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如年》 第1章 《杳杳如年》作者:游瓷【cp完结】 文案 年上怼天怼地疯批攻x痴情忠犬黏人受 晏伽生平狼藉,从死后正邪两道对他异口同声的评价便可见一斑—— “有病。” 他的确有病,时常发疯,偶尔正经,黑白两道都被他祸害得不轻。所以晏伽从阴沟里爬出来之后,痛定思痛决心不搞事业了。 他转头搞起了当年跟在他屁股后头巴结讨好、落井下石也最狠的魔族……家里的少主。 晏伽:“永远别对我撒谎,我看得穿你在想什么。” 顾年遐若有所思,忽然开始对着他脱裤子解衣服。 自以为脸皮已经很厚的晏伽:“??” 晏伽jiā(攻)x顾年遐(受)||有病的攻和喜欢被摸尾巴的受||年上he||一点群像 猫攻狗受,带小孩文学,依旧是双向奔赴。受很强,是小魔狼,有尾巴耳朵那种,而且很敏感。 标签:猫攻狗受年上 甜宠 强强 he 仙侠 卷一·千山横过伴迢烟 第1章 红白撞煞 自古以来,名门正派,尤其是声名显赫宗门中的正派子弟,大多应该是谦逊有礼、或循规蹈矩的,再不济,即便恃才傲物一些,也狂妄不到哪去。 所以江湖中人对名门正派的理解,就是印在各大学宫训帖中的那种,就算死了五十年,也会被拉出来教导门派后辈的楷模人物。 而晏伽是个例外,他是从名门正派里破土而出的一朵奇葩,千年难遇,以至于那些正派楷模一谈到他,第一反应不是赞不绝口,而是恨不得从他往上一直骂遍十八辈祖宗。 是个人提起他,第一句话绝对是“有病”。 曾经还勉强算是少年英雄的时候,干仗斗殴、拍桌撸袖和人吵架、带同窗师兄妹砸人山门、不带脏字儿将对方骂到急头白脸半晌对不出话来,晏伽全都干过,可谓要多抽风有多抽风,要多没教养有多没教养。 而鲜有人知,晏伽的坟,和他这个人一样讨厌。直到晏伽“死”后第三年,他坟头上的草倒没有老高,唾沫却都已经风干了好几轮——这处坟头不知为何修在了大道的中间,车马每每路过,都要特意从边上绕行,很是费劲。 此时天边沉云霭霭,谷风裹挟着水汽从狭小的崖壁间扑面而来,显然不久就要有一场大雨。晏伽站在自己的坟边,无语地看着坟包正中乱七八糟的脚印,额角青筋跳了跳,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我说你们怎么给人看坟的?”他瞥一眼周围大气不敢出的鬼火们,那些小鬼被他吓得瑟瑟发抖,半天没人敢往外吐字儿,“不是自己的坟不心疼是吗?” “大人,我们没看见……”一丛小鬼火胆战心惊道,“真的没人看见,您别杀我们。” 晏伽眯了眯眼,将小鬼的话听了进去。这些修为极低的鬼魂不敢对他撒谎,说没看见,八成是真的没看见——虽然他也觉得匪夷所思,这附近的鬼火比他坟头的草还多,如果有人在他坟前乱来,没道理几百双鬼眼谁都没看到。 “这几日,往青崖口去的方向可有大事发生?”晏伽问道,“无论生人、死者,但凡蹊跷诡谲之事,速速报来,快。” “没有了,大人。”那小鬼哭丧着脸,“要不您还是把我杀了吧。” “杀你干什么,费劲儿还造孽。”晏伽手一挥,直接将那团鬼火捏了起来,下一秒,那团绿油油的焰火就在他手底下化成了人形,怯生生的一副可怜样,脚尖试探了半天,才确定自己是真的落了地。 晏伽瞅了瞅那小鬼,只见周围的鬼火都投来亮荧荧羡慕的目光,它们很久没体会过当人的滋味儿,早就忘了双脚踩在地面上是什么感觉。 而这又偏偏是晏伽的法力加持,曾经名极一时的天下第一,哪怕沾上他半点儿仙气,也可抵这些孤魂野鬼的百年修为。 只是,可惜了…… “跟我走一趟青崖口,回来之后让你多当几天人。”晏伽对那小鬼说道,“剩下的,盯好这里,我留了传音的法阵,一旦有变,立刻来报我。” 他拎着小鬼连夜赶了几里路,傍晚的时候刚好到了青崖口南边的一处林子。这边比千里乱坟岗还要阴森上不少,晏伽刚踏进林子边缘就敏锐地感知到了一股阴冷,直入骨髓。 “大人,这儿太可怕了,您能保护我吗。”小鬼躲在他身后,探头探脑道,“我能感受到很多大鬼的气息,他们最喜欢吃我这种小鬼了。” “你被这边的大鬼欺负过?”晏伽斜睨它一眼,问道。 小鬼点点头:“我就是从这儿逃到您坟头的,在这边混得太差了,差点被生吞活剥了。还好您坟头不打架,反正谁也打不过您。” “你有没有发现,从我们刚才进来,这里其他鬼的气息就弱了很多?”晏伽问,“不太对劲。” 小鬼挠了挠头,说:“好像是的,大概是被大人您吓退了,这些大鬼也欺软怕硬的。” 晏伽想了想,摇头:“不会,我从未来过这里,这些鬼不熟悉我的气息,第一反应怎么也该是过来试探、怕我抢他们的地盘。没道理我刚一进来,他们就吓得不敢露头了。” 一阵极其不正常的阴风猛然吹起,小鬼话没说完,已经吓得尖叫着往晏伽身后钻:“大人救命,有大鬼朝这边来了!” 晏伽目光发冷,衣袂也随风而动。他站起身,将小鬼揪在手里往前走去,竟是打算直接过去看看那异状的源头。 第2章 小鬼十分抗拒,几乎是拼命挣扎着想要逃窜,看来是被这所谓的大鬼吓得不轻。晏伽恨铁不成钢地把它拎着抖了抖,说:“怕个屁,我待会儿给你抓两只当压寨夫人。” “嗯?”小鬼一听这话,呆呆地抬起头,“真的吗,大人?” 晏伽:“……你上辈子是不是没娶成媳妇儿,一口气没上来噎死的?” “我忘了。”小鬼说道。 晏伽不再跟它废话,快步穿进了林子里,这时那股阴风越来越强烈,他见一处十字路口的阴邪之气十分浓烈,几乎是黑墨似的化不开,便径直走到路口中央,默默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小鬼怕得牙齿战战发抖,死死抱着晏伽大腿,眼都不敢睁。 这时,东边一阵凄凉诡异的锣鼓声由远及近,西边则霎然飘来许多纸钱。晏伽眯了眯眼,身形微丝未动,似乎准备正面接下两边异状。 “大人,快逃吧。”小鬼那点脆弱的灵力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这,这是……” “红白撞煞。”晏伽轻飘飘替它说了出来,“阵仗不小,待我看看。” 一顶鲜红的花轿自东边摇摇晃晃而来,送葬的队伍也打西边吹锣打鼓地靠近,眼看着就要走上同一条路,两边却都没有停下来让另一方先行的意思。而中间还有个没眼力见的晏伽拦着,这一番修罗场般的光景,无论是人是鬼,活上几百年也难见。 红煞者,乃新婚夜身着红衣含恨而死的新娘,而白煞,则是道行高达千年的水鬼邪祟,这是世上最邪门凶险的两类厉鬼之二,今日冤家路窄,撞上了总是要闹一场的。 红绸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另一边纸钱漫天,一口漆黑的棺材被行路鬼抬着逼近送亲的队伍。那红色喜轿里不知道坐的什么鬼,但晏伽一眼看去,只觉沉甸甸的,阴气压轿,怕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 躲在晏伽身后的小鬼,死了还没活着的时间长,哪里见过这阵仗。它还没来得及借着晏伽的气势给自己壮胆,就又感受到一股几乎是从天而降的恐怖压迫感,不由分说地就唤醒了鬼族骨子里最深的那一层恐惧。 难怪之前那些鬼火硬是说什么都没看见,原来就是这两路东西路过,而最低阶的鬼火被这种大鬼的威压震得不敢抬头,自然也就不记得有什么路过他的坟。 “大人,我们真的快跑吧!”小鬼不管不顾地惨叫出声,“是魔族,魔族也来了!” 晏伽却岿然不动,眼睁睁看着一红一白两条队伍离他越来越近,右手默默地掐了道符咒,像是打算找准时机破了这凶煞。 什么魔族不魔族的,那群魔族遗民被他追着打也不过三五年前的事,只要别来碍他的事,怎么都—— 晏伽手里的符还没放出去,林子里就又冲出一道身影,径直落在了红白队伍之间,不由分说拔剑便刺。晏伽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是半路杀出的哪尊大佛,刚要看清一点,就听边上的小鬼嚷嚷:“米醋,是米醋的人!” “什么米醋?” 晏伽听了半天才听出对方喊的是“魔族”,同时也定睛看清了刚才那人的脸,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他神色骤然一变,扯着小鬼就跑。 小鬼只觉得七荤八素,第一次体会到马上就魂飞魄散的滋味儿。 “他要破这红白撞煞,老子让给他了。”晏伽溜得飞快,在那少年转过身看向两人之前,瞬间就消失在了树林深处。小鬼不明所以,在风里甩来甩去,总算停下来的时候,它几乎要趴在晏伽身上吐了。 “大人,刚才那是什么人啊?”小鬼晕晕乎乎坐下来,晃了晃空空如也的脑袋,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比红白煞还凶吗?” 晏伽坐在石头上,已经记不清刚才那个少年的脸了,摇头:“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孩,没什么威胁,只是万一被他看到我的脸,会很麻烦。” “为什么啊?”小鬼呆头呆脑地问,“按大人您的习惯,怕被人看到,灭口不就好了?” 晏伽反问:“我看起来是那种特别残暴的狗东西吗?” 小鬼瑟缩了一下,实在是没想明白晏伽为什么要给自己加这种后缀。 但是晏伽的确从没滥杀过鬼,它想,大概也不会乱杀人吧。 “不是那种麻烦。”晏伽比划了两下,“是这种。” 小鬼没看懂他比划的两次都有什么区别,却也没敢问。 “等下我们再回去看看,那边的事应该有个结果了。”晏伽说,“刚刚那个冲进来的小魔族,不知道打不打得过那两方凶祟,要是死在那儿了,咱们就过去给他收尸。” 他静下来,才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点可笑,但也是眼下他切切实实所处的境况。曾经的天下第一落到这种境地,头几年风光恣意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越陵山首席大弟子、众望所归的掌门人,绝对没想到自己也有无家可归的这天。 一身荣耀成过眼云烟,天地间轮回本该如此,但他品尝得太快,脊骨的锐气早不如当年。 晏伽揉了揉脸,正想着接下来该作何打算,余光却忽然瞥见身侧的林间站着一个黑影,面容极度惨白,口如血盆,似笑非笑,一脸死气。 那颗头正诡异地扭曲着,双瞳漆黑地死盯着他。 【作者有话说】 晏伽是奶牛猫攻(他是人),年年是小白狼受(是真的小狼)。 这本还是剧情向+感情线并行,感情线甜宠,剧情线有虐,坚定不移1v1/he。主cp晏年,双方不会和其他任何人有任何亲情、友情以外的感情纠葛,请不要发表任何拆逆主cp的言论除了官配之外的亲情、友情、爱情或者其他的什么乱七八糟情大家尽管自便,欢迎讨论。 第3章 *主体背景借鉴道教文化,低魔修仙,各种私设如喜马拉雅山和雅鲁藏布江;设定大量借鉴及化用《西游记》及各类道教杂籍。 *红白撞煞灵感来源于林正英作品。 *文名化用自唐代湘驿女诗人《题玉泉溪》:“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第2章 “我惹他了?” 在和那双漆黑瞳孔对视上的瞬间,晏伽感到了某种莫名的寒凉,就好像那边的东西并不属于这世间,被抽走了脊骨般软塌塌的身体就这样立在树后,一动不动。 晏伽忽然觉得额头发痛,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眉心,再定睛去看时,那黑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今天这些遭遇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这三年间他灵识沉睡,醒过来之后脑袋里乱得很。半月前从坟里爬出来,还不慎吓到了一个过路人,对方晕死过去之后,他在旁边等了许久,那人总算转醒,睁眼第一句就是“有鬼”。 一问之下才知道,他这一睡就过了三年,但浑身灵脉运转却比三年前舒畅了许多,看来当年的伤已经彻底养好,受损的根骨也修复如初了,总算天无绝人之路。 毕竟他三年前还以为自己即便保住这条命,最后也得沦为一个经脉尽断、法力全无的废人。 如今他如丧家犬般无处可去,晚上还得回自家坟头过夜,于是随手折了一截树枝,以法力点化,凭空御物向着来时路飞回去。 晏伽悠哉悠哉地在树枝上晃荡,白日里没仔细看过的景物,此刻尽数收入眼底。这里的山川草木倒还是没什么变化,只不过远处城镇的灯火似乎比前些年亮了许多,如坠地的星芒连成一片。 他听着耳边风声,心中没来由地有些唏嘘。 身旁小鬼忽然眼尖道:“大人,您带来的鬼火在闪呢,是不是您坟头看着的那些鬼有事找您啊?” 晏伽这才发现自己肩头的鬼火一动一动的,那是传音灵阵里有消息递来的意思。他随手一挥,刚要问什么事,就听到对面传来一群小鬼见了鬼似的惨叫。 “大人,您坟头突然杀过来一个人,他要刨您的坟!” 晏伽怔了怔,追问:“刨坟?这人说没说他要干什么?” 刚问到这儿,还未等到回答,传音灵阵便倏地断了,那丛鬼火也彻底灭了下去。小鬼目瞪口呆,就看着晏伽脸色蓦然沉了下去,加快速度往回赶。 虽然晏伽没明说究竟发生什么事,但小鬼好歹也是当过几年人的,这样难看的脸色,横看竖看都是大事不妙的意思。 这件事的确不寻常,即便晏伽在整个仙道都已经被认定是死透了,也不可避免地有那么一两个老熟人知道内情。 晏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又有哪件缺德事被翻旧账了,即便早就“死”了这么多年,坟都修到这种荒山野岭来了,没想到还是避免不了被人刨的命运。 那座坟的位置很招人恨,但正因如此明晃晃拦在大路中央,才不至于让有心人生疑。毕竟这天下默认的道理,就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必然要夹起尾巴做人。 可惜晏伽就是死了也不让其他人安生的性子,任谁也想不到,他本人在这里躺了三年。 总算到了地方,晏伽收了法力落地,凝神打量四周。两侧山谷耸立,林木郁郁,夹杂狂风呼啸,带着即将落下的雨滴盘旋头顶,闪电在云端蓄势待发,正朝这边涌来。 晏伽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给自己化出一副面纱斗笠戴上,抬腿朝前走去。 寂寂月光下,晏伽看到自己坟头站了一个白衣的少年,背对着他,反握一柄长剑,剑刃上挂着些污黑,不似血迹,却更为诡谲。 满地的黑色身躯正在月色映照下逐渐消散,其中一双血红的眼睛正对着他,很快就消弭不见了。 晏伽并不清楚这少年是什么来头,只待对方转过身,那双在月光下泛着淡金色的瞳孔毫无感情地向他瞥来,只一瞬,兽瞳乍现,清冷无比。 这幅画面美则美矣,却带着摄人心魄的杀意。 少年擦净剑上的污迹,利落地收剑回鞘,并没有朝他走过来,飘逸的衣袍一角猎猎随风,举手投足间伴随着细碎铃铛响。晏伽不动声色,站在原地望着对方,气氛一时间陷入寂静的僵持。 小鬼牙关打颤,已经替晏伽解答了心中疑惑:“大人,不好,他、他是魔族,我们有麻烦了……” “他不是来找我麻烦的。”晏伽冷静道,“他方才,只是杀了那些秽物。” 小鬼不敢说话,作为最底层的精怪一族,它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还是闭嘴为妙,因为两边的气息已经不可遏制地互相对峙了起来,压得它残魂发软,几乎就要在这两股强大的法力对抗中烟消云散。 但是他们此刻要担心的并不是眼前这个奇怪的少年——或者说,不只是他。 晏伽从刚才就已经感觉到了身后有几股逐渐逼近的气息,来者不善,而且是冲着他最薄弱的后背。 只有野兽才会如此伏击,潜行在树丛中,一双沉静冷酷的眼睛永远窥伺着猎物,随时会从身后扑上去,咬断那致命脆弱的喉咙。 乌云遮住了头顶最后的月光,周围霎时暗下去,凄风在林间远近呼啸,发出如同悲泣的响声。 晏伽双手从容地背到身后,接着转回身,对上了几头不知何时潜伏在那里的白色巨狼。 第4章 说是巨狼,其言丝毫不为过,那几头近乎一丈高、浑身雪白的狰狞巨狼,已经以一种捕猎野兽的阵势将自己围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不管这代表什么意思,都绝对不是在向他表达友善。 小鬼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浑身抖如筛糠:“大人,北、北境狼族顾氏……小的忘了今晚本来是月圆之夜,他们要、要出门放风的……” 这个名字倒是耳熟,晏伽也曾经和他们打过交道。 北境有魔族白狼一脉,东起盂山长河发源之地,后西迁至不周山下。纵然时移世易,每到满月之夜,毛色如冰川雪原般洁白的狼族们仍然会成群结队地奔过山谷与丛林,而领头的那只,往往是族群中最为年轻力壮的白狼。 好巧不巧,那个刨坟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白天先他一步闯进红白撞煞阵中的少年、北境狼族的少主顾年遐。群山深林中的每一缕风与落叶中都留下过他的气息和名字,如同夜奔的狼群,吁吁如风,轻易踏碎这些小鬼们的胆魄。 “不是,这小兔崽子扒我的坟干什么?”晏伽一头雾水,“我惹他了?” 顾年遐这时终于起身,向晏伽走过来,“不必戒备,你们退下。” 其中一头白狼犹豫道:“少主……” 顾年遐道:“他双手衣袖中藏着短刀,你们没看出来吗?倘若扑上去,先破的就是你们的肚子。” 晏伽意外,没想到这小狼崽子看着年纪不大,竟是如此上道,看来北境狼族还不全都是眼盲心瞎。 那几只白狼极其不情愿地向后退开,眼睛还紧紧盯在晏伽身上。他见状,便笑道:“用得着这样么?这可是你们狼族的地盘,我要是对你家这个小少主动手,走不出这片山谷就要被撕碎。” “你最好是这么想。”一只白狼威胁地看着晏伽,“少主,我们先回去了,您多加小心。” 顾年遐又朝晏伽走了两步,身上叮叮当当的。晏伽看着这张天真的脸,总感觉对方那双眼睛能穿透斗笠的面纱,直接看穿他的魂魄。 魔族的威慑力大抵就在于此了,可惜这个小崽子在他跟前,还不够格构成“威慑”。 情势陡然生变,顾年遐忽然抽出腰上的剑,一道寒光刺出。小鬼吓得尖叫,晏伽却不为所动,任那剑锋擦着自己的发梢而过。 脑后传来咔嚓一声皮肉撕裂的响声,顾年遐视线越过他肩头,冷冷地看向后方。 顾年遐的剑上挑着一具漆黑的身躯,正随着被撕裂的伤口逐渐消散。晏伽偏了偏头,推开顾年遐的剑锋,趁那黑影还没有彻底逸散,拢了一团黑雾握进手心,以结界封住,垂头看了半晌。 毫无疑问,这和他白天在树林里看到的黑影是同类,都源自于不周山之后的裂隙——那个被称为“外界”的地方。 就算化成灰,晏伽也认得出这是何物。可这原本应当是禁忌的存在,自从数年前那一场几乎使越陵山满门屠尽的大战之后,世间早就不该有这种东西了。 晏伽问顾年遐:“你知道这是什么?” 顾年遐摇头:“不知道,但我和族人追查灭门案经过这里,发现这处坟茔聚集了不少邪物,便统统杀了。” 晏伽转头看向自己的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好端端为什么会引来这些脏东西。 不过他很是好奇顾年遐口中说的灭门案,便追问道:“等等,你刚才所说,被灭门的是哪家?” 顾年遐道:“长明镇,三七坊。” 晏伽皱了皱眉,没想到会从对方口中听见这个门派的名字。 三七坊绝非仙道中的小门小户,数年前在越陵山的仙盟大会上,这个门派的弟子在比武时拿了二甲,晏伽印象很深刻。整座门派不以血缘论亲疏,历代坊主皆是性情温和之人,与各家仙门都交好,在灵修界也颇具声望,除了那种足以媲美天劫的灾祸,他实在想不出三七坊会被谁灭门。 顾年遐又说:“我原本要去三七坊查探,在长明镇外的官道上发现了这种邪物,杀了不少,其余的一路被我们追杀逃窜到这里,没想到居然有更多。” 晏伽点点头,说:“有胆量,不过这东西不是你能对付的,小狼羔子,你爹娘呢?” 顾年遐听见这奇怪的称呼,歪了歪头,倒也没和他计较,说:“我爹在家,你认得他?” “岂止认识。你爹年轻的时候狂得很,我们打过一架,他就变得对我特别友善了。”晏伽道,“你这剑法使得不错,跟谁学的?” 他记得魔族应该是不爱用法器打打杀杀的,虽然天性好斗,但多半是变回真身互相肉搏,比起人族灵修动手前还要彼此文绉绉假惺惺地说上几句,已经算是很直白的争斗方式了。 顾年遐顿了顿,垂眼道:“自己学的。” 他话音刚落,身后就“嘭”的一声,甩出一条通体洁白的狼尾。 顾年遐:“……” 【作者有话说】 尾巴露出来了! 第3章 那居然是顾年遐的耳朵 晏伽了然笑道:“小家伙怎么还撒谎呢?算了,不说就不说,我随口客气一句罢了。” 顾年遐反手收剑,动作很是利落,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小狼崽子能学会的。 晏伽看着远处的天,乌云已经压得很低了,随时就要滚落惊雷、大雨倾盆,便道:“你不回家么?要下雨了,今夜风很大。” 第5章 顾年遐想了想:“那你呢?今夜有没有地方去?” 晏伽道:“自然是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年遐哦了一声,转回身,指着那处坟头说道:“你的气息一路延伸到那里面,虽然已经掩盖过了,但无论如何,还是有气味留下。” 饶是刚才利剑擦身而过也不露声迹的晏伽,这时眸色却微微沉了下去,双手也从背后拿了出来,嘴角噙上冷笑:“你们狼族,鼻子还真是灵。” 他心想这小狼也太没心眼子了点,这种话就如此明晃晃地说出来,也不怕被有心人当场封口。 没想到顾年遐全当这话是在夸自己了,得意地摇摇尾巴:“那当然,我什么都能闻出来。” 晏伽失笑,刚要再开口逗逗他,就猛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不由分说抓了顾年遐和那只小鬼,飞快闪身到一棵树后,捂住顾年遐的嘴巴,“嘘”了一声。 顾年遐显然被他吓了一跳,尾巴狂甩几下,一下子又绷紧了。晏伽悄悄探出头去,看着乌云遮月的漆黑林间,一道黑色的巨大身影缓缓自黑暗中浮现,每走几步,还伴随着奇怪的咕噜声。 比起不远处那个庞然大物,小鬼显然更怕顾年遐,无奈又被晏伽抓着,跟顾年遐仅一线之隔,吓得面无鬼色,两股战战。 晏伽捻了一道结界,将两人的气息封存进去,避免被那东西察觉。 那团黑影看外形臃肿无比,像是用一堆烂泥和肥肉堆砌起来的,移动姿态让晏伽想到身体病态肥胖的人,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气喘吁吁。 晏伽这时感觉到怀中的顾年遐动了两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猛然弹到了他下巴上,还抖了抖。 那居然是顾年遐的耳朵,跟两团长了毛的硕大蘑菇一样,温热的内耳廓贴着晏伽的脸,相当的活泼好动。 晏伽松开手,难以置信:“你干什么?” 顾年遐有点不好意思,把耳朵拢下去,苍白地辩解:“你勒我勒得太紧了,没控制住。” 晏伽:“你刚化形?” 顾年遐将自己身上的铃铛小心塞进袍带里,说道:“我三年前就会了。” 晏伽没再问什么,伸手将顾年遐的耳朵往下压了压,下巴垫在他脑壳顶上,往黑影那边看去:“别折腾,安静待着,这玩意儿我可不保证它吃不吃小狼崽。” 话音刚落,那团黑影突然剧烈地蠕动了几下,接着不知从哪里发出“噗”的一声,竟从那类似嘴巴的地方吐出了一个东西——看样子,还是个人形。 紧接着它开始向前继续蠕动,速度比方才快了许多,几乎转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北面的林子里。 晏伽等了大半天,确定那东西真的已经离开了,才收了结界,将小鬼和顾年遐都放开。他转头看了一眼顾年遐的耳朵,又伸手摸了摸,从头到尾半句招呼都没打,十分不见外。 顾年遐震惊地瞧着他,捂住耳朵:“你摸我耳朵。” 晏伽神色如常:“我只是好奇,你们变成这样子的时候,居然真的只有两只耳朵。” 顾年遐道:“那不然要长四只?” 不过他倒是没有再把耳朵收起来,这样舒展着让他觉得很舒服,况且被晏伽摸一摸,也不是那么难受。 晏伽走到那个被黑影吐出的人形物什旁边,发现果然是个人——严谨一点,是人的一部分。 这具尸首只剩下了半边身体,残缺不堪,但显然并不是被撕扯成这副模样的,断面处较为齐整,更像是在胃里消化过后展现出的状态。 顾年遐凑近过来看,嫌弃地捏住鼻子:“不好闻,你喜欢这个?” 晏伽按住他脑门往后推:“离远点儿,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才不喜欢,你脑袋里在想什么?” 不过这具尸体身穿的衣服,晏伽越看越眼熟,左思右想,忽然记起这便是三七坊内院弟子的袍服,只有坊主亲自教习的那一批学生,才能穿带有这种纹样的长袍。 连内门亲传都落得此境遇,其他弟子与门客的下场可想而知。 虽然以前晏伽和三七坊并没有什么热络的交情,但毕竟同为灵修,也不好就如此看着对方曝尸荒野。他四下看了看,对顾年遐说:“搭把手,我找个地儿把他埋了。” 将那半截尸体入土为安之后,晏伽站在坟头捏了道安息咒,算是净化掉尸身中的大部分邪秽,防止怨气经年累月不散,化为更棘手的东西。 “走吧。”晏伽扶了一下头上的斗笠,“我跟你去一趟狼族。” 顾年遐四下看了看,转身走出去几步,忽然尾巴一甩,只见林中嘭地腾起一股白雾,四下乱风乍起,吹得千林万叶簌簌作响。小鬼吓得扒住晏伽的肩膀,尖叫道:“救命!大人,他要吃人了!” “你爹就给你这点儿出息?”晏伽怒道,“这点烟给你吓的,要是看见我以前怎么跟人打架的,你还不吓死过去?” “鬼已经不会死了,大人。”小鬼哭丧道,“我们只会魂飞魄散。” “再废话我捏死你。” 晏伽被吵得耳朵疼,拨开烟雾走了过去。只见面前的空地上凭空出现了一头白色巨狼,毛色若雪、腰垂银铃,正昂首吐息地望着他。 白狼嗓子里咕噜了几声,垂下头来,很亲昵地蹭了蹭晏伽的手,开口说话时还是少年嗓音:“是我。” 第6章 “你们真的是魔狼吗?”晏伽怀疑道,心想这和狗子有什么区别,也太亲人了,传说中隐居山林凶残好斗的北境狼族,居然能生出这么个爱摇尾巴的小崽儿。 “骑到我背上。”顾年遐伏下身去,对晏伽说道,“我们走。” 晏伽翻身跃上顾年遐的背,扑面就是一团柔软的毛。他忍不住揉了两下,说:“还真是方便,连坐骑都不用了。” 从前也有过不少仙门修士嫌御物飞行太消耗力气,便试图捕获野外的精怪走兽,将它们驯化为合适的坐骑。此法一时在各大仙门之间风靡盛行,甚至连越陵山弟子都纷纷效仿起来。 晏伽时任越陵山掌门,为此直接门规一立,说既然修习仙术道法,就认认真真给他御剑飞,但凡在越陵山地界看见陌生走兽,一律抓了烤来吃。 虽然他没真的烤过谁的坐骑,但也以雷霆手段将越陵山喜乘坐骑的风气压了下去,满山弟子只能苦练御物飞行之术,再也不敢偷懒。 直至今日,越陵山的规矩依旧是门内弟子不准乘灵兽坐骑行路,否则一次予以门规惩罚,第二次再犯就直接逐出山门,永不再传道授业。 不过这一切都跟晏伽没关系了,他从睁开眼的那一刻就发誓,从今往后自个儿要是再多管闲事,就喝凉水噎死。 小鬼见状,偷偷抓住顾年遐的皮毛也想往上爬,被白狼一个凛凛的目光瞪了回去:“怎么……我、我不可以上吗?” 魔族虽然今时今日被各大仙门压了一头,但依旧是相当高傲的种族,自然也不会允许自己被弱小可怜的鬼族骑在头上。晏伽顺了顺顾年遐后脖子上的毛,说道:“这样,你先回坟头等我,我解决完那边的事情再回来。帮我看好地盘,否则回来找你麻烦。” “大人放心!”不用再和魔族同行,小鬼又变得精神焕发起来,忙不迭地退开了好几步,“一定不会再有人刨您的坟了,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这个誓发得毫无诚意。”晏伽冷言冷语道,“走了。” 若非事出紧急,晏伽原本是不想再和北境狼族打交道的。但三七坊被灭门一事非同小可,狼族世代聚居于此,或许会清楚内情。 白狼一族聚居之所,并不像世人揣测的那样污秽肮脏。作为曾经最崇尚“纯粹”的魔族,白狼如今依然居住在不周山之上的蘅宫,整日沐香焚兰、祭礼鸣钟,亘古不变地追求高洁和优雅。 顾年遐脚程很快,赶在大雨落下之前回到了不周山下。晏伽靠在他背上,抬头一瞧那云雾雪原中若隐若现的巍峨行宫,斗拱飞檐、雕梁画栋横跨山巅,和印象里的样子没有半点分别。 不周山路偏僻难行,蘅宫看似近在眼前,其实还要经过一段极其蜿蜒的雪原步道。据说最初这里曾经有过精致的楠木栈道,随着不周山的风雪越来越猛烈,那些木栈道早已被掩埋进了不知几丈深的冰雪之下,现在唯余狼族行走时踏出的雪路。 山路湿滑无比,除非御剑而上,否则只有白狼尖利的勾爪才能够在冰雪上稳当行走。 晏伽被相当热情好客的小少主一路驮着向山上走去,还觉得有些不自在,总觉得是在使唤人。他拍了拍顾年遐的后脖子,说:“我下来吧,到山上不过再走一段路,很快就到了。” 他从坟里出来之后感觉两腿都不听使唤了,好不容易找回些感觉,深知自己不能再好逸恶劳下去,否则别说恢复修为,说不定会变成灵修界千百年来第一个因为睡太久把腿睡成残废的人。 顾年遐停下来,说:“你知道前面的路有多难走吗?风雪会封住所有的路,你找不到方向,又冷又累,然后就会发现……” 晏伽揪着他颈毛,问道:“发现什么?” 顾年遐扭过头,含着笑意的眼睛看向他:“还是我的毛好,又暖和又舒服。” 晏伽不以为然:“饱暖思淫欲,人不能活得太舒坦。” 最终他还是自己下来走了,顾年遐没有变回去,厚实的皮毛给予了狼族世世代代抵御风雪的鳞甲,早已习惯了在冰天雪地中奔跑的生活。 一人一狼就这么在雪原上走着,晏伽全然分不清方向,他也懒得分,左右有顾年遐在边上带路,闭着眼睛都能走到。 走了不远,顾年遐忽然停下了,侧起耳朵四处听听,对晏伽说:“有呻吟声,就在附近。” 【作者有话说】 年年喜欢和人贴贴! 第4章 我可是穷疯了的,你当心些 起初他们还以为是贪玩受伤的年轻狼族,没成想循着声音找过去一看,居然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整个人冻得发抖,蜷缩在碎冰堆里,浑身的衣裳都被撕扯烂,看来是冻出了幻觉,要是再冻上一会儿,人就没了。 顾年遐低下头,用鼻尖碰了碰,“硬邦邦的。” 晏伽正色道:“这个不能吃。” 顾年遐诧异地回头看着他,道:“什么?你觉得我会吃了他?” 晏伽:“不吃你用牙齿量什么?” 顾年遐叹了口气,说:“我试试看能不能把他叼回去,但是他好像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好臭。”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算了,再拖他就冻死了,你把他丢到我背上,我们带他回去。” 那人被丢进顾年遐后背厚重的毛里,脸色很快就舒缓了许多,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是一个人在濒死时本能的挣扎,只不过被风声掩去了不少,也越来越微弱。 第7章 晏伽暗自调息着经脉,周身不觉寒冷,反倒微微发热。他总算知道自己曾经被逼着学那么多看似乱七八糟无用的咒诀,其实总会派上用场,就比如此刻,即便身上衣裳单薄,也不至于受冻。 顾年遐是个比较话痨的小狼崽子,一路上不停跟他碎碎念,讲这里原先有半截枯树,自己小时候常爬着玩,结果有一天爬上去之后压断了树枝,把腿摔断静养了许久。 晏伽叹气:“傲来国花果山知不知道?你适合去那里当猴子。” 顾年遐道:“傲来国数千年前就已经灭国了,花果山不知还在不在。我娘几年前去过一次,给我带了好些桃子,可惜这不周山太冷了,要不然我也种一颗桃树。” 说话间,蘅宫已然渐渐从群峰之中展露真颜,山顶的天气不似半山腰那样风摧雪折,反倒一派天朗云清、苍穹渺远的景象。 顾年遐抬起头,神色忽然警觉,凭空嗅了嗅,说:“生人的味道,有人来了,而且刚到不久。” 能让他如此警惕的,绝非单纯的“生人”之故,来者唤醒了他本能中的敌意。 晏伽也同时看到,蘅宫外围的湛蓝天幕之上,被御剑的灵修层层围住,看袍服的纹样,像是凌绝宗的人。 顾年遐带着晏伽悄悄绕到一处巨岩后面,变回了人形。他没好气地看着那群人,说:“来势汹汹的,非奸即盗。” “这不是明抢吗?”晏伽说,“现在怎么办,就这么过去,肯定要被他们发现。” 顾年遐看着他:“你心虚做什么?” 晏伽好笑道:“现在该是你心虚,他们堵的可是你家大门,跟我有什么关系?” 顾年遐转回头,思索片刻,说:“你跟我来,我们绕路进去。” 半炷香后,晏伽才晓得所谓的“绕路”,不过是钻山爬洞,顺着山体的裂隙走进去,两旁的石壁近乎透明,泛着晶莹的光,其中富余无数从未被开凿过的矿脉。珍石玉矿,林列其中,十分令人惊叹。 北境狼族喜好美玉,从礼器到祭典用物,无一不是天然玉石制成,只是没想到不周山上还有如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玉脉,就凭狼族那几个人,这地下的矿藏再开采几千年也不过是皮外伤。 晏伽感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专门把陌生人往自家库房里领的,我可是穷疯了的,你当心些。” 顾年遐摆摆手,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好当心的?喜欢什么直接拿就好了,反正这里多得是。” 晏伽:“?” 他以前竟没有发现这些狼族如此大方! 晏伽和顾年遐一起拖着那昏迷不醒的男人,走入矿脉裂隙不久,便发觉四周的光暗了下去,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袖中的刀柄,刚要问还有多久才到,前路却忽然拦出一个人来,长剑祭出,直取顾年遐的咽喉。 顾年遐却一动不动,任那剑锋指向自己面门,在几寸处堪堪停住了。 “顾君轻。”他说,“你从雪原步道上滚下去撞坏脑子了?” 对方静默片刻,出声笑道:“顾年遐,别负隅顽抗了,眼下证据确凿,你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 顾年遐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什么事?” 对面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剑眉星目,形容凌厉,也穿一身白。顾年遐懒得搭理对方,径直把人推开,继续往前走:“我有要紧事,有什么幺蛾子回头再说。” 那少年不满道:“什么叫幺蛾子?我是来给你通风报信的。昨晚家里来了一群人族灵修,劈头盖脸就要找你。本来还以为你又在外面闯祸了,结果那些人张嘴就说要你杀人偿命,我就知道他们是胡扯来的。” 顾年遐愣了愣:“给谁偿命?” 少年道:“说是三七坊的人,一夜之间被屠尽满门,唯有一个家仆活了下来,逃出去找到了凌绝宗的人,指认你就是凶手。” 顾年遐顿住脚步,皱眉道:“他们疯了?我是去了一趟,可没见着什么活人。” “可不是。”少年收回剑,说道,“所以我先来这里截你,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也好应变。” 晏伽心说自己八百年不来一次蘅宫,来就摊上大事儿了。他想了想,对顾年遐说:“先回去,绕开那些人,我自有办法证你清白。” 这道矿脉裂隙一直通往蘅宫内的密道,三人七拐八拐,在晏伽彻底失去方向感的时候,总算来到了一处花纹奇异的青铜小门前。 顾年遐右手两指并起,在额头眉心一点,那门内部便发出机关转动的声音,接着咔嚓一声向两边打开,门后便是一处装潢考究的内间,看上去像是什么人的寝殿。 顾年遐大方道:“好了,你随便找地方坐一下。君轻,过来帮我把这个人洗洗干净弄醒。” 那名唤顾君轻的少年走到昏迷不醒的男人旁边,问道:“这个人是哪来的?” “路上捡的。”顾年遐说,“他快冻死了,刚好被我们碰到。” 顾君轻下去打来一桶水,和顾年遐合力将男人剥了个精光丢进去。晏伽在旁边站着,忽然说:“你俩这是什么意思,嫌他死得不够快?” 顾君轻看着他:“此话怎讲?” 晏伽:“他本就冻坏了,你们直接把人丢进热水,搞不好会血管爆裂而亡。我来吧,先用雪水给他擦擦,等出气儿顺了再说。” 第8章 顾君轻犹豫道:“前殿还在闹着,我先去看一眼,再回来告诉你情况。” 晏伽拦住他:“不,先去做另一件事,再叫一个与你们年纪相仿的小狼来,男女都行,快。” 顾君轻懵懵懂懂哦了一声,转头就要往外走,忽然顿住,疑惑回头问道:“不对,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哪位?” 顾年遐:“让你去你就去,他这么做肯定有这么做的道理。” 顾君轻又哦了一声,径直出门去了。晏伽把那个男人放到一旁,用被褥裹好,拧干手边的帕巾,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 顾年遐乐了两声:“我不知道啊。” 晏伽愕然抬头:“那你就让他去叫?你不怕我是绑架小狼崽儿卖到黑市上的吗?” 顾年遐没搭理这茬,抽出他手里的毛巾,在男人脸上胡乱抹了两下,越看越觉得不太对。这人出现在不周山上已经是很不寻常,再加上外面那群突然来闹的灵修,一时也让他对眼下的境况没什么头绪。 正想着,顾君轻就从外面拉了位包子头的姑娘来,看起来比他自个儿机灵多了。那姑娘先看到顾年遐,立即又注意到对方身旁站着的晏伽,警觉道:“怎么回事,为何有外人在你寝殿?” 顾君轻道:“我知道,他这是要让咱们来个瓮中捉鳖!年遐、迩卓,上!” 晏伽拳头捏紧:“等一下小屁孩,谁是鳖啊?” 顾年遐把手里的帕巾甩过去,毫不客气道:“你脑袋真的坏掉了,顾君轻。别添乱,让我听迩卓说说外面是什么情况。” 那包子头的姑娘叫顾迩卓,是很正经的一头小狼,长剑收在背后,腰背挺得笔直,怀疑的目光打量过晏伽:“这人连脸都不露,你带他进来做什么?” 顾年遐:“其余暂且不论,他也是冲着三七坊灭门一事而来,但凌绝宗那群麻烦现在在外面堵着,得想个办法让他们滚回自家山门。” 晏伽点头道:“凌绝宗那些人,我熟得很,做事向来顾头不顾尾。这样,你们三个都跟我来,去会会凌绝宗。顾年遐,你先不要露面,等我安排。” 他说话时的语气自带不容置疑的气场,警觉如顾迩卓,都被他一番话说得迷迷糊糊,再看自家少主也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好吧,我带你们过去。” 离开寝殿前,顾年遐担心男人醒了四处乱窜,特意给他加了道沉睡的咒文,若非施咒者主动解开,最少也得睡上三五天。 晏伽好奇道:“你还会这个?这条咒语倒是不难记,只是属于古咒文的范畴,发音稍微不对就会反噬施咒者,其他人又解不了,搞不好会自己睡几个月再醒来。” 至于晏伽为何对此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少年时在越陵山修行,彼时门派讲学时用的学经卷轴是《瀛洲纪行》,晏伽偏反其道而行之,带着一群同门琢磨学经中没有教授的咒语,结果那次除了他,其他人全部念错了咒语,致使越陵山停了半月的课,同门倒头大睡,他则日日去长老那里挨板子,被骂得不轻。 顾君轻哼了一声:“我们自然是比你们人族更通晓古咒文的念法,区区沉睡咒……不对,顾年遐,我和迩卓都不知道这个,你什么时候学的?” 顾年遐看了他一眼:“当然是自己找来学的,难道你等着它自己跑到你脑袋里吗?” 蘅宫从外部看着巍峨雄浑,其实内里十分错综复杂,楼阁林立、廊腰缦回,穹顶雕金琢玉,放眼光怪陆离,却并不觉色彩繁乱,尽显庄严肃穆,可见北境顾氏一族,相当有好古之风。 只是这样免不了爬高踩低,晏伽只觉得这里到处都是楼梯回廊,走得他晕头转向,还以为到了川蜀。 刚转入一道架空的回廊,顾迩卓忽然停下,将几人拦在身后,低声道:“嘘,收声,我们到了。” 第5章 既然如此,叫你家少主出来对质 晏伽这时也听到从连廊尽头的转角处,隐隐传来有人争辩的声音。 他往前走了几步,凑近去听。 “……你们究竟还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一个女声怒气冲冲道,“我们向来与你们人族井水不犯河水,今日竟然还自己找上门来,平白一盆脏水泼给我们?” 另外一人与她对峙道:“胡搅蛮缠?不,我看是有人做贼心虚。三七坊灭门之诡状,在座许多人都有目共睹,若非魔族所为,难不成还是他们自己干的?” 先前那女声又道:“就凭这一个家仆的信口雌黄?我还说是你们凌绝宗干的呢!” “既然如此,叫你家少主出来对质!” “对,他若清白,自然身正不怕影子斜!” 顾年遐竖着耳朵听,满脸漠然,好像根本不在乎外面正在进行针对自己的指控。顾君轻倒是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按耐不住道:“怎么办?年遐,你要不要出去跟他们对质!不能任由他们栽赃啊!” “你以为出去之后,一两句就能说清了吗?”顾年遐摇摇头,“既然是冲着我来的,就会死咬不放,他们还会和你讲道理?” 晏伽道:“很聪明嘛,自古毁人清白,从来都是劈头盖脸不由分说,等把你自己都说晕了,就等着坐实罪名吧。不过这对质还是要的,出去和他们说上两句,静观其变。” 顾迩卓一脸担忧:“可是……” 三人谁都没想到,下一刻,晏伽却突然伸出手,猛地将顾君轻推了出去—— 第9章 “记住,你就是狼族少主,去吧。” 顾君轻:“??” 他震惊地回头看着晏伽一行人,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自己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大殿,一下子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尾巴都吓得弹出来了,绷得笔直。 凌绝宗一共二三十人在场,见状纷纷疑惑向他看来。连顾氏的族长以及身旁二位护法都呆住了,不知道顾君轻这会儿突然跑进来,是添乱还是要做什么。 “咳。”顾君轻强装镇定,其实已经慌得腿软,“本少主在此,堂下何人……何人污蔑本少主?” 顾年遐捂住脸,恨铁不成钢道:“我何时自称过本少主……” 顾君轻此生从未如此急迫地在脑内想过对策,他将冒汗的双手背在身后,缓步向殿内走去:“既然说是我做的,你们可有证据?” 凌绝宗中一人皱了皱眉,对着地上一个跪着的男人说道:“你,抬头看看,当时屠尽三七坊满门的,是不是这个人?” 男人瑟瑟抬起头来,只看了顾君轻一眼,便牙关打颤道:“是!就是他!那晚我看得真切,就是这个人杀了……杀了三七坊那么多人!” 顾君轻也怔了,“啊?”了一声,不知自己何时变成了杀人凶犯,便求助地看向一旁的族长,后者叹了口气,道:“你再仔细看看,真是他?” “是他!”男人死不改口,“你们别想抵赖,难道我会平白无故诬告你们?” 族长随侍的一位护法脸色冷下去,鄙夷笑道:“哦?那你可知,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少主。” 男人:“什、什么?” 凌绝宗那人又道:“不是?你们说不是就不是了?我原本敬你们狼族三分,现在看来,也不过是饶舌抵赖之徒罢了!” 这时,殿后又响起一道声音:“他的确不是狼族少主,你们指认错人了——因为我才是。” 数十道目光汇聚过去,只见走出来的居然是顾迩卓。族长和两位护法、顾君轻都一头雾水,前两者完全摸不清楚状况,后者则对晏伽的打算一无所知。 顾迩卓面色冷厉,气定神闲地踱步出来,神色从容:“各位,他既然说亲眼所见,且看得真切,为何眼下连人都不认识?” 男人哆嗦起来,视线死死盯着顾迩卓,不明就里。而凌绝宗那群人也开始乱了阵脚,因为他们的确也从未见过顾氏的少主长什么样子,甚至在顾迩卓出来之后心下开始慌乱,想着居然没有顾及到顾氏少主可能是女子的情况。 凌绝宗那位继续说:“你们狼族难不成是来戏耍本宗的?她究竟是不是你们少主?!” 顾迩卓并不说话,方才晏伽只告诉她做到这一步,接下来的,要看对方的反应。 男人俩眼珠子乱转,终于一咬牙,横了心改口道:“不,我记错了,就是她!那晚灯烛凌乱,月光不明,他们长得又有几分相像,我或许看错了!” 顾迩卓冷笑道:“是啊,我们有几分相像是当然的,因为我与他是亲兄妹。既然他不是少主,我更不可能是,你方才口口声声说那晚见到的是我,又从何而来?” 男人彻底傻眼,脸色苍白,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凌绝宗的众人见状愤恨瞪了他一眼,牵强辩解道:“既然如此,叫你们真正的少主出来!” “不必了。”族长开口道,“诸位,这人的供词已是错漏百出。他既然先前从未见过吾儿,又怎会在遭到灭门之时便认定对方是谁?难不成他有未卜先知之能?” 顾迩卓也说:“不仅如此,他还接二连三地认错人,从这张满口谎言的嘴里说出的话,难不成你们凌绝宗的人也信?” 晏伽见火候到了,拍了拍顾年遐,说:“好,该你上了。” 顾年遐收了尾巴,镇定自若走入殿中,族长见来人是他,脸色沉了沉,并未说话。 “族长,少主在外处理事务,这两日怕是回不来。”顾年遐垂首说道,“我先行赶回,替少主传达,说是半月便回。” 凌绝宗中有人高声道:“他这怕不是畏罪潜逃了吧?说什么半月才回,我看他是不会回了!” 顾年遐抬起头,看着那个跪倒在地上的男人,说道:“你可是三七坊中人,且亲眼看到我家少主灭你满门了,是吗?” “是!”男人梗起脖子,“我亲眼所见!” 顾年遐勾起嘴角,笑声尽是冷意:“是吗——那为何你看了我半天,都没有认出,我才是顾氏少主?” 男人好似遭到晴天霹雳一般,表情顷刻间化为呆愣,再也吐不出话来了。他身旁站了几个凌绝宗的人,其中一个悄悄踢了他屁股一脚,站出来说道:“够了,你们狼族来来回回,一会儿说这个是,一会儿又说那个是,我看你也是个假的!” 族长走到顾年遐面前,伸手在他额头正中的地方拂了拂,随着衣袖摆动,一道淡青色的印记出现在顾年遐眉心上方,一瞬而逝,但所有人都看得真真切切。 这是狼王血脉的印记,但凡在任狼王及其直系血亲,额头都有此印记,除非这一支狼王血脉在王位更迭的厮杀中被推翻,否则此印将终身不去。 顾年遐睁开眼睛,目光扫过所有人:“你们看清了?” 凌绝宗原本胸有成竹、气势汹汹而来,没想到只是三两句的工夫便被扭转了局势,准备好的说辞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实在是一密百疏。 第10章 忽然间,一个先前沉默寡言的灵修走了出来,身穿凌绝宗的道袍,双手一拱,行礼道:“请诸位不要再就此争辩,我有一计,既能分辨双方谁在说谎,又十分公正,绝不使一人蒙受冤屈。” 晏伽正靠着墙听戏,这道声音猝不及防闯进他耳朵,顿时让他愣在了原地。他忍不住悄悄探出头,往殿内看去,只见正说话的那名灵修,竟然是他十分熟悉的面貌。 “在下万留风。”那灵修说道,“凌绝宗内门一等弟子。” 晏伽没想到此生还会再见到这个人,应该说,他已经快忘掉这人了。 万留风其人,于数年前的一场劫难中叛逃出越陵山,从此无影无踪,内外皆无人知晓原因。 那之后晏伽再也没听过这个人的消息,再见时对方竟然已经投入凌绝宗门下,容貌并未变几分,却全然不似当年那样怯懦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着与凌厉,判若两人。 此刻万留风正在大殿中央,拢袖而立,望向顾年遐的眼神毫不露怯。他上前一步,对顾氏族长说道:“我听闻北境白狼的先祖,曾经是女娲座下的司正之官,女娲持圣物獬豸角赐予白狼,以此角定黑白、明曲直,有求必答,可裁断冤狱,秉直公义。凡恩怨纠缠不清之人,都可以登上不周山巅,请求白狼一族的决断。” 顾年遐拦在他面前,说道:“那是百年前的事,你们人族不是早就放弃寻求我族的裁断,转而自制律法仪轨了?” 万留风似乎料到他会这样说,毕竟这百年间再无任何一名人族为此事登上不周山,而白狼一族以獬豸角裁断的传统,也已经荒废了百年。 原因无他,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症结正是在“公正”二字之上。 獬豸角太过公正,且从无错漏,就仿佛一双洞穿世事的眼睛,即便是隐藏在内心最深处、从未对人言说过的秘密,也逃不开它的洞察之能。 而獬豸角的裁断一旦落下,便悔无可悔,有罪之人须终身信守先前许下的诺言,或是粉身碎骨、或是散尽所有,否则将会被獬豸角穿心而过,痛苦焚心,直至生命的尽头。 贪念与私欲自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在悄无声息地膨胀,所以人们渐渐畏惧这种绝对的公正。而与此相对的,另外一种可以变通、有相当转圜余地的裁断方式开始被创造出来,它八面玲珑,正是世人苦苦寻求的决断之道——这便是现今人界通行的律法诸典,百年前由三位灵修撰立,发展至今,早已取代了白狼一族的獬豸角。 万留风笑了笑,说道:“凌绝宗相信圣物的力量,孰黑孰白,一问便知。” 顾年遐却并未理会他,径直看向那个男人,问道:“你呢?你愿意许诺付出代价,来寻求獬豸角的裁断吗?” 男人形容呆滞,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又点头:“我……愿意。” 晏伽看着男人的反应,忽然挺直了背。 ——这个人,不太对劲。 第6章 有某种莫名的哀戚流窜过心口 “晏伽……” “……晏伽……” “到……这里……” “来我这里……” ——晏伽,醒来! 外面轰隆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响动。晏伽猛然从榻上坐了起来,喘着粗气,感觉两手掌心已经沁满了汗。 顾年遐正拖着一台小泥炉走进寝殿,见状吓得耳朵抖了抖,问道:“你干什么啊?” 晏伽转头看着他,目光直勾勾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方才是到顾年遐的寝殿假寐了一会儿,差点就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到有个诡异的声音在呼唤自己,如同索命的铁链般向他悄然靠近。 他来这里之前,前殿的闹剧暂且告一段落。凌绝宗的万留风万般游说之下,顾年遐并未给出任何理由,却拒绝得丝毫不留余地。 凌绝宗的人并没有死心,包围在外面的弟子也没撤走,摆明了就是要和顾氏杠到底。 晏伽醒了醒神,问道:“你不准备取出獬豸角?” 顾年遐坐到床边,挽起袖子开始挑出箩筐里的银炭,衣裳铃铛叮叮咚咚地响。他一边添炭,一边说道:“是,此事断然不能以獬豸角进行裁断。” “为什么?” 晏伽往榻上斜斜一靠,饶有兴趣地等着顾年遐后面的解释。 顾年遐垂下眼:“因为那个所谓的家仆,在撒谎。” 晏伽道:“那不是正好?他在撒谎,你用獬豸角戳穿他,难道不是刚好洗清你的冤屈?” 顾年遐顿了顿,说道:“凌绝宗也好,那个家仆也好,似乎对我的动向一清二楚,却并不认得我本人,说明另有人向他们透露我的行踪。獬豸角将凡人穿心而过,对方必死无疑,可见凌绝宗并非真心追凶,也明知那个家仆在撒谎,那这么做的理由,唯有顺理成章地借獬豸角灭他的口,同时让外界以为是我族心虚,才毁尸灭迹。” 晏伽点点头,把玩着腰间的袍带,大致也对顾年遐的话有了个推测。 顾年遐道:“獬豸裁断,自然是公允无疑,但世人已经百年不知獬豸角,又如何会懂得其中道理?只要出去散布我们灭口三七坊唯一人证的消息,谁还会关心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跟他们耗着,待烦了自己就会走的。”晏伽翻身从榻上下来,和顾年遐对面坐着,好奇拨弄了两下那台泥炉,“这是做什么,烤肉吃么?” 第11章 顾年遐嗯了一声,犹豫片刻,又说:“还有一事,千年前众神尚未陨落时,曾经向魔族降下神谕,不准随意屠戮人族性命,轻则天雷惩戒,重则神魂俱灭,所以凌绝宗安到我身上的罪名,从来就没有道理。” 但他若空口白牙去辩,当然没人相信,除非真的有哪个魔族杀了人,众目睽睽之下被天雷劈死。 晏伽看着低头有些沮丧的小狼崽子,心里升起某种别样的感触。他想了想,开口问顾年遐:“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你真到了千夫所指、百口莫辩之时,要如何做?” 顾年遐毫不犹豫:“没做过的事情,我当然不认。” 晏伽又问:“那倘若你不认,局面就无可解,你身边的人也会被牵连、被围攻,你又要如何?” 顾年遐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严肃起来,他望着晏伽被面纱遮住的朦胧双眼,神情也逐渐变得认真:“我不会认,有人要定我的罪,便拿出确凿的证据来。如果有人伤及无辜,我就打到他服。” 并没有人教过他,但这些话似乎早就在他心里。顾年遐并没有多做思考,便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语罢,连他自己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晏伽愣了愣,失笑道:“你……算了,你还不懂什么叫人言可畏。话说你光弄炉子了,肉呢?” 顾年遐转过头,对着外面叫:“顾君轻,你摔摔打打的做什么?肉呢?” 顾君轻这才一瘸一拐地跑进来,肩上扛着半条猪腿,傻呵呵地笑:“刚才没站稳,摔了一下压到尾巴了。迩卓稍后就来,我们先吃。” 晏伽发觉顾年遐似乎有些心事,托着腮,心不在焉地往炉子上放肉,尾巴耷拉着,连翘都不翘一下。 “有酒么?”晏伽问顾君轻,“你们狼族不是有种自酿的酒,叫什么抱鲸曲?拿一坛来尝尝。” 顾君轻:“那可是百年才能酿出几坛的好酒,藏在地窖里,我们小辈平时碰都碰不到呢。而且就算有,凭什么给你喝?” “凭我给你们家少主解了围。”晏伽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你还没跪下谢谢我呢。” 顾君轻脑袋转得慢,也没想起来刚才自己被推出去当肉盾的茬,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说得也是,算了,不和你计较。不过酒是真的没有,你还是指望顾年遐吧,等他继任族长的那一天,祭礼上要多少有多少,你来喝个够好了。” 顾年遐道:“你想得倒美,祭礼上的酒和祭品都是有定数的,少一样就等着查到头上挨罚吧。” 晏伽啧了一声:“兜都快比脸干净了,还穷讲究这个。酒和肉不就是让人吃的?哪有上完供还得还回去的道理。” 顾君轻也有点动摇了,馋虫引逗,咽了咽口水,说道:“年遐,我听说地窖里放着陈年的抱鲸曲,足有上百坛之多,我们偷偷拿上两坛,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顾年遐回头张望了一番,低声道:“迩卓没回来吧?” 顾君轻跟他心有灵犀地彼此一坏笑,同时起身,拽着晏伽就往外走。晏伽心知肚明,故作姿态推拒了两下:“使不得使不得。酒窖在哪里?” 顾年遐和顾君轻都深知顾迩卓绝对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并且还会坚决阻止他们的荒谬行径,顾君轻甚至想象得到,对方会怎样拧着眉毛训斥他们两个。 “毫无少主的样子!”顾君轻模仿顾迩卓的语气,“年遐,你可知擅自偷盗是大罪!” 顾年遐往晏伽身后一蹦,双手扒着对方的肩头:“是他要喝的。” 晏伽一挑眉:“你少祸水东引,我是客人,我怎么知道主人要带我去偷自家的酒?” 顾年遐笑着刚要说话,忽然一个不小心,衣袖上的铃铛勾住了晏伽的面纱,猝不及防地一扯—— 晏伽僵住了,想伸手去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顾年遐攀在晏伽肩头,对方整张脸撞进他视线。下一刻,两边都沉默了,半晌没动弹。 只不过小狼耳朵给吓直了,耳廓的绒毛跟着一起抖来抖去,显然很紧张。 晏伽趁势发挥,阴恻恻道:“原本不打算暴露的,毕竟我也不想灭口无辜,现在倒是不得不如此了。” 顾君轻脸色煞白,抽出刀,一把扯过顾年遐,色厉内荏道:“你威胁谁啊!” 晏伽继续吓唬道:“一头小狼崽儿能卖五千金,两头讨价还价到一万两千金,正好,拿这笔钱做个生意,下半辈子吃穿不愁了。” “卖他!”顾年遐将顾君轻往晏伽跟前一推,“他肉多,顶我两个!” 顾君轻:“??你!” 晏伽趁乱把斗笠捡了起来,扣回头上。他有些后怕,幸亏在场的没别人,狼族一多半人都认得自己,这些小辈却都没见过他,就算被看到脸也不是什么大事。 别说他死了三年,就是一百年,“晏伽”这名字都是个大麻烦。 “走吧。”晏伽掩上面纱,恢复了正经神色,“去偷酒喝。” 顾年遐正推着顾君轻有些婴儿肥的脸,余光瞥了一眼晏伽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底某个地方被针尖刺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想去捕捞那瞬间的感觉时,已经无迹可寻了。 对方的后背笔直、宽阔,但他没来由觉得有些瘦削。 “对了,有件事问问你们。”晏伽说,“三七坊灭门,越陵山没反应吗?怎么还轮到凌绝宗过来撒野了?” 第12章 毕竟西北一脉,向来势力最大、镇守一方的门派就是越陵山,出了这么大的惨案,越陵山现任掌门居然没有出手接管,这件事则更不对劲。 顾年遐理了理袖子,三两步跟上去,语气中颇有些讥讽:“越陵山?若按你们人族划分的地盘,这事儿是该归越陵山管,可既然都被别人打上门来了,就说明越陵山根本没打算插手此事。” 晏伽皱眉:“越陵山管都没管?他们驻守西北,如今干什么吃的?” 顾年遐道:“求仙问道、飞升化境,无非追求这个。现下越陵山紧闭山门,对所有事情都不闻不问,还撤回了驻守山下的弟子。我下山转悠一回就替他们收拾不少烂摊子,左不过是横行的邪祟作乱,却没人管。” 晏伽怔然,他醒过来之后收集了不少情报,却刻意避开了越陵山的消息。近乡情怯,本以为三年未见,故人故地不会有太大变化,没想到从顾年遐口中听到这话,一时难以消化。 顾君轻也道:“越陵山那群人嘛……平时不跟我们打交道,头几年还能看见满大街穿着玄鹿羽衫的灵修,后来就莫名其妙消失了,听说是他们的掌门突然宣布封山,再不收徒、也不对外往来了。” 晏伽闻言有些恍惚,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了袖中那把短刀,记忆空溟,似乎总想要冲破牢笼。 顾年遐见晏伽忽然止步不前,心中又腾起那股熟悉感,而这次相伴生出的,还有某种莫名的哀戚流窜过心口。 第7章 先从我身上下来再思考 蘅宫地窖的锁,并非寻常的铜铁所制,晏伽来过这么多次,还是第一回见到真正防贼的锁长什么样子——连条门缝都没有,黄铜色的大门就像长在了周遭石壁上,浑然天成,防火防盗。 可惜这玩意千防万防,防不住他们监守自盗的少主。 顾年遐捏了个咒诀,指尖一点灵光落入镶嵌在门上的锁眼,四周那些状似枯死的藤蔓竟又一寸寸生出新绿,片刻的功夫,那些重新恢复生机的藤条纷纷向四面散去,严丝合缝的黄铜门扉裸露,缓缓打开。 “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顾君轻估计是怕晏伽过河拆桥,这回也学聪明了,“你要是不讲义气,我俩可就不保你了,外族偷盗是要处以狼噬之刑的。” “那可不行。”晏伽说,“我是被你们挟持来的,我一介肉体凡胎,怎么打得过你们魔族?” 顾年遐立马补充道:“我是被顾君轻骗来的。” 顾君轻大怒:“顾年遐,你吃里扒外!” 晏伽乐得看两头小狼崽子拌嘴,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可比这个鸡飞狗跳。 他在越陵山十年,十岁拜入师门,十五岁继任掌门。十九岁被万人唾骂、不得不离开越陵山的时候,他站在山门外回想自己这一路走来的时日,万分唏嘘。 可惜身后事不太体面,至少他留给世人最后的死状,凄惨至极。 顾君轻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轻车熟路摸到了酒窖所在,溜进去抱了两坛酒出来,塞给顾年遐:“来,这是三百年的抱鲸曲,我还没尝过呢。” 顾年遐低下头,在坛口的封泥处闻了闻:“好香。” 他将酒坛子递给晏伽,神色欣然,眼底仿佛亮晶晶地期待着什么。 晏伽伸手接过一坛,迫不及待打开坛封,畅快地灌上几口,只觉得酒香清冽入喉,果真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琼浆美酒,怪不得狼族自己都舍不得喝,酿了这么多,还是抠抠搜搜地藏起来。 三人偷了两坛酒,顺着地窖口原路返回,一切都做得不留痕迹。顾年遐溜门撬锁的功夫一流,将黄铜大门上的锁悉数复原,还打算多上一道封印,让这里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有人偷溜进来的样子。 晏伽在一旁,乐不可支地看着他:“你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顾君轻转过头,眼馋地盯着那酒:“给我也尝尝。” 晏伽把酒坛子往后一撤,煞有介事道:“小狼是不能喝这个的,酒性太烈,喝完有你们受的。” 明明就是想独吞,却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顾年遐敲了敲手中另一坛酒,笑得露出小犬牙,看着晏伽说道:“你答应我件事情,我就把这坛酒也给你喝。” 晏伽立马一抹嘴角,扒着酒坛子就要往回吐:“拿回去拿回去,我就是渴死也不喝你们狼族的酒了!” 顾年遐一愣,按着他的头往后推:“你都喝了,已经尝到味道了!” 晏伽向来不知羞耻心为何物,从容道:“我只是一介过客,刚进门就被你们顾氏的少主绑到地窖,逼着喝了这些酒,有毒没毒尚未可知呢。” 顾年遐从未见识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抢回那坛酒,凶巴巴道:“不给你喝了!” 晏伽权衡片刻,朝他勾勾手指:“你可以先说你的条件,我考虑一下答不答应。你们顾氏的面子,我还是要给三分的。” 顾年遐也学会跟他打太极了,神神秘秘地一笑,说:“现在不能告诉你,既然你来,必然是要见我爹的,只不过外面那些人你暂且得躲一下,等过了这阵风头,你自然会出去。” 晏伽暗想道,的确聪明。 他正盘算怎么对付这头难缠的小狼羔子,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自己一声。 起初那声音不像是从耳边传来的,听起来似乎有些遥远模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玉环相碰般清脆,虽然空幻,却听得出来是在喊他的名字。 第13章 晏伽猛地转头,只见身后是紧闭的黄铜大门,而那声音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不过转眼的片刻,他就记不清那声音是男是女、音调高低了。 方才那个人声着实诡异,但和梦里那个呼唤的声音截然不同,没有丝毫诱他入混乱的气息,反倒十分空灵,并稍显绝望与困惑。 毫无疑问,这座有千年岁月之久的蘅宫之中,多少有些诡异非常的东西,凡人身躯怕是无力消受,因此他才诓骗这两只小狼同行,顺便在蘅宫中摸一圈,打量打量凌绝宗那些人真正的意图。 三人刚走出地窖,迎面就碰上凌绝宗的人和几个狼族迎面过来,为首正是顾氏族长。顾年遐立马转身,扯着无知无觉的顾君轻领子往回一拽,噌地躲到晏伽身后,着急地戳了戳对方:“快快,挡住我们。” 晏伽扯着他耳朵:“我是柱子吗?别往我后面躲,我还想躲你后面呢!” 一行人越走越近,穿过拐角的时候,族长忽然顿了顿,目光似有似无瞥向另一个方向。 那边的回廊空无一人,檐台高筑、曲折迂回,地势缓慢沉坠而下,并不是通往客房的路。 “先知大人,我等也绝非故意为难于你们,兹事体大,因涉及仙道同门,宗主吩咐我等,此去必要查清来龙去脉。”他身旁的凌绝宗一等弟子傲慢开口道,“顾氏的少主,怕是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众人身旁不远的盘龙汉白玉石柱后,施了匿影诀的晏伽左右两肩分别攀着一只狗崽大的小狼,他只觉得肩头似坠了千斤的巨石,酸痛无比。 亏得这俩狼崽子还很是心安理得,扒在他肩膀上,竖耳听那边的对话。 族长面色如常,将凌绝宗众人往石柱的方向引了引,道:“向来北境诸事,若有争端之处,便由越陵山与我族共同出面。此事无论大小,合该是越陵山过问,不知贵宗为何如此着急给我儿定罪,可知会过越陵山?” 凌绝宗的人个个脸色都不好看,仙道诸门向来知道北境狼族目中无人,从前除了越陵山之外,压根看不上别人。 虽然当年越陵山身陷争端,顾氏撒腿避嫌比谁都快,但从前看不上的如今依旧看不上,这让当时自认不输越陵山的凌绝宗之流十分不满,即便他们忌惮前两者已久,恨而远之,但一面又十分热衷得到对方的承认——或是看作某种殊荣加身,哪怕是被晏伽骂上一顿,也能出去作为吹嘘的谈资。 的确莫名其妙,但这世道牛鬼蛇神横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见怪不怪。 一人说道:“越陵山?一群只知缩头避世的庸才罢了!他们这些年闭紧山门谁都不搭理,清高得很。果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不知道越陵山当年接连出了两个叛出仙道的败类,还会不会出下一个?” 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的其中一位,正是著名的仙道叛徒晏伽,他右手捏着咒,脸上毫无表情。倒是顾年遐听着那番话皱了皱眉,道:“近墨者黑?他这是连带着骂谁?” 晏伽撸了撸他脑壳,说:“难为你还能听得出来这些人在放什么屁,没错,就是在指桑骂槐地说你们黑心肝,今晚找个机会,溜进房里咬死他们。” 顾年遐斜睨他一眼:“他们指桑骂槐,你是借刀杀人。” 族长叹了口气,说道:“仅凭那家仆一面之词,我顾氏不会认。远来是客,诸位今晚可先行留宿,恕我不奉陪了。” 他说完,吩咐近侍将凌绝宗的人带去歇息,自己转身走了,丝毫没理会对面的气急败坏。 刚才晏伽一直留意着万留风的表情,对方像是完全没听见那番嘲讽的话。作为曾经的越陵山内门弟子,似乎对过去全无留恋,连半点波动也没有。 简直白眼狼一个。 凌绝宗众人骂骂咧咧地走了,晏伽听到脚步声远去,才收了匿影诀,松了口气道:“真是背运,走到哪都碰上。” 顾君轻跳下他肩膀,变回人形,说道:“我的妈呀,这些人简直是疯了,明明自己没理,胡搅蛮缠些什么?” 顾年遐却神色凝重,仍趴在晏伽身上,蹙眉思索着什么。 晏伽看了看他,问:“你在做什么?” 顾年遐:“思考。” 晏伽:“先从我身上下来再思考。” 顾年遐非但不理,反倒得寸进尺地在晏伽背上蹬了几脚,直接窜到了对方头上,像顶狼皮帽子似的扣上去,低下头,隔着面纱四目对视:“刚才顾君轻说什么?‘明明自己没理’,对吧?他们自己必然也清楚是没理的,仅凭一个不知来历的家仆,如何定我的罪?” “所以呢?”晏伽已经在想着怎么才能快准狠地把顾年遐从自己头上逮下来了。 顾年遐道:“他们自知无法让我认罪,却还是来了,折腾许久,无非是要我和那家仆亲自去对峙。但三七坊是如何被灭、这人又是怎么独独幸存下来的,我先前一直无暇去想。” 眼下的蘅宫,唯有北境狼族的族长,即顾氏一族的“先知”孤身驻守。而顾年遐的母亲则是族内地位同样举足轻重的祭司,除了祭礼告祝大典时会回来待上许久,其余时候常年在外,对蘅宫诸事鞭长莫及。 凌绝宗显然就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故意前来发难,但不会真的与顾氏结仇。这些魔族虽然曾向上古诸神许诺过绝不残害凡人,但在人族眼中毕竟是异类,就总有翻脸不认人的那天,他们就是再傻,也不会自己上赶着找死。 第14章 唯一的理由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凌绝宗另有图谋,才不惜冒着得罪北境狼族的风险来此兴师问罪。 晏伽觉得顾年遐说得不无道理,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如此说来,他们在你家地盘上大吵大闹,反倒让人顾不上去想……三七坊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8章 你那小徒弟快要恨死我了 顾年遐的尾巴用力甩了两下,抽得晏伽脖子生疼。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对方扯了下来,揪着后脖子,佯装凶神恶煞道:“下来!” “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嘛?”顾年遐爪子耷拉在胸前,额头印记亮晶晶的,“我们先回去,等那群人睡了,就偷偷溜走,去三七坊看看。” 顾君轻立马跳起来:“我也去!” 晏伽不讨厌小孩子,甚至还能逗几句玩玩,但也仅限于不让他带孩子的前提下。 顾年遐被晏伽放到地上,又攀着他的腿噌噌爬了上去,重新扒回他肩膀,打了个哈欠:“本少主困了,回去吧。” 晏伽震惊不已,问顾年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顾年遐不假思索:“偷酒贼。” 晏伽点点头,顶着一头沉重的斗笠便往前走:“说得好,我还要偷小狼呢,两只一起偷了去卖,走吧。” “留步——” 第四道声音突兀地插进来,晏伽下意识地准备摸刀,就听那声音又道:“不必如此戒备,是我。” 是顾氏族长,顾影拙。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转了回来,正默默站在几人身后看着这场闹剧,面上笑得七分冷三分假,相当有损一族之王的气度。 晏伽松了口气,收回手,说道:“是你啊,怎么,一见面就认出我了么?” 顾影拙笑了笑,看向顾年遐,说道:“年年,不能胡闹,赶紧下来。” 顾年遐极其不乐意地说:“爹,他都已经跟我说好了,要去三七坊走一趟。” 顾影拙皮笑肉不笑,脸已经有些阴沉下来:“走什么走?别添乱。” 晏伽乐道:“没有的事,你家少主大人英明神武,我等心甘情愿拜服。” 顾年遐拱拱鼻子,从晏伽身上跳下来,变回人形被顾影拙拎到身后。 顾影拙一点没惯着他,拍了拍顾君轻的肩,说道:“你们两个先下去,我和这位客人有事情谈。” 顾君轻恨不得赶快逃离是非之地,毕竟晏伽还抱着一坛酒。他把自己手中那坛酒往晏伽怀里一塞,拉起顾年遐就走。后者不情不愿,但也违抗不了亲爹那命令的眼神,只得几步一回头地跟着顾君轻往寝殿走了。 晏伽瞧着不断回头的顾年遐,笑道:“儿子养得不错啊,都能化形了,还挺俊。” 顾影拙叹道:“一天天就会折腾闹心,动不动就往外跑着不回家,跟他娘一模一样。” 晏伽摇摇头,说道:“小孩嘛,有点心气儿是好事,好好教就行了。不过我方才看他眉间印记有点淡,怎么回事?” 顾影拙神色莫名有些复杂,看着晏伽,似是欲言又止。 “你挤眉弄眼的做什么?”晏伽摘掉斗笠,久违地透了透气,“可憋死我了,戴着这玩意儿不好走路,只能调动灵识认路,怪累的。之前不小心被他俩看到了脸,还好还好,不是麻烦的熟人。” 顾影拙瞧着他,忽然眉眼松弛下来,笑道:“倒是你,这三年来大梦酣觉,可好睡啊?” 晏伽叹了口气,慨然道:“一睡三年,醒过来总觉得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睡下去时外头腥风血雨我懒得管,如今醒了,居然还是腥风血雨。” 顾影拙看着他,摇摇头说:“世道繁乱,你早知自己不能全身而退,还是袖手旁观为妙。” 晏伽笑道:“袖手旁观?你们顾氏又何尝不是一直不争世事,这麻烦不照样找上门来?” 顾影拙无奈道:“如今魔族一脉日渐式微,总不如人间热闹。三七坊灭门一事,老夫已经悄悄派人前去探查过,的确蹊跷,只能说此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晏伽还以为顾影拙说的是顾年遐,心说居然真的舍得让宝贝儿子去查这么危险的东西,难道不担心惹上麻烦么。 “小孩子不懂事,总是瞎琢磨些别的,贻笑大方了。”顾影拙又说,“对了,既然你来了,那老夫就顺带提一嘴——事关‘那个地方’的异动。” 晏伽的手顿了一下,在顾影拙后面的话出口之前,迅速划开了一个结界,里面的声音一概传不到外头。这是越陵山派先祖所创阵法,流传到他这一代,已经很少有人会用了。 “慎言。”晏伽说道,“关于‘那里’,不管过了多少年、熬死多少人,都必须是秘密。” 顾影拙点点头,继续道:“是这样的,你大概还记得,数年前‘外界’的封印忽然洞开,九州大地许多生灵都曾经历过的那场浩劫。如今的情境,和那时很像。” 晏伽脸色微微沉下去,嗯了一声。 那段往事已经甚少有人提起,一则是因为实在太惨烈无法回首,二则当年得知内情的亲历者,几乎都死在了浩劫当中。 晏伽的师尊也死于当年,那之后他就继任了越陵山的掌门,在被其他门派齐心协力搞得身败名裂之前,他一直都被视作最有可能飞升成神的那个人。 ——就和他的师尊一样,也曾万众瞩目,后来皆是人人唾弃。 “前些日子老夫经过不周山脚下,偶然听闻有个叫三七坊的门派遭人屠灭满门。”顾影拙说,“原本江湖寻仇,冤冤相报倒也寻常,但那个门派一夜之间被灭,死因与当年青崖口一战十分相似,都是被抽尽骨血、身躯干瘪而死。但奇怪之处就在,外界的封印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第15章 晏伽从袖中摸出一团之前封印的邪秽,说道:“凡人不会修此邪术,即便去寻旁门左道,所遭受的反噬,也不是肉体凡胎承受得起的。人族若修炼此法,自己必然也活不成,也难怪给凌绝宗找到由头,咬定是魔族所为。” 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醒过来,麻烦当头,实在是时运不济。顾影拙怕是早就发现他来了蘅宫,特意让自己听见凌绝宗那些人的来意,也好权衡此事是否要插手。 晏伽叫顾影拙不必担心这个,他早先就发过誓了,这辈子再管一次闲事,出门立马被雷劈。 “这是……”顾影拙脸色微变,似乎大事不妙。 他满脸忧心忡忡,脸都快愁皱了,将晏伽揽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还有一事,事关我家年年。老夫知道自己管不了,所以……” 晏伽和顾影拙那是无数次拳脚相向、硬生生打出来的关系,当然清楚彼此是什么德行,一听这话便立马警觉,毫不犹豫地打断对方:“那我更管不了。” 顾影拙使劲勒着他肩膀,死活不肯放手:“你听老夫说完,听我说完!” “你少倚老卖老!”晏伽怒道,“我不管你家这劳什子事!” 顾影拙眼见劝不动对方,不得不单刀直入,从准备好的众多说辞中,脱口而出最具分量的那句话:“越陵山无端闭门三年,你也不管么?” 晏伽果然被他扼住片刻的命门,沉默半晌,又淡然地摇头:“我已经被放逐出越陵山,仙牒上也早就除了名姓。前门旧事,都与我无关了。” 顾影拙叹道:“老夫虽然说不上对你了如指掌,但也知道越陵山于你而言,前缘绝不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 越陵山自古高居山势险峻之地,剑法纵横天下,名声在外已有千年,直至今日仍是仙道宗门之首。纵使孤傲如北境狼族,这几千年唯一交好的仙门,也只有越陵山。 晏伽问道:“越陵山的掌门都没过问这件事?我记得你们顾氏很久不理人族诸事了,都应当是越陵山打理。” 顾影拙表情相当无奈,显然是想起了什么头疼的事:“不提还好,你那小徒弟快要恨死我了。他记恨我当年在你出事时见死不救,又冷眼旁观你被众仙家逼迫致绝路,如何还肯搭理我们?所以这件事,你若不出面,没人劝得动他。” 北境狼族从前对晏伽青眼有加,然而却在他走投无路之时作壁上观,甚至还点了一把火,由顾氏族长亲口下令围堵晏伽,直到对方彻底力竭,不敌百家围攻,惨死在追杀途中。 此事当时闹得天下皆知,那些仙门私下议论纷纷,感叹世风日下,向来高洁的魔族落井下石都如此之快,实在令人唏嘘。 晏伽想到自家那个棘手的徒儿,也颇为无计可施:“彼此彼此,你管不了你儿子,我也管不了我徒弟——他或许还恨我呢。” 只不过他也没料到,越陵山如今怠惰至此,竞对此事不闻不问。 顾影拙道:“那这样刚好,你管老夫的儿子,老夫管你徒弟,怎么样?” 晏伽冷笑道:“你管得了我徒弟?你要能管,这三年早干什么去了?罢了,算还你一个人情,说说,你儿子出什么事了?” 顾影拙道:“半年前,老夫偶尔听到仙道中一个传闻,说是未来百年内,人族灵修当中必有人飞升成神,甚至许多人已经得了飞升的法门,正在苦修,以求来日化神。” 晏伽皱了皱眉:“无稽之谈,人族繁衍存续千载,从未有人飞升成神的,如今谁吃错了药又提起这春秋大梦?” 说起这个传闻,顾影拙还是在一次仙盟法会上听到的,那时他乔装云游,刚巧听闻有人在法会上讨论。具体的他并不清楚,仅从那些人的只字片语中大致听出来,那传闻是在梦中传开的。 所谓梦境,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也少有人如此巧合地连做梦都雷同。但此事的诡异之处就在,所有最初知晓这个传闻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在梦中。 据说一个人若是诚心求成神之术,飞升法门便会自行入梦,无须再和从前一样苦苦修行、却不得其法。 晏伽倒也听过差不多的志怪传说,认为不过以讹传讹,邪道组织哄骗人入伙的把戏无外乎此,并不可信。 顾影拙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笑了一笑,又说道:“原本我也不信,直到有一日,年年告诉我,他在梦中听到了一句话——正是这个传闻。” 晏伽闻言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影拙:“你说什么?顾年遐也在梦里听到了这个?” 顾影拙点头:“他并未撒谎,这点老夫可以确信。况且年年虽然调皮,但是绝对不会故作诳语来惹人注意,那句话他曾经对老夫复述过,你可以亲自去问他。” 晏伽垂头沉思片刻,想着不如先去问问顾年遐,那究竟是一句什么样的传闻,竟然能入梦魔族。 第9章 仙道之耻,大胆叛徒 顾年遐正趴在寝殿里,拨弄炉子上半凉的烤肉。听到身后声响,还以为是顾君轻又在走来走去,不由得叹了口气。 “年年。”顾影拙叫道。 顾年遐回头一看,先看到他爹,接着便是一旁的晏伽。他缓缓坐起来,视线落在未戴斗笠的晏伽身上,似乎有些疑惑。 顾影拙道:“不必拘谨,年年。他有些事想问,你乖乖跟他说出来便好。” “什么事?”顾年遐问道。 第16章 晏伽走过去,望着他双眼,声音沉静地问道:“我需要你重复一遍,你在梦中听见的那个传闻,是什么?” 顾年遐闭上眼睛,眼皮下面滚动了几圈,似乎在回想着梦中的声音。接着,他开口缓缓道:“是这句——‘天门中断,越陵山开。昔天柱倾毁以平不周,<a href=https:///tuijian/honghuang/ target=_blank >洪荒四合,又归于大荒’。” “越陵山……”晏伽喃喃道,“又和这个有关,绕来绕去,全都绕不开越陵山。” 顾影拙负手望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开口。 晏伽又问顾年遐道:“整个北境狼族里,只有你一个人在梦里听到了这话?” 顾年遐点头:“只有我,并且不止一次。” 晏伽略加思索,很快便了然一笑:“那就不奇怪了,若你说许多魔族也在梦里听到了这句话,那我还真要疑心,是否真的有什么飞升成神之法,现在看来,还是有人在暗中装神弄鬼。” 顾影拙与他想法一致,并不言语。顾年遐则歪了歪头,问:“为什么这么说?” 晏伽道:“先前你爹提起那个传言,所谓‘若是诚心求成神之术,飞升法门便会自行入梦’,那便是说,只有对飞升极有执念之人才会在梦里听到这话。可若是魔族,本身便是与神族同生万古的种族,二者说到底并无不同,你魔族当得好好的,忽然想当神族做什么?” 顾年遐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了然道:“那就是说,有人刻意通过那些灵修的梦来播撒这个传闻,却不知为何出了错漏,把我也牵扯进去了?” 不过他和那些灵修可谓是八竿子打不着,即便晏伽如此推测,也无法证明入梦的源头究竟是什么。 顾影拙见他不吭声,又说道:“老夫倒觉得不必拘泥于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试问你若是个想求得飞升之法的灵修,第一次听到这个传闻,会以其中的那句话为引?” 晏伽扭头看向他,语气微微有些诧异道:“……越陵山?” “正是越陵山。”顾影拙点头道,“老夫觉得,无论初衷为何,至少你徒弟现下闭锁山门的决定是对的。不管那传言是否为真,相信这句话的灵修们必定会涌入越陵山寻仙问道,到时若真出了乱子,凭今时今日的掌门人,如何能控制局面?” “越陵山非一人之宗门,要连掌门都退缩怕事,那传承早就绝了。”晏伽道,“我做掌门的时候,也没人和我说过要怎么办,若是咬牙硬抗都抗不下来,旁人再骂一百句废物也是活该。” 顾影拙叹道:“你说话也不必如此刻薄,既然是你的亲传,做事想必也是有几分你的风格。” 晏伽沉思片刻,问道:“你们说,这所谓的飞升之法,与三七坊的灭门,能攀上几分关系?” 三七坊虽然与其他势力素无冤仇,却与越陵山相隔不远,灭门之事看似扑朔迷离,但只要发生在越陵山附近,就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顾影拙眯起眼睛说道:“先前谁发誓来着,管闲事被雷劈死?” 晏伽手一挥,嗤笑道:“你少来,这天上地下,雷要劈谁也得我说了算。” 顾年遐抬起脸,十分自然而然地说:“好,那我们明天就走。” 晏伽看着他,凝噎半晌,道:“我说过要带你去了?” 顾年遐何时跟人见外过:“没有啊。” 晏伽意识到什么,扭头阴恻恻地看向顾影拙,道:“你这是跟我声东击西上了?说什么这事儿和你儿子有关,我看这是你盘算好了水到渠成,路上找个人替你看孩子,对吧?” 顾影拙正气凛然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心尽显,晏伽懒得和人多费口舌,伸出手点了点顾年遐的脑壳:“要我带着你,可以,不过得乖乖听话,不然就把你丢给凌绝宗的人。” 顾年遐一口应下:“好,都听你的。” 顾影拙清清嗓子,说道:“年年,再去拿些酒来。这位是我的老友,多年未见了,为父有些话要与他谈。” “三百年的太淡,要五百年的。”晏伽毫不客气地补充,“乖年年,多抱两坛。” 顾影拙看着顾年遐跑出了寝殿,先前脸上的从容自得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浓重的愁绪,就好像前后五百年没人能比他更愁了。 “你到底在愁些什么?”晏伽顺手拎起桌上的银色酒盏,百无聊赖地把玩起来,“我总觉得你们魔族能活这么久,全仰仗那不爱理闲事的性子,真羡慕啊。” “等你当了爹再说这话试试,每日睁眼便是操不完的心。”顾影拙叹道,“老夫这个儿子,今年不过十七岁,放在魔族是小之又小的辈分。我们这一族原本天性凉薄,这孩子却并不随我们的性子,从化形至今,总是闹得鸡飞狗跳。三七坊灭门一事,老夫本意不愿插手,他却自己跑去查了一通。如今凌绝宗尚且纠缠不休,老夫只担心他接着查下去,一定会惹出大乱的。” 晏伽不以为意,闭眼惬意地往藤编椅上一靠,慵懒道:“有何不可?要是这个年纪都没有闹腾的心气儿,也不过区区樗栎之材,成不了气候。” 顾影拙道:“若一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心比天高也是无用,你最清楚这一点。当年你纵然狂傲,却未失了分寸,但年年这个性子若无人教导,此去历经人间百态,只怕来日闯下大祸。” 第17章 “你担心他只懂横冲直撞,不通人情世故?”晏伽问道。 顾影拙点头:“不只是如此。老夫年事已高,不知还能稳坐族长这个位置多久,年年又太过年幼,老夫只担心来日狼王之位更迭,他会受制于人。” 晏伽勾勾嘴角,神情平静道:“你儿子可比你想象中聪明得多,不必担心。你有意要他出去避避风头,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但越陵山那边的动向还需要你留神。” 顾影拙说道:“老夫一直在留心看着,只是你徒弟戒备心甚重,有些事以老夫的身份不方便出面,会让小辈们代劳。君轻你见过了,那是老夫的内侄,还有一个叫顾迩卓,很机灵能干。” 机灵小辈之一的顾君轻,此刻正填饱了烤肉,趴在寝殿门口的楠木架子上睡得天地不知。顾迩卓则许久没有露面,八成是路上被什么绊住了。 晏伽并不打算在狼族久留,凌绝宗的人向来不依不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搜到这里来。而这附近必然已经全是对方的眼线,他不喜欢受制于人。 等顾年遐拿回了上好的抱鲸曲,晏伽和顾影拙对饮了许久,期间聊起不少往事,当着顾年遐的面,倒也没顾忌什么。顾年遐则在一旁似懂非懂地听着,玩自己衣袍上的铃铛,并不插话。 一场酒喝下来,晏伽大致从顾影拙那里了解到当今仙道的现状,与他出事时并无大的不同,庸人依旧为庸人,天才却再未出一个。 不过凌绝宗作为曾经的中流门派,如今也一跃跻身名门,那位掌门据说与仙道各家都十分交好,风评也颇为不错,甚至夺魁了今年的仙盟会东道主,山门上下喜形于色,出门都恨不得把名号贴在脸上横行。 晏伽笑道:“他们要办仙盟会?按规矩,东道主应在盟会第一日开坛比武,分派弟子据守擂台,若败得太难看,便是丢山门的脸。以他们的剑法,真不会羞愧得此生再不敢称仙道中人么?” 顾影拙道:“你以为如今的仙盟比武,和越陵山那时还一样吗?走个过场罢了,谁不心知肚明要给东家几分薄面,还真能把人家全门上下打个落花流水不成?” 晏伽听他说着,忽然满肚子坏水如泉上涌:“仙盟会还是在仲秋办么?” 顾影拙听对方如此语气,就知道这人打的什么主意:“是又如何?你可别跟老夫说,你要去踢馆?” “对了。”晏伽一敲桌子,“我不把他们杀得丢尽祖宗脸面,就浑身不舒坦。” 顾年遐听到有架可打,耳朵兴奋地支棱起来:“你带上我,带上我!” 晏伽话说出口,便是主意打定,结果顾影拙从寝殿里出去的时候,脸上愁得皱纹又多了几条。 酒过三巡,晏伽也有些醉意,他脚下软绵绵地寻摸到床榻,心中感叹这五百年的酒就是够劲,不过一坛下肚,他就看不清自己有几根手指了。 他摸到床就打算睡,顺手一挥,寝殿中灯烛熄了大半。 四周沉入一片寂静,晏伽下意识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放松过头了,这里对他来说并不安全。在彻底睡去之前,他还想挣扎着清醒过来,但随着浓烈的酒气将他诱入黑暗,连手指都没能抬起来,便坠进了沉眠。 晏伽…… 晏……伽…… 他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天崩地裂之中,有人自远处呼唤他的名字。眼前是崩毁的山峦、倾落的巨石,铺天盖地的黑气自裂缝中喷涌而出,脚下尸横遍地、血海填壑。所有人都即将战至力竭,可那团漆黑依旧源源不断地向他们袭来。 晏伽只觉口鼻中鲜血的气息越发浓重,他心底有片刻的诧异,总觉得这一切应当早就过去了,但眼前所见、身上所感是如此真实,他无法分辨。 增援……增援怎么还不来? 他又一次发出似曾相识的疑问,但没人回答他。 “师兄,防线要没有人了!”一个同门浑身是血朝他奔来,眼底满是绝望,“所有人都要死完了……若一个时辰内援兵还是不到,怕是只有那些不过十岁大的师弟师妹能顶上了!” 晏伽喉头发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师兄!”同门眼见快要崩溃,“你说话啊,师兄!越陵山……越陵山要顶不住了!” 梦中的一切忽然被裂隙中腾起的大火燎过,晏伽跌坐在地,看着周围的所有逐渐化作灰烬。哭泣、哀叫、乞求声不绝于耳,他握剑的手颤抖,却连站都站不起来。 一个身影冲了出去,径直被吞没在裂隙之中。 晏伽…… 那个声音还在叫他,逐渐掺杂了许多别的声音——赞誉、质疑、驳斥、唾骂,几乎要在他脑海中炸开。 “越陵山向来自诩高洁,却是自养其患!出了此等败类,难道不准备给我们一个说法?” “仙道之耻,大胆叛徒,你休要再负隅顽抗!” “越陵山究竟欺瞒了我们多少事情?你们只求自家来日飞升,却不顾我们的死活!” “晏伽——!” “人尽可诛!” 第10章 他不后悔 晏伽觉得胸口像是坠了一块巨石,沉闷压抑。他想要从梦里醒来,却犹如鬼压床一般,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忽然,天地上下一片清凉明澈,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的燥火。晏伽趁着手脚逐渐恢复感知,用力一挣,从梦里脱身而出。 周身还是黑暗,他用了许久,才从渐渐平息的喘息声中想起自己正睡在顾年遐的寝殿里。方才的梦虽然极其漫长,但他睡下似乎并没有多久。 第18章 他摸了摸胸口,手掌抓到一团柔软,心下疑惑不已,又仔细探了探那东西的形状,似乎是一头正在酣睡的小狼。 “顾年遐?”晏伽半支起身子,轻声问道。 除了顾年遐自然不会有别人,此刻他正毫无防备地蜷缩在晏伽胸前,一起一伏地呼吸熟睡着。 晏伽想起刚才突然出现、解救他出梦境的凉意,看来就是紧贴着他入眠的顾年遐了。 对方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小狼,十七岁的年纪在魔族当中甚至尚未算成年,先前在林中所见的巨狼模样虽然强悍,却十分消耗力气,而此刻才是他原本的模样——一只狗崽子大小的白色魔狼。 晏伽静默片刻,没有推开身前的小狼,而是又轻轻揉了两下,躺下身打算继续睡。 睡不着了。 噩梦的余韵实在让他心神不宁,后半夜辗转了许久,身侧除去顾年遐的呼吸声,便再无别的声响。 深夜人易多思,晏伽尽力不去回想自己那不堪回首的过去,脑中却仍是忍不住思绪乱飞。他记起三年前,自己“死去”的前几日,围剿的盟军中有人问他,是否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他想了想自己当时是怎么答的——他并未回答,只是嗤笑一声,又举起了手中的剑。 于是,仙道之耻晏伽到死也从未悔改,他便理所应当地被人嘲弄、鞭尸到如今。 他不后悔,就像自己的师尊对他说的那样,他们不需要被人理解,也不需要自证些什么。怪只怪自己当年不够谨慎,棋差一着,遭人算计,至于那些诅咒和唾骂,他早就不在乎了。 顾年遐睡得像一团蒸熟的土豆,软塌塌贴着他。晏伽试图转移些注意力,捏着顾年遐的皮毛来回揉搓,听着小狼发出细微的抱怨哼声,手上没来由地越发上瘾。 晏伽左捏捏右捏捏,顾年遐似有所感,一直往他怀里缩。晏伽心道这都没醒,这小子究竟是有多爱睡。 快天明时,晏伽摸着顾年遐的毛,居然又沉沉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晏伽脑袋昏昏沉沉地爬起来,身侧的白团子还趴在那儿,见他起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你醒了?” 晏伽有些起床后的癔症,看着视线里迷迷糊糊的一团白色,忽然伸手拎起来,捧到面前晃了晃,连揉带捏地研究起来。 顾年遐:“嗯?你做什么——” 他被晃得七荤八素,眼前开始冒星星,伸出爪子试图阻止晏伽,却因为手实在太短,根本够不到对方半根汗毛。 顾迩卓刚好推门进来,看到床榻上这一幕,吓得魂不附体,离弦之箭一般冲上去,劈手从晏伽手中夺过顾年遐:“你在干什么?这是我们少主!” 顾年遐实在撑不住,砰的一声变成了人形,摇摇晃晃半天才扶着榻边缓缓坐下,抬脸一言难尽地看着晏伽。 “哦,是你。”晏伽揉揉后脑勺,长出一口气,“我以为是什么……” 他翻身下床,感觉精神好了些许,对顾年遐说道:“收拾收拾,我们走。” 顾迩卓疑惑道:“少主,你们去哪里?” 顾年遐伸出手指示意她噤声,压低声音道:“迩卓,替我瞒住凌绝宗的人,我和他要去三七坊探探情况。” 顾迩卓道:“你们要如何出去?外面那些灵修还没有走,你们一出去就会被发现的。”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晏伽披上衣服往外走去,“大不了吃饭掀桌,把水搅浑,大家都别安生。” 只是没料到,这趟水不搅自浑,几人刚走出寝殿片刻的工夫,一阵短促的惊叫便自不远处的廊下响起。顾迩卓下意识要冲过去,被晏伽拉住,摇头道:“别急,看看什么情况,第一个冲过去未必是好事。” 他料想得果然没错,等那边众人渐渐围拢起来,才从身旁匆匆跑过的狼族护卫口中听到发生了什么事——凌绝宗带来的人忽然死于非命,第一个发现的同样也是凌绝宗自己人,明显来者不善。 “他们又想做什么?”顾迩卓皱眉,“少主,你先不要出面。” 顾年遐眸色冷了冷,没有说话。他不是看不出来凌绝宗一反常态地故技重施,似乎真的是为了尽可能久地将自己拖在这里。 晏伽调动灵识前去查探,看到先前那名指认顾年遐的三七坊家仆,此刻正直挺挺吊在廊檐下,双目暴突,整张脸憋得惨白,舌头堵在喉咙口,全然没有了人相。 他注意到那家仆的口鼻间似乎萦绕着一股黑雾,气息与顾年遐在山中斩杀的那些秽物很是相似,但已经极其淡漠,大概很快就要消散了。 “不是灭口。”晏伽一拍顾年遐,“趁着现在乱成一团,我们走。” “少主。”顾迩卓扯住顾年遐的袖子,叮嘱道,“万事小心。” · 顺着大恶棍晏伽之墓继续往西北,再走上十几里就是长明镇。但其间路途坎坷难行,常年荒无人烟,草木茂密,笼罩着一股经年不去的阴森之气。 据说几千年前这里也曾有长河绕城郭的绿洲聚落,名叫众妙城,后来不知为何一夜之间衰落下去,慢慢变成了一座死城,众妙之名也逐渐佚失,如今被称作“刺冥城”。 时至今日,那些城池的残垣断壁依旧留存于此,像是荒原戈壁上腐朽的野兽尸骸。 这里地处偏远,并且向来不太平,再加上罩着这一片的越陵山诸事繁忙,天高皇帝远的,没几个老百姓敢到这里做生意,因此打尖住店并非易事,行脚的商人若是迷路到此,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第19章 晏伽带着顾年遐走了许久,只见沿途的荒屋都破破烂烂的,烟尘弥散,仿佛话本里的鬼市。刺冥城外的大路旁黄沙漫漫、飞石满天,已经荒废数千年的光景依旧被这里的死气蚕食着,总给人一种随时会倾塌崩落的感觉。 最快的路无疑是从刺冥城中穿过,但两人远远便望见这片庞然废墟散发着不详的气息。传说这座城中数千子民的冤魂不愿散去,外人一旦踏入,轻则被邪气缠身、日夜不安,重则会被这里的游魂夺舍,化作人不人鬼不鬼的游荡秽物。 传说固然是传说,但已经足够让许多人对这里望而生畏。 顾年遐四处闻了闻,对晏伽说道:“这里没有邪秽的气息,但不久之前刚有人经过,也进了城。我们要不要快点追上去?” 他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很笃定地看向晏伽。那是直接进入刺冥城的路。 “你这都能闻到?”晏伽诧异道。 顾年遐看着他:“是不是很厉害?那你以后去哪里都可以带着我。” “厉害厉害。”晏伽敷衍地揉了一把他的头,“等到了镇子上,给你买肉吃。” 顾影拙要是知道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就这样跟人跑了,还不想回家,大概脸上皱纹会更多几条。 顾年遐领着他七绕八绕,最后停在半面垮塌的屋墙前面,整个人也警觉起来,绷紧了喉咙,示意晏伽那面墙后有人。 无须对方再多说什么,晏伽也闻到了那股浓厚的烤肉香味。他冲顾年遐摆摆手,带着对方悄声爬上了房顶,绕了半圈向下看去。 只见屋前围坐着三两壮汉,看穿着打扮像是西北一带的马匪,正安静地摆弄着面前的火堆,上面还架了半扇乳猪。 晏伽俯身听着那些人偶尔几句的交谈,过了一会儿,他扭脸对顾年遐说:“这伙人是盗墓贼,刚刚从盗洞里出来,什么都没捞到,心情不好。” “这附近确实有不少大墓,但应该早就被盗干净了。”顾年遐说,“刺冥城已经荒废了很久很久,以前它还叫众妙城的时候,有很多王公贵族的墓葬,但是无人守墓,所以很好偷。” “这样吗?”晏伽沉思道,“说得也是,那这些人还往这边跑,岂不是连别人的骨头渣都捡不上了?” 他侧耳又听,那几个人又是许久没说话,忽然有个人啃了一口肉排,恶狠狠道:“真是晦气,晏伽那个人,活着就不招人待见,死了还折腾咱们。” 晏伽:“?” 第11章 又被挖坟 那人又继续道:“晏伽的墓到底是不是在这边?到底哪来的消息,说他被他那便宜徒弟埋在这边,还塞了不少宝贝陪葬?” “应该就是这里,咱们一路碰到多少同行了。”另一人说道,“但那也就是个传闻,没人知道确切的位置,所以只能碰碰运气。” “咱们可不是来碰运气的。”先前那人说道,“哥几个势在必得,晏伽这人活着的时候富得流油,陪葬肯定也都是好东西。只要能摸几件走,那些个破修仙的肯定挤破头拿真金白银来收,咱们下半辈子就不用开张了。” 晏伽听了个大概,明白这些人是在找自己的坟,并且相当垂涎里面所谓的“宝贝”。 他有些疑惑,先不说自己的坟离着这儿几十里地,里面更是什么都没有,当年“下葬”得匆忙,只是放了具空的棺木,连外椁都没有来得及赶制。 时至今日却突然有这种毫无根据的流言传出,他不得不警惕起来。 “跟着他们。”晏伽低声道,“看他们往哪里走。” 虽然很清楚这伙盗墓贼会无功而返,但有种不太好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传言的来由并不简单。 世上任何一条谣言背后总有其用意和目的,尤其这件事还是针对他而来的,经验之谈告诉他,这回又没好事。 顾年遐精神抖擞地跟在他身后,晏伽总觉得只要自己一声令下,这傻孩子就能直接冲出去把人干了。 两人毕竟有法力傍身,一路前行尾随并未引起对方丝毫警觉。沿着城里坑坑洼洼的古官道继续往前,这伙盗墓贼的目的地,似乎正是古城最中央的那座废弃宫殿。 那里曾经是戈壁上最伟大君王所居住的殿阁,它的君王向国民垂下慈悲的庇佑,众妙城安定富饶,在绿洲之上世代繁衍。无人得知这里最后的时刻经历了什么,如今唯余断壁残垣,黄沙尽掩昔日的城池,连开口诉说当年的故事也不能了。 “你们说,这里头会不会有大墓?”有人开口问道,“就算找不到晏伽的,能捞到些别的好东西,也不算白来一趟。” “你做梦呢?这破地方底下都快被挖空了,摸金祖师爷哪个不是在这儿一战成名的?”立刻就有人嗤笑道,“还是老老实实找晏伽的墓吧,那个从来没被人找到过——捂得越严实,就越说明有好宝贝。” 晏伽没想到,当初只是想掩人耳目一点,于是给自己修了一真一假两座坟,今日居然又惹出这档子破事。 假的那座早就被人挖了,某种意义上他尸骨尚未寒时,就惨遭摸金贼的毒手,然而在挖穿椁室后才会发现,那不过是座混淆视听的假墓。当时晏伽立刻就被江湖上的盗墓贼帮派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死了也不忘耍人一把。 这倒是差点把晏伽给气冒烟了,明明是自己被挖坟,却反过来还要挨骂,这世道简直荒唐可恨。 第20章 “可是你的坟不在这里呀。”顾年遐疑惑道。 晏伽看了他一眼:“有什么关系?反正真的那座也已经被我们威风八面的顾氏少主给捣了。” 顾年遐很心虚地躲开视线:“我没有想……” 他话没说完,忽然面色一变,伸手将晏伽往后拦去:“小心!” 一道白刃带着雪光朝两人劈下,顾年遐先前脸上那副松快烂漫的神色顷刻间一扫而空,双眼中蕴满了怒火,右手化为狞狼的利爪,不由分说地朝着对方落下。 只是那人一身黑色斗篷,看上去笨重,却闪躲得极快,侧身便躲开了顾年遐的爪子,接着长剑一收,落到了两人面前的屋顶上。 盗墓贼也被惊动了,听到身后的打斗声,惊觉这里来了不速之客,立马分散开来,向不同的小路上逃窜而去。 晏伽眼看要跟丢了,啧了一声,将顾年遐扯到身后,露出手腕处藏着的袖刀,迎敌而上。 那黑斗篷和晏伽过了几招,自觉再打下去就要不敌,立刻要回身遁走。晏伽冷笑出声,袖刀噌地拦住了对方去路,说道:“从我拿起第一把剑那天开始,就没有任何一个我想杀的人能从我面前逃走。” “不,等等……”黑影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却很奇怪,“你是……” “闭嘴。” 晏伽手起刀落,将黑影从当中一劈两半。对方身体僵直,扑通倒了下去,手上的剑也当啷落地。 这时晏伽才看清,那柄剑并不是什么兵器铺中随处可见的凡品,而是附着了强大修为的高阶法器,持剑者绝非凡夫俗子,若论道行,至少在一甲子以上。 “站到后面来。”晏伽对顾年遐道,“别碰这东西,很邪门。” 他蹲下身去,将剑柄握在手里,感受到剑身传来汹涌澎湃的法力。那是无主宝剑所散发出的凌乱气息,只有原主肉身与法力都消弭殆尽、武器无法得到共鸣时,才会展现出这样的状态。 晏伽又伸手拨开那黑斗篷的布料,赫然对上一张干瘪枯萎的脸,像是连血带肉被全部吸干的模样,十分骇人。他目光定了定,想起顾影拙对自己说的话,内心不由自主地收紧。 仿佛有个熟悉又模糊的声音在他的记忆里说话,警告他有某种“东西”来自北境的高墙群山之外,在遥远的大荒深处…… “他为什么这个样子?”顾年遐问道。 “他沾染了人族不该染指的力量,丹田肺腑无法承受如此强大的异类法力,失去心智而发狂。”晏伽回过神收了剑,瞥了一眼地上的干尸,“若非主动修炼邪术,不会走火入魔至此,连兵器都沾染了秽气。” 顾年遐没听太懂,困惑地歪了歪头。 晏伽继续道:“你们魔族很少有这种欲望,但人就不一样了。我们生下来就是弱小的,若非后天的修炼,甚至都难以在这世上活下去,所以总有人会被力量所诱惑,堕入旁门左道。” 顾年遐跑到刚刚那几个盗墓贼烤肉的地方,从木架上取下半扇焦香熟透的烤猪腿,鼻子闻了闻,开心地捧过去递给晏伽:“好香的烤肉,我们吃了再走吧。” 晏伽:“……算了,比起力量,你们应该更容易被吃的诱惑。” 不过这伙贼人烤的肉味道还算不错,还撒了秘制的椒盐。顾年遐根本不担心这里面下没下毒,美滋滋地啃了条猪腿,还不忘锲而不舍地邀请晏伽:“很好吃的,你尝一尝。” “我不吃,你吃吧。”晏伽手里握着跟木棍,戳了戳顾年遐的屁股,“等你吃得滚圆了,我就把你卖到专门拐卖小魔族的黑市上,换成盘缠自己快活去。” “你不会卖掉我的。”顾年遐拿尾巴拨开木棍,说道,“好了,我吃饱了,我们走。” 刚才都炸毛了,遇到危险直接变出狼尾和爪子,这会儿又摇起来了。晏伽觉得只要有这条尾巴在,对方无论什么情绪都能被自己读出来。 不过顾年遐刚才的确闻到一些烤肉以外的味道,但已经很淡了,显然留下这气息的人早已离开了许多天,找过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就在刚刚,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怪异的动静,时而平缓,时而激昂,似乎是从古城深处的宫殿传来的。 “有人在唱歌,你听到没有?”顾年遐问道,“就在前面。” 话音刚落,城中空旷的街道就刮起了莫名其妙的阴风,直冲着废弃宫殿的方向去了,像是有意要指引着他们过去。 晏伽侧耳听了许久,摇摇头:“没有,你耳朵比较灵,我们去看看。” 顾年遐顺着声音一路追过去,最后在宫殿大门外竖起了耳朵,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晏伽虽然没有魔族那样灵敏的听觉,但也很清楚地听到从那扇爬满铜锈与藤萝的大门里,果真传出了女人的歌声。 “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晏伽皱起眉,“刚刚那伙盗墓贼是不是也走的这个方向?看脚印,应该是进到宫殿里了。” “是不是有人装神弄鬼,我们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顾年遐说,“我保护你。” 晏伽看了看他,说:“那我们说好了,万一等下有情况,我先跑,你断后。” “可以啊。”顾年遐不假思索道,“你跟在我后面。” “跟你客气客气,还当真了。”晏伽按了一把他的脑门,把他推到后头,“等会儿跟紧我,别乱跑。很多时候一股脑往前冲是没用的,你得先看准情况,再说下一步。” 第21章 “好。”顾年遐甩甩耳朵,说道。 这座宫殿荒废了上千年,当年修筑的宫墙楼阁大多在风沙的腐蚀中倾塌崩落,宫门也早就破败不堪。毕竟曾是悠久的富饶城池,因此古来盗掘者众,刺冥城的地下怕是早已被挖空了,连进入正殿的大门都被人炸开过好几次,碎石倾落得到处都是,仅剩了可供一人通过的缺口。 如果那些盗墓贼已经进去了,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晏伽弯腰从缺口处探进头去,只见光线昏暗,内殿的情形看不太清楚。那歌声正从里面飘出来,忽远忽近,偶尔会让人觉得就在耳边响起,十分奇异。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踏进了内殿,同时袖口的短刀已经蓄势待发。然而里面却并没有暗器一类的机关,即便有,也必定在无数次的盗掘中彻底毁坏掉了,不足为惧。 即便再精妙的机巧,也同样敌不过时间的蚕食,这也是大多盗墓者能够频频得手、各处遗迹中盗墓贼络绎不绝的原因。 晏伽在殿中环视一圈,试图从满地倾塌的断壁残垣中找到声音的来源。但就在他凝神去寻的瞬间,先前一直回荡在殿内的歌声消失了,几丝余音从晏伽耳旁溜走,根本无迹可寻。 “没有动静了。”顾年遐到处闻了闻,忽然耳朵一竖,飞身越过半截断裂的石柱,不知道钻那里干什么去了。半晌,里面才传出一道声音,是叫晏伽过去:“他们在这里。” 晏伽也翻过了石柱,看到几个人横七竖八倒在柱子另一面,不知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但十有八九,这群人的遭遇和刚刚那诡异歌声有关。 “还活着。”顾年遐探了探那几人的脉搏,说道,“晕过去了,要弄醒吗?” 第12章 欺负小狼丧尽天良 晏伽没有答话,他将袖子挽起来,指尖凝结了一点法术,只见那法力充沛的光点跃动着飘向大殿的某处,直到落在最高处那废弃的王座之上,似乎在提醒晏伽,那里有不寻常的东西。 “这里。” 晏伽顺着毁坏的石阶走上王座的所在,目光闪烁了一下,接着便紧盯住那里微微闪着亮光的物什——一把只剩下剑柄的断剑,剑身吞口处断得凹凸不平,像是被硬生生折断的。 剑柄上落了一层灰,显然已经被弃置在此许久。但最让他意外的是,整支剑虽然已经残缺不全,却依旧残存着破碎的法力,很是顽固。 顾年遐伸手就想去拿,被晏伽拦了拦:“别碰。” “不好闻。”顾年遐皱了皱眉,“你也不要拿,这个东西……很不对劲。” “你能闻出来?”晏伽怔愣地回头看他,“什么味道?” “和你完全相反的味道。”顾年遐卷着尾巴,就差捏鼻子了,“我不喜欢,我们走吧,晏伽。” 他叫晏伽名字的时候,声音仿佛无意识地软下去,很小心似的。 不过晏伽倒是丝毫没有发觉这一点,笑问道:“我是什么味道?” 顾年遐支支吾吾地撇开目光:“你身上好闻啊。” “嗯?”晏伽好奇地拎起顾年遐的尾巴,那团毛茸茸的狼尾很着急地要卷起来,却被他扯着,动也动不了,“我身上怎么好闻了?你说说,和这个东西区别很大吗?” 他是真好奇,既然顾年遐说这柄断剑的味道很不好,那必然是能从其上感觉出什么来。如果自己的判断没错,那么顾年遐他们一族应该是能够识别某种不属于世间的力量,毕竟是魔族,对这些东西敏感一些,也是略胜于人族的天赋。 两个人想的东西显然不一样,顾年遐犹豫了一下,说:“晚上靠着你睡觉,不会做噩梦。” 晏伽不以为意:“你这个年纪,有什么噩梦可做?” 那几个盗墓贼还晕着,晏伽走之前想了想,叫顾年遐一起把人拖到外面,叠罗汉一样堆在墙角,又在旁边立了个碑,上书“醒后向东五里离去,则相安无事。若要找死,可再入殿内。” 做完这些之后,晏伽拍掉手上的石屑,朝着石碑吹了口气:“走了,年年。” 顾年遐还在那好奇地研究晏伽的刻字,猝不及防被揪了揪耳朵,很不自然地抖了两下,默默伸手捂住,快步小跑着跟上晏伽。 “回去之后好好涮一顿,洗洗干净。”晏伽边走边说,“这里面浊气太重,真让人不舒服。” “我们现在去哪里?”顾年遐问,“回家吗?” “当然不,我的事情还没做完呢。”晏伽摇头道,“我们去一趟长明镇,那里离刺冥城和三七坊都最近,眼下又没有仙门坐镇,若青崖口生变,长明镇怕是也要被殃及。” 晏伽所说的长明镇,正是三七坊门派坐落的镇子,多年前他也来过几次,与这里有些纠葛。不过一别三年,如今故人是否尚在,也不得而知了。 长明镇本就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镇,晏伽记得自己第一次来,是跟着自己的师尊,那时镇中人家不过三四十户,入夜之后连小儿哭声和狗叫都听不到,更别说白天上街的人能有几个了。 然而两人一踏入镇口的青瓦牌坊,就被眼前喧嚷热闹的景象惊得半天没往里迈步子。 晏伽愕然地瞧着里头从未见过的场面,思索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但牌坊上明晃晃写着“长明镇”三字,分明又是走对了路。 顾年遐仔细嗅了嗅,说道:“没有鬼怪的气息,并非鬼市蜃景,但是……有奇怪的味道,我以前没有闻过。” 第22章 “嗯,你闻得没错。”晏伽神色微沉,“我能感觉出这镇子上有股法力流动,而且到处都是。把耳朵尾巴收起来,我们进去看看。” 顾年遐化了普通的少年身形,跟着晏伽往里走去。 他很少来人族聚居的地方,看什么都新鲜好奇,总是走着走着就拐到路边的摊子上,再被晏伽拽回来:“跟紧我,别跑丢了。” 不过两人倒是同时注意到了,镇上忽然多出的这些人里面,有不少是仙门灵修,看打扮就能知道,他们并不打算掩藏自己的身份,而是佩剑或御使法宝走在街上,彼此之间也都不难互相认出。 这些人中难保没有往昔的熟人,被认出来总归是个麻烦,于是晏伽索性又随手给自己化了顶轻纱斗笠戴上,背着手慢慢悠悠走在街上,乍看仿佛只是个风尘仆仆的过路人,连把剑都没佩,丢在人堆里立马就没了。 顾年遐正往前走着,忽然觉得脸颊一阵发痒,扭头就看到一抹绿色的东西从自己肩头飘过去,样子像是金鱼,绸缎似的尾条刚好擦过他的脸侧。 “晏伽,你看那个。” 顾年遐捅了捅晏伽的后腰,没想到把对方捅得一个激灵,弓着腰往前跳了几步:“你干什么?!” “你怕痒?”顾年遐乐道,“对了,你看那个东西,滑溜溜的,好奇怪。” 晏伽顺着顾年遐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去,也捕捉到了一抹绿色的影子。那东西长得确实像条鱼,眼睛圆溜溜的,攀在一个灵修的肩头,注意到顾年遐在看自己,也投过来好奇的目光。 “不能吃。”晏伽拍了拍顾年遐的尾巴,说道,“看起来像是精怪之类,但是完全没有隐藏身形。” 不仅如此,那绿东西还摇头摆尾地到处晃悠,尾巴撞翻了摊位上的瓶瓶罐罐,惹得摊主抱怨起来:“谁的谁的?收好,别碍着我做生意!” “这些人都能看见。”顾年遐惊讶道,“他们好像都习惯了,凡人见到精灵鬼怪一类的东西,不应该害怕吗?” 晏伽跟在那灵修身后,看着对方将绿东西收进袖子,说的话也十分令他在意:“好好待着,别乱跑,晚上有你疯的。” 这人很快就淹没在了街上熙攘的人群里,顾年遐正要去找,扭头又撞上颗白色的团子,一双红色的眼睛滴溜溜盯着他,接着在空中翻了个身,也往一个灵修那里跳去了。 “兔子?”顾年遐指指前面,“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狼的本能就是扑兔子和鸟,顾年遐好在不是普通白狼,多少能忍得住。晏伽见状,伸手悄悄按住他尾巴根,低声道:“别闹。” 顾年遐毫无防备地被晏伽摸到,一个激灵就僵住了,半天没动。晏伽都走出好远了,他才回神跟上。 先前他们遇到的灵物,在这里竟是随处可见,无一例外都是精怪走兽的样子,却毫无凶意,反而服服帖帖地跟在那些灵修身边。更有甚者会帮着那些灵修提个东西,仿佛一只豢养在身边的宠物,对主人言听计从。 “从未见过这些东西。”晏伽道,“我们先找个店住下,再打听这里是怎么回事。” 这里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沿路打尖的店家居然都人满为患,好不容易找到处偏远的客栈,住一晚居然要二十文钱。晏伽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铜钱:“要一间房,宽敞些。” 客栈二楼只剩了一间中房,两人住进去,只觉得热气袭人,躺下之后都不怎么想动弹。晏伽在榻上翻了个身,随口问顾年遐:“你饿不饿?先去洗个澡,傍晚带你去集市吃些东西。” “我们不去三七坊?”顾年遐问他。 晏伽闭了闭眼,说道:“不去,三七坊周围现在一定还有眼睛,只要我们靠近,立刻就会被注意到,敌暗我暗,也好过敌暗我明。要知道,刻意为之总会引人注目,但这世上的流言和小道消息,从来都是在市井闲谈之中传开的,嚼舌头是人之常情,你得学会怎么用。” 热水很快打上来了,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先前还爱答不理的掌柜这会儿变了个人似的,殷勤得很,将热水倒进木桶,还放了新的皂角。 顾年遐隔着屏风半天没动静,晏伽凝神留意着那边,半晌只听见什么东西闷闷的一声落入水中,接着慢慢平息下去,又不动了。 “年年?” 晏伽不放心地起身绕过屏风去看了一眼,只见毛茸茸的一团白挂在桶沿上,两只爪子搭着,很舒服地晃来晃去。 “我喜欢洗澡。”顾年遐看到他来,爪子晃得更欢快了,“你要不要一起洗?” 晏伽走上前去,连声招呼都没打,忽然就托住顾年遐的前爪,将对方整个提了起来。 洗澡水淅淅沥沥地顺着打湿的狼毛淌落下来,尾巴尖还挂着水珠。顾年遐甩甩耳朵,抖了晏伽一身水,很莫名其妙地问:“你又要干什么?” “你衣服呢?”晏伽提着他左看右看,“你变来变去的时候,衣服都哪去了?” 顾年遐眉眼飞扬着得意:“我们直接用法力幻化出衣服穿,就方便多了。以前我母亲经常去人族的市集买好看衣服给我,后来练法天象地的时候都撑坏了,干脆就自己变衣服嘛。” “那不就是说,其实你身上根本就没有衣服?”晏伽使劲晃了他几下,“你多大了顾年遐,居然不穿衣服跑来跑去!” 顾年遐被他甩得晕头转向,爪子扒住晏伽的肩膀:“停下停下!” 第23章 晏伽又弹了两下湿漉漉的尾巴,这才把小狼放回桶里。顾年遐被热水一浸,爽得直眯眼:“咻……” “好了,你慢慢洗吧。”晏伽转身回了内间,顺手给房里下了个结界,“等到晚上我们就出门。” 【作者有话说】 早期奶牛猫恶棍撸狗珍贵影像(不是) 第13章 明月乡 长明镇入夜之后更加热闹,两人住的客栈隔着两条街便是集市,此时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和晏伽记忆中那个偏僻荒凉的边陲小镇截然不同。 晏伽坐在窗边,半条腿垂在窗子外面,望着远处出神。身后的小狼缩成一团在床上睡着,后腿突然蹬了蹬,尾巴也微微蜷起来。 顾年遐睡得正香时被晏伽叫醒,惺忪的视线里是一抹鸦青色的衣角。他打了个哈欠,跳下床变回人形,问道:“要出门了?” “去街上转转,吃顿好的,顺便打听一下今晚究竟有什么好事。” 晏伽卷起袖子,斗笠面纱很随意地扣在头上。顾年遐站在原地盯了半晌对方的背影,才默默地跟了上去。 两人挤进熙攘的街市,两旁吵闹的光景与这处不足百户的小镇格格不入,许多房屋似乎都是近期才盖起的,大多作为客舍食肆,人来人往拥挤不已。晏伽的视线从街道一侧扫过,落在一家不起眼的面摊上,那处被周围的摊位与店铺挤在中央,只摆了两张桌子,连半个食客都没有,孤零零凄凉得很。 摊主正坐着打盹儿,晏伽搬开凳子坐下去的时候,这人还没反应过来,睁开眼茫然地看了看忽然多出的两个人,半天才回过神,急忙起身招呼:“二位吃点什么?” 顾年遐刚想问你这里都有什么,就听晏伽淡淡然开口道:“给我来一碗鸡丝香油面,多些汤。” “客官以前来过?”摊主利索地弯腰将他们这张桌子擦干净,一边问道,“这位小公子吃什么?” 晏伽撑着下巴问顾年遐:“喜欢吃什么?” “喜欢吃鸡腿儿。”顾年遐答道。 “鸡腿面也有,要贵一些。”摊主说,“一碗鸡丝面、一碗鸡腿面,好嘞。” 等两碗面上来,顾年遐已经捧着肚子等了半天,从竹筒中抽出双筷子就低头吃起来。晏伽慢慢悠悠的,挑了一筷子面放入口中,半天没动。 “你在干什么?”顾年遐问他。 “品面。”晏伽一本正经道。 顾年遐是真爱吃鸡腿,面端上来的时候,上头盖着个巴掌大的鸡腿,晏伽就抽了双筷子的工夫,再低头看时鸡腿已经没了,碗边丢着根骨头,啃得相当干净。 晏伽揉了揉额头,起身去隔壁摊子上又买了只烧鸡给他。 面摊旁边是长明镇最好最大的酒楼,门前挂出了一共八盏红灯笼,旌旗飘动,里外三层楼都挤满了人。晏伽边吃面边留意着酒楼进进出出的食客,发现大多都是些衣着整肃、气度不凡的灵修,身旁无一例外都跟着先前二人在街上见过的那种精怪,飞禽走兽、蛇鼠鱼虫一应俱全,而旁人也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连个好奇多瞧一眼的都没有。 “老板,这酒家的饭菜怎么样?”晏伽随口问面摊摊主,“我弟弟嘴馋,想着来都来了,怎么也得带他吃顿好的。” 摊主笑道:“公子想吃这家?那兜里没有几十两碎银可不敢进去。从前这儿倒也不贵,寻常人家都吃得起,这两年净顾着伺候这些大爷,只卖最贵的饭菜。您要是想带弟弟吃顿好的,城东那家小一点的也很不错,还没这么贵。” 晏伽点头道:“看来并不是一阵子的事,少说也得两三年了。老板,我记得从前这镇子并没多少人来,怎么变得这么热闹?如今都流行豢养那种仙宠吗?” 摊主道:“我不太清楚他们到底来干什么,但这场面都司空见惯了。每年这时候,就一下子从外头进来好多修仙的,带着你说的那些……仙宠满街跑,到了晚上,又都往城西那家明月乡去了——您要是早年来过,那肯定不知道,两年前忽然有个大财主掏钱修了那家酒楼,我路过的时候看过几次,门口两尊石狮子,金丝楠木的门柱、镶金边的牌匾,气派得很呢。” “那财主叫什么?家住城里吗?”晏伽又问。 摊主想了想,惋惜摇头:“死了啊,明月乡盖好之后没半年就死了。他老婆孩子没多久也搬走了,孤儿寡母的,带着那些家财跟狼窝里的兔子似的,也不知道以后怎么活。” 晏伽若有所思,低头吃完最后一口面,没再说话。 当地富甲一方的财主,倾万贯家财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修了座酒楼,没多久便一命归西了。此人有妻子儿女,按理来说家中亲眷会接管这里,但摊主却说,那财主全家老小在这之后全部搬走了,这让晏伽不得不觉得有些反常。 顾年遐这时候也吃饱了,抹了抹嘴,说道:“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明月乡……” 晏伽看向长街尽头最为张灯结彩的地方,只见那里的灯火照彻了夜色,那是曾经只在中原的不夜城才能看见的景象。酒楼的尖顶处悬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比天上的明月还要夺目,晏伽第一次知道,原来真的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月亮黯然失色。 夜色渐深,人群果然都在朝着明月乡簇拥。晏伽正了正斗笠,和顾年遐一起顺着人潮向那里过去。 晏伽有意混在人群之中,听着周围人高谈阔论,大致听明白那明月乡如今除了是座酒楼,更是四方闻名的歌舞乐楼,里面美酒佳肴、珍奇美人应有尽有,丝竹管乐彻夜不停,盏中盛白玉、池里蓄黄金,皇亲贵族的纸醉金迷比起这里,也不过尔尔。 第24章 不过最令他在意的是,这些人似乎是冲着明月乡里的某样东西而来。且唯有提及这件事时,所有人言谈间都含糊闪烁,他听不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顾年遐闻了闻,说道:“前面灵气郁集,那些灵修肯定都过去了。可是他们身边都带着那些精怪,会不会是只有这样才进得去?” 晏伽起先没注意到,听顾年遐这么一说,才发觉果真如此。放眼望去,所有朝着那边走的灵修身旁全部跟着一二精怪仙宠,唯有他和顾年遐什么都没有,反而特立独行。 他思索片刻,视线忽然落到了顾年遐身上,愣了愣,嘴角勾起一抹笑。 “干什么?”顾年遐往后退了一步,“你笑得好可怕。” 晏伽不由分说伸手将顾年遐扯进了路旁的小巷子里,窸窸窣窣半天,出来的时候却只剩了他一个人,以及趴在他肩膀上的半大白色小狼。 “待会儿别说话。”晏伽托了托小狼的下巴,“假装你是普通的小狼精。” “万一情况不对,我能变回来吗?”顾年遐小声问,“帮你打架。” “见机行事,轻易不要变回来,魔族出现在这里会惹出乱子。”晏伽说,“乖乖趴着,明天还给你买鸡腿吃。” 顾年遐的尾巴很不开心地垂着,又卷起来盘在晏伽手臂上,抬眼警觉打量着四周。 晏伽在两人身上都施了封印气息的术法,在旁人看来只是平平无奇的无名修士与仙宠,混迹在人群之中,相当不惹人注目。 这里各种装束的人都有,或盛装繁饰、或衣着朴实,因而晏伽这顶斗笠也并不算扎眼。他抚了抚肩膀上的小狼,走到了明月乡门口。 这里果然如那个面摊老板所说,富丽堂皇、奢华无比。门前的楼牌与石狮子气势雄浑,金丝楠木柱上雕四条盘龙,栩栩如生,但寻常雕龙都是作昂首欲飞之状,这四条龙却全部都是垂首而视,四双铜铃般的龙目紧紧盯着门前青石阶,盆口大张,似乎有意要震慑来客,告诫入此门者统统收敛脾性,否则门内光景,只会比这里更加令人有压迫感。 “吓唬谁呢。”顾年遐嗤笑道,“区区四条龙。” “确实是雕虫小技,吓唬吓唬色厉内荏的草包罢了。”晏伽说,“不过你口气不小啊,‘区区’四条龙?你和龙打过没有?” 顾年遐不屑道:“龙族没什么可怕的,遇见不对付的便打,我管他是龙是虫。” “说得好。”晏伽说道,“你比你们其他族人有出息多了。” 门口只有两名侍者,看似漫不经心地垂着头,其实每个进门的来客都会经过这两人的视线打量。晏伽暗叹还好刚才敛藏了气息,否则可能真的被看出些什么。 再往里走便是左右两条回廊,蜿蜒绕水,循着天井中央一座假山而上,通往同一处凉亭。过了凉亭,居然又是一道长廊,尽头正是明月乡的酒楼。 众人只进门就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沿路赏看路旁的花草奇石,都赞叹不已,须知在西北这种旱之又旱的地方,找水已是不易,况且还是如此清澈的活水,也不知道从何处引来。那些奇花异草也极难在这种地方盘活,可见这里的主人手眼通天,本事不小。 “进门就这副派头,是要先给来客一个下马威,明确告诉你这里的主人尊贵无比,将你尊为座上客也不过是一时的,还得要守主人的规矩。”晏伽说,“不过……” 顾年遐低下头问:“不过什么?” “不过我不吃这一套。”晏伽道,“走吧,进去看看什么来头。” 酒楼大堂里人头攒动,各种仙宠精怪应接不暇,顾年遐左看看右看看,趴下去对晏伽说:“都没有我好看。” “你又不是宠物,跟它们比什么?”晏伽说,“别讲话了,看看情况。” 等所有人都在大堂中央聚集完毕,头顶的灯忽然暗下去。晏伽能感觉到肩上的顾年遐一下就绷紧了,后腿紧紧蹬着他的背,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吼声。 “没事,别怕。”晏伽觉得顾年遐应该不至于被这种小场面吓到,轻轻拍了拍他,“我在这儿呢。” 下一刻,脚下的地面陡然一沉,伴随着沉闷的铁索喀啦声,居然缓缓向下降去。 但这里的人像是早已习惯,依旧继续着先前的谈笑,等着铁索声戛然而止,火舌一般的光照从头顶的连廊蔓延开来,四周顿时又变得灯火明徹,光景却和刚才全然不同了。 他们此刻身处的,仿佛是一处巨大的戏台,周围环绕着密集而高耸的客座,那些灵修纷纷散落入席,明显已经不是第一次来。 “入乡随俗吧。”顾年遐小声道,“我们去上面,看得清楚。” 【作者有话说】 狼族少主爆改小狼糖糕 第14章 千金一掷盈君袖 晏伽不是没经历过鸿门宴,但眼下这种情况,就算是断头饭也得先静观其变再说。他抬手确认自己的面纱能完全遮住脸,顺着客座的木质楼梯走到了最上面,挑了个角落坐下。 顾年遐顺势跳到他腿上,伸了个懒腰,盘踞起来向下望去。 半炷香后,所有人都落座完毕,灯烛又暗下去。晏伽这才注意到头顶的盘龙灯像是活物一般,随着肉眼不可察的吐息起伏,灯光也一明一暗,很是奇异。 不多时,一个黑袍人走上戏台,以金龙面具遮脸,依次向着四面行礼。客座上这时却开始有人不耐烦地出声催促着什么,争论声此起彼伏,晏伽侧耳去听,也没听出什么要点。 第25章 “他们好像是说,让这个人快点把东西拿出来。”顾年遐支棱着耳朵,边听边向晏伽打小报告,“是宝贝吗?什么宝贝这么不得了?” 他话音刚落,前面一个紫衣灵修猛地扭回头来,紧盯着顾年遐,接着视线缓缓落到晏伽身上,狐疑道:“这位道友,你的仙宠刚刚是不是开口说话了?” “没有。”晏伽斩钉截铁道,“你没睡醒?你见过谁家仙宠会说话?” 那人似乎并不信,把顾年遐盯得都发毛了,冷汗直冒,他想起进来时晏伽的嘱咐,为了不露馅,当即便配合着翻了个身,肚皮朝天往晏伽怀里一躺,嗷呜嗷呜地哼了两声。 晏伽也很自然地伸手挠了挠他的肚子,原本只是做戏,没想到手感还挺软的,忍不住多捏了两下,把顾年遐捏得直哼哼。 紫衣灵修两眼放光,自顾自地转过身,贪婪地看着顾年遐:“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成色的小白狼,这浑身真是半根杂毛也没有……道友若愿意割爱,不如开个价,将这小白狼让与我?” 晏伽莫名其妙:“这小狼我养得好好的,凭什么让给你?你开多少价我也不卖,这可是我从狼崽子养起来的,你以为区区铜臭几两,就能换走我家小狼崽?” 紫衣灵修心思都在顾年遐身上,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说:“我还是带了不少银钱的,道友不妨先开个价?” 他说着,刻意打开腰间的钱袋,让晏伽瞥见里面的闪闪金光。 晏伽看了看顾年遐,摸肚皮的手忽然慢了。顾年遐觉得不大对劲,猛地抬眼与他对视。 那一瞬间,晏伽从小狼眼底看出了喷涌而出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你真要卖掉我?! 晏伽忍笑忍得辛苦,摇了摇头,安抚地拍拍顾年遐气鼓鼓的肚子:“我不会卖的,道友不必再坚持了。” 紫衣灵修不甘心地又看了顾年遐一眼,迟疑道:“它真的不会说话吗?可是我刚才明明听见……” 对方还想辩驳,被晏伽无情打断:“你刚才做梦了。” “是吗……” 紫衣灵修这才嘀嘀咕咕地转了回去,似乎也对自己刚才所听到的产生了怀疑,“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吧,算了。” 晏伽面不改色瞎扯的本领已经登峰造极,十次有九次都能把人蒙过去,剩下的那一次,绝对是遇上了他师尊。 ——那是个比他还敢张口就来的主,晏伽这一身浑劲儿大半都是跟那人学的。而他师尊,是他曾经在这世上唯一无法骗到的人。 眼前光景陡转,晏伽被耳边的一声嘶鸣扯回思绪,垂眼去瞧,只见先前四面宽阔的戏台上忽然落下了手臂粗的铁笼,一狮一虎两头仙兽从戏台旁的洞口钻出来,乍一看见对方,都瞬间炸起了全身的毛发,嘶吼着互相警告,像是随时会扑上去和对面杀个你死我活。 “斗兽?” 晏伽皱起眉,悄然打量四面的灵修,但此刻每个人都沉浸疯狂当中,完全没有了在上面时那种风骨翩翩的气度,双眼发红、高声叫嚷着什么,连带着身旁的仙宠也连声嚎叫,场面混乱至极。 顾年遐扭头看向晏伽,意思是“我要叫两声做做样子吗?” “你不用叫。”晏伽说,“比它们乖,你就赢了。” 狮虎两头仙兽互相吼叫了半天,猛地向对方扑了过去。电光石火间,晏伽飞快伸手捂住了顾年遐的眼睛,说:“小孩子别看这些。” “我十七了,不是小孩子。”顾年遐扭了两下以示抗议,“你们人族就是这样算年纪的。” 晏伽没理他,依旧紧紧捂着小狼崽的眼睛,目不转睛盯着台上的场景。血腥气弥散得到处都是,他注意到那些仙宠似乎对此十分热忱,在鲜血的气息中逐渐变得疯狂,如同魑魅魍魉一般。 台上嘶吼声宛若惊雷贯耳,晏伽从未见过如此猛兽,根本不像寻常的狮子和老虎,争斗时仿佛不知疼痛与恐惧,猩红兽瞳中唯有滚滚的杀意彼此交缠,这让他想起曾经在战场上见过的某种邪秽。 许久的缠斗与扑咬过后,台上安静下来,鲜血淌了满地,巨狮在这场厮杀中胜出,老虎则气息全无地躺在一旁,动也不动了。 “好!”有人高喊出声,“这狮子我要了,开个价!” 黑袍人和两个随从将老虎尸体拖了下去,很快又折返回台上,朗声道:“承蒙诸位赏光,灵狮要价我们稍后再议。今日重头戏在后,请诸位稍安勿躁。” 周围霎时又沸腾起来,黑衣人待四座稍安,又开口道:“此物珍贵弥天,诸位尽可叫价,价高者得,绝无抵赖。不过,哪位一旦拍得此物,就必须买下——想必这里的规矩,诸位早就再清楚不过了。” “快!”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口,“快些开始!” 一架铁笼从戏台底下的暗格里缓缓升上来,被黑布蒙着,里面静悄悄的。晏伽坐直了身子,捂着顾年遐眼睛的手也松开,若无其事地拍掉了一手狼毛。 黑袍人上前一把扯下黑布,笼中赫然是一个银发的青年,身上只披了件脏破的道袍,皮肤莹白,连瞳孔都是灰白色的,仿佛盲人。但晏伽看出来,这个人的眼睛并没有问题,视线茫然却并不涣散,灰色的瞳孔从坐席上掠过,面容无悲也无喜。 “这就是我们先前向诸位放出的消息中,最为珍贵的品物。”黑袍人微微一笑,“蜉蝣一族,这世上最纯净的魔族。我们找到了千百年来唯一一只修成人形的蜉蝣,将其收做仙宠,可助修为大增,抵得最上乘的一品灵器。” 第26章 顾年遐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晏伽,只见后者也满脸凝重,一言不发地握紧了袖中的短剑。 蜉蝣一族,盘古开天辟地后自天穹裂隙流溢的灵气而生,源于上古魔族鲛人一脉。但时至今日,鲛人已经在曾经人族和魔族的征战中被屠戮殆尽,仅存的遗脉销声匿迹。而蜉蝣命格短暂,法力虽强却极易消散,食之无味,才躲过了当时渴求法力的人族屠杀。 这应原本当是十分脆弱却强大的魔族,每日清晨从开天之处的灵脉生出,第二天日出前便消散在熹微的晨光中,不久又会诞生新的蜉蝣。 拥有与生俱来的深厚法力,却难以留住,也无法像其他魔族那样化作人形,朝生暮死便是这一族的宿命。 “蜉蝣一族怎么会在这里……” 顾年遐此刻小声说话,周围已经无人再注意了。毕竟同为魔族,眼前触目惊心的景象不得不令他骇然,心头也腾起了怒火——这些人实在残忍至极,肆意将魔族作为商品叫价,简直毫无悲悯之心。 黑袍人从腰上抽出一把剑,从铁笼缝隙中伸进去,不由分说地刺穿了银发青年的手臂,后者痛得蜷缩起来,却并未出声,只是从眼眶中源源不断滚落出莹白的珍珠。 这是纯正鲛族血脉的佐证,一剑下去,今夜没有人会再怀疑青年身份的真假。 与此同时,每个人身旁都出现了一柄金锤、一枚金铃,凭空悬在手边。黑袍人顺势说道:“摇铃一次,加价千金,以最后一声铃音为定。诸位只管击铃叫价,我自会记下——铃响,一千金起叫。” 一时间,场内铃响如海。晏伽纹丝不动,任顾年遐在下面抱着金锤玩。一炷香后,铃响声不再和先前一样密集,许多人对此望而却步,而此时笼子里的蜉蝣族青年,已经被叫出了九万金的高价。 顾年遐肚皮朝上,四爪无聊地将金锤抛来抛去,嘟哝道:“一群疯子。” “若等下我也疯了,你要怎么办?”晏伽冷不丁问道。 顾年遐愣住,抬眼瞧着他:“你也要叫价?” “嗯。”晏伽点头,“不如此就毫无胜算可言。” “你出价多少?”顾年遐问。 晏伽瞅着他,忽的一笑:“跑得快么?” 顾年遐心领神会,放下金锤:“放心,很快。” 晏伽伸出手,和他击了个爪。两人共同盯着台上,叫价还在不断攀高,铃声响起的间隔越来越长。等到出价超过十万金时,场上几乎只有十二三人还在击铃了。 即便是如此珍奇之物,要价数十万金也着实超出了一般灵修可以承受的范畴,因此很多人一早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在叫到几万金时就讪讪收手,剩下的则是财大气粗者之间的角逐。 晏伽兜里没钱,脸上镇定自若,心想左不过几十万金,到时他击铃兜底就行了,反正要多少他都没有。这群人既然干缺德事儿,就得出更缺德的招式应付。 他的目光落在笼中的青年身上,见对方脸上还是没有表情,茫然地望向四座,只是抬手擦了擦眼角,似乎根本没预见到自己的命运。 太过纯粹的灵根,映射在这一族的身上,就是至纯至空。 叫价很快到了三十万金,晏伽听到最后一声铃响来自对面的坐席,出价者是个富态的男修,身着绸缎织锦、鎏金发冠,四仰八叉靠在交椅上,像只金光闪闪的王八,满脸势在必得。 “缺德带冒烟的,老子叫你笑。”晏伽阴恻恻道,“等着。” 原本这一声铃响过后,四座鸦雀无声,许久都无人再击铃竞价。那男修此刻才肯坐直了身子,笑得银牙在外,已经准备接受众人艳羡的目光了,没成想架势还没摆成,对面某处就忽然传来了连续十声击铃。 男修:“?!” 众人:“!!” 晏伽靠在椅背上,满脸挑衅地望着对方,等对面男修迟疑着击铃加价之后,他甩起右手的金锤,一连又敲了十下。 “从现在起。”晏伽缓缓道,“一击万金。” 【作者有话说】 又欺负小狼了,啊我真的好喜欢写坏攻…… 第15章 买东西还要花钱的啊? 黑袍人听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壮语,忍不住抬头看了晏伽一眼。 在旁人眼里,这人穿着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斗笠纱巾覆面,往那一坐,要是不出声叫价,都没人能注意得到这还有个人。 “这位公子,我们这里按规矩都是一击铃响,加一千金。”黑袍人温然笑道,“您不必心急,照规矩来,至少也不用多花冤枉钱。” “少废话,一千金也是加,一万金也是加,能差多少?”晏伽冷声道,“这生意要是不做,我便走了。” 这话倒是不假,敲多少次都一样,他一分钱都不会往外拿。 黑袍人自然不会得罪这种挥金如粪土的主顾,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让手下将蜉蝣青年推下去,冲晏伽点了点头:“好,其他人还是一击千金,公子您自便即可。” 金色王八男修又不甘心地敲了一下铃铛,没想到晏伽直接抬手又是十下——这便是加价十万的意思,对面无论如何也拼不过了。 男修忿忿不平,却也实在不愿为了区区一只魔族而耗空半数家底,于是不得不重新靠了回去,将手边金锤一丢,依旧四仰八叉。 晏伽松了口气,大致算了算,眼下叫价到四十万金有余,要了他的老命也凑不出来。不过他本就没打算给钱,左右是进来走门、出去翻窗罢了。 第27章 黑袍人抬了抬手,正要开口宣告今夜这一重头戏的得主,忽然又听得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三声铃响。 晏伽循声看去,待看清那人面目时,不由得一怔。 击铃的是名女修,穿一身水青色校服,气宇轩昂、神色凌厉,肩头停着只通体漆黑的玄鸦。 晏伽认得她,是东湖城里孙氏剑宗的大小姐孙渠鹤。两人曾经在数年前越陵山的仙盟大会上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还是他师尊随口一句夸赞,说此女资质奇佳,有上上乘剑修之风骨,言语间十分欣赏,晏伽没忍住便多看了两眼。 “她怎么来了?” 晏伽内心正暗自疑惑,就听孙渠鹤冷冷切切地开口:“我也一样,一锤万金,道友请吧。” 场上一片哗然,好不容易见识到一个疯的,却没想到还有人和这位一起疯。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晏伽那股浑劲儿也上来了,举起锤子连敲了几下,连他自己都没记住加了多少钱。 顾年遐已经在默默掰着爪子数,这要从蘅宫搬多少金银美玉才能给晏伽兜住。 孙渠鹤好像就跟晏伽较上劲儿了似的,两个人你一下我一下地击铃加价,在座众人从震惊到习以为常,面色平静地听着金铃一声声被敲响。起初还有人默数着,到后来已经懒得刻意去记究竟铃响了多少次,只知道叫价已逾百万金,饶是再富贵泼天的仙门,也难以负担如此昂贵的拍价。 黑袍人也有些诧异,没想到自己只是放条鱼出来,一次就遇上了两个互相不服气的主儿。 他心下闪过一丝狐疑——说到底,即便是修炼成人形的蜉蝣也不值这些钱,万两黄金早就能买下几车天材地宝,足够那些仙家少爷小姐修为突飞猛进许多,何必到这里争抢一只魔族? “二位且慢。”许久,黑袍人终于开口,制止了还在互相抬价的两人,“既然二位都诚心想要,不如我们坐下来喝杯茶再细谈,如何?” 晏伽正要点头,忽然心中灵光一闪,心想这孙渠鹤该不会就是这里幕后主使找来的托,专门抬冤大头的价? 但这样一来也说不通,堂堂孙氏贵女,究竟会为了多少好处来当这个托? 除非,这里多少也和孙氏攀上些关系。 这边孙渠鹤也正纳闷,没听说如今的仙门有哪位特别有钱、能这样随手挥霍万金的男修,而对方又蒙着面,不知身份,这让她有点没底。 转念想来,或许这一切都是明月乡主人安排的圈套,目的就是敲她一笔、或者诱骗自己入局也未可知。 两个人各怀心思,思忖片刻后,还是打算同意对方的邀请。哪怕真是请君入瓮,也值得去更不见光的地方看一看。 晏伽抱着顾年遐起身,沿客席旁的木栈向下面戏台走去。与此同时孙渠鹤也朝这边过来,她走到台下,余光打量了晏伽一番,满心戒备。 “二位这边请。”黑袍人伸手指了指戏台下的一扇门,“此处四面避风,只开这一扇门,我们在屋里商谈,外面绝对不会听见。” 言下之意,也是不要想着动其他心思,否则只能在其中任人宰割,遁逃无门。 晏伽从小到大威逼利诱的话听过不少,嘴角不由得挂起冷笑,跟随黑袍人推门而入。 只见里面是一片宽敞的厅堂,散发着新木的清香,显然是刚刚建成不久。众人一进门就看到了那架囚禁着蜉蝣青年的铁笼,孱弱的身影靠在角落,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众人。 门锁在几人身后咔哒一声落下,是从外面锁的。晏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房内的布设,发现果真只有刚才那扇门可以出入,连一处透风的窗缝都没有,整个犹如一座富丽堂皇的牢笼,压得人脊骨发凉。 “阁下这是什么意思?”孙渠鹤横眉问道,“是打算我们不付钱,或是没谈拢,就下黑手么?” “绝无此意。”黑袍人说,“不过这蜉蝣只有一个,二位今日必定只有一人能取得此物,在下的意思是,二位先行商榷,我们和气生财,彼此透个底,如何?” 晏伽警觉起来,难不成这人早就发现自己没打算交钱拿货了? 孙渠鹤则神色自若,不像是没底气的样子:“透底的意思是……” 黑袍人道:“踏入明月乡的灵修都该知道规矩,凡来此者,皆须自备现钱。你们随我到屏风后面,待我点过二位所备钱财,自然会有定论。” 顾年遐拱了拱晏伽的后脖子,眼睛亮晶晶瞧着他,看那意思大概是怂恿他直接上手抢,少跟对方虚与委蛇了。 晏伽点点头,忽然伸手把顾年遐扯过来,举到那黑袍人面前:“这个给你,我们换换。” 顾年遐:“嗯?” 黑袍人也愣住,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扯了扯嘴角:“公子……” 晏伽趁他注意力都在眼前,猛然抬腿踹向对方下盘,一脚将黑袍人踢飞出去几丈远,撞得身后桌椅陈设七零八落,激起好一阵摔砸之声。 孙渠鹤在旁边吓了一跳,很快便反应过来,大惊道:“什么,你原来也打算明抢吗?!” “脑袋有病才花那么多金子买这个!”晏伽头也不回,“等一下,什么叫‘也’?” 孙渠鹤噎了噎,问:“你要这蜉蝣做什么?” 晏伽道:“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没给黑袍人喘息的机会,将顾年遐放到桌上,冲上去就掐住了对方的脖子,手掌摸到的生硬触感让他当即确定,刚才的怀疑并不是错觉。 第28章 晏伽一把掀开了黑袍人的面具,只见面具之下竟然是一张木头做的人脸,明晃晃一具假人。 “我当是什么东西。”他冷笑道,“非人之物,还在此东西跳梁,幺幺作态。” 可这木偶的嘴巴还在动,发出木榫摩擦的响动:“你们走不了了。” “先担心你自己吧。” 晏伽扯着木偶的头,一步步走到了关着蜉蝣青年的笼子前。这时顾年遐也化回了人形,挥拳就要砸向那道铁锁,被晏伽轻轻拦住,说:“不用,别把手砸疼了。” 他说着,伸手提起木偶的脑袋,狠狠往铁锁上撞了过去,一边撞还一边捂着顾年遐的眼睛,声音懒懒的:“小孩子别看,晚上做噩梦。” 孙渠鹤看着面无表情凌虐木偶的晏伽,倒吸了一口凉气,汗毛倒竖,觉得这人真是个恶徒,每一下都是死手,若此时被他抓着的是个活人,怕是脑浆都要溅一地了。 场面并不血腥,黑袍人的头被一下下砸在笼子上,破烂的木头脑袋里崩落出许多机巧零件,滚落满地。 这时孙渠鹤肩头的玄鸦忽然两眼放光,一跃而下,低头猛啄那些鸡零狗碎。孙渠鹤又震惊又尴尬,扑上去捏住玄鸦的脖子,难堪道:“你疯了么?!吐出来!” 终于,在木偶的脑袋彻底粉碎的那刻,笼子上的锁也咔嚓一声断开了。顾年遐利落地打开笼门,向里面的银发青年伸出手:“来。” 青年伸手搭在他手掌上,皮肤冰冰凉凉的,困惑地望着顾年遐,静默了半晌,居然开口讲话了:“北……” “嘘。”顾年遐把手放到嘴边,摇了摇头。 晏伽把木偶僵直不动的身躯丢到一旁,陡然感觉出一丝不对劲。 方才他进来时,屋内虽然有些发闷,却并不像此时此刻这样毫无生气,仿佛屋里的一切都凝滞了,除了四人的呼吸外,便再无其他气息。 连那些花草都丧失了活气,虽然还好端端立着,但晏伽五感通灵,能觉出其上的肃杀之气来。 ——那是死物的气息。 晏伽顿时觉得毛骨悚然,猛一扭头,只感到四周都是盯在他们身上的眼睛,虽然什么都没有看到,但他能确定,“那种东西”就在这里。 忽然间,众人感觉脚下的地面微微抖动起来,像是收紧的口袋那样开始慢慢向中间聚拢。晏伽反手抓住顾年遐,沉声道:“不太妙,快想办法出去。” 孙渠鹤将玄鸦扔到肩上,抽出腰间的佩剑,一道寒芒插入地面,带出来鲜红的血丝。她眸色微沉,转头对晏伽说:“这屋子是活的!” 晏伽来不及想其他,直接将那蜉蝣青年扛到肩上,一手拽顾年遐,三两步走到门口,一脚踢了过去。没想到那原本硬邦邦的木门竟然变得像棉絮一样,顷刻就将他的腿卷了进去。 顾年遐急了,一剑劈过去,那扭曲的门框应声而断,断面处仿佛被削下的血肉,淌落着猩红的鲜血。晏伽觉得方才右腿被卷进去的地方隐隐作痛,也没放在心上,对身后几人道:“退后些。” 没想到孙渠鹤一步上前来,举剑道:“你们才要退后——当心了。” 【作者有话说】 晏伽:什么钱?没钱!没听过买东西还要给钱的!不行你把我杀了吧(叉腰)(理直气壮) 年年:(掰着山竹瓣儿算钱) 第16章 雷光恍如昨 晏伽怔了怔,也没说什么,自觉地向后退去。 孙渠鹤手握长剑,一剑挥出,霎时间周围的光影都为之变色,扭曲的门墙被她生生劈开,血肉泼散,乍看竟然与活物无异。 这时几人才看见外面的情景,先前座无虚席的看台已经空无一人,那些灵修连带着仙宠全都不知所踪,某种死气沉沉的威压扑面而来,与方才戏台之下那间诡异密室别无二致。 “御剑,先冲出去再说。”晏伽甩出双刀,两端一合,赫然是把修长的单手刀。他一边扛着浑浑噩噩的蜉蝣,另一手拉住顾年遐,足下劲风乍起,瞬间便腾到了半空。 孙渠鹤扭头看见自己那只玄鸦还在发呆,恨铁不成钢之感油然而生,一把薅住鸟脖子拎起来,怒道:“还不走,想留在这儿当烤鸡?!” 顾年遐低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玄鸦毫无尊严地被人掐着脖子,像只死鸡般拎在手中甩来晃去,非常可怜。 他默默叹了口气,嘭的一声化成小狼的样子,三两下便窜上晏伽肩头,很倨傲地甩了甩尾。 他们所处的地下区域四面密不透风,晏伽没找到突破口,悬停在一道红木横梁之上,垂头望去,只见底下的戏台和客座都开始如烂泥一般扭曲起来,逐渐化作巨口深渊,朝着他们逼近。 “给我把剑。”晏伽对孙渠鹤说,“得把屋顶劈开。” “没有别的剑了。”孙渠鹤摇头,“不如这样,我站在房梁上,试着劈开这里,你们先出去。” 晏伽顿了一下,说:“方才你也看见了,那东西一旦被斩开,就会立即扑上来吃人,就算你能劈开屋顶,也来不及脱身。孙家就你一个独苗了,若是死在这里可不好。” 孙渠鹤怔住,追问道:“你认得我?你是什么人?” 晏伽没再回答,将蜉蝣丢给孙渠鹤,正要把顾年遐也抛过去,就发觉小狼死死抱着他胳膊不撒手,再一瞧,狼崽子正凶巴巴瞪着他,看上去似乎有点儿生气。 第29章 “……怎么了?”晏伽莫名其妙,不过还是任由顾年遐扒着自己,抬起了右手,“不下去就抓紧了,等下被甩出去,我可顾不上捞你。” 话音刚落,晏伽指尖霎然腾起一道雷光,顷刻化作游龙朝着屋顶中央的横梁冲了过去。 雷鸣伴随着风声呼啸,七八根横梁瞬间被炸得粉碎,屋顶轰然塌陷下来,落下的竟都是那种肉块一般的东西,里面的血迹早已干涸,只是还伴随着扑面而来的腥臭味,令人作呕。 头顶就是他们之前所身处的明月乡酒楼,此时依旧灯火通明,却同样不见半点活气。绕水回廊下的清泉化作沉沉死水,四周花草枯槁,宛若僵直的尸骸。 “邪门地方,还是赶紧走为上计。”晏伽腹诽道。 顾年遐立在他肩头,垂眸而视,仿佛巡视的狼王,看上去还挺一本正经的。 几人一路冲出明月乡的大门,竟也无人拦路,和先前进来时一路侍者逢迎的光景大不相同,这会儿连半个人头也看不到。晏伽飞到门口,见明灯街巷依旧热闹,只是少了些许灵修的身影。 看来那群人还困在下面没有出来,至于到底身在何方、前路如何,怕是要听天由命了。 晏伽收刀落到街上,引得行人纷纷注目。再看他身后,还有一位冷面女修扛着个神情懵懂的青年,长剑出窍,打眼一看就不好惹。 不过对平民百姓而言,这些灵修每天都在行匪夷所思之举,再奇怪的事情,落到这些人头上也稀松平常了,与其费心思去想为何如此,不如抓紧回家多吃两碗饭。 “明月乡里的都是地头蛇,先出城再说。”晏伽无视周围诧异的目光,说道,“惹上尾巴就甩不掉了。” 顾年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尾巴,晃了晃,凝神思考晏伽的话是什么意思。 晏伽说罢,转身朝孙渠鹤伸出手:“辛苦这位道友了,需要我们护送你出城吗?” 孙渠鹤向后退了一步,抓着蜉蝣青年不放:“不必劳烦两位,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晏伽沉默了一下,直白道:“把人给我,多谢。” 孙渠鹤:“不给,得罪。” 晏伽叹了口气,很无奈地说:“这位道友,你要这东西干什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难不成抓回去当童养夫?” 孙渠鹤冷笑道:“先不说我,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脸皮厚的遇上脸皮厚的,便是谁也不让谁。晏伽琢磨片刻,说道:“看你不像不择手段之人,这样,我们先一同出城,其余要紧事等等再商量,如何?” 孙渠鹤却道:“我看你像不择手段之人。” 晏伽额角青筋突突,他这些年脾气真是被磨平不少,若是放在三四年前,他铁定咽不下这口气,要拍桌子和人对骂。 不过拍桌子终究解决不了问题,晏伽知道孙渠鹤本性并不圆滑,反倒为人太过刚正,怕是吃软不吃硬,便平缓着语气说道:“我若不择手段,刚才你早就被我丢下去当人饵送死了。不过这蜉蝣并非你一己之身能够吞纳的,他身上法力太盛,强行化为己用怕是会撑破丹田,反倒自毁一身修为。” 孙渠鹤道:“那我也便和你挑明,我劫走他,并非用以增强修为,而是要放他归去。” “你要放他,可知要把他放回哪里?那不成像丢条鱼一样丢进河里自生自灭?”晏伽又说,“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带你去香绝谷绿洲,那是蜉蝣一族的领地,必然也要将他送回那里。” 孙渠鹤思索片刻,或许是觉得晏伽既然能出手救人,想必也非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便点头道:“好,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先出城再说。” 晏伽正欲转身,忽然余光瞥见不远处长街一隅闪过的人影,被隔绝在面纱之后的双眼微微瞪大,手指颤抖。 “怎么了?”顾年遐感受到他的异样,低头问道。 “没事。”晏伽转过身,跟着孙渠鹤往出城方向走去,“我们走吧。” · 明月乡中 废墟 月色银辉穿越断裂的房柱横梁,落进满目狼藉的天井中央。戏台在刚才的骚乱中已然面目全非,半截人偶躯体毫无生气地躺在一片月光当中,苍白的脸爬满裂纹。 半截白色袍角缓缓从黑暗中踱出,腰环的玉佩叮咚作响。脚步声停在人偶旁边,一只温润如玉衡的手垂下来,抚了抚人偶的脸。 “这倒是头一回。”暗中的声音轻笑道,“有人搅局,就说明放不该进的人进来了。” “公子息怒。”又是一道声音响起,“属下回去领罚。” 先前那声音又笑:“我没有生气,有件事情你没看出来吗?” 白色衣角低垂委地,那手拾起一片焦黑的木板,放在掌心看了看,说:“看啊,这么凄楚绝艳的雷光,一旦落下,百里之内生灵无处可逃。多少年没见过了,能落下这等雷光的人,我以为早就死了。” “请公子示下。” 木板被丢了回去,将人偶支离破碎的面庞彻底砸得粉碎。白袍转身遁回黑暗当中,声音渐行渐远:“不用到处刨坟了,正主在这里。原本只想做个假饵钓些虾米,没想到真的引来了大鱼。” 白色袍角走出去几步,像是很感怀什么似的,长长了一口气,说道:“不愧是她唯一的亲传徒弟,连撒谎骗人的样子都这么像。” 四下噤声,唯有那伴随着环佩响动的脚步声远去,逐渐消失不见。 第30章 · 长明镇外三里的地方,有一处胡杨林,商队常在此歇脚,因此林中的一些荒屋破庙大多被打扫得很干净,很适合暂时过夜。 顾年遐蹲在倾塌的神像上,尾巴扫了扫台座上的落叶,爪子拍了拍,示意晏伽来坐。 没想到孙渠鹤的那只玄鸦先扑腾着翅膀落了下来,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上去,回身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如同大爷一般。 顾年遐眯起眼睛,一伸爪子将玄鸦拍得晕头转向,接着又提起一支细脚,拎在空中晃来晃去。 玄鸦大声鸣叫着抗议,晏伽走过去,抚了一下顾年遐的毛:“不能吃。” 孙渠鹤警觉地将玄鸦夺回来,扔回肩头:“干什么?这秃鸡是我路上捡的。倒是你,这只小狼崽竟然能化人形,可是传说中的北境狼族?” 晏伽将顾年遐抱回怀里,说:“他是北境狼族,不过你不用怕,他们原是魔族中最与人无争的一脉,从不对人族行屠戮之事。” 顾年遐微微抬起下巴,浅金色的瞳孔仿佛镶嵌云中的宝石,看得孙渠鹤有些脊背发凉,心说魔族果然有着天生杀性,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人族与魔族千百年前也曾经有过恩怨,其中最为凶残、好虐杀人的鲛族一脉,天生便一副楚楚可怜的柔美容颜,下半身鱼尾薄若银纱,常常会以此在海中诱杀过往的渔民,食肉饮血来滋养自身。 但鲛人的珠泪也是人族灵修最为垂涎的天材地宝,以法宝仙索缚之,并日夜鞭挞,逼鲛人落泪泣珠,直至血泪流干而亡。 双方自古的纠葛实在难以说清,乃至一度演变为两族之间的互相屠杀。其间也有过不少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不过如今鲛人早已灭族,从前种种,也只存于街巷话本之中了。 北境狼族则向来隐世不出,鲜少与人族打交道,曾经和越陵山交好百年,但随着晏伽叛逃事发,双方也早就形同陌路。 孙渠鹤从神像后面翻出几张破布和木板,抖干净上面的落灰,随手搭了个帘子,冷眼转到后面,打算跟晏伽两人隔开休息。 她隔着布帘,影影绰绰解开收束的长发,说道:“你们最好不要在这种地方招摇,北境狼族这些年与仙道各方交恶,处处讨不到好,尤其是越陵山。这小狼若是被那群人发现了,且有得闹。” “交恶?”晏伽看向顾年遐,后者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从他怀中跳下来,转身向门外走去:“我去守夜,天亮了叫你们。” 晏伽并没有多问,他本就不是爱刨根问底的性子,既然小狼崽子不爱说那就算了。更何况来日方长,其中缘由他总会知道的。 顾年遐踏出荒屋摇摇欲坠的门框,化回巨大白狼模样,慢慢走到林中的小路旁,看着一侧微微泛着银月光泽的草木,抬头又望见一轮玉盘般的圆月。 他回头瞧了眼漆黑的破庙,仰起头,冲着满月发出两声悠长的嗥鸣。 很快,不远处传来了同样的狼嗥声,铿锵有力,像是在回应他。 周围的林间灌木传来了沙沙的声响,无数杂乱沉重的脚步从四面八方逐渐靠近。顾年遐垂下头,浅金的兽瞳中出现了一只魁梧的白色巨狼。 “少主。”那巨狼自树丛中缓步走来,十分顺服地跪伏到地上,“我等听召前来。” 身后树林的阴翳中,几只白狼也纷纷现出身形,默然驻足。顾年遐环视一圈,问道:“这边是你们的领地,有件事我想知道——长明镇里那座明月乡,背后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年年·巨大版叫声:嗷呜—— 年年·小狼版叫声:嗷呜嗷呜呜呜~ 一个是白狼唤月,一个是奶狼凶人(不是) ===终于写完了!睡觉睡觉睡觉睡觉!我睡一天!=== 第17章 不准,辱我师父 晏伽睁开眼,耳边一缕若隐若现的狼嗥瞬间消失不见。他隔着面纱望向庙外的银白月光,又躺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出去。 今夜月明如斗,月光下的白色巨狼静悄悄趴在树林边,峰峦般的脊背循着吐息上下起伏,尾巴安静盘起。 顾年遐在晏伽踏出屋门的同时,耳朵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的声响。他抖了抖耳尖,没有回头。 晏伽摘下了斗笠,轻盈地跃上顾年遐旁边的一棵胡杨树,鸦青色的衣角垂下去,斗笠扣在胸前,整个人被月色勾勒出边框。 顾年遐偷偷抬眼看了看对方,复垂下去,喟叹一般出了口气。 “怎么了?”晏伽问道,“你刚才就有点不爱搭理我。” “你之前居然要把我卖给那块木头。”顾年遐闷声说道。 晏伽怔了怔,没想到小狼羔子耍脾气是因为这个。他晃了晃腿,说道:“哪能呢?这叫权宜之计,就算他要,我还不给呢。” 顾年遐却不怎么认同这话,倒不如说小白狼的想法很简单,权宜和妥协并不在考虑之中:“你要那只蜉蝣,直接叫我抢过来就是了。” 晏伽笑了一声,说:“那是你还小,还没遇到很多能跟你鱼死网破的人,纠缠下来讨不到多少好。一味埋头往前冲,是会撞墙的。” 顾年遐把爪子团在一起,脑袋往前趴了趴:“你撞过墙没有?” “撞过。”晏伽云淡风轻道,“撞得痛死了。” “你是嫌命长才去撞墙的吗?”顾年遐笑了几声,也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纯粹想让话题变得轻松一些。 第31章 晏伽道:“和你一样,卯足了劲儿往前冲,等看到墙的时候已经停不下来了。” 他说完就觉得很奇妙,自己已经有很久、很久没这般好好对着另一个人悠哉地说话了。而顾年遐总会在一旁安静听他讲着,偶尔才搭一两句话,样子看起来很乖。 “年年。”晏伽提了提衣摆,对顾年遐说,“再陪我进镇子一趟,天亮之前回来,屋子里那位不会发现。” 顾年遐点点头,爬起来正欲化成小狼模样,便又听晏伽说:“不必装作仙宠了,用人形便好。” 现下已过子时,长明镇入夜后万籁归寂,长街上灯火阑珊,两人踩着青石板路往先前所住的客栈过去,一路上竟是连半个灵修也无。 晏伽回想着在明月乡斗兽场时的光景,出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外面所有的灵修就都没了踪影,若是被人劫走的,却也说不通——没道理那么多名门子弟都会乖乖束手就擒、听凭宰割。 回到客栈之后,晏伽没走正门,而是从院墙翻过去,站在墙檐上找寻此时尚未熄灯的客房,眉头紧皱着。 顾年遐蹲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 “年年,你能嗅出灵修的气息么?”晏伽问,“就在这座客栈里,我要找个人。” 顾年遐闭眼凝神了半晌,摇头:“没有,如果对方刻意敛藏气息,也很难找。” 晏伽戴好斗笠,正琢磨着要不要一间间房找过去,忽然却听见脚下庭院的石子路传来脚步声。 两人下意识躲入墙角房檐的阴影里,警惕地向下望去。 来人是个穿绿锦长袍的佩剑少年,发冠束起,穿着考究而贵气,一眼望去便知气度不凡。晏伽脸上神情一瞬间变得复杂,扶着瓦片的手也不禁微微收紧,一动不动地注视少年的动作。 绿袍少年走到后院的石桌前,抚弄着外袍缓缓坐下,将右手的佩剑放到桌上,满脸疲色。 那柄剑唤作纯钧,是晏伽收徒时亲手赠予亲传弟子的拜师礼,削铁如泥,当然也削过他。 晏伽已经三年没见过这张脸了,下面坐着的少年,正是他做越陵山掌门时唯一的亲传弟子、现任越陵山掌门怀钧。 三年前的某个夜晚,晏伽便是被怀钧带人在越陵山的仙盟盛会上抓了个正着。当遮面被扯下的那一刻,越陵山掌门修习邪道,杀人害命铁证如山,饶是任何人出面,都不再能保得了他。 晏伽忘不了怀钧当年那个震惊又茫然的眼神,一把丢了染血的纯钧剑,过后便是慌乱和无措,结结巴巴地问自己是怎么回事。但晏伽同样也记得,那个时候,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就是他们看到的那样。 他无法解释,甚至不能给最信任自己的徒弟一个说法。 晏伽转头看向顾年遐,却发现对方脸上神色冷淡无比,似乎还带着点不屑与鄙夷。 “你认得他?”晏伽问道。 顾年遐摇头:“不认得,但是我不太喜欢他的味道。” 晏伽想了想,就怀钧这种恨不得一天沐浴三次的小孩儿,说是身有洁疾都不假,顾年遐所说的应该不是对方身上的味道。大概狼族按照气息识人,怀钧刚好就是顾年遐不太喜欢的那一种罢了。 “很讨厌。”顾年遐撇过头去,又补充道。 晏伽无言以对,默默捏了捏顾年遐的后颈,示意他安静些。 怀钧却只是坐在那里,半天也不动一下,仿佛睡着了。 晏伽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却猛然看见怀钧身后出现了一个黑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一动不动盯着怀钧的后背,诡异至极。 说时迟,方才还毫无动静的怀钧忽然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向石桌。纯钧剑铮鸣出窍,他飞快握住剑柄,噌的一声向后架在黑影脖子上,头也不回:“报上名来,否则便做我剑下无名鬼。” “不愧是晏伽手把手教出来的好徒弟。”黑影的笑声沙哑而奇特,竟分辨不出男女,“出剑的速度分毫不差,若要人死,便不会像现在这般留有余地。” 怀钧听得这话,才转过头去,目光中充满了可怖的杀意:“这三年来敢当面提我师父的人,不是被我一脚踹到越陵山底,就是死了。” “为什么?因为你亲自撞破自己最敬爱的师父行卑劣之事,他居然才是道貌岸然、两面三刀的那个人?”黑影继续挑衅道,“因为他教你坚守的东西,到头来连他自己都弃如敝履,是不是?” 怀钧不再跟他废话,一剑斩了对方的脑袋,然而剑锋上却未沾半点血迹。那头颅骨碌碌滚到墙边,身子并没有倒下,而是凭空冒出团团黑气,仿佛一双扭曲的手,蜿蜒着摸索到头颅边上,竟然又把头拾了起来,重新安回了自己的脖子上。 “果真是这种东西。”怀钧嗤笑道,“不用法力,还真杀不了你。” 黑影再次聚拢成人形,说话语气也平添了几分得意:“这便是此种秘法的诱人之处,是你们人族哪怕修行百年、千年都无法企及的至上之道。上古神族、如今一息尚存的魔族都始源于此,而你们人族又何必避之如蛇蝎呢?就连你师父也……” “住口!” 叛徒晏伽这个名字,对怀钧而言似乎是一点就着的引线。他双目通红,起身举剑指着黑影,厉声道:“你再敢提他,我便让你灰飞烟灭。” 黑影全然不怕死,依旧滔滔不绝说着:“你何苦如此逃避自己的内心?连你师父都抗拒不了我们,从一开始,他就如获珍宝,恨不得全天下只有自己一人可用此法,迟早飞升成神。” 第32章 晏伽动了动嘴唇,顾年遐侧头看着他,辨认出对方的口型是“放屁”。 “你既然知道他在骗你,背叛了你、背叛了越陵山,为什么还守着他的谎话不愿意回头呢?” 黑影的声音泛着股诱人的邪气,落在寂寂月光洒满的院子里,一字一句都犹如钟鸣铃振,听得晏伽微微皱眉,摸上了袖中的短刀,身形蓄势待发。 不等他有所动作,纯钧剑便已如闪电般劈下,带着毋容置疑的威严和杀意。黑影在艳红的火光里被扭曲撕裂,脸上仍旧挂着诡笑,冷冷对着怀钧抛下最后一句:“自欺欺人,懦夫所为……” “不准,辱我师父。” 怀钧牙关咬碎,一字一句说道:“他对我说过,他说过的……他说……” 后半段话到了喉咙,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怀钧无力地跪了下去,手中长剑堪堪撑着身子,脊背脆弱得如在风中颤抖的藤萝。 晏伽无言地看了一会儿,摇头叹道:“这孩子。” 怀钧垂头丧气地跪了好一会儿,慢慢觉得沉重的身体松快了不少。耳边恍然被风吹来一阵悠扬之曲,那曲调很是熟悉,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尚为掌门首徒之时,在山间修行的间隙听晏伽随手弹出的剑鸣。 他猛然回头,似有感应般向身后院墙上看去,却发现那里只有树影,并没有人在。 此刻外面无人的长街上,路旁坐着两个身影。那青衣斗笠的身影正收起刀,正了正衣襟,开口说道:“好了,我们该回去睡觉了。” 顾年遐睁开眼,身后的尾巴摇摇晃晃:“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这个人?” “之前从明月乡出来,见到熟人在此,还是想回来看看。”晏伽说,“我这个徒弟,心性倒是坚忍,不过看上去这些年都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看到他那副样子,就知道也是为了追查明月乡而来,却在外面转悠碰了一鼻子灰,到头来也没摸到人家的大门。” “那你刚才怎么不出去见他?”顾年遐问。 晏伽叹息一声:“还是不了,有我这个师父,算他倒霉。” 【作者有话说】 晏伽长得很俊美的~当年被评为仙道男修四美之首,至于其他三个人都是就不知道了,因为这个设定是我发这章的时候现编的,这个不重要(*^▽^*) 总之年年就是觉得“他真好看我好想娶回去做少主夫人”。 and小徒弟其实是个好孩子,只是年纪轻轻就当了留守儿童导致有点早熟(不是) 第18章 尾巴缠人 顾年遐神色恬静,静静望了月亮许久,突然问晏伽:“是因为他,你才做不成掌门的吗?” 晏伽看着他,忍俊不禁道:“那倒不是,我比较倒霉而已。你呢?先前我听孙氏大小姐说,你们和越陵山闹得不太愉快?” 他还是没忍住问了顾年遐。在他假死前的记忆里,北境狼族应该是抱越陵山大腿抱得最勤快的那个,顾年遐的老爹眼见家族香火日渐稀薄,当年甚至恨不得让家中小辈打包行李集体来越陵山听学,大队人马浩浩荡荡都到山门口了,晏伽硬是堵了半天的山门,一个没让进。 想来那年顾年遐不过十二三岁,还没化形,应当是没有来过越陵山的,也不知道为何会看素未谋面的怀钧不太顺眼。 顾年遐显然不太乐意谈这个话题,他从石阶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顾左右而言他:“我困了,晏伽,带我回去睡觉。” 晏伽不以为意:“爱说不说,回头问你爹去。” 顾年遐提着衣角,一头扑进他怀里变回小狼,张嘴打了半晌哈欠,说:“困得走不动了,我不下去。” 晏伽撸了两把狼毛,问:“你这衣裳一直都是变出来的?要是哪天法术失灵了,岂不是光着屁股在街上跑?” 顾年遐拿尾巴尖甩了甩他下巴,桀骜的眼睛不满地瞅着对方。 “不说拉倒。”晏伽说着,把顾年遐整个儿往怀里一团,跟揣着条绒皮软枕似的,转身往回走,“走吧,先回那个破庙里去,等到天亮,咱们还得去一趟香绝谷。” 顾年遐眯着眼开始打瞌睡,声音含糊地说:“你刚才弹剑的那首曲子,以后再弹给我听……” 晏伽敷衍应道:“好。” 他们回去的时候,孙渠鹤还在睡着,中途竟是一点没醒过。晏伽把怀里已然熟睡的顾年遐放到身旁的草垛上,也觉得困意翻涌,眼皮沉得熬不住了。 他在门口落下结界,打了个哈欠,背对着顾年遐躺下,片刻的功夫便也入睡了。 一夜好眠,第二天醒来时,晏伽居然听到外面有淅沥雨声。他觉得诧异,正要起身去看,就感觉身子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低头就瞧见一双手环在自己胸口,身后传来低低的呼吸声,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小狼崽子。 晏伽费了好大劲才将那双手掰开,转身看了看睡得正熟的顾年遐,气不打一处来,当场就要去扯他后脖子。 顾年遐这时候刚好快要转醒,感觉到身前人的热气,本能地凑脸上去,贴着晏伽的手背蹭了蹭。 晏伽:“……” 他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一开始是带顾年遐出来查探青崖口处的异动,结果这一路奔波,忙的确也帮了不少,但顾年遐毕竟是个孩子,不谙世事,这个年纪本该接受白狼一族的教化,这样跟着他四处涉险,总不是个办法。 第33章 晏伽想着,就瞥见顾年遐的尾巴也露在外面,尾巴尖轻轻蹭着自己的小腿。他鬼使神差地上了手,顺着尾尖一路往下摸去,感叹手感不错,又软又蓬松,晚上当被子也绰绰有余。 顾年遐在睡梦中缩了缩身子,尾巴也噌的一声收了回去,藏在身后不给他摸了。 晏伽暗道声小气,翻身坐起来,看到门外竟然真的在下雨,并且还是西北大漠中数十年难遇的那种。 这个时节,沙漠中瓢泼大雨倒是反常,说是妖异之兆也不为过。晏伽站在门口,面纱上沾了些雨丝,冷气顺着领口爬进去。 那只蜉蝣似乎一夜没睡,眼神空茫地坐在神台旁边。晏伽走到他身边,手指弯起来在刀柄上敲了敲,响声清脆,那蜉蝣忽然像是被唤醒神志般,眼中渐渐清明起来,喉中发出模糊的话语:“是……越陵山一脉……?” 晏伽此刻确信无疑——听声识语,隔着面纱还能察觉出自己的身份,这个青年的确是蜉蝣一族。 他看了看神台另一侧挂起的木板与破布,孙渠鹤和她那只玄鸦还在倒头大睡,就是自己现在拎着蜉蝣和顾年遐一块儿跑了,这人都发现不了。 “你……要跑?”蜉蝣轻飘飘问道,“我可以帮你。” 晏伽语塞,倒是差点忘了蜉蝣一族能看穿人心,而且这一族心思又单纯,和顾年遐一样不懂弯弯绕绕,总会把自己随口胡诌的话当真。 “香绝谷发生何事?”他问,“为何你流落至此,你的同族们何在?” 蜉蝣道:“我的族人……很安全,它们躲起来了。” 但他自己是个例外,据他所说,当时蜉蝣族突遭劫难,大部分逃走了,而另外一些同族为人所擒,生死不明。他在试图救出那些族人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破了族类的束缚,化出如今的形体,但依旧不幸被袭击者抓住,辗转数天,最终来到了明月乡下的斗兽场。 蜉蝣对那里的鲜血气味很敏感,能感受到周遭正在发生的厮杀,不久便有熟悉的气息闯入,他认出那是越陵山的术法。 “我看到你这些年命数劫至……如今我感觉出,依旧动荡不安。”蜉蝣的手指落上他的肩头,“你心中有万千悲恸,但不露于表。” 晏伽神色微动,别开脸,不再直视蜉蝣那澄澈的眼睛。 蜉蝣又感觉到什么,视线越过晏伽肩头,望向睡在不远处的顾年遐,淡淡道:“那边的魔族,与你命数交缠。但是……你命劫未尽,日后若纠缠不已,则必定引他入局,无可转圜。” “什么意思?”晏伽皱眉,“是说我的劫数会牵扯到他?” 蜉蝣点点头,说:“在我看来……是的。” 晏伽转过身,看着睡得天地不知的顾年遐,往事如潮涌翻入心间。 他并非第一次从蜉蝣族口中听见这话,数年前他刚刚踏入蜉蝣一族的领地,带着满身骄傲站在天地间法力最充沛的魔族面前,却听到对面用清澈而天真的声音对他说道—— “气运太盛则满,并孤煞之象,身如独木、命似孤鸾。至亲至爱、至珍至信之人皆为其所害,你命该如此。” 当蜉蝣的降谕一语成谶,桩桩件件应验在他身上之后,晏伽才明白天命难逃,无论他怎么抗争都无济于事。 “可是,他并非我至亲至信之人。”晏伽喃喃道,“带在身边,对他不好么?” 蜉蝣只是看着他,没作回答。 晏伽走过去,低头望着顾年遐,半晌,轻轻叫了两声:“年年,起床了。” 顾年遐睡得不深,听到他的声音便缓缓转醒,朦胧地抬起眼,打了个哈欠:“早上好,晏伽。” 晏伽翻身往神台上一坐,说道:“看你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起来,我给你梳头。” 顾年遐立马乖乖起来,盘腿在晏伽身前坐好。晏伽四处寻摸了一番,啧道:“没有梳子。” 蜉蝣闻言便抬起手来,掌心拢起再松开,眨眼间就捏了把梳子出来。晏伽一手接过,边折腾顾年遐的脑袋边说:“昨天晚上是不是睡得挺好,没做噩梦?” 顾年遐点头:“你怎么知道?” 晏伽弹了弹他后脑勺:“因为昨晚上你拿尾巴卷着我睡了一夜,我晚上倒是梦见自己被绑在炉子上烤。” 顾年遐嘿嘿笑起来,满足地卷起尾巴轻轻搭在晏伽腿上。他似乎很爱这样,总是收束着尾巴耳朵叫他很不舒服,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能放则放。 晏伽拢起顾年遐后脑的长发,忽然看到对方脖颈处有一道很小的疤痕,看上去当初是很重的伤。 即便是魔族,伤在这个位置或许也能一击毙命。 晏伽下意识以为是狼族之间互相厮打嬉闹时留下的痕迹,但想想又觉得不对。 他见过的伤痕太多太多,总觉得这道疤痕并非齿痕,而是剑伤,并且似乎是冲着死手而去的,忍不住便问道:“年年,你这里是怎么弄的?” 顾年遐揉着脖子,摇摇头说:“不记得了,可能是打架的时候谁咬的。不过小伤罢了,成年的狼族哪个不是浑身伤,当年我母亲就是因为打赢了她的姐妹们,才把我父亲抢到手。” 晏伽一怔,好笑道:“你们狼族原来是女的先求偶吗?那你长大了,岂不是要让一群姑娘为你大打出手?” 顾年遐道:“自然是谁看上谁便去争,无论男女,我们又不像人族,男人入赘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只不过我父母成亲之前,可查了好一阵族谱,确认并非近亲,才放心生的我。” 第34章 晏伽了然道:“那可不是,都姓顾,一不小心就生下来个小傻子。” 等他打理完顾年遐的头发,从后面打量了一番,没忍住笑起来:“可真好看。” 顾年遐觉得晏伽那不怀好意的笑声格外瘆人,赶快摸了摸自己后脑,总感觉好像和自己平时的头发不太一样,懵然问道:“你做了什么?” 孙渠鹤刚好这会儿醒了过来,拿佩剑挑起搭在隔板上的外袍披在身上,边绑头发边走了出来,看到顾年遐,整个人一怔,随即也笑得花枝乱颤:“这一大早的,梳洗打扮呢?” 顾年遐左右茫然,追问晏伽到底怎么了,后者笑而不语,故意吊着他。那蜉蝣见状,十分善解人意地抬手化出一面水光镜摆在顾年遐面前,迤迤然朝他笑着。 那镜子里映出少年的模样,明眸皓齿、白衣玉立,转过身去却看到一条十分精致的麻花辫披在背上,看得出打理者手艺不错,梳得连一丝杂乱也没有。 顾年遐前后看了看,微恼道:“好啊,你戏弄我。” 晏伽把梳子还给蜉蝣,手一撑跳下神台,刚要说话时,却猛然愣住了。 孙渠鹤和顾年遐都不明所以,只见晏伽在几人的目光注视里弯下腰去,手掌轻轻拂掉那方坍塌神像脸上的灰尘,表情逐渐难以置信:“这是……” 顾年遐走过去,细看了一番,说道:“这是曾经众妙城的子民为他们君主所修筑的神像,听我母亲说,千年前这里遍地都是。自从众妙城化为废墟之后,那些子民相继离开,便再也无人修缮这些神像和庙宇了,渐渐在风吹雨淋中坍塌损毁殆尽,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 晏伽怔了许久,顾年遐觉得不对劲,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给年年宝编麻花辫~ 第19章 古绿洲战场 眼前这座神像的面庞早已有些模糊不清,但五官却分外立体,即便崩损许多,也能看出当年的轮廓,眉眼深邃、飘然朗逸,有仙人之姿,总让人忍不住在心中描摹这神像初成的模样,也曾有过最熠熠如新的风采,时移世易,仍难掩其上的卓然之气。 半晌,晏伽回神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们走吧。蜉蝣一族世居香绝谷,离青崖口近,还要走上好一段路,早些出发吧。” 蜉蝣站起身来,瘦弱的身形像是在风里晃荡一般:“我……为你引路。” 孙渠鹤震悚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只蜉蝣认得你?” 她一直没见过晏伽的脸,更不熟识他的声音,只觉得这个人虽说满身透着诡异,却不像是为非作歹之徒。 晏伽道:“不算认得,但他知道我。这件事之后再说,我们先动身。” 他在心里默念,最好不要戳穿自己的身份,免得在孙渠鹤面前暴露。那蜉蝣也心领神会,称呼时隐去了他的姓名。 外面还在下雨,晏伽随手捏了个避水咒,阵法落在他和顾年遐头上,走进雨幕竟然滴雨未沾。 孙渠鹤也半点不逊色,同样化了个咒诀,让玄鸦落在自己肩头,走出门外,看着连天落雨,讶异道:“如此大的雨,在这里倒不多见。这边西连大漠,我记得幼时常来长明镇,即便是所谓的雨季,也根本下不了几滴雨。” 顾年遐跟在晏伽身后蹭避水咒,忽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是吗?你小时候,常常到这里来?” 晏伽闻言,步履顿了一顿,听出顾年遐的弦外之音。他方才有些走神,被顾年遐这么一提醒,才晓得孙渠鹤先前那番话有哪里不对劲。 孙氏世代居于东湖城,是富甲一方的巨富,家族势力皆根植于东湖城中,甚少涉足家族以西的地界,更别说偏远的西北朔漠。而孙渠鹤不但说自己小时候来过这里,并且是常来,而这正是奇怪之处——孙氏的人,怎么会经常往来此处? 孙渠鹤却浑然不知两人心中的疑窦,点头道:“只是幼时随我父亲来过几次,长大后却没怎么来过了,不知现下雨水如何。” 即便要去越陵山,也必然是不会经过长明镇的。在晏伽的记忆里,反倒是孙渠鹤的母亲惯爱云游天下,父亲却向来不喜出门。如此看来,孙氏所为果然有猫腻。 顾年遐眉间凝重,不动声色看向晏伽。 · 前一晚 破庙门外 “明月乡?”几只白狼诧异,面面相觑。 顾年遐:“有什么问题?” 最先来的那只白狼俯首,答道:“少主,那明月乡主人,应当是人族。” 顾年遐目光怔愣,问道:“人族?竟有如此大的本事吗?” 白狼道:“少主,我们不知那人的真实身份,但那座诡楼并没有任何魔族气息,否则有陌生外族在我们的领地出没,族长大人必然会注意到。” 魔族是领地意识极强的种族,私自踏入其他族类领地的行为,与宣战无异。即便只是路过,也要收敛气息低调行事,夹着尾巴赶路,否则一不小心就会大打出手。 既然连他那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爹娘都未对此事上心,正说明长明镇里的闹剧都是人族自己的事,北境狼族不会随意插手。 这也是当年众神消散之时,对留在这世间的魔族最后的遗言——人族在世上繁衍,从茹毛饮血到如今的灯火繁荣,如春蕾吐芽、枝繁叶茂,此后人间烟火自成风景,另一个时代终将蜕临,已经不是神魔两族可以干预的存在。 第35章 顾年遐思来想去,不觉得此事有这么简单,就凭他在明月乡中看到的情形,那凶残的角斗、诡异的黑气与血肉筑成的高楼,就断然不是人族一力可为。 但孙渠鹤不知道其中玄机,看上去也全无防备,并不像心机深沉之人。晏伽狐疑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并没多说什么,只是迈开步子,往大路上走去。 顾年遐跟上去,有意走在晏伽和孙渠鹤中间,右手紧绷着。晏伽余光瞥他一眼,轻笑着摇摇头,拍了拍顾年遐的手背。 小狼很护着他,这点晏伽很清楚。但是蜉蝣的话更甚于自己手中的锋芒,他即便对自己的刀再自信,也不得不臣服于古老预言中的灾殃。 蜉蝣的领地距长明镇数里,坐落在一片绿洲峡谷之中,但西北大漠里的人们宁可在胡杨沙地中建造防沙之城,也从未踏进那处一步。 因为曾经进去过的人,从来都没有再出来的。 孙渠鹤从前没听过这样的说法,倒是觉得很新鲜:“这样说来,我们进去了岂不也是送死?” 晏伽笑道:“此事的确不假,但听说那片绿洲内的景色惊艳绝伦,能去看上一眼,死就死吧,值了。” 孙渠鹤怔住,盯着晏伽看了半天,发觉对方似乎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不禁毛骨悚然:“你认真的?” 晏伽气定神闲地望着她,说:“不然何以解释这附近的居民,宁可在黄沙上谋生,也不愿踏进那丰饶的绿洲内半步?” 孙渠鹤听这话,果然开始犹豫了。她看了看肩头的玄鸦,迟疑道:“但绿洲又不会吃人,除非有凶兽出没,但吃人还是要吐骨头的吧?凶兽觅食又不只在绿洲之内,怎么从未在这附近见过?” 顾年遐动动耳朵,忽然感受到雨幕里的一丝不寻常。他顿住脚步,将手伸出避水符的结界外,接了两滴雨水。 他思考了片刻,接着孙渠鹤刚才的话继续说道:“要说凶兽,也并非没有。” 晏伽和孙渠鹤都看向他,不明所以。 顾年遐道:“我曾经在蘅宫听族中长老讲学时,提到过一件事。千年前在不周山前的青崖口,曾有过经年持久的一战,就是因为那时凶兽四起,以致生灵涂炭,引得洪水滔天、业火焚烧,人族大多尚在懵懂之中,刚刚习得寻仙问道之法,无法自保,众神因此纷纷出世相救,最终全部陨落于青崖口高山之后。” 晏伽似有所想,沉声道:“众神之战。” 顾年遐点点头,收回手来,目光渺远空旷:“这就是那时最后的古战场,据说在那一战之后,也下了这样一场大雨,但雨停之后,刺冥城彻底沦为废墟,青崖口百里枯焦、寸草不生,又用了很多很多年,才变成如今这幅样子。” 晏伽听到这儿,若有所思。 孙渠鹤:“你想说什么?这场雨……会和千年前的那场雨有关系吗?” 顾年遐道:“不知道,但这并不是什么好雨。能润物的雨,不会是这样毫无生气。” 孙渠鹤说道:“我听闻北境狼族喜雨,经年累月沐浴风雪,每三年逢雨季会在不周山巅摇铃鸣钟,擦拭一枚獬豸角,可断天下不公事,许多人会在这个时候上山,请求你们裁断讼论。” 顾年遐摇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鸣钟之礼倒还是每三年一次,至于獬豸角裁断,早就没人会来了。” 孙渠鹤大概是不知从哪儿看来的陈年旧书,讲的也都是百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白狼一族在世人眼里的确是举足轻重的存在,凭借獬豸角,万事皆能裁断,无论再隐秘的事端和缘由,都在此物的衡量下无处遁形,绝不会令一人蒙冤,也从不放任奸恶。 但这也是她不明白的地方,既然如此公正,为何渐渐却无人再去了? 顾年遐道:“简单,獬豸角的裁断,一旦落下就必须遵守,若有人临场反悔,便会被打上消除不掉的印记,为自己的出尔反尔付出代价,直到死去。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付出这种代价,因为少有人能做到毫无私心。正因为它的判断过于公正,从不允许任何一丝通融和变动,所以才会为人恐惧。” 孙渠鹤听完,笑道:“原来是这样,那也难怪,心中有鬼之人当然不敢与獬豸角对赌,但论公正,当然还是最冷酷无情的方法来得有效。” “你不怕獬豸角吗?”晏伽问,“若有一日,你也不得不受到裁断呢?” 孙渠鹤嗤笑道:“我为何要怕?既然我行事无愧于心,也不屑于说谎,当然敢受这一断。” “是吗?我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自己问心无愧呢。” 晏伽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顿住,身后的顾年遐咣当一声撞到他背上,揉着鼻子抬起头来,抱怨道:“你干什么……” “到了。”晏伽将顾年遐拉到自己身侧,指指前面一处巨大的山谷,那里几乎与天地一线重合,如同獠牙参差耸立在隔壁当中,吞下一轮圆日。 孙渠鹤也停住了,望着远处那边,神情间似有紧张之色。 “那个传闻是真的吗?”她问晏伽道,“那片绿洲,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吃了好辣的冒菜,喝了不太好喝的味全橙汁,昏昏欲睡(′へ`;)果然还是nfc的橙汁好喝…… 睡觉! 第20章 肚子被塞满了 雨不知何时渐渐停了,似乎越靠近那处绿洲,头顶的天色便越是不同,有几分诡谲之气。 第36章 晏伽扑了扑肩头的水,说道:“若有人想掩盖一个秘密,最好的办法不是刻意去藏,这样反倒会惹得其他人注目。恐惧才是世上最坚固的锁,你应该告诉所有人这个秘密是什么,但知情者必死,没有任何人能逃得开,如此一来,不少人就会知难而退。” 这更加坐实了孙渠鹤一开始对他“看着就不像好人”的印象,凉飕飕道:“听着你倒是有经验。” 几人继续往前走,逼仄的峡谷逐渐在眼前打开,一线碧色映入眼帘,脚下的砂砾逐渐生出绿茵,充盈的水气扑面而来。 孙渠鹤的表情忽然明亮起来,她从未见过这座所谓的荒漠绿洲内是什么样子。遥远的记忆里,自己那个早逝的娘亲曾对她提过绿洲盛景,商队成群、驼铃阵阵,曾是十分繁华的丝绸古道,车马行人络绎不绝——这便是她对此处最初所生的向往。 “看样子,你很想进去啊?”晏伽看了看她,问道。 孙渠鹤点点头,道:“我娘……从前便是很想来这绿洲看看,我想着,若能替她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是么……” 晏伽笑了笑,在一处异常艳丽的花藤前停下。那里生着几朵中原从未见过的奇花,每一朵的花叶都有半人高,柔顺地垂着,仿佛柔弱无害。他顿了顿,将顾年遐和蜉蝣扯过来,对孙渠鹤道:“这里边是香绝谷的入口,通过这花蕾进入,可不受瘴气侵害。我们先进,你跟在后面。” 孙渠鹤本就多疑,见他此举,立刻抬手去拦:“等等,若你带着他跑了怎么办?” 晏伽叹气:“我说大小姐,活人还能坐着这花跑了不成?” 孙渠鹤打算先行试探一番,将信将疑地走入那花瓣之中。那蜉蝣眸光微动,却并未说什么,只是默默垂下了头。 突然间,孙渠鹤方才踏入的花叶开始疯狂收缩、合拢,她脸色剧变,知道中了圈套,立刻便准备抽身退出来。但那花叶的速度却比她更快,顷刻间就将她和那只玄鸦一同包裹进去,严丝合缝地聚拢为一束花苞,周围腾起奇异的光斑。 孙渠鹤甚至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吞了进去。 顾年遐震撼无比,看向晏伽,问道:“这就吃了?” “吃了。”晏伽面不改色,“等会儿把你也扔进去。” 顾年遐顿了顿,摇头:“你骗人的,她没有死。” 蜉蝣飘然开口道:“她确实不会有事,这是念慈花,能催人入眠、调养精神。她只是会睡一觉,醒来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 晏伽沉声说道:“孙氏不可信。当年的祸事因孙氏诸人一意孤行而起,和她无关,我不会迁怒,但她也决不能踏入这里半步。” 顾年遐不明就里,却也不会质疑晏伽的决定,几乎是本能地、全心全意相信着对方。 “年年,跟我进来。”晏伽对他说,“我们要找的地方还在里面。” 峡谷深处豁然开朗,沿途夹岸尽是奇花异草。顾年遐在雪山里出生长大,从未见过真正的绿洲盛景,这里看看、那边闻闻,好奇心旺盛。 晏伽懒散道:“这里的每一株花草,有的可入药可抵回天之力,有的碰之即死,初来乍到者往往只知它们颜色艳丽,别的一概不顾。” 他说罢,往顾年遐那边瞧去,只见对方正捧着一朵红黄相间的花闻味道,听他这么说,也愣了愣。 晏伽看着那朵花半晌,扭头问蜉蝣道:“他拿的那个,是不是沾染半点花粉便必死无疑的赤斑花?” “是的。”蜉蝣点头,“而且他刚才已经将花粉全都吸进去了。” 晏伽:“……” 半炷香后,晏伽一手揽着数十种灵草从崖壁上一跃而下,仔细挑了几棵,用指尖捻了捻,便往顾年遐嘴里塞:“把这些都吃掉,快点。” 顾年遐闻了闻,摇头:“我不吃草,不好吃。” “都什么时候了,你不要命?”晏伽直接掰开顾年遐的下巴,将那些灵草戳进去,又按着他的喉咙往里推了推,“你爹给我送过来是活的,我可不想送回去个硬的。” 那些灵草都能入药,只是味道极其地难以下咽,顾年遐神情痛苦地嚼了几口,囫囵咽下去,吐着舌头说:“我不吃了!” 晏伽看着他咽下去,才放心又拿起另一束草,捏住他腮帮子强迫张开嘴:“把这个也吃了。” 顾年遐哀怨地抬眼看他,嘴巴使劲闭上,摇了摇头。 “这个不是解毒用的,是助益修为的。”晏伽说,“张嘴,这些灵草摘下来之后枯萎得很快,所以外面根本吃不到。” 顾年遐很不情愿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张开嘴,将那些灵草都吞进去,细嚼慢咽了许久,咂咂嘴道:“这个有点甜。” “甜?” 晏伽疑惑看了一眼自己手边剩的几株灵草,忽然出了一身冷汗,“不对,吐出来,快吐出来!” 他摘的时候没看清,居然混了两根剧毒的蛇信子在里面,立马掰开顾年遐的嘴,却发现里面干干净净的,唯独几颗犬牙锃亮,仿佛在挑衅他。 顾年遐有些护食,虽然对这些草毫无兴趣,甚至有些想吐,然而一旦有人来抢,他就非得加快嚼几口,然后一股脑咽了下去。 晏伽颓败地捂住脸,眼见顾年遐还在冲着他乐,觉得这小家伙是不是天生来克自己的。 他只能又沿泉水的方向继续走,好容易找到一束看上去并不起眼的花,反复确认几遍才掐下来,兑了些泉水递到顾年遐嘴边:“把里面的花蜜喝掉。” 第37章 顾年遐已经塞了一肚子花花草草,闻言直摇头:“不喝了不喝了,拿走。” 结果自然又是被晏伽强灌了一肚子,他脱力地靠在身后的山石上,晕晕乎乎,突然砰一声变回小狼,肚皮肉眼可见的溜圆。 顾年遐把爪子搭在肚皮上,有气无力道:“我要撑死了,我不走路。” “他的确吃太多了。”蜉蝣说道,“这里的花种是神农氏所播,灵气充沛,就算是魔族也吃不下太多。” 顾年遐一副要不行了的样子爬过来,爪子勾住晏伽的裤脚,后者无奈叹了口气,俯身将他抱起来挂到肩膀上:“那你怎么不早说?他就算不被毒死,也要被撑死了。” “你动作太快了。”蜉蝣一脸无辜道,“其实喂他毒草的时候,我就想阻止,没来得及。” 晏伽很是无语,把撑得直打嗝的顾年遐往上托了托:“算了,好在也吃了解毒药草。” 蜉蝣又道:“况且,魔族不会中灵草之毒,我也没来得及说。” 晏伽:“……” 他能怎么办,蜉蝣生性就如此慢吞吞的,好歹是魔族,又不能随便揍。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晏伽问,“一口气说完吧,我反应慢点。” 蜉蝣看了看顾年遐,说:“饱食灵草之后,最好找个地方调息,否则其中灵气会白白浪费掉,也是可惜。” “我懂了。”晏伽点头,“就是让我伺候伺候他,是吧?” 蜉蝣一脸平静:“正是。” 顾年遐眼睛都张不开了,撑得直吐气。晏伽啧了一声又一声,很暴躁地抱着顾年遐往里走,打算找个合适的地方给他消化消化。 然而越往里深入,他便觉得安静得不太对劲。往常这个地方应该有许多蜉蝣出没,这种魔族相当热情好客,虽然什么都不懂,却会裹着人玩闹到傍晚,并且周身灵气沛育,是个调息的好去处。 等他们彻底走入香绝谷绿洲的深处,却发现四周的花草越来越凋敝,直到一片彻底枯死的沙洲撞入几人的眼帘,晏伽才停了下来,茫然地看着眼前一切。 原本应生满青翠藤蔓和灵草的峭壁上,只剩枯槁的植被孤零零垂吊着。头顶阴霾沉沉,绿洲最中央的泉眼此刻没有一滴水,龟裂的河床呈现暗棕色,砂石裸露,吊诡荒凉。 干涸沙洲当中有一棵枯萎蜷缩的巨树,如一架矗立的白骨。晏伽难以置信地走过去,伸手抚上那裂纹横生的枝干,讶然道:“……建木枯萎了?” 建木之溯源,少说已有万年之久,在天地间最初的神族与魔族诞生之前,它便是一片混沌的中心,生生不息了许多年。而建木枯萎,乃是大灾之劫的预兆。 “我被带离这里之后,能感知到建木出了些状况。”蜉蝣说,“只是没想到,竟然彻底枯萎了。” 晏伽蹙起眉,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不对,建木是天下之种,一旦彻底枯死,外界的封印一刻都支撑不住,我们哪里还能安安稳稳到现在?” 顾年遐眯着眼,趴在他肩膀上嘟哝道:“因为根还没有死,我听说建木以根须为本,只要根还活着,就可以救。” 晏伽掐掐他的尾巴根:“我先想办法救你,你这肚子怎么这么鼓?” “草吃得太多。”顾年遐索性翻了肚皮,变本加厉起来,“我不能动了。” 他一半是装的,另一半是真的不太好受,那些灵草怕是有互相不对付的,这会儿正在他肚子里打架。疼倒不是很疼,不过着实涨得难受。 晏伽把顾年遐轻轻放到地上,伸出手替他一圈圈揉起肚子来。刚才喂给顾年遐的大部分都是性热的灵草,小狼肚子摸起来热乎乎的,晏伽揉了一会儿,忽然说:“走的时候,多带些灵草。” “为什么?”顾年遐眼睛张开一条缝,有气无力问道,“我可不吃了。” 晏伽:“冬天喂你吃几根,过来趴我手上,能当手炉用。” “……” 顾年遐语塞,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闭上眼睛装死。 “生气了?”晏伽乐道,“我感觉你肚子又鼓了一点。” 顾年遐四腿朝天躺着,尾巴不高兴地卷起来,又不是很解气,轻轻在晏伽手背上抽了一下。 只不过晏伽揉肚子的手法实在是很舒服,没过一会儿,顾年遐就彻底眯眼放松了下来,尾巴不自觉地卷上对方的手腕,一下下轻蹭着。 晏伽暗自思索着,顾年遐秋天的时候会不会掉毛,他好捡来做毛笔用。想着想着,他到底是没收住手上那股欠劲儿,直接从顾年遐尾巴尖上薅了一丛下来。 “我不是故意的。”晏伽怔了一下,趁着顾年遐没反应过来,又飞快把那撮毛塞了回去,“好,你看,我放回去了。” 顾年遐忍无可忍,气得直接坐起来,但是没什么力气,起到一半又啪嗒躺了回去,软成一块小狼饼。 他抬起眼皮,好奇地看着晏伽在自己肚子上打太极一般游走的双手,觉得浑身脉息越来越流转自如,身体也比方才轻快了不少。 “你是在用法力给我调息吗?”顾年遐问他。 晏伽点点头,不以为意道:“这样调息的办法最快,我与你的法力本源最为接近,比一般人更省力气。” 人族和魔族天生有着法力上的沟壑,同族之间互相调息,可以一日千里,但反过来则必然事倍功半。但是晏伽刚才所用的法力,并不像纯粹的人族气息,也与狼族之力迥然不同,顾年遐只觉得哪里说不上的熟悉。 第38章 “你的法力和其他灵修都不一样。”顾年遐说,“和魔族也不一样。” 倒不如说,晏伽调息时给他的感觉,犹如一股清冽的泉水忽然注入四肢百骸,他起初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法力,浑身气血就渐渐疏络起来,润物无声。 晏伽道:“的确不同,我不用寻常灵修的法门修习,虽然和你们也不一样,但从本源上来说十分相近,历任越陵山掌门都要如此,才能在外界的封印躁动时加以平息。” “你一路上提到的外界,究竟是什么地方?”顾年遐问。 “四海之外、大荒之中,天地更广阔的地方。”晏伽说,“你我所处的,不过是其中一隅。” 【作者有话说】 应该没人会被标题骗进来吧(探头) 标题就~很~正~常~啊~♂ (念慈花取名自念慈菴川贝枇杷膏,我天生起名废,实在是想不出名字了,抬头看到了桌子上的枇杷膏,随手就征用了……) 这两天真的到处奔波,还要交材料好疲惫,下周要写的东西有点多,稍微晚点更,周四周五一共更三章哈~ 第21章 修道者亦殉道 顾年遐想了想,说:“那你教给我,我帮你。” 他眼睛亮晶晶的,很难让人说出拒绝的话。晏伽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已经不是掌门了,这件事情与我无关。” “来都来了。”顾年遐感觉肚子好多了,翻身爬起来,一阵铃铛乱响,变回了人形。 晏伽俯下身去,双手一点点摸着建木附近的地面,沉吟片刻,说道:“谛听之术也没办法探知下面的情况,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隔绝我的法力。” “土壤中被人淋了污血做封印,我族只能从至纯的息壤中脱生,否则只能依附根须苟延残喘。”蜉蝣说,“新生的蜉蝣不能钻出地面,建木才会枯萎。” “我来试试。” 晏伽取出短刀割破左手腕,鲜血顺着指缝流淌滴落,落在龟壳般翻裂的土壤之上。顾年遐诧异地看着他面色冷静地划出第二道伤口,血流如注,问道:“你做什么?” “破开封印。”晏伽说,“建木的繁茂关乎外界裂隙的封印,我们得让蜉蝣重新转入轮回。” 血迹如珠玉滚落刀刃,半点没在雪白的锋刃上留痕。晏伽见血已经流得差不多,当即双手结印,施了净化的咒文。然而那土壤只是微微松动了一瞬,一股更为强大的阻力自下而上反噬,他迅速抽回手,却还是被趁虚而入了片刻,经脉陡然紊乱,一口血呕了出来。 顾年遐快步上前扶住他,扯碎自己的外袍,三两下缠住对方手上的伤口,皱眉道:“别动。” 小狼的掌心冰凉,晏伽能感觉凉意顺着体内气脉和那股阻力相抗,并且逐渐占了上风。顾年遐从身后握住他的双手,胸口贴着他后背起伏:“放松一点,你的气息很乱。” 晏伽忽然觉得袖中的刀振了振,一抹青色飞快钻出袖口,落到了一旁的地上,紧接着那片土壤毫无预兆地腾起一团水雾,肉眼可见变得湿润起来。 一束嫩绿的幼芽破土钻出,迅速生长、结出花苞,从展开的花瓣当中钻出颗青色的毛团,周身像是羽翼般的绒毛抖了一抖,一双天青色的眼睛张开望着几人。 那是只麻雀,晏伽很确信,他见过的麻雀就是长这样的。 不过青色的麻雀他还是第一次见,更别说眼前这只能口吐人言的—— “可算是有人叫醒我了。”那青色小雀打了个哈欠,抬起翅膀说道,“唔,让我看一看……好熟悉的气息,你是哪位,可是故人之后?” “您是……”晏伽迟疑道,“雀神吗?” “放肆。”青雀的声音悠然绵长,听得人却有用莫名的压迫感,“吾乃神族精卫,请斟酌你方才对前辈的傲慢。不过,你与乐佚游是什么关系?” 晏伽又听到这个名字,肩膀很明显地绷紧起来。他张开微微发干的嘴唇,问道:“前辈认得我师尊?” 精卫舒展开双翼,自花蕊之中缓缓站了起来,原本的身形逐渐展露,竟是一只白喙红爪的青鸟。她声音清冽,对晏伽说道:“我记得那个狂妄的女人,上次睡过去之前,我好像还和她喝了几杯酒。她趁着我喝醉,居然从我身上拔了几根尾羽下来,做成了剑坠,可真是不敬神族——原来你是她徒弟?” 顾年遐神情古怪地看向晏伽:“他肯定是的。” 精卫点点头,问道:“那她人现在在哪里,只遣了徒弟,没有亲自来接我吗?” 晏伽眼神黯了黯,说道:“师尊她……数年前仙去了。” 精卫怔了怔,抬起头,很洒脱地哦了一声,说道:“好吧,我就知道,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故人故事,大多也是要辞别的。没想到她居然有个这样本事大的徒弟,将她的那股劲头学去了十成十,动不动就以血浇地破开封印。不过你与她可不同,亏你以凡人之躯也敢如此胆大,万一血流干了也无济于事呢?” 晏伽见对方语气泰然自若,又认得他师尊,想来是有办法解除眼下的困境,便问道:“那前辈有何见地?” 