” 顾昔潮看着她,轻轻莞尔。 沈今鸾有一瞬的犹豫。 而后才恍然想起,自己已嫁给了顾九,不再是那个行要端庄,坐要得体的皇后了。 她的肩头松了下来,便笑着走过去。 所有人自动为她让出一条道来,众人搓着手,笑道: “今日你是新娘子,我们让让你。” 沈今鸾挑了挑眉。熟知她的北疆军将士在一旁捂嘴偷笑。 几个回合下来,无论是北疆军和陇山卫都敌不过她。 “没想到,将军的新娘子划拳这么厉害?”众人啧啧惊叹。 沈今鸾笑而不语。 从前在父兄军中,她从来可是常胜不败。这种技艺,多少年都不会生疏。 只是在那深宫之中,无人与她对垒罢了。 世家贵女琴棋书画,她只能硬着头皮跟从。 酒气上来,她撩起裙摆,一条腿随意地架在凳子上,英姿飒爽,笑靥动人。 每赢一局,便回头,笑望向身侧的男人。 到底是从前家教甚严的世家公子,顾昔潮从来不怎么会划拳,看着她横扫千军,只是偶尔摇摇头,唇角却一直含着笑。 局数多了,也总有输的时候。 沈今鸾一点都不耍赖,输了就大大方方饮酒,赢得满堂叫好。 她从前就爱饮桃山酿,今日没人拘着她,畅饮一番,饮尽经年心酸。 众人饮酒划拳作乐,皆是痛快尽兴。酒酣饭饱,也都渐渐醉倒了,被各自扶着去。 “哎,你看你看,新娘子为什么没有影子了?” “你喝多了,看岔了。唉……还真没影子。” 几名将士挠了挠头,暂时没当回事,便醉倒在地上了。 沈今鸾也已醉了,依偎在顾昔潮肩头,喃喃自语: “顾九,我好开心啊。好像回到北疆那么开心。” 顾昔潮静静听着,轻抚她被汗水浸湿的浓密鬓发。 与将士们打成一片,生气勃勃,这才是原来真正的沈十一娘。 如果当年她没有入京,一直在北疆生活,每日就是这样自在的日子。 可是若她不入京,他就不会遇见她。 命运之诡谲,每一笔都有定数。 沈今鸾醉眼迷濛,抬起头,望着满堂的醉汉,而顾昔潮一直端坐不动,滴酒不沾。 “对了,顾郎,你怎么不喝酒呀?” 她一直记得,顾家九郎从前酷爱豪饮,与人斗酒十斤,走路都很稳不要人扶。 是啊,一晃眼那么多年过去了。顾昔潮垂下眼眸。 “那一年中秋醉酒,在洛水畔言行无度,唐突了你。那个时候,你还是皇后娘娘。” 沈今鸾恍惚想起,那一夜洛水畔,满身酒气的他,铁钳一般的劲腕,灼热逼人的眼眸,还有她颤动不止的金步摇。 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喝酒的。 顾昔潮淡然地道: “我后来才知,满宫皆是眼线,那夜之后,当时在场所有的护卫宫人都下落不明。” “料必当年陛下已有所察觉。” “后来,我来北疆,身边眼线众多。我怕酒后言行无状,稍有不慎,污你名誉,陷你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便从此不再饮酒。” 君王疑心深重。酒后人易放纵。而他从前的心意,见不得光,只得深深掩埋,否则只会害人害己。 “顾郎,我早死了呀,不是皇后了。从今以后,你想喝多少,就能喝多少。”沈今鸾一挥手,扬起的袖口拂过他的脸。 而后,飞扑过去,双臂勾住他的脖颈,肌肤相亲。 顾昔潮点点头,将烂醉如泥的小娘子紧紧扣入怀中: “嗯,今日,沈十一嫁给了顾九。” 她不是谁人的皇后,只是顾九的沈十一。 沈今鸾醉醺醺的,听到他温柔的话语,朦胧的双眸一亮,恍然大悟: “原来,我们成亲了啊。” “成亲了,还要喝合卺酒呢。” 桌面地上皆是滴酒不剩的空酒坛。 沈今鸾踉跄一步,不要他扶,好不容易找到一坛还剩下一点的酒,倒入杯中,正好满满一杯,再要倒入另一杯,却一滴都没有了。 “这些人也太会喝了。连合卺酒都没给我们留下。只剩下这一杯了,怎么办啊顾郎。” 她用力晃了晃酒坛,丢在一旁,欲哭无泪。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51节 顾昔潮不动声色,欺身过去,握住她举杯的手腕,牵引至自己唇边。 又一次,把着她的手,将这一杯合卺酒一饮而尽。 沈今鸾一愣,望着空荡荡的酒盏,抿了抿唇,不满地道: “都被你喝光了,那我怎么办啊?” 她还没喝和他的合卺酒啊。 她不甘心地将手里酒盏倒了倒,一滴不剩,醉后一双杏眸水汽氤氲,委屈起来,亮得出奇。 下一瞬,她的眼前,一道阴影沉下。 男人已俯首下来,轻轻含住她的唇,强势又温柔地侵入。 汹涌的气息,连同缠绵的酒气一同灌入她口中。 兰麝香沉定清冽,桃山酿浓烈甜香,被她小口尽数饮下,吞咽入喉。 “这不就喝到了。” 男人声音低沉沙哑,面上若无其事,薄唇微微翘了一下,带着几分顽劣。 像极了那个昔年爬她墙头的顾家九郎。 “哪有你这样喝合卺酒的。”她微微喘息,浑身发热发软,含羞嗔怪地剜他一眼。 这一眼,美目含情,娇媚宛转,动魄惊心。 他明明不曾饮酒,却沉醉进去了。 心头被酒辣得,如烈火燃烧。 骤然间,顾昔潮手臂收紧,将她径直抱坐在身上。 玄色喜服宽大,紧束的蹀躞革带勒出挺拔劲瘦的线条,蹀躞上镶绣数道暗纹。 暗纹之上,嫁衣披散,青丝垂落,身躯柔若无骨。 良夜已深,微风徐来,满院春山桃迎风簌簌,花枝颤颤。 灯笼轻轻摇曳,火光淙淙。 烛火照下,肌肤透出胭脂的艳红。 一双美目,水光澹澹,明光流转。 大掌顺着暗纹摩挲而上,束素纤细柔韧,不堪一握。 沈今鸾迷离的眼眸半垂,看到男人面容端严,无边深沉的眼眸又暗几分,潜流涌动,映着她靡艳的姿态。 拜堂成亲,做了夫妻,便要宴宾客,飨战友,敬合卺,最后便是……入洞房。 这个念头闪过,沈今鸾耳垂发烫,心突然跳得很快。 第75章 男人 喜宴上, 众人都畅饮醉了。 骆雄酒量好,嚷嚷着千杯不醉,拉着同饮的秦昭, 指着搂在一处的新人,忽然嘿嘿笑了一声,道: “新郎新娘,春宵苦短, 该入洞房了。” “我们, 去闹洞房……” 说完, 他打了一声嗝,便醉倒在桌子底下了。 万籁俱静, 灯火幢幢,沈今鸾坐在男人膝上,喜服的衣袂在阴影里拂动如雾。 她的手指抵在他的衣襟上, 漫无目的地画着圈。 “有心事?”他揽着她, 薄唇游移在她泛红的面靥,若即若离。 她抬眸看他,水汪汪的眼里映着烛火, 盈盈流动。她忽然问道: “顾郎, 你见过女人吗?” 她问得委婉, 其实要问的是他是否经历男女之事。 顾昔潮听出了她的意思, 望着她, 眸色加深,神情隐隐露出几分复杂。他淡淡地道: “少时在京都,有一回被陈家四郎带去红袖招, 不过看了胡姬的鼓上舞,便被大哥拎着去祠堂, 家法伺候……” 他指腹的薄茧摩挲她被他吮红的唇,娇艳欲滴,他俯首又含住,抵磨着低声道: “你说,我有没有?” 传闻大将军杀伐济世,不近女色。之前渡阳气时,他吻得虽然霸烈却不懂章法,微微的青涩。 数十年为了旧案远赴北疆,孤孑一身,她心中酸涩, 顾昔潮摇晃着掌中的酒盏,沉默不语。 他没有说,京都那一年夏日,骤然下了倾盆大雨。他和她淋了雨归家路上,少女一身薄衫被雨浇了个透湿,勾勒玲珑柔美的身段,凝脂玉肤,在滂沱雨丝中若隐若现。 那一日夜里,少年便头一回做了一场躁动的梦。 后来,洛水池畔的一时失控,掌心之下尽是她柔软的身子。 御花园的荆棘丛中,扯开的裙裾,半敞的襟口,雪白柔嫩,一晃而过,满目的花枝迎风轻颤。 他对于女子的了解,都只与她有关。 而此时此刻,她偏生还要探他的底,满脸好奇地又问他道: “你,就不曾有过男女之欲吗?” 顾昔潮俯首下去轻轻扯咬了一下她的唇,惩罚似的。沈今鸾吃痛,咬唇蹙眉,娇嗔地望向他。 “我是男人。”他浓眉皱起,没好气地道。 “只不过,这么多年,心里藏着一个无可能的人,肩上还压着一座山,无心再想旁的事。” 果真如此。沈今鸾的心软得像飞絮,轻飘飘地飞。 犀角蜡烛所照之处,血肉丰盈,可阴影之下,虚无空荡。他所能触及的,不过是烛火所在。无法像寻常夫妻那样自如。 “我担心,我鬼魂之身,不能给你……”她没有说下去,低垂着头,青丝垂落,浮动一阵勾人的兰麝香。 他心头轻轻颤了一下,身上绷直,气息变得浊重。 “傻十一,”他一把将她按进怀里,亲吻她的发顶,“我娶了你,有你在我身边,我已经心满意足。其他的事,我并不在意。” “可我在意。”她倚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时隐时现的手不安分地透过他的衣袍。 男人制住她的手,将她垂下的发丝别去耳后,露出潮红的颊边。他克制地亲吻那片红,低笑一声: “只要夫人别折腾我。我定力极好。” “再说了,我每年都可以带兵上山猎犀角做成蜡烛,可以一直用到老。” 沈今鸾摇摇头,道: “若是每回要烧你的阳寿,才能和你如寻常夫妻一般,我宁肯不要了。” 她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仰视他英挺的下颔,抬指慢慢地抚过他鬓边的银丝,忽然道: “你说,赵羡会不会有办法?” 顾昔潮沉吟片刻,浓黑的眉眼有几分犹疑,道: “他在崂山修行之时,曾说起为魂魄重塑肉身之法。我虽不知他胜算几何,可我原本以为,你会去轮回转世……” 沈今鸾低下头,又抬头,满眼笑意,道: “我去地府寻你的时候,那里判官告诉我,我已错过最后的轮回时限了。” “我去不了轮回,只能一直在人间陪着你了。” 她没有说明,顾昔潮却在这一刹那,从她眼底的凄迷和流连中读出了她的深意。 无怪乎,她之前欲言又止,几番要将他推开,完全不似刺荆岭时那般热烈。 或许他某一日清晨醒来,身边的她已消失不见。 只这一个念头在心头苦涩地燃烧,怎能忍受再失去一次的痛。 顾昔潮倏然起身,眸光熠熠: “我去将赵羡寻来。” 定要不惜一切,为她重塑肉身。 一只素手握住他紧绷的腕。他回首望去,烛火里,女子明艳的容色露出几分凄惶。 “我担心,若我以本来形貌出现,被人认出来,恐怕会有麻烦。” 她指着喜宴上的军士们,轻声道: “他们此时虽不知沈氏十一娘曾是皇后,总有一日会发觉……到时候,将军会引人非议。” “非议?”顾昔潮听了说不出话,心口如压巨石,后来气笑了,只摇头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既是无奈又是疼惜,一下一下地轻抚她忧郁的眉梢。 “沈十一,人生苦短,我没有那么多十五年了。余生只想和你一道,能多过一日,便是一日。” “待我们为北疆军平反后,就找一个没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归隐,再不问人事,可好?” 他提起归隐,她便为他难过。 若无君王忌惮,若无朝臣攻讦,若无世家制约,顾昔潮这样天纵英才的大将早该横扫天下,远至极北之地,江水南岸,渤海之滨,西域以西,尽为大魏国土。 震慑四海,本是何等威风。 可他却和当年她的父兄一样,战死了小小的刺荆岭。大难不死之后,又被曾经最是亲近的陇山卫所逼迫。 忠臣良将,建功立业,开疆扩土,不该深陷在污名里。 今次,他大难不死,不知背后又有多少明枪暗箭在等着他。 “好,那你答应我,”她抱紧他,咬着唇,道,“你不要做战神,也不是大将军。顾九陪着沈十一,我们白头偕老。”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52节 “好。白头偕老。” 他答应了她,这一次,绝不会食言。 见她破涕为笑,顾昔潮一招手唤来亲卫: “把敬山道人请来。” 胸口被敲了一下,小娘子在他身前羞红了脸,嘴上还不饶人,道: “没请人家喝喜酒,却又要他办事,顾郎可是心急?” 落花纷飞里,他不语,只笑,劲臂一收,将怀里的娘子搂得更紧。 喜宴到了末梢,亲卫掠过席面上的军士们,依照将军吩咐出了拱门去请道人。 岂料不过半刻就回来了,来时神色慌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铿锵有力。 不速之客皆是身穿锦袍,腰悬金刀的精兵,铠甲戎装,满面煞气,大步径自闯入喜宴,扬臂扯去院中飘摇的红绸,气势汹汹。 满堂的军士们清醒过来,慢慢地一个接着一个立了起来,手掌牢牢按在腰际刀柄。 沈今鸾打了一个哆嗦,睁开濛濛醉眼,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已挡在她身前,气势如山,巍峨峥嵘。 安静喜庆的小院,转瞬之间,剑拔弩张。 “顾大将军娶亲,怎么不知会一声?” 一道的身姿被重重人影簇拥着,从垂拱门那一头走来,闲庭信步行至院中。 满院烛火之下,来人袖间繁复的蟠龙金线,在幽暗中隐隐浮动。逼近之时,刺痛了她的眼。 沈今鸾酒气全醒了。 之前在朔州官驿,她与元泓狭路相逢,虽然被迫与他同处一室,始终不过一人一鬼,隔着珠帘,并未直面。 此时此刻,满院犀角烛火,她一身血肉之躯,一袭民间嫁衣,与他乍然相见。 恍若隔世,隔着重重人影,她望着元泓走来,金玉藻冠掠过头顶断裂的喜绸,六合革靴碾碎满地春山桃花。 未披狼毛大氅,一身朱紫锦袍,身形异常消瘦,神情淡然冷漠。 唯独一双眼如浸鲜血,似被抽魂夺魄。 沈今鸾不由自主攥紧了顾昔潮的袖口。 袖中温润的大掌伸出来,与她十指紧紧握住: “别怕。” 他声色从容,像是早有所预料。 一块殷红的喜帕轻轻盖在了头顶,遮住了她的面容。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大将军府邸。”几名亲兵握紧腰刀,上前阻拦。 数百甲兵浩浩荡荡。为首的则是天子亲卫,朝天抱拳,呵斥道: “我乃天子使,奉天子令,捉拿叛军。” “顾将军窝藏朝廷叛军,该当何罪?” “我们才不是叛军。”秦昭等北疆军霍然起身,手按刀柄,怒目而视。 “当年我们苦守云州,无人来援。今日收复云州,一片丹心,怎么就成了叛军?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公道了?” 红盖头地下的沈今鸾捏一把汗。 天子亲卫,是当年东宫卫的出身,是元泓太子时的左膀右臂,一个个都上过战场,杀人不闭眼,并不逊于骁勇善战的边军。 “臣请奏,北疆军一案有疑。” 一道沉定的声音传来。 顾昔潮眉眼沉静,从容不迫: “臣此番血战刺荆岭,亲身重演昔年战局,可证北疆军清白。” 国士当躬身入局,这是大哥教给他的最后一计。 云州之战,他以命为证,众目亲见,真相雪亮。 “我等亲历战场,也皆是人证。” 骆雄等顾昔潮身侧的陇山卫将士也大步上前。 “刺荆岭地势复杂,谷底众多,荆棘丛生。羌人叛变,将我们引入埋伏,纵使十万大军,也将万劫不复,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当年沈氏一门,遭遇羌人背叛,该是何等绝望无助。岂料全军覆没,还要背上叛国骂名,天地共鉴,实属冤案。” 云州之战一道浴血,喜宴上互道衷肠,他们与北疆军残部不仅有了同袍之情,也得知这一支残军蛰伏敌营十余载的血泪往事,不能再坐视不理。 在他们的带动之下,代、寰两州的将士也快步上前禀道: “我等与陇山卫和北疆军无亲无故,也有此证词,愿意以性命担保,绝无虚言!请天子使将我的证词面呈陛下,为沈氏沉冤昭雪。” 同为军人,亲身经历了一遍当年处境,实在同情沈氏一门的遭遇。 众人扪心自问,今日是沈氏蒙冤受屈十五年,来日会不会轮到同为边将的他们? 物伤其类,感同身受。 天子使在前,再不发声,更待何时。 众将士异口同声,大有排山倒海之势,朝天子亲卫围拢过来。 天子亲卫沉着脸,悍然拔刀,朝他们低吼道: “放肆!御驾在此,尔等胆敢造次?” 这一声吼,众人愣在原地,这才望见中间那一道暗沉浮光的身影。 所有天子使以他唯尊,锦袍上暗纹密布,分明是龙袍的五爪金龙。 众人立在原地,不敢再动。 鸦雀无声之中,簇拥在中央的元泓始终面无表情,看了义愤填膺的将士们一眼。 他微微抬袖,身侧的天子亲卫收刀入鞘,避退一边。 “不知者无罪。” “旧案自有刑部审理,诸位既皆为国之肱骨,与旧案无关,理应各司其职。” 到底是君王,轻描淡写,怀柔之术,收拢人心。 天子恩威并施,威压之下,众将对视一眼,意识到方才所行的僭越,纷纷后退一步,脊背冷汗淋漓。 唯独一人不避不退,身长玉立,在凶神恶煞的天子亲卫之中岿然不动。 “臣还有一证。” “十五年前,羌人质子入京,在京中销声匿迹。算时间,正是云州陷落前后,分毫不差。”“此证事关当年羌人叛变,云州陷落,还请彻查。” 闻此言,元泓目色微微一动,这才撩起眼皮,真正地看了顾昔潮一眼。 十五年未见,两人的目光在一片幽幽火光中相撞。 元泓轻抚掌心,笑意冷冽: “云州大捷,将军劳苦功高。” 顾昔潮垂眸,一脸漠然: “天恩浩荡,臣大难不死。” 御驾在前,顾昔潮款步慢行,只微微屈身行礼。天子亲卫看得横眉倒竖。 顾大将军从前出身显赫,从龙有功,且简在帝心,皇帝特此恩宠,允他入朝不趋。如今,不过一介放逐北疆的无宗乱臣,连叩拜之礼都不行。 一声冷哼传来。 天子亲卫背后,顾家几位将领出列,怒斥道: “顾昔潮,你冒充我顾家子弟,入朝领兵,欺君罔上,死罪一条!” “当年为了家主之位,屠杀我们宗亲满门,罪大恶极!” “你还不速速以死谢罪?” 群言声讨,图穷匕见。沈今鸾攥紧了掌心。 她在世时,元泓作为帝王一直想内收兵权,外定边疆。云州初定,元泓怎能容忍他功高震主。 方才提及沈氏旧案只是一个由头,一个震慑。他要针对的,一直都是总揽兵权,军威赫赫的顾昔潮。 士族庶民之间的鸿沟宛若天堑,无法逾越。元泓想要以此煽动众将,瓦解军心,定顾昔潮死罪。 好一手借刀杀人。 沈今鸾掩在重重人群中,喜帕下的音调故意压低,大声道: “太.祖有训,安邦定边者为军,镇守疆土者为将。” “顾将军为国戍边十五载,本就担得起‘将军’二字。” 一语惊醒众人。 骆雄和秦昭各自带人扶刀上前,严阵以待。越来越多的将士站了起来,围在顾昔潮身侧。 “将军镇守北疆,收复云州,他是不是顾家人又有什么分别?” 所幸顾昔潮早在之前袒露了身世,棋高一着,压制住了突如其来的诘难。大多数将士仍是站在他这一侧。 一片此起彼伏的声援之中,顾昔潮目光凛然如锋刃,一字一字道: “臣所行问心无愧,但请陛下,平反旧案,以慰军心。” “为北疆军昭雪!”“为沈氏平反!” 一呼百应,声浪滚滚。 元泓清扫一眼满院带甲握刀的兵士,虚了虚眼。 “顾昔潮,你这是要兵谏平反?”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53节 “臣不敢。” 顾昔潮不紧不慢地道: “陛下若不肯,臣愿带兵入京,请刑部彻查当年羌人质子一事。” 元泓瞳仁骤然一紧,手掌攥入袖中,龙身镶绣扭曲起来。 一道寒凉的刀光忽然在眼前闪过。 邑都率领众羌人拔刀,凶狠地道: “大魏的皇帝陛下,羌族送入京中的质子三番五次遇害,你们若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羌族便大可再叛一回。” “今日,就砍下你们皇帝的头,给我们王祭旗!” 不似在场其余将士,羌人本就不是大魏人,弑君也不必背负骂名。 “不得对陛下无礼。” 一只青筋遒劲的手按住了邑都举起的刀。 纵然邑都力大如牛,竟一时不能动了。他不动,身后的羌人也不敢动。 “受陛下所托,臣经略北疆。” 顾昔潮面无惧色,目下无尘,淡淡道: “这北疆,从前是北疆军的地盘,如今由臣统领。” “陛下此次御驾亲征,身临云州,若是稍有不慎,龙体有损,乃至山崩……臣,不敢担保。” 元泓倏然侧目。 一路北上,从朔州行至云州。顾大将军不仅没有战死,声望还更甚从前。云州百姓,北疆三州兵马,只知顾昔潮和北疆军,竟不知天子和王军。 方才揭露顾昔潮非顾家血脉的身世,并无法对他造成威胁。 而今,诚如他所言,北疆故地,北昔年疆军和大将军亲兵,都在此地,生杀由他一念而定,只等他一声令下。 十年威望累积,早已不可撼动。 俄而,元泓缓缓松开袖口,平淡地道: “既然顾将军已查得真相,沈氏无辜,朕昭告天下又有何妨。” 亲卫搬来桌案,展卷研墨。 元泓御笔一提,在黄绢纸上写下诏书,恢复沈氏一门忠烈之名, 天子亲卫宣读圣旨,金口玉言,诏示沈氏和北疆军无罪,另封官进爵,以示功勋卓著。 秦昭等北疆军旧部双膝跪地,涕泗横流,叩头接旨。 “云州终归我朝,百代功业,顾将军汗毛功劳,但……” 元泓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目光最后落在顾昔潮身上: “有一桩重罪,只在你一人。” 顾昔潮一语不发,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腰间佩刀。 元泓忽然提步往前走去,所有人不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他一步步走向喜宴最深处,盯着那个隐在人群中头戴喜帕的新娘,一字一句地道: “藐视礼法,不守臣节,不顾伦常,觊觎皇后,强夺君妻。” 宛若平地惊雷,在场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望向顾昔潮一直护在身后的新娘。 顾昔潮神色不惊,面容无比平静,淡声道: “皇后娘娘已死在承平五年,陛下就算从未昭告天下,天下也是人尽皆知。” 朝中十年的禁忌,君王的逆鳞,溃烂的疮痈,就这样被戳破,赤.裸无畏地摆在台面。 在场一半人是茫然无措,另一半知情之人无不吓得肝胆俱裂,屏住了呼吸。 四野陷入一片死寂,元泓面无表情,胸膛起伏,眸底血色浓烈。他闭了闭眼,忽有一阵疲累涌了上来。 她从前就擅行厌胜之术,这一次不过是金蝉脱壳,偷偷回到了一直心心念念的北疆故土。 他是君王,也是夫君,只得低一回头,来带她回去。 长久的静默之中,年轻的君王俯下身去,对着喜帕下的女子,低声道: “闹够了。阿鸾,随朕回宫。” 阴风徐来,喜帕的流苏微微拂动。 女子端坐,一动不动,隔着红布无言地凝视着他。 鬓边亮光一晃,似是簪着那支他为她打造的金步摇,端庄而又明艳。 恍若记忆中的模样。 元泓手指颤动,抬袖往喜帕而去。 伸出的手忽凝滞在半空,动弹不得。 “臣妻胆小,甚是依赖臣,不便面见天颜。” 顾昔潮语调冷硬,劲臂猛地抬起,一把按住了天子伸出的手。 收紧的虎口青筋贲张,就像是扼住他袖间金龙的咽喉,龙身挣扎翻腾,张牙舞爪。 第76章 真相 纤薄的喜帕不过拂动一下。 顾昔潮扣着天子的手不曾松开, 竟生生将天子伸向喜帕的手按回了锦袖之中。 元泓缓缓回首,通红的眼对上男人眼里阴戾的血色。 “臣妻?”他嘴角扯动,眼眸在骤然间促狭如利刃, “顾昔潮,你好大胆子!” 元泓迈开步子,朝顾昔潮步步逼近。 “她是朕的妻子,大魏的皇后。自十六岁起始, 与朕结发至今。” 每走一步, 就像踩踏在他的心头, 每一个字,就像要碾碎他所有的心防。 “当年, 朕念你南征北逐,为国为民,留你性命, 将你放逐北疆躬亲自省, 了断对皇后那些不堪的念想。” 若非当年还需战神顾昔潮为他夺回云州,他早就将他千刀万剐。 当今天子以温文尔雅闻名,清流文士以诗文里秋水为神玉作骨的潇湘之君作比。纵使是自东宫起便寸步不离的贴身侍卫都不曾见过他如此动怒。 平静的表面之下是歇斯底里的暗流。 “顾将军身为人臣, 亵渎皇后, 罪不容诛。” 皇帝一字一句给他定罪。终于惊醒了呆愣在旁的天子亲卫。 他们呆立片刻, 如梦初醒, 愕然拔刀, 全部涌了过去,舔血的刀口直刺向顾昔潮。 身边亲卫早已严阵以待,顾昔潮一动不动, 木然抬眸,道: “陛下要找的皇后娘娘, 不在此地。” 皇帝一声令下,天子亲卫提着后头一人上前,扔在众人面前。 “北疆军校尉贺毅亲口承认,他见过沈家十一娘,朕的皇后,就在你身边。” 那个熟悉的人影在地上缓慢地蠕动,揉皱了地面上散落的喜绸,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贺三郎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眼睛肿得如同鼓包,睁不开,唇口血肉模糊,还在轻声喃喃: “十一娘,十一娘……” “你说清楚些!”一名近卫将刀口抵在贺三郎满是新鲜疤痕的颈侧。 “十一,娘……”低沉的呜咽,犹如鬼哭。 沈今鸾看得抿紧了唇,眼珠凸出,攥紧在袖中的手露出青灰的筋,几要炸裂开来。 她失算了。 她没料到,以怀仁为君著称的元泓会对贺三郎下此毒手。 只要喜帕一揭开,在场的天子亲卫认识她的容貌。她不知该如何下手救人。 “臣今日所娶的妻子,确实是沈氏十一娘,却并非皇后。”顾昔潮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 他望着九五之尊的天子,加重声量,面上带着嘲讽的淡笑,道: “陛下难道忘了,当年所娶的是哪一位沈家娘子吗?” 在场众人不明就里,元泓忽然面色一凛,寒眸扫过去,意味不明 。 “沈家十一娘,是不是朕的皇后,一看便知。”他漠然又果决地挥挥手,两侧的天子亲卫如潮水一般涌去。 臣夺君妻,乃是诛连的大罪。陇山卫六神无主,呆立不动。只有骆雄等亲兵,还有邑都等羌人,已纷纷悄然拔刀,准备殊死一搏。 兵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有几分慌张,更多是不解: 到底是谁夺了谁的妻子? “今日,是我成亲的大好日子,我不想大开杀戒。”顾昔潮静立不退,锃亮的刀身缓缓从刀鞘中抽出,沉黑的眸中映出乌泱泱的人潮,刀光凛凛,步步紧逼。 天子亲卫一滞,握刀的手出了冷汗,面对一身煞气的杀神,他们纵然人多势众,也总觉得没有胜算。 兵戈丛生之中,忽有一阵阴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一刹那,院中所有灯烛尽数熄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中,被天子牢牢挟持的贺三郎,在眨眼间来到了顾昔潮那一侧,被男人猛地拎起衣襟,送入秦昭等人之中,赶紧护卫起来。 顾昔潮救完贺毅,惊觉回眸,只见喜帕在半空中徐徐落地。 “沈十一!”顾昔潮低吼一声,攥住翩飞的喜帕。 而喜帕之下,已是空无一人。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54节 大魏以宗族礼法治国。皇帝亲临,众目睽睽,她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自知身份尴尬,不欲让他难堪,不欲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已悄然离去。 一束光猝然亮起。元泓接过了近卫递来的火杖,将那喜帕翻来覆去地查看。 烛火惶惶,满院连伊人一缕发丝都不曾寻见。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也都惊出一身冷汗。刚才好好待在这里的新娘子怎会突然消失。 “难道是鬼魂,来去无踪?……” “鬼,是鬼啊!” 人群中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惊呼,毛骨悚然。 元泓面色阴沉得像是要滴血,扫视一圈院中,目光最后落在一旁呆立不动的顾昔潮身上。 “人呢?” 一片死寂,水深火热,剑拔弩张的气氛在顷刻间凝滞。无人敢应答一声。 寒光一闪,元泓蓦地拔出身侧亲卫的配剑,从对面所有人面前一个一个掠过,最后直指顾昔潮的胸膛。 “朕问你,她人呢?!” 抵在胸前的剑尖微微发抖。一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帝王似是也不敢相信。 顾昔潮面容灰白,眼下发青,冷声道: “臣已说过,皇后娘娘承平五年便已薨逝。” 剑尖缓缓抵地,“咣当”一声,跌落在地。 元泓站不稳似地,微微趔趄,被亲卫扶稳。 火杖刀光之中,他忽然环顾院中四处,下令“搜!” 天子亲卫得令出动,满院的喜绸被扯断,踩在地上,大红灯笼纸皮撕裂,恹恹倒悬。 酒坛砸碎,桌席掀开。骆雄等亲兵看不下去,数次起身想要反抗,都被摁了回去。 顾昔潮静立春山桃树下,始终不动不语。 天子亲卫倾巢出动,一间一间在宅院里搜寻,最终打开了那一间暗室。 “陛下!” 一名天子亲卫手捧搜出来的东西,吓得不轻,踉踉跄跄奔回前院,跪倒在元泓面前,双手递上。 院中,元泓袖手而立,回身望去。 一块金丝楠木的牌位,有些年头了,上书十二个墨字,赫然入眼: 故沈氏十一娘沈今鸾之灵位。 元泓不敢置信地望着牌位上的大字,僵立良久,脸色紧绷,浸了血的双眸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那一座牌位,半晌未动。 难道,她真死了。 他丢了十年的发妻,真的死了? 元泓胸前不断起伏,唇角忽然溢出一股淤血,一滴落下来,浸湿了襟口的龙纹。 在众人大惊失色的目光下,元泓一把抹去唇角血污,缓慢地朝那一樽牌位伸出手去,再看个清楚。 出手的刹那,牌位已被男人一把收回,他的袍袖连边缘都未触及分毫。 顾昔潮轻抚牌位上她的名讳,沉黑的眼底露出些许温柔的笑意。他坦荡地道: “臣的妻子,是臣此生挚爱,已死了十年了。” 事已至此,已无可隐瞒,他也不愿隐瞒。 虽为鬼魂,她行止光明,从来不是见不得人。 “无可能。”元泓仰首朝天,摇了摇头,咬牙切齿,“这是假的。是你诡计多端蒙骗朕的。” “再去搜!” 他不信顾昔潮的一面之词,他为拿目的不择手段,诅咒她死定是也不在话下。 “哈哈哈哈——” 一阵低沉诡异的笑声从人群中传来。 众人回首,只见面目全非的贺三郎忽然大笑起来,血淋淋的手直指着天子, “我就是骗你的!” “沈氏十一娘死了,早就死了。” “我只有在梦里才见过她的鬼魂!” “你是天子又如何,你梦不见她,看不到她哈哈哈哈……” 他说得断断续续,不成声调,像是在笑又是在哭。 天子亲卫想要上前,被秦昭等人拔刀拦住,只得隔着人群朝贺三郎怒斥道: “你说什么?谁是鬼?” 少年静了半刻,忽然抬手朝着众人,先指向顾昔潮,再指向元泓,嘿嘿笑道: “你是鬼,他是鬼,我们大家都是鬼,啊哈哈哈哈……” 贺三郎坐在地上,摇头晃脑,疯疯癫癫似的,心里却清明如镜。 他没什么能帮十一娘了。 为了戏更逼真一些,他最后望向了那一处寒光凛凛的白刃。 他闭了闭眼,用尽残躯的力气,一头撞了上去。 “三郎!”“三郎啊!……” 贺三郎躺在秦昭的怀里,唇角咧开,发出一声由衷释然的笑: “我没有对不起十一娘……” 他当场戏弄了天子,维护了她,自然没有对不起她。 元泓木然地看着地上的贺三郎,面色煞白如鬼。 天子亲卫扶住他,这才敢上前劝诫道: “贺三郎是个疯子。我们之前就不该听信一个疯子的话。” 他们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才敢道出这最后一句: “皇后娘娘,早已薨逝了。” 元泓收回目光,空茫的目光望向遥远的天际。 全部对上了。最后一丝希望落了空。 伊人已死,他早已一败涂地。 只片刻,皇帝垂落的眸光忽抬起,冷冷地望向顾昔潮,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的尸身,你葬在何处?” “就算你能将她从朕身边夺走又如何,她永远是朕的皇后。百年之后,与朕合棺而葬,生死同靴。” 顾昔潮也望向他,如在看一个疯子。 同样沉黑黯淡的眸光交锋之中,仿佛能听到刀刃相抵的嘶鸣声。 一声冷笑划破死寂的当口。 顾昔潮摇了摇头,怀抱灵位,目色清明: “臣妻是沈氏十一娘。” “金匮玉碟上,皇后究竟是沈家哪一位娘子,陛下何不回京看个清楚?” 所有人,连带沈今鸾都陷入懵怔之中,元泓的面色却微微一变,紧握成拳的指节将龙袍拧成结。 见皇帝一语不发,也不辩驳,众人两两相望,面色露出几分复杂。 顾将军的新妇,究竟是不是皇后娘娘? 难道,真是皇帝闯人喜宴,君夺臣妻来了? 窃窃私语之中,天子鼎盛如燃的气焰在此句后悄无声息地湮灭下去。 一名天子亲卫上前,在元泓身旁耳语几句,他拂袖下令,开始收兵。 众人簇拥之下的皇帝被护送出院,中途忽停下脚步,回身深深看了一眼暗影里的大将军。 