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崎》 第1章 《川崎》作者:浮吞【cp完结】 简介: 常山没想过会在肿瘤科导管门诊见到这么年轻的人。 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右手短袖袖口露出半截picc,戴一只深蓝色鸭舌帽,坐在候诊椅的边缘,正低头用升白片的药物说明书折着什么。 细白的手指捏着纸张不断翻飞,极复杂的流程,他花了好些时间才将手里的东西折叠成型。 ——方方正正,立体饱满,四片花瓣齐齐绽放,原来是一只漂亮的纸玫瑰。 投过去的目光停留太久,常山被他发现了。 青年的双眼圆而亮,带着笑意望过来,把那只惨白的纸玫瑰递给常山。 后来才知道,那种纸玫瑰名叫川崎,川崎玫瑰。 他也叫川崎,丁川崎,今年二十岁,罹患癌症晚期。 【主攻,大概是几万字的小短篇】 be、治愈、暗恋、旅行 序章 常山的爱人死在他二十六岁那年。 多年后他再次来到crema小镇,坐在那扇他们第一次接吻的木门前。 他将游客中心《call me by your name》的明信片折成纸玫瑰,留在了秘密池塘。 常山很庆幸自己曾在意大利的璀璨盛夏里短暂拥有过川崎的生动漂亮。 他的爱人很好、很坚强、很幸福,也很爱这个世界。 第1章 肿瘤科的导管门诊在五楼,常山扶着刘叔坐电梯直达五层,拐进c区走廊。目的地在最里间的转弯处,外面为数不多的两排候诊椅已经坐了不少人。 还剩最后一个座位,常山把腿脚不便的老人家安顿好,立在一旁查看门口显示屏上的排队号。 前面还有两三个人,冲洗导管平均一个人要花十多二十分钟,时间还早。 远在海外的好友兼合作伙伴小刘发来消息,问他到没到医院。 ——最近工作室接了一档前往罗马的旅拍婚纱照,小刘去意大利出差了,他老爹的picc导管今天该拔了,腿脚又不方便,只好拜托给就近的常山了。 常山回复他已经顺利到达医院,几句聊完刘叔的状况,话题又扯回工作。 小刘兴致高昂,谈论起工作室的作品在米兰参加的几个摄影展都广受好评,觉得将来可以到意大利开拓业务,因此要求常山早点去学意大利语。 常山告诉他自己周末有在上语言培训班,又叮嘱他此行还是要以完成客户的委托为重,拓展国际业务的事等毕业以后再说。 手机息屏前扫了眼时间,早九点半,夏季天亮得早,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外挂着一团热烘烘的太阳。 对面候诊椅的角落里坐着个青年,常山很快注意到他。 感觉很年轻,在一众中老年中格格不入。 一顶深蓝色鸭舌帽,帽檐很宽,遮住眉眼。但看身形衣着,大概能看出是还在读书的年纪。 他穿一件宽大的纯色短t,细白的右手手臂上隐约从袖口里露出picc的管子。 旁人或坐或立,交谈或者刷手机,青年则低头折纸。 那惨白的纸张巴掌大小,上面密密麻麻爬满小黑字,排头写着“地榆升白片说明书”几个大字。青年把说明书裁成正方形,翻过来折过去,神情专注,指尖轻颤,像是出于某种不自知的紧张。 地榆升白片。常山陪刘叔去药房取过几次药,知道那是什么。 化疗后骨髓抑制导致白细胞下降,升白片顾名思义就是升高白细胞的。 看样子八九不离十,picc和旁边放着的几盒大概率为升白片的药,青年不像他一样是陪同家属,就是患者本人。 真可惜。 常山心里冒出这三个字。正巧旁边座位上起来一个人,他跟着坐下了。 视野放低,瞧见帽檐阴影下半张藏在口罩里的脸。柔顺的眉眼,垂落的睫毛纤长,露出领口的脖颈雪白,半截锁骨显出清泠泠的消瘦。 那双手灵活地折叠纸张,复杂的来去,东西几经周折总算初具雏形。 方方正正,立体饱满,四片花瓣齐齐绽放,原来是一只纸玫瑰。 常山盯着那玫瑰,一瞬间想起往事。 仅仅过了四年,高考却好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当年的毕业晚会,张黎就曾溜进学校送给他一小束鲜艳的纸玫瑰,十来朵簇拥到一起,用绿叶点缀,几乎要以假乱真。 那玫瑰就跟青年手上所折一模一样。 回忆被对面突然停顿的指尖和投过来的视线打断。常山发现青年的眼睛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漂亮。 也许是自己盯着人家发呆,盯得太久了。那双眼睛有所感应,从纸玫瑰上精准转移到他脸上。 圆而亮的乌黑双眼,由卧蚕的弯曲弧度微微看出点笑意。 常山抱歉地冲他笑笑,低头摁亮手机屏幕,假意要回复谁的消息。 很快留意到对面的青年起身了,脚步轻响两声,停在自己跟前。 随后眼前伸出一只白净的略带汗湿的手,掌心里躺着那只害他走神的纸玫瑰。 “送给你。” 好听的声音,果然很年轻。 “谢谢。”常山伸手接过,来不及多说什么,播音叫到号,他急忙起来扶着刘叔进了屋,出来时候诊椅空了不少,青年正坐在他刚刚的位置旁。 他的双手撑在大腿两边,笑吟吟地仰头望着常山。 常山在他身边落座,听到他熟稔喊出自己的名字。 第2章 疑惑对方是否认识自己时,又听他开口:“是xx平台上的长山吗?” 常山有在经营一个关于人像摄影的视频账号,名字就叫“长山”,关联他和小刘的摄影工作室,爱好之余做一点宣传,如今也算小有名气。 见常山点头,青年眼睛更亮了,热切地把脑袋凑近了,开始介绍自己:“我叫川崎,丁川崎,我很喜欢你的人像摄影作品。” 常山礼貌地冲他点点头,由衷地吐出“谢谢”二字。 医院冷气开得足,丁川崎带着口罩的面庞轻微汗湿,额头泛着薄薄一层水光。 手里的折玫瑰因为刚刚搀扶刘叔差点被捏扁,常山确保它完好无损,端在眼前细细看了看,夸他手巧,玫瑰折得很漂亮。 丁川崎很骄傲似的,抬了抬下巴,注意到一旁的常山嘴角翘起来了,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昨晚手机忘了充电,马上要关机了,在这儿等得无聊,就用药盒里的说明书折着玩儿的……正巧你来了。” “等等!”不等常山回应,丁川崎自顾自僵住身体,瞪大双眼道,“我比你们先来,为什么你们比我先……啊!我忘了签到了……” 说完火急火燎蹭起身去签到,半晌蔫蔫地坐回来,敲敲自己的脑袋抱怨道:“我说这次怎么等了这么久,用药后记性果然越来越差了。” 常山被他的冒失模样逗得想笑。丁川崎跟肿瘤科其他前来就诊的病人们不太一样,更有活力,笑容也多。常山以为他的病可能和刘叔的相似,情况乐观,并不紧要。 于是问出口:“刘叔说化疗后记忆力是要减退的,你是什么病?” 丁川崎弯腰就要捞左腿的裤脚,裤脚捞上膝盖又滞住了,眨了两下眼睛脸颊发红道:“就不给你看了,肿瘤长在大腿根上。” “大腿上?” “嗯,是肉瘤。” 常山不知道肉瘤是什么,又问:“良性吗?” “不,”丁川崎攥着裤脚摇头,“恶性。” 常山哑口,恶性肿瘤就是癌症。他又一次感到惋惜。 他没有理由详细去过问陌生人的身体状况,尤其对方情况并不乐观,只能斟酌着自己要用什么由头去开口、又能做到哪种程度的安慰。 如果他们相遇在大街上,他一定用相机为他拍几张漂亮的照片,在饭馆里就请他吃顿饭,在摄影展上可以感谢他的支持……偏偏是在医院里。 “那个叔叔是你的亲人吗?” 不知是为了照顾他的尴尬特意转开的话题还是真的好奇,丁川崎的目光倒是真挚。 “是我朋友的父亲。”常山回答。 他看到丁川崎松了口气。这感觉微妙,好像是在替他庆幸不必遭受家人患病的苦难一样。 常山以为自己看错了。毕竟哪怕是粉丝也不用这么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会因为他家人身体健康这件事就喜形于色。 丁川崎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接着又问:“叔叔是哪里的肿瘤呢?” “肝上的,良性,不过边界不太清晰,医生说有恶化风险,建议化疗控制。” “良性的啊,那没什么大问题了。”丁川崎喃喃念着,眼里溢出羡慕。 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抬起双眼紧紧盯着常山,从上到下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遭。 “那你呢?”那目光仍然真挚,“你一切都好吗?” 常山心里怪异又温暖,答他:“我一切都好。” “那就好。” 丁川崎笑起来,胸膛显而易见起伏,再度松了一口气。 常山确切自己这次没看错,这个人似乎真的比一般的粉丝更加关心自己。 刘叔正巧拔完管子出来了,丁川崎也被叫到号,后者进门前问常山要了联系方式。分别时他站在门口冲常山挥手道别,笑容很灿烂,仿佛能看到掩藏在口罩下的一口大白牙。 那朵用药品说明书折出来的纸玫瑰虽然美丽,却过分苍白。常山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摆在自家玄关的柜子上。这样的小物件也许过不久就会莫名其妙搞丢,他不会特意去找。 当晚丁川崎主动发来消息,问他是不是很喜欢那种纸玫瑰,白天盯着看了很久。 常山坦言前女友告白时曾送过一模一样的,见到不免要想起一些往事。 那边不知在忙什么,这之后没再回复。 再有联系是几天以后。 常山周末去上语言培训班,下课路上偶遇放学的初中生,呼啦啦一群青春洋溢,就用随身带着的相机拍了些照片,修完上传自媒体。 日落黄昏,戴着红领巾的中学生追逐着回家。 文案里提到自己正在学意大利语。 丁川崎对他在学意大利语这事好像很感兴趣,问他学意大利语是因为将来打算去意大利吗? 工作上的事没必要对外人说太多,常山回答得含糊,只说以后有机会会去。 屏幕上方的“正在输入”跳了几跳,对方可能察觉到他给的回答很敷衍。 …… “不如现在就去吧。” 常山盯着对话框里这串花费了近半分钟才跳出来的字不明就里。 好在丁川崎紧接着发来语音解释。 大意是想趁着病痛还没把他折磨得面目全非时去旅行,拍下一些尚且漂亮的照片。他想去意大利,而常山的人像摄影他正好喜欢,又正好在学意大利语。 第3章 生怕常山拒绝,丁川崎的报价不低,承诺机票食宿及一切花费全包,答应就立马着手准备签证和生病吃药所需的证明。 他一周后就要进行化疗,间隔一个月再进行下一次,顺利的话期间能腾出半个月时间前往意大利。 计划很周全,看样子已经筹备许久。 常山怀疑他关注自己的账号就是为此而来的。 没有理由拒绝,虽然时间有些赶,但无论是出于人情关怀还是经济利益,常山都会答应。 “不用给那么多,正常价格就行,我给你打折,”秉承为客户提供最好的服务的宗旨,常山提议道,“另外我同事小刘应该比我更适合,他对意大利更熟悉,我可以把他的作品集发给你看看,他还有几天就回来了。” 对面拒绝地毫不犹豫:“不,我就要你。” 常山几乎能想象到丁川崎蹙起的眉毛,甚至是那张藏在口罩下根本没见过的撅起的嘴。 藏不住事的性格,情绪外泄,单靠眼睛就能一览无余。 “好吧,”常山只得妥协,“你的身体不要紧吗?” “身体不要紧,就是要比普通的旅行麻烦许多。” 常山仍然不放心,再三劝他:“不要勉强。” “不勉强,”他说,“有些事再不做就来不及啦。” -------------------- 注: 1.本文故事主要发生地集中于意大利,且涉及少许同性电影《call me by your name》,内容不多,没看过不影响。 2.川崎纸玫瑰真实存在,其名字源自发明者“川崎敏和”。 3.“picc”即“经外周静脉穿刺后置入中心静脉导管”。 4.篇幅十多章,建议蹲完结。 第2章 解决完手头余留的工作,剩下的交接给回国的小刘,考虑到丁川崎右手臂有picc不能提重物,常山决定出发当天早点去他的住所帮忙搬行李,届时好一道打车去机场。 到时才知道丁川崎在医院附近租了间房子,就他一个人住。 一个人化疗、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往返医院租房,看起来有些凄惨。 那间不大的一室一厅摆了不少画板画架,风景、静物、人像等等,有的还是草稿、有的勾了线,上了色的色调都很绚烂,在单调的黑白灰地砖上像盛开着一朵朵硕大的花。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子油性颜料的味道。 “这个是上次去附近的古镇写生、这个是我妈最爱的水晶花瓶、这个是我的主治医生……” 丁川崎一脸得意地带着常山转了一圈,然后背对着他坐在画架前的折叠椅上演示,右手拿着根炭笔给临摹到一半的大卫石膏像铺线。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渐渐慢下来,他说话的声音也由一开始的兴高采烈变得闷闷不乐:“医生说右手最好不要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以免导管移位或感染,化疗期间我每天只能画一个小时。” 屋里的画作不下十幅,可想而知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 常山掠过这个话题,忙着帮他把爆开的行李箱重新拉上拉链,一边问他:“你家人呢?” “爸妈很忙的,没时间过来陪着我,”丁川崎转身面对着他,手上转着那根炭笔,漫不经心解释道,“化疗期间吃不下饭,连水也喝不下,维持生命靠葡萄糖。我每天躺在病床上昏睡,不得不吃点什么时,就麻烦其他病人的家属带点稀饭。反正捱过化疗那几天就好了,过两天就又跟个正常人一样了。” 这回他没戴帽子也没戴口罩,敞着一张素净白皙的脸,漂亮精巧的五官,坐在矮矮的折叠椅上望过来,模样乖乖的,身材又小——至少比常山小上一圈。形象仿似中学生,嘴里说出来的话显得很违和。 那种违和就像看见贫困山区三年级的小学生其实是家里的顶梁柱一样。 常山曾去肿瘤科日间门诊看望过正在化疗的刘叔,病房里那些病人是什么状态他不是没见识过,根本就没有丁川崎说的那样轻松。 “再忙也应该留个人陪着你。”他不赞成道。 “没关系,”丁川崎拿笔的那只手抵在椅背上撑住脑袋,笑道,“我年轻嘛。” 常山定睛看他一眼,发觉他的气色确实不错,头发也没掉,反而柔顺浓密,黑黝黝的。 常山问他:“你多大啊?” 他另只手伸出两根指头比划:“二十岁,三月份满的。” “是年轻,”常山夸他,“我看你头发没掉,气色也很好。” 