精卫振翅落到地上,对晏伽说道:“沙洲干涸,用水就可以。你来从旁助我,我今日便教你这纳川吞海之术。” 晏伽的师尊曾经传授给他此法,但同时也言明,上古术法太过晦涩,且也不是太必要的法门,于是只让他学了个皮毛。 第39章 他往精卫身侧站了站,看着那灵巧的青鸟一挥羽翼,便带起千万波涛般的法力涌流,冲破干裂的地面。 顷刻间沙地回春,无数灵草花木破土而生,干枯的建木也迅速抽生、转绿,拔入云端,同时又生出新的枝干,转眼间便又是晏伽记忆里那高耸通天的巨大灵木模样,但这一切对眼前这位自称他师尊故人的前辈来说,也不过是弹动翅膀、掀起微风的工夫。 “神族之力……”晏伽仿佛顺着眼前澎湃的法力看到了什么,“前辈果真是神族一脉。” 精卫收回羽翼,飞到晏伽肩膀低头理顺了羽毛,才开口道:“我肉身已归入尘泥,如今的神力十之存一。建木枯萎是大事,亏得你及时将我从这把刀中唤醒。” 晏伽犹豫着问道:“我这双刀原是凡物兵器,不知前辈魂魄为何会受困在此?” 当年拜入师门时,师尊曾托人打造一柄玄钢剑赠予他,不过那把剑早就在战乱中折断了。此后他再未随身佩过上等兵器,只捡稀松平常的来用,砍坏了不知多少柄武器,最终只有这一对双刀陪他到现在。 不过如今这刀身上也出现了几丝裂痕,不知还能撑到何时。 精卫道:“我上一次在兵器中沉入冥想,是在众妙城中,那是绿洲上如明珠月华的不夜之城,商贾成群、驼铃响彻城门,不过我那时实在是太累了,都没来得及好好在城中逛逛,就一觉睡到了现在,不久前我感受到熟悉的兵刃气息,便稍稍腾挪了地方,暂宿在你这双刀之中。等从这里出去了,我们可顺路去城中看一看,你们这些后辈,肯定没见过那样的盛景。” 晏伽闻言微微诧异,却还是尽量平静地对精卫说出实情:“前辈,虽然说出来您肯定心情不好,但众妙城如今早已荒芜成为一片废墟,不复存在了,它现在的名字叫刺冥城。” 看来他在废弃宫殿中所见的那柄断剑,便是精卫先前栖身的地方。 精卫彻底愣住,沉默了非常久,才抬了抬头,看向峡谷之外的天边:“哦,竟然如此吗,那还真是可惜……无妨,无妨,天下又没有不散的筵席,反正那城墙又老又旧,早就快塌了。” 正说话间,蜉蝣青年慢慢走到建木面前,看着周围的绿洲腾起新生的蜉蝣,那些是他已然在地下困了太久的族人。此番美景,人一生也不能多见几次,只可惜朝成暮散,不过须臾。 细小的蜉蝣汇聚在他周身,好奇地触碰、试探。它们能感觉出同伴的气息,但无法理解眼前这具与它们都不同的躯壳。 “居然有蜉蝣能化作人形,我这一醒,新奇事倒是不少。”精卫说道,“我可以助你回归族群,但这具肉身的法力要为我所用,否则我支撑不了太久。” 蜉蝣点点头,说道:“身躯对我无用,您尽可拿去。” 精卫挥动双翼,蜉蝣轻轻闭上双眼,身躯在水流般的光芒中逐渐逸散。在最后一刻,他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晏伽说道:“前路如沼泽,不可明视,但或许有转机。” 他的目光又落向顾年遐,终究什么也没说,随着一缕水雾彻底消散。 “他回去了。”精卫说道,“明日清晨,他又会从这里脱生,周而复始,亘古不变。” 她吸取了那些法力,却依旧没什么力气,垂下眼睛打了个哈欠,说道:“这边没有大碍了,我先回去休息一会儿,有事情等我醒了再说。” “等等!”晏伽急切道,“前辈,我还有事问……” 精卫根本没理会他的追问,化作一阵青光,倏地闪回了他的刀柄上。晏伽捧着手中的刀,定定望了半晌,叹道:“算了。” 顾年遐走到他旁边,轻拍了拍他的手:“是想问你师尊的事情吗?” 晏伽点点头,同行这么久以来,顾年遐还是首次看到他脸上流露出倦色:“我师尊是个很好的人,只不过命不是太好。她若不做掌门、不做我的师尊,现在仍是天下第一的剑修,风光恣意。” 他说完又想,自己和顾年遐说这么多毫无意义,甚少有魔族能理解人族短暂光阴中的情感,即便是与越陵山渊源颇深的北境狼族也不例外。 “但你现在是天下第一。”顾年遐说。 晏伽看着他,笑了笑:“嘴巴挺甜,可惜我现在也不是。” 他败得很彻底,身败名裂,说天下第一罪人也不为过。 新生的蜉蝣围拢过来,泛着晶莹的泡沫,贴在晏伽耳边簌簌低语。他听了半晌,转头去找顾年遐:“有人故意封死了蜉蝣脱生的沙洲,将它们困在地下,一面是抑制建木、削减外界的封印,另一面是想尝试炼化蜉蝣,将须臾之力永固,先前那只化形的蜉蝣,怕就是阴差阳错之下所生的。” 他在心中默默回想着方才精卫使出的纳川吞海之术,掌心渐渐聚拢一团水雾,接着五指张开,猛地往地面上拍去。脚下的土壤突然震动,法力自手掌被送入地下,很快就逼出了许多漆黑扭曲的秽物,正是他刚开始试图破除封印时,那股拼命阻碍他的力量。 秽物从地下钻出,立刻便要逃走。这时顾年遐额头的印记倏忽亮起,一股寒气铺天盖地压了过来,他浅金的兽瞳冷冷望着那些秽物顷刻凝结成冰,没有丝毫怜悯和迟疑。 与此同时,晏伽腾身而起,手中紧握着合二为一的双刀,裹挟电闪雷鸣顺势劈下,将那些凝冰中的秽物砍作齑粉,满天倾落而下。 第40章 他胸中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畅快和奔涌,那正是暌违了三年的力量,一寸寸激活他沉寂已久的丹腑。但很快,另一种噬心般的刺痛自四肢百骸传来,晏伽闷哼一声,尽力维持住身体的平衡,踉跄着靠到了建木的树干上,才稍稍觉得好些。 “你没事吧?”顾年遐跑过来扶住他,那双野兽般的瞳孔正在慢慢消退,变得和先前一样澄明。 晏伽看着他,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无妨,我休息一下便好。这是外界之力的反噬,我既要修炼此道,就要忍受这力量的折磨,很公平。” 【作者有话说】 本文3.8号入v,当天双更6k+字( ) 感谢大家支持 第22章 咬小狼耳朵 顾年遐扶着晏伽,在泉水边坐下来,想了很久才开口问道:“你先前跟我说过,人族渴求力量,所以才会走入偏门?” 晏伽点头,说道:“魔族从现世的那一天起,强大的法力便与你们相伴而生,但人不同,几千年来一直在摸索如何将天地万物间的灵气化为己用,因此也更容易遁入偏门。我平时所用的,是人族自己的术法,但作为越陵山的掌门,必须习惯与外界的力量共存——我们称之为‘混沌’。” “那是什么?” 晏伽道:“究其根本,到底是某种来自天外的法力,还是一种能寄宿人身的活物,我还没弄懂。” “你之前不是说过,不能沾染这种力量吗?”顾年遐诧异道,“那你自己为什么还要修炼?” 晏伽定了定神,说道:“我拜入师门后,修行所用的法门就一直与其他人不同,因为我必须学会与混沌之力共存,但永远不能动用哪怕一丝一毫。而你们魔族的法力不容许任何芜杂存在,所以也永远都不会遭受它的诱惑和侵蚀。” 顾年遐的目光静了片刻,又开口问:“所以你已经被它沾染甚深了,对吗?” 晏伽点了点头,道:“没错,我过去几年来的每一日,都要如此和它对抗,不过幸好,我还没有输过。” “你也会被它诱惑?” 晏伽看着他,笑了一声:“不会,我不稀罕。” 说完,他松开自己的衣领,看着汗津津的胸口,对顾年遐说:“你来助我调息,顺便熟悉一下最纯粹的混沌之力。不用怕,它伤不了魔族。” 晏伽转过身开始打坐,顾年遐看到他后颈上蒙了一层薄汗,似乎正难受得紧,便伸出手,贴在他的脖颈上:“不要动,我试一试将体内冰魄渡给你。” 顾年遐从指尖开始给他渡气,只觉得有股力量阻隔,进入经脉之后便寸步难行。这时硬来似乎不是最好的对策,顾年遐咬了咬牙,说:“你的气脉要打开,否则我没办法帮你调息。” “是你自己没有打开。”晏伽说道,“看来之前你从来没有和人同修过。” 顾年遐细想了想,的确如此,他一个人闷头修炼太久,的确从未与人调息过。 晏伽转回身来,抓住顾年遐的手,掌心和他相贴:“记住,两人同修时,气门要打开,否则彼此真气阻隔、丹腑滞转,稍有不慎就会伤及自身。按理来说魔族无须修行此法,不过眼下情况特殊,更别说往后这种事情多得是,我先教你如何做。” 顾年遐和他贴着手,感受涓流般的法力涌入体内,起初还很顺畅,不久竟然又慢慢变得阻滞起来。他咬了咬牙,想自己试探着寻求破解之法,却总也无法前进。 晏伽感觉出对方的急躁,因为脉象运转过快,连带着他自己也觉得燥热起来:“顾年遐,你急什么,小心真气走岔,我……” 他忽然顿住了,胸腔的郁结一瞬间挤压到了极点,只觉得眼前顷刻暗了下去,什么也看不清,整个人仿佛走在一片迷雾里。四下茫茫,寂静无声,唯有胸中千万般烈火焚烧的痛楚折磨着他,就和从前许多时候一样。 有个声音在叫他,听不出是谁,但很熟悉,似乎是许多人千千万万嘈杂的呼唤声。 几粒碎冰落在他脸上,立时便驱散了他些许燥火。晏伽奋力抬起头,想要从迷雾之中挣脱。他伸出手,试图抓住那片冰凉—— “晏、晏伽……” 顾年遐不知所措地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像一口滚烫的熔炉,两手强硬地插入他的指缝,那汹涌的法力气息不由分说便往他肺腑里钻,相当霸道,就和晏伽这个人一样。 晏伽从刚才内力紊乱的瞬间,就变得神志不清起来,只把顾年遐当做唯一纾解痛苦的办法,那透骨的寒意却让他觉得无比凉爽,正逐渐将他拉出燃烧的火海。 顾年遐使劲想要推开他,却被压制得无法动弹,那种从未有过的法力交汇带来的冲击,让他整头狼都软了筋骨,只得有气无力地任对方掠夺,连最基本的人形都难以维持,耳朵和尾巴露了出来,尾尖示弱地蹭着晏伽的手腕,但无济于事。 晏伽猛然间回神,看到被自己摁在地上、衣服都撕扯得零落的顾年遐,脑袋嗡的一声,立马从对方身上滚下来,呻吟着捂住了头。 顾年遐顾不得自己衣衫不整,急忙爬起来去看他:“你怎么了?” 晏伽用手揉了揉眼睛,看着他:“我没把你怎么样吧?” 顾年遐的眼底有些许委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没有。还要继续吗?” 晏伽的视线往上看去,只见顾年遐的耳朵上裸露出的一片皮肤,不甚清晰地印着一枚牙印。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自己刚才发疯的时候咬的。 第41章 “……嗯,我看看你耳朵。”晏伽的动作轻了几分,自知理亏,也生怕真把对方弄出个好歹来,“过来,泉水里泡一下,可以疗伤的。” 顾年遐低下头,理所应当地被他摸着耳朵,说:“不用了,我们接着来。” 晏伽摇头:“我没事了,刚才是你帮了我。没想到你们狼族这御冰的法术还挺管用,多谢。” 顾年遐听他这么说,立马提议道:“要不然我试试你下次走火入魔的时候,用千年冰魄将你封住,说不定更管用。” 晏伽眼神复杂,还是决定立即掐灭对方这个可怕的念头:“你知不知道,千年冰魄的寒气是可以冻死一条龙的?你用来冻我,疯了?” 顾年遐笑起来,这才想起要把衣服穿好。晏伽看他手忙脚乱,忍不住伸出手帮他理了理衣裳。 “你还没有告诉我,究竟为什么要修炼这个东西?”顾年遐忽然问他,“既然不会用,又何必让自己这么难受?” 晏伽并未对他隐瞒,实际上,就连自己都不太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如果我说,我也并不知道多少呢?只知道和不周山裂隙的那道封印有关,要维持封印结界,就必须如此——我师尊就只这么对我说,她没告诉我为什么,我只能年复一年地靠自己来猜测真相。” “她没有告诉你?” “她没有来得及告诉我。” 晏伽蹲在泉水边,看着里面自己的倒影,波澜不惊。 这里的水永远是平静的,流波逐影,他记忆里也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平静的水——是了,越陵山最高峰的后山也有这样幽静的深潭,他曾经对着那里无数次,发呆也好、抄书也好、被罚跪也好,像此刻这样望着潭底,脑子里全都是那些让他被视为异类的念头。 彼时尚且年少轻狂,那时候的他,在想什么? 一颗石头被丢到了面前的石潭里,十二岁的晏伽回过头,看着身后神色得意倨傲的少年,以及他身旁黄衫短打的女孩子,两个人就跟讨债似的,气焰嚣张地站在石子路上。 睢明城展家的大少爷展煜今早神清气爽,一来是因为爹娘带着自己来越陵山与几位长老商谈事情,他又能和几个至交好友凑堆儿了。二来是刚到就听到至交之一的晏伽正在被罚跪,还是被越陵山最凶的大长老罚的,他颇为幸灾乐祸,拉着萧千树一溜烟御剑跑上山,果然看到晏伽吃瘪地跪在那里,对着石泉发呆。 仙道之中,名门展家与越陵山关系最为亲近,因此晏伽在拜入越陵山的第一年,就“有幸”结识了这位与他见第一面就相互看不顺眼的同辈,见面就打。两人也算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竟也成了至交。 “听说你又带着同门和人打架了?”展煜问,“真有你的,特意在宴饮结束之后,抄小路套麻袋打,那几个蠢货连指认都没办法指认,还得吃哑巴亏。” 晏伽漫不经心地咬断嘴里的狗尾草,随口吐了:“他们惯爱去花街柳巷、秦楼楚馆,裤子还没提上就被打懵了,想找人说理那也得先有理,到时候一问在哪挨的揍,勾栏的名字说出来,也不怕丢人现眼么?” 萧千树从怀里摸出三个油纸包,神秘兮兮举到晏伽面前,展煜见状立马闪开,怒道:“萧九,你又把吃的塞身上!” 萧千树,三清门门主座下首席弟子,道法世家萧氏幼女,序齿第九,怀纯阳之火而生,降生时被视作厄兆,只说女子应当至阴至柔,从未有过抱火怀阳的先例,因此她自小便不甚得宠,一切上好的法器与仙药灵草都紧着几位哥哥,她甚至连个像样的师父都没有。 所有人心知肚明,包括她自己,萧氏每代平辈中只会出一个天才,而那个人极有可能便是下一任家主。几个哥哥被寄托着极大的期望降生,却无一例外都资质平平,她作为那位真正的天赋异禀之人,自然是挡了兄长的路。 万幸,她的哥哥们虽然平庸,却也不是恶人,像寻常人家的兄长那样对她,让她年幼的时光过得还算安稳。 奈何所谓天才,即是天纵奇才,即便从未有人教引过,她也过早地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七岁那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若是继续留在萧家,此生也不过做一只被关在深宅大院之中的鸟儿,白白蹉跎时光、浪费一身天赋。 因此在生辰的当晚,她在收到与哥哥们的佩剑、法器等相差千里的绸缎首饰作为贺礼后,立刻下定了决心——她要离开,去外面拜师。 三清门在仙道中同样名望甚重,不过自从她认识了晏伽和展煜,便总是做从旁拉架的那一个。 “差不多得了,摆什么大少爷架子?”萧千树自顾自往他和晏伽手里分别塞了一个油纸包,“趁热吃,越陵山的风太冷了,还好我一路用纯阳之火暖着,还热乎呢。” 晏伽掂了掂手里的油纸包,闻出里面是刚出炉的糯米荷叶烤鸡,香得很,“真够意思,知道我在这儿吹冷风,还带个热的。” 萧千树靠着谭边的石头坐下来,望着天长出一口气:“阿晏,你什么时候跪完?我还想下山吃好吃的呢。” 晏伽撇了撇嘴:“还有一个时辰,快了。” 【作者有话说】 很好,晏伽又欺负小年包了,小狼被咬耳朵委屈死了但还是问他要不要继续,坚强年年不怕困难.jpg *这段回忆杀只有一点点,这本有部分是插叙,以现行时间线为主。 第42章 第23章 年少旧忆 展煜也盘腿坐在两人身边,说道:“不过臧长老还真够凶的,都没人告状,还要你来这儿跪,也太不留情面了吧。” 越陵山首席大长老臧琼云,为人十分刚烈,性格也相当暴躁,据说在其余几位长老到越陵山之前,她就已经担任长老之位了。历经三代掌门,容貌却并非老朽,没人知道她究竟多大岁数,只知道犯了错最好绕着大长老走,否则饶是谁也逃不过那四十九道门规。 全门上下最奇葩的那个当属晏伽,他已经被不重样地罚过了三十二道门规,满山弟子都在等着他什么时候犯够四十九道,在臧长老那儿拿个头彩。 晏伽叹了口气,郁闷道:“谁知道呢?大长老好像特别讨厌我,我也没惹她啊。” 萧千树很是无语地看向他,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天生脑袋缺根弦?” 晏伽乐不可支地说道:“管她的,反正师尊不罚我就好,大长老若是高兴就随她去——一个时辰满了,我们走吧。” 众所周知,晏伽每下一次山,回来就要挨一次训,可他不长记性,不但自己下山,还带着同门以及好友一起。 越陵山脚下的幽篁镇,是西北一带最为富庶的小镇之一,商贾大多途经此地,歇脚盘货、清点车马,久而久之便带起了这条商道。晏伽没办法跑去太远的地方,顶多在镇子上转转,解一解馋罢了。 “晏伽,我们都半年没见了,不切磋一下剑术吗?”展煜双臂枕在脑后,望着两旁吆喝的商贩,百无聊赖道,“这地方我们都来过百八十回了,到底有什么好转的?” 晏伽一路朝着镇子西边走去,说道:“陪我去拿个东西,晚上有的给你切磋。” 结果他带着另外两人径直去了镇西的一家兵器铺,虽然不甚起眼,却是享誉一方的刀兵大家,许多灵修都会特意赶来越陵山,到此委派打造兵器。 这里的铁匠曾经也是灵修,苦苦修炼剑术却不得其法,据说是有一日忽然悟到兵者锻造之道,灵光乍现、大彻大悟,从此再也不沉迷与人争斗,而是一心一意地打起铁来。 晏伽的师尊给他在这里定了一柄长剑,还专门请铁匠去观摩过他如何练剑,说是寻常兵器无用,必得称自家徒儿的手才行。 展煜和萧千树好奇地凑过来,看到那柄红绸包裹的长剑,都有些羡慕。 “乐仙师对你太好了吧。”萧千树感叹道,“我师父都得指望我去给他找法器。” 晏伽缓缓解开那匹红绸,看到绸布之下露出花纹玲珑错落的剑鞘,很得意地笑了笑,抬手拔剑出鞘,仔细打量着剑锋,满意道:“不错,我要的东西也锻上去了,可真是把好剑。” “什么东西?”展煜挤过去,从晏伽手里拿过那把剑,一愣,“这剑身上为什么要刻一个‘德’字?晏伽,你生平最为缺德,这是指桑骂槐挤兑你自己呢?” 晏伽踹了他一脚,将剑夺回来:“你少嫉妒得发疯了,师尊要我以德服人,我想来想去,用这把剑把他们通通打服,便是以德服人了,连大长老都挑不出错。” 展煜:“……” 萧千树嗤笑道:“你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歪理?乐仙师明明是要你和人讲道理,改改你那动不动就跟人干架的毛病。” 晏伽不以为然,收剑入鞘,说道:“我自有我行事的道理,师尊都没强令我改过,只是叫我自己去悟,无论悟到什么都是对的,从心而行便好。” 萧千树沉默半晌,对展煜说道:“乐仙师还真是异于常人,难怪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修……” 晏伽将那把“以德服人”的箴言背在身后,感觉胸中开朗许多,心想这大概就是他师尊说的君子好德吧。 用展煜的话来说,就是他缺德带冒烟儿的,还非要给自己立个牌坊,昭告天下自己有多缺德。 “阿晏,你就从没想过走远些吗?”萧千树啃着糯米鸡问道,“乐仙师只说你现在还没到下山云游的时候,又没说不准在越陵山周围转,这边虽然不比东南富庶繁华,也是有奇景可看的。” 晏伽略加思索,说道:“再往西走有一道穷奇峰,数百丈高,还从未有人登上去过。每次都比剑法多没意思,怎么,要不要比一比谁先爬到峰顶?” 萧千树刚好吃完了自己那份,见展煜还把纸包攥在手里,毫不客气地伸手夺过:“不吃给我,别糟践粮食。我同意刚才的提议,走吧。” “我没说不吃!”展煜又劈手抢了回来,“萧九你脑袋有问题,送人的东西还拿回去?” 穷奇峰离得不远,镇外两三里地便是上山的小路。这边人烟稀少,除了突发奇想的三人,便见不到半个鬼影了。 “所以你师父这次来,只带了你一个?”晏伽顺着崎岖山路往上走,问身后的萧千树,“听说你家里这些年想尽办法要将你兄长送到三清门拜师,我还以为你从中说和,会有些希望呢。” 萧千树满不在乎道:“我从未说和过什么,哥哥们天资平庸,不适宜修习高阶道法,拜师只会毁去三清门百年累积下的名誉,我才不会自己往树上撞。” 晏伽笑了一声,看着眼前的穷奇峰山道,伸出手指着前方:“我们各自寻路上山,先说好,不准御剑作弊,最先登顶的那个人,就是来日的天下第一,怎么样?” 展煜嗤笑:“爬个山而已,和天下第一有什么关系?走吧,我们上山。” 第43章 穷奇峰看似不过百丈,其实极其陡峭难行,展煜和萧千树爬了还不到一半就已经气喘连连,回头一望,竟然没有走多少路。 此刻已近正午,先前那一个糯米鸡根本顶不了多大用处,两人早就饥肠辘辘,只不过想到在山下和晏伽打的赌,好面子的少年不愿打退堂鼓被嘲笑,不得不咬牙硬往上爬。 三人几乎是同时到达山腰,而晏伽要比他们快上一时半刻,坐在一棵青松下乘凉。等展煜和萧千树爬上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悠然自得的景象。 “请问你在干什么?”展煜问道。 晏伽伸手扇了扇风,慢悠悠道:“我爬不动了,不爬了,在这儿坐一坐就回去。” 展煜心中暗喜,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佯装不悦道:“说好了一同攀上峰顶,你才到这里就走不动了?” 晏伽抬了抬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喏,山道就在那边,你继续爬嘛,反正我要回去吃饭了。” 萧千树道:“阿煜嘴硬罢了,他早就想回去了。” 展煜也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喘着气说道:“这山也太高太陡了,在下面可看不出来这么难爬。好热啊,萧九,快来点风。” 萧千树无奈,随手挥了几缕轻风拂过三人的耳畔,顿时凉快了不少。她兼修纯阳与御风之术,曾以烈火狂风将山中食人凶祟的洞窟烧了三天三夜,一举灭了个干净,但是和这两个好友出门在外时,只能拿来生火烤鸡、吹风纳凉。 晏伽举头望向峰顶,眼底似有不甘:“的确陡峭难爬,这次就算了,我可不想上去之后下不来,等以后我们再来试试,还是那个赌约。不过,赢了的人得在峰顶请另外两人喝一坛好酒。” “一言为定。”展煜伸出手跟他击了个掌,“萧九,手伸过来——” 啪嗒一声,顾年遐的手搭上了晏伽的手背,准确来说,应该是爪子。 晏伽抬起头,跟面前的白色巨狼对视,目光极度平静。 “你刚才好像入魇了。”顾年遐垂头凑近他,说,“来冰一冰。” “你怎么变这么大?”晏伽问,“那些灵草起作用了么?” 顾年遐甩了甩厚重的长毛,说道:“应该是的,我刚才喝了几口水,又试着用你教我的法子调息,感觉法力一下子变得特别充沛,就变回来了,这样更舒服。” 这本应该是白狼最初的模样,曾经在人族还未诞生之时,所有的魔族都以原本的样子在世间奔走,行走坐卧天地间,并无任何俗世之念。 后来人族创生,也是最接近母神女娲的模样,他们双手并未掌握法力,却可以钻木生火、制造工具;虽然不能托举重物,却能仿造机巧、力拔千钧;身躯魂魄无法长生,而所造器物却能不朽。 彼时魔族尚未凋敝,于是它们之中最为温和的那些教会人族如何修行,引导他们摸索出适合人族的修仙之法,而魔族自己也逐渐学会并习惯了幻化成人族之形态。 但奇妙之处就在于,即便是魔族也不能随意拟化面容,就仿佛世上生灵在诞生那一刻起,便有了独一无二的面貌与体态,无法轻易更改。 传说这是母神女娲的恩赐,化人之法不是随意变幻、朝三暮四的玩物,若给予魔族千变万化的法门,来日有谁心生恶念,便可以此在人间掀起大乱,带来祸端。 晏伽瞅着顾年遐,暗自想道,要说这小狼崽能有什么恶念,大概是一口气吃完这世上所有的肥鸡肥鸭吧。 那还真挺可怕的。 刚才他发呆的时候,顾年遐变成小狼在泉边扑了半天蜉蝣,魔族之间天生的归属感让双方玩得不亦乐乎。顾年遐顺带喝了一肚子泉水,刚好与灵草同气相和,助他疏通经脉。 晏伽站起身,觉得好了许多,便道:“我们走吧,孙渠鹤还在外面睡着,也该醒了。” 【作者有话说】 晏伽(拍大腿):我悟了!师尊要我以德服人! 师尊麻麻:乖徒儿你没懂(点烟) 祝大家国际劳动妇女节快乐~ 第24章 您从哪儿捡的这小白狗? 孙渠鹤从梦中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背对着她打坐的晏伽。顾年遐感觉到她醒了,转头望过来,淡金的兽瞳看得她整个人一僵,瞬间清醒了。 “你醒了?”顾年遐问道,“睡得好么?我们要走了。” 孙渠鹤爬起来,玄鸦扑棱着飞上她的肩膀,高亢地叫了几声,似乎是饿了。 “怎么回事,我怎么睡着了?”孙渠鹤相当疑惑,她只记得和晏伽一同来到绿洲,后面的事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自己是怎么突然就睡过去的,更是毫无印象。 不过她隐隐约约能记起,自己刚开始是要送那只蜉蝣回来的。 晏伽转过身,撑起下巴看着她:“他已经回去了,走之前告诉我们前路凶险,外人不要入内。我可是怕死了,所以在这儿等着你醒过来。” 孙渠鹤将信将疑,但是看天色似乎也没过去多久。她仿佛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她走入绿洲深处,看到了自己的娘亲,对方淡淡冲着自己微笑,却一直在摆手,示意她离开。 “他真的回去了吗?”孙渠鹤问,“为什么只有我睡过去了,你们没事?” 晏伽道:“谁说的?我也刚醒,做了个好梦,梦见这里的泉水都变成了好酒,一口气喝了个够。” 第44章 孙渠鹤想到自己也做了梦,并且算是半个美梦。 她记忆里娘亲的脸很模糊,但是声音很熟悉,曾经教她修炼和念书、哄着她睡觉。不过幼时的好光景没持续多久,她就再也没见过那张脸、也再没听过那声音了。 孙渠鹤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望着不远处一线天的峡谷,声音沙哑道:“我要进去看一看,他是不是真的回去了。” 晏伽的眼底冷下去,表面却不动声色:“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对吗?” 孙渠鹤皱了皱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我们素不相识,彼此不清楚底细,我自然是要亲眼看见才相信的。” 没想到她刚说完,晏伽就蹭的站起身,脸上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忍无可忍的怒火:“你们孙氏为什么就是永远都不肯相信别人?!我问你,你是生来就觉得这世上所有人都不可信吗?还是有人日复一日地告诉你,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孙氏向来如此,如此一意孤行、不听劝解,和你母亲一样,无论如何都不肯听劝,最终害死别人,对吗?!” 他说得太快太激动,孙渠鹤直接呆住了,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如梦初醒地追问道:“等等,你说什么,你认得我娘?你知道她是如何死的?能不能告诉我?!” “不能。”晏伽冷声说,“你母亲身故的真相,只有她自己知道怎么回事。” 顾年遐也没料到晏伽会是这种反应,困惑地看着两人。 孙渠鹤的态度却没有之前那么冷硬了,她冲到晏伽面前,几乎是有些恳求地说道:“抱歉,刚才我说话不好听……可是我得知道,我必须要知道我娘到底经历了什么!当年她是如何死的、最后的时刻是在什么地方,你知道的事情可不可以告诉我?” 晏伽望着她的眼睛,几乎立刻就心软下来,也懊悔自己刚才过于急躁。孙渠鹤什么都不知道,她现在正陷入迷惘之中,不停地向他追问着“为什么”,就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 ——太像了,简直是太像了,连痛苦的样子都那么像。 可惜从没有人能告诉他为什么,但是现在,他张张口就可以让孙渠鹤知道她所纠结的一切谜团。 “你想知道什么?”晏伽态度软化了一些,平静问道。 孙渠鹤急忙道:“六年前,我娘说是要带着几名亲传弟子云游修炼,不过三月就回,约好会赶来与我和我爹一起参加越陵山的仙盟大会,可我最后等来的,却是她的死讯。每次去问我爹,他都只是说我娘是为救护百姓、与邪祟缠斗牺牲而死,连带着一起去的师兄师姐也不幸罹难。可我娘连尸身都没有运回下葬,这不合常理!” 晏伽刚刚被浇熄的怒火又跳动着复燃起来,比刚才更盛:“是吗……孙宗主是这么跟你说的,对吗?” 孙渠鹤并未意识到什么,点头道:“对,我并非不信我娘是救人而死,只是她究竟遇到了什么,连她和一众精锐弟子都无法匹敌?” 晏伽怒极反笑,讥讽道:“你以为是什么?是贪念、揣测和猜忌,若非如此,还有谁能害得了孙氏剑宗的宗主夫人?” “什么?”孙渠鹤怔然,“你在说什么?” 顾年遐适时地变回了小狼,被晏伽一把拎起来放到肩上,显然不准备再和孙渠鹤纠缠下去。她眼见对方要走,立刻追上去拦:“等等,你……” 她话音未落,顾年遐突然睁开双眼,双眸化作狭长兽瞳与她对上目光:“退后。” 孙渠鹤只觉得脑海中顷刻间空白一片,未说完的话哽在喉咙,竟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脚下也寸步难行,似是灌了千斤重。 晏伽立刻甩出双刀,乘风而起,一转眼便消失在了孙渠鹤面前。 孙渠鹤看着晏伽和顾年遐头也不回地离去,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刚才应该是被那个魔族的威慑定住了心神,以至于一时间没来得及拦下两人。 晏伽已经飞出去很远,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绿洲如明珠般缀于深金的绸缎之上,离他的视线越来越远,直到隐入云中彻底看不见。 “你刚才反应很快嘛。”晏伽摸了摸顾年遐的头顶,“这是你们北境狼族的那个什么术来着……” 顾年遐有些畏高,埋头在他颈窝里,偷偷露出一只眼睛往下看:“好高啊……你、你可得抓紧我。” 晏伽被他逗得笑出来,说:“你怕什么?我御剑到处飞的时候,你还在地上搓泥巴玩儿呢。” 顾年遐反驳道:“我不玩儿泥巴。” “你当然玩。”晏伽故意逗他,“你还光着屁股玩呢。” “我没有!”顾年遐急了,“你再说我咬你了!” 晏伽从容道:“可以啊,咬疼了一个不小心把你掉下去可别怪我。” 顾年遐低低哼了一句,把头埋得更深,不吭声了。 “行了,逗你玩的。”晏伽把他往上提了提,“不会把你丢下去的。” 顾年遐抬起头,默默看了晏伽一会儿,问:“你为什么这么恨孙家人?发生了什么?” 晏伽抿了抿嘴唇,放慢了御剑的速度,感受身旁流风掠过,胸中心绪万千。 “你刚才是不是差一点就心软告诉她了?”顾年遐又问,“我猜,她母亲的死,和你说过的那场浩劫有关系。” 顾年遐很聪慧,一听到孙渠鹤说六年前,就想到晏伽路上随口跟他念叨过的事情,越陵山曾经有一场恶战,距今也刚好是六年。 第45章 晏伽笑着摇摇头,说:“我不会告诉她的,而且你也听到了,她从小便对自己母亲是个舍己为人的英杰这件事深信不疑,我若将真相和盘托出,说她母亲不过是咎由自取,她能不能接受?孙渠鹤的爹是个无耻的骗子,整个孙氏剑宗都是,但她确实无辜,并且这一路我也看得出她心性正直,并无半分恶念,刚才的确不该那样对她说话。” 顾年遐哦了一声,说:“看来你这一路由着她跟来,就为了知道孙氏是否参与其中?否则你若是想溜,那还不容易?” 晏伽不置可否,只是说:“太聪明不是坏事,但让人看出你聪明,就是天大的坏事。有时候藏锋守拙不失为一种好用的手段,下次没必要在别人面前将话说得太过明白。” “这叫什么来着?”顾年遐问道,“什么大鱼……” “大智若愚。”晏伽扶了扶额头,“你看书只看一半么?” “我想吃烤鱼了。”顾年遐自顾自说,“等下找条河,我抓鱼给你吃。” 晏伽只当他随口说着玩玩的,没想到傍晚时两人在长明镇附近的山头转悠,竟真的给顾年遐找到一条山涧暗河。小狼兴冲冲地变回原形跑到河边,一个猛子扎下水,半天都没上来。 起初晏伽还气定神闲等着他出水,左等右等没看到那颗圆滚滚的狼脑袋,一下站子起来,后背猛然出了些汗。他尽量镇定地走到河边,叫了一声:“顾年遐。” 没有应答,连个水花都没有。 “顾年遐!”晏伽吼道。 话音刚落,水面就有了动静,顾年遐一头从河底钻了出来,嘴里叼着条几尺长的黑鱼,睁着双眼看向晏伽。 四只——不,严格来说应当是六只眼睛在一片静默中互相瞪着,谁也没说话。 晏伽深吸一口气,不由分说伸手拎起顾年遐,气冲冲地往岸上走去。他把小狼崽子放到石头上,将一旁的火生得更旺了些:“我方才叫你半天,你硬是一声不吭?” 顾年遐放下嘴里的鱼,晃晃脑袋,说道:“我抓鱼呢,张嘴它不就跑了么?你笨死了。” “我笨死了?”晏伽难以置信,“鬼知道你憋气能憋这么久啊?” 一声尖叫在两人耳边炸起:“完了!我们被发现了,要被吃啦!” 晏伽立马抽刀指过去,顾年遐也弓起背,目露凶光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两团鬼火瑟瑟蜷缩在他们休息的这处巨石角落,虽然只是青色火焰,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从火团中看出了惊慌失措。 “哪来的小鬼?”晏伽收刀问道。 “晏伽大人?”其中一团鬼火惊讶道,“是晏伽大人!” 晏伽很是意外:“哦,是我坟头的小弟。怎么跑这儿来了?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鬼火很激动地飘过来,救命稻草似的扒住晏伽:“大人,你可回来了,我们都以为你被那只白狼吃了。当时简直太可怕了,我们都缩着不敢出来,只能看着那头凶神恶煞的恶狼把您带走……还好您没事,那头恶狼已经被您杀掉了吗?” 另一只鬼火叽叽喳喳吵道:“不愧是晏伽大人!” 顾年遐不满地看着它俩,走过去爪子扑了扑,把那两团鬼火赶开,自己扒住晏伽肩膀,充满敌意瞪着对方。 “好,肩膀只让你趴,行了吧。”晏伽低头刮着鱼鳞,说道,“你们两个说的饿狼,该不会是北境狼族吧?” 鬼火拼命点着并不存在的头,说道:“正是正是!不过我们就知道,北境狼族对您来说也不在话下,它们的爪子像大山、牙齿像尖刀,吸一口气就能把我们吃下肚子,但是您动动手指头就全部打趴下了。话说——大人您从哪儿捡的这小白狗?怎么气息有些熟悉?” 晏伽点了点头,指着顾年遐说:“他还好吧,没那么可怕。哦,对了,他就是你们说的那只小白狼,我做主,大家和气生财,交个朋友。” 顾年遐撇过头:“哼。” 【作者有话说】 年年:大鱼弱智(坚定) 晏伽:好!聪明小狼!(起身鼓掌) *下一章在周四,然后就是跟榜单走,基本隔天更新了。 第25章 嗷一个我听听 顾年遐拿爪子拎着两团软绵绵、毫无生气的鬼火,翻来滚去地摆弄着,觉得它们绝望的样子很有趣。晏伽在一旁拿木棍转着烤鱼,将先前从绿洲中带出的灵草拿石舂捣成粉末,撒上去当香料。 鱼肉的香气立马就被激发出来,顾年遐的注意力很快被烤鱼勾走了,暂时放了两只已经半死的鬼火。 鬼火吓得窜到晏伽身后,又探出一点来,偷偷看着顾年遐:“大人,您怎么会和北境狼族在一起啊?” “他们又不吃鬼,你们怕什么?”晏伽道。 鬼火摇头:“大人,我们就是被那些白狼吓得跑过来的,原本在您坟头待得好好的,结果那些狼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一般,成群地跑过林子,我们两个还以为是趁您不在来吃我们的,就拼命跑,等跑到这里才发现,他们好像根本没在追我们……” 顾年遐在那鼓捣了半天,又变了人形,拿晏伽的刀割了块鱼肉下来,转身递给他:“这是鱼肚子上最嫩最好吃的肉,给你吃。” “真乖。”晏伽接过来,香气直入肺腑,他有些庆幸自己的手艺倒没退步。 顾年遐挤在他旁边吃剩下的半条鱼,美滋滋的不亦乐乎,仿佛只要有肉吃,就是天大的心安。 第46章 晏伽没吃太多,只切了一半鱼腹,剩下的那半给了顾年遐:“多吃点,长长个子。” 他看着顾年遐,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在听,自顾自说道:“孙渠鹤的母亲,确实关乎六年前那场战乱——或者说,和‘外界’有关系。六年前我师尊任越陵山掌门,在一次仙盟大会前,孙渠鹤的母亲忽然提前来拜访,原本的论剑名帖上是孙氏夫妇两人,她却一人前来,只有几个亲传弟子随行。我师尊觉得不寻常,不过还是以贵客之礼招待。” 顾年遐依旧低着头,细细剔除鱼刺,耳朵却早就支棱起来,冲着晏伽的方向。 “师尊当晚便为他们安排了住处,但入夜不久,她却忽然去找我师尊,说有事商量。当时我也在,她并没有避讳我,而是直接请求我师尊,允许她带着几名弟子去不周山深处看一看,我师尊当即拒绝了,并且非常严肃地告诫她,这件事绝对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晏伽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向来和颜悦色、甚至玩世不恭的师尊如此生气和警觉,甚至在孙渠鹤母亲离开后,立刻让晏伽带着几名同门守在不周山脚下,以防孙氏众人偷偷前往。 原本那处裂隙的存在是个秘密,唯独他们师徒二人知晓。即便孙渠鹤的母亲并未言明,他师尊却隐隐猜到,对方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不过那晚之后的很多天,孙氏都没有任何动静。虽然师徒两人始终未曾放松警惕,但盟会将近,只得先将更多精力放在招待来客上。 顾年遐吃完了鱼,又往晏伽身边挤了挤,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对方,眼底全是好奇:“然后呢?孙氏的人还是偷着去了,对吗?” 晏伽点点头,目光暗沉:“仙盟大会的最后一天,我已经被师尊召回了山门,那天早上,裂隙的方向忽然传来巨响,一道白光从天边铺开,接着便是犹如天崩地裂一般的震动,足足持续了半炷香的工夫。师尊叫上我紧急前去,到了之后才发现,已经维持了上千年的裂隙封印,居然被破坏掉了。” 顾年遐愣住了,原本他以为孙渠鹤的母亲等人只是冒失闯了进去,没想到竟然会直接破坏封印,这实在不像一个剑宗世家的家主夫人所为。 晏伽继续道:“我们都不相信会是孙氏的人强行破开封印,因为那不是一般的封印阵法,就连我师尊都无法轻易打开。这时候孙渠鹤的父亲带人赶来,听说他的夫人已经身陷不周山中,便央求师尊救她出来。” 那片山中乱峰嶙峋、曲折诡谲,与迷宫无异,孙宗主不知道裂隙的具体方位,束手无策,因此只能苦苦哀求晏伽的师尊不计前嫌、救人一命,只因所有人都知道,仅凭名满天下的乐仙师一人之力,则天下事无不可为,更别说救回区区几个人了。 但也正是这件事情,导致越陵山和孙氏之间种下了最为深重、也最为持久的一道仇怨。 “我师尊拒绝了。”晏伽语气和神情都很淡然,“她说眼下裂隙的破口还很小,我和她一起便能轻易将那处结界重新封印。倘若进去救人,只会放任破口扩大,到时祸患蔓延开来,就算是举天下之力,都回天乏术了。” “所以……”顾年遐放轻声音,迟疑开口。 晏伽低低嗯了一声:“我师尊决定立刻封回结界,无论孙氏宗主再如何痛苦恳求,她都没有停手,最后……我们亲手将孙渠鹤的母亲和跟随进入的所有弟子都封了进去。” 那时的晏伽年纪并不大,虽然为人狂妄,却从未如此眼睁睁看着几条性命被放弃掉,唏嘘了许久。 “孙氏的宗主知道你们做了什么?”顾年遐问。 “不知道。”晏伽摇了摇头,“他只觉得是我师尊见死不救,所以自己的夫人再也回不来了。” “不是你们的错。”顾年遐说,“所有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为付出代价,在决定放手去做的那一刻,就要承受之后的一切因果。” “要是所有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晏伽笑着摇头,“那日我们确实封上了裂隙,师尊回去之后告诉我,如果她当时为了几个人而心软,那么之后遭到涂炭的就不仅仅是这几人了,到那时天下万物生灵都要为之一炬。我只隐隐约约猜到,裂隙之后的外界存在着我们都无法抗衡的东西,不可以好奇,更不要想去触碰,才能保这世间无虞。” “后来呢?”顾年遐追问。 “没有后来那么久,那封印只被补好了两日,在第三天的傍晚,它彻底破了。”晏伽眼底思绪涌动,放在腿上的右手也不自觉地收紧,“越陵山首当其冲,遭到裂隙中冲出的邪物袭击,我师尊带领全门上下苦苦抵御了数日,挡住了大半邪祟,却不可避免地让一部分侵入了防线以东。那次的劫难空前绝后,仙道诸门、无辜百姓无一不遭其荼毒,越陵山年轻一辈的弟子更是死伤大半。最后师尊不得不叫我派人去东面的各大仙门求援,以便给她争取时机,再次施展结界。” 可是援兵并没有来,哪怕越陵山为了给其他仙门争得喘息之机,满门弟子以命相搏、陷入恶战,艰难支撑了半月,却没有等到任何一个门派或世家的支援。 “作为罪魁祸首的孙氏,一手促成了那次旷世劫难,却连来援的意思都没有。”晏伽的声音染上了愤怒和仇恨,“为了救他们,越陵山几乎灭门……他们所有人却在防线之后迁延观望、踌躇不前。哪怕东面的邪祟已经被削灭了许多,再也构不成威胁,他们始终都没有一人来援。” 第47章 在他关于那场大战最痛苦的记忆中,自己的师尊眼看防线就要全面溃败,只来得及匆匆给他留下此生的最后几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裂隙。而晏伽在短暂的崩溃与剧痛之后,毅然决然地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一举落下了悯雷阵法,终于封上了整道裂隙。 直到最后,都没有一个人来救他们。 而他的师尊,曾经无比光风霁月、傲岸高洁的一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时移世易,如今肇罪者被奉为英杰,而牺牲者被贬作叛徒,何等荒唐,令人啼笑皆非。 “我师尊为天下而死,孙氏却公然在仙道中散布谣言,说她为窃取不周山后遗留的神族之力,修炼了邪道,才召来无数邪秽,以至生灵蒙难。”晏伽说道,“而真正的祸首,却在他嘴里变成了救人的那个,简直厚颜无耻至极。” “不太对劲。”顾年遐说,“你说的那个封印,已经维系了千年,怎么几个人族灵修一去,立马就破了?” 晏伽摇头:“孙氏那些人不知从哪里摸清了裂隙所在,连我和师尊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那时起,仙道中不知从何而起的流言一直无法根绝,说是裂隙之中有着神族孑遗,若能入内探究,便可得飞升之运。” 对力量的渴求能够扭曲人心,哪怕已经达到至高境界的灵修也不例外。人族从未有过飞升成神的先例,因此无数人相信了那个流言,直至晏伽重蹈了他师尊的覆辙,则让其他仙门更加笃信一点——越陵山独占了飞升的秘密。 “人是不能成神的。”晏伽垂下头,看着顾年遐,“人行天地间,最先要相信的是自己,也只有自己。” 顾年遐弯腰伏在他膝上,拍了拍他的手背,没有讲话。但是少年的手心温热,让晏伽觉得这四周总算还有点活气儿。 不过毕竟还是小狼,顾年遐吃饱了就开始犯困,不多时便枕在晏伽腿上睡着了。晏伽拍着他的背,靠在石壁上放空,只觉得这几年来心境从没有如此轻松过。 大概是从前要处处与人比心眼,做不情不愿的事、说半真半假的话,与他的本性大相径庭。但顾年遐从不与他虚与委蛇,虽然过分天真了些,但璞玉未经雕琢便是如此,也算难能可贵。 没做掌门的时候,晏伽并不知道师尊其实要背负那么多,直到他自己也坐上那个位置,才知道高位亦是高寒,天下第一的名号并不能让他为所欲为,大多时候都身不由己。 后来他也想过,那晚师尊对自己说决定要放弃孙氏诸人时,心中是否也有愧疚与无奈在时时煎熬? 晏伽如此想着,一阵困意袭来,也倒头睡去。再次睁眼时,他是被远处若有若无的狼嗥声吵醒的,两团鬼火惊恐地缩在他旁边,顾年遐也醒着,抬头凝望着某个方向,半晌说道:“是迩卓,她在唤我。” “你是不是要嗷一声回答她?”晏伽揉着眼睛问,“嗷一个我听听。” 顾年遐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大概是不懂这个人究竟都有些什么奇怪的癖好。 不过顾迩卓没事不会这么急匆匆找他,必然是蘅宫那边出了什么要紧事。他变作巨狼,走到一块高耸的山岩上,仰天长嗥了三声,一声短促、两声悠长,晏伽听不懂什么意思,很好奇地盯着对方。 顾迩卓又回应了几声,顾年遐才转身回来,走到晏伽面前说:“迩卓说,咱们从雪山捡回去的那个人醒了,此刻就在长明镇外,有话要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其实晏伽喜欢听的是那种小狼崽子的萌叫,年年还以为他要听自己威风凛凛的那个版本。 想听小狼软绵绵的叫声,需要想一些其他的办法,比如******************* 罪恶又缺德的奶牛猫即将伸出他罪恶又缺德的爪子。 第26章 蠢蠢欲动的尾巴根 顾迩卓怀中抱着剑,坐在胡杨树的枝杈上,沉默地监视着树下的男人。 男人神色十分紧张,身旁几只白狼将他团团围住,目光锋利,仿佛随时会将他拆吃入腹。 不远处传来隐隐的震动,顾迩卓转头望去,只见一头白狼的身影出现在林子那头,背上还坐着一个人。 “少主!”顾迩卓跳下去,快步跑到顾年遐面前,“人就在那边,我们一直守着。” 晏伽从顾年遐身上跃下,朝树下的男人走过去。对方看着他的脸,忽然站起身,激动地向他跑来,瞪大眼睛:“你、你是……晏掌门?!” 这个称呼实在是有些过于陈旧了,不过晏伽无心纠正对方,只是问:“你认得我?” “我是三七坊的内门家仆。”男人说道,“我见过您,多年前我随坊主前往越陵山仙盟大会,您还是掌门人。我以为您早已亡故了,没想到居然……” “长话短说。”晏伽道,“三七坊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方这时却有些犹豫,看着四周虎视眈眈的狼群,又朝晏伽走了几步,低声道:“晏掌门,我……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晏伽点头:“可以,我们走远些,到那边的破屋边上再说。年年,跟我过来。” 顾迩卓担忧道:“少主,这个人底细不明,我也一起去吧?” 顾年遐摇摇头:“他只相信晏伽一个人,你们就留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那你呢?”顾迩卓依旧不情愿,“他也不相信你,少主。” 第48章 顾年遐变回人形,看着晏伽说道:“我也相信他,迩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回来。” 顾迩卓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退到一边不再跟过来。 三人一起走到破屋前的院子里,那家仆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顾年遐,仍旧是没有放松警惕。晏伽见状,说道:“别担心,北境狼族向来与越陵山交好,中间或许有误会,不用在意。” 家仆见晏伽都打了保票,这才放松下来,说道:“是这样的,晏掌门,我跟随坊主多年,虽然不是真正的心腹,却多少也知道内门的动向。几年前您出事之后,我们坊主便甚少与越陵山来往了,不过他从那个时候便开始暗中钻研某种秘术。” “秘术?”晏伽凝眉,“你亲眼见过吗?” 家仆摇头:“没有,这件事情本就是坊主私下所为,除了他亲传的两三名弟子之外,任何人都不清楚内情。但坊中毕竟人多眼杂,也不可能完全瞒住所有人,我只是偶尔听过几句风言风语,起初并未放在心上,直到那日……” 他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忽然瑟缩了一下,四处张望了一番,道:“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邪物从内院练功房中冲了出来,等我们赶到,坊主和几个内门亲传已经被开膛破肚……接着那些东西便大开杀戒,我被捅穿了肚子,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在昏迷时被人救出了坊内,伤口也被医好了不少。我昏睡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让我去不周山找顾氏狼族的人,而且只能相信他们的少主。” “也就是说,你才是真正幸存的人?”晏伽问道,“那被凌绝宗带到蘅宫、自称三七坊家仆的人又是谁?” 男人回头看向顾迩卓等人所在的方向,说道:“方才那位姑娘带我看过尸首,那个人也是坊中仆从,却只是个外院的洒扫,根本近不得坊主的身,不知为何会咬定灭门一事是顾氏少主所为。” 这个人的证词听起来无疑都是偏向北境狼族一边,但经验使然,晏伽知道先入为主是大忌,于是问道:“我要如何相信你?” 对方的说辞在他看来虽然没什么明显的漏洞,却也解释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秘术才会将三七坊满门屠灭。 而这名家仆口中对他出手相救的那个人,既然能来得如此及时,又有本事从不知名的邪祟手下救人,说明早就注意到了三七坊的异样,那此前又为何不提早出手? 除非…… “救走你的那个人也无法阻止这一切,甚至不好亲自出面,但他想要留下证人。”顾年遐突然开口,“看来救你之人知晓不少内情,但不愿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晏伽反问顾年遐:“眼下死无对证,我们确认不了他到底是不是三七坊的人,你又怎么知道,这会不会是凌绝宗下的又一个套?” 顾年遐道:“我在长明镇外确实也遇到了那些东西,当时一路追到林子里,这才碰见了你。况且现在我们没有头绪,凌绝宗心怀鬼胎是不假,这个人的话可以暂且采信,没什么坏处。” 家仆想起什么,又说:“对了,死在蘅宫的那个人,我记得似乎是金陵人士。但我记得三七坊遭祸的前几日,他应当是告假回老家了,不知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指认此事是顾氏所为。不过坊主从前似乎也总去金陵,我并未随行过几次。” “金陵?”晏伽喃喃道,“我记得那边的仙家是……” 线索并不明朗,接下来他们也只能暂时相信这个家仆所说。顾年遐让顾迩卓安顿善后,但不要将那家仆藏在蘅宫,趁现在没有外人知道三七坊还留有活口的事情,应尽快将对方隐姓埋名地送到安全的地方,再也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晏伽远远看着顾年遐跟顾迩卓交代完事情,转身朝自己走过来,就问道:“说清楚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顾年遐道:“听那人说,被灭口的家仆和他们坊主都与金陵有些关系。雁过留痕,所到之处必有蛛丝马迹,我们得去一趟,打听打听三七坊的情况。” “我们?”晏伽笑了,“你现在很不见外嘛。” 顾年遐:“你又在说怪话,你肯定也要去,那我们为什么不一起?” “去去也好。”晏伽点头,“走吧,跟我出趟远门。你爹说得没错,长大了,总得去见识见识天地广阔。” · 东海之滨的金陵城,古来便是水路会集、天下文枢之地。河道通达、商船络绎,正所谓“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城外山水铺陈,城中朱楼迢递,夹岸的集市与铺面繁华无比,成夜笙歌喧嚣,丝竹鼓乐声惊霄穿云,但凡踏入其中者,甚少能不被这无边的繁华与极乐所簇拥,忘乎所以。 不过对顾年遐来说,这趟旅途最吸引人之处,就是有比鸡腿更好吃的盐水鸭,其次才是他们接下来准备探查的事。 “你还记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吗?”晏伽看着从进城那一刻起就双眼亮亮的顾年遐,无语道,“跟紧我,别被人家拿鸭子腿儿勾走了。” “我不会的。”顾年遐说,“前面有好长一条石桥,好多人啊,我们要从那里过吗?” 晏伽点头:“过了那座桥,才是金陵城的大道,再往里走就是七大街、十三小街,我先带你买些好吃的,把你喂饱再说。” 顾年遐笑着走到他身边来,虽然并未露出尾巴,晏伽却仿佛看到了他身后有什么在摇,不由得感叹实在太好哄了。 第49章 晏伽只当在长明镇见过的仙兽仙宠已经够多了,没想到金陵城中竟然挤满了那种形态各异的东西。顾年遐用灵识去探,只觉得它们身上法力涌动十分平稳,毫无异状,看样子应当是和饲主的法力息息相关。 两人刚走到桥边,就听到前面异常闹哄哄的,不太像寻常街市喧嚷的动静。顾年遐挤过去,看着数十名灵修打扮的人几乎占满了整条大道,声势浩大地从中走过,将街上行人都挤得抱怨连连,却又无可奈何。 晏伽也看到了那些人,都身穿有着相同纹样的堇色衣袍,手提琉璃灯盏,身佩长剑,走起路来满腰挂着的一圈东西叮当作响,就像马车上的铃铛,高调地知会所有人赶紧让路。 “这些是什么人?”晏伽问道。 “执灯使啊。”边上一位热心的大姐也踮着脚看热闹,“第一次来吧?金陵城现在整天就是这群人到处横行,比我摊子上的螃蟹还活蹦乱跳,可真见鬼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整天转来转去的干么斯。” 顾年遐听到她这么说,也道:“我知道执灯使,是仙门学宫中的法正一职,专门处理学宫诸类政务与杂事的。可这里也太多了,金陵城能塞下这么多执灯使吗?” 晏伽见一旁的大姐看得不亦乐乎,心想反正现在执灯使开道,一时半会儿也没人光顾摊子了,便问道:“这金陵城里有多少处学宫?” “不晓得喏。”大姐道,“我又不修仙,管他有多少座?不过我看着有几个模样还挺俊的呢。” 看来从这里问不出什么,得找个灵修仔细问问。 晏伽左看右看,忽然瞥见人群中走过一个黑衣女子,对方身上的衣裳很是眼熟,他没费多大力气就想起来,这是金陵城中最大的修仙世家——徐氏的家族袍服。 徐氏一族,以符箓咒法为主修,善于钻研符纸和咒文,兼有观天占卜、通灵渡厄之法。金陵徐氏也相当擅长制作法器,一切器具到手,皆可画龙点睛、为其所用。 但其家学只传女眷,族中男子及冠后只能离开宅院自谋生路,从无例外。 这个徐氏弟子身旁没有任何仙宠的影子,表情看上去十分冷漠,甚至有几分不耐烦,自顾自往前走,瞧也没往那群执灯使身上瞧。晏伽愣了愣,意识到对方似乎很看不上学宫的人,这其中大概有什么恩怨在。 “对啊,我记得从前掰着手指头也找不出几家学宫,里头别说执灯使,连个扫茅厕的都没有,现今竟然如此炙手可热。”晏伽对顾年遐说,“而且金陵一向是徐氏独大,现在看来,怕是被这什么学宫压了风头,正不服气呢。” 顾年遐听明白几分他话里的意思:“那,我们要不要先去打听一下徐氏?” 晏伽伸手按住小狼蠢蠢欲动的尾巴根,轻点了点:“是去打听,不是去打架,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顾年遐吃惊地低头看去:“我尾巴没有露出来。” 晏伽道:“我知道,但是能看出来在晃。” 【作者有话说】 晏伽:看到幻肢了(不是) 第27章 来啊强迫我! 徐氏的黑袍弟子分三等,品级由低到高依次为红袖、灰袖、银袖,方才晏伽看到的那个人袖口是银色纹样,乃是最高的一等弟子,由徐氏家主亲自带领并培养,属于凤毛麟角,没想到刚到金陵城就碰上一个,简直是万中无一的运气。 “徐晚丘眼光还是这么高,收的亲传一个个都是臭脸。”晏伽腹诽道,“就是不知道被学宫挤兑得会不会更臭。” 两人随着人群跟在那名徐氏弟子后面,来到了一处车马稀疏的长街上,这里茶馆面摊不少,似乎是专门的吃茶一条街。不过那人并不打算喝茶,而是找了个摊位坐下,远望着方才经过的那些执灯使。 “她在盯着那些人。”晏伽悄声对顾年遐说,“看来并不只是瞧不顺眼那么简单,我们也过去坐坐。” 徐氏弟子正全神贯注看着那些人,忽然听见身后有两人在讨论,声音没有刻意压低或抬高,听起来只是寻常的过路人:“这学宫现在都如此威风了吗?我记得前些年都是那些门派和世家占尽风头,学宫不过是末流,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你说咱们要不然就别去投奔徐家了,看看这学宫有没有门路?” 晏伽一边喝茶一边望着远处,语气间全然是羡慕不已的意味,那名徐氏弟子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很不屑一顾,却也没说什么。 顾年遐这时又语不惊死人不休地问道:“徐氏是不是很穷?为什么他们不上街巡游?” 晏伽内心汗颜道,小祖宗你可别什么话都说,差不多行了,这好歹也是徐氏的地盘,他们心眼可小得很。 一旁的徐氏弟子已经快把牙咬碎了,手中握的佩剑咔咔作响,八成也是实在听不下去,噌的一声起身便离开了,背影都怒气冲冲的。 晏伽半扶着额头,余光瞥向对方离开的街巷,对顾年遐道:“嘴巴真紧,不过也是徐氏一贯的作风。这要换作是睢明城展家,两句话就能激得他们把底儿都透出来,反正他们家大少爷就是这个德行,上梁不正下梁歪。” 顾年遐问:“那现在怎么办?她走了。” 晏伽不紧不慢道:“急什么?金陵城这么大,总有人爱说闲话,我们就挨个儿去打听。徐氏的人口风紧在我意料之中,但学宫就未必了——你瞧见方才那些人的阵仗没有?敲锣打鼓招摇过市,想必比徐氏更好打探。” 第50章 两人又在城里转了转,倒真的打听来颇多消息。 如今的金陵城共有六座学宫,都是两三年前由一群江湖散修创立,这些散修来路不明,只知道忽然就在城中大兴土木建起了殿台楼阁,由其中的六名分别担任六位祭酒,在金陵城打下了名号。 学宫落成的第一年,立刻就吸引来了许多人前来求学,其中不止小门小户的灵修世家子弟,更有一些毫无修仙根骨、只是家里财大气粗的普通人纷纷拜入学宫,只因学宫信奉“有教无类”之道,说是无论根骨如何,都能够在此求仙问道,追求修为的超脱与化境。 “怎么感觉……”晏伽疑惑道,“有些像前些年某些江湖骗子宣传的神农氏灵药?吃一颗延年益寿,吃两颗突破化境,吃三颗直接飞升成神、长生不死。” 顾年遐好奇道:“能直接飞升?那万一人家买回去吃了发现是假的,岂不很快就露馅了?” 晏伽道:“简单,那仙药其实是水银掺朱砂炼的,吃三颗直接蹬腿咽气儿了,问就是弃置肉身、三魂成圣了,总之有的是说辞。” 顾年遐笑得不行,晏伽觉得他隐隐有露耳朵的势头,立马双手往他头上一按:“控制一下,这会儿现原形可不是好事儿。” 不过晏伽倒也奇怪,顾年遐怎么说也十六七了,没道理化形之后却如此不稳。连顾君轻和顾迩卓都能维持人形,并且许久不露破绽,他作为天资异禀的狼族少主,不应当总是控制不住地显形。 想到顾年遐后脖子那道浅浅的疤痕,晏伽没来由地觉得二者应该有些联系,但看顾年遐也不太在意的样子,也不好刨根问底。 满大街都能看到身穿宫装的学宫弟子,无一不是威风恣意。晏伽打眼一瞧就知道许多人毫无根骨,也不知道这学宫到底有什么本事,竟能将娘胎里带来的天分改写。 但他们打听一圈下来,确信有一点相当苛刻,那便是学宫不收无籍之人,也不纳小门小户的弟子,除非带着仙道名门的拜帖牙牌上门,否则根本没有被学宫接纳的资格。 寒门灵修如果想进入学宫修习,另有一种办法,就是花钱买下各大名门私下流出的牙牌——有人专门做这种暗线生意,但漫天要价,根本不是寒门子弟能负担得起的。 也正因如此,但凡能够进入学宫的,家中多少也有些本事,于是学宫中放眼便全是富贵少年,举手投足间都相当贵气雍容。 顾年遐说道:“那还不简单,我来买两张牙牌,先混进去看看再说。” 晏伽:“一张牙牌少说也要两万金,把我卖了能买得起半个么?” 顾年遐摸了摸自己身上,在一串银铃铛中提起了枚不起眼的小布袋,伸手一掏,竟然掏了两枚金错出来。 按如今通行的衡量法,一金错便是一千金。顾年遐明晃晃站在大街上,将金错举到晏伽面前:“给,你拿去花!我还有很多很多,在明月乡就想拿出来的,没找到机会。” 晏伽没想到顾年遐这么招摇,手忙脚乱把他的手往回塞:“收起来,快收起来!” 刚才他就感到几道饿狼一样的视线聚了过来,若不是顾年遐身上佩着剑,晏伽丝毫不怀疑他们两个会被当街明抢。 不过他转念一想,立刻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拉着顾年遐往小巷里走:“跟我来。” 城中四通八达的窄巷不少,跟兔子洞似的,两人东绕西绕了半天,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晏伽抬眼看着墙头上的脊兽飞檐,身后的脚步声渐近,很快就将他俩堵在了巷中。 顾年遐回头看了一眼,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但没当回事儿,淡淡一瞥就移开了目光。 一把刀泛着寒光伸过来,架到他面前,半带威胁的声音说道:“小屁孩儿,我也不跟你多说了,把你刚才大街上数的东西拿出来,我这把刀今儿就不沾血。” 顾年遐不耐烦地推开眼前的刀刃,说道:“不要烦我,走开。” 这个举动很看不起人,对面立即恼羞成怒起来,也不管谋财还是害命了,举刀便往顾年遐头上劈过去。 这条巷子很深,又挨着闹市,沉而闷的声响根本传不出去,只能悄无声息地被淹没在车马人声中了。 晏伽单手按着一个劫匪的脑袋,从墙上拎起来,冷冷看着手底下鲜血横流的脸,慢条斯理地问道:“刚才听清楚了吗?” “听、听清楚了。”那人望着满地毫无动静的同伙身影,恐惧道,“买……买拜帖牙牌的路子我知道,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晏伽将人丢到地上,就着青石墙擦了擦手上的血渍,对顾年遐说:“我们就跟着这个人,晚上去找他说的地头蛇。其他人先丢在这里睡会儿吧,等醒了让他们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于是这位倒霉的好兄弟就被晏伽和顾年遐一路架着,囫囵擦干脸上的血出了闹市。等到入夜时分,他蹲在路边看着另外两人各自啃一只盐水鸭腿,馋得两眼冒光,口水吞咽不停,却也不敢说话。 晏伽吃完了,丢掉干干净净的鸭骨头,赞许道:“真不错,金陵是个好地方。” 顾年遐手中油纸包着半只鸭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劫匪,蹲下身问道:“你饿了?” 劫匪看着他,怯生生点头。 顾年遐晃了晃手中的鸭子:“很想吃?” 劫匪眼睛亮了亮,连忙点头:“想吃。” 第51章 顾年遐都把鸭子伸到他嘴边了,忽然笑容一收,飞快地抽了回去,冷漠道:“不给,这是他买给我的。” 劫匪:“……” 晏伽噗嗤一声,笑得直摇头。 劫匪哭丧着脸道:“少侠,你们别玩我了,我带你们去,将功折罪不行吗?你们回头放了我,我再也不抢了。” “你哭什么?我们没打算杀你。”晏伽说,“起来,带我们过去。” 原本要是这么干打听下去,十有八九会毫无进展。他们两个初来乍到,要买牙牌根本没有门路,而敢在金陵城里偷鸡摸狗、劫财越货的人,大多是这里的地龙,只要逮住一个,那么剩下的便能顺藤摸瓜。 所以顾年遐在街上露富之后,他们立刻就被周围的眼睛盯上了,晏伽心想不如将计就计,从这些人入手,这下子果然被他找到了一个。 这名劫匪所说的路子,是城东的一家落货点,其实只有几顶简陋的草棚,平时供行商坐贾用来码放、盘点货品,因为地处偏僻,所以入夜便没多少人了。 而且他还算有点意外收获,据这个人所交代,徐氏家主徐晚丘前几日带人出城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这倒是个晏伽兴风作浪的好机会。 晏伽站在对面的长街上打量那处落货点,只见一盏灯挂在草棚口,风一吹就嘎吱乱晃,里面有几个人影在走动,偶尔传来盘碗相碰的声音。 “就在里面?”顾年遐狐疑道,“你跟我们一起进去,找你说的那个大哥。” 晏伽在劫匪面前蹲下,眯起眼睛说道:“没关系,如果等下你骗我们,大可以趁机跑掉,不过你最好跑出金陵城再也不要回来,否则你知道我的——我会杀了这里大部分人,但是留下他们的头儿,他一定会觉得是你引我们来故意找他的麻烦,只要你再落到他手里,一定会被他剥了皮。” 劫匪打了个冷战,他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晏伽语气里那股带着笑意却凉飕飕的杀气不像假的,这个人是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听明白了吗?”晏伽含着笑,又问了一遍。 “没有,我真的没有骗你们。”劫匪惶然道,“但是……但是我之前没跟你们说过,这个人特别不好惹,而且经常坐地起价,如果你们觉得价贵不肯要了,他就……就必须把人打一顿再放走。” “太好了,我就喜欢这种强买强卖的。”晏伽拍了拍手,笑道,“那我们现在就进去。” 【作者有话说】 年年,警惕单纯小白狼奶牛猫化!你是一个乖巧的糯米糍宝宝,不可以和晏伽学欺负人(︶.︶) 但是你以后会被晏伽欺负的,我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w' ) *下章周四更 第28章 都别吵了,给我一个面子 草棚里面几个人正在分一只烧鸡,听到门口有人进来,还以为是送酒的:“放门口就行了,酒钱先赊着,月底一起结。” 晏伽走进去,往货箱上一靠,笑道:“那可不行,我这儿概不赊账的。” 主位上虎背熊腰的男人愣了一下抬起头,发现进来的三人中有两人完全不认识,旁边那个倒看着有些眼熟,半天才想起是另外一条街地龙手下的混混:“你个狗东西来做什么?他们又是谁?” 晏伽戴着斗笠,看不出什么来,但他身旁的顾年遐衣装华贵、气度不凡,瞳孔也是奇异的金色,一瞧便知道是挨得起宰的主儿。 几人的神情都变了,不着痕迹地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主位上那个男人站起身,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两人,不过眼神大半都落在顾年遐身上:“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我们要拜入学宫用的牙牌。”顾年遐开门见山道,“他说你们这里有。” 男人点头,说道:“有,当然是有,不过你们是外乡人?可了解我们这里行当的规矩?” “不了解。”顾年遐很干脆地说,“但我有钱。” 晏伽也不打算说话了,反正最后八成是要再打一架的,不如现在让顾年遐好好练练如何与人交锋。 不过他没想到小狼的做法相当简洁,从乾坤袋里甩出几枚金错,咣当丢到桌上,似乎想速战速决:“这些够不够?” 见过冤大头,没见过这种上赶着的冤大头。 男人震惊地看了看那几枚金错,又瞅瞅顾年遐,眼珠子转了一圈,原本到嗓子眼的话又改了口:“这些当然不够,现在执灯使盯得紧,学宫可难进得很,就连我们要托关系拿到那几枚牙牌,都是费了好大力气的,你这些怎么够?只能买半个。” 晏伽正乐滋滋等着顾年遐把老底都给人家抖出来,自己好看戏,没想到后者思索了一下,非但没上钩,连最开始拿出的那些金错也收回去了:“爱要不要,坐地起价便是不想好好做生意了,你们人族一个两个都是骗子。” 他说完又在心里想,晏伽除外。 男人沉下脸去,刚才虚假的笑意荡然无存。他回头示意另外几个人将出口的地方围住,冷哼道:“不做了?你要是不在我这里做,那整座金陵城的生意都休想做。我改主意了,有钱的傻小子,你有多少就给我多少,牙牌只有一枚,爱要不要。” 顾年遐自顾自把乾坤袋收好,说道:“我倒是没有改主意。” “什么?” 顾年遐唰的一声抽出佩剑,剑锋寒芒划过整座草棚。几人眼前一花,只见那明晃晃的剑刃映着一双清冷的眼眸,其中杀意无处遁形。 第52章 “有钱买你的货。”顾年遐说,“这把剑买你的命。” 晏伽忍不住鼓掌:“好!!” “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 男人骂了一声,也抄起腰间的大刀,不由分说就要劈过来。顾年遐调转剑身,让那刀刃硬生生砍在剑背上,震得对方虎口发麻,踉跄着退开了,气势汹汹瞪着顾年遐,显然是在找他的破绽。 “大哥!”外面惊慌失措跑来一个人,“执灯使往这边来了,肯定是有人点咱们!快走,把货收了!” 同行之间互相倾轧、点天灯的手段并不罕见,灭掉一条街的老大,自己好吞并掉所有的货物和门路,这些地龙之间向来就是这样杀得你死我活,见怪不怪。 晏伽看着那些人也顾不上这边了,手忙脚乱开始收拾手边的货。他一眼扫过去,并没有看到任何跟牙牌相似的东西,怕是对面根本没有现货,说要做生意也是诓他们的。 “先走。”晏伽一拉顾年遐,“暂且别招惹那些执灯使,回头再说。” 不过此时再走太迟了,他们两个刚转身出了草棚,就看到外面已经围了数十个体态威仪的执灯使,化焰符在指尖亮起,将这处原本阴暗的角落照得四下通明。 晏伽见状啧了一声,将顾年遐拦在身后,脑中飞快转着对策。 和执灯使正面对上的确是个大麻烦,对面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他们要强行脱身就免不了引起动静,之后若再想刺探学宫的情况,对方也必然会有所警觉。 但束手就擒更是不可能,谁知道学宫里还有没有老熟人在等着他。 “报上身份!”一名红衣执灯使举剑喝道,“还有里面的,都带出来!” 地龙和几个手下被执灯使押解着出来,怒瞪着晏伽和顾年遐,还有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劫匪:“你们串通好的?!” “狗屁,我还想问是不是你们串通好的呢?”晏伽咬着牙,低声回他。 劫匪欲哭无泪道:“不是,各位大哥,你们到底谁引来的执灯使啊……” 红衣的执灯使看着晏伽,声音不容置疑道:“你,把斗笠取下来。” 晏伽抬手扶在帽檐上,犹豫了。现在易容显然是来不及的,他只能赌一把,这里没有人认得自己的脸。 越陵山前任掌门的名号,天下修士无不知晓,但毕竟也不是每个人都亲眼见过他。 心中斗争了片刻,晏伽缓缓将斗笠摘了下来,一张清容俊美的脸被火光映亮。他环视周围的人群,没看到神色异样者,便暗暗松了口气。 执灯使大概也是见他二人穿着不俗,没有轻易将他们与身后的地龙划为一党,又问道:“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手上既无货物,也无车马,却和这些灵草贩子在一起?” 顾年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面带无辜地望向晏伽。 容许晏伽思考的时间并不多,他不能表现出有所犹豫的模样,否则对方一定会怀疑他是在现编说辞。 “徐氏。”晏伽几乎没有迟疑,立刻答道,“我们是徐氏新来的门卿,刚到金陵城看什么都新鲜,不知不觉就转到这里了。” 执灯使回头与同僚对视了一眼,将信将疑:“徐氏?徐氏最近可有新来的门卿?” 晏伽从话出口的前一刻就打算好了,左右徐晚丘眼下不在城中,若真的运气好到能蒙混过关,说不定还能趁机从徐氏那里打听到什么,再不济半路也能想法子金蝉脱壳。但后者乃是下策,一旦如此为之,今后就不好在金陵城中抛头露面了。 “不太清楚,大人。”另外一名执灯使说道,“不如把他们带回徐氏问问?” 红衣执灯使想了想,收起剑,对其他人道:“这几个灵草贩子带回学宫的地牢,等祭酒大人来审,这阵子城中药草法器走私之风猖獗,看看顺着他们能不能查出什么。这两个人,我亲自带去徐氏问问。” 徐氏的府邸在城西,要穿过主城大道。晏伽远远看着徐府那层叠的高楼飞廊,宣窗密密麻麻雕着墨箓纹样,楼角悬着红色的琉璃灯笼,一些不太好的记忆渐渐回溯。 他来过几次,从来都觉得徐氏的宅子阴森又诡异,到处都布置得像灵堂,宵禁比越陵山的门规还铁面无情,入夜之后半点声音都没有,就像那种荒废的凶宅。 执灯使走到徐府门前,上前跟守卫通传了一声,对面见到是学宫的人,几乎八百个不乐意,居高临下说道:“家主不在,有事直说吧,我想起来就转达。” “这两人是你们徐氏的门卿吗?”执灯使也不愿和徐氏的人多纠缠,皱着眉问,“我们夜巡时碰见他们和灵草贩子在一起,若是你们徐氏的人就管好,别与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过密。” 守卫垂眼将两人打量了一番,不耐烦道:“不知道,不认识。” “难道不能叫你们府里能管事儿说话的人来吗!”执灯使大怒,“若你不管,我便直接将他们下狱候审了,到时徐氏的人若再来要人,可没那么容易!这人你们想要我也不给了,走!” 几名守卫也气不打一处来,本身就看学宫的人不顺眼,这下子更是一点就炸:“学宫算什么东西?要是真抓错了人,我们必然是得要回去的!不过才得意了三年的乌合之众,少以为自己能在这金陵城中横行无忌了!这人我们今天还真要定了,放下!” 两边的气氛瞬间便势同水火,看来是积怨已久,只要再来一个炮仗,就能把整座城炸得鸡飞狗跳。 第53章 晏伽叹了口气,从路边搬来张板凳,翘个二郎腿坐在那里看了半天,发现这群人只是互骂,逞尽口舌之快。两拨人彼此怒骂,却又一直在大打出手的边缘克制,坚决不越雷池一步。 这就没意思了,两边都不敢轻易动手,总不能真的吵一晚上。晏伽于是轻咳了一声,伸出手,声音底气十足地说道:“都别吵了,给我一个面子。” 两边的人同时转头看他,脸上还带着通红的怒意:“你谁啊?!再废话连你一块打!” 晏伽淡定道:“我乃天下第一剑修、名门首席、悯雷剑法传人,你们完全可以看在我的面子上,把事情好好解决了。” 他本是好心,可惜没人就坡下驴。 “去你大爷的,一个没听过!”一个执灯使粗鄙回道,“我还是玉皇大帝呢!” 晏伽:“……” 顾年遐听得直笑,站在一旁看戏。 晏伽挠了挠头,把二郎腿放下来,说:“那你们就打吧,谁打赢了我跟谁走。要不那个玉皇大帝先来?” 耳边猝不及防传来连片的铜钱声,伴随着阵阵铃响,晏伽后背猛地发凉,脑袋里就一个想法——完了。 徐晚丘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年年太聪明了,居然知道这些人是在诈骗,此时一个拱火的奶牛猫给他点了个赞。 小狼好,猫坏。 晏伽刷了多少年的面子黑卡被冻结了,凄惨。 第29章 和你的名字一样好听 晏伽出了一身冷汗的同时,立马就想到自己必须离开这里,不能让徐晚丘看到自己的脸。 他想都没想,也不顾其他人是否会生疑了,直接将斗笠扣到头上,拢起了面纱。顾年遐也不动声色站到他前面,右手按上了佩剑。 “不要怕。”顾年遐低声说,“如果对面动手,有我挡着。” 晏伽有些怔愣,低头看了看顾年遐的后颈,那处浅淡疤痕落在他眼里,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明显。 一名女子踏着几枚交错的法宝铜钱从半空落下,穿一身玄色法袍,面如桃花、姿态优雅,黑发挽在脑后,像整片柔云飘落,但脸上却是一片冰霜凝结,半点表情也没有。 “在吵什么?”徐晚丘踏上地面,看也没看晏伽,“学宫的人到此何为?” 执灯使见到徐晚丘,也收敛了些,怨忿道:“徐宗主,我们原本在夜巡,抓到这两个与私贩混在一起的人,说是徐氏门卿,我们这才带人来辨认。” 徐晚丘闻言,瞟了晏伽和顾年遐一眼,神色还是没什么变化:“不错,是我这儿的门卿,我带走了,接下来的事不劳烦各位。” 晏伽也不知道对方认出自己没有,反正徐晚丘无论是高兴还是生气,脸上永远都那一副表情,这对经常以神态和动作来判断旁人意图的晏伽来说,很是不利。 “那就还请徐宗主管好自己的门卿!”执灯使带着气撂下一句,转身就领着其他人离开了。 徐晚丘看着那些执灯使离去,将身旁的铜钱用一条银线穿过,变回寻常的铜钱大小尽数收回腰间。她转头看了看晏伽和顾年遐,开口道:“进来吧。” “多谢多谢,我们就不进去了。”晏伽站起来,板板正正地行了个礼,“告辞了徐宗主。” 他说着拉起顾年遐就走,徐晚丘不紧不慢地屏退左右,叫住即将溜进巷子的两人:“晏掌门,你并未身死,不必再装下去了。” 晏伽的背影顿住,尴尬地转回身:“你这都能看出来?” “不然晏掌门以为我为何今晚刚好回来?”徐晚丘道,“不用紧张,我此次就是专程来找你的,具体事宜我们入内再谈吧。” 顾年遐不为所动,警觉地看着徐晚丘,眼底的敌意毫不掩饰。 徐晚丘平静道:“魔族最好不要在这里惹出麻烦,你也知道现今仙道对你们的看法。” “你都说是仙道的看法了,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晏伽呛道,“他怎么了?他好得很!” 顾年遐眼睛亮了亮,昂起头瞅着徐晚丘,底气十足。 徐晚丘又说:“三七坊遭灭,你假死三年忽然现身,这个时候出现在城中,难道还会是为其他什么事而来?刚好,你要查的事情我能为你解惑一二,想来晏掌门也不会拒绝。” 晏伽只是想跟她拿乔,反正对方已经一眼戳破了自己的身份,再藏着掖着也毫无意义了。他按了按顾年遐的手,说道:“算了,今日就暂且讲和。我已经不是越陵山掌门了,不必再这么称呼我。” 徐氏的宅邸还是和从前一样安静,晏伽跟在徐晚丘后面,走过遥远记忆中曲折的回廊。三人的脚步很轻,甚至能听到回廊两侧草丛中蟋蟀的聒噪,以及院墙上挂着的更漏滴答声。 徐晚丘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一声不吭走在最前面。晏伽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上次是跟着自家师尊来的,那时他十二岁,一路都在后面问东问西,诸如徐家人怎么都裹得跟粽子似的、宅院为何要布置得如此阴森云云,徐晚丘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在上茶的时候,故意给他上了杯凉的。 所以晏伽就一直觉得这人小心眼儿。 事后他师尊听了原委,笑得不停,直说他活该,坐了一屁股凉板凳,还喝了满肚子凉茶。 徐晚丘将他们带入内院一处很隐秘的厢房,随手一挥点了灯,身上的铜钱串串叮当作响。顾年遐有些困了,坐在那里睁不开眼,打了个哈欠就变成小狼,跳到晏伽腿上盘起了身体。 第54章 晏伽很顺手地将他往上拽了拽,撸了两把毛:“徐宗主,直接说正事吧。” 徐晚丘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俩一眼,说:“你们来时也看到了,你销声匿迹的这三年里,各处学宫林立,许多仙道世家都将年轻一辈送入学宫中修行。不止我这里,就连睢明城、东湖城这些地方都挤满了大小学宫,甚至有许多百年世家的子弟都已经不修习本门术法,转而入了学宫。” “我来的时候,见你门内中的弟子似乎对学宫很看不上眼。”晏伽说,“看来徐氏风头的确被杀得不轻。” 徐晚丘摇头:“我并不在意这个,徐氏秘法只仰赖血脉传承,且传女不传男,即便他们不入学宫,也不会来我这里。而且徐氏诸人严禁私自踏入学宫,否则除名宗牒、逐出家门。” “这么凶。”晏伽感叹,“怪不得你家里没一个笑模样的。” 徐晚丘:“我府上门卿不多,尽是些江湖散修,男女皆有,只是入不了内门。我有一事与你们商量,事关学宫之中的蹊跷。” 晏伽不置可否:“你先说。” 徐晚丘道:“我可以给你徐氏的牙牌,方便你们以徐氏外姓门卿的身份拜入学宫。” 晏伽思索了一会儿,问:“你这是在帮我们,还是另有所图?据我所知,徐氏向来不参与任何世家纷争,也不与其他仙门交好。” 徐晚丘道:“我曾经听到过一二流言,据说这么多人对学宫趋之若鹜、甚至放弃家学也要想办法入内修行,是因为学宫中有助人飞升的秘法,比起修炼上百年也无法突破化境的修行之法,自然更加诱人。我确信这些学宫之后一定有操纵之人,至于那些祭酒,不过都是傀儡。” “飞升?又是这套说辞。”晏伽嗤笑,“要说背后没人搞鬼,我名字倒过来念。” “家宴。”顾年遐抬起头,嘿嘿笑了两声。 晏伽按了按他的脑袋,继续道:“不过我不太想管这些事情了,三七坊为何灭门、与这些忽然拔起的学宫有无关联,若是真的彻查起来,后果不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 徐晚丘沉默许久,说道:“人之常情,若说你现在还肯相信仙道众人,我也不信。” “知道还叫我进来?”晏伽说,“三年前,在所有人都要我死的那个时候,我就决定了——从此以后他们所有人,爱死死、爱活活,跟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顾年遐抬头望着他,有些微愣,接着脑袋蹭了蹭晏伽的手心,说:“你别去了,我可以去学宫里看一看。” 晏伽摇头:“不行,我们还不知道其中凶险几何,最好不要贸然出手。” 顾年遐:“没关系,就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要想办法知道嘛。你放心,我化形之后几乎没有出过蘅宫,他们都不认识我。” “你要是真的一点都不想管,就不会到这里来。”徐晚丘直戳了当地捅破晏伽的想法,“三七坊坊主常来往金陵,却并不做什么,然而门派遭灭以后,三七坊留在金陵的弟子也忽然不见了。我怀疑此次灭门惨案与学宫脱不了干系,但碍于徐氏的立场,我若让内门弟子进入学宫,便是背弃祖训、玷污徐氏血脉。” 徐氏那些门卿自然更不可信,谨慎如徐晚丘,肯定不会轻易冒这个险。他们此番来到金陵,可以说是及时雨般,正中对方的心思。 顾年遐坚持如此,晏伽却有些不情愿,最后顾年遐直接爬到他头上,两只爪子不停乱拍:“你答应她啊,快点,快点……” 徐晚丘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越陵山掌门被一个魔族骑在头上肆无忌惮地揉搓,眼底一丝疑惑稍纵即逝。 “小兔崽子你想造反?!”晏伽抓住顾年遐的爪子,一把将他扯下来,“下来!” 顾年遐被晏伽提溜着尾巴,倒悬在空中,表情灿烂地冲他笑起来:“那你答应让我去了?” “我看你就是想去玩。”晏伽无奈道,“学宫不是什么让你进去打滚儿的地方,知道吗?” 徐晚丘道:“按学宫的规矩,只有每年开秋闱时才会允许新弟子拜入,现在还不到时候,但你们可以试着用牙牌与他们交涉,如果不成,再等秋闱也不晚。” 晏伽点点头,道:“可以试试。不过你这不是用自家的声名为我们作保么?万一我们日后拿着牙牌一走了之,或者在学宫中身份暴露,你难道不担心将徐家牵扯进来?” 徐晚丘摇头:“我从未担心徐家被卷入其中,三七坊之事诡异非常,背后之人显然是冲着仙门而来,我若隔岸观火,他日必然祸临己身。我只是想借此印证徐家先祖曾留下的一些秘辛,与我的猜想是否相同。” 晏伽觉得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彼此交易也算是达成。只不过要冒险的毕竟是顾年遐,他还得再跟徐晚丘争取些厚待,比如给他们找两间舒服点的厢房。 “不过我倒还想问一句,徐宗主好像对我没死这件事一点都不意外。”晏伽漫不经心地问道,“除了你,还有别人知道吗?” 徐晚丘自然听得出这番话当中的试探之意,坦然道:“我的确不是今天才知道的,三年前众人都说你已经身殒高崖,却死不见尸,我觉得蹊跷,于是连夜卜算了几卦,发现你命星微弱、悬若游丝,却未见断绝。前几日又观西方有客星落雷,便猜测是否有人再度使出了悯雷剑法——世人只知前越陵山掌门剑术超群,却不晓得此法名唤‘悯雷’,除了你我,她应该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第55章 顾年遐动动耳朵琢磨了一会儿,凑到晏伽耳边:“这剑法的名字真好听,和你的名字一样好听。” 【作者有话说】 年年对阿晏的滤镜x10086层 第30章 要不然叫晏年吧 晏伽当晚思索了很久,关于忽然声名大噪的学宫、频繁拜访金陵的三七坊坊主,他脑海中总有些若有若无的猜测,但最终依旧毫无头绪,让他的烦躁无法落地。 徐晚丘本来安排了两间客房,但顾年遐非要过来和他挤着睡。变成小狼之后倒也不占多大地方,晏伽索性就随他去了。 不过徐晚丘临走前,特意嘱咐了顾年遐一件事,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试图召唤仙宠。 学宫中流行豢养仙宠,但那些东西并非普通的精怪,据说是金陵城六祭酒其中一人所创的召灵秘术,能凭空召来各式仙宠,风靡一时。并且那些仙宠很好伺候,只要饲主时常喂食一点法力,便能活蹦乱跳,甚至还能反过来滋养饲主、助其修行。 用徐晚丘的话来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凭空召来的东西,也没有不需付出代价就能换来的好处。 晏伽回过神,看着灯下静静放着的那枚白色牙牌,心中有些沉闷。 他并不想让顾年遐去冒险,这只小狼什么都不懂,天真、懵懂、不计后果,一身横冲直撞的牛劲,跟他当年差不多。 这个年纪最是意气风发,却也最容易闯祸。 但是顾年遐跟他讲起的时候,眼睛是亮的,让他全然说不出斩钉截铁的话。 晏伽翻身看着顾年遐,胡乱揉了揉对方朝他露出的肚子,被顾年遐四爪并用地缠住了手,挣也挣不开。 第二天一早,顾年遐天刚亮就醒了,打着哈欠爬下床,迷迷糊糊也忘记自己还是小狼的样子,就要这般出门。晏伽一把将他薅回来,捏了捏后颈:“你就这么出去,顾年遐?衣服都不穿,真不害臊。” “我穿了。”顾年遐辩解道。 从云学宫,是金陵城六学宫之一,只收仙道名门弟子与门卿,因此历年秋闱所招纳的学生都是最少的。徐晚丘之所以选定这座学宫,是因为那里曾经发生过怪事——曾经有一批学生,在入学宫不久后便莫名失踪了。 按理来说,弟子无故失踪,那些仙门必然不肯善罢甘休,但此事怪就怪在,失踪的三十多名学生,无一例外全都是各家仙门的外姓门卿,也就是挂名罢了。后来实在找不到,仙门中也没人愿意费这个力气,此事便不了了之。 晏伽听完,更不乐意了,但架不住顾年遐打滚耍赖,只得同意。不过去之前他千叮万嘱顾年遐,绝对不能擅自行动,就算眼前的一扇门里就放着想查的东西,也得等自己来了再说。 学宫的大门很好进,只不过要见到祭酒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晏伽戴着斗笠,陪顾年遐站在校场上,看着周围来往的学生,心想该不会就把他们晾在这儿了吧,连杯茶都没有,真不像话。 不多时,一名青色道袍的老者稳步走了过来,身边跟着两个年轻的随从,一见到站在那里的两人,便笑脸迎上去,开口道:“二位是徐氏前来求学的门卿?” “是他。”晏伽指指顾年遐,“我弟弟,也不知天资如何,你们学宫收不收。” 青袍老者道:“原本入学宫必得是走秋闱招试的,不过既然是徐氏的门卿,又得徐宗主亲自引荐,自然是与旁人不同。公试便免了,只是这私试不得不走个过场,否则等祭酒大人回来,也不好交待。” “怎么试?”晏伽问,“与门派世家收徒的试炼一样么?” 老者摇头:“不同。仙道诸门派、世家,皆以根骨为论,但在这学宫里,我们不论出身、根骨、资历,但凡叩开此门者,皆有仙缘。” “不论出身么?”晏伽笑道,“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拿到徐氏的牙牌。” “并非看重名门出身,但学宫毕竟人多混杂,入门者至少得有仙门作保,我们才放心。”老者道,“放心,只是探一探这位公子的深浅,并不会受伤。” 晏伽跟着到了一处殿阁前,便被拦在了外面。按照规矩,只能顾年遐一个人进去,要不是这里准许佩剑入内,晏伽绝对不可能同意顾年遐自己进到那个地方。 刚才跟着青袍老者来的两人,都是从云学宫的侍学官,其中一人带走了顾年遐,另外一个跟晏伽并排站在殿外,两人默默无言。 晏伽等了半天,伸手拍死一只落在后颈上的小飞虫,不耐地转了转头,在四周打量一圈,忍不住问:“进去多久了,还没出来?” “还不到半炷香。”侍学官礼貌道,“很快的。” 天边几只燕子飞过,从东门楼飞到西门楼,晏伽的目光也随着转过去,很快又落到紧闭的殿门上:“一个时辰了吧,怎么还不出来?” “刚过一炷香。”侍学官汗颜道。 晏伽又扭了扭脖子,啧了一声,这回还没来得及说话,殿门便吱嘎一声开了。他立刻转过头去,看着快步走出来的顾年遐,松了口气。 青袍老者紧随其后,目光比方才赞赏了不少,看来顾年遐的天资让他颇为满意,又有徐氏作保,的确是个好苗子。 不过晏伽却从那眼神中看出三份算计来,他见得多了,早就能一眼识破。 万一来日东窗事发,无论徐晚丘是否做好了助他们脱险的万全准备,晏伽都不会太过相信她。不管何时何地,他自己永远是最后的那一道防线。 第56章 “言公子天资过人,根骨也是世上罕见,必然要请最好的教习,妥善引导。”老者拱手道,“凡弟子入学,必得先入名册、落籍为契。明日清晨,你便可以持徐氏的牙牌到此叩门,到时候自有人会接引你。” 顾年遐入册时没有用真名,顾这个姓氏太过罕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北境狼族,于是他在被问起时,随口编了个名字,叫言年。 “你真是随口编的?” 回去的路上,晏伽不相信地问起他这茬,顾年遐倒是很有理,说道:“你都说了我是你弟弟,咱俩难道还各姓各的?不过改成言字还稳妥些,你心里知道是晏字就可以了。” 晏伽斜睨着他:“他又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管你姓什么?少强词夺理。” 虽然全天下姓晏的也找不出几个,但已经很少有人会把这个姓氏与仙道之耻联系在一起了,更何况晏伽从小无父无母,跟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更别说兄弟姐妹了。 所以他“死去”之后,所有人都默认了一个事实,就是这世上已经再无他存在过的痕迹了。 晏年,他暗自念叨了几句这个名字,竟觉得有些好听,就仿佛这个虚构的名字是自己在世上活过的另外一个印记,在诞生那一刻起,就与他有关。 “好吧。”晏伽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允许你叫这个。” 今日的金陵城依旧热闹,顾年遐拉着晏伽满大街转,盐水鸭、醉仙鸭一家家摊子看过去,琢磨今天该吃哪个。 两人坐在路边小馆里靠窗的位置,看街上人来人往,面前珍馐满桌。顾年遐低头咬了一口鸡腿,看了看发呆的晏伽,问道:“你不吃吗?” “我在想,学宫那些人也殷勤过头了。”晏伽道,“这后门走得也太容易了,他们一听是徐氏家主保荐的人,恨不得今天就让你留下,又怕自己掉价,只能装模作样地说要考验你的深浅。造册记名不过是勾上几笔的事情,用得着让你明日再来么?我要是猜得没错,咱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去通风报信了。” 顾年遐诧异道:“你这都看得出来?” 晏伽从小狼眼底看出了毫不掩饰的崇拜,很是受用:“简单得很,回头我慢慢教你。不过真要完全看穿对面是个什么德行,难于上青天,人心乃世上最难揣摩与洞察之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恶念所起,甚至可以是毫无缘故的。” 外面的喧嚷声大了起来,顾年遐好奇地探头出去一看,只见许多人莫名冲到了街上,仰头望着天,伸手像是要去接什么东西。不多时,无数以绸带裹缠的灵草纷纷从天而落,行人一哄而上,很快便捡拾一空。 “这是在干什么?”顾年遐转回头问晏伽,“那些可是上好的灵草,居然都有人到处扔吗?” 晏伽抬眼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穹,一道夺目的流金正缓缓滑过高悬的日头,说道:“羲和御辇过日,掷灵草赐福——是神殿的人,据说这群人是上古众神的信徒,总共有七位使司,受神族抚顶结发、领神职。使司之死称为‘归星’,死后会以星位指引下一个继任者的所在,就这样传承了近千年。” “神族已经不在了,神殿竟然还在传承?”顾年遐道,“要不然我也去盖一座庙,广招信徒,几百年后肯定也是这样。” 晏伽煞有介事地附和道:“庙门口还得立个牌子,写‘请供奉鸡腿,谢谢’。” 顾年遐笑了笑,低头喝了口汤。 徐晚丘得知他二人此去十分顺利,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保万全,她又为顾年遐探了探全身的气脉,也未发现什么异常。 “我以为学宫听说是徐氏门卿,会对你们有所防备,刻意刁难一番。”徐晚丘不解道,“他身上法力脉象都很正常,学宫的人没对他做什么。” “徐宗主,对学宫来说,去的是什么人并不要紧,他们看重的是我们身后徐氏的态度。”晏伽提醒道,“我来的时候只觉徐氏与学宫水火不容,只要你们坐镇这里一天,学宫要做什么,就不敢明着来。倘若连徐氏都与学宫沆瀣一气,日后他们想在城中掀起事端,还有谁能制衡得了?” 第31章 顾年遐的记忆? 徐晚丘走到窗前,望着灯火阑珊的中庭,和远处的繁喧盛景截然是两方天地。这是她执掌了将近十年的徐家,历任家主从来固执,甚至一度到了不愿踏出这处宅邸半步的境地。 徐氏在金陵城中久无对手,逐渐也就忘记了暗处还有阴云在滋生。到她这一代,虽然没有没落,却也意识到墨守成规、固步自封并不能让家族屹立不倒。 直到学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遍及各大繁华城镇,徐晚丘率先嗅到了挑战的意味。可其他世家与门派和她的想法完全不同,那些人似乎很欣然地便接受了学宫的兴起,甚至任其代替家学,这是最令她想不通的地方。 正因学宫所授心法杂糅混乱,并不一概适宜每个灵修,远远比不上因材施教的门派家学,数百年来才一直居于末流,没想到一个所谓的“飞升之法”,便将仙道大半的魂儿都勾去了。 “我有些明白乐仙师当年为何在百名仙道天才中,偏偏执意收你为徒了。”徐晚丘看着晏伽说道,“当年与她对弈,我先手天元,起初落子时十分顺畅,最后却和往常一样一败涂地。因为我每走一步,她已算出我后三步,三步之后再算三步,所以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甚至偷偷以卜算之法作弊,都很少能够赢她。” 第57章 晏伽道:“你是说我和她一样能够如此高瞻远瞩?倒不必这么抬举我,我与师尊还差得远呢。不过我听你刚才的意思,许多仙门与学宫接触过后,都纷纷愿意放弃家学,送自家弟子前去修行?” 徐晚丘点头:“起初学宫的人来求见过几次,我没有见客,他们便没再来过了。只不过有一次,学宫来的人给我留下了一句话,说只要我肯见一见他们,说上几句话,我一定会改变现在的想法。” “你就没考虑听听他们想说什么?”晏伽问。 “没有。”徐晚丘道,“无论他们向我许诺什么,我都不会接受。” 晏伽很失望地叹了口气,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对手,又谈何对付?他们对徐氏的了解,恐怕远比你对学宫的了解要多得多。” “要不是你们出现,我也破不了眼下这个僵局。”徐晚丘说,“也好,既然已经走出了第一步,接下来便是箭在弦上了。” 晏伽想到什么,突然追问道:“你说其他仙门有不少已经接受了学宫,都有哪些?” 徐晚丘道:“你我都熟知的,三七坊、孙氏剑宗、翠麓山庄,都已经将内门弟子送进学宫,其余还有不少,我已整理成册放在书阁中,稍后你可以自行翻阅。不过你真正想问的,应当是三清门和展家吧?” 晏伽干笑一声:“很明显吗?” 徐晚丘:“你何尝把其他仙门放在眼里过?” 晏伽摆了摆手:“你这说得我好像有多狂妄自大似的。罢了,想来他们两家也不会轻易妥协。” 徐晚丘道:“你应该还不知道,如今展家的家主是你那位故友,三清门门主也早就更替过了,同样是你的旧识。” 晏伽愣住,半天才缓缓道:“他们两个是……篡位成功了?” 顾年遐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会觉得是篡位啊?” 晏伽:“我猜的,那两个人就这个德行。不过展家那位应该不会把刀架在他爹脖子上逼他让位,三清门的就不一定了。” 顾年遐:“这么说会不会不太好?你们不是朋友吗?” 晏伽心安理得道:“这有什么?反正他们也是这样说我的。” 徐晚丘有些无奈:“没有,展家老家主前年生了场大病,三清门的老道长云游去了。” 问归问,晏伽虽然也想听听故人的消息,但最好还是不要碰上,否则自己没死的事情很快就要天下皆知了。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会瞒不住,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入夜,晏伽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一手捧着与学宫交好的世家名册,逐个看下去。三七坊赫然列在最前,徐晚丘特意圈点出来,坊中弟子是秘密被送入学宫,并没有多少人知晓,甚至很可能连坊主都没有亲自插手此事,只为了避嫌。 顾年遐洗完澡,穿着一身宽松衣裳,慢慢悠悠地走进来,咣当往床上一滚,衣服就塌了下去,毛茸茸的白色脑袋从领口钻出来,直往晏伽身上拱。 “你消停会儿。”晏伽无奈道,“过来看看这个,明天要是遇到这几家的弟子,记得多留意些。” 顾年遐吭哧吭哧爬到他胸口,把晏伽的手向下拽了拽,仔细看了半天:“记住了。” 晏伽被压得喘不过气,伸手把他拎到一旁,说:“你能不能别总是压我身上?” 每天早上醒过来发现一团白色压在胸口或者肚子,已经是家常便饭了。顾年遐睡觉的时候总无意识往晏伽身上盘,大概是两人脉息彼此调和,他这样会睡得舒服一点。 不过晏伽就没这么舒坦了,每晚都梦见自己被压在山下,痛不欲生。 顾年遐趴在一边,很快就有了睡意。晏伽放下名册,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熄了灯也准备睡觉。 半晌,他忽然坐起来,啧了一声,揉了揉脑门。 不知怎的,晏伽今晚有些睡不着。他下了床,重新点上一盏灯,轻手轻脚走到桌前,把顾年遐明天要带走的东西又数了一遍,清点好放在一旁。 他白天专门带顾年遐去街上买了身新衣裳,明天学宫会分发统一的宫装,顾年遐若是没有换下来的衣服,会惹人怀疑。 顾年遐的剑穗也被他洗了洗,上好的麒麟鬃流云穗,被顾年遐弄得脏兮兮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收拾过了。 晏伽简单整理了一番,又坐在桌旁发了会儿呆,心中回想着这两日从徐晚丘那里听到的一切。 三七坊尚存的证人只知道模棱两可的线索,而徐晚丘能告诉他的,也仅限于三七坊与学宫有所关联。至于那个家仆口中所说,忽然出现又莫名消失在坊中的邪祟,大概也是学宫所致。 他正想着,突然听到内间有些不寻常的动静,便起身进去查看。 灯盏映亮了整张床榻,顾年遐痛苦的表情映入眼帘。小狼的身体正不自在地抖动着,爪子紧紧抱着尾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呻吟,而眉间一点若隐若现的印记,正是不知为何躁动不停的狼王印记。 “年年?”晏伽晃了顾年遐两下,对方却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似乎被困在了梦魇里。 他想了想,摸出短刀刺破了手指,飞快地在顾年遐额头点下两滴血迹,灵脉运转,渡气入体,打算用最温和的法子叫醒顾年遐。 顾年遐紧咬着牙关,在晏伽点上他额头的瞬间,忽然一张口,不由分说便咬上了对方的手腕—— 第58章 晏伽痛得哼了一声,正欲抽手,然而下一刻,走马灯般的画面猝不及防浮现在他眼前,所见为怒吼的雷霆、寒霜的刀刃、高声叫嚷却看不清面孔的人群,接着便是无数的刀兵扑面而来,四面八方的压迫感,甚至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猛地从幻境中挣出,发现自己正喘着粗气,右手紧贴在顾年遐的眉心,法力如决堤般暴动,差点就害得两个人全都陷入癫狂。 刚刚那是……顾年遐的记忆? 晏伽深吸几口气,稳住了指尖的法力,一边慢慢安抚着逐渐停止挣扎的顾年遐:“好了,松口,是我在这儿。” 顾年遐终于睁开了眼,迷蒙地看向晏伽,视线慢慢下移,落到对方鲜血淋漓的手上。 愣了几秒,顾年遐猛然跳起来,惶然看着晏伽受伤的左手:“我咬伤你了吗?!” “你犯的什么驴劲儿?”晏伽甩了甩手,阵痛刺得他直抽凉气,“做噩梦了?” 顾年遐愧疚得垂下眼,伸伸爪子,又不好意思再去碰他:“我不是故意的。” 这点伤对晏伽来说和蚊子叮咬差不多,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是刚才电光石火间出现在眼前的场景,那令人不禁胆寒的杀意与刀光剑影历历在目,就像是真切发生过的一样。 晏伽能确信那绝对不是属于自己的回忆,很显然,那段记忆的主人是顾年遐。 “梦见什么了?睡成这样。” 然而小白狼根本就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揉了揉额头,低声道:“梦到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我记不清了,只觉得在梦里很不舒服。” 晏伽闻言,轻轻捏了一下他后颈毛发之下那道不起眼的伤痕,问:“你这里的伤,到底是怎么留下的?” 顾年遐看着他,发愣了半晌,摇摇头:“我不记得了,如果不是你问我,我都不记得那里还有道疤。” 晏伽见他眉宇间又浮现出痛苦的神色,立刻岔开了话题,安抚地给他顺着后颈的毛:“不管这个了,接着睡吧。” 顾年遐又看了一眼他受伤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拿爪子的肉垫碰了碰,温热的舌尖触上已经止血的伤处,慢慢地舔舐着:“不要动,这样可以疗伤。” 晏伽没想到顾年遐会直接这么做,手腕哆嗦了一下,忍着没收回来,别扭道:“这是你们狼族互相舔毛的习惯吗?” 顾年遐抬眼看了看他,没说话。 “等一下。”晏伽坐直了,忽然严肃道,“你不会这个时候变回人吧?” “我不会。”顾年遐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你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说】 你在想什么(watching you(¬_¬) 第32章 “摸摸尾巴……” 好不容易又哄睡了顾年遐,晏伽熄了灯躺在床上,却彻底睡不着了。 他反复回想着那些画面,尤其是最后铺天盖地的刀剑、枪戟落下时,他眼中捕捉到的某些细微之处。 晏伽有个极其过人的天赋,但凡经他双眼看过的招式,无论是多么须臾的一闪,他都不会忘。就算过了再多年,哪怕他已经不记得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招,再看到同样的招式时,他都能立刻回想起来。 那是一场与人族灵修的大战,激烈程度不亚于青崖口之祸。如果那真的是顾年遐曾经历过的,晏伽实在想不通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顾年遐明明才化形三年,何时有机会对战如此之多的灵修? 睡在身旁的顾年遐嘟哝了两句,像是在说梦话,晏伽伸出手,拍了拍小狼温热的肚子,感受掌心有暖意传来。 ——晚上靠着你睡觉,不会做噩梦。 这是他彻底睡去之前,脑海中响起的最后一句话。 从第二天起,顾年遐开始每日往返于学宫和徐府,原本学宫里可以代为安排住处,但是晏伽没有同意,他还是担心学宫的人会趁其不备对顾年遐下手。 那些失踪的学生也同样是外姓门卿,他不得不有所防备。 推门声响起,晏伽放下手里写到一半的剑谱,看着走进来的顾年遐:“今天回来得挺早。” 顾年遐表情有几分郁闷,反手关上门,尾巴嘭一声弹了出来,闷头往檀木榻上一扑,动也不动。 “怎么了?”晏伽怔了怔,抓住他的尾尖,“我以为你今天也是蹦回来的呢。” “今天教习带我们御剑。”顾年遐低声说,“我怕高,没有站稳,还摔下来压到尾巴了。” 晏伽手一顿,立马放开顾年遐的尾巴,掀起宫装下摆看了看:“摔哪儿了?” 顾年遐回头,指了指尾巴根的位置:“平时我不露尾巴的时候,这里还是会有感觉的。” “等会儿,我先给你揉揉。”晏伽把剑谱推到一边,让顾年遐的腰枕在自己腿上,“你尾巴往左动动,我看看。” 顾年遐尾巴往左一甩。 “再往右动动。”晏伽又说。 顾年遐又把尾巴晃到右边,很蔫地耷拉下去。 “没摔坏。”晏伽松了口气,“揉两下就好了,没事。疼就说话,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怕疼,可怕疼了。” 不得不说,狼尾那柔软蓬松的手感让他有些上瘾,还热乎乎的,会自己摆动。晏伽全神贯注地揉了半天,忽然余光一瞥,悚然开口问道:“不是,顾年遐,你撅屁股干什么?” “我……不知道……”顾年遐的耳根红得有些不正常,“尾巴那里好舒服,你再多揉揉,晏伽……” 第59章 晏伽觉得不太对劲——这个场面太不对劲了。 然而顾年遐好像比他还沉浸,连腰身都忍不住耸了起来,尾巴根主动去蹭他的手心。 “等等……” 晏伽心道顾年遐这幅样子可不像被揉尾巴的反应,但是他又说不上来个所以然,只能先松了手,又把顾年遐的衣裳撩下去:“行了,赶紧起来。” 顾年遐蜷缩起双腿,没精打采地将尾巴夹在中间,缓缓在晏伽腿上蹭了蹭:“你再……多摸一摸……” “摸什么摸?!”晏伽见状,越发觉得有些头皮发麻,“我不是在给你揉尾巴吗?” 顾年遐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呼吸也很急。他神志渐渐有些模糊,本能地把脸往晏伽手上蹭,吐息灼热,烫得晏伽一缩手:“你先起来。” “晏伽……”顾年遐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呢喃,听得晏伽后背一僵,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门还虚掩着,这光景要是被别人进来不慎撞见,怕是真的大事不好。 晏伽一咬牙,扛着顾年遐走到门口,一脚踹上门,又转身回了内间将人扔上床,一手撑在顾年遐身侧,另一手拍拍对方的脸:“顾年遐,小兔崽子,你给我正经点。” 他很奇怪顾年遐为什么没有用冰魄给自己调息,反而放任身子越来越烫,看这样子也不像入魇,简直诡异非常。 顾年遐眼底蒙着一层薄雾,微眯着看了看晏伽,接着一伸手搂住对方的脖子,脸颊不管不顾地贴上去,一下下磨蹭起来,身上银铃叮铃作响,听起来极度乱人心神。 晏伽抓住他的手腕,低声呵斥着松手,也无济于事。顾年遐的尾巴抬起来,紧紧攀住了晏伽衣摆下面被黑靴收束的小腿。 长到这么大,晏伽不是不知道投怀送抱什么意思,却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怀中如烙铁灼烧,却和水草一样缠绕着无法挣脱。他深知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但是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拨开顾年遐额前略带潮湿的头发,低声说:“年年,你认得我吗?” “晏伽。”顾年遐口中很清晰地吐字,“摸摸尾巴……” 晏伽没再拒绝,手探下去,在小狼的尾巴上来回安抚着,感受身下的人逐渐安静下去,最后脸上的红色彻底消退,整个人闭眼躺在那里,呼吸沉沉地睡去了。 看来是白天太累,回来实在撑不住。 晏伽又探了探他的经脉,发现一切如常,并无可疑之处。 顾年遐一直睡到晚饭时才醒,坐起来揉揉眼睛,本能地在房中找晏伽的身影,却发现空无一人。 身体没有刚才睡梦里那么沉了,顾年遐用了许久才回想起自己睡过去之前的事情,耳朵噌的一声竖起来,耳廓慢慢红了。 他有点难为情,踌躇了半天翻身下床,摸了摸已经叫了好几声的肚子,决定先去找点吃的。他走出内间,忽然闻到一股香气,循味找过去,看到桌上用竹笼扣着饭菜,中央是一盅炖鸡腿,都还是热的。 只不过到处也不见晏伽人影,顾年遐看着满桌的热菜热饭,斗争片刻,还是扭头出了门,打算找晏伽回来一起吃。 他沿着内院找了半天,跟着晏伽留下的一点微弱气息,摸进了东后园的一处小院,刚踏进去就看到中间的轩窗后亮着灯,人影憧憧,看样子不止一个。 顾年遐悄然跳上走廊外的横梁,身形隐在黑暗中,努力听着里面的动静。 房中并没有隔绝声响的结界,他分辨出里面说话的两人,一个是徐晚丘,另一个的嗓音听起来却很奇怪。他仔细想了想,忽然意识到这声音为何有些似曾相识——他与晏伽在长明镇那家客栈里,见到的那个与怀钧交谈的黑影,正是用这种男女不明、尖锐又扭曲的声音说话。 “……我以为徐宗主改变心意了。”那人低低笑道,“那个名叫‘言年’的弟子,虽然只是外姓门卿,但没有徐宗主的首肯,恐怕也拿不到牙牌。” 徐晚丘缓声道:“徐家人不适宜修行外道,只是门卿的话,倒也无妨。” 那人道:“可徐宗主从前连门卿也不许入学宫,既然肯如此稍缓行事,也算是与之前所想不同了。” “你想说什么?”徐晚丘问,“开门见山吧。” “几千年来,我们作为人,诞生时便无半点法力随身,从孩提起便要夙兴夜寐、一心修炼,耗费数十年才能小有所得。而凡人之中又分根骨与天资,根骨上佳者是天之骄子,万人瞩目,那些天资平庸甚至毫无根骨者,也只能庸庸碌碌耗尽一生。”那人说,“许多人在见到这世间的高峰奇景之前,就已行将就木、油尽灯枯了。” 徐晚丘道:“人族本就短寿,如今得以窥见罅隙之力,只要专心修炼,百年之寿并不在话下。” 对面嗤笑:“如此徐宗主就满足了?神族、魔族,初生之时便已经站在了我们穷极一生才能攀上的顶峰,倘若他们也无天生法力傍身,便不一定能越过人族,凌驾众生之上。” 徐晚丘没再说话,像是在思索什么。 “抛却肉身的桎梏,成神登圣。”那个声音又说,“那些掌门和家主,只要从我这儿尝试过法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滋味儿,就再也无法满足于毕生积攒下的可怜修为。那些已过甲子、耄耋的灵修,在自己的寿数即将到头的时候,看到了永生不灭的许诺。” “成神?”徐晚丘喃喃重复道,“以凡人之躯飞升吗?千年来,仙道中还从未有过飞升之人。” 第60章 “因为神族从一开始就欺骗了我们,就算再绝世的根骨,无论再怎么修炼都永无飞升之日。”对面的声音逐渐低沉,“神族已经化作尘埃不复存在,魔族日薄西山,现在我们终于找到了飞升之法,也早应当是这世上唯一的主人了,徐宗主。” “我需要时间。”徐晚丘说,“一月之后,若那名门卿平安无虞,我会再行考虑。” 顾年遐听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徐晚丘应当是知道自己或是另外的什么人在门外偷听,因而咬字和平时有些轻微的不同。 如果是第一次和徐晚丘交谈,不可能发现这种差别,但已经在徐府待了数天的自己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轻轻跃下房梁,飞快向着院外跑去,却在门口和一人撞了个满怀。对方身上极其熟悉的气味让顾年遐一怔,抬手摸了摸:“晏伽?” “我刚才还在猜,你多久能发现我。”晏伽抓着他手腕,轻笑道。 “你一直都在吗?”顾年遐问。 晏伽看了一眼依旧亮着灯的窗子,道:“别在这里说,先回去。” 第33章 他急了 他嫉妒了 两人回到厢房,晏伽将门窗都闭锁好,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随手凑近灯烛点燃了。 他看着指间纷乱而下的纸灰,说道:“徐晚丘故意让我们听到的,今日晚饭的食盒中放着这张谛听符。徐府中布设了许多百年以上的法阵,再辅以各类符咒,除却徐氏家学以外的一切法术在此都会失效。” 顾年遐将食盒端上桌,盘腿坐到罗汉床上,放松地露出双耳和狼尾:“好饿,我们边吃边说吧。” 晏伽接过对方递来的筷子,忽然说:“如果你在学宫里待腻了,直接告诉我,我们就不去了。” 顾年遐点点头,夹了一口菜,说:“为什么会待腻啊?我觉得很不错,除了烦人的教习,那些人族灵修都对我都很好,虽然比你差一点点。” “什么叫比我差一点点?”晏伽放下筷子,“小白眼狼,你说清楚,他们对你的好就只比我差一点点?” 顾年遐吐了吐舌头:“那比你差好多,可以了吧?我肯定觉得你最好的,他们又不会给我——” 他话说一半,忽然噎住了,脸上一阵烧起来,牙齿僵硬地啃着筷子,尾巴也不摇了。 晏伽不明就里:“不会给你什么?” “不、不会……给我揉尾巴。”顾年遐声音低下去,“我又不让别人摸我的尾巴。” 晏伽心想自己就不该问,好不容易忘掉白天的事,怎么又扯回去了。 “学宫有什么好教的?”他岔开话题道,“修炼术法须得因材施教,各人根骨、天赋都不同,也没有任何人能兼修多道,为人师者同样如此。让善用剑的人去教善用符的人,其结果必然是老师以为学生是庸才,学生觉得老师误人子弟。” 顾年遐点点头:“我知道了,所以我练不好御剑,是因为老师也不会。” “……你还是没听懂吧。”晏伽道,“算了,先吃饭,等会儿我教你御剑。” 徐府太过安静,而且在这里御剑实在有点显眼。吃过饭,晏伽带着顾年遐去了金陵城外的一处小矮丘,四面空旷无风、视野开阔,只有一汪湖泊映照澄空,很适合放开手脚去练习。 晏伽手持一柄随手从徐府库房里翻来的铁剑,掌心凝结法力,接着将长剑信手一抛,纵身跃上了剑身,转头看着顾年遐:“让法力附着在剑上,试着腾空,先不要飞太高。” 顾年遐将法力凝入佩剑,犹豫片刻,学着晏伽的动作翻身跳上,刚一上去就差点没站稳,左摇右晃地平衡了半天,才堪堪站稳。 “稳住。”晏伽飞到顾年遐身边,扶正他的后背,“是你御剑,不是剑御你,你的法力附在剑身上,所以它也应该听凭你的调动。” “是剑的问题吗?”顾年遐看着近在咫尺的地面,问道,“你站得比我稳多了。” 晏伽笑出声道:“我这是从一堆破烂里翻的,剑身都快锈断了。而且就算我手边没有剑,拿根树枝也能飞起来。御物之术的关窍在于从心所欲,你心慌意乱,当然站不稳。” 顾年遐扶着晏伽的胳膊,两腿站直了,试着飞了两步:“我会了。” “你会了?”晏伽松了手,“飞两下我看看。” 顾年遐刚要有所动作,突然脚下一滑,险些没站稳。晏伽眼疾手快将他捞起来,顾年遐顺势往对方身上一扑,整个人紧紧挂了上去。 “下来。”晏伽托了托他的屁股,“好好练,等学成之后可以去各大仙门设立的仙署申领御剑牙令,若是没有这个东西,是不准在有人烟处御物飞天的。” 顾年遐不说话也不肯下来,胳膊在晏伽身后收紧,尾巴也垂下去。 晏伽拗不过,叹了口气:“行了,不想练就先不练,你先下来。” 而且他总觉得那条尾巴若有若无地往他腿上蹭,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晏伽哄着顾年遐,让他慢慢站到自己剑上。一柄铁剑根本站不下两个男子,晏伽的手虚虚揽着顾年遐的腰,让他后背贴在自己胸口,说:“不要总往下看,要往前看,你的路在前面。” 毛茸茸的尾巴在晏伽两腿间甩来甩去,他回想起之前的事,有些无奈,但又控制不住自己手欠的冲动,上手捏了捏。 “尾巴放好,别乱晃。”他还为此找了个比较正经的借口,“你要是非得带着尾巴御剑,就保持好平衡。” 第61章 顾年遐点了点头,努力稳住身形,才开口问他:“对了,刚才在徐晚丘房里那个人是谁?” 晏伽扶着他的腰,又御剑往上飞了些,看着四下无人,才说:“我不知道,但是听那个人所说,仙道中有关飞升的传闻,就是学宫的手笔。” “他们果然是想拉拢徐氏。”顾年遐道,“但是徐晚丘怀疑的,应该不只是这一件事。” “她说事关徐家祖传的秘辛,看来传到她这一代,已经残缺不全了。”晏伽道,“如果也和学宫有关的话,那对手可真不简单,连这种埋进土里的陈年旧事都知道,而且恐怕比事主本人还要清楚。” 顾年遐道:“明日我想办法查一查。” “先别轻举妄动,等我安排,听话。” 晏伽又御剑往前飞去,带动流风从身侧拂过。顾年遐侧过脸看着他,只觉得面前人的容貌在月色下分外皎然,俊美无匹。 这晚自然是没有好好练成御剑,两人慢悠悠地飞回徐府,落地时发现厢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顾年遐一手按着佩剑推开门,吱嘎一声,屋里的人也回过头,果然是徐晚丘。 晏伽进来后反手掩上门,问道:“如何,徐宗主,打探到什么了?” 徐晚丘手边摊开着半张残页,看上去年头已经很久远了。她指尖轻点了点,说:“你应该知道,徐府中有大小上百法阵,但唯有一处法阵十分奇怪,似乎只是空设,并无作用。不过数月前我整理书阁的陈年旧卷,发现了这个,刚好与那处法阵一模一样。” 晏伽低头去看,只见那张残页上勾勒着一张没见过的法阵图。 他曾经对阵法之术也略有涉猎,知道此术遵循道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本,虽然世上千千万万阵法各不相同,但一言以蔽之,便是从一到多,阵眼与星位也是整齐对仗,才能让法术在其中通畅行走、逐一闭合,但徐晚丘手里这张,却没有任何一处是对称的。 “没有按照最基本的画阵之法么?”晏伽疑道,“那处法阵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法阵所在的地方非常隐蔽,徐晚丘带着他们绕了好一会儿,在一处荒凉别院的天井中央找到了那道奇怪的残阵。徐晚丘走近阵眼,腰间铜钱串玲玲作响,地上的法阵随之泛出光泽,只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又暗淡了下去。 “如你们所见,这处阵法可以用引咒之法唤起,却没有任何效果。”徐晚丘说,“不过今晚之后,我突然发现自己从前太执着于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阵,却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这根本不是个法阵呢?” 她说着便抖开那张残页,指了指法阵图旁边的字符:“这是甲骨字,我们最早的先祖以龟甲卜算天运,徐氏家学自此发源,所以我认得这些字,写的是‘八阵遁行,终归一眼,鸣沙崔嵬,横拔三川五岳,后人以此鉴之’。” “八?”晏伽沉吟道,“那不就是……” 顾年遐也意识到什么,转头又看向了地上的法阵,恍然道:“这个法阵,也有八个阵位。” “正是如此。”徐晚丘说,“我觉得,这个东西并不是作为法阵被放在这里的。你们看,这张残页上西方一点很像是阵眼,其他七个都是星位,总共刚好为‘八’。” 徐晚丘以法力唤来腰间八枚铜钱,点了一枚落下去,在正中的星位上:“今晚来的那位便是学宫背后的主人,他亲口告知我,由他本人出面密谈的仙门共有六家,东湖城孙氏,是第一家。” 她的眼睫垂下去,又落了两枚铜钱,都在东南:“睢明城展家、稷陵悬空寺。” 晏伽眸光微动,紧紧盯在展家那枚铜钱上,便又听徐晚丘说:“还有位居秦淮北方、燕幽之地的三清门。” 徐晚丘捻起一枚铜钱,缓缓放在极北的星位:“关外费氏,在云锦城中。” 啪,又一枚,落在最东的星位:“徐氏。” “六个了。”顾年遐看着正西方的阵眼,以及西南方的星位,“还差两个。” 晏伽茅塞顿开,抚掌道:“妙啊,徐宗主,你是怎么想出来这个解释的?” “他今天似乎是为了向我透底,诚意颇大,但对我也很防备,我只是从他字里行间如此猜测的。”徐晚丘道,“不过还有阵眼与西南星位,我无法确认。” 晏伽和顾年遐对视了一眼,表情都有些微妙。 “我们已经见过越陵山掌门了。”顾年遐说,“那东西也去找过他。” 徐晚丘将第七枚铜钱落在阵眼,点头道:“那就八九不离十了,如果这幅图上所画,真的是指八个世家门派,位置也能一一对应,那么今夜来的那个人,是刻意要将这八门都拉拢到他那一边。” 顾年遐忽然一皱眉,提醒道:“不对,还有一个,这是什么地方?” 他指指图上唯一一个没有铜钱的星位,看向晏伽。 “倘若阵眼指的是越陵山,那么越陵山与孙氏剑宗中间这个星位是什么?”晏伽问道,“如果这一点无论如何都对不上,那我们之前的猜测很可能全都是错的。” 徐晚丘同样对这处星位的分布存疑,她也算走过无数河流山川、阅遍名家无数,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这里是哪家仙道名门坐镇,而今晚那个神秘访客言谈间也并未提起过。 “越陵山和东湖城中间么……”晏伽思索道,“我记得中间那一带是许多零零散散的村落和镇子,要说江湖小门小派是有的,虾米似的一抓一把,从何找起啊?” 第62章 徐晚丘从容收起铜钱,穿回腰间:“按兵不动,坐享其成。” 晏伽笑着摇头:“我怎么觉得这话的意思是徐宗主按兵不动,坐享我们的成果呢。” 徐晚丘道:“就算你这么揣测我,也得承认,我已经是这些仙门里最好说话的了。” “你是在含沙射影费轻舟吗?”晏伽像是想到什么头疼的事情,“她简直比臧长老还凶。” 顾年遐问道:“晏伽,我怎么感觉每个人都对你特别凶?” 晏伽厚脸皮道:“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们都嫉妒我。” 顾年遐:“你胡说,明明是你总捉弄人。” 晏伽佯装讶异:“顾年遐,你不要不识好歹,我什么时候捉弄过你了?” 顾年遐想了想,还真没想起这两天又被晏伽如何折腾过,倨傲地点了点头,说:“暂且没有。” 徐晚丘看着顾年遐,眼神奇怪,终于忍不住看向晏伽,眼底无声询问。 ——他今晚为什么梳了麻花辫?难道又是你干的? 晏伽勾着嘴角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嘴边。 ——嘘。 【作者有话说】 晏伽:什么话!这是什么话!(拍桌子) 第34章 会不会为他着急 “梦修?” 顾年遐收起剑,看着面前气喘吁吁的同窗,对方是一路跑过来告知他这件事情的,显然很是重视,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言年,你跑哪儿去了?”同窗的少年剑修问道,“教习说今晚大家都要到校场上去,你要不就先别回家了?” 顾年遐问道:“你刚才说今晚教习要带我们‘梦修’,是一边睡觉一边修行么?” 同窗坐到他身边,抹了把汗说道:“对,只要进学宫满一年,就可以进行梦修了。来之前我爹告诉我,其实学宫其他的修炼都无足轻重,唯有这入梦仙境当中藏着如何飞升的秘密——不对,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激动?” “哦?哦……我很激动。”顾年遐敷衍道,“你们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怎么我就从来不知道这些?” 同窗道:“那自然是仙道中人人都知道啊。魔族已经避世不出多年,说不定早就在哪个山洞悄悄灭族了,如今有已然脱胎飞升的大仙师指点,也该轮到我们享尽长生极乐了。” “魔族还没死完呢。”顾年遐不悦道,“而且人族修行本就有助于延年益寿,活个几百年还不够么?非要和魔族比有什么意思。” 同窗嗤笑道:“你才多大?你能有大仙师懂魔族?” 顾年遐:“……” “今晚一定记得来啊。”同窗走之前,千叮万嘱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顾年遐没来得及应声,对方就又匆匆跑开了,似乎真的只是专程来通知他一句。 此时还不到下学的时辰,学宫中也无事可做。顾年遐来了这半月,只觉得终日无所事事,即便有时教习会正经八百地传授他们一些心法,也不过是灵修筑基初期就该学过的,对魔族而言更是毫无助益。 学宫里的世家子弟不少,竟然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异议。人族寿命短促,如此下去不过是在蹉跎光阴而已,白白浪费一身天赋。 顾年遐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去告诉晏伽一声,要是自己晚上没回家,他一定会着急的。 ——大概会吧。 他的思绪开始有些飘忽,心想若是自己真的一声不吭就不见了,晏伽到底会不会急着去找他。 顾年遐边想边往校场走去,忽然和一个人擦肩而过时撞上了肩膀,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却怔在了当场。 这人好巧不巧,竟然是他和晏伽在明月乡那晚偶入地下仙兽角斗场时,坐在两人前面的灵修! 对方并没有认出他是谁,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身旁随行的仙宠走远了,顾年遐停在原地看着对方的背影许久,转瞬间心念如电——如果现在不跟上去,之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得知明月乡那一晚究竟发生过什么了。 顾年遐见那人没有留意自己这边,立刻快步走到回廊的阴影下,望着对方远去的方向,发现那里是学宫角落一处很不起眼的小楼,平时教习从未带着他们往那边去过,连他自己也未曾注意。 他想了想,决定一路跟踪过去,看看对方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灵修径直走入了小楼前的拱门,那道门没有上锁,也没人看守,顾年遐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请君入瓮,如果自己进去后不慎暴露,那么这些天的潜伏将会功亏一篑,甚至牵连到晏伽和徐氏。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心下斗争着,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拍了拍他,轻笑着说:“总算抓住你了,小细作。” · 晏伽看了看时辰,又确信自己不久前听到了学宫中的鸣钟声,知道这是下学的讯号,可顾年遐还是没有回来。这要放在平时,小狼崽子早就兴冲冲跑回来要他摸尾巴了。 ——呸,什么摸尾巴。 他给顾年遐打了一半的护耳放在桌上,打算等天气冷了让小狼戴着出门,却不知不觉就做成了狼耳朵的形状,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懒得拆掉重打了。 “不对。”晏伽自言自语道,“我凭什么给他织这个?” 他看了看桌上的东西,打定主意决定在顾年遐回来之前赶快拆掉,否则要是给对方看到,一定会缠着他连夜做完,然后迫不及待地变出耳朵和尾巴穿戴上。 第63章 徐晚丘敲响房门的时候,晏伽已经发了很久的呆。他从神游中醒来,听到那板正得犹如敲棺材板一样的声音,说道:“进来吧。” “晏掌门,他还没有回来?”徐晚丘推门进来,问道,“我叫弟子去学宫附近探听,发现今日下学时,居然没看到任何一个低阶门生出来。” 晏伽站起来,惊觉天色已经不早了,顾年遐竟然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 “我得去看看。” 他随手将双刀塞进袖子,抬手的时候碰掉了桌角的钩针。徐晚丘的视线落到罗汉床的小桌上,看到三只奇形怪状的东西,随口问道:“你这是什么?” “这个是……”晏伽心虚地把那堆东西往后藏了藏,“呃,冬天给尾巴和耳朵戴的……那什么。” 徐晚丘看着他:“给那小魔族织的?” 晏伽正色胡说道:“地里长出来的。” “算了,我不置喙你们两个的事情。”徐晚丘说,“我来是告诉你一声,从云学宫那边传来的气息不大对劲。我卜算此地有凶邪之兆,你务必当心。” “你这人算哪里都有凶邪。”晏伽说,“有凶邪就杀干净,别来碍手碍脚的。” 从云学宫中大多学生都是远道而来求学,日常衣食起居都在学宫,原本那青衣老者还打算让顾年遐也住下,被晏伽一口回绝,理由是家里弟弟年幼,从未一个人在外夜宿过,他不放心。 前半句是假的,后半句却是真,他的的确确放心不下。 此刻的学宫大门紧闭,与平时没什么异样,但晏伽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妥。他方才已经在附近的茶摊上坐了许久,余光看去,只觉得今日学宫门前的人非常多,这里虽然是条街市,但平日里绝对不会有如此之多的车马,简直快要赶上城中主道了。 袖子里突然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动了动,晏伽一愣,低头看去,只见一团青色的毛球钻出袖口,半只翅膀扑腾了两下,发出一声熟悉至极的哈欠:“啾……” 是精卫,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刀里出来了,睁开眼睛望望四周,有些嫌弃:“这里的混沌之气为何如此郁集?” “前辈,您这会儿醒得也太巧了。”晏伽如释重负,“确实遇到麻烦了,这边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精卫飞上他肩膀,四下瞧了一番,道:“你们捅了混沌窝了?等等,那小狼去哪儿了?” 晏伽指指学宫的方向:“他在里面,还没出来呢,您要是不醒,我这会儿估计就冲进去了。” “不可,不可。”精卫摇头,“如此狂躁的混沌气息,凡人之躯怎可承受。就算你是乐佚游的徒弟,也不能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毕竟是她寄予厚望的弟子嘛。” 晏伽觉得自己呼吸滞了滞:“前辈,你与我师尊是何时相识的?她怎会对你说过我?” 精卫道:“早就是好多好多年以前了,那个时候还没有你呢……她对我说过,此生只收徒一人,而那个人,必然是她全部的希望所在。” “什么希望?”晏伽脱口而出问道。 精卫:“我记得那日是大雪,她请我围炉煮酒,席间随口说了一句,只要她在一日,便守青崖口一日,再往后还有她的徒弟,一代一代,总有人会守着。” “是吗……”晏伽苦笑,“那我实在是不孚所望,师尊信错人了。” 精卫哼道:“那个女人还是从未看错过谁的。算了,瞧你一脸着急的,让我来看看这里发生何事。” 晏伽摸了摸自己的脸,微愣:“我看上去有那么急?” 精卫没搭他这茬,眺望了半晌,说道:“不太对,这股混沌之力也太惊人了,难道封印破开了吗?” “没有。”晏伽道,“前辈有办法进去吗?” “不要急,这股气息虽然躁动,却盘踞不出,没有向外扩散的势头,怕是还没那个胆子。”精卫说,“难道你让小狼自己去查了吗?亏你们有这个胆量。” 晏伽理亏,没吭声。 “不过我看他很机灵,应该不会乱来。”精卫说,“不必小瞧魔族的力量,你且耐心等着,若生变数,我们再冲出去也不迟。” 晏伽坐立不安,却又觉得精卫说话时有种毋庸置疑的安心感,便只能按捺住冲动,坐下来继续盯着那边。 “前辈,既然你认识我师尊,那应该也知道,青崖口之后为何会有‘混沌’的存在吧?”他问道。 精卫梳了梳羽毛,说道:“我并不知道这股力量从何起源,因为当年众神之战时我远在东海,未能赶去青崖口。那时东海卷起滔天巨浪,无数生灵命丧于怒涛之中,我奉命驻守东海,等到终于平定了水患,我再去往青崖口时,已是满目疮痍,神族除我之外全部陨落,因此我并未亲眼见证那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好在众妙城中死守了许久,直至法力耗尽,魂魄沉入了兵器之中。” 也就是说,目睹了那场大战的人,已经全都不在了。晏伽确信自己的师尊是凡人,却和精卫所提到的“故友”有所出入,彼此各执一词,似乎都无法印证对方的言辞。 “怎么?你看起来很失望啊。”精卫忽然问道,“对我说实话,小子,你很渴求混沌之力吗?” 一阵风吹过,晏伽的斗笠面纱被微微翻起,一双平静无澜的眼睛落在精卫清澈的眼底。那一瞬间,旷古的记忆在神族孑遗的羽翼中复苏,精卫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第64章 关于那场大战的尾声,她伏在空无一人的王座上彻底沉睡过去之前,仿佛看到数个身影穿破狂沙,立于众妙城摇摇欲坠的城墙下,以身化作屏障,落下了不周山裂隙最后一道封印。 那时候黄沙弥漫中她偶尔瞥见的眼神,就是如晏伽此刻一般。 “我只相信自己的剑和法力。”晏伽淡淡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我们这些人究竟在为什么而战,又要为什么而死。” 【作者有话说】 徐姐:你这是给那个小魔族织的吗? 晏哥(嘴比刀硬):当然不是,这是被子,我晚上睡觉盖的。 我看你就是胡说八道,你晚上睡觉明明有小狼被子盖。 第35章 救命啊好多丑东西 顾年遐赶到校场的时候,那里已经挤满了人。教习瞥了他一眼,口气相当不满:“言年,你怎么来这么迟?误了入梦仙境洞开的时辰,你这趟就算白来了。” 他没说话,快步跑进人群,还没松口气,就被先前那名来知会他的同窗一把拉住:“言年,我不是都同你说过了,你怎么还是来晚?算了,好在没有错过时辰——梦修快开始了。” 在场的许多灵修都是第一次进这所谓的“入梦仙境”,议论纷纷。顾年遐低头思忖着,不知道对面究竟卖的什么药。 一丛桃花忽然从他面颊上拂过,顾年遐一怔,抬头再看时,发现周围景象已经全然不同了。他所在之处并非学宫的校场,而是一处幽静的深山中,青石路拾阶而上,四处鸟鸣啾啾,空谷幽兰花香沁人心脾,却有几分似曾相识。 顾年遐来不及去想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他伸手摸了摸头顶和身后,发现耳朵和尾巴都好端端的没有现原形,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里。”身后有人在呼唤他,“入梦仙境——在这里。” 顾年遐回过头,见到一只十分丑陋怪异的东西伏在山壁上,面容枯槁得仿佛被吸干了精气,周身秽气流溢,几乎呛得他皱眉。他强作镇定,朝着那个东西走去:“你是什么人?” “我是此中的引路仙。” 那团秽气说话时候,让顾年遐想起在长明镇、徐府见过的东西,声音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它既然敢大言不惭地自称为“仙”,便是笃定了进入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会有所异议。 “走吧。”顾年遐点头,“带我去。” “引路仙”从一团秽气中伸出扭曲的四爪,轻盈顺着山壁向前爬去,一面还捏着嗓子对顾年遐说:“此间为梦中仙境,入得其中,可得化境圆满。” 前面的山道越发狭窄,一道白光自罅隙中涌出,顾年遐只觉得身体一轻,脚下便轻飘飘踏了出去。 撞入他眼帘的,是一处几乎称得上“天上白玉京”之盛景的洞天,重峦叠嶂、云霞浮沉,雁群的鸣叫涤荡峰谷,桃杏梨桂遍溢山间。眼前青松掩映、乱石成潭,潺潺流水绕过身侧,那一瞬间,顾年遐几乎真的要被这番美景乱了心神。 下一刻,他暗自掐了掐自己掌心,抬眼望去,只见许多同窗都已经聚集在山前的溪边,而每个人身边都跟着一只“引路仙”,样貌生得千奇百怪,与带他来的那只分明就是一母同胞的众兄弟姐妹。 看来这引路仙会变幻样貌,顾年遐是魔族,善识三魂七魄,在梦中则更加不会受秽物迷惑,且魔族生来崇尚高洁美好之物,这种丑东西令他几欲作呕。不过其他人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跟在自己身边的是什么东西。 那位和顾年遐交好的同窗朝他走来,他这才看清对方左肩还扒着另一团秽气,外形些许眼熟。顾年遐略微思忖,忽然想起来,这人平时寸步不离身的仙兽,似乎就爱趴在左边肩头。 晏伽先前教过顾年遐如何分辩混沌之力的气息,所以此刻他已然确信,“引路仙”与这些年莫名其妙风靡起来的仙兽,其实归根结底都是混沌所化,在外面看不出任何端倪,可一旦入了这仙境,混沌的真面目便一览无遗,也就是说,它们自信在这里不必继续掩藏身形,而人族灵修依旧无法察觉到异样。 “怎么了,言年?”同窗眼下有些乌青,却依旧浑然不觉地冲顾年遐笑着,“你的引路仙可真好看啊,是蝴蝶吗?看来我们每个人的都不一样,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顾年遐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那只丑得惨绝人寰的引路仙,强忍着戳破真相的冲动,说道:“的确,我也从未见过此等仙境。” 他心想还是顾左右而言他、夸一夸这里的景致比较好,毕竟说违心话会遭报应的,他过不去那道坎儿。 顾年遐看向人群,只见那个秀气的和尚也在其中——说是和尚,其实浑身上下除了剃度过的头发和一件朴素法袍,并无半点出家人的气质,反倒有几分桀骜与凉薄。 两个时辰前,顾年遐跟踪那灵修到学宫的隐秘小楼,正犹豫要不要跟进去,就被那个和尚按着肩膀拉了回去。他下意识要反击,对方却先一步开口道:“你已经输了,现在还能反抗,只不过是我没想杀你。” 顾年遐警觉打量着对方,发现自己身后竟然是个看上去相当貌美的和尚,双眸凌厉,眼底并不见杀意。 “你跟着我?”顾年遐问他,“你想做什么?” 那和尚说道:“只是好奇,这学宫里除了我,竟然还能混进来第二个别有用心之人?” 第65章 顾年遐的手依然放在剑上,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和尚应该在庙里,敲木鱼念经。” “你对出家人有偏见。”和尚叹气道,“罢了,既然你也是来查这学宫底细的,我们大可以合力为之,一个人未免太过如履薄冰了。” 顾年遐自然不会轻易信他,后退一步,问道:“你是谁?” “我在这里并未隐瞒过身份,你平常没注意过我罢了。”和尚向他行了个佛礼,“贫僧温哲久,乃悬空寺住持首徒。” 顾年遐想起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徐晚丘带他们去看那个奇怪法阵的晚上,曾经提到过这家仙门,好像就叫悬空寺。 “哦,现在和尚都不念经了?”顾年遐神色丝毫未有异,“我不跟你合作。” 温哲久不由分说,往他手里塞了一枚佛珠,表面光滑滚圆,触手发凉:“你可以不信我,不过得先拿好这个,等会儿进去仙境的时候用得上,否则在这里被发现,你会有大麻烦。” 顾年遐握着那枚佛珠,没来由觉得有些熟悉。他又抬头瞅了瞅温哲久,不动声色地将佛珠塞进袖子里:“你等下也要进去吗?” 温哲久点点头:“不过,我们要装作不认识,学宫内不准私交过密,你来时应该也听过这条规矩。而且你只来了半月有余,却破例可以进入仙境,此事蹊跷,你最好当心。” · 顾年遐被引路仙唤回神,看着眼前令人作呕的脸,强忍着别开视线。 教习走到鸣泉叮当的崖边,随手化了一柄卷轴,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那些引路仙像是得了什么号令般,纷纷转身飞入了卷轴,一时间黑气涤荡,似乎有尖啸声在顾年遐耳边炸开。 “今日在仙境中,我将传授诸位飞升秘法,学成之后只需日夜勤加修炼,但你们须得谨记,此中法门万不可泄露,否则飞升之运转瞬即逝,再无补救之机。” 其他学生连连点头,顾年遐暗自观察了一番,这里除去他和温哲久不露声色,其余人脸上都带上了一种狂热的渴求。先前他那名同窗已经几近癫狂,肩头的混沌黑气也涨大了数倍,再细看,竟是正在源源不断地抽取饲主身上的法力。 清澈的法力涌入混沌体内,瞬间便被秽气吞噬、同化,又原路钻回灵修身上。顾年遐心中震惊万分,面上却没有显现出丝毫端倪。 教习一挥手,便有更多的混沌之力从卷轴中喷涌而出,在空中化作数股,分别向每个人冲去。周围人纷纷抬手,争先恐后地接纳那如同泉涌一般的混沌之力,顾年遐想起温哲久塞给自己的佛珠,下意识朝对方看去,只见温哲久不着痕迹地冲他一点头,也抬起了右手。 顾年遐将佛珠藏于袖中,伸手一接,只觉得那凶猛的混沌之气擦着自己掌心而过,竟然绕着佛珠狂转起来,片刻后又滑出他的衣袖,朝着其他人而去了。 看来那枚珠子起到了以柔克刚的效用,如太极一般化解掉混沌的力道,让其无法钻入体内,只得另找门路。 “修仙问道者,筑基之后能结出仙髓,从此便可随意驾驭世间万千术法。”教习说道,“然而为人者,即便穷极一生上下求索、追求至臻精纯,也终有一日要迎来再无可进益的穷途。我们从拥有法力的那一天起,便不断在追寻传说中的飞升化境,但是古往今来,人族从无一人做到。” 他说着又一挥手,洞天中的景物随之变化,高山流水化作群山苍苍,转瞬又白雪皑皑,秋日红枫飘落,潺潺流水浮落花。日夜在弹指瞬息间变幻交替,眼前诸景繁乱迷人眼,看得众人接连惊叹。 教习笑了笑,又抬脚往上踏去,脚下明明没有任何法力托举,竟然就这么登上了半空,接着侧身一卧,整个人悬在了断崖边上,一副悠然自得之态。 “登入化境,就能将仙髓炼化为神髓,此后不必再忍受肉身与寿命的束缚。但凡登神者,生魂皆与法力合为一体,再也不用担心修为境界有所穷尽。”教习说道,“我们、与我们的子孙千秋万代,此后将与法力相伴而生,一如往昔的神、魔两族。” 顾年遐只觉一言难尽,他看着这一切,实在想不出究竟从哪里能看出所谓的飞升之法。 但是周围人的眼神都仿佛入邪一般,他们越是热切地想要修炼飞升之法,那些混沌吸食法力便越厉害。这时教习忽然瞥了顾年遐一眼,沉声道:“言年,你为何还没有仙宠?” “仙宠?”顾年遐一怔,只得搪塞,“我……召不出来。” 教习严厉道:“我先前已经教过你们许多次,你天资不错,怎会召不出?若无仙宠傍身,则难以将这等天赐之力化为己用,飞升更是无从谈起。明日你再来时,我要看到你身边有仙宠,否则便不要留在学宫了。” 顾年遐点了点头,内心开始琢磨起对策。他总不能自己变作小狼冒充仙宠,而且这里不同外面,他身上未沾染丝毫混沌之力,一眼就会被看穿。 所谓的召唤之法,便是以血画就法阵,再从阵中召出与饲主魂魄彼此感应的“仙宠”。不过现在看来,被召来的只是伪装成飞禽走兽的混沌,依靠吸食饲主的法力供养自身,再将混沌之力渡入对方体内,两相交换,短期内会让修士觉得浑身经脉舒畅、法力流转极其自如,以为此法真能助益修行,但长此以往,必然不会有好结果。 顾年遐看着两眼越发乌黑的同窗,握紧了佛珠,心中很是纠结。这些人眼看着就要被吸干了,不知道再这样下去还能有几天好活。 第66章 温哲久忽然穿过人群,径直向顾年遐走过来:“先生,我也还没有仙宠,不如暂且与他一同修行吧。” 教习不悦地打量着两人,最终还是点头道:“那今天你们就先互相教引,明日来时,我要看到你们的仙宠。” 温哲久悄悄拍了一下顾年遐的手,低声道:“等会儿趁他不注意,你跟我过来。” 教习准许他们在仙境中自行游览,这倒是个机会。顾年遐假意和温哲久摆弄了几手,趁着教习的注意力不在他两人身上,一前一后隐入了林间。 “我要找一个东西。”温哲久对他说,“听说这仙境每次只开两个时辰,所以我的机会不多,你得过来搭把手。” “你要找什么?”顾年遐问。 温哲久道:“我查了数个学宫,发现无一例外都会带领学生遁入仙境、教导梦修之法。不久前我偶然得知一件事,在仙境之中,应该都有一处‘泉眼’。” 顾年遐:“听起来像这片仙境的命脉。” 温哲久赞许道:“你倒是挺聪明的,的确是命脉所在。但是这里太大了,一次两次怕是不好找,在摸清之前,最好能一直蒙混过关。” “可是那个教习说,要我们必须带仙宠一起来。”顾年遐说,“今天可以混过去,后面怎么办?” 温哲久略加思索,忽然半真半假地笑道:“实在不行,就只能试着召一下了,一次两次应该影响不大。” 顾年遐当即拒绝:“那当然不行,这种东西一次都不能碰,你居然还想试试。” 温哲久看着他,不知为何有些慨然:“你这个忽然一本正经的样子,跟我认识的一个人真像……算了,我说笑的,谁会让这种东西来吸自己的法力。” “一直蒙混过关不太可能。”顾年遐说,“我们最多只有两次机会,如果这次不成,下回进来,就必须直取泉眼。” “你倒是干脆。”温哲久说,“先前我大致知道的就是这个方向,分头去找吧。虽然我也没见过‘泉眼’,不过只要看到,肉眼就能认出来。” 【作者有话说】 年年:喜欢好看的,对丑东西极度过敏+呕吐反应 晏伽:怪不得喜欢我(照镜子自恋) 第36章 不是很喜欢摸我的尾巴吗 晏伽不知是第几次坐不住了,喝干了手边半凉的茶,右手烦躁地在桌上握成拳:“怎么回事?已经很晚了。” 此时天色已入夜,学宫门前的灯盏烛火都亮了起来,喧闹夜市的烟火气才刚刚腾起,落在晏伽眼中却尽是心烦。 精卫瞥了他一眼,摇头:“果真是年轻人,太沉不住气了。算了,我们这就进去看看,不过还是小心为好。” 晏伽撂下茶杯,将精卫塞回自己袖子:“看来事情不太对,要是顾年遐身份败露,我就来硬的。” “不用怕,我来给你撑腰。”精卫气势颇足地说道。 晏伽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位前辈还没自己拳头大,到时候不一定谁罩着谁呢。 学宫朱红的大门此刻仿佛潜藏在闹市中的血盆大口,晏伽并不知道推开那扇门之后会面临什么,但眼下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晏伽穿过人潮,几乎是完全逆着街上的行人车马往学宫走去,忽然听到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呼唤他名字。晏伽一怔,立马回头看去,只见顾年遐正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向着他走来,与自己对上视线的那刻,一双眼睛似乎都亮了起来。 “顾年遐!”晏伽只觉得浑身紧绷的弦忽然间松懈了,七零八落地坠了一地,“你小子玩疯了?!家都不回?” 顾年遐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三两步冲破人群,径直往晏伽身上扑:“没有,今天发生了好多事,我回去讲给你听。” 精卫不满地从两人贴得严丝合缝的手臂间钻出来,抱怨道:“现在的年轻人太没轻没重了,挤死我了,啾……” 顾年遐这时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似乎在找什么人,晏伽顺着他的视线找了一圈,问:“你在看谁?” “一个帮手。”顾年遐说,“不管了,我们先回去吧,事情不太好办。明月乡里的人族灵修也出现在学宫了,八成也和混沌之力有关。” 房里已经备好了饭,徐晚丘掐准了两人回来的时间,顾年遐一进门就闻到扑鼻的烤鸡香气,束缚了一整天的长尾和双耳现出形来,欢快地甩甩:“有好吃的?” “可打探了学宫中的什么消息吗?”徐晚丘问他道。 顾年遐扯下一个鸡腿,说:“学宫里藏着‘梦修仙境’,所谓的飞升之法,就是在仙境里修炼邪术。那些仙宠也有问题,平时或许只依靠些许法力存活,一旦到了仙境之中,便会大肆吸食饲主的法力,再以体内的邪秽之气取而代之,一天两天或许发现不了端倪,但血肉之躯中积压如此多的邪秽,总有一天会撑不住的。” “梦修?”晏伽想起顾影拙跟他说过的那个传闻,“飞升之法的起源,的确也是在梦里。你们是怎么进去那个‘仙境’的,睡觉吗?” 顾年遐摇头道:“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在里面了。有人告诉我,每个仙境中都有一处‘泉眼’,只要能破开这个东西,仙境便会消散,展露真面目。不过那仙境一次只能待两个时辰,时辰到了就会被强行驱出。” “谁告诉你的?”晏伽来了兴趣,“还有其他人也在查学宫吗?” 第67章 顾年遐伸手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两下,说:“一个和尚,说自己是悬空寺来的,姓温。” 晏伽的笑容忽然凝滞,看着顾年遐,半晌轻声问道:“你说什么?姓温?” “对,还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和尚。” 顾年遐说完,又添了一句:“不过没有你好看。” “废话,谁能有我好看。”晏伽揉了揉眉心,表情苦恼,“这个和尚……不太好办。” 顾年遐:“熟人?” 晏伽:“熟人。” “你说的若是那位悬空寺住持之徒温哲久,那倒是有些出人意料。”徐晚丘说,“这个人向来不在意与自己无关的任何事情,生性非常凉薄,许多高僧见过他后都说此人并无佛心,不适宜修行佛道。” 晏伽疑道:“不过他应该懒得管这些闲事才对,真是怪了。” 徐晚丘站起身,手边的一串铜钱摇晃作响。她看了顾年遐一眼,问:“那位教习要你下次入梦时,一定要带仙宠,是么?” 顾年遐点头:“学宫中只有我跟那个和尚无仙宠傍身,这次侥幸蒙混过去了,下次却不一定。” “也就是说,我们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晏伽道,“你不可能真的去召一只仙宠出来,那么下次再进入仙境的时候,就必须速战速决。” “两个时辰一到,我就被踹出来了,不过在那前一刻,我好像看到那个叫‘泉眼’的东西了。”顾年遐说,“差一点我就抓住它了。” “好。” 晏伽站了起来,弹了弹顾年遐的耳朵,“左右你没有仙宠是要露馅的,那下次我们就直接砸了那个装神弄鬼的‘仙境’,顺便把藏在里面的东西拽出来。徐宗主,现在你也是骑虎难下了,意下如何?” 徐晚丘没有迟疑,点点头道:“我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便是时候回报你们。若你们要与学宫正面宣战,可凭我徐氏名号,我与族中弟子定当义不容辞。” 晏伽和顾年遐都愣了,双双看向徐晚丘,哑口无言。 “怎么?” 晏伽挠了挠头,说:“没什么,就是……徐宗主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太大义凛然了,我们又不是要和什么东西誓死决战,倒也不必说得如此悲壮。不过徐氏必然是要与学宫公开为敌了,只怕会给你们带来不少麻烦。” 徐晚丘道:“无妨,不管对面是什么东西,既然敢在金陵城里兴风作浪,就已经是不把我徐氏放在眼里了。照你们所说,仙境中的邪秽会吸食人的法力血肉,若再不出手,学宫怕是又要失踪一批弟子了。” “年年,你有没有把握做到?”晏伽低头问道,“要是拿定主意,我们就必须得手。” “我抓住那个东西之后,要怎么办?”顾年遐叼着筷子,耳朵在晏伽掌心蹭来蹭去,“直接杀了吗?” 晏伽摇头:“仙境不是你的主场,先不要动手,抓住之后一切交给我。” “我要怎么做?”顾年遐问。 “你只要相信我。”晏伽说,“能做到吗,年年?” 顾年遐看着晏伽的眼睛,那里有很让人沉静的情绪。他点点头,说:“好,我听你的。” 徐晚丘还要回去静修,与两人对完明日的计划便走了。晏伽点上一盏灯,坐到顾年遐身边,看着大快朵颐的小狼崽儿,说:“等会儿你再熟悉一下我的气息,明天用得上。” 顾年遐咬着半张糖饼,抬眼看他:“双修吗?” “不是!” 晏伽已经尽力不去回想那天的事情了,奈何顾年遐不停地提起这茬,他仿佛被某件难以启齿的丑事一次次拖出来凌迟,更匪夷所思的是,那时他竟然也险些控制不住。 顾年遐按魔族的寿数来说,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狼羔子,他自己却不能白活二十多年,却连个小孩儿都招架不住。 “仙境里那些东西,就是混沌之力。”顾年遐又道,“我看你好像不打算让徐晚丘知道,刚才就没说。” 晏伽其实早在听到顾年遐向他和徐晚丘描述时,就对所谓的“仙境梦修”有了猜测,便是和混沌之力有关,对人族而言无异于寄生体内的瘟疫,让饲主以寿命和法力交换昙花一现的强大修为,最终还是会被彻底耗干,油尽灯枯而死。 他们在刺冥城中遇到的傀儡便是如此,而三七坊怕也是被混沌之力所惑,才致使灭门。 晏伽并非不信任徐晚丘,但他师尊活着的时候曾告诫过,非到万不得已时,须得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无论对方是否出自好心,他都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混沌之力为何物。 “这是什么?” 顾年遐一声询问将他唤回神,晏伽转头一看,顾年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进了内间,拿着他白天随手织的绒套,眼底惊喜不已:“这是给我做的吗?是给我的吧!” 白天急着出门,忘记拆掉了,这可不妙。 “不是。”晏伽不知怎的就咬了舌头,矢口否认。 “啊……”顾年遐忽然垂下尾巴,双耳也耷拉下去,很失望地把东西放回桌上,“不是给我的,你做给别的小狼吗?” 晏伽见小狼崽这深受打击的样子,不由得暗暗埋怨自己,一不小心就逗过头了。他走过去抓起耳套,一边一个给顾年遐戴上,拍了拍:“是是是,给你做的,戴着吧,冬天暖和。” 顾年遐探寻地打量他几眼:“真的是给我的,对吧?” 第68章 晏伽无奈道:“你要不要?不要我拿去丢了。” 顾年遐这才把东西往怀里一揣,宝贝似的紧紧护着,说:“这是我的。” “过来。”晏伽坐在罗汉床上,朝他招招手,“我陪你调息,再教你明天怎么行事。” 顾年遐走过去,往晏伽跟前盘腿一坐,尾巴尖贴着对方下巴扫过去,又乖乖盘起来,落在晏伽腿上。 晏伽伸手扶上他脊背,那里一对尚在抽条期的蝴蝶骨耸起尖尖的轮廓,昭示着这是只长得很好的小狼,假以时日,这副身躯将拔高、成长出最坚固的狼脊,与额头上那枚狼王的印记相映相成,当然也不再只顾着扑进人怀里撒娇。 “记住我的法力气息、我的声音。”晏伽助顾年遐渡气入体,缓缓说道,“在梦中不比清醒时,仙境之外的声音于你而言,仿佛隔水听音,难以分辨,所以你现在必须好好记住。” “好。” 顾年遐往后靠进晏伽怀里,感受那双手轻揉着自己肩膀,困意渐渐袭来,打了个哈欠:“我记得了……” “不要睡。”晏伽推了推他,“再走一个小周天。” 顾年遐转回头,在他胸口蹭了蹭,低声说:“我们去床上,你给我揉一揉尾巴……” 晏伽浑身汗毛一炸,想着现在撒手会致使气脉紊乱,硬生生忍住了,“胡说八道什么,我不给你揉。” 顾年遐的尾巴在他身前拱来拱去,似乎在逐渐发烫。晏伽拼命往后缩,怒道:“你这小孩儿怎么回事,一点碰不得?!” “晏伽,你揉一揉这儿。”顾年遐抓着他的手就要往自己尾巴根上摸,“这里好胀……” 晏伽大惊失色,刚好手头也调息完毕,忙不迭松了手,把顾年遐往前一推:“等一下等一下,小兔崽子你疯了!” “你不是很喜欢摸我的尾巴吗?”顾年遐扑通一声趴下,抬了抬腰,“干什么总是趁我睡着了摸,真是的……” “你都知道?”晏伽毛骨悚然道,“你这孩子怎么坏成这样,吭都不吭一声?” 顾年遐嘿嘿一笑,脸上两丛酡红,回头看着他:“快来摸摸。” 【作者有话说】 这周是一万五的榜单,打开电脑狂写(灬) 第37章 也只有你陪着我了 晏伽啧了一声便彻底放弃抵抗,凑过去按着顾年遐的后腰,右手顺着那柔软的尾根揉搓起来,同时将法力引入顾年遐体内,心说这高低也算个机会,他得抓紧再走两个小周天,也好巩固一下明天的计划。 他尽力避免去想一些旁的东西,只一心一意给顾年遐调息。手掌下柔软的身躯不停耸动,热意浸透指尖,晏伽觉得自己额头沁了些汗,也无暇去擦,心中默念定神的咒语。 北境狼族的法力,本应当是他最好的调息助力,但此刻晏伽却觉得心神不定,满眼都是刚才顾年遐双颊通红的样子,还有那发着颤的话语。 晏伽心想,等这次事情了结,他必须得弄清楚顾年遐这是怎么回事,然后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小狼崽子送回家去。 顾年遐的尾巴紧紧裹着他的手腕,许久后突然绷紧,颤抖了片刻之后,又软软地垂下去,不动弹了。 晏伽刚好行完了两个周天,抬了抬顾年遐的脑袋,问道:“睡着了?” “没有。”顾年遐微微摇头,“我累了。” 晏伽叹了口气,将顾年遐打横抱上了床,脱衣擦脸一气呵成,接着便和衣在他旁边躺下了。 顾年遐睡觉的时候总是变回小狼,拱进晏伽怀里,热腾腾、软绵绵的一团压在他胸口,还带着吐息时的起伏,倒也不觉难受。 今天丑东西看太多了,顾年遐总觉得眼睛疼,这会儿要多看看晏伽的脸,忘掉仙境中的那些才好。 晏伽把顾年遐往怀中揽了揽,忽然发出一声叹息,惆怅地看向月色流溢的窗台。 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安眠的夜晚了,刚拜入山门时和同门挤在一起,闹腾着入睡,再到后来成为首徒,搬去偏僻的山塘专心修炼,最后是身居掌门之位、独自宿在冷清的窈竹峰。他生性就是喜爱热闹的,忍受不了这样的冷清,但世事总是由不得他。 顾年遐不大像怀揣千年冰魄的魔族,周身总是热乎乎的,倒像汤羹和被褥,晚上睡觉时挨着他,赶也赶不走。 这会儿顾年遐困得眼皮打架,还是强撑着将爪子搭到他脸上,迷迷糊糊问道:“看着我做什么?” 晏伽伸手戳了一下他鼻头,说:“就是没想到,现在也只有你陪着我了。” “我当然陪你。”顾年遐昏昏沉沉地说,“我可以陪你很久很久……” 晏伽没再回答,床帐里又寂寂然了许久,才传出一声轻叹似的应答:“睡吧。” 他拍着顾年遐的背,一下下很轻,仿佛很遥远的孩提时期也被自己的娘亲这样哄着睡去。 窗外一夜微风,两道身影相拥入眠。 这晚晏伽睡得很好,竟然没有颠三倒四地做怪梦,实在罕见。他在晨光里睁开眼,看到一丛柔软的黑发近在咫尺,一时间让他有些茫然。 顾年遐睡相洒脱地枕在他胸口,头发散着,衣裳凌乱,半边脸都压红了。晏伽见惯不惊地起身,将顾年遐的脑袋拨正,拍拍脸:“起了。” “嗯……”顾年遐艰难地扒开眼皮,翻了个身,四肢并用地挂到晏伽身上,双手抱住他的腰,一呼一吸都慢下去。 第69章 晏伽好不容易把人弄醒,吃过早饭就送他去了学宫。一路上顾年遐牵着他的手,默默垂头走了许久,忽然对他说:“昨晚你教的我记住了,就算在梦里,我肯定也能一下子认出你。” “好。”晏伽点头,“记住,到时要毫不犹豫地相信我。” “记得了。” 晏伽站在街上,目送顾年遐走进学宫,身上飘逸的宫装袍带伴随着铃音作响,直至消失在朱门之后。 袖中刀光一闪,精卫跃了出来,望着学宫方向,说:“既然敌暗我暗,为何要主动暴露?此番与学宫撕破脸,就没有退路可言了。” 晏伽笑道:“我做事很少会给自己留退路,做便做了,成不成另说。若事事都留退路,也狠不下心放手一搏了。” “罢了,你们闹腾吧,我要回去睡一觉了,运气好等我睡醒起来,还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精卫刚打着哈欠要钻回刀里,忽然听到晏伽语气僵硬地开口问:“您在刀里的时候,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对吧?” “那自然是。”精卫很奇怪地看他一眼,“所以不要想着在我睡得正香的时候吵醒我。” 晏伽听她这么说便松了口气,心中的罪恶感稍稍被压了下去。还好昨晚精卫前辈没看到什么,否则他的老脸、师尊她老人家的一世英名,就全都毁于一旦了。 ——也不对,摸摸狼怎么了? 他正心安理得地给自己找补,忽然就觉得天色暗了下去,一股漩涡般的阴云骤然降在学宫上空。周围的行路人只以为是这时节天色阴晴不定,纷纷奔行着找地方避风躲雨,仿佛见怪不怪。 晏伽看着身旁拉起雨布的茶摊主,扶了扶斗笠,朝着学宫大门走去。 他跃上墙头,一眼就看到了漩涡中心所在,那是校场的方向,第一次带顾年遐来的时候他便记住了。此刻校场上秽气聚拢,混沌盘踞其上,晏伽调动灵识,看到一团龙形的邪物正在其中浮沉穿行,看样子应当是螭,但魔族中这一脉早已尽绝,必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无形无体的脏东西,除了捏造神形还会做什么。” 晏伽轻功掠过屋脊,转眼边到了校场边上。混沌之力很快感知到有宿敌逼近,黑雾聚拢出一柄利剑,向着他飞快而去,被晏伽一晃身躲开,直取黑雾中心。 一声尖叫随之从中刺出,很是怨怼:“无形无体……我当然想有自己的身躯……人族,魔族……你们的肉身都要拿来饲我……” 那团漆黑之中探出无数似人非人的面孔,挣扎着向晏伽靠近,仿佛极其垂涎这具身躯:“越陵山……是越陵山的仙身……给我,给我……” “给你,吃得下么?”晏伽冷笑着一刀落下,霎时将面前的混沌劈得形体涣散,四处逃着想要重新聚拢,被晏伽的刀追上,刀锋快如电光倾落,彻底斩碎了这些污浊之气。 这些混沌之力极其渴求他的身躯,却被斩杀得无法近前,见势不妙便转头逃窜,那团黑雾也越发躁动,有熟悉的汹涌法力从其中溢出,晏伽感受到扑面的寒气,知道是顾年遐已经动手了。 “年年!”他高声道,“抓住那个东西,过来找我——” 只需要一瞬的破绽,等顾年遐将这仙境撕开哪怕半寸,他就有把握得手。 晏伽从地上拾起一把毫无法力的铁剑,御空绕着混沌飞了一圈,却只感觉那股冰魄在其中胡乱冲撞,总不得脱出,便知道顾年遐可能遇到麻烦了。 “在这儿!”晏伽叫道,“听我的声音,年年,其他什么都不要想,专心想我,相信我!” 小狼的气息似乎定了定,接着立刻靠近了他。晏伽继续道:“快点出来,年年,什么都别管,我接着你!” 话音刚落,混沌仙境就猛地被一道寒光撕裂,毛色如雪的巨狼口衔一团人形的黑雾骤然冲出,不偏不倚地朝他扑来。 晏伽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挡,白狼却忽然松口将那团黑雾向他甩过去,声音清亮:“先别管我,抓住这东西!” 顾年遐再强悍,也不是背生双翼的魔族,只来得及将仙境的“泉眼”甩给晏伽,便直直落了下去,扑通一声跌入校场边缘的鱼塘。巨大的白狼身影消失在水花当中,晏伽急得就要上前,却一时被混沌纠缠住,难以脱身。 天边传来片片铜钱响声,晏伽心道来得正好,立马挥刀以千刀万剐之势劈砍下去,让对方完全没有逃窜的机会。 徐晚丘也携徐氏众弟子赶来了校场,一道被黄符裹挟着的阵法从天而落,天罗地网霎时将黑雾困在方寸之中,饶是那东西再怎么挣扎冲撞,也无法撼动半分。 晏伽的刀一刻未停,几乎是在发泄心中的轻蔑与长久积攒的愤怒。混沌之力曾是毁掉他众多珍视之物的罪魁祸首,即便再示弱地尖叫、求饶,也换不来他半分动摇。 “救命!啊啊啊——”混沌的惨叫声响彻半空,“是……是那个人,是她来了吗,我们的噩梦……不,气息不一样……好痛,快逃,赢不了的,会被斩成碎片的,快逃啊啊啊——” 混沌想要逃窜回仙境里,那处裂缝近在咫尺,只要将残破的身躯合二为一,虽然不可能胜得了晏伽,但至少有机会逃走。 悯雷剑法带来的压迫犹胜天劫,曾经被贯彻天地的雷鸣一点点撕碎、斩断的记忆仍旧存在于躯体的最深处,即便是它们,此刻也会被勾起对死亡的恐惧。 第70章 “出来!” 晏伽一刀甩出,钉穿了混沌的身躯,接着竟徒手将它从仙境的裂缝里扯了出来,狠狠向身后一甩,丢进徐氏落下的天罗地网阵中。 只是他并未乘胜追击,而是转头朝着落入水塘的顾年遐飞去。 哪怕是曾经在仙盟大会与人较量御剑时,晏伽都没有飞得这么快过,神情动作也不再游刃有余,剑没停稳便纵身跳了下去,一把捞起在白浪里打滚的顾年遐。 只见小狼满身是水,紧闭着眼睛,爪子本能抱住晏伽的胳膊,尾巴也夹紧。 晏伽循着顾年遐从头到尾摸了一遍,发现倒没大碍,只是尾巴不知道被什么咬了一口,正往外渗着血。他安抚地拍了拍顾年遐,沉声说:“好,好,没事了,我抓住那东西了,年年。” 他将湿漉漉的顾年遐揣进怀里,抬头看向阵法中不停挣扎的混沌,怒不可遏道:“挨千刀的玩意儿,下嘴这么狠,老子剐了你——” 【作者有话说】 o(▼皿▼メ;)o愤怒吧少年 第38章 你就夸夸我们年年怎么了 仙境已经开始呈溃散之势,混沌之力几乎被晏伽削成了齑粉,用尽全力想要聚合,却又被更快的下一刀斩断。 “不必赶尽杀绝,我要捉活的。”徐晚丘道,“当心,我要收阵了。” 晏伽一脚踩在混沌之中探出的扭曲头颅上,刀尖对着它面门,冷冷道:“你运气好,暂时不会活剐了你。要是不想再被我凌迟一顿,就乖乖滚进阵去。” 混沌似有不甘地转向他,无数挣扎的鬼手试图将他抓住,被晏伽一个眼神瞪回去,抬脚踹入阵中。 “宗主,剩下的呢!”一名徐氏弟子问道,“那团污秽还在校场上。” 徐晚丘抬了抬手,衣袖中甩出一枚玉珑,两道铜环交错转动,其中镶嵌着的白玉之上亮起符光,瞬间便朝着仙境所在冲了过去,飞至那团黑雾上空,又齐齐落下数百道光柱结界,将整片仙境都收拢其中。 “宗主,那东西太大了。”她的随侍亲传说道,“我来助您收阵。” 仙境并非这么容易就束手就擒,邪秽不停冲撞着玉珑的结界,发出恐怖的嘶鸣声。徐晚丘额头沁出了汗,双手结印,勾起铜钱串再次以法力施压,好歹将结界收拢了些,却很难再进一步了。 双方就如此陷入了不进不退的僵持,只待哪一方的防线先行崩溃。 忽然间,几枚浑圆之物自仙境裂缝中冲出,众人定睛看去,竟是镌刻经文的佛珠。在那之后仙境中又遁出一人,抬手便将佛珠全部打下,在玉珑落下的光柱之内,又将仙境围了水泄不通的一圈。 温哲久法袍在风中翻飞,手捏法诀腾在半空,头也不回道:“等什么?动手!” “天罗地网,收!” 徐晚丘没有犹豫,立刻号令身旁弟子展开法阵,霎时间天地被一片白光贯穿,天罗地网阵渐渐收拢,那些佛珠在其中压制仙境猛烈的挣扎,不多时便将其彻底镇伏,原本遮天蔽日的仙境被收入小小玉珑之中,又旋转着飞回了徐晚丘手里。 晏伽遮了遮斗笠的帽檐,随手捂住顾年遐的眼睛。 “镇住了吗?”一名徐氏弟子气喘吁吁道,“太难斗了,它方才差点就逃出去了。” 徐晚丘看着手中晃动不止的玉珑,掏出四张符咒,将玉珑的四面一一封住:“确实棘手,不过暂时无恙了,回去之后立刻在上面施加法阵,确保封印牢固。” 她嘱咐完,抬头看向温哲久,说:“多谢阁下相助了,稍后可入我徐府暂作休整。” “那倒不用了。”温哲久面色淡然,四下张望了一番,“那只魔族小狼呢?” 徐晚丘没说话,余光不露痕迹地瞥向晏伽的所在。然而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剩半截断剑落在水塘旁。 温哲久看出她遮掩之意,笑了笑:“他方才已经在我跟前现出真身了,你不用担心,不过是魔族,我对他们又没有偏见。不过魔族的确凶狠好斗,性狂无比,我总算见识到了。” 不远处的回廊下,晏伽抱着湿透的顾年遐,正在甩干小狼毛,闻言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白狼崽儿,不解地摇摇头。 被咬了尾巴痛得直哼哼的落汤狼,耳朵耷拉着,他可看不出来哪里凶狠了。 “还疼吗?”晏伽捏捏小狼鼻头,问道。 顾年遐缩着尾巴,叹了口气说:“特别疼,我不能走路了。” “少矫情。” 晏伽说着,还是把顾年遐放到自己肩膀上扒着,用面纱遮住,一人一狼偷看着那边的动静。 “我好厉害。”顾年遐突然感叹,“是不是?” “太厉害了。”晏伽抬抬他的爪子,说,“我教得好。” 顾年遐把头埋下去,想了想,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我和你那个徒弟,谁更厉害?” 晏伽一怔,半晌才笑出声来:“这也比?都厉害,但好歹给我留些面子,我要说自己徒弟不厉害,那不是承认我自己教得差么?” 顾年遐急得蹬了蹬腿,刚好一个不浪费地踹在晏伽背上。他似乎又觉得不能让晏伽看出来,自己其实很着急地想听答案,便顾左右而言他道:“刚才好险,其实我根本不确定你是不是在那里,只是顺着你法力最浓郁的地方扑过去,心想大不了摔下去,还好你接住我了。” “我说了会接住你,就肯定会。”晏伽说,“他们骂我什么的都有,可从来没人骂我胡说八道信口雌黄,我说到做到。” 第71章 “那到底谁厉害?”顾年遐又不死心地追问,仿佛不问到自己想听的答案便誓不罢休似的。 晏伽无奈,只能哄着他:“你厉害,你最厉害了,好不好?” 顾年遐满意地挺起胸膛,又道:“只不过那个泉眼也太奇怪了,是一把青色的剑,但是样子又有点……” “青色的剑?” 顾年遐挥动爪子比划了几下,皱起眉:“现在想想,也不太像一把剑,但要说像别的什么……那还是更像一把剑。” “你是想说,看起来像剑,但又长得很奇怪?”晏伽问。 顾年遐点头:“对,剑柄和剑身都歪歪扭扭的,我伸手抓住的时候,那个东西就扑出来和我抢,还好和尚出手帮了我一把。” 晏伽若有所思,眼看着战场那边已经在着手收拾残局了,便打算过去凑个热闹,顺便找找仙境里是否还藏着其他玄机。 徐晚丘正站在校场上,让弟子照看那些刚从梦修中醒来的学宫门生。这些人大梦方觉,正懵然不知发生何事,就看到四面全是身穿徐氏玄色校服的人。 而此时尚未有人发现,他们的教习已经全然没了踪影。 “我的仙宠呢?!”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叫嚷,其余学宫众人纷纷愕然,接着便急忙试着召唤自己的仙宠。然而再如何念叨法诀,也不见半点仙宠的影子。 似乎所有的仙宠都不见了,他们曾经形影相伴的修行至宝,再也不会回应饲主的呼唤了。 “怎么回事?!仙宠为什么不见了!”一人面色惨白,惊慌道,“法力、我的法力……为什么连我的法力也变弱了!” “我也是……法力呢?!我的法力呢——” 徐晚丘看着眼前逐渐骚乱的人群,摇了摇头,对亲传说道:“安顿好他们,通知各自的家人亲友,看是否有下落不明之人。你们几个随我回去,镇压那邪物的碎片。” 终于开始有学宫门生意识到不对,猛地站起身来,冲到徐晚丘面前问道:“徐氏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认得你,你是徐家那个家主……你们做了什么?!” 他这一句话,陡然将矛头全部引向了徐氏。徐晚丘身边一名亲传愣了一下,怒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救了你的命。” 众人渐渐反应过来,明白他们明明还没待够时辰,却被强行从仙境中唤醒,其缘由自然是和徐氏脱不开干系,便纷纷开口,指责起在场的徐氏诸人。 “徐氏夺了我们的仙宠,还毁了梦修仙境!” “那我们的法力呢,也是被他们取走了?” “一定是的!好歹也是百年世家,自己技不如人,无法与学宫争风头便算了,如今竟然用如此龌龊手段打压异己,你们徐氏就如此不知廉耻、丧心病狂吗!” 徐晚丘起先根本没料到事情会忽然发展到如此境地,偏她又是个不善与人争辩的主,面对眼下突如其来的指责,她一贯应对的态度便是闭口不言,自认为清者自清,她无须多辩解些什么,也不屑与这些人争口舌之快。 她只是淡淡回道:“我没有。” 温哲久见状,走出人群,对着那些学宫同窗说道:“诸位稍安勿躁,此事并非徐宗主从中驱使,她的确是见我等有难便前来相助。如今迷惑诸位的邪物已被收服,仙境自然随之幻灭了。” “温哲久,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人冷笑着讥讽道,“只有你和言年没有仙宠,自然不懂得仙宠何等聪颖珍贵。原本那就是我们召来提益修为的灵物,如何就是邪物了?” 这时,之前与顾年遐关系还算不错的那位门生茫然四顾了一番,没见到那熟悉的少年身影,不由得焦急起来:“不对,言年……等等,你们有人看到言年吗!” 这当然是没人知道的,从他们醒来到现在,似乎真的没谁见过那个叫作言年的学生。 温哲久对徐晚丘使了个眼色,右手抓着一个东西走上前去,丢在众人面前,高傲冷淡的双眸从那些人身上扫过,开口道:“不必找了,他在这里。仙境溃散之前,我只来得及抓住他一角衣袍,便眼睁睁看着他被所谓仙境中探出的血口吞吃了下去,连衣裳都烧成了灰烬,只剩下这个。” 那十分担心顾年遐的门生立刻扑上去,抓住半件残破的宫装,双手颤抖着翻开袖口看了看,霎那间神色变得惨然无比:“是言年的衣裳……每个人衣袖都绣了名姓,他……” 顾年遐听得一愣,低声问晏伽:“这个和尚为什么要骗他们?我明明没有死。” “他做得对。”晏伽却道,“若不如此,徐晚丘立刻便会成为众矢之的,所有人都会认定是她心胸狭隘、容不下金陵城中的学宫,才用卑劣手段强行夺取这些人的仙宠与法力。而温哲久与徐氏素无恩怨,又是与你同窗之人,他的话自然更可信些。” “那有必要说我死了吗?” “当然有。” 晏伽刮了刮顾年遐的下巴,换来小狼几声哼哼,“唯有真真切切死了人,才能使活人心中震动。这世上有很多事,若非以人命来换,世人便大多是麻木的看客、作歹的伥鬼,而那人活着的时候于他们而言,不过也是万丈红尘中的一粒草芥而已,等到死了方能振聋发聩。你不必懂这些,都是人心如鬼神的糟粕。” “人族真奇怪。”顾年遐摇头道,“活人要逼死,人死了却又要反过来痛哭流涕地怀念。” 第72章 “是啊。”晏伽道,“死人才会被感念,活人永远是错的。” 【作者有话说】 对喽年年,就抓住这个机会使劲撒娇,晏哥就吃你这一套的(′`) 第39章 想摸就摸 对学宫这些人来说,“言年”的确是死了,连尸身都没留下,唯一的衣袍也孤零零丢在那里,无人收殓。 顾年遐昔日的那位同窗倒是极其哀伤,默默捡起了那半截宫装,勉强叠好揣在怀里,也无暇再去焦急自己的仙宠了。他征得徐晚丘的首肯,带着顾年遐的宫装离开了学宫,无人注意他向哪里去了。 “我以为他平日只是对我客气呢。”顾年遐有些动容,感叹道,“没想到我这一‘死’,其他人念叨两句也就忘了,他还记得给我收衣服。唉,我有些懂你们为何都爱作诗感叹了,原先还以为是无病呻吟、伤春悲秋,现在看来,若死后还有人记得你,也算是没白来一趟了。” “对啊。”晏伽点头附和,“不像有些人,死了还要被各种人啊、鬼啊、魔啊在坟头上撒野。” “你太小心眼儿了!”顾年遐拿爪子拍拍他的脸,“我没有动你那个坟!” 从云学宫里的残局很快就被徐氏的人收拾了大半,学宫中的执灯使、侍学官都暂且被软禁其中,只等“梦修”之事查清再作论断。 至于那些门生,虽然极不甘心,却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掌控在仙境中习得的法术,只得各回各家。 原本有些人还寄希望于金陵城中其余五所学宫,打算转而拜入门下,但徐晚丘毕竟有卜算推演之能,对此早有所预料,因而在围剿从云学宫之时,她还另派几批弟子围了剩下的几所学宫,将那些毫无准备的教习与执灯使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徐晚丘虽然雷厉风行,却还是点到为止,她并不打算让众人以为徐氏要对学宫之流赶尽杀绝——虽然在那些灵修眼中看来,也差不多了。 此时已是深夜,晏伽带着顾年遐往回走的时候,沿路看到不少从学宫中被遣散的灵修,这些人年纪都不算很大,看得出来是各家的青年才俊,脸上却都带着惶然之色。 两人路过几名灵修身边,听到他们似乎在试着运转法力,但经脉却滞涩不通,难以流转。几人反复试了几次,又尝试给彼此渡气,情况却无一例外都是如此。 “我的法力为何如此孱弱……”其中一人睁大了眼,满脸难以置信,“不可能,绝不可能!明明我从前随手便能开山裂石,要将法力运用自如更是易如反掌,为什么,为什么会……” 晏伽驻足片刻,不动声色向那边看了看,叹了口气,摇头继续往前走。 顾年遐随着他肩头的动作摇摇晃晃,问道:“你怎么看?” 晏伽道:“那些仙宠原本就属混沌之力,如今被徐晚丘连着仙境一窝端了,混沌自然也从这些人身上被抽出来。他们原先的法力已经被混沌吸食得所剩无几了,内里早就被蠹空,现在还想有什么补救之法?” 混沌之力本就不是他们自己的法力,先前所学所得,仿佛一场押注极高的豪赌,胜了并不会有太大的进益,而一旦败了,便连本带利全要还回去。 先前已入结丹期的灵修,在混沌之力被抽出后,便只能一朝被打回筑基前的修为,甚至因为体内经脉被其长久扰乱,即使从头再来,也远远弗如从前。 最初为了追求捷径才召出仙宠、修习混沌之力,却不想登高跌重,如今要付出的代价,比曾经求而不得的种种还要多上许多。 顾年遐东张西望,忽然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背影向着城东走去,怔了怔,当即认出那是先前为自己收殓的那名同窗,便立马拍了拍晏伽,说:“他要去干什么?我们跟上去看看吧。” 晏伽朝那人看了一眼,也想起什么来:“是那个拿走你宫装的小孩儿……等等,顾年遐,你现在该不会是光着身子在我身上吧?” 顾年遐满眼无语地看向他,仿佛早就习惯了:“我向来就是不怎么穿实实在在的衣裳,早和你说都是幻化出来的。我们狼族就是这样的,难不成在雪山上跑来跑去的时候,还要裹一身布吗?” 那人一路朝东走去,最后出了城门,往东边的一处矮丘池塘去了。晏伽悄悄收敛气息与脚步跟着对方,只见他忽然在矮丘旁停下,仔细解开怀里用半截宫装包着的东西,竟然是几张纸钱与蜡烛。 晏伽躲在一棵树后,身影被夜色掩盖,静静听着那边的动静。 “唉。” 顾年遐这位昔日同窗叹了口气,将蜡烛在水塘边一一摆好,又擦亮火折子挨个点燃,接着便抓起纸钱,低头凑过去烧掉。 “言年啊,你可真是时运不济,大家虽然都落得如今这个狼狈样子,但好歹命保住了,你为何就如此倒霉,偏生就你一个人没命?”同窗说,“其实我何尝又不是与你一样呢?我们这种外姓门卿,在外出人头地便是自己的,穷困潦倒也没办法,仙道名门的家主都有手把手栽培的亲传,自然不会费心费力在我们这种人身上。我方才对徐宗主说你的事情,她却让我要你的衣裳便拿走吧,她不会过问,如此看来,你和我的命差不多。” 顾年遐歪了抬头,有些于心不忍:“不告诉他真相,总觉得有点愧疚。” “不必愧疚,他或许不是恶人,却也甘愿选择所谓一劳永逸的修行之法。寻仙问道者最忌好大喜功、不劳而获,现在不过是为自己所选付出代价,可怜归可怜,却不能告诉他真相。”晏伽道,“有时候你想要成事,就必须守住秘密,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告诉任何人,或许整件事的成败便在此一念之间。” 第73章 顾年遐倒也不觉得他说的都是些歪道理,总是耐心听着。不谙世事的小狼涉世之后唯一一个全心相信的人,这对晏伽来说算不上殊荣,反而时常有些沉重。 那同窗继续念叨:“言年,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朋友家人,希望他们有一天能过来找到你的衣冠冢。至于我……我的法力好像不太对劲,连筑基期的修为都没有了,明早起来我再试一试,否则我真是没脸回去面见爹娘了,这张孙氏的牙牌几乎花了他们全部家当,只为了送我入学宫,说好的飞升之法,如今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孙氏的牙牌……”顾年遐尾巴左右动了动,“又和他们有关吗?” 晏伽摇头:“不知道,看来孙氏也有不少外姓门卿在学宫。我们该回去跟徐晚丘碰面了,看看她那边顺不顺当。” 他之前不方便在那么多人面前露脸,得知徐晚丘已经回了府,便打算与对方再从长计议。 “等等。” 顾年遐从晏伽肩上跳下来,就往水塘边跑去。晏伽没拦着,眼看顾年遐一溜烟跑到了那人身边,呜呜叫了两声。 “小狗?”对方显然没见过狼,刚要伸手去摸,却猛然发现这小家伙的眼睛泛着浅金色,让他想起那个不明不白死去的言年,也有这样一双清亮的金色眸子。 顾年遐一扭身子躲开了,转而朝着水塘后的灌丛中跑去,同窗不明所以,起身就去追:“等等!” 他跑得气喘吁吁,拨开草丛之后却压根不见“小狗”的影子。他确信刚才那小东西就藏在这里,四面再无其他地方可以遮蔽身形,要是往别的方向跑了,他肯定一眼就能看到。 然而灌丛中静悄悄的,他左右都没寻到小狗的身影,以手撑地时却忽然觉得掌心一痛——他低下头,看到两枚金错映着月光,隐藏在草叶之下。 不远处的矮丘上,一青一白两道袍角悄无声息地隐入夜色。 顾年遐还是尾巴痛得直哼哼,走了半路就又跳到晏伽背上,一定要他背,两条腿岔在他身侧,悠然自得,一副恃宠而骄之态,长长的衣袍缠在晏伽手上,铃铛轻摇响动,在安静的长街上分外空灵。 “你变成人怎么这么沉?”晏伽托了托他身子,不爽道,“小狼多好,又能提又能抱,还能随便摸。” 顾年遐不假思索道:“现在你也能随便摸。” “你害不害臊?” “我都说了,你们人族才会为了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害臊不害臊的,想摸就摸,又没有人会笑话你。” 晏伽跟他说不明白,有些在魔族司空见惯的举止,放在人族却处处受纲常伦理所限,并不能随心所欲。 “你身上就是很好闻。”顾年遐埋头吸着鼻子,有些沉浸,“我在梦里也总是闻到。” “我身上有什么味儿?我身上是人味儿。”晏伽不解风情道,“你该不会是想尝尝人比兔子好吃在哪里吧?” 顾年遐凑近他:“我想尝尝。” “你尝个……” “屁”字还没说出口,晏伽就觉得耳朵突然一刺痛,下一刻反应过来——顾年遐竟然真的下嘴咬了! “松口,小兔崽子!”晏伽怒喝道,“你想挨揍?” 尖锐的小犬牙浅尝辄止,只轻轻在他耳廓留下一道印痕,就笑着松了嘴。 “你等着。”晏伽撂下狠话,“你完了,小子。” 顾年遐不停地笑:“我完了。” 晏伽觉得这小孩简直太有恃无恐了,横竖不怕他,就爱折腾,还经常得寸进尺,自己又没办法治他。退一步蹬鼻子上脸,进一步正中下怀,简直束手无策。 他再一次告诉自己,不能和小孩子计较。 【作者有话说】 小狼咬猫了,简直骇人听闻(`⊿′) 第40章 又急啦? 这夜的徐府,难得这个时辰还灯火通明,徐晚丘在前厅忙得抽不开身,见到两人进来,只是淡淡一点头:“回来了?稍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务便过去。另外,温哲久想要见一见你们。” 晏伽摇了摇头:“这厮还是这么敏锐,早就看出顾年遐不是自己一个人在查学宫吧。算了,你跟他说,想见可以来见,我无所谓。” “你见的人越多,假死之事暴露得就越快。”徐晚丘劝说他,“我今夜此番,已然算是彻底和学宫翻脸,背后之人很快就会得知消息。” 晏伽:“我怕他们?先前我只是不确定对手是谁,现在知道了,那便还用老法子应对。” “什么老法子?” 顾年遐替他开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吃饭掀桌、把水搅浑。” 晏伽很欣慰地点点头,道:“说白了,要对付这种东西,忍让退缩无用,来多少便杀多少,是唯一的应对之法。” 徐晚丘摆了摆手,将左右弟子屏退,又落下四面门窗,问道:“我想知道,凝成‘仙境’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无可奉告,徐宗主。”晏伽摘下斗笠,扇了扇风,“我说好帮你的,已经做到了,其余不在你我商定的范畴内。” 徐晚丘也并非固执之人,明白他的确有难言之隐,没有多追问:“果然……听说三年前你被仙盟围杀时,便有人向你质问越陵山有何秘密,你却始终一个字都没有说,以至于为仙道所不容。” 晏伽安然点头:“所以,那时我都扛下来了,今日也一样。” 第74章 顾年遐神色诧异地看了看晏伽,表情显然不如刚才活泼了。 “好。”徐晚丘继续低头写着手下符咒,“你们先回去吧。” 晏伽这才发现,她画符的手边搁着一盏瓷碟,里面暗红的浆液看着有些瘆人,似乎是鲜血。 看来徐氏家学的传闻是真的,那些符箓阵法之所以能够源远流长、传承百年而不绝,玄妙点睛之处就在于那符咒是以鲜血画就,强则强矣,却极耗费阳寿,再加上能以窥天之法刺探天机,难怪历任徐氏家主大多是短寿而终,缘故就在于此。 徐晚丘今年二十有三,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福寿绵长的气运。 顾年遐一进屋就闷闷不乐的,头埋进被子里,坐在床上只露一双眼睛看着晏伽,表情阴沉。 “你又怎么了?” 晏伽走到床边,一拍他屁股,“起来,别压着尾巴了,屁股撅起来我给你看看。” 顾年遐往床上一趴,伸手就要脱掉下袍,被晏伽眼疾手快地拦住:“你少发疯啊,我就看你尾巴尖,不看你别处。” “也摸摸那里。”顾年遐不见外地指指自己尾巴根,“有点疼。” “装。” 晏伽不为所动,拨开顾年遐的衣摆,伸手抓住那毛茸茸的尾巴,仔细检查着那里每一丛软毛。伤口倒是不太深,已经结痂了,不过尚有些干涸的血迹。晏伽随手拿了湿帕子给他擦干净,尽量不碰到里面的伤痕。 “还疼不疼?”晏伽问他。 “不疼了,这点伤而已,那东西的牙口不好。”顾年遐很得意道,“那个和尚还夸我的尾巴软。” “他那哪是夸你……等等?”晏伽忽然愣住,“那小子摸你尾巴了?!” “也算不上摸,他将我的尾巴从混沌嘴里抢出来,帮我治了伤,顺口说了句还挺软的。”顾年遐说,“他那还只是摸到尾巴根呢,后面更软,别人都不知道。” 晏伽难以置信:“他还摸你尾巴根了?!” “对啊。”顾年遐奇怪道,“怎么了?” “你的尾巴怎么谁都能摸?”晏伽没好气道,“小心哪个心思不纯的,哪天一口给你咬断了。” 他没控制好力道,说话的同时手劲儿也重了些,顾年遐痛得一缩,尾巴“啪”一声卷住他手腕,非常无辜地回头瞅了他一眼。 晏伽心虚地松了手:“我不是故意的。” “这次是真的疼了。”顾年遐哼哼道,“比混沌咬的还疼。” “那你想怎么样?”晏伽无奈问道,“别得寸进尺啊。” 顾年遐晃了晃尾巴,心思昭然若揭。 晏伽咬着牙,忿忿道:“顾年遐,你行。” 说这话的同时,晏伽隐约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对劲,他好像早知道顾年遐会提什么要求,这次他却说不上来抗不抗拒,反倒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期待? 发现这件事的瞬间,晏伽觉得自己脑仁嗡的一下。 他知道自己这样一步步妥协、接纳甚至习以为常,其实是不应该的。即便顾年遐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孩子,自己也是受人之托照顾对方,但有些举止还是逾矩过头了,顾年遐不懂,他不该也不懂。 他低头看着已经乖乖趴好的小狼,踌躇半天,犹豫着将手放在对方尾根上。那处连着里面的肌肤,法力幻化出的衣裳恰到好处地包裹着修长的尾骨,用手戳一下,就愉悦地动一动。 顾年遐回头看他,眸色忽的一暗,问:“刚才徐晚丘说,三年前你曾经被仙道围杀,为什么?” 晏伽的手没有停,云淡风轻道:“我不招人喜欢,说白了就是招人讨厌。他们看不惯我,我也看不惯他们,所以那些人觉得我处处与他们作对,两方龃龉不断,互相看不过眼,总有一天会生事。” 顾年遐想了想,果断道:“肯定是他们不对。” 晏伽失笑:“为什么?你也看到我行事风格了,有时候的确说不上谁对谁错,只是我做事让许多人无法接受罢了。” “我就是这么觉得。”顾年遐趴在枕头上,悠闲地数着面前帐子垂下来的流苏,“你肯定不会错的,你怎么会错呢?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觉得你做什么都很厉害。” 晏伽忽然觉得有些感慨,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与形形色色的人萍水相逢、或互生纠缠之后,还能有一个人如此笃定地信他。 顾年遐所想比人族要单纯得多,一个生来就不知道“弱小”、“权衡”与“周旋”为何物的种族,自然要更纯粹,却也更容易被伤害。 “这世上没有谁是永远值得相信的。”晏伽说,“我也一样。” “为什么?” “因为我所见的前路也在迷雾之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么走下去是对是错、值不值得。” 晏伽的手停了,微微有些出神。他想起来自己曾经面临过的无数岔路,每次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他其实都不敢说前路是否一定如他所想。但是整座山门的前路和命数都压在他肩上,作为掌门,最不该有的就是踌躇退缩之意,他只能向前走。 哪怕前面是悬崖,他也不会再有回头路走了。 顾年遐的尾巴渐渐晃得越来越慢,最后也不动了。他趴在晏伽腿上睡过去,呼吸安稳,手指微微蜷缩,偶尔还抖一下。 这个时候晏伽忽然想起那只蜉蝣的话,自己命途不算很好,或许以后会连累顾年遐。一切都像是终将应验的诅咒,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走才能避开。 第75章 不久,徐府的夜值弟子在外面敲了敲门,压低声音:“两位,我们家主有请。” 晏伽睁开眼伸了个懒腰,把顾年遐抬到床上,轻轻搭好被子,起身往外走去。 温哲久正在书阁里浏览徐晚丘的藏书,忽然听得身后一声轻咳,他转过身,猝不及防撞上一张熟悉的面容。 “你还活着?”温哲久脸上的震惊之色不像有假,连晏伽都觉得奇怪,难道这个人真的只是猜出顾年遐背后有人,而不知晓具体身份? “啊。”晏伽的浑劲儿一天不发作就难受,“我可真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 温哲久很快就平复了脸色,勾起嘴角笑得像只狐狸一样:“我是真的没想到,晏伽,你竟然有这么大能耐瞒天过海,假死骗过了仙盟。” “你想要怎么样?”晏伽坦然相对,“向仙盟揭发我?” 温哲久摇摇头,说:“我没有那么无聊,揭发你对我也没有好处。只是你既然出来见我,就该清楚自己已经暴露了,知道你没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且那日在校场上,你应该也出手了吧?那个东西非常敏锐,它会知道你是谁的。” 晏伽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身形慵懒,却不萎靡:“我是暴露了,但是不亏,因为它也被我揪出来了。从现在开始,是我追着它打。” “你与北境狼族顾氏联手了?当年他们不是围杀时你出力不小吗?”温哲久问,“顾氏族长正当壮年,麾下才俊也不少,我看那只小狼年纪不大,你为何带着他一起?” 晏伽叹了口气,说:“事情不是仙盟以为的那样,顾氏明里对我围堵,其实也是多亏他们,我才能假死脱身,得空疗伤三年。” “原来如此,魔族也会使障眼法么?”温哲久点头道,“看来顾氏与越陵山当年关系很不错,竟能如此助你。” 晏伽突然想起顾年遐脖子上那道疤,就问:“你们知不知道顾氏的少主,跟仙盟有什么恩怨?” “顾氏少主?那是谁?”温哲久疑惑道。 看来他不认识,若非徐晚丘博闻强记,认得狼王血脉之印,此刻也仍旧被蒙在鼓里。 “没什么,我就问问。”晏伽摆摆手,全然主随客便的架势,“你们先坐,既然是谈,就坐下来喝喝茶。” 桌上早就备好了热茶和糕点,上好的毛尖散发着热气。晏伽口味还算刁钻,尝了一口茶,心说徐晚丘品位不错,这么好的茶,他在越陵山可不能时常喝到。 温哲久掏出袖中的佛珠,其中一枚状似透明,如同玉石般,内里困着一团污黑,正在缓慢游动。 “这是我趁乱从仙境中取得的一丝邪秽,也是那些‘仙宠’的真面目。”温哲久淡淡道,“平日它们以养主的法力隐匿自身气息,吸食后化为己用,再以秽气移花接木,可一旦入了仙境便如鱼得水,不再伪装,只管肆意大饱饕餮。所以那些弟子在失去自己的仙宠后,体内秽气也随之散去,故而发现修为被削弱了许多。” 晏伽道:“我们在长明镇时,曾经观看过一场仙宠角斗,那时角斗场上列位的灵修身边全都有仙宠随行,可见这些年风靡不假。这东西看似有益无害,却能缓慢夺人性命,实在狠毒。” “另有一件事,我要向二位说明。”徐晚丘从书案上拿起一本小册,上面是许多墨迹未干的人名,“我叫人连夜清点过学宫中各世家子弟的名录,除去翠麓山庄、三七坊这些有内门弟子拜入学宫的,唯独孙氏送来的都是外姓门卿,无一例外。孙氏到现在还没动静,怕是不打算管这些人了。” 晏伽眸色泛冷,说道:“孙氏不将自己的本家弟子送来也就罢了,专派些外姓门卿来送死,这些人一旦失去法力修为,孙氏根本不会再管他们。看来那几家接受了学宫不少好处,却唯独孙氏知道其中水深,不敢让自家人去冒这个险。” “接下来如何,你们有打算了吗?”温哲久喝了口茶,问道。 晏伽:“我要回趟越陵山。” 其余二人俱是一怔:“什么?你现在要回去,那岂不是要昭告天下你还活着了?” “我假死本来就是为了暂时摆脱那些人,又不是真打算阴沟老鼠似的躲躲藏藏活一辈子。”晏伽道,“找麻烦的人不会少,但是越陵山不能不管这件事,我答应过师尊。”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徐晚丘点头,“这件事还需要越陵山出面,看来你们这百年来居西北之地,果然是在守着什么东西。” 温哲久也道:“我自然是不会有意见,此番也是背着我师父前来,说不定哪天就要被抓回去。” 徐晚丘道:“若有需要,我可以全力相助。我与先师也是旧识,她的夙愿总要有人添灯续火。” 【作者有话说】 晏哥:外面那些人都是想趁机把你的尾巴咬下来,只有我是为你好,知不知道?以后不准再让别人摸你的尾巴!(╬ ̄皿 ̄)凸 第41章 顾年遐这小子,好像是在向他求偶 晏伽随手摸了本摊开在桌上的《蓬莱仙人录》,翻了翻,说:“我也很久没回越陵山了,刚好趁此机会回去看看。” 他又将书翻了一页,瞥见一幅画得很活灵活现的白狼卧雪图,细看文字记述,竟然是讲北境狼族顾氏的起源。 他登时来了兴趣,往梨花木椅上一靠,边喝茶边看起来:“我们最多再待两日,免得你再有什么麻烦,一个人不好解决。学宫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吧,毕竟他们认定了‘仙境’中有飞升之法,而你打破了他们这个美梦,自然要找人撒气的。” 第76章 “多谢,不过徐某应该可以应付。” 晏伽余光忽然扫到一行字,愣了愣,立马坐直了,仔仔细细看那页上所写,越看越觉得额头冒冷汗、脊背发凉。 那页上面写着,北境狼族成年前后会进入“明丹期”,为其自行求偶之肇始,而他们的尾巴乃是交|欢、结合时必不可少的,此时白狼一族会将初次爱|抚其尾根的同族视为求|欢、交|尾的伴侣,渴求与对方结|合,并繁育后代。 求偶……交|尾……后代…… 再往后翻,甚至还有白狼之间如何求|爱、交|尾、抚育后代的绘画,简直图文并茂、详尽至极,令人瞠目。 短短半盏茶的工夫,晏伽觉得自己天灵盖被雷劈了一遍又一遍,灰飞烟灭后又聚拢起来,再一次粉碎殆尽。 “怎么了?”温哲久见他神色悚然无比,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手里的茶杯都快给捏碎了。 “没、没什么!”晏伽猛一个激灵,啪地将书反扣在桌上,“随便看看,读到两句好诗,哈哈哈哈哈!这诗真不错!” 但是他此时所想,全部都是刚才书中所见,每个字都烙在他心上,犹如鸣鼓撞钟,一声声叫他清醒,也不得不面对这些日子所觉不对劲的地方——顾年遐这小子,好像是在向他求偶。 他不想用更心惊肉跳的词,姑且美其名曰“求偶”。其实这小崽子想干的事儿,说出来简直会让越陵山和顾氏的祖宗一齐震怒。 “什么诗?”温哲久探过头来要看,晏伽吓得要死,急忙合上那书,然后用力压了压,让对方看不出自己方才读的是哪一页。 温哲久:“……你疯疯癫癫的做什么?” 徐晚丘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书册,道:“这是徐氏第四代先祖编纂的九州风物奇异志名录,其中所书皆是她游历山川时亲身所考,增删百余次,严谨务实,绝无错漏。一共有十三卷,你若有兴趣,我叫人搬出来给你。” “不用了……” 晏伽惊魂未定地把书合上,不动声色地推到一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徐宗主,学宫那边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些灵修可是对你怨气很大,就算你有心救他们,也得不到半点感恩。” “此举本就不是为了令他们对我感恩戴德,先祖命我等后人世代镇守金陵城,不可放任邪秽流窜。”徐晚丘不知道晏伽为什么又莫名拐回了之前的话头,却还是照常答了,“我已将那片仙境封入这玉珑中,等此番风波稍加安稳,我再以徐氏秘法把它钉入结界,好好看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晏伽坐不住了,又喝了杯茶便打算回去,走之前还把那丝毫未动的点心连盘端了,打算拿回去给顾年遐当明天的早饭。 一路上他浑浑噩噩,满脑子是那本《蓬莱仙人录》,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去面对顾年遐了。 顾年遐还在睡,白天实在太累了,这会儿晃都晃不醒。晏伽把糕点放到桌上,坐在床边盯着顾年遐,仿佛这样就能让一切变得合乎常理起来。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顾年遐怎么会向他求|欢呢? 