阴沉的光线下,少年天子黯如死灰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道: “就算要等来世,朕也会比你先找到她。” “在朕面前,你永远是输家。” 十五年前,他就赢过他一次了。再来一回,定然也还是他赢。 …… 春山桃簌簌而飞,满院残红如血。 人语絮絮,像是杂雨穿花,将花瓣碾作一片泥泞。 “怪不得,我从来看她就没有影子。” “将军新娶的女子是鬼啊,太吓人了……” “将军这是中了邪术了?将军的新妇,和那个妖后有什么关系?” “听说,那个妖后会巫蛊迷惑人心,她是个怪物啊……” 沈今鸾捂紧了双耳。 可那些骇人的声响还在不断地钻入耳中,她听着听着,感到心底不断有凶厉的戾气在上涌,像是要将她的魂魄吞没进去。 “不是怪物……”浓稠的黑暗里,她不断叮咛。 不知多久,一道光从枝叶缝隙漏了下来,照在她发白的魂魄间。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55节 浓密的花枝颤动一下,一双熟悉的劲臂丛树杈前伸向她。 见她不动,男人飞身一跃,陈旧的袍角散在树梢。 一道昏黄的光洒在她身上,微茫的暖意照耀全身。 恍若隔世一般,他笑意温柔张扬,有如十五年前那个找到花树里藏身涕泣少女的少年。 “贺三郎,救回来了。你放心。”他先开口,就说出她最放心不下的事。 “这是北疆平反的诏书了,沈十一和北疆军从此就是清白之身。”他又晃了晃手上那一道金边的锦帛。 这是他方才不惜以命相搏,与元泓博弈得来的诏书。 沈今鸾呆呆地看着他展开诏书,念给她听她渴求已久的沉冤昭雪。 等最后一字落下,她抬起眼,空洞的双眸像是慢慢枯竭的死水。 她唇瓣颤抖着,忽道: “顾郎,你告诉我,金匮玉碟上写的皇后,是沈家哪一位娘子?” 顾昔潮沉默半晌,眸色黯然,心底泛起难以追溯的痛。 方才只有两句能让皇帝听懂的暗语。没想到,还是被她察觉了。 她是何等心思敏锐之人,什么都瞒不过她。 “我查过宫里的金匮玉碟,上面写的皇后是……”顾昔潮面色坚硬如铁,喉头却哽了一声,一字字道: “沈氏三娘,沈今鸾。” 沈氏三娘。沈今鸾听到这个名字,恍惚了一下,感到有什么灭顶的东西淹没了她。 沈家虽是军户出身,却依靠平定边疆,在北疆积累声望,三代而盛。曾祖父开枝散叶,生了不少旁支。 沈今鸾的父亲便是其中一旁支的长子,因为能力太过突出,被养在祖父膝下。 可旁支的女子,本是没有资格为家族入京的。 原本沈家谋划入京联姻的,是沈氏嫡支的三娘。 可那位自小身弱的嫡支沈氏三娘,在入京一年前病死了。 而这一代,沈家仅育有两名女儿。一个病死,就只剩下旁支的沈家十一娘。 她便被推了出去,代替那早夭的嫡女入京,为家族谋前程。 可沈家十一娘的名号是不配留在皇室的金匮玉碟上的。 且不论北疆沈家低贱的出身不足以相配皇室,本就为京都世家所鄙夷,旁支的身份更是添了污点。 当年的元泓,清贵无双的太子殿下,默许了将她的名称抹去,代表皇家身份的玉牒上写的,仍是“沈氏三娘”。 所以,这泼天的富贵,本是轮不到她的。 所以,心疼她的大哥才数次写信,告诉她若是不愿,大哥接你回北疆。 所以,忘川河畔,阿爹才会如此后悔,声泪俱下地对她道“本不该是你啊……” 她此刻才恍然,阿爹死前似有对这阴谋有所觉,自知掉入了皇家的泥淖,害了女儿的一生。 一个看似微小,毫不足道的决定,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她的一生,被他们就此改写,她的父兄,尸骨无存。 这是一场合谋,为沈家一族的合谋。 她的至亲至爱,都有一份在内。他们舍不得荣华富贵,将她掉包送入了一场死局。 她承担了本不属于自己的厄运。 入宫为后,满手血腥,面目全非,直至身亡,没有坟头,没有香火,没有祭奠,连死后的名号,都是别人的。 沈家十一娘,一生有如尘埃齑粉,被命运碾碎。 体内像是有一股洪流将她冲荡得魂飞魄散,沈今鸾仍是极力强忍着悲痛,平静地问道: “顾郎,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昔潮却没有看她,浓睫垂下,手掌相扣,指骨泛白,以致于手中的烛火也在颤动。 沈今鸾叹了一口气,道: “我死前那一支春山桃。若是按照你我少时的约定,你是要来带我出宫的。” “你想要以这个理由,是不是?” 顾昔潮轻抚她脑后的乌发,柔声道: “虽当年未成,至少今日,他忌惮于此……” 是啊,元泓正是为此,不愿背上君夺臣妻的恶名,暂且罢休离去。 沈今鸾凝望着面前英挺的男人,鼻尖发酸想要落泪,却扬唇对他笑了一笑。 他仍是那么好,想尽了办法,拼尽了一切,一次又一次,十年如一日,想要带她摆脱这样不公这样残酷的命运。 可是她,不能再害他了。 沈今鸾觉得精疲力竭。 这一件秘事突如其来,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足以将她灵魂深处所有支撑她至今的一切尽数打灭,一把捏碎。 这一缕孤魂,为父兄,为旧部,为爱人,顽强地撑至今日,已是强弩之末。 她缓缓阖上眼,感到身体和一颗心再没了支撑,晃动一下,如飞絮落花一般坠落下去。 “沈十一!”春山桃树剧烈地摇晃一下,烛火倏然一灭。 一声低吼,撕心裂肺,震天动地。 一夜大雨滂沱,敬山道人赵羡冒雨前来,命人带着锦布包裹的人形躯体。 自崂山下山回到朔州便开始着手,集毕生之所学,所成这一副精妙无比的肉身。 赵羡赶到韬广寺的时候,一眼看到地上的顾大将军,一时愣在原地。 男人双膝跪在佛前,几夜不曾合眼。 即便殿内点满了犀角蜡烛,万千华光,亮如白昼,可他所处的阴影是如此浓烈,双眸沉入一片血红,犹如修罗鬼域最深处的恶鬼。 “求你,救救她。” “救救我妻子。” 这是多么诡异的景象。 杀伐无尽的恶鬼匍匐在空洞的造像面前,试图祈求虚妄的神佛垂怜。 “贵人本就阴寿将尽,加之做鬼太久,戾气深重,今日更是忽然大盛……” 赵羡看了一眼犀角蜡烛都照不出的魂魄,面色凝重如霜。 “我只能姑且一试,为她重塑肉身,以贮魂魄。” “成与不成,全看天意。” 第77章 杀心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 云州没有道观, 敬山道人赵羡在荒废的韬广寺闭关三日。 始终未将魂魄与肉身相融。沈今鸾的魂魄如同长睡昏迷,三日毫无知觉。 赵羡一开始还有几分胜算,道他所塑的肉身与她本身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第二日开始面露难色,直到最后面如死灰。 韬广寺的偏殿里,经幡哗哗作响,长明灯火煌煌照下。 阴风连绵不绝, 吹动烛火, 幽影里的那道人影长跪佛前, 纹丝不动。 顾将军从前不信神佛。 他少时,曾有得道高僧以长命符相赠, 告诉他,他们这种入了行伍,杀伐深重之人, 需有神佛的东西拴着心魂, 才不至于坠入恶鬼道。 他却推拒,只因他此生已有一人将他拴在人间,不失不忘。 此一人, 胜过诸天神佛。 雨声里, 顾昔潮将沾染无尽杀戮的佩刀折断于前, 阖眼, 双手合十, 一次又一次向耸立的佛像跪拜下去: “弟子此生杀业无数,若我有一份功德,便将这功德予她。若我没有半分功德, 便将我的寿数予她,阳寿阴寿, 尽数都拿去罢……” 他这一生如亘古长夜,好不容易娶得心上人,终于看到一次天光。 却发现,这天光不过稍纵即逝的幻象。 他曾在心底嘲笑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不愿相信她早已死去的事实。 可他又何尝不是。 早知魂魄本就如梦幻泡影,不入轮回,总会消散,可他还想求天意怜悯。 偏殿的门“嘎吱”一声响了。 骆雄进来,看到满殿数百支犀角蜡烛,熊熊燃烧,照出漫天神佛慈悲又漠然的法相。 地上尽是散落的佛经。 将军字如其人,刚劲有力,是少时严苦修习的笔法,在佛经的黄麻纸上,隽永如绝望诗句。 他数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身体僵直,面容狰狞,眼里的血丝如同蛛丝密布,不似活人,毫无生气。 还在不断地抄写佛经。 那道人修得道法,他再拜佛陀,甚至,若是九殿阎罗有一丝用,他都会去求。 赵羡看不下去,一同跪下,小声劝道: “将军,你休息一会儿罢。”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56节 顾昔潮闭眼问道: “外头如何了?” 骆雄想到那些叫嚣的陇山卫,神色一变,道: “瞎说的那些人我们都拦住了。他们没有证据,不敢造次。” “胡言乱语者,拔舌。” “挑拨离间者,杀。” 顾昔潮淡淡地道,即便身处佛光之下,一身杀气势不可挡。 骆雄望着顾昔潮青黑的面庞,重重点头,提声道: “我们都知道,将军是娶了少时心爱的女人,何错之有,谁敢阻拦?” 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妻子和家人都不能保护,他们舍身为国的意义又在何处? 不管如何,他们都会将这些故意针对将军的人镇压下去。 从前将军守护他们,如今,换他们守护将军。 满殿明亮的灯火照耀,如暗流无声涌动。骆雄凝望着火光里的将军。 他感到,自从这个女人出现,杀伐半生的将军像是渐渐有了人的活气,不再是一副空洞的躯壳。 当下又有那么一瞬,他感到此刻的将军又恢复了冰冷麻木,像是不断徘徊在人间和地狱。 男人有着人间最是端正英俊的样貌,可只要稍稍一偏,一步之差,他便又要堕入地狱,化为永不超生的恶鬼。 一念佛国,一念地狱。 一面死亡,一面复生。 全由那个女子而定。 顾昔潮胡茬青灰,眼圈发黑,目光苍茫,满目神佛像是过眼云烟,不入他眼底。 她可以不惜魂飞魄散,上穷碧落下黄泉找回他的魂魄。他为她再死一次又有何不可? 既然求神拜佛无用,他便下到九幽地狱,斩尽鬼神,他也要把她找回来。 既然做回恶鬼才能救回她,他便做回恶鬼。 如此作想,顾昔潮袖手一扬,满地苦心所抄的佛经一扬。 火焰升腾,那些向神佛虔诚的祈愿付之一炬,化作一缕缕灰烬。 他开始一一交待骆雄后事。 一如此前他打的每一场战役前,也如当时在刺荆岭护送他们先行离开前的遗言。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骆雄听得双膝跪下,心头酸涩难忍, 长明灯忽然灭了一盏。地上数千盏犀角烛火晃动一下,明明灭灭。 骆雄听到将军话说了一半,陡然收了声。 一刹那,四野寂静,他朝门外望去,只见落花疏影里,立着一道婀娜纤细的身影。 眉目如画,杏眸含笑,柔光潋滟,淡粉色的衣袂随风飞扬,如云卷云舒,美不胜收。 骆雄自觉不像将军,没读过几本诗书。可一见到她,就想起将军成亲时含香望着她,念过的那一句: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再看将军,迟滞地缓缓站起,因久跪趔趄一下才站稳,漆黑如深渊的双眸一点点亮起了光。 骆雄呆立,面露喜色,抹一把眼泪,身旁的男人已狂奔而去。 顾昔潮奔至她面前,忽然停步,凝视着她足有一刻,才缓缓举步靠近,伸出的手触及她柔软的面靥,又猛地收回,像是不敢置信。 而后,他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 发狠一般地,力道巨大,青筋盘踞的双臂还在收紧,感受她真实的血肉之躯,将她牢牢融进自己怀中,再也不分离。 可是她的身体何其冰凉,火热如焚的他也捂不热。明明是柔软的肉身,却如同魂魄一般寒凉入骨。 “怎么回事?”他声音沙哑,发颤。 她望着他消瘦的面容,指腹抚过他下颔丛生泛青的胡茬,撒娇一笑道: “顾郎,我想回家。” “再不回去,我怕家里的春山桃都要谢了。” 眼角的余光里,顾昔潮看到后面的赵羡。 仙风道骨的道人本来斑白的头发这一回全白了,面如死灰,正望着他们摇头叹息。 顾昔潮收回目光,径自忽略了,也对她报之一笑,声音嘶哑: “好,我们回家。” 他们携手走出了荒凉的韬广寺。 微弱的长明灯火从破碎的窗纸里透出来,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拉得很长。 云州的长街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偶有路过的人一看到他们,便惊骇无比,如撞见了鬼,慌不择路地逃窜离去。 空旷的云州本是大捷欢庆,此时却像是一座死城,杳无人迹。 他和她如若没有看到那些人,一路上有说有笑。 “今年的春山桃开得好,拿来酿的桃山酿一定香甜。”她伸手接来空中飞落的花瓣,满目温柔笑意。 他眼生焰光,眸光一寸不离她,轻哼一声道: “哪年的春山桃开得不好?” “今年的就是尤其好。”她不服地道。 “好。你说好便好。我们回去便酿酒。”他便依她,如少年时纵容她。 只谈花好,只谈酒香,其余的,他没有问,她也不说。 两人回到飞花尽头处,春山桃开得最是浓烈的顾宅里。 沈今鸾在门前深深吸一口桃花的香息,脚步跨入门槛,身体便如一阵风似的垮了下去。 顾昔潮已一把将跌落的她送入怀中。 他眼眸猩红,望着身后跟来的赵羡,道: “到底怎么回事?” 赵羡摇了摇头,缓缓道出了原委。 按原本的道法,应该用莲花身来克制鬼魂的戾气,但是北疆没有莲花也不生莲花,就算有,也来不及种下等开花。 因此他用的是春山桃作的肉身。 原本是可以的。但游离人间的鬼魂或许是因得知真相戾气太重,一时之间,无法与这一具肉身彻底相融。 长此以往,她的魂魄还是在消散。 春山桃描摹了她的七分绝色,却如花期一般短暂,留不住她永远。 “真是古怪极了。”赵羡百思不得其解,道,“她的魂魄一旦与这肉身相融,就像是在历经极大的痛苦,戾气反倒越来越重,根本无法复元……” 顾昔潮语气很冷静,像是结冰的湖面,平和地道: “赵羡,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救她?” 赵羡看着他,道: “万家万户的香火,人气充盈,或许可以消磨鬼魂的戾气。” “七七四十九天内,若是能为她求得万家香火,有一线机会,使得她身魂合一。前提是,她可不要再生戾气……” “我有办法。”顾昔潮揽着怀中昏迷的妻子,紧紧箍住,像是紧紧抓住了这唯一一丝的生机。 纵然心痛如刀割,男人神色沉毅从容,不动如山。 赵羡不知如何宽慰这个破碎的丈夫,轻声叹道: “我算出,贵人必有一大劫,应劫之后,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生前虽有作恶,但死后皆行善事,但愿,她吉人自有天相。” …… 沈今鸾醒来的时候,翕张的眼帘里,星子般的光亮弥漫开去。 浑身没有力气,很累很累,像是跋涉过万水千山。 她竭力睁开了眼,看到了满堂的香烛。 一抬眸,对上了男人血红的双眸。 像是灰烬里燃着的火。 “顾郎瘦了。”她苏醒过来,也不惧怕这样的他,巧笑倩兮。 顾昔潮点点头,低沉的声音轻柔无比,问她道: “还认得此处吗?” 沈今鸾举目四望。他与她静静地依偎在一方供桌前,香火缭绕,红布掩着崇山峻岭一般的牌位山。 是顾家的祠堂。 当时,就是在这里,她逼他确认当年陇山卫背叛他大哥一事。也是在这里,她时隔十五年第一次为他治伤。 也就是那一日起,二人之间像是有什么消融了,暗流涌动。 那个时候,她可曾想过,他会深爱她至此,她也会嫁给他做妻子。 此时此刻,顾昔潮就在连绵的香火里抱着她。沈今鸾被满堂香火环绕,觉得温暖而满足。 她抬手,指着供桌正中那一樽漆黑的牌位。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57节 正是她的牌位。 她轻叹一声道: “你给我烧香火的地方原来就是这里。亏我在朔州找了很久没找到。” 他对她温柔的笑,如同雪化的春水: “你的家在云州,你也想回云州。我在这里,给你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你说过的心愿,我从未忘却。 我许下的诺言,我从不食言。 沈今鸾眼底热意上涌,颤巍巍朝他的面庞伸出手去。 想要触摸他下颔新生的胡茬,可这具肉身她难以驱使,最后只是抚过他滚动的喉结。 顾昔潮低喘一声,亲吻她的鬓发,面靥,颈侧,温热的唇落在爱人冰冷如霜的肌肤之间。 他从她浓密的乌发里抬首,深情隽永的眸光如溺。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莫大的勇气,才低声道: “那你可要活到一百岁。” “一生一世很长,万一我不在了,我允许你再娶妻子,生儿育女,儿孙满堂。” “为什么?”顾昔潮面动作一滞,色冷了下来。 沈今鸾艰难地牵起一丝笑,道: “因为啊,我想要你去体会为人的苦乐。不止是为人子,为人弟,还有为人夫,为人父的人伦之乐,人伦之苦。” “因为,这才是人生。万千滋味都尝遍,不枉为人一生。” 可惜这一切,她却再也没机会体会了,所有美好之事都来不及经历。 但她所不能的,她希望他可以。因为,她深深爱着这个男人啊。 顾昔潮没有说话,却缓缓抬臂一把掀开了供桌上红布。 红布之下,毗邻她灵位的一座灵位缓缓露了出来。 即便他没有作声,沈今鸾看到那一樽牌位,却骤然明白过来。 这是他为自己立下的牌位。 上面没有名姓,只有生年。因为他孤儿而来,孤身而去。 十年生死,他一直在她的灵位旁,陪着她,无论生死。 “你的牌位可以一直在这里陪着我。但……无论我今后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要长命百岁。” 顾昔潮一怔,劲臂收紧,攥着她的手又加重几分。 沈今鸾的面颊摩挲着他宽大的掌心,轻声细语: “性命何其宝贵。你不知道,作为鬼魂,触不到,碰不着,天地万物和我再无一丝关联,这种感觉真是难受极了……” 她抬起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肯落下,唇角微微翘起: “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你的命可是我费劲心力救回来的。” “所以啊,你要答应我,无论有多难,都要活下去,不可轻言放弃……就算是为了我。好不好?” 顾昔潮抿唇不语,坚硬如铁的身体在颤抖。 这一生久经沙场,无数道白刃利箭,插入五脏六腑,都不曾让他这般痛煞一般颤抖,撕心裂肺。 自从她魂魄昏迷,无法与肉身相融,再看到她的肉身虚弱冰凉,他的心底像是有岩浆滚过,就地四处焚烧,一片荒芜。 “你这样,我有杀心。”顾昔潮睁开眼,声音从喉头出来,又低又沉。 “你想杀谁?”沈今鸾一惊,支起了绵软的身子。 她忽想起喜宴上,邑都朝元泓拔刀的手,顾昔潮隔了几息才去劝住。以他的身手,不至于隔了那么久。 “你想杀元泓?”她声音发颤。 “不止。” 顾昔潮眸光黯淡,像是没有光的深渊。 “我想杀光所有害了你一生的人。” 祠堂陷入一片死寂,香火轻袅弥散,在男人腾起的杀气里逃之夭夭。 沈今鸾看着他,目光沉静,道: “就算你杀了所有人,我能活过来吗?” 顾昔潮沉默,眸光幽邃沉黑,一身森冷之气。 沈今鸾继续道: “害我的人,有我阿爹,有我亲族,或许,你也有一份,你都要全杀了吗?” 她摇摇头,缓缓地道: “我觉得,这世上的事,都是业障。” “沈氏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只诞育了两个女孩,最后还病死了一个。你可知,这是何故?” 顾昔潮抬眸,茫然的目光变得锐利,起了杀意面上,风云骤变。 沈今鸾心知他猜到了,便道了出来: “边关的军户,百年以来都有溺杀女婴的传统。” 军户人家,要的是男丁,最好是数不尽的男丁,从军征战,建功立业。 民生多艰,更不必说灾旱年间,养不活幼婴,女婴会被溺死,留下的谷粟等着供养下一个出生的男孩。 “沈家数代溺杀女婴,最后的报应落在我身上罢了。” 她平静地承受了这样的命运,又平静地道: “你若真能杀了元泓,天下再度陷入混乱,兵戈之中,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那你我的罪业,也会轮转报应在何处?” 顾昔潮没有作声,只是摩挲着腰际没了长刀而空荡荡的蹀躞,面上凶煞异常。 这几日赵羡穷尽一切可能使得魂魄与肉身相融,却无计可施,言语之中透露过,她死因有疑,恐非善终,死时承受过莫大的痛苦,因此魂魄与新造的肉身才无法彻底相融。 害得她孤魂野鬼,害得她魂飞魄散。那些人,他一个一个都不想放过。 “你若再离我而去,我难保不会杀人。我会入京,杀光他们,再一把火烧了宫城,一了百了。” 没了她拴着他在人间,他便再无拘束。 成魔成佛,都在她生死之间。 “啪”一声火星子爆开,烛火熄灭了一处,半边祠堂陷入黑暗。 另外半边残存的火光,映着男人冰冷又炙热的面庞,俊美无俦的五官半明半昧,如癫似狂。 沈今鸾心头一动,双手摩挲着他薄韧利落的下颔,忽问道: “我死后,你是不是动过这样的念头?” 男人展臂将她扣在肩头,沉滞的气息拂在她的额鬓之间,始终沉默。 沈今鸾浑身战栗,怔怔地看着他,语气加重,问道: “我死后,你,是不是入京了?” 顾昔潮啄吻她突如其来滚落的泪水,一片咸湿。 他爱怜地吮她颤动的唇,低声道: “承平五年,你死讯传来,我曾带兵入京。” “当年,我想夺回你的尸身,回北疆下葬。” “今朝,我还作此想。” 第78章 成真 承平五年, 皇后隐秘的死讯传至北疆,已是一月之后。 化雪的春寒里,顾昔潮带了一支千人轻骑精兵, 悄无声息翻越邙山,屯兵京畿。 陇山顾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纵然顾家家主被贬至北疆,京畿十二卫中仍有二卫乃顾老侯爷旧部。 静夜里, 雪落无声。顾昔潮和一众心腹聚在顾家荒废多年的老宅里。 “将军, 人带来了。”心腹领着一个女子拐过影壁, 来拜见顾昔潮。 顾家在京都的侯府,亭台水榭, 只剩枯涸的泥潭。偌大的院中枯叶遍地,一盏灯烛未燃。 那进来的女子梳着宫女的环髻,看到重重兵士之中, 阴影里侧身而立的男人, 哆嗦了一下。 数月不见,大将军在京都赫然出现,有如鬼魅, 轮廓依旧高阔雄伟, 却比从前更为阴沉。 宫女提心吊胆走了过去, 秀丽的面庞尽是惶恐, 战战兢兢地跪下。 “都出去。”统领千军万马的男人哑声令道。 院中守卫的陇山卫退去影壁外, 只留下骆雄等心腹立在大将军身旁。 “皇后是怎么死的?”男人声音低沉,昼夜奔袭的疲惫,隐含的薄怒如冰川下磅礴的巨流。 宫女是顾家放在后宫中的人, 字字斟酌地回道: “小的不知,只听宫中传闻, 娘娘是病死的。早在数月前,便已病重……” 她话音未落,清晰地感受到大将军喘息陡然变重。 “哪位仵作所验,诏书上所写为何?”男人一句一句问道。 “不曾听闻有人验尸,陛下……陛下他秘不发丧,连皇后娘娘薨逝的消息都不曾昭告天下……“ 宫女摇了摇头,面色惨白,声音越发细若蚊蝇。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58节 “宫中,唯有李贵妃和陈妃打探过,也皆是一无所获。” “李贵妃,陈妃……”顾昔潮指腹抵着掌心,摩挲一下,黯淡的双眸腾起厉色,道,“她走前,还有谁接近过她?” “小的实在不知。永乐宫所有宫人在皇后娘娘薨逝后,全部下落不明,连琴音姑姑也不见了……” 琴音是皇后的陪嫁女官,寸步不离照看她。连她都不见了,她一个宫女还能探出些什么来。 月色与夜幕交织,院中陷入深深的阒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良久,顾昔潮终于开口。 “她的……”“尸身”二字已至舌尖,他始终说不出口,只道,“她在何处?” 宫女垂头,道: “小的曾听其他宫人说起过,皇后娘娘似乎还在永乐宫里……” 宫女忐忑地说完,许久未闻一声,她缓缓抬首,看到大将军墨黑的眸光暗沉如夜,高大身子僵直,箭袖下握紧的拳头,青筋暴鼓。 大将军以悍戾闻名朝野,杀人太多,一身戾气,震慑四海。 皇后娘娘之死,是宫里的禁忌。她说了被人发觉就会死,不说此刻也会死。横竖都是死。 命悬一线,宫女跪伏叩首,不敢再抬头。 良久,顾昔潮挥了挥手。宫女被他的心腹带出了院子,并低声嘱咐了几句。正好赶上了宫门下钥之前,顺利回了宫。 更深露重,顾昔潮缓缓地坐在院中一株枯树底下,紧绷多日的甲胄卸落在地。 他望着枯树折断垂落的树干,树皮溃痈一般褪落。这是当年他为她从北疆带回来的春山桃树,她入宫那年就枯死了。 枯树下,其余心腹大将对视一眼,全部朝他屈膝半跪。 “将军可还记得,陈州之战,死了我们多少人?” 那一年,渡江征伐南燕,何其惨烈,陇山卫精兵十不存一,大将军九死一生,身边最忠心的部下都死在了到达陈州前,马革裹尸还。 “顾家世代簪缨,却沦落至此。即便远至北疆,还有皇帝监看我们的走狗,遍地都是……此番我们无诏入京,他们定是有所察觉,我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天下,未必是他元氏的天下。” “今日入京乃清君之侧,陛下发兵征渤海国,京中兵力空虚,大好机会,万望将军不要错过。” 顾昔潮沉默不语,在枯树下枯坐一夜。 天明之时,他召来众将,道: “若是你们随我入宫,顾家沦为谋逆之徒。我大哥若在,不会答应。” 若是入宫强夺回她的尸身,他罪同谋逆。 他一个无名之人,谋逆之名无所谓,但不能牵连顾家,连累教养他长大的大哥。 得知她死讯后一腔悲愤的热血冷却下来。 众将不走,盘桓在顾宅之中深居简出。 岂料隔日,皇帝忽然下诏,定论沈氏即北疆军有叛国之罪,革职削爵,褫夺封号谥号。 “我只得回到北疆,继续寻找线索和尸骨,希望能找到当年的真相,为我大哥,也为北疆军。” 祠堂里,顾昔潮回忆完十年的过往,声音艰涩: “到底,是我害了你们。” 无数微小的因果交织,构成了今日之局。 沈今鸾倚在他胸前,静静听完这一切,苦笑一声,摇头道: “元泓深谙制衡之道,他看透了你,知道这真相能困住你,所以,你生生在北疆困了十年。” 边将无诏入京,死罪一条。元泓定是发现了悄然入京的顾昔潮,深知杀不了威望甚高的顾大将军,出此阴招,如千丝巨网,要将他一世困在北疆。 顾昔潮淡淡地道: “他能困我一时,不能困我一世。因为真相会被掩埋,却总有出土之日。” 满堂香火烧尽又重燃,不绝的烟气氤氲了两人相依偎的身影。 恢复肉身之后,沈今鸾本该有了人的知觉,可只会觉得冷。 她便时不时在他怀里蜷缩起来,男人用氅衣盖住她柔若无骨的身躯。 “太.祖一战定中原,高.祖开疆至邙山以北,南望江南……” 沈今鸾沉吟道: “元泓在位时数度御驾亲征,南下南燕,东收渤海,西征大凉,如今只差云州,便全了四方武功,彪炳千秋。” “他这次会来北疆,是想亲自夺下云州。可他既没想到你兵贵神速,那么快多下云州,更没想到拿捏你的身世把柄不足以撼动你的地位,没能治住你,也没彻底收回北疆兵权。” “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像是意识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顾昔潮拧紧了眉头,劲臂铁钳一般箍住她,眉目浓黑,威严森冷。 沈今鸾抬手,流连在他颈后,下颔,想要收手却又被他握住,贴在心口。 她对上他的目光,明眸掩着深深的悲切,轻声道: “天下人,不会容忍大将军是个与当今皇后苟合的人。” “哪怕,我已经死了。” 这个世上,门第森严,君臣父子,天地人伦,每一道都是沟壑。元泓一向善于利用人性,操控人心。那她会成为他唯一的污点。 “若我猜得不多,我们成亲宴那一日过后,军心定然有了异心。我来猜猜,他们说了什么?” 顾昔潮不语,她便自顾自地答道: “他们说我是恶鬼,说大将军你被鬼迷了心窍?” “还是已经察觉到,我的身份……”她秀眉一蹙,否定道,“哦,他们没见过皇后真容,不能确认。可我已有了肉身……” 终会被人发觉的啊。 “皇帝尚不能奈我何,他们又能如何。”顾昔潮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烟气熏得。 “你只管做我的妻子。” 他望了望满目香火的光点,眼中朦胧,再低头,怀里的小娘子已体力不支,睡了过去。 顾昔潮将她打横抱起,往厢房走去。 她瘦弱不堪,可怀里的血肉之躯到底有了重量,再不是之前犀角蜡烛照下缥缈的形态。 就这一点重量,足以令坚韧不拔的他热泪盈眶。 顾昔潮将昏睡的她轻轻放在了床榻上,回身点燃胡案上的灯烛。 再回首时,他立在榻前,良久一动不动。 明亮的烛光晕开旖旎的光,她身上的薄衫随着焰光拂动,底下玲珑起伏,肤光胜雪。 满头青丝披散,细细密密,蜿蜒至榻前,微微拂动,引着他俯身往前,朝榻上的她压了下去。 长指勾起她蔓延的青丝,缠绕起来。薄韧的唇沿着这一缕青丝流连而去,自鬓边,面颊,到颈后,耳垂,一路向下,既克制又贪婪。 只轻轻嗅着她身上沁出的兰麝香和桃花香混杂的奇妙气息,心头就有火在烧。 薄衫滑落,露出初雪般的削肩,锁骨如雕似刻。一片雪白之中,又透着桃花瓣的樱粉柔嫩。 粉面桃花,人间姝色。 经年梦里的一切好似在此刻成了真。 他不由自主地游走过去,剥开最后的心衣,发现那桃花色的心衣在掌中不住地发颤,满面绸缎如微澜。 顾昔潮动作一滞,抬眸,看到她已睁开了眼,身子在瑟瑟发抖。 看他的目光,极为陌生,且戒备万分。 “是我,你别怕。”顾昔潮有几分懊恼,她的肉身才好,他一下子没克制住。 “你别过来。” 一声低颤响起。 她像是强忍着什么,眼帘空洞,样子却端严肃穆,又像是做回了皇后娘娘。 “臣妾癸水至,不便侍奉。” 她一面说,往帐后挪动着退去,求救似地轻声唤她的侍女: “琴音,琴音……” 顾昔潮僵立了一刻,英挺的眉宇一点一点拧紧了。 女子瑟缩颤抖的模样落在他眼里,连带着他也在颤抖,因为无尽的愤意在上涌。 她肉身方成,魂魄尚不能完全相融,何来的癸水。他再迟钝,已全然明白过来。 她到底在那深宫里经历过什么。 巨大的怒意像是狂浪卷啸,男人的气息一下比一下粗重,最后只是抬臂将锦衾盖在她发抖的身上,再退去房门外。 直到房内传来匀细的呼吸声,她又睡了过去,顾昔潮才回到房中。 熄灭烛火,一夜枯坐在榻沿,犹如当年一夜枯坐在侯府的枯树下。 黑暗里,他凝望着沉睡的她,半生坚硬如铁的心肠,似火烧,如刀绞。 …… 她这一昏睡,便是七日。 醒过来后,时好时坏。意识时而清醒,时而,如同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不认得人。 她从来身体婀娜纤细,这一具再塑的肉身亦然。可是魂魄有损,身子竟然慢慢地消瘦下去。 在她睡后,顾昔潮会躺在她身旁,用温热的身体捂着冰冷的她。 有一夜她翻了身,他忙追去,又怕惊醒了她,动作轻缓之至。岂料她竟慢慢靠了过来,缩进了他怀中。 他不敢动,臂弯展开,让她躺得更舒适些。她却慢慢地抓着他的肩头,泪水浸透了他的心口。 “阿爹,二哥……羌人会叛变,你们千万别出城……”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59节 他轻轻拍动她颤抖不止的脊背,听她又呢喃一声: “顾九。” 顾昔潮心头一颤,听她泣道: “刺荆岭有伏兵,你别去……我,不想你死。” “我不去。”顾昔潮抱紧她,沙哑的嗓音细声哄她,“我哪里都不去,就陪着你。一生一世都陪着你。” 此夜过后,她似有好转,终于能认出他来,杏眸望向他,笑语嫣然: “你不点蜡烛吗?怕你看不见我。” 还以为自己是鬼魂。 “但也别点太久,久了对你不好。我只要你多看我一眼,别忘了我……” 顾昔潮心头如有千钧巨石,透不过气。 然后,她还要求他给她烧新衣。 他每回买两件一样的,烧一件,留一件。她醒来后,一身新衣,绿鬓钗环,每日不重样。小娘子的欢愉来得如此轻易简单。 他也满足了少时的心愿,看妻子,鹅黄碧绿,雪玉淡粉,各有千秋,他爱不释手。 只是她怕辱他名声,不肯在街市露面亲自挑选,他每次带回数十件绸衣锦缎供她选。她却只挑最下乘的料子。 