丁川崎眼睛更弯了,但笑得并不由衷开心。他用那两根指头拨了拨自己的头发丝,说:“是假发啦。” 常山总算把行李箱的拉链扣上,“咔哒”一声轻响,丁川崎低低“啊”了一声,望着手里的炭笔尖喃喃:“笔芯断了啊……” 他们的航班在凌晨,全程近十三个小时,从首都机场出发,中转德国慕尼黑,最终落地佛罗伦萨佩雷托拉机场 。 于当地时间早上十点左右入住阿诺河畔某民宿,二人休整到下午三点。 意大利的阳光很耀眼,穿过百叶窗缝照进来,光束里有股晒透了的绿植盆栽的清苦味。 恢复精力的丁川崎已经迫不及待,一定要去尝尝中央市场必吃榜上的牛肚包。 烘烤酥脆的帕尼尼面包夹住炖煮软烂的牛肚,鼻子里窜进非常浓郁的罗勒青酱和欧芹香。 第4章 丁川崎把刚到手的牛肚包狠狠塞进嘴里,咬一大口,立即面露难色,捂住腮帮子说面包太硬了,简直硌牙。 出发前他同常山提起过此次旅拍的想法,要求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不必特意摆动作找场景,抓拍就好,”他说,“时间有限,我是来享受的,不是来工作的。” 常山在中央集市人来人往的牛肚包摊位前拍下这第一张,他的表情还是硌到牙的前一秒,一副被美食蛊惑住的幸福模样。 七月份的佛罗伦萨天气炎热,丁川崎的鼻尖上还有细小的汗珠,眼里都是对食物的虔诚渴望。 常山喜欢抓拍,他认为有趣的、漂亮的、生动的……所有能让人产生“想要多看一眼”的欲望的,这些瞬间都适合长存纪念。 他也拍站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前伫立仰望的格外渺小的丁川崎。 徐志摩笔下的“翡冷翠”和圣母百花大教堂高度适配,红绿白的大理石砌起圆顶尖塔,宛如嵌在城市中央的一块碧色宝石。 二人登上塔顶俯瞰整个佛罗伦萨的美景,脚下则是穹顶壁画《末日审判》,描绘审判日降临,善者与恶者分别飞升天堂和坠入地狱的情景。 “不知道我死后会去天堂还是地狱?”丁川崎低头思忖,一本正经,“应该是去天堂吧,毕竟我没做过什么坏事。” “……不对,”说完又很快否定,“我是中国人,应该不归西方管。” 那时太阳接近下山,常山提议去米开朗基罗广场转转,不留他继续待在死亡的议题里考量。 佛罗伦萨天黑得晚,他们慢悠悠步行前往米开朗基罗广场。 这里的街道普遍很狭窄,多用青石板铺就,一股子文艺复兴的艺术气息,市区也少有现代化建筑,石块搭建的房屋风化斑驳。他们在市政广场看到了米开朗基罗所做的大卫雕像的仿制品,丁川崎在租房里的临摹画板按等比例缩小。 丁川崎在那里模仿裸体大卫的动作留下一张照片,看后觉得不够像,解开衬衣的扣子作势要脱光衣服,在常山惊慌的阻拦下笑得捧腹。 而米开朗基罗广场人声鼎沸,似乎有乐队正在演奏,来自世界各国的游客围在一起拍掌跳舞。 丁川崎侧着身子拽着常山挤开汇集的人群。他的个头在一众西方人里更不出挑,但身段灵活,像一尾在荷叶枝干里不断穿梭的小鱼。每每有人回头看过来时,都只能与更加显眼的常山对上视线。 常山一边尴尬地冲人道歉,一边叮嘱丁川崎小心手臂上的管子。 音乐声愈来愈大,鼓点震颤,夕阳慢慢下坠了。 丁川崎一刻也不得闲,松开常山立即涌入欢快的舞蹈人群,跟着旁边的几个姑娘摆动腰肢耸动肩膀毫无章法地跳舞,将双手搭上陌生人的肩膀转圈,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常山在这里拍下最满意的第一张照片,青年被霞光染红的脸庞,充满生命力的动作定格,弯成月牙的眼睛。 还想多拍几张时突然被转完一圈回来的丁川崎拉住了胳膊,几番推拒总算打消他想拉自己上去跳舞的念头。 丁川崎留在了他身旁,一只手举起来继续跟着音乐挥舞,另只手把住他的腰,尝试推动他僵硬的腰椎,小声鼓励他:“跳舞很简单的,扭扭腰、屁股左右摆,假装自己是一朵站在盆栽里吹着萨克斯的妖娆花。” 常山觉得腰上痒,艰难躲闪他狡猾的手,举起手里的相机对准他,借口道:“我要给你拍照啊,你这样很漂亮。” 丁川崎听完脸红了,挠挠脸颊嘿嘿道:“你满脑子都是工作哎,其实拍不拍根本无所谓啦。” 拍不拍无所谓? 常山腹诽,我来这儿不就是来给你拍照的吗? 人群的欢呼声一瞬间高涨,二人跟着众人的视线找寻源头,才发现外围有人在求婚。他们在人群最里面,只看到对面高举着的戴上戒指的手,以及目之所及人们脸上如出一辙的笑容。 远处圣母百花大教堂的钟声敲响,丁川崎非常夸张地“哇”了一声,说“好浪漫呀”。 待人群稍稍散开些,天空已经处于一种渐变的深青色。 丁川崎对自己此行的目的非常不上心,到达佛罗伦萨后再没提过一句拍照纪念的事,反而在常山将镜头再度对准他时,笑笑说:“拍点你自己想拍的吧。” 常山便拍了几张佛罗伦萨的夜景。阿诺河沿岸的街灯、中世纪的石桥、桥下高歌的游船。 转过头来,发现身侧丁川崎正低头在一只方方正正的小型速写本上画着什么。 两人的视线交汇,夹在中间的空气流动,是街边bar淡淡的杜松子酒香。 那十多公分的纸张上画着常山,鸡蛋大小的半身人像,神态惟妙惟肖。 “画得很好。”常山道。 这句话在出租屋里也对他说过,这次丁川崎没再扬起下巴说一句“那当然”。他盯着纸上的常山,微微笑着,表情接近于一种模糊的幸福:“我以前是学画画的……其实人像我并不擅长。” 他们从米开朗基罗广场出来,一路沿着阿诺河前往落脚的民宿。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丁川崎因病夭折的艺术梦,泛黄的画纸和遗失的樱花橡皮擦。 在河边的餐厅里品尝完地道的地中海美食,回到民宿只有一张狭小的双人床,两人背对背躺在同一张床上,疲惫地早早睡去。 第5章 第3章 第二天他们造访了但丁故居,逛完乌菲兹美术馆,吃了闻名的t骨牛排,下午在一家藏有电影院的odeon书店看电影。 窝进黄色的丝绒沙发椅,头顶巨大的星空穹顶,上世纪的老电影《罗马假日》里,奥黛丽赫本被真理之口“咬住”男主角手的情形吓得花容失色。 传说撒谎的人会被真理之口咬断手。后来他们去西西里,中途在罗马逗留一日,特意排队要去摸一摸。 丁川崎把手伸进真理之口,说:“我还会活很久很久。” 然后毫不意外地把手顺利拔出来,以此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仍不满意,又塞回去,对着正在拍照的常山说:“我喜欢常山。” 对于刚认识一个月不到就开这种玩笑的人,常山配合着作出一副惊讶表情,不忘举起相机。 对面丁川崎满脸痛苦地怪叫一声,逗笑了周遭的游客。 摁下快门,相机里留下他龇牙咧嘴抓着手腕佯装用力往外扯的搞怪照。 事后他像是做完某种意义重大的科学实验一样,真诚评价道:“我觉得挺可信的。” 其实真理之口就是个古罗马时期的旧井盖,大家都心知肚明。 而此刻,在属于佛罗伦萨的仲夏夜里,丁川崎端着一杯白啤酒,目光游移,从大荧幕落到下面的书柜货架上,又数次落到身旁的常山身上。 荧幕上恶作剧得逞的男主角笑嘻嘻地追上心上人的脚步。 常山注意到丁川崎若有似无的视线,问他:“怎么了?” “看电影耶,”丁川崎说,“怎么感觉像约会。” 常山打趣他:“很介意吗?” “蛮介意的,”丁川崎抿一口散发着麦芽香气的啤酒,嘟囔道,“我跟女孩子都没看过电影。” “要不下去逛逛书店,或者回去了?” “那倒也不用。”丁川崎不幸被喉咙里的啤酒呛到,忍着咳嗽连连摆手。 结果接近两个小时的电影,他看得昏昏欲睡。 丁川崎不适合看这种漫长的老电影,强撑着眼皮捱到后半段,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他的脑袋靠在柔软的沙发椅背上,不住往这边歪,脸颊最终抵住常山的肩膀。 常山把他手里攥着的空酒杯拿过来,电影播放到尽头,充实的一天又结束。 佛罗伦萨的公共交通不方便,出行大多靠步行,顶着大太阳在街道里穿梭,回到住处的第一件事往往是冲澡。 常山在懒人沙发上用笔电整理相机里的照片素材,丁川崎先去浴室里洗澡。 最初决定住民宿是想体验最接地气的意式装修,丁川崎在网站上看到这家当地人经营的民宿就觉得很喜欢。田园乡村风,古色古香的木质家具和四处点缀的新鲜绿意。 喜欢到就算只剩一间逼仄拥挤的房间也还是租了。 好在房东人很好,是个白胡子老爷爷,偶尔会做一点家常的披萨和浓汤送给他们吃。 他们的房间在靠阿诺河的那一侧,屋里有占据半面墙的书柜,装饰蝴蝶标本和小巧的画框,留给浴室的空间不多。 丁川崎刚进浴室没多久就招呼常山,让他帮忙拿一下放在床头柜里的保鲜膜。 之前在中央市场看到丁川崎选购保鲜膜就很奇怪,问了才知道,他手臂上的picc不能碰水,洗澡最好要用保鲜膜裹起来。 常山把东西送到浴室门口,推开的门缝里探出一只细白的手,丁川崎道一声“谢了”,嘀咕着先前的保鲜膜拿进来才发现用完了。 常山慢半拍地想起来,他左手单手缠保鲜膜方便吗? 用手扒住即将阖上的门,提出要帮忙,却被他拒绝。 “我一个人也可以,”丁川崎嘴上不知咬着什么,声音含糊着,“虽然花的时间比较长。” 那就是不方便。 常山固执道:“我帮你。” 想也没想推开门,没料到里面的人已经脱个精光。 愣住的丁川崎正用嘴咬住保鲜膜的一端,左手扯住抻开,正要往右手上缠。 原来他脱下假发是这样的。一层很短很短的靑茬,脑瓜倒是圆,没了那顶看起来十分柔软的头发,注意力就全被引去五官。那双隐约在水雾里的眼睛因受惊吓瞪得很圆,更觉得乌黑漂亮不真切。 “抱歉……”常山一时间想退出去,后撤一步又看他动作扭曲实在艰难,长时间半张的嘴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还是决定先帮他把picc裹好再说。 回过神来的丁川崎反应巨大,竟然手忙脚乱丢掉了手里的保鲜膜,急急捂住脸,面壁思过似的背过身去。 常山躬身捡起被水溅湿的保鲜膜,关切地凑上去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丁川崎捂着脸摇头,花洒在滴水,他的肩膀在抖。 常山犹豫地看了眼他右手臂的picc,撕掉保鲜膜打湿的那一层,递还给丁川崎:“我还是先出去吧。” “不是……”丁川崎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惹上浴室里湿润的水汽,听起来雾蒙蒙的。 “不关你的事,”常山听到他说,“麻烦你帮我吧。” 右手缓缓从脸上滑下来,他仍面对墙壁背对常山,只留圆圆的后脑勺给他,上面的靑茬扎着细小的水珠子,侧脸是一点看不见的。 右胳膊紧接着以一种怪异的姿势伸过来,示意常山动手帮自己缠上保鲜膜。 第6章 常山不多问,动作轻柔而仔细,保鲜膜“撕拉”的响声在浴室里回荡。 那胳膊很瘦、很白,像透过放大镜看一根刚破壳的豆芽茎。显得那根连接心脏的静脉导管过于厚重,不近人情。 丁川崎大概无法忍受这种沉默,有他在的场合不该有下沉的气氛。 他明明在恐惧着什么,嘴上却喋喋不休:“你别介意哈,谢谢你好心帮我,那个、我刚刚只是有点被吓到了——其实也不关你的事,就是、就是……化疗你懂吧,头发会掉的,皮肤也粗糙,咳、总之不太好看……” “你很漂亮,”常山把裹好的保鲜膜扯断,出声打断他,“很可爱。很帅气。” 丁川崎吐到一半的话悉数咽回去,太过猝不及防导致喉咙里挤出一声细小的“咕”,类似呜咽的气音。 “真、真的?” 他缓缓转过身来,缓缓放下挡在脸上的手,缓缓抬起头,缓缓看向常山:“这样也好看吗?” 终于明白他那不同寻常总是好得出奇的气色从何而来。 面颊上褪到一半的脂粉、脱妆的腮红、淋漓的脸颊,在热气里像一只正在融化的gelato冰淇淋。 每天要赶在常山醒来前上妆,躺下时背对背。 他其实有憔悴的皮肤,苍白的嘴唇。 他的目光在狭小的浴室里四处逃窜,像迟交了作业等待老师审阅的学生。 常山生出一股想要抬手掐掐他脸蛋的冲动,但忍住了,笑着说:“好看的。” 丁川崎眼睛一下就亮了,又扒开隐匿在大腿内侧的伤口给他看:“这样也好看吗?” 一手长的手术疤痕,嵌在花白的大腿肉上。 常山快速扫了一眼,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脸发烫,移开视线,说:“好看的。” 说完匆匆转身退出浴室。 坐回懒人沙发继续整理照片。常山心下郁闷,暗骂自己一声变态,为什么会有那么一小个瞬间,想要拍下一丝不挂的丁川崎。甚至觉得那隐秘的伤疤和脆弱的身躯都是值得纪念的。 被他夸完的小丁显然心情大好,在浴室里哼着歌把澡洗完了。出来时还是把假发戴上,浴巾盖住半张脸擦水,迟来的脸红羞涩,视线躲避着常山,催促他赶紧去洗澡。 等常山洗完澡再出来,他已经把床头柜的灯灭了,缩在角落里睡着了。 常山也关掉笔电挨着他睡下。 为了面对墙壁,丁川崎舍弃了床铺上临窗的那一块风水宝地,便宜了常山一轮皎洁月光。 盯着远方领主宫高高的塔尖入眠,梦里好像看到了丁川崎。 情景是去日间门诊探望刘叔。丁川崎在梦里充当一个配角,头顶的输液架上挂满吊瓶,接连不断的化学药物从picc输进去,难受了就蹭起来扒着垃圾桶呕吐,吐完又睡下去。 隐隐约约难受的哼唧声,让给刘叔削苹果的常山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 没来得及上前关切就醒过来了。发现身旁的丁川崎已经坐起身来,背靠着床板,脑袋垂得很低。 他那侧的床头灯摁亮了,彩色的琉璃灯罩折射出斑斓的光芒,水波一样在丁川崎脸上流淌。常山瞧见他紧咬的嘴唇和汗涔涔的脸。 常山坐起身来。丁川崎发现他醒了,先他一步开口:“晚上偶尔会痛的,现阶段还可以忍受,吃了止疼片就好了。” 他的语调平静祥和。有风拂过,小阳台上挂着的贝壳风铃叮当响了两声。 “真的不要紧吗?”常山问,“你的身体状况不来意大利会不会好受一点?”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主治医生给我开的证明哎,你怎么能跟他一样扫兴啊?” 丁川崎满脸不高兴。奈何大半夜不能高声喧哗,他压低声音瘪着嘴白常山一眼:“小心我以后变成鬼天天晚上站在你们床头唱歌。” 常山不喜欢他用这种话题当调侃,皱着眉提醒他:“以后不舒服可以把我喊醒。” “没那么严重,放轻松嘛,”丁川崎拍拍自己的胸脯,“我自己的身体我比谁都清楚。” 