自己不是顾年遐的同族,甚至还是个男子,这一切都太不正常了。 晏伽觉得头特别疼,他长叹一声,使劲把顾年遐推醒:“醒醒。” 顾年遐睁开眼睛,眼皮沉得直打架,见到是晏伽在叫自己,便强撑着问道:“嗯……怎么了?” “起来重睡。” “……” 顾年遐不明所以,爬起来换了个姿势,然后伸手勾住晏伽的脖子,迷糊地笑了两声:“过来抱着,我们一起睡。” “不对,顾年遐。”晏伽浑身像扎了倒刺一样推开他,“你在家里没有喜欢的姑娘吗?” “没有啊。”顾年遐打了个哈欠,“快来,我好困……” 晏伽根本拽不动一心想睡的小狼,看着对方扑通一声栽了回去,刚挨到枕头就睡熟了,自己眼睛都还没眨两下。 他一宿没怎么睡,思绪繁乱地熬到快天亮,终于能闭上眼睛眯一会儿,再睁眼的时候顾年遐又拱进他怀里了,搂着腰睡得忘乎所以,唇红齿白的少年模样,看起来还有几分乖巧。 晏伽瞅着他,止不住手欠,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小狼的腮帮子。 挺可爱的。 顾年遐在梦里皱了皱眉,突然毫无预兆地张嘴,一口咬住了晏伽的手指。 晏伽:“……” 他立马就要往回拽,奈何顾年遐跟咬到肉骨头一样死不松口,两边的尖牙勾着他手指,舌尖软绵绵地凑上来,滑了一下。 “张嘴!”晏伽头皮发麻,卯足了力气往外扯,顾年遐却越咬越深,舌根发烫,竟然无意识地吮起他的手指来。 晏伽直接掐住对方的下巴,好歹才将顾年遐的嘴巴撬开一条缝。他盯着顾年遐的嘴,忽然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手指并拢又往里探了探,鬼使神差地夹住了顾年遐的舌头。 顾年遐轻哼了一声,这会儿才知道难受想要松嘴,可晏伽满肚子坏水涌上来,当然不可能让他如愿,小心地将指尖探深了一寸,两指分开,向两边撑开顾年遐的嘴,望着里面嫣红夹杂皓白的光景,心中警钟叫嚣着让他停下来,手上的动作却越发大胆。 晏伽的手指搅动着顾年遐口中的热气,津液顺着淌下来,唇角沾了一片水光。片刻后,顾年遐陡然被呛得咳嗽起来,晏伽这才如梦方醒,暗骂自己一声,抽回了手。 第77章 不过好在人没醒,晏伽僵坐了一会儿,默默起身,到外面发呆去了。 等顾年遐睡得心满意足从内间晃荡出来,晏伽都快坐化了,他听到脚步声到了身边才抬头,有些心虚:“睡好了?” “睡好了。”顾年遐好像并不知道刚才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就是有点口干,好想喝茶。” 晏伽眼见蒙混过关,赶紧起身去给他倒水,顺口说:“给你带了点心,在桌上,吃去吧。” 顾年遐特别开心地晃了回去,很快又拿着一块咬过的奶糕出来了,直接往晏伽嘴边递:“这个真好吃,和我娘做的味道好像。” 晏伽躲了一下,又怕顾年遐多想,只能低下头咬了一口,细细尝了尝味道,“嗯,还可以。那盘都是你的,慢慢吃。” 他吞咽时脖颈鼓动,整个人几乎罩在顾年遐头顶,这让小狼想起自己小时候总是钻进去的小窝,狭小却暖和,熟悉的气味让他心安。 顾年遐盯着他的喉头正中,忽然伸手碰了碰,惹得晏伽下意识躲开:“干什么?” “你才不招人讨厌呢。”顾年遐说,“我就很喜欢你。” 晏伽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顾年遐好一会儿,不置可否:“先吃饭吧,等下带你上街逛逛,买身新衣裳。” “我不要新衣裳服。”顾年遐说,“我想吃果子蜜饯。” “给你买行了吧。” 晏伽看着顾年遐坐在那里吃得有滋有味,又问他:“你这个年纪的小狼,是不是都该找姑娘成家了?” 顾年遐愣了一下,摇头:“我没想过。” “得想想。”晏伽义正辞严道,“你这一生也就短短……呃,二三四五百……几千年。” 顾年遐:“你也可以活得和我一样久,出门前我爹告诉我了,说越陵山的先代掌门曾经和当时的狼族之王研习出双修之法……” 晏伽被口水呛到,疯狂咳起来,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爹教你这个东西干什么?!” 然而顾年遐的表情却很是无辜:“怎么了?不就是掌心相合、气脉通转,先调息两个大周天……你怎么了?” 晏伽惊魂未定,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定了定神,装作若无其事道:“没什么,这个我也知道,以后再教你。” ——知道个屁!他根本不知道! 顾年遐眼睛亮亮的:“那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了。” 晏伽纠正他:“是和你媳妇儿在一起。” 顾年遐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总之还是一副不通人事的模样,让晏伽怀疑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入“明丹期”的预兆了。 吃过饭后,两人出门上街,看到金陵城的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这些寻常百姓似乎从未受到过学宫之乱的影响,甚至压根不知道昨夜曾经发生过混乱。徐晚丘那时以结界封住了学宫四面,若非身怀法术能洞悉异常,也发现不了什么端倪。 “年年,你记不记得当时凌绝宗的人在蘅宫说过的话——若非魔族所为,难不成还是他们自己干的?”晏伽随口挑起话头,闲聊道,“三七坊灭门一案,追查到此也算有些眉目了。整件事情的确是他们自己做的,并且孙氏也牵涉其中。我猜,三七坊坊主所谓的经常往来金陵城中,想必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因为从长明镇到金陵最快的路,途中一定会经过东湖城。” 顾年遐低头沉思一番,说:“如果这件事真和孙氏有关,那孙渠鹤为什么好像完全不知道?假若她是装的,那在明月乡闹了好大一出,是做戏给谁看?” 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孙渠鹤的的确确毫不知情。 晏伽想起自己师尊曾经对她的评价,说:“我可以相信她为人正直,并不曾参染到家中丑事中去。只是她太过正直了,要是有朝一日发现她爹曾经害过如此多的人,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她爹是她爹,她是她,要有什么感想?”顾年遐问,“分明是两个人,当然各论各的。” 晏伽拍拍他的头:“行走红尘世间,有时候即便家人、亲友犯下大错,也并非说割舍就割舍的。若有个人一生为官清廉、铁面无私,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父母兄弟是生平最痛恨的大奸大恶之人,你说这个人能当机立断、拔剑斩血亲吗?” 顾年遐想了想,忽然诧异道:“你被你徒弟斩了?” 晏伽对顾年遐这种偶尔蹦出的惊人之语已经见怪不怪了,况且他也没有说错,自家徒儿迄今为止最辉煌的一剑,便是拿师父送的剑捅了师父。 虽然外界一直津津乐道此等大义灭亲之举,但是从那晚长明镇撞见的对话来看,怀钧应该是很痛苦于这件事的。 “我被砍你开心死了。”他伸手捏了顾年遐脖子一下,“走吧,带你去前面看看。” 晏伽走路时衣袂微动,四方的行步端正翩然,那是刚入越陵山的时候被臧琼云长老拿鞭子抽着学会的,当时那群长老嫌弃自己什么——哦,是作为首徒候选,竟然毫无仪态,走路吊儿郎当、横行无忌,仰着头一副谁都看不起的样子,简直有辱门楣。 他师尊乐佚游是个仙气飘飘的女子,走路仿佛天生自带的贵气,但学起来简直要人命。晏伽起初死活不肯学,不过最终还是被鞭子打服了,老老实实跟着师兄师姐学走路,每日走到腰酸腿软,两月下来终于有了些模样,臧长老对他罪状的罗列也总归少了一条。 第78章 不过有些东西也是学了才懂其中妙处,晏伽后来发现这么走路的确端方,比当初的小混混模样强太多了。 他身上好歹还有些盘缠,也不全然仰人鼻息,既然今天是他带顾年遐出来转,买吃的也是他付钱。顾年遐对金钱为何物毫无认识,怀揣万两金也不当回事,晏伽给他买,他就吃,而且从不吃独食,觉得好吃的东西是一定要分给对方的。 天边忽然响起轮毂声,由远及近,相当熟悉。晏伽抬头看去,只见一团飞星似的金光掠过日头,飞驰而来,似乎又是神殿的羲和御辇,他们初来金陵城时见过一回,手笔倒是不小。 但这次神殿没有洒下什么灵草仙药,而是飞快地穿过金陵城上空,朝着城西而去了。 阳光太盛,晏伽眯着眼睛,视线追随羲和御辇而去,半晌后,忽然说道:“是往徐府的方向去的,我们回去。” 徐府距离市集并不近,晏伽和顾年遐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心中预感不太妙——学宫昨晚才被清剿,神殿今日便再临金陵,若说还为了别的什么事,实在是太牵强了。 等他们回到徐府,神殿的人已经走了,不过府邸上下倒是安然无恙。晏伽看到门口有两名徐氏弟子在等候,像是专门在等自己。 “你们果然回来了。”其中一人上前,微微行礼,“宗主在里间等候,二位请随我来。” 温哲久已经走了,徐晚丘一个人在书阁里,手边一卷金色卷轴摊开。她皱着眉,目光在其上几行落墨间流转,若有所思。 晏伽推门进去,神色凝重:“怎么回事?神殿为什么会来找你?” 他方才在路上,已经做出了最坏的猜想——神殿是否也牵涉其中?并且,不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徐晚丘摇了摇头,说道:“没有,神殿最初统领仙道,如今虽然已经隐于江湖多年,但据说其中七位使司还是在代代传承的。他们此番来,是向各大仙门世家通传神谕的。” 顾年遐关上门,走到晏伽身边,两人一起看着徐晚丘递过来的那柄卷轴。 “……神殿位列第七的使司,叛逃了?”晏伽诧异道,“三七坊灭门一事,乃是神殿叛徒所为……各仙门务必协助缉拿……” “这么巧?”顾年遐也有些疑惑,“一晚上就抓到真凶了?” 【作者有话说】 阿晏的世界观遭受到了二十年来最巨大无比的一次冲击 第42章 好好说话别脱裤子 千年之前,最初的大地上生灵有三,乃神族、人族、魔族。神族有三身五眼,居九天之上,垂目世间,施怀慈怜。魔族与人族和睦百年,也曾生龃龉,其中两边皆不乏凶恶好斗之徒,战火搅扰人间数十年不得安宁。 后神族出手调停,授白狼一族以司正之职,无论族群之分,一应由其论断讼争。此后逐渐抛却恩怨,各又相安百年。 据说人族某个仙门世家曾借助龟甲,以窥天之能卜算出一则预言,即“神族先陨,而后乃群魔,终至清浊归一”。众神在陨落前遵其预言,从人族中挑选七位使司建立神殿,以图来日灾劫再至时,为人们指明前路。 只是后来无数仙门兴起,仙道昌盛,神殿便渐渐不再打理人间诸事,日复一日地守在殿中,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再次降下的神诰。 七使司的命数与北斗七星位一一相合,传承不绝,也从未出过叛徒。如今沉寂已久的神殿突然来信,并且事关此次的金陵城学宫之变,不得不让晏伽觉得,这个时机实在是太巧了。 牵涉到混沌之力,他不能不考虑尽早动身。与徐晚丘辞别后,晏伽便立马启程离开金陵,赶回越陵山。 临走之前,徐晚丘送了晏伽一对符咒,一人持子母双符,可在危急之时燃符遁走。若分而持之,则以法力燃母符,可以将其换至子符所有者身边。不过无论哪种用法,两张符都只能用一次。 顾年遐很想要那对符,缠着他磨了半天,晏伽没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要找我直接喊不就行了,偏要浪费这个?” “哦……”顾年遐很不甘心地放弃了。 晏伽看了看他,把符收好:“尾巴露出来,我看看伤好了没有。” 顾年遐乖乖伸出尾巴,顺带把耳朵放出来透透气。晏伽的手抚过他尾尖油光水滑的狼毛,发现竟然比前两天看着还活蹦乱跳的,心想难不成真是明丹期一到,连尾巴气色都变好了? “好全了。”晏伽说,“收起来吧,我们出城。” 他打算跟顾年遐说自己要回师门了,让对方先回家去,此前追查灭门案便算是告一段落,之后他也不打算继续带着顾年遐一起了。毕竟这小子最近碰都碰不得,一碰就坏事,他可不想惹得顾氏和越陵山两家彻底成世仇。 晏伽甚至已经构想了如果顾影拙发现这件事,会不会跟他拼了老命。 顾年遐不等他开口,便欣然道:“我们走吧?” “你要跟我回师门?”晏伽怔住,“没你的事,回家去。” “我不。”顾年遐斩钉截铁道,“你说好让我跟着你的。” 晏伽打定主意要让顾年遐回去,如果真像孙渠鹤和徐晚丘她们所说的,北境狼族和越陵山曾经有过节,那么顾年遐此时出现在越陵山,就是自己找不痛快。 况且,顾年遐脖子上的剑伤疤痕也的确让他好奇。一路上小狼崽没有表现出半点对人族灵修的仇恨和敌视,难道说那道剑伤真的与仙道无关吗? 第79章 “这样吧。”晏伽跟他商量,“越陵山下有个小镇子,镇上有一整条街都是好吃的,我去要间房,你在山下等我。” 顾年遐毫不犹豫:“不要,我就要跟你上山。” “为什么一定要上山?”晏伽问他,“你和越陵山之间发生过什么?” 如果对方说谎,哪怕是一瞬间,晏伽都会看出来。然而顾年遐的脸上没有丝毫迟疑,显然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不能让你一个人上山。”顾年遐嘟哝道,“带我一起去,又不会怎么样……” 或许这些日子顾年遐也学坏了,知道怎么诓骗自己。晏伽笑了一声,一副势在必得的语气说道:“永远别对我撒谎,我看得穿你在想什么。” 他这招百试百灵,说话的神态、语调,甚至眼底的毋容置疑,在试探一个人是否在撒谎时,能逼出大多实话,对于顾年遐这种懵懂小孩来说,更是十拿九稳。 最让他十拿十稳的是,一旦顾年遐说谎,那尾巴即刻就会跳出来,想藏都藏不住。 顾年遐看着晏伽皱了皱眉,满脸若有所思。 “一定要在这里吗?”顾年遐压低声音,四下看了看,“这里……” 晏伽知道此计奏效了,云淡风轻地笑笑,说:“如果你不想在这儿,就去那边的巷子里,不用怕隔墙有耳。” 顾年遐点了点头,跟他一起绕进小巷,看着周围无人注意,立刻急匆匆把晏伽往角落一推,抬起头望着对方,眼底闪烁着什么东西。 “你……” 晏伽觉得仿佛有些不对,刚要推开顾年遐,就猛地发现对方居然开始伸手解衣服,若非他反应够快及时按住,顾年遐就要把裤子脱下来了。 那一刻晏伽脑袋里翻江倒海,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如他,一时间也蒙了,不知道这个难搞的小鬼到底是来哪出。 晏伽觉得自己的额角开始狂跳,死死按着顾年遐的手,跟对方僵持着。 “那好吧。”顾年遐凑近他,气息开始有些灼烫,“没错,我是想被你摸尾巴。” 不同于半睡半醒时那任|人|摆|弄的模样,明丹期带来的潮涌不止会影响到狼族自己,还会使与其法力相连之人感受到同样的躁动。好巧不巧,唯有晏伽和他一起运行过周天,也最为熟悉顾年遐的法力涌动,这会儿不止躁动,连气都喘上了。 “我没有撒谎。”顾年遐见他不动,又讨好似的往他胸口蹭了蹭,和那本《蓬莱仙人录》中白狼求偶的绘图一模一样,“你帮帮我好不好?这些天尾巴总是难受,我自己弄不好……” 晏伽的气息发颤,一只手抓着顾年遐双手,另一只却抬了起来,犹豫着不知道往哪里落,最终摸了摸顾年遐的脸,目光复杂,涌流着暗潮。 “你应该知道,”晏伽低头凑近顾年遐,双眸如窥伺猎物的猫,“一直往我身上贴,就是来找收拾的。” 顾年遐已经听不大清他在说什么,半眯着眼睛往他手掌上蹭,喉咙传来低沉的呜咽,是小狼崽撒娇时惯用的声音。 晏伽皱起眉,忽然伸手落下一个结界,隔绝周身视听,接着紧扣顾年遐手腕将他一翻身,把对方反按在墙上,又腾出空闲的那只手,毫不犹豫地解开了顾年遐的袍带。 “你尾巴给我摸个够吧。”晏伽的嗓音压抑着某种怒意,“省得让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下次学乖点。” 顾年遐眼角挤出眼泪,浑身打着战,向后仰起修长的脖颈,被晏伽一手虚虚扼住,顺着小尖牙将手指探入他口中,热意攀上指根:“怎么,哭什么?刚才不是你缠着我没完没了,这就受不了了?” “嗯……晏……晏伽……” “知道我是谁?” 晏伽的手按在他尾巴根上,低头看去,只见那里一片白茸毛之下微微泛着绯色,隐藏在堆叠的白色衣袍中。尾巴摇来摇去,时而疯狂颤动,时而蜷曲依赖,晏伽感受着手底下狼尾奇异的触感,越发停不下来。 再往下,是更加深径锁幽的地方,晏伽不打算得寸进尺,只是这样就足够小狼云雾潦倒、腰弓背颤了。 他抱着顾年遐,几乎是贴着对方的耳朵问:“要停了?” 顾年遐回头碰碰他的脸,摇头:“不够……这样不够……尾巴还是不舒服……” 晏伽深叹一口气,又开始折腾人,顾年遐再也抑制不住,发出绵长的吸气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都停了,晏伽重新给顾年遐穿好衣服,将迷迷瞪瞪的小狼揽进怀里,靠在墙角仔细打量对方的脸。 还是红色的,估计要等一会儿才能褪去。 晏伽耐下性子,将顾年遐扶正,从背后给他运气。天色还早,两人御剑去渡口用不了一个时辰,坐船到东湖城之后再换马车,要省好些力气。 若只有晏伽自己,他大可以一路飞去越陵山。然而御剑相当耗损法力,更何况是带着一个人。 顾年遐慢慢转醒,抱着晏伽的脖子蹭来蹭去,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笑,天真脾气和得意之色各分一半,仿佛拿准了晏伽会处处顺着他,在这件事上也一样。 哪怕晏伽放了狠话,顾年遐也只会更高兴——他巴不得晏伽再狠狠地揉他的尾巴,那种感觉从未有过,只是尝试过一次,便有些上瘾。 原本想震慑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狼,结果反倒让对方更心满意足了。晏伽给他掸了掸衣服,蹲下去拽着袍角仔细看看,突发奇想问道:“你自己变出来的衣裳,会不会弄脏?” 第80章 “会呀。”顾年遐点头,“那是我的毛嘛。” 哦,原来是这样。 晏伽又问:“给你揪掉几根毛,你衣服会破吗?” 顾年遐立刻抱住尾巴:“不会,但是也不能揪我的毛。” 他扑在晏伽身上,眼睛却偷偷瞅着对方,眼底的浅金色亮如星斗。晏伽却不吃他这一套,晃了晃怀里的人,说:“下来自己走。” “没有力气了……”顾年遐耍赖道,“尾巴好酸。” “少来,刚才爽得差点就变回原形了。”晏伽一拍他屁股,“走吧,天黑前要到渡口,迟了就没有船了。” 今天渡口的人比平常要多上不少,许多都是金陵城里来的灵修,全然没了曾经意气风发的样子,唯余颓败沉默。面前一眼望不到边的长河,仿佛已经预示了他们的后半生,空茫、无望,甚至比筑基期的孩童还不如,就这样蹉跎掉余下数十年的岁月。 晏伽一言不发地站着,看船工解缆放橹,吆喝着赶快登船。船桨卷起江水泼洒到岸上,顾年遐闻到水中的腥味,皱了皱眉。 两人上了船,在船篷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周围人挨挨挤挤,有股难以言说的味道,是常年水路行船避免不了的,白狼鼻子灵得很,此刻简直无比遭罪。 “早知道就好好学御剑了。”顾年遐叹气,“好臭。” 晏伽张开手,看了看他:“过来。” 顾年遐顺从地靠进他怀里,被晏伽轻轻按着脑袋护在胸口:“忍一下吧,下了船我御剑带你。” 晏伽身上的气息对顾年遐而言,宛如某种安神的香料,能对抗船上几乎无处不在的污浊之气。他闭上眼睛,拱了拱晏伽的脖子:“到了要叫醒我。” “睡吧。” 【作者有话说】 朋友给我画了新封面,大图放在微博了,大家可以去看一下,好可爱好可爱() 第43章 小狼欲擒故纵,狼好 船行了三天两夜,最后在东湖城外的船坞停下时,许多人都忍不住出去吐了。令人作呕的味道加上难以忍受的晕船,折磨了这些行路人整整三天,船边的江水都被吐浑了,恶气熏天,也无人在意风度不风度了。 顾年遐跳上了岸,回头向晏伽伸出手:“到了。” 晏伽抓住对方伸来的手,腿一蹬就上了船坞旁的木栈。 “我记得孙氏就在东湖城里。”顾年遐说,“我讨厌他们。” “为什么?” “因为你讨厌他们。” 晏伽没说话,在顾年遐头上揉了一把,就往前走去。 孙氏世代居于东湖城中的平水山庄,其剑法造诣在东湖城首屈一指,甚至曾在天下剑修一道也属登峰造极。 越陵山剑法卓群,却首先讲求从心而动,不只拘泥于剑修,另有符修、琴修、药修等等,可谓森罗万象。而孙氏剑宗则唯独醉心剑之一道,从开宗立派的先祖起,便在寻求天地间万疆无极的一剑。 “他们追求到了吗?”顾年遐很好奇地问道。 “没有。”晏伽摇头,“都说了一直在追求,那当然是还没有追到。” 平水山庄的弟子和孙渠鹤一样,身穿水青校服,人人腰挂佩剑、发束长冠,比周围的散修与小门仙家子弟都高出来那么一截,气势当然也更轩昂一些。 自然,这些人也有仙宠傍身,此法在仙道中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几乎人人皆可以法力唤之。然而他们尚且不清楚,这些东西是如何窃取自身法力的。或许即便知道了,八成也不会相信。 只不过这些剑宗弟子看上去行色匆匆的,也不知道在找谁,甚至无心看路,差点撞晏伽身上。 晏伽把顾年遐往身旁拽了拽,就听到刚和自己擦肩而过的孙氏弟子对着同门抱怨道:“大小姐又跑哪儿去了?好不容易回来,闷闷不乐的也就算了,还和宗主吵了一架,这不,又跑了。” “大小姐的脾气你不知道?”另一人安抚道,“她一直反对咱们养这些仙宠,为这事儿不知道跟宗主吵过多少次了。不过大小姐是天赋异禀,即便不用仙宠也能一骑绝尘。宗门中一个她、一个孙敬帷,远胜过我们所有人加起来,不养这个也无妨。” “唉,是啊,天纵之才岂是我们能比的,还是老老实实笨鸟先飞吧……” 待那两人走远,晏伽忽然笑了一声,摇摇头,跟顾年遐说:“孙大小姐这脾气快赶上我以前一半了。” 顾年遐:“你以前脾气到底多差?” “那天还没感受到吗?”晏伽轻笑道,“不够脾气差?” 顾年遐语塞了一下,抬抬下巴,很骄纵地说:“不觉得。” 晏伽也没理会他的挑衅,知道小狼崽欲擒故纵,就偏不让对方如愿,只是伸手在顾年遐尾巴根的地方拍了拍。 顾年遐抖了一下,气息变得急促。 他们这一路倒是没碰到孙渠鹤,那位大小姐行踪不定,上次又被晏伽怼了好一通,怕是正郁闷着,最好还是别招惹为妙。 两人找了家客栈住下,加钱让小二把晚饭送到房间,避免人多眼杂。毕竟孙氏剑宗见过晏伽的人并不少,在这里被认出来,他就别想安安生生回越陵山了。 小白狼变回原形,四脚朝天地躺在床上,晕晕乎乎的:“我肯定晕船了。” “变回来吃饭。”晏伽戳了戳他肚皮,“你这爪子拿得起筷子吗?” 第81章 顾年遐翻了个身,一下子扑到晏伽身上,三两下爬到他头顶,闻了闻桌上的饭菜:“真香。” “香就趁热,我身上盘缠快见底了,再不到越陵山,马上就没几顿好的能吃了。” 晏伽方才让小二送来了一壶酒,打算自己小酌一杯。他酒量不错,喝上一壶也不耽误明早赶路,反倒可以睡个好觉,养精蓄锐一晚。 “这酒好喝吗?”顾年遐问。 晏伽拿筷子蘸了些酒,“张嘴。” 顾年遐伸舌头舔了舔筷子,又皱起眉躲开:“唔……不好喝。” “你家的酒是好喝,但人间琼浆能得几回?今朝有酒今朝醉才舒服。”晏伽说,“这酒喝不醉,远不如越陵山下幽篁镇的帝女酿甘醇、性烈,那种酒只要喝上半壶,就算是头牛也能睡三天三夜。” “那我要喝。”顾年遐说,“我要喝两壶。” 晏伽瞥了他一眼:“怎么,你要掀了越陵山?” 顾年遐贫够了,才安生坐下来吃饭。东湖城的饭菜口味倒没有金陵那么甜,顾年遐更吃得惯,很快就扒完了一碗饭,擦擦嘴宣布:“吃饱了,我们出去练御剑吧!” “你这可是白天睡够了,晚上不顾我的死活。”晏伽把筷子一撂,说道,“不去,我要睡觉,等到了越陵山再说。” 顾年遐看着晏伽起身铺床,等他收拾完毕脱靴上床之后,才慢吞吞地蹭过去,也爬到了床上。 晏伽原本在闭目假寐,感受到床铺的动静后,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尾巴又痒了?” “没有,我来找你睡觉。” 顾年遐趴到晏伽胸口,两手在他身上按了按,压出一个坑,接着翻来覆去半天,总算找到舒服的姿势,才扑通躺下,抱住了晏伽的腰。 晏伽静静看着他折腾了许久,床都快砸出洞了才罢休。待顾年遐躺下,晏伽伸手把对方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拿下去放好,下一刻,“啪”一声脆响,那狼爪子又缠回来了。 “你睡不睡?”晏伽问他。 “睡啊。”顾年遐说。 他安心在晏伽身上做了个窝,卷起尾巴睡了,对方身上的酒味儿仿佛也只是催他入眠的熏香,令人安心。 晏伽低头盯着顾年遐,少年模样缩在自己怀里,不管是把他当成临时狼窝也好,还是个睡觉能抱着的枕头也罢,总之小狼全身全心地信他,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相信他不会丢下自己。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睡了一夜,第二天起床准备赶路的时候,顾年遐分外神清气爽,晏伽一睁眼就感觉身旁有什么东西在滚来滚去的,接着一团白色迎面而来,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他脸上。 “……顾年遐。” 晏伽扯住顾年遐的后脖子,将四爪并用抱在他头上的小狼扯了下去。顾年遐见他又被自己惹毛了,特别开心,故意仰翻在床上,伸着舌头微微喘气,期待地看着他。 “少来,不摸。”晏伽推开他下了床,拿起床边的衣服穿上,“去楼下吃碗面,走吧。” 东湖城从清晨便开始热闹,客栈门前的长街上挤满了摆摊吆喝的小贩,不时有孙氏剑宗的弟子三两成群从街上走过,都是些半大少年,身边跟着仙宠,并没有半点法力枯竭的样子,这在那些丧失了飞升希望的灵修看来,无异于一种嘲讽和作弄。 徐氏一夜之间铲了金陵城所有学宫的事情已然传到东湖镇,这些剑宗弟子议论纷纷。据说事发当晚便有消息传回,现下不少孙氏外姓门卿都灰溜溜回来了,然而剑宗并不打算去找徐氏要个说法,也就是说,孙宗主必然已经知道事情经过了,却无动于衷。 “看来这次根本没有伤到孙氏的七寸,这批外姓门卿果然是被推出去充数的。”晏伽对顾年遐说,“也亏得孙焕尘没把门内弟子一股脑送去,否则这会儿孙氏剑宗早就废了。” “那又有什么用?你刚才没看到吗?那些剑宗弟子几乎人人豢养仙宠,不过迟早的事。”顾年遐说,“不过听说孙渠鹤很不屑于此,到现在也未召过仙宠。” 两人打算出了城就御剑赶路,却在城门外不远处听到有人争执,大意是说东湖城方圆五里内一律不准随意御物飞行,否则就要被剑宗弟子抓下来盘问并查验身份,看样子是正急着找什么人。 “难不成又是托孙大小姐的福?”晏伽无奈,“年年,过去问问。” 顾年遐过去打听情况,没多久便回来了,一脸看好戏的笑容:“孙渠鹤两天没回家了,知道家里在到处找自己,所以抢了渡口一名灵修的佩剑,还把自己的上品仙剑随手送人家了。孙氏早就在城外布了能感知剑上法力的结界,结果错抓了那名灵修,这个时候再想通过结界抓住孙渠鹤,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他们又另派了人在各个道口盘查。” “笨死了,孙渠鹤真要跑,早用两条腿跑出去十里地了,还会傻兮兮在这儿看他们守株待兔?”晏伽嗤笑,“真会给咱们添麻烦,看来要出城还得再走上一段路,先去驿站吧,叫辆马车。” 他的盘缠快见底了,也不知道够不够吃饱喝足撑到越陵山。顾年遐兜里那几块金错实在太显眼,没见过谁打尖住店是往掌柜面前甩一整块金子的,除非到孙氏的钱庄里去换成碎银。 比起和孙氏打交道,晏伽宁可饿两顿。 好在驿站离东湖城不远,很快就到了,只是没想到在孙氏的地盘上叫马车竟然也要验身份。晏伽犹豫片刻,看着眼前面容憨厚的车夫,伸手挑起斗笠的面纱让对方瞅了一眼。 第82章 那车夫是个不修仙的凡人,根本不认得什么晏伽不晏伽的,只知道眼前这俩人肯定不是剑宗大小姐,便放心收了车钱,转身到马棚牵马去了。 两人上了车,顾年遐刚坐定,忽然伸手帮晏伽取下了斗笠,认真看了看他的脸,说:“别戴这个了,现在没别人。” 晏伽也长出一口气,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他这一路总是戴着这家伙走来走去,常常忘记头上还扣了个东西,吃饭喝水总往门帘上撞,很不方便。 “我可以带你回越陵山。”晏伽把斗笠扣到顾年遐头上,撩起面纱,“但是你得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在人前变回小狼。” “好。”顾年遐答应得很干脆,看样子只要能上山,要他答应什么条件都行。 这次回越陵山,晏伽不会让太多人知道。三年前他因故退下掌门之位,被仙道众家追杀,越陵山也曾经力保他,却最终难敌众口铄金。三年过去,不知那些师弟师妹们,还会有多少人向着他。 毕竟仙道之耻的名号落在自家山门,谁都不会乐意。 马车从宽阔林道上驶过,除却四周林间幽静的鸟鸣与滚过的车辙,再无其他声响。顾年遐抱着佩剑靠在晏伽身上假寐,忽然睁开了眼睛,冷冷向车外一扫,耳朵也动了动。 “怎么了?”晏伽眼皮子也懒得抬,问道。 “有人。” 顾年遐从疾驰的车轮声中辨认出了逐渐向这里奔来的脚步,很轻,似乎是踏着林间树梢而来。对方轻功了得,脚步却很慌张,不像刻意冲他们来的,倒像是—— 哗啦一声,车帘被人猛地掀开,一个身影轻轻跃了进来,落地几乎没有响动,只震得车板微微晃了晃,与寻常颠簸无异,车夫自然不会发现。 “嘘。”这人进来后,也没细看车里坐着的两人是谁,扭头拉好车帘,神色紧张,和肩头站着的玄鸦如出一辙。 玄鸦…… 顾年遐顿时坐直了,慌忙拿起斗笠就要去遮晏伽的脸。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位不速之客终于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准备答谢那两位一声没吭的恩公。 四双眼睛对上,马车里鸦雀无声。 【作者有话说】 小狼踩奶搭窝,狼好!小猫抱着小狼睡觉,猫好!只有我这作者是个绝世大坏批哈哈哈哈哈,好喜欢蹂躏他们两个(不是) 上一章补了一百来字的内容,大家订阅过的可以清缓存之后再打开看。 感谢追更、留评的大家,其实评论我都有看,有时候词穷不知道回复什么,很喜欢翻评论和弹幕,嘿嘿(︶.︶) 第44章 小年糕驾到 通通闪开 孙渠鹤先看到了顾年遐的脸,此时她所想还只是:巧,太巧了。 下一刻,她的视线移到了晏伽身上,接着,一股冰凉从头到脚升起来,她整个人忽然紧绷了,后退两步,惊恐地指着晏伽:“你,你……” 晏伽也惊呆了,他没想到上来的人会是孙渠鹤。这眼看着就要离开孙氏的地盘了,最后几里地,还要跟他开个玩笑。 不过他转瞬又福至心灵,飞快打量了孙渠鹤一眼,意识到对方的处境并不会比自己好上太多——她在被孙氏剑宗的人追,已经走投无路了,否则不会冒险闯上车。 “等等!”晏伽压低声音,把手指放到嘴边,“你别乱来,要不然我立马跳车大喊,说剑宗大小姐在这儿!” “你!”孙渠鹤后半句话硬生生憋了回去,震惊又迟疑地盯着晏伽,“你是……” 晏伽手指一抬,孙渠鹤又闭嘴了,憋得相当难受,又想问,又怕晏伽真的发疯。 她的怕不是毫无来由,当年自己也算和这位仙道奇葩打过交道,对方那狂悖无道的行事风格令人咂舌,简直与她从小所见过的名门修士全然不同。这个人疯狂、自大、做事毫无章法,甚至常常不考虑后果,次次在仙道中掀起轩然大波,风评极差,但天赋又的确极高,总归是有张狂的底气。 两人也不过点头之交罢了,三年前越陵山仙盟大会,时任掌门的晏伽对外宣称身体有恙,将盟会筹办事宜全权托付给亲传弟子怀钧,然而几天后,他就当着数十家仙道名门的面,被自己的徒弟当作凶案的罪魁祸首抓住,众目睽睽之下,连孙渠鹤也亲眼看到了。 那次的仙盟惨案中共有七名弟子丧命,其中便有孙氏剑宗弟子五人,可谓惨绝人寰。孙焕尘立刻紧抓不放,一口咬定晏伽以人命为代价修炼邪术、谋求飞升之法,要求越陵山给惨死的剑宗弟子一个说法。 就在这个时候,晏伽竟公然叛逃,甚至毫不掩饰地与昔日同门为敌。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眼见事情败露,知道无路可逃,便要和仙道拼个鱼死网破。 自始至终,晏伽似乎连半句解释都没有。事行仓促,从他被撞破到落下万丈深渊,只用了三天。 面对上千名围杀的灵修,晏伽一个人、一柄剑支撑了三天三夜,才陨落高崖。 在他身死之后的一年,孙渠鹤还时不时听到有人议论,说晏伽为人妄尊自大,简直狂得没边儿。寻常恶人就算被抓了正形,也少不得要替自己狡辩两句,但晏伽根本不屑于辩解,当即便选择与仙道翻脸,越陵山甚至连包庇他的机会都没有。 孙渠鹤不知道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晏伽”,更何况,旁边坐着的人还是北境狼族顾氏,这两家分明三年前就结下梁子了,怎么可能还好端端坐在一起? 第83章 “怎么,大小姐又在家里待腻了?”晏伽揶揄道,“现在满城里找你找得腥风血雨的。” 孙渠鹤一屁股坐到两人对面,舒了口气,说道:“我爹嫌我总是乱跑,说眼下外面不安生,不让我离家太远。” “你爹说得对啊。”晏伽说,“明月乡里还没见识到么?江湖险恶,吃人不吐骨头。” 孙渠鹤道:“我去长明镇正是为了查那件事——你不觉得那些仙宠很奇怪吗?这世上绝对没有无缘无故被召来的活物,它们此前一定是藏在什么地方的。况且我根本不信什么修为一日千里的法子,笨就多练,勤能补拙,只想着凭外力突飞猛进,绝对不可能。” “那你肩上那个是什么?”顾年遐指指她肩头昂首站着的玄鸦,问道。 孙渠鹤转头看了一眼,道:“哦,这鸟是我捡的,估计是和别的鸟打架打输了,翅膀折了躺在河边,差点就被人家放的牛拱着吃了。” “它看起来脑袋不聪明。”顾年遐说,“应该不能吃。” 玄鸦似乎听懂了,愤怒地扑腾开翅膀,正要张嘴抗议,孙渠鹤立马眼疾手快地抓住它的鸟喙,小声道:“别叫!都是因为你乱摘树上的果子砸到师弟的头,我才被发现的!” “我就说吧。”顾年遐转向晏伽。 “就是。”晏伽点头,“还是我们年年聪明。” 顾年遐得意地轻哼一声,相当受用。 “你们去哪里?”孙渠鹤问,“能捎我一程吗?” 晏伽一本正经答道:“回越陵山,招兵买马卷土重来,这次肯定杀得你们屁滚尿流。怎么,你要帮我打你爹?” 孙渠鹤斜睨着他,满脸鄙夷。 马车却忽然慢了下来,接着便是车夫牵绳勒马的声音:“吁——” “两位,前面有那些剑宗的大爷拦路盘查,等会儿怕是得搜车。”车夫说道,“这两日查得紧,也没办法。” 孙渠鹤面露惊慌,拼命摇头。晏伽则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道:“要我帮忙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来越陵山吧。”晏伽泰然自若道,“你也知道越陵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良禽择木而栖,像你这种万中无一的天才剑修,当然是多多益善。孙氏求而不得的天地一剑,万一就在你手上呢?” 孙渠鹤嗤笑道:“你不帮就不帮,大不了我自己想办法就是了,提这种荒唐请求,怕不是故意戏弄我。” 马车停在路旁,感觉到四周有沙沙的脚步声向他们包抄过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是在对车夫说话:“你这车上载了几个人?” “两个啊。”车夫挠挠头,“怎么了?” 男子顿了顿,又说:“不可能,车辙深浅不对。我们一路跟来,发现车行至一半时印痕忽然加深了些,不像是只载了两人的样子。这样吧,我们到后面看看,如今城内外都不安稳,若真是贼人潜伏车上,也好替你除去一个隐患。” “坏了,是孙敬帷那个狗鼻子……”孙渠鹤握紧了腰上那把中品仙剑,掌心全是汗,心想一旦有人掀开帘子,她便先发制人,暂且定住对方穴位再说。 晏伽笑了笑,说:“年年,去。” 顾年遐点点头,起身走到后厢,听着外面动静。 那名剑宗弟子查过了车夫的身份,便绕到车后来,打算挑开帘子一探究竟。顾年遐在这时忽然掀起了车帘,浅金的兽瞳中暗光流转,将所有人的目光会集一处,猛地睁大—— “滚。” 为首的那名剑宗一等弟子定了定,眼瞳立刻黯然下去,身后那些灵修也纷纷面露迷茫,眼神失去了光彩,像是没看见孙渠鹤一般,面面相觑,神情呆滞。 孙渠鹤目瞪口呆地看着顾年遐,难以置信。 她方才看得分明,顾年遐说出那个字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张口。 北境狼族的舌傀术,她从前只是略有耳闻,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如此有压迫感。刚才若非顾年遐刻意没有对她施用此术,这会儿恐怕她已经跟其他人一样傻在当场了。 所谓舌傀术,即不张口说话,只以白狼双瞳注视有灵识的活物,便能暂时控住对方心智,令其言听计从、仿若傀儡。但白狼一族从不以戏弄人族为乐,因此也根本没听过有人被这舌傀术操纵着去做坏事。 “你这邪魔外道还挺好用的。”不过若是换了眼前这种光景,孙渠鹤自然觉得舌傀术是好东西,“趁他们发呆,快走吧。” “这不是邪魔外道。”顾年遐不悦道,“是他们自己愿意臣服于我的。” 孙渠鹤忽然想起什么,跳下车走到那名一等弟子面前,伸手晃了晃,接着飞快抽走对方身后的一把银色佩剑,将自己身上的中品仙剑换过去,说道:“给你这把,回去交差吧。” 那名叫孙敬帷的男修长相眉清目秀,却分外冷峻。他的目光似乎恢复了些清明,垂下眼看着孙渠鹤,半晌才轻轻道:“……大小姐。” “走了。”孙渠鹤跳回车上,说,“别再来找我,没有用的,你们没人能抓得住我。” “大小姐,不要任性胡来。”孙敬帷仍旧动不了,却还能张口说话,已是强过其他人不少,“宗主是为了你好。” 孙渠鹤没再说话,放下车帘,抱住自己的剑,低头沉默起来。 “怎么样了?”那车夫在前面全然不知发生何事,问道。 第84章 “没事了,是我看错。”孙敬帷声音木然,淡淡说道,“走吧。” “好嘞。” “车钱你得付一半儿。”晏伽突然对孙渠鹤说,“不能白坐。” “知道了知道了!”孙渠鹤恼道,“我这次可是带足了钱的。” 只不过她也漫无目的,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金陵城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原本打算借此由头让孙焕尘趁机也清算掉东湖城的学宫,然而她父亲却不置可否,甚至打算再送一批外姓门卿过去。 孙渠鹤也正是因为此事而与孙焕尘大吵一架,认为偏信此等投机取巧之法,简直有悖名门风骨。 “你怎么看?”晏伽问她。 孙渠鹤道:“我亲眼见过船坞那边从金陵城来的灵修,修为丧失十之八九,一定和那些诡异邪物脱不开干系。若是捕获寻常山野走兽,后天再助其修炼出灵识,那倒也无妨。但谁知道那种凭空召唤之法最后召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看着晏伽波澜不惊的表情,忽然意识到什么,忍不住问道:“等等,金陵学宫的事,是你和徐晚丘联手做的吧?” 晏伽有些诧异,论聪慧,孙渠鹤绝对是他见过所有人中的佼佼者,想起自己师尊当年对她赞誉有加,便忍不住暗暗较劲儿。 ——这个人,他一定要挖来越陵山。 “你猜得没错,我们从金陵而来,亲眼见过那些所谓的仙宠是如何在梦境当中吸人法力的。”晏伽说,“用饲主的修为滋养自身,而最终留在那些灵修体内的,则是污秽至极的邪物。一旦仙宠灭失,那些秽气也将荡然无存,最终连同自己原本的修为,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孙渠鹤听得面无血色,想起自家剑宗有多少人已经被那东西缠了多年,便觉得遍体生寒,“那岂不是说,他们数十载累积下的修为,早就已经不在了?” 晏伽点头:“恐怕是的。” “不行,我得回去……”孙渠鹤说着就要冲出马车,“我得告诉孙敬帷他们,绝对不能碰那东西!” 顾年遐伸手拦了她一下,说:“我觉得你不用担心那个人,他刚才连我的舌傀术都能抵抗一时半刻,想来也不是那种不择手段之人。况且你现在回去又没有用,不信你的人,不会因为你声嘶力竭辩上两句就相信你。” “眼下唯有一个办法。”晏伽正色道。 孙渠鹤看他骤然严肃,也坐直了身子:“什么?” “信我。”晏伽道。 第45章 太好了,又有人来寻仇了 孙渠鹤一听,顿时有些泄气,靠了回去,叹道:“我以为你有什么好办法呢。” 晏伽不满道:“你一脸完蛋了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本仙师看着就那么不可靠吗?” 孙渠鹤点点头,她的玄鸦也点点头。 “点个屁头。”晏伽抱起手臂,“先回越陵山,再从长计议。” “你确定越陵山会让你进门?”孙渠鹤狐疑道,“你真不是回去寻仇的?” 晏伽忍无可忍:“所以这三年仙道到底都是怎么说我的?杀人如麻、丧心病狂、六亲不认、生吃小孩?” 孙渠鹤笑起来:“除了最后一个,前面都有。” 不过越陵山这些年还真是对叛徒晏伽不置一词,无论外界再如何嘲讽抨击,也再没人出来说过话。 倒不如说,这三年间曾经光风霁月的越陵山忽然从仙道中销声匿迹了,原本三年一次的秋闱收徒也并未如期举行。那年许多灵修不信邪地在山下等了半月,发现越陵山竟真的不打算开山收徒,纷纷大失所望、铩羽而归。 仙道中有一公认说法,“非为惊世才,不叩越陵关”。越陵山三年一开山收徒,不论门第与出身,每每都有成百上千人涌入秋闱大会,各展神通,但最后能留下的往往不到十人,只因天分易有,而天才难得。 能得越陵山青睐之人,绝非只有天赋,而是真正的天才。 很多弟子并非通过秋闱入门,而是以各种方式被从外面捡回来的,那怕父母都是无半点仙根之人,所生子女也有天资卓绝的。因此上至掌门长老、下至内门弟子时常下山游历,不只为游山玩水,而是为了在民间搜罗各类天才,至于点化仙根,则各凭缘分。 所以百年来越陵山虽不乏离经叛道之徒,鬼才更是层出不穷,却无一不在术法上有着他人望尘莫及的造诣,故而很难为仙道所指摘。 孙渠鹤虽说对晏伽多有防备,却也并未质疑过对方的本事。唯一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晏伽毫不犹豫地叛出师门,宁死也不开口解释原因? 而有关她母亲的事情,晏伽显然知晓内情,却同样不肯向她吐露半个字。 “回到越陵山之后,你下一步作何打算?”孙渠鹤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回那些人的修为吗?” 晏伽摇头:“没有。人族修行之法,原本是采撷山川草木之精华,聚成自身丹田之气,一旦修为被人所夺,便如同涓流重汇入海,永远都分不出原本的那股水流了。覆水难收,如何找回?” “这世上果真有横刀夺人修为的邪术吗……” “修为轻易无法窃取,除非自愿献出。”晏伽叹道,“贪心便要付出代价,谁也帮不了他们。” 出了东湖城以西五里,就又是一处驿站,自那里再向西走便是绵延百里的崔嵬山岭,古称“剑阁鬼道”。他们来时并未经过那处群山,但回去最快的路便是御剑从山间穿行,只是山遥路远,此法也相当累人。 第85章 眼看着前面就要到驿站口了,马车忽的又一停,几人猝不及防地滚作一团,好不容易爬起来,却听到外面半点声音也没有,别说什么虫鸣鸟叫,就连马喘气声也听不到了。 “怎么回事?” 顾年遐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他探头往车外看去,神色越来越凝重。 “鬼打墙。”他说,“有恶鬼邪灵拦路,好大的胆子。” 他跳上马车车顶,发现车还在向前行进,但明明是白日里,四周却黑得如同浓墨一般。车夫双眼紧闭,浑然不知地坐在前面赶马,走了许久,似乎都只在一个地方兜圈子。 前面一片漆黑中,忽然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唢呐声,悠扬诡异,正朝着他们过来。顾年遐侧耳听着,总觉得有些熟悉,忽然被晏伽伸手一把扯了回去,按在座板上:“坐好,麻烦来了。” 唢呐声逐渐逼近,阴风吹起马车的帘子,其间仿佛还夹杂着若隐若现的悲泣哭嚎。孙渠鹤打了个冷战,小心问道:“这是什么鬼啊?” 晏伽探出头看了一眼,道:“很近了,看着像是红煞——这年头这玩意居然这么多?捅了红煞窝了?” 他提刀跳出马车,迎面就碰上一队送亲抬轿的红衣鬼,个个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如纸,脚不沾地却行速飞快,正中的红顶八抬大轿摇摇晃晃,从里面传来女子轻快的哼唱声。 “桃花红,杏花白,花中争有红白色,无皮无脸对镜枉断肠……” 晏伽站在那儿,越看越觉得熟识,接着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顾年遐时的情景——这轿子的样式相当眼熟,而他记性又很好,眼前这个来势汹汹的红煞鬼,好像就是当时那个被顾年遐横刀杀出的倒霉蛋。 他那个时候只顾着感叹顾年遐身手不错,却忘了问,当时的红白撞煞最后如何了。 若按他的法子破阵,不过是相当于走在路上跟人狭路相逢,把对方拨开、自己先走,最严重也只是遭对方骂两句。可顾年遐却是来硬的,丝毫不讲章法,如同好端端在路上走,迎面突然走来一个人,抬手就给你一巴掌。 “留步。” 晏伽丢开碍事的斗笠,举起右手的短刀,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轿中伸出一只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五指纤长,却透着一股莫名的杀伐之感。轿中浓烈杀气扑面而来,接着响起一道冰冷的女声:“让你身后的魔族小子出来。” “有话好好说。”晏伽皮笑肉不笑,“不行就冲我来吧。” “与你无关!” 那声音颇有气势,威圧感极强,带着十成的愤怒。 话音刚落,又一道身影从马车冲了出来。顾年遐拎着剑就要上前,被晏伽一把拦住,满脸不服气:“你们先戏弄我的族人,挡在我们追查的路上设下迷障。我们一让再让,你还得寸进尺!” “那本就是乱坟岗,是你们先惊扰残魂的!” “坟修在大路上缺不缺德?大晚上谁看得见!” 晏伽听得头疼,忍无可忍张口叫停:“别吼了,都给我一个面子。还有,坟修在大路上怎么就缺德了?” 红煞厉鬼的怨气极强,虽然不主动招惹人,可一旦与谁结了梁子,便恨不得追到天涯海角。顾年遐也不是吃素的,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要不是晏伽拦着,这俩当场就打起来了。 喜轿的帘子被风吹开,一只镶金缀玉的绣鞋轻轻踏出来,几人才看清了这红煞的脸。 除去死了太久以至于面庞有些僵硬之外,对方各处都说得上姿容绝艳,看来生前是个富贵人家的女郎,腰悬明珠、耳着玉珰,眼角眉梢间尽是冷冽的傲气,并没有传说中厉鬼的那种狰狞之相。 孙渠鹤也从车上下来了,看了看对峙的几人,说道:“冤有头债有主,那边的车夫并非灵修,陷入迷障怕是会折损阳寿,不必为难他。” 这红煞行事倒是泾渭分明,抬手一挥,那车夫便驾着马车往前去了,车轮声消失在漆黑墨色中,看样子是被平安送出了这片迷障。 “我说过,此事与其他人无关。”红煞缓缓说道,“我当时与那水鬼斗法,谁知这魔族的小东西忽然杀出,差点坏了我的事。若非最终水鬼仍旧败下阵来,我定然要你偿命。” 晏伽点点头:“嗯,那现在不偿命了,说说你要什么?” 红煞轻挑朱唇,说道:“听说北境狼族肋下天生有魔骨三寸,我不要多,只取一寸。” 晏伽当即回绝:“不行。” “若你执意阻我,无论是谁,我该杀便杀。”红煞冷笑,“你们没有机会了。” 孙渠鹤啧了一声,也拔出剑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干脆和她拼了!” 厉鬼索命,向来便是食人血肉。鬼族乃是抱憾而死之人所化,如无根浮萍,难入轮回,即便死后再强悍,也终有形魂俱灭的那日。 “轮回”一说,虽然也是虚妄,但人无论是活着的时候还是死后,总爱期盼来生。死时心怀不甘者化作厉鬼,夙愿恩仇未了,便本能地想要吞食生人身躯与法力,只求得在世上多留存一刻,或许就有心愿得偿的那日。 “我的法力给你。”晏伽抖了抖袖子,坦然道,“你可以多拿一些,我绝不叫停。” 红煞走近了些,饶有兴致看着晏伽,神色微诧:“你身上有很纯粹的法力,有些熟悉,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尝到过。” 顾年遐拦在他前面,愠怒道:“不可以。” 第86章 就在此时,红煞的眉头忽然一皱,腰间悬着的那颗明珠猛地亮堂起来。她怔了怔,伸手捉起那珠子,喃喃道:“这舍利怎么亮了……” 孙渠鹤闻言,按着两人往后狂退了几步,震悚道:“等一下等一下!别来硬的,这女鬼敢把那么大颗舍利子挂身上!她道行到底有多高?!” 这就跟悍匪戴佛珠一样,厉鬼敢明晃晃戴着得道高僧的舍利子招摇过市,无异于青天白日腰悬人头。连终日打雁的人都被雁啄烂了眼,还有谁惹得起。 “怕什么?”晏伽泰然自若道,“和尚打不过她,又没说我也打不过。” 他见红煞似乎没有再上前纠缠的意思,只是茫然四顾了一番,自言自语道:“难道还有旁人?” “没有了。”晏伽说,“否则我能感觉得到。” 红煞双目凛凛地瞥向他们三人,道:“难道是你们?身上可带了什么好东西?比如——佛门的物件?” 顾年遐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袖子,狐疑道:“佛门的东西?” 红煞勾了勾唇角,神色缓和下去:“果然有么?” 顾年遐慢条斯理地从身上翻找起来,先掏出了徐氏的牙牌递给晏伽,接着又掏出两块金错,再递给晏伽。 晏伽一应接过来替他拿着,旁边的孙渠鹤却看呆了:“他那衣服四平八整的,怎么能掏出来这么多东西?” 晏伽仿佛手握什么秘密似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孙渠鹤:“我不知道,细讲?” 晏伽:“我也不知道啊,讲什么?” 孙渠鹤:“……你废话能不能少一些?” 顾年遐低头继续找着,摸出晏伽给他织的那双棉耳套,很宝贝地小心翼翼又塞回去,喃喃自语道:“这个得放好。” 晏伽嘴角抬了抬,很快又压下去。 这时候,一枚平平无奇的佛珠忽然从顾年遐袖中掉落,骨碌碌滚了出去。红煞见状立刻冲了过去,伸手拾起那枚佛珠端详起来,眼中难得有了几分焦急。 “鬼不都应该怕这个东西吗?”孙渠鹤悄悄问晏伽,“她怎么跟捡石头似的啊?” “连舍利子都能挂身上到处走,这道行还怕什么佛珠啊?”晏伽说,“看着吧,来寻仇的,那和尚完蛋了!” 【作者有话说】 休息一天,下一章周四更新,抱歉大家〒▽〒这周总的榜单字数实在是太多了…… 第46章 红煞姐姐的怪谈小课堂 顾年遐抖了抖袖子,看着手握佛珠的红煞,歪了歪头:“你要这个?” 红煞轻轻嗯了一声,举起佛珠,又问:“我再多问一句,这是哪来的?” 顾年遐有一瞬的犹豫,毕竟这厉鬼目的不明,万一真有深仇大恨,他也不太想卖了温哲久。 红煞见他不作声,竟然难得地没纠缠,只是说:“你把这个给我,往日种种,今日就算我们一笔勾销,我再不为难于你。” “给你吧,我留着没用。”顾年遐毫不留恋地把佛珠让了出去,“一言为定,你且先解了这迷障。” 他话音刚落,四周的漆黑便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光倾泻而下,晏伽和孙渠鹤都不由得眯了眯眼,唯有顾年遐双目丝毫不动,盯着面前的红煞,眼底仍有九分警觉。 这红煞凶则凶矣,却十分说话算话,她收了顾年遐的佛珠,果然没再为难几人,只是将东西收入腰间的绣囊,仔细系好金线搭扣,接着又恢复了先前的冷厉神色。 晏伽感觉不到杀气,便知道红煞是真的没有了杀心,右手攥的驱邪法诀也悄悄灭了下去。他方才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如若红煞发难,他第一个便要护住前面的顾年遐,再毫不犹豫地下杀手。 “看你们的样子,是要去西边?”红煞问道。 晏伽点头:“怎么,你要去东边?” 红煞道:“西边不太平,你们倒是上赶着。那魔族小子当时在追的东西,和长明镇的一样,是从‘山里’跑出来的,我也不愿招惹上,偏生魔族又总将那东西往我地盘上赶,好不烦人。” “山里……” 孙渠鹤脑海中顿时闪过什么东西,她皱起眉,凝神思索了许久,只记得在那些早就被父亲烧毁、藏匿起来的手卷与文稿中,她好像看到过很多次,似乎是母亲曾经提起过的。 晏伽没注意到孙渠鹤的异样,不过倒是对红煞说的话颇感兴趣:“你说,长明镇里的东西的确有怪异?” 红煞并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她不过是一山野游魂,随口多说上几句也无妨:“长明镇三年前忽然来了一个富商,一掷千金在镇上兴建酒楼,初落成时满镇人都去看热闹,连我也顺带瞧了两眼。不过半年以后,那富商就在自家酒楼暴毙而亡,家眷匆匆扶棺下葬后,也全都搬走了。” 这倒和晏伽当初在长明镇听面摊摊主讲的差不多,当时他还觉得这人死得蹊跷,家人反应更是不对,却又说不上所以然。 他正在思索着,就听红煞继续说:“那之后有一年中元节,我赏月路过镇外,偶然遇见一残缺不全的孤魂在路旁哭泣,便好奇停下问。那孤魂修为浅,不敢不照实回我,我记得他是这样说的——‘遭人胁迫,为人驱使,鸟尽弓藏后惨遭灭口,恐家人也遭此杀身之祸,却不敢直呼真凶名姓,也无力复仇,只能在此哀哉痛哭’。” “被人害的?”晏伽心想果然如此,从一开始,那位财主倾囊修明月乡的事情就不合常理,仿佛只是上赶着完成什么人的命令,而在那之后没了用处,便被隐秘灭口,知晓内情的妻子家眷最终也难逃这一毒手。 第87章 红煞:“我又问他尸身何在,他说在那酒楼的楠木大柱中,已然化为森森白骨,希望有人帮他收尸。但这忙我可帮不了,便走了。再后来我就没见过他,那等弱小残魂,要么自行消散,要么被其他大鬼一口吞吃了吧,谁知道呢?” 晏伽和孙渠鹤脸色俱是一变,他们都记得当时入那明月乡,大厅与回廊两侧尽是那种奢华昂贵的金丝楠木柱,路过时或许还停下细细打量观摩过一番,现在居然说不知道哪根柱子里砌着尸体,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 红煞很欣赏这两人几乎作呕的表情,转身重新踏回了轿中,绣着大红囍字的布帘落下去,喜轿摇摇晃晃再度被抬起,吱嘎响着从三人身旁经过。轿中的哼唱声婉转渺茫,帘子被风微微吹动,似乎能看到一道婀娜的剪影。 “桃花红,杏花白,花中争有红白色,无皮无脸对镜枉断肠……” 孙渠鹤打了个寒战:“她这歌唱的是什么意思?” 顾年遐:“桃花酥、杏花酪?后半句没听懂,骂谁没皮没脸呢?” 晏伽听着那红煞的歌声渐渐消失不见,好像懂了些什么。他抚了抚胸口,说:“你们可亲眼见过横死之人?” 两人齐齐点头,晏伽又道:“人头被猛力敲打,不就是红白混杂、淌落一地?传说有的厉鬼能剥人脸皮,再敷到自己脸上,改变容貌,称作‘画皮之术’。”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孙渠鹤脸色苍白,连连向他挥着手,“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知避讳……我早上好不容易才吃了些肉包,你再说我要吐出来了!” 晏伽哈哈一笑,把顾年遐那些宝贝都塞回他袖子里,顺手摸了一把小狼脑袋,就往前走去:“走了,前面的路可以御剑,我们快些抄近路吧,免得夜长梦多。” 顾年遐不等他说,自觉化作小狼跳到他身上,还不忘将佩剑甩给对方。晏伽接过顾年遐的魄寒剑,施法御空而起,丝毫没有因为不是自己惯用的仙剑而手忙脚乱。 不过这也得益于两人平时那说正经不正经的调息之法,这柄魄寒剑已认顾年遐为主,但晏伽用起来也得心应手,御剑腾空如履平地,虽然不似自己的法器那般好用,却也能顶不少事。 顾年遐平时用剑甚少,北境狼族的尖牙和利爪本就是胜过这世上一切神兵利器的存在,虽说百年来也跟着越陵山学了些剑道,但若真遇到危急应战之时,怕是还得化出原身,以魔族之力应对。 孙渠鹤也御剑跟上,很快便和晏伽齐头并行。眼下的气氛莫名尴尬,起初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还是孙渠鹤实在憋得难受,才开口问:“你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吗?” 晏伽双眼望过脚下的山林,又落向远处的群山。他抿了抿嘴,觉得胸口郁结难解,总归是多年来守着秘密的压抑让他时时透不过气来,但这曾经是他亲口答应过师尊的誓言,哪怕到了千夫所指的时候,他所要做的,也是能撑多久是多久。 从答应成为越陵山掌门亲传弟子那天,他就注定要放弃一切为自己辩白的机会。 “……什么……为什么……不能……”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行……不能……永远不能!” 晏伽收回心神,摇摇头:“没有什么秘密,是我自己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 孙渠鹤撇过脸,神色失望。 东湖城距越陵山百里之遥,御剑没个三五天是断然到不了的。傍晚时几人落在一片树林中,四面环山,看不到什么人烟,更别说找地方吃饭了。 顾年遐垂下头,没精打采道:“我肚子饿了,晏伽。” “好好,等下给你找点东西吃。”晏伽拍了拍头顶趴着的小狼帽子,说道,“先找个地方落脚。” 孙渠鹤四处张望着:“怪了,刚才在天上明明看到有间破道观,怎么下来却不见了?” “再往前走走,我绝对不会认错路的。”晏伽说,“那破庙好像在一片山坳里,我看看……对了,是那边。” 他穿过一片灌丛,果然看到群峰环绕的羊肠山路上,落着一间破败不堪的道观,也不知道是供奉谁的。但晏伽一贯秉着“满路神佛救苦救难不拘小节”的道义,向来觉得神仙就是用来拯救苍生黔首的,若是这点事都小心眼,也不必做神仙了。 那道观地方虽小,好在五内俱全,头顶的瓦片似乎是被人修缮过,不漏风雨。几条洗得还算干净的被单挂在观中,刚好挡住门外吹来的穿堂风。 供桌前竟然还铺了几丛干净的茅草,顾年遐从晏伽头上跳下来,飞身扑进草堆里,舒服地打了个滚:“真好,晚上睡觉有着落了。” 晏伽上去把顾年遐捞起来,在茅草中仔细翻找了一通,确信没有异样之后又把他放了回去。 顾年遐到处闻了闻,忽然快步跑到供桌下面,噼里啪啦一通乱翻后,竟然从角落拽出个竹篮子,上面蒙着张笼布,仔细揭开,发现里面满满当当盛的是白米饭,还有半块豆腐。 “这儿怎么有吃的?”顾年遐围着竹篮子嗅了又嗅,“好像没问题,就是普通的米饭和豆腐,也没有馊味儿。” 晏伽有些惊喜,摸了摸顾年遐的头,说:“干得好,年年,今晚吃饭不用愁了。” “这能吃吗?”孙渠鹤看着那已经发硬变黄、黏在一起的米饭,以及不知道沾了多少灰的白豆腐,有些难以接受,“该不会是谁拿来供神的吧?” 第88章 晏伽端起竹篮子,往供桌上一放,说:“我说大小姐,人都快饿死了,还管那一千年前就不在了的神仙干什么?你们找找,这道观里说不定还有锅灶呢。” 也不知是经验使然还是如何,竟然真的给他们在道观角落里找到了一口黑铁小锅,挂在半截烧黑了的木头上,底下的草木灰只剩了薄薄的一层,看来的确很久没人用过了。 不过孙渠鹤还是放心不下那米饭和豆腐,就好像荒郊野岭忽然出现了一座气派的大宅,门前有笑容诡异的门童招手请你进去用饭借住一样,就算再饥肠辘辘,也能察觉到不对劲。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明月乡里那东西,她可不想再遇到第二遍了。 眼下炊米、锅灶都一应俱全了,晏伽准备下手做饭,忽然转念一想,捅了捅顾年遐的屁股,说:“认不认得好吃的野菜都长什么样子?” 顾年遐摇摇头:“我不知道。” “走,带你出去采点野菜。”晏伽认真道,“哪种野菜最好吃、哪种蘑菇有毒,我教给你。” 顾年遐乖乖点头:“好啊。” “我呢?”孙渠鹤也不想闲着,“我来生火吧。” 晏伽指指外面,说:“天还没完全黑,你去帮忙打些山泉水来,晚上给你们做一锅天上人间都吃不到的好东西。” 第47章 云迹不留行 狼族捕猎,不似猛虎独行,通常是成群出动,它们擅长在树影草丛中潜行蛰伏,伺机而动。 银牙尖锐、利爪张开,在猎物彻底放松警觉的一瞬间,以迅雷闪电之势冲出—— 哗啦一声,林中惊起数百飞鸟,向着暮色中四散掠去。山野百兽惶惶而逃,整片山林震颤不已,许久才彻底复归平静。 晏伽甩掉满头的树叶和草皮,欲言又止地看着一头扎进灌丛中的顾年遐,又呸了几声,吐出嘴里的草屑。 成年白狼强壮的躯体完全没给野兔逃跑的机会,爪子一拍就晕,被叼着后腿从草丛里拖出来,邀功似的送到晏伽面前。 “你这不是能变正常样子吗?”晏伽接过兔子,又被狼鼻子莫名其妙拱了两下,“平时非要变成小狼崽儿趴人头上,懒得你。” 顾年遐装傻,走着走着往他身上一蹭,将晏伽撞个趔趄:“好好走路,别犯病。” 这山里除了飞禽走兽,还有不少蘑菇野菜。晏伽教顾年遐辨认了几种无毒又能果腹的野菜,至于蘑菇,他也没把握吃了会不会去见自己十八辈师祖,毕竟这东西除了岭南人,很少有谁敢拍着胸脯说一定不会吃出人命。 “你看这种,长茎阔叶、茎干生着绒毛,叶片有紫色脉络,叫紫芋萝。”晏伽扯下一把藤蔓似的绿叶,递给顾年遐仔细瞧了瞧,“可以炒着吃,但是拿来炖肉汤最好。” 顾年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点点头,说:“好啊好啊,那我们快回去吧?” 晏伽搂住他的脖子,手陷进柔软的长毛里:“饿了?走吧,估计孙渠鹤也找到水了。” 顾年遐在前面给他开路,忽然停了下来,喉咙发出两声低吼,饶是晏伽再听不懂狼族的暗语,也分辨得出其中的敌意。 “怎么了?”晏伽扯了扯他尾巴,“过来,到我身后来。” 顾年遐摇了摇头,拨开面前的树丛,倏地和一个人对上了脸。 那是个模样清秀的男子,在看到顾年遐的瞬间,立刻被吓傻了,轻轻“呜”了一声过后,便两眼上翻地往后栽去。顾年遐伸出爪子垫住那人,顺势往晏伽那里一推:“是个人,怎么突然睡着了?” 晏伽把人接过来,说:“我觉得他是被你吓晕的。” “什么?”顾年遐难以置信,似乎深受打击,“我很可怕吗?” “那只被你拍晕的兔子为什么怕你,他就为什么怕你。”晏伽说,“不过他运气比较好,因为你只吃兔子。” 顾年遐颇为不屑:“他也太胆小了,我们又不是寻常的野狼,当然不吃人。” 晏伽抚掌道:“如果刚才你在他晕过去之前张嘴说这句话,他可能就不会晕了。” 顾年遐很不情愿地帮晏伽一起将那个人拖回了道观,孙渠鹤已经打好了一锅水,看了看晏伽身上扛的人,又看看他左手拎的兔子,半晌才问:“……嗯,我们今天晚上吃哪个?” 晏伽把那人往干草上一丢:“吃这个。” 两人捡回来的男子身形瘦削,看穿着打扮像个书生,背后却挂了一把数十斤的重剑,以厚重的黄布裹缠结实,而他竟然还没被压垮,也是令人啧啧称奇。 晏伽把那重剑解下来放好,便飘到一边做饭去了。他先将那竹篮中的干巴饭食搅开、捣碎,放进热水锅里闷煮,又转头摘了几把紫芋萝,以清水淘净,再混着切碎的豆腐一起倒入锅里,撒一把从盗墓贼那里搜刮来的椒盐,接下来只等开锅。 顾年遐盘腿坐在旁边,双手揣进腿窝:“好像有点香。” 孙渠鹤也闻了闻,肚子仿佛一瞬间就空了:“好像是有点……你这用秘法做的什么?” 刚才她亲眼看着食材下锅,不过就是些干米饭、豆腐渣和野菜叶,撒些盐巴,寡淡得不能再寡淡,怎么可能忽然之间就香气四溢? 晏伽敲了敲锅沿,煞有介事道:“这个叫珍珠翡翠白玉汤,要煮入味了才好吃。” 孙渠鹤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前仰后合,笑了半天又觉得不对,四下看了看,问:“等一下,我们怎么吃?不能用手抓吧?” 第89章 晏伽也一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从开始就没想过这茬。他独来独往惯了,有口小锅煮饭够他自己吃就行,乍然多了这么几张嘴,却连半副碗筷也没有。 玄鸦不管不顾,反正它只是鸟,尖叫着飞到锅上就要低头猛吃,被孙渠鹤眼疾手快地薅下来,不由分说便砸进地里,怒斥道:“狗东西,抢什么!鸟就去吃鸟食!” 她和玄鸦走了一路就打了一路,到这里又闹得鸡飞狗跳,后者不甘示弱,翅膀照着她的脸狂甩起来:“嘎——嘎——!” 孙渠鹤一手扯住玄鸦两条腿,用力丢出去,刚好这时旁边昏迷的书生也揉着脑袋坐了起来,玄鸦不偏不倚地砸在他额头,砰的一声,硬生生将他又一次撞晕了过去。 “哎。”晏伽坐着没动,摇头,“这位道友醒得可真不是时候。” 孙渠鹤扑过去拎起玄鸦,头疼地看着再次昏倒的书生,道:“这怎么办?他醒了不会赖上我们吧?” “放心,他要是醒了,我们就说他是自己不小心撞到桌角晕过去的。”晏伽面不改色地瞎扯,“我们四张嘴,当然说什么是什么。” 他趁锅里煮着汤,抽空去将那只野兔剥了皮清理干净,兔毛则拿到野溪边洗净里外的血水,随手塞进衣服,想着之后再给顾年遐缝个什么小玩意儿。 烤兔肉讲求火候与翻烤手法,稍有不慎便会外干内柴、难以下咽。不过晏伽从小到大烤了几百回兔肉,闭着眼睛都知道怎样烤才能鲜嫩多汁。他顺手撒上一把椒盐,登时就将香气激了出来,边上一人一狼一鸟口水都要流出二里地了,皆是眼巴巴盯着那兔肉。 先前被捡回来的书生大概也是被香味勾醒了,第二次爬起来,这回他没再被天外飞仙砸晕,朦胧地向四周环视一圈,先看到了背对他坐着的狼尾少年,尾巴扫来扫去,柔软蓬松的狼毛甚至贴着他的脸飞过去。 书生心肝一紧,眼看又要栽倒,忽然瞥见前面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围着小锅煮些什么,香味就是从那里飘过来的。 “啊,你醒了?”顾年遐回头,看到了神情冷静得出奇的书生,抖抖耳朵,“要一起吃饭吗?” 那书生只是思索了一瞬为什么人长着狼的耳朵和尾巴、为什么狼会说人话,便起身飘忽到锅前,很好奇地低头看了一眼,发现里面似乎是一锅稀粥,漂浮着碎豆腐与几根野菜,卖相十分诱人。 晏伽、孙渠鹤和顾年遐都看着他,没说话。 “你们在做饭?”他挠了挠头,“这个锅……这个锅是我的。” 晏伽这才恍然,他先前还犯嘀咕,这荒郊野岭的破道观里怎的还有锅灶,原来是有主的:“我们路过这边,以为这儿没人住,刚好找到些米饭豆腐,便借着这锅煮了顿饭,叨扰了。” “什么?!” 书生一愣,急忙转身跑到供台前,扑通一声趴下去就开始翻找,半晌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指着几人,气得语无伦次:“你们——你们吃了我的豆腐和饭!那是我最后一点粮食了!” 其余几人顿时心虚,彼此面面相觑了半晌,还是孙渠鹤先开口:“道友,实在不好意思,来的时候这里没人,江湖救急便没管那么多。那个,要不你也坐下来一块吃?” “还有碗筷吗?”晏伽问那书生,“饭好了,你要不要一起吃点?” 书生瞪大眼睛,仿佛对这人的厚脸皮难以置信:“这都是我的,你还问我吃不吃?” 晏伽叹了口气,说:“煮都煮了,现在也没法子再变回去了不是?来,给你赔个不是,回头到了有人烟的地方,请你吃顿好的。” 书生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去,越想越憋屈,可想来自己双拳难敌四手——不,是六手,只得忍气吞声压下胸中那口气。 他将观中几人都扫视了一番,见到除了晏伽之外,另外两个人身上都佩着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蹭的站起来就往自己背后摸,脸色霎然变得惨白:“我的剑……我的剑呢?!” 晏伽指指他身后的干草堆:“给你放那边了。” 书生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转身就去找自己的剑,发现果然好端端放在那里,腿一软跪了下去,将那重剑紧紧抱在怀里,絮絮叨叨地念起来:“还好还好,我的命根子,我的心肝儿……” 顾年遐见那书生都快把口水蹭上去了,有些嫌弃,往晏伽身上靠了靠。后者十分自然地抓住他的尾巴薅了一把,也没觉出什么不对。 书生眼见自己存的那点余粮都被这三个不速之客强取豪夺了,也没办法,只得破罐破摔,去供桌地下翻出一摞用黄布包着的碗筷,仔细掸了掸上面的灰,小跑着过去分给几人。 晏伽盛了一碗汤,先递给顾年遐,又随口问道:“你这儿东西倒全,这破道观该不会也是你的吧?” 书生瞟了他一眼,见对方相貌俊美轩昂,虽未佩剑,却有种不同于常人的气度,看着并非那种穷凶极恶不讲道理之人,便道:“道观不是我的,我也是暂时落脚,等这些干粮吃完,我就要走了。” “那不是刚好?东西也吃完了,你不如随我们一道。”晏伽说,“相逢何必曾相识,朋友。” 这书生倒是不太记仇,坐下吃了一碗饭,也放下戒心来,和几人随口聊了几句。 他名叫桑岱,是个散修剑客,所在的师门人丁凋敝,已经差不多死绝了,只剩下他自己带着这把师父传下来的剑浪迹江湖,目前还没想好要去哪,只是漫无目的地赶路。 第90章 不过这人看着瘦弱温吞,没想到却是个剑修,想来也不是全然的无名之辈。他背上那把重剑着实不轻,晏伽帮他拿下来时顺手掂过,若非已经结丹的灵修,怕是轻易背不起那把剑。 “阁下师承哪里啊?”晏伽问,“既是剑修一道,我应该也听过。” 桑岱有些支吾,吞吞吐吐道:“师、师门‘不留行’,我师父三月前仙去了,临终前只给了我这把剑。” 晏伽仔细想了想,实在不记得听过这家门派:“没听过,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桑岱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急忙转移话题:“你们往哪里去?我打算向西,看看有没有什么营生可做。” 晏伽扯了条兔子腿,递到顾年遐嘴边,说:“我们往越陵山去,山下的幽篁镇很是富庶热闹,你可以去碰碰运气。” 【作者有话说】 大小姐日常:殴打宠物,被宠物抽脸,继续殴打宠物。 晏哥日常:摸小狼,摸小狼,摸小狼。 年年日常:和晏伽贴贴。 ps:新队友get,虽然人家看着窝囊,但是他有事儿是真敢怒不敢言呀(有什么区别) ̄▽ ̄ 换了新头像,朋友给我画的呆呆年!完整的图还是放在微博了~ 第48章 别摸了别摸了 这不合适 桑岱吃饱了,摘下自己的剑,小心地拆开,确认剑鞘和剑柄都好好的,才放心又包了回去,当宝贝一样供起来。 晏伽不解:“你为什么要把剑包这么严实?” 桑岱:“这是我师父留下的剑,万一碰坏了可怎么办?” 此言一出,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顾年遐咽下一口兔子肉,说:“剑不就是拿来用的吗?要是怕磕着碰着,那它作为一把剑还有什么用处?” 桑岱摇摇头:“你懂什么?这剑是我师门祖传的,它不仅仅是一把剑,师父说它就是整个师门。” 晏伽笑出声来:“我觉得你师父应该不是那个意思,他说这把剑就是师门,意思是祖传的剑道都在这把剑上。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世上没有永坚不朽的神兵利器,剑总有一天会折断,但剑道与剑心不会。” “什么形而上形而下的……”桑岱听得晕头转向,“反正这剑我可得护好了,不能弄坏。” 吃过饭,桑岱收拾了他那锅碗瓢盆,打算再拿去洗了,一并装进自己的行囊。晏伽盘腿坐着正帮顾年遐梳头发,看着他前后忙活,忽然问:“怎么,这些你全部都要带走吗?” 桑岱点点头:“这些也是我从师门带来的,都是用惯了的东西,我得带着。” 晏伽也不想阻拦他,只是专心将顾年遐的长发梳高,束在脑后,显得飒爽利落。黑发千绦万丝地垂落顾年遐的肩膀,晏伽就那么握在手里,浓密柔软。 顾年遐脑袋往他手掌蹭了蹭,很乖。 头发束起来之后,后脖子上那道疤也十分显眼了。晏伽顺手点了点,说:“休息吧,明天再赶路。” 顾年遐这会儿也觉得困了,打了个哈欠就卧倒在晏伽腿上,伸手按了按,闭眼睡了。 晏伽轻轻抚弄着他耳鬓长发,心想顾年遐最近似乎越来越少变回小狼了,化形也稳定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有自己引导修行的缘故。 凑合睡了一夜,第二天晨起外面下了些雨,道观里外都潮湿一片。晏伽被顾年遐的耳朵蹭醒,睁开眼,顺手将毛茸茸的东西按下去,声音有点哑:“别闹了,起床。” 桑岱早就起了,蹲在供台前收拾行李,鼓鼓囊囊一大包,晏伽伸着懒腰走过去,看了一眼,问道:“你带这么多东西,御剑能起得来吗?” “御剑?我这一路都是走过来的。”桑岱怔然,“你们要御剑?” 晏伽失笑:“你知道越陵山离这里有多远吗?暂且不说去越陵山,单是要走出这片山岭,你只靠两条腿,怕是大半年都走不出来。” 桑岱呆看了自己手中的剑许久,说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御过剑。” “简单,我教你。”晏伽说,“这些都别带了,怪累赘的。” 孙渠鹤犹豫道:“可他没有御剑牙令,万一出了事,要被仙署抓的。” 晏伽:“我第一次御剑的时候,哪知道御剑牙令是个什么东西?还不是照样飞。仙署那群仙巡官都是酒囊饭袋,拿钱打点打点也能拿到牙令,不会飞的多了去了,管他的。” “可是……”桑岱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自己那些碗盆,“这些都是我带着走了好久的。” “不丢掉这些,你这辈子也走不出山里。”晏伽说,“走吧,天晴了,正好赶路。” 桑岱第一次听到自己那把剑发出剑鸣声,便是在这样雨过天晴的清晨。他按照晏伽告诉自己的,如何气运丹田、点通经脉,接着以金丹驱动剑灵—— 耳边叮的一声,原本沉寂的重剑竟然瞬间腾空而起,飞至他面前,发出持续的嗡鸣。 “飞起来了?”桑岱看着那把剑,伸手握住,有些不可思议,“我以为它在我手里连把剑都不是了……” 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去,那剑似乎有所感应,随着他的力道沉浮摆动,让他并不费力地就站稳了身子。桑岱回头看着被自己扔在供桌下的包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摇头:“算了,终究还是带不走。” 晏伽将变回小狼的顾年遐抱在怀里,踏上魄寒剑,“走了。” 第91章 三道剑气冲破云端,两前一后地朝着西边飞去。桑岱头一回看到群山之外的景色,惊喜交加,刚要放眼好好欣赏一番,没成想一低头发现已经离地面百尺高,顿时吓得惨叫起来:“妈呀!这么高!” 晏伽诧异回头,没想到这人竟然真的完全不会御剑:“你师父没教过你如何御剑?那你到底是怎么结的丹?!” 桑岱面如土色,死死闭上眼睛不敢再看,身形却没有丝毫不稳。他一边御剑往前飞,一边哀嚎不止:“救命!救命啊!我要摔死了,我不想摔死啊啊啊——” 顾年遐从晏伽怀里探出头,眯着眼睛看了桑岱一会儿,说:“他这不飞得挺快吗?还说不会御剑,肯定是骗你的。” 晏伽刚要说什么,忽然心生一计,抱紧顾年遐,低声说:“抓稳了,我探探这小子虚实。” 话音未落,晏伽便暗自运气,加快速度向前飞去,轻飘飘丢下一句:“你慢慢嚎吧,我走了!” “等等!”桑岱大惊失色,“别走别走,等等我!” 孙渠鹤领会了晏伽的意思,立马跟上去,将不敢睁眼的桑岱远远甩在身后。 桑岱唯恐自己真的被丢下,鬼哭狼嚎地在后面狂追,剑气瞬间比方才强了三成,一炷香的追逐下来,竟然半点没被拉开距离,哪里像是一个以前从未御过剑的人? 晏伽稍稍放慢了些,重新打量起这位看似窝囊怂包、实则深藏不露的主儿来。 最高深的谎言甚至可以伪装眼神,然而一切都有迹可循。要说去伪存真,晏伽深谙此道,他最擅长分辨一个人是否说谎、有无伪装,这个桑岱此刻的恐惧绝无掺假,是真的快吓破了胆,却依旧稳稳立在剑上,半点平衡也未失去。 “他到底是不是装的?”孙渠鹤问晏伽道。 晏伽摇头:“这本事也不是能装出来的,方才那招倒悬御物,我记得几年前一次仙盟大会上,萧千树夺得御剑魁首,也不过倒悬在剑上绕了窈竹峰六圈——他刚才至少转了五次。” 桑岱哭丧着脸追上来,惊魂未定地看着晏伽,怒吼:“你们跑什么?!” 顾年遐探出头来,郁闷道:“他怎么第一次就能飞这么快?” 晏伽:“你比他厉害多了,以后我教你,别人我还不教呢。” 顾年遐轻轻哼了一声,埋头抱紧他脖子。 桑岱唯恐晏伽和孙渠鹤再突然丢开他跑掉,紧紧跟在后面,仍是不敢向下看。 一路停歇几次,终于在第四天的清晨,三人迎着朝日的霞光,看到了愈发清晰的山界轮廓。 耳边掠过风声,绵延起伏的山脊逐渐向两旁打开,如中流分水,踊跃耸入云端。前面出现了一片辽阔平原,夹杂在群山之中,一条系带似的渺渺长河横贯沃土,而在那条河的源头、无数支流环绕之处,便是有桃源仙境之称的越陵群峰。 西北四大古绿洲尚存其一,此地古称越陵,共有三山十四峰,而这十四道主峰之下又有无数小峰林立交错。千百年来部落聚迁、繁衍不息,若不与东南形胜之地相比,倒也算得上富庶繁华。 晏伽本以为自己会有近乡情怯之感,但故地临到眼前这一刻,他才发觉心中有多怀念这个地方。 “山门有探灵结界,贸然上山立刻便会被发现,我们先去幽篁镇落脚。” 晏伽右手轻挥,令剑锋转了方向,朝着山脚的镇子飞去。 四人找了间客栈暂时居安,晏伽戴着斗笠率先走进去,在大堂中环视一圈,没看到熟面孔,便过去叫二楼的客房。掌柜对外来客见怪不怪,只当是路过歇脚的行商,开了三间房,叫跑堂引他们上去。 他们来的时候,果真连一个穿玄鹿羽衫的弟子都没看到,这放在三年前可不寻常。 从前越陵山时常有弟子下山办事,镇上来往的几乎全是身着玄色袍服的年轻灵修,打眼一看便知是越陵山来的,若镇上百姓有遇邪异之事,尽可随意唤越陵山弟子前来相助,绝无推辞。 街市上的吆喝叫卖声倒是未改当年,晏伽坐在窗前,听着外头车马行人喧嚣声,身心的疲敝都一扫而空。 “要我去打听打听么?”顾年遐走过来,在他身边站定,“你不方便露面。” “不用,你乖乖待着。”晏伽朝他伸出手,“过来。” 他本意是要顾年遐过来,两人再调息一个大周天。北境狼族和越陵山掌门所修心法差别不大,两人法力运转时能相互促成,事半功倍,一段时间下来,晏伽能感觉到自己醒来后体内的虚亏损耗正在被慢慢填补,恢复得尚好。 没想到顾年遐根本没和他客气,径直往他怀里一扑,压得晏伽当胸闷了一口老血,半天说不出话来。 “……下去。”他咬着牙根,“你压死我了小兔崽子。” 这窗沿本就不宽,挤了两个男子自然是无处容身。晏伽伸手揽住顾年遐的腰,翻身跃下了窗台,把人往肩上一扛,就要出手教训。 白色的狼尾猝不及防甩到他脸上,晏伽顿了顿,扭头看着显出狼耳、满脸期待的顾年遐,叹了口气:“你要干什么?” “我们本来就不习惯总是收着尾巴。”顾年遐说,“太憋屈了,就和穿衣服有袖而无口一样。” 晏伽将顾年遐放到床上,自己也顺势压了下去,一手摸在顾年遐的尾根上,另一手轻轻弹了弹那对耳朵:“想被摸摸尾巴了?” 第92章 “嗯。”顾年遐搂住他的脖子,点了点头,“快来摸摸我的尾巴。” 晏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这种事情,大概是手感和普通的小狼崽差不多。即便是明丹期的小狼,也不过是想被摸尾巴而已,再匪夷所思的举动倒也没有。 仙道诸人从来不知道,晏伽其实是个略有些心软的人,虽说平时放浪不羁,却并非铁石心肠。顾年遐似乎完全摸透了他的脾气,只要黏人地纠缠上一番,十有八九也就同意了。 晏伽抬头,看到了桌上放的双刀,目光闪了闪,忽然伸手拽下了床帐,将两人笼罩进去。 这床倒是相当结实,就算再折腾也响得不是很厉害。晏伽望着顾年遐神情迷蒙的脸,忍不住抚了抚他的头发,接着鬼使神差般地低下头,靠在了顾年遐颈间。 混沌之力虽然未曾侵蚀过他半分,却依旧烧心,如同烈火被困于坚固铁屋之中,热意汹涌,只能以外力稍作压制。 不得不承认,对方身上那凛冽的冰魄气息让他有些欲罢不能。 “晏伽……嗯……” 顾年遐发出一声飘然幽微的喟叹,传到晏伽耳朵里,令他身子僵了僵。半晌,晏伽埋头狠狠揉了几下,彻底让顾年遐得到了纾解,气喘吁吁地软在他怀里,鼻尖浸着薄汗。 “每次都这样,最后总是调息不成。”晏伽的声音低沉,却也没什么责怪的意思,“万一我不在,你要找谁胡闹?” 顾年遐微微睁开双眼,含着一抹浅金笑意。他抱着晏伽的脖子,嘴唇轻碰了碰对方的下巴,说:“只找你,晏伽……你的手好舒服……” 第49章 只让你摸尾巴 楼下走过杂乱的脚步声,晏伽从床上坐起来,整好凌乱的衣裳,目光又落在顾年遐尾巴上。 顾年遐一旦开心了,尾巴便轻轻地甩,还爱缠着他手腕,像是撒娇。 晏伽刚才还抽空给对方运了几个小周天,这会儿只觉神智清明,脑中的昏沉一扫而空。北境狼族的冰魄之力确实对他大有助益,顾年遐本身的法力便已凌驾诸多魔族之上,哪怕年岁资历尚浅,也能一骑绝尘。 这狼族小少主根骨绝佳,若悉心加以引导栽培,来日必将大有造诣。 “起来吧。” 晏伽拢拢顾年遐的头发,两人姿态亲昵,是彼此都察觉不到的紧密。顾年遐方才折腾一番,有些疲惫了,顺着晏伽的手臂攀上去,整个人抱住了对方,靠在晏伽怀里不动弹了。 “少给我耍无赖。”晏伽晃了晃他,“起来,带你去吃东西。” 顾年遐埋头蹭蹭,说:“你能多抱我一会儿吗?” 晏伽语塞,拍拍顾年遐的背,态度有所软化:“就这么喜欢被人抱着?” “喜欢被你抱着。”顾年遐的声音很低,“也只让你摸尾巴。” “真的只让我摸?” 顾年遐当然看不出晏伽眼底的那一丝阴鸷,那是曾经越陵山最顽劣的首徒骨子里天生的恶性,明知对方正毫无防备地朝自己靠近,依旧不动声色。 “只让你摸。”顾年遐诚实点头。 晏伽的吐息近在咫尺,就落在他毛茸茸的耳朵上,总是忍不住地抖。顾年遐抬起了头,和晏伽脸对着脸,眼神很清亮:“我们什么时候上山?” “再等等,这事儿急不来。” 晏伽看向虚掩的窗子,眉目间染上了些许冷意。 他刚才坐在窗边向外看,注意到街上有几拨人举止奇怪,虽然穿着与这些镇民无异,气质却很难掩藏。 晏伽打眼一看便知对方是修仙之人,走路时右手总不自觉地背向身后,微握成拳,显然是平日里拿惯了剑,一时改不过来。 并且这种并不常见的抓握姿势,据晏伽所知,仙道中惯常如此持剑的一家就是凌绝宗,这家宗门剑道并不精益,水平也不高,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倒是很好辨识。 那些人混迹在贩夫走卒之中,佯作走街漫步,实则一直盯着同个方向——幽篁镇通往越陵山唯有一条路,即穿过石湖巷,再沿山路一直往前,爬上陡峭的蜿蜒石阶,便能在群峰白云之中看到越陵山巍峨险峻的山门。 若是御剑,一炷香的工夫便能上山,但越陵山早已在各处落下山门结界,外人若擅自入内,很快就会被巡山的弟子丢出去。 这时节绝不会有人不识趣地叩访越陵山,如果贸然上山,一定非常显眼。 凌绝宗的人混入幽篁镇,说到底是冲着谁来的,早就不言而喻。 “凌绝宗果然和学宫有瓜葛。”晏伽说,“这些人就是拿准了我会回来,特意过来堵我。金陵城传来的消息倒是很快,不过,凌绝宗不一定就是学宫幕后之人。” “那怎么办?”顾年遐问他,“等不到你,他们估计也不会走。” 晏伽笑笑,眼神分外轻蔑:“凌绝宗连一把好剑都没有,还想拦住我?我倒想看看,他们能跟我兜圈子到几时。” 这时候忽然有人敲他们的房门,接着外面传来桑岱的声音:“我们什么时候出去转转?你说好的,帮我找个营生做。” 晏伽把顾年遐放回床上,起身去开门,看到桑岱还背着他那把宝贝重剑,一脸颓然地站在外面。 “你不是个灵修吗?”晏伽问,“不留行现在只剩你一个了,那你自然就是掌门。既然那么舍不下自己的剑,不想着如何光复门楣,找什么营生?” 第93章 桑岱脸上没半点精气神,仿佛自从展现过那天才一般的御剑天分之后,便再无后劲了:“可是我是我们师门最废物的一个,除了挑水砍柴、洒扫做饭之外什么都不行。” “你可真没出息。”晏伽叹息,“能不能把头抬起来?我可以将你引荐给越陵山,从门内低阶弟子做起,总有出人头地的那天。” “你是说咱们来时看到的那几座山?”桑岱大惊失色,“不行不行,我师门从前也不过一小座山头,扫几处院子还行,那什么越陵山——不行不行,累死我也扫不完!” 晏伽不为所动,再难啃的骨头他也死磕过。对方油盐不进,他也不遑多让,前些年无所不用其极地给越陵山挖来了不少天才,结果没多久他就拍屁股走人了,撇下不少被自己诓来的老实人,也不知道还剩多少愿意留在越陵山。 “这样吧。”晏伽拍拍他的肩,说道,“你先跟我上山,只要你看得上眼的活计随便挑,我来做主,怎么样?” 桑岱有些狐疑,问道:“真的?你谁啊,这么大面子?” 想来当年晏伽的大名如雷贯耳,仙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美名是名,恶名也是名,对他赞誉有加也好、咬牙切齿也罢,总归曾经轰轰烈烈过,没想到他再活过来,这一路遇到的人竟一个都不认识自己。 晏伽清了清嗓子,正要报菜名似的往外蹦那一连串的名号,顾年遐忽然走出来,毫不见外地替他开口:“他就是仙道第一,说话当然管用。” “仙道第一?”桑岱愣了愣,随即摇头,“不可能,我虽然不知道那些修仙的事,但也听师父师兄他们说过,那个仙道第一早就死了,死得特别惨,虽然后来也出了不少所谓的新任第一,却没一个能赶上他的。” “没死。”晏伽泰然道,“你师门可真有眼光。” 桑岱乐了两声,笑道:“我觉得都是胡说八道,都仙道第一了,还能死在别人手下?假的,我不信。” 他说完,转身往楼下走了:“我饿了,先买些东西吃。说好了,账记你头上,谁让你们吃光我的米和豆腐!” “就这出息,让他进越陵山都得破例。”晏伽靠在门上,对顾年遐笑了笑,“不过要招揽天下人才,这种微末小事倒是不必在意。” 顾年遐勾住他的手:“那我呢?我要寻个什么由头才能上山?” 晏伽看了看他,半晌开口道:“你不用什么由头。” 顾年遐十分受用,攀着晏伽的肩膀跟他碰了碰鼻尖,转身也下楼去了。 晏伽没说什么,戴好了斗笠下楼去吃饭。 这家客栈的饭菜是幽篁镇里口碑最好的,晏伽从前下山的时候总要打包一些回去。烧卤鹅、酱猪骨和点刀豆腐都是招牌,百吃不腻,更有食客千里迢迢而来,只为这一口绝鲜。 孙渠鹤离家出走前带足了盘缠,出手阔气,这顿饭她便包圆儿了。桑岱没吃过这等美味,狼吞虎咽,暂时从野菜豆腐的味道中逃离出来,心想自己从前吃的都是些什么糠皮泔水,如果留在这里能天天吃这些,让他把越陵山的山头全扫了都愿意。 几人坐在大堂角落的地方,很不起眼,却能将门外的景象一览无遗。晏伽余光瞟着门口,发现不过一盏茶工夫,门前至少已经过了三次凌绝宗的人,状似散漫,实则警觉非常。 “有人拦路。”孙渠鹤低着头吃饭,忽然说,“至少有八个人,剑都藏在袖子里,都惯用右手剑,大概是凌绝宗来的。” 晏伽心道大小姐果然是剑痴,看得分毫不差。他刚才都没看出来那些人还藏着剑,只以为是来盯梢的,没想到还随时准备动家伙。 晏伽:“想个办法把他们引开,我们抄近路上山。” 孙渠鹤一怔:“上越陵山只有一条路,哪里还有近路?” 晏伽将卤鹅腿一条条撕下来,丢进碗里,“一个人若是连自小长大的山门都不知道哪里有几处狗洞、哪里有隐蔽小路,那他到底活什么了?” 孙渠鹤觉得自己就不该对晏伽这个疯子的话刨根问题,原本只知道这人离经叛道,饱受诟病,却没想到就算当了掌门、名列仙道第一之后,依旧疯疯癫癫的。 但她似乎并不反感对方如此性情,反倒在目睹晏伽做出种种惊人之举后,油然而生一种酣畅之感。 晏伽剥好了一碗鹅腿肉,推到顾年遐面前,顺便抬手给对方抹掉嘴角的糕点渣,一切都仿佛自然而然。 顾年遐抬头冲他笑了笑,眼睛弯起来。 孙渠鹤忽然“嗯?”了一声,坐直了身子,全部注意力都朝向门口。只见那几个闲逛的凌绝宗弟子三两聚在一起说了些什么,接着竟然直接丢下这边,急匆匆地走了。 “怎么回事?”晏伽顿时有了几分警觉,“他们不像是发现我们的样子。” 顾年遐也望着那边,眯着眼睛,眼底冷光闪动。 桑岱嘴里叼着猪肘子,懵然抬起头:“啊?出什么事儿了?” “不是声东击西之计。”孙渠鹤说,“难道不是冲着我们?” 晏伽拍了拍顾年遐:“年年,快吃,现在正好是个机会,我们上山。” 凌绝宗盯梢的人刚走没多久,几人后脚出了客栈。晏伽凝神探了探周围的法力气息,的确不像有埋伏的状况,那些人怕是真的走了。 难不成他们所图的另有其人? 第94章 【作者有话说】 明天没有,暂时恢复隔天更了。 第50章 让顾年遐受委屈,他也不愿 晏伽蹲在道旁,一手贴地,默默不语了半晌,抬头对另外三人说:“结界都在,全无薄弱之处,看来我们只能硬闯进去了。” “硬闯?”孙渠鹤愣道,“不会引来人吗?” “当然会。” 孙渠鹤想了想,又点头:“也是,这毕竟是你的地盘,自然有法子躲开他们。” 晏伽:“什么?我当然没有法子躲开,我是说待会儿都跑快点,别被他们抓住了。” 桑岱如遭晴天霹雳:“我们还要御剑吗?!” “喊什么喊,不御剑难道爬上去?” 晏伽不想再听他一惊一乍了,言胜于行,戴好斗笠就飞快御剑冲了出去。孙渠鹤也跳上自己的佩剑,回头冲桑岱说道:“跟紧了,越陵山里没有善茬,你要是被他们抓住了,送到仙盟审判,丢的可是你自家师门的脸。” 桑岱一听这话,脸色白了三分,立马御剑跟上。这回他好歹敢往下看了,却依旧两股战战,只看几眼便撇开了视线。 忽然间,他感觉身体似乎被什么阻滞了一瞬,还未反应过来,就听晏伽在前面说:“我们刚过了结界,巡山弟子很快就会发现,当心。” 果不其然,几人刚穿过结界还没多久,身后便响起铮铮弦鸣声,像是利剑破风而来,朝着他们逼近。 “站住!” 来的便是越陵山的巡山弟子,一般都是刚入门不太久的低阶门生,但须知越陵山千百年来一直被誉为“天才的桃源”,其盛名经久不衰,正因为所收之人皆是万中难遇的天才,即便身处最低阶,也胜过其他仙门中高阶弟子数倍。 “你徒弟怎么这么小气?”顾年遐被晏伽抱着,回头看去,“三……四个人,追得很紧,真不讲待客之道。” “他不是连自己师父都砍吗?”孙渠鹤跟着调侃,“咱们跑快些吧。” 晏伽:“……能不能不要总是翻旧账?好歹我就这么一个徒弟。” 巡山弟子越追越近,桑岱回头一看,吓得嗷了一嗓子,拼命往前飞去,甚至越过了晏伽。 “留神!”晏伽吼道,“前面是山!” 桑岱这才定睛看清迎面一座巍峨高峰越来越近,下意识猛地提起剑锋,几乎是贴着山壁飞了上去,吓出了一身冷汗。 越陵山数峰相连、奇峻陡峭,最高的窈竹峰古来便有“仰攀日月”之名,乃是掌门清修的宝地,因山高峰险,所以少有人去,落得清净。 不过就算是其余稍些逊色的山峰,也够擅闯之人喝一壶了。 桑岱刚过了这处山头,转眼面前又是两道巍巍高峰,如剪刀的双刃般交错,而中间只有上下两条狭小的山隙,以肉眼观之,自己是绝对飞不过去的。 “笨,躲开啊!!” 晏伽出声提醒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桑岱眼睁睁看着山石迎面而来,他闭上眼,本能地向一边躲开,竟然不偏不倚地从那几乎半肩宽的缝隙中挤了过去。 晏伽目瞪口呆,抱着顾年遐从剪刀峰上越过,低头一看,桑岱竟然还好端端站在剑上,速度丝毫不减,简直令人咂舌。 桑岱劫后余生,双眼一动不动盯着前面,唯恐从哪里再冲出一座山来,直接把自己拍成肉泥。 晏伽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四名巡山弟子咬得很紧,估计再过不久就真的要追上来了。 他顺手捻了道传声咒,御剑飞速掠过孙渠鹤和桑岱身旁,将咒语拍在两人身上。 “等过了前面那道峰谷,你们立刻向西,我来断后。” 晏伽说罢,飞得慢了些,让另外两人先行飞过,自己则故意引那几个巡山弟子到谷口上方,眼看着对方就要追到面前,忽然一抬手,口中快速念了几遍听不懂的咒法。 下一刻,谷口的几道险峰竟然如春笋般拔地而起,巨响震天动地,速度之快,令那些巡山弟子根本来不及躲避。 晏伽看准时机,将手一勾,那几人猛地悬停在空中,仿佛被什么困住一般,饶是如何挣扎,都丝毫进退不得。 “这……这是什么?”其中一人瞠目结舌道,“我入门三年,竟不知此处有这几座活山。” “你究竟是什么人?!”对面向晏伽喝问道,“谁知用的哪家邪魔外道,难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晏伽拍拍手,心说这是你们祖师爷传下来的搬山术,若非掌门及座下亲传弟子、还有鸣沙阁中那位长年累月不见人的主儿,是绝对不会知晓此法的。 他暗自替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向祖爷爷祖奶奶告了罪,才开口说道:“歇歇吧,学艺不精,技不如人,你们挣也挣不开的。我既然下了咒,你们就得老老实实等时辰到了自行解开。” “休走!” 那几名小弟子年轻气盛,自然十分不服气,然而除了怒喝之外,也束手无策了,只得眼睁睁看着那戴斗笠的狂徒御剑飘然而去,立时便不见了踪影。 “坏了,他们是不是朝着窈竹峰去的?”一人冷汗涔涔道,“尊上他现下还没回来,万一被人坏了清修之地的布设,咱们是要被罚的!” 与此同时,已经飞出去二三里的晏伽摸了摸耳朵,笑道:“嗯,在他们身上留的传音咒派上用场了,怀钧眼下不在越陵山,正好。” 第95章 顾年遐:“他在又怎么了?我不怕他。” 一群巡山弟子在原处急得团团转,也不知道这奇怪的咒法何时能解。一身本领都使尽了,原本引为骄傲的天资在这不知名姓的咒阵前,竟然如同蚍蜉撼树,根本无法震动分毫。 正在焦急间,一只木鸢扑腾着机巧翅膀飞了过来,鸟头雕得惟妙惟肖,双翅排布着精致小巧的木羽,翼下猎猎生风,慢悠悠停在了乱成一团的几人面前。 “哎,这是怎么回事?”木鸢上负手而立的人歪了歪头,不解地看着那几座拦路的山峰,“这搬山术怎么被人唤起来了?” “唐长老!”那几个弟子如见救星,急忙叫道,“快放我们出来——有人硬闯山门,我们几个……技不如人,被困在此处了。” “哦,知道了。” 那人一挥手,原本如绳索禁锢着几人的结界忽然张开,竟是如轻烟消散了。几名弟子得了自由,只匆匆道谢,便准备接着去追。 “不用忙了,若是再追,估计等会儿我转悠到那边,还得再给你们解开一次。”木鸢之上的人摆摆手,不紧不慢道,“忙自己的去吧,别管。” “可是……” 对方不再言语,操纵着木鸢继续扑扇起翅膀,转身飞走了。 至于晏伽这边,既然知道了怀钧不在,那窈竹峰便是最好落脚的地方,平时除了掌门自己,根本不允许别人上去。 晏伽也十分清楚自家徒弟的性子,总爱一个人待着,窈竹峰现在肯定不会有其他人。 越陵山的结界并非能上天入地,只有外人擅闯时才会向巡山弟子通报擅入者所在方位,之后能不能追得上,就只凭那些小弟子的本事了。 晏伽带他们绕路去了窈竹峰,果然看到峰顶的小静室好端端立在那里,门前一林修竹随风簌簌,十分幽静。 “好了,这里绝不会有人打扰。”晏伽落地,总算松了口气,“来都来了,我就直接去见能说得上话的人。你们暂且在这里歇脚,我去去就回。” 顾年遐从他怀里跳出来,闻言一怔:“什么意思,你不带我去吗?” 晏伽有些犹豫,说实话,顾年遐与越陵山的旧日恩怨在他心中总归是一根刺,在彻底弄清前因后果之前,他并不想让小狼贸然现身。 越陵山是他师门,就算自身化作黄土枯骨,这里也是他今生唯一所属的地方。如果双方真的已经到了非将彼此除去不可的地步,自己也难以在其中周旋。 让顾年遐受委屈,他也不愿。 “听话,年年。”晏伽蹲下去,摸了摸顾年遐的头,“在这里待一会儿,等我回来接你。” 顾年遐趴下去,别过头不让他摸,尾巴在地上烦躁地扫来扫去:“你又不带我。” 晏伽想了想,起身去摘了一片竹叶,捏捏顾年遐的后颈:“来,到这边凉快一点。” 顾年遐跟着他走进竹林,站在一片林荫当中,仍是满脸不高兴。 晏伽将竹叶轻轻放在他鼻子上,又摸摸头,说:“你顶着这片竹叶,如果我回来的时候它没掉,我就……” 他低下头附在顾年遐耳边,轻声说:“摸你尾巴摸个够。” “真的吗?”顾年遐眼睛果然亮了亮,很快又阴沉下去,“哼,你就是不想让我去。” “你和他们又不一样。”晏伽说,“后面的事很累很无聊,不要跟去了,好不好?” 他没察觉到自己声调柔了下去,顾年遐也脸色稍缓,点了点头:“好吧,那你早点回来找我。” “好。” 桑岱瘫坐在静室门口,颤颤巍巍地说:“求求你们,我飞不动了,真的飞不动了。” 孙渠鹤扯着他衣领,奋力想要将人拉起来:“都到这儿了,不差这几步。” “你和他不必跟去,凭你们的身份,现在也不好露面。”晏伽挽了挽袖子,说道,“无论如何,千万不要离开这处峰顶。” 桑岱忙不迭点头,如获大赦地收了剑,刚想要推门进屋就被晏伽叫住:“你要是想被越陵山的掌门亲自寻仇,就推门进去,最好再穿着衣裳到那张床上滚一圈。” “这什么破地方啊?有屋子不让人进,小气!”桑岱抱着剑,忿忿走到顾年遐旁边一屁股坐下,“你去吧,别管我。” 晏伽御剑走了,留下两人一狼对坐竹林,彼此谁也没说话。 越陵山的主峰拜月顶,乃是山门弟子主要修行、起居之处,从窈竹峰御剑过去并不远,中间却要经过一段山门弟子云集之处,那里同样也是越陵山的道路中枢。 也就是说,晏伽要去找人,就一定会穿过拜月顶。 他没办法直接过去,现在越陵山不进外人,但凡没穿玄鹿羽衫的,肯定十分扎眼。前任掌门饱受诟病,此时现身旧日师门,必然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晏伽垂眸沉思了片刻,调转剑锋,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第51章 别人摸,会被咬 拜月顶侧旁有一处从山体横生出来的矮峰,虽说有“峰”之名,却并不在三山十四峰之内,因为实在是太小了,跟其他高峰比起来,顶多算个小土丘。 不过这矮峰之上有一处小草屋,挨着山间飞流直下的瀑布,名叫“偷闲草庐”,依山傍水,十分幽静隐蔽,是晏伽曾经某位故人最爱偷懒神游的宝地。自从晏伽也发现了这个好地方,就时常威胁对方带自己一起逃学来玩,否则就把事情捅出去,谁都别活。 第96章 晏伽落在矮峰上,看着一切如旧的草屋的小院,心底有些感叹,以前和同窗逃学到此,偷得浮生半日闲,如今故人都不在了,这里却依旧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说也奇怪,这地方少有人知,又怎么会有人常常洒扫? 晏伽想着便掀开门帘,推门走了进去。屋内窗明几净,他走到桌前,伸手抚摩着案台上陈年的刻痕,叹了口气。 他有三年没回来了,总以为已经不记得这里的样子,却没想到一切依旧如此清晰,就仿佛他昨天才来过这草庐。 内间摆着檀香架和凉席草案,桌上陈列着汝窑青瓷,还有本翻到一半的书,被窗外的风吹得乱飞。不知道上一次来这里的人是谁,看来雅兴未尽,连茶盏也懒得收好。 晏伽走过去将书合上,看到那是一本《明月咏流集》,而且是百年前越陵山的一位名士明台先生所汇编的版本。他记得自己根本读不下去这书,行文太过晦涩难懂,引经据典掉书袋,看两眼就头疼,大概只有那几个人会。 他正陷入冥想,忽然听到窗外几道剑鸣声,接着又闪过数个身影,不由分说地落下了一道结界,瞬间将他困在草庐之中,连四面的窗子也咣当合上了。 “万师兄说得没错,果然在这儿!”有人得意叫道,“快,放信号!” 一簇烟花陡然升空,穿过越陵山的群峰雾海,在空中炸得万紫千红,又簌簌落下,残红飘了漫天。 拜月顶本就宽广开阔,在此处放出信号,方圆百里都能尽收眼底,此刻大概越陵山所有人都已经看到了这里的烟花,少不得要过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晏伽面无表情地放下书,捏了捏眉心,觉得最后一丝耐心已然耗尽。 他当然可以硬冲出这里,但代价便是这座草庐被尽数焚毁。但凡有知晓他名号的人,必然也清楚他从不会为这种低阶术法结界所困,然而这些人明显有恃无恐,竟试图用如此脆弱的陷阱困住他。 方才听那几人所说,是“万师兄”让他们到此埋伏,大概便是凌绝宗的万留风了。然而对方根本不可能知道此处对他而言有多重要,除非——是有其他人告诉万留风可以这么做。 很快,晏伽就听到了门外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剑鸣声。 “何人在此造次?” 这个声音冰冷又威严,是个女子。晏伽听得一愣,立刻走到了门口,伏在门板上仔细听着。 “凌仙师,您来得正好!”先前施放结界的一人忙不迭迎上去,“我等乃凌绝宗门内二等弟子,路经此处,竟然发现越陵山的旧日叛徒也逃窜至此,便将这仙道之耻围困草庐中,听候你们发落。” 那名女子默了默,才问:“你们说的人是谁?” 对方清了清嗓子,说:“正是三年前荼害仙道、叛出越陵山的罪人晏伽!” 在众人簇拥之中,一位身穿玄鹿羽衫的女子走了出来,模样艳若朝霞,手持三尺青钢剑,剑锋一振,周围人噤若寒蝉。 “那么,他在哪里?” 答案不言而喻,女子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落在紧闭的草庐小门上。 “原来如此,那真是辛苦诸位特意将他围困在此了。”她嘴角勾起一抹晦涩非常的笑意,“把门打开,我要亲眼确认。” 很快就有随行弟子上前,施法解开了结界。那几个凌绝宗弟子脸色变得很不好看,这是他们使尽浑身解数落下的囹圄咒,本以为固若金汤,竟然被这些低阶弟子轻易破开,多少有些丢人。 晏伽深吸一口气,自己动手推开了门,咣当一声,连草庐都震了三震。 他缓缓摘下斗笠,露出那张全越陵山上下都再熟悉不过的脸。曾几何时,仙道血雨腥风、飘摇动荡,都拜这张脸的主人所赐。 女子望着他,神色惊诧,许久才回过神来,握剑的手毫不犹豫地挥了下去,对左右说道:“给我拿下!” 晏伽稳如泰山地抱臂立在草庐前,丝毫不为所动。 凌绝宗的几人正在得意,忽然看到女子身旁的那些弟子竟然朝着自己冲了过来,还不等反应,便纷纷被按倒在地。 “你们什么意思?!”为首一人梗着脖子骂道,“好啊,我懂了——原是你们越陵山蠹生于内,败类还不止一个!”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晏伽从前在越陵山时的师姐、仙道第一美人凌绡。 两人并非师从一人,凌绡乃是长老臧琼云的首席亲传。不过越陵山上下皆以师兄弟姐妹相称,按辈分来算,晏伽应当是她的师弟。 “擅闯山门之徒,无论身份,皆是越陵山的敌人。”凌绡一步步走近,竖起剑锋,“擅入者,死。” “谁敢动我们!”凌绝宗众人色厉内荏,只担心对方会不会是真的起了杀心,“越陵山果真包藏祸心,等我们大师兄知道了,当心你们全门上下身败名裂!” “大师兄——你是说那个恬不知耻、背弃门派的叛徒?”凌绡冷笑,举剑指着这人,“我倒想起来了,这些年姓万的在你们凌绝宗的确风光,一堆儿蠢材里发现一个拔高的,还真把自己当将军了。” “你们……黑白不分,包庇护短!” “你们该庆幸是我师姐动手,而不是我,否则你连骂这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我剜掉舌头。”晏伽拍了拍袖子上的灰,轻蔑道,“眼下还不如先关心一下,你们那位万大师兄眼里,还有没有诸位的死活了。” 第97章 凌绡看了晏伽一眼,又转回视线:“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从未有凌绝宗的人进入过越陵山,自然也不会有外人走出这里。” 那几人被拖走时,脸上神情从难以置信到惊恐万状,显然是真的害怕会被越陵山灭口。晏伽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走到凌绡身边,再装模作样地开口:“师姐。” 凌绡看着他,凤眸冷淡,完全无动于衷。 “师兄!”周围几个同门倒是很热络地叫他,全然按捺不住激动,却被凌绡一瞪,纷纷识趣地闭了嘴。 “已死之人,何来的招呼可打?”凌绡显然压着气,转身欲走,“越陵山没有这个人,走了!” “别啊师姐!”晏伽笑意盈盈地追上去,“我有正事。” “要是没正事,这辈子都不打算回来了是么?”凌绡冷嘲热讽道,“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三年来到处寻不到你的尸身。你倒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惯的你这个毛病?!” 她语气愤慨,下意识地挥起了手中的剑,却见一道白影猛地落在两人中间,尖锐的狼爪抓住她的剑锋,当啷一声,霎时溅起了火光。 晏伽先看清了一双白茸茸的耳朵,一怔,顿时出了满身冷汗。 顾年遐伸着爪子拦在他身前,狼尾紧绷,耳朵也极具敌意地支棱着。 “急什么呢?” 头顶传来轻飘飘一声叹息,晏伽抬头望去,只看到了一架木鸢,上头还站着个人,背手而立。 他来不及多说,立刻扯下身后草庐的门帘,揽过顾年遐,将对方往怀里一裹,欲盖弥彰地遮住了狼尾巴和耳朵。 顾年遐依旧带着怒意看向凌绡,被晏伽拍了拍屁股,低声训斥道:“变回去。” “可是她拿剑对着你。”顾年遐不甚服气地摆摆尾巴,“我不要。” “那是我师姐,没事儿。”晏伽又揉揉他尾巴,“听话。” 凌绡震惊地望着两人,又眼睁睁看着顾年遐嘭地一声变成小白狼,钻进晏伽怀中,声音凛冽凶狠:“你们全部退后!” 晏伽悄悄给凌绡使了个眼色,没想到后者压根不吃这一套,厉声说:“浑小子,少在这儿跟我挤眉弄眼的!说清楚,这魔族是什么来头?” “师姐。”晏伽叹气,“给我一个面子。” 他抱紧顾年遐,显然铁了心不让其他人找小狼的麻烦,“好吧,他的确是我从北境狼族带回来的。小孩儿罢了,没事的。” “北境狼族顾氏……”凌绡喃喃道,“他们为何会来越陵山?”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师姐。”晏伽又道,“我没死的事情,这时候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当年的事有些误会,我们回去详说。” 原本他应该是和北境狼族结怨最深的人,可众人看他此刻与顾年遐的关系似乎非同一般,并不像宿敌,看来此间事果真有隐情,还是不声张为好。 “净会给我惹麻烦。”凌绡冷哼一声,转身跃上剑去,“不想被发现,就快些跟来。” 晏伽晃了晃顾年遐:“走吧。” 顾年遐被门帘罩得严严实实,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外面。晏伽则重新戴上了斗笠,混在凌绡身后的随行弟子里,尽量低调。 有个曾经和晏伽要好的同门凑过来,声音差点压不住:“师兄,你没有死啊!” “死了。”晏伽说,“你现在看到的是回来复仇索命的厉鬼。” “别闹,师兄。”同门嬉皮笑脸起来,“哎,这真是北境狼族?我看看,能摸吗?” 晏伽凉飕飕地瞥他一眼:“能。” 同门惊喜,便准备伸手:“那我……” 晏伽又道:“手不想要了可以摸。” 同门打了个寒颤,低头注意到顾年遐更加冰冷的眼神,咽了咽口水:“不、不摸了。” 第52章 小狼是不能听这些的! 越陵山 拜月顶 晏伽坐在熟悉的玄鉴堂里,身体久违地放松下来。顾年遐趴在他腿上,还是没有放下警惕和敌意。 “他倒横行霸道起来了。” 身旁一个年轻的玄衫男子捧了杯茶,坐到晏伽身边,神情慵懒,语气飘然:“我到了窈竹峰,竟然有不少人在,挺热闹。只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嘴,说在你们闯入结界的时候,有人也趁乱混进来了,这宁可拿鼻子顶竹叶也不理人的小狼便急了,非要我带他去找你。” 晏伽听完,低头捏了捏小狼爪子:“真乖乖顶叶子没动?” “真的。”顾年遐骄傲地仰头,“一开始他怎么叫我,我也没理。” 晏伽这才看向那名男子,冷了脸:“唐长老,您什么意思?” 越陵山中有主的山头,仅鸣沙阁一座,而这位唐嶷长老乃峰主是也。早在晏伽拜师之前,他便待在越陵山了,也不知道多少岁,看着倒是挺年轻的,是名如假包换的机巧天才。 鸣沙阁并非某座楼阁,而是山峰本身的名字,自古便这么叫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唐嶷风轻云淡地一笑:“顺手载他一程罢了。” “你这么护着这狼族做什么?”凌绡坐在对面,皱了皱眉。 晏伽仿佛理所应当般脱口而出:“那当然,我都带了一路了,能不护着吗?” 凌绡神情有一瞬间的怪异,也没追问,只是问道:“说吧,你当年为何假死,又为何……全然不作解释?” “怀钧呢?”晏伽并未作答,只是问。 第98章 凌绡道:“他眼下外出未归,只是传了几封信回来,说是一切都好,也没说到底去干什么。” 晏伽揉了揉耳后,说:“我在长明镇看见他了,怕也是去追查三七坊灭门一案的。不过他既然已经闭门三年,又为何会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 “你都知道了?”凌绡眉间愁云紧锁,“你也知道,当年那件事他是为人所利用,若提早就知道撞破的所谓‘真凶’会是你,他恐怕宁可违背本心装作毫不知情、袖手旁观,也不可能亲自出手。” “我知道。”晏伽点头,“他那时毕竟年纪不大,事发突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是寻常。我猜,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好。” 凌绡摇头:“你从乐掌门手中接过越陵山时,不过十五岁,他那时也十五岁,所以倒不必觉得他心性不够成熟。只是他在你走后几乎性情大变,从前何等活泼的孩子,落得如此沉默寡言……我们担心终究是无用,那孩子心事重,什么都不肯说。” 晏伽:“我此次回来,正是为近些日子的异动。三七坊灭门,我却未觉察到不周山方向有何异常,只是长明镇中实在诡异,我先前已经查探过一番,确信此事与学宫脱不开干系。” “你说近些年忽然兴起的学宫?”凌绡想了想,“从前派人来过,不过没进成山门。” “我从前说过,仙道中从无真正与越陵山无关之事,闭门归闭门,须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绝不可闭目塞听。”晏伽道,“我去过一趟金陵,徐氏的宗主并不认同学宫教义。那儿的学宫被我们联手捣了,所谓的飞升之法,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查出些眉目了?” “学宫所修心法召来的仙宠,与青崖口一战时,那些从山里跑出来的东西一样。” 晏伽说完,堂中顿时安静下来。凌绡和唐嶷皆是面色凝重,似乎对他所说的东西十分忌惮。 七年前,不周山某处鲜有人知的结界忽然破裂,整个仙道对此毫无准备,也并不知道结界破碎之后,从中涌出的那些邪秽之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只知道那东西从无定形,更是极难杀死,甚至只剩一口气时还能朽木复生、重新聚回形体,无穷无尽,强大到令人生怖。 而其中最可怕之处,是有不少人曾亲眼看到那东西化作自己熟识的亲友,口吐人言,再趁其不备给予致命一击,防不胜防。 唐嶷开口道:“你假死后,我叫钧儿在幽篁镇外给你立了假的坟茔,没过多久便被盗掘了,我去看过,有那些邪物残存的气息,不知是否想打你尸身的主意。我只是奇怪,既然结界完好,那邪物究竟从何而来?” “只有你和乐掌门知道那处结界在哪里。”凌绡说,“历代掌门死守秘密,从不告知他人。” “但是结界却在七年前,被孙氏剑宗的宗主夫人带着几个寻常灵修找到并且打破,从此这个秘密便也泄露出来。”唐嶷道,“如果我没看错,此时在窈竹峰上那位女子,便是孙氏剑宗的大小姐,孙渠鹤。” 凌绡一怔,眉梢爬上怒意:“混账小子,你都带些什么人回来?!” “谁知道呢,或许是破局之人,也未可知。彼此有缘,碰上就带回来了。”晏伽无所谓道,“况且我带她回来,是想找机会让她站在我们的立场上,亲自翻出当年的真相。毕竟孙焕尘从小对她便是另一套说辞,外人再怎么说,也不过显得挑拨父女关系罢了,眼见才为实。” 凌绡一向捉摸不透掌门亲传这一脉的心思,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你自己有打算,我也不置喙了。” “师姐,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们。”晏伽道,“只是我答应过师尊。” “嗯,无妨,谁让当年我们挤破了头争抢乐掌门座下唯一的首徒之位,结果却被你捡了便宜呢。”凌绡冷若冰霜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你应当知道,那时候有多少人不服气。” 晏伽十分受用地往后一靠,两臂搭在椅背上,道:“什么叫捡便宜?师姐,话不能这么说,师尊可是看我天资卓著,她又十分惜才爱才,权衡之后便收我为徒的。再说了,当年师尊亲挑的那么些人,最后不也都是走的走、逃的逃?” “你这狂妄的性子一点没改。”凌绡道,“算了,既然回来,便好好住下吧。快到正午放饭了,你不方便露面就回去等着吧,我叫人给你送饭过去。” “我住哪里啊?”晏伽伸了个懒腰,问,“窈竹峰不是我的了。” “这有什么?钧儿自然不会不让你住。”凌绡奇怪道。 “还有我们年年呢。”晏伽揉揉顾年遐的头,“我带了他,总不好一起睡钧儿的床。” 凌绡的神情有一丝僵硬:“等等,你们要一起睡?” 晏伽习以为常,也没觉得有何不妥:“他肯定是要跟我一起睡的。” 山塘的必经路上人太多,窈竹峰又不合适,思来想去,便只有偷闲草庐人少清净,还能掩人耳目。晏伽很快带着顾年遐搬了过去,简单收拾了下内间,倒也干净。 “师姐,窈竹峰上另外两位朋友,也麻烦你帮着安顿了。”晏伽对凌绡说道,“有要帮忙的,尽管使唤他们两个,拿人手短,他们应该也没意见。” “孙氏剑宗的大小姐,我可不敢使唤。”凌绡道,“你们歇着吧,烂摊子我已经叫人一起来收拾了。” 第99章 “谁?” “师兄!” 两道剑光从天而降,一前一后稳稳停在草庐之上。站在前面的女子神情焦急,低头看到晏伽,笑容陡然变得惊喜:“师兄,你真没死!” 晏伽不用抬头,都知道这骄纵灵动的声音主人是谁,“你现在捅上一剑的话,不一定。” 越陵山下幽篁镇的林氏镖局,是当地一大镖户,往西北大漠、北面草原去的旅人商队大多会找林氏护送。习武世家彪悍好斗,沙漠里的马匪看到林氏的旗子,都得掂量一下自己抢不抢得起、有没有命回来。 林氏二小姐林惟竹天生有过人仙骨,家里人高兴得团团转,想着不送去修仙那实在是可惜了。况且二小姐抓周时也是抓了仙剑,实在是天意。 而她家头顶便是声名显赫的越陵山,林家人抱着刚一岁的林惟竹上山拜师,一眼就看上了仙风道骨的乐佚游,虽不知对方身份,却认定女儿跟着这种仙人,必定能大有所成、仙道留名。 不过林惟竹没能当成乐佚游的首徒,后来拜入已故的五眼天尊浮俶长老门下,倒是成了越陵山四大混世魔王之一。 ——之首还是晏伽。 林惟竹收了剑,急匆匆朝着晏伽奔过来:“吃我一拳!” “说了多少遍,你们林家拳法漏洞百出,过不了三招的。”晏伽向一侧躲开,只觉得耳旁生风,连顾年遐的狼毛也被吹得翻起来,“不过拳劲可以,拳风也不错。” 林惟竹从背后解下一把剑,丢给晏伽,没好气地说道:“没死为什么不回来?白瞎我们每年还给你烧纸祭拜!凌师姐说你回来连把剑都没有,可怜死了——给,我特意从你以前那堆破铜烂铁里翻出来的,凑合用吧。” 晏伽接住那剑,仔细瞧了瞧:“秋水桐梨剑,真是好东西,当年除了我的以德服人,就是它最趁手了。” 林惟竹这才注意到晏伽怀中抱着的顾年遐,好奇问道:“师兄,这是什么?” 晏伽托了托小狼:“这是我逮的小兔子。” 顾年遐也相当配合:“嗷。” 晏伽:“啊?兔子不是这么……” 与林惟竹一道来的男子名为苏获,是已故的地煞灵尊霁苍长老亲传,正静静站在剑上,抱着手臂,垂眼看着几人。 “这小白狗是哪儿来的?”苏获看了看顾年遐,忽然问。 晏伽吓了一跳,立马捂住顾年遐的耳朵:“什么话?这是什么话?!” “我听见了。”顾年遐喉中发出两声威胁的低吼,“让我去咬他。” “小狗会说话?”苏获颇感意外,“稀奇。” 晏伽一边按住要上去跟对方拼命的顾年遐,一边道:“师兄,我跟你说,这小狼你可惹不得。” 苏获面容冷淡,点了点头:“哦。” 林惟竹伸出手,在晴明穴上一点,额头忽然出现了一条浅淡的细线。顾年遐好奇地抬头看着,正要等个究竟,就被晏伽抱着躲开:“别看!” 然而林惟竹额间的那条细线忽然张开,竟是一只竖着的眼睛,独目圆睁,直直地看向顾年遐。 此时在她的眼中,顾年遐额头同样出现了一道印记,泛着淡青色。 “狼王血脉。”林惟竹惊讶道,“师兄,他是北境狼王的血亲?!” 【作者有话说】 网卡突然出问题了,搞到现在,晚了一点。 明后天可能要拿电脑去修,没有更新的话会提前在评论区挂假条。 第53章 你的年年,他有我好吗? 顾年遐爪子拨拉开晏伽的手,丝毫不露怯:“正是,但本少主尚未即位,你们不必觐见。” “说话悠着点儿,别闪了尾巴。”晏伽乐不可支道。 林惟竹无语道:“觐见什么……师兄,当年不是顾氏落井下石,陷害你致死吗?这是他们少主?” 苏获若有所悟,点点头,说道:“原来是这样,当年都说是顾氏害你身死,如今看你好端端站在这里,倒也能反着推了——顾氏所为,其实都是助你假死脱身的一环,对不对?” “顾影拙答应过我,在我重新醒过来之前,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晏伽道,“看来他替我把秘密保守得很好。” 越陵山的几人看向他和顾年遐的眼神始终都有些不对劲,凌绡最是按捺不住,她趁顾年遐没注意,对晏伽使了个眼色。 晏伽会意,对顾年遐说:“你先进草庐等我,我还有些事要和师兄师姐们商议。” 顾年遐从他怀里跳出,打了个哈欠,“好吧,我先去睡会儿,醒过来要看到你。” 晏伽站在外面,目送着顾年遐走进草庐,顺手下了个结界,转过身朝瀑布走去:“师姐,来这边,我们找个隐蔽的地方说话。” 偷闲草庐后面有条小瀑布,飞流湍急,底下是激流终年不歇的石潭。石潭中央有块天生奇异的怪石,能站三五人还绰绰有余,瀑布落下时如惊雷轰鸣,若站在石头上讲话,则周围一尺外,丝毫不可闻声。 晏伽纵身跃上潭石,将手放上心口,稍加法力,竟从那处掏出一朵八瓣莲花。林惟竹一眼认出那东西,说道:“这是乐掌门的法宝心莲?我还是第一次见。” “师尊仙去前,将她所有的东西都传给了我。”晏伽语气有些低落,“三年前也是这个东西暂护了我肉身,要不然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跳下去,我早碎得铲都铲不起来了。” 第100章 心莲是历代掌门传下来的法宝,据说是某一任掌门在悬崖峭壁之上的水潭中摘下,练成了如今这盏小巧玲珑的洞天。不过虽然越陵山的每样法宝都有其来历可考,但大部分应该都是瞎编的,所谓法宝者可遇不可求,机缘之下,才能得其法门。 晏伽带着另外三人踏入心莲,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洞天内有莲蕊千朵,众人分坐在花托之上,只觉得周身一股幽香不褪。 “你去查了学宫?”苏获惊讶道,“自从钧儿决定越陵山不再收徒,那些灵修的确都往学宫去了,据说这几年越发声势浩大,许多仙门都想方设法将弟子送进去听学。” “学宫里用秘法召来的脏东西,我们也听说过。”林惟竹双手拇指和中指捻着,搭在膝盖上,“我用天眼看过那种仙宠,外头法力充沛,但里面藏着的东西肯定不对劲。” 晏伽斜斜靠在身后的莲蕊上:“这次回来,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们,七年前青崖口一战,那些来自山里的东西,又出来了。” “怎么可能?”林惟竹惊出一身冷汗,“难道是那个结界又破了?” “不可能,我们都不知道那结界在何处,旁人更不可能知道。”苏获说,“而且你应该也记得上一次结界破开之后,仅仅半天不到,那些邪秽就已经涌到越陵山了,哪里还容得下我们如此闲暇?” 几人都有些沉默,七年前那一战,对存活下来的所有人而言都是噩梦,他们甚至用了许多年才慢慢开始淡忘那些鲜血、死亡和分离。晏伽、苏获和林惟竹都在那场大战中失去了自己的恩师,直到今日,都是他们心中一道无法拔除的刺。 杀不尽的邪物如乌黑蝗群般涌来,铺天盖地压向越陵山每个角落,人族灵修以血肉之躯阻挡,但终有法力与精力都耗尽之时。那些邪物硬生生将整座山门拖入精疲力尽的战事当中,再趁着他们疲惫恍惚之际,一击毙命。 晏伽点头:“但是眼下所有异状的共同所指,便是不周山之后的东西。结界确实没有破,但不代表它不会在来日的某一刻突然破掉。” “需要我们怎么做?”凌绡问。 晏伽道:“得麻烦师姐将我还活着的事尽力压一压,越少人知道、知道得越晚越好,至少得撑到钧儿回来的时候。” “我明白了。”凌绡点头,“那几个凌绝宗的杂碎都已经关起来了,有吃有喝地供着,也不怕他们不老实。至于钧儿,要不要我灵音传信帮你叫他回来?” “不用。”晏伽说,“事急生变,我怕他路上匆匆忙忙出什么事,等他回来自己知道便好。” “师兄,那个有着狼王血脉的狼族,为什么会跟你一起回来?”林惟竹问道,“此事也一应得瞒着仙道,否则他们一定会生事。” 晏伽疑道:“为什么?顾氏跟他们又有什么恩怨了?” 凌绡正襟危坐,看着晏伽,眉间不甚舒展:“三年前你‘死’后,仙盟大会尚到尾声,仙道各家都还没有离开越陵山的时候,忽然有一头白狼闯了山门,大闹一场,最后被钧儿联手三清门主与展宗主才制服。仙道那时物议如沸,不肯放过那头白狼,非要置之死地不可。” 晏伽宛若当头喝棒,半天没缓过神来。他怔怔地看了看一边的林惟竹和苏获,见他二人也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三年前闯山门的那头白狼,是北境狼族?”晏伽不可思议道,“是不是顾氏少主,顾年遐?” “寻常白狼即便修成精怪,也不会有那种法天象地的本事,又凶残好斗,发狠时的模样十分恐怖,是魔族没错。”苏获说,“不过我不记得那只白狼额上也有狼王印记,而且顾年遐这个名字,也没听说过。” 晏伽暗暗松了口气,心想应当也不会是顾年遐,况且他三年前才刚刚化形,十三四岁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平白无故来越陵山闹什么? 但他心中还是隐有不安,纵然这件事九成不会和顾年遐有关,但凡事皆有万一,他等会儿还是得回去问顾年遐,至少要问明白,三年前那只大闹越陵山的狼族是怎么回事。 “难怪这一路我都听人说,最好不要让那些灵修知道年年是白狼一族。”晏伽低声说,“原来当年仙道众家都看到了那只白狼,自然对顾氏有敌意。” 林惟竹说道:“不过那只白狼最后并未真的害人性命,被小怀钧、展大哥还有小树带走了,虽然仙道那些老头子还嚷嚷了好一阵子,非要我们交出那白狼尸身,小怀钧到底也没理过。” 也就是说,那头白狼最后下场如何了,只有这三人知道。 晏伽盘起一条腿,撑着下巴,脑袋里思绪万千,却抓不住最关键的那一条。 “算了,先说到这里,我得回去看看年年。” “噫,看看年年……”林惟竹怪声怪调地说道,“师兄你真是疯了。” 想也没用,不如先顾好眼前的事。晏伽跳下莲台,伸了个懒腰,忽然被林惟竹伸手扯了扯衣袖,说:“对了,丘屏师兄也知道你回来了,不过他没跟我们一块儿来,你……要不要去看看?” 晏伽顿了顿,揉着脖子,闪烁其词:“去,去看,等我安顿好这边就去。” 苏获抱着佩剑,眼底尽是了然:“你不敢去。” 晏伽没回他的话,只是顾左右而言他道:“丘师兄的腿,入冬还是疼得那么厉害吗?” 第101章 “还成了,没有前些年那样疼得下不了地。”苏获答道,“你真不准备回去看看?” “再说。” 晏伽收了心莲,重新放回心口。耳边瀑布轰鸣声不绝,彼此讲话不再能听得清,他借了这个由头,朝另外几人摆摆手,便纵身往草庐那边去了。 走到草庐外,还没来得及推门进去,晏伽就听见里面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心道一声不好,立刻冲进屋里,就看到顾年遐已经滚到了床边,差一点就要整个人掉下来。 晏伽两步飞过去,堪堪接住了顾年遐,手一摸才察觉到对方浑身大汗不止,眉间紧紧皱成一团,神色无比痛苦。他低头贴了贴顾年遐的额头,发现烫得厉害,却不像是发烧。 “年年!”晏伽伸出两指抵着顾年遐的眉心,“醒醒!” “让开……”顾年遐死死推着他,“都让开!” 和上次不一样,无论晏伽怎么呼唤摇晃都叫不醒顾年遐。眼看怀中的人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他只得一咬牙,伸手剥开顾年遐的衣裳,右手掌探进去抵在对方胸口,试图用心莲将顾年遐从梦魇中拉出来。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晏伽正准备祭出心莲,怀里双眼紧闭的顾年遐忽然猛地张开了眼睛,原本淡金的双瞳不知为何变得漆黑幽深,带着一股令他预感不祥的邪气。 “你是谁?”晏伽的双眼顿时变得要杀人一般,“从他身上滚出来!” 顾年遐对这番威胁的话无动于衷,反而露出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他脸上的笑容,抬手一把勾住晏伽的脖子,尾巴也急不可耐地从衣摆下伸出,缠上他的小腿,比往常都要紧。 感受到顾年遐唇上那一抹温热贴近的时候,晏伽瞪大眼睛,立刻就要把人往外推,奈何顾年遐力气一下子变得巨大,竟是连他也挣不开。 “你不是一直很想这样对我吗?” 顾年遐眼中含着幽幽的雾气,看得晏伽心中一颤,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儿。 “松手。”他捏住顾年遐的手腕,却舍不得用力,“滚。” 下一刻,他觉得唇上一痛,似乎是被咬破了,血腥味充斥了唇齿。 两人这个举动持续了很久——至少对晏伽来说,应当是很久的。他的身子动不了,也不敢轻易动,心里也有几分明白这样做是不对的。 不管此刻眼前这副躯壳里是谁,他都应该赶快推开顾年遐,趁一切都还没有落到无可挽回的余地。 “你的年年……”顾年遐凑近他耳边,低笑着说,“他有我好吗?” 【作者有话说】 其实别看阿晏拽得要死,他纯爱得要命,每天在外面就是“塔塔开”,回家小狼一抱,开始喝汪崽牛奶(我胡说八道的) 第54章 你比不上他一根尾巴毛 晏伽冷冷看着眼前的“顾年遐”,手上加大了些力道,又松开:“闭嘴,你比不上他一根尾巴毛。” “顾年遐”嗤笑一声,忽然厉声说:“他回不来了,你也是!” 语罢,他的嘴唇与晏伽的分开,眼中漫出更浓重的邪气,反握住对方的手腕,一把扯着晏伽向后退去。 晏伽眼前一黑,再晃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一片战火弥漫的战场上,到处尸山如填海、埋骨如山丘,邪秽从天穹压迫而来,眼前密密麻麻皆是黑气,宛如幽都之中降临的末路。 他伸手一摸自己腰上的剑,竟然还是早在青崖口那一战就断掉的“以德服人”剑,看来此间所见的一切都是虚像。 然而这里到处都不见顾年遐的踪影,晏伽沿着脚下凹凸不平的尸骨堆跌跌撞撞往前跑去,拼命调动灵识,试图探查顾年遐的所在。 “我在这里。” 晏伽脚步一顿,抬头看到了坐在一棵枯树枝杈上的顾年遐。少年的身影晃动双腿,笑声清朗,瞳孔却唯有望不到底的漆黑,正直勾勾望着他,面色僵硬,没有一丝生气。 “我再说最后一遍,从他身体里滚出来。”晏伽拔出剑指着对方,语气冰冷。 顾年遐从树上跳下来,竟是毫不畏惧他的剑锋,直直朝着他走来,胸口抵上剑尖的那一刻,晏伽手腕一软,往后退了几步。 “我知道你不舍得杀你的小狼。”顾年遐伸手轻轻握住他的剑刃,手掌被刺出了血,却像是全然感觉不到痛一样,“可是仙道容不下他,就像那些忘恩负义之人曾经容不下你一样。天才、魔族,你们都是异类,对那些天生平庸却见不得别人胜出自己半分的庸才饭桶而言,是这世上比死还令他们痛苦的存在。” 晏伽翻过剑背,将没有锋刃的那一侧顶在顾年遐喉咙上:“我不跟你废话,把他还回来。” 顾年遐道:“我与你做个生意,待事成之后,随你和他要如何,都不关我的事了,怎么样?” 见晏伽没有回话,他便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将自己的全部法力尽数拱手赠予你,到那时你将会成为千年来仙道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舍弃肉身飞升成神的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从此你就是仙道中名垂千古的天才剑修,真正的天下第一,把所有欺辱过你们越陵山的人都踩在脚下,拿他们的血和命来报偿!” “你果然是混沌。”晏伽眯起眼睛,“本事不小,是何时藏到他身上的——学宫那次吗?” “比你所猜想的要更早。”顾年遐笑起来,“这不重要,晏掌门,你和你的师尊曾经都负天下盛名,后来又背上整个仙道的骂名与诬陷,荣辱一念,在众口中颠倒黑白,难道你就甘心吗?你甘心那些曾经贪生怕死的鼠辈如过江之鲫大行其道,而你们这些真正挽救了天道的人,却要被骂作千古罪人?!” 第102章 晏伽的剑又逼近了几分,不为所动:“我是不甘心,但我也立过誓,杀尽天下混沌邪秽,一个不留。” “你简直愚蠢!” “不要妄图用你那点可怜的法力诱惑我,在我眼里,你不过区区一个蝼蚁而已。”晏伽的目光森寒,竟然看得那邪物心底生出恐惧来,“卑劣、弱小、邪恶,甚至没有自己的样貌和形体,只能依靠寄生,窃取别人的金丹和法力苟延残喘,这样的东西,竟然也敢来张嘴跟我谈条件?” 那混沌有些恼羞成怒了,被晏伽骂得不能还嘴,眼神越发凶狠,咬牙切齿道:“区区人族,还敢看不起玄牝之主的力量,活该你们永生永世都被困在这肉体凡胎的躯壳束缚之中,一无所成!” “玄牝之主?那是你们的名字?”晏伽对自己从未听闻过的事物,总有种极其微妙的敏感,“罢了,与你这种蝼蚁不必多说,刚好阵也成了,就在这里送你上路吧。” “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两人周身忽然亮起了百十束青色光柱,如同无数插入地面的长戟,将顾年遐的身体牢牢禁锢住,让他动弹不得。 晏伽从踏入这里的那刻起,就准备好了这个阵法,这是乐佚游曾教给他用以祛除混沌的法门,过去十年间,他早已练得炉火纯青,从不失手。 “你做了什么?!”混沌疯狂嘶喊起来,“等等,你听我说一次!你接受我们的法力,绝对不会后悔的,绝对不会——” “闭嘴。” 晏伽右手捏紧,占据了顾年遐身体的混沌彻底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睁大双眼看着他,无力摇头。 “顶着他的脸和声音喊这么恶心人的东西,你真是不想活了。” 晏伽说完,手中持一道符猛地贴在顾年遐额头上,周身法力瞬间将他整个人包裹在中央,接着晏伽一伸手,用尽全力将混沌从顾年遐身体里扯了出来。 果然是一团混沌凝成的秽气,勉强借助顾年遐的身躯汇聚出歪歪扭扭的人形,虽然并未生天庭五官,晏伽却依稀能从它脸上看出不甘的怒火,以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走着瞧……只要这小魔族还活着,我们就会永远在这具身体里,你杀不尽的,杀不尽……” 随着混沌身躯的消散,周围如同梦魇一般的战场也慢慢向后退去。顾年遐身子一歪,昏倒在晏伽怀中,眉头仍是蹙着,睡梦中也不舒服。 晏伽轻轻扶着顾年遐的脸,让对方的头垫在自己胳膊上。再抬头时,两人仍在草庐的床上,顾年遐紧紧抓着晏伽的衣袖,半晌,微微吐出一口气。 “年年。”晏伽捏捏他的脸,再次试图把人叫醒。 顾年遐这会总算悠悠转醒,睁眼看着晏伽,低声说:“刚才好难受。” “刚才你被脏东西缠上了。”晏伽说,“告诉我,你以前究竟来没来过越陵山,又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混沌附身的?” 顾年遐坐起来,揉揉脑袋,摇头:“我不记得,越陵山我从没来过……” 尾巴并无异状,耳朵也没有蹦出来,晏伽观察着他神色,确信对方没在说谎。 这个时候,晏伽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心底翻涌上来的那股恐惧。 说实话,刚才从顾年遐身体里驱出混沌的时候,他并没有全然的把握,但拼尽全力只能作此一搏,如果不成功,或许顾年遐会像曾经他的许多故人一样,永远留在那片尸山堆积起的战场。 即便过了多年,他还是会害怕,会在面对那种东西的生杀予夺时浑身发冷、颤抖。 “你怎么了?”顾年遐看出他不太对劲,凑过去,扯了扯他耳垂,“脸色好差。” 晏伽双手还扶着顾年遐的肩膀,他发觉自己捏得很紧,比刚才威胁混沌时捏手腕的力度还要大得多。 “年年,以前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会做噩梦吗?”晏伽别开目光,问道。 “会。”顾年遐道,“所以我喜欢挨着你睡。” 晏伽没说什么,拍拍顾年遐的尾巴:“再睡一会儿吧,吃饭我叫你。” 顾年遐却拉住他,满眼期待:“你之前说,我乖乖顶着叶子不动,就帮我弄尾巴那里。” “光天化日的,你真不害臊。” 晏伽这么说着,还是起身去关好了草庐的门,用法力从里面落了道锁,转身回到床上,看着衣裳松松垮垮的顾年遐,觉得喉咙发烫。 顾年遐今年十七有余,身体早已开始褪去少年青涩,有了些青年人抽条的影子,这些天也长开了许多。晏伽坐在床边,手放在顾年遐的腰侧,慢慢俯下身去,望着对方的眼睛。 刚才那只伪装成顾年遐的混沌贴上来亲吻的模样,忽然在晏伽脑海中清晰起来。那毕竟还是顾年遐的身躯,虽然是污秽之物,但晏伽却对着那张脸,莫名其妙地觉出了躁动。 “你不是一直很想这样对我吗?” 晏伽身子一僵,被这句话折磨得血气轰然上涌。刚才那分明也是顾年遐的脸和声音,足够他内心被愧疚抽上几鞭子了。 顾年遐浑然不觉,伸手抱紧了他,尾巴在他腰间乱蹭。但小狼显然已经不太满足于仅仅被摸尾巴,晏伽能感觉到,顾年遐的举止似乎有些超出以往了。 可就算是狼族到了明丹期,也不至于这样索求无度,早知道他应该提前找顾影拙打听打听,顾年遐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03章 “我梦到你被别的狼抢走了。”顾年遐不是很高兴地嘟哝,“好讨厌的梦……” 晏伽感觉身下的人越来越无所顾忌,衣袍甚至松散了大半,整片胸|膛都袒露了出来,小狼爪子夹紧他的腰,发出轻哼。 但那分明是沾染了欲|望的呻|吟,晏伽明白得很,两人之间不知从哪刻开始,已然彻底变得不清不楚起来。 “年年……” 晏伽抱紧了顾年遐的身子,那趋近于青年的身躯在他怀中变得无比火|热,如水入江川,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捂住顾年遐的嘴巴,感受那温热的舌尖在自己手掌上舔|过,带出灼湿的气息,顺着手腕蜿蜒爬上,试图攫取他的理智。 顾年遐最终软在他怀里,晏伽伸手向下探了探,心中叹了口气,果然,尾巴湿透一片。 这场春光被火烧得一片泥泞,只是动一动,便会牵动小狼低沉的哼声。顾年遐抱着他脖子依依不舍了好半天,才肯好好躺回去。 晏伽出去打了些水,给顾年遐擦干净,尤其是尾巴根。他将顾年遐的膝盖抬起,一寸寸抹除着两人方才荒唐的痕|迹。 “高兴了?”晏伽抬了下眼皮,问他。 顾年遐翘起尾巴,点了点头,不安分地又往他怀里打了两个滚,说:“晚上还要。” “要个屁,你有点节制。”晏伽拍他一下,“晚上陪我去个地方,带上两壶酒,去喝两杯。” 【作者有话说】 摸了一下尾巴。 第55章 我亦飘零久 晏伽说的地方,是越陵山最西边两座山峰之间的深谷,名为埋剑谷,是历代越陵山已故弟子、长老、掌门的沉剑埋骨之地。 谷口有一处平坦园地,立着一座看上去有些年头的祭仙堂,这些人逝去后,武器与尸身埋入谷中,同时也会在祭仙堂中立祠牌,用以纪念曾经有一名越陵山的灵修在此度过一生,又魂归红尘。 至于埋剑谷中,大多是没有尸身、只有衣冠冢的灵修坟茔,原本并不算多,只在七年前的浩劫之后,衣冠冢几乎挤满了整座山谷。 那时晏伽和众多活下来的同门花了整整一月,照着越陵山仙牒谱上的名字挨个核对,才为所有战死的人立下了坟冢。 埋剑谷的天相较其他几座山峰都要阴沉些,常年低压着一股乌云,踏入的瞬间便会有种阴冷之气萦绕周身。不过越陵山弟子从不在意,仍然照旧祭拜,并不恐惧这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 晏伽穿一身松松垮垮的白衣,提着两壶帝女酿走进祭仙堂,看到三面供台上的祠牌都摆得齐齐整整,一丝灰尘都没有,显然这些年怀钧并没有懈怠这里的修缮。头顶悬着几道轻纱帐,被开门风一吹,飘飘忽忽似憧憧鬼影。 顾年遐跟在他后面,随手掩上了门。 晏伽走到正中的供台前,放下酒,伸手拿起上面一盏莲花底座的祠牌,用衣袖仔细擦了擦,看着上面“越陵山第四十三代掌门 天曌上尊 先师乐佚游之位”的字样,只觉得恍若隔世。 一旁就是他自己的牌位,上书“越陵山第四十四代掌门 曜仪上尊 晏伽之位”。 他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拿过自己那明显新制了没几年的牌位,直摇头:“这谥号到底怎么想出来的,要不知道是怀钧亲手给我做的,还以为反着劲儿骂我呢。” “什么意思?”顾年遐问。 晏伽冲他晃晃自己的牌位,说:“打个比方,你在一个被五马分尸而死的大贪官坟头看到‘两袖清风廉洁爱民先考大人’,知道了么?” 顾年遐不以为然:“你又不是贪官,那些人觉得你不好,是他们脑袋有病,我就觉得你很好。” 晏伽笑着点了点顾年遐的脑袋,伸手一指身旁的蒲团:“坐这儿,陪我说说话。” 顾年遐盘腿坐下来,接过晏伽递过来的一壶酒,打开盖子闻了闻:“有葡萄味儿。” “这酒可烈得很,小孩子少喝点儿。”晏伽说,“没让你一人喝一壶,我带了杯子。” 他摆出两枚白瓷小盏,让顾年遐斟满了酒,自己先端起一杯举向供台,声音变得如风中蒲苇一般单薄:“师尊,我回来看看您。您喜欢喝这个酒,我就多带了些。” 顾年遐听得一愣,转头看着晏伽,第一次觉出这个人的脆弱不堪来。 倒不如说,从一行人到幽篁镇时起,顾年遐就隐隐觉得晏伽在强撑着些什么,面上没说,桑岱和孙渠鹤也看不出来,可他却能察觉到。 晏伽将杯中酒撒在地上,晶莹的琼浆缓缓流淌着。 “您走了以后,我觉得,自己这个掌门当得一直都还可以,不过还是阴沟里翻了船,好不容易爬上来,可累死我了。”晏伽继续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委屈,“憋屈死了,没您护着,天天受那些老不死的闷气。” 顾年遐往他那边靠了靠,静静听着。 “从坟里爬出来之后,我想了很多、想了很多次,去他的老子不干了,下定了几百回决心。” 晏伽给自己也倒上一杯,一口饮尽了,神情怅然,“但我还是回来了,师尊。” “我只是……”他喃喃道,“我只是不想再看到越陵山变成那个样子了,那些师兄弟姐妹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我也不想看到钧儿和我一样,什么都还不知道,就得扛起整座山门。师尊,我成不了您那样的天纵英才,能做的只有让我的徒弟过得好些,别和我一样。” 第104章 祭仙堂里静得出奇,唯有酒盏碰撞声叮当响起。晏伽无言地斟满酒杯,又往地上浇了一道。 顾年遐想了想,举起自己那杯,也往地上一浇,口中念念有声:“乐仙师,你放心哦,以后有架我帮他打,我很厉害的。” 晏伽边听边笑得东倒西歪,眼睛里都笑出了泪。他一把搂过顾年遐的脖子,冲着乐佚游的牌位说道:“对,师尊,这是顾氏的小少主,你看他长得多好看。” 顾年遐耳朵绷直了,低下头小声说:“真、真的吗……” “好看。”晏伽乱揉他的脸,“我们年年特别好看。” “你不能随便这么说的,在我们那儿,你说了这话就得、就得……” 顾年遐说到一半,又止住了,摇摇头:“没什么。” 晏伽并没在意,毕竟小狼时常说这种不知所云的话,他一应觉得可爱,倒也从没品出过旁的意思。 “你还喝酒吗?”顾年遐举起酒杯,“我陪你喝。” 晏伽给两人倒满酒,和顾年遐碰了碰杯,对着满目的祠牌畅饮。帝女酿虽是果酒,却越喝越烈,入喉三分甜七分火烧,令人有些欲罢不能,眼前几乎翻起惊涛骇浪,天旋地转,逐渐不知西东。 顾年遐喝醉了,伏在他膝上,耳朵动得缓慢,尾巴轻勾着晏伽的手,昏昏沉沉的,口中不知哼着些什么。 “年年。”晏伽低下头,慢慢抚弄顾年遐的鬓角,“三年前有一只白狼闯入越陵山,你知道吗?” 顾年遐皱起眉,仔细思索了许久,又摇头:“我不知道什么白狼……你不准想别的狼……” “只准想你?”晏伽笑道,“为什么?” “因为,因为……” 顾年遐说不清楚话,支支吾吾的,仿佛就在嘴边,却怎么也不肯脱口,“我不许你想别的小狼。” 晏伽扶着顾年遐坐起来,将对方的脸捧到自己面前,眼底不知何时染上了几分阴沉:“你最好不是在说醉话,顾年遐。” “没有。”顾年遐斩钉截铁道,“你不要想别人,好不好啊……我会一直陪你的。” 晏伽拉着他走到乐佚游的牌位前,声音很轻:“那你在我师尊面前说,就绝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我不反悔。”顾年遐抱住他的脖子,很温顺地蹭他的鼻尖,“我觉得你应该很想你的师尊,她不在了,就没人护着你,所有人都欺负你……所以我答应她,以后永远都护着你。” 晏伽还要说什么,余光却看到乐佚游的牌位之后有一盏翻倒的莲台座,他眸色恢复了半分清明,伸手拿过来,借着窗外月光看清上面的字——“乐佚游之徒 无籍弟子 弦无双”。 顾年遐也看到了他手中拿的牌位,好奇问道:“乐仙师不是只有你一个徒弟吗?” 晏伽似乎回想起了往事,那是十二年前了,他刚到越陵山的时候,乐佚游还没有收任何徒弟,踏风揽月、恣意放浪。 但越陵山有一个从未例外过的传统,那就是历任掌门此生只收一位徒弟,且必得是亲传,哪怕弟子先于师父死去,为师者也绝不可再收徒,来日大限至时,只能让贤他人。 当时乐佚游亲自挑选了几十名前来拜师学艺的灵修,皆是万中难遇的根骨奇才,一个个心高气傲,拿鼻孔看人,都有自信能拔得头筹,成为天下第一名剑的徒弟。 晏伽不知道怎么也混在其中,他那时不过是街头流浪的孤儿,无依无靠,也无牵无挂,被两个麻酱烧饼骗上了山,稀里糊涂参加了选徒大会,又莫名其妙成了乐佚游亲传弟子的备选之一。 说起那个拿烧饼骗他上山的人,就是这位弦无双师兄。 弦无双其人比晏伽大了三岁,是那些人之中唯一一个性情温和、待他丝毫不颐指气使的人,也是乐佚游最初挑中教养在身边的。比起其他备选弟子,弦无双似乎更有亲传弟子的风范,进出皆侍奉在侧,举止得当,从不懈怠。 原本弦无双是众望所归的亲传,没想到却被后来者晏伽居了上,简直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再后来弦无双落选,因心气太高,故而也不愿留在越陵山其他长老座下做亲传,就告辞离去了,没想到此一去便再无音讯,茫茫人海,竟然半点消息都不再有了。 晏伽再看到与弦无双有关的东西,便是在七年前青崖口之战后。他在打扫战场的时候,竟然在乱尸之中发现了弦无双曾经寸步不离身的佩剑,名叫弦月勾。 看样子弦无双似乎在越陵山危难之时,悄无声息回来支援,却死在了战场之上。 晏伽收了那柄断剑,又在这里给他立了祠牌,也当是曾经同门师兄弟一场,尚有几分情谊在。 那间偷闲草庐,便是弦无双曾经的闲居。 “他算是我的师兄。”晏伽叹息,“好歹同窗一场,我得来看看他。” 另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你还知道同窗一场,宁可回来对着一堆牌位发呆,也不看还剩一口气的活人?” 晏伽闻言诧异转身,只见门咣当一声开了,一个略有些低矮的身影背着月光出现在门外,凛凛夜风扑面而来,吹得他睁不开眼。 但他还是认出了那人:“丘屏师兄。” 门外那人原不是身形矮小,只是坐在木椅上罢了。他就是晏伽先前闪烁其词的师兄丘屏,青崖口之战时重伤断了双腿,从此只能依靠这轮毂木椅行走,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105章 丘屏坐在木椅上,冷冷看着晏伽,面色不是很好看。 他的目光很快落到了晏伽身后那生着狼尾和狼耳的少年身上,眼神蓦地沉下去:“他是魔族?”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结尾增加了几百字内容,大家刷不出来可以清除缓存试试。 真的只是摸了尾巴,别的什么都没干哦。 就只摸了尾巴哦。 真的。 (o°w°o) ps:这周两万字榜单,我又得日更了!写写写!不睡觉了!!(▼へ▼メ) 第56章 酒醉千般酩酊相 晏伽拎起一壶酒,朝他晃了晃:“来找我喝酒的么,师兄?” 丘屏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晏伽这才笑出声,走过去将丘屏的木椅抬进来,看了看顾年遐:“师兄,这是顾年遐,暂时跟着我的。” “果然是北境狼族顾氏。”丘屏哼道,“越陵山何德何能,一次次招惹上这些魔族。” 晏伽心中很清楚,丘屏自从失去双腿,便痛恨一切与邪魔沾染之物,尤其是居于不周山上的北境狼族。 魔族与神族不同,虽同生蛮荒,却因是地之浊气所化,所以也会心生恶念、行邪恶之事,又天生法力强大,故而为人族所惧。 人族与魔族的偏见龃龉古来有之,“妖魔鬼怪”之称便是由此而来。 “魔族怎么啦!”顾年遐不服气地看着他,“我招你惹你了?” “北境狼族不好好在不周山待着,到越陵山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丘屏咄咄逼人,“还跑到祭仙堂来,想做什么?” 顾年遐转向晏伽:“这个人说话可真讨厌。” “我师兄就是这个脾气,没事,你站到我身后来。”晏伽安抚他,“师兄,他年纪尚小,不懂世间诸般历练,我带他出来采采风。” 丘屏道:“何时轮得到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族来教养魔族了?真是不自量力。” 晏伽对他这种说话语气见怪不怪,依旧道:“算了,不说这个。师兄,你怎么自己来这儿了?” 丘屏推开他的手,转动木椅上的机关,慢慢来到供台前面:“你能拜得,我拜不得吗?” 一时谁也没再说话,顾年遐冷了脸,抓紧晏伽的手,看样子随时会发作。 丘屏歪了歪头,看着晏伽问道:“当年你徒弟听唐长老的话,莫名其妙给你在山门外所谓的风水宝地修了座假坟,也是你的主意吗?” 晏伽道:“不是,师兄,唐长老自有他这么做的道理,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过你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也去那座假坟看过我吗?我可真感动。” “左右你这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走得潇洒,也不会来看我,我在哪里,与你有关系吗?”丘屏缓缓道,“你是仙道宗师,我废人一个,也是寻常。” 晏伽笑了两声,道:“师兄你看你,说话别老这么难听,你师弟我可是大难不死拖着半条命回来了,你难道不拉着我抱头痛哭一场吗?我还说哪天摆个酒,庆贺一……” “你只是觉得是自己害我残废的,所以觉得对不起我,不敢来见我。” 丘屏并未搭理他试图扯开话头的举动,一语道破,连顾年遐都一怔,疑惑地看向晏伽。 晏伽忽然不语,手却反握紧了顾年遐的。 “我的腿成这幅样子,是我自己修为不够、技艺不精,不是旁人的错,更与你无关,你也少随你自己的意,胡乱攀扯。”丘屏继续道,“你也不必可怜我,我若是寻死觅活,早从崖上跳下去摔死了,何至于苟延残喘到今日。” 晏伽听出来了,丘屏这番恶狠狠的话,劈头盖脸便是冲自己来的。 看来对方也是特意到这里见自己,虽然依旧和从前一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但眼底并没有尖锐的刀子。 丘屏并未对他说太多的话,撂下几句便转身走了,没让晏伽搀扶,而是自己艰难地将木椅腾挪过门槛,头也没回。 晏伽听着门外轮毂滚动声逐渐远去,靠在供台上发呆。 “他的腿是怎么回事啊?”顾年遐好奇问道。 这件事,曾经是晏伽心中的一个隐痛,他总记得丘屏从前御剑如风、在山间穿梭的模样。但自从七年前的变故始,丘屏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两腿自双膝之下的筋脉彻底断绝,即便有回天之术,也再无能为力。 晏伽摆摆手,苦笑道:“怪我,七年前越陵山蒙难,援兵久等不来,我还要领着越陵山众弟子御敌,就拜托师兄下山求援。他独自一人下的山,原本凭他的实力至少能保全自身,却在半路上被混沌化成的镇民所惑,两条腿彻底废掉,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顾年遐了然地点点头:“好吧,这个人虽然说话很难听,但是刚才他好像是专门来安慰你的。不过我可不喜欢这种安慰人的法子,就算再怎么好心,也还是很讨厌。” “那你打算怎么安慰我?” 晏伽忽然话锋一转,伸手揽过顾年遐的腰,抬头猛灌了几口帝女酿,再低头时嘴角沾着一抹晶莹,“别人都只知道伤我的心。” 顾年遐被点得猝不及防,愣了愣,脸顿时有些发烫,踌躇了许久,才踮起脚环住晏伽的脖子,紧紧抱了上去。 晏伽喝多了,帝女酿的后劲至少要半个时辰才能渐渐显出来。他觉得喉间的躁动越发明显,就连顾年遐身上的冰魄寒气也压不住那股灼热。 第106章 酒气漫上心头,晏伽一把将顾年遐抱起来,转身就御剑回了矮峰草庐。一路的冷风都没吹散帝女酿的烈性,反而越发让人晕头转向的。 刚一进门,顾年遐就歪歪扭扭地扶住门框,站都站不稳了。晏伽扛着他走进内室,往床上一丢,低头在床边看了片刻,也俯身压了过去。 无非是像白天那样胡闹一番,顾年遐困得眼皮睁不开,迷迷糊糊舒服过后,磕巴都不打一下就睡沉了。 晏伽心中郁火难解,给顾年遐掖好被子,拎着剑又出去了。 他从前睡不着的时候,就爱拿着剑去瀑布中间的潭石上乱砍一通,砍完便也累了,满肚子的气也出了,神清气爽地回去倒头就睡,屡试不爽。 不过今夜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在石头上练了半天剑,总觉得不得劲。虽说三年没碰过剑,醒来后只有一对短刀随身,但也不至于手生至此。 晏伽记得乐佚游以前经常对自己说,用剑也好,或是其他刀枪斧钺也好,心静则人剑合一,无论何种兵器,拿在手中便如同身躯的一部分,运用自得,如有天成。 反过来说,心中浮躁不稳的时候,即便是天下第一的剑修,也拿不稳手中的三尺长剑。 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为什么会不稳,也摸不准自己在想什么——越陵山的避世、仙道中的流言、学宫的波诡云谲,以及曾经和诸门百家的纠葛,新伤旧恨一并涌上心头,一切似乎都化作头顶的月光朝他倾落,那皎然流光似有千斤重,数年来一直压在他肩头,其实从未变过。 晏伽还是觉得热,酒气翻涌上喉头,一时之间憋得难受。他脱掉上衣,外袍松松系在腰间,宛若水墨勾成的腰背与臂膀袒露无余,矫健如流云,随着剑光的闪回而开合,几乎与背后千万珠玉倾落的雪色瀑布交融在一处。 那后背上,凌乱分布着几道狰狞的疤痕,不全是剑伤,像璞玉上横生了裂纹。他从小到大挨过的打、栽过的跟头太多了,这些都不必刻意去记,也记不住。 他一剑砍在石头上,几丈厚的巨石被生生劈出一道剑痕。与此同时,晏伽手中的秋水桐梨也应声断为两截。 才到他手里不到一日,就又断了。 良剑难得,他似乎从未遇到过最趁自己手的那把剑。 晏伽握着断剑,静静望向面前的水潭,挥剑从急流中划过,剑痕却半刻都没有在水中停留。 他举起剑,缓缓转动身体,还没等照例感慨出两句什么,忽然就顺着断剑所指的方向,看到了托腮坐在水潭边上的顾年遐。 “你在那儿干什么?”晏伽被吓得差点蹦起来,“你不刚还睡得跟块石头似的吗?!” 顾年遐脸上脖子上全红了,他没怎么喝过酒,帝女酿这种民间街巷流行起来的烈酒,当然比抱鲸曲要够劲儿上百倍千倍。 他现在看天地都是颠倒的,不知道白天黑夜,惊醒之后发现晏伽不在身边,就顺着隐约的挥剑声找了过来,刚巧看到赤裸上身在瀑布前练剑的晏伽。 顾年遐第一次看到晏伽的身体,那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身形和肌肤让他看得入了神。 当然,还有对方脊背、臂膀上那些深切的伤痕。 虽然旧伤早已愈合多年,但顾年遐一眼就能瞧出来,其中不少最初都是深可见骨的重伤。他甚至想象不出晏伽到底曾经被伤得多重,流了多少血。 顾年遐站起来,抬脚就要往水潭里迈,全然不顾里面的湍流是足以没过他腰的深度。晏伽眼底神色一紧,立刻丢了剑飞过去,将醉醺醺的顾年遐扯到潭石上,“你醉成这样?不是让你少喝些吗?” 顾年遐抱紧他,伸手去摸对方的后背,“嗯……你身上为什么这么多伤啊?” “不是说了么,从前总爱撞南墙。”晏伽笑着捏小狼耳朵,“撞多了也皮糙肉厚了。” 顾年遐的手顺着他脊背的轮廓游走,急切,又有些明显的不高兴:“都是那些欺负你的灵修做的?” 晏伽不置可否:“怎么,要替我出气?” 顾年遐点点头,醉眼里倒是生出几分坚定:“你告诉我是谁,我去把他们都打服。他们不能欺负你,谁都不能!” 晏伽哈哈大笑起来,同时却觉得心底一酸,原本想尽快掩盖住这半分脆弱,却实在忍不住,笑声越来越低,抱着顾年遐的手也越来越紧。 接着,晏伽笑出了眼泪。他还在笑着,笑声却没有了。 他没有想过,安慰他的人会是顾年遐。两人初见时他没想过,一起经历过那么多后,他依旧没想过。 此时此刻,晏伽突然觉得支撑他这副天才之身的傲骨,只因为小狼咬牙切齿的一句抱怨,轰然间便灰飞烟灭了。抛却掌门的头衔与天才的责任,顾年遐是真的全心全意偏心且护着他,无关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这半生,什么都得到过、饱尝过,也失去过。毁誉加身根本淋不灭他半点心气,但这一路走来,他其实只想要这样一刻能让人毫无原则、毫无道理地偏袒着。 “年年……”晏伽托住顾年遐的后颈,脸凑近了些,“撞南墙很痛、很痛,你不要去做,知道么?” “我可以陪你一起痛的。”顾年遐认真说,“我的毛很厚,有我垫着你,不会疼了。” 晏伽不再说话,扯开顾年遐的衣袍,手伸了进去,有些粗粝的剑修手掌在平坦冰原上划过,留下点点灼烫的痕迹。顾年遐被烧得一激灵,弓着腰,反手抱住了他。 第107章 “晏伽……唔……” 顾年遐觉得嘴唇被什么堵住,瞪大了眼,看着晏伽桃花般的双眸贴近,心中顿时天塌地陷、风雪乱飞,尾巴卷起来,紧绷着颤抖。 瀑布声轰鸣不绝,再远些便已经听不到什么,但唯在彼此咫尺的距离间,有喘|息声绵长入水,激荡摇晃。 晏伽腰间往下的衣裳也松散开了,堪堪挂在两人身上,暂掩春光。 顾年遐的手抓紧晏伽的后背,摸到凹凸不平的伤,一个激灵,却因为更剧烈的动作而再度收紧,留下数道浅淡的指痕。 晏伽的手前后抓握着,被水流打湿,渐渐也不知道究竟是水还是什么更不可说的东西,裹缠在两人中间,如藕丝连绵不绝。 顾年遐想要松手,却被晏伽按住手腕,在他耳边吐息亲吻:“你可以在这儿留下伤,和那些难看的伤口不一样,这是你送我,我要的。” “为……什么……” “我教你为什么。”晏伽说,“我们人的寿数很短,所以这辈子总想留下什么东西,有了这样东西,便是好好活过一遭。” “那,给你……”顾年遐发出喟叹,“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的。” 【作者有话说】 行了,你俩就谈吧,妈睡觉了,困死了。 第57章 这样是生不出小狼的 窗子外微微透出光亮,床上的人影动了动,发出轻哼。 顾年遐筋疲力尽,一早也没缓过来。他蜷缩在晏伽旁边睡到日上三竿,总算睁了睁眼,酒气肆虐过的脸庞上带着倦色。 不止脸上遭到肆虐,身上也是。 晏伽眼也没睁,将他揽进怀里,连吸带摸地使劲揉了几下:“别动。” 顾年遐垂下头,眼睫轻轻贴着晏伽的手臂,一扫一扫,羽毛似的晃荡着,“尾巴有一点疼。” “弄疼你了?”晏伽睁开眼,凑过去看了看,又摸摸,“这儿疼?”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依稀记得那本书上写过明丹期的狼族尾巴会时常酸胀,渴望得到抚摸,而爱抚只是用来纾解的一种手段,却并不能治本。 至于治本的法子,顾年遐还是太懵懂,人事不知,他现在不会纵着一时欲念便去做。况且他这人只是不要脸,又不是禽兽。 “你昨天……你那样对我。”顾年遐小声说,“他们要生小狼才会这么做的。” 晏伽一愣,乐了出来:“什么?你听他们说的?谁跟你说的?” 顾年遐坦然道:“族里有人私下里对着话本什么的说过,问的时候他们又不告诉,还是我自己偷偷听来的。” 晏伽煞有介事道:“他们看的东西不正经,别乱听乱学,想知道什么我教你。这样是生不出来小狼的,首先你不是姑娘,还有,要生小狼可不仅仅是这样。” “那,还、还要怎么样啊?” 晏伽坏心眼地一碰他的膝盖,本能似的立刻就分开了,“只是这样,腿就擦破皮了,你还能怎么样?” 顾年遐低头一看,肩膀震了震,猛地把头埋进晏伽身上,半天没动。 “说了你不行的。”晏伽安慰他,“别怕,你还是好小狼。” 顾年遐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知道。” 晏伽当然不会讲给他,况且自己都多大了,说什么生小狼的话,也不嫌害臊。 顾年遐磨了半天未果,也是少年心性,很快就将生不生小狼的事情抛却脑后,趁晏伽低头穿鞋起身的间隙,迅速跳到他身上,双手搂住对方脖子。 晏伽怕顾年遐摔到,下意识伸手托住他的双腿,威胁地晃了两下:“给我下去。” “不下去。”顾年遐跟他脸对着脸,姿势亲密,“我们今天去哪里呀?” “去检查越陵山各峰的结界,若不周山出事,这里便首当其冲。” 晏伽把他往上抬了抬,忽然“嘶”了一声,拧起眉头:“小狗崽子,你把我后背抓成什么样了?” 顾年遐急忙往他背后看了看:“很疼吗?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那么……” 晏伽抵着他尾巴根,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顾年遐惊叫出声,趴在他肩头不动了,两眼睁得溜圆。 晏伽捏起他的下巴,说:“抬头我看看,嘴巴咬破了没有?” “没有,还要亲。” 顾年遐抬起头,视线和对方交汇,迷迷糊糊又亲在了一起。这次更加难解难分,顾年遐缠了他许久,分开的时候舌头还从口中微微探出来,意犹未尽地想索取更多。 “小小年纪嘴就这么馋。”晏伽手指从他嘴唇上点过,“再不出门,都该吃午饭了。” 顾年遐不肯从他身上下来,也不愿意变回小狼,被晏伽抱着出了门。 刚一推开门,耀眼的日头伴着微风迎面而来,晏伽瞬间就感觉到两道赤裸裸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额角开始狂跳,抬头看去,只见苏获和林惟竹一人一边站在院门口,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瞠目结舌,门神似的抱剑而立。 晏伽把顾年遐放下来,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领,轻咳两声:“干什么?” “监视。”两人异口同声。 “丘屏师兄叫你们来的?” 晏伽不用想也知道怎么回事,顾氏眼下在越陵山不受待见,又有三年前的误会在,丘屏会警觉一些倒也寻常。 林惟竹点头,欲言又止的目光在两人中间来回打转。晏伽当没看见,伸着懒腰就要从两人身边过:“闲得没事干就跟我一起去查探结界,一大早堵别人门口,真是没眼力见。” 第108章 苏获虽然又闷又冷,然而一旦开口说话便直来直去:“这个魔族是你道侣?” 林惟竹本来快憋死了,一听苏获先开了话头,也跟着拼命点头附和:“对对对,师兄,你怎么抱着他从屋里出来的?我记得里面只有一张床,难不成你们还是一起睡的吗?” “你们懂什么?”晏伽说瞎话不带脸红,“他们狼族平时都是这样挤在一起抱着睡的。” “真的假的?” “假的。”顾年遐说,“他只抱着我睡。” 苏获:“……” 林惟竹:“……” 虽然搞不懂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但看晏伽的样子也并不想多说。林惟竹叹了口气,道:“是丘屏师兄叫我们过来看着他,说异族之心莫测,不能任其在越陵山放、放肆。” “你磕巴什么?”晏伽说,“你们监视你们的,我俩走我俩的。” “真是讨厌。”顾年遐表情不悦,“越陵山热得要死,我才不打这里的主意。” 晏伽先去找了孙渠鹤和桑岱,这两人在越陵山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一整日,又不能随意到处逛着看景儿,都快冒烟了。一听要去巡察结界,孙渠鹤立刻说要跟去,桑岱则满脸丧相,扑通一声坐了回去:“我不,这两天飞得我快吐了,你们去吧,我要躺着。” “你都快躺长毛了。”晏伽说,“懒死你算了,怎么当上的掌门。” 桑岱哭丧着脸:“你们越陵山都是疯子,我才不跟你们似的。我不去,我就要躺着。” 这人浑身透着一股倒霉透了的劲儿,让人看着便觉沮丧。晏伽也不愿带着这尊大佛到处招摇,摆摆手:“行行行,你躺好,走了。” 孙渠鹤早就想找机会向晏伽多问两句,奈何边上除了顾年遐,还有两个走哪跟哪的眼线。她几次想开口,最终也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想问就问。”晏伽看出她的局促,“不周山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但当年的确是你母亲惹出的祸,越陵山人人皆可以见证。” 孙渠鹤又看向苏获与林惟竹两人,顷刻便被不太友善的目光包裹,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那你还带着我一起去巡察你们的山门结界?”孙渠鹤问,“既然你们觉得是我家害了越陵山,为何还不防备我?” 晏伽笑了一笑,答道:“越陵山几乎没有什么从不准人看的东西,结界、心法、招式皆是众人皆知。开山先祖以前说过,越陵山不设独门秘法,也无一固定修行心法,人人想学便学,全门上下须得倾尽所学,慷慨相授,不得隐瞒。” “越陵山的结界都是明晃晃放在那里,没人能破得了,当然也不怕被人看去。”林惟竹说,“来路不正的东西才遮遮掩掩,我们不屑于此。” 说白了,外人学也学不会,藏不藏都一样。 “也是。”孙渠鹤点头,“像学宫那般半遮半掩、不敢示人的飞升之法,才是邪魔外道。” “为什么非得带一个魔字?”顾年遐道,“邪门歪道就邪门歪道,我们才不邪。” “就是,以后都不准说邪魔外道。”晏伽说,“我们年年不爱听这话。” 苏获看看他,说:“你这次回来,脑袋不大正常了。” 晏伽反问:“我脑袋何时正常过吗?” “也是。”苏获收回了目光,“走吧,这附近的结界就在前面。” 越陵山总共有八处结界阵眼,每一处都以不同的咒诀心法落成,八角连结、互为犄角,若单破其中一处,则整道结界毫发无损,除非同时以法力破掉八处阵眼,才有可能使结界逐渐张开。 而在结界彻底失效前这段时间,一旦有其中任何一处阵眼被修补好,其他七处便会立刻恢复如初,重新变得坚不可破。 然而越陵山先祖耗费苦心设下此阵法结界,八处阵眼相互间分隔数十里,却在七年前青崖口之战时,于同一时刻被破开了。 时至今日,晏伽也不知道当时究竟为什么八处阵眼会同时遭到破坏。 混沌之力纵然凶猛,却只会攻击活人,对此之外的一切生灵、死物都毫无兴趣。况且他后来又去看过阵眼的情况,附近少有混沌的残骸,几乎都聚集在战场前线,因此那结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混沌所破。 他们先查看了东南方位的阵眼,晏伽双手结了几道印,指尖青光流过,以体内法力与阵眼相接,并未感觉出什么异常。 晏伽收回手,“这里的结界没有问题,去下一处吧。” 一连检查了八处,结界都没有任何异常,晏伽松了口气,却也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小怀钧勤快着呢,结界当然不可能有问题。”林惟竹道,“他怕是快回来了,师兄,你准备好见他了?” 晏伽:“你这不废话,那是我徒弟,我还能不要了?” 顾年遐神情变得略有些微妙,也没说话。 他最近越来越不爱变回小狼了,总是少年的模样黏着晏伽,也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总之忽然变得莫名其妙,晏伽也琢磨不出道理。 苏获道:“结界无恙,你不必太过担心了。自从你……走之后,钧儿就添了许多巡山弟子,定期巡察阵眼。” “七年前结界便是毫无预兆被打破的,我们不能全无准备。”晏伽摇头,“等到钧儿回来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只是亲亲、揉揉的程度,还没有进展到那一步呢。 第109章 不要急,慢慢来,总会互通心意的。 第58章 敢入一步,死 越陵山 窈竹峰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越陵山时常有这种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虽说站在窈竹峰上眺望时,唯见云海翻涌中孤寂寥落的群山静默矗立,似乎千百年来山海未曾移动分毫。 桑岱被日头晒得舒坦极了,躺在竹林的阴影下,二郎腿翘起来,优哉游哉。 他最近不害怕御剑了,内心对飞来飞去的恐惧逐渐消退,反而在接触到自己以前从未见过的景象之后,对这处所谓“天才的桃源”提起了兴趣。 以前他活得跟山贼没什么区别,灰头土脸的,突然被人从山沟里拉出来,带他领略这些奇峰异岭,还弄明白了体内那颗刚出现不久、名唤“金丹”的东西究竟有何作用,都是从未有过的新奇。 “老头子还是留了些好东西给我的嘛。”桑岱晃晃腿,自言自语道,“好吧,做个什么灵修也不错。” 他扭头看了一眼静室,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这两天也直犯嘀咕,晏伽总说这屋子有主,但这都多少天了,他每次偷偷溜上来吹风,都没见过这里有人。 晏伽肯定是骗他的,这里根本没人,就是吓得自己不敢进去罢了。 桑岱想着,觉得左右这是间空屋子,独乐乐不若众乐乐,能让他再舒服一点,何乐不为呢。 他翻身坐起来,提起自己的佩剑朝着静室走了过去。 推开门,里面布设得整整齐齐,桌椅陈饰一尘不染,应该是常有人打扫。屋子里分两间,里间有张竹编床,靠窗放着简单的桌椅陈设,桌上摆了枚白色净瓶,空空荡荡。 桑岱一屁股坐到床上,顿时感觉困倦涌上头顶。他打了个哈欠,将佩剑抱在怀里,倒头躺下便睡。 这张床非常非常舒服,桑岱觉得自己从出生到现在,从来都没有躺过这么有安神功效的床。 他久违地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不留行破破烂烂的山门前站着许多人,指着挑水回来的他哈哈大笑,连他师父那个老头子也站在门口,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笑什么!”他气急败坏,“告诉你们,小爷可是会飞的!那些灵修都跟我称兄道弟,小爷以后再也不挑水扫地了!” 然而那些人离他越来越远,他追过去想要进门,院门却在他眼前砰的一声关上,任是怎么拍打也纹丝不动。 梦醒之前,他迷迷糊糊听到了门开的声音。 桑岱嘟哝着翻了个身,挠挠脸,觉得越睡越热,仿佛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如同麦芒一样刺着他。 他打了个激灵,慢慢睁开眼,看到一个绿袍少年坐在床边,正面色阴沉地看着自己。 桑岱一下子坐起来,先去找自己的剑,硬撑出几分聊胜于无的气场,支支吾吾问道:“你、你是谁啊?” 绿袍少年也起了身,个头比他高出去些许,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眉眼间极有压迫感:“我还想问你——你是谁?” “这屋子是你的?”桑岱心虚不已,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问道。 绿袍少年不语,神情还是冷的,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几乎将他堵在了床角,退无可退。 桑岱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眼神乱飞,慌乱道:“难道晏伽没骗我?这屋子真有人住啊……” 绿袍少年闻言,瞳孔猛地缩紧,伸手扯住他衣领,急促道:“谁?你说谁?!” 桑岱被吓了一跳,在别人的地盘上也不敢惹事,只得窝囊地推了推对方的手,讪讪笑道:“你、你不认识晏伽啊?他还吹牛说什么自个儿在越陵山面子可大了,满地都是熟人,怎么谁谁都不认识他啊……” 绿袍少年看他这废柴脓包的样子,冷笑了一声,将人放开,恢复了先前那种有些高傲的姿态:“他现在就在越陵山?” “对啊!”桑岱急忙祸水东引,“不信你去问问,他说这里他说了算数!” “好。”少年笑了笑,“你跟我一起去。” 草庐里点了沉香,床帐外氤氲叆叇,帐子里人影动了动,低声私语着。 顾年遐身上披着衣服,半掩着青红遍布的肩头,手指绞了晏伽的头发在摆弄,耳朵抖来抖去,故意在引人注意。 “动什么?”晏伽按住小狼耳朵,“安生点。” 不过确实很软,晏伽忍不住又摸起来。 顾年遐喜欢被他摸耳廓,白色绒毛包裹着那里细嫩的肌肤,很是敏感,晏伽有些粗糙的指腹划过去的时候,总能带起阵阵颤动。 “小狼毛弄脏了。”晏伽低头对着他笑出声,“出来洗洗。” 顾年遐起身抱住他,衣裳从肩上滑落,又被晏伽提起来:“以后好好穿衣裳,别哪天又喝醉了,我怕你光着身子到处跑。” 两人收拾干净,准备去做些正事,就听到外面放鞭炮一样闹起来,晏伽听出好像是结界之外的响动,离这里不远,似是有大事发生。 顾年遐最近脾气越发大,皱了皱眉,起身穿衣服:“有完没完,又是谁来踢馆了?带我去看看。” 晏伽站着没动,盯着他看。 “怎么了?”顾年遐疑惑, “刚才凶得吓我一跳。”晏伽道,“本事不小啊现在。” 顾年遐扑上去啃了他嘴唇两口,身体力行地凶给他看。 此时越陵山东南结界之外,凌绡正领着数十弟子和一干凌绝宗人对峙着,她踏在剑上,右手已经捏满了一道咒诀,若对方忽然发难,她便会毫不犹豫地将此杀招出手。 第110章 凌绝宗自然也知道越陵山里都是些什么人,轻易不敢上前,只是仗着人多,也有了几分胆量。 “我只说一遍。”凌绡冷然道,“滚出去,你们还能活。” 为首之人嗤笑:“越陵山的人都如此粗野,动不动就要人命吗?怪不得接二连三出叛徒,我呸!把我们的师兄弟还来!” 凌绡不跟他们废话,抬手便要施法,对面忽然又道:“凌仙师,我们敬您三分,那是看在越陵山的面子上——当谁不知道呢?你究竟为什么和我们凌绝宗的门号是一个姓,难道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 此话一出,凌绡脸色霎然变了,依旧是没开口,右手的动作却仿佛被定住了一般,还在微微发颤。 “十年前,你连自己的名姓都没有,还是我们老宗主赐了你凌姓,改名为绡。你倒可好,忘恩负义,眼见有了越陵山这个高枝儿,便背弃旧主了!”那人高声道,“跟条谁喂了骨头都会摇尾巴的狗有什么区别!” “住口!”凌绡怒斥道,“老宗主?你是说那个嫌我是女子而不肯授我剑法,反倒在我仙盟大会上夺魁之时,让他心头肉的亲儿子顶了我名号的老混蛋?!” 越陵山这边的人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原是有这种事?你们凌绝宗的人竟还好意思到处嚷嚷!大师姐天资卓著,若非在你们那不入流的鸡门狗派埋没这些年,怕是还要更早几年便能名扬天下!” 从前只是听闻越陵山护短,只帮亲不帮理,没想到竟然能护短到这个地步。凌绝宗众人一拳打到棉花上,甚至还把自己摔了个跟头,自然是气不过。 说不过,便开始泼皮无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凌绡冷笑:“狗屁的一日为师,他连半日师父都没当过。就算他不肯让我学你们凌绝宗的剑法又如何?我就是练自创的剑法,也能在仙盟试剑会上夺得第一,难道那缺心少肺的脓包顶了我的名号,就能一飞冲天了不成?” 两边争执不下,看来凌绝宗今日是打算无论如何也要进去,这让凌绡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自从晏伽回山,各种寻衅便接连不断,难不成凌绝宗已经有人知道他还活着的事? 况且又是趁着怀钧不在的当口,摆明了是想要趁虚而入。 “不管了,别怕他们,我们冲进去!”凌绝宗众人叫道,“一定要将他们的狼子野心公之于仙道!” 一道凌厉剑光忽然从天而降,惊雷一般劈向他们脚边。那些人吓得猛然向后退去,抬头一看,身穿绿色衣袍的少年御剑负手而立,睥睨着凌绝宗的几人。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便是唯唯诺诺、恨不得找个地缝儿把自己塞进去的桑岱。 “钧儿,你回来了?”凌绡微微舒了口气,“不必理会这些杂碎,我会逼退他们。” 来人正是越陵山现任掌门、晏伽座下的唯一亲传弟子,怀钧。 怀钧眼皮都没动一下,仿佛这几个人在他眼里不是人,而是不值一提的蝼蚁,连伸手碾碎都觉得费工夫。 “你们知道他是谁吗!”桑岱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句,“说出来吓死你们!” 怀钧看了他一眼,没开口,像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桑岱一下子出了满身冷汗,咬牙切齿低声道:“我给你起调儿呢,赶紧把你名号说出来吓死他们……对了,你是谁啊?” 他只是觉得怀钧看起来特别厉害、特别稳重,肯定是条值得抱的大腿,却不知道这少年究竟姓甚名谁、是什么身份。 怀钧似笑非笑的眼神从他身上抽走,桑岱瞬间感觉到肩头压着的千斤巨石被移开了,捂着心口直给自己顺气。 他怎么老瞪着自己! “凌绝宗的,听好了,”怀钧此时终于开口说话了,“敢入一步,死。” 第59章 不高兴,闹脾气了 “他怎么回来了?”凌绝宗的人窃窃私语起来,“难道大师兄所说有误?不会啊,大师兄料事如神,从不出错。” 怀钧双手背在身后,暗自思忖着凌绝宗究竟是什么盘算。 此前他得到些线索,前往长明镇暗查仙宠一事,却没什么收获,只觉得许多时候关窍就在眼前,等他追近时却又无迹可寻了,行事十分不顺。 原本他打算五日后才回来,然而就在前几天,忽然有人以某种从未见过的秘法给他传了信,催促他赶快回越陵山,否则怕是有人趁机生出事端。 不知怎的,怀钧竟觉得那信中所说未必为虚,权衡过后便提前赶了回来,没想到果真有人前来闹事,还是如今仙道中蹦跶得最高的凌绝宗。 刚才他又听那几人说是所谓的“大师兄”让他们来的,便更笃定其中有鬼。 最让他心急如焚的是,桑岱忽然提到晏伽的名字,并且说对方正在越陵山内,因此他才刚到窈竹峰,连一刻喘息也顾不上,转头就往拜月顶赶,没想到半路遇到闹事的乌合之众,被绊住脚,心中十分烦躁。 毕竟是晏伽亲手教出来的徒弟,手段比他师父更甚。有他在,凌绝宗这些人绝对不敢擅闯,面面相觑了一番,颇有打道回府之意。 “不进来,也别想走。” 怀钧慢悠悠地抬起右手,“以为越陵山是你们家后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凌师伯,你们退后,这几个货色还不用您亲自处理。” “你要做什么!”那几人连连惊恐后退,“我们是宗主派来的交涉使!你敢动我们,便是对凌绝宗宣战。” 第111章 “凌绝宗?什么东西。”怀钧嗤笑,“你看我很怕吗?” 他压根没给对面反应的机会,闪电一般御剑冲了过去,正要放出禁锢咒,忽然另一道更为迅捷的青光从他身旁掠过,霎时又分为千万股钩索,纵使那些人狼狈逃窜,却还是被那青光紧紧追上,飞快缠住手足身躯,硬生生往地面拽去。 “地生灵藤?” 凌绡低头去找,果然看到一行四人站在结界边缘,为首那头戴斗笠之人便是晏伽,他双手结印速度之快甚至生出了残影,接着右手五指一并,猛地以掌心击向地面:“动手!” 边上三个人立马冲上去,怀里抱着一堆麻袋,不由分说就往那几人头上套,场面顿时乱得跟山贼打劫一样,说不好是谁找谁的麻烦。 “打!给我狠狠地打!”晏伽指着那几个人,厉声道,“越陵山的人,但凡被这些孙子欺负、挤兑过的,给我下狠手打,出人命我兜着!别怕,只管打——!” 凌绡身边的弟子一听这话,从前的委屈都涌上心头,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众人纷纷御剑落下地面,冲过去便开始拳打脚踢。 一片哀嚎声被周围的群山峻岭吞没,再隔得远些,根本听不见。 “早就不想忍了!要不是怕尊上难做,我早下山揍你们八百回了!” “别打死了,都往吃疼不出人命的地方打!” “好大的胆子,欺负到姑奶奶家门口了!老娘打断你们的腿!” 林惟竹踹得最起劲儿,好不容易发泄一遭,激动得都快哭了:“本小姐踹死你们!狗东西,给你们几回脸不知道自个儿姓什么了,狗仗人势净往我们头上骑,我打死你们!” 桑岱看得心痒痒,趁乱也扑下去,跟着东一拳西一脚的,混在人群中借机爽一把。 怀钧则呆呆地看着地上戴斗笠的那人,半晌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往下飞去。他动作太过匆忙,甚至在落地时摔了膝盖,却顾不得腿上疼痛,踉踉跄跄地走过去。 晏伽注意到身侧来了人,微微转身,看到自己一别三年的徒弟正如同抽了魂般朝着自己过来,右手不由得一紧。 不过他还是定了定神,直接摘下了自己的斗笠。 “师父……” 怀钧三两步跑过去,手刚要抓住晏伽的衣角,一把长剑带着寒光唰地落在两人中间,顾年遐闪身拦在晏伽身前,眼中尽是冰寒与敌意。 “退后。”顾年遐拿剑逼着怀钧,“离他远点!” 晏伽愣了愣:“不是……” 怀钧也抬剑猛地对上顾年遐的剑锋,手上的劲儿半点没让:“闪开!” 晏伽抬手轻轻拨开顾年遐的肩膀,用哄人的语气劝道:“过来,年年,到我身后站着。” “他就是你徒弟?”顾年遐动也没动,“就是他当年捅你一剑?” 怀钧闻言震惊不已,看看晏伽,又咬牙看向顾年遐:“你是谁?你懂什么,给我让开!” “年年。”晏伽又叫了一声,“没事的,你过来,他不会伤我。” 顾年遐回头看着晏伽,欲言又止,但对方眼中流露出令他安心的目光不是假的。僵持半天后,顾年遐低头收剑,默默退到了晏伽身边。 怀钧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落地,嘴唇颤抖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走到晏伽面前的时候伸手握了握对方的衣袖,扑通跪了下去。 晏伽吓了一跳,立马把人往上扯:“哎,哎!别跪,你跪什么?!” “师父,您还活着……”怀钧失魂落魄地盯着他,仿佛生怕下一秒这人就没了似的,“我以为您真的不在了,那时我绕开追兵去找您的尸身,找不到……到处都找不到。” 顾年遐冷笑:“装模作样,他满身上那些伤,难道不是有你一份吗?” 怀钧思绪混乱,总觉得他这句话有哪里不对,但此刻也无暇去想。一旁打得正起劲的林惟竹耳朵略尖,“嗯?”了一声就要回头,被苏获拉回去:“知道就行了,别嚷嚷。” “师父,我错了。”怀钧低下头,“徒儿真的知道错了。” 凌绡也落下来,拍了拍怀钧的肩膀:“钧儿,这里不方便,我叫他们收拾了这些人,先关起来。你们回去等着,他不好露面。” “先起来吧,钧儿。”晏伽弯腰扶起怀钧,“跟我过来。” 桑岱一听他们要走了,唯恐自己被落下遭到报复,急忙颠颠地跑到怀钧身后:“我可是你带来的,你要去哪也得带上我!” 凌绡带人去处理凌绝宗的闹事弟子,其余一行人则回了偷闲草庐。原本这小小草庐就不大,一下子涌进去五六个人,挤得几乎无处落脚。 怀钧四下看了看,问道:“师父,您回来就住这里?为何不住在窈竹峰?” 晏伽道:“那是掌门居处,世世代代皆是如此,没有例外。我已经不是掌门了,现在窈竹峰是你的。” 怀钧握紧手中纯钧剑,低声说:“师父,您要是还在怪徒儿,徒儿愿意让回掌门之位。原本我就……不该坐这个位置。” “胡说八道。”晏伽敲了敲他脑袋,“什么叫你不该坐?你是我徒弟,你不坐让别人坐?” 阔别三年,怀钧仍旧没有忘记首徒弟子应有的执礼,亲自去给晏伽泡了茶,随时站在他身后半步外,就和刚拜师的时候一样,礼数周到,十分恭敬。 桑岱见他一扫先前那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小声嘟哝道:“真是的,要是对我能有半分客气就好了,看来晏伽的面子还真不小……” 第112章 顾年遐坐在晏伽手旁的茶桌上,冷眼看着。 “你是掌门,不必对我这样。”晏伽拉住怀钧,“坐,别站这儿。” 怀钧这才坐下,盯着他看,满脸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三年前的真相究竟为何、这三年我又去了哪儿。”晏伽盘起一条腿,靠在矮榻上,“我可以说,但你们听了之后不准对外表露声色,此事并非一举可以平冤昭雪,所以不得轻举妄动。” 怀钧点点头:“好。” 晏伽长舒一口气,开口说道:“三年前的仙盟大会上死的那七个人,的确和我没有关系。当时我将盟会事宜全权托给钧儿,打算那几日都不露面,但那些人怕是早就算计好了要逼我现身,大概对我的行迹也了如指掌,才故意利用了钧儿,将一切都推到我身上。” 怀钧咬了咬牙:“果然是这样,我说孙氏的人怎么一反常态,如此殷勤地要助我查出凶手,看来并非只是因为死的人里有孙氏弟子……那时我只一心想着师父您把盟会交予我,决不能出岔子,没想过他们会是冲着您来的。” 晏伽笑了一声,抱臂看着他:“这下知道了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孙氏哪有这么好的心,愿意帮越陵山解决麻烦?此事也不怪你,你那时年纪小,没有心计城府,一时遭人蒙蔽也是寻常。” “孙氏究竟是怎么算计你的?当时你被众人撞破当场,身上缠着的那些东西,与那七具尸身上的一模一样。”苏获问道。 晏伽道:“前些天我去了趟金陵,这件事也算查清了。不周山外涌现的邪物、学宫中所谓的仙宠与飞升秘法,还有三年前仙盟大会上杀死那七人的东西,都是同一种。那些所谓的仙宠会食人血肉法力,等到吸无可吸的时候,才会离开饲主的身体。” “说白了,从孙宗主夫人破开那处结界之后,才有了这些事端。”苏获道,“这些事背后的始作俑者,难不成就是孙氏?” 林惟竹却摇头:“不一定,孙氏的底细我探过,虽说不上干净,但也并无别的异处。孙焕尘常去金陵城,却很少跟西北各势力打交道,我家中兄姐往来西北商路多年,若孙氏频繁前来,必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晏伽道:“如果学宫背后是孙氏,凌绝宗必定是其座下走狗,但倘若孙氏背后还有别人呢?” 一环套一环,真正的推牌手反倒最不容易露出马脚。 顾年遐忽然说:“我们在金陵遇上两次神殿的御辇,那个使司说什么……神殿里有人叛逃了?” “怎么还能和神殿扯上关系呢?”林惟竹一头雾水,“你要不提,我都快忘了还有神殿这群人。听说神殿只存在于化境洞天中,乃上古神遗,除了七位世代传承的使司,任何人都难以得见。” 晏伽道:“神殿现身的时机,还有那第七位使司叛逃的消息都太过巧合,其中还有什么联系,我还没弄明白。” 他说着,觉得有些口干,随手去寻自己的茶杯,拿起来却发现轻飘飘的,里面竟然一滴茶也没有了。 顾年遐就坐在那儿看着他,满脸淡然。 晏伽叹了口气,摸摸顾年遐的后脑勺:“别闹。” 苏获问道:“越陵山要保一个人,没人能插手,你又何必什么都不和我们商量,事发之后立刻宣称自己叛出越陵山?” “他们要杀我,必定也做好了拖整个越陵山下水的准备,你们若保我,他们有一万种法子让全门上下跟着我一同万劫不复。”晏伽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只是为了不让越陵山成为众矢之的,否则他们是如何对我的,也会如何对你们。” “当年的事,实在是一场死局。”林惟竹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世上清者自清的道理根本行不通,所有人都说你一身恶债,那你就是。不过师兄你这招也够险的,万一那北境狼族救你不及,你岂不是真死透了?” 怀钧闻言,有些讶然道:“顾氏?他们救了你?” 晏伽拍了拍身旁顾年遐的大腿,说:“这位,北境狼族少主顾年遐,随我一路过来的。”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注意着怀钧眼底的神情,果然发现对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目光顿了顿,很快又平淡如初:“我知道了,师父。” 桑岱左听右听,发现好像只有自己半个字都没听懂,忍不住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谁给我讲一下?” 第60章 可是,师尊,凭什么? 晏伽站在草庐门口,听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狼嗥声,对怀钧说道:“我让年年给蘅宫传回消息了,那些狼族会盯紧凌绝宗,不必担心。” 怀钧看了看他,犹豫道:“师父,那个狼族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我看你们关系似乎有些……嗯……” “亲密。”晏伽大言不惭道。 “师父。”怀钧无奈,“您不能正经些吗?” 晏伽挠挠头:“本来就很亲密啊,又不是仇人,有误会也与你们说开了。” 怀钧叹了口气,说:“师父,有件事我得跟你说。” “是不是三年前我假死之后,有只白狼忽然闯进来?” 晏伽清楚他想说什么,看着怀钧震惊的脸色,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那只白狼的确是怀钧亲手善的后,并且还与自己有关。 “看来凌师伯她们先告诉你了。”怀钧道,“确有此事,当时仙盟会正收尾,我也无心再办下去,正准备匆匆遣散其他各门之时,那只白狼便闯上了山,而且张口就问你在哪里。” 第113章 “问我?!” 这回轮到晏伽不知所措了,先前他还笃信那只白狼绝对不会是顾年遐,但是现在看来,要说不是顾年遐,他实在想不出还会有哪个狼族了。 可是三年前的他,根本就不认识顾年遐。 怀钧点点头:“它自始至终便是法天象地的白狼模样,没展露过人形。但有一点,那头白狼额间好像没有狼王血脉之印,林师叔当时在场,她也没看出来什么。” ——到底是不是顾年遐?如果不是,那又是谁? 晏伽问道:“除了问我,还说别的什么了?” 怀钧猛地僵住,脑中一些说不出口的回忆争先恐后地涌上。他握了握拳,最终还是摇摇头:“……我记不清了,师父。” 晏伽看出他不想说实话,也没再勉强,只是道:“算了,最管用的还是得去问顾影拙那老小子。那白狼最后如何了,你没杀了它吧?” 怀钧摇头:“当然没有,顾氏族长亲自来要的人,我原本不准备答应,但是展宗主和千树姐忽然来找我,说这件事可以答应顾氏,不必逼到穷途末路,我就照他们说的做了。” “懒得问他们了。”晏伽道,“我不在,他俩没给你气受吧?” 怀钧连忙道:“怎么可能啊,师父?他们一直都很照顾我的,虽说我下令封山了,不过他们要来还是照常过来,不会有人阻拦的。” 晏伽被他这么一提醒,才道:“你说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封山?钧儿,你是怎么想的?” 怀钧撇了撇嘴,不说话。 “你心里有气,憋着委屈和不甘心我知道,我还能不清楚你是怎么想的吗?”晏伽道,“但你得知道,越陵山为何在此,我们作为掌门又应该做什么。耍小孩子脾气没有任何意义,你知不知道封山这三年,外面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可是师父,仙道不可信,他们所有人都盯着越陵山,等着能够将你我扯下来的机会,除此之外,根本毫无道义可言!”怀钧忿忿道,“自诩名门正派、大道所归,不过是众口乌合,借着行正义事的名号打压异己罢了,他们何尝值得我们耗费心力去救、去维护?师父,您心中难道不恨吗?” 晏伽看着他的眼睛,那眼底燃烧着的仇恨与不甘,与当年的自己别无二致。 那年自己也曾经轰轰烈烈地恨过、骂过、发泄过,但是恨了一场过后,他还是得拿起剑,作为越陵山掌门,走上自己该走的路。 “从成为掌门亲传的那一刻起,这就是我们的命了,钧儿。”晏伽的手落在怀钧肩膀,“你可以有恨,但这条路上只有你自己,你再恨,他们也不会懂的。” 这些话收徒时他都对怀钧说过,但听者容易践者难,肉体凡胎难免有爱恨嗔痴,他自然能感怀对方所想。 “我知道。”怀钧低落道,“对不起,我当时伤了您,可我不是故意的……您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是再别一声不吭就走了,师父,您别不要徒儿。” “别胡思乱想了,算为师求你。”晏伽道,“我真的什么都没说,回来一趟怎么个顶个的伤春悲秋?” 还是和从前一样说话的语气,怀钧也稍稍放下心来,站在晏伽身后,微微低着头。 “我困了,回去睡会儿。”晏伽打着哈欠转身往草庐走去,“这一天天的没个消停,累死我了。让我自己睡醒,吃饭也别管我,谁叫我跟谁急。” “知道了,师父。”怀钧道,“您进去睡吧,我在外面守着。” 晏伽摆摆手:“不行,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我醒了叫你。” 桑岱抱剑站在竹篱边上,见这两厢半天还没说完,忍不住朝怀钧喊道:“你好了没有哇!” 怀钧这才注意到不远处还有这么个路人甲,脸色又冷下去三分:“你叫我?” “对啊。”桑岱说道,“我有事儿跟你商量呢。” 晏伽也没急着回去,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两人。 怀钧扯了扯衣袖,神色倨傲地走到桑岱面前,点墨般的双眼瞧着他:“什么事?” 桑岱心想自己明明比这小屁孩大,怎么每回都跟兔子被鹰盯上似的,浑身直打寒颤。他瞅了瞅怀钧身后的晏伽,觉得自己和对方也算关系可以,瞧这怀钧对自家师父如此言听计从,晏伽肯定会给他撑腰的。 他自顾自地完成了不为人知的壮胆,挺起胸脯对怀钧说:“你是掌门,我也是掌门,所以你不、不能老把我拎来拎去的。” 晏伽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没想到这怂包还能硬气一回,不知道是不是以为自己能给他撑腰,才突然在怀钧面前支起了三分底气。 怀钧重新将桑岱打量一番,除了对方随身带着的那把剑,实在看不出来这人有什么掌门的气度,便问:“你是哪家的掌门?” 仙道中任何一家叫得出名号的门派他都知道,掌门人是谁、亲传几人、都有哪些弟子,他了如指掌,但这个人…… “你叫什么来着?”怀钧又问。 “我叫桑岱!不留行第……第五十二代掌门!”桑岱急了,“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你这人到底有没有认真听?!” “不留行?” 怀钧狐疑地看向晏伽,后者点点头,确认道:“是,人家也是有门有派的,不得无礼,钧儿。” “哦。” 怀钧这才信了,忽然扯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后退半步,双手持剑,向桑岱行了一个抱剑礼:“先前不知,怠慢了,恕我待客不周。” 第114章 桑岱吓得往后蹦了几步,他只听懂怀钧跟他说了道歉的话,顿时心生惶恐,又撞上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抱剑礼乃是仙道中的最高礼节,唯有彼此都是一门之主时,才会互相以此礼相迎。当然,如若一方打心底看不起另一方,也不会行抱剑礼。 桑岱当然不懂是什么意思,咽了咽口水,又说:“也没什么,反正我是有事和你商量。你那个小静室,我住着挺舒服,你能不能再让我住段时间啊?” 空气忽然静默下去,桑岱被怀钧盯得快发毛了,才听对方轻轻笑了一声:“行啊,你要住就住个够——跟我过来。” “不准拎我!”桑岱惊恐后退,“我自己飞!” 晏伽回到草庐,看顾年遐还没回来,就打算先睡一觉。反正到时候小狼会自己挤上来跟他一起睡的,留个门就行了。 他忽然愣了一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真的把顾年遐当做自己身边理所应当会存在的那个人,低头抬头时总会看见,却习以为常。 现在顾年遐不在,他一个人,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晏伽躺上床,看了看自己的袖子,说:“前辈,您羽毛扎我手半天了,出来吧。” 精卫这才探出头,眼角带着些慵懒:“刚才正好醒了,人那么多,吵得我头疼。这是到越陵山了吗?熟悉的气息,感觉不错。” “是到越陵山了,我还想着要不要给前辈换一把剑休养。”晏伽道,“武器库如何?” 精卫摇头:“不必了,我每次一觉就要睡很久,换来换去我自己也不舒服。不过刚才你们的话我听见了,没想到那女人的徒弟都有徒弟了,还真是物是人非啊。” “我打算过两日去看看结界。”晏伽道,“师尊教我的,我也该教给他们了。” “他们?” “师尊曾经对我说,她所传我的一切,除了我的亲传弟子,也不必对北境狼族有所隐瞒,可以相信他们。”晏伽说,“顾氏一族在世上千年之久,又居于不周山,肯定也知晓什么。” “既然她相信你,就随你去做吧,不必问我。我如今只剩一缕残魂,做不了什么的。”精卫道,“不过自从我醒来,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往结界那里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我也不知道。”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晏伽喃喃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精卫重新回到了短刀里,晏伽将刀放入桌上的刀架,和衣躺下。 他很快就觉得眼皮子发沉,双手也提不起力气来,眼前一黑就睡过去了。 晏伽做了个很长且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他好像在和乐佚游说话,对方无形无躯,声音就在他耳边,忽远忽近。 “师尊?”晏伽根本睁不开眼睛,昏昏沉沉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好累……” “这就累了?”乐佚游笑道,“倒霉徒弟,你答应过为师什么?” “答应过……永远不能反悔,不能被它诱惑,不能……飞升……”晏伽使劲想抬起胳膊,身上却像压了块石头,动弹不得。 “这就是天下第一要走的路。”乐佚游道,“这是身为越陵山掌门,必须走的路。” “可是,师尊,凭什么?”晏伽躺在那里,感受着从丹田向外发出的声音,“凭什么是我们?” “没有凭什么。” “师尊,至少我想让我的徒弟知道,我们为了什么而走这条路,又为什么而死……”晏伽又问,“我们究竟为什么要背负这些?” “没有为什么。” 晏伽叹息道:“没有人懂,师尊,这条路真的很冷、很长、很孤单……” 乐佚游笑了笑,说:“不孤单的,阿晏。” “……” “几十年也好,几百年也好,或者再过上一千年也好,总有用的。