是生怕他买不起,又要用金刀做抵押。 曾经相处的细枝末节,她都渐渐记了起来。 有时候,他倒希望她可以忘却前尘,一直如此天真烂漫,不再是那个历经人心险恶,寸心枯槁的沈十一娘。 若非知道她危在旦夕,他深觉,就这样做一对寻常夫妻,白头到老,已是上天恩赐,一生圆满。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衰败。 目光无法聚焦,没有生气,和一个躯壳别无两样。时常呆呆地静坐在院中的春山桃树下。 像是在等着他归来,他走近后却又浑然不记得他。 顾昔潮计算着日子,加快了手里的安排。万家香火,七七四十九日,时间紧迫。 顾将军的戾气一日比一日重,冷酷得不像活人,犹胜鬼魂。赵羡打了一个寒颤,小声道: “前些日子,云州城来了许多歪门邪道,百姓都在求神拜佛驱邪……将军如何筹得的香火?” 顾昔潮目光忽一凛,利如寒刃。 赵羡捋着花白的胡须,摇头道: “将军既要瞒着她,这份苦心我懂。可是万一被贵人发现了,怕是……” 顾昔潮打断道: “我不会让她知道,所有血腥肮脏之事,我来做,不会让她沾上一分一毫。” 赵羡无可辩驳,只得连道几声“冤孽”,摇头叹息。 这一对璧人劫难重重,他这一份功德,实在难得。也不知道将军这般恶鬼手段,是否真的能筹集香火。 和煦的晚春风里,春山桃树茵绿如盖。 “快了。”顾昔潮平静地道,“她很快就能重新为人了。” 是夜,荒废破败的韬光寺。 佛像倒塌,天王折臂,菩萨断首,幽藓丛生,蛛网盘丝。 长明灯早已尽数熄灭,供案上只剩泪冢残烛,凋敝蒙尘。 殿门紧闭,层层亲兵堵在门口,围在殿内。 一众铁甲将士之前,顾昔潮于佛前点兵。 地上跪着十余个五花大绑的军士,被蒙着眼,咒骂声,求饶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顾昔潮,我们是陛下的人,你敢动手,就是谋逆!” “你,你不得好死……” 一道寒光闪过,所有声息戛然而止。 顾昔潮刀尖点地,踩在正殿残破的蒲团上,脚底血流成河。 新鲜的赤血淌过前几日早已干涸的血痕,一遍遍浸染地面的莲纹地砖,色泽更沉。 阵前杀敌鼓舞士气,众将士振奋扬臂,大声呼和。 汩汩血流漫过门槛,殿门却突然开了。 顾昔潮回身望去。 小娘子立在黑暗里,看到眼前的一切,神情懵怔,明眸却在一片晦色中熠熠生光。 震惊又怜惜,那目光比满堂佛陀菩萨,更为悲悯。 只一眼,他便知道,她又重新做回了沈十一娘。 顾昔潮闭了闭眼。 什么都瞒不过沈十一娘。 到底,还是让她发现了。 万家香火,唯有万人之上可得。那个人不予她,他便去夺来。 “十一,你别看,你别管……”他擦去掌中血迹,无措地捂住妻子的眼,“就当做了一场梦,醒来后,你就能重新为人了。” 第79章 结局(一) 凉风盈袖, 沈今鸾呆立在韬广寺的宝殿前。 这座不大的寺庙承载了她无数幼时的记忆。 早逝的娘亲牵起她的手,在门墙前和僧人一道施粥给云州的百姓。 大哥陪着娘亲,在佛前虔诚地祈祷云州久安。二哥坐不住, 偷了佛龛上乡民供奉的蜜桃,躲在经幡背后与她各分一半。 她犹然记得,大哥赴死前,托付顾辞山, 想要埋骨于此, 以这些温暖的记忆为英雄冢。 后来, 云州一收复,她便托付赵羡将父兄遗骨安葬此寺后山。 云州动乱十五年, 韬广寺里,昔年慈眉善目的僧人已然不见,昔年的至亲故人黄泥销骨, 魂归山河。 今夜, 寺门凋敝,佛像蒙尘,那暗红色, 不是经幡的抽丝, 是腥血。 烈风拂动的经幡里, 佛殿中站着的众人, 熟悉的面目几乎全非。 顾昔潮的亲兵, 北疆军秦昭、贺毅等一众将士,代州刺史燕鹤行,寰州卫将军庞涉, 以及两州的军士,全部都在此地。 “你们在做什么?”良久, 沈今鸾终于开口。 其实不必问出口,她看到佛殿里的一地血迹都已明白。 这些一直在保护她的人,一个个在杀人,手握数道尖刀,尚在滴血。 血泊之中,有一道匍匐在地的人影,一直盯着她,又惊又喜。 求生的本能让他忘记了对鬼魂的惧怕,在电光火石中,试图朝她爬过来。 “皇后娘娘,救命,救命……我在宫中保护过您啊……” 他歪着断了颈的头颅,身后是一道拖曳出来的血痕。 沈今鸾看着他,时日久远,她没有记起这个军士。似乎是宫里的侍卫。 那个人似乎认出了她。 她想上前一步询问,大把温热的血,骤然溅在了她袖口和颈侧。 面前这个军士倒了下去,四肢抽搐,渐渐不动了,方才流露出生机的眼,散着晦暗的死气,沉入夜色。 一道高大沉黑的身影收刀入鞘,长腿跨过那人的尸体,大步朝她疾步而来。 大掌先捂住她的双眼,劲臂揽在她肩头,带着她轻轻转身,不让在她看到佛殿里的人间地狱。 “别看。他是军中细作。” 男人在她耳边温柔地解释,指腹拭去她颈侧溅开的血迹,薄茧抚过,激起一阵战栗。 “十一娘,你别怕,这些都是狗皇帝的人,他们死有余辜!”贺三郎低哑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皇帝在边将的军队安插眼线,此乃历朝历代成规。当年北疆军中亦有不少,她父兄心知肚明,只当是效忠的证明,从不敢动。 眼线,犹如天子使,若动之,如违天子令。 他们今日,对这些天子眼线动手,意欲何为,不言而喻。 顾昔潮揽着她欲往殿外走去,沈今鸾不动,反握住他的臂膀,摸到衣下一层坚硬无比的东西。 她面上一惊,心头一痛,问道: “你为什么戴着甲?” 顾昔潮继续为她擦拭着袖口的血渍,眉宇沉下,莫不作色。 沈今鸾转身,目光一一掠过殿内黑压压的人群,沉声道: “你们一个个戴甲,欲发兵何处?” 北狄已被赶至北疆以北,无外敌来袭。诸位大魏北疆的高阶将领今日聚在云州破庙,戴甲执刀,又要去向何处。 还能往何处。 “你们这是要上京谋逆?” 沈今鸾挣脱顾昔潮的怀抱,一步一步走向她苦心孤诣从敌营带回的北疆军旧部,字字泣血: “我生前死后,不惜一切,为你们昭雪,为你们平反。你们,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就算少将军在此,他也一定会默许我们这么做的。”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60节 秦昭走了出来,拄这手中血刃屈膝半跪在她面前,声音硬直: “北疆军的清白,凭何要由他一人而定?” “我们为国效忠,抵御外敌,所忠者,乃大魏,并非他一个德不配位的皇帝!” 北疆军这一股戾气早在得知自己被定为叛军,便已酝酿多年。在元泓亲临喜宴,贺毅被拷打成重伤之时达到顶峰。 一道迟来的昭雪圣旨,已抵不过经年累积的冲天怨怒。 “就算我一介女流,不足令你们服众。”沈今鸾稳了稳心神,平静地问道,“我父兄一生护国忠君,若在此,定不会放任你们如此行事。” “沈氏军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违者,即刻斩于刀下。” 一道寒光闪过,众人屏住了呼吸。 人高马大的军队男人之中,她一纤弱女流,已将刀抵在秦昭的颈上。 刀尖在发颤,却没有迟疑。刀光映出秦昭凛然不惧的身姿。 他抬首,与沈家十一娘对视,目中含泪。 一只手握住了秦昭颈上的刀刃,生生抵去了自己的胸膛。 沈今鸾侧首,看到顾昔潮沉静的神容。 恢复肉身之后,她这一觉荒地老才醒过来,却见赵羡神色犹豫,逼问之下匆匆赶来,就撞见了这一幕。 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幕。 她的神思犹在恍惚,只觉得眼前他的面容尤为陌生,俊得透着一股阴冷。 她下意识地收刀,不想伤了他,每后退一步,他却进一步。刀尖不曾离开心口。 “夫人怪罪我一人即可。” “是我联合北疆军,直指京都,共谋天下。” “共谋天下?”沈今鸾望着他,不敢置信地问道,“为什么?” 男人掠过她,目光沉定幽远,背后是北疆的万里河山。 “君王失德,天下共讨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百年之前,本无陇山顾氏,是顾家先祖,筚路蓝缕,开疆扩土,从龙之功,世代累积而成。” “我虽布衣,但我之今日,犹如昔年顾家先祖。十年前,我误过一回,今日不会再误。” 秦昭终于看不下去,疾声大喊道: “十一娘,顾将军是为了救你啊!” “若是没有万家香火,你就要活不成了啊……” 事前,顾昔潮让大家发誓,此事不能让十一娘知晓。若她知晓,他们要为她行此谋逆之举,定然不会应允,只会不惜一切阻止。 眼见二人又要拔刀相向,秦昭再也不顾谋事前应下的诺言,道出了真相。 这数日来,他们每家每户地叩门,威逼利诱,跪地恳求,所有办法都用尽了。 只有“砰”一声闭门的大响,还有百姓或惊惧或鄙夷的神色。 蝼蚁之力,如何能撼动根深蒂固的人鬼之别,君臣之分。 在十一娘怔忪的目光中,秦昭再也顾不上男人扫向他的凶厉视线,凄声道: “顾将军为了救你,费尽心力……” 顾家九郎,生来没有过卑躬屈膝,当年权倾天下,面见天子也不曾跪拜。 为了垂死的妻子,一身傲骨的顾将军,朝百姓躬身低头: “顾某恳请诸位,施舍香火,救我妻子。” 百姓又惊又怕,先是纷纷后退躲闪。 大将军威名远播,收复云州,为百姓拥戴。在他一再恳求下,于是,终于有人动容,也有些人怜惜当年所熟知的沈家十一娘,愿意施舍一炷香。 可是,北疆三州人丁寥落,不过千百户,远远不够,需天下人共同奉养,才算万家香火。 他们,实在是别无他法了。 “你,是为了我?” 沈今鸾茫然地望着顾昔潮,眼中渐渐起了雾气。她回身,又望向这一群她曾不惜一切救过的人。 这些人也在深深地回望她。 她唇瓣颤抖,死死咬住唇,道: “你们,都是为了我?” “十一娘,我们必要救你的,你是那么好的人,好不容易有了复生的机会。” 贺毅伤还未好全,一瘸一拐,急切地向她走来: “我们都知道了,那狗皇帝不允百姓祭拜,给你烧香,不肯昭告天下你早已,已经……” “我不知道……”少年红着眼,哽咽道,“我一直不知道,我若是早知如此,定不要你为我们昭什么雪,直接随顾将军杀回京都便是!” “是我们,连累了你往生啊……” 元泓在她死后,不昭告天下,不予尊谥,不入宗庙,禁止任何人焚香祭奠。 百姓惧怕她这个鬼皇后,加之皇命不可违,无人愿意为她再燃香火。 唯一的解法,就是江山易主,新帝再下御令。 唯有那个位置上的人,金口玉言,可以换来为她重塑肉身的万家香火。 所以,今日在这破败的韬广寺里,足以撼动大魏的北疆诸将,认大将军顾昔潮为主,共谋天下。 不为权势地位,不惧青史恶名,只是为了救她的一道诏令。 沈今鸾像是被浪头一下一下地拍打,浑身湿透一般发抖。她望向人群最边上的燕鹤行和庞涉,不解地问道: “我为鬼魂,你们为何不厌弃于我,竟要为我一孤魂,做到这份上?” 当时,沈家十一娘假托入梦现身,不过是怕他们看到鬼魂而避退。可他们看到活生生的她,也毫无惧色。 她何德何能。 燕鹤行轻笑一声,朝她拱手一拜,声色舒朗: “娘娘入梦那一夜,我们就知道你不是梦了。” “不错。”作为她当年的爪牙,庞涉也走过来,对她道,“当年的皇后娘娘,一心为了铲除异己,不择手段对付世家,怎会和顾将军联手,为了陷落敌手的百姓,共夺云州?” 是啊,自死后重遇顾昔潮,她变了很多。 从前,她将沈氏利益凌驾于一切之上,刻意忘却云州被夺后的百姓之苦,双眼被仇恨蒙蔽。 为了复仇,利用朝臣,鱼肉生民。一身尽是上位者的傲慢姿态,忘了自己也是百姓中的一姓而已。 弄权妖后的恶名,倒也真不算冤枉了她。 直到死后重回北疆,历经磨难,发现这世上有一人,会为了沈氏旧案耗尽半生,为了她不惜性命。 因为他,她心中的仇恨渐渐淡了,如遮蔽日头的乌云散去,恢复万丈明光。 如今,她又怎舍得那个人,还有在场所有人为了她而背弃所有,堕入黑暗。 “我,不值得你们这般。”沈今鸾淡淡地道。 两位旧部声泪俱下,齐声朝她道: “娘娘,我探查过,当日陛下急于离开云州,是回京平叛。京畿兵力空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等已有万全之策,陛下膝下唯有陈妃所出一子,他若不允,我等扶持幼主继位,即可改弦更张。” “就算不为万家香火,你也该有丧仪,早该入土为安啊……”贺毅的声音带着一丝哭嚎的哀求。 这是为人的尊严啊!那么好的沈家十一娘为何不能有? 那敬山道人分明说了,她是因为十年没有下葬没有香火而戾气渐重,直到那一个真相彻底击垮了她。 秦昭率众上前道: “十一娘,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你就让我们为你做这一件事。明日就入京,为你讨回公道。” 周遭群声附和,如浪潮一声高过一声。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元泓决计想不到,他苦心钻营的帝位,会因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而危若累卵。 沈今鸾却没有一丝快意,缓缓望向佛前背身而立的顾昔潮。 十年前,他的身世还未人尽皆知,顶着顾家九郎的名声,为了大哥,他在侯府枯坐一夜,终是没有动手。 如今,他不是顾家子,便再无顾忌。 当下,若无他雷厉风行,在这么短时内召集那么多兵马,其他人只是一盘散沙。 她胸口一寸一寸发闷,道: “你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他们是拱壁国土的军人,不能为了我,身败名裂,成了万人唾骂的反贼。” “我意已决。” 她身间一暖,他又将她拥入怀中: “十一,你回去罢。且在家中再等等我,你就能重新为人。” “等我归来,我带你去江南听潮声,在云州白头终老,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总是这样轻描淡写,此一去,当中多少凶险,多少屠戮,尽数略去。 “我不过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早已死了十年的人。若你发兵京都,生灵涂炭,所害者,又岂止千千万万的人。” 当年她和元泓一道,亲历过夺嫡之争,只是宫廷之内的血雨腥风,已是多少人命。 若是两军在京都开战,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无论是当年她恨之入骨的大将军,还是今日爱之深切的夫君,分明都不是这样的人。 “大将军的刀,应该是用来上阵杀敌,保卫天下万民。不能为了让我重新做人,犯下此等滔天罪孽。” 沈今鸾轻抚顾昔潮垂落在她面前的那一绺白发,轻声道: “顾郎,我在地府的时候,见过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61节 “杀生过重的人,会沦为恶鬼,在那里的最底层服役,无间地狱,不得解脱。” 小娘子柔嫩白皙的素手握住他满是腥血的大掌,轻轻放在自己的心口处。 “你看,你让我这一缕魂魄生了血肉,有了心跳,不再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而我,也不能让你为我变成恶鬼。” “十一,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死一般的寂静里,一声轻叹传来。 他的妻子明明心地善良,虽为鬼魂,闯牙帐,救旧部,定云州,从未伤害过一人,还有那么多大好男儿愿意救她追随她。 为何,她就不能有机会重新为人? 顾昔潮一直想不透,堪不破。 “我一生征战,未尝有过败绩,可除却一身战力,别无长处。我实在不知,究竟如何才能留住自己的妻子。” 明明满腔愤怒,他的面容依旧沉毅,字字句句透出的,尽是无力和绝望。 这是坚不可摧的大将军头一回在众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神态。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想救自己妻子的普通男人。 在场闻者,皆是默默垂泪。 “我什么都不能做,怎么救你?”顾昔潮胸前剧烈地起伏,低吼渐渐成了呢喃,“到底,怎么样才能救你……” 这一生,都在与她错过。她的生命里,无所不能的大将军总是觉得无能为力。 “你已经救了我了。” 生前死后,他救了她无数回,终于让她迷途知返,回到故乡。 沈今鸾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面颊,一一望向围在身边的旧部,旧友,笑道: “我沈十一娘今生,有朋友,有爱人,已经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最后,她怜惜的双眼映着一直立在她身旁的男人,莞尔一笑。像少时那般扯动他带血的袍角,央求道: “顾九啊,沈十一这一生殚精竭虑,最后只想和你做一对平民夫妻,过一回普普通通的日子,好不好?” 在众人沉重的凝视中,动辄杀伐的大将军终是轻轻放下了刀。 他仰头望天,眼中似有一点清光一闪而过。 任由温柔的小娘子就这样牵着他的手,一道走出了尸骸遍地的韬光寺。 贺毅想要上前,被秦昭拉住。他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难道,就真的不救她了吗?”庞涉不甘又不解。 “顾大将军又岂是轻言放弃之人。”燕鹤行捋着长须,微微的叹气声回荡在空寂的佛殿里。 佛龛上,诸天菩萨无言注视,悲悯又无情。 …… 接下来的一日,顾昔潮闭门不见客,一直留在家中陪着妻子。 将军卸甲,亲手在两棵多年桃树之间,给她扎了一个秋千。 秋千的木板特地选了结实的橡木,阔大的一块,三人同乘都绰绰有余。 傍晚做好了秋千,二人并肩在上面晃晃悠悠,听着木板嘎吱嘎吱作响。 像是真做回了一对寻常的新婚小夫妻。 顾昔潮手臂揽她在怀,幽深的目光锁住她: “娘子又瘦了。” 小娘子下颚一扬,青丝飞舞,道: “你不懂,本朝女子,以瘦为美。我多食却不发福,是我之幸也。” “顾郎,难道不想做一回楚灵王?”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明明是肉身魂魄衰败的缘故,如此心酸之语,却被她说得如此轻松俏皮。 “不想。”顾昔潮冷声道。 怀中的小娘子似是不满,腰肢摇曳,追问道: “那顾郎想做哪一位楚王?” 除却好细腰的楚灵王,还有一位楚襄王。 少时读辞赋,襄王神女巫山,朝暮云雨。 今朝神女在怀,他却不敢想。 见他抿唇不肯答,她忽凑过来,仰倒在他怀里,低笑道: “今日兴尽,不如拿酒来。” “陈年的桃山酿上回喜宴喝完了,我和徐老学着酿了一回,还差一口气,过阵子饮才好。” “必得是今日。”她坚持。 从来都拗不过她,片刻后,数坛酒送了进来,摆满了院中。 来日方长,他一下子酿那么多坛桃山酿做什么。沈今鸾接过酒坛,看了一看,又推了回去: “不喝了,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她斜睨他一眼,挑眉道: “云州已定,顾郎又没了军务,还戒酒么?” 一双明眸忽闪忽闪,像是一把钩子勾在他心头,有几分痒意。 见小娘子闹起了脾气,男人扬唇一笑,打开了一坛酒,道: “今夜,我与娘子同醉。” 夫妻各怀心思,一个想她醉,一个想他醉,自己也想醉。都要醉得不成样子才好。 月影西斜,院中的酒一坛一坛地空了。 沈今鸾饮了不少酒,身上沁出了微微的薄汗,不自觉衣裳敞开,雪峦起伏。月色洒在玉肩上,满目的白,映入他沉黑的眼底,掀起暗流汹涌。 北疆初夏的夜里,还有几分凉意,他僵了片刻,为她拢起了衣襟,轻轻盖好。 长指偶尔拂过,蜷收起来,不敢多碰,一触即离。 春山桃几乎谢尽了,还有桃花香在萦绕。 他知道,是她身上散出的香息。 “顾郎,你心跳得好快。”一只素手在心口绕着圈,摸索着往下。 他箍住那一只皓腕,低低地道: “别乱动。” 她不动了,似是委屈,眼里一片水汪汪,湿漉漉的,像是浸入一片春池里,缱绻动人,荡开他心底深埋的涩意。 “要是今夜永不过去就好了。”她叹道。 是啊,他也想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 她的身体可以一直这般鲜活,不会因魂魄之故彻底消亡。 但,城外还有军队在等他号令,他还要排兵布阵,明明还有很多事要谋划。 这一刻,却什么都入不了他的心,只有眼前渴求了一世的小娘子。 “顾九,我不想入宫。”顾昔潮听她忽然嗫嚅道,像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沈家十一娘不明不白背负他人命运,在那座吃人的宫墙内磋磨了一世。 曾经那么鲜活的小娘子,成了尸骨都不知埋在何处的孤魂野鬼。 顾昔潮将这个小醉鬼抱了起来,声音轻柔: “不必入宫。沈十一已经嫁给顾九了。” 听到这一句,怀里的她微微泛红的眉眼弯起来,自顾自地道: “那顾九不要去京都,跟沈十一留在云州,好不好?” 顾昔潮心下一沉,寒眸扫过院外立着的一众护卫。 众人皆摇头,表示自己从未露出破绽。 她细弱的声音又传来: “云州可好了,春天有漫山遍野的春山桃,夏天的西瓜最是香甜,秋天满山黄叶踏马,冬天我们一家子围炉煮酒……” “你武艺那么好,兵法也好,阿爹,大哥,二哥一定都很喜欢你。算一算,不需三年,你定能立下军功,之后也会成大将军呢。” 既像是说着旧事,又像是在描绘本该属于她的完满一生。 说着说着,她唇角翘起,嗤嗤笑了起来。 像是只是喝醉了,絮絮叨叨: “所以,你别回京都,我不忍心。顾九,你听话,千万别去啊……” 她意识不清,死死捉着他的衣襟,从他身上奋力坐起来,一声声恳求,一道道清泪落下。 只当她是醉了,他并违心地没有应下。 胸前被她的泪水浸湿,他只是伸手轻抚她被泪水打湿的发丝,拨去耳后。 十年前,他没有动手,把她的尸身留在了困住她的深宫里,懊悔终生。 十年后,他答应了她不动兵戈,不伤百姓,以天下生民为念,但他仍有最后一谋,救他挚爱的妻子。 顾昔潮一口一口接着饮酒。 苦酒烧喉,却不能压下心头不断涌起的苦涩。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62节 夜风吹拂,秋千的摇动慢了下来,小娘子似是醉倒了,双眸闭阖,手里的一坛酒滚落下去。 “你醉了吗?”那醉了的人还要问他,伸手去寻他的脸。 没有人回答,一只温热的掌握住她的手,掌心相对,十指相扣。 “醉了。”许久,男人道。 “胡扯。醉了的人怎么回我?”她眼帘微阖,红润的唇轻轻一撇。 “你想我醉,还是没醉?” 男人的热息忽然近了,咫尺之间拂过她的鬓发。 明明之前有过更为亲密的举动,她藏着一件事,心跳得飞快,只得紧闭双眼。 “可我醉了,走不动了,带我回房去罢。” 她耍赖般伸开双臂,要抱。 他回过神,望着怀里的她,皱眉道: “这新酿的桃山酿并不烈,你怎会醉成这样。” “我高兴醉就醉了。”小娘子理直气壮地道。 “是么,真醉了?”他忽然将人横抱起来,她不防,一声惊呼,只得搂紧了他的脖子,还不忘轻锤了一下他胸口。 “你不懂。”她今日第二回 说他不懂,身子贴过去,发烫的唇去寻他泛红的耳廓,“有些事,只有醉了,我才能,才能……”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不知是真的醉倒了,还是不能说下去。 什么事,她非要喝得烂醉才能做。顾昔潮一时没去细想,只道是小娘子的醉话。 男人踩着旖旎的月光,穿过院中的长廊,往卧房走去。 廊间的灯笼一盏一盏往后移去,身上的藕臂也没松开他的颈,像藤蔓一般缠勾着,引得他闷喘一声。 短短一路,却压抑得太过煎熬,终于步入卧房,顾昔潮将烂醉的人抱去榻上,盖好锦衾,径自去了盥房。 自那一夜他亲近昏迷的她,一直忍着没有碰她,生怕又引起她的梦魇。 方才秋千上小娘子不自觉的撩拨,令他起了冲动。 男人在盥室里用冷水一桶一桶地泼,想要浇灭身上被撩起的火。 沐浴后,他欲披衣离去,又停下脚步,转头走向那一间卧房。想再看她一眼。 步履放轻,他入内望过去,本是烂醉如泥的她,在帐中缓缓坐起了身,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褪去了身上的衣裳。 里头是一件他从未见过的纤薄上衣。 是她在他今日在家打造秋千时,非要自己带着幕篱上街去买来的。他的人只在裁缝铺外守着,不知她买了什么。 原来是买了一身新衣。 军中少见女子,顾将军从来不近女色,只觉这新衣与寻常街上所见的女子衣裳大有不同。 绸面堪堪掩住前月匈。两条细细的带子自颈后蔓延,滑过光洁无物的雪背,危若悬丝。 虽然只隔着一道轻纱帐幔,一切好似缥缈起来。 似是察觉到他来了,帘帐后的那道身影微微侧首,朝他道: “愣着做什么。过来呀。” 她酒后的音色多了一丝平日里没有的慵媚。 顾昔潮僵立不动,只凝望着纱帐,眸光空茫,深不见底。 灯火倏地一灭,浴后松松垮垮的腰带忽被勾起,带着整个人直勾去了榻上。 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丝丝缕缕的桃花香,混着酒香,不断地送入鼻端,逼得人呼吸窒涩,心头发紧。 勾着的腰带已被扯开丢去帐外,一道纤柔的影子笼了下来,缓缓伏在身上。 想到她还是虚弱的,他想要扶稳她,掌心所触及的,却是大片的柔腻肌肤。 方才入他眼的那两条细悬的带子在缓缓滑落,他也觉得自己命若悬丝。 “我怕,伤了你。” 素来沉定的声线已是低哑得不成样子。 一声轻笑传来,纱幔微微摇曳。 “顾郎,你不会伤害我。和你亲近,我很欢喜。” 唇口翕张,呵气如兰,被凉水泼过的身上转瞬又滚烫起来,如烧似灼。 轻柔的纱幔猛地晃动一下,他翻身压下。 第80章 结局(二) 柔软的帐幔轻摇, 如烟似雾。 男人清晰的下颔如弓弦紧收,居高临下,俯视着底下窈窕的身姿。 素来端肃沉敛的人薄唇扬起, 难得的浪荡: “今夜把自己灌得烂醉,是为了此事?” 她去扯他身上的衣袍,手颤得厉害,袍角都捉不住, 最后还是他自己来, 掀开扔去了帐外。 可嘴上却一点不服输: “自是怕将军忍得太辛苦。” “夜里总是去冲凉的人, 也不知是谁……” 话音未落,檀口已被吮住, 缠绵许久。 她好不容易透了一口气,面靥也红透了。男人双眸幽暗,低声道: “夫人都偷看到了。不怕么?” 她蹙眉, 不明所以, 就算看到了有什么好怕的。 她曾经的鬼魂之身,犀角蜡烛下,一半是透明一半是实体, 他都没怕过。 男人的肩背舒展开来, 一身贲张的肌肉, 劲腰窄收, 线条如斧凿刀刻, 沟壑分明。 虽然之前治伤时,偶尔隐约见过衣下的影子,但从未如此清晰, 如此贴近,近在咫尺。 此时此刻, 尽收眼底,她滞了呼吸。 醉眼朦胧,看不真切,显然瑟缩了一下,身体紧张得蜷起。这才明白他方才说的怕是怕什么。 她嗫嚅道: “这……这怎么不一样?” “不一样?”顾昔潮一滞,收住。 看到她惊骇的目光,这一生冲锋陷阵,杀伐果决的将军却犹豫了。 他的手也在抖,当年多少次战场鏖战数夜,杀敌千万之时,刀都杀钝了,手也不曾抖成这样。 纸上得来终觉浅,此事躬行,面对怕成这样的她,更是难上加难。 这个时候,静止反倒更加难熬。 一滴汗珠从鬓边落下来,淌过精巧的锁骨,一路滚去起伏的山峦,谷底,烛火照不见的幽深所在。 肆意的汗珠还未流过多远,很快被吮吸散去,吻却没有停下。 他劲臂收紧,刺青贴近雪白,轻声哄道: “十一,别怕。” “我,不怕……”她抵着沉下来阔肩,微微推拒,不敢动。 说着不怕,双手却捂住双眼,面如娇花,潮红掩映。 遮脸的手被他捉住,握着葇荑,引过去,覆上大片的刺青上,描摹异兽的轮廓。 只一触,如被烫到,葇荑想要躲避,细腕却被箍住,不让她退。 “别怕。是我。” 他的呼吸沉沉拂过,愈发粗重,也像是在忍耐什么。 她想起在那一日在祠堂里,她为他治伤,也是这一大片的刺青和旧伤,他却从不嘶一声痛,默默承受。 这一片刺青与经年的疤痕纵横交错,重重叠叠,其间,数道青筋盘虬如龙,泛着粗糙的深紫色。 如山河般壮阔庞然,又似异兽般丑陋粗糙,根本无法徒手丈量。 刺青斑驳,相触之时,异兽像是活了过来,探头而出,摇首摆尾,白嫩的葇荑沾上了大片黏腻的水渍。 她颤了一下,因为未知的惧怕而身体紧绷,心猿意马地道: “你身上的伤,太多了。” “这里,是南燕人的刀,这一处深的,是陈州的毒箭。别怕,都好全了。” “别怕,十一……你别怕我……” 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在他的柔声抚慰下,她慢慢放松下来,任由他将她打开。 “十一,你生得好美。”他由衷地赞叹。 只一眼,便使得五脏六腑里热血沸腾。 京中盛传皇后姿容,他却不知少女长成后,全景竟是这样动人心魄的美。 昔年朝堂之上,后党与世家斗法,生杀之间,从不留情,只想置对方于死地。 起初,不过是口舌之争,互相攀咬。 朝堂杀人不见血,先缓缓抵住,谋定而后动,内外打通,研墨一圈,浅尝辄止,再真刀真枪地贯穿。所谓往来权谋,不外乎如是。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63节 大将军和皇后,一对宿敌,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密不可分,仿佛就该榫卯相融,至死不休。 大将军斗得狠了,后党会暂时佯装避退,却在紧要关头咬住他的要害,令他倒吸一口气,差点要俯首称臣。 兵戈之间,只能看到影子时隐时现的轮廓,神龙见尾不见首,深不可测,仿佛生死就在此一线之间,全由他掌控,根本由不得她。 青丝乱了,呼吸早就乱了。 一向运筹帷幄的皇后渐渐有了失控的感觉。 完全不一样,怎么完全不一样。她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顾九,你……”她喊他全名,恨恨地,睁大了双眼,挣扎乱动的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揉皱了底下锦衾。 男人一直蓄着力,太温柔了,反倒觉得万般折磨。 她的魂魄彻底从这具春山桃做的身体里醒过来的时候,听赵羡说,桃花身虽不比莲花身,没有净化魂魄戾气之用,却机缘巧合,有另一大妙处。 当时她追问,赵羡却老脸通红,不肯再开口言明,只道口说不得,只可身会。 现在,她算是体会到了。 从未料到,竟是这种妙处。 夏日的夜里,大雨滂沱,新嫩的桃花瓣在风中不断颤抖,花蕊被一次一次挤掐,浸出大片滑腻的水来。 天上人间,落花流水。未经潮水这般揉躏,却如在潮水中,随着潮起潮落,沉沉浮浮。 也幸好是桃花身,缓解了她多少年来对此事的惧怕。 大将军言语温柔,手段却狠辣,时时关注着她的模样。感受到她不再害怕,不经意流露出宛转媚态,一下子如被点燃。 她闭着眼,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一片模糊。 脑海里不由想起,少时他曾向她描绘过的钱塘江潮。 惊涛拍岸,洪波翻涌。虽未亲眼见到,却好像能感受到。 积累经年的潮水不断涌起,时轻时重,时缓时激。潮水之下藏着的狰狞巨兽,已在溃泄边缘。 涟涟雨夜里,她仿佛身处风口浪尖,咬着唇不想示弱,却只能不由自主地掐紧他绷紧的劲臂,吐不出一个清楚的字眼: “顾、顾郎……” 这一声嘤咛,带着哭腔,顷刻间被磅礴的山海吞没了,潮水划过最深处的礁石岩壁,战栗一下,已在悬崖边一泻千里。 身经百战的大将军竟有这样溃不成军的时候。 一败涂地。 经年债台高筑,经年爱恨交织,今次一下子全给了她。 她一时没有预料,微微一怔,瞪大了眼,意识到什么,笑出了声。 男人已变了脸色,将贪笑的她一把捞起,狠狠亲下去,手臂结实有力。 胜败乃兵家常事。再战便是。 初夏的雨夜,疾风骤雨再度袭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茫茫潮声里,肆意起来,将所有交织的气息尽数淹没,冲碎,撞碎了。 “告诉我,如何不一样?”