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前尘》 第1章 《忘前尘》作者:某不知名写手【完结】 【楔子】 秦家庄某翁告我:数十年前,此地富户秦家有一鬼婴,饿之不哭,埋之不死,能见鬼。其父虽惧,心仍怜悯,终抚养之。父后娶妻,生一子,甚娇之,常欺辱鬼婴。弟好斗犬,曾杀一黄狗,鬼婴竟令亡犬咬杀幼弟,继母遂疯。又恫吓其父,携一黑猫狂笑而去。不久,其父亦死。 呜呼哀哉,鬼婴生已不祥,岂可纵容姑息,以致大祸邪! 吾慷慨激昂,座下客皆愤然,唯一老翁微笑。吾怪之。客散,吾曳翁询问。翁言:说书人,吾笑汝知之甚少而夸之甚耀。 吾甚不平:翁莫非知鬼婴之事邪? 然。 请论之。 翁大笑:老夫所知,惊世骇俗。纵论之,何人敢信!然,适足以为一故事,为说书人话本也。 ——《山南诡事录·鬼婴传序》 【文案】 秦镇邪是鬼婴,他本一出生就该死去,却被一个道士救了下来。 后来那道士又救了他许多次,可这许多次里他从未真正出现过。 秦镇邪对此人一无所知。他的名字,他的样貌,他的来历,统统一无所知。 所以那道士到底为什么要救他?既然他们素未谋面,不曾相识! 可最后他想起来了,原来他们见过,很早以前就见过了。 只是,他全忘了。 【作者碎碎念】 1、不是be请放心阅读。秦镇邪是攻转世后的名字,受正式出场在第二卷 。 2、第一卷 主攻视角,第二、三卷算双视角。主体故事在 第四卷 结束,并附后记,交代所有人的结局。 3、作话随机掉落彩蛋可关注。 相逢即是有缘,感谢每一位点开这篇文以及所有能支持正版的读者!爱你们! ps:大家可以忽略角色卡,它们跟正文没什么关系。 第001章 鬼婴 八月的一个傍晚,结束了一天忙碌的劳作后,庄稼汉们扛着锄头,拖沾满泥巴的脚涌进杜二家,疲惫而高兴地吆喝杜二:“打一斤酒来!” 那姿态就像从战场上得胜归来的将军。没那么阔气的,就要一碗酒蹲在桌边慢慢地喝。喝上几口后,照例是荤话脏话好话歹话都出来了。像秦家庄这样闭塞的小村子,一桩稀奇事是可以讲上一万年的。什么哪家的媳妇跑啦,哪家的姑娘嫁人啦,哪家的牛摔进沟里啦,哪怕最最芝麻烂谷子的事也会在酒桌上被从犄角旮旯里拖出来,像掉进眼睛里的睫毛一样叫人看得干干净净。 讲着讲着,就有人嚷嚷道:“牛老汉,你再讲讲那事呗!” 那事,特指秦地主家的事。村里的三百亩良田,秦地主至少得占一半。他有一座顶漂亮的院子,还有一个漂亮媳妇和大胖小子。秦地主虽然富,却是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就算你在他面前快饿死了,他也不会给你一粒米,不过,要是你快破产了,他可是比谁来的都快。 总之,秦地主的名声在秦家庄里不怎么样,庄稼汉们没事就骂他,盼着他家出点事,这不,十七年前,秦地主家就出了件大事。这事知道最清楚的,就是在他家当过长工的牛老汉。 牛老汉皇帝一样挤开众人,一屁股在长凳中间坐下,他咳了两嗓子,优哉游哉要了碗酒,砸吧几口,便把酒碗顿在桌上,像说书先生拍响了惊堂木,开讲了。 “要说那事啊,你们可算问对人啦!现在知道这事的人可不多,有的是知道也不敢讲,为啥?太邪乎!可老汉我呢,光棍一个,不怕邪乎。要说起这件事,还得从十七年前讲起,那时候秦地主的媳妇可不是现在这个孙夜叉,而是个用三头牛从城里换来的大小姐!” 牛老汉摸着稀疏的胡子,无限回想:“当年秦地主娶那小娘子进门时,老汉我紧瞅慢瞅,就想看看这城里人长得什么样,可惜那天新娘子的盖头遮的严严实实,也没啥风,老汉我就看见了她那双白嫩嫩的小手,像豆腐似的,都能掐出水来。” 众人想到自家黑的黄的泥巴色的婆娘,顿时胃里泛酸,嫉妒道:“那后来呢?出啥事了?” “有了这么个婆娘,秦地主当然是君王日日不早朝了。这不,没多久秦家就传来了好消息。这后院的事,我一大老爷们也不清楚,这都是我听武大娘的三表姑的小姨子说的,那婆娘认识给秦地主老婆接生的产婆。” “不对。”一汉子叫嚷,“秦地主明明只有一个儿子,是孙氏生的!” “你急什么,俺还没说完呢。那小娘子虽然有了,可奇怪的是,她的肚子一天天地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消瘦了,到最后连床都下不了了,秦地主请多少大夫也没用。到了临盆那天,晚上阴风大作,牛马齐鸣,秦地主家里也鸡飞狗跳,灯火通明。那产婆是半夜被找过去的,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杀猪似的惨叫,等进去,那婆娘已经脸色惨白,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产婆一看婴儿脚先出来,心就凉了一半,郭氏生了一夜那孩子才出来,你猜怎么着?那孩子是个死婴!” 众人大惊:“死婴?” 牛老汉笃定:“是个死婴!通体青紫,浑身冰凉,不是死婴还是什么?那产婆吓得半死,险些将孩子摔到地上,再瞧那新妇,两眼翻白,俨然是断了气。秦地主一夜间没了老婆又没了孩子,但这等不吉利的事哪能让外人知道,只能哑巴黄连肚里吞。秦地主连夜把那死婴埋了,对外只说老婆早产,孩子没了,可第二天,你们猜怎么着?秦地主居然让人把孩子找回来了!” 第2章 “找回来了?”众人十分惊讶,“为什么?” “不知道,可俺记得那天晚上就听见秦地主哇哇地叫,像是做了噩梦,第二天一醒他就嚷嚷着找孩子!你说这事邪不邪乎?可更邪乎地还在后面——那孩子活了!” 众人惊叫一声:“活了?” “活了!挖出来时,眼睛瞪得溜溜圆!真是奇了怪了。可他虽然活了,却不会哭不会笑,连奶都不喝,要我说,这肯定是个鬼婴!被鬼婴缠上了,难怪秦地主要做噩梦。这秦地主想扔不敢扔,想杀不敢杀,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都快赶上死了的老婆了。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一个白头发老道碰巧路过秦地主家,好心帮了秦地主一把,那之后秦家可算太平了。后来他娶了孙氏,生了个大胖小子,生活可谓和和美美,一帆风顺。”牛老汉神神秘秘道,“可是,那鬼婴还活着呢。” 众人惊骇道:“还活着?” “不仅活着,现在还住在秦地主家里呢!只是秦地主不认他,外人也不知道。”牛老汉余光瞥见门外,忙道,“喏,就是他!他就是鬼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高的少年背着一人高的柴火从村口缓缓走来。他身材魁梧,异常高大,一头野草似的乱发将脸盖得严严实实,整个人显得既阴森又可怕。 众人不禁议论纷纷。 “我知道他!他不是在山西头给秦地主种田的哑巴吗?” “难怪我之前就觉得这人怪怪的,原来他是鬼婴!” “妈呀!我之前还跟他搭过话,我会不会被鬼缠住?” “怕啥呀?他要真有能耐,秦地主能活到现在?”牛老汉伸长脖子,冲那少年大喊道,“哑巴,你那死了的娘没来找你?” 少年脚步一顿,背着满堂大笑走远了。 到了秦家,他卸下沉重的柴架,低头从后门溜了进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飞蚊在尘埃飘散的空气中打圈,水缸里浮萍缓缓飘动,忽然间,一个黑影从那口大缸中蹿了出来!少年往后一躲,那条大黑狗就扑到了柱子上,在木柱上留下了深深的咬痕。少年立即躲进屋子,几乎同时那大狗扑到了房门上,疯狂地扑打,那扇陈旧的木门呻吟着,颤抖着,好像下一刻就会散架。 少年用力地抵着门,大狗的咆哮穿透门板刺着他的背。一阵响亮的笑声从门外传来:“威武将军,撕烂那扇破门!” 那笑声来自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秦有贵。 少年默默地抵着门,好一会,那狗似乎累了,恼怒地低吼一声跑开了。秦有贵跑下楼,拿石头砸门道:“胆小鬼!有本事你出来啊!”少年依旧不应,秦有贵愤愤地踢了一脚门,不成想踢到了骨头,立即抱着脚大叫道:“疼疼疼!” 一个锦罗玉衣、穿金戴银的女人忙从里屋奔出来。她一把搂住秦有贵,咆哮道:“死哑巴你又怎么欺负有贵了!还敢关门?谁供你吃供你住的!打开!”孙氏用力拽着门,那孱弱的木板岌岌可危,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手。 门登时就被拽开了,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少年脸上,孙氏怒吼道:“你这扫把星离我们有贵远点!别把你身上的晦气过给他!天还没黑你回来干什么!没看见猪草没了吗?还不快去干活!” 秦有贵躲在孙氏怀里冲少年得意地扮了个鬼脸。少年看了他一眼,提着空篮子离开了。 他回来时天已经全黑了,繁星铺满山涧,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高悬在湛蓝的天空,为漆黑的村庄笼罩上一层薄纱。少年一个人走过那些幢幢黑影,墙上的亮光里不时漏出一两声说笑,撞着他的耳朵。 秦家的门锁了,他只得翻墙,爬上墙头时他看到地上水坑里倒映着一个浑圆的银盘,好似落入凡间的一颗珍珠,这时他忽然意识到现在是中秋了。但他只觉得饿,因记起来是中秋,想到了月饼,就更觉得饿了。他悄手悄脚溜进院子,一股甜腻的香味幽幽传来。秦镇邪爬到屋顶上,从这能望见正在院子里乘凉的秦家人。 秦地主躺在摇椅里,一边惬意地摇着扇子,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月饼。秦有贵在一旁拿月饼逗狗玩,孙氏弯腰凑在他旁边,笑眯眯地看着。 突然,秦有贵拍了下脖子,恼怒地嚷嚷道:“妈的,又有蚊子!” 孙氏忙凑上前仔细看,奇怪道:“没有包啊?”秦有贵气冲冲道:“可我脖子就是痒!”孙氏就吐了两口唾沫给秦有贵涂上了。秦地主笑道:“你是月饼吃多了,蚊子都觉得你的肉甜!”“不吃了。”秦有贵用力将月饼一扔,那黑狗欢叫一声,追了过去。 少年默默地看着他们。忽然,他举起左手,那上面有一条红绳,绳子上系着个碧幽幽的莲花坠,上面刻着乱七八糟的鬼画符,那是他生而有罪的证明。除了这个,那白发道人还给他留下了一个东西。 他的名字——镇邪。 好像唯恐他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似的。 秦镇邪对此并不愤怒,也不悲伤。他确实害死了自己的生母,也确实是个不会哭不会笑的怪物。而且,要不是那道士给自己喂了一枚仙丹,他到现在连饭都不会吃。所以,那道人提醒得很对,秦家人这样对待他也理所当然。所以,这些秦镇邪都能理解。 再说,秦地主到底还是没把他赶出去,有时碰上他心情好,还会跟自己说两句话。 只有一点,那道士是个骗子。秦镇邪望向院子里的秦有贵,无比清楚地看到他身上趴着一条血淋淋的大黄狗。此时,它正张着血盆大口,怨恨地撕咬着秦有贵的脖子。 第3章 那道士说这坠子可以驱邪避灾,保他平安,可他带上这坠子,还是能看见鬼。 第002章 黄狗 很小的时候,秦镇邪就能“看到”一些东西。一开始他不知道那是鬼,也不知道别人不能看到,但说出来之后,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不是他应该看到的东西。虽然他及时地闭上了嘴,但太迟了,秦家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异常。 因此,秦镇邪从没有跟秦家人一起吃过饭,也没有跟他们在一间屋子里呆过,甚至没有和他们说过话。通常,他得到的是单方面的谩骂、殴打和侮辱,不过这之中从来没有秦地主。更多的时候,他被丢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小房间。没有人管他吃,管他穿,倘若他胆敢出现在阳光下,就会遭到一顿毒打,他需像幽灵一般活着,不发出任何声响。 院子里的秦家人终于离开了,秦镇邪偷偷溜了进去,捡走了狗没吃完的半个月饼。 秦镇邪的一天始于拂晓,太阳尚未穿透重重雾气,启明星隐约闪烁在东方,清凌凌的溪水潺潺流淌,山野仍沉睡在梦乡。此时天地在将明未明之际徘徊,神秘而宁静。他穿上草鞋,背起柴架,穿过沉睡的村庄,朝遥远的山西头走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他走到了山脚。这时他会找些果子吃,或者在附近那些大户的田里薅一把花生。上山时,他虽然脚步很重,心却很轻盈,爬到山腰时雾气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太阳猛地从山间一跃,掷出万丈金光。此时林间的每一滴露水都闪闪发光,树叶和着清风微微摇荡,轻歌曼舞。秦镇邪卸下柴架,掏出那半个月饼,喊道:“喵~喵喵~~” 灌木丛里传来了沙沙声,一只大黑猫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它通体毛发黑亮,一双黄澄澄的大眼睛看起来十分威严,身躯也很魁梧,要是不仔细看,没准会以为它是只小狗。 秦镇邪道:“你这馋猫,这半个月怎么喊你都不来,一有好吃的你就来了。”黑猫走到秦镇邪面前,嗅嗅月饼,突然一巴掌把月饼打在地上,乱踩一气。秦镇邪叫了一声,忙把它拿开,可那月饼已经碎成渣了,完全吃不了了。 “我都没月饼吃!”秦镇邪想打猫,又不舍得,最后只轻轻拍了下它的脑袋。那黑猫却反应极大地尖叫一声,远远地蹿到一边。秦镇邪无可奈何,这猫就这脾性,整一个祖宗。他要跟它硬犟,这猫能十天半个月躲起来不见他。 他干活去了。这片田只有他一个人种,本来,他一个人不该种这么多田的,但这田最远,他一来一去,一天便过去了。秦地主说这样省得他在家里挨骂,再说,他比寻常人健壮,这点田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这样说,秦镇邪也觉得不错,想到这他又可惜那月饼了。 猫懒懒地趴在田埂上,少年在绿油油的稻浪中伏行,将一把把杂草扔到田埂上。有时他不小心把杂草扔到猫身上,黑猫便大叫一声,弓起背冲少年愤怒地咆哮着。 少年说:“抱歉,我没注意,你换个地方睡吧。” 黑猫亮出爪子,毫不留情地摧残了一株稻子。 “别这样。”秦镇邪拎起黑猫,仔细打量着被划破的叶片,说,“幸好只伤了叶子。” 这时一阵微风拂过,拨开了少年的乱发,露出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但他眼珠太黑,眼神太寂,千层稻浪,万顷蓝天映在他眼眸,宛如转瞬即逝的掠影,因而难以让人产生一丝多情或温柔的感觉。 似乎是觉得太热,少年把头发撩了上去,露出了饱满的额头,棕色的皮肤汗水粼粼,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着微光,像上好的绸缎。他拎着镰刀爬上田埂,找了块树荫舒舒服服躺下。黑猫蹲坐在他旁边,拿尾巴在他鼻子上晃来晃去。秦镇邪把头扭到一边,黑猫变本加厉,秦镇邪干脆把头埋进了胳膊里。黑猫没辙了,恼怒地喵呜一声,一溜烟窜进了林子。 还是生气了。秦镇邪有些迷糊地想,不知道今天下午它还会不会出来。说起来,他认识这猫有多久了?七八年?长这么肥,应该能活很久吧。听说有的猫可以活二十年...... 要是能活到那个岁数就好了。 迷迷糊糊地,秦镇邪睡着了。在山上的时候是他最舒服的时候,如果可以,他很愿意一直呆在山上。其实翻过这座山,往西再翻过两座山就有一个村子,但他从没想过翻过去。每天日落时他还是会回去。 下山时黑猫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咬着他的裤腿,秦镇邪奇怪道:“你想跟我回去?不行,你会被秦有贵杀死的。我跟你讲过秦有贵是个什么样的人。”黑猫不松嘴,看这架势,他要是硬把猫扯下来这条裤子八成得撕出一个大口,这可不行,他就这一条裤子。 秦镇邪犯难了一会,妥协了:“就到山脚。你跟着我也没肉吃啊。” 黑猫喵呜一声,迈着短而肥的小腿灵敏地爬上了秦镇邪的肩头,舒舒服服窝下了。秦镇邪老觉得这猫不是野猫,否则不可能这么亲人,但要说是家猫,又不知为何不回去。 “难道你没有家吗?”秦镇邪说,“我都有家呢,虽然那儿不是很好。” 他想,孙氏肯定是不喜欢他的,秦有贵就不用说了,但他父亲或许对他还有一点感情,否则为什么不把他赶出去,或者干脆杀了他呢?仔细想想,打他骂他的都是孙氏,秦地主最多也就无视他,对于害死自己老婆的孩子来说,这已经算优待了。那间屋子虽然小,虽然破,虽然阴暗又潮湿,但到底是他的屋子,是他的归处,是令他免于跟这只流浪猫一般境地的护身符。 第4章 况且,秦地主有时还会跟他说话呢。只要他好好干活,或许有一天他也能跟秦有贵一样被秦地主当成儿子吧。 秦镇邪往家走时,忽然听到了凄惨的狗叫声。他立刻躲到了一棵大枣树后。不远处,秦有贵牵着那条大黑狗,指挥着几个佃农抓狗。 “那边还有一只!” “快点!过来狗崽子!” 几只小狗都被抓到了,它们是土黄色的,身上的绒毛软乎乎的。秦镇邪马上捂住了黑猫的嘴:“别出声。秦有贵喜欢牵着那条大黑狗找土狗斗,村里很多狗都被它咬死了。” 黑狗不耐烦地刨着土,呜呜地咆哮着。那条死了的大黄狗站在自己的幼崽面前,紧张地朝黑狗怒吼着。 秦有贵骂道:“那老母狗害我昨晚做了一宿噩梦,今天老子就让它看看什么叫报应!” 黑猫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呜呜声,那些小狗的遭遇让它紧张起来了。秦镇邪说:“我不能出去,他们有五个人,一条狗。” 就算能打赢,结果也会很麻烦,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不要插手。 黑猫叫得越发急了,秦镇邪却不为所动。少年的表情很平静,也很无情。他脸上没有一丝愧疚,也没有一丝焦急,或者任何其他情感,就像一直以来那样。那双漆黑的桃花眼倒映着即将上演的惨剧,犹如流云掠过逝水,秋叶掠过大地。与此同时,秦有贵拎起一只小狗的后颈,像丢骨头似的扔了出去:“大将军,上!” 一道黑影窜了出去,精准地咬中小狗的脖子。鲜血染红了黑狗的白牙,小狗的腿无力地抖动着,剩下几只小狗恐惧地低吼着,拼命挣扎着,却被那几个佃农牢牢踩在地上。大黄狗围着自己的幼崽团团直转,焦急地叫唤着,发疯般撕咬着秦有贵的手。可它太弱了,它伤不了人。 第二只,第三只,黄狗无力而痛苦地哀嚎着,黑猫也跟着呜呜咆哮。秦镇邪旁观着这一切,忽然,他愣住了。 它在哭。两条清澈的泪水从它眼角滑落,秦镇邪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干的。他不会哭,被孙氏打时不会哭,被村里人用石头砸时不会哭,被秦有贵从坡上推下去摔破了头也不会哭,他知道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不会哭也不会笑,没有喜也没有怒。 所以,他觉得秦家人那么对他确实是有理由的,他身体里藏着不像人的无情跟冷酷。可现在,这条狗,这畜生居然哭了。秦镇邪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想,自己连畜生也不如啊。 在秦有贵抓向最后一只小狗时,秦镇邪捡起一块石头,精准地打中了秦有贵的手。几乎同时,黄狗发出了一声响彻天际的怒吼,身形暴涨,朝大黑狗扑了过去!大黑狗惊叫一声,撒腿就跑,秦有贵急道:“大将军,你去哪?妈的,谁打老子!”他眼睛一转,就看到了枣树后伸出来的柴枝。 秦镇邪转身就跑,身后传来秦有贵的怒吼。 “是他!给我追!” 他哪里追得上秦镇邪?秦有贵在山上跟没头苍蝇似的乱窜了一阵,气呼呼地回去了。等到月上西头,秦镇邪才从一棵大樟树上下来。黑猫蹲在他脚边,仰头喵喵叫着。秦镇邪看了它好一会,说:“接下来几天我可能没法给你带花生了。” 这件事还不至于让他被赶出家门,但被关上十天半个月却很有可能。上次他对秦有贵动手还是七年前,孙氏咆哮着冲了过来,揪着他的脑袋往墙上猛撞,最后把他扔进屋里关了整整三天,一滴水都没给。那之后,他就再也不反抗秦有贵了。 虽说回家的前景很惨淡,秦镇邪的心情却不算差。他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为什么脑子抽了想自找麻烦,只是觉得好像该那么做。风吹动了他手腕上的莲花坠,秦镇邪想,要是那骗子老道在,或许还会觉得欣慰呢。月亮高高地挂在夜空中,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秦镇邪大步走在田埂上,忽然,他脚下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他移开脚一看,土黄色的毛茸茸的一团,脑袋上血肉模糊,脖子不正常地扭着。不是被咬死的,一定是被人抓着后腿狠狠地甩在地上,一下、两下——非常痛苦地死去的。 他呆呆地望着那具尸体,说不上什么心情,只是突然间觉得手脚发凉,骨头发冷,心脏也像停了一瞬。 那条小狗还是死了。 第003章 离去 秦镇邪回去时已是深夜,他小心地拉开后门,院子里一片漆黑,静可闻针,秦家人似乎都睡下了。他稍微放心了一些,快速溜进门,躲进自己的房间。 然后,他看到了站在屋子正中的孙氏,她面如青铁,眼神凶恶,狰狞如鬼怪。秦镇邪转身就跑,门口却涌出七八个汉子,乱棍打来,秦镇邪摔倒在地。 棍棒如雨落下,他跑不掉了。 好久,孙氏才离开。秦镇邪听到落锁的声音,他躺在地上,浑身都疼。他挣扎着摸摸骨头,好像没断,可他还是疼得不想动。 他不该用石头打秦有贵的,应该用枣子或其他什么软和的东西,那样孙氏就不至于发这么大火了。紧接着他想,那条小狗死的时候也这么痛吗?应该比这还要痛。他真是弄巧成拙。要是他没多管闲事的话,那小狗或许不会死得这么惨。 秦镇邪又想他其实不应该回来,可不回来还能去哪呢?回来也就是挨顿揍,关上十天半个月,然后他就又能住在这里了。 以前他都是这样过的,但今晚他突然觉得,这样浑身是伤的躺在这里跟那条死去的小狗好像没什么区别,或许还更凄惨。那条狗还有它的母亲爱着它,但他没有。要是有人爱他就好了,就像孙氏爱秦有贵,那条黄狗爱着自己的幼崽一样,或者,像他对那只黑猫那样也好啊。他平时不会想这些的,但今晚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想着那条死去的小狗,想着他自己。 第5章 后半夜他听到外面传来了很大的响动,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一直响到天亮。又过了两天,他听到窗外下人的议论声。 “前天摔断了腿,这两天又一直做噩梦,说什么有狗追他,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还不是他自己作孽?村里的狗都叫他杀尽了,叫我说,这就是报应!” 秦镇邪想,看来那条黄狗的力量变强了,现在,它或许真能杀了秦有贵了。 第三天,孙氏把门打开了,她眼神依旧凶狠,面容却很憔悴。秦地主跟在她身后,开口道:“镇邪,你去看看有贵吧,你现在还能看到那些东西,是不是?” 这是秦地主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秦镇邪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想说什么,但好像也没什么可说。他慢慢爬起来,声音沙哑道:“我想喝水。” 孙氏把他赶出去:“水等会再喝,快去看看有贵!” 一进秦有贵的屋子,秦镇邪就看到了冲天的黑气。秦有贵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满头大汗,呻.吟道:“疼......疼!”他身上那条黄狗已经有牛犊般大小,正用利齿狠狠撕咬咬着秦有贵的脖颈。 孙氏扑上前,焦急道:“乖宝,哪里疼?”秦有贵叫唤道:“哪都疼!娘,救救我!”孙氏转头急吼:“你还站在那儿干嘛?快过来看看有贵!” 那黄狗转动头颅,淌着血泪的眼睛对上了秦镇邪的视线。孙氏见他不说话,越发着急了:“你看见什么没有啊?快说啊!你以前不经常看见那些东西吗?怎么长大就看不见了?眼睛瞎了吗!” 秦地主也哀声催促:“镇邪啊,你看到了吧?你看到什么了?你说出来,我们得救有贵啊。他是你弟弟,你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死吧?我知道有贵平时对你不好,可做哥哥的怎么能跟弟弟计较呢?现在有贵都这样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说着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严肃道:“镇邪,见死不救可也是杀人,你别忘了救你的仙人说过的话!” 仙人说过,他罪孽深重,不能杀生。秦镇邪想,那仙人说的话要真有用,他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干脆装作看不见,让秦有贵就这么死吧。可他想了想,还是开口了。 “秦有贵之前是不是杀了条狗?母狗,黄色的。” 孙氏忙问:“有贵,是不是有这么回事?你快想想!”秦有贵艰难道:“对......你咋知道?”秦镇邪说:“它现在正咬你脖子。” “什么!”孙氏跳脚道,“该死的畜生——”“别骂它,那狗听得见。”孙氏立刻闭嘴了。秦镇邪对秦有贵说:“你杀了它,还杀了它的孩子,所以它现在来找你了。你要想活下去,就要获得它的原谅。” 秦有贵恐惧道:“怎,怎么获得原谅?” 秦镇邪想了会,问:“你把它的尸体扔在哪了?” 秦有贵记不清了,只说丢在沟里。夏天天热,找到时那狗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了,绿蝇攒动,恶臭熏天。没有人愿意下去捡狗,秦镇邪就自己下去了。沟上,人们站得远远的,纷纷都拿恐怖而怪异的眼神望着把狗装进袋子的少年——他还是光着手!等秦镇邪上来,他们退得更远了。 孙氏捏着鼻子问:“接下来干嘛?”秦镇邪说:“给它下葬。”“什么?”孙氏咬牙道,“给这畜......狗?”她看向秦地主,后者犹豫道:“要多少钱?” “不用多少,买副好点的棺材就行。” 秦地主纠结道:“还得买棺材?” 孙氏将他拉到一边,嘀咕道:“这小子没骗我们吧?大师快到了没有?” 秦地主说:“还在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 孙氏咬牙道:“给畜生下葬,真他娘的见鬼。要我说这事没准就是他搞的,他都能看见鬼了,还有什么干不出来?你知道这兔崽子本来就喜欢欺负有贵!” 秦地主哀叹道:“现在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要是请大夫,钱花得更多。” 孙氏恶狠狠道:“他要是敢害有贵,我就杀了他。” 秦地主表情有些异样,半晌道:“有贵还没出事呢。” 棺材准备好后,秦镇邪却没先去墓地,而是带秦有贵去了一片林子。孙氏心疼地说:“你干嘛呢?有贵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让他走路!” “小狗还没找到。”秦镇邪指着一个小土包,对秦有贵说:“我把你杀的小狗埋在这了,你把它们挖出来吧。” “什么?”秦有贵嚎道,“我不干!这是下人干的活,我才不干呢!”他边嚎边瞄向秦镇邪,只见他不说话,就用那双黑幽幽的眼睛看着他。秦有贵心生惧意,嚎的声音不自觉小了。幸好孙氏及时接上,她大声嚷嚷:“有贵怎么能干这种粗活?牛老汉,你来挖!” 她叫那些佃农过来。秦镇邪皱起眉毛,说:“狗是他杀的。” “算了算了,我替他挖。我是他老子,总没问题吧?”秦地主哀叹一声,把狗挖了出来。众下人看见那些小狗的惨样,都别过脸去。好不容易盖了棺,要下葬了,秦镇邪却说:“秦有贵,你得跟它们磕头道歉。” 秦有贵不敢置信地喊道:“你让我给狗磕头?你疯了吧?” 秦镇邪望着趴在秦有贵背上的黄狗,说:“那你问问它,不磕头行不行吧。”那狗立刻支起身体,露出血盆大口。众人看他对空气说话,都觉惊悚。秦地主惊骇道:“你看见什么了?有贵,该不是那黄狗要你下跪?你要不跪,那畜生该不会还来找你?” 第6章 秦有贵脸色青白交加,心中又怕又怒,他在原地杵了好一会,终于挪动步子,就在他要跪下去的瞬间,孙氏一脚踢翻棺材,怒吼道:“胡扯!我儿子怎么能给畜生磕头!老娘晕了头才会信你这白眼狼的话,你就是想羞辱我们有贵!” 黄狗见状厉吼一声,钻进了那条黑狗的身体里! 眨眼间,那黑狗挣脱了绳子,直直朝孙氏扑去。孙氏尖叫一声,慌忙扯过旁边人挡在身前,没想到她扯来的是秦有贵。只听一声惨叫,秦有贵的脑袋就被整个吞进了黑狗的大口!鲜血喷了孙氏满脸,一声尖叫从她喉咙里射了出来,那声音简直不像人类能够发出的。黑狗扑倒在秦有贵的尸体上,疯狂地撕咬着,孙氏举起那口棺材,尖叫道:“滚开!” “砰!” 棺材重重地砸在了黑狗的头上,一下、两下,孙氏疯了般砸着,直到它的头颅变成一滩肉泥。孙氏扔下棺材,抱着秦有贵不成人样的尸体颤声道:“有贵?有贵?啊啊啊啊!有贵!!!” 那条黄狗从黑狗身体里溜了出来,它望着疯狂的孙氏,慢慢咧开了嘴,像是在微笑。接着,它径直走向自己孩子的尸体,趴在它们身边眷恋地望着。阳光照在它身上,几乎把它染成了金色。秦镇邪看到它身上的怨气慢慢变淡了,突然间,他脑袋上挨了一下。 他转头,看到孙氏拎着锄头,披头散发,满脸血泪,好似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畜生!是你害死了有贵!我要杀了你!!!” 血流了下来,盖住眼睛,秦镇邪倒在地上,对上了绿油油的树林间,一双黄澄澄的眼睛。 就在孙氏再次举起锄头的瞬间,树林间刮起一阵狂风,竟然将锄头吹了出去!众人无不变色,孙氏还想动手,秦地主却厉声呵道:“够了!本来磕个头就完了,你踢棺材干什么!我儿子都是你害死的!” 孙氏如遭雷劈,跌坐在地。她愣了一会,突然痛哭起来。那哭声在秦镇邪耳边渐渐模糊,他晕了过去。 秦镇邪醒来时,又回到了自己那间阴暗的小屋。他盯着黑漆漆的屋顶看了几秒,意识到现在应该是晚上了。他下了床,后脑勺隐隐作痛,血结成一块一块,粘在脸上。他走到门前,打不开。 秦有贵死了,他会怎么样?孙氏会杀了他吗?可他现在是秦地主唯一的儿子了,秦地主应该不会让她杀了他,否则他怎么现在还能活着呢? 秦镇邪本该庆幸,可他丝毫不觉得欣喜,他只是想,那条黄狗和它的孩子还没下葬呢。突然,他记起自己晕倒前好像看到了那只黑猫,可他头疼得厉害,秦镇邪没法再想下去,便重新躺回床上。那床对他来说太小了,要么蜷缩着身体睡,要么就得把小腿枕在床架上。外头闹哄哄的,他前途未卜,但秦镇邪只想睡觉。 快睡着时,他听到门被打开了。他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是秦地主。 他来干什么?来看他?因为他现在没有别的儿子了?秦镇邪有种飘飘然的感觉,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不敢置信。他能这样轻易地得到秦地主的承认吗?突然,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然后,第二个,第三个。他床前站满了黑幢幢的人影,好似一堵围墙。 “大师,就是他。” 秦地主的声音。 一个陌生的男声惊讶道:“浑身鬼气,显非活人。您为何不早杀了他?” 秦镇邪一愣,便听秦地主痛恨地说:“因为我不能!那个道士告诉我不能杀他,也不能赶走他,否则就会遭到报应!这些年他害的我吃不好睡不好,我无时无刻不盼他死,可这小子命硬,寒风冻不死他,狗咬不死他,我老婆也打不死他。今天她差点就能杀死他了,却被大风吹走了手里的锄头,这小子真的是鬼。大师,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现在儿子也没了,老婆也疯了,我真怕下一个就轮到我。求求您帮帮我,让他去死吧!” 这一瞬,秦镇邪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他有点恍惚地想,所以才不赶他走,所以才不打他骂他。原来秦地主对他也和旁人一样,这里从来就不是他的归处,也不是他的家,他跟那条流浪猫没有任何区别啊。 大师说:“大人勿慌,待贫道先念咒去邪,大人便可动手。” 秦地主今晚是来杀他的。秦镇邪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全身泡进了水里一般,凉悠悠的。他忽然想起了那条黄狗,他真的还不如那些小狗呢。 念咒声越来越急,围在他床前的人拿出了绳索,秦镇邪躺在床上,忽然觉得有什么冰凉凉的东西划过了脸颊。他用手摸了一下,是眼泪。与此同时,那两人惊叫一声,忙将绳索向他套去。秦镇邪推开二人,站了起来。他生得高大,加之屋中逼仄,站起来竟如小山一般罩住了秦地主二人。大师哆哆嗦嗦,拔出宝剑刺去:“鬼祟现形了,快动手——啊呀!” 秦镇邪一把推翻大师,秦地主见大事不妙,忙朝外跑。秦镇邪追了出去,下人们一拥而上,试图阻拦他,却都被他推开、撞开、甩开。下人们惊骇于之前从未发现他有如此恐怖的力气,然后他们才想起秦镇邪从未对他们挥动拳头。终于,他抓住了秦地主,他父亲恐惧地望着他,哀求道:“别、别杀我!” 秦镇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像是在打量从哪下手,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中一瞬间闪过了极凶恶的光,可下一瞬,他突然松开了手。 第7章 出人意料的,他转身离开了。 没有人敢拦他。众人畏惧地望着他远去,惊惧地看见一只黑猫飞速掠过墙头,跟了上去。 “妖、妖怪!”牛老汉惊叫道,“他果然是妖怪!” 流言不胫而走,而秦镇邪此时正迎着黑夜大步大步逃跑。直到秦家的房子都看不见了,他才慢慢停了下来。不,其实他是跪了下来。眼泪止不住地从他眼中流出,心脏就像要撕裂了一般,太疼了,他从来没有那么疼过。 无法形容那种感受。当他想杀秦地主时,他感到了浓重的悲伤,简直像有一千个人在他耳边嘶吼不要那样做。那是怎样的嘶吼啊,就好像失去了一切!那种感觉就像被利箭射中,那是他从未有过的伤痛。 黑猫在他旁边焦急地喵喵直叫,不停用爪子扒拉他的手。秦镇邪愣愣地望着地面,突然,那深重的悲伤消逝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秦镇邪茫然地站了起来。太奇怪了,他想,他刚刚为什么会那么伤心?就因为秦地主是他父亲吗?他从没把自己当儿子看,他杀了他又怎样呢? 可是,他现在心中确实没有一丝杀意了。他愣愣地站了会,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他没注意到,他手腕悬着的坠子闪过了一丝微光。 第004章 君稚 秦镇邪把一块方而厚的石头立在一个小土堆前,黄狗蹲坐在那石块旁边,清晨的阳光穿过它的身体,在石块上面投下了深浅不一的光影。一晚没见,它的身形淡了很多,被阳光一照几乎成了透明。 黄狗在石块旁趴了下来,安详地卧在那儿,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了。突然,那尾巴摔在地上,一瞬间,黄狗的身影烟消云散,阳光中只剩下尘埃翩跹。秦镇邪盯着那块石头看了一会,站起身,说:“走了。” 那之后,他就不说话了。路过小溪时他洗了把脸,也顺带洗了洗那脏兮兮的粘着血和泥巴的头发。他的头发很黑,很密,还有一点卷曲,干了后全炸开了,跟狮子的棕毛似的。 在荒山野岭没人看他,下了山那邋遢样立刻引人侧目起来。近年来世道并不太平,他这鬼样自然会惹人怀疑。秦镇邪没要到吃的,而是被充满敌意的村民赶了出去。就这样经过三个村子后,秦镇邪不愿意再去村子里了。他爬到一棵大树上,打算在这里过夜。太阳即将落山,火红的云霞铺满了整个天空,一缕炊烟在远山间升起。 秦镇邪静静望着那缕炊烟,好一会,他对黑猫说:“我明天该去哪儿呢?” 离开了秦家,他竟无任何一个地方可去。天地广阔浩大,万物生生不息,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陷入了一片可怕的空白之中,看不到自己脚下有任何出路,假如他有什么想要的就好了,那他就可以去追赶,去寻找,但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境地是令人恐惧的,可秦镇邪连恐惧也感受不到。他静静地看着那缕炊烟,看着太阳一点点西沉,天空染上暮紫,就在这时,一声尖叫划破了林间的寂静。 “救命啊!” 一个穿着蓝衣服的少年从林子里冲了出来,身后跟着几条灰狼,为首的那只尤其高大,额头上一簇黑毛如弯月,十分威风。少年慌忙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剑,喝道:“大大小小小大,无敌,去!”只见那把小剑光芒大涨,变为二三尺长朝灰狼刺去,少年面露欣喜,那把剑却直直射进了草丛里。 少年绝望大吼:“你怎么不听话啊!”眼见那灰狼就要追上少年,秦镇邪随手撇断树枝扔出,灰狼惊叫一声,愤怒地剜视着秦镇邪。少年已将剑召回,紧紧握在手里。二人与狼群对峙着,灰狼龇牙怒目,这时,跟着秦镇邪的黑猫也露出了锋利的牙齿,呜呜地低吼着。 灰狼眼中闪过一丝畏惧,它不甘地后退了一步,带着另外两头狼离开了。少年不敢置信地问:“跑了?它就这么跑了?” 秦镇邪也觉得奇怪:“可能是被我们吓走了。” 少年啧啧称奇,抱拳对秦镇邪表示感激:“刚刚多谢少侠出手相救。在下姓君名稚,是个道士,不知恩人尊姓大名?”秦镇邪有些不自在,说了名字就想走,君稚却跟了上来:“恩人,你去哪儿啊?咱们搭个伴呗!”他话匣子一开,就说个不停。原来他要去嘉禾县,却迷了路,都在这深山老林里走了好几天了。 秦镇邪知道嘉禾县,秦家庄人管那叫“城里”,可他从没去过那,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君稚稍露沮丧,郁闷地念叨道:“再这样下去,我就该迟到了。” “迟到?” “是啊,我师傅在嘉禾县等我呢。”君稚发愁道,“现在天也快黑了,咱们还没找到过夜的地方。”秦镇邪抬头一望,说:“前头好像有座庙。” “真的?”君稚忙跑上前去,林子里果真有座庙。这座庙似乎已经荒废了,柱上红漆斑驳不堪,檐上野草张牙舞爪,庙内四壁萧然,唯有一尊脏兮兮的神像端坐在石台中央,头还被砸毁了。忽然,秦镇邪停住了,警惕地问:“谁在那里?” “这里有人?”君稚吃了一惊,左右张望着,只见一个瘦巴巴的老头从神像后面探出脑袋,满脸戒备:“你们是谁?来这干嘛?” 君稚忙道:“大伯,我们就是路过的,打算在这露宿一晚,您不介意吧?” 老头打量着君稚,又狐疑地看向秦镇邪,半晌才将脑袋转过去。 第8章 “随便你们。” “谢谢大伯!”君稚嘿嘿笑了两声,他拿脚抹了几下地上的灰尘,便招呼秦镇邪坐下,他却站在神像前不走,原来那黑猫一溜烟爬到了神像的肩膀上,正喵喵叫着。秦镇邪要它下来,它丝毫不理。 “猫就喜欢在些奇奇怪怪的地方窝着。”君稚凑上前,扫了眼那神像,它右手扶剑,左手结印,衣袂若飞,他奇怪道,“大伯,这神像做得这么好,怎么砸了?” 老头道:“这神仙不管用,自然就得砸了呗。” “这原来供奉的是哪位神仙啊?” “景懿君呗。” “这是景懿君的神像?”君稚大为惊讶,凑到神像前一顿猛瞧,“青衣红绦,右剑左印,真的是景懿君。天啊,他可是近五百年来的最后一位飞升者,你们居然砸了他的神像?” 老头冷笑一声,不以为然。秦镇邪问:“景懿君?那是谁?” “你不知道景懿君?”君稚惊奇道,“他原本是徐风国贵族。徐风被长明攻破后,他为报亡国之恨,跋涉千里,拜穹庐峰仙人为师,修道五十载后方得出山。可他回去后却发现战乱早已结束,如今徐风旧境一片繁荣,百姓安居乐业,谷仓年有陈粮。此时若杀了长明王,天下将再度陷入动乱,百姓将再遭流离;若不杀,则亡国之恨无以报,景懿君纠结许久,终不忍令苍生涂炭,遂举剑自刎,以全忠义,没想到这时天光大作,祥云齐现,景懿君死而复生,飘然而去。” 老头又冷笑一声。君稚皱眉道:“大伯,你好像不太喜欢景懿君?” “没,没有。”老头翻了个身,嘿嘿笑道,“只是觉得现在这世道,有神仙又有什么用?公子你穿的这样光鲜,路上可得小心些,要碰上土匪,神仙可救不了你。” “我可不用神仙救。”君稚亮出长剑,“无敌,去,给大伯露一手。” 那长剑在空中旋了个圈,稳稳落回君稚掌心。老头翻起身,惊愕道:“你是道士?” “对。”君稚自豪道,“我跟景懿君一样,都是修道之人。” “那你能除鬼吗?”老头急切道,“我们村子里有只水鬼。就因为它,嘉禾的船都不来我们这了!” 君稚惊喜道:“你们村能到嘉禾?” “当然,我们村是个渡口,到嘉禾只要半月。” 君稚眼睛一亮,大喜道:“太好了,我正要去嘉禾,走水路刚好来得及!”老头一听,也欣喜若狂,顿时笑容满面,连连称谢。 君稚问秦镇邪:“恩人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去?到了那村子,我好好招待你一顿。” 秦镇邪本就无处可去,便答应了。他瞧见黑猫还在神像肩上,就想把它抱下来,却被抓了一爪子。那黑猫恶狠狠地瞪着他,似乎很生气,秦镇邪只好在神像边找了个位置歇下。 次日一早,乳白的天光刚刚爬进这座破庙,那黑猫就醒了。它跳下神台,哀伤地凝视神像,久久不动。忽然,神像后传来了动静,黑猫眼中的哀伤立刻不见了。它又成了一只普通的猫。 老头住的地方叫平安村,依山而建,面靠一条碧绿的大江。他领着二人到了一所大房子前,门前的台阶很高,彰显着殷实的家底。老头恭恭敬敬通报了姓名,不一会,一个胡子茂密、身材壮硕的男人快步走出,把两人迎了进去。这人就是村长鲁泰,今年五十有六,膝下只有一子,叫鲁庚午,他虽然比鲁泰高,却总是弓着背,因此看起来竟比村长还矮一些。 秦镇邪跟君稚一坐下,那黑猫就从秦镇邪肩膀上爬下来,在他腿上窝着了。村长稀奇道:“这猫还挺亲人。” 村长的夫人胡氏端来了蜜饯茶水,热络道:“这猫是有灵性呢。这位道长就是老柳请来的高人吧?” 君稚不好意思道:“什么高人,我只是会点法术罢了。村长,那水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村长面露踌躇,半晌,他叹息道:“这件事本是家丑,不应外扬,只是现在那恶鬼如此猖狂,老夫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君稚疑惑道:“家丑?” “道长,实不相瞒,那水鬼其实是我儿媳。” “什么儿媳!”胡氏一听,柳眉倒竖,大骂道,“老爷怜惜那丫头是故人孤女,让她跟庚午成了亲,结果这贱人居然跟渔夫私通,我们鲁家的脸都叫她丢尽了!” 君稚问:“那她后来......” “当然是浸猪笼,死了!” 村长叹了口气,懊恼道:“当时福儿还怀有身孕,你们就把她拖去河里了。她肯定恨透了我们。” 鲁庚午冷哼一声:“谁知道她肚子里是谁的种?” 村长道:“至少也该等她把孩子生下来。” 鲁庚午道:“就算生下来,那孩子也不干净,还不如不要。” 村长气道:“那万一是你的种呢!我还想抱孙子呢!”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喉咙里顿时迸出一阵地动山摇的咳嗽。胡氏忙拿来药给他服下,好一会,村长的呼吸才渐渐平缓。 鲁庚午见状,劝道:“爹,你先回去休息吧,驱鬼的事我跟道长说。” 鲁泰虚弱地点点头,哑声道:“让二位贵人见笑了,老夫有气短之症,恐怕得先失陪了。” 鲁庚午满脸担忧地目送胡氏扶他出去,两条短短的眉毛皱成两个墨点,显得有些滑稽。他恨恨道:“都是那毒妇害的!她不仅害我们,还害村里人都出不去,生意也做不了,真真该死!道长,你可有方法收了那毒妇?” 第9章 说着说着,他忽然感到了一股强烈的视线。他一抬头,便见跟那道长一块来的大高个怀里的黑猫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黄澄澄的眼睛怪渗人的。他心里一惊,却见那猫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垂下脑袋,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凑巧。这时,那哑巴似的大高个开口了。 “你们有谁见过那水鬼吗?” “我就见过。”鲁庚午愤怒地说,“她死后没多久,我因为一笔生意要去城里,可船一下水,江上就刮起了大风大浪!我们的船翻了,在水里我亲眼看见了那毒妇,她要杀了我!幸好我水性好,逃了出来,那之后江上又翻了几条船,商人都吓得不敢来我们这儿了,村里人也吓得不敢出门。” 说到这,他气愤地捶了下桌子:“因为这事,我爹都操心病了。早知道,我们当初就不该收留这个毒妇。” 听到这,君稚表情微僵:“那,那她死了多久了?” “三年。” 君稚大惊:“三年?”鲁庚午目光一扫:“怎么了,道长?”君稚忙道:“没,没事。”鲁庚午道:“那就好。道长有所不知,我们曾经花重金请过道士,可那家伙是个骗子。于是,我们就把他扔河里喂水鬼了。不过,你们既然是老柳带来的,想必一定有真才实学。” 君稚僵笑道:“那是自然。” “好!”鲁庚午拊掌大喜,“那道长您打算什么时候收了那恶鬼?” “一,呃,半个月......”君稚见鲁庚午面色不善,连忙改口,“不,十天!” “十天?怎么会要这么久?”鲁庚午狐疑道,“你该不会是骗子吧?” 君稚支吾道:“这个,驱鬼得准备不少东西,还得看风水,找地形......” “没问题,道长你要什么现在就跟我说,三天内我一定送到!咱们三天后就开始驱鬼!”鲁庚午一锤定音,起身道,“走吧,二位道长,我带你们去厢房歇息。” 第005章 意外发现 君稚将窗户敞开一条缝,只见远处有几个人影走动,他关上窗户,哀叹道:“完了完了,外头有人看着。要是三天后不成功,他们肯定会拿我们喂水鬼。” 秦镇邪奇怪道:“你收不了这鬼?” “有点麻烦。”君稚扳着指头说,“鬼有白黄黑红青五等,白煞最弱,不除自散,黄煞次之,可伤人命,而这水鬼不仅仅残害人命,甚至能影响一方水域,恐怕已经达到了黑煞。我活了二十年都没见到几只黑煞,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这个小村子碰到了。” “那你是对付不了她了?” “不知道。准备充足的话也许能行,但是姓鲁的居然要我三天后就除鬼,明摆着就是不信我。”君稚恼怒道,“我看他不像善类,咱们还是跑吧。不过,咱们得先搞清楚往哪跑,这院子实在太大了。” 君稚又犯愁了,巴着窗户长吁短叹。黑猫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秦镇邪说:“那就出去看看。” “怎么出去?外面有人守着。” “直接出去。”秦镇邪说着,就推开了门,对守卫道,“我们要看看那水鬼之前住的地方。” 君稚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连声道:“对对对,她到过的地方我们都要看,这可是镇压水鬼的关键!” 那几个守卫商量一阵,将鲁庚午请来了。不知为何,鲁庚午十分不乐意。他先是说后宅是女眷住的地方,不方便让男人进去,后来又说那地方不吉利,不想去。君稚再三坚持,他才不情不愿地将二人带到一间上了锁的屋子。没想到,胡氏也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个丫鬟。 鲁庚午不满道:“你过来干什么?怎么不陪在爹身边?” 胡氏道:“他睡下了我才过来。道长要进后院,我这个当家主母总该来吧?” 鲁庚午皱眉道:“这屋子不吉利,我怕里头有什么脏东西冲撞了你。” 胡氏不以为然:“那女人是水鬼,又不是陆鬼。要她能在家里作孽,我还能活到今天?” 鲁庚午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还是别进这屋子了。杜鹃,在外头陪着夫人。” 丫鬟应了一声,笑道:“夫人,您看少爷这么担心您,您就呆在外面吧?” 胡氏撇了她一眼,勉强道:“好吧,你小心点啊。” 几人进了屋,里面窗户紧闭,十分阴暗,君稚就把窗户打开了。鲁庚午不快道:“你开窗干什么?要是屋里的脏东西跑出去怎么办?” 君稚打哈哈道:“没事,现在外头都是太阳,怨气一出去就会消散啦。” 两人在屋子里四处转悠。这屋子摆设简单,家具上面都落了厚厚的灰尘,只有屋内那张雕花大床稍微干净些。秦镇邪掀开帘子一看,上面的被褥还铺得好好的。秦镇邪盯着那被子,说:“这被子还挺干净,一点灰都没有。” “或许是因为有帘子挡着吧。”鲁庚午皱着眉,催促道,“这屋子阴气太重,不宜久待,道长看完没有?有怨气吗?” 秦镇邪放下床帘,环顾四周。鲁庚午不耐烦道:“你看完没有?这地方就这么大,还要看多久?” 君稚道:“你急什么?这可是那水鬼生前呆过的地方,自然得好好看看。” 鲁庚午质疑道:“那你们找到什么没有?” 君稚吓他:“当然了,我跟你说,这地方都是怨气。你爹身体不佳就是因为你们府上都被怨气罩住了,你可得小心点。”鲁庚午脸色一变,似乎有些信以为真。他四处张望,紧张道:“真有怨气?” 第10章 “那当然。”君稚按着自己的眼睛,神神秘秘道,“我看见了,这屋子到处都是怨气,它在流动,在流动......”他装模作样地挥动长剑,在屋里一阵乱蹦,鲁庚午的视线也跟着他左转右转。君稚缓缓收剑,严肃道:“鲁少爷,我刚刚已将这里的怨气都驱逐出去了。你再带我去别的地方看看,如有怨气,我好一起驱除。” “......好。”鲁庚午有些畏惧地望着这间屋子,带着二人出去了。 君稚趁机将鲁家内外摸了个清清楚楚,再回厢房时,他已是信心十足。 “没想到这鲁庚午这么好骗,这下咱们出去就容易了。今晚咱们就走吧?” 秦镇邪说:“鲁庚午怕我们逃走,今晚定会严加看守,不如明晚等守卫松懈些再走。” “有道理。”君稚赞许道,“那咱们今晚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他看秦镇邪似乎若有所思,好奇道:“秦兄,你好像有什么烦心事?” 秦镇邪说:“我觉得那间屋子有些不对劲。”“哪间屋子?”“叶福儿的屋子。”“啊?”君稚惊愕,“那屋子怎么了?难道真有什么东西?”秦镇邪道:“那屋子里的家具都落了灰,可见已经锁了很久,或许在叶福儿死后就锁上了,但门锁上却没有灰,被褥上也没有,甚至,床帘上也没有。” 君稚一愣,惊悚道:“什么意思?难,难道......” “那屋里住过人。”秦镇邪思索道,“没准,现在也还住着。” “可是谁会去那儿?那可是死了人的屋子。” 秦镇邪思索片刻,开口道:“应该是个女人。我在那床上看到了一只耳环。” “什么?”君稚战战兢兢道,“该不会是叶福儿吧?” “如果是她,鲁庚午现在不会还活着。” “可要不是她,谁会去那间死人的屋子?”君稚越想越惊悚,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秦兄,我现在觉得这鲁家太不对劲了,咱们要不还是尽快离开吧。” 秦镇邪沉思片刻,说:“我今晚想去那屋子看看。” “什么?”君稚惊讶地喊了一声,他忙望向窗外,压低声音道,“不是,外头都是人,咱们怎么出去?” “如果我想的没错,那枚耳环今晚会被取走。至于怎么出去......”秦镇邪想着想着,忽然看向了趴在床上的黑猫。 深夜,乌黑的天幕笼罩着平安村,村中一片静寂,唯有江水的流淌声潺潺不息。鲁宅中,厢房的窗户突然响了一下。守在附近的人警觉地望过去,只见一只黑猫从容走过。他松了口气,完全没注意到有两个人从另一扇窗户溜了出去。 秦镇邪贴墙而行,步子迅捷,君稚摸着墙跟在他后面,踉踉跄跄,忍不住小声喊道:“秦兄,慢点,我看不见。” 秦镇邪忽然停下:“到了。”君稚上前一看,傻眼了:“门怎么锁了?”秦镇邪挨个推了推墙上的窗户,都锁上了。君稚急道:“现在怎么办?咱们要不赶紧回去?” 秦镇邪想了想,对君稚道:“你的剑能变多小?”“大约半尺?”“给我。”“你要无敌干嘛啊?”君稚虽然纳闷,还是把无敌给了他,没想到秦镇邪直接把剑捅进了锁孔,无敌剑登时猛烈地挣扎起来,秦镇邪不为所动,只听“咔嗒”一声,锁开了。 君稚目瞪口呆,下一瞬,无敌剑便飞回了他怀里,瑟瑟发抖地贴着他胸口,看样子是吓坏了。 他悲愤道:“你,你居然用无敌开锁......” 秦镇邪无视道:“你先进去,把窗户打开,我得把门锁上。”君稚憋屈地照办,嘴里嘀嘀咕咕的。秦镇邪翻进屋,关上窗户,屋里彻底陷入一片漆黑。 君稚心里有些发毛,下意识抓住了秦镇邪的袖子,没想到却碰到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他下了一跳:“这这这是什么?” “是我。” 秦镇邪甩甩手,径直朝那张床走去,见耳环还在,他松了口气。 君稚摸索着跟了上来,害怕道:“你等等我啊,我看不见!哎呦!”黑暗中,他似乎踢到了什么,只听哐啷一声响,君稚吓得蹦了起来:“什么东西!” 秦镇邪眼睛一眯,捡起那玩意:“好像是匕首。”君稚惊奇道:“这么黑你也看得到?等等,这房子里怎么会有匕首?”突然,外头传来了一声猫叫。 “有人来了。”秦镇邪赶紧拽着君稚爬进床底。下一瞬,门开了,地上映出了亮彤彤的火光,然后是一双上好的黑布鞋,后面还跟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鞋。 君稚瞪大了眼睛,心中大骂,谁能想到这屋里住的原来不是一个,而是一对!只见那黑鞋急步向床走来,君稚猛地抓住秦镇邪,心中紧张万分。快到床前时,黑鞋突然停下了。那黑鞋的主人一把掀起被子,穿红鞋的赶紧上前,喜道:“就在这儿!” “你今天差点害死我!” 君稚一惊,用力拽了秦镇邪好几下。秦镇邪用眼神叫他安静,君稚只得用眼神表达心中的震惊——这是鲁庚午的声音! 鲁庚午骂道:“我叫你每次要收拾干净,你他妈却把耳环掉在这?幸亏那人没看见,否则我怎么解释?胡氏就在门外!” 女人娇滴滴地嗔道:“少爷,别生气嘛,谁能想到那两个骗子会突然要来这间屋子?” 鲁庚午烦躁道:“那高个好像注意到被子了,妈的,当初就不该让老柳进来。” 第11章 女人道:“没办法,谁叫村长疼爱叶福儿呢。谁不知道她是老爷故友之女,就算那丫头成了祸害人命的厉鬼,老爷还是想请道士超度她。” 鲁庚午恨恨道:“那丫头有什么好的?我才是他亲儿子!” 女人宽慰道:“你跟她一个女人计较什么?反正她已经死了。说到这,少爷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为妻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我爹就算了,胡氏怎么会同意?”鲁庚午温言道,“你再忍忍,我已经想到了个好主意,只要等我解决了这两个骗子,我马上就着手......” 女人喜道:“那可说好了。少爷,你既然要了我,鹃儿便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一辈子都不会跟你分开。” 君稚又是几连拽秦镇邪,眼睛里只差蹦出字来。 这女的是杜鹃,胡氏的丫鬟! 第006章 计谋 正当君稚在床下如坐针毡时,外面竟然传来了某些滑腻的声音。君稚一愣,脸腾地红了起来。 这两人居然赴起巫山来了! 外头那两人越来越激烈,娇吟耳语不断,君稚简直如芒在背,秦镇邪倒是心如止水。那两人缠绵了好一阵,终于结束。鲁庚午道:“今天就算了。这几天咱们就别来这屋了,等爷解决了那两骗子,再来好好疼你。”杜鹃软声相应,两人离开了。 君稚忙不迭从床下爬出来,又羞又怒:“这,这,他们胆子也太大了!这可是他死了的老婆的屋子啊!” 秦镇邪说:“鲁庚午这样做恐怕已经很久了,这床干净得很,一看他们就常来。”他翻出窗户,黑猫就蹲在窗下,看见他们,它打了个大大的打哈欠。 君稚奇道:“刚刚就是它叫的?要不是它,可就出大事了!这猫难道是有意提醒我们?” 秦镇邪抱起猫,说:“凑巧罢了。”君稚依旧称奇。回去时两人故技重施,让猫引走了守卫。君稚问:“你好像猜到晚上来的人是鲁庚午?” “我只是猜测。我看被子时,他表情很紧张,而且他之前也阻挠我们去那屋子。” 君稚赞叹道:“原来如此,秦兄你真是心细。” 秦镇邪奇怪道:“你为什么要叫我秦兄?” 君稚理所当然道:“你不是比我年长吗?” “我才十七。” “什么?”君稚惊愕道,“十七?你?”他不敢置信地瞪着秦镇邪:“你才十七?你十七岁就长这么高?我还以为你二十七八了呢!哎哎,我真是闹了个大乌龙!既然这样,那以后你岂不是应该叫我君兄了?” “君兄。”秦镇邪从善如流。君稚听了反有点不好意思:“咳咳,虽然我比你大几岁,但也不用太拘泥礼数,咱们还是以朋友相处吧。不过,今晚知道了这么件大事,我恐怕有点睡不着了。那鲁庚午真是个狠毒的家伙,咱们跟他无冤无仇,他却想害我们。这么一看,那叶小姐也是个可怜人,有夫如此,真如伴虎狼。” 君稚说着说着,忽然一愣:“老秦,你说叶小姐会不会有什么冤屈啊?” “何以见得。” “你不是在她屋子里看见匕首了吗?一般女人屋里怎么会有匕首?而且,之前鲁村长不是说叶福儿死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吗?鲁庚午就算再无情,也应该等孩子生下来吧?该不会他是为了娶那个丫鬟,故意杀了自己老婆吧?”君稚越说越觉得有理,愤慨道,“这事肯定有猫腻,叶小姐肯定是被害死的。” 秦镇邪赞同道:“有可能。” “鬼因怨而生,叶小姐的死肯定不简单。”君稚决然道,“不行,我现在不想走了,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查清楚。” 秦镇邪冷静地问:“如果叶福儿没有冤屈呢?到时候你准备怎么对付鲁庚午?” “没事,我有师傅给我的秘密法宝。”君稚神神秘秘掏出一张黄纸,上面画着十分繁复的花纹,秦镇邪一愣,不自觉看向了自己腕间的坠子。 “本来,我是不打算用这张符的,可那鲁庚午压根不是善类,我也用不着顾忌这么多了。我师傅虽然修剑,但符术特别厉害,就是不怎么画。要真有什么事,这张符肯定能保我们平安。再说,我可是修道之人。”君稚掏出无敌剑,威风凛凛地挥舞几下,“鲁庚午那么怕鬼,我肯定能吓住他!” 秦镇邪只盯着那张符纸:“这么说,你师傅很了解符咒?” “当然。”君稚骄傲道,“我师傅可厉害了,天底下就没有他不会的事——” 秦镇邪果断道:“叶福儿的事我帮你,事情结束后,你能带我去见下令师吗?” “当然可以了!”君稚爽朗一笑,“我本来就想把你介绍给师傅,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秦镇邪有些意外,他本不指望君稚这么轻易答应,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他人的恶意了。他没注意到黑猫抬眼幽幽地望向他,又缩回脑袋,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次日,天刚蒙蒙亮,鲁泰就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了。他一推开门,便看见昨天那个蓝衣道士往院里闯。一看见他,那家伙就嚷嚷道:“鲁村长,我昨晚见到那水鬼了!” 大堂里,鲁泰惴惴道:“道长,您说昨夜见到了那女鬼?她不是水鬼吗?怎会来我们宅子呢?” 君稚问:“那女鬼是否叫叶福儿?” 鲁泰大惊:“你怎么知道福儿姓名?” 第12章 “昨夜我梦见一女子站在水中,长发蒙面,自告姓名,哭诉冤屈,我猜测她就是令郎之妻,今日一问,果真如此。”君稚肃然道,“她说自己无意作恶,只是心有冤屈,又死无葬身之地,因而不得入轮回。叶福儿还说,这世上只有您待她最好,来世她愿与您为父女,侍奉您终身以报。” 鲁泰一愣,动容道:“福儿果真如此说?我就知道她心地善良,就算变成鬼也还是个好孩子......” 站在他旁边的鲁庚午忍不住叫道:“爹,她之前可是差点杀了我!她还杀了那么多人,你忘记那些沉在江里的船了?” 君稚道:“照鲁公子所言,叶福儿作恶必是因为心有冤屈。村长,您可否仔细讲讲叶福儿是怎么死的?” 鲁庚午不耐烦道:“这事还有什么好讲的?她就是跟人通奸——”秦镇邪打断道:“鲁公子,君兄问的是令尊。”君稚也道:“鲁公子要实在不愿提起此事,不如暂且回避,让令尊跟我单独聊聊。” 鲁泰道:“庚午,你先出去。”“爹!”鲁庚午面色难看。见鲁泰不为所动,他眼底闪过一抹怨毒,妥协道:“孩儿还是留在这吧。” 君稚道:“鲁公子还是暂且回避吧,你在这,我们恐怕谈不开。”“你!”鲁庚午气得变了脸色。村长犹豫片刻,说:“庚午,你就出去吧。”鲁庚午只得悻悻离去。 鲁泰目送他离去,叹气道:“道长莫见怪,庚午平时脾气很好,只是福儿的事始终是他的心病,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这都怪我,我明知道他不喜欢福儿,还硬让他娶她。我当时想着福儿脾气好,又善良,只要庚午跟她相处久了,自然就会喜欢上她的,谁知道成后他反而越来越厌恶福儿,到最后连睡都不跟她睡一块了。可我实在想不通,就算庚午再怎么冷落福儿,那孩子也不至于跟人通奸啊!” 秦镇邪问:“叶福儿通奸的事是谁最先发现的?” “是庚午。”鲁泰沉痛道,“我知道他跟福儿分房后,把他臭骂了一顿。那之后他总算是跟福儿同房了,可还是不怎么一起睡。没想到有一天他半夜过去,居然看到福儿跟一个男人缠在一块!庚午当场就把那奸夫打死了,第二天天一亮,他就把福儿沉水里去了。我拦也拦不住,老实说,我哪有脸拦他啊?是我给他找的媳妇......哎呦!要不是亲眼看见,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福儿会做出那种事!道长您不知道,福儿这孩子孝顺善良,我有风寒,她就专门寻了偏方给我熬药,我媳妇瞧不上她,她也从来没有怨色,庚午冷落她,她也从不说庚午的不是,分房的事,我还是听下人议论才知道的!我哪知道她心里那么恨庚午,以至于要这样报复他!她害的庚午脸都丢尽了,可我看见她要死时哭成那样,我心里还是痛啊......她死前一直喊冤枉冤枉,可庚午说她是撒谎,谁不觉得她是撒谎?可现在,莫非她真有什么冤屈吗?” 村长说到这,已是眼含热泪。他看了眼晦暗的天空,喃喃道:“现在我腿疼,也再没人给我敷药啦.......道长,我想来想去,觉得对不住福儿的唯有没能留下她肚里那个孩子。福儿一直说那是庚午的孩子,但庚午不信,说她根本没怀孕,只是为了活命撒谎罢了。我当时虽然想让她多活一会,可那样庚午的脸面往哪儿搁呢?福儿她毕竟犯了错,我救不了她,但那孩子要真是庚午的种,就是无辜的。如今您说福儿有冤屈,恐怕怨的就是我们没能留下那孩子。” 这时,秦镇邪忽然闷哼一声,君稚忙问:“老秦,你怎么了?” 秦镇邪道:“我突然腹痛......” 君稚赶紧问:“村长,您家茅厕在哪儿啊?” 村长忙给指了个方向,秦镇邪略一点头,匆忙离开了。走出一段路后,他突然调转方向,大步朝鲁庚午离开的方向追去。 入目所见都是一样的高墙深院,在黑棕色的木柱间,狭小的巷道窄如羊肠,无比逼仄,像笼子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即使是大白天,鲁宅里也静悄悄的,像一座坟墓。秦镇邪本想跟踪鲁庚午,现在却有些迷路了。这时,他忽然听见了脚步声。 他赶紧躲到一边,待那脚步声走过,他才探出头,只见一个身姿绰约的女人消失在巷道尽头。 他立即跟了上去。 第007章 君稚之意 那女人进了一间窗户紧闭的屋子,秦镇邪在外面只能听见隐约的说话声。他将窗户纸捅破一个洞,便听见一个不耐烦的男声:“我跟你说不通!总之,那两个道士必须得死!” 女人受伤地说:“庚午,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 这不是杜鹃的声音。秦镇邪一愣,又听女人继续劝道:“我知道你被之前那个道士骗得不轻,可要是这两个道士真能收了那妮子呢?这些年她害得我们吃不好睡不好,难道我们就任她这样猖狂下去?” 鲁庚午烦躁道:“我倒宁愿他们是骗子!今天那道士忽然说叶福儿给他托梦诉冤,万一要是真的......” 女人惊惧道:“叶福儿给他托梦了?真的假的?” 鲁庚午道:“要是假的,他如何能知道叶福儿的名字?我跟爹从未跟他们提过,府里的下人更没一个敢嚼碎嘴的,他们白天去了叶福儿的屋子,晚上就被托了梦,娘的,这两道士还真有两把刷子!” 越听,秦镇邪越觉得那女人声音语气都十分耳熟。女人惶然道:“那怎么办?万一他们真要给那贱人伸冤,我们的事不就暴露了?那,你爹......” 第13章 秦镇邪一惊,他终于想起了这声音是谁的了!是胡氏。胡氏跟鲁庚午怎么会在一起?秦镇邪继续听下去,只听胡氏哀哀戚戚,鲁庚午咒骂不已。秦镇邪心中惊异,心想胡氏可是鲁庚午母亲,他怎敢在她面前如此无礼?待听到鲁庚午轻唤莺儿,秦镇邪方才明了二人的关系。 这着实荒唐,他一时间还有些不敢相信,然而胡氏显然恼了,听到鲁庚午柔情蜜意地哄她,他也不得不信了。 鲁庚午哄完了,又忿恚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她脑袋砍掉,那样就算她成了鬼也找不到仇家。” 胡氏问:“现在该怎么办?那两道士在哪?” “正在跟我爹讲话呢。不行,我得过去盯着,你一会也过来,今晚我们想想该怎么杀了他们......” 秦镇邪赶紧离开。他回去时,君稚还在忽悠鲁泰。瞧见秦镇邪,老头关心道:“道长现在可好些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秦镇邪道:“让村长见笑了。不知您和君兄谈得如何?” “村长答应让我给叶小姐招魂,届时小姐的冤屈,必能一一洗清。”君稚拱手道,“我所开列之物,烦请村长尽快准备好。” “道长放心。”村长满口答应。二人见状,打算离开,却正好撞上鲁庚午进来。他惊愕道:“两位道长这就要走了?我才准备了些茶水。” 君稚笑道:“多谢鲁公子,不过我们已经聊完了。” 鲁庚午有些慌乱:“二位聊完了?你们打算怎么处理那水鬼?” 村长道:“二位道长明日要去福儿死的地方看看,问问她究竟有什么冤屈。” 此言一出,鲁庚午面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几下。他干巴巴笑道:“这,这可真是太好了。辛苦二位道长......” 秦镇邪略一点头,拉着君稚回了厢房,将刚刚听到的事一一道出。君稚咋舌道:“这鲁庚午真是个畜生,居然跟自己的母亲私通......不对,那胡氏看着也就三十来岁,应该是继室,但就算这样,这家伙也是个人渣!叶福儿的死肯定跟他们有关。我们不如现在就跟村长坦白,借他之手问个清楚!” 秦镇邪摇头道:“恐怕不行。” “为什么?” “无论鲁庚午与丫鬟偷情,还是跟继母私通,都是家事。家丑不可外扬,当初叶福儿不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吗?我看鲁庚午对鲁泰甚是恭敬,如果鲁泰真的有心阻止,叶福儿绝不会死得那样仓促,可见他心里还是偏袒儿子的。我们要是告诉他,没准比起处置鲁庚午,他会先处置你我。” “那就只能照原计划行事了。”君稚决然道,“招魂之日,就是真相大白之时。” “叶福儿已是厉鬼,你确定她不会害我们?” “鬼生前也是人,并非不通人情的畜生。”君稚认真道,“我相信,只要她明白我们是来帮她的,她肯定不会害我们。” 秦镇邪颇感奇异:“寻常人对鬼魅避之不及,我以为修道之人会更加厌恶它们。” 君稚笑了笑,说:“恩人,我要不给你讲个故事吧。很久以前,我去过一个闹鬼的村子。那鬼每晚在村中扮作小儿哭泣,引人出去看,若去的是女子,就会被引入树林中,消失不见。我在那村子守了三个晚上,终于逮住了那鬼,结果,我抓住的却是个小男孩。” 君稚脸上显出哀愁,他比划了一下,说:“就这么小。他被我抓住时已经奄奄一息,快消散了。那小孩说他姐姐被送走了,他不想跟姐姐分开,想把她找回来,可他一直走啊走啊,却怎么都找不到姐姐。消散前他一直哭,拜托我把他姐姐找回来。他消失后,那些失踪的女人们都从林子回来了。她们都好端端的。那小孩只是把她们关了起来,压根没伤害她们。” 他很不好受地说:“最后我在离村子十里远的一片树林里发现了那孩子的尸体,他真的很小,很小,手里还握着一条花带子,兴许是要给他姐姐的吧......这孩子根本没想害人,我却把它当厉鬼镇压了,让它连轮回都入不了。” 君稚长叹一口气,低落道:“我那时以为所有鬼都是害人的,可那小孩和人有什么差别?鬼本来也是人,为什么死后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世界上有谁会无缘无故的变成鬼,他们生前多半都是可怜之人啊。那之后我就跟师傅学了招魂的符咒,我再也不想不明不白地错杀那些枉死鬼了。我想能让它们安安心心地进入轮回。” 秦镇邪一愣,感慨道:“你真是个好人。” “过誉啦。”君稚自嘲道,“其实,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说服叶福儿,兴许她积怨太深,已经失了神志。但我还是想试试,要是我就这么走了,她还得在水里呆多少年啊?明明水鬼害了一个人后就能转生,她却一直呆在水里不愿离去,这难道不是因为她心中有莫大的冤屈吗?反正,你就当我犯蠢好了。” 君稚说话时,脸上表情很轻松,眼睛亮晶晶的。说完了,他对秦镇邪咧嘴一笑:“谢谢你陪我一起犯蠢。” 秦镇邪又产生了那种奇怪的感觉,或者说,困惑。君稚的话让他心里堵堵的——难道是因为他是鬼婴吗?那些话就好像对他说的一样。他摩挲着腕上的坠子,君稚看见了,好奇道:“那是什么?” 秦镇邪下意识藏起坠子:“没什么。” “那是个坠子吧?看成色定是上品。看不出啊老秦,你手里还有这样的宝贝呢。这肯定是你父母留给你的吧?” 第14章 “不是父母。” “不是父母?”君稚惊讶道,“那是谁?哎,该不会是哪个姑娘吧?” “不是。” “那究竟是谁啊?”君稚起哄道,“别不好意思嘛。我看那坠子油光水滑的,老秦你平时肯定很爱惜。是姑娘吧?是不是?毕竟咱们老秦都十七了,该娶媳妇了......” “我说了不是。”秦镇邪有些恼怒,那黑猫也适时地叫了起来,好像在帮腔。君稚忙道:“好了好了,不说了。咱们休息吧。” 秦镇邪起身道:“我要守夜,鲁庚午晚上可能会派人过来。” 君稚赶紧起身:“我也去。” “你守下半夜。” “也行。”君稚又躺了回去,叮嘱道,“到点你一定记得喊我啊。” 秦镇邪没回答,他摸着坠子,心中莫名烦躁。给他这坠子的既不是亲人,也不是朋友,更不是爱人,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老道士,一个宣判了他的罪孽和不祥的讨厌鬼。这枚莲花坠就像罪人脸上的刺青,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自己的身份。这条手绳就像一道枷锁,沉沉地压在他身上。 他心中越发堵得慌了,甚至,他感觉有些难以呼吸。他突然想把那手绳解下来,可下一瞬,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算了吧,他不是不知道解下这手绳的结果。 秦镇邪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感到一阵迷茫。 见到君稚的师傅又怎样?他为什么要去弄清这上面的符咒?难道他猜不到那是什么符咒吗?难道他还想解开它吗? 到余桐后,他又该往哪走呢? 叶福儿死在村子下游的江里。江流和缓,像一块灰蒙蒙的墨绿色的石头,又像一口黑黢黢的洞穴。一团惨白的雾在水面上盘桓,两岸岩峰高耸,绝壁悬立,肃然阴森,瞪视着江畔低矮的村落和看热闹的村民。鲁泰指着江心说:“那就是福儿死的地方。” 鲁庚午带着两三个村民过来了:“船已经备好了。” “多谢村长。”君稚正要上船,秦镇邪拉住他:“我先看看有没有什么缺的。” 鲁庚午不快道:“东西都准备好了,有什么可看的。道长难道对我不放心?” 秦镇邪道:“谨慎些总是好的。”鲁庚午不禁气闷。鲁泰忙说:“道长说的不错,那就请您上去看看吧。” 鲁庚午身后的两个村民不安地对视了一眼。没一会,秦镇邪下来了。 他平静地说:“船底有条缝。” 第008章 招魂 鲁泰大惊失色,当即痛骂自己儿子:“庚午,你怎么办事的?我不是要你给道长找最好的船吗?” 鲁庚午扭头就骂那两个村民:“你们上哪找的船?怎么会破了!”两人低头诺诺道:“我们也不知道怎么会有缝!或许是昨天查看时天色太晚了,我们没注意,我们马上就找条新船来!” 鲁泰皱眉道:“算了,哪能随便找一条船来。我记得家里还有条好船,就用那条吧。” 秦镇邪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取。” 君稚忙道:“我也去!” 他三两步跟上秦镇邪,愤愤不平地嘀咕道:“鲁庚午那厮居然敢在船上做手脚,真不是人!不过,你怎么猜到船有问题的?”秦镇邪低声道:“他昨晚没来,必然是今天备了杀手。”君稚不禁佩服。 两人取船出来,鲁庚午的脸色已十分难看,活像一块硬邦邦的泥巴板。君稚暗中嗤笑,心想无论他有何种计策,今天也拦不住他们了。 小船下水,飘入雾中。眼看船离江心越来越近,船夫的脸色越发苍白,君稚不禁安慰道:“大叔,你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渔夫紧握着桨,脸色越发难看。君稚还想说什么,渔夫却站起来道:“到了。” “到了?”君稚转头,只见白茫茫一片江雾。这时,他突然感觉身后一阵冷风袭来,只见渔夫高高举起水桨,向他挥了过去! “小心!”秦镇邪一把抓起肩上的黑猫扔了过去,黑猫惨叫一声,正好摔在渔夫脸上。渔夫身子一晃,摔倒在地。秦镇邪夺过水桨,指着他问:“谁派你来的?” 渔夫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他。秦镇邪逼问:“谁派你来的?是不是鲁庚午?” “少爷?”船夫怪笑一声,“你们为什么非要来除鬼?你们没听说之前那个道士的下场吗?” “少废话!”君稚怒斥,“说,是不是鲁庚午派你来的?” “谁派我来的并不重要,反正,你们必须死在这!”船夫绝望地大喊一声,猛冲过去,抱着秦镇邪一块掉进了水里! “恩人!”君稚想也没想就跟着跳了下去。水下,那船夫死死抱着秦镇邪,无论他怎么打也不松手。君稚拔剑刺向船夫背部,他脸上浮现出痛楚的表情,一串串气泡从他嘴中冒出,手上的力道也松了,秦镇邪终于挣脱了他,向上游去,却被他抓住了脚。船夫死死瞪着他,眼神因绝望而越发凶恶,好像他抓住的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忽然,船夫双眼中涌出了恐惧。他大张着嘴,惊恐地望着秦镇邪,秦镇邪踢开他,船夫无力地向下坠去,脸上仍带着那种滑稽而恐怖的表情。下一瞬,秦镇邪脖颈上传来了凉悠悠的触感,他一转头,便看见一个青皮大头的小人。 它的眼睛还没成型,蒙着一层蝌蚪一样的皮,牙齿像野兽一般锋利。它张嘴咬向秦镇邪,却被秦镇邪用匕首刺中了,小鬼惨叫一声——那声音尖利得像兔子濒死时的叫声。顿时,一道惨白的身影从水底冲来!它身躯肥硕,水藻似的长发像触手一般铺开,在它泡得变形的脸上,两只占满整个眼眶的黑眼睛十分恐怖,里面杀意翻涌。 第15章 是叶福儿! 君稚慌忙掏出符纸,却愣住了。 师傅给的是雷火符! 他只得收起符纸,赶来帮忙。那头,叶福儿已经到了秦镇邪眼前,双方扭打时君稚用剑刺中了叶福儿,秦镇邪趁机逃跑,却被小鬼抓住了头发,那东西张开血盆大口,看架势竟要将他脑袋整个吞下! 情急之下,秦镇邪挥刀砍断头发。他拼命向上游去,却被叶福儿水藻似的头发团团围住,不远处,君稚焦急地向他游来,但秦镇邪只能看到遮天蔽日、渔网般的鬼发。 那浓雾般的鬼发中,是一双黑洞般的鬼眼。 秦镇邪举起匕首向她刺去,却看见了一抹幽绿。 是那枚莲花坠,此时,它正幽幽发光,坠子上的符文轻轻飘起,扩大,化为无数繁复的咒文,如同漫天飞舞的梨花,又像在水中轻轻游荡的小水母,如此美丽,如此温柔,却裹挟着不可抗拒的意志和力量,鬼发触及咒文的瞬间便纷纷断裂。叶福儿抱着小鬼尖叫着飞退,洁白的咒文宛如萤火铺满了秦镇邪的整个视野,在他身周翩跹。 然后,他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秦镇邪醒来时,站在一片白茫茫的荒原之上。他从没见过这么白的原野,天上地下全然一团,像被大雾吞噬的江面。秦镇邪走了几步,忽然发觉脚下不平坦,坚硬的泥土上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垫在他脚下。秦镇邪突然醒悟过来,他不是在一片白色的原野上,他只是看不见。 人突然失明时会感到恐惧,但秦镇邪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他眨了眨眼,好像自己还看得见似的。微风流淌过他指缝,送来了一股浓郁的花香,他听到树叶沙沙的声响,地面上传来颤动,有人在跳舞。那脚步宛如鼓点,一曲如千军临阵,一曲如蝴蝶落花,迅捷如雷霆,飘逸似飞鸟。秦镇邪听着声响勾勒出了万卷江山,快哉意气,该是何等高超的舞技才能让他这个瞎子如见天光。 忽然间那人握住了秦镇邪的手,柔软细密的丝线拂过他手背,一个冰凉凉的物件塞到了他手里,那是一把剑,而他手腕也被一股幽幽的凉意裹住了。当那人握着他手腕出剑时,一股猛烈的、江水般的情感席卷了他的全身,有什么积之将崩蓄之将溃—— 秦镇邪睁开了眼睛,猛地坐了起来。他大张着嘴,似乎要喊什么,但最终只是愣愣地望着前方。原本蹲在他旁边的黑猫猛地弹了起来,激动地喵喵叫着。接着,他就被满脸带泪的君稚抱住了。他大哭道:“恩人,你终于醒啦。我以为你死了呜呜呜呜!” 秦镇邪呆愣愣的,他觉着眼前像还是一片雪白。他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不疼,但碍眼,叫人总想补上。君稚又叫了他几声,他才回神。 江上的雾已经全散了,他跟君稚坐的原先那条船上已经漂出了四五里,撞在一堆芦苇里。日下西山,放出一片红光,江水也跟倒了一千斤朱砂似的红。叶福儿就泡在那血一般的红色里,睁着眼睛望着他们,那眼神既畏惧又胆怯,像只兔子。小鬼被她紧紧抱在怀里,龇牙咧嘴的,丑极了。 君稚说:“我把你拖上船后,它一直跟着我们。我光顾着哭了,也没管它,没想到它就呆在那一动不动的。我感觉它像是想和我们说话。” 秦镇邪问:“那她为什么不说?” “她舌头泡烂了,说不了话。”君稚犹豫道,“她现在好像没有恶意了。我本来想问问她鲁庚午的事......” 听到这个名字,叶福儿突然激动地大叫起来,那声音像是哭泣,又像是怒吼。君稚吓了一跳,忙安慰道:“你,你冷静些。我们会想办法帮你的。”叶福儿呜呜哭泣,声调凄惨,令人断肠。秦镇邪问:“现在怎么办?”君稚犹豫道:“我想让她上身。” “上身?” “就是把身体借给鬼魂,让他们借他人之口诉说冤屈。但是叶大姐身上的阴气实在太重了,我要是贸然让她上身,不仅会阳气大亏,甚至可能会折损寿数。而且,我本是先天极阳之体,对鬼气有克制作用,也不适合让叶大姐上身。” 叶福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哭声越发哀戚。那黑瓦似的眼睛像裂开了一道道罅隙,泪水像雨呼啦啦地从里面漏出来。它全身颤动着,弄得水哗哗地响。那小鬼以为是秦镇邪他们把叶福儿弄哭的,便龇牙朝二人呜呜低吼,没想到正对上黑猫那黄澄澄的眼睛,小鬼一哆嗦,忙躲到了母亲身后。 “那我呢?”秦镇邪问。“不行!”君稚断然道,“你才从鬼门关回来,怎么能给鬼上身呢?这时候人在半生半死间,身上阴气是最重的,有时候还能看见鬼呢。人们老说谁谁大病一场后见了鬼,就是这个原因。这时候要让鬼给上身了,没准人就真没了。” “阴气重不正适合吗?” “哪里适合了?阴盛阳盛都会影响人的身体,阳气太重还好点,阴气太重可是会影响寿命的,除非是那些先天极阴之体的人。因为他们身上基本没有阳气,所以也不用怕鬼留下的阴气,但他们也是最容易被鬼夺舍的。总之,像你这样的普通人绝对不行。” “如果我是先天极阴之体呢?” “怎么可能?先天极阴之体一般都体质虚弱,身形纤瘦,你这样怎么都不像啊。” “凡事总有例外。”秦镇邪看向手腕,“再说,我还有这坠子。” “对,你有这宝贝!”君稚一拍脑袋,激动道,“我就说这坠子不同凡响!有这宝贝护着,你应该没事。”他扭头看向叶福儿:“大姐,你不会对老秦不利吧?我们可是打算帮你的。” 第16章 叶福儿连忙摇头,她指指秦镇邪的手绳,又指指自己,不停摆手。秦镇邪道:“有这坠子在,你也夺不了我的舍?” 叶福儿用力点头。君稚道:“那我们就试试。我先画几张符给你护法。叶大姐,我先跟你说清楚啊,我们跟鲁庚午不是一伙的,我们也不是来镇压你的,相反,我们知道你的死有蹊跷才来的,结果还没给你招魂呢,就被那船夫打到水里去了,要我说,那船夫准是鲁庚午安排的人,那家伙害我们一次还不够,还要害我们第二次,真是歹毒!” 君稚每说一句,叶福儿的眼泪就流的更多,最后那双黑眼睛都被泪水泡皱了。君稚看她这样,终于放心了。鬼不是畜生,听得懂道理,知道人情,他相信叶福儿是个好鬼。 秦镇邪问:“怎么上身?” “握手就行。” “冒犯了。”秦镇邪向叶福儿伸出右手,她抱着小鬼游近,叶福儿轻轻握住了那只手,一瞬间秦镇邪如坠冰窖,好像给扔进了大雪里。当他再睁开眼时,他看到了一双小小的手。 他变成了叶福儿。 第009章 叶福儿(一) 叶家以前是有钱的。叶福儿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被她爹抱上山,她家的田一层一层从山顶铺下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层层叠叠的鱼鳞。她爹不仅有钱,还有野心,有天他跟村里另一个地主鲁泰一合计,就进城做生意去了。 一进城就糟糕了。城里花花世界,她爹一去就不回来了。娘天天托人去城里捎信,从来没有回音。每次回来的只有鲁泰,那时候他胡子还没现在这样多,身材也没现在这样肥硕。他每次来叶福儿都很高兴,因为可以听到爹的消息。她爹是在城里赌钱,赌了多少鲁泰不说,只是唉声叹气道:“老叶可不能这么下去呀。” 她娘就哀求他把爹带回来,鲁泰每次都答应,可回来时还是一个人。一见到她娘,他就拖着调子,摇着脑袋叹气道:“大婶子,我劝了,但老叶不听,我也没办法啊。” 她娘就哭。那些天她娘经常哭,叶福儿也跟着一块哭,后来发现她哭后娘更伤心了,她就不哭了。叶福儿忍不住怨她爹,他干什么不回来呢?哪怕回来后再去赌也可以啊。 两个月后她把她爹等回来了,可她爹完全变样了。从前她爹那么高,胳膊那样有力,现在背却驼了,胳膊也耷拉着,像两条浸水的麻绳。她爹一看见她们就哭了,叫道:“春梅,福儿,我完啦。” 她爹把田全输光了。她爹说一开始只是跟鲁泰去玩玩,可鲁泰一直赢,他一直输,他不服气,就一直赌,回过神时已经输的太多了。鲁泰说这下他回去可怎么办呀,他心想今天运气不好,明天再试一把,把钱赢回来。这一试,还真赢回来一点,可下一把他又输了,输了赢,赢了输,他没注意债滚的越来越大。鲁泰时不时来赌场看他,摇头说他再赢几把才行。他心想已经这样了,要不赢回来哪有脸回去,等最后一把赌完,跟他对赌的人笑嘻嘻道:“叶老爷,您没钱啦。” 他这才发现钱都输完了。他回来时想,要不一头跳下去,死在河里算了。可他一想到那样就再也见不到他老婆孩子了,他就还是回来了。 她爹一说完,娘就抱着他哭道:“你不能死!老爷呀,你活着就行,活着就行啦。” 人活着,就要还债。他们只能把田卖了,鲁泰说都是一个村的,与其卖给别人不如卖给他。她爹觉得不错,卖给熟人心里好受些,仿佛那田还是自己的。那些鱼鳞般闪闪发光的田换来了鱼鳞般闪闪发光的铜板,两者都是一个颜色。 把田卖了后,叶福儿就不是大小姐了,可她不觉得苦,只要一家人还在就好。她爹下地,她娘织布,她又下地又织布。叶福儿有力气,愿意把自己又当男人又当女人使。有天太阳太大了,她爹心疼她,就让她早点回去。叶福儿不愿意,她爹就说口渴,让她打水去。叶福儿知道他是想让她歇会儿,她看看火辣辣的太阳,又看看汗流浃背、快晒化了的爹,就让她爹去树荫下歇着,她打完水他们再一起干活。 现在想来,她不该去打水,也不该让她爹去树荫下歇着的。叶福儿回来时没在树荫下看见她爹,也没在田里看见她爹,她把盛着水的荷叶子一扔,满地里找她爹。最后她在田埂下找到他了,她爹好像是摔了下去,脖子歪着,眼睛凸着,一滩血垫在后脑勺下。叶福儿心突突地跳,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跪下来摇着她爹,急声喊道:“爹!爹!” 叶老汉没有反应。 他死了。 她爹是摔死的。村里人都说他太老了,眼一花,脚一溜,人就没了。 是她害死了她爹。娘没怪她,可娘的眼泪在怪她。一看见娘流泪,她就心疼,比扎刀子还疼。娘从没流过那么多泪,好像要把人哭干,哭到她爹下葬那天,娘一脚栽进了墓坑里。娘也走了。 穷人最怕丧和病。叶福儿身上压了两桩丧事,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只好去求鲁泰。在她认识的人里,鲁泰最有钱。 鲁家给了她钱,她把自己给了鲁家。 叶福儿没想到自己能做鲁家的少奶奶,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她诚惶诚恐地上了轿子,诚惶诚恐地跟鲁庚午拜了堂,发誓绝对要好好报答鲁家。鲁庚午嫌她破落,婆婆更是看不上她这只麻雀,家里唯有公公待她好,叶福儿猜那或许是因为她爹,心里时常感激他。 第17章 她对鲁家三人是一样的好。鲁家帮她安葬了爹娘,她就算给他们做奴才也是甘愿的。但鲁庚午跟她分房时,叶福儿还是难受。丈夫这样讨厌自己,做妻子的哪能不伤心。爹娘死后叶福儿已经很久没哭了,但分房那天后,她又开始掉眼泪了,在晚上,一个人,静悄悄、偷摸摸的。 叶福儿不由得怀疑丈夫在外是不是有人了。鲁庚午就住在她隔壁院子,晚上她听到鲁庚午会出去。有时候,女人有一种敏锐到近乎可怕的直觉。 一天晚上,她跟踪了自己的丈夫。要是鲁庚午出了鲁家,那就一定是有人了。可他没出去,叶福儿心想难道是个丫鬟吗?想到鲁庚午宁愿找个丫鬟也不愿找她,她心里更难受了。她看到鲁庚午进了一间屋子。尘埃落定。鲁庚午是跟鲁家里的人在偷情。 叶福儿愣愣地在那屋子外看着,她知道这铡刀迟早要落到自己头上的,但真落下来还是痛。她捂着嘴默默地哭了,哭着哭着,她听到屋里的女人叫了一声。那声音有些耳熟。叶福儿一愣,鬼使神差走到窗边偷听了起来。那女人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叶福儿这下听清楚了,跟她丈夫上床的是她婆婆胡氏。 她站在那,成了雷劈的一根桩子。好一会她突然转身跑了,没命地跑,好像身后有个怪物。她回了自己屋子,关上门,扑进被子里,拿枕头捂着脑袋大声的哭。那哭声闷在厚厚的棉布里,像猫头鹰的怪叫。 那之后,叶福儿害怕看到自己的丈夫,也害怕看到自己的婆婆,更害怕看到自己的公公。她想最可怜的就是公公了,他要是知道自己老婆跟自己儿子那样胡搞,只怕会两脚一蹬。 相比丈夫跟婆婆,她面对公公还不那么难堪。叶福儿于是对鲁泰更孝顺了,好像要弥补自己没能留住丈夫的过错。鲁泰确实疼爱她,穿的用的吃的一样没短了她,叶福儿过得比以前在叶家还好,可她一点都不开心。她每天走在鲁家高高的围墙里,就像犯人走在囹圄里。她抓着鲁泰,是抓着在鲁家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要想着自己欠鲁泰的钱才能活下去。 有一天,应该是雨天前一晚,因为鲁泰每逢下雨就腿疼,叶福儿就会熬药给他送过去。那晚她过去时胡氏已经睡了,鲁泰一个人在书房算账。叶福儿蹲下给他卷裤腿,鲁泰看着她说:“福儿,这家里就你对我最好啦。” 叶福儿说:“这是应该的,爹。” “你这孩子,我打第一眼见你就喜欢。我心想老叶怎么生了个这么好的女儿,真是有福气,不像我儿子,长得像他娘,那么丑。” 叶福儿笑了笑,说:“庚午长得不丑。” “你是他老婆,当然觉得他哪里都好。我这个公公就没这个福气啦。” “您在我眼里也是哪里都好。” “真的?” “真的。” “那我跟庚午比怎么样?” 叶福儿想了想,认真道:“您比庚午好。”她这话其实说错了,做妻子的哪能说丈夫不好,可她心里还是有气,就说了不该说的话。雷鸣般的笑声从鲁泰茂密的胡子里钻出来,他高兴地看着叶福儿,那双老但精明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太亮了,亮得让叶福儿有些害怕。鲁泰握住叶福儿的手,让她站起来,他嘿嘿笑道:“这儿也好么?” 他将叶福儿的手往下一拉。 叶福儿尖叫一声,撒开手,疯了一样跑出去,连药盆子踢翻了也没管。她冲进屋子,拽上门,靠着门站了一会,突然间滑到了地上。上次她还哭来着,这次,她哭都哭不出来了。她呆呆地望着黑黢黢的房间,心里只有绝望。 呆在叶福儿身体里的秦镇邪也为她的情绪强烈地侵袭着,那种恶心的感觉好像也在他胃里翻搅。 后来,鲁泰看叶福儿死活不从,就想用让鲁庚午跟她同房来封她的嘴。 那天晚上真是恶心极了。叶福儿几次都觉得自己要吐出来,她浑身发冷,肚子疼得要命,鲁庚午可不管她死活,事情一完他就走了。一股恶寒直渗到秦镇邪的骨子里,他看着叶福儿的记忆继续。 她行尸走肉般活着,有一天她看着餐桌上鲁家人的脸,胃里直翻涌,白花花的米饭像蛆虫钻进她的肚子,啃食着她的身体。她吐了出来,然后,她发现自己没来葵水。 她有了。 第010章 叶福儿(二) 这事她没跟任何人说,她没想到自己能怀上。猜到她有了后叶福儿首先是哭,她想这孩子干嘛非得来她肚子里呢,选哪户人家都比这家好啊。可过了两三天她忽然觉得这孩子是上天给她的恩赐,她已经烂在鲁家了,但这孩子不是。这个小生命是一株纯洁的新芽,如果是女儿,她就把她早早嫁出去,让她逃离这里,如果是儿子,她就好好教他,绝不让他变成跟鲁家人一样的怪物。 叶福儿打定主意后就琢磨着什么时候告诉鲁家人这事。她不大愿意让鲁家人太早知道这件喜事。秦镇邪却感到了一丝不祥,他知道叶福儿没活下来。 有了孩子后叶福儿变得嗜睡,还贪吃。有天晚上她给饿醒了,就偷摸去厨房找吃的。没想到那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叶福儿知道有些下人会晚上过来偷些剩菜,她藏在黑暗里,耐心地等这些人吃完。这两人倒优哉游哉的,边吃边聊。 “上次,二丫说她看见鲁少奶奶来厨房偷吃的了?” 叶福儿脸一红,羞得马上就要走。另一人嘲笑道:“人家是少奶奶,能叫偷么?她也是傻人有傻福,什么都不知道就进了鲁家的门。” 第18章 叶福儿一愣,脚也不动了。 “王五,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五说:“就她家那田,怎么没的,你不知道啊?那是老爷串通赌场的钱老板骗来的,我当时都看见他们一起吃饭了。” 叶福儿脑袋里哄的一声,她还没反应过来,王五又说:“还有啊,她爹也是给老爷害死的。前几年阿贵不是进城去了吗?就是因为他瞎说老爷的事,让叶老爷给听见了,两人就打起来。叶老爷都五十多了,哪里打得过阿贵,一下就给弄死了。老爷叫我给阿贵一贯钱,把他打发走了。” 听到这,秦镇邪感受到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愤怒和悲痛,那是属于叶福儿的情感。他想看看叶福儿的表情,可他只看到自己脚下的一块地。他听到叶福儿拼命祈祷王五别说了,可那诅咒似的声音说个不停,像只烦人的蜜蜂钻进她脑袋嗡嗡地响。 叶福儿就站在那,一直站着,关节像冻住了。可惜是春天,她没给冻死,只是冻僵了腿。她拖着木头一样的腿回了屋,梳妆时秦镇邪看到她死白死白的脸和眼里彻骨的恨意。叶福儿盯着镜子,说:“爹爹,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她要杀了鲁泰。 她给了一个下人一只银镯子,换来了一把匕首。 她本来对鲁家人唯恐避之不及,可知道真相后她反而像从前一样对他们好。仇恨能让一个人违背自己的本能。她每夜心中霍霍,心便像石头一样冰冷。唯一让她犹豫的就是肚里这个孩子,她杀了鲁泰后这孩子肯定是得跟着她一起死了。她不能留着她跟孩子让鲁家人折辱。 叶福儿虽然年轻,有力气,可鲁泰是个身材壮硕的成年男人,要杀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叶福儿想来想去,觉得只有给鲁泰敷药时最好。到时候她就紧紧抓住鲁泰,把匕首插进他的心窝。只是鲁泰不总是一个人在,叶福儿把匕首藏在袖子里,每次去都带着。 终于,她等到了一个机会。 那天是个下午,房间里十分闷热,蚊子嗡嗡地响,像和尚念咒。或许是因为房间太闷了,鲁泰在擦药时居然睡过去了。他靠在太师椅上,猪一样打起了呼噜。他那壮硕的身躯也随着呼噜声一下下地颤动,叶福儿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把太师椅原先是她家的,她爹以前就老坐在太师椅上跟她娘聊天,她坐在娘的腿上,听见铃铛般的笑声从娘的指缝间漏出来,她也吃吃地笑起来。这样的景象再也没有了,这个坐在她家椅子上的人毁了她的家。老天有眼叫她嫁进了仇家,给了她报仇的机会。 叶福儿掏出了匕首。 就在叶福儿要刺下去的时候,鲁泰忽然闭着眼睛问:“福儿,你跟庚午同房这么久,有什么消息没有?” 秦镇邪看到他眼皮间漏出一条缝,大叫不好,可叶福儿没看见,她冷冷道:“没有。” 鲁泰长叹一声:“你过门两年了,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庚午快三十了,我也是半百之人了,我老了,但我死前还想看看孙子。我想着给庚午再找个媳妇,对方条件很好,只是不想做小......” 这畜生说什么胡话呢。叶福儿心里一阵冷笑。秦镇邪看到鲁泰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他根本就没睡着。 秦镇邪心里一坠。 “......我不想委屈你,只是你跟我家实在没有缘分。福儿啊,我给你田和银子,你搬出去住吧。” 叶福儿愣住了,她不敢置信道:“我搬出去?” 鲁泰点头道:“都说强扭的瓜不甜,我现在也放弃啦。” 叶福儿本以为自己要在鲁家生不如死地过一辈子了,岂料这样一桩喜事砸在头上。她忽然间看到了希望,人一看见希望,就不那么容易想死了。她是想报仇,可她没忘记肚子里的孩子。现在鲁泰给她指了另一条道,她跟她孩子都能逃离这个地狱,都能活下去。 不行,必须现在杀了他,必须!秦镇邪大叫着,甚至想自己挥动匕首。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叶福儿收起匕首,端起水盆,脚步飞快地离开了。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要跑起来了。叶福儿太高兴了,高兴得忘了方向,她“啪”地打开门,正好看见鲁庚午抱着胡氏站在屋子中央。 她走错门了。她太高兴了,想快点到家,竟然记错了院子。 那一瞬间鲁庚午跟胡氏的表情宛如厉鬼,叶福儿赶紧跑了出去。她把屋门死死锁上,鲁庚午的脚步声空空地在巷道里回响,可怕的敲门声响起,叶福儿捂着耳朵瑟瑟发抖,恐惧到了极点。 鲁庚午敲了几下门便不耐烦地破口大骂起来,叶福儿像只鹌鹑缩成一团,恐惧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直到鲁庚午离开许久她才喘过气。秦镇邪感到了深深的绝望,那是叶福儿陷入了绝境。鲁庚午跟鲁泰都想杀她,她怎么活得下来? 那之后叶福儿什么也干不进去,她白天不敢出去,晚上也睡不着。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整天疑神疑鬼,有一天匕首从她袖子里掉出来,竟然把她吓了一跳。叶福儿一脚就把它踢到了柜子底下,好一会才回过神。 这个可怜的女人蹲下来哭了,她哭得那样绝望,似要呕出血来。哭累了她就去睡了,秦镇邪的意识随之沉入了一片静谧的黑暗。他已经知道叶福儿死路难逃,死亡已经无可避免地横亘在她凄凉的人生路上,可是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忽然,秦镇邪听到了沙沙声。一开始他以为是树,猛然间他想到屋子里哪有树?那声音再出现时他听出来了,是脚步声。 第19章 秦镇邪,或者说叶福儿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便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叶福儿要叫,被捂住了嘴,那男的拿自己的腰带使劲勒她脖子,叶福儿咬他的手,掐他的胳膊,拼了命地挣扎,男人抓着她的头往床上砸,叶福儿倒在床上,男人扑了上来,膝盖死死顶着叶福儿的肚子。 叶福儿尖叫一声,哭了起来:“别!我有孩子了!别打我的肚子!”男人一愣,嘀咕道:“有了?” 叶福儿一愣,秦镇邪也一愣,那声音是王五,就是厨房里那个偷吃的人。叶福儿赶紧求他,把鲁庚午那些破事都说了,那男人也惊呆了。 叶福儿一边说一边在袖子里摸,半晌才想起来匕首给她踢到柜子下去了。王五犹豫了会,说还是得杀他。叶福儿要不死他就得死。他让叶福儿别怨他,要怨就怨老爷。 原来他是鲁泰派来杀叶福儿的。叶福儿跟那男的拼死缠斗起来,这时门突然开了,鲁庚午提着条白绫进来。看到叶福儿跟男人,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狂喜地笑了。 秦镇邪望着他脸上的笑容,一阵毛骨悚然。后来发生什么他已经知道了。 大半夜跟一个男人呆在房间里,叶福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鲁庚午当场打死了王五,那么快那么急,生怕王五开口说什么坏了叶福儿通奸的罪名。奸夫死了,□□就要浸猪笼。叶福儿被关了起来。 晚上,鲁泰过来了,鲁庚午也在。鲁泰怕叶福儿开口,鲁庚午也怕叶福儿开口,叶福儿的嘴一直被堵着,鲜血从她小腹流出,他们这才知道叶福儿怀孕了,鲁庚午一口咬定是奸夫的,鲁泰装模作样,说来说去就是不叫大夫,叶福儿眼睁睁看着孩子没有了。 晶莹的泪水从她血红的眼眶流出,她望着一唱一和的鲁家父子,愤恨深入骨髓。 他们把叶福儿的血擦干净,没等到天亮就把她拖去江边了,村里人都被惊动了,出来看热闹。鲁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假模假样抹眼泪。 叶福儿那时已经奄奄一息,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她向黑暗的江底坠去,眼中燃烧着灼灼恨意。她恨,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早动手;她怨,她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看破鲁家父子的真面目;她悔,她悔自己拖累了腹中的孩子,让九泉之下的父母蒙冤。在暗无天日的江底,所有一切化为经久不灭的怒火,她不甘入轮回,不愿下黄泉,她要让鲁家付出代价。 于是,黑煞诞生。 于是,水鬼出世。 第011章 报复(一) 秦镇邪打了个激灵,猛地从叶福儿的回忆中清醒。上身结束了。君稚担忧道:“你没事吧?你都看到什么了?” 那彻骨的愤恨还留在他骨头里,秦镇邪张了张口,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好一会,他才开始讲述自己看到的事情。君稚的表情由好奇变为同情,继而变为震惊,变为厌恶,变为深深的痛恨,最后变成了悲伤。 故事讲完了,船上一阵沉默。深蓝的天空中,星星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好像一盏盏小灯。叶福儿望着他们,眼神哀戚。 秦镇邪问她:“你想报仇吗?” 叶福儿坚定地点了点头。 君稚说:“可她是水鬼,上不了岸啊。” 秦镇邪说:“这不是有我吗。”他朝叶福儿伸出手,说:“走吧,我带你上岸。” 胡氏拔下钗子,对着镜子梳理自己一头又黑又浓的长发。忽然,她眉头一皱,从头上拔下了一根白发。她盯着那白发看了几秒,将它扔到地上。 她心烦地将镜子扣到桌上,这时,有人敲响了她的门。胡氏纳闷,心想这么晚了谁会找她。开门一看,却不见人影。她眉头一皱,刚关上门,进了寝室,门又响了。胡氏冲出去,凝目四望,只见一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过道尽头。 胡氏冷哼一声,急步追了上去。那人脚步极快,胡氏好几次都差点跟丢,正当她要追上那人时,那家伙进了一道圆门。胡氏跟了上去,却发现门内一个人都没有。 胡氏正狐疑,忽然听到了沙沙声。她远远瞧见一个背影从园子一边出去了。胡氏冷笑一声,随即跟上,心想非得把这胆大包天的丫头抓住,掌她十几个嘴巴。跟得近了,她却觉得那背影有些变了,好像丰腴了些,看着有些眼熟。 她正疑惑,那背影竟来到了一间院子后门,径直拉开门进去了。 那是鲁庚午的院子。 胡氏心惊如雷,她想也没想就进去了。鲁庚午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刚刚那女的好像只是个幻影。胡氏却知道自己没看错。她紧盯着鲁庚午的屋子,一步步走近,终于,她听到了女人的娇笑声。 那声音像珠子,一串串滑落在地,咕噜噜滚到了胡氏脚前。胡氏盯着那门,盯着门上惨白的月光,盯着月光自己扭曲的影子。她浑身颤抖,脑袋一阵冷一阵热,屋里人的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床架吱呀,床帐翻飞,盖住了门开的声音。 “少爷,那两道士死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考虑我们的事啦?” “合着我也不会娶别人,你着急什么?” 杜鹃吃吃笑起来,贴在鲁庚午耳边道:“少爷,急的不是我,是......” 胡氏脸色黑沉,猛地掀开床帐,杜鹃抬眼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一声尖叫晕了过去。她再醒过来时,便发觉自己躺在地上,手脚都捆着,身上只有一件肚兜。鲁泰坐在一旁,冷着脸,胡氏跟鲁庚午站在一边,低着头。杜鹃心里一凉,喊道:“少爷......” 第20章 鲁泰拍了下椅子,杜鹃吓得把话吞了回去,却听鲁泰冲胡氏吼道:“大题小做!庚午玩了你的丫头又怎样,一个丫鬟,他就算管你要都行!现在好,闹得像什么样子!” 胡氏咬牙道:“妾身平日把杜鹃当女儿看待,妾身实在没有想到......” “有什么没想到的!”鲁泰痛心疾首,厉声斥责,“这么点事都处理不好,你怎么做当家主母的!还有庚午,这些年你一直不续弦,就是为了这么个玩意儿?老子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尽了!” 鲁庚午只有点头。胡氏恨道:“这件事是我处理不周。既然庚午要了杜鹃,就让她给他做妾吧。” 鲁泰道:“做什么妾!你现在就给庚午找个正经媳妇,这几年我就要抱上孙子!” 杜鹃呆了,急道:“少爷,你之前说要娶我的。” 鲁泰瞪眼道:“娶?你什么女人没有,居然要个丫鬟当正妻?” 鲁庚午忙道:“都是说着玩的,说着玩的。” 杜鹃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双泪长流。她哀声道:“可是,我已经有了啊!” 鲁泰连夜请来了大夫,杜鹃确实是有了。鲁泰那张紧绷的老脸瞬间和缓下来,胡氏心中暗叫不好,但也无可奈何。果然,鲁泰让人给杜鹃松了绑,还让人给那丫头穿上了衣服。看样子,杜鹃是赶不走了。 她要真能生个儿子,没准就真成鲁庚午的妾了。胡氏恨得牙痒,杜鹃这死丫头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竟没看出她跟鲁庚午有一腿。鲁庚午也是,口口声声说绝不再娶,暗地里却勾搭丫鬟! 回屋后,鲁泰把胡氏打了一顿。这事是她没处理好,少爷玩丫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她气急攻心,居然跟到了鲁庚午的屋子里,完全失了主母的体面。可胡氏恨啊,恨得想立刻杀了杜鹃。她上次那么想杀一个人还是叶福儿。想到这,她怨恨地瞪了眼睡在旁边的鲁泰。 天亮了。胡氏彻夜未眠。她一整晚都在想鲁庚午怎么会去找杜鹃,难道是因为她老了?可她也只有三十三!屋里静悄悄的,鲁泰一早就去田里了,这十几年来都是如此。 胡氏呆呆地望了会空荡荡的屋子,把那面镜子翻过来,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她十几岁时是什么样子?那时她也算是个美人,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她爹娘挑来拣去,把她许给了最有钱的鲁泰。 虽然他跟她爹一个年纪,可男人大差不差,只要有钱能干就行。起初几年也是好的,可谁知......胡氏怨恨地瞪着镜子,几条深深的皱纹嵌在她的额头里,丑极了。杜鹃脸上可没这些皱纹,她才十八,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 叶福儿嫁进来时也才十八。跟她嫁进来时一个年纪。 胡氏暗骂晦气,心想叶福儿都死了,怎么还想起她来。可她手止不住发抖,叶福儿十八,杜鹃十八,只有她老了。鲁泰厌倦了她,现在鲁庚午也厌倦了她。 胡氏望着镜子,忽然一阵阴风吹过,窗户“啪”地关上了。胡氏吓了一跳,镜子便掉在桌上。她捡镜子时,突然在里面看到了一张娇艳的脸。 叶福儿! 胡氏尖叫一声,慌忙挥掉镜子。她慌忙冲出门,大叫道:“鬼啊!有鬼啊!” “什么鬼?”鲁泰循声而来,胡氏忙指着镜子,结结巴巴道:“叶、叶福儿!她跑到地上来了!” 鲁泰脸色一变,他小心翼翼上前,隔老远朝那镜子看了一眼,可什么也没看见。胡氏说:“真有鬼,我刚刚看见了,她就在里面.......”鲁泰又上前两步,镜子里什么都没有。他厉声道:“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她是水鬼,怎么可能上岸!” “不是,我真的看见了......” “少在这胡说八道!这三年家里都没事,今天就有事了?”鲁泰瞪着胡氏,厉呵道,“大惊小怪!” 他拂袖而去。胡氏呆在屋里,又惊又怕,忙让人把所有镜子撤了。晚上,鲁泰说去别院歇,胡氏也要去,鲁泰瞪眼道:“去什么去!都是你闹得人心惶惶,你就在这睡,看看究竟有没有鬼!” 胡氏只得留下。她听风声也像鬼,树响也像鬼,一整晚没敢合眼。就这么好几天过去了,胡氏实在熬不住睡着了。这一睡,她就梦见了泡在水里的叶福儿,那丫头手长长的,头发也长长的,一层一层缠着她。胡氏拼命喊救命,用力睁开眼,却发现床顶上趴着个青皮小孩! “啊啊啊啊!” 胡氏尖叫一声,撒腿就跑。那小孩紧追不舍,胡氏慌忙冲进一扇门,却看见叶福儿站在屋里! 她尖叫一声,夺门而逃,只看见隔壁院里有光亮,她冲进那院子,扑到里面的人身上,哭叫道:“鬼啊!庚午,有鬼啊!”鲁庚午一动不动,屋子里静悄悄的,好一会,胡氏发现有些不太对劲,她抬头一看,越过鲁庚午的肩膀,看到了坐在屋子里,脸色铁青的鲁泰。 鲁庚午一把将胡氏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把人往鲁泰身边送。他心中大骂,这死女人早不发疯晚不发疯,偏偏在他请爹喝酒这天发疯,还跑到了他屋子里来!他本是特意弄了两坛好酒,想跟爹缓和缓和关系,这下好,全叫这女人毁了! 胡氏也清醒了,当下惴惴不安地望着鲁泰,哭道:“老爷,有个小孩追我,我在她屋里看见她了......” 鲁泰说:“隔壁屋子是锁着的,你怎么进得去?” 胡氏一愣:“锁着的?没锁呀?我刚刚就进去了......” 第21章 几人到隔壁院子一看,一把黄铜大锁挂在门上。胡氏不敢置信地说:“刚刚明明没锁的!” “够了!”鲁泰厉声道,“我看你是老了脑子不清醒了!庚午,把你娘送回去!” 他自己心里又害怕,又烦躁,干脆把火气全撒在胡氏身上。可回别院后,鲁泰却觉得不对。以胡氏的脾性,不会无缘无故发疯。可叶福儿要真进了这屋子,怎么会来找胡氏? 鲁泰心里毛毛的,看着黑乎乎的屋子,心里总不踏实。鲁泰想了想,抬脚向胡氏的屋子走去。远远地,他看到一抹橙黄的亮光透出窗棂。鲁泰心中稍宽,走近时,却听到了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我真的看见鬼了,庚午,叶福儿真的来了......” 庚午?他还没走?鲁泰突然想起胡氏之前扑到鲁庚午怀里的场景,再听胡氏的声调语气,似乎有些奇怪。他放轻脚步,悄悄来到窗边,踮起脚瞄向窗内。只见胡氏垂泪哭泣,鲁庚午在一旁不停踱步。胡氏哭着哭着,忽然一把拉住鲁庚午:“庚午,我们该怎么办啊?” 鲁庚午看了她一眼,摸了一下胡氏的脸。 这举动太过了。鲁泰瞪着他们,双手发抖,待两人抱在一起,他再也忍不住,怒吼道:“鲁庚午!” 二人吓了一跳,一看见他就白了脸。鲁庚午慌忙道:“爹,我......” “别叫我爹!”鲁泰睚眦欲裂,一把浓密的胡子抖动着,“你,你!我要杀了你!”他说着,推门而入,鲁庚午赶紧翻窗逃跑,胡氏忙上前道:“老爷,你误会了——” “给我滚开!”鲁泰一把推开胡氏,抓住鲁庚午,举起拳头就打,鲁庚午疼得哇哇直叫。眼看鲁泰没有收手的打算,他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推开鲁泰:“爹,你够了!你还真要把我打死吗?” “你还敢还手?”鲁泰瞪着他,还想挥拳,可胸口一阵阵发闷,他捂着胸口慢慢跪下,胡氏惊呼道:“老爷!”鲁泰伸手从怀里摸出个药瓶,抖着手往嘴里灌,药丸撒了一地。鲁泰仍死死瞪着鲁庚午,上翻的眼白像一把刀,看得鲁庚午胆战心惊。 鲁泰一歪头,晕了过去。 胡氏叫了一声,捂住嘴,惊恐地看向鲁庚午。 鲁庚午呆呆地看着鲁泰,半晌,他上前摸了摸鲁泰的鼻息。 胡氏颤声道:“死......死啦?” 鲁庚午摇摇头。胡氏松了口气,可松到一半,又惶然道:“老爷知道了。” 鲁庚午一言不发,只盯着躺在地上的鲁泰,那眼神让胡氏不寒而栗。两人安静了好一会,鲁庚午才道:“帮我把他抬到床上去。” 第012章 报复(二) 杜鹃一觉醒来,听说老爷发病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下人们见到她就阴阳怪气,说杜鹃可真能耐,还没进门就气死了公公。 这两天鲁庚午都没来看她,杜鹃本就心慌,现在鲁泰出了事,她就更慌了。万一鲁泰真让她气死了,鲁庚午怎么都不可能娶她过门,那她挺着个大肚子该怎么过活?杜鹃坐立不安,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看看老爷子的情况。 她看见鲁泰院前有人守着,不敢进去。杜鹃在原地直打转,最后走到了鲁庚午院里。她盯着院门看了会,咬咬牙,进去了。从前她进这院子都是欢天喜地的,现在却忐忑不安,还有点害怕。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小心翼翼地进了屋。 屋里没人。杜鹃在外面坐了好一会才听见门响,她欣喜抬头,却远远看见胡氏进院了。她赶紧躲了起来。 鲁庚午跟胡氏进了门,他看看外面,关上门窗。他表情严肃,那双小眼睛睁开了。胡氏绞着手,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鲁庚午说:“你得帮我,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 胡氏道:“我怎么能杀他?他是我丈夫,是你爹。” 鲁庚午道:“你跟我上床时怎么不这么说?现在你倒装起贤妻良母了。” 杜鹃一惊,浑身冰凉。她死死捂着自己嘴巴,继续听着。 胡氏震惊道:“你竟然这么说我?” 鲁庚午道:“现在要不杀了他,等他醒了,你我都得完蛋。” 胡氏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说:“我不能一个人杀他。” 鲁庚午皱眉道:“这事人多了反而麻烦。你跟他住一屋,你下手最方便。” 胡氏道:“我一个人干不了。” 鲁庚午看着她,问:“莺儿,你非得这样逼我?” 胡氏冷冷道:“你都跟杜鹃有一腿了,还想我帮你?” “这怎么就成帮我了?我分明是为了我们两个啊。”鲁庚午握住她手,恳切道,“莺儿,我就是玩玩,我现在知道错了。你就帮帮我吧。要我爹真醒了,我是他儿子,顶多挨顿揍,你可就完了。” 胡氏冷笑一声,抽出手来:“你威胁我?” “哪有,我就是跟你讲讲道理。” 胡氏深吸一口气,半晌道:“好,我帮你。但杜鹃是仆,我是主,我不能跟她呆在一间屋子里,她生下孩子后,你就把她杀了。” 鲁庚午说:“好。” 杜鹃身体猛地一颤,她捂着嘴,流下了眼泪。 鲁庚午打算毒死鲁泰。胡氏让他去看着鲁泰,她去拿砒霜。鲁庚午坐在鲁泰床头,低声道:“爹,你可别怪我,我这都是被逼的。再说,杀你的人是你老婆,可不是我。你死后可别找错人。” 第22章 鲁庚午笑了一下,惬意地靠在床柱上。他心想胡氏也是蠢,她杀了鲁泰,鲁家的家产就全是他的了。到时候她一个寡母还想管他?这老女人他早就玩腻了,等鲁泰一死,他就把杀人的罪名栽到胡氏身上,送她跟叶福儿作伴去。至于杜鹃,看在她有了孩子的份上,就让她做个妾算了。 没一会,胡氏进来了,说:“庚午,你出去帮我放风。” 鲁庚午便在大门前守着,没想到过了一会,杜鹃来了。她脸色惨白,神色惊惶,跟见了鬼似的。 鲁庚午皱眉道:“你来干什么?” 杜鹃道:“我,我想问问老爷醒没有......” “他没醒,就算醒了,见到你也得气晕过去。你给我赶紧回去。” 杜鹃拽着他哀求道:“少爷,那你送送我,我回去得经过那鬼屋,我害怕。” 鲁庚午烦道:“什么鬼屋,你不知道换条路走?”杜鹃就哭。鲁庚午怕她动静闹得太大,又怕她看见胡氏从屋里出来,便道:“行了行了,我送你。” 经过那鬼屋时,杜鹃忽然说:“少爷,我肚痛。” 鲁庚午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扶进屋子,竟没注意到这屋的锁不见了。杜鹃刚一坐下,便道:“少爷,要我没了这孩子,你还会娶我吗?” “说什么鬼话!”鲁庚午不耐烦道,“我去喊大夫。娘的,偏偏这个时候!”他刚要转身,杜鹃突然掏出一把匕首捅进了他背里!鲁庚午一把推开杜鹃,不敢置信道:“你干什么?”杜鹃死死瞪着他,握着匕首悲惨而疯狂地笑了,那样子犹如厉鬼。 鲁庚午忙往外跑,一开门,正对上胡氏,他忙抓住胡氏:“莺儿,快救我——”鲁庚午闷哼一声,低头看向胸口的簪子。胡氏冷冷看着他,猛地拔出簪子,鲁庚午捂着胸口,震惊地望着胡氏,这时,一截雪白的刀尖从他肚子捅了出来。杜鹃紧紧握着匕首,哭叫道:“去死吧!” 她拔出刀,一股股鲜血从鲁庚午腹部涌出。鲁庚午慢慢跪倒在地,仍不敢置信地看着胡氏,颤声道:“你,你.......” 胡氏用力地一脚踢倒他。 鲁庚午倒在地上,鲜血从他口中冒出,他抽搐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杜鹃跪在他身边,扔掉匕首,捂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胡氏扔给杜鹃一条帕子,说:“你来的时候没让人看见吧?” “没。”杜鹃任那手帕掉在地上,“一个人都没有。” “没人是应该的,鲁庚午把人都遣走了。”胡氏蹲下身,捡起帕子给她擦泪,说,“干的好。” 半个时辰前。 杜鹃听到两人出去了,忙从屏风后出来,着急忙慌往外跑。谁料一出门,她就撞见了胡氏。杜鹃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恐惧道:“夫、夫人......” 胡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杜鹃忙爬过来,连连磕头道:“夫人,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没听到。求求您放了我吧。我会乖乖离开鲁家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胡氏瞥了眼她的鞋子,嗤笑道:“真是蠢,居然躲在屏风后。” 杜鹃只是求饶。胡氏道:“杜鹃,你以为我不杀你你就能活吗?鲁庚午连他爹都能杀,你算个什么?你以为他看得上你这贱婢?他不娶妻只是怕我跟他撕破脸,现在我跟他的事已经被老爷知道了,等老爷一死,他就会再娶。到时候我拦不住他,你也拦不住。少奶奶一来,你的孩子还能生出来?” 杜鹃已经吓傻了,愣愣道:“不会的,不会的。” 胡氏嘲笑道:“什么不会?你以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有多值钱?鲁庚午娶了妻后,生他娘的一窝都行!你以为他看得上你?你没忘记叶福儿什么下场?你这种野花,也就玩玩才刺激,真要摆上桌,看一眼都嫌脏。” 杜鹃心凉了。想起鲁庚午这几天的行径,她不禁绝望道:“夫人,那我该怎么办啊?我已经是少爷的人了。” 胡氏说:“你可以杀了他。” 杜鹃惊道:“杀,杀了他?” 胡氏说:“鲁泰现在半死不活,就是个废人,只要鲁庚午死了,我就让你做鲁家的少奶奶,到时候鲁家就是你肚子里的孩子的,这可比给鲁庚午做妾划算多了。”她蹲下来,摸着胡氏的肚子道:“你是鲁庚午的人,鲁庚午可不是你的人,咱们女人哪,只能靠自己。” 杜鹃摸着自己肚子,愣愣道:“要是个女孩呢?” “那就抱个农户的孩子来。”胡氏冷酷道,“就算你流产了,我也能给你变出个儿子来。” 杜鹃把地上的血擦干净,跟胡氏合力把鲁庚午抬到了床上。胡氏环顾四周,说:“叶福儿,我也算给你报仇了。你也是个可怜人,就安心睡在江里吧,以后别来找我了。”说完,她冲梳妆台拜了拜,拉着杜鹃出去了。 杜鹃心怦怦直跳,后怕道:“夫人,你怎么敢选这屋子呀?” “只有这屋子没人敢来。”胡氏紧绷着脸,她背后都是冷汗,可求生的欲望盖过了一切。鲁庚午要杀鲁泰时她算看清了这人,发妻他能杀,亲生父亲他也能杀,她这个继母跟情人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她要真杀了鲁泰,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可她也不能让鲁泰活着。 胡氏有些发抖,但那不是害怕,相反,她出其意料的冷静。她换下脏衣服回了屋,关了门和窗。胡氏直勾勾地望着紧闭的窗棂,面无表情,这时,她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第23章 “呃......” 胡氏一惊,她快步走到鲁泰床边,只见他眉头紧皱,好像要醒了。 鲁泰在做噩梦。 梦里他沉在一片墨绿色的水里,脚插在水底臭烂的淤泥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不远处,披头散发的叶福儿正飞速游来。鲁泰拼命挣扎,但一张口,嘴巴里便吐出死鱼。他挥舞着双手,突然间,他好像打到了什么。鲁泰猛地喘过气来,心如擂鼓,像要跳出胸膛似的。 他睁开眼,看到胡氏坐在地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胡氏就抓着枕头扑了上来,死命捂他的脸。鲁泰一把抓住胡氏,大惊道:“你疯了?” “我没疯。”胡氏披头散发,双目血红。鲁泰怒道:“你要杀我?”他站了起来,胡氏抓着枕头,颤声道:“别过来。” 鲁泰步步逼近,喘着气怒声道:“来啊,你不是要杀我吗?” 胡氏一步步后退,她感到一阵绝望。鲁泰道:“莺儿啊,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你怎么能干出勾引我儿子这种事?” 胡氏惨笑道:“要不是你不来找我,我至于去找鲁庚午?” 鲁泰脸色一变:“你闭嘴!” “我就不!”胡氏用力将枕头扔了出去,抓起梳妆台上的东西往鲁庚午身上砸,“你这个混账!你只喜欢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我老了你就对我弃如敝屣,我是为什么老了——还不是为了给你生孩子!” “你生下来了吗!没用的东西!”鲁泰震怒道,“你这□□还有脸说我?当初老子就不该娶你!”他伸手抓住胡氏,揪着她头发往外走,胡氏尖叫不已,下人闻声赶来,都被鲁泰可怕的脸色吓住了。鲁泰吼道:“滚!刀呢?老子的刀呢?老子今天非杀了这烂货!” “我是烂货?那也是你逼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让叶福儿进门是什么心思——” 鲁泰扇了胡氏一巴掌,直将人扇翻在地。胡氏痛叫一声,捂着脸歇斯底里道:“我什么都知道!你骗了叶家的田,还想要人家的女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喊她给你敷药是干什么?你以为我不认得王五,那个所谓的奸夫?那是你派去杀叶福儿的!” 众人都惊骇地望着鲁泰,他气血一阵上涌,脑袋嗡嗡地响。鲁泰喘着粗气,浑身颤抖,握拳怒吼道:“老子,老子要杀了你!” 他朝胡氏扑来,可脚才刚动,人就站不住了,鲁泰晃了两下,抓着胸口倒了下去。他抖着手去摸怀里的药,可怀里哪还有药?他望着胡氏,惨白着脸颤抖道:“药,药......” 前一秒,他还像杀神般恐怖,可现在,他却虚弱得像条瘦狗。胡氏望着他,看着他一点点倒下去,突然,她尖叫一声,回魂似的冲到鲁泰身边,尖叫道:“老爷!老爷!”她紧紧抓着他,眼睛中闪烁着狂喜。 鲁泰用尽全力抓住她,瞪着眼,胡氏的哭叫声盖过了他的求救,那柔软的双手死死箍着他,那细细的胳膊即使被鲁泰几乎捏断也绝不放松。胡氏嚎啕大哭,呼天抢地,鲁泰紧紧抓着她,死死瞪着她,那眼神像要杀人似的。最后,那只鸡爪似的手松开了,垂到了地上。 他死了。 第013章 报复(三) 鲁泰猝死,鲁宅上下都在找鲁庚午,却哪里也找不到。太阳西斜,月亮高升,两天过去了,终于有一个下人经过那间鬼屋时,闻到了尸体发出的恶臭。 胡氏由一个丫鬟搀扶着,跌跌撞撞走进鬼屋。她颤抖着掀开盖在鲁庚午脸上的麻布,尖叫一声,向后倒去。丫鬟忙扶住她,焦急道:“夫人,夫人!您要振作起来呀!” 胡氏抓住她胳膊,勉强站了起来。她环顾四周,满脸恐惧,颤声道:“这是诅咒,诅咒,叶福儿回来了!” 众人脸色大变,争先恐后向外逃去,自此再没人敢靠近那间屋子。 鲁家父子离奇死亡的事不胫而走,平安村人心惶惶。就在这时,秦镇邪跟君稚回村了。碰见他们的还是老柳,当时他在割猪草,一抬头,看见远处走来两个高挑的男人。一个短发麻衣,一个铁冠蓝袍,他瞧着有些眼熟,等二人一走近,顿时吓得镰刀都掉在了地上。 君稚冲他一笑,招呼道:“大伯,不认识我们了?” 老柳撒腿就跑,大叫道:“鬼啊!” 秦镇邪跟君稚进村时,堪称万众瞩目,等众人确定他们不是鬼时,就将他们奉为神明,恭恭敬敬把他们送到了鲁宅。村民认定他们从叶福儿手里逃了出来,他们是真正的高人,是能镇压这恶鬼的救星。胡氏披麻戴白,站在鲁宅高高的台阶上迎接他们。这次,她前面一个人都没有了。 “老爷这几天总是看见鬼,加上庚午犯了错,他气急攻心,就......”胡氏一边带路,一边将这几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我们哪里都找不到庚午,最后,竟然在这间屋子找到了他......” 君稚掀开麻布,脸色微变,捂着嘴连连后退。秦镇邪看着鲁庚午苍白僵硬的脸,上面蜿蜒着虫子般的尸斑,他的腹部鼓起,轻微腐烂的血肉涌出恶臭。胡氏掩面抽泣:“这一定是叶福儿干的。她恨庚午,只有她能这样狠毒......道长,求求你们救救我们吧!再这样下去,整个村子的人就要让叶福儿杀光了!” 秦镇邪盖上麻布,说:“叶福儿是罕见的厉鬼,要想镇住她,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以恶镇恶,以凶镇凶。” 第24章 胡氏喃喃:“以恶镇恶,以凶镇凶?” 秦镇邪看看棺材里的鲁庚午,又看向旁边装着鲁泰的黑棺。胡氏会意,掩面颤抖:“怎,怎么能这样......” 从她颤抖的指缝间,漏出了微笑的唇角。 正午,阴,冷灰色的微云在空中飘荡,潮湿闷热的空气罩在黑压压的群山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江岸,像一块芝麻糖,一身素缟的胡氏站在最前面。杜鹃站在她身后,给她打着伞。她也戴着孝,现在,她是鲁庚午的妻子了。 丝丝缕缕的小雨飘下,在水面刺出一个个小圆圈。江心立着一叶孤舟,秦镇邪站在船头,看着村民们将棺材推入江底,一个二个,眼含雀跃,迫不及待。棺材完全被江水吞没的瞬间,岸上的人们都松了口气,有人忍不住喜极而泣。 胡氏抹泪道:“二位道长,真的太感谢你们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们能够收下。” 那是一箱银子。秦镇邪没接,胡氏便让人直接放在了船上。她叮嘱船夫:“你在路上可别偷懒,要尽快将二位道长送到嘉禾去,千万别误了他们的事。”君稚暗中冷笑,心想这是急着赶他们走呢。他昂首道:“不用送了,望夫人珍重。” 胡氏忙回礼道:“多谢道长关心。” 船夫吆喝着开桨,那叶小舟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飘走了。秦镇邪看见胡氏身后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她款款弯腰,行礼作别。 胡氏心头落下了一块重石。她压抑着轻快的脚步,强忍着满腔的喜悦回了鲁宅。头一次,她觉得这屋子如此宽敞,如此明亮,她抬着头走进大堂,径直在鲁泰那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她用鲁泰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呷着,忽然,她笑了一声。 呀,她怎么没早点想通呢?做女人的,可不就得死了丈夫,熬成婆婆,才最自在吗? 真没想到,鲁泰跟鲁庚午死了还有那种用处。也是,杀叶福儿的又不是她,让那两人给叶福儿陪葬,她对那丫头可够仁尽义至了。 胡氏回了屋,差丫头拿来镜子。她让丫鬟出去,自己找出打开珠宝盒,一根簪子一根簪子往自己头上戴。三年后,她愿意往头上插几根簪子就插几根,金的银的珍珠的珊瑚的,谁敢说她。胡氏望着镜子里容光焕发的女人,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娇艳美丽,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 她得意地仰起头,就在这时,叶福儿的脸突然出现在了镜子里! “啊啊啊啊啊!” “夫人!” 丫鬟冲入屋内,只见胡氏捂着自己的脸,地上是碎了的镜子。丫鬟疑惑道:“夫人?” “有鬼!”胡氏尖叫道,“她在镜子里!她看着我!”丫鬟看着镜子,茫然道:“夫人,镜子里什么都没有啊?”“怎么可能!”胡氏抓起地上的碎片,不顾自己手被扎出了血。丫鬟害怕道:“夫人,你在说什么啊?鬼已经被道长赶走了啊?” 胡氏一抬头,便看见叶福儿站在自己面前,嘴巴一张一合。她尖叫一声,推开丫鬟,跑了出去。迎面撞来的每一张脸都是叶福儿,胡氏逃无可逃,她捂着脸尖叫着跪在地上。几个下人抓住她手腕,将她按在地上,胡氏看到无数张叶福儿的脸弯起了唇角,织成一张密网,一点点将她蚕食。 从此,她的生活将每一天如炼狱。 雨越下越大,江上泛起了冷雾,平安村模糊在雨水中,最终看不见了。船夫冒雨站在船头,木浆泼开水浪,船舱随之轻晃。君稚搓搓胳膊,哆嗦道:“真冷,怎么会这么冷?” 秦镇邪抱着猫,说:“要入秋了。”君稚看了眼猫,羡慕道:“还是猫兄命好,毛这么厚,就是大冬天也不用怕的。哎,恩人,你穿这么少,冷不冷啊?” “我不怕冷。” 君稚关心道:“恩人你还是捂着被子吧。你身上阴气重,又被鬼上了身,正是要注意的时候。不过,你看着确实没什么事,难道是因为你这宝物?话说,恩人你这宝物是哪来的啊?” “我出生时一个老道士给的。” “那肯定是个高人!这就是机缘啊,恩人!”君稚激动道,“那道士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给你这坠子,他是不是看你根骨奇特,想收你为徒?” “要是这样,他早就该来找我了。” “没准他是想等恩人你长大再说?” 秦镇邪冷冷道:“他可没有告诉我去哪里找他。” “这不是有这坠子在吗?高人的洞府哪是能随便说的。我猜他当时看中你了,但出于什么原因不好马上带走你,就留下了这坠子做信物。”君稚拍着胸脯道,“恩人你放心,我虽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我师傅肯定看得出。等一到嘉禾我就带你去见他,保证你不会错过这机缘!” 君稚信誓旦旦斩钉截铁,秦镇邪却压根不信。他不觉得那坠子是宝物,反觉得这东西太重了,太烫了,挂在手上像一块烙铁。 天色渐暗,暮色四合,君稚去船舱睡了,连黑猫都睡了,江面上只剩下欸乃水声。秦镇邪静静望着江面,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最后,连船夫都来劝他了,他才进了船舱。 可他没有合上眼睛,而是望着幽幽的黑暗,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那枚莲花坠。不知为何,似乎这样他就能暂时忘却那深埋江底的怒火,获得一瞬的安宁。后半夜,他终于闭上了眼,然后,他看到了鲁泰,看到了鲁宅高高的围墙。 第25章 他一低头,看到了一双不属于自己的、娇小的手。 这是梦,是叶福儿残留在他身体里的记忆。君稚听到的只是他的讲述,秦镇邪却在那短短几个时辰内走过了叶福儿的一生。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他无法说话,无法行动,无法醒来,他只能看着“叶福儿”一遍遍走过绝望和耻辱,直至死亡,然后在溺死的瞬间醒来,生死悲欢归于寂然,唯有那深切的愤恨刻骨铭心。 可这一次,不知为何,他不在水底。尽管四周是一样的阴冷,一样的黑暗,可脚下坚实的触感告诉他,这不是水底。 那么,这究竟是哪儿呢? 秦镇邪站了起来,向前走去。他每走一步,就长大一点,直到那稚嫩的双手变得修长,窄窄的肩膀变宽变厚。奇怪,他看起来好像比现在还大一些。忽然,他闻到了血腥味。他的心猛然一跳,脚下意识地动了起来。他大步向前跑去,那样急切,那样不安。他突然刹住脚,浓烈的血腥味灌进鼻腔,他伸出手,抓住了一截滑溜溜、冰凉凉的袖子。 随后,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哎呦,我没事,我不会死的。” 第014章 天阙符 秦镇邪猛地睁开眼。 是梦?为何他会做这样的梦?感觉如此真实......他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裳,心悸感久久不散。 上次,他也做了类似的梦。梦里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何他看不到他的脸?稍微回想梦中的场景,他便感到潮水般的不安和恐慌。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他认识那个人吗?为何他之前从未做过这个梦?不,他不可能有那样的记忆。难道,他无意中被哪个鬼上身了吗? 可他不是有那坠子吗?秦镇邪抚摸着那莲花坠,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之后,他却再也没做过那种梦了。 船上的日子像水一样般流走,转眼间已是半月后。当江上的商船如争夺米粒的游鱼般攒聚时,秦镇邪跟君稚也到了嘉禾。嘉禾城外,船夫们大声吆喝着卸货,船客们上船下船,小贩挑着糖果高声叫卖,各种声音热腾腾地撞到一起,像煮沸了的汤。 城外吵,城内更吵,卖布的、米的、酒的,各家铺子的叫卖声就不必说了,城里连颜色也吵得人眼睛疼。各家各户都在门前挂了块布,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有,风一吹便猎猎鼓动,嚷嚷不停。 君稚东张西望,好不稀奇:“听说嘉禾以织造闻名,锦缎尤佳,如今一看,果真不同凡响。对了,老秦,你要不在这换件衣服吧?”秦镇邪道:“我没钱。” “我怎么可能让恩人你出钱?”君稚拉着秦镇邪进了一家布庄,豪气万丈道,“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可也算是小有资产,这的衣服恩人你随便选,就当我答谢你的救命之恩了!” 店家一听,忙从柜台奔过来:“二位是看布的?那您可挑对了地方,我们这的布料是嘉禾最好最时新的。您要看看我们这特产的红霞缎不?这缎子艳丽如霞,是嘉禾最有名的,虽然男人不穿,可挑一两匹带回去,家里的女眷准开心。” 君稚笑道:“店家,我兄弟还没成家呢。” “那我们这还有其他缎子,您看看。”店家一面介绍,一面留心二人神情,他见秦镇邪目光在一匹石绿缎子上停留了一瞬,便立即道,“客人您喜欢这匹缎子?好眼光!县令儿子前月就来定了一匹,那之后县里的公子哥都穿起了石绿袍子,这可是店里最后一匹了。” 闻言,秦镇邪怀里的黑猫也抬起了头,像很感兴趣似的。秦镇邪却摇摇头,拿下那缎子旁边的一件粗布衣。店家大失所望,君稚也十分意外,不禁劝秦镇邪选件好点的衣服。这时,一人进了店,朗声道:“店家,做件道袍,要红霞缎的,十天后取。” 店家眼睛一亮,扭头高声道:“好咧!贵客您稍等,俺马上给您把缎子找出来!” 君稚一扭头,喜出望外,跑过去道:“师傅,你怎么在这?” 此人便是君稚的师傅卞逆慈。他近七尺高,头插铁簪,背着一柄扁而平的黑色铁剑,眉眼深邃,嘴角含笑,颇为潇洒。 他看见君稚,又惊又喜,微笑道:“守真?你小子怎么在这?” 君稚嘿嘿笑道:“师傅你信里不是说要来嘉禾吗?正好我就在附近,就过来了。对了师傅,这位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姓秦,名镇邪。”他将遇狼之事简略说了一遍。卞逆慈略微打量秦镇邪,拱手淡淡道:“原来如此,多谢秦小友出手相助。” 秦镇邪道:“道长客气了。听君兄说您精通符咒,我有一物,还想请您帮忙看看。” “是不是那坠子?”君稚忙叽里呱啦将平安村的事都倒了出来。 卞逆慈神色稍变,诚挚道:“难怪小友身上阴气这般深重。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少侠不妨随我去客栈歇歇脚,所托之事,贫道自当竭力相助。” 秦镇邪自然应允。待到客栈,他刚解下手绳,房间内便刮过一阵阴风。黑猫不安地叫了一声,卞逆慈神色也为之一变。他接过玉坠,端详片刻,眉头微皱,又看向秦镇邪,脸色越来越凝重。君稚在一旁看得着急:“师傅,你看出什么没有?” 秦镇邪也问:“道长,这坠子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的不是这坠子,是你。”卞逆慈说,“魂魄不全,阴存阳灭,你本该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怎能活到现在?” 第26章 秦镇邪一愣:“魂魄不全?” “三魂仅存命魂,七魄近乎全无,魂魄残缺至此,即使侥幸出生,也必不日夭折。你之所以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到如今,全因这枚坠子。”卞逆慈细细端详着那坠子,严肃道,“这上面刻的是九天阙符。” 君稚大惊:“九天阙符?真的是九天阙?那可是几百年都没出现的宝贝了!” 秦镇邪疑惑:“九天阙?” 卞逆慈解释道:“天阙符并非一种符咒,而是由符鬼易逢机独创的制符之法。一般一张符纸上只能画一道符,天阙符却能将两种甚至更多不同的符咒写在一张符纸上,如此,符咒将威力大增,甚至达到千倍百倍之效。因用这种方法写出的咒文层层叠加,如万重宫阙,天上楼阁,所以人们将这种符咒名为天阙。可惜易逢机英年早逝,未能将画符之法传承下来。现今市面上只有二天阙三天阙,你这张却至少有四天阙,当今之世,恐怕只有那写了一辈子符的卞老太爷年轻时可以一试。但卞家离这有两千里之远,卞老头也已年逾古稀,如何能跋涉千里,给你这素昧平生之人送上这稀世难求的珍宝?” 年逾古稀? 秦镇邪一愣,忙问:“道长,这符咒真不可能是卞老太爷给我的吗?” 卞逆慈坚决道:“不可能。” “可据我所知,这坠子是我出生时一个白发道人给我的。” “白发道人?”卞逆慈有些犹疑,转而摇头道,“不,不,不可能是他。就算是个白发道人给你的,也不可能是卞老太爷。他体弱多病,连余桐郡都出不了,怎么可能来这儿?” 他将莲花坠还给秦镇邪,叮嘱道:“这坠子堪称无价之宝。幸好嘉禾县修道之人尚少,你这样大摇大摆,竟也无人认得。往后,你可要把它藏好了。” “多谢道长提醒。”秦镇邪接过坠子,心中五味杂陈。他原以为这是那道人用来镇压他身上鬼气的,没想到却是救他性命的护身符。可那道人为什么会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给他?虽说他没了这东西就会丧命,可在这样的至宝面前,一条人命压根不算什么。 卞逆慈又道:“虽然你有这坠子护身,可你毕竟魂魄不全,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回剩下的魂魄。” “我该如何找回?” 卞逆慈思索道:“天魂地魂,无相无形,既已散落,贫道亦不知如何寻找。” “那么七魄呢?” “此乃机缘,不能强求,唯有顺其自然。不过秦少侠不必太过担心,七魄由命魂所掌,你命魂既在,七魄迟早是能找回来的。” 君稚道:“依我看,老秦你要不去找那个道士吧?他既然能帮你保住性命,肯定也能帮你找回魂魄。” 卞逆慈赞许道:“能将九天阙符随手赠予他人,那道士恐非寻常之辈。你若能找到他,一定大有益处。” 秦镇邪若有所思。君稚又道:“老秦,你要不跟我们一起去余桐吧?卞老太爷年轻时交游甚广,没准他知道给你坠子的是谁呢?正好我们也要给他祝寿,你跟我们一块走呗。” 秦镇邪问:“道长也姓卞,莫非您是卞家人?” 卞逆慈淡淡道:“贫道跟卞家是远亲,虽有同姓之缘,只怕他家并不记得我。符咒之事,天下人确实没有比卞老太爷更通晓的,假如他愿意接见你,或许真能帮到你什么。” 秦镇邪了然:“如此,就麻烦道长了。” “顺路罢了。那么就请小友在嘉禾稍等几日,等那布庄将衣服送来,我们便出发。”卞逆慈思索片刻,拿出两张符纸,“你救了守真,贫道本想报以金银,可思来想去,恐怕还是这两张护身符对少侠最有用,还望小友不要嫌弃。” 秦镇邪忙道:“我怎敢嫌弃?多谢道长。” 君稚笑道:“我师傅虽然不是余桐卞家那一支,画的符却一点都不比他们差。这两张护身符虽然比不上你那坠子,但遇到黑煞也还有一击之力,可不是几两银子就能买到的。” 秦镇邪这才知道这两张黄符的价值,不禁再次感谢。 卞逆慈温和一笑:“拙作罢了,不值一提。对了,正好明天嘉禾要祭神,少侠如有空,可和守真出去看看。” 君稚兴奋道:“难怪我见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彩布呢,原来是在祭神?这真是太好了,老秦,咱们明天一定得去看看!” 秦镇邪自然答应。大家又聊了一会,便各自回屋了。 窗外,深蓝的夜空铺展在绒毛般的山林之上,一轮皎洁的黄月从微云后悄悄探出脸,将洁白的月光洒向大地。一个挑着扁担的人走在漆黑狭窄的巷道中,一条大黑狗忠实地跟在他身后。秦镇邪凝望着这静谧的景象,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他举起手反复端详那坠子。说来奇怪,这坠子在他手上挂了十七年,可今天他却好像第一次看见它似的。他看着这枚坠子,看那雕琢精细、栩栩如生的莲花瓣,看那晶莹剔透、仿佛春水的碧色,看那繁密精致、高深莫测的咒文,透过这些,他试图描摹这坠子原来的主人。那一定是一位隐世高人,苍颜皓首,仙风道骨。 这枚坠子是那位高人赠予他的礼物? 礼物。秦镇邪揣摩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心中突然有一种温暖而又轻盈的感觉。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什么,可谁能想到,原来他一出生就得到了如此珍贵的宝物?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希望他去死,原来也有人希望他活下来。 第27章 就在今天,他突然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他想找到那道人。 他心中并不清楚自己找到他想做什么,可他就是想见到那人。这念头出现的瞬间便根深蒂固,无法动摇。他感到一种激动,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因为生平第一次,他终于有了想见的人,有了想走的路。 终于,他也有了前进的方向。 第015章 射当路 第二天一大早,君稚就拉着秦镇邪出去了。街上自是人烟辐辏,车马骈阗,好不热闹。君稚拉着秦镇邪东逛逛,西看看,见什么都新奇。 “秦老弟,这糖人看着挺不错,来一个?” “秦老弟,这是草编的猫头鹰?跟真的一样!” “秦老弟,这还有卖手串的!哎哎,这珠子跟你手上的还挺像!” 秦镇邪在那摊子前停下,问:“有挂坠子的长绳吗?” “有。”摊主热情道,“你要啥色儿的?” “红的。” 摊主拿出一把红绳:“你看有满意的不?要不行,俺还能现编。” 秦镇邪随便选了一根,打算把坠子解下来,可看到原本那根绳子,他却犹豫了。 君稚奇道:“老秦你这绳子怎么这般红艳,一点都看不出来你戴了这么多年。” 摊主道:“这根绳子的线好,扔了实在可惜。不如我用这条绳子给你编个流苏,挂在这坠子下,如何?” 秦镇邪同意了,可当摊主解开那条手绳时,他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舒服。 “哎呦,这绳子怎么打了这么多死结,真是可惜了这线和这坠子。”摊主盯着坠子一阵猛瞧,惊讶道,“这是碧玺?” “碧玺?” “是啊,碧玺。”摊主啧啧,“你这坠子只怕至少也得要几千两银子吧?” “这么贵?”君稚惊诧道。 “当然了。碧玺只有参丛那边有,本来就珍贵得很,自从二十年前咱们和参丛打仗后,两国断绝来往,碧玺就更珍贵了。”摊主羡艳地将坠子还给秦镇邪。 秦镇邪握紧那枚坠子,心里沉甸甸的。兀地,一阵锣鼓如惊雷炸响,有人高声叫喊:“天尊到,妖邪退!迎神像啰!”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众人抬着一尊黄袍神像走来,它前有锣鼓开道,后有彩旗相随,左右两条黄龙相伴,抖擞舞动,好不威风。众人无不跪拜,口念:“天尊保佑,天尊保佑!” 秦镇邪问:“这是谁?” 君稚道:“这是宏元仙尊,连国供奉之神。咱们也拜一拜,没准能有好运呢。” 秦镇邪摇头:“我不信神。” “不信神,图个吉利也是好的嘛。” “不了。” 摊主见状,笑道:“公子你是又年轻又有钱,没什么求的才不拜神。等你老了病了穷了,到了个山穷水尽之地,那时不让你拜,你也要拜呢。再说,宏元仙尊可不是一般的神仙,他灵得很。”说完,他将摊子一抄,跟着人流往前挤。 君稚赶上去问:“你不做生意了?” 摊主兴致勃勃道:“神像出来后就要射当路了,这等好戏我可不能错过!” 君稚好奇道:“射当路是啥?” “就是射狼,这可是嘉禾节上最有看头的好戏。要是射中狼腿,就赏一百钱,射中狼眼,赏五百钱,一箭射死那狼的,足足可得一千钱,还能得到那张狼皮!” 君稚一听,顿时来了兴致,拉着秦镇邪往前挤。神像行到一个广场停下了,那场子中央用木头围了一圈,旁边设有看台。“那台上坐着的就是县令和乡绅老爷们。”摊主说明道。神像被迎到了看台中央,俯瞰着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和被围出的那片空地,围栏内站着七八个汉子,手挽弓箭,虎视眈眈地盯着关在兽笼里的那头灰狼。 君稚觉得奇怪:“干嘛不直接叫射狼,而要叫射当路?” 摊主娓娓道来:“这射的不是狼,是那叛国的当路将军。听说那逆贼是被头母狼养大的,后来被隆恩帝收为义子。可那家伙不仅没有半点感恩之心,还在连国跟仙鹤国交战时卖了国!幸好隆恩帝及时察觉才没酿成大祸,那卖国贼也让吴丞相杀了。没了他捣乱连国果然节节胜利,仙鹤太子主动请降,战争才终于结束。” “原来如此。”君稚又好奇道,“可这些弓箭手怎么都站在栏杆里?等会笼子一开,狼岂不是会咬到他们?” “他们得在这狼咬到他们之前射死它,这是咱们嘉禾的传统,只有这样才能选出箭术最高超的猎手。也不知道今年谁是头筹?我可押了十文钱在那个戴帽子的身上。” 君稚惊讶道:“要是他们没及时射死那狼不就糟了?” “要是他们没射死它,外头还有高手呢。”摊主指指旁边围栏外几个握着弓箭的汉子,咧嘴笑道,“这之中有个老猎户,拿过好几次头筹。放心,那狼怎么都是死路一条。” 这时,秦镇邪道:“这狼我认识。” 君稚定睛一看,惊讶道:“这不是追我的那头狼吗?它怎么让人给捉到这来了?” 摊主喜道:“你被这畜生追过?这真是太凑巧了。正好,今日就让咱们嘉禾的猎手给你报仇!” 言语间,笼门已被缓缓勾起,激起一片喧浪,人们激动得红了脸,猎手们握紧弓,瞄准狼。那头狼弓立起来,身上的毛根根炸开,额头上那簇黑毛越发明显,像一只眼睛。 第28章 人们高声呐喊:“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强,越来越齐,像一堵墙将那狼围得严严实实。或许是因为呐喊声太大了,秦镇邪胸口有些发堵。 他望着围栏中央:门开了,那狼却没出来,好像它知道自己出来就死了。开笼人一棍子打在笼子上,那狼仍犹疑不前,棍子打在它背上,狼痛吼一声,终于冲出笼子。可它没有冲向那些弓箭手,而是无头苍蝇般在围栏里乱撞。它往哪撞,就被哪儿的人群吓回去,像只恓惶无措的兔子。 箭射中了狼的小腿,它的肚子,它的背,狼痛吼着在围栏里四处逃窜,迎击它的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它最后只能冲向那些弓箭手,冲向那些要索它性命的阎罗。那双圆睁的眼睛绝望而惊惶,然后,一只箭射穿了它的眼睛,从另一只眼睛射出。狼折了腿,像个皮球一般飞出去,结结实实撞在了栏杆上。摊主吓得跳脚,骂道:“这畜生真会挑地方!” 狼死了。泥一般的血从它眼中涌出,映出高台之上神像微笑的唇角。得胜的弓箭手一把抓住狼腿,将这破烂的尸体提了起来。众人无不喝彩,捬操踊跃。 得胜者炫耀地提着狼绕场奔跑,那深红的血就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断断续续的轨迹,爬了满地的红,像一个个烂掉的疮疤。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吵得像有千只铁靴踢在秦镇邪耳膜上,他满头大汗,胸闷得厉害,像要窒息似的。他抓紧了栏杆,低着头,捂着嘴,血腥味激得他胃里直涌。得胜者从他面前跑过,他望见了那狼空洞的、流血的、碧绿的眼。 秦镇邪再也忍不住,吐了出来。 回去后,他做了个梦。梦中他变成了那只狼,不断地竭力奔跑,身后传来追赶声,利箭射穿了他的肩膀,他的背脊,他的腿,直到他倒下,一次又一次。他像困在这噩梦里永远醒不来,只有无止境地追逐和死亡,最后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人还是狼。夜晚黑如巨口,丛林深如囚笼,眼前的一切都摇摇欲坠,秦镇邪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时他听到了沙沙的声响。黑暗中亮起两点幽幽绿火,一头狼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它张开了嘴。 两张护身符熊熊燃烧,转瞬间便化为灰烬。秦镇邪睁开了眼,看到卞逆慈和君稚站在他床头。卞逆慈关切道:“你现在感觉如何?你被那头狼的怨气缠住了,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天。” 怨气?秦镇邪有些恍惚。难怪他会做那些梦,简直跟被叶福儿上身后一模一样。 秦镇邪撑起身子:“它还在吗?” 君稚忙道:“你放心,师傅已经把它驱散了。” 卞逆慈奇怪道:“你有九天阙符和我送的护身符,按理讲不应该被怨灵缠上,难道是因为你身上的阴气实在太重?看来即便有这坠子相护,你也需格外小心。往后那些杀伐阴晦之地,你要尽量避开,主动让鬼上身的事,也千万不要做了。” 秦镇邪点点头,他脑袋还十分昏沉,又休息了几日才好。他虽然没再梦见自己变成狼,晚上睡觉却依旧不太安稳,半夜时常惊醒。这时他就把那坠子拿出来看看,夜色下,那莲花坠子流转着淡淡的光华,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让他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又过了几天,君稚见他精神好多了,便拉他出去走走。祭神已经结束,热闹散去,游船漂离,街上顿时冷清不少。君稚唏嘘道:“真看不出这里前几天还那么热闹。”两人走着走着,忽看见那得胜的弓箭手迎面走来,头上戴着顶狼皮帽,昂首挺胸,得意洋洋。 君稚说:“看来那狼被剥了皮了,活该,谁叫它恩将仇报。” 秦镇邪扭头道:“走吧。” 不知为何,看到那狼皮帽的一刹那,他的眼睛便传来一阵刺痛,好像眼睛被箭射穿的不是那狼,而是他自己。 第016章 卞三秋 数日后,布庄送来衣服,三人启程离开嘉禾。先是水路,再是陆路,足足走了一个多月,三人才抵达余桐。 此处地势平坦,一眼望去,四处开阔无际。余桐城墙不比嘉禾高深,却极广阔整齐,秋阳映照下灿如黄金。城中周道如砥,康衢载直,雕梁画栋,堂皇充目。君稚赞叹不已,卞逆慈则不置一眼。 三人在客栈住下后才得知去卞家山庄需要请柬,而卞道长虽然是来祝寿的,却一张请柬都没有。君稚顿时发愁:“这可怎么办?秦老弟还要请卞老太爷帮忙呢。” 卞逆慈却不以为意,说他自有办法,带他们先下楼吃饭去了。 楼下客人颇多,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大堂中央站着个说书先生,正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卞老太爷的种种传闻。 “话说余桐近日最大的盛事,就是卞老太爷的大寿了!这卞老太爷大名卞中流,字坚石,年轻时是个不世出的符修天才。他二十岁自创百杀咒,二十五贯通千本符谱,臻至大成,一张符纸可价值千金,当时余桐的客栈都住满了向他求咒的人。可惜他三十六岁后便不再画符,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幸好,他儿子孙子都争气,尤其是他孙子卞三秋,年仅二十一就已通百本符谱,真真又是一个天才啊。要我说,这卞家祖坟肯定埋对了地方,要不这卞家人怎么都这么厉害?” 君稚乐道:“想不到这也有人谈论卞家呢?不愧是南卞北玉的‘南卞’啊。”卞逆慈似乎对这些逸闻不感兴趣,只是喝酒。秦镇邪问:“南卞北玉是什么?” 第29章 “南卞北玉说的是横山南北的两个修道世家,即山南画符的卞家,山北炼丹的玉家。”君稚兴奋道,“有人说十枢之后,卞玉承续,可见这两家的地位之高。” 卞逆慈给他泼冷水:“卞玉怎能媲美十枢?那场浩劫过后,世上已经没有真正的修仙世家了。” 这时,菜上来了。黑猫爬上桌,目光灼灼地盯着一盘红烧肉。卞逆慈失笑:“馋猫。”秦镇邪要把猫抱下去,它立刻挣扎起来。卞逆慈道:“无妨,这盘肉就给它吧,我再点一盘。”他正要喊人,背后却传来一声讥笑。 “卞家画符这么厉害,怎么不给画个生子符呢?要不这代代单传,万一断了可不就难看了?” 此言一出,四座愕然,卞逆慈也脸色微变。他扭过头,只见一个马脸大汉正挑衅地望着说书先生。 说书的瞧见他,咧嘴笑道:“这不是短刀复吗?听说你前年找卞家求符不成,就在人家门口大吵大闹的,结果被人赶了出去。怎么,今年你又来自取其辱了?” 短刀复涨红了脸,凶狠道:“分明是那卞中流吝啬,不肯把符卖给江湖人!你莫要说我自取其辱,若不是卞中流自私不愿将符术外传,老子才不会来找他。什么符修之冠修士楷模,我看他三十六后就是个废人!” 一个锦衣男子猛地站了起来,怒喝道:“胡扯!” 与此同时,一杯茶水径直泼在短刀复脸上。君稚惊诧地望向卞逆慈,泼茶的人正是他。 短刀复一抹脸,拍桌而起:“你找死?” 卞逆慈矜傲道:“我看你满嘴喷粪,忍不住想给你去去臭气。” “你找死!”短刀复拔刀冲来,却被卞逆慈飞脚踹倒。他踉跄爬起,正要再战,却被一个白脸壮汉抓住了肩膀。那汉子将短刀复提了起来,一把扔在地下。一双如意云纹皂靴走到了他面前,短刀复一抬头,便看见一个锦衣玉冠的俊秀青年正怒不可遏地盯着他。卞逆慈看见他,不禁愣住了。 那人愤怒地说:“我是卞家卞三秋,你有种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短刀复哪想到卞家少主就在这酒楼里。他吓得魂飞魄散,忙磕头道:“公子饶命!小人刚刚是酒喝多了,一时失言!” “胡说八道。”卞三秋愤怒道,“什么失言?我看你是酒后吐真言!” “小人哪敢!”短刀复连连哀求,打了自己好几下嘴巴,“都怪这张嘴!该死!该死!公子您行行好,放过小人这一回!小人家里还有八十老母啊!” 卞三秋面露犹豫。卞逆慈冷笑一声,上前道:“放屁。我看你顶多四十,哪来的八十老母?” 短刀复哇哇叫道:“我老娘怀的晚,生我时险些去了半条命。我娘现在全靠我照顾,我要是死了,我娘也活不成了!” 卞三秋与卞逆慈都是一愣。 卞逆慈皱眉道:“撒谎。” 卞三秋犹豫道:“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算了,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今天饶了你。要再有下次,我绝不放过你。” 短刀复连连道谢,慌忙逃走。 卞逆慈眉毛皱得更深了,嘀咕道:“真是软弱。” 卞三秋笑了笑,拱手道:“在下是卞家卞三秋,字思慈。方才多谢道长仗义执言,敢问道长贵姓?” 卞逆慈一愣,君稚道:“好巧,我师傅名字里也有个——” 卞逆慈打断道:“凑巧,贫道也姓卞,你叫我卞道长即可。” 卞三秋又惊又喜:“阁下也姓卞?这可真是有缘!阁下是哪里人?” “我四海为家,走到哪就是哪里人。” “原来道长是云游四方之人,不知造访余桐有何贵干?下榻何处?若无住处,我可以代为安排。” 君稚眼睛一亮,拼命朝卞逆慈使眼色。卞逆慈却似乎兴趣缺缺:“卞家山庄原来这么容易进?” 卞三秋笑道:“原本不是,只是道长护了我家颜面,便是我家的恩人,自然是要好好感谢的。再者,我虽与道长素昧平生,却觉十分亲切,颇愿听听您四方游历之事。” “是吗。”卞逆慈笑了笑,“多谢公子好意。贫道这几天还有事要办,就不叨扰贵府了。不过,公子既然开了尊口,贫道确实有一事相求。”他看向秦镇邪,道:“这位小友于贫道有恩,他想见一见卞老太爷,不知卞公子可愿帮贫道还了这个恩情?” 卞三秋道:“这有何难。正好我祖父不久大寿,道长如愿赏脸,我定会亲自出来迎接,带你们去见他老人家。” “卞老太爷大寿,贫道自然要来祝贺。只是这位小友的事情比较紧急,还望卞公子先带他过去。” 君稚纳闷道:“师傅,你有什么事情要办啊?咱们就不能一起过去?” 卞逆慈摇头道:“不行。” “既然这样,我就先带这位兄弟回去了。”卞三秋行礼道,“卞道长,咱们五日后见。” 几人就此作别。君稚目送卞三秋一行人远去,颇为失落:“师傅,你究竟要办什么事啊?” 卞逆慈说:“没什么事。” “那我们为什么不跟老秦一块去卞家山庄啊?那可是卞家山庄!” 卞逆慈道:“我要跟他一块过去,卞老太爷可就不会帮他了。” 君稚大惑不解:“为什么?” 卞逆慈淡淡道:“因为,我跟卞家有仇。” 那厢,卞三秋跟秦镇邪通过姓名之后,见他一路无言,十分冷淡,颇觉受了冷落,可他又不甘心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便想方设法寻找话头。他苦思冥想半天,只憋出一句话来:“秦公子是怎么认识卞道长的?” 第30章 秦镇邪似乎在走神,他愣了一下,才说:“卞道长高足之前遇到了狼群,我救了他。” “公子原来是一位壮士。”卞三秋颇为意外,心生敬意。再看秦镇邪身形高大,相貌不凡,虽然衣着简朴,却不似寻常之人,不禁稍微收起轻慢。他想了想,又问:“公子为何想见我祖父?” “有件事情想请教他。” “公子难道是想学符?那恐怕——” “不。”秦镇邪道,“我是要请他看一件东西。” 卞三秋好奇道:“什么东西?” “这件东西,我只有见到卞老太爷才能拿出来。” 卞三秋越发好奇,不禁加快了脚步。不一会,二人就到了小月山。 小月山不同于嘉禾群山的险峻,只是小小一堆绿。时值深秋,山上的树已完全变了颜色,万紫千红点缀在黄翠之中,宛如织锦。卞家山庄就坐落在这织锦最中央,白墙青瓦,素丽雅致,就像一颗洁白的珍珠。进门是一扇松柏望月影壁,院中假山堆瀑,碧池花苑,处处精巧,夺人耳目。 卞三秋一边带路,一边观察秦镇邪,见他面色如常,毫无惊奇之色,心中越发惊异。且不论这人是否是故作镇定,这份定力已值得钦佩。他收起轻慢,将秦镇邪安置在了一间上好的厢房。直到他离去之时,秦镇邪仍是一脸淡然,不卑不亢。卞三秋心生赏识,决定好好招待这位客人。 他不知道,秦镇邪之所以面无表情,是因为他心中总回想着卞逆慈之前的神情动作。 卞三秋出现时,他看到了卞道长的表情。那不是见到陌生人的表情。 若卞道长真只是个关系疏远的旁支,为何会露出那样惊愕的表情?又为何要阻止君稚说出他姓名?再者,卞逆慈对卞三秋的态度也有些奇怪,说是友善显然不像,说是敌意又似乎太过......直觉告诉秦镇邪,卞道长不太对劲。 第017章 九天阙 少顷,卞三秋回来了。他解释道:“祖父年事已高,不轻易见外人,是以我先告知了家父,他愿意见你。” 他带秦镇邪进了一间别院,只见青竹幽幽,流水依依,半亩方塘后立着一间小屋,上题“宁神轩”三字。卞三秋介绍道:“这是家君读书画符之处。” 屋内,一个七尺多高、头戴纶巾的男人正在写字,他背后挂着一幅画,上面是位执笔的仙人。听见声响,他抬起头,卞三秋忙道:“父亲,这就是秦镇邪秦少侠了。”秦镇邪忙行礼问好。 卞高放下笔,客客气气地说:“小友请坐。我听说你有事求见老庄主,不知道是什么事?” 秦镇邪问:“庄主听说过天阙符吗?” “自然。” “庄主对天阙符了解多少?” “山北广远,我不敢语。但横山之南,若论符咒,当无人出我之右。” “好。”秦镇邪点点头,拿出玉坠,递给卞高,“小子所求,就是这坠子。” 莲花坠脱手的瞬间,秦镇邪身上的阴气再无遮掩,堂中刮过一阵阴风,寒意彻骨。卞高震惊道:“好重的阴气!”卞三秋也十分惊讶:“秦少侠,你身上的阴气怎会如此之重?”秦镇邪道:“这事说来话长,还请卞庄主先帮我看看这坠子吧。” 卞高一瞥坠子上的符咒,脸色骤变,立刻坐回去,细细研究起那坠子上的符纹来。