此心不死,此道不孤。”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估计也有吧,这周是一万五的榜单,俺觉得熬夜快熬噶过去了。 第61章 为什么喜欢我 晏伽忽觉周身一轻,仿佛被什么人推出了梦境。他只觉得脸上烫得像着了火一般,阵阵发着刺痛,眼皮艰涩,费力才能睁开。 顾年遐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见他睁眼,很急切地开口:“你醒了?” 晏伽看了看他,觉得喉咙的火又烧起来了似的,说不出话。 “你发烧了。”顾年遐跟他贴了贴额头,一个冰凉,一个滚烫,“是上山的时候受的风?还是昨晚你在瀑布练剑的时候……” “啊。”晏伽张嘴吐了一个单字。看着顾年遐。 顾年遐起身去给他倒水,步调大失方寸,连他都能听出是急坏了。 晏伽撑起身子坐着,看了顾年遐一会儿,忽然放声笑起来,边笑还边咳嗽。 顾年遐端着水走进来:“你笑什么?” “你在急什么?”晏伽沙哑着嗓音问,“是我生病,你急什么?” “什么?” 顾年遐坐下来刚要喂他喝水,就被晏伽一把拽住了手腕,茶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裹着水渍一路落到床底下。 晏伽发着烧,呼吸比平时都要烫人,顾年遐感受着对方身上的热气,觉得有些不对劲,挣了两下:“怎么了?” “为什么非得跟着我?”晏伽的嘴唇若即若离碰着顾年遐的,“第一次见我,就非要跟着我走?跟我待在一起,一点防备都没有,你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吗?” 第115章 “因、因为喜欢。”顾年遐不知所措,“我喜欢和你待着。” “喜欢?” 晏伽一个翻身将顾年遐压倒在床上,居高临下用两腿禁锢着他的腰,身体滚烫,眼中的神色却十分淡然。 “你懂得什么是喜欢吗?” 晏伽右手顺着他的手腕一路向下,摸上敏感的耳垂,划过脖颈,最后落到泛红的嘴唇上,微微用力一按,就听到小狼轻哼的声音。 “我懂。”顾年遐看着他,坚定地点点头,“我是很喜欢你的。” 晏伽轻笑一声,眉宇间带着些许自我嘲弄:“你知道人世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吗?像你这样,明丹期到了自己都不知道,被人摸摸尾巴就舒服得直抖。是只被我摸会这样,还是说,你只想要有人来摸一摸你,不管那个人是谁都行?” 顾年遐愣住,抓住他的手:“什么?当然不是……” 晏伽的手指又压得重了些,撬开顾年遐的唇齿,修长的指节向里面探去:“为什么喜欢我?你自己能说清楚吗?喜欢我这样对你,还是喜欢别的什么?你喜欢吃鸡腿吗,喜欢抱着尾巴睡觉吗?” 顾年遐口中被他搅动得啧啧水声不停,想说些什么,却被两根手指压着舌头,只能呜呜地发出声音,想让晏伽停下。 “在你眼里,我和你喜欢吃的鸡腿有一丁点的区别吗?” 晏伽说完,眼底忽的一沉,右手用了劲掐住顾年遐的下巴,手指依旧在他嘴里肆虐。顾年遐瞪大眼睛,两只手都握住他的手腕,艰难地摇了摇头:“停……停一下……” 这会儿晏伽却想起来,几年前有个记不清名字的人和他争吵,将口水吐在自己脚边,骂他是条不知好歹、两面三刀的疯狗,发起疯来不顾一切,却又能在人前很好地掩藏他原本的德行。 的确如此,这一路顾年遐都觉得自己好说话,不过是只看了些表象而已。 他想要的、渴求的、最阴暗的心思,这些顾年遐根本就不知道。 不如说所有人都一样,这些年来从未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玩世不恭、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这些批驳之语放在他身上甚至不痛不痒,他站在所有人的唾骂声之外,从不在乎这些评价。 因为从来都没有人懂得。 “你要喜欢我,就得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年年。” 晏伽将手指从顾年遐嘴里抽出来,勾起一段黏连的银丝。 “……到那个时候,你还敢说喜欢吗?” 顾年遐望着晏伽,忽然感觉一阵毫无来由的恐惧将他围了起来。视线里的人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浑浊的黑气,以及记忆里遥远的刀剑喊杀声。 他向来都是贪恋晏伽身上气息的,然而这一刻,他却猛然觉得压在自己身上这个人毫无熟悉可言,好可怕,好可怕。 “不、不要……晏伽,不要弄了……”顾年遐的语气带了些恳求,换来的反而是对方更猛烈的侵夺,“你在发烧……” 晏伽不理会他软着嗓子的讨饶,右手用足了力气抓住顾年遐的腿,将衣袍都推上去,对待一向依赖他的小狼毫不怜惜。 “除了前面,还有后面这里,如果我真的对你做什么,你受得了吗?”晏伽的声音渐渐有些癫狂,“你以为,我会只摸摸你就完了?” “疼,疼啊晏伽……”顾年遐紧紧皱起眉头,“我不要了,我不喜欢你这样!” 晏伽偏生这时候觉得手臂一阵阵发软,支撑不住力气,身子往一边歪了过去。 顾年遐趁机从他身下逃出来,急急忙忙跳下床。晏伽还没爬起来就听外面咣当一声,门被关上,之后就没动静了。 吓跑了。 晏伽拖着沉重的身子慢慢坐起来,望着门口,叹了声气。 “师尊,您说的不对。”他轻轻说道,“还是很孤独的。” 肩膀越来越沉,晏伽揉了揉酸涩的眉眼,这时又听到那个缠绕了自己多年的声音,就在耳边咫尺:“……很孤独吧?” 他静了静,语气波澜不惊:“滚。” 黑雾腾起,荆棘般缭绕在他周身,从中渐渐凝出一个人形来,低笑着对他说:“连那个魔族也不懂你,他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也没人能懂你。你为何还苦苦支撑呢?接纳我们吧,只有我们懂得你要什么,既然人生苦短,何不弃暗投明?” “我说了,滚。”晏伽闭上眼,不为所动。 “越陵山一脉,尤其是掌门之位,唯有天生孤煞之相可以坐得,一代代的掌门告诉他们的继任者,说这是他们的命,一旦接受便是无法违抗的,但,你是否想过……” 黑影的手抚上他的脸,声音低沉而诱惑:“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骗局、一个阴谋?上古众神不想让你们人族飞升,即便是最天才之人,也要诱骗着套上枷锁,不让你们看到山那边更广袤的天地。” ——我不想一个人,谁来陪陪我。 “听啊,这不是你自己心里的声音吗?” ——一个人也行,只要有一个人能懂我…… “你生平最厌恶违背本心行事,自以为放浪形骸、风流不羁,但你想想,自从坐上这个位子,你从未顺心而行过。” ——不懂也可以,只要能陪我待着…… ——没有人……没有人会来…… 黑影癫狂地笑起来:“为什么不承认呢?你刚才是想占有他、想伤害他、想在他身上发疯到尽兴!你想那只小狼永远只是你一个人的,想那双眼睛永远痴迷地望着你!你招人恨了这么多年,生平第一次享受到被人珍重的感觉,那不是师徒之情、不是同窗之谊,是——” 第116章 不等它说完,晏伽就睁开双眼,冰冷寒意瞬间涌起。他伸手掐住了黑影的脖子,掌心放出咒法:“这张嘴,还是撕烂了最好看。” 他说着,不顾那东西的哀叫,一点点、十分耐心地将对方撕扯成了碎片。看着黑雾逐渐在手中消散,晏伽也觉得力气彻底被抽干,看来是法力消耗有些多了,他现在确实需要休息。 他咳嗽着慢慢躺下,脸烫得透不上气来,心口也烧得厉害。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要顾年遐的冰,那能让他平静下来的冰凉,他想要,想得快疯了。 刚才不应该对人那么凶,也不知道小狼是不是给吓坏了。 以后会不会就不黏自己了? “不行,这可不行……” 晏伽迷糊着说完这一句,就彻底人事不省了。 院外,顾年遐站在篱笆旁边,心怦怦乱跳。他方才从晏伽身上感觉到的那股恐怖的气息,似乎并没有跟上来,这让他松了口气。 可晏伽还在屋里,他很放心不下,想着缓一缓再回去。 但是顾年遐这会儿却又想起晏伽方才说的话,原本已经抚平下去的心口又毫无章法地躁动起来。他捂着胸口,想要冷静一点,然而满脑子都是晏伽压着他的时候那个眼神,以及病音沙哑的话语。 “你喜欢我吗?” “为什么喜欢我?” “我在你心里……” 顾年遐扶着篱笆慢慢蹲下去,颤抖着捂住嘴,心却越跳越快,快得要从他身体里破出来了。 以前无论晏伽怎么恶劣地对他,都不会有这种感觉。 他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而心乱如麻,也不知道晏伽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为何如此挥之不去。他更不知道、也看不见自己的脸此刻通红无比,从眼角浸染到耳根脖颈,每一处都红得发涨。 他实在是搞不懂。 第62章 我就要他 林惟竹踩着剑,晃晃悠悠飞过山间,目光随意瞥着四面风景,忽然看到一个少年人的背影坐在崖顶的石头上,额间天眼动了动,看出对方身上的狼族气息,但这会儿心情似乎不好。 “小年——!”林惟竹飞下去,轻轻落到顾年遐身边,“怎么了,今天没黏着我师兄?” 顾年遐抱着尾巴,手中拿着一只鸡腿,正在发呆,扭过脸看了看她,忽然叹息一声。 “叹什么气呀?小孩子家家的。”林惟竹收了剑坐下来,“跟姐姐说说,是不是师兄那个大浑球欺负你了?” 顾年遐摇头:“没有,他病了。刚才遇到那个骑着木头鸟的长老,说他是这两天累过劲儿了,忽然放松,风寒趁虚而入,身子才受不了的。” “什么?师兄病了?!”林惟竹大惊,“那我等会儿去看看他。” 不过眼前的顾年遐垂着眉眼,没精打采的样子,看上去跟生病也没什么区别。 “你怎么了?”林惟竹问,“我以为你会陪着师兄呢。” 顾年遐听她这话,忽然抬起头问道:“你也觉得我这个时候肯定会陪在他身边吗?” “对啊。”林惟竹点点头,“从师兄回来,他就同你好亲密啊。虽然他对我们这些师弟师妹都很好,不过若是你的话……我不觉得只是对后辈的好,毕竟你一直在他身边,别说我们了,就算是小怀钧也不会时时刻刻被他这样照顾的。” “我不懂,为什么我跟你们不一样?” 顾年遐这话反而好像在问自己。 林惟竹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便问道:“小年,我问你,你喜不喜欢师兄啊?” 顾年遐挠了挠耳朵,很诚实:“喜欢的,我很喜欢他。” “师兄把我们当兄弟姐妹、徒弟和朋友,我们也是,但是你对师兄来说是什么人呢?难道只是朋友?”林惟竹又说,“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会不懂。” “我对他是什么人……” 顾年遐的确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他和晏伽,现在究竟算什么关系? 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鸡腿,半点食欲也没有:“他和鸡腿肯定不一样的,我喜欢吃鸡腿,和喜欢他,当然不一样。” 林惟竹:“……可别让师兄知道你拿他和鸡腿作比较,他会收拾得你很惨的。” 顾年遐摇头:“不是,是他问我,他在我眼里和鸡腿有什么不一样。这当然不一样,但是我……” “师兄真的这么问你?”林惟竹恍然大悟,笑起来,“你知道不一样,但也说不上来,对不对?” 顾年遐的小耳朵耷拉着,很可怜地冲她点点头。 林惟竹指指鸡腿,又指指矮峰的方向:“来,小年,姐姐告诉你噢,你这个鸡腿,无论是坏了、掉了还是吃完了都没关系,今天吃完了明天还有,后天也有,只要你想吃随时都可以去吃。可如果是师兄呢?如果有一天师兄不见了,你会去找其他和师兄很像的人来代替他吗?” “怎么可能?”顾年遐脱口而出道,“他不见了我会去找的,别人又不是他,我不要,我就要他。” 他虽然懵懂,却胜在聪明,林惟竹一点就通。这话出口的瞬间,顾年遐忽然怔住,心中似乎有异样的念头蔓延。 林惟竹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不要想太多,师兄这个人呢,其实从小总是一个人跟着乐掌门修行,跟我们待在一起的时候不是没有,但实在太少了。窈竹峰很高,我们都不准上去,也上不去,有时乐掌门不在越陵山,他就自己待在那里昼夜不分地修炼,练到高烧病倒,被乐掌门发现的时候还在冒着大雨练剑,对自己太苛刻了。” 第117章 顾年遐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又想起晏伽在草庐里那样的眼神,仿佛很孤寂,像是他夜里行路,抬头忽然望见远处云霭缭绕、沉默静谧的孤山。 林惟竹道:“师兄其实是个心眼特别好的人,他只对满肚子坏水儿的人横眉冷对的,对喜欢的人会很讲义气。以前不管我们捅出什么篓子他都能给兜着,但是他出事的时候,我们却没办法保他。” 她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声音低下去,也轻轻叹了口气:“师兄这次回来什么都没有说,对我们也还和以前一样,但他毕竟也是肉体凡胎,不可能不疼也不难过,只是不说罢了。小年,你要让他说出来,哪怕只是对你说,他也不会那么痛。” 顾年遐对晏伽的过去知道得模棱两可,在他简单的想法里,仙道是仙道、晏伽是晏伽,仙道所有人都欺负晏伽,所以仙道坏透了,他连带着也特别不喜欢那些灵修。 可说白了,他根本不清楚孰是孰非,却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为了晏伽而敌视仙道。从一开始,这一切仿佛都偏心得没有道理。 林惟竹凑近他,额头上的天眼微微张开一些,赤色的瞳仁似乎也正望着顾年遐:“小年,问你一件事,不可以撒谎。” “嗯。” 林惟竹三只眼睛都看着他,开口问:“三年之前,大闹越陵山的那头白狼,是不是你?” 顾年遐直望着她的眼睛,摇头:“不是我。” 她额间第三只眼是师父替她开的,能够洞悉人心真假之言,说谎者从来逃不过。林惟竹看了顾年遐许久,天眼却全无异动,看来他确实没说假话。 三年前那头白狼或许早就不在了,毕竟伤得那么重,也很难活下去。 “不是你就算了。”林惟竹合上天眼,若无其事道,“罢了,人各有命。” 顾年遐犹豫片刻,问道:“林姐姐,晏伽有没有很喜欢吃的东西?” 林惟竹脑袋里走了一遍报菜名,说道:“麻酱烧饼,他好像最喜欢吃这个了。” “好,多谢,我知道了。” 顾年遐站起身,一把抓起自己的魄寒剑就要往下山的方向走,被林惟竹拦了一下:“你要下山么?小心些,早点回来,凌绝宗的走狗如今到处都是。” “嗯,我会当心。” 林惟竹看着顾年遐走远,一阵风从身侧吹来,她抬手拢了拢长发,对身后说道:“出来吧,偷听做什么?” 苏获从林涧树梢御剑而下,落到她身后:“真不是他?” “他所说和所想没有差别。”林惟竹道,“只看这点的话,不会错。” 苏获点了点头,道:“分明刚才还劝他不要叹气,那你这会子叹什么气?” 林惟竹回头,冲着他笑:“我刚才就是觉得,如果那白狼真是他就好了,你看他多护着师兄啊。毕竟三年前那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狼,可是当着仙道百家那么多人的面,问得当场多少人哑口无言、又有多少人恼羞成怒呢?” 三年前 漫天的灵修,御剑将拜月顶中央的试剑台团团围住,地上伤痕累累的白色巨狼面目凶狠,几次试图站起来未果,眼底却迸发出不可挫断的锐气。 它抬起头,被怒火染红的双眼从所有人身上扫过,愤怒的声音直冲云霄—— “凭什么黑白曲直是你们几百张嘴就能定的!凭什么!”怒吼声响彻寰宇,“我偏偏不服!”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他没有做,他不会做这种事!” “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实话!” 头顶乌云蔽日,滚滚天雷盘旋酝酿。在惊雷的裂石之声中,大雨落了下来。 顾年遐站在草庐门外,抱着尾巴,耳朵竖起来听里面的声音。 没有动静,他有些放心不下,还是推门进去了。果不其然,晏伽正在睡着,这病容憔悴的模样顾年遐还是第一次见,让他挂心得很。 顾年遐坐到床边,拉过一旁的被子给晏伽盖好,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还是很烫,他的冰魄之躯很不适应这样的灼热。 “怎么还在烧呢……”顾年遐眉间忧愁不已,俯下身,脸颊和晏伽的紧紧贴上,那种热意瞬间裹缠了他,让他无比难受。 可是他觉得晏伽这会儿应该更难受,那身躯就如同火炉一般,由内而外发着烫。 他不知道人族生病要怎么办,似乎是得吃药,但他下山转了一圈,站在药铺外头茫然,也不知道该给晏伽找什么药,只能此刻源源不断给对方传递着冰凉。 顾年遐凑近了看着晏伽,鼻尖碰着鼻尖,然后小心地抓起晏伽的手,慢慢贴到了自己脸上,接着一点点向上移,又落到自己耳朵上。 晏伽还是没有醒,睡得实在是太沉了。顾年遐就这么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耳朵上一会儿,又自己去蹭一蹭,觉得很满足。 他又想起晏伽和林惟竹的话了,有什么东西似乎不停地冲撞着他的心房,团线一样,剪不断理还乱。 顾年遐觉得自己要陷进深水里去了,一点点被那种莫名的情愫淹没头顶,最后只剩下沉迷地用晏伽的手指去摸自己的耳朵——不够,怎么也不够。 “不是只喜欢被摸尾巴的……”顾年遐小声对他说,“得是你才行。” 他说完,脸一下子就红了,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脸红,耳朵顿时变得比晏伽的还烫人,尾巴也翘起来。 第118章 顾年遐只记得,晏伽的手在自己身上滑过的时候,他会慌乱得不知道耳朵该竖起来还是放下去,尾巴也不知所措,脑袋里一片空白,除了晏伽之外,什么都被挤掉了。 晏伽睡颜沉静,平稳吐息着,此时也不会回应他。 顾年遐痴痴望着床上熟睡的人,指腹蹭过晏伽的嘴唇,然后抬手,贴上自己的唇角。 耳朵又红了。 【作者有话说】 《论晏伽与鸡腿孰美的理论应用与实践》(作者:年年;指导教师:小林姐姐) 第63章 还要亲 晏伽醒来已是第三日傍晚,他在来往的脚步声中睁眼,说的第一句话就没带好气:“吵死了。” 床边的脚步声一下轻了,却都朝着他涌过来。晏伽歪头一看,怀钧、凌绡、苏获和林惟竹都站在他床头,不像是探病,倒像来送自己最后一程的。 “老天爷。”晏伽手臂搭在脸上,轻笑出声,“不是来给我吊丧的吧?” 怀钧原本还在焦心,此刻也忍无可忍道:“师父!” “别胡说八道。”凌绡轻轻拍了他一掌,“怎么就要死要活的了?” 林惟竹道:“师兄老是这样,说话吓死人了,快呸掉。” 晏伽视线不动声色地转了一圈,没看到平时跑在最前面那个身影,心中像是忽然塌下去一块,很快又扯起笑容:“我就是生个病,都十几年没生病了,偶尔有这么一回也正常。” “师父,您昏睡两天两夜了。”怀钧半跪在床边,手中捧着药碗,“好不容易醒了,把药喝了再睡吧。” 晏伽摇摇头:“现在不想喝,放那里吧。我真的没事,就是头太疼了,想自己静静。” 怀钧还想再劝,被苏获使了个眼色,知道自己怎么劝也无济于事了,只能将药碗放到床头,不放心地叮嘱:“记得喝药,师父。” “知道了。”晏伽笑得很是轻松,“都别围着我转了,歇着去吧,我这一病,倒累死你们了。” 草庐里又变得寂静起来,晏伽听着外面瀑布隐隐的声响,觉得心下空空荡荡。 混沌倒是没在梦中趁虚而入,他昏睡的时候,时常能觉出身子变得冰冰凉凉的,在一团火热中舒服了不少,还算睡得不错。 只是一睁眼没看到顾年遐,晏伽心想可能是真的生气了,抗拒自己也在常理之中。 但是他居然梦见顾年遐偷偷亲自己,祖师爷爷个腿儿的,简直匪夷所思,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 晏伽打算起身给自己调息一番,也好让脑袋清醒清醒。刚撑起身子,他就听到一声吱呀门响,有人脚步轻轻走了进来,越来越近。 下一刻,他就看到顾年遐抱着什么东西走进来,发现自己醒着,先是一愣,接着立马神色飞扬起来:“你醒了!” 晏伽应了一声,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顾年遐就已经放下东西跑了过来,急切地坐下来探他的额头:“怎么还是好烫啊?” “因为病还没好。”晏伽先前心中塌下去那处又鼓起来,他察觉到自己松了口气,下意识抬手抚了抚顾年遐的脸颊,“去哪儿了?” 顾年遐这才想起来自己下山去干什么的,转身将刚才抱着的东西拿过来,是个鼓鼓囊囊的纸包:“这个饼你快趁热吃,找了三天才遇上他家出摊,好香啊,我没忍住在摊子上就吃了一个,又买了刚出炉的给你。” 晏伽低头一看,竟然是包热腾腾的麻酱烧饼,香味直蹿鼻子,馅多得快溢出来,绝对是山脚下王家那一摊的。 “为什么买这个?”晏伽愣神半晌,问道。 “我问了林姐姐,她说你爱吃这个。”顾年遐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拿起一个喂到他嘴边,“吃吧。” 晏伽愕然看着他,只觉得对方好像全然不记得那天的事了。 顾年遐的手举着烧饼在他面前,晏伽张开嘴,咬了下去。 “挺好吃的。”晏伽自言自语,“我是喜欢吃这个。” 顾年遐笑得更开心了:“那你多吃点,这三天你都没有吃东西,肯定饿死了。那边的是药吗?是先吃药还是先吃饭来着……”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端药,被晏伽扯着手腕拽回来:“先不喝,别急。” 顾年遐俯身凑到他眼前,问道:“为什么?” 晏伽看了顾年遐一会儿,放下吃了一半的烧饼,故作难受地歪头靠回床上:“药太苦了,我不喜欢喝药。” “不行,你们生病不喝药不行的。”顾年遐坚持要去给他拿药,“一口喝光了,苦就苦吧。” 晏伽抬起手,点点顾年遐的嘴角,低笑道:“我从小就怕喝药,每次喝药之前嘴里必须含着糖,要不然说什么都不喝。” 顾年遐摸了摸衣服口袋,又将乾坤袋翻来覆去地找,半颗糖都没找到。他有些急,坐下来握住晏伽的手,试图劝说对方把药喝了:“能不能先喝药,再吃糖?我去给你找。” 晏伽摇头:“不要,等糖来了,我已经被苦死了。” 顾年遐似乎也看出对方在戏弄自己,不高兴了,把脸一撇,却挡不住耳根飞红,“不喝就不喝,我去倒了……” 谁料到晏伽又是一扯,直接将顾年遐拉进自己怀里,欺身上去把他压在身下。顾年遐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一番,再睁眼时,晏伽已经拦在了在他上方,和三天前一样,那样表情幽深地垂目看着他。 第119章 “找什么糖?有比糖更管用的。”晏伽缓缓道,“可是我吃不着,心里不好受,该怎么办?” 顾年遐的心不知何时早就跳得要到天上去了,他讶然地看着晏伽,只见对方的脸慢慢凑近,嘴唇的热气灼着他。 这副身子比自己想象中更情不自禁,明明还未碰上,仿佛就已经触到了晏伽那峰峦般的炽热身躯。 “吃得着的。”顾年遐声音细若蚊蚋,耳朵却竖起来,“我可以让你好受些……” 晏伽单手捧住顾年遐的脸,俯身吻住了他。唇舌很快开始缠弄,彼此勾起荡漾的水声。 顾年遐眯着眼睛,一阵阵地低喘,落在晏伽耳朵里,简直很不得了。 晏伽适时地与他分开一些,唇珠蹭着对方的唇瓣,一触即分,很快就让小狼陷入了求索之中。 “晏伽……嗯……还要,还要亲……”顾年遐挺着鼻尖去找他,却一次次被躲开,有些急了,“你做什么?我要你再多亲亲我……” “不能再亲了。”晏伽坏笑地直起身子,跟顾年遐拉开很远,“糖吃够了,我得喝药。” 顾年遐很不满,两手勾住他脖子,不由分说把人拽下来:“不喝药了,我要先亲够。” 晏伽笑着低头将人一通乱亲,总觉得小狼变得很急躁,也和之前不太一样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顾年遐的确没有记恨他,反倒比从前更黏人。 两人闹得床差点塌了,出了一身汗,才堪堪停下来。晏伽把顾年遐抱在身下,很贪婪地吸着对方的气息,觉得发热又好多了。 顾年遐双手也环在他背后,脖颈贴着晏伽的鼻尖嘴唇,觉得心里很满足。 这三天他有好好想过晏伽说的话,也想过林惟竹说的,虽然还是一知半解,但他至少明白了,晏伽对他来说就是独一无二的。 不是因为被晏伽摸过尾巴,也不是因为一起睡不会做噩梦才喜欢——因为喜欢,才想被他摸尾巴、才想每晚都睡在一起,紧紧相拥,交颈而眠。 “我想过了。”顾年遐亲了亲晏伽的耳朵,说道,“你和鸡腿不一样,如果让我这辈子都吃不到鸡腿了,那也还好。但要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那绝对不行。我不要被别人摸尾巴还有那里,只要你摸。” “这就是你想了三天想出来的喜欢?”晏伽忍俊不禁,“到头来,也就是觉得我比鸡腿重要,对吧?” “当然了。” 晏伽噗嗤一笑,不再跟他探讨这个问题。顾年遐不懂也没什么,毕竟是魔族,他们对情爱的认知,也就是如何繁衍罢了,他并不指望顾年遐能真的对自己有什么不同于魔族本能的“喜欢”。 “过来,陪着我睡。” 晏伽将顾年遐圈进怀里,抱住就没再撒手。顾年遐也往他臂膀里钻,耳朵露出来,高兴地抖了抖。 “那天弄的,还疼吗?”晏伽揉揉他的后腰,问道。 顾年遐摇头:“不疼了,你下次还可以那样。” 晏伽睁开眼:“你喜欢啊?” “喜欢。”顾年遐直言不讳,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难以启齿的,“你想怎样都可以,我喜欢被你那样。” 晏伽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又抱得紧了些:“睡吧,陪陪我,年年。” 顾年遐一直看着晏伽,手指摸了摸对方依旧发热的额头,睁着眼睡不着。 他以前不知道,也没发觉过,其实晏伽夜里也是不怎么睡得好的。每每都是自己先入睡,至于晏伽睡梦中皱眉、辗转反侧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的指尖慢慢落到晏伽的眉头,试着将那里紧皱的眉心舒展开,却无济于事。晏伽睡得很沉,竟然没被他惊醒,反而就着他的手掌蹭了蹭脸颊。 顾年遐愣了愣,脸腾的一下就烧起来。 他凑近亲了亲晏伽的眼睛,一路又吻到嘴唇,有些偷偷的意味,轻手轻脚不想让对方发现。 “晏伽……” 没人回应他,顾年遐默默躺了一会儿,钻进晏伽怀中,也闭上了眼睛。 卷二·万疆北斗话平阳 第64章 是风动 还是心动 这一病就断断续续缠绵了四五天,不过好在晏伽身子骨自小硬朗顽强,这几日但凡醒着,便抽空让顾年遐助他调息,后面几天倒也不怎么难受得紧了,等烧一退,又是一条横行霸道的好汉。 晏伽在越陵山暂且休养了几个月,知道他还活着的几人嘴巴都很严,包括那日跟凌绡一起应付凌绝宗的几名同门,从前都是在越陵山跟晏伽穿一条裤子胡闹的,自然也不会到处乱说。 他打听到臧琼云长老如今在闭关,两耳不闻窗外事。没了自己最头疼的长老管束,晏伽如鱼得水,又宛若放虎归山,好不快活。 只不过这下就免不了被四处拉着喝酒,晏伽推拒了几回,最后还是林惟竹组局,就定在他的偷闲草庐里,这才实在逃不开,被拉着彻夜聚了一回。 “没让钧儿知道吧?” 晏伽将两壶帝女酿放到桌上,掀起衣摆坐下去,看着满桌子的菜,感叹道:“这是镇东那家酒楼买的?你们倒是会吃,从前我偷溜下山净吃这些了。” “当然不让你徒弟知道,咱们偷偷喝。”林惟竹给三杯酒满上,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爽快!” 她瞥见一旁的顾年遐噘着嘴,盯着自己面前的那杯蜜桃酿,不太开心。 第120章 “小孩子不能喝酒。”林惟竹拍拍他,“听话,师兄让你喝这个,很好喝的。” 顾年遐扯了扯晏伽的袖子,说:“我就尝一小口。” “不行。” 晏伽心想一小口就够了不得的,要是喝上半壶,那岂不是得整晚睡不着、光缠着自己胡闹了? 晏伽把一盘鸡腿往他跟前推了推:“吃这个。” “师兄特意起个大早去买的,这家……” 林惟竹还想继续说,被晏伽几声咳嗽堵了回去,翻了个白眼:“不说了不说了。” “你给我买的呀?”顾年遐弯起眼睛看着晏伽,“好吃。” “不是。”晏伽面不改色,“路边捡的。” 顾年遐根本不信这种鬼话:“你骗人,就是你给我买的。” 苏获举起酒杯,难得说了句热乎话:“来,我们碰一杯。” 三盏酒杯碰在一起,清脆作响。顾年遐看了看几人,也举起自己的蜜桃酿,有样学样地碰了上去。 林惟竹笑了起来:“师兄,你家这个小狼真有意思啊。” “嗯?”晏伽倒是第一次听到这话,“可别瞎说,人家是蘅宫的小少主,顾影拙要知道他儿子成我家的了,不得跟我拼命?” 同一时刻,数十里之外的蘅宫,顾影拙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他莫名其妙地揉了揉鼻子,自言自语道:“奇怪,老夫怎么会受寒?不可能啊……” 顾迩卓在一旁担忧道:“族长大人,少主还没回来,前些天传了信说一切安好,之后就再也没动静了。” 顾影拙无所谓地耸耸肩:“这怕什么?越陵山可比咱们这舒坦多了。” “您难道不怕那些人族灵修对少主不利吗?”顾迩卓话中颇有抱怨之意,“这些年不知为何,他们一直与我们不对付。” “不必担心,老夫心里有数。”顾影拙道,“他跟着晏伽倒是不错,老夫一点都不用操心,多好,哈哈哈哈哈!” 顾迩卓:“……少主真是您亲生的么?” 顾影拙拍拍她:“不急,不急,有些事慢慢来,急也没用。” · 林惟竹推门进来,看到晏伽正半靠在茶台前,全神贯注地穿针缝着什么东西,手边放着一团皮毛,被打理得油光水滑,每根毛都能看清楚。 “缝什么呢?”林惟竹坐下来,好奇地摸了摸,“兔子毛?” 晏伽把东西夺回来,推到自己身后:“别乱碰,好不容易弄好的。” “师兄你太小气了!”林惟竹抱怨道,“不过你这缝的什么东西?帽子?不太像啊……” “小狼衣服。”晏伽说,“给年年冬天穿的,能护着尾巴耳朵。” 林惟竹一连“啊”了好几声,神情悚然:“现在秋天都没到,师兄你彻底脑袋不正常了!” 她刚说完,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意味深长地一笑:“罢了,罢了,我知道,这种时候人脑袋都是不正常的,师兄啊,你对小年可太不一样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不一样了?”晏伽面无表情问道。 “三只眼睛都看到了。”林惟竹笑道,“小年是个好孩子,师兄你以后少欺负人,对他好一点嘛。” 晏伽听到这话,忽然放下手中的东西,猛地盯住林惟竹,把人盯得心里发毛。 林惟竹缩了缩脖子:“干什么?” 晏伽动了动嘴唇,一字一句认真问:“我对他不够好吗?” 林惟竹以为他生气了,还纳闷从前这人心眼也没这么小来着:“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伽垂眼看着手里缝了一半的兔子毛,轻轻出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对他还不够好啊?” “你现在居然会烦恼这些事了?”林惟竹微微讶然,“你不是我师兄,肯定被夺舍了。妖孽,还我师兄。” 晏伽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继续缝起来:“少来,没事做就去练剑。” 林惟竹:“我来有正事的,山脚下凌绝宗那些人这几日撤走了不少,不知道又要做什么。” 晏伽想了想:“这件事我来处理,你们不必忙了。” 他没做什么,只是继续缝自己的兔子皮。午饭的时候顾年遐回来,走路的步子比早上出门时沉了不少,急急忙忙的。 “怎么了?” 晏伽扶住扑进自己怀中的小狼,将钩针放到一边。 顾年遐抬头看着他,表情郁闷:“蘅宫出了些事,我得回去,具体发生了什么迩卓没说明白,只让我快些赶回。” 晏伽揉揉他的头:“现在回去?这么急啊。” 顾年遐闷声道:“我要走了。” “哦。”晏伽云淡风轻应了一句,没再说什么。 顾年遐难以置信,抱着他的腰往上探了探身子,鼻尖碰碰他下巴:“我要走了啊……” 晏伽原本还想再装一装,看他这急不可耐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破了功:“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回去?” “嗯。”顾年遐忙不迭地点头,“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 “为什么?”晏伽抵住他的额头,低声问,“你为什么想我和你一起去?” “如果你想去哪儿,我也会陪你去的。”顾年遐很小心地望着他的双眼,像是对着什么很容易碎裂的东西,连目光也不敢太重,“我会陪你。” 晏伽摇头:“不是问我为什么要陪你去,我是说——” 第121章 他猝不及防地用嘴唇亲了亲顾年遐的耳尖,继续把话说完:“你为什么想让我和你一起去?为什么不是别人?” 顾年遐不知为何忽然躲开了对方的目光,下意识伸手抓住耳朵,发现根本抖得停不下来。 “不要吹我的耳朵。”顾年遐捏住晏伽的下巴,“好痒啊。” 奈何晏伽偏不听,又抓着他吹了几下。顾年遐痒得受不了,把头埋进他肩膀,耳根已经熟透了。 晏伽低头看着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亮闪闪的,晃一晃便叮铃作响:“抬头,给你戴上这个。” 顾年遐抬起头,看清那是一枚银打的长命锁,精致小巧,上面刻着“平安”,翻过来背面则是“如意”,下面悬着三颗绿豆大小的银铃,十分好看。 这是他从前珍藏的一块天银矿,一直想打个小玩意儿,想来想去却定不下来,只得搁置。数天前他收拾自己的东西,偶然翻出了这块银矿,想着顾年遐满身的小铃铛甚是赏心悦目,胸前却仿佛还缺点什么,便托幽篁镇的铁匠打了这个。 “这是你给我的?”顾年遐几乎是弹了起来,“好漂亮啊。” 晏伽仔仔细细地给他戴好,在胸前摆正:“好了,找个镜子看看。” 顾年遐随手凝出一片寒冰,左右照了照,惊喜道:“我喜欢这个!” 晏伽从后面圈住小狼,下巴在他头顶蹭了蹭:“收了我的东西,就得好好跟着我。” “你不送东西我也跟着你。”顾年遐回头对他说,“所以你要跟我去吗?” “去。”晏伽说,“舍命陪君子了。” 因为蘅宫传来的信十万火急,之后便再也没了消息,顾年遐打算立刻动身,不再等到第二日了。晏伽把自己走后的诸事一应打点好,特地嘱咐了怀钧,让他有事立刻以传音灵阵找自己,不得意气用事。 “师父,您怎么刚回来就要走啊。”怀钧不情不愿道,“您跟魔族回去算什么……” “他有自己的打算。”苏获淡淡道,“不用担心。” 怀钧一万个不乐意,但也干涉不了晏伽要去哪里,只是说了几次没事就快回来,蘅宫那么冷,别再给冻病了。 顾年遐对此极其不满:“我还能让他冻着吗?” “等我的信,钧儿。”晏伽对怀钧说,“几日后事情若是平息,我便叫你到蘅宫去,有要事交代。” 孙渠鹤和桑岱都不准备跟去,前者离家出走被稀里糊涂骗来越陵山已经很郁闷,更不想与魔族攀扯,况且这里风景秀美、人杰地灵,比自家的东湖镇适宜修行多了。后者则更加干脆,就三个字——不想动。 话说回来,桑岱还真赖进了怀钧的静室,舒舒服服住了好一阵子,也没被赶走。只不过怀钧也照旧住在窈竹峰上,与他两相无事,大多时候是眼不见心不烦。 “走吧。” 幽篁镇的青石路上,晏伽伸手弹了一下顾年遐的耳朵,“要我背你吗?” “不要。”顾年遐牵住他的手,指尖在对方掌心刮了刮,“这样就好。”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无,恢复隔天更。 第65章 夺位战书 蘅宫外,漫天飞雪,晏伽周身环着避寒咒,与顾年遐并肩沿山路往前走去。 顾年遐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血气,他伸出手拦住晏伽,沉声道:“不要从正门走,还是走密道。” 那条曲折的矿道依旧冷清,晏伽刚一踏进去,就觉出了不对劲。 这里有混沌的气息。 他心里咯噔一下,首先想到的便是结界破了,但不周山显然也没有任何异动,唯独蘅宫这附近静得出奇,连顾年遐都觉得不正常。 走到矿道尽头,顾年遐转身看着晏伽,说:“我先进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你自己进去?”晏伽皱了皱眉,“说梦话呢?那你让我陪你回来做什么?” 顾年遐:“我回来前也不知道这里有危险,按理说我爹还有迩卓他们不可能应付不来,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了。” 晏伽握了握他的手:“走吧,我陪你一起去。还是那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应付不来,我来。” 顾年遐看着两人握住的手,鬼使神差点了点头:“好。” 两人顺着蘅宫密道直入顾年遐的寝殿,推开门一看,里面乱得犹如刚遭了劫一般,到处被翻得乱七八糟,残存的混沌之气萦绕在房梁立柱之间,熏得晏伽直皱眉。 顾年遐神色凝重,走到寝殿自己的床榻前,俯身嗅了嗅,“它们不在这里了。” “顾君轻和顾迩卓呢?”晏伽四处望着,“你爹也不在?” “他们在这里和混沌打过一场。”顾年遐说,“气息已经很淡了。” 晏伽朝着寝殿的正门走过去,看到那里的门扇虚掩着,外面的回廊灯火幽微,看不清是何种状况。 顾年遐也从床榻旁站起来,回身去找晏伽:“我们先出去看看,再……” 他说到一半,忽然瞳孔紧缩,叫道:“小心——!” 晏伽此刻背对着门口,闻声愕然看向顾年遐,而身后原本只开了一道缝隙的殿门不知何时已经大敞,一道黑影猛地冲出,血盆巨口带着獠牙生生刺入了他的肩膀! 顾年遐只来得及冲到门口,便眼睁睁看着晏伽被那东西拖了出去。紧接着,殿门轰隆一声关了回去,这回竟是连缝隙也没有了。 第122章 晏伽这边起初并没有看清拖走自己的是什么东西,然而在一片黑暗中,他听到了耳边野兽喘息的巨响,再熟悉不过——那是狼族的声响。 他右手一翻,从衣袖里甩出短刀,反手向后一刺,刀刃利落地捅进了对方的脖颈。果然,叼着他的东西发出一声吃痛的怒吼,狂甩着将他丢了出去。 晏伽就地打了个滚,顺势起身,双手握着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回廊里与对面的野兽对峙着。 电光石火间,他身后的殿门被猛力撞开,巨大的崩裂声震得他几乎吐血,刚踉踉跄跄站住,就见一道白色影子从身侧冲了出去,声音愤怒至极:“滚开!” 是顾年遐,此刻已经是巨狼的身形,飞快冲向方才偷袭了晏伽的东西,两边翻滚作一团,撕咬、缠斗声甚至要掀翻整座大殿。 晏伽立刻放出化焰符,眼前的一切顿时被照得通明,他看到一黑一白两头巨狼在回廊中央彼此厮打,廊柱被撞得折断了数根,怒吼声震天动地,是他从未见过的野兽搏杀场面。 “年年,回来!”晏伽吼道,“快点!” 顾年遐充耳不闻,张嘴一口咬住了黑狼的脖子,尖牙收紧,死死压着对方不放。黑狼也并非善茬,嘶吼几声后,也狠狠咬向了他的前爪。 两边打得惊天动地,晏伽不得不冲上去,快刀刺向黑狼的肚子,但每一次劈砍出的伤口都会立刻愈合如初,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反倒是顾年遐已经被咬出了几处伤口,鲜血淋漓,染红了一片毛发。 晏伽跳上黑狼的后背,眼看着刀剑无用,干脆一拳抡下去,硬生生凭着蛮力将那巨狼击飞,又乘胜追击扯住后颈的毛,一路连摔带打把它扔到了回廊尽头。 顾年遐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疼,低头舔了舔前爪的伤口,有些支撑不住地靠到一旁垮塌的廊柱上,急促地喘着气。 晏伽折回来,焦急查了一番他身上的伤势,只见数道伤口血淋淋横贯脖子和胸腹,背上也有一处,尾巴根更是触目惊心。 顾年遐埋下头,很委屈的眼睛看着他:“好疼啊,晏伽,它咬我的尾巴。” 晏伽轻轻抱住小狼的脖子,摸了摸:“没事,你待在这里,我去剁了那个杂碎。” 顾年遐摇头:“你肩膀上的伤……” “没事,被病猫咬了一口,还不算伤。” 晏伽再回头时,浑身都已经染上了恶鬼般的杀气,恶劣好斗的本性在这一刻受到愤怒驱使,整个人犹如利箭冲向了回廊那头挣扎着起身的黑狼。 黑狼刚抬起头,就看到晏伽已经到了眼前,阴郁的双眸居高睥睨着它,声音狠厉:“找死。” 霎时间,混沌的气息在回廊中炸开。那黑狼被晏伽砍中了数刀,居然还能勉强从他刀下逃开,拖着庞大的身子蹿上身后的大殿,凶神恶煞地低头看着晏伽。 “你还敢瞪着我?”晏伽笑得有些瘆人,“等会儿我就从你的眼珠子开始挖。” 黑狼迟疑着没有动,似乎对他有所忌惮。 “我知道你很难杀,但我不是没杀过。”晏伽甩了甩刀,冷冷道,“你今天就会知道,你的那些同族以前是怎么被我一刀刀切碎、活剐的。” “是越陵山?”混沌黑狼的声音嘶哑,仿佛几百个人的说话声被扭曲在了一处,“越陵山的……打不过……我们打不过的……” “逃……” “快逃……” 晏伽看那黑狼的样子,越看越不对,又回头瞅瞅顾年遐,总感觉这东西好像除了从头到尾黑得没有一丝杂毛外,和顾年遐长得一模一样。 “蘅宫没有黑狼,我们这一脉只有白色。”顾年遐见状立刻说,“它真难看。” “我先去切了它,回来帮你疗伤。”晏伽对他说,“等我回来。” 黑狼见他追上来,立马扭头逃走了。晏伽本要去追,想起顾年遐身上还有伤,只得作罢。 顾年遐变回了少年模样,身上原本整洁的纱衣外袍被撕扯得凌乱不堪,浑身都是血迹,筋疲力尽往晏伽怀中一倒,疼得直缩尾巴。 晏伽心疼得甚至一开始不敢下手去碰,咬咬牙打横抱起顾年遐,转头往寝殿里去了。 顾年遐蜷缩在他怀里,感受着那双手在身上游走,疗愈的咒法慢慢充斥自己的四肢百骸,伤口不如刚才那么疼了。 晏伽把他放上床:“躺好,我给你疗伤。” 顾年遐埋着头,抓着晏伽一只手,仿佛这样才能让他安心。源源不断的法力涌入经脉,顾年遐的吐息逐渐变得顺畅起来,睁开眼睛看着晏伽,又把脸埋进对方手掌里。 晏伽的手僵了一下:“怎么了?特别疼?” “狼族打架打输了是很丢脸的事情。”顾年遐委屈巴巴地说,“可是我刚才根本就伤不到它……” “谁说你输了?”晏伽揉他的脸,“是它跑了,你没有输。” 顾年遐摇头:“它是被你吓跑的。” 晏伽亲了亲他,安慰道:“别管了,有的是机会弄死它。你别乱动,我帮你调息。” 顾年遐始终对自己竟然输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异族这件事耿耿于怀,郁闷地在床上趴了许久,直到寝殿外再次传来嘈杂声,晏伽将顾年遐护在身后,望着寝殿大门,随时准备出刀。 殿门从外面被人推开,两道身影走了进来,为首的是顾君轻,后面还跟着顾迩卓。两人同样是一脸疲惫,手中的剑都没来得及收起,看来也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第123章 “少主!”顾迩卓急急忙忙跑过来,看到顾年遐受伤,顿时急了,“怎么了?!” 晏伽从对方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混沌之气,也放下心来:“你们去哪儿了?” “不知道,一日前这些脏东西突然闯进蘅宫,无端攻击我们的族人,虽说它们根本就不是对手,但也太难杀了,须得用法力彻底撕碎才行。”顾迩卓焦急道,“少主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没事。”顾年遐拍拍她的手,“刚才遇上了一头黑狼,和它打了一场。” 晏伽问道:“那黑狼是什么来头?” 顾迩卓和顾君轻面面相觑,似乎在犹豫。晏伽见状,也明白此次蘅宫来信果然与那头狼脱不开干系,只是既然知道十万危急,到底为什么还让顾年遐回来涉险? 最终还是顾迩卓率先开了口:“除了那些闯进来的杂碎,一同来的还有那头黑狼,它放话说要挑战少主的狼王之位。” 顾君轻道:“你应该不知道,按照我族的传统,历代狼王虽然以血缘世袭为主,但血脉并非不可更替。我打个比方啊,要是有其他狼族想争夺狼王之位,就算是外来的狼也无妨,都可以向年遐下战书,下任狼王便以胜负定分晓。若他不敢应战,则不战自败,失去继承狼王血脉的资格,而挑战者便是下一任狼王。” 顾年遐闻言抬起了头,目露凶意:“我跟它打!” 晏伽把他按下去,又问:“打输了或者不打,最后都得让位,是吗?” 顾迩卓刚要点头,又被顾君轻抢白:“喊别人帮忙打,也算输。” “几千年了,你们狼族就没学会讲道理吗?”晏伽无奈,“还有,你小子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 顾年遐道:“对狼族来说,力量和爪牙就是道理。我们不会以人族那种法子来选定继任者,狼族之王须得战无不胜,方有资格带领狼群,否则族群只会越来越孱弱。” 狼族数千年来便是如此,唯有族群中最为强大的那头狼,才能带领狼群繁衍生息,否则早就如同那些相对弱小的魔族一般绝种了。 “知道了知道了。”晏伽叹气,“不管怎么样,你先好好歇会儿,养好了伤再说做不做狼王的。” 顾年遐眼神却十分坚决:“不,我一定要做。” 晏伽只觉得小狼忽然就燃起了斗志,却不清楚为什么。他揉揉顾年遐的尾巴,说:“别勉强,实在不行你跟我回越陵山住,不当狼王了,等会儿我帮你弄死它。” 顾年遐依旧摇头:“不行,不战而退更丢脸,我才不要。你来帮我疗伤,我要准备应战了。” “顾影拙人呢?”晏伽扯开话题,“你们族长跑了?!” 顾迩卓怒道:“胡说八道!族长大人要去维持蘅宫的结界,眼下抽不开身,才让我传少主回来的。若族长出手自然可以制敌,但君轻方才已经说过,那黑狼要挑战的是少主,无论是谁帮了他,少主都会丧失即位资格的,到那时狼王印记便会自行解除,下任狼王必须要战胜族长大人才能即位,否则顾氏血脉就要断了。” “如果是顾影拙胜了那头黑狼,那顾年遐岂不是要打赢他自个儿亲爹,才可以重新夺回狼王血脉?”晏伽难以置信,“做做样子不行吗?” 顾迩卓无语:“你当白狼先祖之魂是傻的吗?先祖立下的规矩,岂是那么好糊弄的?” “你就不要插手了,我一定能打赢的。”顾年遐说道,“你相信我。” 晏伽心思完全不在什么狼王不狼王,他给顾年遐的长命锁上,那四个字可不是白刻的。 “那你得先顾着自己的性命。”晏伽摸着他的额头,认真道,“不准乱来。” 第66章 咬他,年年! 蘅宫之外,其他前去追击混沌的狼族都陆续赶了回来。他们听到顾迩卓的狼嗥,知道是顾年遐此时正在山上,且情况危急,必须尽快回蘅宫护法。 年轻的白色巨狼立在雪峰之上,看着底下越聚越多的狼群,抬起头长啸了一声,引得狼群齐鸣,又纷纷向他俯首。 群狼依旧拥戴顾年遐,显然对入侵者并无臣服之心,都将希望寄托于他们年轻的少主。顾年遐此举便是要稳定众心,以此来告知狼族,自己会正面迎战。 晏伽站在顾年遐身后,嘴唇死死抿着,似乎在憋笑,下一刻又迅速恢复淡然。 顾年遐扭过头去,发现晏伽异样的神色,低下头小声问:“你笑什么?” “没笑。” 晏伽说完,实在忍不住噗嗤了一声,“甚是可爱。” 顾年遐很不满,拿鼻子拱了拱他:“哪里可爱了?你不觉得我很厉害吗?肯定能打过那只杂毛的。” 晏伽知道他还在想之后狼王争夺战的事,轻轻叹了口气,扶住顾年遐的脸:“听话,不能勉强。” “我不勉强,你不相信我吗?”顾年遐神情低落,“我会赢的,等我赢了,你……” “什么?” “没什么。” 顾年遐郁闷地转回身,跳下雪峰,自顾自往前走了。晏伽莫名其妙,却还是跟了上去,一人一狼慢慢悠悠在雪原上走着,连天的飞雪掩得四下茫茫,到处皆不可见。 晏伽觉得他似乎生气了,却也不明白为什么,看着小狼赌气前行的背影,开口笑道:“真的不需要我帮忙?” 顾年遐没回话,只是耳朵动了动,很明显是一直在听晏伽的动静。 第124章 晏伽没戳破他,而是快步追上顾年遐,一手搭在他的脸侧,摸摸那里的绒毛:“好,相信我们年年一定能赢的,但是有一点,你们决斗的时候我要在场。” 顾年遐这才肯扭头理理他:“可以,不过无论如何你不要出手,我会赢的,不需要别人帮忙。” 晏伽有时很头疼小狼的执拗,却也没办法,毕竟是他们北境狼族的传统,自己也不好太过干涉。 况且他听顾君轻说,斗败的那一方会被驱逐出族群,即便曾经贵为少主,也得遵循成王败寇的规矩。再怎么样,他也是不愿意看到顾年遐被迫失去身份、离开顾氏的。 顾年遐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就算晏伽用了最精妙的疗愈之术,也不过暂时为他止血,顺便疏通脉络,但元气的损伤尚需要时日来调养,只怕那黑狼不会等到顾年遐好全,便会卷土重来。 晏伽陪着顾年遐回了寝殿,本想抱着小狼枕头舒舒服服睡上个午觉,奈何顾年遐躁动不安得很,总想着再调息几番,以备那黑狼忽然来袭。 “打架的时候,不要一心想着如何才能战胜,这样反倒事倍功半。”晏伽劝慰他,“只要盯紧对手的薄弱之处,不以胜败为执念,才能赢得了。” 顾年遐趴在床上,尾巴软绵绵,让人看了就很想摸。晏伽刚打算不再装模作样地克制,正欲伸手,顾年遐却扑通一声翻了个身面对着他,说:“之前你说我好看,但是在我们狼族,要是对另一头狼说他很好看,那就得永远跟他好。” “嗯?”晏伽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跟他好是什么意思?” 顾年遐别过脸,不好意思看他:“就是、就是……两个人,一直好。” 晏伽看出顾年遐是不懂,只以为两人所谓“好不好”只是一句话的事,却不明白“好”之后要再如何。他有心逗弄小狼,装作不明白:“那我们现在不算好吗?” “不是那种。”顾年遐支支吾吾,有些急了,“可以更好一些,像我爹和我娘那样。” 晏伽双眼含着笑意,心中却渐渐软下去。他也不想这么一直逗顾年遐,两人稀里糊涂的,算不得什么事。 但魔族向来只重力量与争斗,即便是挑选配偶,大多也是强者使弱者臣服,便于孕育后代罢了。只要还没到顾年遐真正懂得其中含义的那天,一切就为时尚早。 晏伽想要的,不是只想被自己摸尾巴的小狼。他和顾年遐显然还没到那一步,小狼懵懵懂懂的情愫,甚至还算不上“情”字。 第二日,顾影拙还是没有露面,晏伽只知道对方眼下正在蘅宫维持所谓的结界,却也奇怪到底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是到这时候还非顾及不可的。 据他所知,蘅宫并无越陵山那样的阵法结界,也从未听顾年遐提起过。 但是混沌黑狼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第二日傍晚,日头即将薄暮西山的时候,蘅宫外陡然袭来一股深不可测的敌意,正在寝殿中休养的顾年遐猛地察觉到了这股异样,睁开双眼,瞳孔中闪着杀意。 “来了。” 他翻身下床,被身后的晏伽拉了一下:“现在要去?” 顾年遐回头,蹭了蹭晏伽的手:“嗯,它既然敢来,我也要应战,否则便是认输。” 晏伽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说:“我给你的长命锁,记得戴好。” 顾年遐指了指自己胸口:“我等下把它藏在这里,不会丢的。” 蘅宫外,面目狰狞的黑狼利爪踏入雪地,激起一阵翻飞的雪浪。它身后还跟着一众化作生灵百态的混沌秽物,气势汹汹,显然并非只是为了狼王之位而来。 蘅宫大门打开,一头雪色巨狼的身影缓缓步出,眼底同样掠过杀气腾腾的凶光,俨然一副魁梧狼王之风。 顾年遐身后还跟着两头白狼,是顾君轻和顾迩卓,面容沉静,全然没有先前的少年稚气。 “我去对付它。”顾年遐对他二人说道,“后面的交给你们,可以吗?” 顾迩卓点点头:“放心吧,我和君轻会守住这里,还有其他同族都会和我们一起,不会让它们再踏入蘅宫的。” “上吧。” 顾年遐率先冲了上去,无数白狼从冰天雪地中追随他而出。对面黑狼与混沌众也尖啸着一拥而上,两边如同白浪席卷山崖般厮杀在了一起,顿时乱雪纷飞,天地间骤然变色。 晏伽站在城门上,紧紧皱着眉,目不转睛地看向正在和黑狼缠斗的顾年遐。 只见小白狼完全不落下风,大概上回只过了几招便摸清了黑狼的动作,懂得从利齿之下避开自身的薄弱处,专取对方咽喉关节等致命部位,次次皆是杀招,狼族最原始的争斗之法,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等混战的场面,晏伽还是第一次见。不同于人族灵修以锋刃兵器交战,狼族只依靠齿爪搏杀,平时用剑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小打小闹,面对真正需要厮杀的强敌,便是非撕咬到筋骨寸断不可的。 晏伽握紧了手中的双刀,踌躇几次,还是没有下去帮忙,但一颗心已经悬到了极点,他不保证若是顾年遐有一丝差池,自己还能忍住不出手。 顾年遐双爪将黑狼按在地上,发出一声天崩地裂的狼啸,接着猛地咬向了对方的喉咙。黑狼痛叫着挣扎,却被顾年遐死死压制住,除了张着巨口怒吼,根本无法反制。 第125章 “年年!”晏伽叫道,“撕碎它,别犹豫!” 顾年遐目光一凛,低头疯狂地撕咬起黑狼,利齿穿刺对方的皮肉,紧咬着甩动。黑狼不停地嘶叫,拼命想要将顾年遐掀下去,但狼王血脉的威慑绝非虚谈,顾年遐宛若磐石压在它身上,丝毫不动。 明明是上风,晏伽却没来由地心神不宁。他总觉得混沌没这么容易战胜,顾年遐不了解对手的长处,此刻看上去胜券在握,却并非定局。 眼看着黑狼即将被彻底撕扯成碎片,顾年遐准备给予对方最后一击,然而此时却异变突生,黑狼不知忽然从哪里来了力气,猛一翻身撞开了顾年遐,很快又转头朝着摔落在地的白狼冲了过去。 顾年遐毫无躲避的机会,被一头撞了出去,重重摔落在身后的雪丘之上。山石轰然崩落,裹挟着碎雪砸了他一身,雪白的狼毛瞬间便染上了鲜红。 晏伽管不了那么多,抽刀就要冲上去,肩膀却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按,“不行!” 他回头发现来人竟是顾影拙,一副脸白体虚的样子,不知是耗费了多少法力,“为什么不行?!” “君轻他们应该已经同你说过,战败的狼王血脉会是什么下场。”顾影拙死死抓着他肩头,严肃道,“任何事老夫都可以替年年兜底,唯独这件事,你我都不行,也决不能干涉。”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他才多大,从未与混沌有过一战,你要他去送死?!”晏伽道,“就算做不成狼王,难道不是命最重要吗?” 顾影拙厉声道:“对狼族来说,战败者被逐出家族是极度屈辱之事,比死还要屈辱千万倍,若让年年自己来选,他宁可战死!你想护着他,可曾问过他,愿不愿意此生都作为一个被驱逐的败者苟活?” “你们魔族还真是不通人情。”晏伽咬牙道,“只论胜败,不论亲缘。” “人情亲缘无用,那是你们人族才讲的东西,却无法让一个无能的狼王带领狼群活下去。”顾影拙说,“他若输了,老夫也不会容许他再留在族中,输给如此不入流的邪物,也不配继承狼王血脉。” 晏伽啧了一声,却没有再上前,只是一动不动望着顾年遐的方向,手里的刀还是紧握着。 顾年遐很快爬起来,躲开黑狼紧随而来的扑击,反身跳上雪丘,朝着下面还未反应过来的黑狼扑了上去,再次将对方压在身下,比之前更加猛烈地撕咬起来。 但这一次,他并未和先前一样瞬间便占据有利地位,反倒与对面打了个持平,一黑一白不停在雪原上翻滚厮打,一时间根本分不出胜负。 “它怎么忽然有力气了?”晏伽难以置信,“怎么回事?” 顾影拙看着那边,面上虽不表露,眼底却也有几分阴沉:“那头黑狼并不是从外面来的,而是忽然就出现在了蘅宫地下。那里有一处少有人知的结界,它便是从中闯出来的。” 晏伽闻言诧异:“就是你之前一直在修补的那处?” 顾影拙点头:“那算是年年过去的一段……纠缠吧,那混沌邪物窃取了许多原本属于他的法力,与他并无二致——以后有机会你会知道的,却不是现在。老夫刚才已经说了,任何人都帮不了他,这场劫难,只能由年年自己来平息。” 第67章 最后的希望 顾年遐的过去…… 晏伽好奇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也怀疑过三年前越陵山那头白狼会不会就是顾年遐。但一切似乎都指向顾年遐和越陵山从前全无关系,唯一的突破口,便是顾影拙了。 “他以前发生过什么?”晏伽看着顾影拙,“三年之前,他是不是去过越陵山?” 顾影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默默盯了他半晌,才道:“这是他自己的事,如果连他都没有告诉你,老夫也没什么好说的。” 晏伽脸黑得难看:“三年前我根本不认识他,当然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他也什么都没对我说。” 顾影拙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你从前没见过他?” 晏伽立刻追问:“什么意思?” “你忘记了,三年前你出事前来过一次蘅宫,远远见过年年一面。”顾影拙道,“那个时候你还对我说过……” 晏伽脑袋里忽然闪过什么东西,被顾影拙的话勾起一些凌乱的回忆。 “我见过他?”他扭头望着雪原上的战场,视线在纷飞的雪幕中模糊,“我见过他……是啊,我见过他。” 三年前 蘅宫最高的流芳殿顶上,晏伽裹了裹身上的斗篷,脸埋在雪白的毛领之中,困意一阵阵袭来:“真冷,要不是有好酒喝,我早就回去了。” 顾影拙白了他一眼:“事多。” 手边的火炉哔剥出火星,顾影拙不动声色地坐远了些。这炉子实在烤得他难受,要不是晏伽非要搬了泥炉和桌椅来这里赏雪小酌,他才不闲得无聊到处爬高踩低。 他将其归结为,人族的坏习气。 “都说过多少次了,我这大氅的毛不是狼毛,是仿雪狐皮做的,怎么我方才一进来,他们一个个看过来的眼神就像要生嚼了我似的?”晏伽笑道,“一群北蛮。” 顾影拙大怒:“滚出我们北蛮的地盘!” 晏伽嗤笑:“小气,说两句还急了。算了,寄人篱下就忍气吞声些吧,毕竟不日便要办仙盟大会了,仙道那边事实在太多,我才到这里躲懒两日的。来时没跟其他人说,这会儿估计我徒弟已经急疯了,到处找我呢,哈哈哈哈哈!” 第126章 “你还笑得出来?”顾影拙皱眉,“老夫听说,最近仙道中伤乐仙师的流言蜚语更甚了,甚至有人说越陵山包藏祸心,暗藏了飞升之法,难道你不做些什么?” 晏伽摇头:“我能做些什么?所有人都说你有,但你就是没有,拿不出来,这要如何自证?原本根本不需要我证无,而只需他们证有,但你要知道,人世中这点是行不通的,就算是孩童都知道的、最简单的道理,却总有人能颠倒是非。” 顾影拙哼道:“你最好回去之后也能这么洒脱。” 晏伽大笑起来:“别这样,万一这次我回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呢?我怕你少了个知音,以后天天以泪洗面。” 顾影拙:“那你最好多咒自己几句,看能不能把自个儿咒死,到时候老夫天天去你坟上哭。” 晏伽转开脸,看向蘅宫各处的殿阁。这里向来很热闹,众狼族总爱互相结伴涉猎、奔跑,回来后烤肉下酒,因此蘅宫虽冷,却处处不乏烟火气。 “嗯?” 他的目光落在一抹正顶着飞雪扑腾的白色身影上,貌似是个不大点儿的狼崽子,咬着剑柄,竟然像在舞剑,“那是谁?你们狼族里还有小辈对剑道感兴趣呢?” 顾影拙看了一眼,说道:“那是老夫的儿子,还没能化形呢,不知为何对这刀兵感兴趣,连带着族中许多小辈都跟他一起舞刀弄枪的。” 晏伽看了一会儿,掂起酒盏一饮而尽:“练得不错,你这儿子往后大有所成啊。” 顾影拙道:“玩玩儿也无妨,我们总归不靠这个打架。” 晏伽懒腰一伸,舒坦地往椅子上一靠,眼皮微微发沉:“这谁知道?说不定他就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呢,对不对?” 顾影拙不语,摇摇头,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往事如潮,晏伽低下头,陷在回忆里有些不能自拔。 顾影拙淡淡道:“记起来了?” 晏伽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可是那时候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又能说明什么?” 顾影拙叹气:“算了,时机不到,你问老夫也没用。不过你只需要相信老夫,年年并非只是个孩子,他能赢,也会赢的,你我看着便好。” 晏伽虽然还是放心不下,却也渐渐止住了过去帮忙的想法。他收起刀,望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争斗的方向,眼中思绪万千。 他或许早就该看到了,那个总是追随着自己、仿佛不谙世事的小狼,日后必然将是这雪原之上身姿矫健的一方狼王,只为那双坚定的眼睛、永不后退的背影,以及—— 三年前,自己一句带着几分认真的“他就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顾年遐在战斗中负了伤,虽然已经将那黑狼撕扯得全不成形,自己却也有些站立不稳了。他稳了稳身形,抬头看向城墙上面目模糊不清的晏伽,吞下喉咙中的鲜血,继续以怒吼声震慑对手。 黑狼那张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向外逸散着秽气,修复身躯的速度也慢了不少,它瞪着顾年遐,低笑道:“我的力量便源于你,除非你能战胜你自己,否则狼王之位还有整个北境狼族,都会是我的。” “你做梦。”顾年遐道,“只会用偷的脏东西,滚开!” 黑狼忽然被他这句话激怒了,怒吼一声便扑了上来,顾年遐侧身一躲,反口咬住了黑狼的后腿,接着用力一甩,径直将它抡飞了出去,撞上刚才自己跌落过的雪丘,再紧随其后地追上去,从后面狠狠咬住那暴露在眼前的后颈,再次占据了主动。 晏伽又按捺不住了,他恨不得顾年遐这一击就彻底了结对方,以免再缠斗受伤。但混沌并非这么好对付的,即便顾年遐用尽全力撕扯,也还是免不了陷入苦战。 黑狼眼见自己难以反扑,便出口喊道:“顾年遐,你忘记自己的以前了吗?!人族不可信,仙道更野心勃勃,他们想要飞升,之后第一步便是灭了你们北境狼族!那些蝼蚁在世上屈居太久,早就忘了自己曾经是何等弱小、如何匍匐在你们的威风之下乞求庇护怜悯了!” 顾年遐并不理会它的胡言乱语,反倒更为猛烈地撕咬着,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让这脏东西立即闭嘴。 “你听我说!”黑狼喊道,“只要你答应让我借用一刻你的身体,我立马就能让你想起那些被你忘掉的事情!只要你想起来,便恨不得下山千刀万剐了那些人族!” 晏伽心中一惊,急忙出声提醒:“别搭理它!” 顾年遐自然知道,口中的劲儿半点都没有放松。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后颈某处传来一阵刺痛,像是利剑刺入般锥心剜骨,不由得分了片刻的神。黑狼察觉到是个机会,立即鲤鱼打挺地躬身挣脱,扭头张口便咬。 晏伽一下子摸向袖中短刀,又被顾影拙制止:“不能去!” 冷汗沁满了额头,晏伽只觉得自己双手和肩膀都绷得死死的,心中几种念头互相争吵,有叫嚣着让他不顾一切冲过去的,还有拼命劝他绝对不可以插手、不可以让顾年遐成为被驱逐的落败者的。 顾年遐已经浑身是血,往常飘逸洁白的绒毛此刻早就污浊不堪。他额头淌下鲜血,视线里也一片血色,四爪踉踉跄跄有些站不稳,勉强躲避掉对手的反击,动作却已不如方才灵活。 “顾影拙,你老小子最好是真有把握!”晏伽扭头朝顾影拙吼道,“要不然等这场打完,我和你再来一场!” 第127章 顾影拙表情疑惑,犹豫着问:“不对,你急什么?” 晏伽立马反驳:“谁急了?我没急!” 他说完,又欲盖弥彰地笑了几声:“你老糊涂了吧,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急了?!” 顾影拙似乎看出些异样,继续问道:“等等,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老夫记得你带年年走的时候,还嫌他麻烦……你就是急了!” 晏伽忽然有些恼怒,不得不拔高声音来掩盖自己的心虚:“你管我急什么?!我告诉你,要是他真输了被剥夺身份,那就不算你们顾氏的人了,我第一个捣了你这蘅宫!” 顾影拙彻底反应过劲儿来,指着他道:“好啊,你拐走老夫的儿子!这事儿老夫跟你没完!不管事成不成,你都别想这么简单就走人!必须付出代价!” “放你老祖宗的屁!”晏伽骂道,“不对——你是不是还有事儿想推给我?!” 顾影拙飞快移开目光,依旧义正辞严:“绝无此事!” “你放……” 话音未落,耳旁猛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啸,两人都闻声看去,只见顾年遐一个飞身跳上了黑狼的后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几乎就在眨眼间,黑狼那残破的身躯就被扯下了大半。 “不!!”黑狼嘶吼道,“愚蠢!” 顾年遐的狼牙和利爪同时撕裂着它如残烛般的身躯,很快,混沌在他身下化为黑雾,就和学宫那时一样,连身形也凝聚不成,想要逃跑却被魔族的法力紧紧缠住,在乱雪中化为齑粉。 晏伽总算松了劲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腿都软了,额头后背全是汗。他扶住城墙边缘,急促地喘息,却依然不敢放松警惕。 但万幸,顾年遐这一次真的胜了。 “人族……是最卑劣下贱的种族,你犯蠢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他们会令你万箭穿心、痛不欲生……”黑狼彻底消散前,依旧凶狠地对他说,“我发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顾年遐凛冽的双眼散发着寒光:“在那之前,你们会先彻底消失,我也说到做到。” 他亲眼看着混沌凝成的黑狼被风雪搅碎,而身旁的众狼族也陆续结束了战斗,口中咬着的那些混沌秽物随之消弭。顾君轻跑过来,让有些疲惫的顾年遐靠到他身上,问道:“怎么样?” “我赢了。”顾年遐冲他笑笑,“我赢了!” 顾迩卓也望着这边,笑得开心:“少主,狼王之位还是您的。” “是啊……” 顾年遐抬起头,望着蘅宫上那个身影,只见晏伽也第一时间飞下了城墙,越过飘雪的原野,朝着北境狼族年轻的新王走来。 他们很快都奔跑起来,最终化为少年的白狼一把抱住了向自己跑来的晏伽,神情与话语中抑制不住激动之情:“我赢了!晏伽!我就说我能赢!我赢了!” “嗯。”晏伽的手放在他背上,眼中满是无法自觉的骄傲,“我就知道你会赢,一定会赢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没有,后天有 第68章 再也没人会欺负你了 “什么?退位?!” 顾影拙急忙按住大惊失色的顾迩卓:“你小点儿声,小点儿声。” 顾迩卓还是不解:“您尚在壮年,按理来说即便少主在夺位之战中胜了,您也不必现在就退位啊?少主他也并不是急着即位才应战的。” 顾影拙叹道:“老夫都知道,可这些年老夫的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夜里常觉得辗转难眠,大致是劳累过度了。早些让年年即位也好,他尚且年轻,往后有的是精力。” 顾迩卓只得点点头,道:“那我去告诉少主一声,也让他早做准备。” “哎,还有。”顾影拙叫住她,“衔枝之礼……也差不多该备着了吧?” 顾迩卓道:“对,这件事我也会一并跟少主说,您不必操心了。” “那就好。” 顾年遐这边刚结束了一场恶战,这会儿免不了疼痛一齐涌上来,半真半假地赖在晏伽怀里撒娇,这里也疼,那里也疼,整个人——不,整头狼都要碎掉了。 听了顾迩卓的话,顾年遐倒没什么触动,只是微微叹气,回道:“我知道了。” “少主,您对族长要退位这件事就不惊讶吗?”顾迩卓疑道,“难不成您和族长都商量好了?” 顾年遐翻身趴在晏伽腿上,愤慨道:“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之前亲耳听到他和我娘说悄悄话,说他这个族长当得实在是不想再当了,做梦都在念我什么时候想开了篡位!见我没动静他都要急死了!” 晏伽:“……你们狼族脑袋都不正常。” 顾君轻在一旁捧腹笑起来:“原来如此,我说族长大人为何一直对这次黑狼之祸如此消极,原是早就想等你回来,他好趁机养老了!” 顾迩卓回头给了他一个暴栗,恨铁不成钢道:“你往后是要做少主护法的,还整天没个正形!” 顾君轻捂着头,边吸凉气边问:“年遐,族长怕是这两日便要着手准备即位仪式了,那之后的衔枝之礼,你得快些想想。” 晏伽好奇问道:“什么是衔枝之礼?” 顾迩卓自然而然道:“就是新即位的狼族族长要选出自己心仪的爱侣,在狼王即位仪式之后便要举办,和你们人族的婚礼差不多。不过新族长要衔着不周山上古神木的树枝献给族长夫人,象征春发绿枝、百年好合、生生不息。” 第128章 顾年遐耳朵微红,清了清嗓子,道:“这个之后再说。” 晏伽却愣住了,心中回味着顾迩卓说过的话。 挑选出新任族长夫人,那岂不是说,顾年遐即位之后立马就要成亲了? 顾年遐没发觉他忽然就不对劲了,只是骄纵地甩了甩尾巴,说:“你们先出去吧,我要休息,即位仪式的事也不着急,让我爹再累两天好了。” 顾君轻和顾迩卓出去之后,顾年遐总算有了和晏伽单独相处的时间,挂着一身伤就要同对方胡闹,被晏伽推上床去,放平胳膊腿躺好:“别闹腾,打赢了也不能乱来。这次你伤得不轻,必须好好调养,要不然即位仪式让别人看见你这个样子,多难看。” 晏伽还是相当在意所谓的“衔枝之礼”,也不知道小狼会叼着树枝送给狼族哪个毛色柔顺雪白、眼睛漂亮的姑娘,虽然是好事,但是想想他就觉得很不爽。 ——顾年遐都同他那样了,还怎么找姑娘?! ——那不成,不成! 顾年遐偷偷抬眼瞧着晏伽,看对方似乎真的只给自己疗伤,不做些别的,未免有些难耐:“晏伽,我有事和你说。” “说。”晏伽兴致缺缺,心不在焉地回道,“我听着呢。” 顾年遐往他身上蹭了蹭,长命锁叮当作响,再张口时不知为何变得支支吾吾起来:“那个,历代狼王即位之后,第一件事都是亲自挑选喜欢的夫人,我……我也想自己选。” 晏伽的话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哦,那你就选。” 顾年遐顿了顿,接着说:“但是我还得问过族长夫人的意思,要是不同意……” “不同意就怎么样?” 晏伽刚问完,忽然一下子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脸看向他:“不是,你什么意思?” 顾年遐不说话了,只看着他。他也看着顾年遐。 “小兔崽子。”晏伽深吸一口气,“你该不会是想选我当你的族长夫人吧?” 顾年遐立刻点了点头。 晏伽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他觉得脑袋有点蒙,好像自己稀里糊涂地就被小狼当成下一任族长夫人了。 他想了想,决定不那么轻易就说愿不愿意:“你还没说,要是你的新夫人不同意呢?” 顾年遐怔住,随即便急了:“那,那就要靠狼王的威慑了,狼族向来臣服于至高的力量与威严,也就是强行……不对,你难道不准备答应我吗?!” 晏伽二郎腿一翘,恶劣至极道:“如果我偏不呢?” 顾年遐罕见地没继续软磨硬泡,而是极其失落地垂下了头,看来是真的受伤了。 晏伽被他看得心软下去,刚准备哄,就听到小狼沮丧道:“我和那个东西打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我一定要赢。你告诉我不要执着于输赢,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还是特别特别想赢,因为打赢就可以即位了,就可以选我的夫人了。” 晏伽不语,只是喉结微微动了动,目不转睛地看着顾年遐继续说。 “我害怕如果我真的输了,它会把你抢走……我能感觉到,它身上的法力不知为何与我很像,似乎就是我的一部分,所以它和我的一些想法是同样的——我想要你,它也想的。”顾年遐声音发颤,“我不想把你让给别的狼,谁都不行。” “年年。”晏伽抬起他的下巴,声音放轻,“你是想着我才打赢的?” 顾年遐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只是你,我也不想让我的族人向那种脏东西俯首称臣,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赢。” 晏伽伸手捂住自己的额头,长叹一声:“我知道了。” 顾年遐咬了咬牙,一翻身把晏伽推倒在床上,双手撑在他身侧,两眼哀哀地望着他:“为什么?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晏伽抚了抚他的脸颊,笑着没说话。 顾年遐埋下头去,紧紧抱住他:“你就答应我好不好?我真的不想和你打……答应我吧,答应我吧……” “你们永远只会打来打去地说话吗?”晏伽笑得花枝乱颤,“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从前那些狼王即位之后挑选夫人是为了什么?” 顾年遐抬了抬头,眼神不解:“为了什么?可是大家都这样做啊。” 晏伽的手贴在顾年遐的耳畔,揉着那里细腻的肌肤:“那你知道我们人为什么要成亲吗?” “为了生小孩子,传宗接代?” “是,但两个人并非全然是因为要生孩子才在一起的,繁衍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叫你情我愿,叫两心相悦。除却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一起的人,还有许多,是因为彼此有情,才会天长地久地过完一生,白头偕老。” 晏伽扶着顾年遐坐起来,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况且,你跟我是不能生小狼的,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顾年遐张了张嘴,“因为你说的,彼此有情?” “你以前说的喜欢,对你来说,与喜欢吃和睡没什么区别,但是这种喜欢不叫‘情’。”晏伽说,“我说的那种喜欢,是就算无法共育后代,彼此也想在一起。如果对方不愿意,就不能强人所难,而不是用牙齿和爪子逼对方就范,那不是喜欢,是逼迫出的顺从。” 顾年遐听着,总觉得晏伽所说“情”这个东西,和自己对他的心思几乎一模一样。 只要看到他就想笑,就觉得特别开心,想飞奔着过去抱住他。哪怕分开的时候,满心想的也是快点回去见到他,一刻都不想等,也不想再分开。 第129章 “我知道你跟我生不了小狼,但我还是想要你留下来和我在一起。仙道那些人对你不好,你跟我一起,他们就再也不敢欺负你了。”顾年遐说,“我讨厌他们,但是也知道他们害怕我们,所以,如果你的身后是北境狼族,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软怕硬、觉得你孤身一人毫无倚仗了。” 晏伽记得自己应该是很多年没哭过了,但是在听到顾年遐这番话的时候,他觉得眼眶忽然特别酸胀,跟要下雨之前的天差不多。 从心莲中醒来,爬出坟墓的时候,晏伽还以为自己的心早就死了,死在背叛和戕害的大雨中,死在万丈高的悬崖下,但是此刻他发现那颗心还活着,正一点点被这种感觉唤醒,并且生出了鳞铠,再也不惧怕任何东西了。 他看得穿顾年遐的一切,也明白小狼眼底的炙热和温暖,那是只对他一个人的、毫无保留的偏袒和护持。 从前他只是看着,以为此生所谓的情意和相伴不过是遥想。自尊也好,孤高也罢,他不肯再向前踏出一步。 轻易承认心意,只怕会被再次推下悬崖,彻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顾年遐还是紧张地望向他,那一瞬间晏伽便下定了决心,无论从前他再怎么挣扎、迷茫、纠结过,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也容不得他再逃避了。 晏伽揽着顾年遐的腰,将人向上抱了抱:“我愿意答应你,不是因为崇尚什么力量和威严,只因为是你,我才答应的。我送你的那枚长命锁,和你们的衔枝之礼,是一样的。” 顾年遐难以置信道:“你愿意答应我了?” 晏伽仰头,与他鼻尖相对:“我们早就不能分开了,不对吗?你有想过如果不是我,会是其他人吗?” 顾年遐摇头:“不会,肯定不会!只有你,真的只有你。” “我也是。” 晏伽抬头吻着他,细小的微尘在两人身侧激荡。 “只有你了。” 第69章 教我那个双修的法子好不好 不周山上的雪难得停了些,今日晴空万里,很适合做些悠闲的事。晏伽披着玄狐斗篷和顾年遐在雪原上散步,虽说还是极冷,却没有风雪割人脸庞的那种生疼感了。 晏伽发觉顾年遐一直在看自己,便问:“你看我干什么?” 顾年遐拂了拂他的毛领:“你穿这个真好看,可能因为你本来就长得很好看。” 这衣裳是顾年遐特意从自己的宝库里给他翻出来的,挑了几样,最后觉得还是黑衣更衬得他面色雪白如冠玉。晏伽这幅长相,无论是放在人族还是魔族,都是万里挑一的佼佼者,就算是向来以力量为美的狼族看了也不由心生感叹。 “倒是甚少有人夸我长得好看。”晏伽说,“我记得小时候没去越陵山之前,连个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被人骂过脏和丑,就算后来也没几个说过我好看的。” 顾年遐哼道:“那些人族能有什么好眼光?整日红的红绿的绿,恨不得头上插满花再出门。” 晏伽失笑:“我也是人族。” 顾年遐急忙解释:“你不一样嘛。” 晏伽牵起他的手,放到嘴边一吻:“我知道,小狼王殿下。唉,我这个族长夫人往后就能过养尊处优的生活了,想想就开心,昨晚我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 顾年遐脸红起来,也握紧晏伽的手:“我也没睡好,总想着衔枝礼的事情,想办得大一些,不要委屈了你。即位仪式我倒是觉得,不办也可。” 晏伽诧异:“那怎么行?这不比衔枝礼重要?” 顾年遐的心情肉眼可见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他在自家也不再刻意藏尾巴耳朵,牵着晏伽的手,步伐欢快、狼尾晃动,都快蹦起来了。 晏伽也压不住嘴角的笑,心想这小狼王果然还是个孩子,就像孩童吃东西只捡着自己最喜欢的往嘴里塞,不喜欢的碰都不想碰。 不过这也是他所希望顾年遐最好的样子了,至少不要像自己一样小小年纪就背负那么多,以至于人生沉重,前路渺渺。 至于那日狼王争夺战时,混沌黑狼脱口而出的那句“想起那些被你忘掉的事情”令晏伽十分在意,但几番追问之下顾影拙总是三缄其口,顾年遐似乎也全不知情的样子,看来那头莫名出现的黑狼并非偶然,顾年遐身上绝对曾发生过什么事。 他有些按捺不住,一心想着顾影拙那老家伙满口神神秘秘的“机缘未到”,若非故意诓他,就是另有隐情。无论如何,晏伽还是相信顾影拙有那么几分爱子之心,总不至于耽误正事害了顾年遐。 一回寝殿,顾年遐就翻箱倒柜地找起来,又是冬衣斗篷、又是发带头冠的,每样都是镶金缀玉的上品。看来蘅宫地下那条矿脉的确是天赐的宝窟,上好的玉石不要钱似的往外搬,任哪个玉料商人见了都会眼红。 晏伽靠在床上,笑看着他,满脸都是无奈。 “这个,你穿穿看。”顾年遐抱着一身赤色金纹长袍朝他走来,“这个好像是从前人间的哪位皇帝留下的,后来好多帝王将相都穿过,据说穿在身上有龙鳞显现、葳蕤生光,特别好看。” 晏伽见那衣裳的袖口绣着滚云纹,的确大气好看,也刚好适合他的身形,便随口问了一句:“这么多帝王将相都穿过,最后怎么到你这儿了啊?” 顾年遐道:“哦,因为那些人战死的战死、亡国的亡国,都……” 第130章 他忽然止住了,瞅着手里的长袍,皱着眉又卷起来,转身就要塞回去:“不行,这个太不吉利了,换一件换一件。” 晏伽拽住顾年遐,无所谓道:“什么不吉利的,是人都得死,跟衣裳有什么关系?来,我穿上试试。” 他穿好这赤云长袍,在镜前照了一圈,发觉果真好看,摆动时衣袂摇晃,在灯烛下照看,确有龙鳞浮现。不过所谓龙鳞也只是绣工精巧钩织出来的,实则是金银丝线编在一起,乍看如同鳞片一般。 顾年遐围着他左瞧右瞧,喜欢得不得了:“真好看。” 晏伽望着顾年遐笑逐颜开的脸,犹豫几次,琢磨着要如何跟对方说,如果真办衔枝礼,自己不想太过抛头露面出风头。 一来他并不习惯在人前招展,这样总不自在。二来,自己比顾年遐大上个几岁,要真被敲锣打鼓地娶过来当族长夫人,他这张俊脸确实也觉得有点不够用。 再者说,自己名头上是什么族长夫人,其实到了床上天翻地覆,还不一定谁叫谁夫君呢。 两人原本都在好好试衣服,试着试着不知道怎么又全都脱了,勾勾缠缠地回了床上,帐子一拉,又不清不楚起来。 顾年遐扳着晏伽肩膀,习惯性地抬头索吻,晏伽轻轻点点地逗着他,直到把小狼逗急,一把拽下来抱着亲,最后两个人谁都喘不上来气,只能笑着抱作一团。 猫爪子摸进衣摆下面的时候,顾年遐很明显地缩了一下尾巴,轻轻咬上晏伽的脖子,犹豫几次,才说:“晏伽,你……教我那个双修的法子好不好?” 晏伽停了停,抬头看着他:“双修?你是说……” 顾年遐点点头:“你说那个会更舒服的。” 晏伽实在不记得自己有这么说过,虽然真的会更舒服些,但他看着似懂非懂的顾年遐,觉得自己还下不去手。 “那个要等衔枝礼以后了。”晏伽点点他的鼻子,哄道,“再等等,我就教你。” 先前和怀钧说定过,事毕之后便传信让他前来,晏伽倒还一直记着这茬,一得空闲便展开了传音灵阵,告诉对方蘅宫刚刚结束一场风波,提醒他来的路上务必小心,尤其注意那些混沌是否还潜伏在四周。 狼王继任仪式如期举行,蘅宫上下忙着筹备了两日,里外布置得格外隆重。顾影拙最开心,仿佛马上就要喝到顾年遐的喜酒似的,奔前忙后,看起来最为忙碌,实则狗屁没干,只顾着袖手转悠了,时常又遍寻不见人。 大典那日,顾影拙盛装而来,在专门举办狼王即位之礼的流芳殿中等着,手边瓜子、点心、茶水一应俱全,笑着与旁人攀谈,满脸的褶子都少了不少。 晏伽坐在他对面,越看越不舒坦,最后还是起身走过去,伸手将顾影拙正要抓的一盘点心拿走了。 “你干什么?”顾影拙皱眉道,“你自己没有?” 晏伽道:“我想起来当年为什么揍你了,因为你真的很欠揍。” 顾影拙咳了两声,道:“彼此彼此,老夫当年只是看在乐仙师的面子上,懒得跟你区区一介人族计较。等到吾儿衔枝礼之后,你赶紧收拾收拾跟他去巡视狼族领地吧,我顾氏和越陵山共同镇守青崖口百年,就算老夫退位了,年年也还是会尽职尽责的。” “哦?”晏伽挑起嘴角,“年年跟你说衔枝礼的事了没有?” 顾影拙笑道:“那自然是还没有,等下老夫自己去问他。那枚狼牙玉坠老夫早就交给他了,只等他自己送……” 话说到一半,顾影拙忽然瞪大眼,猛地伸出手指向晏伽腰间:“你、你身上为什么会戴着我顾氏的狼牙玉坠?!” 晏伽低下头,无视旁边几个狼族震撼至极的目光,似笑非笑道:“嗯,怎么样?是不是吓得走不动道了?等我当了你们这儿的新族长夫人,新仇旧账一块儿算,走着瞧。” 顾影拙扯住晏伽的袖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唉……算了,事已至此,老夫再阻拦也无济于事了,只是等衔枝礼后按照族内惯例,新族长夫人得跟老夫来一趟,交代一下今后服侍狼王的……” 晏伽推开他,后退两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会儿,你先别装,顾影拙,你老小子是不是早就知道顾年遐想选谁当新夫人了?!” 顾影拙眼神坚毅:“老夫事先绝不知道!与外族成婚,还是男子,这岂有此理、成何体统!” 晏伽立即确信了:“你绝对知道!” 两人正如同从前那样拌嘴,忽然听得外头传来阵阵悠远的鸣钟声。顾影拙面色大喜,立马站起来,快步向外走去:“老夫的夫人回来了,回头再聊,老夫先去了!” 晏伽见过顾年遐的母亲几面,是个冰雪聪明的美人儿,实力并不在顾影拙之下,据说当年顾影拙对其死缠烂打,总算将对方追到了手。而顾年遐的样貌多少也更像母亲一些,凌厉而不失柔和,生得中庸之道,恰到好处。 “哎呀你别拉我,磨磨唧唧的!” 人未见声先至,晏伽先是听见门外按捺不住激动的笑声,接着大门一开,一位衣着华贵肃穆的女子兴冲冲走进来,秀美的柳叶眼四下张望着:“我的宝贝年年呢?我的宝贝儿媳妇呢?” 【作者有话说】 儿媳妇在里面。 第70章 衔枝之礼 晏伽叹了口气,不知道顾影拙在外面都跟这位说了什么,一进来便风风火火地找人,看来已经知道顾年遐衔枝礼落定的消息了。 第131章 来人正是顾年遐的母亲、顾氏大祭司,顾醴。 与顾影拙不同的是,顾醴非常不喜欢人族,或者说她不喜欢越陵山除了乐佚游和晏伽之外的所有人。她曾经与仙道中一些灵修起过冲突,两边闹得都很不愉快,当时还是顾影拙请来乐佚游出面调停,双方都互相退了一步才作罢,顾醴也因此与乐佚游关系更熟络了些。 自从乐佚游死在青崖口之战后,仙道对她的中伤谣言纷起,顾醴便越发地厌憎人族。 她进来一眼便看到了晏伽,作为向来崇尚强者的狼族,顾醴从前对晏伽便十分欣赏。在晏伽小时候,她常常去越陵山,给他带些好吃的好玩的,还哄着晏伽叫姨母,忽然又遗憾地摇摇头,叹自己生的不是个女儿,否则肯定要跟乐佚游结个亲家。 结果阴差阳错,到头来还是得成亲家。 晏伽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对方就已经到了跟前,容貌年轻如初,和他小时候的记忆毫无区别。 “没想到晏掌门还能拨冗前来我们年年的即位仪式。”顾醴向晏伽走来,亲昵地握住他的手,“已经见过年年了吗?怎么样,你们年纪差不多,谈得来,你悄悄告诉姨母,他的新夫人长什么样子?可是族中最漂亮的姑娘?” 顾年遐这时却忽然从外面进来,手中托着一枚锦盒,快步走到顾醴面前:“母亲,您回来了?怎么样,我这身衣裳好不好看?是晏伽给我挑的。” “好看。”顾醴扶着他肩膀,欢喜地摸摸头,看了又看,总是看不够,“比你爹当年风流俊俏多了。” 顾影拙在一旁抱怨:“什么,你不是说当年在即位仪式上一眼就被我迷住了吗?!” “哄你的,要不然你得一直缠着我问。”顾醴道,“晏掌门眼光真是不错,自己身上这件也……嗯?” 她也瞥见了晏伽腰间的那枚狼牙玉坠,起初并没有意识到什么,片刻功夫后,她猛地抬起头:“嗯?!” 晏伽笑吟吟看着她:“嗯。” 顾醴看了看顾影拙,又转向顾年遐:“年年啊,这个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倒像咱们家的那个玉坠子。” “就是我们家那个啊。”顾年遐坦然地抓住晏伽的手,“不是说给我夫人的吗?我就送给他了。” 顾醴有些悚然:“等等,我的儿,你是说你们两个……你选了晏掌门做夫人?” 顾年遐生怕她会不同意,紧紧抱住晏伽的胳膊:“我打赢了,母亲,我当然可以自己选。” “不懂事!”顾醴愠道,“怎么能拉着晏掌门与你一起胡闹?我与乐仙师是至交,他也算你的兄长,休得胡来,年年。” “祭司大人。”晏伽适时开口,“他倒是没有胡闹,这玉坠子是我好好收下的。” 顾醴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手放在顾年遐肩膀上紧了又松:“你们,真的如此?” 顾年遐护着晏伽的样子,与顾影拙当年在仙道众人面前护着自己的样子别无二致,顾醴看得出了神,很快又抽回心绪。 “年年,你可想好了吗?要知道人族与我们不同,他们一二百载的光阴中所需的情爱与相伴,我们或许也有,但绝不如他们那般相濡以沫、衷肠婉转。”顾醴又劝道,“晏掌门是乐仙师唯一的徒弟,若涉及他终身之事,我也须得慎重,不可纵你一时新鲜贪玩。” 顾年遐皱眉:“我没有贪新鲜。” “多谢祭司大人念及我师尊。”晏伽反握住顾年遐的手,“我倒是觉得,年年在这事儿上已经分外慎重认真,我接下这玉坠,也是自己要同意的。” 顾醴见状,也彻底不再说什么,拍了拍晏伽的后背,发觉已然坚实不少,仿佛又看到了故人的影子:“你也是长大了,这三年来你必然受苦不少,仙道那里如今依旧对你不甚客气,今后也不必再受他们窝囊气了。你师尊当年呕心沥血了多少载,到头来在那群宵小口中落得个十恶不赦,全然不值得。” 顾年遐也道:“先前我们调查三七坊灭门与学宫秘法之事,里面少不得有那些灵修插手,尤其是那个凌绝宗,这一路没少找我们麻烦。” “凌绝宗……甚是耳熟。”顾醴喃喃道,“是今年要作为东道主举办仙盟大会的那家?” 晏伽点头:“是,三七坊从前似乎与凌绝宗来往很是密切,尤其是我休养这三年,他们究竟都做了些什么,还需要查下去。” “身子如何了?”顾醴问他,“待衔枝礼后,让年年助你调养一段时间再说吧,其他事可以放一放。” 晏伽心说这小子现在满脑袋都是双修呢,皮笑肉不笑道:“还好,多谢祭司大人了。” 即位仪式按时辰开始,晏伽坐在客席之上,看着顾年遐身着礼装走入殿中,长袍委地,靴上流苏银铃碰撞环响,黑发仔细地编在身后,双耳坠着明珠流苏,自少年逐渐转为青年的脸庞上仍有几分稚气,但已经比两人初见时硬朗了许多。 晏伽此刻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小狼真的在自己眼前一点点长大。 顾醴作为大祭司,要在这个时候为顾年遐祷念祝词,降下狼王之祖的诰命。顾影拙则将他额头的狼王之印擦拭明净,行禅位礼,象征着狼王血脉的正式更迭与继承。 流芳殿中一声声钟鸣与铃响此起彼伏,听得人心中舒展、如有春风吹拂。晏伽喝了一口茶,满眼骄傲地望着顾年遐低头听取祭司的祷告。 第132章 年轻的狼王从祭司台上转过身,目光投向台下坐着的晏伽,接着便化为白狼的模样跳下台去,慢慢走到晏伽面前,温顺地朝他垂下了头。 “做什么?”晏伽不明就里,还是伸出手抚了抚他的脸,“结束了吗?” “跟我来。”顾年遐拱了拱他的手,“到我背上来。” 晏伽虽然不懂他们狼族的传统,却也知道今天是顾年遐最重要的即位仪式,便摇头道:“哪有你刚当上族长,我立马就骑你身上的?” 顾年遐笑笑:“不用担心,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来吧。” 晏伽无奈,见顾年遐仍旧坚持,只能跳到他背上,顺了顺白狼颈侧的长毛:“去哪儿?” 顾年遐带他飞奔出了蘅宫,一路越过茫茫无际的雪原,不知跑了多久,最后在一处高耸的雪崖边缘停下。那里生着半截状似枯死的断木,然而那干枯的枝杈上竟然又生出了嫩绿的新枝,新芽在枝头待放,即便风摧雪折,也丝毫不能撼动半分。 “这里是不周山上长了千年的神木,西王母座下青鸟曾在此栖枝停留,这棵树沾染神力,常绿不死,无论过了多少年,总会长出新芽。” 顾年遐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断木上折下半截绿枝,用牙齿咬着,回头看向晏伽:“送给你。” 晏伽伸手接过,觉得一股暖意顺着手心爬上来。他握着那根树枝,俯身珍重地吻上顾年遐的额头:“你是早就想好了,衔枝礼和即位仪式一起办?” 顾年遐点头:“嗯,我是想告诉他们,你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我重视你胜过重视我的性命,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对你不敬,除非有谁胆敢来挑战我的王位。” 晏伽心里再也忍不住,泛起无边酸涩:“这话太重了,不必这样。” 顾年遐道:“没关系,狼王必须有能压得住整个狼群的气魄,这是我们自古的生存之道,而且……” 他扭头蹭了一蹭晏伽的手掌心,接着说:“不重的,一点也不重,那些都没有你重。” 晏伽并不是不相信顾年遐的承诺,相反,他深知狼王从不轻易许诺,这是小狼能给他最独数一份的偏爱。但从小他并未收到过太多温情,乐佚游是为数不多的例外,再之后,就是一心满眼全是他的顾年遐。 所以他觉得自己胸口干枯的丘壑载不动这样多的心意,倾尽所有能交付出去的,只有一颗心。 晏伽贴着顾年遐的耳朵,低声说道:“年年,我送你的长命锁,一定要好好戴着。有它在你身上,无论什么时候,我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顾年遐带着他转身,看向身后无数跟随而来的白狼,忽然发出另一种晏伽从未听过的叫声。 “嗯?这个是什么意思?”晏伽问他。 “这个是……” 顾年遐把声音压到只有他两人可以听到的大小,轻轻说了句什么。晏伽听得勾起嘴角,温柔地摸一摸他的耳朵:“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蘅宫外的雪丘上,顾醴和顾影拙并肩站着,两人望着狼群朝向的崖边,眼中尽是道不明的许多情绪。 “这小子,百回千回也是知疼不改,自己断的后路,最后还是要往回跑。”顾醴摇头叹息,“大概他们命中此劫是避不开的,那就如乐仙师所讲,凡事看似无可解者,便坐看云涌、顺其自然吧。” “咱们的儿子,你不知道他什么心性吗?几万次的南墙也要撞,从不知道什么叫后悔。”顾影拙笑道,“不过那处结界我去看过,比往常都要躁动,眼下并非解开的最好时机。晏伽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的,到了那个时候,再做打算也不迟。” 顾醴从方才就一直想说什么,但总是难以启齿的样子。顾影拙早看穿她的心思,说道:“有话直说吧,夫人,你我之间还讲什么难言之隐么?” “晏掌门这……能生养吗?”顾醴语出惊人道,“我族也不是没有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相爱结合的事,但以后若是没有个孩子相伴膝下,未免冷清了些。” 顾影拙则无所谓道:“多试试,总会有的吧?实在不行,老夫去找找能让男子有孕的丹药圣水……” “当然没有这种东西!” “多找一找,万一有呢……” 衔枝之礼办得声势浩大,蘅宫上下无不睹此威风。狼族从未有过即位礼与衔枝礼并行的先例,但顾年遐开此先河,公然向狼群昭示——晏伽于他而言,并非彰显狼王威严之附属,而是与自己心意相通的眷侣,从今往后,白首不离。 不过此刻更漏夜深,狼王寝殿最深处层层叠叠的帷帐之中,那所谓的“族长夫人”正将新任的狼王殿下欺压在下,双手紧箍对方腰身,如胶漆相合一般。 “躲什么?”晏伽一点点从顾年遐耳根吻到琵琶骨,笑得不怀好意,“之前不是你说的,要跟我好吗?狼王殿下那时准备跟我怎么个好法?” 顾年遐觉得很是躁郁,他难耐地动了动手腕,仰起头想去碰晏伽的嘴唇,眼神已然开始迷乱:“一起……一起做可以生小狼的事。” 晏伽松开一只手,向下滑去,“好,那我们就来做。” 顾年遐面红耳赤,“可是我生不出小狼的。” “无妨,反正你都说了,我们也不是冲着生小狼去的,只是要做些生小狼才会做的事。”晏伽低笑,“乖年年,嘴张开。” 第133章 顾年遐微微启开唇舌,立即被一片濡湿封住,哼声被尽数堵回喉咙。 晏伽亲吻的时候并不闭眼,只是全神贯注看着顾年遐陷入沼泽的脸,每一处都沾染了他的气息,从头到脚变得柔软起来。 “夜还长呢狼王殿下,既然你这么想跟我好……” 晏伽的手,是顾年遐见过最好看的手,无论是挽剑、拨弦、结印,亦或是像此刻一样揉捻红豆,那修长的手指都十分游刃有余,再顺着雪原的轮廓,拨入隐秘的蒲苇。小狼的狼尾早已潮湿一片,黏腻得如同晨起原野的露水。 “那我就来教你,何为真正的双修。” 【作者有话说】 致审核:just口嗨,生不了小狼。 第71章 真的是正经双修 怀钧在典礼之后的第三天赶来了蘅宫,他用了两日处理完手边积压的事务,得空喘息,便马不停蹄地御剑过来。 彼时晏伽正在廊下教顾年遐写婚书,发现小狼竟然写得一手像样的行楷字,而且写他名字时是最端正好看的,像是认真练过。 “你这字儿……” 还不容他细想,就听见怀钧的声音:“师父!” 怀钧兴冲冲收了剑跳下来,奔到晏伽面前:“您在这里待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去呀?” 顾年遐在一旁不高兴了:“他才不回去,这里很好。” 怀钧瞪了他一眼,接着对晏伽说:“师父,您递消息回来说顾氏新王即位,就是他吗?” 晏伽点头:“如今他是顾氏族长了,你又作为越陵山掌门,彼此也都收收小孩子脾气,少拌些嘴。此次叫你来是有正事,有关不周山中、历任掌门都须得知晓的秘密。” 怀钧一愣:“就是乐师祖曾经教给您的那些?” “正是。”晏伽道,“先进去吧,年年设了待客之礼。你是越陵山掌门,顾氏理应为你接风洗尘。” 怀钧无疑是几十位越陵山掌门中最为不待见北境狼族的,三年前的误会对他来说尚且是个别扭的心结,就算亲口听到晏伽说当年另有隐情,心中也难免不舒服。 不过大概是爱屋及乌,顾醴对怀钧一见面就分外喜欢,宴席间赞不绝口,尤其是怀钧拿出随身带的贺礼时,直夸他乖巧懂事,必定是随他师父了。 在顾醴眼里,无论晏伽行事多么混账、多么肆无忌惮,都当得起一个“乖”字,怀钧亦然。 “有些误会,如今也都该说开了。”顾醴举着酒杯笑道,“来,老身先饮了这杯,诸位随意。” 怀钧来之前压根没想过会受到如此隆重的招待,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直到宴罢时,他已经完全放松下来,觉得自己从未过多接触过的北境狼族,如今看来也并不像过去想的那样蛮横无理,反倒格外注重礼节周道,崇尚礼乐、钟鼓、玉器,比仙道中一些名门都考究许多。 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三年前那只白狼究竟是何来头,竟然能劳动狼族族长与大祭司一同前来要人。 虽然那时自己并未直接与顾氏交涉,但据展煜所说,那白狼大概是北境狼族中身份相当尊贵者。正逢晏伽出事,越陵山不可再树敌,更何况是魔族,这才替他做主将白狼交予顾氏这二位处置,后续之事展煜没再提过,怀钧也并未过问。 不过席间顾醴和顾影拙都十分默契地未提及此事,似乎并不曾因此与越陵山隔阂,怀钧便也按下不表,没再多话。 狼族中小辈对怀钧都很好奇,毕竟这是除了晏伽之外,第二个以贵客之礼招待过的人族,并且与他们年纪相仿,看上去还有几分稚嫩。 怀钧跟着其他人一同走过檐廊时,总能感受到附近许多探究的目光,大多是冲着他来的。 “祭司大人,这次小徒大概要在蘅宫住上半月,结界之事我须得与他交代。”晏伽对顾醴说道,“可能得给你们多添些麻烦了。” 顾醴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想住多久就行,我明日便要出远门了,影拙随我同去,蘅宫今后也交由你与年年打理了。” 怀钧总觉得这话怪怪的,顾氏就算再怎么喜欢晏伽,也不至于将偌大的家业都交托给一个人族,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只得趁私下没有旁人在场时,悄悄找晏伽问了问。 晏伽却有些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道:“这蘅宫不小,没个帮手的确难办。好在年年同辈还有几个得力的小狼,做得都不错。” 怀钧点点头,又问:“对了,师父,我听说顾氏族长也是刚刚成亲,怎么刚才席间没见到新族长夫人?” “嗯……”晏伽额头有些冒汗,“这件事为师慢慢跟你说。” 在怀钧来之前,晏伽就让顾年遐提前往蘅宫上下通了气儿,不准喊自己乱七八糟的称呼,因此他在这里的身份与称呼都是“晏仙师”。 起初并未让怀钧发现破绽,晏伽虽然也并不想瞒着自家徒弟,却一时没想好怎么开口——难不成要说,自己来一趟还顺道成了个亲? 突然洞房新婚,跟熟人提起也怪不好意思的。 事情被揭破在第二天中午,顾君轻张罗着要到顾年遐寝殿里烤肉喝酒,与顾迩卓一道搬了小泥炉来。怀钧也帮忙搭了把手,刚放下炉子,一转头却发现顾年遐的床头挂着件非常眼熟的衣裳,答案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正想着,顾年遐和晏伽一起进来了,一人提着半挂野猪肉。怀钧的视线不经意瞟过晏伽身上,又是一怔:“师父,您这衣裳哪找的?不合身啊。” 第134章 晏伽低头看了一眼,发觉的确是有些小了,于是漫不经心道:“没事儿,早上起来没睡醒穿错了,等下换回来。” 几人生好炉子,将烤肉铺上去,铁架子上的野猪肉被烤得滋滋直冒油星,听得人馋虫躁动。晏伽把酒放上来,就起身到后面去换衣裳,再回来时,身上穿的已是怀钧方才看到放在床上的那件。 怀钧整个人僵在了当场,半天才伸出一只手颤颤巍巍扶住额头:“等、等等,师父。” 晏伽抬起头,抖了抖袖子:“怎么了?” 顾年遐一只手搭在晏伽腿上,也淡淡地看着他。 怀钧忽然就能说出自己到这里的两日,那股不对劲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了——顾年遐明明是新任的顾氏族长,为何出入却始终不见族长夫人相陪,反倒处处和自家师父出双入对? 此前他还没看出端倪,自然不觉得有什么,然而现在就算他不肯多想,也是不行了。 “这不是顾氏族长的寝殿吗?”怀钧问,“您的衣裳为什么在他床上?” 晏伽眼神飘忽,揉了揉脖子:“呃,因为……因为我昨晚睡在这里?” “师父!”怀钧彻底绷不住凌乱的情绪,“您跟我来一下。” 晏伽莫名其妙被徒弟一把拽起来,拉到寝殿角落,只见小徒弟满脸焦急与愤懑,直盯着他:“师父,不管怎么说,顾年遐的夫人也算是狼族副主,您怎么能对她如此……如此不自重?” 晏伽愣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怒道:“你小子在乱想什么?你说我睡人家老婆?!” “难道不是吗,师父?!” 晏伽忍无可忍,干脆也不支支吾吾了,无奈坦白道:“钧儿,为师跟你说实话吧,他那个什么新的族长夫人你早就见过了,就是我。我和他刚成了个亲,现在住在一起,所以他的床上会有我的衣服。” 这番话说完,晏伽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了,一个人脸上是如何同时出现五六种表情的。 “成了亲在一起睡不是很寻常吗?”晏伽开始给自己找台阶下,“你这样看着为师干什么?逆徒!” 怀钧脸色逐渐变得惨白,期期艾艾道:“师父,是徒儿失言了,不应该那样揣测您的言行,您别开这种玩笑。” 晏伽一把翻出自己腰间的狼牙玉坠,说:“我拿这个骗你做什么?这玉坠是狼王送给自己夫人的东西,他送我了,自然也就是成婚的意思。” 怀钧彻底傻了,扶着墙才勉强站住,试图从晏伽眼底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师父,您别骗我。” 晏伽笑出声来:“没有骗你,我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成个亲难道是什么骇人听闻之事?” 终究那场烤肉小聚也没能让气氛活络起来,晏伽倒没觉得有什么,他并不打算瞒着怀钧,行事偷偷摸摸的,反倒显得小气,更何况是成亲这样的终身之事。 然而怀钧自从误打误撞知道了这件事,整个人都变得魂不守舍起来。 他从未想过晏伽会与什么人成亲,在他心里,师父就是师父,和其他人都不同。自己的师父常常过得潇洒快活、风流自在,除了教他练剑修行,便总是一个人待着,所以这么多年在他心里,晏伽永远都只会是一个人。 长年累月下来,连带着自己也变成了孤身一人。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曾想过为何越陵山的掌门皆是如此孤独寂寥,但他终究也并不想求一个答案,只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师祖孤独,师父孤独,所以自己也该是孤独的。 怀钧头疼地想到了半夜,实在睡不着,于是又穿上衣服爬起来,走到外面透气。 晏伽刚刚哄睡了精疲力竭的顾年遐,提起被子盖住小狼被欺负得满是红痕青紫的身子,披了件袍子起来坐着。 顾年遐睡得很熟,一手还抓着晏伽的手指。自从衔枝礼那晚过后,他对此敦伦云雨之事便有些欲罢不能,缠得晏伽也心神动摇,每次只得无奈依他。 不过双修自然也是正经双修的,只是这种法子一日千里,尤其对越陵山一脉和北境狼族而言,更是妙不可言的修行之法。 他摸着顾年遐的脸发了会儿呆,听到门外有动静,便起身出去查看。怀钧正站在寝殿门口,没来得及避开,就与自己师父撞了个正着。 怀钧尴尬地扫了一眼晏伽身上,轻薄纱衣随意地掩在胸前,领口大敞着,身上星星点点的痕迹让他整个人快要晕过去了。 晏伽皮糙肉厚惯了,也不知道自己被小狼连啃带挠成了什么样,没太在意,活动了一下双臂说道:“怎么了,睡不着?” “嗯。”怀钧自知非礼勿视,刻意躲避着视线,“您不睡么?徒儿想……找您聊聊天。” 晏伽笑道:“走吧,屋顶上挺好。你还没见过不周山不下雪时晚上的天吧?带你去看看。” 第72章 孤心逢灯 两人轻功翻上大殿的屋顶,果真看到在远处起伏的山影之上,有刀星变幻莫测,如漫天星云光怪陆离,那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绝景。 “真好看。”怀钧喃喃道,“蘅宫虽说苦寒,却能望见这般景致,实在是令人震撼。” 晏伽半靠在脊兽上,一条手臂搭上屈起的膝盖,很惬意道:“你若是从小待在蘅宫,也会觉得越陵山是奇景。说到底,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才觉平平无奇,乍然得见的反倒念念不忘。” 第135章 怀钧忽然问道:“师父,徒儿问您件事,希望师父如实相告。” “你问吧。” 怀钧仿佛很难以启齿似的,动了半天嘴唇,才一咬牙问出来:“您留在此处,不惜委身顾氏族长,是否为了还三年前他们对您出手相救的人情?难道都是因为我?那时我目空一切才害了您,致使您沦落到今天这步……” 晏伽大惊失色:“打住——你先打住!我的亲徒弟,你一天天的净在心里写话本了?什么叫委身、什么叫沦落?你师父我惨了这些年,成个亲怎么还成人情了?” 怀钧挠挠头:“可是,您以前不是这样的,就算成亲,也……也不必做他的夫、夫……” “夫人。”晏伽毫不避讳地替他说完了,还满脸自豪的模样。 怀钧痛心地别过脸去。 晏伽失笑:“好了,知道你想给为师抱不平,但我确实没受委屈,也并非因为你才这样做的,是我自己愿意。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代表不了什么,重要的是人,而不是身外虚衔,我们在人间久了,的确免不了被这些绊住。” 怀钧不太懂,只是看着他:“师父,您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从前的您绝不可能与旁人如此亲密,更别说会和什么人成亲。” “是吗?”晏伽笑了一笑,“人都会变,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发觉从前活得好像缺点儿什么,虽然也很快活,但有时一个人也真的挺没劲。” “其实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怀钧道,“三年前您一走,我就觉得自己彻底一个人了。” “所以我们这些人,虽说在坐上掌门之位的那天起就已经做好了独身一人的准备,但时常还是活得太过孤寂了。”晏伽道,“夜里行路,哪怕有一盏灯,也想停下来多看看。” 怀钧默默不语,脑袋里却开始琢磨晏伽的话。 晏伽又说:“我这阵子倒是常常想,以前是不是教错你了?身为越陵山掌门,的确应当习惯无处不在的孤独,但我们并非一定要孤身一人的。像我,如今也算是有个安心落脚的地方了吧。” 他拍了拍身下的瓦片,嘴角微笑着。 “有这么一个人陪着,胜过千千万与你虚与委蛇的人、或求不得圆满的人。”晏伽道,“从我拜师至今,臧长老一直都很讨厌我,起初我想不通她为什么对其他同门都能和颜悦色,却偏生对我没个好气,不信邪地想要缓和与她的关系,到最后毫无变化,她依旧不喜欢我。不过现在我觉得都无所谓了,人活一世,做不到让所有人都喜欢你。” “我看您这两日的确很是开心。”怀钧至此,才真正松了口气,“好,只要师父觉得快活就好,徒儿只想看到您不那么苦了。” 晏伽瞅了他半天,猝不及防地问:“你没有喜欢的人?” 怀钧愣了愣,像是着急剖白正身一样:“没有!” 晏伽乐不可支:“你急什么,咱们又不是出家做和尚,况且和尚都能还俗呢。回头要有了心上人,我可得第一个瞧瞧。” 怀钧一向对自家师父那张嘴十分苦恼:“您没事提这个做什么?” “我让你来蘅宫,除了要带你看些东西,还想让你多交些朋友。”晏伽道,“跟孙氏大小姐,还有不留行那位掌门相处得怎么样?” 怀钧漫不经心道:“孙氏大小姐没说过几句话,不留行的那个……师父,您没看走眼认错人吗?他连剑都不会使,基本的心法口诀一窍不通,我实在教他教得心烦。” “还会教人练剑了,本事大了啊。”晏伽笑道,“不过以前我也没想过自己会收徒弟,你师祖还在的时候,我整天除了练剑与吃喝玩乐什么都不用想,可舒坦了。” 怀钧好奇道:“您甚少提起师祖。” “她对我来说如姐如母,我不到十岁就跟在你师祖身边,她是个很与众不同的人,仙道曾经以她为尊,但她从来便是宠辱不惊,也不理会旁人的巴结。”晏伽道,“其实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以为你师祖是个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不染尘埃的人,而无论我做了什么、捅了多少篓子、闯了多大的祸,她都可以替我兜着。所以我任性了很多年,直到有一次。” 晏伽记得很清楚,那一次之后,他再也没做过明面上会落人口实的混账事。 “我十四岁那年,你师祖带我去一个谈剑会,那家东道主从前就看不惯越陵山,没少嚼舌头,我当然也看不上眼他们,所以第二天原本只是要我做做样子与他家少爷比试剑法,我却使出了三成力,直将那少爷打得屁滚尿流,连剑都折了,人也吓哭了,我在台上指着他哈哈大笑,一点面子都没给他们留。”晏伽回忆道,“对了,那天还是那位少爷的生辰,我算是让他丢尽了脸。” 怀钧听得笑起来,也并不觉得晏伽有哪里做得不对。 晏伽继续道:“我打赢之后就跑下山喝酒了,很晚才回来。等我偷偷溜回去的时候,正撞见你师祖在为白天之事和那家的家主道歉,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为我低头,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说白了就是很难过和后悔。她并不知道我已经看到了,回去之后也压根没向我提起。” 怀钧怔了怔:“乐师祖向他们道歉了?” “对,并且只提了一嘴是我不懂事,教不严师之惰,归根结底是她的错,又答应送对方一本剑谱,那家才气消作罢。”晏伽说,“那次我忽然明白,我一直得以胆大妄为,并非因你师祖也同样目中无人,而是她每次都替我善后,却从不与我计较。我的错还在那里,只是她一次次为我担了。” 第136章 怀钧似是想到什么,脸色一变,不说话了。 “所以当你没有能力承担代价的时候,便不要凡事都不顾后果、由着自己的性子,否则有因必有果,即便你平安无事,也会有人来替你偿还的。”晏伽道,“当然,我的徒弟就省心多了,为师可从未替你收拾过什么烂摊子,哈哈哈哈……” “可是师父,当年若不是徒儿骄狂自大,一心只想着做些出风头的事,好得您夸奖,您也不会被逼如此。”怀钧沮丧道,“现在想想,我简直蠢得不可思议。” “你这个年纪,狂是最寻常不过的,况且你这就算骄狂了?那是没看到你师父我以前狂妄到什么地步。”晏伽安慰他道,“至少你也得纠集同门蒙上脸去砸别人山门、到处踢馆,那才叫狂妄。你师祖替我上门道歉那次,的确是我理亏在先,别人大喜的日子,纵着一时意气叫我师尊下不来台,但其他时候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有人敢来惹我,我不把他揍出三里地就不姓晏。” “所以,师父您还真去砸过别人山门啊?”怀钧笑道。 “自然不是平白无故去砸的,是一次宴饮时他们当众羞辱你师祖,甚至在游园会上借酒装疯,公然在咱们山门石匾上乱涂取乐,十分之不要脸。我没等宴会结束,就叫上你苏师伯、丘师伯还有你林师叔,御剑去了他们山头,砸了所有的石牌楼,连块大点儿的石头都没给他们留。” 怀钧皱起眉:“据说师祖仙人之姿远胜旁人,仙道无不尊她敬她,竟然还有人敢出言折辱吗?” 晏伽道:“你不知道,当年有多少人怨恨仙道第一剑修是名女子,尤其是孙氏。孙焕尘一生痴醉于剑道,须发皆白时好不容易学有所成,却忽然杀出一位比他年轻许多的女子,你可知道,这对毫无天资之人是何等残酷之事吗?明明以为自己现在所掌握的已是登峰造极,某一天却不得不承认,他所站的地方,不过是天才手中剑尖的一隅。” “可原本也不是人人都有天资的,若满地都是天才,那这世上也无天才了。”怀钧道,“用得着如此嫉恨吗?” 晏伽反问道:“若是换成你呢?自出生起便平庸无奇,无论再怎么努力数十年、上百年,也抵不过人家结丹后的短短数年。你梦寐以求的,别人却唾手可得,到那时你心里难道也能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和不甘吗?” 怀钧沉默半晌,摇头:“徒儿不能。” “人心也是如此,钧儿,没有人是天生的纯善或极恶。”晏伽摸摸他的头,“善恶一念之间,是说不清楚的,若生来不在弱者之位,便不要嘲弄弱者的悲怨,唯有无能之人才偏爱欺凌弱小。” 怀钧在屋顶上坐了这半天,脑袋也清醒了些,晏伽与狼族之王成亲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冲击虽然不小,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接受。 他郁闷地抱起膝盖:“师父你都成亲了,往后是不是都不回来了……” “当然不会。” “等等,师父。”怀钧忽然问,“那他岂不是成我师娘了?!” 晏伽:“……你就非得这么叫吗?” 【作者有话说】 阿晏表面:什么话!你这逆徒! 内心:不愧是我徒弟,说话令为师如沐春风,回去做点顶级法器给我的好徒徒(o▽)o 第73章 狼王之信 北境 云锦城 北风呼啸,暴雪如冰瀑般摧刮得前路白茫茫一片,眼前能见之处不足三尺。一队人拖着厚重的木筏在风雪中缓缓前进,无一不是列队齐整、步伐沉稳,显然早已习惯这恶劣之境。 眼前的大雪被逐渐吹开,一面百来丈高的冰墙映入眼帘。这是一处冰封的山崖,如风雪中的巍巍巨兽,默然挺立,阻隔着山峰那端更为恐怖的寒风与冰雪。 无数身穿厚甲兽皮的工匠用铁索与木筏悬吊在冰墙之上,工具叮当开凿之声不绝于耳,如雪中悠扬的奏乐,浑厚而富有韵律。 那队人在冰墙前停下,开始拆卸身上的石凿与铁具。为首一人裹了裹面巾,高声道:“抓紧换班,这处的矿脉品相最好,价钱怕是比往年能翻几番。” 铁索刚绑好,几人的木筏还没来得及拉上去,就听得头顶上的开凿声弱了一些,很快又变得凌乱。有人高声喊着什么,奈何风声太大,听不大清。 “怎么了?” 下面的人喊了几声,很快就看到有人踩着木筏降下来,头上脸上都是雪沫,指着冰墙上面,大声道:“快去禀报城主,矿墙后面有、有——” “结界?” 怀钧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晏伽:“是七年前青崖口之祸时,被孙氏破坏的那个结界吗?” “不错,就是那里,虽说只是一处促狭裂隙,但也不是常人轻易可以踏足的。”晏伽道,“结界附近凶险万分,据说是众神古战场的遗迹,沼气横生,踏入后切记要闭锁丹田,以法力护持,避免邪秽侵体。” 怀钧点头道:“徒儿知道了,那我们便出发吧。” 从蘅宫向西,不久便到了那处裂隙的所在。原本山脚下有一带郁郁葱葱的森林,盎然绿意却在某一处陡然断裂,御剑从天上看去,山脚一黑一绿两边界线分明,东边是苍郁的群山丛林,西边则是遍地枯死的树木以及满目焦土,仿佛被刀锋切断一般,此处便名为青崖口。 “我小时候来过这里。”顾年遐趴在晏伽肩上向下看,不安地甩了甩尾巴,“气息很不舒服,我只来了一次。” 第137章 “调整一下吐息,我们要下去了。” 晏伽一转剑锋,快速下落而去,怀钧紧随其后,几人落到地面那一刻,感觉肺腑忽然变得压抑起来,有股说不上来的诡异。 怀钧只是隐隐知道有这个地方,却从未来过。面前是满目疮痍之景,宛若庞然的兽骨横卧大地,脚下的土地踩上去干裂发硬,砾石凌乱,连一丝杂草也没有。 这是一片土地完全死去的征兆,未来或许长达千年的时光里,这里都不会再孕育任何生命。 顾年遐变回人形,随手捡起一块形状奇异的石头:“但是我一直没查到,千年之前的众神,到底在这里和什么东西大战过?” “或许就是‘混沌’。”晏伽道,“青崖口之战的战场也在此处。” 怀钧想了想:“是您从前对我提过的混沌之力?” 晏伽道:“我教你修行的心法,也是要你适应这种东西的诱惑和侵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从未被它趁虚而入过,但是从现在开始,你要面对的不只是诱惑,还有折磨。” “没关系,师父。”怀钧摇摇头,“您教我吧,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学。” “你们跟紧我。”晏伽往前走去,“继续朝里面走,要穿过一处石阵,结界就在那深处。” 他所说的那处碎石阵极其庞大,有无数嶙峋怪石悬浮其间,横贯了整片死气沉沉的大地,其中每块石头都在不停变幻移动,毫无规律可言,身在其中极易迷失方向,司南、罗盘也会完全失效,除了凭借方向感向前走,别无他法。 晏伽指尖散出一抹青光指引,他带着顾年遐和怀钧躲开乱飞的石头,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顾年遐抓着他的手,抬眼看向四面的石阵,皱了皱眉:“我不喜欢这儿。” “很快,等我教过你们修补和维持结界的法子,我们马上就走。”晏伽说道,“再忍一下。” 他们用了两炷香的时间穿越石阵,刚踏出石阵,晏伽立刻伸手将另外两人都拽了出来,堪堪躲过一块飞掠而过的石头。 怀钧劫后余生地看着那很快消失在乱石中的石头,捏了把汗:“它突然就冲出来了,根本看不见。” 顾年遐一直在出神地思索着什么,被晏伽弹了弹耳朵,才抬起头:“这石阵实在太变幻莫测了,你已经来过几次,尚且得小心翼翼,当年孙氏那些人,究竟是怎么一次便穿过的?” “师父,徒儿也是这么觉得。”怀钧也道,“只是方才那些碎石,就很难分清东南西北了。” 晏伽嗯了一声,点头道:“不错,都很机灵,当年我也琢磨过到底为什么,但那时孙氏几个人已经进到了结界深处,早就问不出来了。不过我有个猜想,就是倘若那时有人为他们引路,要穿过这里也不算太难,最多折损一两个人。” “除了您和师祖,仙道还有其他人知道结界所在?”怀钧疑道,“会是什么人?” “想不出来。”晏伽摇头,“这个秘密只在越陵山掌门间彼此相传,不会告诉旁人,北境狼族也同样守口如瓶,唯有族长与大祭司知晓。” 出了石阵继续前行三四里,几人只觉天色忽的一变,面前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山崖,山石层层叠叠,如兽牙般参差交错。一道数十丈高的裂口贯穿崖壁,远看如同寄生在嶙峋山石间的一只巨大瞳孔,中央涌动、扭曲着难以名状的雾气漩涡,似乎正缓缓向最中心聚集。 “结界果然完好。”晏伽走近了些,觉得身侧的风都在向那处裂隙吹拂,“混沌是出不来的,这处封印是我与师尊亲自落下,事后我也确认过,它们没有一丝一毫的漏洞可钻。” 怀钧一时间想到什么,脸色凝重,问道:“师父,青崖口一战时,那些混沌邪秽都已经杀尽了吗?若有漏网之鱼侥幸存活,又苟延残喘到今日了呢?” “混沌逃出这处裂隙后,首先的便是要找人夺舍侵身,嗜杀无比,倘若太久没有附身活人,很快就会消散。”晏伽道,“除非有些人愿意让混沌附在自己身上,但寻常灵修无法抵御混沌侵蚀,如此一来,用不了多久也会承受不住反噬死去,一样是条死路。” 顾年遐忽然脱口而出:“如果那个人和你们一样,也能抵抗混沌呢?” 晏伽顿了顿,笑着摇头:“不可能的。” 然而他的眉头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终究也没说什么,转过身去,双手开始凭空结印。 “看好了。”他说,“这一招是击退混沌、修补结界的法门,只能在此处教授,你们务必记住。” · 云锦城 城防坞 “城防使大人!” 两名侍卫匆匆走入殿中,看着议事台上蜷缩在交椅中的身影,面面相觑了片刻,放低声音上前:“大人,属下有事禀报。” 披着兽皮的座椅上缓缓抬起一只褶皱如树皮的手,干枯瘦削,颤巍巍地晃了晃:“昨日老朽隐约听到不周山之上传来钟声与铃音,多少年没听过这声音了……狼神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大人,听说是新狼王即位,并行了衔枝礼。”一个侍卫说道,“城中通晓音律之人皆是这么说,也有不少人跪地朝拜,为新殿下祝祷。” “好,合该如此。”那老人点点头,声音嘶哑,“魔族乃上古灵族,北境狼族更是这世上最尊贵纯洁之所在,即便狼神殿下不再向我们降下福祉了,云锦城也必须永远信奉追随殿下。” 第138章 “是。”那侍卫点头,“还有一事,大人,城外北郊的采矿队来报,今早在矿墙上发现了疑似古壁画与雕刻的痕迹,这会儿都在停工等着您发话。” “有此事?” 交椅中那人拿起手边的狼头杖,缓缓起身,一双猎鹰似的眼睛透露出不凡的气场。 这人便是云锦城中地位仅次于城主的城防使,费逯。 费逯眼底泛着光,声音兴奋:“或许是上古众神与魔族留下的神迹,叫他们不要乱碰,务必小心开凿出全部!” “是!” 那两名侍卫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外面脚步喧闹起来,众人簇拥着一个头戴貂皮绒帽的女子快步而入,径直到了大殿中央。 那女子剑眉星目,两边眼尾各抹一道赤色胭脂,浑身上下英气卓尔不群,面上带着浅淡笑意看向费逯,眼底却透出几分桀骜的凶狠:“叔父,做什么决定呢?难道侄女插不得嘴吗?” 来人是云锦城城主费轻舟,今年方十九岁,但手腕雷厉风行,在城中与城防使、自己的亲叔父费逯分庭抗礼,且两方势力胶着已久,始终难分个伯仲。 费逯脸色沉下去,看着她:“轻舟,你来做什么?” 费轻舟双手裹在暖袋中,笑道:“自然也是听闻了城郊冰墙之上的事。我刚才在门外听说,叔父准备停采那里的矿墙?此事关系到城中百姓生计,若骤然停采,怕是会使城中怨声裁道,毕竟我云锦城世世代代依存那冰墙中的星陨矿而生,取暖、冶炼、锻造,皆与其息息相关,您怎能为了图一时私心,置全城人的性命于不顾?” 费逯冷声道:“你们这些小辈,如今早就不在乎我们云锦费氏百年来的信仰了!那壁画中很可能有着上古神诰,难道也不重要吗?” 费轻舟对此毫无兴趣,只是说:“神族早已陨落千年,魔族如今也只剩下北境狼族一脉,您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信,与城民生计比起来,简直毫无道理,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 费逯面容爬上怒气,撑着手杖走下议事台,“这是我费氏百年的传统,若非狼神殿下庇佑,便没有如今的云锦城!” “可如今狼神殿下在哪儿呢?!”费轻舟高声问道,“怕是北境狼族早已不知云锦城为何了,叔父!生民吃穿用度为先,除此以外万事皆轻,关外费氏百年都是如此,若我们自己还追求那镜花水月般的狼王护佑,便也离着被这北境风雪所吞没不远了!” 第74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不周山 蘅宫 顾年遐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郁闷地揉揉鼻子,就往晏伽怀里钻:“我困了,你陪我睡觉吧。” 晏伽也觉得疲倦不已,先前在裂隙结界处耗费了太多法力,三人回来时都有些力竭。怀钧先行回去休息了,他和顾年遐在寝殿调息过两个大周天,还是觉得浑身劳累。 他抱住顾年遐,在对方眉心轻轻吻了吻:“多睡会儿吧,这法子的确累人。” 顾年遐蹭着他胸口,笑吟吟道:“我还没见过你累得动不了呢。” 晏伽:“是啊,每次不都是你先累晕过去?擦也是我给你擦的,洗也是我带你去洗的。” 顾年遐反应了一会儿,脸猛然红了:“我说的不是那个!” 晏伽毫不害臊:“哦,我说的是那个。” 顾年遐被三言两语撩得不安分起来,搂紧他的腰,抬起头:“那你现在还可以动吗?” 晏伽二话不说,抓着他一翻身,让顾年遐背对着自己侧躺下,手伸了过去。 顾年遐的尾巴紧紧贴着晏伽的小腹,感受对方身体逐渐暖热起来,便止不住地发抖——对小狼来说,这是喜欢和期待的表现。 “我不做什么,实在是累得不想动弹了,这样让你舒服舒服就睡。”晏伽慢慢磨着他毛茸茸的耳后,“腿。” 顾年遐照他说的做了,尾巴也被抓住,舒服得直叹气。 晏伽用手指挑起顾年遐嘴巴两侧的尖牙,伸进去不断搅弄,听得小狼呜呜咽咽的哼声,觉得心中的躁郁也正得到舒缓。 “耳朵在动啊?”晏伽注意到什么,笑了一声,“这么喜欢?” 顾年遐说不出,扭头想要去亲他,然而激烈的风雪很快攀上了顶点,呼啸着冲下山峦。晏伽的喘息粗重起来,浑劲儿上来也不顾什么克制不克制了,只觉得眼前有道白光闪过,忍不住发泄似的咬住了顾年遐的耳朵,用了些力气,痛得小狼挣扎起来:“好疼!” 晏伽抽回手指,湿哒哒的又往后揉去。顾年遐被他弄得眼眶都红了,直往前躲:“你总咬我,我不要跟你好了……” “不行。”晏伽的手紧了紧,“你不跟我好,还能跟谁好?” 顾年遐也不是真心要躲,虽说啃咬是狼族在互相征服时宣誓主权的一种手段,但他却慢慢喜欢上被咬耳朵的痛感,刺痛带来更激烈的战栗,爽得他尾巴也直抖。 许久之后,晏伽抱着软作一团的小狼,仔细地吻着对方脖子上的细汗,问道:“能睡了吗?” “可以了……”顾年遐困得神志不清,“你抱着我睡。” 晏伽先下床去净了手,又回来给顾年遐擦洗一番,这才躺下抱着人睡了。怀里的小狼软乎乎的十分助眠,晏伽自从在顾年遐的寝殿后,几乎夜夜都睡得特别好。 不过他倒觉得怀钧近日睡得不是太好,想来是小小年纪心事重的缘故,回头怕是还得疏导疏导。 第139章 这几日都相当风平浪静,怀钧在蘅宫住了些日子,也准备回越陵山了,临走前非常放心不下晏伽,嘱咐了许多,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我看他倒像你师父。”顾年遐开玩笑道,“真操心。” 晏伽一把拍在他屁股上:“这是什么话?我看起来很不正经吗?” 顾年遐道:“你爱欺负人,哪有正经人总爱欺负别人的?” “我欺负你了?” “你每天都在欺负我。”顾年遐捂住自己的耳朵,“你看。” 晏伽凑近了一看,发现那上面果真有一道浅浅的牙印,是他昨晚上犯浑给咬的。不止如此,顾年遐好歹是穿了衣裳,在那看似华贵整洁的衣袍之下,有更多不为人知的凌乱秘辛。 “还真是。”晏伽心疼地给他搓了搓,“以后不咬这儿了。” 顾年遐一听,不乐意道:“你都咬这么多次了,以后不咬了算什么?” 晏伽一把将顾年遐揽到身前,箍着腰向上一抬,脸庞近在咫尺:“喜欢被咬,还喜欢什么——被打这儿?” 他伸手往下轻轻一拍,小狼尾巴就顺着手腕缠了上来,尾巴尖在他手背上点一点,嘴上却说:“不喜欢。” 晏伽看得出小狼喜欢什么,对方也能尽数承受他的疯狂。懵懂的新王被自己的“夫人”引导着每晚堕入荒唐,被诱着开口叫夫君——只要晏伽高兴,他怎样叫都可以。 顾年遐也总是喜欢轻轻咬他,小尖牙齿印在晏伽的手背、耳尖、喉咙上,湿哒哒的双眼抬起来瞅着他,三分故意、七分无辜,另有满溢而出的喜欢,然后用齿尖小心翼翼咬下去,在他身上留下许多独属于狼王的刻痕。 午睡起来之后,顾迩卓过来找顾年遐,说是几天前她外出巡猎,听到不周山东边的雪崖之下传来钟鸣声,她听出那是祝祷狼族新王即位的钟声,很是诧异,才回来告诉顾年遐的。 “雪崖之下有座城池,叫作‘云锦城’。”顾迩卓道,“据说已经建在那儿很久很久了,那些人祖祖辈辈在冰天雪地里刨吃的,又不像咱们似的不怕冷,也不知道怎么能坚守这么久。” “人族为什么会替我祝祷?”顾年遐问,“而且他们居然也通晓我族的钟乐声,好奇怪。” 顾迩卓摇头:“不知道,族长,我可以去藏书阁查。” 顾年遐道:“你不用去了,我和晏伽去找一找。” 今日他刚好也没什么事,照常拉着晏伽在蘅宫里转来转去,半路就拐去了藏书阁。推开门映入眼帘便是四面的檀香架,高不见顶,每一层下都有脚踏的木栈道,供查阅卷轴用。 书阁最上悬着一盏青铜宫灯,八方延伸着树枝一般的灯架,无数银铃铛垂挂其间,铃芯坠着的并非舌片,而是一颗颗夜明珠,璨璨生辉,如同万千灯烛一般。 “还有这种好地方?”晏伽看得啧啧称奇,“你爹真小气,以前都没带我来过。” 顾年遐跳上去抱住他脖子,晏伽下意识地伸手一捞,就听到小狼在他耳边笑着说:“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不找东西了?”晏伽笑着问。 “等下再找。”顾年遐贴了上去,“不着急……” 藏书阁的青铜宫灯晃得人眼前一片模糊,顾年遐双手撑在门上,喘得急促,汗顺着额头流进领口,濡湿了一片衣领。 晏伽抬手落下,清脆一声拍击,在书阁中回荡许久。 顾年遐可怜巴巴地去抓他的手:“不要……不要打,晏伽……” 晏伽抓着他腰身,也慢慢地伏了下去,从身后抱紧颤抖个不停的顾年遐,一点点顺着小狼尾巴的毛:“怎么又不要打了?” “这样站着……有点奇怪。” 顾年遐仰起脖子,被晏伽的手指轻轻扼住,往上一下下挑弄着舌头。 “小狼毛又弄脏了。”晏伽笑着用指尖勾起一道悬丝,“那就得打。” 他给顾年遐简单收拾了一下,想着不能再胡闹了,还是先顾正事比较好。不过眼前这几排檀香架足足有成百上千层,想单独找一份卷宗,鬼晓得要翻到猴年马月去。 顾年遐整好衣裳,从袖口拎起一枚银铃晃了晃,很快头顶就传来了相同的铃音,东南方位灯架上的夜明珠牵着底下铃铛摇晃起来。 他用轻功拉着晏伽飞上那层的栈道,从最东南的一处格子里逐个找起:“海内经,不周山志……《人间百川疆域考》,就是这个。” 晏伽好奇道:“你们还考究人族啊?” 顾年遐道:“也不算是,顾氏先祖对山川风物、地域风俗颇感兴趣,收集了很多相关的孤本,有神族写的,也有人族和魔族写的,现在早分不清撰写者了。如果那座云锦城已经落成了几千年,那这里肯定会有记载。” 他照着名目一个个找过去,最后在其中一卷的末尾翻到了关于云锦城的相关记述,却只有寥寥几行:“北境不周山东七十里,有百里关隘,名破虏。破虏关以北有城名云锦,有冰雪云端之景,此景一端,盖费氏创其滥觞。其山有星陨矿脉,工锻冶造,皆赖于此。” “关外费氏。”晏伽说道,“我想起来了,徐晚丘之前给我们看那个星位图时也提到过,就是太冷了,我没去过,和费轻舟倒是有过几面之缘,就是不大熟。” 顾年遐又翻了许久,皱眉道:“没看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不过倒是一群很顽强的人族,不周山这么冷的地方,竟然住了几千年。” 第140章 晏伽挑起他的头发在手边把玩,漫不经心道:“但是他们好像还在信仰你,狼王殿下不去看看?” 顾年遐撇撇嘴:“人族信仰我们做什么?如今魔族早就不多了,人族自己也过得很好,我只要我的族人们……还有你陪着我就够了。” 晏伽低头吻了吻他的发梢:“誓死追随狼王殿下。” 顾年遐被他说得面红耳赤,语无伦次道:“你、你说这么肉麻做什么?!” “肉麻么?”晏伽笑道,“比每晚你对我说的那些还要肉麻?” 顾年遐恼怒地将尾巴一躲,不再理他。看来小狼这段日子被惯得很有脾气,开始有些骄纵了。 ——这次甚至足足生了他半炷香的气。 顾年遐转身跳下木栈,晏伽慢条斯理地正打算跟上去,忽然觉得心口一股剧痛无比,虽然只是片刻,但足以令他双腿一软,差点跪倒下去。 亏得晏伽反应极快,伸手扶住了檀香架,踉踉跄跄地站稳。 自从上次教过顾年遐和怀钧如何修补裂隙结界,回来的当晚便突发了一次心痛,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只猜测是法力虚耗过度,牵连到心脉罢了。 顾年遐听到头顶咣当一声,抬眼望去,也看不清晏伽脸上的神情:“怎么了?” “没事。”晏伽抹掉额头瞬间沁出的冷汗,勉强笑了笑,“我们回去吧。” 原本以为这件事至此便告一段落,没成想只过了不到一天,云锦城的方向便传来了更为急促的钟声。 彼时顾年遐和晏伽一起正在雪原上巡视,听到钟声响起,起初还以为是蘅宫中在报时辰,然而很快他就觉得不对,报时的钟不会这样急促,听起来反倒是急召之意,从东面传来,一阵一阵,与蘅宫的钟声也并不相同。 “是云锦城的钟声吗?”顾年遐抬起头看着远处,有些茫然,“他们怎么还在鸣钟,而且这种钟声并非祷告,而是呼唤,难道是希望我前去现身?” 晏伽摇头:“不管怎么样,你和云锦城从无交集,徐晚丘也说他们可能牵涉学宫之事,最好不要轻易过去,谁知道那边等着你的是不是圈套呢?” “心怀叵测之人会奏出这样纯粹的钟声吗?”顾年遐歪了歪头,“去看看吧,他们又不认得我。” 晏伽点点头:“想去我就陪你去,走吧。” 顾年遐让他到自己背上来,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扭过头蹭了蹭,眼底噙着笑意。 “怎么了?”晏伽摸摸他的头,问道。 “我好喜欢你。”顾年遐眼底掠过皎洁的流光,含着笑意看向对方,“好喜欢你,晏伽。” 第75章 狼王爷爷在此 云锦城外,费轻舟站在巨大的冰墙之下,看着上面空悬的几架木筏,愁眉紧锁。 “城主,城防使大人严令不准继续开凿,今日午后就派人过来,一定要将下面的壁画留存完整。”随从说道,“这一片的星陨矿都没办法开采了,采矿队只好继续往西,那里更为苦寒,物资又不好补充,怕是难以为继。” “叔父一意孤行,总是追寻什么与我们相距甚远的狼神庇佑。”费轻舟叹道,“狼王的确曾给予城民恩泽,但狼族已经几千年未曾驾临云锦城了,若非先祖坚守此处,而是只一味信奉狼王,费氏早已绝迹了。” 费逯决心要将这处壁画开掘完整,作为狼王神迹来供奉,费轻舟一力反对,但城防卫的势力不小,她手中的寒骑虽说骁勇善战,然而一旦双方起了冲突,祸起萧墙,最终必然会落得两败俱伤,云锦城元气大损,令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最近可有什么人来拜访叔父?”费轻舟问道,“他近来似乎总是与左右提起学宫之事,以及什么飞升秘法?” 随从想了想,摇头:“属下并未听过,或许是外头来了传信,城防使大人有所耳闻。” 费轻舟双手拢入袖口的皮毛,转身朝着城中方向走去:“罢了,叔父要开采,我也阻止不了。先回去吧,午后随我去城外打猎,城库得补充兽肉过冬了。” 一行人消失在雪原之中,脚印很快被新落下的雪掩埋,再无痕迹。 许久后,一缕黑气从冰墙上缓缓爬下,凝聚出一头雪獒的模样,抖了抖脖子上的毛,弓伏身子,如同捕猎的野兽般朝云锦城走去。 忽然一道剑光落下,黑色的雪獒察觉到异样,刚要回头扑咬,便被一剑斩碎成了黑雾。接着那把剑又直直向它飞回来,落下致命一击,彻底将它斩作齑粉。 顾年遐走上前去,伸手召回魄寒剑,收剑入鞘,蹲下身看着那正逐渐消散的黑雾,凝眉道:“又是混沌,云锦城里也有这脏东西,难道他们鸣钟是为了向我求援吗?” “听说云锦城城门常年紧闭,但城中并无风雪,比外面稍暖和些。”晏伽道,“我们要直接进城太显眼了,要去通传叩访吗?” 顾年遐想了想:“我们是不是得现编个身份?” 晏伽笑道:“可以倒是可以,但外人突然来云锦城做什么呢?总不能是来游山玩水的,这话说了你自己信么?” 云锦城关外费氏虽世代祖居此苦寒之地,但城中百姓却十分自给自足、安居乐业,论富庶只在金陵与东湖城之下,对外常有兵器锻造、矿石购置等行商往来。但一般都是费氏自己将货物运出去卖,外头的商人才不会冒着冻死在茫茫风雪中的危险,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专门做生意。 第141章 不过也有要钱不要命的,全家老小的命都系在这一场买卖上,做成了便就此翻身,再也不必做走卒贩夫了。 晏伽整了整身上的毛领披风,问顾年遐:“我像不像做生意的?” 顾年遐点头:“像大员外。” “员外也行,总之能看得出是有身份的人,先诈他们一诈,到时就说在城中看货,货比三家,趁机摸清楚这里的底细。”晏伽说,“走吧,以前我师尊跟我说过如何叩访云锦城,据说关外费氏很是好客,不会赶我们走的。” 不久后 晏伽站在城门外,看着依旧紧闭的大门,望向顾年遐:“不是说他们很热情好客吗?” 顾年遐立马撇清自己:“那是你说的,我不知道。” 晏伽叹气:“他们要是再不搭理咱们,就只有一个办法了,你飞上去吼一嗓子‘狼王爷爷在此,快点开门’。” 顾年遐皱了皱鼻子:“才不要,我又不是脑袋有问题。” “那就只能用瞒天过海之法了。”晏伽道,“这招虽然好用,但是缺德,毕竟跟做贼似的也没什么好。” 瞒天过海的咒法,即令施法者在一炷香内隐藏身形,修为在其下者肉眼不可得见,修为在其上者需屏息察觉气息,再以法术破之,方能使施法者显形。但此咒也极其消耗法力,显形后需过两个时辰,方可再用。 晏伽正犹豫着要不要走此下下策,就听到城门楼上的石窗被人打开了,一个男声在上面叫道:“可是方才说要进城看货的行商?” “是啊。”晏伽故作虚弱地说,“我们都要冻死了。” “城守已经通传了城主大人,你们可以进城了。”那人又说,“稍等,我这就为二位打开城门。” 晏伽揣了揣手,对顾年遐道:“他们城主叫费轻舟,我倒是听钧儿说起过,当年仙盟会上他们围杀我,一个两个翻脸赛过翻书,抢着对我落井下石,不过这个费轻舟还挺有脾气,把桌子一掀就走了,丝毫不看仙道百家的脸色。” 顾年遐一听这话,神色松快下来:“是这样么?若这位城主真的信奉于我,见见她也未尝不可。” 晏伽却道:“这样也不可掉以轻心,进城之后见机行事,若情况不对立即离开,不要纠缠。” 两人被开门放了进去,一进城便觉得周身暖和起来,这才发觉城中的大小景致果然与外面不同,天色晴和渐暖,微风无云,日晕悬在头顶,叫人有些犯困。 路过一家饭馆,顾年遐止住了步子,看着大堂里来往火爆的食客,抿了抿嘴。桌上那些菜异常丰盛,看上去根本不像这极北之地会有的珍馐佳肴,然而馋虫一路从饭馆里跑出来勾着小狼鼻子,肚子也不可避免地叫了叫。 “想吃这个?”晏伽问他,“走吧,带你去吃。” 顾年遐点点头,咽了咽口水:“那个烤鸡看上去好肥啊,晏伽。” 晏伽笑起来,觉得顾年遐这样子像撒娇,伸手揩了一把,就牵着人转身进了饭馆。 烤鸡端上来,顾年遐才发现上面还刷了一层甜口的蜜汁,外皮烤得焦糊酥脆,内里汁水充盈,咬一口满嘴流汁。顾年遐把另一只鸡腿扯下来,和整盘烤鸡一起推到晏伽面前:“好吃啊,你快点吃,凉了就不香了。” 这家饭馆一盘的菜量足有金陵的两三倍,价钱也少了许多,晏伽一边腹诽着奸商,一边给顾年遐盛了碗热汤:“你快吃吧,整只鸡都是你的,不够再买。” 他们吃饭的时候,外面长街上走过三四群工匠打扮的壮汉,一个个虎背熊腰,肩扛手提着工具。晏伽看了一会儿,对顾年遐说:“看着像采矿队的,等下找机会问问今年的货源如何,顺带套他们底细。” 顾年遐点头:“我带够钱了,你尽管开价。” 晏伽看着他:“你真准备买?拉一堆矿石回去做什么?” “星陨矿可以拿回去给你盖新的寝宫。”顾年遐说,“我那个太小了,怕你住着不舒服。” 晏伽怕他来真的,立刻阻止:“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小狼窝,现在的就挺好,我不要新的。” 小狼窝里全是叼来的宝贝,晏伽甚至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新玩意儿,也不知道顾年遐从哪里搜罗来的,他确实一个都没见过。 吃完饭,两人找了处客栈歇脚。这里冷冷清清的,没多少人住店,外客更是罕见,掌柜多看了他们几眼,上来送水时顺口问了一句是不是到此的客商,晏伽假意惊讶,答道:“老板好眼力,我们兄弟两个从金陵过来,听说云锦城的星陨矿品相极佳、薄利多销,就想来碰碰运气。” 掌柜讶然:“从金陵过来?那可真够远的。不过我们云锦的矿石二位尽管放心,绝对童叟无欺,从这里往城西就有十几家矿行,阿泽那家价格最低、品质最好,不少人都照顾他家生意。” 晏伽笑了笑,从怀里摸出几两碎金放到掌柜手上:“老板,你给他们拉客,有抽成的吧?” “嗨……这个,”掌柜收下碎金,腆然一笑,“自然也不会坑蒙拐骗,阿泽家口碑确实不错,不过你们想找更实惠的可以再往北走,挨着城墙那家是新开的,价要更低一些,但从没见过他们家有过矿队,背后东家也神神秘秘的,所以方才没跟你们说。” “新开的一家?” 晏伽又摸了一颗碎金出来丢给掌柜,继续问:“那这些家矿行里,有没有直接跟你们上面东家来往的?” 第142章 掌柜犹豫道:“东家?客官是说城主大人府上?” 晏伽道:“那当然,我就不信专给城主府供的,能是什么滥竽充数的货。” 掌柜见他不好糊弄,况且的确也出手大方,便叹了口气说道:“原本除了北城墙那家,多少都会和城主府做些生意,毕竟城主大人懂得中庸平衡之道,从不独与一家做买卖。但自从前几日城外冰墙凿出了怪东西,城防使大人便不准矿队在那里采了,那些矿行只能再往东边走,矿也少了许多,不知还有哪家在和城主府往来。” “行,多谢老板了。”晏伽点头道,“等我们拿了货,从省下的货款里分你。” “好嘞。” 顾年遐坐在床边,托着下巴听晏伽和那掌柜交涉,等人一走便问:“还有这种门道?” 晏伽伸手拨了拨浴桶里的水:“你不知道的门道多着呢,在人间不比你们不周山上,处处都要用心眼儿,这也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以后我慢慢教你。” 他说着,敲了敲木桶边缘:“过来洗澡了。” 房中点了炭火,很是暖和。顾年遐脱得只剩下一件中衣,走到屏风后面,看着背对自己脱衣裳的晏伽,脸上发烫,过去从后面抱住他,蹭了好半天。 “又想挨收拾了是吧?”晏伽捉住他的手,“别闹,洗完歇会儿,还要出门。” “我们一起洗吗?”顾年遐很期待地问。 晏伽反身抱起他,不由分说踏进了浴桶,轻薄的亵衣被丢到屏风上,垂下一条摇摇晃晃的带子。 顾年遐贴身穿的衣裳是晏伽亲手缝的,用了江南的云翳丝,特别清凉,此刻浸在水里几乎薄若无物,牢牢贴着身前的皮肤,吸饱了水,各处都发紧。 晏伽手指探开他的衣襟,水下的影子如水草,勾连曼卷,朦胧摇曳。 “一起洗吧。” 顾年遐坐在晏伽怀里,身后的头发被一双手放下来,掬着热水浣洗。 “刚才你听出些什么?”晏伽问他。 顾年遐回想了一下,说:“云锦城里估计至少有两方主要势力——他们城主,还有一个叫城防使的,两边怕是正在夺权。” 晏伽赞许点头:“不错,但我没追问,毕竟咱们是客商,按理来说拿了货就走,若是明面上对城中的势力感兴趣,就要引人注目了。” 顾年遐又说:“而且我刚才听着,那城防使的权势好像不在城主之下?区区城防官,竟然能直接下令禁止矿队在冰墙上开采,比城主说话还管用?” “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晏伽说,“两方争权,多少要卷入外人,希望咱们不是这个‘外人’。” 顾年遐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着晏伽:“还有一件事,掌柜的说城北新开了一家矿行,却从不见有矿队出入,有些不寻常。” “嗯。”晏伽轻轻拨弄着顾年遐的头发,手指插入潮湿的发间,“的确不对劲,过后我们去看看。” “为什么是过后?”顾年遐问。 晏伽捏住他的脸,低头,“现在有事要做。” 【作者有话说】 三次有点事,明后天不一定有,我尽量赶出来。 端午节安康~ 第76章 比结巴更令猫崩溃的是 晏伽给顾年遐披上外袍,发现竟然在刚才胡闹的时候被自己扯破了一点。 原本应该是给小狼洗干净后准备穿衣裳的,没成想穿到一半不知怎的又脱下来了,简直匪夷所思,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心虚地伸手拢了拢,仍旧无济于事,只能将顾年遐的头发稍微束得松了些,将将掩住那处。 云锦城比金陵城更要大上一圈,两人去其他家矿行打探完情况,再走到北城墙,竟然花了半个时辰。 晏伽远远就看到掌柜所说的那家矿行,果然只是极小的一个门面,店里也浅,一眼便能望到底,冷冷清清的,不像有人在的样子。 “刚才我们去的那几家,门外多少都摆着现成的星陨矿,这家像个空壳子,什么也没有。”晏伽说,“如果那个掌柜没说谎,这家也是做矿石生意的,如此怎么揽客?” 他们走到店门口向里看去,竟是半个人影都没有,柜台空空荡荡的,角落甚至结满了蜘蛛网,与其说是矿行,不如说是荒屋。 晏伽抬脚就要往里面进,被顾年遐拦了一下:“你不怕有诈?” “有诈就有诈,打服了就行。”晏伽道,“走吧,进去看看。” 里面果然空无一人,两面墙前摆了破破烂烂的木架子,也是遍结蛛网,手一摸便是一层灰。 “这哪里有矿石?连个石头渣子都没有。”晏伽道。 顾年遐四处闻闻,目光瞟向了里面,抬抬下巴示意他。 晏伽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走到柜台前,忽然飞身翻过了台面,伸手向下面一拽:“出来。” 一个穿着斗篷的灰色身影猛地从柜台后面冲出来,夺门便要逃,却发现顾年遐已经堵在了门口。晏伽也不紧不慢,等那人慌神在原地时,才过去扯着对方衣领一把按回了柜台上,又飞快从袖子里甩出短刀,叮的一声插在那人指缝间。 “别动。”晏伽按着对方后脖子,低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在吐出我想要的东西之前,别想着能从我手底下全身而退。” 他余光一瞥这人宽大衣袖之下露出的手腕,眉头皱了皱。 第143章 ——女的? 被他制服的这人确实是个女子,长发从斗篷之下散开,被刀削去了一些。但她在听到晏伽的声音之后便停止了挣扎,只是微微喘着气,试图回头。 晏伽感觉不到她有任何的杀意,手上便松了松,问:“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这时身后又响起脚步声,晏伽回过头去,只见顾年遐已经拔剑拦在了门口那人的颈前,雪白的剑锋再向后一点,便要割断那脆弱的喉咙。 “不要出声。”顾年遐双眼毫无波澜地看着对方,“慢慢走进来。” 来人是个面容清俊的少年,他看了看屋里的晏伽,以及被按在柜台上的同伴,点了点头,顶着顾年遐的剑一步步走了进来。 少年走进屋,反手关上了门,从袖中摸出一枚火折子擦着,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屋中一小寸地方,晏伽隔着火光与他对视,也放开了被自己按着的女子。 女子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少女的面容,与那少年差不多年岁,容貌也相似,像是姐弟或兄妹,并且两人左右两耳分别坠着一颗明珠,还在发着幽光,瞧来不似凡品。 “晏仙师。”少年率先开了口。 “久仰大名。”少女也道。 晏伽轻轻将刀按在柜台上,问道:“你们认识我?” 少年点头:“越陵山前任掌门,自然是认识。” 少女道:“三年前因故假死。” 晏伽觉得一听这俩人说话就心里难受,像是有无数蚂蚁在爬,有种说不上来的憋屈劲儿。 顾年遐也收了剑,对晏伽道:“他们对你的底细倒是摸得很清。” 少年也看向他:“北境狼族顾氏族长,顾年遐。” 少女:“狼族新任族长,顾氏先知。” 晏伽总算意识到他们讲话时,自己胸口憋的那股气是从何而来了:“等等,你们能不能一个人跟我说话?刚才你们一人一句跟说评书似的,那不都一个意思吗?” 少年低头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枚玉牌,双手递给晏伽:“吾名甘令闻,我们兄妹乃神殿现使司。” 少女随声道:“神殿使司甘令望,拜会晏仙师。” 晏伽借着火折子看清了那枚玉牌,果真刻着“令闻令望”四字,而最下面还有一行字,竟然是“序 七殿使司”。 “七殿使司……”晏伽猛然想起他们离开金陵城前,羲和御辇降下的神谕中就提到有一位使司叛逃出神殿。而他依稀记得,那叛逃的正是第七位使司。 他还以为自己记岔了,看了看顾年遐,只见后者也露出了和他同样的神情,便确信记忆并没出错。 如此看来,神殿有一件事并未如实告诉仙道——这第七使司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兄妹两人一起列居同一使司之位。 “现在神殿已经昭告仙道,神殿第七使司公然叛逃,而且正是三七坊灭门案的真凶。”晏伽缓缓说道,“两位这是来给我送悬赏的么?” 甘令闻摇头:“不,你不会的。” 甘令望道:“因为晏仙师你也不相信神殿,对吧?” 晏伽把玩着手中的刀,云淡风轻道:“看来你们不光把我们底细摸清了,还特别确信我的立场。不过我也不信你们,因为这件事情太巧了,从我们来云锦城,一直到遇见你们,我始终觉得不对劲,就像是被人推着走一样。” 甘令闻说道:“因为要来云锦城打探消息,须得伪装身份才能入城,而这里几乎没有专程来游山玩水的闲客,所以你们一定会称自己是行商,且是来收买星陨矿的,才不容易引起城中那些眼睛的怀疑。” 甘令望接着说:“最有效的法子便是沿途吃饭住店时向人打听城中货源,寻根问底几番,便能知晓城中矿行共有几家、每家品相如何、是否有以次充好之流,而其中最不合常理的一家,必定会引起你们的重视与查探。” 晏伽静静看着他们,忽然一笑,有些阴森森的:“这么聪明的人,若是敌非友,那就可惜了。” 兄妹二人立刻听出他言下之意,说道:“晏仙师不用担心,我们既然已被打为叛徒,便已是破釜沉舟,毫无退路可言,这次更是铤而走险来面见二位,希望晏仙师能暂听我们一言,毕竟此事也关乎你们在查的学宫一案。” 这番话说得很快,晏伽已经分不清哪句话是谁说的了,也不想再分,于是问道:“可以,我这个人一向好说话,你们讲来便是。” “云锦城中出现了某种邪物,我们私下查过,发现与学宫之乱时你们和徐氏家主收伏的那些东西很像。”甘令闻说,“而且那些东西此刻正藏身于城防使的府邸,蛰伏不出,但不知什么时候会忽然倾巢为祸,彻底毁掉这里。” “我们另受了其他人的嘱托,希望尽快与你们接头,并且引见给她。神殿正派人追杀我们,时间不多。”甘令望说,“不知晏仙师意下如何?” 晏伽点头:“可以,当然可以,不过你们得先说好这个人是谁,别到时候给我拐到城防使那儿去了,他一声令下再把我俩丢大牢里,那我可跟你们没完,我这个人特别不好说话。” 顾年遐忍不住问:“你到底好不好说话?” 晏伽摸摸他的头,“好了,你们说吧。” 甘令闻:“云锦城主。” 甘令望:“费轻舟。” 晏伽彻底忍无可忍:“你们是真的没办法一个人、一次、一句话说完吗?你们俩出生的时候是不是一人哭半声?” 第144章 甘令闻和甘令望互相对视一眼,都摇摇头。 “走吧,去见见那位费城主。”晏伽走到门口,打开了一条缝,“外面没人盯梢,你们应该还没暴露。” 甘令闻鬼鬼祟祟探出头去,左右巡视了一圈,说道:“我们不相信任何人。” 甘令望道:“杀手已经进城了。” 晏伽把甘令闻脑袋摁回去,说:“杀手而已,不耽误正事。从现在起,你们可以雇我当护卫。” 城主府 披云殿 费轻舟斜靠在前厅的主位交椅上,膝上搭着一柄银腰淬金的长弓,一只手慢慢抚弄着伏在脚边的巨大雪獒犬,身旁暖炉的炭块烧得塌下去,发出噼啪的响声。 窗外的屋檐落下了两片积雪,雪獒警觉抬起头向外看去,双目沉稳,一动不动。 费轻舟睁开眼,轻拍了拍雪獒的头,对门外的寒骑说道:“关上门,我要休息了。” 前厅的门被合上,门口看守的寒骑也尽数离去。费轻舟这才稍稍坐直了身子,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笑道:“使司大人果然言出必行,还真请来了我要的客人。” 晏伽与顾年遐并肩从幕帐后面走出来,身后跟着甘氏兄妹,雪獒嗅到生人的气息,低吼着露出了獠牙,被费轻舟安抚下去:“不必警觉,这是我的客人。” 她起身走到几人面前,笑着举起手中的弓,一行礼:“晏仙师,你竟真的还活着。” 顾年遐注意到,她方才坐的那把交椅上铺着一张雪白的兽皮,顿时目露寒光。费轻舟察觉到他神色微变,便道:“狼王殿下放心,那不是狼皮,是雪原熊的皮毛。云锦城严禁捕杀白狼,自然也不会有那种东西。” “城主大人。”晏伽上前行过抱剑礼,开门见山道,“听说您有事找我们,还劳动了神殿的使司大人,看来事情很棘手啊。” 费轻舟点头:“的确关乎我云锦城内患,我便直说了吧。几日前城中的采矿队在城外冰墙上发现了壁画与浮雕的一角,要知道,那处冰墙已经存在了上千年,从我们费氏先祖在此安身落脚时,它便被写入了《云锦图志》中,坚冰千年不化。但此处星陨矿已开采百年,冰层日渐薄弱,这才露出了下面的壁画。” 晏伽明白对方的意思:“你是想说,既然冰墙已有千载历史,那么上面的壁画、雕刻,一定是千年前就留在那里的,对吧?” “晏仙师果然聪明。”费轻舟笑道,“原本我还在头疼另外的事,但数月前二位使司大人找到我,说可以助我解城中之困,并且指点城外冰墙下有不寻常之物。于是我便递消息给那些矿队,说那处的矿石品相最好,他们才夜以继日地开凿,终于剥开了那壁画的一角,为的就是引起我叔父的注意,从而借他之手,凿开下面全部的东西。” 晏伽问道:“云锦城中有何困境?冰墙之下又是何物?城主大人要说清楚这些,我才能考虑是否出手。” 费轻舟又看向顾年遐:“我要说的第一件事,便是眼下云锦城之困。狼王殿下可能自己也不知道,云锦城乃人族仙道之中,唯一信奉魔族的仙门。” 【作者有话说】 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奶牛猫:我也不道啊,那个衣服穿着穿着就自己掉下来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继续来咯(⊙▽⊙)~ 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小狼:我作证!(*^·w·^*)!(举爪) 第77章 小狼顺顺猫毛 顾年遐一愣:“信奉魔族?” 晏伽也有些诧异:“我倒从没听过这件事,还以为仙道中皆是忌惮魔族之人。” 费轻舟撩起衣袖,露出双手手腕上亮银色的狼头护腕,说道:“费氏信奉魔族,尤其是北境狼族,已有千年之久。在云锦城尚未建造时,费氏先祖带领家族中人逃亡至此,在风雪中迷路,眼看饥寒交迫就要被冻死,这时忽然从茫茫雪原中走来一头巨大的白狼,便是当时的北境狼王。” 顾年遐不记得自己翻卷轴的时候看到过这些,心下便以为是费氏自己杜撰出来的史书,并不可信。 “狼王殿下救了濒死的先祖,又在雪原中划定了百里之地,许诺以狼王之力庇佑此处风雪不侵,于是费氏先祖就在此处修建了云锦城。”费轻舟继续说,“先祖曾说滴水之恩当报以涌泉,因此从那时起,城中便开始信奉狼神。” 顾年遐叹了口气:“我当是有什么渊源,不过是帮着划了一块地方,抬抬爪子的事,那时的狼王怕是转头就忘了。” 怪不得卷轴里没写这段往事,看来那位狼王并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就如同人族走在路上随手救了一只被网挂住的雀鸟,根本不会记得。 费轻舟摇摇头:“我知道,这对魔族而言不过是一缕尘埃罢了,但须知以那时的人族之力,这已是天大的恩情,费某在此替先祖谢过狼王殿下。” 顾年遐道:“不必这样,人族虽生来就没有法力,却总能在绝境活下去。是你们自己造了云锦城,繁衍了上千年,而这些并无狼族襄助。” 晏伽问道:“这和你要我们帮的事情有什么关系?若只是信仰狼族,也不是什么坏事,用得着专门敲钟叫他来么?” 费轻舟道:“原本我也不打算插手这件事,但近来有人假借信仰狼王之名,在城中悄悄散播某种邪术,说可助人飞升,与学宫所宣扬的如出一辙。虽说云锦城内还未有学宫,但我听叔父的意思,他似乎是赞成建立学宫一事的。” 第145章 “你叔父就是城防使么?”晏伽问。 “我叔父费逯是云锦城现任城防使,他对狼王的信仰已到了几近疯魔的地步。他手下有数百城防卫,只遵他一人之命,我不好与他行事太过强硬。”费轻舟道,“不过你们不必担心我身后毫无助益,城中的寒骑都听我的调遣,二位此后若见身佩银弓、腰挂白绒之人,便知是我麾下寒骑部众。我只是不愿看到自家人阋墙,若事情到时一发不可收拾,也免不得要兵戎相见的。” 也就是说,云锦城眼下的两派斗争,都是由此而生。有人借助费氏对狼王的信仰生事,实则试图以飞升之法引得混沌之力侵吞云锦城,而他们在城外杀死的那只混沌,也必定和此事有关。 晏伽思索片晌,倒也很快看明白了这其中的利害:“此番我愿意出手相助,但也不为了什么好处,只是听说三年前你曾在仙盟上为我说过话。费城主讲义气,也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费轻舟想了想他说为何事,一笑:“晏仙师谬赞了,不过当日并非有意为你说话,那些人自己怎么想与我无关,云锦城也不会掺和进仙道之争。只是费某天生不爱被人摁头做事,他们非要我站出来一同指认你,有违我本心,自然是不会愿意。” “原来还有人怀疑我是被冤枉的。”晏伽道,“真是难得。” 费轻舟则道:“是否清白,时至今日也不好说。不过我只是觉得当日你在掌门之位上,要整治与你结怨的仙门,自然可以有几十种不落人把柄的手段,又何须莫名其妙滥杀门中弟子,以至于身败名裂?” 晏伽摆摆手:“不说这个了,费城主。方才你说的那只是第一件事,那第二件呢?” 费轻舟看向甘氏兄妹:“这件事须得使司大人亲口说,事关神殿内乱,我不好置喙。” 甘令闻走上前来,掌心凭空腾起一团青焰,数十张黄符裹着其中横冲直撞的黑色雾气,晏伽立刻便闻出那东西刺鼻的混沌气息,皱了皱眉。 “这是我们离开神殿之前,从大使司手下偷出的东西。”甘令闻说道,“其祸乃不周山之后所始,我兄妹二人卜算天命,不久前窥见来日,知晓将有山峦崩缺之灾,其后的邪物必定倾巢而出。原本按惯例需将此事报给大使司,但她与其他使司却要我们隐瞒不发,甚至放任学宫的泛滥。” 甘令望道:“叛变的并非我与兄长,而是神殿其余六位使司。七使司各负其职,我们兄妹自小为大使司所扶养,司观星推演之责。我们本应以神殿之名告知仙道大灾将至,却因此遭到杀身之祸。” 晏伽若有所思道:“身负预知之能么……难怪被神殿追杀,你们这种人很危险,若不能为人所用,就一定会被人所杀。不过就凭这几句话,我还是不知道,该信神殿,还是信你们呢?” 甘令望语气坚定:“结界一定会破。” 晏伽看向甘令望,但对方竟然没有接下一句,不知为何还有点不习惯:“你不说点什么?” “兄长已经说完了。”甘令望道。 顾年遐扯了扯晏伽:“她本来都不说了,你怎么非得惹她再说一句?” 晏伽问道:“你们设计让城外壁画展露,也与这件事有关?” 甘令闻道:“那幅壁画上的东西,应该与千年前众神之战有关,或许来日能够挽止天道崩毁。” 甘令望:“那些秽物已经再度现世,我们需要越陵山的帮助,否则‘外界’洞开,天下很快就要和七年前一样了。” “越陵山自会撑住的。”晏伽忽然制止了两人接着说下去,“此事不宜在人前谈论,二位既然是神殿使司,应该知道何为秘密。” 甘令望看着他,正色道:“晏仙师,三年前的教训,还没让你明白何为‘堵不如疏’吗?一味瞒下去,于仙道、于越陵山都没有任何好处,若你不将其中道理昭告天下,又有谁帮得了你?” “这么多年,一直是越陵山镇守西北门户,当年若非孙氏作乱,又怎会有青崖口之祸?”晏伽冷声道,“你们要看什么壁画,都与我无关,但只有一点,若二位也知晓越陵山世代保守的秘密,就不要捅破,事情并非你们想的那样简单,也不是说出来大家就能坐在一起握手言和、共商对策的。” 他说罢,转身就要走,甘令闻急忙抓住他的手腕,说道:“晏仙师,你明知道学宫中的东西,就是来自‘外界’混沌之力,为何还要隐瞒不说呢?!神殿集体叛变,与学宫勾结,妄图以整个仙道作为炉鼎豢养混沌,你明明知道,为何一意孤行!” 晏伽眸色一冷,转身猛地扼住了甘令闻的脖子,一把推到前厅的柱子上,“住口,你们久在神殿中不食人间烟火,怎么会知道有些事情并非一两句话就能论断的?你以为当年的孙氏不清楚这个道理吗?你以为仙盟上栽赃我的那些人,会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吗?!” “我知道……你不再相信仙道中任何人了,包括费城主。”甘令闻艰难道,“但是你要……相信我们……” “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神殿派来唱红脸的?”晏伽的手越收越紧,“相信?任何人动动嘴都可以说让我相信他,可我只能赌错一次——我真的只有这一条命了,不能再错。” 甘令望冲上来拉住晏伽,急切道:“晏仙师,我知道仙道曾将你戕害至绝路,但我兄妹二人可以使司之名与性命担保,至少我们和费城主会站在你们这边,你实在不必一力承担!” 第146章 晏伽不为所动,顾年遐看出他有些不对,立刻上前握住他的手:“晏伽,他修为不如你,你会把他掐死的。” “寂照……还阶上……”甘令闻快窒息时,急中生智脱口道,“明月……归……吾乡……” 晏伽瞳孔缩了缩,一下子松开手。甘令闻脱力地摔倒在地,被甘令望扶起来,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息着。 “这是我师尊私下随口吟的诗,并未落于书面,你怎么会知道?”晏伽难以置信道,“你们见过她?” 甘令望抬头道:“数年前于神殿中幸睹先师风采,她将此诗赠与我们,作为今后有求于越陵山时的拜帖。” “我知道她的意思。”晏伽垂下双手,“她是让我可以相信你们。” 甘令闻见他冷静下来,便趁热打铁道:“乐仙师并非可以随口许诺之人,她这么做,必然是有所预见。越陵山已经独自撑了太久,你应该试着相信其他人,并非整个仙道都和孙氏还有凌绝宗一样。” 顾年遐揉了揉他的手,对甘氏兄妹说:“他不想说,不要逼他了。” 晏伽神色略微松动,却还是没有让步,毫不掩饰对另外三人打量的目光。 “我们看到了,不久之后结界崩毁、生灵涂炭的样子。”甘令望眼底有些悲怆,“乐仙师对我们说过,泄露天机者终要付出代价,即便是神使也一样。” 甘令闻咳嗽不已,慢慢扶着妹妹的手站起来:“晏仙师,我们别无选择了,神殿和学宫为了阻止预言外泄,欲图将我们杀之而后快。学宫不可不除,但如今仙道对学宫趋之若鹜,只凭我们两个绝对做不到。” 晏伽与她四目相望,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压抑着的痛楚。 他微微愣神,下意识抓住了顾年遐的手,乐佚游曾经吟诵的绝句仿佛就在他耳边。 十三年前 越陵山下的幽篁镇,在掌门收徒大会的前几月便忙活起来,每日从各家客栈与饭馆走的客单不计其数,连附近的农猎户都跟着沾光,鸡鸭鱼肉早被一定而空,乳猪还未出栏,便已经被采买的店家挂上了牌子。 收徒大会是比仙盟大会都不遑多让的日子,每任越陵山掌门只开山收徒一次,天下凡未满十二周岁者,皆可递上名帖参与选试。 现任掌门将在众多参选灵修中选出一位佼佼者,作为座下首席亲传,也是未来的新任掌门。 仙道中的散修挤破了头涌入越陵山,因山门还未迎客,不少人都先住进了幽篁镇的大小客栈,挤得满满当当,甚至有人为了一间房大打出手也不是稀罕事,毕竟几十载难遇的机会,一举事成便能一飞冲天,从此扬眉吐气、前尘尽成过眼云烟了。 酒楼前人来人往,几桌都坐满了天南海北前来参选的灵修,皆是年轻气盛,在来这里之前都是享誉乡里的天才,自然心高气傲谁也不服谁,很快说话就夹枪带棒起来,差点连茶棚都掀了。 “你以为你是谁?”一名少年拍桌子道,“收徒选拔中最难、筛下废物最多的便是第一轮,怕你连内力之试都过不去!” “你狗叫什么?只怕到时候第一轮结束,哭着下山的人是你!” 店家也不好得罪这些少年,毕竟谁也不知道其中哪个会是未来的掌门亲传,倒不如装没看见。 酒楼不远处,一个灰扑扑的瘦小孩童身影穿过人群,蓬乱长发之下一双明亮的眼睛落在对面街上的饼摊,腹中饥馁之声不断。 男孩犹豫了片晌,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攥进右拳,背在身后轻捏了个咒法,再张开手掌时,上面赫然躺着一枚碎银。 他抬起头,朝着饼摊走过去。 身后一名穿红白衫的女子自始至终瞧着这一幕,见那孩子离开,微笑着偏过头,对跟在身侧的清俊少年说道:“无双,你去。” 【作者有话说】 猫要发疯的时候小狼舔舔毛,小狼好,猫好。 坏批仍是作者! 第78章 白云千载空悠悠 男孩刚走近饼摊,手中的碎银正要递过去,忽然被边上伸来一只手温柔握住,接着头顶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老板,来一袋麻酱烧饼,要刚出炉热乎的。” 他愣了愣,看到那手的主人替他递过去几枚铜钱,从摊主手中换了一袋热乎乎的烤饼递到自己怀里:“来,吃吧。” 男孩眸光里的敌意看得少年心下一惊,他从未见过这般年纪的孩子眼中有如此深重的警惕和复杂,看来乐仙师让自己来给这孩子买饼,并非表面上一句话那么简单。 弦无双跟在乐佚游身边多年,虽然并非正式的掌门弟子,却十分了解自己跟随学艺的这名仙道宗师,如今适逢收徒大会,对方此举必有深意,他不能轻易怠慢。 “吃吧,我没别的意思。” 弦无双冲着男孩一笑,顺手拿走了对方握着的碎银,再一晃,碎银已然又变回了平平无奇的石头,被他随手丢在路边,“只是身怀术法者,即便不造福苍生,也不可戏弄生灵黔首。这是天赐之物,不要用来作恶。” 男孩看着弦无双,又低头看了看怀里散发着热气的烤饼,毕竟还是年纪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接着伸手抓起来便吃。 “慢点吃。”弦无双想摸摸他的头,却被毫不客气地躲了一下,“你愿意跟我上山吗?我带你去洗洗干净,还有更好吃的饭菜,好不好?” 第147章 男孩顿了一下,眼中似是闪过一丝心动,却仍旧没搭理对方,兀自低头狼吞虎咽着麻酱烧饼,三四口便下肚一个,像唯恐有人跟他抢似的。 弦无双擅长察言观色,发觉男孩有动摇之意,便笑道:“不愿去也无妨,只是掌门的收徒大会几十年怕才有这么一回,不管是真心参选,还是来蹭吃蹭喝的,上了山便是客,我们一应不会计较。” 男孩咬着半块烧饼,狐疑地打量着他,半天才操着沙哑嗓音问道:“上什么山?” “自然是越陵山。”弦无双指着两人面前那苍翠巍峨的崇山峻岭,说道,“怎么样,要跟我走吗?” 男孩又默默吃掉剩下的半块饼,看着袋子里还剩几枚,便卷了一卷塞进怀里,抹抹嘴角:“好。” 弦无双笑眯眯去牵他的手,又被一把躲开。 男孩很不习惯被人触碰,即便是接受了邀请,也始终跟弦无双保持几尺的距离,并不靠太近,一双溜圆的眼睛时不时四下打量着,很是警觉。 弦无双注意到他脸颊和耳后、还有已经露出的手臂与手背上都有些零星的淤青,夹杂间错着几道血痕,仿佛还有灼烧过的旧伤,若说是摔的,那也的确难以摔成这样,实在说不通——倒像是被人虐打出来的。 “不用怕,这里是越陵山,到处都是我的同门,不会放任私斗与欺凌之事。”弦无双安慰他道,“等上了山,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在这里说话很管用,也会保护你的。” 男孩忽然停住,目露凶光,下意识往后退去:“见谁?你们是谁?又想做什么?!” 弦无双不知道自己又是哪句话说错了,正在微愣,却猛地听见身后草丛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他双眉皱起,拔剑转身,刚好迎上那里飞来的刀锋。 几名黑衣蒙面的暴徒一冲而出,将两人团团围住。男孩先前还死死抱着怀里的烧饼,这会儿竟是顾也顾不得了,几枚烧饼从怀中落下,骨碌碌滚了满地,他却连捡也不捡,拼命捂住了怀中的什么东西。 “在他身上!”那几人一见他动作,立马叫道,“杀了这个碍事的小子,抢!只要东西,不必留活口!” 弦无双温和的表情依旧挂在脸上,嘴角却泛起一抹冷笑。 不到半炷香,那几个暴徒就已经被横七竖八地掀翻在地。弦无双手中的名剑“弦月勾”甚至没沾上一滴血,他垂目优雅地收剑入鞘,转头看向男孩:“没事儿了,我料理了他们,很快就会有越陵山弟子来处理的,我们继续上山吧。” 他注意到这孩子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剑看,想了想,便递了过去:“用过剑么?想不想学?” 男孩不说话,但眼中闪烁着好奇,他犹豫着伸手在剑鞘上摸了摸,手指又滑向剑柄,似乎很喜欢剑身冰凉的触感与凹凸不平的镂花。 弦无双带他上了山,径直御剑往拜月顶的方向去了,路上一直观察着男孩,发觉对方根本就不怕被带到如此高空,甚至连身形都没有摇晃,反倒十分镇定,低头看着下面飞掠过的山林。 拜月顶上正聚集着许多修炼的弟子,看到弦无双从空中落下来,身旁还带着个脏兮兮的孩子,都有些新鲜地围上来:“师兄回来了?这是谁家孩子,怎么脏得跟泥坑里滚过一样?哈哈哈哈哈——” “别胡说。”弦无双抬了抬手,制止嘴巴调皮的小师弟,“我带他去见乐仙师的,不得无礼。” “乐掌门这是要收他做徒弟吗?”小师弟继续朝男孩做鬼脸,“他真矮,像个小菜苗。” “休要胡说八道,去练你的剑。” 弦无双将凑热闹的师弟师妹都赶回去,回头叫了那孩子一声:“你……对了,我叫弦无双,是这里的内门弟子,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男孩冷漠地看着他,根本没打算张嘴。 弦无双也不恼怒,继续领着他往里走。眼前出现了一片依山而建的殿阁,东南西北横跨数里,鳞次栉比坐落在山丘之上,碧瓦琉璃映着朝霞,屋檐上波光如水,男孩放眼望着那里的景色,张了张口,有些震撼。 但他依旧没说什么,直到跟随弦无双一起走进了正中的主殿。里面的布设极其考究华贵,一进门便是扑面的燃香味,四面整齐排布着桌椅与软席,看上去像是讲学听训的地方。 殿中传来说笑的声音,却并不聒噪轻浮,反倒语调徐徐稳重,而且显然是名女子的笑声。 “乐仙师。”弦无双温然行礼,开口叫道,“弟子将那孩子带来了。” “嗯?” 那说笑声戛然而止,接着有脚步声向这边走来。男孩盯着殿中的柱子,见从后面走来一位红白内衫、身披长袍的女子,面上未傅脂粉,却一眼望过去明艳高贵,袍带飘飘、翩若游仙。 他眨了眨眼睛,还以为自己见到了神女,微微张着口,看神情明显是呆住了。 女子右手托着一柄拂尘,走到男孩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神色飞扬:“这就是那个想吃饼的孩子?” 男孩一愣,顿时局促起来。既然对方知道他想吃饼,那么必然也看到了自己用障眼法去换饼的事情,但此时却并未戳破,而是只记得自己那时饿了,很想吃饼。 “叫什么名字呀?”女子见他不吭声,又笑眯眯地问,像只温吞的狐狸,“我叫乐佚游,是这里的掌门。” 男孩捏了捏衣角,摇摇头,终于说了上山之后的第一句话:“晏伽。” 第148章 “哦,小晏伽呀。”乐佚游拍拍他的肩,“名字真好听,像只小燕子。” 弦无双噗嗤一笑:“仙师您少打趣他了,我看这孩子满身是伤,不如先带他去沐浴休息,再叫人帮他治治伤。” 乐佚游站起来,摸了一下晏伽的头,这次他竟然出乎意料地没有躲开,她觉得这孩子颇好说话,又问:“几岁了?” “九岁。” “那就辛苦你了,无双。”乐佚游冲弦无双笑道,“先带他好好休息,东西不要吃得太多太急,慢慢来。十日后开山门,你记得也看好他,吃喝穿衣让他随意取用便好。” “弟子遵命。” 晏伽看上去瘦瘦小小的,眼神虽然很凶,却没有过重的戾气,反倒看哪里都很好奇。他饿了很久,脸颊几乎挂不住什么肉,一来便显得眼睛很大,像无辜又伤痕累累的猫儿。 弦无双将他从头到脚拾掇干净,又找了身衣裳给他穿上,这才发现原本脏兮兮时还看不出什么,如此一瞧,晏伽这孩子竟然比同龄人要瘦弱上一圈,个头也分外矮小。 “真瘦啊。”弦无双捏着那干柴一般的手腕,不禁感叹,“等下我带你去饭堂,多吃一些。” 晏伽依旧是把手抽走,若无其事地四处闲逛了起来,弦无双也不跟得太紧,只是在他身上放了个寻踪咒,无论晏伽走到哪里,自己都能顺着法力的痕迹找到他。 拜月顶是越陵山中弟子每日往来最多的地方,晏伽旁若无人地穿过去,压根不理会四周探究的目光。 “站住!” 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拦住了去路,晏伽抬头冷冷地一瞥对方,伸手把人推开,继续往前走。 那少年从没见过这么不把他放眼里的小孩,愣了半天,恼羞成怒道:“你敢无视我!” “师兄,你别把他吓到了。”另一个小女孩笑着扯了扯他,“你好呀,我叫林惟竹。是无双师兄带你来的啊?还去见了乐掌门,她是不是打算让你去参选掌门亲传?” 先前有些跋扈的少年吓了一跳,急忙道:“胡说八道!他瘦瘦巴巴的,肯定不会法术,乐掌门怎么会想要小乞丐当她的徒弟?!” 林惟竹气冲冲推他:“师兄你嘴巴真讨厌,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法术?” 边上一个神情淡淡的少年起初没说话,忽然一抬手指向晏伽额头,指尖掺了一缕法力。晏伽则以迅雷之势劈手挡下,身前骤然展开了一道结界,竟然将对方弹得一个趔趄往后退去。 “苏师兄,你干什么?”林惟竹惊讶道。 “他有法力。”那冷淡的少年站稳身子,拍了拍手,“而且很强。” 林惟竹将两个少年都扯过来,对晏伽道:“这是丘屏师兄和苏获师兄,我们刚练剑回来,要去后山玩儿呢,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我不去。”晏伽面无表情,“我饿了,要吃东西。” 丘屏没好气道:“吃东西?你打生下来没吃过东西吗?在越陵山还能饿死你不成?!” 【作者有话说】 不好惹的小猫!()如果不是我们年宝请不要随便摸,会挠人! 感觉被现在的年年看见小时候的晏伽,会可爱得昏过去吧 年年:会挠人也好可爱!(一万层滤镜) 第79章 你怎么敢惹他的 半个时辰后,后山小溪边,晏伽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看着河里手忙脚乱摸鱼的丘屏和林惟竹,眼底毫无一丝兴致可言,连手边的牛乳糕和猪肉脯都没动过一块。 “你不喜欢吃?”苏获问他。 晏伽没说话,但肚子已经叫了好几声,看来是饿了,但硬是一口都不肯吃。 丘屏没抓到鱼,满脸不悦地走上岸来,看着一动不动的晏伽,很生气道:“玩也不要来玩,吃也不肯吃,你这个人真难伺候!” “他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个?” 林惟竹围着晏伽转了一圈,忽然灵机一动,指了指鱼篓里的几条鱼,“要不然我们烤鱼吃吧?” 除了晏伽外的几人一拍即合,硬拉着他去捡来了一筐树枝,在小溪边烤起鱼来。苏获快刀将那几条鱼开膛破肚,穿过洗净的树枝,架在火上烤。 “唉,看来乐掌门是真的有意将你当做亲传弟子的备选了。”林惟竹艳羡道,“刚才听到乐掌门跟我师父闲谈了几句,说要在参试名册上增加一人,好像是有这个意思。” 丘屏难以置信:“什么?就他?!” 苏获:“可是他内力很强,比你强一些。” 丘屏被噎了回去,恼火道:“可是……可是他到底有哪里让乐掌门看重了?” 林惟竹道:“乐掌门慧眼独具,自然是有她的道理。不过,我觉得她最属意的还是无双师兄吧?丘师兄你也别气馁嘛,长老们不都夸你在机巧和铸器上悟性极好吗?” 丘屏像是被踩了尾巴:“这有什么用!” 苏获也点头:“无双师兄不仅天资高过我们,悟性也异于常人,如果真的被选为亲传,也是意料之中。” 几人七嘴八舌谈论着这次的收徒大会,晏伽听了半天,忽然开口问:“你们这么羡慕,为什么不自己去?” 三个人都被冷不丁插话进来的晏伽吓住了,许久之后,林惟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们几个早已拜入越陵山其他长老门下了,从前乐掌门说我们虽然根骨不错,却并不适合修行她教授的心法,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机会啦。无双师兄并未拜任何长老为师,如今也只是一等内门弟子,和我们不同,自然可以参选。” 第149章 她说完,苦笑了几声,眼中掩不住失落。 丘屏自打知道乐佚游有意于晏伽,整个人都蔫儿了下去,把原本给对方的吃食全都抢了过来,郁闷地一口口往嘴里塞。 几人玩到傍晚才回去,晏伽则像个木偶一样,并不推拒,却也不加入他们,随便另外三人要将他拉去哪里,仿佛都完全无所谓似的。 弦无双早就将几座山翻了个遍,都没找到晏伽的影子——先前下在对方身上的寻踪咒,不知为何竟然失效了。 他还以为是晏伽跑出了越陵山,但转念一想,即便对方离去,也不会全然追踪不到术法气息,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晏伽察觉到了自己下的咒,并且悄无声息地解开了。 “果真?” 乐佚游转过身来,手中拂尘一甩,饶有兴趣地追问:“他真的自行解了你的寻踪咒?” 弦无双点点头:“是,乐仙师,我悄悄探过他的内力,平稳浑厚、运转流畅,绝非资质寻常的灵修可有。弟子记得,即便在我们越陵山,也少有十岁之前能修得如此内力的,可仙道之中也从未有姓晏的世家,这孩子的身份还是难以确认。” 乐佚游捋了捋拂尘上的毛:“十岁之前便内力深厚者,你不就是其中之一吗?” 弦无双垂下头去,恭敬道:“弟子不才,仙师不要提了。” “若你也叫不才,那我可得愁死了。”乐佚游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快去歇着吧,那孩子交给我。” 弦无双低着头,直到乐佚游从自己身边走过,周身那股淡淡的木兰花香仍旧萦绕不去。 半晌,他抬手若有若无地拂过刚刚被乐佚游拍过的肩膀,又偏过头,轻轻嗅了几下。 晏伽坐在窗前,看着手边一口未动的点心和饭菜,肚子已经饿得有些发痛,却还是强忍着伸手压下,拼命吞咽口水。 窗沿下响起脚步,晏伽猛地坐直,手抓住了桌上的灯台,紧张望向门口。 门被人轻轻推开,乐佚游背手拿着拂尘,脚步轻快地踏进来,扭头看到如临大敌的晏伽,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你很怕人吗?” 晏伽没回答,手指将灯台攥得咯吱作响,甚至感受不到灯油滴落在手背的疼痛,在乐佚游朝他走来的时候,向后缩了缩身子。 乐佚游却只是坐在了桌子对面,撑住下巴很苦恼地瞧着他:“不爱说话啊。” 说完,她随手拿了块甜点心,掰下一半放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 晏伽已经不知多久没尝过一顿饱饭的滋味儿了,此时是真的饿到了极点。他挣扎片刻,将乐佚游掰下来的另外半块拿起来吃了。 乐佚游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是被人逼成这样的吗?害你之人曾经在饮食中下毒,没被你自己吃到,却毒死了旁人,对么?所以你不敢吃别人特意为你备的饭食,就算再饿也只能忍。” 晏伽震了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乐佚游心想果真如此,是个可怜的孩子,便又掰了半块点心,自己尝了一口,剩下的都推给晏伽:“别怕了,这里是越陵山,不会再有任何人能害你。你或许从前并非仙道世家子弟,但天赋异禀,体内也早已结丹,应该是有人教授于你。不过不记得也无妨,我只想问你一句,愿意留下来跟着我一起修道么?” 那一刻,她在这个孩子眼中看到了迟疑、茫然、抵触和不信任,的确不应是这年纪的孩童该有的。 然而晏伽静静望了她许久,忽然问:“你想得到什么?” “嗯?”乐佚游愣了一下,“你是说,我让你留下有何目的?” 晏伽点点头。 乐佚游想了想,诚实道:“我想要一个自己满意的徒弟,唯一一个,再将我毕生所知都倾囊相授。在许久后的将来,或许我不在了,但我的徒弟会守着越陵山,还有我徒弟的徒弟,世世代代,永不断绝。” “除此之外呢?”晏伽又问,“大人都会骗人,他们以为我看不出来,但是他们每说一句谎话,我都知道。” 乐佚游笑起来:“如此巧么?我也是。在我面前,任何人都不能撒谎,因为他们的舌头会违背本心,眼睛却不会。” 房中忽然安静下去,晏伽拿起盘中的半块点心,紧紧捏着很久,才慢慢放入口中。 “我留下来,”他哑声道,“你可以帮我活下去吗?” 乐佚游并未直接回答他,而是说道:“孩子,没有任何人能帮你活下去,唯有你自己。当你能掌控自己法力的那一天,便也能轻易掌控自身的命数。” 晏伽听得一知半解,眼底全是迷惑。 乐佚游弯起双眼,抬手揉了揉晏伽的头顶:“我答应你,无论日后你是否中选亲传弟子,我都会护你周全。” 十日后,越陵山正式宣布开山迎接所有的参选者。接下来的掌门选徒大会,堪称仙道中最严苛与残酷的选试,数道试炼层层筛选、万里挑一,也将彻底教会这些不可一世的天才少年们,何为被碾入泥尘的痛苦和无力。 在真正的得天独厚面前,一切都是蝼蚁望山。 自然,那些与越陵山交好的仙门也会前来,提前祝贺也好、看热闹也罢,全当一场熟识好友间的聚会了。 “展煜!” 睢明城展家家主的怒喝声响彻了入山口的石牌楼,这位雷厉风行的仙道宗师反倒最制不住自己的儿子,回回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拿自家的混世魔王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对方踏着长戟一溜烟飞入了群山,那群随从都没追上。 第150章 “这孩子!”展诚怒道,“又到处乱跑,蚂蚱一样!” 怒火未消,一只青玉葫芦便从后面掠了上来,一个黄衫少女斜坐在葫芦上,表情淡然地对展诚说道:“展叔父,我去追阿煜吧,您别急,他就这个脾气。” “小树?”展诚见到少女,眉头也平了平,“那就劳烦你去追那浑小子了,叫他别给我乱跑惹事。” “好,那我去了。” 少女乘着青玉葫芦飞了出去,很快追着先前那少年也不见了。 展煜正在前面晃荡,忽然听到身后有风声,扭头一看,笑道:“萧九,你追不上我!” 萧千树扯了扯葫芦嘴上的红色穗子,勾起唇角一笑:“是么?我要是在到拜月顶之前追上你,你便请我吃三天的馆子。” 展煜双手各自伸出两指并在一起,飞快结了个印,猛窜了出去。萧千树也不慌不忙,一揪那葫芦穗,也消失在了云间。 他们两个算是越陵山的常客,尤其是展煜,在家几乎没有几个玩伴,便总爱跟着他爹往这边跑,早就和大部分长老弟子混熟了。就连乐佚游看到两人,也会笑眯眯地过来逗上两句,再塞些好吃的,叫他们玩得尽兴。 展煜转过一道山丘,忽然看到有个身着朴素的孩子站在路边,手中甩着半截木棍,仿佛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荡。 “哎,你是谁啊?”展煜见身后萧千树还没追上来,便飞低了些,高声问道,“你没穿玄鹿羽衫,不是越陵山的吧?也是来参选的吗?” 晏伽早就听到头顶有人飞过,原本就百无聊赖,更不想搭理路过的无关人士,没想到对方竟然自己找上门了。 即便如此,晏伽还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全然将展煜当成一只飞过的鸟。 这只鸟还叫得尤为聒噪。 “你这个人懂不懂礼节啊?”展煜微愠道,“别人问你话也不知道答一句么?” 晏伽被叫得烦了,抬起头看着他,没好气道:“你是谁啊?我凭什么搭理你?你说的话对我很重要吗?” 连着三句,将展煜问蒙了,他愣在长戟上半晌,哼了一声道:“好,很好!来路不明的野小子也想参选?我这就去告知乐仙师,让她赶你下山!” “你去啊。”晏伽回以挑衅的眼神,“你去问问她,会不会赶我走?” 这时萧千树也追了过来,看到展煜正和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争执,便飞过去劝解:“阿煜,你这又是做什么?先前不是说得好好的,这次要安分些吗?别再给乐仙师惹了麻烦,人家替你收场。” “这小子简直目中无人,我跟他说话,他对我甩脸子!”展煜指着晏伽,“连个法器也没有,头一回见两手空空就敢来参选的。我偏要去找乐仙师,你有本事就用两条腿追上我啊?” 他说完,飞身便走了,很得意地向后望了一眼,又对着跟过来的萧千树说道:“真是什么人都以为自己能选上了,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等选拔开始,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听说第一轮选试便会筛掉七成人,那些人自以为有点天资便了不得,一个个都是井底之蛙,来时听他们在山下便大放厥词,对乐仙师诸多轻慢不敬,我倒想看看他们是怎么被抽肿脸的,哈哈哈哈哈!” “看别人丢脸,你这么开心?”萧千树歪了歪头,“我们也不过是稍有些过人的根骨,不必觉得高人一等。我师父常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这世上总不会有常胜的人,一物降一物罢了。” 展煜对这番话颇为不屑,正要驳斥,忽然两人都听见身后隐隐的破风声,回头一看,竟是一道身影如闪电般御剑而来。 不,不是御剑,那人脚下踩着的,居然是半截手臂粗的木棍。 展煜从头被震撼了一番,定睛看去,发现对方竟是刚才那个跟他争吵的孩子,此时嘴角正噙着冷笑,飞快冲自己来了。 “他怎么做到的?”展煜瞠目结舌,甚至忘了加速避开对方,“那真是半截木头?或者其实是什么伪装的法器?” “不……” 萧千树觉得有些不对,紧接着,她伸手猛地推了展煜一把,自己也向后躲去。 “阿煜,闪开——!!” 【作者有话说】 你说你惹他干什么() 第80章 天才们的盟会 与猫猫理学 “停!停一下!” 展煜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几乎全无还手之力,来时整洁的衣裳滚得满是泥土,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刚才的嚣张气焰直接连根被掐熄了。 萧千树也收了青玉葫芦,冲过来拉住冷着脸一言不发的晏伽:“等等,这位……道友?他这个人一向这样嘴巴欠揍,不过如今正是越陵山的收徒大会,他父亲与乐仙师乃故交,不好闹得难看了。这样吧,我叫他向你赔礼,如何?” 晏伽看了她一眼,反手将展煜甩开,松了口气,捡起自己那根木棍坐到一旁。 展煜翻身坐起来,重新将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小的孩子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是哪家的?这般年纪,修为便如此高了?” “你几岁?”晏伽反问他。 “十岁。” 晏伽讽刺笑道:“你都能有这半吊子修为,我怎么不能比你强?” “你!”展煜满脸不服气,“你那是什么法器?!” 晏伽撑起下巴,不屑地看着他:“我什么我?打不过就打不过,别一脸不服气。人不行怪路不平,我拿树枝也能追上你,你就算再换八个法器,也还是这样。” 第151章 萧千树伸手摸了摸他手中的棍子,对展煜说:“阿煜,的确是你自己不行,这就是根普通木棍,半点法力也没有的。” 展煜不可思议,也跳过去摸了一把,彻底被雷劈傻了:“怎么会有人能踩着木棍飞,还飞这么快?!” “你为什么能踩着你的戟飞上天?”晏伽问他。 展煜道:“这是我爹专门找人用北境的霰寒铁给我打的,从我筑基起就随身的兵器,当然已经浸染了我的法力、只听我召令了。” 晏伽抛了抛手里的木棍,说:“这不是一个道理吗?你的戟被打出来之前就是一块铁石,无论再怎么变也只是一块铁。铁与木头都是死物,注入法力变为活物,二者有何不同?” “当然不一样!” 展煜说完却哑巴了,归根到底,他也说不出究竟有哪里不一样。 晏伽看他神色,也知道是自己被自己绕进去了,便道:“看吧,没有分别。” “可是寻常灵修做不到如此。”萧千树说,“只能说明你的天资高出我们许多。” 晏伽摇摇头,将木棍举到她眼前:“不是我天分比你们高,因为在你们眼里,木头只是木头,兵器才是法宝,从心底便将他们区分开了,所以木头永远变不成法宝。” 展煜是吃软不吃硬,已经被对方这番话折服了一半:“你是哪个仙门的啊?怎么连校服都没穿?” 晏伽反而问他:“你们两个应该都是哪家名门?或许打一生出来手里握着的就是各色天材地宝、灵剑法器,若是有一天被对手逼到绝路,手边一样兵器法宝都没有,难道就不活了么?” “你当人人都能像你一样,随手抓个木头就能飞了?” “为什么不能?”晏伽问,“修为深厚者,摘叶飞花皆可伤人,木头又怎么了?等你真到了被逼至穷途末路的那天,别说木头,捡块树皮都能救命。” 展煜飞是飞不过他、吵也吵不过他,最后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晏伽听到拜月顶那边传来的乐声,站起身来:“我要走了,你继续认死理吧,再见。” “阿煜,走了。”萧千树扯了扯展煜,“赶不上好位置,没你的热闹看。” 拜月顶上正摆筵席,是近来仙道中最风靡的曲水流觞,唐嶷和浮俶两位长老商量了许久,决定如此赶个潮流,也算得雅趣。 不过等会儿要到席间落座的,都是其他仙门前来观仰收徒大会的灵修,大多乃名门,也有不少小门小派来见世面的。乐佚游提前说过来即是客、一概不拒,无论是哪家的灵修,就算是江湖散人,只要递过了拜帖,便都在此有一席之地。 至于越陵山自家的弟子,那便只能随处找地方看了。 林惟竹走过来,看着已经摆放得差不多的坐席,扯住浮俶长老的袖子:“师父,坐席名册还没有送来,等下那些宾客难道要随意坐吗?” 浮俶摇摇头,手指捻出一道灵信:“乖徒看这儿,此乃梨云引,为师已经点了每个来客的名姓,到时你就牵着这个,自会看见他们各人应落座何处。” 林惟竹从他手中接过梨云引,看到天边已经有灵修飞来,便整了整衣裳迎上去。苏获和丘屏也都在忙着引客,没注意到有三个人从山道上走了过来,其中一名少年和少女穿着稍显贵气,而边上的那个孩子则是一身青灰,并不打眼。 晏伽并没打算和另外两人同路,也没兴趣知道他们的名字。奈何展煜已经在这短短的一段路将自己抖了个底儿掉,之前跟晏伽打了一架的嫌隙也很快抛之脑后,他觉得这个人虽然说话讨厌,却有些自己从未听过的道理,细细琢磨起来,其实说得还不错。 “你刚才说‘任何东西都可以是刀剑’,到底是什么意思?”展煜不死心地追问,“你说清楚啊?” 晏伽烦不胜烦:“我瞎说的,你也可以瞎说,你指着那边的山说它其实是一块巨大的包子都行。” 一柄拂尘忽然从后面将三人都拍了拍,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嗯?这话有意思,说来我听听。” 晏伽回头看到是乐佚游,破天荒地拍了拍衣裳,行了个有些青涩的礼。乐佚游伸手抬了抬他的胳膊,笑道:“学得挺快了,不过手要这样,行礼才好看。” “乐仙师,他真是来参选的?”展煜惊讶道,“他是哪儿来的啊?” 乐佚游将拂尘揣进怀里,跟他们一起往会场走去:“江湖行客,不问出身来路,是道上的规矩。阿煜,你不上道啊。” 展煜:“……乐仙师您在说什么?哪条道上的规矩??” 晏伽自然接话道:“就是让你少打听、少管闲事。笨死了这都听不懂,怪不得踩个法宝还不如驴滚磨盘。” “可恶,你说谁驴滚磨盘!” 乐佚游哈哈笑起来,摸了一把晏伽的头,十分乐得看几个孩子拌嘴。 这次的流水席布设为环状,里外共有三圈,地势居高临下,西方开一缺口,正对着山谷中的试剑台,刚好能临山而观,视野十分开阔。 展煜和萧千树都被林惟竹引着去了各自的席位,入座之前两人才发现晏伽不见了,找寻半天,却瞥见对方正跟在乐佚游身后,满脸无所谓,明明马上便要参加第一轮选试,却连把剑都没拿。 “大会共五轮选试,第一轮乃内力之试,参试者有两千七百人,考官却只有三人。参试者按名册上的次序抽签来定各自的考官,每人只有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向考官展露内力深浅,要连试一整天。” 第152章 展煜喝了口茶,跟萧千树闲聊起来。 “听说历任掌门选徒时,起先几天都会有不少人哭着下山,就是因为连第一轮都过不了。” 边上一人斜靠在桌旁,手中掂着壶酒,闻言醉醺醺道:“何止是过不了这么简单?内力之试的主考官,向来是嘴巴颇毒之人,今年其中一位更是那笑眯眯的笑面罗刹,浮俶长老。” 说话之人正是越陵山鸣沙阁主唐嶷,他今年推拒了主考官的委任,只想喝点小酒快快活活看热闹,因此也坐在宾客席中,下酒小菜一并吃得有滋有味。 “唐长老。” 两人对他行过礼,又好奇问道:“浮俶长老很凶吗?平日里的确只见他笑模样。” 唐嶷摇摇头:“不是凶,是唇舌如刀,刮骨割肉毫不留情,你们瞧着吧,等会儿内力之试开始,看他今日能说哭多少人。还有臧长老,虽说她要好一些,但一天内要试近千人,任谁也会烦躁吧。” 辰时一到,拜月顶上便开始鼓乐鸣钲,众人早已落座完毕,此时全都看着试剑台那一侧。 试剑台共有三个小台,三名主考官分别是大长老臧琼云、五眼天尊浮俶长老、地煞灵尊霁苍长老。今日名册上参试的灵修都在台前集结完毕,五人一列,须得在最短的时长内,让考官看到自己内力几何。 也就是说,若是连内力的门槛都过不去,便不要说后面的几轮选试了,只会一轮严苛过一轮,不管是侥幸之心还是运气之论,在这里都无所遁形。 浮俶长老背手站在左侧试剑台中央,笑着看向率先上来的五人:“自我右手边起始,每人只有一次机会,不必在乎什么术法技巧,只管全力对我使出一击,让我看看你们的内力。” 那五人面面相觑,浮俶见状笑道:“怎么,你们该不会是怕伤到我吧?各位不要太高估自己的斤两了,今日就算所有参试者同时出手,我在这试剑台上都不会挪动半步。诸位切记,是我选你们,不是你们试我。” “开始了。”林惟竹站在众多弟子中,好奇地望向那边,“这些人的内力打在师父身上,还不如蚂蚁撞上大象呢,担心什么?若畏手畏脚不敢使出全力,就只有被筛下去的份儿。” 不过这五人好胜心都很强,一个个依次走到浮俶面前,行过礼后就退出半步,接着运转起全身内力,猛地攻了过去。 “贵派祖上是按跷的么?”浮俶静静看着面前的参试者,“下去,你不够格。” 那人垂头丧气地走了,轮到第二个,估计以为自己前面的人是因发怵才失了力道,便握了握拳头,怒吼一声,手掌带着一股澎湃的内力,直冲着浮俶的胸口而去。 然而这一掌落在浮俶身上,对方却连衣襟都没动一动。 “光声音大有什么用,气劲还不如刚才那个呢。”浮俶摆摆手,“快点,后面还有很多人,下一个。” “不,等等!长老,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每人一次,没有例外——下一个!” …… “什么东西,你刚刚对我吹了一口气吗?!” “不可能,我方才已经是全力了!” “下一个!手断了就回去养好再来,别磨磨蹭蹭的,让开,换人!” “……你有内力吗?你真的有内力吗?!” “嗯,这个还行,去那边领个玉令,到掌簿弟子前面记下名字,等第二轮吧。”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收徒大会的选试,的确无比严苛,丝毫不留情面。不少参试者来之前,根本对外界所谓的“残酷”、“受挫”之论不屑一顾,却唯有在亲身试过之后,才知道何为从云端跌落泥沼。 自以为是天才的幻梦,如今被彻底击碎,直面任何修仙之人都不愿承认的事——生而平庸,甚至从未见过高山。曾经认为登上了百尺高峰,回头看却不过只是刚刚爬出的井口。 这世上真正能被称为“天才”的,万中无一。 【作者有话说】 明天没有,后天有。 【注】按跷:推拿。 第81章 小猫赢了,翘尾巴! 展煜和萧千树都看得出神,因其中也不乏内力深厚的强者,一掌击出,内力如波涛卷起、拍岸击石,偶尔也能收获两位坏脾气长老的赞许。 