他顽劣地笑,一遍遍问她。 她青丝散乱,咬唇不肯说,他便拿朝堂上的手段对她。深深地亲吻一口,再发力针对她,得寸进尺。 …… …… 乌云蔽月,窗外的雨水渐渐停了。 男人汗湿鬓发,像是一头被雨淋湿的大狼狗,在身前低低口耑息。 英俊的面庞如雕似刻,目若点漆,深邃浓烈的像是翻涌的墨,映着她美不胜收的模样。 这一波太迟久了,潮水迟迟没有完全退去,她失神地望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他鬓边的银丝,喃喃道: “为什么会不一样……” 呢喃过后,在他怀里竟开始哭了。 像是释怀,又是哭又是笑。 竟是这般奇妙的感受,前所未有的感受。 “别哭了。”他不知所措,心疼地吻她的眼泪。 泪水被灼热的唇一一吻去,着迷一般地。 她却哭得更厉害了。小娘子的泪水止也止不住,怎么那么多,满身都是湿滑柔腻的水。 等着泪水和浪潮的余韵过去,她靠在他肩头,忽问道: “顾郎可欢喜?” “我心欢喜。”他嗅着满面丰盈的桃花香,叹道,“死也值得。” 过去的十五年,他一直在痛苦里挣扎,痛到身体都麻木了,早已对苦厄习以为常。 由是,他拖着这一具躯壳不要命地征战四方,等着大限将至,以为这一生不过如是。 许是上天看他实在太苦了,终于将她带回他身边。 这一刻的欢喜,抹平了从前所有的苦痛。 一只手捂住他的唇。他垂目,见她秀眉蹙起,不满他动辄言生谈死。 “我想要顾郎记住今夜的欢喜。” 小娘子明艳的杏眸直直望着他,专注,坚定: “如此,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将要去到何方,因为这样的感受,你会记着,你是有妻子的人了。再不可再像从前那样不顾惜自身。” 顾昔潮垂眸,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 是啊,和从前不同了。如今,有了魂牵梦萦的人,有了魂牵梦萦的感受,他不会再轻易割舍。 他不会再是这条命怎样都好的顾昔潮了。 想到她为了让自己欢喜,今夜在院中饮了多少酒,一种视死如归的壮烈,才战胜了恐惧。 他的心底柔软地一塌糊涂,抱紧她,等她在浪潮中平静下来。 渐渐地,温香软玉在怀,他临别前沉寂下去的心又燃了起来。 初夏时节,雨水充沛,花叶开得正好,就着之前源源不断的桃花水,他哄着迷迷糊糊的她,又摘了两次花。 他不敢多摘,怕她尚未与魂魄彻底相融,受不住。 夜尽月落,纱幔终于停止了摇晃。 她累得沉沉睡过去,一头青丝迤逦满背,浓黑和雪白相间相映,线条玲珑起伏。 他撩起一缕蜿蜒的青丝,看到方才留下的红痕。 不知女子的身体这般柔嫩,他力道大,一开始顾忌她害怕,还收着力,后来上了头,一时失控。 看着看着,忍不住又沿着青丝吻了下去。 她闭着眼,感到绵延不绝的热息,嘟囔了一句,有点凶。 他停下,为她拢好锦衾,披衣起身。 回来拭去秽物,为她换了干净的里衣。最后回望一眼睡得正酣的小娘子,在熟睡的她耳畔轻声道: “等我回来。” 黎明前,顾昔潮整装待发,步入祠堂。 他虽不曾近过女色,却不是不知人事的少年。 方才她在榻上那般青涩,根本不像是嫁过人的女子。 她死因的秘密,心底的伤痕,唯有入宫,他才能一一查清,还她一个公道,一个安息的结局。 他半晌静立,凝望着满堂香火,从供桌底下取出一卷玉黄锦帛。 帛面虽已泛白,朱砂御笔写就的“沈氏十一娘”赫然在目。 天还未亮,顾昔潮已出城,带着一队亲兵从云州出发,翻越邙山,直入京都。 心知有妻在家等他归来,此番出征的感受与以往截然不同。 这一回入京,并非是清君之侧,而是以平定云州的大将军身份,光明正大,荣归故里。 在大将军的人马到达之前,已有信使沿途开道,入皇城禀告。 “报,大将军归!——” 十年未归,顾将军骑着骏马,踏入京都的城门。 门洞大开,幽深昏暗,马蹄声回荡,前面出现零星的光点,越来越亮。 巍峨的宫城在门洞尽头隐隐浮现。 门洞外,长街上,人声鼎沸。 无数百姓翘首以盼,看到一道雄浑硬朗的人影自城门,穿破黑暗,踏马而来。 众人仰望大将军马上英姿倜傥,面容冷峻端肃,鬓边银丝,令人见之热泪盈眶。 大将军的身后,他的亲兵肃穆列阵,簇拥着数百名身着麻衣孝服的平民。 他们一个个怀抱着漆黑的牌位,环顾京久违的重楼玉宇,眼中泪花闪烁。 围观的人群呆立良久,忽然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哭喊声。 已有几人认出了他们,不顾近卫阻拦,冲了出来,不管不顾抱住了他们。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云州陷落十五年,京都的百姓没人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在再见到云州的故人。 大将军不仅收复了失地,还将失地的百姓带回了京都,连带着他们在那场惨败里痛失的至亲至爱,也都带了回来。 因为他希望,所有旧年的亡魂,和她一样,从此有了归处,不再是孤魂野鬼。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64节 一片肃穆的静默,数面军旗猎猎翻涌。 满街百姓无不动容,悲欣交集,一排又一排跪下去,以国士之礼迎接大将军回朝。 顾昔潮神容平静,走马而过。穿过人潮的时候,他微微仰首,望向无尽的天际处。 大哥,你看见了吗。 云州终于平定,百姓重回故国,十五年间颠沛流离的亡魂,也都能魂兮归来,叶落归根。 在马上的大将军遥望苍穹的时候,身后的人群里,一道纤柔的身影掩在人潮里,跟着队伍缓步而行。 盖得严严实实的兜帽下,女子悠远的目光也望向这一座胸围的皇城。 生死阔别十年,她又回到了这里。 心境已全然不同。 虽然二嫁的夫君是无所不能的大将军,沈家十一娘可不是只会在家望夫成石的娇妻。 她的生死,要由自己一手掌握。 她想知道,当年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女子跟着贺毅和贺芸娘一众贺家人,走向街边一名由数名侍女簇拥的缎衫襦裙的女子。 “姑母,侄儿,侄女回来了。” 上一回北疆相见,贺慧月没能和侄儿相认,这一回翘首以盼,当街重逢,姑侄三人抱头痛哭。 寒暄过后,贺慧月看到一女子不声不响立在三郎身后,不由问道: “这位是?” “慧月姐姐,十年不见,你可好?”女子在僻静处摘下兜帽。 当年艳绝京城的容貌一点一点露了出来,笑颜宛然。 贺慧月瞪大了双眸,面色一变,几乎站不住,要当街朝她跪下。 一只柔腻却有力的素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烦请姐姐帮忙,今夜带我入宫。” 女子笑语盈盈,不失昔年睥睨朝野的威仪。 …… 穿过一重重的宫门,来到禁中前,顾昔潮飞身下马,取下佩刀交给戍守宫门的禁军。 “宣,大将军觐见!——” 今日的朝会刚结束,丹陛玉阶上,穿着朱紫朝服的百官正在如潮水一般退下, 在朝臣诸般复杂的目光下,顾昔潮孤身一人,逆着人流,提袍而上。 下朝后,皇帝一直在偏殿。 御前内侍陈笃传唤他时,已近晌午。 顾昔潮步入殿中,听到一阵咳嗽声从中传来。 初夏时节,殿内还烧着地龙,颇有几分燥意。 殿内昏暗,鎏金兽首铜香炉喷吐出一股异常浓烈的龙涎香,烟气映出朦胧的两道人影。 一道纤细素白的身影立在金丝屏风旁,发髻高耸,不着珠翠,手捧白玉碗,犹如瓷像一般一动不动,向着御座上专心批阅奏章的男人。 听到脚步声,皇帝从堆叠的奏章中抬起头,看到了拐进殿门的威武男人。他向身旁静立许久的女子挥挥手,道: “你先退下吧。” “朕和大将军十年未见,要单独一叙。” “陛下记得按时喝药。臣妾告退。” 那素白的身影举止端容,放下了药碗,拢起的长袖如流水泻下,向皇帝福身行礼,慢慢退了下去。 顾昔潮入内,与那故人错身之际,他与那素衫女子对视一眼: “大将军。” “贵妃娘娘。” 互道一声后,各自离去。 御案前,陈笃递上锦帕,元泓以帕拭了拭唇角的药液,掀起眼皮,似笑非笑: “朕没想到,大将军会只身入京。” 顾昔潮迎着皇帝冰寒的目光,坦荡地道: “臣经略北疆十年,今朝云州收复,回京述职,面见天子,理所应当。” 语罢,他从怀袖中取出云州舆图。陈笃小步上前从他手上接过,递上御案。 元泓展开舆图粗粗一看,“啪”一声合拢,掷于案上。 “顾将军倒是会笼络人心。” 大将军归朝,皇帝虽未亲至,已将城中情景了解得一清二楚。知他此行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来。 “朕在京中忙于平叛之事,不过是朕派人放出来去的假消息。你若是真带大军前来,你的那些人早就中了埋伏,定是死无全尸。” 谈笑间,龙涎香混着一股清苦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但顾将军孤身一人,就不怕是,鱼游沸釜,鳖入深瓮。” 顾昔潮淡淡地道: “谁为鱼鳖,谁为釜瓮,犹未可知。” 元泓眼帘抬起,扫了一眼男人,拧起眉头,目光似电: “你来,是为了她。” 顾昔潮迎着他的审视,点点头,道: “臣此次前来,是请陛下将皇后薨逝的消息,昭告天下。” “她从来最要体面,这个体面,陛下无论如何必得还她。” 元泓死死盯着底下的男人,忽猛地咳嗽了几声,陈笃碎步上前,递上茶水。他饮了一口茶,双眸的猩红还未褪去。 他放下茶盏,如同稳下心绪,盯了眼前的男人足有半晌,忽笑了一声: “顾昔潮,你占了朕的妻子,还要朕给她皇后之尊,你不觉得这太好笑了吗?” 顾昔潮凝眉,头一回端详面前的皇帝。 偏殿点燃了十余盏灯烛,阴影重重,照得皇帝面庞清瘦,两颊凹陷,凤眼眯着,细纹之中,愈发显得锐利。 宫城的碧瓦飞甍还还如旧时。 偏殿的摆设,一案一台,似乎都未有分毫的变化。 犹记得,眼前的皇帝初登御极之时,同一间偏殿里,二人是何等意气奋发,畅谈朝政,指点江山至天明,再一道精神抖擞参加朝会,从不知疲倦。 是君臣,亦是知己。 他放心将兵权交予他;他征战在外,也放心将后背交予他。 他从最紧手的户部为他拿下军粮,雷霆手段;他为他啃下一场一场的硬仗,不惜性命。 他们从前有相同的政治抱负。为家国社稷,为四海升平,为百姓安乐。 不知是哪一年开始,这一切已悄然改变。 然而,曾经的回忆和念想,是他昔年为臣时,纵使对皇后存心如狂,也从不越雷池一步的缘由——唯一的一次,是洛水池畔醉酒后的失持,从此便滴酒不沾。 也是他至今还唤他陛下的缘由。 君臣之间的裂隙越来越深。即便当年他拱手交出自己身世的把柄,也不能让这位皇帝放下戒心。 而此时,他的陛下面色不见喜怒,望向他的每一道目光都带着怀疑和警惕。 元泓也在满殿烛火里深深凝视归来的大将军。 十年未见,一个未老鬓先衰,一个疾病缠身。 当年在此间笑谈之时,何曾想过他最忠心的臣子会到今日不可撼动的地步。 皇帝叹了一声,陡然间收起了缅怀怅惘的神色,没有再犹豫,传唤早已在殿外等候的待诏入内。 待诏文思如泉,笔墨阑干,写就两道诏书。 两道黄绢在大将军面前一一铺开。 其中一道,正是皇后薨逝的哀册: 皇后沈氏薨,殡于永乐宫,追谥孝贞皇后,万乘悼怀,群臣慕思。玉衣追庆,金钿同仪。 大魏即日起国丧三月,百官哀送,万民素服。 而另一道,顾昔潮扫过,眸光微微一变,又了然一笑。 皇帝勾了勾唇,目光凛冽,语气淡然: “大将军要朕予她死后尊仪,可。” 袖口金龙倨傲而立,轻叩另一道认罪诏书,道: “只要将军向天下人承认,你不守臣节,不顾伦常,觊觎君后。朕,便依你所求。” 顾昔潮为将十余载,为国征战,为民戍边,劳苦功高,朝野内外无不叹服。 民心所向,皇帝也抓不住他的把柄,更不敢擅动。 唯有觊觎君后一事,君臣父子,天纲伦常,足以定他死罪。 北疆的军士与他生死相交多年,知道他情深义重,可是天下人不会这么看。 皇后已死,死无对证,只能让他亲口认罪,无人敢有质疑,无人敢来保他。 届时再搅弄风云,推波助澜,引得清流怒斥,御史弹劾,他只会身败名裂,万人唾骂。 如此,大将军手中的兵权,自会落回皇帝手中。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65节 如此一石二鸟的毒计,兵不血刃,残酷冷血的帝王心术,顾昔潮怎会看不透。 他低首,鬓边银丝垂落,忽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元泓眉头皱起。 顾昔潮摇了摇头,面无波澜地道: “我只是笑,事到如今,你还是要以她来要挟我。” 元泓下颚微抬,半晌没有作声。 “十年前,你利用她最在意的旧案和北疆军,使我长留北疆,不涉朝政。十年后,你又要以她的丧仪算计我,迫我束手就擒,甘愿认罪。” 顾昔潮胸前微微起伏,声量提高,一拳砸在御案上: “每一回,你拿来算计利用的,都是她到死都放不下的事!” 顾昔潮沉定的面容浸染薄怒,紧握的拳头几要将箭袖崩裂,奏章山坍塌滚落一地。 元泓回到龙案前,侧过身,始终平静地望着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 “朕是天子。” 所有人,包括他的发妻,都是他的臣子。 他自小看着父皇纵横前朝,博弈后宫。耳濡目染,习以为常。 一代君王,天下为棋局,而他是唯一的执棋之人,自然枕边人也是他的棋子。 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不错,陛下是天子。”顾昔潮颔首道,“但臣以为,爱一个女子,是要维护她的名誉,为她而战。” 他话锋一转,一字字地道: “所以,臣答应陛下的条件。” “今日,陛下只要肯将她的死讯昭告天下,让天下百姓予她欠了十年的香火。” “臣,愿领罪。” “你……”出人意表,元泓眯了眯眼,望向这个甘愿赴死的男人。 男人身姿凛然,冷峻的面庞含着一丝期许的笑意,声色清朗: “因为,罪臣,爱慕皇后娘娘。” “因为,臣之罪,臣之爱,皆要昭告天下。” 元泓从御座上缓缓站起身来,面色铁青。 面对这样孤注一掷的男人,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赢。 “大将军,欺君罔上,不守伦常,即日幽禁。” 数名近卫铿锵走来,扣住大将军。 顾昔潮劲臂往后猛地一挥,近卫被他逼退几步。 他理了理衣襟,道: “臣,自己会走。” “既是要幽禁,臣请去永乐宫。” 两侧的近卫一听,大惊失色。 永乐宫是先皇后的居所,听闻那里闹鬼多年,阖宫无人敢接近。 大将军却轻哼一声,笑道: “陛下既已认定我与皇后有私。我若不做尽狂悖之事,岂不是白白担了这虚名。” 外男不得入后宫。这是他唯一去到她死前最后停留的地方来查证的机会。 元泓轻瞥一眼男人,目中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还是摆摆手,随他去了。 顾昔潮身长玉立,要跨出偏殿门外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 “等一下。” 烟气飘散,皇帝的声音也氤氲不清,甚至微微发颤。 “她是,何时走的?” 走时,可有痛苦,走时,可有遗愿。君王没有问出口。 又是这个问题。顾昔潮心中不解,稍稍一顿,皱眉道: “十年前。承平五年。她的灵位,陛下在云州已亲眼见过了。” 元泓失望地摇摇头,以手覆额,像是疲累至极,道: “事到如今,你们还要瞒着朕。” 他低笑了一声,眼窝深陷,清冷幽深的目光燃着经年的恨意: “朕依约给了她后位,给了她母仪天下,甚至给了历朝历代皇后所没有的权利。” 明明世家女对他助力更大,他却记得定亲时一日的承诺,来日我若称帝,你必为后。 “朕还给了她一个皇子。陈妃所出的二皇子交予在皇后膝下抚养。朕唯此一子,她虽无子,将来也有倚仗。” “朕视她为发妻,事事为她筹谋。可她,便是这样对朕的。” 甩开内侍过来相扶的手,元泓一掀龙袍,独身一步步走向押解的男人,发白的唇角噙着一丝冷笑: “当年,她却连凤冠翟衣都不要了,跟你回了北疆。” “朕知,她从来爱重体面,朕当年便给她体面。” 皇后私奔如此大事,他一国君王咬牙咽下,生生按下,多年来绝口不提。 “你们倒好,如今还敢来问朕讨要皇后的丧仪。” 顾昔潮倏然抬眸,面色一变。 良久,兽首香炉烟灰都燃尽了,他仰头,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缓缓地道: “陛下,皇后之死有疑。” 元泓抬眼,眸光不定。 顾昔潮攥紧了掌心,一字一字地道: “她与臣,为君为臣之时,从未逾矩一丝一毫。当年,臣无诏回京,是想带回她的遗体,回乡安葬。” “皇后娘娘,当年从未离开皇城。” …… 内侍和待诏早已退出殿外,偏殿里寂静如死。 元泓死死盯着眼前从容严肃的顾大将军,袖下的手掌一下子抓紧御座扶手的龙头。 心中忽有一念,他并没有撒谎。 事已至此,大将军连这么大的罪过都已认下,不至于这一旧事还要狡辩。 夏雷阵阵,轰鸣不断,元泓跌坐在御座上,如鲠在喉,猛地咳了一声。 剧烈的咳声中,他眼帘泛黑,脑中一片空白。 心底刻意压抑了十年的记忆卷土重来。 承平五年,她为了死去的父兄屡犯巫蛊之祸,他身为帝王必得对阖宫做出表率,暂时幽禁皇后于永乐宫。 不过想要她服软,要她低头。 直到一月后,他从渤海国御驾亲征归来,还带回她喜欢的斗大珍珠。她养在膝下的二皇子哭着奔入殿中,告诉他“皇娘娘走了,不要他了”。 他甲胄未卸,撇下朝臣,不乘御辇,匆忙赶到永乐宫的时候,他的皇后早已不见踪影。 地上只有摔在地上的凤冠翟衣,还有一株枯萎的春山桃,以及一封书信。 信上,唯有三个字,她的笔迹: 与君绝。 再查宫禁,禁卫来报,她的贴身女官琴音曾带一辆马车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拿的是皇后的令牌。 前后算时辰,分毫不差。 心心念念故乡的她厌烦了后位,厌烦了他,终是逃出了宫去。 他捻着那一枝遗留的春山桃,听到一个关于她和大将军的传闻,心中已有猜测,满腔恨意丛生。 他静观其变,果真不足一月,就有线报传来大将军悄然入京的消息。 她的大将军来接她了。她这只鸾鸟,总是要从深宫,从他身边飞走的。 从前,他费劲心思,平衡朝局,引两党相斗,都抵不过这般强的吸引。 之后,宫中传闻皇后娘娘已病死,他只能顺水推舟,默许这样的传闻。 皇家要脸面,皇帝也要脸面。 但他决口不提丧仪,甚至禁止别人提起她这个皇后。 好像他的发妻,大魏的皇后,从未存在,随着天长日久,终会烟消云散。 将所有屈辱和爱恨尽数埋下。 却没想到,这一桩耻辱旧事,十年后骤然再翻出来,竟是这样的惊天动地。 “皇后没有回北疆,也不曾离开皇城?” 元泓轻声喃喃,抬起沧桑的双眸,没有一丝光亮: “那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81章 结局(三)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66节 龙涎香幽沉, 熏染雕窗外一重又一重的琼楼玉宇。 琉璃宫灯照下,年轻的天子面色苍白,眼泛血丝, 像是苍老了十岁。 元泓坐在龙案前良久。袖边的茶水已凉了,才想到那个罪臣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 他示意候在殿门外的陈笃上茶。 “陛下,二皇子殿下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陈笃小声禀告。 元泓颔首,陈笃拂尘一挥, 一名小少年身着金纹锦袍入内, 昂首阔步, 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 “朕看看你的书道。” 陈笃命内侍搬来一方小案,二皇子元辙一撩衣袍, 坐下提笔。 元泓继续批阅奏章。 御笔一笔一划,沉定有力,字迹工整。 方才顾昔潮被押送走时, 没有回答他的问,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偏殿。 就遂了他的愿,让他死在永乐宫又如何,元泓对自己道, 不过坐实大将军觊觎皇后的罪名。 是大将军觊觎皇后, 皇后并未与他有私。 就算有, 她也已经死了。 笔尖一滞, 朱砂在绢帛上晕开一道红痕。内侍陈笃见状, 匆忙给皇帝换上一张新的。 皇帝却停下了笔。 她死了。这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无孔不入。 元泓想起那段不愿回首的年岁,当时还是太子的他被父皇打压得十分落魄。 大婚当夜,他牵着她的手, 向她许诺,一定还她父兄一个公道。 那时的她, 面颊羞红,杏眸弯弯,看他的眸光里永远带着笑。 可是天长日久,世事变幻,他身上的太子朱袍换成了龙袍。 大婚时许下郑重的诺言在一次次权衡利弊里,随风扬散了。 他心有愧疚,只能补偿,不断给她权利。 可权利异化了他,也终将异化她。 每一回看着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逝去,他抓也不抓不住。 他变得易怒,烦躁。帝王的心变得越来越硬,想要像征伐四方一般征伐她。 可是,自从承平二年初御驾亲征渤海国,他不慎被敌军毒箭伤了身子之后,在床笫之间渐渐地力不从心。而她,总是惊如幼鹿,推拒万般。 他其实心中有数,她幼年失恃,嫁入东宫之时,宫里的嬷嬷嫌弃她的出身,只是粗粗给她指了指画册。 她什么都不懂,无人耐心教她。 因此,床笫之间,她一直十分困难。 他伤了根本之后,越发心急不可耐,一心想给她留个子嗣。 数度出征以后,他身体不好了,若一朝崩逝,皇后无子,今后的路将何其难走。 他越是心急,她越是惧怕。直到一夜夜深,他听到她把头蒙在床褥里默默流泪。 翌日,他便将当时还是贵人的陈妃所生的二皇子元辙交由皇后抚养。不顾陈贵人长跪殿前三天三夜,额头叩出了血污。 后来,他惊闻她竟逃出宫去了,不知是愤恨羞耻多一些,还是释然多一些。 十年之后,借着收复云州,他亲赴北疆,想再见一面,却看到了她的灵位。 他不认,只道定是顾昔潮的阴谋诡计。 今日却知,她可能真的死了。 元泓伏在案上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当年母后病逝,父皇在灵堂撞见痛哭的他时大发雷霆,斥责他软弱不堪,不堪为君。 一个女人,死了就死了。全天下的女人千千万万,并无差别。他的父皇道。 这是对的吗?这才是对的吧。此乃为君之道。 可是为何,他想起那个杏眸弯弯的小娘子,初见时无邪的目光,喜帕下明艳的脸庞,直至今日,依然会心痛如摧? 偏殿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父皇……” 元泓抬眼,已是一片模糊,看到少年僵立在案前,黑漆漆的眸子流露出一丝错愕。 他下意识地拂了拂眼角,指腹一片水光。 元泓面无表情,接过二皇子呈上的绢帛,目光在上面的字迹间逡巡,忽然问道: “阿辙可还记得,从前是谁最早教你习字的?” 一片死寂,一旁的陈笃低垂着头,二皇子元辙愣在原地,眉目间闪过一丝惊悚。 他不敢应道。袖下手里的狼毫笔在发抖。 元泓凝视那字迹刚正的绢帛良久,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面上渐渐浮出一丝失望之色。 少年的字迹,越来越端正,不像她的字了。 “当年,她教过你什么?”他终是缓缓放下绢帛,问道。 在父皇威严的目光下,元辙掐紧了掌心,稳住声线,道: “《诗》。” 诗三百,思无邪。元泓唇角微微一动。 她军户出身,文学不高,比不上世家贵女。诗经里头的诗句朗朗上口,简明易懂,是她最是熟读,能诵能书。 “你来写《上邪》。” 她当时最喜的,是这一首上邪。每每翻到,都要多念几遍。 案前的皇子不知何时已跪倒在龙案地下,身子微微发颤: “儿臣、儿臣已不记得……” 元泓闭眼,开始吟道: “上邪,我欲与君长相知,长命无绝衰。” 听着父皇一字一句地念出诗来,元辙迫于威压,时隔十年,颤抖着的手开始提笔写下,这一首事关生死存亡的诗。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 皇帝低沉的音色缓缓一顿,皇子的手也一顿,抖得不成样子,滴落的墨迹晕开。 “与君绝。”元泓薄唇一抵,念出最后这三个字,目光辽远而空茫。 元辙闭了闭眼,心惊胆寒地写完这最后三个字,眼见父皇将他写的字拿了过去,始终沉默不语。 他躬身告退,已是一身冷汗浸透脊背,不顾礼数在殿外小步疾走,只想速速离开此地。 “殿下,小心些走。” 一道温和的男声传来。 元辙停下脚步,看到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朝他走来。 是大内禁军中郎将陈戍。 他松下一口气,一见到这个对他素来温柔的叔叔,不由心中委屈万般。 “又被陛下训斥了吗?” 男人带甲扶刀,高大英武,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他的时候满含笑意,正朝他蹲下身来,轻抚一下他的头。 “走吧,去找你阿娘。” 陈妃陈淑宁就候在垂拱门外,珠翠满身,端得是一派雍容华贵。毕竟是宫中唯一育有子嗣的嫔妃,虽还不是贵妃之位,端庄之中压着一丝恣意嚣张。 一看到儿子奔过来,她凌厉的神态却柔和下来,用锦帕慢慢地拭去他面上的泪痕,笑道: “阿辙多大个人了,还要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怎么了?” 元辙抬起头,颤声道: “阿娘,父皇,父皇……他让我写《上邪》!” 一刹那,方才还在擦拭他面的帕子停在那里,镶绣的锦边微微拂动,似在颤抖。 元辙抬眸,看到阿娘同样惊恐的眼,和一旁的陈戍对视一眼。 一个指甲攥紧了帕子,一个攥紧了腰刀。 偏殿内,沉寂良久。 大内侍陈笃入内,往烟气烧尽的香炉里又扔了一块香饼,瞧了一眼皇帝的神色,低声禀告: “大将军……罪人顾昔潮已签字画押,认罪书已颁下,昭告百官……” 烛火晃动,元泓终是点点头,凤眸疲惫,血丝浸透,像是将要燃尽的烛火。 待邸报一发出,大将军对皇后娘娘的爱慕,将天下人尽皆知。 他们三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也该由此了断。 至于顾大将军冒认宗族之事,他不想追究了。 陇山顾氏,百年世家,蝇营狗苟,还出了他这等叛逆子孙。 自此必是一蹶不振。 “顾大将军素喜明前龙井,南边进贡的这一批,先送过去。” 顾家九郎承袭父兄,精于茶道,口味讲究,皇帝下令将前日刚进贡的头一批新茶赐下。 一如十多年前那一对亲密无间的君臣。 陈笃“喏”了一声,正要退下去安排,却听皇帝下一句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67节 “明日天一亮,赐鸩酒。” 给大将军一天一夜停在她的永乐宫中,重温旧梦,最后再死在那里,已是天恩浩荡。 算便宜他了。 陈笃领命,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殿内只剩皇帝一人。 元泓从案前起身,在殿门前负手而立,远望宫墙之外的天际。 父皇,云州已复,沈家和顾氏的兵权,我们历经两代,也终于收回来了。 自此,江山稳固,社稷安定,您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朕,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可远望这独属他一人的万里河山,他的身侧,空无一人。 良久,元泓转身,来到背后连墙的博物架前,打开一个满是灰尘的暗格,从中取出一本夹藏在五经中的《诗》。 漫天细小的尘埃,犹如心潮滔天,他缓缓翻到《上邪》那一篇。 一张夹在其中的泛黄纸张,缓缓掉落。 皇帝蹲下身去,从地上拾起这一页纸张,历久弥新,字迹依旧,往事的洪水朝他袭来。 没有缘由地,他将这一页纸,与皇子方才所写,平放在一处。 与君绝。与君绝。 每一笔横竖,每一道勾撇,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犹似,出自同一人手笔。 一滴绛红落下,泅染了多年干涩的纸张,晕开如血中红花。 元泓缓缓地拭去唇角的血渍。 他比对两张字迹足有一刻,忽然咧开唇,笑了笑。 当年,她或许没有走。 不曾与君绝。 …… 顾昔潮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梦中,她一下子在纸人里挣扎,一下子又随着燃烧的纸人灰飞烟灭。 再出现的时候,魂魄飘荡,素衣带血,死状凄惨,不得往生。 他追去时,她又幻化为桃花身,上一瞬嫣然带笑,下一瞬却四分五裂,他奋力去抱住她,最后怀抱里只剩下残破的花瓣。 夜色沉沉,偌大的永乐宫破败不堪,空寂如死,方圆宫墙内外都不见人影。他只能听到自己不断喘息的声音。 白日里,他在这永乐宫中,一遍又一遍地搜寻她的痕迹。 日光鼎盛之时,这里也晦暗如夜。 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宫殿,空置十年,草木凋零,床榻几案却整齐摆放,几无灰尘。 像是有人时时拂尘,在静候这宫殿的主人归来。 针锋相对的那些年,他在广阔天地间征战四方,她却在这一处狭小的宫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囿于这一座金雕玉砌的囚笼。 这一日来,他看到她的翟衣和凤冠,端正地悬于衣杆,纤尘不染,一挂就是十年。 顾昔潮伸出手去,轻抚翟衣上一道撕裂后修补的痕迹。 就是这一身翟衣凤冠,困住了她。 他也尝试卧于寝殿那一方榻上,双臂抵在脑后,盯着帐顶的彩绘龙凤藻井。 闭眼,想象着无数个日夜,她也曾躺在同一张榻上,盯着同一面藻井。 那时的她,是喜是悲,死的时候,可有痛楚,是何等感受。 最后那一日,若是她记得春山桃之约,可曾动过一念,跟他走? 后来,皇帝派人送来新茶,顾昔潮如同一宫之主,静坐在正殿之中,一口接着一口饮茶。 暮色将近,一阵压低的脚步声从空寂的殿内传来,顾昔潮没有回头,听到一声: “将军。” 男子朝他跪地行礼,声色难掩激动。 “当年永乐宫中之事,你还记得多少?”顾昔潮开口问她死前的情境。 “当时,皇后娘娘的寝殿被翻出一只写着陛下寿辰的巫蛊,陛下大怒,勒令娘娘闭门思过。自此,只有琴音姑姑和娘娘二人在宫中,任何人不得进出,我们也都见不到娘娘。” 她不会蠢到去诅咒君王。顾昔潮放下茶盏,骨节分明的手指扣紧。 唯一的线索只剩她的贴身女官琴音。可他十年前就查过,琴音早就不知所踪。 “继续去找。”顾昔潮令道。 他有预感,这一回他亲至,这宫里很多事会出现变数。 如同一颗顽石搅动沉寂十年的浑水,将最深处的淤泥挖出来。 他闭了闭眼,又问道: “如今宫中禁军,分布如何,在几家手中掌握?” 那禁军打扮的军士略一思忖,回道: “因陈家女诞下皇子,陛下对她颇有荣宠。如今禁军之中,除了陛下从东宫带来的亲卫,另一半是那荆川陈氏所领,我们顾家人所剩不多。” “陈家带头之人名曰陈戍,今年升任中郎将,从前名不见经传,若非那陈妃的关系,怎能执掌一半精兵?” “况且,那陈戍,有一疑点。” 顾昔潮静静听他说完,浓眉微微蹙起。 一根看似微不足道的丝线,越扯越长,可以将整个皇宫掀翻。 宽大的手掌摩挲着光泽玉润的茶盏,淡淡地道: “陈家当年不过是顾氏家臣中最够不上牌面的世家,毫无根基,陛下启用他们,不过是顺手好用。” 扶植弱小的陈家,拔除顾家的余孽,又对抗李家的势力。他们这一位陛下,制衡手段炉火纯青,已入化境。 爱则加诸膝,恨则欲之死。帝王之心,从来无情。 顾昔潮凝视着手中温润的茶盏,扯动一下嘴角。 