他一边看,一边在宣纸上描画着什么,一个时辰后,那宣纸上已画满了诡奇复杂的咒语,卞高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睛闪闪发亮。 良久,他直起身道:“这确实是天阙符,还是极上等的天阙符。老夫活了五十有六,也未曾见过如此精良复杂的符咒。” 秦镇邪关切地问:“庄主能看出上面刻的什么符吗?” “暂时还看不出,这天阙符层层嵌套,宛如星盘,需将它层层拆出,才能看清刻了什么符咒。”卞高双眼放光,兴奋道,“秒哉妙哉,天底下竟有如此高人,能画出这般精良的天阙符!小友还请再等会,老夫定会将这符咒拆个清楚。” 卞三秋在旁边看得眼热:“父亲,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卞高道:“你把符谱拿来。”卞三秋忙从书架抱了十几本符谱回来,父子俩埋首书堆,陶然忘我,完全忘记了坐在一边的秦镇邪。 转眼间好几个时辰过去,屋内已经暗得快看不见了。秦镇邪看见灯架上有蜡烛,正想找找火,却见卞高随手画了张符,那符纸便化成一簇火苗点燃了蜡烛。 不一会,一位妇人带着两个丫鬟进来了。她穿着黑紫百蝶绣花缎面对襟披风,头戴镶玉紫抹额,虽已年老,眉眼却深邃有神,依稀可见当年明艳。此人正是卞高之妻沈紫蝶。她友善地对秦镇邪笑了笑,示意他不必行礼。 卞夫人轻轻上前,挡住烛火轻声责怪:“你两个符痴又找到了什么好东西?看得连饭也忘吃了。” 卞高抬头嘿嘿道:“夫人这不是将饭给我送来了?” 卞夫人道:“本来是这样,没想到却有客人在。既然如此,哪能在书房将就?正好这两日菊花开了,不如我将饭移到菊园去,你们在那用餐,如何?” 卞高又低下头:“等我再看一会......” 卞夫人款款低下头,低声道:“你平时不吃饭就算了,今天有客人在,你难道还要别人陪着一起挨饿吗?”她又对卞三秋道:“你也别看符谱了,一会依依也要来菊园吃饭,你忍心让她等着?” 第31章 卞三秋道:“怎么让她出来了?她怀有身孕,万一着凉怎么办?” “让她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我带了斗篷,不会冻着她的。”卞夫人又对秦镇邪道,“他二个符痴忘了时辰,误了饭时,还请公子别见怪。” “自然不会。” 一行人到了菊园,只见一个窈窕娇美的女子已经等在那了。卞三秋忙快步过去,拉着她手道:“你没等太久吧?”瞿依依眉眼弯弯道:“我才来。”她向卞高和卞夫人行了礼,好奇地看向秦镇邪,卞三秋忙道:“这是秦公子。” “公子好。”瞿依依温婉地问好。几人入座,卞三秋满眼只有瞿依依,一个劲给她夹菜,卞高撇嘴道:“这小子,有了媳妇忘了爹。”卞夫人给他盛了碗汤,道:“一把年纪了还吃醋。”卞高嘴硬道:“我是吃醋吗?我是觉得他怠慢了客人。”他扭头问秦镇邪:“这饭菜还合小友胃口吗?” 秦镇邪嘴里正嚼着菜,跟只仓鼠似的。他快速嚼了几下,喝了口汤,十分认真道:“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卞夫人闻言,心花怒放,给秦镇邪夹了一大筷子菜:“那小公子赶紧多吃些。” 卞高道:“夫人偏心了。我天天夸你,可没见你这么高兴。” “你那是夸我吗?问你好不好吃,就只点头。” 瞿依依笑道:“爹娘怎么又斗起嘴来了?” “他们一天不斗嘴,就浑身难受。”卞三秋又给瞿依依夹了块肉,热切地说,“依依,你多吃点。秦少侠,你也吃。” 瞿依依道:“我看大家今日兴致好,要不行个酒令?” 卞高摆手:“今天不喝,我等会还有事办。”卞三秋也道:“我也是。我要看符。”卞夫人笑骂:“符痴,符痴!” 卞高吃完便匆匆离去,卞三秋亦然。他走后,瞿依依没一会也起身告退,卞夫人怕她着凉,就让她先回去了。她看秦镇邪还在吃,高兴道:“小公子还要加饭吗?”“不用不用。”秦镇邪这才惊觉桌上只有自己一人还在动筷子,忙放下碗。 “小公子不用拘谨,平时他们几个都不好好吃饭,今天见你吃得这样欢,老身心里反高兴呢。”卞夫人望着天上那轮上弦月,感慨道,“今日天气也好,前几日总是阴天,月亮太阳都看不见。” 秦镇邪附和:“这月亮好。” “上弦月还是差些。”卞夫人笑道,“中秋时月亮才好看,尤其是今年中秋,月亮特别圆,特别大。” 今年中秋吗?秦镇邪想了会,道:“今年中秋的月亮确实又圆又大。” “小公子那的月亮也又大又圆吗?难道这天底下的月亮都是一样的,无论在哪,看到的都是那么好的月亮么?”卞夫人问,“你今年几岁了?” “十七。” “十七?”卞夫人一愣,嘴角忽然没了笑意。她神情复杂地望着秦镇邪,半晌才道:“这么年轻,为何不在家多陪父母几年?” 秦镇邪道:“他们不喜欢我。” “不喜欢?”卞夫人一怔,悲伤道,“你是因为厌恶自己的父母才离开的吗?都说血浓于水,可父母子女间的仇恨,有时竟能将这血水切断。其实父母哪里有厌恶孩子的?天下的父母谁不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竟让孩子怨恨上了自己呢?” 她越说越伤心,竟忍不住落泪,道歉道:“老妇失态了。” “老夫人像有什么伤心事?” 卞夫人苦笑道:“老妇只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儿罢了。她离家时,也是十七,如今已二十年了,生死不知,音讯全无。每每想到这个流浪在外的女儿,老妇就心如刀绞。虽然差人找过,可都无功而返。这些年,老妇也不抱希望了,只盼她在别处过得好就行。小公子未曾为人父母,不知对做父母的来说,再大的劫难都比不过子女的疏远。你若有空,还是回去看看吧。” “回不去了。”秦镇邪说,“他们已经死了。” 卞夫人一惊,目光顿时充满了同情和怜惜:“老妇失言了,公子节哀。” 这时,卞高差人来请秦镇邪过去。宁神轩内,卞家父子已经拆出了整张天阙符,只见一个个圆圈层层嵌套,每层圆环中间都填满了细如蚊蚁的文字,宛如漫天星斗,又如瀚海金沙。 卞高声音颤抖道:“一、二、三、四.......这是九天阙!一千年了,不意符鬼易逢机绝命之后,竟还有九天阙符出世!” 第018章 画符者 卞高望着墙上挂着的神像,恭恭敬敬地说:“天阙符乃是符鬼易逢机所创的秘法,然诛魔之战后,仙门损失惨重,典籍传承,十不存一,易逢机所著符谱也散轶大半,天阙符亦失传。偶有奇才试图仿得,穷尽心力,至多也只能画出四天阙。你这张九天阙恐怕是符鬼遗物。其中大半符文,我都不认得,但家翁饱读符谱,想必能识得一二。明日我会将此符呈给家翁,请他看看。” 秦镇邪道:“多谢庄主。” “小友何必言谢,反倒是老夫该感谢小友送来了这么珍贵的符咒。”卞高说完,巴巴地瞧着纸上的符文,“夜色已深,小友先回去歇息吧。老夫再看看这符文。三秋,送贵客回房。” “啊?”卞三秋不舍地看了眼符文,只好先送秦镇邪回去。他的脚还没进厢房的院门就调转了方向。秦镇邪一人迈进厢房,屋里黑漆漆的,唯有一席皎洁的月光。黑猫窝在床上,似乎已经陷入了梦乡。秦镇邪点了灯,拿出坠子,心情复杂地端详着精美的符文。良久,他将坠子贴在额头上。 第32章 为什么?他想。 他根本配不上这么好的宝贝啊。 第二天秦镇邪到宁神轩时,卞氏父子一个躺在软塌上,一个缩在椅子里,显然是熬了一宿。秦镇邪等到天大亮,才将卞三秋喊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嘴里还念叨着:“一三七页不对......”卞高身子弹了一下,慢慢睁开眼,口中不住念叨:“妙啊,妙啊......” 见两人恍恍惚惚的,秦镇邪开口提醒:“卞庄主,您说今天要去找卞老太爷的。” “啊,对。”卞高这才回神,“这时候父亲应当起来了,咱们现在就去。” 卞老太爷住在山庄深处,十分清静。卞高先进去通报,然后才带秦镇邪进去。屋内铺着从申国运来的毛织地毯,摆着六张寿字纹圈椅,卞老太爷拄着拐杖,坐在正中的椅子里。他满头白发,胡子稀疏,昏然若睡,可眼睛却极亮,闪烁着岁月沉淀而成的老练与智慧。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那紧紧抓着拐杖的手在轻轻颤抖。他那鹰隼般的老眼直勾勾地盯着秦镇邪,声音嘶哑道:“你......有天阙咒?” 秦镇邪点点头,摘下坠子。看到那莲花坠的一瞬间,卞老太爷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那颤抖像波浪般迅速扩大到全身。他颤巍巍站了起来,激动得几乎落泪:“啊,啊,老朽有生之年,竟还能见到它!” 卞高大吃一惊:“父亲,您见过这符?” “当然见过。”卞老太爷眷念地望着那坠子,“这张九天阙符,正是老朽亲手所画。” 五十年前,卞中流二十七岁。 他七岁学符,十五立志修符,摒弃他术,搜罗天下符谱,二十融汇百家,自创百杀咒,声震天下。二十五贯通千本符谱,臻至极境,放眼天下,无人出其右。 能力和声誉达到极点的同时,卞中流感到了一种窒息般的痛苦——他遇到了瓶颈。当今之世,已无人比他更了解符咒,可他对自己却越来越感到不满。他问自己,难道就没有比这些更好更强的符咒了么?难道这就是他的极限了么?人人都说他是不世出的天才,那么他该有不世出的符咒传世,就像符鬼易逢机一般! 然而他越是努力,越是绝望,古籍已搜罗殆尽,偶尔求得一书,所记要么残缺不全,要么托名伪作,唯有改良现有符咒,但六寸黄纸,所栽不过数文,所纳不过一咒,虽穷尽心思,极力雕琢,变化终究有限。于是,卞中流想到了天阙符,若能补全天阙符的制作之法,足可继前贤,彰后世,为青史留名之功也。 整整两年他埋首书轩,日夜钻研残谱,但越是钻研,越感天阙符之精深浩瀚,越觉留存符谱之残缺破败,越明补全符谱之无望。卞中流隐隐感到了恐惧,那是将不得不承认自己平庸的恐惧。在易逢机这等真正的天才面前,他不过是个凡人。 就在这时,一个道士找到了他。 五十年过去了,卞中流仍清楚的记得那一天。那是早春一个下着濛濛细雨的清晨,远山如黛,雨雾如纱,来客一席青袍,头戴帷帽,步履从容。他在门前停下,摘下帷帽,露出了一张温润俊美的脸和一头雪白的银发。他大约三十多岁,虽风尘仆仆,难掩疲惫,身上却有种澹淡清雅之气,宛如清风山月。 他说:“我想请道长画一张符。” “老朽拒绝了他。”卞中流道,“我那时一心钻研天阙符,无暇他顾,然而,他开出了一个老朽无法拒绝的条件。” 秦镇邪问:“是什么?” “他给老朽看了易逢机的符谱。”卞中流至今想来仍觉得不可思议,带着惊叹的口吻轻轻道,“全本的,符谱。” 卞高震惊道:“易逢机的符谱不是已经散轶了吗?” “老朽也不知他是从哪得到那本符谱的。” 卞中流转身走进屋内,打开一个柜子,示意卞高把里面的木盒拿出来。卞高擦擦手,无比郑重地打开木盒,只见里面躺着一本黄褐色的古书,封面上写着张狂的五个大字——“天下第一符”。众人目瞪口呆,卞中流抚须微笑道:“老朽当年看到时也很吃惊。也只有符鬼易逢机,才敢如此狂傲啊。” 卞高将符谱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翻开,只消一眼,他便看出这符谱的高深幽妙。他激动道:“这,这真的是......” 卞中流点了下头,道:“这就是符鬼易逢机的符谱。当老朽看到这本符谱的瞬间,我就知道自己必然会答应那位贵客的要求。但老朽没想到,他要我画的是九天阙符。” 继符鬼易逢机之后,九天阙符已一千年不现于世。卞中流听到这个请求时,不禁心潮澎湃,心神激荡。他意识到自己久久期盼的机会已经到来,这张符必会成为他今生最满意的作品,不仅他此生无法再超越,往后一千年,也绝不会有任何人能再超越。 他接过了这本符谱,日夜钻研,废寝忘食,画废的符纸几乎装满了一间屋子。整整九年,他全副心神都扑在这张符上。符成之日,他已形如销骨,仿佛将死之人,可他内心的狂喜无以言喻,即使他因这张符衰老了数十岁,满头青丝尽成白发。 他用九年完成了这次朝觐,而后从天才的神坛跌落,认清了自己凡人的本质。卞中流终于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绝望,他虽穷极一生也无法比拟前人的成就,可他已经竭尽全力去追摹至道,那张九天阙符是他的荣耀,他的证明,他在此刻获得了圆满,虽死,可也。 第33章 那位贵客拿走了那张符,留下了这本符谱。卞中流曾试图再画一张九天阙符,但那一张符耗尽了他的全部心神。 从那之后,他再无法握笔了。 “那时我就知道,虽然我画出了九天阙符,但作为一个庸人,这便是我穷毕一生可追摹的极限了。”卞中流叹道,“天才永远是天才,后之来者,再无人能如易逢机。老朽不想你们跟我一样早早地葬送符修生涯,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故老朽原打算等到临终之际,再将这符谱给你们。没想到,我竟然还能见到那张符。不仅如此,它竟被炼进了这枚坠子里,要是老夫猜的不错,这坠子是贮灵珠。除非它里面的灵气枯竭,这张符都会一直有效。” “贮灵珠?”卞高震惊道,“现在竟还有人炼贮灵珠?” “是啊。如今世间灵气几近枯竭,那人究竟是从哪找来如此丰沛的灵气的呢?”卞中流感慨不已,“那人真是神通广大啊。” 秦镇邪握紧了拳头,问:“大人可知那道人姓名?” 卞中流摇头道:“不知。” “那大人可知那道人从何处来?” “也不知。” 秦镇邪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他咬着嘴唇,心中翻涌着不甘。这时,卞高问:“父亲,那这张九天阙符里究竟有什么?” “安魂,固魂,镇魂,辟邪,除恶,驱鬼,通明,清心,平安,皆安魂定魄,驱邪护体,清明本心之符也。然而唯魂魄有隙,方易招邪祟,唯易招邪祟,方需明本心,要之仍在魂魄二字上。”卞中流望着秦镇邪,严肃地问,“你的魂魄出了什么问题?” 秦镇邪摘下坠子,坦然道:“您请看。” 一瞬间,卞中流就看清了他身上的阴气。他微微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问:“这怎么可能?”他沉默半晌,微微摇头,长叹道:“难怪,难怪啊。若非这张九天阙符,如何能改天换命,让本应死去之人强留在这世上?然而观汝年岁,至多不过二十,如何能提前三十载为汝谋划?如此手段,非鬼神不能为之。少年郎,你和那道士是什么关系?” 秦镇邪望着卞中流,久久才道:“我跟那位道士,没有一丝关系。” 第019章 不速之客 卞中流惊讶道:“没有关系?” “我从未见过那位道士,与他素不相识。” “那这坠子是如何到你手中的?” “听说是我出生时那位道人给我的。” “如此怎能说素不相识?那道士显然是为你而来。你虽不认识他,他却必定知道你。世间万事,皆有因果,看似无缘无故,实皆有缘有故。那道士与你必有关系,只是你我不得知罢了。”卞中流百般感慨,“不知是你与那道士是有何等机缘,竟能让他如此费心。” “您觉得,我如何才能找到他?” 卞中流沉吟片刻,道:“他十七年来都未来找你,恐怕是不打算与你见面了。你若执意去找,或许终将徒劳无功。” 秦镇邪坚定道:“我想找到他。” “那你可还有其他线索?” 秦镇邪想了会,道:“我出生时,听说他曾给我喂了一枚丹药,救了我的命。” “你可知道那丹药的名字?” 秦镇邪摇头。 “那,你可知道那丹药的模样?” 秦镇邪又摇头。卞中流为难道:“老夫不擅药石,不知道那道士给你的是何药。但九天阙符无法起死回生,那丹药必大有来头。山北玉家世代炼丹,家藏无数典籍,老夫可为你写信引荐,或许能有些帮助。只是九天阙符之事,还望少侠不要告诉他人。” 秦镇邪感激道:“这是自然。多谢老庄主。” 卞高热情地说:“山北路遥,行程艰难,秦小兄弟不妨在庄里歇息几日,等寿宴结束,我给你备好行装后再走。” 卞中流也道:“老夫写信也要几日,小友就在庄子里玩几天吧。” 几天后,大寿的日子到了。这日卞家山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祝寿之人,络绎不绝。秦镇邪想起卞逆慈要来祝寿,便到前院等候,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加上前院人山人海,异常喧杂,令他十分不自在,他就先暂且离开了,心想等会总能见到的。 前院渐远,人声浮去,清风迎面,蟹爪兰娇怯地抬起头,木芙蓉温婉垂落视线,送来一缕芬芳。秦镇邪深深吸了一口气,顿觉身上轻松不少。他终究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偏爱与山林草木相聚。 忽然,那粉的白的木芙蓉间探出一抹红来。秦镇邪定睛一看,发现是个红衣少女。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摘着花,不满意的便丢在地上。少女似乎觉察到了秦镇邪的视线,转过身,弯眼笑道:“你是谁?这儿可不许外人出入。” 她约莫十五六岁,面如银盘,眼如圆杏,黑发如瀑,红裙娇艳,笑起来灵动可爱,宛如一头小鹿。 秦镇邪道:“我是借住在此的客人。你是谁?在这干什么?” 少女道:“我也是客人。我来找人。” “你要找谁?” “我要找殷家人。” 殷?秦镇邪想了会,道:“这里没有殷家人。” “怎么没有呢?”少女踩过一地残花,微笑道,“要是没有,我就不会来这里了。”说完,她从秦镇邪身边走过,径直往院子深处去了。 秦镇邪提醒:“这条路是通往后院的,你走错了。”那姑娘好像没听见,一转身便不见了。秦镇邪心想她是女眷,进了后院也不打紧,便没多管,只是奇怪她看着像哪家的千金小姐,身边却没一个丫鬟婆子跟着。 第34章 秦镇邪回屋歇了一会,卞三秋便差人喊他去赴午宴。秦镇邪想到那满院满桌的人,颇为意懒。他盯着趴在床上的黑猫,奇怪道:“你这些天怎么这么多觉?”以前这猫虽然也爱睡觉,但这两天它格外贪睡,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挪窝。秦镇邪跟它讲话,它也毫无反应。 秦镇邪细细端详着黑猫,轻轻抚摸它柔顺的毛发,往常这猫该一下子跳起来给他一爪子,现在它却舒服地眯着眼。秦镇邪目光渐深,若有所思。他抬起手,平和地说:“那你好好休息,我等会给你带吃食回来。” 午宴设在菊园。卞老太爷坐在最前面的桌子上,两侧贵客环簇。秦镇邪捡了个末次的位子坐下,忽然间,他发现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在东张西望,便过去拍了下他肩膀。君稚吓了一跳,扭头见是秦镇邪,又惊又喜:“老秦?” 秦镇邪问:“怎么就你一个?卞道长呢?” 君稚顾左右而言他:“师傅啊,呃,他稍后就来。对了,老秦你的事怎么样了?” 秦镇邪仍问:“卞道长呢?” “守真兄弟!”卞三秋忽然过来了,高兴地招呼道,“你怎么来的这样晚?道长呢?为何不报上我的名字,让我亲自带你们进来?” 君稚僵硬地笑了笑:“我师傅一会就过来。少庄主这么忙,就不麻烦了。” 卞三秋热情道:“不麻烦不麻烦,正好我给二位留了上座,请!” 君稚推脱不成,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座。他坐立不安地望着门口,秦镇邪低声问:“你怎么了?” 君稚瞟了眼跟客人寒暄的卞三秋,焦急道:“秦兄,我师傅突然说跟卞家有仇,要来砸卞家的场子。不论我怎么劝,师傅都铁了心要过来,还不让我一起过来。我只好偷偷过来,好不容易进了山庄,却压根找不到他!现在寿宴都开始了,也没看见我师傅,该不会是已经跟卞家起了冲突......” 秦镇邪安慰道:“兴许他是路上耽误了。” “要是那样可就太好了。”君稚哭丧着脸道,“老天保佑,千万别在这时候过来!” 这时,寿宴开始了。卞高举杯道:“今日是家翁七十七大寿,感谢各位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卞某先敬各位一杯!” “好!”众人齐饮一杯。一人起身道:“卞老醉心符箓七十余载,融汇百家,继往开来,实乃符修泰斗,我等楷模啊!愿卞老四体康且直,寿如南山石,继续作我等之明灯!” “好!好!” 众人齐齐喝彩,祝寿者纷纷举杯。卞中流微笑欢然,时不时举杯遥和。气氛越是热烈,君稚越是不安,他左顾右盼道:“不行,我还是得想办法溜出去。秦兄你帮我打个掩护......” 君稚的话戛然而止,他端直望着门口,脸上浮现出恐慌的神色。 菊园门口,卞逆慈身穿红袍,负剑而立。他描了眉,涂了唇,头上虽只有一根铁簪,却艳丽张扬,满院秋菊因之失色。秦镇邪震惊地望着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了另一张眉眼深邃依稀明艳的脸。卞中流脸色铁青,卞高大震怖,唯有卞三秋不明所以,惊喜又困惑地望着卞逆慈。 有人认出了卞逆慈的剑,议论道:“不平剑?他怎么来这了?为何这样打扮?” “是那个杀了天命使的壮士?他跟卞家有来往?” “没想到竟能在这见到他!” 卞逆慈抱拳,言笑晏晏道:“贫道卞逆慈,特来向卞老庄主祝寿。不知卞老可还记得我?” 此言一出,立刻在人群中激起千层浪。 “卞?是那个卞吗?” “什么意思?不平剑是卞家人?旁支?” “为何之前从未听说过!” “师......”君稚刚要起身,被秦镇邪一把按了回去,他低声道:“先等等,你出去只会添乱。” 卞三秋似乎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不安地望向祖父,只见卞老太爷脸绷得梆硬,目光也梆硬,背更像一块铁板直挺挺地树着。他紧盯着卞逆慈,老手紧紧拄着那根梨花木拐杖,吐出两个铁疙瘩似的字:“出、去。” 卞逆慈道:“我为何要出去?” 卞高起身道:“顺慈,你先入座......” 卞三秋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向卞逆慈:“顺慈?姐姐?” 众人无不惊异,君稚也张大了嘴,四座哗然,议论纷纷。 “不平剑是卞家之女?” “卞家女不是二十年前就死了吗?” “什么死了,不是跟人跑了吗?” “我听说是疯了?怎么如今成了剑修?” “哎呀呀,身为女子竟在外抛头露面,真是,真是......” 众人的议论声巴掌一般打在卞中流脸上,他紧咬牙关,脸颊抖动着,脖子上的青筋像要蹦出来。他狠狠瞪着卞逆慈,瞪着那刺眼的红袍和恶劣的微笑,咬牙切齿道:“混账,你,你是故意今天来、来......” 他气得浑身发抖,血直往脑门冲,身体也一点点向左边歪下去,最后轰然倒地。 “父亲!”卞高冲上前,背起卞老太爷,“快叫大夫!” “爷爷!”卞三秋跟着他跑,被卞高一巴掌拍回去:“去照顾客人!” 园中一片混乱,卞逆慈站在原地,像有点呆住了。群情愤然,指责纷起,一个汉子跳出来痛骂道:“贼女子你安得什么心?卞老太爷已经七十七高龄,你莫不是存心来气他的?好狠的心!” 第35章 “真真蛇蝎心肠!” 由他开头,众人义愤填膺的责骂声迅速潮起,卞三秋掌不住这样的场面,脸上显出惶然。卞逆慈背挺得更直,一言不发,只冷冷地瞪着众人。众人见状不禁更加愤怒,那汉子拔刀道:“少庄主,这毒妇毫无悔改之意,干脆杀了她!”一言既出,刀剑锵然,园中哗啦啦站起一大片人,杀气腾腾地对着卞逆慈。 “师傅!”君稚忍不住站了起来。卞逆慈坚硬的脸上终于闪现出一丝惊诧,她厉声道:“坐下!” 可是,已经晚了。只听哗啦一声,那些对着卞逆慈的刀剑纷纷指向了君稚。汉子怒道:“还有同伙?果真是计划好的!你这毒妇死不足惜!” 卞逆慈拔剑道:“他跟这事没关系!”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卞三秋终于回过神了。他愤怒地喊道:“都住手!今天是我爷爷七十七大寿,诸位舞刀弄枪是几个意思?这是卞家家事,诸位要是动手就是往我家脸上抹脏!卞——姐姐,把剑放下,跟我去向爷爷谢罪!” 卞逆慈看着他,紧握着剑,一言不发。众人怒不可遏,喊叫道:“对这没良心的讲什么理?”“把她抓起来!”“抓起来!”眼看人潮就要涌过来,秦镇邪突然做出了一个意外之举。 他猛乍抓过君稚,拿匕首抵着他脖子高声喊道:“卞道长,把剑放下,跟少庄主走!” 第020章 卞顺慈 “进去!” 卞逆慈跟君稚被推进一个房间。手一松开,卞逆慈就狠狠打了下君稚的脑袋,骂道:“逆徒!谁让你来的?” “疼疼疼!”君稚捂着脑袋委屈大喊,“我怎么可能不来?师傅你也不想想你说了什么话,我都担心死了!” “我自然有我的打算......” “什么打算?现在师傅你都给关起来了,万一卞老太爷出什么事,师傅你不就死定了吗!”君稚急道,“师傅你刚刚就该直接跑,老秦还能真对我动手不成吗?” 门开了。是秦镇邪。君稚箭步上前,愤怒地质问道:“你刚刚干什么?我头都给你砸出包了!” 卞逆慈把君稚拉了回来:“谢谢秦公子为我解围。” 秦镇邪无奈地说:“道长当时若是愿说一句话,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说什么?”卞逆慈谑笑一声,“他们现在恨不得杀了我。”她坐了下来,闭上了眼,一副坐等处分的样子。秦镇邪道:“卞老太爷还未苏醒,生死难料。院子外有守卫,庄园里都是宾客,道长若想要逃跑,恐怕不容易。” 闻言,卞逆慈睁开眼,目中情绪复杂。君稚焦急地说:“那现在该怎么办?要是卞老太爷没醒过来,卞家人肯定会杀了我师傅。” 卞逆慈冷静地说:“这事跟你没关系,卞家人知道事理,我到时候跟他们说清楚,让他们放你走。” “什么意思?”君稚愤怒而委屈地叫道,“师傅你要是不走我也不走,我绝对不会抛下你一个人苟活的!” 秦镇邪劝道:“道长不如和卞家仔细谈谈,你们毕竟是一家人。” “我?跟他们是一家人?” “难道不是吗?” 卞逆慈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秦少侠啊,有时家人之间,还不比陌生人呢。” 秦镇邪皱了皱眉。突然,门被一脚踢开了。卞高猛地冲了进来,一巴掌将卞逆慈扇到地上,声音颤抖道:“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挑今天来......为什么?顺慈,为什么!我们是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待我们?” 卞逆慈从地上爬起来,站得笔直,梗着脖子迎着他的视线道:“因为我恨你们。” “为什么?” “为什么?这难道还需要我来告诉你们吗?”卞逆慈讥笑一声,“也是,你们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的想法。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了。”她用力抹了下脸,冷漠地宣布:“这是你第二次打我。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卞高怒道:“你做错事情,我还不能打了?” “我做错了什么?”卞逆慈竟然笑了,“我做错了什么?我也想知道!” “你,你,你还笑得出来!”卞高气得浑身发抖,冲上前去要打,却被卞逆慈躲开了。她目光灼灼,仰首高声道:“我说了不会有第三次!” “师师师傅!”君稚冲上去隔在二人中间,“卞庄主,你消消气,千万别气坏身子,要是你也晕倒可怎么办啊!” 卞逆慈却毫不理解徒弟的苦心,还火上浇油道:“卞庄主放心,要是卞中流有什么事,我会赔他一条命的。” 卞高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说什么?”他得到的是卞逆慈厌恶而冰冷的视线,眼看女儿转身朝屋内走去,卞高嘴唇颤抖,脸色发青,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晌,他转身冲出门外。秦镇邪忙追出去,看见卞高慢慢地挪着步子,佝偻的背影像棵歪斜的矮松。他追上去问:“庄主要去哪?我送您。” 卞高拒绝了,他的声音沉重而无力,甚至有些粘滞干涩。秦镇邪愣了一下,便停住了。他目送卞高走远,心中百味杂陈。在他心里,卞道长是好人,卞庄主也是好人,他们都十分亲切十分善良,他不明白这两个好人为什么要互相折磨。更要命的是,他好像没什么能帮上忙,这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痛苦。 屋内,卞逆慈坐在榻上,神色冰冷。君稚捧来一条浸透冷水的毛巾:“师傅,你敷一下吧,你脸都肿了。” 第36章 “不碍事。” “怎么能不碍事呢,我看着都觉得疼......”君稚小声嘀咕,看见秦镇邪回来,他忙道,“老秦,你赶紧帮我劝劝师傅。” 秦镇邪问:“道长为何要这样?” “什么这样?” “道长像是故意在惹卞庄主生气。” “你说什么?”卞逆慈冷笑一声,“我?惹他生气?是他先冲上来打了我一巴掌!” “我不是这个意思。卞道长,您其实不必把局面闹得这样僵。本来,您也没想把卞老太爷气晕吧。” 卞逆慈手指颤动了一下,冷冷道:“谁说的。” “您不是说要赔卞老太爷一条命吗?要是真想气死他,您怎么会这么说?难道不是因为您心中有愧疚吗?”秦镇邪犹豫片刻,说,“道长,卞家其实没有那么痛恨您......” 卞逆慈近乎无礼地打断了他:“你知道什么?这是我家的事——” 话说出口,她便愣住了,皱眉道:“秦少侠,不要多管闲事。这事不会连累你的。” “不是多管闲事。”秦镇邪诚恳地说,“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守真会伤心的。”君稚闻言,立刻纵声哭嚎:“师傅,我从小没爹没娘,你就是我的爹我的娘。没了你我怎么办啊啊啊啊!” 卞逆慈头疼地看了他一眼,秦镇邪赶紧说:“前几日,卞夫人曾向我提到她有个流浪在外的女儿,她很记挂您看,说只盼您在别处过得好就行。” 卞逆慈打了个激灵,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动摇,然而一瞬间她便绷紧了脸和嘴唇,表情更加冰冷地说:“不、可、能。” “我说的是真的。” “她不可能记挂我。”卞逆慈偏头,看向紧闭的窗户,坚决地说,“对她,对卞家来说,有卞三秋就够了。” “道长......” “秦少侠请回吧。”卞逆慈下了逐客令,“你不是还要卞家帮忙吗?那就别跟我走太近。守真,送他出去。” 秦镇邪只好离开,他心里很不痛快,很烦躁。他回屋喝了口茶,站了会,突然向外走去。 他想去找卞夫人,可没想到,他刚出去就撞见一个丫鬟匆匆跑过,她脸色苍白,发髻散乱,衣服上还沾着土。看见秦镇邪,丫鬟忙抓住他,哭喊道:“公子,快救救夫人!有人要杀她!” 秦镇邪大骇,忙随丫鬟赶去。路上,她说刚刚夫人正跟少夫人在月苑喝茶,忽然一个红衣女子闯了进来,说要找什么殷家人,夫人说这里没有,那女子就......“呃啊!”丫鬟忽然尖叫一声,瘫倒在地,恐惧地看着前面——石子路中央躺着一个跟她一样着装的姑娘。 秦镇邪将那姑娘翻过来,一探鼻息:还活着。他向前跑去,院门口,又一个丫鬟倒在地上。桂树边,小亭下,卞夫人倒在台阶上。她也还活着,身上也没血。 秦镇邪松了口气。接着,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卞夫人在亭子里,那少夫人呢? 他忙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可什么也没找到。 瞿依依不见了。 天已经黑了。卞逆慈坐在床上,毫无睡意。她看着自己鲜红的道袍,内心一阵烦躁。 沈紫蝶记挂她?怎么可能?对卞家来说,她根本什么都不是。 在这里,只有符咒是最重要的。 比起爹爹,卞逆慈先学会的词是画符。 “爹爹在干什么?爹爹在画符呀。” “爹爹在画符,别进去打扰他。” “爹爹要画符,没空陪你玩。娘陪顺慈玩好不好?” 可是她想跟爹爹玩啊。小顺慈曾经溜到宁神轩去见父亲,她故意穿了最显眼的红裙子,可亲爱的爹爹却看也不看她一眼,一门心思盯在面前的黄纸上。小顺慈跑到桌子跟前坐下,卞高依旧眼皮都不抬,只口中敷衍道:“顺慈来了?爹爹忙,你先坐会。” 他没夸她的裙子,也没陪她玩,卞顺慈很委屈。她在椅子上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可卞高一次都没抬过头,直到她走了,卞高都没抬头。回去的路上她哭了,因为那时她明白了,在爹爹心里,画符是最重要的。 卞顺慈很伤心,就去找她娘,因为娘喜欢她,所以她肯定会得到一个抱抱,还有温柔的安慰,然后她就能放声大哭,诉说自己的委屈。要是那样,她也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当时沈紫蝶正在院子里绣花,卞顺慈从身后抱住了她。直到今日,卞逆慈都清楚地记得沈紫蝶当时的表情。 她一把推开了她,站了起来,脸上满是厌恶。下一瞬,她就慌慌忙忙地把卞顺慈扶了起来,僵笑着问她疼不疼,道歉说不是故意的。可太晚了。卞顺慈已经把她刚刚的表情看了个清清楚楚。沈紫蝶牵着她的手,可卞顺慈只记得她刚刚推开了她。她嚎啕大哭起来。 那天她哭到很晚,乳母哄了她半天,她还是哭。乳母累极了,叹气道:“小姐,你这么任性,以后可怎么办呀?” 卞顺慈懵懂道:“什么怎么办?” “小姐以后肯定还会有弟弟的呀。”乳母漫不经心道,“小姐又不会画符,还不听话,小心夫人到时候更喜欢小少爷哟。” 第021章 红衣女(一) 卞逆慈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了。她怔怔地看着床顶,满脸厌恶地起了身。朦胧的晨光透入窗户,已是第二天了,要是卞中流今天还不醒......卞逆慈的手有些颤抖。 第37章 她没想过害死卞中流。虽然她讨厌卞家人,想让他们颜面尽失,沦为笑柄,可她没想过杀死谁。 卞逆慈一阵心烦意乱,这时秦镇邪来了,不知为何,他脸色有些凝重。 “卞家出事了。”他说。 瞿依依被人掳走了。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沈紫蝶泪流不止,哭得肝肠寸断,“是我害了依依.......” 卞三秋给沈紫蝶递了杯水,忍着心焦问:“娘,你慢慢说,昨天发生什么事了?” “昨天......”沈紫蝶嘴唇微微翕动,满脸恐惧。就在这时,卞逆慈来了。沈紫蝶一看见她,便吓得大叫一声,杯子也摔在地上。卞逆慈像被刺了一刀,僵站在原地。 “你来干什么?”卞高怒不可遏地质问。 卞逆慈面色难看:“我听说弟媳被人掳走了。” “关你什么事?出去!” 沈紫蝶悠悠回神,愣愣道:“顺、顺慈吗?” 卞逆慈看着她,僵硬地点了点头。 “顺、顺慈吗?”沈紫蝶不敢置信,流泪道,“是顺慈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卞逆慈道:“这些待会再说。卞夫人,是谁掳走了少夫人?” 沈紫蝶说:“顺慈,你,你能不能先换一身衣服......” 卞逆慈诧异:“什么?” 秦镇邪低声道:“掳走少夫人的是个红衣女人。” 卞逆慈一愣,脱下道袍,扔在地上,君稚赶紧把那衣服捡起来。卞逆慈问:“昨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紫蝶颤声道:“她回来了。” “谁?” “那个杀我全家的魔头。” 卞高惊诧道:“你父母不是死在饥荒中吗?” “那是我骗你的。”沈紫蝶痛哭道,“他们是被人杀死的,我哥哥、我弟弟......全都是被那个女魔头杀死的!当时,我还只有十四岁。四十年过去了,那魔头竟然又找上门来,她是来杀我的,她一定是来杀我的......可她为什么要带走依依?依依是无辜的啊!” “等等。”秦镇邪问,“我之前撞见过一个要找殷家人的红衣女子,她看起来不过二八......” “是。”沈紫蝶恐惧道,“四十年过去了,她还跟以前一模一样,连那身红衣都没变过。” 众人对视一眼,心生不安。四十年容貌不改,那红衣女子恐怕不是人,而是鬼了,而且,恐怕至少得是黑煞级别的大凶大恶之鬼。 卞高问:“紫蝶,她是怎么带走依依的?你可看见她往哪里去了?” “她一进来,便望着我说要找殷家人,我吓得魂飞魄散,矢口否认,试图蒙骗过去。那女魔头便说:‘你母亲不是姓殷吗?’我当时就知道她认出来了,忙喊依依快跑,然后,我就被打晕了。”说到这,沈紫蝶又痛哭道,“是我连累了依依。我还不如当初就让她杀掉——” “娘!”卞三秋急声道,“别说胡话!” 卞逆慈问:“那女魔头叫什么?跟你有什么仇?” “我不认识那魔头,但我娘认识。那魔头闯入我家时,我娘尖叫着让我们快跑,我哥哥把我们推了出去,关上了门。然后......”沈紫蝶满脸恐惧,发抖道,“门那边传来了哥哥的惨叫声,一只手破门而出,抓住了弟弟,把他拖了回去.......我抱着妹妹拼命地跑,在一间停丧屋躲到天亮才敢出来。回去时,回,回......”沈紫蝶浑身抽搐,几乎说不出话来。卞高紧紧握着她的手,急声唤道:“紫蝶,冷静些。我在这!” “都死了。”沈紫蝶喃喃,“我爹、我娘、我哥还有弟弟都死了。我,我带着妹妹跑,但她太小了,路上又那么苦,她病了,病到都哭不出来了,跑到余桐时,她没气了......” 卞高抱住了沈紫蝶,轻轻拍着她的背。屋内一片沉默,气氛沉重。这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闯了进来,举着一张红纸道:“老爷,不好了——”卞逆慈一个箭步上前,抢过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癸卯日正午,城南野道沟,让卞三秋只身过来。若有他人,汝孙性命不保。】 卞三秋要看纸条,卞逆慈下意识抬手,却忘了卞三秋比她高,纸条便被抢走了。卞三秋展开一看,急道:“癸卯?那不就是明天?我得赶紧去救依依!” “去什么去,你对付得了那女鬼吗!”卞高厉呵道,“你待在家里,我去把依依带回来。”沈紫蝶抓住他袖子,含泪摇头:“老爷,不行,她会杀了你的......”卞三秋也道:“父亲,您不能去。现在爷爷还没醒,庄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您做主,何况那魔头指名要的人是我——” “你打得过她吗?”卞高厉声道,“我画了一辈子符,降了一辈子妖,还对付不了一个女鬼吗!”沈紫蝶哭道:“你们都不能去!我去,我去!她要的是殷家人的命,我去把依依换回来!”说着,她挣扎下床,卞高赶紧把她按回去:“你说什么胡话?怎么能让你去?这事我跟三秋会解决的,你好好休息。你不能去,紫蝶,相信我,我不会让家里任何一个人出事的......” 卞逆慈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她垂下眼,转身出去了。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转身一看,是君稚,他担心地说:“师傅,外面天冷,你先把衣服加上吧。” 卞逆慈看了那红衣一眼,说:“扔了吧。” 君稚脱下外套:“那师傅你先穿我的。我体热,不怕冷。” 第38章 秦镇邪也出来了。卞逆慈犹豫片刻,问:“卞三秋什么时候成亲的?跟他妻子感情如何?” 秦镇邪道:“不久。甚好。” 卞逆慈沉默了会,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秦镇邪道:“你不进去吗?” “不用了。”卞逆慈摇摇头,离开了。 快到中午时,卞老太爷醒了,但精神还不太好,喝点粥就又睡了。没人敢告诉他瞿依依的事。卞三秋跟卞高在宁神轩争执了一天,最后被自己老爹锁在了院子里,门上大铜锁不许任何人打开。卞三秋把屋子翻了个遍,一张符纸也没找到,他愤恨地踢了下柜子,蹲了下来,无力地怒吼着。 卞逆慈站在院墙外,静静听着。到里边终于安静下来后,她就离开了。 她回去时,君稚还没睡。卞逆慈问:“怎么不睡?” 君稚不安地问:“师傅,你去哪了?” “随便逛逛。” “师傅,你没事吧?” 卞逆慈沉默了会,说:“我能有什么事。快睡吧。”她进了里屋。君稚坐在外面,闷声道:“明明一脸不开心......” 他还从没见师傅那么难过呢。 秦镇邪抱着猫,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深蓝的天空中那轮皎洁的秋月。月亮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圆了,一丝乌云涌动着,暗淡了银瀑般的月光。他撇下眼,喃喃道:“我帮不上忙。” 他想帮上忙。 黑猫没有回应。秦镇邪盯着它,轻声道:“你不在啊。”他放下黑猫,拿出那颗碧玺,心里堵得慌。哪怕在秦家,他都没觉得这么难受过。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格外安静,所有人都不希望天亮,可太阳还是无情地升起了。君稚起了床,洗了脸,忽然觉得不对劲,他叫了一声:“师傅?” 屋里静悄悄的。君稚又叫道:“师傅?” 依旧无人回应。君稚慌了,冲进屋内,大叫道:“师傅?师傅!” 屋内,卞逆慈已不知去向。 夜,天地无声,月藏云涌,路黑似铁。卞逆慈提着剑,一人走在去往野道沟的小道上。冷风刮响猎猎衣襟,山林兽伏,劲草折腰,雏鸟缩在巢中,一鸣不发。卞逆慈快步走着,面无表情。 二十年前,她也是走在这片漆黑的天空下,怀着满心的怨恨,发誓一定要让卞家后悔。 听了乳母的话后,卞顺慈开始画符。当她把那张歪歪扭扭的符纸拿给卞高看时,她第一次在自己父亲眼里看到了自己。卞高扔下手里的符纸,惊喜地把她抱了起来去见卞中流。 从此卞顺慈开始画符。只要画符,她就能得到父亲的关注,也能得到母亲的微笑。她很听话,很勤奋,再也没闹着去外面玩过。从早到晚,她不是看符谱,就是在画符,她害怕自己被那个没有出世的“弟弟”取代,害怕被家人抛弃。 但不论她如何努力,她始终无法获得一个人的认可,那就是卞中流。 卞顺慈听着卞中流的传说长大。她爷爷是天才,是不世出的人物,卞顺慈想跟他一样厉害,可卞中流一次也没有夸过她的符,甚至一次都没有对她笑过。他总是皱着眉,紧盯着她,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于是卞顺慈越加努力,可卞中流的态度没有一丝变化。过了好几年,她才知道爷爷为什么那样对她。 有一次,她画符画太久晕倒了。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人摸了摸她的额头,是父亲吗?卞顺慈开心地想。 接着她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卞中流的。 那是她听过的最冷酷的声音,也是缠绕了她几十年的噩梦。 他说:“顺慈没有天赋,再说,她终究要嫁人的,你们再生个孩子吧。” 乳母的话,成真了。 第022章 红衣女(二) 卞顺慈想,她就那么糟糕吗?糟糕到祖父甚至想让母亲再生个孩子? 其实卞中流一直没催过沈紫蝶要孩子。沈紫蝶身体不好,生她时吃了很多苦,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卞中流不会逼她的。对此,卞顺慈既愧疚,又害怕,每天晚上她都祈祷弟弟千万不要到来,可噩耗还是在她十六岁那年来临了。到那时她还怀有希望:或许生下的是个妹妹呢?每当这个想法冒出头,她就觉得羞愧。她怎能如此恶毒?明明所有人都那么盼望有一个男孩到来。 上天没有眷顾她。沈紫蝶生下了一个男孩。 看到那个又丑又小的婴儿时,卞顺慈竟起了一丝杀念。母亲高兴地抱着那孩子,父亲拿着拨浪鼓在一旁逗弄着,祖父也高兴地笑着,唯有她跟这一派喜庆格格不入。 卞顺慈想,没关系的,或许弟弟不是个天才,或许他跟自己一样平庸......她还能继续画符不是吗? 可是,不是的。 那天,大红箱子堵住了她的房门。乳母高兴道:“小姐,有人来提亲啦!是户好人家呢!” 卞顺慈盯着那红艳艳的箱子,突然尖叫一声,把彩礼全部扔到了外面。乳母惊慌失措:“小姐,你干什么呀!小姐!”卞高跟沈紫蝶闻讯赶来,看到一向乖巧的女儿发了疯,不禁大惊失色。卞顺慈抓着卞高的袖子哭道:“爹,我不要嫁人,我不要!”沈紫蝶急道:“顺慈你先起来,提亲的人还没走呢。”乳母尴尬地说:“小姐这是太高兴了。” “不是,我不要,我不要走!”卞顺慈哭得满脸泪水,在那哭叫撒泼,披头散发活像个疯子。提亲的人目瞪口呆,卞高气得扇了她一巴掌,呵斥道:“成何体统!” 第39章 卞顺慈给打蒙了。她愣愣地望着气急败坏的父亲,忽然生出一种悲凉。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恐惧,都在一瞬间破灭了。她怔怔地想,她还是被抛弃了。 再努力又如何?还是被抛弃了。 那天晚上她逃走了。她心想,她一定要让卞家后悔。她要比谁都有名,意气风发地回来,让那群人后悔失去自己!她不再修符,改练剑术,她扮作男儿,跋涉四方,几度生死。她很久不再听到卞家的消息,也不愿听到卞家的消息,可偶尔,她还是能听到只言片语。 “听说卞家生了个儿子?哎呀,这下卞老太爷可算放心了!” “卞小公子可是个天才。你猜他抓周抓得什么?一张符纸!这是什么?这就是天命!” “啊呀,现在都说余桐有老大小三卞,卞家真有福气啊!” “砰!” “吓!有病啊!突然捶什么桌子!” 卞顺慈咬着牙,把眼泪逼回去。她想,没有她的消息。 她离开,对卞家来说真的什么都不是啊。 那天晚上,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逆慈。她一定要报复卞家,这是她这二十年来的唯一念头。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恨卞家了,她恨他们恨到恨不得杀了他们。但在酒楼听到有人诋毁卞中流时,她依然感到怒不可遏。回过神时,她手里的茶杯已经扔了出去。 然后她看到了卞三秋,当年那个丑巴巴的婴儿已经成了锦衣玉冠的青年,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若他性格恶劣,傲慢无人也就算了,偏偏那么天真软弱,简直都称得上蠢了。 蠢到她觉得都没必要报复他。 本来,她要报复的也不是他。她走时那孩子还是个婴儿,能知道什么?她要报复的是卞老太爷和卞家夫妇,她设想过千万种他们看到她时的表情,而结果与她设想的大差不差,只是她没想到会把卞中流气晕过去。 要是她把卞中流气死了......那一瞬间,卞逆慈感到了迷茫,还有恐惧。就是在那时她突然意识到,她没想害死卞老太爷。 她没原谅卞家。不管他们给卞三秋起了个叫思慈的破字还是沈紫蝶假意惺惺地说挂念她,她都不会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原谅卞家。她替卞三秋去赴约,只是因为瞿依依是无辜的,而她是最适合救人的人选。什么降了一辈子的鬼,卞高连小月山都没下过,卞三秋更是不谙世事,而她游历四方,除鬼无数......除了她还能谁去? 而且......沈紫蝶看到她了不是吗,至少她叫了她的名字,因为她哭了啊。 至少......卞逆慈紧握着剑,心想,那时候,她不是因为讨厌自己才推开她的。 卞逆慈到野道沟时,天已麻亮,但她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或许是因为这条沟高深陡峭,摔死过不少人。她掏出几张黄纸,往地上一洒:“去。” 那符纸化作几个纸人,欢快地跳进了山林里。卞逆慈静静等待着,不一会,一个小人回来了,兴奋地指着一个方向。卞逆慈跟它走了没一会,就看见了一座口水井。她冲到井边一看,里面是个绑着手,遮着眼的姑娘! “瞿依依?”卞逆慈焦急地问。 姑娘连连点头。 卞逆慈赶紧放下井绳:“我马上救你出来。”姑娘抓住绳索,卞逆慈把她拉上来,伸手抓住了她,就在这时,瞿依依忽然笑了一下。 她轻声道:“我要的是个男人,怎么来了个女人呀?” 话音刚落,她抓住卞逆慈的手,猛地向下一拉! 卞逆慈摔下井底。女子五指化爪,猛地向她抓来。卞逆慈拔出不平剑——那把铁剑出鞘的瞬间便缩成了匕首般大小,刺穿了女子的喉咙。那女子怦然破碎,变成一缕碎布,沉在了井底。 “该死!这是她的化身!”卞逆慈怒骂一声,站了起来。不能留在这井里,那女鬼很快就会找来。她抓住井绳,用剑卡住井壁爬了上去。远处忽有惊鸟从林中飞起,一个女声欢快地哼着歌: “大月亮,二月亮,巷儿里边锣鼓响,吹起唢呐接姑娘, 红绳彩绸大花轿,娃娃睁眼仔细瞧, 姑娘美,轿儿摇,姑娘俏,灯儿照, 磕头行礼哭大喜,娃娃闻到面条香, 轿儿起,扔苹果,轿儿落,洒大烧, 只听爷娘哭断魂,不听姑娘轿里闹。” 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自林中步出,嘴角含笑,神情愉悦。她走到井边,低头一望,嘟嘴道:“不见了?”她环顾四周,目光停伫在几棵被压扁的野草上。她眉眼弯弯,拍掌欢喜道:“原来是去这了呀。” 卞逆慈在林间急速奔跑。身后,歌声越来越近,如附骨之疽。面前,是密密麻麻的枯枝,遮天蔽日。等她终于从树林中钻出时,看到了一道近乎垂直的、深不见底的山沟。 她身后响起了轻软的沙沙声,歌声已近在咫尺。 红衣女追来了。她一边心情颇好的抚弄着自己的碎发,一边像逛集似地左右张望,轻松惬意极了。可是,除了光秃秃的岩石和横生的树枝,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啊呀,难道是害怕得跳崖了?” 她微微一笑,向前走了两步,向那道深深的山沟下望去。 突然,一柄铁剑从背后刺来,正中她的胸膛!红衣女微微转身,有些惊讶地看着卞逆慈,接着,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原来,你躲起来了呀。” 第40章 “去死吧!”卞逆慈抽出剑,将女子踢下悬崖。红衣女哈哈大笑,千万条红线从她背后冒出,瞬息间吞没了卞逆慈的脚!卞逆慈忙将红线齐齐砍断,耳后却响起了少女清脆的声音。 “呀,姐姐,你太调皮了。” 那砍断的红线如水草般疯长,继而化为一个人形,一双纤纤玉足落下,然后是繁复华美的织金红裙,南红珍珠璎珞,和一双血红的杏眼。 红衣女笑意吟吟地说:“我要杀了你。” 言毕,千万条金线刺来!卞逆慈翻手结印,刹那间不平剑化作几十道小剑,次第展开,化作剑阵挡住金线。红线暴涨,宛如巨浪潮,强势地挤压着剑阵,小剑咔咔作响,卞逆慈脸上渗出了冷汗。红衣女冷哼一声,继续用力,剑阵中渗出一丝金光,只听“咔哒”一声,一条金线刺破了剑阵! “砰!” 剑阵碎了。卞逆慈也被击飞,狠狠摔在地上。 红衣女踩在碎裂的不平剑上,嗤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普通小鬼吗?” 卞逆慈披头散发,一言不发,只恶狠狠地瞪着她。红衣女惋惜道:“道长何必把自己搞的这样狼狈?其实我还挺赏识你的。若你不帮沈紫蝶,兴许我们还能结为姐妹呢。” 卞逆慈扔出一把树叶,骂道:“谁跟你这老太婆是姐妹!” 红衣女挥开落叶,但那枯叶碰到衣袖的瞬间便燃烧起来。 火符! 卞逆慈站了起来,手掌满是鲜血。原来她刚刚用铁簪划破了手指,用血在叶子上画下符文。十月天干物燥,遍地落叶,触火即燃,瞬息间红衣女便被大火吞噬。卞逆慈转身就跑,一根燃烧着的金线却穿透烈火,刺穿了她的腿! 她又一次摔倒在地,看见一个纤细的黑影从熊熊燃烧的大火中走出。烧得焦黑的皮肤一块块从她的脸上掉落,血色一寸寸爬满那双杏仁般圆润的眼眶,显得无比恐怖。红衣女伸手将下巴一掀,便长出了一张完好的脸,血红的煞气从她身上涌出,重新织成红裳,轻柔地包裹住白皙的身体。她一步步走近,桃面如霜,血眸冰冷。 “姐姐,你真的惹恼我了。我这辈子,最讨厌火了。” 第023章 红衣女(三) 瞿依依被关在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她双手双脚被绑,嘴巴塞着布条。那女魔头突然离开后,她就努力拱动身体从地上坐起来。她先是扭动双脚,试图挣脱,但布条绑得极死,她便架起腿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磨着,可过了半天那布条还是很牢固。 她正心急,却听到了什么动静。一抬头,便看见一个纸人蹦蹦跳跳地跑进洞穴。瞿依依一愣,喜道:“唔唔(夫君)?” 纸人歪头,不解地望着她。 不是夫君?瞿依依举起手,费力地比划着,纸人跳到她手上拽了拽布条,奈何它力气太小,根本拽不动。纸人气恼地跺跺脚,摊开双腿坐到地上,突然,它激动地跳起,跑到洞外吹了个口哨。不一会,几个纸人便赶到了洞口。在它们的合力下,瞿依依的双手终于解放了。她忙扯下嘴中布条,感激道:“谢谢,谢谢!是爹派你们来的吗?他人在哪里?” 纸人们挠挠头,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这时,一股刺鼻的味道飘了过来。瞿依依出洞一看,便见远方火光冲天。众纸人一愣,赶紧向那火光跑去。瞿依依忙捞起它们:“你们要干什么?那魔头没准就在那边!” 她忙往山下跑,但她长自深闺,哪里走得惯这样陡峭的山路?一不留神就差点摔倒,瞿依依心惊胆战地搂着自己肚子,战战兢兢地继续走。正当她摸索间,林中忽然传来了沙沙声。瞿依依蹲下去,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那沙沙声越来越近,仿佛前也有人,后也有人,瞿依依心中越发慌乱,额头上的冷汗一颗颗冒出来。 她听到了脚步声,然后,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少夫人?” 瞿依依抬头一看,惊喜地喊道:“秦、秦少侠?” 秦镇邪扭头就喊:“少庄主,找到少夫人了!” “依依!”卞三秋从林中冲出,一把将瞿依依抱入怀中。瞿依依紧抓着他,痛哭出声:“夫君!”“依依你没事吧?那魔头没打你骂你吧?”瞿依依哭道:“我没事,那魔头把我绑在了一个山洞里。多亏爹爹画的纸人我才能逃出来......” 卞高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身后跟着君稚,他闻言惊诧道:“我没画纸人啊?” 君稚看见那纸人便愣住了:“这是师傅画的纸人。她人在哪里?”几个纸人七手八脚地比划着,指着火光上蹿下跳,极为焦急。卞高心里一沉:“那火该不会是顺慈弄的?三秋,马上带依依下山!我去找你姐!” “我马上回来。”卞三秋背起瞿依依就走,其余几人跟着纸人赶向起火处。没一会,几个纸人突然发出了尖叫声,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 前面,一只纤纤玉手拨开树枝,乌发披散、红衣破烂的少女从林中走出。她杏眼弯弯,一双血红的眼珠凝视着众人:“诸位要去哪儿呀?” 她手中握着一根铁簪。 君稚一愣,怒吼道:“我师傅在哪!你把她怎么了?” “她呀。”红衣女摩挲着铁簪,愉悦地说,“她死啦。” “你杀了我女儿?”卞高红着眼道。君稚已冲了出去,红衣女一掌拍在他肩上,君稚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像纸片一样飞出老远。 第41章 红衣女哦呀一声,对卞高道:“她是你女儿?我还奇怪怎么来的是个女人,看来她是替卞公子送死的?本来我想直接杀了她,可她老是反抗,惹得我很生气,但我又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不想杀死无辜之人,所以......” 她敲了敲铁簪,嫣然一笑,“我折了她的双腿,把她留在大火中啦。你要早告诉我她是沈紫蝶的女儿,我肯定会一刀给她个痛快的。” “闭嘴!”卞高悲痛欲绝,拍出一张火符。红衣女闪身躲过,讥笑道:“你女儿倒是跟你一样会用火!” 卞高双目血红,从袖中掏出一叠符纸,悲声道:“我要杀了你,为顺慈报仇。”君稚也从地上爬起:“卞庄主,我来帮你!”二人一齐向红衣女攻去。卞高符出成火,君稚运剑如风,红衣女举袖作墙,袖子却被火瞬息烧成灰烬。 “我知道你怕火!”卞高老眼含泪,怒容赫然,“老夫除了一辈子鬼,尔等宵小也敢放肆!” “宵小?”红衣女诡异地笑了,血红的煞气从她烧焦的皮肤中涌出,化作红裳,无数个红衣女从她身后爬出,密密麻麻挤满了整个树林。 卞高瞳孔一缩,震声道:“你是红煞。” 俗话说千年青,百年红,白黄黑煞遍地走。说的是一个地方一百年才能出一个红,一千年才能出一个青,又或者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红,一千年也出不了一个青。红煞跟黑煞虽然只差一等,却有着天壤之别。黑煞虽然凶恶,犹可除灭,红煞尸首不毁,便近乎不死。两者之间,犹如天堑。 故红煞鬼被视为乱世之兆,上一个红煞鬼出世还是两百年前。卞高以为最坏便是遇到一只黑煞,未曾想竟是红煞。 他竟让顺慈一个人面对红煞鬼......卞高双手颤抖,心中无限后悔。 “不错。”红衣女抬起手指,一众红衣女齐刷刷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卞高,空洞的眼眶十分渗人。 她微笑道:“老头,死在我手下可是你的荣幸啊。” 语毕,众鬼袭来! “砰!” 卞高拍出数张符纸,十几条火蛇咆哮涌出,君稚和秦镇邪亦奋力与群鬼厮杀,奈何红衣女人数太多,三人渐渐不敌,君稚喊让卞庄主先走,他却不肯,秦镇邪也不肯。卞高道:“这是红煞鬼,尸首不毁鬼身不灭,但老夫还有一符,乃雷火四天阙,虽杀不了她,也能脱她一层皮。”君稚急道:“那也得先出去啊!该死,它们太多了!”秦镇邪道:“把符给我,我能出去!” 言语间,秦镇邪见一女鬼向卞高背后刺去。他大叫小心,却救援不及。就在这时,直之跳出将那女鬼砍成两半,他大声呼喊:“老爷在这!大家快过来!”话音刚落,只见林子里齐刷刷钻出十几个汉子,众人刀枪剑棒符咒法印一齐上阵,红衣女分身顿时数量大减。 卞高又惊又喜:“这是......”直之道:“老爷你们半夜出来,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跟出来时又被几位大侠撞见了,大家一商量就都过来了!”卞高热泪盈眶道:“好,好,好!诸位道友,助老夫杀了这恶鬼!” “就凭你?”红衣女怒目圆睁,挥袖射出千万道金线,却被卞高的火符烧出一个大洞。 他祭出一张黄符,怒吼道:“受死!” 雷火四天阙! 刹那间,火光大作,雷电轰鸣,紫电蓝焰逼得人睁不开眼,周遭草木皆化为焦土。熊熊燃烧的雷火之中,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天际。紫焰之中,一双血红的眼睛怨毒地盯着卞高,红衣女一字一句道:“老匹夫,下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去你的!”君稚一剑捅穿了红衣女的心脏,“下地狱吧!” 红衣女终于消散了,只有雷火还在燃烧。君稚双目血红,仍疯狂地劈砍着那堆灰烬。秦镇邪拉回他,急道:“小心火!” 君稚扔下剑,仰天悲嚎。 “师傅——师傅啊!” 另一边,卞三秋跑出一阵就将瞿依依放下,握着她肩膀严肃道:“依依,这离山下不远了,你能自己下去吗?” 瞿依依点头:“夫君放心去吧,妾身能照顾好自己。” 卞三秋抱紧她道:“对不起。” “夫君道什么歉?快去救人,你们是为救我来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妾身有何面目面对卞家列祖列宗?” 卞三秋坚定地点点头,塞给瞿依依几张符纸便离去了。忽然,他脚上绊了一下,卞三秋低头一看,自个裤脚上黏着三四个纸人,都焦急地指着一个方向。 那不是卞高跟红衣女的缠斗的方向,而是大火最先起来的方向。 这些是纸人是哪来的?上面的符文不是爹爹的手笔,也不是他的,莫非......卞三秋一愣,焦急道:“你们是姐姐的纸人?” 纸人连忙点头。卞三秋大喜,跟着纸人向大火深处奔去。 “咳咳,咳......” 熊熊烈火中,一个人影用双手在地上艰难地爬行,两条歪曲的腿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火一烧到,卞逆慈就抓住一片树叶,抖着手在上面画下一道歪歪扭扭的符文,那树叶化作一道细小的水流,浇灭了她身上的火。倘若有人隔近看,便会发现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全湿了。 马上,马上就要到了。 那口水井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卞逆慈抓住井壁,艰难地撑起身体,一头栽进了井里。 冰冷的水浸透了她的全身,熊熊黑焰遮蔽了井口。卞逆慈望着升腾的火蛇,竟然笑了出来。该死的,最后居然是符咒救了她,明明她一辈子都想摆脱卞家.......不过,现在这些也都无所谓了。 第42章 她会死在这吧。她死了也没什么,就是守真会伤心,早知道就多教他几招了。 啊,这火不会烧到瞿依依那去吧?她还没见过她弟媳呢,也没见过她侄子,也许是侄女,要是侄女,她肯定会很疼爱她的,会像她自己女儿一样疼爱她...... 卞逆慈的意识渐渐模糊。她大概今天的确是要死在这了。 她死了也不会进卞家的祖坟,如她所望,干净利落地....... 失去意识前,她似乎出现了幻觉。 她好像,在井边看到了一个人影。 第024章 红衣女(四) “顺慈呀,来看看你弟弟吧?” “不要。” “来看看嘛,宝宝也很想看看姐姐,是不是?”沈紫蝶抱着婴儿柔声哄弄,那皱巴巴的小脸便舒展开,嘴里啊啊地叫着,手也往半空中抓。沈紫蝶笑道:“你看,他想见你呢。” 卞顺慈不情不愿地走上前,看向那小孩。婴儿望着她笑了,咿咿呀呀地叫着。卞顺慈伸出手,那只柔软的小手就握住了她的手指。沈紫蝶道:“宝宝,这是你姐姐顺慈,是你最亲的人,你以后要好好保护她啊。” 卞顺慈道:“他这么小,能保护我?” “等他长大了就可以了呀。” “那时候,我肯定比他厉害,我保护他还差不多呢。” “那你们就互相保护吧,姐弟就是要相互扶持,相互帮助啊。” 卞顺慈嘀咕道:“我才不要。” 她抽出手,不想婴儿却立即大哭起来。沈紫蝶忙摇着小孩道:“怎么了呀?”她身体虚弱,动作吃力,卞顺慈看不下去,就把小孩接了过来。说来奇怪,她一抱那小孩就不哭了。沈紫蝶惊喜道:“他认得你,看来他喜欢你呢。” 卞顺慈讨厌这种话。那样笃定,好像血缘是签字画押的契书,把她跟这小子牢牢捆在了一起。可她讨厌,讨厌死这个小孩了。她望着婴儿的笑脸,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 她一辈子都会讨厌他的。 “呃啊!” 卞逆慈痛叫一声,睁开双眼,可眼前看到却比那噩梦更可怕。 那个女鬼就在她旁边,正笑吟吟地望着她,还打招呼道:“姐姐醒啦?真是太好了,你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在这多无聊啊?” 卞逆慈怒目道:“你要干什么?” “我在给你疗伤啊。”红衣少女粗暴地用石头砸着地上的草药。卞逆慈这才发现自己两条小腿传来一阵阵剧痛,衣服跟伤口黏在一起,透明的黏液不断向外渗出。她只看了那腿一眼就扭头观察起四周的环境,两侧是陡峭的山崖,一股股黑烟从崖边飘出。旁边,一条小溪潺潺流过,几株水草幽幽游动。一股寒气透过地底,直钻进她骨头里。 这是野道沟底部。 红衣女走过来,用金线切断卞逆慈腿上跟皮肉连在一起的布料,敷上草药。卞逆慈警惕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女子微微一笑,并不言语,去溪边洗手了。卞逆慈看见她背上有一大片紫红色的烧伤,不禁一愣,急道:“你遇见卞高了?” 红衣女甩甩手,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块青岩上,拿一片树叶细细擦着手,擦完了说:“你怎么能直呼你父亲的名字呢?真是大逆不道。” “你把他怎么样了?”卞逆慈心思急转:那伤肯定是雷火符留下的,兴许就是卞高视若珍宝的那张雷火四天阙。可那是卞高唯一画成的一张四天阙符,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用。如今这恶鬼身上有了雷火痕迹,那卞高......不,要是卞高死了,这女鬼还把她带到这来干什么?先前对战时,这女鬼匆匆离开,显然是觉察到了什么...... 顷刻间,卞逆慈心中已然明了。她冷笑道:“你输了?” 红衣少女动作一顿,眼神冰冷地望向她。卞逆慈立即放声嘲笑道:“你输了?红煞也不过如此!不仅输了,恐怕你连人质都没了吧?否则你抓我干什么?难道不是因为我是卞高的女儿?可惜,你抓错人了,我虽然是他女儿,跟他却一点情分都没有。你抓我作人质,是永远引不来他了。” “是吗?”红衣少女冷笑道,“我先前说你死了,那老头可是勃然大怒呢。”卞逆慈一愣,又听她说:“我已经送了信去,三天后,你看看他们来还是不来?”卞逆慈嗤笑道:“你打得过他们?”红衣女撇撇嘴,不怀好意地说:“姐姐,你可别小瞧我呀。” 卞逆慈毫不留情道:“雷火皆盛阳之物,最克鬼魅。你连背上的伤口都无法愈合,显然已元气大伤。我劝你还是趁早逃跑吧。”闻言,红衣女咯咯直笑,白嫩的脚丫不住拍打着溪水。卞逆慈诧异地看着她:“你发什么疯?”红衣女擦干眼边的笑泪,把卞逆慈扶了起来,盯着她的眼睛道:“姐姐,我可是红煞啊,红煞会这么弱吗?为什么红煞鬼那么难杀死,你不知道吗?” 卞逆慈眉头紧皱,问:“为什么?” 红衣女冁然而笑,她站起来,环顾着黑漆漆的山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吗?” “为什么?” “因为这里死人多呀。” 卞逆慈嫌恶道:“你喜欢这的阴气?” 出乎她意料的,少女摇摇头:“我才不喜欢这阴森森黑黢黢的地方呢。比起这,我倒是更喜欢姐姐你,虽然姐姐你是女人,身上的阳气却很足呢,伤成这样都这么有活力。”少女走到卞逆慈面前,蹲下来道:“姐姐,你知道鬼以人为食吧,不过,对于鬼来说,那其实是最低级的修炼方法哦。” 第43章 卞逆慈心头闪过一丝不祥,便见那双深邃娇美的黑眼睛弯弯笑了起来。少女举起手道:“虽然我很喜欢姐姐你的活力,但太有活力也很麻烦啊。”说完,她一掌拍在了卞逆慈头顶,三魂所在之处! 三魂震荡,阳气逸散,七魄生隙,鬼祟来袭! 刹那间,阴风作,黑雾升,白影现,众鬼狂啸向卞逆慈袭来。红衣女握着她的肩膀,盈盈笑道:“放心,我会保护姐姐你的。” 她背后,张开了一张血红的兽口。 卞家山庄,众人齐聚主屋大堂。 卞高面色凝重地看着一张染血的布片,里面裹着一根铁簪。送布的人面白如纸,两腿颤颤,结结巴巴道:“有,有个红衣姑娘要我带、带话......” 卞高摆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麻烦了。” 卞三秋面色灰败,不甘道:“我要是早点就能找到姐姐了。” 他跟着纸人找到那口井时,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君稚急道:“那女鬼说什么?” “三天后酉时,还是野道沟。”卞高攥紧布条,“顺慈还活着。” “师傅还活着?”君稚猛冲上前,急声道,“那女鬼这次要谁去?把我带上!” 卞高道:“她没说要谁去。” “那就是我们都能去?”君稚一愣,怒道,“欺人太甚!该死,要不是不知道她老坟在哪......” 众宾客亦愤然,齐声道:“既然这样,不如大伙一起去灭了那女鬼!” “是啊!就算找不到那女鬼尸首,把她打个半死也好!” “干脆现在就去,省得那女鬼恢复元气!”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了吵闹声。门“砰”地被打开了,卞中流拄着拐杖立在门口,双目圆睁,一副大动肝火的样子。沈紫蝶跟在他身后,惶然不安。卞高忙迎上前,关心道:“爹,你怎么来了?” 卞中流骂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说一声?幸好依依回来了,否则,否则!”卞高连赔不是,扶着他往屋里走:“爹,你别动气,别伤了身体。” 卞中流问:“是哪位英雄把依依救回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君稚道:“是我师傅。” “你师傅是谁?” 君稚面露纠结。终于,卞三秋忍不住道:“祖父,是姐姐救了依依!” 卞中流呆住了:“谁?” “姐姐,是顺慈姐姐!” “是她?”卞中流不敢置信,声音发颤,“她人在哪?” “被那恶鬼抓走了!”卞三秋悲愤道,“那是个红煞鬼!爹爹的雷火四天阙都没能杀了她!” 卞中流惊道:“红煞?那鬼长什么样?” 卞高道:“是个女子,大约二八,一身红裙。” “她裙子上可绣有金凤?” “金凤......”卞高细细回想着,君稚叫道:“有没有金凤我们没看见,但那女鬼擅使金线!” “红衣,少女,金线......”卞中流沉思半晌,惊疑道,“莫非是血嫁衣?” 众人一听,颇为疑惑。 “血嫁衣?山南什么时候有了这等厉鬼?” “我只知上一个红煞是食人玉面,可那也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卞老庄主如何知道这女鬼?难道您见过她?” 卞中流摇头:“见过她的不是老夫,而是先父。他生前喜游山水,走遍了山南山北关东关西,碰见的稀奇事多了,就起了著书的心思。可惜他后来患了急症,手稿没写完就撒手人寰,老夫曾想将这份手稿整理付梓,可惜缺漏太多,终是不能成......你们说的那个红煞,与家父书中所记的血嫁衣十分肖似。” 他命卞三秋取来那本手稿,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一位凤冠披霞的少女。 她亭亭玉立,倩然微笑,面目赫然就是红衣女的模样! 第025章 救人(一) “许多年前,先父在一个镇子借宿时,半夜突被人声吵醒。原来镇上的一户人家着了火。他忙去救火,却看见一个凤冠披霞的少女从那熊熊烈焰中走出来,她双目赤红,满脸鲜血,手中攥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那女鬼法力高强,家父不幸败北,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想那女子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消失在黑夜中。”卞中流沉痛地说,“后来那宅子的火虽被扑灭,可上下二百余口,无一存活。因那女子身穿嫁衣,家父便称她为血嫁衣,并画像一幅,以待后人诛杀。听你们描述,那女鬼似乎与她有些相像......” “就是她!”君稚激动地说,“她跟这画像长得一模一样!” 秦镇邪问:“卞老太爷,令尊有写那富户姓什么吗?” “他们姓罗。” 在场众人听了,都有些疑惑。沈紫蝶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惨白着脸说:“我娘从前嫁的就是罗家......” 她腿一软,几乎站不住了。卞高忙揽住她肩膀,沈紫蝶流泪道:“是殷家,还是殷家,那女鬼定是去找我娘的,如今她又来找我......是我害了顺慈啊!”她失声痛哭,几乎昏厥,卞高不得不把她先扶出去。待他回来后,就开始和众人商议如何营救自己的女儿。 众人许久,最终决定第二日正午派人去野道沟救出卞逆慈,诛杀红煞。选择正午,是因为那时阳气最盛,第二天就去,是以免那红煞鬼恢复元气。为免打草惊蛇,去的人并不多。 秦镇邪不在其中。他不擅剑术,又无他长,还魂魄不稳,无论如何都不该去。他拖着步子回了屋,沉重地推开门,趴在桌上的黑猫便扭过头,睁着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幽幽地望着他。秦镇邪一愣,心下顿时松快了些,问:“你终于精神了?” 第44章 黑猫晃了晃尾巴,算是回答。秦镇邪立即给它端来一盘桂花饼,黑猫毫不客气地埋头大吃大嚼。秦镇邪告诉它,最近发生了很多事。说着说着,那黑猫便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连桂花饼都不吃了。秦镇邪焦灼地说:“明天,他们就要去救人了。可是......” 他想起那女鬼之前分明已经被烧成了灰,然而不到一天她就威胁别人送来了口信,由此可见,那点伤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黑猫静静地望着他,似乎无法给他任何回答。秦镇邪心中苦涩,他坐了半晌,还是出去了。 他去找君稚了。 君稚正在擦剑。一向聒噪的少年沉默着,用力地擦着剑,眼睛像狼一样亮。秦镇邪问他们明天打算怎么对付那红煞。君稚说,卞庄主打算先派出纸人,找到师傅所在,再引开红煞。他们则趁机去救师傅。 “卞庄主......怎么拖住那红煞?” 君稚信服地说:“用符咒。卞庄主说了,他会再画一张雷火四天阙。” 宁神轩。 凉风入轩,烛火微动,沈紫蝶关上窗户。卞高仍坐在桌前,全神贯注地画着符,卞中流拄杖立在桌边,紧盯着在黄纸上游走的毛笔。画像上的神仙睥睨着他们佝偻的背影。卞高手中的笔微微颤抖着,缓慢地在黄纸上蹒跚,就在符文即将收束之时,那笔尖再也支撑不住,无可挽回地歪向旁边,在黄纸上落下一个大红点。卞高不禁叫了一声,卞中流说:“你太心急了。” “我怎能不急?明天就要走了,我却只画出一张二天阙!” 卞中流摇头道:“你画不出来的。” 卞高脸色灰败,半晌,他苦涩道:“我知道。”如此短的时间内,画出一张二天阙已十分勉强,更遑论四天阙。可眼下,这是他唯一能拿出手对付那红煞的武器,他别无选择。沈紫蝶默默走过来,给丈夫揉着肩膀。卞高握住她的手,对卞中流道:“爹,您觉得一张二天阙能杀了那女鬼吗?” 卞中流沉默半晌,开口道:“难。” 卞高恨恨道:“她挨了一张雷火四天阙,竟还能抓走顺慈!” “那是红煞,野道沟又阴气深重,就算受了伤,她也能很快恢复。” 沈紫蝶忧心忡忡地问:“那怎么办?” 卞中流思忖片刻,取来一个木匣。卞高一瞧见里面的符纸,便惊呼道:“天阙符......不对,百杀咒?” “多年前,我研习九天阙时,曾试图以百杀咒融之,无奈画到一半,自觉难以一心二用,只能专心研习天阙符,打算习成之后再画完此符,没想到这一搁置就是几十年。”卞中流轻柔地抚摸着细腻的符纸,眼中流露出怀念,仿佛又看见了过往的峥嵘岁月。 他将它交付给儿子,目光郑重。 “孩儿一定不辱此符。”卞高坚定地说,再度伏身研究。卞中流示意沈紫蝶随自己出去。一出宁神轩,她便忍不住说:“都是我连累了卞家。” “你何错之有?若不是你,我哪能有两个如此出色的孙儿。” 沈紫蝶哽咽道:“可要不是我,那红煞就不会找到卞家山庄来。爹,老爷要是能画完这符,能杀死那女鬼吗?” 卞中流沉默良久,说:“我也不知道。” 沈紫蝶心痛无比,她知道,卞家今日所受种种折辱,顺慈身陷险境生死未卜,全是她的过错。如今女儿生死未卜,丈夫又要陷入险境,一家老小焦心烂肠,都是因为她......她怎么不死在四十年前算了呢!懊悔与自责撕咬着她的心:“不如让我去。那魔头找的是殷家人,不是卞家人......” “说什么傻话?”卞中流厉声道,“什么殷家人卞家人,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一个都不能少。你别瞎想了,去睡吧。” 沈紫蝶含泪望着他,见卞中流毫无转圜之意,只得回去。屋中一片空寂,沈紫蝶跌坐床边,呆呆望着跃动的烛火。 四周的一切都是这么熟悉,转眼间,她在这屋子已度过了四十年光阴。她想起第一次坐在这床上,盖头被身边的男人挑起时的忐忑与期盼,想起在这床上抱着刚出生的女儿的欣喜,想起逗弄着孩子、一脸傻笑的男人,她想起了在卞家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那些日子欢乐得好似泡沫,盖住了血海深仇的过去。可伤疤终究是遮不住的,当过往被血淋淋地揭开,她的人生再次回到了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 她终于明白了母亲让她快跑时的眼神,那不是恐惧,而是绝望。是在经历灭门惨祸后,隐姓埋名数十年,仍无法逃脱宿命的绝望。四十年后她重蹈了母亲的覆辙,还将卞家拉下了深渊。 沈紫蝶知道的不多,也不会法术,可有一点她听得很清楚:尸首不毁,红煞不死。 谁能找到那恶鬼的尸首?即使击退了那恶鬼,过上几年几月,她还是会再找上门来呀!她还是会像如今这样抓走她的女儿,她的儿子,甚至她的孙子孙女呀!她要找的是她,她要折磨的是她,只要她还在卞家,那恶鬼就会再次到来。 最终,她就会像母亲一样害死所有人。 不,她不能。这悲剧应当在她这里终结。沈紫蝶双手紧握,身体微微颤抖着。良久,她下定决心,提灯而出。昏暗的灯光一节节照亮了错落有致的石子路,拂过了羞怯的蟹爪兰,爬上了宁神轩的门槛。沈紫蝶最后看了一眼宁神轩中那抹温暖的橘黄,转过身,离开了。灯光从门槛上滑过,消逝不见。 第45章 秦镇邪想做点什么,可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他又感到了茫然。在山里时,他从未有过这些感觉,可现在,他却常常感到无力和挫败。即使从君稚那打探到了消息,他也无法安心。他不希望卞逆慈死,不希望君稚死,也不希望卞家人出任何事。 尽管他跟这些人相处的时间非常短暂,可他们对他来说却丝毫不无关紧要。真是奇怪,他在秦家庄呆了十七年,也没关心过那里的人是死是活,可如今卞家人有难,他却无法坐视不管。 或许因为他们都是好人吧。秦镇邪觉得自己很走运,离开秦家庄后他遇到的都是善良的人。如今这些人有难,他却什么忙都帮不上,这让他感到分外无力。他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莲花坠! 不错,他的确帮不上忙,但他手中有可以帮上忙的东西。秦镇邪立即去找卞高,经过穿堂时,他看见一点火光在走廊上一闪而逝。 这么晚了,竟还有人出去。秦镇邪心头闪过一丝诧异,他没有多想,径直去了宁神轩。在门口,他被一个下人拦住了。 “老太爷说,庄主正在画符,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那我就在这等着。” “客人您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老太爷说了,今天这院子就连夫人都不能进去。” “不,我就在这里等着......”秦镇邪说着说着,忽然一愣。 刚才从走廊上过的那个人,似乎有几分像卞夫人? 第026章 救人(二) 一轮峨眉月高悬在靛青绸子似的夜空中,将清冷的月光洒落在潺潺溪水上。忽地,一张雪白的脸自溪水中浮出,红衣女起身,水珠从她长长的睫毛上滚落,少女睁开双眼,暗红的眼瞳如瑰丽的宝石。她走上岸,抓起头发拧干水,月光照亮了她光滑如鉴的后背。她勾起岸边衣衫哗啦一抖,无数金线便喷涌而出,翩跹穿梭于殷红之中,顷刻间织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红衣女对溪自赏,颇为自得。她踢踢昏死过去的卞逆慈,欢快地喊道:“姐姐,别睡啦,快看看我的新衣服。” 卞逆慈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一见红衣女便别开脸,引得对方不满地嚷嚷:“我让你看看我的新衣服!” 卞逆慈依旧不动。红衣女就用力踢了她一脚,卞逆慈施舍给她一眼,骂道:“丑死了。” “你再说一遍!”红衣女恼怒地抓起她,那尖厉的叫声震得卞逆慈脑袋嗡嗡作响,一阵阵活像要被撕裂的剧痛袭来,令她瞬间白了脸色。这是差点被拍碎三魂的后遗症。红衣女瞧她那可怜样,反而发了善心,宽恕似地说:“算了算了,反正你马上就要死啦。” 卞逆慈立即反应过来,忍痛厉声道:“卞家是山南名家,你要是杀了卞庄主,天下修道者都会追杀你!” “那我真是求之不得。”红衣女满不在乎地说,双手轻轻拨弄着乌黑的秀发。 卞逆慈仍试图说服她:“卞家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他们?就是为了折磨我母亲?” 红衣女脸上露出了可恶的微笑:“姐姐真聪明。” 卞逆慈急声道:“你跟我娘究竟有什么仇?你杀了她全家还不够吗!” “你怎么能说我杀了她全家呢?你母亲不是还活着吗?”红衣女故作委屈,又惋惜道,“不过,你母亲确实运气不好。她要是残了废了,老了病了,又或者嫁了个粗鲁无礼的男人,每天顶着一脸青紫,活得不幸又可怜,或许我就不会杀她了。但她偏偏嫁了个好丈夫,有儿又有女——就算她皮肤不再白皙,容貌不再美丽,连那优雅贤淑的仪态气度都被岁月磨平了,可她却能笑得那么开心,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听到这话,卞逆慈既震惊又愤怒,她痛骂道:“你真是个畜生!你这恶鬼!你简直丧尽天良无药可救!” “无药可救?”红衣女哈哈笑道,“对,我确实无药可救!姐姐,你未免太天真了,我都成了红煞鬼了,怎么还会有救呢?”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双眼也定住了,只见一个蹒跚的人影从沟谷尽头走来。红衣女一愣,眼中闪射出激动的光芒,仿佛与多年不见的故人重逢似的。她欣喜地站了起来,热情地招呼道:“你来啦?我真没想到你会过来,还打算过两天去找你呢。” 卞逆慈心中一紧,忙扭过头,可她爬不起来,怎么也看不见来的究竟是谁。正当她急得满头大汗时,红衣女体贴地将她扶起来,高兴地说:“快,跟你母亲打个招呼。” 卞逆慈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望过去,只见荒树孤草间,一位老妇提着一盏小灯踉踉跄跄地前进。她那养尊处优的母亲跨过了几十里山路,摸索过不见五指的黑夜,走到了她的面前。母亲一向干净整洁的脸脏了,尽是灰尘与汗水。卞逆慈眼窝一下子潮了,悲呼道:“别过来!你过来干什么?走啊!” 看到备受折磨的女儿,沈紫蝶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放下灯,向红衣女跪下,磕了一个头。 “娘!”卞逆慈目眦欲裂,“你干什么!这恶鬼不会放过我们的,你赶紧走!” “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的。”沈紫蝶抬起头,望着红衣女说,“姑娘,我求求你杀了我,放过我的女儿和家人吧。他们姓卞,跟殷家没有半点关系。” “娘!娘!你起来,你求她做什么?她不会放过我们的,你赶紧离开,赶紧跑!”卞逆慈挣扎着向沈紫蝶那边移动,红衣女松开手,冷冷看着她摔在了地上。沈紫蝶忙爬上前扶起女儿,当看到女儿拖着的那两条扭曲的腿时,她不禁痛哭出声:“顺慈,我的女儿,顺慈啊!都是娘的错,都是娘连累了你们!” 第46章 “你赶紧走。”卞逆慈推开她,扭头咒骂道,“妖女,你堂堂红煞鬼,为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算什么本事!” “顺慈!”沈紫蝶惊慌失措地拽过卞逆慈,哀求道,“娘求求你安安静静地回去吧,好好跟三秋他们团圆,好好照顾你爹你祖父——顺慈啊!娘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我侥幸嫁到你们卞家偷了几十年的福气,现在是该还债的时候了!娘愿意用这条命换你们平安,姑娘啊,我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红衣女不快道:“我有说杀了你就行了吗?” 这畜生!卞逆慈心中万分焦急。再这样下去,那恶鬼一定会杀了娘!她现在究竟能做什么,必须要做什么!赶紧想想,说什么能吸引这魔头?赶紧!突然,卞逆慈灵光一现,大喊道:“你要报复的不该是我娘,她是无辜的!” 红衣女看向卞逆慈,阴森道:“你说什么?” “你要找殷家人,可我娘姓沈,最后一个殷家人已经被你杀死了,那就是我姥姥!”卞逆慈急声道,“你跟殷家有什么怨什么仇,我娘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你口口声声要找殷家人,不过是在找借口迁怒他人,真正的殷家人早就被你杀光了!你当真歹毒,当真无耻,当真懦弱!” “闭嘴!”红衣女气急败坏地吼道,抬手抓向卞逆慈,却给沈紫蝶抱住了腿。“滚开!”她一脚踢开沈紫蝶,又给一块石头砸中了她的头,是卞逆慈。她半跪在地上,眼神却凶狠无比。 “别动我娘!” “你这么喜欢找死?”红衣女眼神冰冷,“好吧,我满足你的愿望。” “不,不......”沈紫蝶看见那魔头一步步向自己的女儿走去,绝望地呼喊着。她挣扎爬起,又摔倒,又爬起,又摔倒,扑扑腾腾像只蛾子。她腿上没有力气,恐惧压得她爬不起来,她眼睁睁看着四十年前的噩梦仿佛就要再次上演,撕心裂肺地一遍遍呼喊,一遍遍求饶。 望着崩溃的母亲,卞逆慈终于流下了两道泪。她说:“娘,抱歉,我回来得太晚了。” 红衣女厌恶道:“死到临头还在这里母女情深,真是恶心。” 她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红衣女猛然转头,只见一个短毛小子背起沈紫蝶跑了!她立刻要追,却被卞逆慈扯住了腿脚。红衣女怎么踹也踹不开她,不禁愤怒地大骂;“该死,我这就送你上路!”她五指化爪刺出,却被一只黑猫咬住了手腕,她一把将畜生摔出去,那黑猫却在空中打了个旋,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嘲讽地望着她。 “该死的畜生!” 红衣女抓向黑猫,却被躲开了。她恼怒地瞪了眼那猫,再看那头,秦镇邪已经不见身影。权衡之下,她撇下这猫追了过去。 卞逆慈已经无法再阻止她。她望着红衣女消失的身影,眼睛越来越沉重,最终,两张眼皮再也撑不住掉了下来。直到丧失意识的那一刻,她仍在祈求。 千万,千万不要追上...... 秦镇邪察觉那身影像卞夫人后便跟了上去,无奈那女人已经走远,他又不熟悉道路,竟然在野道沟附近迷了路。等他循着声音找来时,已经晚了。他只能救一个,而卞夫人离他最近。于是,他只能救她。 秦镇邪心情沉重。卞夫人在他耳边哀嚎。她一声一声地唤着顺慈,哭得泣不成声。卞道长已经凶多吉少,现在必须把卞夫人安全送出去,可那红煞恐怕很快就会追上来。想到这,秦镇邪放下卞夫人,严肃道:“夫人,你赶紧跑,你要是死了,道长便枉死了。” “孩子,那你呢?” “我要拖住那女鬼。” “你怎么拖得住她?” “拖不住也要拖。”秦镇邪说完就返身消失在林中。 黑云遮月,秋风扫叶,林间,一只乌鸦发出了不祥的哀鸣。秦镇邪往回急奔,忽见红衣女飞身追来,血眸中杀意凛然。刹那间,匕首出,金光现,二人短兵相见,顷刻间已过了十几招。秦镇邪虽夜能视物,又力大无穷,却终究是个半吊子,打起来十分吃力。这样下去,恐怕他很快就会被这女鬼杀死。 他死了不要紧,可卞夫人还没跑远。 卞道长已经死了,他决不能让卞夫人也惨死在这红煞手下。 秦镇邪眼中闪过一抹决然。 他不再防御,径直向那红煞鬼冲去。 “找死!”红衣女冷笑一声,五指深深插入秦镇邪的胸口,与此同时,秦镇邪也把坠子扣在了她额头上。 刹那间,九道符文旋转飘出,宛如满天星斗,又如倾天灯河,光芒流转,瑰丽如画。红衣女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她立即收手,万千金线织成一只金茧将她紧紧包裹。 雪白的符文飘落在了金茧上。 “撕拉——” 金茧一寸寸裂开,一层层破碎,殷红的煞气自茧中涌出,化作铁甲密密麻麻覆盖在红衣女身上。她大喝一声,周身煞气大涨,倾尽全力击向符文!刹那间,无比纯粹的灵气从符文中溢出,凝聚成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朝红衣女挥出。寒风停,响林寂,一道旷然剑意如水轻漾,割断了红衣女的脖颈。 “啪!” 头颅落地的瞬间,少女仍不敢置信地望着那消散的白影。秦镇邪瘫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空中那抹已消逝的影子。 是那位道人。 那头颅滴溜溜滚到了他脚下,红衣女目眦欲裂,无比凶狠地瞪着他。 第47章 “怎,怎么会,谁,谁.......谁给了你这个!呃!” 秦镇邪举起匕首,用力刺下。 红衣女的头终于不动了。他踢开它,摇摇晃晃向卞逆慈所在的方向走去。 然而,红衣女还没有彻底死去。她的身体从地上爬起,在地面摸索着,她摸到了一团头发,欣喜地抓住,却拽不动。 一只苍白的手将那颗头捡了起来,红衣女向上望去,看见了一个黄瞳黑发,面色青白的男人。 他抬手,拍下。 林间响起了轻微的破碎声,地上多了一些碎片。转瞬间,它们便化作淡淡的红煞,随风飘散了。 第027章 和解 秦镇邪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狭窄的溪岸前行。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露气沾湿了他的裤脚,他的身体很重,很冷,但他仍朝前走着。当他终于看见躺在溪边的卞逆慈时,他的身体竟然开始发抖。他踉踉跄跄地跑到卞逆慈身边。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周围安静得像坟场,秦镇邪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着,一声,两声,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声响。 道长死了? 死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探到卞逆慈鼻下。过了好久,一丝温热的呼吸拂过了他冰冷的手指。秦镇邪骤然放松下来,他低下头,嘴角颤动着,然后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继而,他笑出了声。 “啊,哈,哈......哈哈哈!” 他背起卞逆慈,一边朝沟外走去一边止不住地笑着,然后他跑了起来,像是忘了身上的伤口。喜悦的泪水从他眼中涌出,迎着微风滚落,直到胸口的剧痛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他才放慢脚步。黑云散去,山月重现,他一步步朝卞家山庄走去。拂晓之际,他望见了小月山上绵延的灯火。卞高举着火把站在山脚,沈紫蝶拉着他急切地说着什么,卞三秋点着人马,君稚满脸焦急地朝远处张望,忽然,他瞳孔一缩,欣喜若狂地大喊道:“老秦!”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向了他,都向他奔来。无数只手接住了他,无数张脸焦急而关切地望着他,无数句担忧的话涌到了他面前,秦镇邪望着他们,边哭边笑地喊道:“卞道长还活着。没事了,都没事了。” 他从没听过自己用这样上扬的语调说话,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一定是很大的,可实际上,他声音沙哑,根本听不清。周围像有一千张嘴在说话,秦镇邪竟一点都不觉得吵,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都活下来了。 所有人都活下来了,谁也不会死去。 卞逆慈醒来时,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她怎么会看见自己闺房的床顶呢?这帐子她有二十年不见了,可一看到,却还是马上就能认出来。难道阴曹地府还会体贴死人吗?卞逆慈动了一下,双腿立即传来了锥心的疼痛。她不禁发出了一声呻吟。 她还活着。 是谁把她带回来的?卞逆慈尚来不及思考,耳边便炸开一声喜悦的欢呼:“师傅,师傅醒了!” 是守真? 接着,一大群人呼啦啦涌了过来。卞中流、卞高、沈紫蝶、卞三秋、瞿依依,她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卞家所有的人。沈紫蝶一把搂住她,喜极而泣,瞿依依依靠在卞三秋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卞三秋眼眶也红了,卞高站在床边望着她,卞中流也看着她。他们都看着她,像要把她的脸刻在心里似的。 她茫然地感受着沈紫蝶的怀抱,她已经二十年不曾感受到这样温暖的拥抱了。突然,她急声道:“那红煞鬼——” “她死了!”卞三秋大声道,“师傅,你放心吧,老秦用九天阙符杀了那女鬼!” “可她是红煞——” 卞高道:“就算是红煞鬼,挨了那九天阙符也要去半条命。你放心,短时间内,她不会再来了。” “再来,就再打。”卞中流沉声道,“她将我孙女害成这样,我非要找出她的老坟不可。” “那秦镇邪呢?他也去野道沟了!” “老秦受了些伤,但没有性命之忧,行动也自如。等会我就喊他来看你。” 卞逆慈这才长松一口气。她仍有些恍惚,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竟有些不适应。 卞高道:“秦少侠于我们有大恩,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这时,瞿依依上前感激道:“姑姐,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早就没命了。” “你就是瞿依依?”卞逆慈一愣,随即道,“没事,我是修道之人,这是我该做的。” 瞿依依摇摇头,忍泪道:“姑姐,要不是你的纸人找到了我,被那红煞鬼抓走的就是我了。你是替我受苦的,这份恩情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 “啊......”卞逆慈有些局促,僵硬道,“没事的。” 不知为何,看到周围人关切的表情她不仅不觉得开心,反而感到一阵阵不适。没一会,秦镇邪来了。看到他那急匆匆的样子,卞逆慈不禁有些惊讶。 “卞道长,您终于醒了。”秦镇邪高兴道,“太好了。” 卞逆慈一愣,也笑了:“是的,太好了。” 她忙跟秦镇邪聊起了天,可卞中流一直盯着她,卞逆慈浑身不适,索性托言休息请所有人出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卞家人天天光临这间小屋。若是别的人也罢了,卞中流已经七十高龄,却还天天来这看她,可两人相对时,却往往无言。看着老人费尽心机寻找话题的模样,卞逆慈苦笑道:“您没有必要这样。我救少夫人不是为了你们,但凡有良心的人看到一个弱女子遇到这种事都会出手相助,你们不用把我当大恩人似的供着。” 第48章 卞中流呆了,干巴巴地说:“顺慈,祖父只是想关心你。” “你?关心我?”卞逆慈失笑,摇头道,“祖父,别勉强了,你并不喜欢我。” “你怎么会这样想?” “您不是觉得我没有继承您的天赋,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与三秋那样的天才相比吗。” 老人颤声道:“我从未那样说过。” 卞逆慈已不会为这样的谎言生气或失望了。她直视着卞中流,平静地质问道:“您当初不是让母亲再生一个孩子吗?” “什么......”卞高惊觉,“你......你听到了?” “是。”卞逆慈点头,声音还是有些发冷,“我听到你说我没有天赋,还说我终究是要嫁人的,让我母亲再生一个孩子。” 卞中流沉默了,好一会,他苦涩地说:“是,我是那样跟你母亲说过,但我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卞逆慈本不想生气的,可听到这,还是憋不住心中的火,她冷笑一声,“我真想不到您是这样想的。” “我那时以为,这样做你能快乐些。” 卞逆慈皱眉道:“什么?” “我害怕学符会毁了你。”卞中流目光复杂地望着她,沉重地说,“每次我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顺慈,你知道祖父为什么三十六岁后不再画符吗?因为那一年我终于认识到,我不是天才,而只是个中人,我穷尽一生能到达的高度不过是那些惊才艳艳之人的脚底。当我看到你因为练习画符而晕倒时,我害怕你将步我的后尘。我不后悔自己在三十六岁时终结了符修之路,后半生都在病痛中度过,可你,你那时还那么年轻,我不希望你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卞逆慈震惊道:“您在说什么?您怎么可能是中人之资?” 卞中流摇头道:“我是。我曾以为自己没有极限,但我错了。大道浩渺,穹庐何及。那时候,我看得出你不喜欢画符,也没有天赋,你学得很累,很勉强,我想那或许是因为家里没有其他孩子,你必须承担起传承家业的担子,所以我觉得若是再有一个孩子,你或许便不必那样累,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何时说过不喜欢学符?”卞逆慈激动道,“你怎么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夺走我学符的机会?我有说过不想学吗?没有天赋就不能学符吗!你根本不知道画符那时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种理由......你怎么能这样对我?祖父,你怎么能这样傲慢?这样自私?”卞逆慈越说越激动,她愤怒地望着卞中流,双眼像燃烧的火焰。那是气愤,还有委屈。她看起来就像一块锋芒毕露却即将破碎的琉璃。 卞中流惊讶地看着她,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难道你喜欢?” “我有说过讨厌吗?我明明,明明一直都那么努力地学习,想要做得更好!但是,你,你这么随意就否定了我的一切......”卞逆慈几乎说不出话来,难言的酸楚和憋闷在她心中翻腾。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千万种委屈在她心中泡胀,几乎要将她的心撑裂。 卞中流怔怔地望着她。他以为自己给孙女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可现在他居然记不起孙女学符时真正的表情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孙女画的那些符,他已经认定了她只能画出“那样”的符,可“那样”又是哪样的符? 他竟然记不起来。 这一刻,他恍然大悟。 “抱歉,顺慈。”他眼中泪光闪动,后悔道,“祖父错了。祖父现在想再教你画符,你还愿意吗?” 卞逆慈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已多年不曾在他人面前流泪过,可此时此刻却无法忍住决堤的泪水。 二十年了,她终于知道祖父并不讨厌她,终于挣脱了乳母的诅咒。 过往所有的恐惧与怨恨砰然破碎,原来那个十七岁的女孩从来不是可被替代的物品,原来她从不必惴惴不安地活在会被抛弃的恐惧之中,原来她无需天赋与努力,也能得到家人的爱。只因为她是卞顺慈,是卞家人,是卞家山庄不可分割的一分子。 第028章 对练 见过卞道长后,秦镇邪的心情仍久久无法平静。他这样高兴,以至于他觉得现在的自己都有些陌生了。可回到厢房,一看见趴在桌子上的黑猫时,他激动的情绪便瞬间冷却了。 和卞道长聊天时,她问了他一句话。 她问,你的猫还好吗? 黑猫竟然跟着他去了野道沟,抓了那红煞,还自己回来了。那样远的路,它居然自己回来了。 听到声响,猫警觉地抬起头,看到是秦镇邪,又懒洋洋地趴了下去。那神情真不像一只猫。 秦镇邪一直想无视它的异样,可自从它“消失”后,他改变了想法。他关上门,坐在桌边,把茶点推到黑猫面前。当黑猫欢快地吃着点心时,他问:“你是鬼吗?” 黑猫猛地颤了一下,惊悚地抬头,下一瞬蹿出老远。秦镇邪却很平静地望着它,说:“我看见你在那庙里盯着神像了。原本我以为你是妖怪,想害我,可后来你突然不见了,我以为你走了,可你又回来了。你不是猫,你究竟是什么?鬼?你之前离开是不是因为这里道士太多,怕被发现?” 黑猫愣住了。它犹疑地望着秦镇邪,谨慎地点点头。 “可你还是回来了,是因为我吗?” 黑猫又愣住了。这次,秦镇邪在它脸上看到了为难的表情。他笑了起来:“没事,你回来就好。以后要走,跟我说一声就行。” 第49章 黑猫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震惊了。 “我不会把你交给那些道士的。”秦镇邪望着它,真诚地说,“你是我的朋友,不管你是鬼还是什么,你都是我的朋友。不过以后有外人在时,你还是要小心点,别太像人了。” 他没注意到,自己说这些话时一直在笑,那双桃花眼浸染了笑意,温暖得像三月春风。 秦镇邪的世界突然变得热闹了。一清早,他便听到君稚的练剑声。上午,他去探望卞道长,有时还能碰上卞三秋或其他什么人。也有人走进他院子,简单地和他说说话。他的话变多了,君稚的话却少了。这些天他一改散漫,天天起早贪黑地练剑,十分刻苦。卞逆慈没法教他,他就缠着住在山庄里的客人,等那些客人走了,他就缠着直之,后来,直之都让他给缠怕了。 秦镇邪天天看他练,自己也想练。于是,院里练剑的人又多了一个。卞逆慈身体好些后曾来看他们对练,看完后她欣慰道:“守真,你进步很快,但你太着急进攻,容易忘记防御,所以才会被镇邪钻空子。秦公子学得很快,但比起剑,你似乎更习惯用双手攻击,你要不要试试学拳?” 秦镇邪坦诚道:“确实,我一急起来就会忘记剑。” “如果你想学习拳术,我可以给你找个师傅。” 君稚一听,忙道:“那我以后跟谁练?” 卞逆慈微微一笑,道:“别急,我会给你找个好对手的。” 次日,卞三秋来了。君稚惊愕道:“卞公子?你怎么来了?” “家姐托我来跟君公子过两招。”卞三秋拱手道,“君公子剑术高强,我就不放水了。” “我可没说要你放水,相反,我还怕别人说我欺负你呢。” “君公子可不要小瞧符修!” “那就请少庄主多多指教了!” 君稚拔剑,卞三秋出符。天空飘下了零零碎碎的雪,君稚握着剑,全神贯注地望着卞三秋。 突然间,他出剑了。只见银蛇游走,白芒掠影,瞬息间剑芒便到了卞三秋面前。刹那间,一道火墙骤然升起,逼退了君稚。卞三秋飞手拈符,一股寒风呼啸而出,裹挟着烈火向君稚扑去!君稚刺破火墙,再度攻去。雪越发大了,鹅毛大的雪絮在院中盘旋飞舞,交战的两人急速地移动,剑鸣阵阵,狂风飒飒,一时间二人难分伯仲。 秦镇邪专注地看着,心想君稚的剑术的确进步不小。可当他细细观看君稚的一招一式时,却总觉得还是差了些。 差了些什么?秦镇邪一边想,一边继续观看二人的战斗。 君稚的攻势越发凶猛,相比之下,卞三秋似乎节节败退。然而,君稚太急了,他没有看到卞三秋藏在袖底的符纸。一道水箭击破了君稚的防御,浇了他满头冷水。君稚尖叫一声,抱头四蹿,卞三秋忍俊不禁,突然,他被一个雪球砸中了脸。君稚捏着雪球,一脸得意:“卞公子,受冻的滋味怎么样?” “好哇。”卞三秋一抹脸,抓起地上的雪扔了过去。两人突然打起了雪仗,跟小孩子似的。君稚跑得飞快,跟猴子似的在院子里蹿来蹿去,手里的雪球却一刻不闲。卞三秋干脆顶着雪冲上去,把拳头大小的雪球满当当塞进了君稚的衣服里。君稚怪叫一声,到处摸索,又冻得哇哇乱喊,秦镇邪看他这副滑稽样,不禁笑了。突然,他也被雪球砸中了。 君稚得意地望着他,哈哈笑道:“老秦,谁让你在旁边看戏的?” 秦镇邪说:“你想二打一?” “别别别!这不公平!”君稚灵机一动,提议道,“咱们把直之找来,二对二。” “行。”卞三秋放下狠话,“这次我一定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两人立刻把直之从别处拽过来。没想到这事让瞿依依知道了,便把卞夫人她们都请过来了。 人一多,厢房的院子就太小了,一行人于是乌泱泱行到菊园,小亭下摆开暖炉热茶,毛毡软垫,丫鬟们撑着伞,侍卫们顶着雪,纷纷来看热闹。沈紫蝶还特地喊人用轿子抬了卞逆慈来,君稚登时紧张起来,对秦镇邪严肃道:“老秦,你可不能手下留情,一定要狠狠打。”他又冲卞三秋喊道:“少庄主,我们这可有个伤患,你下手轻点!” “少来,秦老弟都能跟你练剑了。”卞三秋跃跃欲试,兴奋道,“怎么个打法?” 众人起哄道:“打到认输!” 卞三秋道:“那我可是不会认输的!” 君稚叫道:“我也不会。” 沈紫蝶担忧道:“你们随便打打就好了,别玩得太过,小心着凉。”卞逆慈道:“你们要是有人被打中十次,就下场,三局两胜。” 卞三秋跟君稚都称好。沈紫蝶笑道:“你说话真管用。” 卞逆慈微笑道:“他们呀,一个是我弟弟,一个是我徒弟,该听我的。” 卞高望着其乐融融的二人,不禁笑了,上前说要当裁判,喊了开始。 他话音刚落,一个雪球就快准狠地砸中了直之的脸。君稚叫好道:“老秦,好样的!”一张嘴却正好被卞三秋喂了雪球。卞三秋喊道:“直之,你找掩护!” “找什么掩护!”君稚嚼着雪喊道,“接我一招!”他是好端端搓了球打,卞三秋却是捞起雪就砸,直之两只手还不够,竟用脚踢起雪来。秦镇邪见状猛冲上前,拦腰抱起直之把人扔进了菊花丛里,而后一踹桂花树,顿时雪落如雨,把直之埋了个结实。众人哈哈大笑,君稚欢呼道:“厉害!”说着也把卞三秋扛了起来,丢到雪堆里去了。 第50章 瞿依依忙叫道:“轻点扔!” 众人立马起哄:“少夫人心疼啦!” “可怜直之一个光棍,没媳妇心疼!” “哦哟哟!”沈紫蝶笑出了眼泪,“简直是乱打一气,全乱了套了。” 瞿依依心疼卞三秋,喊道:“君少侠,秦少侠,你们别打得太凶了,要不歇一歇?” 君稚心想卞公子到底是师傅弟弟,打狠了也不好,便爽快地应了。卞三秋不服,叫道:“不是三局两胜吗?再来!”说着扑过去,场上又陷入混战。三局过后,几个家丁眼馋,也上来打。君稚还不愿下来,夹在他们中间瞎打。园子里一片欢笑,热闹非常,秦镇邪看着看着,不觉也笑了出来。 君稚被打得太狠,叫卞逆慈喊了回来。瞿依依给卞三秋戴着耳护,沈紫蝶跟卞高笑着说着什么,众丫鬟笑倒一团,挤着挨着。雪越来越大了,寒风裹着鹅毛大的飞雪扑向小亭,众人才收拾东西离开。 雪直下到傍晚才停,庭院中一片洁白,树木披上了雪白的裘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君稚还在院中舞剑。他白天输了,很不服气。他的剑击中了树,雪花便扑簌簌落下来。见到这一幕,秦镇邪一愣,他忽然想起来了。他想起了那野道沟底的惊鸿一剑,想起那挥出如此极致的剑意的纤长清瘦的手。突然间他明白了看君稚舞剑时心生的怅惘,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 他忽然希望这雪快些停了。本来他伤好后就想启程,但卞高说横山已经大雪封路,得等到年后才能走。秦镇邪问他可有它路,卞高说另一条路得过乐州,那正乱呢。于是,秦镇邪就留下了。 诚然,留在卞家山庄的日子很好,卞家人也很好,可这终究不是他的归处。留在这,到了夜深人静,秦镇邪心里就空落落的。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去往何方。难道找到那个道人,他就会知道答案吗?就算找到了,之后又会怎样呢? 可无论如何,至少现在,这是他唯一的方向。 第029章 天命使 约莫一月后,卞三秋喊秦镇邪和君稚一起下山采办年货。时已隆冬,天气严寒,却挡不住街上人们的洋洋喜意。卞家有庄田,吃的不用愁,要买的都是些显贵物件。卞三秋先去布庄逛了一圈,又进了金店,手镯耳环簪钗钏,金玉宝石鲛人泪,凡是看中的都当场买下,掌柜见状笑得合不拢嘴。 就在这时,一行人进了店,掌柜笑容立即僵住了,立马迎上去讨好道:“天命使大人前来,有何贵干?小店都是些粗烂玩意,怕污了使者的眼.....”。 为首的那人头戴黄绢帽,身穿月白袍,身后跟着一伙官兵。看见那人的一瞬间,秦镇邪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刺痛。 天命使看也不看掌柜,扫了眼陈列的珠宝,抬手一划,官兵就将东西拿走,塞进自己的腰包。掌柜看着心慌,又不敢拦,等看天命使转身就走,他才慌了,忙撵上去笑:“大人,您还没给钱哪。” 天命使道:“贡品还要钱?” “大人,神仙哪看得上我这些玩意?”掌柜急了,“城里那么多家金铺,您再看看?再说这金钗镯子的哪能当贡品,那不是冒犯仙尊——” “你不愿意?”天命使瞪起眼,掌柜还要分辨,那些官兵就动手了。他挨了一拳就抱头蹲下了,可等了半晌也没等来第二下。掌柜一抬头,看见卞少庄主挡在他面前,领着卞家仆跟官兵对峙着。天命使认出卞三秋,忌惮地微微笑道:“卞少庄主今日怎么得闲下山?” 卞三秋不快道:“你们抢东西也就算了,怎么还打人?” “少庄主误会了,我这是‘神贡’,哪里是抢?这都是必须要的东西嘛!你们卞家又没有金银铺子,就别操这份心啦。” 卞三秋尖锐地说:“可我怕哪天神明不喜欢金银珠宝,转而喜欢良田沃土了。到时候,恐怕我们卞家也逃不过了吧?” “哎呀,你什么时候见过有人上贡土地的?”天命使拍拍卞三秋肩膀,朗声笑道,“少庄主就别杞人忧天了,您就好好呆在您的小月山上修道吧,万一哪天你成仙了,可别忘记咱。”言罢,他领着众官兵扬长而去。 君稚气愤道:“这群强盗!”秦镇邪问:“天命使是何人?竟能公开抢劫?”掌柜从地上爬了起来,咒骂道:“他们都是国师的走狗,国师就是这群强盗的头子!就是他仗着那个破天命司,一会这个祭典,一会那个祭典,说是给神上贡,最后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那些个天命使狐假虎威,比郡守还威风。少庄主,您今天得罪了他,以后可得小心哪。” “我不过说了他几句,不会有事的。”卞三秋塞给掌柜一大袋银子,“你把我刚刚要的包起来吧,多出来的就不用找了。” “哎,哎,这哪行......” “你就收下吧。”卞三秋苦笑道,“我没能阻止他们,心里实在过不去。” 出去后,秦镇邪问:“太守管不了他们?” 卞三秋苦涩道:“他要敢管,天命使就敢把他弄下去,他要不管,过了几年反倒能升官。这样,谁会管呢?只有百姓受苦罢了。” “皇帝也不管?” “秦少侠,皇帝已许久不管事啦。他许久前就生了病,现在朝廷大事都归太子,而太子什么都听国师的——毕竟仙宇登极宫有二帝,一个坐皇帝,一个站皇帝啊!坐皇帝睡了,可不就听站皇帝的?” 第51章 “他这样不怕神仙降下惩罚?” “神仙是不管人间事的。”卞三秋道,“成了神就要忘却凡尘,一心追逐大道。何况神力何其浩大,要是贸然插手凡人的事,没准万千因果一举而发,恐怕会酿成大祸。” 君稚也道:“背上因果报应还算轻的,若不小心杀了人,连神格都会亏损呢。” “那么他享受着人间的供奉和尊崇,却放任奸人躲在他的名号下狐假虎威,欺凌百姓吗?这样的神不要也罢。”秦镇邪忽然停住,扭头问,“君兄,卞兄,你们想不想也做一回强盗?” 那天命使一路横行霸道,直如蝗虫过境。有看上的,伸手便拿;有阻挠的,举拳就打。这行人衣服里塞满了,就把抢来的金银珠宝全洒在妓女身上,半夜才相互搀扶着回府。那府邸前立着两尊大石狮子,十分阔气。见几个仆人从侧门趋出把人接了进去,秦镇邪三人就从藏身处走出来。君稚呸了一口,骂道:“原来这贪官搜刮的油水都在这!” 卞三秋道:“这是太守给他置办的屋子。” 君稚听了骂得更狠,直叫这两个贪官该拉去砍头。秦镇邪绕着墙看了一圈,道:“咱们可以从这翻进去。”他后退几步,往上一冲便抓着墙头爬了上去,君稚随后,二人再把卞三秋拉上去。 几人在园内摸索前行,一路上所见奇石怪树,飞檐叠翠,数不胜数。忽然,秦镇邪抓着二人蹲了下来,接着,两个仆人气喘吁吁地搀着天命使走过。那二人进了一间院子,没一会又出来了,还小声抱怨道:“娘的,这肥猪真够沉的。” “人家天天吃好的喝好的,当然长得好了。” “当官的就是好。咱要哪天发达了,也买个天命使当当,威风威风。” 说话声渐渐远去,三人溜进屋内。只见天命使酣然睡在床上,呼噜震天,手上的黄金戒指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君稚踹了一脚,骂了声死猪,就翻开了,没多久就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挂着黄铜大锁的箱子。秦镇邪过来用力一拽,便把箱盖拽坏了。几人打开箱子,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君稚瞠目结舌:“乖乖,这得多少钱啊。” 卞三秋面色难看,扭身就又找起来,最后找出的东西竟堆了满地。卞三秋瞪着这些金光闪闪的财宝,一言不发。 君稚气得撸袖子,骂道:“光一间屋子就找出这么多,鬼知道这家伙究竟抢了多少东西?这狗官简直是条吸血虫,咱们干脆杀了他,为民除害!” 卞三秋说:“杀了麻烦就大了,打一顿。” “行。”君稚立刻蒙了天命使脑袋,他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大难临头,正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梦里,他揽着一众妻妾,脚踩着金山银山,好不快乐。突然,有根绳子套住了他脑袋,接着,那些金元宝都从地上弹了起来,一个个射向他的肚子,天命使痛叫连连,猛地睁开眼,却只看到一片漆黑。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肚子上,天命使就杀猪似地叫。 “谁,谁敢打我!” “狗日的,我可是天命使——哎呦!” “大爷,大爷您别打了,我要死啦!” 君稚呸道:“你打别人时怎么不管他们要不要死?你记着,以后你要还敢抢人打人,晚上我们就还来找你!” 天命使哭着求饶道:“知道,知道,我以后再也不打人了。爷爷您放过我吧。” 君稚松了手,嫌恶道:“软骨头!你这种人怎么能当官?” 他正骂着,秦镇邪忽然揪住裹着天命使的衣服,一把将人从床上拖下,直奔桌案,紧接着就把天命使的脑袋撞上去。天命使的惨叫顿时熄火,君稚二人也惊呆了。 只见秦镇邪面无表情,抓着天命使脑袋无情地、迅猛地、反复地撞上去,卞三秋忙上去拽住他:“再打就出人命了!” 秦镇邪似乎还要打,他眼睛里突然跳出一抹黄色,那是放在桌上的一顶黄绢帽。他突然就松了手,天命使软趴趴地滑下去,哼哼着,已经没力气叫了。卞三秋赶紧拽了两人离开,他手心里都是汗,给吓的,走远了一扭头,训秦镇邪:“你下手太狠了!” 秦镇邪沉默着。君稚忙道:“老秦也是为了让那个天命使长教训。” “那也没有必要打得那么狠啊!万一那个人死了怎么办?他可是天命使!” “他不是没死吗?老秦肯定有分寸。” 秦镇邪忽然撞开他们,奔前头去了。他一冲进屋里,黑猫便站了起来,冲他喵喵叫着。秦镇邪朝前走了几步,跪倒在地。淡淡的黑气在他瞳孔中翻涌,碧玺坠上的符文急促地闪烁着,他心跳的厉害,脑子里那黄绢帽也一闪一闪,好像一张咧开的嘴。 他突然对着脑袋打了一拳,黑猫吓得尖叫,秦镇邪却好像冷静了。他爬起来,那帽子没了。他去摸坠子,手还在抖。 那会儿,他真想杀了那天命使。从看见那天命使的第一眼起他心里就腾起了一股杀意,压下去又不甘心,打劫时那杀意又起来了,跟火苗似的一瞬间就把他脑子烧断了弦。他清醒过来时就看到了黄绢帽,再看看手下的人,心中忽然就冒出一个声音。 这不是那个人。 他真吓着了。不是谁?这事越回想越恐怖,秦镇邪记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了。那些稀奇古怪的梦,那些突然袭击的情绪,他突然打了个寒颤,手把坠子攥得更紧了。 第52章 他看向黑猫,那黄澄澄的眼睛里倒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那分明是他,可他却觉得自己如此陌生。 就好像,那里面是另一个人一样。 第030章 结拜 后来,三人听说那天命使把抢来的东西都还回去了,还听说他提前回京了。君稚十分高兴,约二人到菊园喝酒。 他是真高兴,秦镇邪和卞三秋却各有心事。秦镇邪是为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卞三秋则是被吓到了。秦镇邪那晚的模样和平时太不相同,甚至现在看到他,他还会想起他砸天命使脑袋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卞三秋心中忽然冒出这个想法。 君稚对二人的异样毫无察觉,他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痛快道:“这天命使在余桐作恶多年,没想到今天居然被咱们仨赶跑了!这一杯敬卞公子和老秦!” 卞三秋忙举杯相应。 君稚又问:“卞公子今年贵庚?” “二十。” 君稚意外道:“这么说来,我竟然是咱们之中最大的?卞公子,你知道老秦只有十七吗?” “十七?”卞三秋果然有些惊讶。 君稚得意道:“看不出来吧?不过老秦虽然年纪小,却很有胆识。卞公子你知道平安村的事不?” “不知道。” 君稚顿时起劲了,他绘声绘色地将叶福儿的事讲了一遍,末了感慨:“要不是老秦,恐怕叶姑娘的冤屈一辈子也无人知晓了。” 想不到眼前这人竟然愿让恶鬼上身,卞三秋不禁心生敬佩,对秦镇邪的忌惮也消退了几分。君稚又说:“老秦虽然看着冷漠,心里却有侠肝义胆。你救了我,又救了我师傅,今天我必须敬你一杯!”说着就站起来。 卞三秋见状,心想这人虽然对卞家有大恩,却从未要求过什么,可见本性是不坏的。他要是因前几天的事跟他生了嫌隙,实在是因小失大。想到这,他不再纠结,举杯道:“我也要敬你一杯,多谢秦少侠救回我姐!”说完,一口饮尽。 “卞公子多礼了。”秦镇邪淡淡道,面上看着似乎并不高兴。 卞三秋怕是自己得罪了他,便有点慌。他怀疑自己是否太小肚鸡肠了?却见君稚说:“今天少庄主在这,正好做个见证。老秦,你愿不愿意跟我结拜?” 秦镇邪一愣,终于回神:“结拜?” “不错!”君稚爽朗道,“我敬佩你的为人,要跟你结拜兄弟!” 卞三秋见状倒急了,竟也跟着说:“我也想跟秦公子结拜。” 君稚傻眼道:“你要跟老秦结拜了,他岂不是就成了我师叔?那我咋办?” 卞三秋道:“那不如我们三人私底下结拜,如兄弟相处,若在他人面前,该讲辈分,仍照辈分。” 君稚喜道:“这样好!正好今夜月圆,良辰好景,结拜最佳。我三人不如就请明月为证,今夜结拜。” 三人便将肉分作三堆作为祭品,对着明月起誓,末了割指滴血入酒,各喝一口,余数倒入地中,对天道:“苍天在上,黄土在下,今有明月为证,清风听誓,我卞三秋、君稚、秦镇邪三人,虽非同根生,却有同根情,今日愿结为兄弟。” 秦镇邪结拜时恍恍惚惚,他不敢置信自己竟有兄弟了?这实在是从前想不敢想的美事。另一边,卞三秋则终于松了口气,觉得这样算是弥补了过失。结束后君稚迫不及待地喊了声秦老弟,勾着他肩膀哈哈大笑,闹着要他喊大哥。卞三秋叫他不用拘谨,随意称呼就是。秦镇邪却还是认认真真地叫了君兄卞兄。 他心里高兴,一时间忘却了心中的郁结,甚至有些飘飘然了。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吧。他觉得心情很好,身体很轻,看着月亮也觉得格外圆,哪怕是中秋的月亮也没有这样圆。 三人喝到起兴,划拳猜谜,畅谈趣事,笑声不绝,直至深夜。扶醉归去,白雪忽然霏霏,三人冒雪而行,君稚高声吼唱:“雪夜为兄弟,白头同归去,老天也要咱们做一辈子兄弟呢!”卞三秋也忘了礼节,喊道:“雪夜——为兄弟——白头——同归去喽!”秦镇邪也跟着唱了起来,辽阔的歌声响彻天际,在大雪中传出很远,很远。 与此同时,向南千里之外,十万大山之间,赫然卧着一处天坑。天坑底部,林立着几十座残缺的神像,宝剑上红缨如血。在神像群的中央,躺着一口高大的樯木黑棺,前后刻着“福”、“寿”二字,棺身上描着鲜红的团花百鸟,透着一股凶煞之气。 突然,飞鸟惊起,棺内传来了“咯咯”的震动声!那声音越来越大,棺材震动得也越来越剧烈,沉重的棺盖竟抖跳起来。终于,那棺盖被猛然推开,“哐当”砸落在地。一个凤冠披霞的少女从棺材中站起,雪白脸庞上裂纹未消,殷红眼珠中杀意翻涌。 她转首,冰冷的视线锁定了北方。 次年二月,春风拂冻,冰雪消融,光秃秃的桃花枝上冒出了一个个小巧的蓓蕾,绿油油的小草从泥土中探出了头,卞家山庄贴着新符的大门旁停着一辆崭新的马车,家丁们一件件往上面搬行李。 今天,秦镇邪终于要出发了,卞三秋和君稚同他一起。 卞家人都出来送行,连拄着双拐的卞逆慈和抱着大肚子的瞿依依也出来了。卞逆慈劝卞三秋:“有守真去就行了,你该留下来陪依依。”卞三秋道:“玉家人认得我,我去好办事些。”瞿依依也道:“姑姐你别拦他,我还要他去给你找治腿的药呢。” 第53章 卞逆慈笑了笑,说:“我腿就算好了,也不能像以前那般飞檐走壁了。” “这可不一定。”卞三秋严肃地说,“玉家有一神药,叫生筋接骨丹,听说就算骨头成了粉末,这药也能救回来。姐,你放心,你的腿肯定能治好!” 卞高也说:“你放心,这事我交给你弟弟的任务。” 卞三秋笑道:“保证完成。” 沈紫蝶叮嘱道:“山北路途艰险,你们要多加小心。” 卞三秋笑道:“娘您放心吧,有君少侠、秦少侠和直之保护我呢。”君稚赶紧道:“夫人您不用担心,我保证少庄主一根头发丝都伤不着。” 卞逆慈道:“你路上也要小心,别冒冒失失的,遇事先跟三秋、秦少侠商量。秦少侠,我弟弟跟守真就多拜托你了。”说完,她叫人拿来了一个木匣,里面是一对指虎,齿尖锋利,泛着银白冷光,一看便不是凡品。卞逆慈道:“我看你喜欢练拳,就请名家定做了这对指虎,还望秦少侠不要嫌弃。” 秦镇邪很是感动,郑重地接过指虎。几人同众人一一告别,便下山了。卞三秋望着渐行渐远的小月山,怅然道:“这还是我头一次离家这么远。” 君稚打趣道:“卞公子这是大姑娘出阁——头一次?” 卞三秋警告:“我可是你师叔。” “现在没别人,你该叫我君兄。” 卞三秋哼了一声,没再搭理君稚。秦镇邪问:“咱们大约多久能到横山?” 君稚道:“要是快的话,一个月便到了。我也是第一次去山北,到了娄京,我要找位铸剑大师修好师傅的剑。” 卞三秋惊讶道:“你把不平剑带来了?” 君稚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嘿嘿笑道:“我后来去野道沟偷偷捡回来的。不平剑是我师傅本命剑,陪了她十几年,我一定得把它修好。” 卞三秋惭愧道:“还是你考虑周全,我竟完全没想到这事。不过,若论铸剑,还是申国的工匠最好。” 秦镇邪问:“申国?那是什么国家?” “申国在连国之西,北杈子山东边。它地处荒原白草之间,人情民俗亦与连国迥异。那的人性情粗野,平民百姓王公贵族都尊崇玄鸟,有辱玄鸟者人皆可杀之。不过,那里的工匠确实是天下一流。”卞三秋道,“连国本不与申国接壤,但衡武帝灭了赤、朱、宣威这三个国家后,连国便和申国接壤了。” 君稚道:“若连国灭了西边申国,南边参丛,天下就是彻底一统了。这可是几千年来都没有的事。” 秦镇邪又问:“原先天下是怎样的?” “战乱不休,生灵涂炭。”卞三秋感慨道,“诛魔之战后,仙门衰落,人主伸张,诸国遂怀私欲,彼此征战,天下没有一处安宁的地方。诸国混战了五百多年,天下依旧分崩离析。那时候的连国不过现在的一郡大小,甚至险些被仙鹤王灭国,隆恩帝临危受命,自此连国迎来三位明主,百年之间冠绝山北,建昌帝西张败北,后来衡武帝卧薪尝胆,一举歼灭西方<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山北俯首,山南长明、仙鹤诸国结盟,以横山为城,与之相抗四十八年,然而仙鹤背盟,借道连国,长明遂灭,仙鹤亦旋踵而亡,不久连国一统横山南北,至今已有两百年了。五百年前,仙鹤王征讨连国时,哪能想到这会成为连国崛起的机会呢?” 君稚插嘴道:“十年前,国师攻灭了东边瀛水,这几年跟参丛也摩擦不断,我看迟早要再打仗。” 卞三秋叹道:“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咱们拥有的土地已经够多了吧。” 君稚道:“一统天下,海内皆宗,哪个皇帝不想做到?再说,国师也想用战功讨好皇帝,升官发财呢。” 他跟卞三秋又聊起了申国的风土人情,秦镇邪颇感兴趣,专注地听着。黑猫打了个哈欠,低下头睡着了。马车平缓地行驶着,不知不觉余桐的城墙变成了原野上一条模糊的灰线,沉没在地平线下。马车驶入一片树林,树枝不时拂过车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只红雀飞离枝头,跟上了行驶的马车。 第031章 归村(一) 离横山越近,地势便越发崎岖,群峦叠起,荒山蔽日,一行人走了十来天也不见一户人家。直到横山脚下,才终于看见一个村庄,可到了村口,却发现这里好像早就空了。春耕时节,田间没有一个男人耕作,也不见牛马鸡犬。 几人朝前走了一段,终于瞧见一个男孩牵着一个女孩在路边挖野菜。几人刚想打招呼,那两个孩子却拔腿就跑。君稚诧异道:“她跑什么呀?” 卞三秋皱眉道:“不知道,先进去看看吧。” 村中家家大门紧闭,泥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整个村子静悄悄的。直之敲了敲一户人家的门,没人响应,他连敲了几家,都无人开门。秦镇邪看了一家院子门边落了一根沾泥的野菜,便说:“这家有人。”直之上前敲门,还是无人响应,他大声喊道:“主人家,我知道这有人!我家主人要去娄京,想在你这借宿,麻烦您行个方便。” 半晌,一位干瘪的老妇将门敞开了一条缝,畏怯地问:“你们不是官兵?” “当然不是。”卞三秋上前,温言细语地说,“婆婆,我们只想找您要间空屋,别的什么都不要。” 君稚也道:“对,我们睡一晚就走了。” 老妇谨慎地打量了他们一会,才慢慢打开门,道:“你们进来吧。” 第54章 屋里灰蒙蒙的,只有一条板凳,老妇道:“老身家里没有空床。”君稚道:“我们睡地上就行。”老妇点点头,惴惴不安地望着他们:“家中也没什么能招待客人的......”君稚忙道:“没事,我们有干粮。” 这时,内屋忽然传来了一声响动,一个男孩从破烂的门帘后警惕地探出头,那个小女孩躲在他身后,眼巴巴地望着直之手中的饼。老妇十分尴尬,训斥道:“进去,别乱看。”卞三秋道:“直之,给这两个孩子分两张饼。”女孩一听,立刻跑了出来,抓着饼狼吞虎咽起来。老妇无奈道:“这丫头真是......怎么能要客人的东西......” “没事,您不是让我们借宿了吗?”君稚招呼男孩,“过来呀。” 老妇道:“阿财,你过来吧。”男孩这才出来,拿了饼沉默地啃着。他看着大约十一二岁,黑瘦矮小,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秦镇邪怀里的猫。秦镇邪将黑猫递给他,男孩好奇地摸了一下,说:“好大的猫呀,比我的狗都大。” 君稚逗他:“你的狗呢?” 男孩闷闷不乐道:“被官兵抓走了。他们都是坏人,抓我爹,抓我爷爷,还抓我的狗!” 老妇摸着他的头,苦涩地说:“五年前,他们说要实边,就抓走了我儿子。前年,他们要修栈道,就抓走了我家老头,村里剩下的男人都跑了,我儿媳也跑了,现在,俺家中只有俺跟这两个孩子啦。” 这时,女孩噎着了。男孩赶紧拍她的背,叫道:“慢点,慢点,饼又不会跑。”女孩喘过气,依旧拼命把饼往嘴里塞,小小的脸颊塞鼓起来,显得头越发大,身子越细小了。 老妇解释道:“这孩子是太饿了,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卞三秋立刻让直之再给些干粮,两个孩子吞吃完就开开心心逗猫去了,众人的心情却有些沉重。 黑猫被孩子闹烦了,一溜烟爬到了秦镇邪肩上。两个孩子见他身形高大,又面无表情,都有些惧怕,不敢上前。老妇道:“阿财,带你妹妹出去玩,别吵着客人。”男孩便拉着女孩出去了。外面立刻传来孩子惊喜的叫声:“马车!” “哎呀。”老妇赶紧起身,“别乱动客人的东西!” 她刚一出去,便撞见一队官兵冲进院子,忙将两个孩子推进屋,关门喊道:“快跑,官兵来了!”几人忙往里屋跑,外面传来粗鲁的叫骂,男孩拉开后门道:“从这走!”紧接着大门便被撞开了,官兵鱼贯而入,院里已经无路可走,直之跳上墙:“走这!” 卞三秋爬上墙,君稚紧跟,男孩正顶着女孩上墙,官兵已从后门冲了出来,秦镇邪一把捞起女孩和男孩过了墙。几人跑进屋后的山林,一路狂奔,终于将官兵甩下。男孩气喘吁吁道:“他们抓不到人过、过会就会走的,咱们躲一会就好。” 一直躲到天黑,他们才敢回去。院墙内静悄悄的,官兵已经不知去向。屋里,板凳被掀翻在地,门外,马车不见踪影,男孩喊道:“祖母?祖母?” 无人回应。男孩慌了,四处找人:“祖母?祖母?”屋里没有,院里没有,大路上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唯有土路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车痕。他眼眶潮湿了,女孩已明白发生了什么,哇哇哭着喊祖母。 “那老婆婆年纪都那么大了,他们还抓?”君稚愤慨地叫道,“咱们现在就去追人,一定得把老婆婆带回来。” “可咱们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卞三秋犹豫地说。 君稚说:“咱们是修道的,还打不过他们吗?” 秦镇邪说:“先跟上去,要是人多,就见机行事。” “没错,先跟上去!”君稚蹲下来,对男孩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我们肯定把你祖母带回来!你先带妹妹回屋休息,把门关好,第二天天一亮,你奶奶就回来啦。” 男孩红着眼道:“真的?” “骗你我是小狗。”君稚伸出小拇指,“咱们拉钩?” 男孩勾了勾他的手指:“那我等你们回来。” 几人送男孩进了屋,这时,一团壮硕的黑影从墙上跳了下来,轻车熟路地抓着秦镇邪裤腿往上爬。君稚哑然失笑:“咱们差点把猫兄忘了,好了,人齐了,走!” 一行人循着车辙追去。黑猫仰头一望,看见一只红雀掠过了天空。 车辙到了一座小山跟前便不见了。君稚纳闷道:“那伙官兵还带马车上山?傻啦?”秦镇邪看着被踩扁的草丛道:“他们确实进山了。”君稚道:“那咱们赶紧进去!”直之道:“这有条路,咱们从这走。” 此时已是深夜,山间雾气缭绕,伸手不见五指,卞三秋点了一张火符,勉强能照亮脚下的路。几人走了许久,也不见那群官兵的人影。君稚纳闷地说:“那伙人究竟去哪儿了?这样瞎找也不是个办法啊。”卞三秋道:“我分几个纸人出去找找。”他刚拿出黄纸,林间忽然冒出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问:“你们是谁?” “吓!”君稚吓了一跳,差点出剑。等看清来人,他才放松下来,讪讪道,“你怎么大半夜一个人在这林子里乱逛,吓死我了。” 卞三秋说:“我们要找人。你有看见一伙带着马车的官兵吗?” “官兵?”少年直勾勾望着他们,“你们,是官兵?” 卞三秋忙道:“我们不是官兵。” 第55章 少年点点头,指道:“那边。”几人大喜,连忙道谢。少年僵硬地摆摆手,转身走入丛林中。几人没走多远,秦镇邪忽然拦住他们,盯着地面说:“这里有马蹄印。” 卞三秋拿火符一照,果然看见稀疏的草丛下一行马蹄印。君稚喜道:“老秦,你这眼神真绝了!”卞三秋奇怪道:“这马蹄印跟那少年指的不是一个方向啊?” “他看错了吧。”君稚急道,“咱们赶紧跟上,千万别让他们跑了。” 黑猫突然叫了一声,不停抓着秦镇邪的袖子,似乎很是烦躁。君稚赶紧道:“猫兄你安静点,千万别打草惊蛇。”秦镇邪觉得不大对劲,他仔细观察着这黑漆漆的林子,四周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君稚催道:“咱们赶紧走吧。” 卞三秋犹豫地说:“我总觉得这里有些不太对劲。” 君稚着急道:“有什么不对劲的?咱们再不走就赶不上了。难道你们要眼睁睁地看着阿财祖母被人抓走吗?” 卞三秋忙道:“当然不是。算了算了,我们赶紧走吧。” 秦镇邪看向黑猫,它表情悻悻的,却也没再闹腾。 或许刚刚只是偶然,他想。 几人循着马蹄印没走多久,浓雾中便隐隐现出一座村子。马蹄印进了村便模糊难辨了,或许是因为夜深,村中一片寂然,连声狗叫都听不见。突然,远处出现了一点火光。那火光慢慢走近了,原来是一个举着火把的中年人,他椭面长身,左眼皮耷拉着,看着有些凶狠。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小伙,提着朴刀,面色不善。 中年人问:“你们是谁?” 卞三秋忙说明来意,中年人皱眉道:“官兵?几天前来过一伙,今晚没有。” 君稚道:“可马蹄印就是在你们村口消失的......”卞三秋忽然打断道:“那我们可否在您这借宿一晚?毕竟现在天色已晚,周围也没有什么人家,我们实在是累坏了。” 年轻小伙不乐意地说:“村长,不能让他们进来,谁知道他们跟姓曹的有没有勾结?” 村长道:“听口音,他们不是本地人,算了,你们就在我家住一晚吧。大牛,二牛,你们继续巡逻,千万别让贼人溜进村。” 两个年轻小伙答应一声,继续巡逻去了。村长转身道:“跟我来吧。”君稚忍不住问:“今晚真没官兵来过?”“没有。”“那你们为什么要巡逻?” 村长不快道:“外地人,管什么闲事!” 卞三秋忙拉拉君稚,赔笑道:“我这兄弟就是好奇,村长您别计较。村长,您贵姓?这是哪个村子啊?” 村长面色稍有和缓:“免贵姓归,这是归村,村民大多姓归,祖上都是一家人。” 倏忽间,秦镇邪感到头顶一暗。他一抬头,看见了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这棵银杏极高极粗,树枝像四面八方伸张交叠,又长又厚的红丝带从上面倾泻而下,宛如自天空悬落的飞瀑,小小的火把在这巨大穹宇下宛如一点萤火,显得无比暗淡。众人不禁惊叹,村长自豪道:“这是我们村的祖宗树,是我们第一任村长种下的,至今已经有六七百岁了。每年我们都会祭祀这棵大树,请树灵保佑我们,算一算,今年的祭祀也快了。” 神树后便是祠堂,村长家在祠堂背后二里的山坡上,外面是一人高的砖墙,大门檐下挂着两个灰扑扑的红灯笼,里面则是黑幢幢的一排房子。房子的门很小,窗户也很小,个头最高的秦镇邪需得低头进去。一进屋,一股刺鼻的灰尘味便扑面而来,君稚被呛得忍不住咳了起来。一个方脸汉子忽然出现,皱眉道:“爹,这些是谁?县长又派人来了?” 归村长道:“这是几个外地人,来借住的。熊子,你怎么还不睡?” “我气得睡不着。县长简直是胡说八道,富贵分明是我们亲戚,哪里是什么刺客?他就是想要我们的树!” 归村长脸色微变:“你大半夜的嚷嚷什么?这事我会解决的,你回去睡觉去!” 归熊道:“爹,我想了想,咱们不能就这么受人鸟气,那姓曹的才来几天就这么嚣张,咱要不管他不知道还真把自己当土皇帝了?咱得让他知道归村姓归不姓曹,他要动我们的树,没门!” “谁都动不了咱们的树。过两天,我再去找县长谈谈。”归村长让归熊回屋,卞三秋问:“村长,您这发生什么事了吗?” 村长看了他们一眼,缓缓笑道:“这些,就不劳你们操心了。”说完,他在一扇窄门前停下,开门道:“你们就在这睡一觉吧,晚上别随便出来。”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一丝灰暗的光从窄窄的窗户里漏出,整间屋子说不出的诡异和憋闷。归村长站在一边,举着火把,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火光在狭窄的巷道里跳动着,投射出一道道黑影,显得这里越发逼仄。 不对劲。卞三秋心生不安。一开始,他以为这村子的人和官兵是一伙的,才想方设法要进来,可现在明摆着归村人痛恨官兵,那么那些官兵究竟去哪了? 该不会...... 就在这时,秦镇邪突然扯了一下他,用眼神示意着村长的方向,他望过去,发现村长身后的墙壁上面干干净净。 村长没有影子。 第032章 归村(二) 卞三秋心中大惊,悄悄去摸袖里的符,村长却突然举起了火把,胳膊还没抻直就给秦镇邪一拳打倒,他喊道:“跑!” 第56章 众人一齐儿向屋外跑,君稚大叫:“怎么回事?”卞三秋说:“他是鬼!”归熊领着五六个村民突然跳出,怒目道:“果真是官兵!”他大喝一声,举起斧头砍来。直之举刀相抗,奈何这巷道太窄,他施展不开,众人被逼得只能往后退。那头,归村长举着火把一步步逼近,头上鲜血淋漓,老目瞪如铜铃。进退两难之时,卞三秋弹出几张黄符:“急急如律令,鬼去!” 归熊几人一碰到符纸便发出惨叫。众人趁机冲出,只见外面火光如林,成百上千的村民向村长家奔来,像条火红的巨龙往山坡上窜,愤怒的呐喊声撼彻天地。 “官兵来了!” “杀了他们!” “保护村长!保护神树!” 君稚骂道:“他们疯了吗?”秦镇邪道:“往山上跑!”几人忙向山上跑去,身后喊声如雷,仿佛有千军万马。这时,两个披头散发的官兵从林子里冲了出来,一把撞倒了跑在最前面的君稚跟直之。 “鬼,鬼!”那两个官兵紧抓着君稚二人不放,魂飞丧胆地哭叫,“林子里有鬼!” 就这当口,一伙村民从前面的岔道冲出,将众人绑了。归村长也赶了上来,他顶着满脸鲜血,冰冷地凝视着秦镇邪一行人,开口道:“把他们关进祠堂。” 村民齐声道:“是!” 不远处,一只红雀站在树枝上,望着被押下山的众人。它展翅欲飞,忽然被一只黑猫扑倒了地上!黑猫张嘴咬下,只见红光一闪,一位凤冠披霞的少女从地上爬起,怒目道:“阎罗,你弄断了我的簪子!” 黑猫冷冷道:“你这红煞真是死性不改,竟然跟到了这里。” “你将我伤成那样,我自然要来报仇。”红衣女冷笑道,“倒是你,堂堂阎罗王,居然化作畜生跟在个半死不活的凡人身边,真是叫人好奇啊?不知道羽化岛上那帮神仙,知道你在这玩忽职守吗?” “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黑猫弓起背,森然道,“今天,我就送你上路。” “怎么办呢?”红衣女挑衅道,“姑奶奶可不想去你那酆都玩。” “这可由不得你。”黑猫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黄瞳青面的男子。下一瞬,他便朝红衣女攻去!二人厮杀起来,所过之处草木断折,尘埃四起。红衣女嚣张道:“阎罗,你上次杀我的气势去哪了?这次怎么动作这样慢?这样软?”阎罗一掌轰出,森然道:“聒噪。”红衣女笑得越发放肆:“你要是只有这点本事,可杀不了我!” 阎罗不应,攻势越发凶狠。几月不见,这红煞的法力更加高强,两人打了几十招也难分难解。红衣女噗嗤一笑:“堂堂酆都天子怎会这样弱?啊,我知道了,你根本不敢动用全部法力。你是不是也怕被羽化岛发现?” 不能再这样跟她拖下去。阎罗一掌逼退红衣女,冷冷道:“对付你足够了。” 他从掌心抽出一根二尺多的金色长板。红衣女挑眉道:“你终于舍得动用法器了?看来,我也得认真打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红衣女从她的影子里钻出,二女尚未落地,金笏便如风击来。红衣女骂道:“粗鲁!”挥袖击出,红袖落下时红衣女已经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把阎罗团团围住。 阎罗冷哼道:“雕虫小技。” “雕虫小技?”红衣女嘻嘻笑道,“拖住你就足够了。” 阎罗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他环顾四周,八个红衣女笑吟吟地望着他。阎罗心里一沉。 少了一个! “阎罗啊,你在这耽误这般久,看来对那家伙甚是放心呀。”八张一模一样的脸勾起唇角,八道一模一样的声音嘻嘻嘲笑。 阎罗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红衣女意味深长地说:“阎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觉得那家伙会相信你这鬼官之首,还是我这孤魂野鬼呢?” 阎罗脸色大变,立即往回赶,却被红衣女的分身拦住了去路。众红衣女望着他,勾唇一笑,用娇美的嗓音道:“阎罗,你这次可拦不住我了。” 下一瞬,众红衣女一拥而上,瞬间淹没了阎罗! 那头,秦镇邪一行人被关进了祠堂,一进去才发现原来那些官兵都被绑在这了。君稚问道:“跟你们一块的那个老奶奶呢?她人在哪?”一个官兵哭道:“不知道,我一进来就被人打晕了。你们是谁,能不能救我出去?” “我剑都没了还救你?”君稚烦躁不已,“谁叫你们随便乱抓人?这都是报应!” 那官兵欲哭无泪道:“不是我要抓,是上面的要人啊!” 几个官兵闻言,纷纷叫苦不迭:“我们要抓不够人,就得自己去!” “村子里男丁都跑光了,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抓女人。谁愿意干这苦差事啊,路上人要跑了,我们就得砍头!” “啊啊啊安静点!”君稚头疼不已,他看秦镇邪一脸严肃,满怀希望道,“老秦,你是在想办法吗?” 秦镇邪摇摇头,背后双手用力扯弄着绳子。君稚道:“那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秦镇邪皱眉道:“我的猫不见了。” 卞三秋道:“你的猫不见了?听说猫是通灵性的,看来它之前不是瞎叫。” 君稚懊恼道:“都怪我。要是我小心点,没准就不会把大家拖进这鬼地方了。” 卞三秋道:“别自责了。我们先想想怎么出去吧,这归村真是太诡异了。” 第57章 “归村?”一个官兵哆嗦道,“那,那不就是鬼村吗?” 君稚道:“不是鬼村,是归村。这村人都姓归,你们不知道吗?” 那官兵道:“这附近哪有归姓的村子?别说村子了,我在这抓了好几年人了,一个姓归的都没抓到过!” 几人一听,不禁一愣。卞三秋严肃道:“你确定这里没有姓归的村子?” 那官兵哭丧着脸道:“没有。我还说这村子人这么多,这下总算能交差了,哪能想到都是鬼啊!” “难怪我们进村子时分明家家户户都灭了灯,刚刚却一瞬间全都到了山上,如果那些人都是鬼就说得通了。”卞三秋面色凝重道,“若是鬼村,咱们就算出了祠堂,也没法出这个村子。” 君稚不解:“为什么?” “鬼村是大凶大恶的阴邪之地,这里的阴气会遮蔽人的感知,形成鬼打墙。要想出去,就得把这里的鬼杀光,或者破掉墙眼,也就是这里阴气最为浓重的地方。” “都杀光?这怎么办得到?” “所以,我们得想办法找到‘墙眼’......”卞三秋忽然不说了,掉头望向祠堂门口。一个人走进来,正是先前那个指路的少年。那两官兵一愣,叫道:“就是他,之前我在林子里看到的鬼就是他!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啊啊啊!” 绳索猛地收紧,几乎将那官兵的手勒断,他惨叫一声,身子直抽抽。 少年径直朝秦镇邪走去,君稚紧张道:“你要干什么?你离他远点!” 秦镇邪感到了不祥。他一边背后双手飞快扯弄着绳子,一边试图拖延时间。 “我们跟那些官兵不是一伙人,你帮我们解开绳子,我保证我们会安静离开。” 少年慢吞吞道:“官兵,坏人。” “对,官兵是坏人。我们不是官兵,不是坏人。”少年走得太近,秦镇邪的动作被迫慢了下来。 “道士,坏人。” “我不是道士,也不是坏人。你也是村民?你来这干什么?” 还差一点就能解开绳子了。 少年一动不动地望着秦镇邪,视线上下逡巡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他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低声道:“没有?” 秦镇邪一愣。什么没有?这小孩在找什么? 少年俯身,细细打量着秦镇邪。就在这一瞬间,秦镇邪猛地撞向他的头,手也挣脱了绳索,一把将少年按在地上!那绳索却飞地而起,鞭子似的打过来。秦镇邪滚地躲过,那绳子在地上抽出一声劲响,令人胆寒。少年站了起来,愤怒地大喊道:“坏人!” 绳索箭矢般飞来,秦镇邪在地上一滚,三两下解开了脚上的绳索,掏出匕首向少年冲过去。谁料那绳子突然转了个弯,缠住了秦镇邪脚腕,一把将他吊在了房梁上。玉坠从他衣领掉了出来,少年眼睛一亮,伸手抓向那坠子。 “哗!” 少年惊讶地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胳膊,匕首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整条胳膊,但在场众人比他更加惊讶。君稚惊叫道:“他的血是绿色的!” 秦镇邪却根本看不见那诡异的、绿色的血,他眼里只有那几乎碰到坠子的手,他握着匕首用力一划,少年的整条胳膊几乎被砍掉!惨绿的鲜血喷溅一地。少年捂着胳膊痛叫,伤口处,一条条丝状物迅速将几乎断掉的胳膊拼接起来。 秦镇邪割断绳索,掉了下来,他飞速去割君稚的绳索,那断绳却突然延长,绑住了他的手。秦镇邪忙拽那绳子,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脖子,秦镇邪反肘击去,正打中少年的头。然而,少年已经抓住了那坠子,将它一把扯了下来! 第033章 归村(三) 那一瞬间,秦镇邪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 君稚在他耳边叫:“不用担心,他是鬼,九天阙符会起作用的!等等,为什么符咒没起效?” 少年好端端地握住了坠子。秦镇邪抓向他,怒吼道:“还给我!” 绳索把他拖了回去,少年跑出祠堂。秦镇邪割断绳子,冲了出去,一头扎进门外的灰雾中,他心脏空空跳动,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只知道坠子没了,那是那位道人留给他的唯一东西!灰雾翻涌,无数鬼魂向他扑来,秦镇邪只向前追着。鬼魂撕咬着他的身体,拉扯着他的手脚,秦镇邪推开那些鬼魂,愤怒而绝望地咆哮道:“滚开!” 少年的身影越来越远,涌上来的鬼魂越来越多,秦镇邪心头涌上了深深的恐惧。 他不能弄丢那坠子,不能! 必须,必须找回来...... 秦镇邪漆黑的眼瞳中,忽然出现了一点青色。 扑向秦镇邪的鬼魂一滞,忽而发出了尖叫声。比那些鬼魂更深更重的阴气从秦镇邪身上涌出,好似一张漆黑巨口吞噬了那些鬼魂。向前奔跑的少年脚步一顿,急急回头,惊慌道:“不要!” 他忙向回跑去,只见黑雾翻涌,万鬼哀嚎,飞蛾扑火般被吸进了秦镇邪的身体!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少年,那眼神冷酷之极,恐怖之极。少年惊慌失措地看着被吞噬的鬼魂,尖叫道:“不,不要!停下!” 他一把推开秦镇邪,后者结结实实地撞到了那棵银杏上。刹那间,银杏的树皮敞开了,一口将秦镇邪吞了进去!少年猛然吐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地。灰雾已经消散大半,半透明的鬼魂在树下游荡,表情呆滞,行动僵硬。少年呜呜哀哭道:“不,不......” 第58章 一道红影在他身边落下,红衣女问:“阎罗我已经解决了,坠子呢?给我。” 少年伤心道:“大家,没有了,被,吃了。呜呜,回来,大家,回来。” “什么?”红衣女环顾四周,皱眉道,“那小子呢?你该不会把他杀了吧?我还有事要问他呢。” 少年直摇头:“不能,出来,不能......回来,回来......” 红衣女不耐烦道:“那小子究竟在哪?坠子呢?你说话得算数啊,要不是我帮你,你这一村子鬼早被阎罗收走了。” “骗子!”少年突然激动道,“大家,没有了!我要,大家!” “你叫嚷什么?那些家伙本来不久也会消散的,你以为你的力量能留住他们多久?你还不如用剩下的力量好好给他们下葬——” “不是!”少年哭吼起来,摇头冲红衣女咆哮,“活着,他们,活着!” 红绳从他手中滑了出来。红衣女道:“你拿到坠子了?赶紧给我!” 少年捂着坠子,双眼闪着奇异的亮光,他喃喃道:“我,还有,灵气。” “把那坠子给我。”红衣女伸手就抢,可令她始料不及的是,少年竟一口把那坠子吞了下去! 祠堂内,君稚三人终于解开了绳子,却走不出祠堂。那几条绳子或抽或扫,或缠或打,恼人的很,偏偏君稚几人手无寸铁,处处受限。关键时刻,卞三秋脱下鞋,从鞋垫下抠出了一张火符。君稚目瞪口呆,钦佩道:“厉害啊少庄主!你还有符没有?”卞三秋道:“就这一张。”“一张够了!”君稚对直之喊道,“直大哥,咱们把这些绳子引到一起去!” 直之会意,两人朝彼此冲去,几条绳索紧跟在他们身后。即将撞上时两人脚步一错,躲了开去,几条绳子则撞到了一起。君稚抓起绳尾迅速缠了几下,向卞三秋扔去:“烧它!” “来了!”卞三秋稳稳将火符贴在了绳球上,火焰瞬间吞噬了绳球,几截烧焦的断绳掉在地上。几人忙向外跑,跨出祠堂的瞬间却呆住了,只见外面阳光灿烂,天高气清,金黄的银杏迎风招展,上面的红绦波浪般起伏着,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银杏树下,站着一个凤冠披霞的红衣少女。君稚瞳孔一缩,忙抓着卞三秋躲到了祠堂里。 那少女正挥袖狠狠抽打着树干,巨响声声,银杏树叶纷纷掉落。红衣女愤怒地:“给我出来!你这小妖竟敢耍我!再不出来,我就毁了这树,杀光这村子!” “是她。”卞三秋悚然道,“那魔头怎么会在这?难道她一直跟着我们?她竟然这样快就好了?” 君稚头皮发麻道:“她肯定是来报复我们的,看来,她也被这鬼村困住了。” “有人来了。”直之低声道,把二人往里拉了拉。 他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身穿鸦青长袍,手执金板的男子急速奔来。他一板砍向红衣女,两人即刻激斗起来,一人笏板如飞,招招致命,一人诡招频出,百变灵活,两人打得眼花缭乱,杀气四溢。几人躲在祠堂,压根不敢出去。 卞三秋惊疑道:“这男人竟能跟这恶鬼打得不分上下,难道也是红煞?” 君稚道:“管他是人是鬼,跟那红煞对着干就好,要是他能杀了那红煞,更好!” 卞三秋愁道:“他们在这打,咱们怎么出去?秦少侠究竟去哪了?该不会被抓走了?” 君稚灵机一动,说:“这祠堂有后门不?” 三人溜到祠堂后边,果真有门。他们赶紧跑了。卞三秋道:“咱们先把剑和符拿回来。”君稚道:“那些东西被归村长收走了,咱们先去村长家!”没跑几步,忽然有几个村民提着柴刀木棍跑来,几人赶紧躲了起来。 一个村民愤愤道:“狗娘养的姓曹的竟然直接将富贵抓走了,简直是不把我们归村人放在眼里!” “娘的,俺们今天要是不把富贵要回来,就不是归村人!” 一行人气势汹汹向山下跑去,阳光在他们脚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君稚小声惊诧道:“他们有影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卞三秋道:“咱们先拿剑。”几人赶紧去了村长家,只见村长家大门紧闭,气氛肃然,几人翻墙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翩跹。 直之小心翼翼推开门,一个闪身进去,大堂空无一人。君稚跟卞三秋赶紧进门,四处搜找,君稚默念道:“无敌,无敌......” 屋子响起铿然一声。一柄长剑从一扇门中飞出,君稚一把接住,喜得挽了几个剑花。他走进那屋子一看,直之的刀、卞三秋的符还有秦镇邪的指虎都好端端躺在里面。他赶紧拿上东西去找二人,几人有了武器,信心大振。君稚喜道:“这屋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真是天助我也。” “不对,有点奇怪。”卞三秋皱眉道,“你们看这些树,完全是秋天时的样子,可咱们昨晚进村时,草上还是绿的,屋子也脏兮兮的。” 君稚恍然道:“对呀,这里怎么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村子跟昨天不是一个时间。但若要说这是幻术,里面的人为何会突然由鬼变成人?”卞三秋百思不得其解。 “那就不是幻术。”君稚急道,“别管这些了,咱们还是先找老秦吧。” 直之皱眉道:“君少侠,你别急,就算要找人咱也得有个方向,这村子这么大,又到处是鬼,咱们要是一通瞎找,再被抓起来怎么办?” 第59章 卞三秋道:“咱们要是能找到那个少年,或许能知道秦老弟在哪。” “对,那家伙还抢了老秦的坠子呢!”君稚忧心如焚,“咱们赶紧找人去!这村子四处是鬼,老秦又没了坠子护身,我真怕他出什么事!真是怪哉!那坠子上有九天阙符,连红煞鬼都要退避三分,那小子怎么碰了就没事?” “不对。”卞三秋摇摇头,坚决道,“那玉坠上有镇邪,驱鬼,护身三道符,若他是鬼,根本不可能接近那坠子。” “难道他不是鬼?那是什么?人?”君稚不可思议道,“他的血可是绿色的!” “不是鬼也不是人,那就是妖怪。不对,妖怪也算邪祟。”卞三秋苦思冥想道,“那他究竟是什么?绿色的血......绿......” 他突然拍掌,茅塞顿开道:“那少年是灵!树灵!” 那头,阎罗与红衣女打得难分难解。阎罗厉声道:“你跟那树灵都说了什么?那群孩子在哪里?”红衣女冷哼道:“老娘凭什么要告诉你?”阎罗森然道:“你要是敢动秦镇邪,我绝不会放过你。”他身后灵气涌动,一个模糊的巨大人形缓缓浮现。红衣女震惊道:“你疯了?你敢在凡间动用法相天地?” 阎罗冰冷地凝视着她,吐出一个字:“说。” “他娘的。”红衣女大骂一声,心中暗自计较。阎罗虽然动用了法相天地,可她拼尽全力也并非不能一击,问题是那坠子还在那树灵手中,她在这跟这厮磨蹭绝无益处。万一那树灵把那坠子的灵气都吸干了就糟了,而且那姓秦的小子死了对她也没有好处。况且,阎罗竟这样珍惜那孩子,兴许她可以利用这一点......想到这,红衣女心中主意已定,认真道:“阎罗,我可以告诉你那小孩在哪,但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那孩子身上的坠子是哪来的?” 阎罗冷酷道:“你在跟我谈条件?” 红衣女笑道:“阎罗,我只是有点好奇。你该不会不知道那坠子里灵气是谁的吧?” “你认得他?” “你只需要告诉我,为什么那孩子身上会有那坠子。”红衣女直视着阎罗,声音冰冷,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急切,“那里面的灵气究竟是从哪来的?那样庞大的灵气,足以耗尽一个人的毕生修为!”说到最后,她克制不住地流露出了一丝杀意。阎罗直勾勾地望着红衣女,仍是问:“你认得他?” 红衣女冷笑道:“怎么,我认识道士很奇怪吗?” 阎罗一愣,忽然问:“那道士姓什么?” 红衣女答道:“他姓贺。阎罗,你也是个神仙,残害凡人的事是你们最不齿的。所以,是谁抽了他的修为,做了这枚坠子?” “贺?”阎罗略一思索,忽然明了,失笑道,“原来如此......是了,若是他,认识红煞也不算什么。” 红衣女烦躁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阎罗道:“要是这样,你就应该告诉我那孩子在哪。” “为什么?” “因为那枚坠子是他亲手做的,为的就是保住那孩子的命。” “什么?不是,他怎么可能认识那小孩?那小子看着顶多二十,但是那人六十多年前就......”红衣女一愣,不敢置信道,“他是......不,神仙怎么可能会帮我?” “因为你运气好,遇到了个心软的人。”阎罗的表情不知为何有些悲哀,“你还是先告诉我那孩子在哪吧,他要是死了,一切都完了。” 红衣女着急道:“我也不知道那小孩在哪!那树灵耍了我,还把那坠子吃了。现在这个村子全靠那坠子里的灵气维持着!” “什么?”阎罗大惊,忙看向那棵大银杏。红衣女气道:“这小子躲起来了,我怎么打他都不出来。” 天地间突然响起一阵锣鼓声,人群从村庄的各个角落涌出,齐齐聚集到银杏树下。归村长爬到树下的石坛上,高声道:“乡亲们,咱们归村人世世代代务农种田,老实本分,连人家一只鸡都不偷。富贵是你们看着长大的,他有多孝顺,多善良,你们都知道的。归老七,你家那三亩麦子是他帮忙割的,归二爷,你家前院的墙是他今年修的,富贵是咱们的好孩子,是不是?” 众人齐声喊道:“是!” “那姓曹的说富贵是刺客,是不是血口喷人!” “是!” 一人高呼道:“他就是想要咱们的树!” “对!”归村长激愤道,“他想砍咱们的树,献给朝廷做神像,咱不答应,他就捉了富贵!咱找他要人,他就污蔑咱们偏袒刺客,要砍咱们的头!咱们能让他这么欺负吗?” “不能!” “咱们能让富贵死在这狗官手里吗?” “不能!” “咱们能让他砍了归村的老祖宗吗?” 众人大声吼道:“不能!” “好!乡亲们都是好样的,都是归村的汉子!”归村长脸庞赤红,振臂高呼,“大家有刀的带刀,有棍的上棍,咱们去县衙把富贵抢回来!” “抢回来!”众人齐声高呼,如潮水般向村外涌去。自始至终,红衣女跟阎罗就站在这群村民面前,可他们却像根本没看见这两人一样。 红衣女惊讶道:“怎么回事?这些鬼怎么大太阳底下还能行动?” “他们不是鬼,现在也不是白天。”阎罗望着天上明艳艳的太阳,沉声道,“这不过是过去的残影罢了。” 第60章 第034章 归村(四) 君稚忙道:“如果那少年是树灵,我们直接去那棵大银杏那儿不就行了吗?” “那两只鬼还在那。”直之提醒他。 “没准他们已经走了呢?总得过去看看,干站在这里有什么用?” “守真说的没错。如果那少年是树灵,他的本体一定就是那棵银杏树。不论时间如何变幻,树是不会动的。”卞三秋果决地说,“咱们现在就下山。” 三人奔下山,却发现那一红一黑二鬼仍站在银杏树下,还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几人忙躲起来。君稚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打了?” 树下,红衣女问阎罗:“残影?什么意思?” “那树灵借助坠子里的灵气重现了这里过去发生的某些事,但无论怎样,这些都只是虚幻罢了。那树灵能力有限,就算有那坠子,也不过是苟延残喘。”阎罗指向天上的太阳,道,“看。” 湛蓝的天空中,风云忽然变幻,层层乌云遮住了太阳。村民又开始向大树走来。阎罗解释道:“他的力量不足以建立一个完整的幻境,这些残影很快就会消失。不过,它们消失的速度实在太快了,那树灵好歹也有几百年修为,不应当虚弱至此啊?” 话音未落,他身旁的银杏树猛地摇颤了一下,鹅黄叶片纷落如雨。 “咚。” 银杏树又猛烈地颤动了一下。红衣女叫道:“树里有东西!” “咚!” 一个拳头从树中打了出来,那只手“啪”地抓住树干,另一只手紧跟着钻出来,用力一拉,便撕开了一条大缝。一个人影从树洞中跳出,一拳打向阎罗。 君稚惊叫道:“是老秦!” 的确是秦镇邪,但他周身阴气缠绕,比鬼还像鬼。他一个劲追着阎罗打,招数凶狠异常,像失了神志一般。红衣女上前相助,未想秦镇邪就像看不到她似的,挡也不挡一下,眼看红衣女就要击中秦镇邪,一柄飞剑挑开了她的手。君稚冲了过来,大喊道:“老秦,我来帮你!” 红衣女喝道:“哪来的老鼠!” 她挥袖击向君稚,却觉身后有破空声。红衣女侧身一躲,一柄长刀堪堪擦腰划过。红衣女卷住刀柄,一掌击向直之脑门,不想一只火凤从直之身后飞出,与她厮杀起来。下一瞬,长刀与利剑双双袭来,红衣女左支右绌,一时竟有为难之感。君稚余光瞥见正与阎罗激战的秦镇邪,心急如焚道:“少庄主,我跟直之拖住这女鬼,你赶紧找树灵!” “好!”卞三秋冲到银杏树下,喊道,“出来,你赶紧出来!你这小偷!” 银杏一动不动。卞三秋望着偌大的银杏,束手无措。他掏出符纸迅速找了一遍,最后一张火符刚刚已经用掉。没有火符,还有什么能逼这树灵出来?跟火符差不多的......有了!卞三秋眼睛一亮,拿出一张符纸对大树喊道:“这是雷水二天阙符,你再不出来,我就用了!” 银杏树毫无反应。就在此时,红衣女杀死了火凤,君稚二人压力大增,卞三秋见状不再犹豫,将符贴向树干。少年终于出现了。他脸色异常苍白,仿佛将死之人。他哀求道:“不,不要雷。” “那你就把坠子给我。”卞三秋威胁道。 树灵摇头:“不,不行。” “那我就烧了你!” 树灵哇哇大哭:“不要,坏人,欺负人!”两人正僵持着,红衣女终于击退了君稚二人。她冲了过来,一把掐住树灵的脖子,厉声道:“把坠子给我吐出来!” 树灵在空中蹬着腿,喘息道:“不,不......” “你找死!”红衣女手上越发用力,树灵挣扎着,眼球往上翻。