至于霁苍长老那边,大概是乐佚游特意选了他这么个脾气好又和善的考官,以免今年再多许多以泪洗面之人。站到他面前的参试者,无论内力是否如人意,他要么说“很好,去领玉令吧”,要么只是摇摇头,摆手示意下一个人。 弦无双临近正午才被轮到,他拿着木签登上臧长老的试剑台,向对方颔了颔首,接着动作熟练地抬手一劈,竟是将对方的肩膀打得晃了一下。 “嗯,足够了。” 臧琼云试了半日,甚少像这样露出笑容。弦无双毕竟是乐佚游亲自教养了数年的,虽然还不是亲传弟子,但众望所归,连许多同门和长老都看好他,觉得掌门亲传非他莫属,应当不会再半路杀出比他更有天资之人了。 乐佚游也站在一座小丘上,静静望着那边,见弦无双转身朝着领取玉令的地方去了,也笑了笑:“无双是少见的好胚子,若亲传真是他,我也算是圆满了。” 晏伽歪了歪头,并没说什么。 林惟竹这边看了半晌,转头问丘屏和苏获:“不对,晏伽呢?他不是也参选了?” 第153章 “他是临了才插进来的,肯定在名册最后了。”丘屏撇撇嘴,“过了晌午更难熬,日头正毒的时候,等了这许久,肯定不如早上凉快时轻松。” 林惟竹点点头,说:“那就让我们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强过我们,居然还能让乐仙师破例。” 越陵山本就晴朗无云,许多人硬生生等到未时,更是热得受不了。再加上前面有那么多被无情筛选掉的落选者,每个人打出生起便是被捧着、哄着的,乍然被贬得一无是处,简直是莫大的打击。 “我死了算了!” 一个刚刚落选的男修两眼通红,转头就往山崖边上扑,周围人立刻过来拉他,纷纷劝解道:“这位道友,人生何处没有胜境绝景啊!你何必如此轻生!” “让他跳!” 一道声音自人群之外传来,众人纷纷扭头看去,见来人是个穿得不甚起眼的孩子,刚从试剑台的方向走过来,手里抓着一枚木签,看来也是在此候选的参试者。 “这位小友,你又何必如此出此恶言、轻视人命?”又有人不满道,“他要寻死,难不成你也能冷眼旁观吗?年纪轻轻的,行事竟然这样乖张。” “他心里憋着口气,你们若强拉着他,不但越堵越死,且更会出人命。”晏伽说,“你们这会儿拦了,保不准等他回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跳了,到时谁去救他?越陵山的山崖百尺之高,让他站在那里往下看着想一想,跳下去到底值不值当。” 这话一出,那些人也犹豫了,抓着那灵修的手纷纷松开,前面也让出了一条路。 原本要寻死的灵修满脸是泪,一看竟然没人拦自己了,愣了片刻,便抬脚往悬崖的方向走去。众人都捏着一把汗,悬心无比,唯恐他真的跳了。 然而那灵修走到崖边往下一瞧,忽然“嗷”一嗓子,闭着眼连蹿带跳逃了回来,抱着路旁一块石头瑟瑟发抖:“太高了!” “这位道友,莫非你在拿我们寻开心?”一人恼怒道,“亏得大家还怕你真的跳下去。” “就是!”方才还扼腕叹息劝阻的声音,转眼间换了个风向,“你若真的跳了,我们还敬你三分,何必这样哗众取宠?” “我怕死不行吗!”这人接二连三自尊心受挫,崩溃大哭,“我还怕摔不死,摔残了我后半辈子怎么办?!” 人群见闹剧已解,也逐渐散去,留下那位人生前路一片灰暗的灵修在那里痛哭。 “怕死就不要跳,一心寻死就不要怕。”晏伽往石头上一坐,看着他说,“你跳下去,顶多这群人当场唏嘘一会儿,对着你碎成八百块拼都拼不起来的尸身说一句‘好可怜呐’,转头便各回各家,不出两天就把你忘了。你以为自己以死明志,其实别人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最后只会记得今年是谁选上了首徒之位,而你呢?” “你明白什么?”灵修抹着眼泪道,“我从小苦练,就为了今日!哪怕能做越陵山其他长老的弟子,都比如此籍籍无名地活着要好!” “这世上并非只有出人头地这一条路可以走。”晏伽说,“芸芸众生、茫茫黔首,你只因自己不是天才就想不开要寻死,那生来就没有仙缘的人,难道都不活了么?” 灵修听他说这些,忽然也不哭了,叹了口气:“其实我不敢跳,我就是觉得……罢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你不敢跳,不过也保不准你一下子气血上头就跳下去了呢?”晏伽说,“与其让你跳下去在空中的时候才开始后悔,却已经被崖壁山石撞得血肉横飞、缺胳膊少腿了……” “你别说了!!” 晏伽充耳不闻,继续说完:“……最后身首四体分离,连个全尸都没有,倒还不如先提醒你那山崖有多高,让你冷静下来看一看,再决定要不要跳。” 那灵修彻底无言以对了,无奈地看着他。 “要是我也有从山上跳下去那天,必定是因为唯有这一种法子可以绝处逢生了。”晏伽道,“人没有下辈子,不想死就好好活着,别糟蹋这一条好命。” “你说得对。”灵修搓了搓脸,没刚才那么颓废了,“你也是来参选的?看你说得那么轻巧,难道自己就不想被选上首徒吗?” 晏伽道:“你这不是废话?我都参选了,不冲着首徒之位还冲什么?不过我落选了可不会跳崖,什么头衔、名号都可以是假的,为任何事情去死也都不值当,对你来说,只有你自己的命是真的。” 那灵修又坐着缓了一会儿,自己爬起来,一晃一晃地走了,看上去还有些恍惚。不过晏伽也确信他真的不会再寻死了,或许回去之后也能自行悟道,那自然是更好。 晏伽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签,他在后五十人的名册里,估计要到晚上,这会儿也不急着去等,可以先四处转转,到时再回来。 乐佚游先前对他说的话没错,许多人尚未轮到就临阵退缩了,再加上因内力不足被淘汰的,进度快了许多,最后林林总总果真只剩下了三成不到。酉时刚到,便已经轮到了晏伽。 他看着那木签上主考官的名字,跟前面的四人一起走上了浮俶长老所在的试剑台。 乐佚游此前不见人影,这会儿却忽的落在越陵山众弟子当中,抬手冲着惊讶的丘屏“嘘”了一声,低头凝神看去。 第一个如同胸口碎大石般发力,怒喝着朝浮俶胸口抡了一掌,在场的人都被震得耳朵生疼。然而浮俶脸上带着倦色,也说不出什么刻薄挖苦的话来了:“轻飘飘的,我徒弟家三岁的堂妹给我一巴掌都比这个疼。” 第154章 晏伽眼见那人的脸顿时就垮下来了,忽然就有些没底。 直到站上这个试剑台之前,他都以为自己对是否能过选不甚在意,但眼下即将要轮到他了,却从心底生出一丝紧张来。 ——如果真的这么快就落选了呢? 晏伽并不执着于自己是否为天才,当然也不会像刚才那个灵修一样因落选就寻死觅活,但他这个时候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想知道活下去之后的路,想问一问自己究竟能否担得起旁人的期望。 此时此刻,乐佚游、林惟竹、苏获、丘屏以及展煜和萧千树几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期待着他从未示人的潜力。 愣神间,晏伽前面的灵修也试完了,用尽全力才落得浮俶一句“差强人意”,也险险拿了玉令。 他是站在场上最后一名参试者,身后再无其他人了。也就是说,在今日第一轮内力之试结束前,他将会聚集所有人的目光。 那些宾客倒不可能在原地呆坐一天,只为看千篇一律的内力之试,即便开头有些兴趣,几轮下去也看腻了,因而中间许多轮选试都观客寥寥,大多去四处游玩、闲谈、敬酒了。此时新一轮的晚宴将开始,这些人都陆陆续续返回落座,一边欣赏着盘子里的新菜,一边也想看看今日最终结果如何。 “最后一个了,真好。”浮俶敷衍地抚了抚掌,“来吧,小家伙。” 晏伽深吸一口气,又顺着胸腹缓缓吐纳出来。他并没做什么用力的架势,反倒站得很直,右手掌一旋一抬,仿佛凝起了一股聚拢的内力,接着全力击向浮俶的胸口。 乐佚游站直身子,神色微敛了笑意,全神贯注地看着。 霎时间微风卷起,浮俶只觉得脸侧的头发被吹得动了动,再低头时,晏伽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向他一行礼。 浮俶怔了怔,脱口问道:“你刚才那是在应试吗?” 他知道晏伽是乐佚游亲挑的亲传候选,临近大会前几天临时塞进来的,大长老为此还有些不乐意,觉得坏了规矩,但乐佚游对人才向来不拘小节,还是将晏伽写上了名册。 但他却没想到,乐佚游青眼有加的这个孩子,看似使尽全力的一击,竟然还不如他刚才试过最差的参试者。 弦无双也到了乐佚游身边,刚好看到这一幕,懵然道:“乐仙师,他这是……” 乐佚游抱臂拿着拂尘,面色平淡,看不出什么喜怒,不过视线仍未从晏伽身上移开。 晏伽看了看四周,对浮俶点头道:“是,弟子试完了。” 浮俶觉得有些可惜,原本还期望这孩子能给他一些意外之喜,没想到却连平平无奇都算不上。他正要摆手宣布第一轮内力之试结束,忽然感觉从心脉处传来一股冲击,并不带杀意,却着实让他腿软得踉跄了几步,难以置信地看向晏伽。 “早上听天尊大人说,没人能让您在这里挪动半步。”晏伽有些按捺不住地弯起唇角,向浮俶欠了欠身,“我只是想试试,得罪了。” 第82章 剑乃猫外之物 乐佚游忽然噗嗤笑出声来,拍着弦无双的肩膀道:“这小子,你永远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要做什么,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弦无双也笑道:“是啊,晏伽这算是通过第一轮选试了吧。” 浮俶这才恍然大悟,原本他一开始放话说要试内力,却从未告诉那些人究竟做到何种程度才算通过选试,因此不少人都只是以蛮劲儿硬碰硬,内力却尽数被他化解,毫无效用。 落选之人皆如以卵击石,过选之人则大多知晓如何以柔克刚。晏伽将内力送入对方丹田,于寸劲儿之上找寻石头的薄弱处,并在经脉间游走,一旦发现其中最脆弱的所在,便毫不犹豫地咬上去。 难怪一开始浮俶以为晏伽根本没有内力,原是暗度陈仓,趁他毫无防备地放松之时,在这儿等着呢。 浮俶额间的天眼倏然张开,三道重瞳并列其间,仔仔细细打量着晏伽,扭头冲乐佚游道:“内力不差,也懂得劲巧——你挑的这个孩子是今日最佳,乐掌门!” “请我喝酒!”乐佚游挥挥拂尘,笑道。 最终这两千七百名灵修中,只有二百人通过首轮选试,这些人会被安排进拜月顶下的霜园暂住,两日后进行第二轮“器之试”,即御物之试。 “御物之试?” 饭堂里闹得几乎听不清对面在说什么,晏伽放下筷子,凑近丘屏大声问道:“你们现在告诉我,不会很不公平吗?” 林惟竹摇头道:“那倒不会,历代收徒大会都是一样的,众人皆知共有五轮选试,内力之试只是最低的一环。通过第一轮只能说你有资格被考官多看一眼了,并不代表这个人真的有多与众不同。” “哦。”晏伽点头,“那你们说吧。” “哎,等等等等!” 展煜端着碗从另一桌跑了过来,还拉着萧千树,上来就十分不见外地往晏伽身边一挤,说道:“今天浮俶长老夸你了,是不是看在乐仙师的面子上啊?” 晏伽低头喝了口汤,说:“乐仙师的面子是大饼吗?碰见谁都给擀一点儿?” 展煜恼怒道:“你这个人就不能好好说话?!” “哦,那我好好跟你说。”晏伽看着他,“不是。因为我在乐仙师面前,也不会顾着她的面子就不呛你。” 萧千树淡薄的脸上也难得露出松快之色,忍俊不禁道:“阿煜脸皮其实很薄,你再这样说他,等会儿我要掐他人中了。” 第155章 “你跟她怎么就能笑着说话?!”展煜气得直捂心口,“你就是对我有成见!” “不明显吗?”晏伽问,“我以为一般人都看得出来,至少她没有上来就找我麻烦。” 丘屏气冲冲将话头拉回来:“我还没说完呢!第二轮就在两天后,比第一轮可难多了。御物之试,参试者须得能够随心御使自己的法宝兵器,一般是召来、飞去、待令三种,还得熟稔如何御物飞行,若是法宝到时不听你召令,那就会被直接筛掉的。” “听上去不难。”晏伽说,“不就是让它回来、过去、等着吗?” 林惟竹煞有介事地摆摆手指,说:“非也,到时可不是在试剑台上做样子飞一飞就可以的,悬剑锋中有七十二道剑刃石林,其中还有怪石、悬木、飞鸟,所有的参试者一炷香内必须穿过石林,到达另一端的掌簿弟子处,就算迟了一点点也会直接落选。” 展煜道:“我知道那处石林,就是一处迷宫,初来乍到者想一炷香穿过去,几乎不可能,而且不准飞到石林上方看路,否则便是舞弊,也算落选。” 晏伽问:“那若是有人就是偷偷飞上去了呢?石林那么大,又如何知道?” 林惟竹神秘地冲他笑笑,额间忽然张开一只竖着的眼睛,瞳孔赤红,一下子又睁大。 晏伽着实被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眼睛,很快就觉得心底仿佛正被什么人窥探一般,立马别开了头,不悦道:“别看我。” “第二轮御物之试的主考官之一,是我哦。”林惟竹得意道,“我师父便是五眼天尊浮俶长老,他教我天眼洞察,可见世间动静百态,选试那日我会御剑悬于石林之上,若有人妄图偷懒作弊,我一眼便能看到。” 苏获对晏伽解释道:“惟竹三岁时就开了第一眼,已是胜过旁人数年。浮俶长老说等到她十四岁方可开第二眼,如此循序,至二十岁时便能三眼全开,免得过早开智,反倒累及寿数。” 越陵山的浮俶长老,人称通天遁地五眼天尊,即额间三眼、眉下两眼,可观尘世万千浮事,巨细无遗。林惟竹未满一岁就被家里人送上越陵山,原本是冲着掌门亲传弟子去的,最后却阴差阳错与浮俶结了师徒缘分,一直在他膝下教养到九岁。 “还有一件事,你们都没想起来么?”丘屏忽然插嘴进来,“他到现在都没有一件自己的兵器法宝,就算是随便找一把,也不曾与他磨合过,选试那天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 林惟竹苦恼道:“我昨天不是和你们说过吗?咱们越陵山武库里刀剑什么的倒是有不少,就是不知道他称不称手。” “吃完饭带他去挑。”苏获当即决定,“浮俶长老给你那么多兵器和法宝,随便挑一样也行,收徒大会又没有不准领用这些的规矩。” “我就不去了,苏师兄你与丘屏师兄一道去吧。”林惟竹摇头,“我毕竟是考官,还是得避嫌的。” 展煜想了想,将林惟竹招过来,低声说:“石林也不是什么禁地,肯定有人去过的,既然你们与他关系这么好,为什么不直接将石林的地图给他……” “不可!” 林惟竹、苏获和丘屏忽然异口同声地喝断了他,展煜有些尴尬,讪讪道:“不行就不行呗,吓死人了。” 丘屏:“若收徒大会的考官都带头偏私舞弊,又哪里有公平可言?既辱没了越陵山的门楣,也坏了乐掌门的清名,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晏伽吃饱了,把碗筷一摞,对林惟竹说:“我从前只用过剑,待会儿我想看看有没有顺手的。” “没问题。”林惟竹点头,“武库里什么都有。” 吃过晚饭,林惟竹先去找浮俶长老商量两天后的选试事宜,苏获和丘屏则带晏伽往拜月顶的望舒水榭去了。 那里是内门弟子起居之所,临水傍山,架构在一片静湖之上,每到朗月之夜,明镜一般的湖面映照着光洁月色,如望舒驾辇降临,美不胜收。 “我说……” 晏伽回过头,看着一定要跟来的展煜:“你跟我们过来干什么?” 展煜理直气壮,还扯上一旁满脸无奈的萧千树:“我和萧九好不容易来一趟越陵山,乐仙师都许我们两个随意走动了,你管我呢?” “你不看看人家想跟你来吗?”晏伽瞅了瞅萧千树,嘲讽地冲展煜说道,“怪不得,你来这一日,我看除了她也没人陪你玩。” 展煜被戳到痛处,耍无赖道:“本少爷朋友多着呢,只是萧九和我交情最好,你懂什么!” 望舒水榭离着饭堂不远,一盏茶便到,苏获让几人跟他往园子里去,远远便看到不少人站在武库门前,都没穿玄鹿羽衫,看起来也是来此领用兵器法宝的参试者。 “旧剑如旧人,用惯了的才最好。”苏获道,“大概是觉得越陵山的兵器总有特别之处……也罢,这些人不过是求个心安,我们去吧。” 武库门前站着个剑眉的女孩儿,个头也高,在人群中一眼便能看到。她身上穿着越陵山弟子的短打衫,正一个个给那些来领兵器的参试者登名造册。 “别急,排队。”女孩头也不抬,手中毫笔写得飞快,“不排队就滚出去。” 丘屏走过去,朝她行礼示意:“凌师姐,我带晏伽来领一把剑。” 少年凌绡与丘屏一样,都是臧长老的亲传弟子,不过她比苏获和林惟竹等人都要大上四五岁,时常会帮忙处理门派诸事,如今已经出落得十分沉稳端方。她将手中笔杆子指指队尾,说:“让他自个儿来排,你们可以跟着进去。” 第156章 苏获转而对晏伽道:“凌师姐很铁面无私的,你还是去排队吧。我们多等一会儿,再陪你进去挑。” 晏伽看了他一眼,默默走过去排队。 等候的时间并没有太长,很快就轮到了晏伽,他看着凌绡在册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又递过来一张木牌:“去吧,随意挑选,出来时到我这儿记下你借走的东西,待几轮选试都结束,是要原原本本还回来的,否则不准出越陵山。” “好。” 武库里各色兵戈、法器、珍宝琳琅满目,展煜一路小跑过去,看得目不暇接,几乎要吞口水了:“这么多好东西,你们越陵山的家底儿都在这了吧?” “若真是绝世的神兵利器,肯定在长老和弟子各自的压箱底放着,自然不会在这儿。”丘屏很鄙夷地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这边的都算是无功无过,能用,但基本没人特意到这里来挑。毕竟最合适趁手的法宝或者兵器,大多是按自己心思锻造的。” 晏伽转了一圈,看到不少人愁眉苦脸地蹲在那里左挑右选,看样子已经挑花了眼许久,完全拿不定主意。 他抬头看了看,随手指着一把剑问道:“我用那一把,可以吗?” 苏获点点头:“当然可以,都说过了,你随便挑一样。” 晏伽轻功飞快地点上去,取了那把剑下来,放在手中掂了掂,手指抚摩过上面的青花印痕:“好,走吧,我回去跟它磨合磨合。” 展煜一向觉得晏伽这个人有悟性,是个可交的朋友,因此能得对方青眼的,必定也是好东西,便问道:“这把剑很好吗?” “什么样的剑能算是很好的剑?”晏伽反问他。 展煜以为晏伽又要说什么悟道之语了,却见对方满眼茫然地看着自己,仿佛是等着他解答。 “你在问我?”展煜迟疑道,“你不知道吗?” 晏伽摇头:“我不知道,以前都是随便用的。” 展煜道:“那你为什么挑这把?难道不是因为觉得这是把好剑?” 晏伽举起手里的剑,试着甩了两下,觉得还算称手:“不是啊,我只是要找一把剑,现在找到了。” 展煜张了张嘴,难以置信道:“你选这把剑,就因为它是一把剑?” “要不然呢?” 晏伽问完这句,众人都莫名沉默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记者:现在我们来采访第一位走出考场的同学,请问你在结束这场考试之后有什么感想? 阿晏: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记者:小猫说得对!(鼓掌) 第83章 旧梦已逝 从武库出来,凌绡还以为认错人了,回头又看了几眼,皱起眉:“就进去这么一会儿,挑完了?” “挑完了,多谢。”晏伽朝她行了个礼,“我们走了。” 凌绡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剑,伸手在木牌上落下一点法力:“铜樽青花剑,下下品仙剑——好了,拿走吧。” 展煜一听,急忙上前拦住正要走的晏伽:“不是,下下品?晏伽你是不是脑袋有毛病?这玩意儿踩上去不会断吗?” “它再脆能比木棍脆吗?”萧千树提醒他,“你替他急什么?他自己心里肯定有数,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 “能用就行了,又不会拿它打架。”晏伽无所谓道,“毕竟是正式的比试,用木头还是太不可靠了。” “好好好,你厉害。”展煜无言以对,“那我们现在去什么地方?” “怎么就‘我们’了?”晏伽看着他,“我要回去睡觉,你爱去哪去哪。” 展煜还没玩尽兴,但毕竟晏伽是乐佚游寄予厚望的人,他不好太过无理取闹,只能也甩甩手回去睡觉。 晏伽回到霜园,又被苏获和丘屏嘱咐了几句,便各自分头回去休息了。这些参试的灵修倒没越陵山弟子住得那么好,望舒水榭一间卧房只有两人,而霜园则是十人住一间房,入夜后打呼噜磨牙说梦话的应有尽有,不过好在白天累了一天,这会儿也没人有力气抱怨了。 窗外万籁俱寂,晏伽看着放在手边的青花剑,毫无睡意。 他能感觉出林惟竹那群人是在对自己好,小孩子或许真的没什么心计,但他如今很难再相信任何人。人心浮动难测,任何笑容后面都可能藏着刀子。 更漏声声催着天边夜色变白,再醒来时,房中已是一片热闹。晏伽揉揉眼睛爬起来,看到那些灵修们已经在穿衣起床,彼此攀谈闲聊着,言语间大多涉及明日的御物之试,看来都在提早做打算了。 晏伽提着剑下了床,到外面的泉水里洗涮一番,就坐在山崖边发呆。 他出来时,发觉同屋那些灵修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奇怪,门一关就听到屋里各种窃窃私语的声音大了许多,明摆着是在议论他。 其实昨晚在饭堂时,晏伽就已经注意到了周围不善的目光,越陵山几个长老的亲传都围坐在他身边,聊得无比热络,仿佛早就熟识多时了一般。所以他原本打算拒绝林惟竹几人的好意,但也不能真的拿把木棍就去参选,便没有推辞。 从今天开始,晏伽打算在几轮选试都结束前尽量少和那几人见面,毕竟有长老亲传的身份在那儿,犯不着为他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惹上麻烦,再遭人无端议论。 不过这三山十四峰的景致各色迥异,的确是他从前没见过的。晏伽抓起青花剑,调动法力将剑身浮空,纵身跳了上去。 第157章 剑锋随着他法力灌入发出阵阵嗡鸣,带起一阵微风,朝着对面的山头飞去。 站在这些险峰之上的云端里,晏伽望着此后自己可以随意逍遥的天高海阔之间,第一次懂得了何为境随心转。他御剑时快时慢,时而又从狭小山隙中穿行而过,感受着脸颊掠过的风,突然觉得脸上一片湿润。 晏伽抬起手蹭了蹭脸侧,顺着水痕一路抚平到了眼角。 他不记得自己曾经走了多远的路才来到这里,从前他不知道什么是越陵山,也不知道修仙问道为何物,只是一路冒着风霜雨雪不停地走,哪怕精疲力尽也不敢停下来。 彼时他身边什么都没有,回忆也被风一点点吹散。时至今日,晏伽只记得遥远的年岁里有人提着灯坐到他身边,在天寒地冻的雪夜告诉遍体鳞伤的自己,以后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永远都好好地活下去。 晦暗油灯下绝望的脸、反复抓住他又松开的手、滂沱大雨里颤抖着抱紧他的臂弯,晏伽不知道这些无数次闪回在梦中的画面意味着什么,也不执着回忆起过去。 眼前的路只有一条,便是此时此刻从天地间吹向他的风。 他一个人飞了许久才回去吃饭,在饭堂没碰上林惟竹他们几个,晏伽也松了口气,拿着两张饼回去,打算吃完就午睡。 刚推门进去,房中的议论声便戛然而止,晏伽旁若无人地往自己床铺走,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哎,这位道友,方便说话吗?” 晏伽躲开对方毫不见外的手,头也没回:“说。” 旁边一人见他没好脸色,便拉住先前那人,冷嘲热讽道:“得了吧你,看人家领情吗?别搭理他,一个走后门儿的小杂毛,用得着你帮衬?人家都摽上五眼天尊的徒弟了,可见真真有本事。” 晏伽眼底冷了冷,但是没打算搭理这几个人,就听一群人在身后低声密语了半天,先前叫住他那人又过来了:“我们在商讨明日的第二轮选试,听说是在石林中御物穿行,一炷香内到达对面者才算过选。白天我们去那边转了转,有越陵山弟子守着不让靠近,但好在有人路子广,从其他仙门那儿搞到了那片石林的地图,只要背得烂熟,明天肯定没问题的。” “这种好事你们能白告诉我?”晏伽不为所动,自顾自上了床,脱掉外衣,“我没有东西跟你们换,也不想听。” “不是,你傻啊?”刚才那位尖酸刻薄的参试者忍不住插嘴,“有捷径可走,傻子才不感兴趣!” “不需要你拿什么东西换,我可以将地图白给你。”来劝他的这人又说,“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们不要说出去,尤其是那个林惟竹,眼睛可尖得很,他们这群人都不懂变通,有好处也不收的。” 晏伽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我说过了,我不想听。你们想做什么都与我无关,我也不会闲得没事做跑去告密,林惟竹跟我不过认识几天,没有任何交情,也从未向我透露过任何有关选试之事。别烦我,我要睡觉。” 他说完便回身躺下了,被子一蒙头,根本懒得听那群苍蝇如何密谋。 那人见他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嘟哝几声也回去了。 几人一并出了屋,大概是要避着他说接下来的事,不管是心有防备还是不想让他白占便宜,亦或两者都有,晏伽对此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致。 等到选试那天,晏伽醒得很早,听到身边许多人也窸窸窣窣地起来了,彼此耳语交谈着什么。他也没去听,直接一个打挺坐起来下床出门,将那些人吓得屏息了许久,听着门外脚步声彻底远去,才继续谈论方才的话。 石林那边守着的弟子都等在选试现场,引那些参试者在入口处等候,入内皆要搜身,防止有人私自夹带地图一类。而林惟竹早就御剑到了石林上方,她坐在剑鞘上,垂下双腿,一眼便晃到了人群中的晏伽。 晏伽顺着人群走入会场,抬眼望见了面前鬼斧神工的巨大石林,其间矗立的石峰如同倒垂的刀剑,不禁令人心中生出些许畏惧。这些兽齿獠牙一般的山石林立交错,再看深处亦是森寒荒凉、阴风阵阵,要在一炷香内御剑而过,确实不会太容易。 开始之前,守卫弟子在众人面前讲过规矩,除了以一炷香为限,参选者不可飞出石林探路、或走近路穿行,途中亦不准落地,否则石林之下有灵草藤蔓,任何人一旦踏上地面都会被其紧紧缠缚,直到此轮选试结束方可挣脱。 林惟竹在石林之上鸣镝三次,第三箭射出,正中入口处的红靶,便是此轮选试正式开始。 所有人都沿着石林入口冲了进去,晏伽并未冲先,而是有意跟在后面。石林之中地势更为复杂险峻,再加之人群混乱,根本看不清路,不少人还没飞出去多远,便和其他人撞作一团,或撞上四周的山石树杈,狼狈地从山崖上滚落,惨叫声不绝于耳。 在过第一处分岔口时,晏伽明显觉出身边的人少了许多。 所有人都各自走了不同的路,是对是错,眼下尚未可知,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逝,根本没有犹豫的空闲。 越往前飞,周围人越少,晏伽抬头看了看,发现石林深处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似乎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一样的。他御剑停了下来,闭上眼睛,试图感受风向的流动。 但此处乱石嶙峋,听风无济于事,反倒多得是在山间回转的乱流。晏伽听着四下死一般的寂静,等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条路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第158章 不能往上飞、更不许落地,若是后退,时辰必然会不够用,此时他只剩下继续往前走这一个选择,就算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走出去,也得硬着头皮前进了。 晏伽深吸一口气,快速往前飞去。他穿过横生石缝间的枯树蓬草,觉得四周晦暗如黑夜,越走越难以辨明前路了。他开始懂得为什么林惟竹和丘屏会那样担心,一旦进了这里,无论怎么呼喊求救,声音都不会传出去的。 他从未觉得一炷香有这样漫长,只得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两旁的景象。 终于,前面闪过一丝剑光,晏伽松了口气,飞得也快了许多,忽然却发觉那里的声响有些不对,仿佛是什么人在争执。 “……站住!” 晏伽一愣,认出那是林惟竹的声音,紧接着对方又是一句怒喝,这次每个字都清晰可闻:“竟敢夹藏舞弊之物,还在此招摇兜售,若放任你们这些人混进越陵山,才是有辱我山门!” 林惟竹此时正和七八个人对峙着,都是男修,她却丝毫没有惧色,天眼圆睁,双手已经捏了咒诀,看样子对方若是敢反抗,她便会毫不留情地出手。 “小丫头片子,你别不识抬举!” 那些人都比林惟竹大上几岁,完全不将对方放在眼里,指着她骂得犹如泼皮无赖:“你们越陵山一个个都是死脑筋吗?好话不听,非要来硬的!咱们人多怕什么?上!戳瞎她三只眼睛,看她去指认谁!” 第84章 路见不平一声喵 林惟竹冷笑一声,从鞘中唤出佩剑,持剑迎了上去。 晏伽没想到自己会碰上这麻烦,想了想还是朝那边飞去,准备劝停一下。若是这些人横竖不听,他也只能先顾自己,继续去闯这石林了。 不过林惟竹毕竟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虽有天眼加持,可眼观六路、耳洞八方,却架不住对面如豺狗蝗虫一般围上来,从各路分别出击,试图令她分神。而她浑身上下最脆弱的便是额间天眼,那些人显然也知道,剑光掠出残影,几乎每一次都是冲着她面门来的。 “诸位道友可真是恶毒啊。” 一声轻飘飘的嘲笑从头顶抛下,那些人浑身惊出了冷汗,还以为是其他监考弟子闻声赶过来了,抬头一看却发现是晏伽,纷纷松了口气,气焰更甚:“是你小子?假清高还不算,到这儿多管爷爷们的闲事,找死啊?!” “你们要戳瞎人家眼睛,就不怕被越陵山发现,死无葬身之地吗?”晏伽御剑飞下去,“告诉你们,每一个进来的人都已经被记下名姓,不过是侥幸混入了第二轮,要在这儿不声不响地行凶,真当自己是神仙吗?” “别跟他废话,他们是一伙儿的!”那些人中有人喊道,“一个戳瞎,一个从山上扔下去摔死,到时候就说是这小子夹带了地图被发现,跟那小丫头打的时候弄瞎了她眼睛,又不小心摔死了自己!” 晏伽抱着双臂站在剑上,目光冰冷:“蠢货。” 所有人都没看清他是何时拔剑的,只觉得眼前划过一道剑光,第一个人见了血,如同被打碎的烂泥重重坠下去,掉入漆黑不见底的石林深渊,许久,只传来遥远的一声扑通。 “杀了他!”几人都杀红了眼,自知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要是让晏伽和林惟竹活着出去,自己非但会失去仅此一次的机会,还要承受整座越陵山的怒火。 孰轻孰重,只一刻便在心底分明起来。 “你们现在还有机会后悔。”林惟竹和几人同时缠斗起来,剑舞生风,“这会儿停手也只是被赶下山去,过后我可就不知道了。” 和她对峙的一人怒道:“粗野镖局出身的粗野丫头,有什么可高高在上的?在人前给你脸面,才称你一声林二小姐,倒真把自己当大户人家的小姐了!资质平平,不过是运气好开了天眼,一个女人家能有什么出息!” 晏伽打架的时候并不多话,无论对方怎么挑衅也不为所动。反而林惟竹就不如他能沉得住气,听对方出言攻讦,也忍不住骂回去:“一群饭桶脓包,浑身上下就那条舌头好使,就算再过八辈子,你都够不上越陵山脚下的草!” “撕烂她的嘴!”对面彻底被她激怒,“不……别让她有力气反抗,弄瞎她那看不起人的眼睛,看她还拿什么所谓的根骨去当长老首徒!” 几人瞬间便像是通过气一样,立即分开两边向林惟竹冲过去,几道剑光在石林中左冲右突,行动毫无章法,很快就令她无暇多顾。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咬着牙鼓动身边的同伴:“快动手!” 两名灵修趁乱闪到林惟竹身后,左右开弓抓住她双臂,硬生生将对方制住,接着另一人毫不犹豫地持剑刺来,竟是正冲林惟竹的天眼。 林惟竹瞪大了眼睛,奋力挣扎着,却扭不过那两个比自己壮硕许多的男修。 眼看剑锋已到了眼前,她正觉得躲不开这一剑,忽的又听到耳边传来风声,扭头一看,一柄青花长剑从旁斜插进来,虽说是逆着力道,并不占上风,却硬生生抵住了对方的剑锋。 晏伽挡住那把剑的同时,看到还有一人自侧翼袭来,也是冲着林惟竹的额头去的。他来不及多想,反身一扑,用蛮力撞开了掣肘林惟竹的两人,护着人往后一躲,堪堪避开了第二剑。 但很快左臂就传来一股剧痛,皮肉被剑刃划开的痛楚如烈火灼烧。晏伽很熟悉这种感觉,只能用尽力气将林惟竹提起来,御剑向前狂奔:“鸣镝,叫人!” 第159章 林惟竹早已从袖子里掏出鸣镝,一拨机关弦便弹了出去,直直射出石林,在半空中发出尖锐的长鸣。 她放完鸣镝,转头看着晏伽鲜血直流的左臂,大惊失色道:“你的手!” “知道就快跑!”晏伽吼道,“这些人疯了,追上来肯定会拼个鱼死网破!” 林惟竹召来自己的佩剑,纵身跳上,御剑向石林上空而去:“你快些找路出去,就要到时辰了——记住,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停下,一定要通过选试!” 身后一支支法力化出的利箭紧咬不放,晏伽咬紧牙关,捂着渐渐麻木的左臂,孤注一掷地朝着他认定的方向飞去。 只能赌一把了,如果前面是死路,他会废掉的便不仅仅是一条左臂了。 石林另一端,苏获和丘屏早就等在那里,此时已经有近百名灵修在一炷香内到达,在掌簿弟子处记下名姓后,只要再熟练将手中法器御使三次,就算是彻底通过本轮选试。 “晏伽怎么还没出来?”丘屏踮着脚往那边看去,“香要烧尽了,他再不出来就真……”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飞快从石林中冲出,竟是浑身是血的晏伽。他顾不上先去找掌簿弟子,在人群中找到苏获、丘屏二人,着急道:“赶紧去,你们师妹出事了!” 苏获一听,立马叫了几名护卫弟子一起往石林飞去,丘屏则扶着血淋淋的晏伽,又惊又怒道:“怎么了?是谁有这狗胆子!” “一伙作弊的,带小抄被林惟竹发现,就想杀人灭口。”晏伽气喘吁吁的,捂着血流不止的左臂,脸上痛得有些发白。 丘屏先拖着他去找掌簿弟子,名字刚印上簿册的那一刻,香炉里的香也焚断了最后一截。两人如获大赦,都出了身汗。 “后面的御物选试在哪?”晏伽问道,“我现在去。” “你胳膊都断了!”丘屏道,“我去跟乐掌门说一声,让她稍微通融通融,反正有我们作证,你怕什么?” 晏伽摇头:“不用,右手还能动,足够了。” 他压根不听丘屏的劝,转头去了最后的选试会场。 其实只要过了石林,就算半只脚跨入了第三轮的门槛,毕竟接下来的小试再简单不过,只要熟稔御物的咒诀,不过片刻的工夫便能通过。 然而晏伽撑到这里已经是筋疲力尽,半条手臂还滴着血,就这样一路走过去,冷峻中夹杂着几分被激发出来的狠劲儿,看得那些参试者都不敢吭声,纷纷给他让开条路。 那负责试炼的弟子看了他左臂一眼,神色未变,只是说:“听令——御剑,待令。” 他右手并起二指,默念咒诀,青花剑从鞘中飞出,剑锋向下,稳稳悬在半空。 弟子点了点头,又说:“听令——飞去。” 晏伽两指向前指去,手边的剑铮鸣而起,顺着手指的方向飞去,剑光极稳,然而他左手却颤抖得越发厉害,额头的汗也不停淌下。 “听令——召来。” 晏伽右手猛一回勾,青花剑在半路便转了方向,直直朝他飞回来,又噌的一声被收回剑鞘。弟子见状,以法术在簿册上刻入晏伽的名字,淡淡道:“可以了,这是你的玉令,拿好。” 他松了口气,腿一软,往后踉跄了几步,被丘屏一把扶住,架到旁边坐着:“你可真行啊,有什么好硬撑的!坐着别动,我去叫人给你疗伤。” 晏伽这才注意到出口外早就候着不少身穿玄鹿羽衫、带着医箧的越陵山弟子,看来是早知此次试炼多少会有人负伤。但差点闹出人命,怕也在越陵山的意料之外。 苏获那边很快就传来消息,行凶的几人全都抓住了。在林惟竹放出鸣镝后不到半刻,附近的巡察弟子便赶来支援,几面夹击之下那些人不得不束手就擒,而先前被晏伽击落的那人也没死,好在有灵藤接住,只摔断了一条腿和几根骨头。 浮俶平日里看上去总是一副玩世不恭之相,别说晏伽,就连苏获和丘屏等人也是第一次见他脸色如此阴沉,若非顾及着场合,怕是真的会直接出手解决了那几人。 “浮俶长老可疼林师妹了。”边上一个弟子小声说,“幸亏师妹没事,否则这几个人完蛋了。” 苏获走过来,递给晏伽一枚瓷瓶:“这是浮俶长老要我给你的,他忙着看顾师妹抽不开身,说是回头一定会亲自来向你道谢。” “我过了吗?”晏伽接过伤药,问他。 苏获没想到他只关心这个,愣了一下,点头:“你通过了,好好养伤吧。第三轮选试在两日后,这个药拿去一日外敷两次,有助于疗养你的伤势,但不保证两日后你能否彻底无恙。” 晏伽靠了回去:“我知道了,有总比没有强,多谢。” 那人下手颇狠,是冲着挑断他手筋去的。晏伽心中感叹幸亏自己躲得快,否则真有个什么好歹,他现在就可以直接卷铺盖下山了。 晏伽缓了许久,起身刚要回去休息,忽看到然两个越陵山的弟子迎面走来,双双对苏获行了个礼,又转向他,严正道:“等一等,刚才夹带被抓的那几人向浮俶长老招供,咬定你是他们的同伙,所以还得劳烦阁下在此等候,待长老搜查完你们的居所再做定论。” 晏伽一怔:“什么?胡说八道,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一名弟子道:“长老自会查明,阁下不必惊慌。若是没做,即便有人栽赃,也瞒不过长老的天眼。” 第160章 第85章 是个好孩子 一码归一码,浮俶长老倒还是拎得清的,立刻带人去搜了霜园。并且不止晏伽所在的那处居所,进入第二轮选试的所有灵修都在搜查名录上,一视同仁。 不过好在除了密谋被林惟竹当场撞见的那几人,并没有其他参试者被搜出夹带之物。 晏伽没想过这些人死到临头会反咬一口,自然也毫无防备,一听说对方供出了自己,心下便猜到十有八九是往自己那里放了栽赃之物。 但很快就有人来传了消息,说霜园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们所谓的共谋之证。 苏获自请送晏伽回去,两人在路上也听了一耳朵关于舞弊之事的始终,原来不知是哪家仙门的好事者将所谓的石林地图卖给这些人,他们满心以为获了至宝,竟然还试图倒手卖给旁人,好捞回些盘缠。 “不是搜身了吗?”晏伽问,“怎么还会将地图带进去?” 苏获道:“谁能想到他们竟然将地图文在身上?毁坏身体发肤不说,连地图也是错的,在石阵里乱转,才被师妹看出不对的。” 晏伽想起自己同屋那几个人,震撼于他们竟然能蠢到这个地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转念想来,这种蠢货就算侥幸过了第二轮,也会在第三轮吃瘪的。 苏获又问:“他们也找你了?我猜你根本没搭理他们吧。” 晏伽笑了笑,也清楚那些人打的什么算盘,估计是看拉拢他不成,又怕他转头泄密,故而才留了一手。想来这次若是他们顺利通过了,便不会东窗事发,晏伽甚至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被人栽赃过。 但谁料到就这么巧地被他撞见,还打了一架,自然是对自己恨之入骨,想着同归于尽的。 “不过浮俶长老的确什么都没查出来,他为人从不偏私,不会因为你救了师妹,就对舞弊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获说,“问都不必问,他确实什么都没搜出来。” 刚转进霜园,晏伽就看到展煜和萧千树站在院子里,他想了想,捡起路边一片落叶抛过去。 萧千树似有所感,手一抬便卷起一阵微风,竟是让飞叶浮空悬在了那里。 晏伽这几日早就摸熟了两人的来历,皆是出身仙道高门,也和乐佚游私交不错。 画戟银枪、赤甲红缨,睢明城首屈一指的武道宗门展家独子展煜,天生持戟的仙缘仙骨,悟性极强,为人也有些高傲,但遇强则弱,并不是那种太过顽劣不堪的大少爷。 听风吹火,萧家小九萧千树,家学纯阳道法。然而其家族虽承祖业,却已经在家学一脉上平庸数十载,她是难得一遇的百年流火奇才,因不受家中重视,七岁那年便离家拜入三清门,被门主青狮真人收至座下,只用了两年便成为亲传弟子。 在那群前来赴宴的宾客里,他两家算是显赫名门,在淮河以北势力庞大,彼此间的交情自然也盘根错节。 展煜从袖子里扯出一卷皱皱巴巴的东西,冲晏伽晃了晃,得意道:“小爷我可是救了你一命,还不快谢谢本少爷!” 晏伽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东西,展开看了看,难得神色微变:“石林的地图?” 展煜道:“早上我和萧九来找你,没想到你早就走了,不过倒是看见那些人鬼鬼祟祟地出来,跟多见不得人似的,我就进去瞧了瞧,果然在你枕头底下翻出了这个,我一看就知道他们要攀扯你,便随手拿了来。” 晏伽抬起眼,表情颇为恶寒:“你怎么知道哪个是我的床?该不会……半夜扒着窗户偷看吧?” 展煜大怒:“滚蛋!你那破木头棍子就杵在床边,我想不看见都难!” 晏伽卷起那张被揉皱了的地图,看向苏获:“物证在这里,现在怎么办?” “这有何难?” 萧千树没等苏获说话,右手两指一抬,被晏伽拿在手中的地图忽然腾起一团青焰,顷刻间包裹了那脆弱的纸卷。 晏伽吓得将地图甩了出去,几乎是蹦着往后退:“等等等等!我就剩一只手了!” “三昧真火,不会烧到你。”萧千树道,“要不要去山下吃东西?” “地图就这么毁尸灭迹了?”晏伽问苏获,“烧都烧了,你就当没看见,如何啊?” 苏获:“什么地图?” 展煜:“就是,什么地图?” 萧千树:“没有地图。” 晏伽:“……” · 晏伽的左臂伤得不轻,纵然有浮俶长老的伤药,也不过暂缓伤势,要在第三轮选试前彻底痊愈是不可能的。 舞弊事发,他住的那间房里已经没人了,只剩他自己,也算清净。 当晚弦无双过来看望他,以疗愈之术助他调息。晏伽稍微觉得舒服了些,踌躇半天,扭扭捏捏地道了谢。 “不用谢我,白天听他们说起这事儿,真吓了我一跳,不过那时会场太乱,我没找到你,便想着晚上带药过来。来之前抽空去和乐仙师说了一声,她也叫我来探望你。”弦无双说,“好在第三轮选试无须过多仰赖体格,你好好养伤,不要太过忧心,应该没什么大碍。” “第三轮考什么?”晏伽问道。 弦无双伸出手指,一只月白色的蝴蝶跃然指尖:“修道者,以自身丹腑中清浊二气结成金丹,其间能够令丹田运转、清浊之气轮转不歇的气劲,就是‘法力’。人之仙缘生而不同,法力自然也有高低强弱、五行分属上的差异,但即便身怀绝世的强大法力,不会驱使调用,也是无用。” 第161章 晏伽恍然道:“所以,第三轮就是对法力御使的试炼?” 弦无双点头道:“之前的内力与御物之试,都是最简单不过的考验,无需什么太高的技巧,但第三轮便要看你这个人身怀几何法力、又能使出几成。若法枯而技高,如同玉盏金杯中所盛却是泥浆;若法强却技穷,则如美玉困于石中,除非玉石俱焚,否则只可观而不可取,终是可惜。” 晏伽思索片刻,摇头:“我不懂。” 弦无双笑笑:“无妨,我和你说简单明白些——你体内的法力是为‘道’,而你如何驱使这些法力,便为之‘器’,就像一把剑,该如何挥砍能使树木断裂,又如何才能劈开山峦,我们这些人一代代苦于钻研修炼之法,便是为了寻求以器御道的极致。” “这就是你们说的修仙问道吗?”晏伽问,“懂一些了,但从前没人教过我这些。” “你天资很高,我想即便无人教导,也不难自己摸索出门路。” 弦无双说着,不自觉地摸了摸晏伽的头。他平日里对其他师弟师妹也是这样,摸完才觉出不对,想起晏伽似乎很不喜欢别人这样碰自己。 不过晏伽这次竟然也没躲开,只是出神地思索着什么,接着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弦无双觉得这孩子相当孺子可教,便暗暗感叹,说不定这次的收徒大会真有黑马。 “对了,你为什么要来和我说这些?”晏伽忽然问他,“你也是参试者之一吧,就不怕我真的听了你的话,较起真来和你抢这个位置?” 弦无双很无奈,心想他年纪不大,说话却很是尖锐,便道:“我的确是为首徒之位而来,不过大家都是各凭本事,若我因跟随乐仙师多年便得例外和优待,此次选试便无公平可言了,乐仙师大可以为我开个后门,内定首徒之选。” 晏伽见他话说得坦然,也不再刁难,只是躺了回去,受伤的左臂搭在身前,默默给自己调息。 “我也不叨扰你了,好好休息。”弦无双站起身,“千万仔细养着,虽说道法之试无需大动干戈,但也不能不当回事。” 晏伽看着他,目光平静:“好,我知道了。” 弦无双走后,晏伽心里回想着对方说过的话,不由得抬起右手,试着调动了一下法力。 也不知是不是受刚才弦无双的影响,他总觉得体内法力用着不得劲,就像以前从未在意过的事情忽然被人提点了,便开始处处束缚手脚。 外面响起敲门声,晏伽手掌一覆,收回正凝在掌心的法力:“进来吧。” 林惟竹和苏获、丘屏三人鬼鬼祟祟进来了,说是鬼鬼祟祟,倒是丝毫没冤枉他们三个,只见一人手中端着两只倒扣的碗碟,拿衣裳挡着,进门前还四下张望了一番。 “没得东西可偷。”晏伽看着他们,“请回吧。” “嘘。”林惟竹伸手晃了晃,“我们来看你的,今天多谢你帮我,这些是谢礼。” 晏伽面前被放了两碗菜、一碗刚出锅的白米饭,不像越陵山饭堂的手笔。他狐疑地看了看三人,问:“哪来的?” “下山买的。”丘屏脸色冷淡,“真抬举你了,乐掌门和浮俶长老给你送药,无双师兄亲自来看你,林师妹还拉着我们两个去山下的酒楼给你打包新鲜饭菜上来。晏伽,你要是闯不进最后一轮选试,我就把你连人带那根破木棍一起丢下山去!” 晏伽坐起身,也觉得饿了,拿起筷子犹豫了片晌,还是敞开肚子吃起来。 林惟竹说:“我师父叫那几个人滚了,并且以天眼记下名姓,永不得再入越陵山。可是我担心你的胳膊,想来无双师兄已经和你说过第三轮要考什么了,但越往后的竞选者就越强,今日通过选试的有七十三个人,还没到轻松的时候。” 晏伽扒了几口米饭,咽下去说道:“尽人事听天命,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还会差到哪儿去?我原本也只是上山蹭口饭吃的,大不了再走人。” 丘屏嫌弃道:“都来几天了,还是这没吃过饭的样子,瞧你跟饿死鬼投胎一样。” 晏伽冷哼一声:“看来你打出生起就没尝过吃不饱饭的滋味儿,真该哪天好好饿你一顿。” 苏获道:“不过我看乐掌门的确有心于你,即便落选首徒之位,或许也能将你安置在其他长老门下。” 晏伽想了想,问:“你们那位乐掌门,只收一个什么亲传徒弟吗?” 丘屏说话直来直去,向来不掩饰对晏伽的艳羡与嫉妒:“那自然是,不然你以为她为何不先点了无双师兄,剩下的再慢慢选?越陵山传统便是如此,无论掌门心里有多不二的人选,都必须历经五轮筛选,最终能留下者方为掌门首徒……你这野小子也太好命了!我们当初可是谁都没能入得了乐掌门的眼,哪像你,天上掉馅饼都能正好掉你嘴里!” 晏伽看着他,满腹得意地说:“三菜一饭,这餐还真是丰盛。” 林惟竹奇怪道:“只有两菜,哪来的三菜?” 晏伽反握住筷子,指了指丘屏:“这里不是么?酸萝卜一碟,开胃爽口。” 丘屏怔了一怔,勃然大怒,上去便要掐他的脖子:“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把饭吐出来!” “师兄,你别弄到他胳膊!” 屋里闹成一团,晏伽举着仅剩的一碗菜跳下床去,很挑衅地拌着白饭一起吃了:“在肚子里,没得反悔了。” 第162章 窗外,乐佚游捋着拂尘,笑吟吟靠在梅树枝上,拎一壶酒笑卧花间,自饮自乐,相当怡然自得。 “哎呀,我就说那个孩子没这么不近人情。” 唐嶷站在院中小石子径上,背手看向那处窗户,神色欣慰。 “我以为你对选徒一事不感兴趣呢。”乐佚游抹抹嘴角,“怎么想起来看小晏伽了?” 唐嶷笑道:“虽说白天的舞弊之事与他无关,但我还是想亲自来确认。那张栽赃之物我早看过了,说错也不算错,毕竟原本的石林就是如此模样。但收徒大会不可轻怠,石林从前也并不禁止外人踏入,我就知道别有用心者会借机戏弄这些人,所以用了搬山术更改那石林的布阵,只等这轮选试结束,便会复归原位。” 乐佚游点点头:“那真是多谢唐长老了。我这里有酒,喝不喝?” 唐嶷摇头:“不了,喝了酒回去又要倒头睡到天明,我的机关可不能再荒废了。你要在这里多看一会儿也好,毕竟刚捡回来的小野猫总要一点点将毛顺开,否则还是认生。” “无妨,哪怕最后要走,也由得他。”乐佚游笑笑,“是个好孩子呢。” 第86章 这里是小猫的地盘,请出去 第三轮乃“道之试”,听上去似乎寻常,却最为玄妙,相较于前代掌门的惯例更是有所不同,似乎是乐佚游临时想出的法子,连诸位长老都没有料到。 第二轮留下的七十三人,将在越陵山深处的映流谷中“借住修行”七日,每人会被分到一间位于谷中的静室作为起居之所,但每日卯时须得起身出门,戌时方可返回,其间的数个时辰若是私自回到静室,则一律以落选论处,哪怕只差片刻也不行。 而这七日内,谷中只会有各种无害的珍禽走兽、灵花异草。除此之外,便是作为第三轮选试考官的越陵山众弟子及长老,任何时辰、任何地点他们都可能忽然现身,并且无论手段,全力围捕这七十三人。 映流谷中共有小峰不计其数,林木苍郁绵延,适合隐藏身形、躲避追击。因此只要能暂且甩开追兵,再捱过白日里的几个时辰,戌时过后安然回到静室,便算是通过一日的修行。 另外,山谷四面被设下了结界,以四道山脊为限,但凡触碰结界者,同样算作落选。因此要彻底脱身并不算容易,一旦被逼至结界边缘,或者为考官所擒,前面数日的努力顷刻便化为乌有,说什么也没用了。 晏伽的手臂疗养好了七成,虽说依旧有些碍事,却也不至于影响选试。与他一同进入选试的另外七十几人都带足了天材地宝、仙丹灵药,行装塞得鼓鼓囊囊,而他只带了那把青花剑,若非展煜极力阻止,甚至还会带上自己的破木棍。 “你知不知道映流谷是什么地方?!” 展煜说起此事,便按捺不住地神情激动:“天下最为灵气郁集的仙谷,向来只有越陵山内门弟子能够入内修行,从不许外人踏足,这次破例开谷已是打破百年陈规,哪怕过不了第三轮选试,能趁这七日的工夫抓紧修炼一番,也算是大有所得了。” 晏伽好奇:“到底能有多不得了?” 萧千树道:“对寻常资质的灵修而言,入内修行一日,如得平常数月乃至半年的修为。若是天资高者,一日千里也不在话下。” 他们三人近来混得很熟,展煜总是拉着萧千树来烦晏伽,后者虽说每次都满脸嫌弃地赶他们走,却不过雷声大雨点小,一来二去也就默许了。 展煜很看好晏伽,不知怎的十分确信他一定能撑到最后,哪怕当不了首徒,做一个长老亲传也是好的,总比他从前食不果腹、风餐露宿的生活要好得多。 况且晏伽资质不错,抱着惜才之心,展煜也希望他可以留下。 “你要是留在越陵山,以后我和萧九过来,大家不是又能聚在一起了?”展煜道,“也不知道你从前是在哪个穷乡僻壤的旮旯里蹲着,这一身的好仙骨,差点就糟蹋了。” 晏伽摇头:“以前的事不记得了,上山前我也不懂这些,乐仙师愿意提携我,当然也不能白费了这个机会。” 第三轮开始的那日,乐佚游亲自来送这些参试者入谷,她独身立在谷口山峰之上,衣袂翩跹,身形飘然如仙,看得晏伽有些出神。 “看什么呢?”弦无双走到他旁边,问道。 晏伽揉揉耳朵:“乐仙师果然气度和常人不一样,她真的不是哪座山的仙人么?” 弦无双笑道:“乐仙师的确超凡脱尘,这天下无人不向往做她的弟子,关于她的来历倒也颇有争论,不过我跟随她多年,大概也知道她并非仙人,只是天资百倍胜于旁人罢了。” 他看着晏伽浑身上下一派干净,又问:“你就带一把剑么?” 晏伽点头:“不然呢?难道你也拎了一兜子神器法宝,打算狂吸这里的灵气?” 弦无双道:“我只带了随身的佩剑,还有一盏净瓶,能够采集这谷中的五行之气,助益修行。” “带那么多太累赘了,我又不会用法宝修行,就算塞给我什么绝世神器也没用。”晏伽伸着懒腰说,“算了,且看各自的运数吧。” “我等着七天后在谷口看到你。”弦无双在他身后说,“走到这步不易,万望珍惜。” 晏伽脚步停了停,很快又往前走去:“知道了。” 修行第一日,晏伽这边过得风平浪静,只在路上碰见了几个参试者,彼此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分道扬镳了。 第163章 晏伽在静室后山的溪谷中找到了一处灵气氤氲的山洞,似乎没有其他人发现这里,他一连去了三天都没遇上考官,也无人打扰,十分自在。 看来这里的确是个宝地,难怪这么多人都心驰神往,哪怕能留下当个寻常弟子,也好过在其他仙门的犄角旮旯庸庸碌碌一生、毫无建树。 晏伽这几日跟着展煜和萧千树恶补了许多修行的基本功,方知从前自己空有一身法力,却散漫无主,至于什么修行之法,他更是一窍不通。若非此次偶然撞入了越陵山的收徒大会,又得众人指点,来日只怕是会如逆水行舟般不进反退,自己却还一无所知。 运转三个小周天,再接一个大周天,这是他自己摸索出最省力的法子,与他的丹田气脉走向也极度相合,晏伽这么调息了几日,只觉得修为突飞猛进了不少,施法时也比之前更得心应手。 只不过头几天的寂静让他觉得有些反常,这山林间偶有飞鸟流云掠过,石涧中泉涌蜿蜒,叮咚作响,此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动静。也不晓得是不是那些考官偷懒,抑或第三轮原本就是走过场,至少晏伽并未觉出危机四伏之感来。 第四天的清晨,他照例出门去修炼,路上遇到几名结伴的灵修,两边相顾无言,擦肩而过,彼此向不同的山头飞去。 晏伽正在心中温习着咒法,忽然听到身后剑鸣声破风而出,他猛地旋身躲过,只见方才与自己碰头的几个灵修被一道结界束在了中央,皆是大惊失色,慌乱中失了阵脚。 但很快就有人意识到这是考官发难,立刻便着手施法破除结界。晏伽则趁机飞上了高空,看到正有另一道剑光朝着自己飞来。 来人是位十分面熟的女子,晏伽定睛辨认,很快就回想起对方是那时在武库门外看到的掌簿弟子,似乎是叫凌绡。 他右手捏起法诀,直冲那剑锋而去,竟是以内力弹开了飞剑,然后转身御剑狂奔,一刻也不带犹豫。 打不过就跑,这是他自小明白最大的道理。越陵山这种天才云集之地,随便拎出来一个就远胜他这野路子许多,更别说半路忽然杀出一群人围攻,他还是决定先保全自身为上。 身后的人猛追不舍,晏伽听得出这人的剑气十分凌厉,看来并非好应付的主儿。他顺手化出一道法障,反手向着身后丢去,趁着追兵分神劈开阻碍的当口,飞快接了一招浮空遁行术。 身后众人只看他周身青光乍起,不过一晃神的工夫,竟然就在眼前凭空消失了。 凌绡有些讶异,御剑悬停,伸手拦住身后的几位同门:“是移形换影之法,他不是从未修习过道法吗?为何会这个?” “移形换影术,还是颇难修习的,即便是越陵山内门弟子,少说也要数月才能学成。”她身后跟着的一人说道,“难道乐掌门早知道他来历不简单?” 凌绡摇头:“不管了,至少抓住了几个,任他去吧,左右是在谷中,不怕拦不到他。” 晏伽这边险险脱身,一口气飞出去三四里才停下,确认身后再无追兵,才小心翼翼地扭头朝自己修行的山洞飞去。 方才那一通折腾,左臂的伤口隐隐有开裂的兆头。晏伽给自己下了个疗愈咒,双手结印在四周落下敛藏气息的结界,这才放心调息起来。 他刚才情急之下使出的几招脱身之术,有些是他从展煜和萧千树那里临时抱佛脚来的,也有从前偶然看到过的,只是都不大记得清来历。 山洞里安静极了,晏伽额头满是细汗,起初还有些心绪不稳,但这里充沛的灵气包裹着他周身,很快便令浑身的气脉舒缓下来。他不自觉地向后靠在石壁上,运转丹田,打算再走一个小周天。 洞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晏伽警觉睁开眼,逆着光看向洞口,只见那里站着一个身穿玄鹿羽衫的少年,正愕然地跟自己对视。 晏伽想也没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剑起身,一把将少年扯进了洞里,剑刃横在对方脖子上,语气阴沉:“别动,告诉我,外面还有多少人?” 少年吓得面色惨白,看着近在咫尺的寒光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说:“别……别抓我,我不是考官,我是……” 晏伽仍旧没有松手,“如今这里四面都是结界,穿着越陵山的袍子,还跟我说不是考官?” 少年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结结巴巴地辩解:“我、我真的不是!我叫万留风,和你见过的,但是你应该不记得……我是掌门随身的司药弟子,负责库中的药材采补,真的和选试没有关系!” 晏伽狐疑地低头扫视了他半天,发现这少年身上的确只背着药篓,连把剑都没带,身形也十分瘦弱,不像是专门来堵他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晏伽心中疑云仍未散去,“今日选试,无关人等理应不能入内才对。” 万留风有些尴尬,挠了挠鼻尖,说道:“我忘记这两天是选试的日子了,连着三天都在谷中采药,选试前一晚又不小心睡了过去,醒来后就发现谷外已经布了结界,暂且出不去了,只能等到七天后再说。” 晏伽这时觉得左臂又隐隐作痛起来,且看万留风的样子也不像有假,便松了口气,放开了对方。 万留风看出他收剑时手有些抖,很好奇却怯懦地打量了对方几眼,摘下药篓坐到一旁,一副欲言又止之态。 “没事就出去。”晏伽闭上眼,暗自运转着气脉,“我要修炼。” 第164章 万留风犹豫了片刻,鼓起勇气开口道:“听说你前两天为救林师姐,伤到了胳膊。我这里有治伤的药草,给你几棵,对伤处很好的。” 第87章 和魔族那才刺激呢 山洞中回荡着滴水的声音,晏伽闭目静坐,听到身旁的万留风窸窸窣窣从药篓中翻找着草药,过了许久,一只手点了点他的肩膀:“这个。” 晏伽睁开眼,看到伸到面前的手掌里放着一簇黛紫色的药草。不过最令他注意的还是那只颤巍巍的手,看得出对方极度害怕,好几次想要往回缩。 他并不是什么要脸不要命的人,从万留风手中接过了药草,点点头道:“多谢。” 万留风长出一口气,如获大赦地后退几步到洞口,抱着药篓坐下来。晏伽也就随他去了,自顾自将药草嚼碎了敷在伤口上,感觉有些微凉之气顺着伤处游走入经脉,确实比刚才好了不少。 他想着只要能撑过最后三天,也不算辜负这几天在山中的所见所思,毕竟刚上山那会儿他一心只想着吃饱就行,然而在真正见识到何为仙家道骨之后,他渐渐生出了旁的念头,并且一日比一日强烈。 乐佚游曾经问他之后想去哪里,晏伽记得自己只是敷衍答了一句“听天由命”,仿佛在越陵山待腻了就要走似的,也难怪对方那时笑而不语,并未多说什么。 不过眼下他心中唯余一件事,便是无论如何也要通过这次选试,哪怕止步于最后一道试炼,也要尽力一试。 他实在不想再过回以前风餐露宿、流落街头的日子了。 两人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晏伽率先捕捉到了外面的剑鸣声,知道是考官追巡到此。而他所在的这处山洞并不算隐蔽,若是那些人稍稍飞低一点便会察觉到端倪,只要留神去看,难保不会发现自己。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剑鸣声朝着这边逼近,隐约还传来几个人的交谈:“这里好像没来过,要不要下去看看?” 接着是男子的声音:“这地方也太偏了,会有人来吗?” 凌绡这时开口道:“选试涉及首徒人选,断不可怀侥幸之心,乐掌门交待我们主考一事,我等便要尽心尽责。随我下去看看,左右这里地方不大,很好找。” 晏伽握紧了剑,后背紧紧贴着石壁,随时准备冲出去突围。 万留风挠了挠头,忽然放下药篓,起身向外面走去。 “你去做什么?”晏伽目光一冷,问道。 万留风说:“我去和他们说说,若是能直接引开他们,你不就能好好修炼了吗?” 晏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见万留风一步步走到洞口,局促地捏了捏衣角,全力将脊背挺直,对着头顶说道:“凌、凌师姐。” 凌绡正要下去,忽而看到万留风从草叶间探出头来,期期艾艾地叫住了自己,不由得一怔:“留风?你应该不是主考官吧,怎么会在这里?” 万留风不好意思地笑笑:“凌师姐,我前些天在谷中采药,记错了日子,不小心……被封在里面了。” 凌绡颇为无奈,指了指身后,说:“你可真是迷糊,这事也能不记得吗?如今四下全是结界,也不可能为了你一个人打开,只能委屈你在这里待到选试结束了。” 万留风点点头,像是生怕麻烦旁人一样:“师兄师姐,你们不用管我,干粮我也带足了,三四天不碍事的。” 凌绡身侧的同门忍不住抱怨道:“又是他……这小子怎么次次都干出这种蠢笨事儿来?” “少说两句吧。”凌绡瞥了那人一眼,“同窗师兄弟,说话何必如此刻薄?” 她转向万留风,又问:“可在这里看到有人经过?” 万留风垂下眼:“没有,我一直在这里,没见到有人来。” 毕竟众人从来不会怀疑这样一个草包是在说谎,也不想跟对方过多寒暄。纵然凌绡对同门向来一视同仁,也常常头疼该如何跟万留风打交道,见身后众人都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只能说:“罢了,我们走。” 万留风确信众人御剑飞远了,这才惴惴不安地转身回到洞里,看着浑身戒备如同炸毛小野猫一般的晏伽,小声说:“凌师姐他们走了。” 晏伽看着他,沉默许久后开口问道:“为什么帮我?难道不算徇私舞弊吗?” 万留风摇头:“不算的,虽然我没那个资格竞争乐掌门的首徒,但也知道选试的规矩,主考不得私心为参试者行便宜之事,其余越陵山弟子皆不受约束。而且,乐掌门也默许你们可以向主考以外的任何人求助。” 晏伽倒是不知道还有这层意思在,不过想来也确实合理,选试归选试,规则条目却并不死板,危难之时得人出手相助,当然也算解困之法的一种。乐佚游此举颇有深意,更是值得他细细琢磨。 “你是哪个长老门下的弟子?”晏伽难得主动开口问了对方一句。 万留风神情变得窘迫起来,像是很难以启齿,抬眼却又对上晏伽毋容置疑的目光,心虚得要命,最终还是支支吾吾道:“我并非哪个长老的弟子,也实在不算是在越陵山修行学艺的……只是乐掌门好心收留我在此,平日里替各位同门洒扫居所、调配药草,有时也在饭堂后厨打打下手,比不得那些内门弟子的。” 晏伽疑惑道:“越陵山不是只收内门弟子、不纳外门客卿的吗?” 万留风腆然道:“我天分不高,原本是没资格被收入山门的,只因我父母曾经是浮俶长老和霁苍长老的亲传弟子,十多年前下山游历时不幸蒙难,二位长老托人打听了许久才将我寻回,又得了乐掌门的首肯,许我留在越陵山生活。” 第165章 晏伽也听见了方才那些越陵山弟子对万留风的态度,傲慢无比,明显半句话也不愿跟他多说,原是有这层缘故在。 “所以师兄师姐们都不太爱搭理我。”万留风怅然叹气,“也是我太笨了,总出岔子。” “你管他们呢。”晏伽拍拍他,宽慰人的话里还带着几分不管不顾的刻薄,“看不起你的大有人在,若真一个个都留心郁结,岂不是要把自己气死了?要我说,你就该吃吃、该喝喝,做个清闲散修,也比他们自在快活多了。” 万留风笑笑:“你说的是。” 往后的四天,晏伽每日都来这处山洞修行,明显觉出体内的修为一日更盛过一日。到了第七日,他连着运转了三个大周天,睁眼时觉得浑身轻盈无比,御剑飞上空中,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畅快与通明。 晏伽定定地望着自己右手,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法力沿着体内脉络涌动,不再如从前那般杂乱,无数分支汇聚合一,自丹田又化作千万股,仿佛高崖坠下的瀑布、奔流的江河。 ——没有任何人能帮你活下去,唯有你自己。当你能掌控自己法力的那一天,便也能轻易掌控自身的命数。 他忽然想起了乐佚游曾经说过的那番话,只一瞬间,脑海便通透无比。从此一身所系,尽是脚下任他踏遍的坦途。 七日之试尘埃落定,映流谷外的结界缓缓张开,所有还留在谷中的参试者纷纷御剑而出,晏伽也在其中。他回头环视了一圈,发现进来时的七十三人,此时只剩下了一半左右。 “晏伽。”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晏伽立刻回头看去,只见弦无双笑吟吟立在剑上,朝他飞过来:“你果然通过了选试,这七日我从未见过你,也不知情况如何。” “还好。”晏伽淡淡点头,“只是运气不错。” 弦无双道:“运气并非坏事,能助你逢凶化吉、诸事顺遂便是好的。看来通过第三轮选试的就是我们这些人了,还剩下两轮试炼,据说与前面相比,反倒简单不少。” 很快,通过第三轮的所有人都拿到了玉令,众人环看着越来越少的参试者,心下反倒轻松起来——第四轮选试名为“坐论道”,顾名思义便是相对而坐,论道听学,并非什么难事,左不过是与诸位长老或众弟子谈古论今,辩修行之道,虽说个人见识不同,但越陵山向来容博吐纳,想来也不会拘泥于此。 晏伽与弦无双分别后,就一个人回了霜园。果不其然,展煜和萧千树早就到了,一个吊儿郎当躺在他的床上吃着果子,另一个坐在旁边擦拭从不离身的宝贝葫芦,见晏伽进来,微微向他一点头。 “竟然没提前几天就被赶回来,看来是通过选试了。”展煜从穿上坐起来,抛给晏伽一枚杏子,“跟我们说说,这七天过得如何?” 晏伽接过那黄杏咬了一口,软糯酸甜,“找了个山洞刻你的名字,再写上诅咒之语,咒你三年便会掉光头发。” 展煜一愣,旋即怒骂道:“晏伽,你这恶毒宵小之徒!” 晏伽一拱手:“谬赞了。” 萧千树将葫芦变回剑坠大小,系回了腰上,对晏伽说:“对了,第四轮选试明日变回开始,我听说乐仙师会亲自与你们论道,一连十日。” “都说些什么?”晏伽问。 萧千树摇头:“从未有过定法,历代掌门所知所想都不同,有的狂妄放浪,有的淡漠无情,更有甚者风流多情,还传出过和师父或同门的话本艳词……至于乐仙师会问些什么,任何人都猜不出来。” 晏伽又咬了一口杏子,道:“若每一任掌门都不同,那就说明这‘坐论道’之试,并非一定要找出那个和掌门自己最像的人,所以无论如何回答,都是一样的。” 萧千树点了点头:“你说的倒是很有道理。” 晏伽又道:“可一旦如此,选试岂非毫无意义了?我想,乐仙师想问的,另有其他。” 展煜拍了拍他,说:“若来日你真的做了掌门,我和萧九也编排些你的话本,到坊间去卖,一定能赚他不少。” 萧千树问道:“写什么?” 展煜挥挥手,十分洒脱地说:“那些和师父啦、师兄弟姐妹的逸闻都太过俗气,整日里就知道和这些人不清不楚地勾搭在一起,简直无聊透顶,要我说,就写些前人从没写过的。” 萧千树突然想到什么:“诸如……和魔族?” “正有此意啊!”展煜一拍大腿,“就写他与魔族某位美人儿邂逅一夜,露水恩遇后便再未见过,直到有一日,越陵山下忽然八抬大轿来了迎亲的队伍,指名说要向越陵山掌门提亲……” “滚!”晏伽一脚踹过去,“若你敢写,我就将书撕碎了喂你吃下去!” 第88章 小猫你为何不开心 但凡仙道世家子弟,自小便有师长传授道法之论,各人因心性资质不同,又引申为千百种论道之辩。因此这些世家便常常举办各种清谈之宴,举觞共饮,时而辩得面红耳赤、唇刀舌剑,如百鸟争鸣,乐此不疲。 仙盟大会便是其中最为盛大的清谈宴,向来由仙道百家之中的魁首举办,寻常为两年一次,东道主由仙道共同推举。原本年年被推上来的都是越陵山,但乐佚游以为如此则是百家争鸣之上,实为一枝独秀,所以连着推拒了几回。 前两次盟会的东家,分别是睢明城展家和三清门,越陵山这回是避无可避了,众望所归地又被丢到了明年东道主的位置上。 第166章 唐嶷坐在茶台前,笑着为自己和乐佚游都斟了杯茶:“乐仙师真乃高风亮节。” 乐佚游兴致不高,喝了口茶便去拿糕点吃:“左右他们想怎么说都行,盟会岂能次次都轮到我们办?办一次银钱便如流水一样,得卖多少灵石草药才能补回来?我可心疼得慌。” 唐嶷失笑:“有些寒门还眼巴巴望着什么时候轮到自己,你这话可千万不要让旁人听见,小心引众怒呢。” “我也没法子,谁叫几百年都是这规矩呢。”乐佚游无奈,“清谈宴最初便是三五好友摆酒置席于山水美景间,无论门第高低,人人皆可以谈古论今、各抒胸臆,如今竟成了仙道名门间彼此装腔作势的酒肉宴,着实可惜。” 唐嶷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叫无双带上来的那个孩子,以前似乎从未被人教养过,此次论道,你就不怕他什么都说不上来?” 乐佚游笑而摇头:“唐长老多虑了,小晏伽可不是什么能武不能文的孩子,我偶然听到过他与阿煜还有小树讲起一些心得,听来十分有意思,连我从前都未细想过。” “他们三个倒是能玩到一块儿去。”唐嶷感叹,“一旦熟识了,还是很如鱼得水嘛。” “我的确心有偏爱,小晏伽太过桀骜多疑,无双更与我投缘些,但究竟谁适合成为下任掌门,与是否投缘无关。”乐佚游吃着糕点,悠悠道,“到如今还能留下的,的确是佼佼者了。我也逐个看过,都是绝好的天资,而且一心非首徒之位不可,看来这次你们几个还是会空手而归啊。” 唐嶷道:“我从来不收徒的,这你知道。臧长老一向严苛,这次似乎也没有哪个能入她的眼,毕竟凌绡和丘屏已是双双继承了她的衣钵,再无需旁人了。至于浮俶和霁苍那两个老家伙倒不一定,不过若是没人主动去拜师,他们才不会屈尊开口呢。” “无妨,除去亲传不论,下面还有不少内门子弟要他们费心,实在辛苦。”乐佚游吃掉最后一块茶糕,拍拍手站起来,“走了走了,你这里只有茶没有酒,好没意思。” 唐嶷重新沏上一壶茶,“不送了。” 原本应当空闲的这一日,晏伽也没闲着,或者说没被允许闲着。展煜拉他去越陵山的书阁到处搜刮,但凡是涉及参道论争的珍本,都一股脑翻出来丢给他,美其名曰是临时抱祖师爷的拂尘,多少有用。 晏伽对此相当不耐烦:“我不看这些,乱七八糟的都看不明白。” 展煜摁着他:“你懂什么叫清谈论道吗?从前又没人教你,到时乐仙师问起你,难不成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晏伽反问:“为何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萧千树叹气:“你忽然让他一天看完这些,如何可能?” 展煜思索了片刻,忽然将萧千树也扯过来,对晏伽说道:“对了,萧九可是三清门的,要说论道,没有人比那群牛鼻子老道士更炉火纯青。” 萧千树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当然不像你,脑袋空空,只会惹祸。” 三清门,乃位居燕幽之地的天下名观、至纯道法的集大成者,连乐佚游都时常前去拜会其门主,彼此也算是忘年之交。 “不过我倒是可以跟你说说,当年乐仙师和我师父一次不太愉快的会谈。”萧千树盘起腿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包炒蚕豆放到桌上,“那次他们所争论的,是‘古道与今道’。” 晏伽捏起几枚蚕豆,饶有兴趣地听着。 “简而言之,就是我师父认为修仙求道者,须得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唯有好古之风才算得道法之真谛。”萧千树说,“但乐仙师反倒觉得,正是古来道法大多死板保守,所以仙道才一度凋敝萎靡,后来有人摸索古道之外的修行之法,才突破了当时的滞涩之困。” “倒是有意思。”晏伽道,“最后谁辩赢了?” 萧千树摇头:“那次最终也没有分出高下,因为谁也不服谁,争得差点掀桌子,最后各自喝一壶酒便揭过了。这便是仙道清谈,彼此见解不同,哪怕争论间有所不快,也不会闹得不可开交的地步。” 展煜这时也想伸手去抓一把蚕豆,被晏伽一巴掌拍掉,整个人愣住:“你干什么?” “你吃什么吃?”晏伽安然道,“不够三个人吃的。” 展煜气得便要踹他:“那也该是你没得吃,饿死鬼!拿过来!” 三人抢完了那包蚕豆,闲来无事又飞到附近的小峰上看风景。迎面的微风和流云拂人心脾,晏伽惬意地靠在萧千树的青玉葫芦上,觉得周身凉爽无比:“你这真是好东西,正好纳凉。” 萧千树最喜欢别人夸她的葫芦,摸了摸葫芦嘴儿的穗子,说道:“这是我小时候从观中的葫芦藤上摘下来的,当时师门里无人通晓炼化之法,我在房里待了半月,用青玉、碎金和黄铜练成了这个。” “所以这个就是你的法宝?”晏伽问道,“我也想自己炼一个了。” “我可以教你。”萧千树慷慨道,“炼化之术也不难学,只是少有人能耐住性子。” 转眼间便到了论道的那日,众人一早就去了拜月顶的络星台,乐佚游和几位长老早已等在那里。客席上还有几个生面孔,并未身着玄鹿羽衫,看上去是应邀而来,来自五洲之内的大小仙门,皆是此次论道会的清谈客。 晏伽落座下来,扭头一看,自己身侧竟是坐着一个小和尚,虽说与自己年纪相仿,却生得异常貌美,形容冷淡,周身萦绕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第167章 那小和尚正襟危坐,端端正正捧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余光瞥见晏伽在看自己,眼底顿时便有些不屑,挪开了目光。 晏伽愣了一下,心想自己难道是哪里得罪这和尚了? 他越想不服气,干脆直接侧过了身子,手托着下巴,明晃晃盯着那小和尚看。 “看够没有?”小和尚冷冷道,“看够了就转回去。” “怎么,就许你无端翻人白眼,不许我盯着你看?”晏伽反倒更凑近了些看,“你是不是知道自己长得特别俊,所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啊?我可比你俊多了,就很乐意所有人都盯着我看。” “你这种来路不明的疯癫泼皮,还配放在我眼里吗?”小和尚嗤笑道,“随你看吧,言行无状之徒,竟然还配争选乐仙师亲传。” 晏伽也不恼,轻轻一笑,转了回去:“插花公鸡。” “你……” 气氛正要转为剑拔弩张,弦无双适时走过来,丢给晏伽一只香梨:“来了?今日乐仙师多邀了些人,大家尽可畅怀相谈,不必觉得拘束。” “要坐一天么?”晏伽问,“我可坐不住。” 弦无双道:“那倒不必,随意走动即可,若想与他人交游切磋,也是可以的。” 晏伽三两口啃掉半只梨,看向乐佚游所在的坐席,只见对方正抱着拂尘与身侧一名老道士谈笑,想来十有八九便是萧千树的师父青狮真人,端的是仙风道骨、超凡脱尘,身披一道雪白绣梅花的绫绸,行走坐卧皆是仙姿。 听说青狮真人年少时也曾有过轻狂岁月,受了些许情伤后参悟道心,修为大增,终列仙道宗师之位。但晏伽向乐佚游打听起这事详细,对方也只是摇头,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席间觥筹交错,众人谈笑风生,晏伽则坐在那里吃饭喝茶,优哉游哉地听着周围鼎沸的争辩。 边上那个貌美却目中无人的小和尚同样一言不发,不知是压根没什么见解,还是不屑于和这些凡人争论。 不过晏伽原本的性子便是偏要去招惹别人,他将自己的桌子向对方那里搬了搬,开口道:“这位……佛友?你们平时是如何修行的,坐在庙里敲木鱼念经吗?” 小和尚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修行之道,有所不同,你多些见识便不会问东问西了。” 晏伽话没说几句,肚子倒是吃饱喝足了,眼睛一眨便觉困意袭来,左右看了看,见旁人热切不减半分,谈笑间杯盏轻碰、玉箸相叠。一阵风吹过山顶,山林间片片桃梨循风乱飞,红粉迷人眼,端的叫人心旷神怡。 他缓缓抬起头,忽然望见山间日光如雾,轻纱一般坠下来,在络星台上落了一片浮光映影,心中却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叹息,立时便对眼前美景失了兴趣。 乐佚游饮下一杯酒,瞥见不远处的晏伽兀自起身离席,背影比同龄人瘦弱了许多。她愣了愣神,这时从边上又递来一只酒盏,笑意寒暄,众多少年人灼灼的目光望向她。 这些天见多了这样的笑颜,晏伽方才格格不入的背影却仿佛落在杯中的残叶,她原本想顺手拂去,又觉得不应当。 “乐仙师,学生这里有一拙见……” 身边人的声音将乐佚游唤回,她点了点头,微笑道:“好啊,讲来讲来!” 晏伽踩着青花剑一路闲看山间风景,不知不觉飞到了拜月顶附近的一座矮峰上,这里有一条悬练似的飞瀑,远处便听到轰鸣阵阵。他好奇地落下去,竟然发现树丛掩映中还坐落着一间小草庐,紧邻着那道瀑布。 他向来喜欢各处乱转,便收了剑落在草庐门口,打量着这处小小院落。草庐门虚掩着,里面毫无声响,晏伽上前敲了敲门,半晌才听从里面传来一句:“不必敲门,请进。” 推门而入是敞亮的厅堂,打扫得甚是整洁。堂桌上摆着一盆睡莲,仿佛是新摘下来的,气味幽香,花瓣上还潲着水珠。 晏伽转而向内间看去,看清正躺在竹编草榻上的人竟是弦无双,靠在窗边翻看一卷书,手旁还放着半壶酒。 “你在这儿偷懒?”晏伽歪了歪头,问。 弦无双失笑:“好不容易躲懒一回都被你发现了,还想着在你心里能光风霁月些呢。不过你也是觉得席间太闷,逃出来透气的吧?无妨,乐仙师不会在意这个,你不如来陪我喝喝酒。” 第89章 就非要亲? 晏伽走过去,姿态随意地坐上草榻,看着弦无双自檀香架上摸出一枚酒盏,斟了些酒给他。 “喝过酒吗?”弦无双问他,“这是帝女酿,不过并非最烈的那一种,独自小酌最宜。” 晏伽摇摇头,捧起酒盏喝了一口,只觉唇齿间柔滑甘冽,有些杂陈的辣味与甜香一并滑入喉头。他咂了咂嘴,有些意犹未尽:“我是第一次喝酒……这酒好香。” 弦无双道:“幽篁镇的酒酿,用的是越陵山中的山泉水,那泉水自雪峰而下,长年不歇,非常甘甜,也是唐长老最喜用来沏茶的水。” “雪峰?” 弦无双指指北方,道:“越陵山西北至正北,有不周山环绕,而不周山北峰乃北境狼族顾氏所居的雪原,那里经年冰封不化,唯有魔族中白狼一族能忍受那凛冽的风雪,在冰天雪地中活下来。” 晏伽道:“我以为魔族是话本里编出来的。” 弦无双摇头:“魔族和神族乃这世上最初诞生之生灵,并非天方夜谭。不过如今神族尽殁,魔族也只剩下北境狼族一脉,以及大漠绿洲中从未有人寻到过的蜉蝣一族。” 第168章 “天生灵族,居然还会落得这种式微凋零的境地。”晏伽道,“如此看来,人族也并不是不如他们。” 弦无双道:“的确如你所说,即便是曾经最强盛的种族都落寞至此了。不过我倒也羡慕神魔二族,天生法力便强过我们千万倍,我们穷极一生所能攀登的最险峰,也不过他们的枝叶一簇。” 晏伽却道:“跟他们比什么?天赋与气运不可兼得,或许魔族还羡慕我们人多热闹呢。” 弦无双看了他半晌,伸手拍拍头:“你倒是看得开。” 晏伽还是会躲,却不那么抗拒了。弦无双笑眼望向窗外,朝络星台的方向:“不知乐仙师他们散席没有,今日看她似乎兴致不错,怕是会多喝几杯,我等下还要去给仙师煮些清粥。” “那些人七嘴八舌的,听得头疼。”晏伽道,“这会儿怕是还散不了,你等等吧。” 弦无双翻身起来,一边挽起衣袖一边问他:“对了,今日我看你和悬空寺住持首徒聊了几句,交没交到新朋友?” 晏伽这才想起那个拿鼻孔看人的小和尚,嗤笑:“高高在上的,我懒得理他。出家人要都是这副德行,也难怪近些年佛法渐佚了。” 弦无双这才向他娓娓道来:“那小和尚叫温哲久,据说是他师父菩岚大师从雪地里捡来的,被捡回来时手上便握着一串佛珠,当时众人皆道他有佛缘,但菩岚大师却未置一词。” 说起这事,也算是仙道中一个趣闻,当年温哲久“怀珠卧雪”的美谈一度脍炙人口,再加上他自小便惊为天人的容貌,人人都以为他又将是一位佛门天才。没想到他长到三四岁,天赋的确颇高,却无端显现出极烈的杀性来,且为人性情凉薄,无半点悲悯之心,一身杀伐造业不绝,别说普度世人、救苦救难,只论他带给旁人的怖惧,已是罄竹难书了。 温哲久七岁那年,在随菩岚大师下山授法的路上遇到小偷小摸的盗贼,竟然趁着自己师父出去化缘,不由分说将那几人活活打死,曝尸道旁。 “我倒是不懂佛法,但他这也残暴过头了。”晏伽咂舌,“他那师父竟然这么能容忍?” 弦无双笑了笑:“不知道,或许菩岚大师此生要渡的最后一人便是他吧,若是能感化这种人,也算功德一件,或许能舍利加身了。” 晏伽又贪喝了几杯,被弦无双按下不准再喝,毕竟年纪尚小,尝尝鲜便罢了,万一让乐佚游知道,他二人怕是有的挨训。 “你酒量不如乐仙师,她连最烈的帝女酿都能连喝两坛。”弦无双道,“名士大多好酒,倒也是寻常。” “今日的论道会也是喝酒吃饭,连你都躲懒,好没意思。”晏伽耸肩,“这样到底要怎么选出首徒?” 弦无双道:“还有最后一轮‘从其流’试,便是跟在乐仙师身旁日日听学修炼,而且也不再有落选者一说。不过听唐长老的意思,无论这些人如何执着,最终必定只会有一人留下。” “为什么如此确定只会留下一个?都已经到了这一步,没人想走。”晏伽疑道,“既然没有落选者了,又何必有第五轮选试?” 弦无双对此同样一无所知,即使他早早便跟随乐佚游修行,却也没落得半点偏袒。 辞别弦无双之后,晏伽回霜园倒头便睡,一觉到了晚上方醒。他头昏脑涨地爬起来,发现窗外月色如水,皎洁流霜落在床头,竟是没来由有些凄凉。 他口中干得很,便下床去找水喝,走到院外见凉月映着池塘粼粼波光,一时间看得有些出神,不由自主地走出了霜园外。此时不少参试的灵修正满意而归,看来白日与乐佚游相谈甚欢,都颇有心得。 晏伽与众人逆流,踏着小路缓缓而过。眼前月色宛若一条银带环系山间,他顺着那银丝向前走着,恍惚瞥见有道身影落在前面的小峰上,只是一晃,他也没看真切。 不过霜园附近的群峰都少有人去,晏伽御剑而上,找了处僻静凉亭静坐发呆。 最后的天光早已西沉,暮色在群山峻岭中铺开。晏伽靠在亭柱上,目中所见是无边松林,今日在清谈宴上忽生的那种荒凉之感又一次涌上心间。 身后响起松枝簌簌的声音,晏伽一把抓住佩剑,猛然回头,眼底迸射出凶意:“谁?!” 凉亭外一棵盘虬般的老松上,影影绰绰地靠着一个人,衣角垂下来,被松针层层缠挂,一抬手便引得松枝颤动,沙沙作响。 “出来赏月么,小晏伽?”乐佚游轻笑道,“越陵山十四主峰,五洲之内、四时盛景应有尽有,这里风景算不上最好,平日只有我偶尔过来。” 晏伽握剑的手松了,淡淡一行礼,又靠了回去:“安静,人少。” 乐佚游抹掉嘴角酒渍,“我看你并非不善言谈之人,原来是不喜欢热闹的吗?” 晏伽望着天幕一钩弦月,说道:“倒也不是,只不过白天看到山间日升,云开雾散,总觉得眼前的盛景也不过须臾,看两眼便腻了,不如一个人待着。” 乐佚游来了兴致,侧身望着他,问:“若是夜里行路、四下漆黑,此时你唯有一把剑在手,踽踽难行,但周围亦有行路人,有人柔声邀请你与他同行,有人厉声训斥你步伐迟滞,还有人沉默地搀扶你。每个人都可能帮你,却也有人想摸黑将你推下悬崖,如此,你会相信谁?” 晏伽答得毫不迟疑:“既然我有一把剑,为何要相信别人?我不相信任何人,既然知道他们中有人心怀鬼胎,不如从一开始,我便只相信自己的剑。” 第169章 “若如此,便注定孤身一人,茕茕孑立。”乐佚游道,“你也能忍受吗?” 晏伽看着她,两人在漆黑的夜里互相对视。 “我能。” 数年如一日,他从来都在黑夜中独行,如今也是真心话,毫不犹豫便脱口而出。 不过他那时毫无知觉,那夜是自己和乐佚游之间的第一场“论道”。往后数年,那晚的月色渐渐在记忆中模糊,他最后记得的,便是乐佚游腰上长剑垂下来的青羽剑穗。 顾年遐以狼崽模样趴在床头,小兽伏击般的姿势冲着晏伽,只盘算着等对方醒了,便一举扑上去。 晏伽的眼皮动了动,顾年遐连忙伏得更低了些,后腿使力,蓄势待发。 忽然间,晏伽猝不及防地抬起左手在小狼屁股上拍了一下,清脆作响,吓得顾年遐猛然跳起来转了一圈,打算转换策略去咬他的手。哪成想晏伽坏透了,左手一收,右手紧随其后,又是一声脆响,生生将顾年遐打得浑身炸毛。 晏伽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了小狼朝自己挥来的爪子,飞快地蹂躏几下肉垫,另一手两指抵住对方额头:“将军。” 顾年遐两眼不服地看着他。 “瞪什么瞪?你输了。”晏伽将小狼拉进怀里,捧在胸前揉了揉,“真暖和。” 顾年遐只觉得爪子上的肉垫被晏伽揉得发烫,假意抗拒了几下便乖乖贴上去,在他怀中打滚。 “我睡了多久?”晏伽问。 顾年遐想了想:“没多久,才五六个时辰吧,不着急的,你再睡会儿。” “五六个时辰还没多久?”晏伽坐起来,“罢了,还有正事要谈。” 顾年遐又不肯了,变作人形压在他身上,鼻尖快要贴上他的嘴唇:“那位费城主走之前叫你好好休息的,不用匆忙。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我和她谈了城中对狼族信仰一事,绝非一朝一夕能解,得慢慢来。” “我们年年这么聪明?”晏伽亲了亲他的小狼耳朵,“怎么刚才就躲得那么慢?” 顾年遐拱了拱鼻子,低声说:“我又不讨厌你那样对我……” 晏伽撩起他的衣摆,隔着那里柔软的布料抬手又打了一掌。顾年遐闷哼一声,拱了拱腰,尾巴绷得直直的,神情散漫。 晏伽仿佛要将小狼吃入自己怀里一般,抱得更紧。 顾年遐攀着他脖子,一下下失神地亲吻:“喜欢你……晏伽。” 晏伽直把小狼拍得浑身乱抖,趴在他腿上,湿漉漉的眼睛抬起来望着他,眼底无尽的热意瞬间击穿了晏伽的神思。 等两人都从甜腻中抽身,顾年遐已经站不起来了,舌头微微吐着,仰起头,还要勾缠一个吻。 晏伽低头,他便理所当然地迎上来,只是没有等来意料之中的亲吻,晏伽故意逗弄着他,明明嘴唇快要对上,又忽然躲开,偏偏不遂他的愿。 顾年遐诧异地睁开眼,嘴角耷拉下去:“你干什么啊……” “不能耽溺享乐。”晏伽一本正经地说,“听话,起来了,擦擦小狼毛。” 顾年遐气鼓鼓地跳下床,整好衣裳,连尾巴也不要给他摸了。晏伽把人逮回来,往松木架上一推,伸手捏脸:“不擦一擦就这么出去?” “就不擦。”顾年遐赌气道。 晏伽叹了口气,抬起他下巴:“就非要亲?” 顾年遐眼尾低垂,有些委屈地点点头。 晏伽忍不住笑出声,敲了敲小狼紧抿的嘴唇:“来,张张嘴。” 顾年遐眼睛立刻便笑得弯起来,尾巴一绕,紧紧缠住晏伽的小腿,“那你不准躲了。” “不躲了……” 晏伽俯身过去,又一次将小狼哄诱入怀。 【作者有话说】 逗逗小狼 第90章 诛心毒计 两人最终收拾停当,出来与费轻舟碰面。 相比甘氏兄妹,对方似乎并不太着急,或许也是因为对局面一无所知,对她而言,当务之急只是城中两派的暗涌,以及自己那个虎视眈眈的叔父。 但甘氏兄妹和晏伽此次到来,为她带来了这场看似简单的派系争斗之下,隐藏于深海的禁忌。 “看来先前与我暗中通信的,就是二位。”费轻舟道,“只是费某尚且不明,为何要让我叔父注意到城外冰墙上的东西?” 甘令闻说道:“我曾任司掌书库一职,根据神殿某份残卷的记载,众神陨落前,曾于破虏关以北的冰崖之上留下石雕壁画,但下册的卷轴被毁去了,我理书时发现不对便报与大使司,她却闪烁其词,甚至要我将上册也交出去。” 甘令望:“我与兄长都怀疑那份卷轴是被大使司毁掉的,因此暗地离开神殿去查证过几次,数月前她也有所察觉,才设计将我们逼迫到此,但那处壁画或许是唯一与不周山裂隙有关之物了,难怪大使司即便惹人生疑也要毁去卷轴。” 费轻舟点头:“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二位果然机敏。” 甘令闻拱手道:“城主谬赞了,强行开凿必定引起各方警觉,若非城主借城防使对狼王的信奉,顺势设下此计,我们也束手无策。” 甘令望也点了点头:“否则我们也发现不了大使司派来的人已经到了云锦城,城主手下寒骑的探听之术实在了得。” 晏伽搓了搓顾年遐晃来晃去的尾巴,开口说:“我们在城外碰到了那种邪物,从这一路的见闻来看,学宫、神殿、城防使这几方,最后怕是全部指向不周山中的裂隙。” 第170章 另外几人都屏住了呼吸,隐隐猜到晏伽的态度似乎要有所松动了。 “我可以告诉你们,越陵山究竟守着什么秘密。”晏伽说,“但还有一事,我需要几位助我。” 费轻舟:“晏仙师但说无妨。” 晏伽:“两月后有仙盟大会,据说是在东湖城孙氏筹办,从他们对学宫微妙的态度来看,也和这些事脱不开干系。但孙焕尘这老狐狸从不落人把柄,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绝不露马脚。” 费轻舟了然道:“那你的意思,是要赴这次盟会了?” 晏伽笑了笑:“为什么不去呢?二位使司大人自保下三七坊那名家仆时起,不就已经准备引我入局了吗?” “你猜到了?” “草蛇灰线,终是有迹可循。不过有一点我倒是想不通,既然你们说与城防使会面之人是神殿使司派来的,与你们两相对立,那为何神殿不阻止他开凿壁画?” 晏伽说着,指了指外面:“我们进城这一路,也见识到了你叔父不顾生民性命、一意孤行的后果,无论是于神殿还是云锦城的百姓,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甘令闻摇头:“我们眼下还没想通。” 甘令望道:“还有一种可能,那人与大使司表面沆瀣,实则离心,各自有所图谋,只是暂且以利相交罢了。大使司必然不愿壁画的秘密被人知晓,但那个人却迫不及待想要借助城防使之手,让那壁画重见天日。” 晏伽喝完杯中的清茶,对几人道:“若要赴约,还得有筹码。除关外费氏外,我们需要更多的助力。” 顾年遐道:“就算没有别人,还有我呢。” “仙道都说越陵山和北境狼族因你的死而结下血仇,看来并非如此。”费轻舟说道,“人族与魔族,倒是很少能成为挚友。” “挚友?”晏伽摇头,“我们不是挚友。” 顾年遐理直气壮道:“他是新的族长夫人,我的夫人。” 费轻舟:“……啊?” 甘氏兄妹则对这种事不甚惊讶,他们自小在神殿长大,不食人间烟火,当然不觉得狼王和新娶的夫人同为男子,究竟有何奇怪之处:“原来如此,恭喜了。” 费轻舟揉了揉眉心,“如此……也好吧,你背后有北境狼族,倒也无需旁人了。” 晏伽摊开掌心,一枚黑色的碎片毫无生气地躺着,如同一团死去的雾气。他捻起指尖,一道雷光闪过,那黑雾顷刻被碾作了飞尘,零零散散地飘落下来。 “这就是‘混沌’。”他说,“越陵山掌门之责,便是死守不周山结界。而那道裂隙之外,是混沌横生、邪祟盛行的外界。混沌渴望寄生活物,并食其血肉,若让此物再临世间,则五洲之内将生灵无存,唯余将死之灾。” “混沌初开,天地肇始……”甘令望喃喃道,“哥哥,那不是……” 甘令闻:“你们就是神谕残卷中的‘镇关人’。” 晏伽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乐佚游从未对自己讲过。至于这个“关”字,他却有所耳闻——越陵山百年前曾有一道关隘,名叫月龄关。 此月龄非彼越陵,取“月信云龄”之意。因越陵山之巅常年能望见月亮,古人便时常登山拜月,并以此筹算时辰、节气、年岁,久而久之,就称这里为月龄关。 “这样说来,越陵山从前镇守之处便是月龄关。”费轻舟道,“至于你所说的‘混沌’,便是数年前仙道浩劫之中,四处为祸人间的那种东西吗?” 晏伽点头:“没错,那时我师尊舍身战死,却遭小人中伤诟病。我作为首徒,自然要她的身后事做得体面,此事若成,也能洗清师尊无端之罪。” 另外三人都心中明了,他所说的“小人”为谁——自然是在乐佚游与晏伽相继身殒后,对越陵山批驳之语不断的那几家。 “此前仙道中关于梦中飞升之法的流言,也是大使司借羲和御辇播撒灵草时,将混沌游丝糅入其中。虽说那些游丝无法寄生于仙身,却足以将飞升之说散播给整个仙道,久而久之,便会诡惑人心。”甘令闻说,“她也曾将我们当作心腹,所以我们才能知晓其中内情,或许在她看来,我与妹妹也是背叛的小人。” 甘令望拍了拍他的手:“或许乐仙师说得对,我们不适合留在那里。” “我名声狼藉倒是没什么,但我师尊一生光风霁月,不该平白受这样的污名。”晏伽说,“我这人从小记仇,此事当然不会和他们善罢甘休。” 顾年遐面有不豫道:“那当然不行,你的名声难道不是名声?你师尊的仇你来记,你自己的仇,我来记。” 晏伽微微怔了怔,接着面带笑意转向甘氏兄妹和费轻舟,很得意地挑了挑嘴角,语气苦恼:“唉,真没办法。” 费轻舟:“……” 晏伽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便向外走去:“有什么事,费城主随时开口,我们先回去了。” 顾年遐欢快地跟上去,忽然见走在他面前半步的晏伽背影摇晃了一下,猛地扶住了一旁的茶桌,将青花瓷盏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怎么了?!”顾年遐快步过去扶住晏伽,发现对方脸上白得全无血色,能看出是在他面前尽力压抑着痛苦,却也难以瞒过狼族最为锐利的双眼。 甘令望快步上前,伸手把住晏伽的手腕,一点点探知着脉搏,眼底逐渐阴沉。 第171章 “靠近他心脉的地方,有东西。”她连忙说道,“哥哥,你来助我为他探查。” 顾年遐立马扶晏伽坐到椅子上,站在一旁看甘氏兄妹给他把脉。晏伽咬着牙,双手紧握,脸色差到了极点,顾年遐只能握住他的手,一点点灌入冰魄之力,止不住地心急如焚。 兄妹二人各自伸出左右手,彼此掌心相合,另一手都贴在晏伽心脉之上,也不敢操之过急,凝神一寸寸往前进。 甘令闻忽然顿了顿,开口说:“晏仙师,接下来会很疼,你忍一下。” 甘令望:“气血冲心门,撑过最痛的那阵子就好了。狼王殿下,麻烦你按住他。” 顾年遐担忧地按着晏伽双臂,还没来得及问这是要做什么,就被晏伽猛烈的颤动吓了一跳。他看着对方的神色一瞬间几乎扭曲,自己的右手也被骤然抓紧,甚至能感受到晏伽指尖爆起的青筋。 晏伽似乎真的是痛极了,将顾年遐的手勒出了血痕。顾年遐只是闷哼一声,自己将手送过去给晏伽捏,以求他能好受一些。 神志尚存的间隙,晏伽听到顾年遐痛叫出声,手上的劲儿陡然松懈下去,转而掐着自己的掌心,很快就沁出了鲜红。 “你们在干什么?”顾年遐不知所措地看向甘氏兄妹,“他怎么了?” “心脉之处有淤血,还有……” 甘令望右手向下一扣,将法力打入晏伽心口,只见他喉头颤动,忽的一撇头,竟是呕了一口鲜血出来。 顾年遐吓得眼泪都出来了,从未像此刻这样绝望过,脑袋里涌起千百种混乱的念头。他看着晏伽,颤声问:“你怎么了……” 兄妹二人见他吐出血来,都长出了一口气。费轻舟则将自己主位上的兽皮取下来,往晏伽身上一披:“如何了?” 晏伽渐渐缓过那口气来,睁眼先看到急得双目通红的顾年遐,抬手轻抚了抚对方的脸,摇摇头:“没事了。” 甘令闻微微皱眉,问晏伽道:“晏仙师,我们有事问你,还望如实作答。” 晏伽没什么力气地答道:“你说。” 甘令望问道:“你左胸口是否曾受过伤?深入经脉的那种。” 晏伽沉默下去,他先看了一眼顾年遐,后者的目光一下子收紧了,呼吸也有些凝滞。 最终他还是如实说道:“三年前,在越陵山被他们找麻烦时心口挨了一剑,连剑刃都碎了,想来是下的死手。我记得的唯有这一处,大概是还没好全吧。” 兄妹两人闻言,皆是摇了摇头,眼底尽是了然之意。 甘令闻叹息道:“那就是了,此举甚是歹毒。刺你一剑的那人大概是故意将剑身斫碎的,为的就是将碎片留在你体内——此时此刻,它还在你的心脉三寸处。” 顾年遐双手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晏伽的心口。 甘令望:“寻常运转法力时,因气走丹田,故难以察觉,但你跟随乐仙师所修炼的心法不同,气血要途经灵台方寸,会引得这碎片一点点向你的心脉游走。” 费轻舟此时恍然大悟,面色也变了三分:“原来如此,刺杀之人或许想到了你未死脱身的可能,所以留了后手。若你幸得生还,日后必定还要运功,那时这碎片便会不知不觉刺破你的心脉,令你立时暴毙而亡。” 顾年遐咬紧牙关,心中对仙道的痛恨再度燃起了大火。 “晏仙师,你不能再用这种心法了。”费轻舟道,“心脉断绝,则回天无力。” “还来得及。”晏伽说道,“使司大人,能不能给我个准信,这东西是否能取出来?” 甘令闻诧异:“你难不成想要剖心取剑?” 顾年遐毫不犹豫:“当然不行。” 晏伽:“为何不行?” 顾年遐转头望着晏伽,眼中的悲怆无可言表。 “不要剖心,好不好?”他的声音委屈地放低,“那样太疼了,我想别的法子救你,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一点小刀,就一点点d(′w`*) 第91章 小猫小狼的安睡时间! 东湖城 孙氏剑宗 如今除越陵山之外,首屈一指的剑宗世家即将筹办仙盟会一事,整个仙道数月前就已传遍。越陵山今非昔比,而孙氏的风头一日更胜一日,在被仙道众家推举为东道主后便开始大发论剑帖,五湖四海广邀名士,可谓声势浩大。 但唯独高门大户方有资格收到请帖,不知名的小仙门甚至连门槛都踏不进去,甚至一些曾经在孙氏身边为伥的世家,都被排挤在仙盟大会之外,丝毫不念当初的苦劳,怨声载道也无用,孙氏竟是全然翻脸不认人了。 不过孙氏此前已经给越陵山、三清门、睢明城展家与关外费氏这几家都发了请帖,仙道议论纷纷,暗笑这孙宗主可是一朝扬眉吐气、飞龙腾云了,这下马威似的邀请实在热闹,若是到时被打了脸,非但孙氏面上不好过,连带着这几家仙门也会被编排不少。 “他们会来的。” 孙焕尘书房的屏风后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隐隐约约是白色的衣袍,负手而立,可见几分翩然之相。 孙焕尘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人也相当忌惮:“你如何能确定?” 那人道:“背欺师灭祖之名,悔恨交加;平白见故友蒙冤,却缄口不言;刚正离群,睥睨宵小却孤立无援——孙宗主为何会觉得我没把握?” 第172章 “难不成你还想为晏伽平冤昭雪?”孙焕尘有些不悦,“他偷练邪魔外道,不过是引火自焚罢了,何来冤屈一说?” 屏风后传来轻笑:“邪魔外道、引火自焚?孙宗主别说得这么大义凛然,谁不想学越陵山掌门的秘传心法呢?况且当年你们用尽手段也没从他嘴里挖出东西,这次仙盟大会你我要做的事,正关乎于此。” “此事绝非小可。”孙焕尘道,“若是形势不好,你该如何?你先前说北境狼族迟早被你收入麾下,如今又怎的了?新王即位,你豢养的那杂毛畜生被那头狼崽子撕得渣都不剩。” 那人道:“这有什么?见机行事便可,我自有法子让北境狼王不再碍我们的事。另外,金陵徐氏态度早已分明,既然捣了自家地盘的学宫,便是与我们为敌的意思,不过徐晚丘从来不与其他仙门交好,哪怕随手解决掉,也不会有谁为她出头。只要最棘手的那个闲人不来搅局,一切水到渠成,都在你我股掌之中。” 孙焕尘警觉起来:“闲人?谁?还有局外之人吗?” “枉死之人,早已肉身回魂了。” 孙焕尘脸色骤变,右手扶住了桌案,难以置信道:“你说那狂徒还活着?” “你们真如此确信他当年死透了啊?”嗤笑声响起,“那可是晏伽——乐佚游的徒弟,就算再身陷绝境,也有一百种脱身的法子。” “他知晓多少?” “你觉得呢?” 对方似乎压根不在意这件事,也不打算有所防备,见孙焕尘火烧眉毛的样子,还觉得很是有趣。 孙焕尘不悦道:“他这个人疯疯癫癫的,若真的查出些什么,必定会来找麻烦的。” “看你们一个个被吓破胆的样子,就算晏伽来了又如何?”那人道,“三年前他叛逃越陵山时已受了重伤,凡人身躯终是无法痊愈,只要他敢来,便是有来无回,说不定还能叫他死在狼王手里,到那时就更有趣了。” “你最好已经有应对之策了。”孙焕尘冷冷道,“你我各有所求,答应过你的事我必然做到,但你也不要出尔反尔,出什么岔子。” 屏风后的人顿了顿,向他转过身来:“孙宗主,我想问问,你究竟是否真心追求飞升之道?” 孙焕尘不假思索道:“那自然是。” “那你为何不准你女儿修习此道?” 孙焕尘闻言,猛地抬起头:“你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怕你心口不一罢了。”那人摆摆手,“不过看你那宝贝女儿也不是什么善茬,离家出走这些日子,竟是真赌气不回来了。” “她年纪尚小,也无心这些,强求无用。”孙焕尘定了定神,回道,“不过我宗门中还有一名青年才俊,名叫孙敬帷,此子天资聪颖,悟性也颇高,是我从乐坊里收养来的,倒是十分听我的话,或许能修炼此法。” “我不管这些,只想做成你我当初说好的事。”那人说,“炉鼎已烧热,接下来,就该是请君入瓮了。” 鄢陵 三官山 三清门今日冷清,因着不少弟子都下山采买去了,都要傍晚才回,连道观门口把守的小童子也昏昏欲睡,扶着打更梆,鸡啄米似的一下下点头。 山路上走来两人,为首的年轻人穿荼白色交领短衫,靛蓝下袍扫过涉云纹长靴,踏着方步缓缓而上,一手还把玩着腰间的小木牌。 “宗主,要我去通传吗?”身后的侍从问道。 “不必了。”年轻人摇头,“看三清门这门可罗雀的样子,当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尊崇无为之道,连门口的道童都这幅做派,你指望观主能多正经呢?直接进去,不必打招呼。” 三清观占据整座山头方圆近百里,沿途一路经过几座主殿,绕过巍峨的浮雕影壁,再往里便是观内道众的居处、架空在峭壁之上的眠鹭山房。 此时正是禅定的时辰,观中的弟子都于房中静修,院子里安静得很,只听得山涧声声鸟鸣、轻风簌簌,那尽头曲径通幽之处,是山房的后厢。 “你在外面等我。”年轻人接过侍从手中精致的提盒,说道,“我很快就出来。” 他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房中一个女子的背影斜靠在桌前,正抱着一枚青玉葫芦擦拭,听到声响便抬头看来:“阿煜?” 展煜手提着盒子,走到桌前放下,垂眼看着对方:“萧九,你去不去仙盟大会?” 萧千树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是为此事而来,论剑帖我也收到了,孙氏写得很诚恳,还是孙焕尘的养子亲自来送,看来的确是诚心相邀。” 展煜打开盒子,端出里面的糕点,“我也收到了凌绝宗递来的帖子,如今家中长辈正在商量,去还是不去。” “你想去么?”萧千树问,“想必几位叔伯、姨母都一力要你去吧?不然你今日也不会逃来我这里了。” 展煜没说话,看了看她面前空无一字的纸笺,连墨池里的磨都要干了,显然对方也无心修身养性,而是另有烦心之事。 “还记得我们几个以前在‘小书斋’的时候,闲来讲过的故事么?”展煜道,“若村子里有十家猎户,惟有一家能次次猎到最难捕获的林羊。此羊皮毛珍贵、肉嫩鲜美,为行商所喜,生性却又极为警惕,故另外九家从未猎到过它。” 萧千树目光微微出神,也想起了什么:“所以,在某个狂风雷鸣的雨夜,其中八家猎户联手将那名猎户砍杀在大雨中,抛尸悬崖。最终东窗事发,那八名猎户皆是锒铛入狱、杀人偿命,自此,村中只剩下了一家猎户。” 第173章 二人对视一眼,眼底的默契一闪而过。 “始作俑者、得渔利者为谁?” “——自始至终未出手之人。” 就和十年前一样,他们相坐而谈。然而年少灿烂的光景,如今却是一去不返了。 萧千树拿过一块荷花酥,咬了一口,“所以,你会去。” 展煜笑了笑:“你难道不去吗?” 萧千树慢吞吞吃完点心,目光落在对方腰间坠着明黄流苏的小木牌上,神情淡然,让人看不穿在想什么。 “小心行事。”她说,“东湖城不是我们的地盘,此去定然有不少眼睛盯在我们身上。明日我去一趟越陵山,钧儿还未有消息,我得与他对面谈。” “好。”展煜点头,“一路当心。” 过不久便是仲秋,仙盟会将开坛迎客,孙氏有意将规制扩大许多,至少要比曾经的越陵山风头更盛。仙道大多也很捧场,为首的便是凌绝宗,如今自诩剑宗之大成者,孙焕尘倒不在意这些外的虚名,也由得他们四处招摇,从不插手。 论剑帖发出去后不久,凌绝宗如今的宗主亲传、宗门大师兄万留风亲自去了一趟越陵山,似乎是为门中弟子被扣留一事专程前往商榷,怀钧果然找借口没见人,当然也没让他们进山门。 万留风在外面等了数个时辰,苏获也坐在山门口跟他对峙了许久,一副青铜鬼面半遮住脸,露出的那只眼睛里波澜不惊。 凌绝宗的人或许不知道,但万留风是绝对忌惮苏获的——地煞长老的亲传徒弟,从小习阴兵召借之术,青崖口之战时曾一夜将百里战场夷为平地,幸存之人都记得那夜四周战马嘶鸣、刀斧盔甲碰撞声不绝于耳,却只见眼前黑影憧憧,不似人形。 等到第二日天色既白,却早就不见了昨夜御敌之人,唯余苏获静静坐在山间乱石上,头上戴着一副青铜鬼面具。 “既如此,那鄙人便告辞了。”万留风见再耗下去也无用,便行了个礼,转身带着几名同门欲走。 “站住。” 苏获一开口,万留风神情显然紧张起来。他回过头看着苏获,问道:“怎么?” “还有一件事,可以回去告诉贵宗那位老宗主。”苏获说,“十年前逆天借来的寿命,如今该还了。” 万留风目光骤紧,接着又很快舒缓下去,点点头:“知道了,多谢告知。” 苏获没再说话,只是戴上了鬼面,低头擦拭手中的剑。 许久,他身后缓缓走来一人,踏着林间的落叶和树枝,脚步声稳而轻。 “师伯。”怀钧走上前来,拱了拱手,“多谢师伯替我解围。” 苏获摇摇头:“不必道谢,这自是我该做的。钧儿,你以为凌绝宗三番两次前来,是为了什么?” 怀钧道:“试探我师父的生死。” 苏获点头:“不错,但既如此,说明对方十有八九已确信此事,又何必再来?” 怀钧沉默一会儿,开口道:“警告?” “是宣战。”苏获说,“凌绝宗——或者应当说是其背后的孙氏,一共向我们递了两张请帖,其一是给你这个掌门,其二则是给晏伽。这些人笃信我们必定会将此事告知你师父,而他一定会去。” “师父对师祖的事依旧耿耿于怀,我知道他会去。”怀钧叹道,“从前我想不明白,近些年突然懂了,不忍见恩师声名蒙尘,是人之常情。” 苏获笑了笑,起身敲敲怀钧的脑袋:“从前这话你绝不肯对我们说,怎么,忽然又想开了?” 怀钧很扭捏地撇了撇头:“师伯,这些年让你们忧心了。” “你和你师父小时候倒是有些像。”苏获道,“他刚到越陵山的那几天,防备着我们所有人,不爱说话,脾气又差,却是个心地善良之人。就行迹而言,他胜过我们许多。” 两人沿着山路向上走去,怀钧忽然听到剑穗上的坠铃响了响,顺手掂起来,静听片刻:“是展宗主和萧门主过来了,有事找我,先失陪了,师伯。” “去吧。”苏获道,“仙盟大会在即,彼此互通消息,也算有所准备。” 顾年遐从晏伽怀里微微抬起头,耳朵抖了抖。 “做梦了?”晏伽斜靠着看书,随手摸了摸他的耳朵,“饿不饿?” “梦到你了。”顾年遐眼睛也睁不开,蹭了蹭他,“心口还疼吗?” 晏伽本来想说不疼,但是看到小狼迷迷糊糊的样子,忍不住逗他:“疼。” 顾年遐顿时醒过来了,爬起来着急地贴上他胸口,“那我来给你调息。” “不着急。” 晏伽捏住他的手轻轻放下来,翻身将小狼搂进怀里:“听着这儿。” 顾年遐侧着脸听心口那处缓慢有力的跳动:“好像越来越快了……” “嗯。”晏伽点头,“你再贴一会儿,就蹦出来了。” 顾年遐耳朵发红,心里却很高兴,又偷偷亲了亲晏伽的心口。 两个人安静了半天,房里昏昏沉沉的,惹得彼此倦意又翻上来。顾年遐闭着眼睛,耳朵也在听外面的动静:“起风了,晏伽,还有雨声。” “不管外头的风雨。”晏伽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我们就在这儿,哪也不去。” 【作者有话说】 写到最后的时候有种很安心的感觉,两个宝宝贴在一起不管外面的破事儿,一下就缓解了上一章的小小刀子呢! 第174章 不过咱们是绝对的he哈,没有作者圆不回来的设定,只有不想写的剧情!(不是)() 第92章 揉小狼面团 东湖镇西 浒山亭村 白天下了小雨,到了傍晚反而越下越大。街市早就散了,镇子上只剩许多急匆匆奔跑避雨的行人,镇口的灯摇摇曳曳,仿佛很快就要被风吹散。 顾年遐趴在客栈二楼的窗子上,百无聊赖。他看着窗边红灯笼上一层落灰在雨中被打湿,暗黄的穗子飘在风里,游魂一般与那抹红色拉扯,似真似幻。 长街上缓步走来一人,穿红色衣裳,发冠高束在脑后,撑着把青伞,另一手提着纸包,抬头时正好和顾年遐对上视线。 顾年遐身子探出窗外,朝对方挥了挥手,很开心道:“快上来!” 晏伽进屋的时候,将湿漉漉的伞收到门边,看着迎上来的顾年遐,伸手环住小狼软乎乎的腰:“睡醒了?” “我醒了没看到你,就在窗边等着。”顾年遐蹭着他的胸口,“晏伽,我要你抱抱我。” 晏伽一手将纸包放到桌上,另一手将顾年遐托起来,仰头看着对方:“做没做噩梦?” 顾年遐摇头,将胸前的长命锁举起来:“这个好暖和,戴上之后,好像再也没梦魇过了。” “好好戴着。”晏伽亲了亲他的下巴,“饿不饿?给你买了带馅儿的点心。” 顾年遐笑起来,搂住他的脖子蹭了又蹭,小声说:“先等一等。” 晏伽抱着顾年遐坐到床上,刚要拆开那袋肉脯,就看到顾年遐的尾巴欢快地左右晃着,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思索片刻,伸出手,往顾年遐衣摆下探去。小狼身子僵了一下,尾巴飞快盘住他的手,皮毛之下柔软温热,顺着晏伽的手臂攀上来。 “刚才我去街上买了包肉脯,我们一起吃。”顾年遐说,“很好吃的,有些甜味。” 晏伽嗯了一声:“你已经吃过了?” 顾年遐点头:“我尝了尝,剩下的都给你留着呢。” 晏伽忽然计上心头,捏住了小狼尾巴,笑容莫测:“第一口不给我吃吗?” 顾年遐垂下眼,心虚地说道:“我忘记了,闻着太香就咬了一口……” 晏伽又逼近他的嘴唇,啄水一般轻轻碰着:“那怎么办?你说过,好吃的第一口要给我。” 顾年遐认真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摇摇头,很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晏伽其实又在想坏点子,怎么理所应当地把小狼拆吃入腹,还能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坏,实在是坏,如此得寸进尺地欺负小狼,简直悖逆德行。 晏伽眼见水到渠成,恰到好处地开口哄诱着顾年遐落入他的圈套:“不怪你,让我亲亲,就算了。” 顾年遐自然喜欢这样,立刻便答应了他,不等再说什么,就被晏伽按住后脑,亲得几乎无法喘气。 “唔……晏伽……” 顾年遐好不容易才被放开,吐着湿漉漉的舌尖,银丝悬挂。他耳颊透红,和晏伽磨着鬓角,喘息声起伏:“不能算了,你再亲一亲我。” 晏伽却打算做更过分的事,让顾年遐面对着自己坐在腿上,掰开嘴巴,摆弄着尖尖的小狼牙:“扶好,等会儿小心要掉下去的。” 不过当紧密相合的那一刻,也遑论掉不掉下去的了。小狼糖糕经不住如此摧折,化作柔软年糕似的一团,在掌中被随意揉搓。手指探入年糕的软心,里面平白沁出蜜糖的汁水,一点点变得粘稠,吸着指尖继续深入面团深处。 晏伽拿起顾年遐胸前的长命锁,让他咬在口中,低笑道:“好好咬着,要是没当心掉下来,我还要动得更厉害一点。” 顾年遐乖乖地点头,用尖齿叼住那冰凉的锁身,却觉得有股热气沾染上他的唇齿,随着浪头的起伏汹涌,渐渐变得神志不醒。 “别怕。”晏伽亲吻着他的脖颈,“我抱着你呢,年年。” 顾年遐被晃得几乎挺不起身子,最终还是没忍住,张口发出溃破的低喃。长命锁当啷一声掉下来,落进两人身前的缝隙,铃铛乱晃。 “掉了。”晏伽轻笑,“这就没办法了……” 长命锁从口中落下,取而代之的是灼烧般的亲吻。顾年遐头往后仰去,看到了窗外恍惚的红光,却无暇去想那究竟是灯笼,还是晏伽眼里的灼热。 只是今晚,雨幕红灯里,有暗火随风潜入潮湿的秋夜。 第二日晨起,晏伽早早地就下床舒展了一番,神清气爽,和顾年遐截然相反。他将小狼折腾得一塌糊涂,眼尾唇角都透着水光,在浴桶里抱着洗了很久,当然,最后在水里又遭了一回殃。 晏伽顺手开了窗子,一转头,看到昨夜摆着刀的地方缩着一丛小小的青团,微微起伏着,尾巴上翘起一根羽毛。 他想了一下,伸手将那根尾羽拔了下来。 “啾!” 青团惊醒过来,怒目瞪着眼前的人:“大胆!你这小子怎么好的不学,坏毛病学了一身!” 晏伽举起手:“对不起啊前辈,我以为是掉下来的羽毛,就想帮您扯一下。” 精卫气冲冲地将他手中的羽毛夺回来,扭头插回自己身上,打了个呵欠:“什么味道?好香……那是肉脯吗?” “是。”晏伽把剩下的半包肉脯推给她,“前辈自便。” “罢了,我只是一缕残魂,吃不了东西。”精卫摇头,“我闻到了邪物的气息,告诉我,你们想做什么?” 第175章 晏伽道:“不周山那处结界不久后或有差池,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搅乱局面,否则等别人占尽先机,无论如何都晚了。” 精卫看了他一眼:“这是那女人教你的?她是个疯女人,教出来的徒弟也是疯子。” “您说的女人,和我师尊是一个人吗?”晏伽问道,“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难道还有您的故人?” 精卫抖抖羽毛:“过去很久了吗?我倒是不太觉得……罢了,不管是不是一个人,你身上的气息,我也曾相识过。话说回来,我教你的纳川吞海之术,你温习得如何了?” “还算顺手,只是不知道这法术还能作何用处。”晏伽道。 精卫扑棱着羽毛搓了搓脸,道:“记住喽,小子,水利万物而不争,此法能够窥见过往已逝之事,聚水化镜,可以为鉴。” 晏伽看了看天色,也不早了,便又问:“前辈知道裂隙之后之物源于何处吗?裂隙之外,又是什么地方?” “说来惭愧,我在神族之中年岁最小,对那道裂隙一无所知。”精卫说道,“不过我还是劝你不要好奇为妙,众神陨落前尽全力落下那处结界,显然并不想让后人探寻。” 晏伽望着窗外渐白的天光,挑货郎的担子咯吱声和由远及近的脚步落进他耳朵,这样安然的早晨似乎日日都有,但他甚少注意到。 “这世上的秘密,大概无论如何都问不完的。”他笑了笑,“罢了,反正这些年我也看得开,或许总有一天我和会和师尊她老人家一样,死在不知何处的角落吧。” 精卫云淡风轻道:“人族、神族、魔族,哪个不是如此呢?活一日是活,活百年千年都是这样,只要还在这世上,有人相陪,便是好事。” 她这次也支撑不了太久,晏伽的刀只能让她暂且栖身,然而每一次醒来,都觉得法力又微弱了许多,或许某一天这缕精魄会彻底消散,再也无法凝聚了。 “不过那又如何呢?”精卫挥了挥翅膀,洒脱道,“至少,我还记得故友酒的味道。” “是啊,故友的酒,就算过了再多年也不会忘。”晏伽闻言,忽然生出些感慨,“不过物是人非本就乃世上常态,分道扬镳也是常有的事。” 精卫道:“年纪轻轻,叹什么知交零落?你们这些少年人,不过意气用事罢了,何时后悔都来得及。好酒易有,知己难得,若有心结,还是尽早说开了好。” 她模样恹恹的,也不想多说,等到一阵风吹得窗扇晃动,晏伽抬手将窗子虚掩了些,再低头时,精卫已经不见了。 晏伽默默收了刀,转头看向依旧在睡觉的顾年遐,觉得眼下岁月安详,倒是很合他的心思。 顾年遐一觉睡醒,揉揉眼睛爬起来,就看到晏伽一个人坐在窗边,托腮沉思。他神志尚有些迷糊,下了床走过去,不由分说就要往晏伽怀里钻。 晏伽自然地将小狼搂过来,眉眼顿时柔软下去,他自己甚至没注意到,“可算睡醒了?” 顾年遐打了个大哈欠,说:“才没呢,我醒过来看到你不在床上,就来找你。” 晏伽手指摩挲着他的耳朵,随口道:“好久没过手瘾了——你有多久没变小狼给我揉了?快变一下,给我摸摸。” 顾年遐却不太乐意:“为什么要变成小狼啊,我明明也可以变成大狼……” 晏伽没听出他话语中的意思,只是道:“小狼多可爱,冬天抱起来一捂,浑身都不冷。” 顾年遐依旧坚持不要变成小狼崽子:“哪里可爱……我都长大了,当然可以变大一点!” 晏伽将他翻身过来,居高临下捏着小狼耳朵,说:“你现在怎么这样小气,顾年遐?” 话音未落,耳边忽然嘭的一声,带着冰寒的雾气凭空氤氲开来,晏伽觉得自己好像被巨石压住了胸口,一下子闷得喘不上气来。 一只成年大小的白狼压在他身上,浅金的兽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神色不悦。 “你疯了?”晏伽挣扎几下,“这是准备压死我?” 顾年遐稍微欠了欠身,从晏伽身上下来,鼻尖凑近他的胸口:“我看看你这里的伤。” 晏伽愣了一下:“做什么?” 顾年遐鼻子拱了拱他的衣襟,“快,我看看。” 晏伽只能依他,将上身的衣物拨开了些,露出心口那道浅淡的伤疤。顾年遐湿润的鼻尖顶了顶那处,顿时一股寒魄之气顺着晏伽心脉涌入,激得他胸口闷热躁动尽消,舒爽至极。 “我在用冰魄之力给你调息。”顾年遐说,“那断剑碎片尚未完全进入心脉,寒气可以阻滞它游走,但不是治本的法子。你等等我,很快就能想出办法的。” 晏伽心中软下去,抱住小狼的脖子,低头蹭了蹭:“我没事。” 顾年遐很执拗地向他输送着法力,晏伽觉得似乎有些过头了,如此操之过急,即便是魔族也容易虚耗太多,要休养许久才能缓过来。 “够了,年年。”晏伽说,“不用这么多。” 顾年遐心中越是急躁,就越想着如何才能一蹴而就。晏伽刚要劝他不必这样,忽然又听得一声闷响,面前的白狼猝不及防地变小了数倍,小狼崽子的模样倒是很熟悉,直挺挺翻倒在晏伽脚边,四爪朝天,眼中尽是茫然。 “我……” 顾年遐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又抬头望向晏伽。后者笑得乱颤不已,弯腰将他抱起来搁在自己腿上,抚了抚头顶和后背的毛:“叫你慢些,看,一下子把法力都给了我,变小了吧?” 第176章 “怎么会这样?”顾年遐难以置信道,“不过这点儿法力,为什么会不够用?” 【作者有话说】 小猫拍一拍小白面团,小白面团抖一抖。 揉面,加水,然后拍打、反复揉搓,深处揉一揉,美味的小狼糖糕就做好了!(′`) 修文加了一些阿晏的发型描写,我觉得他很适合高马尾。 第93章 人生得意须尽欢 晏伽闻言,心中未免也有些疑窦。魔族与人族与生俱来的天资差异,几乎称得上霄壤之别,即便是最不好战的魔族,法力也是极为强盛的,断不可能短短半炷香的功夫便耗尽。 他回想起在蘅宫中闪烁其词的顾影拙,看来顾氏一族的确有什么事瞒着自己,甚至连顾年遐都被蒙在鼓里。 事情越发令他好奇,晏伽决定等到此间事毕,一定要带着顾年遐回蘅宫找顾影拙和顾醴问个明白,这小狼崽从前究竟有过何等经历。 晏伽看着怀中试图变回去的顾年遐,抬起一只小狼爪子,捏了捏上面的肉垫:“怎么,连人形也变不成了?” 顾年遐着急得团团转,想着快些变回人形,却也无济于事,喉咙中呜呜声不停,也不知是在威胁谁。 晏伽抱着他起身,走到墙边的铜镜前晃了晃,笑得不怀好意。顾年遐则恼羞成怒地卷起尾巴遮住自己,扭动着身子不满道:“放我下来。” “连衣服都没有了,真不害臊。”晏伽故意将他左右晃了几下,铜镜中一长条白色的年糕也跟着左摇右摆,“你落在我手里了,小狼崽子。” 顾年遐低头一口咬上晏伽的手,却没有用力,尖牙虚虚地顶着他的虎口,眼睛还偷偷从镜子里看他。 晏伽啧啧两声,转身回了内间,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狼往床上一按。顾年遐四爪都被牢牢禁锢住,只剩下一条尾巴倔强地挡在身前,满眼都是不甘心。 “瞪我干什么?”晏伽揉了揉他的肚皮,“这么凶?” 顾年遐哼了一声:“你有本事放开我。” 晏伽笑得止不住,依言放开了他。小狼嗷呜一嗓子反扑回来,跳到他肩上,暴风骤雨地蹂躏他的头发。 “行了,下来,我帮你调息。”晏伽扯了扯他的狼爪,说道,“还想不想变回来了?” 顾年遐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跳进他怀里,被抵住双爪的肉垫,打了个哈欠。 片刻之后,顾年遐终于变了回来,少年温热的身躯压在晏伽身上,尾巴扑朔,彼此都有些不想动弹。 “我们今天去哪里?”顾年遐趴在晏伽胸口,眼皮沉沉的,“整日待在这里好无趣。” 晏伽右手捏住顾年遐的后颈,一路滑到背上,将小狼摸得直叹气,“马上就到仲秋了,东湖城里有庙会和灯展,我带你去瞧瞧?” “好啊。”顾年遐抬起头,双眼亮晶晶看着他,“可是你不好露面……” “遮一下脸,不会有事的。”晏伽点了一下他鼻尖,“我是一早就看腻了,陪你去转转也好。” 顾年遐蹭了蹭他的颈窝,嘴角翘起来:“我们去吧,晏伽,我想和你一起去。” 每逢春节、上元、仲秋这种大节庆,各处都有张灯结彩扮热闹的庙会街市,东湖城富甲一方,作为当地坐镇仙门的孙氏剑宗也常会散些钱财来大操大办,因此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城中总是热闹非凡,加之今年又赶上仙盟盛会,自然是盛况空前。 晏伽换了身衣裳,戴好斗笠便和顾年遐出了客栈。两人从浒山亭一路向东,走了不过三四里,远远便看见东湖城的城门已经挂上了许多花灯,进出车马行人如织,看来这次仙盟大会的规模不小。 “门口有把守。”顾年遐说。 晏伽朝那边看了一眼,摇头:“无妨,仙署的低阶仙巡官罢了,又不是捉拿仙道逃犯,不会看管得很严。” “仙署是什么?”顾年遐问。 晏伽:“几百年前还没有仙署的时候,许多灵修仗着自己身怀法力,便以此欺凌凡人,甚至做出奸淫掳掠、杀人越货之事,民间一度对修仙之人谈而色变。所以当时几个一言九鼎的仙门联手创立了仙署,并制定仙道律典,用以约束天下灵修。” “哦。”顾年遐道,“抓坏人的。” 晏伽:“也抓坏小狼。” 顾年遐忿忿地撞了他一下,被晏伽握住手,神色飞扬地朝着城门走去。 那些灵修本就奇装异服者繁多,偶尔有一两个戴斗笠、戴面具甚至浑身裹得密不透风的,都不会引起仙署的注意,晏伽大摇大摆地进了城,繁华的街市灯景映入眼帘,竟是比往年还要热闹许多。 灵修、仙宠、各大仙门的旌旗与袍服看得人眼花缭乱,挤满了繁华的东湖城,管乐笙箫从四面的楼台传来,悠悠动人之音不绝于耳,听得人心旷神怡,烦恼也一扫而空。 “我以前来的时候,可没这阵仗。”晏伽感慨道,“怎么样,喜欢吗?” 顾年遐点点头:“喜欢,晏伽,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吧。” 小狼在前面牵着他的手,挤过街上人群,又在小吃摊子前停下。晏伽看着顾年遐从乾坤袋里掏出碎银,犹豫的目光扫过摊子上各色吃食,似乎被迷了眼睛,不知道吃哪个好。 晏伽摸出袖中的银两,放到摊位上:“各来一份,老板。” 顾年遐回头看着他:“我是想买给你吃的。” 第177章 “是我带你转,当然是我给你买。”晏伽说,“吃吧,喜欢哪个我再给你买。” 顾年遐从不挑食,捧着许多小吃和晏伽坐在路边,悠闲地分享几两碎银换来的美味。晏伽不怎么喜欢吃这些东西,大多时候在看着对方吃,偶尔也会撩开面纱,张口咬住顾年遐喂给他的吃食。 “你们人族做的东西真好吃。”顾年遐感叹,“这些我都没吃过的,以前在蘅宫,顶多是吃烤兔子和烤熊。但是修为高一些的魔族,都是不怎么吃东西的。” “人族灵修也是如此,等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便无须吃人间伙食果腹了。”晏伽说,“不过我觉得那样没劲,人活着要是连好酒好菜都不想吃了,修为那么高又有何用?不如死了算了。” “说得有道理。”顾年遐很认同这话,“你懂这么多啊。” 晏伽往后靠了靠,很是得意:“那当然,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街上的人群忽然往两边散去,晏伽有些警觉地朝那边看,只见一队红衣佩剑的执灯使从街上走过,气焰和他们在金陵城中见过的无异,全然不顾两旁正在游街观灯的人们,自顾自开路向前走去。 “学宫的人?”晏伽皱眉,“这次仙盟大会来的人还真不少,就是不知道都有谁来凑热闹。” 他看着到处飘扬的仙旗上不同的徽印,大致能认出几家从前熟识的仙门,不过看样子这三年来新立门户的不在少数,也有许多他不认得的,这倒不是什么大事。 关外费氏的仙旗也在其中,看来费轻舟听从甘氏兄妹的劝告,接了孙氏递来的论剑帖,并且一早就遣了心腹前来。至于她自己,估计要等临近开坛时才会亲自过来,毕竟家中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叔父,她并不放心。 据说悬空寺的也来了,菩岚大师云游归来,携首徒温哲久前来参会,带的人并不多。晏伽猜测过,孙氏和学宫幕后主使之人大概还不知道温哲久也参与了金陵城之变,否则面上绝对不会如此平和。 展家和三清门同样没有动静,越陵山也无人前来。晏伽前几日给怀钧和凌绡等人捎去几封家书,却不知道他们商量得如何了。 他正在思索,却猛地愣住,视线紧锁在一个路过的少年灵修身上。 只见对方穿一身朴素至极的仙门校服,看起来并非什么名门,混在人群中十分不起眼,却有一事令晏伽相当在意。 这少年灵修的腰间坠着一枚小木牌,底下悬着一簇明黄色的流苏,随着动作摇摇晃晃,看起来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简陋配饰。但晏伽认得这木牌,那是曾经他与几位旧友共同创立的一处盟社中,用以辨明每位成员的信物。 那时他随口给盟社起了个名字——小书斋。 起初只是出于玩乐心态,某一次他与展煜、萧千树喝酒时,兴之所至便随手成立。最初的成员只有他们三人,却无心插柳,此后数年竟然陆陆续续拉来了不少人,“小书斋”越发壮大,也渐渐活泛起来。 最终在某一天,仙道中忽然横空出世一个极其神秘的高手盟会,无人知晓其中成员具体身份与名姓,更不知道,其实那不过是一群心性顽劣不羁的少年罢了。 唯一摸清的,便是这群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各种匪夷所思之事都做,却从不作恶,大多乃除暴安良、救人水火之举,但行事风格过于疯癫粗犷了些,以至于仙道中许多人都深受其扰,对此褒贬不一。 晏伽对此的评价则是“心中有鬼,听不得半点敲门声”。 他以为从自己身败名裂时起,小书斋大概也是群龙离首、分崩离析了,却没想到这时候竟然还有生面孔。 但如今他也不敢轻易相信暌违了三年的旧约,只能先观望再说。 除了那群执灯使,仙署的仙巡官也几次三番上街巡视,阵仗非凡。按理来说,一座城中的仙署,大多都为那方势力最大的仙家所置,因而东湖城的仙署必定在孙氏剑宗掌控之下。 孙氏对城中之事十分警觉,像是生怕盟会之际再出什么乱子,才会派这些人来此。 晏伽向下按了按斗笠,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铃响——那是他先前所置的传音灵阵,一旦有结阵者相距在七里之内,便会自行展开,将彼此灵识相连。 他右手在额前轻点,下一刻便听见对面几乎震碎他脑仁的声音:“晏伽,我们到了——!” 第94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晏伽猛地断开了传音灵阵,额角直跳。 方才捣核桃一般的鬼哭狼嚎,一听便知是桑岱那厮。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将灵识接入阵法,恶狠狠道:“你先给我闭嘴!不知道这阵法是直接到你脑袋里的吗?” “凶什么!我刚学会这个法术,玩一玩不可以吗?”桑岱理直气壮道,“好了好了,我小声些便是。那位大小姐在我边上呢,她好像不太愿意说话。” 晏伽松了口气:“我以为她不会来了……你们已经在东湖城中了吗?在哪里?” 桑岱:“在客栈里,你那徒弟虽然也凶巴巴的,但是盘缠真给得不少,我生下来还没住过这么好的客栈呢……” “说正事。”晏伽忍无可忍,“哪间客栈?” 耳边传来孙渠鹤闷闷的一句:“玉楼客栈,在城南,你们过来时小心些,街上有不少执灯使和仙巡官。” 晏伽撸起袖子:“谁敢拦我?” 第178章 孙渠鹤:“那你最好去大街上喊,你是大叛徒大恶棍晏伽,绝对能夺了我爹的风头。” 晏伽:“你当我不敢喊?” 孙渠鹤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被他吓到:“你可别真的……” 顾年遐信誓旦旦道:“他当然敢了!” 晏伽与他同时开口:“我当然不敢。” 孙渠鹤:“……” 她一言不发地遁出了传音灵阵,剩下晏伽和顾年遐坐在那里面面相觑。 “你未免把我想得过于疯癫了。”晏伽对顾年遐叹气,“我何至于此。” 等顾年遐吃饱喝足,两人才动身朝着玉楼客栈过去,一路果真遇上了几队执灯使,比仙巡官阵仗还大,看来学宫横行也有孙氏的默许,但这未免做得过于明显,晏伽总以为孙焕尘虽然狂妄,却不至于这么蠢。 孙焕尘大概已经从凌绝宗那里知道自己还活着,非但不收敛,反而将一切推上明面,连孙渠鹤都猜不透自己亲爹想做什么。但从他们父女俩的关系来看,孙焕尘的掌控之心极强,也难怪孙大小姐叛逆离家,根本不愿提起家中之事。 玉楼客栈人满为患,并且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负担得起的,也不知道怀钧给了桑岱多少钱,住得如此大气,晏伽想起自己以前跟着乐佚游下山云游,都没住过这等气派的地方。 晏伽忽然就有些欣慰,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昔,看来越陵山这些年经营得也不错,怀钧的手段比他这个做师父的还要强上许多。 仙道诸门派世家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东湖城孙氏从商,幽篁镇林家护镖,睢明城展家开武馆,而越陵山则以授道、铸器与药草为营,各自皆有其家门产业,否则日日只餐风饮露,早就饿死了。 唯有臻于飞升之境之人,方能断食绝水,不再受五谷轮回之困,也不用沾染人间铜臭。 “什么叫臻于飞升?”顾年遐刨根问底道,“要么飞升、要么没飞升,‘臻于’飞升是如何看出来的?” 晏伽摸摸他的头,说道:“聪明小狼,倒还真没几个人质疑过这‘臻于’二字,不过……据说仙道百年来确有不少修为高深之士,在某日修行时忽然觉得机缘已到,便独自飘然隐入山水间,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顾年遐若有所思:“哦,我懂了,所以这就叫臻于飞升。” 晏伽却摇头:“非也,我觉得他们只是饿死了,所以再也没人见过。” 顾年遐哈哈笑起来,眉眼弯起,看上去十分开心。晏伽逗他逗得够了,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往客栈里走:“这边,我们上楼。” 到了桑岱所说的那间房,晏伽站在门口,弯起手指轻叩了三下,又重叩两下,里面的人才脚步匆匆过来开门:“来了来了!” 一开门,晏伽愣在门外半晌,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桑岱——没想到这小子连行头都换了一身,穿得如此风姿绰约,呸,花枝招展,任谁也难看出这不正经的模样是一门之主。 虽然对方无非只是换了身新衣裳,但晏伽还是能看出那衣料价值不菲,难不成也是怀钧给他买的? 晏伽推门走进去,看到孙渠鹤也在,一脸阴云密布,显然心情不佳。那只玄鸦则立在她肩头,冷酷地睥睨着所有人。 “大小姐近乡情怯啊?”晏伽大大咧咧地往桌前一坐,摘掉斗笠,先给自己和顾年遐都倒了杯茶,“来得倒是快,不过你们都各自有什么打算?” 桑岱从袖子里摸出一枚玉令,在晏伽眼前晃了晃:“你徒弟给了我这个,说拿着就可以进出仙盟大会,面子很大的。” “这是越陵山的叩访牙牌,持此令者拜访其他仙门,如见掌门之面,可畅行无阻。”晏伽道,“他倒是真给你面子。” “那是自然,他都说了,有小爷我在窈竹峰上陪他,让他很快活。”桑岱得意洋洋道。 晏伽送到嘴边的茶杯顿了一下,缓缓转头看着他:“……他真这么说的?” “我骗你做什么?”桑岱不满道,“你这个做师父的还不如我呢。” 晏伽皮笑肉不笑:“拜服。” 孙渠鹤抬眼看了看几人,开口道:“你们都是冲着仙盟大会而来?” 晏伽点头:“大小姐,你也是聪明人,孙宗主都已经邀学宫前来了,你应该不会看不出蹊跷吧?” 孙渠鹤低声道:“我爹他,怕不是真的对所谓飞升之法信以为真了吧?” “若他果真如此呢?”晏伽问,“你要如何选?” 孙渠鹤咬着嘴唇,沉默了许久,说道:“与你为敌,或者……与我父亲为敌?” 晏伽:“不然呢?” 孙渠鹤叹了口气,言语却分外坚定:“此事尚未有定论,或许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若我爹真的误入了歧途,我也是一定要劝他回头的。” 晏伽无奈地摇摇头,转过身去给自己续茶,“罢了,毕竟是你的生身父亲,我也不强求,只是你若不想违背本心,还是自己亲眼去看一看的好。” 他来之前给徐晚丘也传了消息,不过一样是石沉大海。他不知道金陵城那边情况如何,徐晚丘一向独来独往,倘若出了什么事,怕一时也不好应付。 顾年遐见晏伽脸色不好,走过来牵了牵他的手:“我们去看灯吧?” “你想去看了?”晏伽拍了拍顾年遐的后腰,“走吧,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也无用,不如一起去。” 第179章 孙渠鹤没心情赏什么灯,自己带玄鸦跑去客栈屋顶上赏月去了。桑岱则上赶着要凑热闹,急急忙忙拎了那把命根子似的祖传佩剑,迫不及待地跟上来。 顾年遐似乎是头一回逛人间的灯会,满眼都是五光十色的花灯,如何也看不够。他拉着晏伽在人群里乱跑,笑声淹没在周围的喧闹之中,但手指始终紧握着对方,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一眼。 “年年,慢点。”晏伽低声叫他,“过来,带你去湖边看荷花灯。” 顾年遐兴致勃勃道:“走吧!” 晏伽回头去找桑岱,却发现这人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奈何顾年遐又急着拉他走,只得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湖边走去。 湖岸连着行船的河道,水流自西往东,在此湖中稍作周转,夹岸是合抱粗的垂柳,此时也挂满了竹笼纸灯。前来放花灯的人并不少,大多是一家几口或恩爱情人,湖中三四游船上悬着荷花彩灯,隐隐约约的女子放歌声飘至岸边,婉转如铃。 顾年遐站在岸边,陶醉地听了半天才想起转身去找晏伽,却见对方手中提着两盏荷花灯朝他走过来,面纱被湖风撩起,脸上挂着浅淡笑意,湖灯一映,恍若世中散仙,看得他有些微微出神。 “怎么,我好看?”晏伽走到顾年遐面前,伸手拢拢他的头发,“耳朵竖起来了。” 顾年遐急忙去捂自己的耳朵,却发现好端端的根本没有现出原形,不由得恼怒:“胡说,没有看你。” “不看我,那你看谁?”晏伽低头,与他碰碰鼻尖,“谁比我好看,把你勾去了?” 顾年遐耳尖染上了红,好在夜色晦暗,背光也看不出什么,“就不看你,你爱欺负人。” 晏伽笑着将花灯递进他手中,指了指湖面:“我们去放一盏。” 两人走到湖边,顺着草丛蹲下来,晏伽指尖一捻,两盏荷花灯的灯芯便腾起了火苗。顾年遐双眼中倒映着忽明忽灭的火星,小心翼翼地拿手护着一盏,慢慢推进河里。 他放完灯,扭头期待地望着晏伽:“你也快放,我们的要放在一起。” “为什么?”晏伽随手将花灯放进水中,看着两盏灯一前一后地漂远。 顾年遐低下头,很小声地说:“方才我听那边的夫妻说,花灯放在一起流走,这辈子就永远在一起。” 晏伽捏捏小狼耳朵,与他耳语道:“不用花灯,也一样的。” 说罢,他听见顾年遐低笑了两声,再低头趁着湖灯的光去瞧时,却发现顾年遐不知何时已经涌出了两行眼泪,满面皆是晶莹,双眼怔怔望着花灯消失的方向。 “你哭什么?”晏伽一愣。 顾年遐如梦初醒一般抬头,与他对视着,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脸:“我没有哭……这是什么?” 手背上一片潮湿,分明是他自己流出的泪。顾年遐茫然看着满手的泪痕,不知所措——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此时才觉出一股莫名的悲痛涌过心底,那是他很不喜欢的感觉。 “年年?”晏伽抬起他的脸,“怎么了?” 顾年遐站起来,半晌才摇摇头:“我不知道,晏伽,我们回去吧。” 第95章 欢喜 孙渠鹤坐在屋瓦上,仰头百无聊赖地看着着天边将圆未圆的月亮,手中石子抛了几下,又丢出去。 她放眼望向眼前的万家灯火,觉得东湖城自她小时候就时常这样热闹,不过从母亲去世那一年起,原本便古板严厉的父亲脾气越发古怪,整日埋头剑法,对她的训诫也一日严苛过一日,只为了百年来整个家族魂牵梦萦的那一剑——那据说是开宗立派的孙氏先祖曾斩出过的一剑,剑芒刺破苍穹,天光倾泻而下,仿若神境,此乃仙道对飞升、长生的追求之肇始。 只是从那以后,再也无人达到那一剑的境界,家门辉煌不再,自然不会甘心。 身后哗啦一声,有人跳上了屋顶,玄鸦被惊得蹦了两下。孙渠鹤回头一看,是晏伽和顾年遐回来了,显然玩得很尽兴,一人还拿了一盏花灯。 “这不是往水里放的吗,拿回来做什么?”孙渠鹤问道。 晏伽递给她一盏,说:“顺手给你们带回来的,桑岱人呢?” 孙渠鹤一愣:“没跟你们在一起?” 几人面面相觑:“没有。” “他是不是玩疯了?”晏伽坐下来,将原本带给桑岱的那一盏灯放到旁边,“我进传音灵阵里问问吧。” 他调动灵识展开阵法,叫了半天却不见桑岱应答,正疑惑着,就看到院外走来一人,垂着头没精打采,正是桑岱那厮。 桑岱抬头瞅见了几人,叹了口气,轻功跃上屋顶,也一屁股坐下去,托腮望着月亮,满面愁云惨淡。 “你挨人家打了?”晏伽诧异道。 桑岱忽然就变得很忧伤,扭过脸看了看他,还是叹气。 顾年遐:“我懂了,他漏气了。” 晏伽拍拍他:“你不太懂。” 就这样,桑岱和孙渠鹤坐在两边,叹息声此起彼伏,听得晏伽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的人生悲惨、颠沛流离,一时间悲从心头来,也长叹一声。 “你们都怎么了?”顾年遐平白无故听了一耳朵叹气声,觉得很奇怪,“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晏伽将另一盏花灯丢给桑岱,说:“走了年年,不陪他们在这儿伤春悲秋,我们回去睡觉。” 第180章 桑岱接过花灯,毫无兴致地看了一眼,起身朝着客房走去:“我也回去了。” 他逃离似的翻下屋檐,窗子咣当一声紧紧闭上,之后便再无声响。 “他到底怎么了?出去的时候还精神得像只猴儿似的。”晏伽不解,“钱被偷了?” 顾年遐想了想:“是不是因为我们没带他放花灯?” 晏伽否决:“肯定不是这样。” 几人正要分头各自回去,忽然听得桑岱房中噼里啪啦一阵,像是什么东西撞上的声响。晏伽最先反应过来,立马甩出刀跳了下去,找到桑岱所在那间房的窗子,一脚踹开,从窗沿翻了进去。 “什么事?” 他提刀便要逼近内室,忽然看到帐子后有人影晃了晃,接着便是桑岱的声音:“没事……不用过来不用过来!我要睡觉了!” 晏伽愣了一下,停下脚步,没再向里面走。 顾年遐和孙渠鹤都追了进来,却被晏伽伸手拦住:“他没事,自己摔了一下而已,不必管他。” 顾年遐吸了吸鼻子:“可是……” 晏伽看了他一眼,小狼立即心领神会,也后退了一步,伸着懒腰说道:“那好吧,我们回去睡觉。” 孙渠鹤肩头的玄鸦扯着嗓子叫了两声,被她一把掐住脖子:“疯鸟,叫什么叫!” 她倒是不明就里,只看晏伽都不打算管了,也不好再打扰,转身回了自己房中。晏伽翻窗户走之前又朝内间看了一眼,眼底意味深长。 两人出了客栈,没有立刻回浒山亭,而是在街上守株待兔。果然,不多时便从客栈里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后面巴巴跟上来的是桑岱,前面提着荷花灯的绿衣少年摆着张脸,容貌稚嫩清秀,竟然是怀钧。 “你又怎么了?”桑岱苦恼地追上去,“不是,你怎么一来就不给我好脸色瞧啊?” 怀钧猛地一停,桑岱咣当一声撞上他后背,脑袋都撞晕了,踉踉跄跄往后退去,被少年一把扯住手腕,眼看面色阴沉至极:“不是告诉过你,遇见我师父要说一声吗?先前在传音灵阵里叫你半天,理都不理我?” 桑岱揉揉脑门,心虚道:“有点事,忘记了……” “那你又来找我做什么?回去。”怀钧甩开他,扭头便走。 桑岱无奈道:“都说了带你去放花灯,怎么又不认账了?” 怀钧这才顿住,看了一眼手中的荷花灯,眼底犹豫着,“这东西真难看。” “你师父买的。”桑岱如实道。 怀钧:“……仔细一瞧,做工精巧,还是很耐看的。” 晏伽:“……” 怀钧四下看了看,眼下已近子时,街道上行人冷清,也没人注意这里,便先是故作矜持了片刻,才倨傲地点点头:“看你想放得不得了,那便走吧。” 桑岱很实诚:“我没有很想放啊?你要不想就算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说罢,他转身就要往回走,被怀钧一伸手扯着衣领拽回来,微愠道:“走。” 两人一路去了湖边,这里已经没几个人,东湖城倒不如金陵那样火树银花不夜天,入夜后还是相当安静的。怀钧蹲在湖边,绣工精致的云纹绿纱袍被随意卷着搭在膝上,袖口也挽起来,手捧着一盏花灯打算往水中放。 “等等。”桑岱伸手拦住了他,歪了歪头,“就放一个,孤零零的,多不好。” “那又怎么了?我向来一个人。”怀钧就不如他大惊小怪,“放就放了,磨磨蹭蹭的,灯芯都要烧完了。” 桑岱想了想,站起身向后跑去,“你等着,我很快回来。” 怀钧百思不得其解地等了一会儿,就看到桑岱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怀里还抱着另一盏新的花灯,随手划了一团火点燃灯芯:“来了来了,两盏一起放,比孤苦伶仃的好看多了。” 怀钧看了看他,没说话,只是任由对方将花灯与自己的放在一处,随水飘走了。 桑岱目送着花灯与湖面上团团簇簇的灯火融为一体,手托着脸,看上去又在发愁。 “你整日摆着个要哭不哭的脸做什么?”怀钧皱眉问他,“开口也净说些丧气话。” 桑岱沮丧道:“又不是人人都要和你一样,灌了鸡血似的起早贪黑练剑。你这一来可好,我又要大早上的被你抓起来练剑了。” 怀钧怒道:“过几日便是仙盟大会,你要随我一起去的,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掌门呢,说出去不给人笑死?” 桑岱色厉内荏地顶嘴:“到时候我跟在你后面不就行了?我又不说话不比试,谁认得我?” 怀钧跟他较了真:“自重者人重,自轻者人轻,你既然承一门上下之荣辱,就该先把自己当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掌门!否则谁愿意敬你师门半分?你身后那把剑便是你们不留行的徽印,到时将它摆出来,有人问起你便如实说。” 晏伽靠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的柳树上,半阖着眼睛,赞许点头:“说得不错。” 小白狼崽盘在他胸口,身子一起一伏,也在听着。 桑岱缩了缩脖子,说道:“说得轻巧,谁会信我……” 怀钧立刻道:“有我为你作保,我说你是掌门,你就是。” 桑岱愣了,盯着他半晌,默默撇过了头。 “你不是来找你师父的么?刚才他进来,你怎么不出声?”桑岱闷声问道,“你知道我不会撒谎,还替你掩盖,差点就露馅儿了。” 第181章 怀钧噎了一下,面色有些不自然:“我见他和那魔族在一起,觉得不便罢了。等我回头寻了机会,再好好见过我师父吧。” 晏伽看着那两人,“啧”了一声,不过转念便又有些欣慰。若是自家徒儿交到了新朋友,他也能放心些,不必日日担心对方总是憋着不肯与人交心了。 “他们怎么也来放花灯?”顾年遐问道,“你徒弟不是不喜欢他吗?” 晏伽摇头:“我哪里知道?交朋友向来随心所欲,只看眼缘,一见如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顾年遐:“哦,那我们也叫一见如故。” 晏伽笑了笑,心说小狼举一反三的本事倒是越发精进,不过自己当初确实只觉得狼崽子烦人,从未想过以后的事。 看来这世上缘分,兜兜转转总是如此。 回到客栈,顾年遐迷迷糊糊往房里走去,却还想着洗澡。小狼毛每天都要洗,他受不了自己身上脏兮兮黏糊糊的,抱着晏伽的脖子,轻声说要对方陪他一起洗。 晏伽自己去打来了水,慢慢烧热,看着床上鸡啄米似的昏昏欲睡的小狼,叫了一声:“来吧,脱衣裳。” 顾年遐站起来,开始一件件解开自己的衣裳,从外袍到里衣,最后是贴身的内衬、亵裤,很快就褪得干干净净,白得一尘不染的尾巴跳了出来。晏伽就站在那里瞧着他,神情淡淡的,等顾年遐走到近前,忽然伸手将人揽过来,堪堪遮住身上几处不可明视的地方:“不准给其他人碰到你的尾巴。” “只给你碰过。”顾年遐搂住他脖子,被顺势抱起来,亲昵地蹭着对方。 几簇水花溅起,顾年遐的手陡然抓紧木桶边缘,指尖发白,一寸寸失掉血色,又被另一只更宽大的手掌轻轻挑起,紧扣住五指,顺着凌乱的水面起伏。 “唔……晏伽,有点、有点太……” “怎么了?”晏伽停了停,吻上眼前湿漉漉的脖颈,上面浅浅的疤痕让他有些在意。 “水……”顾年遐吞吞吐吐道,“水好热……” 晏伽低下头,“我看看。” 顾年遐抖了抖尾巴,尾根处一片透红。他试图回头去亲吻晏伽,却被按住了手,不由分说拽着往自己肚子探过去。 “自己摸一摸。”晏伽张口轻轻叼住小狼耳朵,“鼓鼓的。” 顾年遐愣了一下,脸上顿时烧起来。他要挣脱晏伽,手却被更用力地按上去——晏伽的法力填注了他浑身的经脉,轮廓分明,宛如他日日夜夜逐渐被思念和欢喜撑开的骨骼。 耳朵也被咬得生疼,那一瞬间,顾年遐心想晏伽大概是很坏的,又在欺负他,但这夜依旧是他甘心的陷落。 晏伽眼中渐渐只剩下顾年遐颈上的伤疤,看得出了神,动作越发猛烈却不自知。紧接着,他推了一把顾年遐的后腰,埋头猛地咬住对方脆弱的后颈。 顾年遐绷直了身子,被咬得颤抖不已,哼声也慢慢变得溃散,仿佛呜咽着求饶的小狼,尾巴卷着晏伽的脚腕,是在示弱、讨好、索要。 晏伽被血腥味刺激得回神,看到自己方才下口的地方出现了一道新的咬痕,沁着血珠,堪堪覆盖在那旧伤之上。他立刻抬起了头,手指揉着顾年遐被自己咬破的地方,“咬疼你了?” 顾年遐眼底凌乱,摇了摇头:“……还想要。” 第96章 判官 捣年糕是个体力活儿,不过晏伽到后半夜才有些困乏,将湿漉漉的小狼抱出浴桶,擦净了身子回到卧房里去。 他瞧着顾年遐那被摧折之后的可怜样儿,不忍地俯身亲了亲对方汗涔涔的肩膀,被迷糊的小狼一把搂住,就要往他怀里钻:“晏伽,睡觉。” 这夜过得很安稳,半夜时外面似乎下了雨,晏伽醒过来一时半刻,听着外头击打屋檐之声,下意识拍了拍身前的顾年遐。 顾年遐缩了缩尾巴,咂着嘴角向他凑近,似乎睡得很香甜。 不知为何,晏伽心中却莫名有些不安。他撑起身子,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睡意全无。 雨声会掩盖很多东西,晏伽在这样嘈杂的雨夜里不会睡得太好。他靠在床头直到天亮,外面的雨才渐渐止歇,天边晓白升起,他方躺下身接着睡了。 仙盟大会开坛的前几天,晏伽一直潜在城中,看那些小书斋成员的动向,却瞧不出这些人在做什么,只见他们整日在城中闲逛,摸鱼逗狗、游手好闲,并不像有什么正经事的样子。 顾年遐跟在他身后,仔细闻了闻,“嗯……我知道了。” 晏伽回头看他:“你知道什么?” 顾年遐煞有介事道:“他们今日去了板鸭店,然后是香料铺,晌午吃了麻椒锅子……好香啊,晏伽,我们也去吃吧。” “你跟着我难道每天都吃不饱饭吗?”晏伽无奈,“就只闻出这个来了?” 顾年遐摸摸后脑勺:“对啊,他们整日就去这几个地方。” 晏伽微微皱起眉,将顾年遐的话仔细思索了片刻:“等等,你说他们这些天就只往返于这几个地方……不对,哪有人天天去买香料、顿顿吃同样的饭?” “不如我们去看一看。”顾年遐提议道。 晏伽当即决定悄悄跟踪这些书斋成员,摸清楚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些人看似漫不经心,却十分警觉,每次走的都不是同一条路,若非他很擅长寻踪盯梢,怕是早就被甩掉许多回了。 第182章 第一家板鸭店生意很好,人满为患,食客甚至没有落脚的地方。顾年遐隔着半条街就嗅到了板鸭的香气,肚子叫起来:“好香啊。” “想吃?”晏伽问他。 顾年遐直直地望着满炉子流油的板鸭,拼命咽口水,摇摇头:“先做正事吧。” “懂事儿了,现在连鸭子也骗不走了。”晏伽欣慰道,“等忙完这番,我带你好好逛逛,吃遍东湖城。” 盯梢许久,没发现哪里异常,那些少年只是在店中停留了不久,接着便从另一扇门挤出来,逆着人头攒动的食客往街上走。至于这第二家香料铺,来来回回的多是姑娘家,也有郎君陪自家娘子前来采买的,只是比起板鸭店便冷落了许多。 晏伽坐在一街之隔的屋顶上,目不转睛瞧着那里,只见和先前一样,那些书斋成员只是进去了一盏茶工夫,很快也出来了。只不过进去是两三人,出来却成了一个人,又接着向另一条街上走去。 “他们就是这样来来回回地转,好些天了。”顾年遐说,“不如这样,我寻个偏僻角落,打昏了拖走,等醒了再慢慢盘问。” “你跟谁学的?”晏伽诧异地看着他。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顾年遐撇撇嘴。 晏伽转回身,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不,你很有我的风范。” 顾年遐很喜欢被他这样夸,看不见的尾巴翘起来,眼角浸着得意。 那少年虽说警觉,但比起晏伽还是差远了,等发现自己被堵在小巷子里的时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猛然抽出袖中软剑,转身对着跟上来的两人:“站住!” 晏伽回头看了看,故意装傻:“站住?谁?” “就是你们!”少年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晏伽笑了笑,面纱后的脸神色不明,“我是——‘判官’。” 少年面色一变,难以置信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判官已经死了,是不是?”晏伽撩开面纱,满意地欣赏着对方的脸霎然变得惨白,“药师和少卿都许久没有露面了,如今带领你们的那位,是‘仵作’。” 少年握紧了剑,很快定住心神:“你到底是谁?” 晏伽继续诈他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仵作从不出现在你们面前?如今还在向你们飞书传信的人,真的还是他本人吗?” 少年不语,只是一脸戒备地盯着他。晏伽见状也不再逼迫,将面纱重新落下去:“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如果想知道我是谁,明日戌时来城外的破庙中,我在那里等你。” “我不会去的。”少年冷冷道,“你最好不要来招惹我们。” 晏伽没再说话,拍拍顾年遐,示意对方该走了。 两人走出了巷子,晏伽还能感觉到那少年在远远跟着,显然如临大敌。顾年遐侧了侧头,余光瞟着身后,说道:“有很多眼线,在两边的楼上,都在盯着我们。” “嗯,我知道。”晏伽泰然道,“我是谁都不重要,人心最经不起生疑,让他们自己将这件事传开,明天我们只管去庙里等着,会有人来的。” 顾年遐又问:“你真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晏伽说,“吓吓他们罢了。” 顾年遐哦了一声:“你真坏。” 晏伽笑起来,摸了一把他的头发。 东湖城也算历史悠久,城外环绕的废墟古迹不计其数,虽说其中不少早已被盗掘过了,但是像那种原本就没什么稀罕的破落神庙,别说盗墓贼,连耗子都懒得光顾。 第二天约好的时辰,晏伽早早就坐在那破庙的横梁上等着,手中抛着一枚栗子,已经被盘得油光锃亮。 外面几次传来脚步声,都是过路人的,或许也有试探之意,但晏伽丝毫无所谓,他只在乎最后走进来的人是谁。 终于,有一道身影慢慢从倾颓的庙门走入,晏伽瞥了一眼,不由得笑出声来:“怎么是你?” 站在门口那貌美却冷淡的和尚抬头看着他,手中捻着一串佛珠,身上的海青法袍一尘不染,让人觉得这人甚至不是从凡尘中来的。 “你又在折腾什么?”温哲久淡淡道,“你是故意的?将‘判官’的名号在书斋中传开,如今他们一个个都没心思做正事了,整日议论纷纷,你开心了?” 晏伽捧腹不已,从房梁上翻下来,轻轻落到温哲久面前:“好久不见,仵作大人。” “你还这么叫?”温哲久皱眉,“小时候乱七八糟起些这样的称呼就罢了,现在叫出来不嫌害臊?” “这有什么?”晏伽指指自己,“我还叫判官呢,多举世无双的名字。” 温哲久:“……你还是说正事吧。” 晏伽一挥手,庙门忽然被一股风吹得紧闭上。他伸手扯开温哲久的外袍,看到对方腰间挂着的小木牌,问道:“这些年,你们还一直留着小书斋?” “既然当初无心插柳,断没有弃之不顾的道理。”温哲久道,“我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药师与少卿两人,也不知道过得如何,只是小书斋中也有他们挑进来的人。” “该不会是为了查我当年的事情吧?”晏伽直白问道,“怎么,就如此舍不得我背负骂名?” “你不必自作多情了。”温哲久嗤笑,“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小书斋原本便是来去自由之处,当年你们拉我入伙时,不是说好的么?” 第183章 晏伽叹气:“你这人可真没意思,倒显得我们像强抢良家小师父一样。罢了,还是说回来吧,我跟了那些人几天,发现总是往同样几个地方去,是你的授意么?” 温哲久并未回答,只是放眼将这破庙打量了一番:“那只魔族小狼呢?平日与你形影不离,怎的不见他?” 晏伽忽然想起来当初顾年遐所说,温哲久替他治伤时顺手摸过小狼尾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管他去哪儿了呢?” 温哲久知道他时常这样莫名发疯,并未搭理,只是说:“此事不好让太多人知道,我也是瞒着我师父在做。徐晚丘昨日方给我传信过来,说一切安排妥当,我只管在东湖城中放手去做,她自会转圜。” “你带着书斋的人,在城中布置什么?”晏伽一语道破,“你打算与孙氏作对?” 温哲久看着他,清冷的眸子里毫无波澜。 “多说一句话你能破戒吗?”晏伽摇头,“你和徐晚丘想做的事,我当然能猜出来。和孙焕尘硬碰硬胜算不大,不如我帮你们一把。” 温哲久转了转手中佛珠,冰冷的眼角沁出一点笑意:“你?” “我怎么了?” 温哲久走近晏伽,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撑得住?” 晏伽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反问:“什么撑不撑得住?” 温哲久道:“你三年前受的重伤,可以说是回天无力了,我听说你坠下悬崖之时,浑身的经脉都已经断了,只勉强保住一颗金丹未碎,难道只过了三年便愈合如初了?” “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吗?”晏伽张开双手,漫不经心道,“只要没死,再重的伤都还有余地。” “那你打算如何做?”温哲久问他。 晏伽一晃手,从袖中拿出一枚陈旧的木牌,边缘分布着不少裂纹,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帮你找些人手。”他说,“现成的就有好几个。” 【作者有话说】 这个名就好像中二病时期成立的组织,每个人叫“孤傲的狼”、“王子殿下”、“安吉丽娜·璃冰泪·蝶雨雪·蔷薇血梦殇”这种名字,结果长大之后有人翻着你的中二小本子当众大声喊这些外号的感觉。 第97章 吾生须臾 孙渠鹤拉下面巾,看着面前紧闭的庙门,疑惑道:“就这个地方?” 桑岱是被强行拉过来的,他原本只想待在客栈里,默默等到仙盟大会开坛,然而晏伽的意思是让顾年遐必须带上他们两个,要是不来,就强绑过来。 顾年遐点点头:“晏伽说的这里,他不会骗人的。” 他伸手叩了叩门,只听里面隐隐传来几声低笑,便有人朝门口走过来,接着一把推开了摇摇欲坠的庙门。 一个少年出现在门后,与门外站着的三人面面相觑,率先开口问:“是判官大人请来的吗?” 孙渠鹤一怔:“什么判官?” 顾年遐立马把话头拉回来:“是,他在哪里?” “里面。”少年侧过身子,请他们进去。 顾年遐踏进破庙里,一眼便见到晏伽和温哲久对坐在神台前,每人手边都各自放着几枚小木牌,刻得十分精致,还挂了黄色的流苏。 晏伽见他进来,招了招手:“来,年年。” 顾年遐走过去,扭头对温哲久说道:“好久不见呀。” 温哲久嗯了一声,还没说什么,晏伽便沉下脸将顾年遐扯过去:“跟他打什么招呼?你们又不熟。” 温哲久根本懒得搭理他,兀自拾起一枚木牌,放在手中翻看着,“这就是你说的帮手?魔族的小狼,是有些本事,不过那两个是什么?” “什么叫‘那两个’是什么?”桑岱不悦道,“我可是不留行的掌门!” “不……什么?”温哲久抬头看着他。 孙渠鹤替他开口:“不留行,这是他们山门的名号,虽如今只剩下他一人,却依旧自成一派。” 温哲久对此毫无兴趣,他向来目中无人,兴致缺缺地点了下头:“随意吧,与我无关,若非他一定要拉你们进来,我也懒得问。” “叫我们过来做什么?”孙渠鹤问,“城中全是我家的人,你知道我不方便露面。” 晏伽随手抛给她一枚木牌:“拿着这个,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小书斋’的人了。” “小书斋?” 孙渠鹤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曾经一度在仙道赫赫有名的盟社,三年前却忽然销声匿迹,再也没掀起过任何风浪。只是她没想到,小书斋会和晏伽本人有关。 晏伽又丢给桑岱另一枚木牌:“拿好了,这可是本判官亲手刻的,珍贵异常,旁人想要还没这个福气呢。” “你在说什么?”桑岱却满头雾水,十分不屑地看着那木牌,“这玩意儿有什么珍贵的,拿去票号能换银子吗?” “换你个头。”晏伽瞥了他一眼,“你拿着这个,咱们可就上了一条贼船了。” 温哲久:“你倒是会打比方。” 孙渠鹤皱着眉打量手中木牌,说道:“当年那个被仙道骂得狗血淋头的小书斋,竟然是你们一手结立的么?” 晏伽哼笑:“做了亏心事的当然要骂,我们又不杀人越货——无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顾年遐靠着他,好奇看着那些木牌:“这些都是你做的?” “这几个是。”晏伽指指面前,“你不用这个,我给你的长命锁,比他们的好看多了。” 第184章 顾年遐拎起胸前的长命锁,向他晃一晃:“看,我好好戴着呢。” 温哲久闻言抬头瞧了两人几眼,没说什么。 “你们从哪儿找来这么多新人?”晏伽随口问他,“看着年纪倒不大,跟我们那个时候一样。” 温哲久的目光在方才开门那个少年身上扫了一圈,道:“不是名门之后,一些破落山门的散修弟子罢了,天资说不上多好,但胜在机灵,都很能做事。那二位挑来的人也大多如此,看来我们所想大同小异。” 少年羞赧地笑了笑,想来是习惯了温哲久说话不留情面,并没有什么愠怒之色。 “怎么,你以前不是很看不上那些平庸之人的吗?”晏伽问道,“你第一眼见我,那白眼都要翻过山去了。” “我如今也看不上你。”温哲久淡淡道,“你一向不知死活。” 晏伽对此全当夸赞:“过奖了。不过那两个憨货到现在还没露面,做什么去了?” “不知道,但据说他二人都接下了论剑帖。”温哲久道,“静观其变吧。” 桑岱还在摆弄那木牌,忽然顿了一顿,凝神怔住半晌,对晏伽说:“怀钧正在附近,问我在哪里。” 晏伽想了想:“叫他来吧。” 桑岱懒得出奇,只在传音灵阵中告诉了怀钧具体方位,至于旁的,他倒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一个字都懒得多说。等怀钧推门进来的时候,先是被满屋子的人吓了一跳,接着视线缓缓落在晏伽身上,神色有些愕然:“师父?” “没想到?”晏伽乐得看自家徒弟这措手不及的样子,“那你以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吗?” 怀钧急忙撇清自己:“没有……师父,我没有!” “哦,你没有。”晏伽点点头,也不再追问,“罢了,我有事和你说。” 怀钧走过去,恭敬行礼:“您说,师父。” 晏伽从自己腰上解下木牌,十分郑重地递给他:“这个给你,以后若有什么要紧事,就拿着去找展煜或者萧九,另有一些场合,持此物百无禁忌,能帮你的忙。你够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用。” 怀钧不明所以,却还是双手接下:“好,多谢师父。” 温哲久没什么表示,反倒是顾年遐眼底划过一丝阴霾,盯着两人交接木牌的手,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微微握紧。 “惟竹他们呢?”晏伽问道。 怀钧道:“林师叔和苏师伯都到了,此时在城中客栈,我们商议着在盟会开坛那日再露面。凌师伯守在越陵山,臧长老要出关了,这个当口不能没人,而且越陵山也不好让丘师伯一个人留守。” 晏伽想起丘屏的腿,未免有些怅然。他这些年不是没找过起死人肉白骨的疗愈之法,但到了这种境地,他才明白这世上终有踏破铁鞋也做不到的事,年少的狂妄与傲骨犹存,却再也不如当年那般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回去跟他们说好,明天还是这里,我们再见一面。”晏伽道,“好了,今天耽搁的时间够长了,都先回去吧。城中并不安生,各自多加小心便是。” 桑岱不知为何总看上去有些紧张,非要扯着怀钧一起走。孙渠鹤与越陵山的人多少有些心结,便打定主意自己回去,而且这样浩浩荡荡一行人走在街上,未免也太惹眼了。 温哲久也独自走了,他带来的那名少年并不和他同路,只是在离开前特意过来和晏伽讲了几句话,双眸明亮,似乎对传说中的“判官”很是向往。 最后破庙里只剩下了晏伽和顾年遐两人,一阵过堂风吹进来,头顶悬梁的破布帘摇晃起来,落下堂前一片摇曳的影子。 晏伽低下头,刚要叫顾年遐回去,却发现小狼的脸色很不好,阴沉沉的,挂着难以言喻的愠色。 “怎么了?” 顾年遐抬眼望着他,眼眶有些泛红:“你刚才为什么要把你的木牌给他?你不才是‘判官’吗?” 晏伽见他神色极度认真,便忍不住笑:“做了这么些年,早做累了,掌门我都不想做了,这有什么稀罕的?” 顾年遐抓住他的袖子,眼底爬上些许怒气:“根本就不是这样!你是在替你的徒弟做安排,要他习惯没有你的日子。什么书斋、什么判官、什么越陵山,往后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了!” 晏伽彻底愣住,没想到顾年遐会看出来这些,不由得心中恍然。 他以为顾年遐会一直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狼,站在他身旁,眼底璨如星辰,永远都不会有什么磋磨和苦痛。 魔族生性便要比人族淡漠许多,极其漫长的寿元、永不枯竭的法力,致使他们在望不到尽头的岁月逆旅中从不会为任何蜉蝣般短暂的须臾停留。 可是这一切,又何尝不是自己带给顾年遐的。 当小狼心口的蜉蝣被他抓住,那便是一切永恒的尽头了。 “年年,我……” 顾年遐没有让他说下去,而是凑近晏伽的胸口,攥紧他的衣裳,身子微微发颤。 “我不管其他人,我一定要你好好活着。”顾年遐的声音有些呜咽,“晏伽,要是你不在了,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 晏伽静默许久,反手抱住他,指尖在那坚实却脆弱的脊背上安抚着,“我不会死的,年年。三年前我都挺过来了,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但是现在,就算为了你,我也得挺一挺。” “……为了我吗?”顾年遐茫然地抬头望着他,“你不要骗我。” 第185章 “我不骗你。”晏伽点了点顾年遐胸口的长命锁,“不是早就答应过你了吗?” “你不要总是给旁的人算好后路,自己却一点后路不留的。”顾年遐撇撇嘴,“你是顾氏族长夫人,难道你有什么事,不可以叫我帮忙吗?” 晏伽早就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层身份,当即笑得乱颤,惹得顾年遐更不高兴:“哪里好笑啊?” “没有笑你,我就是觉得,族长大人真威风啊。” 晏伽捏住小狼耳朵,轻笑声勾着顾年遐眼底的神色渐渐软下去,最终再次为之沦陷。 “不过你可以相信小书斋的人,从今往后都是。”晏伽又说,“这也算是我的心血,我只是不想让它就这么荒废。” “嗯。”顾年遐乖巧地点头,“我知道了。” 第98章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孙氏剑宗灯火通明,晏伽立在街上人群中,边喝茶边看着那边。只见进出的尽是仙道中名门之流,彼此碰面无不互道恭维奉承,倒是和前些年一模一样。 可怜许多宗门既无威望,也无独门心法之成就,被排挤在外,连门槛也迈不进去。有些求知若渴一些的,大不了掌门或宗主亲自拉下老脸去求得高门大户一张拜帖,也能换几个被寄予厚望的弟子前去清谈论道。 然则换做稍有些骨气不肯寄人篱下的,便决心作罢,此等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之盟会,实在教人心寒。 “这次孙氏将能请的仙门都请遍了。”顾年遐低声说,“用你们人族的话来说,若非一代宗师,或者祖上便是名门,都是入不了他们眼的。” “那是自然。”晏伽点头,“连我也请了,可见孙氏真的不计前嫌啊,从前也没见孙焕尘这般虚怀若谷。” 顾年遐不解道:“也请你了吗?可我们没有收到论剑帖啊。” “论剑帖当然不用,只怕是从我们大闹明月乡那时起,这些人就在摆鸿门宴邀我们入局了。”晏伽道,“看来背后之人鼻子够灵,也够识趣,知道是我回来了,不敢露头,倒是先替我接接风。” 他说话时,看着平水山庄四面角楼上挂满的灯盏,神色淡然。 顾年遐一拍桌子:“打他!” 晏伽吓了一跳,看他半天,忍俊不禁道:“急着要打架了?” “谁欺负你我打谁。”顾年遐理直气壮道,“要我怎么做?” 晏伽有些犹豫,此事虽说有几分把握,却也相当凶险,尤其是放任顾年遐去涉险,这便是他最大的顾虑。 可是他深知小狼的性子,越到这种时候越不可能躲在后方,与他当年一般的横冲直撞、无所顾忌。既然顾年遐非入局不可,他便要想个万全的法子,确保行事稳妥,断不能行差踏错。 “走吧,先去看看惟竹他们。” 晏伽起身,将茶水钱放在桌上,转身要走。顾年遐顺手包好桌上剩的几枚茶点,跟了上去:“不是明天吗?” “私下见见,不谈正事。”晏伽说,“他们不想惹人耳目,住得偏僻,我们且得走上一会儿。” 两人赶到林惟竹和苏获落脚的客栈,进门只看条一条病恹恹的大黄狗,有气无力地冲他们叫了两声,又趴下去不动了,整座客栈连个人气儿都没有,静得出奇。 “这也太偏了。”顾年遐凝神静气,闻了闻这里的气息,“不过没什么异常。” 晏伽却有种不太好说的担忧,带顾年遐上了二楼,往怀钧说过的那间房走去。 林惟竹的房中同样静悄悄,晏伽走近时却探到了一股强大的结界,阴冷促狭,不像是林惟竹的法力气息。 “苏获的阵法?” 他微微皱起眉,刚准备敲门,就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小竹,莫要硬撑。” 紧接着林惟竹的声音响起:“不知道……为何总是停滞在突破的当口……” “修炼切忌急功近利,你应当懂。”苏获又说,“你这般强行破境,十有八九会走火入魔,气脉尽毁。” 林惟竹的语气有些急切:“盟会在即,若他们真的出手,岂不是又和三年前一样,毫无准备地任人宰割?” “那也不行,不准再继续了!” “师兄!” 眼看将要陷入争执,忽然房门咣当一声被人推开,屋内两人皆是一惊,下意识便拔剑迎敌。林惟竹这个当口却趔趄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没站住。 “晏伽?”苏获看清来人,一怔,“你们……” “你们在做什么?”晏伽随手落下另一层结界,快步走到林惟竹面前,将人扶起来,看到她额头张开的天眼,“你受伤了?” “没有,师兄。”林惟竹笑得勉强,自知遮掩不住,便也没逞强。 晏伽环视房中,没发觉什么异样,只是林惟竹的举止过于反常,他必然是要刨根究底的。 “师兄,她在做什么?”晏伽转而问苏获。 “没什么!”林惟竹急忙开口,“我只是修炼得有些心急了,下次不会再这样。” 苏获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小竹,此事非同小可,既然你叫我一声师兄,我便不能替你瞒下去。” 林惟竹紧抿着唇,神色略有些慌乱。顾年遐见状,上前探了探她的脉息,皱起眉来:“林姐姐,你脉象行进怎么这么乱?” “对我说实话。”晏伽沉下脸,“我要生气了。” 第186章 林惟竹被顾年遐捏着手腕,垂下头,有些沮丧:“我只是……我想快些打开三眼,如此不上不下,与废人有什么两样?” “你想强行开三眼?!”晏伽悚然道,“浮俶长老不是说过,开眼顺其自然,强行突破必定筋脉爆裂而亡,你忘了?!” “可是师父已经不在了!”林惟竹有些失态地顶撞他,额头那只眼睛也变得赤红,“如此空耗下去,我这辈子连第二眼都打不开!倘若再有横祸,我还是和三年前一样……无能为力……我什么都做不了,师兄……” 她站立不稳,手中的剑也落地,整个人向一旁歪去。顾年遐眼疾手快地扶住林惟竹,看向晏伽:“我们来帮她调息吧?” 晏伽和顾年遐一起扶着林惟竹坐下,对苏获说:“师兄,还得麻烦你暂时护法了,不要让旁人靠近。我试着给她调息,先将她体内乱走的法力压下去。” 林惟竹双眼紧闭,唯独额头上的天眼圆睁着。晏伽先输了一股真气进去,试图抚平她的经脉,却觉得十分困难。林惟竹的丹田此刻滚烫如同火炉,各种乱行的真气在其中彼此打架,全然不受操控。 顾年遐见状,两指捻了一丛法术对准林惟竹的天眼,一点点凝起冰魄。晏伽正和林惟竹体内的真气对弈,忽然觉得浑身一轻,似是被第三股力量所助,帮他慢慢压制着林惟竹的真气。 冰魄的寒气渐渐爬上林惟竹的天眼,她神色平静了许多,开始顺着晏伽的真气调息,接着猛然挺直了身子,天眼闭合如初,整个人弯腰狂咳起来。 苏获立马走过来,替她顺着背,还不忘对顾年遐说一句:“多谢。” “不用谢。”顾年遐歪头瞧着林惟竹,“林姐姐对我很好的。” 不过从方才起,晏伽皱着的眉头就没落下去过。他看着苏获将林惟竹扶上床,半晌没有言语。 “你也别怪她心急。”苏获给林惟竹盖好被子,揉着眉心说道,“这些年她连第二眼都未曾打开,又无浮俶长老教引,自然会心急。” 晏伽叹气:“我怪她做什么?事已至此,只能先让她好好休养,仙盟大会暂且不要去了。” 第二日的破庙会面,苏获和林惟竹还是来了,后者脸色依旧不太好,但显然没再试图强行破境。晏伽替她探了探脉,总算松一口气。 顾年遐蹲在一旁,也很是挂心。 林惟竹十分苦恼,她这些年越发焦躁,修为却无论如何都难以突破。所谓开天眼术共有三层境界,每突破一层,便开一只眼。 原本若是林惟竹的师父浮俶长老还在,是要循序助她开眼的,可惜如今只剩了她一人,如同盲目涉水过河,全然不知方向与深浅。 “着急无用,既然当年浮俶长老如此告诫过你,强行破境必定险之又险。要开天眼,必得灵智先明,而后请神,他从前再三叮嘱,就是为了你日后不出岔子。”晏伽在神台上盘起一条腿,晃悠悠看着她,“车到山前必有路,第一个开天眼的人,难道生来就知道如何做吗?” 林惟竹重重叹一口气,又问:“那师兄你接下来有何打算?贸然现身盟会,必然对你不利。” “谁说我要去了?”晏伽道,“不入虎穴,自得虎子。” “你做了什么?”苏获问。 晏伽笑了一声,说道:“小书斋出手了,我添了一把火,只等着盟会那日再看。” “小书斋?”林惟竹的目光霎时变得有些怀念,“居然还在么?” 苏获道:“当年你出事后,大家理念不合,开始时常有争吵,不知道还有什么坚持下去的意义,不久便走的走、散的散,渐渐也无人再提起此事了。” “哪怕我没经历那一遭,小书斋也不会兴盛太久。”晏伽说道,“你也说了大家理念不合,其实并非一日之寒。既然年岁渐长,也该明白不是所有事情都只能凭一腔意气,彼此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 “为什么这样说?”顾年遐问道,“大家在一起,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分开?” 晏伽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世上也没有永远的同路人,对你们魔族来说更是如此。” “可是我会永远陪着你的。”顾年遐抓住他手腕,捏了捏,“就算别人都不会,我也会的。” 林惟竹噗嗤笑出声来:“师兄,小年真的很疼你。” 晏伽很无奈地看着几分天真的小狼,对方似乎还没意识到彼此之间在寿元上的天差地别。哪怕人族再如何拼尽全力修行,也不过将寿数延长四五百年,要说与魔族寿命齐平,无异于痴人说梦。 顾年遐说要永远陪他,倒是寻常,可他却陪不了小狼的一生。 或许不久,或许很久之后,他留给顾年遐的蜉蝣终将枯萎,唯余痛楚。 但最后,他还是笑着对顾年遐说:“好。” 第99章 大白天在这里招惹我 仙盟会开坛那日,东湖城中热闹至极,丝竹管乐之声直冲云霄。各路仙家从云间纷纷而下,仙宠游弋,剑气如虹,法宝璀璨,如同仙境一般,连街上百姓都忍不住驻足观仰,惊异望着这从未见过的盛景。 顾年遐坐在屋顶上,抬头盯着那些灵修瞧了半晌,对晏伽说:“真热闹。” “想去玩?”晏伽问他。 顾年遐摇摇头:“你不去我也不去,我又不和那些人族一起玩。” 第187章 晏伽伸手化出一道彩焰,在掌心炸开,看得顾年遐双眼亮起来,指尖在他手掌上点了点,欢欢喜喜道:“好看好看,你好厉害啊!” “区区旁门左道的小把戏,你要是喜欢,我晚上再给你捏,看个够。”晏伽说,“这是烟花,等天黑了才好看。” 掌心的烟花渐渐燃尽,最后的火光消失在眼前的耀眼灯火之中。晏伽正准备收回手,顾年遐就忽然凑过来将脸贴上他手掌,下巴蹭了蹭,眯起眼睛。 “做什么?”晏伽的手指微微捏紧了些,“总是这么将自己的弱点放在别人手上。” “你又不是别人。”顾年遐笑着说,“你不会伤害我的。” “你大白天在这里招惹我,晚上总要还回来的。”晏伽垂头盯着他,摇曳的面纱将两人都拢进去。 奈何小狼崽就喜欢随时招惹他这个旁人口中的凶神,稍微付出些代价,便能得偿所愿。 此时平水山庄中,来客已落座过半,观演台高处的几个坐席却还空着,那是孙焕尘特意给越陵山、三清门和展家所留,从这里看向抚仙台一览无遗,连席间布设也要精致上许多。 不少人都想看那几处坐席一空到底的笑话,孙焕尘却岿然不动,向一旁侍立的孙敬帷说道:“去,再添上些鲜果。” 孙敬帷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忽听得头顶风声阵阵,似是不寻常。他仰头看去,只见数个身影自天边而来,为首之人脚踏长戟,飞快而下,立时便落在了抚仙台上。 孙焕尘见状,当即起身,“快,去迎展宗主过来。” 孙敬帷作为孙氏养子十数年,自然早就对孙焕尘心中所想了如指掌,不等他说完便已经转了方向,御剑朝着抚仙台飞去,恭敬地向对方行礼道:“展宗主,这边请。” 展煜收起长戟,跟着孙敬帷一步步走上高台,视线落在孙焕尘身上,彼此一个冷淡,一个热切,行过抱剑礼之后,便各自转身回席。 周围又响起骚动,孙焕尘刚要坐下,眼底一亮,又起身迎了出去。 青玉葫芦抟旋飞来,萧千树一人独坐其上,神色淡漠,目光扫过下面众人,看到了坐姿如同大爷一般的展煜,便轻轻落下去,叫了对方一声:“阿煜,你先到了?” “难不成像你?飞得蚊子一般,磨磨蹭蹭的。”展煜哼道,“你真是越发懒了。” 他看了萧千树身后一眼,又问:“你没带别的人?” “师门大多好静,独我一人前来。”萧千树道,“钧儿呢?” “比你还慢,跟他师父一模一样。” 观演台的上座,还有关外费氏与悬空寺等一众仙门。费轻舟坐在席上正饮酒,身姿端正,一身轻便的雪色劲装,弯刀猎弓放在手边,倒还是没舍下她那裘皮的白领,在一众灵修里显得鹤立鸡群。 菩岚大师一个人坐着修禅,身旁并不见温哲久。 没等多久,天边就又一次传来剑鸣,伴着声声弦响,一行灵修御剑而来,正是所有人都以为不会赴约的越陵山。怀钧负手御剑,身后一众弟子肃立,层云间穿出万道霞光,恍惚映出越陵山的门徽,气势巍然,在场众人无不震慑。 孙焕尘在看到展煜和萧千树时,神色都未曾有多么意外,但他的确没有想到,越陵山真的会应邀而来。 如此一来,孙氏与越陵山之间的龃龉和仇怨,在旁人看来似乎也没有那么深重了。 孙焕尘带着笑迎上去,对怀钧躬身行抱剑礼:“得怀掌门赏光赴约,寒舍蓬荜生辉啊。” 怀钧淡然对他行过礼,目光转向身旁缩头缩脚的桑岱,不着痕迹地丢过去一个催促的眼神:“桑掌门,这位是孙宗主。” “这位是?”孙焕尘懵然地看向桑岱,若非怀钧主动提起,他甚至不会注意到这人有什么不同,还以为是随行的越陵山弟子。 桑岱猝不及防被推出去,慌忙看了怀钧,努力让自己开口不结巴:“对,我、我是不留行第五十二代掌门桑岱,是和怀掌门一起来的。” 孙焕尘有些迟疑,开口道:“怀掌门,这‘不留行’是……恕孙某孤陋寡闻,未曾听闻,难不成如今在越陵山做门卿?” “无妨,如今各位都认识了。”怀钧从容道,“这是我邀来的客人,并非随行门卿,而是我的朋友。孙宗主,可否麻烦多添个坐席?” 桑岱小心地瞅了瞅怀钧,想起昨夜被交代过的话,于是便咬牙上前一步,朝着孙焕尘弯腰行礼:“孙宗主。” 孙焕尘的脸色一下就变得很不好看,若一门之主向他行抱剑礼,那按照仙道礼节,他必定要同样回礼,然而对他们这些名门的宗主掌门而言,忽然要对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掌门行礼,无异于是一种自降身份的羞辱。 桑岱有些尴尬,同时心底也冒出一股沮丧——他果然还是不像一个掌门,撑不起师门传承下的尊严。 怀钧笑了笑,说道:“孙宗主何必觉得难堪?同为掌门,彼此抱剑作揖乃通古之礼,我越陵山向来不分别门楣高低,当年我师祖在时,也未曾在意过这些。孙宗主既然不愿,那便不勉强了。” 众人都以为他这便要作罢了,没成想怀钧忽然后退半步,衣袖一甩,竟是端端正正向桑岱行了个抱剑礼,十分循规蹈矩,脸上毫无戏谑之色。 孙焕尘见状也不好再借口拿乔,皮笑肉不笑地向桑岱行过礼,随口叫孙敬帷再加个坐席,摆在怀钧旁边。 第188章 桑岱没怎么见过世面,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场合,当即如获大赦地跟着怀钧入座,总算松了口气。他转头瞧着正襟危坐的怀钧,小声说道:“让他这么大一个宗主给我行礼,你可真会变着法子辱没人,他估计要气死了。” 怀钧疑惑道:“我怎么就折辱他了?” 桑岱慢吞吞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我这没名没分的,说出来还不给人笑话。你没看到方才他那眼神?恨不得眼里飞出刀子扎死我。” 怀钧盯着他,直将桑岱看得浑身发毛,警惕地后退了些:“怎么了?不是我说……你又怎么了?” “我并非以你来折辱他。”怀钧这次却破天荒地没有出言挤兑他,“你是一门之主,那我就应当对你行抱剑礼。无论孙氏剑宗是什么规矩,师父教给我的,自然要听从。况且我就是要让旁人都知道,连我也敬你三分,接下来如何对你,便要他们自己掂量了。” 桑岱一时语塞,讶然地看着怀钧,半晌才有些局促地说道:“你们这些世家长大的小孩,就是比我知道得多,我可不懂里面这些门道……” “无妨,我从前也不懂,皆是我师父授业解惑。”怀钧转回了脸,平视前方,“按照惯例,首日开坛只是比武斗法,孙氏剑宗弟子据守擂台,其余仙门若有想一试高下的便会去叫阵,你我静坐喝茶就好。” 展煜歪头看了看他:“怎么来得这样迟?” “展大哥。”怀钧行礼道,“见笑,路上有些事耽搁了。” “我看未必。”展煜斜睨着他,语气间却无责怪之意,反倒压不住上扬的嘴角,“好大一个下马威,方才那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踢馆掀桌的呢。” 萧千树也道:“钧儿,这位是你从何处认识的朋友?不留行这个门派,听着倒有几分逍遥剑修的意味。” 桑岱神色有些惊喜,没想到还有人能如此认真地考究他的门派。虽然他也不大明白所谓逍遥剑修是何意,不过听上去大概是好话。 怀钧笑道:“下山游行时偶然认识罢了,稍后闲下来,我再向二位前辈引荐。” 晏伽还活着的事情,他没有告诉展煜和萧千树二人,这也是晏伽特意嘱咐过的。 其中缘由晏伽并未言明,但怀钧也不会多问。 那位随时准备出手将仙盟会搅个天翻地覆的正主,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平水山庄外,看着几乎死水一样的孙氏内宅,顺手摸了一把顾年遐的尾巴。 顾年遐却有些耐不住:“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吗?” 晏伽看他一眼:“不然你想做什么?” 顾年遐想了想,期待地凑到他面前:“不把他们杀得丢尽祖宗脸面,就浑身不舒坦!” 晏伽愣住,总觉得这话耳熟,半天才想起来这是自己曾经在蘅宫放出的狠话:“你连这也记得?” 顾年遐:“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晏伽的目光复又落回山庄的方向,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还没有拿定主意,或许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年年。”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我的声音、气息和法力,你可都记牢了吗?” 顾年遐点头:“记得。你的全部,我都记得,晏伽。” 晏伽缓缓坐起来,甩出袖中双刀,将凛凛寒光握于掌心,轻纱斗笠在风中翻飞。顾年遐也变回小狼跃上他肩头,两人踏着飞燕轻功到了平水山庄近前的长街上。 “从现在开始,相信我。”晏伽对顾年遐说,“而且只能相信我。” 第100章 打群架是不好的 “嗯……” 桑岱喝了口面前的茶,咂了咂嘴,若有所思。 “怎么了?” 他一举一动都能引得怀钧朝这边看过来,然后问上一句。桑岱扭了扭脖子,说道:“这茶不错。” “啜雪仙芽,是岭南茶庄那边进的贺礼。”怀钧道,“数年前我随师父去过,那边还植育各类花卉,用来制点心很不错。” “你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桑岱丝毫不掩盖眼中的艳羡,“真好,我从前也就是在深山里转转。” 怀钧沉默了一下,说道:“明年开春我或许还要过去一趟。” “哦。”桑岱点点头,又瞄上了面前的几盘茶点,“真是不错。” 怀钧等着他后半句,却久久不见对方开口,没忍住又说了一遍:“我一个人去,散散心罢了,不是公事。” “那很好啊。”桑岱漫不经心道,“没有人烦你,多舒坦啊。” 怀钧被他噎了回去,半句话卡在喉咙里,终究也没往外吐,见对方还在那里乐呵呵地挑点心吃,不由得一阵堵心。 桑岱觉得口中喝茶喝得有些泛苦,便从碟子里捏了枚荷花酥,美滋滋准备咬下去,结果舌尖还没触到甜头,整块点心就被人劈手夺了去,一抬眼发现是怀钧,正沉着脸一口将荷花酥塞进自己嘴里。 “你干什么?!”桑岱委屈至极,一想到自己是沾对方的光才有这些好吃好喝,也只能忍气吞声,十分窝囊地又拿了一块,“你这人,自己盘子里也有,非要吃我的……” 萧千树将自己那份点心递过去给了怀钧:“不够吃吗?这个给你,我不爱吃太甜的。” 桑岱只能往回缩了缩,自己从碟子里继续拣着吃,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铃音,转瞬即逝。他疑惑地转过头,四顾一番,却再没听到那声音。 第189章 “你刚才听见铃铛响了吗?”桑岱扯了扯怀钧的袖子,问道,“你师父他们也到了?” 怀钧心不在焉地摇头:“没有,你听错了吧。” 桑岱很确信那不是幻听,他想了想,试着唤起传音灵阵,朝着阵中呼唤几声:“顾年遐、晏伽?是你们吗?” 无人应答他,桑岱百思不得其解,心说方才那声音很耳熟,分明就是顾年遐身上缀的小铃铛在响,看来人就在附近,却为何不搭理他? “……大小姐?”他又叫孙渠鹤,同样石沉大海。 这时比武斗法也过了几轮,抚仙台上华光四溢,喝彩声阵阵。孙焕尘将陈年的佳酿都搬了出来,珍馐美酒应有尽有,四方宾客早已放松下来,彼此推杯换盏不亦乐乎,连桑岱都没忍住尝了几口,惊喜地瞪大眼,对怀钧说:“乖乖,这酒真香,你不尝尝?” “我不爱饮酒。”怀钧说着,将面前的一盘点心推给他,动作不失刻意。桑岱垂头一看,顿时晕了:“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些?” 怀钧:“不爱吃就还给我。” 桑岱十分没骨气地一抬手臂,将整盘子点心都揽到自己跟前:“谁说我不爱吃了?你吃了我的,这些就都得给我。” 不过倒也稀奇,这盘子里净是他爱吃的,可真是撞大运了。 展煜欲语还休地看了看自己空了一半的盘中,翻了个白眼。他一口没吃,就被怀钧挑挑拣拣拿走了一半,只得转而吃些酒菜。 “说好了,回头三坛帝女酿赔给我。”他冷哼道。 怀钧笑笑:“一定一定,多谢展大哥了。” 桑岱一面吃,一面还记挂着刚才那古怪的铃声,心想着若是等会儿再响起来,自己就偷偷离席去瞧一眼。 不多时,抚仙台清了场,接下来应当是拋酒令,即古时流传的宴乐之法。由一人引头先行,此其一,是为“点睛”;众人讲经论道、畅所欲言,取百家之长各自融会贯通,此其二,又作“掷花”。 仙盟大会向来风气自由,尤其是乐佚游在时,清谈之风一度风靡大小仙门,彼时百家争鸣,被誉为仙山蜃景临世之年。 怀钧心知肚明,孙焕尘为何将这次盟会办得如此声势浩大,便是为着当年的一口气,要将乐佚游和晏伽曾经的风头压下去,百年后仙道天翻地覆,或许天下皆知孙氏剑宗,而不知越陵山。 不过他如今不再热衷与人争一时意气长短,沉稳了许多,只冷眼看着孙焕尘接下来要做什么。 孙焕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对着席间众多宾客说道:“各位仙友,今日难得与诸位共饮开怀,孙某倒是觉得,若只说些放浪随心之语,岂不是白白浪费这良辰美景?” 他说罢,转头吩咐孙敬帷道:“你去请先生上抚仙台,照我说的做。” “是。” 孙敬帷转身下去了,很快便引着一位白衣门卿登上抚仙台。那人穿得一身素净,举止仙风道骨,相貌却平平,只见他登台之后,随手挥起一副卷轴,缥缈云烟似的山水便跃然其上,丝帛银线之中泛着光泽,如同活物一般。 “这是什么?”有人奇道。 那门卿微微一笑,伸手将卷轴延长了数仗,宛若绸缎环绕周身。怀钧稍稍坐直了些,皱眉盯着那仿佛活过来的卷轴,总觉得不对劲。 “世间之大,诸位求仙问道,所求的究竟是什么?”那位门卿朗声道,“金丹既成,你我所见注定要比凡俗更为高远。但千年过去,我们仍旧依靠那小小金丹运转心法,却从无人得以化境飞升,修为停滞不前,如此修行,岂非索然无味?” 展煜冷笑出声,将手中筷子掷出去,问道:“如何才算是有滋味?” 门卿直直地看着他,语调中忽然掺上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肉身归寂,登神成圣——” 话音未落,那卷轴猛地喷涌出一团黑雾,不待所有人反应过来,顷刻间便笼罩了整座抚仙台。怀钧一拍桌案,纯钧剑顺势被他握在手中,身后一众越陵山弟子也纷纷拔剑起身,警惕地围在怀钧身侧。 桑岱慌乱地站起来,不小心踩到了衣角,被自己绊得向后倒去,却蓦然撞进另一个胸膛,稳稳接住了他。 他回头看到怀钧沉静的脸,忽然有些安心,直起身子问道:“怎么了?那个人在干什么?” “邪门歪道,不足为惧。”怀钧道,“站到我身后来。” 展煜和萧千树都未曾起身,不约而同地往孙焕尘在的地方看去,却发现主位上已然空无一人——孙焕尘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所有人都没留意这个人是何时不见的。 “果然设下的是鸿门宴。”萧千树说道,“阿煜,现在如何?” 展煜手握长戟,一脚踹翻桌子,纵身越过了观演台。底下的浓雾已经爬了上来,而四周各色仙宠忽然像是疯了一样,尖叫着冲进那团黑气之中,仿佛饥渴将死的旅人,用尽全力吸食着那些诡异的黑雾,更有甚者,竟然开始攻击自己的饲主。 “啊——畜生!住口,我是你主子!” “这些仙宠疯了,快跑,让我出去!” 萧千树也起身走到展煜身边,掌心祭出青玉葫芦。 “阿煜,不要大意。”她说,“当心前面,有东西要来了——” 山庄大门猛然被雷光劈开,游龙般的剑气转了一圈,又回到晏伽手上。他将长刀一分为二,反握在身后,“先等一等,别急着进。” 第190章 顾年遐扒着晏伽的胳膊,径直往里看去,目力所及皆是一片扭曲的黑雾。山庄中死气沉沉,正如同明月乡那时,气氛压抑至极。 “果然不对劲。”晏伽向山庄里踏去,瞬间感觉出了一股阴冷,“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山庄里空无一人,像是已经荒废很久了,但四周陈设修葺整洁,连半根杂草也没有,荒凉之中透出一丝诡异莫名的绮丽。 顾年遐缩了缩尾巴,“我不喜欢这里,晏伽。进去把人都找出来,我们就快走吧。” “嗯。”晏伽点头,“记得我说的,不要认错我的气息。” 两人一直走到山庄设宴的地方,抚仙台和观演台上皆是空空荡荡,杯盘碗盏、茶点酒菜一应俱全,红珊瑚枝挑着灯花,屏风上是上好的蝉影纱。奢华裹挟中空无一人,晏伽似乎觉得有种气息在引着自己上前,踏入这明晃晃的陷阱深处。 “手段如此拙劣,生怕别人看不出这是圈套么。”晏伽嗤笑,“脑袋正常的谁会往里钻?” 顾年遐用力点了点头:“就是啊。” 接着他便眼睁睁看着晏伽将刀凌空一甩,纵身翻了上去,风驰电掣地冲上了抚仙台。 顾年遐:“嗯??” 他疑惑归疑惑,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这几日他御剑愈发熟练,至少能一个人稳稳当当地飞上好一段路了,晏伽越是不吝夸奖,小狼便越得心应手。 晏伽不由分说挥刀砍观演台上的主位,顷刻间四面天塌地陷,浮于肉眼的假相被他生生撕裂。刀刃刺入之处竟是干涸的血肉,一阵痉挛之后,忽然朝他反扑而来。 “年年,闪开!” 晏伽横刀格挡,雷光聚成结界,将那些秽物拦在几步开外,“是混沌,这里果然也是和那种‘梦中仙境’同样的地方。” 顾年遐举着剑,问他:“现在怎么办?” 这样一个混沌凝成的庞然假相,绝没有平时那些落单的好对付。上次在从云学宫中,晏伽与顾年遐、温哲久、徐晚丘几人合力才压下了那处仙境,尚且是千钧一发,如今这平水山庄不知比学宫大了多少,显然更加棘手。 晏伽刚要动手一试,就被顾年遐拉住:“你不准用那种法子了!” “不会太过头的,别怕。”晏伽拍拍他的手,“我有分寸。” “你没有分寸!”顾年遐依旧坚持,“你之前教过我,让我来。” 晏伽与他僵持片刻,在小狼焦急却坚决的目光里败下阵来:“好吧好吧,你来。不过此阵你还不熟练,我会和你一起,尽管放手去做便好。” 顾年遐收回魄寒剑,手指熟练地结起印来。晏伽同样挽了一道咒印,与顾年遐所施法术合二而一,指尖寒芒顷刻凝成利箭,破风飞出,所到之处皆被碾作齑粉,两人一瞬间看清了那层混沌之下的景象。 ——竟然还是平水山庄。 第101章 你个混账东西 平水山庄内,观演台上下都乱作一团,怀钧将剑随手挂在身后,只以法力击碎那些四处冲撞的秽物,在一众抱头鼠窜的灵修当中镇定自若,率领越陵山弟子应战。 他记得曾在长明镇中见过这种东西,以兵器斩杀无用,唯有法力可以彻底杀死这邪物。但此刻对面来势汹汹,他还要留心护着身后的桑岱,实在有些左支右绌。 桑岱吓得要死了,跌坐在地上,面如土色地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骇人景象。他眼睁睁瞧着几步开外一个灵修被从天俯冲而下的仙宠啄瞎了眼睛,双眼涌出血泪,捂着脸不住地痛苦打滚,恐怖至极。 “先出去!”展煜一把拍上怀钧的肩膀,“跟着我和萧九!” 一行人立马御剑而逃,桑岱还是被怀钧拦腰扛起来的,连动也不敢动。耳边是无数的惨叫与嚎哭,以及兵器相接的震响,如同天崩地裂一般,令人胆寒。 几人冲到山庄门口,展煜上前挥起长戟劈开了山庄大门,一股脑冲出去,却发现面前竟还是山庄后园,抚仙台和观演台与先前的一模一样,同样弥漫着冲天的秽气,无数灵修在其中奔逃挣扎,痛呼声不绝于耳。 “怎么回事?”萧千树回头一看,然而身后依旧是混乱一片的山庄,无论门里门外,都是相同之景。 怀钧拔出纯钧剑,一道剑光辟出,却只斩碎了一片院墙,毫无端倪可循,“是障眼法?为何破不了……” 他们继续向前冲去,又一次遇到了熟悉的山庄门。萧千树停身在门前,转身向后,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对怀钧道:“你们先出去,关上门,只顾向前走。” “千树姐!” “不要拖泥带水。”萧千树目光淡淡一瞥他,“走。” 怀钧只能接着往前,可推开下一道门,便又和不远处的萧千树面面相觑,再回头一看,另一边明晃晃也是敞开的山庄大门。 “没路走了。”怀钧对展煜道,“迎战吧。” 展煜一杆长戟立在身侧,望着满天邪秽,点了点头:“管他什么障眼之法,我偏不信这些东西杀不干净。” “你能不能自己站起来?!”越陵山一名弟子回头冲桑岱喊道,“吓成这样就躲远点,别连累我们掌门还要看顾你!” 桑岱咬了咬牙,一骨碌爬起,哆哆嗦嗦从背后抽出那把宝贝似供着的重剑,看着怀钧衣袂翻飞的背影,拼命吼了一嗓子给自己壮胆,便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第191章 怀钧只看见一道影子从旁冲出,待他看清那人是谁,顿时瞠目道:“你做什么?回来!” “你别管我了!”桑岱头也不回地挥剑在前面劈砍着,“我来帮你!” “不要硬砍!”怀钧急切道,“用我教你的,将法力聚在剑上!” 桑岱愣了愣,刚要照对方说的做,忽然又听到一阵十分清晰的铃音,就在他耳边——这次他绝对没有听错! 但是下一刻,他便觉得大事不好,脚下原本坚实的青石砖忽的一软,如同一团烂泥将他裹了进去。 桑岱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就在怀钧面前消失得一干二净。 “桑岱!!” 怀钧当即便伸手去抓,却连对方的袍角都没抓到。 “别管这个人了,当心身后!”展煜挥戟斩碎了向怀钧冲来的一团黑雾,“不要分神!” 怀钧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急忙反身举剑,正在与那东西缠斗之时,忽然看到不远处款款走来一人,背着双手,步伐悠哉,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师父……”怀钧眼底的神色转为惊喜,马上抬腿跑过去,“师父!师父!” 展煜这边战得正酣,转眼却发现怀钧中邪一般往前跑去,直挺挺冲向抚仙台上那团凝聚盘桓的黑雾。他急得怒吼出声,却也拦不住对方:“你去干什么?回来!傻小子!” 萧千树将葫芦一收,结印挡住身后袭来的黑雾,冲展煜道:“我去拉他回来。” 然而只是一晃眼的工夫,怀钧便也消失了,两人都愣在原地,全然不知道方才电光石火间发生了什么。 “师父!” 怀钧惊喜地朝着眼前这个晏伽跑过去,等到了面前,却发现对方面色冷冷的,并不像是他记忆中那个总是笑着的师父。不过他也顾不得细想那么多,只觉得师父在这儿,一切都无需再担心。 然而晏伽只是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神情冷漠至极。 “师父,您怎么来了?”怀钧问道,“对不起,师父,徒儿无能,走不出这片迷障。” 晏伽顿了顿,忽然问他:“你叫我什么?” 怀钧一怔:“师、师父?” 晏伽反倒冷笑起来:“师父?你还认我做你师父?当年是谁意气用事,不顾后果地想要出风头,到头来做了他人伥鬼,还害得我身败名裂、一身修为几乎尽毁?我没有你这样愚蠢的徒弟!” 怀钧脸色倏然变得惨白,哆哆嗦嗦地看了一眼手里的剑,说道:“对不起,师父,我……徒儿不是故意的……” “说一句不是故意的,所做过的便能一笔勾销了么?!”晏伽猛地暴怒,“你根本不配做我的徒弟!” 怀钧只觉得一双无形的手压上自己的肩膀,强迫他向下跪去,握剑的手也颤抖不已。 “放下纯钧剑吧。”对面传来极其蛊惑的声音,“你不配拿着它,更不配拿着我送你的剑。” “师父……” 怀钧心中被万千痛苦裹缠,吐息越来越沉重,“师父……对不起……是我害了您……” “放下它,或者——” “晏伽”朝前走了一步,轻轻在他耳边开口,“用它来结束你的罪孽与悔恨。” “师父,若是我这么做了,您会原谅我吗?”怀钧抬起头,两眼空洞地问。 “当然会。”眼前的“晏伽”俯下身,如同一个慈爱徒弟的师父那样,温和地摸他的头,“为师还会让你见识到,千年前众神夜宴的极乐景象,那是你我都梦寐以求的乐土,不要抗拒它,我的好徒弟。” “是。” 