那禁军将士躬身朝他拜道: “我等在宫中十余载,虽人数不胜,但根基不浅,为将军驱使,已是足够。” 昔年世家势大,足以撼动皇权。当时,顾家往宫中送去的暗哨和禁卫数不胜数。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年,为了那一枝春山桃的承诺,养在宫中等了十年的这一批禁卫,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顾昔潮捏着御赐的名茶细品,道: “敌人自会露出破绽。按兵不动,依计划行事。” 大将军举止从容,气魄逼人,风华更甚往昔,已令这名景仰他已久的禁军将士深深折服,五体投地。 正值壮年的将领心情激动,几说不出话来。 大将军素有战神之名,用兵如神,等了十余年,终于有机会与他一同作战。 “将军,万事小心。这永乐宫……不安生啊。”那禁军将领退下前,欲言又止。 顾昔潮一路来,已听说了永乐宫闹鬼的传闻。 他听后,不过扬了扬唇。 旁人避之不及的鬼皇后,却是他求之不得的妻子。 除却来看一看她曾经的住所,他留在此地,是一计引蛇出洞。 顾大将军放逐北疆,十年未归,一归来便宿在皇后废弃多年的永乐宫里。 当年之事的知情之人,无论是否是真凶,定然会坐不住了。 今夜的永乐宫,必是十分热闹。 顾昔潮静坐殿中,金刀大马地饮茶,月华笼在衣袍之上,说不出的清冷,威严凛然。 月影在宫砖上如水波游动,一道黑影闪过,宫中那悬挂翟衣的衣杆忽然晃动一下。 “嘎吱”一声,先是一声轻微的响动。 下一瞬,翟衣凤冠轰然倒下去,裙裾飘散,明珠堕地。 顾昔潮握着茶盏的手一滞,蓦地转身望去。 而后,他霍然起身,疾步朝那那一道影子追去。 那人看背影是个女人,身材瘦小,衣袖飘飘荡荡,行动极为迟缓。一头乌发如鸟巢般凌乱不堪,月色下一看,一半都是花白了。 顾昔潮追上去,将她的肩头掰过来,看到一张沾满污泥的脸,空洞的眼眸无法聚焦。 顾昔潮看到他的脸,黑眸睁大,亮光,沉声唤道: “琴音!” 听到自己暌违多年的名字,琴音先是一愣,身体哆嗦了一下。但眼里依旧一丝光也没有,摇了摇头,无意识一般地,不断地重复道: “娘娘……娘娘和大将军走了。” “娘娘和大将军走了……” 顾昔潮拽住她的手臂,发觉她两只手臂十余处骨裂,所以袖口无力空荡,整个人像个鬼魂一般飘来飘去。 她被用过极刑,为人胁迫。 而目光空洞,是因为被长久幽禁,不见天日,双眸才如此迟钝无光。 巨大的痛苦扭曲了她的神志。从此,她口中便只剩这一句话,一句虚假的供词——令那一时智昏的皇帝相信了的证词。 这个不过二十出头年华的女子,头发已是大片花白。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68节 顾昔潮俯身,稳住她颤抖不已的双肩,心头如滚水烫过,沉声道: “琴音,你来她的宫里,定是还记得她。” “沈家十一娘,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一直将你视作姐妹,而非下人。六岁那一年,你被沈家的掌事罚跪,她每夜爬树翻窗给你送吃食,脚踝上还留了疤……” 顾昔潮其实不曾料到,自己连这种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她少时跟他说过的事,哪怕多少年刻意地想要遗忘,都总会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听着听着,琴音灰白的眼里,清泪簌簌落下,只是不住地摇头。 顾昔潮握紧了拳头,一遍一遍地道: “琴音,只有你知道,她没有跟我走,她到底在哪里?……” 年轻的侍女银丝在月色下闪动,她恍若隔世地抬头,忽然倒伏下去,朝大将军叩拜: “九郎!十一娘她、她死得冤啊!你救救她吧……我给你赔不是,我给你磕头……” 一声九郎,石破天惊。 琴音伴她入京,又随她入宫,知道她和他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知她曾笑唤他“九郎”,也深他是她死前最恨的人。 究竟何种冤屈,要琴音明知仇敌在前,却求到仇敌跟前,要他去救她…… 顾昔潮将人扶去矮案上,柔声道: “琴音,我是九郎,你慢慢说,清楚地说。” 琴音呆呆地望着他,泪如雨下: “她,没死……她还活着啊!” 顾昔潮变了脸色。 女人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捶胸跺足,痛苦不堪。 若非亲眼所见,顾昔潮或许愿意相信,女人说的是真的,她没死,还活着。 可他在北疆见到了她的魂魄,拜堂成亲,同生共死,直到结为夫妻。 他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他没有在做梦。 顾昔潮握了握女人断裂十年的手骨,终于放了开来。 再抬眼时,双眼猩红,杀气弥漫。 永乐宫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这一回,来人不少,阵势不小。 又一位不速之客就位。 夜风吹拂衣袍,顾昔潮走出大殿,阖上门扉。 迎上一众甲兵之时,不再是温柔的顾家九郎,而是杀伐果决的顾大将军。 陈妃陈淑宁来到永乐宫门前之时,心生无限感慨。 当年的她是多么艳羡住在这永乐宫里执掌凤印的那个女人。不过军户出身,从无子嗣,却能坐享其成这后位那么多年。 而她,汲汲营营,诞下皇帝仅有的皇子,离这个位置却总是差一步。甚至,李栖竹那个病秧子都封了贵妃,可恨啊! 过往的愤恨如烟云散去,作为六宫之中唯一皇子的生母,陈妃抬起蹙金的指甲,拢了拢发髻晃动的金步摇,步入永乐宫门。 她一眼看到从中走出的男人。他幽深的眸光锁在她身上,吐出两个字: “陈三。” 光这两个字,她便吓得魂飞魄散。 这个称呼,已经多年没人记得了。 从前,陈家三娘陈淑宁,在没落的陈家也就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女。 父亲酒醉后殴打她出气时,总唤她“陈三”。 元泓当年的太子之位风雨飘扬,几近被先帝磋磨至死,陈家舍不得嫡女,她自告奋勇,如愿以偿成了太子侧妃。 她入东宫,从宝林一步一步爬到妃位,坐拥大魏朝唯一的皇子,那么多年来,她都几乎要忘了这个贱称。 而如此称呼她的,还是当年差点屠尽陇山顾家的杀神。 陇山顾家是什么?那可是是陈家祠堂里列祖列宗为之提鞭坠蹬的天下共主。 夜色沉沉,陈淑宁精致美丽的面容刹那间失去了血色,趔趄一步,被身后的禁卫扶住。她想起儿子元辙,马上稳住心神,笑道: “顾大将军,别来无恙。” 她往后一抬手,一名禁卫端上来一壶酒,递到大将军面前: “顾大将军虽为人臣,不守臣节,天理不容。本宫今日来,是代陛下,赐将军一物。” 男人微微扬眉,瞥了她一眼,忽一抬手,什么东西飞过,一下子打落了她鬓边的金步摇。发髻散开,狼狈不堪。 “你,你!……”陈淑宁尖利的指甲指着他,连连后退,被禁卫簇拥保护起来。 男人却举步走向她,一众禁卫被这个无刀无甲的男人逼退了好几步,都不敢轻举妄动。 “陈三,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杀我?” “这世上,能以毒酒杀我的,唯有一人。” 顾昔潮自顾自地拿起那一壶酒,揭开玉盖,放到鼻下,轻轻一嗅,而后摇了摇头,淡淡地道: “陈三,你假传圣旨,好大的胆子。” 被他一眼识破,陈淑宁面露惊恐,攥紧了袖口,听他似笑非笑地道: “陛下若要毒杀我,必是要以最好的烈酒。” “陈家到底是世家之末流,你的品味依旧这般低劣。” 顾昔潮波澜不惊地道: “陈三,你如此着急杀我,难道是怀疑我在永乐宫里,查到那些你当年见不得人勾当?” 巨大的惊愕之下,像是有一只大掌扼住了咽喉,陈淑宁有那么一瞬透不过气来。 这永乐宫里有太多的秘密。 都十年了,今日顾昔潮走后,皇帝忽然要她的辙儿写《上邪》里的“与君绝”。 一定是顾昔潮和皇帝说了什么,让皇帝起了疑心! 陈妃盯着男人足有半晌,忽然明白过来,笑了一声。 “顾大将军,是想套本宫的话?”她的笑容嘲讽又恣意,“人都死了十年了,你们都一个个记起她来了。” 她轻抚袖边揉皱的金丝,将散乱的头发拢去脑后,整肃仪容,笑道: “可惜啊,你来晚了啊。你那个心上人,早就死透了,不会回来了。” 顾昔潮眯起了眼。 “都十年了,将军才来永乐宫,是想和她重温旧梦?” 女人顾不上修炼多年的仪容,笑得花枝乱颤,耀武耀威: “你做梦罢。生前她是皇后,你们绝无可能,死后,她连坟冢都没,魂魄也早该散了。” 沈家女有天生凤命又如何,她多年生不出嫡子,还想夺走她的儿子,到头来连皇后的丧仪都没有。 就算天子和大将军都心悦于她又如何,她死时谁来救过她? 没有人。她活该成了孤魂野鬼。 陈淑宁一脸怨毒,越想越得意,想要狠狠刺痛顾昔潮,但只看他一眼,她就心底发寒,怕得腿软。 “她,是不是你害死的?”男人死死盯着她,眸光冷漠,戾气深重。 陈妃脚步一顿,赶紧命令身后的禁卫给他灌毒酒。 天下间在意皇后生死的,也就大将军一人了。将他速速送上路她才能安心。 禁卫硬着头皮蜂拥而上,想着就算大将军能以一敌十,也耐不住他们这么多人。 “顾昔潮,你叫啊,你呼救啊,或许她做鬼来救你呢?哈哈哈——” 陈妃笑得肆意,来掩饰心中的惧怕。 顾昔潮古井无波,看她的目光如同她是个死人。 一片阒静里,一阵阴风拂过宫墙,满庭树影婆娑。 “嘎吱,嘎吱——”破旧多年的殿门缓缓从内打开。 里头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 “陈淑宁,十年不见,你还是这般聒噪。” “是谁?谁在那里……”陈妃恍惚了一下,冷汗淋漓,毛骨悚然。她惊起四顾,却见顾昔潮暗无天日的眸子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幽黑的内殿里,一道纤细身影若隐若现,款步向着他们走来。 陈妃和一众禁卫呆立在原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抵天灵。 死了十年的皇后娘娘身着翟衣,头戴凤冠,与器宇轩昂的大将军并肩而立。 音容宛然,艳绝如生。 第82章 结局(四) 禁卫手中的火杖在顷刻间全部熄灭。 永乐宫的斗拱飞甍, 犹如黑暗里吞噬的巨兽,振翅欲飞,阴影庞然。 废弃多年的永乐宫蛛网横生, 遍地碧藓,微光一照,也如幽幽鬼火。 阴风里,残破的珠帘透着凄迷月色, 竟似招魂白幡。 “陈淑宁, 陈淑宁……” 熟悉的唤声传来, 陈妃已然吓得魂不附体,倒塌在地, 哆嗦不止。 皇后鲜妍的翟衣满身绣有金丝鸾鸟,一晃眼,成千上万, 宛若扑翅而来。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69节 镶边的裙裾纹理繁复幽深, 拂过她瑟瑟发抖的手。 “本宫死得好惨呐。”皇后幽声细语,行至她跟前,不动了。 陈妃不敢抬头, 齿关咬得面靥凸起, 形容惊悚: “你、你到底, 是人是鬼?” 一声叹息从头顶传来, 皇后悠柔的声线陡然便厉: “我早死了, 陈淑宁,是不是你害了我?” “冤有头,债有主, 你还我命来……” “来人……来人呐!”陈妃撕心裂肺地喊叫,狂乱地扬手, 想要禁卫来救。 呆立不动的禁卫这才反应过来,犹犹豫豫地挪这步子上前,举起的刀颤颤巍巍。 大将军信步向前,霍然抽出其中一人的佩刀,一个欺身砍倒最前冲来的一个甲兵,连带后面的人潮倒下大一片。 男人横刀在前,血不沾衣,神色冷厉如刀: “谁敢?” 一人可当千军万马,俨然为皇后娘娘护驾的阵势。 沈今鸾对上他的视线,对他眨一下眼。 捕捉到她的顽劣,男人双眸幽深似潭,唇角却在不经意间微微扬起,低头失笑。 她轻咳一声,继续对那陈妃道: “我死不瞑目,谁杀了我,我就要去找谁报仇……” 陈妃匍匐在地,精细的袍袖被地上的枯草抠破,手掌都被磕破了皮,无处遁逃。 听到她这一声“报仇”,她却忽然直起身来,不退了。 “是我。就是我要杀你!”陈妃惊惧万般的脸上露出大义凛然的神色,“你要报仇,就来找我罢……” 没想到她突然承认得如此之快,沈今鸾心头凉得发紧,冷声道: “自你入东宫,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害我?” 其实直到陈妃出现在永乐宫之前,她从未想过,会是她。 她和她怎么会落在这个地步呢。 这个小名“陈三”的姑娘,是个世家偏族里的庶女,和军户出身的她同病相怜,一前一后嫁给了太子做正妃和侧妃。 太子当年饱受先帝磋磨,东宫的日子不好过,世人拜高踩低,唯有她们两个小娘子报团取暖。 沈氏旧部遍布,宫人不敢动太子正妃,却敢明里暗里欺负陈氏。有一回故意拿滚水泼她,沈今鸾路过看到,直接拔刀相向。反正她是军户女,性子泼辣,不惧名声。 她依稀记得,小娘子蜷缩在她怀里,身体瘦弱,长发披散,强忍着烧伤的痛,咬紧牙,一滴泪不肯落下。 长此以往,都知道陈氏是太子妃护着的,没人再敢欺侮她了。 沈今鸾女工做得极差,陈淑宁看不下去,偷偷过来帮她缝补,被她发觉腼腆地笑。 陈淑宁冬日畏寒,手脚生冻疮,她第二年便从北疆托来特效的药膏,不厌其烦地亲自给她涂抹。 纱帐里,药香萦绕,两个小娘子同榻而卧,互诉衷肠,直到天明。 如今,沈今鸾凝视着女人这一双戴着蹙金指甲的手,尖利纤长,精致隽秀,却轻轻道: “你的手,今岁寒冬可有再痛?” 陈妃盯着她,浑浊的眼眸里恍惚了一下,想起多少年前,那个小娘子展开她的手细看,垂下的眼睫浓密,还有草药涂在发胀的冻疮上丝丝凉凉的感觉。 抬眸又看着她身上的翟衣,一片刺目,她眼底怨毒的火又烧了起来,血丝狰狞,嗤嗤笑了一声: “只要你死了,我的辙儿就能回到我身边。” “你当了皇后还不够,还要害得我们母子生离。你、你就该死……” 她喑哑的喉咙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控诉道: “他们都说,我的辙儿啊在永乐宫夜里一直哭着喊娘,你从未生养,又懂什么做母亲的痛!” “为了我儿,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就算杀了你,背上杀孽,也要将我的辙儿夺回来。” 沈今鸾俯视着挣扎的女人,目光哀悯,缓缓摇了摇头。 “我自小离开北疆入京,几年见不到阿爹和阿兄。亲人生离,这种痛苦,我心深受。” 她为后时虽然对朝堂异己心狠手辣,残酷无道,可她心底有一块最是柔软的地方。 那里藏着幼时北疆的春日花开,除夕和父兄放炮仗的响声,还有二哥偷偷塞给她的饴糖甜香。 因为这样浓厚的亲缘,她同样也见不得骨肉分离。 沈今鸾望着底下的陈妃,淡淡地道: “其实,我死的那一日,本打算禀了陛下,将辙儿送回你身边,母子团聚。” “可惜,你没等到。” 这一句,陈妃登时愣在原地,松了劲头,整个人像危房坍塌了下来。 她的目光漆黑空荡,映着皇后翩飞的衣袂。 眼里的这个女人,是皇后,又不似皇后。 她不像一个寻常妃嫔一样在意皇帝宿在哪个宫中,使劲浑身解数去夺得君王的宠爱,甚至数次推拒君王下榻永乐宫。 起初,她以为她只是假仁假义,后来才知,她是真的不在意。 皇后的那一颗心,从不在皇宫,而是长久地留在了千里之外的北疆。 那里埋了她的父兄,所以她才入宫,不惜一切地要为他们复仇。 君王之爱,不过是她利用的手段,而非目的。 可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君王最深的宠爱,连唯一的儿子都要给她,如此,才最是可恨! 一想到她早已死了,陈妃拧紧了袖口,经年的冻疮又痒又痛,心头亦是既痛苦又痛快。 一道淌血的刀尖映入眼帘。大将军已提刀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刀尖的血滴落在她脖颈浓艳的镶绣上。 “你怎么害死的她?” 陈妃浑身发抖,又像是压抑不住喜悦,胸膛起伏不断,得意地笑: “永乐宫里,有我的人。” 沈今鸾面无表情地道: “我求托巫女,那一只为父兄求来的巫蛊,也是你的人掉包成元泓的生辰。” 陈妃点点头,笑得嘲讽: “陛下不幽禁你,我哪有机会下手啊。” 陈三儿自小习惯在夹缝中生存。只要帝后的裂隙深一点,再深一点,她便无往不利。 “多亏陛下狠得下心,收走你的凤印,撤走你的守卫,折断你的左膀右臂,给了我可乘之机。” 陈妃摩挲着手指,笑道: “你那一碗药里的毒,只需那么一点点,你就能见到你父兄了,哈哈哈——” 沈今鸾却变了脸色。 她缓缓地,迟钝地望向顾昔潮。 顾昔潮也在看她,身影凝驻,眉目之间除了深切的沉痛,还有阴森戾气。 沈今鸾记得死前那一碗浓黑的药,曾经以为是顾昔潮下毒害她。 重回北疆和他第一回 对峙就已发现,她绝不是被毒死的。 她的魂魄死得很干净,面容也干净,唯有袖口有丝丝血迹。 陈妃想要毒死她,却没能杀了她。 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沈今鸾感到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半,脑中一片空白,死前模糊的记忆一点一滴,破碎地涌现。 “不对。”她眼角寒光一凛,低声道,“元泓将我幽禁永乐宫,你的人根本进不来,怎么给我下毒?你撒谎!” “不是你杀的我……” 陈妃面上出现一丝慌乱,失声嚎啕,重复地道: “没有别人,就是我,只有我!” 沈今鸾皱紧了眉头,微微仰头望向永乐宫四角的天空,被巍巍宫墙划开,被尖锐飞檐刺破。 没由来地,胸口窒涩,指尖也泛起灼心的痛。 她想要回忆什么,头疼欲裂,眼底渐渐浸入一片黑暗。 一阵天旋地转,她失了力气,踉跄着跌倒,落入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 顾昔潮扔了刀,将她搂在怀中。她搭着他结实的臂膀,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对陈妃动手。 一旁禁卫伺机一拥而上,扑上来,救出了刀尖下几欲昏厥的陈妃。 他们护着疯癫的女人匆匆忙忙撤出了永乐宫,还留了几人守在宫门口,防着大将军再追上来。 只见大将军一寸眸光也没留给他们。他将皇后打横抱起,步入内殿,身影消失不见。 …… 静夜不静,月色凄迷。 沈今鸾睁开眼,看到帐顶那一方华丽的鸾鸟藻井。 十年前,看了无数个深夜的相同纹样,落入眼中,她神思恍惚,心口直跳,手张开又攥紧,想要抓住什么。 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住她发抖的手背,指节瘦长,沉稳有力。 她抬眸,撞入男人暗沉沉的眸光,他身上的气息令她觉得安定。她反握住他的手,感受到无比真切的温暖,那一场噩梦已经过去了。 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70节 男人的身旁,一道伛偻的影子,立在帘后,头发覆面。 沈今鸾瞪大了眼,看着那一道熟悉的轮廓,眼里泛起了水光。 “她是琴音。”顾昔潮声音低沉,“是有人知道我留宿永乐宫,故意让她来这里的。她,或许知道你的死因。可是她……” 沈今鸾起身,拨开女人蓬乱的发,看到一张干瘦无比的脸。 “怎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顾昔潮闭了闭眼,道: “有人对她动了大刑。若是常人,那时就该撑不住了。她一直活到现在,许是有心事未了。” 还能有什么心事。沈今鸾面色沉凝,抚过女人断裂的臂骨。 琴音与她一起长大,姐妹情深,见她枉死,怎能轻易放下,硬拖着这一身残躯也要活下来,是唯一的证人了。 就这样撑了十年,连神志都已不清,却还记着她的死。 “痛不痛啊?”沈今鸾心如刀绞。 “我得活着。十一娘还困在那里呢,我得找人去救她啊!” 琴音疯疯癫癫,痴痴地望着她,伸出枯瘦的手想要触摸又不敢。 沈今鸾捉住她的手,直接覆在自己面上。 琴音的手摸到了实处,一瞬间泪如雨下,不住地喃喃道: “十一娘没死,你没死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没死,定会有人来救你的……” “琴音,我是怎么死的?”沈今鸾忍不住问道。 琴音一怔,覆在她面上的手滑落下来,惊惧地揣在怀中,狂乱地摇头,清泪不断落下。 沈今鸾没有再问话,将她扶至偏殿一方贵妃榻上。 从前的时候,她常屏退其他人,独自在桌案上看书,琴音就会在贵妃榻上偶尔打个小盹。就像在北疆时一样。 她坐在榻边,柔声安抚这个在深宫中与她相伴多年的姐妹。 “琴音,你别怕。我回来了。”她一字一句地道,“你会好起来的。我带你回北疆。” 只要好好照顾她,她就能恢复神志,至于她死因的真相,她会自己找到。 熟悉的贵妃榻像是令琴音感到心安,她静静听着,终于累了,蜷缩在榻上,渐渐起了轻微的鼾鸣。 沈今鸾吹灭了灯火,凝视着琴音睡着时还惊惧万般的神容。 人死如灯灭。活下来的人本该往前走,不要回头看。 可是,她死后,那么多的人都因为她的死困在原地,遍体鳞伤。 那她,就更不能这样白白死了。 陈妃似是而非的回应,琴音这般惊吓的模样,她的死因迷雾重重。 沈今鸾站起身,面朝着这一座暌违十年的永乐宫,一砖一瓦,一帘一帐,恍若昔日。 她陷入往日的回忆里,不由趔趄一步,翟衣的怀袖马上被人拽住。 顾昔潮顺着袖边握住她的手,摩挲她发颤的手腕,温柔缱绻,声色却十分严厉: “你怎么入宫的?” 沈今鸾垂下双眸,可在男人深沉的目光下根本无处遁形,干脆不装了。 她不要他扶,径自褪去了繁重的翟衣,指着一旁换下的宫女服制,漫不经心地道: “每年三月皇后主持的亲蚕礼,内外命妇需入宫。我便让贺家姑母带我进来的。” 她背对着他,在铜镜妆奁前卸去凤冠上一根一根的珠钗,从镜面里窥视到男人深沉的眸光,蕴着担忧与责意。 他一直不说话,她就更加心虚,却也理直气壮,又带着几分委屈地道: “是顾郎先说话不算数的,当时说好了你永不回京都的。” 钗环卸下,满头如缎的乌发也散落下来,铺满肩头。 肩上忽微微一沉,男人从身后拥上来,覆住了她,吻她青丝所过之处: “你当时醉了,我没有应你。” “十一,你不该来。” 顾昔潮抵着她的肩头,沉声道: “我不想你来冒险。我怕。” 她太珍贵了,他怕她稍纵即逝。这宫中虽有他布局多年的兵,但还那么多双眼都盯着他的珍宝。 他失去过一次,哪怕她就在怀中,还是害怕。 这个男人,明明声色端严沉毅,可在她面前偶尔流露出的脆弱之感,总有办法让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男人的怀抱紧实,她身子一软,好不容易撑起的气势在他的臂弯里慢慢懈了下来。 “赵羡说,我还有最后一大劫,需得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抬手去寻他的下颔,摸到新生的粗硬青茬,道,“那我必就来应这个劫。” 古语所谓劫后重生。这个一座吃人的皇宫,就是她此生最惧怕的地方。自己当年稀里糊涂的,怎么就死了。 那她便入宫,有始有终。 这宫闱,本就是她的昔日战场。 男人默不作声,却抱她抱得更紧,好像怕她逃走似的,整个高大的身躯压了下来,双臂环过身侧,铁钳一般箍着她纤柔的腰。 沈今鸾回过身,藕白的双臂搂住他的脖颈,刻意扫去眼底的阴霾,笑意盈盈地凝望着他。 “我来,还要来救你的呀。你看,今夜我若不来,你被她毒死了怎么办啊?” 男人摇摇头,唇角轻轻一扯,低头吻她的眉心,道: “这世上唯有一人能毒杀我。” 沈今鸾想起,洛水池畔的鸩酒,醉酒将军同样火热的胸膛,缠绵惊心的相拥。这一回,是真的落在他手里了。 谁能料到,相斗多年的宿敌,再归来时,做了生死不离的夫妻。 她的双手抚过他的颈后,捧着他清瘦的面庞,凝目细看: “顾郎如此俊美,死了多可惜。当初我就舍不得杀你,今日我怕你又做傻事……我必要来护着你。” 云州之战躬身入局,刺荆岭以一人死救万人生。她的夫君啊,就是个傻子。 小娘子在怀里柔声细语,吐出的字眼个个滚烫,引得他心口燃烧起来。 想起她方才扮鬼吓人的模样,顾昔潮又好气又好笑。 明明弱小得朝不保夕,还要来救他。 顾大将军这一生走马,孤身一人惯了,他一直在保护所有人,何曾被人这般保护过。 被君王苛责的愤懑,与她分别后的思念,求解不得的死因,不能救她的懊悔,只要她来了,出现在他眼前,便一寸一寸尽数成灰。 “家中有妻子待我,我必要平安归来。” “妻命不敢违,所得欢愉,不敢忘。” 顾昔潮俯下身,以眸描摹她含笑的眉眼,以唇封缄她痴心的妄言。 身体相触,唇舌交缠,想要化解多日不见的思念,怎么都不够,越来越浓厚。 幽暗的宫廷烛火熊熊燃烧,帐前的浮光潋滟游动,人影密密麻麻地交织。 沈今鸾渐渐透不过气,微微推开他,嗔怪道: “还说妻命不可违,你明知你一进宫,元泓必要除掉你,你还来?” 诏令一发,天下百姓都在为皇后上香哀悼,可他却成了道德有失的罪臣。没了兵权,顾昔潮便什么都不剩,只能坐以待毙了。 以她一个死人的香火,换他一个万世将星的大好声名。不是傻的是什么。 想到他为了自己,她心头春潮涌动。上一回,她就感受到他这个武人精力充沛,十分旺盛。如此相对,他又是紧绷如弓弦,是在强忍。 “依我对元泓的了解,他今夜肯让你来永乐宫,明日怕是就要对你动手。”她轻轻叹息,扌旨尖划过身上的刺青,他面无波澜,暗处的巨兽却如受鼓舞伏起抬头。 这里是皇后的永乐宫,琴音还在隔壁偏殿睡着,顾昔潮觉得实在不妥,心潮却随着唇间的柔软和掌中的纤约束素而不断起伏。 身心燥热,喉头干渴。 他平静地道: “这是我和他的君臣恩怨。本不想将你牵扯进来。” 他轻轻掰开她的手,男人长年累月执刀练武,手指间有多处老茧,粗砺厚实,与柔腻的肌肤相触,别样的感受。 他朝她摇摇头,肃然的目光在静默地拒绝她。 “看来你已有了对策?”沈今鸾忽坐起身,薄若蝉翼的衣衫滑落,兴致勃勃地问道。 他扶稳她,眸底映满贴着自己的一片雪色,面容却十分沉静,继续端正地道: “你可还记得,两次云州之战前入京为质的羌人。当年,有人命大,活了下来。被陈家人收留,现在是陈妃手底下的人。” 沈今鸾身形一滞,扌无弄的动作也一滞。 她怎么会想不到十五年之间,两次同样的羌人入京为质一事,疑点重重。她垂眸,淡声道: “此事,止于我。再查,无甚意义。”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深切地懂得皇权可以轻而易举就能把人碾碎。 如今,父兄和北疆军皆已平反,她别无所求。 二人心意相通,不需过多的言语。顾昔潮在云州时就早已知晓她打算放下。不然,以她从前的性子,必要深究到底。 他眸色幽沉,从底下抽出外衣为她披上,可拂过锦衾一片濡湿。春水一缕一缕如抽丝的蚕,在月色下晶莹剔透。 桃花身,名不虚传。 如此,他便不能只任由她一个人胡来了。 既然夫妻一体,就该共进退,同生死。 桃花一瓣一瓣地拨开,在春雨中彻底绽放,春水源源不断,润泽大地,粗糙的厚茧都被浸透了。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71节 “你就是心地太善,养虎遗患。”他扫过她含羞的面靥,绷紧的脚趾,叹道,“可是,天底下不是所有人有你这般胸襟。” “那人可是蛰伏了十五年,从未忘却,一心复仇。你的死,或与此也有关联。” 听到和自己的死有关,她脑中一片空白,声息变得急促又柔媚,紧紧咬着唇,感受到内里瘦长的骨节,横纵交错,根根分明。她故作恍然地道: “原来,你是假借留宿我的永乐宫,养精蓄锐来了。好让元泓以为,你甘愿为情而死,其实,顾大将军是坐山观虎斗?” 报复似地,她若即若离,要紧关头总忽然停下。 这下,他不忍了,手掌张开,覆住她的手来夺回主权,压抑良久,终是从喉底粗喘一声: “事关云州旧案之仇,你我之间的旧恨,还有多年来的相争不休。如今两虎相争,作壁上观,岂不快哉?” 若非那一桩旧案,他和她怎会斗了半生,到死后才能重归旧好。 沈今鸾埋进他的月匈膛,沉吟良久,手酸胀得像是要融化了,不解地道: “可是,他们为何早不斗,晚不斗,等了十五年,今日才来?” “因为你。”顾昔潮锁住身上面色绯红的妻子,道,“我一来查你的死因,他们就都坐不住了。” “陛下已起了疑心,陈妃今日回去,定会加紧行动。” “如果你是陈妃,你陷入毒害先皇后的嫌疑,你还有大魏唯一一个皇子,你当如何?” “愚不可及。”沈今鸾咬了咬唇,不由加重手上的力道,引得他闷哼一声,“元泓不会坐以待毙。” “最迟明日。”他在她唇瓣间流连往返,轻拢慢捻抹复挑,低声道,“哪怕掀翻整个皇宫,我也要查出死因,找回尸骨,送回北疆。” 沈今鸾早已汗湿脊背,浓密的青丝全黏在后仰的背上,男人却面容沉定,唯有鬓边落下滚烫的汗珠。 她最先溃败,化作一滩水,就快哭出声,还要不甘心地道: “那,万一明日二虎斗不起来。你好戏没看成,命也搭进去了。” 男人却低笑一声。 他的命门,就在她手里。怎会轻易地搭进去。 朝局和命运再怎么折磨他,哪有她磨人。 顾昔潮眉眼深不见底,拂开她摇摇欲坠的薄衫,耐心地让她释放出来: “禁军中有顾家的人,京畿外还有二卫是我旧部。另外,我还留有最后一招。陛下他,动不了我。” “我,尽在娘子掌握。” 这一辈子,栽在她手里了。顾昔潮抿唇轻叹,感受无边的潮涌袭来,淹没,直至淌过到腕间。 好一个尽在掌握,沈今鸾歪着头,心生好奇,杏眸忽闪,艳光流转: “最后一招?是什么?” 顾昔潮低头浅笑,笑而不语,听她一声声婉转央求。 见他不肯说,她总有办法制他。 “那顾郎知不知道……”她凑近他,猛地收紧五指山,轻声道,“我也有后手。” 我也藏了一招救你的后手。 “是什么?”男人抬眼,满目渴求,用低哑的唇语问道。 “是……”她贴着他泛红的耳垂,忽娇吟道,“顾昔潮,我好想你。” 今昔,落花与孤潮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字音未落,潮水喷流如注。 夜色氤氲,月笼轻纱,一片静谧。窗外枯枝迎风颤动,在帐幔之间投下虚无缥缈的长影。 宫墙内,杀机重重,良宵却正好。 浊重浓烈的气息渐渐散了,化作绵绵的私语低吟。 在他无声的凝视下,她平息下来,慢慢睡着了,他的心下泛起隐隐痛意。 他感受得到,她一来到这皇宫里,浑身满是强撑起来的力道,整个人蓄满剑拔弩张的刺。 她今日奔波入宫定是很累,他送她去潮头,暂时缓解了焦虑与紧绷。在他怀里,她短暂地卸下防备,终于安安心心地睡了过去。 红润的眼尾还湿漉漉的,悬着被送上潮头时的泪珠。 帐中弥漫着桃花的香息混着淡淡的腥气,他默默扯去身下弄脏了的锦衾,丢去榻下一边,用干净的衣袍裹住她,再躺在她身侧,锦帕浸湿了清水,一遍一遍地擦拭她黏腻的手。 再拥她一道入眠。 夜深了,帐帘轻摇,顾昔潮极为缓慢地动了动,想换一个令她靠得更舒服的姿势。 她闭着眼,秀眉轻蹙,睡梦中以为他又要偷偷溜走,抓着他的衣襟不准他走。 顾昔潮便不动了。 这一夜,他不能成眠,只静静地看着她在怀中熟睡,他心满意足。 …… 破晓之时,阴云压城。 永乐宫外传来人声,殿门被人拍开。 顾昔潮为她拢好衾被,起身开门出殿。 宫灯幽晦,御前内侍陈笃亲自立在宫门口。见大将军信步走来,他微一福身,指着身旁内侍举着的玉盘道: “陛下所赐,请大将军二择其一。” “陛下宽厚,竟还能允臣选一选死法?”顾昔潮噙着讽笑,扫过去,只见玉盘上立着一壶酒,和一封御函。 他挑起薄薄的纸片,打开一阅。 朱砂御笔,一笔一划,牵动他最在意之人,最在意之事。 顾昔潮沉静的双眸如有惊雷闪过,眨眼间攥紧了御函,在掌中碾得粉碎。 宫灯猛地摇晃,晨曦的天光透不进重重宫墙。 内侍陈笃命人将鸩酒撤下,袖手独立,遥望九重宫阙之外。 黎明前的天,最是暗黑无边。 …… 沈今鸾一觉醒来,日阳高照。 她睁开眼,身旁已是空无一人。 这肉身因虚弱,喜昏睡。她竟酣睡至午后。 一日以来,百姓供奉的香火,总算比在云州的时候好多了,至少能行动自如了。不出七日,大概就能恢复如常了。 可赵羡说的最后一劫,究竟为何? 