突然,一张黄符扔了过来,红衣女闪身躲开,怒目道:“你干什么!” 卞三秋道:“不能让你拿到那坠子!”说着冲向红衣女,正好君稚二人赶到,三人合力围攻。红衣女一边反击,一边大骂道:“他娘的,老娘是在帮你们,蠢货!” 君稚怒道:“少骗人了,你会帮我们?” “蠢材!”红衣女一把将树灵摔向君稚,骂道,“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要回坠子!到时候那秦什么死了,可不怪我!” 君稚赶紧收剑,结结实实给少年当了人肉垫子。卞三秋赶紧拉起他:“守真,你没事吧?” “我没事,坠子......对,你快把坠子还给我们!”君稚一把抓住树灵,急声催道,“快给我们,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树灵低着头,喃喃道:“坏人......不行......” “把坠子给我,你听不懂人话吗!” “不,不行......” “我说把坠子给我!少庄主,用雷劈他。” 卞三秋拿出雷水符,树灵尖叫一声,抱头道:“不行!” 刹那间地动山摇,巨蟒般的树根拔地而起,宝塔般的银杏耸动隆起,红绦贲张,落叶纷飞,那在此驻扎了成百上千年的巨人脱离了大地,垂下一根树枝卷走了树灵。巨树抬脚向众人踩来,粗壮的树根在大地上撕开一道道裂缝,宛如一道道长长的泪痕。卞三秋掉进了裂缝中,手中的符也落在一边。 君稚忙去找树灵,那家伙就蹲坐在最高的树枝上,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他立刻攀住大树,向上爬去,大树立刻摇动起来,想把他甩下去,君稚半个人悬在空中,摇摇欲坠。 “该死的,光捣乱。”红衣女暗骂一声,飞身朝树顶追去。但她一靠近,大树便发疯般地挥动着粗壮的树枝。“君兄!”卞三秋不断弹出符纸,又试图捡回那张雷水符,却差点被树根击中。直之道:“少爷,您先躲起来!我去捡!”说完就冲进了四处飞舞的树根之中,但下一瞬便给抽飞了。 第61章 卞三秋急忙去追,可跑到一半就被树根扫落在地。大地摇颤,巨响轰鸣,遮天蔽日的银杏叶如一张巨盖,众人在它脚下渺小如尘埃。卞三秋艰难地从地上爬起,那张符在树根的踩跺下已经掉进了裂缝深处,根本看不见了。树上,红衣女正跟狂乱的树枝搏斗,君稚紧紧攀在一根树枝上,好像下一秒就会掉下来。卞三秋心急如焚,焦急地翻找着符纸,忽然间,他看到了几张小人符。 树上,君稚仔细观察着摇晃的树枝,看准时机飞身扑到一根树枝上,爬向树顶。红衣女在树枝间灵活地跃动,也迅速向树顶接近。就在这时,银杏的树叶忽然纷纷落下,利刃般射向红衣女跟君稚。红衣女愠怒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她手中金线铺展,织成密网挡住了叶雨,这时君稚一个不稳,从树上掉了下去! “啊啊啊啊!” 危急时刻,一条红袖卷住了他的左腿,将他一把拉了上来。红衣女嘲笑道:“没用的东西。”君稚又羞又怒,叫道:“你要有本事,怎么不杀了这树灵?”红衣女袖子一松,君稚吓得魂飞魄散,忙抓紧那截袖子。红衣女不禁嗤笑,忽然,君稚灵机一动,喊道:“喂,把我甩上去!”红衣女道:“现在?你想变成刺猬?” 这时,天空中忽然想起了轰隆隆的雷声。树灵一愣,脸上浮现了深深的恐惧。 纸人们从裂缝中爬出,把符纸塞给了卞三秋!天空中乌云翻涌,大雨顷刻降临,一道惊雷劈开苍穹,红衣女大骂一声,带着君稚飞速后退,卞三秋赶紧跳下树干,下一瞬,雷电击中了巨树!树灵惨叫一声,从树上掉了下来。烈火吞噬了巨树,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不断爆开,树枝迅速弯曲、焦黑,向地面倒去。 轰隆一声,树倒了。 鹅黄的树叶变为枯褐,粗壮的树枝变为焦炭,鲜红的丝带变为烂布,银杏树自根部被劈成了两半,树灵跪坐在倒塌的树坛上,被掩埋的记忆一点点涌现。 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它被一双粗糙的手种下。它看着儿子成为父亲,父亲成为泥土,看着房屋爬满山坡,红绸挂满身躯,看着小孩从脚边跑过,老人在树坛上歇脚。村庄里永远热闹,永远繁忙,仿佛一幅亘古不变的画卷。 有一天,县长来到了归村,拿着一纸通缉令。他们说,村里有刺客。他们抓走了曹富贵,那个它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愤怒的村民袭击了官府,成了叛贼。 于是归村人被押到了它脚下,县长宣判这群胆大妄为的逆民是山匪,是反贼,他们罪大恶极,必须斩首。一颗颗鲜红的头颅滚落在地,热血烫伤了它的树根。它哀嚎着,乞求着,然而它爱的人一个个死去,男人倒在了古树下,妇女和孩童没为奴隶,哭嚎和惨叫响彻整晚,第二天,村子死了。 大雨洗刷了地上的血迹,县长带着官兵和樵夫,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古树下。他们喊着号子,挥起柴刀,在它的身躯上砍下一道道伤痕。雨水流过那些伤口,好像它的眼泪。它痛苦地悲鸣着,树叶急响秋风狂飒,然而大树仍伫立在原地。它的愤怒如烈火,恨意似巨渊,可它不能动,柴刀撕咬着它的身躯,号子割着它的耳朵,天空轰隆作响,县长得意洋洋地望着这棵参天大树,看到了自己光明的前程。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撕裂苍穹,直直地从树干劈下,准确地击中了树下的县长。人们四散奔逃,大树缓缓倒地,成了一具被劈开的棺材。在烈火与黑烟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跪在树干中央哭泣着。 那是它的诞生,也是它的死亡。 第035章 归村(五) 灰雾散去,天光澄澈,村庄显现出它真实的模样。尘埃中,一个个幽灵浮现,慢慢聚拢在树灵周围。突然,一道红影杀到树灵跟前,一脚踢倒它,厉呵道:“把坠子给我!” 游荡的鬼魂纷纷冲上前阻止红衣女,她抓住一只鬼的脑袋,顷刻间就吸干净了那鬼魂的阴气,转瞬间那鬼便消散了。树灵惊慌失措,哭喊道:“不,不要!停下!” “坠子!” 树灵恐惧地望着红衣女,却还是犹豫着。红衣女冷酷道:“你再磨蹭,我就将这些鬼都吃了,到时候你一样是留不住!” “我来劝他。”君稚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推开红衣女,对树灵道,“你守不住这些鬼魂的。这样,你把坠子给我,我送他们进入轮回。等百十年后他们转世为人,终有一日会回来的。你是树,百十年对你来说不过一瞬,你肯定能等到他们,但你要是固执己见,这些鬼魂就会被这个红煞吃掉,永远进不了轮回,也永远不能来找你了。” 树灵眼神闪动,愣愣道:“轮回?” “对,轮回。你不是不想这些鬼魂死吗?可你这样他们是活不过来的,只有进了轮回他们才能重新变成人,重新跟你说话。”君稚强忍着焦急道,“把坠子给我吧,我送他们回家。” 树灵直愣愣地望着君稚。红衣女不耐烦道:“这树灵心智不全,听不懂的。还是让我来——” 君稚打断道:“你等等!听我说兄弟,这些鬼魂只有进了轮回才能变成会笑会说话的人,现在他们就是一群不死不活的幽灵——你想让他们一直这样吗?” 树灵眨了眨眼,忽然哭了出来。它哭得那么伤心,好像要把所有的眼泪都挤出来。树灵一边哭,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大家......” 它其实早已知道村民已经死去,只是徒劳的挽留着。树灵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那枚坠子在它的身体里若隐若现。阳光破开乌云,照射在苍凉的大地上。那些鬼魂聚集在树灵四周,默默地伸出手,替它遮蔽着阳光。 第62章 鬼魂们轻轻抚摸着树灵的头颅,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在灿烂的阳光下,鬼魂的身体很快就变得跟树灵一样苍白。树灵望着他们,露出了最后的微笑。 “谢谢,大家,一定,要来找我......” 他消散了。一缕嫩绿的新芽从被劈成两半的古树中长出。那坠子从半空掉下,被红衣女接住了。君稚正要抢,红衣女却直接把坠子扔给了他。君稚一呆,只见她望着那株新芽,神情似乎有些哀伤。 “噗。”她嗤笑一声,嘲讽地说,“连树都这么有人情味......” 一道水符射了过来。红衣女侧身一闪,只见卞三秋扶着直之踉踉跄跄走来,满脸警惕:“离君兄远点!” 红衣女瞥了一眼君稚,不屑道:“我要真想做什么,凭你们几个也拦得住?算了,姑奶奶还有事要做,今天就放过你们。” 她离开了。卞三秋忙赶到君稚面前,问:“你没事吧?你拿到坠子了?” 君稚心里有些烦躁,说:“没事。我们先去找老秦,回来再把这些鬼超度了。” “他去哪了?”卞三秋张望道。 周围都是破墙残瓦,秦镇邪跟那黑鬼都已经不知去向。 有点麻烦了。阎罗心想。 为免伤到秦镇邪,他把阎王笏收了起来,没想到这小子成了人也这么难对付,他稍一避让就失了先手,现在完全落了下风。 “简直像头野兽。”阎罗低声骂道。他不想再拖下去,抽出阎王笏一板劈向秦镇邪,没想到笏板竟被抓住了。阎罗使劲一抽,竟抽不出来。 他正焦急,红衣女忽然出现,挥袖击向秦镇邪后背,秦镇邪扭身抓住那袖子用力一扯,便把红衣女拽了过来。红衣女以为自己会摔倒地上,却被阎罗接住了,与此同时,阎王笏亦被秦镇邪夺了去。 红衣女急道:“你行不行啊!” “啰嗦。” 阎罗扔下红衣女,冲了过去。他抬手一挥,阎王笏便拖着秦镇邪朝他飞来,阎王双手结印,拍在秦镇邪脑门,只见秦镇邪身周黑气翻涌,眨眼间便淹没了阎罗的小臂,无数亡魂在黑雾中涌现,啃啮着阎罗的血肉。 阎罗面色苍白,一滴滴冷汗从脸颊滑落,他咬牙推进法印,将那青印拍进了秦镇邪额头。秦镇邪晃了两晃,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阎罗看向自己的手,那上面已经被阴气侵蚀得鲜血淋漓,红衣女惊诧道:“他身上怎会有如此凶恶的阴气?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事说来话长。”阎罗神色凝重,“他吸收了太多阴气,我的法印只能镇压一时......”忽然,他脸色一变,急声道:“我得回酆都一趟。” “什么?你还没告诉我贺道长在哪呢?我得找到他——” “那你就替我看好这孩子。”阎罗化作黑猫道,“我很快就会回来,不要让他再摘下那枚坠子。” “等等!你就这么走了?喂!”红衣女一把抓起那黑猫,对方惊叫一声,疯狂地拿爪子挠着她。阎罗已经跑了。红衣女丢开黑猫,恨恨道:“狡猾的东西!” 远处忽然传来人声。红衣女骂了一声,化作红雀飞上枝头,不多时,君稚等人便赶了过来。看见地上的秦镇邪,几人忙围过来。君稚一探脉搏,喜道:“老秦没事!” 他赶紧给秦镇邪系上坠子,卞三秋却拨开秦镇邪头发,皱眉道:“这是什么?” 只见秦镇邪额头上竖着一条醒目的青痕,就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秦镇邪在一片熟悉的黑暗中前行。这黑暗像粘稠湿重的泥沼,像千万只拖住他的手,又像一个硕大的火炉。他的双脚沉重得可怕,锁链的咔哒声当当作响,好像刀剑拖曳过皴裂的大地。 他向前走着,不知为何地向前行走,漫无目的地前行着。他很累,很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袋里盘旋。 找到...... 找到什么?秦镇邪混沌的大脑里闪过一丝疑问,找到什么? 但他只是前行着。昼夜几度温凉,悲风不知春秋,黄沙如砺,蓬断草枯,行人望之惨悴,鸟兽奔之惊亡。汗水不住从秦镇邪脖颈上流下,这烈日与黄凤似要将他榨干。这时,大地轰然震颤,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秦镇邪睁大了眼睛,黑暗之中,万千厉鬼向他奔来,宛如漆黑的兽群从他身体穿过,铺天盖地的绝望与惊慌灌进他的身躯,群鬼的哀嚎与惊叫几乎将他的大脑撕裂。 【逃!逃!】 【跑!跑!】 【绿,杀!】 什么......秦镇邪尚未反应过来,便觉一道劲风劈面而至。 那一瞬危机感油然而生。 若不躲开,将是死亡! 秦镇邪猛地睁开眼,四周一片昏暗,一道阳光从狭窄的窗□□进了屋内。他想站起来,但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好一会他才意识到那是君稚在他耳边嘈嘈。 “老秦,老秦你终于醒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事?” “没,没有,咳咳。”秦镇邪下意识地摸向脖颈处,“坠子......”摸到那颗碧玺坠子时,秦镇邪的心像被袭击一般,失而复得的喜悦令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紧紧握着坠子,把它珍重地抵在额头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君稚几人都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不禁有些无措,卞三秋安慰道:“秦弟,没事了,坠子找回来了。” 半晌,秦镇邪说:“我以后永远不会再弄丢它了,谁也不能从我手里抢走它。” 第63章 他的声音冰冷而坚硬,决然无比。三人有些惊讶。卞三秋犹豫道:“秦弟,你有没有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之处?” “......没有。”秦镇邪问,“怎么了?” 卞三秋指了指他的额头,担忧道:“你这有一道黑痕。” “黑痕?” 卞三秋满面忧容:“这是鬼气侵骨的征兆。你原本就阴气缠身,又让鬼上过身,以致鬼气入体,刚刚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鬼气竟然侵入骨髓,发于表面,所以你脸上才会出现这青痕......一般人到了这地步,早就重病缠身,十无活一,但秦弟你体质特异,加上九天阙符庇护,眼下看着还没有什么大碍。可要是到了鬼气夺魂的地步,那就是阎王索命,药石罔医了。” 君稚急道:“那怎么办?有没有什么方法?” 卞三秋头疼道:“我也没有办法,幸好秦弟的身体暂时还不会出问题,咱们快点赶到娄京,请玉家人帮忙看看,他们家多的是灵丹妙药,一定有办法。” “那咱们赶紧出去。” 几人离开茅屋,秦镇邪看到倒伏在地上的大树,不禁有些吃惊。君稚将树灵的事讲了一遍。秦镇邪皱眉道:“黑衣男人?”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跟那黑衣鬼打了一架。 君稚道:“我们到的时候那家伙已经不见了,兴许是被你打跑了。”秦镇邪心中仍有疑惑:“那红煞为何会帮你们?”卞三秋摇头道:“我们也不清楚。” 君稚道:“咱们要不要把那些官兵放出来?” 卞三秋道:“现在树灵已死,那些官兵也不会被捆住了,咱们还是先找到老奶奶跟马车吧。” 第036章 贵客 几人最后在一个废弃的院子里找到了马车,里面躲着老妇跟一个年轻些的妇人,两人都是被官兵抓去充当炊妇的。 她们说一进村就被灰雾遮住了视线,只听到官兵叫叫嚷嚷往前走,四周却摸不见人,她们害怕,就跟着马跑,最后进到了这个院子。两人在马车上躲了一夜,听到外头怪响不停,根本不敢出去,如今见了活人,两人不禁喜极而泣,道谢后相搀离去。 秦镇邪几人则往山坡上走,他们打算翻过这座山。路过村长家时,他们几乎认不出这栋房子了。半掉的门扉里野草已长了一人高,门上的红灯笼早被吹落在地,红纸破了,被风吹起一个卷。 卞三秋的符不够了,便想去里面找找纸笔。直之于是开路,几人进了大堂,满室灰尘翻飞。大堂中央有张木桌,上面有一卷黄纸。卞三秋拿起纸道:“这纸似乎还能用......咦?” 只见纸上画着一个人像,上面写着三个大字。 【通缉令】。 君稚好奇道:“通缉令?抓谁啊?” 卞三秋念道:“刺客贺琅,年二十三,高近八尺,凤眼,黑发,好貌,肉腻骨细,语亮常笑,诡诈多言,善蛊人心。此人谋害王室,罪大恶极,现严教属县官令,集合查验乡里形状类贺琅者,必......看不清了。” “看来这就是县长当年要找的刺客,长得还人模人样的。下头好像还有一张?也姓贺,他兄弟?这两人胆子够大啊......”君稚兴奋地招呼道,“老秦,你要不要来看看?这可是天颂五年的东西,离现在都快有七十年了!” 秦镇邪摇头道:“这屋里有点闷,我出去透透气。” 直之从屋里钻出来,说找到能用的东西了。几人就出去了,离开后鬼村他们又走了三五天,便看见了横山。 俗话说天下有四极,北劳西杈中横山,其中横山虽是四山中最矮的,但却处在南北往来之地,自古以来就是人烟繁华之处,因而最为有名。这里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仙鹤、长明国便是依靠横山与连国抗衡近半载。在这万里苍翠的横山之后,是肥沃的平原,在平原的心脏处横卧的最为璀璨明亮的宝石,便是娄京。 横山脚下是崔牙关,几人今日便歇在这里。从客栈远眺,横山宛如一头巨兽蛰伏在大地上,绵延千里,不见尽头。君稚不禁感慨:“都说山南多山,可哪里也没有这样高的山。” 卞三秋道:“要说高山,天下最高的其实是劳山。” 君稚好奇道:“劳山在哪?” “娄京再往北三千里,便是连国的边境,边境之外,是广袤无垠的冰原雪岭,雪岭之中,最高最陡的那座山,就是劳山。听说劳山是最接近天的地方,要是在劳山顶上许愿,神仙就能听见。” 君稚兴致勃勃道:“劳山上也有仙人?” 卞三秋失笑道:“劳山上哪能住人?那终年积雪,只有岩石和草木,仙人怎么会住在那样的地方?” 君稚道:“我听说远古之时,天上有三座仙山,名为羽化、真道、青玄,后来不知为何,真道、青玄两座仙山倒塌,只剩下羽化岛。那羽化岛上处处是奇花异草,楼阁宫阙高接霄汉,实在是真令人心驰神往。而娄京也是顶富庶繁华的地上,有‘人间仙京’的美称,也不知道能到底是娄京好,还是羽化岛好?” 卞三秋道:“羽化岛缥缈无迹,娄京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对我们这些凡人来说,恐怕是娄京更好了。不过要我说,天子脚下还是不如余桐自在,我宁愿回去。” 在他们对话期间,秦镇邪一直默默地望着怀中的黑猫。这猫从归村出来就病恹恹的,秦镇邪抱了一路。 君稚见状,忙安慰道:“老秦,猫兄没事的,它估计是年纪大了,又在那村子吓着了,才这么没精神。” 第64章 “我知道。”秦镇邪望着黑猫,说,“作为猫,它的确很老了。” 可作为鬼,它不应该这样。离开归村后不久,秦镇邪就发现附身在黑猫上的那只鬼消失了。一天,两天,五天,十天,那只鬼始终没有回来。秦镇邪不禁感到了一丝恐慌。 难道它不是离开,而是消失了?它在归村失踪的那段时间究竟遭遇了什么? 君稚说发现他时黑猫就在他身边,难道是那个黑衣鬼伤了它? 要是这样,是他害死了它? 秦镇邪脸色越发难看,君稚忙道:“老秦你要实在不放心,到娄京后我们请玉家主帮你看一下。” “不行。”秦镇邪断然道,“不能让他看......算了,它可能就是太累了。” 他抱起黑猫,径直回房间去了。君稚跟卞三秋担忧地对视一眼。君稚愧疚道:“都是我一意孤行要进那村子才弄出这些事,我怎么这么莽撞啊。” “可就像君兄你说的,难道我们要看着那老婆婆被抓走吗?”卞三秋安慰道,“别内疚了,这不是你的错,秦弟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等到娄京,一切就都好了。” “但愿吧。”君稚祈祷道,“快些到娄京吧。” 酆都,十方鬼城,幽冥之地,红灯照空,冤魂塞路。阎罗殿大门紧闭,静卧在漆黑的城池之中。 侧门突然开了,阎罗匆匆进去,直奔大堂,堂中昏暗,寂若无人,可走近一看,大堂正中央却赫然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冠冕高耸,玉带垂落,厚重的金袍上游走着五瑞兽,听见响动,五兽齐齐望向阎罗,一瞬间,阎罗感到自己仿佛被置于猛兽的利齿之下,森森寒意浸透脊骨。这说明,座上那位心情不佳。他忙迎上前,低头恭敬道:“仙尊驾到,小吏有失远迎。不知仙尊前来,有何贵干?” 那人不语,只翻动着桌上的生死簿。阎罗胆战心惊地听着书页的刮擦声,良久,那人开口道:“阎罗,你不呆在酆都,去了哪逍遥快活啊?” 阎罗道:“小臣哪敢逍遥,是人间出了个鬼村,下头的应付不了,小臣就去看了看。” “什么鬼村,还要你阎罗亲自去?” “那村子不是个简单的鬼村,里面有棵灵树......” 那人似乎有了兴趣:“灵树?” “是棵八百多岁的银杏,现在已经还灵了,若要再修炼出心智,恐怕要等上千年。” 那人顿时兴趣缺缺,合上生死簿道:“你去人间一趟,可有听说些什么?” “小臣惶恐,人间广袤,未曾听说什么。”阎罗斟酌半晌,小心翼翼地说,“仙尊,依我之见,那家伙即使跳入忘川,也无法转生,如今快七十年过去了,人间也毫无消息,或许,他真的......” “那么,孟琅呢?” 阎罗心里一惊,讷讷道:“孟琅......” “他是神仙,哪怕跳入忘川,也不会转世为人。孟琅生性执拗,必会去找那家伙,然而这么多年他竟然毫无动静,不得不令人忧虑啊。” 阎罗道:“若是那人真的死了,即便是孟琅,也束手无措吧。” 那人站了起来,那双流转着淡淡金光的神眸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阎罗,高大的身躯充满了压迫感。他质问道:“你觉得,青煞会这样容易死吗?” 阎罗一时语塞。那人又道:“你不会忘了,上一个青煞都做了些什么吧?” “小臣记得。” 那人沉痛道:“青煞乃世上至邪至恶之物,嗜杀残忍,无恶不作。孟琅被那青煞迷了心智,非但不杀了他,还助纣为孽,以至犯下滔天大罪。青煞,鬼之极也,绝不会死在忘川之中。他一定会转世,我们必须比孟琅先找到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是,小臣必将严密观察,倘有消息,定会立刻告知仙尊!” “可是,我看你最近似乎很是消闲啊?”那人审视着阎罗,“听说你近来政务疲怠,看来下凡除鬼占去你不少精力啊。” 阎罗顿时毛骨悚然,忙解释道:“小臣不敢!阎罗殿人少事多,小臣下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那也不需要你亲自出手吧?我看酆都事务繁忙,这些天,你还是好好坐镇阎王殿吧。若不然,我给你派个人来分忧?” 阎罗忙道:“多谢仙尊关心,这些事,小臣还应付得来。仙尊的话,小臣定当铭记在心。” 那人颔首:“青煞之事,事关重要,阎罗还是顾好本业为重。” 说完,他便离开了。那人离开之后,那股恐怖的威压仍挥之不去,阎罗脸上已是冷汗涔涔。他挥挥手,点燃了殿中鬼火,唤道:“黑白无常,出来。” 两道人影闪现在大堂中。一个黑冠灰面,手执铁链,一个白冠青面,长舌拖地。阎罗问:“他何时来的?” 白无常心有余悸,戚戚道:“不多久。我等说大王出了公差,幸亏您回来得及时,否则这谎怕是圆不下去。哎呦呦,小的真是差点吓死了。大王您这些天要不别下凡了吧?” “仙尊已经对我不满,我自然得留在酆都。不过,他怎么了解酆都的情况?”阎罗略一思索,冷笑道,“看来,咱们城中长了眼睛。” 白无常恍然大悟,骂道:“哪个狗日的猪油蒙心?大王放心,我跟小黑马上就把那老鼠找出来!” “先从阎罗殿中的人里查。”阎罗森然道,“托他的福,咱们有时间好好清一清窝里的虫子了。” 第65章 第037章 看相 湛蓝的天空向远方无尽地铺展开去,温柔地将万物包裹。几朵白云优哉游哉地在天空中散步,阳光温暖地照射着大地,把翠绿的叶子晒得闪闪发光。正是百花盛放的时候,黄灿灿的是连翘,粉嫩嫩的是桃花,许多说不出名字的野花也一丛丛地长了起来,那么高兴,好像自己也知道赶上了好风景似的。不过,这对秦镇邪一行人来说可不算个好消息。 “嘶!”君稚的头发又被树枝挂住了,他龇牙咧嘴地扯掉树枝,郁闷道:“这路也太难走了,还是马车好。” 秦镇邪提醒他:“你别直着身子走,费力。” 卞三秋笑道:“秦弟说得没错,看来守真你爬的山还不够多。” “我爬的山也不少,是这横山太高了。我看它不该叫横山,该叫竖山才是!” 众人不禁大笑。直之道:“前面有几块大石头,咱们到那歇一歇。” 君稚欢呼一声,忙向前冲去:“最后一个没地坐!” “你这可是耍赖!”卞三秋喊道,“直之快上!秦公子,咱们也快点,别让那小子抢了先。” 秦镇邪虽然兴趣缺缺,还是往前赶了几步,没想到居然就第一个到了。他回头一看,后面几人根本没跑,君稚还夸张地鼓掌:“老秦厉害!” 卞三秋附和:“秦公子确实快,我们是赶不上了。” 直之也僵硬地说:“在下自愧不如。” 秦镇邪奇怪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没什么。”君稚四处张望,大声道,“啊,今天天气真好啊,花开得真漂亮,我好开心啊!” 卞三秋马上接腔:“没错,虽然咱们现在在赶路,但欣赏欣赏路上的风景也好。” “是的。”直之干巴巴道,“我觉得,公子的猫看到这么好的景色也会开心的。” 秦镇邪一愣:“你们在安慰我?” “我们是不是失败了?”君稚沮丧地说,“直大哥,你太明显了。” 卞三秋关心道:“我们看你这些天悒悒不乐的,实在担心。” 秦镇邪不禁有些感动,他稍微振作了些:“我没事。要是这猫真的走了,那也没法。” “呸呸呸,猫兄好着呢!”君稚立刻道,“你怎么能当着猫兄面说这些呢?等到娄京,我们请它吃几顿好的,保证猫兄就跟以前一样精神了。” 几人在石头上用饭。卞三秋问秦镇邪:“你最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适?” “没有。” “那就好。” “肯定是那坠子的功劳。”君稚最先吃完,抹了嘴巴站起来伸懒腰,四处张望着,忽然,他眼睛一亮,对还没吃完的几人小声道:“那有只红雀。” 秦镇邪顺着他视线望去,看见了桃花丛中的一只红艳艳的小鸟。 卞三秋奇怪道:“这鸟怎么这么红?这颜色确实少见。” 那只鸟利索地抖动了两下翅膀,殷红的羽毛在太阳下闪着微光,宛如上好的绸缎。秦镇邪他们吃饭时,它一直停在那根树枝上梳理自己的羽毛。到了走的时候,君稚一时兴起,跟那只鸟打了个招呼,没想到一下子就把它吓跑了,这让君稚有些沮丧。 黄昏之际,直之找了块空旷处过夜。这周围有几棵漂亮的忍冬树,在细碎娇小的白花间,君稚突然瞧见了一点红。是那只鸟。它正停在一棵忍冬树上,专心致志地在忍冬树上刮擦爪子。 君稚屏住呼吸,悄悄走近,猛地伸手抓住了那只鸟! “吱!”红雀惊叫一声,拼命挣扎起来。君稚忙道:“别动,别动,我不会伤害你的。” “怎么回事?”卞三秋听到声响问。 君稚兴高采烈地叫道:“我抓住那鸟了!”众人闻声赶来,秦镇邪认出了这鸟:“是之前那只?它怎么在这?” 君稚洋洋得意地说“是吧?我之前还可惜把它吓走了呢,没想到现在就碰到了,真幸运!” 卞三秋奇道:“确实幸运。守真,你要养它吗?” 那鸟听了,扑腾得越发厉害。君稚道:“算了,我不想把它关在笼子里。”他手一扬,红雀便飞走了。君稚笑着向它大喊道:“你下次可得小心点,别被人抓住了!” 红雀飞到了一棵高高的松树上,摇身一变,竟是红衣女。她掀起裙摆,百般嫌弃地看着自己的脚,骂道:“狗崽子,跟你师傅一个德性。我迟早要杀了你!”说着狠狠抽打起树枝来,恼恨地想她一堂堂红煞,竟被一个毛头小子抓住了!要是往常,她早就把这臭小子的手砍下来,哪会受这种气,要不是这些人跟秦镇邪一块...... 红衣女眉头紧皱,心中无比烦躁。她一下一下地扯着树叶,嘀咕道:“阎罗那厮死在酆都了?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了?莫非他是在耍我?那坠子究竟是怎么回事,道长人又在哪里......”她越想越烦,“啪”地将手中叶子摔落在地。太阳已经坠下山坡,一抹残阳依偎在山边,红衣女盯着渐渐黑下来的夜空,忽然想到了个好主意。 君稚正沉醉在美梦之中,梦里他御剑飞行,就像画册上的神仙一般。鸟儿从他身边飞过,清风从他耳边掠过,他正逍遥畅快,却突然被迎面飞来的巨石砸中了脸!君稚惨叫一声,猛地坐了起来,周围几人都被他吓醒了。卞三秋问:“怎么了?” 君稚一抹脸,震惊道:“我被树叶砸醒了。” 几人面面相觑。卞三秋难以置信道:“树叶?” 第66章 “真的是树叶!”君稚举着那片拇指大的叶子辩解,“砸得我可疼了,你看看,就是这!” 卞三秋无语:“君兄,一片树叶能有多疼?” “真的很疼,不信你试试!” “是是是。”卞三秋敷衍地说,重新躺下睡觉了。秦镇邪沉默片刻,提议道:“你要不用衣服盖着脸睡?”君稚纳闷地说:“真的是树叶......”他嘟嘟囔囔地躺下了。树上,红衣女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她再次摘下了一片树叶,却突然看到一个人起来了,是秦镇邪。 他起来干什么? 黑暗中,秦镇邪向树林深处走去。红衣女眉头紧锁,跟了上去。 这一晚君稚再没被树叶打醒,且后来半个多月也再没遇到过这种怪事。这一路上几人但见荒原莽莽,乱岩苍苍,原野之中,寂无人声,偶遇旧村,已为陈迹,柴灶生灰,良田荒废,所过之处一片苍凉惨败,不可言语。卞三秋不禁感慨:“山北竟荒凉至此,不知娄京又是什么样。” 到娄京的那天晴空万里,骄阳似火,地上的草晒枯了,土也晒干了,风一吹便荡起阵阵黄烟。烟尘中一道高高的城墙拔地而起,好像一头伏在大地上的巨兽,那便是娄京。在高大的城墙下,迤逦着一支蚂蚁般长长的队伍。几人打听后得知因为同天节在即,近日进入娄京的人都需要核查路牌。 “幸好咱们在余桐已经办好路牌了。”君稚望着长长的队伍,咋舌道,“这么长,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排到啊?” “等吧。”卞三秋用手遮着太阳,无奈道。 时值正午,烈日当头,几人没站一会就已经大汗淋漓。君稚扇风道:“今年山北怎么这样热?” “这是天谴。”站在他们面前的一个矮墩墩的老头突然转过身,他长得颇为喜庆,两条又长又粗的眉毛一高一低,说话时随着节奏一下下地颤动,像跳舞一般。老头背着一个硕大的葫芦,手拿一顶破草帽不住扇着,脸上汗淋淋的,眼睛则滴溜溜在几人身上直转,最后定在卞三秋身上。 老头嘿嘿笑道:“几位可是从山南来的?” “是。” “公子可是姓卞?” 卞三秋奇道:“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公子全名卞三秋,乃余桐卞氏的小公子。” “你认识我?” “非也。”老头一扬手,一枚路牌赫然躺在掌心。卞三秋忙摸向腰间,那里空荡荡的,哪还有路牌?老头笑道:“方才至少有十双眼睛盯着你的路牌,要不是药郎我出手,只怕卞小公子要晒得人也干干,泪也干干啦。” 卞三秋连忙道谢,药郎却道:“卞公子,我帮了你这等大忙,你难道一声谢谢就了事了?” 卞三秋闻言,虽有不快,还是递上一两银子。药郎笑眯眯接过,顺势抓住他手腕一瞧,脸色遽变,大骇道:“泼天富贵如烟散,白衣伶仃不伶仃,公子本该一生衣食无忧,怎会招致这等大祸?幸好如今还不算晚,公子速回山南去,庶几可免!” “你瞎说什么?”君稚闻言立刻叫起来,“少庄主你别信他!这人肯定是想敲你银子!” “非也非也。”药郎双手一拍,面色颇有几分自得,“鄙人姓百名病消,师出思幽谷天算子门下,可不是那些江湖骗子能比的。在下虽不能洞悉生死,勘破阴阳,但也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给人看个相,自然不在话下。” 君稚呸道:“你这郎中扯谎也不打个谱,那思幽谷天算子可是仙门之后,有通天之能,老早以前他就闭绝山门了。你是什么人,也敢自称是他的门生?你要真会看相,那看看我的!” 百病消伸颈一看,嘿嘿一笑,摇头道:“老夫要是如实相告,小公子又要生气了。” “你说,我绝不生气。” “公子命脉绵长,可期永年,然而情路坎坷,怕终不能成眷属哩。” “我倒还想遇上些坎坷呢!你这郎中果然是胡诌,少庄主,老秦,咱们别管他了。” 药郎这才看见秦镇邪,惊异道:“诸位公子跟他是一路的?” 君稚戏谑道:“是啊,你这都看不出来?” “嗬,杀父弑母,克亲害友,此等大凶大恶之人,诸位怎敢与他为伍?”百病消脸色大变,向后连退几步,呵斥道,“你罪孽深重,不为天道所容,虽侥幸欺瞒得活,终将坠入幽冥,永世徘徊于黄泉之地,罪人,你滞留人间有何意图?速速回去,回去!” 第038章 天根 百病消大喝一声,直震得秦镇邪脑子嗡嗡作响,眼前景物浮动,仿佛灵魂出窍。突然,药郎脸色一白,震怖地瞪着秦镇邪。他掐指急算,拍掌大叫道:“呀,呀,哪路神仙竟然垂怜此等罪人?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呀!” 君稚勃然大怒,拔剑道:“你这骗子再胡说,小心我砍了你的脑袋!” “等等。”秦镇邪忍着头晕拦住君稚,“你刚刚说神仙?” 百病消瞪了他一眼,骂道:“罪人,竟然欺瞒神仙!” 秦镇邪道:“我是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可我没有杀父,我的朋友们也都活得好好的。” 百病消坚持道:“老夫是不会看错的!” “那你也看看我的手相。”秦镇邪伸出手,百病消狐疑地打量着他。君稚气呼呼地说:“看什么看,他就是个骗子!” 百病消怫然道:“你这小娃娃忒没礼貌,我好心帮你看相,你却这般污蔑我。好哇,你看清楚了!” 第67章 他一把拽过秦镇邪的大手,指着他掌心道:“命线浅薄,分明是短命之兆——咦?”百病消脸上突然浮现出十分困惑的表情,他低下头,黑黑的眉毛几乎贴到秦镇邪的手掌上。他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又盯着秦镇邪的脸一顿猛瞧,终于忍不住大叫道:“怪哪!” 他放开秦镇邪的手,在原地焦虑地踱步着。秦镇邪焦虑地问:“你看出什么了?是不是跟神仙有关?” 百病消不住地捋着胡子,似乎在借这个动作平定自己惊疑不定的内心。好一会,他开口道:“你确实是有罪之人,老夫没有看错,但你命线危浅,却不是出于报应,而是无根之兆。” “无根之兆?” “你不属凡世......”老头又开始踱步,背上的大葫芦一颤一颤的。他不情不愿地继续说:“你有天根,不过这天根已经断了。这很常见,兴许还是件好事,因为自古有天根者无不逢大劫难。毕竟怀璧之罪,何能避哉?不仅自己遭罪,更会殃及家人......可你罪孽如此慎重,怎么会拥有天根?天根者,先天得道,乃绝世不出的完人,你这天根破烂至此,啧啧......” 君稚再也听不下去了,挥拳打道:“一派胡言!看我怎么收拾你这骗子——” 秦镇邪赶紧拦住他,继续问:“什么是天根?” “天根与人根相对,人根属人,天根属天。”百病消指着湛蓝的天空道,“道士修仙,只求得一灵根,天根者却早已道德圆满,灵根通达,只需按部就班地修炼,就能水到渠成飞升。天根虽好,却极易损毁,且一旦受损,要飞升就比常人难上数十倍。你身怀天根,却不知珍惜,真是暴殄天物。”说到这,他不禁流露出一丝鄙夷。 “那您之前说有神仙助我是怎么回事?” “你魂魄不全,却寓居此躯,有悖常理。我想用震魂术把你逼出去,却遭到灵力阻拦,反而为己术所伤。”百病消忌惮道,“仙家较之凡人,更重道德因果,稍有不慎,便会亏损道行。倘若亏了道心,只怕修炼千百年也补不回来。真不知道是哪个糊涂鬼,居然干出这种自损功德的事。” 听了这话,秦镇邪不禁错愕,心情顿时有些沉重。君稚冷哼一声:“你还挺会胡扯的。” 卞三秋戳戳他,低声道:“我瞧他不像骗子,你别骂他了。” 秦镇邪说:“你说的不全错,我确实是个不祥之人。”百病消闻言,有些惊异。他虽然认定面前这人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可察其情状却不像是无情无义之辈。照理有天根者,本性良善,也不该沦落至此,莫非此人身上有什么难以言说的隐情? 他正兀自思量,忽听得前头一声惊响,人群一阵骚乱。众人探颈向前,只见一个官兵一鞭抽倒一个男子。那男人瘦骨嶙峋,哎哎呦呦地叫唤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却没有力气,只能像虫子那样蠕动着。官兵又一鞭子抽在他身上,厉呵道:“快点!” 一串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跟着他从城门走了出来,他们眼神呆滞,脸庞因饱受痛苦折磨而显得麻木不仁。这群人迈着僵硬迟缓的步伐向光秃秃的荒野走去,乌鸦不祥地在城头鸣叫,人们怀着恐怖的心情看着他们消失在远处。烤得变形的空气中时不时传来鞭子击打在黄土上的回响,久久回荡。 百病消哀叹一声:“这些人只怕要死在外头了。” 君稚仍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下意识问:“为什么?” “同天节在即,万国都将来朝,娄京中的难民自然要被赶出去,免得碍了观瞻。”百病消摇头道,“遭难的不仅是他们。今年奇旱,乐州以北数月无雨,百姓纷纷就食南方,可现在他们都被拦在了娄京跟乐州之间的犬谷关,只能从燕岭绕道。燕岭地势崎岖,山上都是石头,连棵树都没有,他们怎么可能翻过?这都是拜庞相所赐。哼,这家伙别的本事没有,溜须拍马、见风使舵的本领倒是一流,他做丞相这几年把朝堂简直弄得一团糟。不过,要我说,这病根子却不在他,而是在那位紫袍大人身上,那才是真正的国蠹。” 君稚愤慨道:“陛下要是能早日醒悟,杀了这些奸臣就好了。” 卞三秋摇头道:“陛下春秋已高,怕是难了,不过太子殿下正值盛年......” “也难!”百病消讥笑道,“国师在朝堂浸淫已久,党羽颇丰,哪是那么容易能撼动的。况且太子殿下也没有一点扳倒国师的心思......唔,难啊,难啊。” 君稚道:“要我说,就该有个力士杀了国师。” “武夫之见。”百病消嗤笑道,“杀了一个国师,还会有第二个,只要陛下还喜好神仙术,国师就永远也少不了。” “那就杀了皇帝。”秦镇邪说。此言一出,四人皆惊悚地望着他。百病消震悚道:“黄口小儿无得胡言,天子乃天命所寄,弑君乃逆天之事。君有不德,上天自会惩戒,今年大旱就是天谴。再说,倘若太子殿下也好神仙术该如何?倘若山陵崩而天下大乱又该如何?杀人何其容易,快刀斩乱麻固然爽快,可麻线断了绳子也不成,你这小子轻言杀戮,心无禁忌,果然是个罪人。我不能跟你多言。” 他转身就走,秦镇邪忙抓住他问:“你能不能算出帮我的是哪位神仙?” 百病消瞪眼道:“你不信神,何必问神?”说完,他一跺脚,便化作一道黄烟消散了。卞三秋惊讶道:“土行术?难道他真是天算子门生?” 第68章 “什么天算子,他就是一大骗子!”君稚愤愤不平道,“他说了这么多,全是胡扯。要我看,我们才该不跟他多言呢!” 卞三秋却道:“他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这人还是有些本领在身上的。”他细细想着百病消的话,心中不禁感到忧虑。秦镇邪也心情沉重,懊恼没抓住百病消多问几句。 几人直到下午才进城,他们又饿又渴,就先找了个饭庄。饭刚上桌,一个牵着猴子的驼背老头走了进来。他捡了块空处,笑眯眯冲四面食客抱拳,那猴儿也有模有样地学着行礼。众人纷纷被吸引,兴致盎然地望着这一人一猴。老头煞有介事地开场了。 “这猴叫伶俐鬼,是俺的心头宝。别看它是个畜生,却聪明得紧,加上俺精心教养,居然也通几分人性,倘若戴上帽儿,穿上衣儿,还真跟小孩一样哩。俺光棍一个,索性就认它做儿子。伶俐鬼,你高兴不?” 小猴哇哇欢叫,上蹿下跳,十分喜悦。君稚颇觉有趣,哈哈笑道:“这耍猴的真有意思。少庄主,老秦,咱们看看他要耍什么。” 驼背老儿对猴子严肃地说:“好儿子,你跟俺走南闯北,风餐露宿,吃尽苦头,今咱爷俩有幸到了这繁华富贵地,见到了各位老爷——不须说,各位大人当然是见惯了各种稀奇玩意,你我要不使出看家本领,恐怕不仅得不到各位大人的赏钱,还要被扫地出门哩。你爹耍了一辈子猴,可受不起这等耻辱。伶俐鬼,你可得好好使劲,咱今晚喝酒还是喝风,就全看你啦。” 伶俐鬼信心满满地点点头,仿佛真听懂了似的。驼背老儿咳了一声,郑重其事道:“俺既然说这猴子像人,自然有依据的。猴儿跟人有什么差别?无非是一个不会写字,一个会写罢了。哪位贵人愿意给我一碗水?” 有好事者给了他一碗酒。老头儿摩挲着碗,惊喜道:“老爷大方!唉,不瞒各位,老头儿生平最好这杯中物,如今看着这黄澄澄清幽幽的玉液琼浆,老头我肚中馋虫直涌,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它喝下。唉!伶俐鬼,你爹为了让你出出风头,可是忍痛割爱,你千万得好好表现啊!” 他恋恋不舍地将酒放到猴子面前,众人见他那副馋样,不禁好笑,也越发期待他能耍出个什么名堂来,一个二个都伸长了脖子去看。 第039章 玉无虞 猴子闻闻酒,伸舌欲舔,老头举手打道:“你这小子!什么也没干,还想喝酒?” 猴子呜咽一声,拱手求饶。老头儿像判官似的板着脸道:“光跟我求饶没用,这是老爷赏的酒,来,跟老爷们道歉。” 猴子遂向众人拱手,连声呜呜,作哀求状。驼背老儿又道:“光说没用,来,让老爷们看看你的本领。” 猴子便抖擞精神,伸过尾巴沾满酒,双眼炯炯地望着老头。老头道:“我且考你一考,这是哪里?”猴子写了个娄字,众人纷纷叫好。老头满意地点点头,喜道:“还算争气。我再问你,这还是哪儿?” 猴子困惑地望着老头,众人也冥思苦想,片刻,猴子高兴地叫唤起来,挥尾疾书,众人伸颈张目,只见一个大大的“连”字跃然地上。饭庄里顿时响起一片喝彩,铜板如雨落下。 老头一边将铜板揣进兜里,一边眉开眼笑地连连道谢,猴子也跟着他乱蹦乱叫,似乎高兴得很。君稚也扔了个铜板,喊道:“再来一个!” “多谢各位老爷,多谢各位老爷!既然各位老爷厚爱,那咱爷俩就再努把力。”老头喜滋滋地掂着兜里的铜钱,高声道,“大人们,小儿不才,再写几个字给各位老爷助助兴,只是尾巴比不得人手,要字写的不好看,还请各位大人海涵。小儿献丑了!” 那猴子奋尾疾书,只见“伶......俐......鬼”三个大字。老头跺脚道:“你这泼猴,不赶紧写几句吉利话,却把自己这个诨名扔出来让人笑话!”猴子忙抱头求饶,众人见了纷纷哈哈大笑,叫他别和猴子计较。 老头只好作罢,摇头嘟囔猴子走运,猴子似乎知道老头奈何不了它,竟也学着他摇头晃脑起来。酒楼顿时爆发出一阵骤雨似的大笑,拍桌叫绝者有之,捧腹倒地者有之,铜板叮叮当当扔到地上,老头捡都捡不赢。这时,一颗沉甸甸的银子扔到了地上。老头吓了一跳,忙扑上前将银子收入怀中,感激涕零地朝二楼一个包厢作揖:“谢谢老爷赏赐,谢谢老爷!”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包厢里坐着一个手握马鞭,头戴金冠的少年,神情很是傲慢。老头看出他是个大户,越发殷勤,行礼时前胸几乎贴到大腿上。 那公子哥道:“你这猴子还会模仿人?” “当然。” “耍几个看看。”老头便让猴子模仿起了小孩,姑娘,老人,公子哥无聊得直打哈欠。老头暗自着急,对猴子道:“好儿子,咱们的县令老爷怎么走路的?”猴子便扬起脑袋,一摇一摆走去。 公子哥似乎有了兴致,撑着窗户道:“怎么,你们县令跟那丁村屠夫是兄弟?走起路来都是一个模样。”驼背老困惑地望着那公子哥,脸上仍带着讨好的笑,酒楼里的气氛却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丁村屠夫是谁?”君稚奇怪道。卞三秋面色怪异,半晌道:“是当今宰相庞贵,他是娄京丁村人,父亲曾是屠夫。” 君稚咋舌:“这人竟敢骂当朝宰相?真够狂的,不知他是什么来头?” 公子哥道:“既然能学丁村屠户,想必也能学学那紫袍神棍了?”老头仍傻愣愣地望着他,酒楼里的气氛却骤然紧张许多,人们纷纷骚动起来,甚至有人起身离去。 第69章 老头不明所以,满脸惶恐地望着那位贵公子,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那公子哥见状,轻蔑地撇撇嘴,扔给那老头一两银子:“得啦,你走吧。” 老头捧着银子连连道谢,忙不迭离开了。有人认出了那位贵公子,大着胆子讨好道:“三公子,您可真大方。” 三公子不以为意:“他要能让那猴子学学那光脚大仙,我还赏他五两银子。” “哎呦我的三公子。”那人谄笑着搓掌道,“全娄京就您有这份胆识,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再活上几辈子也赶不上您的半分气度。您要是还没看够,猴戏我也能耍,保证比猴子还像猴子。我也不要什么银子,您赏我几个铜板就成。” “不要命啦。”秦镇邪听到有人轻轻说,“玉三有他哥罩着,这家伙背后有谁,也敢对国师不敬!” 秦镇邪扭头问:“他是玉家的人?” “哎,就是玉家三公子玉无虞,娄京城鼎鼎有名的纨绔。” “他说的那紫袍神棍是国师?”君稚不禁压低声音,惊异地感叹道,“他胆子也太大了。” “是啊。”旁边那人低声道,“要是别人敢这样对别人不敬,早被抓去砍头了。可人家有他哥哥呢,玉二可是国师的拥趸,那关系可是非比寻常。” 这时,玉无虞开口了。他脸上仍挂着顽劣的笑容,半是嫌恶半是嘲讽地说:“这么说,为了一个铜板,你愿意当个畜生?” 那人不以为耻,反振振有词道:“三公子,有钱能使鬼推磨,连鬼神都抗拒不了这孔方君,俺一个俗人哪能抗拒呢?” “哈哈,好一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玉无虞纵声大笑,环顾楼下众客,放声道,“有没有人想跟这村夫一争高下,比比谁更像畜生?” 众人默然。玉无虞拿出一袋银子,笑道:“看来我还不够大方,不够让诸位脱下人皮。这样吧,我要把这一袋银子扔出去,诸位谁能抢到这银子就归谁——可不能用手,得像狗一样去抢。你们当中要是有人想当君子,那就好端端坐着,不过,这袋银子足可保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是做个饿死鬼还是当条吃粱肉的狗,全凭你们去选。老实说,当狗也不可耻,有时候狗还比人容易发达呢!” 他摇晃着鼓当当的钱袋,众人的眼睛随之移动,大堂中一阵骚乱,那村夫已经伸嘴高呼道:“给我,三公子!我的牙口最好!” “怎么能这样羞辱人?”君稚气愤不已,卞三秋也皱眉道:“九年前我曾随家父拜访玉公,其人肃然,一举一动无不庄重规矩,当时玉大侍立一旁,肃然有长者之风。有父兄如此,怎会纵养出这等纨绔?” 大堂中人声鼎沸。一开始,众人皆惊慌犹豫,不敢上前,而后有一两人厚颜上前,继而三五人从之,继而一室嚣然,连秦镇邪旁边那人都挤上前去。众人麋集楼下,玉三却故意在二楼走来走去,众人也跟着他东跑西跑,如此玩了好一会,他才将钱袋扔了出去,刹那间楼下全空了。 玉三望着那些争先恐后跑出去的人,撑着窗户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忽然,他瞥见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的秦镇邪一行人,奇怪地问:“你们怎么不动?” 君稚愤懑道:“我们才不稀罕你那几个臭钱!” 玉无虞不怒反笑,招呼道:“哈哈,我没想到这里居然还真有几位君子,既然如此,我刚刚真是多有冒犯。我请诸位上楼喝酒,赔个不是。” 这回,他说的话倒得体了些,只是他脸上那轻浮的笑容和玩笑似的眼神不仅让人无法相信他的歉意,反而更觉得受辱。君稚气得牙齿咯咯作响,卞三秋也颇觉不快,可想到他们有求于玉家,还是按着性子上去了。卞三秋递上名刺,开门见山说明来意。玉无虞一愣,冷冰冰道:“你们要见我父亲?” “正是。不知道玉家主是否有空?” 玉无虞冷笑道:“都说山南卞家是闭门造车的符痴,没想到你们居然无知到了这等地步。” 他随意将名刺扔到一个婢女怀中,这无疑激怒了卞三秋。他忿然道:“玉三公子未免太无礼了。” “我无礼?”玉无虞喝了口酒,嗤笑道,“冒昧的是你们,一群乡巴佬。先君已经不在了,你们难道想到土里去找人?你们只能见到他的二儿子,现在的玉侯玉无忧。” 八年前,宰相吕介意图谋反,被诛九族,其胞妹吕贵妃及所出五皇子俱被处死。当时的太医院掌院玉于温因与吕介过从甚密,亦被押入牢中,为证清白于不久后自尽。 这是现在的玉家家主,玉侯玉无忧告诉他们的。他年约二十六七,衣着十分朴素,丝毫不像他那衣着华美,贵气逼人的弟弟。后者摆着一张臭脸将二人带进玉无忧的紫葳苑就离开了,既没介绍秦镇邪几人,也没向玉无忧问好。 玉无忧对此似乎见怪不怪,他客客气气请众人入座,在卞三秋致以哀痛和歉意后,他简洁、克制地说明了父亲为何身故。 “原来如此。”卞三秋既震惊,又羞愧,“我竟丝毫不知,实在惭愧。” 玉无忧善解人意地说:“卞公子不知道也很正常。虽然朝廷最终没有找到家父参与谋反的证据,但我们确实与吕家交往密切,所以我特意没有声张丧事。” 卞三秋惋惜道:“倘若玉公当时能多等一会便好了,真是造化弄人......不过,为何不见令兄出来?莫非他不在府中?” 第70章 玉无忧喝了一口茶,摩挲片刻茶杯,开口道:“大哥已是泉下客了。” 第040章 生生丹 卞三秋大惊:“怎么会?” “先君自尽后,大哥怒火攻心,冲动之下,竟想谋害国师,就......”玉无忧苦涩地笑了笑。 “怎会!......”卞三秋震惊道,“那你们......” “国师宽宏大量,并未迁怒我们,是以我仍得以在太医院供职。”玉无忧摩挲着杯子,说,“承蒙圣恩,我后来因炼丹获赏,被封侯爵。卞公子不远千里造访,不知所为何事?但请直言无妨,我当鼎力相助。” “有侯爷这番话,我就开门见山了。我这次来,一是家姐为恶鬼所伤,急需生筋接骨丹治病......” 玉无忧关切地问:“恶鬼?” “是红煞。” “红煞?”玉无忧不安地问,“山南竟然出现了红煞?怎么会?” 卞三秋便讲了一下红衣女的事,继续道:“第二件事有些棘手,倘若侯爷没有办法,恐怕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再可以帮忙的人了。” 玉无忧肃然道:“什么事?” “我义弟似乎鬼气侵骨了。”卞三秋让秦镇邪露出额头上的青痕。玉无忧请他再走近些,细细端详后,他问:“公子可有不适?” “没有。” 卞三秋担忧地说:“目下虽然无事,但我这位义弟魂魄不全,身上阴气很重,我实在无法放心。” 玉无忧沉吟良久,说:“既然这样,可以先用固魂丹稳固魂魄,再用药物慢慢将多余的阴气导出,仔细调养几个月后,应当无虞。” 君稚喜道:“那就还是有救了?” 玉无忧笑道:“至少性命是绝对无忧的。” “太好了,多谢玉侯!” 众人纷纷道谢。秦镇邪又问:“侯爷,你知不知道有个会炼丹的白发道士?” “白发道人?”玉无忧沉思道,“好像没有。” “侯爷真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人?大约五十年前......” 玉无忧哑然失笑:“五十年前,先君尚是稚子,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那么侯爷知道有哪些能起死回生的丹药吗?” “起死回生?”玉无忧面色有些怪异,半晌,道,“我的确知道有这样一种丹药。” “是什么药?” “生生丹。”玉无忧道,“这是诛魔之战前的东西了,寻常人多不知道。公子怎么会突然问起这药?” “有个白发道人用这药救了我的命。” “白发道人?就是你先前所说的那位?他何时给你的?” “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玉无忧屈指一算,诧异道,“不对啊......” 秦镇邪急切道:“哪里不对?” “实不相瞒,生生丹的药方就在我家,天下仅此一份。几十年前,药方被一位族人偷走了,本来我们以为这药方再也找不回来了,可在二十六年前却有人登门道歉,说那药方被他师兄偷走了。”玉无忧回忆道,“那人叫百病消,自称是思幽谷天算子的弟子......” “百病消!”君稚惊叫道,“我们今天才碰见他!他是不是有两条奇粗无比的眉毛?” “就是他。”玉无忧讶异道,“你们居然碰见他了?他现在身在何处?” “不知道。哎呀,早知道当时就该抓住他多问几句。”君稚悔不当初。 秦镇邪追问:“百病消当时说什么了?难道他师兄就是那位族人?他师兄多大了?” “不,不。那位族人其实是我的舅老爷,叫玉如日。”玉无忧摆手道,“百病消来的时候我才刚出生,根本不知道这些事,这都是大哥后来告诉我的。据他所说,百病消说是他和他师兄受人所托要将药方送还玉家,没想到他师兄半路起了贪念,偷走药方逃跑了。他是来上门道歉的,还凭记忆口述了药方。本来,他还带了一封信来,据说是我舅老爷写的,但我奶奶读过那封信后便一病不起,不久就溘然长逝。家君愤怒不已,便将那封信烧毁了。” 秦镇邪不禁失望地说:“这么说,这药方和那位白发道人无关?” “......不。先前,我说自己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位白发道人,但现在,我想起来百病消确实提到过一个道士。他说,这药方并非玉如日给他的,而是另有其人,而且,那人还请他们炼了一枚生生丹。”玉无忧凝视着秦镇邪,奇异地说,“公子魂魄不全,阴气深重,本该缠绵病榻,却长得如此健硕,莫非你就是那枚生生丹救下的人?” “应该......是吧。”秦镇邪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玉无忧慨叹一声:“没想到这枚生生丹居然用在了公子身上。公子可知道那位道人在哪?” “不知道。” “看来,只能去找百病消了。那位道人送还药方,是我家的恩人,若能找到,我当代奶奶感谢他。” 这时,一个干瘦的老头趋步入室,恭声道:“侯爷,到您入宫的时候了。” 玉无忧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他起身赔笑道:“抱歉,今天我入宫当值,不得不失陪了,改日我一定给诸位好好接风。汪叔,你先带他们歇下吧。” 老头答应一声,领众人去了厢房。 君稚叹气道:“没想到那百病消真是天算子的徒弟,唉唉,咱们当时怎么没问他住哪儿呢?” 卞三秋道:“这么说,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了。难道我真会碰上什么祸事?” 第71章 君稚着急地说:“少庄主,你该不会现在要回余桐吧?” “当然不会。我姐姐的生筋接骨丹还没要到呢。” 君稚生气地喊道:“就算他是天算子的门生也不一定全对吧?要是照他那么说,我怎么还没来桃花运?老秦的家人也都该死绝了。” 卞三秋忙道:“我只是有些担心。等找到百病消,我们一定得好好问问他。” 秦镇邪说:“等找到百病消,我们就分道扬镳吧。” 两人一愣。君稚干巴巴道:“老秦,你,你说什么啊?” “百病消说的不错,我确实是不祥之人。”秦镇邪抱着黑猫,认真地说,“我找到百病消后一定会去找那位道人,但君兄和卞兄是为了卞道长才来娄京的,你们没必要跟我一起走,冒不必要的险。” “你说什么鬼话呢?”君稚气道,“难道陪你来玉家就不算事了吗?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找那个道士?” “是啊。东西可以让直之先送回去,而且秦弟你现在鬼气侵骨,怎么能到处乱跑......” “我怕真的给你们带来不祥。”秦镇邪望着黑猫说,“百病消不是说卞兄本来是大富大贵的命吗?如果是因为我而遭受厄运......” “胡说八道!”君稚气愤道,“人的命在自己手里,我才不相信那老头的鬼话!要是我因为你会遭到厄运的话把它赶走不就好了?你是我兄弟,我绝对不会抛弃你的!” 卞三秋也说:“没错,运势是可以改变的,我找那道人也只是为了预防万一,毕竟他那么说一定有什么根据。” “所以咱们一定得找到他。”君稚斩钉截铁道,“不管怎样,老秦你都是我兄弟。” 秦镇邪愣愣地望着二人,心中软乎乎、热腾腾的。他不自觉笑了。 “好,那咱们就一起走。” 窗外,一只红雀看着三人慷慨陈词,冷冷地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 呵,都不知道自己跟多么危险的家伙呆在一起,还在这里口出狂言。红衣女想,等到出事的时候,她看这些家伙要怎么办...... 晚上,秦镇邪很快就睡着了,他最近总是入睡得非常快。深夜的玉府十分安静,秦镇邪静静躺在床上,月光将他的脸照得跟死人一样白。 忽然,他睁开了眼,轻敏地翻下床,悄没声儿地溜出门,在漆黑的玉府中疾行。他不时停下,像条狗似的用鼻子嗅着,不断调整着方向。说来奇怪,他换路后没一会就有人从原先的路过来,好像他是有意要避开人的。 突然间,他停了下来,然后直直地朝一个方向跑去。 他溜进了一个僻静的院子里。说真的,要不是他扒开门前那几株高高的芭蕉,谁也看不见那后面还有个院子。这院子虽然位置偏僻,但院内的布置却很是精致,还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秦镇邪径直走向正屋大门,伸手欲推,却被人一掌敲晕了。他直挺挺向后倒去,红衣女用袖子裹着手,满脸嫌弃地接住了他。 “沉死了。”她飞快将秦镇邪放到地上,低声骂道,“又乱跑。该死的,阎罗怎么还不回来?”她看看秦镇邪,又看看那屋子紧闭的大门,忌惮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一开始,她以为这小子是人,可当她看到那晚的情形后,她就明白这小子绝对不是人。 那天晚上,她看到这小子吃鬼了。 虽然他白天一切正常,可到了晚上他就开始四处游荡,搜寻鬼魂。他总能精准地找到鬼气最浓厚的地方。随着这家伙吞噬的鬼气越来越多,红衣女越发感到诧异。她完全不明白道长为何要救这样一个怪物。 不过,最开始的时候道长身边就带着一个怪物...... 红衣女一愣,不敢置信地望向秦镇邪。 莫非...... “嗒。” 门后突然响起了木屐声。红衣女警惕地望向大门。 “嗒。” “嗒。” 木屐声越来越近。红衣女冷笑道:“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里面究竟关着什么东西。” 突然,一个人影猛地贴在门上,刹那间门板格格作响,如爪爬挠,一个丫鬟赤脚冲出耳房,急声道:“夫人,怎么了?” 庭中寂然。红衣女和秦镇邪已不见踪影,只有女人的侧影静静倒映在门上。 第041章 四方馆 秦镇邪醒来时,不知为何,后颈一阵酸痛。中午,汪叔送来了生筋接骨丹,说是侯爷嘱托,还说他已经派人去打听百病消的消息了,几位公子要是无聊,可以去四方馆看看,那是外邦使臣住的地方,有许多稀奇玩意。 卞三秋马上让直之送药回余桐。三人听汪叔说四方馆有许多罕见的草药,觉得百病消或许也会去那,于是决定去那走一趟。 四方馆位于城西,是一块由四条大街圈出来的四四方方的地界,又是南北东西商贩云集之地,因此得名四方馆。这里商铺鳞次栉比,奇珍异宝琳琅满目,还有许多手艺人,有盘蛇而舞的,有骑着骆驼的,有旋舞顶酒的,真是热闹非凡。 三人打听一路,没打听到百病消的音讯,反而买了不少东西。尤其是君稚,手中塞得满满当当,连路都看不到了。相较之下,秦镇邪则兴趣缺缺。他虽然不指望今天就能找到百病消,却还是难免有些沮丧。忽然,他看到了什么,走了过去。 那是个兽皮摊子。狐狸,兔子,羊,甚至还有老虎。秦镇邪看的是一个单独摆在一张毛皮上的狼面具。这面具上宽下窄,面圆口方,远看不仅不像狼,反而像张笑眯眯的冬瓜脸。 第72章 秦镇邪伸手想摸摸,摊主立刻抬眼道:“不能摸。”他戴着斗笠,抱手而坐,一双鹰爪似的脚微微蜷着,脚趾缝里夹着泥土。 君稚跟了过来,好奇道:“这面具是木头做的?” “是葫芦。” “葫芦还能做面具?”君稚惊讶不已,对卞三秋道,“少庄主你来看看,葫芦面具!” 秦镇邪问:“这面具多少钱?” “不卖。” “不卖?” “不卖。”摊主斩钉截铁道。 君稚纳闷:“你不卖干嘛摆出来?” “辟邪。” “狼还能辟邪?” “是狼神吗?”有人突然问道。原来,摊子边还站着一个人。他有一双绿眼睛,身材高大,耳戴绿宝石,腰间挎着一把黄金柄的短刀,正颇有兴致地打量着摊子上的皮毛。 摊主不置可否:“你要买什么?” “这张老虎皮。” “一百金。” 君稚咋舌:“这么贵?” 摊主抬起头,四道丑陋的伤疤横卧在他右眼上。 “我的一只眼睛值一百金。” “是条好汉。”男子解下佩刀递给摊主,“我没带那么多钱。你拿着它到申国馆去,可以换得一百金。” “你是申国人?”摊主收起面具,“不卖了。” 男子诧异道:“为何?” “黄金百两难消灾。我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户,实在当不起大人的垂青。不过大人肯为我这只眼出价百金,这份赏识不得不报,这虎皮就送给大人了。” 男子哈哈一笑,摘下耳环道:“既然如此,就请壮士收下这对耳环吧,这不是申国的东西。” 摊主看了他一眼,道:“多谢。” 他拿过耳环,便离去了。男子望着他的背影,赞赏道:“真是个奇人。” “你是申国人?”卞三秋有些惊讶,“申国也派使臣来祝寿了?” “两国现在并未交战,我们自然可以来。” “听说申国盛产黄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哈哈,我们那有句俗话,说是地上的黄金,就如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可在我看来,若论富庶,我们还是比不过你们连国。” “何以见得?” 男子感慨道:“我从西边一路过来,看到你们最东边的金汤关也有数千百姓,娄京更是人烟繁华,住的人就像牛毛一样多,数也数不清,真让人羡慕。” 君稚奇道:“常人都以黄金为贵,兄台却稀罕人口。” “死物哪有活生生的人珍贵?你们连国强大,不就是因为地广人多?倘若我们申国也有你们那样多的人,只怕今天就是你们去苍羽祝寿了。” 卞三秋笑道:“你说的不错,可惜现在,还是连国的人多些。” “所以我们不就来给你们祝寿了?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男子问,“诸位跟我说话,不怕跟申国扯上关系?” 君稚不以为然:“现在两国又不是交战期间,四方馆人这么多,谁闲的没事盯着我们?不知兄台贵姓?” “我姓卫,家中排行第二,诸位称我卫二就行。” 几人于是互通姓名,结伴而行。卫二见众人都是长发,唯有秦镇邪是短发,不禁好奇道:“你头发怎么了?”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君稚兴致勃勃地把平安村的事讲了一遍。 卫二听得入神,啧啧称奇:“鬼神之事,谁能说得清。有时人不如鬼,甚至还不如禽兽!不过苍天在上,自会惩戒恶人。我们申国就有句老话:凡是苍鹰飞过的地方,都有神明的眼睛。” 谈话间,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几人挤上前去,只见一个衣着华贵、仆从甚多的公子哥拽着一个外邦女子。那女子肤白胜雪,美貌非常,正惊慌失措的挣扎着。旁边一个外邦男子被众仆人压着,着急地喊着什么。 卫二皱眉道:“这是沙族语,那男人是这女子的兄长,说她妹妹不卖。”那公子哥不耐烦道:“吵什么,你妹妹是跟我享福去的!” 他抱着姑娘上了马,扬长而去。那男子哀嚎不已,十分悲惨。就在这时,一匹枣红大马冲出人群,径直撞向那公子哥。那家伙急忙勒马,险些摔下去,他看清来人后脸色大变,怒吼道:“玉三,你发什么疯!” 骑马冲出的正是玉无虞。他嗤笑道:“庞兴达,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你这么不禁吓?” 女子的哥哥追了过来,跪在庞兴达面前不住乞求。庞兴达扬鞭怒斥:“滚!”几乎与此同时,玉无虞也一鞭子抽出,正好打在庞兴达马前。那马受惊扬蹄,吓得庞兴达差点落马。那女子趁机挣脱他,跟男子一块跑了。庞兴达大怒:“玉三,你找死吗?” 玉无虞讶异道:“我脑子正常的很,为什么要找死?” “那你干嘛找我麻烦?” “我看你不顺眼啊。”玉无虞理所当然地说,“我一直看你不顺眼,你难道今天才知道?” “玉三!”庞兴达愤怒到了极点,脸色极为恐怖。两人剑拔弩张之际,卫二上前两步,问好道:“您是庞相的贵子?” 庞兴达吼道:“滚开!别多管闲事!” “庞公子好,我是申国二皇子申劲发。”卫二笑眯眯地说,又向玉无虞道,“想必这位就是玉侯之弟玉公子了?” 玉无虞下马回礼道:“听说申王前日携二王子入京,没想到今天就遇到了您。” 第73章 君稚惊讶道:“他是申国的二王子?” 卞三秋低声道:“申国王后是卫国女,难怪他自称卫二。” 庞兴达对申劲发道:“你少管闲事。” “二位公子身份尊贵,何必为了一个女人伤了和气?四方馆有胡姬肆,其中美女如云,二位若不嫌弃,我愿做东请二位过去玩玩。” 庞兴达不屑道:“胡姬肆?什么破地方,我都没听说过。” “那是。”玉无虞讥讽道,“谁不知道全娄京最好看的女人都在庞相的千红苑里,庞公子天天看着山南海北的美女,只怕都要看吐了吧?不过,美女虽多,庞公子的弟弟们加起来也得有一二十个了吧?我都替你可怜了。” 庞兴达冷笑道:“你才是可怜虫,被庶子抢了家产都不敢吱一声。” 玉无虞脸色骤变,一把将庞兴达拽下马,挥拳就打。庞家众仆忙拥上前。玉无虞瞪眼道:“谁敢动我!”众仆胆怯,竟不敢上前,只得看二人扭打在一起。准确的说,是庞兴达单方面挨打。申劲发好言相劝,玉无虞却压根不听。 卞三秋急道:“再打下去只怕要出人命,得把他们分开。秦弟,你去拉三公子,我跟君稚拉庞公子。”三人合力将两人分开,不料秦镇邪刚放开玉无虞,他就一拳打来,怒目道:“多管闲事!” “要不是看在侯爷的面子上,我们才不管你!”君稚急道,“他是丞相的儿子,你把他打死了侯爷怎么办?没轻没重的!” “谁管他!” 庞兴达捂着脸叫道:“玉三你等着,今天的仇我一定要百倍相报!” “你来啊!小爷等着!” 庞兴达瞪了他一眼,狼狈地离开了。玉无虞抹了把脸,翻身上马,也气冲冲地走了。君稚气闷道:“这都什么事啊!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秦,你脸没事吧?”秦镇邪说:“无妨。”卞三秋羞愧地对申劲发道:“让王子殿下见笑了。” “哈哈哈,不过是两个小朋友闹脾气罢了。”申劲发爽朗一笑,“我先前隐瞒身份,实在抱歉。” “二王子身份特殊,谨慎些也是应该的。”卞三秋行礼道,“我们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申劲发可惜道:“我还请诸位吃顿饭呢。” “不了。”卞三秋坚决道,带着众人离开了。君稚奇怪道:“咱们有什么事啊?” 卞三秋忌惮道:“我之前以为他只是普通的申国人,十分敬佩他的才学,没想到他居然是申国的二王子。这样一看,他之前说的那些话实在野心昭昭,咱们最好不要跟他多来往。”说完,他叹息一声:“申王有子如此,不愁国富民强啊。” 另一边,申劲发去胡姬肆痛饮一顿,直到傍晚才拎着酒瓶东倒西歪地回了住所。申王正在大堂祭拜玄鸟,申劲发忙将酒瓶一扔,端端正正朝玄鸟旗帜拜了三拜。申王睁开双眼,问:“如何?” “四周都有眼睛,连儿臣去泡女人都跟着。”申劲发眉头紧皱,“父王,咱们干嘛来这受窝囊气,还是尽快回去的好。” “和约还未续订,如何能回去?” 申劲发忿然道:“连国何曾顾及和约?这些年他们多次冒犯边境,明摆着就是想打。” “就算这样,只要和约还在,他们就不会打。” “连国贪得无厌,他们现在不打只是在养精蓄锐,父王难道没有看到连国驻扎在金汤关的军队吗?” “我看到了。”申王道,“我还看到了连国的千里沃野,万里繁华。五百年前,连国只是天下百十小国中的一个,可自隆恩帝以来,连国积一百年之力,顺五百年之势,吞并东方诸国,越过横山,坐拥万顷疆土,巍然立于金汤关东,虎视向西。赤狄与我相抗百年,已被逐出瀚海,卫国是我岳丈,甘愿俯首,我申国土薄人稀,何能与之相抗?不如以退为进,把这头老虎引到参丛,这样既能保全宗室,也能让百姓免遭战火。” “父王想将连国引到参丛,那当连国灭了参丛呢?恐怕就轮到我们了!”申劲发急步上前,奋声道,“父王,西边诸国,我们国土最广,实力最强,要是咱们与参丛结盟,联合卫、沙,未必不能一战!连国连年征战,已是强弩之末,娄京城内歌舞升平,城外却饿殍遍野。庞相父子,贪婪好色,软弱无能。倘若我们能一战胜于前,美人财宝诱于后,必能吓住连国,十年不必担忧外患。到时候咱们抓住机会,休生养息,或许您就是下一个隆恩帝!” 申王厉声道:“申国、参丛能强过长明、仙鹤吗?独臂山能高过横山吗?一旦连国过了山口,苍羽就会像刺猬的肚子一样袒露在敌人面前!” “那便迁都!迁到湲水,那进可攻退可守,还有肥沃的土地可以耕种。” “荒唐。”申王震怒道,“苍羽是玄鸟陨落之地,我申国皇室世代于此守卫神骨,怎可离开?” “那就带着神骨一块走——” “竖子休言!”申王瞪着申劲发,转过身,高举双手向旗帜上的玄鸟跪拜,“天地间翱翔的精灵啊,雪山上永恒的神明,请原谅小儿的冒犯。我们从未忘记先人的誓言,我们将世世代代驻守在苍羽,守卫您的安宁......” 申劲发死死瞪着申王,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了。他猛地扭过头,夺门而出。 第042章 阋墙 玉无忧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汪叔在门口候着,看到他下车赶紧跑过去,低声汇报。 第74章 “侯爷,三公子今早又要了一百两银子。” “又?”玉无忧思忖道,“这是他第几次要银子了?” “这个月第三次。” “第三次?” “而且,三少爷到现在也没回来。我派去跟着的下人都被他甩开了。” “我知道了。无虞不会乱花钱的,等他回来,我问问就是。” “那好。”汪叔高兴地笑了一下,又道:“那几位客人今天下午出去玩了一阵,回来时带了不少东西呢。” “改天你专门带他们出去玩玩,一定要尽到地主之谊。”玉无忧笑了笑,似乎有些疲惫。 汪叔继续道:“药房我今天已经整理完了,您要的我都找出来了,单独放在一边。管庄今天来交账了,我已经点了一遍,但还要您过目。” 玉无忧点点头,眼神已经有些散了,汪叔这才发现他状态不对,忙道:“哎呦,我不该站在这儿跟您说的。您赶紧回屋吧,我给您泡壶茶来。” 玉无忧终于进了紫葳苑。皎洁的月光下,一树凌霄花开得正艳,密密匝匝的藤蔓将树干缠得密不透风——实际上,那树很早以前就死了。 玉无忧坐在凉亭里,盯着那一树花看。刚才汪叔说了那么多,他现在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累极了。忽然间,他想起了第一次看到这树花的时候。 那时他大概只有七八岁。他娘快死了,几个月前她还好好的,可一群商人吸干了她的血。那些商人——谁知道是他们中的哪个畜生——把这一条巷子的姑娘都害死了。她们躺在床上呻吟着,身上长了菜花一样的疣子,他娘也是其中一个。 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后,她用麻布裹紧自己全身,像条肥大的蝉蛹。那天傍晚,她牵着自己穿过了半个娄京,敲响了玉府气派的大门。 仆人从门缝里警惕地打量着他们,娘低声说了什么,仆人惊异而怀疑地看了他们一眼,把他们带进了一个仙境般的院子里。紫葳灼灼如焰,室内亮如白昼,两个神仙般的人物坐在大堂上,旁边还坐着一个神仙似的少年。一个老妇站在少年身后,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他娘把他推到前面,让他喊爹。 他吓坏了,像只鹌鹑似的站在那里。那老妇大声怒斥他们的无耻,哭诉老夫人家门不幸。那场面真是惊心动魄,直到那位仙女般的美妇请那位老妇离开,和蔼地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娘。玉无忧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爹的正妻庄氏,出自名门望族。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知道了自己尴尬的身份。那时候他天天想跑回去,等他真跑出去,他才知道他娘把他送走后没几天就死了。 晚上,庄夫人知道了这事。第二天她带玉无忧去见了他娘。她睡在一个小山坡上,那里阳光灿烂,墓碑上缠绕着凌霄花。庄夫人让玉无忧给他娘磕头,说自己会将他视如己出,请他娘放心,她会好好照顾他。他大哥玉无瑕站在一边,闷闷不乐。 当时他没有注意到,他心中充满了对庄夫人的感激,丝毫没有想到庄夫人说出这话时忍受着什么,也不知道她需要怎样的勇气和胸怀,以怎样的牺牲去许下那样的承诺。 回去后玉无瑕问他认不认得他娘的名字,他说不认得。玉无瑕指着院子里的凌霄花,说:“那就是你娘的名字。她虽然死了,却还是把我爹抢走了。现在,你要把我娘也抢走吗?” 这句话令玉无忧深受震怖。原来,他是一个罪人。庄夫人越是照顾他,他越感到愧疚,每天他都发誓要好好报答他们,无论做什么他都愿意,哪怕是叫他杀人他也去,然而...... 玉无忧陷入了沉思。他垂着头,眼神悲伤。这时玉无虞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汪叔在后面赶也赶不上,苦叫道:“三公子,等等,等等!” 玉无虞已经冲到了玉无忧面前。他面色发青,两眼喷火。玉无忧见他脸上有伤,忙问:“你怎么了?谁打你了?” 玉无虞将一卷什么东西往玉无忧怀里一扔,恶狠狠地吼道:“你自己看!” 吼完,他就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玉无忧展卷一看,刹那间脸色铁青。汪叔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侯爷,我本想拦住三公子的,但是......” 他瞧见那画,愣了一愣,老脸发白,接着勃然大怒道:“这,这是谁干的?竟然敢这样羞辱您?” 那画上,是穿着女人衣服的玉无忧。 他唰地合上画,向外追去,却撞见了卞三秋几人。卞三秋脸上仍有惊异之色,关切道:“侯爷,我们刚刚碰见三公子了。他的脸怎么受伤了......您没事吧?怎么脸色这样苍白?” “我没事。”玉无忧匆匆道,“我得去看看无虞,失陪了。”说完,他就走了。他经过秦镇邪时,后者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鼻子——他好像闻见了什么奇怪的味道,像是苦味,又像掺杂着什么臭味。 卞三秋问汪叔:“这是怎么一回事?” “哎,肯定是三公子又跟人打架了。”汪叔心疼道,“这次也不知道是哪个混小子,居然把咱们小公子打成这样。” 君稚道:“该不会是庞兴达打的?” “庞公子?”汪叔浑身一震,急忙问,“小公子今天遇到他了?” 君稚将四方馆的事说了。汪叔气道:“肯定是他干的!姓庞的跟侯爷不对付,他儿子也老找小公子麻烦,那混账居然敢把小公子打成这样......都是侯爷脾气太好!一个屠夫的儿子,出卖主子的东西,坐在那位子上也不心虚!” 第75章 君稚好奇地问:“庞相跟侯爷有过节?” “何止是过节!”汪叔恨恨地说,“老爷就是让他给害死的!” 庞相全名叫庞贵,曾是吕府中的一个厨子,正是他告发了吕介,也是他污蔑玉于温参与谋反,害他不得不自尽以证清白。说到这,汪叔气得破口大骂:“那畜生还说有密信,呸!官府什么都没搜出来,老爷就这样给他害死了。这种人居然成了宰相,真是老天无眼!” 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珠子直往外翻,像要气出病了。众人忙安慰他,汪叔抹泪道:“世道艰难,奸臣横行,老奴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可怜侯爷天天在朝堂上跟自己的杀父仇人相对,还要受那种侮辱......小公子呢,也不省心,什么事都不跟侯爷说,这次叫人这么欺负,愣是一句话都不跟侯爷讲。我看着心里真是难受。” 君稚不解:“三公子为什么跟侯爷关系那么差?” “小公子恨侯爷当时向国师求情。” “求情?侯爷不是说国师宽宏大量......” “哪有那么好的事啊?大少爷犯的可是诛三族的罪,是侯爷在天命司跪了三天三夜才求来玉府的一线生机。”汪叔心中悲苦,眼中泪花闪动,惨然道,“行刑那天,是侯爷读的罪状。这是要他亲眼看着大公子作为罪人被斩首。侯爷最尊敬的就是大公子,怎么能受得了这种打击......他回来后就病倒了,几次险些丧命,要不是国师最后送来了药......那时侯爷的处境真是太艰难了,大家都视他为叛党余孽,在太医院他也处处受到针对......侯爷走到现在、玉家走到现在有多不容易,我是看在眼里的!可小公子不知道,就成天地跟侯爷怄气,我心里真是急死了。最近他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一天到晚不回家,也不让下人跟着,我真怕他哪天遭了那姓庞的毒手!几位公子,你们武功高强,又跟小公子年纪相仿,你们能不能多跟他玩玩,盯着他点?本来这件事不该麻烦你们,可我实在担心小公子出什么事。” 几人自然答应。汪叔又说:“这事还麻烦各位千万别告诉侯爷,以他的性子,是绝不愿让别人帮忙的。我得赶紧过去看看侯爷他们,就先走了。”说完他便匆匆离开了。 君稚急道:“我们也一起过去吧。以玉无虞的脾气,没准会跟侯爷打起来。” 卞三秋为难地说:“这是人家的家事,咱们不好插手。” “那咱们就在附近等等,要有什么动静再说。” 卞三秋见他如此坚持,只好答应。没想到,隔着玉无虞院子老远他们就听到一声大吼:“你干出那样不知羞耻的事情,我能怎么办?滚出去!出去!”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玉无忧被轰了出来。他脸色惨白地望着紧闭的大门,手里还捏着那卷画。汪叔站在一边,哀哀戚戚。 “侯爷,您没事吧?”君稚冲上前,卞三秋想拦都拦不住。他愤慨道:“三公子也太无礼了,您可是他兄长!” “这不怪他。”玉无忧惨然道。他眼睛里没有泪,依旧板正地站着,可那只是勉强支撑着体面罢了,就好像头顶上有根线提着他。忽然,一个丫鬟小步跑来,侯爷看见她,脸色更白了。他问:“怎么了?” 丫鬟看了秦镇邪等人一眼,上前几步,低声道:“夫人昨晚身体不大舒服。” 玉无忧听完抬脚便走,甚至没顾上跟卞三秋他们打声招呼。君稚同情道:“侯爷真不容易。” “可不是吗。”汪叔望了眼紧闭的大门,哀苦道,“那是夫人的丫鬟。夫人身体一向不好,小公子还这么不听话,唉......天色不早了,我先送各位回去吧。” 秦镇邪忽然听到扑棱一声,他抬头,看见一只红雀从天空飞过。 回屋后,君稚仍愤慨不已,议论了好一阵才回自己的屋子。秦镇邪歇下时,已快子时了。红衣女飞到窗边,打量着他,她等了好一会也不见秦镇邪有什么动静,索性伸出爪子戳了戳他,秦镇邪还是没醒。 红雀放心了,它抖擞翅膀,像颗流星似的射出窗外,直奔昨晚那院子而去。 第043章 国师 红雀落地,化作一个翩翩少女。红衣女望着灯红通明的院子,嘀咕道:“居然有人?” 她捅破窗户纸往里看,可惜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人,只能听到模模糊糊的说话声。“我就知道这东西是有人故意藏在这的,今天姑奶奶就要一探究竟......” 她正打算溜进去,后方却突然有人袭来。红衣女扭身躲过,见是秦镇邪,惊讶异常:“你怎么在这!”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你还想杀卞兄和守真?” 红衣女怒道:“我想杀他们还活得到现在?” 屋里传来一声厉呵:“什么人!”红衣女怨恨地瞪了眼秦镇邪,化作红雀飞走了。玉无忧提着剑从屋里冲出来,见是秦镇邪,他惊诧地叫道:“秦公子?” 秦镇邪收起匕首,说明自己是追着红衣女而来。玉无忧惊怖地问:“红煞?她来安乐这干什么?” 秦镇邪疑惑道:“这里是......” “这是我夫人安乐公主的住所。” 丫鬟出来了,害怕地问:“侯爷,怎么了?” 玉无忧忙说:“没事。夫人没受惊吧?” “她没醒。” “那就好。”玉无忧示意丫鬟先回去。秦镇邪急道:“我得赶紧回去,那红煞跟君兄卞兄有仇,我怕她对他们动手。” 第76章 “什么?那快走!”玉无忧同秦镇邪一起赶到厢房,却没发现红衣女的踪迹。秦镇邪叫醒君稚二人,将红雀就是红衣女的事说了。君稚如遭雷劈,叫道:“那只鸟是红煞?我之前还抓过它......” 卞三秋面色凝重:“难怪我们老能看见那只鸟,这样看来,她恐怕跟了我们一路了。” 玉无忧大为惊怖:“山南何时有了红煞?诸位可否仔细跟我说说?” 众人便讲开了。玉无忧听时十分心神不宁,一听完,他就问:“既然她跟你们有仇,怎么会来安乐这儿?” 君稚嫌恶道:“那恶鬼就是个疯子,谁知道她想干什么?” 卞三秋愧疚道:“没想到我们竟把这恶鬼招到了贵府,我们马上搬走。” “搬走?那你们岂不是更加危险?再说,玉某并非胆小怕事之人,怎能在这时候把诸位赶出去?” “要是我们不走,那红煞一定会再次找上门来,到时候恐怕会连累贵府。” 秦镇邪忽然问:“要是她想报仇,为什么不在路上就杀了我们?” 众人一愣。卞三秋思索道:“兴许她想折磨我们。” “那她今晚去公主那里做什么?” “她就是想像折磨卞老夫人一样折磨我们。”君稚断然道,“这不是她惯用的法子吗?先把跟你好的都杀光,最后再来杀你!” 玉无忧闻言,脸色又是一变。他起身道:“我得进宫一趟。别的暂且不论,同天节在即,娄京却出现了红煞,这件事决不能知情不报。” 卞三秋道:“我们也一起去。” “你们不是朝臣,深夜入宫恐怕不妥。”玉无忧拒绝道,“还是我去吧。” 玉无忧一走就是一夜。次日拂晓,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了玉府前。马车夫恭恭敬敬地放下脚凳,撩起车帘,一个身穿紫袍,脚踩木屐的男人下了车。他衣着华贵严整,却披散着头发,浑身散发出慵懒的气息。他把玩着一枚金镶玉的玉佩,笑吟吟地看着玉无忧从马车里出来。 玉无忧的脸色看起来更苍白了,就像个病人似的,甚至下马车时还有些不稳。那紫衣服的扶了他一下,玉无忧缩回手,直接进去了。紫衣服的也不恼火,笑眯眯跟了上去。 清晨的玉府安静极了,因此,来客的木屐声便显得格外刺耳。躺在床上、气得一宿没睡的玉无虞听到这声音时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他细细听了一会,脸色忽然变得极为恐怖,便一跃而起,冲了出去。待看见那道紫色的身影时,玉无虞心中的愤怒已经攀至顶点。他三两步冲上前,揪住那人怒斥道:“你来这干什么?” 那人微微低下头,似笑非笑地望着暴跳如雷的玉无虞,似乎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问你呢!你这个神棍!” 厢房,卞三秋几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忽然,君稚听见外头大喊大叫的,起身道:“难道是侯爷回来了?咱们出去看看。” 几人循声而去,却看见玉无虞站在一个紫袍人面前推推搡搡的,玉无忧阻拦着他,神情焦急。玉无虞双目赤红,大喊道:“你怎么能让他进来?你没有一点羞耻心吗?我真宁愿当初跟大哥一起走——” “玉无虞!”玉无忧怒斥道,这还是秦镇邪几人第一次见他发怒。他显然气坏了,身体都在发抖。 “我请国师来是有事要办。你不得、不得如此无礼。国师大人,请您原谅舍弟的冲撞。是我太放纵他了,我之后一定好好管教他......” “你说什么——” “回你的房间去!”玉无忧厉声道。他看见卞三秋几人,立刻道:“卞公子,麻烦你们带他回去,现在就带回去。国师大人,请您跟我来。” 惊怒之下,他竟然直接抓着国师的手腕离开了——这位贵客一直面含微笑,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现在,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他嘲讽地看了眼玉无虞,顺带着扫了一眼卞三秋几人,看到秦镇邪时,他眉毛微微上挑,仿佛有些惊讶,然后,他就由着玉无忧把自己拽走了。玉无虞还想追上去,却被君稚抓住了。 “你疯了吗?那是国师,你怎么敢在他面前大呼小叫的?” “放开我!少管闲事!” “你是傻子吗?侯爷刚刚是在救你,要是国师真生气了你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杀的!”君稚气极,抓着玉无虞吼道,“你就不能懂事点?就算你看不起侯爷向国师求情,那也是为了保全玉家。要没侯爷,你早死了!” “那也好过这样苟且偷生!”玉无虞睁开君稚,双拳紧握地朝他咆哮道,“你们都被他骗了!一群外人,什么都不知道也在这里胡说——” 卞三秋道:“三公子,侯爷请侯爷过来是因为贵府出现了红煞。” “红煞?”玉无虞一愣,继而道,“那是什么?” 君稚无语道:“你连红煞都不知道?真是不学无术。” “怎么?我该知道吗?”玉无虞梗着脖子喊道, “不是,你可是玉家人啊。” “红煞是百年难遇的恶鬼。”卞三秋简略道,“昨天,有只红煞出现在了你嫂子的院子里。” “什么?”玉无虞失声喊道,除了震惊,那声音里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他脸上的表情迅速由愤怒变为惊惧与不安。 “它为什么要去找嫂嫂?”他喃喃自语,忽然,他表情狰狞道,“那他还敢去找那妖人!他难道不知道,嫂嫂变成这样都是他害的?” 第77章 卞三秋惊愕道:“三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玉无虞恨恨地瞪着他们,脸色阴沉地离开了。君稚不满道:“这狗脾气,得亏他投了个好胎。” 卞三秋疑惑道:“他刚刚究竟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他就是泄愤胡说。”君稚奇怪道,“老秦,你干嘛捂着鼻子啊?” “有股臭味。”秦镇邪捂着鼻子道。 “哪有臭味啊?”君稚伸着鼻子四处嗅嗅,纳闷道,“什么味道也没有啊?” 秦镇邪皱眉道:“不,真的有。” 虽然很淡很淡,这里确实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那是之前他在玉无忧身上闻到的。 紫葳苑里,玉无忧一手挽住袖子,一手提着一只方形的小紫砂壶。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因为太瘦,腕骨的轮廓十分清晰,加上皮肤苍白,让人想到冰冷的瓷器。 国师斜靠在软塌上,看他沏茶,浅褐色的茶水从壶嘴流出,在浅浅的茶杯中回旋激荡,扭曲了玉无忧倒映在茶水中的脸。他放下茶壶,双手将茶杯递给国师,后者笑了一声,望着茶杯道:“还是这么没品味。这种寡淡无味的死人茶有什么好喝的?” 玉无忧垂眼道:“茶泡完了,大人现在可以说安乐的事了吧。” 国师呷了口茶,将茶杯放到一边,不慌不忙地望着玉无忧看了一会,像是在咂摸茶水的味道。他开口道:“她什么事都没有。” “那红煞是不是被阴气吸引了?” “你确定那是红煞?你亲眼看见了?要知道,天下可有两百年没有红煞出世了。”国师稍稍支起身子,问,“那群家伙是谁?卞......画符的那个卞家?” “是。” “卞家有这么多儿子?”国师上下打量着玉无忧,嗤笑道,“你可得努力啊。” 玉无忧面无表情道:“有一个是他姐姐的徒弟,还有一个是他义弟。” “哪个是他姐姐的徒弟?” “蓝衣服的那位。” “哦......”国师若有所思,他终于坐直了。玉无忧问:“你能除掉那红煞吗?” “除掉?玉侯未免太高看我了,红煞可不是一般的鬼。两百年前那么多人想杀那只食人玉面,成功了吗?直到现在它都还下落不明呢。” “你也无法对付那红煞?” “我也无法?”国师笑了笑,身体稍稍前倾。玉无忧望着他,脸上不自觉地呈现出哀求的表情,可国师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微笑着。 玉无忧觉得自己有点发抖,现在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症状了,但在面对眼前这个男人时,他永远无法抑制从脊梁深处泛起的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紧盯着国师,声音发抖、紧巴巴地说:“你有办法。” 国师依旧沉默。 “你有办法。”玉无忧向前走了一步,乞求道,“求求您救救安乐。无虞今天不是有意冒犯您的,是我没有管教好他,请您千万不要跟他计较......” 他几乎要跪下了,国师脸上的笑意却不见了,他冷漠地看着他,就在玉无忧的膝盖即将碰到地面的时候,他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人扶了起来。玉无忧半弯膝盖,紧张不安地望着他。国师笑道:“同天节要到了吧。” “是。”玉无忧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就像刚知道似的。朝中分明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 “到时逸仙馆供奉的道士会在宴会上表演法术。听说卞家的符术天下无双,想必他们一定能技惊四座。” 玉无忧白了脸:“您不能如此折辱卞家人。” “这是为国争光的事情,怎么是折辱呢?” “卞家怎么能跟那些杂耍似的道士相比......” “当然了,所以我才想邀请他们。”国师抓着玉无忧胳膊,笑吟吟道,“玉家主,你会把他们带来吧?”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是生无虞的气我会好好教训他,不,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让您看见他......” “为什么?那小孩多可爱啊,张牙舞爪跟只小兽似的。” “玉家跟卞家是世交。”玉无忧还在挣扎,“他们是我的客人,是享誉山南的大家。” “嗯哼。”国师漫不经心低应了一声,手滑下去抓住玉无忧的手晃了晃,“所以呢?” 玉无忧脸色惨白地望着他,那表情可以说是不敢置信,也可以说是哀求,又或者什么都不是。他定定地望着那张微笑的脸,半晌,突然道:“我真想杀了你。” 国师愉悦地笑了起来:“您不会的,家主大人,您还需要我呢。” 第044章 骚乱(一) 玉无忧走出紫葳苑时,天已经完全亮了。金灿灿的阳光如往常一般将院中的凌霄花照得闪闪发亮,可沾着露水的青石地板上却散发出阵阵的寒气,那冰冷的温度一直漫到他的脚背。 他送走了国师,看着马车的轮子缓缓滚动,消失,可是冰冷的感觉并未消褪。然后,他去看了安乐。昨晚他看过她,跟国师一起,那时她睡在床上,安安静静,好像死人一般。现在她醒了,睁着双眼,可仍旧安安静静,不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躺在那,还是像死人一般。 但如果婢女扶她,她就会起来,让她坐下,她就会坐在椅子上。所以没有人怀疑她还活着,大家都以为她不过是脑子出了些问题。 第78章 不。玉无忧望着安乐那双又大又黑、格外幽深的眼睛,那眼睛直直地望着床顶,不分给他一丝一毫视线,可它仍然抓住了他。不。他想,他不相信她还活着,否则他为什么不能看着它闭上?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的记忆就开始模糊不清了,但即使他的日子被切割成极小极小的碎片:宫内,宫外,秩序井然,泾渭分明,他也还是有过头脑清楚的日子,直到那件事发生。 现在无论是记忆还是现实都被遮蔽了,摆在玉无忧眼前的只有一件事,让安乐和无虞活着。而且,为了让无虞活着,他必须让安乐活着。这是支撑他生活的唯一目标,为了他仅剩的两个最亲爱的人,他做什么都愿意。 可是,他能付出的代价究竟还有多少?玉无忧凝视着安乐的脸,久久地、久久地。那漆黑而空洞的眼瞳中,他看到了森森的白骨。寒意顺着脚后跟爬上脊梁,这时玉无虞过来了,看到他,那孩子的眼中立刻射出憎恨。当看到安乐时,那眼神又转为悲伤与愤怒。 他悲愤地质问:“嫂嫂到底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玉无忧没有说话。他确实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实际上,他也想问自己。 到底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玉无虞望着他,更愤怒了:“嫂嫂已经这样了,你居然还让那家伙过来,你真是个混账!” “这是例外。”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就像大哥一样!” 玉无忧打了个寒颤。 他为什么不杀了他?在大哥之后,他为什么不继续杀了他? “你们当初不是都已经打算把我送走了吗?为什么只有你活了下来?”玉无虞双眼通红,积压已久的疑问咆哮而出,“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玉无忧愣住了。他扭过头,不敢置信地问:“什么?” “之前你就跟他有来往,在爹全力支持吕相的时候!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玉无虞。”他望着他,眼神像破碎的冰河,那被彻底伤害的眼神令玉无虞感到畏惧。可他咬牙顶住了,像头小山羊一样要用角把砂锅抵穿。他把那个埋在心中整整八年的问题扔了出来。 “你是不是背叛了大哥?” “玉无虞!”玉无忧怒吼着,眼睛那样闪亮,那样逼人,像浮冰锋利的边缘,而玉无虞的眼睛则像一团火,倔强地不肯回避,非要两败俱伤。“出去。”玉无忧说,“出去,出去。” “为什么不回答我?你真的出卖了大哥?” “出去!”玉无忧用尽全力大吼道。 “你真的出卖了大哥。”玉无虞逼回眼泪,他的手在抖,不能这样,他不能在这个混账面前显出软弱的模样。 “你这个混账,畜生,当初就不该让你跟你娘进门,你们就是祸害!” 玉无忧霍地站了起来,把玉无虞粗暴地推出了门。关上门的瞬间,泪水从他眼中流出。但他没有意识到。他像块石头站在那,脑子里嗡嗡地盘旋着那个疑问。 究竟要这样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玉无虞冲出院子,直奔马厩,他将那匹枣红大马扯出来,像阵风一样刮了出去。汪叔在后面连追不及,君稚撞见这一幕二话不说拉了匹马冲出去,卞三秋也追出去了,但慢一些,因为那马上有他和秦镇邪两个人。 他们赶到时君稚已经追上了玉无虞,而且,他们俩正在打架。正当秦镇邪跳下马,朝他们跑去时,两个半大孩子从角落里冲了出来,扑到君稚身上,又打又咬,像两条小狗。叫住他们的是玉无虞。 “初三,廿七,你们怎么在这?” 那两孩子从君稚身上跳下来,灵活得像两只猴子。他们跑到玉无虞面前,龇牙咧嘴地对着君稚,后者被他们折腾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看到秦镇邪和卞三秋过来,这两半大孩子更警惕也更害怕了,但他们还是挡在玉无虞面前。 “你没事吧?”秦镇邪把君稚拉了起来,他揉着胳膊问:“这两小子谁啊?” “不准欺负玉大哥!”大的那个恶狠狠地喊道。 “玉大哥?”君稚惊诧地问。玉无虞没理他,问那大的:“你们怎么到这来了?”看那大孩子局促不安的样子,他立刻明白了,问:“米没了?这么快?” “一直有人过来,爹不忍心拒绝他们,所以......” “我知道了。”玉无虞似乎有些烦心。卞三秋问:“三公子,这两个孩子是谁?” 玉无虞撇了他一眼,说:“他们是饥民。” “玉大哥,你认识他们?” “何止认识,我们可是他家的客人!”君稚气冲冲地说。 “那你打玉大哥干什么?” “是他先动手的,你看清楚行不行?” 玉无虞又看了他们一眼,问:“你们,有钱不?” 卞三秋说:“有一些。” “先借我,过几天还你。” “你找我们借钱干什么?”君稚纳闷道,“你又不缺钱。” “我现在不想回去。”玉无虞暴躁地问,“你们到底借不借?” 小的那孩子突然说:“玉大哥要给我们买米才借钱的。” 三人瞪大了眼,那表情戳痛了玉无虞的自尊心。他凶巴巴地说:“怎么了?很可笑吗?你们要想告状就去告状吧。” “三公子,你原来还能这么善良?”君稚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玉无虞,“我以为你就是个坏脾气的纨绔子弟呢。” 第79章 小孩立刻大声反驳:“玉大哥才不坏!” 玉无虞脸都红了。卞三秋觉得他要再不借钱这家伙肯定马上就会逃跑,所以他赶紧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玉无虞一把抢过,说:“我会还你的。”他转身就走,君稚几个却紧跟不放。他站住脚,恼怒地问:“你们要跟到什么时候?” “我们想帮忙还不行吗?” “我不需要。” “那你就把钱还给少庄主。” 这下,玉无虞没辙了。他只好加快步伐来宣泄自己的愤怒,试图借此甩下后面恼人的视线。 君稚新奇地对秦镇邪和卞三秋小声道:“这么看来,三公子人还不坏。” “是啊。”卞三秋宽慰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们走了挺久,越走越偏,君稚都觉得有点不安了。到一条小巷前面,玉无虞让他们都在外面等着,君稚当然不干,玉无虞看看那两个半大孩子,皱眉道:“我不能带他们进去,太危险了。” “那就留一个在外面。” “我留在外面吧。”卞三秋说。 其余三人进去了。巷子里很安静,灰尘静静地漂浮在空中,玉无虞拐来拐去好几次后,来到了一扇窄窄的门前。他踢了下门,喊道:“朱老头,是我。” 门一动不动。玉无虞又踢了一下,喊道:“是我!快开门!” 门敞开了一条缝,一双圆鼓鼓的眼睛从那条缝里伸出来,滴溜溜地在三人身上滚了一圈。 “都说了是我。你磨蹭什么呢?” 那人嘿嘿笑道:“这不是瞧见有生人么。” “我的人也叫生人?”玉无虞挤开门,大步穿过窄窄的前院,闯进昏暗的堂屋,那地方对于三个男人来说真是太小了。 “我的钱呢?” “哟,您这么快又要钱啦?”那人缩起一双小而肥嫩的手,堆笑道,“其实,再等上两天更好。您是有钱人,可以从从容容地等那些黄澄澄的小家伙们熟悉起来,给您牵回小娃娃来......” 玉无虞打断道:“给我钱——你该不会吞了吧?” “没有,没有。”朱老头有些畏惧地看了眼秦镇邪几人,谄笑道,“我的三公子,我的大老爷,我吃谁也不敢吃您的钱呀,更不消说我这人是最讲诚信的了。您的钱我看的好好的,一分不少,只有多的。您看。” 他拿出账本:“明明白白,子母合计二百四十两。您前两天给我的那一百两我还没收回来,嘿嘿,可再过十天它就要带着五十两小宝贝回来了,当然,有十两归我。毕竟,收钱可不是个容易活,也不光鲜,不合称您的身份,是不是?” 玉无虞很不痛快地拿过那些银子:“十天后我再来。” “欢迎,欢迎。”老头欢天喜地地将他们送出去。门关上的刹那,三人都感觉到巷子里的氛围变了。那些灰扑扑的墙贪婪地窥伺着,一双双鬣狗般的眼睛在砖缝间活动。 玉无虞说:“握住剑,有动静,直接砍。” 他们出发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一直黏在他们背后,试探,徘徊,不甘地尾随他们到巷口。那些视线彻底消失的瞬间,君稚不由得松了口气,他真敬佩起玉无虞了。 “三公子,你之前该不会都是一个人来的吧?” “对。” “那也太危险了。里面那些人可都盯着你的银子!你为什么不告诉侯爷你想赈济饥民?” 玉无虞冷笑一声,高傲地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找那个混账帮忙。” 第045章 骚乱(二) 二百四十两白银,再加上卞三秋的六十两,最后只换来三百斗米。这还是玉无虞强买来的,谁都知道米价还会涨,从北边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一辆板车,六个肩膀,玉无虞一行人带着那些米出发了。米太沉了,板车一路上都在吱呀吱呀地呻吟,拉车的黄牛也大汗淋漓,时不时就要停下。 廿七——那个年纪小些的孩子一出城就跑去喊人了,没一会他领着十来个瘦骨嶙峋、臭味难闻的男人来了,领头的汉子颧骨高耸,额头很大,身架也大,他叫舒大,是这两个孩子的爹。 舒大过来什么也没说,一把扛起两袋米,即使他胳膊上的肉薄得像纸片,那些男人也都扛两袋,脊背压成一座座拱桥。玉无虞让他们放下米,舒大说:“让我们帮点忙吧。” “那就扛一袋。”玉无虞坚持道,“这牛是我花钱租的,不用心疼。” 他从舒大肩上拿下一袋米,扔到板车上。舒大感激地望着他,其他人也感激地望着他,但他们没有主动把米卸下,是玉无虞亲自过去一袋袋地把那些米拿走。他们因此得以稍稍直起腰。 这支队伍在烈日下前行。许久,秦镇邪看见一片野草,走近些,他才发现那是用树皮、枯枝和野草搭起来的巢穴。他们从那些挨挨挤挤、蘑菇一样的巢穴中走过时,一只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揭开树皮,伸出一头头蓬草似的头发和一双双大大的、黑幽幽的眼睛,那些眼睛里闪着亮光。 人们缓慢地挪动着,跟随他们的脚步而去。在这片巢穴的中心是一个火堆,男人们拿着粗树枝守在它周围,几个女人带着孩子在旁边辨认小小一摊野菜——它们看起来和泥土一样干瘪。 廿七跑过去,欢喜的喊声照亮了整个群落。 “娘,米来啦!” 女人们呼啦啦地站起来,男人们也都过来了。卸米,烧水,下锅,米香点燃了每个人的双眼。人们都过来了,排着队。君稚和卞三秋望着眼前这一切,不知所言。这是他们不知道的一切,突然看见它们让人震惊,又让人感动。秦镇邪已经帮忙去维持秩序了,他虽然衣着整洁,站在那群人中间却并不违和。 第80章 舒大在和卞三秋聊天。还能活,多亏了他们的米。他们想捱到同天节结束,到时候他们就能进城了。 君稚问:“三公子,您怎么知道他们的?” “这是您的朋友?”舒大呵呵笑着,插话道,“长得真俊,真好。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哪。要不是他,我就让马车压死了。当时我想找个官人求情,想托他跟皇帝求情,结果呢?幸好玉公子打那儿过,幸好,幸好啊。” 玉无虞说:“你这儿的人越来越多了。” “起初只有我们村的,但大家听说这里有吃的,就都过来了。”舒大忧虑道,“要是您为难......” “我有钱。” “三公子,您说这话时可太帅了。”君稚心悦诚服道,“我现在对你彻底改观了。” 卞三秋问:“您真不跟侯爷说一声?要是侯爷出面,米价至少能压下来一半。” 玉无虞梗着脖子说:“我不用他帮忙。” 卞三秋失笑:“三公子,你虽然口口声声说不要侯爷帮忙,可如果不是侯爷,你怎么能那么轻易地买到米,又怎么能拿出这么多银子呢?” 玉无虞哑然。他不服气,却想不出辩驳的理由,干脆移开视线不说话了。这时初三过来了,对舒大说:“爹,城里的米已经涨到一千文一斗了。” “要这样,咱们就算进城了也活不下来。”一个汉子将舒大拉到一边,低声道,“要不,咱们进山吧。” “附近的山早就被占住了,就算没有,也旱得不剩什么了。咱们往哪走?往横山?要过了横山,可就回不去了。” 汉子愤愤道:“山北旱得这么了厉害,不往南方跑还往哪里跑?” “再等等吧,没准冬天咱们就能回家了。” “咱们活得到冬天吗?田里又没人种田,回去吃什么?” 米香越发浓郁。舒大忧虑地望着聚集的人群。他不是不清楚现在的处境,可要往南边走,路上还得死多少人?横山太远,也太高了,本来城西北的合山不错,但那里已经被人占了......突然,一声尖叫划破苍穹,像一颗石子砸进人群,激起一圈圈骚动。银闪闪的亮光映入舒大眼中,他脸色骤变,冲了出去。 “有人抢米!” 是另一伙饥民!握着匕首、刀、棍子。霎时间喊声、惨叫声、刀和棍子敲击声一齐迸发,人们倒下,呻吟,哀嚎。 玉无虞他们跟舒大一起同那伙强盗搏斗,那些家伙看起来真不像人,而像某种野兽。他们双眼赤红,口中狂吠,凭眼神就能从对方身上撕下肉来。 棍子和刀铺天盖地地落下,玉无虞不知道被谁打趴在地。脸朝下结结实实摔到地上时他突然想起昨天被庞兴达带人偷袭的事,那时候他虽然挨了打,可一点都不怕。 他知道庞兴达不会杀他,因为他惹不起玉无忧,可这儿的人不知道什么三公子什么玉无忧玉无虞,他真的可能死在这。从前他没想到这个问题,现在害怕却一下子涌了出来。这一刹那他真跟死亡贴了面,他甚至听到了刀棍落下时空气发出的脆响。 “砰!” 玉无虞头上突然长出一片阴影,他抬头,看到了沾着灰土的板车,车把握在秦镇邪手里。他往后退了几步,铆足劲,板车像头发怒的公牛撞了出去,撞散了哄抢的饥民。君稚在乱民中穿梭,长剑灵活地击倒一个个强盗。而当卞三秋的火雀出现的刹那,那些饥民全被吓跑了。 玉无虞呆呆地躺在那,惊魂未定,突然他从地上跳起来,抓住一个被撞倒的饥民问:“谁给了你们刀!” 寻常饥民怎么会有那么多武器? “不、不知道。”那人挣扎着想逃跑,舒大走过来,一棍子把他胳膊捅到地上,脸色黑沉。 “说。” “是,是个贵族。”那人疼得面容扭曲,哆哆嗦嗦道。 “长什么样!” “不知道——啊啊啊啊!” 舒大提起木棍,又摁下去。那人的胳膊发出了一声脆响。 “我、我说!他告诉我们这有米的,还说要能杀了那个穿的最光鲜的,就让我们进城!他腰间有条紫鞭子,别的我真不知道了,真不知道了!” 舒大继续将棍子往下压,那人杀猪似的嚎叫起来。舒大再提起棍子时,那人的胳膊上已经扁了一个坑。舒大看向玉无虞:“他们是冲您来的。” 玉无虞面色铁青:“我对不住你们。” “您知道是谁?”舒大望着他,“告诉我。” 他身后传来一声哭喊,初三抱着廿七,那小孩的胳膊断了,鲜血像泉水一样往外喷溅,他的脸白的像石头,眼睛已经没了光。他母亲还在试图止住血。一个男人拖着一个腿折了的老头,一个母亲搂着在混乱中摔了出去的婴儿哭泣,到处都是哭喊。 玉无虞眼眶红了。 “你们杀不了他。” “至少,我们应该知道仇人的名字。”舒大望着他,眼睛像铁,那深沉的黑色镇压着滔天的仇恨。要不那样,他一定会疯了般追上去,杀死每一个攻击这群落的人。 玉无虞凝视着他,最终,他意识到舒大不可能屈服。他不会让这件事这样过去。 “庞兴达。”他说,“他是宰相庞贵的儿子。” 回去的路上,四人都格外沉默。白闪闪的阳光照在皴裂的大地上,枯草中,土坡下,同样有许多细小的亮光闪烁。秦镇邪又闻到了那熟悉的臭味,这次,它们浓烈到无孔不入。他走向那臭味的来源——一个土坡,向下望。 第81章 他看到了老鼠,他们伏在受害者身上啃食。 想也没想,他抓起地上的石头砸了过去。那些忘情进食的人倏然惊醒,四窜逃开。 “怎么了?”君稚他们过来了,看到死人的一刹那,他们都忍不住喊了出来。 那景象太可怕了。或许是因为太热了,死者的胸膛似乎还冒着热气,鲜血像还会流动似的,他的头奇怪地垂向一边,脑袋跟土地间有个大大的缝隙,或许是因为他的背部太凸出了。君稚看清他的脸后,又尖叫一声,连连后退。 “这、这不是那个耍猴人吗!” 是他,那个驼背老儿。他为什么会在城外,没人知道。伶俐鬼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两天前还在耍宝的老头死了,这让四个人回去时更加魂不守舍,尤其是秦镇邪。 他终于想起侯爷身上那奇怪的味道是什么了。那是尸体的味道,是那条黄狗的味道。 这味道背后的深意,令人毛骨悚然。 怀着那莫名的恐惧,他问:“三公子,你知道侯爷在宫里究竟做什么吗?” 刹那间,玉无虞脸色惨白。 第046章 回忆 “你听到什么了?”玉无虞问,语气异常激烈,“谁告诉你的?哪些该死的在嚼舌根?” 他这样让秦镇邪很意外,同时也笃定了某些猜想。君稚纳闷道:“三公子,怎么了?干嘛这么激动?” 玉无虞只盯着秦镇邪:“我问你听到了什么。” “没什么。”秦镇邪说,“只是好奇。” 卞三秋打圆场道:“秦弟估计是好奇太医平时的工作吧。” “还能是什么?就是给陛下看病,炼药。”玉无虞烦躁而愤恨地说。他虽然看起来表情依旧戒备,但身体稍稍松懈了。 秦镇邪又问:“三公子,你觉得侯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玉无虞冷笑一声,“你们肯定觉得他是个好人。可实际上,他就是个伪君子。他害死了爹,害死了大哥,还把嫂嫂害成了那副模样。” “你说安乐公主那样是侯爷害的?”君稚十分震惊,难以置信地说,“可侯爷看起来很爱公主殿下。” “爱?”玉无虞冷冷道,“他谁也不爱,他没有心。” 卞三秋又来打圆场了,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三公子,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根本不会。” “至少侯爷挺重视你的。” “他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 “要真是那样,三公子你才不会像现在这样呢!”君稚大声抗议,“要不是侯爷,你哪来这么好的衣服,哪能这样肆无忌惮,不管侯爷对别人怎么样,他对你是没的说!” “没错。”秦镇邪忽然插了一句,“侯爷看起来不像会杀人。” 他这句话莫名其妙,却让玉无虞一下子变了脸色。他真的怀疑秦镇邪知道了什么,可他现在不敢问,因为那是他们整个家族的耻辱。尽管他们已经换掉了原来那批仆人,尽管府里大多数人都相信嫂嫂是生病了,但是,或许有人还是会怀疑不是吗?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一夜之间就不能说话也不能微笑了呢?这天下有这样奇特的病吗。与其说是病,倒不如说因什么药物痴呆了......玉无虞打了个寒颤。这样的怀疑,看似荒谬,其实也理所当然不是吗? 毕竟,嫂嫂差点杀死了玉无忧啊。 卞三秋看他表情凝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三公子,我不知道你跟侯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你们最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要是当初我爹我娘这样做,我姐姐就不会离家出走二十年了。” 玉无虞悲声道:“我跟他还有什么可谈的吗?”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卞三秋劝道,“三公子,拒绝交流也是一种懦弱。” 玉无虞沉默不语。 有那么一段时间,玉无虞还不像现在这样恨玉无忧。尽管玉无忧在仇人面前卑躬屈膝,可玉无虞能理解那是为了保全玉家的无奈之举。 玉无虞清楚地记得灾难降临后的那段日子,他被送出娄京之前就意识到府里的气氛不对劲了。等他们的马车被官兵赶上,被他们看似客客气气实则无比强硬地请回玉府时,这种不对劲已经昭然若揭。 尽管他那时还是个孩子,尽管所有人都试图瞒着他,可他知道那些在府里干了十几年、几十年的下人不见了,剩下的人也在不断减少,娘让他们离开了。他也知道娘晚上睡觉时,枕头下多了一把匕首,汪叔也会守在门外,手里拿着刀。 比等待更可怕的是死亡,谁也不知道判决将何时降临,那时候玉无虞已经不再问大哥会何时回来,他从众人的缄默和眼泪中明白了答案。 只有玉无忧还进进出出,好像门外的官兵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似的。大家都说,他是去给大哥求情了。 有一天他出去了,连着三天都没有回来。大家都以为他出了事。但他回来了,虽然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像个死人一样,可还是回来了。他的衣服还算干净,也很整洁,可他的脸好像被打了,青青紫紫的,嘴巴也破了。看见他,娘尖叫一声,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玉无忧说,他们不用死了。 玉无虞很高兴,他也哭了,边哭边笑。然后,他问,大哥呢?一瞬间,玉无忧的表情变得很悲伤。玉无虞又哭了,这次只有伤心。或许是因为玉家太倒霉了,那之后他们家奇怪地走了好运,赏赐,封侯,升官。玉无虞挺高兴,家里越来越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玉无忧不高兴,娘也不高兴。 第82章 他觉得很奇怪,可他太小了,不知道是为什么。他那时甚至还很崇拜玉无忧,是他力挽狂澜拯救了玉家。所以,他老爱围着玉无忧打转,不知不觉他已经长成了俊朗的少年郎,可玉无忧看起来仍旧和以前一样,温和,却苍白。因此,一旦他身上出现什么变化时,玉无虞立刻就发现了。 那是一种玉无忧在灾难终结后已经丧失的活力,是眼睛里的光亮,是真心实意的微笑,有一天他看见玉无忧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摘花时,他就知道,他哥哥有心上人了。 他要有嫂子了?想到这就让玉无虞高兴。这个残破的家已经失去太多,伤痕累累,一个新成员的到来就像一块补丁,能消弭过去的痛苦,展开崭新的未来。 可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的嫂子居然会是安乐公主。他们家是什么身份?叛臣党友,大逆同产,侥幸逃过满门抄斩的罪人。平平安安活着就是他们最大的奢望,哪里还敢妄想攀附一国公主?这桩婚事可不是走运或其他什么简单的东西,它背后有着圣心的深意——这意味着皇帝终于不再怀疑他们了。从此,他们不再是罪人了。 因此,对于这位身份尊贵的嫂嫂,玉无虞一开始就抱有无与伦比的期待、尊敬和喜爱。尤其是,公主殿下还好的出人意料。她十分亲切,对他和娘就像对自己的亲弟弟和生母一般,而对玉无忧,谁都能看出她的满腔爱意。玉无虞听见过安乐公主私下唤他二哥忧郎,也听说过这婚事完全是安乐公主向皇帝求来的。 “玉二真是走了狗屎运。”嫉妒者这样说。“玉侯这下大富贵啦。”羡艳者这样说。不论外人怎么说,玉无忧跟安乐公主在玉无虞看来都是天生一对。他从没见二哥那样开心过,完全像变了一个人。真是蜜一样的日子呀!一直到皇帝病情突然加重,玉无忧不得不进宫为止。回来时,他脸上的光辉又消失了。 陛下病的越来越重,玉无忧一月有半月都要留在宫中。嫂嫂一心牵挂着父亲的病情,新婚的喜悦很快就在府中散去了。又过了一个月,皇帝的病情似乎渐渐平稳了,玉无忧回家的日子也多了起来。可就在那个时候,玉无忧跟安乐之间却有了些古怪。 玉无虞什么都没发现,直到安乐公主有一天问他玉无忧是不是有了外室。 当然不可能!玉无虞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以为这只是个误会,可事情不如他想的那样,嫂嫂与玉无忧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争吵终于爆发,安乐公主回宫了,玉无忧几次三番去求她,她都不愿意回来,除非玉无忧交代那外室是谁。 事情闹得这么大,玉无虞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玉无忧难道真的有了外室?他终于忍不住问他了,而玉无忧的反应让他十分寒心。可比起责备玉无忧,最要紧的是先让嫂嫂回来——要让陛下知道公主回宫的真实原由,他们家一定会完蛋。 然而,安乐公主性情刚烈,百折不回。无论是玉无忧,是他,还是娘,都无法让她回来。 可有一天,她竟然回来了。满面寒霜,风雨欲来,但毕竟是回来了。现在一定要让玉无忧跟那个外室断绝关系,好好悔过!那时,他怎么会想到惊变就发生在一夜之间!疑窦生长为争吵,争吵演变为吼叫,最后爆发成仇恨。安乐公主朝玉无忧的胸口刺了一剑,而后自尽。满地是血,比起救人娘却立刻往宫中跑,她带来的人更是令玉无虞始料不及——她带来了国师。 就是从那个时候,他意识到了不对劲。就是那晚过后,他终于知道了他不曾知道的事情。 那年他十三岁。他愤怒、悲痛、怨恨,可比起这一切他更失望的是玉无忧竟然不准他找国师复仇。那懦夫乖顺地承受了这一切,嫂嫂却再也不能说话了。非但如此,他竟然谎称嫂嫂有病,将她软禁在那小小的庭院,整整五年都没有让她出来。 那天过后,娘也日渐消瘦,没多久,就病逝了。 从此玉无虞恨玉无忧,恨他软弱,恨他无所作为,恨他助纣为孽,天底下他最恨的就是玉无忧,什么事他都跟他对着干,可玉无忧毫不计较,这让他越发痛恨。就在今天,这恨意攀至了顶峰,也是在今天,他意识到自己多么深地活在玉无忧的庇护下。于是,在他那颗年轻的、充满愤恨的心中,忽然浮起了五味杂陈。 玉无忧真的背叛了大哥吗?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仍不能不眼眶潮湿。 第047章 红衣女再临 四人一进玉府就分道扬镳了。虽然玉无虞再三警告卞三秋几人不准将今天的事告诉玉无忧,但他们转头就把这事告诉了他。听完后,玉无忧一言不发。他摩挲着茶杯,冷冰冰地盯着地面的时候,卞三秋居然感到了一丝寒意。 “多谢诸位告诉我这件事,我会马上处理的。” 看到他的表情,三人都在想:玉无虞怎么会觉得他哥不在意他的死活? 要不是极为珍爱之人,怎能让这个素来温和的男人露出那样可怕的眼神。 回去后,三人都觉得格外疲惫。君稚说:“我想余桐了。” 卞三秋说:“我也想,不知道直之走到了哪里?” “这才几天?他肯定没走远。”君稚唉声叹气道,“来之前觉得娄京百般繁华,谁知道来了后这里就是一地脓疮。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城外面那么多人,他打算让他们都活活饿死吗?” 第83章 “谁知道呢。”卞三秋苦涩地说。 君稚愤慨道:“那国师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不劝劝陛下?” “我倒觉得他不是个正经人。”卞三秋皱眉道,“披头散发的,一点礼节都不顾。” “或许是因为他来的时候太匆忙了?那可是大半夜啊。”君稚挠挠头,感慨道,“侯爷和国师的关系真好啊。”忽然,他眼睛一亮,激动道:“国师是不是能对付那红煞?不过说到那红煞,我们都一天没看见她了。难道她跑了?” “不可能。”卞三秋斩钉截铁道,“以那恶鬼的性子,她绝对还会回来的。保险起见,咱们三个今天睡一间屋吧。”卞三秋见秦镇邪一直不说话,问,“秦弟,你怎么想?” “......我还是想自己睡。” “为什么?” “我觉得那红煞可能会单独来找我。”秦镇邪回忆道,“那天晚上她去公主住处前其实先来了我屋子,奇怪的是,她只用爪子扒了下我的脸。” “她进你屋子了?”君稚毛骨悚然,“那魔头究竟想做什么?” “所以我觉得她还会来找我,要我跟你们一起,没准她就不会来了。” 卞三秋很不赞成:“如果她伤害你怎么办?” “我有坠子护身。” “对了。”君稚突然说,“在归村,其实是她帮忙抢回了你的坠子。” 秦镇邪十分惊愕:“你之前没说这事。” “你当时都昏迷了,我哪想得到这么多事?”君稚烦躁地嘟囔道,“那个煞究竟想干什么啊?” 卞三秋道:“不管怎样,她是红煞,是罪大恶极的厉鬼。我绝对不会忘记她对姐姐做的事。” “没错。”君稚咬牙切齿道,“是她毁了师傅两条腿。” “总之,先让我自己住几天吧。”秦镇邪越发心烦了。 那女鬼帮他抢回了坠子?那可是差点杀了她的东西! 不对劲,不对劲。 他忽然想到一件小事,非常小非常小的事情,小到在卞家山庄,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个奇怪的事实。 那红煞掳走瞿依依时,没杀死一个婢女。照理来说,直接杀了她们绝对更省事,对卞家的打击也更大。 那么,她为什么没那样做? 深夜,一道红影歪歪斜斜地掠过夜空,在一个寂静的园子落下。这里种着许多梅树和竹子,郁郁葱葱,赏心悦目。 红衣女化为人形,气冲冲地走进去。刚进玉府她就把这地方逛了一遍,这个叫君子居的地方没人住,她清楚得很。屋里有一扇梅兰竹菊四君子屏风,茶几上摆着一套茶具,褐金色的茶水静静卧在小小的茶杯里。红衣女一愣,立刻将屋里查看了一遍,确实没人。 “哪个不长眼的在这喝茶?”她愤愤地骂道,转过身就看到了大堂里的牌位,原来这是供奉死人的。 “玉无瑕?”她看了眼牌位,在里间的床上坐下。 她之所以这样怒气冲冲,全因为那个国师。 白天,所有人都以为她离开了,其实她就躲在安乐公主床顶。见到那紫衣服的一瞬间她就觉得不对劲,这家伙身上有浓重的鬼气。她一直跟他跟到一座华丽的宫殿——仙宇登极宫。从高空往下看,这片美轮美奂的宫殿就像一匹上好的锦缎在山峦上铺开,而这锦缎的中心却有一个十分不和谐的阴暗的圆点,那就是天命司。 国师的住所就在天命司最中心,那是间层层相套、迷宫一样的院子,墙外高内低,遮住了最里面的建筑。红衣女一飞进去,就遭到了攻击。 那不是人的法术,也不是鬼的阴气,而是灵气。 红衣女抬起自己的手臂,上面隐隐有赤金色的伤痕。即使她在外面吃了那么多鬼魂,这伤口也没能彻底痊愈。 该死,那男的身上怎么会有灵器?难道他真跟哪个神仙有关系? 神仙,跟鬼? 真见鬼了。现在的神仙都喜欢跟鬼打交道了?可这显然跟道长不一样......红衣女越发烦躁。她又想到了那个浑身鬼气的男人——秦镇邪? 那个男的是叫什么来着?太久了,都快七十年了。她真有点记不起那怪物的名字了,没准是她故意忘掉的,因为她实在讨厌那个像条野狗一样守在道长旁边的家伙。一想到他,她的六根肋骨现在都还会隐隐作痛。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的家伙。野蛮,粗鲁,还丑。 所以,那家伙究竟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个大块头,壮得跟头牛似的家伙...... “阿......阿块?” 当红衣女终于从尘封的记忆找到那个名字时,有人来了。她赶紧化作小雀飞到房梁上,进来的是玉无忧,那个同样满身鬼气的家伙。他在牌位前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这家伙想干啥呢? 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默地看着牌位。 红衣女觉得实在无趣,就飞走了。今天晚上,她非得弄清楚那小子究竟是谁。她安安静静站在秦镇邪床头,等着他夜半出去猎食。可等了半天,秦镇邪也没动静。她不禁皱眉,走近细细瞧着那家伙,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来找我干什么?” 她转身,秦镇邪就站在她身后。床上呢,只是几个枕头。 “哈。”红衣女恼怒道,“你耍我?” “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你为什么要帮我拿回坠子?” 第84章 红衣女一愣,嘲讽道:“帮?小子,别自作多情了,我帮的可不是你。” “那你帮的是谁?”秦镇邪目光如炬,“难道,是那个道人?” “道人?”红衣女声音变了,“你见过他?” “你见过他?” “喂。”红衣女的声音很危险,“小子,不要在这跟我绕圈子,你究竟见没见过他!” “见过。” “见过?”红衣女不敢置信地说,“你见过?那你怎么可能离开他?” 什么?秦镇邪愣了一下,这一刹那,红衣女什么都明白了。 “混账。”她冷冷地说。 “你知道那位道人?”秦镇邪有些急切了,显然,这女鬼知道什么。 “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秦镇邪犹豫了一会,说:“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红衣女笑了一声,“十八年。他当时什么样?” 隔壁,卞三秋突然坐了起来,他竖耳静听片刻,叫醒了君稚。 “我好像听到了女人的笑声。” 君稚立刻清醒了。 “那红煞来了?” “走!” “我不知道他的长相,村里人说他是个白发道人。” “白发!”红衣女悲怆道,“竟然是白发。”她望着秦镇邪,眼神饱含悲愤和谴责。秦镇邪慌了。 “你认识他。他究竟是谁?告诉我,请告诉我。” “我认识他,可我不认识你。你得证明你是那个人,我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 “你知道他的名字?你要我证明我是谁?”秦镇邪还没说完,卞三秋和君稚就破门而入。看见站在屋子中央的红衣女,他们不禁勃然大怒。 “魔头,你还敢过来!” 长剑和黄符一齐飞来,可令二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秦镇邪居然挡住了他们。 “等等,她知道那个道人是谁——” “哈哈哈!凭你们也想抓住我?”红衣女大笑三声,飞出窗外。卞三秋冲了出去,只见一抹红影消失在天际。他冲回屋内,揪着秦镇邪怒吼:“你干什么!” “她说她知道那位道人——” “你疯了吗!”卞三秋狠狠甩开秦镇邪,咆哮道,“那是红煞,是恶鬼!你怎么能信她的鬼话?为什么不叫我们?为什么阻拦我们?你忘了她怎么对我姐的吗!” “我没有,我只是想弄清楚她是不是真的知道那道人的下落......” “所以你才要一个人睡?你压根没想抓她!”卞三秋怒极,“为了找个素未谋面的道士,你居然愿意跟红煞勾搭?我真是看错你了!”他夺门而出,君稚忙追了出去。秦镇邪站在那,脑子一片混乱。他做错了?可比起跟卞三秋解释,他现在想的居然还是那红煞会不会再来找他。 【你得证明你是那个人,我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 他抓住了坠子。 他要证明他是谁?难道,他不是秦镇邪吗? “别气了,别气了。”君稚追着卞三秋喊。 “我怎么能不气!那魔头折断了我姐姐的两条腿,秦镇邪明明知道她会来却不告诉我们!”卞三秋双眼血红,抓着君稚质问道,“你难道不气?他压根不把姐姐放在心里!” “我也气啊!但是那位道人对老秦来说很重要——” “他们都聊起来了。”卞三秋说,“那是红煞啊,那是杀了我娘全家,折断我姐姐两条腿,差点杀我妻子的红煞啊。他怎么能心平气和跟那恶鬼聊天呢?” 君稚沉默了。 “难道为了找到那个道士,他连红煞也能相信吗?跟红煞勾连在一起的道士又能是什么好人?” “我们再找老秦聊聊吧。他不是修道之人,不清楚红煞有多危险......” “他差点被那恶鬼杀死,还不知道她有多危险?我现在不想见他。” 这时,门响了。 秦镇邪过来了。 第048章 梦游 “我不是有意瞒着你们的,我也不确定那红煞会不会来找我。” 秦镇邪把自己的猜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包括红衣女跟他说的那些话。他本来期望得到卞三秋的谅解,谁知他听了更生气了,尖锐地问:“所以,她这一路上其实是跟的你?那她来卞家也是因为你?” “思慈!”君稚着急地喊了一声。 “秦镇邪,我不像你那么冷静,一路上还能想这么多。”卞三秋打开门,冷冷道,“出去吧。你再呆下去我怕自己忍不住会动手。” 门“砰”地一声在秦镇邪身后关上。他满心苦涩,他清楚卞三秋正在气头上,没准过一阵他会原谅他的,可他心里还是痛苦难当。或许他一开始应该跟他们说,可他就是怕他们不同意。 或许那时候他已经猜到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了。 秦镇邪的大脑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愧疚懊悔,一半却死不悔改,他不由自主地琢磨着那红煞的话,甚至还想见到她。第二天,卞三秋整整一天没跟他说话,君稚试图让气氛缓和点,可都无济于事。 “老秦,你究竟是咋想的?你怎么敢跟那红煞讲话呢。”私底下,君稚郁闷地问,“她都把师傅害成那副惨样了。” “我只是觉得没准可以跟她沟通。” “可那是红煞。” “可她没有杀那些婢女,所以,我觉得她还是有点善心......你不是说鬼生前也是人,也有人的情感吗?” 第85章 “可那是红煞啊!” “可她知道道长在哪。守真,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遇到你们之前也没有朋友,是道长让我活下来的。”秦镇邪颤声道,“他知道我,在我出生之前就知道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是唯一希望我活下来的人,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这样重视我!我不能放弃找到他的任何一丝机会,我做不到。这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 君稚被他的话深深震撼了。他从未见过秦镇邪身上流露出如此剧烈的情感,还有痛苦。在他眼中,秦镇邪一直很冷静,甚至冷静到有些冷漠,可现在,他变得如此脆弱,如此鲜活。这一刻他明白了那道人对于秦镇邪的意义,那是他活着的方向。 那是所有曾被抛弃的人,都不会放弃的希望。 “我知道了。”君稚揽住他的肩膀,安慰道,“少庄主现在正在气头上,等他稍稍冷静下来,我们再跟他好好说说。” 然而,当天晚上,就发生了卞三秋绝对不会原谅秦镇邪的事。 半夜,卞三秋听到隔壁门响了。他立刻把君稚喊醒了。 “秦镇邪出去了。” “什么?” “他肯定是去找那红煞了。”卞三秋跳下床,“走。” 君稚慌慌张张跟了上去,出去的真是秦镇邪。他大半夜出去干什么?不会真是要找那红煞吧?不,他们白天才谈过话的,老秦不可能这么蠢。那他出来干什么? 秦镇邪似乎很清楚自己要去哪,他在玉府左转右转,好像对这熟悉得很。见他走的路越来越偏,卞三秋不禁冷笑一声。秦镇邪进了一个院子,推门时,一道黑气扑了出来。 “糟糕!”君稚正要帮忙,却见秦镇邪一把抓住了那黑气。只听那黑气惨叫一声,剧烈地挣扎起来,却还是一缕缕渗进他的掌心,最终,竟然被他完全吸收了。君稚目瞪口呆,卞三秋则脸色凝重。树上,一只红雀冷眼望着他。 秦镇邪推开门,门栓不知为何在地上。婢女听到动静出来探门:“是谁?”见是秦镇邪,她惊疑道:“公子半夜来这干什么?夫人已经歇下了。” 听见里面有人,卞三秋赶紧跟上去,婢女看到他跟君稚更惊讶了。秦镇邪径直向前走,婢女忙叫他停下,见不管用她急忙伸手去拦,却拦不住。君稚赶紧上前帮忙,却被秦镇邪一把推开。他已经走到台阶上,离公主的房门只有一步之遥。 “你干什么?”卞三秋拦住他,却看到了他冷冰冰的眼睛,那跟白天的秦镇邪看起来截然不同。下一瞬,秦镇邪推开了他,婢女慌张地去扯着胳膊,直接被扔了出去。 他拉开了那扇黑幽幽、静悄悄的门。 “不!”婢女绝望地喊道。 门内一团漆黑、安安静静,就在秦镇邪踏进门的一瞬间,一声厉啸传来,哒哒步声急至,一道黑影刺出,直向秦镇邪咬去。 秦镇邪挥拳相击,那人痛吼一声,缩回屏风后,嘶嘶低吼,似有畏惧。秦镇邪一拳打碎屏风,那人扑跌而出,冲出门去,月光照在她青白的脸上——正是安乐!她披头散发,仅穿着长袍深袜,秦镇邪紧跟其后,三两步便抓住了她,谁知安乐一扭身,居然从长袍中钻了出来! 她向大门跑去,就在她即将冲出门的瞬间,那婢女将门关上了,她哭喊道:“夫人,您不能出去啊——啊啊啊!” 安乐五指抓在门上,刮擦声直刺耳膜,婢女尖叫着蹲下,安乐撞开门,向外高高跳起—— “咚!” 君稚将她撞倒在地,急喊道:“她是走尸!” 安乐咆哮一声,尖利的五指向君稚抓来。她面目狰狞,獠牙毕露,口中喷出恶臭,满园花香也遮不住。婢女惊恐地看着这一切,转身奔向门外。 正当她跟君稚缠斗时,秦镇邪一把将她抟倒,伸手盖住了她的脸!只听令人牙酸的嗤嗤声细沙般响起,一股股黑气从安乐脸上冒出,涌入秦镇邪掌心。她尖叫不止,双手在秦镇邪铁一般的胳膊上留下了深深的抓痕,而他不为所动,黑夜般的双眼毫无感情地盯着掌心下的女人,那样子令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夫人!”婢女冲进院子,尖叫着扑了过来。秦镇邪看也不看就抓向她的脸,却被君稚撞开。 “你疯了?”他大吼道,“这是人!” “他现在根本不清醒!”卞三秋拍出黄符,符纸碰到秦镇邪的瞬间便燃烧起来。他痛吼一声,毫不留情地攻向卞三秋!君稚忙提剑相救,正当三人缠斗时,一人冲了进来,抓起园子里的花盆狠狠砸在了秦镇邪的后脑勺上! 刹那间秦镇邪额头上的青印猛涨,一股黑气涌出,弹开了花盆。秦镇邪也倒在了地上,他额头上,青痕已经不见了。玉无虞光着脚站在原地,气喘吁吁,他看向卞三秋和君稚,怒吼道:“这他娘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树上,红衣女看见了一切。现在,她已经完全确定秦镇邪就是那个人了。难怪阎罗的法力都压不住这家伙。 屋内,玉无虞抱臂坐在床边,他已经穿上了鞋。床上躺着脸色青白,双眼紧闭的安乐公主,她额头上贴着卞三秋画的符,秦镇邪被安置在床斜对面的软榻,君稚坐在软榻另一侧,他们对面是卞三秋,婢女站在床另一边。 之前,就是她喊来了玉无虞,因为他住的地方离安乐公主最近,也是她刚刚喊来了玉无忧,因为除了他没人能解决眼下的场面。 第86章 玉无忧一看到屋内的景象,就如五雷轰顶。瞒不住了。他绝望地想,呆愣愣地望着安乐。 玉无虞转过身,问:“嫂嫂是怎么回事?” 玉无忧双唇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嫂嫂怎么回事?说话啊!她不是病了吗?这是病人的样子吗?”玉无虞几乎在咆哮,他眼中闪烁着泪花与怒火。玉无忧手脚发麻,脑袋里一片空白。玉无虞将他拽到床前,拽着他的手伸到安乐鼻下。玉无忧猛地缩回手,战栗着。玉无虞望着他,双眼含泪:“没有气了,玉无忧,没有气了。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说啊!” “我......” “你不是把她救回来了吗!” “我......” “你一直在骗我。”玉无虞泪流满脸,“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这么对嫂嫂!” 他狠狠推了玉无忧一把,夺门而出。 他走后,玉无忧仍不说话,只是望着安乐,良久,他终于开口了:“卞公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这事说来话长,恐怕要等老秦醒了才说的清楚了。”君稚心烦意乱道,“侯爷,您还是先告诉我们公主殿下是怎么回事吧。” “她是自尽。”玉无忧颤声道,“陛下如果知道,一定会杀了我们,我只能让她活着。” “所以你就把她做成了走尸?” 玉无忧一震,问:“走尸?” 卞三秋冷冷地说:“是走尸,而且还有被炼化的痕迹。” “炼化?”玉无忧不敢置信地问,“炼化?不,不可能,他没说会把她炼成走尸......” “他?他是谁?” “国师......”玉无忧忽然明白了。他在安乐床前跪了下来。 他被骗了。一开始,就被骗了。 秦镇邪在一片黑暗中醒来,对于这场景他已经不再陌生。要么,他在做梦,要么,他又昏迷了。 他周围飘荡着冰冷的黑雾,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混沌。在这黑漆漆的天地中,他忽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轻柔声响。他警惕地望过去,手摸向匕首,可怀里空荡荡的。 黑暗中渐渐显露出一个人形,一个披头散发,身穿长袍的女人。她的眼睛很大,脸颊削瘦苍白,像一具美丽的雪人。她静静地和秦镇邪对望着,大而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突然,她跪下道:“大人,请您救救我。” 秦镇邪吓了一跳,忙扶起她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 “是大人把我带到这的。”女子环顾四周,惨笑道,“五年了,没想到我离开那副躯体后,竟会到这样一个地方。大人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安乐公主,玉无忧的妻子。” “你是公主殿下?” “大人不相信我?也是,我如今这副模样哪里像个公主。这都是拜玉无忧和国师所赐!”女人又跪下去,磕头道,“您神通广大,能将我带出那副躯壳,想必也能帮我报仇。求求您,帮我杀了那两个畜生。我皇兄是太子,无论您要什么,我都能给您!” “你先起来。”女人坚持不起,秦镇邪只好也跪下去:“你说是侯爷和国师害了你?” “是。”女人潸然泪下,“大人,我会将一切如实告知,请您一定要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恐怕您是唯一一个还有可能相信我的人了......” 她开始了讲述。 第049章 安乐(一) 安乐公主,皇帝的第一个女儿,与太子同为先皇后所出,是连国最尊贵的公主。玉无忧这样的人本该和她没有交集,若不是吕介案,她恐怕连玉无忧的名字都不会知道。 虽然玉于温自尽一事在她心中留下了些微的同情,玉无瑕刺杀国师一事也让她感到惊骇,但安乐的心神随即就被皇帝的病所占据。进宫的道士越来越多,父皇的病却丝毫不见好转,甚至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安乐忧心如焚,可她对医术一窍不通。更让她烦心的是有人已经明目张胆地盘桓在她哥哥周围,他们的算盘昭然若揭。 为这事,她昨天刚跟她哥哥吵了一架,今天二人去长寿殿时连招呼都没打。这次来的据说是个名医,叫慕永年,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个自称是名医的家伙了。一开始,这慕永年的确拿出了些灵丹妙药,可皇帝的病情很快就去而复返,那庸医就被关进了大牢。安乐的心情也跌入了谷底。 就在这时,新任的宰相庞贵建议让出自丹药世家的玉无忧试试。 安乐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算盘——他想置那个可怜人于死地,虽然她打心底里觉得厌恶,可她那没有主见的哥哥已经同意了。那个穿着丧服的年轻人只能匆匆入宫,他脸色苍白,神情却并不惶恐,甚至平静到近乎冷漠。 他看完病后没有提出什么惊世之举,太子对此十分不满,告诉他要是治不好陛下,就会跟他哥哥一个下场。但连这话也没让他的表情改变分毫。他这样,安乐反而觉得这个倒霉鬼是个负责任的人,但她对玉无忧并未抱有太多期望。 她常常请太医们来落英宫,问他们父皇的病情,那些人支支吾吾,言辞闪烁,安乐大失所望,问:“那玉太医呢?他可有想出什么办法?” 玉无忧?呃,不清楚......看来公主殿下也对他报以重望?毕竟他是玉家人,虽然他们没有见识过他的炼丹术,可想必是不会差的!国师前两天来太医院的时候还专门找他谈了谈呢! 安乐皱起眉毛。太医们离开后,她对宫女珍眉说:“父皇病了这么久,他却什么都没干。还有国师,他与其假惺惺地去太医院做样子,还不如好好反省自己是不是干了什么,牵连了父皇!” 第87章 这把珍眉吓坏了。她忙劝安乐不要这样迁怒国师。其实,她听说国师十分关心陛下的病,他不是常常去太医院询问陛下的病情,也天天去问候陛下吗?每次他去长寿殿,陛下都会振作一些呢。 “那是因为他说什么父皇就信什么。他说父皇定会安然无恙,可光说有什么用?”安乐愤愤地咬了下嘴唇,起身道,“备轿,去太医院。” 玉无忧不在太医院。他去了天命司,就在安乐来之前一小会。 那么,便去天命司。安乐不假思索地说。正好,她也想问问国师对父亲的病有何高见。他是国师,他总该有办法。尽管安乐不喜欢国师,也不喜欢天命司,因为先皇后就是在这咽气的,她父亲固执地认为在这里死去最好。 可在年幼的安乐看来,天命司的房间又黑又暗,还很狭窄,连风都吹不进来,而她母亲喜欢鲜花和阳光。让她在这死去实在太残忍了。 所以,她那天去天命司时正处于极度的烦躁不安中。母亲死后这还是她头一次再踏进天命司。这里的房子、树木乃至空气都令她作呕,她一心想快点找到玉无忧或者国师,丝毫不顾那些天命使的阻拦和呼喊。她肆意在天命司穿行,径直到国师的住处。 她推开门,两条长长的走廊环绕空空的庭院,走廊里的黄皮灯笼当当作响,笑得花枝乱颤,一股猛烈的药味扑面而来,呛得安乐咳嗽不止。她走了一会就不得不停下,因为那药味熏得她脑袋昏昏沉沉的。 没一会这种昏沉蔓延到了全身,安乐难受得紧,连声呼唤下人,可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推着一扇扇紧闭的门,迫切地想找个地方喘口气。终于她推开了一扇门,这像是一间药房,嵌在墙壁里的药柜一直通到屋顶,浓重的、黏糊糊的味道像丝绸一般将她紧紧裹住,安乐简直喘不过气来。突然,“砰”地一声,墙上的药柜齐齐震动,怒吼者,咆哮着,一间柜子哐当掉在地上,从中爬出一条大虫似的雪白的东西...... 安乐尖叫一声,晕倒了。醒来时,她躺在自己的宫殿里,玉无忧正和珍眉说着什么。她大喊天命司有妖怪,珍眉却说她是因为国师种的一些草药产生了幻觉。安乐自然不信,非要再去天命司看看。这时,太子来了。他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对安乐嘘寒问暖,而是大发雷霆,怒斥她私闯圣所。 圣所?听到这溢美之词安乐火冒三丈,立刻跟他大吵起来。以他们的身份,吵起来根本没人敢上前劝架。安乐满心委屈,太子则深感羞辱,两人越吵越凶,终于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 “我是公主,是皇室,这宫中居然有我不能进的地方?你们对那家伙毕恭毕敬,可这次父皇的病他一点都没帮上忙!看看他上任以来做了什么?祈福?闭关?不就是什么都没干!” “住口!安乐,你不许这样放肆!” “我只是实话实说!承认吧哥哥,你怕那家伙!为什么?” “闭嘴!”太子涨红了脸,怒不可遏,“我是你哥哥,是太子,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母后要看见你现在这样撒泼,不知道得有多失望。你有什么脸在这大喊大叫,你马上跟我去向国师谢罪,然后呆在落英宫好好反省!” “凭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天命司里就是有妖怪!”安乐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盯向玉无忧,咄咄逼人地问,“你当时在那里。是不是你把我带出来的?你进了那间屋子,是不是?是不是!” 玉无忧没有回答。安乐气道:“为什么不回答!行,你们再跟我去天命司看看,我非得把藏在里面的妖怪揪出来!” “胡闹!”太子气急败坏,吼道,“还不拦住她!” “谁敢拦我?谁敢拦我!谁——啊!” 太子一巴掌抽了过去,但没打在安乐脸上,而是结结实实打在了挡在两人中间的玉无忧脸上。安乐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打我?” 尽管她跟哥哥吵过那么多次架,可他从来没对她动过手。 “我看我拦不拦得住你!谁要是敢放公主出去,就提头来见我!”太子扔下这句话就离开了。安乐呆愣愣地站在那,既震惊,又害怕,还委屈。珍眉忙上前安慰她,谁知安乐竟一下子掉起眼泪,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我真的看到了。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 眼泪吧嗒吧嗒摔落在地,模糊了安乐的视线。她高傲的外壳悉数破碎,像个小孩子一样伤心地大哭着,完全忘记了玉无忧的存在。忽然,玉无忧说,或许他可以说服国师让她去天命司看看。 “真的?” 安乐清楚,国师住所是同长寿殿一般的存在,甚至戒备更为森严。平心而论,她那么闯进去确实有一点点不妥,可她就是不服气。 玉无忧说他会试试,还请公主殿下这些天好好休养。安乐将信将疑。说实话,她不怎么相信玉无忧,她觉得对方八成也被国师收买了。没想到,第二天国师居然真的请她去了天命司,可她却没有找到自己进去的那个房间。 她确信自己真的进去了那个满是柜子的房间,可现在每个房间都不长那样。国师甚至问她要不要去里屋,那是他起居的核心住所,安乐就算再不懂事也不会进那。之后,国师让玉无忧取下一只黄皮灯笼,打开盖子,一股苦涩的药味喷出,安乐顿时被熏得咳嗽起来。 “殿下看来对这些药草十分敏感,难怪会出现幻觉。”国师淡淡道,脸上没有笑容。安乐知道,自己不该再查了,否则就太过分了。 第88章 难道她看到的真是幻觉?安乐问玉无忧,对方说或许确实如此,毕竟国师院中有许多奇花异草,其中不乏毒物,有天命使误入后也产生了和她一样的症状。安乐又私下在天命司的那堆天命使中打听,得到的都是一样的说法。最终,她不得不相信她或许真的吸入了毒草的香味,产生了幻觉。 这么说,是她错了?她真在无理取闹?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悒悒不乐,来问诊的太医也都拒之门外,只让玉无忧进门。玉无忧是个聪明人,从不提起她中毒的事,只说说天气多好之类的废话,这样反而让安乐自在。她盘算是否该去向哥哥道歉,却忽然得知父皇能从床上坐起来了。 这多亏了玉无忧。他炼出了一种丹药,对父皇的病有奇效。安乐喜不自禁,又羞愧难当:这些天她竟然疏忽了对父皇的照顾!可是,玉无忧为什么什么都没跟她说?他说他没有把握,不愿让众人空欢喜。他走后,珍眉感慨玉太医这下总算安全了,他真不容易。 安乐这才想起玉无忧这段日子活在她哥哥的威胁下——要是治不好父皇,就要跟他哥哥一样被处死。这人处境如此艰难,却泰然自若,不仅成功救回了父皇,甚至还愿为她操心,安乐心生敬佩,也深受感动。令她惊讶的是,玉无忧不要任何奖赏。 这怎么行?虽然他是罪臣的弟弟,但救回皇上这件事完全足以将功抵过,何况......安乐寻思良久,打着为玉无忧请赏的名头去见了太子。 是的,她告诉哥哥,玉太医医术高超,应当嘉奖。而且他还治好了自己的幻症。后来她亲自去拜访国师,向他道歉。要不是玉太医,她真不知道自己私闯圣所的行为是多么危险......说到这,太子已经明白了妹妹的意思。 她认错了,服软了。这就是骄傲的公主能够做出的道歉。 第050章 安乐(二) 看到安乐主动认错,太子心情大好,他虽贵为一国太子,可这个妹妹从小到大却从不给他情面,两人屡生口角,安乐也从不道歉。这次她一改前非,太子自然愿意赏她薄面,在皇帝面前为玉无忧多多美言。国师也笑吟吟地表示玉无忧是个可用之才,他跟他哥哥不一样,是个老实人。 既然国师都心无芥蒂,皇帝便再无顾忌,大手一挥给了玉无忧超拔的赏赐。本来,他也觉得玉于温死的有点可惜,如此就算补偿了。 安乐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得意洋洋地等着玉无忧的感谢。他确实道谢了,可远远谈不上感激涕零,甚至还有点心事重重。安乐大为不解,还有点恼怒,她向来心直口快,便直截了当地质问他为何不领情。 玉无忧看着自己身上的丧服,苦笑一声。 “荣华富贵,不抵严父在堂。” 安乐愣住了。她感到震惊,震惊于自己的傲慢,竟然忘记了眼前这个可怜人才遭受两门丧事。之后,他们什么都没说。过了两天,皇帝能下床了。他十分高兴,大宴群臣,安乐在大堂角落看到了那个素白的身影。皇帝特许他披麻赴宴。 太显眼了。安乐想,满堂黼黻,满堂喧笑,唯他一身素麻,唯他一人寂然。 或许就是因为这身显眼的孝服,她才会时不时注意到玉无忧。 玉无忧的性子并不引人注意,甚至称得上木讷迟钝。因此,尽管他的地位日益尊崇,巴结他的和嫉妒他的人都与日俱增,他却没得到多少拥趸,也没教训那些碎嘴的庸医,只有安乐暗地里不平。 有时她也叫玉无忧给她看病,顺便提醒他两句,可他看起来毫不在意。 她不满道:“玉太医真是好性子。” 玉无忧只是笑笑。 笑什么?安乐满腹牢骚。有什么可笑的?接下来是老生常谈,安乐抱怨一些不痛不痒的小毛病,玉无忧认认真真地给她把脉,雪白的孝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安乐忽然道:“快三年了啊。” 玉无忧说:“是。” “可有人向你提亲?” “公主说笑了,怎会有呢。” 安乐有些生气:“怎会没有?” 玉无忧摇头道:“还是没有的好。” “玉太医为何如此自轻自贱?你如今贵为侯爷,又是太医院掌院,娄京哪家的名门小姐你配不上?” 玉无忧惊讶地看着她,而后感激道:“多谢公主殿下赏识。” 赏识什么?安乐暗自气恼。玉无忧走后她对珍眉大发牢骚,大抵是看不惯玉无忧妄自菲薄。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软。珍眉吃吃笑道:“性子软才好呢,玉太医以后的夫人可有福了。” “什么夫人?他都二十几了?二十三二十四?总之,是年纪了,可他根本没有娶妻的想法。” “哎呀,殿下,您操心这些做什么?您还不如想想自己呢,您也二十了。” 二十?竟然已经二十了吗?安乐有些恍惚。她从没想过成婚的事,她是公主,不用操心这个。可她会嫁给谁呢? 安乐突然开始好奇这个问题,她发呆的时间变多了,不知为何,发着发着她就想起玉无忧。 她想起他说天气晴好,白云如雪,想起他说凌霄花开,梧桐叶绿,想起他说天冷加衣,夜寒早眠,想起他因她抱怨药苦带来的蜜饯,想起他认真聆听的脸庞,想起他温和无争的微笑。不知不觉,她竟与他度过了这样多的时间。在意何时深种,不得而知,情愫因何而起,无言可答。知晓时,已惘然,也无措。 第89章 她必然是无法同他在一起的,况且玉无忧是否对她有意也不得而知。安乐开始躲避玉无忧,她心里太乱了。可躲得久了,她又忍不住埋怨玉无忧为什么不来看她。她忘了她是公主,他是太医,他们之间本就不会有太多交集。不过是见不到一个人,她竟为此辗转彻夜,绞帕咽泪。 他果真无意于她,否则怎能如此狠心,这多时日也不来见她。安乐心思太重,整日悒悒,形渐消瘦,还不愿见太医。珍眉心急如焚,私自请了玉无忧过来。见到那一袭缟素时,安乐几乎泪盈,可下一瞬她扭过头,不高兴地板起脸。 “谁让你过来了?” “臣听说殿下身体不适。” “本宫好得很。” “殿下应当爱惜身体。数日不见,您竟消瘦至此......”玉无忧沉默了一会,说,“臣甚忧心。” 安乐的指尖动了一下,她不敢回头,否则她满眼的委屈定会决堤。她默默伸出手,玉无忧把完脉后仔仔细细地叮嘱了一番,就跟从前一样。安乐越发委屈: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正当她要发脾气时,玉无忧说:“殿下要仔细调养身体,臣会定期来复诊的。” 刹那间,安乐心中似有万千鲜花齐齐绽放,喜意不能自禁。她捂住嘴,冲玉无忧摆摆手,示意他退下。珍眉瞧着她,忽地扑哧一笑:“婢子还担心殿下得了什么怪病,原来是相思病呀!” 安乐羞道:“呸,就知道瞎说。” “难怪您突然关心起玉太医的婚事来,让婢子想想,玉太医性子好,心也细,还很能干,确实是个良配呢。只是他哥哥......不过,看陛下现在这样器重玉太医,没准会同意呢!” “真的?”安乐怀疑地问。 “不试试怎么知道?咱们不如先跟太子殿下商量商量,探个口风。” “他肯定不会同意的。”安乐闷闷不乐道,“再说,我还不知道那呆子怎么想呢。” “这事就包在婢子身上吧。”珍眉兴奋道,“你听婢子的,下次玉太医来,您就......”她附在安乐公主耳畔耳语一番。下次玉无忧来时,安乐就推脱自己身体不适,不能见人,只让珍眉接待他。如此,一次,两次,三次。安乐焦心地等待着。要按珍眉说的,玉无忧对自己有意,他一定会有所表示。 终于,她等来了珍眉的喜讯。 “玉太医今天主动来找我啦,他还问您身体好些没有呢!” “还有呢?” 没有了。安乐不禁有些失望,珍眉给她鼓劲:至少玉太医在乎她呀!虽然未必是男女之情,可最好还是先装下去。万一呢!玉无忧第四次来时,安乐依旧不见他。这次玉无忧呆的时间长多了,态度也严肃多了,在那严肃下流露出某种焦虑。 珍眉大胆地向他提了一个要求,她希望他帮公主殿下找本书解闷。那本书是天下难寻的珍本,安乐手中那本还是哪位刺史献上来的。玉无忧一定找不到,那他会怎样答复安乐?珍眉信誓旦旦这其中有许多学问,单凭这一招她就有五成把握看清楚玉太医的心思。 她们都没想到,玉无忧居然真的带来了那本书。他究竟从哪找到那本书的?不管怎样,他肯定花了很大的功夫。把书交给珍眉时,他似乎很担忧。踌躇片刻,他说,要是公主殿下不愿意让他看病,他可以请其他太医过来。 珍眉凭借本能嗅出了他的不情愿。她灵机一动,试探地说,公主是得了心病。 莫非公主殿下又跟太子殿下吵架了?玉无忧问。 哎呀,玉太医,女人的心病还能是什么!珍眉跺了下脚,压低声音。 玉无忧的脸一下子白了。那表情真奇怪,不是震惊,不是好奇,硬要说,那好像是恐惧,关键不在于他的表情,而在于他完全乱了分寸啦!他竟然问那个人是谁!殿下,您说这是一个太医该关心的事吗?这个险真是冒对了,您不知道,他那苦恼的样子真跟您之前一模一样。 珍眉眉飞色舞地描述当时的场景,安乐捧着那本书,心里蜜一般的甜,拔下头上金簪就给了珍眉。刹那间,她突然生出了无限勇气,无限力量,好像世间的所有力量都不能再阻挡她。什么门户之见,大逆同产,统统渺小得像尘埃一样,她轻而易举就能跨过去,她一定能跨过去。 安乐雄心勃勃,摩拳擦掌,正当她要“大有作为”时,她生病的事却不胫而走,以至于不得不在皇帝的命令下到天命司去邪。 国师一眼看出她在装病,这没什么,让安乐心慌的是他话里话外都表露出他对她装病的目的好像并非一无所知。安乐急于弄个明白,可国师这老狐狸始终不把话说清楚,她也就不敢轻举妄动,露了马脚。正当她坐立不安之时,国师忽然笑着问:“公主殿下,我那珍本该不会在您这吧?” 安乐心一惊,又听他说:“无忧本来是从不要我的东西的,前几日却一反常态要买下那本书。我听说他最近很牵挂殿下的病,那本书要不是给您的,我真想不出还能给谁......啊,难道给那位绝色之人吗?” “绝色之人?” 国师笑眯眯点头:“对了,殿下恐怕不知道这件事,无忧他有位心上人呢?” 第051章 安乐(三) “谁?” “我可不知道,只听说是位美人。” “国师跟玉太医很熟?” “毕竟,他帮了我不少忙。” 第90章 国师那笑眯眯的表情,轻浮的语调和理所当然的熟稔的姿态都令安乐浑身不舒服,可玉无忧有心上人这件事让她把这一切都抛诸脑后。她现在满心想着怎么从这老狐狸嘴中撬出那女人的名字,国师绝对知道那女人是谁,眼下他就是存心戏弄她。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安乐恼怒地瞪着国师,碍于身份,碍于体面,她不能直截了当地问他,可这家伙居然不识相地说,她最好还是放弃,他们在一块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把话挑明了,安乐也无所顾忌了。 “你管的未免太宽了。” “但凡您还清醒,就知道这事不妥,我只是担心陛下被气出什么好歹来。” “你太放肆了!” 国师笑道:“殿下,我只是觉得,既然无忧对你无意,你又何必棒打鸳鸯呢?” “这不关你的事。”安乐硬邦邦地说,“或许,玉太医那位心上人,就是本宫呢?” 国师愣了一下,冷笑道:“那殿下就亲自去问问他吧。” 安乐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天命司。在这怒火之下是浓浓的不安。她真——真未必敢冲到玉无忧面前问个究竟,甚至连旁敲侧击的勇气也还需时间积聚。她没想到,玉无忧先找上了门,分明她没有请他来看病。她还没做好见他的准备,只得先躲起来。 她听到玉无忧焦急地询问珍眉她在天命司干了什么,这让安乐有了一丝信心。她想,那位绝色之人为何不能是她?她抚摸自己的脸颊,回忆自己镜子里的容颜,毫无疑问,她应当算个美人吧。这时,她听玉无忧问:“殿下的心上人究竟是谁?若有什么为难之处,臣愿意鼎力相助,为殿下谋得良缘。”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泼在她脸上。他说什么?他要把她拱手让人?他难道对她无意?否则怎能说出这种话来!安乐怒从中来,她冲了出去,色厉内荏地大声呵斥:“玉太医好大的胆子!本宫心悦谁,与你何干!” 玉无忧语重心长道:“殿下金枝玉叶,身份尊贵,若心有所属,何人敢拒绝?殿下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那你说,若是你,可会拒绝?” 珍眉大惊失色,玉无忧亦无比惊愕,面失血色,他立刻跪下,道:“臣惶恐。” 安乐如遭重击。她暴怒道:“滚,滚!”她推呀打呀地把玉无忧轰了出去,靠着门痛哭流涕。 她想错了,玉无忧对她无意!羞耻炙烤着她的脸,愤怒灼烧着她的心,但这一切都被悲伤的浪潮淹没。她一下子病倒了,这次是真的病了。她任性地拒见所有太医,连太子的训斥都懒得回嘴,可当皇帝亲自造访落英殿时,她却无法再逃避了。 皇帝握着她的手,心疼地说了一长串话。 “安乐啊,皇后弥留之际,曾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们兄妹俩,尤其是你。那时候,你还只有那么一丁点大。现在你长大了,朕很欣慰,可你怎么好端端地生起病来?莫非是朕的病气过到了你身上?不仅生病,你连太医也不见,你这样朕怎么向皇后交代?” 白发苍苍的帝王低下了头,眼下深深的皱纹里盛满了担忧。安乐鼻子一酸,眼眶红了。皇帝说:“要不,朕再请国师为你去一次邪。朕知道你不太喜欢他,可身体要紧。” “不是,不用。”安乐再也受不住这样的关心了,她泣不成声地坦白了一切,但是,她没有说出玉无忧的名字,只说自己爱上了一个早已心有所属的男人。皇帝勃然大怒,可无论他怎么问,她都不愿意交代那男人是谁。他便用那老虎般的眼睛瞪着珍眉,后者吓得跪倒在地。 皇帝问:“那个人是谁?” 珍眉看了眼安乐,咬牙道:“是,是玉太医......” 落英殿安静了。安乐的泪珠还挂在脸上,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父亲凝固的侧脸。盛怒在他脸上酝酿。安乐急忙道:“父皇,跟他没有关系,是儿臣一厢情愿!” “你,”皇帝瞪着她,“你怎么会看上他!不行,绝对不行!” 他怫然而去,这结局真是意料之中,可令安乐始料不及的是,父皇后来将她许配给了玉无忧。 “父皇说,任何人都不能拒绝他的女儿。”安乐黯然道,“他比我想的更爱我。后来,我才知道他离开落英殿后就召见了玉无忧,亲自问出了那个女人的名字,那就是我。玉无忧觉得配不上我,所以不愿说出自己的心意。他还请父皇收回成命,父皇自然狠狠地训了他一顿。我那时居然愚蠢地相信了他的鬼话。他骗了父皇,也骗了我。他娶我只是为了荣华富贵——他真正的心上人根本不是我!” 秦镇邪问:“那究竟是谁?” 安乐公主吐出两个字:“国师。” 秦镇邪惊愕道:“他是男人。” “男人又如何?”安乐公主满怀厌恶,憎恨地说,“那蛞蝓一样的家伙正适合依附在男人身上!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有了外室,我怎么能想得到与他苟且的居然是个男人!我竟然还想着只要他愿意离开那个女人,我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他始终遮遮掩掩,摆明了是要维护那个狐狸精,我一气之下回了宫。可即使我气成那样,我也没向父皇和哥哥透露一句,我怕他们知道后会杀了他,情愿让他们误会是我在耍小性子!真蠢啊我!对那懦夫、那混账、那个奸诈的小人一片痴心!我那时所求的不过是他改邪归正,我想不通一向对我百依百顺的玉无忧为何会这样偏袒这个外室。 第91章 突然间我想到了国师,他一定知道那女人是谁。我去找了他,为了玉无忧我竟去主动找了他。