怀钧喃喃自语着,将纯钧剑横在自己脖子上。 “师父,徒儿很快……就能赎罪了……” 桑岱惨叫着坐起来,脑袋猛地撞上顾年遐的脑门,两人皆是痛叫出声,同时向后弹去。 顾年遐痛得眼泪狂飙,撞进晏伽怀里,“好疼!” “没事没事,我给你揉揉啊。” 晏伽使劲揉着他脑门,又看向桑岱:“你怎么了?!” 桑岱浑身都要被汗浸湿了,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许久愣愣地开口:“我不是被吃了吗?” “真笨,你只是醒过来了。”顾年遐哀怨地瞅着他,“这里是混沌为你造的假相,一旦陷入就很难抽身,不过你倒是醒得快。” “我醒了?什么意思?难道我刚刚在睡觉吗?”桑岱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却见一切如常,压根没有什么黑雾和发疯的仙宠。 然而除了他们三人之外,也再无半个活人的影子了。 “怀钧呢?”桑岱急忙问,“你徒弟呢?!” 晏伽站起来,放眼望向山庄中,沉声道:“怕是和你之前一样,都陷在了假相之中。但我们方才只找到了你一个人,原本以为要费点功夫,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醒来了。” 桑岱挠挠头:“我只记得……好像听到了几次顾年遐身上的铃铛响,却找不到你们。” “那是狼族的唤雪铃,能使人清醒神智。”晏伽说,“走吧,我们再找找看。” 桑岱扯起嗓子便叫:“怀钧——怀钧——你人呢?!” “别嚎了!”晏伽怒道,“你这样叫不醒他们。” “你徒弟要是死了你也不着急吗?”桑岱也来了脾气,“你知不知道那些东西有多危险?!” 晏伽一手结印,快速在半空画了道咒文,灵光罩在几人身侧,“当然知道,我的徒弟哪能这么容易就死了?先顾好你自己,别分神,否则随时会被拉进去。” 第192章 “要怎么做?”桑岱问。 晏伽和顾年遐对视一眼:“找到‘泉眼’。” 从云学宫的仙境泉眼是一柄青色利剑,顾年遐当时以冰魄之力将那泉眼击碎,仙境才开始慢慢溃散,露出原本狰狞的混沌本相。不过从云学宫的幻境过于拙劣,这里却做得滴水不漏,晏伽探了许久也没有头绪。 晏伽想了想,说:“还有一个法子,需要你们助我。” 他抬手,在顾年遐和桑岱的剑上分别点了一下,将自身法力注了些许进去,又说:“我们从三面杀退这片幻境,最靠近泉眼处也最为吃痛,到时看哪里逃得最快,必然也是泉眼所在之处。” “会不会伤到人?”桑岱担忧道。 晏伽摇头:“此法只会驱散混沌,不会伤及旁人,不过——若是有其他非人之物也藏在此处,那便不好说了。” 他说这话时,声音忽然提高了些,仿佛是刻意在提醒什么人。顾年遐瞅他一眼,点点头:“动手吧。” 三道剑光同时撕裂了混沌的身躯,一阵似人非人的惨叫声在耳边炸响,凌厉的雷光之中,晏伽看清了那道“泉眼”所在——竟然是两个人影。 这两个人的面容即便化成灰晏伽也不会认错,正是他曾经的至交好友,展煜和萧千树。 晏伽下意识要叫出那两人的名字,忽然觉得不大对,展煜手握着画戟不知在凭空砍些什么,宛若走火入魔了一般。而萧千树则目光呆滞地靠在她那只青玉葫芦上,一动不动。 他快步走过去,迎面一支长戟带着风声扫过来,故友的脸带着浓浓杀意,毫不留情地向他落下刀兵。 “狗东西,你疯了?!”晏伽侧身躲开,戟锋顺着他的脸掠过,“你要死啊!” “我要……杀尽你们所有……脏东西……滚开!” 展煜两眼全无往日的清明,彻底失去了神智。顾年遐挥剑挡上来,腰间银铃响起,展煜顿了顿,似乎有所感知,踉跄着走到萧千树旁边,扑通跪了下去。 “他怎么醒不过来?”晏伽问。 顾年遐道:“他好像比桑岱陷得更深,只用铃音叫不醒他。” 晏伽转而又去看萧千树,见对方神情空洞,任自己如何叫也不回话。他伸手在青玉葫芦上扇了一巴掌,恶狠狠地威胁萧千树:“你再不醒,我就敲碎你这闷葫芦。” 萧千树张了张口,忽然蜷缩起身子,抱住头,声音颤抖起来:“对不起……阿晏……对不起……” 晏伽:“啊?” “晏伽……你个……”展煜也喃喃开口,晏伽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低头凑过去想听个真切。 “……个混账东西。” 晏伽觉得自己额头的筋顿时开始狂跳,一时间火从心头起,抬脚踹翻了迷迷糊糊的展煜:“老子是混账,你就是混账头子!这时候你倒是睡得香,再不醒,我非把你扒光了扔到家门口!” 萧千树满脸是泪,紧紧拧着眉:“阿晏,对不起,我们谁都……不敢站出来……” 展煜扶着青玉葫芦,摇摇晃晃起身,捂住了脸:“我也是……我也是混账……我太害怕了,那个时候不敢替你说话……我是个懦夫,我是……” 晏伽默然了许久,突然抱起手臂,没皮没脸地一笑:“哎呀,原来你们这些年都如此想我爱我,觉得有愧于我,诸位,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作者有话说】 晏哥:let's自恋! 第102章 好久不见 晏伽和顾年遐都能感觉出,这处梦境正在缓慢地向他们倾轧过来。随着展煜和萧千树两人的哭声、叹息逐渐变大,那种死沉沉的气息越发浓郁。 “现在不是给你们抱头痛哭的空闲,赶紧醒醒。”晏伽正色,将长刀别到后腰上,“先把你们两个扔出去,还得去找我徒弟。” 他说完,伸手分别在展煜和萧千树额间点了一簇法力,将那些纠缠着不肯离去的混沌之力尽数从体内驱走。眼看黑雾即将被硬生生逼出寄宿的灵体,却又十分不甘心地想要折返回去,试图继续攻占宿主的神识。 “还敢回来?”晏伽目光顿时冷了下去,御剑腾至平水山庄上空,“滚!” 他手中微茫的法力忽而变作磅礴青光,头顶瞬间结成惊雷盘旋的大阵,广似苍穹、圆如天盖,裹挟威压而下,将所有人都罩了进去。 尖利的叫声从四面涌来,晏伽不为所动,只是浮于半空,继续画着手中咒文:“苍空翳翳,天官赐福,召来四方之祝;五岳巍巍,地官赦罪,求问进退之失;江流渺渺,水官解厄,请止八面之困。弟子请三官手书,见此——皆诛!” 念罢,晏伽右手两指一并,剑光立即如游龙般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几人所处的这片仙境也变得扭曲起来。随着魄寒剑的剑鸣声起,与雷光一同撕裂长空,这层的假相被彻底打破,一切都在那道青光中散失殆尽。 桑岱无比震撼地看着那几乎能够吞噬天地的雷阵:“我的老天啊……” 展煜和萧千树都被冲击得暂时失了意识,平静下来便倒在地上,吐息再无异状。晏伽收了大阵,踩着剑落回地上,周身弥漫着起伏的雷光,随他一步步走近,继续撕扯着幻境。 顾年遐的剑锋直指青光朝向之处,说道:“看来,这里的‘泉眼’,就是他们两个。” “还好他们只是被混沌缠上,倒没有遭到侵蚀。”晏伽说,“这东西善于诱惑人心,但只要你绝不松口,它们就无法在你体内扎根。并非每个人渴求之物都是更强的修为,所以它们也会因人而异,利用人心最脆弱之处进行引诱。” 第193章 桑岱问道:“那他们是被什么诱惑的?” 晏伽顿了顿,道:“愧疚。” “他们有愧于你?”顾年遐追问。 “嗯,或许对他们而言,算是吧。”晏伽答得模棱两可,“别说已过去三年了,三年前我都不在乎,他们倒是耿耿于怀得紧。算了,你们有闲心打听我的事,不如抬头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桑岱闻言,转头看了看,悚然道:“怎么……怎么还是平水山庄?” 晏伽将手放在刀柄上,轻哼一声:“从我们踏入的那刻起,就已经身处梦中了。不如说整个仙盟大会便是一处巨大的‘梦中仙境’、一个圈套,引着我们所有人进来,便是有人早已静待收割了。” “所以,我们现在还是没有醒过来?”桑岱又有些崩溃,“怎么回事?怎么一层接着一层?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醒?” 晏伽看了一眼旁边的展煜,说:“不知这里究竟还有几层,幻化出这片仙境的人,以活人为泉眼,摆明了心思恶毒,若进来的不是我而是旁人,说不定真的会失手杀了他们。” 顾年遐问:“那怎么办?仙盟大会少说有几百人,若每个人都被做成了泉眼,如何破得完?” 晏伽:“所以,我已经快没有耐心了。” 他说着就往前走去,另外两人赶快跟上。只见这处仙境和此前并无不同,却仿佛更幽暗了一些。 桑岱眼尖得很,一下就看到了前面的绿色背影,激动地扯了扯晏伽的衣袖:“那边那边!是怀钧!” 然而晏伽却察觉到一丝不对,怀钧似乎是背对着他们跪在那里,周身黑雾缭绕,一动不动,桑岱连着叫了对方几声都没反应。 再走近些,他仿佛听到怀钧在低声念叨些什么,伴随着阵阵剑鸣,断断续续的:“师父……对不起。” “你又在对不起我什么?”晏伽一头雾水,“这混沌专门喜欢摁着人忏悔道歉的吗?” “他害你受伤。”顾年遐实诚道,“还让你做不成掌门。” 晏伽叹气:“好了,年年,我们不说这事儿。” 他绕到怀钧身前,猛然瞪大眼,失声脱口而出:“你干什么?!” 桑岱看到眼前场景也蒙了——怀钧跪在那里,双手持着纯钧剑,剑刃抵着自己脖子,已经划出了一道血痕。 “你疯了?!”桑岱急忙去掰他的手,纹丝不动,“不要命了啊!” 晏伽听出纯钧剑的剑鸣声又急切了许多,很显然,它在抗拒弑主的举动。但怀钧似乎心思坚决,紧闭双眼,与纯钧剑僵持着。 他听到怀钧在不停地念叨:“师父……徒儿不知道该怎么做……徒儿成不了你那样的人,师父,永远也成不了……” 晏伽施法将纯钧剑从怀钧脖颈上抬起一点,总算是免了皮肉之苦,但下一刻,剑锋再次一沉,竟又生生被拉了回去。 这下子晏伽冷汗出了一身,刚要伸手,就见桑岱已经徒手抓住了剑刃,鲜血直冒,顺着剑锋淌了一地。 他立马使了蛮力将纯钧剑击飞,怀钧整个人也猛地一颤,直挺挺往后倒去,被桑岱一把扶住,“他这是中邪了?!” “还没有,只是差一点,我们来得还算及时。”晏伽眸色冷冽,“强行斩断剑主和佩剑之间的法力牵引,多少会反过来震伤他自己,不过还好,纯钧剑自己也在反抗。” “这把剑自己会反抗?”顾年遐问道。 “这是我送给他的剑,此剑有灵,并非锻造之物,认主之后多少会如此。”晏伽道,“否则,他早该挥剑自刎了。” “是谁做的这些?”桑岱面色如纸,“太过火了!” 晏伽抬起头,愤怒慢慢爬出眼底。方才他震飞纯钧剑的一刹那,听到了怀钧脑海里传来的共感之语——那是对自己的悔恨与歉疚,被混沌之力驱使着,试图侵占怀钧的灵识。 “那位可不觉得自己过火。”他忽然阴狠地笑了一声,“原本你要是不在这儿跟我徒弟胡说八道,我还有些耐心一层层扒开你的皮,但现在我不会给你时间躲着了。年年,桑岱,你们两个退后,小心被波及。” 晏伽将纯钧剑捡回来,连同怀钧一起丢给了桑岱,接着左右手快速画符结印,雷光顷刻笼罩了他周身,直冲着混沌汇聚的方向,形似一柄利箭,那剑气却是从他胸口漫出的。 “晏伽!你不要……” 顾年遐没来得及阻止,晏伽就已经调转掌心击向了地面,此刻阵法已成,青色剑光翻飞着从四面围拢而来,在晏伽手中聚合为一。 青光化剑,锋刃一举而出,瞬间如雷鸣般降下,势如破竹地斩开了一整片凝聚的混沌仙境。 “捂住耳朵!”晏伽冲另外两人喊,“年年,开结界!” 顾年遐反应极快地落下了冰魄法阵,将晏伽、桑岱和他自己,以及边上三位中招的仙道宗师都笼罩其中,迎面目睹着混沌和那道凌厉剑光纠缠相斗,而晏伽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逸散着咒法,看得出来用了至少五成的法力。 明明进来时不是这么说的,晏伽明明满口答应着他,不再做这般不要命的事,否则又会伤及心脉。但眼下情势所迫,晏伽怕是也顾不上那些了。 “悯雷召来,诸邪退避!” 这一剑便劈开了仙境,原本的平水山庄也开始显现。众人瞧见四周七零八落都是歪倒的灵修,一个个像是刚被丢进天劫里蹂躏过似的,四仰八叉,随身的仙宠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知他们醒来后会作何感想。 第194章 “醒了吗?”桑岱有些不敢确信,“我们这是醒了?怎么……没有感觉到什么?” 晏伽手中的剑气逐渐弥散,消失不见了。他望着四周,松了口气道:“混沌生出的‘仙境’会将灵体与肉体剥离,进出无所察觉。从一开始这所谓的仙盟大会就是个陷阱,你们所有人踏入平水山庄时,便已经身处梦中了。” 桑岱讶然:“你怎么会知道?” 晏伽刚要说什么,那原本已经开始溃败的混沌残躯忽然又聚拢起来,竟凝成了一个人形,手中举着黑雾的剑刃,不由分说向几人冲了过来,速度快如雷霆,晏伽甚至没来得及转身,便被对方的黑刃穿透了心口,整个人蓦地僵住。 “晏伽!” 桑岱吓得惨叫,却被顾年遐一把拉开,飞身向后退去:“离远些。” “你吓傻了?!”桑岱不可思议看向他,“你怎么还能这样冷静!” “他没事。”顾年遐纹丝不动,兽瞳显现出来,紧盯着那边,“你当心脚下。” 话音刚落,桑岱就看到晏伽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意,接着抬手死死抓住了那人形之物的肩膀,任由刀刃又往自己心口没入了几寸,身躯骤然化为数百条青绿色的藤蔓,不由分说缠绕住对方。 顾年遐也有所动作,手腕一转,冰魄随之凝聚在他周围,如同倾落的箭雨向两道身影交缠之处飞去。 “在这儿,晏伽!”顾年遐向着身后不知什么人喊道,“它被抓住了!” 又是一道青光刺入,这次却是从外面——在这一层“平水山庄”之外。 “果然还有一层。”顾年遐将结界加固了些,看着这层假相再度坍塌,“这应该就是最后的仙境了。” 那青光彻底撕裂了仙境,伴随着无数尖啸之声,一切灰飞烟灭。而那个被刺穿的“晏伽”已然化为一地零落的木榫,钻出无数地生灵藤,死死缠住了暴露在混沌仙境之外的身影。 一丛鸦青色的衣袍落在屋脊上,长刀在手中转了一圈,欣赏地望着满目咆哮的雷光,笑意盈盈。 那黑影抬起头来,血红的眼睛哀怨,仿佛要将他钉穿:“你果真活着。” “那当然了,活着多美妙啊!”晏伽一把摘掉斗笠,随手丢掉,迎着风大笑出声,“好久不见了——无、双、师、兄!”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为什么写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自动脑补了非常鬼畜的笑声……(●˙˙●) 第103章 那只小狼差点为了你死在越陵山 那些昏睡的灵修三两从梦境中醒来,睁眼看到的便是满天阴沉沉的光景,狂风大作,宛如骤雨前的预兆。一些白蒙蒙的碎屑从空中落下,不知是何物,坠地后凝成一层晶莹的白色。 抚仙台中央迎风不动的身影十分突兀,众人很快注意到了那边的人,有眼尖的认出了对方身上那件衣裳:“他是孙宗主请来的那位门卿?” “不、不对,容貌不一样!” “那是……” 晏伽带笑却冰冷的眸子居高临下看着这个人,抱着双臂,笑道:“无双师兄,别来无恙啊?” 展煜和萧千树也互相扶着站了起来,听到熟悉的声音先是转头看去,脸上同时露出震惊的神色:“晏伽?你、你小子真的没死?!” 而晏伽口中的“无双师兄”,更让他们瞠目结舌。这个人明明比晏伽还要早死几年,曾经的翩翩少年、天才剑修,如今连容貌都要被世人忘干净了。 没想到,两个早已死透了的人,竟然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 顾年遐也落到了晏伽身侧,铃铛在风中却丝毫不动,也无声响,唯有一双泛着金器色泽的兽瞳令人胆寒。 抚仙台上那人露出了自己原本的容貌——当年和晏伽同在乐佚游座下修行的那一位故人,也是“偷闲草庐”最初的主人,弦无双。 他此刻与晏伽在阴沉的天色与狂风中对弈,似乎和年少时的光景有些相像,却又平添了些冷意和杀机。 晏伽讥讽道:“师兄,你要演戏,就得演一辈子,不要让别人发现你到底是谁。用孙氏来迷惑我,自己躲在后面,可惜,你还是太笨了——明月乡,这是师尊的诗,我从那时就猜到了。” “哦。”弦无双轻点了点头,目光从晏伽和顾年遐身上扫过,“你们两个……有趣。” “与你无关。”顾年遐双眼泛着冷,“再向前一步,我会咬断你的脖子。” 天边铜钱声由远及近,徐氏弟子从层云中踏剑而来。徐晚丘为首,手持玉璧与长剑,口中快速念着咒法,天罗地网大阵从四面八方腾起,华光璀璨夺目,向抚仙台收拢。 “我以为你不来了。”晏伽对徐晚丘说,“有劳徐宗主了——各位,动手!” 数十名少年忽然从街头暗巷里现身,有男有女,手握着各自的法宝灵器一拥而上。紧接着,东湖城中的八个方位都各自冲出一道擎天的光柱,与徐氏的天罗地网大阵几乎同时笼在了平水山庄上空,如缚网一般收紧,那些混沌试图从中脱逃,却被迫着身陷囹圄,渐渐往抚仙台退去。 弦无双面色从容,仰头望着晏伽,头顶四散溃逃的混沌没有撼动他的脚步半分。他挥一挥外袍,许多混沌便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衣袖里,那里似乎是个无底洞,眼见着黑雾源源不断地涌入其中,却依旧平平整整,半点不显。 第195章 “晏伽,你使得好手段引我出来。”弦无双道,“你知道我想杀你,就故意往我的刀上撞,好让我放松戒备。不过即便是用了唐嶷的傀儡术,灌入了如此多的法力,傀儡受伤,你的肉身也同样会觉得痛吧?” 顾年遐闻言看了他一眼:“真的吗?” “假的。”晏伽面色毫无波澜,“别听他瞎说。” 内心却立刻骂了弦无双十万遍——叫你多嘴,不知道小狼最听不得这些吗。 刚才的确痛得他要昏过去了,心口被捅穿的可怕滋味儿,他发誓这是此生最后一次了。 晏伽从屋脊上跃下,到了展煜和萧千树身边,决定回头再追究这两个人在仙境中丑态百出的德行,一拍二人的肩膀,说道:“快,叫他们立刻从山庄里出来,远离这处阵法!” 方从梦中醒来的费轻舟等人都反应过来,立即引着众多没头苍蝇般的灵修退出平水山庄。很快,天罗地网就收束得只剩下了抚仙台一隅,弦无双仍站在那里,笑眼看着慌乱不知所措的众人。 “这么多年,真是毫无进益。”弦无双说,“你不过如此。” 他双眼乍然变成了幽深的黑色,眼白消失殆尽,接着那些先前钻入他袖中的混沌又凶猛地喷涌而出,撞在天罗地网的结界上,竟然没有被击散。 “你们的法力太可笑了,晏伽,再怎么样,你们只是凡人,永远斗不过古神之力的。”弦无双右手举在身侧,似乎是撑着那些混沌向外,试图撑破法阵,“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众生匍匐混沌之下,乍起还魂,永世不朽、不绝。” 随着他阴沉的话语,那团混沌如同激荡的瀑布冲向了天罗地网阵,晏伽和其余诸人都看清了,大阵之上的玄金咒法出现了几道裂痕,若是再被这样扑击下去,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情势危急之时,几枚佛珠从天而落,会集在大阵四面,散发出极其刺目的佛光——并非寻常所见的佛光,更像是带着一丝肃杀凶意的血色符印。 温哲久左手持一串紫檀佛珠,右手握鎏金双轮十二环禅杖,眼中尽是冷意,又向天罗地网落了一道结界,立时将那些即将冲破桎梏的混沌逼退了回去。 “逆徒!”菩岚大师见状,语气厉斥道,“那是极其妖邪之物,快回来!” 温哲久回身看了自家师父一眼,自顾自行了个礼,却依旧我行我素。 展煜意识到什么,扒住晏伽问道:“等一等,这是你们的主意?在这里大动干戈,城中那些凡人怎么办?” “谁和你一样蠢?小书斋的人早已清场了。”晏伽十分嫌弃地看他,“道上有道上的规矩,哪怕神仙打架都不得伤及无辜,你真把我当畜生了?” “小书斋……”萧千树一怔,“你已与他们接上头了?” 晏伽笑笑,并未作答,只是转头看向了弦无双所站的地方。他深知对方不可能就这样束手就擒,接下来怕还是要有一场恶战。 “师兄!” 林惟竹和苏获来得及时,见大阵已成,也丝毫不懈怠,按照晏伽说的,在西北、东南天位分别加固了结界,与对面形成僵持之势。 “他竟然也活着。”苏获御剑腾在半空,看着下面的弦无双,“入邪至此,真是唏嘘。” “是可恨!”林惟竹毫不念及昔日的同门情分,怒骂道,“我们都是被这东西所害,他居然还……无耻!” 弦无双听闻,忽然怒吼出声:“错了,是你们愚蠢!” 他像是终于失去耐心一般,反手一击,整个天罗地网阵猛烈摇晃起来。这时抚仙台四周开始涌起黑雾,自高台之下腾起,直冲阴沉沉的半空。 晏伽发现那黑雾竟是有反过来吞食天罗地网的阵仗,心道不好,立马御剑腾空,高声道:“退开,所有人都退开!离天罗地网阵和抚仙台都远一点,快!” 林惟竹和苏获闻言,马上御剑后撤,徐晚丘也回头召令徐氏众弟子:“退后!” 那黑雾涌起的速度之快,根本没容得任何人反应,转眼便将弦无双吞入了其中,然后急剧萎缩,竟是凭空逸散了。剩下的那些零散黑雾化成狰狞巨蛇,凶恶地冲向人群,一时间尖叫声四起,抱头鼠窜者众,场面又乱作一团。 巨大的混沌黑蛇张开尖牙,探头扑了下来,只是一瞬电光石火,晏伽身侧漫起氤氲的冰雾,一头巨大的白狼身影凌空跃起,一口咬住了那黑蛇的七寸。 这简直比一切邪秽都要令人骇然,很快就有人认出,这白狼竟然是北境狼族一脉。 “魔族!这里怎么会有魔族?!” “果真又是北境狼族牵涉其中吗?我就知道!” “先杀了那只魔族,否则又要任由他们作恶了!” 晏伽脸色剧变,抽刀拦住躁动的人群:“退后!我看今天谁敢!” 顾年遐扑上去和那黑蛇缠斗,不多时便占了上风,但是蛇尾细长,啪的一声将他脖子缠住,并且越收越紧。顾年遐渐渐觉得喘息有些困难,嘴上松了劲儿,被那黑蛇反咬了一口前爪。 “年年!”晏伽径直冲过去,一刀切开黑蛇的头颅,顾年遐瞅准机会,再次撕咬上去。 晏伽乱刀劈下去,始终不见那黑蛇有所虚弱,缠在顾年遐脖子上的尾巴还在收紧,他能觉出小狼有些立不稳,那黑蛇却依旧顽强。 “闪开!” 第196章 孙渠鹤的声音凭空传来,晏伽心中一动,立马上前徒手抓住了那黑蛇的脑袋,狠命一掰,只听得咔嚓一声,黑蛇上下两瓣嘴被生掰了个巨大的豁口,无力地向两边垂去。 顾年遐趁机脱身,将黑蛇反压在身下,而孙渠鹤的剑也劈了过来,几道剑光流转,黑蛇的身躯被斩作数段。 大小姐绝好的身手,落地一个打挺起身,将长剑钉入黑蛇的脑袋。晏伽紧接着落下雷阵,混沌之躯在风啸雷鸣中飘散成烟,彻底消失了。 “我爹在哪儿?!”孙渠鹤推开人群,皱眉问,“孙敬帷呢!” 晏伽转回身,冲人群里喊:“大小姐兴师问罪来了,不想死的赶快站出来!” 孙渠鹤急忙按住他:“你喊什么?!罢了,我自己来。” 转眼间,整个平水山庄就和弦无双一起在众人眼皮底下消失得再无半点痕迹,原本的山庄坐落之处,唯余一道混沌撕裂留下的深渊裂痕,那之中还残余着一些黑雾,但都已不成气候了。 孙氏的弟子都有些发蒙,不知道自己的门派为何在转瞬之间便不见了,看到孙渠鹤来,一时间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小姐!” “你们怎么样?”孙渠鹤看到他们傍身的仙宠都已不见了踪迹,不由得心中咯噔一声,“法力运转如何?” 几名剑宗弟子试着运转法力,却发现体内气脉不知为何变得十分微弱,丹田几乎无法运气,拼尽全力也只能挤出一点法力来。 孙渠鹤眼见到这些人的反应,脸色越发难看,却还怀抱着一丝希望:“御剑呢?驱使法宝如何?” 结果并无什么区别,这些弟子连最基本的御物之法都已经使不出来了。 “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一名弟子茫然道,“刚才消耗了太多法力吗……也不应当啊?” 孙渠鹤如坠冰窟,她没有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隐忧竟然成真了。不过这一切其实早有预兆,自她从晏伽那里知晓那些仙宠的真面目时,就已经无力阻止了。 这些剑宗弟子体内的修为,被混沌吸干了。 孙敬帷从人群中挤出来,气喘吁吁,跑到孙渠鹤面前:“大小姐,你没事吧?” 孙渠鹤盯着他,沉声问:“你呢,孙敬帷?” 孙敬帷迟疑了一下,依言运转心法,将随身的佩剑抬到空中,挽了一个剑花:“我的法力无恙,大小姐。” 孙渠鹤微微松了口气,再看周围神色开始慌乱的弟子,艰难开口道:“你们都不必试了,等下随我回去,好好休养,我来想办法。” 这时人群中爆发出惊恐的叫喊:“等等,我的法力……我怎么也使不出法力了?!” 与从云学宫那时如出一辙,先前豢养仙宠的那些人很快便一个接一个地察觉到,自己体内的法力不知何时已经虚弱得聊胜于无了。 顾年遐吐掉口中残余的混沌之气,嫌弃地抖了抖毛,折回到晏伽身边。所有人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凶神恶煞的魔族,纷纷骇然,如临大敌地围住了顾年遐。 白狼清冷的眸子环视了一圈,落到晏伽身上,有点不开心。 “都看什么看?刚才被弦无双吓得抱头鼠窜,这会儿倒是想起来耍威风了?”晏伽冷笑了几声,“都往后滚一滚,我看谁敢欺负他。” “欺负?他是魔族!”一人喊道,“还有你,晏伽!仙道叛徒,你还敢现身?!” 晏伽懒得搭理这些挑衅,摸摸顾年遐的颈毛,后者温顺地垂头,很快又变回了人形。 唯独展煜和萧千树脸上没有震惊,反而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复杂。 三个人时隔三年,再次这样面对面站着,一时间谁也没先开口。 “怎么了?”晏伽忽然笑起来,“不来对着我声泪俱下地感念一番么?” 展煜动了动嘴,似乎是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接着快步走过去,张开手臂抱住了晏伽,萧千树也被他一把扯过,三人紧紧拥在一处,晏伽被夹心儿似的挤在中间,几乎喘不上来气:“松手!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你要死就死透一点!”展煜语气激动,又带着一种无端的忿然,“死了一次又跑回来,你耍我们?!” “阿晏!”萧千树也说,“你还好不好?” “再不放开我,”晏伽咬着牙吐出一口气,“我就真的死透了。” 顾年遐伸手将晏伽从人堆儿里扒拉出来,警觉地护到身后,“不要这样动他,他身上有伤。” 展煜这会儿才像是想起什么,看着顾年遐,正色问道:“你与他,已经都说开了吗?” 顾年遐满脸不解:“嗯?你们认得我吗?” 晏伽也挺直了脊背,直勾勾看着展煜:“你说什么?” “怎么,你们都不记得?”展煜的语气添了几分疑惑,“这个魔族不记得倒也在意料中……晏伽,你脑袋撞坏了?也不记得了?” “究竟是什么事?”晏伽不悦地踹了他一脚,“有屁快放。” 展煜和萧千树彼此看了一眼,有些支吾,在晏伽逼问的眼神下,只好开口说道:“七年前,我们一同下山云游时,你非要多管闲事从那些猎兽贩子手上救下一只受伤快死的小白狼,带回来养了大半年才放跑,难不成你全忘了?” 晏伽眼底的震惊是一瞬间蔓延开来的,展煜的话让他舌尖有些发麻,脖子似乎也转不了,只能死死盯着对方一开一合的嘴唇,仿佛都听到了,又无法将这番话吞入腹中。 第197章 好像是有这回事,可是,可是太久远了,久远得像是前生之事一样。 顾年遐也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异色,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可是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哀伤,顷刻间裹挟了他的浑身。 下意识的,顾年遐不愿再去听,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但心里那股剧烈的刺痛告诉他,接下来的话他一点也不想听到、不想记起来。 “不……”顾年遐忽然面色惨败地摇了摇头,往后退去,“我不知道,晏伽,我不要听他们说。” “年年?”晏伽不知所措地转过头,可是一望见顾年遐那有几分可怜的眼睛,他也说不出什么追问的话。 顾年遐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一点也没有犹豫,将其余几个人晾在原地,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晏伽还未回神,只是喃喃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是在我出事以后吗?” 展煜叹了口气,继续道: “后来的事你的确不知道……你身死之后,那只小狼找上门来,大闹仙盟,差点为了你死在越陵山。” 【作者有话说】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引用自《道德经·第六章》 卷三·沉舟曾见江湖客 第104章 不能飞升 “从其流”之试的最后一个月,参试者仅剩三十余人,众人都松懈了不少,整日便是与乐佚游对坐讲学、辩驳问答,倒不如先前几轮那样严阵以待。只是所有人都免不了心中揣测,乐佚游到底要如何选出首徒。 晏伽第三次尝试在一炷香内飞过五座山头,又以失败告终。他唉声叹气地坐在络星台旁的悬崖上,望着远处群山。 “在这儿发呆,想什么呢?” 弦无双一身素色衣裳落到他旁边,盘腿坐了下来。晏伽揉了揉后脖子,叹气:“无论怎么飞,剑都没办法再快了,大概我们只能到这种地步。” “你才多大,就开始担心这个?”弦无双失笑,“结丹只是开始,此后漫漫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你有大把的光阴去磨练修为,到时你再回头看,脚下光景早已大不同了。” “师兄啊,我这几日才知道,仙道有‘飞升’一说。”晏伽问他,“那是什么?” 弦无双想了想,指指山间的云海:“千年前,从我们的先祖掌握天地灵气的那一天起,便知道在九天之上、大荒之中,还有比此间更令人震撼的所在,却从未有人去过。众神陨落后,就再也无人引导我们见识那番天地了。” 晏伽想了想,又问:“神仙是活在天上的,很厉害吗?那他们为什么会死?” “我不是跟你讲过,千年前这里有过一场大战?”弦无双指着西方,“就在那一战中,众神全部战死了,而人族延续了下来。” 晏伽“呿”了一声:“全死了?那成神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做个人好好活着呢。” “人往高处走,既有天赐的根骨,当然想看更好的风景。”弦无双笑道,“你现在还不懂,以后慢慢便会对飞升有所向往了。” 晏伽冷不丁地问:“飞升耽误我当天下第一吗?” 弦无双一怔:“什么?” 晏伽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我,我……想当……天下第一。” 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面仿佛很不自信似的。弦无双噗嗤一笑,拍拍他的头:“这种张狂之言,你从哪个话本上看来的?况且天下第一本就没有定论,今日你占魁首,明日却不一定,便是这样此消彼长的道理。不过你有这志向是好的,勤学苦练,也不是没有可能。” 晏伽看着他:“你知道的吧?再过一个月,你我就算要留,也只能留下一个。” “嗯,我知道。” “那你还能心平气和地同我讲话吗?”晏伽靠在山岩上,笑看着他,“你不担心,最后留下的是我,而不是你?” 弦无双见他戏谑中似有几分认真,也坐直了些,坦诚道:“你的确根骨、天资都是上佳,说真心话,我也会偶感威胁。” “对嘛,这才是实话。”晏伽点点头,“那些人整日笑脸相对,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连行走坐卧都要推拒谦让,其实彼此心里想的什么都门儿清,若是有个机会能让他们踩着别人向上爬,绝对求之不得。” “你年纪不大,看得倒清。”弦无双道,“不过我觉得,最后留下的,只可能是你我二人中的一个。”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就算当不成乐仙师的首徒,也碍不着我当天下第一。”晏伽悠哉地晃了晃腿,“能留下当然是最好的。” 一月很快过去,众人从坦然处之到惴惴不安,眼见定分晓的日子将近,乐佚游却还是没什么动作。 有人耐不住性子,私下偷偷去找了乐佚游,诚恳地倾吐了自己的勃勃野心,不过乐佚游到底也是笑而不语,只是微微点头,从不多说什么,也没对任何人表现出偏爱,哪怕是弦无双。 晏伽也很好奇,翻来覆去地想,到了最后一天,乐仙师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法子选出那位万众瞩目的首徒。 他整日甚少去听乐佚游讲学,闲得无趣了,就跑去偷闲草庐,十有八九也能遇上同样偷懒的弦无双。 只因晏伽实在不爱听那些古典学问,听也听不懂,从小就没人教过他那些繁文缛节,坐在那里听上一个时辰,就如同往他脑袋里塞棉花一样,迷迷糊糊的,恨不得一头撞死。 第198章 某天夜里,晏伽刚翘掉了傍晚的讲学,悄悄回霜园的时候,正好在院子里撞上了喝酒赏花的乐佚游。 他不动声色地将打包回来的吃食和帝女酿藏到身后,“乐仙师。” “嗯,阿晏今日又逃学了?”乐佚游懒懒笑道,“如何,山下好玩儿吗?” 晏伽犹豫了一下,也没再找借口:“好玩,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用您给的牙牌,吃东西也不用掏钱。” 乐佚游走到他面前,认真地瞧了瞧这张稚嫩的脸,说道:“我正想着备些宵夜去窈竹峰上吃,你就来了。此番良宵难得,要不要跟我去小酌几杯?” “好啊。” 晏伽不知道窈竹峰是什么地方,还以为只又是越陵山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头罢了,直到御剑跟着乐佚游飞了许久,觉得周身都有些冰凉了,才忍不住开口问:“乐仙师,还有很远吗?” “窈竹峰是越陵山最高的一道峰,平日里只有我一个人能上去。”乐佚游道,“不过没上去过的人,总也不知道它有多高。” 晏伽浑身冰得像是快要被冻住一样,看着乐佚游将他远远落下的背影,一咬牙,卯足了劲儿跟上去。 那便是他第一次登上窈竹峰,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地方,也是越陵山历代掌门的起居之所,在一片朗月下有着簌簌摇风的竹林,连虫鸣声也无,竟是比山下还要寂静安然许多。 峰顶有一间静室,那是乐佚游修行的地方,门前还摆了一副石桌石凳,用来待客倒也勉勉强强。 晏伽将酒菜放上去,发现已经凉透了。乐佚游这时将手伸过来,掌心聚起一团火将那酒菜裹在其中,不一会儿再去摸,却又是温热的了。 “你能做到像这般随心所欲吗?”乐佚游问他。 晏伽试着也点了一丛火,却比乐佚游的微弱许多。他摇了摇头,说:“软绵绵的,还不如灶台下烧的烫。” “运转法术,理应从心。”乐佚游耐心对他讲,“那日我看你和惟竹她们玩乐,使了一手引雷之法,倒是很不错,过去有人教过你吗?” 晏伽:“没有,我自己去书阁里翻来的。” 乐佚游眼底有些欣喜:“那便是天资卓著了?来,坐下说。” 两人每每对话时,氛围都很洽然,晏伽并不紧张,面前这个仙道宗师并非什么刻薄凶悍之人。倒是那个臧琼云长老,前几日被他碰上一回,也不知哪里惹到对方了,连个好脸色也没落得,实在是郁闷。 “你想做我的首徒吗?”乐佚游刚坐下,就忽然这样问他。 晏伽顿了一顿,看着乐佚游的眼睛,想起对方曾经说过的“在我面前,任何人都不能撒谎”,吞吐了片刻,还是点头道:“想。” “如果我说,你可以留下呢?”乐佚游又问,“就是现在,我立即要确定首徒的人选。” 晏伽没反应过来,直到乐佚游敲了敲桌子,佩剑上的青羽剑穗跟着弹起,他才长出一口气,答道:“那其他人呢?您也找过他们了吗?” 乐佚游微微一笑:“好聪明的孩子。没错,我已经找过他们了,你是最后一个。我对每个人都问了与你同样的话,无双也是。” 晏伽看着她,缓缓问:“不对,您不会只问了这个问题,否则所有人都会说愿意,这毫无意义。” 乐佚游许久未说话,等杯中酒的热气散了些,她才又说:“不错,除了这句,我还问了他们,愿不愿意此生终了,也仅仅做一个掌门便罢。” “什么意思?”晏伽问道。 乐佚游拨弄着剑柄的穗子,手撑起下巴:“不能飞升、不能随意放弃掌门之位,更不能对所有人说起其中缘由。” 晏伽还以为这位生性潇洒不羁的仙师又在戏弄人了,然而他看了对方许久,也没等来预想之中的破功笑声。 “什么叫,不能飞升?”晏伽问。 “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追求修仙飞升,越陵山都不可以,掌门更不可以。”乐佚游道,“从成为掌门那日起,一直到肉身归尘,都必须谨遵此训。” “您在说笑吗?”晏伽不确定地问。 “我以越陵山掌门之位、我自己的声名起誓,绝非说笑,我也永远不会教你们任何有关飞升之法。”乐佚游从未如此严肃地与人说过话,此刻她脸上的坚定毋庸置疑,“你可以去书阁中翻阅,历任掌门的编年考与生平大多是不详,这是我要告诉你们的另一件事——不能飞升,最后在某一日不见人地死去,越陵山掌门世代如此,亘古不变。” 晏伽彻底呆住了,他想要从乐佚游的眼睛里看到哪怕一丝玩笑的恶劣,但是没有,从他听完对方的话,到木然地起身告辞离开,乐佚游都没有告诉他这其实仍是一场戏弄。 回去之后,他更加确信乐佚游的确已经找过其他人了,霜园中笼着一股颓丧的气氛,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皆是神情恍惚,脸上没有了往日那种意气。 所有人都确信乐佚游不会骗人,但转念又觉得不可思议——越陵山的首徒、未来的掌门人怎会甘于如此平庸寡淡的一生?过得尚且连凡人的王侯将相都不如,那还有什么滋味可言? 那几日的书阁中,挤满了前来探寻真相的参试者,他们一遍遍地翻找着越陵山掌门的生平注记,眼中渐渐从希冀化为了绝望。 真的没有,许多人都没有一个寿终正寝的结局,只是模糊地一笔带过,便彻底化为纸页上一滩了无生气的墨渍。 第199章 所有人从前只看到名满天下的越陵山掌门,但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谁关心过他们最后都去了哪儿,在人族并不算长的寿命尽头,又经历了些什么。 现在看来,乐佚游似乎真的没有骗他们,这些无疾而终的笔墨之下,掩盖的是那些天才身消魂殒的叹息,这无疑是一件非常、非常残忍的事情。 晏伽后来又去找了乐佚游一次,走到拜月顶平日听讲学的山房外时,他看到两三个灵修从门里走出来,神色失望至极,身上还背着行囊,一副打道回府的派头。 在经过那几人身边时,晏伽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要走?” 第105章 问心之莲 一名灵修平时和晏伽不大对付,垂着眼冷淡地看了看他,语气无不讥讽:“你想留下?那你就留下吧,越陵山的首徒最适合你这种人。” “和他少说两句,这等无亲无友、独来独往的假清高,当然担得起这种大任。”另一人从鼻子中挤出哼声,“天煞孤星的命,就算哪一天忽然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乎他的。” 晏伽懒得听他们带倒刺的话,绕开那几人,径直往山房里去了。 乐佚游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修禅,听到门被关上,眼皮微动了动:“阿晏?” “乐仙师。”晏伽走过去,垂着头立在乐佚游身后半步,“他们都走了。” “嗯,我知道,一大早来向我辞行的。”乐佚游点点头,“还算好的,至少不像另一些人那样悄无声息地走。” 晏伽有些不平,方才他看那些人,话语中尽是对乐佚游的抱怨和不满,实在是有些翻脸无情。 “不必在意这些,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人会全然无所求地留在你身边。”乐佚游淡然道,“我和他们缘分尽了,强留又有什么用呢?” 晏伽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 乐佚游睁开眼,转头看着他:“你也想走吗,阿晏?” “我……” 晏伽忽然说不出话,或许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从那晚听了乐佚游的话之后,他的内心也的确动摇了。做天下第一,代价却如此沉重,甚至可以说毫不公平。 凭什么世上人人都能追求飞升,越陵山不可以? “无妨,想走也没关系。”乐佚游笑了笑,“我会叫人给你些盘缠,够你去其他仙门投名,或者找个其他什么营生。你这样的天资不该被埋没,阿晏。” 晏伽听不出对方语气里有任何的伤感与失落,静默了许久,还是弯腰行了三拜之礼,接着跪地复又叩首行礼三次,才起身离开了。 出来的时候,他在廊下遇见了弦无双,彼此相顾无言,只是默默对视了一会儿,便擦肩而过了。 晏伽回到霜园,将自己的床铺整理好,也没用什么行囊可拿,连从山上掰下的木棍都留在了院子里。他什么都没有带来,也什么都不会带走。 霜园里只剩他一个人了,其余灵修也都不见了踪影。就连他苦苦思索的这半日,在越陵山御剑飞了几圈,也没见到弦无双。 偷闲草庐里也没有人,任何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些半大的少年,多少怀揣着热血和野心,几乎都从未遭受过这样的打击。原来这数月苦苦修行追寻的,其实是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泡影。 晏伽站在草庐门口,心中翻来覆去地做着斗争,一直站到了黄昏时分。 他想,如果太阳落山之前弦无双回来,那么自己也要留下。 他要确信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想要坚持,这几个月的修行与锤炼,也不是一场玩笑。 直到天黑,晏伽都没有等来弦无双,最后一丝热忱彻底熄灭,他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裳,第一次觉出越陵山入夜之后这么冷。 最终他还是转身离开了。青花剑早已归还,木棍也没有了,晏伽只靠自己的两条腿一步步走下山去,走得很累很累,脚也很疼,但他觉得根本没有自己这几个月来走过的路长,那些蹉跎了的时日和落空的期望,此刻都和凛冽的冷风一起吹在脸上。 晏伽走下山,看到街上的商贩都准备收摊回家,纷纷沿着长街向镇子外面走去。他路过自己第一次来时那处饼摊,摊主正将锅灶抬上板车,见他走近,抬眼朝他笑了笑。 对方显然不会记得一个曾经来摊子上买了饼的小孩,更不会知道这个小孩当初其实是想骗吃骗喝。晏伽伸手帮摊主将东西推了上去,听到一句“谢谢”。 那一瞬间,晏伽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他从未对乐佚游说过“谢谢”。 给他买饼也好、带他上山也好、教授他基本的心法运转之术也罢,晏伽心中自然无比感怀,却真的没有向乐佚游道过半句谢。 晏伽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下山的路,愣了半晌,他不知道自己竟一口气走了这么远。 拜月顶上月色流淌,虫鸣声如同麦浪。晏伽看到玄鉴堂和天青堂都已经灭了灯,乐佚游不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回窈竹峰了。 走了几步,他不知怎的转了个身,看到山房院落里有个身影靠在松枝上,正举着酒葫芦对月自酌,看上去悠闲自得。 许久,乐佚游忽然长叹了一声,听上去竟有几分悲凉。 晏伽犹豫了一下,抬脚走过去,慢慢停在松树底下,“乐仙师。” 乐佚游先前没注意到人,低头一看,颇有些意外:“阿晏?” 晏伽一屁股坐下来,觉得两条腿要断了。此时连夜上山又下山的后劲儿才窜上来,疼得他想一头撞死。 第200章 “你这是刚从山下回来?”乐佚游明白过来,“我倒是忘了,你没有剑——难不成你是走下去、又走回来的?” “我没力气再下山了,乐仙师。”晏伽疲惫不已,“这山怎么这么高。” 乐佚游跳下树枝,脚步落地几乎没声响。她蹲在晏伽面前,狐狸似的眼睛弯弯:“回来做什么?难不成改主意了?” 晏伽没有直接答她,而是说:“乐仙师,弟子还没对您这几月的教诲说句谢谢。” 乐佚游笑道:“那倒无妨,你是个有天赋的好孩子,我只是给你指条路,之后要如何走全凭你自己,至少不再像从前一样没得选。” 晏伽艰难地撑起双腿,尚且九岁的年纪,身形还没有同龄人高大,肩膀也略显单薄,但是衣冠肃整、腰板挺直,虽然还说不上翩翩之风,却已经与他从前判若两人了。 他弯下腰,深深地行了三道礼,“弟子拜谢仙师。” 乐佚游静静地看着他,接着抬手抚了抚面前这个孩子的头顶。 “我……”接下来的话,晏伽张口说得有些艰难,“我想留下来。” “嗯?”乐佚游顿住,“留下?” 晏伽点头:“我还是想做天下第一,做您的徒弟。就算不能飞升,我也想拜您为师。” “那些不是考验,也不是玩笑话。”乐佚游道,“越陵山的掌门,唯有无尽的孤苦之路可走。” “我知道。”晏伽很平静,“我想留下。” “就算前路未卜、永远不得飞升,你也愿意留下?” “愿意。” 乐佚游眼中终于升腾起一抹神采,她转过身,向漆黑一片的山房走去:“跟我来。” 她带着晏伽走进房中,随手挥亮了供桌上的灯烛,又落下一道结界。晏伽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手指聚起法力探向心口,居然从中取出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这是心莲。”乐佚游对他说,“我会带你进去,你什么都不用做,听凭心莲的声音,阿晏。” 那朵心莲慢慢张开了半掩的花瓣,晏伽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一股法力猛地拽了进去。再睁开眼睛,他已经身处心莲巨大的瓣蕊之中,四面甚至能看清花瓣上淡青的脉络。 他起身好奇地凑向前,端详起那层层叠叠的莲花瓣,青色的纹路在其中缓慢蠕动,就如同这朵莲花的精血一般,奇异非常。 “小家伙,我好看吗?”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晏伽一跳,他四下看了看,很快就确信是这朵花在和自己讲话。 “很聪明的小家伙,怪不得阿游喜欢你。”心莲的声音仿若一个青葱少女,笑嘻嘻的,“哦,对了,还有那个小子,也很受阿游的待见。” 晏伽没说话,还在思索着心莲会问自己些什么,就又听见那声音:“我看得到你的心,小家伙,真的是好干净一颗心……不过,为什么这样空呢?” “我的心不空。”晏伽反驳她,“我一直这样,没觉得哪里是空的。” “你想做天下第一?”心莲道,“很想很想,想得无法压制,这是你唯一的执念了,小家伙。” “想。”晏伽毫不犹豫道,“以前我想活下去,现在我就是想做天下第一。” “很好的小家伙,很有志气。”心莲笑起来,“好干净,真的好干净。” 晏伽不明白她为何一直说自己的心是空的,又为何说它干净,他只是执着地想着那一个念头,要成为天下第一的那个人。 心莲这时却叹了口气:“不过人心是不知足的,我希望你心里永远是这样想的,小家伙。去吧,我已经看清你的心了。” 晏伽疑惑:“你只问这些吗?” 但是心莲没有回答,他最后只听到耳边传来叹息一般的声音:“愿你永葆这赤子之心,小家伙,这样剔透的心性,我已经数千年没有见过了……” “若决定要走下去,万望你不惧来路的凄风冷雨。黑夜难行,但是不要怕,会有人为你挈灯秉烛,那是能够填满你心中空荡的火,不要抗拒它。” “……” “阿晏?” 晏伽陡然回神,思绪被乐佚游的剑穗吸引过去,“师尊,我刚才走神了。” “今日不练剑了,你下山找惟竹他们去玩吧。”乐佚游收剑入鞘,看上去竟是比他还要如释重负,“可累死我了,等下找个地方喝酒去。” 晏伽站起来,磨磨蹭蹭半晌没走,凑过去扒着乐佚游的袖子问:“师尊,我的剑呢?” “在你手上。”乐佚游道,“怎么了?” “不是说这把,您前两天和臧长老闲谈,不是说要送我把剑吗?” 乐佚游叹气:“你怎么偷听的本事愈发长进了?急什么,等时机到了我自会给你,去吧。” 晏伽别的不论,就是脸皮极厚,看上什么张口就要,但凡是好的都被他先挑了个遍。旁人争又争不过、打也打不赢他,只得退而求其次。 不过晏伽的确厉害得让众人心服口服,拜师礼之后不过月余,修为便突飞猛进,整日跟着乐佚游在窈竹峰上修炼,每每回去都已经是深夜了。望舒水榭深处有乐佚游为他单单辟的一处山塘静室,幽静隐蔽,很适合一个人静修。 原本这个时辰众弟子都在用饭,回去的时候水榭并没有多少人,晏伽也并不是很想碰见那些同门。左右他和旁人相处得不算很好,一个人待着也习惯了。 第201章 转过一处拱门,他正要穿过院子往山塘去,忽然听到一墙之隔传来几人的闲谈声。说话的人他并不认识,但是语气里那股子戏谑,他还是很熟悉的。 “你说掌门新选出的那个亲传啊。”那个声音不屑地笑着,“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我反正是不服他。” “就是。”从边上又传来另一道笑声,“也不看看他那个样子,粗鄙刻薄、没有教养,想做什么全凭自己的性子,说出去都丢我们越陵山的脸。” 晏伽脚步顿住,右手握成拳在身侧捏了捏,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第106章 吾与越陵猫猫孰美 晏伽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嚼舌之语,起初他不爱理,也很不屑这种背后议论的小人。不过那些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同门见他性子孤傲,也有意疏远,即便是对他首徒之位没什么异议的,也大多觉得这个人不好相与。 他是这样对乐佚游说的:“我也不稀罕他们喜欢我。” 乐佚游打趣他:“你非要把话说得这么满?万一哪天你碰到了很喜欢的人,可是要后悔死的。” 晏伽:“我也不稀罕喜欢别人。” 就像此刻,他觉得自己没必要为了一群不喜欢、也不认识的人而郁闷,但是心中不可避免地还是有些不高兴。 晏伽绕了另外一条路回到山塘,依旧是冷冷清清的,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找他。 不过这种冷清很快就被打破,听到外面赶集一般的吵闹声时,晏伽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丘屏不满的抱怨由远及近:“他都不来找我们玩,我们凭什么来看他?” “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玩吗?”这是林惟竹的声音,“师兄你心眼儿忒窄,当心早早长满皱纹。” “你才长皱纹!” 晏伽深吸一口气,就看到门被人一把推开,几个人毫不客气地踏进来:“晏伽!” “我这儿家徒四壁的,没得东西可给你们抢。”晏伽说,“而且我在睡觉。” 林惟竹走过来,叉腰看着他:“睡什么睡啊,我们出去玩儿吧,晏伽师兄!” 晏伽还是没有习惯这些人忽然和自己以师兄弟姐妹相称,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脖子:“去哪里?” “金陵城。”林惟竹说,“我师父要过去拜访朋友,我跟着一起,苏师兄和丘师兄他们也都去。” 晏伽靠回床榻上:“不去,我还要修炼呢。” 苏获也劝林惟竹:“算了,小竹,掌门首徒与我们不同,总要更严苛些。” 林惟竹有些失望,却只能点头:“好吧,那我们会给你带好吃的回来的。” 晏伽最多也就去幽篁镇转转,并且每月只勉强能挤出三四个时辰,松快松快筋骨,再躺下好好睡一觉,就并不剩多久了。 他不能松懈,十岁之前他从没有好好锤炼过自己的根骨,已经比其他人落下了许多,如果还是和从前一样得过且过,那被人戳脊梁骨也只能说活该。 几天前,晏伽从林惟竹口中知道了“仙盟大会”为何物,按例是隔两年一举办,明年的东道主又是轮到越陵山,他作为首徒,必然要在盟会上展露身手。 这也是仙道翘首以盼了许久的——乐仙师究竟收了一个什么货色的徒弟?仙道都在盛传的出身卑贱的野小子,到底如何能胜过那些家道渊博的名门子弟? 晏伽私下也问了乐佚游一些,但是对方只叫他不要放在心上,言说修行本就讲求个水到渠成,也不必执着于一日千里,细水长流反倒是最好的。 乐佚游反过来劝他多出去走走,与同门玩到一起去,这才是孩子。 不过幽篁镇也很好,是晏伽长这么大第一次好好停下来观赏过的城镇。这里的烟火气让他喜欢,想着如果以后学有所成,不那么忙的时候,或许能时不时下山住一住。 他仍是照常去乐佚游那里修炼,往返于窈竹峰和山塘之间,路上遇到同门也不怎么打招呼。那个曾经在选试上帮过他的万留风,每回倒会笑吟吟地招呼他,大概是同为受到排挤的异类,同病相怜罢了。 即便在这种天才之地,也有着嫉妒和偏见,且比一般人更甚。 林惟竹跟着浮俶长老回来已经是三月后了,晏伽没觉得过去多久,但那日偏偏是林惟竹说他额前头发长了些,该修剪了。 晏伽不懂得打扮捯饬自己,任由林惟竹把自己拉去苏获的师父霁苍长老那里,如同捏面团一样揉搓了一番,最后被推到铜镜前,看着里面焕然一新的少年,呆住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穿衣梳头这些他向来不关心,也对自己的容貌没有任何感触,反正他自己也看不到。 但是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干净、齐整,不再瘦骨嶙峋和脏兮兮的,被人投以鄙夷的眼神。至此晏伽才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用那种看路边野狗一样的目光看自己了,即便来者不善,也大多是忌惮他的身份和修为。 乐佚游总叫他“漂亮的孩子”,晏伽之前对此很不认同,他觉得自己不漂亮,这和自己挨不上边。 可是他现在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丑。 霁苍长老从身后弯下腰,拍拍晏伽的肩膀:“掌门总说你生得骨相好看,果真是如此,只是仔细将养几月,就已经这样俊俏了。” 丘屏很不服气道:“男子讲求好看有什么用?他这么矮,像个土萝卜,还不如我呢!” 第202章 一语成谶,随后的几月,晏伽忽然抽了条一般窜起个子来,很快就比大他三岁的丘屏高了半个头,本来瘦得挂不住肉的脸颊也圆润了些许,整个人看上去真有那么些温润公子的意味。 丘屏深受打击,一连着半月不愿看见晏伽。然而晏伽骨子里顽劣至极,压根不温润,知晓缘由后,天天孔雀开屏一般穿着乐佚游给买的衣裳到丘屏面前晃,还要故意大喊:“师兄!你看我是不是又长高了!” 丘屏叫他滚。 自己就不该对那个面黄肌瘦、一脸菜色的阴郁可怜矮豆芽心软! 不久之后,晏伽发现丘屏居然在偷偷吃鸡蛋,要知道从前他可是最讨厌鸡蛋腥味的。晏伽觉得可能真的是自己有些刺伤这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师兄,于心不忍。 于是他搜罗了满满一筐鸡蛋,跑到丘屏门外,嚷嚷得人尽皆知:“对不起师兄,我来给你送鸡蛋了!你多吃些,以后一定能长得比我高!” 丘屏忍无可忍,冲出门和他扭打在一起。 最后晏伽被臧长老逼着学了几日的仪态,只觉得腰酸脖子痛,不过走路姿势确实好看了不少。乐佚游出去了半月,回来听说晏伽又闯祸挨罚了,笑得前仰后合,直夸他有本事惹了臧长老一次又一次。 “明日跟我去个地方。”乐佚游笑完,又对他说,“收拾些衣裳行囊,这次要出远门。” 晏伽心情很好,他还从来没有在不疲于奔命的情况下出过远门,全当这趟是出去玩了,兴冲冲地回去收拾好行礼,又跑去和林惟竹等人炫耀:“师尊要带我出去了!” “去西北大漠?”林惟竹一下子羡慕起来,觉得连金陵城也索然无味了,“我都没去过呢。” 苏获也难得开口:“我也没去过,听说景色与我们这里大不相同。” 晏伽道:“我到时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能给你们带回来的。” 林惟竹就笑:“谢谢师兄!” 这次乐佚游只带了晏伽一个人,两人御剑西去,在一处叫长明镇的小镇上落脚。乐佚游站在镇子外,问晏伽:“想吃什么?” 晏伽沿街转了转,指着一处面摊:“我想吃那个。” 那面摊倒没有什么新鲜的地方,只是晏伽几乎没吃过面,想尝一尝鲜罢了。他坐在那里要了碗鸡丝香油面,端上来之后,只见那鸡丝雪白,一根根细致分明,晏伽还以为是葱白,挑进嘴里才觉出一股鲜甜攻占了舌尖,香得他有些恍惚。 乐佚游看着他狼吞虎咽,连汤都喝干净了,很是满意。 “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晏伽放下筷子,还在回味,“师尊,我明天还要吃。” “傻精吃的徒弟。”乐佚游摇头叹息,“今晚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我带你去香绝谷。” 晏伽不关心香绝谷是什么地方,对他来说,没去过的就都是好地方。 第二日他很早就起了,没发觉乐佚游的精神却不大好,一路上并没说多少话,只是御剑带他来到了那片绿洲之上。 “这就是香绝谷?”晏伽惊异地看着那片如绿叶般舒展在戈壁之上的绿洲,瑰丽宏大,像一只清澈的眼睛,“真美……” 乐佚游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没有回头,“下去吧。” 两人入得谷内,只见满目的奇珍灵草,水汽贴着晏伽的鼻尖凝结,浑身都有些潮湿。乐佚游一边往里走,一边耐心向他讲着各类不同的灵草功效。 “念慈花轻易可碰不得,万一不小心被吃进去,又无人从外唤醒,它们便能一直沉睡许久,再出来都不知几百年后了。”乐佚游道,“不过它的花蕊和花粉无害,反倒能让人安然入梦,曾经许多人将它们作为滋补的药引,可缓心悸难眠之症,后来绿洲越来越少,也没人知道念慈花了。” “这儿为什么没人来呢?”晏伽问,“长明镇是很不错,但既然有这么好的绿洲,不应该到这里来住吗?” 乐佚游道:“这是诅咒,阿晏,很多年前绿洲枯竭时留下的怨恨,让它们不再接纳这里的凡人,所有踏入的人都要遭到吞食。” 晏伽哆嗦了一下,缓缓转头看着进来时的路,只见那里花草掩映,看上去竟有几分阴森森的。 乐佚游见他真的被吓到,哈哈大笑起来。 晏伽抽了抽嘴角,心说自己的师尊真的比他年长好几十岁么。 绿洲的深处,晏伽第一次看到了那龙躯般苍劲的建木,传说中的不死神树、世间万物灵气汇集之眼,看上去无比巨大且震撼。 建木之下有一片清澈的水潭,晏伽走过去蹲下身,仿佛照镜子一般,看着里面的稚嫩孩童。 俊美,他想。 【作者有话说】 先睡了,醒了继续,今天双更。 第107章 好疼啊 忽然一阵涟漪从他眼角荡起,晏伽吓了一跳,看着一团白得几近透明的东西从水潭中钻出来,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直到无数的白色团子悬浮在他周身,很快就飘满了整个山谷。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那个空灵的声音:“是越陵山……越陵山呀……好久好久没有来啦……” 晏伽扭头看向乐佚游,后者走到他身边,伸手让一只团子落在自己掌心:“这是蜉蝣一族,世上如今仅存的魔族,或许唯有它们与不周山巅的北境狼族顾氏了。它们所言皆是谶语,从无作假。” 一只蜉蝣蹭着晏伽的脸颊,似乎很喜欢他:“熟悉的法力,是众妙城的心法……” 第203章 顿了一顿,又说:“但是……你气运太盛则满,并孤煞之象,身如独木、命似孤鸾。至亲至爱、至珍至信之人皆为其所害,你命该如此。” 乐佚游咳了一声,说道:“这是我的徒弟,我带他来,是要完成血祭建木的仪式。” “血祭”两个字落在晏伽的耳朵里,他听得愣住了:“什么?” “阿晏,有件事情,我想着须得告诉你了。”乐佚游正色道,“越陵山的掌门,世世代代要在此完成血脉的继承,维系‘外界’入口的结界。” 晏伽静静听乐佚游说完所有的真相,有些沉默。他看着手边跃动的蜉蝣,很久才叹了口气:“师尊,其实您不用瞒我的。” “高山之后的东西,叫作‘混沌’。”乐佚游道,“混沌之力,便是唯一能让人族飞升成神的办法。” 晏伽下意识追问:“那我们……” “不可!” 乐佚游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晏伽扎扎实实被吓到了,他从没见过师尊这副模样。 “我教你的心法,会助你与混沌之力共存,使其沾身即走、号令则退,无法侵蚀你。”乐佚游说道,“除非你自己先被迷了心窍,心甘情愿接纳它。” “为什么啊,师尊,能飞升不好吗?”晏伽问道,“我们修行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飞升,这难道不算借天地之灵?” “那东西并非灵物,而是天地初分时遗留下的一种介于生灵和死物之间的东西。”乐佚游道,“它们自‘外界’而来,因没有自己的形体而喜好吞噬,并化作一切被吞下之物的模样。混沌潜藏于黑暗中,人族畏惧它,所以燧人氏带来天火,结束了万古长夜,古神族和魔族教会人族如何采撷天地灵气、修炼结丹,避自身于饥馁病痛。外界入口的封印,便是为了阻隔这些混沌。” 晏伽低下头,感觉自己好像被飘过去的蜉蝣轻轻啃了一口手指,有些发麻。 乐佚游攥紧了佩剑,命令一般的语气对他说:“你须得答应为师,永远不要觊觎高山危墙之后的东西!永远不要寻求不属于我们、不属于这世上的法力!” 晏伽动动嘴唇,似乎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一个“好”字:“到底为什么,师尊……”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行——绝对不能妄图成神,永远不能!” 晏伽明白了,那是自己所选的路,也是从今往后他背上的使命。不过这一切他早已有所准备,首徒之位是他心甘情愿,哪怕真的要舍弃些什么,也不能回头了。 “伸出手来,阿晏。”乐佚游指着那片澄澈的水潭,说道,“等血祭之后,我会带你去裂隙结界看看。” 晏伽伸手过去,那些蜉蝣慢悠悠地让开,又围过来蹭一蹭他的手:“血祭建木……用你的血……是新的,是下一个……” “师尊,您已经祭过了吗?”晏伽问。 “上一任掌门也曾带我来这里,那时他已经快油尽灯枯了,不得不选出继任者。”乐佚游说,“你还小,但此事也是迟早,日后若我也不在了,你不至于不知所措。” 晏伽笑了笑:“我要怎么做,师尊?” “划破手掌,以血浇地。”乐佚游答道,“只是些许,但……或许会很痛苦。” “我习惯疼了,只要不把我吸干就好嘛。”晏伽很轻松地拔剑,割破手掌,看着鲜血淌入谭中,晕开千丝万缕的红线,萦绕在倒影之上,仿佛鲜红的钩索将他缚住。 潭底有什么动了动,晏伽好奇地盯着看,忽然从中冲出数十条苍翠如根须一般的东西,猛地缠住了他,并且快速收紧,就像是防止他逃开一样。 乐佚游忍不住上前一步,又顿住,拧着眉退到一边。 晏伽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东西是什么,一阵敲骨吸髓般的剧痛瞬间就将他拉入深渊,如同锋利的长剑将他从头到脚贯穿,四肢百骸先是发麻,接着痛楚猛扑而来,千军万马从他身上踏过。 等耳朵重新变得清明的时候,他听到自己在惨叫,而那些绿色的根须还在向他手腕里钻——那东西仿佛一心要扎根进他的血肉,疯狂往里钻磨。 晏伽越发觉得喘不上气,用尽浑身仅存的力气想要挣脱,然而周身却越勒越紧,根本不给他逃走的机会。 经脉丹田中的法力正在被褫夺,那些根须永无止境地撕扯、吸食着他。晏伽忍不住绝望地想,自己真的有这么多法力吗,这样下去,他会不会被吸成一具枯骨? 好疼,好疼…… 太疼了…… 太疼了!! 晏伽几乎是跪趴在地上,全身被根须缠绕,双手十指插进松软的泥土里,磨出了血痕。他的脊背绷得死紧,除了呜咽着撑起身子,他没有任何止消或减缓那痛苦的办法。 不要了!我不要做掌门了!好疼啊,真的好疼啊! 师尊,救救我,我快要死了,疼死了!责任、传承……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后悔了,师尊! 凭什么我要这么疼,凭什么是我——! 他满脸都是生生疼出来的泪水,渐渐地叫不出声音,喉头涌起腥甜的气息。他甚至放弃了抵抗那万箭穿心般的剧痛,任由一颗心被研磨粉碎,痛不欲生,心想着自己一定会死,死了就好了,就不用再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根须从他身体里被抽离出去,了无痕迹。 晏伽脱力地倒在地上,大口喘息,浑身都还在抖,但是已经没力气爬起来了,一个小小的、可怜的身子蜷缩在那里,眼睛却瞪大着,还没从那痛苦的余韵中回神。 第204章 “阿晏。”乐佚游俯下身,摸了摸他冷汗淋漓的额头,“可以了,你可以休息一下了。” 晏伽慢慢出了一口气,又躺了很久很久,才摇摇晃晃地爬起来,靠在一旁的建木枝干上,垂着头,额发被打湿了贴在脸侧,看不清脸色。 “血祭已成了。”乐佚游轻声说,“从此只要你我有任何一人命息不绝,建木就可以凭借我们的法力,重新筑起结界。” 晏伽抬起了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她,声音沙哑:“可是,师尊,真的好疼啊。” “你受苦了。”乐佚游只能说,“但是回不了头了,阿晏。” 晏伽这次大概沉默了一个时辰,他一直望着头顶的天,那峡谷逼仄的一线,隐约还能看到有飞鸟掠过,置身其间竟有种牢笼之感。 乐佚游也没说话,师徒二人对坐到傍晚,四处的虫鸣声响了起来。那些蜉蝣又回到了建木根部的水潭中,归于沉寂。 晏伽终于动了一下,接着抬了抬手,抚上建木的树干。 “那就不回头了吧。”他说。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 写的时候感觉自己浑身也都在痛,这就是文字的力量吗……(つД`) 第108章 从越陵山打到北境狼族 林惟竹觉得,晏伽自打从西北回来就有些不大对劲。她思来想去,又担心是自己多虑了,毕竟她这位师兄向来心大如斗,整天吊儿郎当没正形,又怎么会忽然有什么烦心事。 “师兄?师兄啊!” 晏伽被林惟竹吓回了神,扭头看着她:“吼什么?” “师兄,你双眼无神、印堂发黑、卦象疏离,看起来很有心事哦。”林惟竹说。 晏伽戳了戳她脑门:“你能不能少看些话本?小心把眼睛看傻了。” 林惟竹急忙捂住额头,气恼道:“哎呀师兄你戳到我眼睛了!” “哦,抱歉。”晏伽收回手,似乎觉得掌心有那么一丝刺痛,就好像那些树根仍旧埋在身体里,还在吸食他。 霁苍长老喜欢做针线活儿,给林惟竹缝了条抹额,华贵漂亮,不过林惟竹戴着炫耀了一会儿就摘下来了,觉得太闷,额头天眼总是不舒坦。 又到了林惟竹每隔三个月一探亲的日子,这回她带了晏伽、苏获和丘屏一起下山,回林家老宅吃了顿饭。 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有仙骨的女儿,这对林氏镖局来说是十分光宗耀祖的事,自然是概从铺张,敲锣打鼓地迎着几人进门,屋里早已备好了一桌子菜。 林家人热情好客,却也争强好胜,早就听说了掌门首徒的事,多少会对晏伽有些打量。刚一进门晏伽就觉得被人盯上了,不过对方没什么恶意,就和自己刚上山时的林惟竹一样,只是不服气罢了。 “惟竹,今天的主菜不会是我吧?”晏伽问道,“我单枪匹马的,可打不过你们林家拳法啊。” “说什么呢,师兄!”林惟竹拍了他一下,“我早已修书给家中了,说你是对我很好的师兄,都不准欺负你。” 林惟竹下月生辰,也一并挪到今天过了。饭桌上气氛十分热络,晏伽被林家人那豪爽的酒量震惊到,看着帝女酿一坛坛被搬进来,很快都见了底。 最后他也彻底放开来,与林家一些同辈喝成一团,彼此吵吵嚷嚷的,先前那点不服和芥蒂也慢慢消解了。 “晏兄好见识!”林惟竹的哥哥朗声笑道,“来,再满上!” 从香绝谷回来这么久,晏伽总算又找回了些许无忧无虑的感触,这夜喝得酩酊大醉,在林家留宿了一夜,第二天才和依依不舍的林惟竹一起离开。 走的时候,晏伽看到林家人拉着林惟竹的手,满眼自豪地说她是他们的骄傲,林惟竹笑得很开心,一旁的苏获和丘屏也都带着笑意。 晏伽低下头,心想血祭之人如果不是自己,会是林惟竹吗?或者会是苏获、丘屏、凌绡他们吗? 如果换成别人,也会这么疼。 那是一种血肉几乎都要被吸食殆尽的撕心之痛,晏伽被建木树根紧紧缚住的时候,满心只想着要逃、要放弃,可是等到一切都结束,他坐在那里,想起乐佚游对自己的好,那些师兄妹对自己的好。 于是他又不要回头了。 这世上的一切岁月静好,都是要用另外一些东西来换的,他要现在这种日子永远持续下去,无论会为此付出什么,他都愿意。 仙盟大会这一天终于是来了,晏伽第一次要跟着乐佚游出席,所有人都翘首以盼,想看看这一年来,越陵山首徒究竟被乐佚游培养成了什么模样。 真心期盼者有、望树言酸者有、心怀算计者亦有。更甚者则直言批评,说越陵山随手捡来的小乞丐都能当首徒,开此先河,之后什么妖魔鬼怪都能来分一杯羹了。 晏伽经过说这话的人面前的时候,停了一下。 对方也十分不屑地盯着他。 “妖魔鬼怪都能分到一杯羹。”晏伽做了个鬼脸,“你都分不到!哈哈哈哈哈——” 他说完就御剑跑了,留下对方在原地跳脚骂街。 众人始见得这个刚刚十岁的首徒生性有多么恶劣,明明身姿卓然、步履端庄,却仍掩不住那股教人不爽的气质。 明明是从道旁随手捡来的流浪儿,看上去半点教养也没有,想必在座的诸位博学之士几句便能将这个孩子怼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臊,然而当真正唇齿交锋起来,他们才发现,原来最后说不出话来的会是自己。 第205章 倒也不是晏伽的学识比他们如何高深,仅一个字——偏。 偏、太偏了,这些人活了几十乃至近百年,从未见过如此偏门的说法,张口想指责晏伽胡搅蛮缠,却发现驳斥的话同样站不住脚。 没人试过晏伽说的那些野路子,反而还有几分近乎诡异的合乎常理,只是仙道子弟接受家门教化,向来是循规蹈矩,从未想过剑走偏锋。明明前人铺好的路已经足够平坦,又何必自寻苦吃? 晏伽也并非信口胡说,他一年来常常在书阁点灯待到深夜,看了许多典籍古卷,起初并不认得几个字,便趁当时记下,第二天再拿去问别人。就这样一日日地看下去,不知从哪天起,他再也没问过不认识的字。 “什么叫万物皆剑?你说路边的一根破木棍,它能叫剑吗?”一名年逾六十、却看上去相貌年轻的灵修说道,“这盘子、筷子、酒盏,难道也都叫作剑?!” “您钻这牛角尖就没意思了。”晏伽摇摇头,“不过要是想的话,也不是不能做到。毕竟这世上有剑修、刀修、琴修、符修等等,既然这些东西先前也是死物,那其他死物怎么不能练成法器?” “胡说八道!” 晏伽叹了口气:“话说偏了,晚辈的意思是,若非要手中有把像样的兵器才能求仙问道,那未免太受缚于身外之物了。我在书中读到,曾经开天创世的那一批先祖,从未有过什么绝世神兵利器,取火的枯木、翻地的药锄、开山的石凿,这些不都被奉为所谓的‘神迹’吗?” 对面被他噎了一下,很快又骂回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那是神族降世,有无上妙法,他们随手便可点化万物!” “神族真的比人族厉害这么多吗?”晏反问伽道,“不是神又怎么了?我们活下来了,活到了现在,神族可早就化成灰了。” 对面震怒:“荒谬之言,无稽之谈!” 晏伽又说:“形而下者,无非是帮助我们修行而已,可法力是我们自己的,为何不能从心所欲?身躯已经是天地之灵的容器,若容器还要倚仗另外一个容器才能运转如常,岂非多此一举?” 那人冷哼一声,极其不屑道:“野路子果真就是野路子,只会说些妄言,实在是德不配位。” 晏伽神色十分无辜道:“不是在论道吗?您为什么要骂我?” “你!我、这……” 眼见对方已经快被他激出愧疚之心了,晏伽忽然露出真面目,再也憋不住地笑出声来:“您不会没了剑就不能飞吧?” 他随手将方才被这人指作废物的木棍捡起,法力一填,御着那半截木头便飞了起来,腾到空中,还颇为挑衅地看着对方:“您看,我就能!” 乐佚游和浮俶在不远处笑得前仰后合,霁苍和唐嶷还算是淡定,不过脸上也带着三分笑意。唯独臧琼云阴沉着脸,冷冷道:“真是没规矩。” “哎,阿云,这可不对。”浮俶拍拍她,“你没看到,刚才是那位先挑衅我们阿晏的吗?有礼归有礼,咱们越陵山也不能可着叫人家欺负,而且小孩子总归是童言无忌一些,你我的身份还不方便说这种话呢。” “他原本就风头够盛了,还如此不知收敛锋芒,岂不是更让人看不惯?”臧琼云道,“没有世家撑腰、少年得志,最后登高跌重的人我见过太多,若放任他这样下去,来日必定闯下大祸。” 被如此戳脊梁骨的本人,刚刚“论道”占了上风,这会儿正和几名同门一起慢悠悠地下山,趁着盟会热闹,想着好好逛一逛幽篁镇的街市。 “师兄,他刚才被你气疯了。”林惟竹乐不可支,“不过你说的我们也听不懂,什么这也是刀、那也是剑的?” “我是随口说的,但也不是乱说啊。”晏伽漫不经心道,“原本论道不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况且前人所纂经书中早就有此观点,凡事都值得一试,行不通再说嘛。他倒好,我不听他的就要骂人,如此独断,我可不愿意再跟他纠缠下去。” 凌绡难得跟他们一起下山玩,走在一旁说道:“不凭借外物便能运转法力,其实很多人都能做到,但比起天生便能将法力运用自如的神族和魔族,我们终究有所逊色,所以才铸造刀剑、炼制法器。” “师姐,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和他们比。”晏伽道,“他们有他们的法子,我们有我们的,本就不一样。而且北境狼族那个族长我见过了,怪居高自傲的,我看不惯,和他打了一架,他服了。” “你和魔族打架?!”丘屏悚然,“那白狼怎么没一口咬死你?” 晏伽斜睨着他:“当然没有,师尊带我去蘅宫的时候,在路上碰见,两句话不对付便动手了。魔族的确厉害,但活物皆有弱点,你骑他背上揪他尾巴就行了,他急死了都咬不到我,哈哈!北境狼族不过如此。” 不过最后还是乐佚游和顾醴将两人拉开的,各自回去挨训,连蘅宫也没拜访成。 幽篁镇里各路灵修云集,这是越陵山两年一次最热闹的时候,几人下山看什么都新鲜,尤其是见到有几名其他仙门的弟子骑着梅花鹿走过时,都愣住了。 “他们是怎么说服这些东西当坐骑的?”丘屏低声问另外几人,“这玩意不是见人就跑吗?” 晏伽皱眉,见那梅花鹿十分温顺,丝毫没有走兽的野性,主人下去买东西时,它们就在原地等着,不急不躁。 第206章 “那些鹿眼睛有问题。”晏伽说,“好像用了摄取飞禽走兽灵智的法术,我在书阁看到过,但只能将这些动物驯化一时,过不了多久,它们便会灵智混乱而死了。” “这些都是未开蒙的野兽,受不了这种御物之法的。”凌绡神色也有些不悦,“好像早就时兴开了,将御死物的法子用在活物身上,实在是有些残忍。” 幽篁镇并不大,三两天很快就转了个遍,几人又无聊起来。林惟竹眼睛一转,提议道:“咱们走远一些吧?晏师兄,我也想去大漠里玩,我们往西北走走好不好?” “不行。”晏伽和苏获异口同声。 晏伽道:“你胆子可真大,不怕臧长老罚你?” 林惟竹:“当然不怕……哎,罢了,到时候臧长老一定会罚你的,那我们还是不去了。” 晏伽:“……你还提这种凄惨之事做什么?她好像真的只逮住我一个人罚。” 【作者有话说】 阿晏:看谁不爽就是干,我打你怎么了,我以后还要带走你儿子o(′^`)o 预告一下,下章有年宝~|w` ) 第109章 我小猫咪今天就要拔刀相助 仙盟会这半月,晏伽都不用起早贪黑地修炼了。乐佚游忙着待客,他时不时跟随师尊去露个脸也就罢,毕竟刚满十岁的孩子,大多时候乐佚游还是愿意放他去玩的。 展家和三清门提早几天便到了,晏伽数着日子,直到听见院外展煜那大嗓门的时候,才勾了一下嘴角,从床上跳下去跑到门口,接着不紧不慢地推开门:“烦死了,你们怎么又来?” “狗东西,你怎么都不在山门口等我们!”展煜快步跑过来,一脚踹去,被晏伽躲开。 萧千树则慢吞吞地从袖子里掏出三枚热腾腾的饭包,分给他们一人一个。 幽篁镇外有连片的村落,每次三个人聚首,总要下山去那里转转,欣赏些山野之景。半路上还在一户人家的院外遇见一个边哭边走的小姑娘,手中握着半截花绳,说是在找自己丢掉的小狗。 “好可怜。”萧千树说,“等下我们帮她留意着吧。” 途经一处驿馆,几个少年也觉得口渴起来,见这里面有大碗的麦茶,便决定停下乘乘凉,喝口茶再走。 刚进去还没落座,晏伽就注意到院中一处不起眼的小角房中走出个男人,口中骂骂咧咧的,边擦着手上的血边说:“畜生,还咬人……要是这么凶卖不出去,就杀了剥皮算了。” 展煜也看到那人,余光送着对方出去,和晏伽互相使了个眼色,就往那角房走去。 角房只有一扇门,关上就不透风。晏伽伸手推开那粗糙的门扇,扑鼻而来一股血腥味,他借着外头的光看清角落里放着一个铁笼,里面正缩着一团什么东西,一动不动。 萧千树也跟过来,看着里面:“好大的血味儿,这是刚宰了什么吗?” 晏伽见左右无人,就走了进去,凑近一看才发现那笼子里关着的是只通体白色的动物,被戴上了嘴套,身上沾满血污,小小的一团,仔细看竟然还在动。 “小白狗?”展煜诧异,“怎么被打成这样?” 晏伽想了想:“还记不记得刚刚我们在镇子上碰见的那个小姑娘?她说家里的小白狗被偷了,哭成那个样子,原来狗贩子在这儿呢。” 萧千树也点头:“听说有不少人好吃狗肉,然而寻常养狗多是看家护院的,没人从小养来是专等着杀了吃的,所以这种人会跑去偷人家的狗再吃掉。” “这世上竟有如此缺德造孽之人!”展煜怒道,“丧良心的东西,死了也不怕下油锅。” “何止,这些人往往还爱掩耳盗铃,说这世上自然有人养狗来吃,食客花钱买肉,天经地义。”萧千树道,“只要他们没看到,自己吃下肚的狗肉就不会是从别人家偷来的。” “欺软怕硬,有本事他们去逮狼吃啊!”展煜道。 晏伽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那狗贩子似乎还没回来,便道:“既然在越陵山的地盘被我撞见了,我就得管。” 他伸手穿过铁笼,拎起小白狗的爪子看了看,发现上面果真缠着一条花绳:“没错了,我们走。” 只是那花绳上莫名有些法术的气息,像是压制什么东西的咒法。晏伽也没在意,用法力撬开铁笼的锁,动作轻缓地将小白狗抱了出来,三两下扯掉嘴套,刚打算抽身离开,萧千树又开口道:“等等。” 她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丢进笼中,再一施法,石头便成了那小白狗的样子,只是已经身躯僵硬、气息全无,等那人回来,只能当这小狗已经死了。 他们一路跑回去,到了那姑娘的家门口,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笑声,都有些疑惑——明明刚才还哭得快昏过去,怎么一下就如此看得开了? 晏伽走到院外,一眼就看到那姑娘蹲在地上,怀中紧紧抱着一只大白狗,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听到有人走近,抬头一看,惊喜道:“是你们?” “这也是你的狗?”展煜一头雾水道,“刚才怎么没看到?” “这就是花花啊。”姑娘笑道,“你们刚走没多久,它就自己跑回来了。” 她说着,将自家的大白狗举起来晃了晃,只见它爪子上已经缠了一条花绳,和晏伽怀里那只爪子上的还不大一样。 三人面面相觑,再看晏伽手里奄奄一息的“小白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207章 “你们这是……” 小姑娘起身走过来,往晏伽怀里一看,吃了一惊,连连往后退去:“哎呀,这是狼呀!” 展煜吓得吼了一嗓子:“狼?!” 晏伽浑身也僵住了,手使劲哆嗦了一下,差点没把那小东西扔地上——怎么也是个活的,本来就只剩一口气了,可经不起再摔打。 “晏伽,怎么办?我们救错狗了。”展煜憋了半天才说,“要不然……要不然找个路边丢那儿吧,带回去它会不会吃人啊?” “那怎么行?”晏伽不假思索道,“好歹是条命吧,哪有救错命的?你看这小狼崽子都被打成这样了,也挺可怜的。” 展煜急了,还想劝他:“这可是野狼!万一半夜饿了,爬起来啃了你怎么办?!” “你看它这一口小奶牙,还想啃了我?”晏伽不以为意,“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将小白狼用衣服包着,偷偷带回了山塘,找万留风拿了些治伤的草药,捣碎了敷到小狼的伤口上,又用干净的草织布包好。 小狼被他安置在软垫上,还是昏睡着,毛茸茸的狼尾巴无力地卷起,看上去很小很小的一只,想来还是个狼宝宝。 晏伽小心地查看了一番,发现小狼的整条尾巴都快被打断了,毛也被扯掉了不少,暗红色的血干涸了一层,触目惊心。 他转念一想,那个人或许并不是狗贩子,而是专门抓捕走兽的二道贩,有些雕虫小技的法术傍身,捕来品相好的野兽,转手卖给灵修当坐骑,简直空手大赚一笔。 晏伽觉得这小狼很可怜,伸手抚了抚它的毛,就出去了。 正午回来的时候,小狼还没有醒,晏伽把特意带给它的烧鸡放到桌上,蹲在那里戳了戳小狼的屁股,又捏捏尾巴。 ——不会死了吧? 晏伽探了探小狼的脖子,松了口气,还活着。 “我都把你带回来了,你可别醒不过来啊。”晏伽叹气道,“这人下手真够狠的。” 许是桌上的烧鸡还冒着热气,实在是太香了,小狼忽然吸吸鼻子,接着爪子动了一下,竟然真的缓缓睁开了眼。 “哎,小家伙,真争气啊。” 晏伽完全忘了这是个狼崽,反手就要去摸它,没想到那小狼猛地瞪大眼睛,弓着背跳起来,浅金色的双眼迸发出可怖的兽性,一口咬在了晏伽手上。 亏得晏伽反应快,硬是咬着自己袖子,才没脱口而出那一声惨叫。 “松口……”晏伽咬着牙道,“是我把你救回来的,你别恩将仇报!” 小狼看样子根本就是被吓怕了,将人全都当做凶残的恶棍,死咬着不松口。晏伽痛得实在忍不住,使劲一甩手,那小狼本就受了重伤,没什么力气,一个没抓稳就被甩了出去。 晏伽没想过小狼会被自己扔飞,也顾不上自己的手,急忙跑过去将它抱起来,看着那隐隐又有些开裂的伤口,无奈道:“让你不识好歹,小狼崽子,摔疼了吧?” 小狼见他抬手,本能地闭眼缩起身子,等了半天却只感觉那双手轻轻托着自己,又放回了那软乎乎的东西上面,居然没有打它。 它怔怔地看着晏伽,歪了歪头,像是在疑惑地思考什么,眼中还是很警觉。 “看什么看?”晏伽佯作凶恶,“让你咬我,我要把你炖了吃。” 小狼听见他这句话,又瑟缩了一下,垂下眼睛。 晏伽也没多想什么,只当它是被自己的样子吓到了,又说:“吓唬你的,我不吃你这种小狼,太小了,不够塞牙缝的。” 他从桌上拿过那只烧鸡,放到小狼面前:“吃吧,这鸡比你都大,够你吃好几顿了。” 小狼眼睛顿时亮了,扑上去就狂啃起来,晏伽本以为它吃不完这只鸡,结果只是出去舀了碗水进来的工夫,那烧鸡就被啃得只剩下骨架子了。 “你都吃了?!”晏伽把水一放,扑了过去,“老天爷啊,你可别撑死了!!” 小狼翻着圆滚滚的肚皮,又歪头瞅着他,嘴里还叼着一根骨头,好像在问:你又怎么了? “吃了我的烧鸡,你就留下给我当苦力吧。”晏伽没好气地收拾起一地凌乱的鸡骨头,又伸手将狼崽子嘴里那根拽出来,“我是个大坏人,落到我手里你完了。” 小狼似乎真的看出他没恶意,等晏伽坐到床边开始给自己伤口敷药的时候,它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犹豫着看了看晏伽手上的伤口,很小心地拿鼻尖碰了碰。 晏伽被那湿漉漉的触感碰得一抖,看着狼崽子:“你又想做什么?我刚才差点被你咬掉一块肉。” 他就不该说这小狼是什么小奶牙,这明明就跟钉耙似的一口牙,撕皮断肉。亏得这狼还小,要不然真的将他活活吃了,也没人听见。 小狼又凑过来贴上他的手腕,蹭了一下。 “我救了你,没良心的小白眼狼,你还咬我。”晏伽继续絮絮叨叨地抱怨,“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救命恩人啊?” 小狼抬头看着他,忽然点了点头。 晏伽惊得差点掉下巴:“你能听懂?!” 小狼又点点头。 晏伽还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一个狼崽子怎么听得懂人话,又不像北境狼族那一个个成精似的。于是他又问:“你是不是只会点头啊?” 没想到,这次小白狼居然摇了摇头。 “成精了!”晏伽蹦起来,“小狼精!” 第208章 小狼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瞅着他,还是歪头。 不过这小狼崽子倒是很明白自己做错了事,过了一会儿又过去蹭晏伽,仿佛在道歉和讨好。晏伽无奈地提溜着狼崽子后颈,放回软垫里:“我知道你怎么被抓的了,傻乎乎的,真不怕人啊?” 他转身出去洗了条帕巾,给小狼擦干净身上的血。 然而晏伽很快就发现,这小狼崽饿得也太快了,刚吃了烧鸡没多久,晚上又走过来朝他翻起肚皮,伸爪子拍了拍,十分理直气壮。 “你让我伺候你?”晏伽极其诧异,“蹬鼻子上脸?” 但他还是又找了些熟肉喂给小狼吃,看着那小白团子埋头在地上大快朵颐,心想总算是救回来了,也不算他白忙活一场。 晚上睡觉的时候,晏伽原本将小狼放在软垫上,结果刚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感觉床边蹦了个什么东西上来,蹑手蹑脚地踏着被子走过来,然后往他胳膊下面一钻,拱进他怀里。 晏伽睁眼掀开了被子,里面一双金色的兽瞳幽幽与他对视。小狼往上拱了拱,脑袋钻出来,轻轻冲他哼了两声,鼻尖散发着热气。 “下去。”他说。 小狼自顾自打了个哈欠,两只小爪子垫在脑袋下面,闭上眼睛睡了。 晏伽本来想把它赶下去,但是手掌碰上怀里那团热乎乎的东西时,忽然又犹豫了。 半晌,他轻轻叹息一声,将被子裹了裹,一并包住小狼。 这夜睡得分外好。 【作者有话说】 阿晏这孩子打小就聪明,别人都是捡武功秘籍、捡上品灵器、捡天材地宝,他给自己捡未来掌门夫人(ov)b 第110章 不要他了 “小书斋?” 晏伽手托着下巴,另一手转着毫笔,点了点头:“话本里不都有那种行事不留名的大侠吗?惩恶扬善、除暴安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你看话本看傻了吧。”展煜嗤笑,“这些事仙巡官自会去做,要什么大侠?” 晏伽在桌子下踢了踢他:“不带你,我和萧九玩去。” 展煜不悦:“当然不行!两个人实在寒碜,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加入你们,不过你确定这个盟社就叫‘小书斋’?也太随意了吧。” “随意有随意的好处,刚好我们这个盟社的宗旨便是出入随意,要走要留都可,不强求。”晏伽说,“对了,那个温哲久不也来了?我们去拉他入伙如何?” 展煜不可思议:“他?我可不去,你自个儿去吧。你第一天认识这个和尚吗?傲得要死,谁都不放在眼里,怎么可能加入你这么个可笑的东西。” 晏伽一拍桌子,信誓旦旦道:“就凭我的面子,他会不来?你们瞧着吧,我亲自去游说他!” “我拒绝。” 温哲久眼皮都没抬,坐在那里搓他那串锃亮的佛珠。晏伽看了看一旁幸灾乐祸的展煜和萧千树,清了清嗓子,坐到温哲久对面:“这位师父,想成佛修成金身,眼界可不能这么窄。” “我不想成佛。”温哲久神色未动,“出去。” “我说你这个人别敬酒不吃……咳,你们出家人是不是不能喝酒啊?”晏伽好容易压下脾气,又说,“酒肉破戒,那点心什么的总能吃吧?要不要跟我们下山去玩?反正你待在这儿也不和人讲佛论道,怪没意思的。” 晏伽也觉得温哲久实在是不像平日所说的那种“出家人”,从前他和乐佚游说起这人十分不近人情,他师尊却笑着摇了摇头,似是叹息道:“未曾了却身前事,因何出家避红尘。这孩子原本并非佛门中人,却因他人孽缘坠入缚网,如今不知己身为何而修佛道,实在是惜哉,惜哉。” 温哲久被晏伽缠了半日,也烦得要命,将手中经卷佛珠一放,抬头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听说你这几日跟人论道,个个被你说得哑口无言,我倒想听听,你到底都会说些什么。” 晏伽坐没坐相地靠着书案,手搭在膝上,说道:“当然可以,不过要是我讲服了你,你就得答应加入小书斋,怎么样?” “一言为定。”温哲久难得点头。 那也是一桩可以称作美谈的轶事,两人在书斋里对坐讲论了整整三日,从未有人踏出过一步。起初展煜和萧千树还在旁听着,后来实在是觉得晕头转向,又困又饿,便悄悄遁了。 三天后,书斋的门开了,温哲久一身素净法袍走出来,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但是晏伽坐在书斋里,望着手边笔走龙蛇的墨迹手稿,对走进来的展煜二人笑了笑:“成了。” “他答应了?”展煜难以置信道,“你跟他说什么了啊?” 晏伽摆摆手:“没什么要紧的,大概他被我折服了吧。咱们小书斋又拉进来一个人,往后可能真的能在仙道中打出名号呢。” 他起身要走,忽听得身旁檀香架后面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扭头一看,一团毛绒绒的白色埋在散落的书卷堆里,正拱来拱去的。 晏伽眉头一皱,伸手扑开最上面的一卷书,那只小白狼的脑袋就露了出来,吐着舌头仿佛在笑,尾巴也从后面弹出来,摇摇晃晃的。 “这是你救的那只小狼?”萧千树惊奇道,“居然没有死。” 晏伽将小白狼提到自己腿上,按在怀里揉了揉:“命大,我给救活了。不过你这小东西什么时候躲在这儿的?” 第209章 小白狼照例向他翻肚皮,撒着娇求摸。晏伽无奈只能将手按在那软乎乎的狼肚子上,一圈圈揉着:“真是个祖宗。” 边上两人目瞪口呆:“你、你这,居然能跟摸狗似的?这真是狼吗?” 晏伽晃了晃另一只手上还未好全的伤口:“不是狼难道是兔子?刚捡回来那天咬的,差点连皮带肉撕下一层。不过这狼崽通人性,知道咬错人了还跟我赔不是。” 展煜的手痒痒起来,吞了半天口水,问道:“我能摸摸吗?” 晏伽:“那你得问它。” 小狼崽原本还在晏伽腿上享受,一听这话立马跳起来,浑身的毛都炸开,龇着牙冲向展煜,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显然是在警告他不要靠近。 “不给摸算了。”展煜讪讪地收回手,“真凶。” “它这样是好的,至少不会是个人就亲近,要不然肯定还会被抓第二次的。”晏伽说,“等它伤再好点,我把它放出去。” 萧千树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只小葫芦,抛给了小狼,它很新奇地拿前爪按住,然后扑咬几下,仰面翻倒在晏伽身上,用四只爪子轮流蹬着玩,不亦乐乎。 狼崽子还很小,但吃得却多,晏伽每天要喂他四顿、喝许多水,直撑得肚皮滚圆不能动弹,才钻进他怀里让按肚子。这次跟他在书斋里待了三天,出来之后便埋头狂吃,饿死鬼投胎一般。 晏伽简直怀疑自己不是捡了只狼崽,而是捡了条小狗回来,这黏人劲儿他甚至都没在狗身上见过,每天早上睁眼起来看他不在床上就要呜呜唧唧地叫,幼小的嗓子尚且发不出那种威严的狼嗥,只能用这种声音到处找人。 但是有这么个小东西陪在身边,也算是了却他一个人平日里修炼的寂寥之感。 仙盟大会之后,晏伽又回到了从前那种鸡鸣而起、日入方收的日子,连和那些交好的同门都甚少碰面了。小狼被他藏在山塘深处,很听话地不再乱叫,只在每天他出门时依依不舍地起来送,回来又摇着尾巴蹦来蹦去迎接,连晏伽都觉得,要这真是条小狗崽就好了。 晏伽有时也一个人在山塘挑灯夜读,钻研一些从各处搜罗来的残卷孤本,小狼困得睁不开眼,却还是要在书案旁陪他,点头如鸡啄米,一直到晏伽也困了熄灯上床,才跟着钻进被窝。 他练剑,小狼也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爪子时不时挥两下,似乎也想耍剑玩玩。 他写字,小狼就咬他的笔杆,拨弄笔上的穗子玩。晏伽用行楷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捉着狼爪子一个个认,教它怎么念,小狼瞪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好像真的在记那两个字如何写。 可惜这小白狼不能一直留在越陵山,毕竟是只野兽,总有一天会展露兽性,晏伽也不能不顾及同门师兄妹。 而且狼就应该待在山野林间,自由自在的,不能和人住在一起。 “听到没有啊?” 晏伽拿笔杆子戳了戳小狼的鼻尖,被啊呜一口咬住,叼在嘴里与他拉锯。他坏心眼地一松手,小狼就连同毛笔一起仰翻在桌上,墨汁弄脏了白色的皮毛,星星点点的。 晏伽捶桌大笑,被气恼的小狼一头撞上来,满身满脸也沾了黑墨。 “你既然能听懂人话,为什么还会被抓呢?”晏伽用帕子把自己和小狼都擦干净,问道。 小狼歪着头思索了片刻,就跳到桌角,爪子碰了碰一个兔子摆件,然后又蹦到兔子面前,做出一副凶恶的样子,接着尾巴一甩,竟然又拦在了兔子身前,同样是炸毛防备的模样,发出低低的威胁声。 晏伽试着解读:“你是说,你是为了保护要被抓的什么小兽?” 小狼点点头,猛扑过来咬住桌上的笔山,装模作样地争斗了一番,又似乎是寡不敌众般,咣当滚下了桌子。晏伽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捞,却见小狼已然灵活地翻身爬起,爪子抬了抬他的靴子,撬开一道缝隙,接着将尾巴放了进去,抬头瞅着他。 “你打输了,被抓了。”晏伽恍然大悟,“他们欺负你,还踩你的尾巴。” 小狼很使劲地点头,眼角也耷拉下来,晏伽竟从中看出了几分委屈。 于是他俯身将小狼抱起来,圈进怀里,很疼惜地摸着肚子和尾巴:“真可怜,以后可别下山来晃了,一些人很坏的。不过也有好人,比坏人多,但是你分不清的。” 小狼哼哼唧唧的,明显是委屈坏了。 狼崽子近来越发黏晏伽,这让他觉得不好,虽然自己也早就舍不得这只小狼了,但往后越来越难以割舍,还让他怎么干脆地放走。 晏伽心想,等小狼尾巴后面的毛长全一点,他就把它放了。 几天后,晏伽坐在山塘的院子里刨木头,苏获过来给他送霁苍长老做的点心,见他竟然在忙活些修炼以外的东西,甚是诧异:“你这是在做什么?狗窝吗?” “这个……鸟窝。”晏伽面不改色地扯谎,他并不想让再多人知道自己偷偷养了个小狼,否则人多耳杂也会惹出麻烦,“我要放到屋顶上的。” 苏获点点头,也没多问,放下东西就走了。 这是个小狼窝,刚好能塞下那只软垫。但是小狼不爱在里面睡,晚上还是要贴着他。 晏伽心想不能让小狼总这么在房里闷着,于是趁着几次空闲的时候,拿衣裳将狼崽裹在怀里,御剑去了映流谷,这里几乎无人打扰,是个独自修炼、顺便放小狼撒欢儿的好地方。 第210章 他打坐入定,小狼玩累了就翻起肚皮躺到他双腿之间,十分安然地睡去,四仰八叉,梦中还在发出哼哼的叫声。 数着日子,他养这小狼崽已经近半年了,奇怪的是一顿顿肉喂进去,竟然没见这小东西长大多少,真是奇也怪哉。 小狼的伤早已彻底好了,晏伽只不过是贪心多将它留了几月,但眼下也到了不得不放走的时候了。 乐佚游要带他去香绝谷修炼一段日子,下次回来怕是要等到三月后,他当然不可能带着小狼一起去,更不可能把它自己留在越陵山。 想了很久,在一个晴天,晏伽用布条蒙着小狼的眼睛,御剑飞出了很远,找了个山清水秀、又没什么猛兽的山界才落下来,轻轻将小狼放下,解开布条,自己往后退了几步。 小狼一下子转过头来,看着他仿佛要走,急忙追上来,嗷嗷叫着,不肯放他。 晏伽就怕这个,他也于心不忍,但眼下实在是别无他法了:“去去,回林子里去,好好长大。” 他一狠心,御剑就走,没想到小狼就在下面追着他,跟了很久很久,直到晏伽以为应该没在追了的时候,低头一看,地上那个白色的身影竟还在跟着,像是不知疲倦一般。 “真不听话!”晏伽气得又飞下去,看着小狼跑得气喘吁吁,实在是心疼,“你追我干什么?你是狼,就应该在林子里住的。” 小狼一头扑进他怀里,爪子死死勾着他的衣襟,大声叫着不让他走。 晏伽没办法了,只能拿出先前为保万无一失而随身带的鸡腿,将小狼又抱回那座山下,把鸡腿放在它面前:“吃吧,吃完这个我带你回去。” 小狼最喜欢吃鸡腿,爬上去就撕咬起来,吃得渐渐什么都忘了。晏伽在它后颈上抚来抚去的那只手是什么时候拿开的,它也没注意到,只是在啃完鸡腿心满意足地转身找晏伽带自己回去的时候,发现背后早已空无一人。 小狼沿着山路跑了很久,也没有看到晏伽的影子。它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了,四面都是山,它分不清越陵山在哪里。 它低下头,伤心地叫了几声。 可是晏伽还是没出现。 晏伽走了,不要它了。 【作者有话说】 年年:我要告到中央!告到中央!!(委屈) ps:阿晏的做法是不对的,大家不要模仿,不可以把雪原狼放生到森林里,就像不可以在内陆湖里放生订书机,这样是不正确的,更何况是放生自己的道侣。 第111章 祸患的肇始 寒来暑往将近六载,晏伽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送走了冬雪,迎来了春风,这几年仿佛只是一晃神的工夫,他十五岁,仍旧是万众瞩目的越陵山掌门首徒,而且威望日渐高涨,在山门中也算是一言九鼎。 他开始学着和同门相处,偶然路过看到那些修炼陷入困境的师弟师妹,他也会停下来,根据各人所修心法的不同而稍加指点,对方很快便茅塞顿开,惊喜于他三言两语间的助益。 很快,就算是起初说他坏话的同门也不再对他抱有偏见,别别扭扭地找过来,旁敲侧击问他修行之法。晏伽懒得计较前嫌,也与对方平心而谈,几次下来,彼此也不再有所隔阂。 一切都和他初入山门时的光景大为不同了,晏伽很乐于现在的日子,这正是他想要的。 又是一年仲秋的仙盟大会,晏伽随乐佚游从香绝谷修行回来,便开始着手筹备。他和苏获负责写论剑名帖,大小仙门皆可前来拜会,来之前会先向越陵山呈送拜帖,他二人再依照拜帖上的门派、名姓一一誊抄,叫信使分发回去。 虽说比较麻烦,但论剑名帖上有越陵山秘法,用以确认来访的宾客身份,避免盟会期间鱼龙混杂,闹出什么事端来。 “三清门、睢明城展家……这两份你来抄吧。”苏获将两册拜帖递给晏伽,“写完这些,今日就没了。” 晏伽凑过去看了一眼苏获手边写好的名帖,问:“东湖城孙氏剑宗,他们今年也来么?我记得前些年他们在翠麓山庄的论剑会上输给丘屏师兄了,整个宗门脸色都特别难看。” “胜败本就无常,好歹是百年剑宗,若连这点输赢都放在心上,那便真的小家子气了。”苏获说道,“孙氏一脉,近百年来剑技传承日渐式微,也难怪他们急于在剑道上打出名头了。” 晏伽想起什么,笑道:“不过师尊对我说过,他家的那位孙大小姐天资颇为上佳,或许日后能在剑技上大有所成。我见过她,没讲过话罢了,展煜要我拉她进小书斋,但我不喜欢孙氏。” 苏获忍不住问他:“到底是没人主动愿意来么?我、丘屏和小竹都被你们拉了个遍,怎么来来去去还是那些人?” 晏伽急道:“这是什么话!最近可来了不少人找我,小书斋如今有二三十人,总归是有点底气在的。” 苏获点点头:“好吧,随意。” 晚些时候晏伽和同门一起用过饭,碰上一个急匆匆来寻他的师弟,说是乐佚游叫他这会儿去天青堂,有远客要见。 晏伽于是独自拐去了天青堂,进门时看到几名穿孙氏剑宗校服的灵修站在外面,见到他来,都十分谦和地弯腰拱手行礼。 这些人佩剑上的剑坠与一般剑宗弟子明显不同,晏伽认得,这是内门亲传才能佩戴的剑坠,而且必是宗主夫妇的座下弟子才可带得。看来里头的的确是贵客,乐佚游才这样临时找他来。 第211章 晏伽走进去,看到正位之一上坐着一名身姿飒爽的女子,年纪约摸有三十左右,水青色的窄袖短打束在身上,比外面那些弟子多出些雍容之气。乐佚游在一旁陪着喝茶,两人像是正聊到兴头上,脸上都带着笑意。 “师尊。”晏伽行礼道,“孙夫人。” “我们没有见过吧?”那女子微笑,“乐掌门,您这徒弟真是聪明。” 乐佚游也向他招了招手:“阿晏,不必拘束,孙夫人提前几天来,原是要与我叙旧,你坐下陪我们一起喝喝茶吧。” 晏伽在旁陪着两位长辈到很晚,他甚少插话,这种场合并不适合他再那样耍宝卖弄,反倒是个察言观色的机会。 他中间借烧热水的由头出去了一趟,为孙氏众人安排好了住处,再回去的时候,孙夫人和乐佚游已经聊得差不多了,正准备起身各自回去休息。晏伽走到乐佚游身旁,低声说了住处所在,后者满意点点头,对孙夫人道:“夫人,今日照顾不周,还望见谅。阿晏已经替诸位将下榻之所打扫出来了,随我来吧。” 晏伽满以为这就没事了,将孙夫人和弟子送去住处后,又回天青堂与乐佚游商讨仙盟大会相关事宜,两人正讲着话,就听到门被人敲了敲:“乐掌门?” “孙夫人?”乐佚游愣了愣,“请进吧。” 孙夫人推门而入,没有带随身的佩剑,反手将门关上,冲着两人点了点头:“乐掌门,晏仙师。” “孙夫人还有事吗?”乐佚游笑问道。 孙夫人面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向乐佚游开了口:“乐掌门,有件事情,我想同您商议。” “不行!” 晏伽刚端了茶水进来,就听到乐佚游分外严肃的呵斥声,吓得他愣在了门口,看着里面争执的两人。 乐佚游目光向他看来,晏伽会意,立刻反手关了门,走到乐佚游身旁。 孙夫人还在坚持:“乐掌门,只是想去不周山里面看一看,也不行吗?” 乐佚游斩钉截铁道:“孙夫人,此事绝无商量的余地,您今日就算在这里与我说上三天三夜也绝不可能。” “可是……” “夫人,我敬您为仙道宗师,名望甚高,与越陵山也多有往来,因此不愿将话说得太过,伤您的面子。”乐佚游打断她,“您不必再说,否则我要叫阿晏送客了。” 晏伽听得出来,自己师尊是真的生气了。即便在越陵山这些年,他也从未见乐佚游生过气,以至于他以为师尊毫无脾气,其实不然。 此刻乐佚游脸上愤怒和警觉的神色掺杂在一起,让晏伽下意识便觉得事情不对。 “阿晏,送孙夫人回去休息。”乐佚游说完,转身便走了,背影十分决绝。 晏伽于是将孙夫人送回住处,半路上,对方试探着问他:“晏仙师,不周山之后,真的如此凶险万分吗?” “孙夫人。”晏伽冷冷回道,“我只尊师命,还请您不要再问了。” 孙夫人叹了口气:“好。” 晏伽送完人回到山塘,见乐佚游果真在院子里等着,打量他门前栽的梨树。 “师尊。”晏伽走过去,“送回去了,叫几个住得近的师弟盯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乐佚游转过身来,很担忧地看着他:“阿晏,孙氏这次来得另有目的,孙夫人问我的那些话,也叫我放心不下。你明日天一亮就带几个师兄弟去不周山,守好进山的道口,也不要告诉他们为什么。总之此事怠惰不得,我怕孙氏的人真会偷偷过去。” 晏伽问:“她为什么会突然想去山中看看?那处结界应当只有我们知晓,也从未有人想去那种地方一探究竟。” 乐佚游蹙眉:“所以我才担心,若真的是从你我这里走漏的消息也便罢了,至少有迹可循,怕就怕……她是从旁的什么人口中得知而来。” 晏伽点头:“我知道了,师尊,明早我就去,您安心筹办盟会吧。” 第二天他带着几名同门直接飞去了不周山,只说乐佚游要他们几个在此处修炼,并没吐露是要镇守山口的意思。如此相安无事到仙盟大会开坛那日,乐佚游才召他们回去。 孙氏没有任何动静,晏伽松了口气,便回到乐佚游身边帮忙主持盟会。 直到仙盟大会的尾声,最后一天乐佚游和晏伽亲自送那些宾客下山。筵席已散,晏伽回头看着络星台满目凌乱的残席,忽然有种莫名的悲凉感。 不等他再多想些什么,猛地听到耳边一阵轰隆的巨响,同时原本蔚蓝的天边霎然变白,飞鸟从林间惊叫着飞起,四散而逃,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 下一刻,天地犹如排山倒海般晃动起来,周围不少越陵山弟子都毫无防备,被甩得摔倒在地。奈何那震动还在持续,晏伽也被晃倒在一旁的石桌上,摔得眼前一黑,后腰剧痛,双手撑在地上,几次试图爬起来都站不稳身子。 整个拜月顶仿佛要被掀翻了一样,晃得剧烈无比,众人压根无从起身,只能牢牢抓住手边一切可扶的东西,惊恐万分地等着晃动结束。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那震撼才慢慢平息下去。晏伽第一个回过神,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扶那些摔倒的同门:“怎么样?!” “师兄,这是怎么了啊?”一个年纪非常小的师弟哭丧着脸被他拽起来,灰头土脸的,“吓死我了师兄。” 第212章 晏伽拍了拍他安慰,四下张望一番,发现众人基本上只是摔倒,并没什么大事,便飞快地下山去寻乐佚游。而对方也刚好御剑上来,见到他第一句话便是:“快,随我去不周山!” ——结界,破了。 当晏伽站在那处已经面目全非的裂隙前时,很久都没敢相信,这里的结界居然被人破开了。 裂口处掉落着一枚剑坠,正是孙夫人带来的亲传弟子剑上所挂。 他瞠目结舌地看向乐佚游,只见她也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盯着封印的缺口,半晌才低声道:“结界没有完全被打破,若此时修补,还来得及。阿晏,来搭把手。” “是。” 晏伽用乐佚游先前教自己的封印之法,飞快动手结印,额头沁出了一层汗,生怕念错半句法咒。 乐佚游肩头忽然有光点动了动,她侧过脸,知道是越陵山弟子在不远处以传音灵阵唤自己。晏伽也在此阵中,同时听到了师弟急匆匆的声音:“乐掌门,孙宗主赶来了,就在不周山脚下,弟子已经拦住他了,但他一定要进来。” “拦着他!”乐佚游厉声道,“绝对不能让他进山。” 那师弟又为难道:“可是,他方才突然跪下来了,说只求您救救他夫人,乐掌门。” 乐佚游额角鼓起了青筋,出离愤怒道:“他还知道来这里找?那就是早就知晓他夫人要到这儿来了!好好拦着他,任何人绝对不可入内,若有人敢私放他进来,立即逐出越陵山!” 只听着传音灵阵中师弟那不忍的声音,晏伽就能知道孙焕尘恳求得多么急切卑微、声泪俱下,但一切都是孙氏造成的祸端,如今再来认错求人,已经没那么简单了。 “阿晏,快封上。”乐佚游唤了他一声,“眼下这处裂隙的结界还未完全破掉,都还来得及,你我二人合力便能重新封上,若是为救这些人耽搁了,到时结界尽毁、灾祸临世,就是众神之力都来不及补救了。” 此刻孙焕尘正跪在不周山下,不停地哀求着一旁的弟子,能不能让自己和乐佚游说上一句话,就一句也好。 但是乐佚游态度坚决,切断了传音灵阵,只安心修补结界。 许久之后,孙焕尘终于看到两道身影御剑从不周山的方向而来,是乐佚游和晏伽。他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迎上去,极其狼狈地扑倒在乐佚游面前:“乐仙师!乐仙师!我的夫人……我的夫人她如何了?” 乐佚游冷冷淡淡地看他一眼,脸上全无平日那种温然与柔和:“你们孙氏来的人在此闯下大祸,差点无从补救。那几名弟子同尊夫人一起已遭不测,孙宗主请节哀。” 只是一句话,彻底击碎了孙焕尘最后一丝希冀。 “什么叫节哀?!乐仙师,您没救她吗?您能救她,只有您能救她!”孙焕尘崩溃了,声嘶力竭冲她道,“仙道尊您为天下宗师之首,您一定救得了她!为什么不救?为什么!!” 乐佚游皱起眉,神色不豫。 “乐佚游,你为何见死不救?!”孙焕尘眼中泪水喷涌而出,“为何你都已经进去了,却不救她?我也想亲自进去找她,可是我进不去——我进不去啊!” 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口中喃喃重复着救人之类的话。但乐佚游没再理会他,而是径直御剑离去,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终于码完了,好困…… 这两天在广东采风,顺便给新文收集点素材,可能更新会稍晚一点点|w`)~茶餐厅真好吃啊真好吃,正宗的粤菜让人落泪,比预制菜强太多了,粤语也如听仙乐耳暂明。 应该还有十多万字完结吧,接下来可能要稍微发一点点点点点刀子,就,小情侣痛并快乐着……(果然我才更像boss) 第112章 无归之战 疼…… 好疼…… 晏伽奋力撑开眼皮,却觉得半张脸都被什么东西糊着,眼睛刺痛。血腥味侵透口鼻——那是自己刚才撞上山崖时撞破的,血流如注,疼得他几度要昏厥过去。 他撑起手中的剑,无比艰难地起身,看到周围那些还在与邪秽奋战的同门,一时间有些恍然。 他想起来了,几天前那处原本应该被修好的裂隙,忽然不知为何又破开了,那次他和乐佚游甚至没来得及再赶去修补,大批的邪秽就已经逼近了越陵山,如同漫天的恶鬼,向着所有人扑来,撕咬。 晏伽举起“以德服人”,冲上前助那些同门杀敌。可是邪秽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已经厮杀了很久很久,似乎已有三天三夜,然而这些东西像是杀不完一般,无论斩杀多少,还会冲上来更多。 “师兄……师兄……”晏伽听到从脚边倒塌的废墟中传来微弱的痛呼,“好疼,师兄,我的腿好疼……救救我啊,师兄……” 晏伽在邪秽的冲击中弯腰跑过去,看到那片倒塌的房屋下压着一个小师妹,浑身是血,脸色与嘴唇已经发白了:“我不想死,师兄……” 他一边施展开几尺宽的结界,一边试图将对方从里面拉出来。不过很快,晏伽就发现这个师妹没有气息了。 只是眨眼的工夫,他甚至没来得及哄她一句“师兄这就拉你出来”,就眼睁睁看着对方气绝身亡。 晏伽痛苦地站起身来,转头仇恨地望向那些黑压压的影子,指尖腾起青光,雷霆纷纷落下,将大片的邪秽劈得灰飞烟灭。 第213章 可是不够,还不够,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也是杀不尽的。 晏伽踉跄着后退两步,踢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只稚嫩的手掌,虚握着折断的佩剑静静躺在那里。再往上看,那手的主人是一个不过九岁的师弟,和他初入师门时差不多大。 数天前结界第一次被破坏,这个师弟还满脸惊慌地拉住晏伽的手,叫他师兄、问他怎么回事。不过几日的光景,小师弟就战死在了终日无忧无虑修炼的山门,死在了晏伽面前,让他深切地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是何等无能。 很多人都在叫他,叫他的名字,叫他师兄,好像他站在这里就是唯一可以拯救所有人的英雄。可是晏伽知道自己不能的,面对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怪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眼前同样被一片绝望笼罩。 晏伽在混乱之中找到了林惟竹,她头上天眼大开,洞观六路,比其他人要轻松些,但同样已经浴血奋战了多时,快要撑不住了。 “师兄,我师父带人去幽篁镇保护百姓了,我在这儿守着。”林惟竹一剑将邪秽斩为两段,“我没看到苏师兄和丘师兄,或许是在悬剑峰那里。” “还撑得住么?”晏伽问道,“西面没多少人了,我得带着你们往后山撤,去映流谷!” 剩余的人一面抵御着邪秽的冲击,一面由晏伽带着向后撤去。还没下拜月顶,四周便猛地腾起一片雷光,红白色的身影翩然落下,在众人面前张开结界:“阿晏,带他们走!” 晏伽见是乐佚游,多少松了口气,但此刻还不是掉以轻心的时候,他护送众人一路去了映流谷,那里山势崎岖,邪秽在其中也分外难行,好歹能为所有人争得一丝喘息之机。 他们先躲入一处山洞,着手给受伤的弟子疗伤。苏获和丘屏很快也找了过来,与他们会合,一开口就带来了极其令人绝望的消息:“越陵山的结界破了,我们去看过,八处阵眼……全都被破坏了。” “怎么可能……”晏伽咬牙道,“怎么会这么快?” 也就是说,越陵山的八处阵眼全都破了。三天前那些邪秽尚且入不了越陵山的地界,对付起来并没有太吃力,但是很快,随着一阵天崩地裂的晃动,几个方向同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那些邪物忽然就没了阻隔,蝗蚁一般冲了下来。 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短短一日,越陵山弟子便折损一百余人。 一天、两天、三天,死伤的人还在不断增多,那些邪秽源源不断地涌进来,越陵山上空被黑云般的阴翳笼罩,越陵山满门弟子都渐渐从死战到绝望,不知道这场灾难何时才是个头。 “那些东西已经跑到东面去了,山路上也全都是,不过其他仙门的状况应该没有我们这么糟。”丘屏冷脸道,“我们只能多撑一会儿,不过乐掌门那边自己守着也不行,晏伽,和我一起去帮她。” 晏伽提剑起身,他已经休整回了些力气,可以继续为战了。这时乐佚游也给他传来了消息,让他马上派可靠之人去东面求援,哪怕能拖延半日也好,都足够她再去将裂隙封印了。 “可是师尊,其他仙门尚且自顾不暇,听说邻近的几个小门派已经全门遭灭了。”晏伽问道,“我们……叫得来援兵吗?” 乐佚游先是沉默,接着坚定道:“告诉他们,越陵山会引开大半的邪物,以我们自己的身躯作为壁障,让他们的死伤更少些。” 晏伽捏了捏右拳:“我们要用越陵山这些兄弟姐妹的命去护着他们吗,师尊?” “若非如此,到时不但越陵山支撑不住,他们也是唇亡齿寒。”乐佚游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们懂得这个道理。” 晏伽心如刀割,他看着满目伤痕累累的同门,平复了好几次胸口即将炸开的闷气,才道:“我知道了,师尊。” 他正要去找丘屏,忽然瞥见角落里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是万留风。 万留风是越陵山唯一一个修为平平、甚至可以说毫无资质的弟子,就连那一点聊胜于无的仙骨也都是仰赖父母传承,平日除了洒扫和采药别无他事,更遑论修行与否了。浮俶长老曾看过他的经脉,直言此子没有修仙的缘分,只求平平安安终了此生便好。 晏伽看着他脏污的脸,身上不知沾了谁的血迹,整个人眼神都是空洞无比的,显然已经吓丢了魂。 “你还好吗?”晏伽走过去,蹲在万留风面前,“有没有受伤?” 万留风被他叫了几次才回过神来,浑浑噩噩开口:“我……没事。” 晏伽扳正万留风的肩膀,看着对方眼睛说道:“我现在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去办,能答应我吗?” “什么?”万留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重要的事?我不行……我不行的,师兄!” 自己这种一事无成的废柴,绝对无法担当大任,何况是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但是晏伽眼底的神色无比坚毅,就仿佛这件事真的非他去做不可。 “你可以的。”晏伽语气毋容置疑,“下山去求援,去找睢明城展家、东湖城、三清门都可以,越快越好,路上无论碰见谁家的灵修,就说你是越陵山的弟子,让他们即刻派人来援。” “师兄,我不行!我叫不来援军,会害死你们的。”万留风拼命摇头,“你让我留下吧,我不怕战死,师兄!” 第214章 “快去,我知道你会御剑。”晏伽递给他一把剑,“现在我们抽不出人手去求援了,我既然选择了你,就是信你。” 丘屏和苏获在一旁都有些震惊,他们也想不通,晏伽为什么会叫这样一个懦弱到了极点的人去求援,明明这里脚程快的比比皆是,随便挑谁都比万留风可靠。 “我去吧。”丘屏按住晏伽的胳膊,“我飞得比较快。” 晏伽却摇摇头,坚持将剑递到万留风手里:“去吧,记得从隐秘小路走,千万先当心自己的性命。若找到了援军不必急着回来,可以先留在安全之地休整。” 万留风像是接过了何等重大的使命一般,颤颤巍巍地握紧了那把剑,又接过晏伽给的鸣镝,重重点头:“我知道了,师兄。” “去吧。”晏伽说,“记着,以保全自己为先,哪怕叫不来援兵,也千万不能逞强莽撞,遇到那东西就躲起来,躲到它们走了为止。” 万留风拿着剑离开了,苏获这才叹了口气,对晏伽道:“你其实根本就没有真的指望他能找到人来援吧?” 晏伽拍了拍他肩膀:“你看你,给我留点面子不好么?他胆子小,又不擅仙法,即便留下来也凶多吉少,不如叫他先下山避一避,或许还能保住条命。” 说罢,晏伽又转向丘屏:“师兄,我还要留下和师尊一起守着,眼下只能让你去求援了。” “还用你说么?”丘屏沉声道,“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晏伽叫住转身要走的丘屏,跑过去塞给他一枚鸣镝:“有危险就放鸣镝,一定会有人去帮你。” 众人稍稍回了些体力,未受伤或者轻伤的弟子又接二连三地从洞中离开,折回前线防守。晏伽也赶去乐佚游所镇守的山口,又厮杀了整整一日,然而天边的黑影却连一个缺口都不曾见。 乐佚游面不改色,惊雷劈下之处,那些邪秽皆是灰飞烟灭,渐渐给一同抗敌的众弟子劈开了一片空当,足够他们向四面拼杀,逐渐夺回拜月顶上的战场。 邪秽也曾被击退过一时半刻,每每在众人都以为就要看到曙光之时,冲天的黑雾却又卷土重来。晏伽渐渐杀得麻木,他能觉出身边并肩作战的同门越来越少,还站着的只剩下寥寥十几人,到最后他已经听不到其他人挥剑的声音,唯余耳边邪物的嘶鸣声。 有些人的法器已然毁了,便赤手空拳以法力抵御邪秽,然而杀敌之余未免自顾不暇,被四面袭来的黑雾撕扯在地,鲜血四溅。 也就是这时,晏伽才发现那些邪秽会趁着活人毫无防备,直往口鼻七窍中钻,那人很快便如同烈火燃尽枯木一般,方才还鲜活的身躯转瞬间就在眼前化为了枯槁的尸骸。 “师尊……” 晏伽再也接受不了如此凄惨的景象,嘴唇颤抖,泪水夺眶而出,绝望地看着乐佚游仍在御使雷霄的背影,“他们都死了,师尊,他们……为什么……怎么办啊师尊……” “阿晏!”乐佚游一声将他唤回,“当心身旁!” 晏伽如梦初醒,猛一抬剑击退袭来的邪秽。他望着遍地横陈的尸骸,愤怒的眼泪随着每一次挥剑洒落在脸侧,很快便隐入漫天的黑雾,如同那些失去名姓的尸身一般,再也看不见。 【作者有话说】 这里大概是阿晏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能为力,和“人力终有穷,天道终有定”,原来天才也有做不到的事,天下第一也有救不了的人。 唉,猫。 年年亲亲。 第113章 何以为家 越陵山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其他仙门来援,第五日的时候,整座山头已然被阴云裹缠,看不到一丝活气。 那些都是“混沌”,自外界而来,转眼间吸干活人的法力与血肉,自此便能令自己的身躯不死不灭,直至将世上最后的活物都吞噬殆尽。 乐佚游纵然修为极高,此时也不禁显出几分捉襟见肘的狼狈来,她再次展开结界,看着几乎无边无际的黑雾,似乎犹豫了许久,忽然对晏伽说:“阿晏,不必再硬撑了,援兵不会来了。” “为什么,师尊,我明明叫师兄去找人了!或许我们再等一等,万一北境狼族会来呢?”晏伽急切地看着东面的天,还是不见任何灵修的影子,“徒弟……还能再撑一会儿。” “没用了,这些混沌原本无法主动伤人,因而才擅长引诱之法,但眼下它们没了结界的牵制,血肉之躯终究是难敌。”乐佚游收起剑,淡然叹了口气,“随我去青崖口吧。” 晏伽愣了一下:“您准备强行补上结界?” 乐佚游面色无波无澜:“还剩一个办法,若有你相助,我可以冒险一试,走吧。” 晏伽真的以为他师尊找到了什么万全之法,可以重新封上那道裂隙,心中未免松了口气。然而等到了不周山,他才从乐佚游口中听到实话。 她竟是准备以身填补裂隙,自己亲自去堵住那处缺口,给晏伽争取一炷香的机会,让他在外面落下结界。 “阿晏,你回去之后,便是新的越陵山掌门,为师教给你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得。”乐佚游抓着晏伽的胳膊,逼迫他看自己的眼睛,“切记,切记!” 晏伽脑中一片懵然,却还是连连摇头道:“不行,师尊,不行。” “容不得你犹豫了,否则所有人都会一起死!”乐佚游几乎是在怒喝了,“听到没有,晏伽!” 第215章 她从袖中掏出一枚铃铛,那是晏伽在一个雨夜私下交给她的,也是他当初被那些人追杀至越陵山的根源——一件在天地间自然而生的法宝,不知是谁交给当年只有九岁的晏伽,他怀着这个铃铛浑浑噩噩,并不晓得自己揣了个什么样人人争抢的宝贝,只记得给他铃铛的人曾字字泣血地嘱咐,绝对不可以让这个东西落入他人手中。 但乐佚游曾一度是他在这世上最深信不疑的人,那几年晏伽怀揣铃铛只觉得夜夜噩梦,终于不堪忍受,将其交给乐佚游保管。 “这是引魂铃,神族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样法宝。”乐佚游道,“它只召死者亡魂,故而是不祥之物,却有回天之力。我会带它进到不周山之后的‘外界’,用它的铎舌去封堵缺口。” “那您呢?”晏伽的声音抖得几乎无法凝聚,“您的意思,是要我将您一并封进去吗?” “此乃天地众生之灾劫,须得有人站出来引祸避灾,我们别无选择了,阿晏。”乐佚游眼底是晏伽全然看不透的深沉,“或许……这也是我的命数了,许多年前就本该如此。” 晏伽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乐佚游抬手制止了,她从胸口唤出那朵心莲,同样郑重地交予他:“这个你拿着,倘若他日到了走投无路之时,心莲可以保你性命无虞。” 晏伽茫然地望着她,忽然无力地弯下腰去,扶着佩剑跪在了地上,浓重的恨意混杂着眼泪:“明明他们派人来援就好,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来……他们为什么不来……” “你要知道,人心如长河,动辄蒙尘,却总有擦亮的时候。”乐佚游的话落在他耳中犹如天方夜谭,却一字一句地敲击着他的心神,“阿晏,你要记得,相信自己手中的剑,永远相信。” 混沌自崩毁的裂隙中不停涌出,冲向他们两人,又被耀眼的雷光逼退。 “师尊,您让我去吧,让我去堵上裂隙。”晏伽恳求她道,“我不行的……我做不到,我真的怕我封不上这个结界。” “你做得到,也必须做到。” 乐佚游说完,将袖子从他手中扯走,头也不回地御剑向着裂隙飞去。等晏伽抬起头来,已经彻底望不见乐佚游的背影了。 “师尊!”他崩溃地冲着那裂隙嘶吼,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一声铃响,那些磅礴的黑雾忽然被阻绝了一瞬,接着雷光从裂隙涌出,刺穿了混沌无形的躯体,耳边尽是邪秽的惨叫与奔逃声,转眼又在那道华光中身形俱灭。 晏伽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将佩剑拔出鞘来,猛地插入身前的焦土,两手牢牢握住剑柄,手指飞快结作法印,凄厉的雷光与他眼底的怒火一同升腾而起:“炁纳天门,仙元轮转,召灵官神君如律令神通,收瘟摄毒,飞腾云雾,号令雷霆——” 一瞬间,晏伽浑身的法力仿佛被疯狂抽离出去,他口喷鲜血跪倒在地,又强撑起身子,两手剧烈地颤抖,依旧死死抓着剑柄,按照乐佚游教过他的运转心法,一点点结成封印的大阵。 “悯雷……落成。” 浑身如同火烧般剧痛无比,和建木抽取他法力时遭受的煎熬别无二致。晏伽闭上眼默默想了许多,最深的念头便是,这一次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 如果他不能封上结界怎么办? 如果失败了,那越陵山的师弟师妹们怎么办?又有谁会成为下一个接替自己的人? 不行…… 不行。 晏伽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睁开了眼,用尽全力抓紧剑柄,几乎以自爆金丹的法子在向外扩张悯雷大阵。丹田滚烫灼烧,晏伽觉得自己的身子就快要炸开了,他即将死相凄惨地永远葬身此处,甚至没有人会知道。 模糊的视线中,他似乎看到悯雷阵法的结界彻底相合,咒印在裂隙之上显现。混沌被刺破云层的雷光洞穿,化作齑粉飘散如烟,天好像晴了。 晏伽的思绪也渐渐在那阵白烟中飘逸、涣散,他听不清耳边的声音,也不知道法阵究竟有没有落成。 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仿佛又过去了许久。 耳边的鸟鸣声将晏伽从昏睡中唤醒,他慢慢睁开眼,首先看到了自己手边折断的“以德服人”。那佩剑从中被硬生生折为两段,断剑碎片散落在他掌心,划出了血痕。 曾经充满灵气的仙剑,此刻已经尽数失去与主人共鸣的剑灵,化作无数碎裂的残片,了无生气。 晏伽首先想,他已经死了吗? 不过等他爬起来,看到四周重归平静的景象,恍然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真的把裂隙封上了。 “师尊,徒弟做到了。”晏伽低着头,喃喃自语道,“做到了……做到了。” 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起身,摇摇晃晃,几乎无法站稳。断剑的剑柄被他一并捡了起来,鲜血顺着撕破的袖口淌下来,在剑刃上划出一道血痕,随着他一步步离开,滴落在身后。 晏伽拖着负伤的身体穿过石阵,朝着越陵山走过去。他看到天边的黑云都散去了,日光照着他回家的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然而越走,他越觉得荒凉死寂。越陵山下的村镇此时空无一人,他拎着剑独自在其中穿行,越过无人的荒野,走到幽篁镇,这里同样不见半个人影,大概都去避难了。 有浮俶长老护着,大家或许都无恙吧,他心想。 第216章 可是越陵山的山路上,却宛若人间地狱。晏伽沉默地走着,越过无数堆积的尸骸,他们身上都穿着玄鹿羽衫,身躯却已然干瘪殆尽,连面容都再也无法看清。 晏伽的视线从每一具尸身上掠过,眼底有茫然无措,也有强忍着的悲怆。 这一路,他走过尸山血海,一步步地从平日朝夕相伴、出入谈笑风生的同门身上跨过,这一路,赫然是对他的又一次凌迟。 回到拜月顶上,晏伽总算找到了还活着的人,从他们脸上看不出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反倒全是刻骨的绝望。 晏伽此时此刻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林惟竹呢?苏获呢?凌绡和丘屏他们呢? “师兄……”迎面走来一个不过六岁的师妹,满脸是血泪,“我找不到师父和师姐他们了,怎么办,师兄……” 他不知道这是哪位长老的弟子,只能低下头替她抹掉眼泪,轻声问:“其他人呢?” “都在映流谷,受伤的人也在那里。” 晏伽已经无剑可御了,于是便牵起小师妹,靠双腿走过去,在映流谷的一条小溪旁找到了正在救治伤者的凌绡。 “师姐!”晏伽顿感心中有块石头被挪开了似的,小跑着过去,“你怎么样?” 凌绡看见他,神色有片刻的震惊,很快就流露出潮涌般的悲伤,看得晏伽一怔,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师姐……” 不等凌绡答话,一声凄楚的哭喊便划破了山谷:“师父——!” 是林惟竹的声音。 晏伽后脑像是被人打了一般,木然地呆立在原地,听着林惟竹断断续续的惨烈哭声,不敢去想发生了什么。终于,他还是一步一停地走了过去,看到林惟竹跪伏在一具尸身前面哭得撕心裂肺,周围人闻声无不哀恸。 “惟竹。”晏伽轻轻叫她。 林惟竹转回身便哭得更厉害,扑过来抱住晏伽的腰,眼泪很快就洇湿了他肩头一片。 “师兄,我师父死了……我师父死了……” 那个五眼天尊、那个除却乐佚游几乎已无敌手的浮俶长老,平日总是顽童一般、却会在半夜为他们盖好被子的浮俶长老,不在了。 晏伽拍着林惟竹的背,安慰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如同一个木偶瞧着满目疮痍,没什么波澜似的,“苏师兄呢?丘屏师兄回来了吗?” 苏获不在这里,晏伽出去找了他很久,从死人堆里翻出一把佩剑,顺着越陵山的几座山峰一寸寸找寻还活着的人。黄昏时分,他在山门外找到了伤痕累累、背着两名重伤同门的苏获,对方看起来并没有受太重的伤,然而脸上却如同死灰,在看到晏伽出现在眼前时,神色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晏伽从他身上接过另一个人,背起来向山上走去,试着问道:“就……只有你们三个回来了?” 苏获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声音沙哑:“去的时候有一百零三个人,我找了很久很久,除我之外,只剩他们两个还活着。” 晏伽从未在苏获脸上见过如此之多的疲色,对方身上有一股极淡的亡魂之息,他便知道,苏获一定是用了阴兵召借之术。此法违逆天理、极耗寿元,不知道苏获用了多少成力,才会累成眼下这幅样子。 “没事了,不会再有那种东西来了。”晏伽说,“我们这就回去,惟竹、凌师姐她们都好好的,等霁苍长老回来,让他——” “我师父不会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小猫好不容易找到的完美小猫窝,被人给创塌了,还丢掉了,又变成了淋雨小猫!o(twt)o 人坏! *炁:qi *结界咒语参考资料:《灵官宝诰》,是之前搜刮的素材。 第114章 他错看人心了 苏获的声音还是没有什么起伏,却与刮骨的刀没有区别。 晏伽愣在原地,看着苏获还在往前走的背影,艰涩地问:“怎么了?丘屏师兄不是去求援了吗?” “师父自爆金丹,挡住了那些往东的邪物。”苏获说,“连尸身都没留下,我没有找到他,丘屏也没回来。” 晏伽想起来了,乐佚游说过越陵山会以自身作为壁障,守住向东的防线,只为了让其他仙门有机会来援。可是谁都没有来,哪怕到最后一刻,哪怕灾难已经要结束了,都没有一兵一卒来援。 他们胜了,胜得极其惨烈。 晏伽以为苏获不会哭,毕竟他从未见自己这位师兄哭过。他无言地跟着苏获沿山路向上走,一路尸横遍野,血腥味挂在林罥树梢,在这场大战结束之后的数月都挥之不去。 他低着头,忽然发现脚下的青石路有水痕滴落,随着苏获的脚步,一颗颗砸在他面前。 那一年,越陵山有弟子、长老与掌门共一千零三十七人,青崖口一战阵亡七百余人,重伤或身躯残缺者九十二人,其余弟子虽侥幸存活,却大多失去亲友师长。后又有七十六人因目睹此战惨烈而心悸失魂,自行辞别山门,放弃仙途。 至此,越陵山弟子仅剩不到三百人。 北境狼族在混沌开始溃退的第一时间便全力赶了过来,却早已无济于事。晏伽这才知道,早在异变突生的那一日,顾醴便打算与顾影拙一起带领狼群来援,然而不知为何那些混沌很快便闯入了蘅宫,如潮水一般,丝毫没有给狼族任何先行迎战的机会。 第217章 狼族中同样折损了几只小狼,都是深孚众望的年轻一辈,却早早便遭此劫难,身殒大战之中。 大战结束后第三天,丘屏回来了,只不过和走时不同,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晏伽拨开玄鉴堂的人群,冲过去看丘屏的伤势,入眼的血红色刺得他气息一滞,竟然不再敢上前。 丘屏安然地躺在那里,双腿自膝盖以下全部血肉模糊,甚至可见内里森森白骨,血迹不知干涸凝结了几时,已经隐隐显出乌黑之色。 林惟竹拼命向丘屏双腿施着疗愈之术,可是那狰狞的伤处却依旧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愈合的迹象。 晏伽直愣愣地走到丘屏面前,蹲下身,很小声地叫了他一声:“师兄。” 他记得自己好像说了对不起。 说了很久很久。 青崖口之祸后,越陵山用了许久休养生息,死去的弟子尸身被晏伽亲自带人收殓,能辨认出身份的那些,随生前的兵器法宝一起葬入埋剑谷,并立姓名牌位于谷口的祭仙堂中。不过更多的则是已经面目全非的尸首,他只能彻夜对着越陵山弟子的仙牒谱,一个个填补那些空缺。 埋剑谷中很快就立满了衣冠冢,缟素在风中飘荡,与谷口上方阴沉的天色相顾无言。 越陵山弟子并非都和晏伽一般无父无母,反倒许多人曾经都是出身衣食富足、或父母疼爱的人家,其中更不乏幽篁镇的百姓,因此在彻底安定下来那几日便络绎不绝地有人上山寻亲,有携带幼子的年轻夫妇,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颤颤巍巍互相搀扶而来,逐个查阅战死弟子的名册,拜月顶上的哭声几乎没有停过。 晏伽靠在络星台旁,听着不远处回荡的凄楚恸哭,一言不发地望着寂静的云海。 乐佚游战死的消息很快便传出去,仙道震动。晏伽没有理会这对仙道而言是何等骇人听闻的大事,他只是闭门不出了许多天,坐在曾经和同门一起听乐佚游讲学的玄鉴堂里,望着满目空空荡荡的坐席与桌案,心中的空缺仿佛在一日日被撕扯得更大。 他一夜之间成为了越陵山的掌门,又在一夜之间被迫从尚未结束的、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里长大。无论他的筋骨是否已经足够撑起整座山门,从今往后都已经别无选择。 不久之后,便陆陆续续有仙门前来叩访,起初还衣冠楚楚遮掩着本意,看似古道热肠地说些关心之语,其实晏伽很轻易便能看穿他们眼底的精明算计。 似乎从乐佚游身殒之后,他便成了自己的师尊,一眼就能将另一个人望到底。 人心如长河,此话果然没错,可惜他悟得太晚了。 “晏掌门?”面前的人小心地唤他,“世事无常,还请您节哀。” 晏伽撇过脸看着对方,语气很平静:“我节不了哀。” 那人语塞,后面顺水推舟想说的话被堵回去,屁股便有点坐不住凳子,转眼想了想,又道:“若越陵山这个当口有何困顿之处,在下及全门上下必当倾囊以助。” “我最需要你们的时候,是越陵山蒙难那几天。”晏伽淡淡道,“现在又何必来说什么倾囊相助?周宗主不必在此假惺惺了,你爹娘死了,我劝你节哀,先考先妣就能活么?对了,我忘了,你爹娘活得好好的,我师尊可是死了,越陵山百废待兴,如今对你们以客礼相待已是勉强,诸位若没别的事,还请回吧。” 堂下几个宗主掌门面面相觑,互相大眼瞪着小眼,内心早已把彼此骂了一万遍——不是说好你来跟他提的吗?你倒是张嘴啊! “如今我越陵山弟子仅剩二百余人,也分不出人手来送客了,你们要走,便自行下山吧。” 晏伽放下茶杯,起身便要走,另外一个掌门见状,急忙笑脸追上去:“晏掌门,越陵山弟子死伤甚众,我等也实在不愿见如此名门没落,当务之急便是扩充门楣、招些新弟子入山门啊。” 其余人也纷纷抓住机会附和:“没错,晏掌门,另还有这掌门亲传的人选,您……” 晏伽眼底忽然红了,他觉得这些天憋闷的怒火、委屈、绝望和仇恨都在此刻迸发出来。目睹同门在眼前惨死时他没有疯,亲手将师尊封入外界时他没有疯,听说浮俶、霁苍二位长老的死讯时他没有疯,甚至在知道丘屏一双腿彻底废掉再也站不起来的时候,他也只是掉了几滴眼泪。 但是那天他彻彻底底地疯了,发疯一般砸了天青堂里一切能砸碎的东西,双眼通红,嘶吼着:“滚!都滚!我师尊尸骨未寒你们就敢来算计越陵山了!去你祖宗的掌门首徒,你们做梦!从今往后越陵山永不招用世家子弟,你们想都别想!滚!给我滚出去!” 那些宗主掌门被他吓得连滚带爬逃出了天青堂,晏伽依旧一个人在那里发泄着自己的悲怨与愤恨。他不在乎彻底在仙道中沦为众口铄金的疯子,不在乎千疮百孔的名声,他只是恨,恨自己无能为力,也恨这一切无可奈何。 乐佚游嘱咐过他很多次,众仙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是一心同气连枝,切勿让越陵山遗世独立于仙道之外,否则山门长久孤高自傲,脱离尘世,并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晏伽不懂,他无论如何也不懂,整个仙道对越陵山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近千名弟子活生生战死、累死,却始终无动于衷,连半个援兵也没有,更遑论一损俱损,到头来真正损失惨重的,只有越陵山而已。 第218章 他错看人心了,错得代价惨重,他以为仙盟会上那些推杯换盏的笑脸相迎,便是真心与越陵山交好的意图。甚至于平日和越陵山交情最为笃深的展家与三清门,都没有一人来援。 或许各人有各人的苦衷,但是晏伽依旧想不通这一切。 晏伽跪在祭仙堂,对着乐佚游与那些战死同门的灵位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夜,在这里他尽可以唾骂由心,发自肺腑地诅咒这世上的一切。直到天光渐亮,他彻底哭不出什么眼泪,才揉了揉干涩的脸,起身走出了祭仙堂。 此后的很多很多年,他再也没有掉过眼泪。 【作者有话说】 阿晏也是有过毫无烦恼的年少岁月的,原本有师尊和长老宠着,他不会成长得这么快,直到青崖口之战前,他还是一个天真乐观的猫猫|*′`) 一些亲情向小剧场:其实晏哥在钧儿小时候也很宠他来着,想弥补一下自己童年的遗憾,没想到自己徒弟莫名其妙地太早熟了,所有的事情都独立完成得又快又好,上幼儿园的时候(误)在叠被子比赛中获得第一名,晏哥连温情一刻给徒弟灌输心灵鸡汤的机会都没有,郁闷得要命,还纳闷自己小时候也不是这个样儿啊,恨不得天天朝着乐仙师撒娇耍赖的。 而且小怀钧总是一脸严肃地跟他说:师父,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晏哥:……嗯好好好好。 ps:下一章回到现在的时间线。 第115章 尚未流干的一滴泪 展煜看着晏伽发呆的表情,还以为他是在怀念往昔,想着说些什么热络气氛的话,便道:“罢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 他没说完,忽然震惊地闭上了嘴。 晏伽在落泪,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一滴滴垂在自己的手背上。 “阿晏。”萧千树拍了拍晏伽的背,“是因为那个小狼吗?” “大概是吧。”晏伽的声音里还带着一点自嘲的笑意,“我刚才就是在想,他吃了多少苦,才会又找到我的。” 展煜疑道:“他居然没对你说过?其实……” 晏伽摇头,打断他的话:“没有,他应该是不记得了。算了,不记得也好,毕竟是我扔掉他的,至于后面的事,我希望是他自己愿意讲给我听。” “你们结为道侣了吗?”萧千树问。 晏伽这才笑得眉头舒展了些:“是啊。” 展煜扶着额头,眼底满是不解:“你居然能和魔族……算了,你高兴就好吧。” 晏伽看着他,抱起手臂,哪怕脸上还挂着泪,也要作出一副戏谑的神情:“魔族怎么了?你倒是不招魔族喜欢,难道有人族姑娘喜欢你吗?” “闭嘴!”展煜恼道,“你要哭就放声哭,没人笑话你!死要面子活受罪,强撑这幅笑脸给谁看!” “好厉害的小狼。”萧千树感叹,“他是真的很心悦你,才会过了这么多年,又回到你身边的吧?” “我去找他。”晏伽站起来,迅速恢复了神色,“要叙旧的话,明天再说。” 他在浒山亭镇的客栈里找到了顾年遐,小狼安安静静坐在屋顶上,背影被夕阳勾勒了一半。 “年年。” 晏伽翻上屋顶去找他,顾年遐回过头来,笑得眉眼弯弯:“晏伽。” “怎么不等我就走了?”晏伽坐下来,揉揉他脑袋,“饿了没有?” 顾年遐往他怀中蹭蹭,说:“我这不是在等你吗?” 晏伽看着他半天,有些不确定地问:“真不记得了吗?” 顾年遐摇摇头:“不记得了,我以前没有见……” 他说到一半,猛地顿住,手指也发起抖来,有些毫无由来的悲怨涌上心头,“不对,我好像见过你……记不清了……也好像没有……” “好了,年年,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晏伽捏一捏小狼的耳朵,“我们不想了。” 他不知道顾年遐为什么会磨灭掉那段记忆,若非天大的委屈与心死,又怎么肯将过去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顾年遐依旧向他走来了,即便前尘往事都不再记得,他的小狼还是会穿越数年的时光,毫不犹豫地奔向自己。 那一瞬间,晏伽忽然又一次对自己的寿命起了贪心,几十年不够,几百年也太短,他只能在顾年遐的命数中占据沧海一粟,这对他来说,远远不够。 第一次是在湖边放花灯许愿的时候,晏伽看着明灭不定的烛火,忽然想好了自己的愿望——他对上天许了愿,让他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吧,久到可以让顾年遐不那么快就遗忘自己。 “我们回去吧。”顾年遐对他说,“我累了,晏伽。” 晏伽牵着他回了客房,关好门便将小狼轻轻推在门板上,气息逼近,让顾年遐下意识地抬了抬鼻尖:“晏伽……” “想要我亲你?”晏伽问,“总是我亲你,那你能亲亲我吗?” 顾年遐还真的仔细想了想,平日究竟是谁先亲谁比较多,但晏伽不会让他有机会想得这么清楚,勾着对方的腰,语气很失望似的:“不愿意亲我。” “没有,没有,我愿意的。”顾年遐以为他是真的不开心,急忙抱着晏伽的脖子,向上一吻。 晏伽瞳孔紧了紧,立马拦腰将人抱起来往里走去,三两下摊开被褥,将顾年遐轻轻搁上去。 “招我。”他很危险地欺身而上,“你完了。” 第219章 顾年遐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被骗了,但是他现在琢磨不明白,被晏伽按着吻进被褥里,交颈相拥。 晏伽只是双眼那么瞧着他,眼底一派的墨色勾陈、云雨涟涟,顾年遐就感觉仿佛有双手在自己身上摩挲,直看得他面红耳赤,微微偏过头:“不要一直看我……” “看出来了。”晏伽咬上了小狼耳尖,“你的尾巴想缠我。” 顾年遐的心口一下子猛烈跳动起来,有什么东西似乎要汹涌而出,一阵战栗涌遍小狼的全身,他再也控制不住,“嘭”的一声,将尾巴和耳朵都露了出来。 晏伽看了一眼,笑得直接从顾年遐身上翻下来,让对方更加羞臊:“你笑什么?我不给你摸了!” “北境狼王这么好哄啊?”晏伽捧腹道,“怎么就不给摸了?别小气。” 顾年遐抱起尾巴,往旁边一滚,真的不让他摸了。 “好吧。”晏伽坐起来,摇摇头,“那我不摸了。” 顾年遐半张脸埋在被褥里,自以为十分不动声色地观望着他,尾巴尖也慢慢抬起来,犹豫了一会儿,伸过去戳戳晏伽的后腰。 晏伽背对着顾年遐,不为所动。 “晏伽。”顾年遐爬过去叫他,“晏伽、晏伽……” 晏伽看了他一眼,问:“做什么?” 顾年遐低头将耳朵递过去,耳尖微微向两边耷拉——这样垂着耳朵,平日里是最适宜给晏伽摸的:“给你摸摸。” “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晏伽正气凛然道。 “什么叫嗟来之食?”顾年遐等不及了,眼底已然迷蒙起来,“你摸摸我,摸一摸耳朵……” 晏伽指指他的耳朵:“就是别人施舍来的。” 顾年遐撇了撇嘴:“我没有施舍!那你想要怎么样?” “抢来的。” 情势反客为主,顾年遐又被摁了回去。 过了很久,窗外已是月挂中天,床上的人才动了动,白色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顾年遐目不转睛地看着晏伽,手指在对方脸庞上描摹不停,似是欢喜至极,实在不舍得放手。 晏伽闭着眼睛,胸口的衣裳虚虚掩着,毫不在意那袒露出的点点红色。 小狼咬人也很疼的,他领教到了,然而他这个人偏生是越疼越来劲,顾年遐方才一直掉眼泪,手又不肯放开他,只是苦了那不知能坚固到几时的床板,如同被吹得摇摇晃晃的灯笼一样。 “晏伽,我刚才想了想,如果以前的事情被我忘了,肯定不是因为你。”顾年遐轻声对他说,“我得记起来那些事。” “你在什么时候会决定永远忘记一件事?”晏伽却这样问他,“若你选择忘掉的时候,就决定再也不记起来了呢?” 顾年遐沉默,接着说:“大概如此吧,可过去的事也和你有关,我不想忘。” 晏伽笑出声来:“也不差这么几年的记忆吧?寻常魔族若是寿终正寝,少说也有千年甚至万年的寿元,年年,往前看吧,不要回头了。” 他其实想对顾年遐说,人族和魔族的寿命本就悬若云泥,白驹过隙一般的回忆不足为道,或许还带着刻骨的刺痛,何必再费心费力去回想。 可是顾年遐望着他,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握住他的手:“太久了……晏伽,如果你不在,几千年就真的太久了。” 顾年遐不记得他们的过去了,也不记得自己是为何才被这个人族的气息所吸引,但在他如海上薄雾般遥远渺茫的记忆里,曾经无数次想追上这个背影,可是一次次的,他又被抛下。 对魔族来说,漫长的寿命中昙花一现的各种人和事都无法令他们感触,三百年、五百年,穷极人族的寿命极限,也不过魔族酿一坛酒的年月,但这是顾年遐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漫长”。 这一次他想永远抓住了,在独属于魔族的长寿中,将这一腔情动寄予此刻。 晏伽诧异地听着他这番话,也震撼于魔族为何会说出“太久”这两个字。 “我都知道的,晏伽,衔枝礼那天,母亲对我说过,人族灵修只能活几百年,是很短的。”顾年遐说,“我会陪着你到最后一天,你活到什么时候,我就活到什么时候。” 晏伽皱起眉:“什么意思?你要放弃自己的寿数,跟我一起死掉?” 顾年遐的眼睛很亮:“当然没什么不可以的。” 晏伽靠在床头,从顾年遐的视线里看去,那半边脸庞似乎要消散在月光里一般。 “你知道我送你的长命锁是什么意思吗?”晏伽笑着对他讲,“这本来是我们的习俗里,只送给小孩子的礼物,因为人族实在是太过孱弱,有时候或许一场风寒就能夺去性命,所以对我们来说,活着是最宝贵的,也是最难善始善终的。” 顾年遐对此深有体味,哪怕只是一枚小小的断剑碎片留在晏伽的心脉里,也随时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生而为人,若是想在这世上多留些时日,修仙是最好的法子。寿命短促,便要依靠一代代传承、一代代倾囊授业,让后人看到的风景更多一些。”晏伽说,“原本长命百岁对你们没什么稀奇的,但我送你这个,是希望你顺遂平安便好。” “我希望你也顺遂平安。”顾年遐亲了亲他的手腕,“跟我回蘅宫吧,晏伽,不用再管别的事了,在那儿没人敢来找我们的麻烦,你也能把身子养好。” 第220章 “这里的事还没有做完。”晏伽说,“这场戏才刚开场呢,若要彻底根绝麻烦,还没这么简单。” 他说得没错,以孙氏的忽然反水为引子,仙道早已生变,首当其冲便是当日在仙盟大会上的那些宾客。但凡曾经召唤过仙宠的人,此时无一例外都凭空失了大半修为与法力,根基大损,甚至连最底层的弟子也不如,自然一个个惊慌失措,反过味儿来之后,立即将矛头指向了孙渠鹤。 “你们孙氏究竟在盘算什么阴谋!” 晏伽刚踏入一片混乱的孙氏祠堂,就听到有人冲着主位上大骂,至于被指着鼻子的人是谁,不用看也能猜到。 孙渠鹤被那些灵修堵在此处,面对千夫所指,沉着脸一言不发。那玄鸦则气势汹汹地张开翅膀冲那些人狂叫,仿佛在骂街。 孙敬帷握着剑拦在孙渠鹤面前,一脸护主的忠心和凶相:“此事不关我们大小姐的事,诸位为何不能坐下来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我的法力都没了,没了!!”有个极其崩溃的宗主,手握一记重锤就要上前与他们讨说法,“孙焕尘借仙盟大会搞出这么大的妖邪幻境,将我们的修为尽数窃走,冤有头债有主,你是他的女儿、孙氏剑宗的大小姐,今日我们一定要你们孙氏给出个说法!” “对,孙氏剑宗见我们的法力偷去何处了!若我的法力回不来,你就毁了自己的金丹谢罪吧!” 孙渠鹤推开孙敬帷,怒声道:“我怎么知道?你们自己失了法力,就胡乱指摘人?当日孙敬帷也同在那幻境之中,为何他没有失却法力?!” “皆是你们孙氏的走狗,又怎会对自己人下手?” 晏伽还没走近人群,就有眼尖的瞧见了他:“是那个叛徒,他还敢来!” 话音未落,众人忽的脊背一阵发冷,顿时噤若寒蝉起来。他们眼睁睁看着晏伽身后跟着缓缓走入一只雄壮的白狼,清冷的金色双眸中,竖着野兽般的狭瞳。 “谁是叛徒?”顾年遐闻言看了晏伽一眼,连嘴都没有动,声音却如同九尺寒冰,“他吗?” 那些人面面相觑,听出那话里的杀意来:“晏、晏伽……晏仙师。” “你们这不是会好好说话吗?”顾年遐满意道。 众人内心纷纷汗颜:还不是被你吓的! 晏伽摸了摸顾年遐的脖子,一手拎着长刀,规规矩矩地向众位宗主与掌门行了个抱剑礼。 “鄙人晏伽,阔别诸位道友三年,今日重逢,简直喜不自胜啊。” 他脸上带着笑意,即便过了这么些年,那仍旧是一种让仙道所有人心中腾起不安与戒备的笑容,极其邪性、极其恶劣。 毋容置疑的是,那个曾经在仙道中兴风作浪的千年祸害,真的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猫猫的歪理常看常新,饿死不吃嗟来之食,但吃抢来的。 写小情侣彼此护短、撑腰的剧情每次都很爽,我就是喜欢这种“劳资背后有人!”的嚣张感哈哈哈哈哈(* ̄ ̄*) 猫猫头大魔王归来!颤抖吧渣渣们!(`′)Ψ 第116章 这就是族长夫人的底气! 晏伽双手持刀,笑得坦然,见那些人不说话了,才收起刀整了整衣袖,说道:“孙氏的事,孙焕尘是板上钉钉地跑不了,将全然不知情的亲生女儿留在这里承受众怒,让人看不起。你们也有的本事,不去找罪魁祸首,倒在这儿堵着她大呼小叫。怎么,把她杀了,你们的修为就能回来了?” “你不要在这里慷他人之慨!”有人怒声道,“我们今日还尊你一声晏仙师,就是看在曾经越陵山的名望上,你们师徒两代人多行不义,如今的怀掌门倒是品貌高洁,又如何挽得回你们做下的恶?!如今又与作乱仙道的北境狼族勾结,可见越陵山真是来者不拒!” “错了。”晏伽瞥向他,“你们会这样叫我,是因为你们害怕——怕我,更怕北境狼族。青崖口之祸若非越陵山上下以命相阻,怕是诸位也不能有今日,更别说被夺去修为本也是你们咎由自取,展宗主、萧门主、费城主这些人为何没事?收一收你们的嘴脸吧,把地方让出来,我有事要和大小姐说。” 顾年遐虽未张口,声音却让在场所有人听得真切:“狼牙玉坠在此,他已与我结亲,早是北境狼族的人,你们回去也可以告诉别人。” “这是北境狼族的新族长。”晏伽替他将话说明白了,“我是他们族长夫人。” 顾年遐高傲地抬了抬头。 孙渠鹤:“啧。” 祠堂里只剩下了他们四人,晏伽随手拎过一个蒲垫坐下去,顾年遐化作人形坐到他旁边,抱着膝盖,对除却晏伽之外的一切都不甚关心。 “二位是专门来替我解围的,还是来问我立场的?”孙渠鹤抱着剑低声问,“那日我没回答你的话,今日便要问个清楚吗?” 晏伽道:“二者皆有。毕竟替你解围,也是卖了未来的孙氏宗主一个人情,而问你立场,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有关。” 孙渠鹤轻轻叹了声气:“我现在很乱,想不明白我爹他究竟要做什么,又为何引整个仙道入局,害那些人至此?我也不知道曾经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到底还有几分能信,我娘她……难道真的不是为救人而死的吗?” “你看到什么、相信什么,那是你自己的事,从长明镇那时起,我就没想过要逼着你认下什么。”晏伽道,“那日你问我,是否只有与我为敌或与你父亲为敌两条路可以选?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确实不想失去一个盟友,但更不喜欢强人所难,大小姐不如问问自己,从今往后,你想要怎么走?” 第221章 孙敬帷伸手拦在孙渠鹤身前,冷面瞧着晏伽:“你是在威胁大小姐吗?” “你谁啊?”晏伽这才注意到边上还有一个活人,“是不是上回被年年定住的那个?” 顾年遐点头:“是他。” 晏伽哦了一声:“有点本事,而且久在孙氏,竟然没有随波逐流召唤仙宠,真是难得。不过你既然在一直孙焕尘身边,想来也算心腹亲信,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孙渠鹤也问道:“对啊,你整日宛如我爹的狗腿子一般,难道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孙敬帷在孙渠鹤面前极度逆来顺受,也不知是自小交情匪浅,还是孙渠鹤真的看不上眼这个同门——据说孙敬帷并非孙氏血脉出身,却被破例改了本家的姓氏,看来深得孙焕尘的器重。 他有些犹豫,但终究也在孙渠鹤审问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宗主并未对我明说过他要做什么,而且自从我说过不愿豢养仙宠之后,许多事他也不再让我插手,倒是那个三年前来的门卿,宗主时时邀他入书房议事,连我也听不得。” “啊,我那个好师兄。”晏伽说,“和你们家、和神殿都有勾结,我以前竟然不知道他有这种本事。” 孙渠鹤问:“弦无双不是早已销声匿迹十多年了吗?我还记得幼时跟爹娘去过越陵山的仙盟大会,那时他的名字无人不知,都交口称赞是少年天才,掌门首徒非他莫属了。没想到后来被你占了先,慢慢也没再听过他这个人了,据说是在青崖口之祸中战死的。” 晏伽道:“在长明镇的时候,我知道那座酒楼叫‘明月乡’,心中便一晃而过这样的念头,毕竟这和我师尊曾经吟过的诗太像了,所以我故意留了些把柄叫他抓,就是要印证此事,看看背后之人究竟是不是我想的那位。” “你居然从那时就怀疑到他了?一个死人?”孙渠鹤诧异道,“你这个人,该不会连自己都能怀疑吧?” “疑人者先自疑,这没有错。”晏伽说,“而且后来我和年年在金陵也遭遇过同样的梦中仙境,那处‘泉眼’是一柄青色长剑,便想到我师尊的佩剑也是青色剑锋。若说这世上谁还会亲手做出这两处与她有关的巧合,除了弦无双,我还真想不出别人。” 孙渠鹤细想了半晌,很不解地问:“他究竟要干什么?” 晏伽摇摇头:“我还想问他呢,不急,等我亲手把他揪出来的时候,再当着所有人的面问清楚,他到底还造了多少孽,还有……” “什么?” “六年前那场浩劫,跟他有没有关系。” 与孙焕尘以及整个平水山庄一起消失的,除了那位门卿、学宫的那些执灯使,还有凌绝宗的首席大弟子万留风。 剩下的凌绝宗众人如没头苍蝇一般,失了法力,又找不到大师兄,宗门中那位苟延残喘的老宗主更是无从指望。他们曾经都是最才资出众的那一批弟子,却不知为何转瞬之间自己就成了废人,叫天天不应,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境遇。 萧千树探查过那些灵修的脉象,意料之中的是,这些人体内脉络走向分明没有受损,丹田也并无丝毫异状,但浑身经脉却宛若一潭死水,无论如何都不能调动法力,简直与尚在筑基期、还未结丹的低阶灵修无异。 “躯体和经脉没有受损。”萧千树沉吟道,“只是修为全然没有了,简直闻所未闻。” “怎么会?我的法力怎么会没有了?!”这些曾经都是仙道中佼佼者的灵修自然无法接受这种说辞,“不可能,那是我的法力,绝不可能凭空消失!” “怎么不可能?” 晏伽将一块冰魄碎片丢在众人面前,一团污黑的秽物被封存在其中,没有确切的形体,似乎还在顺着坚冰的纹路缓缓蠕动。 “诸位请看吧。”晏伽说,“六年前,从不周山中冲出无数邪秽,几乎灭了越陵山满门,各位也曾浴血奋战过,便是和这种东西——那时它们是如何寄生活人身躯、吸食法力与血肉的,想必你们还没忘掉吧?” 展煜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记得那东西应该已经被杀绝了,难道如今又卷土重来了?” 晏伽笑道:“这种东西的厉害,我们一早就领教过,倘若时隔多年它们还敢原模原样地现身,想必也没人会相信它是什么好东西。然而这些脏东西不过是披了一层慈眉善目的皮,便引得诸位争先召来,甚至敢以自身法力饲之,经年日久,身躯便如槁木燃尽,中空内蠹,能保住性命已是侥幸,更遑论修为了。” 此时已经有人渐渐反应过来:“你是说,我们的仙宠,是……” “不错。”晏伽道,“那种仙宠根本就不是什么助益修为的灵物,你们的法力,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被它们吸干了。”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那些灵修消化了很久,还是不肯接受事实,铁了心要将孙焕尘找出来,或许这样就能让自己的修为回来。 病急乱投医,这好歹也是他们唯一的念想了,晏伽也没戳穿,只是很可惜地摇了摇头。 不过孙渠鹤并没有就此放弃那些失去修为的剑宗弟子,当晚便又去找了晏伽,与他商量应对之法。 晏伽提前与她留了口信,若有事商议,便去城外上次碰面的那座破庙,美其名曰“小书斋”暂设在此地的分署,破烂得不忍卒视,倒也与晏伽这个人狂悖不羁的心性相符。 第222章 孙渠鹤站在门外,手按在门环上,神色犹豫。 “大小姐。”孙敬帷在她身后说,“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站在你身后。” “孙敬帷,我娘的事,你究竟知晓多少?”孙渠鹤回头问他,“你幼时也曾在她膝下修行,她对我说过一次,你是她最得意的弟子。” 孙敬帷抬头看着她,说道:“夫人是我见过最惊才踔绝之人,她对剑道的见解与臻研,即便是当年被誉作天下第一剑修的乐仙师也要敬让三分。” 孙渠鹤愕然:“可是我娘并非仙道中声名显赫的剑修宗师,我记得她从前常常出远门,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 孙敬帷道:“我见过夫人挥剑,那姿容甚至远胜宗主,可她除了教授我们剑法,平日也从不与人谈论或切磋剑道。” 孙渠鹤将佩剑捏得作响,手背泛起青白,终究又松开了手:“我爹说她是为救护百姓而死,我从小也是如此相信的,可现在看来,当年或许并非如此,此间真相,你我都未必能够承受。” 孙敬帷静立在一侧,等着她的选择。 最终,孙渠鹤还是推开了那扇门,一阵风随着她的衣袖遁入门内,迎面撞上起伏的爽朗笑声,听得她一愣。 破庙里已经有七八个人,其中她熟识的是怀钧、桑岱、晏伽和顾年遐这几人,至于另外那些,有几个也能叫上名字——越陵山的林惟竹、苏获和凌绡,曾经在仙盟大会上有一面之缘,还有边上那个冷冰冰的和尚,不用猜也知道,是悬空寺首徒温哲久。 怀钧先走上前来,像是早预料到她会赴约,端正地行了抱剑礼。 “看来你做出选择了嘛,大小姐。”神台之上,晏伽率先开了口,“哦,不对,现在应该是——孙宗主。” 【作者有话说】 孙姐已经被秀麻了(`i_′メ) 晏哥真的好像那种中二病少年组织的头目啊。 ——“不要小看我们的羁绊啊,混蛋!”←这样 第117章 换命之术 关于孙焕尘和弦无双的去向,众人依旧没有头绪,直到深夜时庙门才又被人推开,徐晚丘和费轻舟一左一右地进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人,裹得十分严实。 “你到底叫来了多少人啊?”展煜问,“你现在人缘真是好得很。” 那两个蒙面人走进来,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打量过一番之后,才小心地扯下了面巾:“晏仙师。” “这两位是神殿的使司大人。”晏伽说,“就是传闻中那位叛逃的第七使司,神殿追杀他们许久,还好有费城主庇护。” 徐晚丘抬手挥起一张残破的卷轴,上面八个阵位依次浮现,自西向东,除了那尚没有定论的星位,其余几点和七家仙门所处之地分毫不差,唯独越陵山和东湖城中间的门派所在,始终不得其法。 “所以,你才把我们这些人都叫来?”展煜看向桑岱,“那这个人到底是从哪来的?” 桑岱心虚地往怀钧身后缩了缩,在场的众人个顶个身出名门,自己的名号说出去都没人听过,这些人若不是看在晏伽和怀钧的面子上,或许根本就不会理他。 “展宗主,近日我与他切磋,倒觉得他出招拆招都十分新奇。”怀钧开口替他解围,“这‘不留行’的剑法,确实另辟蹊径。” 桑岱闻言,不自在地挠了挠脖子:“真的假的……” 晏伽又问道:“使司大人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甘令闻道:“先前费城主说,仙盟大会上混沌肆虐,孙宗主和整个山庄凭空消失,不知所终。但我兄妹二人在暗处,已经有些眉目了。” 甘令望:“诸位皆知神殿之名,却久未见其真容,因为真正的神殿早已被毁去了,那位大使司带领其余五人以混沌之力开辟了一处洞天,便是新的神殿所在。” 不周山 神殿 混沌凝成的仙境里,一切都与曾经那座神殿一样,恢弘肃穆、布设古老,连桌台灯脚的落灰都和从前毫无分别,将神殿被焚毁前最后一刻的模样永远留在了此处。 只是这里不再有生气,灰尘死寂、烛火凝固,来自幽都的亡魂吐息彻底吞没了一切。 孙焕尘静静立在那巨大的书阁前,身后的脚步声将近,他也没有回头。 “孙宗主在后悔没带女儿一起走吗?” 弦无双停在他背后几步,开口问道。 “小女不适宜修习此道。”孙焕尘道,“不必强求。” 弦无双嗤笑:“她与晏伽那些人走得如此近,你就不担心她会与你为敌?” 孙焕尘眼底掠过一丝嫌恶之色:“你自然是欺师灭祖无亲无友,但她会理解我的。” “不必自欺欺人了,孙宗主,你们孙氏血脉都是一样的冷漠无情,否则你当年何至于让你的夫人为你亲身涉险,也从未阻止你门内弟子召唤仙宠,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仙盟大会上被抽干法力?”弦无双丝毫不给他逃避的余地,语气冷冽,“若有一日,孙渠鹤对你拔剑相向,我也不会意外。” “我那是在帮他们。”孙焕尘声音压抑着恼怒,“纵使一时没了修为又如何?我要赐给他们的是与天地同寿的玄牝之祝!等我们打开了那个结界,这天地间所有的力量将任由我们取用,不必再受到肉身的桎梏。世人皆阖眼蒙尘,只有我在向前!” “你这样子,跟疯了有什么两样?”弦无双说,“罢了,这处仙境已经落成,只等它一点点渗入建木的根,彻底切断那些蜉蝣的庇护,那所谓固若金汤的悯雷大阵,也就不堪一击了。” 第223章 “你说得好听,敢说清楚你背着我做了什么吗?!” 一名黑衣女子快步走入,脸上难掩愤怒之色。弦无双转身瞧着她,问:“怎么了?” “我对你说过,绝对不可以让云锦城外那处冰墙下的东西现世!”女子说道,“你没能杀得了甘氏兄妹也就罢了,为何反倒引他们去开凿冰墙?!” 弦无双道:“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看个清楚明白,难道不好吗?” 女子冷冷道:“你是说,将千年前那道大阵的秘密告诉他们,叫我们功亏一篑是吗?” “为何使司大人断言一定会功亏一篑?”弦无双笑出声来,“你太不懂人心了,也不懂晏伽那个人。这些年他心中藏了多少怒火和委屈,这种人看似百折不挠,其实对他而言最致命一击的杀器并非刀剑,那些凡物杀不死他的肉身和魂魄,唯独人心可以——要让他彻底失望、彻底怨恨,只能用攻心之法。只要越陵山的心死了,其余七门便不足为惧。” 孙焕尘问道:“这是何意?” 弦无双:“这世上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做他人的垫脚石,哪怕再心性强大之人,也会怨恨、绝望,而这种人往往在落入深渊之后,生出强过旁人千百倍的复仇之心。他不是心性坚定、诚如赤子吗?好,我便让世人看看,这落入泥尘的赤子,怨恨起来的模样是何等可怖。” 殿外,万留风坐在廊柱下,看着面前那五名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使司,脸上没有丝毫畏惧。 弦无双从门后出来,见他还坐在这里,便道:“怎么,还真的铁了心要和越陵山作对?” 万留风茫然地扭头看他,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讨人厌。”弦无双有些嫌恶地撇开视线,“真不明白,明明你父母都是天才,却生出你这么个懦弱又无能的儿子。” “若非如此,我何至于走到这一步?”万留风自嘲笑道,“我与越陵山……罢了。” “怎么样,那老东西的法力,用来十分顺手吧?”弦无双道,“要不是我,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当天才是什么滋味儿。” 什么滋味儿? 万留风在心里默默问了自己,这一切都很有滋味吗? 他不知道。 “凌绝宗那个大弟子,我知道他。” 孙敬帷得了孙渠鹤的首肯,在一片寂静里开口说道:“当年凌绝宗老宗主的独子横死,宗门内一片纷争,老宗主忽然就抬了这么个人上来,天资十分卓著,很快就越过跟随老宗主多年的内门弟子,成为了首席亲传。” “天资卓著?”林惟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师兄,真是以前那个不怎么吭声的万留风?就他那根骨,简直回天乏术。” 晏伽把顾年遐的尾巴攥在手里揉来揉去,摇头道:“是他,不过我想不明白,他当年既然没死,为何不回来,反倒要叛逃去凌绝宗?” 凌绡这时说道:“你们去赴仙盟会的时候,我曾抽空往凌绝宗走了一趟,他们还是不待见我,倒是让我进门了。我亲眼看了凌老宗主,人已经废了一半,整日卧床不起,甚至还要近侍伺候翻身擦洗,我趁人不备悄悄探了他的经脉,发现竟然一点法力也不剩了。” “废了?”晏伽停下手来,顾年遐趁机“嗖” 的一下抽回尾巴,红透的耳朵耷拉下去。 凌绡点头:“刚才听这位道友提起他‘天资卓著’,我便有了几分猜想。” 晏伽似乎明白她想说什么:“师姐的意思是……万留风用了某种法子,夺去了老宗主的修为?” 甘令闻说道:“神殿卷轴中所载确有此法,但险之又险,用起来反倒可能反噬自身、得不偿失,所以这些逆天而行的法门大多鲜有人用,若他真的天生几乎毫无根骨,那就一定是有人从旁助他。” 凌绡却摇头道:“不,或许凌老宗主并非全然受害的一方,他自己也有见不得人的事。” 十五年前的种种,她记得不是很清了,但唯有那几件叫她刻骨铭心的事,时至今日依旧历历在目。 “十五年前,在睢明城的那一次仙盟大会,那时我还对老宗主抱着些希望,想着此次参试是为师门添彩,说不定能借此升得内门弟子之位。”凌绡说道,“但是盟会前夜他将我叫去房中,非要我扮作男子,也就是凌绝宗少宗主的模样,若我夺得名次,便也是他儿子的。我不愿,他便哄骗我说,若是夺得魁首,立即将我擢升为内门亲传。” 凌绡说到这儿,微微握紧了拳,“我信了,于是第二天我扮作少宗主的样子登台比试,并且一路杀到了魁首之位。我满心期待地去找他,以为他会兑现承诺,但他早已换了副面孔,对我说‘你也配’。” “师姐……”林惟竹握住她的手,有些心疼,“我们只知道你是在凌绝宗受打压才来的越陵山,原来还有此事。” “若只是这件事,便也罢了,我少时愚忠顽固,虽然愤恨不满,却也没想过就此与师门恩断义绝,毕竟我幼时沿街乞讨、几乎饿死的时候,是凌绝宗将我养大。”凌绡说道,“令我彻底心寒的那件事,是我某晚去给老宗主送药,不小心在他房中看到了未来得及收起的密卷,上面所载皆为以命换命的禁术,而一旁则放着我的生辰八字——他已经打算好了,将我的修为,换给他那不成器的儿子。” 费轻舟是个脾气爆的,听到这儿彻底忍不住了,一脚踹翻了边上的半张凳子:“老帮菜,无耻至极,他儿子的命是命,旁人的就不是吗?” 第224章 凌绡却苦笑道:“原本我也是这样想的,他自知亲生儿子资质不佳,所以想用如此邪术为他换来修为,但这次去凌绝宗见他,我发现……当年之事远比我想象的要可怕。” 【作者有话说】 大早上一觉醒来发现手机多了几百块钱加油的消费提醒,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在家庭群里问了一下,我妈发来一堆游山玩水的照片。 我怒发了一个问号之后没人搭理我了…… 我被抛弃了!还是先想办法吃饭吧! 千万不要贪凉乱吹空调,感觉要死了,这两天可能稍微更得慢一点〒▽〒 第118章 想学人家做夫妻了? 晏伽好奇道:“怎么回事?” 凌绡道:“他身上有着换命之术的反噬咒印,我本还以为是万留风强行与他换命,但或许是人之将死吧,他对我说了些实话——是他想要强迫万留风,却不想对方紧要关头反将他一军,不知用什么法子逆写了换命血阵,反倒将他的修为夺走、经脉尽断。” “是弦无双。”晏伽了然道,“万留风自己没有这个手段,能使出这种下作的手法,必然是那个人。” “如今凌绝宗中到处是万留风的眼线,他能对我说出这些话已属不易。”凌绡道,“还有,当年他是想将我的修为换给他儿子,但也只为试那换命之阵是否可用,若成功了,他转头便会将自己亲儿子的修为,再换给自己。” 众人都是第一次听到如此骇人听闻之事,破庙中一时没人吭声,几乎如冰窖一般。 “他对我说,是怕死,也怕寿命走到尽头那天,怕自己孤零零地死去,甚至在青史上留不下半个名字。”凌绡眼神有些复杂,似乎说起老宗主的时候,已经没了当年那样滔天的恨意,“那个时候我看着他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本来以为会想起曾经被他打压得不见天日的那些日子,然后狠狠出一口恶气。可是我又忍不住想起来拜师的第一天,他给我赐名的那个早上。” 或许他真的只是想找一个好用的炉鼎,但对曾经那个只想活下去的孤女来说,这一粥一饭乃弥天的恩情。若非老宗主要取她性命,或许她此生也不会与师门恩断义绝。 晏伽长叹一声,道:“所以,是弦无双帮万留风逆转了换命之术,助他成为凌绝宗名副其实的新宗主,也借此将整个宗门掌控在自己手中?难怪这些人一直追着我咬,原是被染上了他的疯病。” 凌绡道:“看来便是如此了,老宗主不剩几天好活,也不知道万留风他们去了哪里。凌绝宗中召养仙宠之人并不少,如此一来,宗门势力也削减了大半。” 甘令闻道:“如今的神殿只有大使司知道在什么地方,不过他们想要毁坏不周山的封印,便绕不开越陵山,你们最好找几个人回去守着,以防不测。” “我明日回越陵山,惟竹他们今晚会带你们先走。”晏伽说,“东湖城的事,仙署已经插手了,里面少不得弦无双的眼线,怪没劲的,还是走吧。” 他并不想多待,这几天发生的事太过纷乱,他也绝非什么八风不动的圣人,免不得要喘一口气。 刚走出庙门,顾年遐就从后面跟上来,扯了扯晏伽的手:“跟我回蘅宫啊,好不好?” “我得先找我那位好师兄算账。”晏伽道,“别急,年年。” “我帮你杀了他。”顾年遐急切道,“我能杀了他。” 晏伽知道小狼在害怕什么,他从对方的反应看出来,当年为他闯进越陵山的那只白狼,真的就是顾年遐。 “我会和你回蘅宫。”晏伽说,“如果你打算想起以前的事,那我得陪着你。” 顾年遐这才展颜笑了笑,抱住他的腰,声音软塌塌的:“好。” “师父。”怀钧也跟上来,走到晏伽旁边,“明日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嗯,明日早起在船坞见吧。” 晏伽看到跟在怀钧身后的桑岱,好奇问道:“桑掌门,你呢?跟着我徒弟?” “当然要跟着我一起。”怀钧不假思索道,“他不跟着我还能去哪儿?” “什么叫跟着你!”桑岱抗议,“我那叫……云游,对,云游!” 怀钧哼道:“我管你?反正明早我要在船坞看见你,敢不来有你好过的。” 晏伽神情复杂地看着两人,等桑岱一走,就对怀钧说:“想与人结交是好事,不过哪有你这样霸道的?” 怀钧怔了怔:“没有啊,师父,我结交他做什么……” 晏伽皮笑肉不笑:“嘴硬。” 怀钧:“……” “懒得管你。”晏伽转过身,意兴阑珊道,“走了年年,回去睡觉,可累坏我了。” 顾年遐尾巴勾住他的手,晃晃荡荡:“你晚上可以抱着我睡,我的毛可软了。” 晏伽手指绞着他尾尖的毛,轻笑:“现在不能给我抱抱?” 顾年遐低声:“能。” 晏伽笑话他:“怎的最近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顾年遐有些羞于启齿,前些天他在城里闲逛,听了许多杂剧,民间唱腔曲调缠绵婉转,多是唱些人间夫妻的风流情事。原本他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越听越觉得耳根酥酥痒痒的,也不知怎的,心中陡然腾起一股奇异的火来。 听完这些,他再看街上那些挽手相伴的少年夫妻,或是耄耋老人,总觉得不大一样了。 第225章 按人族的“夫妻”之说,晏伽那样对他,似乎他才是这里面所谓的“妻”。 顾年遐犹豫片刻,咬着晏伽的耳朵把事情跟他讲了,没想到对方听完只是笑个不停:“原来是听这些东西听的,你难道不知道,要生小狼就得如此?小小年纪什么淫词艳曲都听一耳朵,想学人家做夫妻了?” 小狼不乐意至极:“是你这样对我,我才想到的。” “生小狼是第一要紧事。”晏伽一本正经道,“的确也是夫妻间该做的事,这不算你学坏。” “我不会生小狼的。”顾年遐还是很认真地对他说,“说了很多回,你总是不信。” “我偏不信。”晏伽道,“一天生不出来,我就一天不信。” 顾年遐觉得这话不对。 但今夜他也无暇去想了。 “躲什么躲?” 面前人高马大的男人将桑岱重重推在墙上,周围随之响起一阵嗤笑声:“还掌门?你真不怕把人笑死啊,小五?” 桑岱脸色惨白,死死护着背后的剑,平视着这群人:“你们……滚开,否则我不客气了。” “不客气?”对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人,将脖子伸到桑岱面前,伸手指了指,“来,你砍了我啊?哈哈哈哈哈——” “你们还想怎么样!”桑岱忍无可忍,怒吼道,“我已经不是摸金盟的人了,早在那件事之前,你们就已经算是将我踢出去了,过去这么久,你们不早也当我死了?” “原本你这个滥竽充数的废物要是不跳出来,大摇大摆充什么掌门,我们还懒得管你。”男人鄙夷地拍拍他的脸,就像在看一只虫子,“记着,你不叫现在这个名字,你叫小五,是路边捡来的一条狗,以前干过见不得人的勾当,手上脏得很,跟那些修仙的伪君子站在一起,以为自己就人模狗样了?告诉你,你以前是做贼的,跟我们一样,可别忘了。” “我不像你们,手上沾过人命债。”桑岱咬牙切齿,“我和你们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你这话去对那个被你害死的小门派说啊?你去问问他们,一个摸金盟的细作混在他们中间那么久,为我们刺探了许多底细,最后整个山门被一把火烧了干净,没烧死的也死在我们刀下了——他们难不成会觉得,你和我们有所分别?” 桑岱觉得脑袋轰隆一声,像是被什么刺激了,面色如纸,拼命摇着头:“我什么都没刺探出来,是你们自己动的手,我只是待在那里过日子而已。” 没有分别。 耳边有个声音如恶鬼般不停地告诉他,自己和这些亡命之徒毫无分别,他害死了许多人,那些人都是因为他才死的。 “你想当这个滑稽的假掌门,那就多当几天吧,只要记着别碍兄弟们的事,我们就不撕破你的脸皮。”男人松开他的衣裳,后退几步,“我们走,该办事儿了。” 边上另外一个人狐疑道:“大哥,这小子的新名字真有这么大面儿?咱们只要说是替他来请人的,就能骗走越陵山掌门?人家又不是傻子。” “给钱那位说了,我们尽管去做,无论事成不成都有得拿,这种买卖你打着灯笼能找见吗?” 桑岱心下掠过一丝不详,追上去问道:“什么?你们要去哪儿?” 男人回头,威胁地盯着他:“我说了,别碍事,否则别怪我把你的出身抖出来,你这掌门的美梦也别想做了!” 桑岱猛地停下,气得浑身发抖。等那些人没影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们是朝船坞去的,怀钧这会儿应该在等着自己。 ——有阴谋?是晏伽那个师兄做的吗? 一定是,这人脑袋有毛病,一定又要害人了。 他得去提醒怀钧,不能相信这些人。 可是他迈不动步子,站在那里一步也走不了。他害怕自己好不容易活成人样的身份和名字,转眼间变得什么都不是,也害怕如今的安稳日子成过眼云烟。 怀钧也好,晏伽也罢,这些人都相信自己就是不留行的掌门,如果知道了真相,一定会和以前那些人一样,将他当成路边的一摊泥,甚至不屑于从他身上踏过去。 他早该想到的,自从前几日在城里遇到这些人,又被扯进小巷子里嘲弄了一番,他就一直提心吊胆,后来被怀钧带着去放花灯,才自欺欺人地将这件事找了个角落压下。 可是阴魂不散的旧人又回来了,这也算他曾经所背负的孽债,怨不得他人。 “老头子,我答应过你,要让门派传下去,万一被他们知道我其实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个盗墓贼,你的不留行就真没了……”他眼神空洞,自言自语道,“我是个骗子,我把他们都骗了……我做贼的时候没有这个本事,怎么他们一个个这么容易就被骗了,哈哈哈……” 桑岱抱着剑,缓缓跪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问:年年今晚在忙什么 可能是在写暑假作业吧! 是吧晏伽老师!(也是玩上cosplay了,脑补了好几个g不能播的视频) 第119章 那是他的剑 船坞码头上人来人往,行船送走了几拨,怀钧依旧没看到桑岱的影子。 “他不来了吧。”晏伽靠在竹棚下面乘凉,懒散地开口,“他本就散漫惯了,怕是不愿意被人拘束,随他去吧。” “他答应我了的,师父。”怀钧的声音难得有些不知所措,“竟然言而无信……” 第226章 晏伽:“不急,我陪你等等。” 徐氏的船已经停在了渡口,费轻舟和展煜、萧千树等人也在一旁侯船,顺便与徐晚丘作别,毕竟这些天众人也算相谈甚欢,未免有英雄相惜之感。 “徐宗主不喝酒?那真是可惜了。”费轻舟摇摇头,“我还说让晏仙师给我弄些帝女酿,改日在云锦城设下酒宴呢。” “帝女酿价贵,越陵山都是每逢年节才拿出来喝。”晏伽不悦道,“用你们的石头来换,否则免谈。” 顾年遐一直在旁闭目养神,这会儿却突然睁眼,目光扫过人群,对晏伽说:“有人过来了。” 若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气味,顾年遐断不会这样说。晏伽把玩着手中短刀,微微抬了抬眼,看到有三两商贩打扮的人朝船坞这边走来,略有些眼熟。 “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晏伽问。 顾年遐很确信地点头:“刺冥城中,我们遇到的那伙盗墓贼,我记得这个气味。” “好乖的鼻子。”晏伽站起来,本想静观其变,却发现这些人似乎是冲着怀钧来的。 “仙师!”为首的一个男人很殷勤地迎上来,“您是越陵山那位仙师吧?我替那位桑岱兄弟来带个话,说他此刻在客栈中走不开,要您去一趟。” 怀钧冷眼看着他:“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认得我?” “萍水相逢,都在一处落脚,难免交个朋友嘛。”男人从容得毫无破绽,“他说过您的穿着,这绿袍白剑,可不就是他要找的仙师吗?” “他出了什么事?”怀钧仍是没动,“客栈到这里也没多远,他自己怎么不来?” 顾年遐已经悄悄露出了爪子,眯着眼靠近这些人,悄无声息。 “叫他自己来。”怀钧傲然道,“我不会去的。” “我跟你们去。”晏伽笑着,走到了那些人面前,“他不方便。” 刺冥城遭遇这伙盗墓贼的时候,晏伽遮着脸,对方也认不出他,此刻都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忽然杀出的不速之客,虽然看上去笑眯眯的,但似乎比他们还不像好人。 怀钧迟疑了一瞬,还是开口道:“师父,我去吧。” “对啊仙师,他说您不来他就走了。”那盗墓贼又说,“快些来吧。” “师父,您先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怀钧显然耐不住了,“很快就……” 晏伽恨铁不成钢地往他后脑轻轻拍了一掌:“去你个祖师奶奶,没看出他们诓你的吗?站后边儿去,我今天非揍得他们说实话。” “不行,等等,别跟他们走——!” 怀钧愣了一下,方才他听得分明,这竟然是桑岱的声音。 那位平日唯唯诺诺的不留行掌门忽然现身,御着剑连滚带爬地从屋檐上下来,扑到怀钧面前,像惊着的兔子一样:“他们骗你的!” 怀钧将桑岱扶起来,震惊不已:“你又从哪儿跳出来的?这些人同你认识?” 那伙盗墓贼愣了,晏伽也有些意外,他立刻就看出来桑岱和这些盗墓贼的关系非比寻常。 ——何止认识,甚至可能曾经是一类人。 他并非没有怀疑过桑岱的掌门身份,若真是有人故弄玄虚,不可能骗得过他的眼睛,然而对方实在是天赋异禀,名姓、身份甚至样貌都可以伪装,唯独修为绝无作假的可能。先前他观察了许久,才放心将对方留在越陵山,林惟竹和苏获也暗中打探,发现这个人真的没什么企图,甚至与怀钧相处得不错。 没有趁自己不在越陵山的时候对怀钧做什么,便可以认定不是弦无双那边的人。 桑岱背对着怀钧,不敢回头,也不敢答他的话。怀钧觉得不对劲,抓住他的手,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你别问了……”桑岱颤声道,“反正他们骗你的,一个字都别信。” 那伙盗墓贼反过味儿来,忽然指着桑岱开始哈哈大笑,仿佛见到了什么绝世好笑的滑稽事,声音粗犷,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连正准备上船的徐晚丘都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喧闹所在:“怎么了?” “他居然真敢来!”那些人癫狂大笑道,“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仙道宗师了——你们看清没有,这真是那个没出息的脓包老五吗?!” 桑岱在哄笑声里变得不知所措起来:“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个贼!”对面一句话轰然砸碎了他最后的侥幸,“那什么‘不留行’早就被咱们一窝端了,整个门派的人全死了,你就是个顶包的假货!” 桑岱呆住了,脑袋里一团乱撞,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中计了。 从一开始这些人就没想真把怀钧怎么样,也绝无可能得手,但那时候他只顾着慌乱,全然忘了怀钧怎么可能被这种人骗过。 哪怕真的信了,也不会去找他的。 那就唯有一种可能——这些昔日同僚们,本就是要扯下自己这层皮,让他重新回到阴沟里去,自此永无宁日。 怀钧抓着他的肩膀,把人翻了个面对着自己:“他们所说,是真的吗?” 桑岱不敢看他的双眼,只是抓紧了剑,还想垂死挣扎几句:“我不是假的……我是真的……老头子自己说要把山门交托给我,我就是掌门,不是假的……” 那贼首指着他,嘲讽道:“因为那个眼盲心瞎的老东西,不知道你也是个贼!” 第227章 “我不是!我早就不是了!” “怎么不是?一日为贼,你一辈子就是个贼!” 怀钧充耳不闻,依旧是盯着桑岱:“是不是?” 桑岱已是憋屈到了极致,此刻他忽然觉得一身都轻了,什么也顾不上、什么都不怕了。 他猛地抬起头瞪着怀钧,绝望地吼出来:“是!我是个盗墓贼,不是什么掌门,你个蠢蛋被我骗了,知不知道?你师父、那些大仙师也被我骗了,你们所有人被我骗得团团转!” 晏伽反倒乐起来:“哎哟,可真有本事,我总算是也看走眼了一回。” “假的?”展煜顿觉大事不妙,“那他岂不是什么都知道了?萧九,此人留不得,拿下!” 怀钧一向为人脾气倨傲,竟也没当即火冒三丈,只是微微抬手拦住了展煜:“等一下,展大哥,我还有话问问他。” “没有什么可问的了。”桑岱后退几步,恶狠狠地瞪了那些盗墓贼一眼,话是对怀钧说的,眼睛却不敢看他,“左右我这几个月的掌门也做舒坦了,从今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了!” “……互不相干?”怀钧咬牙切齿道,“你骗了我一路,现在说互不相干?” 桑岱看着他霎时变得阴云密布的脸色,忽然觉出了冷意:“你、你要做什么?” 一片混乱中,唯有顾年遐注意到刚才那几个不怀好意的盗墓贼已然悄悄遁入了人群。他撒开晏伽的手,不由分说便追了出去,腿脚快得甚至晏伽都没来得及拽住他。 “顾年遐!”晏伽此时也顾不得桑岱了,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展煜,也追了上去。 费轻舟靠在缆桩上,很是新鲜地看着眼前闹剧:“哟,晏仙师果真性情中人啊。” 展煜方才差点被晏伽推进水里,怒骂道:“我看这杀千刀的混账是被那魔族迷了心窍了!萧九,别管他们!” 徐晚丘则摇了摇头,对身旁的侍从说:“走吧,该放船了。” 顾年遐一路追到了城外的林子里,那几个凡人虽说跑不快,却始终与他隔着些距离,渐渐他也觉得不大对劲,便停了下来,警觉打量起四周。 他能觉出那些盗墓贼就在附近,方才这伙人与桑岱对峙时,他便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混沌气息,待对方趁机逃窜之后,他才确信了混沌就附着在其中几个人身上,晏伽教过他,绝不会认错。 顾年遐将魄寒剑出鞘了一半,厉声道:“出来!” 那股藏匿着的混沌之力被他一吓,仓惶蹿了出去,顾年遐马上感知到了那东西的所在,一甩袖子便化作白狼原身,撒开四条腿向前追去。 无数飞鸟和走兽被惊起四处逃窜,白色的猎影飞快掠过树丛,不多时就已经将那气息逼至一片山崖前。 顾年遐并没有多想,径直冲出了树林,迎面却看到数十个灵修正聚在山崖边,愁眉苦脸的,显然并没有预料到会有一头巨大的白狼迎面扑来。 顾年遐想变回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目睹那些灵修的神情从呆滞变得惊恐,接着不知是谁放声惨叫起来:“是北境狼族!他们来报复了,来报复了!!” 顾年遐根本不理会这些灵修,只是冷声道:“滚出来。” 他看得出来,混沌隐匿在这些人身上,但凡人之躯不可随意损伤,他总不能硬剖了对方仙身将混沌揪出来。但狼王的威慑足以让一切秽物胆寒,顾年遐周身凝出尖锐的冰凌,直直冲向了这群人。 “救命!”那些灵修几乎肝胆俱裂,急忙呼救,“这白狼疯了!当年他没能毁得了仙盟,如今又卷土重来了!” “我无意纠缠你们,也不会伤害你们。”顾年遐说,“那些脏东西藏在你们身上,我一走,它们立刻就会动手了。” “胡说八道!我们的修为已经没了,都是拜孙氏所赐,拜你们所赐!”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骂道,“你这孽障又来趁人之危,简直丧尽天良!三年前那天雷没劈死你,你以为如今就能随意屠戮仙道了吗?!” 顾年遐没听懂对方说的话,但脑海中却涌起一阵刺痛。他眼前仿佛闪过了许多刀光剑影,怒吼的雷云积蓄头顶,狂风大作,吹在他脸侧,如同无边的狂怒之海。 “杀了他!” “北境狼族和那个叛徒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我就说他们必不会真心围杀晏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天雷要落下来了!众神在上,降此神雷,将这恶狼劈得灰飞烟灭、永世不得再兴风作浪!” 喊杀声犹如昨日之事,顾年遐一瞬间心神大乱起来,那纯粹的冰魄渐渐被某种难以抑制的暴怒所侵染。他金色的双瞳慢慢爬上杀意,凛冽地望向前方,眼前所见已经不是那处山崖,而是越陵山的拜月顶之上。 漫天的灵修将他围住,剑气掩盖了长空。顾年遐看着一柄断剑孤零零丢在那里,上面隐约可见一个“德”字。 ——不要! 【作者有话说】 年:警惕鸡腿诈骗 钧:警惕交友诈骗 仙道:警惕晏伽 阿晏:再撕得响些!芜湖! 第120章 难平 顾年遐忽然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巨大的身躯死死护住那半截断剑,心中痛苦万分。后颈的伤处越来越疼,似乎又开始流血,但他不在乎这些了。 这是晏伽的剑,是晏伽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东西了,他要好好护住,否则世间残存的最后一点晏伽的气息也会彻底消弭。 第228章 有东西趴在他的颈后,坠如千斤,聒噪的声音一遍遍地告诉他,自己愤怒的缘由—— “晏伽死了,小魔族,他连全尸都没有留下,粉身碎骨!看看,都是你面前这些灵修做的,仙道是刑场、仙盟是伥鬼,你等了这么多年想要见他一面,却永远见不到了!” 顾年遐上前一步,伏低身子,喉间发出低吼,作出狼族捕猎的姿态。他死死盯着那团散发着秽气的黑雾,威胁道:“你滚开,晏伽不在这里,他没有死!” 可是记忆似乎有些对不上的地方,他曾经绝望地哭过,哀悼一个人,哀悼晏伽。 顾年遐开始有些分不清楚究竟什么才是真的,耳边全是那东西说话的声音,提醒他回想起被埋藏在寒冰下的过往,而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冰层之下,燃烧着灼热的恨意与怒火。 恍惚间,顾年遐觉得胸口某处微微一热,他低头看去,发现是晏伽给他的那枚长命锁,几乎是瞬间便令他回过神,眼前骤然清明,诡谲的黑雾烟消云散。 “……年年,年年?” 顾年遐看到了晏伽,两只手都捧着他的脸,目光焦急,正在向他传递法力。 “晏伽……”顾年遐立即变回了人形,耷拉着耳朵,有些惴惴不安地偷看对方。他看到晏伽背后那些吓得几乎没魂的灵修,知道自己大概是又闯祸了。 晏伽安抚他几下,扭过头森然质问道:“你们吓着他了?”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见过拉偏架护短的,却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赤裸裸的偏袒:“你怎么说得出这等丧良心的话,晏伽!这魔族方才龇牙咧嘴的,就要吃人了!我早知你们沆瀣一气,当年你偷天换日叫所有人以为你死了,这恶狼后脚便逼至越陵山,扬言要搅灭仙盟!我等都是亲耳听到、亲眼所见,你休要血口喷人。” “放你祖师爷的屁。”晏伽开口便直取下三路,十分粗鄙,“我养的小狼我还能不知道?你们不吓他,他才懒得搭理你。” “你……” 晏伽右手在刀背上一划,鲜血溢出来,以法力蘸血凭空画符,对那几人道:“别动,你们身上的东西还没驱干净,若不根绝,过不了今晚,诸位道友便是几具干尸了。” “你要做什么?!”对方惊恐后退,“该死的叛徒,我等宁死不受你这小人的恩惠!” “哦,那可惜了,浪费我这些血。”晏伽点了点头,作势要收回手,“那诸位记得找个风水宝地,死得显眼一点,免得无声无息咽气,无人收尸。” 哪怕是十年前,仙道对晏伽其人的印象都从未变过,他或许会说疯话、会说大逆不道的悖逆之言,却从不会说假话。 他说到做到,无论是善事或者恶事,或者一些药石论断,但凡经他口所出的解症之法,从无谬错。所以这些人虽说嘴硬,却同时不寒而栗起来,竟无一人怀疑晏伽这话是在吓唬他们。 终于有人抵抗不住将死的恐惧,率先上前几步,语气软了三分:“等等!我……我来。” “这位道友很有悟性。”晏伽欣慰道,“还有别人吗?我没那么多血可流,毕竟我也是会疼会死的,还请诸位珍惜此刻。” 那些人纷纷一咬牙,默许了晏伽为他们驱邪,虽然依旧不肯松口,不过晏伽也不指望能撬开他们的嘴听些什么好话了。 一阵尖啸响彻林梢,残存的混沌之力被晏伽从这些灵修经脉中逼了出来,顾年遐紧随其后以冰凌封之,一掌击成碎屑。 “似乎是比先前好多了,经脉全无滞涩之感。”一人试着运气,惊讶道,“只是我的修为还……” “这便是回天乏术了,你们修为已散,但丹田经脉未毁,倘若从头来过,倒也不妨事。”晏伽任由顾年遐给他擦干手上的血,说道,“我只能驱散你们体内邪秽,仅此而已。” “从头来过?!” “怎么可能从头来过!我已修行七十余载,若再从筑基而起,谈何容易?!” 晏伽此话出口,这些人果然急了,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以为不过是一时损伤了肌体,只需休养便可恢复,没想到却是彻底失去数十载辛苦筑下的根基,对这些已年逾甲子的灵修来说犹如晴天霹雳,若真要从头修炼,怕是身躯与寿数都难以再支撑。 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了,年少时一日千里的修行天赋,随着岁月老去,总有枯叶落下的一天。 晏伽听他们将满腔不满与怨怼都宣泄出口,才淡然道:“贪心不足,反受其害,六七十载都熬过来了,为何抵不过这一念之差?个中缘由你们比我更清楚,那些仙宠究竟是什么,或许你们从一开始也不知晓,但到了这等年纪,应该明白这世上不会有凭空拱手相送的修为。” “你有什么脸面说我们?”先前指责过他的一个人怨忿地讽刺道,“你和你的师父,当年难道不曾修炼邪术吗?” “不曾。”晏伽眼底变阴沉了些,“不知好歹的东西,我刚救了你们的命,看你们真是记吃不记打,在这儿嚼我师尊的舌头?” 顾年遐再也忍不下和这些人废话,猛一转过头去,冷冰冰的眸子瞬间便摄人心魂,嘴唇并未张开,声音却已落下:“滚开。” 晏伽流了许多血,有些头晕,被顾年遐扶着靠在山石上休憩了半晌,再睁眼时那些灵修已经不见踪影,周围的混沌气息也彻底消散了。 他如今早已不再期望那些被自己救过的人,还能对他有些什么好言好语。昔日一错,万劫不复,没有人会真的站出来承认当年错怪了他,与其余生都活在愧疚之中,不如认定他就是如此十恶不赦,方可睡得安稳些。 第229章 顾年遐紧握着晏伽的手,小心地晃一晃:“晏伽,我帮你疗伤过了,不流血了。” 晏伽摸了摸他的头,“刚才怎么了?” “我追着混沌过来,没想到会碰上他们。”顾年遐说,“人族也太容易被吓到了,我只是想帮他们。” 晏伽问他:“刚才想起什么来了?” 顾年遐沉默以对,第一次没有坦然地给晏伽回答。 他想起了翻涌的恨意,恨得不留余地,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丝动摇。模糊的梦中刀剑叫嚣,仿佛只准他有一个念头——将仙道尽数毁去,在这世上,一人不留。 “我好像……”顾年遐的声音越说越轻,“我好像做错过什么事,晏伽。” “我也做错过事,年年,每个人族和魔族都会做错事。”晏伽对他说,“打碎个东西也好,搅翻了天也罢,敢作敢当便好。可若你没做错,是他们欺负你,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得帮你出气。” 顾年遐问他:“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 晏伽:“我听到有人喊救命,就追来了。” 顾年遐若有所思,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点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折回东湖城,听说徐晚丘和费轻舟已经坐船走了,只剩下萧千树和脸臭得如同恶鬼的展煜还等在船坞,其余人早就各自散去了。 晏伽用袖子遮着自己负伤的手,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还在等我啊?当日在仙境里为了我抱头痛哭得那样凄惨,怎么一出来便换了副面孔?” “闭嘴!”展煜顿时恼羞成怒,“谁为你抱头痛哭了?!” “你和萧九。”晏伽道,“你们两个爱我至此,简直感天动地。可惜我的眼泪很金贵的,为了年年才肯掉几颗。” 萧千树扶额叹气:“……阿煜,你揍他吧,我这回不拦着了。” 展煜咽下满肚子气,问道:“请问,一泪千金的晏仙师,你徒弟跑去哪儿了?你又跑去哪儿了?一个个被勾了魂似的追出去,什么都不顾了吗?” “他追桑岱去了?”晏伽颇为意外,“罢了,随他去。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要去越陵山坐坐吗?” “温哲久被菩岚大师揪回去了,那糟心的和尚免不得要遭罚跪几天,小书斋也各有各的去处,仙盟如今焦头烂额,我没那闲心思喝酒。”