沈今鸾发觉身上新换的襦裙,想起昨夜,面上微微发烫。虽然忌惮在宫里,什么都没做成,却又是什么都做了。 她低头看了看裙裾上的纹样,又望了望空寂的宫殿。 奇怪,按理说这永乐宫在她死后已空置十年,怎会有新的襦裙,还是她的尺寸,连同昨日她情急之下换上的皇后翟衣,也簇新无尘。 没有由来地,她心头一颤,四望不见顾昔潮的身影。 昨夜他不是说坐山观虎斗的么,怎么自己出去了? 一面宫墙之隔,隐约传来兵戟碰撞的声响。她疾步往外走去,却见殿门外守着重重甲兵。 “琴音姑姑,将军有令,让我们守好此地。将军回来前,烦请好好休息。”一个将士隔着殿门道。 沈今鸾攥着袖口,心中不定。 顾昔潮怕她的身份被人察觉,不让她在宫中走动,已派兵将永乐宫看守起来了。 她继续往偏殿走去。此次回来,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琴音。 贵妃榻上,琴音静坐着,神志依旧不清,认不得她,目光呆滞地直直望着偏殿中的一处,喃喃自语: “娘娘没死,娘娘没死……” 沈今鸾坐在她身旁,为她梳头拢发,发觉她一直望着那一处。她终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愣,而后淡淡一笑。 那是一竖排堆积的箱笼是她入宫时带在身边,算是她的嫁妆。都是当年她入京时,从北疆带来的。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幼时玩的毽子,马鞭,风筝,二哥时不时送来京都的旧衣和小玩意儿,零零碎碎,足有十余箱。 承载着过去美好的回忆。 许是因宫殿空置,宫人将这十余座堆积起来的箱笼蒙上了一大块白布。看起来,像是三座高耸的山峰。 沈今鸾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想要掀开白布一看。 “别过去。”琴音忽然出声道。 沈今鸾脚步一滞,看到贵妃榻上的琴音忽然立了起来,眼圈通红。 在她茫然间,殿门外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有人破门而入,疾奔进来,慌不择路一般,身上的佩刀数次撞上了廊柱,铮铮作响。 沈今鸾回眸望去,只见一道黢黑暗沉的身影直朝她冲来,气势凶悍无比。 是顾昔潮。 “别过去!”他几乎是低吼出声,双眼血红,面容狰狞阴鸷。 即便在刺荆岭他孤身一人斩杀千军万马之时,她也不曾看到他这副骇人的模样。 远隔数步,她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滔天愤怒,不加收敛的阴戾之气,像是要将人吞噬。 大将军素来矫健,可奔向她的几步路,高大沉稳的身姿竟然踉踉跄跄。 等到终于一把将她拽住,他的身体竟在颤抖,捂住她双眼的手心满是冷汗: “十一,你别看。” “我一把火烧了这永乐宫,我们回家去。”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后,带着一股汹涌的血腥气,是一场恶战方歇。 她抱住几近脱力的男人,他像是方才疾奔横穿整个皇宫来寻的她。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72节 在她肉身昏睡的短短几个时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她问道。 顾昔潮喘息不语,一把用氅衣盖住了她。 又一阵突兀脚步声传来,碾碎了沉寂了十年的永乐宫。一旁的琴音吓得抖如筛糠,已经跪倒在地。 “大将军,陛下有令,再做顽抗,杀无赦。”一道高亢严肃的声音在宫外响起。 沈今鸾举目望去,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到宫墙外密密麻麻的箭镞。一簇一簇的寒光在日头下刺目万般,对准了囚笼一般的永乐宫。 潮水般的天子亲卫涌入,无数锦袍在风中翻腾,织成一张密网。宫门前的甲兵举刀对峙,双方寸步不让。 一道人影疾步从中走出来,身形瘦削,脚步虚浮,一袭华服玉带,矜贵无双,耀人睛目。 正是天子。 “阿鸾,你别过去。”元泓重复着一模一样的话,清俊的面色浮现苍白,被拦在宫门外,目眦欲裂。 纵然是当年受先帝昼夜羞辱,长跪雪地,元泓也不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听到他的声音,在氅衣里的沈今鸾浑浑噩噩,回过神来,想要脱离男人的怀抱。 顾昔潮箍紧她,不让她走,一身肌肉贲张,强势有力。 沈今鸾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 “你让我看罢。” “我想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83章 大结局 三个时辰前。 天色将熹, 乌云阴霾,浓如泼墨,沉沉压在宫阙殿顶鸱吻之上。 兵戈声自黎明前便铮铮不息, 暗沉的夜色掩去了血色泅染的宫墙。 一队内侍行色匆匆,在厮杀声里疾行而过。 最前头的御前内侍陈笃步履沉定,身后是从永乐宫带回那一瓶未动的鸩酒。 他穿过晦暗无边的长廊,来到高耸入云的太极殿前, 越过重重军士入内。 这些军士是皇宫仅存的禁军兵力, 列阵殿中, 严阵以待。 太极殿,金紫恢弘的大殿中挤满了人。皇城内宗室贵戚, 文武重臣,听着外头接连不断的兵戈之声,局促惶遽, 心有戚戚。 陈笃穿过人潮, 掸去身上寒气,躬身进入偏殿暖阁。 太极殿的暖阁里,静好祥和, 与外头的血腥和惊恐隔绝开来。 鎏金兽首香炉喷吐出袅袅烟气, 经此一夜燃烧, 龙涎香息已淡了许多。 华丽的璎珞珠帘里, 一双素手毫无环佩, 虎口悬有一串紫檀佛珠,将帘子撩开一道缝隙,打开香炉玉盖, 放入一团新的香片。 收手回帘后,雪白的怀袖带过一丝幽长的香息, 一手佛珠,一手捻着一颗黑子,稍稍一顿,在棋子密布的棋盘上落下。 皇帝和贵妃对弈一夜,无人敢入内打扰。陈笃前来回禀消息,也在珠帘外静候,凝神等着皇帝传唤。 他低垂的余光里映着那一道皎白如月的身影。 李贵妃入宫十余载,绿鬓朱颜,白衣胜雪,举手投足,形仪容止,挑不出一丝错来,尽是世家贵女的典范。 清隽秀丽的眉宇之间,掩着一丝雷电一般的锐气,又凝着长久不散的云翳。 “能和朕夤夜手谈的,也就你了。”皇帝下了一颗白子,道,“竟一夜不分胜负。” “这些年,是朕冷落你了。” 陈笃心中暗想,一个时辰前,禁军中郎将陈戍以抓捕逆贼,护卫皇城为名,突如其来带兵围了宫门,陛下却一直在此气定神闲地与贵妃对弈。 自从名不见经传的陈家雄起,陛下已是多年不曾与贵妃对弈了。 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自从顾家随着大将军北去而蛰伏,沈氏也随着先皇后崩逝而没落,前朝后宫,只剩李家和陈家在对垒。 陈家是陛下一手提拔,圣眷正浓,传闻二皇子下月就要立为太子,谁知陈家今日会自掘坟墓。 陈笃未及细思,皇帝的目光已扫向那一瓶未动的鸩酒。陈笃会意,上前禀道: “大将军留了御函。” 大将军在永乐宫门口见了御函之后,带着一身雷霆之怒奔走,宫门外便起兵戈,两军交战,直至天明。 只一手御函,就引得大将军亲自出马,收服叛军。皇帝这一手棋,果真妙极。 “陛下,臣妾认输了。” 珠帘后传来李贵妃一声婉转轻笑。 “陛下以一人治天下,以天下为棋局。臣妾不过班门弄斧。” 李栖竹捻着佛珠,将手中的黑子投入白玉瓮中,也扫了一眼那本是赐予大将军的鸩酒。 “臣妾贺陛下知人善用,锱铢不费,兵不血刃,擒得逆贼。” 女郎冷白面上笑意盈盈,无人所见之处,冰冷唇角似有似无的讥讽,并无惜败之色。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内侍高亢的禀告,微微带着颤音: “大将军,到。” “铛铛——”将士刀剑齐鸣,军士们的铁靴踏在太极殿琉璃宫砖上的步伐,犹如密且沉的鼓点。 十年不见的大将军,渊渟岳峙,一身铁甲峥嵘,一手怀抱兜鍪,红缨如血丝,另一手提着一个垂死的军士。 一人的气势便盖过了殿中所有文臣武将。 看到他手里的叛军贼首陈戍,太极殿两侧的朝臣既是暗自舒了一口气,又禁不住心头发凉。 大将军杀了太多人,极盛之时,死在他手里的文臣武将不在少数。 随大将军举步入内,两侧密集的百官都不由自主为他让出道来。方才命悬一线的所有人,拜高踩低,刻意忘却前日大将军痴恋先皇后的轶闻,朝他行礼道: “大将军拱卫皇城劳苦功高。”“大将军辛苦了。” “咣当——”一声,碾碎了所有阿谀。 大将军手臂一扬,将手里提着的陈戍扔进殿里,头颅撞翻了兽首香炉,蒙蒙灰烬洒了满地。 所有人刹那噤声。 紧接着就是一声“陛下驾到——” 暖阁里的皇帝缓步走入太极殿中,坐在了金銮御座之上,在渺渺众生之中,与底下那道身姿遥遥对望。 身姿高俊清瘦,到底天家威严。群臣倒伏下去,山呼万岁。 顾昔潮不卸甲不收刀,不趋不拜,径自拱手道: “臣顾昔潮,救驾来迟。” “叛军贼首陈戍,带一千禁军围困禁中,图谋大逆,臣率京畿二卫,合力擒拿,其余谋逆禁军,皆已就地伏法。” 群臣倒吸一口凉气,大将军在无诏的情况下,擅自带领京畿的顾家亲兵,将叛军一一诛杀。虽救驾有功,但还真是一点余地都未给皇帝留下。 若此时大将军领着这些血战之后士气大涨的亲兵,更进一步……没有人敢细想下去。此时,此地,大将军是救星,亦是危机。 皇帝眸中映着冰冷的微芒,漠然挥袖道: “将庶人陈戍,押下去。” “且慢。” 这一声令人心惊胆寒,所有人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顾昔潮立在宫灯投下的暗影里,一丝光都透不进他的眼眸: “除却谋大逆之罪,陈戍、陈妃,十年前涉嫌谋害先皇后。今日,既三司在场,我来亲审,诸位皆为见证。” 朝堂上众人面如菜色,本以为叛军已除,性命之忧已解,却不曾想方出狼窝,又入虎口。 天子面前,大将军这是要挟持百官于此,彻查天子按下十年不表的先皇后旧案,亲自揭开天子逆鳞。 顾昔潮微一侧首,身后的亲兵押着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入殿。 众人认出那女子容貌,倒吸一口凉气。 大将军竟敢带兵长驱直入后宫,将二皇子的生母陈妃娘娘逮了进来。 陈戍肩胛腹股中箭无数,全身骨头断裂十余处,在地上匍匐如蛆虫。一看到陈妃,他的双眸腾起血色,当即大喊道: “十年前,我弑杀先皇后沈氏,伪造她出宫奔逃假象,蒙蔽圣听,罪该万死,与她无关。” 一语撕碎了所有的粉饰。众人惊骇之下,听顾昔潮沉声问道: “皇后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杀她?” 陈戍忽然抬起了双眼,露出一丝阴狠而又畅快的笑意。 这一眼对视,顾昔潮便看到他在日光下琥珀色的眼睛。 他曾在北疆无数次看到这样的眸色。阿密当,邑都,莽机,阿德,阿伊勃……他见过的羌族人都是这样琥珀色的眼。 “我杀了她,是为了报仇。”陈戍长叹一声,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有熊熊仇恨在心头燃烧,“因为,她是沈家女。” “沈家父子收复羌族,将我们王子送入京中为质,却害得他身死宫中。” “沈家军全军覆没,只剩下她这一个沈家余孽,我定是要除之而后快!还有你们的皇帝,我一个一个都不会放过……必要你们血债血偿!” 此一语无异于惊雷劈下,将恢恢大殿毫不留情地当空撕裂,撕裂了当朝歌功颂德的谎言。 这是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 如今云州收复,功业已成,好似所有人就可以忘记了沈氏当年全军覆没的缘由,一并忘了有些贯穿两代的刻骨仇恨,有些人辗转十五年不曾忘却。 如今,这名仅剩的羌人带着他暗藏十五年的仇恨,向整座大魏皇城报复来了。 若是今日被他谋逆得逞,大魏国祚都将改弦更张,众人战战兢兢,心有余悸,无限惊恐化作震怒。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从羌人摇身一变成了陈家人,一步一步升至中郎将,掌管宫城一半禁军的?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73节 顾昔潮缓缓地道: “淳平十九年,羌人质子一行人在京遇刺,无人生还。但有一羌人命大,侥幸不死,出逃途中被陈家女收留。自陈家女入东宫为侧妃,此人入宫为禁卫,陛下御极,陈妃有宠,陈家势大,族中子弟无不平步青云,高官厚禄……” 陈家本没落士族,十年前在朝中人微言轻,是皇帝一力扶持,用来制衡其他世家的棋子。 却没想到,棋子也有反噬的一天。 陈戍狂笑一声,挣脱束缚,猛拍胸膛,大吼道: “是我一力主张,挟持陈妃和二皇子谋逆,与他二人无关!” “庶人陈戍谋害皇后,逼宫谋逆,罪不容诛!” “斩首示众!”“合该五马分尸!” 朝臣群情激愤,纷纷上前暴喝。 简直是大魏宫廷的奇耻大辱,一个羌人搅乱了前朝后宫,今日竟差点挟皇子逼宫夺位。 满殿呼和声中,陈妃珠钗堕地,仪容全无,凝望着被军士摁在地上陈戍,忽痴痴地笑了起来。 这个傻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将她摘除么。 他的陈姓,是她给他的,还怎么摘除? 只有她知道,他今日承认羌人身份,当场认罪谋逆,分明是为了她和辙儿。 昨夜她看见皇后鬼魂,神志不清之下在顾昔潮面前承认了投毒。清醒过来后,她漏夜去找陈戍求救。 他安慰她道,自从大将军放弃兵权只身入宫之时,他就已经没命了。皇帝忌恨大将军已久,定会在天明之时赐死他,永绝后患。 而皇帝近日连夜咳血,已是重病缠身,不如不做二不休,直接宫变扶持二皇子上位,她为太后,他做大将军,如此百岁无忧。 若是逼宫失败,他便以羌人身世作为借口。北疆军旧案本是一场阴谋,皇帝肯定不敢彻查,因此祸水东引,就不会牵连到她和辙儿。 岂料,大将军没有被赐死,反而以雷霆之势,带兵屠尽了他围宫的禁军。 顾昔潮既没死,又怎会放过要毒杀他心爱之人的她呢? 陈妃抬手抹去眼泪,华丽的指甲划破了鬓角,面上浮出一丝认命般的笑。 大殿静得落针可闻,顾昔潮负手而立,道: “皇后当日幽禁永乐宫,陈戍根本无法直接入内。真凶,另有其人。” 百官窃窃私语,莫衷一是。唯有御座上的皇帝眼眸促狭了一瞬。 一道惊天的哭声,伴随着慌张的脚步从殿外传来: “你们放开我阿娘,谁敢伤我阿娘,我就杀了谁!” 众臣看到殿外奔来的小小身影,面色越发惊恐。同是陈家的陈妃娘娘可是大魏朝仅有的皇子的生母啊。 犹疑之间,只见金銮殿上一直岿然不动的皇帝缓步走下玉阶。 大魏朝岂能无后。几名御史老臣见状,纷纷膝行过去,朝着皇帝磕头泣诉道: “幼子无辜啊陛下……”“二皇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无罪!” 众臣垂首而立,望着龙袍拂过眼帘,在那道小小的身影跟前立定。 “皇后薨逝前,幽禁永乐宫,无人能入内,但是对于二皇子,朕网开一面,允你入内探母。” 皇帝的声线没有一丝起伏,幽声道: “你做了什么?” 二皇子元辙抿唇不语,浑身颤抖,陈妃抱紧了他,娇小的身躯想要护住唯一的儿子,连连摇头。 什么都不必说,一切都已明了。本对着龙袍拜倒求情的老臣们跌坐原地,彻骨的凉意自宫砖传遍周身。 元泓面上无悲亦无喜,道: “巫蛊,是你让他放入她宫中,陷害皇后。” “药,也是你让他下在皇后药中,二皇子毒杀嫡母,是为弑母。” 陈妃神情一震,偏又笑了一笑,颊边的胭脂哭花了晕开,显得面容凄艳又狠绝: “疑心皇后的人是陛下你,害死她的,也是陛下你啊哈哈……这难道,不是报应一场?” 她有恃无恐地拢了拢垂落的发髻,将散发拂去一边,轻声道: “陛下自北疆归来,日夜呕血,我们的辙儿,可是你唯一的骨血,可不要冤杀独子,来日又追悔莫及……” “她都死了十年了,死无对证,陛下这才想起来要为皇后查一查这桩冤案?呵,早就来不及了……” 痛哭流涕的老臣们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的稻草,又纷纷爬过去,磕得头破血流,哀求道: “二皇子年幼,陛下并无证据,如何定罪?” “陛下,捕风捉影,并无实证啊!已过去十年了啊陛下……” 元泓俯视着底下苦苦哀求的臣子。 昨日才知,当年皇后留下的“与君绝”乃是二皇子伪造,并非她本意,她从未离开背叛他,而是冤死宫中。 他悲愤难耐又欣喜若狂,为陈家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查清她的死因,而后昭告天下,那么,她仍是他唯一的皇后。 此时真相揭开,直指他唯一的子嗣。 这就是她给他的报应吗。 凉风自殿外吹来,元泓面无波澜,容色幽冷,袖中的手却抓紧了御案四角的龙头,像是要将这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捏碎。 “陛下,先皇后沈氏,死因尚有疑。” 沉寂之中,女子高扬的声线响起。 众人回首,只见之前称病不出的李贵妃步入殿中,身姿高洁清英,玉颜苍白如雪,眸瞳深黑,如同久不见天日。 “尔等先出去等候。” 李贵妃位同副后,虽蛰伏多年,在朝中依旧拥趸者众多。 在她一声令下,众臣如蒙大赦,逃也似地跑出了太极殿,如同将无间地狱留在身后。 殿中空寂,宫灯明明灭灭,划破一殿黑暗。 李栖竹昂首而立,声色凛然,道: “先皇后蒙冤被害之前,有一日与众妃在水榭看戏,曾将二皇子抱于膝上,笑言其长相行止,皆不类陛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臣妾时时留心,隔日便看见陈妃将一包药交予二皇子殿下。” “陈妃戕害先皇后之动机,请陛下彻查。” “二皇子身世,也请陛下,彻查。” 她李栖竹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要一击必中,哪怕把自己也彻底搭进去。 李栖竹伏身恭拜,叩首,腕间佛珠堕地,琅琅作响。 “啪——” 皇帝挥袖,一巴掌打在李贵妃面上。打得她跌坐在地,半边脸红肿,发髻偏作一边。 “你既知他怀□□药,却不阻拦,眼睁睁看着她服毒?” 李栖竹受了一巴掌,神态自若,面上毫无一丝怨怼。 她拭去唇角血滴,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动佛珠,长长地深吸一口气,终是一字一句地道出: “当时臣妾派人将二皇子殿下撞倒,伺机将那包毒药掉包为迷药……” 惊雷一个接着一个炸响,局势千变万化,真相扑朔迷离。所有人一时怔在原地,忽闻一声冷笑。 茫然之间,匍匐在地的陈戍已骤然站了起来,止不住地笑。那笑声从喉底发出,喑哑无比,回荡在空寂的大殿,令人毛骨悚然。 “你胡说,我亲手将她埋在永乐宫的箱笼里了。她明明,明明已经……” 陈戍陡然收了声,想起那一夜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感觉到手心的冷汗……还有皇后侍女不绝于耳的呜咽。 当时,那个被蒙眼蒙口的侍女好像一直在说:“她还活着啊……” 回忆至此,陈戍恍惚了一下。 “砰——”一声巨响,众人惊觉抬首,只见呆立良久的大将军忽然拔刀,一刀横劈,直将太极殿前的巨大香炉劈个粉碎。 烟尘之中,刀光寒芒,刺目闪动,映出大将军无比沉郁的面色,眼底燃烧着森然的阴火,一步一步朝陈戍走去。 宫灯惶惶,陈妃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双膝一软,跪在冰凉的宫砖上。 当年,她下毒后惊慌失措,找来了陈戍。陈戍一不做二不休,反正皇后已被皇帝废弃幽禁,便带兵潜入永乐宫,埋尸灭迹。 再将皇后身边的女官屈打成招,伪造出皇后出宫与大将军私奔的证据,令皇帝信服。 自此以后,皇帝为了颜面,生生将皇后失踪一事压了下去。 天下人皆以为,妖后无德,失却帝心,无坟无葬,万人唾骂。 谁曾料到,皇后只是中了李贵妃换下的迷药,并未死透。 陈妃猛然抬眸,睁大了眼,已被喷涌而来的血溅了满身。 多年深宫相伴的情郎已变成了一颗头颅,滚落在他脚边,划开一路的血迹,鼻孔甚至还在呼出热气。 陈妃呆滞地看着满身的血,还来不及尖叫,却见大将军血流如注的刀尖又指向了她的儿子元辙。 她连滚带爬地过去,想要搂住,却被顾昔潮的亲兵扣下,侧脸被押至冰凉的宫砖上,面容扭曲。 “他是唯一的皇子!顾昔潮你要做什么?!他将来是要做太子,登皇位的。” 顾昔潮如若未闻,单手掰着二皇子的下颔,将人提了起来。 他望着二皇子日光下泛着琥珀色的眼睛,又缓缓望向御座上作壁上观的皇帝,目有怜悯。皇帝始终冷眼旁观,好像事不关己。 这皇宫恶臭淤泥太深,皇室肮脏秘辛太多,一人一步,坑害了他的小娘子。 而这些恶臭和秘辛,注定不会公之于众的。 皇帝不会弑杀“亲子”,杀人的罪名只能由他来背。 血迹未干的刀尖缓缓地逼近皇子细嫩的颈侧,耳边传来陈妃声嘶力竭的叫唤: “顾昔潮,你敢弑君?”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74节 “我不会让一个弑母罪人登上皇位。”顾昔潮手起刀落,斩断了陈妃的痴心妄想。 话音未落,在陈妃扭曲的视线里,儿子的头颈也扭曲一下,“轱辘”滚落在地,和另一双琥珀色的眼空茫对视在一处。 千秋君王梦,尽作一抔土。 血流汩汩漫过蟠龙地砖,撕心裂肺的尖叫回荡在富丽堂皇的宫殿。 顾昔潮最后走向李贵妃。宫灯交错的影子将她挺拔的身姿映出无数个碎片。 男人高大的暗影投下来,李栖竹手中佛珠一滞,闭上了眼。 李家出身关陇,曾是不输顾家的高门。她自小由大儒教养,自视高洁,入宫以来,举止温柔贤良,孤高如鹤,带着世家贵女一贯的傲慢。 不仅贵妃的冠冕,就算是皇后的凤冠,她也当得起。 而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却做了唯一一件懊悔终生的事。 为了家族荣宠,为了彻底扳倒得了子嗣耀武扬威的陈妃,她一念之差,选择以迷药替换毒药。 因为光她亲眼看见还不够。她要坐实,要闹大,要人赃并获,要众目睽睽,等醒来后的皇后金口玉言,彻底钉死陈妃和她的儿子。 可皇后却因她的私心而死。她不是真凶,却是帮凶。 刀尖冰凉的触感与温热的血水交融在一处,李栖竹扬起了脖颈,如同迎接一场晚了十年的解脱。 鲜红的刀尖却只是挑断了她腕上系了十年的佛珠。 她睁开眼,沉静的眼里流露出一丝错愕: “大将军,不杀我吗?” “念佛救不了你。”顾昔潮扫过李栖竹身上十五年如一日的白衣素服,冷冷地道,“来日你到了地下,自己与他说去罢。” 听到那个“他”,李栖竹沉默良久,喉间涌起腥甜,唇角扯动,伴随这一抹冷笑缓缓溢出一缕淤血。 她背弃婚约,还害了他最爱的妹妹,到了九泉之下,他怎会来见她。 李栖竹望向殿外一重又一重的宫墙,目光一片荒芜。 这一生,她生是世家女,死是皇家鬼。注定要被困在这里一生一世。 果真还是那个顾昔潮,他没有杀她,却诛她的心,独给了她残酷的刑罚。 佛珠颗颗堕下,被碾碎一地。 短暂的心痛过后,李栖竹缓缓站了起来,散乱的头发重新用发簪束起,苍白如雪的唇瓣因血浸染鲜红润泽,依旧是九重宫阙里最是高傲的鹤。 至少她今日布局的目的,达到了。这煌煌深宫里,从今只剩下她李家李栖竹了。 可惜,这万里河山,到底无边寂寥。 李栖竹居高临下,不由望向底下匍匐不断的陈妃。 这个蠢女人,出身低贱,鬼迷心窍,竟以幼子杀人,最后还有个异族男人愿意替她揽下罪责,最后还保护她而死。 陈妃却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她艰难地爬到了死不瞑目的陈戍身边,将身上被血泅染的外衫披在了那无头的男人身上。 十五年前,陈府门外,大雨倾盆,她捡到一个身受重伤的羌族少年,给他披了一件衣,喂了一口饭。 为了这一饭之恩,他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她想要孩子,他便给了她一个孩子。 当年戕害皇后的阴谋败落,她走投无路,只能扶孩子上位,他便不惜一切带兵围宫。 如今,她最后再为他披一件衣。这一世,也算是圆满了。 陈妃身上只剩下薄衫一件,被宫砖的雕纹磨破,继续撑着没有力气的身体,不屈地望前爬着,直到伸手扯到了皇帝龙袍一角。 她的陛下虽病弱不堪,却是何等狠辣心机。 从看到那一张字迹相同的“与君绝”开始,他就明白了一切,开始布局。 他要双手干净,又要报仇雪恨,所以只能利用大将军出兵平叛。 大将军为了心爱的女人,不惜一切,带兵入宫。 皇帝以自身的安危为饵,设下今日这一个弥天大局,引得他们所有人入彀。 皇后惨绝的死法终于水落石出,平息一切的谣言,又借大将军之手,杀臣杀子,彻底碾碎了各有各罪的陈家,李家,还有顾家。 最后大权在握的,唯有天子一人。 “陛下机关算尽,却总有算不到的事……”陈妃不断扯动龙袍上纹绣的万里河山,借力贴过去,定要让皇帝听到她备好的遗言: “陛下,她、她就在永乐宫里。昨夜,我见到她的鬼魂了……” 元泓面上的凝冰开始裂开,波澜不惊的双眸一点点睁大。 “陛下聪明过人,不如猜猜,若她知晓自己因陛下幽禁,竟被生生活埋,可还会再见你?” 对皇帝恭敬谄媚了一辈子的陈妃爆发出一阵狂笑,报复似地,一字字道: “我祝陛下,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哈哈哈哈……” 肆意的笑声中,陈淑宁摸索到地上的一把刀,在元泓来不及向她求证的当口,毫不犹豫地抹了脖子。 血泊中,她了倒下去,伏在这一世最爱的儿子和情郎的身旁,闭上了眼。 元泓本来只道这女人死前疯癫之言,可他突然望向殿外,想起方才顾昔潮直奔永乐宫而去的背影。 杀伐果决的大将军何曾有过如此慌张的时候。 原是为此。 皇帝扬臂,召来宫中仅存的禁军,令道: “将整个永乐宫围起来。” 成婚当夜,朝不保夕的太子殿下曾对她立誓,要一生一世爱护她,封后仪典,他握着她的手,许诺这万里江山有她一半。 怎会让他的发妻,大魏的皇后落得如此不堪的死亡。到底从哪一步开始,他做错了呢? 一旦打开那个箱笼,他曾许给她的百年好合,无边江山,千秋大梦,全部化作泡影。 不能让她看到。她可千万不能看到。 侍从前来御马,元泓拖着病体,翻身上马,咽下喉头不断上涌的血腥,往永乐宫疾奔而去。 永乐宫凋敝破败的门前,匆匆集结起来的天子亲卫终于破开永乐宫大门。元泓滚下了马,踉踉跄跄,疾步入内。 偏殿门槛上,一块撕碎的白布在阴风中翻涌不止,里头堆满一座一座的漆黑箱笼,犹如一块一块的墓碑,竖于幽篁之中。 元泓绕过丛生的墓碑,来到偏殿的最深处,填补过的坑洞里陈年的旧土已被挖开,底下露出了最后那一座埋在地底的箱笼。 宛若一抬棺椁。 箱笼上的子孙钉已被一个一个卸下。 翻开的箱盖上,遍布一道又一道指甲的划痕,入目三木,深刻如镂。 宛若一丛荆棘,落入他的眼中,刺破他的心头,深深扎进去,血肉模糊。 元泓趔趄一步,被亲卫扶稳,不顾众人阻拦,继续往箱笼里头看去。 十年枯骨,血肉不存,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森森白骨,宛若婴孩。箱笼角落里甚至还有没来得及扔掉的羽毛毽子。 寂静无声,元泓立在原地,呼吸一凝,喉间那一口淤血终于吐了出来,袖口的日月龙升沾满点点血迹,忽黏上了一片零落的花瓣。 一直在角落静坐的那人朝他抬起了眼,额上青筋暴出,眸底血色翻涌。 元泓霎时明白过来,心头冷笑。 他能进来看,是大将军默许的。在这座属于天子的皇宫里,今日的诸般机缘巧合之下,他进这个门,还需要大将军点头。 顾昔潮让他进来,是要让他亲眼看到,他的发妻是怎么死的…… 是怎么,被活埋了十年的。 元泓也抬眼看他。 大将军身边空无一人,空无一物,唯有一身诡谲的桃花瓣,落了满怀。 他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死人,埋在这一处花冢之中。 本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事关四海,天下之主,天子犹甚。元泓本该掉头就走的,可他屏退了四处的亲卫。 偏殿里只剩君臣二人。 “她在何处?让她来见朕。”皇帝忽然出声道。 在宫中平叛血战之后,顾昔潮袒露的大臂上犹有刀伤,鲜血斑斓,他却浑然未觉。 方才太极殿上杀伐无情的大将军好似彻底颓败下来,神情疲累,声色萧瑟寂寥。 “我花了十年,焚香招魂。” “她的一缕魂魄,一点一点为我生出了血肉……” 他缓缓立了起来,身姿犹如将倾得山岳,衣袍上重重叠叠的花瓣随风飘落,伤逝无踪。 “只差一点。”他轻声道,“只差一点,就能……” 桃花身不能压抑她的戾气,万家香火来不及恢复她的人气。 一见到自己活埋在箱笼里的尸骨,她又化作了一缕魂魄。 “你让朕见她。”元泓心下一沉,沉稳的声线里露出一丝慌乱。 只要能见到她,他会陈述一切,将多年误解说个明白。只要说明白,就好了。元泓心道。 顾昔潮只笑不语,修长有力的手转动刀柄,刀尖将地上的子孙钉碾个粉碎。 元泓感到扑面而来的杀意,他双手紧握成拳,呕血后嘶哑的声音扬起,愤然道: “她是朕的皇后,是朕的发妻。你敢……” 顾昔潮霍然起身,刀尖直指着那一座开盖的箱笼,暴喝道: “你的皇后埋在这箱笼里,枯骨十年无人收殓。” “我见她之时,她袖间满是血迹。陛下英明一世,可知何来血迹?” 还能哪来的,那箱笼的划痕里,还深嵌着她的甲片。元泓抬袖,轻轻抚过粗糙的箱面,凹凸不平的纹理刺过他的指腹。他蜷起刺痛的手指,紧握成拳,平淡地道: “她是皇后,当祔葬皇陵,与朕死同穴。”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75节 “在云州,沈十一娘已经嫁我为妻。我的妻子遗骨,我要带走回北疆安葬,我绝不会让她再留在这座皇宫里。” 大将军说话间,双眸血色泛着一丝沉痛的柔情,一直凝视着身旁的一片虚无。 元泓眯起眼,想起那日他擅闯的婚宴,想起忽然消失的新娘子,然后是云州探子纷至沓来的奏报,说大将军新妇是鬼魂。 她做了鬼,还是回了北疆,去到他的身边。 元泓心下冷笑,锋锐的眸光一抬,无意中扫过大将军受伤袒露的肩头。 那一处,肩颈之间的斑斑血迹里,有一处完全不同的红痕,刺他的目,惊他的心。 是一道绛色的齿痕。 元泓的瞳孔猛地收缩,呆立在原地。 昨夜顾昔潮留宿永乐宫的时候,她也在。 来之前,他曾以为不过是一缕魂魄,哪怕他们拜了天地,也只是一对鬼夫妻。 却不成想,就在昨夜,就在眼皮底下的永乐宫里,他给了她欢愉。 这一道无意中留下的齿痕,是她动情的证明。 他认得的,因她从前顽劣嬉闹,有一回不察留下痕迹曾被他训斥。因为他当时太子,仪容仪表,千万人瞩目,稍有不慎,会为人指摘。 只那一回,后来,她再也没有这样过了。 再不曾闹他,也不曾为他动过情。 一股难以名状的涩意和愤意从目之所及的齿痕一直漾开到五脏六腑。 元泓抬袖拂去唇角溢血,将喉底的血不断咽下,面上恢复了冷静的模样。 “今日,顾大将军为朕平叛,手里最后的京畿二卫都折在里面,京中顾家嫡系已除,大将军此后,在宫中并无倚仗。你的生死,自此在朕一人。大将军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北疆?” 顾昔潮平静地听着,摇了摇头,内心一丝波澜也无。 “入为心腹,出为肱骨。陛下利用我发兵勤王,我甘愿为牛马走,只因我尚存一丝忠心。认定我今日所救者,非天子,而是天下人的君父。” 他自小所受的教养不允他对君王见死不救。天子可对臣子无情,但臣子不能对天子无义。 如此死心塌地十余载,直到所有君臣之义轰然崩塌。 顾昔潮闭了闭眼,淡淡地道: “自我打开这一座箱笼,窥得真相,我觉得,将这天下掀了重来,也并无不可。” 