丁川崎说完这句,拉着常山重新躺下,阖眼前瞄了眼窗外的夜景,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兴奋:“睡觉睡觉,明天去锡耶纳。” 琉璃灯熄灭前的最后一点光亮照在摊开的书页上,一本随手从书柜里翻来的《加缪手记》。 窗外是佛罗伦萨,桌上是死。 而身侧的丁川崎又陷入梦乡。 做个好梦吧,亲爱的川崎。 第4章 他们选择自驾去锡耶纳,主要逛逛皮恩扎小镇和奥尔恰山谷,租一辆老爷车随走随停。 蒙着晨雾出发,再顶着晚霞归来。 建立在山坡上的小镇整体呈现出一种饱经风霜的那不勒斯黄。 蜿蜒的青石板路、错落的石阶、中世纪的小酒窗。 丁川崎吃着手工冰淇淋,蹲在地上逗弄一只晒太阳的胖橘猫。 周遭的窗台和石阶上摆满盛放的花草,风车茉莉、晚香玉和非洲菊等等,奥尔恰山谷的风吹来,街巷溢满植物和托斯卡纳红酒的迷醉气息。 他瞒不下自己要化妆才能拥有好气色的事实,索性放得更开,打上更鲜艳的唇彩,穿花哨的亚麻衬衣,戴一顶宽檐的编织草帽。 橘猫餍足,蹲坐在他的脚旁,抻长了脖子用头顶蹭他的脸。 常山在这里拍下此行最满意的第二张照片。 第7章 ——丁川崎笑容明媚,唇边还有残留的香草冰淇淋,橘猫的胡须挠得他脖子痒,他把小猫脑袋扒拉开,又被它凑上来。 托斯卡纳艳阳下,一人一猫都察觉到对方很幸福。 告别了胖橘猫,他们去各种有趣的小店闲逛,买骑着自行车的野猪冰箱贴,尝正宗的佩克利诺羊奶酪。 开着那辆白色的复古老爷车行驶在双排丝柏路上,绿野和山谷一望无际。 丁川崎坐副驾,右手搁在大腿上打节拍。窗外倒退的丝柏树细而长,影子整齐排列扑下来,像巨大的钢琴黑键被他单手弹奏。 坐在柔软的草地上等候日落时,他掏出那本随身携带的小速写本低头画画。 常山以为他在画风景,放低相机仰拍他的侧脸。 杂乱的枝叶向上托举红色小花,装饰着雏菊飘带的编织草帽扣下来,丁川崎的脸定格在画面中央。 影绰的花草之上,帽檐阴影的空隙之下,他白净的脸晕上一轮日光,美得耀眼夺目。 镜头里一点形状漂亮的鲜艳花朵诱惑人伸手去摘,常山直到探出手去,拨开丛生的绿叶了,才发现是他的唇瓣。 他涂口红好看,跟性别不违和,他本就有一张俏丽的脸。 常山慢慢缩回手,花草擦过掌心,带起一阵细密的痒。 坐回去观察丁川崎在纸上画什么,针管笔勾勒的图像原来不是风景,是常山自己。 是常山驾驶那辆复古老爷车的情形。窗外的丝柏树虚化,近处的方向盘和座椅也虚化,人物是中心。 丁川崎默写得准确无误,常山五官的特点、轮廓的曲折,他都牢记在心里。 他说他不擅长画人像,但画常山画得很好。 米开朗基罗广场、佛罗伦萨街头、皮恩扎酒馆、奥尔恰路上……他画过很多常山了。 他们分别用镜头和画笔记录彼此。 下午品尝过的那一点点托斯卡纳红酒似乎侵袭了心脏,常山感到心口酸甜交加,滋味复杂。 再看去时,丁川崎已经签上署名,把那幅画从本子上撕下来了。方方正正、尺寸合适的画纸在他指尖飞速翻折,很快变成了一朵熟悉的纸玫瑰。 他理所应当地把玫瑰递给常山,没说什么,手撑着曲起的膝盖看向远方。 常山想起之前在医院里得到的那只玫瑰,被他随手搁在玄关,后来果然找不见了。 现在当着丁川崎的面,就这么把东西收进衣服口袋也不是,握在手中也不是,常山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保证这脆弱的纸玫瑰安然无恙。 “弄坏也没关系。”一旁的丁川崎适时体贴道。 常山闻言决定把东西暂时先收进衣兜,紧接着又听他补充一句。 “没关系才怪!” 丁川崎回过头控诉他轻易就放松警惕:“里面有我的画和我的……心血哎!” “这么贵重?”常山朝他眨一下眼,从兜里把玫瑰拿出来,“那我还给你吧。” 这个答案显然不正确,因为丁川崎脸上的表情更不高兴了。 常山又笑着收回手。小巧的纸玫瑰最终平安度过了这次意大利之旅,安好无损地跟着他们回到中国。 天边泛起红晕。太阳要落下来了。 他们驱车赶回佛罗伦萨。 常山这一生还会看许多次日出日落,今天称不上最美丽的。 飞逝的丝柏树尖上荡漾着夕阳,碎石子儿的道路稍有颠簸,他此后回想起来并没有太多印象。 倒是丁川崎嘴上哼的那首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那不勒斯民谣,经年累月后隐约还能记起一点旋律。 他唱得难听,常山一路上憋不住笑。 回到佛罗伦萨已是深夜,明天要入住亚平宁山脉上某个乡村庄园,他们需要回民宿里收整行装。 开门就瞧见房东老爷爷晚归的波斯猫在客厅里叫唤,书房的门正好打开,老爷爷从屋里出来,弯腰去抱猫。 “buona sera(晚上好)。” 打过招呼,路过时闻到酒香。常山朝书房里看了一眼,墙上挂着把别了干花的电吉他,桌上摆着酒瓶、下酒菜和烟灰缸。 老爷爷邀请他们去书房里坐坐,请他们喝皮埃蒙特最负盛名的巴罗洛红葡萄酒。 他说今天是他妻子的生日,他睡不着觉。 椭圆形的金属雕花盘子里有他刚做好的煎洋蓟和醋渍沙丁鱼。 年过花甲的老人倚靠在皮质沙发椅上,烟头摁进烟灰缸中熄灭,粗粝的手指摩挲着相框里的照片。 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夫妻俩都还年轻,他的妻子挽着他的手朝着镜头微笑。 他说家里的装修是他早逝的妻子喜欢的风格,后来改成民宿,这些年他把家里的面貌保持得很好。 身旁打开的电脑屏幕上似乎是某首音乐的demo,他盯着看了很久。 丁川崎赞叹巴罗洛红酒不愧为“王者之酒,酒中之王”,带有非常浓郁成熟的红果香,为此与老爷爷深度探讨了一番,又夸他妻子漂亮,接着好奇他电脑里的歌是什么。 时不时需要借助翻译器才能听懂二人谈话内容的常山此时此刻才恍然,他被丁川崎骗了,对方的意大利语水平远在自己之上。 常山不过是个上了几节语言课的初学者,意语词汇量旅游勉强够用,帮丁川崎和商贩交涉时偶尔还卡壳,不如用英语来得熟练……哪像丁川崎这样自然流畅侃侃而谈。 第8章 越来越搞不懂丁川崎这个人了。 出发前用尽理由把自己拖来意大利,真来了又说拍照不重要,现在连意语也用不上自己了,所以他到底图什么? 轮不上常山插话,房东老爷爷喝了口酒,说起了自己的过往。 大意是早年组了个摇滚乐队,没混出名堂,结后仍不死心,茶不思饭不想就知道搞音乐,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妻子为此经常和他吵架。 电脑里正是他当初熬了一周夜创作到一半的歌曲。二十年前,妻子因为这首歌跟他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愤怒的妻子摔门而去,路上不幸遭遇了车祸。 他的后半辈子一直深陷懊悔之中。意外发生得太快,妻子逝世前还在生他的气。而此前两人每次分别都会向对方说一声“ti amo(我爱你)”,偏偏那次没有。 他说,电脑里这首歌其实是想向妻子表达爱意的。这么多年,他曾在深夜里无数次想把它销毁,又矛盾地想要好好完成,让天国的妻子明白其中真正的含义。 丁川崎小口品尝红酒,说确实,人生总是意外不断,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爱一定充满遗憾。 煎洋蓟和醋渍沙丁鱼都冷掉,油脂在金属盘子里凝固,灯光打在那凸起的鸢尾雕花上,折射出晃眼的光圈。 他的酒杯在手里轻轻摇晃,映在玻璃上的脸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变化莫测,模糊又清新。 房东老爷爷的波斯猫围着他们转。丁川崎忽然提议,说想听听那首音乐。 民宿里的其他客人已然睡着,播放器的音量调得很低。 一首节奏轻快的后朋克,尾后舒缓轻柔的电吉他音。 “我想,你的妻子一定会喜欢这首歌的,”丁川崎放下酒杯,同房东爷爷道,“可能她并不是反对你的梦想,只是希望你能在创作的同时照顾好自己。” 他从沙发椅上站起身来,拿过盘子里的一只煎洋蓟,塞进嘴里咬一大口,吧唧吧唧嚼得很香:“瞧,你会做好吃的披萨浓汤,会做香喷喷的煎洋蓟和醋渍沙丁鱼,还把民宿经营得很好,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她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说完低低欢呼一声,跟着音乐手舞足蹈,动作滑稽笨拙,比米开朗基罗广场上好不了多少。 爷爷被他的举动逗笑了,笑着摆动脑袋用手轻轻打拍子。 常山这次没能躲过,被丁川崎强拉起来跟着跳舞,手忙脚乱你踩我的脚我踩你的脚。 大家的动作不敢太大,音乐声低到哪怕外面起一阵风就听不清了。 一间不大的书房,暖黄的灯光,电吉他上别着的那支风干的紫色薰衣草掉在了电脑键盘上。 凌晨一点半,波斯猫伸懒腰,三个人压抑着笑声在举行小型狂欢。 第5章 远离城市的乡村农庄是一整块在太阳底下晒得发亮的鲜绿色。 帕尔马风干火腿搭配蜜瓜沙拉、临走时房东老爷爷送的腌橄榄、庄主老奶奶烤的果酱面包和蛋糕……丁川崎吃多了这样的早餐,说还是想念国内的豆浆油条小笼包。 他向奶奶学艺术的小孙子借来画板画架和颜料,支在大树底下画油画,这回真是画风景,画远处的葡萄园和苹果林。 常山在一旁的露天泳池里歇凉,趴在池子边上看他坐得端正挺直的背影。 他穿蓝色格子短衬衫,穿灰色短裤,小腿肚子白得反光。 他用酞青蓝起形,从天空开始铺色。 常山跟他搭话,说:“你真的很喜欢画画。” 丁川崎端着调色盘调色,头也不回:“我之前是学美术的,艺考成绩很不错哟。” “我前女友也是学美术的,”常山想起一些往事,随口提了一句,“她也很喜欢画画。” 丁川崎搅动颜料的手顿了顿,问他:“你们为什么分手呢?” “她说我不爱她,高中毕业后要去国外读大学就跟我分手了。” “真羡慕,”丁川崎说,“我原本也打算出国,就在米兰布雷拉美院,可惜收到录取通知后不久就查出恶性肿瘤,休学接受治疗了。” “意大利米兰?”常山有些惊讶,“我前女友也在那儿留学,好像就是这个学校。” “哈哈,”丁川崎笑道,“好巧。” “怪不得你意大利语说得这么好,”常山想起之前在佛罗伦萨的那个深夜,“……之前还说我正好在学意大利语什么的,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我会吧?” 调色调到一半,丁川崎突然把画笔丢进水桶里清洗,低着头稀里哗啦搅了半天,选择性回复他前半句话:“我从初中就开始备考意大利语,高中毕业时就有b2级证书了。” 结果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却出现了这种意外。 常山心里不是滋味,提议道:“之后去米兰的话,要一起去学校里转转吗?” “本来就打算去的,我有朋友在那里,布雷拉美院是我们旅程的最后一站。” 画布上天空已经铺好色,他似乎没有心思再画下去。弯着腰把颜料盒盖上,洗干净的油画笔收好,明明才半个多小时,却说:“真可惜,看样子今天画不完了。” 说完从椅子上起身,边朝游泳池方向走边把身上的短衬衫脱下来。 “不要乱来,”常山提醒他,“你手臂上的picc不能碰水。” 丁川崎不高兴地撇撇嘴,已经解开的衬衫扣子不愿再扣起,半敞着衣服老实坐在泳池的台阶上,下半身泡在水里,探身从果盘里捻了颗葡萄丢进嘴。 第9章 化疗期间三天一次血常规、七天一次picc护理和肝肾功能检查,昨天他们离开佛罗伦萨前在医院里挂号抽了血,所幸一切正常。 丁川崎都说,难得自己的身体这次争气,没出现什么状况。记得有回化疗后他白细胞低到0.2,在无菌病房里住了一个多星期,还被下达了病危。 现在常山比他自己还要小心翼翼。 管家婆似的常山从泳池里起身坐到他身旁,还是想感慨,他真的太瘦了,小小一只,不生病也显得可怜。 丁川崎嚼着葡萄盯着他光溜溜的上半身,挑眉吹了声口哨,笑道:“身材很棒。” “你真的太瘦了,”常山说,“能吃得下就多吃点。” “我以前可不瘦,这不是生病化疗嘛。” 他今天戴的这顶假发是俏皮的栗色小卷毛,配合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看起来像只很会惹祸的小狗崽。 他伸手捏了捏常山手臂上的肌肉,赞叹道:“好结实啊,我大概一辈子也练不成你这样。” 常山面上没什么表情,暗地里却悄悄绷紧了手臂的肌肉:“不用练成我这样,健康就好。” 这天的阳光真得很好,泳池的水波映在丁川崎脸上,他的双眼明亮,像用白颜料点上高光。 午后他们用农庄里原生态的食材做下午茶,烤兔肉撒上迷迭香,意式鲜奶冻和水果派里都加入了庄主老奶奶现摘的黑莓。他们和几个来自纽芬兰的加拿大游客坐在紫藤萝花架下一边吃一边聊天,精通英语的常山总算能插上话。 稍晚些时候在庄园里闲逛,他们发现了一株名叫“olivo”的橄榄树。 丁川崎在橄榄树前停下脚步,神色兴奋,说这让他想起一部电影。电影在意大利一处名叫crema的小镇里取过景,crema离米兰不远,之后去米兰也许会上那边转转。 常山问他:“电影叫什么名字?” “《call me by your name》,”丁川崎答,“《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常山以为他会和自己聊一聊这部电影,毕竟他是个话痨,现在又实在无聊。但他没有。 他展开双臂,深吸口气,说橄榄树的味道很好闻,有一股清新自然的草本香。 等到天色将晚,他们慢悠悠回到庄园。 夜空澄净,星光点点,绑在两棵树间的吊床在风中轻晃。 住在庄园里的几个夜晚,他们都会来到这吊床树下享受晚风。 常山后来在这里得知了丁川崎的病情状况。 那是他们即将南下前往西西里岛的前一夜,丁川崎躺在吊床上百无聊赖,正摆弄着常山的莱卡相机,查看里面储存的照片。 常山的相机里还有以前拍摄的一些旧照片,男女老少、酸甜苦辣……各种有意思的人文生活抓拍。 看了许多属于别人的人生“切片”,丁川崎忽然感慨:“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拥有这样的时刻。” 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的常山凑过去看了眼相机。画面是某初中好友的结婚现场,他抓拍了一张新郎新娘的背影。