因为这个男人,我究竟还要忍受怎样的屈辱......我哪知道这个坐在我面前笑眯眯的家伙就是与我丈夫通奸的混账!在他那,我自然一无所获。玉无忧找进宫,在我面前苦苦哀求,任谁看了都以为是我嚣张跋扈,谁会想到罪过在他?他可真会骗人......我那样爱他,他怎么忍心这样欺骗我?” 说到这,安乐已是泣不成声。她别过脸,擦干泪水,过了会,她的声音终于免去了哭腔。 “我又去找了国师。我威胁他要是不告诉我那女人是谁,我就把这事告诉哥哥。当时,所有人都逼我回玉府,我必须赶紧找出那个女人。你知道那神棍当时是什么表情?他轻蔑地从上到下扫了我一眼,我那时真想杀了他。 这时玉无忧来了,匆匆忙忙,气喘吁吁,连我都需要通报才能进入天命司,他却可以随便出入。我之前从没注意到这一点。他拽着我就往外走,我自然不依。我那时都伤心死了,他居然在外人面前对我这样粗鲁。我跟他吵了起来,在我最讨厌的人面前。 我是公主啊,我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样颜面尽失的地步?我瞪着他,仇恨地瞪着他,告诉他今天非得说出那女人的名字不可。他说不。我说,那就和离。他望着我,实际上,他望的是我身后的国师。 我听到了木屐声,国师站起来,叹息道,他早知道事情会闹成今天这样,无忧啊——他那么唤他,不唤字,不唤玉侯,也不唤玉太医!一瞬间我毛骨悚然,不知为何我感到恐惧。接下来,我听到国师说:‘我当初劝过你。公主殿下虽可洗刷玉家的骂名,你我三人的幸福却要从此断送了。’” 秦镇邪完全震惊了,事情的发展已远远超出他的预料。好半天,他才问:“那么,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我死了。” “你死了?” “我知道真相后,本打算马上告诉父皇。但国师威胁我说父皇的病还没有完全痊愈,要是玉无忧死了,就没人能救父皇了。我想找哥哥商量,可他忙着处理政务,根本不见我,我知道那是借口!他肯定以为我这次又要无理取闹!我当时真该直接在他殿门口吵起来,可我到底还顾及着颜面。我回了宫,看见婆婆在那。她对我极好,我对她没法发脾气,只说我知道那外室是谁了,我要和玉无忧和离。然而,她那惊愕和恐惧的表情告诉我,她早就知道了。” 安乐怆然泪流:“他们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那些好,那些快乐的日子都是假的,只有我沉醉在这场弥天大谎里!我把她赶了出去,发誓要让那两个畜生身败名裂,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没有信我,一个人都没有!” “哥哥不信我,国师在他身边花言巧语,他以为我是因为仇恨国师,故意撒谎!父皇病了,当天他就昏迷了,这都是国师搞的鬼!我不得不回玉府,我不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临走前国师来了,他叫我安安心心在玉府过日子,要是他听到一点风声,他就会让龙椅换个主人——那个人未必是哥哥。天底下竟有这种事情!我们在卧榻之侧养了头白眼狼!” 安乐惨笑一声,颓然道:“回到玉府时,我何等绝望,可令我更绝望的是,珍眉,陪我十几年,我最信任的婢女珍眉竟也不信我。她不相信玉无忧会跟国师私通,甚至不相信他有外室。原来,她也以为我是在无理取闹......” 两道泪从安乐脸上滑过,那双大大的眼睛里一片死寂。 沉默良久,她说:“我决定杀了玉无忧,然后杀了国师。我已经不奢望任何人来帮我了。所有人都被他们迷惑了,只有我能救父皇和哥哥,还有连国。杀玉无忧不难,他对我一点防备都没有。也许在他眼里,我什么都干不了。我把剑刺进他的胸口时,他看起来那样惊讶,我也很惊讶,因为,直到这时,看到他胸口满是鲜血的模样,我竟然还是痛心......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完全超乎我的意料。” 第052章 真相 汪叔,其貌不扬,为人忠朴。他本名叫什么,玉府上上下下都不知道,只知道姓汪,因为他在玉府工作的时间最长,大家都客客气气地叫他汪叔。他在玉府呆了多久,没人说得清,只觉得他好像一直都在府里呆着,而他本人也记不清了。他初来玉府时还是个垂髫的顽童,现在却已经是过了知天命的老人了。 说是过了知天命,是因为大家估摸着他应当有那么多年岁,就热热闹闹地给他过了五十大寿。可是,他究竟是五十几还是六十几,谁也拿不准。唯有一点确凿无疑,即,汪叔是玉府老仆中的老仆,他那眼睛、耳朵看到的和听到的,怕是比族谱上记下的还多哩。 如今,在玉府工作了一辈子的汪叔却遇到了一个大难题。这虽然不是他人生中最为惊险的时刻——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却也足够令他为难。他搓着褐斑点点的树皮般的老手,忐忑而紧张着地望着坐在他面前的少年。 他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虽然玉无虞已经十七八岁了,但他眼里却还是个孩子。尽管他是个令人忧心的孩子,汪叔还是打心眼里疼爱他,尤其是在老夫人去世后。他同样疼爱玉无忧。这两位少爷就跟他的亲孙子一样,是他手心手背的肉。现在,这两块肉打起来了,而且到了无论如何也没法调解的地步。这令他无比痛心。 第92章 他已经听说了夫人那的事。所以,小公子来找他干什么,不言而喻。 汪叔顶着那双年轻、愤怒、委屈的眼睛,心中万般纠结。他倒情愿三公子发火,现在这样太叫人难受了。屋里弥漫着令人难耐的沉默,连屋外一直吵个不停的蝉也闭了嘴。汪叔下定决心不先开口。 玉无虞盯着缩头缩脑沉默不语的汪叔,越看越失望。半晌,他终于开口了。 “汪叔,嫂嫂的事你知道吗?娘知道吗?” 汪叔低着头,心中备受煎熬,十个手指头都快捏扁了。 “她知道,是不是?她去请的国师,国师呢?他知道多少?是不是他把嫂子弄成那样的?他们到底干了什么?汪叔,你说话呀,告诉我呀!为什么娘说嫂嫂得了重病?难怪,难怪嫂嫂出事后不久她就病死了......”玉无虞似乎想到什么,不敢置信地问,“我娘真的是病死的?” 汪叔惊骇道:“三公子说的什么话!” “难道她不是因为害怕自杀的?” “当然不是!” “那我娘为什么要骗我!难道,难道是玉无忧......” “三公子!”汪叔急喝一声,痛苦道,“您别猜了,不是国师,也不是侯爷。” “那到底是谁?”玉无虞激动地叫道,“嫂嫂是公主啊,公主啊!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娘怎么会容忍玉无忧把嫂嫂弄成那样?汪叔,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汪叔痛苦地摇摇头。玉无虞瞪着他,忽然起身:“好,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玉无忧!我一定要问清楚!” “三公子,三公子!”汪叔忙拦在门口,老眼含泪,哀求道,“您发发慈悲,放过侯爷吧。他也不想这样的,他已经够痛苦了。” “那就是国师,这个骗子,小人,该死的神棍!” “不是他。” “那究竟是谁!是谁把嫂嫂变成了这样!”玉无虞崩溃地喊道,泪流满面,“汪叔,您告诉我吧,我也是玉家人,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啊。” 汪叔的心狠狠抽动了一下。他同样含泪望着玉无虞,一老一少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深深的痛苦。汪叔的嘴抽搐着,良久,他闭上眼,说:“造孽呀,都是造孽呀......” 五年前的那一天,汪叔在房间里算账。黄纸上的字像一只只小蝌蚪在他眼前游来游去,无论这位忠于职守的仆人如何努力,也无法将这些符号读进去。 这不怪他,而是府里最近的氛围实在是愁云惨淡,异乎寻常。虽说公主今天回了府,可汪叔瞅着她的脸色,大有风雨欲来之感。老管家忧心忡忡地坐在椅子上,伸着脑袋张望外头乌压压的阴云,他真没想到,不到一刻钟后,公主跟侯爷就出了事。 他赶到公主的芳汀园时,里面的下人已经被庄夫人呵走了。院门口由老夫人的贴身丫鬟守着,看到汪叔,她简直跟看到菩萨似的。 “汪叔,你快进去,出大事了!” 她说公主和侯爷打了起来,得亏珍眉跟老夫人报信,可是老夫人赶到时已经......说到这,她哭了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汪叔让她在门口好好守着,赶紧进去了。 屋内满目狼藉,花瓶碎了,椅子倒了,茶水点心泼在地上,放脸盆的架子也倒了,梳妆台横在床边,桌角沾了些红色的东西,床上面垂下一只苍白削瘦的手。汪叔心惊胆战地抬起头,看到庄夫人坐在床边一把椅子上,她衣着整洁,表情却疲惫空洞,她身后,安乐公主垂头坐在软榻上,头发有些凌乱,几缕鲜血从她乌黑的秀发中汩汩流出。 他僵住了,说不出话。庄夫人望向他,眼神中一片死寂。 “无忧受伤了,你不要动他。我现在要进宫一趟,你要看好这里,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尤其是珍眉。” 汪叔怀着莫可名状的恐惧和悲哀问:“夫人,玉家会没事吧?” 庄夫人没有回答。她走后,汪叔在原地站了许久。他既不敢去看躺在床上的侯爷,也不敢去看歪坐在,准确的说,被软榻支撑着的公主。好一会,他才僵着步子出了屋,严严实实地关上房门,背靠那扇寂静的门站着,直到夫人带着国师回来。夫人让他去院门口等着。许久,守在门口那个丫鬟终于忍不住恐惧,抽泣道:“夫人怎么办?她也是为了保护侯爷啊。” 汪叔这才突然醒悟,杀死公主的不是侯爷,而是庄夫人。 但后来,他看见公主还能行动,就明白公主没有死。可是,她伤到了脑子,成了痴呆。那个丫鬟被夫人派去了乡下,珍眉也被夫人以没有及时阻拦的理由赶了出去,这都证明夫人确实动手了。 汪叔相信夫人不是故意的,任谁都能看出她平时有多喜爱公主殿下。她那样做肯定是一时情急,所以公主傻了后,她才没过多久就被愧疚压倒了。临死之前,她还嘱托他一定不能说出真相,尤其不能让玉无忧知道这一切。 这就是汪叔所说的全部。 可玉无忧对卞三秋说的,和他完全不同。 “是我害死了她。要不是我,她不会被逼到自尽的地步。”玉无忧失魂落魄道,“五年前,因为一个......外室,安乐跟我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回了宫。虽然她最后不得不回来,可我们之间已经覆水难收。尽管如此,我还是抱着可笑的幻想,试图跟她解释清楚。但刚烈如她已经不愿再受屈辱,所以她一剑刺中了我的胸口..... 第93章 这是我咎由自取!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和她成亲,哪怕那是皇帝的命令,不,我就不应该给她看病......我有愧于她,死了也应该。没想到,我没死,或许是她手下留情了。可是,她却死了,一剑刺进了自己的胸口。我当时真想跟她一起死算了,可娘求我不要那样,她说无虞还那么小,不能跟我们一起死,而且,她还把国师请来了。” 玉无忧深吸一口气,悲哀道:“他来了,事情就不会那么容易解决了。我知道他不会救安乐,我也清楚人死不能复生。尽管他让她能走能跳,让别人以为她还活着,但我知道,她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他把她炼成了走尸,娘走了,无虞长大了,我......” 他呆呆地望着妻子沉静的睡颜,两道泪水从脸庞流下。 “我错了。” 究竟是何时开始错的?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做对过? 君稚不敢置信道:“国师竟然这样大胆!那您现在想怎么办?” 卞三秋说:“要是揭发他,玉家也完了。” “没用的。”玉无忧轻轻说,“他能一手遮天。” “那难道就让公主殿下这样吗?” “不。”玉无忧说,“已经够了。” 他起身,拿了一包药过来。 “这是什么?” “秦公子的药。抱歉,时间太短了,我没能打听到百病消的消息。” 卞三秋不安道:“侯爷,您这是要干什么?” “我想请各位帮一个忙。”玉无忧说,“请各位带无虞离开吧。” 在秦镇邪脑中,安乐打了个寒颤。她按着自己的胸口,竭力克制住身体恐惧的颤抖。 “是国师杀了我。” 她是被踢醒的。之前,庄夫人砸晕了她。醒来后,她看到了国师。他的表情可怕极了,她无法用言语形容。看到他的脸的瞬间,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但是,她没有跑掉。她怎么可能跑得掉呢? “庄夫人就在旁边。”她说,“她看着那个家伙折磨我,掰断我的手指,然后一根根掰回去,我疼得快疯了,却没办法发出一声叫喊。当他杀死我时,我以为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然而,我再次醒了过来。” “这次醒来,跟上次不一样。”安乐看着自己的手,“我能听到珍眉在啜泣,听到庄夫人说我伤到了脑子,成了傻子,可是我不能动,不能说话,甚至连眼珠子都没法移动一下。我只能看着床顶的木架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当我再次见到国师时,我明白了。我既不是活着,也不是死了。” 她颤抖了一下。 “他说,杀掉我太可惜了。他要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这样,我被困在了那具躯体中。我本来已经绝望了,没想到我遇到了你。求求您,帮我杀了他们吧。” 她再次向秦镇邪磕头,这次,他没有扶起她。 他蹲下来,问:“怎么杀?” 第053章 破裂 深夜,一阵阴风穿过窗户,从玉无忧脚边掠过。哒哒的木屐声响起,走向了坐在床边的人。国师迈进大门,自若地打量着乱七八糟的房间,啧啧道:“真厉害。” 他走到玉无忧旁边,瞧了安乐一眼,惋惜道:“她怎么变成这样了?这下,她可真正没救了。” 玉无忧说:“你为什么会过来。” “因为我察觉到了异样。” 玉无忧怨恨地说:“你怎么察觉的?因为你把她炼成了走尸?” “那些家伙看出来了?”国师有些意外,赞叹道,“看来他们还有点本事。可惜,无忧,你引狼入室了。本来,虽然她死了,可我还是设法保住了她的一缕魂魄,但现在,她被吃掉了。” “安乐的魂魄?”玉无忧一愣,急忙问,“安乐还有魂魄?” “以前有,现在已经没有了。” “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她被吃掉了。让我猜猜,是那个短发小子发现她的吧。”国师遗憾地说,“知道他怎么发现她的吗?因为他不是人,而是鬼,还是不输红煞的恶鬼,否则怎么能吞噬我留在门上的封印?对鬼来说,最好的食物就是鬼了。对了,你猜猜之前那个红煞去哪儿了?我从你府中一出来她就跟我跟到了天命司,被我吓跑后又回了你府上。你说,她为什么偏偏要来你这?” 玉无忧愣愣地望着国师。他忽然想起,最先发现那红煞的是秦镇邪。 “不可能......秦公子怎么会是鬼?” “要不是鬼,他三番两次来这院子干嘛?无忧啊,你让人给骗了。可怜你苦苦想挽留公主殿下,最后却连一缕亡魂都没留住。至于你说的走尸,不错,我是把她炼成了走尸,可这不是你要求的吗?一开始我就说过,人死不能复生,可你却要她跑要她跳,还要她面目娇艳如生前,我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才这么做的。错不在我,无忧,我只是满足了你的愿望。” “可安乐自杀是因为你!” “因为我?”国师哈哈笑了一声,盯着玉无忧说,“恰恰相反,无忧,我一直试图拯救公主殿下,而你却一步步把她推下了深渊!我是否警告过你公主殿下对你怀有异乎寻常的情愫,让你离她远一点?我又是否告诫你她在装病,你不要去看她?我还告诉你不必畏惧陛下,拒绝婚事......可你干了什么?你明知道跟她成婚你我的事迟早会败露,明知道公主殿下性情刚烈发现后不会善罢甘休,可你为了自己的私心,心存侥幸地把这个女人拖下了水。如今她死了,连魂魄都没剩下,这不是你的过错是谁的?无忧,是你杀了她!” 第94章 玉无忧颤声道:“我求过你放过我!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这重要吗?不论我放不放过你,关键在于你欺骗了她,从一开始就是,否则她怎么可能爱上你?另外,别想把罪过推到我身上。”国师冷笑一声,怨毒地说,“当初是你找我求情,让我放过你们一家的。也是你说,只要我能消气,做什么都可以。我让你脱衣服只是开开玩笑,是你主动爬了上来......” “别说了!别说了!” “那之后,我有没有信守承诺?你,你弟弟,你娘,玉府上上下下是不是都安然无恙?后来你入宫给陛下看病,再次陷入危机时,我没有帮你吗?那时候,你的安乐可毫不在意你的死活,是我救了你。无忧啊,做人要讲道理,我帮了你,你报答我,如此才算公平。我可没有威胁你,每次都是你主动来找我帮忙,而我任劳任怨地给你收拾烂摊子。我对你够好了。” “不,我不是......”玉无忧已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不是什么?其实你当初完全可以选择别的方法救玉家,你可以去求陛下,去求太子,可你偏偏求了我,你也完全可以在给陛下治病失败后引咎自杀,你还可以坚称自己已有婚约,违抗皇帝的旨意,那样或许公主殿下会伤心一阵,可也不至于最后丢了性命。为什么这些事你一件都没做到?因为,无忧,你是个可怜的平庸之人啊。” 国师怜悯地望着玉无忧,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自私,却不狠毒,所以软弱;你热心,但不果决,常失良机。因此,你自己解决不了一件事,才会每每求助于我,连你如今的荣华富贵,也是我一步步推上来的。我对你真是仁尽义至啊。” 玉无忧颤抖着,大脑一片混沌。被国师触碰的地方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国师的声音就像附骨之疽,在他耳畔久久不散。 “我甚至体谅你对那个女人的情意,救下了她的魂魄。如今她死了,彻底死了,她是被你害死的,因为你无能地连鬼和人都分不清。可话说回来,即使你认出那个短头发是鬼,你又怎么拦得住他呢?如今公主殿下的鬼魂已经被他撕成碎片,大块大块地吞进了肚子,只留下一具马上就会开始腐烂的尸体,你要怎么向陛下交代?你弟弟几岁了?十六?十七?刚到了娶妻的年纪,却要白白地给他哥哥陪葬,庄夫人在泉下看了该有多伤心啊。无忧,你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玉无忧望着国师,绝望地说:“你又要让我干什么?” “怎么是我让你干什么呢?我分明是在给你出主意。” “这有差别吗?” “当然有了。无忧,我说了,我不是在威胁你。” “不是威胁......”玉无忧惨笑一声,“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因为我父亲是吕党?因为我哥哥想杀死你?” “你这样说,我可太伤心了。”国师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那些理由对我来说微不足道。” “那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们?” 国师微微一笑,漫不经心道:“算是惩罚吧,毕竟,你记性太差了。” 这个疯子。 玉无忧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他沉默许久,问:“我要怎么做?” 国师没有一丝犹豫地说:“向陛下告发卞三秋一行是妖邪,声称他们害死了公主,然后在同天节带他们入宫。这样陛下不仅不会怪罪你,还会对你大加赏赐。” 厢房,气氛颇为压抑。秦镇邪还躺在床上,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那黑猫窝在他身边,也睡得死死的。君稚不安道:“侯爷为什么突然要我们带三公子离开?虽然他说是因为害怕国师继续对他家人下手,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我也觉得奇怪。” “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走了吧?” “当然不能。”卞三秋心事重重地说。 “国师也太狠毒了。”君稚愤懑道,“亏他还是一国国师,居然用炼尸这种邪术!偏偏咱们还不能揭发他!” 卞三秋思索道:“或许,咱们该再去找侯爷谈谈......” 这时,秦镇邪动了一下。两人齐齐看向他,只见他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到他们,他愣了一下:“我怎么在你们房间?” “你说呢?”卞三秋冷冷地问。 君稚忙道:“是我们把你搬过来的。” 卞三秋打断道:“你是鬼?” 此言一出,室内寂然。君稚惊愕地望着卞三秋:“少庄主,你在说什么?老秦怎么会是鬼?” “那他怎么能吸收公主身上的鬼气?还有他当时根本认不出你我,甚至还攻击我们!” “我去了公主院中?” “你还想装傻充愣?” 秦镇邪着急地问:“守真,我晚上干了什么?” “你半夜出来,去了公主院子里,还跟她打了一架。而且,公主是走尸。” “我半夜出来了?” 卞三秋冷笑一声:“难道你自己都不记得?” “我确实不记得。” “你好像对公主是走尸的事一点都不惊讶啊?” “......的确。”秦镇邪眉头紧锁,“因为公主的魂魄现在就在我身体中。” 君稚失声惊叫:“什么?”卞三秋也愣住了。 “我原先还不清楚她怎么会到我身体里,现在看来,是我自己把她抓来的。”秦镇邪心烦意乱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对吸收阴气这事也一无所知。但我不是鬼。” 第95章 “你要是人,怎么能吸收阴气?” “等等。”君稚突然想起来什么,急促道,“是不是因为老秦是极阴之体?” “他这样哪像极阴之体?” “可要不是这样,怎么解释他能吸收阴气?” “他不可能是极阴之体。”卞三秋冲秦镇邪喊道,“我现在都快疯了!秦镇邪,你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秦镇邪激动地站起来,大声喊道,“村里人说我生下来就是死婴,我父亲连夜埋掉了我,可后来他把我挖出来时我却是活的。所有人说我是鬼婴,是灾祸,可我也有血有肉,受伤了会疼,挨打了会怕,我不是人吗?我魂魄不全,异于常人,靠着九天阙符活命,我就是鬼吗?跟那红煞说了几句话,我就是鬼吗?我到底是什么!” 他把指虎扔在卞三秋面前,悲愤地说:“少庄主,你问我是人是鬼,可在你心里,你已经认定我是鬼了。你忘记了是我把卞道长背回来的,也忘记了我也差点被那红煞杀死。你既然认定我是鬼,那我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 说完,秦镇邪推开门,走了。 第054章 回转 黑夜,席卷过玉府寂静的上空。树木在这样的黑夜中只是模模糊糊的幢幢黑影,恰似一把把刀子将玉府切割成了迷宫图样。秦镇邪在这迷宫中左突右撞,为满心的愤怒驱使着,无法停下脚步。 他心如刀绞,因为他失去了一个朋友。他知道自己并非没有再挽回的机会,可不被信任的苦涩冲晕了他的头脑,让他无法做出最理智的选择。要是再在那儿呆下去,一定会吵起来,所以他逃了出来。但在这所有情感背后,真正驱使他那样激动,那样咄咄逼人的是一种恐惧——他或许真是鬼的恐惧。 如果他真的是鬼,那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荡然无存吧。他将回到从前一无所有的境地。 可就算他变成了鬼,他也不会做坏事啊。他发誓!可是,变成鬼的他还是他吗?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完全不记得吗?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充斥着他的大脑,以至于他的脚步都变慢了。安乐在他脑子里急声叫喊着。 “鸟!鸟!” 鸟? “鸟飞走了!藏在我屋子里的那只鸟!” 秦镇邪抬起头,一抹鲜红在夜空中一闪而逝。安乐焦急地说:“它是鬼!国师来的时候它就藏在我床顶上,然后它就跟着国师出去了!” 秦镇邪追了上去。过人的目力此时终于发挥了作用,黑夜中那只红雀清晰得就像白纸上的墨水。他跑,跳,翻过墙,跑,再跑,拼命地跑,可那个红色的小点离他越来越远。秦镇邪爬上一座房子的屋顶,看到那红点像一颗流星似的坠入了黑黢黢的群屋中。他追过去,没跑多远,就听安乐惊恐地叫道:“停下!” “怎么了?” “国师,国师在前头!”安乐无比恐惧地说,“我感觉到他的气息了。躲起来,快躲起来!” 国师?他怎么会来这儿?难道是追着那红煞来的?秦镇邪尚来不及反应,便听到前面一声巨响,半间屋子轰然倒塌,尘烟四起,黄埃散漫。一个人影从废墟中爬出,正是那红煞。只见她被一个金环紧紧箍住,动弹不得,金环不断收紧,她痛叫一声,怒骂道:“老东西,竟然偷袭!” “对付红煞,自然是要谨慎些了。”国师从黑暗中走出,眼神奇异,“你,是哪儿来的?几岁了?” “你管我哪来的?”红衣女大喝一声,周身金线涌出,撑开金环,正当她要逃脱时,金环却猛地收紧,几乎将她的腰截断。红衣女惨叫一声,在地上又翻又滚,国师哈哈一笑:“这可是威灵戒,被它抓住,你还想跑?” “管你什么威灵戒病猫戒,姑奶奶照样给它撑开——啊啊啊!” 金环再次收紧,红衣女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国师嗤笑一声,拎着红衣女扬长而去。 直到他离去许久,秦镇邪才从藏身处走出。他望着地上那滩血,面色凝重。 那红煞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抓走了。 安乐又惊愕又害怕地说:“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女人死了?” “她是红煞,没那么容易死的。” “红煞是什么?” “一种特别厉害的鬼。” 安乐绝望道:“连她都不是国师的对手,咱们怎么杀得了他?” 秦镇邪盯着那滩血,忽然,它动了,像蜈蚣一样伸出手和脚,爬成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救我,你能。 那几个字只维持了一瞬,便成了一滩血水。安乐惊诧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到我们了。”秦镇邪也感到惊异。他能救她?那红煞为何这样说? “什么?” “我得去救她。”秦镇邪说,向回走去。 “什么?你要救她?你没看见那戒指吗?” “那是灵器。”秦镇邪说,“我,也有。” 或许这就是那红煞说他能救她的理由。可就算他没有灵器,也不能对她置之不理。 在她告诉他那位道人的下落前,他绝对不能让她死掉。 这一晚,汪叔同许多人一样,一夜未眠。四更时候,他从床上爬起来,为侯爷准备上朝的马车。他心事重重,唯恐玉无虞再冲到侯爷面前说些什么。他心中的秘密几乎全被挖了出来,除了最后一个。 第96章 他看到侯爷了,对方面容憔悴,却十分平静。那神情让汪叔心中一悚,曾几何时他也在侯爷脸上见过那样的神情,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他恐惧地望着玉无忧,嘴唇哆嗦着,眼前又出现了那天的幻影。鲜血,惨白,尸体。 玉无忧走近了,他却还站在那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牢牢地跟着玉无忧。他好像一个马上要失去孩子的父亲一般,正绞尽脑汁要挽回孩子,可那孩子离开的心意是如此坚决,以至于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有绝望地看着孩子离去。玉无忧要上马车了,汪叔拼尽力气,问出一句。 “侯爷,您没事吧?” 玉无忧看了他一眼,好像觉得奇怪。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 “我没事,汪叔。” “我指的不是那个,您不会再......再......” 这时,一个人影从道路尽头走来。汪叔一看到他,就闭上了嘴巴。玉无忧转过头,看到秦镇邪不知怎么从外面回来,他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惊讶。秦镇邪行过礼后,开门见山地问:“侯爷,国师晚上来过了?” 玉无忧一愣,摇头道:“没有。” “那你身上为何有气味?” “什么......气味?”玉无忧的脸色稍稍变了。 “尸体的气味。” 玉无忧呆住了,像是被吓到了。汪叔大惊,震怒地大声说:“秦公子,你在说什么?你太无礼了!” 玉无忧仍呆呆地站在那,好一会,他苍白地笑了:“或许是因为我是太医的缘故吧。” “侯爷,国师身上也有那样的气味。” “秦公子,你实在太无礼了——” “等等,汪叔。”玉无忧将秦镇邪带到一边,平静地问,“秦公子,你想说些什么?” “侯爷今天不在宫中过夜吧?” “不会。” “那等您回来后,请务必和我谈一谈。” 玉无忧深深望着他,表情平静,像是认命了,又或者只是单纯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松懈。那不寻常的眼神让秦镇邪心神不安,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似的。 玉无忧轻轻颔首,道:“好。”他没有等秦镇邪的回复就离开了,这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汪叔冲了过来。 “秦公子,你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在侯爷面前说那些话?”汪叔看起来十分紧张,简直像只张开翅膀的老母鸡。 “我有些事想问问侯爷。” “非得现在问?秦公子,您昨晚闹出的动静还不够大吗?我求求您这两天安生些吧!侯爷禁不起折腾了,真的禁不起折腾了!秦公子,我知道,您肯定对昨晚看到的有些好奇,但无论如何我求您不要多问了,这都是有苦衷的。看着玉家和卞家这么多年的交情的份上,我求求您跟卞公子离开吧。对,离开,请你们离开吧。我现在就能给你们准备好马车,现在就能!” 秦镇邪眉头微皱。汪叔看着有些奇怪,或许他知道些什么。他是玉府的老管家,知道些秘辛并不奇怪。看来,他是想尽力掩埋安乐公主的事。秦镇邪敬佩他的忠心,却无法如他所愿。两人僵持间,玉无虞从门后走出来了。汪叔看见他,脸色大变。然而,玉无虞不是来质问他的,他把秦镇邪拉走了。 汪叔看着他们离开,心力交瘁。他望着苍茫的天色,心中一片惨怛。最终,他只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等三公子离开,他一定要找秦公子说清楚。 当年的事情,决不能再重演了。 秦镇邪还没说话,一连串的疑问就砸在了他脸上。“你跟他说什么了?你什么时候出去的?你干什么去了?”玉无虞盯着他,怒气冲冲,紧张不安,“你怎么发现我嫂嫂不对劲的?” “是无虞啊。”安乐恍然道,“他都长这么大了。” “说话啊!”玉无虞焦急道,“你怎么知道我嫂嫂不对劲的?你是不是能看出她到底怎么了?” “他不知道?”安乐一愣,苦笑道,“没有想到,这家中还有一个跟我一样受骗的人。秦公子,你不用告诉他。” 秦镇邪说:“我是跟着阴气追到那的。” “阴气?”玉无虞似乎不敢置信,他脸上浮现出惊疑的神情,好一会,他艰难地问,“嫂嫂身上怎么会有阴气呢?那不是死人才有的东西吗?” “活人身上也会有阴气。” “会有那么多阴气吗?” “会。” 玉无虞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他紧抓着秦镇邪不放,问个不停,好像那样就能改变什么似的。要不是君稚找了过来,恐怕他还会一直问下去。 “老秦,你回来了?” 这声叫喊让秦镇邪浑身一震。君稚已经跑了过来,抓着他左看右看,忧心忡忡:“你都去哪儿了?我跟思慈到处找都找不到你。昨晚是少庄主太冲动了,他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要不,你们再聊聊?” 玉无虞奇怪地问:“你们昨晚吵架了?” “三公子?”君稚这才注意到他,“你怎么跟老秦在一块?” “我回来时碰到了三公子。”秦镇邪说,“三公子,您先回去吧。公主殿下会没事的。” “真的?” “真的。”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坚定,玉无虞居然真的离开了。君稚目光复杂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对秦镇邪低声道:“对了,老秦,有件事你还不知道。”他小声说了出来,紧接着,一声尖叫在秦镇邪脑中炸响。 第97章 “他要你们带无虞离开?他想逃跑?” 这一叫震得秦镇邪脑子嗡嗡作响,他忍不住道:“小声点!” “啊?”君稚手足无措道,“我声音不大啊。” “不是。”秦镇邪按着脑袋,说,“回去吧,我有事和你们说。”他都说了,安乐的事,红衣女被抓走的事,他打算救人的事,最后他说了自己为何要那样做,是为了给安乐伸冤,也是为了问出那位道人的下落。 “我打算入宫后让公主殿下上身,说服太子殿下带我去天命司。”秦镇邪一直低着头,“你们不需要帮我,这是我自己的事。” 屋子里很安静。君稚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完全呆住了。卞三秋则低着头,好像在思索什么。来之前秦镇邪便料过他们的反应,无论是失望,谩骂,还是任何其他什么,他都能接受。他等待着打击,并且抬起了头。 几乎同时,卞三秋也抬起了头。看到秦镇邪,他的眼神先退缩了一下,随后,他起身,拿来了一面镜子。他在镜子上贴了一张符,对着秦镇邪一照,镜子中便出现了安乐的脸。 君稚惊讶地叫了一声:“真的是殿下!那么,那些事都是真的?” 卞三秋思索片刻,说:“我们帮你。” 秦镇邪和君稚都愣住了,两人呆呆地望着卞三秋。后者抬眼道:“怎么?你觉得我会为了一己私欲跟你作对吗?我好歹是个修道者,大是大非,我很清楚。那家伙修行邪术,蒙骗世人,胡作非为,我怎么能放任他继续祸害天下人?” “那红煞的事......” 卞三秋沉默了会,说:“守真问,假如依依失踪了,只有那红煞知道她的音讯,我是不是会像你一样去找她。我这才明白明白你找她不是因为忘记了她做的那些恶事,而是因为不得不找她。之前,是我冲动了。” “那么,要是我真是鬼呢?” 卞三秋认真道:“只要你不做恶事,我就不会杀你。” 秦镇邪望着他,也认真道:“好,我绝不会辜负卞兄的信任。” 卞三秋终于笑了,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回来时遇到了侯爷。我打算让他带我们进宫。” “你准备怎么说服他?” “我怀疑他在宫中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在他和国师身上都闻到了尸体的臭味......” 门板忽然响了一下。君稚立刻冲出去,喝道:“谁在偷听?”接着,他愣住了。 站在门外的,是玉无虞。 第055章 宝剑 上朝前,庞贵气得一晚没睡。当那只该死的公鸡错误地早早叫醒黎明时,他“唰”地一下睁开铜铃般的眼睛,迫不及待地吐出一连串咒骂。 年轻美艳的小妾攀上他肩,半梦半醒地嘟哝道:“老爷,别气了,再睡会吧。” “老子睡不着。”庞贵怒气冲冲地喊道。 小妾勉强睁开眼:“那老爷要上朝去了?”庞贵脸色黑沉。“哎呀,老爷,别气了,我这就给您穿衣......啊啊啊!” 庞贵扯过她的脑袋,两颗硕大的眼珠像牙齿间挂血的兽口,可怖地瞪着她。 “你是不是觉得老子很可笑?你在看我笑话?” “妾身哪敢!妾身错了,妾身错了,求老爷饶命!”小妾吓得软成一团,连声哀求。庞贵将人一甩,起了身,小妾忙爬下床瑟瑟发抖地为他更衣。黑暗中,庞贵一言不发,那双又大又凶狠的眼睛像屠刀般锃锃发光,正渴饮着鲜血。 庞贵到仙宇登极宫脚下时,天还是一片蒙蒙的幽蓝。等他走到观政门外,天边才吝啬地露出一抹亮意,而观政门周围已经站满了等候的大臣了。显然,庞贵来的不算早,他也有权力这个点到。再说,有的人只需要走几步路就能到观政门,他可是大老远地得从家里赶来,那么他来得晚些也理所当然。 天幕笼罩下的宫殿像一个安卧山间的巨人,等在它脚下的群臣又小,又困,又累,像一群模糊的影子。庞贵的到来无疑让这群昏昏欲睡的人有了些活力,不少人赶过来跟他寒暄,这极大地抚慰了庞贵那被宿怨硌着的心。然而,当他看到玉无忧出现在观政门外时,好不容易退下去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 这小子竟敢比他来得还晚!看来他昨天睡了个好觉?在把他气成那样之后?可恶的家伙! 要不是上朝的时候到了,他定要过去教训教训他。庞贵挺起胸脯,带着几分得意地走到了队伍最前面。玉无忧虽然贵为侯爷,可上朝的次序是按官品,他必须得站在后面。 朝臣如蚁群沿着无极殿前高高的台阶缓缓上漫,涌入了又大又深的殿门。一条条盘旋的黄龙在黑暗中半隐半现,张牙舞爪,铜目圆睁,令人胆战心摇,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不过是柱子上的浮雕罢了。那些柱子在墙壁上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就像一个个隐匿在墙后的武士。群臣在那阴影中穿行,匍匐在高高的台阶上。 那上面竖着一张巨大的珠绣九龙屏风,龙鳞随着摇曳的烛火明明灭灭,好似呼吸一般。屏风前,就是太子。他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穿着宽大的蟒袍,从下往上望去,他仿佛和那龙椅、那屏风融为了一体,变得十分高大雄伟起来。群臣甚至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发自内心地感到敬畏,而当他们看到站在太子身边的那抹不和谐的紫色时,内心却浮起了某种堪称恐惧的情感。有几人将视线悄悄移向玉无忧,那动作极隐晦极迅速,暗流转瞬即逝,众臣平身,开始奏事。 第98章 这之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同天节,也就是庞贵负责的主要事项——虽然,他只是挂个名,具体情况一概不知,可不妨碍他照着笏板念得头头是道。他一边声音饱满、洋洋自得地念着那些已经多次上报的细枝末节,一边用余光斜乜周围人的反应,等到他出完风头,就像一只餍足的猫掬笑退下,细细品尝着刚刚那番风采的余味。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伸出舌头咂摸,司礼就上奏了一件大事。 原来!值此与天同庆的盛日,不远万里来垂聆圣教的陋国之君申某,深为本朝的富强文明所倾倒,遂生归顺之心,甘愿献上黄金十万,宝马百匹,美人十名,且谨献宝剑一把,只为请大连国天子赐下封号,令申国效藩障之劳,修属臣之仪。恭祝大连国无量圣明皇帝万岁万万岁。申王顿首。 司礼话音刚落,太子便按耐不住脸上喜色,催促道:“快将文书呈给本宫!”司礼忙奉上文书,太子欣赏许久,又令司礼呈上申国所献黄金宝马,登时大殿中一片金碧辉煌,群臣纷纷称赞不已。太子意犹未尽,又令呈上宝剑。司礼奏道:“申王正等候殿外,如蒙殿下允许,他愿亲自献上宝剑,为殿下解说。” “哦?那快召申王入殿。” “是。”司礼忙喊道,“宣申王入殿!” 几百双眼睛都望向殿门,清晨朦胧洁白的天光中,一顶镶着金抹额的黑脑袋浮上了门槛,而后是褐色的布袍,再是一张盖着金流苏绸子的长长的托盘。 申王举着托盘一步步走到太子面前,恭敬地行礼道:“荒国之君申某拜见大连国太子殿下、皇帝陛下。此剑名为石雨,长三尺余,宽三指余,莹白如玉,削铁如泥,掷之烈火,其色如故,投之深渊,其身不沉,实为世上不可多得的宝物。听闻贵国有爱剑之风,特献上此剑,略表祝贺之意。” 太子哈哈笑道:“申王不远万里送来宝剑,本宫深受感动。来人呐,将宝剑呈上来。” 一宫人接过托盘,快步送至龙椅。太子喜不自禁,掀开绸缎,只见一把长剑躺在软垫上,剑色莹莹如玉,剑首系着一条雪白剑穗,宛如青山覆雪。太子正欲细细赏玩,忽听国师问:“这剑,申王是从何处得来的?” 申王答:“是一位道人所赠。” 国师追问:“什么道人?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他声音不同寻常,神情亦与平时迥异。申王心中惊异,倍感紧张,立刻答道:“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满头白发,至于名字,寡人不知。” “老头?”国师冷笑一声,拿起剑反复察看,问,“这剑原先系的是不是红穗?” 申王大异:“国师怎么知道?” “为何换成白穗?” “寡人觉得,白色配着更好看些......” “哈!”国师又冷笑一声,吓得申王心惊胆战,殿内众臣亦如惊弓之鸟,十分不安,连太子都感到了一丝不对劲,斗胆问:“国师......” 国师打断道:“他怎么会把这剑给你?” 此刻,他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申王害怕道:“这是那个道士的谢礼。他当时得了重病,寡人救了他,作为报答,他就把这把剑送给了寡人。” “你救了他?” 申王几乎要跪下了。他战战兢兢道:“莫非,莫非国师认识那个道士?” 国师盯着他,一言不发。太子有些不安地问:“国师,这剑有什么问题吗?” 国师审视着手中的宝剑。真是面目全非,连物是人非都谈不上了。想到这,那丝冷笑又回到了他脸上。他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宝剑,问:“申王大人,这剑真如你所说,是一位道士相赠?” “是。” “好。”国师朗声一笑,向太子献上宝剑,“启禀殿下,此剑乃我一故人所有。他爱剑成痴,是以我有些怀疑这剑的来历,不免多问了几句。这把剑确实是稀世珍宝。申王不挟私藏珍,诚心可鉴,恳请殿下收下这把剑,于同天节上宴请申王,赐下封号,永结同心。” 太子啧啧称奇:“原来这把宝剑竟有如此来历。既然是国师故友之物,那么本宫便将此剑赠予国师,没准他日国师大人见到那位故友,还能物归原主呢。” 国师恭敬道:“臣多谢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他似乎十分高兴,群臣纷纷恭贺,申王虽心中疑惑,还是随着众人笑了起来,连连谢恩。上朝结束后,国师随太子移步侧殿。太子开玩笑道:“国师方才那样,本宫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国师仍端详着那把剑。闻言,他问:“殿下以为这剑如何?” “自然是绝世好剑。” 国师将宝剑递给太子:“殿下再仔细看看。” 太子疑惑地凑近看了看,只觉得此剑凛若寒霜,妙不可言。国师指着篆字处,道:“殿下再仔细看看。” 太子几乎将眼睛贴到剑上,可依旧一无所获。 “殿下不觉得这‘雨’字刻得有些歪吗?” 太子这才发现那“雨”字几乎比“石”字宽了一倍,两个字一大一小,看上去颇不协调。他皱眉道:“这题字实在马虎,真是毁了这把好剑。” 国师忍不住迸发出一阵大笑。 “殿下真以为这是一把好剑?若是以前还算得上,可现在这把剑篆字已毁,灵气已失,虽然比普通的剑锋利些,可跟它从前相比就是一块废铁!殿下,您让申王给骗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宝剑!” 第99章 太子大惊失色:“这不是您故友之物吗?” “我的确见过这把剑的主人,可惜我跟他丝毫算不上什么朋友。那人看起来道貌岸然,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想必他用这把剑骗了申王,申王又用这把剑来骗您,真会做生意!可惜它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来人呐,打盆水来,把这剑丢下去,看它沉不沉!” 第056章 盘算 “何须要人打水,外面就有水缸,请国师跟我出去一探究竟!” 二人出了侧殿,来到院角的水缸前。国师将剑丢入缸中,只听“哗啦”一声,宝剑沉入水底,再没浮起来过。 太子见状,勃然大怒,恰巧宫人来报宰相求见,他立即怒不可遏地吼道:“不见!可恶的老东西,竟敢耍本宫!国师,你刚刚为何不在大殿上说出来,那样本宫就能当场将他拿下!如今本宫不仅吃了个哑巴亏,还答应给他封号,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国师不急不慢地说:“殿下稍安勿躁。臣是看到他的儿子没有同他一起进宫,要是臣当时就说出真相,您必然会将申王抓入大牢,他的儿子则会立刻逃回申国,届时,两国之间势必爆发战争,于是臣以册封为由,打算趁同天节将他们一举拿下。” “原来如此!”太子转怒为喜,盛赞道,“国师英明!到时候,本宫要将他们都砍头,还要把他们的罪行昭告天下!申国若有不服,本宫就出兵征讨!” “殿下,比起杀了他们,臣有个更好的提议。” “国师请讲。” “臣听闻申国大王子素来孝顺。殿下何不扣押二人,令申国大王子送黄金百万,骏马万匹,赎回申王父子。如此,申国必会陷入穷弱,殿下之后再伺机出兵,必能一举灭了申国,想必这对申王来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如此,您不仅一雪前耻,还能赓续兴烈,告慰祖宗,成就大业呐。” 这番话说的太子心下飘飘然,仿佛君临苍羽的美梦已在眼前,喜悦之色,溢于言表。他大大夸赞了国师一番,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还不是连国真正的王,他不快地说:“万一父皇在本宫出征途中驾崩可就糟了。” “有玉掌院在,陛下定会无恙。” “玉无忧?”太子轻蔑道,“我看他是越来越不顶用了。你那丹药,就非得他炼不可?近日宫中不是又来了一批道士吗?这之中就没有炼丹术比他厉害的?” 国师微笑道:“可让玉掌院炼丹,殿下才最放心啊。” “那倒是。那家伙生性怯懦,就算发现什么也不敢说出去,更何况他还娶了安乐......”说到这,太子忿恚不已,“要不是父皇还需要他,本宫真想杀了他!一个罪臣之后,也敢攀附皇室,还把公主弄成那样!” “殿下息怒。公主的病,也不全是玉掌院的过错,谁知道她会想起来天命司的事呢?” “所以她就自杀了?真是软弱!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整天躺在床上,不人不鬼的。”太子厌烦道,“从小她就不知道识大体,当初吵着闹着要嫁给一个庶子,现在又为了这么点事自杀,真是皇室的耻辱!依我看,天命司也不用再给她送药了,反正她嫁给那罪人时,我就对她失望透顶了。” 庞贵在殿外站得脚都麻了,就是不见太子召见。想必是国师那厮故意拖延,看他笑话。庞贵恨恨地想。什么国师,不就是个走了狗屎运的毛头小子?方才他在殿上故弄玄虚,搞得大家紧张兮兮,最后却说了番讨巧的话,哄得殿下哈哈大笑。殿上的人都瞎了眼吗?也不看看是谁操心着朝廷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 那家伙,闲人一个,只需要坐在天命司扯大白,就能受到万人敬仰。他只不过比别人幸运一点,恰好得了老国师的青眼,否则这浪荡子还不知道在哪里讨饭呢!苍天在上,老国师要是知道这家伙的本性,肯定不会把这个位子传给他。他昨天所受的屈辱全拜他所赐。要不是这个嫖客给玉无忧那男娼撑腰,他堂堂一国宰相怎么会答应让自己的儿子给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道歉?不仅如此,他还得当着那家伙的面教训自己的儿子,真是老脸都丢尽了...... 他沉溺在内心的诋毁中,差点没听到开门声。庞贵赶紧整理好表情,恭恭敬敬地弯下腰。等他瞥见那黄色衣角,便忙不迭抬起头送出一抹谄媚的微笑。 “太子殿下,关于申王封号......” 太子一听,火冒三丈,骂道:“同天节还早着呢,你就等不及给他封号了?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他怒气冲冲地走了,可怜的庞贵脸色煞白,两唇战战。国师紧跟着太子从他面前走过,就在他与庞贵擦身而过的瞬间,庞贵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嗤笑。 这声嘲笑一下子引爆了他压抑已久的愤怒和怨恨。他竟敢嘲笑他?这个断袖,这个光棍,这个狐假虎威的混蛋?他凭什么看不起他?不错,从前他身份卑微,仰食他人,可如今他已经当了快十年的丞相了,他居然还敢看不起他?这个混账! 庞贵怒火冲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国师,穷尽想象地报复他,梦想着国师身败名裂的那一刻。到时候,他要让他像个乞丐似的被赶出娄京,就算他趴在自己脚下像条狗一样乞求,他也不会多看他一眼。至于玉无忧,他要让他们一块滚蛋,让这对奸夫淫夫悔不当初! 盛怒之中,庞贵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意,掉头朝太医院走去。 第100章 庞贵闯入太医院时,玉无忧心中只有厌恶。要是往常,他至少还会保持最起码的礼数,可现在,他只冷冷地看了庞贵一眼,便下了逐客令:“丞相大人有何贵干?要没什么事,就请回吧。” “玉掌院好生无礼。”庞贵压抑着怒气,嘲讽道,“现在的世道真是变了。玉掌院虽然不及我年长,官品也不比我高,气焰却足得很哩。” 玉无忧打断道:“侯爵之位,同正二品。” 庞贵脸色稍变,他面色不善地盯着玉无忧,呵呵冷笑:“不错,老夫忘了掌院还是侯爷呢。不过,您这位子怎么来的,侯爷心中可还清楚吧?” 玉无忧已听厌了这些冷嘲热讽:“您要是来说废话的,就请回吧。” “本官虽然素来知道玉掌院有一副尖牙利嘴,却没想到你连礼数都不顾了。好哇,做官就是要这样!想必令尊当初也料不到自己的二儿子能这样有出息,爬到了他都爬不到的位置。” 玉无忧反唇相讥:“想必令尊也料不到他儿子能从一个屠夫一跃成为一国丞相,只可惜这身官服似乎压不住您身上的禽兽味,不然玉某今天也不至于一句人话都听不到了。” 庞贵脸色大变,出身是他心中大忌,也是他最大的痛处,不仅在家不许人提起屠户二字,甚至连生肉、菜刀之类的东西也不能让他看到。他勃然大怒,骂道:“小子欺人太甚!你这样放肆,无非是有国师撑腰!你跟自己的杀父仇人厮混在一起,也不怕玉于温半夜来找你!” 玉无忧的脑袋像被锤子打了一下,一时竟未反应过来,而庞贵的话已一泄而出,如洪流一般灌进了他的耳朵。 “是国师逼你父亲自尽,也是国师一手策划了吕介谋反案!玉无忧啊玉无忧,你父亲是个吕党,处处跟天命司对着干,你竟然从没怀疑过国师?你当真以为你父亲是自杀?说来奇怪,他杀了你父亲,杀了你兄长,却偏偏要瞒着你!可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玉无忧,你说我是禽兽,可你才是真正没了礼义廉耻的畜生!” 庞贵看着玉无忧脸色越来越苍白,心中越发痛快,说话也越发口无遮拦:“玉无忧,你不仅什么都不知道,竟然还用国师来威胁我?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朝堂上谁不知道你是个妓女?为了封住别人的嘴,岑远道成了第一个儆猴的鸡。贪污?哈哈,谁不贪污?他一个小小的校尉能贪多少?你以为岑掌院真是病死的?那是为了给你让位——” 他稍微顿了一下,用更歹毒的声音得意地说:“至于安乐公主,她嫁给你时我就知道她要出事,这不,她成了个废人。玉无忧,你害死了这么多人,却还恬不知耻地仰仗着国师的威势。我实话实说吧,天底下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那副高自标持的婊子样!” 这次,玉无忧在庞贵面前终于哑口无言了。看着他那傻样,庞贵心中无比畅快。他嘲讽地看了玉无忧一眼,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毫不担忧玉无忧会将这件事告诉国师,因为这无异于自取灭亡。 所有人都知道,没了国师,玉无忧什么都不是。 在听到令人无比震惊的消息时,人常常不会立刻反应过来。此时,玉无忧就处于这种状态下。那些话犹如惊天巨浪席卷了他的大脑,他整个人都给冲晕了,冲木了。他呆呆地坐在那,脑子里一遍遍回荡着庞贵的话。 一开始,他根本没法思考,就好像他没能理解庞贵的意思似的。 接下来,他开始怀疑。庞贵是在挑拨离间吧?他以为自己跟国师是一派,所以才会那么说。可就在他拼命否认的同时,许多细小的疑问开始冒头:庞贵当初不过一个庖丁,怎么能长驱直入禁中?父亲素来坚韧不屈,怎么会突然自杀?岑远道死的时候,他当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岑远道? 突然间,这个名字从众多的疑问中跳了出来。玉无忧知道岑远道,一个势利小人,一个背叛者,但是,他忘记他为什么死了。 那是他大病初愈的时候,那时候他很虚弱,脑子也不清醒...... ——你说你救不了我? 他愣住了。他那一团浆糊的记忆出现了一条裂缝。 ——他是因为你才要杀我,你却说你救不了我? 玉无忧开始发抖。那紧闭着的门打开了,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从门中喷涌而出,将他淹没。他突然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他怎么从没有想一想【那段日子】的事?不仅仅是突遭横祸的那几个月,比那更早的记忆他也一并丢弃了。他决心丢弃,因为—— “无忧,你当真不明白我为何这样对你?” 一声惊雷,冷汗淋漓。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段日子。冰冷的湖水,寿宴,凉亭,一树桃花,漫天飞雪,漆黑的房间,莹润的圆月,倾盆大雨,绝望,欢笑,眼泪,责骂,父亲的脸,母亲的脸,大哥的脸。玉无忧战栗着,急促地喘息着,一种发自骨髓的恐怖钻透了他的身子,他撑住桌子,看到那上面交错的纹路似扭曲的人脸,张开血淋淋的口怒吼。 “逆子!” 玉无忧猛地推开几案。 “砰!” 铡刀落下,头颅坠地。六月艳阳天,他如坠冰窖。血泊中,玉无瑕死不瞑目地瞪着他。玉无忧一低头,看到了脚下密密麻麻的白骨。玉于温,吕介,所有人。他们伸出手,将他往下拽。而他,他跳了下去,庄夫人的哀嚎撕心裂肺。 第101章 “忧儿!” 冷,入骨的冰冷。夏初的湖水竟如二月一般寒冷。当时,玉无忧想的是,他一开始就该死在这湖里。 这样,他就不会害死父亲,害死大哥,害死吕相,害死了所有人。 他,才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第057章 当时 当时,玉无忧不知道遇见的是自己一生的劫难。他以为自己死了,看见了神仙。 二月的天寒气逼人,即使是正午,阳光也没有一丝暖意,更不用说那寒冰未消的莲花池了。不过,靠近湖岸的冰层已悄悄地变薄了,可以看到游鱼在镜子似的冰层下一动不动地停着。 忽然,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吓走了鱼,它们飞快地掠过了冰层上的一个大洞,一只穿着棉鞋的脚悬在那洞口的边缘,脚的主人趴在岸边,湿透了。那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手、脸、脖子都冻成了青色。水伴随着咳嗽声从他嘴里吐出。 寒冷从头顶霎那间钻透脚底,当他“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时。冰冷的湖水向他身边挤来,岸上的人影一闪而逝。玉无忧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此时此刻,他想到的是他要死在父亲的五十大寿上了,这比死亡更让他恐惧。 玉无忧用尽全力向上游去,可幽蓝的湖水像一块棺材板死死压在他身上。他开始后悔偷偷从宴会上逃跑了。就算没人搭理他,就算有人议论他,他也该老老实实呆在那里的。然后,他想到自己的尸体被发现时该多么糟糕可笑,父亲的大寿将因此彻底沦为一场笑柄。他还会让大哥难堪,还会吓到庄夫人,还有娘,背影消失在茫茫黑夜中的娘...... 他就是在这时候被拉起来的。玉无忧趴在地上吐了个昏天黑地,呕吐物溅到了一角绛紫长袍上,他愣住了,视线顺着袍子往上爬,看到了一个高高的、没束发的男人。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是个贵族,毫无疑问。 玉无忧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可冻僵了的手脚不听使唤,他差点再次摔进湖里。幸好,那位贵族拉住了他。玉无忧羞愧难当,连连道歉。男人玩味地盯着他,问:“公子怎么落水了?” “有、有人......”玉无忧说到一半,突然改口了,“我自、自己不小心掉、掉进去了,多谢您的救、救命之恩......” 男人眼中的笑意掺进了一丝惊讶,下一瞬,他眼中的玩味更浓了。 “公子不是被人推下水的吗?” 他看见了?玉无忧一愣,慌张道:“别、别告诉我父亲,这事不打紧,我回、回去换身衣、衣服就好。” 男人突然笑了起来,那声音在僻静的庭院里肆无忌惮地回荡着。冻得发紫的玉无忧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惶恐不安极了。他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命都差点没了,公子却还惦记令尊的脸面?不过,你确实冻得跟死人一样。”男人摸了下玉无忧湿漉漉的额头,将他紧贴着额头的黑发撩到后面去,甩了甩手,“正好我的衣服也脏了,公子可否借我一套新衣服?” “当、当然可以!”玉无忧连忙答应,男人又笑了起来。他一头雾水,不明白男人在笑些什么,也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不发怒——他可是吐在了他的衣服上啊。寒冷很快迫使他将注意力转移到腿脚的挪动上,等到换好衣服,搬来暖炉,他才想起来问男人的身份。 男人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书架。 “公子是玉掌院的二儿子?” “是。”玉无忧不安地答道。 “公子读得懂《丹道》?” “是。” “那么,公子也会炼丹了?” “是,不过我的炼丹术很差......” “我能看看公子炼的丹吗?” “当然可以。”玉无忧受宠若惊。那位贵客随意翻看,玉无忧见他要打开一个木箱子,忙制止道:“这里面是箭毒木,有毒。您看看这些吧。” 他找出一些自己觉得还行的丹药。来客打开药瓶,轻轻嗅了一口,眉眼愉快地舒展开,玉无忧的心也展开了。 “公子太谦虚了,这可不是那些不入流的货色练的出来的。” 玉无忧一愣,随即说:“跟父亲和大哥比起来,我还差得远。”他相信对方是为了不让他难堪在说客套话,虽然如此,他心里还是有点高兴,也很感激。于是,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主动问:“您需要发冠吗?我这里有些好的发冠,可以束发。” “不了。公子等会还去寿宴吗?” “去的。” “那你的头发怎么办?这个天气,恐怕一出去就要冻上。” “我在炉子边多烤烤就好了。对了,您要烤脚吗?”玉无忧忙搬来炉子,热情道,“您烤烤脚吧,我给您泡壶茶来。”说着就急匆匆出去了。男人意兴盎然地目送他离开,优哉游哉地在房间逛了一阵,东翻翻,西看看,像在自己家似的。等玉无忧回来时,他已经坐回了榻上。玉无忧看见地上的木屐,惊讶地问:“您不冷吗?” “冷啊。” “为何不穿棉鞋呢?” “棉鞋更冷。” “怎么会?”玉无忧将茶具放在榻上的小几上,撩起袖子,手稳稳地掌着茶壶,让晶亮的茶水泄出。他只倒了一杯茶。 “你不喝?” “啊。”玉无忧局促道,“喝的。” “公子为什么站着?” “呃。”玉无忧愣了一下,小心翼翼挪过去,在软榻一角坐下。男人还是没喝茶。莫非是觉得他端上来的茶不够好吗?还是嫌弃茶具太没品味。正当他心中七上八下之际,男人问:“你屋里的人呢?” 第102章 “什么人?” “下人。” “啊,那个......”玉无忧尴尬地说,“我比较喜欢一个人呆着。” “哦。”男人笑了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公子受冷落了呢。” 玉无忧忙说:“没有的事!父亲和大哥都对我极好。这套茶具就是大哥送我的!” “原来如此。”男人笑了笑,望着手中的茶,最终却还是没喝。他起身道:“多谢公子款待,我该走了。” “这么早?那,那我送您一程吧。” “不用了,公子还是多烤会火吧。” 男人离开了。玉无忧窝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心情颇为失落。他这儿好不容易才有个客人,却走的这样快。而且,他连他名字都没问。他就这么悒悒不乐了一会。突然间,他想男人该不会去寿宴上告诉父亲他落水的事吧?这念头吓得他赶紧回了宴会。 一回去他就撞见了玉无瑕。后者看见他,眉头微蹙,责备道:“你不见这么大一会就是换衣服去了?寿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不由分说就把玉无忧拉去了自己那桌,就在玉于温右手下侧。玉无虞年纪尚小,由乳母陪着坐在他们下手。最上座的玉于温旁边还有张桌子,那是宰相吕介的位置。此时,他们正在交谈些什么,表情似乎有些凝重。玉无忧坐在那,如芒在背。 太高了,他坐的位置太高了。下面有那么多人看着他,其中有玉无瑕的朋友,甚至还会有那个把他推下水的人......想到这,玉无忧打了个寒颤,头发溜进脖颈,冷不丁刺了他一下。他打了个寒颤。 “你很冷?”玉无暇给他倒了杯酒,“喝点,暖暖身子。把头抬起来,别丢了玉家的颜面。” 玉无忧忙挺直背。他看到上座的玉于温坚定地摇摇头,让吕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玉无瑕也看到了。他疑惑道:“爹怎么了?” 下一瞬,庭院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人们齐刷刷向门口望去,玉于温趋步迎上前。看来有贵客来了。玉无忧想着,转过头,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来人一身紫袍,长发披散,面带微笑,正是之前救了他的那个男人。玉无忧惊愕地望着他,有一瞬间,他觉得男人似乎也看见了他。 男人微微一笑,彬彬有礼道:“鄙人久居宫中,竟不晓得今日是玉掌院的五十大寿,不知现在祝贺,算不算晚?” “国师大人客气了。您肯光临寒舍,是在下的荣幸。” 国师? 玉无忧无比震惊。他竟然忘了收回眼神,一直看着父亲将男人引到上座。玉无瑕起身道:“我们过去,让父亲坐这里。”于是他们坐到了国师的下手。玉无忧这时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刚刚救了自己,又和自己一起喝茶聊天的男人是国师。那个连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 对玉无忧来说,国师太遥不可及,是他只能从街头说书的嘴里听到的那种人物。国师的故事和那些神仙相比毫不逊色。很久以前连国大旱,一道士为皇帝献上祈雨之术,此人就是初任国师。他仙去之后,将毕生所学传给了一个无名道人,这就是第二任国师,再之后,就是现任国师。 连国没有人不知道国师,连母亲的那些客人谈到他时都含着忌惮和敬畏。在他心中,国师就是梧桐观壁画上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当第二任国师去世时,尽管他从未见过这位神秘莫测的老人,可他心里还是感到说不出的难过,以至于他有意无意地忽略有关新任国师的讯息。如今他突然见到这位国师,真有如梦如幻之感。 他心底里把这次偶遇当成一次奇妙的遭遇,没有深究,也不曾设想会再遇到这位尊贵的人物。没想到,半个月后,在灵山,吕相长子举办的春和宴上,他又遇到了国师。 第058章 春和宴(一) 连国风俗,每逢三月冰雪消融,百花盛开之际,人们都会携亲友踏春赏花,在权贵间,这更成为一件彰显身份的盛事。谁来做东,谁能赴宴,都有规矩,其中界限,有如天堑。 本来,这种宴会玉无忧是没资格去的,但玉无瑕非要带他去,于是,他就被“破格”提拔到了这群娄京最显赫的公子哥中。尽管玉无瑕热情地介绍他,这些人也会看在他面子上友好地跟他打招呼,可玉无忧面对他们时却止不住地心慌气闷,动作、言语都僵硬得很。他越想表现得正常,身体越不听使唤,最后,他甚至声音都开始发颤了。 这时候玉无瑕终于注意到了弟弟的不对劲,他问他怎么了,玉无忧说有些累,玉无瑕就把他拉到了一从竹林后,那儿有几块大石头,可以坐着歇一歇。他打量着弟弟苍白的脸色,忧虑道:“是因为腿吗?我忘了。赏花还没开始,现在走也太早了......” “我没事,兄长。”玉无忧忙站起身,又被玉无暇按回去。 “你还是歇会吧。”玉无瑕张望道,“这里风景不错,歇歇也好。” 这确实是个僻静清幽的地方。竹子又粗又壮,齐刷刷刺向苍穹,却被自己沉重的身躯在半路压弯了腰,沉甸甸地罩在兄弟俩头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微风拂过,新绿荡漾,沙沙地唱起轻柔的歌。玉无忧的恐慌慢慢退却,他又感激,又羞愧。他望着兄长高大的背影,不禁自惭形秽。 忽然,玉无瑕有点懊丧地说:“我本想让你多结识些人,可我忘了你的腿。虽然现在已经是三月,可毕竟还有些冷。” 第103章 玉无忧忙说:“怎么会!兄长肯带我来春和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是想带你见一些人。”玉无瑕沉吟片刻,谆谆教诲道,“你快及冠了,需担起责任来,不能像小时候一样老躲在家里。我知道你性子文静,可男儿还是大方些好,你是玉家人,要有玉家的样子。” 一阵谈笑声冒了出来,渐渐走近。是吕相长子领着几位公子找来了。 “惜缺,你怎么躲这来了?真叫我们好找。”看到玉无忧,吕家长子眼中闪过一抹不屑,他望着玉无瑕笑道,“我们要去赏花了,你去不去?” 他们走过来时,玉无忧再次感到了恐慌。他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显然也看到了他。 “好。”玉无瑕看了玉无忧一眼,惊诧于他的脸色如此苍白,“无忧,你还是不舒服吗?” “没有。”玉无忧下意识回答道,身体却被恐惧牢牢钉在原地。人群里的那双眼睛警惕而凶狠地瞪着他,那是把他推下水的人。玉无忧手脚发冷,冰冷的湖水再次吞没了他。 “你真的没事吗?”玉无瑕犹豫片刻,对吕相长子道,“舍弟似乎身体不适,恐怕我要失陪了。” “不用。”玉无忧紧忙说,“我没事!大哥,你去赏花吧。” “要是他真的身体不适,到梧桐殿去歇会不就好了?惜缺你和我们赏完花后再来找他也不迟。”吕相长子不以为然。 玉无瑕问:“你能到梧桐殿吗?” 吕相长子不满道:“惜缺,你弟弟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娃娃了。梧桐殿就在山脚,不消五百步就能走到,你没必要一步步陪他走下去吧?” 众人也纷纷附和道:“玉公子,你就让他自己去吧。”玉无瑕皱了皱眉,望向玉无忧,却见他直愣愣地望着一个方向,神情惊惶。他顺着玉无忧视线望去,却见一人走出来,提议道:“要不我送玉公子的弟弟下山吧。” 说话的正是之前推玉无忧下水的那人!玉无忧登时毛骨悚然,脱口而出:“不要!” 此言一出,场上气氛顿时十分尴尬。有人大声忿忿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吕兄,岑兄,干脆咱们去赏花算了,让玉公子去陪他弟弟吧!” “不,不用。我自己下,下山。”玉无忧往后退了一步,他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真蠢哪。他想,怎么能这样失态?他简直让大哥丢尽了脸面!他万万想不到推他下水的竟是岑远道,玉无瑕的挚友,吕公子的妹夫。怎么会是他?可现在的情形由不得他多想了,在极度的羞惭之下,玉无忧慌忙逃走了。 他听到大哥喊了他一声,但没追过来,应当是被拉住了。他好像听到了笑声,他不敢回头。活该啊,怎能当着吕相长子的面那样失礼?周围那么多世家公子都看着呢!他不仅丢了大哥的脸,还丢了玉家的脸。玉无忧一心想着这些,岑远道的事反而被他暂时抛诸脑后了。 吕公子跟大哥是莫逆之交,没准不会在意他的失礼。那其他人呢?大哥的那些朋友呢?万一他们笑话大哥呢?万一大哥从此厌弃自己呢?他本想做好的,为何总是搞砸一切?一张张模糊的脸在玉无忧眼前闪过,恐慌在他心中疯长蔓延,嘲笑声在他耳边切切察察,如影随形。 老鼠就该呆在老鼠洞里...... 玉无忧越跑越快,像身后有一头猛兽。他脚下摇摇晃晃,眼前天旋地转,终于,他一头摔到了地上。泥土和青草的腥气扎入鼻腔,玉无忧大口大口地吞着空气。胸口太闷太胀,像灌满了水,心跳快得让人害怕。 他想翻过身,可不怎的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动啊,抬起手,撑住地,把自己翻过来!可是——他纹丝不动,即使他觉得自己已经用尽全力了。泥土沾到了嘴,黏糊糊,滑腻腻,像死鱼的皮肤。这鱼皮似的泥土蒙住了他的脸,他的鼻子,他的呼吸,他真的要喘不过气了。绝望,恐惧,无助,玉无忧觉得他真的要死在这了。 突然,他被翻过来了。干燥温暖的空气灌入肺腑,阳光和蓝天涌入眼眸,还有一双似笑非笑、微微上挑的眼睛。说来奇怪,见到国师的这一瞬,玉无忧的眼泪夺眶而出。尽管他内心十分羞耻,可泪水却无法止住。他更绝望了。他觉得自己刚刚要是晕死过去没准更好。看到他哭,国师有点惊讶。然后,他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玉无忧因此哭出了声。他抓住国师的手,像个小孩那样哭起来。好像把脸遮住,就没人再认识他了。 “玉公子碰到什么事了?” 玉无忧冷静下来后,国师带他去了附近一座小亭歇息。原来,从玉无忧摔倒的地方再往下走一百来步,便是一个清幽秀丽的峡谷。在峡谷的腰间,镶嵌着一座小巧的六角飞亭。亭中寒气逼人,亭外谷深林寂,此情此景,荒凉惨淡,玉无忧不禁心生凄凉,久久沉默。 国师没有等到回答,也不气恼,介绍道:“这条路尽头就是梧桐观后门,我出来时没锁门,等会我们可以从这下山。” 玉无忧勉强打起精神:“您今天怎么会来梧桐观呢?” “出来散散心罢了。怎么,国师就该一天到晚闷在天命司吗?”国师朗声一笑,那恣睢快意的声音在山谷间肆无忌惮地回荡,玉无忧不禁心生羡艳。国师笑过后,语锋一转。 “不过,我确实是偷偷从天命司溜出来的,公子可不要说在这看见我了。” 第104章 “当,当然。”玉无忧有些惊讶。没想到国师还会翘班,难怪没有随从跟着他,也没有仪仗。父亲大寿那天,他好像也没带什么人。玉无忧忽然想到,那天国师虽然谈笑自若,父亲却异常沉默。吕相同先国师多有龃龉,虽然父亲明面上远离党争,可他和吕相私交甚笃,恐怕心里还是偏向吕相的。 但国师已经换人了,父亲和吕相为什么还要针对他呢?玉无忧有些不平,心想能让国师来祝寿的大臣可没有几个,这对家里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公子今天也是来梧桐观的?” “不,今天吕公子在这办春和宴......” “难道他欺负你了?” “没有!”玉无忧吓了一跳,“吕公子身份尊贵,哪会跟我一个庶子过不去。” “那么,公子刚刚是怎么回事?” 玉无忧哑然。国师见状,猜测道:“莫非公子今天又遇到了那个人?” 玉无忧惊愕地抬起头,国师一看,便知道自己猜中了。 “您怎么知道......” “能把公子吓成这样的,还会有别人吗?不过,公子这次也打算忍气吞声吗?” 玉无忧又沉默了。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确实不敢告诉玉无瑕自己被岑远道推下水的事,而且今天他害大哥丢了这么大脸后,连玉无瑕都怕见了。国师见他久久沉默,嗤笑道:“看来公子是个胆小鬼,难怪会连一个仆人都没有。这次,公子又是为了谁的脸面?” “不是这样。”玉无忧低声反驳,“他是我大哥的挚友,还是丞相的女婿......” “难道公子是怕这件事影响令尊和丞相的交情?”国师不屑道,“公子还真是对玉家情深义重啊,可玉家对你,似乎并不怎么厚道啊。” “不是这样!”玉无忧激动道,“家里对我极好,是我自己不争气。我出身卑微,又没有一技之长,他们看不起我也是情有可原......” “那么,把你推下水也情有可原了?” “不,不。”玉无忧纠结道,“岑兄那么对我,是,是有原因的。他特别崇拜大哥,所以格外看我不顺眼。我不想让大哥为难,这件事情,我会自己找他谈一谈的。兴许,他只是想跟我开个玩笑......” 说着说着,玉无忧发现国师正用一种十分奇异的目光盯着自己。顿时,他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好半晌,国师才开口。他的语气冷冰冰的,似乎很是鄙夷。 “原来公子不是懦弱,而是愚蠢,竟把他人的颜面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不是他人,是家人。”玉无忧小声但坚定地说,“我不想给家里添麻烦。所以,如果能私下解决......” “真是荒谬。”国师粗鲁地打断了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公子实在愚蠢至极。” 玉无忧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可对我来说,家人就是最重要的。” 国师支着脑袋,审视着他。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泛起了嘲弄。 “是吗?”他直起身,懒洋洋地说,“喂,要我给你个忠告吗?” 第059章 春和宴(二) “什么忠告?” “威胁岑远道。” “什么?”玉无忧有些不敢置信,“我吗?可是,他根本不怕我啊。” “公子难道忘了自己的父亲是谁吗?令尊可是太医院的掌院,岑太医的上司。” “这......” “公子口口声声说不希望麻烦自己的家人,难道连这点事都做不到吗?” “不是的。”玉无忧犹豫道,“我怕这会影响父亲和岑太医之间的关系。” “岑远道把你推下水时,可没有顾及他爹和令尊的关系,也没有顾及令尊的颜面。” 玉无忧一愣,心中忽有豁然开朗之感。林中突然飞出了几只山雀,打破了溪谷的寂静。玉无忧起身,恭恭敬敬地起身,道谢。 “我明白了,多谢国师提点。” 国师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玉无忧又道:“我一定会妥善解决这件事的。”他目光坚定,好像转瞬间就变了一个人。 “是吗?”国师微微一笑,“半个月后,我还会来梧桐观,不知道那时我能否听到公子的好消息?” 玉无忧一愣,激动道:“自然。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公子是我的学生吗?怎么如此听话?”国师哈哈大笑,摆手道,“时候不早了,公子先下山吧。我会期待的。” “好。”玉无忧有些失望,走出几步,又折回来认真地叮嘱道,“此地气寒,国师还是不要久留了。” 国师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话,他望着对面的山林,冲玉无忧摆摆手。玉无忧觉得自己有点多管闲事,便赶紧离开了。虽说如此,下山时他的心情竟然一步步明朗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国师竟会听他诉说自己的烦恼。那可是国师!他更没想到,国师竟然相信自己能解决这件事。当然,兴许他只是客套,可就算是客套也足够让玉无忧高兴了。他心中猛然生出一股勇气来,他一定要找岑远道谈谈。不仅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国师的信任。 下山时,他看到路旁的桃花都开了,满目红艳熙熙攘攘,似为他鼓劲。半个月后,当这片桃花已经开到极盛时,他又踏上了这条小路,心怀喜悦,脚步轻快。多亏了国师的提点,他顺利地解决了岑远道的事。而且,大哥也没有责怪他在春和宴上的失态,一切都那么称心如意。 第105章 这半个月以来,玉无忧的心情是鲜少的畅快。如果硬要说有什么让他沮丧的事的话,那就是前天吕相造访,和父亲在书房长谈许久。玉无忧不知道吕相到了晚上都没离开,冒冒失失地去书房请父亲用餐,还迟钝地奇怪为何书房里没人答应,直到玉无瑕出来让他先离开,他才知道自己打扰了父亲和吕相的谈话。 懊悔之中,他不免感到一丝忧虑。他担心吕相和父亲谈了一些对国师不利的事情,但愿那只是他杞人忧天。同时,他还感到一丝失落,因为玉无瑕问了他是否听到了什么。他说,其实父亲不必让他来问他,只是吕相太谨慎了,虽然......后面的话,玉无忧记不太清了,因为玉无瑕一开口他就立刻摇头,保证,再三道歉,像个急于改过自新的罪人。 想着想着,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那天晚上他压根没为这件事难过,可过了一两天,那一丝丝失落好像发酵似的膨胀起来,迅速地让他陷入沮丧。吕相和父亲一定在商谈机密,他们对他不放心也无可厚非。再说,这也是因为他没事先确认谈话结束,父亲才不得不这样做。总之,这没什么。 梧桐观的大门已遥遥在望,玉无忧摆摆头,努力驱除心中的沮丧。他看看手里的玉佩,碧如翠竹,圆环也雕刻成竹节样式,正与国师的风度相衬。这是他用全部积蓄买来的礼物,虽然这对国师来说恐怕不算什么,但玉无忧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 玉无忧没有朋友,实际上,他连家门也不怎么出。所以,国师对他意义非常。 当然,他不敢把国师当成朋友,可他确实希望能和国师保持现在这样友好的关系,就算以后不会再来往,他也想在心中留下美好的回忆。他把自己看得太低了,随便什么人搭理一下,他都会受宠若惊,满怀感激。更何况,这个人是国师,是属于玉无瑕那一等的高贵之人,也是他毕生都不会接触的人。 一想到马上就会再次见到国师,玉无忧就感到紧张、不安和惶恐。他握紧了玉佩,在梧桐观里张望着。这是供奉宏元仙尊的地方,向来香火旺盛,香客不绝。 玉无忧见到这么多人,竟在门口站住了。他靠着墙,一动不动,手心里沁出了冷汗。他双眼急促地转动着,试图找到国师,但他看不见一个熟悉的人。他又开始感到恐慌了,这个死而复生的鬼魂紧抓着他,狂叫着要他屈服。玉无忧觉得自己开始变得矮小,他紧捏着玉佩,垂着头,冷汗不止。 不,他不能回去。他不能。 他看着自己的脚,他的腿传来了不该存在的痛感。 他的伤口已经好了。过去了。过去了。过去了。 突然,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玉无忧吓得差点尖叫出来。一个小道士站在他面前,客客气气地笑道:“您就是玉公子吧?我家大人有请。” 哪个大人?玉无忧恍恍惚惚,小道士见他不动,疑惑道:“您不是玉公子吗?我家大人说,他和您约好了今天见面。” 玉无忧这才反应过来。 “难道,是国......” “是。”小道士笑道,“请跟我来吧。” 这一刻,玉无忧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紧跟着小道士,视线牢牢拴在前面人的脚跟上。他被带进了一间别院,当他看到独自站在桃花树下仰头赏花的男人时,玉无忧心头忽然涌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这是第三次了,每次他难堪的时候,都是国师帮了他。除了感激,还有不敢置信。 竟然真的来了,真来见他这个卑微的庶子。玉无忧快步走到国师面前,欣喜地喊道:“国师大人。”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国师看见他,愣了一下。不等他开口,玉无忧就一股脑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倒了出来。他看起来实在是过于高兴了,整张脸都散发着喜悦的光芒。国师好笑道:“至于这么高兴吗?”“当然。”玉无忧眯眼笑道,“我不能让您失望啊。” “怎么,难道我对你来说也很重要吗?” “当然了。”玉无忧认真道,“您对我很好。除了家里人之外,还是头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呢。” “......”国师望着他,移开视线,折下一枝桃花玩弄着,“这么说,公子在家里确实不受宠爱了。” “您误会了。”玉无忧忙解释道,“家里人其实对我很好。母亲非常照顾我,大哥也很关照我,虽然我是......”他脸上的笑意忽然消散了,国师却来了兴致,追问道:“是什么?” “您或许不知道这件事。”玉无忧犹豫半晌,勉强笑道,“我母亲是青楼女子。” 出乎他意料的,国师问:“然后呢?因为这个,你就得低人一等?” 玉无忧一愣,摇头道:“不。他们没有看不起我,是我自己,我......”他感到困惑。 他本能地不愿意否认他人,可继续说下去,势必触及到他埋藏心底的那些隐秘的过往。那是外人绝不会知道的事。他迷茫地望着国师,对方嘴微微翘着,眼睛上扬,似乎很感兴趣,但那并不是幸灾乐祸的神情,他看起来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仅仅是出于好奇才追问。 他该说出来吗?他如此小心谨慎,深怀愧疚的缘由?其实,玉无忧平时很少说话。在外面,他不会说话,在家里,他没有必要说话。他是一个闲人,是一个庸人,不该打扰别人,也不该高谈阔论。他甚至连下人都不会打扰,因为他清楚他们讨厌他。 第106章 玉无忧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对这些厌恶没有任何不满,并且对玉家让自己的衣食无忧的慷慨深怀感激。可偶尔,苦闷会瞬间将他淹没,夺走他所有的呼吸。然而他依旧安安静静,忍耐着,等这袭击过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沉默的泥沙填满他的身体,堵住了他的口鼻。 此刻,他也应当像往常一般笑着掩饰,毕竟那些事情不值一提。可是,可是,为何他今天面对着这双问询的眼睛时,却觉得自己好像再也无法忍耐了呢? 只是好奇,不是关心。眼前这个人看似多情,却是无情。这近乎一种直觉,毕竟,正常人很难在看到别人淹死后放声大笑。尽管玉无忧敏锐地察觉到了国师掩藏在笑容之下的冷酷,可他并不在乎,因为他需要的不是同情,只是倾听。 正因为眼前这个人是国师,高居于天命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关心他的死活,不在意他的狼狈,像神明一样微笑着倾听所有事情,他才会有将内心剖露的冲动。 与其说这是倾诉,不如说他要借此机会自我责备,仿佛赎罪。 犹豫良久,玉无忧终于开口了。 他慢慢地说:“其实,我不该留在家里。” 第060章 脱面 国师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双眼探究地望着玉无忧,似在无声的追问。玉无忧却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苦笑着。 “我在家里,让所有人都觉得不自在,尤其是父亲。您不知道吧?他其实很爱我娘,只是良贱有别。尽管我娘离开了,他依旧没有放下她,这对庄夫人并不公平,对大哥也不公平,可我不能埋怨父亲,若不是他对我娘还怀有情谊,我根本不会过上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我娘虽然出身不好,可她却是个极好、极好的人,从没缺过我吃穿。要没有我,她兴许早就从良了,那样,她也不会染上那种病......” 当时,那些下人以为他睡着了,因为年幼的他正在发烧。 “二公子怎么又病了,真不懂事。他就不该大冬天地去老爷面前晃悠。他不知道老爷根本不想见他吗?” “人家精着呢。要不多在老爷面前晃晃,哪能争到同情啊?” “那是老爷心善。要是我,肯定不会让那女人进门,多脏啊......” “是那种病吧?哦呦,她怎么有脸来找老爷?” “仗着老爷心里有她呗。哎,夫人真可怜,大少爷也是,平白无故地要分出去一份家产。” “可惜她家产没要到,就死了。要我说,她还不如当初把孩子打掉呢。” “别啊,要不是二公子,那女人指不定就进门了呢?幸好她染上了病。我听说,她根本是来者不拒啊?” “一个妓女还能怎么养孩子?要我说,咱们还该感谢二公子除掉了那个狐狸精呢。” “哈哈哈!没错,没错,感谢二公子!” 他听着这些恶毒的议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手、脚都没有力气,像软绵绵的一滩水,而被子那样厚那样沉,像一个铁夹死死咬住他的身体。下人的议论声渐渐模糊了,像苍蝇一样在他耳边嗡嗡地吵闹。 屋子里暗得像晚上,玉无忧想起小时无数个生病的夜晚,他半梦半醒间听到屋子后面传来呻吟。因为娘不愿让他出去呆着,也不愿当着孩子的面干活。他娘或许还算不上青楼女子,青楼女子至少还有自己的房间,不会像她那样被一只寄生虫赶出去,俯趴在本属于她的屋子的后墙上。 墙后面的声响啄着玉无忧昏昏沉沉的脑袋,他伤心地大哭起来。现在他又哭了。比从前任何一个夜晚都伤心。他看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尽管年纪长了几岁,可他还是一只寄生虫。他害死了娘,让庄夫人伤心,让大哥伤心,让父亲伤心,可他竟然一无所知、鲜廉寡耻地四处招摇,享受着舒适的生活。 他是个罪人,活该受人鄙夷。 他不配成为玉家人。 “我那时候发誓,自己长大后会好好报答玉家。可是,看看我现在的样子。”玉无忧自嘲道,“我得了怪病,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心慌胸闷,甚至晕倒。既然我无法报答玉家,就应该尽早离开,可是,我却一直拖着......” 真卑鄙。玉无忧想。他厌恶这样的自己,什么都做不成的自己。 “所以,我按您说的吓住岑远道后,真的非常高兴。”他觉得脸上有些热,用手擦了擦,“我觉得我终于干了件有用的事。我真的非常感谢您。” “你为什么不把那两个嚼舌的赶出去?” “嗯?” “你当时就该狠狠教训一下那两个下人。”国师皱眉道,“你做错什么了?在这自怨自艾的。” 他拿花枝点了下玉无忧的脑袋,有点不耐烦地说:“你与其在这瞎想,还不如干点事去。” 被戳到的地方热乎乎的,还有轻微的刺痛。玉无忧傻愣愣地望着国师,这时,小道士进来了,恭恭敬敬地说:“大人,已经准备好了。”“哦。”国师随手扔下花枝,表情像是有点不快。“我有事要办,失陪了。”“好。”玉无忧赶紧告退,等走出梧桐观,他还神思恍惚。忽然,他大叫一声,懊丧地摊开手心。 他忘记把玉佩给国师了。 那之后,玉无忧出门的日子变多了。有时是陪着庄夫人祈福,有时是带玉无虞出去玩,有时是去集市上看看新茶,有意无意地,他总会经过梧桐观,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他不常进去,在他心里梧桐观像什么珍贵的瑰宝,需高高放在一尘不染的架子上,用上好的木箱保存。 第107章 只有庄夫人进寺上香时,他才会跟着进去,并且在庄夫人诵经时四处转转,看似不经意地经过那扇门——它总关着。 他碰见过一次小道士。据他说,国师时不时会来梧桐观给宏元仙尊上香。他上香时,不许任何人靠近。小道士的手遥遥一指,点出了梧桐观后殿一角闪闪的金顶。 那就是国师上香的地方。玉无忧满怀崇敬地从那座巍峨的大殿旁走过,和其他大殿不一样,那座大殿四周的墙格外高,玉无忧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飞檐和斗拱。大殿前后有两扇门,一扇通往那个有桃花树的院子,一扇则通往一间空院子,那院子通往后山,也就是那个溪谷。就是说,外人是进不去这座大殿的。 玉无忧开始爬山了。玉无瑕对他的这个新爱好十分赏识。每次爬山,玉无忧都会带回来点什么。几枝梨花,一袋野果,农户酿的酒,猎户售卖的皮,又或者什么趣闻。有时候,他居然能逗得庄夫人笑起来呢。玉无虞吵着说要跟他一起爬山,被庄夫人拦下了。 “净想着玩儿,你还有功课要做呢。”她板起脸教训道,“你要多学学你二哥,他像你这个年纪,可从没让我操心过。” 玉无忧笑了笑,心生庆幸。幸好庄夫人没有答应,他私底下其实不愿带玉无虞一起爬山。他身子弱,爬得慢。可一步步往上爬时,他能鲜明地感受到自己走过的路。歇息时,回头一望,便能看到绵延的群山和越来越小的梧桐观。爬到顶点,甚至能看到远处的娄京城。 头顶是蓝天,脚下是青山,四周是流风,空然一人,自由自在,心仿佛都要飞起来。他的双腿牢固地站在大地上,一种喜悦在他心中滋生。 他已经不那么怕出门了。 下山时,玉无忧会多走一段路。在他误打误撞闯入的那条通往溪谷的小路上,有一个分叉,一边是下山,一边是通往凉亭。站在那个分叉点向下望,正好能看见那座大殿和那个有桃花树的院子。他会在那站上一小会,好像休息一样,然后便朝山下走。 再多爬几次山,兴许他就可以骑马了。 他要变成一个有用的人,他不会再自怨自艾了。 下次玉无忧来爬山时,惊讶地发现溪谷中出现了点点紫红。杜鹃花开了,一朵两朵,羞怯地从绿油油的枝丫里探出头,整个溪谷一下子明亮起来,台阶尽头的梧桐观都显得暗淡了。几只黑色的鸟停在黄褐色的屋顶上,嘎嘎叫着。突然,那些鸟尖叫着惊起,一哄而散。那尖厉的叫声如此不祥,令玉无忧的心为之一颤。 院子里没有人,鸟是被什么吓到的?他望着那座大殿探出高墙的飞檐,等待着。然而,他没再听到什么动静,就算有,这距离也太远了。从另一条路绕到梧桐观要半个时辰,可从这条路下去只要一刻钟。不假思索地,他跑了起来。后门关着。玉无忧拽了好几下门,左顾右盼,最终看向墙。 这道墙很高,可比起围着大殿的那几堵墙,它又矮多了。玉无忧往后退了几步,用力一跳。他的手抓住了墙头,腿则撞到了墙上,很疼。他咬着牙,一点点把自己拉上去。他爬上墙,跳了下去,像一颗石子砸进了死水般寂静的庭院。 他本是个胆小谨慎的人,那天却那样冲动地闯了进去。大殿的后门开着,一进门,浓烈的梵香扑鼻而来,屋中黄幡乱舞,巨大的神像高居莲台,双手搁膝,压着一柄竹节鞭,面目隐没在华盖的阴影中。一个人倒在它面前,翻滚着,痛吼着,华美的紫袍绞成一团。 “国师大人!” 玉无忧冲了过去,扶起国师的一瞬间他尖叫一声,甩开了手,身体本能地向后仰着。 那,那是什么? “呃——” 国师痛叫着,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脸,鲜血从他指尖汩汩流下,像刀子一样将他的皮肤切成几块。 “您,您别抓着自己的脸,那样伤口会感染。”玉无忧回过神,他仍旧害怕,但还是尽力想拉开国师的手,把他扶到什么地方去。 “滚开!” 国师推开他,半跪在那,警惕地瞪着玉无忧。在他散乱的黑发间,玉无忧瞥见了那张脸的惨状。他心中一惊,转身道:“您受伤了,我去叫人来。” 他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国师抓住了。他又一次看到了他的脸,那么近,近到鲜血刚从国师脸上流出,就淌到他脸上。任何人看到这张脸都会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恶心,因为这张脸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了。 在那堆模糊的血肉中,玉无忧唯一能认出的就是那两颗黑眼珠,此刻,它正用一种十分可怕的眼神盯着自己。国师抬起手,下一瞬它们将拧断玉无忧的脖子。然而,玉无忧哭了。 “您怎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谁伤了您?”他又愤怒、又难过,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天啊,那个人怎么能这么残忍?您该有多疼啊。” 国师的手停在空中,他盯着玉无忧,后者抓住他的手,说:“我先送您去别院休息,然后我就去找大夫,您放心,您的脸一定会没事的......” “......不要找人。”国师抓住了他的手,他的声音非常沙哑,就像他的喉咙已经千疮百孔似的。“你不是......会炼丹吗?给我你的药吧。” 第061章 同天节(一) 玉无忧像一阵风似的刮进玉府,又像一阵风似的刮出去。他把箱子里的药一股脑倒进布袋,随便跳上一架马车,向梧桐寺狂奔而去。他打来清水,擦干净国师脸上的血污,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药膏涂上去。他尽可能轻地涂着,不惊动那些嫩红色的肉,可他的手指还是被染成了红色。 第108章 究竟是谁?竟然能干出这样残忍的事情。还是对国师! 玉无忧又开始哭了,沉默地。国师却笑了。 “我的脸是不是看起来很丑?” “没有。究竟是谁......” “我不是说了吗?没有人攻击我,它是自己变成那样的。” “怎么可能?”玉无忧激动地说,“那分明是被人划烂的!” “哎呦,不是。等着看吧,没多久它就会变回原样的。” “您别开玩笑了。这是犯罪,那个人应该被砍头。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谁?难道他是从背后偷袭了您?” “那你就等着看看吧。”国师愉快地说,“我想想,顶多一晚,它应该就能恢复原样吧?不过这一晚我肯定会很疼,你要呆在这陪我吗?” “当然了。”玉无忧不假思索地说,可找什么借口却是个难题。在他看来,无论什么借口都漏洞百出。可不管怎样,他还是留了下来。给出的借口是他想在梧桐观看看经书。实在拙劣。那天晚上他没有干什么,倒是国师问东问西,像完全察觉不到脸上的伤痛似的。 第二天,玉无忧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国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那之后,他再没有在梧桐观碰见过国师,也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传闻。国师的脸真的好了吗?这念头日夜萦绕在他心头。他很想再见一见国师,可是在哪儿能见到他呢? 他老想着这件事,白天也想,晚上也想。直到有天晚上他给玉无瑕送夜宵时,对方问他今年去不去同天节。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说要去。 “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可男子汉大丈夫成天窝在家里像什么样子?同天节是何等盛事,你应当趁着这个机会跟着父亲去长长见识......”玉无瑕说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诧异地望着玉无忧,“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去。”玉无忧有些不好意思。按例,像玉于温这样的高官可以带一个儿子去同天节,但因玉无瑕自有官职,这个名额便落到了玉无忧头上。玉于温第一次提这件事时他没敢去,闹得玉于温很不愉快,之后便再不提了,但玉无瑕却总是劝他去,今年也是如此。 “你去年不是说不去吗?” 玉无忧紧张地说:“我觉得,今年我身体好了很多,所以......” “太好了,父亲一定会答应的。”玉无瑕高兴道,“你早就该出去看看了。” 玉无忧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玉无瑕望着他,感慨道:“你最近开朗多了,太好了,以前你总是郁郁寡欢,让我很担心。” 玉无忧一愣,又听他说:“你小时候明明不是那样。你刚来那会,虽然很怕我,却还是天天往我窗户上放花放糖,当我是小姑娘吗?那时候你可比现在有意思多了,怎么人长大了就变了呢?” “这个......” “不过,你最近好多了。”玉无瑕微微一笑,颇为欣慰,“二弟,你现在也是个大人了。” 这天晚上,玉无忧久久未能入眠。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忽然傻兮兮地笑了起来,翻过身,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像要把喜悦锁在怀里。这算夸奖吗?算是吧。或许继续努力下去,有一天他也能和大哥一样成为玉家的骄傲。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窃喜不已,突然,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翻出一个盒子打开,珍重地凝视着盒子里的玉佩。 这次,他一定要找到机会把它送给国师。 仙宇登极宫,就像它的名字一般,这是个仙境一般美丽的地方。它依山而建,远远望去,如立云中。连国最大的财富与权力在此汇集,它就是连国的心脏。长寿殿,则是这颗心脏的核心。 长寿殿中,明灯如昼,馨香似锦,百官依次落座,静静等待着人主的到来。玉无忧同玉于温坐在一桌,也激动不安地等待着。玉于温瞥了儿子一眼,皱眉道:“沉不住气。” 玉无忧尴尬地笑了笑,赶紧收敛心思,努力保持镇定。大哥可是好不容易说服了父亲带他来,他可不能给大哥丢脸。 时间漫长地流逝着。终于,随着一声嘹亮的“皇帝驾到”,两把巨大的羽扇浮现在宫门。众人起身,行礼,呼万岁。 在洪亮的万岁声中,玉无忧清楚地听到了木屐敲击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一下,两下,每一声都敲在他心上。他微微抬起头,看见一角紫袍从眼前掠过。 “平身。” “谢皇上。” 人群呼啦啦地站起,坐下。玉无忧看向高台,看向站在龙椅旁的那个人,一瞬间,他失去了言语。国师的脸真的变回来了,不仅如此,他散乱的长发编成了一股,庄重地垂在脑后。他脸上没了往日的散漫,眉目低敛,神情肃然,气度因此更显华贵。玉无忧呆住了,这一刻,他觉得国师真像画像上的神明。 国师落座了,在皇帝右下方,与吕相相对。玉无忧看不见他了,可脑子里还是刚刚那惊鸿一瞥。美酒佳肴,舞姬歌女,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因此,他没有及时察觉大殿内气氛的变化。 起因是吕介,不知为何,在这样欢乐的场合上他神情十分严肃,显得格格不入。这引起了皇帝的不满,他忍耐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刺拉拉地说:“吕相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难道是朕招待不周?” 大殿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五弦琴擦过一抹杂音,舞姬的脚步停滞了一瞬,僵硬地继续,众大臣齐齐看向吕介,神情异常紧张。玉无忧终于发现了大殿内的异常,他也忐忑不安地望过去。吕介神情肃然,对皇帝道:“臣只是可惜这大殿上少了一人。” 第109章 “少了谁?朕怎么看不出。” “少了冯拾遗。” 玉无忧听到父亲猛地一抽气,身体向上一拔,似乎要跃起。一个舞姬绊倒了同伴,慌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求饶。 乐声停了,大殿内静可闻针。皇帝面色不善地看着瑟瑟发抖的舞姬,众人已经可以预见她们的下场。就在这时,国师开口道:“冯拾遗在家养病,吕相恐怕是忘了。” 吕介神色冷峻地望着国师,正要开口。玉于温见状,忙抢声道:“是啊,冯拾遗已经病了一月之久,想不到他病得这样厉害,竟然连给陛下祝寿都耽误了。” 他一开口,立刻有几人附和。 “是啊,冯拾遗现在一定正后悔呢!” “陛下千万不要因此坏了兴致!” “陛下千岁千千岁!” 祝寿声接连响起,迅速充满了整个大殿。皇帝冷冷扫了玉于温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对吕介道:“丞相看来是年纪大了。”接着,他看了舞姬一眼,命令道:“拖下去。” “陛下饶命,饶命啊!” 惨叫声划过大殿,消失在殿门外。丝竹声复又响起,新一批舞姬在大殿中翩翩起舞,众人欢饮如故,可在欢笑之下,紧张与不安暗自流淌,盘桓在每个人心头。玉无忧盯着桌子,一口饭都没吃下去。 刚刚发生了什么?父亲为什么要站出来?那两个舞姬死了?为什么?冯拾遗是谁?吕相为什么要提起他?玉无忧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坐在那一动都不敢动。直到皇帝离开,他才随着众人行礼。 他抬头的瞬间,父亲已经奔吕相去了,而吕介抬脚径直向殿外走去,一路上不断有人起身跟上,他们像细小的支流汇入大河一般迅速淹没了玉于温。一眨眼,玉无忧就看不见他了。他扭头去找玉无瑕,大哥因另有官职,不和他们坐在一起——那个位置已经空了。父亲和大哥都不见了。 玉无忧茫然地站在原位,剩下的几位大臣都用一种十分奇怪、饱含同情的眼光看着他,这让他感到一阵心慌。 忽然,他感觉到了一道恶毒的视线。玉无忧一转头,竟看到了岑远道!他正阴森森地望着自己,慢慢咧开嘴角...... 玉无忧朝后退了一步,碰到了桌子,酒杯倒了,酒洒了一地,滴滴答答地顺着桌脚留下。他顾不得收拾这一片狼藉,便头也不回地向殿外跑去。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大臣,乐官,侍卫,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跟着他。黑夜向他涌来,四周一片漆黑。父亲在哪?大哥在哪?玉无忧手脚发凉,心脏狂跳。不,不能这样失态。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大哥的认可! 他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着,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喘不过气了,于是靠着墙慢慢蹲下。久违的恐慌袭击了他。他胡乱摸索着,忽然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把那冰凉坚硬的物件牢牢抓在掌心,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渐渐缓过来。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跪在地上了。 这是一条走廊。夜沉入墨,蝉鸣寂静,晚风呼呼穿过。玉无忧害怕地扶着墙站了起来。 这是哪里? 他一动,便听见一声厉呵。 “什么人!” 几个侍卫猛冲过来,一把将他压住。 “说!叫什么名字,为何潜入宫中!” “我,咳咳,咳咳......”那个侍卫死死将他压在地上,玉无忧根本喘不过气。侍卫见他不回答,手上更用力了。 “说!” 肋骨生疼,像要断了。玉无忧撑着地,挣扎着说:“我,我是玉掌院的儿子,我......” 突然,他身上一轻。那些侍卫全站起来了。玉无忧终于可以呼吸了,他剧烈地咳嗽着,看到一片明晃晃的火光照在地上。然后,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怎么我每次见到玉二公子,你都这么狼狈?” 侍卫一愣,惶恐道:“国师大人认识他?这人躲在走廊里,鬼鬼祟祟,我们还以为他是刺客......” “刺客?”国师冷笑一声,“这是玉掌院的公子。他会在这,八成是在宴会上喝醉了,迷了路。” “原来如此!”侍卫忙向玉无忧行礼,“小人眼拙,竟未认出公子,还请公子原谅!” “没,没事。”玉无忧站起来,擦着脸,不敢看国师。 国师扫了他一眼,面露不快,但转瞬,他便笑道:“这些家伙没轻没重的,把公子的衣服都弄脏了。” 侍卫一听,扑通跪下,连连谢罪。玉无忧吓了一跳,忙拉起他道:“我没事,您快起来。”侍卫刚想顺势站起,一瞥见国师脸色,立马跪下去,额头死死抵在地上,任玉无忧怎么劝都不起身。半晌,国师才慢悠悠开口:“算了,大半夜的要吵着陛下就不好了。你们起来吧。” 侍卫这才起身,连声道谢,迅速离开了。玉无忧也打算告退,却被国师叫住了。 “公子这副模样回去可不太好,不如去我那换套衣服吧。” 第062章 同天节(二) 听到这话,执灯的老宫人手颤了一下。玉无忧没有注意到这微小的动作,他受宠若惊,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国师,完全忘记了自己送玉佩的目的。国师只笑了一声,说:“走吧。” 玉无忧只能跟上。不知为何,他们一路上一个人也没碰到。老宫人将他们送到国师住处后就离开了。这座院子很深,很暗,走廊上挂着的灯笼像打瞌睡的月亮,只朦胧地在地上垂下淡黄色的影子。国师走在前面,绛紫色的长袍看起来几乎像黑色的了。 第110章 “这么晚了,公子怎么还留在宫中?” “啊。”玉无忧有些尴尬,他想了会,还是老老实实将刚才的事情说了。国师似乎笑了一声,又似乎只是吐出一口气,听起来冷冰冰的。 “公子现在还怕那人?” “我当时太慌了,殿里只有我一个人......” “公子知道怎么才能彻底克服恐惧吗?” “什么?” “那就是成为恐惧本身。”国师推开门,一股又浓又呛的药味扑面而来,玉无忧忍不住咳嗽起来。国师给他倒了杯水,玉无忧连忙咽下,入口却一片辛辣,忍不住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哈哈。”国师给自己倒了一杯,优哉游哉地说,“抱歉,我这没有茶,也没有水。” “没事,我能喝酒。”玉无忧用袖子将地上的酒擦干净。国师说:“我去给你拿件衣服。” “不用了。”玉无忧把手在衣服上揩了两下,拿出玉佩,恭恭敬敬捧上,“我来是为了向您表示谢意的,多亏了您的忠告,我才能妥善解决那件事。您身份尊贵,这枚玉佩在您看来可能不算什么,不过,这已经是我能买到的最好的玉了,希望您能收下。” 头顶安安静静,玉无忧紧张不安地等待着。果然,这枚玉佩太廉价了吗?他有些退缩:“如果您不喜欢,也不必勉强......” “说什么呢?”国师接过玉佩,一边打量一边带着笑意说,“这不是给我的吗?”他系上玉佩,展示道:“如何?” “国师大人丰神俊采,气度不凡,穿什么都好看。”玉无忧松了口气,高兴道,“您喜欢就好。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辞——” “别急。”国师给他斟满酒,笑道,“陪我喝一杯吧。” “不了,现在已经很晚了,家里人一定很担心我——” “我正想和你说说这事呢?”国师惋惜道,“令尊今晚真是太冲动了。” “什么?”玉无忧一愣,坐了下来,“我父亲怎么了?” “你不知道那件事?”国师惊讶道,“令尊什么都没跟你说吗?你哥哥呢?他没告诉你什么?” 玉无忧焦急道:“出了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您能不能告诉我?” “先陪我喝一杯吧,毕竟,那对我来说也不算好事。” 玉无忧将酒一饮而尽,心急如焚地望着国师。对方沉吟片刻,问:“公子知道冯拾遗吗?” “就是丞相大人今晚提起的那位?我不认识他。” 国师叹气道:“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这可难办了,倘若我告诉你这件事,恐怕很难做到不偏不倚。” “请您告诉我吧。”玉无忧急切地说。国师给他倒了杯酒,徐徐道:“公子别着急,我是打算告诉你的。这件事,我问心无愧,而公子于情于理也应当知道这件事。公子知道吕相与先国师多有龃龉吧?” “是,我听说吕相与先国师有些不和。” “何止不和。其实,双方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国师叹息一声,回忆道,“吕相才干过人,目光高远,确是能臣,只可惜,他野心太大。他拜相不过三年,朝廷之事无论大小已悉决于他,以至于一人色变,群臣战栗。然而,他还不满足,试图过问天命司的事,幸好先国师深得陛下信赖,他才没有得逞。” 如今先国师走了,他看我势单力薄,便又鼓噪群臣,试图削弱天命司,冯拾遗就是他的马前卒。一个多月前,他上书弹劾天命司,说天命使‘暴敛猛如虎’,还说天命司欺上瞒下,贪污贡品,草菅人命。他虽然满口胡言,可我还是决定彻查此事,但姓冯的却得寸进尺,要求陛下让御宪院全权负责此事。 谁不知道御宪大夫是吕党?要真让他们去查,恐怕冯拾遗说的再夸张一万倍,他们都能查出来。幸亏陛下明鉴,令天命司自查,冯拾遗却不甘心,竟然联合数位谏官抗奏,甚至托病归家,罢职示威,真是不知好歹。” 国师冷笑一声,又说:“为这件事,陛下最近本就心绪不佳,偏偏吕介还要在同天节上提起这件事,这不是明摆着跟陛下对着干吗?这也就算了,可令尊突然跳出来为吕介开脱,朝臣纷纷附和,竟成声援之势,陛下举目殿中,俱是吕党,如何不能寒心,如何不能震怒!吕介做的太过了,之后,陛下势必要打压打压他,但吕介是老臣,声望很高,陛下不好直接对他动手,恰巧,今晚令尊当了出头鸟......” “家父并非吕党!”玉无忧急声辩解,“他虽然和吕相有来往,可在朝堂上,他从未偏袒过吕相——” “今晚,他已经偏袒吕介了。”国师盯着玉无忧,质问道,“公子当真相信,令尊和吕介没有半分勾连?” “我......”玉无忧脑中忽然闪过吕介来访的那个长夜,还有今晚父亲直奔吕介的背影。他心慌意乱,端起酒喝了一杯。此刻,烈酒正可以掩饰他的慌乱。他狼狈地咳了起来。国师冷漠地看着他,说:“令尊既然是吕党,你我以后恐怕就是敌人了。” “什么?咳咳。” “公子不是最重视自己的家人了吗?想必到时,你也会追随令尊,与我为敌了。” “不,我怎么会与您为敌——” “那么,公子要背叛自己的父亲吗?” 玉无忧愣住了。他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明明急切地想说什么,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国师直勾勾地看着他,仔仔细细地审视他的表情,嘲讽地笑了。 第111章 “我虽然救了公子三次,却还是比不上令尊对你的恩情啊。”他解下玉佩,推到玉无忧面前,平静道,“既然如此,你我之间还是不要有瓜葛了。” “不,不不。”玉无忧哀求地望着国师,后者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只冷冰冰地望着他。 玉无忧又惊慌,又痛苦,桌上那枚绿莹莹的玉佩扎着他的眼,他的心。这比恐慌发作还让他难受。他好像被一只大手揪住,一下子扔到了深渊里。他手足无措地跪坐在那,好像这样事情就能自己解决似的。 他应该放下玉佩就走,为什么要留下来听这些事?父亲是吕党,为什么?他不是从不参与党争吗?为什么要因为吕相破例?好难受,头好痛,眩晕,恶心,紧张,颤抖,沉默。 “公子该走了。” 彬彬有礼,又十分冷酷。玉无忧顽固地坐在那。 得说点什么。可是他不会背叛父亲,永远不会。 一滴泪啪嗒落下,摔在桌上,四分五裂。玉无忧紧紧抓着腿上的肉,想把抽泣和眼泪逼回去。够了。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为什么他每次都要这么丢人?为什么?可他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他死死低着头,怕一抬起就要暴露自己的软弱狼狈。他心里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也不明白这一团浆糊似的感情,他只知道,自己非常难过。 “公子啊。”国师道,“把玉佩拿回去。” 严肃的声音。是命令。逐客令。应该走了。真狼狈,真难看,真没用。不,一开始就是痴心妄想。他跟国师能有什么关系?玉无忧脑中飘过许多杂乱的思绪,麻木地去拿玉佩。手指触碰到玉佩的瞬间,有什么像决堤一样从身体奔流而出。礼节,体面,理智,统统被这股洪流冲散了。他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 “您为什么要跟我断绝来往?即使我父亲是吕党,我也不会与您为敌的,我不是大臣,我不会参与朝堂上的事,我什么也不会干的!” 看见他这副惨样,国师竟然笑了。 “哎呀,干嘛这样伤心,好像公子喜欢我似的。” 他站起身,牵着玉无忧的手,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到了门外,然后礼貌地做了个手势,和蔼地说:“请走吧。” 老宫人已经等在门外,看见玉无忧,他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但随即他就把脑袋按了下去,一心一意盯着地面,再没抬起来过。 玉无忧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酒劲上来了,很难受。他记得自己到家时不出意外地受到了斥责。奇怪的是,无论是庄夫人担忧的表情,还是大哥震惊的追问,下人们惊骇的神色,又或者伫立庭中,脸色黑沉的父亲,在他看来都变得轻飘飘了。 他本该紧张,害怕,惴惴不安,可他只是嚎啕大哭,一直哭到声嘶力竭,昏昏睡去。他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周围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自然,他也没有听到窗外的谈话。 “真是白担心了,喝成这个样子回来,还耍酒疯!” “哎,不管怎么说,人没事就好......” “他是在宫里喝成这样!在这种时候!吕兄冒进,逼我表态——” “爹!回去吧,太晚了,您去休息吧。” “别为他说话!他能有什么长进,唉,唉,唉!” 第063章 梦魇 玉无忧醒来时,身体沉重,脑袋钝痛,宿醉后该有的症状他一个不缺,可最让他难受的,莫过于失去了国师这位朋友。说是朋友,并不恰当,因为他只是单方面地敬仰他,崇拜他,然而,除了这个词,他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描述他们之间单薄的关系。 他木木地呆在床上,漫无思绪。另一种隐痛在他身体里跳动。在看到玉无瑕时,这种隐痛突然爆发,占据了他的全身。玉无瑕的探望,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愣愣地盯着他,问:“大哥,父亲是吕党吗?” 玉无瑕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不是,但是......”他纠结片刻,说,“这已经不重要了。你昨晚没闯祸吧?怎么喝成那样?宴会上你看起来也没醉啊?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哭成那样?”他又急又快地抛出一连串问题,好像要用它们盖过玉无忧的问题。玉无忧望着他,失望慢慢淹没了心脏。 为什么不回答他? 为什么不告诉他? 父亲是吕党吧。一直中立的父亲...... 但是,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为什么不告诉他父亲是吕党呢! 玉无忧感到委屈,他用眼神指责着玉无瑕,可一遇到大哥满含担忧的担忧的双眼,他的眼神便软了下去。 “没有。”他哭丧着脸,挤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什么事都没有。” 没必要说了。 他将与国师为敌。 同天节后不久,皇帝恩赐冯拾遗回老家养病,这无异于免了他的职。为冯拾遗上书说情的人都被贬了职,几位跟吕介来往密切的大臣也被调离了娄京,朝堂上紧张的气氛蔓延到了玉府,玉于温与玉无瑕终日操忙,不见人影。 玉无忧在家辅佐庄夫人,替她算账,管事,查看田庄,因为玉于温和玉无瑕总是不在家,上门求药的人也往往由他接待。总之,他忙得脚不沾地,好像忘了同天节上的事。可当他找药时无意间拉开抽屉,看到放玉佩的那个匣子时,心脏却突然刺痛。他弯着腰,站在那,脊椎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不明白。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和国师没有任何关系。他们非亲非友非故,身份悬殊如云泥,相遇已是万幸,分道扬镳也理所当然。数月前的种种如同一场美梦,时候到了,就要烟消云散。 第112章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却为何如此痛彻心扉,念念难忘。玉无忧盯着那个匣子,把抽屉关回去。 他在那站了一会,又把那匣子拿出来,叫了马车,去了灵山。下山时,他手里空空如也。 他把玉佩留在那个凉亭了。 当时,玉无忧发誓不会再去梧桐观,可他没想到,仅仅几天之后,他就又来了。无虞生了场病,迟迟不好,庄夫人便要去梧桐观给他祈福。通往梧桐寺的山路陡峭,庄夫人这几天又吃不好睡不好,身体十分虚弱,玉无忧实在不能让她一个人去,便陪她一起来了。 那条路上的桃花早就谢了,浓密的树荫将道路盖得严严实实,梧桐观内香火依旧,游人如故,玉无忧随庄夫人进了主殿,神像低眉敛目,双手合十,满面慈悲,玉无忧仰视着冠带嵯峨、庄严威武的宏元仙尊,想到的却是跪伏在地、满面血污的国师。跪拜的瞬间,他想,神明不会实现他的愿望了。 他的心已不诚了。 拜完后,庄夫人去请平安符,玉无忧在一旁等候。忽然,他觉得似乎有人在看他,转头一望,却发现是那个小道士在一旁探头探脑。一见他望过来,那小道士就飞快跑走,玉无忧想追上去的脚步也停住了。幸好没有追上去,因为庄夫人已经朝他走来了。 “母亲。”他恭敬地问候,庄夫人微微一笑,递给他一张平安符,温柔地说,“我看你最近很辛劳,也替你求了一张。这些天你的努力,老爷都看在眼里。其实上次他没有那么生气,只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罢了,我猜,他现在早就消气了。” 玉无忧没想到庄夫人一直关注着他,不禁感动道:“我知道,谢谢娘。” “哎。”庄夫人高兴道,“就该这样,多笑笑。” 玉无忧心中一暖,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背后发凉,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他匆忙转身,却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庄夫人疑惑道:“忧儿,怎么了?” “没什么。”难道是恐慌又要发作了?玉无忧有些害怕,忙说,“咱们回去吧,娘。” 然而,那股阴冷的感觉却挥之不去,玉无忧回家就添了衣服,可还是冷。傍晚,他甚至冷得发起抖来。庄夫人忙让人拿了件厚袄子,自责道:“肯定是在山上着凉了,都怪我没带够衣服。” 玉无忧道:“没事的,娘,我身子本来就弱。” “虞儿已经病了,你要再病了可怎么办?”庄夫人担忧道,“还是叫个大夫看一看,你先回屋歇着吧。” 玉无忧确实冷得受不住,便回屋了。他一头钻进被窝,浑浑噩噩地睡着了。梦里依旧寒冷,好像他又坠入了二月的莲花池,冰冷的湖水像蛇一样缠绕着他,慢慢剥夺他的呼吸。 “咳,咳。” 脖子好不舒服,像要窒息了。 好痛苦。谁,谁能来救救他—— 忽然,那扼住他脖子的力道消失了。玉无忧费力地睁开眼,朦胧的月光下,他竟看到国师站在他的床头,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 国师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是梦吗? 天啊...... 玉无忧抓住国师的手,将额头贴在他掌心。突然,那只手一把提起他,手背上的青筋擦过月光,浸没在披散的长发之中。 他俯身吻了下来。 玉无忧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一下子弹起来。室内阳光点点,窗外游云如丝。玉无忧抬起手,惊悚地摸了下自己的嘴唇,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灼热的余温和刺痛。 他昨晚都梦见了什么? 最先袭来的是恐慌。不,不,怎么会梦见那些?荒唐!那是亵渎,是大不敬,是重罪!玉无忧浑身发冷,他感到一阵恶心,还有害怕。他下了床,突然僵住了。 他裤子上有一块地方很不舒服,黏黏的,硬硬的。玉无忧脸色惨白,缓缓低头,看到了一块脏污的痕迹。 他立刻脱下裤子,扔到脸盆里,又急匆匆地洗干净衣服,又快又狠地搓揉着,因为动作太大,脸盆哐当砸在地上,泼了一地脏水。玉无忧想也没想就拿那条雪白的裤子擦地,很快它就成了一块黑黄的脏布,他一边擦一边掉下眼泪,牙齿咬的死紧。他把衣服都脱掉,胡乱塞进一个箱子,打来冷水浇到底,然后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忘掉,忘掉,忘掉。 他开始穿衣服,一件一件,严丝缝合地贴在身上,完美地把他裹起来。然而,昨晚梦里的一幕幕却清清楚楚地浮上心头,随着他穿衣的动作勾起浮想联翩。 忘掉。忘掉。忘掉。 但他记得。他记得那滚烫的嘴唇,冰冷的手指,窒息般的吻和那双锐利的、微微上扬的眼睛。 “不,不可能的。”玉无忧狠狠擦着嘴,拼命否认着,“这只是梦,是巧合。我对国师大人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他对国师,仅有仰慕之情,绝无半点欲念。玉无忧一直如此坚信着。可是梦境却与他作对。他明明那样恐惧,那样厌恶,那样极力否认,梦中的情景却越来越过分。在反反复复的噩梦中,他终于开始怀疑。他对国师真只有仰慕之情吗? 如果是,他为什么那样想见国师,为什么看见他便喜悦,为什么不见他便痛苦,为什么至今仍对国师念念不忘,甚至做出这种荒谬绝伦,龌龊至极的梦来?他对国师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 他不知道。 第113章 终于,他也不知道了。 没有人告诉玉无忧,男女之情究竟是怎样的。他兀自困惑,兀自痛苦,兀自责备。无论他白天做出什么努力,到了夜晚梦魇都会将他的一切努力击碎。梦中的国师如此放浪形骸,与往日截然不同,而他竟为这幻影所操控,随他的指尖逐流。 伴随着起初的恐惧与厌恶渐渐消散,玉无忧绝望地发现纵然他的心羞耻欲死,他的身却欢迎款送。他的灵魂和□□在撕扯,理智与欲望在争夺,他的底线已摇摇欲坠,而梦中的国师折磨着他,蛊惑着他,要一步步将他拉下深渊。 “为何如此抗拒?你不是心悦于我吗?” “若你真心厌恶,怎会如此沉溺其中?” “呵呵,公子果然是个胆小鬼,即使在梦中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意......” “闭嘴!闭嘴!不要说了,我求求你不要说了!” “公子啊。”那幻影叹了口气,爱怜地捧起玉无忧的脸,“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呢?你处处看人眼色,从未为自己着想过,如今到了梦里,也要这般压抑吗?” “放开我!我不能这样对他,我不能......” 国师轻笑一声:“那么,你为何要屡屡召唤我来这里?倘若我真的消失,公子便会觉得快乐吗?要真是这样,公子不如清清楚楚地表明对我无意,那么,我便会永远离开,再不扰公子安宁了。” “我......”玉无忧望着这个幻影。此刻,他含笑望着自己,漫不经心低玩弄着手中的长发,那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无声地蛊惑着。 “我......对你......” 他为何,会一直做这样的梦呢?即使那样羞耻,那样痛苦,他仍一遍遍地做着这样的梦,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不是为了再见国师一面吗?难道不是因为他已经不可能在现实中见到国师,才会在梦中寻找慰藉吗?难道他真是这样无耻,这样不堪?可如果他真有羞耻之心,一开始又怎会做那个梦呢? “我......” 他不是,已经决定忘记一切了吗。为何此刻心如刀割,痛苦不堪? 不,不不,不不...... 玉无忧捂住脸,崩溃地哭了出来。国师却朗声大笑,拿开他的手,欢喜地贴着他的脸颊说:“我就知道,君心悦我。” 玉无忧屈服了。心防一溃,便如覆水。即使仍会痛苦,玉无忧却渐渐开始麻木。白日他恭敬谦顺,晚上却放荡不堪。他已然失了礼义廉耻,成了一头衣冠禽兽。木已成舟,无可辩驳。是他起了心思,是他湮灭伦常,是他自甘堕落,罪无可赦。他只愿国师永远不知道他肮脏的内心,永远地与他陌路。 可事情从来,不如他的愿。 第064章 秋狩(一) 灵山,秋狩。 天高气清,惠风和畅,秋林深深,大地苍苍。一条巨龙般的队伍蜿蜒前行,玉无忧抬起苍白的、汗涔涔的脸,向队伍前方望去,那儿,明黄色的旌旗猎猎鼓动,上下翻飞。其他的,便看不见了。他收回视线,默默地跟随在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后。 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掀起车帘,呼唤着在马车前骑马溜达的少年。那少年笑着掉转马头,凑到马车边同妇人说着什么。玉无瑕跟在少年身边,亲切地笑着。他视线的余光扫过步行的玉无忧,脸上显出担忧的神色,很快,他放慢马蹄,落到了玉无忧身边。 “你还好吧?要不要骑马?” “不,不用了。”玉无忧擦着汗,气喘吁吁地说。 “你从马上摔下来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怎么还不敢骑马呀?”少年驱马过来,得意洋洋地夸耀道,“我去年也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可我照样敢骑。” “殿下天资聪颖,英勇过人,怎么能和我相比呢?” “您还是小心些吧。”玉无瑕说,“就因为您去年在秋狩上差点出事,贵妃娘娘今年才特地多要了几名太医。” 五皇子满不在乎道:“我才不需要那么多太医呢,有玉大哥你在不就够了?你也知道,我娘对他们其实一点都不放心。” 玉无瑕叹了口气:“所以,娘娘才特地让舍弟跟来。” “哎——娘就是爱操心,明明有你一个就够了。”五皇子不满地嘟哝一声,扬鞭道,“我先去前面了,玉大哥你快点过来啊。” 玉无忧道:“大哥你赶紧过去吧,我没事。” “你真不骑马?路还很远。” “没事。我现在身体已经好多了。” “要不,我问一问娘娘,看能不能让你乘马车......” “别!”玉无忧赶紧拒绝,“我怎么能和娘娘共乘一架马车?哥你快去照顾殿下吧,我没事的。” “......如果身体不适,一定要跟我说。”玉无瑕塞给玉无忧一块用手帕包着的点心,叮嘱道,“过一会就会休息,你先吃这个垫垫肚子。” 玉无忧感激道:“谢谢大哥。” “谢什么。”玉无瑕笑了笑,上前追五皇子去了。 秋狩之后,就是祭神。皇帝将挑选最好的猎物敬献神明。当皇帝在高台上勉励众皇子时,玉无忧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袭紫袍。太远了,因此,他才能放心地于万人之中抬首仰望。当皇帝宣布秋狩开始时,千鼓奇鸣,万马奔腾,天地鼎沸。五皇子一马当先,射中了一只大雁,玉无瑕紧跟在他身后。 周围人立刻恭贺贵妃,她微微一笑,眼间却无欣喜。等看见五皇子又射中一只鹿时,她脸上的笑意越发淡薄。这时候,太子还什么都没射中。 第114章 五皇子又射中了一只小鹿,他拎起鹿角,得意地冲贵妃展示着。 “宽儿好像累了,把他喊回来。”贵妃对旁边的宫人说,她看起来有点不安。 那人去了。五皇子越跑越远,已经快看不见了。贵妃紧张地望着他,又看了看太子,再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天子。五皇子钻进了密林中,贵妃看不见他了。 “那人呢?怎么还没把宽儿喊回来?” “回禀娘娘,他不会骑马,所以......” 贵妃美目一扫:“你们谁会骑马?” 众宫人纷纷沉默。一个太监喊道:“玉太医的弟弟会骑马。” 玉无忧一惊。贵妃的眼神移到他身上,牢牢钉住他。 “给他一匹马。” 玉无忧忙道:“臣曾经从马上摔下来过,那之后臣的腿......” “你是不能走了吗?”贵妃呵斥道,“本宫让你把宽儿喊回来!” 太监牵着马小跑过来。宫人们畏惧地低着头。贵妃盯着他,板着脸的样子像极了吕相。 “你是玉太医的弟弟,你应当帮本宫。” 是。从玉家成为吕党的那一天起,他们便和贵妃牢牢拴在了一起。玉无忧知道贵妃为什么叫自己去,尽管其他几个太医中也有会骑马的。他无法推脱,只能上马。 马儿扬蹄的瞬间,他心都快跳出来。从前,他很喜欢骑马。他喜欢马儿奔跑时那自由在在、无拘无束的感觉,仿佛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可现在他骑在马背上,心中只有恐惧。他紧紧攥着缰绳,贴在马背上。他看到五皇子从林子里钻了出来,不高兴地提着两只兔子。他离他越来越近,马上就要结束了。现在,慢慢让马慢下来。 大哥也出来了。吕相长子。他们没看见他。最后是岑远道,他手里有一只弹弓。 玉无忧瞪大了眼。 他看到了他。 停下! 他抬起手。 “吁——” “啪!” 一声闷响,马撒蹄狂奔,直直撞向五皇子。玉无忧大惊失色,猛拽缰绳,马痛叫一声,擦着五皇子蹿入林中,被一根树枝绊倒,玉无忧摔了出去。 “玉无忧!” “无忧!” 落地之前,玉无忧想,他似乎出现了幻觉。 他怎么会听到国师的声音? 下一刻,他摔到了地上。 一切,都跟三年前一模一样。 三年前,他第一次参加秋狩。苍山,荒原,高台,营帐,马匹和利箭,所有一切都令他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为了让他不在秋狩上给玉家丢脸,半年前玉无瑕就开始教他马术,还送了他一匹雪白的骏马。 猎场上,像他这样全副武装的公子哥不在少数。这是因为陛下今年要给五皇子选侍读,所以,各位大臣都把家里适龄的孩子带了过来。不过,他不用担心这些。玉无瑕说,父亲已经和吕相打过招呼,他不会被选上的。 大哥多虑了。他从没有妄想过成为五皇子的侍读。玉无忧所梦想的就是骑着这匹马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跑一场而已。他夹在人群中,肆意奔腾。隆隆的马蹄声好似战鼓,令人心潮沸腾。秋风拂面,流云飞逝,天地间渐渐只剩下稻穗般的金黄和缥缈的苍蓝,远山似一笔荡开的水墨,融化在无边天色中。 玉无忧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而且,像一个真正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样大笑出声。气流从胸腔涌出,从口中宣发,那么畅快。他的笑声在天地间回响,洒在金黄的大地上。 “哈哈、哈哈哈!” 正当他欢畅地大笑时,一支箭擦着他的马扎进地里。马惊叫一声,撒蹄狂奔,玉无忧差点给甩下马背。他立刻抓住缰绳,想让马冷静下来,可又一支箭从他旁边呼啸而过。马越发惊惧,在荒野上左奔右突,玉无忧紧紧抓着马鬃,慌乱不已。他朝后看了一人,看到一群人在追他。他们举起了弓。 什么? “咻!” 马别了腿,摔到了。玉无忧也摔飞出去。听到马儿痛苦的叫声,他慌忙从地上爬起,却被人一脚踹倒。那人他认得,他是常年围在吕相长子周围的那伙人中的一个。 那么,射他的马是...... “啊啊。” 那人踩住了他的肩膀,玉无忧痛叫一声。轰隆隆的马蹄声赶来,停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罩住了他,又长又瘦的马蹄围在他四周,乌压压的马身遮住了苍蓝的天空。最高的那匹马上,一个人冷冰冰地俯视着他,视线中满是嫌恶。 “你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敢跑到吕公子和五皇子前面?”那人狠狠踢着他,骂骂咧咧。玉无忧蜷缩着,抱着头,他在想他的马。它痛苦地叫着,有气无力地喘着。他头顶上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嘲笑,谩骂,讽刺,抱怨。 “都是玉兄太心软了,他才一点规矩都不懂。” “要我说,他压根就不够格来。” “是啊是啊,五皇子的侍读,怎么也得选岑兄这样的人吧?” “对了,那匹马原本是岑兄看中的吧?” “我当时还以为是玉兄自己要骑。”一个声音高高地传来。“真是白白让出这匹马了。” “咻。” 轻轻的一声,就像风打了个旋。玉无忧甚至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下一瞬,他听到了马撕心裂肺的吼叫,它翻滚着,尖叫着,硕大的眼睛里渗出眼泪,鲜血染红了它的脖颈,把雪白的马皮切成一块一块。 第115章 “不要!”玉无忧爬起来,那人见状,狠狠一脚踩在他的腿上。他痛叫一声,瘫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你发什么疯?老子差点摔倒!”那人用力踩着他。有人阻拦道:“算了,稍微教训教训就得了。” “岑兄,你怎么把它马射死了?玉兄之后该不会追究吧?” “我是在帮他。难道不是这马疯了,害他摔断了腿?” “啊,啊,没错!”那人恍然大悟,把玉无忧提起来,笑嘻嘻道,“听到没,是我们救了你。听到没?” “我的马,我的马......” “找死吗?”那人打了两下玉无忧的脑袋,“我问你听到没?” “我的马......” “这小子傻了吗?”那人不耐烦道,“咱们赶紧走吧。” “喂。”岑远道说,“你要是敢告状,就死定了。” “他告状又怎样?没准玉兄心里巴不得我们帮他除掉这个寄生虫呢!” “话说,吕兄不是想让玉兄娶他妹妹吗?这小子要是识相,就不会在这时候乱闹。” “我早就知道吕兄看这小子不顺眼。” “是啊。”岑远道突然一扬马,斗大的马蹄重重砸在玉无忧脸庞,他尖叫一声,抱头缩成一团。岑远道阴鸷地盯着他,警告道:“老鼠就该呆在老鼠洞里,别爬出来恶心人。” “哈哈哈,就是!” “他娘的走了狗屎运就算了,还这么嚣张!真以为自己是个公子哥了?” “要我是玉兄,早把他弄死了!” 一帮人扬长而去,只剩下玉无忧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原地。他浑身冰冷,身体因为恐惧颤抖不止。好久好久,他才从地上爬起来。他看到不远处躺着一个大白块,眼睛大睁着,泪和血一起流下来。 “啊,啊啊......” 他拖着那条断腿,一边哭,一边叫,一边朝那头死马爬过去。 他不知道吕相长子那样讨厌他,他不知道大哥的朋友那样讨厌他,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把马害死了。 玉无忧抱住马头,嚎啕大哭。他不该出来的,不该出来的。 老鼠就该呆在老鼠洞里。 那之后,他就不出门了。那之后,他得了恐慌症。他终于学会了做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躲在黑暗无人的角落栖息。 第065章 秋狩(二) 落地的时候,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玉无忧感觉好像有什么垫在他背后,缓冲了一下。他睁开眼,看见自己全头全尾地坐在地上。玉无瑕下了马,着急地向他跑来。 “无忧!你没事吧?受伤没有?” “怎么回事?”吕相长子跳下马,生气地质问道,“你刚刚差点撞到殿下!” “我的马受惊了......” “你不是不会骑马吗?”五皇子冲出来,瞪着他,气愤地喊道。 “贵妃娘娘让我喊殿下回去......” 有人立刻叫嚷道:“你什么意思?难道这是贵妃娘娘的错?” “就是,你不会骑马就不要骑,逞什么能!” “刚刚差点就出大事了!” “够了!”玉无瑕高声道,“无忧又不是故意的!” “可他刚刚差点撞到殿下。”岑远道玩弄着手中的弹弓,慢条斯理地说,“你要是真不想来,跟娘娘好好说不行吗?娘娘又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 玉无忧愣愣地望着他,心中慢慢涌起一股愤怒。 所有人都可以指责他,唯独岑远道不行。他忘了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吗?他分明看到了他,也分明知道他正朝五皇子跑来。他分明......父亲的寿宴上,他分明知道如果自己溺死会出现什么后果。他是大哥的挚友,是吕相的女婿,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玉无忧能理解他对自己的鄙夷和恶意,可他父亲和五皇子又做错了什么?如果他刚刚真的撞到了五皇子,父亲、大哥甚至吕相都会受到惩罚。他直勾勾地望着岑远道,后者发现后不仅毫无畏惧,还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于是,玉无忧明白了。岑远道根本不是大哥的挚友,他这样对他完全是为了他自己。他是为自己出气,而不是为玉无瑕出气。 既然如此,三年前,他恐怕也是为了自己才那样做的。 所以...... “你为什么要用弹弓射我的马?” 无休无止的议论、争吵和责骂戛然而止,众人惊愕地望着玉无忧,而他盯着岑远道,十分悲伤。 “你在胡说什么?”岑远道放下弹弓,愤怒地嚷嚷道,“我什么时候射你的马了?我干嘛要那样做?” “三年前,你不是用箭射过了吗?” “我那是为了救你。你的马疯了——” “我的马没疯!是你用箭射死了它!你,和其他人。你,你,你,你们。”玉无忧站起来,指着人群中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愤怒而伤心地质问,“你们说是吕公子让你们这么干的,所以我从来没有说出去过。可吕公子不会做有害殿下的事。岑远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玉无瑕问:“勉之,这是真的吗?” 吕相长子沉着脸问:“岑远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从没让你射死过惜缺弟弟的马!” 那几人一听,顿时慌了。 “那不是您的意思?” “荒唐!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不是啊,当初是岑兄说您看玉无忧不顺眼,要给他个教训......岑远道,你骗我们?” 第116章 “你骗了我们?你怎么能这样做!” “玉兄,这都是他指使的!我们绝对没想害您弟弟!” “勉之。”玉无忧震惊地望着岑远道,“你真的射死了无忧的马?为什么?” “我没有。”岑远道紧绷着脸,咬牙道,“这都是诬陷!” “什么没有!”那几人吵起来,气愤地喊道,“你不是出了名地讨厌玉无忧吗?就因为你一直在我们面前说他,我们才会那么讨厌他!” “就因为你,我们才以为吕兄也讨厌他。” “娘的,把我们当枪使?” 指责呼啸而来,岑远道面色惨白。他狞笑一声,咬牙切齿地叫道:“怎么?好像你们就没欺负过他似的?你们不都觉得他是玉无瑕身上的一块瑕疵,恨不得他消失吗?我只是做了你们想做的事情,你们却想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你们这群虚伪的家伙没资格说我,没有!还有你,玉无瑕,你要真那么疼爱你弟弟,怎么会注意不到他受欺负了?马疯了?这种鬼话你也信!你们都是一群伪君子,都是!” 他狠抽了马一鞭子,扬长而去。众人目瞪口呆,半晌,有几个人看了看玉无瑕的脸色,开始议论起来。 “岑远道居然是这种小人,太可怕了。” “玉兄,你没事吧?” “我们之前都被他蒙蔽了,幸好令弟揭发了他!” 玉无瑕没理他们,只对五皇子道:“殿下,我弟弟可能受伤了,我先带他回去了。”“等等。”吕相长子似要挽留,玉无瑕冷淡地说:“吕兄,麻烦你陪殿下回去,娘娘该等急了。” 说完,他就带着玉无忧走了。 两人一进营帐,玉无瑕便问:“为什么不早说?就算是吕兄指使的,你也该告诉我!” “我怕影响你跟他的交情......” “这重要吗?他要敢害你,就不是我的朋友!”玉无瑕怒吼道。玉无瑕一缩头,干巴巴地笑道:“大哥,别气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你要还敢这样,我先把你打一顿!坐下,我看看你受伤没有。” “没,真没事......” “从马上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玉无瑕悔恨地说,“我当初居然没看出来,我应该多问你几句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啊?我是你哥啊?你怎么能什么都不跟我说,自己受这么大委屈啊?” 玉无忧鼻头一酸,安慰道:“没事,哥,我以后肯定会告诉你的。你看,我真没事。”他抬抬腿,抬抬手,又跳下来。玉无瑕吓得赶紧把他按回去,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才放心。 “你看看,没事吧。”玉无忧嘿嘿笑道,“我本来以为自己肯定得摔断腿呢,没想到一点事都没有。” 玉无瑕脸一沉:“就是那小子害你摔断了腿。” “不,不......其实,”玉无忧挠挠脸,有些畏惧地说,“虽然三年前岑远道是带头欺负我的人,但射中我马的却是另一个。” “什么?”玉无瑕咆哮起来,像头发怒的狮子,“谁?” “是今天那个穿黄衣服、骑红色马的人。” “马征?”玉无瑕气得发狂,“那些混账!我现在就去打断他的腿!” “别,别,哥,冷静!哥!”玉无忧费好大劲才拉住他。玉无瑕一口气闷不下,在屋里左走右走,最后竟然提起桌上的茶壶往嘴里灌下去。玉无忧赶紧给他递杯子。玉无瑕将茶壶往桌上一放,瞪眼对玉无忧道:“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必须跟我说,你是我弟弟,谁也不能欺负我弟弟!” 玉无忧一愣,笑道:“好!” 晚上,岑太医亲自领着儿子登门道歉。岑远道显然挨了打,半边脸肿的老高,人蔫巴巴的。吕相父子也来了。岑太医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给玉无忧磕头认错。 看着岑远道这副凄惨模样,玉无忧真心感到可悲。现在的岑远道多么像从前的他,受人厌弃,遭人嫌恶,累累如丧家之犬。他原本拥有那么多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喜爱,却亲手把它们毁得一干二净。想到这,玉无忧居然生不出怨恨。他原谅了他。 “你就这么原谅他了?”玉无瑕怒气冲冲道,“岑太医,我弟弟心肠好,但这口气,我家可没法就这么咽下去!” “是是,我一定会好好教育这臭小子。我还会给公子送一匹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马......” “马就免了吧,我不缺钱。”一直沉默的玉于温终于开口了,“岑太医,你知道我素来讲究公平。听说我儿子的腿是马家公子弄断的,那你就让他儿子的腿也断了吧,或者,你儿子。这样,我就不再追究这件事了。” “啊?”岑太医一愣,看向吕介。吕相说:“岑太医,我把女儿嫁给令郎是因为玉公子极力举荐,没想到,你们居然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我希望,你们能展现自己的担当,诚心诚意地道歉。” “是.....是。”岑太医颤抖道,“我知道了。我会给二位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的。逆子,过来向玉掌院和丞相大人道谢!” “谢谢玉掌院和丞相大人......”岑远道正要磕头,玉于温却起身道:“我不受你的谢。” 岑远道一愣,倍感屈辱,埋着头不吭声。岑太医也满脸通红,拉着岑远道出去了。 众人离开后,玉于温让玉无忧留下。他似乎心事重重,沉默良久,才说:“你是我的儿子。” “是,父亲。” 第117章 “以后别再这么懦弱了。” “是。”玉无忧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 玉于温又沉默了一会,悲伤地说:“哎,我有何颜面去见你娘啊。” 玉无忧一震,不禁抬头望向玉于温。这么多年来,这是他头一次在他面前提到娘。玉于温的视线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房间里某个空空的点。他一脸倦容,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卸下了重重盔甲,流露出浓浓的疲惫,还有痛苦和眷念。他叹了口气,懊悔地说:“我对不起你娘。” 那天晚上,玉无忧知道了许多他不曾知道的事。他知道了父亲原来曾许诺娶娘为妻,知道了祖母私下找到了娘,告诉她他已有良缘。为了父亲,她走了。许多年后,父亲在一场宴会上遇见了她。彼时她浓妆艳抹,坐在他人怀中夸张地笑着,而当玉于温叫来她时,却笑意尽褪,唯有悲哀。 “那天,我决定纳你娘为妾。可她说,我已经有了家室,不应让自己的妻子蒙羞。第二天,她就走了。再后来,她就带来了你。到死,她都不愿意见我,连后事,也是阿敏照料的.......每当我看见你,我就会想起你娘,因此我总是避开你,我心想你在玉家衣食无忧,并不缺少什么,但现在......” 玉于温无力地说:“我终究没把你照顾好,我对不起你娘啊。” 深夜,玉无忧独自躺在床上时,仍无法忘记玉于温那时的表情。那个往日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男人,那时竟显得那样脆弱,仿佛一瞬间老了。玉无忧突然注意到玉于温头上有了几根白发,眼角不知何时爬上了深深的皱纹。刹那间,他意识到,父亲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在过去那么久那么久的岁月里,他一直为年轻时的无能为力而痛苦。 玉无忧想到他祖母,玉如月,一个早在他来到玉家前就去世的女人,一个因为兄长叛出家门不得不担起家业的女人。她留下的只有一张画像,那是个衣着古板的老太太,有一双钩子般的眼睛。那张画像笼罩着玉于温的房间,时时刻刻注视着他。 原来,就算是他父亲,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当时,玉无忧觉得必须要说些什么。所以,他把从没对别人说的娘那段时间的日子都说了,包括她总要在窗边放一束紫葳,说是心爱的人给她的礼物,包括她说他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是世间最最英俊的男子,包括她说,永远不要怪他的父亲,是她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玉无忧说着说着,看到父亲的眼眶湿润了。这一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消失了。他再不会觉得玉于温可怕和陌生了。 今天晚上他难得地梦到了娘。梦里娘侍弄着窗前的紫葳,望着窗外的一寸天光,喜悦地笑了。 “无忧,快看。” 娘抱起他,于是漫天晚霞映入玉无忧的眼眸。烂漫的霞光照在他和娘的脸上,把他们的脸照得闪闪发亮。娘高兴地笑着,伸手将玉无忧送出了那扇小而暗的窗,放入了棉花般柔软的云霞中。她温柔地注视着玉无忧,伸手轻轻一推,玉无忧就朝那个光辉灿烂的世界飞去了。 “去吧,孩子。”娘笑着,关上窗,“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长大吧。” 窗户关上的瞬间,玉无忧醒了,眼角犹有泪痕。他在床上怔怔地坐了许久,直到玉无瑕推门而入。 “快起来二弟!出事了!” 第066章 情 国师身体抱恙,无法举行大典。玉无瑕是这样说的,他现在马上要去问诊,父亲昨天半夜已经过去了。玉无忧心一沉。既然父亲过去,就说明国师病情非同小可。而半夜过去后,还召医术、资历、官品俱不如父亲的大哥前去,就说明现在的情况父亲已经无法处理了。 果不其然,半天过去,没有一个太医从天子所在的营帐出来。猎场上一片人心惶惶,流言悄悄滋长、蔓延。 听说,国师中毒了。因为前一天他观看秋狩时居然手滑摔了杯子,脸色也很奇怪。肯定是那酒有问题。可是酒已经洒了,酒杯也碎了,扔了。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无忧心急如焚,度日如年。他无数次走出营帐,朝那黄旗所在的地方眺望,可没有一个人从那里走来。无论是玉于温,还是玉无瑕,都没有出来。最终,玉无忧也被叫进了那座营帐中。 皇帝听说,昨夜当值的岑太医来晚了一会,便将怒火全部宣泄到了他头上。他又听说,岑太医迟到是因为他儿子跟玉于温的儿子起了冲突,要去求情,便又将玉于温臭骂一顿,连吕介也挨了骂,且要玉于温把那个不识相的儿子叫来。但一见到这个孱弱的少年,皇帝却提不起火气了,或许是因为他身份卑微,年纪又小,连皇帝都觉得骂他一顿实在无甚必要。 皇帝的怒火便又转移到玉于温身上,这股火从同天节那晚一直憋到现在,绝不会轻易熄灭。天子冷冷坐在龙椅上,大手一挥,叫玉无忧展示展示玉家的医术——既然贵妃特意安排他在五皇子身边,想必一定有过人之处。他等着把怒火发泄到他老子头上,因为他料定这毛头小子看不出什么。 玉无瑕急道:“陛下不可!小儿才资浅陋,对医术简直一窍不通——” “玉掌院何时养成了插嘴的毛病?”天子怒目一扫,“朕平日尊敬你,给你三分颜色,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张扬跋扈,简直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这句话太重了。玉无瑕脸色惨白,说不出一句话。 第118章 皇帝命令玉无忧:“过去。” 玉无忧战战兢兢地挪到国师床旁,众太医乌压压地跪在他身后,死一般的寂静里充塞着紧张和恐慌。人们恐惧地等待着。当玉无忧看到国师时,他的心如坠冰窖。国师的脸色何其苍白!总含着笑意的眼睛搭上了,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玉无忧颤颤地伸手去摸国师的脉搏——一片沉寂。 就像此刻营帐中的寂静一般,国师的手腕下也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生命气息。 玉无忧按着那块冰凉的皮肤,终于明白背后那些紧张的视线究竟是为了什么。 国师死了。 国师死了?怎么可能?他是国师,国师啊!他有通天的手腕,怎么会突然死了? 可是,没有脉搏。 悲伤瞬间袭来,冲破玉无忧的心房。他不敢相信,可手下的皮肤一片寂静。他几乎要哭出来了。悲伤淹没了他,他完全忘记了皇帝就站在他身旁。自然,他注意到了玉无忧的异样。 他盯着玉无忧,问:“国师怎么了?” 玉无忧不敢回答,不能回答。他不相信在场的太医诊不出国师的脉象,只有一种可能——没人敢宣布国师死亡。尤其是,他还没来得及指定下一任国师。这些思绪在玉无忧大脑里颤巍巍的闪过,在悲痛的巨浪中挣扎浮现,他要用尽全部力气去克制身体的颤抖,去控制脸上的悲恸,此时此刻他忽然想到了父亲。 父亲当年究竟是什么心情?与心爱之人永别,什么都没有说清,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然而,他头顶上那充满压迫感的视线迫使他将思绪收拢。玉无忧清楚,他说出的话或许将决定这一屋子人的生死。 “国师怎么了?”皇帝又一次发问,脸色十分可怕。 继续撒谎?只能撒谎。先拖住时间......天啊,这无异于对国师的背叛! “国师怎么了!” “他......”玉无忧开口了,“他......” 这时,国师的眼睛忽然颤动了一下。在他睁开双眼的瞬间,皇帝一把推开玉无忧,大喊道:“太医!太医!” 太医们一拥而上,玉无忧被挤了出去。过了会,玉无瑕出来让他回去。玉无忧动了动嘴唇。 “国师......” “他醒了。”玉无瑕长松一口气,用目光无声地催促他,“陛下让一些随从的太医先回去,你也回去吧。” 已经有太医钻出营帐,快步往回走。玉无忧便回去了。一进自己的营帐,他便忍不住喜极而泣。不,其实没有多少喜悦,只有无穷无尽的后怕和庆幸。祭神大典顺利举行,人们兴高采烈地庆祝着。 当然,议论依旧存在:听说是投毒。哎呀,那不是谣言吗?可是,陛下处死了好几个宫女......是啊,大典为什么会推迟?真有人投毒吗?议论声越来越多。真有人投毒。国师昏迷了好久呢。我听说,连玉掌院都没有办法。天啊,谁敢对国师下毒?就是啊,这可是祭神大典!那投毒的人真是罪该万死。没错,一定要把他找出来。唉,要是能找出来就好了。到底是谁下的毒? 这个疑问盘桓在所有人心中,并没有随着皇帝仪仗的离开而不了了之。 然而,对玉无忧而言,这些议论压根没种进他的脑子里。他天真地认为国师醒了,事情就结束了,好像一滴水被从桌子上擦去那般了无痕迹。现在,占据他的内心是另一件事。那个小道士来他家了,他带来了一句话。 “我家大人请您三天后来梧桐观看看。” 这句话将玉无忧的心搅得天翻地覆。狂喜,惊疑,恐惧,种种复杂的情感在玉无忧心中翻涌。国师为何要见他?他会说些什么?他身体如何?满脑子的疑问抵不过一腔喜悦。不管怎样,他又能见到国师了。玉无忧既畏惧,又焦灼,煎熬地等着日子一点点爬走。 三天后,他一大早就出发了。 尽管羞于承认,他确实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他想,哪怕挨骂,也还是穿得光鲜些好。他猜国师找他绝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他们已经断绝了往来。玉无忧到梧桐观后,不出意料地发现国师还没有来。他在那间小院里左看看右瞧瞧,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可突然,他觉得自己未免太高兴了,高兴到有些不合时宜,惹人厌烦。一丝阴霾从他心上扫过——国师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转瞬间,玉无忧开始不安起来。他忽然感到了一种恐惧,这恐惧甚至让他生出了逃跑的冲动,但他的脚顽固地站在原地。等待漫长难捱,可玉无忧却希望它不要那么快结束。 终于,木屐声打破了沉寂,国师来了。 还是一袭紫袍,还是长发散漫,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却不再含有笑意。玉无忧心头一凉,僵笑着行礼问好。他犹豫道:“国师大人身体好些了吗?我带了些丹药......” “听说玉二公子前两天差点从马上摔下来?看来,您现在无恙了。” “啊,是。”玉无忧尴尬道,“您怎么知道......”国师不快道:“这件事闹得这样大,我怎么会不知道。” 难道他是想责怪岑太医因这件事没有及时救治他吗?玉无忧忙道歉说:“抱歉,我当时不知道岑太医那晚当值。假如我知道,我肯定会让他早点离开。” “你好像只会道歉。”国师更加不悦了。他径直从玉无忧身边走过,进了屋,一块碧绿随着他的步伐忽隐忽现。那是一块玉,翠如碧竹,形如环节。 第119章 那是他留在凉亭的那枚玉佩。 玉无忧心中顿起千层浪,表面上的镇静再维持不住。他呆愣愣地望着那玉佩,结结巴巴地问:“您,您怎么会有这枚玉佩?” 国师好像才注意到这枚玉佩似的瞟了它一眼,嘲讽地说:“这个啊,公子真够绝情的。” “绝情?我吗?” 国师看向玉无忧,问:“既然来了梧桐观,为何不来找我?” “您在梧桐观?” “我不在,又怎么知道你在?” “您,您在梧桐观?”玉无忧莫名的心虚,有些慌张地辩解道,“我不知道您在。但是,就算您在梧桐观,您,您怎么知道我来了?难道您看到我了?可我没有看到您,我不可能看不到您啊?” 国师叹了口气:“玉无忧,我在等你。” “您在等我?”玉无忧不敢置信地问,“您这是什么意思?您不是说,我们最好别往来了吗?” “你听不出什么是气话吗?” “可是,为什么......”玉无忧又看向那玉佩。 “我要真生气的话,为什么还把它捡回来?” 玉无忧怔怔地望着国师,对方看起来有些烦躁。他无奈地看了玉无忧好几眼,最后不情不愿、闷闷不乐地嘟哝道:“你不是心悦于我吗?为什么不站在我这边?” 玉无忧大惊失色,跪下道:“我怎么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请国师大人息怒,我对您只有尊敬!” 他看出来了!他恐慌地想,他看出来了。完蛋了。 没有回答。沉默。现在国师是什么表情?玉无忧害怕得脸发凉,手也发凉。他听到木屐声慢慢接近,长发垂落在地,国师在他面前蹲了下来,问:“那么,你打算让我一个人背负大逆不道的罪名吗?” 玉无忧一震。这句话滑过他的耳朵,过了好几秒才到达他的大脑,又过了好几秒,他才理解了它的意思。他慢慢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国师。对方与他,近在咫尺。他甚至能看清国师那纤长的睫毛,那深邃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他,倏忽飘落。