沈家十一娘,大魏皇后,今日惨烈死局,罪魁祸首并非陈戍之愚忠,元辙之愚孝,陈妃之妒心,贵妃之贪婪,而是拜帝王常年制衡之术所赐。 这样重术轻道之人,不配为君。 元泓见他如此离经叛道,也并无意外,道: “冒认宗族,不守臣节,觊觎君后,带兵入宫,弑杀皇子,再加上胁迫君王,举兵谋逆……桩桩件件,都够你死罪。” “你还痴心妄想,要带朕的皇后回北疆?” “十年前,朕对你心慈手软,放虎归山,今朝,朕不会再错一回。” 顾昔潮却微微地笑了起来。 眼前的男人,当今天子,九五之尊,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任她在这狭小的箱笼,活埋十年。 而他曾经为臣,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他身如五内俱焚。 也该是他孤注一掷,放手作为之时了。 顾昔潮终是将一直攥于袖中的一卷绢帛展开,直逼天子,道: “陛下且看清楚,沈氏十一娘,当年是先帝赐婚于我。” 此间忽然安静了一瞬。 元泓倏然抬眸,望向那一卷黄绢圣旨,步步凑近,目光如淬毒一般凌冽。 眼见绢帛上先帝御笔,玉玺亲刻,做不得假。 顾昔潮朗声道: “先帝以礼义治天下,陛下贵为天子,十五年前,以吾妻沈氏十一娘冒名顶替沈氏三娘,强夺臣妻。” “陛下今日夺我妻子,来日便可夺任何臣子平民之妻。宗法,礼法,法统,天下悠悠众口,可会站在陛下这边?沈氏旧部,忠臣良将,乃至天下人,可会善罢甘休?陛下从此在天下人面前,还如何为君?” “陛下九五之位,来之不易,三思而行。” 字字诛心,尤其尾句。 这便是他的最后一招了。 大将军少时一战成名,曾以无上军功求得一纸御赐婚书。 而今,只为换回一抔枯骨。 元泓没有料到他还有后手,静立良久,有一种孤家寡人的萧索之感。 而今,内除世家,外收兵权,这锦绣江山即将皆为他所掌握。 却生出了这么一个微小的变数,一个足以撼动他所有布局的变数。 顾昔潮望着天子发白的面色,淡淡道: “陛下将万千罪名加于臣身,可有想过今日为此反噬?” 搅弄风云之人,终有一日会被风云碾碎。 他顾昔潮所有叛逆之行,不过为了夺回本属于他的妻子,被皇权夺走的妻子。天下万民,史书工笔,都会站在他这一侧。 此番入宫觐见之时,他就说过,谁为刀俎,谁为鱼肉,犹未可知。 元泓微微一怔,却缓缓地勾起唇角,一笑置之: “既是先帝遗诏,必得天下人看到才算作数,那就要看大将军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棋局已近收官,君王已行至此处,那早死的先帝也未必压得住他。 “就算京畿二卫尽数折于今日平叛,但陛下莫要忘了,北疆还有臣十万精兵。臣为臣妻,师出有名,天下共讨之。” 昔日君臣,针锋相对,图穷匕见。 顾昔潮握刀的手,骨节泛白,青筋暴鼓仿佛就要崩裂,一双虚无的手揽上了他的臂弯。 他侧首,看到她的魂魄牵起他的手轻轻摩挲,让他平静下来。 他心头一恸,望着她面无血色的魂魄,极力对他扬起了一丝笑: “顾郎,你就让我见他。我没什么见不得人。” 生前死后,她不曾辜负过任何人。不该是她躲躲藏藏。 那柔弱万般却又坚韧无比的魂魄,如常俏皮,如常狡黠,道: “我,也还有最后一谋呢。” 第84章 正文完 承平十五年春三月的这一日,天色阴黑,不辨日夜。 皇城的碧瓦朱甍,天宫阙楼,在晦暗里失了颜色,静静矗立,如一座万年的庞然死物。 幽暗的永乐宫只点了一盏灯。 沈今鸾立在灯下,烛火落在她沉静的面容,柔光涟漪如水。 死因有疑的时候,眼前如浓雾不散,止步不前,那时的她为此焦躁,有过惴惴不安。而现下一切终于水落石出,她倒是出离地平静。 因为顾昔潮一直在她身旁。 她想起荆棘丛中血战不屈的身姿,忘川河畔动人的告白,云州旧宅那燃了十年的香火。 无论往昔如何,都已过去。她只知道,无论生死,无论何种面貌,总有一个人一直会陪在她身边。 从此,万古黑夜,尸山血海,碧落黄泉,有他相伴,她也再没有什么好怕的。 十年前的活埋,又算得了什么。俱往矣。 她能够狠狠压下心中巨大的悲恸,然而,十年前困在箱笼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一段记忆如洪水倒灌,势不可挡地涌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指尖火辣辣地生疼,胸口如撕裂一般剧痛。活埋的痛楚无法抑制,就像她这一世,无论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的命运。 这一具肉身就此撑不住了。 沈今鸾恢复了魂魄之身,凝视着眼前犀角蜡烛晕开的光影。 这一盏灯,是一刻前顾昔潮为她点的。 她记得他血丝密布的眼,像是被大雨淋透了,湿漉地看着她: “别去。我不想你见他。” 他舍不得,却耐不过她坚持。 最后,他妥协,只柔声道: “那我,为你烧一件衣。” 她笑着说好。 由是,沈今鸾此时穿着他新烧的霜色襦裙,双肩饰以披帛,荆钗布裙,婷婷立于华贵的永乐宫内殿里。 珠帘轻轻晃动,一阵风涌入内殿,门外走来一道身影,袍角金纹繁复,绣有万里山川,一步一步走向珠帘,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沈今鸾转过身,隔着珠帘朝那道人影微微屈膝,福了福身。 “阿鸾,你不必多礼。” 元泓疾步过去,想要将人扶起,想要撩开珠帘,帘后的人影却一个转身,没入了烛火照不见的阴影之中。 无影无踪。 “我与陛下是君臣,自当行礼。” 一道幽影时隐时现,声音冷静,疏离。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76节 元泓这就懂了。他只能和她隔着珠帘说话。 原本殷切的手缓缓放下,攥入袖中。 一别音容两渺茫。 他犹然记得,十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也是在这座永乐宫,同样隔着一道纱帘。 彼时他出征渤海国在即,听到有人密报,皇后在宫中魇咒君王。 他勃然大怒,兴师问罪,二人又因北疆军旧案争吵不休,她气得发抖,扯下了那一身最是尊贵的翟衣,他也对她说了一番狠话。 离去前,他脚步一顿,回眸看了一眼。 昏黄的斜光照下,她半卧在榻上,青丝迤逦,面色惨白,目光麻木,仿佛一具枯竭的躯壳。 彼时,他被她戳破旧时溃痈,愤意难消,拂袖离去。 却不想,这一眼是今生最后一面。 那些言不由衷的气话,是今生最后一番话。 之后,无数个深夜,他望着皇后的翟衣,悔愧无极。 他无视所有的疑点,只知自欺欺人,认定她是和少时的恋人回了北疆,不再想与他长伴,背弃夫妻诺言的是她。 “陛下……”珠帘后的她先开口,还未说下去,元泓却忽然说道: “阿鸾,朕当年,已经为沈氏报了仇了。朕没有背弃与你的誓言。” 他心潮汹涌,等不及一般地告诉她这一句。 为太子八年,继承大统十四载有余,一辈子沉稳处事,喜怒不形于色,此时的他却像个少年一样踯躅紧张。 “阿鸾。十五年前,那一道暗杀羌人的令,出自先帝。” “自淳平十年起,先帝就想外收兵权,内压世家。沈氏,是他谋划里必要拔出的一颗险棋。” “却不料,失了沈氏,云州陷落。因此,先帝才会郁郁而终,一年后便龙御殡天。” 沈今鸾没有料到,元泓会忽然言及此。 即便在北疆之时,她和顾昔潮对此事已有隐隐的预料,谁都没有说出口,都打算就此放下。 古往今来,忠臣良将,多少有过善终,多少死于阴谋,亡于宵小。沈氏,顾家,都不过是青史里的一抔黄土。 沈今鸾闭了闭眼,心头漫过铺天盖地的恸意。她望着珠帘外那一道身影,哑声道: “敢问陛下,是如何为我报的仇……” 元泓没有说话,眸光从一片黯淡里透出,像是灰烬里的火光,灼灼发亮。 他不说话,沈今鸾就全懂了。 先帝崩逝前,曾“病”了大半年,蛰伏多年的太子开始监国,以雷霆之势谋夺了朝堂权力。 而后,就是先帝猝然而逝,死得十分迅速,且蹊跷。 子弑父,臣弑君。忤逆人伦。 原来十多年前就有一遭了。果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难怪,他如今连顾昔潮手里那一道先帝的赐婚诏书也不放在眼里。 元泓覆手在背,声色端肃: “阿鸾,成婚时朕答应过你,定会为你父兄讨回公道。朕,言出必践。” 只此事关乎正统,关于国本,无极重大,这么多年,他什么都不能对她说。如今他继位十余载,已大权在握,没什么好怕的。 再不对她说,就晚了。再错过一回,就真的来不及了。 “阿鸾,”他轻声唤她,心头如有巨石落下,温声道,“今后,朕曾许诺的,也会一一为你兑现。” “陛下不是为了践行昔日诺言。”沈今鸾却摇了摇头,轻声道,“那是夺位的最好时机。一旦误了那个时机,陛下未必能有今日。” 时不我与。元泓从将废的太子到一国之君,所有的转变,只在那一个瞬间。任何人是他,都不会放过。 “阿鸾,朕为你做到如此份上,万劫不复。难道你还不明白朕对你的心意?”元泓逼近一步,珠帘因带起的风而摇晃不止。 沈今鸾看着他,淡淡地道: “可陛下与先帝又有何区别?” “当年先帝如何害我父兄,今朝陛下也是如何杀顾昔潮。” 在刺荆岭,她亲眼看到顾昔潮如何战死,就如同亲眼看到当年父兄如何战死。 历史重演,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皇权的无间地狱,没有人能逃脱。 沈今鸾道: “我的父兄没有做错过什么,他也不曾做错过什么。驻守北疆,收复云州,直到今日为陛下平叛宫变……” “就当是臣妾请求陛下,放他回北疆罢。” 元泓拧紧了眉,覆在身后的手松开又握紧。神情恢复了冷漠。 他面朝着窗外的万里宫墙,仰天闭眼,摇头道: “再放他回北疆,好让他养精蓄锐,继续拥兵自重,与朕抗衡?朕当年就是太信他,放过他一次,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无论是昔日的沈家和顾家,还是今日的陈家李家,都是皇帝卧榻之侧酣睡的伏虎。 先帝不会放过,今帝亦不会。 “可是,陛下不得不放他回北疆。”沈今鸾长长叹息一声。 元泓的眸光陡然锐利起来,侧身回望珠帘后的她。 沈今鸾淡声道: “五日后,北狄可汗铁勒固发兵云州。” “朝野上下,能定北疆者,唯顾昔潮一人。” 北疆三州兵马当年听沈氏父子号令,后来沈氏兵败身死,将位空悬十五年,而今云州一役,顾昔潮战神锋芒无可匹敌,从此北疆诸将唯他马首是瞻。 元泓盯着珠帘,摇动的璎珞将他清俊的面容分割成一道一道的裂片。 他不动声色,嗤笑一声,道: “军报未至,朕如何得知你们不是虚晃一枪,逼迫朕放虎归山?” 微风吹拂沈今鸾肩头的披帛,她面上不起波澜。 北狄人佯攻,确实是她来京都前,与羌人之间立下的一个约定。 当初她挟持小羌王桑多,迫羌人立下重诺,这是她为顾昔潮留下的最后一谋。 大魏朝唯有顾昔潮有力平定北狄。唯有如此,才能让他全身而退。 “陛下大可不信我所言,”她眸光微垂,语气平静而麻木,忽然侧首望过去,微微笑道,“但,陛下你敢赌吗?” 在皇帝悍然审视的目光里,沈今鸾在帘后踱着步子,下颚微微扬起: “为了一个顾昔潮,再一次痛失云州。陛下这十余载苦心经营的四方武功,千秋霸业,可要功亏一篑了。” “顾昔潮乃不世出的将星,没了他,这世上可再没有第二个人,也没有下一个十年去收复失地了。” 她直呼皇帝名讳: “元泓,你赌不起。可不要重蹈当年先帝之覆辙,抱憾终生。” 烛火燃烧,悠茫的火光好似可以穿越时空,元泓静静望着她,好像又看到十多年前,那个被他扶上金銮座的年轻皇后。 同样的意气分发,同样的胜券在握。 那时候,他只是将她推出去,利用她的后党制衡世家。利用沈顾两家之间的仇恨,平衡朝局。 两家斗得越狠,皇帝得利越大。 用那一桩旧案,不仅逼死先帝,同时牵制两家人,掌控半个朝堂。 而他,隐匿在棋盘之后,作为至高无上的执棋之人。 直至今日,棋子一个一个开始反噬。 恶因诞下恶果,他元泓,成于旧案,亦毁于旧案。 皇帝原本炙热的心渐渐冰冷下来,微笑道: “若非当年沈氏旧案,阿鸾也不会嫁给朕。” 这一桩姻缘,本就是他侥幸得之。若非旧案横亘,天堑一般将他们分开,她本就是顾家妇。 珠帘后那道影子微微一动,似是朝他望了过来。 “当年父兄遭此横祸,沈氏摇摇欲坠。臣妾感激陛下收留,给我了一个家。” 元泓抬起双眸,空洞的眼聚起了光。 “初时在东宫,艰难凄苦,却是我此生难忘的回忆。” 朝不保夕的太子,父兄皆亡的孤女,相依为命的岁月,一同走过最是黑暗的半生。 沈今鸾闭了闭眼,轻轻笑道: “我不曾告诉过陛下,其实当年陛下力排众议,封我为后,我心中,甚是欢喜……” 元泓深深望着珠帘后微笑的女子,眼里闪动的,不知是晃动的璎珞,还是凝结的泪。 她叹了一口气,话锋陡然一转,道: “可是陛下,人心是不可以用来交易的。利弊可以权衡,得失可以算计。可人心,你一旦送出去,换了别的东西,那颗心就回不来了。” 他既要稳坐那帝王冰冷无情的皇位,又想保留一颗人心。 既把她作为权柄上生出的利器,平衡朝局,又想她作为心心相印的妻子,举案齐眉。 他最是贪心。因这份贪心,往往什么都抓不住。 而她很早就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所以,无数次的失望过后,渐行渐远,直到无可回头。 就算他今日能早些赶到,不让她看到那一座箱笼又能如何。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77节 在她扯去翟衣的那一日,或者更早的时候,某一个权衡的瞬间,他早已失去她了。 烛火时而跃动,珠帘背后的那道身影也跟着明明灭灭,好似随时都会化烟飞走。元泓的心抽搐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从中裂了开来。 “臣妾一直深知陛下志向高远,以天下为谋。陛下还将我视为皇后,我便有劝诫之责。” “当年的太子殿下立誓要做万世明君,要让自己对得起天下苍生的供养,要为后世百代,涤清道路,千秋万岁。” 元泓恍惚了一下,是啊,御极之前,他也曾有过海晏河清的理想。 她的声音,柔弱却荡气回肠: “外收兵权,内平世家,四方已定,家国安宁。陛下本是中兴之主,今日又何必因一人而前功尽弃,马失前蹄?” “请陛下,放顾昔潮回北疆,抵御外敌。” 元泓看着她,脸上没有怒容,也没有喜悦,只是无尽的疲惫。 “你是为了他。” “没有他,你根本不会来见朕。” 他以为她想见他一面。 其实自他进来后,每一步,每一句话,她都算计好了。 她回忆往昔,诉道衷肠,只是为了让他念旧,引得他愧疚,以退为进,好让他放过顾昔潮。 元泓看着她在火光里摇曳的身影,声音低沉: “阿鸾,你是不是还恨着朕?” 沈今鸾却摇摇头,道: “十年了,我早就忘了。陛下不必介怀。” 爱的反面不是恨,是不在意。 十年过去,所有爱过的,恨过的,如扬尘,如轻烟,都散了。她已然放下,因此可以平静地和他相见,不会再有一丝波澜起伏。 元泓终是朝前迈了一步,低声道: “阿鸾,你能不能让我再看看你。” 不是朕,是我。他没有用皇帝的自称。 有那么一瞬,他心中有预感,这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了。除此一眼,便再无机会了。 她没有作声,元泓紧接着道: “你让我,再看你一眼。我就放他回北疆。” 即便到了此时,他还是要算计。沈今鸾失笑,抬起怀袖,披帛轻轻拂动,撩开了珠帘。 熟悉的面容缓缓浮现,万千光晕凝在她的身上。元泓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眼前虚无缥缈的魂魄。 虽为魂魄,她的眼眸灵动,光华熠熠,不见一丝枯槁之气。又像是初见时那个北疆来的小娘子,满身的生命力。 十年焚香招魂,那个人,着实将她养得很好。 而他,任由她的尸骨腐烂在箱笼里,自欺欺人了十年。 元泓忽然别过头,抬袖一抹面,道: “阿鸾,我,是喜欢你的啊。” 怎么会不喜欢呢,喜欢得不得了。 那段最是痛苦的年岁里,年轻的太子遇到了初入京都的北疆姑娘,明艳如冬日暖阳,照进他半生无边的晦暗。 因此,忤逆君父也要恳求他允婚,放弃他最需要的世家助力也要娶她为太子妃。 元泓捂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手反复捏碎,喉间的腥甜又涌了上来。 大婚当夜眉眼含笑的少女,雪夜长跪相互扶持的少年夫妻,到冷漠无情的怨偶,再到如今死生不复相见的魂魄。 都随着暗下去的烛火,散去了,散去了。 沈今鸾袖间阴风徐来,拂灭烛火之时,蓦然回首,最后望了一眼这一座华美的永乐宫。 少时封太子妃,后入主中宫,她曾以为,她会和史书上那些彪炳千秋的贤后一样,和英明的皇帝白头相伴,死后同葬皇陵。 可惜,事总与愿违。 不知从哪一步开始,步步走向歧路,直到今时今日,再也无可回头。 沈今鸾湿了眼睫,轻轻地道: “陛下腿脚有旧疾,冬日不可受寒,骑马也要适度,切莫连日不休……” 湮灭的烛光里,她只是像一个忠心的臣子,在谆谆叮嘱。 “今生今世,与君长绝。” 元泓的目光去寻着她在烛火里消散的身影,始终可望,却永不可及。 他不甘,跌跌撞撞地追过去,大喊道: “阿鸾,朕为你单独修一座陵寝,你若不愿,也可以不与朕同穴……朕还要天下人供奉你,朕给你画像,让史官为你立皇后传……” 欠了她十年的,全部还她。可还来得及吗。 殿内彻底暗了下来,沈今鸾终是拂灭了烛火,倏然飘去,将一切迟来的誓言抛诸脑后。 她走出了殿门。 所有军士都退出了永乐宫门外,偌大的庭院陷在夜色里,唯有一点火光在黑暗里固执地亮着。 沈今鸾朝那一簇不灭的烛火走去,一身轻松自在。 顾昔潮一直等在庭院里,月色清辉落满他落拓的身姿,手中的烛火照亮她一身魂魄。 看她出来,他自然地牵过她的手,扣住,忽道一句: “我肩臂上也有旧伤,你怎不记得?” 沈今鸾抿唇轻笑,去挽他的臂弯,点头道: “自是记得的,一会儿我就亲自给你上药。然后,让御膳房再给你上点醋,可好?” 男人暗沉的脸上扬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下颚抬起,指了指还静立在殿中的皇帝: “沈十一,你只是嘴硬,心却是最软的。” 沈今鸾却没有回头看,慢慢地道: “他,其实是个好皇帝。北疆的军需和粮秣,从未克扣。他心中,有丘壑,有天下。只是所行之道,我和你不能苟同。” 顾昔潮凝视着她,淡淡笑了一声,心中堵着的那一口气散了。 若非如此,她当年也不会愿意嫁给他,也不会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就如同,当初一心对君王鞠躬尽瘁,生死不计的大将军。 君臣如夫妻,夫妻如君臣,至亲至疏,千古同一。 皇后殡天的丧诏传遍天下。 永乐宫被辟为梵宫,设佛殿灵堂,宏大庄严。 天王护驾法像中有一女菩萨,体态轻盈,神姿端严,赤足脚踏一双莲花,垂目俯视底下众生,蕴含无上慈悲。颇有昔年皇后凤仪。 皇帝亲率朝臣设祭,素服悼念。 皇后的棺椁乃百名能工巧匠以万年金丝楠木棺所制而成,停放正殿,受百官朝拜,千盏佛光,万民香火。 巨大的转轮经架之间,连绵的白幡之下,京都名刹的九九八十一名高僧昼夜行法事,齐声颂扬往生经卷,加持佛号,为皇后招魂往生。 肃穆缥缈的诵经声中,招魂的主角却远离佛堂,立在皇城最高的那一座阙楼顶上。 沈今鸾越过一重又一重的青瓦朱墙,远望宫墙外的广阔山河,如画卷舒展,尽收眼底。 “在这座皇宫待了那么多年,我竟不曾看过这样的风景。” 身旁的男人却以指覆唇,轻轻“嘘”了一声,浓睫之下掩着藏不住的笑意。 天地寂静,好似只剩她和他两个人。 沈今鸾忽然心跳一下。 下一瞬,一束明亮的光划破夜空,直抵天际,在空中绽放成一簇一簇的花瓣,照亮黑暗无边的皇城,亮如白昼。 疑是千里银河落下九天,又似漫天萤虫飞入火焰,璀璨如斯,壮烈如斯。 沈今鸾犹如置身花海之中,目瞪口呆,面靥照得绯红如霞。 “找遍了京都,没有春山桃花,”顾昔潮偏过头,凝视着她眼里盛开的光,轻声道:“我便以烟花作贺。贺我妻历劫新生。” 所有人在宫里悼她死,他却在此贺她生。 万千华光之下,一人一鬼,在虚无和灿烂中静静相拥。 “可惜,如此大观,我不是皇后了,今后可看不到了。”沈今鸾眼尾一翘,故意道。 “我亦不做大将军了。”顾昔潮看着她,俯首靠近,“从今以后,只做沈十一的情郎。” 沈今鸾微微一怔,也依偎过去,双臂环住他的颈。 漫天烟花之下,她吻上了她那最是纯情的情郎。 …… 七日之后,丧仪尽毕,皇后不入帝陵,不附宗庙,以沈氏十一娘之名出殡,归葬故地。 大将军率领北疆军,一行人亲自抬棺,迎灵柩出宫,送往云州。 皇帝定下大将军顾氏擅闯宫闱,藐视君上之罪,回到北疆抗击北狄后,贬为庶人,收回一切兵权。 驶离京都之时,京都百万臣民接踵摩肩,千里相送。 因天子对顾庶人的态度,百官不见人影,无人相送。 城门外的百里烟尘里,一身布衣的顾昔潮却遇到一故人前来。 一身素麻白衫的贵女,不饰朱翠,不着钗环,腕间吊着一串新的檀香佛珠。 顾昔潮扫过她身上十五年不变的素衣,面有讽意: “这么多年,贵妃娘娘还是堪不破吗?”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78节 “顾将军说我,自己又何曾勘破了。”李栖竹从容地敛了敛迎风飞扬的袖口,不失矜贵冷傲。 二人是何等的相似。因这相似,总生了怜悯。 李栖竹遥望城外滚滚风烟,背后是九重宫阙,直达天际。 “我从前觉得你愚不可及,一直停留在过去。”她幽声道,“可我现在反倒羡慕你,可以停留再过去。而我,只能不断地被推着走,身不由己。” “听闻将军为她烧了十年香火,才得以重逢相见?” 顾昔潮点了点头。 自淳平十九年便一直只着白衣的贵妃李栖竹垂下眸光,扯动嘴角,漾开一丝惨淡的笑。 宫中暗藏杀机,尔虞我诈,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她连一处牌位都不能立,一寸香火都不能为他烧。 只能以素衣为悼,如此一生。 “十一娘,我真的是无心的。”李栖竹忽然喃喃道。 十年吃斋念佛,不改面慈心狠。李氏贵妃是何等骄傲,何时流露过如此软弱之态。 “少时,我和她在院中绣花,偷看儿郎练兵……我和她,曾经是那么要好。我不可能害她的……” “她已经放下了。”顾昔潮眸光微垂,径自问道:“但我尚有一事不明,陛下从前身体康健,为何那么多年没有子嗣?” 皇帝从前为太子时,身子还好,只那时候忙着夺嫡,日夜惊恐,不敢要。 登基后,李贵妃入宫,便开始有了亏空之态。 顾昔潮细思之下,又见十五年一身素衣为悼的贵妃,终是领悟过来。 世家高门之后多有弄香之好,风雅之习,其中佼佼者,当属顾家大郎顾辞山和李家三娘李栖竹。 龙涎香终年不散的一息,是她放纵的孤注一掷。 闻之,李栖竹神色微微一变,反倒唇角含笑。 她的心一早给了战死沙场的少年郎,不愿再委身他人。 被李氏一族压着被迫入宫为妃,这是她唯一可以由着自己的心做下的一件恶事。 她无悔,只恨因果轮回,害了心爱之人的妹妹。 顾昔潮已对朝事意兴寥寥,无所顾忌,只淡淡地道了一句: “从宗室里选一位,好好教养。” 李栖竹神色一凛,缓缓勾起唇角,躬身道: “将军大义,臣妾感佩。遥祝广阔天地,任君驰骋。” 回宫后,李栖竹召来心腹宫人: “让入宫吊唁的宗室命妇把一岁以上的世子都来,我瞧瞧。” 顾昔潮言之有理,她要早做打算。 太极殿的暖阁里,薄衫金丝香炉烟气袅袅,终岁不散。 “她走了么?”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袖口一抬,龙纹覆着弥漫的烟气,犹如苍龙垂垂老矣。 “走了。”李栖竹放下批阅完的奏章,接过内侍递上来的汤药,道,“陛下,药要趁热饮下。” “朕,好像看见她了。”元泓神思恍惚,颤抖的手,指着一处摇晃的珠帘,“是不是没走?” 李栖竹搅动浓黑的汤药,为闭目的皇帝掖了掖雪毛大氅,轻声细语道: “这宫里啊,只剩下臣妾和陛下了。太子尚且年幼,陛下定要好好养好身体,龙体康健,千秋万岁。” 说着,她提袖,又往博山炉中掷入一片香片,腕间佛珠轻轻晃动。 史书载,皇后薨,帝痛极,广修佛寺,召万方僧侣,共纂佛书万卷,意在于浩荡经文之中,无尽虚妄之中求解。 由此,京都洛阳方圆各郡,佛寺林立,宝塔骈罗,悬铎长鸣,蔚为大观。 …… 千里之外的云州城,韬广寺修葺一新,迎回了沈家十一娘的棺椁,与父兄葬在一处。 不出三日,佯攻而来的北狄人被一击即破。 秦昭和贺毅擒回北狄可汗铁勒固时,顾昔潮却让他们将人放了。 二将十分不解,掐着铁勒固满是肉褶的脖子不放手。 “无论京都的皇帝如何轮转,”沈今鸾现身对他们道,“只要有一个无能的北狄可汗在北疆军才能长此以往。” 众人恍然,钦佩不已,心知已留不住二人,不日依依惜别。 顾昔潮和沈今鸾一一交代完兵事,一月后离开云州,一路南下。 看过洞庭湖波,赏过庐山烟雨,走过绿瓦白墙,最后回到钱塘。 如同漂泊一世的游子,终回故土。 夫妻二人包下一画舫,日落之后,泛舟西湖。 碧波万顷之中,画舫游湖,精美绝伦,世所罕见,其中飘散出来的酒香,更是醉美无双。 由是,钱塘百姓津津乐道,谣传那是一对范蠡和西施一般的璧人。 有好事者曾雇船靠近,遥遥可见窗纸映出的窈窕美人,隐隐听闻美人娇吟,一派春光旖旎,引人无限遐思。 待两船临近,众人却不见美人踪迹,唯有暗室里一翩翩公子,折扇风流,灯下独酌。 只那公子衣襟微敞,精壮胸脯半露,刺青遍布,游龙走兽,气势凶煞,骇人万般。 好事者争相避退。 月白风清,水天共碧。 画舫里,烛火飘动,她青丝如瀑,面颊潮红,呼吸渐重,纤手摩挲他微启的唇,拭去方才云雨间沾上的口脂,挑开缠绵在他胸膛的发丝。 “你不怕吓着人么?” 声色娇柔入骨,似嗔非嗔。 湖光山色,烈酒助长了男人的情谷欠。他举头饮罢一觞,低头浅笑,掌心拂开薄如蝉翼的纱衣,再度覆上那烛火所照的丰盈。 “我妻,自然只我看得。” 毫不掩饰对她的贪求。如此良夜,他已想了十年。 云高水阔,任君驰骋。 船下流水潺潺,一泻千里。 画舫夜夜明光,烛火终年不灭。 后来,终见一对璧人下船靠岸。 西湖水畔,垂柳依依,男子身长如玉,俊美修目,气魄凛然。那女子花月之色,身姿轻盈如风,惊鸿一面,令人不敢逼视。 二人总秉烛夜游,或买下一双糖人,或停于一酒家对饮,如寻常夫妻一般宴饮游玩。 岁至来年八月,远方传来故人的消息。 秦昭和芸娘的第一个孩子出世,是一个女孩,生得漂亮,等沈家姑姑赐名。 贺三郎被一羌族女子相中,穷追不舍,非要嫁给他为妻,听闻还一路追到了西域。 羌人学习汉地的禾黍耕种,哈娜跟着芸娘学种桑麻,带领妇女们编织,民生渐渐好了起来,汉羌一家,共卫云州。 待羌王桑多继位,邑都一人一刀去了极北之地,将近卫之首的重任交给了莽机。 敬山道人赵羡四处游历,超度了不少亡魂,攒下了无量功德,最终又回到崂山继续修行。 沈今鸾倚在顾昔潮肩头,听完他念完一封封信,轻声道: “还有三日。” 她数着日子,一直在等八月十五,钱塘潮信来。 顾昔潮眼睫微颤,轻抚她散开来的鬓发,点头道: “嗯,还有三日。” 钱塘县之江畔,有塔名曰六和,取“天地四方”之意,史传为镇压江潮而立。 六和塔顶,乃是观潮宝地之最。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只那塔底的六和寺乃清修之地,历来从不对外,众生不可及。 顾昔潮顾忌她魂魄之身,本不打算入佛寺观潮。 却听她笑道: “我曾听地府判官道,我可是有万千功德在身。” 果真来去自如,不受佛光所害。 六和寺的方丈识得大将军顾昔潮。 昔日战神将军,荫蔽一方,威名远播。方丈一听知客来报,便亲自奔下山门,迎他入寺。 “施主若要观潮,可来对了地方,六和塔顶,乃是天下第一观潮之地。若施主不弃,可入敝寺一观。” 沈今鸾见寺中古迹,心中欢喜,自顾自飘去塔楼观摩数丈之高的壁画。 方丈引顾昔潮入主殿,二人相谈甚欢。 小僧奉上明前龙井,方丈请顾昔潮品茶,道: “佛门有金刚生杀,亦有菩萨救渡,有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亦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与佛有缘。” “然我并无慧根。”顾昔潮遥望塔楼上翩跹自在的魂魄,淡淡道,“佛陀教人跳出轮回,求得解脱,而我却祈盼轮回,想要与一人再相逢。” 方丈暗自点头,又忍不住问道: “十五观潮之后,将军欲往何处?” 顾昔潮微微一笑,道: “听潮而生,观潮而寂。” 她去何处,他便去何处。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79节 方丈听得这一句谶语,领悟过来,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待到八月十五望月,钱塘潮水最盛之时,车马塞道,席地无间。 顾昔潮与沈今鸾登六和塔顶,遥见潮水远出海门,一道银线,如云横雪岭而来。 鲸波万仞,气势万钧,声如雷霆,吞天沃日。 波涛翻涌之中,她轻声吟道: “代云陇雁浙江潮,我有迷魂招不得。” “待到千般恨消去,代云陇雁浙江潮。”他和道。 万里潮水奔涌而来,最后退去。 她挑了挑他垂落的那一缕银丝,嗔怪道: “说好了要长命百岁的。你又说话不算数。” 顾昔潮轻笑一声,伏在她耳畔,道: “得偿所愿,一年与一百年,并无分别。” 他们如寻常夫妻一般,一道渡过了这一年,赏遍人间繁华,看见天下风光,已是得偿所愿,一生圆满。 一年就如一生,一年胜似百年。 稀稀落落的退潮声中,他将一抹红绳系在她腕上,温柔地注视着她渐渐模糊的身影,道: “我问赵羡又讨了红线。” “无论你去何处,碧落黄泉,人间百代,我都能找到你。” 精魂一点一点升起,落下,最终消散在万顷潮水之中,无处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静夜浩荡,顾昔潮阖上双眸。 第二日天明,三俩小僧登塔,照例洒扫塔顶的高台。 高台之上,迎着钱塘江水,一个男人席地而坐,俊面苍白如雪,神色静谧温柔。 他的衣袖在风中翩飞,环绕的双臂已经僵硬,姿势像是在拥抱逝去的潮水,无形的爱人。 手中握着的一株烛火,只剩一滩泪冢。 千里之外的云州,荒漠黄沙的西域,白雪皑皑的崂山顶,还有重重宫墙内的密室之中,一个又一个故人,揭开其中一樽灵位上的红布,在满堂香火里,点燃新的一炷。 祈盼轮回,祈盼再相逢。 …… 连绵无尽的潮水在耳畔渐渐淡去,沈今鸾从一片漆黑中醒来。 四面久久地陷入一片沉黑,竟有一丝暗光透了进来。 借着这一丝微光,她抬头四顾,身形摇摇晃晃,发现自己又身处一座行进的轿子之中。 沈今鸾全然惊醒了,见自己又身着一袭红衣。 她掐了掐脸,低头发现身上的不是嫁衣,而是一件俗不可耐的大红遍地金襦裙。 抚摸衣裳料子的时候,自己一身血肉饱满,是实体,而非魂魄。 她应是往生后入了轮回,转世为人了。 可转世为人,怎么一来就是个大人了,不该从婴孩做起吗? 沈今鸾万分不解,想要掀开帷帘一看。 “京都的贵女出门都做轿子,不会骑马在街上乱跑的,十一啊,你就忍一忍罢……” 一道万分熟悉的声音从轿外传来。 沈今鸾颤抖的手终于撩开面前的帷帘。 外头日阳高照,朗朗光景,好一个清明世间。 故人回首笑看,相逢犹似在梦中。 “二哥……”她一眼看到日思夜想的轮廓,失声唤道。 “哎。”沈霆舟应了一声,发现她声音不对,马上回头,怔住。 “十一怎么哭了啊。” 少年手臂一撑,一跃进入轿中,慌忙从怀里掏出一块揉皱的帕子,无措地去擦她的脸,却不料眼泪越擦越多。 “哎,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十一别怕,京都谁敢欺负你,大哥二哥帮你打回去。别哭了啊。” 原来,她不是转世,而是重生回到了少年时。 