藏在身后交握的手、相视一笑的侧脸、顶灯折射下的泪光,前景是举杯相庆的亲友。 “医生说我的生存期大概还有一年到一年半,”丁川崎盘算着,“那时我才二十一岁,运气好的话二十二。” 常山感觉呼吸有一瞬间停滞了,他扶住树干正凑近了挨着丁川崎的脑袋,想直起身的时候发现关节失灵了,身体短暂地无法运作。 所有人都该为这个事实感到难过,哪怕和丁川崎原本不认识……毕竟他这样年轻。 丁川崎脸上的遗憾却没有停留太久,他接着翻看下一张照片。垂垂老矣的老翁拄着拐杖走在飘落的红枫下,脚下的道路纵深像没有尽头。 “十八岁那年查出来还是早期,今年复查发现有远端转移,肿瘤扩散,已经成晚期了。”他语气平静,只是单纯给常山解释自己的状况,末了还夸常山这张照片拍得好。 说话时脸侧向常山这边,才看到常山愣怔的脸。 “没事啦,”他反而安慰起常山,“总比出意外暴毙好吧,我还有时间做准备,把想去的地方去了、想见的人都见了。” 常山张张嘴,终于能发出声音,心里觉得苦涩,翻来覆去还是想找一点有用的话来说:“我有个表叔,肝癌晚期,医生说只剩三个月,结果也活了好些年。” “对啊,我是觉得放平心态会好一点,”他指着镜头里的画面笑,“指不定就活到这个年纪了呢。” 说完接着翻看下一张。 一个老婆婆弯腰朝跟前的柯基扬起巴掌,小狗浑身湿透,正抖着身上的毛,脑袋都甩出残影来了。画面里满是四溅的水珠,婆婆的老花眼镜被水渍糊成一片,嘴却咧开,满面笑容。 “这张好有爱!”丁川崎喊。 常山给他解释:“雨天出门遇到的,婆婆遛狗路过一个水滩,小狗不听话非要往里钻,结果挨揍了。” “这个呢?”丁川崎又翻一张。 “几只小猫跟着猫妈妈在屋顶踢正步,有只小猫没跟紧,提速追赶的时候撞到了前面的小猫,两只小猫在后面打架,被它们的妈妈吼了。” “还有这个。” “小姑娘拿着扑虫网要抓蝴蝶,手没劲套到了自己的脑袋,她爷爷在后面笑得假牙都掉了,小姑娘见状也破涕为笑。” …… 第10章 一直到翻完相机里的旧照了,丁川崎仍意犹未尽。常山又拿出手机给他看,里面有个文件夹专门收录了他曾经拍过的所有照片。 其中有张照片,一个男生穿着校服站在学校操场的灯光下,手里举着束花,一边笑一边伸手挡镜头。 “这个是?” 照片已经翻到了常山的高中时期,那时他就随身携带了一只二手尼康,拍下了许多高中校园的时光。 常山觉得怀念,忍不住扬起嘴角:“这是我高中的一个好哥们儿,当时正要跟他喜欢的人告白,我偷偷拍了一张,被他发现了。” “他成功了吗?”丁川崎问。 “哈哈哈,那小子失败了,后来抱着我哭一场。” 说得起兴时,常山从他手里拿过手机,主动给他介绍起那些手法生涩的照片:“这是我的教室,同学们正在上自习,有只麻雀飞进来了,大家用书本赶它出去。” “这是校运会,我们班主任跑丢了鞋……哈哈哈当时全班都在笑。” “这是某天傍晚,大家挤在阳台上惊叹晚霞很漂亮。” 再就是篮球场上的一个小胖墩,很努力地踮起脚投篮。 丁川崎突然伸手把手机夺过去了,迅速坐起身来,动作大到差点从吊床上栽下来。 常山被他的反应吓一跳,连忙扶稳他,问:“怎么了?” “这是谁?”丁川崎的眼睛紧紧盯着手机屏幕。 “这个啊,”常山陷入回忆,“我想想……” 模模糊糊记得高中学校里是有这么一号人,曾经跟自己产生过那么一点交集。 矮矮胖胖的,长得倒是白净,最开始是在篮球场上看到他,运球的动作很笨拙,四肢不灵活,喊着让旁边的同学教教他,结果被同学笑话。 那笑声倒也没什么恶意,像朋友间开玩笑,但没人上手去教他。常山本来在另一边篮球架打球,反正离得近,就上去帮着指点了一下动作,带着他进了个球。 之后再遇到,就打个招呼,偶尔带着他一起打打球。 后来他好像不打篮球,改成跑步了,两个人就没怎么遇到了。要不是现在这张照片,常山可能都忘了曾经带过他打篮球这件事,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他跟张黎是朋友上。 至于张黎,是低他两级的学妹,主动找他搭过几次话,熟了之后成了朋友,那时这小胖墩就经常和张黎成双成对地出入,但不怎么跟自己说话。 他跟张黎越来越熟,小胖墩却渐渐不跟着张黎一起和他来往了,常山对他也没多深的印象。 再然后就是毕业晚会张黎用一捧纸玫瑰跟他告白。暑假要结束了二人才正式在一起,那时常山已经上大学了,两人异地恋两年都没怎么见过面,小胖墩更是彻底销声匿迹了。 他叫什么来着……印象不深,时间太久,早就忘了。 “这个是同校的同学,”常山想了一下当初拍下这张照片的动机,说,“当时路过,觉得挺可爱,就随手拍了一张,你认识他吗?” “哦……”丁川崎仰头冲他笑,“长得像我一个老同学,仔细看不是。我还说呢,他怎么会在你相册里。” 不等常山再细看,他已经翻到下一张,头枕着另一只手臂重新躺回吊床上,嘴上念着:“真好啊,好怀念高中时光。” 庄园的装饰灯渐次点亮,月亮挤开云层洒下光辉。 他放下一条腿耷拉在吊床边上,哼着歌轻轻摇晃。 第6章 前往西西里岛途径罗马的那天,除了去触摸真理之口外,他们还去特雷维喷泉许了愿。 人们背对着许愿池,右手紧握硬币,越过心脏从左肩上方抛出,接着许下三个心愿。据说第一个愿望必须是“再回罗马”,做到以后接下来的两个就都能实现。 常山不知道丁川崎许了什么愿,但他用自己的其中一个心愿祝福他身体健康。 “身体健康”这种愿望在他过往二十三年的许愿生涯里很少出现,只偶尔在暂时得到满足、没有更多欲望时拿来凑个“三”的整数。认识丁川崎以后,发现这一点确实难得,值得被重视。 一个人,如果家人朋友和他自己没有遭受过要命的病痛,没碰到过多么重大的磨难,就称得上是非常幸运的一生了。 常山举起相机定格丁川崎闭眼许愿的时刻,也会想象这人如果没有生病会是什么模样。原本的头发是直是卷?不用唇膏遮盖的嘴唇是深是浅? 这些他都没见过。 告别罗马后,他们南下前往西西里岛,在帕勒莫租车,驱车一个多小时到达目的地切法卢。 ——《天堂电影院》的取景地,一座背靠洛卡山峭壁、面朝地中海的海滨小镇。 穿过佩斯卡拉门漫步切法卢海滩,租一顶蓝白条纹的沙滩伞躺在椅子上晒太阳。丁川崎脱掉上衣,大方袒露手臂上的picc,戴着墨镜吃着冰淇淋眺望海岸线。 密集的人群之外是翻涌的海浪,零星的游客分散在海面上,再远是渺远的天际线和愈来愈蓝的果冻海。 “世界越来越美了。” 他心情很好,墨镜之下的小半张脸嘴角上扬。他抻开手臂伸了个懒腰,感慨似的呢喃:“我独自一人,却很自在。” 常山知道他在吟诵黑塞《我走入宁静蔚蓝的日子》里的摘选。 “我别无所求,只想被阳光晒透。” 第11章 “我渴望成熟。准备好死去,准备好重生。” “世界越来越美了。” 周遭的游客没人听得懂中文,也没人注意他在说什么。这样好的日子,大家都尽情享受无所事事的悠闲时光。 常山侧头看他,真心感受到这个人现在很快乐,连同他交叠在一起的双腿和轻晃的脚尖都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 他今天戴一顶稍长的棕色假发,有蓬松的长刘海,在风中摇摆发梢,被他的柠檬味冰淇淋打湿一绺,粘在晒得微红的脸颊上。 常山给他拍照时他还搞怪,伸出舌头去舔冰淇淋上点缀的柠檬片,拧紧眉皱着鼻子歪着嘴装作被酸到,手上却竖起一个好评的大拇指。 晚饭他们吃海边餐厅里的青口,饭后去渔港门看日落。白墙红瓦老房子,金灿灿的沙滩和海面,海鸥的翅膀驮起一轮红日。 丁川崎在这里画速写,画站在渔港门围栏前举起相机的常山。签下署名后就不愿意再拿给常山看了,拉着他穿越狭窄紧凑的巷道,去一处歌声飘荡的bar里喝鸡尾酒。 驻唱乐队在演唱gio di tonno的《ogni cosa》,丁川崎小声跟着唱,说这首歌之前学意语的时候听过无数遍了,有时听到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耳机里还在响。 他低头盯着桌上那杯阿佩罗橙光,手指拨弄杯口的橙子片,心情又显而易见地低落下来。 “旅程没剩几天了,”他掰着指头数,“一、二……离米兰不远了。” 他那长刘海散落在眼前,先前被海风吹乱了也没理,像是气喘吁吁跑完一场长跑,身上是来不及打理的疲惫,整个精气神都抽离。 “还想多玩几天吗?”常山以为他还没玩够。 他摇头,凌乱的刘海发梢下隐约看见撅起来的嘴:“不想去米兰。” “不想去米兰?”常山奇怪,“那就不去啊。” 他又摇头,闷着不说话了。 阿佩罗、普罗塞克和苏打水调制出的阿佩罗橙光,百分之十的酒精含量,他续了好几杯,似乎已经喝醉了。 桌上摆着装饰用的香薰蜡烛,烛火在浅口杯里随着过往的人群摇曳。他突然放下手里的酒杯,抬起脸来,直勾勾盯着常山的眼睛,倾身一点一点凑近。 圆而亮的眼睛里跳跃着烛光,倒映着常山缩小的影子。 常山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由此总忍不住往深处看,好寻找一些自己曾经造访过的蛛丝马迹。 可惜夜色太深,酒吧里的光线太暗,他醉醺醺的眼睛太迷蒙。 等到二人的鼻尖相差五公分,他的视线从眼睛降落在双唇时,常山真的以为自己会被吻。 但他的目光紧接着下坠,落到常山面前的甜品盘子里。可爱的桃心陶瓷盘里摆着一种名叫“pesche”的甜点,两片饼干包裹甜奶油,浸入胭脂酒染色,最后在表面撒上一层糖。成品的扮相看起来很像一颗熟透的水蜜桃。 “蜜桃……”丁川崎拿起来仔细看了看,丢进嘴里痛快咬了一大口。 他那张嘴并不大,又缺乏自知之明,迎接食物不自量力,嘴边总会留下残渣。pesche粉红色的饼干屑粘在他嘴边,跟随腮帮子的鼓动轻微起伏。 嚼着嚼着,他忽然顿住,想起什么似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等常山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抬手帮他揩掉了饼干屑。丁川崎偏过头躲开,脸上是讪笑,嘴上还用那种俏皮语气说着“谢谢啦”。 常山垂下眼睛,觉得口干舌燥,喝了一口杯里的酒,又舔了舔刚刚被酒水濡湿的嘴唇。 这天晚上没能睡个好觉。后半夜雷雨骤至,睡梦中朦朦胧胧闻见丁川崎身上的气味。一些沐浴露和身体乳结合起来的纠缠香气。以及他身上那种胜过阳光直射的烘热的体温味道。 常山被热醒,入眼是一片黑暗。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在偶尔砸下来的电闪雷鸣里像沉在水里的浮木一样时隐时现。 他感受到嘴唇上的柔软,二人交换的气息里还有先前bar里残留的酒香。 丁川崎真的在吻他。 他趴在床边,用一种跪拜的姿势,由于要稳住上半身的悬浮状态而从僵硬的骨节里发出细微的咔擦声。 他在黑暗里小心翼翼琢磨常山的双唇。触感是湿凉湿凉的,像雨水一样,又有一点没能被雨水浇灭的火星般的温热。 “你……” 常山一出声简直比惊雷还吓人,丁川崎猛地弹开,瘫坐在地板上,好像被做了错事的人是他一样,满脸的不可置信和惊慌。 常山摁开床头灯,起身去扶他,被他连连摆手拒绝。 丁川崎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膝盖,脸埋了一半在臂弯里,剩下的半张脸眼睛斜视看向一旁的地面,不与常山对视。 常山无奈,俯身依着他蹲坐在他跟前,伸手去扳他的手,他却反而缩成更小的一团。 常山深吸一口气,确保自己的语气里没有半分贬义的责备,轻声问他:“你之前说的那部电影,我查过了……你喜欢男人?” 他想也没想就摇头否认:“不喜欢。” 嘴上的触感犹在,常山抿抿唇,又试探着问他:“你喜欢我吗?” “我才没有喜欢你,”他说,“真理之口咬过我手的。” “可你刚刚……” “对不起,”他跟着抢答,“我好像喝醉了,眼花认错人了。” 第12章 “你跟我以前喜欢的一个人长得很像。”他从臂弯里抬起双眼看向常山,满含歉意地道,“就是因为你们长得像,我才想要和你一起来意大利……真的对不起。” 雷雨天的电压不太稳,床头的灯光跳了跳。常山发着愣,窗外的雨声渐渐淹没躁动的心跳。他觉得自己蹲坐在地上太久了,手脚很麻木,坐又继续坐不下去,站也根本站不起来。 怪不得之前总觉得他望过来的目光不单纯,怪不得总以为自己在被他珍视。原来那些不是错觉。是错位。 “没关系,”常山朝他笑,伸手还是把他硬拽起来了,一边把他安置在床榻一边说,“地上凉,小心感冒。” 丁川崎卸下了躲闪的力道,轻而易举被他拽起来。两个人并排坐在床沿上沉默,就听见雨声哗啦,床头的灯光还在跳。 丁川崎用毯子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观察常山的目光依然谨小慎微,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抱歉。 常山庆幸自己这次半夜惊醒是因为被他错认,不是因为他又病痛难忍。 常山要花很长的时间平复乱掉的心跳。数床头的灯光又闪了几回、雷响了几声、时钟要多久才能走到天亮。 丁川崎小心凑上来,把身上的毛毯分了一半给他。这样近的距离,他尽力保持自己的身体不与常山有丝毫接触,像一根极力伸展后迅速回弹的皮筋,眨眼就从这一头缩到了另一头。 “我总在等合适的机会跟他告白,”丁川崎小声说,“可惜以前来不及,现在更来不及了。” 常山想说自己并不想听,但自觉这样不够礼貌,于是敷衍地应了一声:“嗯。” “你也是,”他还有心劝常山,“互相喜欢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不要留下遗憾。” “嗯。” 丁川崎后仰着往床上躺倒,把毛毯留给常山,打了个哈欠说:“早点睡吧。” “嗯。” 常山用毯子把自己裹紧,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丁川崎,睁眼到天明。 第7章 湿漉漉的切法卢。 拥挤巷道里蒙在雨雾中的街灯,沿着屋檐滴落的雨珠。 他们需要回到帕勒莫归还租车,再乘火车前往威尼斯。 离开前去了一家民宿老板极力推荐的餐馆吃意面,坐在靠海的窗边听雨。 口感独特的番茄杏仁意面,丁川崎吃得满面春风,用叉子卷了一圈就朝常山嘴边递。 常山不喜欢杏仁,觉得很腻味,看着眼前裹满酱料的浓稠意面,无论如何也生不起食欲。 