展煜道,“不过,日后你可得补上。” “不去便罢了,我也乐得清静。”晏伽摆手道,“走吧。” 在回越陵山的船上,顾年遐坐在船尾发呆,晏伽在他身后窸窸窣窣地编小辫儿,柔顺的乌发被绕成各色的花样,最后束起垂在顾年遐肩头。 顾年遐瞅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侧过头仔细打量,眼睛亮堂堂的。 “来,我给你顺一顺毛。”晏伽叫他,“嗯?你好像长高了。” “我前几天晚上就发现了。”顾年遐得意道,“你怎么现在才说?” “你怎么发现的?” 顾年遐回头看了看船工,悄悄凑在晏伽耳边说:“不用踮脚踮那么高了。” “真厉害。”晏伽明明说的是夸赞之语,话里却又开始不正经,“怪不得呢,我说腰怎么被勒得那么疼,原来是腿也长了。” 顾年遐气得咬了他耳朵一口,咬完之后有些后悔,又替他揉揉。 行船路过一处狭窄的河道,夹岸尽是秋日新开的桂花,晏伽折花折了一路,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编着花枝。他手闲不住,总得弄点儿什么,比如花草、石子和树叶,又比如顾年遐的头发,还有顾年遐本人。 小狼耐心地等在一旁,盘腿坐着。晏伽编好了一盏花环,抬手就往他脑袋上放,顾年遐下意识抬头用鼻尖去碰,陶醉道:“好香。” “鼻子放下去,这是给你戴头上的。”晏伽按了按他的头顶,“过来。” 顾年遐戴了一头金色的花环,喜欢得不得了,一对耳朵动来动去,怎么也安分不下来。 自从在东湖城两人双双袒露了身份,顾年遐便没再遮掩过耳朵和尾巴。仙道那些灵修对他这一身异状避如蛇蝎,寻常凡人却只是好奇,并不觉得有多骇人——魔族罢了,又不会吃人,那些修仙的天天和魔族打来打去,关自己什么事? 更何况这小狼俊俏得十分惹眼,如此乖巧漂亮的孩子,谁会不喜欢。 晏伽从船工那里买了些烤得薄薄脆脆的小鱼饼,看顾年遐一口一口地吃,自己却不怎么感兴趣。他做首徒和掌门那些年,天下珍馐美食几乎都尝过,到头来也觉得没什么新奇的,还是麻酱烧饼百吃不厌。 顾年遐咽下一口鱼饼,忽然感叹道:“要是能每天都这个样子就好了。” 晏伽正靠在船篷上吹叶子,闻言扭过头:“嗯?什么样子?” 顾年遐抖了抖耳朵,说:“每天都跟你在一起,有好吃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这样。”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晏哥给年年编花环这个剧情了! 晏哥真的是手工达人,家里围巾帽子小毛衣小狼耳套,全是他给小年包亲手做的(′`)年年坐在那里乖乖等阿晏给他戴花,很乖的一款宝宝~ 这章我们猫猫太委屈了,小狼给哄哄(*w) 第121章 恨不与君同 晏伽笑了一声,将叶子抛入江水中,抬头看着渐行渐远的流云,没说什么。 顾年遐则依旧甩着尾巴念叨,语气中全然是向往:“我娘喜欢到处游山玩水,从前我还不明白我爹为什么总不想做这个族长,现在懂了,他把族长之位丢给我,以后就可以天天跟着我娘出去玩了。” 第230章 “你说的这个,在我们的俗语里叫‘浪迹江湖’。”晏伽说,“也叫‘长相厮守’。” “那我们也可以的。”顾年遐欢快说道,“我陪你浪迹江湖,也陪你长相厮守。” “我们现在不就是在浪迹江湖吗?”晏伽不着痕迹地将话头偏转,“这天下有的是你没见过的山水景色,慢慢来,总能看遍的。” 顾年遐吃饱了,又绕到船头去看鱼。那船工见他一对毛茸茸的耳朵甚是喜人,便随口对他讲着这条江中都有几种鱼、哪一种刺最少、哪一种肉最鲜美,以及这不同的鱼类如何做来好吃,顾年遐听得认真,心想着回去便依照船工所说,给晏伽都做一遍。 晏伽望着船头小狼认真的身影,神情平淡。 “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 那混沌化成的心魔此时又缠上来,贴在他耳边聒噪。晏伽凝聚心神,暗自念着驱邪的咒法,心口却又开始微微作痛。 “因为你也知道……你活不了多久了!哪怕那碎片被取出来,你自己的命自己最清楚……”混沌继续道,“就算你没有伤到心脉,就算你还有几百年可活,但那魔族尚有千年万年的寿元,对吧?旁人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出来……你在恨,你在遗憾!你恨自己为什么生来是人族,为什么不能陪他再久一点……你也在害怕,几千年就已经足够他将你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他还小、还年轻,少年的誓言都作不得数,他往后会遇到更多的人,你怕他在漫漫岁月中忘了你,怕他爱上别人!” “为什么不接受我呢?我给你比魔族还长的寿命,这对你我都好……” 晏伽眼底的厌恶不加掩藏,一把捏碎了那还在喋喋不休的混沌:“有没有人说过,你们真的很话多?” 耳边仍是一片潺潺水声,以及船头两人的轻语。但是唯有混沌刚才那番话,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两人在路上走走停停半月,方到了越陵山。晏伽觉得自己的身体休养得差不多,脸色不再那么差的时候,才在幽篁镇外的烟波渡下了船,带着顾年遐一同上山。 整座越陵山如今都知道晏伽回来了,挤在拜月顶上几乎水泄不通。晏伽一袭黛青色流云衫堪堪披身,坐在天青堂里喝茶,笑得毫不收敛,一如从前那般大摇大摆:“哎呀,我可真是古往今来受到如此爱戴的掌门第一人啊。” 林惟竹立刻说风凉话:“师兄,这些弟子为了看你可都是逃学来的,玄鉴堂里都没人了。你且等着吧,看臧长老不收拾你。” 晏伽喝了口茶:“臧长老如今脾气好多了吧?我怕什么?难不成她还要门规伺候我吗,哈哈哈……” “晏伽!!” 门外传来一声女子的怒吼,连茶杯都震了三震。晏伽眼睛猝然瞪大,忙不迭地从主位上滚了下来,吓得魂都飞了一半:“臧长老?您老来得这么快?!” 臧琼云进门不由分说便朝他甩了一捆竹简,晏伽熟练地躲开,将竹简接在手里掂了掂:“臧长老,好歹给我一个面子,真的一上来就用门规砸我啊?” 他对着臧琼云向来是嬉皮笑脸这一套,反正现在对方也不可能再给自己上门规了。 臧琼云依旧穿得一丝不苟,连发髻也梳得端正极了,可惜一看到晏伽,她便哪里都气不顺:“一回来便闹得山门上下鸡犬不宁的,听学修炼都丢开了,你好大的阵仗!简直丢人现眼!” “您老刚出关,可别气着了。”晏伽说着就要遁走,“我就不在您跟前讨嫌了,告辞告辞。” 臧琼云一抬佩剑拦住他:“急什么?我还没问你话。听说你将一个魔族带上山来了,眼下人在何处?” 晏伽看向林惟竹,后者急忙摆手撇清干系,头摇得如同拨浪鼓。 “我让他待在山塘了。”晏伽说,“那儿偏僻无人,他不会乱走的。” “三年前,顾氏一头白狼以一己之力宣战整个仙盟,将越陵山搅得天翻地覆,竟还惹得顾氏族长与大祭司亲自来要人。后来怀钧不准旁人插手此事,便也没下文了。”臧琼云道,“就是他吗?” “毕竟是顾氏的少主、如今的顾氏族长,既然来了越陵山,自然要以贵客之礼相待。”晏伽也正经了些,“从前山塘是我的住处,让他暂住也算合适。” 臧琼云面色缓了三分,似乎也懒得和他计较太多,只道:“怀钧还没回来,这些天都没有消息,你这个做师父的也不过问?” “他有些私事,我也不好插手。”晏伽道,“不过钧儿向来分得清轻重缓急,想必不会以一己之私误事。” 他将竹简丢还给臧琼云,退后行了个拜见礼:“弟子先回去了。” 方才喝茶的时候,晏伽已经听林惟竹说过,这几日不周山方向似乎有些不寻常的躁动,她的天眼看不出太多异状,和苏获一起将此事呈告臧琼云之后,几人又一同去了趟青崖口,全然无所获。 看似弦无双又回到了暗处,越陵山危机四伏。但晏伽却不着急,甚至还有些好整以暇,仿佛全然未嗅到即将逼近的危机一般。 顾年遐坐在山塘的院子里,望着头顶的秋海棠出神。一片花瓣落到他鼻尖,顾年遐小心地吸了吸鼻子,没有动弹。 晏伽踏入院门便看到这幅光景,顾年遐的头顶还戴着自己给编的花环,可惜已经干枯得看不出原本的金黄色泽。他心里忽然变得湿漉漉的,过去拈走了顾年遐鼻子上的落花,说道:“把这个摘了吧,我再给你编一个。” 第231章 花死得太快了,从枝头折下来不过几个时辰就开始打蔫儿,晏伽似乎没有任何办法让它多留上一时片刻,毕竟这世上一切总要走向枯槁。 “这个我要留着的。”顾年遐将摘下来的花环放到腿上,牵起晏伽的手,“刚才你那个伤了腿的师兄和个子很高的姐姐来看你,你不在,就和我说了几句。” “说什么了?”晏伽捻着他的手指,问道。 顾年遐道:“问我你醒来之后过得怎样,不过你师兄都不怎么说话,只是走的时候跟我说,叫你不要整天念叨他的腿了,和你没有关系。” 晏伽却摇头:“我是问你——有没有对我师姐他们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顾年遐愣了愣,随即笑着扣住他的手,凑过去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听得晏伽露出满意的神色,亲了亲他的耳朵,抱起来往屋里去了。 很少有人往山塘这边来,从前丘屏等人年纪小不懂,总是往这里跑着玩,还被臧长老训斥了几次,便很少再来叨扰了。晏伽数年的首徒时光皆在山塘中度过,即便后来做了掌门,他还是常常过来躲清静。 到了晚上,山路各处都点了以法力供养的天灯,巡山弟子御剑飞过之处,明灯一盏盏亮起,自远处天际向下看,如同玉带银河般璀璨,映得明月几乎失色。 山塘小屋内,床榻上乱糟糟一片,青的白的衣裳丢得各处都是。晏伽拍了拍怀里软软的一团小狼,看着窗外漫天的灯火:“还累不累?带你去看灯。” 顾年遐坐起来,尾巴晃晃:“好啊,我们走吧。” 两人换了衣裳,到山路上散步。顾年遐望着沿路的天灯,那些悬浮在半空的灯盏犹如碎星点点,他伸手触及跳动着的焰心也不觉灼热,只是有种微微的暖意。 “你知道越陵山晚上为何要点起这些灯吗?”晏伽问他。 顾年遐摇头:“怕看不清路吗?但你们不是有化焰符就够了?” 晏伽指指那些灯,说道:“我们会寄托于人死后有魂魄归来,越陵山历代战死的同袍不计其数,或许有一天他们还会回来,若是遇见没有月光的晚上,便由这些灯为他们引路。” “魂魄?和我们见过的红煞白煞一样吗?” “不一样,那是人死后的怨念所化,但据说魂魄是至初至纯、无形无体之物。无论神族、魔族还是人族都会有魂魄,那是我们本源和归途时的模样。”晏伽说,“魂魄不会伤人,我们是如何来到这世上的,也会如何归去。” 顾年遐欣然道:“真好,原来就算是死了,魂魄也可以在一起的。” 晏伽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又想到这上面来了,也没指正他,只是牵了牵顾年遐的衣带,说道:“陪我去一趟祭仙堂吧,年年。” 祭仙堂里新点的香还未燃尽,晏伽拿着扫帚扑了扑供台上的灰,摆正乐佚游等人的一众牌位后,从中取出了原本属于弦无双的那一枚,认真端看了良久,忽然抬手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顾年遐就坐在蒲垫上,静静看着他将那牌位砸得粉碎,然后拿畚箕尽数收起来,快步端出了祭仙堂,朝着路边随手一泼,碎木屑撒得到处都是。 晏伽仿佛还不解气,发泄一般踩了几十脚,彻底将那牌位碾成了一滩烂泥。 “混账。”他喃喃道,“上一次来就该如此的,我还存什么侥幸,以为他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悖逆祸乱。” 他彻底失望了,如今再回想起那个众人交口称赞的师兄,曾是何等的少年恣意、胸怀坦荡,却是一手促成今日种种的罪魁祸首。 或许乐佚游告诉过他,人心如长河,但也不只是如此。 人心应似长夜,晦暗如斯,却不堪直视。 【作者有话说】 阿晏看起来很拽,其实是个纯情到不行的小孩儿,最开始发现年年好像喜欢自己的时候,那种被初恋击中的小鹿乱撞,立马就“我不管你只能跟我一个人天下第一最最最最好!”了,啧啧啧*(ˊˋ*)* 要是师尊还活着,估计要起哄“哟哟哟哟哟我们阿晏怎么不好意思了哟哟哟哟哟xd~”(师尊对不起把你写ooc了,您大人有大量) 第122章 春水春池满 甘氏兄妹被安顿在了越陵山,居处隐秘,还有晏伽亲手布下的阵法,旁人难以近前。不过这两人也十分耐得住寂寞,大概是在神殿中几十年都熬过去了,这些日子也不算什么。 晏伽回越陵山的第五天傍晚,甘令闻和甘令望来山塘叩访他,倒是这一月来头次出门。 “你们派一个人说话。”晏伽未雨绸缪道,“我脑袋疼,两张嘴叽叽喳喳的,我死得更快。” “那位徐宗主前日来了信,说金陵城学宫一事已查明,那六名学宫祭酒便是神殿其余六位使司。自学宫中搜出的祭酒往来书信,皆有神殿使司的仙印。”甘令闻道,“至于云锦城那边,据说城防使正在命人开凿冰墙,并且在城中大肆宣扬狼王之佑的说法,诱使费氏精锐弟子召引仙宠,不过此事已经被费城主按下了,眼下两方正在对峙。” “此事我也听说了。”晏伽道,“费轻舟骨头硬得很,不会让步,云锦城那边暂且无须担心。” 甘令望:“还有,晏仙师,你胸口断剑碎片的摘取之法,我们已经有眉目了,不过还需一个人帮忙?” 顾年遐立即问:“谁?我吗?” 甘令望摇头:“是晏仙师的那位林师妹,她身承五眼天尊之位,在剔除碎片时,须得她从旁以天眼明视那枚碎片在经脉中的走向,我们才好用内力将其剥出,否则此事凶险万分,九死一生。” 第232章 “那有了天眼呢?”顾年遐追问,“有几成把握?”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八成。” “剩下两成呢?”顾年遐十分不死心,“还能想想办法吗?剩下两成,我能不能帮什么忙?” “狼王殿下,在下说句不好听的,”甘令闻叹气,“你帮不上什么忙。” 顾年遐的尾巴垂下去了,他失落地“哦”了一声,坐回椅子上,眉间一片愁云。 其实这话说得也很明白,胜算颇大,那两成的凶险几乎可以不计。但顾年遐只在意这两成,哪怕是一成不到,他也会担心。 “另外还需一些制麻沸散的药草,稍后我写下方子,狼王殿下倒是可以去按方抓药。”甘令望见他忧心忡忡,便又道,“药材熬煮须严格按照时辰与火候,那位唐嶷长老精于此道,你可以问他。” 晏伽捏了颗梅子干丢进嘴里,满不在乎:“我命硬,死了多少回都死不成,别怕。” 一旦林惟竹知道此事,苏获和丘屏、凌绡那里就都瞒不住了,晏伽只觉得自己立刻成了一尊岌岌可危的泥菩萨,被勒令安分在山塘养伤,不准再胡来硬干。 “我不服。”晏伽终于忍不住抗议,“你们不让我出门,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你该庆幸钧儿现在还不知道。”苏获难得如此阴阳怪气,“否则你会被一天灌十碗药。” 晏伽随口问:“他到底做什么去了?连个信也没往回捎吗?” 苏获摇头:“当时他和你们同行,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过先前那位桑掌门在越陵山时,钧儿倒是日日和他在一起。” 不过很快怀钧就赶了回来,晏伽一见他,便看出那股子掩不住的失魂落魄劲儿,忍不住问:“人追上了吗?” 怀钧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默默走到一旁坐下,整个人颓靡不已。 “你不会挨他打了吧?”晏伽试探着问,“那小子能打得过你啊?” 怀钧叹气:“没有,师父,是我放他走的。” 他说完沉寂了良久,又喃喃补了一句:“他走了,师父。” 怀钧当时的确追上了桑岱,只是对方心绪未平,说什么也不肯随他回去。后来桑岱也算是无所顾忌了,带着怀钧回了一趟不留行的山门,将一切尽数告知了他。 桑岱原本只是个在摸金盟中打杂的小弟,向来胸无大志,为一口饭吃也就忍了。后来那伙盗墓贼不知从哪听说不留行的山门下有一处大墓,只要能摸走一点,后半生便衣食无忧了。 但他们起初并不敢贸然对不留行出手,毕竟这个隐居山中的门派看上去也有几分深不可测,于是就先派桑岱前去假意拜师,再暗度陈仓,慢慢摸清山门的实力。 桑岱虽说十分不情愿,却也被刀架在脖子上逼着去了。他到了不留行之后,那位老掌门非要说他有先天根骨奇缘,一口咬定他就是山门中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一定要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他。 于是桑岱只能无奈天天被逼着晨起练剑,即便赖床也要被拎起来,逐渐便忘了卧底在此的本业。没想到不过月余,他竟然真的结了丹,并被老掌门收为亲传,寄予厚望。 “他学成之后,把自个儿山门给屠了?”晏伽难以置信道。 怀钧摇头:“不,他卧底数月,半点消息都没打探出来。但摸金盟的人却自行摸清了不留行的老底,发现整座山门无一例外竟全是庸才,包括老掌门自己也是,即便结了丹,也不比没有修为的凡人强到哪里去。某天桑岱从外面挑水回来,才发现山门已经被尽数屠净,老掌门唯一留给他的,就是那把‘不留行’剑。” 所以桑岱自那以后便无时无刻不在愧悔,这几月里他早已将不留行当做自己的师门,也恨自己为何没有早些意识到凶险。曾经的那些同伙无一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极恶之徒,他若是早些示警,也不至于害死满门的人命。 直到在东湖城被那群盗墓贼撞破,他才彻底被扯回了自己的愧疚之中,重新变回了那个唯利是图、人人唾弃的小贼。 晏伽也拿这事为难,毕竟小孩子的事,他怎么琢磨得透怀钧是如何想的?于是只能安慰道:“天涯何处……不对,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总会再见的,况且这世上大多都是萍水相逢之人,旧友分别,挂怀在所难免,倒不必形成执念。” 怀钧思索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对晏伽说:“师父,若长此以往,他还是这样没出息地被困在过去,干脆我便将他关起来,直到他自己想明白为止。” “等一下!”晏伽瞠目结舌,悚然地看着怀钧,“谁教你要把人关起来的?没人喜欢被关起来不见天日,不信你问年年——要是我日日将他锁在屋中不准见旁人,他会好受吗?” 顾年遐摇摇尾巴,双眸微亮:“好呀,我愿意被你关起来,几百年都可以……” 晏伽急忙捂住他的嘴:“算了,年年,你先别说话。” “不管他了,师父,我听林师叔说了你的伤。”怀钧说,“如何了?神殿那两个人究竟可不可靠?” “你师祖信他们,那便无事。”晏伽说,“就算不成,越陵山不还有你吗?” “师父!”怀钧拔高声音,“您别说这话!” “此事原本不想让你们知道的,但瞒也瞒不住,倒不如说个明白。”晏伽说,“何况我也没打算稀里糊涂地死,能多活些日子不好吗?” 第233章 晏伽这番话并不是在安慰自己徒弟,他本就不是一个求死的人,反倒活下去的心比谁都强烈。他从小便知活着的可贵,哪怕落入刀山绝境,他首先要做的,便是想办法如何让自己活下去。 就像他曾经从悬崖边上劝回来的那个灵修,只要活着,一切都会有转机。 剥除碎片尚不宜操之过急,甘氏兄妹每三日来为他疏通一次经脉,如此再等三四个月才能动手剔除。不过麻沸散并非一劳永逸,剖心之痛非常人能受,不能全然止痛,总得熬上这么一遭的。 安稳了几个月,便快到年关,顾年遐抽空回了一趟蘅宫,待了许久——十来天,对晏伽而言已经算得上久了。 别的不能做,练剑还是可以的。晏伽自己修好了那把秋水桐梨剑,竟然比从前还要趁手轻快,因而那双短刀也被他丢在了祭仙堂里,毕竟临近埋剑谷,精卫也好在那里调息休养。 晏伽后来又去过一次祭仙堂,在门外看到精卫的背影对着乐佚游的牌位沉默,接着又抖抖翅膀,回到刀里去了。 关于乐佚游的传言,从前便有过不少,有人说她是活了五百岁的老妖怪、深不可测,有人则驳斥说自己和她是同乡,亲眼看着她从婴孩长成少女,后来外出闯荡,还不到而立之年便成了越陵山掌门。总之众说纷纭,没人清楚她的年岁。 只有晏伽知道,这许多所谓的说法都是乐佚游自己传出去的,她在这件事上乐此不疲,很喜欢看别人为猜自己的身世吵得面红耳赤。 话又说回来,晏伽这更加恶劣的性子大概是娘胎里带来的,有其师必有其徒,不止是乐佚游和他,连怀钧也自小便爱使坏。 不过如今晏伽的一肚子坏都使到顾年遐身上了,整日为非作歹、得寸进尺。 顾年遐回来之前,给他来了信,说族中事务处理得差不多,这几日便能赶回。顾君轻和顾迩卓等一众小狼听说人族的春节很热闹,都想跟着来。 晏伽问过怀钧的意见,后者有些为难,不过最后还是说:“来吧。” 于是晏伽原话回信:“来吧。” 想了想,他又在信笺末尾加上一句:“无聊,速归。” 结果信寄出去的第二天傍晚,顾年遐就出现在了山塘的院子里。 那个时候晏伽刚好正在窈竹峰上和怀钧喝茶,沉寂了许久的传音灵阵忽然躁动起来,接着传来顾年遐的声音:“救命!” 晏伽手上的茶杯往桌上一摔,骨碌碌滚下去。他倏然起身,召来秋水桐梨剑跳上去:“你在哪儿呢?!” “山塘……” 怀钧眼见着自家师父突然跟中邪了一般,毫无预兆地起身御剑离开,他就明白是那只小狼回来了。除了顾年遐,从来没人能让晏伽着急成这样。 晏伽火急火燎赶回山塘,甫一落地便去找顾年遐,却发现对方好端端站在院子里,抬头嗅着一枝梅花。 “顾年遐!”晏伽叫他,“你干什么呢?!” 顾年遐惊喜地一转头,立即朝他跑过来,一把抱了个满怀:“你回来啦!” 晏伽一头雾水地把他推开,捏着脸左看右看:“怎么了?为什么喊救命?” 顾年遐咧开嘴笑,吐出团团白气:“不是你说的,听到救命你就会来吗?我想你快点回来。” “你……” 晏伽被气得冒烟,却也无可奈何,他的确是这么和顾年遐说过,虽然本意并非如此。小狼根本用不着呼救,对此一知半解,只以为这么喊他便能马上赶回,简直胡闹。 “往后等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支撑不住再喊救命。”晏伽对他说,“这不是随便喊来玩的,否则我会以为你真的出事。” 顾年遐乖顺地点点头,蹭他的脖子:“我以为想见你才要这么喊。” “你这么喊要吓死人了。”晏伽掐了一把顾年遐的脸,“我得罚一罚你才能长记性。” 顾年遐跳到他身上,两条长了许多的腿盘在他腰上,眨着眼睛问道:“你要怎么罚我啊?” “不能打屁股。”晏伽说,“要不然你太舒坦。” 顾年遐一撇嘴,脸埋在他领口:“可以打的……” 晏伽把他往屋里一扯,确信这会儿不会有人来打扰,只锁了门,又落下了床帐。 “这屋里春风吹来得早。”晏伽轻轻按住顾年遐的脖子,俯视着他,“春水怎么也这样多了?” 顾年遐别过头,难耐地扭了扭尾巴:“谁让……你一直亲我。” “不是说得罚你吗?”晏伽掰正他的脸,“自己过来亲亲我,我高兴就不罚了。” 顾年遐倒不怕他罚,亲一亲自然还是很乐意的。他凑过去温吞地亲吻晏伽的脸,接着又移到嘴唇上,很生涩地碰着。 很快,愉悦的捣年糕声变得有些凌乱,小白狼口中渐渐变成了讨饶的话,晏伽被他这样子哄得心满意足,晃了晃小狼崽,问道:“撑不住了吗,年年?” 捣年糕时,年糕自然也会有些耐不住。实在受不了,于是开口求饶,叫他停下。 晏伽不为所动:“你这样我怎么停?” 屋里点着炭火,暖意很足,顾年遐被他激得不得不凝出了许多冰魄,剔透的冰花落在小狼圆鼓鼓的肚子上,很快又化成水,最后实在分不清那些水各自都来自何处了,晏伽逼着顾年遐说清楚,然而小狼晕头转向的,也讲不明白。 第234章 晏伽就是故意的,他是个坏透了的人。 “冰化了。”顾年遐小声说,“尾巴都湿了……” 晏伽捏他的耳朵问:“你说,真的只是冰化了才湿的吗?只是些许冰凌,化开会有这么多水吗?” 顾年遐的尖牙咬了咬他的手腕,很小声地求他:“不要、不要按。” 晏伽抱着小狼亲吻,爱不释手,问他究竟想要什么。顾年遐卷紧尾巴,溃不成声:“要你抱着我……” 【作者有话说】 晏哥:时常不知道自家小狼的小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算了先宠吧。 第123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 晏伽是在第二天才看到顾年遐身上的伤,他醒过来之后,按着对方肩膀和腿上的痕印细数,忽然发现有些应该不是昨晚留下的。 他愣住,然后捏了一把顾年遐的尾巴根:“这怎么弄的?” 顾年遐的衣裳松松散散的,雾影纱半掩着雪原,开了几簇茫茫冰雪里最扎眼的红梅花。 “没什么,打架留下的。”顾年遐钻进他怀里讨摸,“我全都打赢了。” 晏伽坐起来,掀开他衣服,果然又找到了好几处不可能是自己昨夜折腾出的伤痕,顿时睡意全无:“你回去这些天,是去打架了?” 顾年遐趴在他旁边,两条腿悠闲地翘起来晃:“顾氏并非只有我们蘅宫一脉,山下的林间、草原和深谷中都有狼族聚居,迩卓和君轻就是从那里来的。狼族新王即位,照例要去巡视领地,少不得会有其他狼族不服气,他们会来挑战我,试图夺取狼王之位。” “你怎么不告诉我?”晏伽越想越气,下手打了一巴掌,立刻被小狼尾巴裹住了手,“谁知道你回去是跟人打架的?” “要是告诉你,你肯定要和我一起去的。”顾年遐说,“我不想让你和我同去。” 晏伽眯起眼:“为什么?我有这么拿不出手吗?” 顾年遐蹙起眉毛:“自然不是,他们知道你是族长夫人,又生得这么好看,肯定会来抢你。虽然他们都打不过我,但我也不想让其他狼打你的主意,连看都不想让他们看。” “不得了了。”晏伽直摇头,“狼王殿下太不得了了,如此霸道,巧取豪夺。” 早知道昨晚就不该把小狼折腾得那么狠,今早再看见这一身伤,晏伽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让顾年遐在自己腿上躺好,慢慢地给对方疗伤,动作很轻缓,没有让小狼受太多罪。 “但是下一次就可以带你去了。”顾年遐又说,“没有谁再敢来挑战我了,下一次巡视领地,我要让他们都看看你。” 晏伽翘起嘴角,笑着叹了声气:“好吧。” 顾年遐翻了个身,仰面看着他,指尖碰了碰他的脸:“昨晚你又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的……你说支撑不住就要喊救命。”顾年遐小声说,“我一直在喊,可你都不停。” 晏伽哪里晓得他是这样以为的,不禁笑了半天,好不容易停下来,又抓着小狼的耳朵揉搓,说道:“下次不要这样叫,我听你说这话自然停不下来,你得叫些别的。” 顾年遐好奇:“叫什么?” “你只消这样说——求我再快一些,再用力些。”晏伽说,“这样我很快就能停下了。” “真的吗?”顾年遐似乎对此深信不疑。 “真的。” 顾氏那些小辈说要到越陵山过年,竟然真的来了一箩筐狼崽子。晏伽还没进饭堂的门,就听见里面闹得几乎要掀屋顶。 推开门之后,他只觉得一屋子都是人,还有各色长着狼耳朵的俊俏少年,那吵闹声直往他脑仁里钻。 林惟竹正在和几个顾氏的小狼同辈推杯换盏,只不过半天的工夫,她就教会了这些狼族如何划拳喝酒,又拉上三四个同门一起,闹得不亦乐乎。 晏伽在几乎震聋他的笑声中找到了苏获,一身冷汗地问:“臧长老呢?” “出去了,怎么?” 晏伽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些:“没事,我以为她老人家被你们气死了呢。” 不过他好歹是叫这些人消停了点,以免臧长老回来后勃然大怒。 晏伽左右寻不到怀钧,问了林惟竹才知道,怀钧自回来后便闷闷不乐,整日不是独自在窈竹峰修炼,就是和甘氏兄妹商讨剥除碎片的法子,比从前还沉默寡言了。 “师兄,小年怎么没来?”林惟竹看了看他身后,“怕不是累坏了?这一月来他每日晨起都跟我去映流谷,到处攀山钻草丛去采药,小爪子上磨得全是伤口。” 晏伽淡淡点头:“我知道,我看到了。三天前我已不许他采药了,架不住他找机会就偷偷去。” 林惟竹低下头,对他说道:“师兄,我将师父留下的法术心经整理了许多,四月前若能三眼全开,或许你也不用受太多痛。” “我不怕疼。”晏伽道,“区区一个小碎片,我都不放在眼里。” 顾年遐一到冬天就穿上了晏伽给缝的耳套,尾巴也裹得严严实实,虽然显得多此一举,但他就是爱不释手,根本舍不得摘下来。 “年遐,你不热吗?”顾君轻一边往嘴里塞着点心,一边问他,“这儿可比不周山暖和多了。” 顾年遐摇头:“不热,这是晏伽给我做的。” 顾君轻疑惑:“和谁做的有什么关系?” 第235章 顾迩卓在一旁颇为无语:“他的意思是告诉你,这是晏仙师专门给他缝的,礼轻情意重——这都不懂。” 晏伽还带着顾年遐下山买了新衣裳,量体裁衣,用的都是最好的布料。顾年遐外面套一件白绒马甲,里面月银色的云纹对襟长袍,衬得他高挑好看。那袍子下摆还贴心地给他留了尾巴伸出来的地方,平时用马甲一遮,根本看不见。 顾年遐回蘅宫一趟,把先前送给晏伽的赤云长袍也带来了,不过这衣裳实在招摇,晏伽也只在除夕和初一那两天穿了穿,便又洗干净叠好放回箱子里,说是来年继续穿。 “明年我送你更好的。”初一那日的小聚宴饮,顾年遐咬着晏伽的耳朵说悄悄话,“蘅宫里还有很多,每年都可以好几身换着穿。” 帝女酿的后劲儿大,晏伽回山塘的时候都有些醉眼朦胧,被顾年遐扶着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到暗香浮动的腊梅,喃喃道:“今年是个好年吧。” 他忽然想到从前有一年除夕,越陵山也下了这样大的雪,乐佚游和其他几位长老领着众弟子在拜月顶开宴,众人在雪中许愿,都各有所求。晏伽还记得那年自己也许了愿——年年岁岁,皆如今日。 但是他那些愿望从来都没有实现过,他是一个命大的人,却绝不是一个命好的人。 林家的人送了许多新打的年糕上山,晏伽给顾年遐蒸了一碟,看着小狼很好奇地尝味道,忽然问:“年糕好吃吗?” 顾年遐咂咂嘴:“好吃。” 晏伽:“你林姐姐家里人亲手打的,很筋道,我过去也爱吃这个。” 顾年遐好奇问道:“现在不喜欢吃了吗?” 晏伽嘴角一抬,笑意全然掩不住了:“现在倒也喜欢吃。” 顾年遐笑起来,喂他吃了一块。 “慢慢吃。”晏伽说,“等你吃饱,也该我吃年糕了。” 弦无双站在建木之下,一脸铁青之色。神殿大使司立于他身侧,嘴角含着讥笑。 “仙师大人,你费尽手段、机关算尽,可有算到你那位师弟从一开始便对你有所防备了吗?”大使司冷声道,“这可不是棋差一着,是你早就输了。” 弦无双看着干涸殆尽的水潭,在那之下是一层厚重如金城铁壁的坚冰,将整个建木的根须尽数封存在了冰层下,坚不可摧。 “北境狼族的千年冰魄……”弦无双咬牙道,“好啊,当年我留那畜生一条后路,他却反口来咬我。” “你不是说新狼王的法力和魂魄都有所缺失吗?”大使司问道,“眼下他并非全盛之体,最好趁此机会一劳永逸为好。” “让万留风去。”弦无双说道,“狼王一死,这冰魄便可解了,到时那片仙境会彻底腐坏这棵碍事的妖树,不周山的结界也将不攻自破。” “等到神殿升入九天之上,人族这些冥顽不灵的迂腐之徒,便来做这棵树的养料吧。” 大使司说罢,转身朝着谷口走去,背影消失在枯萎的念慈花丛中。 春三月冰雪将消,越陵山草长莺飞,山间皑皑白雪化作奔流的江水,一路向东而去。 “春江水暖鸭先知。”顾年遐蹲在小河边,卷起袖子认真地盯着水中,“醉仙鸭肯定好吃。” 晏伽正在剥莲蓬,闻言失笑:“有你这样煞风景的吗?” 顾年遐又问:“这河里怎么没鸭子?我都等了半天了。” “你听过守株待兔的故事吗?”晏伽回道,“你接着等吧,再等上个三天三夜,就有鸭子自个儿往你嘴里飞。” 顾年遐抬手泼了他一身水:“你骗我。” 阳光照在河滩上暖洋洋的,顾年遐很舒坦地伸展开尾巴,忽然发现什么新奇玩意儿似的,将尾巴放进河里,便一动不动了。 “你在干什么?”晏伽问。 顾年遐“嘘”了一声,指指河里:“那边河底有鱼,我钓一条上来给你炖汤喝。” 晏伽琢磨了好几遍小狼的话,才明白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这小家伙想自己的用尾巴钓鱼? 对于顾年遐这种几近于异想天开的梦话,他倒没有出言嘲讽,只是坐正了身子,翘起一条腿在旁边看。 顾年遐很耐心地等着,尾巴几乎能够三四炷香都丝毫不动。晏伽看得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眼还没睁开就听到河中哗啦一声,顾年遐的尾巴如同一道破水而出的白帆,连带着三四条肥美硕大的河鱼凌空飞起,竟然都被齐刷刷拍到了岸上。 晏伽彻底瞠目结舌,看着摔在脚边几条还在蹦跶的鱼,又看看顾年遐:“你还有这本事呢?” 顾年遐起身跑到他面前,一脸邀功的笑容:“你刚才是不是觉得我胡说八道?” “是。”晏伽诚实点头,“正准备笑话你。” “跳进河里抓鱼,牙齿会把鱼咬得一身伤,血味儿一透,鱼肉就不好吃了。”顾年遐坐下来,一本正经地跟他讲小狼摸鱼心得,“用尾巴钓要慢一些,但不会损伤鱼肉的品质。”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晏伽惊奇道,“长本事了。” 顾年遐把鱼都塞进鱼篓,说道:“你那个瘸腿的师兄告诉我的。” 晏伽知道他说的是丘屏,只是没想到对方会主动和顾年遐讲这些,或许是闷得太久了,见到小狼活泼,任谁都忍不住会多说两句。 他的小狼原本就是人见人爱,这倒不稀奇。 第236章 “以前我和那些同门兄弟姐妹总来河边抓鱼,然后比谁做出来的鱼更好吃。”晏伽说,“无须辞让,每回都是我。” 顾年遐将鱼篓提起来,背到身后,“你那么小就会做饭了吗?” 晏伽道:“没拜师的时候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捡到什么能吃的都得往嘴里塞,后来便慢慢琢磨着如何做得好吃些,总不至于让自己肚子过得太苦。” 顾年遐沉默下来,等到和晏伽一起往回走的时候还是不说话。晏伽接过他的鱼篓,问道:“怎么了?” “那你以前岂不是总饿肚子?”顾年遐开口的声音并不很稳,“饿肚子那么难受……” “以前我也天天想,为什么自己过得这么惨?但是后来有吃有喝了,我再想以前的日子反而会觉得高兴。”晏伽很洒脱地说,“多好,过去我连饭都吃不上,现在要什么就有什么,这可是我小时候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 顾年遐还是撇着嘴。 晏伽又说:“好日子都是比出来的,总和人上人的比,你就永远觉得自己凄惨。比如现在,我要是天天茶饭不思就惦记心口那片断剑,肯定会先把自己憋屈死,但是转念一想,我这不还有只小狼天天抱着睡觉吗?多舒坦。”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顾年遐低垂的后颈,这么久以来,那里的伤痕一点都没有变淡过。可是小狼的背影却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稚嫩的少年模样了,他仿佛能看出那里日益健壮的狼王之脊,一点点在他眼前长大。 顾年遐越来越不如从前那样快乐了,晏伽还记得刚带他离开蘅宫那天,那是只多么无忧无虑的小狼,眼睛里从来都没有一丝烦忧。 可是小狼长大的速度终究赶不上寒暑四季飞转的轮回,终有一天眼前的良辰美景成灰,顾年遐还是要面对无可逃避的分离。要是他真的不在了,小狼要怎么办。 ——还要多久? 晏伽问自己,能不能再坚持得久一些,等到顾年遐真的长大那一天,他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不放心。 【作者有话说】 年:永远年轻,永远被骗,永远下次还信。 第124章 赌书消得泼茶香 回去之后,顾年遐挑了几条最肥硕的河鱼,不甚熟练地刮鱼鳞、清鱼腹,晏伽起初想帮忙,但是看小狼那个跃跃欲试的样子,他还是没开得了口。 顾君轻和顾迩卓没有跟其他狼族一起回蘅宫,多留了些日子,听说有鱼肉吃也来凑热闹。顾君轻大呼小喝地在一旁指导顾年遐该如何如何,彼此主意不同,差点吵起来。 臧琼云这些日子都没动静,似是默许了这些狼族在越陵山到处疯跑,毕竟乐佚游在时与顾氏十分要好,顾年遐又曾经为了晏伽到越陵山闹过这么一通,如今仙道同样敌视北境狼族,此时并不是计较陈年旧事的时候。 开春后清闲了没几天,顾迩卓和顾君轻忽然下山了一趟,回来时对顾年遐说近日出现数起黑狼袭人之事,甚至已经到了死伤甚众的地步。 “又是混沌作祟吗?”顾年遐沉吟思索道,“果然有动静,看来他们已经发现建木被我用冰魄封住了。” 当初他和晏伽第一次去香绝谷的时候,临走前晏伽忽然让他以北境狼族的千年冰魄封印建木树根,顾年遐那时没想太多,便依言照做了,前些天晏伽才对他道出原因——建木之根,乃是不周山裂隙的封印根基,这些人既然已经动过一次手脚,必然是知晓其中秘密,不会就此罢手。 如果晏伽想得没错,弦无双早已试过直接以混沌之力蚕食建木,甚至试图强行夺取蜉蝣一族的法力,却收效甚微,因此才想出了“仙宠”的法子来引诱仙道众人,以窃取这些人的修为。 仙盟大会的“仙境”便是弦无双计划中的最后一环,用盟会上那么多仙门宗师与弟子的修为来豢养混沌之力,会令那些邪秽壮大千百倍,哪怕是万古神树也难以招架。 “混沌不能独身存活,所以灵修的身躯便是最合适不过的炉鼎,此招绝顶阴狠,他根本没想过给这些人留活路。”晏伽摇头道,“灵修一旦失了修为与法力,和要了命没什么区别,这是我们的立身之本,弦无双倒是懂得如何杀人诛心。” “难怪他和神殿勾结,这些年将学宫开得到处都是。”顾君轻说,“要我说,你们人族的修为本就来得不易,还如此不珍惜,实在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顾迩卓道,“是他们自己贪,凌绝宗那些人也是,这些天到处哭天喊地、奔走鸣冤,甚至还污蔑我们族长和越陵山联手设局夺走他们的法力,简直狗急了乱咬人。” “又是我?”晏伽指指自己,“从前每回他们碰上说不通的事,就按到我头上,然后一下子就能说得通了,真是莫名其妙。” 顾君轻道:“我悄悄盯着这些人,发现他们在召集失了修为的灵修们,不知道要做什么。” “不甘心于此,很正常。”顾年遐说,“我爹来信了,过两天我和晏伽要回蘅宫。” 听顾影拙的言外之意,此事怕是和顾年遐丧失的那段记忆有关,这让晏伽坐不住了。四年前顾年遐大闹仙盟一事,他本可以从展煜或者旁人口中得知,但晏伽只想听顾年遐自己告诉他,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相信小狼不会对他撒谎,哪怕真的做错了,也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第237章 不周山刚过去的一个寒冬,雪比往年都要大上许多,顾年遐巡视领地时发觉许多地方的积雪都要厚重足足两倍。这对北境狼族来说不足为重,但眼下这个当口,他不得不怀疑和不周山的异状有关。 “我听说云锦城还在不停地举办狼王祝祷仪式。” 顾年遐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边的骰子,推到桌子另一边,被晏伽接住,又推回来。 晏伽两指将骰子按住,暂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关外费氏百年传承,费轻舟一个人是拦不住的。不过据说费逯想要将冰墙上凿下来的碎冰重塑,刻成狼王的冰雕。” “看来他是彻底疯了。”顾年遐叹息,“那些人信仰狼王到了此等地步,已然是走火入魔了。” 晏伽想了想,对他说:“因为这几百年来,云锦城一直安然无事,城民便可以将其归于狼王的庇佑。但倘若有一天云锦城真的灾劫降临,狼王殿下并没有出手相助,这些人又会如何想?” 顾年遐仿佛被点明了什么,顿了顿,答道:“……会怨恨我?” 晏伽点头:“不仅会怨恨你,更会认为自己这些年的诚心供奉徒然无用,若此时再有人推波助澜一番,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倒是不怕这个。”顾年遐摇头,“别的都先放一边,再过半个月,甘令闻和甘令望就要给你剥除碎片了,我得守着你。” 晏伽扯了扯他衣袖,道:“左右现在没事做,我教你写字儿。” 顾年遐从他那堆什么都有的宝库里翻出笔墨,一套齐全的文房四宝,从前被他搜罗来当摆设,如今总算派上了用场。 晏伽让顾年遐坐在自己腿上,手把手教他研墨捉笔,双臂环着小狼的身子,胸口和后背贴得几乎没有缝隙。 这种亲密无间的姿势,两人有过很多次,虽然大多是在寝殿里、卧房中,很少有眼下这种坐怀不乱的安静时候。 晏伽发现顾年遐是会写字的,当初在金陵时他就注意到这件事,并且一笔一划的走势都有些熟悉,似乎有他的风格。回想起小时候那只曾捡来养过几月的小白狼,后来他经历了太多变故,早已记不清少年里最欢愉的那些时光,要是展煜不说,他或许也不会主动去回忆那件事了。 自仙盟大会后,晏伽开始一点点记起当年的细节来,夜里陪他读书修炼的小狼,还有一同相拥入眠的小毛团子,相比于其他的纷繁往事,这竟然是他为数不多记得最清楚的日子。 原来从那个时候,小狼就已经陪着他了。 顾年遐低头在纸上写下了晏伽的名字,咬着笔杆,尾巴缠住晏伽的腰,偷偷抬眼瞅着对方。 晏伽假装没有看到,拿过顾年遐手里的笔,随手写了一行“晏伽雅正”。 “什么叫雅正?”顾年遐问。 晏伽:“就是请别人指点匡正的意思,落款写在最后,是谦让受赠此墨宝的人,希望对方指正一二。” “那你怎么一点都不谦让?”顾年遐蹭他的下巴,“我让你看个有趣儿的。” 晏伽好奇地看着顾年遐凝出一片冰魄化入砚池里,拿起毫笔在里面蘸了些墨,往纸上乱写几笔,接着随手一挥,指尖划过之处,那些墨迹竟然尽数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道理?”晏伽新奇道,“厉害。” “将千年冰魄化入笔墨写下的字,我自己可以用法力消去。”顾年遐转了转笔,说道,“可以用来做坏事。” 晏伽看着先前顾年遐从宝库里翻出的那堆东西,忽然“嗯?”了一声,伸手从中扯出一块薄如蝉翼的轻纱,仔细看去,上面还系着一条叮叮当当的银色链子。 “这什么东西?” 顾年遐看了一眼,说:“这是狼王先祖留下的衣裳,用岭南深山中的霜蚕丝织成,是我们狼族学会化人形后穿上的第一件衣裳。” “就这一块布?!”晏伽震惊不已,“这像什么话!这能遮住哪儿?!” “原本我们是不用穿衣裳的,起初会化形的时候,还因为在人族面前赤身裸体被当做登徒子。”顾年遐对他解释,“后来我们才知道,人族穿衣裳是要遮住最要紧的几个地方的……” “所以你们干脆连衣裳都懒得做了,直接变一身。”晏伽说,“不害臊,这东西该遮的地方都没遮住。” 他抖了抖那所谓霜蚕丝织就的纱衣,突然想到什么,扭头看着顾年遐,不怀好意地一笑。 顾年遐眨了眨眼,立马就要从他怀里逃走。 最终小狼没能跑得掉。 晏伽拿笔尖蘸了千年冰魄化开的墨汁,不顾对方的反抗,在小狼肚子上笔走龙蛇一通,满意盯着自己的大作欣赏了许久,又逼着顾年遐念出来。那根银链子原本起到系带的作用,堪堪垂落在腰间,水滴似的坠子贴着小狼的腰身。 闹腾过后,晏伽给顾年遐擦干肚子上的墨渍和水迹,又抱着小狼尾巴哄了半天。顾年遐穿着那身凌乱的纱衣,尾巴还在打颤,红梅开遍了的雪地上星星点点全是斑驳,埋在雪中的长命锁微微起伏。 “狼王殿下也不算壮硕啊。”晏伽手指一寸寸算着他的身量,“这腰……两只手就快能掐住了。” 顾年遐把脸埋下去:“不是的,是你手指太长。” “你如何知道我手指长?”晏伽从后面轻轻亲吻他的耳背,“刚才尾巴抖得太厉害了,疼?” 第238章 说罢,晏伽下手拍了一巴掌,又仔仔细细看了许久:“都肿了,下回我轻些。” 顾年遐扶着晏伽的腿,攀上他肩膀,和晏伽贴紧了脸颊,难舍难分地磨蹭着。 “别闹。”晏伽喉咙绷紧起来,“我给你把衣裳穿好。” 顾年遐很用力地磨蹭两人的脸,一边说道:“再等一下,我得在你身上多留些我的气味,那些狼闻到你身上的气息,还有谁敢打你主意的,就是在向我宣战。” 【作者有话说】 阿晏:这衣裳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伤风败俗!成何体统!必须由我来保管!(郑重地收起来) 年年已经完全学会晏哥的套路了,着急地求他搞自己不行,晏哥会先逗着他玩,钓很久再办正事儿,假装不要不要反而更能激起晏哥的胜负欲,然后小狼就如愿以偿了o(′^`)o ps:之后如果有意外情况晚更或者请假,会先在评论区说明,昨天不太舒服就早睡了,让大家熬夜等实在不好意思tt 第125章 势众者,即为替天行道 云锦城外 几头通体漆黑的巨狼踏着风雪走近了城门,漆黑幽深的兽瞳盯着面前如同铁壁一般的城墙,接着为首那只仰起头长嗥了一声,身后几头狼纷纷跟着嚎叫起来,此起彼伏,在呼啸的狂风中听来分外可怖。 “叔父,我再说最后一遍,你不要执迷不悟,一意孤行!” 城主府中,费轻舟带领几名心腹正在和费逯对峙。双方身后各自跟着几头雪獒,彼此对同伴袒露出尖牙,低吼威胁,气氛一度僵持不下。 “无知小儿,你懂什么是修行之道!”费逯身躯老朽,双眼却十分锐利,“我已亲身为试,此法裨益极大,以其辅佐修炼,便如同洗骨化髓一般,我这些日子身子轻便了许多,早已不似从前那样的垂暮龙钟之态!” “您试过了?!”费轻舟脸色剧变,“叔父,我自东湖城仙盟大会归来,亲眼看见那些东西是何等的邪门,夺人法力、毁人修为!孙氏、凌绝宗、翠麓山庄等各家弟子皆可见证,如此轻易便能毁坏根基的邪秽,您竟然真的敢引火烧身!” 费逯冷笑:“鼠目寸光,是那些人不中用,连修为都能遭人所夺,从未听过此等怪事。你看吧,轻舟,我现在早已不是那个快死的老头子了,它能让我返老还童、宛若新生,而你呢?我费氏屈居云锦城这么多年,一向豪杰辈出,你竟然如此不思进取,也不信仰狼王之尊,简直数典忘祖!” “信奉狼王有何用?寻求这祸害般的法子又有何用!”费轻舟怒目而视,呵斥道,“叔父,我今日决不能同意你带领我费氏宗族弟子修习此等邪异之法!” “由不得你!” 费逯抬起右手的狼头杖,一条蛇形的灵物自他袖中钻出,直冲费轻舟而来。 她身侧的侍卫立马张弓拉弦,一剑射穿了那灵蛇的血盆之口。然而那条蛇虽然身躯被贯穿两半,却很快又聚拢起来,摇头摆尾地回身,再一次扑咬上来。 费轻舟长刀甩出,带着法力的刀光迎上去,顷刻便将那灵蛇斩得神形俱灭。 “晏伽说得果然没错。”费轻舟眯了眯眼,“不用法力,还真伤不了这东西。” 费逯并不慌张,他身侧已经钻出无数条诡谲莫名的灵蛇,如同冲天的藤蔓,扭曲、摇晃。费轻舟举刀在身前,正要开口,就看到门外冲入数十名城防官,大惊失色地向费逯呈报:“大人,城外忽然出现了几十头黑狼,眼下正在进攻城门!” “黑狼?”费逯皱眉,“是北境狼族……不对,狼王一脉通体毛色洁白如霜雪,绝对不可能有黑狼……难道是狼王殿下降怒于云锦城,要纠我费氏的过错?!” “叔父!”费轻舟闻言大怒,“我看你是疯了,还在胡言乱语!走,随我去看看!” 她御刀匆匆赶去城墙,一看果然有数十头体型硕大的黑狼正在撞击城门,更有几头小一些的,还试图顺着城墙攀爬而上,爪子已然捣碎了低处的砖石,以低沉的咆哮声威胁城墙上众人。 “这些东西果真和所谓的混沌之力有关。”费轻舟将刀收入刀鞘,解下腰间的长风猎弓,搭箭对准了下面的一头黑狼。 “众弟子听令——随我迎敌!” “救命!救命啊!!” 几名灵修慌慌张张向着林子外逃窜,眼看就要被身后的黑色巨狼追上,远处忽然飞来一道剑光,一举贯穿了那头黑狼的身躯,从伤口处泄出黑雾一般的气息,很快又被愈合的毛发遮掩。 孙渠鹤与孙敬帷带着另外几名孙氏弟子赶来,看着林中几道渐渐逼近的黑色身影,都握紧了手中的剑, “往东湖城里跑!找孙氏的人!”孙渠鹤扭头冲那几人喊,“没有法力就别到处招摇,去找孙氏家徽所在,会有人保护你们!” 孙敬帷挥剑,平视着前方:“那些东西来了,大小姐当心——” 顾年遐睁开双眼,碎金一般的流光闪过眼底。他站起身来,抖了抖浑身胜雪的毛发,连带着一旁打盹的晏伽也醒了过来:“怎么变回来了?” “有很陌生的气息。”顾年遐说,“是‘混沌’,来者不善,你到我身后去。” 他一这样正经起来,晏伽就想笑,又怕伤小狼自尊心,只能别过头去,憋得自己浑身都在抖。 顾年遐伏低身子,肩背的胛骨微微耸起,对着蘅宫之外的某个方向低声长嗥,尖利的狼牙露出寒光。很快,其余狼族纷纷从雪原中展露身形,逐渐朝着那处聚拢,不多时便组围出了一道防线。 第239章 远处,数百名结伴而行的灵修听到蘅宫方向若隐若现的狼嗥声,皆是骇然,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再向前走。 “有什么不敢的?”一名凌绝宗弟子壮胆道,“那些恶狼的领地近在眼前了,我们之中还有不少未失去修为的人,难道还抵不过这一支凋敝蜗居的魔族?大师兄说了,只要宰了那作为恶首的北境狼王,诸位的修为就能尽数回来了!” “他万留风用什么作保?”有人迟疑着问,“凌绝宗都这般了,他为何不前来现身,反而叫我们在前冲锋?” 凌绝宗那人怒道:“你难不成不相信我们大师兄?他可是仙道难遇的天才!你们且看,那日我也失去了修为,如今还不是好好地一如从前?越陵山和北境狼族都是满口谎言,他们在仙盟大会上做了手脚,让我们以为仙宠皆是邪秽,只是不愿诸位共享飞升之法罢了!” 四年前的晏伽就已经让仙道生疑,指责越陵山私藏飞升之法,而他身死之后顾年遐又立刻杀上越陵山,口口声声要为这仙道叛徒讨个说法,已是彼此勾结无可置疑。 万留风几日前现身,只给仙道众人留下了一个迫在眉睫的事实—— 狼族之王如今记忆和法力缺失,已经不记得数年前与仙道的仇怨,若不能在他记起一切之前就结果这场冤孽,待他全部想起来,是绝对不会放过仙道的。 他们都还记得四年以前那头恐怖的白狼,深渊一般的血口与利齿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都吞入腹中,狼啸声响彻山林,唤来秋日绝不该有的冰雪和寒风,天地为之变色。 那是人族和魔族与生俱来的的差异,如同山岳崩塌,能轻易碾死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蝼蚁,他们无可逃避,唯有俯首于天命。 “不是、不是还有天雷吗?” “对啊,四年前那白狼发狂时,就差点被天雷劈死!” 凌绝宗弟子冷笑道:“天雷?天雷只劈作恶的魔族,可没说过会劈人族!若北境狼族借越陵山之手屠戮仙道,我们也只能坐以待毙。” “那……”众人战战兢兢继续往前,“若是越陵山插手该如何?” 凌绝宗弟子道:“越陵山不会插手的,他们现在自身难保。” 面前的风雪里出现了许多白色身影,傲立雪丘之上岿然不动。北境狼族对擅闯领地的入侵者毫不客气,眼下大部分狼族都在蘅宫之中,并不像上次凌绝宗寻衅时正值内里空虚,即便整个仙道倾巢而出,也依旧胜算渺茫。 晏伽站在顾年遐身旁,望着天边御剑逼近的灵修,说道:“人真是不少,看来破釜沉舟的那群人都在这里了。凌绝宗近日奔走相告,原是冲着你们来的。” 顾年遐迟疑道:“这些人族究竟是吃错什么药了?如此以卵击石,不怕把命交待在这儿吗?” “魔族主动伤人,会召来雷劫。”晏伽道,“但倘若人族以多欺少,率先开战,则天雷不至,必将血流成河。” “若是他们不讲道义在先,”顾年遐沉声道,“我的族人也不会手软。” “不必手软。”晏伽抬手放出一道用作屏障的灵符,“我只救求生的人,不拦找死的鬼。” 那些围攻蘅宫的灵修之中,有不少并未召唤过仙宠的人,却并非为了夺回修为而来,而只因一场共同做下的前债。 四年前,他们曾合力围杀闯入越陵山的那头白狼,见过那魔族眼中燃烧的恨,今日方知那白狼就是北境狼族顾氏少主、新即位的狼族之王。 山下那些肆虐屠杀的黑狼便是魔族复仇的最好佐证,这些异族仇恨着人族,战事一触即发,若不先下手为强,转眼便会沦为刀俎鱼肉。 北境狼族都是天生的猎手,很快便将压境的灵修冲得溃不成军,风雪如怒涛般席卷呼号,几乎让这些人不得再靠近蘅宫半步。 晏伽御剑而起,三尺长锋与对面铿然相接,那些人见状,皆是破口骂道:“仙道叛徒,人族之耻!当年越陵山如此器重你、栽培你,竟是养了条喂不饱的狼心狗肺的畜生,今日偏帮着魔族屠杀我们!” “不要脸的东西,还不闭嘴。” 晏伽一脚将那灵修踹下剑去,跌进茫茫风雪中,“一次次对我赶尽杀绝也就罢了,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这一套你们倒是屡试不爽,现在还敢来找死!” 眼见己方士气被杀得溃散不已,不知是谁运气十足地高喊了一句:“山下那些黑狼便是夺取修为的罪魁祸首,杀了北境狼王,你们的修为便能回来!” 这话宛若一声霹雳震醒了众人,想起自己辛苦修来又一朝尽失的法力,心中的不甘与怨恨忽然如种子抽芽疯长,一时间只剩下了最后的念头,那就是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要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哪怕是就此堕入疯狂也好,身为灵修,最无法接受的便是沦为一个连凡人都不如的废人。与其后半生浑浑噩噩地耗尽寿元,不如抓住这次机会殊死一搏,或许还有几分转机。 “杀了他们!”此起彼伏的疯狂喊声冲破风雪而来,和当初在明月乡里那种狂热的情状并无不同,“杀尽魔族,杀了晏伽!” “杀了我?我是你们祖宗!”晏伽眼底笑意狰狞,“若是觉得自己人多声高便有理,今日我便教你们何为道理——我的剑,就是道理。” 【作者有话说】 晏哥:我给你们示范一下什么叫以德服人,师尊教过我() 第240章 师尊:虽然徒弟完全学废了,但好样的d=====( ̄▽ ̄*)b 年年:(疯狂甩应援棒)(小狼应援舞)(耳朵弹跳术)(尾巴旋转术)*(ˊˋ*)* 第126章 失路之人 晏伽与对面战了几回合,见那些人久缠不退,便御剑回到顾年遐身边,低头对他说:“这些人体内的混沌并未完全拔除,已经有些疯魔了,即便没有法力,也会被驱使着以血肉之躯搏命,怕是不死不休了。” “若杀了他们,人族会更加怨恨惧怕我们。”顾年遐说道,“干脆我用冰魄将他们都冻住,这样就动不了了。” 晏伽:“……你还不如把他们都杀了呢。” 不过他心中也十分疑惑,这些人为了所谓的义举在此浴血而战,必定是受到弦无双等人驱使,可万事皆有缘由,弦无双并非那种不论得失的愚蠢之辈,此举必然有其他目的,这一场闹剧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忽然间,正在冲锋的群狼同时停了下来,转头齐齐望向不周山的方向。那里的风雪比蘅宫更为凛冽刺骨,此刻却隐约可见连片的黑雾,游魂一般朝这里逼近。 一头黑狼率先踏入了狼群的视线,它通体乌黑得宛如泼墨,神情阴沉凶恶,双眼死盯着顾年遐,猝不及防地仰天发出一声怒啸,身后众黑狼都随他向狼群围拢,黑白两道分列两边,仿若阴阳之两极。 顾年遐感受到了挑衅的意味,于是他还以对方同样的怒火,狼嗥声撕裂风雪、化作刀剑,竟一时震慑得那些黑狼不敢再前进。 不止黑狼,连那些灵修也被这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惊得肝胆欲裂,正如四年前的那一幕。 “滚出我的领地。”顾年遐冷冷道,“是谁准你们踏入这里?” 这时一声轻笑自那些黑狼身后传出,那熟悉的青年身影踏着积雪一步步走来,身边正缭绕着那些黑雾。他笑容温润,却掩盖不住皮相之下的邪性,视线落在晏伽身上,笑得更甚。 “弦无双。”晏伽举剑指着他,“终于不缩着尾巴躲我了?懦夫。” “你得承认,晏伽师弟,”弦无双停在他数十步开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披风,“乐仙师把你当成她的骄傲,可真正继承她真传的人,是我。” “这么多年,你就是为了这件事耿耿于怀?”晏伽讥笑,“弦无双,当初你可是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而我回来了,只有我回来了,所以师尊选了我,不是你这个把名声看得比命重要、背信弃义、有始无终的小人!” “你放屁!”弦无双全然抛却了从前温润公子的气度,破口大骂起来,“那天我回来了,我也回来了!我甚至比你还要先一步回来,可是她没有选我,你知不知道,晏伽?她没有选我,而是选了你!只因为那狗屁的心莲说我心有尘杂,所以她没有选我!” “哈哈哈——废物东西,被筛掉的蠢货!还有脸把这件事说出来!”晏伽指着他狂笑,“你若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如此没用!” 弦无双被他戳了心窝子,更加暴怒:“我真后悔当年救了你,还带你上山!我就该让你死在那些劫匪手里,让你去死,一了百了!” “要怪就怪你自己,废物!谁让你给我留了一口气!只要我有一口气,你就是那个被我踩在烂泥里的下等货色!”晏伽笑得更厉害,“你个心智不全的残废,忘恩负义的贱种!” 顾年遐学到了新词儿,咯咯笑着有样学样:“贱种。” 晏伽扭头拍了他一下:“不准说这话。” 他说罢,又指着弦无双,如同泼皮骂街般不依不饶,将对方的话尽数堵回去:“天残地缺的混账东西、狼心狗肺的生蛆烂货!若你这种东西都能够上越陵山的门槛,天雷恨不得劈开祖师爷的棺材板儿,爬也要爬出来拉着你下阴曹地府!你几时配过?我再跟你说句扎心窝子的,你回来得比我早,师尊尚且不肯要你,难道你还不懂?她宁肯首徒之位空悬、宁肯越陵山百代无人,也不愿意让你这个下三滥的缺德东西继承她的衣钵!宁缺毋滥,你连滥竽充数都算不上!不识好歹,骂你牲畜都是有辱牲畜!” 他这一通将所有人都骂呆了,这些人仙风道骨地活了些许年,家学传统向来教导他们遵规守礼,从未听过如此不堪的污言秽语。而晏伽骂出这一连串,竟如此娴熟顺口,甚至越发兴致盎然。 “还想听吗?”晏伽垂眼看着弦无双,眼角眉梢尽是讥诮,“我能将你族谱上下全都骂一遍。” 弦无双被他羞辱了一通,几乎要骂穿了,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声音透着森寒:“趁你那张嘴还能说出话,就让你多骂几句吧,我很快……就会撕烂你那张招人厌的嘴。” 说罢,弦无双一甩衣袖,黑雾从他袖口涌出,低沉的声音一瞬间被风吹遍了雪原:“你们的修为就在这里,北境狼族作孽,夺去你们赖以为生的宝物,如今我将它们都物归原主。” “我的……法力……”已经有人神志不清地伸出了手,“还给我……还给我……” 那些黑雾听到召唤,与黑狼扭曲为一体,飞快冲向了那人,自他口鼻争先钻入。他身子抖了抖,忽而两眼恢复了清明,随手唤来佩剑,居然真的以法力御剑而起了。 晏伽紧蹙眉头,看出那依旧是曾经诓骗了无数人的混沌之力,立马结印展开结界,冲身后众人吼道:“都醒一醒!别让这东西再钻进来!” 第241章 “法力!回来……回来!我的法力,是我的!” “给我!快,我要!把我的修为还来!!” 晏伽啧了一声,用力将结界撑大:“一群不要命的东西。” “晏伽!”顾年遐见状,立刻出言阻止,“你答应过我,不再这样了!” 被混沌侵蚀过的人,极易再被诱惑第二次。那些黑雾很快就占据了许多灵修的身体,失去的法力如泉涌般枯木回春,他们尝到混沌带来的甜头,彻底对万留风与弦无双的说辞深信不疑,一双双狂热的眼睛盯着狼群与晏伽,像是随时会扑上去将对方撕碎。 这时忽然从蘅宫中传来一阵剧烈震动,狼群顿时警觉,转而向着城墙奔去。顾年遐前爪在雪地上一拍,高耸的冰墙倏然拔地而起,将那些灵修全部隔绝在外,“我们回去,这冰墙能暂且挡他们半日。” 狼群退至蘅宫中,顾年遐心念如电,很快就嗅到了那股异动的来源—— 蘅宫地下,更深层的地方,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这几日他和晏伽搜遍了蘅宫的每个角落,包括地宫之中,但并未发现任何端倪。顾影拙和顾醴许久未现身,据顾迩卓说半月前他们两个往不周山深处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来不及等他们回来了。”顾年遐带着晏伽往地宫奔去,“上次那只突然出现的黑狼,似乎就是从这个方向。” “管他是什么东西。”晏伽摸着他的头,“你已经是狼王了,现在我要是乱刀剁了那些找死的黑狼,总不会害你被赶走了吧?” “不要。”顾年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赌气,“你不要跟我讲话。” 晏伽愣了一下:“我又怎么了?” 顾年遐一路跑到地宫入口,忽然变回了人形,抓着晏伽的胳膊往柱子上一按,气得小尖牙都露出来:“你说话不作数!” 晏伽无奈地看着他笑,不知道小狼如今竟然这样威风了:“怎么不作数啊?” “只差一点儿,就可以帮你把碎片取出来了。”顾年遐红着眼睛说,“不是说好了,你不再用那种心法了吗?” “不怕的。”晏伽低声哄他,“只是一点点而已。” 眼看甘氏兄妹为他疗伤的日子将近,小狼也越发患得患失。有一天晚上晏伽醒过来,却发现顾年遐竟然没在睡觉,而是悄悄搭着他的心脉,以冰魄之力替自己调息。 难怪他白日看着顾年遐总没什么精神,夜里睡不安稳,法力虚耗也不少,竟然消瘦了一圈。 “外面那些杂碎动不了你。”顾年遐对他说,“我自己也可以挡住。” 其实早从上次在浒山亭时,顾年遐忽然变回原形后,晏伽便察觉出对方的法力似乎有所缺失,强则强矣,却始终不应该是顾年遐真正的模样。 顾影拙那老东西不肯说实话,便是铁了心要让顾年遐自己应对。 要张开蘅宫外如此高耸的冰墙,对法力的消耗不可小觑。晏伽很快就发现顾年遐的脸色变得有些差,一把捏住他的手腕,语气也不由得强硬了几分:“不准硬撑了,听到没有?” “方才我已经叫了不周山下的狼族来援,半个时辰便能到。”顾年遐摇摇头,“我没事。” ——还不够,顾年遐,你太弱了。 顾年遐听到这个声音,猛一回头,却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可是那个说话的人还在继续。 ——你该收回自己的权柄了,三年的时间,足够你看清人族的嘴脸了吧? ——毁去仙道,碾碎这些自私贪婪的蝼蚁,为你自己、还有晏伽复仇。 顾年遐原本想要忽略这声音,但无济于事。 这就是他自己的声音。 顾年遐转过身,往地宫深处走去。等晏伽发觉身边没了人,一转脸却发现顾年遐已经走出去老远,任他如何叫也不回头。 “你怎么了?”晏伽顿觉不妙,追上去,拉住顾年遐的手向后一拽。霎时间,手中那抹温热消失了,仿佛刚才他抓到的都是虚幻。 晏伽愕然回头,只见身后来时的路已然变得漆黑幽深,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窥伺着自己。 他犹豫片刻,接着向前走去,只觉得周身越来越寒冷,呼出的都是白气。脸颊似乎凝结了些细小的冰凌,晏伽抬手拂掉,忽觉四下一亮,一处洞天霎然出现在眼前。 只不过目力所及之处,竟然全是如山岳一般的寒冰,脚下则是光可鉴人的冰面。 晏伽能觉出这地方全都是顾年遐的气息,曾经他们连身体都是最亲密无间的,此刻这种感觉,就像是小狼用尾巴围着他一样。 顾年遐那把魄寒剑孤零零躺在冰雪中,主人却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阿晏:@#¥%+^=&*#!!!! 年年:(有样学样) 阿晏:不许说脏话(严肃) 最近连载的两本文都写到了打架环节,看似是主角在打,其实是我在打(◢д◣)写完两章感觉自己刚参加完三战,累死了,很想冲出门找个人打一架。 第127章 我帮你出气 “顾年遐?”晏伽弯腰捡起剑,叫了一声,“你在哪儿?” 魄寒剑抖了抖,从晏伽手中挣脱飞了出去,又叮的一声凿入了坚冰之中,剑身嗡嗡作响。 晏伽走过去,双手抓住魄寒剑用力拔了出来,面前的一片寒冰也应声而碎,纷纷剥落下来,露出了后面一个正在沉睡的身影。 第242章 那就是顾年遐,长发散落,如同一尊白玉琢成的神像,被寒冰包裹着,脖颈还在缓慢起伏。 顾年遐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靠近,睁开眼睛,“晏伽……” 这个呼唤声晏伽是听过的,先前他与顾年遐、顾君轻一起去地窖偷酒喝,曾经听到有个声音在唤他的名字,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那就是顾年遐的声音。 “发的什么脾气?”晏伽沉声道,“出来。” 顾年遐却只是看着他,接着垂下眼睫:“我不要。” “为什么?” “我不要离开这儿……” 晏伽眼见劝不动,只能伸手去掰那些寒冰,奈何那千年的冰魄寒冷刺骨,手覆上去便如同针刺火烧一般,更纹丝不动。 不等他再做什么,那些寒冰就猛地迸裂开来,眼看尖锐的冰凌就要将他刺成筛子,秋水桐梨剑嗡鸣着从鞘中飞出,自行挡在他面前展开结界。然而那剑身本就破破烂烂的,还得如此勉强地护主,很快就要不支,这时魄寒剑噌的一声冲了过来,尽数挡回了那些碎冰。 晏伽似乎觉得魄寒剑很不屑地瞥了秋水桐梨一眼——是的,他看得真切,虽然这把剑没生着鼻子嘴巴,但晏伽很熟悉那种嘲讽的意味。 那寒冰裹挟的洞天还在不住向外延伸,像是有意要抓他一起进去似的。晏伽忙抓起魄寒剑,踩着秋水桐梨一路狂飞,那脆弱的剑身在他脚下似乎要绷断了。 晏伽只觉手中魄寒剑微微动了一下,接着挣脱他的手,飞下去与秋水桐梨齐平,竟是替它托住了另一半的重量。 晏伽:“……” 周围的死气越发浓厚,晏伽能感觉到黑暗正向自己挤压而来。他右手捏起咒诀,左手辅以结印施法,破局之咒化作白光如箭冲出,刺破了眼前的迷障。 在这片假相之外,正是蘅宫的正殿,只是这会儿已经到处都爬满了寒冰,还在不停地向外凝结。殿内冷得胜似冰窟,晏伽呼出一嘴白气,御剑停在大殿的立柱旁,焦躁地看向那寒冰所聚的中心。 顾年遐将自己封入了那坚冰深处,不肯出来了。 晏伽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刚才甚至还想拉着自己一起进去,这不像是小狼一贯的脾气。 顾君轻闯了进来,一见这架势,大惊失色道:“他怎么发疯了?如此多的冰魄,他是要吃了蘅宫?!” “谁知道这怎么回事?”晏伽问他,“他在里面,我叫也不出来!” 正殿之外又冲进来一头白狼,是顾迩卓,背上托着气喘吁吁的甘令闻,后者不等她停稳便跳了下来,跑到晏伽面前,指着那片还在生长的寒冰:“是种魇!狼王身上有种魇之术的迹象,也就是说他封存了自己至少八成的法力,连同许多记忆都留在了这千年冰魄中。他心有执念、想回忆起往事,但是当局者迷,现在困在里面走不出来了。” “那这混沌是怎么回事?!”晏伽追问道,“他身上究竟为什么会有这些脏东西?” 甘令闻摇头:“恐怕这就是狼王眼前所见的迷障,晏仙师,你必须得帮他扛过这一遭,否则等他彻底堕入混沌之身,难道你要亲手将他斩杀吗?” 晏伽哆嗦了一下,被这话刺得浑身僵硬。无论如何,他不可能让顾年遐出什么意外,但也是实在无计可施了。 “晏仙师,外面的结界破了!”顾迩卓道,“那些人族已经冲了进来,他们不要命的!” 顾年遐情况不稳,那面冰墙自然也难以为继,混沌黑狼率先冲破了防线,那些围攻的灵修随之闯了进来。他们在狼族的地盘自然处处掣肘,但其中最令人骇然之处,是这些灵修即便被贯穿了身体,不多时便能完好如初地爬起来,那些黑雾源源不断地填补着他们的身躯与法力,一副死而不休之势向大殿杀来。 “拦住他们!”晏伽拔出秋水桐梨握在手中,“我去把他叫出来。” “千万要叫醒他!狼王的全盛之体绝非小可,如今他的法力十之存二,尚且所向披靡,等再恢复剩下的八成,这天下便无人能与其相争了!”甘令闻提醒他,“若狼王倒戈,整个北境狼族都会转而与仙道为敌的!如此两族之间必然会有一场屠杀,就和几千年前的鲛族与人族之战那样!” “放宽点儿心。”晏伽点头,“年年不会那样的。” 大殿门口,弦无双和万留风静静置身于混乱的人群之外,身侧立着许多头混沌黑狼。 那些混沌仿佛有无尽的起死回生之能,一次次让那些已经倒下的人重新起身,且法力比先前大增,看得旁边那些并未被混沌附身的灵修十分惊诧,甚至有几分艳羡。 “你闹得这天翻地覆,到底要个什么结果?”万留风问弦无双,“你是要杀晏伽,还是要杀北境狼王?” “我不动他们任何一个人。”弦无双淡淡笑着,“但是他们都会死。” 万留风侧目看着他:“什么意思?你要他们两个自相残杀?” 弦无双摇头:“你还真是和以前一样笨,这种老套的法子,又不是对谁都有用,尤其我那师弟还是个情种,怕是宁肯自己去死,也不会动那畜生一根手指头。” “有神殿相助,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何必赶尽杀绝?”万留风问。 弦无双:“公事与私仇,我都要一桩桩与他算。北境狼王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都无妨,不过若是他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心上人已经惨死面前,而此时仙道正对他们喊打喊杀——你说,狼王会不会彻底悲愤发狂、率领狼族将仙道屠尽?” 第243章 万留风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事到如今,无论是前尘还是今朝的恩怨,顾年遐都已经不会放过仙道了,等他彻底闯下大祸、天雷加身时,就会发现原来晏伽是为了救他,才心脉彻底崩裂而死。”弦无双继续道,“可惜人族与魔族都是没有轮回来世的,他们连悔恨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他话音未落,一道凶悍箭光忽然从身后射来,弦无双侧身一躲,那支箭就擦着他的脸飞过,没入混沌狼群,瞬间便驱散了一大片污秽。 费轻舟大步踏进来,身后是一众云集的费氏弟子以及狂吠不止的雪獒。她向里扫视了一番,嘴角冷笑:“没出息的货色,闹成这个难看样子,祖宗的脸都不要了。你们随我来,先将这些疯子赶出去。” 有发狂的灵修冲上来,被她抬腿踹飞:“滚开。” “费城主!”弦无双高声道,“你何苦来哉呢?” 费轻舟看了他一眼,一扬手中的长弓,指向他:“你也滚开。” 很快,费氏众人与那些灵修也彼此交锋起来,在风雪中世代行走的猎人对付这些混沌并不在话下,只是弦无双显然打算空耗他们,只要混沌能一次次卷土重来,凡俗的血肉之躯就毫无胜算。 这边暂且被牵制住,晏伽趁机落到顾年遐所在的冰魄前,一巴掌拍在上面:“顾年遐!” 里面毫无动静,他能感觉出这片坚冰在抗拒外部的一切,那缕若有若无的小狼气息离他越来越远——这是第一次,顾年遐拒绝了他。 “师父!” 又是几人冲进了大殿,看到满目的寒冰,俱是目瞪口呆。其中御剑在前的是怀钧和林惟竹,两人立在剑头,焦急地找寻着晏伽的身影。 一并来的还有展煜和萧千树,似乎也是刚历经一场恶战,连袍角都被绞碎了。不过晏伽现在无暇顾及其他,确认过怀钧等人无事,便继续试图融化那层寒冰:“年年!听我说……我在这儿呢,你出来就能看到我!” 怀钧听到他的声音,立刻俯冲下去,却被几人拦在了半路。 这些人眼底尽是狂热的杀意,举剑指着他:“拖住他!弄死晏伽,绝对不能让那恶狼取回法力,也不能让他想起从前的事,否则他绝对不会对我等心慈手软!” “你们疯了!”怀钧大怒,“三年前他有的是机会大开杀戒,如今都已经忘掉了过往,你们还要逼他!” “你和你师父、还有乐佚游那个女人一样!若非你当年要放过那畜生,我们何至于此!”众人指着他骂道,“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们越陵山会遭报应的!” “萧九,用你的火不能化了这些冰吗?”展煜吼道。 萧千树早捏了个火诀在手中,上前试过一番,摇了摇头道:“没用的,那是北境的千年冰魄,把我烧干了也融不掉半寸。阿晏,你想想别的办法!” 甘令闻眼见着那些寒冰越来越逼近,不由得急道:“来不及了,晏仙师!” “帮我拦着他们。” 晏伽说着伸出了左手,秋水桐梨在掌心一划,鲜血喷溅而出。他定下心神,将手掌贴在冰面上,再一次对着里面说道:“年年,听我说一句,有什么事都不用怕,你尽管出来,天大的祸有我给你顶。” 他手上的血慢慢顺着冰中的纹路渗透下去,忽然晏伽感觉手底下一动,冰面竟然是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裂纹越扩越大,直到可以容一人钻身进去,便再也不动了。 晏伽双手撑住冰面,被寒冰刺伤的疼早已无所谓了:“要我进去吗?可不可以,年年?” 他这句问完,那裂隙竟是又张大了一寸。 “你怎么说动他的?”展煜愕然,“这油盐不进的狼崽子,这么听你的话?” “得劳烦各位在外替我周旋了,我要进去找他。”晏伽说,“我这次就要全问清楚,那些混蛋当年究竟把他怎么了。” 甘令闻:“晏仙师,这片冰魄之中有混沌藏匿栖身,你千万小心,混沌善于引诱,万不可迷失在里面。” “师父!”怀钧叫住他,“若是不成,切记保全自己!” 晏伽握紧秋水桐梨剑,回头望了他一眼,接着便一步踏入那冰隙之中,很快没了踪影。 下一刻,那道冰隙缓缓从中合上,又是平滑如初。 魄寒剑也被晏伽一并带了进去,这里面冷得更甚,寒气似是往人骨头缝儿里钻去。晏伽浑身都绷紧着,并以心火在丹田中翻滚,方能勉强抵御那无处不在的严寒。 “顾年遐,你要是真把我冻死在这儿,那真是好笑了……”晏伽边走边苦笑,“你的心里原来这么冷吗?” 他不明白,小狼分明从里到外都热乎乎的,怎么会这样心寒。 晏伽掌心的血已经干涸了些许,他接着走向深处,终于在寒冰簇拥的中心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不,是两个人,顾年遐侧身躺在一个人的腿上,那人正轻轻抚摸着小狼安睡的脸庞,眉眼柔和,却由内而外渗出一股死气。 这个人正是晏伽自己,脸上神情与他本人截然不同,抬眼望向他的时候,还带着几分讥诮。 晏伽眯眼看去,却发现顾年遐的衣裳都被撩开了大半,胸口袒露着,一双十分不顺眼的爪子还在上面摸来摸去,勾着他送给小狼的长命锁把玩。 他瞬间怒火冲向头顶,一剑飞过去捅穿了另一个“自己”,极其霸道地将顾年遐抢了回来。 第244章 而另一个晏伽顷刻间化作黑雾消散,散落一地碎裂的冰凌。顾年遐慢慢悠悠张开眼,像是大梦初醒那般,迷糊地抬手蹭了蹭晏伽的脸:“你还在这里啊。” “那是个假的!”晏伽没好气道,“你还躺他腿上?!” 顾年遐笑了一下,坐起来扯住晏伽的袖子:“我们写字吧,好不好?” 晏伽环顾四周,只见这里除了冰便是雪,别无他物,便道:“这儿什么都没有,你跟我出去,要做什么我都陪你。” 顾年遐却使劲摇头:“不,我不喜欢外面,晏伽,这里不是还有你吗?” “你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晏伽摸着他的脸,“听话,跟我出去。” “我们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吗,晏伽?”顾年遐贴着他的手掌撒娇,恳求道,“我在外面到处都找不到你,我等了很久、找了很久,终于才找到你……” “可是我不在这里,年年。”晏伽说,“你肯让我进来,不是相信我吗?” 顾年遐有些迟疑,低头看着胸前的长命锁,喃喃道:“那我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我记得……我记得……” 晏伽握住他的手:“想起来什么了?” 顾年遐忽然跪了下去,脸上显出一种绝望之色:“不对,你死了……晏伽……他们告诉我你死了……” “我没有死。”晏伽说,“你看,我在这儿呢。” “不对!”顾年遐甩开他的手,声音燃烧着恨意,“是仙道那些混账逼死你的!我记起来了……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一个不留……” 晏伽见状不对,立刻用力张开手掌,掌心的剑伤又一次撕裂,血色浸湿了身前的冰雪。他握住顾年遐的长命锁,贴近对方的耳朵,喘息声中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我知道了,曾经的你是这么想的,但是最后你没有动手,为什么?” “不可以……不可以杀人……”顾年遐靠在他肩头,声音颤抖,“晏伽会不高兴,他不喜欢这样。” “谁欺负你了,年年?告诉我。”晏伽抱着他,一点点暖着那冰凉的身体,“我帮你出气。” 【作者有话说】 准备写最后一段前尘纠葛了,熬了大家大半本书的真相终于要揭开了= =希望大家没有看得太累吧哈哈哈…… 这本也快完结了(不到10w字吧还有),虽然往后越写人越少,可能大部分人看完前面的甜饼对剧情没啥兴趣了哈哈,但还是很感谢追更到这里的大家(~ ̄▽ ̄)~ 大家评论我都看了但我真的很词穷,每次回复都是我冥思苦想了一天才想出来的,不是我高冷啊啊啊,大家留评我开心哒! 第128章 他绝不可以让师父失望 仙盟大会的第五日,怀钧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却还是不见晏伽人影,他也无暇顾及师父为什么这个关头连面都不露,白日里奔波待客,晚上也就睡几个时辰,整天下来连口气都不得喘。 “怀钧师兄!” 一名同门师弟匆匆而来,神色有些惊慌。怀钧正送完客从拜月顶下来,闻言疲惫地转过身去,问道:“什么事?” “有人在络星台遇害了!”那师弟说道,“你快去看看吧,已经引起骚乱了!” 怀钧这才又折返回去,等到了络星台,他看到已经有不少人围在那里,便快步走过去,一眼便望见了地上两具如同干尸一样枯槁的尸首,正散发着恶臭。 这场面实在残忍,已经有几个人跑出去吐了。 怀钧立刻叫随行的同门清场,自己则先在那两具尸身旁施展结界,让人快些去请两位长老过来,“封住山门,从此刻起不准任何人出入。若有人擅自出入结界,即刻抓来。” “师弟,这是怎么回事啊?”有人战战兢兢问道,“这两人身上穿着的,仿佛是孙氏剑宗的校服啊?” 怀钧皱了皱眉,这话虽然说得轻飘飘的,却也能砸出个响儿。原本仙盟大会期间有人横死在越陵山,已经是骇人听闻之事,偏偏这两人又是孙氏弟子,饶是怀钧入山门时日短,也知道师祖和师父曾经与孙氏生过龃龉,虽然如今孙焕尘还能做顺水人情前来参会,这件事却无异是雪上加霜。 “孙宗主在哪儿?”怀钧问道。 一名同门道:“不知道是否已经歇下了,要去请吗?” 怀钧摇头:“不必了,等长老们过来,稍后先为这几人收殓尸身,明早再与孙宗主商议。此事不要闹大,否则夜里也不得安宁。” “为一定何要等到明早啊?” 正说话间,一道十分严厉的声音就插了进来,怀钧回头看到正是孙焕尘,对方穿戴整齐,并不似匆忙间赶来的样子,推开旁人大步走入人群,低头看见了那两具死状凄惨的尸首。 “这是怎么回事?”孙焕尘冷声道,“我剑宗弟子为何会遭此横祸?” 怀钧深吸一口气,说道:“孙宗主,事发突然,还是先将他们的尸身收入山房吧,怕要待我师父回来后再行彻查。” 孙焕尘却哼了一声,径直走过怀钧身边,弯腰盯着尸体:“等你师父回来?一两日的工夫就足以毁尸灭迹,等他回来不知要到何时,怕是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都留不下了!” “孙宗主,并非是我不愿,但如今越陵山正是人多眼杂之际,若当即便闹起来,怕是真凶混在众人当中,你我也奈何不了他。”怀钧道,“我已经让人封锁山门了,先请唐长老和臧长老来验过尸身,再说其他吧。” 第245章 孙焕尘似乎就跟他较上劲儿似的,并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你是说就此作罢?我剑宗弟子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吗?!” “孙宗主,我并无此意。”怀钧不卑不亢道,“操之过急,并无半点好处。” “既然这么顾及晏掌门的面子,那你们越陵山最好尽快给我一个说法。”孙焕尘转过身,威胁地瞥了他一眼,“否则我孙氏绝对不会就此揭过,越陵山有包庇凶犯之嫌,必定要闹得仙道皆知才好。” 待孙焕尘走了,怀钧身边的一个同门才愤愤道:“他可真是得理不饶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人是我们杀的,倒是忘了他们当年惹出过多大的祸了。” 怀钧是几年前那场浩劫中幸存的孩子,出生在普通人家,父母都在灾祸时殒命,他一个人过了数年的流浪生涯,在一个雨天被晏伽捡了回去,并手把手教养,最终于收徒大会上脱颖而出,被选作掌门首徒。 那个时候晏伽也不大,比起师父,更像是他的兄长。怀钧比一般人都要刻苦,虽然总被夸赞天资卓著,却从不懈怠分毫,晏伽交代下来的诸事更是亲力亲为。 “少说多做,这些话除了赌气,也没什么用。”怀钧对同门说道,“走吧,长老们也该到了。” 唐嶷和臧琼云都来看过,那尸身着实诡异,他二人也没什么定论,只是彼此眼底都有些淡淡的疑虑,仿佛有了某种猜想,却也不好确信地说出口。 “长老,是有什么见解吗?”怀钧问,“这里就我们三人,但说无妨。” 臧琼云道:“数年前青崖口之祸,那些自不周山中涌出的邪秽也是如此将活人血肉与法力吸食殆尽的,但乐掌门和晏伽已经平息了不周山的灾劫,应当不会再有了。” 唐嶷蹲在尸体旁边,若有所思地看了许久,对怀钧道:“钧儿,我看当务之急还是快想办法叫人找你师父回来,此事不可掉以轻心,还要与他商议。” “是。”怀钧点头,“我这就叫人出去寻他。” 然而仅仅过了半日,第二天正午的时候,另外两具尸体就赫然出现在了越陵山的山道旁,这次亲眼目睹的人至少有三十左右。尸身死状同样诡异,但凡经历过青崖口之祸的人,无一不会想起那时铺天盖地的邪秽,进而胆战心惊,都以为那种东西卷土重来了。 怀钧一整天都被绊在玄鉴堂里,前来打探消息的灵修络绎不绝,都想从他这儿撬出点什么消息,诸如仙道是否又将迎来一场大劫、自己是否需要未雨绸缪等等。 他才十四岁,但许多人低估了他的手腕,孙焕尘更是如此,一早便带人在玄鉴堂与怀钧对坐了几个时辰,对方却丝毫没有慌乱的样子,镇定自若陪孙氏众人喝着茶。 “堂堂越陵山首徒,遇事只会畏缩不前吗?”孙焕尘讥讽道,“如今已经出了四条人命,所有人都等着看一个处置,诸位要如何自处?” “处置?”怀钧看着他,“孙宗主是对真凶有眉目了,现在就谈处置?” “若越陵山袖手旁观,就别怪孙某自行为宗门弟子讨个公道!”孙焕尘重重撂下茶杯,“臧长老、唐长老,若眼下有凶案冤情,而执律者无动于衷,那么受害之人应当如何?是否可以认为凶手与之暗通款曲?” 唐嶷笑了笑,说道:“孙宗主追凶心切,唐某自然知道,不过越陵山百年声誉在此,绝不会偏袒行凶之人,孙宗主如此急不可耐、咄咄逼人,倒是让人觉得心中发虚,故而要先声夺人呢?” 孙焕尘眼底闪过恼怒:“唐嶷,你什么意思?” 唐嶷仍旧是笑:“孙宗主以为呢?” 孙焕尘当然不敢真的动用强硬手腕,他这些年虽说和越陵山别扭不下,却也从未正面掉过脸。越陵山的实力与威望俱在此,比起孙氏剑宗,仙道还是更愿意相信前者。 “今夜我会带人在各处山道巡察,孙宗主若觉得惶恐不安,可以先行带门中弟子离去。”怀钧道,“晨起已经有几位掌门担忧自家弟子安危,来与我辞行过了,明哲保身乃人之常情,孙宗主不必觉得难以开口。” 孙焕尘明摆着不会与越陵山就此罢休,反倒硬板凳坐了下来,冷眼以待。 当晚怀钧彻夜未睡,带领数十名同门御剑巡山,林惟竹和苏获则兵分两路,各自巡视几座山峰。前半夜并无什么异状,怀钧与那些师弟师妹换了班次,自己坐在半山腰的小亭等其他人过来。 夜里的风有些凉,怀钧百无聊赖地抱着纯钧剑,听着周遭虫鸣,觉得身心都昏沉沉的。 身后树丛传来沙沙的响动,纯钧剑自行飞出剑鞘护主,直指那藏匿之人的脖子。 怀钧淡淡回头,却发现阴影中蹲着一个东西,模样似人非人,身形扭曲不堪,似乎正在盯着他看,口中发出“嗤嗤”的笑声。 这让他有些脊背生凉,这种看上去与人有几分肖似的东西,在各种鬼神志怪的传说中都是极其邪门之物,没有人知道它们因何而生,但只要被这种东西缠上,就很可能一辈子也难以脱身。 怀钧起身对着那东西,一时间四下的风声虫鸣也骤然消失不见,唯余纯钧剑的剑鸣声响彻夜色。 忽然间,他想起自己几年前跟着晏伽下山,也是在这样一个寂静无月的夜晚,他独自站在山路上等晏伽回来,看到不远处镇口牌坊的灯笼映照下,就站着这样一个瘦长扭曲的影子,直勾勾盯着他,两眼尽是眼白,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口中鲜红一片。 第246章 紧接着,那东西忽然俯身以四肢着地,以一种相当恐怖的姿势朝他飞快爬过来,一边这样“嗤嗤”地笑,声音如同垂垂老人,在寒夜中凄楚可怖。 那时怀钧并没有吓得转身就逃,而是直直望着这个东西,握紧了手中纯钧剑。 与此同时,秋水桐梨的剑鸣声自不远处传来,怀钧再定睛去看时,那个东西已经不见踪影了。 晏伽刚好回来,并不知道他方才遇见了什么,而怀钧虽然觉得此事诡异,却也没有向晏伽提起。 不过他再一次遇见这东西,已经比小时候镇定了不少。他伸手握住纯钧剑的剑柄,正欲一剑贯穿对面,就听到那老朽般的声音低低响起:“晏伽不回来……你就做不到了吗……” “你说什么?”怀钧举起剑,“你认得我师父?” 黑影又继续说:“谁不认得……你师父是悯雷剑法的传人、越陵山百年来最年轻的掌门、青崖口一战力挽狂澜的天才……你不如他,要叫他失望了……” 纯钧剑光闪过,黑影的话被一劈两半,连同那破碎的身躯一起消散在了黑夜中。怀钧用袍角擦了擦剑身,发现上面竟然一丝血迹也没有,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先前回去换班的师弟师妹还没有回来,山路上也静得出奇,他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即御剑赶往拜月顶。 刚到了拜月顶上方,还没来得及落地,怀钧就听见一声响彻夜空的惨叫,如雷鸣般划过四周静默的山峰,极其骇人。 第五具尸首也出现了,就被丢在拜月顶的校场上,同样被吸干而死。 不过,这人死前似乎还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身后淋淋漓漓的鲜血滴了一路,怀钧带着人追去,发现那血迹竟然一直延伸进霜园之中。 此次前来参会的不少灵修都暂住在霜园中,因此外头天翻地覆地闹了一阵,早已将许多人从梦中惊醒,纷纷出门来看。 怀钧持剑立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外,眉头紧锁,眼底杀意蔓延。 他心底不停翻滚着来时路上的那个念头——晏伽将仙盟大会交给他来筹办,若自己真的难以主持大局,一定会让师父和各位叔伯长老失望。如今真凶与他一门之隔,他的纯钧剑无往不胜,立时便能贯穿凶手的胸膛。 孙焕尘也带人赶来,时机拿捏得倒是恰巧。他挤到怀钧身边,厉声道:“把门打开!” 怀钧不再犹豫,他并不想让晏伽回来后还要亲自处理这一手烂摊子,于是提剑快步上前,一脚踹开门,举剑便刺。 ——他绝不可以让师父失望。 门中刚好出来一人,黑衣斗笠覆面,与他猝不及防地撞上。对方显然也觉吃惊,只来得及向一旁躲闪了些许,动作却不及怀钧的剑快,硬生生被贯穿了腰侧。 怀钧能感觉到这人立时喷了一口血出来,却并没有还手的意思。他来不及多想,剑锋上挑,又飞快地划开了对方遮面的纱巾,一张熟悉至极的脸猛然展露在所有人面前。 站在身后的林惟竹和苏获神情皆是骇然不已,而怀钧早已如遭晴天霹雳般傻在了当场,握剑的手骤然颤抖起来,接着后退几步,面色惨然地看着眼前这人。 “师……师父……” 【作者有话说】 钧儿:一剑后悔一辈子 其实最初版本有一段作为补充的剧情,是说小怀钧捅了自己师父一剑,民间人士又好看热闹,于是就编排了徒弟欺师灭祖、不择手段上位的话本,到处传播这件事,众口铄金把怀钧说自闭了。小时候他其实比现在要活泼,这种事情一多,性格慢慢就变阴沉了。 小怀钧就比晏哥小四五岁来着,很要强的一个孩子,天天埋头学习,基本没有娱乐活动,以至于阿晏意识到的时候大惊失色:“我的老天爷,你都不出去玩的吗?!”(小时候天天逃课出去玩的猫哥,很担心徒弟修炼修傻了) ps:明后两天中秋假期可能没什么时间更,请假休息两天,下一章要到周四了(●˙˙●)预祝大家中秋节快乐哈~ 第129章 师尊,活着好难 晏伽走到长明镇外的时候,已是精疲力尽。他抬头看着雨后如新的石牌楼,默然了许久,才抬腿继续朝前走去。 他真的要支撑不住了,被追杀了一天一夜,浑身伤痕累累,那些豺狗一样的追兵显然是冲着置他于死地而来,又或许是得了谁的命令,必得将他先灭口而后快。 心口处疼得厉害,那里的剑伤是最深可见骨的一道,挥剑的人必定是下了死手。晏伽纵使再能以一敌百,面对数千灵修声势浩大的围攻,他只能节节后退,也免不了被伤得几乎断绝了经脉。 更何况,他在这之前就已经虚耗过多,几乎透支了大半法力回到越陵山,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在拜月顶上撞见了那些举止异常的灵修。 那分明是被混沌侵身的症状,晏伽脑海中那些尘封的恐惧与戒备再次叫嚣起来。那几个人如同走火入魔了一般,喉咙嘶哑着发不出声音,痛苦抓挠自己的胸口和脖子,晏伽施过了驱邪之咒,却并无多大效用。 情急之下,他想起乐佚游曾经告诉过他一个法子,若活人被混沌侵蚀不深,可以暂且用他的血来将其彻底拔除,虽然对方十有八九会法力全失,但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仙盟大会前半月,晏伽忽然感觉不周山方向传来异动,便前去香绝谷查看,发现建木有虚弱之状,于是在将盟会事宜全部交托给怀钧之后,自己返回了香绝谷,在建木之下再一次献饲自己的法力。 第247章 这次只有他一个人,和数年前一模一样的痛苦席卷了他全身,但晏伽只是趴在地上剧烈地颤抖,除了喉咙中偶尔滚过的一丝呜咽外,连半声痛叫都没有发出。他心想自己若死在那里,怕是再过几百年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等到建木饕足意满,晏伽躺在水塘中看着谷口的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又挺过来了。 他开始明白当初乐佚游对他说的,为什么越陵山历任掌门都没有太好的命,这些人行于无尽的路途中,无灯无杖,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去、能不能来得及传给徒弟自己毕生所学。因此历代掌门在继任之后,首先要做的便是着手挑选有天分的弟子,而他们的徒弟也终将重蹈覆辙。 大道至孤,晏伽本可以忍受这一切,但是真到了千夫所指的地步,他也真的无法不去恨。 若他的痛苦能被人听到,哪怕只有一人,他至少也能有所慰藉。但那些喊杀犹然在耳,他听到无数向自己索命、唾骂的声音,如同惊涛骇浪,一点点将他的脊骨击碎。 身上实在太疼了,晏伽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撑到长明镇的。他看着镇子上一如往常安详的光景,那是四年前他和师尊从灾劫手中救下的一丝希望,在这荒茫戈壁上再度生根发芽,数年坐落于此,一派欣欣向荣。 来往的路人都很惊异地看着他,心想看这少年人虽说模样血淋淋的甚是狼狈,穿着却还算不俗,怕不是被人寻仇才逃难至此——仙道中也常有此事,仙巡官的手并不能管到所有的冤冤相报、快意恩仇,寻常人不懂这些恩怨,只知道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很可怜,也很委屈。 晏伽一路向镇子里走着,手里握着他唯一傍身的倚仗、一把从尸体上摘下来的中品仙剑,虽说与他并不算契合,却勉强还能用,至少能让他不那么快就被那些义愤填膺的灵修们乱剑砍死。 他坐在街上看人来人往,觉得自己很可笑。 明明看到那些被侵蚀的灵修身上是孙氏的校服时,他便已经觉得不对,但还是割破了手掌以血驱邪,以至于被众人明晃晃撞见的时候,他浑身血迹斑斑,手上一把染血的剑,怎么看都是真凶确凿无疑。 怀钧那一剑并没有伤及他的要害,晏伽清清楚楚看到徒弟脸上崩裂的表情,明显没料到会是自己。他明白自己这个徒弟年少气盛,若凭一时意气或旁人怂恿,难保不会沉不住气,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这也不能全然怪别人,晏伽还没有告诉怀钧关于不周山和建木之事,从前想着能迟一迟也好,免得他小小年纪就要承受和自己一样的痛苦,却没想到成了今日自断后路的苦果。 当务之急是保全越陵山的名声,而非他一己之身。权衡之下,晏伽立刻决定破釜沉舟,在仙道见证下叛出了越陵山,并且一举出手伤了数十个阻拦自己的仙门子弟,俨然是鱼死网破之势。 然而那些人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倒不如说,是孙氏。 孙焕尘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置他于死地,如此费心布局,却不似对方的手笔,必然有高人在身后指点。 孙氏和越陵山现在都在四处找他,晏伽好不容易脱身,只能往这边来。但很快他又觉得憋屈,自己都已经被逼到这般田地了,亡命途中想的竟然还是建木的封印会不会有什么问题、那些混沌为何又重现世间。 “我管他们的死活做什么?”晏伽自嘲地笑出声,“自讨苦吃。” 可是无论其他仙门如何,若裂隙再次失守,越陵山便要首当其冲。晏伽还记得多年前惨死在眼前的兄弟姐妹们,时至今日仍旧如同一座断桥横亘在他心上,他站在这头,看着对面徘徊不去的影子,只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也会随他们而去。 “我不能死……师尊……”晏伽声音虚弱,“我现在还不能死,越陵山还没有传承下去,钧儿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觉得困顿,便找了个角落休憩,四肢百骸的剧痛折磨得他无数次醒来又昏倒。半睡半醒间,晏伽似乎看到乐佚游蹲在自己面前,担忧地摸他的头。 “师尊……”晏伽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喃喃叫道,“我好疼。” 乐佚游的手抚摸过他的头顶,晏伽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师尊,好难啊,活着真的好难啊……”他委屈地倾诉,拼命忍下眼泪,想像往常那样趴在师尊膝上撒娇,但睁开眼却发现身边并没有人。 晏伽这才想起,已经没有师尊可以护着自己了。 他歇够了、恨够了便继续往前走,路过第一次来时和乐佚游一起吃过的面摊,晏伽驻足片刻,看着摊上三两食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年那碗面的滋味儿了。 那些食客都有些畏惧地瞟着他,似乎担心这人是什么亡命之徒。晏伽转回了头,刚好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刚从老板那里端了一碗面,喜滋滋地找了个阳光晴好的角落,准备大快朵颐。 那乞丐挑起一筷子面,刚要往嘴里送就看到了摇摇晃晃迎面走来的晏伽,愣了一下,将他叫住:“哎,那小叫花子,过来——别看了,就叫你呢!” 晏伽怔了许久,觉得好笑:“我看起来很像要饭的吗?” “瞧你这模样,与我有何分别?”乞丐大笑道,“没饭吃就过来,我分你一半。” 晏伽并不饿,但他还是走了过去,坐到那个乞丐身边。 对方还真的又去拿了只空碗,将碗里的面分了一小半给他,连汤水也没怎么吝啬,边分还边絮絮叨叨:“看你年纪不大,还拿着剑,也是哪家修仙问道的小徒弟?我见过你这种人,好几年前也有一个,穿得倒是好,就是看着伤心,跟我说自个儿的师父不要他了,又说还不是师父,只是宁可收别人做徒弟也不收他,说话颠三倒四的,我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最后往西边儿去了,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 第248章 晏伽苦笑了一声:“我也有师父……从前有过的,她不在了。” “对喽,那你更得吃饱饭了。”乞丐将面碗塞进他手里,“否则你师父在天之灵若是看见,要心疼死的。” 手里那碗面冒着热气,晏伽眼睛被熏得发疼,他抓起筷子,一口口吃起面来。 白衣少年蹲在河边,低头看着潺潺的水面,上面映出的模样懵懂带笑。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很苦恼地歪了下头,“怎么和他长得不像呢……” “小兔羔子,我今天非拧掉你的耳朵!” 一声怒吼从身后传来,少年一个激灵,下意识伸手去捂自己的头顶,立马又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往下放了放,紧张地捂住自己脸侧的两只耳朵。 有个晒得浑身黝黑的孩子嬉笑着从河边跑过,暴怒的爹娘已经被远远落在身后。 顾年遐好奇地观望着一切,发现那个孩子也长得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原来人族是这样的,每一张脸都不相同,明明都是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凑在一起却千差万别,就跟他和晏伽一样。 但是晏伽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族,他到现在还记得对方的样子,很亮很亮的眼睛,就像不周山上看过的有星星点缀的夜色,他很喜欢。 魔族一生只有一次初化人形的机会,只要定了模样,便再不能更改。顾年遐小心翼翼地修炼了许多年,每晚入睡前都要在脑海里回忆晏伽的容貌,决心一定要长得更像晏伽一些。 可惜还是不怎么像,也不知道晏伽会不会喜欢。 顾年遐一下子站起来,斗志满满地挺起小胸膛,看向远处黛青的山色。 好! 这就出发,上山去找晏伽! 他知道越陵山该往哪里走,出来时以防万一,还认真画了一幅地图,这样一路打听一路找过来,竟然真的到了越陵山下。 尾巴藏好,耳朵也藏好,小狼就这么气势颇足地一路往山脚下的镇子走,看到镇上有卖卤鸡腿的,他也只是咽了咽口水,没有过去买。 他可是再也不会被鸡腿给骗走了。 不过顾年遐听说在人族的地盘,想要什么东西得用金银去换,这也是晏伽教给他的,否则就要被当成坏小狼抓起来打屁股。 他一点也不想再被抓起来,几年前那个有点本事的人族就是趁着他被东西夹住了腿,给他身上绑了一根怪绳子,很快他就觉得脑袋昏昏,站不起来、也使不出法力了,实在是吃了好一番苦头。 幸而是晏伽救走了他,否则那小小法术才困不住他,待自己休养好了,一定撕碎了那个人。 但要是只被晏伽打屁股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晏伽当初一定是不喜欢他小狼的样子,才把自己丢掉的,只要能够变化人形,晏伽一定会让他留下。 不知道为什么,镇子里似乎乱得很,许多拿剑的灵修走来走去,看表情都不是很高兴。顾年遐不动声色打量着那些人,发现他们似乎都是从一个方向而来,身上有尘土和林叶的气息,应该是从山上下来的。 他记得晏伽也经常拿着剑,穿的衣服也和这些人差不多,于是随便拦了一个人,问道:“请问一下,越陵山是从这里上去吗?” “是。”对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个字,便与他擦肩而过。顾年遐冲着对方的背影道过谢,就接着循山而上,一路上看到不少灵修,有满头血的,也有衣衫破破烂烂的,总之也都没个好脸色。 顾年遐拱着鼻头嗅个不停,试图在人群中嗅出那抹熟悉的气味,却一无所获。 山上有许多人,可是每个人身上都没有沾过晏伽的气息,这让小狼有些疑惑——明明上次来的时候,很多地方都能嗅到晏伽的味道。 半山腰上有一座小竹亭,顾年遐路过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坐在那里,长发垂在脸侧,下半张脸戴着一副很奇怪的面具,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把白玉扇子在膝盖上轻轻敲打,和山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们相比,很是悠哉。 顾年遐本打算从竹亭旁过去,那人却忽然向他转过脸来,一双柔和的眼睛落在顾年遐身上,接着开口道:“这位小友,方才看你问了一路,可是来寻人的?” “你刚才看到我了吗?”顾年遐停住脚步,“对啊,我是来找人的。” “呵呵,越陵山的确是个汇聚五湖四海英杰的地方,你要找人,来这里打听正好。可惜如今他们山门突逢变故,怕是一时顾不得帮你找人了。” 那人声音清冽好听,顾年遐虽然不认得对方,却下意识觉得他应当是个很好的人族,便又问道:“我要找的正是越陵山的人,该去问谁呢?” 对方笑道:“若不嫌鄙人孤陋寡闻,我倒是可以为你打听一二。” 顾年遐一听这人愿意帮自己,立刻开心道:“真的吗?我想找的人叫晏伽,他就住在越陵山上。” 对面寂静了半晌,就在顾年遐以为这人也不认得晏伽的时候,就听他带着一种很微妙的笑意开口:“嗯,我认得他,不过你来得迟了,找不到他的。” 顾年遐有些失望:“啊?他不在吗?那、那我还能去哪儿找他……” “不是。” 面前的人摇了摇扇子,看着顾年遐,却说出让他如临深渊的话—— “他已经死了,被仙道那些人联手逼死的。可怜曾经的少年天才,就这样落得个身败名裂,真是惜哉。” 第249章 【作者有话说】 小狼下山游历,发现外面全是坏人!!我今天就要在这里成立小狼保护协会! 年年使劲儿修炼就是为了长得像晏伽,后来就长成了现在这个漂亮的乖宝宝,不过我们小年糕的努力还是有用的,如果古代有智能大数据筛选分析的话,他人形的长相就是和晏伽百分百适配的夫夫相(灬°w°灬) 第130章 诸恶在口言在心 顾年遐茫然地看着那个人,摇了摇头:“不会的,他怎么会死呢?他特别厉害,没有人打得过他。” “双拳难敌四手,猛虎难敌群狼。”弦无双笑道,“刚才和你擦身而过的那些人,很多都参与了此番围杀,他们每个人都要晏伽死,这不是一人可以抗衡的。他再厉害也是凡人身躯,一剑剑砍过去,也会鲜血流干而死。” “为什么……为什么杀他?是他做错了什么吗?”顾年遐眼眶瞬间红透,“可就算做错了事,为什么一定要杀他才行?”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喜欢他,讨厌他的人太多,只要他犯了一点点错,就得死。”弦无双说道,“去吧,小魔族,用你原本的模样去质问那些人,问他们要一个说法。” “你认得我吗?”顾年遐有些警觉,心底存着一丝念头叫他不要相信对方,但此刻哀伤与愤怒几乎扰乱了他,“不行,我会吓到他们的。” “晏伽就是因为和你一样,太过心软,所以别人动动手指就能伤害到你们。你以人族模样现身,他们自然不会怕,若是变回自己的本相,这世间种种事就要容易得多。”弦无双道,“去吧,去问问也好,等你亲耳从他们口中听到真相,再想一想该怎么办。” 他把顾年遐带到一处水塘边,指着水面,声音蛊惑:“你生来便不需要看人族的颜色,本该是他们仰你鼻息,何必如此畏手畏脚?你心里是如何想的,就照样去做,不要因为别人的话而收回爪子,藏起獠牙。” 顾年遐看到水面中映出的自己,已经不是少年的模样,而是一头眼含愤怒的白狼——那才该是他原本的样子,不加任何伪装和雕饰的狼王血脉、魔族后裔,狼啸声穿透山林,令世间生灵万物闻之变色,曾经一度在他们的尖牙和利爪下,万兽无不服从。 纵然时移世易,人族依然在骨血深处保留着对魔族的畏惧与警觉,千百年来异族间从未相融过,弦无双很确信,等到狼族少主在越陵山大闹一通之后,事情会合他的意。 只要顾氏的下任狼王命丧越陵山,北境狼族一定会率全族前来复仇,不可能放过仙道任何一个人。到时人族与魔族的战争必然一发而不可收拾,彼此两相残杀,他的计划也可水到渠成。 弦无双看着顾年遐头也不回地冲上山去,伸手摘下了面具,一道扭曲无形的黑雾从他领口钻出,血红的眼睛同样望向少年离开的方向。 “跟上去吧,好孩子。”弦无双摸了摸那东西的头,“让他看到这世上最真切的阴暗,遮蔽他的耳目、咬穿他的狼脊,尽管蛰伏于北境狼族的血脉之中,等到大功告成那一天,你就会获得自己的形体,甚至可以取而代之,成为真正的狼王。” “真的吗……我会有自己的身躯……”黑雾嬉笑着说,“那魔族的一切都会是我的吗?是吗?” “是你的。”弦无双道,“只要你够争气,你和你的同族就再也不用缩在那暗无天日的外界之中,直到有一天被神族的禁锢消磨殆尽、灰飞烟灭。” 黑雾战战兢兢道:“不……我不要灰飞烟灭……” “那就去吧,伏在他额间的狼王血脉印记上。五眼天尊的继任者只开了一眼,是无法看清你的。” 顾年遐并没有变回原形,他跑上山,手忙脚乱地抓住其他人问。那些人看他的眼神都很诧异,却又不认得这少年是谁,便只以为又是一个与晏伽有旧仇的,气势汹汹来算账罢了。 “人都死了,一了百了,你才来寻仇?”一人对他说,“你若不解气,刻个小人砸烂不就行了?” “你们说什么?!”顾年遐彻底绝望,“他死了?他为什么会死?你们杀了他?” 回应他的只是一声讥笑:“谁杀了他?一个仙道叛徒、越陵山百年的耻辱,手上造满了杀孽,天人共戮!你要问谁杀了他,自然是他咎由自取,自掘了坟墓。” ——他终于死了,太好了!风头出了这么多年,实在是碍眼! 顾年遐确信自己是听到了两个声音,源于同一人,话中意思却截然不同。他愣了愣,继续问道:“他做了什么,你们一定要杀了他?” 又一人激愤慷慨道:“他做了什么?自然是仗着自己身居高位,便草菅人命,用别人的命来铺自己飞升的路!” ——前几天我并不在山上,如何知道他做了什么?不过若是多我一句话,便能让他再无翻身之日,这又何妨? 顾年遐后退几步,怒不可遏地看着这些人:“你们在撒谎,他根本就没有做过!” 众人这才意识到,这少年并非是来找晏伽寻仇的,反而是要与仙道清算此事,不由得纷纷拔剑将顾年遐围住:“你这是什么意思?要为那恶棍鸣不平?” “是你们逼死他……”顾年遐的尖牙霎时亮了出来,整个人仿佛一头发怒的小兽,“我和你们没完!” 拜月顶上,怀钧正应付许多义愤填膺的灵修,尽力拦着他们不许进晏伽从前住过的山塘搜查,忽然间所有人都听到山间传来一声凄厉的野兽长啸,像是狼嗥,直震得人五内欲裂,从头到脚都颤抖不已,许多人登时就腿软了下去。 第250章 “怎么回事?”一个越陵山弟子惊悚道,“那是狼吗,还是……” 怀钧将剑收回去,不由分说地御剑起身,对其他人道:“守住这里,外人不准踏入半步!我去看看。” 他这三天几乎是从绝境里爬回来了一遭,整个人疲惫、悲怒不堪,却又要强撑着支起整座山门。等他急匆匆赶去的时候,就看到一只巨大的白色巨狼已经从林间冲了出来,浅金色的兽瞳被怒火烧得十分骇人,快步奔上了拜月顶,后面还有一群尾随而来的灵修,负伤的负伤、断剑的断剑,半点没有先前得胜而归的样子。 “那是什么?如此巨大的狼妖!” 然而那白狼每跑一步,所过之处都渐渐凝起寒冰,巨大的身躯踏霜而来,带起锐利的冰风,彻骨的寒意很快就笼罩了拜月顶,在场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寒战。 “那不是狼妖。”怀钧缓缓道,“是北境狼族,魔族。” 白狼在拜月顶中央停下,很快就被追上来的灵修围住,那些人御剑逼近他,威吓声此起彼伏:“孽畜,原是你们北境狼族从前就攀附乐佚游和晏伽,如今竟还敢来撒野!” 还有人幸灾乐祸:“北境狼族和越陵山起内讧了吗?刚除了晏伽,这又来找麻烦,真是痛快,狗咬狗一嘴毛罢了。” 怀钧一道剑光落在白狼身前,硬是将它拦了下来:“退后!” 顾年遐抬眼看着御剑与自己对峙的绿袍少年,目露凶光,轻蔑质问道:“你是什么人?” 怀钧召来纯钧剑,飞剑悬在空中,直指顾年遐:“我乃越陵山现任掌门,你最好别再向前半步,否则我会连着我师父的那份仇一并算!” “你师父……”顾年遐停住了脚,“你是晏伽的徒弟?!” 怀钧一怔,没想到这白狼会认识他师父,下一刻却不由得恨从中来:“你还敢提他!” “我为何不敢提他?”顾年遐怒声道,“他做错什么了,你们要逼死他!究竟是谁杀了他?!” 那些指责晏伽罪责的唾骂声铺天涌来,顾年遐只觉得荒唐至极,即便是寒冰也难以浇熄他心头燃烧的怒火。 他仰起头,长啸声震得漫天灵修都向后退去,众人面色如土,一时不敢上前,只有怀钧仍然御剑而上,看向顾年遐的目光里也多了三分疑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死了,是不是也有你的份?”顾年遐冷声问他,“你竟然还在这里与他们一起,为何不替你师父报仇?!” “你闭嘴!”怀钧瞬间被戳中了最痛的那份心思,“你懂什么……你一个魔族……” 顾年遐又向前踏出一步,寒冰落在他的利爪之下,生出尖锐的冰凌,“早就看你们碍眼,今日若没人站出来给我一个说法,新仇旧账,我就一并与你们仙道算个明白!” 众灵修立时勃然色变:“谁、谁和你有旧账……你要干什么?快,列阵!它要冲过来了!” 白狼周身的冰凌忽然如同莲花一般四散绽开,如同冲天的刀刃,齐刷刷向天上的灵修飞去。越陵山众弟子见状也腾空而起,以剑气凝成剑阵,化作结界堪堪拦住了那些寒冰。 但魔族的千年冰魄又岂是人族可以抵抗,很快那剑阵便被寒气冲散。顾年遐怒吼一声,寒冰几乎结满了拜月顶,霎时天地剧变,先前还万里无云的天,倏然变得阴云密布起来。 两把长剑穿过冰雾直直向顾年遐飞来,他闪身一躲,那两道剑光便钉在了他脚边的石隙中,很快又自行抽了出来,受到召唤返回主人手中。 林惟竹和苏获出现在怀钧身后,剑锋一挥:“再近前半步,格杀勿论。” “我会怕你们?”顾年遐冷笑着逼向前,“没人承认,今天我就掀了这儿!” “畜生,口出狂言。” 孙焕尘御剑上了半空,看了怀钧一眼,对他说道:“北境狼族果真如传闻中所说,不过蛮夷野兽罢了,如此凶残的畜生,你们越陵山难道还要留它活着回去吗?” “此事不必你们孙氏插手。”怀钧漠然道,“北境狼族乃上古魔族孑遗,非我等血肉之躯可以相抗,孙宗主若不想门中弟子再招来杀身之祸,便快些离开。” “北境狼族将晏伽逼落山崖,看似是助了仙道一把,但死未见尸,如今这白狼又跑来仙盟大闹,怀掌门也不疑心?”孙焕尘厉声问道,“还是说越陵山原本就是与魔族沆瀣一气,互为倚仗?” “闭嘴。”苏获却转而拿剑指着他,“否则就让你们孙氏弟子去对付这头白狼。” 顾年遐的质问如雷贯耳,而他同样也听到了灵修们愤怒的声音,将晏伽的罪状罗列而出,一桩桩一件件都十恶不赦、罪该万死,听来似乎真的确凿无疑。 可那些灵修每一声脱口而出的唾骂,都伴随着说话之人自心底涌出的肺腑之语,二者竟截然不同。 顾年遐也不知为何自己能听得清清楚楚,似乎除他之外,就再无第二个人可以听见。 “戕害无辜仙门弟子,修炼邪道,罪不容诛!” ——若他真的飞升成神,岂不是仙道千古第一人,叫我们这些人该如何自处?无论如何,必须将这张狂之徒打压下去! “欺世盗名之辈,枉为仙道宗师,简直令我等蒙羞!” ——可惜了,最后竟也没有从他口中撬出飞升之法,看来越陵山百年来瞒着仙道的秘密不少,如此自私自利,真是可恨! 第251章 “都是我们亲眼所见,如何能冤枉了他?” ——此事的确存疑,但越陵山实在是太如日中天了,再如此下去,我等都要被他们压一头!凭什么他们就能天才辈出,而我们这一生即便苦苦修炼也难以望其项背?让他们受些磋磨也好,至少将他们手里有的分给我们一些,他们不会亏多少的! 万剑如雨般向顾年遐倾泻而下,他以冰魄阻挡,并未被伤及分毫。紧接着巨大的白狼腾空而起,身躯转瞬间便壮大如山岳,遮天蔽日,竟是变化了法天象地之形,一爪便扫飞了许多灵修,寒气直冲云端,衬得头顶阴霾越发低垂。 “这白狼疯了,拦住它!” 顾年遐忽然觉得脖颈后面一痛,不知是什么东西刺伤了他,但此刻他没心思去想,只是不停地冲撞前来阻拦他的灵修,心中痛不欲生、怒火难抑。 “你们为什么不说实话?他没有做,他不会做这种事!” 顾年遐忍无可忍,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压着自己的脊背,扯着他陷入狂怒之中—— “我早就想掀了你们这破烂仙盟了!狗屁的修炼成仙,做你们的大梦去吧!现在他死了,我要你们都不好过!”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晏伽通感所看到的视角,其实很久以后怀钧又给他讲了很多细节,而且经过了300%的全主观情绪色彩的添油加醋。 第131章 把他还给我 怀钧听着白狼一声声穿破云霄的质问,只觉得心如刀绞。他何尝不想抛下一切、与仙道彻底翻脸,可晏伽曾经对他说过,无论何时都要保全越陵山的名声。 他身后还有一干同门与师长,晏伽死前没有给他留下半句话,他如今只能接过师父手中的重担,一步步再往前走,别无他路。 那一年,小狼尖利的獠牙努力对抗着天道和俗世的不公,却被折断利齿,自始至终唯无人理会他的愤怒。他第一次懂得世上的炎凉冷暖、人走茶凉,方知连曾经的司正之官、执掌裁断的狼王也有求不得的公道。 林惟竹见顾年遐的样子,心中未免生疑,她展开额头的天眼,仔细将那白狼从头到尾看了个真切,却是没发现任何异样。 唯独白狼额头上似乎总有朦朦胧胧一点迷雾似的遮蔽,林惟竹每每想看清楚的时候,都觉得被旁的东西分了神,实在难以辨认。 若浮俶长老还在,此刻三眼全开,便能看到顾年遐的额头上盘踞着一团漆黑的秽物,恰好将狼王之印尽数挡住,血红双瞳带着渴望与狂热,正顺着顾年遐脖颈的剑伤向里钻。 “这北境狼族的身躯……绝好的炉鼎……给我,全都给我!” 顾年遐越发狂躁,嘶吼着跳上一座矮峰,俯身朝低处的灵修扑去。怀钧带着越陵山弟子列阵抵御,却很快发现这头白狼居然能分辨出他们的玄鹿羽衫,并且从不会主动攻击越陵山众人,哪怕御剑停在半空,白狼也不会瞧上他们一眼。 “它为何对仙道有这么大的敌意?”苏获不解,“而且似乎没有要与我们过不去的样子。” “它是为了师兄而来的。”林惟竹道,“真是可笑,仙道对他恨不得杀伐干净,却唯独这魔族不顾一切地为他讨说法,我们竟是连这魔狼也不如。” 天边滚雷渐近,顾年遐充耳不闻,怀钧却意识到什么,转身急匆匆问前来助阵的唐嶷和臧琼云:“长老,你们看这天色骤变,无端电闪雷鸣,是何缘故?” 唐嶷神情难得凝重,他和臧琼云不动声色地彼此对望了一眼,同时道:“天雷之罚。” “天雷一说竟然是真的吗?”怀钧诧异,“据说千年前的人魔大战,便是云中降下雷霆天劫,将率先作乱的魔族劈得灰飞烟灭,这才平息下去。” “据古书所载,雷劫之罚落下,必得是因为魔族主动伤及人族。”臧琼云道,“这白狼来得蹊跷,孙焕尘又这样急着逼我们动手,怕是有问题。” “若天雷真的劈下来会怎么样?”怀钧问道,“它会死吗?” 唐嶷道:“自然会,哪怕杀死一个人族,都会被天雷劈至神形皆灭。上一个遭到雷劫之罚的魔族是东海鲛人,据说他们生来便有浑身坚硬鳞铠,却连一道落雷都抵挡不住,在那次雷劫中尽数灭族。” “那它岂不是找死?!”怀钧大惊失色,“不行,那白狼若死在越陵山,北境狼族必不可能罢休——师叔,师伯,快来助我拦住它!” 寒冰依旧疯狂地向着四面的山峰攀爬,怀钧确信如果无人阻挡这白狼继续发狂,整座越陵山都会被这些寒冰封住。 没有任何活物能耐得住这千年冰魄的寒气,在天雷落下之前,白狼一定会杀死在场的所有人。 飞沙走尘间,孙焕尘率先带领剑宗弟子一拥而上:“杀了它!” “北境狼族和那个叛徒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我就说他们必不会真心围杀晏伽,只是为拖延时间罢了!” “天雷要落下来了!众神在上,降此神雷,将这恶狼劈得灰飞烟灭、永世不得再兴风作浪!” “停下!快停下!”怀钧急匆匆地和越陵山众人一同展开结界,试图在顾年遐彻底闯下不可回头的大祸之前拦住他,“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 顾年遐正要往前冲,忽然有人将一个物件重重丢到他面前,落地清脆作响。他被那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却发现是半截断剑,一股熟悉的法力残留其上。 第252章 顾年遐猛地停了下来,低头过去小心地嗅了嗅,一瞬间心如刀割。 断剑上还萦绕着晏伽的气息,以及浓重的血腥味,顾年遐觉得心冷了下去,他并未想太多,只是扑过去护住了那把断剑,眼泪汹涌而出。 林惟竹三眼瞪大,难以置信地盯着被白狼护在身下的残剑,喃喃道:“那是师兄的剑,不是应该在剑冢吗?” 怀钧低声问身旁的随侍弟子:“我师父的剑为何会在此?” 对方摇头:“这……弟子也不知。” 天雷已然凝聚在顾年遐头顶,他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伏着身子,绝望地用鼻尖触碰断剑的剑柄,泪流不止。 怀钧和林惟竹等人见状都有些震撼,从未有人见过北境狼族的眼泪,据说魔族是最为无情无心之族类,他们高傲而冷峻,不为俗世停留,也不因红尘垂泪,更别说像现在这样,为了一个人族而疯魔难抑。 越陵山众人不欲其死,除了思虑到与北境狼族的关系,更要紧的是另外一种私心——所有人都难以启齿的真相,甚至连越陵山都无法为晏伽剖白的话,都被这个魔族赤裸裸地说了出来,哪怕仙道对某些事都心知肚明,也抵不过这头白狼声嘶力竭地扯下在场每个人的遮羞布。 “你们,都去死……” “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顾年遐不在乎渐近的天雷,只知道这把剑是晏伽留下来最后的东西了。他身上有着北境之王的血脉,轻易可以碾碎人族脆弱的身躯,脑海中更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诱惑他去复仇,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可是他即将毁去的,是和晏伽一样脆弱的身体,那是一丛开在乱石之上的花,顾年遐在魔族罕有的梦中见过许多次,上面有着令他迷恋的幽香。 今日之后,也只有在梦里。 远处似有古老的声音在唤他,顾年遐从迷蒙中渐渐清醒过来,耳边一片噪鸣。 寝殿里冰雪的气息围绕在他身侧,顾年遐呆愣愣地望了穹顶许久,默默抬起手,看到自己分明的五指。 这副身躯、这张皮相是曾经他最想变成的样子,事到如今,顾年遐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该爱还是该恨了。 寝殿外面有什么人交谈的声音,顾年遐起身走到门口,看到有两个人背对他而立,对面则是冷若冰霜的顾醴。 “二位若无别的事,就请回吧。”顾醴道,“阁下应当知道,我向来不喜人族。” “狼族究竟要干什么?”展煜冷声问,“晏伽是你们逼死的,顾氏少主却又到越陵山大闹一通,到底是何盘算?” 顾醴眼带讥讽地瞧着他和萧千树,道:“仙道已经誓要将他赶尽杀绝,原本就没打算留活路给他。若无始作俑者,旁人如何顺水推舟?如今反而成了我们逼死他?倒是你们——” 她视线从二人身上一一扫过,对方脸色的变化被尽收眼底,“口口声声说那是你们的至交好友,为何在他受人指责围攻时,竟无一人站出来替他辩白?哪怕稍作调停,暂且静下来查清此事,他或许也不会这般死无葬身之地。” 展煜和萧千树神情变得惨白,都说不出话来。 那时晏伽在仙盟众人面前穿着血衣被怀钧撞破,罪证确凿,看似无可抵赖,但并非所有人都看不出端倪。 他们当时也想站出来为晏伽作保,可是自己的父亲、师父却伸手拉住了他们,在一片叫骂声中,无言地冲他们摇了摇头。 起初二人也是身负义气、据理力争,想要劝服家族和师门站在晏伽这一边。然而压在他们肩上的是满门清誉,若非要与整个仙道逆势而行,无非是和晏伽落得同样的下场。 到那个时候,家族、师门一定会遭到同样的围攻,仙道中有许多人最擅挖人祖坟,哪怕是陈年旧事,无一不能将旧账翻个底朝天,再作为攻讦的借口,让人永世不得翻身。 众口铄金,以舌杀人,正是他们最得心应手之事,更何况这些百年仙道望族,多少都有着不能启齿的家丑。 毫无疑问,他们两个害怕了,门楣荣耀在一瞬间胜过了年少轻狂的义气,最终也没人站出来,连带着小书斋的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三天三夜的愧疚煎熬后,晏伽的死讯传来,一切都再无力回天。 “事到如今,愧悔也无用。”顾醴垂眼瞥视他二人,“对你们人族灵修而言,经脉被毁到那个地步已是废人,我们给他一个了结,对他也算是解脱。” 顾年遐听得浑浑噩噩,也不甚关心外面几人正在说的事情,只是转身离开,慢慢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听得耳边的呼唤声越来越近,似乎就在不远处了。 蘅宫已然落成了近万年,每一寸的砖墙片瓦都承载了太深厚的光阴,顾年遐指尖一寸寸抚过横纹密布的宫墙,忽然在一条长廊处停住了。 他看到长廊尽头立着一头白狼,就那样静静望着自己,接着一甩尾巴消失在拐角,似是引他过去。 等顾年遐追着那头白狼过去,发现它就卧在地宫深处的入口,印象中这儿是存放酒酿与珍奇宝物的地方,他甚少来。 白狼站起身,平静地看向他:“你来了。” “你在这里等我吗?”顾年遐问。 白狼点点头,道:“一千年了,我沉睡至今,终于被你的叩问声叫醒。跟我来吧,我听到你的心里在问,也在哭。” 第253章 【作者有话说】 很快就结束了,很快就结束了啊,马上就不痛了啊……给大家发一些创可贴! 第132章 狼王之泪 白狼说完,转头看向身后,那里是一条无尽的幽深之路,遍布着破碎的残冰与嶙峋丘壑,顾年遐从来没在蘅宫中见过这种地方。 “你心中叩问所不得解之事,在很久之前,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生灵都问过。”白狼说,“几千年前,有一位狼族族长也这样问我,从那时起,我便有了自己的神智,也有了百思不得的困惑——这世上何为公道?” “不知道。”顾年遐漠然道,“大概没有吧。” 白狼站起来,对他说:“跟我来吧,我会让你看看,这条路是如何走来的。” 顾年遐跟在白狼身后,看着眼前逐渐涌现浓稠的云雾,接着一点点清晰起来,幻化成另外一头魁梧而威严的白色巨狼。 “这是第一任狼王,母神女娲赐其司正之责。”引路的白狼说,“人族始知礼、明义,而后寻求公义之道。但红尘纷杂,人在其中而身陷迷局,故而有狼王先祖为其指引迷津。” 初代狼王手持獬豸角,为人族一一裁断。起初那些关于食物、领地、器物的争端,无非是物各有主,獬豸角各自为其论明归属,人族惊异,遂奉北境狼族为讼争之主,此后大小纷争,皆由其决断。 再往前走,狼王已然更迭,以人形现世,手中所持依旧是獬豸角。前来求取裁断的人族越来越多,此时除了先前那些属物之争,更多了些恩怨情仇的纠葛。 顾年遐看到那些人族彼此指责、争吵,接着又一齐朝向狼王,高声恳求一个公正。而站在高处的狼王眉间展现一丝淡然的愁绪,随即獬豸角落下,云雾再次漫起。 四周开始有了许多不平的声音,顾年遐听出其中不甘、质疑和愤怒的情绪,接着光影一转,不知第几任狼王与人族相对而坐,这次狼王不再高高睥睨,而是垂首沉吟。 獬豸角散发着淡淡光芒,盘桓在她掌上。 “我不服!”有人愤怒不堪地指责狼王,“狼族裁断实在难以服众,难不成你有私心?!” “恩怨岂是如此潦草判别的?若真要追根溯源,二十年前便是他对不起我全家!” “狼族司正的獬豸角不过如此,还不如我们以牙还牙来得痛快!” 顾年遐越往前走,所见的狼王就越是面带疑惑之色——人族的纷争越来越多,恩怨爱恨如丝线缠绕不分,狼王逐渐看不清人间的诸事。 不知从何时起,人族再也没有冒着茫茫风雪登上过不周山,而是自行编立了诸法律典,替代了獬豸角的裁断。 最后只剩下了孤零零的狼王握着獬豸角,对月枯坐。 引路的白狼转头看着顾年遐,开口:“獬豸角最后一次裁断,是人族与魔族之战时。狼王手持獬豸角降下寒霜,为作乱者执以死决。” 这一次即将被处死的并非人族,而是魔族之中的东海鲛人一脉。 那鲛人伤痕累累地伏在地上,眼中却尽是桀骜的反抗之意。她抬手指着以原形站在山巅的狼王,声音如惊雷怒涛:“白狼,你为了异族伤及同类,麒麟、白泽和凤凰与你们同流合污,简直是魔族的耻辱!那些贪得无厌的人族何等卑劣,弱小却不知安分,为珠泪与修为而屠我同族,怎么不该杀?!” “你们曾经对獬豸角立过誓,绝不再行凶作恶。”狼王回道,“是你们诱杀人族毁约在先,有违公道。” “何为公道?人族侵吞我族领土,毫不知足!”鲛人怒骂道,“凭什么你们说了算?若狼族真的公正,人族又为何弃你们而去?若一朝狼族有罪,难道要自己裁断自己?!” 狼王静静听着,面无表情。 “我不服!永远不服!恩怨先后如何区分?是非公正本不该是你们一家之言!”鲛人声嘶力竭、字字泣血,“你今日杀我,我便诅咒你后代同样遭此劫难!狼王,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偏袒人族,你的子孙臣民会背弃你自以为是的公正,替你承受万箭穿心的报应!” 獬豸角伴随着天雷倾落而下,两道身影都被一片白茫茫吞没,风雪掩盖了前路,只传来隐隐的钟声。 “狼王记下了鲛人临刑前的声声质问,于是他也向己身叩问了同样的话,却未得其解。”白狼说,“狼王去问了通晓天下万事万物的白泽,但白泽也无法回答他。所以他日复一日地问自己,最后连魔族的肉身也化作尘土,由此聚成的执念却留在了獬豸角中,那就是我。” 顾年遐默默然许久,问:“你为何会出现在我面前?” 白狼道:“几千年过去了,竟然又有人问出和那位狼王同样的话——在你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而我和你一样,都渴求能有所解。” “我现在不想知道了。”顾年遐万念俱灰地说,“人间不是我想的那样,和晏伽说的也全然不同。” “如果你真的已经对人族失望至极,在越陵山的时候,就一定会下手。”白狼说,“你只是想不明白,为何这世间的样子与他带你看过的完全不同?为何恶意与仇恨能够如此扭曲人的心神?而当初神族与魔族的先祖,又为何会将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 顾年遐摇头。 “人心难测,不可丈量。”白狼说,“但魔族也会被阴翳遮蔽耳目心智,为情仇所困。法力、寿元,我们得来太轻易,却也因此懈怠己身,而人族从生来那刻起便拼尽全力地习得如何生存,他们的法力和学识并非天生,才想方设法集编荟萃、传承后人,所以人族能听善辩,会以史为鉴,也会诘问自身,这也是我们不如之处。” 第254章 “所以他们才绵延到了今日吗?”顾年遐轻声问,“人族狡猾、聪明又琢磨不透,坏起来又实在可恶,为何先祖们会被他们吸引,为什么……我也会被他们吸引?” “因为他们拥有‘人性’,是神族、魔族生来便缺少的东西。”白狼说,“人性即在人心中,善恶有时,如月亮的阴晴圆缺。人性可以谱写出许多条路,善恶皆在其中,人间无数的光影与悲欢,便从此而生。” “可是晏伽死了。”顾年遐说,“我不能原谅他们……我不能……” “他也是人族,在你弄明白自己为何迷恋他之前,这一切都没有因由。”白狼对他说,“你可以屠灭所有的人族,因为你并不畏惧天雷的降罚。但倘若你真的这么做,却连自己为何要为了一个人族而屠戮其他人族都想不明白,有什么意义?” “我不在乎。” “相反,正因你在乎,也有所疑虑,才没有真的大开杀戒。”白狼说,“这也是那个人族教给你的东西,凡事并不是非黑即白。” 顾年遐觉得心口仿佛被一只手捏住,痛得他落下泪来,压着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 明明自己好不容易才化了形的,还学会了剑法,时隔数年满心欢喜地来找晏伽,想让他看看自己变成人的模样,可是却只等来他的死讯,还有那把全然失却了法力的断剑。 “我想忘掉这一切。”顾年遐凄然道,“往后还有千万年,如果我不忘记他,就太难熬了。” “你可以给自己留一些余地,将你半数的法力与记忆都封存在此,直到有一天你想记起来。”白狼说,“将前尘暂忘,再去人间看一看。若有浮云遮眼,我会替你拂去。” “你要同我一起吗?”顾年遐问。 白狼的身躯渐渐化为獬豸角的模样,尖角落在顾年遐额头,将他额间的狼王印记擦拭得光亮如新,“既然我们都百思不得其解,那便去人间问一问吧。这是你、也是人族最后的机会,在那个脏东西彻底从你体内拔除之前,我不会让它侵染你半分,除非你自甘被它所掌控。” 顾年遐闭上眼,伸出手来握住獬豸角,毫不犹豫地将一半的法力交托出去。 恍惚间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流着泪逐渐远去,在一声长叹里消弭不见。 “不……你疯了吗,将这么多法力封存起来,你的血脉也不完全了!”一个嘶哑的声音急切地响起,“一个孱弱无力的狼族,根本不能继承狼王之位……快住手!” 獬豸角早就注意到了顾年遐后颈上那扭曲的混沌黑影,冷冷道:“不管你是如何趁虚而入的,最好快些从这孩子身上离开。你也可以赌一把,他是否终有一日会被你引诱至深,如若不然,他终有一天会撕碎你。” 混沌听着獬豸角的威胁,放声笑起来:“我会怕?我从来不怕……就算只有一半的法力也好,你将我一同封印在此,他的法力同样能拿来饲我!等到我彻底冲破桎梏那一日,他所有的法力都会是我的……” 极寒的冰魄席卷了天地,渐渐的,獬豸角和混沌都不再言语,顾年遐也听不清耳边的声音,他只觉得自己的眼泪不停地滴落,凝结成冰。 晏伽的样子在他脑海中慢慢模糊,直到他再也记不起这个人,那恣意仗剑的背影,彻底被从他心中抹去。 再醒来时,顾年遐已经是伏在顾醴的腿上。他迷蒙地抬头,看到自己母亲有些通红的眼角。 顾醴见他睁眼,只沙哑地叫了一声:“年年。” “母亲……我睡着了?”顾年遐起身揉了揉眼,忽然感觉到自己手中握着什么东西,便低头看去。 那是一把剑,银色的剑鞘泛着月光,剑柄的麒麟流云鬃垂落在璧阶上,与月影绞缠不分。 “这是我的剑吗?”顾年遐困惑道,“我怎么记不清了。” “不记得了吗?也好。”顾醴叹息,“接着睡吧,年年,我的孩子,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梦要做。” 往后大梦一场,终有尽时。 卷四·风雨如晦杳如年 第133章 鲛人 周身的寒冰逐渐褪去,晏伽觉得仿佛没有刚才那么冷了,又握住顾年遐的手,慢慢哄他:“跟我出去,好不好?” 他眼角滑下一滴泪,为刚才看到的那些过往而心痛不堪。 那是顾年遐曾经和他一样承受过的痛楚,原来一步一步,小狼都追着他,哪怕再绝望的时候,满身鲜血,也没有停下过。 原来他的年年,早就长大了。 顾年遐沉静的眼睛看着晏伽,点了点头:“好。” 下一刻,从身后寒冰之中陡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顾年遐的手腕,厉声道:“不行,你忘记我们的恨了吗?从这里出去,你依然要面对那污秽不堪的人间!” 那是另一个面带寒意的顾年遐,唯一不同的便是眉间萦绕着黑气,原本应是狼王印记所在的地方,聚着一团扭曲的混沌。 “你希望我所见皆是恨,所以当年骗了我。”顾年遐淡然道,“我不会和你留在这里的,你不过是靠着我暂封在这里的半数法力才苟延残喘至今,也妄想反客为主吗?” “你这一半的法力也滋养了我整整三年,是主是客,还未有定论呢!”混沌狞笑道,“我说过的,我的法力皆是源于你,你如何能胜得了自己!你的一切都会是我的……” 顾年遐站起来,将晏伽拦到身后:“你快些走,等我了结这段前债,很快就出去找你。” 第255章 “嗯,我在外面等你。”晏伽牵了牵他腰上的铃铛,“记得,三年后的我也在等着你。” 冰境中,只剩下了顾年遐面对着那头混沌黑狼,他抬手召来魄寒剑,剑锋之上的冰魄闪着微光,如同他眸中的星火。 这一路他与晏伽一起走过很多地方,见过了这世上的许多人,饱尝过人间的爱恨,结识了能一同饮酒赏月的朋友。或许三年前的狼族少主恨过这世间的一切,求不得、怨别离,受尽煎熬,终究也时过境迁,只愿眼前所有的种种不再散作云烟。 狼王争夺之战,至此才应是最后一战。 “我能胜过这世上的一切。”顾年遐举起剑,发丝无风自动,“难道还杀不得我自己吗?” 晏伽冲出那一片几乎要将他冻晕过去的冰魄,萧千树立刻迎上来,搓了些纯阳之火在他周身。晏伽眉梢都结了冰霜,他捂着胸口跪了下去,歇斯底里地咳嗽。 “师父!”怀钧吓得脸色都白了,“您怎么样?” 晏伽缓了缓,看着周围打成一片的景象,叹气道:“我信他,很快就能出来。” “他还在里面干什么?”展煜扒着那逐渐合上的寒冰裂隙,不甘心道,“连你都劝不动他?” 晏伽一口气顺下去,扶着秋水桐梨慢慢起身,与不远处的弦无双对视。他能感觉到对面的游刃有余,显然并没打算置身其中,坐收渔利是自己这位师兄的一贯作风。 “他把最后留下全尸的机会也用完了。”晏伽举起剑,寒芒直指对方,“你们退后,我来应付他。” 众人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冲出去的,只见一道剑光消失在眼前,下一刻晏伽已然挥剑到了弦无双面前,后者双眸中闪过异色,急忙抬剑去挡,却还是被这一剑震飞了出去,轰隆一声砸在蘅宫的殿墙上。 万留风早已躲开了,见状不好,立马御剑退出了蘅宫。 “弦无双,你该知道我原本就是睚眦必报的。”晏伽丝毫不给对方起身的机会,又是飞身追上,一剑捅进了弦无双的胸口。 弦无双一口血几乎是喷出来的,晏伽适时往一旁躲去,见他神色痛苦地想要拔出自己的剑锋,便又故意刺得深了几寸,换来一阵惨叫。 “知道疼?”晏伽俯身,凑近看着他,“知道疼就好了,免得我活剐你的时候,连个惨叫声都没有。” “你个疯子……”弦无双口中的鲜血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以为自己还有几天好活?蠢货!乐佚游骗了你,她引诱你走到今日,便知道你会早死!你才是那个被抛弃的、被献祭的可怜人!” 晏伽眼中迸发出凶意,顺手又捡起一把弃剑,猛地插进了弦无双嘴里。 “唔——” “骂啊。”晏伽轻笑,“打不过我,也骂不过我,是不是觉得此生苦海无边无涯?” 弦无双怒瞪着晏伽,奈何浑身都被戳成了筛子,疼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晏伽又偏偏要折磨他,不肯松手让他死个痛快。 “我就是要告诉你、叫你知道——” 晏伽脸上带着弦无双极其熟悉的那种邪笑:“你,就是比不过我。” 弦无双似乎十分听不得这话,口中呜呜叫着,晏伽又是一剑捅下去,切断了他的脖子:“不甘心没用,闹脾气也没用。你得承认,人生来就是有高低云泥之别的,从前我不爱与人争这个高下,但是既然你想听,我就让你听个够。” 晏伽脸上和身上都溅了些许弦无双的血,他抬手揩掉,看了一眼道:“都已经变成这种不人不鬼之躯了,竟然还会流血。说到底你舍不下为人的身躯,但你早就连人都不算了,弦无双,我知道这样杀不死你,但越陵山那些同门惨死时的痛苦,我要让你尝一千遍、一万遍。” “师兄……”林惟竹有些唏嘘,说到底弦无双也曾经是他们的同门师兄,如今这幅样子,多少还是触动了心绪。 费轻舟一箭射出,将几名发狂的灵修钉在柱子上,转头感叹道:“他这举止,果真无人能出其右。” 蘅宫大门此时又传来震耳的轰鸣,众人纷纷转身望去,只见一道黑影飞快地挣扎进来,竟然是双手并用在地上爬,两头巨大魁梧的白狼紧随其后,一边还长啸着呼唤其他狼族。 那些白狼闻声都转头向门口围堵过去,这才看清先前冲进来的东西,居然是一个生着鱼尾的人。 “是鲛人?!”顾君轻瞪大眼睛,“鲛人一族早在千年前就已被灭族了,怎么还会出现在此?” 甘氏兄妹也盯着那鲛人,神情继而变得震悚,似是难以置信:“那是……大使司。” “什么?” 展煜等人宛若听到某种天方奇闻一样,瞠目结舌地看向他二人。 “那是神殿之首,大使司。”甘令闻道,“不可能,她竟然是魔族?” 顾影拙看到那一片冰魄,皱眉道:“怎么回事?年年还在里面?” “快了。”晏伽一脚踩在弦无双胸口,“找到他们的老巢了?” “没有,我们在不周山深处找到了刚蜕鳞的她,不过不肯吐口。”顾醴道,“狼群听令,不可伤她性命。” 鲛人天生便是半身鱼尾,在水中如有添翼,地上行走时却极其困难,虽然后来学会幻化双腿,却依旧是以鱼尾支撑,因而也比一般的地生魔族更不适应人形模样。 不过鲛人一族几乎都对人族深恶痛绝,彼此间唯有以屠杀来谱写史书。鲛尾往往生得强健有力,布满坚硬的鳞片,宽大而带倒刺的尾鳍能够击碎巨石、崩开山峦,更能将人族的身躯化作血泥。因此即便是能够御物飞行的人族,面对如此凶悍嗜杀的魔族,也全然讨不到好。 第256章 狼群将鲛人逼到了大殿角落,发出捕猎时的低吼声。鲛人目露凶狠,张开血盆大口与狼族对峙,众人瞧见那巨口之下竟是数以百计、密密麻麻的细齿,正从中发出凄厉的嘶吼声。 “不就是比谁声音大吗!”顾君轻愤然道,“迩卓,我们扑上去咬她!” 顾醴阻止道:“不可!这鲛人少说已有三千年寿数,鲛尾坚硬无比,你们的牙齿咬不穿她的鱼鳞。鲛人的弱点在肋下,有魔骨护心,要重伤她也不是易事。” 鲛人好斗的本性至此彻底显现,她长吼一声,扑向了最近的顾迩卓,后者扭身躲开,反口去咬那条鲛尾。 林惟竹和怀钧已经挥剑迎上,却双双被鲛尾击退了回来。 顾迩卓的身形比起鲛族来说已然是占尽优势,却依旧落了下风,对面厮杀起来几乎是在拼命,她毕竟只是寿命未足百年的小狼,自然不是敌手。 顾君轻也冲上去助她,两人却纷纷被鲛尾拍了回去。鲛人虽说拖着一条硕大的长尾,行动却丝毫不见笨重,反而十分灵活敏捷,在狼群中左冲右突,又得益于身形娇小,很快就从狼群包围中冲杀了出来。 怀钧骇然道:“鲛人在地上也能跑得这么快?!” 费轻舟命令身后弟子放箭,但那鲛人十分懂得自保,甩尾迎击,箭矢刚一碰到鲛尾便纷纷折断,犹如以卵击石。 “不对……”林惟竹看着鲛人冲过去的方向,忽然反应过来,高声道,“师兄!师兄小心——!” 晏伽闻言扭头看去,却发现那鲛人竟是冲自己来的。 他暗骂一声,拔了剑飞身躲开,却被鲛尾堪堪甩了一下胸口,顿时觉得五脏都要被震碎了,一口血闷在了喉咙。 鲛人调动那些被混沌侵身的灵修阻挡狼群,口含鲜血冲弦无双叫道:“还不快走!” 弦无双飞快拔出口中血淋淋的剑,忍着剧痛爬起来,而晏伽的剑光已至眼前,他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又被钉穿了脑袋。 鲛尾迎面拍下来,晏伽挥剑格挡,尾鳍与剑锋相击发出尖锐鸣声,火花四溅。 “将死之躯,枯木难继,还这样负隅顽抗。”鲛人冷笑道,“罢了,我们暂且收手,待他自取灭亡吧——走了!” 一团黑雾从鲛人与弦无双中间绽开,将两人都卷了进去。晏伽手起剑落,剑光紧随而去,穿过黑雾,片刻之后,又沾着血迹飞了回来。 秋水桐梨剑落回到晏伽手中,他卷起衣角擦掉血痕,拦住了试图追上去的怀钧:“这东西八成就是通往‘神殿’的门,穷寇莫追,我们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不要贸然进去。” 话音刚落,身后的冰魄结界就猛地炸裂开来,随之漫起一阵冰雾。晏伽松了口气,转身回去:“出来了。” 一支冰凌冲破冰雾,追入了那团即将收拢的黑气之中,顷刻间也被一并吞噬进去。 一个白色身影踏着满地碎裂的冰凌缓缓走出,陌生的压迫之感笼罩了整座宫殿。除顾影拙与顾醴之外,群狼纷纷垂首伏地,向两旁让开。 白色巨狼从冰雾中走来,一步步到了晏伽面前,低下头亲昵地蹭他的手。 “我又赢了。”顾年遐轻轻说。 “这样厉害么?”晏伽贴着他的耳朵,吻上那柔软的耳廓,“我就知道你胜得了它。” 第134章 壁画 “城主!” 一名费氏亲传匆匆跑来,找到正在收拾残局的费轻舟:“雪獒来传信了,说是狼王归位,城外的冰墙受到震动开裂,露出后面的壁画与浮雕。城防使大人眼下挪动不便,却还是坚持要去冰墙看看。” 费轻舟看着满目疮痍的蘅宫,叹道:“叔父他还是如此执拗……算了,随我回去吧。” 晏伽从废墟上站起来,说道:“今日多谢费城主出手相助,事涉云锦城,我也与你同去吧。” “我陪你。”顾年遐尾巴环着他,说道,“先前答应过费城主的事,我应该信守承诺。” 晏伽注意到顾年遐额头的印记比先前亮了许多,看来收回那一多半的法力之后,才是狼王真正的模样——虽然在他眼里,还是那个黏人的小狼崽子而已。 果不其然,方才还威严逼人的狼王殿下没过一会儿就贴着族长夫人蹭起来,尾巴跟绳子似的绕着晏伽的腰,把他勒得有点儿喘不上气。 其余的北境狼族纷纷围拢,将那些被混沌附体后力竭的灵修聚拢起来。有些人已经气绝身亡,命大一点的只是昏迷,只不过经脉中已经全无法力涌流,算是彻底沦为凡人了。 “等他们醒过来,免不了要鬼哭狼嚎一阵子。”展煜站在那些人旁边,无奈道,“真是闹剧。” 顾君轻闻言不满:“鬼哭就鬼哭,狼嚎怎么啦?我们叫得很难听吗?!” 展煜:“……你当我没说。” 晏伽先前受的伤仿佛都没太当回事,休整片刻之后,又是横行霸道的一条好汉。 顾年遐有些担忧地探了探他的脉象,问林惟竹道:“林姐姐,他是不是不太好?” 林惟竹天眼盯了晏伽许久,道:“师兄,你不歇一歇再走吗?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不可如此逞强。” “弦无双他们不会等我歇够了再动手,你立刻回越陵山,和师兄他们守住山门。”晏伽道,“他们设下此局,便是想逼得年年动手杀人,如此天雷一落,被千年冰魄封住的结界阵眼也会彻底失守,到时他们要打开不周山的裂隙,就要容易得多。如今此计败了,我不信他们没留下后手。” 第257章 甘令闻沿着乱石堆爬上来,扑了扑衣袖,道:“晏仙师,我们和你一起去。古来史料常常以画作雕刻作为记载,篆刻竹简与造纸乃是近百年所创,且竹纸难免腐坏,唯有雕刻可以传世不朽,只是古法繁琐而耗费人力,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精研于此了,若那冰墙后是古壁画浮雕,你们未必看得懂。” 甘令望道:“古壁画亦可以视作一种古文,晦涩难读,不过我和兄长一直研习此道,应当有所助益。” 晏伽却看着他们,缓声问道:“你们从前当真不知道,那位大使司其实是魔族?” 顾醴走过来,与顾年遐蹭了蹭脖子,又对晏伽说道:“不必怀疑他们有所隐瞒,那鲛人寿元与修为难以估量,平日都以人形现身,我与影拙合力都只能将她重伤打回原形。我们先前擒她不住,一路追过来还是让他们跑了。” “你们在不周山里看到了什么?”晏伽问,“耽误这么久才回来。” 顾影拙道:“一处坟冢。” “坟冢?” “原本我们以为那处孤坟有什么古怪,但是探查下来,哪里似乎只是一座寻常的坟。”顾影拙说,“但那坟茔四周散落着许多鲛人鳞片,看来在过去的数百年里,那鲛人都盘踞于此,实在是匪夷所思。” “有什么说法吗?”晏伽问。 顾醴解释道:“许多魔族都有天生的习性,比如我族喜好在冰雪之上筑巢,凤凰一族则爱找寻最高耸的梧桐枝停栖,而鲛人每百年便褪去一次尾上鳞片,蜕鳞之时也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刻,须得提前寻得他们认为最安然无恙的巢穴,或是有同族在身旁守护,再结出用以庇护自身的骨晶。那鲛人似乎并无其他族人,却一次次在那孤坟旁边蜕鳞,看来那里对她而言,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无妨,她和弦无双眼下栖身在混沌化成的神殿中,倒是不好揪出来。”晏伽说,“我们先去云锦城,看看是否有应对之法。” 云锦城适逢大变,城中上下一片混乱,一些费氏弟子奉命留守城中安抚百姓,作乱的城防卫也已经尽数被寒骑所制,押解在城主府中听候发落。 费轻舟带着随行弟子气势汹汹到了城下,才知道费逯还没有死,那枯朽的身子哪怕承受了太多混沌之力的反噬,竟也能硬生生撑到现在。 “叔父在哪儿?” 一名寒骑给费轻舟指了指冰墙的方向,说道:“城主,城防使大人在那边。” 再见到费逯,他已然彻底失去了那雪獒一般的脊骨,匍匐在地上,唯余一双渴求的眼睛,望向那冰层之后的东西。 费轻舟和晏伽等人从他身后走近,面前的老人仍未回头,只是虔诚地向着冰墙叩首,声音枯朽:“狼王归位,我等费氏子孙的夙愿终于得偿了……轻舟,你看,这才是我们追寻了千百年的神迹……” “叔父……”费轻舟很无奈,她似乎觉得费逯从这一刻开始才真正地老去,那佝偻的肩膀预示着他已经彻底向邪秽屈服,被侵占了仙身,正在从内里一点点溃烂。 晏伽看着费逯,问道:“发生了什么?” 费轻舟道:“叔父答应了那些‘混沌’,将自己的仙身交托出去,妄图所谓的返老还童及永生之术,并带领城防卫叛乱。他以为那些黑狼是他召来的狼王赐福,所以我用了些蛮力告诉他,那都是他的一腔空想,是对狼王的亵渎。” 一声声沉重的踏雪声由远及近,众人转过头去,看到了漫天飞雪里缓步走来的狼王。 费逯逐渐失去神采的眼里重新燃起了星火,他拖着沉重的身躯转向那头白狼,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声音抖动不止:“狼王殿下,您是听到我们的钟鸣声了吗?狼神大人曾为我费氏赐下庇佑,如今可否再次为我降下……” 顾年遐垂头看着他,忽然声音清朗地开口:“不。” 费逯一怔,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狼王为你们驱散了风雪,但百年来从未向你们降下护佑。是费氏先祖亲手凿开坚冰、筑起城墙,在此安身立命,早已不需仰赖北境狼族。”顾年遐说,“可你本末倒置,以信奉狼王为由召来邪秽,害得血脉相残、城民涂炭,玷污了狼王之名,也背弃了费氏先祖的心血。从此往后,北境狼族不会再护佑云锦城,你们真正该信奉的,也不是我。” “不……”费逯俯下身子,原本就单薄的脊背显得越发干瘪,“怎么会如此……我们一直追随着狼王殿下,否则这北境的冰雪如何能容得下我们?” 顾年遐转头望去,只见身后风雪里隐约蜿蜒着一条山路,如同盘踞的白龙,将身躯攀附在悬崖峭壁上,百年来,唯它与这座城池岿然不动。 “这是你们来时一步步走出的路,它从来都不通向蘅宫,而是山下有人烟之处。”顾年遐道,“你不记得自己是从何而来的了,当然也不记得,为何你们的先祖能忍受这风雪而居。” 费逯不再言语,眼底的光芒一点点逸散,却依旧有什么东西,强撑着不肯倒下。 良久,顾年遐轻轻叹气:“不过,我会满足你最后一个请求——我会为你引魂,涤净混沌的污秽,令你身归幽都,从此不再受执念挂碍。” 费轻舟看着眼前逐渐气绝的费逯,神色有六七分的不忍。 “怎么了?”晏伽问她,“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是么?” 费轻舟却摇头:“不,我只是想起少时陪在叔父身边听学读书的日子,那时他对我也十分慈爱,却没想到……会有今日这等生死相争之景。” 第258章 晏伽似乎也想起什么,大概是少时以为意气相投的人,如今也只能分道扬镳,甚至刀剑相逼。 他对弦无双恨之入骨,对方怕也是同样,与他不死不休。 顾年遐向晏伽转过身,沉声道:“他死了。” 费轻舟闭上了眼,带领身后的寒骑将双手合于胸前,俯身向费逯行哀荣之礼。 不多时,孙渠鹤与孙敬帷也赶来了云锦城,已经许久不见的温哲久与他们同行。听说东湖城也遭遇了混沌之灾,孙渠鹤率领剩下尚有法力的剑宗弟子抵御了许久,好在温哲久及时赶到,襄助他们击退了那些诡异的黑狼。 “情况不大好,已经有许多人以为这是北境狼族所为了。”孙渠鹤急匆匆对晏伽说,“我已经尽力压下东湖城中事态,可金陵城也传来口信,说徐宗主那里同样十万火急。” “桑岱呢?”晏伽问。 孙渠鹤摇头:“不知道,自东湖城一别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甘氏兄妹正在冰墙前研读那绵延了数里的巨大浮雕与壁画,自最西端开始,原先覆盖在上面的冰层都尽数剥落,尘封了千年的寒冰之下,有些东西再次现于人世。 甘令闻爬上凌乱的冰堆,抬头盯着那上面极其繁复的线条与轮廓,缓缓开口:“此处落成于一千年之前,记载的是……众神陨落之战。” 第135章 绝望的真相 那些古迹巍峨雄浑,一眼望去也不得全貌,且岁月久远,许多地方都已零落斑驳。甘令闻从袖中取出使司玉令,轻念起法咒,甘令望则一甩衣袖化作长卷,流云般围绕在他二人身边。 随着甘令望手中玉令轻颤,浅淡的金色篆文渐渐浮现于卷轴之上。晏伽见那些似是上古文字,便问道:“上面写了什么?” “千万年前,自不周山中生出裂隙,乃是开天之时留下的一道斧痕,共工怒触之,其后而崩。适天地初分,隙中有灵名为‘混沌’,始不知善恶,亦不见天日。” 甘令闻看着那巨大的彩绘,仿佛还依稀可见刚刚描画上时的华光。 “世上始有神、魔二族,而后生人。混沌本无形无体、无欲无念,偶得窥见世间百景万象,便生七情六欲,遂侵于人身,借此脱出裂隙,以致世间生乱。” 最初的那副壁画上,神族傲立于九天,光华倾落人间,而魔族隐于山林,与众神共同教导人族求仙之法。身后高耸的山峦巍巍挺立,是不周山。 在不起眼的角落,有一群人误入了不周山中,遇见一团黑雾拦路,正作引诱之状。 每个求仙问道之人,都知道一千年前曾发生过一场旷日持久的灾难,众神便是在此一战中尽数陨落,青崖口古战场如今以难窥得当年的真容,甚至人们已经渐渐不记得,那场大战究竟是为了对抗什么东西。 “是混沌。”晏伽开口,“千年前众神之战,神族、魔族和人族共同抵御的,就是从裂隙里跑出来的混沌。它们生来便无身躯,唯有借助其他活物的身躯才能彻底冲破裂隙。当年众神之战的情状,莫不与青崖口之战相似。” 甘令闻叹息道:“何止相似。” “青崖口之战,不过是众神之战再度现世罢了。”甘令望说道,“只是这世上早已没有神族,所以,唯有越陵山独自为战。” 晏伽眸色微沉:“后面呢?” 那些壁画他倒是能看明白一些,污黑的秽物从那邪眼般的裂隙中涌出,席卷了天地。再后面描画的场景,是神族与魔族带领人族对抗混沌,然而久战不胜,混沌绵绵不绝,无论杀死多少次,它们都会自裂隙中卷土重来。 那几乎是一种不可战胜的恐怖,人族渐渐陷入绝望,他们中大多数人并没有能够与混沌持久相抗的法力,在漫长的征战中,早已看不到这场旷世劫难的尽头。 “那时无论神、魔、还是人,都是在以身填补裂隙,他们都没有起死回生的本领,眼看着防线越来越稀松,神族提出了一个应对之策。” 甘令闻说着,又转了转手中的玉令。 甘令望道:“众神带领一些魔族与人族进入裂隙之中,也就是不周山另一边的‘外界’,从里面挡住混沌的去路,以便其外的大军落下封印。” 众人闻言,皆是面色骇然,从未想过那一战原是如此惨烈。难怪传说中众神皆在同一天陨落,并且连神体都没有留下,后世供奉也只能以玉石塑其神像,至于那些神灵的样貌,却是众说纷纭。 “所以,他们亲身填补了裂隙,其余的魔族在外面封印了裂隙吗?”晏伽问。 他心想,大概就是如此了,人族那时法力弱小,应当是难以封印住那么大的裂隙,而如今仍存于世间的魔族,也是在那之后才慢慢凋敝消亡,这样倒也说得通。 甘令闻却摇了摇头:“不,魔族很快就发现,他们根本无法封上那道裂隙。” “无论如何,魔族的结界都阻挡不了那些混沌,而唯一能够撑起结界的,是那些肉体凡胎的人族灵修。”甘令望说道,“于是,那时的仙道将尚有一战之力的灵修聚合在一处,结为最初的‘仙盟’。” 晏伽也看着那些壁画,褪色的彩绘再度被玉令的灵光照亮,洗去蒙尘。 仙盟既成,一呼百应,他看到有无数的身影前仆后继,闯入了那道裂隙之中,再也没有回来。而身后压阵的仙道与魔族大军正施下咒法,逐渐将破碎的结界修复。 第259章 “这座城池是什么地方?” 晏伽忽然伸手指了指不周山脚下的一处繁华城镇,那里的城墙一眼望不到尽头,绿洲环绕、商贾成群,整体是以庞大的浮雕镌刻而成,遮天的绿茵形成了庇护的伞盖,那些混沌在城外掀起沙尘,却始终无法攻破城墙。 紧接着,一个身披青光的身影出现在了城池之上,那人面容慈悲温和,正低头与脚下的城民交谈着什么。 “那是……众妙城。” 那壁画中所载,众妙城本是茫茫黄沙中富饶的绿洲之眼,它的君主在那一战中庇护了众多城民,却眼见邪秽横行、苍生蒙难,城池之外尽是生离死别,便心生不忍。 “见此情状,众妙城的君主垂询自己的子民,是否愿意献出绿洲的庇护,作为大军最后的防线。 “城民同意了,于是一夜之间绿洲枯萎、长河断绝,众妙城以一城之力献祭,为仙道众人抵挡那足以毁天灭地的狂沙,但自己也因为耗尽了绿洲之力,逐渐化作一座死城。那一战后,那位君主不知所踪,城中遗民也不得不背井离乡,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地方,对君主的信仰与香火也慢慢衰落,以致最终庙宇破败、传承佚失。” 他们今日所见的刺冥城,只是千年岁月中的一隅,它最初的城池大半早已被黄沙埋入地下,与许多战死的子民魂魄一起,永远留在了不见天日之处。 “众妙城就是这样消失的吗?”怀钧诧异道,“师父,我记得以前您给我讲过众妙城的传说,可您不是说那位君主起初贤能,后来治理众妙城日渐繁盛,反倒沉溺声色犬马,逐渐变得贪婪暴虐,最终才为城民所暴动推翻的吗?” “那是你师祖讲给我的。”晏伽说,“口口相传的故事,或许中间被歪曲过。” “所以,是众妙城挽救了战况?”孙渠鹤忍不住追问,“结界被封上了?” 她的问题很快有了答案,下一幅壁画展现的便是结界被彻底封印的场景。漫天的灵修布下天罗地网,将混沌围困其中,此时云端出现了八个站立于众人之外的身影,手中各有一线牵引,共同聚合在阵中的混沌之上。 “八个人……” 晏伽和顾年遐都似有所感,而一旁的温哲久也眯了眯眼,像是想起什么。 ——他们在徐府中看过的那张法阵图,正是一处阵眼、七点星位,合则为八。 怀钧却皱了皱眉,对晏伽说:“师父,这图我也见过。先前我随桑岱一起回了不留行的山门,曾经在焚毁之后的正殿废墟中见过刻着此阵法的青石。但凡我亲眼所见,绝不会记错。” “这是奇门遁甲之术。”甘令闻放下玉令,定定地看着那幅壁画,“传说中九天玄牝元君娘娘所创的术法,如今早已失传上百年了。” “玄牝娘娘?”晏伽一怔,“那些混沌也曾对我提起‘玄牝之主’,难道有何关联吗?” “即是民间所言的九天玄女,掌管符箓玄理、临兵阵法的三清尊神。”甘令闻向他解释,“这上面所画,就是她的八门遁法。” “我曾经数次试图复原八门九星之阵,但古籍有所缺漏,总是难以纵观全局。这壁画上所绘,与神殿残卷中奇门遁甲的推演之法全然吻合。”甘令望说道,“不周山中的结界,便是由奇门遁甲之术而生。” 甘令望手中玉令轮转不停,他正一一勘读着壁画上的内容,却猛然愣住,接着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晏伽:“晏仙师,你……” “我怎么了?”晏伽被他盯得莫名其妙,“既然已有眉目,就请使司大人明白说来吧。” 甘令闻却只是和甘令望对视了一眼,双双沉默下去,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不能让他知晓。 晏伽顿时有些不祥的预感:“到底怎么了?” “这、这维持结界的法门……十分凶烈。”甘令望颤声道,“建木为天下之树、万象之门,也是此处结界维系的根本。一旦习得此封印之法,结阵之人便能够身怀无边强悍的修为,但此法更有代价——建木之根会不停吞食结阵者的法力以稳固封印,平日里无须耗费太多,然而阵法一旦遭到破坏,建木为了结界牢固无恙,便会开始如同蚂蟥一般吸食法力,此间痛苦,更甚于凌迟千万倍。” 展煜和萧千树听闻,又见晏伽脸色有变,皆是震惊不已。 “阿晏……”萧千树难以置信道,“所以,这些年一直是你在以身饲结界?”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啊?”展煜指尖发颤,陈年的愧悔和羞恼一齐涌上心头,“你说出来,我们好歹就——” “就什么?”晏伽有些烦躁,“当年的事,你可有破解之法吗?师尊要我守口如瓶,绝不可对任何人说起,你们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是要与你们家族师门为敌,还是与仙道为敌?” 萧千树长叹道:“阿晏说得对,何苦拿今日意气谈当年懦弱?你我都不该指责他。” “乐仙师令你死守秘密,并非毫无缘由。”甘令闻说,“因为混沌之力,的确能令人‘飞升’、长存不朽。但倘若真如此,躯壳里流转的就绝非人之魂魄了,而是渴求拥有形体的混沌。” “果然是这样。”晏伽松了口气似的,“我当年隐约猜到过其中因由,但无论我如何问,师尊都是语焉不详,不肯对我说明。” “在决战的最后关头,混沌依旧没有放弃引诱人族,若倾整个仙道之力封印结界,难免其中有人会生出私心。”甘令望说,“所以……仙道最后推举出了八位灵修,须得心性赤诚、绝无私欲,甘愿以自身法力与建木立下血契,以保裂隙的结界千载不灭。” 第260章 晏伽神色微变:“什么?” “这个结界,原本应当是由八个门派的八位灵修,按照奇门遁甲之术结成阵法。”甘令闻说,“晏仙师,你以一人之力承担了八人应献祭的法力,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晏伽忽然变得有些茫然,摇头,“我不知道。” “其他七门呢?”顾年遐问,“他们为什么不帮他?” “我想,无论那八人的信念再如何坚定,那颗赤诚之心代代传下去,子子孙孙早不如先祖当年那般无畏了。”甘令望叹息道,“另外七门怕是都放弃了传承,所以,全部的代价都落在了越陵山头上。” “另外七门是谁?”顾年遐又问道。 不过他心中大致已经有了猜想,果然,甘令闻环视众人一番,说道:“只剩下徐宗主未至,还有……若怀掌门所见是真,那位‘不留行’的道友,便是八门中最后一门的传人。” “师父……”怀钧面色渐渐惨白下去,“建木一直在汲取您的法力?” “何止是法力,他的魂魄、精血,无一不是献给建木结界的祭品,只要建木一日生机勃发,封印就不会彻底溃败。”甘令闻说,“八门传承每断绝一脉,剩下的人所要承受的痛苦就会更多一分。如果只剩一人,那他便要承受所有。” 第136章 他甚至没得恨 众人一时陷入缄默,在壁画的最后,错落有致的浮雕堆砌成亭台楼阁,那八个身影聚在云间,与此情此景相照应,却讽刺至极。 过了不知多久,晏伽才开口,嗓子有些哑:“所以,这么久以来……不,这百年来,只有越陵山还在此处守着当年的盟誓,他们,他们……” 顾年遐抓住他的手,发现凉得可怕。 晏伽到此才明白了,为什么当年拜师之前,乐佚游会那么告诉他。那时他满心只以为成为掌门首徒,所受的磨炼与考验不外乎此,却没想到,真相原是这般荒唐滑稽。 ——愿不愿意此生终了,也仅仅做一个掌门便罢? ——不能飞升、不能随意放弃掌门之位,更不能对所有人说起其中缘由。 ——最后在某一日不见人地死去,越陵山掌门世代如此,亘古不变。 原来如此。 那些战死的同门兄弟姐妹,到最后一刻都没想到,自己原是为了这样一场弃盟毁约的背叛而死。 “我们就只为了这个吗?”晏伽笑了一声,“就只为这个,我失去了一切。” “晏仙师……” 晏伽抬起头,很凄凉地从所有人身上看过去。在场或许没有任何一人是害过他的罪魁祸首,哪怕追溯到孙焕尘身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恨。 几百年了,他该恨谁、该恨什么? 他甚至没得恨。 晏伽看向甘氏兄妹,摇了摇头:“多少年了,我以为本就只有我一个人,何苦现在又来告诉我,其实本不该如此?” 他清楚地记得一次次被掏光了法力、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等待死去或是重生的时刻,无数个日夜他辗转反侧,梦到自己无力支撑结界,眼看着山河倾覆、天地崩毁,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有负所托,德不配位。 那时怀钧太小了,他不忍心让徒弟和当年的自己一样,承受那样突如其来的痛苦,所以终究是没有那么早将掌门背后的代价说出口。 甚至致他身败名裂的那场横祸,也是因为他刚刚献祭了建木、正值法力空虚时被人设计陷害。那些缠身的邪秽,分明就是他试图用自己的血驱散那些灵修身上的混沌,才不慎沾染,当时他只想着救人一命,却没料到正是这恻隐之心让他一脚踏入死局。 他得之于此、失之于此、死之于此。 这么多年来,晏伽第一次有了心空的感觉,那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迷茫,他觉得心底终于有某处开始溃决。 当年一次与乐佚游的争论,声犹在耳,晏伽本以为自己忘了,却没想到,那些话从来都还在他心里。 “这根本就不公平!凭什么我们要承担这样悲惨的命数,师尊?凭什么我们就合该被人误解、被人中伤!凭什么我们世代镇关守山,却无法为自己辩白!” “就是不能,没有缘由!这个位置生来就是不公的、就是痛苦的,总有人要在其位,若是选了这条路,就得忍下你的委屈,阿晏!”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已经气绝身亡的费逯此时乍然睁开了眼,幽黑的眼底仿佛映照出了无数嶙峋诡谲的峰脊、硕大无朋的尸骨、堆积成山的血泥,接着那团漆黑化作了浓稠的黑雾,如同墨汁一样从他眼中满溢而出,凝成寒光的锋刃,猛然冲向了晏伽。 晏伽觉得天旋地转,胸口的剧痛随之而来,风暴顷刻间破开他脆弱不堪的身躯。一旁的顾年遐眼看着晏伽被身后袭来的黑刃贯穿心口,鲜血喷溅上他的眉睫,散发着余温。 “阿晏!” “晏伽!!” 顾年遐甚至来不及思索,额头的狼王印迸出寒意,尽调浑身的冰魄之力护住了晏伽,拼命隔绝住试图钻入他心脉深处的混沌。 展煜和萧千树同时出手,飞快斩断几缕肆虐的黑雾:“钧儿,救你师父,快!” 怀钧拨开人群快步而来,使出晏伽教过他的驱厄之法,一掌击散了黑雾的锋刃,一时又急又怒,险些乱了分寸:“师父!” 晏伽力气尽失,靠着顾年遐的身侧跪了下去,喷出一口鲜血,眼角红得几乎要烧起来。在顾年遐眼里,他仿佛正一寸寸被揉碎。 第261章 “怎么回事?!”费轻舟一刀横在费逯面前,“叔父!” 甘令望眯起眼:“他已经死了,如今这身躯里的是混沌。” 不远处的云锦城里忽然流窜出无数秽气,有的是那些寒骑与城防卫的模样,有的则是通体漆黑的雪獒与黑狼,发出厉鬼一般的尖啸声,不由分说朝着人群袭来,如黑云摧城,遮天蔽日。 费轻舟抽箭搭弓,高声命令身侧的寒骑:“列阵,防卫!” “快带晏仙师回去!”甘令闻急忙画出一张符咒,贴在了晏伽心口,“他现在道心不稳、经脉乱流,怕是要危及性命了!” “你们先救他!”费轻舟一箭射穿几只混沌,说道,“这里有寒骑抵挡,快!” “把他放到我背上!”顾年遐伏下身子,对怀钧说,“我们回越陵山!” 云锦城混沌的躁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顾年遐和怀钧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西面传来的异动,但眼下他们无暇西顾,只能先由顾年遐传了信给蘅宫,让群狼镇守不周山。 事出紧急,顾年遐和怀钧先将晏伽安置在偷闲草庐,准备强行剥除断剑残片。众人进出几趟,展煜和萧千树在草庐外落下结界,不准任何人靠近。 甘氏兄妹只留了怀钧、顾年遐和林惟竹在屋内,其余人等一律候在外面,否则地方窄小,他们疗伤时未免腾挪不开。 而晏伽还强撑着一口气没有彻底昏死过去,浑身被汗浸透,时不时会呕出血来。 他的心脉受到重创,只差一点,顾年遐就没能来得及阻止混沌侵入。如今那团邪秽正被千年冰魄阻挡在心脉之外,死死顶着那枚残片,竟是试图彻底刺穿晏伽的心门。 “来不及了,现在必须动手剖心救人!”甘令闻说,“我们怕是正中弦无双的下怀,他当年把碎片留在这里,正是为了今日,要等他道心破碎的这一刻。” “要怎么取出来?”林惟竹十分着急,“需要什么,我去找!” “林仙师,你一定要在场。”甘令望抓住她的手腕,“用你的天眼帮我们探清脉络,那混沌裹挟着碎片想要侵入他心脉,哪怕走错一步,他必死无疑。狼王殿下,还请你收回他心口的冰魄。” “不行。”顾年遐无论如何也不肯照做,“他会死的!” “你冷静些,有我在旁护法,不会让混沌伤到师父的心脉。”怀钧对他说,“否则就算这样僵持下去,我师父也不会得救!” 顾年遐握紧拳头,焦躁而为难地看向床上痛得脸色惨白的晏伽,蹲下身去握住了对方的手。 “年年,别怕……”晏伽断断续续地安慰他,“相信钧儿,你……若我有不测,你们两个必须……” “我不要听这个。”顾年遐一张口,眼泪就落了下来,“你告诉我,你会好好活着,你不能又把我丢下……” “好好戴着我给你的长命锁。”晏伽用手指摩挲着他的脸,“只要它不变冷,我就能撑过去。” “好。”顾年遐替晏伽擦去嘴角血渍,亲了亲他的手,“你不要骗我,你不要骗我……” 晏伽感觉体内的冰魄被一点点抽走,而怀钧紧跟着以法力为他护持,额头很快就沁满了汗珠,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不会骗你的。”晏伽轻声对顾年遐说,“听话点。” 顾年遐站起来,踉跄了几步,心中似有所感,猛然转头看向草庐外。 “香绝谷的结界阵眼要撑不住了,我的冰魄在消退。”他喃喃道,“他的心在疼,只凭我自己的法力怕是难以支撑……” 甘令望点头:“其他七门已然断绝了血祭,这些年结界还能支撑,全靠他道心坚韧,可方才他心神不稳,才被混沌趁虚而入,以至于结界有了崩溃之兆。我和兄长的卜算之象不会有错,那处结界迟早会被毁,不管发生什么,眼下我们必须要保住晏仙师!” 顾年遐的手紧紧抓着那枚长命锁,像是抓住最后的希望,生怕它真的变冷。 怀钧与林惟竹立于左右,为晏伽护法,甘氏兄妹低吟着十分晦涩难辨的咒法,四手结印,几乎生出了残影。 顾年遐挽起衣袖,转身推门而出。展煜见他出来,不禁诧异问道:“你去哪儿?” “我留在这里无用。”顾年遐语气此时竟冷静得出奇,“等他们疗伤事毕,我便回来。” 怀钧闻言,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顾年遐注意到对方的异状,没说什么,竟然真的关上门离开了。 孙渠鹤讶然站在原地,迟疑道:“事关晏伽生死,我还从未见他如此心平气和过。” 怀钧重新低下头,继续全神贯注地输送着法力:“林师叔,当心了,千万出不得差错。” “知道。” 一片波涛涌遍了全身,晏伽只觉自己漂在浪头之上,浮浮沉沉,一动也不想动。 他浑身乏得很,想着不过暂且小憩片刻就好,很快就得醒来,那片结界正在崩毁,逐渐与他的法力失去连结。 “你还想着那个结界?” 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晏伽猛然睁眼,从海浪中扑腾出来,脚下仍是翻卷的白浪,他却能够稳稳立在那里。 一个青衣的女子背对着他盘腿而坐,身子浮在半空,发梢延伸出几枝青羽,随着海面飘摇。 “精卫前辈?”晏伽试着叫她。 女子转过身,面容慵懒地看着他:“你还能认出我的声音,看来即便身处绝路,依旧耳聪目明,那女人的眼光倒没变差。” 第262章 “这儿是什么地方?”晏伽四处看了看,“我不会死了吧,前辈?我知道了,您死了,我也死了,咱们得一块儿魂归幽都,对吧?” “……”精卫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伤的是心脉,又不是脑袋。” 她探出手,拨开了两人中间的海浪,一片羽毛落下去,浮在海面之上。 “我曾经试图填平沧海,最后却发现,不必行此徒劳事。”精卫说,“沧海易平,欲壑难填,世上不平事比比皆是,又何苦非要求一个圆满呢?人活一世无外乎此,哪怕生前再如泰山般名满天下,到头来都是轻于鸿毛。” “前辈这是何意?” 精卫又道:“你可知移山之志?以鸿毛撬动山岳,千世百代,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哪怕寿数终有尽时,传承也不会消亡。移山之人本是凡人之躯,但此举犹胜神迹,你一步步行至今日,同样如此。” 晏伽却摇头,面露倦色。 他实在是不懂,从拜师越陵山的那一天他就不懂,只懂如何才能活下去、如何追寻天下第一的名号。无人教过他什么是移山之志,他只知道自己答应过乐佚游,要守住越陵山,守住裂隙。 时至今日,他依旧不懂。 晏伽回头看去,看见渺茫孤寂的沧海之上,他身后只有一个身形瘦弱的幼童,从始至终无人信他能担起天下之责,连他自己也不信。 那才是他,过去的他,也是今日的他。 “累了便回头吧。”精卫说,“你没有对不住这世间哪怕一草一木,反倒是他们,甚至没有给你时日,叫你好好地去长大。” 第137章 灵山有泪 “你可以去恨我、恨我的师尊害死了你夫人,可我呢?我呢?!” “我去恨谁?你们告诉我,我要去恨什么人?” “当年难道只有你们的师长同门死在了浩劫之中吗?我的师尊、我的师叔、师伯,我的师弟师妹……他们也死了,他们也死了!!” “我已经竭尽所能了,我的血也要流干了……你们为何不去恨那些邪秽,为何要来恨我?是我救了你们,是我救了你们——” 晏伽定身在原地,听着那个孩子无力地诘问,少年人的怒火如山高涨,却无人回应他。 精卫抬起头,仿佛也在听着什么,半晌对晏伽说:“我听到不周山里传来的音讯了,故友们给我留下过只字片语,隔了太多年,连我也差点没认出他们的声音。” “他们说了什么?” “神族掌天之清气,魔族掌地之浊气,而混沌原是天地浑然一体时,清浊相合的本相。神、魔蜕生于混沌之中,又劈开天地,化出山川日月、江流湖泊,为了阻隔混沌再次将天地合而为一,开天之神将四肢五体化作四极五岳,群山撑开了清浊,不周山则是镇守混沌的关隘。但千万年过去,不周山崩毁缺损,渐渐让混沌窥见了人间,也有了来日之祸。” 精卫随手托起一座山岳,雾蒙蒙地缭绕在她指尖,“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过你,人族并非神族所塑,而是清浊之气合一所生,与混沌犹如对镜自照,却又全然不同,所以,唯有人能以结界阻隔混沌。肉体凡胎也并非不能成神,九天上的众神夜宴,便是飞升化境之门。” “既然人可以成神,为何师尊要告诉我,绝对不能飞升?”晏伽不解道。 精卫道:“若只一心求索飞升,即便肉身化境,也并非人神。你可知道人为何成神?心怀悲悯,不忍见苍生蒙尘,故而能割舍所有乃至性命,才可换得人间的香火与供奉,否则即便天赋再高,历尽千辛万苦却成一孤神,又何苦来哉?” “我知道,像师尊那样,哪怕已经被叛无可叛,依旧能为天下人舍弃一切,或许才有资格飞升。”晏伽低头,“我……这条路太难走,前辈,哪怕您告诉我这样便能够成神,我也真的走不动了。” “没有人能许诺你,有舍一定就有得。”精卫叹息,“哪怕为天下而死,也并不一定成神。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受尽委屈,却没有辜负任何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晏伽想到什么,觉得心口阵痛起来,声音染上了悲怆:“不,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无论如何,我都要辜负他了。” “若他懂你,便不算辜负。”精卫道,“早些醒吧,我听到那个孩子的心在哭。” “我还回得去吗?”晏伽问道,“我不是要死了吗,前辈?” “……那你要问我答不答应呀。” 娇俏的笑声从波涛里翻涌上来,晏伽耳边恍惚一瞬,立刻想起来这阔别了多年的声音,是心莲。 一朵莲蕊飘落眼前,然而那莲瓣看上去似乎有些打蔫儿。 “此心既死,彼道则生,你已经走了这一遭,我便带你回去。”心莲幽幽笑道,“你心有迷茫,我来让你看看两条道究竟有何不同。” 再回头时,精卫的身影已经无迹可寻,唯有一片青羽飘落海面。 晏伽默默行了个礼,顺着脚下莲蕊绽开的方向,转身离开。 迎面吹来干涩的黄沙,晏伽看到了一座宏伟的城池傲立于绿洲之中,而下一刻却是绿意消退、殿宇倾塌,黑色的裂隙吞没了天地间的一切。八个身影冲破黄沙来到裂隙面前,落下结界,将混沌阻隔在群山之外。 八束法力结成锁链,令结界固若金汤、牢不可破,那些灵修又以血脉立誓,哪怕身归黄土,仍有子子孙孙无穷尽,代代传承维持此结界。 第263章 “那个时候,他们甚至比你还要年轻。”心莲缓缓说道,“志同道合、心性赤诚,年少时结成至交,一起许诺永不背弃血盟,那便是八门的起始。” 再往前走,晏伽见到人间已过百年,曾经举杯同饮的故人早就不在,而八门的后人仍遵循着血脉传承,一代代献出自己的法力与寿命,维系那处已经百余年相安无事的结界。 “情义生于险中,而嫌隙滋长无形。”心莲道,“海晏河清的年岁,或许没有几人愿意继续损耗自己的寿命,只为稳固一个看上去再也不会被击破的结界。八门的后代逐渐开始各怀心思,他们觉得先祖留下的结界足够一劳永逸,虚无缥缈的灾祸早已不足为惧,更是对那种诡异的血祭之法心生忌惮,所以,第一个人决定斩断这条血脉的系带,从此不再献出法力。” 光影轮转,八个人对坐而谈,其中一人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身影逸散在烟尘当中。 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曾经的好友们不欢而散,从此分道扬镳,最后只剩下了两个身影还坐在桌前。桌上酒盏零落,那两人对坐碰杯,相对而笑。 “最后剩下的,是谁?”晏伽问。 “关山望月龄,云迹不留行。”心莲说,“越陵山和不留行,并未背弃誓言。” “可是不留行也没有信守承诺。”晏伽叹气,“现在的掌门根本一无所知。” 心莲轻笑一声,接着让他看到了另一幕过往——一个佝偻的身影艰难地爬进废弃的道观,手中抱着那把“不留行”剑,喘息声嘶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乱石上刻下了八门结界的阵法。 “不留行向来是由江湖散修传承,然而第三十三代掌门因维持结界耗尽法力,油尽灯枯而死,死时孤身一人,甚至没有任何弟子,只能在临死前将阵法与佩剑都留下,以希求后人能重振不留行。”心莲道,“至此,不留行一脉断绝,唯余越陵山仍在信守盟约。” 然而不留行的那位掌门只来得及留下寥寥数字的绝笔,便气绝而亡。不久后那把剑被另一个散修所得,自称第三十四代掌门,才使这一脉未曾全然失传。 “八门传承,七门断绝。”晏伽喟叹道,“其中六门的先祖甚至毁去了一切关于血盟的记载,并未向后人吐露只字片语,连徐晚丘都是偶然才发现遗漏的残卷。她或许早就猜到了什么,才会找上我。” “世事人心,横看成岭侧成峰,前路都在你一念之间,小家伙。”心莲说,“你受了太多磨难,无论往后要怎么走,都不该有人责怪你。” 晏伽觉得喉咙翻上酸意,他已经有太久没有咀嚼过自己的委屈,旁人口诛笔伐,仿佛一刀刀凌迟也只能在他身上刻出笑脸,自以为他不会痛、不会落泪,可是这些年他所背负的无声嘶喊,终究是被另一个人听见了,并且一步步义无反顾地走向他。 “她当年不告诉你真相,或许是怕你从此心生怨恨,也将越陵山这一脉生生斩断。”心莲又道,“可是我刚才又问过你的心了,它说……甘行此路,虽九死而未悔。” “或许我只是不会回头,无关道心。”晏伽轻叹道,“愧悔之心我也有过,就像现在,我知道自己这辈子一定会辜负他了。” “人生在世,我们不可能永不辜负任何人。”心莲说,“倘若他也与你同道呢?小家伙,记着,沧海桑田,唯此道不孤。” 晏伽觉得一双手牵着自己慢慢出了这片幻境,耳旁的怒涛声逐渐隐去,直至化作遥远的一缕青烟。 “他会恨我吗?”晏伽轻声问道。 心莲沉默须臾,说:“或许会吧,他有太长的年岁可以去恨你。” 晏伽笑起来。 “那太好了。” “……父……师父……” “师兄——!” 胸口的重压陡然被抽去,晏伽宛若濒死的鱼忽然得了甘醴,本能地抓住了手边最近的东西。 那是顾年遐的魄寒剑,剑穗还在他掌心里,但是主人眼下却不见踪影。他浑身仿佛被撕裂过几回,又被勉强缝补起来,哪怕稍微动一动,都有撕心般的痛楚自身躯各处涌来。 心口处尤为疼,晏伽大概有一炷香都是人事不省的,心中各种念头碎得捏不起来。待他缓过神,才发现怀钧、唐嶷和林惟竹几人都围在床前,身后是脱力瘫坐的甘氏兄妹,孙渠鹤与温哲久正为他二人疗伤,与他发烧那遭醒来后的光景竟有些相似,依旧是不见顾年遐。 “怎么样,好些了吗?”唐嶷一边给他输送着真气,一边低声斥问,“你们胆子真大,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贸然剖心取物,若非苏获来告知我,这会儿就该想你的后事了。好在碎片已剔,应无大碍了。” 晏伽咧了咧嘴,笑得很勉强:“好,我又没死成。” 怀钧难得没怎么开口,只是扶着晏伽坐起来,将枕头垫到他身后,顺手拂了拂被褥。 哪怕晏伽这会儿正痛得脑袋发晕,眼睛也好使得很。他一把抓起怀钧的手,虚弱地按着额头的穴位,叹气道:“拿出来。” “什、什么?”怀钧脸色乍然变了,却依旧强撑着镇定,“师父,您歇着吧。” “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给我。”晏伽睁开眼看着他,“方才从我枕头底下摸出来的,你右手攥着的东西。” 怀钧心一横,也顾不上旁的什么了,当即便要施法焚去手中之物,晏伽眼疾手快地对他右手下了个禁锢咒,接着毫不犹豫地掰开怀钧的手指,将那东西扯了出来。 第264章 是一张揉皱的符纸,因为太过用力已经有些破损,边缘被汗渍浸透。 “这是什么东西?”晏伽皱眉,“你从哪儿弄的?” “……向徐宗主求来的。”怀钧颤声说,“剖心疗伤时,可以让您不那么疼。” “从未听说徐晚丘做出过这种符咒,否则去徐氏求符的人岂不是踏破门槛了?”晏伽一眼便看出他在说谎,“不对我说实话吗,钧儿?” 唐嶷伸手接过那符咒,展开看了一眼,眼底骤然添上了几分愕然:“斗转星移符?钧儿,另一张在谁那里?” “什么另一张?”晏伽坐起来,“这是干什么用的?” “斗转星移,原本是双方死斗时,施法将自身所受的伤腾挪到敌手身上,但徐氏先祖逆其本源而行之,将此符一对分置于二人身上,可以平分痛感。”唐嶷道,“撕心之痛,非为常人可以承受,你将另一张符咒放在哪里了?!” 这时候林惟竹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转身向门外看去:“不对……小年呢?!” 第138章 不想让你疼 孙渠鹤也反应过来,骇然道:“取那碎片之前,我见他一个人往瀑布那里去了,难不成……” 晏伽深吸一口气,立刻便要出去。 “师父!”怀钧拦在晏伽面前,扑通跪了下去,“都是我的主意,是我一定要他这么做!您别去问他了,您要罚也好、要骂也罢,徒儿自己承担!” 他抬头,忽的看清晏伽的神情,不由得瑟缩了一下,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想到方才对方几乎痛至气绝的模样,便又坚定了几分。 这是第一次,纵有分歧,他在晏伽面前也没有心虚认错。 怀钧轻叹一声,又凄然道:“师父,您何必非要问个清楚?只要这次您能挺过去,哪怕刀山火海,您觉得他不会去做吗?” 晏伽觉得喉咙被火灼痛,他伸手拍上怀钧的肩,想说什么,终究却是没能开口。他绕开几人,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草庐。 入目的日头晃得晏伽睁不开眼,像是已经很久没见过白天。 身体的痛觉尚未褪去,他还记得剖心的痛苦有多强烈,他反复在濒死的边缘挣扎沉沦,可是他的小狼或许从来没有这样痛过,哪怕知道对方只承受了一半,对他来说也犹胜锥心之痛。 晏伽试着去探顾年遐的法力气息,很快就感受到了那股微弱的凉意,只不过比平时都要软绵绵,仿佛小狼的尾巴尖在他手背上撒娇地勾了一下,却有气无力。 他转身朝着草庐后的小瀑布走去,那里的水声依旧轰鸣,能够恰到好处地掩藏住秘密。晏伽远远便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伏在潭水中央的石头上,衣袍下探出的尾巴垂在水中,被乱流撞得如同蒲苇一般。 晏伽越过石潭,轻轻落到巨石上,有些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却只敢虚虚碰了碰对方的脸:“年年?” 顾年遐的脊背颤抖着起伏,他艰难地抬了抬头,看到眼前的人,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张:“晏伽……” “谁让你……” 晏伽只说了这三个字,便哽住了。他抱起顾年遐,将全无力气的小狼护在怀里,从头到尾一寸寸摸索着,运气缓和经脉,试图能减轻对方的一丝痛苦。 “好疼……”顾年遐抱住了他的脖子,眼泪淌了下来,“怎么会这么疼。” 晏伽的嗓音一下子就哑了:“知道疼还胡来。” “怀钧说,此符最多让我替你分去一半,再多就做不到了。”顾年遐用尾巴缠住晏伽的手腕,“我已经想尽办法了,可你还是这么疼……” 晏伽的手僵在小狼尾巴上,半晌都没有动。 顾年遐甚至没有在为自己喊疼,只嫌替他承受的痛苦还不够多。 许久后,顾年遐想爬起来,却被晏伽迎面牢牢抱住,一声不吭地搂紧了他,顾年遐能觉出对方的肩膀抖得厉害,不由得慌乱起来,小声道:“我还好的。” “嘘,别动。”晏伽埋着头,轻轻拍着顾年遐的背,“如果你现在看我,会发现我哭得很难看。” 顾年遐笑起来:“有多难看?” “和你从前见过的样子不一样。”晏伽说,“连我自己都不喜欢。” “我喜欢。”顾年遐抬起头,慢慢吻他的脸颊,“你什么样子,我都很喜欢。” 晏伽抱了顾年遐很久,掌心拨开他的发丝,揉搓耷拉着的小狼耳朵,爱不释手似的。 “斗转星移符,是钧儿向徐晚丘要的?”晏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顾年遐顿了顿:“他怎么这样不小心?我明明叫他不要让你发现的。” 晏伽失笑出声,心里却痛得很:“这么笨的法子,你想瞒过我?” 顾年遐低下头,有些怅然:“你从前说过的,你很怕疼,所以我不想让你疼。” 晏伽闻言不由得发愣,他实在是不记得自己何时跟顾年遐说过这样的话了——或许当时只是用来哄小狼的戏谑之语,连他自己都未曾放在心上过,没想到顾年遐将他随口一句混账话记到了现在。 顾年遐没有后悔,也没有庆幸好在是自己替晏伽承担了一半,他自始至终只有心疼。 他在想,就算是这样,晏伽还是要承受另一半、与他此刻同样的痛苦,如果全都可以疼在自己身上就好了。无论要他做什么,但凡能多留住眼前这个人一时半刻,他也心甘情愿。 第265章 “我对怀钧用了舌傀术,逼着他将符咒让给我。他起初不肯,我便威胁他说要告诉你。”顾年遐用尾巴轻轻蹭晏伽的下巴,眼睛依旧是亮亮的,只是眼尾有些疲惫,“况且他要护法,决不能有差池,当然是我来最合适。” “不准这样胡闹。”晏伽捏捏他两侧脸颊,也舍不得太用力,“下次无论如何也不许了。” 顾年遐伸手抓住他腰上的狼牙玉佩,说得认真且坚定:“北境狼族从不食言,如果认准了谁,立誓之后就永远不会反悔,一直到寿命的尽头。” “那如果对方跟我一样是人族,岂非太不公平了?”晏伽呼吸之间夹杂着隐痛,“不能反悔,有时也是枷锁。” “这是自愿,不是枷锁。”顾年遐摇头说,“哪怕知道彼此的寿数不同,也心甘情愿的。其实衔枝礼之前,我娘私下里对我说过,从前也有狼王先祖与人族相爱的,但彼此注定不能厮守一生,况且那人不是灵修,也只有不过百年的寿命,所以,当那个人族死去的时候,先祖也与她一同去了。” “但你不许。” “我不在乎能不能活得更久,寿数本就是天赐,并非我辛苦求来,哪怕弃了也没什么可惜。”顾年遐说,“可你是我千辛万苦才等到的,哪怕少一天一年,我也觉得可惜。” 或许世上本就有许多说不通的事,自己一心所求,却是别人轻易可得的,而己身弃如敝履的,反倒有人朝思暮想。 唯有此心此情,最为辜负不得。 晏伽心口的断剑碎片已取,性命暂时无虞,甘氏兄妹为此损耗了大半法力,只能先留在越陵山休养生息。但情势也并不乐观,在晏伽道心震荡的那一刻,他和顾年遐都能感觉出香绝谷的建木有了差池,晏伽亲手落在那里的悯雷结界正在消退,原本护持树根的冰魄独木难支,也随之渐渐消融。 拜月顶上,晏伽静静立在崖边,冲着不周山的方向,对身后的顾年遐说:“我感觉不到结界的气息了。” “冰魄融化了,若有人对建木下手,只凭蜉蝣一族支撑不了太久。”顾年遐说,“我去看看。” “你和我一起去。”晏伽说,“越陵山交给钧儿,他会守好的。” 西面的山林之中群鸟惊飞,上一刻万里无云,眨眼间天色便已经暗了下去,犹如暴雨之前黑云遮日的光景。阴风迎面而来,晏伽转过身掩了掩衣襟,抓住顾年遐朝他递过来的手:“得回一趟玄鉴堂,我有事要交代。” “我先去给迩卓他们传信。”顾年遐说,“即刻就去找你。” 越陵山各处都是行迹匆匆的年轻弟子,应怀钧召令前来,此时都正往拜月顶赶。晏伽伸手扶住一个跑过他身边险些摔倒的小弟子:“当心。” “晏掌门!”对方见是他,眼底顿时神采飞扬起来,“方才尊上召我们来此,我看那边天色似乎很不好,要出什么事吗?” 晏伽张了张口,原本想说不用担心,却不知为何滞在了喉咙口。 或许从此以后,越陵山不再需要秘密和谎言,哪怕魂归红尘,也终是各得其所。 他替对方整了整翻卷的衣领,说道:“怕是要有场恶战了,你若在山下还有牵挂的家人,和你们尊上说一声便回去吧。” 只是这些年轻的小弟子都从未经历过生死,眼见情势危急,面上也无半点畏惧之意,正了正色对晏伽说道:“晏掌门,弟子既入越陵山,便已知当年青崖口一战之惨烈,来日哪怕血溅山门,也绝不后退半步。” 怀钧和越陵山两位长老都已经到了玄鉴堂,林惟竹和苏获在拜月顶清点弟子名册,越陵山众弟子列阵于演武场上,看着天边渐近的阴霾,难免都有些不安。 晏伽走到苏获面前,看着他腰间的青铜面具,说道:“青崖口之战时你已经用过此术,我记得霁苍长老说过,一甲子的修为才可以勉强召用两三次,你这样做,实在太险了。” “和你有分别吗?”苏获看着他,“你向建木血祭的时候,难道从未想过生死之事?” 苏获转过身,看着那些集结的弟子:“我师父是说过,不到万不得已,断不可动用酆都地煞之力,可如今还不算万不得已吗?七年前师父耗尽半数法力将心法传给了我,才落得金丹爆裂的下场,他当年宁死也要行此举,我承其衣钵,断不可贪生怕死。” “哪怕万不得已,我也会护着越陵山到最后一刻。”晏伽的手抚上他的肩膀,“师兄,我……” “怎么了?”苏获见他迟疑,便问道。 晏伽笑笑:“没什么,只是觉得或许弦无双这辈子做过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带我上山,又劝我角逐收徒大会,否则我也不会遇见你们。回想当年,此生也算过得不错。” 苏获微微诧异,探了探他的灵脉,问道:“怎么忽然说这些话,身子好些了吗?小竹说那枚断片已取,你……可无恙了?” 晏伽歪过头,笑得一如既往地混账:“师兄,你要担心我就直说,做什么扭扭捏捏的?这种不肯好好说话的毛病,不要跟丘屏师兄乱学。” 苏获叹一声气:“倒是先改了你这嬉皮笑脸的做派吧,剖心之后必定元气大伤,那个小魔族不在这里,你在我面前不必故作轻松——我问你,你当真撑得住?” 晏伽点头:“撑得住,且放宽心吧,我还死不了呢。” 他说罢,就要往玄鉴堂里去。苏获在他身后,声音微沉了三分:“你知道,我所修心法可以洞察人之生魂,也略通些药理,你此刻魂若悬丝、精魄不稳,既然断片已取出了,为何还会如此?难道你的金丹……” 第266章 晏伽回过头,将手指放在唇边:“嘘,师兄勿言。” 苏获住了口,眉间却紧拧着,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此战九死一生,师兄。”晏伽说,“唯有如此,可换越陵山一线生机。” 第139章 心头血 顾年遐御剑落到拜月顶上,正碰上清点过弟子的林惟竹,他上前行了个礼:“林姐姐好。” “小年,师兄先进去等你了,钧儿和长老都在玄鉴堂里。展宗主和萧门主,还有孙氏大小姐与悬空寺那位也一同留下议事。”林惟竹对他道,“倘若不周山生变,首先蒙难的便是越陵山与幽篁镇。山门弟子定会坚守不退,但山下还有百姓要救护,到时我与苏师兄要撑着结界,怕是会顾此失彼,我担心晏伽师兄他……” “北境狼族会下山来,拦在青崖口的扼要,如此可解越陵山之困。”顾年遐说,“晏伽那边有我陪着,不会让他一个人的。” 苏获在一旁听到这番话,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顾年遐的背,说:“若你执意相陪,切记任何关头都要信他,不可感情用事。乐掌门当年亲手将整个越陵山交托于他,自然是笃信他能让门派绝处逢生。” “我知道,我娘告诉过我,哪怕真有一日天地倾覆,他会是越陵山的最后一道防线。”顾年遐抚平袖口,随手收剑入鞘,眼底腾起一股锐气,“而我,是他的最后一道防线。” 玄鉴堂里,晏伽负手站在厅前,凝眉看着怀钧以法力幻化的山门布防图,以云痕为记,划分出了防守之阵。他见那结界的八方阵眼彼此分散、相隔甚远,若守而不攻,则分守各处的弟子必然难成犄角,如此下来便被削弱不少。 弦无双做事向来思虑万全,怕是算准了越陵山会重蹈覆辙,只要八处阵眼一破,混沌神殿携其拥趸反扑,他们甚至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况且,眼下建木那边的情状不明,那些混沌吸饱了仙道中数千名灵修的修为,怕是比六年前还要强悍。 晏伽余光见顾年遐走进来,向他招了招手,道:“年年,过来。” 怀钧向一旁让了让,对众人道:“八处阵眼,若每处派二百弟子驻守,越陵山弟子勉强可够,只是这样一来,便无人守住幽篁镇了,而且阵眼分散,万一生变也不好来援。” 苏获伸出手指着那布防图,说道:“我一人可守一处,如此可省下百余人。” 林惟竹也点头:“我也是,三只眼睛够用了。” 晏伽随手挥去方才两人在地图上点的云痕,摇头:“越陵山的规训,从来都不是以人命去填,此法不可行。躲在山上只等着人家杀上门自然不成,既然横竖是背水一战,不如反守为攻,我们杀去神殿的老巢。” “你要亲自去找神殿?”臧琼云在一旁问道。 晏伽看着她:“臧长老,我知道此法冒进,但是……” “你要多少人?”臧琼云却道,“我门下弟子九十二人,以凌绡为首,皆可赴往前线。” 晏伽一愣,随即笑起来:“不必,弟子先谢过长老了,但此去只我一人就足够,在你们出手之前,我需要先做一件事,否则即便派出仙道精锐压境,也奈何不了弦无双半点。” “什么?” “去一趟青崖口,撕了那个神殿。”晏伽将秋水桐梨剑拔出鞘来,笑得仿佛平日在谈天一般,“不管它们碎成多少片、复生多少次,我都用这把剑奉陪。” “强攻不易,但坐以待毙更是无用。”怀钧道,“师父,按照您说的,我与师叔师伯可先驻守越陵山,另有二位长老坐镇,应当无碍。只是越陵山距青崖口尚远,我们要何时去接应您?” “给我一日。”晏伽眯起双眼,擦拭着手中长剑,“我一定把那个脏东西从神殿里揪出来。” 他转向展煜和萧千树二人,说道:“还有一事,是我个人的托请,眼下还需你们尽快赶回各自的门派,带些弟子来援。云锦城已经被围困了一天一夜,那里也须得请人去援。” 展煜等他话音刚落,立即应声道:“这你不必担心,我和萧九自会全力助你。” 晏伽默了默,又道:“若有门中弟子愿意随行,务必要对他们说清楚,此战或许去而无归,不可有半点隐瞒。若如此他们仍愿出战,便带过来吧。” “好。”萧千树点头,“你放心去做,阿晏,哪怕无人愿来,我和阿煜也都与你同去。” “二百弟子足矣。”展煜道,“走吧,萧九,你那破落道观要是撺掇不出人来,我借给你。” “……不必。”萧千树很嫌弃道,“先想着怎么过你家长辈那关吧。” 孙渠鹤叹了口气,对晏伽道:“眼下孙氏剑宗已不复如前,但归根到底也是我爹多年来助纣为虐,才致今日之祸,我既承其养育之恩,便要一并弥补他的过错。父债子偿,本就是天经地义。” 温哲久也与她同路回去,却并非是搬救兵,说自己此去只为还师徒一场的恩遇,等了却这场红尘孽缘,从此也不必缚身佛门了。 唯有晏伽和顾年遐与众人背道逆行,一路向西而去,半日后便到了长明镇。这里已然是一片死气笼罩,街上不见半个人影,镇子外徘徊着许多憧憧鬼影,身形似雾气凝聚,却全无三庭五眼,行走时如烂泥蛹动,夹杂若有若无的哭嚎声在风中飘摇。 那些黑雾正想往镇子里钻,此时却不知从哪里冲出几头白狼,扑上去便撕咬起来,直至黑雾在利齿之下化作飞尘,竟是一步也靠近不得。 第267章 “族长大人。” 一头白狼快步奔至顾年遐面前,俯下头去:“我们在此守卫,这些东西从昨日便开始增多,方才香绝谷那边也有异动传来,天边那些黑云仿佛更近了许多。” 两人望向远处成团的墨云,如同兽口一般,缓慢而凶恶地吞噬着天地一线。 顾年遐双眼中兽瞳浮现,那是狼族准备迎战的姿态。 “那就是‘神殿’。”晏伽说,“当年收徒的最后一道试炼,心莲从弦无双心中所看到的,便是此物。” “是那个对我讲话很温柔的姐姐吗?”顾年遐问。 晏伽转过头:“你见过她?” 顾年遐捋了捋耳朵,像是在回想,“嗯……你剖心的时候,我觉得好疼,就跳到潭水里浸着,然后她忽然在耳旁叫我的名字,慢慢的我就觉得好像没有那么疼了。” 晏伽想起那时心莲看上去有些萎靡的花瓣,原是为他们两个舒缓了些许痛感,想来如此也会对心莲自身有损,但对方却只字未提此事。 他在心中默默拜谢过前辈,便提起了秋水桐梨剑,和顾年遐双双御剑向香绝谷赶去。 谷口已经被混沌阻塞得水泄不通,那座宛若尸骸的巨大神殿横亘了山谷,周围逸散出浓稠的黑雾。顾年遐抬起手,一支冰箭凝于他指尖,很快便飞了出去,没入那漆黑的混沌之中,竟然如同被吞食了一般,再无声息。 “神殿还在变大。”晏伽说,“一切法力都只会滋长这东西的气焰,想要打破,须得自内而外。” “你要进去吗?”顾年遐拧了拧眉,“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留在外面,年年。” 晏伽拔出剑,手中剑锋映照出一点寒星。大地剧烈地摇晃起来,他看到不周山的方向有更阴沉的云霭正渐渐逼近,甚至连那些邪秽尖利的嘶鸣都听得一清二楚。 “裂隙的结界破了。”晏伽手指拂过剑芒,“在我出来之前,尽量拦住它们,年年。” 一阵烟尘裹挟着黄沙吹过,再散去时,晏伽身后陡然出现的巨大白狼抖了抖毛,低头轻蹭他的脸:“我在外面等你,你记得快点出来见我。” 白狼温和的吐息落在晏伽手腕上,他觉得手上一凉,一枚冰魄凝结的镯环凭空而现,两枚银铃分缀首尾,好像顾年遐的手正握着他的。 “这是我留在你身上的一点法力,像你告诉过我的那般,只要记得我的气息,就可以走出来。”顾年遐说,“你戴着它,就是我陪在你身边。” 当啷一声,龟甲罗盘撞到了案台,在破庙中清脆可闻。徐晚丘转过身来,对晏伽说:“仍是震卦,为雷,乃凶卦。” 晏伽从神台上跳下来,神情凝重地走到那副龟甲前,看着上面泛白的裂纹,嗓音像是含了砂砾:“只有他一个人,始终都是凶卦?” 徐晚丘点头:“我观西北方星位,此处的白狼星主北境狼族顾氏,有主星黯淡,似将陨之相。若有灾殃,则狼王首当其冲。” 白日里徐晚丘为小书斋的许多人都卜算过卦象,大多有惊无险,或逢凶化吉,从未有人如顾年遐这般,无论如何卜卦,都是凶之又凶。 身如独木、命似孤鸾,至亲至爱、至珍至信之人皆为其所害……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晏伽将手指捏得喀拉一响,刺痛自掌心传来。他伸手将龟甲翻过去,手掌覆住,喃喃道:“若他离我远些呢?可保性命无虞么?” “卦象所指,吉凶不能强求。”徐晚丘说,“数年前你与乐仙师云游金陵在我府中暂住,却不为自己卜卦,说是不信此术,如今竟也会为了北境狼王的卦象吉凶而入夜难眠?” 晏伽垂目望着眼前灯烛,笑得略有些清苦:“那我又能如何呢?那时我不明白……大概这是年少轻狂的报应吧,从前自以为不信天命,如今为了他,竟也知道敬畏了。” 天命造化,永远都是在作弄众生,晏伽尝过的苦头够多,却也深知并无破解之法。 “我卜算天命,自知损阴折寿,但此举并非畏天,而要胜天。”徐晚丘不疾不徐道,“敬畏乃其一,破立乃其二,天地为炉,万物作铜,古往今来总要有人逆天而行,你我之后仍有后人。北境狼族坐拥万年之寿,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徐晚丘走后,晏伽沉默许久,轻轻绕到神台后面,望着蜷缩在茅草堆上沉沉睡去的小狼,蹲下身抚了抚对方的脸庞,盯着那枚长命锁看得出了神。 “倘若我仍是不信天命呢?”晏伽自言自语道,“你要长长久久地活着,哪怕以后没有我。” 顾年遐的耳朵贴着他手掌,很乖顺地起伏,抖了一抖,却没醒。 “这长命锁里,有一滴我的心头血,来日若是想我了,可以摸一摸它。”晏伽又说,“我想尽办法,也只有这样,才能给你留一点痕迹。” 人心如此古怪,既想让他知道,又说不出口。晏伽想,自己是有私心的,想拼尽全力在顾年遐身上永远留下印记,怕他念念不忘,却又怕他不会记得太久。 无人应答,晏伽叹了声气,转身离开了破庙。他知道自己今晚睡不着了,或许对着月色能够安心一点。 庙门悄然关上,吱呀的木板声隐入了夜色里。 