玉无忧闭上眼,脸颊传来毛茸茸的触感。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噩梦。他觉得,或许自己现在也在做梦。 若非身在梦中,怎会真得上天垂怜,赐给心上人一吻。 第067章 幻 玉无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好像一转眼他就到了家。他坐在椅子上发愣,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容。好几天,他都这么魂不守舍地傻乐。他做什么都能想起国师,闻到桂花香时他想起他,听到小鸟叫他想起他,看到苍蓝的天空他想起他,以至于岑远道拄着拐杖登门道歉时,他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看到一瘸一拐的岑远道,他感到震惊,还感到悲痛。他望着他,觉得那么难过。尽管岑远道差点杀了他,可看到他因为自己变成这样,玉无忧还是感到某种类似羞愧的情感。这让他对待岑远道异常客气,简直好像他们是朋友一般了。 岑远道看起来也很不自在,他在玉无瑕和岑太医的目光下挤出僵笑。那边,岑太医想见见玉于温。玉无瑕说他有事出去了。这边,玉无忧好心地给岑远道搬来一把椅子,他露出了被刺痛的表情,冷冷地拒绝了。玉无忧也不生气,而是和善地望着他。岑远道的表情更阴沉了,他盯着玉无忧,眼睛里翻涌着乌云。他往前走了两步。 玉无忧有点害怕,但他没有后退,只是握紧拳头望着他。 岑远道低声质问:“你那天去梧桐观干什么?” 玉无忧茫然地问:“哪天?” “就是前几天。” “你在干什么?”玉无瑕警惕地走了过来,对岑太医道,“二位请走吧。您的话我会带给父亲的。” 岑远道不甘地看了玉无忧一眼,离开了。后知后觉地,玉无忧反应过来:岑远道或许在梧桐观看见他了。他非常不安,想换个地方见面。国师不以为意,说那院子外人进不来,也没人知道他在那。即便如此,梧桐观是神明所在,玉无忧总觉得在这见面不妥。 国师不以为然,颇大逆不道地说:“假如神要发怒,他早发火了。再说,你跟我碍着他什么事了?我每月还给他上香呢。” 每月朔日、十五,国师都会来梧桐观上香,这也是他们见面的日子。关系亲近后,玉无忧才知道国师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虔诚,私底下他不仅不拘礼节,有时候甚至称得上离经叛道。对此,玉无忧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这点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他太喜欢国师了,所以他看不出国师身上的不妥,也看不到神明严厉的眼睛。跟国师在一块时他就像变了一个人,那些束缚他的清规戒律统统都被扔掉了,直到出梧桐观他才把它们一一捡起,穿戴整齐。 “你来当太医吧。”有一天,国师躺在他膝盖上,玩着他的头发说,“那样我就把你调到天命司来,我们可以天天见面。” 玉无忧摇头道:“我怎么能当太医?” “怎么不能?只要我说自己得了怪病,非你不可......” “别瞎说!”玉无忧脸一红,忙去捂他的嘴。国师狡黠一笑,突然把玉无忧拽下来,笑嘻嘻地问:“真的不来?你不想多见见我?” “真不行。”玉无忧犹豫片刻,忧虑道,“我不能去,我父亲......” “啊,他呀。他跟吕介还走得那么近?” “他们不时会见面。假如他们又弹劾你,会很麻烦吗?” 第120章 “同样的招数吕介不会用第二次,不过,不管他用什么方法都不会成功的。”国师冷哼一声,“到最后,他只能自食其果。” 玉无忧隐隐感到不祥:“那,我父亲呢?” “贬官吧。”国师看他紧张兮兮的,很是不快。他起身道:“要是你父亲被贬出京,你也要跟着走?” “我自然要跟着去,但我会给你写信......” “哈哈,无忧,你怎么这么天真?”国师噗嗤一笑,摇头道,“算了,我还能指望从你这听到别的回答吗?你自然要跟他们站一边喽。” “兴许,我能和父亲谈谈,让他回到原来的立场上......” “不,不,你不要掺和这些事。反正,无论他们想做什么,都不会得逞的。”国师沉吟道,“至于你......总之,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话虽如此,玉无忧却难以忽略心中的紧张和忧虑。他和国师之间的问题从没有解决,虽然长久以来他们默契地对此避而不谈,可今天这个问题却显得无法回避了。玉无忧察觉到国师想做什么,也注意到玉于温出去得越来越勤了。 离开梧桐观时他忧心忡忡,一心想找个避免冲突的方法,丝毫没注意到人群中有道阴冷的视线盯着自己。地上的雪已经被踩实了,一个个小洞均匀地排列着,一只鸟在那洞中啄食。玉无忧差点踩到它,幸好,它飞走了。 他到家时,玉于温正要出去。 “爹,您要去哪?” “去办点事。”玉于温皱着眉头,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他这么说,就是要去找吕相了。玉无忧越发不安,他目送玉于温离去,忍不住去找了玉无瑕。他开门见山地问:“哥,父亲就不能和以前一样吗?现在这样太危险了。” 玉无瑕吃了一惊,忙关上门窗:“怎么了?你听到什么了?” “没有。我担心父亲会和冯拾遗一样。你们一定要跟国师作对吗?”玉无忧惶然道,“你们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玉无瑕苦笑道:“你比我想的还要敏锐,可现在我们已经无法脱身了。而且,如今已经到了不得不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为什么?” “二弟,你对天命司和国师了解多少?” “天命司掌管神明之事,主祭祀占卜,请神问天......” “何止。天命司有自己的库房,朝廷收上来的赋税它要抽四成。它还派遣天命使去各州郡,美名其曰监察地方,实则横征暴敛,无所不为。那些天命使在地方一呆就是半年一载,州郡长官根本不敢赶人,唯有诺诺听命,完全成了摆设。 朝廷呢,百官有事,都先请示天命司,然后才关白丞相。钱、权、军三要,天命司已掌其二,朝廷侧目,地方惊心,这就是吕相上任时的状况。假如天命司不允许,哪怕是丞相的命令,都很难执行。如今的天命司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装点朝堂的神龛了,它已经成长得太大、太大,变成了盘踞在朝廷中的一头野兽,而国师就是这头野兽的心脏。” 玉无瑕严肃地说:“一开始,父亲并不赞同吕相,他跟你一样,认为天命司的根扎得太深,拔出来的代价太大。可是,在萨楷——就是冯拾遗弹劾的那位天命使的事后,他渐渐改变主意了。你可能不知道萨楷,他是乐州行走天命使,因为在乐州征收草鞋捐、赤脚捐,弄得乐州民不聊生,甚至有人为了逃避这些苛捐杂税砍掉双脚。 他后来在游玩时被一伙山匪袭击,险些被杀,回来后他大发雷霆,四处搜罗匪徒,处死了不少无辜之人,最后引得乐州三千人起来造反,他跟州牧都因此丢了性命。冯拾遗上奏要求陛下严肃处理此事,罪责天命司,可最后呢?陛下只想过好同天节。” 玉无瑕重重地叹了口气,悲哀道:“陛下已经被国师蒙蔽了双眼,沉醉在登仙的幻梦中,而且,他已经坚信父亲是吕党了。父亲认为,现在是他尽匡扶之责的时候了。” 这跟国师跟他说的不一样。玉无忧震惊地望着玉无瑕,好一会,他艰难地问:“那么,你们是想让天命司回到原来的样子吗?” “不。”玉无瑕坚决地说,“天命司根本不应存在。” “什、什么?没有天命司?那怎么行?神明会发怒的!” 玉无瑕义正言辞道:“侍奉神明的是连国,不是天命司;决定侍奉神明的是陛下,不是国师。是连国选择了宏远仙尊,将它的威仪带到了山南山北。我们不是因为神明眷顾而立国的,相反,神明是因为我们的供奉才成神。如果神明因为这件事而发怒,它就不配得到我们的供奉!” “哥!”玉无忧恐慌地喊道,“这是大不敬!” “我问你,是谁说玷污神明是大不敬的?” “是景文帝。”玉无忧一愣,沉默了。玉无瑕轻笑一声,斩钉截铁地说:“所以,陛下才是真正的神明,天命司和国师不过是陛下养的一条狗,如今却敢反咬主子,这种祸害,不得不除!” “但是,现在的国师才刚刚上任......” “他和先国师有什么不同?二弟,冯拾遗的事你还没看清楚吗?要我说,他比先国师更残忍,更阴险。无忧,你不了解天命司,也不了解国师。这些事太危险了,我们原本不打算告诉你,但你既然发现了端倪,我们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你要相信,父亲绝不会仅仅因为党派之异去声讨国师,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连国的兴旺安宁。” 第121章 玉无瑕目光坚定,字句铿锵。他眼中燃烧着熊熊激情,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未来。在这种情况下,玉无忧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离开。他心情沉重,满腹迷茫。大哥说国师阴险残忍,吕相是大义之臣,国师却说吕相权欲熏心,他们都是他敬重之人,他们每一个都说的像真的,那他究竟该听谁的? 国师怎么会是个阴险残忍之人呢?可大哥绝不是听风是雨、乱嚼舌根的人。这其中必定有误会,但就算解开那所谓的误会,他也无法说服大哥和父亲改变立场了。 相反,一旦他为国师说情,大哥他们一定会猜到什么的。如果大哥知道他跟国师的关系,如果他发现自己去梧桐观不是为了祈福......玉无忧不敢设想。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一片花丛中,被乱花遮了眼,只顾高高兴兴地往前走,却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悬崖边上。他知道自己不该跟国师搅在一起,可他也不愿意现在离开。 他真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他怎么会到这种地步呢? 再等等吧。玉无忧自欺欺人地想,兴许局势不会那样糟。父亲他们不是还没行动吗?没准他们最后会放弃的。 那样,大家都会安然无恙。 第068章 破 去往梧桐观的路,已不像当初那样轻松欢愉,这份感情,亦不再只有纯然的欢喜,而是越来越为负罪感和忧虑所裹挟。玉无忧的话少了。他虽然还呆在国师身边,眼中却有藏不住的焦虑。而国师,他好像对这一切无所察觉,也毫不担忧虎视眈眈的吕相。 风吹叶落,秋去冬来,时光静静流淌,玉无忧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每当他发现父亲不在家,脸上便不自觉地流露出忧愁。他迈往梧桐观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了。 在这紧绷的平静中,娄京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清晨,玉无忧推开门,满目皎白,遍地寒霜,天地间一片静谧,仿佛初生。望着这洁白柔软的世界,玉无忧感到了一丝轻松。突然,一个雪球冷不防砸在他脸上,玉无虞笑着闯进来,嚷嚷道:“快出来二哥,我们打雪仗!” 玉无忧奇怪道:“母亲呢?怎么没陪着你?” 玉无虞气鼓鼓地说:“她和大哥一块去梧桐观求福水啦。娘说山上冷,不带我去,可我的病早就好了。” 福水?对了,每年梧桐观的道士都会收集落在供奉宏元仙尊的正殿上的雪,做成福水售卖。虽然大哥不信鬼神之说,可娘相信。每年她都会去买福水。 “大哥那么忙,怎么不喊我去?” “大哥说你最近精神不好,要你好好休息,可我觉得二哥你身体挺好呀。”玉无虞抓着玉无忧袖子使劲往外拽,脸都因为用力而皱巴了,“快出来——雪仗——打雪仗!” “好好,我陪你打。”玉无忧笑着答应,心中越发内疚。同时,还有十分隐秘的不安。他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既望,幸好这场雪不是下在昨日,否则,他没准会跟娘在梧桐观碰上。玉无忧心头一寒。他还能瞒多久?别的不论,要是他家里知道了自己干的这些事,该是多么失望啊。他这样,怎么对得起他们? 他心中的事太多,被玉无虞砸得全身是雪。幸好,玉无瑕和庄夫人回来了。玉无虞欢天喜地飞出去,吵着闹着要福水,玉无忧拍拍身上的雪,也过去了。与玉无瑕视线相对的瞬间,他不禁一愣。再仔细看,玉无瑕的脸色却没有任何异常。 怎么回事......刚刚是错觉吗?大哥的脸色好像有些奇怪...... 不安转瞬即逝。庄夫人将求来的福水洒在每个人门前,口中念念有词。 “在天之神保佑,佑我平安佑我康健佑我无灾佑子昌顺佑一切福气永在......” 玉无忧听不下去,离开了。他内心饱受煎熬。他又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个罪人,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得到家人的宽恕。 不能这样拖下去了,总得想个办法啊。 十一月,朔,雪未消。玉无忧今天出去的很晚,离开梧桐观的时候也比往日早些。他刚从那个院子出来没几步,就被叫住了。 “无忧。” 玉无忧冻住了。他站在那,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成了根冰棍。他站在那,全身所有关节都失去了活动的能力。他站在那,低着头,好像他的脑袋是一块石头。他站在那,看到眼皮底下三寸远的地方站着一双熟悉的鞋。 那鞋面透着浓浓的失望。他一点点抬起眼,视线顺着鞋颤巍巍往上爬,轰隆一声,他看到了玉无瑕。大哥此时的表情,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那是饱受伤害的表情,好像一个孩子被踩了一脚。 “无忧。”玉无瑕颤声道,“你真的......” “哥。”玉无忧又急又快地说,“别,别在这说。哥,我们回去吧。我什么都说。” 于是,他看到玉无瑕脸上的哀伤更加深重。他往大哥那颗受伤了的心上又踩了一脚。 回到玉家,一关山门,玉无瑕便劈头盖脸地问:“那院子里的人是谁?你真去见国师了?每个月都?为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难道是你走漏了消息?是你告诉他那个宫人——” “没有,哥,我没有!我从来没跟他说过你们想干什么!” “那他为什么会突然杀了那个宫人!” “杀了谁?” “你不知道?”玉无瑕瞪着玉无忧,“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玉无忧哀求地说,“哥,我没有给国师通风报信,我真的没有。” 第122章 “那你去见他干什么?” “我......”玉无忧脑中一片空白。最坏的情况终于发生了,而他甚至没想好一个可以搪塞的理由。他眼睁睁地看着玉无瑕的表情由愤怒转为失望。他痛心疾首地说:“我真没想到,出卖我们的竟然是你。” 他转身离去。玉无忧慌忙跟上:“哥,我没有出卖你们,我发誓——” “闭嘴!”玉无瑕怒吼一声,“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回去好好反省!我绝不会在再让你踏出房门半步!” 他砰地甩上门,像狠狠一巴掌打在玉无忧脸上。没过多久,玉于温来了。玉无忧从未在父亲脸上看到如此可怕的神色,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恨不得剜心刮骨的仇人。那天玉无忧挨了打,不重,可却将他的整个灵魂都击碎了。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一瞬间,他就后悔自己没有及早和国师断绝来往了。马上,他又觉得这想法多么虚伪,他明明是看着自己走到这步田地的。有无数次他能抽身而出,却还是抱着侥幸走到了最坏的结果。他早就知道犹豫不决的后果,可他还是迟迟做不出决定。 他今天和国师不欢而散。是,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跟国师坦白了。他要离开了。他要抛弃他,再一次地。说这话时他真心如刀绞,可看到国师的脸色他的心还要再痛上一千倍。他真的打算回到玉家那边,却在最后一刻被玉无瑕抓住了。大哥是怎么发现的呢? 想必是他露了马脚——他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做不对!他就知道,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瞒不过的。 然而,有一件事他必须瞒到底,那就是他去见国师的真正目的。倘若玉家知道这些,后果是玉无忧绝对无法承担的。 还不如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出卖了他们——可何其痛苦!即使想象过千万次,也不抵灾难真正降临的这一瞬的可怕。好像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甚至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他抬不起头,永远抬不起头了。哪怕是跌入冰湖,滚落马背,所受的痛苦也不抵这万分之一。他应该早下决心的,现在,他把一切都毁了。 这都是他自作自受。谁叫他痴心妄想,不知好歹,谁叫他优柔寡断,贪得无厌,现在他终于如愿摔得粉身碎骨。然后,他终于能放弃了。在极度的痛苦中,玉无忧甚至觉得被发现也是件好事。他再也不用进退两难了。 玉无忧心如死灰,平静地等待自己的惩罚。就算杀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没想到玉无瑕还会来看他,好声好气地询问他泄露了哪些消息,可是他怎么回答?那都是他没干过的事。玉无瑕死心了,他疲惫地望着玉无忧,说:“二弟,我好像不认识你了。你知道吗?就因为你,一个无辜的人死了。而你居然对此无动于衷。” 玉无忧瑟缩了一下,好一会,问:“谁死了?” “跟在国师身边的一个老宫人。他本来已经答应告诉我们国师的秘密,他说,这足以让国师身败名裂。在那之后,他就死了。他死在十月十六,就在你跟国师见面后第二天。”玉无瑕盯着玉无忧,惨笑道,“无忧,怎么会这么巧?你告诉我,怎么会这么巧?” 玉无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确实,无言以对。 那之后,玉无瑕不再来看他了。代替他的是庄夫人,一个玉无忧更害怕面对的人。他宁愿被玉无瑕责备愤怒的眼神鞭打,也不愿忍受庄夫人关心与宽容,那就像是照进地穴的阳光,会把他这只虫子晒死。他宁愿庄夫人怨他恨他,打他骂他。 每日每日,玉无忧都祈求惩罚快些来临。 窗外又飘落飞雪,灰蒙蒙的天空慢慢下坠,露出了漆黑的内里,万籁俱寂,天地无声。窗户纸上隐隐约约透出灯火,玉无忧出神地望着那点跳动的暖光。它近了,随着一声门响,一道宽宽的光照在玉无忧脚前,庄夫人隔着染雪的斗篷说:“出去吃顿饭吧,你都被关了半个月了。” 玉无忧往后缩了缩:“我还是别去了。” “你爹同意了。” 玉无忧一愣,眼眶酸涩。饭桌上,只有一无所知的玉无虞叽叽喳喳,其他人都异常沉默,碗筷碰撞的声音惊心动魄。终于,晚饭结束了。庄夫人带玉无虞离开了,玉无忧也想走,却被玉于温叫住了。 “你在梧桐观见过岑远道没有?” 岑远道?为什么突然问起他? 玉无忧愣了一下,说:“没有。” “真没有?” “没有。”玉无忧突然想起了什么,“但是他说他在梧桐观见过我。” “什么时候?” “就是他来给我道歉那次。” “九月......初三。”玉无瑕说,他的脸色很难看。“你去梧桐观是哪天?” “九月朔日。”玉无忧心生不安。为什么突然问这些? 玉于温严厉地问:“你之后真的没在梧桐观再碰到过岑远道?” “没有。”玉无忧战栗道,他越来越不安了,“......您为什么忽然问起他?” 玉于温沉思着。“没什么。”玉无瑕欲言又止,好一会,他痛惜地问,“你究竟为什么要去见国师?” “因为,因为......” “说清楚。”玉于温的目光移向他,沉甸甸地压在他头上,“别这样吞吞吐吐!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么遮遮掩掩!” “是啊,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们?你被他威胁了?” 第123章 “不,不是......”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玉于温怒喝道,“难不成你还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玉无忧彻底慌了。爹不会真的知道了什么?不,不,不行。他必须说点什么。见面的理由,理由!不能让他们再猜下去! “你找他究竟是为什么?缺钱?做官?还是被他蛊惑了——” 不!玉无忧脑中一片空白,他惊恐地大喊道:“因为他救了我的命!您五十大寿那天岑远道把我推下了莲花池,是他救了我!后来春和宴我在灵山滚下山坡,又是他救了我!同天节,我喝醉了,被侍卫抓住时,还是他救了我!十一月朔日我找他不是告密,我是要告诉他,我以后不会再跟他来往,即使他是我的恩人......即使他是我的恩人!爹,我没有告密,我从来没有出卖你们......” 他失去了所有力气,跪倒在地,绝望地哀号着。 “我真的没有背叛你们,求求你们相信我,相信我吧......” 老天啊。这才是真正的惩罚。 玉无忧感到一阵眩晕,有东西强烈地挤压着他的肺腑,他紧紧抓着衣襟,瀑布似的冷汗从他脸上流下。他的脸像死人一般苍白,身体痉挛着——恐慌,这个恶灵再一次袭击了他,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他口中迸出不成调的叫喊,或者只是嘶哑可怕的嗬嗬声,他抓着地,头偏斜着,一点点歪下去。突然,他身子一滚,倒下了。 第069章 灭 玉无忧病倒了。清醒只是一瞬,昏沉从此漫长。他听到庄夫人的哭声,听到父亲的叹息,听到三弟稚嫩的担忧,可他太累了,累得只想长睡不起,再不用回答任何问题。 “令郎本就有不足之症,兼之忧思过重,神虚气耗,遂病来如山......” “我知道不是他,爹,我就知道不是他。我们错怪他了......” “岑家小儿,忘恩负义,虽手刃之,亦不足以解吾恨!” “娘,二哥是不是因为跟我打雪仗才生病的?他怎么还不醒呀?” “忧儿啊,你爹已经不怪你了,快醒醒吧。” ...... “这就是你的选择,呵,我就知道,那些家伙只会害了你。” 十二月二十日,玉无忧醒了。家中格外安静,炉火静静地燃烧着,一丝冷风飘过,掀动几点煤灰,飘落炉沿。厚厚的被子像盔甲一样压在他身上,连抬动一根手指都格外困难。玉无忧呆呆地望着床顶,思绪缓慢地流动着。 忽然,门开了。一个下人端进水盆,正要给他擦脸,却突然瞧见他眼睛睁着。他尖叫一声,夺门而出,狂喜地大叫道:“二少爷醒啦!夫人,二少爷醒啦!” 为什么这样高兴?玉无忧茫然地想。不一会,脚步杂然,一股脑地涌进他空落落的房间。庄夫人,汪叔,面生面熟的下人们围了满床。一瞧见他,汪叔便痛哭道:“二少爷,老爷和大少爷被抓进牢里了!” “汪叔!”庄夫人急道,“你说这干什么,忧儿才刚醒!” “夫人,二少爷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这事只有靠他拿主意了。”汪叔哭道,“二少爷,幸好您醒了,否则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老爷和大少爷已经进去好几天了——二少爷,您别起来,衣服!衣服!” 几个下人七手八脚地给咳嗽不止的玉无忧披上衣服。庄夫人哭骂道:“你们现在说这个干什么,出去,都出去!” “可二少爷得知道这些!” “是啊二少爷,有人告发吕相谋反,老爷和大少爷就被抓走了!夫人给狱卒送了许多银子,可连老爷他们的面都见不到。” “大家现在都用柱子抵着门,就怕官兵再来抓人。吕相真的害惨我们了!” “二少爷,您快拿个主意啊!” “出去!”庄夫人急得站了起来,众人见状才惴惴散去。玉无忧一缓过神,就问庄夫人怎么回事。 她哀戚道,就是大家说的那样。玉无忧病了后,玉于温发现告密者另有其人,那就是吕相的女婿岑远道。 具体怎么发现的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吕相把岑远道扣在相府了。那之后没多久,相府的一个厨子突然闯入宫中,声称吕相要谋反。皇帝立即派人去调查,竟然在相府搜出了帝玺。当晚,吕相全家就被收入狱中。接着,朝廷开始抓捕吕党。没过多久,玉于温和玉无瑕也被抓进去了。那是两天前的事。这两天,庄夫人用尽了法子,却一点也探不到牢中的消息,更别提送东西进去了。 “听说那些狱卒最是狠毒,有不招的,就往死里打。这都两天了,万一你父亲和你大哥......”庄夫人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此时此刻,玉无忧只有一个感觉。 天翻地覆。 他没时间悲伤,大难临头,他必须马上行动起来。当天他就从病床上爬了起来,裹着厚厚的衣服出了门。他叩响了自己知道的每一扇门,然而它们都装聋作哑。同僚,亲友,门生,往日簇拥在父亲前后的那些人,现在都像消失了一般。玉无忧走遍了整个娄京,也没有一扇门为他打开。流水般送进大牢的银子,也没有一声回音。 时间一天天过去,玉无忧心中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焦灼,最终,他想到了一个人。 国师。 元旦,天降大雪。通往梧桐观石阶上的积雪深可没膝。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下上山,可玉无忧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他只能在这个时候去,因为每月朔日、十五国师一定会来梧桐观上香,尽管,今天是元旦。 第124章 路上,寒风割面,冰雪刺目,脚很快便失去知觉。玉无忧拖着双腿,一步步往上爬。到达梧桐观时,他已经成了一个雪人。开门的道士吓坏了,玉无忧连招呼都没打就去了那个院子。没有人。玉无忧的心凉透了,可他还是站在那。 天气太差了,今天还是元旦,国师没道理会来。这些玉无忧都知道,可他还是等在那,等着,等着。等到雪小了,停了,等到一缕孱弱的阳光颤巍巍地从阴云中洒落,等到夜幕爬上山岚,等到雪又飘落,国师仍旧没有来。 忽然,玉无忧听到了扑簌声。他猛地转过身,看到的却是那个小道士。他拿着伞,同情地问:“大人,再不下山就晚了,您今晚要在这过夜吗?” 玉无忧愣愣地望着他,小道士不得不又说了一遍。玉无忧说:“哦,哦......谢谢,我得回去。” 他走了几步,忽然问:“国师还会来吗?” “我不知道。”小道士愧疚地说,“那位大人已经有一阵没来了。”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这分明是意料之中的事,大雪,元旦,谋反案,国师当然不可能来。可玉无忧还是固执地等待着,好像这样上天就会多眷顾他一分似的。 他明明知道,自己和国师分开得多么不愉快。他不能不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当时他没跟国师分开,现在是不是就能给父亲和大哥求情了?国师之前不是说过要是吕相做了什么父亲最坏也不就是贬官吗?父亲怎么会进大牢?他不识好歹得罪了他所以如果万一国师存心报复不帮他如果父亲大哥有什么万一那么这全都是他的错不不。 不不不。 老天怎么能跟他开这样的玩笑? 玉无忧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走,突然,他疯狂地吼叫起来,用力捏着拳头在空中挥打。泪水还没流下来就成了冰,他啊啊地怪喊着,蹲了下来,发出了破碎的呜咽声。 太失败了,太无能了,自始至终,他都如此无用。 形式越来越糟。弹劾吕介的奏折雪片飞来,他的罪名也像雪球般越滚越大。抓进大牢的吕党越来越多,父亲和大哥依旧毫无音讯。绝望而漫长的等待似乎永无尽头。元月十五,玉无忧又去了梧桐观,国师仍没有来。 为什么?玉无忧想,因为今天是元宵节? 那么,二月初一呢?这天不是节日,也没有下雪。 但国师还是没有来,就是没有来。他不可能不知道玉于温和玉无瑕被抓,也不可能猜不到他会来梧桐观找他,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他不愿帮他。 啊...... 毕竟,他最后一次跟他见面时说了,他会站在父亲那边。 自作自孽。玉无忧好像想笑,可脸冻僵了,于是他只扯出了一个无比奇怪,似笑似哭的表情。他抓住那棵桃花树,用力向树上撞去。雪淋了他满身,冷到透骨。 他就是这样。没有一件事做对过,从来没有。 二月十一,皇榜贴墙,逆吕当斩,贵妃、五皇子知情不报,是心可诛,判绞刑。诸从吕者,死罪者五十三。玉于温、玉无瑕不在其中。 二月十三,行刑,血流成河,青砖改色。好事者检吕介尸,竟无舌。 二月十八,余党定罪。玉于温、玉无瑕仍不在其中。 二月十五,活者归家。玉无瑕在其中。 二月二十八,玉于温尸首归家。二十天前,玉于温狱中自尽,留血书一封,痛骂吕介之无耻,剖陈玉家之忠心。言:识人不明,祸及全家,辜负皇上,痛心疾首,唯有一死。伏乞圣上明鉴。经司狱、判卿、天命司覆理,玉于温虽与吕介私交甚密,然确无不忠之言,亦无违逆之据。帝深懊悔,赠司礼,谥“忠直”,准近侍护丧,太牢以祀。 “是国师杀了父亲。”回来后,玉无瑕第一句话就说,“岑远道是他的眼线。就是他告诉我看见你在梧桐观和国师见面——正好在九月初三看见你一个多月后!假如他不是九月初三看见过你,是什么让他拄着拐杖也要上山?我们在梧桐观逮住了他,这一年来他一直在给国师传递消息!吕相不可能谋反,这一切都是国师计划的。这个卑鄙小人!这个奸贼!这个无耻之徒!” 这一连串怒吼打得玉无忧措不及防,好一会,他才不敢置信地问:“国师杀了父亲?” “和父亲同片牢房的人说那天晚上听到了木屐声。”玉无瑕咬牙切齿道,“那个畜生!他逼死父亲不够,还要他昧着良心指鹿为马,连一丝尊严都不给他留下!” 玉无瑕愤怒而无力地咆哮着,那声音啄着玉无忧的脑子,一下一下越来越深。 一切都是国师策划的?全部?这可能吗?死了那么多人,就因为他要除掉吕介?那也没有必要逼死他父亲啊!他不是说最多会贬官吗?玉无忧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眼前天旋地转,他踉跄着抓住一边的柱子,脑子里嗡嗡作响。为什么?真是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他以为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可他总是能往下跌得更深。大哥不会撒谎的,那么,父亲自尽那晚,真有人听到了木屐声?岑远道是国师的眼线?什么时候?怎么会? “你那天去梧桐观干什么?” 岑远道去梧桐观干什么? 是什么让他拄着拐杖也要上山。 小洞。一个一个,整齐地排列在通往院门的小路上。鸟飞走了,他离开了。 第125章 那个洞有鸟头大,很深,鸟能把头探进去。在坚实的雪地上能够戳出那么深的大小一致的洞的—— 拐杖。 拐杖,岑远道,梧桐观,国师。 被忽略的碎片一点点拼凑,恐惧悄然侵袭了玉无忧全身。他冲出去,爬上山,闯进观内,那小道士在扫地,他抓住他,问:“有没有一个拄拐杖的人找过国师?” 小道士害怕地望着他。玉无忧瞪着他,吼道:“有没有一个拄拐杖的人来找过国师!” “我,我不知道......” “撒谎!” “我不知道......” “撒谎!要没看见你就该说没看见,可你却说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小道士嚎啕大哭,“大人只让我喊过你,另一个从没进过那院子!” 玉无忧松开了他,心想,另一个。 “哈哈,哈哈哈。” 他凄凉地笑了一声,摇摇晃晃地下了山。 九月初一,九月初三。就隔一天。他刚刚满心欢喜地以为获得了心上人的垂怜,岑远道就成了国师的眼线。不,大哥说过去一年他都在给国师传递消息,那么,在那之前,或许在遇到国师之前,或许他被推下水而国师恰好来救他的时候...... 是啊,太巧了不是吗? 一般的客人,会走到那个破池子那儿吗? 玉无忧站住了。他被这个可怕的念头抓住了,而且越陷越深。 为什么?他想,为什么? 对国师来说,他究竟算什么。 第070章 恨 三月初九,皇帝下旨赐葬,近侍护丧,太牢以祀,玉于温的葬礼可谓极尽哀荣。然而皇上指定的日子这样匆忙,简直就像要遮掩什么似的。 出殡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将棺椁上的漆纹照得闪闪发亮,好似玉于温那张板正的脸上的条条皱纹。玉无瑕举着灵幡,玉无忧抱着灵位,领着棺材出了玉家的大门。 他们才出巷子,头上忽然洒下一把纸钱,三月泥泞的土地上,竟一片雪白——那是一层雪白的纸钱。窗户中,门缝里,围墙后,站着玉于温救治过的那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们不敢为玉于温送终,却能把纸钱一把把地从楼上、墙上扔下,铺干净了玉于温去往黄泉的路。 玉无忧以为自己的泪已经流尽了,可此情此景,又令他不禁潸然。 父亲啊,父亲,这才是你真正的哀荣。 到达下葬的地方时,玉无忧惊呆了。 来送太牢的,是国师。 他怎么敢?这是羞辱,赤裸裸的羞辱。玉无忧脸上传来一阵阵刺痛,像被人扇了一巴掌。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对待他父亲啊!怎么能这样虚伪、这样残忍!看着云淡风轻主持祭祀的国师,玉无忧觉得过往的回忆如此陌生。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扎得他满身是伤。他紧紧抓着父亲的灵位,愤怒而憎恨地盯着国师。 忽然,国师若有所觉地朝这边看了一眼,玉无忧竟在他眼角看到了隐约的笑意。 指上传来刺痛,玉无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握得太用力了,灵位上的一根木刺已经深深扎进了他的手指。 祭祀结束后,国师来向兄弟俩表示告慰。当他走到玉无忧面前时,他用微不可察的声音问:“为什么?” 眼角的笑意扩大了,国师眼中的愉悦几乎溢出。他轻轻吐出一句话。 “因为你。” 玉无忧一把揪住国师,四周惊叫一片,玉无瑕飞身扑来,死死抱着他举着灵位的手,大喊道:“无忧!”他拖开玉无忧,把他推到身后,玉无忧挣扎着对国师喊了一句:“疯子。” 下一瞬他就被玉无瑕按着扑通跪下,玉无瑕急切地说:“舍弟悲痛过甚,神思恍惚,时有胡言乱语,并非有意冒犯,还请国师海涵!” 膝盖砸到地上的一瞬间,玉无忧清醒了。他低着头,听国师假惺惺地宽恕他们,听玉无瑕屈辱地感激涕零,听自己从喉咙逼出五个字:谢国师饶恕。愤怒和屈辱灌进他的脊骨,怨恨渗透他的心灵,洗刷了所有过往。从前种种,已成死灰,唯有恨意疯长,刻骨铭心。 他要杀了国师,为父报仇。 从地上起来时,他对上了大哥的视线。一瞬间他便看出,大哥心中和他有着同样的念头。可是国师住在深宫之中,常人难以接近,玉无瑕又正在服丧,进不了宫。兄弟俩一合计,决定先将庄夫人和玉无虞送离娄京,然后见机行事。假如国师仍去梧桐观上香,他们就刺杀他,假如他不去,就等丧期结束后动手。 没想到,皇帝不久后得了怪病,众太医都束手无策,连岑掌院都想不出办法。有人请召玉无瑕,于是,皇帝下令夺情。玉无瑕又能进宫了。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兄弟俩都为此感到振奋,寻找着刺杀国师的时机。 一天,玉无瑕回来了,他关上门,说:“我们有机会了。” “什么机会?” “你知道跟在国师身边的那个老宫人吗?他对国师一直十分不满,之前,他想告诉我们国师的秘密,却因为岑远道告密死掉了。可是,他还有个义子留在天命司,今天,他找到了我。他问我有没有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 “你想给国师下毒?” “错过这次,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无忧,你带着娘和无虞去一个远远的地方躲起来,如果没事我会让人去找你们的。如果有事,你们就忘掉玉家,好好活下去......” 第126章 “那大哥你呢?”玉无忧激动地说,“你现在是想把我撇开吗?我们之前说好了要一起杀国师!” “难道你是想让娘一个人带着无虞吗?”玉无瑕劝说道,“现在你能活下去,为什么不活?你不能进宫,也帮不了我。你应该替我好好照顾娘和无虞。” “我不能。”玉无忧坚决地说,“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娄京,我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 一人推门而入,两人一惊,齐齐望去,竟是庄夫人。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叹息道:“我本来是想给你们送些吃食,哪想到却听到了这些。好,你们有志向,当得起玉家的名声。你们要杀国师,我绝无异议。” 她将食盒放到一边,肃然道:“但是,我不能走。杀夫之仇,不共戴天。是成是败,我都要留到最后一刻。我绝不会走,送虞儿出京吧。” “娘!” “我意已决。”庄夫人坚定道,“你们,也不许后退。” 二人心中一震,顿生敬畏。二人凝望着庄夫人,她平静地望着他们,目光好似无垠的大海,已准备好迎接任何反对。然而她笔挺的身姿和坚韧的表情表明,任何人也无法改变她的意见。兄弟俩明白了。他们怀着崇敬,朝庄夫人深深一拜。 “谨遵母上教诲。” 用什么毒,两个人商量了许久。最终,他们打算用箭毒木的汁液,那个人会把它下在国师的酒里。假如成功,自是万幸。假如失败,他们也做好了准备。 送出毒药的那天,三个人的心情都异常轻松。昨天他们收到了汪叔的信,说已快到横山了。那么,他们现在一定过横山了。一入横山,苍莽千里,要藏起来便容易多了,官兵要追捕也会难得多。傍晚,庄夫人叫了茶和酥饼,三人一边品茶,一边闲聊。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今天的月亮真圆。 “是,真好看。” “中秋的月亮也不过这么圆了。” “去年中秋没月亮,虞儿还闹了好久呢。” “哈哈,他当时闹得可厉害了,连父亲都拿他没办法。” “是啊,最后还是忧儿有法子,给他在床头挂了个大圆盘子。哎呦,你从哪找到的那么大那么白的盘子啊?” “我出去买的,幸好管用。” “你这孩子打小就体贴,我有次念了句城南的桂花糕,你第二天就买来了。”庄夫人埋怨道,“也不说一声,就放在桌上,好久之后我才知道是你买的。” “那我可比娘聪明,每次屋里多了东西,我就知道是二弟给的。不过,二弟你哪来的钱?” “我自己炼丹卖的。” “瞧瞧,瞧瞧。忧儿多能干。” “娘,又来了。你可别在我面前夸二弟了,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可你小时候跟无虞完全是一个性子,要不是你爹管得厉害,你八成要长成个混世魔王呢!” “结果轮到三弟他就不管了。” “不过,有一次虞儿也把他惹烦了,那还是四年前的事吧......”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聊到很晚很晚。玉无忧知道了许多有趣的陈年旧事,也想起了许多已被遗忘的回忆。那恐怕是他最健谈的一个晚上,也是他笑得最多的一个晚上。他们好像要把过去错过的时间补回来,没完没了地说呀说呀。可黎明还是来临了,玉无瑕该去太医院了。 他离家时,玉无忧和庄夫人送了很远很远。他们不知道那个宫人会何时动手,于是从此见玉无瑕的每一面都像永别。他们等待着,等待着。好几次玉无忧都听到门响,可那只是风声,树声,或者其他什么杂音。当玉家的大门真被重重地敲响时,玉无忧反而感到空前平静。他镇定地去迎接来客,却在门外看到了玉无虞,还有站在他旁边的天命使。 玉无虞没有到山南,过横山时,他们被天命使追上了。 晚上,门第二次被敲响。这次,送来的是一截血淋淋的手指。 使者说,这是请柬。 当晚,玉无忧去了天命司。 “我哥在哪里?” 这是他见到国师后说的第一句话。 “你把他怎么样了?” 这是第二句。 国师不答,兀自斟酒。玉无忧夺下酒杯摔到一边,双目血红,怒吼道:“回答我!你干了什么?那根手指是他的吗?我大哥呢?他人在哪里?在哪里!” “原来,公子还知道谋害国师的后果啊。”国师不徐不缓道。 玉无忧瞪着他:“告诉我,我哥在哪。” “公子想死吗?” “什么?” “送走幼弟,打点家产,遣散仆人,公子以为自己做的很高明吗?” 玉无忧震悚地望着他:“你怎么会知道?” “我抓住令兄时,他试图服毒。”国师笑了一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绝不会再有羞辱玉家的机会?”他突然抓住玉无忧手腕,逼视着他:“你袖子里,也有毒药吗?” 玉无忧甩开他,骂道:“疯子!我哥呢?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 “没有吧。”国师自顾自地说,“我可是特意把你弟弟送回来了。有他在,你就不那么容易死了。” “我问我哥在哪里。回答我,我哥在哪里!” “公子啊。”国师冁然一笑,温柔地说,“你很生气?可是,我现在比你更生气。我知道公子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你知道吗?不同的死法给人的痛苦可有天壤之别。我可以判玉无瑕凌迟,他会被割上三千多刀,变成一个鲜血淋漓的肉球,或者,他可以让人剥下他的皮,挖去他的眼,砍断他的手,又或者,炮烙怎么样?还有令堂,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受刑如何?这样他们就能见上最后一面了。绞刑如何,那对老人家来说比较温和,也有足够的时间让她跟儿子道别。或许,我应该把你弟弟也请来——” 第127章 “住口啊啊啊!”玉无忧扑向国师,却轻而易举被他打倒,国师一只脚死死踩在他胸口,俯视着他,表情凶狠而阴森。 “所以说,你不该做这样愚蠢的事。想死?呵呵......现在你该知道了,我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忧啊,其实你活着价值更大。” 国师移开脚,蹲下,对奄奄一息的玉无忧微笑。 “知道吗,你可以救玉无瑕。” 第071章 刑 国师提出的要求,看似出乎意料,却又理所当然。他想折磨他。玉无忧走在回家的路上,木然地想,他就是想折磨他。是恨他?不是。是迁怒?不是。他就是想折磨人,看到他人痛苦。 国师给了他两天时间,两天后他要是没有得到答复,就会送来第二根手指。他根本不急于处死玉无瑕,也根本不急于抓捕玉家人。玉无忧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老鼠,被困在国师的手掌下,进退不得。他还能怎么做?死吗?然后让大哥受尽折磨死去? “你要是敢寻死,我就把你的魂魄抓回来,让你看看你的家人一个一个是怎么死去的。” 玉无忧打了个寒颤。恶鬼。畜生。非人哉的东西。竟然把神仙术用在这种地方!他该怎么办?连黄泉之下他都无法逃脱,他该怎么办?还有大哥,母亲,三弟,他该怎么办? “好好想想,暗杀国师还能活着,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 “你那样爱自己的家人,这点牺牲应当不在话下吧。” “又或者,你想看着他们去死?人呐,无论嘴上说的多么冠冕堂皇,其实都是贪生怕死的。你猜猜他们要知道你本可以救他们却没有救,会不会埋怨你、恨你?” “而你呢,我绝不会杀死你。死多轻松啊,你一定要活着背负这一切,日日夜夜活在悔恨之中。我保证,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疯子,疯子。 根本没有选择。摆在玉无忧面前的道路,只有一条。 回家后,他跪在庄夫人面前,恳求道。 “母亲,请将我剔出族谱。” 从此刻开始,他已舍弃了为人的资格。 他在家呆了两天,踩着最后一缕夕阳去了天命司。 在天命司的那三天,对玉无忧来说宛如噩梦。他陷入了混沌之中,不知昼夜,不知饥寒。他不再探究国师折磨他的缘由,只是被动地承受着自己所遭受的一切。苦涩的异香深入他的皮囊,令他染上了挥之不去的恶臭。他盯着徐徐燃烧的香炷,看它一点点燃烧到尽头,在一瞬坍塌,崩落,湮灭。 当房间完全被黑暗浸透时,玉无忧睁开了眼。他听到国师平缓的呼吸声,伸出手,慢慢摸索着,在散乱的衣物中寻找着。 “娘。”那天,他对庄夫人说,“您赴死之心,依旧坚决吗?” 在家那两天,玉无忧翻遍了所有古籍,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炼出了那东西,来不及试就去了天命司。临走前,庄夫人对他说:“汝父若在,亦会赞赏你的决定。我玉家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希望那东西——假死药有用,那样无虞就能活下来。玉无忧摸到了一条滑溜溜的东西,是腰带。 不是这个。 事发之后,庄夫人会给无虞喂下假死药,装作自己毒杀了幼子。她会被官兵带走,而汪叔将照料无虞的“尸体”,直至入棺下葬。 “我不能死。”庄夫人说,“必须有一个人应付官兵,只要无虞能活下来就行了。” “老仆一定会把三公子挖出来的。”汪叔发誓道,“若老仆也被抓走,老仆也必会将此事托付给可靠之人。” “我不相信国师会放过我们。”玉无忧说,“当初,他没有放过父亲,现在,他也不会放过大哥。他一直在监视我们,恐怕大哥动手之前,他就有所察觉。就像当初抓吕相一样,他不过是瓮中捉鳖。” 只有杀了国师,这一切才会结束。 玉无忧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凉凉的东西,上面有一节一节的凸起。 是那枚玉佩。而且,它碎了。是他太疼太生气的时候摔碎的。真好啊,碎片这样锋利,足以割断国师的咽喉。 还有更合适的东西吗? 玉无忧握紧那枚碎片,朝熟睡的国师刺去。 杀了他! 行刑那天,乌云蔽日,风雨将来,刑场四周人山人海,刑场中央跪着满身血污的罪人。他望着高台上那把空椅子,脸上保持着轻蔑的表情。出乎他意料,监刑的并非那位高高在上的国师,而是一个不相识的官员。他落座后,威严地拖着嗓子喊道:“宣读罪状——” 人群中传来了一阵骚乱。玉无瑕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做梦也想不到会来的人。那是玉无忧,他的弟弟,形销骨立,脸色惨白,手上裹着白布,手里握着一卷黄绸。玉无瑕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嘶喊道:“你来干什么?回去,回去!” “哥。”玉无忧惨然道,“是我无能。” “什么?”玉无瑕震惊地望着他。 “我们赢不过他的,赢不过......” “时辰到!”监刑的官员不耐烦地大声催促,“快宣读罪状!” 玉无忧慢慢打开手中的圣旨,玉无瑕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苦笑一声,决然抬头,狠狠撞向地面,只听咚的一声,玉无瑕瘫倒在地,额上血流如注。刽子手大惊失色,监刑的官员慌忙站起,大喊道:“行刑,快行刑!” 第128章 刽子手提起玉无瑕,他的脑袋一下子歪到肩膀上,死不瞑目地瞪着玉无忧,刽子手刚一松开,玉无瑕就往地上倒去。他慌忙提刀去追那颗向下掉的脑袋,这时一个官兵小跑过来,抓住玉无瑕的头发,玉无忧突然回魂似的狂奔过来,阻拦道:“不要!” “滚开!”官兵一拳打倒他,高高地提起玉无瑕的脑袋,刽子手赶紧抓住机会一砍——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重重地砸在地上,裹着尘泥滚了一下,两下,三下,最后停在了玉无忧面前。他大叫一声,哀嚎如血。 “哥!!!” 城外,乱葬岗。黑云压城,大雨倾盆,泥水从尸山的缝隙中喷涌而出,怒吼着,裹挟着尸块乱冲乱撞。一点灯火在大雨中飘摇,汪叔裹着蓑衣,大喊道:“二公子,别找了!雨太大了!” 他前面,一个削瘦的人影艰难地前行着。雨太大了,尸体踩上去很滑,像泥鳅,如果不慎摔倒,就会瞬间被青白色的巨浪吞噬。黑雨如注,泥水横流,根本分不清那具尸体是玉无瑕,但玉无忧执着地找着,找着,没有一次抬起头。 他一定要找到他,他一定要带他回家。 突然,一道闪电劈下,亮光照亮了玉无忧脚边的一个圆物。他愣了一下,扑过去,将那头从尸块下刨出,紧紧抱在怀中,失声痛哭。 回去后,玉无忧发了烧。 他梦里全是血,红的血,黑的血,热的血,冷的血,大脑混沌一片,身体冷如冰铁。暴雨捶打着屋顶,咆哮彻夜,好似亡魂的怒吼。梦中,血海吞噬了他,尸潮淹没了他,那双圆睁的眼睛始终瞪着他,谴责着他,怒斥着他,继而,第二双眼睛出现了,第三双,第四双,无数双眼睛高悬四周,好像长进了玉无忧的骨头里,永远怨恨地注视着他。 他错了。他怎么会忘记国师那张血肉模糊而又完好无损的脸?他怎么会以为自己能杀得死国师?就算那枚碎片深深扎进了国师的脖颈,可他还是会照常张开双眼,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浅浅地微笑。 “你想杀我?” 血顺着他的手掌流下,一股股,一片片。 “你杀不了我。” 国师的手握住了他的手,玉无忧惊恐地看着他一点点用力把碎片按进那青白的脖颈,然后抽出。伤口愈合了,就在他眼前。 你杀不了我。 他杀不了他。 他犯下了何其愚蠢的错误。他的拼死一搏不过是螳臂当车,他不仅没能救回任何人,还把玉家拖进了深渊,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 玉无忧的身体原本就没有好,这次更是彻底垮了。他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期间国师来了几次,府中的人对此议论纷纷,惊诧中怀着窃喜。大抵,他们把只处死玉无瑕看成是他的功劳,把国师来访看做一个好兆头。 当玉无忧身体稍微好一些时,岑远道闯了进来。他丢了一只鞋,披头散发,双目血红,宛如厉鬼。 “玉无忧,出来!你这个卑鄙小人!” 岑远道怒吼着,目眦欲裂。汪叔和几个下人合力将他往外拖。他撑着门,向屋内大吼。 “玉无忧,你不知道玉无瑕是他害死的吗!你这是与虎谋皮!” 房间里,玉无忧从沉重的被褥里撑起身体,削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格外亮。他的声音非常微弱,却不容拒绝。 “汪叔,让他进来。” 汪叔看了他一眼,不安地放开了岑远道。他用力一甩,瞪了汪叔一眼,大步走进门。 屋内再次传来玉无忧的声音。 “汪叔,关上门。” 汪叔犹豫一瞬,惴惴不安地关上门。 屋内,岑远道滔滔不绝。由此,玉无忧终于知道了一切真相。早在春和宴上,岑远道就成了国师的眼线。他看到自己和国师在一起,但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走后,岑远道就来了。国师拿看见他推自己下水的事威胁他,又许以飞黄腾达,在受玉无忧欺辱后——他认为那是欺辱,因为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向玉无忧妥协了,岑远道投向了国师。 从此,相府的每一个决定都会传到国师的耳中。讽刺的是,国师约岑远道见面的日子就是和玉无忧见面的第二天。岑远道最后一次见国师时,他给了他帝玺。 “他好像知道我要出事了,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你也知道。就是说,国师害死了你的父亲,而且,他还害死了玉无瑕。我知道跟玉无瑕见面的那个人,他是国师的亲信。” 岑远道狂笑一声,尖声喊道:“我以为他要把你们赶尽杀绝,可玉无瑕死后,屠刀却落到了我头上!为什么?玉无忧,我真想不明白。我给他干了多少事,对他绝对算得上尽心尽力,而他居然要对我动手!但现在我明白了,玉无忧,这都是因为你。” “什么意思?” “别装了。”岑远道怪笑一声,双眼渗人地盯着他,“你们不是那种关系吗?玉无忧,你真有能耐啊。难怪玉于温跟玉无瑕都死了,你还活得好端端的呢。这下,玉家该都是你的了吧?” “你说什么?” 岑远道突然抓住他,恶狠狠地喊道:“他要杀我是因为你,他要我的命,来还你的腿!玉无忧,你必须得救我!” 玉无忧大骇:“我怎么救你?” “你说你救不了我?他是因为你才要杀我,你却说你救不了我?”岑远道大笑一声,掐住玉无忧脖子,嘶吼道,“那你就去死吧!他要杀我,那我就杀了你!” 第129章 第072章 药 关键时刻,官兵破门而入,抓走了岑远道。兵头客客气气地对玉无忧说,他们办事不力,抓捕过程中让岑远道跑了,惊扰了他,真是过意不去。 玉无忧问岑远道犯了什么事。谋反。兵头说,他是吕党余孽。他怎么会变成吕党?玉无忧问。 这他就不知道了。兵头说,他只是遵循上头的命令。 上头的命令?岑远道是出卖吕介的人,谁是吕党,他都不可能是吕党。谁会下这样的命令?玉无忧愣愣地想。忽然,岑远道的话浮现在他心中。可如果是国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岑远道说,国师要杀他是因为他。 因为他?难不成,国师想给他报仇吗?玉无忧突然笑了两声,因为眼下的情况实在太荒谬了。岑远道的话就好像国师对他有情意似的,可国师杀了他父亲和他大哥!谁会这样对自己的爱人?谁会?但与此同时,他想起了国师那些不可理喻的言行。从前他把那些当成疯言疯语,可现在,换一个角度去想,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国师抓着袖子逼问他是否藏有毒药时的震怒,国师微笑着威胁他不得去死的狠厉,国师说他杀不了他时的从容自得,仿佛猎物终于落入圈套一般的惬意表情。如果说一开始他就预料到他和大哥要杀他,如果说他放任他们这样做的理由不是为了杀掉他们...... “总之,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玉无忧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他想起他在梧桐观跟国师分手时,国师并不愤怒,也不挽留。他以为那是身份尊贵之人的礼仪与教养,可现在,那看起来就像他已经笃定玉无忧将不得不回到他身边。 不,不不,不不不。 不能这样,不能是这样。 然而,当国师不久后来到玉府时,玉无忧心中的某个地方开始崩塌。 国师的神情看起来有一丝紧张,但当他看见玉无忧的表情时,那丝紧张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叹了口气,惋惜地说:“看来,你知道了。那家伙真是多嘴。”说着,他随意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皱眉道:“你屋里就没有别的茶了?已死之人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他放下茶,坐在软榻上,从容地望着玉无忧:“你知道了多少?” “这重要吗?” “嗯......反正你早晚也会知道的。”国师有些苦恼地说,“但我没想让你现在就知道,你不是生病了吗?不过,你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大碍,看来你比我想象得要坚强。” 他稍微变换了一下坐姿,从靠在软榻上变成直坐。 “但是,知道这些对你而言又有什么用?人已经死了,你也不会更恨我了。”他哂笑一声,眼角熟悉地向上扬起,那是个看起来十分愉悦的表情,让人误以为他容易亲近,却不知道这是他迷惑猎物的姿态。 “我听说他掐了你?”国师站起身,走过来,仔细瞧着玉无忧的脖子,“真是个疯子。那些没用的家伙,居然让他跑到了你这来。”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冷意。 “是你说他是吕党的?” “他本来就是吕党。” “你留着他,用处更大。” 国师讶异地看着他:“无忧,你是在为我着想吗?什么时候你也会操心这些事了?我留着他当然不错,可我怎么知道下次他不会像捅吕介一样捅我一刀呢?那种人不值得重用,还是除掉比较省心。” “那你过来干什么?” “看看你死了没有。” “你可以随意出宫吗?” 国师嗤笑一声:“只要我想,我就能出来。” “看来我想错了。”玉无忧说,“岑远道说,你是因为我才报复他。” “他那样说了?”国师稍稍抬起头,身子向后倾斜了一些,“看来他不仅多嘴,脑子也有问题。不论他有没有伤害你,我都会杀了他。” “那我父亲呢?” “那是他咎由自取。”国师冷笑一声,“他跟吕介走太近了。” “如果我当时向你求情,你会放过他吗?” “你父亲这人百折不回,就算你替他求情,他也不会领你的情。”国师惋惜道,“我本来想过让他活着,可惜。” “那我大哥——” “无忧,不要再执着于死去的人了。”国师怜悯地望着他,“要是他们活着,你可就不是现在的处境了。这座宅邸的每一个人都会唾弃你,那是你想要的吗?再说,他们对你有什么恩情?给你一口饭一张床,就算养育之恩了?你该学会怨恨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对你那样疏忽,你也不会被岑远道弄断腿,甚至惹来杀身之祸。” 已经很清楚了。玉无忧想。他有些恍惚,因为这一切真的太荒唐了。 “难不成......你杀了他们,还是为我好吗?” 国师笑了起来:“你居然能想到这上面来,真让我吃惊。” “你......”玉无忧颤声道,“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无忧,你当真不明白我为何这样对你?”国师叹息道,“现在不是很好吗?你成了玉家的主人,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也再也没有人会逼迫你离开了。” “那你就杀了他们,那你就杀了他们!”玉无忧望着他,愤怒地喊道。他颤抖着,慢慢弯下身,捂住脸,发出一阵阵哀鸣。国师轻轻拍着他的背,表情十分温柔。 “哎,我其实是骗你的。”他低声笑道,“我可不像你那么喜欢为别人着想,我杀了他们只是因为他们碍我的眼罢了。所以你不必愧疚,继续怨恨我吧。当然,你要是愿意那样理解就更好了,我也希望你好受一些。” 第130章 “畜生......畜生......”玉无忧嘶喊道,“走开......走!” “看来你今晚又要失眠了。”国师叹了口气,“我就说,知道这些对你毫无用处。” 他摸了下玉无忧的脑袋,但手被打开了。国师笑了笑,离开了。 玉无忧抓起枕头,狠狠砸到地上。他用力打着棉被,痛哭流涕。然后,他开始狠狠往床上撞自己的头。这是一场噩梦。他害死了父亲,害死了大哥,害死了所有人!因为他,因为他!不管怎样,如果他不认识国师玉家不会遭受这样的耻辱!至少父亲和大哥不会以那样的方式死去!因为他,因为他! 可是,他杀不了国师。 玉无忧睁着眼,直愣愣地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不,他想,这不可能是爱,这是恨。国师在报复他,没错,他在报复他。只要他还活着,那家伙就会不断地折磨玉家人,因为他知道对他来说,他们比自己的命更重要。他行事如此张扬无忌,不久他所做的丑事就会全部败露,母亲不会忍受这一切的,以她的性子...... 玉无忧打了个寒颤。他好像站在了一盘死局上,怎么走都没有生路。国师的手牢牢压在他头顶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在他所看到的惨淡的未来中,他必将一个个地失去自己所爱之人。 要怎样国师才能放过他们?要怎样他们才能逃离这深渊? 即使他死,也......忽然,玉无忧愣住了。 如果他自杀,国师就会折磨母亲和无虞。可如果他们在他之前死了呢? 假死药。对,假死药。药在哪儿?庄夫人那。他起身,赤脚冲出去。庄夫人看到他,大惊失色。假死药。玉无忧眼睛中闪着亮光。他看到它了。他倒出它,一口吞下。娘,他说,娘,你们没准可以活下来了,只要我死了,只要你们都死了。 他很兴奋,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光,手颤抖得像筛子。庄夫人惊恐地望着他,哭喊着叫人来。 不,娘,不要叫人。玉无忧想抓住她,可手不听使唤,他浑身颤抖,心中有股异乎寻常的快乐。嗬,嗬。他开始气喘吁吁,眼前金星四冒,他跪下来,紧紧抓着衣服,假死药,他想,活命药。他倒了下去,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在他感到无比快乐的瞬间,所有意识突然坠入一片黑暗,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天后。 因皇帝得了怪病,天下名医云集娄京。其中一人,高而瘦,手过膝,样貌奇特,医术高超,颇有道行,特延入逸仙馆。此人姓慕,名永年,曾蒙国师召见,众皆以为为掌院之选。 十二天后,夜半,二黑袍人入玉府,二人身量皆高,其中一人手奇长。 二十天后。 庄夫人坐在玉无忧床边,国师站在她侧后方,望着床上的人。 玉无忧已经昏迷了整整二十天。 “你如愿了。”庄夫人说,“他不会再醒来了。” “他没死。” “没死?”庄夫人凄惨地笑了一声。她已经知道了玉无忧和国师的关系,尽管惊世骇俗,可她现在已经无力去愤怒了,她甚至无法对玉无忧感到一丝责备。相反,她心中满是悲凉。难怪无忧说能求得国师放过他们,不用想也知道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失去了一个儿子,现在,她马上就要失去第二个了。 “那是假死药。”国师脸色阴沉,“那个道士说他不会死。” “他也说了,那药方是错的。”庄夫人悲哀道,“我倒情愿他死了,这样他就不必再受你的折磨。” “我说了他不会死。” “国师大人莫非以为自己真是神明,有起死回生的本领吗?”庄夫人挖苦道,“就算无忧醒了,你觉得,他不会再求死吗?他不会醒过来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怎么会再醒过来?” “他会醒的。”国师执着地说,“他会的。” 玉无忧的确醒了,在两个月后。然而,他的记忆出了问题。他忘记了这一年多发生的所有事情,只留下了对国师刻骨的恨意。庄夫人向国师提出:不要再让他想起那些事了,就让他怀着恨意活下去吧。至少,那样他能活下去。 国师同意了。 “我本就不在乎他对我有什么感情,只要他活着就行。” “是吗。”庄夫人嘲讽地笑了一声。回家的路上,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杀了无忧,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国师感受到她的痛苦。可是,她怎么能杀死自己的孩子?如果她杀了无忧,她也就必须杀了无虞,她怎么能做到?就这样吧,她绝望地想,让无忧和无虞活下去吧。 那时候,她已经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即,有朝一日她一定会后悔今天的决定。到时候,她必会付出比现在更为惨重的代价。 第073章 风雨欲来(一) “砰!” 汪叔惊愕地望着闯进来的玉无虞,还没开口就一把被他揪住。 “为什么骗我?”玉无虞愤怒地叫道。 “三公子,您在说什——” “娘没有杀嫂嫂,是国师,是国师杀了她!” 汪叔愣住了,赶紧去关门:“三公子,您在说什么?这种话不能乱说......”却被君稚挤进门来,紧接着,卞三秋和秦镇邪也进来了。玉无虞一把拉过秦镇邪,红着眼道:“嫂嫂的鬼魂就在他身上,是她说国师杀了她,我亲耳听到的!” 汪叔大骇:“夫人的鬼魂?夫人死了?” 第131章 “她早就死了!”玉无虞悲愤地叫道,“你为什么骗我?你和娘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三公子,你冷静些。”卞三秋关上门,拿出一面镜子,玉无虞和汪叔看见镜子的人,不禁都愣住了。 镜子里面,正是安乐公主。 “我相信,没有人比公主殿下更了解事情的真相了。”卞三秋镇定地问,“殿下,究竟是谁杀了你?” 镜中,安乐公主恨恨道:“国师,是国师杀了我。” “嫂嫂!”玉无虞丢开秦镇邪,扑到镜前,热泪盈眶,“嫂嫂,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是我。”安乐冷冷望向汪叔,“汪叔,你还认得我吗?” “夫、夫人。”汪叔倒退几步,不敢置信地望着镜子里的人,颤巍巍道,“您怎么会在镜子里?您不是躺在床上吗?” “那是嫂嫂的尸体!是国师杀了她——玉无忧知道吗?他知道吗?” “侯爷怎么可能知道?老夫人告诉他夫人是意外碰到了头......” 玉无虞骤然拔高了声调:“娘那么说?为什么?” “我不知道。”汪叔惶然无措道。他畏惧地望着安乐公主,缩着肩膀站着。安乐冷笑一声:“她跟国师是一伙的,玉无忧也跟他是一伙的。” “绝不可能!”汪叔激动道,“夫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老夫人和侯爷绝不可能跟国师合谋......” 安乐愤怒地说:“这还能有什么误会?我亲眼看到她如何替国师遮掩!” “老夫人肯定是被国师威胁了,她不是心甘情愿帮国师的,她一直对您心存愧疚,您出事后没多久,老夫人也,也......” “一派胡言。我要把这一切告诉皇兄,我一定要让你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求求您不要!”汪叔突然跪下,涕泪滂沱,“您这样,侯爷和三公子都会被处死的!就算您怨恨侯爷和老夫人,可三公子是无辜的。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请您等侯爷回来,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侯爷是不可能和国师合谋的,他绝对不知道您真正的死因。” “汪叔。”玉无虞悲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替玉无忧说话?” “我说的是事实。这世界上没有人比侯爷更恨国师了,他是为了玉家才忍辱负重至今......” “汪叔,不要再替他狡辩了!什么忍辱负重,他就是贪生怕死——” “三公子。”汪叔抬起头,震怒地说,“您不能那样说侯爷。为了让您活下来,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他付出什么了?他从来没有反抗过。” “侯爷并非没有反抗过,相反,他什么方法都用过了。是国师太强大了。”汪叔悲哀道,“夫人,就算您告诉太子殿下一切,遭罪的也只有玉家。没人能扳倒国师,甚至连杀都杀不死他......三公子,您总是气愤于侯爷的软弱,可您哪里知道他曾刺杀过国师?他把国师的脖子捅了个对穿,可结果呢,您能在国师的脖子上看到一丝痕迹吗?” “什么?”君稚惊骇地叫了一声。安乐那冷酷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裂缝。 “不可能。”她喃喃,“他怎么有胆量杀了那个人?” “侯爷失败了。”汪叔万分悲苦地喊道,“国师不是人啊,他是神,人怎么能跟神明对抗?所以侯爷选择了死亡,他服毒自尽了,可他没死成,国师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他不能死,因为您和老夫人还活着。您知道老夫人临走前说了什么吗?她说她错了,她应该杀了你们,然后自尽,她说根本没有活下来的方法,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出路。可我觉得,人还是活着好啊,我还盼着三公子您成家立业呢。明明这几年家里越来越好了,怎么突然就成现在这样了?我不希望您跟侯爷死啊......” 汪叔涕泗横流,跪在地上哀哀地哭泣。那苍老的呼唤一声声捶打在众人的心房上。 “造孽呀,造孽呀,我就希望你们能活着,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啊......” 黄昏,申王从仙宇登极宫回来了。申劲发瞧他面有喜色,问:“成了?” “成了!”申王长出一口气,大笑道,“太子殿下对咱们送上来的东西爱不释手,答应在同天节上赐下封号。咱们不用跟连国打仗了!对了,劲发,赠我宝剑的那个道士居然是国师故友。多亏那把宝剑,国师在太子殿下为咱们说了许多好话。我这礼物真是选对了。” 申劲发心生疑虑:“父王,您遇到那道士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申王略一思索,犹豫道:“大约三十多年前吧。” “当今国师也不过三十几岁,他怎么会认识那道士呢?” “兴许是他小时候见过那道人吧。” “一个垂髫小儿,记性竟会如此之好吗?” “没准那道士后来回连国了。” “您不是说,他往西边去了吗?” 申王有些不耐烦:“他往西边去后再往东边走了呗。” “您不是说,那道士已是垂暮之年,往西边去恐怕凶多吉少吗?” “他是道士,又不是一般人。” “道士也是人,更何况他要去的地方可是北杈子山!您真觉得他能活着从北杈子山下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申王不快道,“难道你觉得国师不认识那道人?他可是一眼就认出了那道人的剑,甚至还知道那把剑上原本系着红穗。” “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第132章 “这有什么奇怪的,想必是国师小时候见过他。”申王训斥道,“大事已成,你就别疑神疑鬼了。” 申劲发不甘地问:“父王,您真甘心做连国的属国?” “做属国有什么不好?我们每年只要交些金子皮毛,再就是新王登基时告知连国,其他还和以前一样。” 申劲发悲怆道:“可从此以后,咱们就是臣了!” “寡人用的还是王印,怎么就是臣了?”申王怒斥道,“今天本是大喜之日,你却在这里败我兴致!你就是想打仗,存心找连国的绊子!你出去,寡人今天不想见你!” 申劲发被轰了出去。他心中窝憋得很,扭头就去了胡姬肆。正当他在美人怀中痛浇闷酒时,玉无忧的马车终于抵达了玉府大门。车夫跳下车,摆好脚凳,却半天不见玉无忧下来。他不禁奇怪地喊了一声:“侯爷,到了。” 帘子掀开了。尽管已经见过这张脸,马车夫还是吓了一跳。他胆战心惊地问:“侯爷,您没事吧?” “没事。”玉无忧下了车,脚步轻得像一粒尘埃。他的脸一向没有血色,可也没有枯槁到如今的地步,或许是因为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连那双温润的眼睛都丧失了全部色彩。他轻飘飘地向府内走去,暗淡的浅灰色袍子一瞬被大门吞噬。 门后,站着汪叔,还有玉无虞,还有秦镇邪,还有君稚和卞三秋。所有人都等在那,可玉无忧没有丝毫惊讶。他只是木然地看了他们一眼,问:“什么事。” “侯爷......”汪叔刚喊了一声,玉无忧便说:“去我屋子里说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上前走了,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又惊又疑。玉无忧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进门后,玉无忧仔细关好门窗,随后,他请众人上座。君稚忍不住问:“侯爷,您要干什么?” “我要拜托你们一件事。”玉无忧说,“带无虞走吧,现在就走。” “侯爷!”汪叔惊起,“您要干什么?您难道又要刺杀国师吗?” 玉无忧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似在奇怪他怎会在卞三秋等人面前说出这件事。汪叔急道:“您忘了上次的结果吗?您不可能杀死国师的......” “我知道。”玉无忧说,“所以我要你们带走无虞。这件事迫在眉睫,因为国师要我带你们入宫,在同天节给上表演法术。” 君稚大讶:“国师要我们入宫?” “我不会带你们去。”玉无忧说,“卞家是山南望族,不该受此耻辱。事后国师必会追究,所以请你们立刻带走无虞吧。虽然宅邸外面有人监视——” “你要干什么?”玉无虞打断道,他激动地望着玉无忧,上前道,“你想刺杀国师是不是?我已经知道了。你刺杀过国师!” 玉无忧脸上的惊讶稍稍扩大了一些,就像一条波纹在水面上荡开,然而,那也只是一条波纹。他责怪地看了汪叔一眼,平淡道:“我杀不了他。” “那你要干什么?” “我要做我早就该做的事。” “难道,你想死吗?” 玉无忧一愣,他那死水般的表情破裂了,眼中涌现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顺着那道早已消逝、朝思暮想的声音望去,终于看到了端着镜子的卞三秋,和镜子里的蓬头乱发、面容消瘦的女人。 “别死了。”安乐说,“你得向我谢罪啊。” 第074章 风雨欲来(二) 玉无忧怔怔地望着镜子,不敢置信地朝前挪动几步,却又停下,只痴望着。终于,他轻轻吐出几个字,像生怕惊碎镜中的幻影。 “安乐......殿下,是你吗?你还活着?” “公主殿下已经死了,但国师把她的灵魂困在了身体里。”卞三秋解释说,“机缘巧合下殿下到了镇邪身上,我又把她引到了这面镜子里。” 玉无忧呆望着镜子里的妻子,伸出手似想触摸。安乐嫌恶道:“别碰我。” 玉无忧的手猛一哆嗦,抽了回去。他垂下头,脸色灰败。 安乐冷冷地盯着他,说:“是国师杀了我。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带我进宫,让我去见皇兄。” 玉无忧一震:“国......师?”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身体一瞬间佝偻了。“是他......他能干出这种事......”玉无忧喃喃着,神情凄楚悲苦。他往回走了几步,转身道:“你们杀得了国师吗?我不相信能用刑罚杀死他。万一失败......”他苦笑一声,继续说:“我怕你们会步我的后尘。” “那就杀了他。”安乐说。 众人被她话语中的决然惊到了。君稚拍掌道:“好!要是刑罚杀不了他,我来杀!” 玉无忧摇头说:“刀剑伤不了他。” “侯爷,你忘了我们是道士吗?”君稚激动地说,“国师会法术,我们也会法术。刀剑伤不了他,少庄主的火符总能烧死他。只要那灵器不在他手上!” “灵器?” “就是国师手上那枚戒指。”秦镇邪说,“我看见他用那枚戒指抓走了那红煞。” “我们兵分两路吧!”君稚继续说,“少庄主带着公主和侯爷你去见太子殿下,我和老秦去找那红煞。那女鬼睚眦必报,只要我们救她出来,她肯定会杀了国师!” 玉无忧的眼睛稍亮了一些:“那红煞会帮你们?” 秦镇邪说:“是她求我救她的,我想她还不至于恩将仇报。侯爷,您今天有见到国师吗?他手上是否戴着戒指?” 第133章 “今天,申王来献剑,太子殿下把剑赐给了国师......”玉无忧细细回想,眼睛一亮,“没有。他手上没有戒指!” “太好了!”君稚喜悦地叫道,“这下咱们的把握更大了!那戒指肯定被他用来关那红煞了,看来他也杀不死她!” 卞三秋问:“侯爷,你能猜到国师会把那红煞关在哪儿吗?” “天命司,国师的住所。”玉无忧毫不犹豫地说,“那是整个皇宫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国师从不让外人进去。而且,那里藏着很多东西。我虽然经常出入天命司......” 安乐冷飕飕地说:“经常出入。” 屋子里沉默了一瞬,玉无忧硬着头皮说:“但是那里的许多房间我也没有进去过。我能感觉到,那里面藏着很多秘密。不知道公主殿下是否记得,你有一次在天命司晕倒了......” “我当然记得!”安乐高声道,“我在那看到了一条大虫,你却说那是幻觉。” “是国师威胁我那样做的,我根本不想帮他。如果不是我前几年生了一场病,忘记了很多事,我绝不会答应跟他合作,也绝不会将殿下牵扯其中......”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安乐压着火气说,“我不想听你给自己找借口。” 玉无忧愣住了,他苦笑一声,说:“的确,现在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了。总之,那天我没能进去那个房间,我赶过去时国师已经把你带了出来。我鲜少看见他那么生气,我甚至觉得,假如闯进来的不是公主殿下你,他一定会杀掉对方。之后我曾偷偷去过那个屋子,虽然进不去,但我听到里面有响动。那里面一定有东西。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们。” 他面对镜子站好,跪下,磕头。 “启禀殿下,臣有罪,陛下所服丹药,并非臣所炼。” 众人大惊失色。安乐急声追问:“你说什么?” “当年,陛下重病之时,太子殿下召我入宫,令我必须治好陛下。然而,陛下的病十分奇怪,我虽然想尽方法,却还是束手无策。这个时候,国师找到了我。他给了我一种丹药,说这能救陛下的命。我自然不信,但陛下服用这种丹药后,居然真的苏醒了。我动摇了。” “假如我还记得国师之前到底干了什么,我绝不会接受他的提议,假装自己炼出了神药。我当时顶多只想到那药八成有问题,国师这样做是想东窗事发的时候让我做替死鬼。我观察到陛下服用丹药后虽然能振作一阵,但很快就会恢复原状,甚至病情加重,如此,就必须用更多的药。我越来越怀疑这种药,于是试图搞清楚它的药方......” “但任凭我用尽方法,却始终猜不全这药的配方。”玉无忧脸色苍白,“最终,我偷偷吃了一颗——我吃到了一根头发。” 房间内鸦雀无声,众人睁大眼睛望着玉无忧。恐怖无声地蔓延,安乐直直地瞪着玉无忧,好一会才艰难地问:“你确定?” “我确定。” “那你为何不告诉皇兄!” “因为我怕连累玉家。”玉无忧痛苦地说,“而且,你也需要吃这种丹药。” 安乐脸色煞白。她捂着嘴后退了几步,突然从镜子里消失了。屋子里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玉无忧失魂落魄地望着地面。好一会,君稚才打破了沉寂。 “难,难道那些丹药是用人炼的吗?侯爷你这还有那种丹药?” “我本来藏了一些药,但被国师发现了,之后,他便直接把药送到长寿殿了。”玉无忧黯然道,“我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我偷偷找过国师把药放在哪,但奇怪的是,只要我一有动静,他就会马上发现。那感觉就像他在我身上安了一只眼睛......” 卞三秋突然在玉无忧身上贴了一张符纸,玉无忧疑惑地望着他。卞三秋解释道:“我怕他在您身上施了法术,不过这符既然完好无损,想来侯爷现在是安全的。”说着,他又迅速把符揭下来了。 “原来如此,谢谢少庄主。”玉无忧说,“虽然我在天命司没找到什么,但我能给你们画出天命司的地图。汪叔,你这有纸笔吗?” “当然有。”汪叔忙摆好纸笔。玉无忧边画边说:“天命司在长寿殿东北方,长寿殿在东宫西面,东宫是举办寿宴之地。至于国师的住所在这。”他在天命司西北角画了个圆圈,又在纸张空白处画了间五进五出的院子。 “国师住在第二进院子,公主殿下晕倒的院子在第三进,最后两进院子我从没有进去过。我猜,国师就把丹药藏在那里。”玉无忧圈出后三进院子,“那红煞也很可能被关在这里。如果你们能进天命司,一定要好好查查这三进院子。我希望你们能把他藏着的东西都翻出来,让他再也无法翻身。” “好。”君稚信誓旦旦地说,“我们肯定把他那翻个底朝天!” “好。”玉无忧笑了笑,对汪叔道,“汪叔,同天节那天晚上,你就带无虞走吧。” “为什么?”玉无虞急道,“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 “你不能去。”玉无忧平静地说,“不论结果如何,我欺瞒陛下,害死公主是事实,哪怕我揭发国师,也死罪难逃。所以,你必须离开。国师在玉府周围安插了眼线,假如你们提前离开,他很可能察觉异样,因此你们最好在同天节当天走。卞公子,烦请您给舍弟画一些符纸护身......” “我不走!”玉无虞着急地喊道,“凭什么就我一个人走?我也能帮上忙!我也要杀国师!” 第134章 “无虞,你以为这是儿戏吗?”玉无忧严厉地说,“万一失败,我们都会死。到时候,谁来给卞家报信?再说,你以什么名义去?国师没有要我带你也进宫!” “难道我就什么也不干吗?” “你本来就不需要做什么。无虞,你只要活下去就好,求你了。”玉无忧乞求道,“我不能让你死。我已经够对不起父亲、母亲和大哥了,要是连你都死了,我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 汪叔也劝道:“三公子,您就跟我走吧。玉家不能绝后啊。” 玉无虞咬牙瞪着玉无忧,后者毫不退让地望着他,说:“无虞,你必须要活下来。这样就算我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玉无虞的眼眶渐渐红了,好一会,他终于低下头,不甘地低声道:“该死。” 玉无忧见他服软,便对汪叔认真地叮嘱道:“你一定要把无虞送出去。” “侯爷放心。老仆就是死,也要把三公子送出娄京!” “好。”玉无忧感激地说,“我这辈子都没想到还能有报仇的机会,少庄主、君公子、秦公子,玉某在此谢过你们。若有来世,我就算当牛作马也要报答你们。” “哥!”玉无虞哭叫道,“你还没死呢!” 玉无忧愣了一下,欣慰地笑了。他温柔地说:“别伤心,无虞,我很久以前就想死了。现在我终于能达成夙愿,你当为我高兴啊。” 第075章 天命司(一) 同天节当日,晴空万里。一大早,载着达官贵人和各方使臣的马车便从张灯结彩的娄京城绵延不绝地流向仙宇登极宫。巍峨的金色宫门下人马如云,服光如霞,所谓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便是这般景象。 玉家的马车就在这浩大的队伍之中。卞三秋正将赶制的符纸递给君稚,玉无忧则一再重复进宫的路线:“等会马车会在东玄门停下,进门往北有座金顶大殿,那就是东宫,从东宫后面出去,往西走,就是天命司,天命司中,有栋绿瓦朱墙的屋子,门前立着两尊麒麟,那就是国师住的地方。这是两套侍卫的衣服,你们等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换上。” 君稚小声重复,紧张严肃地记忆着。卞三秋将一张符递给秦镇邪,说:“这是清心符。虽然你这两天晚上没出去梦游了,但天命司既然有死人,恐怕是个阴气深重的地方,我担心你会再次被阴气夺了神志。” “谢谢卞兄。”秦镇邪感激道。 君稚纳闷道:“真是奇怪,老秦身上的阴气虽然比以前更重了,可额头上那青疤却不见了,而且晚上也睡得好端端的,害得我跟少庄主这几天白白熬夜。” 秦镇邪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兴许那红煞知道原因。” 卞三秋皱眉道:“你不要太相信它。” 秦镇邪点头:“我知道。” 马车停下了,众人告别之后分道扬镳。玉无忧望着秦镇邪和君稚消失在人流中,眼含忧虑。卞三秋见状道:“侯爷不用太过担心,不管天命司里有什么,他们应当不会有性命之虞。” “为什么?” “我那义弟,有神仙保佑。”卞三秋心情复杂地说,“这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楚,若按我所学,我那义弟别说神仙保佑,不堕为厉鬼就是幸事......” 君稚和秦镇邪到无人处换了衣服,绕过东宫,从后门出去,顿觉清静。此处高墙林立,阒无一人,颇为阴森。两人走出没多远,便远远瞧见一队巡逻的士兵,二人忙躲起来,又看见一队士兵走过,避让数回,君稚忍不住道:“今天不是同天节吗?怎么这里的守卫比东宫还森严?” 秦镇邪低声道:“说明这肯定有东西。” 两人又走了一阵,终于看见一扇大门,上面赫然挂着“天命司”的牌匾,门前站有两个卫士,身壮如牛,面黑似铁,令人望而生畏。 两人躲在一旁细细观察,那两个守卫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君稚焦急地说:“这两家伙怎么老不走?他们不去茅房吗?” “或许我们可以翻墙。”秦镇邪望望头顶近两丈高的墙壁,退后数丈,疾冲向墙,连蹬数次,飞一般冲到了墙头。 “厉害!”君稚夸道。 “我拉你上来。” “不用。”君稚抽出长剑,得意地说,“我也有办法。无敌,飞!”只见长剑一飞冲天,差点把君稚甩出去,不过他还是有惊无险地过了墙。秦镇邪跳下墙,好奇地问:“这是御剑术?” “哪里哪里,御剑术早就失传了。”君稚嘿嘿一笑,“我这是自创的,叫冲天剑。” “君兄厉害。” “我要哪天能踩着剑飞起来,那才是真厉害呢。不说了,咱们赶紧找找国师住哪吧。” 天命司内道路复杂,房屋也十分相似,两人走了好一会也没看见绿瓦红墙,不免有些着急。秦镇邪索性找了棵柏树爬上去,天命司内景象立刻一览无遗。没一会,他就找到了那座房子。 “我们走偏了。”他跳下树,有点懊恼地说。两人急步朝正确的方向跑去,拐角忽然走出一个宫人,秦镇邪赶紧停下,君稚却没能及时停住,他撞到了秦镇邪身上,连带着撞到了那个宫人。糟糕!君稚心中大叫不好,却见秦镇邪眼疾手快打晕了那宫人,然后把人拖到了灌木丛里。 君稚目瞪口呆,夸道:“妙啊。” “赶紧走。”秦镇邪低声说,“他没过多久就会被发现的。” 第135章 两人快步离开,幸好,他们后来没再遇上人。秦镇邪觉得奇怪,即使今天是同天节,天命司内的人也实在太少了。终于,君稚看到了那两尊麒麟,他大喜道:“咱们到了!” 门锁了,两人如法炮制翻过墙,便见一雕花照壁,绕过去,就是一间大院子,屋子都窗门紧闭,廊下五步一香,十步一灯,灯上画着人面,月眼笑唇,栩栩如生,君稚感到一阵恶寒,骂道:“这国师好好的灯笼不挂,挂这些鬼东西!” 两人一踏上长廊,便有一股浓香忽然扑来,熏得人脑袋发晕。秦镇邪道:“快走!”两人赶紧跑过走廊,一入第二进院子,那异香便悉数退去。即便如此,两人仍感到头晕目眩,手脚发软,好一会才缓过来。 “那到底是什么?”君稚忍不住向后张望,“侯爷没说院子里有这东西啊?” “也许侯爷没闻到过。”秦镇邪捂着鼻子,皱眉道,“这里古怪得很,咱们接下来得更加小心。” 第二间院子几乎比前面的院子大一倍。院中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馨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两人捂住口鼻,小心翼翼从花草中走过,却没有任何异常。君稚纳闷道:“这些花居然没问题?” “或许是因为这是国师住的院子吧。”秦镇邪推了推正屋紧闭的大门,又看看旁边小门,所有出口都锁上了,两人只得又翻墙。君稚嘀咕道:“他属梯子的吗?这么多墙!” 墙内景象与前一间院子迥然不同。只见院中竖着一大堆怪石,巉岩错落,黑洞森森,两条抄手游廊下密密麻麻地摆着瓦罐,一股淡淡的腥臭从中散出。君稚掩鼻道:“这又是什么?真是难闻!老秦,咱们快些过去。” 他抬脚就走,忽然廊下簌簌,最初像是树声,继而如骤雨,最后竟像有千只手捶打着地板,两人在走廊上几乎站不稳。君稚惊骇大叫:“怎么回事?” “下面有东西。”秦镇邪刚说完,廊下瓦罐突然破碎,一条细细的黑蛇如箭射出,咬向二人。君稚挥剑斩断那条蛇,大喊道:“下面都是蛇,快跑!” 已经晚了,堂下碎响纷纷,那些蛇全都钻了出来! “什么声音?” 一间昏暗的屋子里,红衣女抬起头,侧耳倾听。她蜷伏在地,双手被金戒紧紧箍在腰间,周遭肌肤已经尽数裂开。她稍一动弹,金戒便猛一收缩,红衣女闷哼一声,额头上冷汗粼粼。忽然,她旁边冷不防传来一个哈欠。 “女娃娃,你就别瞎折腾了。你一个鬼跟灵器较什么劲?” 原来,墙角里还坐着一个矮墩墩的老头。他耷拉着眼,两条一高一低的眉毛几乎把眼睛压没了。此人正是秦镇邪一直在找的百病消。 “你要不帮忙就闭嘴!”红衣女直起身,一道道血红的煞气从她身上涌出,用力撑着那金环,可那金戒纹丝不动。 “老夫想帮也帮不了啊,这可是灵器。”百病消无奈道,“要换个灵器,你没准有法,可这灵器有雷霆之力,雷是世间至阳至刚之物,最克你们这些阴物。你对上它,顶多发挥五成功力。” “该死!”红衣女骂道,“那家伙怎么会有这种宝贝?” “就是说啊,这可是灵器。如今世上还能找到几件灵器?” 红衣女不听,继续挣扎。老头劝道:“你省省力气吧。他既然没有杀你,说明还有别的打算,你到时候见机行事岂不更好?” “老娘才不会听他的!老头,你怎么会被他抓来?” “老夫想进天命司看看,可惜技艺不精,让他发现了。” “你进来干什么?” “找我师兄。”百病消说,“我收到他的信,说他在天命司,要我救他。” “那他人呢?” “没找到。”百病消叹道,“我师兄叫人把信送到师傅那儿去了,可师傅十几年前就死了,思幽谷里一个人都没有。那送信的自然进不去,只能把信放在山下一个樵夫家里,得亏我今年回去给师傅扫墓,否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那信呢。” “那你过来干什么?没准他已经死了。” “总归他是我师兄,能救还是要救的。”百病消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唉声叹气道,“不过,他这回真是把我害惨了。师兄啊师兄啊,我小时候老闯祸,让你背锅,你现在就来报复我了?你怎么不在信里说清楚天命司这么危险?” 红衣女忽然停止挣扎,说:“外面有声音,有人来了。” “是国师?”百病消赶紧把自己老早就解下的绳子缠在手上。 “不是。”红衣女弯下头,贴在地上仔细听着,“声音是从前面传来的,乱得很。” “难道有人打进来了?咱们有机会出去了?”百病消忙扯开绳子,跑到门口仔细听着。红衣女恨恨道:“你就不能把门砸开?” “你以为老夫没试过?这上面下了咒,普通人根本撞不开。” “你不是那什么思幽谷的弟子吗?这点本事都没有?” “粗鲁。思幽谷是观天命的地方,怎么能教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 “学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关键时刻能救命吗?” “难说。”百病消贴着门,仔细听着。忽然,他凑近门缝一顿猛嗅。红衣女奇怪道:“你干嘛呢?” “有味道。”百病消深吸一口,说,“糊味。前头起火了?” 第三进院子里,一只火凤口喷烈火,地上烂焦无数,群蛇纷纷逃避,钻入假山中。君稚见状,得意道:“蛇就得用火烧。”火凤逡巡院中,昂首傲视,似乎也十分得意。 第136章 就在这时,一道巨大的黑影自假山中蹿出,一口咬断了火凤的咽喉!瞬间,火凤羽凋魂断,那黑影缓缓抬头,竟是一条硕大无比的黑蟒!众小蛇如潮涌出,簇拥在黑蟒周围,向秦镇邪和君稚嘶嘶吐信。黑蟒昂首,猩红的眼珠盯住了二人。 第076章 天命司(二) “无敌,剑雨!” 无敌剑幻化成数十小剑,如雨落下,将小蛇钉死。然而,大蛇转瞬即至,所过之处,小剑纷纷倒下。君稚急念口诀,小剑腾空而起,射向大蛇,无奈那大蛇鳞甲奇厚,蛇皮奇滑,小剑根本伤不了它。 秦镇邪扔出火符,火凤才出,便被大蛇一尾巴拍死在地。那巨蛇张嘴咬向秦镇邪,后者险险躲过,只听轰隆一声,巨蛇撞在了旁屋上,顿时,门窗破碎,扬尘如雨,二人不禁胆寒。倘若被撞到的是人,只怕已经成了肉泥了。 院中大门紧闭,两人想翻墙又找不到机会。那巨蛇虽然身躯肥大,却十分灵活,两人根本无法靠近院墙,只能在院子里不断跟它兜圈子。这期间还有许多小蛇不时从地上蹿出,真令人防不胜防。火符没一会就用完了,两人越发难以支撑。君稚心急如焚,骂道:“它身上就没个软点的地方吗!” 他举剑刺向巨蛇,却只在它身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巨蛇大怒,摇头甩尾,院内尘土四溅,石块乱飞。君稚忙喊道:“无敌,飞!”他灵机一动,扭剑朝秦镇邪冲去,大喊道:“老秦,拉住我!” 秦镇邪砍断一条小蛇,伸手抓住君稚。无敌颤巍巍地向上窜了一下,就直直地坠了下去。君稚急道:“两个人太重了,无敌拉不动!”话音未落,巨蛇再度袭来,两人急忙躲开。君稚大喊:“怎么办?鳞片太硬了——”他一愣,喊道:“无敌,飞!” 无敌再度腾空,直直朝巨蛇飞去。君稚在蛇头落下,举剑向蛇眼刺去,不料脚下一滑掉了下去。眼看他就要落入蛇口,秦镇邪猛撞过来,抱着蛇头摔到了一边。巨蛇痛吼,狂乱地将秦镇邪甩了出去。秦镇邪摔到了屋顶上。地上,巨蛇翻腾不休,尾巴乱扫。君稚惊道:“它怎么了?” “我把匕首插到它眼睛里了。”秦镇邪忍痛喊道,“匕首不够长,君兄,快用剑刺它!” “好!”君稚提剑奔去,众小蛇似有所觉,纷纷袭来。 秦镇邪喊道:“风符!” 君稚扔出符纸,顿时狂风大作,小蛇纷纷被卷走。君稚冲向巨蛇,后者张开血口,直直咬来,千钧一发之际,无敌化为数十小剑,卡住蛇口。君稚侧身躲过,将其中一把剑插进了巨蛇的眼睛!刹那间,众剑飞来,剑身暴涨,君稚大喝一声,用力将剑刺了进去! 那边,百病消激动地喊道:“有声音!我也听到了!不是国师!到底是谁,竟然敢闯天命司?” “我知道是谁。”红衣女似乎想起了什么,面有喜色,“肯定是来救我的人。” “救你?难不成外头的是鬼?”百病消话音未落,屋外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一下子把他震到了地上。 外边,第四进院子门已经塌了,巨蛇倒在碎木中,一动不动。君稚从门板下爬起,捶着腰道:“总算死了。”抬头的瞬间,他愣住了。他面前是一排排又高又长的柜子,密密麻麻,直达屋顶,像蜂巢一般,令人毛骨悚然。秦镇邪赶了过来,看到这些柜子,也十分惊异。 “看来,就是公主看到大虫的地方。” 君稚胆寒道:“所以,那些柜子里都是虫子?”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了一声响动。是从柜子里传来的。下一瞬,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响声灌满了整间屋子,长柜纷纷掉落,雪白的长条物蠕动着,无数凸起抵着布条,紧接着,一只手刺破白布,然后是头。 那些柜子里,都是人。 第五进院中,百病消听得前面响声如撒豆,心生恐怖。片刻,响声渐近,门上忽然现出十几个人影,百病消大为惊怖,掩鼻道:“好重的尸气!”屋外众尸刮擦爬挠,门板格格作响,摇摇欲坠,百病消脸色大变,红衣女却冲上前,狂笑道:“来得正好!” 她一头撞向大门,鲜红的煞气从她身上源源不断涌出,抓住了门外的走尸! 东宫,钟鼓齐鸣,太子入殿,国师紧随其后。殿内众人纷纷站起行礼,申王父子亦在其中。二人所坐位置就在太子旁边,这让申劲发心中稍微好受了些。虽然,他还是没有完全放下心中的疑虑。 太子落座,众人亦坐下。申劲发摸着袖口,倍感紧张。太子笑道:“今日乃皇父寿辰,是举国同庆的盛日。皇父身体抱恙,寿宴便由本宫代为主持,让我们先敬陛下一杯!” 众人纷纷应和。太子又道:“今日,不仅众爱卿齐聚宫中,更有许多异国贵客。这之中,申国大王不久前曾向陛下献上寿礼,申王所献之物,十分精美,颇得圣心。其中更有一把宝剑,据说削铁如泥,而且扔进火里也不会变色,丢到水里也不会沉下去,这样的宝贝,本宫闻所未闻,今天特地拿出来与众爱卿共赏。” 太子令人呈上宝剑,又抬来水缸、火盆。众人翘首以待,十分好奇。一位宫人拿起宝剑,扔到火中,申王微笑注目,众人亦十分期待。只见火星扑闪,宝剑不一会就变黑了。申王面露错愕,众人也愣住了。宫人又将剑丢进水中,只听扑通一声,伴随着丝丝白气,宝剑沉了下去,再没有浮起来过。众臣哗然,太子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去。 第137章 “这、这不可能。”申王忙凑到水缸前,只见那剑静静躺在水底,丝毫没有浮起来的迹象。他顿时冷汗涔涔,忙向太子解释:“太子殿下,这把剑确实扔进火里也不会变色,丢到水里也不会沉,那道士向我亲自演示过。这,这......” 太子冷冰冰地说:“那么,这剑为什么浮不起来?” 申王慌乱道:“这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肯定有人换了剑。” “你还敢狡辩?这分明就是假剑!”太子厉呵道,“你竟敢蒙骗本宫和陛下,来人,将申王拿下!” “殿下息怒!”申劲发急起,奋声辩解,“我们怎敢拿假剑糊弄陛下?当初那道人赠剑时,这把剑确实烧不坏也不会沉!之后父王偶尔拿出来把玩,这把剑也没有任何异样,是以才敢呈给陛下。现在这剑突然出了问题,肯定是因为那道人施在剑上的法术失灵了。我们绝不敢欺瞒殿下!” 申王也道:“是啊,这把剑寡人有二十年没拿出来过了,就算上面的法术失灵了,寡人也不知道。这件事确实是寡人考虑不周,冒犯了殿下,回去后,寡人定会请人打造一把更好的剑——” “你是说,我那位故人耍了你?”国师冷笑一声,“这把剑是他至爱之物,怎么会随便赠与他人?依我看,恐怕是申王你见猎心喜,把这剑强抢了过来吧?” 申劲发急道:“国师大人请不要血口喷人,我父王绝不是——” “大胆!”太子怒喝道,“你竟敢辱骂国师?来人啊,将申国众使都拿下!” 顿时,脚声雷动,甲兵像潮水般涌入大殿。申劲发大怒:“我真心求好,殿下却设下黄泉宴!”言罢飞奔上前,直朝太子冲去!国师正要阻拦,忽然左眼一痛,再抬首,太子已被申劲发牢牢控制住。申劲发怒目圆睁,拿匕首抵着太子的脖子吼道:“太子在我手中,谁敢动我申国人!” 瞬间,群臣惊哗,纷纷央求申劲发手下留情。卞三秋惊骇道:“事情怎么突然成了这样?”他怀中传来安乐焦急的叫喊:“快救救皇兄!”玉无忧低声道:“殿下不要出声,我这就过去。”他刚一动作,就被申劲发盯上了。他大喝道:“都不许动,否则我就杀了他!”太子忙道:“都别动,别动!” 玉无忧只得站住。申劲发又说:“让士兵退下!” “退下,都退下!” 甲兵纷纷退去。太子哀声道:“王子殿下,你冷静些。本宫给你们封号,马上就给。” 申劲发啐道:“谁稀罕那种东西!我们一心求好,你们却暗藏杀心。那剑分明就是真的,是你们把它掉了包,还反过来诬陷我们!” “我们没有掉包啊!”太子哀叫道,“国师,快救救本宫!” 国师将手从眼睛上拿开,强忍着眼中剧痛说:“王子殿下,我劝你不要冲动。你现在放开殿下,两国尚能和好。” 玉无忧一愣,以他对国师的熟悉,立刻就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耐。 不应该啊,国师并不容易发怒...... “呸!你们连国人诡计多端,我才不信!”申劲发抓着太子大步向前,“都让开,让我们出去!” 国师轻轻按着眼睛上缘,不快之色已经溢于言表。玉无忧心中大叫不妙,下一刻,他便看见国师出现在了申劲发身后——的确是“出现”,因为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行动的,甚至都没听到他的木屐声。他伸手钳住申劲发手腕,将匕首刺向他! 第077章 天命司(三) 申劲发偏头闪过,匕首堪堪擦过脸颊,他手腕剧痛无比,挣扎不得,情急之下一头磕在国师脑门上,这才逃脱。此时,太子已经跑远,申劲发大叫不好,忙冲申王喊道:“父王,快跑!”却被国师一掌劈中后背,顿时脊骨如断,剧痛无比,忍不住跪了下来,匕首也掉在地上。 国师捡起匕首向申劲发刺去,却被一把雪白的长剑挑开。申王握着湿漉漉的剑,大喝一声砍来。国师冷冷道:“找死!” “父王,儿臣来帮你——”申劲发话音未落,便见匕首划破了申王脖颈。鲜血溅了国师满身,他握着匕首,冷冷站在那,眼中满是厌恶。 就在这时,甲兵涌进大殿。申国众臣亦抽出怀中刀刃,站在申劲发身后。太子站在众甲兵前,怒吼道:“给我杀了他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远处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国师脸色骤变,转身便走。申劲发趁众人惊愕之际,忙喊道:“还愣着干什么?随我冲出去!”申国众臣一拥而上,登时,大殿内杀声四起,群臣纷纷奔逃。混乱中,太子却领着一队甲兵急匆匆离开了。安乐急声道:“快追上他!” 天命司,众尸涌出,阴气滔天。刹那间,秦镇邪突然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开始涌动,急躁地想要冲出这具身体,下一瞬,那些尸体忽然愣住了,它们退却几步,竟然争先恐后地向后院逃去。君稚目瞪口呆,惊骇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秦镇邪拿出清心符,瞬间符纸便化为灰烬。君稚大骇,急道:“老秦,你怎么了?” “不知道,君兄,你离我远点。”秦镇邪抓着胸口,他心脏狂跳,血液奔涌,脑袋一阵阵地疼。他扯出莲花坠紧握着,身体的痛苦却没有得到缓解。这时,地下忽然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你体内的阴气在暴动,这样下去,你很快就会爆体而亡。” 墙后有人?君稚忙喊道:“谁在这?你知道怎么帮我兄弟?” 第138章 “让他把阴气放出来。” “怎么放出来?” “随便打一拳。” “老秦,你听见没有?你赶紧打一拳,朝哪里打都行——” 秦镇邪朝前挥了一拳,阴气暴涌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击穿了墙壁。他跪倒在地,脸上满是冷汗。那种全身快被撑暴的痛苦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接近力竭的疲惫。君稚直愣愣地望着前方,摇着秦镇邪说:“老秦,你快看......” 他们前面,众尸伏倒在地,阴气源源不断从它们身上涌出,流入一扇紧闭的大门中。门上,一道血红的咒印急速闪烁着,门板咯吱作响,摇摇欲坠,像被什么东西大力冲撞着。紧接着,一道金色圆环破门而出,飞入天际。红衣女从门后走了出来,胳膊上鲜血淋漓。她哈哈笑道:“老娘终于出来了!”百病消亦扶门而出。 君稚一愣,又惊又喜地叫道:“百病消?你怎么在这?” 秦镇邪也愣住了,下一瞬他便站起来,踉踉跄跄朝百病消走去。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个激动的声音。 “师弟?是你吗?你来了?” 百病消呆住了,他不敢置信地问:“师兄?”他奔上前,四处张望,呼喊道:“师兄,你在哪里?” “我在下面。”那声音长叹道,“我已经死了。” “什么?你死了?真的死了?”百病消在地面上胡乱摸索。那声音幽幽道:“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可惜我如今已为希夷,是看不见你的脸了。” “你们还有时间叙旧?”红衣女凛然道,“他来了。” 木屐声响起,一声,两声,大门怦然打开,国师走了进来,手上戴着那枚金戒。他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冷笑道:“看来,我当初就该杀掉你。”看到秦镇邪和君稚,他愣了一下,阴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 君稚傲然道:“我们来取你狗命!” 国师闻言,不禁嗤笑道:“就凭你们?” “就是就是。”红衣女摆手道,“小孩瞎凑什么热闹?一边去,看姑奶奶我怎么收拾他。” “好大的口气,不过是吃了我一屋子走尸,你就得意忘形了?” “不过是有一件灵器,也敢在我面前叫嚣?”红衣女朝国师冲去,“姑奶奶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你!” 另一边,太子已率甲兵将天命司团团围住。 “你们跟我进去,除了国师,其他的人都杀无赦。至于剩下的人,守好这里,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是!”众甲兵齐声应和。 太子正要进去,便听有人叫道:“太子殿下!” 他转头,看见玉无忧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正跑过来。太子皱眉道:“你过来干什么?这又是谁?你怎能随便带人闯进天命司?” “臣有要事向殿下禀告。” “什么事能比天命司重要?”太子厉呵道,“赶紧离开!” “殿下您先看看再说。”卞三秋忙拿出镜子,太子一看见镜子里的人,顿时脸色大变。安乐悲声道:“皇兄,你可还认得出我?” 太子立刻让甲兵退开。他不敢置信地问:“安乐,你怎么在镜子里?” “皇兄,这都是国师害的!”安乐哭诉道,“他杀了我,还用人炼丹,还把那些丹药给父皇吃!皇兄,你只要进去就能看到他的累累罪行,这次你一定要相信我——” “住口!”太子迅速扫了眼不远处的士兵,“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我说的都是真话!皇兄你进去看看就知道!” 玉无忧也说:“公主所说,句句属实。请殿下捉拿国师,将他绳之以法。” “荒谬。” “皇兄!”安乐公主潸然泪下,急切地叫喊着。太子凝视着她,片刻,他说:“既然如此,你们就跟本宫进去一探究竟。” “轰!” 天命司中,金线如雨走地,红袖似云盖天,屋宇震动,山岳摇颤,国师正与红衣女激战。。百病消将葫芦抵在地上,左躲右闪。君稚急道:“你干什么?还不快走!” “我要把师兄带出去!”百病消收起葫芦,“咱们先跑吧!” 可太子已经带着士兵进来了。 红衣女笑道:“老鬼,你的小情人来了。”国师脸色微变,转头便看到了站在废墟中的玉无忧和太子众人。镜中,安乐怒视着他,激声道:“皇兄,你现在该相信我了吧?你看见地上这些尸体了吗?” 太子望向红衣女等人,问:“他们是谁?” 安乐说:“他们是我请来帮忙的。” “他们是鬼。”国师从容道,“殿下,这女人是鬼,这男人是鬼,镜子里的公主殿下也是鬼。” “你杀了安乐?” 国师讶异道:“殿下在说什么?我想公主殿下估计是被这些东西吓坏了,所以才怪罪我。您知道,殿下没有死,可现在她的魂魄被人抽了出来,当然就死了。想必,这是站在玉侯身边的卞家少庄主的杰作吧?” “别再狡辩了!”安乐怒斥道,“你简直在颠倒黑白!皇兄,快将他拿下!” 君稚也道:“殿下,公主殿下就是被国师杀死的!玉侯可以作证!” 玉无忧颤声道:“公主被杀是家母亲眼所见,绝无半分虚假。” “唉。”太子看看国师,又看看玉无忧和安乐,良久,他叹息一声,举起了剑,安乐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却见他将剑对准卞三秋,说,“这妖人蛊惑玉侯,混淆是非,更用幻术污蔑国师,罪无可赦。众将士听令,即刻将这群妖道拿下!” 第139章 玉无忧大惊:“殿下,您做什么?”下一瞬,他就被人压倒在地。卞三秋有符咒护身,尚能周旋。其余甲兵则向秦镇邪几人冲去。红衣女哈哈笑道:“原来你才是真正颠倒黑白的家伙!有你这样的太子,连国怕是要亡国了!”她再度攻向国师,二人又陷入缠斗。 混乱中,安乐惨声质问:“皇兄,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不信我!” 太子不答,挥剑向卞三秋砍去。只听一声凤鸣,火凤冲出,将众甲兵撞倒在地。君稚和秦镇邪随后冲出,三人配合下倒不落下风。红衣女就不这么幸运了。她虽然吞噬了不少阴气,却还是不能跟那戒指硬碰。可不解决它,自己便近不了国师的身。眼看战况焦灼,她不禁心中大骂:这戒指要是她的就好了!真真碍事! 忽然,她灵机一动,径直朝国师冲去,后者讥笑道:“找死。”他竖掌劈向红衣女天灵盖,一手则召回金戒,就在此时,红衣女背后突然冒出了另一个红衣女,她猛地抓住金戒,真红衣女一个转身,金戒便打在了国师身上!霎时国师便被金环砸进了墙壁里,太子惊叫道:“国师大人!” 滚滚烟尘中,金环闪烁,红衣女大笑:“看来这戒指认不出人鬼!”烟尘缓缓散去,国师的身形渐渐显露,他双手死死地抓着金环,并未如红衣女所想般血肉模糊。红衣女气得大叫:“这都没死?” “要让你这小鬼杀了,我真是枉活了这么多年岁。”国师森然道,他收起金环,站了起来,“我要亲手杀了你。” 红衣女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那上面,有跟她胳膊上一样的伤痕。她不禁大声笑了起来。 “啊呀呀,难怪你要在屋子里养这些东西呢。原来堂堂国师,也跟小女子一样是鬼!” 国师不言,脚下血煞翻涌,瞬间便吞噬了整个天命司! 第078章 他的身影 仙宇登极宫的人们惊诧地望着天命司上方的一片血红,空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夹杂着无数惨叫。天命司中万鬼咆哮,众官兵一瞬便被鬼魂撕咬殆尽。国师站在鬼潮之中,衣袖无风自动。红衣女望着他,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红煞?你居然是红煞?想不到这天下除了我,还第二个红煞!”言毕,她朝国师冲去,挥手射出十几道金线,国师双手一挥,磅礴如潮的红煞自地面跃起,化为巨蛇向红衣女咬来。 另一边,君稚等人正同恶鬼搏斗,太子吓得涕泪滂沱,直喊救命,百病消也被众鬼撵得东蹿西跑,忽然,他看见玉无忧周围一片太平,忙跑过去躲在他身后。国师余光瞥见,怒道:“碍事。”说着,一掌推出,竟将太子和玉无忧拍出了天命司外!他转身接住红衣女一掌,冷冷质问:“你是鬼,为何要帮这些人?” “因为姑奶奶看不惯你。”红衣女攻势虽猛,心中却暗道不妙,之前这老鬼没用鬼气,她不清楚这家伙的底细。如今几招过后,她已察觉对方道行远在她之上,她虽然攻势凶猛,却不能伤他分毫,假如拖下去,她势必落败。想到这,她已经思索起脱身之计。 要命的是,姓秦的还在这。 “那我只有将你一块杀了。”国师脱下金戒。“真可惜,这天下的红煞或许只有你我二人了。” 要不让姓秦的杀了他?红衣女一边思索,一边嘲讽:“你现在浑身鬼气,还敢用它?” “不过是皮外伤,有何可惧。”国师掷出金戒,红衣女玉臂齐挥,两道晚霞般壮烈的红袖击向金戒,弹开了它。她拔下金簪,一个个红衣女从她身后走出。国师玩味道:“化身三千?有意思,炼成这法术可要不少人命,看来你杀了不少人啊。” 红衣女讥笑道:“我杀的人哪里比得上你?” 她朝后退了一步,便消失在红霞之中。与此同时,百十个红衣女一拥而上,攻向国师。 那边,卞三秋已和君稚几人汇合,奋力向外杀去,可那些鬼魂源源不断从阴气中涌出,怎么也杀不完。百病消叫道:“得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得出去!”君稚大叫:“怎么出去?前后都是鬼!”百病消扯着嗓子大吼:“你们没风符吗?往天上跑!” “我有风符!”卞三秋掏出数张符纸,登时狂风大作,将众人卷上天去。君稚吓得哇哇大叫:“太高了——思慈——太高了!”狂风忽然消散,众人掉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屋顶上,齐溜溜往下滑,随着一堆瓦片摔到了地上。 国师见状,急欲追去,却被红衣女死死缠住,情急之下,他竟将金戒扔了出去!眨眼间,那戒指便涨至锅盖大小,继而如轮,继而如缸,掠空而去,直直地砸中了那间宫殿,只听一声巨响,屋脊震颤,长寿殿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浑身骨头噼啪作响,瓦片纷纷坠落,一股土黄色的烟尘飘摇向天。 刹那间,仙宇登极宫所有的妃嫔、宫女、宦官、道士、侍卫,所有的死人和活人都看见了这股冲天的黄烟,看见了那奔向宫殿的漫天红光。 这一刻,逃散的众臣纷纷抬头,追杀申国众人的甲兵也呆住了。逸仙馆内,一个道士哆嗦道:“红红煞!天下要大乱了!”一时间,宫人、道士、大臣纷纷逃散。娄京城,众人见仙宇登极宫上红光似火,皆大惊恐,一个方士唱道:“天谴,是天谴,连国要完啦!” 天命司外,太子脸色煞白。 倒塌的长寿殿,是皇帝的寝宫。 国师刚赶到长寿殿,那些红衣女就追了上来。他怒喝道:“找死!”那十几个红衣女不言,只是迎战。废墟中,君稚被一堆瓦砾压在下头,忽然,他觉得身上一轻。原来有人搬开了瓦砾,他抬头,竟是红衣女。君稚尚来不及惊骇,便听她问:“秦镇邪在哪儿?” 第140章 “不知道,咳咳......” “要你何用!”红衣女气得跺足,将手中的砖头扔的老远。下一刻,瓦砾从隆起一个人,秦镇邪从废墟中狼狈爬出,顺带着把埋在里面的卞三秋和百病消也拽了出来。红衣女急声道:“我打不过他,赶紧走!” 秦镇邪问:“那你呢?” “分身只能顶住一时,我留下来拖住他。” 卞三秋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我欠了人恩情。”红衣女恶狠狠地说,“还不快走!” 她忽然吐出一口鲜血,下一瞬,国师提着一具分身的尸体过来了。他脸色阴沉,眼中杀意森然。红衣女挥袖朝他攻去,大喊:“快走!” 众人扶挟而奔,秦镇邪踉踉跄跄地跑在最后,他头痛欲裂,冷汗涔涔。方才在那煞潮中,无数鬼魂撞入他体中,他眼前黑影幢幢,尽是幻想。 曾几何时他好像见过这样的场景,无数的鬼魂哀嚎撕咬,黑风刺面,天地无光,沉重的黑暗如巨浪将他淹没,他听到了十万亡魂的哀鸣与咒骂,绝望与惨悴,冰冷的煞气像鲜血浇了他满身,渗进每一寸毛孔。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痛苦,只有痛苦!秦镇邪的脚步越来越重,君稚见他掉队,赶紧去拉。一碰到秦镇邪的手,他便惊叫道:“好凉!” 君稚这才发现他眼睛变成了深青色,惊骇道:“老秦你怎么了?” “先把他带出去再说!”卞三秋急道,“那红煞拖不了多久!” 百病消的葫芦中,真长生喊道:“他吃了太多阴气。” “我没事。”秦镇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快走!” 这时,脚步声忽从身后袭来,竟是太子领着禁军追了过来!玉无忧夹在其中,脸色仓皇。众人忙向前跑去,却又有一伙禁军冲了过来,将众人团团围住。安乐哭嚎道:“皇兄,国师杀了父皇,你不去杀他,却来杀无辜之人!” “闭嘴!”太子怒发冲冠,面容可怖,“若不是他们,长寿殿怎会倒塌?” 混乱中,秦镇邪难受得跪在了地上。他好像身处冰窖,一种粘稠湿重的阴冷从骨髓里钻出来,刺扎着他的皮肤。他紧紧地攥着坠子,剧烈的喘息着。一丝淡淡的白光从坠子里渗进他的骨肉,让他稍微好受了一些。 “皇兄,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射箭!射箭!”太子咆哮道。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玉无忧突然猛地拔出身旁侍卫的剑,对准了他。登时,黑压压的箭头齐刷刷调转方向,对准了玉无忧。太子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半晌,他冷笑一声。 “果真是罪臣之后,一身反骨,当初,国师怎么偏偏选你去炼丹?” 玉无忧颤声道:“殿下,请放他们离开。” 太子盯着他,说:“凭什么?”话音未落,他突然举剑刺向玉无忧。就在这时,大地轰然震动,一轮金光划过苍穹。玉无忧摔倒在地,侥幸躲过了那一剑。下一瞬,国师来了。他胸前有数十个小孔,正汩汩流着鲜血,可他脸上却并无痛苦之色。太子畏惧地望着他,竟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殿下。”国师面色阴沉,“我不是跟你说过,别动他吗?” “你,你是人是鬼......”太子恐惧地望着他鲜血淋漓的身体,猛地对弓箭手狂叫道,“射箭!射死他!快!” 侍卫却疑惑了,犹疑地半举着弓。 太子殿下让他们射死谁?国师? 这怎么可能? 国师不屑地笑了一声,亡灵随即从地中涌出,将众甲士吞噬殆尽。太子吓得瘫坐在地上,国师却径直从他旁边走过,向君稚几人走去。君稚冲了上去,下一瞬便被击倒。“守真!”卞三秋掷出一张雷火二天阙,国师一挥手,一条大蛇便吞噬了那烈火。下一瞬,十几只鬼魂扑向卞三秋。百病消举起葫芦向国师打去,却被一掌拍飞。 国师一步步朝秦镇邪走去,安乐望着这一切,在镜中惨叫:“不要,不要!” 秦镇邪跪在地上,身体有如千斤重,连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木屐声一步步逼近,好似索命的更鼓。终于,国师站到了他面前。庞大的阴气压下,有如一座大山,别说君稚,就算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无法抵挡。 “原来是你。”国师盯着秦镇邪,缓缓露出了一个狰狞的微笑,“我就知道,你没有死。” 他在说什么?秦镇邪握紧玉坠。他听到公主殿下撕心裂肺地哀叫,百病消在地上呻吟,君稚大声咒骂,玉无忧急切的呼喊央求和火凤的啼叫。 他们都会死。毫无疑问。 是他害了他们,他以为那红煞足以对付国师。他太大意了。 “不过,如今的你已经今非昔比。”国师抬手,愉悦地说,“我会杀了你。” 不,不行。秦镇邪想,他们不能死。 他得救大家,他能救大家,只要......他死! 一股力量从他身体中涌出,刹那间他猛地跳起,举着匕首刺向国师!国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转瞬又变为轻蔑。 “真是找死。”他伸手抓向秦镇邪,可就在他触碰到秦镇邪身体的一瞬间,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浸透了他的全身。 刹那间,一声长鸣响彻天际,一抹流光冲天而起,直奔长寿殿。国师看到了一道白光,一截青袖,一个人影,那人影极模糊,极温和,他一手拉过秦镇邪,一手握住飞来的长剑,他的动作极轻,好像拂过柳芽的一缕和风那般无害,出手的剑意亦极内敛温润,锋平如水,意朴如山,没有一丝杀意。但这剑意却几乎将国师吓得魂飞魄散,他急急召出金环,挡在身前,煞气狂涌将他团团围住,好似一个臃肿的茧。 第141章 剑,来了。 那青白色的剑锋触到金环时,没有一点声音。金环剧烈的颤抖着,剑锋一寸寸的推进着,一切如此漫长,却发生于转瞬之间,一道道裂缝自金环上裂开,长剑嗡然一震,剑意荡开,形如弯月,击碎了金环,击碎了煞气,击中了国师。他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被剑意裹挟着飞出,重重地砸进了墙壁里。 那青白的剑意消散了,一阵浩风掠过,高高的宫墙颤动了一下,一道巨大的弧形裂缝出现在了宫墙之上,下一瞬,那整整一面墙塌了。 众人望着那青白色的身影,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迄今为止,他们从未见过这样高超的剑术,如此摧枯拉朽,如此温雅平和,似秋水,似江月,似船上浩渺的琴声,似林间沉静的微风。秦镇邪望着那个背影,无需确认,他知道他是他。 他就是那个道人。 那人似要转身,可就在刹那间,他消散了,似飞雪,似繁花。白剑哐啷掉落在地,接着,秦镇邪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脆响。他低下头。 坠子,碎了。 第079章 镜碎 “快走!” 惊醒众人的是红衣女的一声厉呵。她腰间缠着一段红绸,青丝凌乱,粉面狼狈,浑身上下都是血。她瞪着跪在那里的秦镇邪,急声呵斥:“还不快跑!” 卞三秋拉起秦镇邪,喊道:“走!”被拉起的瞬间,秦镇邪抓起了地上的剑。 君稚看了看狼狈的红衣女,咬牙道:“我背你。” “姑奶奶不用你照顾!”红衣女推开他,一瘸一拐向前走去。君稚眉头一皱,一把将她扛起,下一瞬,红衣女的上半身和下半身突然断了,惊险地挂在君稚的肩膀上,一条条金线嵌在她的血肉中,勉强连接着这两截身体。 君稚脸色一白,似乎想忍耐,可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尖叫。 “啊啊啊啊啊!” “闭嘴!”红衣女猛抓君稚的脑袋,“快把老娘拼好!” 君稚脸色惨白,他哆哆嗦嗦提起红衣女,后者捞住下半身拼回去,勉强算是背在了君稚身上。 “快跑啊!”红衣女恼怒道,“托你的福,老娘现在彻底走不了了!” 君稚迈开腿,僵硬地向前跑去。此刻他心中真是欲哭无泪——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这女的是红煞啊!一行人狼狈奔入一处花园,这里绿木遮天,芳草依依,但不远处却有喊声,似乎正有人追来。红衣女说:“这是后花园,往前跑,前面是山!” 卞三秋问:“你怎么知道?” “姑奶奶变成鸟时在天上看得一清二楚!”红衣女大喊道,“赶紧跑!那家伙没死!” “你又怎么知道?” “难不成你觉得他会蠢到用真身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忽然,两个人从岔路滚出,其中一个人压在另一个人身上,背上插着一支箭。下面那人推开他,急声呼唤:“刘臣、刘臣!”看到他,君稚失声道:“王子殿下?” 此人正是申国二王子,申劲发。他看到众人,也是一愣。这时,脚步声越发近了。一支箭破空而来,红衣女扭身抓住,怒吼道:“还不快走?”众人赶紧向前跑,申劲发也跟着跑。身后流矢如雨,卞三秋扔出风符掩护,几人穿过后花园,过了北玄门,或许是因为禁军都赶去了长寿殿,此时这里竟然无人把守。 过外宣门时,众人才遇上守卫,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见红衣女飞出数道金线,杀死了甲士。众人急忙奔出,消失在了外宣门外的莽莽山林中。君稚感到箭头一阵腥热,扭头一看,红衣女的血已浸透了他的肩膀,人也晕死了过去。 长寿殿附近,玉无忧在瓦砾中慌忙翻找,他手指满是伤痕,斑斑鲜血残留在碎砖上。终于,他看到了那面铜镜。他忙移开上面的砖头,将铜镜翻过来,却看到上面出现了数道裂缝。 那一刻,玉无忧的心几乎冻结。幸好,下一瞬安乐便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了镜中。她呆愣愣地望着四周,双泪长流。 “父皇,皇兄......” “臣马上去找太子殿下。”玉无忧立即四处搜寻,不一会就发现了躺在地上呻吟的太子。他忙将太子扶到一个开阔去处,安乐哭叫道:“皇兄,你要是信我,父皇就不会死了!” 太子只是哭嚎。他太疼了,根本没听清安乐的话。 “殿下,臣先看一下您的伤口。”玉无忧正要检查,倒塌的墙壁下忽然传来了一声响动。 他僵住了。 不,不可能。 “殿下,您快走!”玉无忧将镜子塞到太子手中,推着他,“快,快!” 然而,太子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满脸恐惧地望着玉无忧身后,玉无忧抄起一块砖头,挡在太子面前。看到国师的刹那,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看到是什么啊!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一道巨大的伤口从国师左肩横亘至腰腹,几乎将他劈成两半,玉无忧甚至能看见他的骨头和若隐若现的内脏。 他身后传来了太子的尖叫。 “不要过来!怪物,怪物!”太子连滚带爬往外跑,却吓得使不上劲,只在原地扑腾。玉无忧看见铜镜从太子怀中滑落,竟一把推开他,抱着铜镜悲愤地说:“您怎么能抛下公主?” “什么公主?她是妖怪,是鬼!”太子咆哮着,又跪伏在国师面前,痛哭道,“国师大人,求求您不要杀我!这些年我没有亏待过您啊!您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别杀我!” 第142章 安乐面如死灰,凄然道:“皇兄,我真不该信你,你也算个男儿!” 国师看了他一眼,偏头看向死死抱住铜镜的玉无忧,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太子殿下真不想死?” “当,当然!” “可是,您已经见到了我的真面目。” “我发誓不会说出去!” “太子殿下是个一诺千金的人,我相信您会说到做到,可是......”国师话音一转,“公主殿下的嘴,就不像您这么严了。” 太子一愣,望向玉无忧怀中的铜镜,后者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图,不敢置信地说:“殿下,这是您的亲妹妹。” 太子盯着他,眼神一瞬变得凶狠。玉无忧转身便跑,太子飞扑过去,抓住了他的衣服。 “殿下,殿下!”玉无忧急声叫道,“您不能!公主殿下是您的亲妹妹!” “给我!”太子大吼道。两人扭打在一起,就像一头野兽。最终,太子获胜了。他抢过那面铜镜,狠狠砸在了地上! 砰然一声,镜子碎了。 “不!!!”玉无忧撕心裂肺地喊道。他一拳打在太子脸上,三两步扑到镜子前,试图把那些碎片拼回来,他一声声呼唤安乐,可镜子里的人再也没有出现。他扭身扑向太子,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那是你亲妹妹!是你的亲妹妹!” “她不是!”太子推开他,声嘶力竭地咆哮道,“从她嫁给你开始就不是了,我没有那样不懂事的妹妹!父皇的病全是她气出来的,她还好意思阻拦我炼丹?没那些丹药,父皇怎么活下来!” 玉无忧呆呆地望着他,问:“殿下,你什么意思?你知道那些丹药究竟是什么?” “准确的说,太子殿下什么都知道。”国师嗤笑道,“无忧,仅凭我一个人,哪能悄无声息抓走那么多道士?太子殿下,您的选择是对的。我虽然是鬼,可鬼与神何异?这么多年,我对您尽心竭力,不仅剪除了那些碍您手脚的大臣,还帮您获得了等同陛下的荣光。虽然长寿殿塌了,但旧王不去,何以开启新王的时代? 现在,您有了充分的理由征讨申国,统一天下的大业就在您眼前,连国六百年没能完成的伟业就在您手中!元帝杀兄,始能建国,衡武杀妻,无碍兴复,公主殿下活着,您就将失去我这一大助力,失去向申国复仇的武器——鬼神之力,人何能相抗?作为未来的天下共主,怎可因一介女流裹足?您有鸿鹄之志,鬼神亦当助之!” 太子愣愣地听着他胡言乱语,他环顾四周,瞬息之间,这里已沦为一片废墟,如此可怕的力量,居然要为他所用? 他听明白了,国师不想杀他,相反,他还要帮他,用他的力量。他仿佛看到了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自己,仿佛看到了龙椅上万国朝拜的自己。如果说他最开始确实想要治好皇帝,那么在漫长的等待中他已逐渐丧失希望,也逐渐习惯了自己坐在无极殿上发号施令。甚至,午夜梦回,他曾幻想着长寿殿丧钟敲响的那一刻。 此刻,皇帝已死,他蛰伏的野心再没有阻拦,太子的眼神逐渐变得狂热,一丝笑意出现在他扭曲的脸上,逐渐扩大。 “没错,没错......我要复仇,我要申国太子的脑袋割下来,我要一统天下,告慰父皇!哈哈,哈哈哈!”他仰天狂笑,像疯子一般大声嘶吼,“没错,她算什么,也敢对我指手画脚!她从来就没尊重过我......她该死!” 他欢呼着,跳跃着,高叫着。玉无忧望着这荒诞的一幕,脊骨生寒。他跪坐在那,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此次入宫,他预设过各种各样的结局,却唯独没有想到太子早已知晓一切。他以为的那些滔天大罪,竟是太子一手制造。他更没有想到,太子不相信安乐的话,甚至杀了他。他更更没有想到,在看清国师的真面目后,太子竟还与他合作! 没救了。玉无忧想,没救了。 这个国家没救了,他也没救了。 他看向手中的碎片,朝自己腹部捅去。温热的鲜血涌出,打湿了他的手。他知道不能刺脖子,那样太明显了。 而国师,他的步履很从容。他知道玉无忧跪在那,他知道玉无忧现在无比绝望,他甚至知道玉无忧现在想死,但他太自信、太傲慢了。他玩弄这个渺小如微尘的人类,无数次地摧毁他、击垮他,又无数次地把他从鬼门关抢回,这一切都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玉无忧死不了。 确实,只要他察觉玉无忧想死,他就能立刻阻止,只要玉无忧还有一口气,他就能救活他。因为他是鬼,因为他无所不能。 所以,当他看到玉无忧腹部的鲜血时,他并不惊慌;当他看到玉无忧久久跪在那,他也不甚在意;直到他轻轻碰了玉无忧一下,对方倒在地上,一个小瓶从他手中滑落,他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他抓起那瓶子,几滴乳白色的汁液流出,在那铜镜的碎片上,也有同样的白色痕迹。 他忘记了,玉无忧是大夫。他也忘记了,长久以来玉无忧不死,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不能死。他用玉家人的命拴住他,后来又加上了安乐公主,但现在,他们全都不在了。 所以,玉无忧也不在了,不仅仅是他的□□,他的灵魂也随着那些他深爱的人离去了。 第080章 道士 那一夜火光彻照山林,禁军像狗一样嗅遍了山里的每一个角落,沿着湿哒哒的血迹向城中追去。血迹在一个农户家断了,女人和汉子被绑在床上,仅有的几件衣服都被抢走。传令的使者不到半个时辰就跑到了娄京,那马一停下便倒地不起。当晚,娄京城的东西南北四座大门全部封锁,官兵手执画像,严格地盘查每一个出城的人。 第143章 秦镇邪一行人在城中东躲西藏,官兵的追捕声不时响起。夜色尚深,还能为他们遮掩,在天亮前他们必须找到藏身之所。无奈他们对娄京并不熟悉,连自己跑到哪里都不知道。无何,搜捕声渐渐靠近,情急之下,众人翻进了一间院子。火光在不远处闪现,君稚急道:“现在怎么办?” “不能留在这。”卞三秋说,“咱们偷偷从另一边出去。”几人在院中摸索,申劲发突然被一个绳圈套中头颅,拖到台阶下,只见一把白刀刺来,申劲发急忙喊道:“壮士饶命!” 刀硬生生顿在半空。月光下,那人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明晃晃地盯着申劲发,他迟疑道:“绿耳环?” 申劲发一愣,大喜:“是壮士你?” 那人抬首扫过院中众人,低声道:“进来再说。” 进屋后,那人点起蜡烛,右眼上四道伤疤赫赫。君稚惊讶地叫道:“你是卖面具那人!” 那人肃然道:“诸位大人为何在此?” 申劲发道:“说来话长,如今我等正被官兵追捕,不知可否在壮士这躲藏一晚?” “大人犯了事?” “大事。”申劲发苦笑,“壮士若不愿收留,我们立刻就走,只望你切勿向官兵透露我等消息。” 那人凛然道:“大人赏识之恩,某正愁无以为报,借宿一晚又有何难?我有地窖一间,甚为隐蔽,诸位大人若不嫌寒冷腥臭,可以一住。” 众人一听,大喜过望,立刻随他去了地窖。原来此人是个猎户,这地窖是他贮存皮肉的地方,虽然气味有些难闻,可对此时的众人而言无异于天堂。那人合上窖门,又取来柴火盖住。少顷,他家门前便迎来了火光,接着,官兵的捶门声响起。那人开门,只见官兵手执众人画像,盘问道:“见过这几人没有?” 那人摇头。 官兵怀疑道:“你怎么应门应得这样快?” “夏天闷热,小人就睡在堂屋,所以才来得快。”那人惶然道,“官爷,这大晚上的,究竟出了什么事?” 官兵见他只着底裤,便不再怀疑,严声道:“这几人是刺客,若是看见,须马上禀告官府!” 那人诺诺,官兵这才离开。回屋后,他若有所思,天刚蒙蒙亮,他便出去了。 秦镇邪手握着坠子,视线中一片黑暗。他虽然夜能视物,可这地窖里一丝光线都没有,即使是他也什么都看不见。这感觉倒很像他梦中的场景,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可是,他能感觉到手中坚硬的触感,还有黑暗中那些畏畏缩缩的窥伺。那是鬼。 坠子碎了,鬼又来了。他不明白,不敢相信,这上面不是九天阙符吗?怎么会碎呢?这坠子陪伴了他十八年,磕着碰着无数回却一点事都没有,现在却碎了。 是他太放肆了吗?他仗着这坠子随便冒险,好像自己有了免死金牌,结果遭了报应。他握着坠子,茫茫然,惶惶然,空空然,完全不知所措。地窖里安静下来,百病消在问真长生怎么会进仙宇登极宫。真长生悔不当初,悲叹道:“师弟,是我太贪心了。我执迷长生,反为长生所误啊!师弟,你还记得那个道士吗——” 秦镇邪忽一激灵,抬头问:“白发道人?” 申劲发亦抬起头,神色惊异,只是黑暗中无人注意到他。 真长生诧异道:“你如何知道那人样貌?” “我知道你偷了他的药方。你什么时候遇见他的?他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他去哪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真长生惊骇万分。君稚道:“是玉侯告诉我们的。那药方原本是玉家的,因为你偷走了药方,你师弟就上他家登门道歉了。”百病消道:“确有此事。师兄,你偷药方时我就知道,你迟早要栽在长生上头!” “原来如此......”真长生心情复杂地说。 秦镇邪急切地问:“你怎么遇到那位道人的?” 真长生哀叹一声,道:“这事说来话长了。” 原来真长生自幼体弱多病,遍求长生不得,听说世间有一奇人隐居思幽谷,知晓天下之事,遂想方设法打探到思幽谷所在,在山门前坚守三年,日日采草药猎珍禽敬献,终于得以拜入思幽谷谷主门下。 自此,他在师傅指导下苦读谷中秘籍,炼出奇药无数,体格亦渐渐强壮,不复少时孱弱。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真长生对死亡的恐惧越来越深,思幽谷的秘籍已经无法满足他,于是,他辞别谷主,出门游历,立志找到长生之术。他花了十五年寻遍连国南北,又前往异国,探究秘术,正是在此时,他在金汤关遇到了百病消。 “我当时也到了出门游历的岁数。”百病消说,“我偶遇一位旅人,说金汤关有一神医,心生仰慕,于是才去那儿,没想到竟碰到了师兄。” 真长生说:“我也是听说了神医盛名才去的,可惜此人几年前就死了。” “虽然人死了,但毕竟是同行,我和师兄决定还是去神医墓前瞻仰瞻仰——我们就是在那遇到了那个老道士。”百病消说,“他白发苍苍,骨瘦如柴,已是垂暮之人了。” 秦镇邪心中一沉,不禁失声:“垂暮?” “不错。”百病消说,“那道士看着至少也是古稀之年了。我跟师兄见他也在祭拜神医,便上前询问,那道人言语寥寥,似无所意,当我二人报上姓名时,他忽然错愕道:‘莫非是天算子高足?’我二人虽然出身思幽谷,但行事向来低调,世人也不知道师傅收了我们这两个徒弟。是以听到他一语道破我俩来历,我和师兄都十分惊异,不免细细诘问。没想到,这道士竟算咱们的熟人!” 第144章 这回轮到君稚惊讶了:“难道你们之前见过他?” 真长生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老夫不过十八,师弟亦是稚子。一日,一位道士破了山中迷阵,请见谷主。师傅闭门不见,道士遂言:有天机相告。师傅以为奇异,延请之,彻谈至旦。次日,道士离去。老夫心中好奇,便忍不住问师傅道士所说天机为何,师傅却说我已亲眼见到天机。老夫百思不得其解,回屋苦思冥想,仍不可解。 不意十多年后,老夫竟然再次遇到了这个道士。这十几年间,他竟落魄至此,老夫大为惊异,便和师弟设宴招待,顺便一探天机,不料,那道士竟拿出了一张药方——那竟是失传已久的生生丹。传闻生生丹有起死回生之效,我见到这药方,心笙摇动,恨不能眼吞之口嚼之,我正思索如何才能看到这药方时,那道士竟请我们照着药方一试——他要我们炼生生丹。” 百病消也忍不住激动地说:“生生丹是失传已久的仙门秘药,我跟师兄竟然有机会使这等神药再现世上,这是何等的奇缘。但药方上所列众物千奇百怪,甚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我和师兄见了不免气馁,那道士却说他已经备好了药材,只是缺一炼丹人。 原来他来这就是为了请那神医炼丹,没想到他却已经去世,正惆怅间,竟遇见我俩,真是幸运。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和师兄自然不愿放过。我两人细细研读药方,准备良久才开始,炼了三次,神丹方成,是时天映彩霞,万里通明,真是奇兆啊!” 真长生羞愧地说:“丹药只炼成一颗,被那道人拿走了。我不甘心就这样错失长生,正巧,那道人托我们将药方送到娄京玉家......” “于是你在路上乘我不备,偷走了药方。”百病消痛心疾首地说,“师兄,你真是鬼迷心窍了!我等能有这种机缘,炼出神丹已是大幸,你竟还不满足,最后果然招致祸事!” “老夫如今已知道错了。”真长生叹道,“拿到那药方后,老夫一直想再炼出生生丹。药方上所开列的各种奇药,老夫都尽力搜罗,然而这药竟还要取穹庐峰顶雪——” “穹庐峰?”申劲发忽然惊叫道,“那不是在北杈子山吗?” “是。”真长生说,“还要取千年骨上木,赤炎山中火,奈何桥下土,以这四样至纯至邪至阳至阴之物为引,才能炼成。穹庐峰在北杈子山,赤炎山则远在北漠,奈何桥乃幽冥之地,千年骨老夫更是闻所未闻,如何能凑齐?然而,老夫见那道士凑到药材,心中终是不甘,于是,趁着皇帝重病诏求名医,老夫便想去皇宫看看......” “唉!”百病消重重地叹息一声。 “老夫心想,皇帝重病,必会搜罗天下奇药,或许其中就有我要找的东西......” “师兄,师兄,你好糊涂!” “我那时一心只想炼丹,就好像被叶子遮住了眼,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我化名慕永年,进了逸仙馆,然而馆中所藏虽然珍稀,却没有我要找的东西。这时,我听说整个仙宇登极宫最珍稀的东西都藏在天命司......” “天命司!” “国师对我的医术很感兴趣,多次召见我。后来,他秘密带我出宫,去救治一人——那人就是现在的玉侯,玉无忧。”真长生愤恨道,“你们怎会跟他搅在一起?这人是个伪君子,我后来炼的丹药全都为他所窃!” 百病消问:“那师兄你后来怎么了?” “我救活玉无忧后,国师便请我来天命司一叙。我以为自己得到了他的信任,正沾沾自喜,却不知,这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真长生惨然道,“那人根本不是国师,他是两百年前肆虐山北的红煞——食人玉面!” 第081章 出城(一) 卞三秋惊讶道:“食人玉面?” 真长生悲愤道:“正是它!两百年前,山北陈舟郡一月之间忽然失踪了十几名少男少女,因俱是名门郡望之后,太守倾力寻找,甚至以自己的女儿作为诱饵,终于抓住了凶手。然而,那是红煞。他当着太守的面吃掉了那个无辜的少女,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因那红煞是个俊美的男子,故人称食人玉面。那之后,他肆虐山北十郡,有儿女者夜不点灯,寐不合眼,直到他销声匿迹十几年后,人们才敢确定他已经离开,谁知这等恶鬼竟藏在宫中,还被奉为国师,真是荒谬至极!” 百病消大惊:“师兄,你如何确定国师就是食人玉面?” “我亲眼看见他吃人!那些道士都进了他的肚子,不吃的,便让我炼成丹药!那姓玉的与鬼为伍,残害无辜,真真丧尽天良,污了玉家百年门风!” 君稚急声道:“长老息怒,这事玉侯并不知情,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有什么苦衷?”真长生仍怒骂不已。君稚便将玉无忧刺杀国师不成反遭威胁,最后愤然决定入宫再次行刺国师的事说了。真长生听明白后沉默了良久,最终长叹一声,骂道:“那妖孽!” 百病消又问:“那,师兄你是怎么把信传出来的?” “那是我刚被囚禁的时候。有个跟在国师身边的老宫人帮我的,可惜,他后来也死了。” 众人默然。半晌,申劲发说:“我认识你们说的那个老道士,他就是今天救了我们的人。” “什么?” “他就是今天击败国师的那个人,虽然他头发没白,可他握的是那把剑。那剑是父王从一个白发道士那得来的,他要去北杈子山。父王没有骗连国太子,那剑不是假货!” 第145章 秦镇邪问:“令尊何时遇见的他?” “三十多年前。” 百病消说:“如今是启图十二年,我跟师兄遇见那位道人是在二十七年前。” “如此说来,他正是去北杈子山取了穹庐峰顶雪,然后才去了金汤关。”申劲发惊叹不已,“北杈子山壁立千仞,陡峭险绝,又终年覆雪,他竟能活着回来。” “这都是为了求得生生丹。”真长生苦涩不已,“想必此人现在已得永生了。” “不。”秦镇邪声音黏滞地说,“他没有吃那枚生生丹。” “你怎么知道?” 百病消忽然拍掌大叫:“那坠子是不是他给你的?我先前还纳闷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难道那枚生生丹给了你?” 秦镇邪沉默不语。百病消跺足道:“作孽,作孽,他竟然把这等宝贝给了你?唉,唉!”他突然愣住了,问:“你今年几岁?” “十八。” “十八!”百病消震怖道,“如此说来,那道士筹措生生丹时,你竟未出生!你何德何能,竟遇上此等机缘?” 卞三秋说:“不仅如此,那坠子上的符咒也是那道士在几十年前请家父画的。” “莫非他早已料到这些东西为派上用场?莫非那道士就是为你准备的?为何?他如何能知道几十年后会有一个必死之人出世?”百病消忽然一拍脑袋,喊道,“师兄,我晓得师傅的意思了。这是天机,洞悉生死,预知未来,这就是天机,那道士就是天机!可他为何要救你?若你天根未断,尚能理解,可你现在分明已无成仙之望,还罪孽深重,不坠入无间地狱就是万幸,他为何还要救你?” “你们知道他姓名吗?” “他只说自己姓贺。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百病消嗟叹不已,室内又陷入一片沉寂。 姓贺。终于知道了那道士的消息,秦镇邪心情却无比沉重。他早已知道那道士所赠之物有多珍稀,但未曾想到他付出的代价竟是如此之大。而从真长生和百病消的话中,他窥见了一个之前不曾设想过的可能。即,那道士不是仙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道士。 诚然,能做到这一切的绝不会是个普通的道士,可他也不是神仙。秦镇邪从卞老庄主、从申劲发、从真百二人的话中清清楚楚地看见那道士逐渐衰老的容颜。五十年前他已满头白发,而今日一瞥的幻影却一头青丝。他会衰老,紧接着就是死去。 秦镇邪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在心里恐慌地默数年岁。五十年前三十多岁,二十七年前已是垂暮,如今那道人该是耄耋了,等他找到他时,他是否还在人世?要是他死了怎么办? 这念头刚在他脑子里出现,他就把它死死埋到了地里,不许它发芽、冒尖,不许它动摇他的一丝决心。此刻,秦镇邪想找到那道人的决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紧迫急切,他恨不得现在就把红衣女摇醒,盘问她那道士的去向。他必须活着,他不能设想那道人死亡的结局,一想到这他就手脚发麻,心里发慌。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是来自灵魂的恐惧,正如他离开秦家庄那晚所感受到的悲伤一般,他现在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焦灼与渴望。他一刻都等不下去了,他非得做点什么不可。这时,君稚轻轻叫了一声。黑暗中传来衣服的沙沙声,然后他又不可思议地惊叫一声。 卞三秋问他怎么了。君稚有点恐慌地说:“那红煞好像变小了。” 卞三秋点亮一张火符,君稚怀中赫然是个年幼的女孩!她约莫八九岁,睡在肥硕的衣裙中,颊上血迹依旧鲜明。 君稚惶然道:“怎么回事?” 没人说得清楚,最后还是见多识广的百病消发了话。他盯着女孩上琢磨下琢磨,左琢磨右琢磨,一锤定音道:“这是她的真身。” 真身?众人大惊,凶名远扬的红煞的真身居然是个小孩?紧接着,君稚和卞三秋脑袋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既然这是那红煞的真身,那么现在杀了她,她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可下一瞬,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想到刚刚多亏这红煞他们才逃出仙宇登极宫。两人抬头时都看清了对方的眼神,顿感无奈。 卞三秋干脆熄灭火符,眼不见为净。唯有申劲发不知红衣女来历,连连追问百病消,待清楚后,他不着痕迹地往远处挪了挪。百病消说,估计是这女鬼伤的太重,才露出了真身。他这样一说,君稚和卞三秋更下不了手了,两人心中郁闷,一时无言。 尤其是君稚,他哪能想到这恶鬼死的时候还是个小孩?他不免多想,一个女孩怎么会变成红煞?红煞可不是普普通通的鬼就能变的呀,那是鬼中至邪,是仅次于青煞的存在。之前他对这女鬼只有愤慨憎恶,现在却忍不住好奇她的来历了。虽然,那好奇非常轻微,只是让他有些心烦意乱罢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寂静如死,红衣女也毫无动静。君稚忍不住问:“她该不会死吧?” “你说啥胡话?”百病消无语地说,“她可是红煞!” 君稚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卞三秋又说:“那猎户怎么还不过来?”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顿生疑虑。申劲发上梯子一摸,说:“出口有东西压着。”众人大感不妙,君稚说:“他该不会去找官兵了吧?” 众人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试图打开地窖。秦镇邪爬上梯子,用力一顶,一丝光亮漏了进来。君稚惊道:“天亮了?” 第146章 秦镇邪再一发力,压在石板上的柴堆扑扑滚落。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下一瞬,柴堆就被搬开了。那猎户说:“诸位请出来吧,现在外面没有追兵。” 众人有些尴尬地爬出地窖。申劲发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小人去查探消息了。”猎户请众人进屋,端来酒食。看到裹在一堆衣服里的女孩时,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君稚正想解释,他却移开视线,径直讲起了白天查探的情况。现在娄京城东南西北四正门及四侧门都有卫兵把守,对着墙上所贴众人画像仔细稽查行人。 他又仔细看看众人,点评道:“只有这位姑娘的画像不像。” 卞三秋奇怪地问:“你有没有在城门看到一个紫袍男人?” “没有。” “国师居然没来亲自抓我们?”君稚不禁惊讶地说。 “看来那位仙人将他伤得挺重。”卞三秋高兴道,“太好了,这样出城就容易多了。” “必须尽快出城,越往后,连国的搜查就会更严。”申劲发问,“壮士,依你之见,哪座城门防守最弱?” 猎户摇头道:“东西南北俱有重兵把守。” 众人不禁有些气馁。君稚突发奇想道:“少庄主,你能不能用风符把我们送出去?” “虽然我能用风把你们吹过城墙,但那样一定会引起守卫的注意,就算过了墙,咱们接下来往哪儿跑?” 猎户微惊:“您能御风?” 卞三秋摆手道:“雕虫小技罢了。” “若阁下可以御风,某倒有一计。” 卞三秋大喜:“阁下请讲。” “北城守是我熟客,我可用虎皮贿之,谎称这位姑娘是我女儿,带她出城。诸位若有不便行动之人,可扮为拙荆和仆妇,女儿家藏在车中,守卫不好近看,大概能遮掩过去,再者,他们绝对料不到这位姑娘竟然变成了小孩。出城前,我们事先约定一处,到时我带马到那等着,你们一过城墙,我们立刻就走。” “这主意不错!”君稚拍腿道,“你们谁来扮成女的?” 申劲发立刻说:“我身形高大,又是绿眼,恐怕不合适。” 卞三秋说:“秦弟也不合适,他块头太大了。我也不行,我需要送你们出去。” 百病消乐道:“老夫合适,就是年纪大了点,当不成新妇,当个老太倒还凑合。” 君稚傻眼了:“你们要我穿女装?我可有七尺多高!” 卞三秋咳了一声,说:“我和秦弟都是八尺。” “这,这这.....”君稚目瞪口呆。 猎户一锤定音:“那就委屈二位了,我这就去租马车。” 第082章 出城(二) 众人计划如下:君稚和百病消乔装打扮后,先随梁苍出城,秦镇邪三人则趁天黑,溜出城去。梁苍会在北城墙外等他们。 梁苍就是那个猎户,他本是一个守庙人,因当地豪族的儿子在庙里的狼神像上尿尿,怒杀之,遂避祸娄京。众人听了,颇为感慨,亦生钦佩。申劲发更是倍增赏识,言语间颇有延引之意,但梁苍一直装聋作哑。 入夜,卞三秋一行人换好衣服,悄悄溜出梁苍家。街上阒无一人,黑如漆麻,不时有官兵踢踏走过。因秦镇邪目力过人,一行人路上倒也有惊无险。北城墙已在夜空中显出朦胧的影子,墙头上人马倥偬,火把连绵。 约定的时辰是三更,卞三秋将用火符先引开官兵,然后过城。三人静等更鼓,心中都有些紧张。 城墙大门紧闭,官兵巡视不绝。突然,一阵大力的扣门声惊破黑夜。墙上官兵大声质询:“来者何人?”城外的人扯着嗓子大喊:“中郎将庞兴达!” 庞兴达?三人心头俱是一惊,忙看向城门。只见官兵拉开城门,庞兴达纵马而入,神采飞扬。他身后跟着一队精兵,还有一个手系绳索、灰头土脸的男人。待看清那人容颜,三人心头又是一惊。 玉无虞! 正是玉无虞。他穿着短褐草鞋,脸上灰扑扑的,此刻,他正由庞兴达用一根绳子牵着,步履跌蹶地跟在那匹高头大马后面,汪叔不在他身边。 秦镇邪和卞三秋一看这情形就明白了,玉无虞和汪叔准是被发现了。现在只有玉无虞一个人回来,汪叔生死未卜,但秦镇邪和卞三秋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汪叔恐怕凶多吉少。 庞兴达把玉无虞扯到城墙下,说着什么,突然间,玉无虞把他拽下马,两人滚在地上扭打,官兵拉起玉无虞,庞兴达照他脸狠狠打了一下,骑上马,带着人走了。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下一刻,卞三秋说:“咱们得救三公子。” 秦镇邪自然赞同,卞三秋正要向申劲发说明缘由,他便道:“玉三公子是个正直之士,又是玉侯之弟,当救。”卞三秋感激道:“王子高义。”三人于是调转方向,悄悄地跟在庞兴达一行人后面。 黑暗中马蹄嘚嘚,庞兴达垂着脑袋,满心怨毒。他听着后面勉勉强强跟着马的玉无虞踉跄的脚步声,盘算着如何把提审他的权力弄到手。他一个个数点着要用的酷刑,憋闷的胸腔总算稍微舒畅了些。 他这股气已经憋了很久了,就在昨天,这股长久以来的抑郁愤懑之气达到了顶峰。那天是同天节,可他竟被派去守城池,不得守卫在太子殿下周围,这让他着实恼火。他想都不用想就肯定这必定是玉无忧那臭婊子搞的鬼,一个大男人竟如此小肚鸡肠,报复的手段也这样见不得光,着实让他恶心不齿。在庞兴达看来,那侯爷的名头戴在玉无忧头上真真委屈,倒不如给他这个中郎将呢。 第147章 话说回来,他在中郎将的位置上熬了三年,还不见升,心中已颇不耐烦。中郎将本就是贵族子弟入仕的门道,做上两年就会提拔为近侍或者统领或出宫做高官,可他呢,呆了整整三年,一点变化没有。太子殿下好像压根忘了他这个丞相之子,无数个夜晚庞兴达暗暗衔恨,毫无疑问,这是玉家从中作梗。他玉无忧对付不了他爹,就净给他使绊子,真是个小人! 他报复的方法就是四处散播流言,外加找玉无虞的茬。可恨那小子虽然比他短三岁,却是个硬茬,打,打不服,骂,骂不过,绕着玉无虞转的人几乎跟绕着他庞兴达转的人一样多,而玉无虞的名声虽跟他一样荒唐,却又比他高上几分。人们提起玉无虞虽然觉得他是个纨绔,但仍把他当成彬彬有礼的贵族公子,毫不轻慢,可他呢,庞兴达知道那些人心底看不起他,还有他爹。 真真可恨!在去城门的路上庞兴达一直想着这些,他越想越气,不禁往地上甩了一鞭子,吓得路上行人纷纷避让。这让他心中稍感快意,骑得于是快了些。他扬着脑袋四处逡巡,一路溜达到城门,打算交班。 这时候,他瞥见有两个农夫正在出城,破衣烂衫,肮脏邋遢,手里牵着马,上面捆着行李。庞兴达看都不多看他们一眼,只想马屁股还挺圆。他跳下马跟人交班,顺便问些有的没的以欣赏对方紧张畏缩的模样。 期间,他思绪还停在那马上。枣红色,肉厚实,是匹好马。他心生不快。 那俩人已走出一段,骑上马了。他望过去,心想,真晦气,骑这么好的马,还他妈的跟玉无虞那么像。他瞅着那背影,忽然愣住了——那他妈的不就是玉无虞和他的马!他大喊一声,玉无虞竟抽马飞奔。庞兴达大觉不对,忙上马疾追。堂堂三公子竟乔装出城?肯定有鬼! 马儿狂奔,两人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另一人却是渐渐落到后面了。庞兴达一箭射中那人的背,马更慢了。玉无虞急掉过头,似乎要救那人,那老家伙却掉过马朝庞兴达冲了过来!要不是这一着,他早就抓到了玉无虞,哪至于被他跑进山里,搜罗半天才找到? 他抓到玉无虞的地方离合山很近,盘踞在那的流民早就失了驯服的天性,四处抢劫周围的村庄,打劫商队,城外的流民循着米香源源不断地流入合山,如今已没人说得清聚集在那山窝里的流民到底有多少,因此,庞兴达搜寻玉无虞时不敢大张旗鼓,幸好天干物燥,黄土地上的马蹄印清晰得就像木版画上的凹痕,他最终抓住了玉无虞。 他志得意满地离开那个山窝,路上碰见一个捡柴火的半大小子。看见他惊愕地望着自己,庞兴达高高兴兴地甩了一鞭子,那小子转身就跑,他哈哈大笑起来。 虽然在路上他没从玉无虞嘴中问出什么东西,但他料定这小子惹了事,且八成玉无忧摆不平。待看到城墙上贴的通缉令,他心中更有谱了。他问官兵那几个人犯了什么事,官兵说,刺客。刺客?庞兴达把玉无虞拽到城墙前,让他看那些画像,嘲笑道,三公子,你府上什么时候藏了刺客? 除了那女的和那胖子,其余几个他都认得。他们是跟玉无虞一伙的人!刹那间,玉无虞变了脸色,官兵的表情也十分惊异。庞兴达挖苦道:“难怪三公子要着急忙慌逃出城,原来是府上进了刺客啊!不知道令兄知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 玉无虞脸色又一变,庞兴达心中畅快,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待他说到他逃跑也不选个力士跟着,竟带个老头时,玉无虞忽然将他拽下马,用脑袋狠狠往他头上撞去...... 想到这庞兴达摸了摸鼻子,那儿压根碰不得。他心中更加怨毒,扭身对玉无虞说:“你等着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就不信玉无忧还能保住你。” 玉无虞骂道:“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像你怂包软骨!” 庞兴达大怒,停住马:“姓玉的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三公子?你现在是逆贼!” “逆贼就逆贼,总好过你跟你爹跪在国师脚下要饭!” 庞兴达一鞭子抽倒他,双目暴出,面色赤红。他跳下马,对玉无虞一顿狠抽,且抽且骂。玉无虞一声不叫,回敬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多,从庞兴达老子骂到他老子的老子的老老子。正当庞兴达暴跳如雷之时,街上突然冲出一只火凤,直直朝他们撞来。 众官兵慌忙躲避,这时巷道前后突然跳出一个汉子,劫走了玉无虞。庞兴达忙跳上马去追,可跑出没几步,却被路上拉起的一条绳子绊了马!庞兴达摔了狗啃泥,他刚从地上爬起,便被人踩了一脚,几乎吐血。再要爬起来时,他突然听到耳后传来阵阵惨叫。 庞兴达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手起刀落,直入无人之境,好似两尊杀神。他吓破了胆,爬起就跑。等秦镇邪和申劲发回过头,庞兴达早没踪影了。 “糟了。”申劲发懊恼道,“他没死,我刚刚该给他一刀的。” 他走到马旁,蹲下一看:“腿坏了。” 秦镇邪把两条拧在一起的衣服解开——这就是刚刚的绊马绳,卞三秋背着三公子出现在小巷尽头。申劲发说:“北城墙不能走了,那小子肯定搬了救兵。” 玉无虞嘶哑道:“离北城墙最近的是西北门,走那边。” 四人立即向西北门赶去。身后忽然响起喊声、锣鼓声、各种响声,半边娄京城给火光照得雪亮。喊声越逼越近,火光渐渐蔓延,离西北门还有二里路时,四人撞上了一队官兵,他们虽迅速解决了对方,可也知道消息已经传到西北门了。 第148章 秦镇邪爬上高处一看,西北门果然灯火通天,甲影重重,如今往回走已不可能,去其他城门又跑不过官兵,且不知道路上是否还会遇到官兵,几人只得先找个隐蔽处暂时躲起来。四人面面相觑,听得外面人嘈马翻,或愁闷,或忧急。 好一会,玉无虞突然说:“我出去把官兵引开吧。” 第083章 出城(三) 三人立刻否决了。 “三公子别说笑了,你死了,我们怎么跟侯爷交代?” 玉无虞一愣,问:“我哥他......” 众人沉默了,玉无虞似乎明白了什么,悲愤地骂了一声。 秦镇邪说:“等下去官兵只会越来越多,不如现在硬冲出去。” “不行。”玉无虞说,“要是那样,你还没出城就被乱箭射死了!” “我们穿着官兵的衣服,他们不会马上注意到我们。” “只要靠近城门,咱们早晚会被注意到,到时候怎么跑?咱们又没有马。” “要马的话,这附近没准有。”申劲发插嘴道,“西北门离四方馆近,附近商人很多,马匹不少。” “就算那样,你怎么能弄到马?” “我自有办法。”申劲发自信道,“没有人比申国人更了解马了!”他两指凑近嘴唇,惟妙惟肖地模仿起了马嘶声。没一会,夜空中就传来了一声马叫。申劲发竖着耳朵仔细听着,说:“不远,我去把它们带过来。” 卞三秋担忧道:“你一个人去?” “人多惹眼,再说你们未必能把那些马弄出来。” 玉无虞疑虑道:“就算有了马,咱们能冲过去?” “三公子,你别小看这位公子的本领啊。”申劲发咧嘴一笑,“我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见火鸟呢。这要是那些士兵看了,岂不是会吓个半死?在这躲着咱们肯定得死,还不如冲出去搏一把生路。” “不错。”秦镇邪赞同道,“有了马,我们能很快冲出去。” “我尽量多带些马回来。”申劲发丢下这一句话,便走了。 北城门,庞兴达心急如焚。他已令七个士兵分路传达消息,可还是唯恐那几人已经溜走。