他不明白丁川崎为什么能这么坦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照例还能把自己吃到嘴的美食理所应当地分给他尝尝。 常山没有张嘴也没有拒绝,越过桌上的各色杯盘直直去凝视他的眼睛。 他还是戴着昨晚那顶刘海偏长的假发,给人的感觉像长大了好几岁,气质比短发时要温和稳重一些。这次口唇也涂得淡,像被雨淋透的茶花瓣。 丁川崎被他盯得不自在,终于被迫意识到,以昨晚为分界线,他们的关系出现了些许认知上的偏差。 就像做数学题做到一半突然发现这节课上的是英语。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窘迫地收回手,把冷掉的意面塞进自己嘴里,自己给自己台阶下:“你不喜欢吃这个啊……” 天气稍冷,窗外雨水扑进大海的浪潮里消失不见。他握着金属刀叉微微蜷缩的指节在打颤。 “我应该喜欢吗?” 背包里的相机沉甸甸。常山很想问他报酬里的那一大笔钱到底是给自己的摄影费还是出场费?自己的角色到底是摄影师还是演员? “……” 丁川崎显然不习惯话匣子在自己这边终结,他在沉默里如坐针毡。 匆匆了结一顿饭。 二人驱车回到帕勒莫,雨还是在下,等到了火车站,总算小一些。 意大利的火车经常罢工延误,今天运气还算好,他们的班次发车很准时。 常山坐在过道这头,和里侧的丁川崎后脑勺对后脑勺。 车厢里上来一个年轻女孩,难得的一张亚洲面孔,一手拎着包一手提着手提箱,路过常山时冲他点头微笑。 挺着大肚子抱着大衣闲逛的两个吉普赛女人往她那边挪,趁她躬身和同座的游客交涉时用大衣罩住她的包。 常山起身挤过去,隔开那两个吉普赛女人,接过女孩的手提箱替她放上行李架。 没能得逞的两个女人咒骂几句,大摇大摆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不明所以的亚洲女孩转身感谢常山,常山拉好她的包,叮嘱她小心扒手。 他们的座位挨得近,由此多聊了几句。 女孩自称aria,是新加坡籍亚裔,会说汉语,趁暑假来意大利旅游,去了西西里的锡拉库扎拜访《西西里美丽传说》的取景地,下一站也是水城威尼斯。 aria很热络,对常山身上的拍摄设备很感兴趣,说她也喜欢摄影,滔滔不绝地和常山聊了很多相关话题。 丁川崎由一开始的热情打招呼变得渐渐插不上话。撑着座椅扶手歪头看着他们两个,眼神迷茫发散,偶尔惊醒过来,短暂往常山脸上聚焦一会儿。 再就是女孩主动索要常山的联系方式,关注了常山的自媒体账号,一边翻看往期作品一边哇哇哇地夸赞,一脸相见恨晚的崇拜模样。 甚至提议接下来的威尼斯之旅干脆也做个伴好了。 第13章 常山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头去看丁川崎。 丁川崎的手掌蒙住大半张脸,另一只手逮住常山的背包带抠弄,指甲顺着尼龙纹路一点一点往下掐。 “要一起吗?”常山问他。 “啊?”他疑惑地住了手。 “aria也是去威尼斯。” 丁川崎视线平移,从常山脸上转去女孩脸上,又愣愣地转回来,咧开嘴粲然笑道:“都可以啊。” 常山定定与他对视一眼,回过头面对女孩,面露歉意:“还是算了,我们只在威尼斯待一天,行程很赶,你可以慢慢游览,多玩几天。” 很莫名的,察觉到丁川崎刚刚的笑容里有强作精神的意味,常山感觉自己的心情好了一些。 那时隐隐觉得痛快,没料到情况会反转。 他们乘坐贡多拉船游荡在威尼斯街巷,进了一处沉船书店,店里飘着一股水淹后发霉的油墨味。从后院跨过脱漆的船舵,踏上废弃书籍堆砌的阶梯,丁川崎穿着白衬衫和亚麻长裤,戴一只装饰用的金丝边眼镜,留下一张看起来傻不愣登的插兜比耶照。 常山对他的拍照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上心,这种稀里糊涂被人拉去当演员还要自己掌镜的感觉简直像自我背叛。 他心里还堵着一口气。 书店中央停着一只两头尖尖的贡多拉船,中间堆满杂乱的书籍。丁川崎淘到一本《call me by your name》,天蓝色书封,扉页有卷曲。手伸出去触碰书脊的同时,aria的指尖也碰到了。 他们昨天在威尼斯车站分别,第二天又在这里相遇。 惊喜地寒暄一阵,话题就集中在那本书上。 同名电影的原著,常山是一窍不通。 这次轮到他插不上话。 三人一同坐上贡多拉穿梭于各个古桥间,看威尼斯的夜景。这座百年后兴许就消失在大海中的古镇,此刻还保有繁华的纸醉金迷。 被金色夜灯照亮的墙壁和迤逦的水色,把丁川崎的面庞也映得金光闪闪、波光粼粼。 他坐在前头侧着脑袋和亚洲女孩谈论电影和书籍,二人时不时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笑容里是干净而纯粹的喜悦。 常山咬紧牙,听着船夫执浆划破水面的哗啦声,体会到这种不安定的关系原来很轻易就会被惊动。他们之间绷了一根缺乏归属的、极细的丝线,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诱发两头的剧烈震颤。 ——他讨厌丁川崎对别人露出那样的表情,就好像以往给过自己的灿烂笑容都不再特别。 常山举起相机,抓拍aria在风中发丝飞扬的照片,找准时机凑上去叉开两人的谈话,为aria递上镜头,夸赞她今夜很美。 aria的注意力成功转移,询问他相机的镜头和参数。 常山一边为她解答,一边抽空瞥了眼丁川崎。 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褪去,眼底却已经冷静下来,用一种浓厚的、像裹在意面上的酱料一样绵绸的目光看常山。 但他很快移开视线,礼貌地往外让出一些可供常山挤进来的空间,坐在贡多拉的最边缘,盯着船外面碎裂的水光发呆。 常山突然兴致缺缺。 aria的笑声在此刻听起来有些刺耳。常山不想再搭理任何人。 这一晚回到酒店,丁川崎睡得很早。他们明天就要去米兰。 自从得知丁川崎深夜有可能遭遇疼痛侵袭,常山不放心,决定之后都和他睡在同一间屋。 深夜盯着他包裹在被子里的瘦削背影,又后悔白天是不是对他太漠然,惹没惹他伤心? 第二天还是妥协要好好为他拍照,陪他走完意大利的夏天。 哪怕不甘心,两个人中间始终要隔着相机的镜头,未定型的感情也是。 第二天他们去米兰,丁川崎显得很急躁。他们刚把行李放进酒店,立刻就去预约的医院做完该做的检查,之后启程去中央火车站,坐一个多小时的火车到达crema小镇——也就是丁川崎之前提到的《cmbyn》的取景地。 游客中心有电影的插画海报,还摆着据说是电影原道具的两辆自行车。 小镇不大,很快就能逛完,一扇早已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木门上写满影迷留言,其中“peach me”让常山想起了丁川崎在切法卢深巷酒吧里咬下的那只蜜桃。 他简略地过过一遍电影概述,了解的详情不多,但偏偏知道这个不太单纯的梗。 丁川崎推着租来的单车,指着那句留言笑得狡黠,以为身旁的常山不理解,还故作高深地朝他扬起下巴,洋洋自得一些自以为别人看不破的谜题。 他倚着木门合影留念,接着踩上单车踏板,要去寻找电影主人公elio的秘密池塘。 去秘密池塘要走一段乡间小路。 意大利的乡下和国内也没有太大区别。苹果林的果树香里隐约夹杂施过肥的肥臭味。田坎上密布狗獾打的地洞,石子儿路颠簸,单车零件抖擞,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丁川崎踩得很有劲,从坐垫上半直起身,边笑边往前冲。他那假发上戴的小草帽都要起飞了,衬衫的衣摆飘成浪花。 目的地就是一小片水塘,被树木包围着,很凉爽。池水也不深,有很多游客在里面嬉戏玩耍。 丁川崎脱鞋踩水,招呼常山也进来。他已全然忘记了威尼斯那点小小的不愉快,大方原谅常山不明所以的置气,慷慨地和他重归于好。 他躬身掬水朝常山泼,料到常山因为自己手臂上的picc不敢轻举妄动,大摇大摆地使坏,欢快地从秘密池塘的这一头跑向另一头。 第14章 常山小心躲着水花抓拍。拍他自来熟地去接人家抛到半空中的充气皮球,拍他去追被边牧叼走的鞋,拍他指着常山的镜头骂他能不能别这么无聊。 常山也不知为何,要在这种时候不合时宜地生出一种酸涩的感动来。那感动纠缠着他的心脏,指引他的目光片刻也不能离开丁川崎的身影。 如果爱没有那么伟大,不必限制那么多前提条件,且被允许只存在于一瞬间。 此刻大概没有人不爱他。 -------------------- 稍微解释一下,电影里的主人公用桃子做了一点涩涩的事,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好。 第8章 “最开始不知道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后来上网查资料,有人提起这部电影,看了之后发现,噢……想要触碰和亲吻,原来我喜欢他。” 从秘密池塘回到小镇,百无聊赖坐在那扇木门前,丁川崎同常山说起自己喜欢的人。 阳光很耀眼,他捧着脸微仰头,面上的羞赧像一抹蒙在晨雾里的朝阳。 常山坐在他旁边,低头翻看相机里的照片,装作没听见。 “你看这扇门,”丁川崎用手指戳戳常山的肩膀,示意他看过去,“电影里的两位主人公在这里接过吻。” 他嘿嘿傻笑两声,不好意思道:“我做梦也梦过这样的情形,和喜欢的人在这里接吻,梦里的阳光特别好。” 常山抬头看了眼木门,挑挑眉不说话,回收视线时路过丁川崎,忍不住停下。 丁川崎说话的时候也正望向他。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带着浓浓的笑意,腮帮子被撑在脸旁的手掌挤出一点点肉膘,看起来健康又年轻——既视感就像青春校园剧里稚气未脱的少年撑着课桌在偷看操场上的少女。 和他喜欢的人长得像也有那么一点好处,常山想,总觉得他望过来的目光饱含爱意。 嫉妒,又扭曲地渴望再多一点。 常山心里有些躁动。头顶的阳光骤然升温,化作火舌舔舐周身,他的血液在四肢百骸里沸腾。 “i would kiss you if i could……” 丁川崎的嗓音好听,念英文很有风味,发音干净清脆。 常山盯着他的唇瓣开合,唇缝随着蹦出来的音节闭拢张开,那形态像目睹一轮明月的盈缺。 不自觉伸出手抓住他捧着脸的手掌,探身含住那还在翕动的嘴唇。月色和想象中一样清冽而皎洁。 在秘密池塘附近野餐的英格兰人曾递给他一块杏仁曲奇,他嘴里还剩下一点点饼干的香甜。常山咂摸着,发现自己并不讨厌那杏仁味。 丁川崎愣得跟个木偶似的,保持着僵滞的姿势一动不动,看样子被吓得不轻。 常山更进一步顶开他的嘴唇,覆在他手背上的手勾住他的指头,大拇指摩挲他的眼角,一下一下,轻轻碾磨凝固在他眼角里的日光。 “那……” 丁川崎醒过神来,偏头要躲开,刚从嘴里漏出一个字,又被他堵回去。 常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有些莫名其妙地,在想从此以后自己也许会爱上原本很讨厌的杏仁味。 他决定重新品赏杏仁的滋味,推翻过往人生中对杏仁树立的坏印象,改过自新探寻它的好。 这过程花费的时间长了点,丁川崎吃了些苦头。 但他慢慢竟也开始回应。乖顺地闭上眼,仰起头,手指放松,被他的指头勾去,眼角也任由他磨得温热湿润。 他的小草帽边缘有一些不齐整的花边,凸起的草茎戳得常山额头疼,然而再疼也不舍得把人松开。 等太阳西斜,等路过的游客小声惊呼,二人才终于分开来。 丁川崎急忙摘下头顶的小草帽盖住自己整张脸,牢牢遮住五官,不给人看。他的声音隔着编织草帽闷闷漏出来:“刚刚那句话,只是电影里的台词而已……” “是吗?”常山其实猜得到,但他假装不知道,“我以为是你想吻我。” 丁川崎的脑袋使劲往草帽里蹭,脸埋得更深了,用力摇着头,耳朵和脖子红成一片。 回去的火车上他一直不肯看常山,装作一副很热的样子,不断用草帽抵着脸颊扇风,以此阻绝常山的视线。 一回到米兰,他整个人的情绪又开始变得不对劲。默不作声地吃完饭洗完澡就早早睡下,用被子将整张脸蒙住,对于常山的关切采取不搭理的形式,只在被子里轻轻蛄蛹一下当作回应。 常山隐隐察觉到丁川崎对米兰这个地方似乎很抗拒。之前在切法卢就说过不想来,从威尼斯过来又马不停蹄地拉着自己去crema。 大概是怕触景生情?一想到这里本该是他的艺术殿堂就难过? 常山想不明白,不想来明明可以直接绕过,回国的航班订在佛罗伦萨就好,为什么非得来这一趟? 还说什么明天要去布雷拉美院探望老友,真去了不要紧吗? 再看一眼丁川崎的背影,问再多估计也只是躲在被子里朝自己蛄蛹两下。常山叹口气,关掉房间的灯,面对着丁川崎的床铺侧身躺下。 黑暗里,远远听见米兰大教堂广场上有人拉着手风琴唱歌。 常山一直睁着眼睛。房间的能见度很低,但中间有个大飘窗,月光清亮,被雪色窗帘稀释后打进来,勉强能照清屋内事物的轮廓。 时间流逝,对面的人以为他睡着了,小心翼翼开始挪动,轻手轻脚地转过身,面对着常山这边,悄悄拉下被子,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和一双眼睛。 第15章 常山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在望着自己。 他的假发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不愿意摘下,即使开着空调也一定很热,他是因此而睡不着吗? 还是说跟自己一样,因为想多看一眼黑暗里那张模糊不清的脸而失眠? 就这么对望着直到后半夜,遥远的手风琴歌声已经消失,四下阒静。 丁川崎没再动过,常山也不确定他是否已经入睡。 飘窗的窗户没关紧,从空隙里漏进风来,洁白的雪纺窗帘被风鼓动,形状像摇曳绽放出一朵白玫瑰。 他的头发丝儿在风中小幅度摇动,面颊偶尔被逃进来的月光打亮一点点。常山借此看清他的眼睛还睁着,正静静望着自己,原来他还没睡着。 常山自觉有些不公平,稀疏的月光只光顾丁川崎那边,自己还安稳躲在暗处,丁川崎不会知道这边还隐匿着一双窥视他的眼睛。 静默中,“咯吱”一声轻响,丁川崎坐起身了。他摁开床头灯,掀开被子离开床铺,几近无声地踩着地毯朝常山这边走来。 