神台之后,顾年遐慢慢睁开了眼,浅金色映照着头顶破瓦漏下的月光。 半晌,他伸手握起那枚长命锁,送到嘴边很珍重地吻了一吻。 第268章 【作者有话说】 本章化用内容:贾谊《鵩鸟赋》——“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第140章 沧海月明 幽篁镇 怀钧一面护持着避难的镇民,一面和林惟竹共同展开结界。苏获头戴面具,身后是众多枯朽狰狞的阴兵恶魂,千军万马踢踏出漫天烟尘,朝着镇口袭来的混沌冲杀而去。 “师叔,你只全力与臧长老守住东南,尽快将百姓带走避难。”怀钧手中剑花飞转,寒芒将混沌斩杀在结界之外,“若有漏网之鱼不必理会,孙氏宗主答应我会守住东湖城一线,不让这些邪秽继续东进。” 林惟竹和臧琼云带着镇民一路向东,暂且避入镇外的田庄中,随行弟子以结界御敌,倒也能支撑一阵子。安顿好众人之后,林惟竹又匆匆御剑折回山下,与怀钧苏获等人会合。 纯钧剑剑光飞驰如电,将压境的混沌荡平了一次又一次,然而那些东西却似无穷无尽一般,不知疲倦地从天边涌来。怀钧青色的衣袍在风中翻卷,他擦了把额头上的细汗,正欲落下法咒,面前忽然腾起一条虬龙似的黑雾,血盆的兽口呼啸向他冲来,怀钧侧身躲过,挥剑将那黑龙一劈为二,然而那东西很快又聚起了身形,接着扭头向他咬来。 他先前维持结界已经耗费了不少法力,如此被几面围攻,难免左支右绌,一晃神的功夫,就被混沌擦伤了几处,脸颊渗出一道鲜血。 然而这些伤反倒让他眼中杀意更甚,只见纯钧剑的锋刃带着雷光划过苍穹,撕开了积聚的阴霾,青霄伴雷的苍龙自云端横冲而下,咆哮着将黑龙的身躯撕咬殆尽。怀钧趁机纵身腾入云间,剑尖引下滚滚的怒雷,以浑身法力结印、落阵。 “碧霄煌煌,宇阁横江,身为剑引,以荡八方——” 怀钧双掌一合,纯钧剑嗡鸣着悬浮在他身侧,随着雷阵结成,转瞬间引着千万雷声倾落而下,反复斫碎着混沌几乎不死不灭的身躯。 “钧儿,不可过于勉强!”林惟竹御剑飞上去,却碍于那狂乱的雷声而难以靠近,“快些收手,这雷阵于你损耗太大了!” 怀钧觉得胸口隐隐发沉,喉咙骤然涌上腥甜,有滴滴血迹从唇角垂落。他抬手蹭过嘴角,看到手背上一抹鲜红。 悯雷大阵几可荡平世间万千邪祟,却是以身为灯芯的燃命之法。但眼下他顾不得自己了,师父还在更西面的战场与那些混沌恶战,他必须得守住这里,一步也不可后退…… 此刻怀钧却觉得浑身渐渐无力,他召回纯钧剑,勉强踩上剑鞘,片刻后实在难以支撑,直直地从半空坠了下去。 苏获立即召来几个阴兵,正要去接他,忽然又是一道剑影从众人头顶掠过,竟是先他一步接住了怀钧,又折返飞回。 怀钧只觉得落入另一个人的怀中,睁眼一看,居然是已经很久不见的桑岱。 “你疯了?!”桑岱扯着嗓子叫道,“那么高,你不要命啊!” “……烦死了,你又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怀钧闭了闭眼,觉得整个人都松了口气。他被桑岱扶着落了地,靠在半边残垣的屋角,感受对方悄悄往自己体内输送法力,嘴角总算不再横平竖直的了。 “你怎么来了?”怀钧将喉咙里的血吐出来,淡淡问他道,“不是说再也不做灵修了么?” “那些黑乎乎的东西是怎么回事?”桑岱看着刚被雷光涤荡过的天,惶然道,“我……我又回了一趟不留行,原本想着将剑还回去,就碰上孙大小姐了,她说你这边有麻烦,没人帮你就完蛋了!” 怀钧笑了笑:“不至于,我一个人也成。” “你成个屁啊?”桑岱忍不住说,“你都吐血了,还从天上往下掉,这也叫成?” 怀钧眼底沉了沉:“现在没工夫和你拌嘴,扶我起来,还要接着杀光那些混沌,然后去帮我师父。” 林惟竹快步走来,天眼圆睁,望着远处乌云,“这些是杀不尽的,钧儿,你方才实在太过冒险,若有三长两短,要我们如何向师兄交待?你暂且缓一些,我见那边来的邪秽似乎比之前少了很多,难不成是师兄那里情况还不错?” “无论如何,师父与我约定了一日,时辰一到,我哪怕爬也要爬过去。” 怀钧踉跄起身,以纯钧剑强撑着向前走去。桑岱一把扯过他的领子,没想到将对方拽了个趔趄,咣当一声摔到了他身上。 桑岱无辜地举起手:“你瞧。” “……放手。”怀钧咬牙切齿,“你敢拽我。” 香绝谷外,一片烟尘弥漫,紧接着数道寒冰冲破浓雾,将试图突围的混沌尽数撕裂。顾年遐带领狼群拦在谷口,那些混沌也变作万物之态,与狼族胶着对峙。 “族长大人,它们似乎比以往强了很多。”顾迩卓在顾年遐身后说道,“如此无休无止地杀下去,只怕是扬汤止沸。” “我答应过越陵山,在晏伽出来之前,我们要做的唯有这一件事。”顾年遐说,“否则让这些东西逃到东边,人族便会再度涂炭。” “他们真的会来吗?”顾迩卓问,“听闻多年前越陵山遭此劫难,仙道便是无一人来援。” “我相信人族会信守承诺。”顾年遐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狼族一旦溃败,人族便首当其冲,如今仙道的年轻一辈应当比他们的父辈更懂得这个道理。” 第269章 脚下大地忽然震颤起来,狼群警觉地奔至顾年遐身边,露出尖利的兽齿,喉中呜呜低吼。顾年遐金色双目注视着那片正缓慢蠕动的混沌神殿,只见上面出现了一道血红的裂缝,接着一条硕大的鲛人尾猛然甩了出来,竟是正冲他而来。 顾年遐怒吼一声,纵身跳起躲过了鲛尾的拍击,接着身躯向旁一滚,死死压在了那条鲛尾之上。 “族长!” 顾迩卓立即便要上前,被顾年遐出声喝止:“别过来,专心拦住那些混沌!” 神殿的大使司——如今身份则是东海鲛人一族最后的孑遗,她以法天象地的模样飞快地从神殿大门冲了出来,长尾卷起狂沙,如同在怒涛里搅海翻江一般,不由分说与顾年遐缠斗起来。 鲛人的尾巴乃是杀伤的利器,更何况是道行如此之深的鲛族。顾年遐很快就被尾巴掀翻了过去,紧随而来的便是那鲛尾下了死力的缠缚,瞬间便将他半个身躯都死死缠住,让他动弹不得。 狼王发出威慑的嘶吼,尖牙毫不犹豫地咬下去,刺入鲛尾最脆弱的鳞片处,血腥味顿时蔓延了唇齿。 “狼王,你为何一定要阻我!”鲛人怒道,“人族永没有知足的时刻,他们当年一心要置你和那位越陵山掌门于死地,如今你为何偏帮他们?!” “你为祸世间,又岂是只有人族受你戕害!”顾年遐的牙齿又咬深了一寸,“是你先不顾念同族之情,青崖口一战中累得我狼族战死者众多,又纵容弦无双加害于我,如今有何颜面将这一切都推给人族!” 鲛尾越缠越紧,生满鳞片的厚重鱼尾重重砸在顾年遐的脊背上,他痛得低吼一声,爪子也毫不客气地抡了上去,将鲛人的胸口抓出几道血痕。 “自不量力!” 鲛人用尽了全力绞缠着白狼的身躯,顾年遐渐渐觉得被勒得喘不上气,顾迩卓和其他几头狼想要冲上来帮忙,却被那甩来甩去的尾巴阻得难以上前。 “族长!”顾迩卓急了,“快,我们从四面围住她!” 顾年遐彻底消失在了如麻绳一般扭曲的鲛尾里,再无声息。顾迩卓悲愤地发出召集群狼的嘶吼,呼唤远处的狼族前来支援,自己则不顾一切地跳上鲛人的尾巴,飞快朝着上半身冲去。 神殿里逸散出的混沌越来越多,此处的防线也有些抵挡不住。鲛人将顾迩卓甩飞出去,在平地上行动竟如同水中一般,毫无阻碍,那鲛尾上的鳞片也比寻常的鲛族厚重许多,看来是已经在地上生存了多年,才磋磨至此。 鲛人冷冷地望着围攻自己的狼族,神色不屑,正要一齐解决掉,忽然觉得尾巴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便急忙低头看去,却见一道剑光刺破了她的鳞甲,白色的身影翩然而出,右手握着长剑,灵活地顺着鲛尾向她冲来。 顾年遐变作人形,手持魄寒剑直冲鲛人的护心鳞刺去。那鲛人当即躲闪,右臂挨了顾年遐一剑,汩汩鲜血顺着手臂淌下,她闻到了久违的鲛人之血的味道。 “身为魔族,竟然习得人族那不入流的争斗之法,北境狼族如今真可堪称魔族之耻。”鲛人冷声道,“几千年了,他们挤占我族的领地,肆意屠杀、清剿,也就是你们善于逞凶斗狠,又不像我们一样怀璧其罪,才以为自己能与人族安然共处至今!” “少废话。”狼王的金瞳与她对视着,手中剑影如电,“旧日恩怨与今日何干?此处有我镇守,你休想越过半步。” “究竟为何……为何你们一个个要如此为那些人族痴迷!”鲛人的吼声中似乎夹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怨,“为何天道不眷神、魔二族,却偏偏让这些邪恶之物苟活至今!” 顾年遐抬头,忽然有那么一瞬,他似乎看见鲛人那沾染着怒气与杀意的眼角,轻轻滑落了一颗莹白的珠玉。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啊,烟屿?” 人族的少女手捧着几颗明珠,惊奇地打量。她纤长的睫羽低垂下来,很快被这处岩洞中的水气挂满。 一旁伏在岩石上的女子冷冷淡淡地望着少女,她上身不着寸缕,下身却并非双腿,而是一条粗壮有力的鱼尾,一半没入水中,其上的鳞片流溢着奇异的五彩之色。 “没有为什么,我们生来便会泣泪成珠,就像你们人族活百余年便会死一样。”鲛人女子答道,“这东西于我们无用,但你们人族似乎非常喜欢。” 少女点点头,捻了一颗珠子在指尖,对着洞外的日光照个不停。 “你若喜欢,我多弄些给你不就好了?”鲛人女子语气依旧无波无澜,目光却一刻也没从少女身上移开,“你一直皱着眉做什么?嫌少?” 少女放下明珠,摇了摇头,叹气道:“不是的,烟屿,你不要让其他人找到你便好,外面有很多人都喜欢这种珠子。” “他们要,给就是了。” 被唤作“烟屿”的鲛人不以为意,甩了甩尾巴,挑起一阵激荡的水花,“我那些族人倒是十分痛恨人族灵修,还好吃人肉,不要让他们找到的,应当是你才对吧?” 少女笑道:“不是的,烟屿,你要知道这世上无论人族还是魔族,贪得无厌之辈皆泛泛不绝,我曾亲眼见过鲛人诱捕、豢养灵修,令其四处捕猎其他人族,而那些灵修为了活命,出卖同族的比比皆是。” “我们也不是全都吃人的。”烟屿道,“他们爱吃,我可不爱吃,明明沧海之广足够我们遨游,海中的游鱼取之不尽,他们恃强凌弱捕食人族,不过是为口腹之欲罢了。” 第270章 “人族也不是一定要你们的珠泪来做缀饰,但那些王公贵族嫌弃蚌珠成色太差,偏要找来鲛珠镶于自己的衣袍发冠之上,也同样会将年幼的鲛族囚禁,极尽虐待,只为了让他们哭出眼泪。”少女摸了摸烟屿的头,眼底全是担忧,“两边战事越发频繁了,你可要好好躲着,待到情势稍稳的那天,我就带你去西边。” “西边?” “嗯!”少女抬起头,脸上神色尽是向往,“听说西边有个地方叫众妙城,有成片的绿洲美景,而且那里的人都很喜欢魔族,我们去那里,就再也没有战乱了。” 烟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尾巴,终究还是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很难在地上行走太久。 “我没什么兴致。”烟屿道,“若你想去,一起去也未尝不可。” 第141章 千金一诺怜君心 越陵山众人并没有在路上耽搁太久,在与晏伽约定好的一日过后便到了香绝谷前。一同来的还有顾君轻,他被顾年遐派去相助越陵山,此时也刚刚赶到,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满目的肃杀残败,此处已然沦为一片死气沉沉的战场。 盘踞谷中的神殿依旧毫无动静,唯有混沌源源不断从中冲出,四面随处可见扑杀混沌的白狼,破碎的冰魄寒气弥漫了整片隔壁荒野。 “师父还没有出来?”怀钧看着那座神殿,迟疑道,“可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苏获头戴面具,御剑到了空中盘旋一圈,回来对众人道:“什么都看不到,那神殿十分诡谲,像是长在了山谷中。” 林惟竹的天眼也看不出什么,不免有些颓败。从前她不觉得,自从亲眼见过了这些混沌之后,她才知晓这世间尚有天眼鞭长莫及之所在,自己三眼未开,面对这些东西时竟然与寻常灵修毫无分别,一身天资尽丧。 乱石嶙峋中猛然坠下一个身影,稳稳落在了地上。那人白衣翻飞,胸口的长命锁若隐若现,映着一道银光。 顾年遐右手的狞狼爪在寒霜素裹中微微张开,沾了些不知道是谁的血迹。他脸上也被伤了几处,白衣上沾染血痕,看上去却不狼狈,反倒满身杀意都被逼了出来。 他对着眼前的黑雾,缓声道:“当心,那鲛人能够借助混沌隐蔽身形。晏伽还没出来,我得拖住她。” 甘令闻和甘令望趴在顾君轻的背上,抬头望着神殿,脸色说不上好。 “若她是魔族,那此前所为便都说得通了。”甘令闻说道,“从千年前的某天起,若有魔族无故为害人族,便会引来天雷,那是九天之上连神族也未曾知晓的万物法度,没人知道天雷为何忽然降下,但它真的存在。” 怀钧问道:“她在神殿中潜伏这么久,就是为了借旁人之手,破坏不周山的结界?” 甘令望点头:“她不能亲手杀人,便借了旁人之力,弦无双、孙焕尘、万留风,乃至其余仙门成百上千的灵修,只要她不亲手沾染人命,便能骗过天雷,确保己身无恙。” 桑岱闻言,不由觉得毛骨悚然:“等等,既然你们说她从前是神殿大使司,道行少说也有上千年了,那岂不是说,这几百几千年来,她一直是‘大使司’?” “没错,我们也想到了。”甘令望继续说,“人族不过百年之寿,她却可以活得更为长久,所以即便她久居大使司之位,其他使司囿于寿命短促,也根本无从知晓。那就是说,大使司至少已有数百年从未更迭过,她一力操纵了神殿继任之事,恐怕真正的大使司代代皆是泯然众人,或者……都已被她除去了。” “她到底为什么这么痛恨人族,连人间也要一起毁去?”怀钧不解道。 话音刚落,一条鲛尾便从雾中冲了出来,顾年遐飞快躲开,狼爪扯住对面的尾鳍,卯足了力一甩,竟然将那鲛人的身躯拽出了雾气,重重砸在地上。四周的狼群一哄而上,冰凌如雨般倾落,将鲛人双臂与琵琶骨钉穿在地,巨大的鱼尾不住狂甩,试图掀下身上的白狼。 甘令望和甘令望刚翻下顾君轻的背,矫健的白狼就冲了出去,和变化原形的顾年遐一起咬住鲛人的鱼尾,利爪猛拍下去,扬起些许鳞片。 怀钧一挥剑,打算再度引下雷阵。桑岱见状急忙跳起来扯住他,扒在他耳朵边上吼:“你又不打算活啦?!” “北境狼族支撑不住的!”怀钧怒声道,“放开,我得去帮他们!” 说时迟,顾年遐此时纵身一扑,身躯陡然变大,法天象地之力竟是瞬间破了一层境界,身形变得几乎与那鲛人大小无异。他发出一声长啸,震得四面山林飞鸟扑朔而起,战场之上登时变得冰寒刺骨起来,人族本就不耐严寒,被这猝不及防的寒风吹刮得难以挪动,只得调动内力,让自己的身躯四肢暖热一些。 一团火云此时却忽然降下,落在众人身侧,霎时化作燃烧的烈焰,将那寒意驱散了些许。阵阵火光之中,萧千树侧坐在青玉葫芦上飘然现身,右手缠缚一段淬火的红绫,抬手便唤起猎猎长风,烈火乘风势如箭雨飞向战场,很快便席卷了成群的混沌。 她身后的云间,无数人族灵修御法器纷至而来,各大小仙门弟子、掌门、长老皆位列其间,结成一片光影陆离的遮天大阵,剑气拨云见日,直贯长虹。 青狮真人与展家老宗主一起立在剑上,两人为阵心,而其他仙门分列东、南、西、北四处阵眼,杀气森然,直指香绝谷所在之处。 第271章 “是诛仙阵。”苏获最先看出那阵法的端倪,说道,“此阵穿心诛邪,一旦落下即是万死无生,哪怕是魔族也要被削去一魂三魄,看来那鲛人此番必然不会好过。” 一支画戟穿破层云,另一端被展煜握在手中,挑了几簇萧千树的纯阳真火,向着眼前混沌横扫而去。 烈焰迎风蔓延,烧得战场上一片赤红,鲛人原本就不耐干涸,如此更是要将她浑身蒸干一般痛苦万分,她拼尽全力地一甩尾,打算往神殿里逃去,又被顾年遐一爪按下,吼声震天动地,她竟全然无法动弹。 “我不想手刃同族。”顾年遐盯着她,“你自己走进诛仙阵去。” “狼王,你何时也学会了人族的虚伪作态!”鲛人骂道,“你不愿杀我,却让人族去杀?你也该知道,他们奈何不了我!” “我现在随时能撕碎你,不必对我用激将之法了。”顾年遐冷笑道,“如今杀你已经无用了,你与弦无双、孙焕尘是想要以那些灵修的法力饲养混沌,再毁蚀建木,又试图对晏伽诛心灭道,让结界再无修补的可能……更久之前,你们甚至一早就设计让怀钧背负欺师灭祖之名,又借平水山庄那次仙盟大会,打算以诛心之局将他也除去。” “你现在才知道,来不及了。”鲛人勾起嫣红的唇角笑了笑,“很快,这世上万物都会归于混沌,重回天地一体的蒙昧中去,是非善恶不分彼此,也就再无兵戈与战乱了。” “你觉得这样的世间便是好的?”顾年遐问,“古神用性命劈开了天地,你却要一切生灵再变回那些无形无体、不知爱恨痴嗔的混沌?那你自己呢?你又是为了何种执念,才筹谋到今天这个地步?” “与你何干!” 鲛人又是一甩尾,被顾年遐一爪挡住。那些大火转眼也烧到了身前,将两人围在其中,顾年遐右爪一拍脚下地面,周身立即飞快崛起高耸的冰柱,将那火隔绝在外,伤不到他们分毫。 冰墙筑起的同时,凝聚在谷口的混沌神殿终于发出了崩裂之声,接着从中射出万道雷光,顷刻撕开了那团黑雾的躯壳。一人手握长剑悬在空中,腕上一道冰环夺目,正是顾年遐先前戴在晏伽手上那只。 神殿散去,弦无双、万留风和孙焕尘几人也终于无所遁形。晏伽挥剑追杀而上,一剑捅穿了万留风和孙焕尘的胸口,将两人向下一丢,直直坠入脚下的烈火狂沙中。 晏伽双眸极冷,此刻垂目俯瞰,雷鸣缠身,与神殿中无悲无喜的金身塑像犹有几分肖似。他手挽剑花,转头看了依旧毫发无伤的弦无双一眼,缓缓道:“你们该知道,对我宣战的后果是什么。” 他抬了抬剑锋,低笑道:“诸位,从此刻起,随我迎战吧。” 说罢,他面容涌上了几分疲惫,随即身子一晃,也向下坠去。 然而须臾之后,晏伽只觉周身一软,稳稳当当地跌落进了小狼厚实的脊背,那厚重的长毛刚好将他裹入其中。 “好样的,年年!”晏伽拍了拍顾年遐后背,大笑起来,“接得又快又准!” 顾年遐着急问道:“你怎么样?你受伤了?!” “小事,打架总要伤筋动骨。”晏伽仰躺着,望向烟尘蒙翳的天穹,“别怕。” 万留风与孙焕尘先前已经被他刺穿,此刻却又都御剑而起,飞回了弦无双身边。鲛人趁机将尾巴一扫,抓住顾年遐躲闪的当口,飞身窜入了香绝谷,几乎瞬时便没了踪影。 弦无双虽然并未负伤,却依旧能从双眼中看出一种已经被搅碎的恐惧——晏伽的剑实在是太快了,快到他根本无法招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躯被撕扯开来,艰难聚拢后还没来得及逃出多远,就再次被一剑贯穿胸膛。 他不会死,但也是会痛的,晏伽那快到令人怖惧的剑意几乎碾碎了他的胆魄,在一次次死而复生的痛苦与绝望中,他睁开眼,看到的依旧是对方那闪着寒光的剑锋。 晏伽看着他,笑得如同凶邪恶鬼一般:“被我吓破胆了,对不对?” 不等弦无双作答,他便坐起来,举剑指向对方:“你不会死,那又如何?那我就与你不死不休,哪怕杀到我形魂俱灭的那天,只要我还举得起剑,就会杀你一次又一次,你等着我。” “她将自己的剑法全都传给你了,还真是一点儿没留。”弦无双硬是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真是无私,也无情……你是她唯一的徒弟,亲手选的,旁人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晏伽剑锋微转,映着凛冽寒气:“心莲在你心中看到了‘神殿’,若将越陵山交到你手中,来日必有灭世之祸。” 弦无双冷笑道:“有因才有果,你又如何知道,我会有今日,不是心莲没有选择我所致?!若当初我做掌门亲传,便不会被逼到这一步了!” “没人逼你,当年是你自己心存不甘,想要自行染指混沌之力,才变得如今这不人不鬼的德行。”晏伽说,“你再多废话一句,诛仙阵就要落下来了。” “晚了!晏伽,我的好师弟,晚了!” 弦无双笑得几欲癫狂,手上折断的剑被随处丢开,“建木将死,蜉蝣一族灰飞烟灭,如今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哪怕让那棵树将你吸干,你也救不了这可笑的世间了!乐佚游觉得你更爱苍生一点,那我便将苍生置于水火鼎镬之中,愿意舍身证道、以肉饲鹰,都由得你去!” 第272章 说罢,他将双掌一合,顿时从香绝谷中涌出万千的黑色稠雾,聚成一只狰狞的巨手,朝着天边众灵修抓去。 晏伽见对方似是要逃,便强撑着要起身。顾年遐扭头问他:“要追吗?” “不……” 晏伽看着弦无双已然扭曲的脸,双目沉静地质问他:“你当年第一次打开结界的时候,可有想过会害死她吗?” 弦无双似乎怔了一怔,被他这话问得脸色陡然阴沉。而此时诛仙阵已然落下,弦无双见状,将长袖一甩,竟是凭空遁隐入了那片雾气,随着法阵倾排山倒海之势而下,天际霎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那黑雾发出骇人的鸣声,直至被诛仙阵搅得彻底化作灰烬,不甘心地消散在狂风骤雨之中。 但晏伽的神色却越发凝重,他感受着心底那极其不详的躁动,看着西面不周山的所在,低声道:“他说得没错,已经晚了,年年。” “我闻到了。”顾年遐抬头,凌厉的兽瞳也瞧着那里,“天门中断,越陵山开。昔天柱倾毁以平不周,洪荒四合,又归于大荒……这是当年弦无双留在我身上的混沌所见之景,也是我在梦中听见的传闻。” “天柱便是建木,神殿将它蚕食将死,以致不周山结界洞开,所谓的梦中传闻,也是今日种种的预兆。”晏伽道,“不必恋战,先回越陵山。” 一场大雨倾落,竟也浇不灭满目焦土之上的烈火,那大火伴随落雨烧了三天三夜才渐渐止息。仙盟暂退于越陵山,先前的诛仙阵所耗法力众多,虽说将弦无双等人元气大伤,却也只能暂且拖住局面。 不周山接连传来震动,紧随其后的便是自裂隙中涌出的混沌,且来势汹汹,比起数年前那场浩劫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香绝谷之中早已百草凋零,昔日盛景烟消云散,晏伽带着顾年遐再一次踏入这个地方,只感觉体内蛰伏的建木之灵已然气若游丝,将枯未枯,仿佛只是在这里等他最后一面。 晏伽走到建木树干前的沙洲旁,蹲下身以手贴地,那处的灵脉才忽然躁动起来,如同干渴的旅者用尽全力汲取着荒漠中难得的甘醴。但此法也只是扬汤止沸,晏伽甚至都没感觉到多少痛苦,那股灵气躁动便又平息了下去。 顾年遐跟在他身后,叹气道:“蜉蝣一族尽数归灭了,它们放弃朝暮轮回,用最后的法力护住了树根,想要给我们留下最后的机会。” “建木已经虚弱至此了。”晏伽说,“无论我献祭多少法力,它都无法再展开结界了。” 顾年遐放出几片冰凌,慢慢沁入龟裂的沙洲,之后便再没了半点声息。 “我的法力不起作用。”顾年遐说,“晏伽,只有你做得到。” 晏伽拍掉手上的沙砾,盯着倾落的流沙看得出神了半晌,说道:“我答应过师尊的事情,一定会做到。走吧,年年,我们回去。” 顾年遐向他走了几步,衣角的铃铛徐徐响着,“好。” 晏伽笑了笑,朝顾年遐张开手:“过来,年年。” 顾年遐的耳朵耷拉下去,咬着嘴唇一头扑进他怀里,长命锁和冰镯碰撞在一起,发出响彻山谷的清脆鸣声。 “我也答应过你的,记不记得?”晏伽贴着小狼的耳朵,手指一下下拍他的背,“我们年年,也是这世上顶顶重要的。” “好,好……”顾年遐声音颤抖,低垂耳朵紧紧贴着晏伽胸口,“你去吧,我会一直陪着你,只要你记得……记得要回到我身边……” 第142章 不是撒娇 越陵山之外的村镇,一片混沌盈野,守卫山门的弟子正随年长的同门一起撤入结界之内,看着那些凶猛撞击着结界法阵的邪秽,众人心中皆是惶然不安。 “那些白狼……” 两头巨狼在浓雾里与什么东西厮杀着,很快,外面便重归一片寂静。众人不由得屏息,握紧手中法器,唯恐混沌再次袭来。 窸窣的脚步声慢慢传来,两道暗绿色的兽瞳浮现在雾气中,这才令各位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向两旁让开,由着那两头白狼走入山门的石牌楼,白光一闪,便化作少男少女的模样。 “不行,它们拦着道口,杀也杀不完,我们完全进不去村子。”顾君轻说,“林仙师和苏仙师此前去了村里,就一直没传来信吗?” “没有,传音灵阵毫无动静。”一名少年摇头,“师姐师兄他们修为深厚,绝对不会不敌这些邪物,但那些村民又不像我们跑得快,只怕要吃些苦头。” “方才我和君轻想要冲出这些雾气,但走了许久,似乎总在原地兜圈子。”顾迩卓道,“族长和晏仙师怎么还没回来?” 凌绡此时御剑从山上下来,一身红衣翻腾着落在石牌楼上,垂眼瞧着狼族的二人:“多谢二位,先上山去吧,这些邪秽奈何不了越陵山的结界,我已叫精锐弟子在阵眼处守着了。” 众人正欲结伴回去,忽然听见狼嗥声震彻山林。凌绡闻声回头看去,问顾君轻:“什么声音,你们的同族吗?” 顾君轻语顾迩卓神色却有些凝重,他们紧盯着远处的浓雾看了许久,才道:“是族长,但……这是警告。” “是他们遇上麻烦了?” “不。”顾君轻摇头,“是在警告我们,绝对不要踏出结界半步。” “那些雾气里有东西。”顾迩卓双目沉下去,“不是活物,比死物更可怖——” 第273章 哗啦一声,白狼的利爪撕裂稠雾,一道寒光紧随其后祭出,劈开了眼前的假相。 晏伽翻过顾年遐的脊背,轻轻落到地上,皱眉望着剑刃上正在消散的混沌,问道:“我们杀了多久了?可曾前进几里?” 顾年遐摇头:“没有,用我的爪子丈量,我们连一里都没有走出。” “看来弦无双当年是真的不甘心被我挤下首徒之位,借由混沌创生了与越陵山掌门同源的道法。”晏伽说,“他的确是天才,竟能自创法门,就连那混沌神殿也是仿造心莲之物,只是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动的这个心思。” “甘令闻曾对我说过,数年前孙渠鹤的母亲身死后,孙氏曾来了一位无名门卿。”顾年遐说,“先前我们不是还想不通,孙夫人究竟是如何穿越石阵进入裂隙的吗?若一切都是弦无双诱导她所为,那便说得清了。” “若如此,孙焕尘岂不是错信仇人?”晏伽道,“越陵山和我师尊反倒替弦无双背负了这些年的恨意。” “他怎会不知道?”顾年遐却嗤笑一声,“孙焕尘总是一派深情之态,我看他未必真的爱自己夫人,否则怎会连名姓也不留给她?他一心追求剑道,却自己躲在后面,让发妻以身涉险,难道就是君子所为了?” 晏伽回过头,揉了揉顾年遐的脸:“可真是好一番感慨,头头是道,从哪里学来这些的?” 顾年遐双眼含笑:“我心里喜欢,原本就是无师自通的。我会保护你的,永远都会。” 林间的雾气越发弥漫,两人行走时也十分小心。顾年遐护在晏伽身侧,走了许久,忽然嗅到了丝丝血气。 晏伽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停下来低头看去,看到一只扭曲发黑的人手躺在草丛中,手指蜷曲,已然呈焦枯之状。他微微诧异,伸手将顾年遐拦在身后,放了一点灵识去探:“被抽干了法力,这模样……是混沌所为。” 顾年遐凑上去闻了闻:“都是人族,才死去不久,混沌已经不在他们身上了。” 晏伽抬头放眼望去,面前浓厚的雾气中竟然隐约全是这种横陈的尸首,不知道有多少,简直骇然惊心。他扯起脚下这具尸首的袖子,发现上面的徽印纹样十分眼熟,不费什么力气便想起来:“翠麓山庄的内门弟子,我记得他们从仙盟会之后同样元气大损,此前倒是有些年轻小辈来援,为何会在这里遇害?” 不过这里除去翠麓山庄弟子,还间错夹杂着其他仙门的袍服,各家都有,尸身密密麻麻,几乎无可下脚之处。 顾年遐口中吐出冰息,化作冰凌扫开了地上的尸身,“不太对,晏伽,他们手里好像都没有剑。” 晏伽也注意到此处异状,便随手燃起一张化焰符,果真发现这些人手中都没有任何刀剑或法器,无一例外。他们又向前走了很远,一直到第三次回到先前刚发现尸首的地方,仍然没有看到任何一把剑。 “翠麓山庄剑修颇多,即便战死,也不至于连佩剑都没在手边。”晏伽说,“除非他们死在这里之前,剑就已经丢掉了。” “丢弃法器,与狼族自断爪牙无异。”顾年遐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晏伽看了看四周,对顾年遐说:“变回来吧,这里雾气太大,你这样不好隐藏身形。” 顾年遐周身漫起冰雾,顷刻间化作了少年灵修的模样,抖抖袖子道:“我刚才已经传信给君轻他们,这雾有古怪,叫他们当心。” “原来你刚才是在叫他们啊?”晏伽点头,“我以为你又想和我撒撒娇呢。” 顾年遐脸有些热,却还是认真道:“那种话不是这样叫的,而且也不会让别人听见,我只给你听。” 晏伽笑起来,抬手想摸摸一旁小狼的头,却反而被攥住了手腕,便说道:“好了年年,别闹,你跟紧我,先走出这片迷障再说。” “嗯?” 顾年遐的声音却从身后稍远的地方传来,晏伽不由得一愣,扭头看去,只见对方果然不在旁边,一条银色的衣角若隐若现,正朝他走来。 ——那此刻身边抓着他手的东西是什么? 晏伽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僵硬地向另一侧转过头。 面前一双空洞的眼睛直愣愣正望着他,血色的大口诡异地张着,神情似笑非笑。 凄厉的惨叫声贯穿林野,接着便戛然而止,一切重新变得寂然无声。 晏伽急促地喘着气,看着地上已经一动不动的枯尸,惊魂未定地鼓动着喉咙,额头都是汗。顾年遐则蹲在他脚边,拿树枝戳一戳那具尸身,抬头对晏伽说:“你把它砸进地里面去了。” “谁让它蹲在那儿吓我!”晏伽嗓门儿颇大,“吓死人了!” “你也吓死我了。”顾年遐说,“你刚才叫得比它可怕多了。” 晏伽咳了一咳,后知后觉地想起要注意自己的仪态,“没有,你听错了,是它在叫。” “哦,好。”顾年遐很乖地给了他面子,不再追究,“我们继续找路吧。” 一声唢呐横贯了林间烟云,接着从身后茫茫雾气中摇摇晃晃而来一顶红轿子,女子诡异悠长的歌声缓缓飘来,听得两人都有些不寒而栗。 温哲久先一步踩着禅杖落了下来,正了正胸口的佛珠,回头看着那红轿子,欲言又止。 晏伽一剑指过去,质问道:“你是谁?” “我是‘仵作’。”温哲久面色不改,“你不必这么警觉,这些东西即便化成人形,也不过破绽百出,它们猎杀的手段不在于此。” 第274章 在他身后,是乘轿而来的红煞,正是曾经和顾年遐拼得你死我活那一位。她微微掀开喜轿的帘子,一双莹白的手上点着丹蔻,“又找到两个,小师父,先前我听人说你冷心无情,如今看来,竟也不全然如此。” “我说过了,你我并无因果缘分,你这样跟着我也是无用。”温哲久冷冷道,“与你同道,非我本意。” “山里的东西,叫人不舒服。”红煞并不理会他的漠然,只是幽幽道,“跟我在那水鬼老巢里挖出来的东西一样。” 晏伽来了兴趣:“什么东西?” “一缕残魂,曾经属于一个人族,不过现在已经不剩半点灵识了。”红煞道,“唯一奇怪的是,无论我带她去哪里,她始终冲着西面。” 喜轿的帘子被微微掀开,晏伽和顾年遐都看到了一个倩丽的身影,转瞬即逝,不过确实是冲向西方。 晏伽沉思片刻,忽然一拍手:“那岂不正好!” 温哲久疑道:“正好什么?” “她不是一直冲着西面吗?”顾年遐仿佛与晏伽心有灵犀一般,“那我们就往相反的方向走,自是一路往东,不就不会绕圈子了吗?” 温哲久只是短暂地觉得有些荒谬,但是很快,他居然觉得这两个人说得在理。 此法确然有效,几人顺着那女子所面向相反的方位走了一炷香之久,真的寻到了山脚下的一处村落,晏伽记得这里,是他当年从灵兽贩子手中救下顾年遐的地方,只是眼下荒凉破败,像是很久都没人住了。 化焰符快要燃尽了,能照亮的始终也不过眼前几尺远。晏伽这时候瞧上了那些抬轿小鬼手里的灯笼,于是很好奇地劈手夺过来一只,左右打量着。 那小鬼也不知是不是纸人扎的,迷迷瞪瞪转向他,便开始伸手想拿回自己的灯笼,奈何个子没有晏伽高,踮了半天脚都没有够到,也不发火,只是一蹦一跳地重复先前的动作。 晏伽将灯笼在小鬼眼前晃了晃:“想让我还给你吗?” 小鬼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依旧只想拿回自己的灯。 “不还,比我的好用多了。”晏伽又飞快地将手收回去,很满意道,“好姑奶奶,这灯借我玩一玩。” 红煞无奈,只得又化出一盏灯笼飘到那小鬼手里,后者这才作罢。 顾年遐看了半天,伸出两只手举到胸前:“我也想要一个。” 红煞:“……没有了!” 路过一户人家的时候,晏伽忽然向后退了一步,秋水桐梨从他腰间出鞘,叮的一声,挡住了另一把剑的剑锋。 那道剑气很是凌厉,不由分说就要接着攻来,这时魄寒剑也发出剑鸣,裹着寒气出鞘,将那把剑弹开,接着便横在了秋水桐梨面前。 还没等几人辨明情势,那人家的小院里又飞出一把剑,和魄寒剑撞在一起,彼此互不相让,简直像两只斗鸡一样。先前被撞晕在地那把剑也晕乎乎地飞了起来,被它的主人召回了手中。 “等一下。”晏伽并起两指,轻轻一拨便挡回了魄寒剑的剑锋,“别打了,那是纯钧。” 他言语所指是最初飞来的那把剑,而眼下正和魄寒剑僵持的那一把,仔细瞧来竟然是“不留行”。 晏伽心中一动:“钧儿?” 雾中那人也愣了愣,接着快步而来:“师父!” 怀钧和桑岱双双拨开雾气走来,魄寒剑这才松了劲儿,飞回顾年遐剑鞘里。晏伽抬手召回秋水桐梨,感觉到剑鸣低沉,似是有些委屈,便恨铁不成钢地在剑背上弹了一下:“还哭,瞧你这点儿出息。” 纯钧剑则更加委屈,被收回鞘中还不停地嗡嗡作响,好像在骂街,惹得怀钧着手给它下了道咒环,方才止住。 “师父,你们回来了?”怀钧走到晏伽面前,行了一礼,“三日前,山门外到处都下了大雾,我们两个出来探查了许久都没有找到这雾气的边缘,不知道究竟弥漫了多远。” “我来找你苏师伯和林师叔。”晏伽说,“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或许村民已经被他们带走了。你们跟紧我,这雾气会迷乱五感灵识,让人困死在其中。” “没有啊?”桑岱挠了挠头,“我们一路向东走,不出半日便到了村子里。” 晏伽看着他,难以置信:“你分得清东西南北?” “当然分得清。”桑岱点头,还伸手指了指,“东、西、南、北。” “师父,您别看他呆,先前我迷了方向,他倒是分得清。”怀钧道,“我们也是寻师伯他们到此处,没有发现缠斗过的痕迹,看来村民确实被救走了。” 桑岱得意:“就是,我可……等等,我怎么呆了?” 怀钧没理会他,接着道:“后山有一处荒废的祠堂,我正打算到那里去看看,或许师伯他们会在。” “我知道那儿,挨着越陵山结界的一处阵眼。”晏伽皱眉,“走吧,我们快些。” 桑岱先前只见雾气里隐隐红光,倒没注意究竟是何缘故,这会儿走近了些,忽然与一个面色惨白的小鬼贴上脸,僵了半晌,接着发出一阵惨叫。 怀钧无奈:“你又怎么了?” “有鬼!”桑岱指着那顶红轿子,“你们都没看到吗?” 晏伽笑了一声,将秋水桐梨收回鞘里。 “你该庆幸,眼下你看到的只是鬼。”他说,“再往前走,我们会碰上的东西,比鬼还要凶邪上十倍。” 第275章 【作者有话说】 晏哥今天手欠了吗(1/1) ps:可能有一点点超出预期计划,但是最晚十一月中旬肯定能完结,目前进度90%,只剩下不到二十章了。 第143章 若有报偿还因果 越往前走,雾气便越浓,几人只觉得周身像是裹了一层蚕丝,潮湿的气息直向骨髓里钻,挥之不去。 桑岱惴惴不安地跟在怀钧身后,问道:“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啊?我记得这里平时是很热闹的……” “活的东西或许没有。”晏伽说,“死的不一定。” 桑岱浑身打了个冷战,右手抓紧不留行,发现怀钧比自己走得快几步,赶忙追上去。 咔嚓一声,他脚下踩到了什么硬物,低头看去,竟然是一把灵剑。 有剑便昭示着附近有人,更何况这把剑的剑锋看上去还熠熠如新,显然是刚被丢在这里不久的。桑岱喜出望外,连忙抬头去叫怀钧:“哎,你们看,这里有——” 只是随眼一望,他后半句话却彻底吐不出口了,呆愣愣地盯着前方,脸色逐渐由茫然变得惊恐。 前方是无数件堆叠成山的法器与佩剑,说是一座小山丘竟然毫不夸张,即便是越陵山的武库里,也从未有过这样多的兵器,而且看来并非陈年旧物,上面甚至还残存着灵修微弱的法力,只是很快也要散去了。 “晏伽,我们在林子里看到的那些没有法器的尸首……”顾年遐眼底也添了几分震撼,“这都是他们扔下的吗?” “想来也没别的可能了。”晏伽皱眉道,“这儿究竟发生过什么,能让这么多灵修甘愿舍弃自己安身立命的法宝?” 温哲久拾起一枚玉珏,在手中掂了掂,说道:“顾年遐,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在学宫仙境中,听到那位教习讲了些什么?” “炼仙髓为神髓,将生魂与法力合二为一。”顾年遐道,“你是说登神化境?若到了那般境界,人族不再需要借助法器,便能随心召唤法力。” “对灵修而言,丢掉随身的法器,便意味着背弃道心。”温哲久道,“我虽不修道法,却也知晓本心为岸,若失了本心,苦海便再无回头之路了。” “这里都如此惨烈,师伯他们又如何了?”怀钧急切道,“师父,我们快走!” 怀钧所说的祠堂,曾经是村中一家大户的宗祠,后来门楣破落,最后一任家主携妻子迁走之后,这里就一直荒置着,偶尔有一些行人车马在此落脚,却也寥寥无几。 祠堂外同样散落着一些法器,晏伽四处找了一番,没有看到林惟竹和苏获的,不由得松一口气。不过他能觉出这祠堂外被人布了一层结界,法力气息很熟悉,源自苏获。 “他们应该在里面。”晏伽说,“师兄的心法特殊,司掌幽都魂魄,红煞怕是过不去这结界,须得叩问阵法主人。你们在此稍等,我和年年进去看看。” 他和顾年遐踏入那座祠堂,刚一进去便看到苏获坐在半截石碑前,而他身后还有一个人,身穿袈裟法袍,竟然是悬空寺的菩岚大师。 “师兄!”晏伽走过去,“你们情况如何?” 苏获诧异回头:“你们如何找来的?我和惟竹已经出去交替探了几次,都没找到出去的路。” “这里的雾气会迷人五感,一旦误入就很难脱身,你与惟竹接天地之气会好一些,但这些混沌太厉害了,你们也难免被扰乱。”晏伽道,“菩岚大师为何也在此?” 在晏伽的记忆中,菩岚大师一直是这种须发皓白的模样,听说寿数已有近二百年,德高望重,平日里寡言少语,也是如今佛门之中唯一的高僧了。 “贫僧与二位仙师下山护持村民,只是天降大雾,将我们困在此处。”菩岚大师道,“晏掌门,外面的东西是何缘由?是否与你先前所说的裂隙有关?” “在香绝谷时你们也看到了,弦无双和神殿大使司合力摧毁了建木,那原本是裂隙结界的命脉。”晏伽说,“眼下还得先想法子驱散这迷障,再看是否有补救之法。” 顾年遐指指外面:“老和尚,你的徒弟在那里。” “哲久?”菩岚大师一怔,“他也在此?” “钧儿和不留行掌门也在。”晏伽说,“对了,还有个新娘子。” 苏获问道:“哪里来的新娘子?” “并非活人。”晏伽道,“你的老本行。” 苏获沉思片晌,点头:“我知道了,让他们都进来吧,只是那女鬼不要进到里面,惟竹在祠堂看护村民,会吓到他们。” 他说完便抬手准了结界外的人入内,怀钧和桑岱先进来,温哲久紧随其后,看到菩岚大师也有些怔愣:“师父?” “哲久,你……” 菩岚大师话说到一半,猝然睁大了眼,脸色霎时变得比鬓边的长须还要苍白。他的目光落在那顶红轿子上,轿顶摇摇晃晃的流苏仿佛化成了丝线缠住他,浑身都动弹不得。 温哲久注意到他神色不对,警觉道:“师父,您怎么了?” 菩岚大师脸色越发诡谲,问他:“她是你引来的?!” 红煞此时一手挑开帘子,一只精巧的绣花鞋踏出喜轿,并不沾地,却款款朝几人走了过来,周身一股寒意。晏伽眯眼去看,发现红煞脚下果真连半点影子也没有,如同一缕雾气迅速到了眼前。 苏获落下面具,一剑指向红煞:“这位姑娘请稍留步,有话便直说吧。” 第276章 那顶红盖头无风自动,露出下面美艳绝伦却全无血色的脸,红煞就这样冷眼看着菩岚大师,血红的薄唇轻启:“他是你的徒弟?” “你,为什么还会回来?你……”菩岚跌跌撞撞向后退去,不知为何变得极其狼狈,“你早就应该……早就该……” “这是红煞,好端端你们怎么会招惹上她?”苏获问晏伽道,“她竟还认得菩岚大师?” 温哲久盯着菩岚大师,忽然想到什么,抓起自己胸口的佛珠又问道:“师父,您说这是当年捡到我的时候,就被我抱在怀中的,但这女鬼也对这串佛珠纠缠不休,非说持此珠者便是渡她之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菩岚大师嘴唇发抖,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红煞却已经飘然到了面前,鲜红的十指探向自己腰间。 怀钧拔剑将她拦下,厉声问:“你做什么?” 红煞却不理会他,从腰上解下晏伽和顾年遐都曾见过的那枚舍利子,举到了菩岚大师面前:“大师,我且有一事问你,此物你可识得?” “不、我不认识。”菩岚大师还是摇头,“我也不认得你,你执念太重,如此魂魄受缚,是无法解脱的。” “不,你认得我。”红煞说道,“我也认得你。” 晏伽凑近温哲久,悄声说:“你师父真有意思,刚才都吓得说实话了,这会子又说不认得,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 温哲久没心思理会他,又切切追问:“师父,您为何避而不谈?” “当年赠予我佛珠和这枚舍利的人,是同一个。”红煞道,“是你对不对?但一百七十年前你取走了佛珠,舍利却仍留在我身上,致我有佛光附体、同类不侵——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 “一百七十年前……佛珠……”温哲久恍惚了片刻,“所以,这串佛珠本不是我的东西,也根本就没有什么‘怀珠卧雪’,是吗,师父?” 菩岚大师所持的鎏金法杖被他颤抖的双手带得晃动起来,晏伽难得从那总是温和慈悲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惶然与狼狈,他立马将顾年遐扯到自己身后,对另外几人道:“当心,他这是入迷障了。”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纠缠不休……我做不到,当年我渡不了你,今日也是……” 菩岚大师的脸上泛起一层黑气,眨眼间便将身形扩了数倍,攀在他的头顶,朝着众人嘶声吼叫,像是在威胁,很快又纵身而起,卷起一阵阴风腾上了半空。 原是菩岚大师不知何时已被混沌寄生于内,平日不显端倪,眼下佛心根基震动,恐怕再也压不住这些东西了。 晏伽立即抬手画咒,以雷光为引,将那黑雾浑身缚住,怀钧在他身后出手,纯钧剑带着风声劈过去。但很快又有无数团黑雾自菩岚大师身上钻出,如黑鸦一般,见晏伽这厢不好惹,竟然调转向他们身后的祠堂,直冲了过去。 顾年遐双瞳一亮,挥袖带起百十冰箭追上去,自己也纵身踏着冰凌到了祠堂门口,反身一剑竟然凝出了剑气,尽数震碎了那些混沌。 “看到了吗?”晏伽看着顾年遐,低了低头对桑岱说。 桑岱:“嗯?你说那剑法吗?怀钧教我的是……” “不是问你这个。”晏伽说,“看我们年年厉不厉害?” 桑岱:“……厉害。” 顾年遐举剑拦在祠堂门口,就听身后一个女声:“小年,低头!” 他闻言立马俯下身去,一把剑从他身后祠堂飞出,荡开了其余的漏网之鱼。林惟竹立在门口,天眼怒睁,很快又将佩剑召回手中。 然而他们越是杀得快,那些混沌反而越发壮大,不多时便蓬勃得几乎要填满整个结界之内。眼看祠堂里那些村民就要无处可躲,晏伽一咬牙,将全部的真气运至丹田,震雷如雨般落下来,劈得周身混沌身形粉碎如烟,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菩岚大师颤抖着跪在地上,体内混沌源源不断而出,竟是要将他活活抽干一般。 “师父!”温哲久试图唤回菩岚大师的神志,但甫一近前便被混沌逼了回来,“不好,我师父他修为太盛了,被这些混沌作为巢穴不知多久,怕是早已尽数据为己有了!” 顾年遐望了一眼四周,对晏伽道:“外面的雾气好像更浓了些,这样下去连我们也会被困死在这儿的。” 怀钧握紧了剑,神色凝重地看向晏伽。 “钧儿,想说什么?”晏伽问他。 “师伯,烦请您将此处结界打开吧。”怀钧道,“这些混沌就是想逼我们如此,如若不然,里面的村民都会凶多吉少——它们想出去。” “出去?”苏获皱眉道,“这里不远便是越陵山的一处阵眼,难道它们是想……” “不管它们意欲何为,与其在此处坐以待毙,还不如打开结界让它们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怀钧道,“只要七处阵眼不被同时破坏,越陵山的结界就无恙。” 苏获犹豫了少顷,点头:“好。” 他施法收了结界,漫天的混沌果然争先恐后而出,向阵眼所在的方位逃了,而菩岚大师也终于身躯一软跌坐在地,双眼从浑浊恢复了清明,吐息微弱。 他向着温哲久胸口的佛珠张了张手,最终长出了一口气:“哲久,为师负了你,还有……” 温哲久垂目,一向冷淡的眼眸夹杂了几分难言失望:“师父,这佛珠到底是何来历?” 第277章 红煞的手指在那佛珠上滑过,声音如同叹息:“你何必执念入心魔至此……我来是为了还你当年的一个因果,这舍利也该物归原主了。” 【作者有话说】 晏哥:是的,你们怎么知道我和年年如胶似漆心有灵犀夫唱妇随琴瑟和鸣了?你们又是怎么知道他的剑法是我教的、而且我们早就成亲了? 桑岱:谁问你了?你说得对,但是有一个小问题:谁问你了?我的意思是,谁让你上麦了?我告诉你,根本没人问你,在我们之中0人问了你,我把所有问你的人都请来party了,到场人数是0个人,谁问你了?whoasked?誰が聞いた谁问汝矣?我今天来帮你找找到底是谁问了你?(——来自一个很搞笑的表情包) *下章周一更 第144章 永生之地 晏伽此时却见那混沌果真朝着阵眼而去,也不容他们细说往事了,便叫了怀钧和桑岱要走:“先别叙旧了,温哲久,你就留在此照看菩岚大师,眼下恐怕阵眼有恙,我们得先赶去。” 顾年遐化作小狼跳上他肩膀,两人一同御剑追了上去。怀钧和桑岱紧跟其后,一路上只见四处都有混沌冲天而起,几乎将越陵山结界外的山野尽数笼罩,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桑岱忽然有些沮丧起来,他举目四望,绝望道:“怎么办?连大宗师都那个德行了,我到时还不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啊?” 怀钧闻言,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道:“你怎么还是怕成这个样子?我一个人足够护你周全了。” 晏伽忽然出声,对怀钧说道:“钧儿,你先快去,我在此等等你师伯,稍后便赶上。” “是,师父。” 怀钧御剑走了,桑岱下意识也想跟去,路过晏伽身旁时却被对方一把扯住,强行揪了回来。 “你从前如何胆小怕事与我无关,但从现在开始,这儿就是拿命厮杀的战场,是真真切切会死人的。”晏伽的眼神像是在冰水里浸过,连带着声音一起冰冷无比,“要是实在怕,就找个地缝躲好,待我料理了那些人再出来,否则你要是敢让我徒弟为你受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就等着我跟你慢慢儿算账吧。” 桑岱打了个寒战,缩起脖子,也不敢答话。 “他和你交好,我也念及此事,日后自会报答。”晏伽又说,“但我这人一码归一码,否则就算他跪下来求我,也保不住你。” 顾年遐盯着桑岱,也道:“你并非全然贪生怕死之辈,否则此次也不会回来,不过凡事最好量力而行。我看怀钧确实将你视作至交,但晏伽是他师父,你也该体谅。” 桑岱看着怀钧的背影远去,胸口像是忽然涌上了一口气似的,对晏伽道:“我不会拖他后腿。” “你最好不会。”晏伽松开手,撇过头去,“否则他好不容易交了朋友,我也不愿看他再伤心。” 怀钧刚去了不久,阵眼处便起了雷光,迎着天边似乎撕开了一道口子,晏伽也快马加鞭赶过去,只见阵眼上空雷云笼罩,看来竟是逼得怀钧使了全力。 晏伽忽然抓住顾年遐的后脖子,猝不及防地将他放在了桑岱肩膀上,拍拍还没反应过来的小狼,说道:“不要进去,年年,待在外面。” “晏伽!”顾年遐后知后觉地想要跟着跳下去,却被晏伽反手一道咒定住了身形,“带上我!” 晏伽回头冲顾年遐晃晃手腕上的冰环,笑着却没说话,下一刻便冲进了雷云之中。 顾年遐急得直拍桑岱的脑袋:“给我解开!给我解开!” “我不会!”桑岱手忙脚乱地捂住头,“你别敲了,现在他们两个都在里面,怎么办?” 顾年遐指挥他:“你只管往里冲,我护着你,快!” 桑岱只看一眼那崩腾咆哮的雷云,便觉得浑身汗毛倒竖,心说要是就这么冲进去,难道不会被撕碎吗? 但晏伽方才冲他说的那番话实在是太过窝心,桑岱分神去想,忽然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劲头,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全当给自己壮胆,接着御剑飞快冲下去。 冲入云中的瞬间,顾年遐在他周身展开一道冰魄结界,皱着眉搜寻晏伽的身影。 桑岱这时却福至心灵,脑袋里骤然晃过怀钧曾经教过他的咒法,并起双指轻轻在顾年遐身上一点,口中同时念着什么,顾年遐随机便觉浑身一轻,又能行动自如了。 晏伽随手匆匆一指,只给顾年遐下了最好解的定身咒,恰巧怀钧教过桑岱此术的解法,若是再复杂些,桑岱不一定能这样轻易解开。 狼王的双眼很快就看穿了这团雷云之中的光景,当中一道云霭漩涡直通而下,晏伽和怀钧都在阵眼处与人缠斗。顾年遐定睛一看,对面竟然是一些仙门灵修模样的人,此刻混沌缠身,疯了一般将两人围在其间。 “你留在这里。”顾年遐对桑岱说,“我下去帮他们。” “哎——” 顾年遐纵身一跳,在半空中化作壮硕的白狼,怒吼着扑向漩涡中心。 晏伽听到动静,再转头时却看见顾年遐已经落在了自己身边,不由分说就开始撕咬那些混沌。 “年年,停下!”晏伽大惊失色,“不好,天雷……” “他们不是活人了!”顾年遐道,“没事的,你相信我!” 他扑杀了许久,天雷果然未至,那传说中可以劈碎峰峦的天罚之刑,大概也不会为区区迷雾所阻,将死物错认成活人。 第278章 “师父,这些人手里都没有法器。”怀钧对晏伽道,“和先前在路上看到的一样,难不成真是他们自己丢掉的?” 晏伽抬头看了一眼,道:“不管了,阵法已成,收阵吧。” 他与怀钧两人分站东西两端,将这处雷云阵快速收拢。晏伽一手捏咒竖在身前,另一手持剑并护着身后顾年遐,道:“年年,站在我身边,不要怕,我的法力不会伤害你。” 顾年遐抬鼻尖碰着他肩头,将法力输送进去,源源不绝。 雷云阵轰然炸开,四周的浓雾也被驱散了许多。怀钧累得满头大汗,放眼一看,却见四周的混沌残骸比方才要多上许多。 不远处,桑岱举着剑又劈开一团混沌,手腕臂膀运转如流云飞燕,几乎毫无迟滞之态,手起剑落,竟是让那些黑雾又退了几尺。 “杀退了吗?!”桑岱并不知晓身后情状,只是大声问道,“它们太难杀了!” 怀钧忍不住叫他:“你回来吧,到我这儿来。” 桑岱这才转身,看到一地的灵修尸身,吓得蹦跳了几步,才战战兢兢跑过去,难以置信问道:“他们都死了?” “从丢下剑的那一刻起,就死了。”晏伽道,“混沌惧怕我们的法力与锋刃,可一旦你自行弃剑而去,就是将自己置于它们的刀俎之下。” 顾年遐咬住晏伽的袖子扯了扯,说道:“这里和‘仙境’很像,若是同样也有一处泉眼呢?” 晏伽听他这么一说,恍然开悟,先前在这雾气里行走太久,多少有些晕头转向了,但顾年遐作为魔族要比自己更清醒些,这里的雾气怕是很难蛊惑他。 “但是这片雾气实在太大了,要如何找到泉眼?”晏伽沉吟道,“不过甘氏兄妹说过,仙境越大,泉眼就更加难以掩藏,更甚者可能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桑岱想了想,随口嘟哝了一句:“既然这样,那肯定就是很容易看见的东西,比如这些树和石头,我们从一开始进来,就随处能看到它们。” 怀钧闻言,忽的一掌拍在了桑岱背上,后者痛叫一声,差点被他把三魂七魄都拍出窍。 “随处可见的东西,还有一样。”怀钧道,“就是那些被混沌侵身的灵修,只看他们丢掉的法器之众,便知这里还有多少没被我们撞见的尸首。” “若是以活人为祭、炼成阵眼,如今的弦无双不是做不出来。”晏伽道,“他这个疯子……” 话音刚落,他脚边倒着的一具尸首忽然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脚腕,嗓音尖利可怖:“天地造化终极无穷,众生为刍狗烹煎炉中!胡不归去!胡不归去!” 一片叶子在眼前飘落,刹那间,晏伽只觉得四面都暗了下去,接着便出现了一片极尽空茫的漆黑天地,天上挂着一对黯然无光的金乌与望舒,他看到破碎的浮石与崩缺的山峦,江河倒流、日月反转,巨大的龙骨尸骸缓慢飘荡于头顶,另有一些似人非人的森森白骨,硕大无朋,那空洞的双眼似乎在盯着他,勾得一股寒意从他心底升起来。 ——他熟悉那种气息,这里就是“外界”。 而在这处黑暗天地更深的地方,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过去,散发着令世间万物都心生恐惧与臣服的威压之气。 晏伽顿时无名火起,这东西想强压着他跪,他偏不跪,心下一横,反手一剑划开了手臂,逼着自己保持清醒,与那股威压相抗。 然而无论他朝哪个方向走,四面似乎都是无穷无尽的广阔,没有声音、没有活气,头顶如死的日月寂然垂挂,像是一双眼睛紧紧追着他。一时一刻,都过得极其漫长。 晏伽甚至连自己的身躯都感知不到了,过了很久很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也成了这满天游荡着的尸骸之一,永远沉寂了下去。 十年、百年、千年,再漫长的年岁在这里也毫无意义,万物在此间不生不灭,长生与短寿不再有任何分别。 不知又过了多久,晏伽猛然被从这片混沌死地推了出去,惊觉自己竟还站在原地,身旁是同样面色如纸的顾年遐和怀钧几人,彼此面面相觑,一时间相顾无言。 而刚才那片落叶,至此才刚刚擦过晏伽的鼻尖。 【作者有话说】 晏哥一旦被人摁头做事,立马反骨上来:你教我做事?我偏不呢。 这种猫猫头的食用方法指南(必须同时满足三种): 1、要顺毛摸; 2、要处于让猫猫感觉舒适的环境中; 3、你的名字叫顾年遐。 第145章 他实在是舍不得 晏伽像是刚被拽上来的溺水者一样,猛地吸了一大口气,急促地喘息着。 “那是什么……”顾年遐恍然回神,“好难闻的气味儿。” 怀钧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有余悸:“你们刚才也都看到了吗?那个地方……太可怕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了那儿好几千年。” “是‘外界’吗?”顾年遐问,“晏伽,我们在明月乡和平水山庄的时候,也是这样死气沉沉的。” “这是弦无双想让我们看到的?”晏伽诧异,“他就想凭这个吓死我们?” 不过转念一想,他刚才置身其间时,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绝望与恐惧,却也并不至于将他摧垮。 “是啊,晏伽,这就是我要让你们看的。” 身后浓雾中传来笑声,晏伽转身,手中剑锋映出了一抹穿过雾气的寒光。 第279章 弦无双的脸最先显露,他整个人就仿佛是从雾气中脱出一般,飘然到了几人眼前。 唯独那张脸,还是晏伽熟悉的模样。 “你还是这个德行,不自量力地护着他们。”弦无双笑道,“你护住了吗?” “你还有脸面这么问吗?”晏伽反而讽笑道,“越陵山能有当日,都是拜你所赐。” “从前仙道人人皆知,祸端之首是越陵山掌门,而如今成了孙氏、孙焕尘的夫人。”弦无双嗤笑,“我?师弟,当年可是你亲手为我立了剑冢,还把我的牌位摆进祭仙堂,天下无人不知我是如何为了越陵山而壮烈战死,而你自己——哈哈哈哈哈,你费尽心思要给所有人一个周全体面,可曾料到自己最后会成了那个罄竹难书的罪人?” 他没说完,晏伽的剑已经砍了过去,霎时火花迸射,弦无双手中不知何时化出了一把剑,与秋水桐梨打在一处,竟然是那把已经折断、被晏伽埋入剑冢的弦月勾。 “外界之中有玄牝之主,不仅能重塑肉身,连死物也能复原如初。”弦无双道,“飞升成神也不过如此,神族只是从混沌中剥离出的一股清气,而魔族与之相对,此二者无论有何等神通,也难以僭越其主。千年来人族追求登神成圣,却是一心要摒弃天赐的圆满身,而不知自己被神族如牛羊牲畜般圈养,何其愚蠢?” 晏伽冷声道:“你难道不算已经非人非鬼了?既要追求清浊归一,安安生生做人又有何不好?这幅样子真叫人恶心。” 弦无双厉声驳斥他:“人族寿命短在朝夕,哪怕有滔天的法力,一二百载匆匆眨眼过去、一切归于空幻又有何用?与其像蜉蝣那样庸碌活过须臾一瞬,我宁要这千秋不朽之躯,也好让乐佚游看一看,她当初选了个什么样的蠢材!” “这就是你让我见到外界之景的缘由?”晏伽问他,“如此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不知春秋岁月变迁,亦不觉喜怒哀乐何物,只是永生不灭地活着——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朽?你可曾问过这世上的蠢动含灵,他们真的想要这样的长生不死?” “因为你太固执了,所以根本看不清那究竟是怎样的极乐之境。”弦无双轻佻望着他,说道,“我无须过问任何人,混沌之力是这世上许多人都无法抗拒的,你看这些灵修,他们同样看见了外界的模样,所以甘愿舍器求道,如此便可得天赐圣体。” “你根本不懂人这一辈子在活什么。”晏伽双眼被怒火染红,“你已经不算人了,这样轻贱人命、背师弃友,越陵山百年基业与清誉都险些毁在你手上,师尊若泉下有知,只会庆幸还好她当年没有选你。” 顾年遐听得皱眉,不等晏伽说完便已经一口咬了上来,弦无双在他利齿下化作一团雾,很快又在另一侧现身:“不必忙了,这里就是我最后的炉鼎。我特意选了越陵山这处最为灵气郁沛之地,你们在其中不会觉得痛苦,很快,就像肉身归还母胎中那样,你们会安睡过去,等再醒来,便能永远与自己所爱的一切永生厮守了。” “可不巧了。”晏伽将剑挽了一挽,笑道,“我不想要这样的永生,哪怕只活三五年,也比你所求的那种死朽之地更有意趣。” 弦无双看着他,目光戏谑:“我倒没想到,你染上这断袖分桃的癖好,行事竟是更疯癫了。” “又没断你的袖分你的桃,哪来这些屁话?”晏伽道,“钧儿,过来,你和年年助我破阵!” 弦无双将目光落在怀钧身上,很轻蔑道:“这就是你徒弟?跟你可真像,狗一样的眼神,难看至极。” 晏伽趁他张嘴,一剑迎上去,生生将他的舌头从口中勾了出来,边上随机飞来一束冰凌,寒光落下,地上溅了一抹污黑。 “再骂?”晏伽眼神涌起几分狠戾,“我徒弟也是你配嚼舌的?” 弦无双捂着嘴向后退去,又惊又怒地瞪着晏伽,一挥手遁入雾气,似是逃了。 剩下几人也不再去追,原地画咒布阵,正在这时便听到四面传来哀泣之声,脚步声窸窣逼近,都隐藏在雾气之中。 “成阵之前,须得拦住这些东西。”晏伽说,“当心左右。” 桑岱举起剑,三两步跑到怀钧面前:“我来我来!你们快些,我可不想被这些东西活吃了!” “你不会被吃的。”顾年遐甩了甩尾巴,“漏网之鱼交给我。” 林间一片黑云翻滚、电闪雷鸣,不远处的苏获和林惟竹安顿好那些村民,便看到越陵山方向惊雷阵阵,几乎如天劫降临一般,便立刻循着雷声找去,赶到时却见晏伽和怀钧两人在雷阵中心,顾年遐在旁护法,还有一人正挥剑与混沌缠斗,竟然是那个平日里总是躲在怀钧后头的桑岱。 “这样终是杯水车薪,我们尚不知这假相之中还有多少灵修被混沌夺舍,一点点找下去,法力耗空也无济于事。”苏获道,“我试试以地生灵藤探查,或许要快些。” 林惟竹却道:“灵藤只可探知地上之物,终有不及之处,唯一破解之法,便是临高处而观。” 苏获皱了皱眉,问她:“你要做什么?” 林惟竹抛出佩剑来,轻灵地跃上去,低头看着苏获:“你可知师父为何称作‘通天遁地’?三眼之下,万丈红尘、碧落黄泉无不洞察,我如今既开不了三眼,额间这只眼便也是摆设,不如舍了,倒还能顶些用处。” 第280章 晏伽听见她这么说,猛然回头:“惟竹,你干什么?!” 林惟竹唤出剑来,剑尖对准额间天眼,嘴唇微微有些发抖。她看了晏伽一眼,凄然笑道:“师兄,天眼既是通天之眼,也是天下之眼,越陵山结界中暗藏一道阵法‘梨云引’,乃我修炼天眼心法之根基,这是师父对我说的。” “不行,林惟竹,你给我——” 林惟竹并未容他说完,那把剑锋已经猛地剜向了天眼。 “惟竹!” 晏伽只觉得心如刀割,他看着鲜血从林惟竹捂着额头的指缝间淌落,喘息声痛苦又虚弱,右手紧握着什么,艰难地向上举起来。 “快,唤出灵藤……”林惟竹半边脸都被染得猩红,哑声对苏获说,“只有半炷香,你我布下天罗地网,助师兄和钧儿破了这假相。” 苏获脸上乍现了青铜鬼面,两手结印,脚下破土而出数百灵藤枝蔓,冲天疯长,追着林惟竹方才抛却的天眼而去。 林惟竹强忍着锥心刺骨的剧痛,扶着剑站稳身子,两指沾了自己额头的血,凭空画起梨云引的咒法:“妙法千眼,皆为我眼,灵台有主,不动罡风,听我召令,舍我金身——” 晏伽和怀钧的灵识一瞬间与结界相连,如同枝叶舒展开的每一寸脉络,都在此刻洞悉于心。方圆百里的林野之中,越陵山结界内外的灵藤随之疯长起来,雷光旋即而至,劈开天地变色、寰宇震颤。 在整片结界的脉络打通的一刹那,林惟竹额头骤然迸射出耀眼金光,鲜血竟是如同被那光芒舔舐去一般,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紧接着她额间的天眼再次睁开,此时那眼瞳之中已是三目重瞳,金光既下,一切邪秽都在她眼中无可藏匿。 苏获掩藏在鬼面之下的神色惊异,不过很快就染上欣喜:“小竹……是重瞳天眼,这便是五眼天尊的真传,她总算破了这层境界,太好了。” 晏伽心中松快下来,硬是将喉咙口涌出的血气咽了回去,握紧了剑,将浑身的法力裹挟入雷鸣。那些已死的灵修知晓劫雷将至,拼命反扑上来要做最后一搏,被条狼尾重重一甩,满天的冰凌射落而下,将这些行尸走肉死死钉在地上。 顾年遐仰天长啸一声,命狼族各部速往另外七处阵眼相助。越陵山中的狼群纷纷得令而出,寒风席卷林间,所过之处皆凝结冰霜,狼啸声此起彼伏。 顾君轻飞身穿过树丛,抬爪将正在围攻一名年轻弟子的混沌拍得粉碎,张口叼住那人的衣裳,挑起来往自己背上一甩。 那弟子呆呆愣愣地坐在他背上,半天才想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头,惊声道:“我的祖师爷啊,你背上这么软?” “就让你坐这一回!”顾君轻得意道,“我可不是我们族长,傻兮兮的给人当坐骑。” 顾年遐打了个喷嚏,却眼看着晏伽收了阵,身形踉踉跄跄就要往后倒去。 雷声滚滚远去,荡得四下云消雾散,晏伽只觉得眼前发昏,仰头看见日光,方知此时是在白日。他无声地一笑,双腿软得要站不住,身后却伸来一双手扶住他,焦急的声音随之而至:“你不要动,我来为你疗伤。” 方才那股被他强压下去的腥甜再一次翻了上来,晏伽偏过头,避开顾年遐白色的衣袍,一口心头血浇在地上。 “师父!” 怀钧急得也不顾自己同样的虚耗过度,刚跑了两步,胸口便一阵发闷,双膝一软差点跪倒下去,被桑岱赶来勉强扶住,还是挣扎着要往晏伽那里去。 “不必疗伤了……我们回去,年年。”晏伽抹了抹嘴,“弦无双疯了,他真要将天地炼化为炉鼎,到那时不周山会尽数崩毁,混沌倾巢而出,就真的来不及了。” 顾年遐执拗地用尾巴圈住晏伽的腰,以狼族最习惯对待珍视之物的办法,一点点蹭着他,想要让他好受些。 晏伽摸了摸顾年遐的头,只觉得他的小狼好乖。 他实在是舍不得。 第146章 你不喜欢我了吗 甘令闻将手搭在晏伽脉上许久,眉头忧心忡忡,最终还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顾年遐在一旁看着,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问得出口,眼睛里的担心却总要满溢出来。 “晏仙师,我只给你一句实话。”甘令闻说,“若就此罢手安养,可保三五载无虞。” 晏伽蜷了蜷手指,看着指尖一点血迹:“我要是罢手,别说三五载,就是三五月都没有了。” 甘令望也道:“晏仙师,此前乐仙师曾对我们说过,越陵山可力挽天道崩颓之祸,可她当年之言一语成谶,终究殒命青崖口。若越陵山所谓的‘守关人’便是如此,就能与神殿残卷中所载相对应了——以命数为代价,至死镇守月龄关。” 顾年遐闻言将手掌握得死紧,依旧没吐出半个字。晏伽看了看他,对甘氏兄妹说道:“使司大人先去歇息吧,待我再自行调息片刻,就要动身赶去青崖口了。” 甘令闻和甘令望起身向二人告辞,房中只剩下晏伽和顾年遐。草庐里时常这样安静,但很少有这样阴云低垂的时候。 “好了,年年,过来让我抱抱。”晏伽向小狼招招手,“我疼得很。” 顾年遐的尾巴直直垂在身后,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晏伽伸手将他的手指掰开,看到手掌已经被掐出了血,不由得心疼叹气:“怎么能连爪子都抓破了?这样走路疼不疼?” 第281章 “疼……”顾年遐哽咽道,“身上也疼,尾巴也疼,哪里都疼——还有这里。” 他抓着晏伽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被针尖儿刺穿一样,疼得要命。 晏伽将顾年遐拉进自己怀里,一寸寸地替对方揉捏着。 他知道小狼是在用最笨的法子来惹他心疼,可偏偏又是最管用的一种,总引得他忍不住去想,若是自己哪天不在了,顾年遐受了伤要谁来哄,谁给小狼梳毛和打理尾巴,谁又能在噩梦的晚上把小狼抱在怀里哄睡。 都不能了。他不在的第一天,这世上一切有关他们过往的都将荒芜,那也是顾年遐漫长余生中最孤单折磨的开始。 晏伽眨眨眼睛,眼眶里忍不住地滚出一滴泪,落在顾年遐的耳朵上,那白茸茸的团子抖了抖,慢慢替他擦掉眼泪。 “我要是没能回来,年年……”晏伽对他说,“你记我一百年,够不够?最多一百年,你就得忘了我,我想你往后过得快活一点。” 他亲眼看到顾年遐的眼里一点点积蓄起泪水,如同湖水的波光,又变成颤抖着飞越冰面的蝴蝶。 “你要我忘了你吗?”顾年遐流着泪吻他,“晏伽,你不喜欢我了吗?” “我……” 晏伽撇过头,避开了顾年遐通红的眼睛,双眼被垂下来的发丝遮住,手背却渐渐被打湿。 “我不想。”他最后的力气,只够直面自己的心,却不敢直视顾年遐的眼睛,“我要你永远不忘。” 他不知道死后是怎样的,也害怕幽都之地是一片混沌空茫,而他没有了顾年遐要怎么办。 “我不离开你,也不要忘了你。”顾年遐说,“可要是我以后想你了,要去哪儿找你……我想看看你怎么办,晏伽,你留一张画像给我好不好……” 晏伽摸着他的耳朵,却是摇头:“留好长命锁,不要弄丢。年年,你得和从前一样自在,若你不愿襄助仙道,万不可勉强,保全自己和顾氏为先。” 顾年遐彻底绝望,他倒宁可晏伽说些什么逗一逗自己,比如“给你留个百八十张,以后夜夜看着我的脸便也吃饱喝足了”,但此时他只感受到刻骨的心灰意冷,晏伽字字句句都是遗言,他心急如焚救不得,煎熬无比。 “狼群是自由的,只可心甘情愿为族群而死,此外一切天道皆不能束缚他们,哪怕是狼王也一样。”顾年遐对他说,“但是我愿意为你而死,晏伽。我们走吧,哪怕要到外界里去,我也陪着你一起。” “乖年年。”晏伽笑起来,“你若有事,我死得不会安心。” “人生在世非要求一个安心吗?我偏不安心,哪怕不安生地做个游魂,也好过浑浑噩噩的行尸。”顾年遐摇头,“你不是说越陵山夜里点灯,是为了让游魂回家吗?你一个人回来,我怕会看不到你。” “怎么说都不听,是不是?”晏伽叹气,“都做狼王了还总掉眼泪,要是没有我在,被欺负了怎么好?” 顾年遐看着他,眼圈濡湿了一次又一次,看得晏伽心里被紧攥着疼。 “来做我的小狼吧。”晏伽凑近,按狼族的习惯与他对着鼻尖,“这样就可以哭了。” 玄鉴堂的门开了,晏伽从外面进来,眉眼间容光焕发。顾年遐牵着他的手一同而入,顾君轻和顾迩卓便立刻迎上来,担忧道:“族长……” 仙道死伤甚众,魔族要好些,但覆巢之下,生死亦是无可避免。 “狼群可有伤亡?”顾年遐问。 顾迩卓凄然道:“有两个孩子,年纪不大,但胆魄可嘉,怀掌门暂且将他们安置在后殿中了。” 晏伽等人留在堂中议事,顾年遐暂且辞了众人,跟顾君轻顾迩卓一同去了后殿。 怀钧挑的地方很是风景幽静,有鸣泉和细竹绕山而生,再往深处便是宽敞的山房。两头小狼的尸身下有蒲草和软垫铺陈,原本洁白的毛色上如今凌乱脏污一片,被血迹混着干涸打结在一处,爪子的肉垫也伤痕累累。 顾年遐化作成年白狼的模样走过去,低头为他们理了理毛发,眼泪也跟着滴落。 “那些人族愿意相信我们和越陵山了。”顾君轻咬牙道,“只是已经沾染了混沌的人,的确回天无力了。” “事到如今,用这样多的性命才换来一句相信,又有何用处?”顾年遐道,“晏伽说得对,非以人命来换,许多事到死也是说不通的。” 他为这两个年轻狼族以狼啸之礼送行,接着漫山都响起了狼族的应和之声,既是哀悼,又似威慑。 忽然间,西北的群峰传来阵阵撼动之声,三人抬头望去,目睹着几座高峰竟从山脊之间缓缓升起,高低首尾相衔,最后聚拢在西北处的门户,宛若一道恢宏的天门屏障,望之生畏。 络星台上,晏伽抬眼看着拔升而起的山峰,眼底闪过诧异:“那是鸣沙阁?” “这便是搬山术的始源,先代鸣沙阁主依奇门遁甲之理而创,原本有九九八十一式,简化取其三十六式,用作越陵山中的壁障,也可吸引那些邪秽,以身为盾。”臧琼云从他身后走来,“唯独鸣沙阁这一处,九九八十一式,缺一不可,早年间有位鸣沙阁主因病而逝,未能留下全部的阵法咒诀,所以这处山门很多年没有再升起过。唐嶷用了一百年来推算原本的术式,最后只差三式。” “这是将其余三式也补全了?” 第282章 “最后三式是丘屏推演出的。”臧琼云道,“当年他伤了腿,自暴自弃了许久,唐嶷便将他带到鸣沙阁静修了一段时日,我常常去看他,却见他十有八九坐在桌前推演阵法,几近入迷。” 晏伽望着鸣沙阁正出神,听到这话才微微笑了笑:“可惜是我欠他一双腿。” “他不是那种不分是非便怨尤旁人的孩子。”臧琼云道,“他心里清楚,你这些年……也走得不易。” 晏伽一怔,回头看着她,却发现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与从前并没有半分差别——或许人生在世,总有彼此实在难生好感的人,他能觉出臧琼云依旧没那么喜欢自己,甚至连一点点松动也没有。 但他已经不再执心于此了,这一生需他去爱的人尚且来不及相陪,更遑论旁人。 这便是他自己的路,弯弯绕绕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找到了。 仙道经此变故,折损的弟子不少,虽说远不如当年越陵山死伤惨重,却也难以整合出多少人手了。弦无双此计之毒就在于此,数年间的徐徐图之,早已令混沌荼毒了仙道名门众多精锐弟子,如今才从梦中惊坐而起,怕是无力回天。 两日后,菩岚大师坐化于拜月顶之上,此事一出,仙道物议如沸。晏伽带着怀钧与展煜、萧千树一同过去致哀,只见温哲久摘下脖子上那串佛珠,物归原主,站在他师父的尸身前沉默了许久。 红煞将其中因由从头讲起,听得人满目唏嘘。 但说那七十年前,菩岚大师尚且二十的年纪,刚出家的小沙弥一心追求弘扬佛法,云游了天下三山十四洲,最后在越陵山脚下一处人家化缘,那家人听闻他是佛门子弟,便如得救命稻草一般,求他救命。 菩岚大师听了那家人的前因后果,知晓是家主发妻所生的长女原本许了人家,虽是寒门,祖上却也是地方盛极一时的仙家高门,家里少不得有几分气节风骨。那寒门公子与这家大小姐也两情相悦,十多年前便定下了婚事,奈何婚期将近,另一家富商的公子却偶然撞见那大小姐在绣楼窗后的惊鸿一瞥,说什么也非要将她强抢来做夫人。 红煞微微顿了顿,幽然道:“先前的婚事是我母亲做主定下,她不在后,父亲便自作主张将我许给了那富户家的公子,以至于我曾经那位情郎不分青红皂白便认定我始乱终弃,最终弃我而去。他走时发下毒誓,若真是我被逼蒙冤,便用我赠予他的白色绫绸在东南山丘上自缢殉死。” 一场喜事终成哭嫁,新娘被掩口蒙眼强绑上了轿子,轿门以木板钉死,等送到富户家打开时,人已经闷死在了轿中。 惊骇之下,两家人最先想到的便是掩盖丑事,趁夜将新娘丢入水井中,第二日天明便对外称新娘在成亲前已失清白之身,新婚夜愧急难当,投水自尽了。 富户一家哭天抢地,婚礼之后又是丧礼,始终人模鬼样,一场闹剧草草收场。 只是没想到,新娘在头七那日化为红煞厉鬼,一夜之间索了富户全家老小上百口人的命,又连夜赶回自己家中,也不杀人性命,只是夜夜闹得家宅不宁、人心惶惶。这家人不是没想过搬走,却如同被下了咒一般,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宅子方圆十里。 于是菩岚大师便应承此事,决心将此冤魂度化,却就此惹上一身孽债。 当年究竟是何情景,陷入癫狂的红煞也记不太清,只知最后度化不成,反发狂屠了自家满门。菩岚大师绝望至极,只得将红煞封在宅中,愧急之下逃离了那座血流成河的宅院,从此更改法号,又于东游途中拜入了悬空寺。 至此,无人再知这段往事,他不出几年便继承了前任住持的衣钵,终名满天下。 然而唯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将一颗舍利法宝丢在了那处宅院中,此后数十年,他的修为再无半点进益。 温哲久低头看着那串佛珠,说道:“师父曾经对我说起过一次,说他曾有未还完的孽债,只一件,便断了他坐化金身的前路。我再追问时,他却再不肯说了。” 红煞淡淡道:“我醒来后,总觉得前尘已过,曾经那些恩怨纠葛之人早已不知作流云散去何处,我又何必执愿于此?那舍利总要物归原主,我寻了许多年,几次觉得仿佛与他擦身而过,却也不见踪迹。” “师父早就知道你在找他了。”温哲久抬头对她说,“只是他一心挂碍于此,修为不进反退,又不敢面对自己的前债,才将那佛珠移花接木与我,终因心魔而被混沌所惑。” 展煜在一旁听得出神,忍不住问:“你先前说,你那位情郎弃你而去?那后来他到底有没有知晓真相,带着那白绫回来践行诺言?” 红煞看着他,丹唇一笑:“他后来如何,我早已不在乎了。况且那绫绸是上好之物,谁舍得用来结果自己呢?” 萧千树却皱了下眉,半晌不语。 晏伽走上前来,冲着菩岚大师拜了一拜,心里说不上是何滋味儿。 “还有最后一件事,比什么都紧要。”红煞道,“长明镇中那座‘明月乡’,曾经因此而家散人亡的那位财主,与那东海鲛人也有一二渊源。” 第147章 明月照我 两颗明珠耳坠放在桌上,顾年遐伸手捻起其中一颗,将一根银针似的冰凌刺下去,那明珠却纹丝不动。 “莹白皎然,上有幽香,可化于弱水,却不毁于刀枪烈火。”顾年遐说,“应该是鲛珠,但我只在古卷上看到过,还得让我母亲他们看过才好定论。” 第283章 “那也不必了,前些天在那位大名鼎鼎的晏仙师坟前抓到几只小鬼,听说神殿塌了,都吓得到处乱窜呢。”红煞说,“有一只沾了半点仙气儿的,哆哆嗦嗦跟我吐了实话,它们从前畏惧那明月乡中的主人身份,本不敢轻易开口,但若是不说也会被我吞掉,所以才将实情原原本本地告知。” 晏伽转头问顾年遐:“她说的那个‘大名鼎鼎的晏仙师’是我吗?怎么听着阴阳怪调的?” “有吗?”顾年遐歪了歪头,“你本来就很厉害。” 红煞没理会他们两个,接着道:“那财主祖上本是打渔出身,世代住在金陵海边,后来不知如何发迹起家,举家西迁到了这大漠之地,改以经商为业,明月乡便是几年前他主张兴建的。财主家中有一地窖,其间黄金美玉无数,但最为稀世珍贵的,则是不计其数的海明珠。” “海明珠?”甘令闻恍惚看向桌上自己和妹妹的耳坠,“那是鲛珠的别称……不对,这财主祖上曾是渔人?” “若是单单靠打渔,除非哪天捞上海龙王来,否则何年何月才能一夜发家?”晏伽若有所悟道,“金陵在东海之滨,我也从古卷里看过东海鲛人的记载,他们眼泪化成的鲛珠可是千金难求。” 甘令望愕然道:“大使司送给我们的耳坠是鲛珠?她为何如此?” 红煞道:“不知。但据那小鬼所说,在修建明月乡之前,有一日镇上突然来了一个方士,铁口直断、神机妙算,事事样样都算得丝毫不差,自然也被请去了那财主家中,只是后来方士再也没从他家中出来,再之后,财主便倾尽几乎全部家财修了那座明月乡,建得穷奢极侈,宛若宫殿一般,他自己却在不久后莫名暴毙。” “这个方士不大对劲,怕是那财主的先祖与鲛人曾有过恩怨。”晏伽摇头道,“难怪那些小鬼先前死活不肯说,它们修为实在可怜,那明月乡背后又是魔族与神殿,自然不敢直呼其名。只可惜我手腕还是软了些,它们早看出我不会下杀手,却怕真的被你吞了。” 红煞一抬手,掀开喜轿的轿帘,里面的女子依旧指着西方,只是身躯似乎已经有些淡去的迹象。 “后面的路我就不同行了,这姑娘还请你们一路带去,了却她的执念。万望你们能拦住山里那些东西,让我在这林野之中多逍遥自在几百年。”她轻笑,“过去恩怨,我们一笔勾销。” 温哲久抬起手指抚了抚菩岚大师的佛珠,将对方怀中的禅杖接过来。 “告辞了。”他说,“我师父也不必再困顿于往日的心魔中了,他终究是无法自渡己身。就像他曾经对我说过的那样,善因并不可消解恶果,所行之事,必有因果报应。” 红煞的轿子摇摇晃晃地下山去了,那些提灯笼的小鬼面目依旧苍白麻木,双脚悬在空中,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雾气弥漫的林间。 展煜叹了口气,转身欲叫晏伽和萧千树:“走了,我们……你怎么了,萧九?” 萧千树出神地看着红煞离去的山路,半晌,召出青玉葫芦,将红煞留下的游魂收了进去:“你们先走,我要去与师父辞行。” 晏伽在络星台上等了顾年遐不久,远远看到一道白色身影轻灵地御剑过来,显然是直奔着他。 他张开手,顾年遐便一头扑进他怀里,也不顾有人在旁,“好了,我回来陪你了,晏伽,好怕你没有等我就走了。” 晏伽心中一沉,知道小狼是耿耿于怀当年的事,很是愧疚地摸着他耳朵,说道:“我等你,以后都等你。” 仙道之中,眼下只有展家、三清门与越陵山尚存不少精锐弟子,都在拜月顶上严阵以待,此外翠麓山庄包括掌门在内将近三百人都已罹难,仅存二十余人,其他仙门被混沌引诱后走火入魔者更是众多,孙氏剑宗、金陵徐氏与关外费氏至此仍无半点消息,想来也凶多吉少。 温哲久安顿好菩岚大师的尸身,让随行的师弟将其送归悬空寺,葬于佛塔之内,自己只取了菩岚大师的禅杖在侧,另有一串檀木佛珠、一件袈裟,皆是他师父死前要留给他的遗物。 或许只是出于愧疚,菩岚大师当年为了转嫁因果,并且也希求杀性极重的温哲久能替他平息此冤债,便移花接木,生生让世人将无知孩童当做所谓的佛门天才,蹉跎了这些年。 而温哲久这数十年来从未认清自己是何人,一身戾气与佛门格格不入,无亲无友,到头来唯余茫然。 “其他仙门究竟是分不出人手来,还是临到阵前被吓破胆了?” 晏伽扯了扯顾年遐披到他身上的披风,往络星台上看了一眼,“先前那片雾气里,我们看见的,想必他们也都看见了。” 林惟竹额间的三眼刚刚闭上,对他说:“我和苏师兄也看到了,倘若那个地方就是‘外界’,那眼下我们所交战的混沌不过是那个‘玄牝之主’法力的十之一二,如果真的放任那些东西逃出裂隙,就算倾仙道之力与之抗衡,怕也是难了。” 晏伽道:“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趁着裂隙没有被完全撑开,赶快再动手封上。” 苏获却道:“我们最该担心的不是强敌难破,而是人心不齐。仙道中人久在神殿播撒的仙草灵药中浸淫,经脉中多少有混沌游丝攀附,哪怕不至于被一朝吸干法力,却还是会被混沌假相所扰。或许你不知道,先前许多人在看到外界之景的同时,也看到了弦无双许诺给他们的大好前途——此战若降,待你败后,便得享法力无边,如若不降,则死无葬身之地。” 第284章 “仙道认定我会败?”晏伽嗤笑,“不过倒也不奇怪,外界之中那股气息连我都忌惮三分,更别说旁人了,有退败之意是人之常情。” “听起来你有把握能赢?”展煜在一旁问道。 晏伽转过头,目光扫过每个人,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没有把握。” 众人皆是沉默不语,晏伽的回答实在是有些搅乱士气。要是连他都对此战没有把握,他们之中又有谁敢说一定能胜? “我不是神仙,诸位,我和你们一样肉体凡胎,不过是虚长了些修为,倒还够不上化臻之境。”晏伽道,“从前的每一次,我也都不曾有过把握是否能胜——每一次。” 甘氏兄妹前几日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 “晏仙师,你要想好。”甘令闻对他说,“此战,你或许会一去不回。” 晏伽只是点头:“我知道。” 甘令望说道:“若此时作罢,无论来日这人间如何,你至少都能和狼王多在一起些日子。若执意前去,你的金丹与经脉怕是……” “这个我也知道。”晏伽却仍旧道,“我又如何舍得下他?”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和唐嶷交谈的顾年遐,一对耳朵灵动地竖着,和当初他们在林中相遇时的模样并无差别。 “他也知道。”晏伽说,“他是懂得我的。” 思绪回转,晏伽在众人的目光中将秋水桐梨剑悬在腰间,说道:“可我偏偏不服那‘玄牝之主’,哪怕裂隙再被攻破百次千次,就算是死,我也绝不向它屈从半步。” 越陵山上剑阵遮天蔽日,数百精锐尽数而出,如同成群的鸿雁穿过鸣沙阁,向西飞去。晏伽越过鸣沙阁时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峰顶一处如同星罗棋盘,一黑一白两子分列西北与东南星位,天元处站立一人,正是唐嶷。 丘屏站在棋盘外,抬头看着飞过的剑阵,右手情不自禁地抚上了自己的双腿,接着又像是突然惊醒一般,落寞地别过了头。 头顶忽然落下一个东西,丘屏反应极快地伸手接住,发现那是一枚油纸包裹的圆团,拆开来看,竟然是一块牛乳糕。 那是晏伽第一次上越陵山,自己亲手递给他的那种点心。 顾年遐回头看了看,问晏伽:“你丢给他什么了呀?” “就像先代狼王和费氏先祖一样,这叫一饭之恩。”晏伽抱着手臂,迎风笑道,“不过我是没机会泉涌相报了,要是能做到,真想还师兄一双腿啊。” 前面层云渐开,犬牙参差的香绝谷谷口在脚下显现,林惟竹张开天眼向下看去,对众人道:“有人在那里。” 晏伽也早已看到了持剑立在谷口那人,是许久未见过的万留风,他面目沉静,若不是容貌和记忆里一模一样,根本不敢相信这是曾经那个胆小怯懦的同窗故人。 “弦无双就派了你一个人来?”晏伽率先落了下去,与万留风对面而立,“既然你在这里,我便问你一个问题——当年为什么叛出越陵山?” 万留风看了看手中的剑,那是他从凌绝宗带来的,原本属于它的另一位主人,凌绝宗已故的老宗主。 “你不知道吗?”万留风微微抬了抬眼,对他说,“你不记得你做了什么,晏伽师兄?” 晏伽反倒笑了:“我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吗?” 万留风忽然睁大了眼,像是被激起了怒火,高声道:“你不记得?越陵山当年差点被屠灭满门,为什么?” “这话你问过弦无双没有?”晏伽反问他,“你为虎作伥、明知故问,忘恩负义到如此地步,还有脸来问我?你父母皆是长老亲传弟子,当年受尽教导宠爱,倘若他们泉下有知,会不会恨你害死了他们的恩师?” “别提我爹娘!”万留风吼道,“我爹娘若知道他们不在之后,我那样任人排挤欺凌,也会站在我这边的!什么同窗情谊,不过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者如过江之鲫!天才天才,整日张口闭口就是天才,世人一个个对天才崇拜如疯魔!你以为越陵山的天才就有多高洁吗?是人皆不能免俗,你们也一样!” “那些欺辱过你的同窗,你当然可以不原谅,若你要复仇,哪怕是杀了他们,也是你们之间的恩怨。”晏伽也怒道,“可是你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弦无双害死了多少人?我师尊在时对你不好么?你何故要连她一起怨恨,站在害死她的凶手那边?!” 万留风举起剑,怒目圆睁地指着他:“师兄!你若不记得,我便跟你说个明白!” “你说吧。”晏伽点头,“无论什么缘由,我今日都不会放过你,万留风,我从来都没有对不住你。” “当年青崖口一战,仙道迟迟无人来援,你便叫我下山去找援军。”万留风颤抖着开口,“你明知道我……明知道我修为不足,御剑都不熟练,更无法杀敌,你竟然让我我求援……当日我太过糊涂并未细想,只是按你说的下山求援……” 晏伽眼中暗了暗,又问:“然后如何?” “我下山之后,发现山下全是妖魔邪秽,我只能一点点躲开,最终等到大战结束也没能找到援军!”万留风有些恍惚地说,“等我回到山门,看到越陵山满地都是尸首……我才知道,你让我去求援,根本就是看情势危急,想将战败的罪责推到我身上!你明知道我叫不来援军,却还是让我下山……师兄啊,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 第285章 晏伽静静望着他,许久才笑了一声:“说完了?” “人们只会夸赞你当年血战不退,你现在又可以光风霁月做你的仙道宗师了!而我呢……我背负了骂名,所有人都会觉得是我害了越陵山……” 万留风用力地喘息着,仿佛把这些年的恐惧与愧疚都从脏腑里掏了出来,剩下的唯余愤怒。 “我姑且能猜到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毕竟同样流着叛徒的血,恩将仇报的事屡见不鲜。”晏伽似乎觉得实在好笑,“那你不如想想,这些年有几人骂过你?他们是咒骂我比较多,还是你?” “师兄,别跟他废话,这样拙劣的借口,也亏他说得出口。” 林惟竹御剑落下来,天眼将万留风看得无处遁形:“当日越陵山何等危急,让你留在山上只有死路一条,你以为师兄不知道你胆子小、根本叫不来援军?山下的混沌少之又少,他就是要你下山躲起来,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以命杀敌,没人还有余力保你!你这都不明白吗?!” 万留风眼底闪过一丝迟疑,追问道:“什么?” 晏伽叹了口气,说:“我以为过去这么多年,你能想清楚。不过我先前倒是不知道,你叛逃的缘由就是这个,起初我以为你死了,还觉得自己害了你,后来才听他们说你入了凌绝宗,直到刚才,我都想不通你究竟是为什么。” “你如今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知道我当年心里有多害怕!”万留风双目赤红地盯着他,“你为我好?我不需要你为我好!我这些年夜夜辗转难眠,闭上眼便是满地的尸骸,你可知道?我现在是凌绝宗的大师兄,老宗主已经咽气儿了,之后整个宗门都会是我的,没人再敢像在越陵山一样欺负我、看不起我!” 万留风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年赶回山门的时候,在半路遇到那缕虚弱的混沌,也不记得自己因为恐惧而被夺舍了身躯,更不记得,那些噩梦是谁赋予自己。 过去那个受尽排挤的、平庸的小弟子,早已被同门的欺侮吓破了胆,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事已至此,你若回去,所有人都会恨不得你去死,那些让你受尽凌辱的小人,死得活该!” 从那时起,他唯独一日日记忆犹新的,是那股莫名而来的对晏伽的恨意,天长日久,他甚至记不清这股恨意究竟是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 晏伽拔出剑来,在剑刃上弹了弹:“别睡了,秋水,起来打架。” 万留风只觉得一股凌厉的剑气迎面压了过来,震慑得他手脚冰冷,动弹不得。 晏伽握住剑柄,脸上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净,“凌绝宗已经不在了,你的那些同门早就被你害得成了空壳——来吧,你来代替整个凌绝宗,与我一战。” 第148章 招魂 破败的神庙里烛火摇曳,晏伽和顾年遐靠在一处休憩,忽然听见庙门开了开,有脚步声轻盈进来。 晏伽睁开了眼,看到萧千树从外面回来,身边浮着那枚青玉葫芦。 “与你师父说过了?”晏伽问她。 “嗯,如今他将三清门交托给我,也不再过问我如何调用弟子了。”萧千树说道,“师父和我同道而来,眼下在长明镇上落脚。万留风如今已非血肉之躯,暂且交由最近的仙署看押,待到日后再论罪。” “外面混沌横行,仙署也不尽可信,得叫人盯着些。”晏伽说,“不周山里的东西一直在跑出来,明天一早必须要赶过去了,不能再耽搁。” “听阿煜说,你身子恐怕撑不住。”萧千树蹲下来,抬手在晏伽额头上探了探,表情有些讶然,“你的经脉怎么这样虚弱了?” “白天和那些东西纠缠了几个时辰,有些累。”晏伽云淡风轻地摇摇头,“倒也不算大事。” 顾年遐在一旁并不说话,只是微垂着头,尾巴紧紧卷着晏伽的腰,哪怕是睡着的时候,也在不停地调动冰魄之力为他调息。 萧千树将两人情态看在眼里,默默地叹气,摆手将青玉葫芦召来,放出里面那个女子的游魂。 晏伽这才仔细打量起那女子的穿着,似乎不像是今世的人,看衣裳发冠的样式,反倒有些古风。他试着开口问道:“请问,你是要到西边去吗?” 女子并不言语,想来已经丧失了五感,只剩一缕执念支撑。只是她仍旧面朝西方,仿佛在眺望着什么。 “我让师父和苏获都看过了,毫无头绪。”萧千树说,“苏获叩问过幽都司簿官,也问不到此人究竟是谁。唯有一种可能,就是她的肉身尚未归于地灵。” “再往西走,就是刺冥城。”晏伽说,“之后便只有青崖口了,她到底想去哪里?” 顾年遐抬起手,化了一缕冰凌在那女子的魂魄面前,竟然变出簇簇冰花向前飘去,一直向西。 “狼王可以召引魂灵,让它们安心魂归尘土,只是一般无形无体的魂魄,连我也看不见。”顾年遐说,“她的残魂被其他人的法力保留下来了,又沾了红白煞的修为,才难得化出形体。” “她身上的气息有些熟悉。”晏伽说,“说不上来,似乎是在梦里见过。” 与他们相隔不远的怀钧、桑岱几人也睡得浅,听到这边交谈,都起身走了过来。甘氏兄妹跟在怀钧身后,好奇地看着那个女子。 “你们看她的样子,是不是比前两天又淡了好些?”桑岱问道。 怀钧看着他:“你看得出?” 第286章 “你看不出?”桑岱以为他又逗自己,有些恼怒,“看不出来就算了!” “我也看不出。”晏伽说。 顾年遐:“我也是。” 萧千树:“我也……” 桑岱无语凝噎,半晌一挥袖子走到怀钧身后:“你们当我没说好了,真是的。” 林惟竹靠在头顶横梁上假寐,闻言低头一看,说道:“确实黯淡了不少,气若游丝,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晏伽翻身起来,顺着冰凌的指引走到庙门口,看着黑夜里幽幽一抹寒光,若有所思道:“顺着这冰魄所指,向前走一走也不错。” 顾年遐跟上来,给他披好衣裳:“我陪你一起去。” 顺着冰魄的微光,他们果真到了离着刺冥城不远的地方,那里荒废的古城池依旧盘踞不动,散发着一股吊诡之气。 晏伽总觉得那古城像是随时会活过来,破败的城门宛如漆黑兽口,他要走进去时还犹豫了一下,对另外几人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和年年进去便好。” “师父,让我陪您一起吧。”怀钧说,“神殿使司那边有桑岱和师叔他们看着,没事的。” 萧千树也道:“我给阿煜传了信,他稍后就到。” 子夜的刺冥城中并不死寂,虫鸣声都藏在断墙残垣下稀疏的草丛中,脚步声稍微一走近便弱下去。鸮鸟停在枯树枝上,歪头瞅着底下走过的一行人,又扑腾着翅膀飞走。 “听说这儿以前是一片绿洲呢。”怀钧好奇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时候你师父没给你讲过?”萧千树道,“仙门中许多孩子从小便是听着这些故事入睡的,师父跟我讲时,我还好奇过为什么这座城会一夜之间被黄沙掩埋,后来看到了云锦城外的壁画,才知其中缘由。” “我当然给他讲过!”晏伽说,“谁让他小时候那样一本正经,我好几次要给他讲故事哄睡,结果这孩子躺在那儿说,他已经过了听故事的年纪了——好歹你师父我在那么大的时候,还在听你师祖讲故事呢!” “师父,因为……”怀钧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您每次讲到最后都会把自己吓到,我看得出来。” 顾年遐动动耳朵:“嗯,什么?” 晏伽一把捂住怀钧的嘴,皮笑肉不笑:“没什么,不讲了,赶紧走。” 顾年遐非要缠着晏伽问个究竟,后者无奈,只能跟他坦然:“我小时候是有点儿怕鬼,不过只怕了那么几年,哪有他说得那么唬人,肯定是惟竹他们编排我。” “你以前真的怕鬼?”顾年遐拉着晏伽的手,晃来晃去的,“我看你对着那红煞的时候,可一点儿也不怕。” 晏伽捏住他的耳朵尖,说:“其实不是怕鬼,是怕黑,尤其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过长大些就不会怕了,越陵山到处都是灯,再不济还有月光,不会太黑的。” 顾年遐心底有一片地方酸酸的,他戳了戳晏伽的手心,轻声说:“那我以后也在蘅宫到处都缀上夜明珠,你回家的时候,就能踩在光亮里。” “你呢?”晏伽问,“你在家等我?” 顾年遐点头:“我等你的。” 晏伽这阵子总是想起从前在越陵山当首徒时,和小狼住在一处修行起居的那段日子,彼时他们不过都是茫茫苍生中最不起眼、无名无姓的一粒沙,在一方小屋中容身,哪怕外面天崩地裂,彼此也觉得心安。 现在又有人等他回家了,一如数年前蹲在山塘小屋外,等他等到点头瞌睡的小狼崽。 萧千树小心地以葫芦托着那女子魂魄,冰凌逐渐飞入刺冥城深处,最终指向那座倾塌的宫殿之中。晏伽记得自己和顾年遐第一次来时,就是在里面找到了精卫栖身沉睡的断剑。 几人从正殿被炸毁的缺口翻入殿中,刚进门,怀钧就注意到墙角突兀地立着半截石碑,便好奇地凑上去看,口中逐字念道:“醒后向东五里离去,则相安无事。若要找死,可再入殿内……师父,您看这碑文是什么意思,可是众妙古城留下的什么咒法?” 晏伽咳了咳,正色道:“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哪个大仙师云游到此随手写的,看这字迹飘逸遒劲,必定不是凡俗笔墨,不准不敬。” 怀钧依言照做,从那石碑前退开:“是,师父。” “她和刺冥城有关系吗?”萧千树疑惑道,“不,应当说……是众妙城。” “见微观著,众妙之门。”晏伽沉吟道,“我先前在心莲幻境里听到过这句,只是不知道有何含义。” 顾年遐突然一拽晏伽的手,指着那布满灰尘蛛网的王座:“她走过去了。” 那游魂飘飘荡荡地走到了王座前,抬起一只手,像是很怀念地来回摩挲着。 “烟……屿……” 第149章 一人与众生 晏伽听到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似乎是那女子发出来的,不过之后便再无声响了。王座之上荡开一缕白雾,那游魂彻底消失不见,唯独一粒晶莹落在那锈蚀的宝座上。 那是一颗皎白剔透的鲛珠,骨碌碌滚出去不远,便停了下来。 晏伽忽然想起什么,对顾年遐道:“还记不记得精卫前辈教过的纳川吞海之术?既然刺冥城曾是一片绿洲,那么但凡有水流经过之处,便能施用此术。” 在浒山亭镇时精卫曾对他说过,流水能吞纳万象万物,更能镌刻光阴与记忆,这天下虽有赤地千里、广漠连片,能润万物的水却无处不在,哪怕是这世上最幽深孤独之处,也总有一二水源。 第287章 顾年遐问:“你要看看这里以前发生过什么?” 晏伽点点头,掌心翻覆,周身聚起一团水气,又尽数化作波涛之景,惊涛骇浪向着宫殿中扑去,众人只觉得浪头从四面卷来,旋即又悬停在了半空,连同溅起的水滴都清晰可见。 不过这水并非实景,而是幻象,只可观而不可触及。晏伽手指结印画咒,接着双掌轻合,一团白浪拍到他脚边,变作一个身影,背对他而立。 一个女人背着另一个人跌跌撞撞闯进了宫殿,跪倒在那身影面前,声音沙哑,像是长久没有喝过水:“你是众妙城的王……你能救她?他们说只有你能……” 晏伽一眼就看到女人身后竟然拖着一条长长的鱼尾——这是一个魔族、一个鲛人。 那位众妙城的君王俯身摸了摸她背上那人的脸庞,摇头叹息:“斯人已去,你何必一路执念到此呢?” “她死在人族手里,神族不是悲悯众生吗?为何不试一试?!” 女人癫狂地嘶吼着,散乱的长发之下是一张美艳至极、却苍白无比的脸庞。她将背上的人放到地上,不甘心地用手摇晃:“我已经给她疗过伤了,她怎会就这么死了?!” 君王道:“好可怜的孩子,她的魂魄已经散在水中了。只是哪怕是神族,也无法将人起死回生,那是不属于这世间的法术,更不属于我们。” “人族贪得无厌,为何天雷不劈死他们?”鲛人厉声质问,“这天道根本不公平!” “天地不仁,万物如铜置于其中,既有所得,便有所失,天道从来如此。”君王道,“不过你可以将她留在这里,或许终有一天,她的魂魄能被流水引来此处。” 说着,那君王将一点法力点化入地上那女子的头顶。鲛人抬起头来,晏伽才终于意识到,为何从刚才起他就一直觉得这鲛人面熟——这居然是那个一手掌控了神殿数百年的大使司。 至于那位众妙城君王,晏伽想要绕过去看一看对方的脸,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面前的三道身影蓦地化作浪花散去,周围响起了刀枪与喊杀之声,无数个身影从身侧掠过,狂沙夹杂雷鸣,将众妙城中如伞盖般的绿海尽数抹去,冲向了天边狰狞的裂隙。 老弱妇孺被护送着逃离渐渐枯萎的城池,在城门口与他们的君王辞行,歌声苍凉悠远,萦绕在城墙之上,正是晏伽和顾年遐上次在这里听见过的歌声。 “长亭已尽,逝水逐月,一去若经年,天涯非吾乡……” 歌声渐渐隐没在黄沙中,在那些虚幻的浪潮之上,数以千百计的灵修随着神族冲入了裂隙,接着另外八人落下阵法,周遭涌动着血雨腥风,混沌缠绕上来,许诺给这八位灵修更加广阔的天地与无所不能的法力,但最终也无人为之动摇。 大阵落成,巨大的结界犹如罗网将整片裂隙笼罩其中,八个年轻的脸孔终究也随水花消散。再之后过去了几百年、几千年,他们的后人代代相传,也曾有过意气风发的豪情壮志,却不过弹指一瞬,誓言便随着血缘淡去。 波涛平静下去,一行人也踏入了宫殿,晏伽认得他们身上的校服,是三七坊的掌门与内门弟子,似是风尘仆仆了许久。 “师父,这儿什么都没有。”一个弟子面露难色,“先前分明打探清楚了,孙焕尘确是到过此处。” “或许他们有其他法门,我们并不知晓。”为首一位面目刚毅的紫袍灵修开口,“你们都四处寻一寻,晏掌门此次必然是蒙冤而死,既然仙道中无人出头,我们也没那个本事,便从细微处着手,终有一日能为他沉冤昭雪。” 晏伽愣住,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景象。他伸出手,虚虚碰了碰那紫袍灵修的后背,手指却穿了过去。 “那是三七坊的坊主……”晏伽低声道,“他们染指混沌,是为了帮我查明冤情?” 三七坊在仙道中并非那种最不起眼之流,也算清名远扬,但在孙焕尘这样的名门眼中,不过是江湖中不值一提的小鱼小虾罢了,哪怕没有被灭门,仙盟大会上也不会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孙氏剑宗那个门客必有古怪,叫你那个金陵的同乡暗自盯着便好。”三七坊坊主俯下身,看着脚下倾落的碎石残垣,“那门客去金陵时见过学宫的人,我亲眼所见,他能驱使的那种邪物,便是当日附在晏掌门身上的东西,他必定是为人所陷害。” 晏伽记忆里的三七坊并未出过什么令人惊叹的天才,平庸之中偶尔有一二添彩之处,放在人才辈出的仙道中却也不足为奇。 他与那位坊主打过几次交道,只觉得对方谈吐不俗、极有涵养,且为人十分正直,因此在越陵山的仙盟大会中行过几次方便,让三七坊的弟子也得以崭露头角,好在那些年轻人不负所望,倒也拿了不错的名次。 “为什么要为了我……”晏伽神色动容,叹息道。 怀钧见此也有些诧异,自从晏伽假死后,三七坊便再没来过越陵山,他也只当做趋炎附势的小人一并而论,却没想到这些人也从未有过一日放弃追查真凶。 如此看来,三七坊当年是被弦无双诓骗才招致灭门,直到最后,当坊主和那些内门弟子死在混沌凶兽的利齿爪牙之下时,或许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什么都没能做到。 水雾彻底消散,晏伽看着那些慢慢淡去的身影,举起佩剑向三七坊众人行了抱剑礼:“多谢。” 第288章 王座上的那颗明珠依旧泛着流光,如同流泪的眼睛。晏伽将明珠捡起来,放进顾年遐袖中的乾坤袋:“年年,把这个收好,要物归原主的。” “她叫烟屿。”顾年遐说,“她曾经为了救回一个人族女子,去恳求众妙城的君王,又究竟为何这么憎恨人族?” “那个人族女孩儿,很可能就是她痛恨人族的原因。”晏伽道,“一人是一人,众生是众生,佛道两家的祖师爷都曾有过此论,只不过二者极难平衡,或许她最后选择了那一人吧。” 顾年遐抬了抬眼看他,伸手握住胸前的长命锁,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看来千年前的那一战,并没有什么取巧劲的法子。”晏伽收了纳川吞海的神通,摇头道,“不过是以血肉之躯填堵罢了,随神族进入裂隙的那些灵修,无一人活着回来,至于身后是胜是败,他们也不会知道了。” 而今日他们所面对的灾劫,甚至比一千年前更为严酷。 “师父,前路不可预知,您还是留在长明镇休养吧,让我去往前线便好。”怀钧转向晏伽,“您的身子不能硬撑。” “一路都是硬撑过来的,不差这次。”晏伽道,“天要亮了,我们走吧。” 荒芜的绿洲之上,一缕天光撑开了沙原的边际。萧千树在传音灵阵里听了半晌,对晏伽道:“阿煜已经到了。” 展煜带了百余弟子赶来刺冥城,另有其他数十家仙门也接踵而至。放眼望去,戈壁之上烈火灼烧、狂风呼号,怒雷坠入火光,将那些游荡的混沌阻隔在刺冥城以西,不得前进一寸。他将画戟投下去,刺穿了正在聚拢的混沌,落到晏伽和萧千树身边,问道:“发现什么没有?” “那个鲛人与众妙城有些渊源,或许她就是从这里得知了裂隙的秘辛。”晏伽说,“复生、永寿、无边神通,这的确是‘玄牝之主’可以许给众生的,但代价便是要永生永世变作这些混沌,一体不分。” “活成这样还有什么劲?”展煜难以置信道,“弦无双为什么会对这东西走火入魔?” “人族、神族和魔族都是从混沌中脱生而出,我们既然有了自己的形体,所思所想也截然不同,当然想过完自己的一生。”晏伽道,“不过一旦魂归混沌,就会被玄牝之主吞纳,重回无知无觉的蒙昧中去,到时候你是谁、去过哪里、曾和什么人一起过,这些痕迹也不会再有。” 顾年遐打了个冷战,直摇头:“我不要,一辈子到头来若是连这些都没有了,与从未活过有什么分别?” 晏伽指尖开合,雷声更猛烈地倾落下来,“所以,想尽一切办法,我们也要将这些东西拦在里面。” 一路穿过城池废墟,行至青崖口时,混沌几乎如鸦群般遮天蔽日,剑光被吞入其中,竟是一寸缝隙也撕不开了。萧千树的红绫卷火飞去,烧得火云焚风,这一片焦土之上热浪翻涌,雷光与冰魄穿梭其间,看得众人胆战心惊。 “师父,前面还有石阵,怎么办?”怀钧问,“这么多人,如何过得去?” 晏伽横剑身前,厉声道:“劈开!” 但那处石阵绝非小可,天工造化之险峻,甚至比越陵山的悬剑石林还要广阔上许多,别说是凡人之躯,哪怕就是天神再临,也不是说劈就能劈开的。 顾年遐正要往前冲,忽见身侧一道剑光袭来,他抬爪便要将对方拍出去,晏伽的剑却先一步拦在他面前,剑锋相交,鸣声震耳欲聋。 “孙宗主。”晏伽嘴角带着笑,眼底却阴沉不已,“这种下三滥的把戏收一收吧,魔族要自保而伤人,天雷是不会劈下来的。你被鲛人戏耍了这些年,还一门心思攀附那座名存实亡的神殿?” 孙焕尘今年七十有余,容貌却不过而立之年,若不是此刻他正面目狰狞地举剑与晏伽僵持着,或许至死他在仙道眼中也是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下三滥?晏仙师,是不是在你们越陵山这些高高在上的天才眼里,旁的一切都是下三滥、上不得台面?”孙焕尘冷笑,“我忘了,你们都是目空一切的大人物,又何必在乎我们这些人的死活?” 顾年遐将一支冰箭丢向他:“少阴阳怪气,如今还来装什么可怜?你也对得起那些因你而枉死或修为尽失的剑宗弟子?” “若不是你们从中搅局,他们如今早就肉身化境了。”孙焕尘躲开冰箭,借着剑身的气劲将自己弹开数尺,“晏伽,我知道你快死了,这残破之躯何必苦苦支撑呢?” 晏伽只觉得虎口被震得有些发麻痛痒,看来孙焕尘的剑技也相当高超,只是若和孙渠鹤比,着实差远了。 “弦无双和你说我活不久了?”他笑道,“那我便是死也要拉他垫背。” 孙焕尘看着自己手上被晏伽剑气灼伤之处,那道伤口正在缓缓愈合。他轻叹一声,笑道:“什么高风亮节的仙道宗师,什么人人交口称赞的少年天才……一样的冷血,一样的沽名钓誉、自私恶毒!” 晏伽问他:“就只是因为当年我师尊没有救你夫人那件事?” 孙焕尘怒斥道:“你既然知道,那当年到底为何不救!” 晏伽叹了口气,正正衣襟,站在一片翻腾的火海中,表情有些凄凉,一如多年前在裂隙前眼睁睁看着乐佚游冲入的那天:“孙宗主,一往情深的样子你做给旁人看了这么些年,难道不觉得累?当年到底是谁先引起祸端,若让你对天发誓,你可说得出口?” 第289章 孙焕尘冷道:“我有何不敢?” 晏伽嗤笑:“你自然敢,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天理报应一说,发誓是最无用的,哪怕千个百个毒誓你也能安然说出口,否则若是毒誓真能应验,你早不知已经遭过几百回报应了。” 孙焕尘轻蔑地望着他,满脸都是不甘心的怒火与绝望:“乐佚游当年不是说,一旦结界失守,即便举天下之力都无济于事吗?好,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们自己来试一试,若是轮到自身命悬一线的这天,究竟能不能不顾一切也要活下去!” 第150章 不思量,自难忘 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略有些疲惫的声音,带着几分讽刺的笑意:“爹,你疯了。” 孙焕尘闻声脸色骤然一变,眼睁睁瞧着一个身穿剑宗水青校服的女子缓步而出,那正是他以为仍被困在东湖城中的孙渠鹤。身后跟着一青衣剑修,是孙敬帷。 孙渠鹤抬起头,一双眼睛里尽是失望。她看着孙焕尘,握剑的手紧绷在身侧,开口说道:“爹,您敢不敢当着我的面说,我娘当娘究竟为何在乐仙师再三明令禁止之下,仍旧一意孤行闯入了不周山?” “鹤儿……”孙焕尘脸上晃过慌乱之色,随即又以恼怒掩盖过去,“你是在质问我?你娘当年明明可以活着回来,可是越陵山这些宵小之徒见死不救,你自幼便没了母亲在身边,难道你不恨他们?” 孙渠鹤看着他,说道:“我要恨谁呢,爹?是恨乐仙师当年没有多防备一些,还是恨我娘不听劝告酿成大祸?或者……恨你才是背后酿成这一切的人?” 孙焕尘骇然道:“你在说什么?” “您明知道,我娘为了您和剑宗可以做任何事,她可以从剑道世家的大小姐变成孙夫人,可以为了不盖过您的宗主名声而放弃家传剑法,甚至可以为了您半生追求的所谓天地极致一剑,不顾一切地去找。”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叠书信,上面折痕深重,看得出是经年陈旧的往来信笺。最后的几页上有干涸的水痕,像是湿透过又晾干,一碰就要碎。 “爹,家中书房里还留着这些旧信,有许多都谈及了不周山之后藏着的无上秘法。”孙渠鹤说,“我娘也知道您这辈子有多渴望重现家学剑法之巅峰,此生所求不过这一件事。什么云游山川都是幌子,那些年她从未有一刻不是为了此事在外奔波,我自小少见娘亲,难道就没有这个缘故吗?” “你懂什么?这也是她的毕生所求!”孙焕尘呵斥她道,“你身旁站着的是你的杀母仇人,鹤儿,你竟然如此伤我的心。” “爹,我不知道您和我娘究竟是从哪里听说了所谓的飞升之法,才一步步走到今日,但那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孙渠鹤道,“剑宗弟子修为散失者十有八九,可就算他们如今半点法力都没有,也拼死护住了东湖城一城百姓,尸身现下都停在城中的义庄,爹,您可敢去看一眼吗?!” “住口!” 孙焕尘暴怒不已,赤红的双目瞪着孙渠鹤,只觉得满腹的仇恨与委屈无人能懂,即便是自己的女儿。 “只是一道裂口,进得去便出得来,为什么就是不能进去救人,为什么……”他执拗道,“我求过你们,怎样低声下气的话都说尽了!可是你们既不让我进去,也没有救她出来!” 晏伽眉宇间的不耐已经压抑到了极点,他盯着孙焕尘那苦大仇深的脸,语气嘲弄道:“孙宗主,我问你,若当日一定要你亲手将尊夫人封入那裂隙,以救天下苍生,你当如何?” “若我下得去手,与禽兽何异!”孙焕尘骂道,“杀人者明明是你们越陵山!” 晏伽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是啊,孙宗主还真是对尊夫人一往情深,哪怕杀尽天下人也无悔。而我当真是与禽兽无异了,不仅眼睁睁看着你夫人去死,还亲手将自己的师尊封入了结界,如此欺师灭祖、丧尽天良之事,全天下只有我会做了,对不对?” 孙焕尘的容色震了一震,仿佛不可思议似的,接着又凄厉地笑着摇了摇头:“不可能,你们师徒二人早有勾结,乐佚游以人命为代价求得飞升,当年仙盟会上你又想故技重施,可惜被人撞破未能得逞,现在又妄图来颠倒黑白?” 身后众人闻此言皆是神情惊骇,从前仙道只知乐佚游战死青崖口,却无从知晓她最终的下场究竟如何,此时被晏伽当场揭破陈年往事,方知当年越陵山为阻天劫,究竟付出了多惨烈的代价。 “飞升之事本就是讹传,今日我就在此与你、还有这些混沌做个了结。”晏伽持剑向前一步,“我奉劝你快些让开,否则我不怕在你女儿面前,将你连带这石阵一起劈个粉碎。” “我不会让开!”孙焕尘也举起了剑,“混沌之力,甚至还要在九天众神之上,就算你是天下第一又如何?难道你能和这开天一剑相抗?” 晏伽手挽剑花,头也不转地对孙渠鹤说:“得罪了。” 孙渠鹤却上前一步,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你退后。” “若你想让我剑下留情,”晏伽冷声道,“那便免开尊口。” 孙渠鹤摇头,只是握剑走到了晏伽身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孙焕尘举起了剑。 她眼中有盈盈水光,带着刻骨的凄凉和悲怆,声音却丝毫没有颤抖:“爹,您这辈子所求的,连我娘都搭上性命的那一剑,真的如此难寻吗?甚至不惜搭上剑宗数百弟子与这天下万人的命,只为这虚幻的一剑,值得吗?” 第290章 “你不懂,你从未见过,我和你娘也没见过,但孙氏的先祖曾经使出过那凌驾众神之力的一剑……” 孙焕尘的手却开始抖,作为一个自小便天资过人的剑修,他深知这是已然丧失剑心之兆,但他不能罢手。 那一剑,真的已经近在眼前了。 “那是我们一族的荣耀,鹤儿,我不能看着孙氏剑法一日日没落下去。”他道,“待到不周山里的那些东西钻破出来,剑宗的那些弟子的修为会回来的,甚至比从前还要强盛。” “爹!”孙渠鹤忽然怒吼出声,“你若真的为我娘如此痛苦,当初就不该任她为你命悬一线!” 话音未落,她已经纵身而起,手中的剑带着极其凌厉的剑光,重重地朝着眼前的石阵劈了下去,双臂紧绷似弓弦,如挥动开天的巨斧一般,一剑挥出—— 狂风、雷鸣、寒冰与烈火被那剑气裹挟着,一齐向石阵席卷而去,气劲裂石穿云、势如破竹。天地间色变不止,震颤轰鸣之声不绝于耳,连同脚下地面也震撼摇晃起来。 那剑光宛如从天倾落的弦月弯钩,撕裂苍穹,横扫了战场万千混沌阴云,巨响如雷贯耳,生生劈碎了那嶙峋的怪石阵,一时间碎石漫天而下,眼看就要砸向阵前的仙道盟军。 一声狼啸冲天,数面冰墙猛然拔地而起,刚好将那些乱石尽数挡住,盟军毫发无伤。晏伽摸了摸身旁白色巨狼的颈毛,温声道:“做得好,乖年年。” 孙渠鹤喘息未定,满头是汗地用剑支撑起身子,一旁的孙敬帷要来扶,也被她伸手推开:“我又没死,滚远些。” 而站在她面前的孙焕尘已然目瞪口呆,犹如被抽去了魂魄,满脸呆滞地望着被削成齑粉的石阵。 乱石仿佛静止了一般,变得异常迟缓,孙焕尘见到有无数光影在眼前闪过,有他少年时练剑的意气风发,也有人到中年发现修为停滞不前的慌乱,最后是他眼睁睁看着越陵山的众人拂袖而去、空留他一人绝望悲泣的过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仙剑,咣当一声,剑身坠落到地上。他也缓缓跪了下去,抓住自己的头发,手指在其中胡乱绞缠:“为何、为何是这样……我苦寻了半生都难以得见的一剑,为什么……” “这就是您想重现的那一剑?”孙渠鹤问,“可惜了,爹,这只是我随手的一剑。” “你,你是从何处习得这剑法的?”孙焕尘抬起头,茫然地问她,“鹤儿,你告诉爹,你是什么时候练成的这一剑?!” 孙渠鹤凝眉看着他,将剑拔了出来:“我说过了,随手挥出的一剑而已。这一路上我已经挥剑了无数次,为了斩杀那些涂炭生灵的混沌,也为您犯下的大错稍作些弥补。剑为人铸,而非神铸,如此而已,很难吗?” 孙焕尘只觉得耳边恍然,他似是听到了自己夫人的声音,一声声带着笑,与十数年前一样呼唤他。 “……焕尘……” “……焕尘?” 孙夫人拍了拍孙焕尘的肩膀,疑惑地看着他。 孙焕尘额头一沉,猛地醒过来。他方才编写剑谱入了神,再加上这几日过于劳累,竟然坐在桌案前睡着了。 “我明日要出门了,焕尘。”孙夫人说道,“你记得妥帖保重,一切吃饭穿衣须得如旧,否则我从他们那里听来些什么,回来要找你算账的。” “好。”孙焕尘拍拍她的手,“此去山遥路远,你多带些弟子。越陵山那些人古怪得很,都不好相与,你若在他们那里受了委屈便立即回来,我们也不必一定要求他们的。” “乐掌门很好的,不必芥蒂。”孙夫人安慰他道,“她的徒弟必然也是人中龙凤,与她一样通情达理,无妨的。” 意识昏沉间,孙焕尘看到了当年他与发妻最后一面分别前的场景。 他也明白,弦无双将混沌种在了他此间的恨意之上,日积月生根发芽,辗转反侧多年,剩下的只有无边的仇恨,驱使他更加狂热地追寻天地第一剑。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最初是为何而持剑,心中那把剑早已折断。后来哪怕一次次拿起剑,看着弟子和女儿投来憧憬的目光,他心中也十分清楚那一件事—— 他早就不会挥剑了。 【作者有话说】 论小狗的不同待遇: 晏伽:“做得好,我的乖年年xd~” 大小姐(一脚踹开跟班x2):“滚一边去!” 第151章 弑神 晏伽看着孙渠鹤,摇摇头叹了口气,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疼。他走到近前,看着已经不成气候的孙焕尘,对孙渠鹤说道:“不必管他了,走吧。多亏你这一剑了——孙宗主。” 他这话的确是发自肺腑,事到如今,这副身躯已坚持不了多久,倘若方才他真全力一剑劈下去,眼下能不能活生生站在这里还未可知。 即便碎片已经被剥除,心脉的损伤也再不可恢复如初了。但他必须撑到那个裂隙跟前,就算是爬,也要爬过去。 “师父,您在这里暂且休整吧,我和师叔他们一同过去。”怀钧道,“另外……还有一事,徒弟必须和您说定。” 晏伽看着他:“你说。” “您说过,那处封印需要前任掌门引导下一任掌门血祭建木,才得以传承。”怀钧道,“传给我吧,师父。” 晏伽笑了笑,接着摇头:“我和你说过的,还不到时候,钧儿,你如今肩负着掌门一职,不可有差池。” 第291章 怀钧眼中黯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地看向顾年遐。那双金色的兽瞳也在瞧着他,但彼此终究还是相对无话。 孙渠鹤经过孙焕尘身旁时停了下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忽然变得老态龙钟的父亲,抬了抬手中的剑。 “爹。”她说,“您不该如此,我娘是被您亲手害死的,并非旁人。” “鹤儿……”孙焕尘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角,眼中爬满血丝,“你娘若是活着,她也不会甘心的……” 孙渠鹤咬着牙,怒火顺着手腕爬上来,让她失望至极地甩开了孙焕尘的手。 “她因你而死的时候,更不会甘心。” 孙焕尘闻言瘫坐在地,任由几名越陵山弟子将他拉起来,双手缚上了坠仙网。 孙敬帷跟在孙渠鹤后面,走到孙焕尘面前,脚步微微一顿,弯腰郑重地对他行了个礼。 “滚开。”孙焕尘低声道,“你没有辅佐好鹤儿,你害了她。” 孙敬帷收起剑,从他身边走过,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弟子确是无能,但宗主是对的,我会站在她这边,直到我死。” 孙焕尘一个哆嗦,猛然回头看着他,嘴唇也颤抖起来。良久,他重新跪了下去,俯下身子将头埋在贫瘠的焦土上,声不成调地痛哭起来。 晏伽听过太多人哭了,无能的、悔恨的、焦急的或是欢喜的,他对眼泪早已麻木,除了顾年遐的眼泪还能暖一暖他,旁人再怎么样声泪俱下,都只是红尘之中的一粒沙子。 至于孙焕尘究竟在哭什么,他并不在意,眼下还得抓紧去最后的战场,也是千年前那一战最为惨烈之所在。 不过这次是顾年遐带着他赶路,比御剑要快上许多。奔腾的狼群紧随其后,头顶灵修蔽空,赶往那处阴云积聚之处。各人都心知肚明,此战关乎仙道存亡,若真一败涂地,这世上无一草一木可幸免。 一路上晏伽能感受到小狼的沉默,他俯下身子,贴近顾年遐的耳朵,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年年,后面的路,你要护好自己。” 蜉蝣的预言始终在晏伽心头萦绕,他记得乐佚游对自己说过,蜉蝣一族所言句句皆是谶语,于他而言,则是至死方休的桎梏。但顾年遐的命数,不该终结在他身上。 顾年遐没有回答,一直向前奔了一阵,渐觉得周身变得雾气蒙蒙,一如先前在越陵山脚下时那样。 在石阵之后,不周山更为幽深的地方,此时已经被一片茫茫无垠的灰白覆盖。顾年遐放缓脚步走上前去,低头在那些白色的沉积上闻了闻,说:“这是骨晶,和东湖城仙境被打破之后落下的东西一样,是鲛人以法力和尾骨结成的精魄,修为在千年以上的鲛人,甚至能以骨晶吞掉数座山峦,化为鲛族的巢穴。” 晏伽从他背上跳下去,伸手捻了一些散落的骨晶,果然和那些被死气沾染过的物什一样,看来弦无双自己一个人也无法全然做到这些,还得依靠那鲛人的骨晶才能够撑起那些大小仙境。 “这些原不是寻常雾气,难怪不好驱除。”晏伽道,“难道那个鲛人和弦无双一样,都被混沌附身了?这也说不通,为何他们没有和其他人一样,被混沌吸干法力?” 甘令闻走上前来,抹了把汗,看着漫山遍野的骨晶:“或许他们与混沌有某种契约,譬如……让那些混沌冲破裂隙侵入人间,而他们也将得偿所愿。” “与虎谋皮,真是找死。”晏伽摇头,“眼下怎么办?建木的根须不再回应我了,我要如何才能重启封印?” “据古籍记载,此处曾有奇门遁甲阵眼八处,只是看这样子,怕是也不好找了。”甘令望道,“大使司……不,烟屿以骨晶封住此处,就是为了让你们都无从下手。” 林惟竹御剑过来,天眼张开,忽然盯住前面某处,开口道:“师兄,那里有东西。” “那是什么?”怀钧走了过去,果真看到在一团嶙峋的骨晶之中,包裹着一堆低低矮矮的土丘,“看着倒像是处坟茔。” 顾年遐扭头看过去,说道:“我娘先前说他们在不周山中见到了一处坟冢,难道就是这里?是那个烟屿的巢穴?” 怀钧不由分说就提剑上去:“管他什么,刨开就是。” 几道雷劈下,将那处的骨晶劈得焦黑剥落。怀钧轻功飞上前去,剑锋一挑,眼看就要划开那道土丘,忽然从斜里飞来一道寒光,直直冲着他面门而来。 怀钧挥剑荡开那东西,定睛一看,是一支通体透亮的骨刺,和那些骨晶的样子很像。他转过身,看着从烟尘里飞快冲来的身影,冷笑声未落,纯钧剑便已经迎了上去。 “滚开!”鲛人的长尾甩了过来,被顾年遐一爪拍飞,重重砸在身后的乱石上,冰凌紧随其后,将鲛尾生生钉在地上。 晏伽早已闪到了鲛人面前,剑锋冷冷地指向她:“别动。” “你们人族的脏手不配碰她。”鲛人露出獠牙,凶狠道。 晏伽看着她,忽然开口:“烟屿。” 鲛人怔了一怔,神情明显有几分动摇:“你说什么?!”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感化你,也不是为了跟你讲道理。”晏伽往袖子摸了一把,将手中的鲛珠抛过去,“我只是带个名字过来,免得上路之前,你不记得自己的来路。” “区区人族还杀不了我,真是不自量力。” 第292章 鲛人用力甩动着尾鳍,一点点震碎那些冰凌,顾年遐一头扑上去,与她撕咬起来。 晏伽反手将剑插入了脚下的骨晶,雷光自他指间荡开,怀钧见他如此,也立即落剑结阵,两手结印,捻着法咒落下。 天地间雷鸣不止,晏伽站在冰雾之中,回头向人群里叫道:“萧九,借你三昧真火来用!” 萧千树袖里红绫骤然飞去,裹着青玉葫芦吐出的烈火,口中念道:“震卦为雷,离卦为火,司掌征伐生杀,弟子请应烛荧惑天君,即降离火!” 雷火如横生双翼,摧枯拉朽地斫碎了那些凝结的骨晶,林惟竹趁机腾上半空,天眼一照,将此处地下涌流的建木之灵看了个真切:“开门,前走十步。再东行三十,是为生门!” 晏伽顺着她所指之处,化雷为引,记下阵眼所在。雷火动地而来,他踏着火光冲向其中一处阵眼,一剑刺破了手掌,贴地为祭。 鲜血渗入阵眼,他能感觉到行将枯死的建木缓缓向手下游离,虚弱地舔舐自己逸散的法力。忽然耳边山崩之声滚滚而来,晏伽抬头看去,只见眼前的不周山群峰正在逐渐崩裂,仿佛峰峦的另一边有什么东西一下下地撞上去。 一只狰狞利爪从裂隙中猛地探了出来,如同山斗一般庞然无边,乍一用力便将半座山头捏得粉碎,众人见状,无不惶惶色变。 怀钧落到晏伽身前,将剑一横,眉头紧锁:“那是什么……” 甘令闻和甘令望脸上顿时血色全无,飞快地从乾坤袖中摸出一柄黄铜的法器,像是祷钟的形制。兄妹两人双掌相击,结成一个二人的法阵,对晏伽和怀钧叫道:“不好,那怕是玄牝之主,真名乃‘万寿谷神’,在众神脱出混沌之前的千万年间,它便是这世上唯一的古神——千万不能让它出来,它想要令这世间重归混沌虚无之中!” 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飞沙深处缓步走来,衣袍却如同坠铅了一般,在风中丝毫不动。晏伽抬头一望,登时牙关咬紧,眼中怒火几乎要裹着刀子射出来。 那个人的模样,是他的师尊,乐佚游。 “弦无双!”晏伽怒不可遏,“你再敢顶着她的脸在我面前招摇,别怪我再把你切碎几次!” 怀钧看得发愣,他从未见过自己的那位师祖,只是听晏伽说起过,那传闻中的仙人容貌、上乘根骨,果真眼见为实。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眼前这个“乐佚游”是假的,也难怪晏伽如此动气。 弦无双见晏伽动怒,竟是十分愉悦,举起手中一把青剑冲他笑道:“晏伽,你不知道,你从来都不知道她欺瞒了我们些什么。你以为自己是乐仙师最宠爱最信赖的徒弟?可惜她没告诉你,连她自己都没能抵御得了混沌之力,想要飞升成神,第一剑便是亲手斩断自己的过去!” 他身后的巨物咆哮着,慢慢挤出不周山的缺口。眼看建木就要再次缠上来,晏伽却猛地一抽手,挥剑冲向弦无双,当胸贯穿了那与他师尊一模一样的身躯。 “你和我耗不起了,晏伽,我与玄牝之主共分寿元,岂是蝼蚁可以相争的?” 弦无双挥起长剑,晏伽这才看清混沌已经侵入了他发肤的每一寸,被刺穿的身躯转眼间便愈合如初,就和先前的万留风一样。 他一阵怒火从心头起,几十道剑光接连劈过,弦无双被他砍得身形溃散,转头逃出了不远,知他今日不会善罢甘休,便也转身挥剑来迎。两人交锋近百回合,弦无双气息却始终稳如泰山,丝毫没有因他毫无章法的进攻被扰乱。 “曾经仙道对你寄予厚望,可是今时今日,这世间唯一飞升成神之人是我。”弦无双的剑芒逼近他,将死的压迫迎面而来,“你终于要死了,跟三七坊那群蠢货没什么不同。既如此,那就抱守你那可笑的自尊和气节,和你最敬爱的师尊一起灰飞烟灭吧。” “他们不是蠢货,不是你的垫脚石和玩物,你轻视人命、作弄造化,不知生之可贵,不知死之无往。神族逍遥于天地,从未出过你这种不人不鬼、非生非死的孤神。”晏伽手中剑气如流云,身法越发轻快,“从现在起,我的一招一式你可都接好了,既然你能永生不死,那我就让你尝尝永无止境的寿数里,被人反复凌迟剐死的滋味儿。” 晏伽振动剑锋,猛地将弦无双弹开,右手明晃晃挽了几圈剑花,雷云缭绕。他浑身的法力都如涌流般奔腾汇集,将手中三尺寒锋映得雪亮不可直视。 “做不成千载飞升第一人,那我就做万古弑神第一人。” 【作者有话说】 注意注意(敲锣),我们晏哥要装个大杯了! 有些外貌描写好像没提到过哎,阿晏的眼睛更偏向那种水灵灵的杏眼,不是太圆,因此笑起来的时候会显得邪性。我对他的形象设定一开始就是高马尾少年感的活泼小仙君,但我写的时候心里一直有既定的形象,有些先入为主,所以忘记文里有没有具体写过了…… 年年是标准的圆圆小狗眼,但是不傻,宝宝耳朵上有聪明毛的!在家穿的衣服很复杂麻烦,因为是狼王的礼服(大概可以这么形容),饰品超级多,走路叮叮当当的,但是因为经常跟着晏哥跑来跑去,而且平时打架会不方便,所以就会变成轻便的劲装,但小铃铛还是一直挂着。 不过我也不习惯用太多字来写主角的长相,反正他们都长得非常非常非常好看就对了! 第293章 第152章 弦歌已尽 在二十载的光阴里,弦无双或许无数次地拔剑,曾经他能够游刃有余地挡下晏伽的偷袭,甚至他这位师弟的许多招式都是自己传授的,可是如今他竟然记不起这些剑招该如何招架了。 晏伽刺来的每一剑都是他见所未见的,狂乱、愤怒、毫无章法,却让他步步败退,甚至数次生出了恐惧之意。 “看来成神不过如此。” 晏伽一脚踩在弦无双折断的手臂上,来回碾动。他们身后是一片焦土火海,无处不在的混沌钻破大地,吞摄山川、蒸腾江河,黑雾中冲出无数混沌凶兽与仙盟众人厮杀,仙道再无余力落下诛仙大阵。 “事到如今他们还想着那个破阵法有什么用?”怀钧持剑穿行在烟尘中,身后两道青雷将追击的混沌击得粉碎,“凡越陵山弟子,皆随我来,今日死守青崖口,寸地不可让!” 裂隙里那只庞然巨爪还在不停地拍打着群山,仿佛要将不周山这处屏障彻底打破。 晏伽将弦无双摁在地上,又召出百余条地生灵藤,紧紧缚住弦无双的脖子:“当年孙氏为祸在先,也是你一手引得他们破坏结界的吧?让孙渠鹤的母亲李代桃僵,你自己这些年却以自身为炉鼎,藏匿了在那一战中残存的混沌,一日日饲养至它复苏——弦无双,你真以为自己打得这一手好算盘,能胜过我么?” “你不必目中无人,晏伽,我告诉你,从乐佚游放弃我而选了你的那一日起,我们的师徒、师兄弟情分就尽了!”弦无双叱骂道,“今日你我必是生死相争!” 晏伽冷笑一声,将他的脖子松开,随手玄化一道雷光:“这世上不止你一个人会变化假相,你那所谓的仙境与神殿都是仿造心莲而生,只是沾染了混沌秽气,实在叫人恶心。先前将人关在仙境里戏弄得好玩么?不如我带你亲自试一试。” 那雷光骤然化作了凝聚的雷云,瞬间便将两人都裹入其中,不到半炷香忽然又被打破,弦无双面无血色地落荒逃出,身上尽是刚被剑锋刺穿的伤口,哪怕要不了命,也是痛得令他眉目抽搐。 晏伽持剑紧随其后,飞快地跟上来,似乎对这些戏弄猎杀的把戏十分入迷:“这就不喜欢玩了吗?可惜你当初在平水山庄里可是叫一众仙道宗师疯疯癫癫、言行无状、又哭又笑的,此等奇耻大辱,我怎能不替他们讨回来?” “晏伽,你少和他废话!”展煜挥着长戟冲上来,“待我切碎了他!” 晏伽伸手将展煜一拦,伸手一指,雷光顷刻烧遍了弦无双全身,“玄牝之主与他共享命数,只要他们之中有一方不死,便可永寿无疆。但弦无双与那些混沌不同,他本是肉体凡心,哪怕如今成这副模样,还是会有怖惧之心,我杀灭他一寸气焰,那玄牝之主便孱弱一分,趁他们虚软之时落下封印,便是唯一的法子。” 萧千树也追了过来,说道:“你们且看山后那个大家伙,我们还得赶它回去。” “你们只管信我。”晏伽道,“上吧。” 顾年遐从烟云中踏出,甩了甩颈毛,直望着前方,面色不怒自威:“我守住这里,一个都别想过去。” 鲛人被狼群围困在一片火海之中,浑身的银鳞被大火烤得干涸炸起,鱼尾也灼伤了许多,但她依旧凶狠地与顾年遐对峙,利齿混着鲜血,那是她与狼王死斗时从对方身上撕咬来的。 顾年遐在烈焰中逼视着她,此等光景似曾相识,仿佛回到了千年前狼王先祖与作乱鲛人相争的那一天。 “这世上何为公义、何为平衡?我绝不服那獬豸角!”眼前的鲛人同样质问顾年遐,“狼王,你偏袒异族,活该你们北境狼族一脉如今就要断绝了!” “你有冤仇,以债偿债便好,何故害得这么多人枉死?”顾年遐问,“你为了不引来天雷,便如此借刀杀人,做得太过了。” “你没有被人族屠尽全族之仇,就不要说得如此大义凛然!”鲛人骂道,“明月乡中那个被我拿来填柱子的财主,祖上原本是打渔人,为一己私欲竟然和仙道勾结,以身为饵引诱我的族人现身,好叫扮作渔人模样的灵修将他们一网打尽、圈养取珠!这是他祖先欠下的血海深仇,如今我只是让他将那本不该得的横财悉数奉还,如何不对?!” “那你何苦要守着那个人族的孤坟?”顾年遐问她,“这难道不算你对人族的偏私吗?” 鲛人冷笑:“她与其他人族如何能相提并论?你不必用她来牵扯我,她就是被自己的同族害死的!这就是你一心要护着的那些人,为了金银富贵,连同宗亲友也能戕害!” 顾年遐点了点头,从容道:“你当年有你想护着的人,我如今也有我的,那我们就论不上是非对错,烟屿。獬豸角已成过去,今后它不会再论断世间任何一件事,不公也好、不平也罢,各人自有各人的道理,就算是狼王也不能置喙。” “我是不成了,狼王,你们是最强悍的魔族,哪怕是蛟龙一族也难以轻易胜过你们。”鲛人垂下头,看着始终被她护在掌心的鲛珠,眼中竟有几分柔和下去,“也罢了,那个弦无双心中的恨意不比我浅,他已将事情做到这个田地,就算神族此时活过来也回天无力了。哪怕我葬身此地,也可了却此桩夙愿了。” 她说完,回身猛然向顾年遐冲了过去,后者防备得极快,与她错身闪开,狼爪划过她的长尾,掀起漫天的银鳞。 第294章 鲛人却只是跌跌撞撞地扑到了那处坟茔前,鱼尾环在坟墓周围,艰难抬手,将鲛珠放了上去。 “……身死之后,恶孽一笔勾销,哪怕是我捅破天也无妨了。”她弯腰伏在了坟前,气息奄奄,将薄如蝉纱的鱼尾轻轻搭上去,“即便你在,我要复仇,你也拦不住我。这世间神族虚伪、魔族凉薄、人族贪婪,早该一把火烧了干净。” 只是…… ——千万不要哭……你的眼泪很值钱,也是最容易引来杀身之祸的…… ——你的尾巴,不可以再拖在地上乱跑了,会受伤。躲起来,等到战事结束,我带你回海里去。 烟屿闭上了眼睛,恍惚间,周身似有柔婉的甘醴漫上来,慢慢包裹了全身。一只手轻轻在她脸侧摩挲,带着温和的凉意。 “报仇,听起来可是不得了。”对面的少女笑起来,声如珠玉撞盘,“你做成了没?” 烟屿叹了口气,先前受的那些伤此时竟也不疼了,开口时还能笑着:“嗯,算是成了,外面天翻地覆,乱作一团了。” 少女转回身,跟她一起望着远处广袤的群山与布满繁星的夜空,“这么厉害。” 烟屿看了看她,问:“没觉得丧心病狂、不可理喻?” “没有。”少女摇头,“你是特别厉害的小鱼。” “……” 烟屿撇过了脸,没再说什么。 “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小鱼。”少女又带笑说道,“无妨,还有很长很长的年岁,我们可以留在这里,一起看你从前最想看的极星。” “那是你想看。”烟屿淡淡道,“我没兴趣。” “嗯,是我想看,哈哈……” 一盏冰凌结成的更漏悬在孤零零的坟茔前,最后一滴水落尽,更漏也碎裂开来,化作冰雾四下消散了。 顾迩卓看着顾年遐的动作,忍不住问:“族长,你为何还要将这些绿洲泉水滴在她身上?何必让她最后还得些安慰呢?” “这里面有刺冥城中的一滴眼泪,我只是物归原主。”顾年遐转过身,朝着不周山走去,“走吧。” 他护在晏伽周身,撕咬着那些混沌,长尾横扫出去,如扇面一般清剿了数百恶兽。而晏伽已经将弦无双斩杀了百余次,气势也没有丝毫疲软,将自己的一颗金丹煅烧到了极致,一声接着一声剑鸣铿锵,依稀仿佛回到多年前在越陵山修行的日子。 一道道刀光剑影里却渐渐夹杂上了杀气,再到如今,一切都随着年岁被焚尽,只剩下山中那座空空荡荡的草庐,再无岁月可追。 忽然间,那只从裂隙中伸出的利爪震了一震,像是感受到什么,竟然僵直了半晌。晏伽见状,剑刃挑起弦无双的脸,问道:“怎么,你与他不单是寿数,连五感也毫无分别了吧?你在这儿被我改花刀,将那玄牝之主吓破了胆,吓得它不敢进来了,对么?” 弦无双也惊疑不已,他方才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从心底传来的一丝恐惧,并且不太寻常——那是玄牝之主传递给他的惧意,如同一把刀,刺入了无边无尽寿元与法力之中的那一点要害。 晏伽抓住了他这一瞬的迟疑,立刻召来雷火,从头到尾将弦无双贯穿而下。一时狂风四起,卷缠着烈火向二人烧来,逐渐被收紧成一座牢笼。 “果然杀不了你。”晏伽抹了把嘴角,“你倒还记得些剑法,能刺伤我几剑,但比起当年的你,根本就不够看。” “对,你杀不了我,晏伽,玄牝之主乃万古同生,甚至超脱九天众神之上,是这世上因果轮转、生机不息的根本,就算你有本事跟我耗上千年万年,也无法奈何我。”弦无双狰狞道,“但它为何会惧怕你?除非你早已超脱了古神之力,但这绝不可能……” 晏伽懒得再听他翻来覆去念叨的话,伸手将剑锋一抚,拉出一条红痕,“我从未信奉什么神力,自小便是如此,我只信自己手中的剑。天道、魔道、人道,彼此间又有何高低贵贱?哪怕我成不了神,这世间又有谁敢不认,我是天下第一?” “狂妄之徒。”弦无双阴沉道。 “你怎么说也好,毕竟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你面前狂妄了。”晏伽转了转剑刃,“你很快就看不到了。” 四周的雷光迅速向他二人掠过来,弦无双这才发觉,他们所立之处已经尽是罗网,急忙便要冲出。晏伽却先对方一步追了上去,长剑一横,被弦无双堪堪挡下,只听得咔嚓一声,手中的秋水桐梨剑再次折断,只剩下了几寸长的残刃,被拦在了弦月勾的锋刃下。 “你只信你的剑,可你的剑终究还是会断。”弦无双抬眼看着他,笑意渐深,“还是你败了。” 晏伽忽然一笑,右手那枚冰镯猝不及防地碎裂开来,化作千万冰魄碎片,顺着残刃一路而上,重新聚起一道剑锋,不由分说刺入了弦无双心口。 弦无双两眼猛地瞪大,像是死也没想到,那冰镯竟然可以化生剑气。 “……身怀术法者,即便不造福苍生,也不可戏弄生灵黔首。”晏伽将剑刃刺深了一寸,看着他,声音飘忽不定,“这是天赐之物,不要用来作恶。” “什么?” 就在那一瞬间,弦无双忽然看到他的眼角滑落一滴泪,但也仅此而已。 “这是你教过我的。”晏伽笑了一声,说道,“再见了……师兄。” 【作者有话说】 第295章 烟屿他们两个不是百合啦,我比较喜欢那种略带宿命感的设置,所以会习惯写一些cp之外的纠葛,类似怀钧和桑岱小朋友,不过尊重大家喜好自由哈,只要不拆主cp,嗑啥都行()""" 其实之前这章标题有点想叫《美人鱼联合三体人毁灭地球 奶牛猫警长和小狼警探(?)见义勇为》,但是有点太神经病了就算了,而且字数也太多了,当港媒标题还差不多。 以及最后我们的小情侣又使出了一招组合连携技,高级的秀恩爱,是可以化作实体武器的(●˙˙●) 第153章 众神夜宴 晏伽拔出剑,将浑身遍结寒冰的弦无双一脚踹了出去,笑得恣意张狂:“我不会败的,你忘了?我从来没战败过。” 弦无双跌入了熊熊的烈火,浑身被灼烧的痛刺得他清醒过来。他跪在火舌中央,慢慢地朝着前面伸出了手。 似真似幻间,他看到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站在面前,衣袂如同世中仙一般飘然擦过他脸颊。那个笑容他很久没见过了,当年被心莲拒之门外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对他笑着,然后摇头:“心莲没有认同你,无双。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乐仙师……师父……” 弦无双站起来,想要追逐那个幻影,却觉得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远。 “不,不要,师父!”弦无双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拼命用手去抓,却永远只捞到水中的一汪月影,“不要走!等着我,等着我!” “师父,您别……不要我……” “我杀不了你,这个仙境就是为你准备的。”晏伽在他身后说,“只要你还活着,便要日日承受加身雷刑、烈火煅烧。去吧,这便是你亲手选的永生。” 顾年遐从雷阵外一跃而过,将晏伽甩到自己背上,回头大声朝他发脾气:“你怎么又不告诉我!” “哎呀,这不是没顾上吗?”晏伽在他脖子上顺了两把,“我们年年赶得及,我知道。” 再回头看弦无双时,他已经被雷光吞没,消散在了一片烈火当中。晏伽轻轻地叹了声气,割下一截袍角丢入火中,便转回了身。 他总觉得刚才弦无双落入仙境之前,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就那样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实在是让他意外。 晏伽从顾年遐背上跳下去,走到先前的那处阵眼之上,毫不犹豫地划破手心,以血浇地。建木的根须一息尚存,很快就探知到他的法力,一点点钻出地面,在触及他指尖的那一瞬就疯长起来,唯恐他逃走那般裹缠了上去。 熟悉的剧痛钻入骨髓,甚至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晏伽能觉出自己的金丹逐渐滚烫,建木之灵撕扯、蚕食着他的每一寸发肤,法力枯了又生,只源源不断地供给虚弱的建木,却丝毫不顾及他的生死。 阵眼之上浮现出一道符印,在云间若隐若现。晏伽跪在地上,浑身痛不欲生,将死之感又一次缠绕了他。 裂隙被撞开了许多,所有人都看到那之中忽然张开一只硕大无朋的眼睛,眼底尽是一片血红的凶煞之气。 “这就是你所求的‘道’,世间诸相百拙千丑,本就无真理可寻,你又何必迎风执炬,为其奔走呼号?”那眼睛看着晏伽,声音如同震雷,“越陵山世世代代都要为先祖的愚蠢付出代价,只要世上人心贪婪与自私一日不消亡,你们这些人就要一日不停地被抽食血肉骨髓!” “晏伽!”顾年遐跑到晏伽身边,急得团团转,用尾巴环住他输送法力。晏伽抬起右手,在顾年遐脸上摸了摸,似乎想笑一笑,张口却又吐出一汪血来。 裂隙中那只手再一次躁动起来,竟是又想要爬出来。顾年遐向那处看去,又不舍地望了晏伽好几眼,低头蹭了蹭他:“我就回来,你等一等我。” 他说完,如捕猎的野兽般冲了出去,身后狼群纷纷追随,冲入混沌中猛烈厮杀起来。 怀钧急急忙忙奔过来,见状也顾不得什么了,伸手在纯钧剑上一按,顿时血流如注。他将手按在地上,却毫无反应,只得再去掰晏伽的手,央求道:“师父,您放手吧,这东西要缠着您吸到什么时候……” “结阵之法,我先前已经告诉他们了。”晏伽气息奄奄地挤出一句,“哭什么,还不快替我护法。” “少在这儿废话逞英雄,另外的阵眼在什么地方?”展煜长戟挑飞一片,转眼也杀到了阵前。晏伽呸了口血出来,骂道:“知道我快疼死了还不抓紧些,再多说一句,当心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惟竹,将阵眼指给他们!” 林惟竹天眼纵观,看尽六路八方之态,佩剑化作千百残影,结成剑阵,令天眼之下的混沌无处遁形。苏获拦在她身前,两手一结请神指,拘神遣将召借阴兵无数,地下顿时钻出青烟骸骨,向着战场横扫而去。 “我们也得过去。”孙渠鹤一把揪住桑岱,“快些,来不及了!” 怀钧一回头,面色铁青道:“他如何去得?” 桑岱同样心中发怵,他一个鸠占鹊巢的摸金贼,尚且不知自己是否堪任不留行的传人,再一看周围,旁人尽是名门之后,不由得生出几分心虚来。 展煜和萧千树已经立在了阵眼上,双双刺破自己的掌心。甘令望扭头看了一眼法袍飘动的温哲久,欲言又止。 “二位有话就说。”温哲久将佛珠转于掌心,垂目如慈悲佛像,眼中的杀意却掩盖不住,“八门之中,有一门乃是悬空寺,但我师父刚刚圆寂,并未留下只字片语,或许传承之人并非是我。” 第296章 “你想错了,八门传承并非有定式,就像当年那八人也并不是天选奇才,只不过万人之中,他们站了出来而已。”甘令闻说,“其身后数万万苍生,哪怕青史不能留名,尚有九死不悔者众,如今又何必在乎这一虚名?” 温哲久抬起头,望着眼前风云变幻、黑雾翻涌,将佛珠收回了手中。 “或许吧。”他眼中的杀气腾腾逸出,看得旁人皆是心生寒意,“打破这一身清规戒律,倒也爽快,总算能大杀一场了。” 桑岱见另外几人都去了,自己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刚飞了没几步,就被怀钧一把拉住:“你想好了?” “我要是不去,你师父不就死了?”桑岱慌里慌张地说,“他死了倒没事,下一个不就轮到你了?!” 晏伽又吐出一口血:“滚蛋,什么叫我死了倒没事……要动手就快,别磨磨蹭蹭!”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桑岱赶忙道歉,“来了,我来了!” 他飞身扑到阵眼上,手忙脚乱地拔出不留行,左右手倒腾了半天,才咬了咬牙,拼命往自己掌心一按:“啊——” 建木汲取到了更多法力,晏伽才觉得身上稍稍松快了些,几乎被吸干的法力再次聚成涓涓细流,转过丹田,化作手中结阵的咒法。他握紧了剑柄,抬头看到青雷掠阵,无数仙盟灵修从身侧飞过,顾年遐一掌拍向大地,万仞冰墙破地而出,将狂躁的混沌封入其中,神形俱碎。 展煜被建木缠得越来越紧,艰难回过头对晏伽道:“这么疼,你怎么早不说……” “现在后悔晚了。”晏伽恨恨道,“早干什么去了?” “你早说要这样,我和萧九便早几年替你担了。”展煜觉得喉头渐渐聚起一口血,又被他咽了回去,“对不住啊,阿晏。” “闭嘴……我都快死了,你还要恶心我……”晏伽道,“专心些,我要落阵了。” 他腾出右手,沾了自己的鲜血,凭空画一道咒法,雷光绕着他手腕印上数条晦涩的古咒文,随着建木逐渐恢复生机的须条一起向上蔓延,转眼便爬了他满身。 还余下最后两个阵眼,晏伽叹了口气,心想费轻舟和徐晚丘怕是凶多吉少,云锦城若是失陷,北境必定支撑不住。 正僵持着,晏伽忽然听见耳边一阵铜钱响,由远及近,逐渐如铁甲刀枪相接之声。他余光瞥见一枚铜钱落到了空缺的阵眼之上,飞旋着嗡嗡作响,接着另一支长箭飞来,从铜钱当中横穿而过,势如破竹地将几头巨兽拦腰斩断,又直直朝着裂隙飞去,刺入那只血红的眼睛,竟然生生削去半座山头。 徐晚丘的铜钱凌空飞来,与八处阵眼一一相合,她身后弟子又散开千百张符咒,铜钱依次列阵张开,接着飞箭如雨落下,箭尾一束法力穿起铜钱,顷刻间四面八方全是响动。仔细看那维持法阵的符咒,竟是以血画成,其上咒文怪奇陆离,晏伽恍然间只觉得从哪里见过。 “这是古众妙城的书体。”甘令闻惊奇道,“乐仙师写给我们看过,那是绿洲一族曾经广为传扬的书文,但大多已经佚失了,没想到徐宗主能将它们复原至此。” “忝授于人,不足挂齿。” 徐晚丘踩着铜钱落下,身后的烟雾里是云锦城众,手持雕弓长刀,弦开如满月。费轻舟一身雪色猎装遒劲利落,右手搭在腰间猎刀上,左手抬起一落,便又是弦声阵阵,循风飞去。 “这光景,千百年也难见啊。”费轻舟背起长弓,也御刀过去,站在了一处阵眼之上,干脆了当地割破手掌,经脉丹田被挤压的痛感随之而来,她捂着胸口,气息也渐渐急促起来,“还挺疼的……徐宗主可要三思啊,只是画这些符咒,你已经放血不少了。” 徐晚丘看了她一眼,挽起长袖露出藕白的手臂,常年不见光以至于失掉了血色,一些细小的伤痕间错其上,“来之前算了一卦,我还没活到头。” “那徐宗主,你给我算了吗?”晏伽苦中作乐问道,“我是不是快活到头了!” “晏伽!” “师父!” 顾年遐和怀钧双双回头冲他怒吼,晏伽撇撇嘴角,脸上还在笑着,身躯却越来越沉。 灯烛将尽,他知道徐晚丘或许真的替他算了一卦,此刻才这样沉默不语。 只差一些,再给他一些法力,结界很快就能落下了…… 一声驼铃贯穿了他的神思,晏伽诧异地睁开眼,只见周身已经不是凶兽横行的战场,而是一座欣欣向荣、绿荫绵延的沙洲之城,空中星河如带,明月高悬,四面的高台上人影憧憧,杯盘交错,月下舞女飞于天边,琵琶与箜篌的乐声轻快悠远,一派繁华的夜宴盛景。 宴席间坐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乐佚游身着霓裳锦袍,拈来一杯酒,笑着冲他晃晃,接着伸出了手。 晏伽见列位的皆是华服锦冠之人,面容被华光笼罩,翩然不似凡俗,或是对饮、或是谈笑、或是陶醉宴乐,衣带翩跹,行走坐卧姿态各异,侧耳去听,却不闻半点人声。 那些人都看了过来,有人同样朝他伸出手,似是邀请他同醉花间。 世间无人见此极乐盛景能不为之动容,晏伽听到自己心口如雷鼓动,浑身顿时轻快了许多。他起身,发现手中的剑已经消失不见,伤痕也尽数消弭了。 晏伽抬头看向宴席之上的乐佚游,忽然一笑,摇了摇头,后退半步,对四面高台端方行礼:“师尊,徒弟还不能随您走,就差一点点了,我答应过您的,就要做到了。” 第297章 乐佚游放下酒杯,像是在意料之中一般,笑着点了点头。她抬手化出一片青叶,摇摇晃晃飘到晏伽手中,又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似远似近的笑音。 “真理虚寂,惑心不解,虽不解真,何妨解俗。” 晏伽闭上眼,身边是滚滚而过的黄沙,将夜宴诸景尽数吹去,消散在渺远的广漠之中。 【作者有话说】 好了好了还有四章应该就完结了,不虐了马上就不虐了……(*w) 答应我下一章无论我写什么,大家都要坚定地记住并相信这本是he好吗! — 注:“真理虚寂,惑心不解,虽不解真,何妨解俗。” 原句出自《全梁文》·二十一 ·萧统《令旨解二谛议》 第154章 天命 一缕风荡过鬓角,撞得晏伽神思回潮,他看清自己指缝里已经全是灼伤,口中吞下的鲜血顺着喉头倒灌上来,又是一阵作呕,他扭头吐了许多血出来。 各处阵眼都已归位,八人手中不停画着封印结界的咒法,一点点向那处裂隙走近。建木的枝叶纠缠身躯,他们每走一步,都要承受法力被抽离的剧痛。 那只血红的眼睛从裂隙中窥视着众人,接着将手掌向前一扫,直冲着顾年遐而去。 晏伽呼吸一滞,顿时也顾不得什么了,强撑着就要起身,建木却又将他向下一扯,双膝生生砸在地上,痛彻心扉。 顾年遐速度极快,借着冰墙纵身一跃,躲开了那手的拍击,转身一口咬了下去,撕扯着那只手向裂隙里一路狂奔。 “年年,回来!”晏伽吼了一嗓,立刻就觉得喉头腥甜,“回来……咳咳……” “他这力气也太大了。”展煜揩去脸上的灰尘,感叹道,“果然是魔族,天生如此强悍的法力,竟能独自与那古神相抗。” 晏伽只是看着那诡异的眼睛,便觉得极其不详,犹如一道血光劈开了幽深的山隙,灾劫接踵而至。 灾劫…… 晏伽忽然想起蜉蝣的话,那股不详的预感瞬间冲破了藩篱,与此同时,裂隙中猛然冲出了另一只漆黑的巨手,势如闪电,尖锐的指爪毫不留情地贯穿了顾年遐的身体。 “年年!” 那是一种直连心脉深处的痛楚,晏伽看着那只利爪将顾年遐甩到一旁,就跌落在他身边,浓烈的血腥气冲入口鼻。 思绪混乱间,他只来得及想,伤到哪儿了?是不是心脉?现在得有多疼? 顾年遐艰难地抬了抬尾巴,想爬起来,又重重地摔了回去。他只能暂且用冰魄封住肚子上的伤口,转了转头,委屈地看着晏伽:“晏伽,我……我打不过它……” “没事的,年年,我们不和它打,你快到我身后来。”晏伽开口的声音发着抖,“过来,快回来!” 小狼鼻子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望着他,颤抖着喘息了许久,又一次试着站起来。 “不。”顾年遐踉跄着起身,额头狼王之印映着头顶一轮满月的光辉,“你继续修补结界,我来把它拖回去。” “不行!”晏伽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出了一身冷汗,失声吼道,“顾年遐,你给我回来!” 顾年遐没有回答他,只是抬眼看了看前面,似乎是在默默衡量从这里到裂隙的距离,在动身冲过去之前,又回头看了晏伽一眼,宛如月光垂落下来。 那样一个眼神,晏伽觉得自己此生到死也忘不掉了。 “顾年遐!快给我回来!”晏伽的声音既愤怒又绝望,眼看着那道月光消失在面前,“我有办法,我还有办法……难道连你也不信我!那是混沌,是什么都没有的一片虚无!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顾年遐——” 他记得顾年遐应该最听自己的话,只要听到他的声音,无论在什么地方,小狼都会毫不犹豫地跑向自己,扑进他的怀里。 可是这一次没有,顾年遐再也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在最后那声几乎泣血的嘶吼声中,顾年遐转身,踏着那些属于晏伽的雷霆飞奔向裂隙,法天象地的身躯变得宛若山丘一般,狼啸声横贯万千群山,一时间众多邪秽被猛然涌起的寒冰吞没,绵延了百里战场。 “顾君轻,顾迩卓!还不拦他!”晏伽回头去寻其他狼族,“拦住他,不能让他进去!” 顾迩卓跑过来,却并未追上去。她低头将一只漏网的混沌咬在地上,声音有些悲凉:“晏仙师,我们不能拦他,历代狼王都少得善终,但也从来没有人可以阻止狼王。族长必须要保护狼群,这就是他的天命。” 晏伽望着顾年遐越来越远的背影,慢慢抬起了手。他跪在那里,五脏被悔恨渐渐收紧,无数念头涌起又幻灭,最终只剩下了眼前的一点微光。 他隔着烟尘烈火看清了,那是一枚长命锁。 晏伽忽然长出了一口气,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指,蘸着滚烫的鲜血画在地上,嗓音嘶哑:“……好。” 血痕连成晦涩的咒法,刹那间,头顶阵法结成。这是他第二次独力亲手落下悯雷大阵,每一次皆要有代价,而这一次的代价,是年年。 顾年遐死死衔着玄牝古神的巨手,在另一只手飞过来的同时,一爪拍上去,张口将它双手都咬入利齿之间,四腿紧绷着,不顾对方死命的挣扎,用尽了全力向前走去,每一步都落下寒冰,渐渐结成一条玉带似的长路。 第298章 “阿晏,怎么办?”萧千树转过头问他,“他这是打算和那古神同归于尽吗?!” “想想办法啊!”桑岱也急得冒汗,“那里面是人能去的地方吗?魔族也不行啊!” 晏伽一言不发,指尖的血划尽了,却依旧没有停,直到皮肉都被磨得鲜血淋漓,手掌也一片血肉模糊,合着砂砾与泥土,一笔笔地写下鲜红的咒痕。 “你真要把他封进去?”展煜忍不住问他,“晏伽,你真的……你不后悔?” “封上!快点封上,否则他就白死了!”晏伽忽然嘶声吼道,嘴角又有血涌出,“就趁现在,快彻底将咒法补全!” 其余七人见他如此,心中震撼,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全神贯注凝聚丹田的法力,将最后的咒法汇入建木灵脉。 “结界在合拢了!”甘令闻松了松手中的祷钟,“已经够了,快挣开建木!” 众人赶快从建木树藤的缠缚中挣扎出来,展煜和萧千树朝着晏伽狂奔过去,七手八脚将他身上的树根斩断,把人拽了出来。 地上那层凄厉的血咒渐渐渗入泥土,建木散发出的生息与死气对抗着,逐渐占了上风。再过半炷香,裂隙的结界就会再一次闭合,往后或许千年、或许万年都不会再被打破。 晏伽神智有些不清,但他能觉出自己的金丹已经承受不住任何法力的重压了,从此时开始,哪怕只是一道最微不足道的咒法,也会彻底打碎他体内的经脉。 “年年……” 展煜阴沉着脸看向裂隙,低声道:“他将那东西拖回去了,阿晏,他……进去了。” 晏伽浑身猛一打颤,清醒了过来。他脸上毫无血色,推开周身搀扶的人,跌跌撞撞向前走了几步,声嘶力竭道:“不行,我不能把他自己一个人留在那儿!” 展煜见他竟真要往里冲,急忙和萧千树一同抓住他:“你疯了?你说过的,那里有去无回,难不成你还要搭上自己?!” “放手,你们放开我!里面那么黑,半个活物都没有,他怎么办?他一个人怎么办?!”晏伽疯了一般要挣脱,“我求你们,不要拉着我,让我去,让我过去——” “好啊,那你就去!”展煜气急攻心,一把甩开了他,指着那处遥不可及的裂隙,“睁开眼看一看,你如何追得上?顾年遐已经回不来了,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些人要如何向他交代?!” 可当他看清晏伽的神情,心中忽的狠狠一颤,被那种从未见过的悲恸堵得哑口无言。 晏伽脸上已尽然是污黑与血泪,一手死死抓着腰上的狼牙玉佩,将手指攥出了血。 身后的狼群齐声哀鸣起来,顾君轻和顾迩卓徘徊在最前面,悲怆已极。 怀钧收了剑,跑过来准备给晏伽疗伤,却被对方轻轻挡开。他抬头看着晏伽忽然平静下去的神色,心中有些不安。 “从今往后,这些都要交给你了,钧儿。”晏伽摸了摸他的头,“小书斋也交给你了,但是不必逼着自己去做,不想了就丢掉吧。人活一世,开心最好。” 怀钧的嘴唇失掉血色,摇头:“师父,不要,不要这样……我做不到的!师父,没有您在,我封不上结界的!” 晏伽看着满脸惶然的怀钧,心中忽然有一点通明起来,接着止不住地笑出了声。 他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一年他追在乐佚游身后,总以为自己永远也长不大,也永远比不上师尊。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着永不熄灭的薪火、永不断流的长河,在那一刻,他无比确信,今后的越陵山会有一位很好、很好的掌门,甚至胜过他,胜过从前许许多多的掌门人。 他在这世间,再无不放心之事了。 结界越发聚拢,晏伽从怀中摸出一张符咒,捏在手中。那是他和顾年遐在金陵扫平从云学宫之后,徐晚丘赠予自己的那对子母符,顾年遐求了几次也没求来,而此刻他手里这张正是其中的母符,只是子符不见踪影。 徐晚丘见状脸色一变,立即就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子符在他身上?!你什么时候……” “我没有法力再祭给建木了,只剩这一些,若不烧尽了,也是虚掷。”晏伽说着,指尖窜起一团火苗点燃了那张母符,“多谢了,徐宗主。” 转眼间,那符咒上有熊熊烈火燃起来,很快爬遍了他全身。 他终究要对不住自己耗费数载心血凝成的金丹,随着手中符咒燃尽,晏伽能感觉到体内那颗强撑到了极限的金丹顷刻间四分五裂,化作一汪死水轻飘飘落下。 ——这是最后一次,把我送到他身边吧。 “你说得对,年年,要是你不在,别说一千年,一百年也够久了。”晏伽慢慢勾起了嘴角,“现在我们平了,符咒的事,你骗过我,也轮到我……骗你一回。” 怀钧眼睁睁看着晏伽被烈火吞没,甚至没来得及说上最后一句话:“师父,不要!师父!!” 他徒劳地追了几步,险些被绊倒,身后桑岱追上来扶了他一把,生拉硬拽地抓回来:“你过去也来不及的,那个结界只剩一点点就封上了,你要陪着一起死吗?!” “我……我没有师父了……”怀钧一头长发散乱,神情凄楚,喃喃自语道,“桑岱,我又没有师父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闭了闭眼,纯钧剑乍然出鞘,在掌心印出一道血痕,又重重贴上阵眼,与建木的灵脉纠缠、交融。 第299章 “走开,都走开。”怀钧喘着气,将旁人想要来扶他的手推开,自己的手掌划得鲜血淋漓,似乎已经不知道疼了,“我自己可以,师父教过我,他教过我……” 声音戛然而止,怀钧扑通跪倒在了地上,任由建木抽去他的法力,握剑的手颤抖不止。 至此,越陵山一脉新的传承肇始,一如当年。 或许当年的晏伽,就是这样痛苦地将自己的师父封进了那个地方,从此以后便是真正孤独的长路,无人能陪。 手腕处一阵柔婉的法力包裹了他,怀钧恍惚地扭头看去,只见桑岱满头大汗地蹲在那里,正在用极其不熟练的疗愈之术替他疗伤。 “好了,你别哭了。”桑岱虽然这么说,自己却也苦着一张脸,刚说没两句,眨巴着眼睛就开始掉眼泪,“我本来以为自己和晏伽他们交情不深的,这会儿人没了,我这心里还真……挺堵得慌……” 展煜扶着画戟,慢慢地坐了下来,茫然地看着方才晏伽消失的地方,久久不语。萧千树走到他身边,想说什么,一枚青色的小葫芦却从衣袖里掉了出来,骨碌碌滚到地上,沾了些许泥土。 “你这个破葫芦还没送出去呢。”展煜低头看了一眼,自嘲地笑了笑,“他在这世上,当真是半分留恋也没有了。” 悯雷大阵的结界只剩下了最后一丝缝隙,不周山的裂隙逐渐平稳下来,不再有源源不断的混沌钻出,余下的那些残魂败将,苏获都一一召来阴兵清扫干净。放眼焦土万里,满目疮痍,一派死寂之景。 远处两道白影奔来,顾迩卓嗅到熟悉的气息,转身迎过去:“是老族长和祭司大人。” 顾醴跑得后背的长毛都翻起来,急急忙忙找过来,四处寻着顾年遐的所在:“年年呢?” “族长他将那邪神堵回山里了。”顾君轻吸吸鼻子,抹了把眼泪,“晏仙师也追着他一起去了,他们两个都、都……” 顾醴如晴天霹雳,难以置信地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顾影拙,“我的年年……” 顾影拙走到她身旁,轻轻将对方揽到自己肩上。他垂下头,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老了,若是脚程能再快些,或许就不会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魔族也会苍老,不同于人族惧怕死后被遗忘,他们的末路并非容颜和身体的凋零,而是困于心境。 青崖口之上凝聚了低沉的阴云,闷雷自远处滚来,伴随着闪电阵阵,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轰隆一声,雷声撕裂天地间的污浊,狂风骤雨瓢泼而下,汇流成河川东去。 【作者有话说】 悲伤的我在悲伤的深夜写悲伤的殉情 此处应有一个悲伤bgm歌单(* ̄︿ ̄) 第155章 爱恨无咎 “……天地间的第一场雨,是在一画开天之年。混沌之始未定乾坤,后寰宇初开而肇天下,大地在雨中生出万物——清气腾以为天,诞育神族;浊气沉以为地,衍生魔族。” 晏伽抬了抬手指,浑身动弹不得。 “而清浊之辨,不以是非黑白、曲直善恶,神魔至清至浊,故天地相斥,无以为继。”昏昏沉沉之间,那声音继续说,“偶然清浊相合,阴阳伴生,继而创生世上人性。” 无边黑暗之中,晏伽蜷缩了一下身子,觉得浑身都很疼。他慢慢睁开眼,入目所见是一直紧握在手中的半截断剑,那是已经碎了的秋水桐梨,孤零零躺在他掌心,沾满了鲜血。 他强撑着站起来,抓起断剑的剑柄,往前走了几步,抬头一看,眼前所见之景令他此生难忘。 无边无际的混沌吞噬了一切,日月沉寂无光,巨大的骸骨被寒冰封缄,缓缓划过他面前,那之中有早已死去的远古众神、魔族与人族,也有属于混沌的残骸,如同漫无目的的孤帆在辽远海面上浮沉。 耳边起伏着许多或远或近的哀鸣,晏伽心想,那或许来自这里曾经的战死者,哪怕过去了千年,他们的魂魄依旧漂泊难安。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随着顾年遐来到了裂隙之中,而这里便是天地混沌一体的本源。 “年年!”晏伽拖着嘶哑的嗓音叫道,“年年……” 没有人回应他,这里除了那远古的哀鸣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 他下意识要调动灵识去寻顾年遐的法力气息,然而浑身的经脉已然枯竭,金丹彻底碎裂了,再也无法回应他半分。 晏伽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绝望过,他拼命尝试唤起金丹,一次又一次,无济于事。他骤然吐出一口血,丢开了剑,无力地跪倒在地,双眼赤红,只有手里还紧紧攥着腰上的狼牙玉佩。 他再也找不到顾年遐了,这片天地里万物凋零,唯余混沌的死气,自己不过是误入樊笼缚网里的飞虫,很快就要被无边无垠的冥火吞没。 “我早对你说过,人族的根骨弱小得不堪一击,事到如今你废人一个,救不了那个魔族,马上就要永远失去他了,无能为力的滋味儿何等痛苦啊?” 一股黑雾渐渐爬上晏伽的肩膀,他转脸看去,一双血红的眼近在咫尺:“你此生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实在可笑也可惜,若早听我的,不至于如此。” “你想怎么样……”晏伽颤声问道,“你要什么?” “把你的仙身献给我,我将无边的法力拱手相送,你就可以救他了。”黑雾中伸出一只手来,垂到他面前,“来吧,这才是举世无双的玄妙之门,只有我才能帮你。” 第300章 晏伽张了张口,脑中仿佛有两股意识在游移、彼此争斗。他行尸走肉般朝着那黑雾伸出了手,眼底渐渐陷于空茫,声音却十分狠厉:“给我……给我法力……我什么都答应你,让我去救他!” 那黑雾乐极狂喜,两眼睁得如同铜铃一般,眼看晏伽的手就要碰到那团雾气,身后却猛然飞来一个东西,硬邦邦地敲在晏伽头上,咣当一声脆响。 黑雾陡然散开,晏伽倏地清醒,一个哆嗦收回了手,转头去寻那东西的来处,却见一张熟悉的面庞带着微微愠色看着他。 “师尊?”晏伽不敢相信地转过身去,试探着抓住了对方的衣袖。 “糊涂徒弟!”乐佚游手里的拂尘又毫不留情地敲了上来,正中晏伽的脑门,抽得他眼冒金星。 晏伽大惊失色地推开,又小心翼翼走上前来,这次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确信:“师尊,您还活着吗?” 在这种地方,哪怕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幻影也在情理之中,乐佚游就是陨落于此,或许当年留下了一缕残魂。 “我自然是死了,此身已是残灵。”乐佚游一甩拂尘,抱回了怀中,“别说肉体凡胎,就是神族也无法存活于此间,因而当年开天之神才要挣脱混沌,追寻天地广阔。” 晏伽眨了眨眼,眸底有水色一闪而过,接着无边委屈翻涌心头,他向前走了几步,抓住乐佚游的衣袖,张口便是溃破的哭腔,将满腹的不甘和憋闷都倾吐而出。 他实在太想扑进师尊怀中痛哭一场了,这一生,他经历的许多离别都太匆匆了,到头来好不容易抓住的,竟然一个也没留下。 乐佚游看到晏伽掌心交错的伤痕,每一道都深可见骨,便替他擦掉眼泪,叹气:“怎么将自己伤成这幅样子?” “师尊,我来找一个人。”晏伽垂着头,泪如雨下,“我不能让他自己留在这种地方,他会怕的。” 乐佚游抬眼微微一笑,说道:“正巧,来的路上我遇到一个孩子,孤零零的甚是可怜,我带你去瞧瞧。” 晏伽连忙起身,跟在她身后走了许久,最后来到了一处破碎悬浮的山丘之下,那里的乱石如同漫天飞雪一般,遮蔽了空中黯淡的日月。 乐佚游告诉他,那是不周山的一角,在千年前的众神陨落之战中被一名人族灵修挥剑削下,丢入裂隙中以阻隔混沌,为整场战局争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混沌之中,广无边际,一切皆是谷神的身躯、经络、手眼,哪怕有外物进入其中,也很快会被同化为一。”乐佚游指向前方,“看那儿,阿晏,可是你要找的人?” 晏伽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一眼就望见了身处乱石中央的白色身影,那是顾年遐,不再是法天象地的狼王身躯,而是时常陪伴着自己的少年模样。他心中酸楚难抑,立即跑过去,发现顾年遐的身上裹缠着一些粘稠的黑雾,还在慢慢向上爬去。 小狼很不舒服地皱着眉,拼命缩起身子,尾巴夹在双腿之间,耳朵无力地耷拉着,口中喃喃道:“不要……我不要变成混沌……晏伽……我不要和他们走,你在哪儿……” 晏伽那一瞬间简直心如刀绞,他心有余悸地想,如果没有那对子母符,或是自己没有出于预感而将子符偷偷放在顾年遐身上,那顾年遐将要在这里无助徘徊多久才会孤独地死去,一遍遍绝望地叫他的名字,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他的年年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自己已经把小狼丢掉过一回了,这一次哪怕当真再无逢生的余地,他也要陪在顾年遐身边。 “我在这儿呢,年年。”晏伽拼命扯开那些黑雾,将顾年遐从中剥出来,“我来带你走,不要怕。” 乐佚游弯下腰,靠近了端详顾年遐的脸,眉眼笑得弯起来:“很乖很俊俏的孩子啊,阿晏,你可真有眼光。” 晏伽将顾年遐抱在怀中,顿了顿,问道:“师尊,您知道他吗?” “我们阿晏找到道侣了嘛。”乐佚游蹲下来看着两人,“阿晏是很漂亮的孩子,年年也是。往后日子这么长,你们天天都在一块儿,多好。” 晏伽苦笑了一声,摇摇头:“没有了,师尊,没有以后了。” “阿晏,从前你拼了命都想活下去,如今怎能认命?”乐佚游道,“你知道吗,在数万万年前,当人族之神燧人氏的第一簇求生之火在黑夜中亮起,就注定他们此后如同绵延的星火,生生不息,所以天道选择了人族,将这世上的烟火热闹繁衍下去。” 晏伽闻言,若有所思道:“人族之神……” “为什么一定要追寻飞升成神呢?最初生于混沌中的众神、魔族,最后总要回到混沌中去,而真正撑开天地的,是人。”乐佚游说,“阿晏,好好带着他出去吧,我会为你们指路。” “那您呢,师尊?”晏伽问她,“您要和我们一起寻出去的路吗?” 乐佚游抖开衣袖,从中摸出当年随她一起进入裂隙的那枚引魂铃,随手晃了晃,清脆的铃音回荡在四周,“当初我并没有用到引魂铃,因为你一个人就封住了结界,阿晏,所以它没有派上用场。” “它有什么用?” “招魂唤魄,元神归位。”乐佚游道,“阿晏,我告诉过你,永远只相信你手中的剑、你的法力——是七年前的你救了自己,不是我。” “我没忘记您说的话。”晏伽道,“答应过您的事,我都做到了,师尊。” 第301章 “刚才若是我没有叫住你,你真的会答应它吗?”乐佚游举起拂尘,半掩着脸笑道。 晏伽叹了口气,沉默许久,回道:“或许会吧。” “无妨,我们都会做错事,哪怕是神族也有七情六欲,也犯过错。” 乐佚游坐到他身边,将拂尘随手丢到地上,望着漆黑一片的混沌高天,声音慢悠悠:“你不是生来就一定要对得起所有人,在这芸芸众生里,每个人都是‘己身’,唯有你自己懂得自己的爱恨。阿晏啊,你也并非生来就应当背负这些,你的爱、你的恨,都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众生皆可以随心所欲,你为什么不可以?” “师尊,您不是说过,总要有人去忍受这一切吗?”晏伽问道,“此心不死,此道不孤,也是您告诉我的。哪怕别人都不懂,但我想要的那个人懂,就够了。” 乐佚游笑看着他:“嗯,所以阿晏,你现在还觉得太孤单了吗?” 晏伽怔了怔,继而摇头笑起来:“不孤单了,师尊,以后再也不会了。” 混沌深处传来山丘崩裂的回声,晏伽看到远处涌动着巨大的黑影,却没有向他们逼近。那些都是已死的躯壳,在这片荒芜的流放地游荡,最终都将沉没在玄牝之主“永生”的囚牢之中。 “你已经见过众神夜宴了吗?”乐佚游问道,“听说大家都很喜欢我们阿晏呢。” “见过了。”晏伽道,“真是美不胜收,师尊。” 乐佚游转头看了顾年遐一眼,在小狼的耳朵上摸了摸,说道:“好了,阿晏,你们该走了。记得,引魂铃只可为你们引路这一次,万望珍重,一路小心。” 引魂铃的振铎声响起,如同死水之上泛起的阵阵涟漪,逐渐化为了怒卷的波涛。晏伽掀起衣袍下摆,对着乐佚游的残魂跪了下去,叩首行礼。 那是许多年前,晏伽在拜师礼上第一次向乐佚游行过的亲传弟子之礼,左右拱手,端端正正地三跪三叩。最后一叩时他低头弯腰沉默了许久,几滴眼泪无声地落在手边。 “弟子晏伽,长别师尊。” 接着,他抱起昏睡不醒的顾年遐,转身一步步朝着引魂铃音所指的方向走去,身后传来渺茫悠远的长歌声,逐渐如同烛火熄灭在长夜里,再不可闻。 【作者有话说】 这怎么不算一种见家长呢!o( ̄▽ ̄)d 我也好想埋进乐妈妈的怀里打滚啊!妈妈就是妈妈啊!妈妈就是你无论做错什么都会摸摸你然后说乖宝宝来吃饭吧!(发癫) 接下来没几章了,会日更到完结,周五正式完结,然后番外也在写了。 第156章 祝你长命百岁 空无一人的官道上,大雨如注,夹杂阵阵狂风席卷着路旁枯草荒屋。雨打得破庙的残檐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将屋顶掀翻。 庙门咣当一声被推开,却并非是因为风吹,下一刻,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步履不稳地走了进来,背上还背着另一个人,穿一身白衣,沾上了些许泥泞,一条湿漉漉的尾巴从衣袍中垂下,连动也不动。 晏伽将顾年遐放在神台前的草席上,转身折回去关门。他没什么力气,连这扇年久失修的破庙门都费了好些劲才关上,接着立马走到顾年遐身边,精疲力尽地倒了下去。 他撑着身子爬起来,看到这庙中还有一尊石陶烧制的神像,面容被风雨摧打得模糊不清,认不出供奉的是谁。 顾年遐躺在那里,腹部的伤早已止血,却实在伤得太重,以至于全身的重创都难以自行修复,几乎已经探不出任何气息。胸口那枚长命锁沾了雨水,微微泛着雪色的光泽。 晏伽又尝试了几次疗愈之法,可没有了金丹的丹田如同逐渐凋零的枯木,哪怕这具身躯曾经蕴藏着天地间最为纯粹强大的法力之源,此刻也再不会回应他的驱使了。 他心想,原来那些失去法力的灵修当初心中是这般滋味儿,何等绝望自弃,万般无奈无力。 晏伽抱起顾年遐,用尽全力将他送入了头顶那座神像的臂弯中。那面目慈爱的神像垂首看着沉睡的小狼,双眼中竟似悲悯的神情。 “……各位祖师爷、祖师奶奶在上,”晏伽后退几步,撩起袍角,跪地而拜,“弟子晏伽,自知罪愆难恕,但他不应代我受过,还求列位祖师垂怜看顾,暂且护他一命。” 破败的庙中无人回答他,只有门外呼号的凄风苦雨响应和。 晏伽伸出手,不舍地抚了抚顾年遐的眼睛,轻声道:“还不醒一醒吗……现在不睁眼看看我,等醒了可别哭……” 他说完,忽然觉得胸口涌起一股热意,心莲慢慢显出形来,对着他叹息一声:“小家伙,你太过强行改命了,金丹一毁,别说此生你再也无法结丹,方才我在你心脉中游走,发现你的身躯也已经支撑不住了。” “多谢前辈尽心护持,我眼下还有一事相求,万望前辈应允。”晏伽虚弱地靠回神台上,胸口忽高忽低地起伏着,“您替我救救他吧。” 心莲沉默了半晌,对他说:“你可知道,一旦我离你而去,不出半刻你便会神形俱散?人族活在这世上本就不易,更何况如此无人知晓地死去,你这一生就什么都留不下了。” “我知道,前辈,我这一辈子还真是死去活来的。”晏伽轻笑道,“活着实在是太累了,不过还算是有些滋味儿。他年岁尚未及弱冠,按照人族的年纪来算也只是个孩子,这世间还值得他去看一看……我送他长命锁,就是要他长寿永年的,哪怕……要用我的寿数去填补。” 第302章 心莲飘过来,抵上他的额头,声音悲怆:“可你也还是个孩子。” 晏伽闭起眼笑了笑,用最后的力气抬手,抓住了顾年遐的手,“年年,我的金丹碎了,帮不了你……你好好撑过去,只要活着,就还能见到我……” 大雨还在如瀑倾落,外面的嘈杂不知不觉远去,顾年遐只觉得耳边传来一阵寂渺的铃音,他似乎躺在什么人的怀里,对方一下下抚摩着他的耳朵,哼着十分古老的歌谣。 他试着睁开眼,却做不到,不过这个怀抱也着实温暖,让他忍不住想要多沉眠片刻。四周有许多轻切切的笑声,围拢着他,摸他的耳朵、顺他的尾巴。 这就是越陵山那位后辈托我们帮忙照看的小魔族吗? ……是啊,耳朵软软的,我喜欢。 都让开,先让我摸摸尾巴……啧啧,乖乖,乖乖…… 一群登徒子,一把年纪了没个长辈的样子! 你也来摸摸呀,摸了就知道了。 ……确实如此。 顾年遐听着这些声音,反而觉得很安心。他的意识又昏沉下去,渐渐地不知人事,坠入了睡梦中。 大雨下了七天七夜,这处破庙却始终无恙,半点洪水也没有漫进来。第七日的黄昏,顾年遐慢慢睁开了眼,入目的是一张慈眉垂目的脸,温柔望向他。 顾年遐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座神像的怀中,慢慢坐起来,看到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不觉得那么疼了。 外面的雨声变得淅淅沥沥,风声也快要止息了,顾年遐坐在神像怀里发愣了很久,才如梦初醒地开口叫道:“晏伽。” 他明明记得自己在昏睡的时候听见了晏伽的声音,叫他醒一醒,可那时他实在太累太疼,睁不开眼睛。现在他醒过来了,却到处都找不到晏伽。 顾年遐跳下神台,胸口当啷一声,是那枚长命锁和铃铛碰在了一起。他将长命锁握在手里,跑出庙门,看着头顶细雨飘摇如丝,眼中逐渐焦急起来:“晏伽!晏伽你在哪儿?” 到处都没有,到处都找不到,就好像许多年前他被一个人扔在山里的时候,无论往哪里跑都看不到晏伽的影子。 顾年遐茫然地停住了脚步,站在泥泞的小路上,低头看着胸口的长命锁,雨水爬了满脸。 【作者有话说】 这章短短,争取今天再更一章…… 第157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三年后 七月初七乞巧那日,幽篁镇的酒酿节正巧过半,前来看货的酒商车马停满了客栈院落,盛况空前。酒酿节每年一次,喧闹丝毫不逊于大小节庆,许多灵修也慕名而来,品味数百种佳酿,再满载而归。 数百酒酿师齐聚幽篁镇,将自己祖传的看家秘方摆上来,这几日的沽酒大会,将会选出前三甲的佳酿美酒,拔得头筹者必得那些酒商的哄抢,便是一次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因此众多酒酿师纷纷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想在沽酒大会上一举成名。 自然,参赛的酒酿必定得是从未示人过的,否则品酒之人难免心有偏好,所选出的前三甲有失公正,也是不妥。 “好!好酒!” 费轻舟咣当一声将酒盏撂在桌上,抹了抹嘴,豪放大笑道:“这酒也好,也好!” 林惟竹刚好从林氏镖局的马车上跳下来,帮兄长搬了几坛子酒,又刚好看到品酒席上的费轻舟,便驻足瞧了一会儿:“费城主酒量还真是好。” “那她是没尝过我们林家的酒。”她大哥从身后走过,“包她喝完了还想带着走。” “大哥,今年送来的酒好像比往年多上一倍啊。”林惟竹道,“竟然来了这么多酒酿师吗?” “据说今年不同往年,越陵山指名要前三甲夺魁的那位酒酿师,说要给明年的仙盟大会供酒呢。”大哥说道,“这些大宗师嘴巴真是刁啊,连帝女酿都喝腻了。” 一声锣鼓穿过了长街,桑岱兴冲冲放下手中的鼓槌,站在品酒席前大声吆喝:“瞧一瞧——看一看啊!” 众人都好奇地围拢过来,桑岱见人群渐渐积聚,便又趁热打铁道:“诸位看好了!且看西边山前那一道裂口,横贯十里、深不可测!各位可知道,这裂口是如何来的?” “什么裂口?”有人茫然摇头,“不知道,没见过。”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倒还是有人捧场,“那是东湖城孙氏现如今的宗主、从前的剑宗大小姐孙渠鹤当年一剑劈出来的!足足有十几丈宽、二十里长,站在边上往下一看,根本望不到底!” 顾迩卓一脸忍无可忍地站在顾君轻身后,看着对方极力与桑岱一唱一和的背影,不知是第几次想开口,叫对方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怀钧则站得更远,一手握着剑,另一手始终捂着脸。身旁的弟子踮脚看了看人群,问他:“尊上,我们为何不过去啊?”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认识他。”怀钧脸色又阴沉了一分,“不要过去。” “我今日要说的这酒,便和孙宗主这惊世骇俗的一剑脱不开干系。”桑岱拍拍手边的酒坛子,说道,“这酒名叫‘缀枝雪’,用料讲究,便是取这裂口之中最深处涌出的一汪清泉,再取北境雪原上的一点冰魄酿造而成,夏日斟一杯来饮,清凉爽冽,入口绵长。” “果真是裂口之中取来的泉水?”有人惊奇道,“我不信,谁知道你这水是哪里来的。” 第303章 “你爱信不信,我跟你说,这酒连越陵山掌门都爱喝!等到沽酒大会结束你们就知道了,夺魁的一定是我!”桑岱眉飞色舞道,“是不是,怀钧……怀钧,你人呢?站这么远做什么!” 越陵山的尊上大人已经撤出去了十几步远,眼看着就要拔腿逃了,又被挤出人群的桑岱勾住脖子,拉拉扯扯地往街上去,口中念叨着:“这次我一定要酿出让他们喝了都欲仙欲死的酒!听说这次获一甲的酒酿师,能得一大兜子赏金呢!” “背后东家是越陵山在幽篁镇的商行,这点钱不算什么。”怀钧面无表情地向前走,“你想要赏钱,何必要费力参加这什么沽酒大会?你在此做客,我又不缺你吃喝花销。” “那不一样,怀钧,我跟你说,若是这次我夺了魁首,那这笔钱就是我自己赚来的!”桑岱说,“我要攒一笔钱,然后出去云游天下,再收几个弟子,光耀不留行的门楣……” 怀钧闻言,忽然一停,桑岱在他身后猝不及防地撞了鼻子:“怎么了?!” “你要去哪儿?”怀钧看着他问道。 “云游嘛,自然是想到哪里去哪里啊。”桑岱话语间尽是心驰神往,“最先想去的地方,嗯……大概是江南吧,都听人说金陵好,那句诗怎么念的?说什么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我还没去过呢。还有北境雪山、太行腹地、岭南群山,我都想去看一看。” 怀钧没接话,仍是盯着他。桑岱止住了话头,下意识缩起脖子,知道这是对方不高兴的模样:“你、你别光看着我不说话,我真的没去过,就是听人这么说……你要想笑话就尽管笑吧,我就是没见过世面,怎么啦?” “那你去吧。” 怀钧说完,便抬手召起纯钧剑,一言不发地御剑飞了,留下桑岱站在那里遍思不得:“老天爷,我到底又哪里惹到他了?!” 他向来心大,实在想不明白,索性也先放到一旁,回去找顾君轻和顾迩卓一起回了越陵山,一路来到拜月顶的山塘,走进院子就看到一地零落的繁花。 “这个时节,不少花都落了,真是可惜。”顾迩卓说道,“族长呢?” 院中的小石桌上放着一篮新鲜的花瓣,只是四周半个人影都没有。桑岱走到桌旁,东张西望了一番:“顾年遐?” 院子一角花树下的落花堆动了动,一团毛茸茸从里面翻出来,露出精致玲珑的小狼脑袋,打了个哈欠:“什么事啊……” “别睡了,醒醒,我跟你说,这次我酿出的酒绝对能惊艳四座。”桑岱走过去,将顾年遐身上的花瓣扫开,蹲下去说道,“等得了钱,我分你三成。” “我不要,那东西在我家随便哪里挖一铲子,到处都是。”顾年遐抹掉眼角的眼泪,爬了起来,“你自己留着做盘缠吧。” 桑岱蹲着叹了口气,失落道:“狼比人,气死人,你快别说了,再说我真的要心绞痛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壶酒,打开了壶盖递到顾年遐面前:“快,加些冰魄进去。” 顾年遐抬起爪子,搓了一簇冰花进去,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你这是作弊。” “酿酒的事,各凭本领,怎么能叫作弊呢!”桑岱理直气壮,“况且这冰魄里又没有迷药,只是喝来爽口罢了。” 顾年遐收回自己洁白的小山竹瓣,又伸了个懒腰,伏在地上双眼清澈地看着他:“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样赢不了的哦。” “你怎么知道就赢不了?堂堂北境狼王,对自己的法力都没有把握?”桑岱不满道,“我可是挑灯夜战了足足一月的,就算是铁杵也能磨成针了吧。” 顾年遐懒得再和他争,步履轻快地穿过花树,走出来时已是青年的模样,“睡醒了,我要下山去。” 他在下山路上遇见了林惟竹和唐嶷两人,正在往天青堂去,准备商讨明年仙盟大会之事。顾年遐刚巧被他们逮到,不可避免地被林惟竹抓过去揉了揉,喜欢得不得了:“小年又长高了!” 顾年遐耳朵竖直,伸手比了比,又开心起来。 “要不要跟我们去喝喝茶吃点心?”唐嶷问他,“天青堂里刚修葺过,正好待客。” “好啊。”顾年遐点头,“我刚好饿了。” 天青堂里茶水点心一应俱全,顾年遐乖巧地坐在椅子上,惊异地看着一只茶壶飘过来,替他将茶水倒上。 “我闲来无事,随手打造了些卯榫机括,倒也稍稍弥补我这老骨头腿脚不灵便的毛病。”唐嶷说道,“哦,丘屏也帮我做了不少,这个茶壶便是出自他手。” “真厉害。”顾年遐伸手将茶壶拿过来,仔细琢磨看了一番,才发现原是在暗处有一些小巧的机关,内藏一缕法力,便能够凭空御物。 “待我再改进一些,就能拿去卖了。”唐嶷喝了一口茶,“云锦城一直想要助人升降的机关术,方便在冰墙之上开凿矿脉。此事若成,又是一笔进账啊。” 唐嶷说着便自顾自盘算起收成来,满眼都是金错色泽。顾年遐也伸出手,默默算了算,算不清楚。 喝过了茶,顾年遐又坐了半个时辰,才与唐嶷等人辞行,径直下了山,去幽篁镇转了转,看到不少临街卖酒的商贩,都是往年沽酒大会中一举成名的佳酿。 帝女酿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不过酒性太烈,寻常人两三杯就倒,顾年遐尝试过一次,灌下去半壶,结果喝得酩酊大醉,变回原形满山乱跑,闹得越陵山鸡飞狗跳,结果第二日在山塘里醒来,端端正正躺在床上,身上还被人盖了被子。 第304章 有怀钧的默许,如今顾年遐也只是偶尔会来越陵山小住,大多时候还是要回蘅宫去。不过一到夜晚,他便爱到山路上走走停停,看那些巡山弟子点起的天灯,一盏盏数过去,直到绕回山塘。 寂寂的月光下,一道孤零零的影子渐行渐远。 山塘里平日也不会有别人来打扰,就和以前晏伽在的时候相差无几。顾年遐夜宿于此,总喜欢将自己裹在那些旧的被褥里,一点点贪恋地嗅着上面逐渐淡去的气息。 然而再日积月累的气味也会消散,三年过去,顾年遐每一晚都会觉得被子上熟悉的气息不如昨天浓郁,他却不肯放手,紧紧抓着微凉的布料,将脸埋进去,眼角悄悄滑过一滴眼泪。 顾年遐沉浸在那温暖的气息之中,似乎真的被什么人的臂弯轻轻抱住,轻抚他的尾巴和耳朵,用最温柔的声音哄他睡去。 醒来之后,唯有窗前月色如霜。 【作者有话说】 完结章正在赶了!大家可以明天早上起来看! ps:写虐的报应就是昨天晚上梦见自己回到高三复读了,而且还是高中那个最讨厌的班主任!还有不到一年就高考,完全什么都不会!差点没把我吓哭…… 高考果然是缠绕一生的噩梦啊(ノДt)比什么咒怨午夜凶铃还恐怖! 那天看着高中数学陷入了沉思,我高中三年到底是怎么学会这些东西的啊!那些知识点完全陌生,毕业没几年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第158章 经年晏平生(正文完) 沽酒大会最后一日,前三甲的红榜已出,那些酒酿师自然争先恐后前去看榜,发现没有自己的名字,一个个唉声叹气,却也好奇今年的前三究竟都是何方神圣——那几位酒酿师的名号,他们居然连听都没听过。 不过最为深受打击的还是桑岱,他非但没取得前三甲,连二十以内都没有挤进去。顾年遐坐在一旁看他的热闹,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那种取巧之法,酿出来的酒香而不醇,入口爽则爽矣,过后却半点回味也无,品酒之人喝过也便忘了。” “怎会如此!”桑岱抱头哀叹道,“那明明是我的呕心沥血之作!” “一月便酿出来的酒,也叫呕心沥血?” 孙渠鹤大步走过来,一脸嘲讽地看着蹲在地上的桑岱,竟是大仇得报之状:“就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之人,净想些乌七八糟的噱头来卖弄,还想比得上旁人潜心酿造的酒?要我说,你不如来我平水山庄做几年工,先想法子赚些体己,再说你那光复山门的大计。” “孙宗主,你这人怎么这样记仇……”桑岱心虚地别开脸,“我那也是替你们剑宗扬名立威呢,何必这么挖苦我!” “你还好意思提?”孙渠鹤哼道,“我说呢,前几日一到幽篁镇,便听到处都在传我如何一剑劈出了那深渊、你又是如何历尽千难万险从中取得了泉水,简直耸人听闻!” 玄鸦蹲在孙渠鹤肩头,扑腾着翅膀叫个不停,听起来就是在嘲笑对方:“嘎——嘎!” 桑岱的云游之梦可谓是中道崩殂,如此只能老老实实先收些内门弟子,回去修葺了山门再做打算。不过他重整旗鼓倒是很快,不出半天,又生龙活虎的了。 一甲夺魁的那位酒酿师被请到了越陵山,据说是位略通些法力的灵修,只是金丹似乎受过损伤,如今也只能御御剑罢了。 天青堂里花果香弥漫,顾年遐和唐嶷相对而坐,寻求一块灵石的剖解之法。唐嶷先前已经耗了将近半个时辰,始终不得其法。 “这灵石中有一汪泉水,少说已经封存了百年,若是取出,可以用来淬炼仙药。”唐嶷仔细端详那灵石的纹路,说道,“只是须得要完整地取出,否则灵气一泄,这泉水也成了死水,便无用了。” 顾年遐挠挠耳朵,接过灵石,歪头看了一会儿,抬起手指缓慢地注入法力。唐嶷也并未阻止他,而是笑眼看着,似乎并不担心会弄坏石头。 一盏茶后,顾年遐松了口气,很得意地举起灵石还给唐嶷:“看,取出来了,我用冰魄裹住里面的泉水,就可以去除石胎胞衣了。” “哦,竟然能做到如此精细。”唐嶷赞叹道,“寒冰至坚,化水则至柔,还真是巧妙。” “这个是纳川吞海之术。”顾年遐说,“我和晏伽学的。” 唐嶷沉默了片刻,说道:“狼王殿下,我有句话想问你。” “什么?” “三年前,你在昏迷间真的听到他对你说,他会回来么?”唐嶷问道,“或许那时候你神识混乱,记不清了。” “他说过的。”顾年遐尾巴卷到身后,微垂着头,“他从来没有骗过我……” 这话不对,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在埋怨自己。 晏伽是很坏的,他总是骗人。 顾年遐也曾托苏获和林惟竹以天权地煞之力探查过,数十次下来,结果皆是同样。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顾年遐到处都寻不到晏伽的气息,哪怕是三界五行之中,也再没有这个人的一丝线索。 苏获没有告诉他实话,但终究瞒不过狼王,种种迹象唯有一个真相可解——神形俱灭,魂体彻底消散,世间不曾留下过此人一分一毫的痕迹。 唐嶷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又给彼此都倒了杯茶。 第305章 外面走来几人,为首的是怀钧和苏获,身后还跟了个商人模样的年轻人,那人好奇地打量着天青堂中的陈设,忽然瞥见了顾年遐,怔了怔,大惊失色道:“言年?!” 顾年遐也愣住了,迷惑地看着那人,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去岁在从云学宫中,与他交好的那位同窗。 唐嶷轻咳了两声,不露痕迹地问道:“阁下认得北境狼王吗?” 顾年遐如今的模样已经和当年不大一样了,况且他入学宫时还稍稍变幻了些容貌,乍一看时只是眼角眉梢间有几分相像。 同窗听闻此言,有些惊骇,一时也拿不准了。他听说北境顾氏狼族的族长和越陵山交好,甚至与前任掌门结为了道侣,只是没想到会亲眼见到本尊,不由得敬畏了几分。 顾年遐脸上神情不变,坐得端端正正问道:“这位就是那个夺魁的酒酿师吗?” 同窗狐疑地看了他半天,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道:“是、是的,狼王殿下。” 唐嶷则在一旁又将“言年”这个名字咂摸了一番,看了顾年遐一眼,轻笑道:“这名字,有意思……” 苏获也勾起了嘴角,将头偏到一边。顾年遐像是被当众戳穿什么秘辛,强压着耳根的一抹红,脸上才没有烧起来,对同窗说道:“我想尝尝你的酒,若是不错,我还另有礼金相赠,这是和越陵山早就说定的。” 怀钧顿了顿,他知道顾年遐此前从未说过会自掏腰包,却也没戳穿,微微一点头,说道:“仙盟大会上,狼王殿下还另有灵石美玉、珍奇法器相送,到时还请阁下前来一观。” 顾年遐猛地扭头看向怀钧,不可思议:我没有说过要送这么多! 怀钧镇定自若,背后悄悄给苏获和唐嶷比了个手势:顺水推舟,狠敲一笔,飞来横财。 苏获:“……钧儿。” 唐嶷:“哈哈。” 顾年遐深知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否则很有可能露馅,于是起身告辞。他离开天青堂时,察觉那个同窗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好几眼,最终也没敢开口相问。 他心想,那就如此吧,毕竟“言年”真的已经死了。 这时顾年遐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也有了这种不可言说的私心,他很贪恋那个作为假身份的言年被人铭记的感觉,在这个世上,哪怕是这样一个无亲无友、不知来路的人死去,也会有人为之一哭,在那年凄凉的晚风中独自凭吊无人殓骨的他。 这是比起魔族的长生,更为刻骨铭心的一种“永生”。 百年后乃至千万年后,他仍会记得晏伽,纵然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晏伽存在于这世上的痕迹被尽数抹去,无人再知晓有这样一个人曾经活过,他也会记得,永远不忘。 今晚的幽篁镇有彻夜的灯会,越陵山和北境狼族皆是东道主,排场极大,美酒佳肴临街而摆,新鲜瓜果的馨香扑鼻。长街上挂起了灯龙与各色花灯,眼花缭乱的杂技与巧术各显神通,镇上灯火通明,沸反盈天,从远处看去,犹如群山中一块灼灼金玉,弦歌声飘出数里,是天上人间都少见的烟火绝景。 顾年遐手托着花灯,在人群里慢慢向前走着。周围很热闹,怀钧和桑岱早就不知道被挤去哪儿了,此刻他放眼望去全是茫茫人海,灯烛映照得五光十色,渐渐迷人眼。 他打算先到河边去,把两盏花灯一起放掉,他自己和晏伽的份都有。每一年都是如此,必须要靠在一起才好。 边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前面好大的花灯!我们快去看看!” 顾年遐也抬了抬头,手却忽然被人撞了一下,眼看着花灯便要拿不稳掉落,他慌忙去接,刚抓住其中一盏,另外那只空当的手忽然被人握住,掌心贴合处蔓延起一阵暖意。 对方只是这样扣住了他的五指,什么都没说,沉默地拉着他向前走。顾年遐下意识去寻,却只看到熙攘的人群,和屋角房檐垂挂的耀眼花灯。 那人拉着他越走越快,等过了这段拥挤的街市,顾年遐觉得周身倏然空旷起来,步伐也越来越轻,最后几乎是被拉着跑了起来,一路登上幽篁镇最为灯火辉煌的高楼,放眼可以将整座镇子的灯会尽收眼底。 不知为何,顾年遐在被握住手的那一刻,便什么也来不及想了,全心地信任着那只手,任由自己被牵引着向前。 ——跑吧,心中唯有一个声音告诉着他,就算前面是无间深渊,是万劫不复的幽都,亦或是刀山火海的炼狱,他都愿意一脚踏进去。 等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顾年遐毫不留恋地丢掉了刚才还视若珍宝的花灯,焦急地去抓对方的手腕,却扑了个空。 方才拉着他的人不见了,顾年遐扶着栏杆焦急张望,周身人来人往,却不见他最想见的那一个。 街上忽然泛起惊呼声阵阵,顾年遐低头看去,只见整条街的花灯都亮了起来,比之前还要光辉夺目,映得夜色璀璨似昼,与满天星河一同落进他眼里。 一条火舌自灯丛中冲天而起,宛如衔火踏风的游龙,在檐楼树梢间穿行游走,溅起无数迸碎的火花,接着一头冲向了漆黑天幕,转眼又炸开团团簇簇的烟花,美不胜收。 顾年遐在一片惊叹中抬头望去,双眸几近失色。 这正是人间良辰美景烟火气,今夜纤云飞星、银河暗度,月上玉宇琼楼照人难眠,眼前所见如梦似幻。他嗅到了久不曾有过的幽香,旋即有花瓣飘落他眉间,摇摇曳曳,半带含情。 第306章 “是桃花……桃花开了!”有人叫道。 “不是桃花,是梨花!” 不对…… 顾年遐猛然抓住栏杆,看到了漫天漫地席卷的落花粉黛,红白黄粉各色交错,双眼猝然睁大—— “是山上的花,快看,满山的花都开了!” 刹那之间,漫山遍野的花树一齐盛开,香气袭人,落英缤纷,在烟花与灯烛下被映照得分明,宛如一条织锦的绸带萦绕山间,这般壮丽奇景,叫人叹为观止。 落花混着烟花的余烬纷扬而下,聚成一只轻巧的飞燕落在顾年遐手心,他握紧了右手,再张开的时候,看到掌心静静躺着一片桃花瓣。 接着又是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指。 顾年遐眨了眨眼,看着那个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他熟悉至极的面容,在华灯下俊美如初,和他日日夜夜梦里见过的一样。 顾年遐忽然觉得很委屈,鼻子一皱,开口之前眼泪却先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烫得几乎要灼伤自己,又很快被另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擦掉。 面前的人垂眼看着他,接着弯腰捡起那盏被顾年遐丢掉的花灯,连同自己手上另外一盏,都递到他面前,接着掌心燃起了一簇烟花,比当年看过的更加耀眼。 “晏伽。”顾年遐有些难以置信,这几年他很多次都分不清梦里梦外的人,只害怕这次还是身在梦中,故而不敢相认,“你回来了吗……” “嗯,是我,年年。” 晏伽将顾年遐揽进自己怀中,好让小狼看清那团烟花,可顾年遐却只是抬起头,用那样湿漉漉的双眼望着他。 “你又让我等你了……你总是这样,让我一等就是好多好多年。”顾年遐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肩膀耸动,低低啜泣着,“我等了,我乖乖等了,每一天都在好好等你。可是三年好长啊,以前我总以为一百年、一千年也不算长,但是三年为什么这么长啊……晏伽……” 那年仲秋,他听到别人说花灯放在一起流走,这辈子就永远在一起。 所以他真的这么做了,还悄悄用法力将两盏灯连在了一起,哪怕前路是悬练瀑布、断崖急流,纵然结局终会粉身碎骨,那两盏灯都再也不会分开。 “三年太长了,年年,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等我了。” 晏伽不厌其烦地替顾年遐擦去源源不断的眼泪,耐心等着他把这三年来积攒的委屈都哭干净、倾吐殆尽,才张开手臂将人揽进怀里,安慰地轻抚着他的后脑勺。 “从此以后,是我来陪你,陪你很多很多年,直到我们都走到寿数的尽头,年年……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 晏伽在茫茫沧海中的仙山待了三天,在那三天的浮沉中,他历经天旋日转,看遍春花秋月,在枝头的第一朵春花绽开之日,他记起了自己的来路,记起了那枚长命锁。 他记得自己一定要回来,找另一个在等他的人。 再回到故地,却已是三年弹指过去。 他们分开的年岁,似乎比在一起的时候要多得多。是他让顾年遐懂得了何为“漫长”,又亲手赐予对方长久的等待,晏伽无法想象小狼曾经无望又执着地等了他多少个寒暑春秋,一天一天、一年又一年,望穿了人间的沧海岁月,又要历经多少磨难,才能一次又一次地走到他身边。 所以他再也不会让他的小狼等了,哪怕是一天、一个时辰。这是自己亲口答应的,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回到他身边。 雪际花时,千回百转,纵使仍有人间杳杳风雨、迢迢长路,终是亿万斯年,晏晏平生。 【作者有话说】 杳杳完结啦,感谢所有正版读者,尤其是一直和我互动的留评小天使,要不然单机写作实在是有点过于清冷了哈哈。这本连载期就有盗文了,很郁闷但也没办法,愿意购买正版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了,感谢大家让我第一次把全部的好榜都走了一遍,很开心~ 其实杳杳最开始的设定是现代文,设定被我改过八百次之后,终于还是找到了最适合他们的仙侠背景,但很巧的是他们两个都各自在我初高中写过的古代角色短篇里作为配角出现过,性格和名字跟现在的版本大差不差,所以也算是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 ̄▽ ̄)~ 下本见( ̄3 ̄)a大家有兴趣可以去专栏扒拉一下感兴趣的预收,虽然有点想推推其他完结文,但是想了一下大家口味各异,还是各凭喜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