他心悸犹存,因而越发恼怒,简直恨不得将那两个汉子的脑袋割下来垫床脚。他骑着马——那不是他原来那匹漂亮的大马,而是他从一个士兵手里抢来的短脖子黄马,溜达来,溜达去,不住地四处张望。 突然,西北门那边锣鼓大作,一片火光烧红了黑缎子似的夜空。庞兴达忙吆喝人手带马赶过去,可他转念一想,便直接冲出了北城门。果然,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一只火凤正在西北门下翱翔,庞兴达急奔过去,六里路转瞬即逝,他看到了四匹马宛如流星奔驰在原野上——这群家伙哪来的马! 秦镇邪也看到了从西边来的追兵,不是几个,而是成百,并且很快就会上千。他大声告诉其他人这个消息,大家不约而同地催马疾奔。原野上,无数小点向一个方向聚拢,渐渐成为一个扇形,而扇尖对着的便是黑漆漆的树林。只要冲进林子就没事了,秦镇邪四个都这样想。绝不能让他们跑进林子,庞兴达和所有追兵都这样想。 箭雨呼啸而来,申劲发大喊:“趴下!”众人齐刷刷趴下,卞三秋的马最先中箭,然后是秦镇邪,他拽着卞三秋向前跑时玉无虞也从马上滚了下来。离林子还有几百米,卞三秋扔出数张风符,申劲发调转马头来接他们。原上刮起一阵狂风,流矢纷纷歪斜,可追兵却不会因风停下脚步,他们越来越近了。 “跑!”秦镇邪把玉无虞扔上申劲发的马背,追兵还有二百米。 火凤冲向追兵,随着一阵大风张开火翅,扫倒了最前头的追兵。 “没火符了!”卞三秋绝望道。 二人向前狂奔,可人腿哪里跑得过马腿?若是地形崎岖还好说,可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追兵还有一百米。 突然,迎面冲来两人。他们一人伸出一只手,把秦镇邪和卞三秋拉了上去!两人正是君稚和梁苍!二人大喜,君稚顶着一头布巾,穿着粉裳儿,召出无敌剑,登时数十道寒光闪过,齐刷刷射向追兵。众官兵见状大骇,庞兴达怒吼道:“追!退者杀!” 离树林还有一百米。 官兵还有二十米。 秦镇邪几乎能看清为首的庞兴达狂怒的脸。一排排弓箭抬起,突然,一个官兵被石头砸倒。下一瞬,几十块石头从土地里冒了出来。那是人。几十根火把倏忽亮起,成百个声音齐声呐喊,莽莽山林中冲出几千条汉子,提棍拿棒,赤条条的胸膛爆发出雷霆般的吼叫。官军中响起一声惊呼:“合山贼!” 合山的流民怎么会在这儿?庞兴达尚来不及思索,那伙悍匪已经冲了过来。火把划过夜空,射向官兵,卞三秋不失时机地送了把大风,顿时火势燎原,庞兴达坠下马,摔断了腿。满山满野的喊声传来,颤动大地的脚步声震碎了这几百号官兵的胆子,从天而降的火雨更犹如天灾。官兵纷纷调转马头,朝娄京城逃去。 庞兴达从慌乱的人群中爬起,可腿还没站起来就被人踩下去。无数只脚从他背上腿上踩过,他的脸深深压进了黄土里,直到他猛地被一个流民从地里拔起,跟其他十几个官兵一齐被绳子绑成一串,让那群蓬头污面的难民拿着棍子抵着背大声吆喝着送进山里。 那群匪徒敢放火是有原因的,合山脚下的草全给他们砍光了。他们盘踞在合山也是有原因的,因为这山里有口泉。庞兴达想不通这伙山贼为什么要拦官家的人,直到他看到了自己挥鞭吓唬的那个半大小子。那臭小子正站在玉无虞旁边,激动地说着什么,一看到他,那兔崽子就投以愤恨的目光。 第149章 紧接着,他被押到了一个大汉前。那汉子凸脸颊凸鼻子凸额头,一双虎目凶光闪烁,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问:“你就是庞兴达?” 庞兴达在屈服和顽抗间犹豫了两秒,举起笑脸道:“大哥,你放了我,我给你钱。” 那汉子“啪”地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寒声道:“拿刀来!” 庞兴达慌了:“大哥,你拿刀干啥?有事咱们还可以商量,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我爹很有钱,非常有钱!”眼看寒光闪闪的刀近了,他大喊道:“我是丞相庞贵之子,你杀了我,官军一定会来打你们!到时候你们这伙人一个都活不了!” 此言一出,林子里人有些动摇了,劝道:“舒大哥,你再想想?” “想个屁!”舒大举刀对那汉子骂道,“你肚子里还有玉公子的米,要劝我你先把那米吐出来!那群抢米的难民就是这姓庞的撺掇的,他害死了我一个儿子,害死了你们的妻子、儿女、父亲和母亲,逼得我们和合山贼抢地盘,你们埋在山里的每一个兄弟都是他害死的!他爹是庞贵,是下令把咱们赶出城拦在城外的大奸臣,是让咱们乐州父老乡亲背井离乡的罪魁祸首,俺们今天抓住他那是老天有眼,兄弟们要贪生怕死要留他命,举起手!俺给你们粮食,你们现在就走!” 林子里一片静默,人们的情绪显然已为舒大的话所煽动,双目仇恨地盯着庞兴达。初三怒吼道:“砍了他!给廿七还有父老乡亲报仇!” 树林中顿时响起一片喊声。 “砍!砍死他!” “砍狗日的!” 庞兴达知道自己大祸临头,吓成一滩软泥。这喊叫令他想起小时父亲宰猪时猪可怕的嚎叫声,如今他也像那猪一样给揪着脑袋压在土上,跟猪一样从眼睛里淌出水呜呜嗷嗷地叫喊双腿乱瞪乱弹。 这一刻他脑子里闪过一生许多杂乱的片段,印象最分明的竟然是他爹给的偷割下来的一段猪尾巴。那是尾巴墩子,肉顶多,油顶厚,他这辈子都没再吃过那么好的东西,油滋滋亮晶晶热乎乎软糯糯,一滑就溜进了胃里。他跟爹感慨要以后能天天吃猪尾巴就好了...... 手起刀落。庞兴达人头落了地,给高高的挂在树上。那十几个官兵陪着他吹风。 舒大处决完庞兴达才来跟玉无虞叙旧。 自从他们第一次被抢米后,来抢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合山那伙流民听说他们这有米,倾巢出动,舒大以高瞻远瞩的目光看到了这场战斗的重要意义,不惜一切代价打赢了这伙流民,杀死了他们的头头,占据了合山。他的果决和冷酷令四周的流民纷纷胆寒,而他的慷慨和仁义又令他们心悦诚服,没几天他就在合山聚拢了一大拨人马。大儿子初三在外头放哨时看见了玉无虞,因此他们才得以相助。 玉无虞对此表以深深的感谢,并直言相告他们惹上了大麻烦。当舒大知道秦镇邪等人进宫干了什么时,他非但不害怕反而盛赞这是一场义举。正好,眼下合山聚集的人马太多,那口小小的泉水已不足以养活这么多人,他决心带众人迁移。但他不准备往山南走,那儿人富庶,人富庶便不愿生乱,因此他要朝北朝东,乐州的土地已经干瘪,可官府富户的土地依然肥沃,他知道如何找到生路。 几人寒暄之后就此别过,舒大好心地把官兵侥幸活下来的马给了他们。全部聚拢后他们立刻去接落单的百病消和红衣女,可到那儿时,他们只看见了百病消一个人。 那红煞不见了。 第084章 地魂 出城后,梁苍按原计划在约定的地方等着,但他很快就察觉北城门出事了。他迅速返回去找君稚去救人,两人离开后百病消一个人躲在林子里十分无聊,摸了根草开始玩,玩着玩着,躺他旁边的红煞突然坐了起来。大黑天的,地里突然直挺挺给他立起个人来,瞪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看着他,百病消真是魂都快给吓飞了! 那红煞就站起来扭头就走,百病消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忙喊她,可那红煞根本不应。 “要是个普通女娃,老夫一把就捞过来了,可那娃娃是红煞啊!”百病消指着一个方向,“她往那儿一钻,忽地一下就不见了,到现在也没回来!我上那偷偷看了,也没人!” 秦镇邪立马钻进了那林子里,众人跟进去搜索一阵,果然没人。君稚几乎不敢看他脸色,最终,还是秦镇邪先开口了。 “走吧。”他硬梆梆地说,黑暗中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但众人纷纷察觉到了他身上沉重的气息。他手把缰绳捏得死紧,声音像干涩的铁,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压抑:“先走。” 叫醒红衣女的是阎罗。 她睁开眼,看见一条毛茸茸的猫尾巴在脸上晃悠,一双黄澄澄的大眼悬在自己头上。她立刻坐了起来,那猫转身就走,她便跟了上去。鬼行路不比常人,转眼间他们已飘忽至一个大沟中,浓烈的尸臭从沟底飘出,浑浊的阴气缓缓流动,红衣女舒畅地吸了一口气,冷冰冰地问:“你死哪儿去了?” “有些事绊住了。”阎罗沉声道,“我察觉到封印碎了。” 红衣女骂道:“那都是多少天前的事了?你怎么才来?” “我说了有事,现在我也是偷溜出来的。长话短说,怎么回事?” 红衣女捕捉到了偷溜这个词,她皱眉道:“怎么回事?你酆都天子出来玩还得偷偷摸摸的?” 第150章 “酆都天子?”阎罗嘲讽地说,“人间总以为阎罗就是鬼界之王,却忘了阎罗也是鬼。” “羽化岛找你麻烦了?” “先告诉我秦镇邪在哪,没了封印,他很危险。” “的确危险,他现在四处找阴气吃呢。你那封印压根镇不住他,要我看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的三魂找齐。” “我本也不指望那东西能撑太久。”黑猫伸出猫爪,一团黄灿灿的东西冒出来,温温地发着光。红衣女问:“这是什么?” “他的地魂。” “地魂?他的地魂居然没散?就算没散,这玩意怎么会在你手里?” “说来话长,我在这不能久留,只能托你把这东西给他,否则鬼气一旦冲散命魂,他就会彻底变成鬼。” “等等。”红衣女说,“你先告诉我那位大人的下落。” 阎罗反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要确定你足够可信。” “你都要把那家伙的地魂给我了还问我这些?” “这是两回事。”阎罗谨慎道,“我不能让他的心血白费。” 红衣女见他神色严肃,又想这家伙既然有那小子的地魂,必定跟道长关系匪浅,便耐着性子将她结识道长的经过简短地说了。阎罗听着听着,不禁流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待红衣女讲完,他不禁感慨道:“原来如此。” 红衣女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他在哪儿了吧?” 阎罗沉痛地说:“他死了。” “怎么可能?”红衣女无比震惊,紧接着,她大怒道,“是姓秦的害了道长?我就知道那邪物不是什么好东西!” “并非如此。”阎罗急声道,“总之,既然他对你有恩,你就应当帮他完成遗愿。把地魂给秦镇邪,帮我盯着他,别让他死掉。” “凭什么?道长死了,那小子却好端端的!” 阎罗严厉道:“他自然有他的安排,若不是我被人盯着,也不会来求你!你帮还是不帮?” 红衣女瞪着他,抢过地魂,高声道:“这件事完了,我要去祭拜道长!” “行。”黑猫再三叮嘱,“记住,他决不能死。” 它身子一软,又变成了那只病恹恹的老猫。红衣女瞪着它,突然猛地跺了下脚,发狠地骂道:“该死的家伙!”话音刚落,她就跳下了这座尸渊。 这可是阎罗特意送她的福地,她自然不会客气。 一匹快马飞奔至仙宇登极宫,官兵下马,亮牌,直奔东宫。 “殿下,那几个刺客从西北门跑了!” “什么?”太子震怒,那官兵又报:“申国二王子也跟他们一起跑了!” 太子大怒——原来那伙人还通敌!立刻,秦镇邪一行人在他心中罪加一等。君王的愤怒即刻蔓延,首要的是稽查边关,还要问罪卞家,同时,他要向申国宣战。官兵又报:“有人看见......玉三公子好像也跟他们在一块。” 这下,太子已不仅仅是愤怒了,而是一种为人戏耍的怨愤和自尊受挫的狂暴。他扭身直奔朗轩阁,那是国师目前起居的地方,然而,他在朗轩阁门口被拦下了。虽未登基,可他已经明摆着是连国的新君,却不得不等在朗轩阁外。这让他的脸烧得血红,可惜,往后他必须忍受比这更多的屈辱。 这算什么?只要他能征服申国,只要他能把那些家伙都抓到,杀了他们...... 他终于被请进去了。不过一日,国师竟已经能起坐自如,太子再次为他的神力所惊叹,内心越发坚信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他气愤地告诉国师敌人已经逃跑,要从他那得到帮助的保证。国师神情冷淡地听着太子慷慨激昂地规划蓝图,他要干什么他全都答应,最终太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朗轩阁,而国师进了后院的一间小屋。 这就是他这一天多来一直呆着的地方。屋里,一张软榻上躺着玉无忧,他面色青白,双眼静阖。这一天一夜无论国师用尽什么办法也无法让这双眼睛再次睁开,玉无忧死了,彻底死了。 他曾威胁过玉无忧,要是他死去,他也会将他的灵魂找回,这不过是当时的怒言。灵魂之事,最为虚缈,有人死上几十几百年亡魂仍在人世徘徊,有人却在闭眼的瞬间就三魂消散,毫无疑问,玉无忧是后者。 现在,望着玉无忧冰冷的尸体,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觉。如果要给这种感觉命名的话,他想那应该叫后悔。 这很奇怪,因为最开始他不过是想找一个趁手的工具,找一个嘴巴严实而又易于控制的炼丹炉......可最后,他却没按原计划那样让玉无忧炼人丹。国师站在玉无忧床前,直勾勾地望着他,那双微微上翘总含风流的双眼现出一丝迷茫。他伸手拂过玉无忧的脸颊,那是再熟悉不过的死人的温度。 曾几何时,这样的温度充斥整个天地。那是无比混乱的年代,是连国南下,颠覆山南的年代,无论平民还是贵族都卷入战祸,战祸带来死亡,死亡带来瘟疫和饥荒,瘟疫和饥荒又带来死亡,在那样的年代,活着成为一种无法企及的奢望。人易子相食,已经是史书上温婉的修饰,现实比这更为赤裸和惨烈。 国师在那样的年代活了下来,靠的是一颗属于畜生的铁石心肠。 从那时候他就明白,人为了活下去就得背信弃义罔顾伦常抛弃所有,就得满心算计心狠手辣佛口蛇心。两百年来他的皮越发□□风永远笑意吟吟,而他的心则更加坚硬更加冷酷。可是玉无忧成了一个意外,不知何时开始在他的事上他感到了挫败和焦躁,感到了他许久未有的种种陌生的感受。许多次他想杀了他,可他的报复却从来没有祸及玉无忧。 第151章 他只是把这个男人攥在手里,肆无忌惮地折磨他,如此他才能感到扭曲的快意,好似他在这场战斗中也获得了胜利。时至今日,他忽然发现自己一败涂地。玉无忧终于死了,可他没有感到解脱,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慌。 他抱起玉无忧,走出大门,苍茫的夜空中乌云翻涌,远处的灵山显出一个巨大的阴影,冷漠地眺望着灯火通天的仙宇登极宫。 下一瞬,国师消失了。 阎罗刚回府,便有人敲门道:“大王,有事汇报。” 来人是黑白无常,他二人已经核查完了这十年新入的鬼差,尚未发现可疑之人。黑无常向阎罗请示下一步动作,阎罗道:“十年太少,你们先从七十年前开始查。”黑无常说:“七十太长,请从近追查。” 阎罗道:“我怕那位大人对我已经早有怀疑。” 黑无常道:“从近更好,籍册齐全,查起来快,另,大王频去人间,由来已久,那人告密,却是现在,足见探子,不是老人。” 白无常愁眉苦脸地哀叫道:“这样查下去什么时候才查得完?宏元大神那边也催着要哩!” 他话音未落,阎罗殿大门忽然无风自开,一个长眉深目,仪表威严的男人缓缓走入。他头戴高冠,身披金袍,左肩黄龙游走,右肩白凤低吟,胸口则是一只怒目圆睁、鬃须奋张的麒麟。此刻,那双铜黄大眼正直勾勾地盯着阎罗,似要将他的魂魄看穿。 阎罗心头一惊,忙站起身,低头行礼:“恭迎仙尊。不知仙尊屈临寒舍,所为何事?” 第085章 内鬼 宏元仙尊,掌管羽化岛的上仙之一。在威灵真君、月华仙子与归一真人相继陨落后,他和百川真人便成了羽化岛唯二的上仙。论年岁,他飞升不过五百余年,可论修为,羽化岛上却无人能与他匹敌,恐怕只有传说中隐居劳山的剑仙顾念言可与之一较。然而,顾念言早已云游海外,已许多年没有音讯了。 羽化岛的那些神仙鲜少有愿到酆都串门的,宏元也不例外,不过,自六十多年前那场震惊羽化岛的惨祸之后,他造访酆都的次数比过去五百年加起来都多。宏元的每次到来都无一例外地让阎罗心惊胆战,这次也是如此。宏元一言未发,阎罗已头皮发麻,背起鸡皮。他有一种神奇的预感:宏元这次来是不好应付的。 果然,宏元一开口语气里便带有责问。 “你曾经说那青煞魂魄不全,即使跳入忘川,也无法转生?” “是,仙尊。” “可我听说那家伙不仅转生了,还活得好好的。” 阎罗心头一跳,忙道:“怎么可能?仙尊大人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他转生了?什么时候?现在在哪?” “把生死簿拿来。”宏元沉声道,“查秦镇邪。” 阎罗脑子里哐啷一声,刹那间不寒而栗。一种恐惧从脚底瞬间爬到头顶,刺得头皮一块块凸起来。他拿来生死簿,垂手站在一旁,眼睛瞄着呼啦啦翻过的纸页,瞄着上面的墨点茶渍和打瞌睡时写下的鬼画符。宏元面凝如铁,白无常心虚地抖着脚,黑无常干脆地问:“仙尊可知那人年岁?” “尚未及冠。” “卑职斗胆,在这几页。”黑无常将生死簿猛地翻过一半,运指如风,双目如炬,似乎胸有成竹,然而,不过片刻,他便面无表情地宣布道,“仙尊息怒,簿无此名,或是假名,请问籍贯?” “山南。” “山南太广,可有州郡?” 宏元不作声了。肩上游龙绕到胸前,冷冷地盯着黑无常。 黑无常面不改色地说:“无名无籍,无从查起,仙尊海涵。” 白无常在他背后默默竖了个大拇指,阎罗亦在此刻决定给这个得力下属加薪一等。他忙附和:“仙尊大人,无救说得对,没有名姓,没有籍贯,就算那人从您眼皮子底下溜过去,您也不知道是他啊!仙尊,您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难道您看见那青煞了?在哪?卑职这就派人去抓——” “免了。”宏元起身道,“你阎罗殿连这一本烂账都理不清楚,还抓得住他?” 他抓过生死簿,扬长而去。白无常张大嘴巴看着阎罗殿的大门砰地关上,惊诧道:“他,他,他怎么把生死簿带走了?那是生死簿啊!没那玩意咱们怎么勾人?瞎勾啊!大王,你赶紧去把生死簿要回来啊!” 阎罗没好气道:“你去要啊。” 白无常讪讪道:“小人这长舌鬼脸的,怕冲撞仙尊不是?不过,那青煞真还活着啊?那可是忘川咧,他三魂一个都没有,跳进去压根入不了轮回的道,哪能活嘞?” 阎罗凝重道:“仙尊既然问起他,必然是确定他已经转世了。” “那咋办?那可是杀了月华仙子的厉鬼啊!”白无常惨叫道,“完了完了,羽化岛该不会要没了吧?三仙山倒了两座,要是羽化岛也没了——”他突然灵机一动,嘿嘿笑道:“那是不是咱们就能称王了?” “说啥鬼话?”阎罗呵斥道,“你疯得越来越没个由头了,老黑,你再不管管这小子,他迟早祸从口出!” 白无常高声叫道:“大王呀小的虽然不才却也是死了七百年的古人了,如今羽化岛上住的那都是诛魔之战留下的一群贪生怕死的怂包软蛋,仗着顾大仙不管事雷大仙脾气好月华姑姑住得远霸占了这块福地—— 不对,这顶多就是从前羽化神山掉在鸿泽里的一块大石头!本来吧仙家没落灵气稀薄这伙神仙一个二个也得衰落,谁知道后来又出了一个宏元一个景懿?那伙神仙如获至宝以为时来运转,小的却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为啥?事情么还得从三千年说起——” 第152章 阎罗打断他:“仙门再怎么没落你我也打不过羽化岛!” “没,没,没!”白无常嘿嘿笑道,“酆都干哈想不开要跟羽化岛动手?俺的意思是,别看那位高帽大仙现在威风,其实他心底已经虚啰!他顶真儿怕那青煞。羽化岛那群人把他当皇帝般供着,可俺要说这恐怕就是羽化岛未来的亡国之君呢。” 阎罗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白无常嘿嘿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本跟宏元拿走的一模一样的生死簿。 “依俺看,与其帮宏元找那青煞,咱们还不如先下手为强,让那青煞朋友把宏元杀了呢。反正,咱们跟他也算熟人吧?” 鸿泽之中,烟霞缥缈,羽化岛上,楼阁如画。而在这群巧夺天工的建筑中,梧桐殿无疑是最辉煌灿烂的一笔。宏元喜爱梧桐,不仅给自己起了个叫梧桐子的道号,飞升后也住在羽化岛上一片梧桐林中。在他的精心设计下,这片梧桐树终年保持着秋日的金黄,远远望去好似一片灿烂的流霞。 突然,一只黑黢黢的乌鸦闯入了这片美丽的梧桐林中,在这如画美景中留下了一抹不和谐的色彩。那乌鸦径直飞入金碧辉煌的梧桐殿中,落在宏元桌前。刹那间,乌鸦猛然抽条,变高变大,很快就从一只鸟变成了一个人。黑衣黑发黑眼珠,白脸白手白布鞋——正是黑无常! 黑无常从怀中掏出那本真正的生死簿,毕恭毕敬献给宏元。宏元冷笑一声,看着手中的生死簿说:“假的?阎王好大的胆子。” “仙尊明鉴。” 宏元说:“我已查明,他是山南鹤州万年郡嘉禾县秦家庄人。” 黑无常刷刷翻动生死簿,呈给宏元。宏元接过一看,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妻田十娘,难产死,享年十九。前一条是她丈夫,姓秦。后一条是田十娘的勾魂年岁,正正好好十八年前。 “秦家庄中,未勾魂者,只此死婴。”黑无常进一步解释,“死婴者,未生魂已消,因此缘故,簿上无名。” “难怪阎罗怎么找也找不到,原来他是借了死婴的身体!”宏元冷笑一声,又问,“阎罗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转世了?他频频下凡,总不会真是去抓鬼。他要那样忠于职守,这生死簿也不至于烂得像盐菜!” 黑无常略一思索,便道:“酆都鬼差,素来缺人,大王下凡,也是常态。然,他与景懿,交情甚好,仙尊怀疑,自是应该。” “你觉得这件事与他有没有关系?” “那日阎罗,不在酆都,绝无可能,助那二人。” 宏元不善地说:“那么,那两人是自己想到跳忘川的?” “当时追兵,已至酆都,走投无路,或有此计。” 宏元向后微微坐了些,仔细打量着黑无常,那怀疑的目光仔仔细细勘察过他面无表情的脸。良久,他说:“本尊不信。那青煞的事,他一定插了手。” “若他插手,今日之后,必有动静,可借此机,一探究竟。” “好。”宏元说,“如果他真的插手了,反倒可以借机找出那青煞,甚至孟琅。” 他翻阅着生死簿,没一会便决定不再为难自己的眼睛:“你帮我找个人,叫玉无忧。” 黑无常迅速翻出那人。宏元说:“把这页撕掉。” 黑无常怔愣一瞬,立刻把那页撕成粉碎。宏元赏识地说:“把这本生死簿带回去,别让他们发现了。” “是。” 黑无常又化作乌鸦飞出去。他刚进房间,拿出生死簿,就听到门后冷不丁冒出一个声音:“你去哪了?” 他站住了,片刻,他平静地转过身,直视着站在阴影里的白无常。此刻,他脸上没了戏谑的神色,而是无比严肃无比愤怒又无比悲伤地望着他手中的生死簿。 “这东西应该在大王屋里。”白无常肯定地说,“你是内鬼,为什么?” 黑无常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你设了局?” “知道大王去人间的鬼差没几个,我也不想怀疑到你头上,可我没想到你真会偷走生死簿!”白无常受伤地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大王?” “景懿非善,大王帮他,助纣为虐。” “放屁!”白无常激动道,“老黑你啥时候学会睁眼说瞎话了?景懿君不是善类?那羽化岛那个又是什么?菩萨?归一真人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别人都说是景懿君弑师但当时你可在现场,你亲口告诉我,是宏、元、仙、尊杀了他!” “我看错了。” 白无常给了他脸一拳,打第二拳时黑无常才躲。白无常瞪着他:“跟我回去向大王谢罪。” “螳臂当车,必将灭亡。” “这就是你为虎作伥的理由?”白无常气笑了,掏出哭丧棒,“我怎么不知道你黑无常是如此趋炎附势之辈?我今儿非把你打清醒不可!” 黑无常解下勾魂索,虽无一句,意思却已经明白了。 半晌之后,一只乌鸦夺门而出,消失在夜空中。白无常手拿着残缺的生死簿,面如青铁。一张碎纸屑从书页中飘落,他捡起一看,上面只有三个字。 玉无忧。 第086章 忘了 离开娄京的第二天,卞三秋告别了众人。他要回余桐带领家人避难。走之前,他对秦镇邪没有收下指虎颇为遗憾。和好当晚他就决定把指虎还给秦镇邪,但秦镇邪说还是等到他真正愿意把指虎给他的时候再说吧。 第153章 “你真够敏锐的。”卞三秋苦涩地说,“现在,我真一点都不在乎你是人是鬼了,可指虎却永远落在娄京了。要是我们还能相见,我一定还你一套一模一样的。” 他不会忘记,长寿殿倒塌时是秦镇邪挡在他和百病消上面。 秦镇邪诚恳地说:“只要你我心无芥蒂,有无指虎,都不重要。” “说得好!”卞三秋拿拳头轻轻撞了秦镇邪一下,叮嘱道,“你多保重。” “保重。” 卞三秋离开后不久,百病消也走了。他不打算跟秦镇邪他们一起去申国,而要回思幽谷埋葬真长生。 他把真长生带出宫时,对方就已经十分虚弱,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夷。真长生已经没有了形体,只有声音,本就虚弱至极,远离尸体之后,更是迅速衰弱下去。对此,真长生似乎不太在乎。他说,他就算魂飞魄散也不想再在那个破屋子呆着。 真长生彻底消散那晚,百病消抱着葫芦和他念叨了挺久。说的什么,秦镇邪不知道,只知道百病消说着说着没有声了,他回头时就看见他脸上挂着两道泪痕,两颗肿大的眼睛全泡在眼泪里。说到底,他是真长生带大的。百病消临走前告诉秦镇邪,那姓贺的道士往西去了。 秦家庄在连国东南。 他去西边做了什么?为什么又到远在万里的连国东南的秦家庄来?秦镇邪有满腹疑问,却无从解答。红煞消失了,他心中的苦闷无以排解,除了苦闷,还有愤怒。他不能原谅自己错失了这个机会,尤其不能原谅在这种时候——他空前了解那个道士想要见到道士的时候,失掉了找到他的机会。 每日每夜,他为一种焦灼炙烤着。他生怕那道人先他一步死掉,他想见到他的音容笑貌,无数次在浅眠的梦里他看见那惊鸿一剑,可当那青衣道士转过身时却哗然梦碎。他背着那把暗淡的白穗长剑,胸口揣着一袋子碎玉,夜以继日地赶往金汤关。 为了在官兵之前赶到金汤关,他们几乎不停下来休息。君稚累得在马上都能睡着,即便这样秦镇邪仍无时无刻不为痛苦侵袭。在赶路的某个瞬间他会忽然想一头撞到树上,因为郁结在胸中的种种情感已经如此激烈,他快承受不住了。 坠子碎了,各种鬼怪也纷至沓来。白天秦镇邪对它们视而不见,晚上他便去主动找上门。他已隐隐约约清楚自己身体的境况,当他体内阴气短缺时他就会在饥饿的驱使下梦游,或者说,捕食,当他吃够了他就会安安静静地睡着。这种与鬼怪无异的情况没有引起他的恐慌,这已经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他还开始感到寒冷。那是吃多少鬼也无法排解的入骨严寒,像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流紧紧依附在他的皮肉里。那寒冷已经到君稚碰到他的手就会惊叫的程度。与寒冷同来的是时不时的失明,他眼前会突然坠入一片黑暗,十分短暂,但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恶兆。他的身体越来越奇怪了。 在这种时候,秦镇邪又做了一个梦。还是一片漆黑,还是阴冷潮湿,可他的手紧紧被人攥着。他知道那是谁。他在梦里拼命想睁开眼看一看他,可眼前却还是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抓着他的手那么紧那么紧,几乎要把五根指头嵌进他的肉里,然而,那只手还是被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拽开了。他的手指里一片虚空,阴冷的水涌进来,将他席卷、淹没、消解。 他醒了,眼角两道泪痕。 一个阴影笼罩着他,是红衣女。 她已经变成了少女模样,一袭血衣鲜红潋滟。她对秦镇邪说:“别出声,跟我来。” 红衣女决定报复秦镇邪。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结果已经明白无误地说明了一切。道长是个心善的人,而这家伙是个恶鬼。虽然她也是鬼,可鬼和鬼之间是不一样的,她遇到这家伙的时候就知道他身上的罪孽远比她深重,和他交手后他的残暴无情更让她确信了这一点。即使他现在披上了一张人皮,在她眼里他还是那个野兽般的恶鬼。 道长的死绝对和这家伙脱不了干系,于是,她满腔的怒火便倾泻到他身上。 她先是一掌将秦镇邪打翻在地,然后把地魂丢到他身上。那一团朦胧的黄晕急不可待地钻进秦镇邪的身体,刹那间,无数黑气从他身上涌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充盈感充满了他全身,既温暖又强大。 秦镇邪愣愣地问:“这是什么?” “你的地魂。” “你从哪里拿到我的地魂的?难道是......”秦镇邪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你去找那位道人了?求求你告诉他是谁吧!我已经知道他姓贺——” “姓贺?”红衣女冷冷地嗤笑一声。秦镇邪愣住了,恐慌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姓贺?你到底知道什么?” 红衣女矜傲地说:“那位大人是我的恩人,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这句话无疑如一声惊雷,震得秦镇邪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简直不敢相信听到的话是真的:“你认识他!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红衣女盯着他说,“我遇见他已经是六十九年前的事情了。” 这盆冷水猝不及防浇在秦镇邪头上,他几乎绝望了。 “你不知道?”他声音干涩紧绷,像快断掉的琴弦。他张着嘴,皱着脸,一副快哭的表情。红衣女恶劣地说:“但我知道他的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秦镇邪的心又被从谷底猛地吊起来,他向前走了一步,双拳紧握着,像要抓住什么,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红衣女,像是嵌在她脸上了。 第154章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红衣女冷漠地说,再一次把秦镇邪砸进谷底,“你以前对我可不算好。” “那是因为你差点杀了卞道长!” “好哇!卞道长!不知道贺道长知道你所作所为后该作何感想?你为了个不相干的人轻易抛洒性命——他苦苦救下的你的命!”红衣女怒骂,“那坠子——那么多灵气!你以为灵气是水能从地里蹦出来?那是他全部的灵气!那一剑——坠子呢?把坠子给我!” “不给!” 红衣女打了他一拳,秦镇邪躲开了,这一躲他就露出了挂在腰后的长剑。红衣女尖叫道:“道长的剑!你居然拿着道长的剑!把它给我!” 秦镇邪紧紧抓住剑:“你先告诉我他的名字。” 红衣女气愤地喊道:“别碰它!”她扑上去,双方赤手空拳地混战,秦镇邪脸上多了几道指甲印,红衣女的袖子断了半截,露出了雪白的胳膊。她骂道:“流氓!” 秦镇邪回敬:“泼妇!” 他们仇恨地瞪着彼此。秦镇邪恨她竟拿道长作弄自己,红衣女恨他什么都不知道还把道长的东西占为己有。六十九年前她就看不惯这家伙,六十九年后他们还是一样水火不容好似冤家。忽然,红衣女脸上出现了一丝狞笑。她整理袖子,平静地说:“贺琅。” “什么?” “道长的名字,贺琅。恭贺之贺,美石之琅。” 秦镇邪呆住了。他没想到红衣女竟这样轻易地告诉了他这个珍贵的名字,但下一刻,红衣女就给出了相应的报复。 “你还是那么讨人嫌。”她充满嫌恶地说。 “什么?” 她提高声调:“我说你还是那么讨人嫌,一点礼貌都没有,跟六、十、九、年前一模一样。” 轰隆一声巨响,秦镇邪彻底呆住了。像一张大鼓在他脑中敲响,像一支利箭射穿他的心脏,像雪亮的刀刃砍下,像从马上翻倒狠跌在地,他完完全全愣住了。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漫长,因为他的思绪无法运转,他无法理解那个数字——六十九年。 六十九年前。 这是他迄今为止知道的最大最远的数字。在一路追寻中他不断经过这些数字,五十,二十七,三十多,每一个数字都离他十分遥远,是横亘在他和他之前无法跨越的时间洪流。而今,他听到的最遥远的一个数字却奇妙地和自己联系起来。 他木愣愣的眼珠忽然动了一下,下一瞬他抓住红衣女大喊:“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你见过我?你见过我?” 红衣女一把掀开他,骂道:“老娘的胳膊快断了!” 秦镇邪可怖地盯着她,黑气不稳定地从他身上涌出。红衣女忽然感到了一丝害怕,这副模样和她六十九年前见到的那个人出奇的相似。她不由得收敛了戏弄的心思,答道:“我见过你,只是你忘了,你什么都忘了。” 第087章 出关 红衣女拒绝透露更多消息。“我跟道长也是萍水相逢,他帮了我什么是我的事,我不想说;他跟你发生了什么是你的事,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他叫贺琅,他后来去哪儿了你又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我一概不知。”她这样宣称,某种意义上,她说的确实是实话。当秦镇邪再无法从红衣女嘴里挖出一丝消息时,便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他一直坚信自己没有见过那位道人,正因为他从未见过他才会这样想见他,才会不辞千里义无反顾地追寻他。这一路上,秦镇邪有时会忍不住怨恨自己遇见那道人时太过年幼懵懂;有时他又后悔自己太早离开了秦家庄,没能从秦地主口中问出什么消息;有时他又懊丧自己太晚知道那坠子上刻了符咒,没能早些踏上寻找那位道人的旅程。 然而,若真能回到过去,一无所知的他根本不会关心那位道人的事。 可是,原来他并非一无所知,原来他曾经见过他!他怎么能忘记呢?他怎么可能忘呢?如果忘了,又是何时忘的?为什么会忘?他分明记得在秦家庄的每一个日子,记得日复一日升起落下的夕阳与山月,记得田间的小道和行人,记得杜二家的杂言碎语,如果他真见过那位道人,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他想起了那些奇怪的梦境,好似从未有过,又仿佛那么熟悉,他曾经深信不疑的记忆忽然裂开了一条缝隙,然后迅速崩塌。刹那间,他觉得过往的十八年好像一场骗局。红煞鬼的话一字一句在他脑海中回响,一种莫名的恐惧袭击了他,一个或许早就埋下种子却迟迟没有明确的问题终于发了芽——他,真的是秦镇邪吗? 这个名字是那个道士给他的,为何在那么多名字中,他偏偏给了他这个名字? 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六十九年前“那个人”的名字。 那么,他是谁?顶着这个名字的他是谁?活了这十八年的他是谁?秦镇邪难以接受自己可能是另一个人。将近七十年的岁月像一条鸿沟般横亘在他和那道人之间。他无数次地追问红衣女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但那红煞一句话也不说。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们,好像专要折磨他似的,他看见她就觉得痛苦,好像一个快渴死的人看见一口没有绳子的水井。 她分明知道些什么,但他一句话都问不出。 带给他安慰和新的痛苦的人是君稚。当他从他口中得知那个名字后,突然有一天大喊道:“我知道他!” 他知道他,在归村村长家的木桌上,有张年代久远的通缉令。君稚的记性不算好,但这通缉令上的人犯下的罪行并不一般,所以他记住了他的名字:贺琅。他顺带还记住了些别的东西,比如,他二十多岁,比如,他近八尺高,又比如,那是天颂五年的通缉令,正好六十九年前。 第155章 秦镇邪追悔莫及,他曾经离他那么近,只要他再往前走两步他就能看见他的模样,可他却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他几乎一瞬间就算出那道士现在的年纪,那是一个高到可怕的数字,他不敢想象他能否再见到他,因为那可能性微乎其微。 . 他很快地消瘦下去,一部分因为没日没夜的赶路,更多的是因为心中的煎熬苦楚。他整天不说一句话,那样子谁看了都觉得可怜。 终于,君稚忍不住去找红衣女了。他说她不能这样残忍,且怀疑她完全是在诓老秦,因她生来就喜欢戏耍人。红衣女冷笑一声,把嘴巴闭得更紧。君稚改变策略,开始违心地向红衣女献殷勤。那红煞不为所动。最后打动她的还是秦镇邪,他熬不下去了,跪在她面前求她。看到他这样红衣女勃然大怒。 “起来!”她怒喝,“你这膝盖是能随便乱跪的吗?别给大人丢脸!” 他站起来,她开了口,但仍旧吝啬。她明显不愿意提起自己的过往,有关自己的事一概跳过,于是秦镇邪得到的只有一个总的印象:道长是个好人,青衣乌发,俊逸潇洒,很爱笑,也很善良。而他——红衣女一撇嘴,用这个动作回答了全部。显然,他不是什么好货色,她不喜欢他。 秦镇邪突然想起百病消的谶语,心头忽地一凉。 他们成功地赶在朝廷的传令使之前出了关,那之后,一只白乌鸦送来了消息,去南杈子山,越快越好。 黑无常叛逃后,阎罗就消失了。宏元随即宣告,六十九年前作乱羽化岛,杀害月华仙子的青煞已经复活,阎罗正是他的帮凶。月华仙子的高徒流星子第一个站出来要求下凡追捕厉鬼,其他神仙立即推波助澜掀起一片叫好,热切地欢送流星子启程。紧接着,他们就开始商议如何加强羽化岛的防守——比起追捕青煞,他们更愿意窝成一团以逸待劳。 有人建议尝试联系一下剑仙顾念言,他的话刚一出口就被一片抱怨声淹没:那个性格孤僻自私自利的家伙?他要是愿意帮忙六十九年前就该露面了!如今魑魅横行,鬼怪当道,他作为唯一还活着的十枢时代的仙长却躲在劳山,甚至干脆消失!兴许他早就身死道消了,有人趁机说出了这样恶毒的话。 接着,一个年纪稍长的神仙提醒大家,诛魔之战后顾念言就已声明不问世事,否则管事的就不是三上仙而是四上仙了。如今的青煞难道还能比当年的魔神厉害吗?于是,关于请顾念言出山的事到此打住。 有人又提出,应当尽快将这件事告知正在满世界寻找杀弟仇人的百川真人,以便让他尽快复仇,一慰归一真人的在天之灵。这件事应该马上交给黑山君去办,至于其他......在这群神仙众口不一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时候,宏元宣布闭关了。 这在羽化岛激起了新一轮波澜,神仙们想起,自从宏元被景懿君一剑刺穿了心脏后神格便受了损,三天两头就得闭关修炼。仙尊大人可是现在唯一能和那青煞相抗的人了。他们不禁愤恨地咒骂起助纣为虐的景懿君,谁也想不通这家伙为什么会跟青煞混在一起,甚至还做出了弑师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要不是魔渊已被镇压,魔神已被杀死,他们真会怀疑这家伙入魔了...... 护送申劲发回到申国后,梁苍便告辞了。尽管申劲发竭力挽留,他仍坚持要回到连国。他报尽申劲发的赏识之恩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申劲发回来的当天,申国的士兵便穿上了盔甲,他们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不久后一场大战就要来临。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将再次改变诸国的命运和整个大陆的格局。虽然,当时他们无一人知道这件事。 申劲发安排了一位向导带秦镇邪几人去南杈子山,他们甚至没留下来吃一顿饭就上路了。 他们日夜兼程,终于看到了棉絮般的层云下露出闪闪发亮的白尖时,那就是南杈子山,一条横卧在西地的苍苍巨龙,裸露的铁灰色山脊是它的骨骼,终年不化的积雪是它的鳞片,大起大落的峡谷是它强健的腿脚,牢牢抓着大地的山根是它孔武有力的爪子,山脚下夹杂着碎玉汩汩流淌的梦厝河是它美丽的尾巴,而它的头顶,那无比闪耀、映照着清晨的第一缕霞光和傍晚的最后一抹月光的雪白山尖是它的冕旒,那是南杈子山的顶峰,当地人管它叫尖崩子。 与尖崩子遥遥相对的,便是千里外的北杈子山的穹庐峰。这南北两条巨龙几乎平行地蜿蜒在广袤的大地上,一个转向东北,一个撇向东南,申国便缀在北杈子山的龙尾巴上,那是一片险峻又富庶的土地。 南北杈子山间是荒漠、戈壁、峡谷,这里没有国家,只有游荡的民族。当秦镇邪一行人到达南杈子山脚时,他们再次失去了方向。那白乌鸦没有再来,他们决定在山脚下满是石头疙瘩的荒野上歇息一晚。毕竟,他们已经没日没夜、东躲西藏地走了很久了。 是红衣女说,不要在开阔的地方行走,也是她看见了那只白乌鸦便化身红雀飞去,丝毫不顾向导惊诧的眼神。她一回来,神情便与之前完全不同,那严肃的样子让君稚为之一惊——他真没想到这恶鬼还能有这么正经的样子。她开诚布公地说,他们正在被追杀,追兵并非人类,而是神仙。 神仙!君稚吓得几乎跳起来,秦镇邪却只是在短暂怔愣后便平静地问:“我以前究竟是什么?” 第156章 “跟我一样,不,比我更厉害。”红衣女轻飘飘地又扔下一声惊雷。君稚看看她,又看看秦镇邪,艰难地问:“老秦前世是鬼?” 前世,这是由君稚最先猜到的。这些天他一直围在红衣女身边胡搅蛮缠,试图弄清楚她那些未尽之言。按理说秦镇邪才十八,压根不可能在六十九年前见过那个道士,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也能说明那道士为何煞费苦心要保住他兄弟的命了——前因造就后果嘛! 红衣女对此不置可否,于是君稚知道自己猜对了,否则她早就大声嘲讽他了。就像此刻一样:她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嗤笑道:“你才知道?” 那只白乌鸦自然也是鬼,且来头更大。君稚知道那白鸦是白无常时已近乎麻木,当他又知道那被他拜了跨物种把子的猫兄弟是阎罗王时,更是心如死灰。红衣女不管他在那里念叨完了完了自己必定短寿,而是对异乎寻常平静的秦镇邪说:“阎罗知道一切,而他要你去南杈子山。你必须去那。” “我知道。”秦镇邪说,“我知道。” 第088章 逃窜 一轮明月静静地悬在山间,轻柔的灰云似一条条绸带在矮矮的天空中荡漾,红衣女独自坐在一旁,陷入了回忆之中。 距她第一次见到道长已经过了快七十年了,然而,他和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大块头给她的印象还是如此明晰。到最后她也不明白道长为什么会和那家伙混在一起,那个狼头人身、连话都不会讲的怪物。 她轻轻按着皮肤下凸起的肋骨,这其中的六根曾被一个陷入狂怒的家伙一拳摧毁,那罪魁祸首现在就坐在离她不到一丈远的地方。真没想到她有朝一日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跟那家伙坐在一起。 之前她为道长死亡的悲愤遮蔽了双眼,可后来她意识到即使道长的死跟那家伙脱不了干系,动手的人也绝不可能是他。白无常带来的消息无意中向她透露了一个重要讯息,一个她从未想过的方向。 羽化岛。 若是那样就说得通了。那群神仙视鬼怪如仇讎,必定是他们发现了道长带着这家伙,进而杀死了道长!可道长为何又会和阎罗扯上干系?红衣女百思不得其解。正当她兀自沉思的时候,君稚过来了,拿着水囊问:“喝水不?” 红衣女撇了他一眼,说:“不喝。” 君稚却坐下了,试探着问:“你还能联系上白无常不?” “我哪里知道他的行踪?” “你试试呗,你们不都是鬼吗?” “怎么?我在他身上能安眼睛耳朵?”红衣女往旁边挪,“你离我远点,浑身阳气,熏得人难受。” 君稚大冤枉:“都是鬼,老秦就不这么说我!” “他好歹现在还是半个人呢!”红衣女连连摆手,“滚开滚开!” 君稚却完全不怕。这些天他也算摸清楚了这红煞的脾气。这女子虽然粗野蛮横,但并非不识好赖,那向导给她吃的喝的她都好好收下,唯独对他和老秦十分不客气。君稚心里明白,她跟着他们其实无异于一种保护,而这都是为了偿还那个神秘道士的恩情。就这件事而言,她竟然还算一个知恩图报的可造之材。 当君稚开始觉得这红煞人没那么坏时,他心里就开始考量一些事了。 “哎。”他拿对结义兄弟的口吻问,“你跟殷家究竟有什么仇?” 红衣女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她不善地盯着君稚,后者悍不畏死地说:“无论你跟殷家有什么仇,你都不能那么对我师傅。她什么事也没干啊。你得向她道歉!” “放屁!你找死吗?” “你就说我说的在不在理?我师傅哪儿得罪你了?人说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你呢,你顺杆子往上爬把人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还要跟着蔓苗把瓜全摘掉。”君稚越说越气愤,“我师傅跟卞老夫人又不知道你跟殷家的过节,你迁怒他们跟滥杀无辜没啥区别,要么你在这把我杀了,要么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师傅不能白受罪!” 红衣女简直想一巴掌把这小子天灵盖轰个粉碎,可她眼下还真不能这么干。她随心所欲几十年没想到今天混到这种窝憋地步,让一个半大小子缠住脱不了身!她站起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君稚就追上去嚷嚷。红衣女恼怒道:“你哪那么八婆,都几十年前的事了!” 君稚抗辩道:“那你为了几十年前的事还找到卞家山庄去了呢!” 红衣女一时语塞。君稚又大声憨气地说:“这件事就是你做错了。这么杀下去别说殷家人了就是卞家人君家人全余桐的人加起来也不够你杀的,你就是在泄愤——仗着你是红煞,而他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你这叫恃强凌弱知道不?我问你,老秦的事完后你是不是还要杀到我师傅那儿去?” 见红衣女沉默不语,他焦急地说:“我就知道!你跟殷家什么仇啊?什么仇几十年还放不下啊!再说,人少庄主也为救你出了份力呢!你为报那道人的恩不惜跟神仙相抗,怎么到卞家你就睁眼瞎了?” 他心里盘算着趁这个机会把这红煞劝转心意,为师傅他们解除后患,岂料红衣女听了他这一番话却骤然激动起来:“什么仇?有本事你去查,不论你查出什么姑奶奶都不怕你这牛鼻子戳脊梁骨,你要再多管闲事我回头就灭了卞家全家!”她一骨碌吼完,变成红雀飞走了。 君稚站在那又羞又气又憋屈,圈圈地走圈圈地踢石子踢小草。他跑到秦镇邪旁边一屁股坐下,大声叹了一口气。后者说:“你没事招惹她干什么。” 第157章 “我就是想弄清楚她怎么变成鬼了!”君稚愤愤地说,“我要知道她到底跟殷家有什么仇,就能说服她别再找师傅他们麻烦,可这女人跟马蜂窝似的,一戳就炸。” “这种事她当然不会跟你说。” “我知道。”君稚泄气地说,“我跟她非亲非故的,她咋会跟我讲这些事?再说那女人心高气傲,就算我跟她是亲是故,她恐怕也不会讲。我就是想试试......” 他不自在地动了下肩膀,不知怎的自从他背过那红煞后肩膀那儿老有一种湿哒哒热乎乎的感觉,好像仍被鲜血浸泡着。他半夜做梦还时常会被那断成两半的女子吓醒——别的不说,他们能逃出宫真是多亏了她。 他搞不懂,一个人怎么能这样极端?为了几十年前的一场恨灭人满门甚至追杀数十年,为了几十年前的一桩恩却又能忍气吞声奋不顾身,她的整个人犹如她那一袭艳得刺人眼睛的红衣,没有一点平和居中的色彩。 这个女子的真身却是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不论她变成鬼后过了多少时日,她死时只是个懵懂的孩童。她的死必定大有蹊跷,她的恨一定有着缘由,一旦君稚发现她并非天生的恶人,他对由那个男童的鬼魂引起的怜悯与同情就开始迅速波及到这红煞身上。 君稚真正“想试试”的是解开红衣女的宿怨,在他看来,一份仇恨的寿命假如长过了人的寿命,它便成了一个人身上的痼疾,理应除去。 秦镇邪的话打断了他的沉思。 “我打算上山。” 他“哦”了一声,有些惊讶但也不太惊讶,老秦不是一个会等在原地的人。“上山了你打算往哪儿走?” “往前走。”秦镇邪说,“他让我来南杈子山,总不会连条路都不给我指。” 这是一种预感。秦镇邪盲目地相信着山上一定有出路,而且,离南杈子山越近,他越感到难以平静,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呼唤他一样。 向导对他们上山的决定十分不解。他们所在的南杈子山北面十分贫瘠,除了山羊和雪豹再没什么会光顾这里。 然而,对于国君托付的贵客他不敢怠慢,于是他还是尽职尽责地找了一条勉强能称之为路的小道。这是夏季牧民上山的路,那时候南北杈子山就像一口大锅倒扣在荒漠戈壁上,把热气捂得严严实实,寒冷的北山坡反而成了牲畜的避暑盛地,山坡上稀疏的草甸也能养活它们。 走过这片被星星点点绿色点缀的山坡后,就是望不到尽头的巉岩与积雪。这里就是只有采药人会登足的险要之地了。再往上,就是所有生灵的禁区。 当他们顶着凛冽的寒风爬上一个陡坡时,向导指着对面山上一块闪闪发亮突兀耸立的巨岩说:“那是玄鸟眼,相传玄鸟善飞,天下所有大山它都能飞过,唯独南北杈子山飞不过。于是它在北杈子山上竖起一只眼,看看究竟谁能越过这两座高山。 无论何时只要太阳升起那石头上就会有一个颤动的光斑,那是玄鸟在警告登山者知难而返。可总有人不听话,于是有一年玄鸟眼下传来怒吼,北杈子山的南坡和南杈子山的北坡一起雪崩,那声音十里外的人都听得到。那是玄鸟在发怒,从此,再没有人敢爬过这块巨石的高度。” 向导心平气和地转过身:“大人,我只能陪你们走到这啦。” 在他们一路向西向南的时候,连国的大军已经压至苍羽城下。连国太子与国师齐齐督战,来势汹汹。 他们几乎毫发无伤地来到了苍羽城下,早已归附的卫国借给他们道路和兵马,被赶走的赤狄空出了大片的荒原,其余小族小国看见这支乌泱泱的庞大队伍便瑟瑟发抖,唯恐他们在门前驻留,更不要说去阻拦骚扰了。有探马看到连国士兵用一匹匹好马拖着巨大的木棺,这更坚定小国们的猜测:连国这次是要一打到底了。 太子对获胜志在必得,抵达苍羽后他却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苍羽坐落群山之中,易守难攻,扼守山口的十八座碉堡就像十八个巨人,牢牢地将连国兵挡在凄凉的荒原上。连国的士兵不适应这里寒夜如冬热午如夏的奇怪气候,更不适应接连一个月的漫长行军——他们已经二十年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战了。 在几次代价不小的推进后,富有经验的各位老将向急不可耐的太子提出筑堡相峙,作长久计。太子勃然大怒,转身便去了国师帐中。 次日,那些巨棺打开了。从里面涌出的裹缠白布的人偶一下子攻破了九座碉堡,这些人偶不怕锋利的弓箭也不怕陨落的流火,它们叠床架屋搭成梯子爬进碉堡,追逐撕咬每一个活人的肉。 国师说,那是神兵。 在神兵的帮助下连国只花了三天时间就攻破了剩下九座碉堡,当他们终于进入苍羽时屠杀了所有尚来不逃走的百姓和贵族。然而,他们没有发现申国皇室的踪迹。 他们去了湲水,申国最古老的城市。 第089章 请神 湲水城内,愁云惨淡。皇室百官携着成千上万的士兵和平民在三天内翻过群山,涉过湲水,死里逃生地抵达了这座小城。这几万人一下子涌进这座平时只有一万人口的小城后,城内拥挤得连块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疲惫的百姓们叠在彼此的身上,男人搂着女人,女人抱着孩子,整座城池成了一口大锅,源源不断地蒸发出热气和臭味。 皇室的处境比平头百姓要好很多——他们至少能睡在床上。然而,此时此刻,申国的两位王子谁也没有睡觉的心情。 第158章 他们正在祭祀。 申国信奉玄鸟,传言申国的君主便是由玄鸟和一名女子所生,那孩子一生下来便有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凭着这双眼睛他成为了荒原上最厉害的弓箭手,并最后成了一个部落的首领。那个部落以他的姓为名,当这个部落定居下来,建造了第一座城池湲水时,便有了申国。 在湲水建成五十年后,申国的国君有一夜忽然梦到一只大鸟坠落在山谷,他从梦中惊醒后立即派人去搜寻那个山谷,果有一地黑云翻涌,那是北杈子山里的一个深深的山谷。 他在积雪之下找到了一只奇异的大鸟。那只鸟通体漆黑,冠长三尺,颈长三尺,身长三尺,尾长六尺。申君大惊,认定这便是祖宗玄鸟。 他收捡了这只大鸟的尸体,将其封入冰块,终年供奉在地下冰室中,还在这里建起了新的都城——苍羽。 一百多年来,历代国君都虔诚地敬奉玄鸟,无一例外。可惜后代不肖,如今玄鸟祖宗不得不跟着申国的两位王子离开百年安眠之所,来到了狭小的湲水旧都。 那些裹缠白布的士兵超出了申国上下的预料和常识。他们早已听说连国的国师可通神仙,那些被箭射中被刀砍中也不会倒下的士兵无疑是神兵。后九座城池之所以崩溃得那样快,除了这些白布兵还有申国士兵已经吓破胆的原因。申劲发虽然力陈国师压根不是什么神使而是个厉鬼,这些白布兵都是他炼出的走尸,但他的话丝毫无法打消众人的恐惧,反而增添了新的恐慌。 对此,他哥哥老练地说:“鬼和神有什么区别?都是咱们人对付不了的东西!” 申劲发心急如焚:“大哥,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祭神。”大王子说,“连国请来了鬼,咱们就去请神。” 此刻,在守城将军的府邸,一块硕大无朋、晶莹剔透的巨冰伫立在黄金台上,冰块中,一个纤长的黑影隐隐若现。冰块上悬挂着五彩的绳结,它们像翅膀一样悬垂至地面。大王子头戴黄金冠,身披百羽袍,手执三根长长的黑色羽毛,庄严地吟诵着祭词。申劲发焦灼地站在台下,他看看站在身边的湲水将军,又看看同样虔诚、念念有词的群臣,心中无比痛苦。 都什么时候了,祭神还有用吗?他的心抽搐着,满是苦涩。与其在这里拜神,还不如请个道士!他见过死亡,鸟死了就不能飞,马死了就不能跑,世上什么东西只有活着才有用才能干事,死了的东西一点用都没有。那冰块里的就是一具死物,朝它跪拜毫无意义。如今要做的事情那么多,安抚士兵难民加固城墙征集粮草,他们却在这里祭神! 大王子将羽毛放在黄金台上,叩首念道:“天地间翱翔的精灵啊......” 众人齐声附和:“天地间翱翔的精灵——” “雪山上永恒的神明......” “雪山上永恒的神明——” “我们恪守先人的誓言,世世代代驻守在苍羽,守卫您的安宁......” “我们恪守先人的誓言,世世代代驻守在苍羽,守卫您的安宁——” “今申国有难,苍羽蒙尘,妖邪当道......” “申国有难——苍羽蒙尘——妖邪当道——” “不肖子孙......” “不肖子孙——” “在此恳请祖先垂怜......”大王子磕了一个响头。 “恳请祖先垂怜!”磕头声如撒豆,庄严的呼唤在简陋的宅邸中不断回响,汇成重重叠叠的浪潮。大王子从祭台上拿起一把黄金刀,割下一只雄鸡的头,将滚烫的鸡血浇筑在坚硬的寒冰上。 “以羽虫之血——” 羊。 “以毛虫之血——” 龟。 “以介虫之血——” 蛇。 “以鳞虫之血——” 最后,大王子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浇在灰蓝色的冰块上,很快就淋出了一个小洞,噗嗤嗤地冒出一丝热气。 “以倮虫之血——请祖宗显灵!” 众人高呼:“显灵——显灵——显灵!” 冰块岿然不动,大王子毫不气馁。相同的仪式再次举行,大王子手腕上又多了一道伤口,在他的手腕多出三条伤口后,申劲发上前道:“大哥,让我来吧。” 大王子严厉地说:“祭祀不能换人。” 申劲发含泪说:“这样下去你的血会流光的。” “只要能让申国度过劫难,我就算血流尽也没有关系!” 大王子决绝地说,狠狠给了自己胳膊一刀。鲜血喷涌而出,他跪下来朝冰块磕头。群臣全都跪下,申劲发也边流眼泪边跪下了。 年幼时,他曾听老师讲过,申国有史以来仅有一次祭祀,那是一场罕见的大旱,所有水草和粮食都枯死了。那一任国君用了五轮五虫之祭,流干了自己的血才换来一场透雨。 如今,这场祭祀也要以他大哥的性命为代价吗?他在心中绝望地呼唤:玄鸟啊,显灵吧!让我们听到你的长鸣,看见你的身影吧! 申劲发不信神,他不信一切死了的东西,可如今他不得不信,因为攻破苍羽的就是一群死物。大王子的血像花一样在地面绽放,迅速地生长蔓延,缠绕过申劲发的手指。他的心颤抖得更加厉害,那颤抖波及了全身,他呼唤着,与群臣一样大声呼唤,这呼唤形成一股悲壮的浪潮,拍打着面前宛如一堵高墙的寒冰。 “请祖宗显灵!请祖宗显灵呀!” 第159章 砰地一声,屋顶上破开一个大洞。一个长须飘飘,身着白底蓝花大袍的男子落在坚冰之上,他身后跟着一个虎背熊腰,眼眶深凹的黑皮男人。那长须男子俯瞰众人,问:“谁是申国二王子?” 苍羽城内,屠杀和抢劫已经结束,连国人在申国的皇宫里举办着庆功宴。他们踢倒申国皇室列祖列宗的牌位,把珍贵的绸缎皮毛付之一炬,将搜罗来的宫女妃嫔聚在一起观赏调戏,将杯儿碗儿扣在地上作乐,口中呼喊着俚语,这些刺耳的声音混杂着醉醺醺的大笑涌进了一座静默的宫殿。 唯有这里没有酩酊大醉肆意妄为的士兵,因为这里是国师的住所,是那些白布兵栖息的地方,还是“那位美人”的寝宫。 “那位美人”是军中一个流传已久的秘密。那是一个高挑纤瘦的女人,穿着一袭灰扑扑的袍子,永远戴着长及脚踝的幕离。人们很少看见她,只知道国师从不让她离身,迫不得已的时候就把她关在马车里,让士兵——后来是白布兵,看着。 能获得如此殊遇的自然只能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军队中引起了诸多流言和诸多不满,但这些流言和不满全都匍匐在黑暗中。没有人敢到国师面前抗议,尤其是在国师拿出白布兵之后。 士兵们无缘得见“那位美人”的真容。起初那几个有幸去看守她的士兵说,那女人压根不会说话,因为国师跟她说话时她从不搭理。如果她不是个哑巴,怎么敢不回国师的话?还有人说,那女人是个疯子,因为那辆马车中曾传来打斗声,于是谣言又多了一种:那女人是国师强抢过来的...... 此任国师的名声本就不太好,如今因这女人的存在更是败坏。不过,他本人对此并不在乎。自从同天节那桩惨祸后他越发不拘礼节,这次庆功宴上他脸都没露,可与众人想象的不同,他并不是在这宫殿里和“那位美人”共度春宵,而是在偏殿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 他进不去。一旦他胆敢和玉无忧处在一个空间,对方就会用能抓到手里的一切东西攻击他,如果他身边什么都没有,他就会用手用脚用牙齿用一切能用的身体部位攻击他。最开始,他攻击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他自己,当他发现无法杀死自己时,他的全部愤怒就对准了国师。 国师从未想过玉无忧竟有这样大的胆子,他现在看起来真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对此,国师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空前的宽容玉无忧也空前的残忍,他拥抱他的诟骂和攻击同时也绑住他的手脚嘴巴把他成日地关在马车。他对待玉无忧就像对待一件不可缺少的物品——只要保持他的完好就行。 这个目的已经永远的达到了。生死簿已被撕毁,玉无忧的魂灵入不了轮回,而国师也绝不会让他少了阴气,所以,这个最想死的人获得了不死之身。 除非哪个道士杀了他。国师冷酷地想。 那绝不可能。谁要杀玉无忧他就先杀死谁,哪怕是神仙也不例外。 活过来的时候,玉无忧最先感到的竟是恐惧。一开始他以为自己还是人,在用尽上吊自刎割腕服毒投井等种种方法后他明白了,他已经不是人了。国师实践了他的诺言,把他的灵魂抓了回来。玉无忧跌入绝望之中。他想死死不了想杀国师杀不了,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不,这都不能称之为活着。 他终于体会到了安乐的痛苦。忏悔,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内心,地狱,亦不足以形容他的生活,那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绝望和煎熬,那是能将人的灵魂熬干熬木的苦难。 玉无忧愣愣地望着窗户。外面的月亮又大又圆,八月十五是不是要来了?要没人喊他,他能这样一坐坐上一天。他的手已经扣烂,胳膊上满是疤痕,可他感觉不到疼痛。他呆坐着,干涉的眼眶里卧着两颗死了的眼仁儿,连月光都照不亮。 忽然,这两颗眼仁儿中涌现了两点灯火。那不是月亮,那是一只黑猫黄澄澄的双眼。 第090章 追兵 阎罗从白无常那得到那张碎纸片后,就开始调查玉无忧。找到这人是谁并不难,他在连国的地位举足轻重,令阎罗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凡人牵扯出的另一个人——食人玉面,两百年前肆虐人间的红煞。当初孟琅一剑把这厉鬼砍成了两半,阎罗还以为这家伙早就死了,没想到他摇身一变,居然成了连国的国师。 宏元为何会帮一个红煞?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阎罗越想越毛骨悚然,他趁大军开拨时将仙宇登极宫翻了个里朝外,找到的东西堪称触目惊心。顺着这些东西他继续摸下去,发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真相。 那之后他决定马上找到并杀死这个宏元的帮凶,但他没想到国师竟然不在主殿。瞅见这个陌生男鬼的一瞬间,阎罗脑子里闪过了玉无忧的名字,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处理这个跟食人玉面关系匪浅的家伙,玉无忧先开了口。 “你是秦公子的猫吧?” 阎罗一愣,便见玉无忧站了起来,眼睛里闪着不同寻常的亮光。 “你不是普通的猫吧?”玉无忧激动而肯定地说。他有种直觉,这猫能帮他。“你是鬼?” 阎罗心头一跳,却看见玉无忧扑通跪下,毅然决然地磕下头:“请您帮帮我,告诉我怎么才能杀死那个恶鬼!” 阎罗有些惊愕,刹那间,他心头有了个模糊的想法,几乎不消多想他就下了决定。他现出了真身。 第160章 国师此时正在喝闷酒。他素来喜欢喝酒,高兴时喝,生气时喝,无聊时喝,有趣时也喝,但此时他的心情却是一种说不出的苦闷和烦躁。这种心情是在远离喧闹的这座华美的宫廷中一点点滋长起来的。 他脑子里漫无目的地飘过一些东西:找到那个人、杀了他、报复他,曾几何时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现在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逝,仿佛无足轻重。 他还想起了变成鬼之前的事,没什么好讲的,亡国逃窜的贵族连狗都不如。木屐坏了,脚烂了,衣服破了,头发散了,脸颊削瘦,眼凹下去,谁也看不出他从前的显赫。粮食家产早被乱民山匪哄抢一空,丫鬟仆役也不告而逃,最后就剩下他们几个光人:父亲、母亲、他和他拉着的妹妹,还有一个丫鬟似的小妾。 他看出他们的结局不是饿死就是累死,他父亲显然跟他有一样的见解,于是他率领发妻儿子先瓜分了自己的小妾,又瓜分了饿死的幼女。当做父亲的把目光对准母亲时,他杀死了他。 他以为母亲会更善良些,后来发生的事证明,这是他这辈子有过的最愚蠢的想法......国师突然起身——一股不寻常的陌生鬼气出现在了主殿。他立即赶过去,岑寂的大殿中央躺着一个人,那瞬间国师再次感到了心脏停跳的恐惧。他奔上前,翻过玉无忧去看他的脸,在他发觉他还活着时猛然松了一口气,就在这瞬间,阎王笏抽到了他的背上。 国师听到骨头断裂的脆响,连带着身体里新旧两道伤口一齐震颤。令他更意想不到的是昏迷的玉无忧抓住了他的手,把那戒指脱了下来,远远地扔出去。 那一瞬,国师的心脏突然感到了不可言说的从未有过的刺痛。他盯着玉无忧,盯着他仇恨的、清醒的双眼,他小看了玉无忧,这个懦夫、这个庸人刺了他一刀,给他留下了不可愈合的伤口。 杀了他。国师心里没有别的想法。他罔顾身后的敌人,径直抓向玉无忧,然而阎王笏再次抽来——这次对准的是他的脑袋。不得不转过身的刹那,国师心里升腾起暴怒,深红的近乎黑色的阴气暴涌而出,他一手抓向阎王笏,一手紧抓着玉无忧的手腕,但令他意想不到的事再次发生了。 他手上的重量突然轻了,这个变化迫使他不得不转过头,他看到了一条血淋淋的胳膊,玉无忧跑了。 他抬起眼,顺着血路看到那个跑远的身影,耳后风声呼啸而至,他的视线陷入漆黑。 他的头没了。 阎罗捡起地上的威灵戒,他半边胸膛被轰出一个大洞,那是国师垂死挣扎时留下的。他身后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国师死了,但那不是真正的死亡。他还得再杀他一次。 阎罗心情十分沉重。国师的实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两百年过去,这红煞的鬼气更加深重,那似红似黑的鬼气乍一看就像青色......然而,令他心情更加沉重的是手中这枚暗淡的戒指。 这是威灵真君的遗物。 他必须尽快找到流星子。阎罗主意打定,正要离去,屋顶忽然崩裂,一块巨大的惊堂木从天而降,压在了他身上! 百川真人飞升前是个县令,有冷面佛的誉称。他任官三十载,断案无数,练就了精明通达的眼力和缜密周到的头脑。他一从徒弟黑山君那了解到秦镇邪是何许人也,便立刻开始追查申劲发的下落。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秦镇邪这个野猴子不容易抓,申劲发这个和尚的下落却显而易见。 他在湲水轻而易举地问出了秦镇邪的去向——苍羽。一察觉那庞大的鬼气他心中就有了八成把握,惊堂木破空而去,一举击中了厉鬼。但当百川真人移开惊堂木时,底下却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干瘪的猫皮。 另一边,秦镇邪一行人一超过玄鸟眼,风势便突然大了起来。狂风嚎叫着,咆哮着,像长鸣的号角,像攻城的巨木,狂乱地捶打着,刮刺着,似要把他们掀翻在地。巉岩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已经凝固成冰晶,人根本无法在上面站立。苍穹沉着一张乌黑的脸,愠怒地俯视着在山脊上前行的三个黑点。 秦镇邪遥望着不见尽头的山顶,对君稚说:“你们回去吧。” “不、不行。”君稚青着脸,发紫的嘴唇哆哆嗦嗦。红衣女毫不留情地说:“再往上爬你非冻死不可。”接着,她又对秦镇邪说:“你也是。” “我要上去。” “你要找死?” 秦镇邪点头。君稚急道:“我、我也要上、上、上......” 秦镇邪问:“你真要跟着?” 君稚大力点头。红衣女见状皱起了眉,刚要开口,就见秦镇邪毫不留情地打晕了君稚,让她带他下山。她惊讶地望着他,哑然失笑。她虽然不喜欢他,此时此刻却不能不感到钦佩,于是开口道:“你多保重。” 秦镇邪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向山上走去。风越来越大,零碎的雪花飘下,脚渐渐失去知觉,脸也是,手也是,整个身体都不再存在,只有前行的意志依然坚定。眼前渐渐被雪白充斥,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雪花向他脸上、身上扑来,像是万千森亮的刀刃,又像是曝野的皑皑白骨,他眼前闪过一道强烈的白光,随后,他陷入了一片黑暗。 风声不见了,雪花不见了,四周的一切都仿佛寂灭了。 秦镇邪彻底失去了方向。 天空传来隆隆的低鸣,大雪飘飘洒洒地落下,向导不安地望着黑与白交织的苍穹,心中感到了浓浓的不祥。他一方面为自己及时下山而庆幸,另一方面则不禁为留在山上的那几人担忧。 第161章 真搞不懂那些外邦人,这天气还上山,不要命啦? 向导慨叹地摇摇头,迎面忽然走来两个汉子,一个手拿罗盘,一个腰缠锁链,看也不看他就往山上去了。向导“哎”了一声,一扭头,那两人竟不见了。 他困惑地摸摸脑袋,嘀咕道:“最近怪人可真多......” 君稚是给一团热烘烘的火烤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前面坐着个红彤彤的人影,立刻就清醒了。他一动,就发现自己手脚都给厚厚的红绸裹住了,像个肥大的蝉蛹。他急忙叫嚷:“老秦呢?老秦呢!” “上山去了。”红衣女扒拉着从君稚身上搜出来的几十张符纸,惊叹道,“姓卞的给了你这么多火符?他这是有多怕我啊哈哈。” “你还笑得出来!”君稚扭坐起来,急得大喊,“快放我出去!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上山!” “你清醒点好吗?你是人不是鬼,你上去有什么用?” “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去送死啊!” “谁说他是去送死?”红衣女诡异地说。她提起君稚,把人扔到洞外——他们此时正躲在一个山洞里,外面是低矮的灌木,这地方已经靠近山脚了。她让君稚看向山顶,乌黑的天空中阴云涌流,几颗星星却顽强地镶嵌在那翻涌的黑云中,放射出璀璨的光芒。 “那上面有阵法。”红衣女说,神态很轻松,“道长肯定安排好了。” “真的?”君稚仍不大敢相信,可心里已经松懈下来了。红衣女一挥手,他身上的红绸就化为煞气消散。君稚猛地打了个喷嚏,赶紧钻回洞里。红衣女说:“你算命大,没冻死。可你也真是蠢,你跟他上山干什么?” “他是我兄弟,我当然要陪他上去!” “你倒是讲义气。”红衣女哼了一声,“那小子怎么老碰到些好人?” 君稚不乐意了:“你怎么这么讨厌老秦?你跟他有过节啊?” “他杀了我两次还不够吗?一次是把我的胸膛锤出了个大坑,一次是借那坠子......”红衣女忽然盯向君稚,“对了,你也杀过我,你刺了我一剑,就在心窝上!” 第091章 尖崩子 这一句话打得君稚措不及防,他又惊又怕又慌,心想这红煞该不会现在寻仇吧?他忙往洞口挪:“那是为了给我师傅报仇,你要报仇下山再报!我现在打不过你——” 红衣女看他那熊样,不禁哈哈大笑。君稚这才惊悟她是在吓唬自己。红衣女不以为意地说:“得了,姑奶奶让人捅多少次心窝子了,还在乎你这一次?” 君稚一愣,忽然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这回轮到红衣女惊讶了。她不善地问:“干嘛?” “你不是叫我去查嘛。”君稚挠挠头,有些局促地说,“我不知道你名字,怎么查?” 红衣女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你一个道士,问鬼的名字?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在我身上下个咒?” 君稚立刻就要发誓,红衣女懒懒道:“算了吧,无论你干什么我都不会告诉你我的名字的——好歹我也是个姑娘!难道你还想娶我?” 君稚抱怨:“哪有你这样泼辣的姑娘?不告诉名字,告诉我你哪儿人总行吧?” 这小子还真打算去查?红衣女略一思量,痛快地说:“好啊,栎陵。” 就算他真去找也找不到那旮旯地的,那个小村子早就消失了。红衣女冷酷地想。君稚却十分振奋,红衣女看着他那样不禁想到要是这小子真弄清楚了她跟殷家的恩怨,究竟会同情谁?她随即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外,许多年前她就已决定不再顾他人的看法,只为复仇而活。 惊世骇俗,伤天害理,惨无人道,她清楚自己干的那些事,并且从不为当初的决定后悔。自然,她也不指望自己今天抛下的这颗种子能有什么回报。但她还是忍不住恶劣地说:“喂,你这么关心我的事,小心我以后杀了你。” 君稚想也不想就说:“你不会的。” “为什么?” “你不是乱杀人的人。”君稚依旧坚持自己对鬼的一贯看法,“再说,这世界上没人会无缘无故的变成鬼,你不愿说,我就自己去查清楚,我一定要把这桩宿怨化开!” 红衣女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不屑地笑了一声。 “不自量力。” 她撇过头,不再说话了。 君稚沉默了会,又开始担心了。 “老秦真不会出事吗?万一那阵法不是那位道人留下的怎么办?” “不可能的。”红衣女笃定地说,“那位大人是绝不会让那家伙送死的。” 忽地,红衣女脸色一变,挥袖灭了火,山洞里霎时陷入一片漆黑。 可太迟了,洞口,一个黑幢幢的人影缓缓浮现。 秦镇邪站在黑暗中,感觉到了寒冷。这种寒冷不同于在秦家庄时的湿冷,也不同于寒风吹袭时针扎刀刺的冷,而是一种你已经无法体会到冷意的寒冷。你的手、脚、鼻子都没了知觉,甚至连大脑都丧失了运转的能力。你的血液就像凝固了一样,身体失去所有活力,连把手插到脖子里取暖都做不到。 秦镇邪还真偏过脑袋试图把手压到头和脖子间的缝隙里取暖,突然间,他想,为什么要这样干?我没有脑袋。 他站在那,以那个滑稽的姿势。突然他觉得疼了,手疼腿疼背疼脖子尤其疼,疼得让人想大哭大喊叫爹叫娘;突然他觉得饿了,饿得肠子里有一万条虫子在蠕动翻腾搅拌;突然他想哭了,于是他用双手扣挖着脖颈,干涩的血一流出就凝固成永远的泪痕;突然他觉得那样愤怒,那样痛苦,那样悲哀,于是他张开嘴用全身力气去嘶吼咆哮呐喊—— 第162章 轰隆。 轰隆隆隆—— 天发怒了呀!地发怒了呀!天塌下来了呀!地陷下去了呀!他给倒塌崩裂的天地吞噬,给滚滚而来的崩雪埋葬,他压在那千斤重万斤重的积雪下多少年,他受着那无边无际的严寒寂静黑暗多少年,他要出去呀!往外爬,往上爬,出去——要出去呀! 他到底还是爬了出去,可依旧没有任何方向。他知道他要找到——找到什么?他知道自己要离开——赴往何方?他在这寒冷的黑暗中走啊走,忽然听到了一声巨响。他麻木的身体骤然扶苏,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尖叫,他跑过去,口齿生津。 这些久远的记忆,这些早已遗忘的感觉,秦镇邪大睁着眼睛,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在苏醒,突然,那狂乱的感觉消失了,因为他眼前出现了那把白剑。 那把剑在发光。 一缕莹润的亮光从残破的篆字中泄出,笼罩住整个剑身,接着,它脱离了秦镇邪的手掌,像一个精灵悠悠浮起,白穗在空中荡开一圈圈涟漪。秦镇邪忽然忘却了刚刚的种种幻想,心宁静地安稳地落下,两只眼睛牢牢地望着这剑,眼眶忽然就热了,接着,全身也热了。 剑慢悠悠朝前飘去,秦镇邪也往前走去,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发出空荡的回响,许久,许久。他跟着这把剑,紧紧跟着。那是黑夜中的一颗永不熄灭的星子,在时光的长河中等待,最终流逝到他面前。 他看到一丝光亮,在进入那光亮的瞬间,他闻到了梨花的香味。 里面是一个仙境。没有狂风暴雪,没有悬崖峭壁,只有一树白灿灿的梨花,一座黄扑扑的草屋,一汪青翠翠的潭水,一个脊背佝偻,鹤发鸡皮的老头,两只眼睛埋在深深的皱纹里,几乎看不见了。他的心跳了一下,还没开口,那老头就张开干瘪的嘴说:“你来了。” “道长——” “你你你来了啊!”老人张着没牙的嘴大声悲叹,一把搂住了飘来的长剑,哭道,“你你终于来来了啊!” 秦镇邪心中酸涩,说:“道长......” 老人猛地抬起头,问:“你是谁?” 秦镇邪脑子里猛然闪了一个霹雳,整个人就呆住了。老人趔趄奔来,抓着他问:“你是谁?外外人不得进来!我要等等等的是他他!” “是我!”秦镇邪慌忙拿出坠子,手在发抖,“是我,是我啊道长!” 老人愣住了,竟哇地一声哭了。“碎了!道长哇!” 秦镇邪心头又闪过一个霹雳。老人抓起那堆碎玉就跑,秦镇邪三两步追上去,老头窜到屋后,秦镇邪一拐过去,就看见一个高耸的坟头。坟前插着一把拂尘,老头跪下来,将碎玉往坟头一洒,像个孩子似地哇哇大哭起来。秦镇邪呆立在那,不敢置信,他突然奔上前,抓着老头问:“道长呢?道长呢?” 老头只是哭。他反抓住秦镇邪,叫道:“你怎么来来得这样晚啊!你来得太太晚啦!” “你不是道长。”秦镇邪既恐惧,又惊慌,表现出的就近乎愤怒,他大声地问,“道长呢?道长在哪!” 他不敢去看老人身后的那座坟。老人悲声叫道:“道长不在了啊走走了啊没没了啊!” 秦镇邪松了手,老人一骨碌抽出身,直奔那茅草屋,又一阵风地刮回来,拿着条桃红串子往秦镇邪手上套。秦镇邪压根没反应,任他摆弄,老头紧盯着那串珠子,又盯向秦镇邪,见他木愣愣的,失望地吼哭起来。 “没没有!早早早了呀!你来早早早了呀!” 秦镇邪木然地站在那,心想,死了。他跋涉千里,找到的竟是一座坟墓。来之前,他虽然早已有不祥的预感,可终究心存侥幸。他想那位道人神通广大,总不会不见他一面就离开了吧?等那剑发光时,他几乎十成十笃定这是那道人在给他指路,他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可是啊,六十九年啊!世上有几个人活得过六十九年?他痴心妄想啊! 早了?这疯癫老头说什么胡话?分明是迟了!迟了,太迟了!秦镇邪朝那坟墓走,老头却把他往外拉,固执地叫道:“早早了,还不不能给你!” “你说什么?”秦镇邪猛地看向他,“给我什么?道长有东西给我?” 老头只把他往外拉,秦镇邪站住脚,急切地问:“他还留下了什么?” “不不能——时时候不到——” 猝然刮起一阵狂风,黑麻麻的阴云霎时间遮蔽了苍穹,老头惊惧地看向天宇,颤声道:“找来了!找来了!”只见穹庐中映出漫天风雪,红衣女和君稚正和一个黄袍人一个黑袍人缠斗,那黄袍的使一流星锤,黑袍的挥舞长长铁索。一道洪钟般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流星子,我来助你也!” 这是......秦镇邪怔愣地望着天空,胳膊上忽传来一股大力。老头憋红了脸把他拽动了。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梨花纷纷坠落,一块惊堂木拍碎了茅屋和土坟。秦镇邪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惨叫道:“不!!!!”他扭身朝那坟墓跑去,老人拖住他哭叫:“别别过去!去湖湖里——” “走开!” 秦镇邪挣脱了老人,朝坟墓跑去。关键时刻,长剑凌空飞来,一把将秦镇邪打进了湖里! 幻境砰然破碎,尖崩子上,只有一具抱着拂尘的白骨罢了。 第092章 初见 黑岩蔽日,白骨塞野,阴风惨烈,鸟兽惊亡。或闻鬼哭,忉怛摧心,俄而鼓鸣如雷,杀声震野,但见黑影蚁涌,雾气如潮,望者心摇胆颤,股栗魂僵,对客言:此古战场也,百十年来,无有生还,君欲曳棺而入耶? 第163章 人死则灭,若怨结不散,辄化为鬼。鬼有白黄黑红青五等,白者不除自灭;黄者凶恶,可残人命;黑者为害一方,祸大矣;红则百年不出,出则世变;青者,千年以来,一鬼而已,祸不足以论之,遂命为灾,后之所谓青灾红祸也。 而这古战场上,阴气遮天蔽日,其中游荡着成千上万的阴魂。忽然,鬼障中响起一声清鸣,紧接着,一道白光刺破浓密的阴气,一个身着石绿大袖,手提红绦雪剑的男子走了出来。 四周的鬼魂立即向他扑去,男子却丝毫不惧。他随意地挥了几下剑,剑尖飘落之处恶鬼瞬间如雪花般消散,不一会,他便将这一片的鬼魂便清扫干净了。然而,远处仍涌动着层层叠叠的鬼雾,男子见状,不禁哀叹:“阎罗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差事。这古战场上鬼魂数以万计,倘若一一去杀,何时能够杀尽?” 他正发愁时,忽见东边黑雾涌动,继而地面传来隆隆声,紧接着,无数鬼魂竟径直朝这边冲来。男子有些惊讶:“莫非你们以为人多些就能赢我?”他举剑便杀,却发现这些鬼根本不攻击他,只一个劲地朝前跑,仿佛逃命似的。 男子大讶,御剑跳出鬼潮,只见成千上万的鬼仍源源不断从东边奔来,宛如受惊的兽群。他暗自思忖:“东边必定有异,不妨过去看看。” 男子主意打定,便御剑朝东边飞去。此处阴气格外深重,越往里,阴气越浓,直像一团乌墨淹没了一切,男子便跳下剑,谨慎地向前走去,阴气已经浓如雾水,男子仅能看见自己的剑尖。再往前,便伸手不见五指。男子停了下来,举目但见一片漆黑,天地死寂如焚灭。 “有趣。”男子低声喃喃,“看来这里有个大家伙。” 黑雾在他身周缓缓游荡,似有忌惮,慢慢地,黑雾涌来,侵至脚面,男子握着剑,一动不动,,黑暗之中,一片死寂。突然,一道极轻的喀嚓声打破了寂静,男子应声出剑,只听咣当一声,黑雾散开,一无头巨尸赫然现于眼前!那巨尸熊肩猿臂,斗大的拳头下拖着两条沉沉的铁链,男子的剑就正砍在它手腕铁圈上。 巨尸一拳轰出,铁链呼啸,扫起一片黄土。男子侧身躲开,脸庞被拳风刺得生疼,他举剑刺出,却被巨尸挡开。 “好大的力气!” 男子暗自惊讶,几招后他开始觉得头疼:这巨尸力气实在太大,他不过接了三四招便虎口剧痛,看来不能跟它硬抗。可每当他找到出剑的时机时,对方的拳头却提前打了过来,好像它早有预料,这令男子打得十分憋屈。他不禁纳闷:这黑煞怎会这么难缠?他除鬼万千,还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黑煞。 莫非是红煞?可它身上鬼气分明是黑色......不过这样深重的鬼气,就算在红煞中也十分罕见。他身处这鬼雾中心,灵气运转也颇不顺畅。 还是先跑吧。 男子曳剑而走,一瞬已在百步开外。然而,巨尸并没有追来。男子觉得奇怪,拈指拨开黑雾,便看见了在远处原地打转的巨尸。他走近几步,巨尸仍旧毫无察觉,男子若有所思,试探地跺了下脚,巨尸立刻追了过来! 男子急步后退,大笑道:“原来是个瞎子!可怎么耳朵还听得见?”他躲到一截倾圮的城墙后,屏声凝息,探出头观察那巨尸。那家伙听不见他的声音,正愤怒地对着空气乱挥乱打。男子微微一笑,捡了颗石子扔到墙上,巨尸应声而至,几拳打烂了墙,却没发现敌人。 巨尸愤怒地捶打着墙壁,转身四处张望,全然不觉身后出现了一道身影。剑翩然而至,宛如一缕飞絮,一道月光,毫无声息。就在剑即将刺中巨尸时,残垣中突然钻出一具白骨抱住了男子!巨尸猛地转身,一拳砸中男子胸膛!他瞬间被打进了那堆碎砖瓦砾中,还没缓过气就被巨尸一把拖出,扔到一边。 不好!男子拼命催动体内的灵气修补身体,慌忙从地上爬起,却见那巨尸埋在碎砖中狠力刨挖。 它在干什么?男子警惕地观察着,犹豫着是攻是走。他胸口给这怪物打出了一个坑,里面的骨头都碎成了一片片。 巨尸挖出了一堆碎骨——是那具跟男子一块被打飞的白骨。 周遭的黑雾越来越浓,男子感到了一丝不祥。他想逃跑,却怕被这恶鬼听见声响。又或者,他可以趁机杀死这恶鬼......等等,这怪物在干什么?它在拼那些骨头? 男子不敢置信地望着巨尸。不过,这是个好机会!他悄悄举起剑—— 一剑! 巨尸倒在废墟中,身下碎骨纷纷断裂,它哀嚎一声——它自然是发不出声音,可暴涌的黑雾却发出了如潮的惨啸,阴风凄号,摧人肝胆,男子大惊,转身就跑,然而身后黑雾已如千军万马咆哮而来,一股股深青色的鬼气犹如飞扬的长缨马鬃,怒吼着出击。 这不是黑煞,而是青! 男子大骇,出剑道: “雪河风急!” 乱剑如暴雪,迅猛似疾风,硬生生从黑雾中砍出了一条路。男子向前狂奔,只见黑雾暴涨,众鬼纷纷被吸入雾中,瞬间消融,黑雾越涨越大,倒卷如钩,以排山倒海之势重重砸下! 躲不掉了。 只能用那招试试!男子一咬牙,转身出剑。刹那间,剑身光芒大作,一道磅礴的剑意喷涌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击向黑潮。白与黑相撞的瞬间,天地间似乎都染上了肃杀寒意,那剑破开滔天黑浪,击中了巨尸。 第164章 与此同时,黑潮拍下。 “轰!” 黄埃冲天,地动山摇,古战场上荡开惊雷般的轰鸣,久久才归于平静。 一只手从黄土中钻出,紧接着,男子从土里爬了出来。他脸上身上都是土,嘴里也是土。男子呸呸吐了几口沙子,随即警惕地搜寻起四周,那一剑虽然是他绝技,却未必能要青煞性命。毕竟,千年前那只青鬼集四仙之力才得以诛杀,他这得道不过五百载的小仙又怎么能一击杀之? 良久,黄埃渐散,那头巨尸渐渐显现。它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双臂环抱,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从左腿横亘至右肩,翻出的血肉中隐隐可见白骨,青白色的剑意嵌入其中,仍与它体内的鬼气厮杀。 男子大异,他没料到这青煞居然一点都不防守。那它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青年狐疑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那巨尸动了一下。他立刻停下了。 那巨尸小心地从怀中掏出白骨,在那可怕的一剑后,这些脆弱的玩意儿居然还没化为齑粉,这显然是它拼死保护的成果。男子恍然大悟:这些骨头是这青煞的软肋!他举剑直攻白骨,巨尸竟扑在地上死死护着那些碎骨,无论怎么攻击都纹丝不动,不一会它已经身无完肉。 男子皱起眉,竟然不愿意下手了。他讨厌像这样这单方面的杀戮,然而眼前这鬼是臭名昭著的青煞,他绝不能心软。他举起剑,巨尸却突然直起身,重重地磕了个头,脖子都埋进了黄土里。男子一愣,又见巨尸再次叩首,将白骨捧到他面前,似乎在哀求。 男子犹豫了。 这恶鬼是青煞,但他没必要这样杀死它。他思考半晌,说:“你是青煞,我不能放过你,但你要愿意引颈受戮,我可以替你安葬这具白骨。” 巨尸似乎听懂了。它动作轻柔地将那堆骨头放到地上,用手指轻轻摸索骨头的形状,犹犹豫豫地将它们放到某个位置,又摸摸旁边的骨头,看样子,它是想把这具尸骨拼好再走。男子看它那副费力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指导:“这块是髌骨,你放错了。” 巨尸一愣,半信半疑地摸摸骨头,接着,它呆滞了一瞬,把骨头往手里藏了一下,半晌才慢吞吞地把骨头放到正确的位置,一副心虚又要强的样子。男子觉得有点好笑,而后他意识到这似乎不太合适,于是收敛笑意,说:“我可以帮你拼其他的骨头。” 这样,他也能早点杀了这青煞了事。 巨尸犹豫地望着他,光秃秃的脖子看起来十分怪异。明明它连个头都没有,男子却感受到了它的怀疑和踌躇。他耐心地等待着,良久,巨尸不情不愿地往后退了一步,给男子空出了一块地方。男子便蹲下来跟它一块拼。 他仍握着剑,时刻警惕巨尸偷袭。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完全没有必要。巨尸一心沉浸在拼接尸骨中,当它意识到自己帮不上忙时,就一心一意等着他拼,每当他拼好一块骨头,巨尸都会仔仔细细摸索那些骨头,好像是在描摹尸骨的形状。 随着尸骨渐渐成型,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从它身上泡胀出来,男子对此很是惊讶。他很少见到这么通人性的恶鬼,几乎都可以说是多愁善感了......难道这具白骨跟这青煞有什么关系? 他心里觉得怪异,便想快点拼好尸骨,结束这桩差事。然而,许多细碎的骨头几乎无法辨认形状,男子只能检出那些勉强可以认出的,其他的则放到一边。完全拼好是不可能了。他将几根细细长长的鸡爪似的骨头拼到掌骨上,念叨着:“这是手骨......” 话音戛然而止,男子愕然地望着那只拼好的手。 一根,两根,三根......六根。 这具尸体是个六指。 男子的心脏猛然跳动,咚咚地撞击着胸膛。普天之下,六指者能有多少?出现在这的又能有多少? 他忽然想起了带路人的话。 此古战场也,乃五百年前,连国、仙鹤交战之处。 第093章 白骨 “阎罗!” 正在公文上鬼画符的阎罗惊诧地抬起头,只见一个泥巴球刮进大门,冲到他面前。待看清来人,他不禁捧腹大笑。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景懿君吗?怎么搞成这副德行了?之前是谁说扫平那古战场易如反掌的?” “哦呦呦,景懿君来啦?”拖着长舌的白无常从门后跳出,扭着身子凑到孟琅面前,扮着鬼脸嘻嘻怪笑道,“呜呜呜,孟大仙吃了败仗,小斫雪变了泥猫,当真可怜,要不要跟着哥哥我?” “滚。”孟琅一脚踢开他,身上的泥土灰扑扑掉下一层。白无常打了个滚,跳起来拍手唱道:“景懿君,真神气,满面黄土似泥偶,褴褛衣衫赛鹌鹑,天上不是没乞丐,吃了败仗你活该!” 孟琅提剑向白无常一挥,斫雪剑却叫一条粗链子锁住了。黑无常手握链子一端,步入大门,严肃道:“阎罗殿上,不得动武。” “小黑救我!”白无常立即飞奔至黑无常身后,对孟琅指指点点,“这鹌鹑君不仅动武,还对大王不敬,请大王立刻把这鹌鹑逐出酆都——咦唔唔唔?” 黑无常抓起那根长舌,一把塞进白无常嘴里,铁面无私地说:“阎罗殿上,不得喧哗。” 孟琅走到阎罗面前:“我要看生死簿。” “你看生死簿做什么?” “找人。” “找谁?” 孟琅从破破烂烂的袖子里掏出一堆白骨,阎罗揶揄道:“你衣服都快成破烂了还能用袖纳乾坤?” 第165章 孟琅把那六根指骨摆出来,说:“找那古战场上有六根手指的死人。” 白无常终于把舌头从嘴里掏了出来,闻言,他立马撒欢地嚷嚷外人不能查看生死簿,孟琅这是滥用威权,他要上羽化岛告他的状云云。 孟琅反唇相讥,说要是那样他也就只能告诉列位上仙某个鬼差十年前因为看社戏丢了一车鬼魂,到现在也没抓回来。 白无常脑袋一缩,立刻闭嘴了。 孟琅倒起了点火气,对阎罗不满地说:“那古战场上鬼魂成千上万,个个都凶恶非常,你们嫌麻烦一拖就拖了几百年,等到那鬼地方给月华仙姑发现了,挨了训,又忙不迭找我帮忙。我这灰头土脸都是谁害的?你要我来我可是二话没说,结果劳苦半天连看下生死簿都不能?” 阎罗眼神躲闪:“月华仙子责令我们三天内把那地方打扫干净,但我这情况你也知道,除开小白小黑牛头马面和我,哪有人能对付那些黑煞?我知道你是个热心肠,再说,以咱们的交情......” 孟琅毫不客气地说:“我去之前,你也没说那儿的鬼那么多啊?” 阎罗汗颜。孟琅又说:“不给我看生死簿也行,这次除鬼耗了我不少灵气,你给我找口灵泉就行。” “现在人间哪还有灵泉?” “那就用灵器抵。”孟琅掐指一算,“我估摸个十几件也就够了。” 黑无常立刻献上生死簿,且贴心地翻到了古战场那一页:“仙君请看。” 阎罗佯怒:“你背叛我?” 黑无常义正言辞:“库房之中,已无分文,灵器天价,若要举债,只有辞人。” “人可不能再少了!”白无常连声抗议,“我一个人押七八十个鬼,能不丢吗?人间又天天打仗,成千上百的死人,我跟小黑就是有八只手也抓不过来,要不是这样缺人,至于劳烦景懿君吗?人家仙君不要金不要银的,就想看眼生死簿,大王你要不给也太小气了!” “你给我出去!”阎罗抓起笔砸出去,黑白无常立刻逃之夭夭。不过,他们没忘记把生死簿留下。孟琅细细查阅,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用找了。”阎罗没好气道,“五百年前,犬原之战,死的只有一个六指。当年这场仗死了二十万人,大多尸首不全,难认得很,我足足弄了十几年也没把人找全,但六指的可好认,就一个,仙鹤王。他战死后给连国人筑进城墙里了。你找他有啥事?” 孟琅心情沉重地说:“长明、徐风交战时,他曾借给我两千士兵。” “哦哦,是你成仙前的事?看来你有因果未了?可仙鹤王早过了奈何桥,现在都不知道转到第几世哪个道了。”阎罗啪啪翻着生死簿,拧眉道,“这段肯定是我四百年前抄的,那时候我顶喜欢草书......咳咳,总之这不算什么大事,他死的时候你还在穹庐峰上修道呢,他不会怪罪你的。” 孟琅怏怏不乐地说:“可我把他的尸骨弄碎了。” 阎罗长长地“哦”了一声,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尴尬:“要不,你把他再拼回去?” “他还有后人吗?” 阎罗又“啪啪”一顿乱翻:“有个女儿......死了。儿子活着,继了位,然后,呃......不是,这都五百年过去了,确实有点难找......要不,你过几个月再来,我把这生死簿好好整理整理......” 孟琅转身就走。他太了解这位老朋友的秉性了,这位酆都天子对公务没有一点兴趣,天天拿生死簿当练字帖,指望他找到仙鹤王的后人无异于白日做梦。 他回了古战场。这的黑雾已经稀薄许多,一个巨大的身影在原野上狂奔,所过之处众鬼皆藏伏不出。那巨尸一会往左,一会往右,一会停下趴在地上,一会站起来茫然张望,当他怎么都找不到孟琅踪迹时,便狂暴地捶打起坚实的土地,不一会就将大地锤出一个深坑。 突然,他站起来,侧耳谛听。当他确认了孟琅的脚步声时,立刻狂奔而至。孟琅赶在他出手前从破烂袖子里掏出棺材,“哐”地一声放到地上。 “楠木的,合乎帝王之礼。” 巨尸刹住脚,孟琅打开棺材,介绍道:“尸体我拼好了,棺材里面施了法术,这具尸骨以后不会再散了。” 巨尸在棺材边蹲下,伸手摸索棺木的边缘。这时,孟琅突然一掌拍在他脖子后面,巨尸一蹦而起,眨眼就跳到几丈开外,大手捂着脖子,鼓肩捏拳地对着孟琅。丝丝银光从它手指间漏出,那下面是一枚纹印。 孟琅看向自己掌心,那上面也有一样的印记。 “这是生死契,不过,我是主契,你是从契,我死你会死,你死我倒不会死。”孟琅抱歉地说,“你是青煞,我必须杀了你,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弄清楚你跟仙鹤王是什么关系......在那之后,我会帮你找回头颅,让你完完整整进入轮回。” 巨尸闻言,更加紧张愤怒。孟琅补充道:“对了,有这生死契在你可不能打我,否则我伤多重你也伤多重。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仗着生死契就对你怎样的,除非你做了恶事。别傻站在那了,过来跟大王最后告个别吧,我要把他送到鹤城,那是仙鹤旧都,是他该安息的地方。” 巨尸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显然不信任孟琅。孟琅也不急,就站在那等着。好一会,他退开几步,提醒道:“我合棺了?” 巨尸立刻跑到棺材边,跪下来抚摸骷髅冰冷的颧骨。它的动作很轻,很轻,古战场上,微风卷起了一抹轻尘。 第166章 巨尸细细地摸索着那具骸骨,一种无声的颤栗从它粗长的指尖迅速扩大到全身,它将脖子紧紧抵在棺材上,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孟琅毫不怀疑倘若它有口,此时必会放声哭泣,倘若它有眼,此时必会潸然泪下。 可它什么都没有,于是只能像现在这样无声哀悼。然而那沉重的悲伤却渗透进每一寸空气,荒凉的长风卷过这片残破的土地,发出了阵阵悲鸣。 孟琅望着这一幕,心情复杂。 他此时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这是青煞,即使它和仙鹤王有关系,那也是青煞......但是,他已经不愿意再亏欠任何一位故人。他亏欠他们的实在够多了。 反正有生死契。孟琅想,他随时可以杀了这青煞,只要他豁出性命。 孟琅将古战场上的孤魂野鬼抓尽后便准备离开。他看着巨尸那光秃秃的脖子,犯了难。 “可不能这么让你出去,得给你弄个头......”孟琅在袖子里挑挑拣拣,半晌,他高兴地拿出一个酒葫芦,“就它吧,捏个冬瓜脸正合适——咦,人呢?” 眼前哪还有巨尸的踪影。孟琅跳上一块石头张望,仍看不见那个大块头。他放弃寻找了,扯开嗓子喊道:“你再不出来,我就扔棺材啦?” 脚下巨石突然一震,孟琅差点摔倒。紧接着,巨尸便愤懑地从石头下爬出来,仇恨地“瞪”着孟琅。他无奈地解释:“你不喜欢冬瓜脸也没办法,我琴棋书样样精通就不通画......咦?” 巨尸从石头下拖出了一具骷髅,它身上的皮甲早已腐化,可脸上那张黑色狼面具却顽强地残留下来。孟琅拿起面具一吹,它便光洁如新了。他疑惑道:“又是狼?” 这两天他时不时会遇到这种戴狼面具的尸体,看来是一个军队的。 “你喜欢这个?也行。”孟琅将面具扣向巨尸,它却左躲右闪,十分抗拒。 孟琅纳闷道:“你不喜欢这个面具?” 巨尸摇头,警惕地捂着脖子。 孟琅了然,嗤笑道:“我是要给你造头,不是要给你再下什么咒术!一个生死契已经够了,我可没那么多灵气挥霍。” 巨尸这才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孟琅突然想到了百川真人那个鸟弟子,也是这个难伺候的脾气。他把面具扣在巨尸脖子上,刹那间,面具后便长出了又浓又密的黑发。巨尸惊疑不定地摸着脑袋后的头发,那样子让孟琅不禁哈哈大笑。 “你可是青煞,胆子怎么这样小?行了行了,咱们上路吧。” 他说完就走,再不回头。巨尸迟疑地站在原地,半晌才远远地跟上去。 第094章 梁刚 茂密的山林中,两个黄扑扑的身影一前一后穿行。前面那个身材颀长,手拿一柄白剑奋力劈砍丛生的灌木,后面那个高大健壮,轻轻松松走在前面那个开拓的小道上,只是偶尔会被树打到脸。 “哎呀,斫雪,没想到你有一天还会再次沦落成砍柴刀?委屈你了。”孟琅一边开路一边调侃斫雪,剑身随即闪过一道亮光,似在抗议。孟琅笑着哄道:“是是是,用您这金玉之身砍树臣实在该死,可眼下臣手里就您一把剑嘛。要不,让那大块头走前面?” 巨尸立刻停住脚,警惕地望着孟琅。他好笑道:“玩笑话而已。你不认识路?难道你不是这附近的人?” 巨尸默然。孟琅又问:“你记不记得自己跟仙鹤王是什么关系?” 巨尸陷入了沉思,有些焦躁地动了动。孟琅问:“不知道?” 巨尸迟疑地点点头。 “那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巨尸茫然地望着他。 不应该啊。孟琅想,都成青煞了,记忆居然还残缺成这样。 “那你能说话吗?你现在可有嘴巴了。” 巨尸只盯着他。 难道这家伙生前是个傻子?孟琅腹诽。看来是问不出这家伙什么了。他叹了口气。 没走多久,他忽然听到了流水声,顿时高兴地喊道:“有水!”他兴冲冲地跑过去,一个小瀑布立即闪现在眼前,瀑底有一口碧绿的小潭,长不过一丈,宽不过数尺,如一块翡翠镶嵌在山林间。 孟琅三两下扯掉身上的袍子,一头扎入冰凌凌的潭水,潭水顿时浮上了一层黄蒙蒙的东西。 巨尸跟了过来,悄摸摸地把孟琅留在岸上的那堆破烂衣服拉过来,手探进袖子摸索着。过了一会,它疑惑地扯开袖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它对此不敢置信,索性把衣服整个倒过来抖开,却只呛了满口灰。 “咳咳!” “你原来能说话?”孟琅好奇地问,他刚刚一直飘在水面上看着。 巨尸僵住了,忙把衣服藏到身后。孟琅爬上岸,扯过那件衣服,轻轻松松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件崭新的天青色道袍,接着又从那青袍袖子里拿出了中衣、裤子、鞋、道冠。 巨尸大为不解,忙抢过那破衣服上翻下覆地看,甚至干脆把脑袋伸了进去,却只顶着满头灰茫然地出来。孟琅见状,哈哈笑道:“你找不到的。” 巨尸气恼地扔下衣服,抓向孟琅,孟琅一躲,可还是被他抓住了袖子,只听刺啦一声,袖子断了。巨尸僵站在原地,心虚地把袖子揉成一团,扔到草丛中去了。 孟琅哭笑不得:“早知道就不逗你了。袖纳乾坤是法术,只要我想,把东西放进鞋子里都行......算啦,你也下去洗洗吧,我给你找件衣服。” 第167章 这时候,污水已经被冲走了,潭水又恢复了青翠。巨尸默默地把自己泡进去,潭水又成了黄泥窝。孟琅盯着他,奇怪地想,这家伙能说话,能听见,偏偏看不见,难道他生前就是个瞎子?要不是......那就是他死后才没了眼睛。 没有头,还被挖走眼睛......孟琅陷入了沉思,这时,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 孟琅循声赶去,只见一个汉子倒在山坡下,正拿着斧头跟三四头狼搏斗。孟琅挥剑赶走狼群,那汉子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道谢,刚要站起来,又给钻出树林的巨尸吓得一屁股坐回去。 “鬼、鬼啊啊啊!” 孟琅忙说:“兄弟你别怕,他不是鬼,是我兄弟,只是因为脸上有伤才戴着面具。” 汉子闻言,勉强镇定了些,他好不容易站起来,一看到巨尸满身狰狞的伤疤,双腿又开始发软,等他瞧见巨尸双手悬着的铁链,就咕咚一声跪下了,哀嚎道:“二位大爷,俺没钱,别杀俺。俺还要回去养俺爸,俺媳妇也在等我,俺还不能死,还不能死啊!” 孟琅忙解释道:“我们不是强盗。” 汉子哪里敢信,还以为他们是在要挟自己,忙连连保证自己绝不会说出去见过他们。孟琅干脆拽过巨尸手上把那两条链子砍断了,汉子目瞪口呆,更害怕了。 天爷耶,这男的比那大高个更可怕咧...... 孟琅继续解释:“这链子是他犯了族规,族长让戴上的。” “那,那你就私自砍了?” “......我就是族长。”孟琅违心地背锅。 “那,他身上的伤......” “我打的。”这倒是实话,可此时此刻,孟琅还真觉得有点说不出口。汉子望着他的表情更惊恐了,哭丧着脸问:“那,爷你要不是土匪,为啥不放我走?” “我想问路。”孟琅看看汉子手边的斧头,笑道,“你是樵夫?太好了,你带我们一起下山吧。” 汉子欲哭无泪,只得带二人下山。孟琅瞧着齐腰高的野草,奇怪道:“这山上平时没人来?” “大人有所不知,这山叫狼王山,里头有几百条条狼,哪有人敢来啊?” “那你怎么来这砍柴?” “因为就这山不姓方。”汉子带着怨气说,“方老爷说了,在村里砍柴都得给他交柴钱,那些树砍了要坏他风水啰!”他忽然站住了,惊慌地望着一个从林子里钻出的瘦老头。 那老头一见汉子,举起手中树枝就打,气冲冲地嚷道:“你咋又来这砍柴?死小子让狼叼走怎么办!” 汉子冤枉地喊道:“我又没受伤!” “臭小子,这山是狼神的山,咱们不能进来的!”老头忽然看见了汉子身后光光鲜鲜的孟琅,惊诧不已,又往上一瞅,看见戴狼面的巨尸,腿登时软了,拉着汉子就往地上扑。 “狼狼狼神饶命啊,这兔崽子不是故意要砍您的树的,这都是姓方的害的......” “您误会了,我们不是狼神。” 孟琅扶起两人,解释再三,老头还是半信半疑。他仔细瞅着孟琅,见这人细皮嫩肉,似乎比方地主活得还滋润,身上穿的袍子也顺顺溜溜,焕发着莫名的光彩,完全就像神仙穿的彩衣。 再一看那戴面具的,高大魁梧,不怒自威,脸上那狼面具闪闪发亮,老头心中越发惊惧,又想到这深山老林里到处是狼,咋能突然冒出两个整整齐齐的大活人来? 肯定是神仙。对了,神仙下凡不总要乔装成人吗?这两人就是下凡的神仙! 老头自觉识破了孟琅两人的身份,越发恭敬,一听几人要去鹤城,忙叫阿刚——就是那樵夫,他儿子,带路。 阿刚急了:“我给他们带路,田里咋办?” “送到罗庄来去也就一天,碍什么事啰。” “不是,爹,我还得给方老爷送兔子呢!” “你顺便一道送了嘛!” “除了兔子我还要送别的啊!”阿刚急得满头大汗,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话,“爹,你不要儿媳妇啦?” 老头一惊:“怎么,你要接她呀?你哪来的钱啊?一只兔子人就把丫头给你啊?” 阿刚憋红了脸,老头见状,立刻大声慨叹道:“你说说,你非要那丫头干嘛?方地主啥德行你不知道,整一个钱虫!他看准你要那丫头,变着法给你涨价咧!你好不容易把借他的钱还上,怎么又上赶着给他送钱?” “爹!”阿刚不堪其辱,“我能挣到钱!” “要我说你先置地,没地你买什么媳妇,让人家姑娘跟你喝西北风?” “我能打猎——” 老头眼睛一瞪:“打什么猎?等被狼呀熊呀虎呀吃了呀?我就你一个儿子!我把话撂这了,你可别往山里跑了。咱就去熬长工......” 阿刚加快脚步,一溜烟跑前面去了。 “这小子!”老头骂了一声,赔笑道,“二位老爷别见怪啊,他是烦我唠叨了。我看天也快黑了,二位要不嫌弃,就去老汉我家睡一晚?明一早我就让阿刚送你们出村。” 孟琅谢绝了,老头反而着急,硬要他们住下,孟琅再次拒绝,老头便求他们吃顿饭,孟琅只好答应了。一进门,老头就要阿刚把打来的兔子做了。孟琅忙说:“大爷,您太客气了。” “来者是客啰!再说,叫你们吃比叫那姓方的吃让我舒心。”老头撇撇嘴,哗啦啦讲开了。 第168章 原来他梁家有几亩薄田,可前年阿刚他娘病了,许久也不好,阿刚就把地卖给方地主了,谁想到这老婆子没福气,最后还是死了。 阿刚自己打了口棺材,可方地主说他砍了自己山上的树——哪里是他的山,可人家祖坟在上面,那山就归死人啰!于是要收砍树钱,还要收风水钱,钱上加钱,利上加利,阿刚每天起早贪黑给方地主干活,赚的还不抵欠的。 “所以他就打猎去啦。”老头叹了一声,“他哪会打猎嘞,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而今能抓几只兔子了,反倒不耐下心思种田了!我晓得,他今年还清钱,心思就浮了,还要娶媳妇——娶方家的丫鬟!哎呦,这小子有志气啊,可咱们哪有钱去讨方老太太的丫鬟呀?可这犟种就看准了她!” “爹。”宰兔子的阿刚忍不住出来了,“你能不能不说了?又不是啥好事。” “俺心里憋屈,乐意说!”老汉把他推出屋,小声道,“臭小子,我多念叨念叨,没准神仙就发发慈悲帮你了呢?不然你啥时候才能凑够钱?你也知道姓方的看准你不撒手,可着劲宰你呢。” “我快凑够了。” 老头不屑地说:“啥时候?明年呀?” 阿刚含糊道:“反正,我很快就能把她带回来。” 第095章 伸义(一) 兔子烤好了,梁刚拿着仅有的两个碗出来,一个给了孟琅,一个给了巨尸。老头赶紧搬来柴桩子请孟琅坐。孟琅说:“我站着就行。” 老头以为他是嫌弃,忙说:“这哪行,要不仙人你去俺床上吃......” 孟琅笑着摇摇头,请老头去吃饭。夏天燥热,柴家晚上门大开着,到睡觉时才关上。也不锁,因为屋子里根本没有可偷的。孟琅在屋门口站了一会,望着外面黑漆漆的草野。 他找到梁家父子,抱歉地说:“大爷,今晚我们恐怕要在你这借宿一晚。” 梁刚瞪大了眼睛,老头则狂喜不已。梁刚愤愤地说:“我家就一张床!” 老头忙说:“喝呀正好有一张床,就是给仙人睡的!我马上去铺床——” 孟琅笑道:“我们不用睡床。” 两人都愣住了。不睡床,那睡哪里?孟琅把碗里的兔腿挑出来,说:“我吃不了这么多,梁大哥吃吧。”说完,他就对远远坐在角落里的巨尸喊道:“咱们出去吃吧,正好看看星星。” 星星?梁刚看向屋外,乌漆嘛黑的,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他担忧地对老爹说:“他们该不会拿着碗跑了吧?” “仙人哪看得起咱们的破碗。”老头美滋滋道,“他们吃了咱们的兔子,肯定就会帮咱们的忙,这下你的媳妇有指望了。” 梁刚气道:“我不用他们帮忙,我有钱。” “你哪有钱?”老头赶紧把兔腿塞给儿子,“赶紧吃了,小心神仙反悔把贡品又要回去。” “我真有钱!”梁刚看了眼外头,把老爹拉到里屋,露出怀中一串亮晶晶的东西。老头大骇:“你从哪搞来这东西的?” “捡的。”梁刚拉紧衣襟,小声道,“肯定是狼吃了人留下的。” 老头急道:“啊呀那就是狼的东西,你怎么能拿狼的东西?” 梁刚烦了:“那些畜生还能追过来不成?” “那座山上的狼可不一般哪,那是狼神的子孙......” “爹,那都是吓唬小孩的。” 梁刚知道有关那座山上的传说,据说好多好多年以前,那山上有一条异常聪明的黑狼。谁也抓不住它,谁也杀不死它,反倒是上山的猎人和寻仇的村民一个个死掉了,久而久之怯懦的村民们就把它尊为狼神,还给它送鸡送鸭。 可梁刚才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媳妇比狼神要紧多了!他把兔腿塞给老头:“爹你赶紧吃,我去外头看一眼。” 他一出门,就看见孟琅端着碗仙风道骨地站在屋前,好像手里拿的不是一只破碗而是一把拂尘。那大高个站在他身后,听见响动猛一回头,把梁刚吓个半死。他巴在门口,讷讷地问:“你们到底睡哪儿?” 孟琅朝天上一指:“屋顶。” 梁刚一宿没敢合眼。他望着自家轻飘飘的茅草屋顶,怎么也不相信上面能睡下两个男人。好几次他都想出去看看,可外头风刮得紧,怪怵人的,他不知怎地就不敢出去了。 这天气,就算睡在屋顶上也得给刮下来啊。那两人真睡在屋顶上?该不会是跑了吧?跑了也好,他可没多的兔子了。 天一亮,梁刚就出了门。屋顶上没人。梁刚一愣,心中窃喜。他正要回去,却听见屋后有说话声。他溜到墙边一看,正瞧见那青袍人把一个竹筒往那大高个手里塞,那大高个似乎十分抗拒,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低吼,梁刚听得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他听见那青袍的俊公子说:“你伤口里残留着我的剑意,不洗干净是好不了的。这黄泉水是世上鲜少能克制我剑意的东西,对你没害处的。” 梁刚压根听不懂那些玄里玄乎的话,他看见那狼面具用指头蘸了点竹筒中的水,谨慎地嗅了嗅,确认再三才勉强在胳膊的伤口上抹了一点,凝固的血痂立即脱落了。 那大高个惊讶地盯着自己的胳膊,梁刚也惊住了。 那,那是什么?神药吗? 青袍人笑道:“现在相信我了?” 他把竹筒递给那戴狼面具的,解释道:“之前要杀你,是因为你是青煞,必须除掉,现在我既然跟你定下生死契,自然就不会再轻易伤害你,你不必这么警惕。” 第169章 巨尸抹伤口的动作一顿,犹疑地望向孟琅,可看见的只有一片漆黑。他不禁有些烦躁,抹伤口的动作也更重了。他脱下衣服,露出了壮实的脊背,上面布满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伤痕,好像刚被翻耕过田野。孟琅凝视着巨尸体无完肤的身体,不禁汗颜。 他之前下手这么重?得亏它是青煞,否则早死了。 不过,它真是青煞吗?怎么这一路走来,他觉得这家伙傻乎乎的?孟琅好笑地摇摇头,心想自己居然开始琢磨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了。青煞是鬼中至邪,天降灾殃,怎么可能真是个傻子。这家伙现在只不过是记忆不全罢了,何况...... 孟琅端详着那些新愈合的伤痕下纵横交错、层层叠叠的狰狞的旧疤,心想,这就是证明啊。 这家伙生前,恐怕杀了不少人吧。 另一边,偷听的梁刚心中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看着那大高个身上的伤口一道道消失,内心不禁想起了老爹的话。待他看见那青袍人把竹筒揣进袖子,可袖子却轻飘飘的一点也没坠下去时,就完全觉得他爹的话说对了。 这两人真不是人,他们是神! 什么神?狼神!那两人出现在狼王山,有一个还戴着狼面具! 他忙回屋,摇醒父亲,紧张地喊道:“爹,快醒醒,快跟俺出去。” “干啥......”老头哼哼着坐起,睡眼惺忪。 梁刚恐慌道:“外头那俩真是仙人,他们是狼神!” 此时此刻,梁刚胸口那串东西就像个烫手山芋,他几乎不敢想象要让那两人知道他拿了狼的东西会怎样。他慌里慌张对老爹讲:“咱们现在就去接你儿媳妇。” 老头立刻从床上弹起:“走走走现在就走!” 孟琅回来时看到的自然是座空屋。他御剑飞上屋顶,瞧见两个黄豆大的黑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便跳下来对巨尸说:“咱们得跟上他们,万一他们遭狼群埋伏就不好了。” 昨夜,他在屋外黑漆漆的草丛中看到了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待屋中灯火熄灭,人声俱静时,几十点鬼火般的绿光在黑暗中浮现,在屋外久久逡巡,直到天将明时才离去。 如果不是孟琅守在屋门,梁家父子现在只怕已经被狼咬死了。 “滚!” 随着一声叫骂,梁刚被扔出了方家大门。梁老爹也被推出去,结结实实摔到地上。他忙爬到儿子旁边,急声呼唤:“阿刚,阿刚你咋样?”柴刚抬起青肿的脸,号叫道:“他们答应过俺,十两就把娥儿给俺的,他们答应了!” “十两!”梁老爹眼前一黑,“儿啊,你就不能换个丫头吗?方向秀这是在宰你,他不把你身上的肉割干净,是不会把那丫头给你的呀!” “可娥儿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什么?” 梁刚流泪道:“已经三个月了,俺得赶快把她接回来,否则姓方的就要把她卖掉!” 梁老爹呆呆望着他,忽然哀叫一声,哭嚎起来:“天杀耶!你咋干出这种事?十两银子,这是要咱爷俩的命啊!” 孟琅赶到时,看到的就是父子两抱头痛哭的场景。 他忙扶起二人,问:“怎么了?” “姓方的是要我们的命呀!”梁老爹抓着孟琅衣服把刚刚发生的事大声说了一遍。 梁刚一听,也不再隐瞒,悲哀地坦白道,他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一串珠子,那玩意就搁在洞口一堆骨头上,粉粉绿绿的,老漂亮了,铁定值钱。他一看就知道这玩意是狼的东西,可有那串珠子他就能把媳妇买回来了......谁知道方向秀血口喷人,居然说那串珠子是他偷的,把东西强抢去不说,还打了他一顿! 两人正哭诉,方家大门突然开了,一个汉子提着棍子怒吼道:“还不快滚?还想挨打吗!” 看见孟琅和巨尸,他吓了一跳,举起棍子色厉内荏地质问道:“你们是谁?” “道士罢了。”孟琅彬彬有礼地说,“请替贫道转告你家主人,他拿了不义之财,今晚将有贵客到访。” 说完,他就带梁刚父子离开了。 回去时梁刚忍不住问:“道爷,您说的贵客是谁啊?难道您要把那串珠子偷回来?” 孟琅摇头,神秘地说:“不用我出手,有人自会帮你。” 梁刚一头雾水,可也不敢多问,于是去整备菜肴,这回他态度十分恭谨,还主动把床让了出来。孟琅好笑地问:“新妇将至,家中却只有一张床,如何?” 梁刚羞愧道:“家中还有一床褥子,我打算和娥儿先睡地上。” “那今晚就得做了。”孟琅带着巨尸扬长而去,不一会,巨尸扛着一棵大树回来了。 梁刚瞠目结舌:“您,您这是要干什么?” “做床。”孟琅理所当然地说。他拿斫雪剑三两下劈开树,制成数张横板,片刻,一副结实漂亮的床架就做好了。孟琅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说:“我虽然不擅长绘画,木工活却还是可以的。” 梁刚父子目瞪口呆,慌忙跪拜道:“谢谢仙人,谢谢仙人!” “二位何必谢我?我不过是报一饭之恩罢了。”孟琅扶起两人,温和地笑了笑,“床具已有,可惜室中稍陋,不过,麻黍细软不日当自至。要能真促成佳偶,也算功德一件了。” 此夜寂然,只闻风声,夜半,村东忽起狼啸,继而人声鼎沸,铜锣大作,彻夜不绝。天未亮,方家仆已狂奔而至,一见孟琅,便跪下哀求。 第170章 “请道长救救我家老爷!” 第096章 伸义(二) 此时方家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方大少爷怎么赶也赶不走,只得紧闭大门,然而,门上那刺眼的爪痕却像打在脸上的巴掌一样让他倍感羞辱。 正当他心烦意乱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他派去的仆人用力扣着门环,大声喊道:“少爷,人来了!” 方家大少忙开门把孟琅二人迎进来。仆人们挤在门廊下,惊异地看着这两人。 在方家又高又深的宅子里,突然到来的孟琅实在格格不入。他容貌俊秀,气度从容,颇有得道高人的风范,那个跟在他身后戴着狼面具的汉子看起来却像个恶鬼,人们小声议论着,好奇而敬畏地目送这两人进了厦屋。 孟琅一进方向秀的屋子,就听见了屋里传来的呻吟声。一个瘦巴巴的老头躺在昏暗的床帐间叫唤,使唤下人们跑前跑后递来各种东西,他一瞧见孟琅便挣出身,伸出两只细长的爪子拽住孟琅的衣服,大声干号起来:“道长,你一定帮我杀了那群畜生!” 孟琅和气地说:“老爷若愿意归还那串珠子,狼群自会离去。” “不给,那是我的东西,我的!”方向秀撑目怒吼,“我一定要杀了那群畜生!我要剥了它们的皮挂在门上,我要把那座山上的狼都杀干净!” “老爷要不愿归还,这事可就麻烦了。” 方向秀立即说:“只要能杀了那些畜生,道长要什么都行。” 孟琅沉思片刻,开口道:“梁家之子,曾于我有一饭之恩。听说他仰慕方老太太的一个丫鬟,还望老爷能成全这桩婚事。嫁妆不必豪侈,就按寻常人家准备即可。” “哦——”方老爷拉长了声调,警惕地说,“那丫头也不值钱,我这就让她老汉准备嫁妆......” “听说那女子十分贫苦,哪里备得起嫁妆?这都得仰靠您做主家的了。” “道长怕不是知道嫁一个女子要多少钱吧?就是那丫头的卖身银也没有那么多!” “老爷若不愿意,就只能交出那串珠子了。” “这,这是珠子的事吗!我受了奇耻大辱......”方向秀忽地盯住孟琅,怀疑地问,“那些狼该不会是你招来的吧?” “看来老爷觉得与自己的命相比,那串珠子更值钱。”孟琅干脆道,“如此,贫道也爱莫能助了。” 他起身告辞,径直朝门外走去。快到门口时,方向秀喊住了他。 方向秀面色阴沉,两只小眼睛凶狠地瞪着孟琅,好像孟琅才是差点把他咬死的恶狼。良久,他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我出。” 孟琅悦然一笑:“我就知道老爷您心地善良,为人慷慨。” 方向秀愤恨地说:“你必须把那些畜生都杀了,一头也不能少,否则......” “老爷放心,贫道说到做到。您要是能今天就把新娘送过去,晚上贫道就能给你报仇。” 巨尸在外头等待着。方家大少不让它进去,怕吓着老头。孟琅出来时,便看见它孤零零站在堂屋一角。不知怎地,它老喜欢缩在这些旮旯地方。众人躲在门外窗外,好奇而畏惧地议论着,张望着。可比起这些窃窃私语的下人,直挺挺站在角落里的巨尸却仿佛更加紧张,它架着肩膀,捏着拳头,一副戒备的姿态。 突然,它蓦地抬头,大步走向孟琅。正好方家少爷也从屋里出来,看见巨尸登时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埋怨道:“他干嘛非得戴着个狼面具?真不吉利!” “凑巧罢了。”孟琅挡住巨尸,微笑道,“方少爷可否带我们去看看昨晚狼群袭击的地方?” 方少爷就将他们带到一间屋子,说明道:“爹就是昨晚在这看珠子时被袭击的,我现在已经把那串珠子放到别处去了。”他不无得意地补充道:“那地方别说是狼,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依贫道之见,那串珠子还是拿出来的好。” “为何?” “这样就能把狼群引到一个地方,一网打尽。” 方少爷恍然大悟,大喜道:“我就这把它拿出来,道长觉得放哪里好?” “就这儿吧。”孟琅叮嘱道,“今晚恐有一场恶斗,还请少爷率贵府上下呆在室内,等候佳音。” 方少爷连连称是,忙不迭去办了。晚上,方家果然门窗紧闭,全府上下一片漆黑,唯有那屋里点着一根明晃晃的蜡烛,烛光辉照之下,就是盛放珠串的漆盒。 孟琅细细端详着这串珠子。近看他才发现,这串莲花珠子不是玉做的,而是由上好的桃红碧玺雕刻而成,正中两颗绿莲珠子则是翡翠。、 孟琅以前见惯奇珍异宝,一眼便看出珠子品相极佳,雕刻者的手艺也是精妙无双。他心中不禁惊讶叹惋,这珠串一般人可买不起,看来它的主人身份十分尊贵,这样的人怎么会殒命在那深山老林中呢? 他正唏嘘,站在门口的巨尸突然低吼起来。孟琅随手将那碧玺串子往腕上一缠,走出去迎接贵客。 台阶下,几十双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漂浮,鬼火一般,渗人得紧,一头高大矫健毛光皮顺的黑狼从黑压压的狼群中走出,钩子似的眼睛定在了孟琅缠着珠子的手腕上。 孟琅笃定这是头狼,他还要往前走,却给巨尸拦住了。它耸起背脊,喉咙里发出呜呜低吼,头狼也竖起毛发,龇牙恫吓。群狼骚动着,有几只甚至想爬到台阶上。孟琅以剑叩阶,斫雪嗡鸣,一丝凛然剑意荡漾开来,群狼呜咽一声,稍露怯意。 第171章 孟琅道:“我无意与你们为敌,只要众位愿帮我一个忙,这珠子我定会如数奉还。” 黑狼紧盯着他,似在思索。良久,它微微低下头,表示妥协。 “不是什么大事。”孟琅欣悦地笑了笑,将那串珠子挂到巨尸脖子上,“我只需要你们帮忙演一场戏。” 巨尸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僵硬,手猛地抓住珠串。孟琅以为这是因为巨尸不喜欢与人接触,并未在意,只担心他不耐烦把这珠子给扯下来。 “你可千万别把这东西弄坏了。”他小声说。巨尸似乎听懂了,只呆愣愣抓着珠子,没有更多动作。 孟琅放心了。他没注意到巨尸是在细细摸索那上面的每一颗珠子,就好像摸索那具白骨一样。它长久以来紧绷的身体随着触摸的动作一点点松软,竟然显示出某种<a href=https:///tags_nan/wenxinwen.html target=_blank >温馨的感觉,就好像在荒原中找到了一个木桩,一道炊烟。 方向秀竖着耳朵,贪婪地汲取着窗外的一声一响。方少爷和几个长工拿着刀斧守在他床边,众人紧张地等待着。 突然,窗户响了一下。 长工们立即举起手中的武器,却在下一刻软了手脚。只见森森黑影爬满了苍白的窗户纸,无数幽绿的小点闪现在窗户纸上!下一瞬,大门上倒映出一个硕大无朋的身影,两只尖尖的耳朵竖在它脑袋上。方向秀和众人顿时白了脸,方少爷哆哆嗦嗦地喊道:“狼,狼......” 那身影伸出手,按在门上,就像推倒一根麦秆一样轻轻将门推开了。走进门的正是白天那狼头人!可此时的他身披华袍,颈戴宝串,威严庄重的模样与白日判若两人,而那活泛的青袍道士却恭恭敬敬跟在他身后,脸也变成了一张圆溜溜的黄毛狼。他高声唱道:“狼神驾到,还不跪拜?” 登时,群狼蜂拥而入,齐声低吼,众人吓破了胆,慌忙跪下。方向秀也忙向床下扑,却因为腿软无力怎么都挣不出那沉重的被褥。眼看二人向他走来,他吓得魂飞魄散,哭叫道:“别杀我、别杀我!” 青袍人说:“你觊觎狼神之物,欺辱狼神恩人,罪该万死,昨夜我族未能取你性命,今日狼神亲临,汝必死无疑。” “狼神息怒!”方向秀连连磕头,话不成串地喊道,“小、小的有眼无珠,没认出大人来。咱哪敢冒犯狼神,那珠子您尽管拿走!这屋里有什么您看得上的,也、也尽管拿,小人要是不死,定会给您建座好庙,天天供奉!求求您饶我一命!” 青袍人看向狼神,似在揣摩圣意。好一会,他才慢悠悠开口:“狼神说,既然你有心悔改,还不算无可救药。既然如此,就暂且饶你一命,你若是再敢欺压乡里,横行霸道,便不怪我们不客气了!” 狼神怒吼一声,直震屋宇,群狼一拥而上,冲方向秀狂啸不止。众人鬼叫连连,哭爹喊娘,方少爷更是在地上缩成个球,叫得比狼吼声还大。好一会,他才把飞出九天外的魂魄拉回来,哆哆嗦嗦抬起松软的脑袋,又扒着墙把两条泥巴似的软腿立起来,只见屋中萧然,狼和人都不见踪影。 方少爷歪歪斜斜地爬到父亲床前,方向秀已经晕死在床上,颈边犹有狼毛数撮。 话说那边梁刚白天送走孟琅后,就在屋中等待,忽然听到外面敲锣打鼓,一出去,竟看见一顶红轿从田野间行来。轿子前面是鼓送的乐人,后面是五只系着红绸的大箱子。这些人把脚趾放在梁家门前,就慌忙逃走了。 梁刚惊疑不定地望着轿子,不知道这是演的哪出戏。片刻,一个穿着嫁衣的女子掀开轿帘,又哭又笑地喊道:“梁哥,快接我出轿啊!” 轿子里的竟是娥儿!梁刚大喜,忙搀娥儿出来,梁老爹也奔出门,欢天喜地喊道:“是我儿媳妇吗?我儿媳妇来啦!” 两人簇拥着娥儿进门。梁刚问:“娥儿,你咋来了?” “是道长帮了我!”娥儿忙将孟琅的事说了。梁刚这才知道孟琅昨天为何帮他做床,顿时感激无比。但娥儿又说道长将夜战群狼,却把他搞糊涂了。 道长不是狼神吗? 梁刚满腹忧疑,又不敢去方家问,坏了道长的事。这个夜晚,他又忧又喜,一晚上也没有睡着。 深夜,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梁刚从床上一跃而起,奔出门时,却只见屋外一片苍茫的夜色,凉凉的晚风中,草木轻柔地摇晃出一道道波浪。 梁刚东张西望,也没瞧见一个人。他正要回去时,脚下却踢到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张葫芦做的狼面具,冬瓜似的胖脸上顶着和蔼的微笑,憨态可掬。梁刚怔愣许久,伏地跪拜不起。妻子跟出来,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梁刚大哭道:“狼神!娘子,咱们真碰上狼神啦!” 他用绸布将面具包好,恭敬地供奉在大堂中,视为传家之宝。次日,他们便听说了方家晚上再遭狼袭的事,可这次,方家没有大吵大闹要杀狼,反而在狼王山脚下建了一座狼神庙。 从此,梁刚隔三差五就要去那供奉。说来奇怪,那狼王庙周围常有狼群出没,却一次也没伤害过梁刚。人们私下里都说是梁刚的虔诚感动了狼,便争相前去供奉。 再后来,梁刚在那庙周围买了一块地,把屋子搬了过去。那时,人们便默认他家是守庙人了。这份差事一直传到他的曾孙梁苍手里,到他杀了方家的后人,被迫逃离家乡为止。 第097章 人言 第172章 孟琅解决完梁刚的事后,便打算履行自己对狼群的诺言,可当他伸手去摘巨尸脖子上的珠串时,却被后者躲了过去。他再要去拿时,巨尸竟逃走了!狼群立刻狂吠着追过去,孟琅心中大叫不好,赶紧追了过去。 巨尸狂奔着,黑黢黢的山峦飞速退向身后,头顶上闪耀的群星也被甩到脑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只知道这串珠子绝对不能被他人夺走。摸到这润润的、凉凉的珠子的瞬间他就知道这是他绝对不能弄丢的东西,它是他的,千真万确。于是他逃走了,毫不犹豫。他向前跑着,大步跑着,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突然一个人从天而降,将他一把扑到地上。是那个人。他咆哮着掀翻他,跟他撕打起来。那人剑术超群,他无法挣脱他,剑敲在他胳膊、手腕、腰腹,不痛不痒却足够难缠,好似藤条般束手束脚。他心中越来越焦躁,当他听到狼群的吼叫声时,焦躁成了恐慌,他露出了破绽,被那人抢走了珠串。 他伸手去抢,只听一声脆响,珠串断了。他一头扑到地上,慌慌张张手忙脚乱地四处摸索,那可怜的样子就像一条丢了吃食的狗。狼群追来了,跟他争抢着。他龇牙低吼,像野兽一样竖起全身的刺,狼群这时可不怕他了。它们一拥而上。 “喂!” 一道凛冽的剑风从他面前扫过,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他,把他推到后面。他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急切地叫道:“你疯啦?那是它们的东西。” 他不听,还要去抢,却被那人拽住了。那家伙威胁他:“你忘了棺材在我这了?” 他一愣,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悲愤,大声嘶吼。 “那是我的!” 他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人话,只悲愤地、一遍又一遍地喊道:“那是我的!是我的!”滚烫的泪从他眼中涌出,顺着面具的缝隙流到直梗梗的、黝黑粗砺的脖子上。 那人像是呆住了,忽然,他握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极快极轻地说了一句话。那暖融融、热烘烘的呼吸还未在他耳畔凉去,那人就松开手走到他前面去了。巨尸站在原地,察觉到他在他手里留下了一个凉悠悠的东西。 是珠子。 密密麻麻的沙沙声包围了他们,狼来了。 “抱歉。”他听到那人说,“我们弄丢了你们的东西。” 狼群呜呜叫着,十分愤怒。 “我知道言语不足以平息你们的怒火,珠子找不全了。”他听到衣料摩擦的簌簌声,那人深吸一口气,似乎在迟疑,但很快,他便说,“我这也有一条碧玺手串,虽然成色比不上你们那条,但或许能够稍微弥补。请允许我亲自将这条手串献给珠串的主人,向它致歉。” 狼群出现了骚动。它们本应听不懂人话,可当那个人用那真诚好听的声音说话时,空气中好像弥漫开一种神奇的力量,让这些恶狼不自觉地安静下来。即使是巨尸听到那声音时,心里也会产生震颤。他听到狼群在激烈地争吵,最后一道威严的声音压倒了异议,包围他们的狼群散开了,掉头朝一个方向走去。 它们在带路。 “走吧。”那人低声说,“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路格外沉默,唯有沙沙的脚步声不断响起。这之中,巨尸能清楚地分辨出哪些响动属于狼群,哪些属于那个人。 那人在他前面三步远的地方,脚步坚实,没有一点犹豫。而他却感到一阵迷茫。他捏着手里那颗冰冰凉凉的珠子,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他嗅到潮湿的水汽,苔藓的清香,泥土的腥气,他听到草丛中耸动着细密的沙沙声,那声音像浪潮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几十、上百......无数。他身上扎满了冷冰冰、充满敌意的眼神,不知为何,他背上那些陈旧的伤口开始感到刺痛。 他突然很想往前走几步,离那个跟他勉强算是同类的人近些。这不是因为他害怕狼群,而是因为他血肉中某种更深更久远更幽微的东西。那些东西让他不安,让他恐惧。 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他又感到了长久以来他所感到的、已经习惯的那种茫然和焦躁。此时此刻,他比以往更加想摆脱这些情绪。他把拳头捏得更紧了,脚步也更重了。这时,那人放慢了脚步,低声道:“不用怕,它们伤不到你。” 巨尸一下子窝火起来。他怎么会怕这些东西?这话伤他的自尊了。不过,愤怒倒是冲淡了他的不安和焦躁,忽然,前面那人停下了。 这时候,天地间真是一点声响都没有,死一般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在巨尸漫长的游荡中,这样的寂静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他害怕这种死寂,对他而言,没有声音,也就意味着没有了方向。 幸好,前面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他跟着那人向前走,可没几步那家伙又停下了。巨尸有些烦躁时,那人拉着他跪下了。他没反应过来手就碰到了潮湿的泥土,还有从里面戳出来的碎骨。 “摸摸这些骨头。”他听到那人耳语,“兴许你能想起什么。” 掌心下的泥土潮湿松软,毛茸茸的。土堆不高,也不大,起伏平缓。他轻轻地抚摸这寸小小的土地,迷惘怅然。那人带着他磕头道歉,为了拖延时间,又磕了两次头。可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他们一无所获地离开了。 沮丧袭击了巨尸。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而那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也沉默了很久,这一点直到那个人开口时,他才意识到。 第173章 “有点可惜啊。”那人说,笑了一声,“我白送了一条手串,是不是?” 那笑声听起来不同于以往的轻快,但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惋惜。 “把那颗珠子给我吧,虽然我藏起来的珠子不多,但应该还能穿成一条。” 是了,当时那人在他耳边说的就是他还有珠子。巨尸感到一丝愧疚,纠结良久,他硬梆梆地说:“你,可以,拿一个。” “拿什么?” “这个。”他摊开手心。那人又笑了。 “你倒是大方。”那人像在思考,过了会,他自嘲地说,“我该拿串玉珠子蒙混过关的,怎么偏偏拿了那条碧玺?阿瑗叫我千万不能弄丢的......不过,或许这样更好......” 最后那句话很轻很轻,却莫名的悲凉。这个人向来是笑笑哈哈,优哉游哉的,好像世界上就没什么他忧心的事,现在他拿这种语调说话,让巨尸很心烦。这样,他真觉得自己像做错事了,可那串珠子明明就是他的,不是狼的。 正当他有点愧疚时,那人却语锋一转,朗声道:“那你手里这颗珠子我可就拿走了,绝不还给你了。” 孟琅故意没告诉这巨尸手里拿着的是只有两颗的翡翠珠子,而另一颗被狼捡走了。这小小的报复消解了他心中的烦闷,使他将心思转到其他事上来。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不会说人话呢。” “......不知道。”巨尸捱了半天才闷闷地说,“突然,会说了。” “难道是因为这串珠子?”孟琅试探,“你真的什么也没想起来?” 巨尸摇摇头,闷闷不乐。 “不要紧,至少咱们有了一条线索。”孟琅振奋地说,“这串碧玺恐怕是你生前之物,既然如此,你应当是个身份尊贵人。这碧玺是在狼王山发现的,而狼王山又离古战场不远,兴许,你就是死在这山里的,这样一来,要弄清你是谁就容易多了。” “真的?”巨尸怀疑地问。 “当然,我一定会弄清楚你是谁的。”那人信心满满地说,突然,他将巨尸拽到身后,低声道,“收起阴气!”与此同时,巨尸怀里被塞进一把剑,那剑上充沛的灵气令他十分不适,但他身上浓烈的鬼气也因此模糊了。 草丛中又响起了沙沙声,这声音比那些狼发出的轻得多,或许这是一匹幼狼。然而巨尸听到的却是一个男声。 “这是谁?青石,你怎地弄了个鬼在身边?”来人啧啧称奇。那人笑了一声,故作轻快地说:“阎罗,你来找我,难道是终于理清楚你那生死簿了?” “这你可问对了!”来人信心十足地说,“我让小黑连夜给把生死簿翻了一遍,总算把仙鹤王的后代找到了。” “找到了?”那人激动地问,“他在哪?” “就在万年郡,叫臧二。怎么样,我可靠吧?” “太可靠了!”那个叫青石的人上前拍拍对方,喜悦地说,“不愧是酆都天子!” “你现在想起来我是酆都天子了?之前还拿灵器压我哩!你要我给你找灵器,还不如要我去找宏元仙尊求灵珠......”阎罗说着说着,忽然盯住孟琅身后的巨尸,“不过,这家伙是谁?怎么还拿着你的剑?你炼鬼侍了?” 孟琅愀然变色:“说什么胡话!我能用那种禁术?” “以前是禁术,现在......”阎罗笑了一声。 “那也只是个别人鬼迷心窍!要人侍奉就收徒弟门童去,炼鬼算什么事!”孟琅愤愤不平地说,“现在已经没有这种事了。月华仙子和宏元仙尊在璇霄会上说得清清楚楚,再有炼鬼者,逐出羽化岛!” 阎罗不以为然地说:“现在神仙哪敢收徒弟门童?灵气比不得鬼气,鬼气是野火烧不尽有人就有鬼,灵气却是天地精粹用一点就少一点了。” “那也不能炼鬼。”孟琅大不赞同,“要么除之,要么送入轮回,怎能为了一己私利锁人三魂把人当牛马役使?” “你是高风亮节,羽化岛上的神仙,我就服你!” “怎么。”孟琅开玩笑地说,“宏元仙尊不服?月华仙子不服?威灵真君不服?三上仙你都不服,服我这个小神仙?” “嗨......威灵真君都好久没管事了。”阎罗沉思道,“他神格真出问题了?从他宣布闭关开始都过了两百年了。” 孟琅提醒:“他可是天根。” “也是,天根能出什么事啊?”阎罗遂放宽心,又叮嘱孟琅,“我知道你心肠软,这鬼又是有什么冤屈吧?可老兄我得说一句,如今这个情况,你该少下凡。人人都吝惜着灵气,你倒好,有事没事往外抛洒。” “哦?我怎么记得前两天还有人叫我帮他除鬼来着?” 阎罗咳了一声,严肃地问:“你灵气真不够了?” “你瞧我像快死的样吗?” 阎罗松了口气:“也是,毕竟你在羽化岛是顶顶年轻的了。”他犹疑片刻,还是拿出一根小树枝,叶子翡翠似的绿,灵气充裕得几乎滴出来。孟琅奇道:“这是什么?” “三仙山的遗物呗,我从库房里翻出来的。”阎罗递给他,孟琅说:“干嘛?你这可见外了。” “我这不是怕你真‘羽化’了么。”阎罗忌惮地说,“半个月前,不是才走了一个么?” 第098章 羽化 酆都跟羽化岛原本井水不犯河水。酆都只管死人的事,活人怎么折腾他们都不关心。三仙山在时就是如此,三仙山倒了更是如此。 第174章 变化发生在诛魔之战后。那时几乎所有洞天福地都毁干净了,活下来的修道者没处可去,就相中了羽化岛——一块从羽化神山掉下来的大石头。 那时修道者还是修道者,炼气筑基元婴等界限也还发挥着作用。可随着天地间灵气日渐稀薄,修行也越发困难,不出一百年,平庸的修道者就死了个干干净净,留下来的只有早已大成灵气深厚的老前辈,他们的修为已不是后来者靠努力就能达到的,于是,他们便成了神仙。 神仙便神仙吧,无非是换了个名号罢了。事情坏就坏在那青煞——那个绝无仅有的恶鬼。羽化岛集合四位德高望重的仙君仙子之力杀死那恶鬼后,就把矛头对准了酆都。神仙们一致认为这是酆都管理不善的罪过,要是他们一开始就把所有死人抓走该多好?那天底下压根就不会有鬼了! 对此,酆都并不服气。骂得最狠的是白无常,他一上来就揭了羽化岛的痛处:要不是十枢出了个魔神,几乎杀光了仙家,人间能乱成这样吗?能死这么多人吗?奈何桥都快给投胎的鬼挤塌了! 羽化岛更气了,叫嚷着那都是严家惹的祸,跟他们这些后人有什么关系?再说,十枢为了杀死魔神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你酆都那时候在干什么?在看戏! 那不然呢?白无常叫道,你仙门内乱我酆都插什么手?你仙门也不是第一次乱了,三仙山怎么倒的你不清楚?也好意思拿出来说——酆都可是从没乱过! 两方就这么骂来骂去的,有性急的就动了手,一动手就糟糕了。四位仙君仙子耳闻后齐齐驾临酆都,把混战的双方拉开,阎罗简直无地自容,他这酆都天子居然没能镇住场子! 关起门阎罗就把黑白无常狠狠吵了一顿,四位仙君仙子也显然好好教训了羽化岛闹事的神仙,双方再次见面时都心平气和了许多,各自道歉,酆都说自己太不作为,羽化岛说自己太蛮横。 羽化岛说自己蛮横,只需要回去修身养性,酆都说自己不作为,可却得实打实地干事。 其实,酆都的工作效率千百年来也就是那样,问题是现在人间乱了,死的人太多了。阎罗每天都得面对如山的公务,他一看见死人名字就想吐,一进阎王殿屁股就痒。结果,他耐着性子在桌前坐一天反倒比以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干的还少,他心里被暂时压下去的不满又起来了:羽化岛凭什么不管事? 他心里不满,干活就松懈。羽化岛过来问,也全都敷衍过去。羽化岛的人就生气,阎罗也生气,双方互相看不对眼,虽然碍着四位仙君仙子的面子没再大打出手,可也结下梁子再不对付了。因此,阎罗对自己能和孟琅这个神仙交上朋友感到十分意外。 孟琅刚飞升时,阎罗就听说过他。诛魔之战后飞升的就两人,一个宏元,一个孟琅。对于孟琅,他尤其感兴趣,因为宏元是天根,孟琅却不是,他的飞升可比宏元难多了,也意义重大多了,那意味着修道之途还未断绝,天地灵气还未枯竭。虽然,后来的事实表明,修道之途还是断绝了,天地灵气也还是枯竭了。 尽管阎罗对这个新飞升的神仙有几分好奇,可他也不会没事跑到羽化岛上自讨没趣。而且,他听说这个新飞升的神仙性情十分孤僻,飞升后竟不去羽化岛拜见众仙,也不设宴招待,而是躲在穹庐峰上不出来。 羽化岛上的人很看不惯这个刚飞升的小神,但孟琅的师傅是归一真人,羽化岛的人议论归议论,终究不敢在明面上说什么。 在羽化岛上,归一真人、百川真人、威灵真君和月华仙子资历最老,灵气也最深厚,正是他们杀死了那青煞。在那之后,归一真人就退隐了,羽化岛上管事的只剩下百川真人、威灵真君和月华仙子,也就是三上仙。 这之中月华仙子对羽化岛上的事不大上心,直到威灵真君闭关后,她才站出来主持各项事宜。不过她一个人毕竟有些力不从心,此时宏元仙君——那时候人们还没尊称他为仙尊,便自告奋勇出来帮忙。 宏元仙君天资聪颖,修为又高,随着他主事的时间日长,他在羽化岛上的威望也越来越高,渐渐地,人们就尊称他为仙尊了。 威灵真君闭关对阎罗来说其实是件好事。过去,提起这位仙君阎罗就头疼。威灵真君跟百川真人都较真,但百川真人是对自己较真,而威灵真君不仅对自己也对别人较真。当别的神仙都懒得责问酆都时,他偏三天两头到酆都查问工作情况,指挥鬼差到人间补这补那,恨不得把天下的鬼都抓干净。 这怎么可能实现?偏偏威灵真君又是天雷根,阎罗压根不敢惹他,生怕这祖宗一道雷把酆都劈了。在威灵真君的督促下他就跟磨坊的驴一样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就在他快累疯了快被逼得跳忘川的时候,孟琅出现了。 孟琅悄无声息地下山了。阎罗是最先知道这消息的,因为他发现自己原本计划剿灭的一窝凶坟忽然变得干干净净,连一只野鬼也找不到。没多久,他就找到了这个减轻了他许多工作的好心人——景懿君。 当时的孟琅跟现在可不一样,冷冰冰的,跟羽化岛上那帮神仙一个派头。不过孟琅人虽然冷,可事做得好啊!什么乱葬岗万人坑他都愿意去,有他在阎罗的工作前所未有的顺利。他又有心思在生死簿上练字了。 他们的关系就是在这种互帮互助中日益亲近的,最后,这两人居然成了朋友。孟琅没了最开始那个死人样,阎罗也脱离了工作的无边苦海。在短短几年间孟琅一跃成为酆都最受欢迎的神仙,羽化岛对他的情绪却日益复杂微妙。这关系到另一桩禁忌,羽化。 第175章 酆都常拿这么一首歌谣取笑羽化岛: “羽化岛上神仙多,不死不灭不会老, 个个神通都广大,唯独只怕羽化了, 世人都说羽化好,不知羽化真没了。” 第一起羽化发生在孟琅飞升前。那是一个小神,一夜之间突然消失,蒲团上只留下蝉蜕般的衣物。一开始,人们以为他是去云游了,可璇霄会上他没有露面,这可是羽化岛上最重要的聚会啊! 这事太蹊跷了,羽化岛上的人就展开了调查,结果哪里也找不到这人。一股恐慌的阴云笼罩了羽化岛,人们都说他是失踪了。然而,神仙怎么会失踪呢? 孟琅飞升后不久,又一个神仙有了相同的遭遇,这下,羽化岛炸开了锅。人们就把归一真人请出山,他看了那堆衣服一眼,就说:“死了。” 这两个字在羽化岛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死了?怎么会死了? 归一真人心平气和地说,修道者也是人,当然会死。这句话又掀起一轮新的巨浪。他们是人么?他们是神仙!人们恼怒的同时却不得不记起这样一个事实,作为修道者,他们仰仗灵气生存,如今灵气稀薄,他们自然会受到影响。或许,神仙的死亡就是灵气的耗尽。 怎样避免死亡,归一真人没有回答,因为死亡是无法避免的。有人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比如威灵真君和月华仙子,有人却难以接受,比如刚刚羽化的海石老人。 羽化岛上的大部分神仙都无法接受自己会死去的事实,他们逍遥了几百年,怎么也不愿意结束这种快乐的日子。他们开始想方设法寻找延长寿命的方法,对死去的神仙问也不问提也不提,好像那样死亡就不存在了。 自然而然地,他们开始吝啬起自己的灵气,就连威灵真君也不那么频繁地下凡除鬼了。相较之下,孟琅实在是个另类。阎罗每次请他帮忙,他从不推辞,甚至,他自己一天到晚就在人间晃悠,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灵力大把大把抛洒。 照理,这样下去孟琅应该很快羽化才是,可四百多年过去了他的灵气却一点没少,这实在令人费解。 阎罗猜这没准是因为归一真人私藏了些灵丹妙药让孟琅补充了灵气。的确,神仙们或多或少都私藏着三仙山的一些遗物,连酆都也不例外。这些年,他时不时就给孟琅一些东西作为答谢,孟琅都不收,可他心里到底担心——孟琅要真羽化了,怎么办? 他把仙草塞到孟琅手里,说:“海石老头那么注意都走了,你还是小心点好。灵气这东西又不嫌多。” 孟琅似乎不太在意:“人终有一死嘛,我活了五百年,也够长了。” “那海老头还活了一千多年呢!” “这样说,我还有五百年能活?”孟琅说着就作势要还,阎罗赶紧说:“你收着。酆都鬼气重,这玩意养着就是死,你赶紧把它送穹庐峰去滋养滋养。” 他这样说,孟琅便不再推辞,且得寸进尺地说:“对了,阎罗兄,你帮我再查个人呗。” “什么人?” “这儿有座山叫狼王山,你帮我查查死在这山上的人,大概是四五百年前......” 阎罗两眼一黑:“四五百年前!什么名字?” “这个......” 阎罗立刻叫起来:“你不知道名字叫我怎么查?不干不干,我手头还有活呢!你要查你自己来翻生死簿!”他忙不迭走了。 孟琅哑然失笑,回头把剑从巨尸手里抽出来,念叨道:“得想个法子遮遮你身上的鬼气......” 巨尸却问:“你叫青石?” 第099章 百日宴(一) 孟琅一愣,想起来还没向巨尸介绍过自己,便应道:“青石是我的字,我姓孟,名琅,你叫我孟琅就行。” “那人,是谁?” “阎罗王。”孟琅有些奇怪,“你不知道阎罗?” “不知道。” “看来你的记忆比我想象中损毁得还要严重。阎罗是专管阴间事的,要不是我在这,你就得被他抓走了。” 巨尸不服气地说:“他,打不过我。” “也对,你可是青煞。”孟琅笑了笑,“不过,你身上的鬼气太重了,如果被人看出,还是少不得碰上麻烦。” 孟琅思索片刻,拔下斫雪剑的一根剑穗,将珠子穿成一串让巨尸戴上。剑穗上有他的灵气,能够遮掩巨尸身上的鬼气。原本灵气和鬼气互不相容,但有生死契在,孟琅的灵气倒不会主动伤害巨尸。 巨尸动了动手腕,很不自在。他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别扭,又听孟琅和气地说:“死者为大,我们还是先去鹤城,再去万年。那之后,我就给你找头去。” 巨尸不说话,孟琅便当他同意了,将斫雪往空中一放,没成想剑竟哐当掉到了地上。他要去捡,斫雪剑却蛇一样溜走,在空中上蹿下跳,摇头晃脑,把缺了根红线的剑穗直直地对着孟琅,好像在控诉。 孟琅没想到它这么生气,尴尬道:“不就是一根线吗?别这么小气嘛,我现在手里又没有别的线......” 斫雪飞得更远了,大有把孟琅撇下的架势。孟琅再三道歉,又低声下气地给它保证弄一条新剑穗——别说是红的,就算是金的也行,斫雪才不情不愿地飞回来。 孟琅拉着巨尸踩上去,后者一只脚刚挨着剑身就往回撤,连孟琅都被他拽了下来。巨尸警惕地问:“这是什么?” “我的剑。”孟琅解释,“咱们得御剑飞过去,否则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鹤城?” 第176章 巨尸狐疑地问:“不会掉?” “当然不会,除非我灵气耗尽。” 巨尸仍站在原地不动。孟琅奇怪地问:“难道你怕高?” 巨尸的手指弹动了一下,孟琅笑道:“没关系,我会抓住你的。难道我还能让自己也掉下去吗?” 他抓着巨尸的手登上了剑。斫雪剑腾起的一瞬间,巨尸全身都僵住了。孟琅让斫雪慢慢升高,等巨尸适应后再飞走,即便如此,他握着的那只手还是非常僵硬。 青煞还会怕高?孟琅觉得有点好笑,让斫雪稍微慢些。他好心提醒巨尸:“你可以坐下来。” 巨尸哪敢在这么窄的剑上坐下,实际上,他连站都快站不稳了。他觉得自己脚下压根没有东西,他紧抓着孟琅的手,心脏猛跳,剑落地时,他僵站着不下来,这下斫雪可不干了。它愤怒地从他脚底挣脱,狠狠把剑穗甩到他脸上。 “斫雪!”孟琅警告地喊了它一声,没想到斫雪一扭身反抽了孟琅一穗子,气鼓鼓地飞走了。孟琅无奈道:“这脾气。”又对巨尸说:“今日天色已晚,刚好前面有人家,我们在那歇脚好了。” 巨尸仍站着不动,孟琅心想他该不会是吓腿软了吧。他正要过去拉人,巨尸就点点头。 “那,走了?” 巨尸又点点头,僵硬地迈开步子。孟琅笑了:“你都死了还恐高?真摔下来,死的也不是你,是我啊。” 巨尸嘴硬:“我没有。” “没有?那我们再飞一段?” 巨尸气恼地说:“你看得见,你知道脚下有东西!” 孟琅愕然,马上抱歉地说:“我忘记了。” 巨尸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道歉了,一时间有些无措。两人沉默地朝前走,远远地看见一条小河从两个圆溜溜的山包间淌过,在晚霞的余光中好像一条上好的红绸。斫雪剑正在水中嬉戏,远看好似一条红鱼。孟琅唤它,它还不来,逼得孟琅念剑诀。斫雪不情不愿地过来了,甩了巨尸一脸水。 他们踏上横在河上的石板桥,水已经漫过去了。溪边竖着许多竹竿,挂着云朵似的白布,被霞光照红了,迎风一片片地鼓起来,像一朵朵鲜红的山茶花。唢呐和鼓声穿过此起彼伏的花海,在空旷的山谷间回响,圆润的峰峦上,飘着一片血红似的云。 看来,村里有人办事。孟琅笑了笑,脱鞋过河。巨尸穿的是草鞋,就直接走过去。孟琅盯着他健壮的背影,把人喊住,在面具上敲了一下,狼面具就成了兔子,还是个黑兔子。巨尸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孟琅说:“走吧。” 这下,巨尸应该不至于吓到人了。 村里没人,看来是都去走人家了。孟琅便跟着鼓声走,路上经过一栋砖屋,上面挂着“栎陵县署”的牌匾,再继续走,红云隐没到山头后,天一下子便黑了,远处半空冒出几点红光,夹着喧闹的人声送到孟琅眼前。 他朝着红光走,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大戏楼,台子上呜呜哇哇地唱,台子下挨挨挤挤地往前钻。院场上成了个大沼泽,氤氲着汗臭和热气,那台上的判官一拍惊堂木,喝彩声就掀翻了屋顶。 见那判官唱着: “而今我青天在世谁敢诓,小女子你放心把话讲,冷面佛定把是非断,保叫谁也不冤枉!” 孟琅又惊又喜,扒住一人问:“这唱的什么?” “《许还魂》!”那人头都不回,津津有味地看着。 “讲冷面佛的?” “是哩是哩!” 没成想在这还能听到师伯的事迹,孟琅兴致大起,伸着脑袋看起来。见那台上女子呜呜咽咽,说自己死得如何冤,那男子百般狡辩,女子唱道: “啊呀你心黑比乌鸦,也不看手里碎银,是咱家骨,身上锦袍,是咱家皮! 七年前是你把妾杀,一把儿将咱抛山崖,七年后妾身许还魂,定要将你送锒铛!” 孟琅边看边问:“这戏真好。谁家办事,唱这么大戏?” “县令老爷家啰!他孙子过百日,杀了两头猪哩!”那人依旧不回头。台上却走上去个人,说了什么,戏就停了。那人不乐意地嚷嚷道:“崖下寻骨还没唱呢,换什么?”底下顿时起了一片嚷嚷。台上的人说:“殷老爷给大家点了《过横山》!” 《过横山》武戏多,排场大,底下就起了一片欢呼。台下又走上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给大家拱手,乐呵呵地说:“谢谢各位父老乡亲来给殷某贺喜。晚饭做好了,谁饿了渴了,就过去吃啊!” 底下人听了,立马往外走,孟琅和巨尸就给夹在人流中裹出去了。孟琅看向巨尸,问:“要不要凑凑热闹?” 没等巨尸言语,他已经抓着他往人堆里挤了。人流进一个大院,里面摆满了桌子,桌上都是肉,冒着黄灿灿的油,肥腻的肉香探出钩子,勾着人的馋虫。男人一上桌就不再说话,只顾往嘴里塞,女人带着孩子在另一边吃。 孟琅站在院里,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很高兴。这个村庄看起来富实又安宁,他打算今晚就歇在这。一个穿绿袍的男人忽然过来,瞅着他们问:“二位也是来给我孙儿祝贺的?” “路过罢了,看您家宅院宽敞,想在这借宿一晚。”孟琅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长命锁,说了些祝贺的话。那人脸色稍缓,说:“听口音,你是徐州那边的?” 孟琅一愣,微笑道:“您听得出来我是徐州的?” 第177章 “我在那边做过生意,你说话跟那的人一模一样。”那人豪气地说,“来者是客,你们也吃去吧,别站着不好意思。” 孟琅说:“我们吃过了。” “客气啥!你们这年纪的小伙子我能不知道吗?都能吃下一头牛!”那人把两人往桌上赶,忽地眼睛一亮,喊道,“亲家,来啦?” 殷县令过来了,看见孟琅两人,先是一愣,而后问:“这是......” “过路的过路的。”那人迎上去,和县令到另一桌去了。一个年轻男人忙过来迎接,喊爹喊爸的,让二人坐了特意空出来的上座。坐在孟琅旁边的人好奇地看着他们,打探道:“你们哪个村的?” “徐州来的。” “那远啊!是罗叔的客人?” “罗叔?” “怎么?你们不认识他?” “我们只是路过。” “那你们可真是赶上了好时候,今儿罗殷办百日宴呢!快吃快吃!”那人大笑,热情地把一碗肉拖到孟琅面前。 盛情难却,孟琅便动了筷子。他飞升后已经许久不吃五谷,吃到这金灿灿的猪肉时不禁想起了还是凡人的时候。虽然徐风成了徐州,却还保留着几百年前的风俗,那就是过年要吃蒸肉,且必是杀了年猪那天蒸肉待客。 那算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孟琅从大清早就盼着杀猪的人来,可真杀猪时心里又觉得怕了,就闭了眼不看,他哥比他胆大,眼睛瞪得老大,好几次都想自己下去试试牛刀。 年岁长些后,孟琅对杀猪不再感兴趣,人家杀猪他就去父亲房间里读书,一直读到晚上才被母亲揪出来,那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一个大木桶,里面盛满了热气腾腾的黄灿灿的蒸肉...... “你咋不吃啊?” 孟琅以为那人是在问他,却听那人接下来说:“哥们你戴个面具吃啥饭?你傻呀?” 孟琅忙解释道:“他胃不好,吃不得。” “肉有啥吃不得的咧!” 孟琅笑笑,心里想还是得给巨尸捏张脸,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 “哥们你也是个秀气人咧!”那人说完了巨尸又掉过头来说孟琅,“吃这么少?姑娘啊?” 孟琅依旧笑笑。巨尸却站了起来,直接往外走。饭桌上的人就笑了:“他恼什么!” “真不对住。”孟琅怕巨尸闯祸,赶紧追了出去。 另一桌,殷金山自从看见那个道士模样的人,心中便不禁盘算起一些事。他本想吃完饭后去找那个道士,却看见他突然出去了。他想走,亲家的酒却已经递过来,殷金山于是对亲家罗银宝说:“我看之前那两外乡人中有个是道士?” “是啊,那道士还给了我一把长命锁呢!”罗银宝悄悄对殷金山说,“银的,做工顶好。” “彩凤跟我说,最近她儿晚上老哭,她怎么哄也没用,正好百岁宴上又来了道士......” “那得让他们写个禳词啊!”罗银宝顿时紧张起来,这可是他的头孙孙!成器那小子,这么大的事也不跟他说?小儿夜哭魂不守,顶不吉利! 他忙起身找那两人,一眼就瞧见鹤立鸡群的巨尸,正大步往外走,那道士就跟在旁边。罗银宝撵上去喊道:“二位留步!不是说在我这歇下吗?” 那头孟琅还真以为巨尸生气了,追着他说以后还是好好造个头,至少得捏个嘴巴。 巨尸只闷头朝前走。一出院门,两人便看见一个凤冠披霞的女子站在门外,忽地一声唢呐划过夜空,院里有懂曲的人叫起来:“《抬花轿》!谁嫁姑娘了?”殷金山却手一抖,不敢置信地望向唢呐的方向。外面罗银宝终于赶上了孟琅,看到那姑娘时,他脑子嗡地一声,浑身血都凉了。 那女子,罗银宝不认得,那衣服,却是他亲手裁做的嫁衣。 第100章 百日宴(二) 罗银宝站在那,唢呐一声厉响,恰如那天殷家女儿出嫁时一样。那也是个黑沉的夜,却不像今日这般热闹。家家户户都闭了门,罗银宝也关在屋子里不出来。他媳妇缝着衣服,听见声一抬头,说:“是殷家的女儿吧?” 罗银宝抽着水烟,默不作声。媳妇叹道:“作孽哟!”末了又埋怨一声:“她娘也真能狠下心。” “她能有什么办法?钱财都散尽了,县衙还是不放人。总不能叫两个都死了呀......” 媳妇埋怨地说:“那你也不该给他家做衣服。” “金山他老婆求我哩,人都快哭干了......” 媳妇把衣服一揉,背身坐过去,罗银宝就不说话了,继续抽着水烟。唢呐大声地吹着,像一片锐利的刀子穿过墙壁,砍在他耳朵上。后来殷金山要跟他家结亲,他老婆子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罗银宝不快地说:“人家现在是县令,要报恩,咱还敢嫌弃?” “人家都是卖女儿,到你这就成了卖儿子哩!” 罗银宝火了:“你怎么说话的?人愿意给我们填窟窿,你还不乐意?要骂你骂成器去!” 他媳妇就哭开了:“儿子九死一生回来,你还说他!哎呀呀早知道就给他把媳妇说下了,也不至于要娶殷家的女子......” 罗银宝反手抽了她一嘴巴,吼道:“是成器开的口,你跟我耍什么横挑什么三四?你不愿就去问成器,你看成器愿不愿!” 罗成器当然是愿意的。栎陵产木产布,罗家做布,岑家做木。去年娄京风靡云罗,罗成器收了一大批去卖,路上却遭了匪,不仅货没了,跟着一起去的十几个乡人也死了大半。罗银宝讲义气,赔了货钱和死人钱,家产却败了,不得不卖田。 第178章 罗家的田都是好田啊,是从祖宗的祖宗的手里传下来的,罗银宝在这田上种过地,罗太公也在这田上种过地,踢卖祖先家产何等不孝!罗银宝内心万分痛苦,正是在这时殷金山伸出援手,表示愿意借他一笔钱,帮罗家渡过难关。 可罗成器,他这不成器的儿子,居然动了歪脑筋,私下请媒人找殷金山说媒!这兔崽子想得好,两家结了亲,那笔钱就成了嫁妆,不仅不用还还会多上许多,罗家有了县令当靠山,生意不愁不东山再起,一石二鸟咧! 他也不想想他老子能不想到这些?罗银宝不开这口为得是一张脸皮,哪想到做老子的还顾忌着,做儿子的却这么不要脸! 幸好殷金山不嫌弃,竟真的答应了这门婚事。罗银宝起初不敢置信,等那女子嫁过来就明白了缘由。原来那女子脑袋有些问题,整日神神叨叨的,罗成器把人娶来就后了悔,罗银宝训儿子:“你自己造的孽自己受着!” 其实罗银宝心里也有些恨殷金山:他为什么不事先告诉他这女子的毛病?就算这姑娘有问题,成器都开了口,他还会把媒人撤回去吗? 幸好,那女子肚子争气,没多久就怀上了,不发病时,也宛然是个大家闺秀,性格也好,再加上那丰厚的嫁妆,罗银宝慢慢地就不怨了,生下儿子后,做婆婆的也不怨了,百日宴办得这样阔气,罗成器脸上好看,更没怨气。毕竟那是县令的女儿,就算有些毛病,也是可以容忍的。 然而,老天果真长了眼,便宜终究是贪不得。罗银宝望着那凤冠披霞的女子,舌头结巴着,眼睛干瞪着,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女子倏忽不见了。孟琅追上去,巨尸也跟着走,两人一离开,罗银宝就跪在地上,双腿颤个不停。 院里,有人突然反应过来:“大半夜的谁嫁姑娘?该不是——” 他没敢说出来。院里的人顿时吃不下去饭了,都恓惶地望向县令。殷金山抓起酒杯,镇定地说:“今天多谢大家给我贺喜,我敬大家一杯!”他一口干了酒,雄壮地说:“大家继续吃,吃饱,吃好!杰生,把戏班请过来唱。”他儿子杰生立即走了,正遇上软泥似的罗银宝回来,膝盖上两坨灰。 殷杰生紧张地问:“怎么了?” 罗银宝白着脸,一声不吭地从杰生面前擦过。杰生“嘿——”了一声,拧着眉走了。 罗银宝没回主桌,给殷金山使了个眼色,直接进了侧门。殷金山见状灌了三杯酒,把宾客的心喝安定了,才抽身离开。他一拐进里屋,就看见颓然坐在门槛上的罗银宝。还没开口,亲家用黑沉的脸盯住他,说:“她回来了。” “她?......亲家,你说清楚,谁回来了?” “金山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罗银宝说,“就是你家那个丫头!我亲眼看见她穿着那身嫁衣,站在我家门外!那嫁衣已经局促了,她长大了......长大了啊!” “亲家你先不要慌,灵犀已经死了,我亲自去她坟头看过啊。”殷金山眼里涌出两汪热泪,说,“她死得冤,这我知道。她死后我每晚每晚都听到她在哭呀,我就跟她说,你救了爹,爹以后一定给你报仇。 后来洪县令抬举我,让我接了他的班,我一上任就收拾了那典史告慰她的魂灵,又让岑家的人亲自在她坟前下跪,一阵风从她坟头吹过,跟我道谢哩! 