常山的心脏剧烈跳动,担心丁川崎会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藏在被子里的手捂住胸口,急忙闭上双眼。 等了好久,预想中的触碰没有到来。 再睁开眼时,看见丁川崎停在了两张床铺中间的小圆桌前。那桌上摆着酒店赠送的甜点和红酒。甜点吃了一些,红酒还没开封。 他坐在了椅子上,借着床头灯微弱的灯光起开了那瓶红酒,举着酒瓶汩汩倒进高脚杯。 常山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那飘窗的窗帘还在鼓动,把他的身影整个包裹又悉数吐出,他像被风咀嚼了一遭,过后整个人湿漉漉的,没精打采地枯坐着。 胸腔里不寻常的心跳已然平复,那点旖旎的念想被一股苦涩取代。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光是看着他心情低落,世界就沦为灰色。 常山张张嘴,第一声太干涩,没能发出任何响动来。他咽了口口水,才终于把话讲出来。 “睡不着吗?”他问。 即使声音轻缓柔和,丁川崎依然受到惊吓。他倒酒的动作顿一顿,转头看向常山,不可置信道:“你没睡?” 常山干脆摁开照明灯,两下从床上爬起来。 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眼睛疼,两个人都要眯着眼适应好一会儿,才能在迷蒙中看清对方的脸。 常山迎着他的目光坐在他旁边空置的椅子上,把他手里的酒瓶拿过来,往另一只空酒杯里倒,一边倒一边问他:“怎么一个人喝闷酒,不开心吗?” “没有,”丁川崎否认,“只是睡不着而已,喝红酒有助于睡眠。” 常山举起酒杯,灌一口,顺着喉咙慢慢咽下,侧过头看他:“要不改签机票明天回国?或者你想去别的地方再玩两天?” 丁川崎严词拒绝:“不行,我和朋友约好了,明天要去布雷拉美院碰面的。” 说完瘪着嘴质问常山:“你没睡着,还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一个人在这儿坐这么久?” 常山又倒一杯酒,灌一口,咽下,一本正经地盯着丁川崎:“我以为你要像那天晚上一样,趁我睡着过来偷亲我。” “……” 丁川崎愣一下,本就因酒微红的脸颊腾地更红了。他急忙撇开视线转开头,假意被身后不断拂动的窗帘打搅到,手忙脚乱地要跟它干一架,嘴上结巴道:“那、那是喝醉了……我喝醉了!” 常山伸手擒住他胡乱捣鼓窗帘的手,真诚发问:“所以现在是还不够醉吗?” 丁川崎被他触碰到的一瞬间就完全定住了,不由分说被他拉住胳膊往怀里扯。 “我好像也有点醉了,”常山把人反绑着锢在怀里,蹭蹭他脸颊,“你把我当成谁都好……再看看我。” 下巴搁在人肩膀上,锁骨瘦得硌人。他的肩膀在抖动,耳垂在嘴旁,红得像颗熟透的水蜜桃。 丁川崎听了他的话,下定决心似的,意外有力地反攥住他的手,指骨像铁锁一样扣住常山的手指,侧身过来吻他。 这回没有杏仁味,取而代之是酸口的葡萄酒味。常山很快又爱上这味道,令人迷醉的,像浸在梦里,身体随着酒酿发酵的果皮往下沉,往下沉。 眼前的人眼圈发红,果然很热,发丝下的额头汗涔涔,脖颈和腰背上湿凉一片。常山的指尖热烫,是火上浇油,所过之处引起他细细的战栗。 手指滑过柔软肌肤,触到一线茧一样的硬疤,是他手术过后留下的疤痕。 早已撤出他身体的缝线针头忽然间穿越时光扎到常山的手。常山猛地惊醒,想起来他脆弱的身体不应该在此刻承受任何有可能的风险。 于是强硬唤回理智,立即住手,把人从怀里拉开,对上他错愕的、睁得溜圆的眼睛。 气氛一瞬间凝滞,常山也难受,一边艰难抑制冲动,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字眼:“还是不要——” “到此为止吧,”丁川崎打断他的话,从他身上站起来,抬起手臂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不肯再放下来,“看样子我们都醉得不轻。” 他蒙住双眼低下头,好半天才从地板上找回丢掉的拖鞋,穿在脚上趿拉着往床上缩,裹上被子团成一团,隔着被子指挥常山:“你自己去厕所解决,我好困,要先睡了。” 飘窗的窗帘又被一阵大风吹得鼓起来,这回把常山吞进去,半天不吐出来。 第16章 第9章 丁川崎真的有本事心安理得地忽略掉很多不该忽略的事,比如病痛、比如生存期、比如许多有可能的意外。 也不知是他心太大还是故意装傻充愣,态度总是过于轻飘飘。 常山怀疑昨晚他们就算真的上了床,第二天他照例可以若无其事地拽着自己的胳膊,像现在这样,笑嘻嘻地给自己指米兰大街上哪个帅哥长得像《阿波罗和达芙妮》里的阿波罗。 但他不是个好演员,装得不太自然。 他抓着常山胳膊的手在刻意保持力道和距离,给人一种看起来很亲昵,实际神经紧绷、不敢太亲近的感觉。 他的目光看似在梭巡赞叹米兰的街景和俊男靓女,其实是为了逃避与常山直接接触视线。 他们并排往市中心的布雷拉街区走,有轨电车从旁驶过,丁川崎的目光跟着远去,然后很突然地停住脚步,“啊”了一声,说:“我手机落在酒店里忘拿了!” 这世道出行能忘记手机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但想起他说过自己的记性因为化疗下降了不少,常山没有多想,转身要陪他回酒店找。 “你不用跟着回去。”丁川崎伸手拦住他。 “约定的时间马上要到了,别让我朋友一个人干等着。”丁川崎垂着脑袋在衣兜里翻来覆去地摸索。 常山知道他不是真的在寻找什么,他只是不想抬头跟自己对视。 “我们约好在xx咖啡店见面,你先过去帮我打声招呼可以吗?”他问常山。 常山皱一下眉,心里并不情愿,嘴上却答应:“可以是可以。他是中国人吗?我要怎么找他?” “是中国人,”丁川崎一边回答一边折身往回走,“你去了很快就能认出来。” 常山本想问得更详细些,他却已头也不回地擦肩离开。 几乎是下意识转头去看他的背影,下意识张嘴想喊他。 一个“你”字自觉缺乏恰当的落脚点,夭折在常山喉咙深处。 昨夜起过大风,今天是个沉沉的阴雨天。丁川崎套了件夹克小外套,畏风似的缩着脖子走在石板子路上,脚步由急促变得缓慢,没入人群渐渐走远。 常山盯了好半天才发现自己在发呆。他收回视线往前走两步,还是忍不住再回头。这时的丁川崎已经不见了踪影,欧洲人绝大多数比他高一两个个头,他在其间穿梭,消失得很轻易。 但常山总感觉他还隐没在某处,或许也回头看过自己一眼。但自己看不见。 心中因没有见到想见的人而产生失落感,常山低头拉了拉衣领,重新迈开脚步。 丁川崎所说的咖啡店就在布雷拉美院附近,离这儿并不远,路径也不复杂,常山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目的地。 略微苦涩的阿芙佳朵,香草冰淇淋淋上意式浓缩咖啡。“affogato”在意大利语中译为“淹没”和“窒息”,常山随手点了一杯,清晰地领受了个中滋味。 半个小时后他从咖啡店冲出来,不顾路人讶异的目光飞奔回酒店,路上在想,这趟旅程一定是一场梦吧——一切都太荒诞了。 丁川崎所谓的朋友竟然是常山的前女友张黎。 常山在见到对方时,还傻愣愣地以为这只是巧合。 张黎却一点不意外,见了常山反而很兴奋,隔老远就跟他招手。 按照丁川崎给她的说法,常山扮演了一个“和前女友分手后仍对其念念不忘,看到纸玫瑰就睹物思人、努力学习意语就为了将来某天去米兰追随爱人”的痴情种。 “不是这样……”常山尴尬地给张黎解释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 好些年没见了,张黎比记忆中更加明艳漂亮了。她满怀笑意和爱意的目光随着常山的话渐渐冷却下来,双手紧握住咖啡杯,不安的指甲不小心划过杯壁,发出几声细小而尖锐的摩擦音。 “原来是这样……”满心以为是两情相悦,结果被证实是自作多情。张黎的笑容强撑着体面没有回收,但也维持得勉强:“还以为你真的会来米兰找我。” “对不起,”常山的尴尬没能消解,思来想去只觉得哭笑不得,“我也不知道丁川崎心里是那么想我的。” 张黎苦笑着摇摇头:“也是,当初答应跟我在一起时就觉得你不太情愿,我软磨硬泡两个多月才说服你跟我试一试。” 她垂下眼陷入回忆,怀着幽怨一一细数往昔:“在一起那两年都是我一个人主动去你上大学的城市见你,你从来不会主动来找我,也很少主动给我发消息打电话。” “我说你不爱我,你也不反驳。” “高三一气之下跟你提分手,断了联系后出国,以为你多少会在意一下,结果也同样杳无音信。”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一直都是,”常山诚恳道,“那时我才发觉自己做得不对,也许分开会更好。” 张黎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咖啡杯缓缓放回桌面,掷出一声轻响:“好吧,事实证明感情的事强求不来。” “是我的错,我不该抱着想和你继续做朋友的态度答应和你交往试试,”常山很抱歉,“害你和丁川崎都误会了。”。 “对,之前的事都怪你,”张黎瞪他一眼,恨恨道,“你还不如坚定拒绝我。虽然依我的脾气确实会跟你老死不相往来……不过我就那么没有异性吸引力吗?” 开完不走心的玩笑话,张黎沉默一会儿,说:“不过这次的事不怪你也不怪川崎,是我一直跟他念叨你,他这么做大概是想帮我一把。” 第17章 她笑了笑:“毕竟高中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给我出主意、教我折玫瑰、帮我追你。” 杯子里的冰淇淋几乎快融化干净了,常山只尝到浓缩咖啡化不开的苦味。他的目光从杯面凝固的浮沫上离开,投到张黎脸上:“你们是高中认识的?” 这句话倒把张黎问得一脸莫名,她似乎默认常山一直是知道这件事的。 “当然,”她有些不可置信,“你不记得了吗?丁川崎啊!高中和我一个班的,我们上下学经常走在一起,他跟我一样是美术生,那时我们约定好将来要一起考布雷拉美院,我还跟你提过这件事的。” 常山仔细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我确实不记得了。” “那时候他还有些胖,”张黎的双手比划起来,手臂往两边张开再渐渐往中间缩,“化疗后才瘦成现在这样。” 常山突然想起了手机里那张照片,愣道:“……是他?” 张黎也愣:“所以你一直没认出他来?” 口腔里属于affogato的苦涩渐渐蔓延至胸腔,常山真的感到有些窒息了。 在常山的记忆里,医院是他和丁川崎见到的第一面,而远在那时起,丁川崎就在酝酿一个自作主张的计划。 说什么拍照,现在想来都是借口。至于和他喜欢的人长得像,那可能是歪打正着。 还真是两全其美。 张黎见常山半天不说话,重重叹口气,感慨道:“这么多年了,如果他没有主动跟你提起,你确实会认不出来。仔细一想,高中时你跟他的交集也不算深,我们成为朋友后,他总是以不想当电灯泡为由远远躲开,你对他没什么印象也是情理之中。” 她顿了顿:“他生病之后迅速消瘦,我一周至少和他通一次视频电话,每次见到他都比上一次瘦一些。你认不出来并不奇怪。” 张黎的情绪一直处在或深或浅的低落中。话题从一厢情愿的爱情转移到令人唏嘘的好友身上,她一直努力维持的笑容再也挂不出来,眼圈慢慢泛起红晕了。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轻缓柔软,说起好友那段被常山忽略掉的过往。 丁川崎的家境挺富裕的,父母一直忙于工作,给他的钱倒是不少。他小时候就有些胖了,小学、初中、高中,越来越胖。 某一天突然说要减肥,让班上的男同学教他打篮球,大家都觉得他运动起来很吃力,以为他说着玩的,对他的话并不上心。他的个头打篮球确实很吃力,之后就改为跑步了,每天放学后一个人去操场上跑几圈,坚持到高中毕业也还是瘦不下来。 没想到真正瘦下来是因为生病,在拿到梦想院校的录取通知书后,出国前例行体检,查出恶性肿瘤。后来休学接受治疗,努力几年都没能掉下去的体重仅仅历经了两次化疗就骤降。 那时还是早期,5次化疗30次放疗,结疗后返校,父母不放心他出国,让他留在国内读大学。期间他坚持锻炼认真学习,按要求每隔三个月去医院复查一次。 两年后的今年,复查显示有多处淋巴结和肺部转移,他不得不插上picc继续休学接受治疗。 此时的情况已经不太好了,靶向药没能找到靶点,免疫治疗不适用,转移的肿瘤对放化疗也不如之前那样敏感。折腾来折腾去,渐渐发展成了现在这样,生存期仅剩一年多。 “他是个很好的人,开朗活泼热心肠,大家都很喜欢他,他明明还这么年轻……” 张黎口中的故事好像完全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要跟常山认识的丁川崎联系起来很困难。 常山并不是毫不知情,许多事在庄园的星夜里就有过预警了。只是他之前总在潜意识里忽略掉那些不好的方面,认为情况再坏,丁川崎现在不还好好笑着呢吗。 医生口中的生存期究竟是多少天?360天还是500天?今天过了总还有明天吧,明天过了总还有后天吧……万一好转了呢,万一呢。 彼时被他忽略掉的东西又再度清晰起来,常山觉得难过是叠加的。 张黎抬手抹掉眼睛,眼眶里的眼泪还有残留,看常山像隔着一层朦胧的水波。 这个情绪一向稳定、投放在镜头世界里的情感多过于给自己的男人,此刻像被困在一团雾中,眼睛盯着杯子里的affogato,表情苦涩,像在默哀香草冰淇淋塌缩融化在浓缩咖啡里。 张黎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常山,虽然不想承认,但她隐隐察觉到常山对丁川崎的情感绝对是比自己丰沛的。 他的目光总是在咖啡店门口徘徊,姿态像捕捉一个绝佳的抓拍镜头,满心投入,雀跃期待——其余就是盯着杯子里的affogato发呆。 “毕业后我跟川崎也有两年多没见了,我现在很想他,你们的酒店离这儿很远吗?他回去拿手机要多久?什么时候能过来?”张黎问他。 常山从那肃穆的默哀中回过神来,抬起头回答她:“酒店离这儿不远,一个来回大概要走二十多分钟,他可能有事耽搁了。” 说着掏出手机给丁川崎拨去电话,那头似乎没接通。