原来,赵羡曾预言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竟是劫后重生。 沈今鸾伏在二哥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沈霆舟轻拍她起伏的脊背,柔声道: “等一会儿到了,二哥偷偷出去给你买糖吃。” 轿子在这时缓缓地停了下来。 高阔华贵的朱漆大门前,立着一道如松如竹的身影,武人装扮,萧疏轩举,浑然透着温润如玉的君子之气。 轿子最前一道高大的身影疾步走过去。光凭背影,沈今鸾就能认出,是她的大哥沈霆川。 “辞山,小妹初入京都,有劳顾家照顾了。”男人声音雄浑,不怒自威,可面对阔别多年的旧友却笑得微微咧开了嘴,喜不自胜。 “霆川且放心,定不负所托。先来品茶,南方刚送来一批雪芽,清苦带甘,你定喜欢。” 顾辞山与沈霆川寒暄几句,回首望去,浓眉皱起,低声问身后的下人: “九郎呢,又跑去哪里胡闹了?” 沈今鸾在轿中端坐不动,心跳仿佛停了下来。 她抹去眼泪,迷离的眸光遥遥望向侯府门前的一众男人,一个一个扫过去。 没有看到那个人。 她正想要趁二哥不注意,偷偷穿过帷帘的缝隙钻出去。 一阵微风陡然涌入轿中。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探入轿中,率先挑开了帷帘,伸出的袖边镶绣万里江潮,伏延腕间。 沈今鸾缓缓撩起眼皮。 骀荡的春风里,少年立在轿外,锦袍革带,玉树临风,袍边如昔日的钱塘潮水翻涌不息。 深刻的眉骨下,一双黑眸微澜将起,正似笑非笑地凝望着她。 是初见,亦是重逢。 (正文完) ———————— 终于正文完结啦,先感谢大家一路支持。 这是我个人理解里最好的结局,只有重生才能扭转一切,打出完美结局。 番外会从这里接着写下去,拍着胸脯说!包甜! 这是一篇结构对称的小说,第一章和最后一章形成一个回环结构,我对此非常满意。 每一个人的结局我都精心设计过。我就提其中一个细节: 如果当初二哥沈霆舟侥幸活下来了,李栖竹和他这一对原本的璧人,或许就是第二个沈皇后和顾大将军。 这就是无间。 文中有很多组镜面人设和对仗叙事,如果有兴趣可以细看。 我在wb会放一下剧情解析和个人心得,对本文的衍生还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来关注一下~ 这是我花费最多力气写的一本,目前来看却是数据最差的。但是作为创作者,我酣畅淋漓,已经打出了完美结局。 希望市场可以珍惜用心写文的创作者吧。 下一本开《千百劫》或《美人刀》,希望大家能收藏支持一下! 【注释】 “听潮而生,观潮而寂。”源自自《水浒传》鲁大师圆寂的谶语“听潮而圆,观信而寂”,顾昔潮听潮出生,观潮而亡,一生杀伐,圆满解脱,和这一句契合无比。 “代云陇雁浙江潮,我有迷魂招不得。待到千般恨消去,代云陇雁浙江潮。”结合了《鹤唳华亭》的名句,李贺的“我有迷魂招不得”,还有苏轼的《观潮》: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说的是,历经千帆,看破万劫,万里江山还似旧温柔。 与诸君共勉。 第85章 番外一 京都三月三的这一日,天高云阔,春和景明。半空中纷飞的柳絮,如丝如缕,在青天白日里透着微微的樱粉,温润光华。 一切恍若隔世。 沈今鸾呆坐在静止的轿中,眼前摇曳的珠帘如同零散的记忆,一晃一晃,涌入她的脑海。 尸山血海里横扫千军的身影,一支又一支箭划破荆棘丛,刺穿他的胸膛。 执着沉毅的侧脸,黯淡如永夜的双眸,广袤如大海的怀抱。是黑暗鬼蜮里唯一的光。 那时的她多么想奔过去,奔入他怀中,可虚无的魂魄只能扑空。喷涌的腥血穿透了她的手,那种灼热的感觉奔流而过,记忆犹新。 多少次生离死别,多少回相知相许。 恍惚间,她又听到他无比温柔的声音: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80节 “红线相牵,桃花为盟。不论生死,我都要你做我的妻子。” “我为你,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得偿所愿,一年与一百年并无分别。” “我问赵羡讨了红线。” “无论你去何处,碧落黄泉,人间百代,我都能找到你。” 钱塘江的潮声铺天盖地,将一切声息蓦地淹没。 上一刻还在钱塘观潮,下一刻就重生回到了少时的京都。 明明不过一个瞬间,却好似已过一百年那么久。 记忆中那个英俊无双的少年,跨越生死之距,穿过百转千回的时空,来到她的面前。 他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她和他,还有哥哥们都好好活着。一切都尚未发生。 沈今鸾泪流满面。 一帘之隔,顾昔潮则处以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不过是好奇大哥口中一直提及的沈家妹妹,趁人不注意溜过去一瞧。 毫无防备地,轿中那陌生的小娘子忽然揽过他的臂弯,几乎是扑进了他怀里,无声泪流。 她哭得那么伤心,又那么痛快。看起来委屈极了。 他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全都沾在他新裁的玄锦云纹缎袍上。 等她的抽泣声稍稍小了点,他稍稍抽离了自己的手臂,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蓦然发现小娘子已经又端端正正地坐回了轿中,只那双杏眸还是湿漉漉的,一滴晶莹泪珠还挂在她眼角。 顾昔潮一侧首,就对上身后沈家兄弟虎视眈眈的目光,再看一旁的大哥,神色亦是严厉万般。 “你、你是不是欺负她了!”沈霆舟怒道。 他去向顾家大哥行礼,一个不留神,这小子就探入轿子了,才哄好的十一娘又被他惹哭了!他愤然将手握上了刀柄,被一旁沈霆川按住。 顾辞山上前一步,浓眉拧紧,沉下声问道: “九郎,你是不是唐突了沈家妹妹?” “我什么都没……” 顾昔潮有几分羞恼,在大哥的威压之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君子端方,容止有仪,不窥不探,自小教养如此。但是他方才盯着那座轿子,心中莫名一动,鬼使神差地只想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没想到,就这样脱不开身了。 没想到,里头的小娘子一见他,会哭成这样。 她望向他的目光,泪中带笑,好像在看另一个人。 一时之间,他竟无法将她的泪眼从脑海中抹去。 就好像,他已经等了她很久很久,有一辈子那么久。 君子礼节为上,顾家九郎素来身正持严,本不该再看,可他却又不由自主地望向轿子。 帷帘已全然垂下了,只隐约可见白莹莹的面,鸦云般的鬓。 “你看什么?” 她二哥很快挡在了轿子前,满眼防备,盯着他。 顾昔潮收回目光,在顾辞山庞然的威压之下站回了大哥身边。 沈家兄妹被迎入侯府中。小娘子纤巧的背影渐渐没入门后,桃花色的发带在风中飞起,一飘一扬,落在他眼中,轻轻地勾了他的心头。 顾昔潮走在最后头,轻嗤一声,交覆在背后的双手摩挲着革带。 诗书礼说的肤光胜雪,静女其姝,这沈家小娘子,尤其那双眼生得灵动明澈,如有精魂。和京中那些贵女一点都不一样。 但,以后娶妻定不能娶这样的。他心道。 上头有两个凶巴巴的哥哥,动她一个手指头都不行。 顾昔潮把头一扬,一撩袍角,拾阶步入府中,玄袍凛凛,潇洒如风。 顾辞山在花厅与沈家兄妹叙旧,男人的笑语声不断从厅中传出来。 空荡荡的庭院里,顾昔潮因方才的唐突被大哥罚射箭。君子六艺,射艺也属其中一艺。 草靶上,九支利箭正中靶心,毫无偏移。顾昔潮掌心转着第十支箭,心思却始终不定。 他缓缓地抬臂,张弓搭弦,袖口的泪渍在日光下泛着微微的苍白。 弓弦张开,箭矢却许久未离弦。 这时候,沈家兄弟与大哥寒暄道别的声音从花厅中透出来,越离越近,而后又远去,往大门那头去了。 余光里,好似有一缕桃花色的发带远远地一掠而过。顾昔潮目不斜视,手指松开,利箭离弦。 这第十箭却射偏了,擦着靶边而过,没入后面的草丛之中。 一只遍布老茧的手从草丛里拾起那支失手的箭,递还给了他。 男人身姿高挺,如松如玉,顾昔潮恭敬地低头唤一声“大哥”。 顾辞山送了客步入庭院中,看着他道: “沈家妹妹初入京都,他大哥托付于我,我在军中往来京都多有不便,九郎,你好好照顾她,切不可怠慢。” “过几日的春日宴,她第一回 见京中诸人,你与她做个伴。” 顾昔潮手持雕弓,把着弓弦覆在背后,没有作声。 那种聒噪的场合,他从来不会去的。 春日宴里都是莺莺燕燕的高门贵女,互相恭维溜须拍马的世家公子,吵死了。还不如去辋川跑马,甚至闷在书院里修书都比这惬意。 他抬眸,淡淡地道: “大哥,下月要考察水旱和仓廪了,我不得空。” 大魏朝以九品中正举官,朝中吏部大员以各科品第名次选拔世家子弟入朝为官。世家贵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犹为以水旱和仓廪二科最为艰难。 顾辞山的眸光轻轻地扫过去,也不戳穿,只轻声道了一句: “她和你一样,自小没了母亲。” 在大哥辽远的目光里,顾昔潮微微一怔。 没由来地,他又想起了那一双泪眼婆娑的眼。 那双眼里落下的泪珠,一颗一颗,沾湿了他的衣袖,砸在了他的心头,竟能让他生出难以言喻的酸楚来。 顾家九郎,天之骄子,从来不识这种感觉是何物,只觉好似已烙刻在心底很久,稍一触动,就发紧生疼。 最终,他眸光低垂,应道: “大哥之命,不敢不从。” 顾辞山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大底是沈家兄弟如何天纵英才,如何大有作为,顾家应可与之结交。离去前还令他继续,不到一百箭中靶不得停下。再过一月,便是宫里的射柳宴了,让他务必勤勉,不可懈怠。 顾昔潮目送大哥远去,折下一株狗尾巴草,叼在唇角。 麻烦。从此多了一个拖油瓶。 少年摇摇头,薄韧的唇角却若有若无地扬了扬。 …… 春日宴是京中贵子女眷社交之场,是今年的第一场,犹为隆重。高门贵女争奇斗艳,百卉千葩。 那一日,晨起一大早,侍女琴音就为沈今鸾打扮起来。 “你大哥走前特意叮嘱了,要把你打扮得漂亮些。我们十一娘可是北疆一枝花。” 沈氏在京都的府邸里,沈今鸾的闺房在最深近的一院。今晨,满堂皆是手忙脚乱为她沐浴更衣,梳妆绾发的小丫鬟。 她倒是怡然自得地坐在妆奁前,分毫不乱。 望着琴音递来的石榴红镶金裙裳,她轻轻摇了摇头。 上一世,因军户女的身份压着,她畏首畏尾,不想惹人注意,又生怕赶不上京中时兴潮流,便跟从其他贵女穿大红的衣料。岂料画虎不成反类犬,被人从此不断地嘲笑奚落。 这一世重来,她要做回她自己。 沈今鸾起身,从柜中自己取来一件玉霜色素丝鎏花的襦裙,一旁的琴音讶异道: “我听闻京都可不比我们北疆,以贵为美。女郎这一身是不是太寡淡了……” 她话音未落,只见沈今鸾已施施然换上裙衫,转过身来,琴音一瞧,眸中发亮。 女郎乌发浓黑,杏眸婉转,唇红齿白,五官生得艳丽,用霜玉色泽的衣裙压一压,反倒衬得清丽脱俗,不可方物。 饶是日日与她相对的琴音,都看得挪不开眼。真真跟画中描摹的仙人一般。 沈今鸾坐回铜镜前,开始自己描眉,琴音为她挽起发,一头绸缎般浓密的云鬟,啧啧赞叹。又见铜镜里的美人只在眼下扫了一层脂粉,薄薄点了点樱色的口脂。 小娘子肌肤无瑕,本来只需略施粉黛,浓妆艳抹倒显得艳俗。 琴音心中更觉熨帖,和几个小侍女一道为她挽好发髻后,要为她束以金簪,道: “这可是当时请北疆最好的工匠特地为你打得金子,你瞧这纹路多细腻。” “用金簪,就头重脚轻了。”沈今鸾从妆奁里挑了两支碧玉簪。是大哥去山里偶然得来的翠色宝玉,绝伦无双。 玉簪温润,光华夺目,簪尾坠着三两颗璎珞红珊。 身动风过,环佩轻摇,灵动万般。 最后,眉心贴上一点翠绿色的花钿。是二哥猎得北疆林中翠鸟,以尾羽里最细腻的羽毛制成。 前世这个时候,京中还无人戴花钿,可待她为后时,京中开始大肆时兴此饰,一羽难求。今生,她大大方方,不介意先引一回潮流。 顾盼之间,眉心的花钿折射流光,映出玉面娇靥,当真是画龙点睛。 沈今鸾敛衣整裾,轻飘飘地走出宅邸。琴音扶着她登上大门外备好四驾高头大马所系的宝盖马车。 马车向京都郊外驶去,沈今鸾随着行进微微摇晃,思绪浮动。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81节 淳平十年的春日宴,开在尹川李氏位于京郊的鹿柴别苑。这一面,不得不要见到一些熟人了。 这一世重来,她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带父兄远离纷争。便从今日开始。 沈家一行人还未离开都城的永定门,一阵马蹄声从来传来。 沈今鸾收回思绪,侧首,抬首撩开窗帘的一道缝隙。 来了十余武人,毕恭毕敬地跟在她的车驾之后。其中为首之人高坐马上,正朝着她踏马而来。 她投往窗外的视线,只可见来人蹀躞玉带勒出的一把劲腰。流云纹的袍角随风扬起,马镫间的革靴下,裹着的腿部线条紧实硬朗。 沈今鸾心跳一滞,这一瞬,心头如有蝶振翅而飞。 顾昔潮怎么来了。 他从前,可是最厌这种人多的宴席。 上一回初入京都的春日宴,顾家九郎可没有陪她来。是她被那些世家高门奚落之时,他才匆匆赶到,狠狠教训了那些人一顿。 冥冥之中,前世的事情开始有了微小的变动。就如同,一颗碎石无意中坠入湍急的水流,或能让水流分岔,甚至最终彻底变道。 她尚陷在往事的惘然之中,少年已走马过来,高挺的身影落在帘上,凌人气势透过纤薄的帷幔透进来。 窗外,逆着光,看不清神容,只觉暗影里的五官深邃如刻。 “家兄让我来护送你。” 哦,原是怕她受欺负来护送的,听起来还有几分不情不愿。沈今鸾抿了抿唇,掩住唇角的笑意,只轻声道了一句“有劳”。 甚至都未撩开帘幔一见。 顾昔潮静候在窗外,微微皱眉。 跟随马车复行数里,出了城门,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向马车内端坐的沉静影子望去。 那日他在庭院中练箭,分明听到沈家兄长托付大哥,说“小妹心思单纯顽劣,行止跳脱”,请他大哥多加照拂,可代行兄长管教之责。 怎么到他这里,就一路沉默。 “那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他终于开口,语气故作轻松,颇有几分玩世不恭。 那日,自然指的是初见那一眼。 他此来,还是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这数日来,他辗转反侧,一直会想起那一双含泪的眼,挥之不去。 小娘子的面容略带稚嫩,青涩如早春的花骨朵,神情却是那么坚定,从容,令他总有错觉,她好像已经认识了他很久。 他眼力向来犀利,看人极准,他总觉得,那一眼,绝不像是看到陌生男子的神情。 “见笑。”帘后的影子颔首,露出一截莹白的颈子,声音悠然,“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一见面就哭得泣不成声。顾昔潮眉峰微挑,默不作声。 不知怎地,心中不是滋味,不知是因这错认,还是为那“故人”。 但再追问便失了礼节了。心高气傲的顾家九郎不会问第二遍,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偏向帘后的那道身影。 微风徐来,窗幔微微被挑开,露出少女精巧的下颚,肤白唇红。 只这弹指之间,他似乎看到她嫣红的唇微微一翘。 她笑什么?顾昔潮低头垂目,扫一眼自己,不明所以。 再一回神,马车已走远,他轻踢马腹,跟了上去。 李家的鹿柴别业位于京郊的辋川河畔,闹中取静,别业之中亭台楼阁,水榭花房,曲径通幽,别有洞天。 京都的交际圈,以世家为重。世家之中,又以顾、李两家独大。李家举办这一年的春日宴,乃是重头中的重头,声势浩大。 光在朱门前迎客的仆从就有数十人,分列两道,中间是李家女眷,正迎接往来达官贵人。 “阿姐,阿姐!你快看,那是谁?”一年纪小的女郎手中团扇扑闪,直往身旁另一女郎身上拍。 被叫魂的女郎正忙前忙后指挥仆从引客去席位,颇有几分不耐,举目望去,一时愣在原地。 她瞪大了眼,还以为是自己看岔了,良久才道: “这位、这位是……顾家的?” 一语惊破乱花丛。 高头骏马上的少年,正是之前从不露面的顾家九郎顾昔潮。 门前几位女郎面上飞红涌动,一个个不是急忙抚了抚微褶的裙裾,就是拢了拢完好的发髻。 却见那马上器宇轩昂的少年一跃下马,往后头马车走去。 一双莹白的手自己将马车的帷帘从内挑开,一道纤丽的身影从中走出。 虽是一身素霜色的衣裙,可行止之间,缎面表里暗纹流转,浮光万千。 乌发掩映之下,面若芙蕖,灼人睛目。浑然天成的明艳之中,独有一番凛然气度,令人望而惊心,明艳动人,不可逼视。 喧嚣的人语声,往来的马车轱辘声,好像在这一刻尽数湮灭。顾昔潮立在马车前,脚步滞住,以眸光锁住她,半晌没动。 心头似被灼了一下,莫名生了一念。 他见过她。不止那一回。 他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我下不来。” 小娘子秀眉微蹙,眉心的花钿一闪一闪,水灵灵的杏眸正望着他,流露出为难之色。 原是招呼马车的仆从看呆了眼,来不及递去脚蹬。小娘子穿着层层叠叠的裙衫,确实不方便。 顾昔潮回过神,微微俯身下去,横臂在前。 小娘子没有预料,似是怔了一怔,而后会意,提起裙裾,裙摆下的莲纹绣鞋轻轻踩上他在前的小臂,被他一把扶下了马车。 稳稳落地的时候,少年眉眼俱笑,像是有几分得意。 门前迎客的女郎们,正打量着两人,手中的团扇都忘了摇动。 顾昔潮竟然会笑。 下一刻,数把团扇掉落在地。这女郎是什么人,竟得让顾家九郎不仅亲自护送,还以臂作凳,亲自扶她下车。 “那是哪家的娘子?” “是北疆的沈家女郎。沈家那可是今上跟前新晋的红人。” 众人咂舌。一个军户女,竟然有此番气度,竟丝毫不逊于世家女。女郎们窃窃私语,眼中流露出明晃晃的艳羡。 少年玉冠束发,腰佩金刀,覆手在背,信步走来,黑眸锐气逼人。一旁的女郎端雅清丽,眉心的花钿耀人睛目。 真是称得上是风华绝代一双人。 这两人一出现,生生把门前这一众花红柳绿压了下去。 也包揽了这一场春日宴所有的谈资。 沈家女郎初入京都,这春日宴还未进门,就夺去了多少人费尽心力想要挣来的风头。 总有人不甘,刺耳的话语便时不时响起: “哪家的阿猫阿狗,也来丢人现眼嘛?” “北疆来的土包子,能登什么大雅之堂。” 顾昔潮听见碎语不言不语,审视的余光望着身旁的她,心中存着一分试探。 却见小娘子从容依旧,目光清亮。眉间流光溢彩,丝毫不受扰动。 一声轻笑传来。 “几位言下之意,是说我们李家待客不周,并非大雅之堂了?” 人群中簇拥着一个身着广袖长衫的年轻女郎,拂袖间,若烟霞璨璨,端的是贵丽无双。 嚼舌的女郎们听见这一声音,心头一紧。 对客人评头论足,岂不是累及邀请此客的主人没有眼光。谁敢说堂堂尹川李家不是大雅之堂?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再吱声。 那贵中之贵的女郎一开口,为沈家女解了围,只微微扫了那些嚼舌之人一眼,美目如电。 一旁的侍女便心领神会,默默将这几人的席位划去了无人的角落里。 盼了一年的社交场,苦心求来的好位置,蕴含着今后的前程和姻缘,就这样被轻轻一笔划走了。 沈今鸾听到熟悉的声音,停下了脚步,才偏过头,一只素手已轻轻搭在她臂上。腕上是一双镶金玉镯,而非佛珠。 “沈妹妹来了,我等你好久。”女郎笑脸相迎,玉姿雪貌,更胜往昔。 再见故人,已经两世。 前尘烟云已散去,沈今鸾含笑应下,由着李栖竹引自己入院。 见她竟有李家女郎和顾家九郎,世家之中最为显赫的二人相护,诸人目光复杂,心中各自有了一番思量。擦身而过之际满院宾客见了三人,无不颔首行礼。 春日宴玩乐花样繁多,女郎们聚在一起说笑,二郎们另开一席饮酒。 顾家九郎难得来此,不少高门贵子围在他身边,朝他敬酒调笑。 另一处女眷的席面上,李栖竹领着她一一介绍来客,将她引入京都的世家交集圈。沈今鸾与他们相见,微微倾身行礼。 没了明枪,总有暗箭,顾昔潮一走远,便有无趣之人凑了上来。 一贵女令人抱着一把琴,放在她面前,嬉笑道: “可巧,我近日得了古时的一把琴,名为焦尾,还未试过,不如由沈家妹妹替我们试一试琴?” 又来了,和前世如出一辙。 那丽人面上含笑,用意昭然若揭,就差把“你不会不通音律吧?”这一句写在脸上了。 军户女哪识得什么好琴。众人袖手笑看,等她推拒或出丑。 沈今鸾敛起袖口,五指葇荑张开,按在琴面之上,朗声道: “此琴九弦,根根劲练,其声应是犹如金戈之声。”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82节 而后,她忽扬手一抚,琴弦如波纹一荡,五指百转之间,音色果然铮铮如千军万马,战台有风。 “是把好琴。” 身旁有一女郎心悦诚服,问她道: “沈家妹妹是哪位名师处学的琴?” 初时识琴,自是当年无事不通的顾家九郎领着她,辨音识色。 后来入东宫时,彼时苦闷无聊,元泓颇通音律,弹得一手好琴,也曾教过。 她抬目望去,太子没来。这个时候,他大概还被困在宫中。 她一面抚琴,稍舒一口气,笑道: “并非名师,乃是一故人所授。” 她口中那“故人”,此刻就在不远处,目光若有若无地偏过来看她。 琴音通透,悦耳铮鸣,几名年纪稍大的贵女暗暗点头。 那出言等着看笑话的贵女自讨没趣,拧紧了帕子,却见一陌生小厮上前,待沈家女一曲奏毕,便抱走了“焦尾琴”。 “你做什么?”贵女上前拦下。 “得了好琴,既不会试琴,也不识琴音,你要这琴何用。” 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却如在谈笑。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少年倚在曲廊边,双臂手肘抵着阑干。神容散漫,像是已有几分醉意,目光却锋锐如刃,刮在人面上火辣辣的疼。 顾家九郎浓眉俊目,眸若点漆,不笑的时候总带有一分杀气。 那抱琴的小厮得了他的令,已差人送来一盒细雕匣子,一打开,金光满目。小厮皮笑肉不笑低道: “够买你的琴了。” 就算不够,顾家九郎要的东西,谁敢不从。 前世可没有这一出。沈今鸾面对诘难丝毫不乱,可看着这一把名贵的古琴,她生出几分不知所措。 顾昔潮神态自若,目光若有若无地望向她,漫不经心地道: “初次见面,没有备礼。便以此琴,作为见面礼。” 又道一句: “京中名家甚多,若是有心要学,我可荐师于你。” 会琴的故人有什么了不得。不过尔尔。 沈今鸾令侍女收下了琴,抿了抿唇忍住笑,道: “改日定当回礼。” 小娘子声音甜润润的,看起来很高兴。顾昔潮仰起头,望向天际,神容冷肃,唇角却又一次勾了勾。 在场众人心中暗自惊叹,顾家九郎为沈家女一掷千金的名声便传了开去。 那贵女登时蔫了气,正要拿走匣子,却见少年手掌张开,将那一匣子金锭摁住了。 “你既是拿琴来助兴,如今琴没了,不如这些就赏了人。见者有份。” 语气沉稳文雅,又显漫不经心。 语罢,不等那贵女回话,便将匣中金锭掷去庭院之中。仆从们都听见他的话,纷涌而至,抢得不亦乐乎。 一分钱都没给她留下。 那贵女脸都绿了,想要跳脚又不大敢对顾家九郎造次,只得怒冲冲地转向了沈今鸾。 她还未发作,身上忽被撒了一泼水。把她簇新的金丝榴花纹的雪衫染成了暗土色。 那端着酒水的侍从已跪下。 李栖竹握住了那女郎的手,温和地将她拽住: “下人不利索,还真是抱歉。妹妹随我来更衣。” 这一浇,把那贵女的气焰全浇灭了。 她花容失色,却又不好对李家女郎发作。而且妆发衣裙可不能乱,那么多人看着,多丢人呐。 在李栖竹威严又柔和的目光下,那女郎悻悻而走,跟着她去厢房更衣。本打算再挑衅的也都各自散去了。 几轮试探下来,其余众女郎见这沈家女年纪虽小,落落大方,不惧诘难,谈吐风仪都颇有气度,绝非等闲之辈。 尤其那眉间的花钿,真是精巧可爱,众女从未见过,好奇围观,女孩子家说起装扮都起了兴,嬉笑颜开,很快打成一片。 因顾昔潮在此,想要奉承拉拢顾家九郎的人极多,时不时总是凑上来。沈今鸾不胜其烦,目光瞥过去,见他面上并无不悦,仍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料必他心中定然已生厌。 沈今鸾脚步一顿,朝他轻声耳语道: “我有各位姐姐照顾便好。” 他要是一走,她身边可就清净多了。没那么多双红红的眼睛盯着。 这是要赶他走了。顾昔潮侧目,扫过小娘子轻摇的耳珰,微垂的眼睫,也不去深究,叫来身后的小厮: “有事唤我。” 语罢便翩然离去,身影没入假山石林,往另一处庭院去了。 顾家九郎一走,不少世家公子便跟着去了。女郎们面露失望,挺直端正的身姿都懈怠下来,不耐地扇着扇子,开始各自闲聊。 沈今鸾总算松下一口气,坐下才饮了一口茶。却见一侍女出来传唤道: “我们女郎请诸位入内赏花。” 春日宴,自是要赏花。 “听闻鹿柴别业李种满了京中最名贵的缠枝牡丹。” “走,快去看看。” 鹿柴别业的后院比前庭更为广阔,因依着辋川,后院蓄着一湖流水,自山间而来。 湖水如镜,绿水春波。繁花锦簇,便种在这湖边,姹紫嫣红,在水中落成盈盈倒影,美不收胜。 沈今鸾与众女郎一道赏花,熙熙攘攘都簇拥在湖边,一面谈笑京中趣事,品赏各类名贵牡丹的品种。 黑影重重,投在湖面。 “扑通”一声,水花飞溅,尖叫声四起。 …… 顾昔潮曲廊的高台之中,俯视底下席宴,目光定在人群中那一道纤巧灵动的身影。 本来他对于这种人浮于宴的场合是能避则避,可今日却因有此一人而略有不同。 方才她一来,人群里望向她的目光何其纷杂,他想着,还是看着她一些的好,免得出了事大哥怪罪下来。 岂料沈家妹妹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成了席上炙手可热的小娘子,许多女郎争相跟她交朋友。 明明是大哥让他来照顾她的。可她好像完全不需要自己照顾。 他倒也乐得自在。 “九郎,西域有进贡的葡萄美酒,我们中,当属你最懂,快与我们一道品鉴一下。” 有一认识他的世家公子端了酒上来。 顾家九郎善品酒,京中人多以美酒巴结。 见他冷淡不应,那人一面给他斟酒,一面悄声道: “三皇子也在宴上,知顾家九郎也在,特命我来赐酒。” 看来是三皇子的人,到底是皇亲贵胄,顾昔潮不欲拂了三皇子的面,便自斟自酌,饮了一口。 那人殷勤又道几句,无非是想替三皇子拉拢顾家。三皇子目前简在帝心,招兵买马,大有一展拳脚,与东宫抗衡之意。 顾辞山不曾表态站队,顾昔潮今日更是意兴寥寥,便随意敷衍过去。 一口酒饮罢,他一回头,湖边人头攒动,却不见那小娘子的身影。 “公子!沈家女郎落水了!……” 已近傍晚,暮色濛濛的黑。 大片大片的火光亮起。 湖边赏花的女郎们吓得乱颤,慌不择路,纷乱的人群忽被一股人潮猛地拨开。 紧接着,只见几道身影举着火把立在岸边,又有几道身影纵身一跃,跳入湖中。 顾昔潮带人潜入水中,各自凭着岸边的火光去寻那落水的小娘子。 不远处,水花扑腾扑腾,他游到近处,见她在水中挣扎,显然吃了不少水,发带散开,乌发凌乱,衣袂飘在水面,如同一大片雾气。 顾昔潮顾不得男女之防,一把人揽腰抱起。 浮出水面,却见她衣裳尽湿,春日纤薄的衣衫濡湿贴身,透了光,隐隐水底下露出起伏的曲线。 目之所及,顾昔潮揽着她腰的手一僵,掌心又是一片柔腻,他登时迅速挪开目光,目不斜视,奋力向岸边游去。 临到岸边,人群还未退散,他接过侍从递来的氅衣,将衣裳尽湿的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稍一犹疑,以掌心轻抚她脊背。 催力之下,沈今鸾咳出几口水来,渐渐已恢复了气息。 她想起,前世李栖竹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生怕她被人坑了,赏花之时,更是紧紧攥着她的手护着。 今日,李栖竹却因顾昔潮买琴这一变数,为她解围,将那闹事贵女带去厢房更衣了,不在湖边。 她便落水了。 命运的齿轮,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这些人真是无语。湖水不过数丈之深,周围尽是会水的下人,淹不死她,只想看她出丑。 火光不住晃动,远处一名侍女匆忙赶至,对沈今鸾道: “春夜凉,女郎快随我去更衣罢,免得冻了身子。”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第183节 又对一旁顾昔潮的躬身道: “后院是我们女郎们的厢房,公子不便入内。” 顾昔潮目有疑虑,想要召来琴音等人送她,却一时找不见人影。 北疆来的主仆看起来亲如姐妹,却是不如京中尊卑有序,侍女也不守规矩,不知去哪里玩乐了。 见他面色沉黑,沈今鸾朝他抱之一笑: “没事,我可自己去。” 语罢,她有几分赧然,拢紧了他的氅衣,跟着女侍女步入后院之中,脚步留下一片又一片远去的水渍。 顾昔潮目送她离去,一回身,凌厉的目光扫过那一圈人。 众人只觉那目光似是要剜他们的眼,吓得逼退了几步。 “查。”顾家九郎淡淡道了一字。众人心中一悸,头皮发麻,便知这几日必定不能安生了。 吩咐完侍从,再转头,只见后院一片漆黑,那小娘子已没入黑暗之中。 火光幢幢,细看地上,还落下了那一根桃花色的发带。 鬼使神差地,他将那发带收了起来。 下一次见到,就还她。他在心里对自己道。想起方才水面上,散开的乌发底下,轻颤的羽睫,柔韧的束素。 只觉这一根发带拂过掌心,火灼一般地烫。 “公子也更衣罢。免得受凉。”小厮小声劝道。 顾昔潮扯松了滴水的衣襟,露出一道口子。他心中不定,忽一扬手,召来另外几名侍从问道: “这一处后院,可是李家女郎们的厢房么?” 几名侍从面面相觑,只道不知。其中一名却犹犹豫豫道: “奴方才好似见到,见到……” 顾昔潮皱眉,喝道: “见到什么?” 那侍从心惊胆寒,低声道: “天太黑,没看清,好似是见到三皇子殿下酒醉后入内了。” 顾昔潮的拳头握紧了松开,又握紧,透湿的臂上青筋暴鼓,肌肉贲张。 这是连环计。沈家乃朝中新贵,多少人眼红,这沈家女刚入京,就有人急不可耐要下手了。 想起那双湿漉漉的杏眸,他胸闷难抑,一股戾气犹然而生。 别业的后院小道回廊纵横交错,林深草盛,顾昔潮疾奔而去,一间一间地找过去。 分明是空置的厢房,哪是什么女郎的闺房。 不远处有一盏光,他朝那一间房冲去,猛地撞开了门,大步走入。 漆黑之中,火光幽沉,隔着一道纱帘,浓雾一般地透出来。 顾昔潮走进去,踩到什么东西,一看却见是他方才为她披上的氅衣。 他揽起氅衣,疾步过去,只见地上晶亮的一抹,是她额间的花钿,明明灭灭。 再往前,他猛然掀开面前纱帘,眼见一个衣衫半褪的男人,正伏在一物上,兴奋地喃喃: “娇娇,可找到你了。美甚,美甚……” 男人身躯庞大,袍边镶绣四爪金龙,张牙舞爪。他身下漏出的一缕,正是她玉霜色的衣裙。经幽光所照,可见满是湖水的湿迹,泅染了一片地砖。 顾昔潮喉间一窒,一股血气直冲天灵,正要上前将人踹翻,身后的衣袍忽然一紧。 他回身,一只小手扯住了他的袍角,将他轻轻往后拽,让他来到她身边。 小娘子隐在纱帘的暗处,身姿颤颤不堪一握,衣衫不整,尚在滴水。 漉湿的杏眸却是泛起了靡丽的雾气,双颊透出异样的潮红,含羞带怯一般。 朝他呵出的气息,带着几分喘息,更有几分灼烫。 她意识不清,唇角翕张。 他侧耳过去倾听,却听她在一声一声唤自己的小名: “顾九,救我……” ———————— 回到少年时,小顾依旧被吊成翘嘴。 爱过的人一定又会爱上。 我的番外也是精雕细琢写的,所以不是日更,但是会定时掉落完整剧情。 再请大家收藏一下作者专栏,还有我准备开的预收《千百劫》和《美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