那之后我再没听到她的哭声,灵犀怎么会来找我?就算是来,怎么会在她姐姐孩子的百日宴上来?你不知道,她小时候跟彩凤最亲,两人好得跟一个似的!”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看花了眼?你听到唢呐了吧?外头可没吹唢呐的人啊!” 殷金山沉着地说:“咱们别自乱阵脚,先弄清楚你看到的那女子到底是人是鬼。是人,那就是有人装神弄鬼要吓咱,保不齐就是岑家的人!是鬼,那就是我儿有冤未了,我就要祭她的魂,让她安安生生地睡在黄泉下!” 这番话把罗银宝的心定住了,他心想殷金山不愧是县令,遇事就是有办法。 外头忽然喧嚷起来,是戏班子在吹吹打打。罗银宝吓了一跳,半晌缓过神,说:“我这自个吓自个来了。话说,刚刚那俩外乡人也看见那女子了。” 殷金山说:“外乡人?” “就那两个道士。” “他们也看见她了?” “不仅看见,还追上去了呢,也是一忽悠就不见了。要我说,没准他们能抓住那女子......” 说话间,外头又起来一阵喧嚷。罗银宝和殷金山一开始还不在意,后来才听见喊声有些不太对劲,忙奔出去看,却见众人团团围在一堆,人群一见县令和他亲家来了,赶紧闪开一条缝,就露出了站在人群中央灰头土脸的孟琅,他一条胳膊血淋淋的,另一条胳膊则拽着个汉子,那汉子则拉扯着成器,张大嘴哭吼着。 “我的娘啊天杀的殷家——” 一瞧见殷金山,那疯子就撒开手扑将过来,却叫那戴兔面具的汉子抓住,轻轻松松往后一扔。那人就倒在地上,成器忙喊人按住他。那人一边挣一边吼骂,声调都变了,驴叫似的。有人认出他是谁,说:“这不岑学文吗?他咋了?” 罗成器啪啪两个嘴巴朝岑学文扇过去,大骂:“你耍什么疯!” 岑学文哭叫道:“你要寻仇你找你爹呀!殷金山你不做人的x!你把我爹我哥害死了不够还要害我娘!天日的我不活啦我死在这,死在这!” 第179章 他吼毕拿头往地上猛撞,按他的人吓得松了手,岑学文就软绵绵倒下去,额上一滩红艳艳的血,蛇一样蜿蜒进脖颈里。众人惊叫连连,赶紧把人抬进屋里。殷金山一头雾水,问孟琅:“道长,这怎么回事?” 孟琅便将他们追上去后的事情讲了。那女子跑进了一栋破屋,他跟着闯进去,却没见那女子,只有躺在榻上的一个老婆子和两个半大娃娃尖叫着。前屋一个男子闪进来大喊:“娘怎么了?” 他瞅见是两生人,抓起锄头就打,孟琅不愿伤他,一边躲一边问看见女鬼没有。男子骂:“我看你像鬼!”打得更狠,巨尸就发了怒,抓住锄头一折,男子惊住了,害怕了。 这当口,突然一声巨响爆开,屋顶塌了!孟琅一把扑倒巨尸,举剑往头顶一挡,刹那间屋子黑了,瓦片哐哐当当地掉下来,巨尸耳边蜂鸣阵阵,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到他脸上,带着腥味。他伸手一摸,摸到一根滑溜溜的胳膊,上面都是血。 孟琅嘶了一声,巨尸慌忙缩手。就听孟琅沉重地喘着气,上面传来细碎的声响,碎砖破瓦哗啦啦掉下来,还有泥块,巨尸半蹲起身,双手一撑,摸到一大块板子,再一摸就摸到了斫雪剑,黑暗中,斫雪剑发着幽幽亮光,照亮了四周黑漆漆的木板。 孟琅判断出他们正被什么东西压着。他咬牙一点点撑起斫雪剑,头顶上那个庞然大物终于被掀开了,滚落一旁。孟琅从缝隙里爬出来,血顺着胳膊流下去,一到斫雪剑上就没影了。 “出来。”孟琅伸手要拉巨尸,他却自己爬出来了,对着那棺材——就是这东西砸了岑学文家的房,就是一脚。孟琅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说着把吓傻了的岑学文拉出来,他出来后就趴在瓦砾上一动不动。孟琅赶紧过去看侧翻的棺材,盖子仍严缝丝合。巨尸走过来对棺材又是一脚,直接把棺材踹正了。 孟琅怒道:“干什么?下面还有人!” 这一声吼醒了岑学文,他大喊一声,慌忙去扒碎砖碎瓦,扒出一只小手,又扒出一个血肉模糊的脑袋。他轰然瘫倒在地,哭嚎起来,抓了砖头就去砸棺材。 “等等!这里面没准有东西!”孟琅忙拦下岑学文,拿剑劈开外棺,一股腐臭的黑水流出。岑学文立即吐了。 孟琅接着撬开内棺,瞬间,一股熏天恶臭喷出,无数肥白的蛆虫在乌黑的泥水里翻涌。在它们拱动的身躯下,是一具白骨。 第101章 百日宴(三) 孟琅问岑学文:“你认不认识这棺材?” 岑学文哆嗦上前,面露疑惑,鼓起勇气,踮脚一看,便啪地跌坐在地上,浑身筛糠一样颤抖起来。孟琅再问,他却大吼一声撒腿往罗家跑,狂叫着殷金山出来,成器和杰生忙去拦他,双方就扭打起来,直到岑学文一头撞晕在地上。 众人听了,都互相拿眼睛瞅着,你不言语,我不言语。罗银宝也瞅着殷金山,后者面色凝重,威严地说:“成器,杰生,你们叫上几个人跟我去看看,其他人就先回去吧,天太黑了,大家一起走,人多气旺!”众人一听,赶紧走了,刚刚还挤得满满的院子瞬间就只剩下一地狼藉。 殷金山对孟琅说:“道长受了伤,就请先歇息吧。大夫一会就到。” 孟琅说:“这点伤不碍事。” 殷金山疑虑地望着他血淋淋的胳膊。孟琅笑道:“一点皮外伤罢了,我也想仔细看看那棺材。” 众人叫道:“县令,这事还是让道士跟着好些。” 殷金山便不再劝孟琅,带着众人出发了。 到岑家看见那口大棺材时,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苍白的月光下,棺材口敞开着,一团绿光在上面嗡嗡盘旋,翻过去又是一片红点。那是一群绿鬼苍蝇。听说,这苍蝇盘旋的地方,都有冤魂游荡。 众人都不敢上前,殷金山抢了火把轰开苍蝇,爬到棺材头往里一望,脸一下子成了白色,像石灰刷了。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在酝酿一声尖叫,却硬生生把尖叫憋了回去,直挺挺地下来,待人一扶,腿就软了,人往下滑。 众人忙架住他,罗银宝心急地问:“亲家,棺材里是啥?” 罗成器已猴急地蹿上去,一看见棺材里便大喊一声“妈呀”,说:“这是洪县令的儿子呀!” 众人一听都爬上去,罗银宝也夹在中间,只见棺材里躺着一具白骨,一枚“洪”字玉佩掉在骷髅脑袋旁。人烂透了,身上婚服却好端端的,这岂不是怪事!众人齐声拐角,议论纷纷。 洪县令?罗银宝忙爬上去看那骷髅,不错,那身婚服也是他做的!登时,一股寒气爬到罗银宝骨头里,他眼睛一黑,就不知事了。众人呼天抢地把他扶住,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站在一边镇定地瞧着棺材的孟琅。 奇怪。孟琅低声嘀咕:“棺材里的蛆虫不见了。” 殷彩凤听说出事时公公一伙人已经走了。她一直在屋里照顾孩子。白天孩子让各位叔伯姨奶看了一圈,饿得哇哇直哭,她就把孩子抱回来喂奶。孩子有了吃的就不吵了,殷彩凤一边抱着小孩一边摇,眼下两个黑圈,她哼唱半天孩子才松开□□,睡着了。殷彩凤把孩子放下,这时,罗赵氏进来了。 殷彩凤一瞅见婆婆的脸色,心就吊了起来,她婆婆一开始不太喜欢她,虽然明面上没表现出来,行动上的生分却再明显不过了,直到她生下儿子罗赵氏才愿意让她给自己盛饭。 第180章 殷彩凤怕婆婆又来问罪,却见罗赵氏坐下,一声不吭地望着娃娃。殷彩凤等了好半天,才提心吊胆地问:“娘,咋了?” 罗赵氏让人把娃娃抱出去,问:“你之前神叨叨的,掉个碗都能给吓飞魂,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殷彩凤一惊,呆在那,话都不会说了。她觉得头上的毛发一根根竖起来,灵魂就顺着头发到了天外。罗赵氏看她那呆样,更确定了。 “你家那女子......”她斟酌着用词,“你妹妹......” 殷彩凤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低伏的背脊像麦杆子一下子被风扯直了。她说:“我妹妹?灵犀?灵犀怎么了?”声音已经抖得不像样,罗赵氏心生同情,就不再问,只说了岑学文家被棺材砸了的事。那时候,罗赵氏还不知道罗银宝在棺材边上跌倒了。 殷彩凤说:“棺材?” “是洪县令公子的棺材。” 殷彩凤“啊”了一声,呆愣愣地张着嘴,忽然张皇地叫道:“儿呢?我儿呢?”起身就找,罗赵氏拉不住,竟奔出了屋,罗赵氏急得大喊:“快拉住她!她发疯啦!” 罗家的两个女儿赶紧过来堵人,殷彩凤往外挣,哭叫着要孩子:“要索索我的命!别伤害我的孩子!” 罗成器黑着脸从外屋走进来,见状气冲冲地走过来,一个巴掌把殷彩凤扇到地上,冲两个妹妹吼道:“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拉进去!” 殷彩凤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顿时没了力气,让俩小姑子拖走了。 罗赵氏惊呼:“你打这么重干什么?她还在坐月子呐!” “她还有脸坐月子?”罗成器脸上青筋跳动,“我爹都快让她家害死了!” 罗赵氏大惊:“什么?你爹怎么了?” 罗成器不答,抽脚就走。罗赵氏忙跟上去,便自个男人躺在床上,脸色煞白,殷家父子在旁边,面容忧虑。 罗赵氏两道泪就下来了,哭喊道:“当家的,你怎么了!”罗成器回头看见她,烦心地说:“娘,你跟过来干什么?” 孟琅正给罗银宝把脉,听见声抬头道:“夫人放心,他没有大碍。” 罗赵氏这才一口气吐出来,颤着声问:“这,这位先生是?” “他是道士。”罗成器把老母往外推,低声说,“娘,你先回去,父亲是在棺材边跌倒的,我怕你过了病气......” 罗赵氏一惊,拿眼看殷金山,视线刚一碰到人就缩回去了,忙低头走了。罗成器折回来问:“我爹真没事?” “令尊只是惊吓过度,晕过去了。” 罗成器大松了口气。 殷金山忙说:“那就好。道长辛苦了,杰生,快带道长去处理伤口。” 孟琅婉拒道:“多谢县令关心,贫道略懂药石,不必劳驾大夫。殷公子带我去厢房就好。” 殷杰生将两人一送走,殷金山就对罗成器说:“今天的事我一定会给你爹一个交待。” 罗成器心中怨愤,可又不敢表现出来,于是闷闷地不作声,脸都憋紫了。殷金山便说:“我已叫人去把那棺材挪开,岑家的人,我来安葬。明天天亮,我带人去墓地看看,你照顾好你爹,有什么事,马上来告诉我。” “......”罗成器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说,“那女的......” “没亲眼见到,谁知道那是人是鬼。”殷金山沉着脸说,“究竟是谁,竟敢在我头上屙屎屙尿!要我抓到她......” “要真是鬼呢?” “鬼就鬼,邪还能压正了?我殷金山没什么对不起她的!” 这当儿殷杰生送完孟琅回来了。殷金山问那道士如何,殷杰生说那道士牛鼻子倔脾气,死活不要大夫,进屋就把门关上了。 殷金山就让殷杰生送些药去,罗成器说让他去吧,殷金山便让杰生回家,自己则留下来陪罗银宝。 罗成器一愣,说:“这哪能行?岳丈你跟大舅一起回去吧,这有我看着。” 殷金山摇头,坚定不移地说:“我哪能放心让你一个守着你爹?再说我孙儿在这哩,娃娃年纪小,需要多几个人给他镇魂哩!成器你给我铺一床褥子,我就睡在你爹脚头下,我看谁敢来害他!” 罗成器心中大为感动,当下在爹屋隔壁给殷金山安排了床榻,又叫了三四个人陪殷杰生回去。 殷杰生的娘殷白氏早已听到消息,正焦急地等在堂屋,一见儿子回来,忙拉着他问长问短。 殷杰生讲完后,殷白氏两眼一黑,哭道:“是灵犀回来了!” “回来什么回来!”屋里传出一声厉呵。一个矮小的老太太从屋子里转出来,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条黑抹额压在脑门上,抹额下,一双狭小锐利的眼睛严厉地瞪着殷杰生。 “你爹呢?” “在罗家。” “他是该留下。”殷厉氏训斥儿媳,“哭什么哭,金山是她老子,她还能害她老子不成?” 殷白氏就不敢说话了,立在一边抽抽搭搭地抹眼泪。 殷厉氏又问殷杰生:“你爹怎么个安排?” “说明天要去灵犀坟头看看。” “看什么看?趁洪家的人还不知道这事,赶紧把棺材埋回去。否则哪个碎嘴一纸告到州郡去,别说你爹的官,你的官也不保了!”殷厉氏果断地说,“你现在就去罗家跟你爹讲清楚,淑贞,你去杀只鸡公,杀条狗,接了血放在各屋门前,再在窗户上撒一道糯米,我看那女子从哪进来!” 第181章 殷白氏说:“家里只有一条狗......” “就是那条狗。难道大半夜的你还让杰生去外头抓狗?” 殷杰生忙说:“祖母,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叫人去杀,您先回去歇息。”他好言好语送走殷厉氏,回来时,便看见母亲哀哭着:“那狗咱养了好几年......” “咱们多杀只鸡就是了,祖母要发现了,就说是杀的是野狗。这几天你把多财关好,别让它乱跑乱叫,过一阵事情消停下去了,祖母就不会想杀狗的事了。” “你祖母一辈子都跟狗血鸡血打交道,咱能骗过去?” “那也不能杀了多财啊,娘你喜欢它喜欢得紧哩。” “她怎么还会找上来呢?”殷白氏抽泣道,“咱们给她把仇都报了啊!这几年也都没事,怎么偏偏今天找上来......今天是彩凤儿子的百日宴啊!这让我们以后怎么在罗家面前做人?” 殷杰生沉默了,良久,他对母亲说:“娘你说得对,咱们已经把能做的事都做了,她要是还不愿意放过我们,我们也只能跟她恩断义绝了。” 殷白氏抖了一下,抬眼看向儿子,见他表情冷酷,眼睛和殷厉氏一样射出冰冷的光芒,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回屋呆呆坐着,听到外头两声凄厉的鸡叫,身子突地一抽,更害怕了。 过了会,长工把鸡血送来了。殷白氏愣愣地盯着那碗血,忽然奔下床,从床下拖出一个小盒,里面是一双小鞋,她打开门,把鸡血灌进鞋里,奔到院里树下挖坑,正要把鞋埋了,却突然心惊,怕这鞋会把鬼招到这院子里来,便偷偷摸摸去了猪棚,把鞋丢进了粪坑。 灵犀是爱干净的,这样,她总不能找来了吧! 殷白氏做完这一切,回了屋,扑进被子,默默哭起来。 第102章 空穴(一) 房间里很安静,水滴滴答答流淌,布料摩擦的声音,鲜血的腥味杂在夏夜的水汽和麦香味中,十分刺鼻,那道士在包扎伤口。 孟琅包好伤口,擦了把脸,换了件衣服,准备出去。巨尸堵在门口,问:“你去哪?” “去岑家看看。” “你,受伤了。” “没什么大碍。”孟琅不以为意,“你忘了我是神仙?” 巨尸有些生气,闷闷地说:“神仙,就不疼?” “当然疼了,可也就一点点。人生下来哪能不疼不受伤?不死就行了。” 巨尸心里更烦躁了,堵在门口一动不动。孟琅弄不清他为什么发脾气:“你干嘛拦着我?” 巨尸站在那,就是不开口,孟琅有点生气,但仍心平气和地问:“你怕我杀你同类?” “你受伤了。”巨尸说。 “那是我没防备。我连你都打得过还怕那个女鬼?我还杀过红煞呢!那女鬼顶多是个黑煞......”孟琅伸手推他,推不动,气恼地说,“你欺负我只有一只手啊?我这还是为了保护你受伤的。” “保护我,干什么?” “啊?”孟琅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我不保护你,你不就给那棺材砸塌了?”说着笑着拍拍巨尸宽厚的肩膀,“别看你这么大块头,被那棺材砸一下怕也要成肉酱!” “道长!”二人正在门口僵持时,罗成器过来了。孟琅忙从巨尸身边溜出去,笑着招呼。 罗成器热络地说:“我给您带了些药来......道长换了衣服?难道您已经包扎好伤口了?” “是啊。”孟琅关心地问,“令尊身体如何?醒了吗?” “还没有。道长是要出去?” “对,我要去看看——”孟琅话还没说完,腰就给巨尸握住了,他双手一举,竟然凌空把孟琅提起来了。孟琅抓着他手问:“你干什么?”巨尸几大步跨到门口,把人往门里一放,“啪”地关上门,气势汹汹地对罗成器说:“出去。” 他声音凶狠,身露煞气。罗成器觉得自己好像眼花了,否则他怎么会看到一团乌黑的东西在这怪人身周涌动?空中传来一声尖厉的鸦啼,院子里骤然凉了几度,罗成器背上汗毛根根竖起。 下一瞬,一柄剑刺出门板,那门就像纸糊似的被劈开了,那些乌黑的怪影也消失了。孟琅提着剑走出来,巨尸还要拦,孟琅便一剑刺过去,正好停在巨尸咽喉前。 “别拦我。”孟琅收了剑,抓着罗成器就走。 罗成器目瞪口呆,半晌不敢说话。巨尸在他们身后,捏着双拳,气息低沉,黑兔面具也遮不住他身上的凶气,反让他看着更可怕了。 好一会,罗成器才缓过神,结结巴巴地问:“道长,道长,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岑家。”孟琅有些气,心想巨尸凭什么拦他?当然,他并不因为巨尸是鬼就低眼看他,他气得是自己最近和这家伙相处融洽,便忘了这家伙终究是鬼。刚刚罗成器在场,这厮居然敢用煞气!倘若伤了罗家长子,如何交待! 孟琅懊悔于自己的疏忽大意,罗成器被他拽得一溜小跑。他听要去岑家,吓得连连刹住脚,拽着孟琅说:“道长,这大半夜的你就别过去了,多危险啊!” 凑巧殷金山听到动静,趟到屋外,看到两人,好奇地问:“大晚上的,道长要去哪儿?” “道长要去岑家。”罗成器如见救星,忙说,“县令,你快劝劝道长!晚上阴气重,他一个人过去,实在太危险了!” 殷金山便劝孟琅留下,说他有伤在身,又说他在这,他们心里也安定些。孟琅坚持要走,说:“我之前给了罗老爷一把长命锁,你把它挂在门上,我保证那女鬼不会进来。” 第182章 罗成器一听,大喜过望,立即不再阻拦。殷金山见无法说服孟琅,就要和他一起过去,说要看看族人们办事办得怎么样。 罗成器把两人送到门口,回来时猛地撞上一个大黑影,险些吓得魂飞魄散,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跟在那道士身边的大高个。那家伙压根不理他,闷头出去了。罗成器气得跺了下脚,骂道:“你又不是道士!” 那头殷金山和孟琅一边走,一边聊。殷金山问:“我还未和道长通过姓名,着实失礼。鄙人是栎陵县令殷金山,不知道长贵姓?” “免贵姓贺。” “贺道长。”殷金山恭敬地喊了一声。孟琅问:“关于这女鬼,县令可知道些什么?” “道长确定她是鬼?” 孟琅肯定地说:“她的确是鬼。” 殷金山面色沉重,说:“我还不敢确定......咱们还是先到岑家看看吧。” 孟琅颔首,忽然,他脚步一滞,眼睛向后望了一下,又马上收回来,脚步也恢复如常。巨尸跟在二人身后,悄手悄脚,全然不知自己已被孟琅发现。 这家伙,鬼鬼祟祟跟来干什么?不过跟来也好,省得他在罗家闹出事。孟琅后知后觉地想到,巨尸那时把他关进门,或许不是想要伤害罗成器。这家伙是个直性子,干不了这么欲盖弥彰的事。这不,连跟个踪都这样笨拙。 巨尸不小心撞到了一根树枝,林间哗啦一阵响,几只鸟雀冲上云霄,吱吱尖叫。殷金山吓了一跳,揪住孟琅胳膊:“有鬼?” 孟琅向后瞥了一眼,一个黑影蹲伏在灌木丛中,尽力隐藏着,但那探出灌木的几根野性十足的卷毛却出卖了巨尸的位置。 孟琅摇摇头,心想他实在搞不懂这青煞在想什么。他所接触的鬼里,这家伙真是有够笨的。他故意大声地说:“或许是兔子吧?”带着殷金山继续走,身后,巨尸又跟上来了。 孟琅哑然失笑,不知不觉,气已消了。 月亮高悬,夜已深了。一片银光倾泻在岑家的废墟上,那口黑沉的木棺下垫了几根木头,好似一头多足爬虫。七八个小伙子呐喊着,从上使劲推着棺材,想把它推到地上,他们的背上、头上都盖上了一片粼粼的银甲,看起来很像神话图里的虾兵蟹将。 虾兵蟹将一见到殷金山,便立刻停下,殷勤问好。 殷金山走上前,问:“人挖出来没有?” “挖出来一个死的。”那汉子大汗淋漓地说,“其他人人都压在这棺材底下了!” 废墟下传来一声孩啼。孟琅惊道:“下面的人还活着?” “还活着!可这棺材就是推不动,他娘的!” 孟琅走过去,双手抓住棺材角就抬,刚包扎好的伤口立刻迸裂,鲜血汩汩流出。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继续用劲,却被突然冲出的巨尸推开。 巨尸抓住棺材,腿扎稳,一使劲,棺材颤颤地被抬起来。尽管他力大无穷,这棺材似乎还是太重了。一滴汗从巨尸脖子上滑落,他大吼一声,手上青筋暴出,用力一掀,便将棺材整个掀翻! 只听砰然一声巨响,棺材滚倒在地,棺盖斜出老远,溅起一圈圈尘埃,疙瘩雾般罩住了众人。废墟再次崩塌,孟琅冲过去,扒开碎瓦,却愣住了。 他看到了一段弯成两半的脊梁。 是那个老妇。她跪在床上,手撑着地,一只胳膊已经断裂,骨头戳出来,脊背前半截给砸断了,却顽强地连着皮肉,像伞一样罩在一个孩童身上。那孩子抱着老妇的腿声音嘶哑地哭叫着。 殷金山爬上来,看到这一幕心里一揪,沉默了。孟琅小心地把孩子抱了出来,又把断折的老妇抱出来,平放在一块空地上。 众人都沉默着。良久,殷金山沉痛地说:“去拿白布来。” 两个小伙子将一块木板垫在她身下,以防她的身体散了架。他们拿来一块晾在河滩上的布盖在她身上。那布很好,在月光下白闪闪的,好似初生婴儿的皮肤。老人躺在那块布里,也确实像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可怜人,你为岑家留后了!你可以安心与老岑团聚了。”殷金山眼里涌动着泪花,对旁人道,“把她抬去村西边,找块好地安葬了吧。” 孟琅望着那飘飘的白布远去,心情很沉重。他这几百年见惯了生死,可却仍见不得生死。都说飞升了成神了就不应问凡尘,他却是没一日能做到的。他怀里那孩子一直在哭,没力气了便像呼吸不过来似的一喘一喘。孟琅熟练地拍着他的背,殷金山望着他,说:“道长,让我来吧。” 孟琅还没开口,众人已争先恐后抢着要接孩子,唯恐辛劳了县令。殷金山却一举手,说:“别跟我抢!岑家是因我遭罪的,该我抱这孩子!” 孟琅说:“还是我抱吧,我以前干过这活,不生疏。” 殷金山有些尴尬,便不提这话了,转而让汉子们把棺材翻过来盖上——那棺材实在臭气熏天。没想到巨尸自觉地往棺材前一站,又徒手把它翻过来了,还盖上了棺木。众人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都惊呆了。 殷金山留下几个胆大的守棺,和孟琅回罗家了。其他人一路护送,到罗家门口,众人正好碰上去而复返的殷杰生。殷金山看儿子折返,便知有事,谢过众人后便拉着儿子去了自己屋。 孟琅没回去,他跟着那群汉子出去,拉住其中一个问:“大哥,你知不知道那棺材是谁的?” 第183章 那汉子面有难色,犹犹豫豫不开口。 孟琅说:“那棺材是不是跟县令有关?” 汉子脑门子都憋出汗了,他想跑,无奈孟琅那看似削瘦的手跟铁钳似的,怎么都挣不开。他最后逼得实在没办法,便哀求道:“道爷你就放我走吧,俺一个庄稼人知道啥啊?有啥事你问县令老爷,他是个坦直人,肯定会给你讲的。” 孟琅看他实在为难,便放他走了。巨尸杵在他身后,像个影子。孟琅跟他开玩笑:“你怎么跟来了?你不是拦着我不让我出去么?” 巨尸低着头,背着手,不作声,像在赌气。孟琅便不逗他了:“不过今晚倒多谢你了,否则还不知道那小孩会怎样......”说着动了动一下手腕,巨尸却抓住他的手,说:“有伤。” 孟琅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惊奇地问:“你之前拦我,难道是因为我的伤?” 巨尸梗着脖子站着。孟琅不得回答不罢休,问个不停,巨尸依旧装聋。孟琅忍俊不禁,拿胳膊肘捅捅他:“你忘了我是神仙了?别说刮破这点皮,只要神格完好就算是断胳膊断腿我也没事......” 巨尸听得心烦,一张大手直接扑在孟琅脸上,却把孟琅鼻子撞到了。他哎呦一声,巨尸慌忙举手,无措地站在那,手心里两点湿润烫得像火星。 “没事没事。”孟琅使劲眨眨因为疼痛而酸涩泛泪的眼睛,深吸两口气,压下从鼻梁扩散开的酸痛,说,“走吧,咱们去见见殷县令。” 他们没见成殷金山,因为罗银宝醒了。罗银宝醒后,自然要跟殷金山话长聊短。两人没空理孟琅,他便去看那个幸存的孩子。小孩已经睡了,睡得很不安稳,手攥着被角,脸上都是泪痕。 孟琅在孩子床边站了会,回去了,坐在床上发呆。他在想,以当时的情形,自己是否有可能救下这一家人...... 巨尸从门外进来,手上提着罗成器之前掉在地上的草药。孟琅无奈地笑了笑:“我说了不用这些......”却还是把草药收了。 他心中感慨,这巨尸虽然是青煞,性情中却还有良善的一面。之前,倒是错怪了他。 他看巨尸站着,招手道:“坐啊。” 巨尸不坐。他叫了两三次,巨尸才就地坐下。孟琅奇怪地说:“你坐地上干什么?过来床上坐。” 巨尸犹豫半晌,摸到床角坐下,很不自在。他觉得屁股下那柔软的布料就像火炭,结果他心里真就烧起一团火了,烧得躁躁的。他悄悄搓了一下掌心,那滚烫的触感还在,痒痒的。 是刚刚那陌生的液体残留下的触感。巨尸搞不懂这道士为什么要救他,最开始他不是想杀了他吗?他也不懂这人为什么对那个姓岑的事这么上心,回来时的脚步沉甸甸的,一副悒悒不乐的样子。 他越想越烦,拇指一下下在掌心刮,留下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这时,孟琅忽然说:“你是不是该有个名字?” 第103章 空穴(二) 回屋路上,孟琅碰到了要回去的殷杰生。寒暄之后,殷杰生问了他和巨尸的姓名。孟琅突然意识到,巨尸虽然是鬼,但只要与他同行,就免不了被问起姓名,既然如此,还是给他起一个名字好。 “你没有名字,我就不知道如何称呼你。若是叫你青煞,或者鬼,实在怪异,也不礼貌。还是起一个好,你有钟意的名字吗?” 名字?巨尸想了一会,茫然地摇摇头。 “那不如这样。”孟琅思索片刻,认真道,“你原本有名字,只是现在忘记了,因此这个名字只是为了方便称呼,不能算作你真正的名字。既然如此,这名字也不必太正式,你块头大,我叫你阿块如何?” 巨尸想了会,点点头。孟琅又说:“至于姓,你就暂时借我的吧。我在人间,并不用孟琅这个名字,而是用贺琅,贺是我母亲的姓,你就也用这个姓吧。所以,你现在叫贺......” 巨尸迟疑地说:“阿块?” “不错,贺阿块。” 孟琅笑起来,笑声滚落在巨尸的耳朵里,热热的痒痒的。巨尸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名字,他想,名字?他在人间游荡了几百年,从没有人呼唤过他的名字。他手心又开始感到一阵阵灼热的痒意,忍不住拿坚硬的大拇指刮了刮。 往后每一次孟琅呼唤他的名字时,阿块都会感受到那种痒痒的热意,或在耳边,或在手心,或在心底。但他呼唤孟琅的名字,却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我叫你什么?” “你叫什么都行,贺琅,贺兄,兄长......” “道长。”阿块说,“你,是道长。” 孟琅有些意外阿块选择这个称呼,毕竟他是鬼。 “可以,那你就叫我道长吧。”孟琅笑着应允,休息去了。 没一会,床榻上就传来了孟琅浅浅的呼吸声。他睡着了。阿块偏过头,自然,他什么也看不到。头一次他生出了疑惑:为什么他能听见能说话却看不到?当然,在漫长的黑暗中他已经习惯凭借最细微的声响锁定目标,也习惯了时刻处于紧张和不安中,可此时此刻,他却听不见别的声响了。 对他而言,这是致命的。这意味着他无法在外界的危险探出苗头的瞬间就将其扼杀,可他放任自己专注地聆听着那很浅很浅的呼吸,带着自己没有察觉的安心。他就那么坐了一晚,直到外面响起一阵吵闹。 岑学文醒了。 第184章 他一醒来就大喊大叫,要死要活,见人就打就哭就骂,俨然是个疯子。殷金山忙让人把娃娃带来,这汉子一见到娃娃就呆住了,猛扑过去,抱着娃娃嚎啕大哭,哭完了就给殷金山磕头,殷金山说:“你不该谢我,是贺道长把你娃救出来的。” 岑学文就向赶来的孟琅磕头,没磕几个孟琅就把他拉起来了,让他歇息去,往头上伤口撒点药。 岑学文离开后,殷金山和罗银宝把孟琅请进厦屋,那儿还有罗成器和殷杰生。他们正在这商量一件大事,即把洪县令儿子的棺材送回墓地,同时看一看另一口棺材——殷金山小女儿的棺材。 “您女儿和洪公子埋在一起?”孟琅疑惑地问,“他们成婚了?” “是。”殷金山叹息一声,疲惫地说,“这都怪我啊......” 孟琅看他有话要讲,便等着他说。殷金山便讲开了。 原来,七年前殷金山不是县令,只是岑家的一个佃农,他家交不起租,岑家便上门拆房,他爹自然要拦,就让岑家人打死了。 殷金山一怒之下把岑家告到了官府,没想到那看门狗典史收了岑家的贿赂,不让他告官进府反说他寻衅滋事,把他关进了大牢往死里打。 洪县令高坐庙堂,压根不知殷金山在牢里受苦受难,他儿子去县令家叫冤,但县令小儿子病重,县令家大门紧闭,他儿子门都没进就被轰走,半路上还被人蒙住头打断了腿。爬回家时,房已经让岑家拆了。 家里吃的没有,住的没有,唯一能种田的儿子断了腿,老的小的饿得皮包骨,眼看就要活活饿死。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尽管这路也是一条混账路——县令的小儿子死了,洪县令哀痛至极,想给那孩子找一个女子在地下作伴。说白了,就是冥婚。他们叫来殷金山的娘——她是当地赫赫有名的鬼媒,让她掐洪公子的八字,看与哪家女儿合适。 殷金山他娘殷厉氏木牌一散,五指一算,又悲又喜:洪公子的八字,正与金山的小女儿合适啊。 灵犀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谁也不愿意送她去。彩凤说要替妹妹去,殷厉氏又不敢欺瞒洪县令,殷杰生则是根本不愿让妹妹嫁给死人,躺在地上叫着要爬到县令门口伸冤。 家里吵成一锅粥,没人管饿得趴在屋角的小女儿。他们吵累了,殷白氏就煮树叶树皮,撒上土,算是饭。她叫人吃时,发现小女儿出事了。 “她被蛇咬了,肚子上两大个窟窿,手上还有两个窟窿。”殷金山悲痛地说,“她太瘦了,那蛇在胳膊上咬不出血,就去咬肚子,他们谁都没听到动静......” 于是,殷家就用小女儿换回了殷金山。小女儿和洪公子年纪相仿,八字又极匹配,虽然瘦的只有骨头,脸却还很端正,甚至因为脸上肉太少,显得那杏眼更大更可爱来了。 洪县令十分满意,不仅放了殷金山,还让他做了小吏,任满后又上书州郡让殷金山做了县令,他就成了现在的殷老爷。 “灵犀恨我,这无可厚非。恨我就恨我吧,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岑家那两个孩子是无辜的啊,这让我怎么跟村里人交代......”殷金山掩面叹息,声极哀痛。 孟琅问:“令媛真是被蛇咬死的?” 殷杰生说:“你什么意思!” 殷金山制止他,说:“确实是被蛇咬死的。她刚死的时候,县里人老议论,这我知道。议论就议论吧,谁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呢?可她胳膊上的的确确有两个窟窿!他们不愿意信,我又能如何?总之是我们对不起她,叫人误会也是活该。” “爹。”殷杰生愤愤不平地喊了一声,“我们是对不起她,可您把那典史绳之以法,又给她建了祠堂,逢年过节烧香烧纸没断过,她不该这样对我们!” 孟琅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去令媛坟前看看吧。” 殷灵犀的坟在一个坡上,离村子很远,背后是青山,坟前是绿水,前后种了四棵柏树,现在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坟前石碑上的字因雨水侵蚀而模糊了,几坨鸟粪黏在碑头上。 殷金山见状,悲从中来,呼喊道:“女儿啊,莫非你是在埋怨为父没能及时来看你吗?”径直用袖子把鸟粪擦了,又将香烛贡品摆好,念了一段祷词才开挖。 挖下去第一铲子,族人就喊不对,土太松了。土果真松,铲子挖下去就像铲棉花,软唧唧的,往外冒水,挖了十几铲,坟突然塌了。一个大坑赫然袒露,一板已为泥水淹没。众人叫道:“墓室漏水了!” 殷金山又是一阵悲呼,忙叫人把水掏出来。众人有些踌躇,殷金山气愤道:“你们不掏,我掏!”说着竟要跳下去,众人忙拦住他。殷金山哀叫道:“灵犀,难怪你要来找我呀!你受了这么大的苦,怎么能不来找我?” 众人皆动容,一个个下去把水掏干净了。柏树沙沙响着,孟琅环顾四周,又看向那似乎盖得严严实实的大棺材,说:“要不要看看棺材?” 众人愣住了。罗银宝看向殷金山,殷金山则看着孟琅,半晌,问:“道长是说,开棺?” 孟琅说了一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这棺材的钉子已经松了。” 他一说完,那些汉子赶紧往外爬。殷金山几欲晕倒,颤声道:“那,那就请道长......” 孟琅刚要抽出斫雪剑,阿块就跳下去打开了外棺,紧接着又掀开了内棺,一道黑影射出,孟琅手起剑落,两截跳动的断肉在地上蹦跶。众人惊喊:“蛇,蛇!” 第185章 殷金山面色惨白,继而变为青色,最后成了铁黑。 棺材里,已经没了人。 这天下午,做寿材的成大跑到县衙告官,说自己前两天刚打好的一口杉木棺给人偷走了,另一口棺材也被劈了个稀巴烂。殷金山知道这件事后脸色非常难看,因为那口被毁的棺材正是他给自个亲娘定做的。 劈棺人在棺材头上系了条绣着喜字的红绸,其用意昭然若揭。 殷金山命人做了花果杀了鸡鹅抬到孝女祠,苦心教导女儿不要再胡作非为,有什么气冲他来就好,何苦折磨他人?要她再这样不知事,他只能大义灭亲,还栎陵县一个安宁了。 就在殷金山教谕自己的不孝女时,孟琅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岑学文。 他还是昨天的装扮,衣着没有干净多少,眼下一片乌黑,头顶裹着白布,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像两个黑洞,树根一样又黑又硬的手牵着树枝一样又瘦又薄的孩子。他先领着孩子给孟琅磕了三个头,然后说:“请道长救救我儿子。” 孟琅有些惊讶:“岑大哥何出此言?” “我怕那女鬼再找上门来!”岑学文哭叫道,“我就这一个儿子了,岑家就这一根独苗了!” “原来如此。我听说那女鬼跟你们有仇?” “是有仇,可殷金山已经给她报过仇了,她还来找我们干什么啊?” “殷金山给她报仇了?”孟琅问,“怎么报仇的?” 岑学文望了外头一眼,孟琅便说:“阿块,你去外面帮我看门。” 巨尸出去了,岑学文才咬着牙说:“我岑家落败到今天,都是殷金山害的!是,我岑家是不该拆他的房,是不该贿赂典史,可他殷金山也太睚眦必报!他先是逼死典史,又要把我家的山充公,还把我爹推下了山! 我哥上县衙叫冤,他却说他闹事,把我哥打了几十板子,没多久我哥就死了,我娘眼睛也哭瞎了,我嫂子上吊死了,我媳妇跑了,好好一个家就散了!道长你说说,他殷金山至于做到这地步吗?他女儿也不是我杀的啊?他要杀,杀蛇去,山上蛇那么多,他去杀啊!” 岑学文吼了一声,蹲在地上哭起来。他儿子跑过来抱住他,喊道:“爹别哭,别哭。”自己却一起哭起来了。 孟琅走过去,摸摸那孩子的头,拿斫雪剑划破手指,把一滴血按在他眉心。血液一瞬便渗了进去,只留下一个小痣似的红点。 孟琅说:“你家的报应到这孩子就完了,只要他以后好好做人,必能长寿安康。不过那女鬼不是寻常鬼祟,你最好先带孩子出去躲一阵。” “谢谢道长,谢谢道长,我来世做牛做马也报答你!”岑学文又给孟琅磕头,又按着孩子脑袋磕了两个,才牵着儿子离开。他们前脚出去,阿块后脚就进来了。 “狗咬狗。”他生气地说。阿块在门外听得真切,姓岑的不是好人,姓殷的也不是。这两家冤冤相报,他十分不齿。 孟琅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对阿块的敏锐很吃惊。 “何必这样说?谁都有做错事的时候。坏人会变好,好人也会变坏,坏人有时也好,好人有时也坏......” 他把斫雪收回剑鞘,手就被阿块抓住了。 手指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即将消失。孟琅意外地说:“你鼻子真够灵的,看来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嗯?” 阿块轻轻按了一下那块血痂,粗糙的指头扫过去,血痂差点被掀起来。 他闻得出来,道长这滴血和他之前流的不一样。这滴血的气味格外浓郁,它是含了灵气的...... 他皱着眉头,心想,不值得,真不值得。 这个人明明很聪明,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第104章 小鞋 孝女祠泥塑倒了,差点砸到训诫女儿亡魂的殷金山。这件事跑得飞快,早在殷金山回村前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因此,当殷金山找到孟琅,脸色黑沉,语气狠厉地问他如何镇压那厉鬼时,他并不意外。 “那不是一般的鬼。”孟琅说,“鬼分白黄黑红青五等,你女儿是个黑煞,还十分谨慎。杀她的方法虽有很多,但最快也最彻底的还是找到她的尸骨。” “要怎么才能找到她的尸骨?” “令媛还有生前之物遗留在世吗?最好是她常用的。” 殷金山立刻回家去找,孟琅同他一起去。到家后殷金山好茶好菜奉上,让孟琅安安稳稳坐在厦屋里等着。孟琅捡了几颗花生米吃,阿块听着响,问:“怎么找鬼?” “血气相通。人生前常戴常用之物往往会留下这个人的‘气’,循着‘气’就能找到这个人。不过殷家女已经死了七年,那些遗物上的‘气’或许已经散了。”孟琅瞧见殷白氏端了酒菜来,忙用茶漱口。 殷白氏将盛有酒菜的小木盘放到桌上,忐忑道:“家中没啥好吃的,还望道长不要嫌弃。” “夫人客气了。”孟琅笑了笑,问,“县令老爷还没找到令媛的遗物吗?” “小女出嫁时家中贫寒,本就没有留下什么,陪嫁的纸活都是洪家出的......”殷白氏紧张道,“道长,您在罗家住了一阵,我大女儿在那过得怎样?” “百日宴很是豪华,想来罗家对令媛十分疼爱。” 殷白氏手绞在一起,不安地说:“我听说,您在罗家看见了我小女儿......” “不错,我正好撞见了她。听说令媛出嫁时尚是稚齿,但我看见的却是个婷婷少女,难道鬼也会长大吗?” 第186章 殷白氏的眼睛潮湿了:“她那时候只有九岁,如今是该十六了。” “可惜,可惜。”孟琅大声慨叹,“人死得越冤,变成的鬼就越厉害,像令媛这样凶恶的鬼,贫道这么多年还从未遇见过,想必她被毒蛇咬死时一定充满了委屈吧?但不管怎样,她害了人就得受罚,我找到她后将把她打入无间地狱,受刀山火海之刑——” “刀山火海?”殷白氏惊呼,哀求道,“道长,小女还是个孩子啊!她怎么受得了这些苦?岑家人蛇蝎心肠把她逼死,她报复他们也是理所当然——” “逼死?”孟琅问,“令媛不是意外死亡吗?” 殷白氏猛然愣住,脸上浮现惊恐之色。她慌慌张张地说:“是,是被蛇咬死的。道长先喝酒,我去看看金山找到东西没有。”说完就走,阿块正要起身,被孟琅按住了。 “喝酒。”孟琅说。 阿块皱眉:“她,知道什么。” “为难她干什么?要找该找殷金山。”孟琅斟了杯酒,问,“你能喝吗?” 阿块闻了一口,厌恶地摇摇头。 “难闻。” “看来你没喝过酒。”孟琅小口呷着,评价道,“够烈,好酒。鹤城有名酒不知秋,到那儿了我请你喝。” “你,很了解,鹤城?” “当然了。我十五岁前就把山南山北周游完了,天下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孟琅又嚼起了花生米,还把碟子递过去劝巨尸吃,说花生米有三好,脆、香、甘,下酒下饭都是一绝。 阿块半信半疑地拿了一颗,掀起面具喂到嘴里。 孟琅惊奇地盯着他:“你长出嘴来了?”他伸手把阿块面具全掀了,却再没动作。 阿块有些不安,要把面具盖回去:“怎么?” 孟琅坐回椅子上,好一会,说:“你有脸了。” 阿块愣了一下,立刻摘下面具摸索着自己的脸,摸到眼睛那儿却不动了。孟琅把他手拿开,阿块挣脱他,惊慌地摸着眼眶——那儿是空的。他眼眶里是两个黑洞。 “我的眼睛......眼睛,我的眼睛呢!” 阿块叫喊着,竟把手指伸进了那两个黑洞。孟琅吓得忙把他手拽出来按住,喊道:“冷静些!你眼睛还在,是个人生下来都有眼睛!” “那我的眼睛在哪?” “在别处。”孟琅盯着那两个黑洞说,“它们被人挖下来了。” 神仙断足可用枝叶缝补,鬼没了头也能自己长出。阿块之所以一开始没有头,恐怕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想过要给自己造个头。现在他突然长出头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头上竟然没有眼睛。 灵魂与肉身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吊死鬼长舌,饿死鬼如柴,人死时是什么样鬼魂也就是什么样,阿块长不出双眼说明他那颗失踪的头颅上根本就没有眼睛。他不是个天生的盲人,那双眼睛定是给人挖去的,难怪他能听见能说话却看不到...... 究竟是谁挖去了阿块的眼睛?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孟琅百思不得其解,此时,殷家也有一个人同样心烦,那就是殷金山。 他找遍了家里的所有角落都找不出一件小女儿的东西。就像殷白氏所说,小女儿死时家里一贫如洗,连吃的都没有哪还能留下什么东西。小女儿死时穿的那件破衣烂衫也早就因为不吉利烧掉了。 殷金山急得嘴角起了火泡,他猛地转身,瞪着立在屋子中央的殷白氏问:“真一件都找不到?” 殷白氏摇摇头。坐在椅子上的殷厉氏说:“家都给人拆了,哪还能留下什么东西。你让那两人回去吧。” 殷金山着急道:“要是找不到她的东西,我们就找不到她的尸体,也杀不了她了!她今天差点就杀了我......她恨我,她恨我!” “她小时候我就知道,这丫头以后会长成个白眼狼。”殷厉氏冷冷地说,“成天上蹿下跳没个姑娘样,女红也不好好学,偷彩凤的鞋穿,还撺掇杰生去看戏不种田!现在,她还来索她老子的命了?桃木橛子都钉不住她,整一个祸害!” 殷白氏面如刀刮。殷厉氏对小女儿的指责无疑是对她的指责,一开始婆婆就嫌弃她太娇惯这个孩子,可灵犀生下来时那样可爱,白白胖胖的,谁不喜欢?就算后来淘气了点,家里也没人讨厌她。谁知道如今会成为这样......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殷厉氏见了,呵斥道:“哭什么哭,都是你没教好她!” 殷金山绝望地说:“家里就没一件她的东西?” “死人的东西留着有什么用?家里洒了鸡血狗血糯米,她进不来。明日你叫人也在县衙撒上,再派人四处搜寻......” 一股阴风忽然刮进堂中,几乎把殷厉氏干瘪的脸皮刮到了背后。殷白氏尖叫一声,跑过去紧紧抓着丈夫,殷金山抱头大喊:“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殷厉氏从袖中掏出糯米狠狠摔到地上,瞪着眼睛叫道:“滚——滚出去!” 风越发大了,糯米咕噜噜打着旋,糊了殷厉氏满脸,门格子框框作响,像有人在用力击打。孟琅冲进堂屋,一剑击在地上,狂风骤然平息,一把倾斜的椅子在空中停滞了一瞬,哐当倒地。殷白氏和殷金山互相搂抱着跪坐在地上,害怕地望着一片狼藉的房间。 殷厉氏抹下脸上的糯米,气得发抖:“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道、道长。”殷金山哆嗦着站起来,哭丧着脸说,“怎么办?鬼进家门了!” 第187章 “那女鬼如此张狂,想必是不会放过你们了。”孟琅冷静地说,“你们真没有她的遗物?” “没有啊!”殷金山崩溃道,“真的一件都没有,一件都没有啊!灵犀,灵犀爹对不起你可爹不是故意的,都是岑家欺压人啊!爹在牢里快被打死了,爹不知道你给蛇咬死了啊!爹给你道歉,给你磕头,求求你放过爹吧!”说着竟真要磕头,殷厉氏吼道:“你敢!” “金山!”殷白氏忙奔过来抱住丈夫,“金山别这样,我有......我有灵犀的东西!” 那双鞋被从粪坑里翻出来,带着恶臭送到孟琅面前。 “这双鞋灵犀只穿过一次。”殷白氏低着头说,“我原本是做了要给她穿上的,但太大了......” 殷厉氏气道:“那你就把这晦气东西留家里了?” “我不舍得,我就想有个念想......”殷白氏抽泣起来。 “妇人之仁。”殷金山说了她一句,忙对孟琅道,“道长,这鞋还能用吗?” “试试看吧。”孟琅让人把鞋包好,要回罗家。殷金山说天色太晚,留他在家里歇一晚,罗家那边他派人去说。孟琅自然没有异议,殷金山就带人去厢房。 他们一走,殷厉氏就举起拐杖打在了殷白氏背上。殷白氏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殷厉氏脸颊上垂下的干皮剧烈地颤抖着,好像一层层波浪。她凶狠地瞪着殷白氏,骂道:“没用的东西,你怎么还敢留她的东西!” 殷白氏趴在地上,只是哭。 “哭什么哭,你做了就不要后悔!你还留了她的东西没有?” “没有了,娘,没有了......” “没有就好。”殷厉氏拿拐杖捅捅哭成泪人儿的儿媳,训斥道,“赶紧起来,你这样让人看着像什么样子?她不仁我不义,她能对金山下手你这个做娘凭什么还把她当儿看?从今以后你就把她当妖孽,当鬼,当畜生!” 殷白氏默默地爬起来,半晌,才低低地答道:“是,娘......” 第105章 殷白氏 罗银宝收到道长留宿殷家的消息后,一方面庆幸亲家有了对付那女鬼的方法,一方面又忍不住害怕那女鬼今晚来找自己。虽说道长留了长命锁,可那到底也只是一把锁啊! 他便让罗成器去殷家找道长再要点什么,最好能要来十几张黄符,外门内门都贴上,省得那女鬼晚上来讨债。 罗成器不愿走夜路,怕出事,挨了一顿好骂,他还是不敢出门,罗银宝恨铁不成钢,只得打发一个长工去。 罗成器心中愤恨,回屋一听儿子在哭,殷彩凤哦哦哦地哄,心中顿起一阵无名火。他一脚踹向床头,骂道:“哭,哭什么哭!” 殷彩凤吓得半死:“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说这小子怎么一直哭,原来是你妹在捣鬼!你妹到底怎么死的?” 殷彩凤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给,给蛇咬死的呀。” “蛇咬死的?”罗成器狞笑道,“你觉得我会信这种鬼话?那蛇那么知趣,洪县令儿子刚死它就把你妹咬死了?” “就是给蛇咬死的呀。”殷彩凤害怕地说,声音里有了哭腔。 “你还哄我是吧。”罗成器站起来,左右巡视。殷彩凤往床角里缩,恐慌地叫道:“别,别,孩子,孩子还在......” “谁管这个小畜生!”罗成器脱下袜子堵住女人的嘴,把她揪下了床。孩子落在地上,哭得越发大声。那尖利的哭声里夹杂着闷响,还有女人微弱的啜泣。 孟琅拿到了鞋,却并不着急去找殷灵犀。他先是在殷家呆了两天,又住回了罗家。这两天岑家的丧事已经处理完毕,岑学文也离开了栎陵。殷金山和罗银宝数次来催他,却被他以各种理由数次搪塞回去,什么要朱砂啦,要牛羊啦,要桃木啦,气得殷金山说再不找,没准殷灵犀就跑了。 孟琅从容道:“县令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贫道这叫引虎出山,那女鬼睚眦必报,性情刚烈,她听到风声后定会先下手为强,到时贫道瓮中捉鳖就是。” “这么说,你不去找她了?” 孟琅面露难色:“恕贫道直言,那双鞋实在......” 殷金山了然,哀叹道:“我就知道那鞋没用!都掉进粪坑了还能顶什么用!” 孟琅亦表示惋惜,末了问:“大人家中,谁与令媛最亲?” “道长不用说的这么客气,我没有这样的女儿!要说最亲,当然是她娘。” “我能跟尊夫人谈谈吗?” “谈什么?” “我想问问这女鬼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兴许到时候能帮上忙。” “道长怎么不早说?”殷金山立刻把孟琅请回殷家。殷白氏思索半晌,为难道:“那孩子从小天不怕地不怕,连老鼠都敢捉来玩,我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害怕的。” 殷金山在旁边沉着脸说:“难道就没镇得住她的东西?” 阿块忽然出去了,过一会,他来叫殷金山:“有人找你。” “谁找我?”殷金山眉头紧皱,阿块却说不清楚,只说有人找。殷金山没办法,只得出去,屋里只剩下殷白氏和孟琅,他平静地望着殷白氏,问:“夫人,是谁杀了令媛?” 殷白氏一惊:“什、什么?” “令媛不是被蛇咬死的吧?夫人想必知道真凶。我这人帮忙讲究一个明白,不明不白不如不帮。夫人若是执意隐瞒,贫道也只能袖手旁观。现在贵府全家老小性命就攒在夫人手中,县令马上就要回来了,如果夫人还不肯说,我只能走了。” 第188章 “这,这......”殷白氏慌张至极,瞬间乱了方寸。 孟琅盯着她的眼睛,逼问道:“是令郎吗?” 殷白氏立刻否认:“不,不是他!杰生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 “她姐姐?” “不,不......” 在外头守门的阿块突然进来了,说:“县令回来了。” “那么告辞了。”孟琅决然起身。 “道、道长!”殷白氏感到一阵眩晕。她摇晃着站起身,抓住孟琅,悲声喊道,“是我!是我,是我杀了她......” “没人找我啊?”殷金山跨进门,疑惑地对阿块说,“你是不是看错了?”他又劝殷白氏:“你再仔细想想,人怎么可能没有害怕的东西?而且她死的时候就一娃娃,娃娃怕的东西可多了......对了,她应该怕蛇吧?她不就是蛇咬死的?哎,你说句话啊?你老低着头干什么?” 殷金山终于发现了屋内的气氛有些异常。他低头去看殷白氏,吃惊地说:“你,你......你哭啥哭?一把年纪了还哭哭啼啼的,这有什么好哭的?你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嘛。” “看来夫人是真想不起来了,县令大人不必着急,贫道还有别的办法除鬼。”孟琅起身道,“那我们就先走了。” “行行行,杰生,送送道长!”殷金山边把二人往外送边喊儿子,等把儿子喊出来后就回去看殷白氏,心烦道:“别哭了,丢不丢脸啊?要我说她就怕蛇,铁定怕蛇,明天我就让人去捉十几条蛇来!我说别哭了,别哭了!” 殷白氏任他吼,眼泪依旧往下掉。殷金山拿她无法,干脆出去了。他望着山峦间湛蓝的天空,心情格外郁卒。他慢慢踱进厦屋,这间宽敞、明亮的屋子是从岑家拆来的。七年前,他连走进这间屋子都不敢。 岑家拆了他的屋子,他也把岑家的屋子拆了。说要收回山林,那确实是他有意要整岑家,可岑学文他爸在山上摔了一跤死了,却是他没想到的。他也没想到自己还没怎么动手,岑家就落败了。他拆岑家房子时,心里竟然有些怅然。 就这么结束了?他女儿一条命,就这样偿还了? 他是没见到小女儿最后一面的,洪县令把他从牢里放出来时,棺材已经钉死了。他无论怎么责问妻子,女儿也活不过来了。灵犀死得冤,他心里就憋着一口气,无论如何都想给她报仇。他逼死了典史,把那老东西的骨灰扬在女儿坟头,又把岑家弄得破了产,心中的气一下子泄掉后,人就没劲了。 准确的说,小女儿死了后家里的人都没劲了。彩凤天天睡不好,说听见妹妹哭,妻子一天不说一句话,只默默地干活,杰生呢,腿好后就去找洪大人作荐,一心要往官路上爬。他是爬出山了,却一年也不回来几次,年纪老大,也不成婚,结果彩凤反在他前头结婚了。 彩凤结了婚,生了孩子,家中这股丧气才给冲掉些,谁知道又出这种事?殷金山真想不明白小女儿为什么这么恨自己,记忆中那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已经变了模样,他由此更加痛恨这个可恶的厉鬼,它毁了自己对女儿的美好回忆,把女儿彻底杀死了。 殷金山深深吸了口气,低声嘀咕道:“来吧,来吧......你爹比岑家厉害!” 孟琅想的不错,殷家女不是被蛇咬死的,只是,他没想到动手的居然是殷白氏。 孟琅早就察觉殷白氏好像知道什么。他特意拖了这么久,还让阿块帮忙支开殷金山,就是为了逼殷白氏说出真凶,可他得到的答案却并不让人满意。路上,殷杰生一直问他要怎么镇压殷灵犀,孟琅不想说,岔开话问:“你手里提着什么?” “桃木棒槌,我奶特意给娃娃准备的。”殷杰生晃晃那几个小木棒,回忆道,“我小时候身上也系着这种棒槌,到十岁才摘下来,彩凤也是,只有那家伙不听话,给她系一个没几天就能弄丢......没准就是小时候没系棒槌,才成了现在这样。” 说到这,他叹了口气,拧着眉毛说:“我真想不通,她为什么这么恨我们?” “殷公子......”孟琅思索片刻,问,“你妹妹死时,你知道吗?” “......我当时发烧了,睡得跟死猪一样。”殷杰生烦闷道,“要我醒着,肯定不能让她被蛇咬死。可就算大家一时疏忽,不小心让她被蛇咬死了,她也没必要这么对我们啊?” “你什么时候知道她被蛇咬死的?” “醒了就知道了。娘也哭彩凤也哭......”殷杰生低着头,半晌才说,“我们那么疼爱她,她怎么能这么对我们?我和彩凤什么好吃的都给她,娘自己没新衣服都要给她做......” “但她杀了她。”阿块突然说。 孟琅和殷杰生都愣住了。殷杰生扭头问:“你说什么?” “你娘,杀了她。” “你胡说!”殷杰生瞪着阿块,一把扯住他衣服叫道,“你从哪听来这种谣言的?” 孟琅忙把两人拉开:“殷公子你冷静些——” “我娘怎么可能对灵犀动手?我娘最疼爱的就是她!她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她!” 阿块还火上浇油:“她说的。” “谁说的?” “她——” “阿块!”孟琅严厉地喊了一声,阿块扭过头,不说话了。殷杰生凶狠地瞪着他,脸红粗脖子地吼道:“你说啊,你说清楚!” 孟琅说:“我兄弟藏不住事,不知道在哪听到的就说出来了。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第189章 “这种话也能乱说?究竟是谁在嚼舌根?” “我兄弟看不见,哪知道是谁?” 殷杰生一愣:“他看不见?” 孟琅点点头,说:“他戴面具就是因为这个。虽然看不见,可他耳朵灵,行走都没有问题,所以别人也看不出来。” 阿块突然从孟琅旁边挤过去,大步上前走了。殷杰生狐疑道:“他这样哪像个瞎子?” “他记得路。”孟琅忙追上去,低声道,“你干什么?” 巨尸不说话,闷头向前走。孟琅叹了口气,说:“这事咱们没法解决。” “为什么?” “世间安得双全法,那孩子不死,没准他们全家都会死。利弊权衡下,自然......”孟琅苦笑一声,说,“这样的事,并不少见。” 阿块愤怒道:“你,不管?” 孟琅说:“怎么管?是杀了岑学文,还是杀了她娘,又或者去杀洪县令?典史已经死了,岑家也已败落,殷灵犀成了厉鬼,杀了人,要不是咱们碰巧路过,殷罗二家怕是早遭不测——还有岑学文。现在想来,你还不明白她当初是故意把我们引到岑家,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吗?此等恶鬼,你说,我杀不杀她?” 第106章 殷金山 阿块沉默了,半晌,他愤恨地说:“不杀。” 孟琅断然道:“那不可能,她是恶鬼,就算有冤屈,也无法抹除她杀人的事实。我不能让她再杀人。” 阿块便再不理孟琅了。他故意把步子迈得很大,孟琅也没有再来追他,只是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这两人闷头直走,倒苦了殷杰生一路小跑跟上。一到罗家,阿块就径直回屋,门关得山响。罗银宝惊诧道:“怎么回事?” “发脾气呢,您别在意。”孟琅说完也进去了。 殷杰生气喘吁吁地进来,罗银宝大惊:“杰生,你怎么流这么多汗?娃他娘,快给杰生倒水!” “不用不用。”殷杰生一边揩汗一边说,“我去看看彩凤。”匆匆便进去了。 屋子里昏沉沉的,罗成器采买红绸去了,不在家,娃娃在床上号,声音都嘶了,殷彩凤抱着娃,木坐在一片阴影里,不喂奶也不哄孩子。殷杰生气道:“你干嘛呢?娃娃都哭成这样了,是饿了还是拉了?” 殷彩凤这才低头看孩子,但却没有下一步动作。殷杰生把棒槌放在床头,说:“阿奶做的,让你给娃娃系上。” 殷彩凤仍没有动作,刺耳的哭叫声在屋子里一遍遍回荡,吵得人心烦。 殷杰生头疼地说:“给他系上!这娃娃这么爱哭,准是沾了鬼气!都是灵犀作祟......你说说她为什么要跟我们过不去?她就这么恨我们?对了,你知道我今天听见什么荒唐话?那道士的兄弟说,灵犀是娘杀死的!简直胡扯!” 殷彩凤猛地打了个激灵,抬头问:“什么?” 这一抬头,殷杰生就瞧见了她额头上一块乌青。他立刻问:“你脑袋怎么回事?” “哦......夜起时磕着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坐月子,要格外注意才是。” “那个,哥,你说娘......” “那事!你说说,这像话吗?虎毒还不食子呢,我娘能对小妹动手?小妹死时你醒着吧,她是不是给蛇咬死的?是不是?” “当然......”殷彩凤恐慌地问,“这,这谁说的?” “不知道!我看是有些人眼红了,故意往咱家脸上抹脏!”殷杰生气愤地叫道,“这帮势利眼,我爹当官了他们一个二个能把咱家门槛踩烂,现在出事了就在背后乱嚼舌根,等我做了大官,看他们谁还敢乱说!这娃娃怎么还哭啊?你快把棒槌给他系上!” “哦,哦。”殷彩凤慢慢解开裹着娃娃的布,把棒槌系到孩子腰上。殷杰生盯着她,眉头拱起老高:“你咋手也弄伤了?” 殷彩凤缩了下手,低声道:“不小心。” “是不是又是做绣活弄的?罗家就是做布的你还弄这些干什么?把身子养好最重要。”殷杰生气鼓鼓地坐下,又站起来嚷道,“也不知道那道士打的什么鬼主意,拖了这么久都不去找小妹,他该不会打退堂鼓吧?不过这几天小妹也没再作妖,难道她也怕了?她要怕了也好,都是一家人,闹成这样多难堪!” “哥,娘的事,你要不再问问道长,总得弄清楚是谁说的......” “没错。”殷杰生越想越不对劲,“那道士明显知道些什么,他是故意拦住他弟兄不说的。这贼道人!不行,我非得找他问个清楚!”起身要走,殷彩凤赶紧叫住他,说:“哥,等,等会吧,你要现在问,万一闹翻了,他,他不抓鬼了怎么办?” “......也是。那我得叮他一句,叫他别乱说。”殷杰生扭身走了。殷彩凤抱着孩子坐在床上,娃娃有气无力地干号着,伸出小手抓着母亲的衣襟,殷彩凤却根本没有察觉,只呆愣愣地望着地面。 殷杰生在孟琅屋子里泡了一下午,说尽好话歹话就是想问出究竟是谁告诉阿块殷白氏杀了殷灵犀。孟琅仍旧坚持之前的说辞,中途罗成器来送红绸,殷杰生再捱不下去,只得气冲冲地走了。他生气,阿块也生气,闷坐在角落里不说话。 孟琅心想他还两头不是人了,殷杰生回去肯定要去问殷金山,殷白氏的日子恐怕要难熬了。他叹了口气,对阿块说:“你这下可把殷夫人害惨了。” “活该。”阿块说。 第190章 “你当她真想杀她女儿吗?那她干嘛把那双鞋藏了七年?”孟琅有些懊丧,坐在床上说,“我原先以为是殷杰生,毕竟殷金山在牢里......唉。” 阿块突然说:“有人来了。” 孟琅立刻不说话了。没一会,罗银宝就进来了,问究竟何时去找那女鬼。孟琅说后天,罗银宝大喜过望,赶紧回去向老婆儿子儿媳报告这个好消息。 罗成器听了这消息心情大好,晚上厮缠了殷彩凤一回,好声好气地给她道歉,而后倒在床上酣睡。殷彩凤却睁着干枯的眼,一丝睡意都没有。 她看见了灵犀。 她看见了灵犀的死。 那天晚上也很黑,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哥哥烧得人事不知,她则饿得睡不着觉。可除了睡觉,也没有任何事能干。 房子都拆了,风呼呼地刮,彩凤蜷缩在屋角,尽可能地把自己裹到破破烂烂的衣服里。灵犀就依偎在她身边,她一低头,就能看见妹妹大大的、空洞的眼睛,她挖了墙角的土在嘴里吃,肚子鼓胀,四肢却瘦得像竹竿。 妹妹吃土的声音让她更饿了。彩凤打掉妹妹手里的土,说:“别吃了,吵得我睡不着。” “我饿......” “那就去别处吃去。”彩凤厌烦地说,推了妹妹一把。她翻过身,使劲按着自己的肚子,把身体折得更紧,简直要把膝盖喂进肚子里。背后的热源爬远了。彩凤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此后的无数个夜晚,她都后悔自己这晚推开了灵犀。就是这一推,把妹妹推向了死亡。 风呼呼地吹,夜越来越黑,彩凤浑浑噩噩地睡着。一声短促的尖叫惊醒了她。 她慢慢欠起身,迟缓地循着声音望过去。地上弹动着两道棍子似的黑影,黑影末端趴伏着一个更高大的黑影,像怪物一样吞噬了灵犀的头。灵犀的腿像旱地里的鱼一样蹦跶了几下,很快就不动了。那黑影直起身,露出了被挡住的另一个人。黑夜里,那人的眼睛像狼一样闪着光。 那是她阿奶殷厉氏。 此后的七年,彩凤再不能入睡。那声尖叫永远钉在了她的骨头里,成了永不磨灭的标记。每当她闭上眼就看到捂死妹妹的母亲,和在一旁旁观的阿奶。时光一天天流逝,那天夜里的场景却越发清晰,以至于她竟能清楚地看见妹妹垂死的脸庞,看见她惨白的脸,大张的嘴,凸出的眼。 今天,她又在夜里看见了她,她就躺在她床前的地上,睁着那双大大的、空洞的眼睛望着自己。 她知道,灵犀会来找她、会来找她们的。她知道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如今它来了。灵犀是特意选择百日宴这个日子的,她知道。在静默的黑暗中她体察到她的愤怒,她的怨恨,它们像瘟疫一样在这个房间里扩散,警告她别妄想逃离惩罚。 殷彩凤望着空空的地,月光将那方寸照得雪白,好似盖在妹妹脸上的白布。灵犀消失了。她闭上眼,背对着丈夫蜷缩成一团,双手紧抱着自己的膝盖,脑袋则埋入膝盖中。 她还会再来的,殷彩凤知道。她从来,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殷家,殷白氏枯坐在床前,同样默默望着漆黑的房间。床上只有一只枕头,殷金山从她嘴中撬出真相后就搬到了另一间屋。门响了,杰生隔着门说:“娘,你睡吧。” 殷白氏不语,像木雕一样坐在那。杰生说:“我不怪你,这都怪天,他怎么就给了灵犀那个八字,怎么就......” 他在门外站了会,不知何时离开了。殷白氏仍坐在那,一直到天光亮起。那光刺得她流出一股泪,泪流过的地方都是刀割一般的疼。 天一亮,殷厉氏便睁开眼。床前,媳妇已经打来了洗脸水。老太太穿好几乎终年不换的那套土布黑袍,擦干净脸,把头发严严实实盘好,拄着拐杖敲响了儿子的房门。儿子睡眼惺忪,一脸浮肿,见到她,惊讶地问:“娘,你来干什么?” “把被子抱回去。” “娘!” “你别在这耍横,要耍去洪县令面前耍,是他要儿媳妇的。” “那,那也不能......” “不杀她,你哪能出来?杰生哪来的药?当时她已经快饿死了,下一个就是彩凤,难不成让全家都饿死吗?”殷厉氏严酷地说,“你把娃他娘和杰生都叫来,这件事必须打碎了咽在肚子里。谁也不准埋怨娃他娘,你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 殷金山把被褥搬了回去,然后就去了罗家,顺便探望大女儿。见到彩凤时,他几乎快认不出她了。她干枯暗淡的眼睛和殷白氏如出一辙,生命的光焰在她身上已经微乎其微。父亲来了,她甚至连头发都不拾掇,就呆呆地望着孩子。那个永远都在哭的孩子。 殷金山已经无心责备女儿的邋遢,他坐下来,问:“你娘的事,你知不知道?” 女儿哆嗦了一下,殷金山于是知道了答案。他哀切地望着女儿,好一会,一声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中逸出。 “我对不起你们啊!” 殷彩凤又哆嗦了一下,把孩子抱得更紧。殷金山默默地看了她一会,离开了。 他没有回殷家,而是去了孟琅那,并且给孟琅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要求。 他想见殷灵犀。 第107章 殷厉氏 殷金山要见殷灵犀,是想最后一次劝阻女儿,让她离开。 孟琅同意偷偷带殷金山进山。傍晚,他跟阿块溜出罗家,殷金山早已等候在约定的位置。孟琅掏出洗干净的鞋,往地上一抛,鞋就自己走了起来。殷金山惊诧地问:“这鞋不是不能用吗?” 第191章 “现在能用了。”孟琅随着鞋往山里走,殷金山跟在他后面,阿块殿后。 那双鞋一路往山上爬去,孟琅问:“令媛若不愿离开,怎么办?” “那就请道长动手......贺道长,那天你来找娃他娘时,恐怕已经有所怀疑了吧?”殷金山自嘲地说,“道长才来了两天,就察觉了不对,我却这么多年都不知道。” “世间之事,多得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县令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还能怎么处理?说到底都是我没用。还望道长不要对他人提起这事,否则我殷家真是在栎陵颜面扫地,无以为人了。我现在就想好好送走灵犀......” 一道阴风突然刮过,树木齐刷刷倒向一侧。鞋子被吹下山,滚不见了。 殷金山惊恐地张望:“她来了?儿啊,爹是来给你道歉的!爹知道你怎么死的了,爹知道你心里有冤,你要恨恨你爹吧!你娘也是没有办法。儿啊,别再害人了。爹给你重新安顿尸骨,把你放回咱们殷家的祖坟里,咱不给洪家当媳妇了。儿啊!儿你听见了吗,你回我一声!” 树林阒寂无人,似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审视着他们。孟琅警惕地环视四周,对阿块道:“她应该就在这附近,你能感觉到阴气吗?” 阿块看了他一眼。孟琅说:“我要不抓,等酆都的人来了,到时候她怕连轮回都入不了。” 阿块犹豫片刻,抬脚走上前。殷金山又惊又疑,忍不住问:“他不是看不见吗?” “他除了看不见,跟别人没有任何区别。”孟琅跟上去,树枝从阿块肩头拂过,发出沙沙的响声。孟琅盯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想,还在生气,也不知怎么才能跟他解释清楚。 阿块闷头直走,脚步没有一丝迟疑。殷金山半信半疑地望着他,心想这人难道真能找到灵犀?就在他纠结之时,阿块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孟琅问。 “就在这。”阿块说。 “在这?”孟琅环顾四周,并无一人。树林里静悄悄的,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阿块挪开脚,说:“在底下。” “底、底下?”殷金山惊骇地叫道。孟琅弯腰去看,发现泥土似乎被翻动过。他用剑挑开土块,却只挖出一角血红的袖子。林间倏忽阴风大作,一抹红影从地底钻出,飘摇而去,孟琅跳上剑去追,此刻太阳早已垂落,天地间一片漆黑。那团红影在风中狂舞,簌簌抖动,孟琅忽觉不对,他眯起眼——那不是人,是一件红衣服! 殷灵犀不在这! 孟琅心中大骇,与此同时,远处的山涧——村庄所在的地方,忽然腾起一团烈火,顷刻间照亮了半个天空。尖利的笑声骤然响起,一圈圈在空中回荡。殷金山望着大火的方向,失声叫道:“娘!” 起火的地方,是殷家。 殷金山跟着孟琅进山时,殷厉氏正在给殷家的列祖列宗上香。 她这种女人,本没有资格给祖宗上香。媒婆是抛头露面的下贱命,而她守了寡还出去说和,且不仅说活人也说死人,自然更遭人轻贱。然殷厉氏问心无愧,她拉扯大了殷金山,让殷家门楣光耀,她相信,殷家先祖不会看不见她做的一切。 殷金山就是她的全部。为了儿子,殷厉氏愿付出一切。外人嘲笑她,刁难她,辱骂她,殷厉氏通通不放在眼里。她心里只认定一个目标——把儿子抚养成人,让他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她的付出得到了回报,如今的殷家是栎陵的第一大户,金山也成了县令,前途一片光明。 这种时候,一个早已死去的幽灵却来打搅殷家的安宁。殷厉氏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郑重地一拜再拜。今天,金山没有回来。金山对她一向恭顺,从不违逆,可今夜他却不告而别。殷厉氏猜,他是在躲殷白氏。 她眼中闪露一丝悲戚,紧接着便为决绝所代替。她将香插进香炉,紧握着怀中的什么东西,低声喃喃:“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当一阵阴风吹开祠堂大门时,殷厉氏知道她来了。老人平静地站在大堂中央,转过身,一双老眼依旧锐利。 时隔七年,她又看到了小孙女,她已经长大了,眼睛像儿媳,鼻子像儿子,一袭嫁衣鲜红如血。殷厉氏一眼就看出那不是罗银宝做的嫁衣,说:“你又偷了谁家的东西?” “阿奶的规矩还是那么严。”殷灵犀嘻嘻笑着,摇晃着手中破破烂烂的红盖头,那东西原本搁在殷厉氏的床头,而殷厉氏在看到它的瞬间便抄起剪刀,将它剪得稀碎。 殷灵犀展开红盖头,有点委屈地嘟囔:“阿奶,你怎么不收下我的礼物?难道是因为我现在成了鬼,你怕了?” “人怕什么鬼。” “阿奶真是一点都没变。”殷灵犀走上前,笑吟吟地打量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将红盖头搁在桌上,“阿奶,要是爷爷知道你用孙女的命换了儿子的官,他会不会在九泉下蒙羞啊?” “我那时不杀你,你也要死。”殷厉氏往后退了两步,烛火在她身前跳动,在墙上照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你为什么不选姐姐?”殷灵犀猛然转头,脸戳到殷厉氏跟前,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子幽幽地盯着她。 殷厉氏盯着她,毫不退让地说:“因为你身体比彩凤更虚弱。” “难道不是因为你更喜欢她吗?”殷灵犀尖利地叫道,“你不是一直都嫌我不听话,嫌我不如姐姐吗?” 第192章 “你跟个猴子似的,一点姑娘样都没有,我怎么喜欢?”殷厉氏冷冷道,“你这性子,不磨磨,哪里嫁得出去。” “果然,果然!”殷灵犀狞笑道,“你就是不喜欢我,所以你才让我去死!你压根就没算八字,你这老妖婆!” 她一把抓向殷厉氏,电光火石间,殷厉氏抓过烛台砸到孙女脸上,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偶把一根针扎了进去!殷灵犀惨叫一声,捂脸哀嚎:“你竟然藏了我的头发!” “我料到你会回来。”殷厉氏将木偶放到烛火上,厉声道,“死吧,你这恶鬼!” 木偶瞬间点燃,汩汩鲜血从殷灵犀脸上流出。她双目血红,仇恨地扑向殷厉氏!殷厉氏举起拐杖,用力朝孙女打去。烛台倒了,香炉滚了,牌位散了,黄绸幔子燃了,大火吞噬了祠堂,一道红影从烈火中刮出。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殷杰生看清了她的容颜。 是灵犀! “哈哈哈哈。” 女子猖狂的尖笑在空中回荡,久久不散。一片燃烧的红绸从夜空飘落,好似一只淌血的眼。 “你以为凭这就能杀了我?老妖婆,我还会回来的!” 阿奶?阿奶!殷杰生忙往祠堂扑,可火势太大了。他冲不进去。“水!”他朝慌慌张张的下人们咆哮,“拿水来啊!阿奶!阿奶!” 嘶吼声中,一道白光射入了熊熊烈火。殷杰生惊愕地望着汪洋火海,片刻,一个燃烧着的人影从祠堂里走了出来。孟琅抱着昏迷的殷厉氏,急声道:“叫大夫!” 殷金山赶到时,祠堂的火已经扑灭了。他听说贺道长把自个老母从火海中救了出来,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孟琅说:“快去看看老人吧。” 为了灭火,孟琅方才在地上滚了一道,满身是灰。殷杰生请他去换衣服洗脸,孟琅只擦了擦脸,水盆里映出他烧断了的头发和擦伤的额角。阿块站在一边,问:“你没事吧?” “没事。火压根没烧到我。”孟琅脱下烧得破烂的道袍,说,“咱们必须尽快找到那黑煞。” 但阿块却清晰地闻到了烧糊的焦味和淡淡的血腥味。他低着头,捏着拳头,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这都是殷灵犀弄的。半晌,他低声道:“对不起。” 孟琅好像没听见似的问:“你刚刚说什么?” 阿块却不说了。孟琅一笑:“我都说没事了。行了,咱们赶紧去看殷老太太吧。” 殷厉氏的情况不太好,她没被火烧着,腰却摔断了。即便如此,她的脸依旧坚硬,双眼依旧闪亮。她用钩子般的目光盯着殷金山,要他发誓除掉恶鬼,在殷金山含泪答应她后,那双老鹰般的眼睛才终于阖上。 一匹白绸挂出殷家大门,罗家闻询赴丧。悲痛和仇恨笼罩了这两个家庭。殷金山率领族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山,四处搜寻那双小鞋。 他们找不到的,因为孟琅已经先一步行动。 那场大火让孟琅意识到殷灵犀不仅危险,而且狡诈,他不能再带殷家人一起行动。他找到了鞋,跟着它走进了一片杉木林。 这片杉木林少说也有上百岁了,又高又直的树干无限地向天空延伸,消失在一片墨绿的阴云中。这儿似乎刚刚下过一场雨,无论是叶片、石头还是空气都湿漉漉的,苔藓又厚又滑,浑浊的溪水迅疾地涌过,被一个大大的木桩分成两股,又汇合。殷灵犀就站在那个老朽的木桩上。小鞋跳进溪流,一瞬便漂走了。 她的样子很狼狈。一半的头发烧焦了,脸上身上满是鲜红的伤疤,近乎透明的血浆从嫩红的鲜肉中流出。她盯着孟琅,漆黑的大眼睛像阴森的洞穴,鲜红的嘴唇勾起一抹残忍的笑。 “老妖婆死了?”她挑衅地问。 孟琅出剑,殷灵犀急退,然而孟琅更快。斫雪剑瞬息便击至女鬼身前,一截红袖割落在地,女鬼五指抓来,背后却挨了重重一拳,是阿块!六根肋骨一齐断裂,殷灵犀惨叫一声,跌入溪中,瞬息便被河流冲走。阿块大步追去,水已经漫到了他的小腿。 孟琅忽然注意到,涨上来的溪水变成了黑色。 “阿块!”他踩上剑,急声大喊。巨尸跑出几十步,就彻底失去了方向,周遭都是哗哗的流水声,远处传来隐隐的轰鸣。脚下的水越发迅猛,突然,他的腿被一根木头撞了一下。阿块一趔趄,整个人就卷入了浑浊的泥水中。 “阿块!” 溪流猛涨,山谷间传来低吼: 轰隆隆—— 数里外,正在山上搜索的殷金山一抬头,看见一条黑色的巨龙从对面山上腾跃而出。他脸色大变,喊道:“走蛟——” 山谷间,泥浆奔驰而下,直冲山沟尽头的村落! 村民全撒开腿向山下跑去,挨家挨户叫人,人们跑过官道,跑过河滩,直跑到另一座山上。黑龙入沟,咆哮着吞噬了田野和房屋,有人跪下来哭泣。半个时辰后,洪流渐渐平息,栎陵消失了。山谷间,唯有一片黑色的泥浆。 人们开始哭泣,哭房子哭田哭牛哭羊哭一切失去的东西,同时骂天骂地骂鬼骂神骂一切可以埋怨的东西,最后,人们骂到了殷灵犀身上。 “这是诅咒,是那个女鬼在作祟!” “是她!肯定是她!” 人们望向殷金山,他虽然脸色苍白,脸颊颤抖,眼睛却焕发着和他母亲一样锐利而明亮的光芒。 “子不孝,父之过。”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家出邪祟,祸及乡里,殷某无颜面对栎陵父老,唯有找到厉鬼,将她挫骨扬灰!” 第193章 “挫骨扬灰!”人们仇恨地呐喊,双眼赤红,声震山林,“挫骨扬灰!” 第108章 殷灵犀 阿块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到的是沉重。手,脚,脸,都被泥沙死死压着,一丝也不能动弹。 然后,他感到安静。彻底的寂静。他的耳朵很灵,鲜少会出现这种完全听不见的情况,但此时此刻,他真的什么都听不到。 最后,他感到了冷。那些从大地深处刮下的泥土和涌出的泉水比寒冰还冷,在短短的时间内就麻痹了他的感觉。这所有一切都让他想起了一段很遥远的时光,进而想起了那段时光中的恐惧。 曾经,他也这样被埋在某个地方,不知多少年。那时围绕他的也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寂静和冰冷。他以为自己永远走不出那个地方,直到他听到一声巨响。 此刻,阿块再度想起了被埋在那层层冰冷下的绝望,那在寂静中清楚地体验着被活埋的恐惧与绝望。 他想出去,可他没有力气。他想这次他得被埋上多久?那个道士呢?也死了? 阿块睁大眼睛,但他什么也看不见。时间好像停止了流逝,阿块开始挣扎,可压在他身上的泥沙像小山一样沉重。能抬动巨椁的胳膊此时孱弱得就像婴孩,他使劲推着那些泥块,胳膊肘、膝盖、脚跟,每一处都在使力,却无法撼动压在身上的厚厚的泥沙分毫。 忽然,他的脚能动了。 耳边传来模糊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大。泥土松动了,他听到有人在喊他。 “阿块!” 脸上的淤泥松动了,空气涌了进来,阿块咳了一声,泥块扑簌簌落到嘴里。 “先别说话!”孟琅说,“我马上把你挖出来。” 他动作很快,没一会就把阿块的上半身挖出来了。 “别动。这下面都是泥,一动就会陷下去,我现在是踩在剑上的。”孟琅继续把阿块腿上的泥刨干净,把他拉到剑上。阿块跪在剑上,大口大口地吐出泥沙,咳嗽不止。 斫雪缓缓升起,孟琅看到,他们脚下是一长条巨大而丑陋的黑褐色的伤疤,无比刺眼的将翠绿的山岭分为两半。栎陵已经完全被淹没在泥沙下,连一块屋角都看不见了。阿块终于吐干净了嘴里的泥,声音沙哑地问:“怎么,找到我的?” “你跟我签了生死契。”孟琅说,“主契是不会找不到从契的。阿块,我知道你现在应该很不舒服,但有件事我必须得麻烦你——你还能感应到殷姑娘吗?” 殷灵犀埋得比阿块浅些,但她受的伤可比阿块重多了。阿块能找到她,全凭那些贪图她阴气而聚拢来的亡魂。孟琅把她挖出来时,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 “天啊。” 她身上断裂的骨头全戳出来了。鬼比人凄惨的地方就在这里,人遭到一定的痛苦后就会死去,鬼能遭受的痛苦却没有上限。 孟琅甚至不太敢碰她。他拿了件新袍子把殷灵犀裹起来,巨尸拦住他,伸手把人提起来,孟琅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咔嚓”一声。 “天啊,你干什么?怎么能这样提起来?你把她给我。”孟琅不由分说把殷灵犀接过来,阿块气闷地说:“她是鬼。” “她是鬼,可她也会痛!” 殷灵犀刚从剧痛中疼醒就听到这话,也不知是触动了她那根弦,她竟嚎啕大哭起来。一张嘴,泥巴就呛进喉咙里,顿时惊天动地一顿咳嗽。泥沙全吐孟琅身上了。 孟琅御剑飞到一个干净地界,把人放下。殷灵犀还是哭,且哭的声音越来越大,像个小孩一样。眼泪在她脸上冲出两条白沟,殷灵犀嚎了好一会,才说:“疼啊,好疼啊。” 疼啊,好疼啊。 那是她死前的唯一感受。 对于殷灵犀而言,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那就是哥哥突然冲进门,阿奶阿娘姐姐全都奔出去迎接的那一瞬。 从那一瞬开始,家中再没有欢笑,人人陷入了焦虑与恐慌中。房子被拆掉后,饥饿和寒冷接踵而至。比起寒冷,饥饿更让人难以忍受,在整整两天吃不到东西后它曾暂时退却,可在第三天早晨它却又突然袭来。虫子、树叶、草,能吃的东西都吃干净后,她开始抠墙泥。 从那时起她的肚子明显的鼓胀起来,那硕大的肚子和她瘦弱的身躯毫不相称,就像一根竹竿上长了个瘤。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家里人绝望了,每个人的眼睛都暗淡得像地上的泥土,只有阿奶坚持拖着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身体出去。 有一天,阿奶回来后拉着娘小声商量,一瞬间娘的眼睛亮了,一瞬间娘的眼睛又灭了。然后,她们一齐看向她和姐姐。 决定的过程十分艰难,而殷灵犀毫不知情。偶尔,她听到娘和阿奶在一边争吵,可她从来都听不清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实际上,那时候她也很难关心她们究竟在说什么,饥饿压倒了一切。她已经吃下了足可撑满两个肚子的泥土,却根本不觉得饱。她的腿肿了,无法行走,只能在地上像老鼠一样趴着。即便这样,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死,她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死。 死亡的发生,却不是一瞬间。被捂住口鼻的时候,她拼尽全力挣扎。窒息的痛苦维续了很久,娘的双手像是要把她的整个下颚压扁,她的嘴唇似乎渗进了牙齿里,眼泪流出来,头顶上阿奶的眼睛亮得像刀子,然后,突然间一切都停止了。痛苦,声响,饥饿,全都消失了。 第194章 可是她没有消失,她知道她没有消失。她在某个地方,的的确确地存在。虽然听不见看不见也无法说话,可她知道她在。一滴血唤醒了她,她听到父亲告慰她的魂灵,说她死于毒蛇之口。 那一刻,灵犀生出了怨恨。骗子,她想,骗子!她听着父亲的谎言,母亲的谎言,姐姐的谎言,哥哥的谎言,一年年一遍遍在她坟头重演。每个人撒的谎都不一样,但每个人都在撒谎。连阿奶都在撒谎,说她没有办法。阿奶只来过一次。 撒谎,撒谎,全都在撒谎!可恶,可恶,都那么可恶!她蜷缩在地底下,怨恨一天天滋生,力量也一天天强大。终于有一天一个人来到她坟头,大声辱骂殷金山,往她墓碑上拉屎拉尿,她在愤怒中出离灵魂,朝那个混蛋大声怒吼: “滚!” 一阵狂风刮过,那个人滚在地上,再不骂人了。鲜血渗进泥土,她的眼睛重获光明。她看到一个年轻男人找到那人,看到他痛哭流涕地抬走那人,看到殷金山愁苦地在她坟头擦去碑上的血,她不禁笑出了声,真可惜他听不到她的笑声! 她变强了,一天比一天更强大。仇恨滋养了她,鲜血哺育了她,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磨砺了耐心:她要选择最好的时机报复爹、娘、阿奶阿姐阿哥。她等来了这个时机,那就是殷彩凤儿子的百日宴。 她等了这么久这么久,就是为了报仇,可偏偏有人阻拦她,偏偏她报不成仇。不仅如此,她还毁了容,断了骨,还吃了一嘴巴泥。殷灵犀委屈死了,委屈得再也忍不住哭声。她觉得好不公平,为什么阿奶她们可以杀她,她就不能杀她们?为什么她这么疼,她们却一点都感受不到?为什么她不想死,却非得死? “啊,啊啊啊......”她伤心地、一遍遍地叫道,“我好疼啊,好疼啊!” 她的哭声直到孟琅拿出黄泉水才停止。殷灵犀摸摸自己完好如初的脸,又摸摸光滑平整的小腹,不敢置信这竹筒里的水居然有这样的奇效。可是,她肉里的骨头还是疼,于是泪眼婆娑地望着孟琅,说:“还,还没好......” “不行。”阿块抢过竹筒,拽过孟琅袖子把东西塞了进去。 “我把你治好也没用啊。”孟琅无奈地说,“等会我还得送你入轮回呢。” 殷灵犀又哭开了:“你是坏人!你也要杀我!为什么非得是我,我做错了什么呜啊啊啊——” “你杀了人,还没做错?” “那都是坏人,坏人!” “岑家那一老一小也是坏人?” 殷灵犀不哭了,倔强地瞪着孟琅,眼神十分凶狠:“你跟我爹我娘一样坏!” “......我知道你死得冤。”孟琅说。 殷灵犀一愣,委屈而愤怒地说:“那你还要杀我?你是最大的坏人!”说着抓起地上土往孟琅脸上一洒,转身就跑,却没几步就让阿块追上了,直接给按在地上,脑袋磕进土里。 殷灵犀马上又嚎开了,叫得比之前还惨还烈,孟琅的耳朵都快让她哭聋了。 “阿块,你轻点。” 阿块闻言,手上力气更大了。殷泠杀猪似的叫起来,臭骂不止。孟琅把他手扳开,对殷灵犀说:“我也差点被人杀死过,但我最后原谅了他。” 阿块猛地抬起头,盯着他。 殷灵犀大叫:“骗人!怎么可能!” “是真的。”孟琅说,“那人说只要杀了我一城的百姓就能活下去,他说的是事实,所以我放了他。” “那你就是坏人,你该死!” “我不是坏人。我没有贪过百姓一分钱一分粮,也没有少过士兵一粒米一尺布,如果有人没地方睡,我就会把家门打开,平心而论,我应该算不上一个坏人。” 殷灵犀困惑了:“那他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杀了我,别人就能活。当时我没有死,但很多年后,我又遇到了相同的情况,这一次我死了。” “骗人!”殷灵犀气愤地叫道,“你不是鬼!” “因为我运气好,又活了过来。”孟琅说,“但我还是没杀那个逼死我的人。” “为什么?” “因为我不得不死。”孟琅平静地说,“只有我死了,别人才能活下来,而对你娘来说,她当时也面临着同样的情况。当然,她的选择并不正确,可谁又说出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于她而言,或许那是她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殷灵犀哭叫道:“那她凭什么杀我?她为什么不杀我姐?” 孟琅叹了口气,问:“当时,你和你姐谁身体好一些?” 殷灵犀愣住了,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委屈至极。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那么,你砸死岑家那一老一小就公平吗?害你的人是他们吗?殷姑娘,你恨你家里人,这无可厚非,但你要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就会成为滥杀无辜的厉鬼。”孟琅望着她说,“不要带着怨恨进入轮回。” “我怎么能不恨他们,那是我娘我爹我奶我姐我哥......是他们杀了我,不是别人,不是别人......”殷灵犀伏在地上呜咽,“我那么爱他们,他们怎么能杀我?怎么能杀我?” 孟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手腕提起,手指翻飞成印,就在他手即将落下的瞬间,殷灵犀突然惨叫一声,抱头嘶吼、翻滚、哀嚎:“好痛,好痛!” 她的皮肤迅速卷曲、皴裂、焦黑,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糊味。殷灵犀缩成一团,在地上不停打滚,滚过的地方流下一滩滩鲜血。那痛苦的哀鸣摧裂人心。 第195章 “好痛啊!” 她望向孟琅,眼中流下两道血泪。下一瞬,一簇火焰突然从她心口冒出,转瞬便吞噬了她的整个身体,地上只剩下一团飞灰。 孟琅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手中的印分明还未落下,殷灵犀却已魂飞魄散。 他突然抬起头,定定地朝一个地方望去。 他看到,远处的山谷中,升起了一道黑烟。 第109章 殷杰生 知道真相后,殷杰生曾想过饶恕妹妹,在她残忍地杀死阿奶之前。他看到一轮红影从祠堂冲出,半张脸血肉模糊,与记忆中可爱的幼妹毫不相同。 那一刻,他认定眼前这个厉鬼不是他的妹妹。 随之而来的灾难印证了他的结论。他感到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他迫切地需要将这怒火发泄。去找棺材时他一人冲在最前面,他的视力从没如此好过,泥巴下是木头石头他一眼就能看出。当他看到泥巴里供出的一个尖角时他立马认定,就是它。 果然,是那口棺材。 殷灵犀把它藏得很好,那片杉木林人迹罕至。但她没有料到会爆发泥石流,棺材被冲了出来。人们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棺材,那具小小的尸骨就躺在里面。他们开始讨论如何彻底消灭这女鬼。殷杰生说:“烧。” 这个主意立即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柴火很快找来,被扔进棺材里,殷杰生请父亲点火,把火扔进去时殷金山闭了一下眼,而殷杰生一直睁着。 火把扔了进去,一股浓浓的黑烟喷出,伴随着木头的嗤嗤声。 火烧起来并不容易,这刚下过雨,木头都很湿,庄稼汉们就脱下草鞋扔进去。在一阵嗤嗤声过后,一团大火猛地蹿出,像一条巨龙攀升向天空,滚滚黑烟就是它身旁的彩云,飞溅的火星是它脱落的鱼鳞。天空中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悲鸣,人们恐惧地抬起头,空中什么都没有。 殷杰生抓起一把树枝,扔进大火里,说:“继续烧啊!” 人们恍然大悟,七手八脚往里面加柴。火焰烧得更高,像个怪物,像个黑洞。殷杰生仇恨地瞪着那团大火,烟熏燎了他的眼,他狠狠揉了把眼睛,继续往里面添火。火焰里发出一声轰鸣,棺木裂开了。 殷杰生突然笑了一下,抓起更多树枝往里扔,火一下子涨起来,差点烧到他。族人慌忙把他拉开时一把长剑从空而降,孟琅跳下剑,劈开烈火,下一瞬火焰更加猖獗。殷金山大惊:“道长?你干什么?” “你们烧了她的尸骨?”孟琅悲愤地喊道,“我马上就能送她入轮回了,现在她魂飞魄散,什么也不剩了!” 殷杰生挡在父亲面前,毫不退让地对孟琅吼道:“她毁了村子,还不该魂飞魄散吗?” “那不是她干的——” “让开!”殷杰生撞开他,抓起柴火扔进去,大声道,“这都是她咎由自取!这就是报应,报应!加火,把她烧干净!” 众人一拥而上,把孟琅从棺材边挤开。阿块发了火,抓起一人就扔到地上。 “打人啦!”有人叫道,愤怒的人潮一下子调转头扑过来。阿块一拳打倒一个,殷杰生抄起一把火,嘶吼道:“干他!”孟琅拦住阿块,挥剑砍向地面,在他和村民之间劈出了一条长长的裂缝。“够了!”他吼道,“我们马上离开。” 他抓起阿块的手,转身就走。殷金山望着两人远去,又看向熊熊燃烧的棺椁。火光把儿子殷杰生的脸照得血红,两只眼睛绝厉果断,村民站在他身后,神情信服,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儿子长大了。 而他老了,那具燃烧的棺材将他击得粉碎。 于是,他把镇压女鬼的事全部交给了儿子。殷杰生先是率人将那棺材烧得干干净净,然后收拾灰烬,要埋在土里,再在上面建一座塔。那座塔在废墟上竖起时,殷杰生的威望也超越了他的父亲。 六角宝塔完工的那天,殷杰生忽然想起了知道真相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他去找了阿奶。 不同于父亲,那段日子他一直呆在家中。不同于彩凤,他的年纪更大心思也更敏锐。因此,在母亲哭泣着承认自己杀了小妹的那一瞬间,他立刻看向了另一个人——他阿奶殷厉氏。 真相大白的那天晚上,他安慰过母亲后就去找了祖母。他知道阿奶那样做有许多无可奈何,可他还是想问个为什么。 从小时候起,殷厉氏就给他一种不同寻常的印象。当别的小孩都可以缠着祖母要糖吃时,只有殷厉氏永远对他注以严厉的目光。殷杰生永远无法从她那里得到糖果,甚至殷白氏和殷金山也无法越过她给他买一颗糖。祖母对于持家有一套无比坚硬的规矩,没有任何人能够更改。 殷杰生想知道,是否是那些规矩杀死了小妹,而当家族的利益再次受到侵犯时,那些规矩是否又将选择下一个祭品。 殷厉氏的回答是,是。 “为什么?”殷杰生问。 当时,阿奶在祠堂。她望着供桌上列祖列宗的牌位,红色的烛火在她漆黑的瞳孔中跃动。 她说:“她最合适。” 殷杰生其实知道,小妹是最好的选择。彩凤活下来还能织布干农活,小妹却只能浪费粮食。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个残酷的现实,也不愿意面对祖母过分的冷静,这份冷静反而惹出了他本没有的怒火。 “阿奶,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殷厉氏仍凝视着牌位,说:“我不是狠心,我是没有选择。” 第196章 “或许我们当初可以再去求求洪县令——” “你以为洪县令没有收钱吗?” 殷杰生愣住了:“岑家不是只给典史送了钱吗?” “典史的钱洪县令要抽一半。” “可是洪县令是个清正廉洁的人——” “他大寿时典史送的那块奇石,不是钱吗?他儿子生病时典史送的人参,不是钱吗?” “他要是跟典史狼狈为奸,干嘛要提拔父亲当县令?” “杰生啊。”殷厉氏悲哀地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洪县令到任了,要做高官了,怎么会留下典史这个把柄?让你父亲去处理他,既是卖给你父亲一个人情,也是握住了你父亲的把柄。栎陵出布出木,尤其是那片冷杉林,油水可大哪。” “但是,但是......” “他说了。”殷厉氏的声音流露出一丝痛苦,她仍克制地说,“要想你爹出来,就拿他儿子的媳妇来换。我走遍了整个栎陵,哪有这样的巧事?正好他儿子死了,正好别人的女儿就死了?哪有这种巧事?只有我家的两个孙女快要饿死了!你说,上哪去找他要的女子?上哪去找?” 殷杰生震惊地站在原地,半晌,他艰难地问:“父亲知道吗?”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殷厉氏沉沉地闭上眼,苦涩地说,“孩子啊,世事就是如此,很多时候,我们没得选。” 没得选。殷杰生望着这座塔,心想,确实,很多时候,他们没得选。现在想来,大火那天阿奶为何要去远离他和阿娘歇息的屋子的祠堂,恐怕就是她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七年前她牺牲了小妹,七年后她牺牲了自己。 他默默地望着这座塔,转过头,决然地离开了。 殷杰生不知道,自己亲手埋到塔底的盒子里不是妹妹的骨灰。 一个夜晚,孟琅悄无声息地溜进殷家,将盒子里的骨灰倒出,又将同等份量的木灰倒进去。他在临近的村子买了口很好的棺材,把骨灰盒放在里面,然后把棺材埋进土里。他没有立碑,只在那小小土堆上浇完了竹筒里的黄泉水。 他在坟头前站了很久才离开。踩上剑时,他觉得浑身是如此无力。忽然,阿块握住了他的手。 阿块的手很大,很粗糙,满是厚茧和细密的伤口。孟琅握着那只手,没有说话,心中却觉得有什么地方酸软了。他想真奇怪啊,这青煞连看都看不见,怎么能察觉到他情绪低落?他又觉得自己真是可笑了,成了神,活了几百年,却似乎什么长进都没有。 有些事,从前他是人的时候做不到,现在是神仙时,也做不到。 晚上歇息时,阿块问:“你,死过?” “我是神仙,神仙怎么会死?”孟琅脱下破破烂烂的道袍,嘀嘀咕咕地说,“再这样下去,我袖子里可就没衣服了。” 这地方离栎陵已经是几百里开外。一轮明月孤悬于山涧之上,照亮了汩汩溪流。孟琅掬了把水,当头浇下。 山中的水,冰凉彻骨。 孟琅把头整个埋进水里,再抬起头时,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表情,仿佛是笑着说:“我们明天就能到鹤城了。” 孟琅不知道的是,栎陵的灾难惊动了州郡,刺史听闻殷杰生的义举后倍加赞扬,让他带着栎陵父老迁到了临近的村落。不久,殷杰生被委以县令之职。在短短两年内,他因出色的治绩迁升郡守,同时迎娶了刺史的女儿。他走得越来越远,再也没有回过栎陵。 这一年,殷家还出了一件大事——殷彩凤被罗家休了,因为她打了自己的丈夫。 用打这个词实在太过委婉,实际上,那应该叫谋杀。她差点用剪子把罗成器捅死,殷杰生尽全力周旋才将她救出大牢。没人愿意要这个差点杀死亲夫的疯婆娘,殷杰生最后只得将她嫁给一个家境殷实的乡下汉。 那汉子姓沈,家远在几百里外。 每年,殷杰生至少要去探望一次妹妹。第一年殷彩凤没有任何变化,第二年她开始能简单地回答别人的问题,第三年她有了一个孩子,脸上有了笑容,第四年——第四年他没能去乡下。代替他来的是一封口信。 鬼来,速逃。 第110章 鹤城 尽管孟琅嘴上说着没事,但阿块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道长的脚步声不再像以往一样轻而平缓,道长的声音也不再像以往一样松快,有时候他突然沉默,呼吸中弥漫着沉重,那重量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均匀地落在阿块身上。 而当孟琅进城后,这种沉重被各种各样喧杂的声音冲淡了。 阿块从未听到过这么多声音,叫卖声,马蹄声,敲锣打鼓声,号子声,铃铛声,笑声,骂声,叫好声,奔跑声,咚咚转的拨浪鼓,笃笃笃的老拐杖,鞋后跟啪啪啪敲在地上,牛马羊鸡鸭鹅狗一块叫唤,整个世界好像成了一个大熔炉,所有的声音都倒进了阿块的耳朵里搅和。 可他却不需费心去寻找孟琅的脚步声,因为孟琅牵着他的手。 正是这只手隔开了声音的洪流,让阿块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沉重。很奇怪,有时候人的情绪就像味道会融化在空气里,它们阴魂不散地在这个人四周徘徊,牢牢黏到他的皮肤上,让靠近者浑身不自在。 当孟琅和白事店的掌柜说话时,他的语调显得格外明快活泼,那些空气中充斥的颗粒物就像被一阵风似的突然扫光了。 第197章 可对阿块来说,不适依旧存在。孟琅和各种各样的人交谈,每当他开口时空气就显得明亮而轻盈,每当他转身离开时寂寥与沉重便再次来袭。阿块给弄糊涂了,他心里很不舒服,想问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没事吗?没事。之前他已经得到了回答,尽管这显然是谎话。但有一点是真的,即道长并不愿意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光这一点就足够让他的嘴永远闭上了,阿块感到沮丧而烦躁。他一直心不在焉的,直到他突然意识到嘈杂的人声消失了。 这意味着,他们已经离开之前那条街了。 他停了下来。 “这是哪儿?” “鹤宫附近,现在,应该叫合宫了。”孟琅眺望着远处高大的宫墙,说,“我想让大王睡在能一眼看到他的王宫的地方,可现在,我觉得这对他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 几百年过去了,鹤宫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 从前,它是红顶白墙,宛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现在,它顶着厚重的黄瓦,穿着金碧辉煌的铠甲,显得俗不可耐;从前,它的墙很矮,墙上的士兵会把铜钱扔给墙下的果贩,然后垂下一根绳子把西瓜接上去,现在,它的墙很高,墙下没有小贩,也没有车马,更没有人家,城门前一片空空荡荡。 它彻底变了样,变成了新主人喜欢的模样。 只有鹤城外那一圈城墙还是四百多年前的模样。孟琅认得那些厚厚的墙砖,认得城垛里的黑洞——那是士兵观察敌人的眼睛。于是他掉过头,向城外走去。 坟墓选在一个小山丘上,这里有一棵松树,树枝遥遥伸向鹤城。孟琅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是仙鹤王的灵魂在指引他,当他爬上去时果然发现这地方不仅开阔而且朝东对着城门,就像是上天为这位王选择的安息地似的。 孟琅拿出买来的铁锹,开始挖土,斫雪因再也不用承担挖坑砍树的差事而发出了欣悦的白光。他挖了没两下,铁锹被阿块抢走了。阿块挖得很深,很快,手背上的青筋像一条盘踞在褐色大地上的龙,孟琅出神地盯着那根鼓起的青筋,忽然想到了他第一次见到仙鹤王的时候。 那并非是他去仙鹤借两千救兵的时候,而是他十岁时随父亲一同出使仙鹤的时候。仙鹤王很高,声音很洪亮,他和父亲说话时,他就一直盯着他垂在身边的那只大手,骨节很粗,青筋凸起,有一根尾端突然拱起,像龙的尾巴,这根青筋原本通向无名指,这一拐就拐到了小拇指上。 他那时候不知怎么地突然想到了自己看过的一本相术书,说青筋长在小拇指上是劳燕分飞的兆。于是他马上扭头去看王妃,还没看清楚脑袋就被父亲按下去了。王妃并不恼火,笑眯眯地说无妨无妨,且让他上前让她好好看看。孟琅立刻觉得相书骗了他,这么一个温柔的大美人怎么可能背叛自己的丈夫呢? 可后来,那位温柔的大美人真的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她跟一个连国人私奔了,由此引发了连国与仙鹤国旷日持久的战争,这场战争的失败让仙鹤国一蹶不振,最终在两百年后亡了国。 孟琅盯着那根青筋,跨越了几百年的思绪扇起了许多浮尘的记忆。突然,那条青龙动了,飞了,在空中穿梭,翱翔,直到它几乎戳到自己鼻子上,孟琅才意识到是阿块走到自己面前来了。 “还要挖吗?” 没有回答。阿块困惑地又问了一遍。 “啊......挖完了?”孟琅像忽然惊醒似的,站起来,地上已经有了很大一个坑。他拿出棺材,大小正好。他跟阿块合力把棺材放了进去,他抬棺材脚,阿块抬棺材头。等棺材平稳落地后,孟琅就把买来的元宝车马等各色纸活摆在棺材周围,远远看去,这具棺材就像被鲜花包围一般。 然后便是填土,阿块填土时孟琅继续盯着他的手看。土填完后,地上隆起了一个小包。孟琅把买来的青石墓碑立在那小包前,点烛,焚香,酹酒,跪拜。磕完头后他对阿块说:“你也来磕三个头。” 阿块照做。孟琅问:“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阿块摇头。 孟琅看向墓碑,那上面刻着一行大字。 恩人臧氏镇邪墓。 “臧镇邪。”他说,“你要记得他的名字,还要记得他的身份。我不能在墓碑上刻下他是谁,但你一定要记住,他是仙鹤的王。” 下山时天已经黑了。阿块是通过凉下来的风判断出这一点的。不知为何,孟琅的脚步好像更重了。 城门关了,他们只能在外借宿。孟琅叩响了一家农户的大门。门张开一条缝,两只眼睛伸出来打量二人。孟琅和气地说:“大伯,我们是从西边来的书生,天色太晚城门关了,想在您这借宿一晚。” 门里的人迟疑片刻,还是让二人进来了。这人大约四五十,皮肤皱巴巴的,额头中有很深的一道缝。他一边带路,一边不安地打量两人。他们进了院子。 院子里竟都是莲花。大的,小的,红的,粉的,单枝的,并蒂的,含苞的,怒放的,都在晚风中轻轻摇摆着柔嫩的身子,吐露出幽幽芬芳。孟琅有些惊讶:“大哥喜欢莲花?” 男人道:“俺老婆喜欢。” 孟琅赞赏:“夫人雅兴。” 男人挠头笑了两声,孟琅注意到他的左手有一大块狰狞的伤疤。他请两人进了堂屋。屋内香气更浓,孟琅好奇地问:“莫非屋内也有莲花?” 第198章 男人点头,咧开嘴笑着说:“俺老婆最喜欢莲花,有一株绿色的,她特别喜欢,天天都摆在床头。”说着,向屋内喊道:“阿莲,有客人来了,你做些吃的!” 里屋传来响动。男人说:“俺老婆文静,二位别见怪。您二位打哪儿来的?” “西边。” “西边?那可远了。二位来鹤城干什么?” “拜访故人。” “哦哦。”男人好奇地打量他们,问,“您二位不是一般人吧?” “大伯何出此言?” “公子你这剑可不是凡物啊。”男人自信地说,“俺是个铁匠,你这剑,一看就造价不菲。公子我能看看不?” 屋内忽然响了一声。男人抬头问:“老婆,咋啦?” 好一会,屋里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 “夫君,我不小心摔了碗。” “啊?你没受伤吧?”男人慌忙起身,去了里屋。阿块拽拽孟琅,低声说了什么。孟琅说:“我知道。”阿块疑惑地望着他,还没说话,男人就出来了。 他端着两碗冷粥,为难地说:“我老婆把手弄伤了,没法给二位做饭了。这粥是晚上俺们吃剩的,没坏,二位要不嫌弃......” 孟琅关心道:“尊夫人没事吧?” “没,没。”男人连连摆手,将两碗粥送到二人面前,“二位请用。” 孟琅还没端起粥,阿块就掀翻了碗,直冲进里屋。一个绿裙女子端坐在床上,见他进来惊叫一声,立即从窗户中跳了出去。阿块跟着跳出去,只听哐啷一声,女子哭叫道:“大人饶命,饶命!” “阿莲!”男人急奔出去,使劲推阿块,吼叫道,“你干什么?放开俺老婆!放开!” 阿块掐着阿莲脖子,厉声问:“为什么害我们!” “阿块!”孟琅赶过来,“先放开她,这样她说不了话。” 阿块一松手,男人便冲过去抱住阿莲,怒瞪着他们。阿莲咳了几声,捂着喉咙说:“我,我没想害你们。那粥里是蒙汗药......” 男人猛地转头,震惊地说:“什么?阿莲,你为什么要给他们下药?” 阿莲泪眼婆娑,摇摇头,不说话。阿块愤怒地说:“因为,她不是人。” 男人愣了一下,着急道:“我老婆咋能不是人?你咋睁眼说瞎话呢?” “她的确不是人。”孟琅说,“你是看出我是谁,才想用药迷倒我们,自己逃走吧。” “仙君英明。”阿莲伏地哀求,“小女子绝无恶意,寄居此地,只为完成主人遗愿,无半点害人之心,还望仙君成全!” 第111章 阿莲 我叫阿莲,我是玉碗,我是一朵绿莲花。 我生来孱弱,举着瘦弱的枝儿,在众多健健康康的姐妹中格格不入。花农见我活不了,就将我连根拔起,扔到田里。花农的女儿摘菜时看见了我,惊讶地问他:“爹,你为什么拔掉这朵荷花啊?它都长出花苞了。” “开不了。”花农说,“就算开了,也不好看,卖不上价。” “那就给我吧。”女儿兴致勃勃地说,将我从地上拾起。她身子娇弱,走两步路就气喘吁吁,却不辞辛劳地照顾我。她从河里挖来淤泥,舀来泉水,天晴时搬我出来晒太阳,天雨时搬我进来躲风雨,在她的呵护下我颤巍巍地开出了一朵瘦弱的花,而她绽放的笑靥胜过我瘦弱的花朵千万倍。我要为我心爱的主人开一辈子花。 我努力地扎根,努力地汲取营养,我的脖颈越发修长,我的袖子鲜翠欲滴,我高高地仰着头,骄傲地开着花。我比腊梅更晶莹剔透,好像披着一层朦胧的珠光;我比山茶更圆润繁复,好像游鱼层层叠叠的裙摆;我比我的姐妹更素雅,好像一颗玉如意。所有人都惊叹我的美丽,连花农都对我刮目相看。 我多高兴啊!我为主人争了光! 我开得这样美这样好,以至于花农天天领着一批批人来观赏我。主人一开始担心他会将我卖掉,可无论来人开多么高的价钱,花农都不卖。主人放了心,天天夸奖我。 “莲花呀莲花,你怎么这样好看?你要是女子,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主人哀伤地望着水里的倒影,“我要是有你这样的美貌就好了,那样我定能嫁给一位贵公子。” 可是呀,主人。我大声地说,你分明比我美丽千倍万倍呀。你的脸比桃子还粉嫩,你的眼睛比星空还璀璨,你的头发比乌云还浓密,而你的笑容,就是天上的太阳也无法比拟。我亲爱的主人,你是世界上最最美丽的人呀。 可惜我的主人听不到我的赞美。她除了做饭织布打扫,就是看那几本话本。有一次,她在我旁边看书,我便看见了书上的插图。我真不明白主人怎么会羡慕话本上的那些女人?她们瘦得像风干的腊肠,细长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指甲更是可怕——天哪,只有该死的鸟才有那样的指甲! 我的主人呢,肩膀圆润润的,屁股圆溜溜的,脚趾圆嘟嘟的,多漂亮!我天天大声的赞美她,为什么她听不见呢?看看吧,鸟儿见到她都欢叫,鱼儿见到她就簇拥过来,树上的野猫看到她都不呲牙,我的主人多么好啊! 每当她喂小鸟喂小鱼喂小猫时我就大声说,鸟啊鱼啊猫啊,夸夸我的主人吧!你们是能说话的呀!可这些笨笨的生灵只能发出怪叫,没人告诉主人她的美丽,于是她在哀损中一天天看低了自己。只有我们,这些不会说人话的东西知道,她是多么的美丽。 第199章 我决心要满足主人的宿愿。于是我开出了最好最美的一朵花,不,是两朵。 我开出了并蒂莲! 那一天,整个屋子的人都被惊动了,然后,整个村子都被惊动了,再然后,整个鹤城都被惊动了,最后,连合宫都被惊动了。啊,我引来了王爷和他的儿子,我从主人羞红的脸颊看出,那位衣着华贵的世子就是她期盼的郎君! 可是,花农为什么不提亲?王爷为什么把我搬走?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再也见不到我的主人了。我伤心了,还被扔掉了。不仅是我,王宫里所有凋谢的没凋谢的莲花都被拔起,因为明年穿着黄袍喜欢黄色的皇帝要来鹤城,所以这里要改种黄色的莲花。 一个男人捡走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让我做麦子的肥料,而是把我好好栽种在了盆里。这个男人跟主人相比真是笨极了。他不知道我不爱清水,也不知道我不爱黄土和石头,更不知道我讨厌那又宽又矮的盆,那会让我长不高的!哎呀,我真快被他气死了!难怪他只能当个铁匠呢! 我本来该死在那个秋天,可我真想见我的主人。我多么思念她啊!虽然铁匠没有好好照料我,可我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铁匠是个苦命人,没爹没娘没老婆,寡言寡语寡表情,天天就知道闷声打铁。不过,他的手艺很好,所以找他打铁的人很多。 铁匠有一个陶罐子,每次打铁得了钱,就把铜子都丢进去。我笑他真笨,这罐子只进不出,要取钱就得把罐子打碎,多不划算啊。铁匠更笨的是,有媒婆上门说亲,他居然不答应。嗬嗬,他是哪号人物,还敢挑三拣四?再拖下去,他可就成老光棍啰。 这个笨铁匠唯独有一点让我欣赏,就是他喜欢花,还是莲花。每年总有一天他要买一盆莲花回来,可他又不会养,老是买回来没多久花就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这都是因为我想见主人,只要我活得够久,总有一天可以见到主人吧? 我没见到主人,倒见到了醉酒的铁匠。这一天铁匠特别反常。他没有一大早就起来烧炉子打铁,而是倒头睡到大天亮,醒了就出去买酒——他可是一年上头都不喝酒的呀。买了酒,就在屋子里喝,喝光了,就抱着我大哭。就是在这一天我知道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可以解答铁匠所有的怪异。 铁匠喜欢我的主人。 原来铁匠小时候是个乞丐,而他每次讨饭讨到我家时,善良的主人都会给他一张饼。就因为一张饼,主人成了铁匠心中的仙女,他发誓一定要娶到主人,于是外出学手艺几年不回。回来时,他成了个大小伙子,还是那么穷;主人也成了个大姑娘,还是很有钱。 他的梦想破灭了,花农要的彩礼可不便宜。铁匠没日没夜地打铁,就是想凑够彩礼钱。可花农因为我鸡犬升天,彩礼也跟着翻了好几倍。铁匠好不容易接近了点的梦想又遥远了,可他还是没有放弃。 但就在今天,主人出嫁了,嫁给了一个虽然比不上世子尊贵也比不上世子有钱但却比花农尊贵比花农有钱的贵公子。 铁匠的梦想彻底破灭了,他借酒浇愁了,醉倒了,呼呼大睡了。我呢,我骂铁匠死不争气,你干嘛不拿着我去给主人送礼呀!这样主人没准会见你呢,就算不见,我也可以替你看着主人啊。我会告诉主人你有多爱她,虽然她听不见,可小鸟小鱼小猫都听着呢,所有不会说人话的都听着呢! 这不争气的铁匠睡了一天一夜,起来就变了个人。他把罐子摔了,也不起早贪黑地干活了,连打铁都懒散了。找他的人少了,媒人也不上门了。没事儿他就抱着我遛弯,托他的福我终于瞧见主人现在住哪了。不是我说,那房子真气派,难怪主人喜欢贵公子呢。 可我没想到,那贵公子居然敢把主人卖了!他空有尊贵的身份,却一点都不懂礼义廉耻,酒色嫖赌倒是样样齐全,没几年就把家产败光了,花农要把女儿接回来,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里要得回来!最后他只能把女儿买回来,你说说这事!你说说! 铁匠知道这事后又把自己喝倒了。起来后他洗脸洗头洗身子,找钱找米找衣服,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和那套补丁最少的衣服走了。我后来才知道,他是向花农提亲去的。 第一次花农以为他是来看笑话的,毫不客气地把人轰走了。第二次花农信了,又嫌他穷。第三次花农终于被打动了,心想女儿也就这样了,要是女儿同意就给他吧。开门一看,女儿上吊了! 万幸铁匠那天上门提亲,万幸他一而再再而三没有放弃,否则我就永远见不到主人了! 这些我当时可不知道,我就知道铁匠回来时带来了我朝思暮想的人。我那天本来是没有花开的,只有一个孱弱的花苞,可看到主人时我太高兴了,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动了,都往花朵朵上跑,我感觉自己猛地往上一蹿,好像要伸出手去拥抱我的主人似的——我开花了。 主人当时的面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哇地一声哭了,冲过来紧紧抱着我。我笑啊,笑得花枝乱颤,因为主人在颤动,所以我也颤动了。铁匠也笑,笑完又哭,哭完又笑,他抱着主人,主人抱着我,我们都完整了。 那之后的日子,自不必说。铁匠又开始起早贪黑,又开始往新陶罐里扔钱了。没两年,主人生了个龙凤胎,主人说这是我给的吉兆,因为我曾经开过并蒂莲呀。我在主人的照料下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美丽,但我可不敢再开并蒂莲了,我就分两枝开,花挨在一起,就像长在一起似的。 第200章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家里一天天殷实,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主人死了。她死的好突然,死亡总是突然降临的。只有我看见了主人的死亡。她正在织布,突然,她抽搐了一下,攥着心口,然后就倒在了地上。 铁匠不在!他买炭去了。儿子不在!他念书去了!女儿也不在!她去外祖父家玩了!所有人都不在,只有我,只有不能动不会叫的我!我眼睁睁看着主人在地上抽搐,挣扎,嘴里发出嗬嗬的叫喊,眼泪淌出来,而后身体猛地一抖,便静止了。 我请鸟帮忙请鱼帮忙请猫帮忙请世间所有生灵帮忙,可它们没有一个听我的!主人死了!就这样死了!她再也不会给我换水再也不会抚摸我的花瓣再也不会把我转过去让我看着院外的风景了!她死了,死了呀! 我哭,放声大哭,用尽全力去哭,一阵风吹过,我的花瓣就像泪珠一样一瓣瓣掉下来,又一阵风吹过,我的花心便光秃秃了。主人死了,我的心也死了。铁匠的心也死了。 铁匠又颓废了。没过两年花农把孙子孙女接走了,因为他怀疑可怜的女婿傻了。一个人要是不会说话不会笑,人们就觉得他傻了,真是可笑。后来,那两个孩子一个娶妻一个嫁人时回来过一次,连睡都没有睡一夜就走了。 他们是叛徒,他们忘记了主人。只有我和铁匠守着她,只有我们永远记着她。渐渐地铁匠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换衣,甚至忘记了打铁。有一天他一锤子砸到了自己的手上,刹那间我闻到了血肉烧焦的糊味。可铁匠叫都没有叫一声。他盯着锤子,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死亡。 主人就是那天回来的。她本来老老实实等着过奈何桥,可她实在放心不下我们就跑回来了。听她说酆都的鬼差都是笨蛋,压根没发现少了一个鬼。她跑出来后好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家,是铁匠的血味给她指引了方向。 “我忘记他的气息了。”主人哭着说,“我忘记了。” 主人显形的那一刻,铁匠活了,我活了,人们却说,铁匠疯了。他怎么跟空气说话?他怎么对着空碗傻笑?人们真蠢,他们以为自己看见的就是全部,却不知道好多东西他们压根看不见呢。 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一个拖着长舌头的白衣男出现在了屋子里,主人一见到他就脸色惨白。那是来抓主人回去的人。主人哭啊,求啊,跪下啊,磕头啊,都不管用,那长舌男说她必须得回去,要不他的月薪就没了。呸!钻进钱眼里的家伙! 这时候,长舌男突然把整个脑袋转过来,只转了脑袋。我吓得尖叫起来。长舌男奇怪地说:“咦?小莲花还成了精?” 他又把脑袋转回去,打量着主人。好一会,他拍掌道:“看小娘子你哭得如此可怜,无常我今天便做个好事。你虽是命归西天魂赴黄泉,你夫君却能得个美妾长长久久,哎呀呀,这下你该跟我走了吧?” 他把我一抓,于是我落了地。我有腿了?我一低头,我有头了?我忙去找主人,主人却由那长舌男系着飘远了。 “照顾好我夫君!”她哭着说,一忽儿就不见了。 这就是我主人的遗愿。 第112章 太傅 孟琅没有抓走莲花精。他虽然爱多管闲事,可也不是什么闲事都管。一般人总以为神仙高高在上,鬼怪等而下之,但其实羽化岛上也有妖怪,他师伯百川真人的徒弟黑山君便是一只大黑豹。百川真人另一个徒弟也是妖怪。 孟琅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了有关那位师兄的往事。人活得久了就爱回忆往事,即使不回忆那些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复苏,就像埋在尘埃里的蝴蝶,一触动便翩跹。 那位师兄天资卓绝,拜入师伯门下前就已炼出妖丹,成了称霸一方的大妖。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位师兄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他的样子是多么凄惨啊,他那枯槁的脸色和凄凉的双眼简直和这个年过半百的铁匠一模一样...... 孟琅有些担心铁匠。阿莲承认自己是妖怪后,铁匠一下子苍老了。他的脸色灰败了,整个人塌下去,突然矮了一截。他一声不吭,木木地回了房间。孟琅害怕他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敢放心躺在床上睡觉,于是他起来了。他一动,阿块也跟着起来了。 铁匠房间里还亮着光。孟琅敲了门,过了一会,铁匠开门了,站在门口问:“道长怎么还不睡?” 孟琅举起手中的酒:“老兄,喝一杯?” 铁匠一愣,神情似乎松懈了些,拉开门让两人进来。屋子里显然已被翻过一遍,但因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所以也不显得狼藉。那盆绿莲仍在床头,几枝荷叶挺立着,一个小小的花苞紧紧裹着,没有一点要开的意思。见孟琅来了,那花苞瑟缩一下,躲到荷叶后面去了。 铁匠拉过两个空箱子,请孟琅二人坐下。孟琅看他没有喝酒的意思,关切地问:“你今后打算如何呢?” “......我想去看看阿莲。” 孟琅有些意外,随即问:“尊夫人的墓在哪里?” “不远。”铁匠说,“我给她买了一块好地......”他眼中流露出几分迷惘,几分回忆,半晌,他笑了一下,说:“我好久没去看她了,可家里什么都没有......道长,你能不能把这壶酒给我?” “当然可以。”孟琅关心地问,“我们跟你一起去吧?” 铁匠摇头道:“我带上那盆花就够了,我想和她说说话。” 第201章 孟琅便不再强求,他坐在那,跟铁匠东扯一句西拉一句,把铁匠有关妻子的记忆全扯活了。 他其实只问了莲花。尊夫人为什么喜欢莲花?尊夫人以前养过哪些莲花啊?铁匠的话匣子一拉开便如长河倾泻,过往的岁月点点滴滴浮现在他的笑眸。纵然爱妻已不在,可曾拥有的幸福却并未消失,讲起那些生活中的平凡片段,铁匠仍会不自觉地露出笑颜。 “她呀,她就是喜欢莲花,给女儿绣的鞋上是莲花,给儿子的肚兜上也绣莲花,还给我绣了条莲花腰带,我说大老爷们系这个像什么样呀,她说城里男人多的是穿花衣服的,我系上这个准好看......” 铁匠说着就去摸腰带,腰间却空空如也,他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巴一抽,突然两道泪流下来,嚎道:“阿莲呀,阿莲呀!” 这汉子用拳头抵着额头,脑袋埋到胳膊里,痛哭起来。也不再叫自己的妻子,只是无声地流着泪,地上很快就湿了一滩。孟琅走过去跟他坐在一块,胳膊箍住他的肩,手用力地拍了拍,另一只手把酒拿过来,说:“老兄,我还有酒,咱们今晚上就喝了它吧!” 铁匠拿过酒,一口就闷完了。孟琅说:“摔了它!” 铁匠把酒壶摔到地上,孟琅又递给他一壶酒:“干!” 铁匠一口灌完,又往地上狠狠一摔。孟琅又拿出一瓶酒,铁匠却突然跑出去,对着天空大喊:“操他娘的阎罗,你为啥要带走我媳妇?我媳妇没干过一件坏事,你凭啥带走她?你要勾人你勾那些泼妇□□毒妇去啊!你勾我媳妇干什么?狗日的老天你不长眼,你不长眼啊!” 孟琅追出来,听见了喊道:“说得好!老天就是不长眼,这命他就是不公,老兄你心里还有什么不敞快的,都骂出来!贫道今晚给你压阵,保证鬼神不找你麻烦!” 铁匠便扯开嗓子骂天骂地哭爹喊娘,甚至还揪着孟琅问他没事为啥来他家过夜,他不来他就不知道阿莲死了,孟琅承认是自己的过错,陪着他继续骂老天骂大地骂该死的阎罗。铁匠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耍了场酒疯,最后抱着那盆莲花痛哭流涕,闹到近天明才睡去。 莲花精显了形,惴惴不安地望着孟琅。 孟琅从袖子里拿出一坛酒,又拿了些银子,对莲花精说:“你拿这些补贴家用吧。” “小妖哪敢要仙君的东西?” “这些东西我留着也无用。”孟琅把地上翻倒的箱子扶正,“好好过日子吧,他还不是还有子女吗?” 他走了。阿块大步走着,气闷地说:“他骂了你,还给银子。” “那不是他心里话。”孟琅说,“他心里压着太多东西了,总得找个地方发泄发泄。” 阿块说:“你心里,东西也多,就不发泄。” 孟琅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笑了笑。他想,这青煞懂什么啊?好笑之余,也有几分被看破的恼怒。迎面走来一支车队,两个小吏走在前头,拿着鞭子啪啪地打,孟琅便退到路旁,等鸣鞭开道的官员过去。 他垂头等待的时候,想到几百年前徐风的官员出行也是拿鞭子开路的。几百年了,人世间许多东西都变了,可也有许多东西没有变。 突然一鞭子啪地甩过来,孟琅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叫:“大胆,竟敢挡太傅的路!” 王侯封邑,设太傅一名,为王师,御史一名,为监察,中尉一名,掌军队。孟琅脑子里飞速闪过一连串官名,抬头便瞧见阿块抓着鸣鞭,随便一拉,就把持鞭的官吏拉滚了。随行的护卫哗然大怒,猛冲过来,阿块一拳打在一个护卫脸上,混战顿时开始。 “别打,别打!”孟琅左拦不住,右拦不住,干脆抱住阿块叫道,“斫雪!” 一道白光滑进二人脚下,刹那间腾起一丈高。众护卫都愣住了,目瞪口呆,从帘子里窥视态势的原太傅忙掀开车帘,小仆忙不溜放好凳子,扶着颤巍巍的原太傅下来。原太傅小步上前,望着孟琅激动地说:“是仙人哪!” “贫道不是仙人,只是个无名道人罢了。”孟琅仍紧箍着阿块,生怕这家伙跳下去再打。几个护卫从地上爬起来,头破血流的,最先挨阿块一拳的那个捂着脸在地上翻滚。孟琅低声对阿块说:“你在剑上呆着,不许下来。”说着跳下来。 众人见他从一丈高的地方跳下竟安然无恙,越发惊异恭敬。孟琅快步走到那地上的护卫身边,拿开他手一看,这汉子颧骨塌下半边,眼睛牙齿掉出来,脸上衣服都是血。 孟琅赶紧把那颗快滚到地上的眼珠塞回去,掏出个罐子抹了厚厚一层黑泥巴似的东西。说来奇怪,他一抹完,汉子便不叫了,只半边眼睛哗哗地流眼泪。孟琅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又问:“还有哪些骨头断了的?” 哗啦啦走出四五个人,孟琅把罐子给其中一个,吩咐道:“自己上药,涂完别洗,七天内就能痊愈。”又对原太傅道:“我兄弟手下没个轻重,还望太傅海涵。” “哪里哪里,这是壮士,是国之栋梁,公侯干城啊!” 孟琅说:“太傅不要替他说情,他下手实在太重了。” 阿块突然重重地跺了下脚,斫雪剑骤然掉下四五尺高,众人哄然散开,孟琅说:“你干什么?”太傅忙说:“道长莫责怪令弟,是老夫先冒犯了道长!哪个不长眼的先动了手?还不出来认错!” 第202章 先前那小吏忙滚出来,跪倒在地,痛哭磕头。孟琅让他停下,叫阿块下来。阿块跳下来时故意在地上砸出很大声响,跟地震似的,太傅心脏都快吓出来了。再看这戴面具的极魁梧极高大,抬头竟似望不到顶,俨然一个巨人,惊异之余,心中不免有了什么想法。 太傅渐渐镇定下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孟琅二人。 “你为什么打他?”孟琅问那小吏。 小吏嗫嚅不清。太傅催道:“说啊!” 小吏唯唯诺诺地说:“他,他没低头......” 太尉怒斥:“人没低头你就打?你也不看看自己几尺高别人几尺高,还想别人高看你?道长莫生气,这帮下人就是狗眼看人低——” 小吏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连连扇自己巴掌。孟琅眉头微皱,对太尉道:“太尉何必这样恫吓他?依照法令,官员出行,确实应该避让,不过我弟弟常年住在深山,并不清楚这些规矩。” 太尉连声附和:“是是,无知者不为过嘛。” “我弟弟的过错,之前我已替他道过歉了,现在还请这位兄弟给我弟弟道个歉。” 小吏头在地上撞得山响:“当然,当然,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罪该万死!” 孟琅眉头紧皱,好一会,他叹道:“起来吧。” 小吏忙爬起身,顶着一脑袋血退到后面去了。太傅挪步上前,讨好地问:“二位道长师出何处?” 孟琅摇头:“我两人没有师傅。” “那便是自学成才!”太傅称赞不已,又问,“道长除了御剑,还会什么法术?除妖卫魔,想必也不在话下?” “我只是个普通道士,并无什么神通。” “道长莫要谦虚!老夫一看便知你不是凡人,先前冲撞,多有得罪,实在是有些苦衷......道长如不嫌弃,老夫愿请道长入王宫一叙,聊表歉意。” “贫道当不起。”孟琅有些冷漠地说,打算离开。太傅情急之下,伸手去拽他,阿块听见响动便抬手抓来,却被孟琅截住了手腕,太傅的手倒因此落了空。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原太傅望着阿块那几乎刺到自己面前的大手,不禁悚然。他缩回手,讪笑道:“这位兄弟别紧张,老夫其实是有事相商......这样,道长不如上车,咱们借一步说话。道长要听完后还想离开,老夫绝不阻拦。” 第113章 毛僵(一) 原来太傅此行,就是去请道士的。 十多天前,合宫突然死了一个人。 那人是挖泥塘的,王爷新买来一批莲花,特意挖了个新池子。人死在半夜,脑袋上开了个大洞,手里攥着一撮带血的黑发,旁边有一个大坑。 王爷怀疑这人是挖池子时发现了前人埋在土里的什么金银财宝,晚上来挖时被人偷袭了。官府也这么认为。正在追查时,合宫里又死了一个人。 这次死的是一个丫鬟,还是夜里。据和她住在一间屋的一个丫鬟说,晚上她被窸窸窣窣的响动吵醒,以为是老鼠,起来一看,却看到一个人蹲在那丫鬟身上!她吓得动弹不得,好一会,才战战兢兢地扯了下旁边的丫鬟,这时那人转过头,她吓得迸出一声尖叫,一屋子的人都醒了。那人冲出窗外,跑了。 据那丫鬟说,那人头发很长,像是个女人。但夜里黑,她也不敢肯定。 那死了的丫鬟跟那挖泥塘的一样,脑袋上一个大洞。而且,这次人们发现,她脑袋里是空的。 这下,谁也不敢把这起案子归为普通的命案了。王宫里人心惶惶,王爷将王宫搜了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没找到。他就请来了道士。道士一言断定是妖孽作祟,在王宫上上下下粘满黄符,举着个小坛子披着袍在王宫里跳来跳去,那坛子蒙着黄纸,纸张一会鼓起一会凹陷,道士胸有成竹地说鬼怪已经抓住,王爷不必再担心了。 然而,就在道士宣布鬼怪已被驱除的当晚,王府的管家夫妇死了。两口子死在床上,脑袋同样有个大洞,同样只剩下一个空壳。 合宫闹鬼的传言不胫而走,王爷把城里有名的道士全都请来,可他们参观完死者后纷纷都推辞说自己修行不够,忙不迭地离开了。于是,王爷托付自己的老师,已经六十高龄的原太傅速去请乐州一位赫赫有名的高道。 原太傅并不愿意,一来他年事已高,不愿如此舟车劳顿,二来乐州路远,往返至少得一月,谁知道这期间还会死多少人?再说,他儿子也在王府。三是就算请来那位高道,他也不一定有本事能降服这妖怪。之前那道士不也是名冠鹤城?谁知就是一纸糊老虎。 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孟琅。他观其仪容,飘飘不凡;观其道行,高深莫测;观其为人,温良恭谦。而他身边那戴着黑兔面具的,肩宽体阔似罗汉,力大无穷赛虎熊,一看便不是泛泛之辈。 而两人之间尊卑高下,他一眼便看出是那道士为长,心中更加钦佩,也更下决心要把这人带回王宫。 原太傅已做好威逼利诱的准备,没想到那道士听他说完后,稍一思索,便答应跟他去王宫看看。原太傅心中窃喜,忙赶回王宫,将孟琅引荐给王爷。王爷一听是能御剑的高人,大为欣喜,亲自带孟琅去停尸处。 时值盛夏,孟琅踏入尸房却感到一股寒气,原来为延缓尸体的腐烂,尸房四角都堆满了冰块。四具蒙着白布的尸体整整齐齐排列在屋子中央,抬尸床下面垫着厚厚的芹菜。王爷一进尸房就捂住了鼻子,翁声道:“道长,这就是死的人。” 第203章 孟琅揭开白布,同一时间王爷立刻抬头,一心一意观赏起屋顶的木头。孟琅从衣着上分出了管家夫妇和短工丫鬟,他从第一个死者看过去,半跪在地上仔细查看短工的后脑勺。当看到孟琅用手指扒开短工粘连着碎皮碎肉的头发时,原太傅断定自己找对了人。这道士绝对比那乐州的高人管用。 孟琅研究完短工的脑袋后站起来绕着他走了一圈,又蹲下来扒开短工的手,盯着他抓下来的头发看。 下一具,他在那看了许久,才去看下一具。四具尸体都看完后,他说:“请带我去短工死的地方看看。” 短工死在王宫的后花园,一个新挖的大坑里。孟琅看到眼前这个周长几十丈的大坑时着实有些惊讶,因为原太傅之前说王爷想挖的只是一个“小池子”。 王爷指着坑西边,说:“就是那。道长,这坑深,又到处是土,本王就不下去了。” 孟琅看见土里有一些很大的方形石块,问:“这里之前是什么地方?” 王爷说:“不清楚,估计是前代的宫殿吧。” 孟琅跳下去,伸手对阿块道:“这池子很深,也不平整,你拉着我手下来吧。” 王爷和太傅面露怪异,忍不住互相对视了一眼:这大块头看着可不像跳不下这坑的人啊?但他们没问出来,那边,阿块已经抓住孟琅的手跳下来了。他的脚刚一落地,孟琅就把手抽走了。阿块动了动空空的手指,跟上了孟琅。 两人走到池子西边,果然看见一个突兀的大坑。还离老远,阿块就皱起眉头,走近后,他那两条浓黑的眉毛几乎拧成一团了。孟琅也察觉到这地方不对劲。他蹲下去,扒开土,看到了一撮撮白毛。 是毛僵。 人死后在某些情况下尸体会变成<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有的攻击力很弱,普通人就能杀死,有的却身手敏捷,一跃可达数丈,毛僵则是僵尸中十分凶恶的一种。它通体有一层雪白的绒毛,能像鸟一样飞,喜食人的脑髓。 这样的邪物出现在王宫,实在是不祥之兆。王爷知道后就慌了神,急忙要孟琅禳治消灾,除掉邪祟。孟琅虽然保证会杀死这邪祟,却头疼于王宫面积太大,难于防备。谁知道那毛僵会从哪个地方溜进来? 最后,孟琅只能用个笨招。他让王爷买了一千八百八十八个铃铛,每个铃铛上都涂了他的一滴血,一旦毛僵出现在任何一个铃铛附近,响动就会沿着红线立即传达到孟琅耳中。这分布在王宫四处的一千八百八十八个铜铃犹如一张大网,网中央就是孟琅。 “我要是跟师傅好好学阵法就好了。”孟琅一边督促下人往房梁上挂铃铛一边对阿块嘟哝。 “你师傅,不教剑?” “不教。我师傅只学形而上者,十八般兵器在他眼里皆是形而下,不着大用,反是大累。我的剑一半是自己悟出来的,一半是师傅的朋友教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俩算不算朋友。”孟琅喊道,“挂错了!挂那边!” 他跑过去,把系错的线移到另一根房梁上,远近便响起叮叮当当的铃声。 吃力不讨好。阿块心里忽然冒出这句话。孟琅有很多行为他都无法理解,其中许多都像是他自找麻烦。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昨天还那么伤心,今天就能全心全意投入到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上,就好像他完全忘记了昨天的悲伤。 明明这王爷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说起那些死人时,声音里满是嫌恶,没有丝毫同情。可孟琅还是尽心尽力地帮他抓毛僵,赶在天黑前挂好了所有铃铛。 晚上,王府万籁俱寂,万户无光,唯有孟琅的屋子亮着一盏烛火。他烧了一桶热水,看样子,居然是要泡脚。 脚一伸进去,孟琅便发出了一声畅快的叹息。 “真舒服。”他向后仰倒在榻上,一张没有表情的兔子面具在他头顶盯着他——他还没把阿块的面具变回来呢。这面具戴在阿块脸上,不知怎地总让孟琅觉得滑稽。他忍着笑意,问:“你要不要也泡个脚?” 阿块往后退了两步,很是抗拒。那如临大敌的姿态让孟琅忍不住笑出了声。 “难道你没泡过脚吗?可舒服了。泡会吧,你跟着我忙活一天了,估计挺累。”孟琅擦了下脚,趿拉着鞋拎过来一把矮凳。 阿块固执地说:“我不累。” “那你就当洗脚吧。” “水会弄脏。” “洗脚哪有不弄脏水的。”孟琅奇怪地问,“你为什么这么抗拒?难不成你的脚是姑娘的三寸金莲,不能见人?” “我不用。”阿块甚至有点窘迫了,“真不用。”他想了会,又憋出一句:“我是鬼。” “......”孟琅怔愣一瞬,认真地说,“这跟你是鬼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觉得泡脚会让人心情很好,很放松,所以想让你也试试。” 阿块站在那,不知道为什么浑身无措,好一会才说:“要抓,僵尸。” “它今晚大概是不会来的。” 阿块疑惑地问:“为什么?” “它第一次杀人,是初二,第二次,是初五,第三次,是十二。我猜下次它该十九日后来。” 阿块依旧疑惑:“为什么?” “它刚出来时该是最饿的时候,那短工的尸体却几乎完好无损,甚至连脑髓都没被吃掉。第二次和第三次它虽然吃了脑髓,可这两次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它却都只吃了那么一丁点东西,这就说明它有别的地方获取食物。既然如此,我觉得它不会这么早过来——今天离它上一次杀人才过了三天。” 第204章 阿块听得入神。孟琅趁他不备把他拉了下来:“行了,别客气了,我们边泡边说吧。” 阿块差点砸在那矮凳上。孟琅又是一阵笑:“你呀,你怎么老笨手笨脚的?你可是个青煞啊。” 阿块气闷地说:“我都说了不泡。” “哦。”孟琅语调一转,突然严肃地说,“阿块,其实我叫你泡脚还有一个目的,你要再不洗洗脚,我可受不了你的脚臭了。” 阿块浑身一震:想不到道长要他泡脚竟是这个缘由!他立刻不再推辞,拽过凳子坐下,两脚后跟一别就把草鞋踩下来,然后毫不客气地把脚放进了那盆热乎乎的水里。 一股暖流从脚底瞬间奔腾到全身,阿块惊奇地向前微微倾着身子,他突然间明白孟琅刚才说的话了。 泡脚确实很舒服。人平时是不关照脚的,脚是奔苦劳碌的命,脸是光鲜亮丽的命,砍了脚人能活,没了脸大多数人却是想死的。这素来不被关照的部件突然遇上温温热热轻轻柔柔的水,就跟盐块遇到水一样全化开了。 阿块舒服地张开十个脚趾头,脚掌微微抬起来,脚后跟就陷了下去。忽然,他僵住了。 他踩在孟琅的脚上。 第114章 毛僵(二) 阿块猛地把脚抬起来,水花溅了一地。孟琅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脚,脚,脚。”阿块结结巴巴地说,脚举在空中不放下。 “你脚烫着了?水不热啊。” “踩到了。” 孟琅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烫着了。这盆子小,咱们俩免不了得挤一挤。要不我给你再拿个桶来?” “不,不用了。”阿块慢吞吞地把脚放下来,踩在木盆边上滑下去,仍不可避免地碰到孟琅的脚。 “那咱们就言归正传吧——既然那毛僵来这不是为了获取食物,那它必定另有所图。那么,它图的是什么?跟它杀的这几个人有什么关系吗?” 他很久没碰到过活人了。阿块想。活人的皮肤都是这样温暖,这样柔软吗? “它应当不是随便杀人。那么,它为什么偏偏选择这四个人?如果说短工是因为挖出了它而被杀死,丫鬟和管家夫妇又是怎么回事?那一屋住着三个丫鬟,它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个?” 手也很柔软。阿块想,像绸缎一样,没有一点疤痕。他的大拇指轻轻蹭了一下自己的食指,指腹下的皮肤坚硬冰冷,满是老茧,好似丑陋的树皮。 “如果能弄清这毛僵的身份就好了。原太傅说那块地从很久之前就是花园,这样看来,那毛僵也应该很久之前就死了。确实应当如此,毛僵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形成的......” 声音也很温和,没有锋芒。总是和蔼可亲的样子。 “......阿块,阿块?” 人也是这样。阿块想,跟他的剑不一样。他的剑如此锋利,似乎要摧毁挡在面前的一切。 “阿块!” 阿块猛然惊醒,茫然地望着孟琅。 “走神啦?”孟琅无奈地说,“我讲的也没有那么无聊吧?总之,明天我打算做两件事,一是查清楚那毛僵的身份,二是弄清楚那四个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他擦干净脚,把毛巾放到阿块腿上,又提起旁边的热水壶加了些水。 “你再泡会吧,水留着我倒。” 水壶被放到地上,孟琅离开了。蒸腾的热气粘在阿块的小腿上,痒痒的。他动了动脚,觉得盆子顿时大了很多。他呆呆地坐了会,忽然没有泡脚的兴致了。于是抬起脚随便擦了擦,踩上鞋。这时候他听到了孟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动作停滞了一瞬,然后变慢了。抬头的时候孟琅正好走到他面前,好像他是看见他要起身来迎接他的。 “对了,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下。”孟琅严肃地说,“以后你跟别人打架时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力气。人是很脆弱的,没准你轻轻一拳他们就死了,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是他先打我的。”阿块有些不平地说。 “我知道,但咱们也没必要把人弄死是不是?” “他没死。” “是没死,但他一张脸跟个台阶似的以后该怎么活?王府的事干不了,看病还要花钱,还得养伤,人遇到一桩祸事没准这一年都会很艰难,遇到两三桩没准就活不下去了。” “难道我还不能打他们了?” “当然可以。要是别人想伤害你,你自然要保护自己。但你拥有的力量和他们不一样,所以你得比他们更加注意、更加小心。”孟琅说,“鬼和神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但人们为什么要除鬼敬神?因为鬼会用它的力量伤害人,神会用它的力量保护人。你虽然是鬼,但也可以获得他人的尊敬和爱。” “没必要。”阿块闷声道,“不值得。” “不值吗?”孟琅笑了笑,说,“值不值得,和当不当做是两码事。阿块,越强大的人,越要学会约束自己。你就当做是帮我个忙吧。” 阿块低着头,好一会,他才不情愿地说:“我,试试。” “太好了!”孟琅高兴地笑了一声,勾着阿块脖子开心地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会答应。你可不是一般的鬼!”说着揉了把阿块的脑袋,端起水盆朗声道:“我倒水去啦。” 阿块坐在板凳上,觉得肩膀和脸上都烫呼呼的,半晌,他伸手摸了摸头发,顺着摸到后脖颈,食指轻轻地挠了挠。 第205章 奇怪,他好像没那么郁闷了。 那片新挖的池子里的石头是仙鹤王宫的石基。末代仙鹤王在连国的军队攻破城门时放火焚毁了皇宫,大火烧了足足一个多月,仙鹤王还有他的妻子儿女以及无数宫人全都葬身火海。 大火被扑灭后,有人向连国君主提议收敛宫中的尸骨,好好埋葬并举行祭祀,以消弭亡人的怨恨。这个提议触怒了君王,他不仅没有安葬死者,还下令在废墟上建起了一座规模更大的宫殿,把那些焦骨则牢牢实实地压在了地基下。 这位君主后来称帝,即连元帝。他说:“朕一统横山南北,功业举世无双,何惧一手下败将!仙鹤王若真为大丈夫,当亲自来取朕头颅!” 宫殿建好后,元帝亲自在那住了整整一年,并无任何鬼祟。流言不攻自灭,合宫成为历代皇帝的游宫,后来又被赏赐给了一位极受宠的皇子,这位皇子的后代便是王爷。 听原太傅介绍完合宫的历史后,孟琅问:“这么说,埋在那坑里面的应该就是被那场大火烧死的人了?” “或许。”原太傅谨慎地说。 “那么......”孟琅望着那个大坑,“下面还有尸体?” “或许。”原太傅紧张地问,“难道还会有那种东西钻出来?” “不是所有尸体都会变成僵尸,这里的阴气也并不重......但以防万一,还是在这个坑里撒上糯米吧。对了,这附近有乱葬岗吗?” “没有。” “有陵园吗?” “有,在城东秋山附近,先王的陵墓也在那。” “仙鹤国的陵墓呢?” 原太傅犹豫了。孟琅说:“太傅,贫道现在问的问题非常重要,您要是不如实相告,这毛僵或许就抓不住了。” 原太傅纠结片刻,低声道:“前代的陵墓,也在秋山。” “也在秋山?” “就是,当年老祖宗建合宫的时候,也把仙鹤王室在秋山的陵墓推了。” 孟琅愣了一下,眉头微皱。原太傅赶紧说:“您不是还想去问问跟那短工一起干活的人吗?” “没错。”孟琅说,“我是该去了。” 他告别原太傅,走出一段路后,他还是忍不住对阿块说,“元帝做的太过了。他灭了人的国家,还毁了人的宗庙,几百年后合宫出了毛僵,也算是报应啊。” 阿块问:“那还帮吗?” “帮。”孟琅叹息一声,“前人造孽,后人遭殃啊。” 孟琅先是去问了跟短工一块干活的人,然后问了跟那丫鬟一屋的其他丫鬟,最后问了管家夫妇的儿子——他现在充当王府的新管家。 这四个人的住处他也一一看了,其中那丫鬟的屋子他看得尤其仔细,因为最令他困惑的就是那个丫鬟的死。管家夫妇是单独住一间的,他们儿子没死情有可原,但幸存的丫鬟们可就睡在死了的那个丫鬟旁边,毛僵为什么不杀她们?显然,那个死了的丫鬟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拉开了每一个抽屉,打开了每一个箱子,甚至翻了人家姑娘的床角。然而,孟琅好像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再次打量这间屋子,三个丫鬟同吃同住,连梳妆台都是同一个,台上放着些胭脂水粉......等等。 孟琅走上前,仔细打量着这张梳妆台。 这张桌子上有一个十分精美的梅花漆盒,占据了几乎半张桌子。其他几个寒酸的小盒子被挤到一边,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漆盒上了锁。 孟琅盯着那锁看了一会,把漆盒撬开了。 里面是各式各样的胭脂香粉首饰,可谓琳琅满目。对于一个丫鬟而言,这似乎太奢靡了些。 孟琅挑出首饰盒里的一个玉佩,又从桌上拿了两盒胭脂,便走了。 他再次询问了那两个跟死者同住的丫鬟,这次,他是分开问的。 这三个丫鬟能在合宫拥有一间屋子,自然有特殊之处,那就是她们是专门服侍世子世子妃的丫鬟。死的那个叫琴瑟,孟琅叫进来问的这个叫书画,等在屋外的那个叫素锦。 这两个丫鬟昨晚都被吓坏了,其中书画因为就睡在琴瑟旁边,被吓得更厉害。之前孟琅问她话时,她几乎一句都说不出。现在,她看起来好些了,可脸还是白得厉害,光站在孟琅面前就止不住哆嗦,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姑娘,你别紧张。”孟琅温和地说。 “是是是大人人请请问。”书画一句话打了三个结巴,她拼命祈祷赶紧问完吧,她真不想再回忆那天晚上的事了——太可怕了!她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使劲盯着自己的鞋头,心里默念着快问完快问完快问完...... 孟琅首先拿出一盒胭脂:“这是姑娘你的东西吗?” “是、是。”书画畏惧地点点头,不明白自己的胭脂怎么会在这道士手里。 孟琅又拿出一盒胭脂:“那么,这盒胭脂是素锦姑娘的了?” “是,道长为何要问这些......” 孟琅打断道:“书画姑娘,你平时和琴瑟关系如何?” “还、还好。” “还好?也就是说,你们不算亲近?” “不不不是。”书画吓得连连摇头。 “那就是关系很好?” “就,就是还好。”书画几乎语无伦次地说。 “那么,你知道琴瑟平时和什么人来往吗?” 道长问这个干什么?书画茫然了一瞬,便努力转动大脑:“我,素锦,听风,听花,听雪,听月......” 第206章 “不是丫鬟。”孟琅说,“她有和男人来往吗?” 书画吓了一跳,急忙说:“不不不敢的!那是要挨打的!绝绝绝不会——” “你别慌,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在她柜子里的一个箱子里发现了一件东西,是男人的。” 书画吓得都不结巴了:“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大人,真没关系!” “那你们之中,有谁格外受世子世子妃宠爱吗?” “素锦很受世子妃喜爱,世子对我们都差不多......不过上个月琴瑟不小心把世子的画弄脏了,被世子骂得很厉害。”书画说完赶紧补充,“世子大人平时很友善,奴婢绝不是在说世子坏话!” “我不会把你说的话告诉别人的,放心吧。”孟琅安慰道。他又问了几句,就让她出去,喊素锦进来。素锦似乎比书画镇静些,她双目低垂,双手握在一起。 孟琅又问:“你和琴瑟关系如何?” “挺好的。”素锦低声道。 孟琅却说:“看来琴瑟和你们关系都不是很好啊。” 素锦呆住了,手握得更紧。她紧张地说:“道长为什么这样说?” “你们虽然同吃同住,但胭脂却离得很远。琴瑟还把装胭脂的漆盒锁上了。其中你好像更厌恶琴瑟一些,你的胭脂盒都快摆到桌子边上了。你之所以这样不喜欢她,是否是因为你知道了她的某些事——她总不可能两个同住的人都瞒过吧。琴瑟姑娘看起来不是那么沉得住气的性子......” 孟琅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素锦。这姑娘低着脑袋,手死死绞在一起。孟琅说:“看来你的确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素锦慌张地喊道。 孟琅拿出那枚玉佩:“那么,这是什么?” 素锦瞪着那枚玉佩,好一会,才僵硬地说:“玉佩。” “同心结的玉佩?” “这有什么,女子也常戴这种玉佩。” “但是,这是瀛水玉。一般的丫鬟,恐怕戴不了这么好的玉吧?” 素锦一时语塞,她的头越发低了。 “那漆盒,也不是一般丫鬟能有的。寻常的侍卫仆役,能送出这种东西吗?而且,素锦来往的人似乎并不多。那么,或许就只有一个人了,尽管他非常聪明,在别人面前装出很讨厌这丫鬟的样子,可他还是露了手脚——其实他没必要如此遮掩,或许他是忌惮妻子的母族?毕竟那是鹤州赫赫有名的望族......” 素锦突然跪下,磕头道:“请大人不要声张,否则世子必会要我的命!” 第115章 毛僵(三) 玉佩的主人,正是世子。 世子与世子妃的关系,十分特殊。世子妃的父亲是护国将军,祖母乃明珠大长公主,即皇帝的姑姑,母亲亦出自山南望族,祖上有三侯四公。世子妃作为这对身份显赫的夫妇唯一的孩子,自小备受娇宠,明珠大长公主本想将她许给皇子,未想世子妃自己看上了世子。 世子在鹤州虽然尊贵,但和皇帝的关系却有些尴尬。经过几代人的变迁,他们这一支和皇帝那一支已经疏远,当今皇帝对王爷在鹤城盘踞如此之久颇有微词,正想找个由头削去他的铁帽子,自然不乐意促成这桩婚事,然而大长公主坚持要了孙女心愿,皇帝只得下圣旨成全。 这桩婚姻的豪华举世无双,世子妃所受的尊荣也无人可比——她不是带着嫁妆到鹤州去,而是王爷父子从娄京接回来的!她到娄京那天,长长的红妆一眼望不到头。王爷王妃对这位儿媳十分呵护,除了请安对儿媳没有任何其他要求,而儿媳也很有派头,一进门就给世子立了规矩:不得纳妾。 这规矩在世子心里扎了一根刺,他本来没有沾花惹草的念头,现在却颇憧憬三妻四妾的生活。然而这么多年,他取得的成果也只有一个琴瑟,且每次会面都十分谨慎,宛如做贼。 尽管如此,跟琴瑟一屋的素锦还是发现了异常。她还没想着告密,琴瑟就哭哭啼啼找世子求援了,结果她受了一通威胁,时刻都得担心自己的人头。从那以后,她就讨厌琴瑟了。 确定玉佩的主人后,孟琅没有再去管家的屋子。他直接去找了王爷。 “我知道毛僵下一个要杀谁了。”他说,“它要么杀元太傅,要么杀你的妻儿。” 孟琅展开王宫的地图,一笔点在后花园,短工死亡的那个大坑,然后是丫鬟的屋子,再是管家,一条完美的弧线呈现在地图上,就像一把尖刀直指王爷所在的寝宫。 “由远及近,无论是从距离上,还是与王爷你的关系上都是如此。”孟琅解释道,“死的人离你们越来越近,和你们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密。照这样下去,它下一个要杀的应该就是太傅或者王妃世子。鉴于太傅不住在宫里,所以王妃和世子更危险。” 王爷惊恐地问:“那怎么办?” “请把王妃世子世子妃都聚集到一个屋子里,下次毛僵来袭时我会杀死它。” “好,好好!” 王爷立刻让儿子儿媳搬来了自己的寝宫,孟琅每晚守在宫殿大门前,白天则是阿块。 就这样过了三天,毛僵来了。 是夜无风,屋上阴云翻涌,俄而风起,初时微微,忽然狂风大作,一道黑影冲入院中,张嘴大吼! “唳——” 吼声如雷鸣,如激浪,如山崩!孟琅身形一僵,手中的剑慢了一瞬,毛僵五爪已至眼前——它披头散发,朱裙玄裳,脖子上挂着一条长长的四联璜玉组佩,指甲上的红蔻丹如血。 第207章 千钧一发之际,阿块撞开毛僵,与之厮杀起来。可刚才那一吼余威犹在,阿块耳中嗡鸣阵阵,根本听不清毛僵的脚步声。没一会,他身上就被划出了五道长长的伤口。孟琅回过神,插剑击退毛僵,大声对阿块喊道:“躲开,你不适合对付它!” 毛僵又是一声厉啸,阿块耳朵中响起一声锐鸣,便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站在那,漆黑的世界突然成了一片空白。 “铮!” 孟琅以剑顿地,打断了毛僵的长啸,下一瞬便奔至毛僵面前,一剑劈下。鲜血伴随着腥臭喷出,毛僵捂着断臂凄厉地惨叫。孟琅耳中流下一道鲜血,眼睛仍专注地盯着毛僵,又一剑—— “啊啊啊啊!” 人的惨叫!屋里!孟琅猛地转身,毛僵趁机攻击,手却没能追上孟琅——孟琅的速度比它更快。他冲进大殿,一道黑影正紧抓着世子张开血盆大口,孟琅挥剑,刹那间,空气仿佛静止了,剑影恰如一道澄澈的月光,那样静,那样轻,却瞬息即至,一下便将黑影砍成了两半! 鲜血浇了世子满身,他掉在地上,尖叫不止,手脚翻腾着在地上乱爬。孟琅一剑从他脚边扫过,斩断了毛僵的头颅,他的剑太快,斫雪甚至没沾上一滴血。孟琅杀了这头毛僵吼就直奔殿外,院中已空空如也,唯有地上一滩鲜血。 忽然,一个黑影猛冲过来,孟琅差点举剑,却在看到来人时硬生生把剑按了下去。下一瞬他被阿块紧紧抱住了,紧得像要把他的骨头按碎,耳边的喘息声响得像鼓鸣,脸碰到的肌肤汗淋淋的。孟琅呆愣了一两秒,伸出手抱住他,拍了拍。 “没事了,没事了。” 孟琅恍惚地说,突然间意识到因为握剑握得太紧,自己的手已经僵了。 他害怕了,他怕因自己的疏忽害死人命。他轻轻拍着阿块,说的话既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怀里的人在颤抖,抖得太厉害,孟琅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等等,阿块——你怎么了?” “我听不到了。”阿块恐慌地说,“我听不到了。” 他一遍遍地念叨这句话,无论孟琅说什么都没用。这时殿内传来了杂乱的叫喊声——难道那毛僵又回来了吗!孟琅想去看看,身体却被抱得瓷实,无法动弹。 “阿块!”他抓着阿块的胳膊,着急地叫道,“镇静点,我们得去看看里面的人!” 阿块毫无反应,只一个劲的嘟囔着那句话。 “我听不到了,听不到了......” “阿块!”孟琅使劲推阿块的胳膊,但他反抱得更紧了。情急之下,孟琅拿剑柄狠狠捅了一下阿块的背,后者吃痛松了劲,孟琅才溜出来,但他没撇下阿块,而是拉着人一起赶过去。一看清屋里的景象,孟琅的血就凉了。 地上躺着一个女人,眼睛睁着,一动不动,脑袋下一滩血。 还是有人死了。 毫无疑问,是他的过错。他怎么就那样武断地认为只有一头毛僵?他为什么不让阿块去屋里守着?是他考虑不周,是他观察不细,是他害死了这个人。自责刹那间淹没了孟琅,但他仍必须处理眼前的事情。 他走上前,查看毛僵的尸体。玄衣纁裳,黄冕彩旒,是皇室的装束。两头毛僵,一男一女,都穿着仙鹤王室才能穿的玄衣。 他们的身份已昭然若揭。 这两头毛僵是末代仙鹤王和仙鹤王后。 男僵死了,女僵跑了,但重伤,合宫只死了一个小妾。这对王爷来说是莫大的胜利。 “道长,今晚要不是你就出大事了!你真是高人啊,高人啊,你是我的大恩人啊!我真不知怎么感激你才好,儿啊,快过来向道长道谢......”王爷紧紧握着孟琅的手,再三感激,激动得脸都红了。 孟琅却一点都不欣喜,他超度了死者,把女僵的断臂装进一个箱子,叮嘱王爷勿要松懈并清除完屋子里尸血后才去休息。这期间他一直紧握着阿块的手,众人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之中,并未察觉到这一奇怪的举动。 孟琅进屋后没有坐下,他呆愣愣地站在那,突然对阿块说:“还是死了。” 不知何时开始他常常在阿块面前自言自语,有时阿块也会回答,但这次他只能沉默了。 孟琅忽然想起来阿块说他听不见了。他一下子清醒了,把阿块拉到床上坐下,仔细查看他的情况。孟琅刚一松手阿块就把他拽住了,恐慌地喃喃:“你去哪儿?” “我没走,我就在这里。”孟琅由他抓着那只手。仔细检查后他确定阿块应该是因为刚刚毛僵的啸击暂时失聪了,实际上,孟琅的耳朵现在也有些听不太清楚。 “应该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尽管阿块现在听不见,孟琅还是说了出来。他在袖子里四处翻找,可尽管他有诸多灵丹妙药,能给鬼用的却寥寥无几。孟琅搜寻无果,懊丧地在床边坐下,阿块扔攥着他的手,低着头,看起来十分不安。 孟琅不知道能做什么,就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那头野草般的黑发虽然看起来粗糙,但摸起来却很柔软,毛茸茸的。孟琅感觉阿块的身体好像放松了些,他等了好一会,才试探地问:“你现在能听见点什么了吗?” 阿块稍稍偏了一下脑袋,过了一会,他迟疑地说:“有一只耳朵好像听不见了。” “没事。”孟琅松了一口气,“我去给你再弄点黄泉水就行,我跟阎罗可熟了。” 第208章 孟琅宽慰地想,幸好,阿块不是真的再也听不见了。他本来就看不见,要是再听不见,那就实在太难受了。 此时,阿块仍心有余悸。刚刚他站在那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就像他被扔到了另一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 他是通过地面的震动判断出孟琅的位置的,碰到这个人时他就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知道为什么抓着孟琅让他觉得很安心,即使有一只耳朵恢复了,他也不愿意松开孟琅的手。孟琅也没有让他松开。 这天晚上他一直抓着孟琅的手,连睡觉时也没松开。他通过呼吸声听出来孟琅很久都没有睡着,就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没什么。”孟琅说,“有一个人死了。” 他现在的心情已经很平静了,这种迅速调整的能力也算是他的一个优点。一直以来他都擅长强迫自己往前看。所以,孟琅并未期待阿块能做什么,他只是回答他的问题而已。但是阿块翻过了身,举起手,笨拙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孟琅的眼睛睁大了,忽然间,他的眼眶有些酸涩。阿块再要摸他脑袋时孟琅抓住了他的手。 “我没事。”这次他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真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第116章 秋山陵(一) “沙沙。” 黑夜里,一个黑影在漆黑的树丛中蹒跚前行,所过之处一路滴下大块小块的粘稠红色液体。茂密的树林宛如蛰伏着的一团团巨大黑影,从地面上探出一张张怪脸,冷漠地注视着踉踉跄跄的女僵。林间响起乌鸦呕哑的叫声,毛僵女在一个土坡前停下,她伸出瘦长的爪子,扒开草丛,里面藏着一个黑洞。 毛僵钻了进去。 许久,许久,洞中突然传来一声厉啸,洞前的草纷纷被猛烈的气流吹得趴下,乌鸦惊叫连连,腾飞在黑黢黢的夜空。之后,洞里恢复了平静,再没有传出任何声响。微风颤颤,野草微摇,太阳东升,第二天到来了。 清早,孟琅取出了那条女僵的断臂。仅仅过了一晚,这条胳膊便暴缩了一半,皮上的白毛也纷纷掉落,露出漆黑的里皮,远看好似一块焦木。孟琅在那条断臂上系了根红绳,对阿块说:“帮个忙,我需要你的一滴血。” 阿块张开大嘴往掌心一咬,一道细细的血流从他下巴蜿蜒滴下。孟琅忙把他手从嘴里拉出来,只见上面一圈深深的冒着血的齿痕,他哭笑不得:“你是要把自己手咬下来吗?怎么对自己也没个轻重的。” 阿块说:“我皮厚。” “我看你牙更坚实,都比得上狼牙了。”孟琅呛了他一句,伸手擦掉阿块下巴上的血,把他的手掌按在那截断臂上。 只见断臂猛地冒出一道青烟,咯咯作响,满地打滚,一下子扯成一直条线,一下子又团屈如刺猬,焦皮扑簌簌落了一地。过了一会,那条断臂已经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它颤巍巍地爬了起来,畏畏缩缩地瞧着孟琅。 孟琅说:“带我去找你主子。” 断臂竖起五指,趔趔趄趄往外爬,孟琅攥着线跟在后面。王府的人见到这光景都吓坏了,王爷闻询赶来,惊恐地问:“道长,您这是要干什么?” 孟琅说:“抓毛僵。” “这......”王爷面露顾虑,又不敢阻拦,只得说,“光天化日之下,道长牵着这玩意出去,恐怕不妥。这样,本王派个人跟着你们吧,免得出什么意外。” 王爷便把合宫中尉叫来了。有中尉在,二人虽然牵着一条胳膊走在大街上,也没有官兵敢阻拦。他们跟着手臂走了老远,竟出了城,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手臂爬上了一个小土坡,中尉望着远处一座座圆润的山丘,惊愕地说:“这,这东西咋来秋山了?” “这里就是秋山?”孟琅倒不意外,他早就猜到毛僵晚上会找坟墓觅食,而以仙鹤王夫妇对连国的仇恨,很可能会去秋山刨皇陵。 断臂继续往前爬,每经过一座坟墓,中尉的心脏就震颤一下,这里头睡的可都是大人物啊!老天保佑,这东西千万别真在皇陵前停下! 断臂最终爬上了东北边的一个土坡,孟琅看到地上干涸的血块,说:“就是这了。这是谁的陵墓?” 中尉使劲回忆了一阵,惶惑地说:“这,这里好像不是陵墓。” “不是陵墓?” “这地方风水不好,富人看不上,但又巴着秋山,路远地贵,穷人也埋不起,所以就一直空着。”中尉小心翼翼地问,“道爷,咱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不会错的。”孟琅跟着断臂走,地上的血越来越多,中尉就不说话了。三人最终来到一个倒塌的洞口,泥土还是湿润的。孟琅扒开土,里面黑黢黢的,正好能钻进一人。中尉惊愕地叫道:“那、怪物跑这里面去了?” “八成是。我进去看看,你先回去吧。”孟琅说着就要往里钻,阿块把他往后一拉,说:“我先进去。” 中尉又惊又怕,忙叫道:“你们就这么进去?要不我还是先去喊几个人来吧,鬼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 “人多了反而危险。”孟琅思索片刻,对阿块道,“不,还是我先下去。我有夜明珠,可以照路。” 阿块不乐意地退了出来。孟琅从袖子里掏出一颗夜明珠,钻了进去,断臂被他放在最前面。这通道十分狭窄,地上不时有毛僵的血迹,通道尽头是一条甬道。这甬道虽然宽敞多了,但二人还是无法直起身。 第209章 孟琅仔细看了会甬道,低声道:“这是墓穴的甬道,里面果然有坟。” 