他紧接着发消息过去,不知手机屏幕里跳出什么信息,他脸色一变,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有事要先走了。” 常山撂下这句话就离开了,一路从咖啡店的大门冲出去,脚步匆忙。张黎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身影已消失在街头拐角。 与此同时,丁川崎给张黎发来消息,说机票改签了,抱歉要先回国,以后有机会再聚。 第18章 张黎给他拨去电话,他倒很快接通了,似乎正坐在赶去机场的出租车上,那边的车窗应该没关紧,听筒里有急速流动的风声。 张黎问他什么情况,他在电话那头笑,不答反问道:“和常山聊得怎么样?你们现在是不是正在逛布雷拉美院?” “没有,”张黎道,“你没接他的电话吗?他好像回酒店找你了。” 那边很不解,语气满是疑惑:“为什么?” 张黎透过玻璃窗看了眼常山消失的街角。那外面正飘雨,米兰这沉闷的阴天终究还是下起了小雨。 “我想你应该好好问问他。” 第10章 再见到丁川崎,是在一周后。 分别那天常山的所有联系方式都被他拉黑,回国后天天去他租住在医院附近的房子蹲守。接连扑空好几次后,终于在丁川崎即将接受第八次化疗的前一天傍晚见到了他。 他看到常山的第一反应是想逃。感觉像找错了家门,手足无措地在楼道里踱步转了几个圈,又实在无处可去。 常山坐在他家门前,不敢动弹也不敢站起来,唯恐动作幅度过大把人给吓跑,到时更加找不见人影。他只敢侧过头朝丁川崎喊:“我们聊聊好吗?” 丁川崎没回答,犹豫了一会儿,走过去把门打开,礼貌地邀请他进屋去坐。 满屋子的画板画框。常山坐在沙发上,对面墙上挂着一副颜色绮丽的、名为《山》的印象派油画。 他装作那几天什么也没发生,两人的关系还停留在米兰之前的威尼斯或者切法卢时期,不远不近的距离,自己尚且还有资格关切丁川崎这几天的去向和身体状况。 “这几天我回家去了,给父母带了一些意大利的特产和伴手礼。” 即使沙发的体积足够宽敞,甚至连这里的整个空间都是属于丁川崎的地盘,丁川崎依然拘谨地坐在常山对面的小方凳上,像在一个不熟的远方亲戚家做客。 两人中间隔着一个茶几,他坐得板正,态度也端正,斟字酌句地回答常山的问题:“我的身体不要紧,明天早上要按时去医院里化疗,所以今天从家里过来了。” 常山顺着他的话问:“你的家是在xx省xx县吗?” 丁川崎点头:“是的。” “巧了,”常山说,“我也是。我们还上过同一所高中吧?你比我小两届。” 丁川崎闻言神情紧张,他头顶的大片绿色仿佛在流淌,渐渐拧成旋涡。他悄悄攥紧放在大腿上的手,再次点头:“是的。” 常山不想要他紧张,也并非来兴师问罪的。他语气温柔语速缓慢,聊家常一样聊着这些琐事,甚至刻意带上一点笑意,就是希望丁川崎能够对自己完全放松。 “抱歉,”常山说,“我对你的印象不太深,没能把你和照片里那个人联系起来。” “没关系,那时候太胖了,跟现在相差太多。” 常山摇了摇头:“并没有相差太多,都一样开朗可爱。你如果主动告诉我的话,我想我不会很惊讶。” 丁川崎抿紧唇,双眼垂下,视线往一旁飘,声音像下定决心,但因为用力过猛而略微颤抖:“没有必要,从意大利回来后把尾款结给你,我们就没关系了,以后也不用再见面,你认不认出来都无所谓。” “为什么?”常山心口泛酸,酸得发疼,语气控制不住有些激动。 他很想冲过去质问丁川崎,但看到对方因自己起身的动作瑟缩了一下,又放弃了,颓然坐回去。 常山仔细想了想,还是不忍心对他说太冲的话,也不想吼他,只得可怜兮兮地问他:“你很讨厌我吗?” “……” 丁川崎落在地面上的视线抬起来,飞速扫了眼常山,又迅速收回去,头垂得更低了。 他的双唇几度开合,语气如同被受害者指认,辩无可辩,最后老实巴交承认错误,但因为不甘心又带了点怨气:“我不讨厌你……倒不如说我喜欢你,所以才厚着脸皮跟你在意大利待了半个月,也做不到守在一旁看着你们秀恩爱。” 常山一愣,嘴角抽动了几下,几乎要扬起来,但被自己强压下去了,面上是一副不可置信但很快就顺利消化了的稳妥靠谱模样。 “你对我有不小的误会。”常山笃定道。 “看到熟悉的事物陷入回忆很正常吧,到你这儿怎么就成了念念不忘?还有意大利语,我是因为工作室将来可能要去意大利发展才学的,哪有什么追爱的痴情种?”常山想笑又笑不出来,“再说了,我在你心里就是那种明明有放不下的人了还能跟别人搞暧昧的渣男吗?” 丁川崎瞪大眼睛震惊地望着他:“你跟谁搞暧昧?” “还能有谁,你呗。” 常山从沙发上起身,绕过茶几几步跨到了他跟前,伸出手掐了掐他的脸蛋:“看来你还没搞懂我的心意啊,从crema回米兰那一晚,我以为我身体力行地告诉过你了。” 丁川崎歪头躲开他的手,拧眉道:“那天你拒绝了不是吗?我以为你喝醉了把我当成张黎,紧要关头你又清醒过来了。” “我那是担心你的身体,”常山控诉,“话说一半就被你打断了好不好。” 丁川崎还是不信:“真的假的?” 常山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到他跟前半蹲下来了,仰着脑袋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低头跟自己对视。 第19章 “听着,我喜欢你,丁川崎,我喜欢你。” 意料之外的,常山话音一落,丁川崎的眼泪就跟着涌出来了。 他自己也很惊讶,意识到脸颊湿润,打湿了常山捧住自己的手,慌忙抓过常山的手心用衣摆给他擦干净。接着胡乱去抹脸上的泪水,结果越擦越汹涌。 他自己给自己擦得不耐烦了,干脆不管了,任由它流,放下双手拽住常山的两条胳膊,一边哭一边说:“我也喜欢你……我喜欢你好多年了,我从高一就开始喜欢你,这么多年了也还是喜欢你……我怎么那么喜欢你?呜呜呜怎么办啊我太喜欢你了……” 常山被他涕泗横流的模样和断断续续的说话逗笑了,抬手给他擦眼泪,揉揉那如同原生般质感好得出奇的假发,把人搂进怀里给他拍背,轻声哄道:“还能怎么办呢,只能继续喜欢我啊。” 他的哭声一下就止住了,突然间从所有情绪里抽离出来,表情变得严肃,一把推开常山,木然地喃喃念道:“可我活不久了。” “没有关系,”常山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依然柔声哄他,“是我来晚了。” 他拉住丁川崎的手,笑道:“你用你的余生爱我,我用我的余生爱你,这样很公平。” 丁川崎呜咽一声,把脸埋进他肩膀,蹭了蹭流泪的眼睛,用力抱紧他。 把人圈近怀里后常山再度意识到,这个人真的很瘦,顽固的脂肪比他的生命先一步流走。多年前如果有机会拥抱他,大概会觉得很柔软、很舒服。 他的凸起的锁骨和肩胛骨背脊骨,就像埋在土壤里即将破土的种子嫩芽,就像起伏的低矮的山脊,就像这个人崎岖的生命纹理。 “我搬过来跟你一起住好吗?”常山凑近他的耳朵,轻声向他推销自己的好,“我会做很多好吃的饭,你会长胖一点。” 丁川崎埋在他怀里点头,闷闷地问:“会像以前一样胖吗?” 常山噗呲笑道:“我尽力。” 丁川崎从他怀里抬起头,终于不再流泪了,红着一双眼睛盯着常山,吸了吸鼻子,问他:“我可以吻你吗?” 常山揩掉他眼角残存的泪珠子,说:“当然可以。” 得到应允后他反而害羞起来,清咳一声壮壮胆,下达通知似的说:“我要吻你了!” 常山抬高下巴勾起嘴角,用眼神示意他:尽管来。 丁川崎凑上去吻他。这动作像一个过度延迟的慢镜头,从遥远的高中时期开始播放,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心里默默想着——常山大概不会明白,这样的情景自己已经肖想过很多年了。 身材发福的那些年,丁川崎惬意得很坦然,在父母的要求下开始减肥,也还是带着想玩儿的性质,假模假样地开始打篮球。 周遭的同学也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倒是偶然路过的素未相识的高三年纪学长,教自己投篮的态度比自己还认真。 他托着自己的手投中一个球,夸自己做得很好,又嘱咐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做剧烈运动,可以先锻炼锻炼,瘦一点会更健康。 很温柔的人。 丁川崎从那天起决定真的要减肥,篮球不行就跑步,坚持下来总能瘦吧。 还没搞清楚为什么每次路过操场时总想找寻那个人的身影,就在好友张黎的口中得知了他的名字,说是叫常山,经常的常,青山的山。 名字也好听。 然后被告知好友喜欢他。 喜欢他、喜欢他……什么叫喜欢? 丁川崎怀疑自己也喜欢他。 上网查资料,原来这叫同性恋。看电影,真的很想像电影里一样亲吻和触碰他。 丁川崎知道自己躲在好友身边一边装傻给她加油一边肖想常山的做法很卑鄙,但他真的忍不住。 好想吻他、好想吻他…… 借着陪张黎制造偶遇的机会与他碰面时细细观察他的眉眼和嘴唇,偷偷用一个速写本默下来,跑步、走路、说话、蹦、跳、笑…… 最不擅长的人像画作在整理作品集投递布雷拉美院时反而最拿得出手。 好想吻他、好想吻他…… 他干过亲吻半身素描碰一鼻子碳笔灰的蠢事。那时没预料到几年后会在西西里岛切法卢一个下雨的夜晚真的偷吻到常山。 还被抓包了,怂得他谎称喝醉酒认错了人。 尚且还在为发福苦恼不已的高中生丁川崎只觉得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远远望一望他了。 直到高中毕业,他拿到那张被确诊为肉瘤癌的诊断书。 两年后,在医院里冲洗picc,他又见到了那个人。 第11章 再次来到医院五楼肿瘤科,日间门诊就在导管门诊隔壁,医护人员按照病人的输液时长来分配为数不多的床位和医用沙发椅。 丁川崎要输很多液体,因此每次都能分配到床位,从早上九点开始到下午四五点为止,期间不间断地输液。他化疗一次就要像这样连续输五天的液。 令无数化疗患者闻之色变的红药水一挂上去,丁川崎立马白了脸。 头晕头痛、恶心呕吐、腹胀没胃口、手脚麻木等等,第一天的反应还算轻,丁川崎还有精力同周遭的病友聊天,中午还吃了一点常山熬的排骨汤和虾仁粥。 用不了多久就会食欲全无,连水也喝不下了,甚至闻到一点点饭菜的油味就遏制不住呕吐,胃里又实在没东西可吐,干呕到喉咙发疼,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呕出来。 第20章 陪护的家属往往是无可奈何的。 看他戴上宽大的帽子蒙上口罩蜷缩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守在一旁干看着。 下午结束后租个轮椅推他回租房,还是无法想象,他之前是怎么一个人坚持过前几次的化疗的? 回去后丁川崎继续躺在床上昏睡,常山做饭得关紧厨房的门,吃饭得去阳台。 他不得不吃点什么时,最多能吃下一小瓣削皮的苹果。 化疗期间是不敢洗澡的,唯恐白细胞下降免疫力不足,届时哪怕是一个小感冒都有可能要命。 常山接了热水为他擦洗身体,敷去臂弯里针管扎过后化不开的淤青。 凌晨他偶尔会醒来,胸腔钝痛呼吸不畅,只能坐起来趴在床桌上缓解,被常山哄着喂下一些止疼药后,就抓着常山的手不放。 抓得很紧,五指延伸成根系,要扎进土壤一样深深扎进常山的手心。 常山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哪怕他们同处一间卧室,哪怕丁川崎就在眼前,哪怕他的指甲嵌进手心还有一点疼。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常山依然开始想念他。 这样苦长的日子要持续五天,一天比一天难捱。到最后一天,没力气张口说话的丁川崎也还是惨兮兮地央求常山,说要不最后一天不去了,感觉自己真的会死。 常山不知道这样做可不可以,会不会对治疗效果产生影响,但当他真的开始犹豫时,丁川崎又咧嘴笑起来,说还是算了,再坚持坚持,他要好好配合医生的治疗方案,争取达到最佳的治疗效果。 他不是真的想要常山拯救自己,只是欣赏常山为他苦恼心疼的样子。 然而又见不得他皱眉,要用冰凉的、因过于纤瘦而骨感如锥子的指尖去揉他的眉心。 化疗结束就要预约两三千一针的长效升白针,如果后续血小板下降,还要打七八百一针、一打就是六七针甚至十几针的升血小板的针。 他的右手插着picc,左手臂弯处要承受抽血化验和各种静脉注射的扎针,针眼密集已经形成小小的硬茧,在那条细白的胳膊上很是扎眼。 常山错过了他刚刚接受诊断时痛苦的心理折磨,只看到他乐观坦然的一面。 化疗结束后第三天,他恢复如常,挽着常山的胳膊和他打商量,说要去拍遗照,问他衣柜里的假发哪顶最好看。 常山的鼻腔很不舒服,像塞了一根燃烧的柠檬树根,又酸又热又不通气。他强作镇定,为丁川崎挑选那顶曾在意大利亚平宁山脉的暖阳下熠熠闪光的栗色卷毛。 接着联系小刘,就在工作室的布景里为他们拍照。 常山穿西装打领带,丁川崎捧着一束白玫瑰,在镜头前亲昵地贴近他的肩膀,发自内心灿烂一笑,甚至笑出声来。 作为一名摄影工作者,常山曾经构想过无数次自己和爱人的婚纱照。 像这样的太过普通正规了,他本来是不屑一顾的,但真正看到电脑屏幕上放大的底片时,又觉得这样就很好,省去那套花里胡哨的,两个人好像已经是相爱多年的老夫老妻了。 丁川崎还开玩笑,说以后有机会再回意大利旅拍,就请小刘当摄影师,罗马许愿池许的愿他还没有还。 他的遗照是常山亲手拍的。丁川崎化了一个很淡的妆,精心打扮,要求常山把他p得好看一点。 拍摄完他们请小刘吃饭,两个人一起去超市采购,一起做饭。 饭后在家里举办一场仅对常山和小刘开放的小型画展,他介绍墙壁上的《山》其实是常山的山,滔滔不绝的绿意是他蓬勃的生命力和旺盛的爱意。 如果觉得这幅画有某个时刻在流动,那就是“山”的年轮又多一圈,绿意跟着再生长一点。 在某个寻常但拥有美丽晚霞傍晚,跟着常山去看完电影吃完大餐并且收到他送的戒指后,丁川崎决定要签署遗体捐献书,为人类医学做贡献。 常山在他签字的那一天见到他的父母。 非常体面的两个中年人,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待了一小会儿,对常山的态度生分而友好,言行举止没有哪一处是不得体的,看着丁川崎签上名字时低着头用手帕抹眼泪,很快接了工作上的电话又依依不舍地离去。 像这样安稳平和地度过一周,某一天晚上,凌晨两点,丁川崎再度从疼痛中醒来。 这回他痛哭,抱着常山不撒手,吃完药不疼了也还在哭,说本来已经做好准备了,现在真的有点舍不得。 墙壁上的画忽然泥泞起来,像被雨打湿的绿野,再定睛看去时,山还是山。 丁川崎的哭声压抑而悲哀,肩膀不断抖,眼泪一直流。 常山紧紧拥抱他,感受他抽动的呼吸和弥漫的委屈。 他的床头柜上摆着一束纸折的玫瑰,用假花的塑料枝叶一朵朵捧起来,包上精致的牛皮纸,草绳扎上蝴蝶结。 “教我折玫瑰吧,”常山轻声问他,“好不好?” 他一边抽噎着答应,一边转身从抽屉里拿出那本曾带去过意大利的方形速写本。 小心沿着书脊撕下两张,递给常山一张。 这才发现画着常山的图像下面的文字并不是他的署名,是意大利语“ti amo”。 在托斯卡纳送给常山的那一朵里估计也有,不过常山没拆开来看过,一直没能发觉。 好像生活中处处都是他绿意蔓延过的痕迹,但是微末又小心翼翼。 第21章 有了必须要专注精力的事,丁川崎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这种纸玫瑰名叫‘川崎’,”他说话还有些抽噎,“很巧吧,跟我一样的名字。” “高中时还怀抱一点青春期的幻想,觉得教会张黎折这种玫瑰,如果你收到了,有兴趣查一查它的名字的话,也许会想起我——结果你根本不记得我的名字。” “现在不会忘了。”常山学着他的模样一点一点对折拧转手里那张纸,奈何手太笨,步骤太复杂,成品太丑。 丁川崎毫不客气地取笑常山,说他折的玫瑰简直像被人踩过,花瓣都散掉了。 一边嫌弃着,一边欢天喜地拿去摆在了床头柜花束的正中央。 等重新关上灯躺上床,他枕着常山的手臂缩在他怀里,撒娇说还是睡不着。 夜色静谧,空调发出低低的嗡鸣声。他的手在常山身上不安分地游走,从脸颊下巴到锁骨胸膛再绕到背脊,中指上的银质戒指冰凉,像冬天里钻进背心的雪花一样。 空调依着丁川崎的习惯开得很低,常山怕冷,被子裹得严实。他忍受着身上丝丝缕缕撩拨的凉意,强迫自己适应时,丁川崎的手又往下腹部去了。 常山一把抓住他的手,牵出被子抵在唇边吻了吻,哄他说:“乖一点,现在很晚了,快睡吧。” 丁川崎轻哼一声,抬起脚往他腰上搁,嘴巴凑近他耳朵,故意压着嗓子呵气道:“你不想跟我做吗?” “你说呢,”常山抓住他的大腿往自己这边扯,把他搂得更紧,向他抱怨,“米兰那晚我忍得多辛苦你又不是不知道。” 丁川崎吧唧亲他一口:“现在我补给你。” “不行,”常山抬手弹他的脑门,“再过几天你又要化疗了,必须好好养身体。” 丁川崎不满意,捧住他的脸接着亲他。 滚烫贴合的体温将彼此的丝质睡衣濡湿,烘热的沐浴露花香在鼻尖萦绕。 丁川崎脆弱的喉结在拇指的指腹下滑动,死活不愿意摘掉的假发发丝蹭得臂弯发痒,柔软的口唇是草莓味润唇膏的清香。 人在极少数时候能够在当下意识到自己的幸福。一旦有所预料,就会试图截取证据,像制作路标一样,方便日后回味起来不迷路。 常山就有一点想抠掉他睡衣领口装饰用的小花扣子,没有太大的用处,只是留起来,以后见到就会想起今夜他的体温。 丁川崎的手仍不老实,手掌不断往下,挤进腰带,停留在他下腹某处时迟疑了一会儿,突然反应巨大地掀开被子摁开灯,不由分说拉开常山的裤子盯了半天。 常山有些懵逼,裤裆凉飕飕,尴尬地直起腰问他怎么了。 隐秘的地方有个指甲盖大小的包,是常山自小就有的胎记。 丁川崎按了按那胎记,一脸严肃地问常山:“你检查过这个吗?” “检查过,”常山老实回答,“是从小就有的胎记,医生说没什么。” 丁川崎一下卸了力气,肩膀都塌下来,跨坐在他腰上如释重负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抹了把脸颊上渗出来的细细汗珠,挂上笑容同常山解释:“我大腿上的包块一开始也没在意,以为是脂肪瘤,一直没去管他,结果查出来是恶性肿瘤。” 他提醒常山:“不管是你还是你的家人朋友,身上突然长出包块一定要多加小心,如果包块的形状不规则、按着不会滑动、还不痛不痒的话,一定要尽早去医院做检查。” 常山点头:“好。” “这件事暂告一段落,接着来解决下一个问题吧。”丁川崎低头朝他拉开的裤裆里又看一眼,挑眉,“哇哦~” 第12章 (终章) 常山最近在忙毕设和工作室的事,丁川崎租在医院附近的房子离学校和工作室都不近。他通常要起个大早,给丁川崎做好营养早餐,出门前亲亲还在被窝里赖床的懒蛋,叮嘱他按时吃饭,然后一出门就是一整天,晚上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被爱人踮脚索要亲亲。 丁川崎不去医院的日子就待在家里画画,偶尔陪他去学校或工作室转一转。 近几天他心血来潮,说想学做饭,兴冲冲地采买了一堆看起来很鸡肋的厨具。早上也不贪睡了,早早爬起来用面包机叮面包,手忙脚乱用电饼铛煎鸡蛋和培根,又给常山榨蔬菜汁,切好水果,精心摆盘——一般是爱心或者笑脸,再陪常山一起享用严格遵照健康食谱制作的早餐。 坚持两天后终于放弃,说起太早了,眼皮打架哈欠连天,以后还是晚上给他做饭吧。 这天从工作室下班回家,常山推开门就闻到一股饭香。 丁川崎下午去超市买菜,回家后没换衣服就穿上围裙捣鼓晚饭,此刻正哼着歌炒蛋炒饭,除了鸡蛋外还往米饭里加了鱿鱼卷、虾仁、胡萝卜丁和青豌豆,混杂的食物香气很勾人。 见常山回来,他连忙招呼常山进厨房,接着喂给他一块炸鸡,自己又尝一块,砸吧砸吧嚼得很香,心满意足地感慨道:“啊~好爱炸鸡先生,下辈子我要嫁给它!” 他下午就套了件短袖穿了条运动短裤出门,现在照样这么穿。常山担心他着凉,伸手摸了把他裸露的大腿,触感冰凉,于是警告似的拍了一把他的屁股,说:“哪轮得到它,要嫁也是嫁给我……先去换条长裤。” “我不冷,”丁川崎拒绝,并向他抬了抬自己的腿,一脸正色道,“我在勾引你啊。” 第22章 “说什么呢,”常山又捻一块炸鸡丢进嘴,转移话题,“炸鸡你自己做的?” “点的外卖,”丁川崎嘿嘿道,“我自己做的糊掉了,但实在想吃,就点了一份。” “你不能吃太多油炸高热量食物……” “我知道我知道!”丁川崎忙打断他的唠叨,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就吃了刚刚那一小口,我已经好久没吃了,就尝一口嘛。” 常山叹口气妥协,接过他手里的锅铲,让他先去洗澡换套睡衣。 丁川崎被赶到一旁,不死心地拎着围裙的裙摆低头盯着自己的双腿,小声嘀咕:“早知道就把裤子也脱了……嘶,空调开着确实有点冷。” 常山骂他:“你脑瓜里一天到晚在想什么?” 丁川崎有些脸红,底气不足地跟他顶嘴:“想跟你做啊。” 对于上次没跟他做到最后这件事,丁川崎一直耿耿于怀。 常山没回话。 丁川崎右脚甩掉拖鞋,探出去用趾头撩起他的裤脚,脚背勾了勾常山的脚踝,摩挲半天不见反应,疑惑道:“难不成你性冷淡吗?” 常山只说:“化疗期间最好不做,我是为你好。” 丁川崎撅起嘴,自讨没趣把脚缩回来,揣回拖鞋,转身出去,脚步声像炸地雷。 吃饭时常山看见饭桌上摆着一盘洗好的水蜜桃,丁川崎挑了一个,削皮切块用叉子插上,嚼着桃子果肉坐在饭桌前对着一桌子饭菜志得意满。 “我太厉害啦,”他说,“之后回家给爸妈露一手,肯定吓他们一跳。” “上次伯父伯母走得急,也没来得及请他们吃饭,”常山把剥好的螃蟹放进他碗里,“下次我陪你一起回去。” 丁川崎欢呼一声,趁常山不注意又偷偷夹了块炸鸡吃。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医院,”常山默默把炸鸡端到自己面前,“你pet-ct预约的几点?” 丁川崎的主治医生给他安排了明天的复查,八千多一次的pet-ct可以一次性准确显示出全身各器官及骨骼组织的肿瘤情况。 ——真正给寿命打分的大考。 常山对此十分紧张,从拿到医生给的预约检查单开始就焦虑不已,这几天工作学习老想着这件事,但他在丁川崎面前要尽量表现得平静,以免对方没有定心依靠。 丁川崎却好像习以为常,坦然得像个身经百战的老战士。 “预约的下午三点钟,”丁川崎眼巴巴地看着常山手边的炸鸡,“又要打显影剂了,那留置针的针头好粗一根,想想都疼。” “我们川崎辛苦了。”常山心里不是滋味,手上不断往他碗里夹肉。 “不要紧张,”丁川崎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背,“无论什么结果我都接受。” “现在的我很幸福也很满足了,”他朝常山wink一下,笑道,“多亏了你。” 常山扔下筷子反握住他的手:“明年夏天我们又去意大利吧,带上小刘,去拍婚纱照,你不是说在米开朗基罗广场求婚很浪漫吗。” “那我可不敢保证哦。” “你肯定有好转的,”常山坚信,“小刘说你最近长了点肉,气色也越来越好了。” “嘿嘿,因为跟你待在一起心情就很好啊,你什么都依着我,我一高兴,指不定就把癌细胞给吓跑了。” 眼看把人哄高兴了,丁川崎话音一转,盯着常山跟前的炸鸡道:“所以炸鸡我能再吃一块吗?” 常山冷漠地收回手捡回筷子:“不行。” 丁川崎闷闷不乐地拿起筷子,埋头默默吃饭了。 饭后常山去厨房洗碗,丁川崎钻进卧室“啪”地一声把门关上,半天都没动静。 本以为他又蹿进去画画了,但等常山洗完澡穿上浴衣推开卧室的门,就看见丁川崎坐在床上,右手掂量着一只水蜜桃,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常山。 “你洗完澡啦?”他问。 常山应了一声,擦着头发去找吹风机,问他:“刚吃完饭不久,又抱着那么大个桃子开始啃了?” 丁川崎反驳道:“谁说我要吃了?” “嗯?”常山转头盯着他。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部电影吗?”丁川崎朝常山挥了挥手里的桃子,“里面有个主人公用水蜜桃自w的情节。” 常山擦头发的动作停住了。 “你又不愿意跟我做,那我只能自己来了,”丁川崎清咳一声,心虚地瞄了眼常山,“邀、邀请你欣赏一下。” 丁川崎将那只颜色诱人的、水灵灵的水蜜桃放在床铺上,接着低头开始解睡衣扣子。一颗、两颗,手指发着抖,像刚学会脱衣服一样,意图诱惑的动作很不熟练,只象征性地解开两颗,等领口敞开露出了胸脯就住手。 动作间眼睛不敢直视常山,只敢时不时偷看他。见常山无动于衷,丁川崎紧紧咬住下唇,撩起衣摆手又往裤头伸去。 “丁川崎,”常山及时爬上床一把逮住他的手制止他的行为,心里尽管生气,嘴上仍耐心地跟他解释,“我没说不跟你做。化疗期间要随时警惕白细胞和血小板下降,白细胞一旦下降了感染就很危险,还有血小板,血小板下降万一出血止不住怎么办?” “你太小心了,”丁川崎的脸很红,比水蜜桃还红,面上却佯装镇定,抬起头凑上去快速地亲他一下,“最近几次的血常规都很正常,我问过医生了,他说可以的。” 第23章 “你问过了?” “是呀,”丁川崎伸脚滑进他的浴袍下摆,用柔软的脚掌轻轻蹭他的大腿,小声说,“我问过了。” 跟前的常山僵着不说话也不动作,丁川崎哼一声,抬手拍拍他湿漉漉的脸颊,用手掌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招呼他:“快去吹头发吧,你就坐对面看着我,看我到底能不能做——顺便帮忙把手边的桃子递给我一下。” 常山偏头去找床铺上的水蜜桃,拿起来,咬了一大口,又看了眼跟前一脸紧张的丁川崎,毫不客气地把手里的东西一把丢开。 香甜柔软的果肉汁水充盈,往他嘴里送的时候,有几滴从嘴角溢出来,打湿了他的睡衣衣领和袒露的胸口。 他精瘦的锁骨下已隐约可见肋骨的凹凸,头顶天花板的白色灯光往下洒,将他肌肉的起伏转折勾勒出淡淡的阴影。 他雪白的肌肤隐隐透出青紫色的细血管,血管的踪迹延伸至皮肉更深处又隐藏。 手指捏住缺了一颗装饰小花扣子的衣领,把包裹的衣物剥开,那皮肤颤栗时则会有细细的颗粒浮起,质感像细腻的牛奶味gelato。 人的眼睛真神奇,几乎等同一台高达5亿像素的超级相机。 常山觉得这世上没有哪台相机能拍得出自己眼里的丁川崎。他湿润的眼睛是雾气缭绕的小型湖泊,如果放大去拍一张特写,定格的照片大概会让人误解。 ——人眼比机器有温度,知道伤疤背后是苦痛,眼泪却不一定是悲伤。 常山轻轻亲吻他的手术疤痕,他一边哭一边笑着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说常山,等我死了,我就保佑你。 他说这话时没有半分对死亡的恐惧,只有由衷倾吐的爱意。 常山请了一整天的假,第二天早上陪他赖床。 天光熹微时不约而同醒来,明明床铺很大一张,两个人却挤作小小的一团。 丁川崎疲倦地窝在常山肩头,说很喜欢这样的早上。黑夜吐出鱼肚边,明明天还没亮,但心里就是有底气,知道天一定会亮。 他捋着常山昨晚没吹干就被完全蹭乱的头发,几度开合双唇,犹豫道:“其实我是骗你的,我根本没有问过医生,我就是想跟你做。” 说完小心观察常山的表情,见他没生气,只是伸手过来掐自己的脸。丁川崎一边任由他把自己掐得脸颊变形,一边歪着嘴含糊地给他解释:“趁我现在情况还不算太糟,要及时行乐嘛。” “以后可能会瘦得皮包骨,会很痛,会没有力气,那时候就做不了了。” 常山摸摸他的头顶,摘下他在自己面前一直不肯摘的假发发套,拦住他伸过来要抢的手,亲吻他光溜溜的脑瓜。 “你觉得我留寸头好看吗?”常山问他。 丁川崎不明所以,但认真想了想,自信点头道:“肯定好看。” “等会儿陪我去楼下洗剪吹剃个头。” 丁川崎愣了愣:“……好。” “川崎,你就算不化妆、不打扮、不戴假发也好看,”常山把被子往他身上扯了扯,闭上双眼,“时间还早,再睡会儿。” 等日上三竿,两人睡到自然醒,慢悠悠爬起来清洗昨晚换下来的床单睡衣和浴袍,然后一起去洗剪吹,一起去超市买菜,一起做饭吃饭洗碗,一起睡午觉,再一起出门前往医院。 那天的阳光灿烂无比,丁川崎挽着常山边哼歌边往医院走,背影像奔赴下一趟旅行。 (完) -------------------- 写川崎的初衷是希望做一点点相关的小科普,但不想要基调太压抑(所以做了一定美化,并不十分严谨)……总之,祝福大家身体健康。 请麻烦通知我们及时删除,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