他们继续前行。突然,前面传来哐啷一声,接着一阵紧响,好像撒豆,断臂猛地弹起,跳到了孟琅身上,还没站稳又被阿块拍到了地上。断臂晕乎乎地转了几圈,啪嗒倒在地上,好像给打懵了。孟琅将夜明珠往前一举,看到了地上的箭头。 他心中一凛。果然,里面有机关。 这才是他非要走在前面的真正原因。作为曾与王室关系密切的贵族,孟琅深知王公贵族坟墓中的险恶。流沙,水银,连环翻板,铁索吊石,为了保证墓穴的安全,墓主人会无所不用其极。 他叮嘱阿块:“这里有机关,你要小心。”他抓出断臂,仍让它在前面探路, 这座墓的甬道很深,很长,说明墓主人身份十分尊贵,或许就是一位皇族。 幸运的是,路上再没有其他机关。二人顺利到了甬道尽头,那里竖着两扇兽脸石门,铜目圆睁,獠牙狰狞,口中衔着石环,环上刻着四个威严的大字。 【开者即死。】 石环上有血,那毛僵是从这进去的,可现在,门却是关着的。这其中必有机关。孟琅举着夜明珠仔细巡视了一圈石门,门和墙壁严丝缝合,不像有机关的样子,他又敲了敲,听回声,后面没有中空。孟琅让断臂去拉石门——拉不动,推,也推不动。孟将朔雪剑插进石缝,从上往下滑到一半就卡住了。 “门后有东西抵着。”孟琅皱着眉,困惑地说,“那毛僵究竟是怎么进去的?难道这门原本就开着?”他抽出斫雪剑,从下向上滑,剑同样在门中部卡住了。 “是门栓。”孟琅断定,双手抓住斫雪剑向上顶。门背后的石条一点点被抬起,终于,孟琅挑起了石条。门后传来一声重响,地面震动着,灰尘透过门缝溢出来。 孟琅再次推门,这次明显轻松了许多。阿块上来帮他一起推,很快,门开了。 里面一片漆黑。孟琅照例先放断臂探路,自己再进去。他举着夜明珠照了一遍,这墓室很大,墙壁上画着亭榭荷池,游廊碧草,一个衣着华美的女子为众侍女簇拥着站在荷花池中的小亭上,手拈一枝莲花,浅浅微笑着。 孟琅走近壁画,细细端详。阿块跟了过来,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 画上的女子脖子上也挂着玉组配。 孟琅对阿块说:“这里有一幅壁画,画的是一个仙鹤王室装扮的女子,莫非这里是仙鹤王后未修建完的墓穴?” 阿块问:“她不是死在合宫吗?” “皇族常提前几年甚至数十年就开始修建自己的坟墓,这里没准就是仙鹤王后提前为自己准备好的坟墓。但要真是她的坟墓,这地方的位置似乎太偏了些......”孟琅迟疑地说。 他继续照着其他地方,地上摆着陶塑的鸟兽百虫,栩栩如生,地转上雕刻着朵朵莲花,姿态各异。 砖头四角刻着字,连起来是——太,平,永,世。 一滴血染红了“永”字,孟琅抬起头,看到半个染血的脚印。脚印消失在女子的脚底,她含笑的眼眸俯视着孟琅,漆黑的眼珠显出一分诡异。墙壁上没有缝隙,门究竟在哪里?孟琅举起夜明珠,再次观察起壁画。即使过去了几百年,壁画的颜色依旧鲜明,或许是因为墓穴里太干燥了。 孟琅凝视着女子,她手中的红莲娇艳欲滴。孟琅盯着那朵莲花,慢慢凑近,他在莲花上看到了五个血指印。孟琅伸出手,按上去,轻轻一推。 墙动了——这一整面墙是活的! 孟琅大喜,正要推开,阿块却突然喊道:“有东西。” 孟琅停住了:“什么东西?” 阿块侧着头,迟疑地说:“现在没有声音了。” 现在?孟琅问:“是刚刚我推门时你听到的?” 阿块点头:“是。” “不是门的声音?” “不。”阿块回忆着,“声音很轻,很脆,像......像风刮着地上的枯叶。” 那是什么声音?孟琅拿着夜明珠仔细照了一遍墙,墙壁前面什么都没有。突然,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其他墙壁前面都摆满了陶塑,这面墙前面却干干净净,假如阿块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那只能来自墙后。 “阿块。”孟琅说,“我再推一下墙,你仔细听听。” 阿块点点头,走上前,将那只听力完好的耳朵贴在墙上。孟琅伸手轻轻一推,阿块立刻说:“有东西!” “什么东西?” “很多。”阿块继续贴在墙上听着,“声音很小。” 很多?声音很小?孟琅忽然想到了什么,恐怖地问:“虫子?” 阿块一愣,肯定道:“很像。” 孟琅立刻将夜明珠放到墙根,趴下去盯着那点光亮,盯着石墙和地面形成的细细的黑缝,他耐心等待着,突然,一根细长的长着绒毛的爪子从缝隙挣了出来!孟琅立即跃起,夜明珠滚落在地。 阿块着急地问:“怎么了?” “这不是出口。这墙后面是虫子,我刚刚用光引出了一只......这是那毛僵的陷阱!”孟琅捡起夜明珠,那只虫脚仍在墙下蠕动。虫脚极长,呈铁黑色,像是蜘蛛或蜈蚣之类的东西。 孟琅背冒冷汗。假如他刚刚贸然推开那门,在这样短的距离内遇到那样多的虫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还是低估了这座陵墓的凶险。 第210章 “你没事吧?”阿块听着孟琅急促的呼吸声,问。 “没有。这墙和地面的缝隙很小,虫子钻不过来。”孟琅转身道,“我们得另寻出口。那毛僵不可能凭空消失,这里一定还有出口。” 可另一个出口究竟在哪儿?孟琅将另外几堵墙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敲了敲,没发现任何机关。那就只有地面了,孟琅检查着每一块地砖,连那些被陶俑盖住的地砖他都看遍了,上面都刻着太平永世四个字,除了雕刻的莲花不同,其他都一模一样。 阿块察觉到他的焦虑,担忧地问:“还没找到?” “没有。”孟琅焦头烂额地说,“四面墙都没有,地上也没有。” 阿块问:“那天上呢?” “天上?”孟琅一愣,举着夜明珠往上照。 上面仍是太平永世莲花砖,孟琅伸手逐一按去。按到一块砖时,他一愣,手一用力,就把那块砖举了起来。 这,才是出口。 第117章 秋山陵(二) 孟琅掀开那块砖,爬了上去。 一上去,他就愣住了。 他看到了一只脚,就在他抓着夜明珠的那只手旁边。 一瞬间,孟琅毛骨悚然。他抬头向上望,视线里一片漆黑。他又向旁边望去,看到自己的另一只手旁边同样站着一只脚。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具木俑。 孟琅小心翼翼地爬出洞口,对阿块道:“这房间里东西很多,斫雪,你把阿块送上来。” 斫雪抗议地指向孟琅,刷刷挥舞着剑尖。孟琅说:“别闹脾气了,快把他接过来。”斫雪狠狠抽了一下地砖,不情不愿地溜到阿块脚下,把人送了过来。孟琅小心地把他拉上来,尽力不让他碰到木偶。 阿块察觉到旁边似乎有东西,警觉地问:“这里有什么?” “人俑。你站好别动,我看看这里的情况。”孟琅拿着夜明珠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说,“里面一共有十二个木俑,都是女人。地砖跟之前的墓室不一样,全是菱纹,中间也写着太平永世。墙上也有壁画,画的是宫廷宴饮的场景......等等,这上面的侍女好像和这些陶俑很像。” 孟琅凑近壁画,仔细观察了一阵,又数了一遍画上侍女的个数,说:“我明白了,这些木俑就是壁画上的侍女。她们的衣着一模一样,而且都是十二个。看来这些婢女很受墓主人生前宠爱,所以才会以木偶的形象被放到一个墓室。” 阿块问:“你有找到出口吗?” “还没有,这墓穴真够复杂的。”孟琅仔细搜索着地面,希望找到毛僵遗留的血迹,那些木偶或抱琵琶,或吹长笛,冷眼俯视着他。木偶黑漆漆的瞳孔中,忽然闪过了一丝诡异的亮光。 就在孟琅经过一个琵琶女俑时,机关动了!女俑举起手中的琵琶猛地向孟琅砸来!孟琅闪身躲过,又一个女俑持笛刺来,他一剑将女俑劈成两半,黑暗中又射来两只利箭,孟琅击飞箭,忽听到旁边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灰尘扑簌簌飞起,呛得他咳嗽不止。 没一会,墓室里安静了。阿块提着一个断了头的女俑走过来,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地上一片狼藉,那些木俑给打得七零八落,但仍试图站起来。 孟琅瞬间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肯定是阿块听到响动,随手抓了个木俑乱打一气。正好这墓室十分拥挤,那些木俑就都被打趴下了。 “我没事。”他答道,赶紧过去破坏掉所有女俑的机关。突然,他发现有一个女俑心脏的位置是中空的,里面是一把钥匙。 这里没有门,哪来的钥匙?不对,有钥匙一定就有门,只是他们还没找到!孟琅精神一振,再次在墙上细细寻找起来。这次,他尤其注意那些壁画。 这四幅壁画以四季为题,画中的主人公仍是那位仙鹤贵女。 春图桃花烂漫,女子携众侍女于游宫中鼓琴饮酒,戏玩狸猫。 夏图莲花映日,女子移步湖上画舫,众女曼舞其中。 秋图叶黄花落,众女团坐屋中,串珠为衣,披羽为戏,华光射目,嬉笑若生。 冬图万物凋零,冰天雪地,众女似乎在外面与女子玩雪,女子举手遮挡,身上白雪点点,似乎不堪围攻,正往屋中跑去,屋内侍女忙起身相迎,或抱斗篷,或捧暖炉,或持布巾,一起拥上前来。 墙上人物,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好像从这四幅画里,就窥见了她们的一生。 孟琅虽是在找线索,却也不得不感慨画工技艺之精湛。 但技艺如此精湛的画工,却翻了一个错误,他把箱子画反了。 从衣箱里拿斗篷的侍女正对着孟琅,那么他看到的理应是那箱子的背面,可他却看到了箱子的正面,而且,箱扣是凸起的,上面写着两个字。 乐生。 这两个字看起来很吉利,也许是陷阱,也许是生机。孟琅让断臂按下那块凸出的箱扣,壁画上的箱子突然弹了出来,原来这箱子是一块单独的石砖!孟琅拿下石砖,看到了一条狭窄的甬道。 这甬道顶多容许一人爬行,孟琅进入时已觉逼仄,阿块爬进去时就更艰难了,出来时,他胳膊肘的衣服都擦破了。 他们来到了一个新的墓室。这里像是墓主人的生活起居之所,室内摆着琴棋书画、桌案箱柜、各式器皿,还有一扇五折的屏风,上面绣着五幅莲花图。 第211章 “这墓室的主人真够喜欢的莲花的......”孟琅说着说着,忽然愣住了。历史上,他记得有一位仙鹤王后尤其喜欢莲花,以至于那段时期仙鹤国上下都追捧莲花,妇女无不衣莲簪莲,富豪无不种莲侍莲,即使后来她背叛了国王,逃到了连国,仙鹤百姓对莲花的热爱也没有衰退,直到现在,鹤城家家仍有莲花。 那位王后,就是臧镇邪的妻子。 在她之后,仙鹤王室渐渐就不再用莲花装饰自己了。那么,这座墓八成是那时候建成的。既然如此,这就不是末代仙鹤王后的墓。那她来这里干什么? 孟琅百思不得其解,又看起墙上的壁画。上面画的是墓主人的生活场景,或抚琴,或独弈,或侍莲,或临摹。孟琅看着悬笔深思的女子,忽然想起桌案旁边有放画轴的瓷缸。他一时兴起,把那些画打开了——他太好奇这墓主人究竟是谁了。 第一幅画是一朵粉嫩的荷花,右上有一印。 【乐生佳作】 孟琅恍然大悟,先前箱子上的乐生原来不是画匠留下的暗语,而是墓主人的名字!但仙鹤王室中有谁叫乐生呢?他打开下一卷画,上面是一个女子的背影,她手中拿着一枝绿莲。画上写小字数行。 【夜夜梦不得,阿女独嘤嘤,母若知女心,请月传佳音】 孟琅忽然感到一丝不祥。他打开下一幅,这幅画和之前的不同,它画的依旧是一位女子,但这女子却不是壁画上的主人公。她头戴花冠,持莲端坐,笑意吟吟地望着孟琅。孟琅手猛一哆嗦,差点把画摔到地上! 这上面画的,是臧镇邪的王后! 孟琅急忙去看落款,是四个大字。 【玉碗亲作】 玉碗,玉碗。 孟琅打了个激灵。他怎么没想到呢?仙鹤的大公主玉碗,仙鹤王的大女儿臧乐生!他小时候还见过她——他怎么没想起来?仙鹤王妃爱莲,有人献绿莲一盆,花色莹润如玉,王后大悦,赐名玉碗,甚至给女儿的封号也是玉碗——他怎么没想到呢?这是玉碗公主的墓! “天啊。”他轻轻喊了一声,忙将画放回原位,对着壁画上的女子行礼,“孟侯之子孟琅不知此乃公主山陵,多有冒犯,恳请殿下原谅,青石日后必多祭祀,告慰殿下英灵。” 阿块奇怪地问:“你在说什么?” “这是我故人的墓。”孟琅说,“我认识这座墓的主人。” “是谁?” “玉碗公主。我第一次见她时还很年幼......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阿块不喜欢孟琅这样的语调,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似的透着沉重的气息。每当孟琅用这样的语调说话时,他就感觉自己和道长之间有了一条界线,一道壁垒,在那之后是他不熟知的孟琅,也是道长不愿告诉他的孟琅。 他不快地问:“既然这不是毛僵的坟,那它过来干什么?” “不知道。难道是因为她们同为仙鹤王室?可她理应是来寻找食物的啊......”孟琅脸色微变,“她该不会想吃掉公主吧?”他下意识握住斫雪剑,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不,这不合常理,她明明可以去刨其他的坟,却大老远跑来这里,这其中肯定有原因......咱们得赶紧找到她!” 他四处翻找着,阿块明显感觉到他的动作急躁了许多。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又因为看不见什么都做不了。他烦躁地按着自己的眼睛,心想他为什么偏偏是眼睛被挖去了?就不能是耳朵,嘴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吗?偏偏是眼睛! 道长......从未如此惊慌失措过。 这时,孟琅惊喜地喊道:“找到了,地毯下有东西!” 原来,地毯下面是一个拉板。拉起地板,就能看到一段台阶。孟琅刚要下去,阿块拉住他,说:“有机关怎么办?” “对,对。”孟琅恍然,让断臂先下去,一步,两步,十步,甬道里没有任何异样,就在孟琅心中稍宽之时,一道隔板轰然落下,直直砸中了断臂,将通道完全堵死! 孟琅站在那道隔板面前,浑身发凉。 “回去吧。”阿块说,“这不是真正的出口。” 没错。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找到出口?之前的每一个墓室都机关重重,他们要这样就出去也太简单了。孟琅一阵后怕,他太不冷静了,一想到这是玉碗公主的坟墓就乱了手脚。 “幸亏你提醒我,阿块。”孟琅懊丧地说,“我太心急了,抱歉。” 阿块挠挠手指,有些高兴,又觉得不应该表现出来,便故意压低声音说:“没事,我们继续找吧。” 两人又回了原先那个墓室,这次,孟琅认认真真把墓室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个衣箱里发现了异常。他拿光箱子里的所有衣服后,发现箱子底部有些高。他抠了一下,发现那是一个隔板。 隔板下面,就是出口。 有意思的是,这个衣箱和壁画上的衣箱一模一样。原来这才是壁画的真正用意!不过......孟琅看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皱起了眉。 “不对啊。这座墓的结构怎么这样奇怪?墓有亚字形中字形甲字形的,这座墓怎么上上下下的?之前是往上,又往旁边走,现在又要往下......这是个‘田’字?这不合礼制啊?就算是‘田’字,怎么是竖着的?” 阿块问:“不能是‘田’字吗?” “可这是玉碗公主的坟墓啊,她的墓穴不可能建成这样。这不合规矩。”孟琅忽然想起了中尉的话。 第212章 这地方的风水不好。 风水不好,位置又偏,墓室不合礼制,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祥。 继任仙鹤王可是玉碗公主的亲弟弟,他怎么会给姐姐修一座这样的墓呢? 第118章 秋山陵(三) 衣箱底部的出口的确通往墓室,且一口棺椁就大大方方摆在墓室中央。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墓主人的安息之所。 孟琅赶紧上前察看棺椁,棺材板上披着女子乘凤归天帛画图,寓意墓主人灵魂超脱。帛画完好无损,棺盖也钉得很死,没有被打开的迹象。孟琅松了一口气,却又疑惑毛僵究竟去哪儿了? 他举着夜明珠转了一圈,注意到了墙上的壁画。这次的壁画画的是玉碗公主的生平。 出生,孩童,少女,成家,生子......孟琅一幅幅看过去,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要是玉碗公主已经成亲,她丈夫的棺材怎么不在这里?难道两人是分开埋葬?但以玉碗公主的身份,她丈夫怎么能单独埋葬? 除非,是玉碗公主先死......孟琅再次看向壁画,不错,到生子为止,壁画就结束了。壁画上没有玉碗公主老年的生活图景。孟琅心生悲凉,这样看来,玉碗公主死时恐怕还十分年轻,简直算得上短寿了。 等等,阎罗之前没提到她有孩子......孩子也夭折了?孟琅心情又沉重了几分。他和这位公主虽然算不上十分熟悉,可或许是因为她父亲有恩于他,又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是近五百年前的人,孟琅看着这些壁画便觉得亲切。 仔细算来,他和公主其实年纪相近,不过他去仙鹤借兵时,并没有见到公主。那时,仙鹤王后已经和人私奔了,可仙鹤王依旧对她恋恋不忘。甚至之后他要去穹庐峰时,仙鹤王还拜托他找仙人问问仙鹤王后的下落...... 孟琅忽然抓住阿块的手,拿夜明珠照了一下。那根青筋依旧明显,像一条爪牙怒张的青龙,尾巴就缠在阿块的小拇指上。 孟琅觉得自己想多了。青筋长到小拇指上的人也多了去了,而且阎罗的生死簿上写得很清楚,仙鹤王只有一子一女。最重要的是......孟琅打量着那张黑兔面具,他记得面具后面的那张脸。如果那就是阿块本来的脸的话,那他跟仙鹤王长得真是一点都不像。 阿块或许是仙鹤贵族,或许是仙鹤将领,可要是那样,在古战场的时候,仙鹤王为什么要保护他呢? 不,这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仙鹤王心肠仁厚......孟琅摇摇头,赶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阿块起初以为孟琅发现了什么,却见他只是抓着自己的手不说话,便疑惑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那毛僵究竟去哪儿了。” “它是不是跑了?” “我没有找到门。再说,这里既然是放棺材的地方,就应该是最后一间墓室,不会再有门了。”孟琅环顾四周,疑惑地问,“她究竟能藏在哪儿?” 阿块猜测:“棺材里?” “棺材上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但除了棺材,那毛僵还能藏在哪里?如果真是藏在棺材里......孟琅的脸色逐渐凝重。 阿块问:“你没开棺材?” “如果在里面,她是怎么进去的?” “你不想开棺?” “......”孟琅叹了口气,“我的确不愿意惊扰殿下。” 阿块有些烦躁,一把扯下棺盖上的布帛。 孟琅大吃一惊,赶紧抢过帛画:“你该没把这东西扯坏吧?天啊,殿下,我们绝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情况所迫——” 他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阿块问:“怎么了?” “棺材上有手印。”孟琅盯着棺材盖,激动地说,“棺材上有手印,它被布帛盖住了,那毛僵就在棺材里!不,不对,如果它要进棺材,手印不该在棺盖正中央,而应该在棺盖两边......它不在棺材里。” 孟琅快步上前,仔细端详起手印。“这个痕迹更像是在推什么。”他蹲下去,顺着痕迹往下看,发现棺材底部有被挪动的痕迹。他不可思议地说:“她推过棺材?她有这样大的力气?” 可棺材的确被移动了。 阿块问:“它推棺材干什么?” “或许,下面还有出口。”孟琅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说:“来吧,咱们也推推看看。” 两人使劲去推,棺材一点点向旁边挪动,露出了底下的缝隙,最终,一个圆形竖井显露在二人面前。井很深,很窄,一眼望不到底,孟琅把夜明珠系在斫雪剑上,让它下去探路。 斫雪缓缓下潜,井壁一轮轮亮起,又陷入黑暗,夜明珠的光亮越来越远,最终,它照亮了一块白色的东西。 那是一具骷髅。 孟琅毛骨悚然。他唤来斫雪,踩着剑小心翼翼地下去,这口竖井实在太窄了,他只能斜踩在剑上,慢慢飞下去。当他看清竖井底部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里面都是人,或者说,骷髅。白骨叠着白骨,手被绑着,身体诡异地扭曲着。它们身上残留的粗衣烂衫表明了这些人的身份——他们是修筑这座坟墓的工匠。 这堆尸骨被压垮了一部分,露出了竖井旁边的甬道。这应当就是毛僵经过的痕迹。 孟琅刚把脑袋伸进甬道,就和一具骷髅对上了眼。甬道里也全是尸骨。孟琅推开它,在白皑皑的甬道中爬行,浓烈的腐臭味令他几乎窒息,终于,他从一座尸山上爬了下来。 第213章 孟琅回过头,他身后的确是一座尸山。建造这座坟墓的所有工匠都在这里。 孟琅知道这种做法,为了确保坟墓的永久安全,皇族会把修建者留下,可是,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惨象。他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了,这景象令他恶心。他艰难地重新爬回去,对等在井口的阿块喊道:“你别下来了,这井太窄了,你下不来。” “下面有什么?”阿块喊道。 “有一条甬道。里面都是骷髅,你别下来了。” “我要下来。” “你下来干什么?这地方窄得很!” “我下来了!” “等等!”孟琅急声叫道,“别跳!这井太深了!我让斫雪上去接你!” 倔脾气!孟琅心中大骂,只得让斫雪上去。阿块下来后果然爬不进入口。孟琅看着他,问:“怎么办?” 阿块一脚踩下去,那些白骨立刻塌下一块。他接连踩了十几脚,堆在甬道口的骷髅碎的碎,塌的塌,入口全露了出来。阿块摸索着入口的大小,说:“现在能进去了。” “......阿块。”孟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认真嘱咐,“你出去一定要多给这些人烧点纸钱,否则会遭报应的。” 两人进入甬道,爬下尸山,地上白骨零落,血迹斑斑,触目惊心。甬道尽头是两扇石门,几具腿骨错位骷髅的扒在门上,似乎想把它推开。 孟琅轻手轻脚地移开这几具骷髅,打算开门。这时,他突然发现这门上刻的竟然是青面獠牙的黑白无常,阎罗则高居于门楣之上,手举阎王笏,双目圆睁,胡须奋张。孟琅望着门上的三人,有些无语:“他们仨可不长这样。” 阿块问:“他们仨?” “这门上刻着阎罗和黑白无常。”看到熟人,孟琅心里轻松了些,居然开了个玩笑,“要让小白看到自己被刻成这样,绝对要吵吵着丑了。” “你和他们很熟?” “嗯。我们是朋友。”孟琅点头,“这门挺重的,咱们一起推吧。” “哦。”阿块伸出手,两人合力推开门,进去了。 “这次门后没有机关?”孟琅有些惊讶,照了一下门上。 阿块问:“屋里有什么?” “有......棺材?”孟琅惊愕地看向墓室中央,那里赫然躺着一具硕大的棺材!他快步上前,这棺材大小,形制,材料,全跟上面那具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具棺材上缠着几条粗大的铁链,好像里面关着什么东西似的。 孟琅又去照墙壁,上面也是壁画,出生,少女,成婚,生子,却多了一幅。 下葬。 壁画上,许多道士围绕着棺材,或持法器,或念咒语,他们上面坐着一个头戴玉旒、颈戴组配的玄衣男人,那无疑是继任的仙鹤王,也就是玉碗公主的弟弟。男人头上画着一轮金光万丈的太阳,棺材底下画着无间地狱。两个汉子拎着铁索,正要往棺材上缠绕。 这是怎么一回事? 出生,少女,成婚,生子,下葬,那死亡呢?玉碗公主是怎么死的? 孟琅感到一阵慌乱,忽然,他踩到了什么东西。 是一块布。 孟琅忽然想起来,这具棺材上没有盖帛画。 他捡起那块布,闻到了强烈的鲜血的味道。黄色的布帛上,画着血红的符咒。 这是镇压厉鬼的符。 为什么?玉碗公主是鬼?毛僵来这座坟墓干什么?她知道玉碗公主是鬼? 这到底怎么回事! 孟琅直奔棺材,摸到棺材盖的一瞬间,他心里咯噔一声。 棺盖是松的。 虽然棺材上的铁链缠得好好的,可棺盖是松的,这具棺材被人打开过! 孟琅扯开铁链,打开棺材,一个人影从棺中蹿出,直奔甬道! “站住!”孟琅抓住毛僵,她扭头狂吼,孟琅耳中剧痛,手上却不松劲。毛僵一咬牙,竟扯断了自己的胳膊,逃入甬道中。孟琅拔腿便追,墓室却突然摇晃起来。甬道中石落如雨,顷刻间便堵住了通道。 僵吼响起的一瞬间,阿块下意识堵住了耳朵。突然,他意识到这样他虽然不会受伤,可也什么都听不到了,当他松开耳朵时,便听到了咚咚咚的接连巨响,脚下的土地剧烈地摇晃着,阿块大喊:“道长?道长!” 听不到道长在哪里,他恐慌地站在原地,继续喊:“道长?道长!” 石块落完了,墓室中尘埃四溢。忽然,阿块听到了一声闷闷的咳嗽声。 “我在这......”他听到了道长的声音。 道长给埋在石堆下了。 阿块忙把人刨出来,去摸孟琅的脸。其实不用摸,他已经闻到了血味。 “我没事。”孟琅咳嗽一声,苦笑道,“咱们被困在墓里了。这是个陷阱。” 他擦擦脸上的血,走到棺材前,向里一望。棺材里果然空空如也。没有尸体。 “我想不通。”孟琅说,“仙鹤王后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又是怎么找到真正的墓穴的?而且,如果她吃了玉碗公主,棺材里怎么连一点残渣都没剩下呢?寻常毛僵没有这样的本事,也没有这样的智力......” 答案只有一个,玉碗公主没死。 她成了鬼,召来了仙鹤王后,设下了这个陷阱。 而她,逃了出去。 第119章 玉碗(一) 孟琅移开一块堵在大门的石头,土扑簌簌掉下来,像沙子。石块后面还是石块,甬道已经被完全堵死了。 第214章 “那毛僵触发了机关,整个甬道都塌了。”孟琅不停地擦着头上流下来的血,心情灰暗地说,“我们真被困住了。” “你受伤了。”阿块轻轻碰了一下孟琅的头,掌心湿濡的触感让他很不快,他闷闷地说,“你流了很多血,你有药吗?” “皮外伤,过一会就好了。”孟琅从袖中拿出一块白布,按在头上。阿块很不满地问:“你没有药吗?” “没有。我不需要那东西。” “那你受伤了怎么办?” “过一会就好了,神仙没那么容易死。要是我伤得太严重,就回穹庐峰去。那儿有灵池,什么伤一泡灵池准能好。”孟琅看他这么紧张,忍不住开玩笑道,“我有一次都给万箭穿心了,结果一泡灵池,还是好了。神奇吧?” “一点都不神奇!”阿块生气地喊道。孟琅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和近乎调侃的语调激怒了他。阿块闷头走到一边,随便捡起地上的石头扔到一边。石块落地的咚咚闷响在墓室里不断回荡。 “我也得找找看了,没准能发现些什么。”孟琅又从袖子里拿出一颗夜明珠——之前那颗不知道滚哪去了。 “咚!”阿块粗鲁地把一块石头砸到地上,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随之响起。孟琅吓了一跳,跑过来一看,阿块砸碎了一堆陶瓷。 “小心点。”孟琅说,“这里没准还有别的机关。” 阿块粗声粗气地说:“我又不会受伤。” “你毕竟看不见,还是小心些好。”孟琅将阿块拦到后面,“你去那边找吧,这到处都是碎片,会伤到脚。” 阿块痛恨这样的体贴,可他听着孟琅温和的声音,又气不起来了。他感到十分挫败,拖着脚步离开了。他们仔仔细细把墓室找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 孟琅哀叹:“公主殿下,您真是一点旧情都不念啊。我这次可是被您害惨了,您生前我怎么没看出您是这么个性子呢......” 阿块问:“你跟她很熟?” “见过两次。”孟琅说,“一次是我随父亲出使仙鹤的时候,一次是我去仙鹤搬救兵的时候。” “你好像跟她很熟。” “算是吧,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多少人认识我了。”孟琅爬上棺材,说,“外面都已经找完了,现在,只能看看棺材里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了。”他默念一声得罪,开始把棺材里的东西往外搬。 阿块说:“要是我们真出不去怎么办?” “先找找看吧。”孟琅说。 其实,要真没有出口,他也能出去。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用那个办法。 阿块气愤地说:“你跟她很熟,可她却把我们关住了。” “殿下又不知道来的人是我,不过,就算她知道,兴许也记不得我这个亡国之人了。”孟琅自嘲地说,“我跟殿下并无深交,或许可以说一无所知......” 然而,翻检着棺材中的一桩桩物件,他再次看到了五百年前那位尊贵的公主。她最珍爱的东西都埋藏在这里,首饰、玉佩、胭脂水粉漆盒、银爵金器瓷枕、还有各种各样的干花,当然,最多的还是绿色的碗莲。 干花下面铺满了珍珠,然而,在玉碗公主手部的位置,干花下面却是一卷帛书。 “这是什么?”孟琅随意翻开看了看,却停住了,这似乎不是普通的书。阿块听见响动,问:“你找到了什么?” “这......”孟琅从袖子里接连掏出了四五颗夜明珠,棺材里立刻亮如照烛。他仔细看了看帛书上的字,说:“这好像是玉碗公主的手记。” 手记开始的日期,是四方如意九年。 【边关有盗,父大怒,以为乃连兵欲侵,伪为盗匪,先查探之。父王素恨连人,早有战意,正愁无托词也。遂言战。舅深然之,谓连王昏庸,又无力将,且十年前连人夺我一城,今当雪耻。满朝文武皆以为然,纵有别见,亦不敢言。】 【父王意已决,乃命元公为帅,成武弟为副将。战不可免,唯祈平安。】 【胜矣!闻元公连下二城,大喜。】 【成武弟连捷。吾知吾仙鹤男儿皆英雄也。】 【捷报频传,盖回师之日不远矣。】 【元公惜败,舅舅老矣。当路何人也?竟可败我宿将。】 【战况大不利,连人得当路如得猛虎,天何不顾我也!闻此人为狼子,力大无穷,暴虐贪婪,每胜,则食敌将肉,人闻之丧胆。吾仙鹤民得为猛兽食耶?愿当路早死!】 【败。父锐意出征,必取当路头颅。】 【闻父截连军,胜,杀三千,俘五千,快哉!】 【成武中当路埋伏,丢三万人!】 【败。】 【又败。悲乎!我仙鹤男儿,竟为野兽所食!】 【父久无音讯,吾与弟皆心焦。】 【父死也?父死也!成武弟亦死。呜呼哀哉,呜呼哀哉!我已无母,今又无父,此皆拜连国所赐!若我为男儿,必披甲上阵,取当路头颅!】 【弟意似和也。吾甚不乐。众臣畏战,皆愿和。吾不忍和,去信元公,令必除当路。】 【竟不与尸骨!受此奇辱,怎能和?不如战。宁知仙鹤无当路耶?元公嘱我缓弟意,言连君臣似不和,或有机可乘。吾去信,令诬当路。】 【和矣!竟和矣!弟大糊涂!】 【和,固耻。父骨不还,更耻。空棺下葬,耻甚矣。号太平永世,耻之极也!闻连国之俗,以骨砌墙,吾父在何处楼阁中耶?鲜廉寡耻,吾弟已为极也。吾不识吾弟。】 第215章 【吾与弟生口角,已半月不语矣。坊间传当路已死,已数去信元公,何不回?】 【使臣至,何之速也!吾不忍睹。】 【果无救耶?不可改耶?吾今无父无母,亦无弟耶?】 【元公来信,当路死矣!不可和,不当和,不能和。吾必阻之。】 下一页纸被撕掉了。接着,玉碗公主字迹凌乱地写道: 【当路已死,弟何不信我!连人所赖者当路也,彼一战而起,败宿将,收城池,所向披靡,如有神助,狼面所至,吾军股栗,当路之威至此也!但使当路死,吾军将如再生。 今连太子昏庸,中我之计,自断臂膀,元公领奇兵一千,一夜而得乐城,足见连兵固疲弱,徒赖狼军英勇。当集精锐,速赴边关,则收复失地,迎还父骨,指日可待。吾弟为连国使臣所吓,已全无主意。此人大害,当除之。】 【事不成,弟禁吾宫中,连诏催元公还。使臣嚣嚣不休,真如一大公鸡也。可笑。复相至,吾不见。】 【闻和书成,心肝摧裂,呕血不止。弟言当路未死,吾怒批之,弟恨恨而去。又闻元公失爵,吾大忿恨,血湿床褥,或将死也。】 【吐血愈甚,恐怕时日无多。国虽在,却有亡国之耻,吾不堪忍也,不如速死。】 【宫中遣太医来,不见。吾决意死。】 【弟来,不见。】 【弟又来,吾但骂之。夜又吐血,然梦母来,母亦知儿苦也?】 【吾将死也。郎君言后日乃登基大典,吾当振作。登基,国之大事,吾不忍阻之,故食粥一。】 【弟来,吾见玉旒龙袍,立吐血。弟大悲泣,吾意稍动,然身如残烛,谅不久于人世也。现书遗书一封,嘱弟必收复失地,取连君头颅,迎还父骨,吾纵死,魂当长存,以待捷报。弟不可一日忘今之耻也。】 孟琅念着念着,沉默了。手记中的一字一句,牵动了他久远的回忆。他在穹庐峰闭关五十年,飞升后又在山上呆了两百年,他再次下山时,正是仙鹤国最后那几十年。那时,连国已崛起为山北的庞然大物,玉碗公主的愿望并未实现,仙鹤最终还是亡了国。 她弟弟将她关在棺内,是否是因为害怕姐姐的亡魂报复?所以这墓才会建得这样奇怪,位置偏远,是为远离皇陵;墓室颠倒,是为镇压厉鬼;铁索捆棺,更是要她永生永世都不能出来。 然而,她还是出来了。 她出来会去找谁?孟琅立刻想到了答案。 合宫。她如此仇恨连国,必会杀了王爷夫妇! “我们必须得想办法出去!”孟琅将手记揣入怀中,却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那把石钥。 他突然想起了第二间墓室的那条甬道,那么窄,那么矮,跟他们进入墓穴走的那条甬道完全不同。他又想起这钥匙是藏在木偶里的,可墓穴里根本没必要藏一把钥匙,皇族最怕的就是别人进入自己的墓穴,怎么还会把钥匙藏在里面?这实在奇怪,更奇怪的事,这一路走来,他根本没有发现要用钥匙的地方。 孟琅确信自己之前已经把每间墓室都翻得干干净净了。如果哪里有一扇门,有一把锁,他应该不会漏掉。 那么,这钥匙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 他忽然想到了那些死在甬道里的工匠。 皇室贵族常常在修完陵墓之后就将工匠留在墓中,任其活活饿死,可是,这些修墓人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地逃出去,甚至在修墓之始就设计机关—— 孟琅双眼一亮。 或许,这钥匙就是那些修墓人留下的。 第120章 玉碗(二) 如果这把钥匙是工匠留下的,那就一定有门!孟琅心中骤然生出一股希望——门会在这间墓室里吗? 孟琅又走到那扇被落石堵住的大门前,看到了石块下压碎的骷髅头,他盯着那些白森森的碎片,想到了扒在墓门上那几具骷髅。他想,你们为什么要扒在墓门上?别人都想从甬道爬上去,你们为什么要拖着一双断腿爬到这门前? 他出神地望着那些碎片,好一会,他问:“阿块,你能区分那毛僵和其他人的血味吗?” 阿块点点头:“她的血特别臭。” “那我们刚刚过来时,你有闻到那毛僵的血吗?就是我们从那个竖井下来之后。” 阿块思索片刻,摇头道:“没有。” “你确定没有?” “没。”阿块坚定地说。 “那她就不是从这下来的,可棺材的确被推动了,有人走了这条通道。”孟琅急速回想着走来的一路细节,捆好的锁链,掉落的布帛,棺盖上的血手印,被推动的棺材...... 他双眼一亮,激动地说:“这墓室还有一条通道!那毛僵没有推开那口棺材,如果她推了,棺材两边一定会留下血手印。她走了另一条通道!她放出玉碗公主,躺进棺材后,玉碗公主就把墓室还原,从那条通道出去......可她放好抵住大门的石条后要怎么出去?不管怎样,她出去了,还把洞口堵上了,这反倒让那洞口更明显了。” 孟琅顿时斗志焕发,举着夜明珠再次在墓室里四处搜寻起来。阿块也跟着他一块找,他边找边问:“真有出口?” “肯定有。” “万一没有呢?” 孟琅开玩笑道:“那咱们就在这一起呆着,等下一个倒霉蛋来吧。幸好咱们有两个人,还能聊聊天。” 第216章 那这样也挺好的,阿块想,至少不是一个人。 孟琅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被吓到了,忙说:“我开玩笑呢。要是没有出口,我还有办法。不过这个办法,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用。” “什么办法?” “我师傅给了我一块命牌,要咱俩真出不去,我就把命牌捏碎了让他来帮忙。不过,那样你就暴露了。我师傅眼睛尖,肯定会发现你是青煞,到时候你肯定得死。” “可你最后也要杀我。”阿块脱口而出,说完后就愣住了,心里空落落的。 孟琅也愣住了,好一会,他说:“我是要杀你......但首先,咱们......”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他除鬼是天经地义,可现在他怎么觉得杀这个字这么刺耳呢?孟琅皱皱眉,辩解似的说:“我师傅和我不一样。要是他动手,你就是魂飞魄散,我虽然也要杀你,但我是想送你入轮回,你以后还能转世为人。” “那我会记得你吗?” “不会。人转世后怎么会记得上一世?” “我不想转世。”阿块闷声道。他走远几步,坐在地上不动了。 “为什么?”孟琅追过来,惊讶地问,“你要一直当鬼?” 阿块低着头不说话。孟琅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如果一直当鬼,迟早会被羽化岛的神仙发现的。他们绝不会容许青煞存在,到时候你肯定会死得很惨。可如果你进入轮回,尽管你不再记得上一世的记忆,但你——” “那不是我。”阿块突然叫道,“要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我不就是另一个人了?那跟死有什么区别!” 他气呼呼地站起来,走得更远了。 孟琅呆站在原地,好久,他说:“有区别啊。” “有什么区别?” “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啊。”孟琅说,“你转世后,我会去看你的。” “可我不记得你。” “那有什么关系?我记得就行了。人的灵魂是不会变的,即使你改变了样貌、身份、男女,我肯定能认出你。”孟琅走到阿块面前,坐下来说,“尽管你不再记得我,可既然我们这一世能成为朋友,下一世就还会成为朋友。兴许,你那时候也会觉得我熟悉呢。” 阿块被触动了:“我们是朋友?” “算是吧。”孟琅笑了笑,感慨地说,“我一开始还想杀了你呢,但现在......真到送走你那一天,我一定会伤心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孟琅想,什么时候,他和阿块变得亲密起来了?以至于他想到最后要杀死他,竟然开始感到抗拒。是从起名字开始吗?是从把他挖出泥浆开始吗?还是从看到那条青筋时开始的?什么时候,阿块在他这里成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该被诛灭的恶鬼呢? 道长会伤心吗?阿块想,他对死其实没有什么想法,活了这么久,他早就无所谓生死了。被埋在冰雪下的那段时间,游荡在荒野的那段时间,在古战场厮杀的那段时间,他无数次都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但现在,他知道自己要死后却突然愤怒起来。 他并不是愤怒于自己必须死去,而是愤怒于他将忘记过去经历的一切,与他漫长人生中所经历的毫不相同的一切。这感觉就像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一样。但是道长说他会伤心时,他突然又不生气了。 原来没有被抢走啊。他想,就算他死了,道长还是会记得他,会来找他的。 孟琅放任阿块的沉默,他觉得阿块的心情现在一定很糟。要是他不必杀了他就好了,可他是青煞。哪怕他是别的鬼也好,可他是青煞。 但孟琅还是觉得有些难过。不该给他起名字的啊,他想。要是一开始杀了他就好了。 “道长。”阿块忽然说,“是不是要找到头,你才会杀我?” “是。” “那眼睛你也会帮我找回来吗?” “是。” “太好了。”阿块忽然松了口气,“那我死之前,就能知道你长什么样了。你杀了我之后,一定要来找我。” 孟琅愣愣地望着他,在夜明珠微弱的光照下,他看到兔子面具上下摇晃着,好似雀跃。他猛地转过头,心像被刺扎了一样。 到时候,他真能下得去手吗? 他急匆匆地站起来,说:“我们继续找出口吧。” 孟琅最后在棺材正上方找到了出口,他们爬出去后,发现自己来到了第三间墓室。奇怪的是,这条甬道并不需要石钥。 他们从第三间墓室原路返回,却发现毛僵挖出的那条隧道被彻底堵住了,这准是那头僵尸干的好事。两人在墓室大门前站了好一会,决定沿着墓室原本的那条宽敞的墓道走走看。 路上,孟琅说:“一般来说,这种墓道尽头都有门,只是那门肯定封死了。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把它劈开。” 墓道的尽头果然是一扇石门,门前两尊镇墓兽,寻常墓穴的门都向外开,力图将盗墓者挡在门外,而这扇门却向内紧闭,力图将墓中的人永远囚禁。门上贴着张牙舞爪的黄符,挂着一把黄铜大锁,原来,这里才是真正需要石钥的地方。 孟琅开门时,心情颇为复杂。那些工匠准备好了密道,准备好了钥匙,却没想到他们会被捆住双手扔下竖井,最终还是没能推开墓穴的大门。 门开了,孟琅闻到了湿润的气息,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原来,墓门在一个山洞里。这山洞不长,但很窄,洞口被厚厚的藤蔓遮的严严实实。孟琅掀开藤蔓时,看到了半边赤橙的天空。已是黄昏了。 第217章 他心中一沉,立即赶回王府。他原本以为王爷夫妇此时一定性命难保,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王府里一片安详。 玉碗公主没有来王府。 那么,她去哪儿了? 铁匠今天打算进城。 他祭拜完妻子后,决定去看看久未联络的儿子女儿。他将家里收拾了一遍,捡了些值钱的东西带上,又小心地包好那块银元,把它揣进怀里,便抱着碗莲上路了。 他走得不快,私心里,他不想这么快就去见孩子们。他觉得比起大晚上风尘仆仆敲开孩子们的门,还是在城里歇一夜,养足精神,再买点什么东西去见他们比较好。夕阳西垂,天气虽还很闷热,风中却透露出一丝悠悠的凉意。铁匠稍稍加快了些脚步,他得在天黑前赶到城门。 忽然,铁匠瞧见前头的山坡上站着一个黑衣女人,女人面前是座新建的坟,青石做的墓碑光洁铮亮,坟头上插满了白的粉的红的莲花。真是稀奇,他见过往坟上插菊花插柳枝的,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插莲花。 铁匠停住脚,关切地对那女的喊道:“姑娘,你哪家的?怎么一个人来上坟?这一带坟多鬼多,你赶紧回去吧!” 那女的像没听到,头也不转。铁匠就又喊了一遍,她还是不转身,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风微微吹起。她的发式很奇怪,不是盘成一个髻子,而是在脑后束成一股,用一枚金发扣别住。她头上同样带着一顶金光闪闪的发冠,似乎是莲花样式的。 铁匠突然有些害怕,心想荒郊野岭怎么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还一个人站在坟前?他畏惧地望着那女人,她依旧不转身。铁匠最后喊了一声:“天要黑了,别呆太晚!”便埋头大步离开了。 第121章 玉碗(三) 夜幕低垂,合宫大门紧闭,守卫森严。街道尽头响起马车悠远的声音,轱辘——轱辘——声音越来越近,终于,一辆马车冒出街道尽头,缓缓驶来,车上没有马夫,马自己走到了城下,稳稳停住。 守卫见了十分惊诧,上前盘问,只听车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吾臧氏女,来访恩人。” 守卫大惑不解,又见马车华美非常,不敢轻慢,便问:“夫人可有名刺?” 一只戴着银跳脱的手挑起车帘,递给守卫一枚金饼。守卫大惊,又听马车中的人说:“贵府近日当有客至,此即吾之恩人。” 守卫了然,心想原来是找那个道士的!那道人受王爷器重得很,有人找他,守卫自然不敢怠慢,飞速回去通报了。孟琅一听是臧氏女,脸色大变,马上说:“你去告诉王爷,让他待在屋里,千万不要出来!” 他立即出了王宫,看到马车,他神色一凛,整整衣袖,庄重地走过去。阿块拉住他,警惕地问:“你要干什么?” “跟殿下打个招呼。” 阿块立马说:“不行。” “我了解殿下的为人。”孟琅拿开阿块的手,“她不会对我突然发难的,即使她动手,也不会伤到我。” 他朝马车走去,阿块着急地喊道:“道长!”他快步追上去,听见孟琅恭敬地喊了一声:“殿下。” 阿块握紧拳头,心中很难受。 车中的女子说:“你知道我是谁?” “是。”孟琅恭敬地说,又劝道,“殿下,如今已经是五百年后了。殿下的仇人,早已化作一抔黄土,殿下若要寻仇,杀死的只能是无辜之人......” “我未曾想过杀死谁。”女子说,“让我进去吧,我想看看我的家。” 孟琅一愣,沉思片刻,说:“好。” “道长!”阿块拉住他,却听孟琅低语道:“我有分寸。” 他对守卫道:“这位姑娘确实是来找我的,不知我可否带她进宫?” 守卫笑道:“道长是王爷的贵客,您想带谁进去都行。”说着,好奇地打探:“道长,这该不会是您道侣——” “别胡说。”孟琅瞬间冷了脸。守卫慌忙道:“是我唐突了,您请进,请进。” 因毛僵出没,王宫近日晚上无人敢出门。孟琅带着马车一路走到后花园,到这儿马车就无法行驶了,必须停下。阿块闷闷不乐地跟着后面,把路上的石子踢来踢去。他搞不懂孟琅为什么对这女的这样恭敬,先前他们可差点被这女人困死在墓穴里!他心中顿时窝火,不停地把石头踢到马车上。 孟琅低声阻止他,阿块全然不闻,倒是玉碗说:“不必计较。” 阿块更气了,又踢了一块石头。正好玉碗从马车里出来,那石头就砸到了她腿上。孟琅训斥道:“阿块!” “没事。”玉碗说,“我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她仰望着深蓝的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环顾着周围的草木,良久,她说:“都变了。” “自然变了。”孟琅说,“已经五百年了。” “这一路,我都在想是谁找回了父王的尸骨,没有想到竟是你。”玉碗盯着他,问,“孟小郎君,你如今是人是鬼?” “我飞升了。” “飞升?”玉碗那古井无波般的眉眼终于有了波动,她凝视着孟琅,姣好的面容在月光下镀上一层银光,宛如玉人。半晌,她叹息道:“竟然飞升了。” 阿块愤愤地叫道:“你什么意思?” 玉碗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继续问:“你是如何找到父王亡骨的?” “这事说来话长。” 第218章 “我不缺少时间。” 阿块见两人不搭理他,又烦躁,又生气。他突然大步走开,躲到一棵树后了,但他并没有堵住耳朵。 “这有个亭子。”孟琅说,“殿下,我们坐下慢慢说吧。” 他们还要坐下慢慢说?阿块猛地扯下一把地上的草,生气地扔到一旁。 毛僵跟上去了。孟琅说:“王后殿下,你也坐下吧。” 毛僵畏惧地看向玉碗,她淡淡道:“坐下吧。”又向孟琅解释道:“她还没生出完整的神智,不像你身边那个。” “你看出来了?” “对于我们来说,这并不困难吧?”玉碗问,“你是在哪里找到我爹的尸骨的?” “在古战场上,我原本是去那里除鬼的。” “战场.....”玉碗忽然笑了一声,“战场。” 孟琅没有说仙鹤王被筑进了城墙,只说:“我意外发现一具白骨有六指,就去查了生死簿,确定是大王后,我就带他来鹤城了。” “多谢。”玉碗说,“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还能见到父王的遗骨。这份恩情,我真是无以为报。” “殿下言重了,是大王先有恩于我。” “两千士兵,又算什么?当时父王正在筹备对连国的战争,并无太多兵马能够借你。” “当时大王就准备打仗了?” “自从母后失踪后,他就准备讨伐连国了。” 孟琅一惊:“王后她......” “怎么了?”玉碗锐利地问。 “没什么。”孟琅并不愿再戳玉碗伤疤,只问,“殿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找母后的尸骨,把她和父王合葬。” “殿下不准备复仇了?” 玉碗反问:“你复仇了?” 孟琅无言。玉碗死时,并不知道他后来下山的事,可她的话却一下子击中了自己的要害。 “我若真想杀了谁,只能是我那不争气的弟弟。”玉碗说,“我一醒来就知道,那混账最终还是选择了苟且偷生。” “......殿下恨令弟吗?” “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他已经死了,仙鹤,也已经亡了。” 孟琅掏出那本手记,放在桌上。玉碗微愣:“你进了我的墓?” 孟琅抱歉道:“我先前不知道那是殿下的墓,多有冒犯,还请殿下原谅。” “你怎么出来的?” “修墓的工匠修了一条密道。” “我没有想过让那些人陪葬,真是罪孽。”玉碗拿起手记,“你把这东西带出来干什么?” 孟琅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我亡国之后,去了穹庐峰修道,下山之后,仙鹤和连国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我当时无心世事,不知道殿下已经去世。所以当我发现那座墓的主人就是殿下时,我很好奇殿下为何去世,又为何会被安葬在那样奇怪的一座墓里。” “自然是那家伙心中有鬼。”玉碗冷声道,随意翻着手记。 “小子不敬,私自翻阅了殿下的手记,还将它带了出来,因为在墓中我没来得及看完。我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孟琅说,“但当我回来后,却发现这手记上还有别人留下的字。” 玉碗手一僵,问:“谁?” “令弟。” 玉碗瞳孔一缩,迅速翻着手记,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时,她愣住了。 上面,的确是她弟弟臧乐仁的笔迹。 大约五百年前,玉碗公主死后。 朝廷上下都知道,玉碗公主死了。她死的那天,阳春三月竟雷声滚滚,宫中谣言纷纷,说是公主在发怒。 接着,她宫中的宫女开始一个个死去,最初是咳嗽,很快便开始咳血,然后就是死亡。 宫中陷入了恐慌,人人都说这是公主的冤魂在作祟,当驸马也因咳血而亡时,这种恐慌达到了极致。无数大臣向刚刚即位的臧乐仁上奏,要求迅速平息公主的愤怒。然而公主死前已经留下遗言,要求收复失地,取连君头颅,迎还先王尸骨,这怎么可能做到? 于是,大臣们迅速提出了第二个方案:镇压公主。 臧乐仁驳回了大臣的奏章。他以守灵为由,深居宫中,拒绝接见任何大臣,雪片飞来的奏章积压成山,他也置若罔闻。 流言越发汹涌,当鹤城的一个商户突然吐血而亡后,人们开始自发地祭祀公主。他们在门上挂上玉碗的画像,为她立像,给她上香,消息传到连国后连君勃然大怒,斥责仙鹤竟如此厚待意图刺杀使臣的罪人!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倘若仙鹤不妥善处理此事,他们就不得不怀疑他们议和的诚意了。 臧乐仁迫不得已地回到了朝廷,下令罢免各种祭祀。这时,他的王后也开始咳血了。 王后的父亲是宰相。他恳切地告诉新君,如今战争刚刚结束,百业待兴,人心涣散,连国仍虎视眈眈,他必须担起作为君王的责任来,他必须迎合民意,妥善地处理玉碗公主的后事。 于是他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祀,宣称他的姐姐是怨灵,他将平息她的怒火,把她埋葬在桃木钉死的棺材里,压在一座山下。 可私底下,他给她做了金丝楠木的棺材,他没有用桃木橛子钉住棺材,只是用铁链松松地绑住,他还给她开了一扇门,建了一条密道,把钥匙藏在木偶里,他把这一切写在姐姐的手记里,把这卷薄薄的帛书放在她手边,希望她能逃出这座墓穴。为了这个秘密永不暴露,他杀死了所有修建墓穴的工匠。 第219章 最后,他祈求姐姐的原谅。直到舅舅元公回来,他才知道,当路真的死了。 他才知道,原来,正是姐姐的计谋杀死了当路。 一滴泪掉落在昏黄的纸页上,银白的月光下,玉碗双眸潸然。她怔怔地望着纸上熟悉的笔迹,捂住了脸。 第122章 玉碗(四) 良久,玉碗擦干眼泪,将那本手记放进袖子里,郑重地对孟琅说:“谢谢。” “殿下多礼了。” 玉碗摇头:“若非你,我怕是永远都解不开这个心结了。我要走了,以后若是有缘,再相见吧。” 这家伙要走了?阿块高兴地站起来,却听孟琅说:“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是关于阿块的。”听到孟琅喊他,阿块不情愿地走出来。玉碗终于将视线落在了这个高大的男人身上,有些诧异地问:“你叫他阿块?” “是。他是我在古战场捡到的鬼魂,我猜想他可能是仙鹤贵族,不知道殿下是否见过他?”孟琅迟疑地问,“阿块,你能摘一下面具吗?” “不摘。” “没见过。”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孟琅有些意外,追问道:“殿下真没见过他?” 玉碗肯定地说:“他的个头很显眼,如果我见过,绝不会忘记。”她微微皱眉,“孟小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孟琅以为她想起了什么,和玉碗走到一边。玉碗直白地说:“你要小心你捡到的这个鬼,他身上的气息很古怪,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就像受到威胁似的......” “你胡说!”玉碗的话,阿块听得清清楚楚。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毛僵立即过来阻止他。阿块大手一挥,粗暴地将她推开,手上的碧玺莲花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光。玉碗一怔愣,猛地抓住他的手:“这谁给你的?”说着,竟将那条碧玺手串扯了下来! “还给我!”阿块大怒,伸手就抢,玉碗闪身躲过。她端详着莲花珠子,颤声道:“是它,真的是它——” “咚!”裹挟着汹涌阴煞的拳头雷霆般击来,却被孟琅接住了。他踉跄着倒退好几步,手颤抖着。“孟小郎君!”玉碗怒道,“你这恶鬼!”她五指暴涨,如风刮至,阿块大吼一声,迎了上去。 “等等,先别打!”孟琅忙去握剑,可右手抖得厉害。他刚才硬接阿块一拳,又被煞气冲了灵脉,伤得不浅。这时,毛僵也尖叫着扑了过来!尖利的尸吼令阿块动作一滞,玉碗铁爪劈下,瞬间就将阿块的面具劈开。幸好,阿块及时后退,没有受伤。 孟琅的法术失效了,狼面具掉在地上,在月光下幽幽地望着玉碗。 她瞳孔一缩,怒道:“你是黑狼军?” 另一边,毛僵正要偷袭阿块,却被孟琅孟琅刺中了。它惨叫一声,扭身朝孟琅抓去。这一切都被玉碗看在眼中。她惊愕不已:孟琅为什么帮这恶鬼?以一敌二她没有胜算。她攥着手串,转身便跑,同时叫道:“引开他!” 阿块立即追过去。孟琅要追,却见毛僵一个纵身,径直往王爷寝宫的方向去了! 寝宫,王爷与妻子儿女聚在一起,心惊胆战地听着夜空中的声声厉啸。忽然,屋上声如撒豆,紧接着,伴随一声巨响,一个黑影撞开窗户,冲进大殿,抓起王爷,像一阵黑风似的撞开另一扇窗户,孟琅紧随其后。直到他冲去出,王妃才像五脏六腑归位似的发出一声尖叫。 “来人哪!王爷被妖怪抓走了!” 孟琅此时心急如焚。他不知道公主怎么突然就动手了,但毫无疑问她认识那串碧玺。眼下他只想快些解决这毛僵但它却抓了王爷当人质!那毛僵一路狂奔,顷刻间便来到了高高的城楼上,它立在高高的阙楼顶上,尖啸一声。 孟琅立即堵住耳朵,城楼上的士兵却不知道,纷纷捂着头痛叫,摇摇晃晃好似醉酒。王爷亦七窍流血——他离毛僵最近,受伤最重。毛僵将王爷拎出阙楼,厉声咆哮:“别——过——来!” 她的声音沙哑得就像被火烧过一样——她的确被火烧过。王爷的两只脚在半空中晃悠,人已经昏死了。孟琅立马停住,手却背在身后暗暗捏着印,毛僵瞪着他,双目欲眦,咬牙切齿地问:“徐风......公子......为何偏袒......连国?” “我并未偏袒任何人,你不要再滥杀无辜了——” “骗人!”毛僵激动地咆哮,“他们......根本......不无辜!” 她松开了手! 刹那间,一个巨大的洁白身影在她身后浮现,恐怖的威压降临。那是一尊巨大的神像,右手扶剑,左手结印,衣袂若飞,但他没有出剑,而是伸手接住了王爷,就如接住一朵坠落的飞花。 出剑的是孟琅。斫雪剑穿透毛僵胸膛的瞬间,他听到她不甘地吼叫。 “不公......你......不公!” 他拔出剑,毛僵如断线的纸鸢般坠落,重重地摔在城墙上。法相抬起原本扶在剑上的手,轻轻罩住她,霎时,洁白的灵力覆盖了她,毛僵眼中流出鲜血,她身上的白毛纷纷脱落,风一吹便柳絮般纷飞,露出了焦土般的底色。接着,那焦枯的烂皮扑簌掉落,就像一朵鲜花枯萎凋谢,随风而逝,只剩下一具伶仃的焦骨。 她死了,回到了她原有的模样。 寝宫,世子望着城墙上的神像,激动地叫喊道:“仙尊!是仙尊!宏元仙尊显灵了!” 慈悲的神像微微侧头,翩然湮灭,它双目所注视的,是孟琅提剑离去的身影。 第220章 值得吗?耗费无数灵力召出法相,却只救下一个凡人,杀了一个毛僵。 值得吗?肉身硬受青煞一拳,周身灵气为阴煞搅乱,连法相都难以支撑。 值得吗?为故人之情,扶柩千里;为已往之事,沉痛至今;为应唾之鬼,奔走诘问。 值得吗? “你这样值得吗?他们不懂你做的一切,只把你当做罪人!” 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 孟琅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必须找到玉碗和阿块。 花园里一片狼藉,树木断折,凉亭倒塌,玉碗倒在地上,被阿块死死掐着脖子,她利爪深深抠进阿块的胳膊,身下百草一寸寸化为焦土,阿块的双手也急速干枯,深青色的煞气不断从他身上涌出,地下的亡骨在骚动,抓挠着大地灰褐色的面皮。土地上出现了一道道细小的裂缝。 “阿块!”孟琅赶过去,抓住阿块手的瞬间便感到了烙铁般的疼痛,“放开她!” 阿块置若罔闻,手上青筋暴起。 “阿块!” 玉碗笑了起来,口中流出鲜血,树木的叶子开始卷枯,大地开始皴裂,长出白色的绒毛。 “阿块!” 阿块毫无反应,而玉碗马上就要死了!孟琅迫不得已,一剑刺穿了自己的手掌。阿块掌心一痛,不敢置信地看向孟琅。他当然是无法看见孟琅的表情的,但他知道孟琅做了什么,因为他的掌心此刻疼痛刺骨。而玉碗在他松手的瞬间,就抓裂了他原本就空无一物的眼眶。 “啊啊啊啊!”阿块捂着鲜血淋漓的脸吼叫。痛啊,为何会这样痛!眼泪混杂着鲜血从他眼眶中涌出,像头野兽一般在园子里横冲直撞。他怒吼着跑了出去,那惨痛的吼声在夜空中传出很远很远。孟琅本该去追他,可眼下他有更要紧的事情。他看到那裂缝中渗出腥臭的热气,像火焰一般烤焦了周围的一切。 而玉碗周围已成为不毛之地,皴裂的大地张着漆黑的嘴,绝望地呼号着。玉碗吐出一口鲜血,腹部几乎完全凹陷下去,源源不断的热浪从她身上发出,将空气扭曲。 “殿下。”孟琅在她身边蹲下,乞求地说,“看在我安葬了大王的份上,让它们回去,不要降下旱灾!”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玉碗究竟变成了什么怪物。 她成了魃。 难怪毛僵听她号令,那可是僵中之王——魃啊! “他是黑狼......”玉碗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瞪着孟琅,“他是当路的士兵!孟琅,你把我的仇人带来了我面前......呕!” 她又吐出一口鲜血,浑身抽动了一下。 “殿下!” “孟琅。”玉碗望着他,嘴角浮现一丝狞笑,“我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连国......与我,不共戴天之仇,而今我获得了力量,我要它......灭亡。” “冤冤相报何时了,殿下之前不是已经决定放弃复仇——” “连国,将陷入大旱。”玉碗抓住他,眼睛闪着奇异的亮光,“这场旱灾,亘古未有,它将......葬送连国。” “殿下!”孟琅急切地说,“不要降下诅咒!我会替你找回王后的尸骨——” “因你的恩情,这场灾难不会来得太早,但也不会......太晚。连国,必将灭亡。至于它们.....”玉碗望着干裂的地面,笑了一声:“这是连国自己造的孽,冤魂,是压不住的,天下,是镇不宁的......” “但是。”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走过的地方土地开始愈合。她拿出那本手记,帛布开始卷曲,变黑,变脆,玉碗望着那卷薄薄的小册子,眷恋地说,“我感激你做的一切。超度它们,这片土地将得到安宁。安葬我,徐风之地将免为焦土。至于其他......” 她扬手一洒,无数细小的黑色碎片纷飞,狂风中,玉碗金扣脱落,长发乱舞,宽大的衣袖好像蝴蝶鼓起的翅膀。她仰天大笑。 “各凭造化!” 深青的煞气从她体内喷涌而出,瞬间便将她吞噬。这团阴气狂啸而去,去追随它的主人。而玉碗,她向后倒,正好倒在一棵树上,因而她仍站着。直到最后一刻她都要站着。 她已经死了,早在孟琅赶来之前,她的力量就几乎为阿块劫夺殆尽。孟琅跪在地上,怔怔地望着这个早该死去的女人,这个可怕的旱魃,她的身体已经破碎,眉目却宛如生前,嘴唇弯起,似乎是好心情。 孟琅望着她,在这片干枯的土地上。风卷起,枯叶落如雨,林间传来哀啸,地底传来深鸣,孟琅以为自己流下了眼泪,可他的眼眶也干枯了。他手上的鲜血淌过斫雪,在青白的剑身上流下一道道血红的痕迹。 地下的亡灵仍在骚动,他不能一直跪着。 孟琅站起来,开始舞剑。 鲜血一滴滴从斫雪身上落下,洁净的灵力逸出,宛如飞雪融入地面,林间微风阵阵,天上阴云奔聚,月光被完全遮住的瞬间,孟琅双手紧握着剑,刺入大地。霎时间,一团团白光自地底闪现,孟琅听到了自地底逸出的无数尖叫,那叫声像钉子一样深深钉进他的脑颅。他用力握着剑,血不断流下,他脸色煞白。 天地间响起一声清鸣,怒吼的大地终于归于平静。树叶沙沙作响,风吹开了云,皎洁的月光洒下,孟琅松开剑,望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 突然,他吐出了一口黑血。 第123章 冲突 第221章 阿块在黑暗中游荡。他脸上的伤很痛,手上的伤很痛,他紧紧攥着那串碧玺,任凭莲花珠子坚硬的边缘刺进血肉。孟琅的剑在他身上同样留下了痕迹,而他之前所受的那些伤也全都一起疼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他对于道长来说,并不重要。 当他躲在树后偷听道长和那个所谓公主的谈话时,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在栎陵道长笑说自己没事时的那种郁闷和无力。他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线把自己和道长隔开了,又或者是一堵墙,这让他感到恐惧。 当道长向他挥剑时,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奇怪的是比起愤怒,他更多地感到伤心。他跑开时没有听到道长追上来的脚步声,他乱逛了许久也没有听到那脚步声,这让他感到了更深的痛苦。阿块愤怒地吼叫着,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古战场上,为黑风和黄沙所包围。 无意中他跑到了秋山,这里阴气浓厚,对他有着天然的吸引力。此时,那些孤魂野鬼都牢牢躲在自己的巢穴里,唯恐被阿块发现。但阿块的阴气迅猛地抓捕着它们,秋山很快漫上一层黑雾,一种暴虐的情绪涌上阿块心头,他死死抓着自己的脑袋,咬着嘴巴。 不甘心...... 我死得好惨啊! 恨...... “阿块!”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有人抓住了他的手,鬼魂消散了,四处奔逸的阴气缩回他的身体。一部分是因为忌惮主契,一部分是因为畏惧孟琅。 孟琅此时很不好受。他之前在古战场消耗了很多灵气,这次又硬接阿块一拳,让煞气入了体,体内的灵气受损更甚,加上他立刻召出法相,又大量超度亡魂,灵气骤减,体内的煞气没了压制,一时张狂起来,他受的伤就更重了。 虽然他的情况不容乐观,但他眼下必须压制住阿块,不能让他这样无止境地吞噬亡魂。可孟琅的灵气让阿块十分不适,他甩开孟琅的手,气冲冲地往前走。孟琅脚步一趔趄,追了上去。 “你要去哪儿?” 阿块不回答。 孟琅拽住他,阿块一甩胳膊,吼道:“别过来!” 这一声吼得孟琅脑中一震,他一直压着的阴气顿时沸腾,他哇地吐出一口血,脑袋里闪着白光,脸上冷汗直流。阿块一愣,着急地过来扶他,慌忙地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你别乱吃东西,可能会失控......” 阿块一下子火了:“什么没事!你受伤了!你在流血!” 他吼得孟琅更难受了,体内那股阴气横冲直闯。阿块继续愤懑地说:“你是个骗子!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但你却和她聊那么久,这不公平!” “你......”孟琅浑身发冷,他灵气流失得太多了。他在袖子里去摸阎罗给的仙草。斫雪剑不甘听阿块乱叫,腾起来打他,阿块一把抓住它齐根扎进地里。孟琅气得发抖:“你干什么!” 阿块悲愤地说:“我连剑都不如!”说着一拳把斫雪捶进了地里,孟琅脑子里有根弦断了。他突然暴怒,一把推开阿块,怒吼道:“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为什么要杀殿下?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下手不要那么重!” “她抢我的珠子!” “她认识那珠子!我原本可以问出那珠子是谁的,可现在她死了!她是魃!她能带来旱灾,她诅咒连国将有大旱,多少人要因此饿死!你为什么要这样冲动,为什么!” “是她先抢我的珠子!你为什么偏袒她?就因为她是你的故人?你有一堆故人,你有一堆故事,你脑子里记着一堆东西——” “阿块!” “可我只有这珠子!”阿块恶狠狠地说,“这不公平,不公平!道长你偏心,你是个虚伪的小人!” ——你个伪君子! ——只有我们会死,你们这些家伙活得好好的......你们比长明人还坏!! ——你为什么要降!因为你我全家都死了—— ——连你也抛弃了我!......你们都是骗子、骗子! 无数回忆浮现,孟琅猛地推开阿块,冲他大吼:“我没有!我没有......我想救你,我想救你们全部......啊,啊啊啊......” 孟琅头疼欲裂,他抹了把脸,却忘记了手里有血。他在一片血红中趔趔趄趄地走到斫雪剑前,试图把它拔出来。可他的手使不上劲,他异乎寻常的沉默让阿块有些慌了,他想过来帮忙,却被推开了。 “走开。” “道长,对不起。”阿块无措而恐慌地说,“我刚刚不是故意要那么说你的,你是个好人,你一点都不虚伪。” “走开。”孟琅用手刨挖着剑周围的泥土,头也不抬。鲜血从他掌心不断流下,因体内的阴煞作祟,他的伤口无法愈合。 “道长。”阿块说,“我错了,我很感激你......我帮你把剑拔出来。” 他说着抓住剑柄,却被孟琅推开。 “滚。”他吼道,“滚——滚!” 阿块被震住了,他呆坐在那,听孟琅气喘吁吁地拔剑。他用袖子把斫雪重新擦拭干净,掉头便走。阿块惶恐地跟上去,听着他一重一轻的脚步。这不是孟琅受伤最严重的一次,可他从来没感觉这么累过,他向前走着,走着,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就好像当初他逃出丰州时那样。 他就是,突然累了。 他想起玉碗的话:“竟然飞升了。” 是啊,他竟然飞升了。倒在地上的时候,孟琅想,他为什么会飞升?为什么? 第222章 阿块听到前面传来咚的一声时,彻底慌了。他冲过去抱起孟琅,发觉他浑身冰凉。他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整个人像被打了当头一棒,突然他察觉到了孟琅体内有熟悉的气息,阿块震惊地发现那是自己的煞气。他慌忙把它赶出来,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没有感受到疼痛。 这煞气一定伤到了道长,可他的身体却没有一丝反应。 阿块怔愣了一瞬,立即抱着孟琅跑起来。得回城,他想,得找大夫!他的手碰到孟琅冰冷的脸庞,那么冷那么冷,好像一个死人。回去时城门紧闭,阿块捶打着城门,大叫道:“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有人要死了!” 没人回应,于是他暴烈地捶着门,那太平太久的老城门在他的拳头下不堪一击。他闯进去后一边喊着有大夫吗有大夫吗一边在街上狂奔,压根没听到士兵的追喊。实际上,他们很快就跟不上他了。他抱着孟琅茫然地走在寂寥的街道,伤心地大哭起来。 “对不起,道长,对不起......”他大声地哭喊道,“我不该气你的,对不起......” “有病啊谁半夜哭丧!”旁边一间院子开了,一个汉子气势汹汹地走出来,看到阿块又马上掉脚回去了,关门落栓。铁匠惴惴地从屋里踱出来,问:“儿啊,怎么了?” “不晓得。”那汉子心惊胆战地低声说,“外头有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该不会是妖怪?听说合宫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今天晚上王宫那边闹哄哄的,只怕妖怪又来了!” 一个女子却突然奔出屋,铁匠叫道:“丫头,你干什么?” “外面是道长!”莲花精急急喊了一声,拔开门栓冲出去。铁匠也急忙跟出去,看到阿块和他抱着的孟琅,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天啊!”他儿子追出来,问:“怎么了?爹,你认识他们?” “这是我恩人!”铁匠忙去拉阿块,“你快进来,进来,道长怎么成这样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大夫。”阿块一个劲地说,“找大夫,快找大夫!” “快去找大夫!”铁匠嘱托儿子,“这是你娘你爹的大恩人,快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 “先、先带他进去吧。”儿子有些慌乱,“小声些,别吓着客人。我马上就去喊大夫。”铁匠点头,忙带人进去了。儿子出了门,门上挂着块牌子:隆盛客栈。 “天啊,怎么这么多血。”铁匠着急忙慌地给孟琅擦脸上的血,莲花精端来热水白布。铁匠擦完后才发现孟琅脸上没有伤口,而那个大块头看起来伤得更重,他的脸就像耕过的地,被抓伤的地方皮全翻起来了,更渗人的是他那两个空洞的眼眶,就像两口黑幽幽的空井。 铁匠畏惧地捏着湿布巾过来,阿块推开他,问:“道长怎么了?” “就手上有伤,已经处理干净了。”铁匠打算包扎孟琅的手,莲花精赶紧把油灯端过来,铁匠“咦”了一声,“道长手上怎么有东西?” “什么东西?”阿块立刻过来了。 “像是个字,弯弯绕绕的......”铁匠眯着眼,“不管了,先包扎吧。” 莲花精小声对阿块说:“大人,您也擦擦脸吧。血味太重了,道长闻着也难受。” 阿块就拿过毛巾往脸上搓,那手法粗糙得铁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忙站起来抢过布巾:“你咋能这样擦?皮都给你搓起来了!老天啊你脸上全是血,丫头,再打一盆热水来!” 莲花精赶紧去了。铁匠把阿块脸擦干净后,手边那盆热水已经红透了。突然,他叫了一声,惊讶地说:“你头上怎么也有个印?” “什么印?” “就你额头上,有个跟道长手里一模一样的东西!” 这时,莲花精端着水进来了,叫道:“大夫来了!” 铁匠儿子紧跟着掀开门帘进来,身后跟着个气喘如牛的老汉。 “我敲了三家大夫的门才请来一个,先生你快看看。”铁匠儿子擦着汗喘着气,那大夫也呼呼地喘气,一边拿袖子擦脸上的汗一边往床边走。铁匠父子阿块莲花精四个人围在他后头,大夫被他们挤得喘不过气,就把四人都赶走了。 阿块就在门外站着,任铁匠父子和莲花精怎么劝,他也不走,也不去处理手上的伤口。站在门外的时候他心里满是后悔,拼命祈求道长千万不要有事——他好像完全忘了孟琅是神仙。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夫终于出来了。 “他没大事。”大夫说,“就是气虚,兴许平时他想太多,太劳累了。” 第124章 突然离去 次日,孟琅没有醒。阿块捱到中午,孟琅仍没有醒。他不可避免地陷入恐慌之中,请求铁匠陪他再去找找昨天那个大夫。那大夫门前摆着辆板车,正在给人看病,好一会,病人才被背出来放到板车上,由他家人拖走了。 大夫见到他们,很是惊讶。 “二位有何贵干啊?” “道长还没醒。” “他气血亏损太多,自然是要多睡会的。” “可他都睡了快一天了!” “哎,有时候人劳累了也能睡上一天,小伙子,你得有耐心。”大夫满不在乎地说,“他没事,没大病,但他心里的事要不解开,就要伤了根本了。” “大夫。”铁匠请求道,“你给开点药吧。” 大夫就开了一个方子。抓药的路上,铁匠安慰阿块:“你别担心,既然大夫都这么说了,道长肯定能醒。不过,你们咋弄成现在这样了?” 第223章 “我把他气着了。”阿块悔恨地说。 铁匠大惊:“你把他气着了?你做什么了?” “我骂他。” “你咋能骂道长呢?道长对你不差啊?我还是头一次见和下人一块吃饭的主子呢。” 铁匠误会了,可阿块也无心辩驳。他又沮丧,又委屈地说:“因为他什么都不告诉我。” “咱们这样的人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再说,人这心里啊就像个房子,有的门能开有的门不能,谁没点不想说的事呢。”铁匠叹了口气,“我媳妇死后,我就把她的事全关在一个屋子里了,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多年,要不是道长,恐怕我还走不出那屋子呢。” 他感慨万分地继续说:“因为这事我跟儿子女儿都疏远了,也没能去好好祭拜老婆子,你们走后我去看她,却发现她坟头的草除得很干净——有人来过啊!一定是孩子们,在我醉生梦死的时候,是他们在照料她啊。我犹豫了好几天,终于决定进城看看他们,我也不奢求他们能认我,我就是想看看他们。” “我见到儿子时,差点都认不出他了。他什么时候长这么高大了?儿子倒是一眼认出了我,还给我这个老头好吃好喝的,我把事情说清楚后,他就让我住下了......我跟他说,莲花是我的养女,他也没怀疑。”说到这,铁匠哽咽道,“他该恨我,却没恨我。这些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阿块固执地说:“我想知道。” “锁上的门,你生拉硬拽哪能打开?道长肯定不想说,不想说的事你硬要他说就是往他心上扎刀子。”铁匠心里感慨道长对这人真是太和善了,结果一个下人竟也想掺和主子的事了。 但他又感动于这人对道长的忠心,就说:“你要真想知道就不该问他,该自己查去......我看道长平时好端端的,人也不闷,没想到,他心里也藏着事呐。不过,你可一定要注意分寸。这么好的主子可难找,你碰上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我不是下人。”阿块说。 “你不是给道长干事的?”铁匠困惑地打量着阿块,粗衣草鞋乱发,怎么看也不跟仙风道骨的道长是一伙人,“那你跟道长啥关系?” 阿块想起孟琅以前的说辞,就说:“我是他兄弟。” “你是他兄弟?”铁匠笑了一声,直摇头,“别撒谎了小伙子,你要真是道长弟兄他能看你落魄成这样?你跟他到底啥关系?” 什么关系?阿块沉默了,心里很困惑。铁匠仍认定他是下人,好言好语地劝他收收脾气,以他这条件要被道长赶走可就难找到饭吃了。阿块听了很郁闷,也很烦躁,忽地他说:“朋友,道长说我们是朋友。” 铁匠审视着他,良久,他用一种让阿块很不舒服的声调说:“道长可真是好心哪。” 阿块很生气,抓药回来的路上就不再跟铁匠讲话。一进屋,铁匠儿子却慌慌张张扑出来:“爹,你们咋出去了!” “出去给道长抓药啊。” “抓什么药呀?那道士走了!” 阿块如五雷轰顶,他奔进屋,冲到床前,那上面已经空空如也。铁匠对儿子道:“你咋能让他走呢?他吃饭没有?” “没,他硬要走,说是有事。对了,那个,你叫阿块是吧?”铁匠儿子对阿块说,“道长叫你在这等他回来,这是他给你的钱。”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放到桌上。阿块问:“他说他会回来?” “对。” “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去几天?饭都没吃就走了,什么事那么着急啊?” 幸好只去几天,幸好还会回来。阿块浑身忽然就泄了劲,呆愣愣地坐在床上。铁匠说:“怎么这么急,他还病着呢!” 铁匠儿子说:“我瞧着他还行,能说能跳就脸苍白了点。他身上也没啥伤,想来不打紧。” 铁匠急道:“你哪能光看表面呢?大夫说他是病在心......” 铁匠儿子笑了,把老爹推出去,低声道:“爹,腰包这么鼓的人,有什么心病?就昨儿一晚,就给了我一两银子。他是不是不知道钱怎么用?哎呀爹你遇到的是贵人哪,贵人命里都有福气,啥病都是打个哈哈,伤不到他!”又扭头冲屋里喊:“兄弟你放心住,要啥你跟我说!你好好养伤,好好养伤!” 他走远了,却把妻子叮嘱:“后院屋里那人,你对外就说是咱亲戚,来跟爹学手艺的。那屋你也别去,还有,爹你也少去。” 铁匠困惑地问:“儿啊,你这是要干什么?” 铁匠儿子忌讳地说:“我听说昨夜有人私闯城门,怕就是这两个。大半夜浑身是血,脸上还有伤,不知道是干了什么,因爹你说他是你恩人,我才让他住下,否则,我早扭送去官府了。” 铁匠忙说:“可不能送官府!” “这不是没送吗?反正王宫那边最近事多,我估计官府抓一阵也就歇了。”铁匠儿子万分叮嘱,“这一阵咱就小心些,爹,你可千万别带那瞎子上街了。” 铁匠连连答应。可没想到,傍晚那瞎子就给他们出了个难题——他要看戏。 “瞎子看什么戏?”铁匠儿子头都大了,质问他老子,“爹,他咋突然要看戏?该不会你跟他说了啥?” 铁匠叫苦道:“我啥也没说。他就问我有没有叫孟琅的神仙,我哪知道什么神仙?丫头就插嘴说景懿君嘛,你娘以前看过他的话本。他就要看,丫头说你瞎子看不见,只能听戏!这不就......” 第224章 儿子气道:“她一女人老往男人屋里跑干啥?以后还嫁不嫁人了?” “她是关心道长。” “她还能嫁给那道士不成?让她住我媳妇那边去,真不像话!” 铁匠忙说:“那丫头也是好心,你说说就得了。” “那也得好好管管!爹你别因为她跟娘长得像就老纵着她。” “那戏怎么办?” 铁匠儿子坚决地说:“不看,不看不看不看。” “他硬要看怎么办?咱拦不住。” 铁匠儿子想起了城门上那两个至今没有修好的大洞,沉默了。过了一会,他下定决心说:“那就把戏班子叫到家里来,正好爹你要过寿,就当给爹你祝寿了。我把妹喊来,你也好见见她。” 铁匠感动地说:“就这么办。” 铁匠儿子还不放心,又专门去找阿块,说戏班子能请,他眼瞎不方便出去,他们就请到家里来。人戏班活多,要过两天才能来,让他再等等。 阿块说:“我记得路,你们带我过去就行,我能自己回来。” 铁匠儿子苦口婆心地劝道:“戏班子可远了,最近客栈里忙,没人能带你去。你就等两天,你看你这一身伤的,老往外跑干什么?你要伤不养好回头道长回来该说我了。你把钱给我就行,我铁定给你把事办妥。” 阿块只能又等了两天。他现在终于对杀了玉碗感到后悔,要是她活着,他就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地去打听道长的事了。而且,就像道长说的,兴许他能问出自己是谁。她认识这珠子,也该认识他吧? 而且,要是他没那么冲动,道长也不会受那么重的伤。 阿块满心悔恨,就在这种心境中,戏班子来了。铁匠儿子不敢大办寿宴,毕竟王宫里那位还在病床上躺着。他只请了妹妹一家。尽管如此,一家团聚时他还是开心极了。 他们在楼下看戏,阿块在二楼的房间,铁匠儿子叮嘱他不要出来,说是楼下东西多,怕磕着他,还说二楼也听得很清楚。其实,他是怕阿块引起别人注意。阿块并不在意在哪听戏,他只想知道当年道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楼下喧喧嚷嚷的,他焦躁地等着戏开场。忽然他想到在栎陵看戏,那时候人比现在还多还吵,但他却不觉得烦躁。 锣鼓终于敲响了,紧密的鼓点中一个人走上台,玉冠白面碧袖衫,他威风地走了几步,站定台中,响亮地唱道: “天青青来云飘飘,万物生长好时光, 儿啊要给父母请安, 我父是谁?徐风孟公。我母是谁?徐灵郡主。 我是谁?我乃孟公之子,孟琅是也!” 第125章 孟家(一) 穹庐峰上,梨花盛放,树下有一方翠幽幽的水池,池边坐落着一间茅屋,屋中,一位苍颜鹤发的老人手扶银针,扎入端坐在蒲团上的孟琅的脊背。他双手结印,淡淡的灵气在周身流转,汇聚到丹田之中,那有一团小小的金光。 以那金光为中心,孟琅周身的灵脉渐渐浮现,他的身体也渐渐变得剔透,仿佛水晶。归一审视着孟琅体内的筋脉,缓缓推入银针。突然,孟琅吐出一口鲜血,银针也全部射了出来。他全身冒出一层晶莹的汗珠,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不成。”归一叹了口气,收捡银针,无奈地说,“修不好了。你到底干了什么?竟使神格有隙?” 孟琅问:“我要死了?” “但若潜心修炼,或许慢慢能修好。”归一神色凝重,他严厉地望着孟琅,说,“你不该再下山了。” “或许这不是因为下山。师傅,我飞升时,你曾说过我道心不明,神格不稳。我在山上修炼了两百年也没有起色,下山修炼了两百多年,也依旧没有起色。”孟琅有些恍惚地喃喃。 归一冷哼一声:“你在山下也算修炼?哪次你不是浑身是伤地爬回穹庐峰来,我那灵池都要让你吸干了。我当初就不该让你下山!说说吧,你这次怎么伤了神格?” “我在鹤城碰见了一位故人......” 归一皱眉道:“什么故人?” “是五百年前......” 归一一听到这个词眼睛便瞪了起来,他愠怒地说:“你只记得我说你道心不明,神格不稳,却不记得我说你凡心太重,尘缘未了。五百年过去了,你居然还为那些事所扰。为师已多次告诫过你,既然成仙,就不要再记挂人间的事,可你偏偏就忘不掉。如此说来,你伤了神格,也是咎由自取!” 孟琅默然不语。归一瞧他那垂头丧气的模样,火气更盛,忍不住说:“你记着那些事有什么用,人死不可复生,过往之事就如云烟随风而散,你怎么抓也抓不住。” 孟琅低声道:“师傅,如果我真的忘不掉呢?” “你若真忘不掉,就只能等着神格破碎,身死形灭了。”归一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十分恼火,他一甩拂尘,气闷地说,“我在尖崩子还有事,就先回去了。你不准再下山,听到没有?” 说完,他将拂尘一抛,乘着它划过冰蓝的天空,宛如一颗银白的流星。孟琅望着山对面那抹反射着亮光的白尖,许久,他还是下了山。他是一步一步走下去的,因为他不想太快回到鹤城,可他也不想留在穹庐峰上。 五百年前他初来穹庐峰时,归一真人不愿收他为徒,他说他命不在此,终将下山,还是师傅的朋友顾剑仙劝他收下了自己。然而归一不教他任何东西。 第225章 “汝心不仁,不可以修道。”归一说。 于是在后来的五十年里,孟琅全凭自己修炼。五十年后,他下山了。 他不会回来的,孟琅当时坚定地想。他要刺杀长明王,他和他之间要么他死要么他活。可他最终回来了,心境比当初上山时更加凄惨。 他飞升了,但归一仍不教他。 “汝心不明。”归一说。 他在山上呆了两百年,依旧想不明白,于是归一让他下山。他说:“汝命不在此。” 他师傅说话永远玄乎,可此时孟琅已不再轻视归一的话。他下了山,又两百年过去了,他发现,他还是没想清楚。现在他又上了山,心境更加凄楚。而当他下山时,他心情更加沉重了。 他不想面对那片刚刚横流过玉碗鲜血的土地,更重要的是,他不想面对过去。如今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忘记过去,但他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感受到了过往的存在。 五百年来它一直深深长在他的骨子里,新长出的血肉不能掩盖这道陈旧的伤疤,当他的神格出现裂缝时,他才发现它已经膨胀到足以将他吞噬。汝心不明。师傅说的话总是正确的,他的确从没想明白过,五百年前他到底该怎么做。 五百年前,徐风的都城廣野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徐风多俊儿,孟家有三郎, 孟大玄胆鼻,威武如金刚, 孟小唇下痣,未语笑先闻, 最喜孟二郎,玉骨意温良。” 作为歌谣中的主人之一,孟琅却无暇顾及廣野的姑娘们对他的想法。自从三年前大哥去了仁关后,他的课业便骤然繁重了许多,又因父亲这里出使那里出使,母亲又不愿管家,家里的大事小事也都交给了他。过事,送礼,祭祖,巡庄,所有事情都迫使他迅速地成长,也使得他淡忘了婚事。 三年过去了,孟琅已从那个十六岁的翩翩少年长成了一个可靠的青年。天还黑沉时,他已按习惯起床,通常这时候他该读书,但今天他却在整理过去两个月朝中的要事,准备汇报给父亲——父亲马上就要从瀛水回来了。 不知不觉,天已经蒙蒙亮。孟琅放下笔,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了急躁的马蹄声。孟琅警觉地出去,看见一个人影消失在前屋,他愣住了,那人出来时他喜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大哥!” 他大哥,孟璋,在幽蓝和月白相交的黎明中停了一下,冲他投来一撇目光——似乎是在朝他点头,紧接着他就消失了。孟琅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幻影,他跑到大哥那间空了两个多月的院子,看到那里有一匹累得耷拉着脑袋的马,他才敢确信大哥真的回来了。 这是三年来头一次大哥提前回来,以往他只有过年时才会回来,去年他甚至过年时也没有回来。大哥留下了他的马,这是个好消息,说明他至少会在这留一晚,要是父亲今天能到廣野,他们就能实现去年过年时都没有实现的事——一家团聚。 因这件事,孟琅很高兴。他本打算立刻去找母亲,可这时候她八成还没醒,于是他耐着性子练了十个大字:这是孟诚定的规矩。“早上做这些事才能醒醒脑子。”父亲总这样说。 然后,他迫不及待去给母亲请安了。他刚一进门,床上的徐灵郡主就气冲冲地说:“早上是哪个不长眼的在院子里喧哗?都把我给吵醒了!” “娘,是大哥!大哥回来了。”孟琅高兴地说。 “什么?”徐灵郡主跳下床,脸也没洗,茶也没喝,饭也没吃就跑进了孟璋的院子,看到那匹汗湿了的马时,她反而黑了脸,不高兴地叫道:“他回来就这么走了?连声招呼都不跟我这个当娘的打?也什么都没有带。这没心肝的东西!” 孟琅说:“大哥肯定是有事要忙,他过会还会回来的。” “他最好回来。”徐灵郡主气哼哼地说,“我听说你父亲今天就要回来,正好,我们一家人晚上可以好好吃一顿饭。这两父子一个德性,腿都不着家,要把他们凑一块真是比登天还难!” “是啊。”孟琅诚恳地说,“前年是大哥不回来,今年是父亲,不过,忙些也好。” “我可不觉得好。大小子都二十四了,趁你父亲和他都在,得赶快把他的婚事订下来。”徐灵郡主往回走时喊了轿子,抱怨她的脚被早上的雾气冻住了,因为她要赶着来见自己的儿子。丫鬟马上奉上脚炉,孟琅跟在旁边,徐灵郡主要他陪自己一起吃早饭,还叫人去把孟琼孟瑗喊来。 徐灵郡主一般起得没这么早,她习惯睡到巳时,由丫鬟扶着去温泉池里泡一会,全身酥酥松松地出来,一边品茶一边由丫鬟往又黑又亮的头发抹各种油脂,然后盘成一个十分复杂的髻子,在上面插满各种华美昂贵的饰品。大约太阳悬到正中时,她才用早饭,吃用糖、米粉和果脯做的精美的点心。 所以,今天因为孟璋,她起来的真是太早了。一开始她没埋怨,但当她没见到孟璋后这股怨气就开始发酵,像面团一样越胀越大。她坐在桌边,越想越气,便缠住孟琅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 孟瑗还没进屋就听到了母亲像连绵不绝的雨水似的抱怨声:“也不知道你哥现在成了什么样,他过年回来时黑得就像个猴子,手糙得就像个奴隶,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生出的孩子,就这样他还敢嫌弃我给他挑的姑娘!这小子脾气越来越古怪——” 第226章 她二哥坐在那,垂耳恭听。家里也只有二哥能忍受母亲的唠叨,孟瑗想。 这时,徐灵郡主猛一扭头,锐利的目光盯住孟瑗,极快地将她上下扫视一遍,不满意地说:“你怎么来得这么晚?你怎么穿的这样素?你大哥回来了你也不好好打扮一下,这破衣烂衫的让人看了还以为是哪个丫鬟!” 孟瑗屈辱地说:“娘,我是怕让您等着了才匆匆过来的。” “那你就该早点起来,像你二哥一样。”徐灵郡主问,“孟琼呢?” “不知道。”孟瑗冷漠地说,“还在睡吧。”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睡?赶紧喊他过来吃饭,对了,孟琅你等会带他去找你大哥,让他帮忙看看三小子的剑,太后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他到时候要舞不好我可没脸面向陛下开口让他去朱营。” “他起来也不会练剑的。”孟瑗说,“他要去诗会。” “谁家的诗会?” “遥碧的。” “岳丞相的女儿?”徐灵郡主思索片刻,对孟琅说,“你记不记得她?就是小时候跟你和三小子玩得很好的那个小姑娘,孟璋也认识她......她今年多大了?十五?十六?” “十七。”孟琅答道,对孟瑗说,“小妹,你过来喝点茶吧。” 孟瑗坐下了,问:“你怎么知道她十七了?” “前年她及笄,我派人以娘的名义送了礼物。” 徐灵郡主问:“那么说,她还未婚配?” “是的。” 徐灵郡主陷入了沉思。孟瑗说:“娘,你该不会想把遥碧许配给大哥吧?遥碧肯定不愿意。” 徐灵郡主不高兴地说:“怎么,她还敢嫌弃你大哥不成?” “倒不是嫌弃不嫌弃,只是大哥这样,她嫁过来不就是守活寡?” “你这死女子说什么瞎话!”徐灵郡主立刻呵斥道。孟琅忙说:“遥碧和大哥确实不合适。” “我看您别操心大哥的婚事了。”孟瑗悍不畏死地说,“您还是先操心二哥吧,他要是成婚了,我也就能嫁人了,我都十七了。对了,今天的诗会,我能去吗?” “你去做什么?” “我呆在家里闷得慌。” 孟琅说:“人家姑娘办的诗会,孟琼不当去——” “凭什么我不去啊?”孟琼走进门,打着哈欠。他懒洋洋地给徐灵郡主请了安,不满地拖着调子说,“自从宫里办过诗会后,现在大家都兴起办了,公子小姐一块写诗品评,都是习以为常的事。再说,人岳小姐请我去,我要不去,人家多难堪啊。” 孟瑗质疑道:“她请你,不请二哥?” “二哥那么忙,她就算请了他也来不了。”孟琼径直坐下,灌了口茶,捡了块桃花酥吃。 孟瑗追问:“那她是请还是没请?” 孟琼一边吃桃花酥一边说:“没请。” 徐灵郡主皱眉道:“这可不太妥。”孟瑗嗤笑一声,附和道:“是啊,怎么能不请二哥呢?要不要我去问问遥碧?”孟琼叫起来:“孟瑗,你红眼什么?你自己去不了,别跟我不对付!” “我可没有红眼,我看是有人自己不爽利吧。” 徐灵郡主厉声道:“什么乌七八糟的,你俩在一块就吵,什么时候能够消停?赶紧吃饭,吃完了出去,别让我看了糟心。” 孟琼不屑地哼了一声,火速塞了两块点心走了。孟瑗吃了几口,也走了。徐灵郡主头疼地说:“这两孩子,没一个省心的。”她想了一会,对孟琅道:“那个诗会,你跟三小子一块去。” 第126章 孟家(二) 表面上,徐灵郡主是让孟琅去诗会看着孟琼,但孟琅知道母亲其实是要他看看岳遥碧。她真动真格要给大哥说亲了。 只怕等会大哥回来,又得吵了。孟琅心情有些惨淡,出门时又撞上了孟瑗。看样子,她是特地在这等他的。 “你要去诗会了?” “你怎么知道?” “你跟娘说话时孟璋就在墙外头偷听呢,回屋后就发脾气。”孟瑗有些期冀地问,“哥,你把我也带去吧。” “这于礼不合。” “怎么不合?现在到处都这样。” “就算别人如此,我们也该遵守礼制。况且我不是去诗会,我有别的事要办。”孟琅看着孟瑗失望的表情,许诺道,“这样,你有什么要想的东西没有?我去街上给你买来。” “我什么都不缺。”孟瑗落寞地笑了笑,又说,“我有串碧玺落在遥碧那儿了,你要不去诗会,就去岳家帮我把那串碧玺要过来。” “好。”孟琅笑道,“我肯定给你带回来。” 他原本就要去岳家,不过不是要碧玺,而是想和岳遥碧的哥哥岳安国谈谈,让他劝妹妹取消诗会。孟琅不曾想到,岳安国不在家,他更不曾想到,他大哥早上居然来过岳家。 “娘身体不好,只能由我招待你了。”岳遥碧端来茶盘,不好意思地说。她穿了一身浅绿的裙子,头发上别着玉簪,耳朵上戴着两枚小巧玲珑的耳环,“孟公子,你来有什么事?” 孟琅疑惑地问:“你说,我大哥早上来了?” “是啊。”岳遥碧有些忧虑地说,“我哥哥那时候正好要上朝,可孟大哥一来,他就立刻折回来了。他们进屋讲了一会,没多久又出去了。我瞧哥哥的脸色,不太高兴。孟公子,你知道孟大哥找我哥哥什么事吗?” 第227章 “不知道。”孟琅也觉得奇怪。能让大哥匆匆从仁关赶回来的肯定不是小事,可他去找岳安国干什么? 他继续问:“你知道我哥去哪了吗?” 岳遥碧摇摇头,猜测道:“或许我哥哥知道。对了,孟公子,诗会的事,孟琼跟你说了吗?”她期待地问:“你会来吗?廣野的公子就属你最有才华了,你要是能来就太好了。” 孟琅正色道:“岳小姐,你能不能取消诗会?” 岳遥碧大惊:“为什么呀?” 孟琅劝道:“你毕竟没有出阁,孟琼又未成婚......” “难道我跟他还能有什么吗?”岳遥碧又生气又委屈地说,“我和他也不坐在一块,公子们在河下游,小姐们在河上游,有树挡着,我们又戴面纱,只是写写诗弹弹琴。我听说宫中的诗会,也是这样的。你要是不愿来就算了,何必找这种借口!” 她说着,竟气得哭了起来。孟琅忙站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全廣野有门第的小姐,只有我没办过诗会!” “孟瑗也没办过。” “可她能去宫里的诗会!”岳遥碧擦着泪,怨恨地说,“这诗会是我办的,你犯不着管我。你要拦着孟琼就找他去,别来找我。” 孟琅十分尴尬,便告辞了。坐马车回去时,他烦闷地挑开帘子,街上高门大户一栋栋,小商小贩挑着各色糖果水果在门前叫卖,马车一辆辆在街上奔驰,忽然间,他认出了一辆熟悉的马车。 那是岳安国的马车。 “跟上。”他对马车夫说。 岳安国的马车在一间宅子前停下,马车上下来两个人,孟琅看清后愣住了,就没下车。 岳安国和岩军监? 孟琅没有等岳安国出来就回家了,他心里很不安。到家时,孟琼已经出去了,孟璋却回来了。不出所料,他正在跟母亲吵架。更准确的说,是母亲在训斥他。 “你回来才呆了多少一会?又要走?你去哪,你给我说清楚!” 孟璋站在那,脸色黑沉,高大板正的身躯一动不动。孟琅赶紧上去解围,亲热地问:“哥,你回来了?你看你风尘仆仆的,我让人给你烧盆水,你赶紧去好好洗洗,歇息歇息,等父亲回来了,咱们好好吃顿饭!” 孟璋冷硬地说:“我不吃饭。” 徐灵郡主叫道:“你是不是又要回去?你回去干什么?你没听到你父亲今天回来吗?他都一年没见过你了!” “我见过他了。”孟璋硬梆梆地说,往屋里走。 “你见过父亲了?”孟琅惊愕地问,“在哪里?” “宫里。”孟璋吐出两个字,进了门。徐灵郡主急得跳脚:“你真要走啊?你个混账,你,你......”她气得脸都红了,喘不过气,孟琅忙叫丫鬟扶她回去,还对母亲说:“娘你别担心,我肯定把哥劝下来。” 他赶紧跟进屋,孟璋正在收拾东西,孟琅看到他把大把大把的银钱往外拿,吓了一跳:“哥你干什么?” “别管我。”孟璋头也不抬地说。 孟琅焦急地说:“哥,你是不是又要拿钱去仁关?你拿这么多钱去仁关干什么?别人会以为你在养私兵的。” “这是军饷!”孟璋忽然将钱袋子一顿,愤怒地喊道,“我今年才知道,仁关一直没发军饷!我来之后,军饷才发,还是偷工减料的!” 孟琅突然明白了:“所以你就去找了岳安国?他是岩军监的女婿,又和我们家来往密切,你找他说这事应当很容易。你们没谈妥吗?” 孟璋冷哼一声,骂道:“官官相护。” “你们到底怎么了?还有,哥你今天难道进宫了吗?你见到父亲了?” 孟璋脸更黑了,突然,门给关上了。他立刻扑过去推门,推不动。这时,窗户也锁了。外头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孟璋拍门大喊:“你们在干什么,放我出去!” 徐灵郡主正指挥人把窗户钉死。孟瑗站在她旁边,叮嘱人再搬来柜子把门抵住。 徐灵郡主气冲冲地对门喊道:“死小子我还治不了你?回了家一刻钟都呆不到,怎么,仁关是婆娘勾了你魂哪!你必须留下来给我把婚结了!”她又对孟瑗说:“你说的对,怎么也得给他把婚事解决了再走,都二十四了!他不结婚,老二也结不了。” 孟琅忙叫道:“娘,我还在里面!” 外面没人应。孟璋一拳捶在门上,转身提几案砸门。孟琅赶紧挡在门前——那可是父亲最喜欢的红漆兰花几案,是孟璋及冠时特意送给他的:“哥,别,别,你换个别的砸门!这东西砸坏了爹要气上一个月!” 孟璋提着几案,叫道:“让开!” “哥,哥,你别这样。”孟琅赶紧把他往屋里拉,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要走也别现在走啊,这三年你每次都过年才回来,每次都呆不到两三天,娘能不埋怨你吗?” “是我不想留吗?我一留下来她就要我结婚,要我回朱营。”孟璋放下几案,猛地一锤,叫道,“她明明知道我不想呆在这!” “哥,朱营不好吗?你看看你在仁关这三年都憔悴成什么样了,你明明才二十几,可看着就像三四十的人。” “怎么,在朱营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就好了?”孟璋嫌恶地环视着这间屋子,又看看孟琅,“你看看你的手,一个茧子都没有,光滑得跟姑娘一样!朱营里全是这样的手!” 第228章 “哥,我不是武将,手上当然没有茧。”孟琅试图转移话题,“你见到父亲了?你们有聊两句吗?” “还不如不见。要是不见,我还能进宫。” “你没进宫?” “我忘带令牌了,在宫门口被拦住了,正巧碰上他进宫述职,我就把马车拦下了,谁知道他不让我进去!” “哥,你进宫干什么啊?” “要军饷!不止仁关,五关的军饷都有问题。” 孟琅震惊地说:“五关军饷都有问题?” “军饷就从没发全过。”孟璋痛苦地说,“我没带令牌,就在宫门外一直等着,那些禁军是岳安国的手下,都不让我进去。后来余太尉出来了,他说朝廷现在没钱,我要也要不到。” “朝廷怎么会没钱?” “说是北方发了洪灾......” “现在可是春天。” “说是凌汛。地方官员压了一个月没报,起了山匪才报,陛下知道了正气得不行。我一听,就知道要钱的事没指望了。” “那军饷的事......” “岳安国肯定伸了手,枉我以前把他当兄弟,我真是看错他了。” “你难道要揭发岳大哥?岳伯伯可是父亲的老师!” “谁知道他知不知道这些事?” “以岳相的为人,必不会允许这种事。”孟琅赶紧说,“哥,这件事关系重大,你一定得三思而后行,你等父亲回来,好好商量。” 孟璋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要跟他说得通,之前就不用去仁关了!” “事关军饷,父亲肯定会好好考虑的。”孟琅耐心地劝道,“你不要着急,你好好想想这件事,回来和父亲聊聊。要是你愿意,我也很想听听仁关的情况。” 孟璋望着他,脸色稍微和缓了些,他感慨地说:“父亲反对我,母亲不理解我,小妹压根不关心我,三弟他只知道吃喝玩乐,只有你还愿意听我讲这些事。” 孟琅笑道:“我一直都喜欢听大哥你讲各种各样的事情。之前你说在仁关种田,是怎么回事?” “哦,我一开始过去时,那里的士兵连饭都吃不饱,所以我就在军营附近开垦了一片荒田,领着士兵种地,我还给他们说了媳妇,这样他们就不会逃跑,那之后,我开始想办法修理那些已经生锈了的武器,还有城墙,它们有的已经坍塌了......” 孟琅敬佩地听着,心想,他大哥在仁关做了多少事啊!他情不自禁地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将军的。” “那当然。”孟璋自豪地说,“有我在,没人能踏进仁关一步!” 可下一瞬,他却心生悲切,激动地说:“就在我的士兵都吃饱肚子的时候,义关的士兵却去做了土匪!义关向我求援,我到了那里才发现他们的情况比仁关还要糟糕,不仅是义关,其他三关都是如此,士兵没有粮食,没有银子,没有武器,什么都没有!” 他那双焦急的眼睛死死抓着孟琅,他那双粗糙的大手也紧紧攥住孟琅,就好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孟璋迫切地说:“所以我才急匆匆赶回来,可现在我却被关在这间屋子里,什么也干不了!二弟,你是最聪明的了,我求你想想办法,帮我一把吧!” 第127章 孟家(三) 孟琅被孟璋打动了,他沉思片刻,说:“母亲绝对不会让你出来,但没准我可以说动小妹。”他请人喊来孟瑗,没想到,孟瑗坚决地说:“我是不会开门的。” “为什么?”孟璋焦躁地喊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我担不起母亲的责罚。”孟瑗高声道,“你走就走了,我可是要一直呆在家里。” 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孟璋往墙上狠狠地捶了一拳,说:“每个人都跟我作对!” 这时候,孟诚回来了。他的嘴抿成了一条线,眉毛也挤成了一条线。他一路走,一路搜寻着屋子,好像在找人,最后,他走到了孟璋的院子,正好撞上离开的孟瑗。孟璋皱眉道:“怎么回事?” 孟瑗说:“母亲把大哥关起来了。”“ 孟琅听见声响,赶紧喊道:“爹,大哥回来了,我们被娘关起来了!” “关得好。”孟诚没进门,转身去了妻子的屋子。 现在,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妻子。 作为使臣,孟诚最珍爱的就是他的使节,那根长长的,缀着青白流苏的铜杖。这根节杖陪他走遍了横山南北,跨越了五关东西,他带着那根节杖,带着徐风王的命令出使,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周旋于列国,为夹缝其中的徐风谋取最大的利益。然而,这次出使瀛水时,他的使节断了。 过去五年,瀛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内乱,这是因为老君王留下了太多的儿子,而太子又太过软弱,压不住这群狼一般的弟兄。于是,从老君主咽气的那一刻起,战争就没有停止过。五年内瀛水换了七个王,最后的这个王杀死了他所有的兄弟姐妹,结束了这场内乱。 按照盟约,孟诚去恭贺他,就如恭贺之前那位王一样,另外五位还没等他走到瀛水就被揪下了王位。然而,瀛水国君怨恨他恭贺了他的弟兄,在他的住所旁埋伏了士兵。孟诚的使节就是在他逃跑时被一把刀砍断的。他九死一生逃回徐风,心中知道两国的盟约已经破裂。 几十年来,多亏了这盟约,徐风的南境再不遭受瀛水的骚扰,而连国的东南却遭了殃。铁矿惜缺的徐风还从瀛水获得了大量且廉价的铁去武装自己的军队。两国的联盟有力地制约了山南最大的国家长明,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将失去。 第229章 孟诚为此满怀忧虑,而当他看到被拦在城门外的大儿子时,这家伙给他带来了第二个难题。 军饷,贪污,朱营统领和军监,丞相和太尉。尽管其他人不知晓,但孟诚知道岩军监早年受过余太尉的恩惠。三公中的两公都被牵扯了进去,如此重大的事情决不能被这家伙冒冒失失地捅出去——那逆子什么证据都没带,只有一张嘴! 而且,眼下余太尉就在里面,岳丞相就在里面,百官就在里面,他们正在上朝。这场合不适合将一件压根没弄清楚的事抖出来。之后的事也验证了孟诚的猜想,大王正为北方的洪灾焦头烂额,不过他的烦躁并不是因为洪灾带来的严重损失,而是因为它很不巧地发生在太后六十大寿的这一年。 按照惯例,这场洪灾很可能是老天在警告徐风王不要为太后建造万金园。谈起这座园子,人们最为惊叹的是王将要用一万块金子为太后建造一座寿字假山,山间装饰着用翠玉雕成的松竹,还有用银子雕刻的浮云。但是,一旦王室的生活太过奢侈,老天爷就会看不过,就会降下天灾。 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惯例,因此,徐风王一得知北方的洪灾时便勃然大怒,大发雷霆。他绝不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一定要建成这座花园。他的愤怒使得许多大臣把自己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其中也包括孟诚。他轻描淡写地叙说了在瀛水的遭遇,打算等大王消消气再告诉他这个难题。 出来后,他没回家,而是去了老师岳丞相的公署。他详细地说明了在瀛水观察到的一切,岳丞相则直言朝廷现在捉襟见肘——分封出去的土地太多了,他们收不了多少钱。 孟诚又微微表露了一个忧虑,即,现在的太子同瀛水的那位太子一样不甚坚韧,而他的兄弟姐妹又不比那位太子少多少,而且他还有一堆有封地的叔叔伯伯。 岳丞相明白他的意思,他说:“我计划这件事已经很久,只是陛下迟迟不愿下决心。不过,我相信瀛水的惨祸可以打动他。” 孟诚最后才谈到军饷的事。他如此坦诚如此直白地向岳丞相谈起这件事,是因为他坚信老师的人品。 岳丞相看起来很惊愕,半晌,他说:“原来,修停云榭的钱是从这来的!” 在万金园中,有一个巨大的万字池,在池塘中央的小岛上是一座无比精美、高耸入云的水榭,里面圈养着太后喜爱的各种鸟雀。因为财政困难,万金园的许多建筑由官员出资建造,美名其曰“捐寿”。停云榭,就是岳丞相负责的。 那是一笔令人咋舌的巨款,在所有的“捐寿”中无出其右。岳丞相为这笔钱费尽了心思,最终决定把庄田卖掉。可是,变卖祖业是败家子的行径,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那段时间岳丞相备受煎熬,就当他准备把地卖出去时,他儿子交上了那笔钱。 “我这一生光明磊落,于国于公问心无愧。”岳丞相沉痛地说,“这是我做过的唯一一件亏心事。如果你要查这件事,就我所知,染指军饷的不止我儿子和他岳父,实际上,为了凑够建万金园的钱,所有能挪移的款项都被挪走了。” “究竟有哪些款项?” 岳丞相说出了一长串名单,悲哀地说:“陛下不知道他所拥有的土地已经不像他即位时那么多了,我无法说服他放弃修筑万金园。如果这时候有一场战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我们一定要稳住瀛水。”孟诚迅疾地说,“只要我们和瀛水的结盟还在,其他国家就不敢轻举妄动。然后,我们必须削封,这件事一定要小心谨慎。” 他们就这件事商谈了许久。回家时,孟诚想的是决不能让那个不孝子把军饷的事捅出去,削封需要群臣的支持,尤其是余太尉和岳安国,因为他们手上有军队。 孟诚只告诉了妻子自己想要削封。徐灵郡主听完后极冷静地对丈夫说:“我早就看那些叔叔伯伯不顺眼了,你们要削封应该从他们入手,因为当父亲还活着时,儿子是不会背叛他的。至于老大,我也不想让他再回仁关,我会告诉陛下他病了,让他在家里修养个一年半载。” 与此同时,孟璋正焦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屋外的沉寂让他越来越不安。当父亲派人来叫他时,不知为何,他觉得一定得带上孟琅。 于是,孟琅见证了这个家有史以来最为激烈的争吵。他后来无数次会想起这天,因为就是从这天起,他们一家人无可挽回地走向了分崩离析。但当父亲大动肝火,下令把像头狮子般怒吼的孟璋关进房间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试图为大哥开解,可他父亲一旦主意打定,就百折不回。 “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他回仁关的,他根本不知道朝廷的情况。”孟诚强硬地说,“告诉你娘我不去吃晚饭了,我要歇一会。” 孟琅只得出去。他去给母亲带话时看到一个仆人提着一根长长的吹火筒,突然间,他猛地想起父亲身后的那面空墙。那上面有两个空空的支架,上面本应该放着那根节杖。 刹那间,他停住脚步,感到了浓浓的不安。当他来到母亲房间时,母亲居然没有品茶、吃糕点或者对镜欣赏自己的容颜,而是一个人兀自坐着。她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到来,孟琅敲了敲门框,反把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孟琅转达了父亲的话,还委婉地转述了大哥和父亲的冲突。徐灵郡主对这些事好像毫不关心,她看起来仍陷在刚刚的思绪中,这让孟琅很惊讶。他打算出去时,忽然想起来节杖的事,便问:“娘,父亲把节杖收起来了吗?” 第230章 “什么?” “就是父亲经常挂在墙上的那根节杖。” “它不在那儿吗?他肯定是又拿去擦洗了。”徐灵郡主说,“我也没胃口,你们先吃吧,吃完后你去看看你父亲,要是他醒着,你就告诉他我有事要找他。” 于是,晚上只有孟琅和孟瑗两人吃饭,孟璋迟迟没有回来。孟瑗等着桌上的饭菜热了又热,厌烦地说:“二哥,我们先吃吧,他肯定又去喝酒了。” 孟琅担心地说:“这么晚诗会应该结束了,三弟怎么还不回来?我要派人去看看。” 孟瑗忽然想起来什么:“哥,我的碧玺呢?” 孟琅一愣,说:“我忘了。” “你没去岳家?” “我去了。”孟琅尴尬地说,“不过我说错了话,没来得及找岳小姐要你那条手串。” “你说错什么啦?遥碧应该不会生你的气啊......对了,你为什么没去诗会?遥碧一定邀请你去了。” “不,她没邀请我。” “老天。”孟瑗忽然长叹一声,同情地望着孟琅喊道,“我这个姐妹呀!” 孟琅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就在这时候,一个仆人跑进来着急地喊道:“二少爷,您快去看看三少爷吧!他、他......”他憋红了脸,后面的事却怎么也说不出了。孟琅赶紧出去,就看见孟琼跟条狗似的趴在院子里狂吐。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小子抓着一条女人的手帕! 第128章 孟家(四) “天哪。”孟琅听见孟瑗轻轻地喊了一声。几乎本能地,他上前扶起弟弟,同时一把将那帕子夺过塞进怀里。孟琼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孟琅把他弄进房间后叫人拿来一盆冷水,硬生生把人泼醒了。 孟琼打了个激灵,咕哝着:“谁,是谁......” “是你哥!”孟琅看他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又气又急,低声问,“你手里的帕子是谁的?” 孟琼却一下子睁开眼,直勾勾地瞪着孟琅,那神情十分奇怪。突然,他咧开嘴哈哈笑起来。孟琅焦急地问:“你在诗会上干了什么?那帕子是哪家小姐的?” “诗会?你关心诗会干什么?跟你没、没关系!”他用力推了孟琅一下,挣扎着要爬起来。孟瑗站在一边,已经气得忍不住了。她大声叫道:“孟琼,这可不是小事!你别害人家姑娘!” “我害谁了!”孟琼使劲瞪着眼睛望她,“你别一副姐姐的派头,你比我就、就大一炷香!” “孟琼。”孟琅心急如焚,强耐着焦灼说,“你不能乱拿别人姑娘的东西,诗会上都是名门贵族的小姐,你拿了人贴身的帕子就是毁人名节!” 孟琼大声叫道:“你少跟我讲这些!就你知道大道理,就你厉害!我跟你一样是孟家的公子,我要真拿了哪个姑娘的东西她还应该感谢我让草鸡变凤凰了——” “啪!” 孟瑗突然打了孟琼一巴掌,仇恨地瞪着他,骂道:“混账!” 孟琼转过头,眼神可怕地盯着她。 “孟瑗我跟你拼了!”他大叫着扑上来,孟琅赶紧去拦,他一手抓着孟琼,一手挡着孟瑗,两姐弟就隔空挠着爪子,互相对骂。 “孟琼我忍你很久了!正事正事不干,一天天到处闲晃!” “你敢打我!你个泼妇!泼妇泼妇泼妇!” “还喝酒,耍酒疯!你几岁啦?啊?” “你管我喝不喝酒!泼妇!” “我就知道你要出乱子!你迟早要出乱子!你还不如随便找个女人娶了!” 孟琼跳脚大骂:“你懂什么!要是你帮我,要是你帮我!” “别吵了!”孟琅用力把两人推开,气喘吁吁地掏出帕子扔到孟琼脚前,厉声问,“这到底是谁的!” 孟琼疑惑地看着那帕子,眼神好一会都没有对焦,猛乍间,他脸白了,就像突然褪色似的。 “赶紧说啊,要是有门第的小姐,干脆就把婚事定了。”孟瑗赌气地说,“我倒要看看,是哪只草鸡有幸攀上了你这只凤凰!” 孟琼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怨毒。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他冷笑一声,“你放心,这帕子的主人我不会辜负的,我还不至于那么无耻。但孟瑗你的算盘,我也不会让它得逞!”他抄起帕子冲出去,孟瑗对着他背影骂:“疯子!” 她没追上去,孟琅却追上去了,但孟琼跑得很快,尽管他跟个大风筝似的摇摇晃晃,好像下一瞬就要摔个四脚朝天。幸好,孟琅终于赶在徐灵郡主院子前把孟琼抓住了。 “放开!”孟琼猛烈挣扎着,扯着嗓子冲院子里大叫,“娘!我有事要说!娘!” “你别说!”孟琅捂他嘴,焦急地说,“爹娘今天都烦心得很,你别再烦他们了!” 孟琼直接咬了他一口,不要命地朝院子里喊。徐灵郡主急急忙忙出来,一见二人这样,立即柳眉倒竖,训斥道:“你们在干什么?成何体统!都给我进来!” 谁想到,孟琼一进院子就跪下了。徐灵郡主吓了一跳,反不生气了。 “你怎么了?”她有点惊慌地问。 孟琼掏出那帕子,放在地上,直挺挺地说:“娘,我做了对不起人闺女的事,我请您现在就派人去岳家提亲。” 孟琅惊骇地问:“那帕子是岳小姐的?” “什么帕子......”徐灵郡主忽然反应过来了,声音颤抖地问,“诗会?你干什么了?” 第231章 孟琼梗着脖子不说话。他猜母亲会生气,但以她的性子不会发太大的火,顶多骂两句就过去了。他跟岳遥碧年纪相当,门第也相当,这门婚事虽然开始得名不正,但最终没什么好指摘的。他没想到,母亲竟然一下子踹倒了他。 “你、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做出这种事情来?”徐灵郡主气得心发疼,“你知不知道你给你爹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孟琼被踹懵了。他趴在地上,听孟琅苦劝他娘,忽然他一下子跳起来,把那帕子扔在他们面前,吼道:“总之事情就这样了!这帕子我拿了,还不回去了!反正我得结婚,我得结婚!”他气冲冲地跑开了,没人看见他眼里的泪。 这阵动静终于把孟诚吵醒了,他来到徐灵郡主院中,问:“怎么了?孟琅,发生什么事了?” 孟琅惴惴不安地将刚刚的事讲了一遍。徐灵郡主说:“我马上叫人把那帕子烧掉,这件事就当不存在。我要赶紧给这混小子找个女子——” “你先别着急。”孟诚沉思片刻,镇定地说,“孟琅,你先出去吧。” 孟琅狐疑地望着父亲,却不敢多问。他出去后,一个仆人匆匆跑过来,小声央求:“二少爷,你快去看看大少爷吧。” “大哥怎么了?” “一直在砸门,那声响太吓人了。二少爷你行行好,劝劝他,这样砸下去怎么得了啊。” 孟琅又去了大哥的院子。隔老远他就听到一下一下的砸门声,每一声都像一道惊雷,震得抵门的柜子瑟瑟发抖。几个仆人畏惧地站在门外,不住劝孟璋别砸了。一见到孟琅,他们纷纷像看到救星似的把恳切的眼光投过来。孟琅快步上前,隔着门对孟璋大声地说:“哥哥,别砸了,门外有柜子抵着,你砸不开的。” 又一声巨响,像直冲孟琅脸上来了一拳。 “哥,你要再砸下去,堵门的没准就不是柜子了。你还是好好歇息,省点力气吧。” “滚!”门后传来了一声有力的咆哮。孟琅见状,觉得孟璋现下或许听不进他讲的话,就让那些吓得不轻的仆人去院门口守着,无论孟璋怎么砸,权当做没听见就是。他自己在院子里站了会,默默地听着那愤怒而无力的砸门声,片刻后,他离开了。 这时天已经很黑了,往常这个时候孟家人都睡了,可现在他们几乎都醒着。孟琅坐在床上,盯着静静燃烧的油灯,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感到非常疲惫。孟琼却以一种得意非常的心情走进了孟瑗的院子——他在自己的屋子里没看见她。他的酒还没醒,否则他是不会做出这么冲动的举措的。 他没敲门,大踏步地走进去。孟瑗抓起桌上的线盒扔过去,骂道:“滚!” “你这臭脾气!小心以后没人娶!” 孟瑗压根没看他一眼,继续绣着花,把针恶狠狠地扎进去,又很快地抽出来。她心情烦躁时,就喜欢这样消磨时间。 孟琼很讨厌她无视自己,就斜靠在门上嘲讽地说:“姐,你跟岳小姐关系那么好,认不出她的帕子吗?” 他说完竟然没有跑,而是在那笑嘻嘻地看着孟瑗。他真的喝了太多酒了。孟瑗绣花的手顿住了,她定定地看着布上的喜鹊,突然把绣框一扔,像只老虎似的扑过来。 “你这疯子,你知道遥碧根本不喜欢你!”她边叫边拿手使劲抓孟琼,眼睛里燃烧着恨意。孟琼怒叫道:“那又怎样,反正我要娶她!” “你这是害她!” “那你呢!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她却跟她说我不适合她!”孟琼一把推开孟瑗,后者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孟琼心里有些怕,可还是大声地吼道,“你自己结不成婚凭什么害我!你撮合她跟二哥就是想快点把自己嫁出去!你这没良心的家伙!” 他吼完就跑了。孟瑗在他身后哭吼着:“孟琼,你太卑鄙了,我看不起你——我看不起你!” 他们争吵的时候,孟诚正在和徐灵郡主商量如何处理那条帕子。孟诚起初虽很气愤,但他马上想到这或许不失为一个良机。他打算烧掉那帕子,但在烧掉它之前他要去岳家提亲,这桩婚事将堵住孟璋的嘴,无论如何,他不能检举他弟弟的亲家!同时,这桩婚事还能加强他们和岳家的联系。 孟诚不禁庆幸自己没有早早让儿子成家,因为他知道朝中有几位大臣必定会坚决反对削封,可要是他们成了他的亲家,那可就不好拆他的台了。 徐灵郡主听丈夫说完,顿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办法,既能保全两家的颜面,又利于孟诚的活动。她松了口气,埋怨地说:“三小子也该收收心了,只是做弟弟的先成婚,总说不过去。你得赶紧把大小子和二小子的媳妇找好。” “我已经有了几个人选。”孟璋将那几位大臣的名字一一摆出来,徐灵郡主点头道:“至少门第不差。这两天我再打听打听,尤其是大小子,我一定得把他的婚事办了。” 心中的两块大石落地,徐灵郡主松了口气。实际上,如果不是孟诚回来时表现的那么紧张严肃,她压根不会觉得削封是件多么严重的事情。她相信孟诚的能力。突然间,她恢复了食欲,让仆人做些小菜端来。孟诚也觉得有些饿,乐于就着菜小酌几杯。 此时,看守孟璋的那些仆人正在大啖酒肉。这本来是二少爷给大少爷送的,可惜大少爷不吃,二少爷就把这些好酒好肉都送给他们了。 第232章 “二少爷人真好。”这些仆人们一边欢快地吃着,一边赞叹地说,“所有少爷小姐里他对咱们是最和善的。” 这些人虽然是孟府的仆人,但平时他们压根吃不到这样精心烹调的肉,也喝不到这样香这样烈的酒,他们吃饱喝足后没一会就困了。夜越来越黑,院子里的砸门声也渐渐小了,这些守门的人脑袋一点一点,慢慢地从门上滑下去,睡着了。 但孟琅没有睡。他看着屋里的漏壶,当沙子全部落下时,他知道亥时已过。 他将门敞开一条缝,偷偷地溜了出去。 第129章 战起 过去的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 孟琅和孟琼先后订婚,惠王因敬献给太后的孔雀死了被褫夺爵位,孟琼去了朱营,孟诚去北方赈灾,北地王遭强盗洗劫惊吓而亡,岳安国领兵前往北方围剿盗贼,跟着他的孟琼在这次战争中立了功升了官,但对于孟琅而言,最重要的事是今年过年时,孟璋没有回来。 那晚大哥还是逃出去了。堵住他门的柜子被推倒,门上的锁被砸烂,看守的仆人烂醉如泥。孟诚知道后发了很大一通火,可木已成舟,无济于事。过年时,他把属于孟璋的那张桌子撤了下去。 这是孟琅过的最别扭的一个年。大哥不在,父亲绷着脸,立了功的孟琼也不开心,坐在他对面的孟瑗更是从头到尾都冷冰冰的,一向活跃的徐灵郡主也郁郁寡欢,叨叨着人少了——也只有她现在还敢在孟诚面前提孟璋。 她念着念着,孟诚忽然说:“别念了。再过三个月,家里就要进新人了,到时候让青石去那栋屋子住。” 今年孟琅及冠,青石是孟诚为他取的字。青,美玉之色,石,坚韧之质,琅,似珠之石。孟诚为他取的这个字既与名相合,又寄寓着他对这个儿子的期待。孟琅听到这话,愣了一下,还没开口,就听孟琼阴阳怪气地说:“恭喜恭喜,你要住进大哥的屋子了。” “弟弟,你好像越喝越回去了,还没喝酒就醉了。”孟瑗冷笑一声。 孟琅说:“那屋子我住进去恐怕不太好,大哥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还是不回来好。”孟诚冷着脸说,“你完婚后就搬进去。” “搬什么搬?大小子的屋子得留着!”徐灵郡主不高兴地说,“这是我儿子,我不赶他走,你们都不能赶他。再说,他还能永远不回来不成?等他下次回来,我一定要给他完婚。” 孟诚面色微沉,低声道:“都是你惯的。” “我乐意!”徐灵郡主拔高嗓子叫道,又对孟琅说,“你的婚事办完就该轮到三小子了,到时候办你大哥的咱们就轻松多了。想想明年这时候,家里就该多两个人了,没准,是四个!” 孟琼撇嘴道:“应该是只多一个吧,孟瑗着急把自己嫁出去呢。” 孟瑗脸上有些挂不住,愤恨地说:“我反正是不会偷别人的帕子!” “够了。”孟诚严厉地训斥道,“这件事以后不许再提!大过年的你们唇枪舌剑的想干什么?怎么,家里也要打仗吗!” 孟琼和孟瑗就都闭嘴了,屋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响。徐灵郡主埋怨道:“你发什么火啊,大过年的......” 孟琅赶紧接话:“过两天,宫里要给三弟和岳大哥办庆功宴吧?” “是啊。”徐灵郡主一听这话就高兴地笑起来,欢快地说,“他们这次立了大功!三小子,快讲讲你在北边的事!” 孟琼放了筷子,一板一眼地讲了起来。屋里总算热闹点了,孟琅心里却还是很不安。不知为何,这一年以来孟琼和孟瑗的关系越来越僵,以前他们也吵,但那是大吵大闹,不是现在这样冷冰冰地戳刀子。孟琼也变了,他以前爱喝酒,爱四处耍,现在却总是板着脸,就算喝醉酒也不多说话。 孟琼回家的时候也少了,他总是在朱营呆着。徐灵郡主常常埋怨那是因为孟瑗老说他,她似乎没有看出这对姐弟之间已经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痕。 至于孟琅,他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比如说,他再也不能安之若素地坐在父亲面前。他总觉得父亲那双锐利的眼睛已经看穿了一切。除夕那晚,他盯着屋里的漏壶,里面的水已经全部滴尽,新的一年到来了。院外开始响起庆祝的欢呼声,当一切声音都沉寂下来后,孟琅点了一根蜡烛,从床下摸出了一个小箱子。 里面,全是孟璋寄给他的信。孟璋在仁关的日子,一直都在给弟弟写信。 那天,是孟琅放走了孟璋。他灌醉了仆人,推倒了柜子,破坏了门锁,还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给了大哥。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想了很久。父亲不放孟璋出来,他能理解,因为他不能辜负师恩;孟璋要回仁关,他也能理解,因为他不能辜负他的士兵。但若将孟璋留在廣野,结婚生子,却是孟琅不愿意看到的。 他在聆听孟璋讲述仁关的事时,清楚地在他脸上看到了他在朱营任职时没有的光彩,他大哥的眼睛闪耀着激动人心的光芒,激昂的声调里充满雄心壮志。孟琅敬佩他大哥在仁关所做的一切,他知道对于孟璋来说,留在廣野无异于折掉他的翅膀。他思考再三,还是决定让这只雄鹰飞往他该去的地方。 他其实很害怕被发现,因为这还是他头一次违背父亲的意志,但他还是那么做了。他叮嘱孟璋赶紧回仁关,不要再管军饷的事,如果缺钱他会寄给他的——虽然,那之后孟璋一次都没找他要过钱,孟琅倒是给他接连送去了许多钱和信。 第233章 他试图弥合大哥和父亲之间的关系,然而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大哥的回信始终对父亲只字不提。孟琅最近收到的一封信是一个月前送达的,当时他还以为孟璋过年时会回来。 或许明年大哥会回来吧。孟琅在烛光下看着那些信,它们都很短,都是些家常的问候,如“甚好勿念”、“敬谢弟意”之类的话。不知为什么,信里孟璋一次都没提到仁关。 大哥现在过的怎样呢?孟琅怅然地想,他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庆功宴在为太后建造的万金园里举行。正好前些日子连着下了好几天雪,万金园中银装素裹,一片洁白,十分美丽。石子路上的雪已被清扫干净,路旁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彩灯和绸花,看起来喜意洋洋。 前来赴宴的百官三三两两走在这条漂亮的小路上,一个个穿着光鲜亮丽的裘衣,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冰冷的空气也因众人的谈笑声变得柔软温暖,万金园里一片祥和。 百官涌入大殿,里面灯火通明,地上铺着厚厚的氍毹,桌上摆满鲜果佳肴,穿着彩衣的乐女跪坐在大殿后面,恭敬地垂着雪白的脖颈。整间屋子里笼罩着一种令人迷醉的香味,那是胭脂、美酒和果香混合的气息。 大殿被一道珠帘隔开,帘后是太后的软榻,帘前是王的宴几,旁边各摆有两张宴几,那是留在廣野的四位王子的位置。徐风王一共有八个儿子,四个年长的封了王,太子和三个弟弟则留在廣野。 这四位王子虽然年龄差距很大,但看起来却给人一种相似的感觉。他们都穿着青狐裘,头系镶嵌着珠玉的抹额,戴着玉冠,徐风王同样戴着悬垂玉珠的发冠,穿着一件色泽奇异的深青色长袍。徐风尚青,以青深浅区别贵贱,孟诚穿的衣服是靛青色的,孟琅的衣服则是天青色。 殿内四处铺设火地,以木板隔开,因此暖如孟春。众人高声谈笑,觥筹交错间乐女拨弦,琴瑟飞扬,目光闪错间美姬起舞,细腰楚楚。徐风王不断地发出响亮的笑声,接受着群臣的恭贺,他们夸赞圣上的明智,恭维他所任命的将领多么勇猛,歌颂徐风的太平盛世。 孟琅坐在这声、香、味的洪流中,忽然感到了一丝难过。他想到了远在仁关的大哥,想到了他那些吃不饱饭的士兵。一个他以前参加宴会时从没有过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这个园子可以养活多少士兵啊!他看着面前切得很细、放在银盘里的肉,忽觉索然。 宴会没有结束,远远没有结束,徐风的宴席总是要摆到深夜才能罢休。酒杯空了就满上,饭菜凉了就换下,舞姬换了一批又一批,热汤、酒、糕饼源源不断地流进来,每个人都好像永远也不会满足似的那样大吃大喝,直到一个满身是血的人闯进大殿,高声叫喊:“仁关急报!” 大殿中的人都惊呆了,嘈杂的乐声中他们压根没听清这个口音奇怪的人到底在喊什么。接着两个卫兵着急忙慌地冲进来,一把抓住这人压在地上,惊惶地喊道:“大王恕罪!这个身份不明的家伙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几乎同时,孟琅对孟诚说:“父亲,这是从仁关来的人!” 孟诚神色一凛,立即起身,向徐风王道:“大王,这是仁关的信使!” 大堂中一阵骚乱,徐风王愕然望着跪在地上的人,好半晌才慢慢地说:“仁关?”好像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突然,他反应过来了,有些慌张地说:“放开他,仁关怎么了?” 那信使哇哩哩叫起来,他一定是个乡下人,那奇怪的口音廣野的各位大臣从来没听过。但是孟诚听得懂,因为他走遍了山南山北,五关东西的每一个角落。他脸色十分凝重,开口道:“他说长明突袭边境,仁关伤亡惨重,急请朝廷调兵。” 那信使连连点头,哭得满脸是泪,干树皮一样的脸上被泪水洗出了一条条小沟。大殿中一片哗然,徐风王僵坐在原地,孟诚看向岳丞相,他们默默地交换眼神,感到了彼此心中深沉的不安和忧虑,以及一种责任。 宴会结束了,大殿立刻变成了议事堂,徐风王和三公、孟诚、众王子讨论仁关之事。从信使带来的信上,他们知道早在一个多月之前仁关就遭到了袭击,谁也没想到长明人会在这时候袭击仁关,因为传闻老长明王病得很厉害,太子天天跪在他床榻前侍奉。 现在,事实证明这是长明太子故意放出来麻痹敌人的。那些长明士兵特意选在一个雨天袭击——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把那些巨大的木头怪物运上陡峭的仁关——那些木头家伙能投出一头牛那么大的石块!那些石块砸开了仁关坚固的城门,幸亏孟将军率兵誓死拼杀,长明人才没有攻下仁关。 仁关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士兵死了,城墙破了,孟璋率领全城老少连夜修补城墙,可在那种投掷石块的怪物前它们脆弱的就像一根竹筷。不过三天孟璋就意识到这不是一场突袭,而是一场战争的帷幕,他派出了五个士兵,分别前往其他四关和廣野。 也就是这三天,孟璋打听到老长明王早就死了,长明太子压住消息,暗自调兵,悄悄地摸到了边境。这位太子是长明王的第五个儿子,今年不过二十几岁,他是突然被任为太子的,在那之前,长明王的前四个儿子斗得你死我活,而他一点都不起眼。谁能猜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王子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这是头老虎。孟璋在帛信里写道,他们必须把这头老虎拦在仁关外,因为这畜生要的绝不止是一座城池。 第234章 第130章 信关(一) 令孟琅始料不及的是,朝廷没有立即派兵增援。 犹豫的理由有很多。孟璋的信在路上跑了一个多月,没准这段时间仁关已经失守了呢?要是失守,贸然派兵只会带来损失,要没失守,其他四关离仁关更近,它们会派兵支援的。况且,由于凌汛和匪乱,朝廷今年收入骤缩,而派去剿匪的军队又带来一笔巨大的开支。现在派兵,军费从何而出? 就算要派兵,让谁领兵也是个问题。孟琼年纪太小,资历太浅,无疑不能去,岳安国是朱营统领,得看守皇宫,闻中尉就更不用说了——那可是掌管禁军的中尉!余太尉提议让靠近仁关的两个封王出兵,徐风王十分赞同,急遣使者出发,但孟诚却觉得朝廷最好还是派些士兵去,如果实在没人去,他愿意领兵前往。 这下可把徐灵急坏了。她跑到徐风王面前哭闹,说她的儿子已经生死未卜,如今怎么能让她的丈夫——一个从没带过兵的人上前线?孟诚已经年近半百,还是个文臣,如果这样一个老人都能上前线,那干脆把她这个老婆子也送去前线得了! 就在这时,留在京城的七王子突然跳了出来。他才满十七,还是个毛头小子,正厌倦了廣野安逸的生活,想去外面闯闯。他这一时兴起的举动让他爷爷余太尉很为难,他赶紧派人给女儿传消息叫她把七王子关起来,别捣乱。 但徐灵郡主可不会罢休,她说,干脆把孟琅孟琼都送过去算了!整个廣野就只有她的儿子不是儿子!她不仅在徐风王面前哭,还在太后面前哭,这期间又耽误了七八天,第二份急报传来,义关破了!长明太子用的是声东击西! 廣野西边有仁义礼智信五关防守着长明,南边以广阔的厝梦河抵御瀛水,北边则有横山天险。义关一破,就是信关,信关一破,长明就可沿梦厝河顺流直下,插入徐风的腹心! 因此,义关是五关中最高大、最牢固、防守最森严的一关。徐风先王还特意在义关附近封了一个王爷,让他监视边境——那就是惠王。可就在今年,惠王被夺了爵位,他的兵权归了朝廷,义关得不到他的支援,竟然被攻破了! 徐风王乱了阵脚,再不拖延,立即派七王子、孟诚和岳安国带兵支援。徐灵郡主这下没理由哭闹了,徐风王也派了自己的儿子。 孟诚走的那天,徐灵郡主几乎哭成个泪人,战争啊,她从没想过徐风会迎来战争,毕竟徐风已经一百年不打仗了啊!那天七王子也哭了,他听到义关如此迅速地被攻破后突然害怕了,可他已经反不了悔了。 留在廣野的孟琅处理孟诚遗留的工作,同时也辅佐岳相。他现在有了一个小小的官——长史。孟琅头一次知道,打仗原来需要比士兵多得多的人。每一个士兵背后都有一大群看不见的人:缴纳粮食的人,运输军饷的人,修筑工事的人,做饭的人,织布的人,各种各样的人。 这些人所做的事,一言概之,就是徭役。在这场战争之前,徐风王才征了十万人修筑万金园,这些人离开了自己的土地,在廣野劳作了整整一年,又在路上走了好几个月才回到自己的家乡。他们服役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传统上规定的一个月,他们的土地已经荒芜,妻儿面黄肌瘦,乞讨度日。 这时候,他们又接到了服役的命令,且这一去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自然而然地,这群人逃跑了。 按理来说,他们去年已经服了那么久的徭役,不应该再征他们去服役,可一来,那是去年的役,今年是新的一年,有新的徭役;二来,封地上的百姓不服朝廷的徭役,他们要为自己的主子干活;三来,当官的人和他的亲戚也不用服役;最后,有钱的人可以交一笔钱,让胥吏去抓别人。所以,服役的往往是同一批人。 这些人逃跑后,就得重新抓人。于是徐风四处都在抓人,都在跑人,廣野原本有很多乞丐,现在乞丐也不敢上街,怕被抓走服役。孟琅每次去岳府时,都会经过那些原本车马骈阗而今已冷冷清清的的街道。但岳府门前却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这些人都是来找岳丞相的。 岳丞相手握大权:他估测需要多少钱、多少兵,分摊到各个地区又是多少,什么时候这些兵和钱一定要征到,征不到又该如何补救。不断有问题出现:有人逃跑,有地方歉收,有百姓闹事,还有大臣抗议。 是的,随着各地的乱象和战况的恶化,有大臣跳出来非议孟诚了。他们认为,要不是孟诚没有处理好北方的匪乱——尽管他是去赈灾不是去剿匪的,国库就不会如此空虚,朝廷也不会这样左支右绌。他们还认为,要不是孟诚没能继续维持和瀛水的结盟,他们现在就能朝瀛水借兵了,兴许,长明还会因顾忌瀛水而放弃进攻呢。 这时候,前线传来了一个噩耗。 孟诚一行在梦厝河遭到了瀛水的袭击。那些精通水性的瀛水人竟然在这数九寒冬潜入了冰冷的河水,在徐风的军船行过时用钩子钉穿了船板。五艘军船沉了三艘,五千士兵死了七百,逃了一千,讽刺的是,瀛水人弄穿船后就跑了,那些士兵不是被打死,而是淹死的。 孟诚之所以选择水路,一是因为这样能大大节省时间,二是因为去年秋天瀛水人抢夺了长明的边境,却给徐风王的母亲送了寿礼,虽然不多,但总归是一种友好的表示。孟诚便判断瀛水与长明关系依旧紧张,不会阻挠他们走水路。 第235章 可他判断错了,由此造成了严重的损失。他因落水得了伤寒,几乎丧命,不得不滞留在一座小城。孟诚派了两位使者,一位回朝廷报告情况,让徐风王警惕瀛水,一位则去了南关,告诫那里的将领防备瀛水的偷袭。同时,那名使者还找到了孟琅,给他带来了他父亲的口信。 孟诚要他赶上岳安国,务必随军抵达前线。 孟诚坚持要孟琅去前线的原因是他想让儿子替自己试探议和的可能。遇袭后,孟诚立刻意识到长明早已勾搭上瀛水,寿礼和掠边都不过是做戏。长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子早就筹划好了一切,此人心机之深沉令这位老臣不禁感到忌惮。他有预感,这场战争不会轻易结束,而徐风绝对经不起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与大儿子的看法不同,孟诚认为就算对方是头老虎,只要给予足够的利益就能让它按照自己所想行事。长明太子还有四位哥哥在国内虎视眈眈,议和并非绝无可能。若能让长明不战而退,对徐风来说将是最好的结局。 孟琅从繁杂的公务中抬起头,乘一匹马昼夜奔驰,他终于理解了大哥当时急奔回廣野时是什么心情。他从没骑过这么长时间的马,积雪未消的泥泞土路上,看不见一户人家。他不知何时徐风竟已如此荒凉,他以为徐风到处都是廣野般的迷烟繁华。赶上岳安国时他几乎走不了路,他的大腿内侧全让马鞍磨烂了。 他看到的是因漫长的行军而疲惫不堪的士兵。他们不是岳安国原先统领的那支精锐部队,而是徐风王临时征起来的杂货军。这些士兵穿着自己的衣服,拿着样式不一的武器,拖着沉重的脚步向信关前行。半化不化的雪使得道路泥泞不堪,雪水浸透了士兵的鞋,他们的脚都冻得失去了知觉。 看到孟琅出现,这支队伍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几个士兵才拿刀对准他,惊慌失措地大声叫喊。这些人平时没有作战的训练,实际上,他们是农民、匠人、小贩或其他什么人。他们唯独不是士兵。 这里面唯一有军人气概的是岳安国和他带来的几百亲兵。他们装备精良,有箭有马,与后边那群乞丐般的军队简直是天壤之别。 此时,岳安国十分烦躁,他根本不想打这场仗,也不想带这么一支完全没有战斗力的军队,遭到瀛水偷袭时他还以为他们能换条路,结果他竟然还得朝信关出发。 这么久过去了,谁知道信关还在不在?要是信关失守,他们就是在送死。最好的办法是让徐风西边北边的那些封王去支援,可他们一个二个都宣称得了病,压根不接见徐风王派来的使者。那些受封的王子也装聋作哑,心安理得地蜗居在王府里。 岳安国不想去信关,他想从礼关突袭,收回义关,解除长明对信关的压迫之势,同时还能挽回已经有些孤立的仁关,但大王命令他去义关,他不能违抗王命。 这一路上最让他烦心的就是那个七王子。这位王子没穿过比绫罗更粗糙的衣服,没用过比粱肉更简单的膳食,没走过一里以上的远路,也没骑过一个时辰以上的马,自然也没打过仗。 七王子所知道的战争是戏里的大杀四方,是书上的功成名就,是画中的塞上长城,他所经历的却是没完没了的行军,大腿内侧给鞍鞯磨得破烂,脸和手被寒风冻得红肿。 出发没几天后,这位王子就开始了没完没了的,跟个孩子一样哭叫着要回去。孟诚和岳安国不允许,他就骂他们,那字眼很难让人相信是出自一位高贵的王子。 他不愿骑马,要两个士兵抬着他,屁股底下还垫着柔软的皮毛。他不吃干粮,要人捡来柴火打来野味给他做热菜。他不拿武器,让一个士兵拿着弓、箭和刀。他看起来就像个出门远游的贵公子。 在梦厝河遇袭后七王子吓破了胆,说什么都不愿再往前走,像个无赖一样躺在地上。这令岳安国彻底失去了耐心,他一刀戳在七王子头边,终于把这位娇生惯养的王子从地上戳了起来。现在,孟琅来了,岳安国心情更加烦躁。 又一个公子哥,他想。他还记得跟孟琼一起剿匪时那小子说过的话:他二哥成天泡在书房,连剑都没摸过。 第131章 信关(二) 岳安国打算把孟琅赶回去,然而对方是来接替孟诚的,他只能让这家伙留下。他不屑地看着对方一瘸一拐地从马上下来,暗坏恶意地猜测这小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回去。 过了三四天,他发现孟琅似乎没那么脆弱。这家伙不像七王子那样爱叫唤,要他走就走,要他停就停,也不挑吃食,虽然他的腿烂了脚肿了,可他每天还是在队伍里跑来跑去,甚至,有一天他的马还不见了。 后来,岳安国听说他把马让给了一个脚冻烂了的士兵。岳安国觉得这毫无必要,那些兵就算冻伤好了也没用。 孟琅似乎就喜欢做没用的事。或许是因为他什么都不会,他天天干些根本不需要他干的事,比如捡柴打水找干粮找药草,他还跟那些“瘪干儿”——岳安国的兵那么称呼那些杂军,聊天。他干的最无用也最可恶的事就是天天守着天亮的那一瞬喊岳安国起床,催他赶紧率军开拨。 孟琅每天心急如焚。 一路上,他都在祈祷信关不要失守,但大军走的是那样慢,那样慢,好像一团蠕动的蜗牛。他知道许多人没有马,他知道天气非常寒冷,他也知道自己不懂军事,但他还是不明白岳安国为什么天不亮就死活不开拨,天还老亮时却要歇下。走到梦厝河边的江县时,太阳还挂在天空正中央,岳安国却不动了。 第236章 他让士兵解下行囊。 “为什么不走?”孟琅问岳安国。对方自顾自牵马去河边饮水,孟琅又问了一遍,岳安国依旧不回答。 “你这是延误军机。”孟琅焦急地说,“信关的战士正在和敌人拼杀,我们必须尽快赶到。” 河水哗哗地流着,马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岳安国抬起头,对孟琅说:“你的马鞍上面染了血,再走下去,你两条腿怕是没用了吧?” “我没关系,只要能赶到信关——” “那这些士兵呢?他们的脚肿得像两个大秤砣,他们的手冻得握不住刀,他们一路上还不断开溜,弄得我不得不让我的士兵日夜看着他们,这样的士兵怎么打仗?”岳安国粗声粗气地说,“我们还不如在江县把梦厝河堵住,这里的河道是梦厝河下游最窄的。” “你......你这是打算拖到信关被攻破吗?”孟琅不敢置信地喊道,“你这是贻误军机,违抗军令。你要是不开拨军队,我一定会向朝廷上报。” “我这是在权衡利弊。义关都守不住,信关怎么守得住?江县地势险峻,投石机运不上来,只要堵住梦厝河,我们就能在这拦住长明。” “那信关几千士兵的命呢?” “难道我现在带的这几千人的命不是命吗?至少在江城他们不会死,在信关,他们一定会死!没准现在,信关已经破了!” “信关不会破!”孟琅怒吼道,眼睛亮如烈火,“我大哥在那,他绝对不会让信关被攻破。” 岳安国望着他,冷笑一声。 “我比你更了解信关是什么情况。长明的人比信关多,武器比信关精良,还有投石机,信关有什么?就算孟璋增援信关,也无法改变结局。” 孟琅看着岳安国笃定的样子,忽然间想到了那些被贪污的军饷。岳安国抚摸着马的鬃毛,马快乐地咕噜着。孟琅望着他,心头慢慢浮上一层厚厚的阴霾,好似一张灰色的大网将他的一颗热心罩住。 良久,他说:“我要去信关,我带着那些士兵去信关。” “只要他们愿意跟你走。”岳安国不以为然地说。 他料定那些兵不会听孟琅的。谁会愿意在这样冰天雪地的天气再走上两百里?除非他们不想要那两条腿了。他优哉游哉地让马喝饱水,牵着它去找县太爷。他要县老爷给他们腾出一百间民房,还要他供给足够的粮食,可怜的县太爷当然不敢拒绝,即使他所统辖的区域也不过一千户人家。 那之后,岳安国就开始寻找最适合拦截河水的地方。他带着几个亲信沿河察看,半路一个亲信突然慌里慌张地跑来,那人说,孟琅要发动叛乱! 岳安国即刻赶回军营,他的人马已经分成了三拨。一拨是他的亲信,一拨是看戏的人,一拨是孟琅和他身后那群鹑衣败絮的混蛋。那些“瘪干儿”跟拿着利剑穿着铠甲的士兵对峙着,气愤剑拔弩张。七王子龟缩在营帐里,他一听到有叛乱就吓得躲进了被窝。 岳安国拨开人群,气愤地大声叫道:“散开,散开!孟琅你干什么!” “你说过我可以带走愿意跟我走的人。”孟琅毫不畏惧地迎视着岳安国,后者严厉地说:“我没说过你能带走这么多人!” 岳安国心中暗暗惊愕:竟有这么多人要跟着孟琅走?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些穿着破衣烂衫拿着破铜烂铁的士兵,一股怒气迸发出来。他大声骂道:“你们这些蠢货!你们不知道谁才是将军?这家伙连剑都不会拿!” 那些士兵拿紧了手里的武器,畏惧地缩了下身子。孟琅回头看着他们,平静地说:“你们要有人想反悔,现在可以反悔,我不会怪罪你们。” 人群沉默了一会。片刻,一个人犹犹豫豫地走了出来,低着头大步跑进了那群看戏的士兵里。又几个人跑了出来,头垂得低低的。突然,这些人中响起一声大骂,好像一颗炒爆的豆子炸开在铁锅上 “你们这群懦夫!你们脚上还穿着孟大人给的鞋呢!” 一个瘦高的汉子从人群中挤出来,两颗凶猛的大眼睛压在漆黑的眉毛下,恶狠狠地瞪着那些离开的人。孟琅有些惊讶,他把那人拦回去,对身后不安蠕动的人群说:“你们要走就走,不用管我之前给了你们什么。” “那家伙是谁?”岳安国问身边的人。 亲信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个人想起来了。 “是骑了两天孟大人马的那个家伙。” 孟琅身后又有人走出来,那粗眉汉子狠狠将一口痰唾到地上,那人立刻像被烫了脚似的跳起来,羞愧地说:“孟大人,对不起!”说着要脱鞋。“我把东西还你——” “不,不用了。”孟琅抓住他的手,温和地说,“留着吧,天气还冷得很,仗打完了,你还得回去种田,你得有双好脚。” 那人望着他,眼眶一下子湿润了。忽然,他抓着孟琅的手哭吼道:“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跟着大人您——是大人您把我救活的啊!”孟琅错愕地望着他,岳安国也错愕地看着这一幕。那些旁观的士兵中有些人脸上浮现出羞愧。就在这时候,那个粗眉汉子站出来,赤脸涨脖子地叫起来。 “你们这些人!被冻得要死的时候是谁给你们烧了热水?是谁从村子里买来衣服鞋子和干粮?是谁大半夜地还过来看你们——看你们死没有!要没孟大人,咱们早就冻死、饿死、活生生累死了!你们一个二个对孟大人感激涕零的,原来只是动动嘴皮,真要出力你们就躲起来——” 第237章 “别说了。”孟琅制止那汉子,严肃道,“就算我救了你们,也没有资格要求你们为我卖命。你们愿意跟我走的就走,不愿意的就留下来,你们也有自己的家要回去,你们也有自己的妻儿要照顾,你们完全可以留下来,你们不用担心受我责罚。岳将军,请你也别责罚这些士兵,既然他们去了你那边,就是你的兵了。” 孟琅走到一边,让原本站在他身后的那群人自行去留。人群中零零散散地走出许多人,看戏的那群人里却又三三两两地走过来几个人,然而,离开的人毕竟多些。最后,站在孟琅那边的人比先前少了快一半。孟琅略微扫了一眼,对岳安国说:“这顶多两百人。岳将军,我带两百人去支援信关,不过分吧?” 岳安国脸色铁青。他让开一道路,硬邦邦地说:“走吧!” 孟琅带着那支队伍离开了。他从江县买了些马、驴和骡子,这用光了他从廣野带来的银子。他把这些牲畜给那些身体最孱弱的人骑,这大大加快了队伍行进的速度。终于,在离开廣野三十六天后,在信使抵达廣野四十八天后,在仁关遭受袭击整整八十一天后,这支军队赶到了信关。 信关已伤痕累累,城墙上满是缺口,士兵正往上面糊泥、石头和稻草,城门前尸横遍野,雪花在上面凝固成冰,断箭零落,鲜血斑驳。一看到孟琅的队伍,那些士兵立刻拉开弓箭,哪怕他带着徐风的旗帜,哪怕他摆明了自己的身份,那些士兵仍坚决不肯开门,直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上墙头。 孟琅愣住了。 那是孟璋。 对孟璋来说,这两个多月无异是地狱。他在仁关和长明的军队相抗了十余天,其他四关陆续派来了一千援军,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苦苦支撑着,忽然,长明的攻势放缓了。士兵都松了口气,孟璋却觉得不对劲。长明之前打得那么狠,现在怎么突然歇气了?这十余天他对率领长明军队的那个人也有了一定了解,那是头老虎,从不给他们喘气的机会。 一天夜晚他派出探子前去刺探敌方军营。探子回来,告诉他那儿的人几乎少了一半,最重要的是,那些投石机没了。 长明的军队转移了。 他们去了哪?礼关和智关太远,义关和信关——梦厝河! 孟璋瞬间确定了长明军队的动向,他留下一个亲信镇守仁关,率领两千人急奔信关。他之所以不去义关,一是因为信关不破梦厝河就不会对敌军敞开,二是因为义关的守备更精良能支撑的时间更长。前一条他判断正确,后一条他判断失误,当他赶到信关时,义关正好失守。 孟璋听到这消息,气得大吼一声。声东击西,出其不意,长明太子打了好算盘!仁关吸走了其他四关本就不多的兵力,还吸走了其他四关的警惕!他们都以为长明一定会先攻下仁关。他的敌人不仅仅像老虎一样贪婪,还像狐狸一样狡猾,他中了他的招,他葬送了义关! 孟璋气得把牙齿咬的咯咯响,他那时下了决心:他要守住信关。他一定不会让长明越过这最后一道防线。 然而,下决心是一回事,能不能守住城又是另一回事了。 信关没有出击的能力。整个信关加起来不到三千人,而盘踞在义关的敌军至少有六千,最重要的是,长明有能投掷石块的木头怪物。他们习惯先用石头砸烂城墙,然后再率兵冲过来。最开始,孟璋用石头修补城墙,到后来,就是尸体。天气严寒,尸体浇上水就成了砖。就这样,信关支撑了一个多月,等来了援军。 一支仅有两百人的援军。 第132章 信关(三) 孟琅告诉孟璋,岳安国手中还有几千士兵,可他却留在江县不愿过来,非要在那堵梦厝河。 孟璋听了,没有发火。他坐在炉火边,沉默地喝着酒。程将军就坐在一边,他是个敦实的汉子,有一张岩石般坚硬的脸。他一听完就愤愤地站起来,大叫道:“他这是违抗王命!” 孟琅说:“我现在就回去,让岳安国赶过来。” “哪用孟二公子亲自出马,我现在就派人去江县找他们!”程将军说着就要起身,孟璋却说:“这也是条计策。” 两人一愣,便听他继续说:“要是他能堵住梦厝河,信关对长明就没用了。而且,我们也得做好信关失守的准备。” 程将军错愕地问:“那我们就不找他要援军了?” “要。堵住梦厝河不需要三千士兵,只需要当地的百姓。程将军,你现在就派人去江县,至少得再要来两千人,岳安国要不愿来,你就让他在江县截河,必须把梦厝河堵住,这样长明的探子才会相信我们真要拦河。”孟璋思索了一会,问,“二弟,朝廷没有派出别的军队了吗?” “没有。” 孟璋失望地说:“看来,只有我一个人觉得那是一头老虎。希望礼关和智关已经增添了足够的兵力......” 孟琅问:“二哥,长明那边到底有多少人?” “义关的有七千多,仁关的有一千多,算上我们杀死的,加起来应当有一万。” 程将军沉痛地说:“五关的士兵加起来都不到一万。” 孟琅惊讶地问:“怎么会这么少?” “都跑了。”程将军说,“饭都吃不饱,那些军户当然就跑了。我们又没钱招募新兵,人自然就越来越少了。” 孟琅和孟璋都陷入了沉默,他们都知道那些消失的军饷去了哪里。好一会,孟琅问:“信关现在还有多少人?” 第238章 “一千不到。”程将军悲愤地说,“大家满以为朝廷会派来一支大军,现在,只怕......” 孟璋说:“告诉他们还有一万人在路上。” 程将军惊讶地叫起来:“一万?” “一万。”孟璋镇定地说,“而且要宣扬朝廷已经命令棠王、辉王支援礼智二关,但不要声张岳安国带了援军,要让长明太子觉得信关像是要被放弃了,然后他就会重新考量战术,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休养几天,不过他是个聪明的人,这花招耍不了多久......”孟璋又陷入了沉思。 程将军说:“能缓几天也好啊,至少能把城墙补好。等天气回暖,城墙里的石头尸体就冻不住了!”他立即出去找传令的人了。 孟琅望着沉思的孟璋,一年不见,他大哥瘦了一圈,颧骨明显地凸起,像两块铁片贴在脸上,那双锐利的眼睛变得沉稳,当他拿那双眼睛看着人,对人说话时,对方不自觉地感到信服。他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统帅了。 孟琅有些犹豫。他看了看屋外,低声说:“哥,是爹叫我来的,他想议和......”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嗫嚅着说出来的。孟璋猛地抬起眼,盯着他问:“议和?” “是。” “我说过,那是一头老虎。”孟璋反复地说,“那是一头老虎,那是一头老虎!他们想跟老虎议和?”他突然站起来,怒气冲冲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然后对孟琅说:“他们没有一个人把我的话放在心上!长明来势汹汹,别看他们现在只派来了一万人,可他们以后会派来十万人,二十万人的!只要他们发现一万人打不下徐风!” 他气得眉毛都倒竖起来,一双眼睛可怕地闪着利光。他拿眼睛盯住孟琅,后者显露出无措的表情,询问地望着他。 孟璋吐出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二弟,父亲的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这些年他为什么要奔走列国、折冲樽俎,就是因为在山南诸国中,我们最弱。只有弱国才需要议和,强国会用刀和剑让别人闭嘴。狐假虎威能撑到几时?我们必须自己变成老虎,这一战就是变成老虎的机会。” “什么?”孟琅惊讶地问,“我们怎么能变成老虎?” 孟璋唇角浮出一抹得意的微笑,他野心勃勃地说:“你不要以为我在这是光挨打,我这些天一直在派人刺探义关的情况。几天前,探子回来了,而今天,你带来了两百人,我有一个计划......” 他走到孟琅身边,俯身低声地说下去。 长明军中近来有些焦躁。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重创了仁关,又轻而易举地打下了义关,却在信关耗了整整一个多月。倘若他们知道长明国内现在正发生内乱,恐怕就要哗变了。守在仁关的薛将军是最先知道这件事的,现在他秘密地来到了义关,于是义关的将军也知道了,太子也知道了。奇怪的是,太子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 他让各位将军来他屋中——这里原本是镇守义关的徐风将军的住宅。这位年轻的太子看起来气定神闲,好像压根不担心自己会被从王位扯下来。他请各位将军喝茶,和蔼地说:“我知道诸位都在担心什么,这正是我非要亲自出征的缘由。” “殿下的意思是,您早就知道大王子他们会发动叛乱?” 在座的诸位都是太子的心腹,于是他直言不讳地说:“我当然知道,但我不能突然杀掉他们,毕竟我不是个暴君。然而,倘若他们在我出征期间发动叛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怎么能阻挠我实现先王的遗愿呢?” 众将领恍然大悟:“所以您才一直按兵不动——” “我的确是在故意拖延时间。”长明太子冷酷地说,“我要是太早攻克信关,他们就不敢叛乱了。现在,我留在长明的两个义弟会解决他们。” 提起那对双胞胎义弟,在座的将军们不禁一栗。那可是像野兽一样凶残的家伙。薛将军试探地问:“殿下,那毕竟不是你的亲弟弟......” “王后看着他们呢。你们可是都见识过她的手腕的。”长明太子冁然一笑,自信地说,“再说,我不是把童将军安排到北方了吗?再加上替我留守京中的六王子......不是正好四个人吗?” 在座众将不禁心惊。他们突然想起,那对双胞胎自请调去边关,占据了东西两个角,而童将军扼守在北方,他们手中都各有十万大军,倘若四位王子敢进攻京城,他们就会被这三人包个饺子。心惊恐惧的同时,他们也不禁感到敬佩,对自己选择的这位主子更加信任了。 “殿下高见!”众将军心悦诚服地说,“那么,殿下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拿下信关?” “等到春天。”长明太子狠厉道,“我要让他们吃不上今年的秋粮。” 孟琅听完孟璋的想法后,说:“哥哥,你怕不是疯了吧?” 孟璋的想法太疯狂了。义关卧居山谷之中,易守难攻,孟璋却想带着两百士兵爬上陡峭的山峰,烧掉长明的粮仓。粮仓的位置是探子查到的,他用自己的脑袋赌咒里面肯定是粮食。 “那你要怎么进到城里?”孟琅焦急地问,“义关四周都是悬崖峭壁,你怎么进去?” “我不用进城。”孟璋说,“首先,我需要几千把火,从山上扔下去——” “那城里的百姓......” “二弟。”孟璋锐利地盯着他,“打仗,必须学会取舍。我自己带几百人出去实在太显眼,但现在你带了两百人来,这是救命的两百人!程将军不会盯着你的兵。二弟,帮帮我。我们不能总是窝在城里叫别人打,我们必须掌握先机。” 第239章 “这样太冒险了。” “打仗没有不冒险的!他长明太子放着四个哥哥不管来打仁关也是冒险,我听说长明国内那几个王子造反了,这就是这些天他们攻势疲弱的原因!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就算这样,这也太冒险了。” “你就说,你跟不跟我干吧。” 孟琅纠结地望着大哥,孟璋眼神坚定,看来他早就打定主意了。好半晌,孟琅问:“你打算从哪儿爬上去?” “我早就找到了地方,也早就偷偷爬上过去一次。”孟璋胸有成竹地说,“火,箭,都准备好了,只差你和你那两百士兵!这是第二步,你们要埋伏在城外......” “难道我们不跟你爬上去?” “不,不,跟我上山的是我培养出的精锐,你们有更大的用途。”孟璋诡秘地说,“我跟你要里应外合,把长明吓得屁滚尿流!”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孟璋和孟琅悄悄离开了信关。他们要在三个时辰内爬上义关背靠的那座大山。这座山是独块山,十分陡峭,又下了雪,裸露的大片岩体滑的就像蛇皮。但这座山有一个神奇的特点,就是它像竹子一样一节节的,岩体之间有着许多裂缝,一棵棵小松树从那些裂缝中长出。 孟璋在驰援信关时路过了这座山。当他坚守在信关,当他绞尽脑汁想着反败为胜的方法时,他又想到了这座山。这正是孟璋最疯狂的地方,也是他最有魅力的地方。他永远不会被动地等在原地,他一定要出去,一定要行动,哪怕前面没有路,他也要自己劈出一条路来。 孟璋是第一个爬上那座孤峰的,他之前已经悄悄在山顶系好了绳索。众士兵在山下望着山上那个稳稳移动的黑影,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浓浓的自豪和感动。他们都紧张而期盼地向上望着。黑夜里,孟璋的身影很快就看不见了。 此刻,埋伏在义关外的孟琅心脏也咚咚直跳。他望着那黑乎乎的山峰,现在大哥就在他看不见的某个角落攀爬者——万一他摔下来怎么办?就算他擅长爬树,可这是将近七十米高的悬崖啊! 如果大哥失败,他也只能回去。孟璋真的太大胆了,他本来带的人就够少了,可他还要兵分两路,让二弟埋伏在城外。 当城里的守兵因为火雨惊慌失措时,孟琅就要率领自己带来的两百士兵冲进去。孟璋保证,彼时敌人一定会被吓得闻风丧胆,落荒而逃。他们一定会以为是国内的几个王子派兵打来了。 如果不是只有孟璋能爬上那座孤峰,如果不是除了孟琅他不敢再向任何一个将领透露这个计划,如果不是守在信关的人太少,他调走两百人一定会让程将军发现,他是绝不会让二弟冒这个险的。 一个士兵看出孟琅的紧张,说:“孟公子,您不用担心,您哥哥肯定能做到的。” 孟琅一愣,发现那人是之前的粗眉汉子。他心下稍宽,喃喃道:“我也相信大哥,他没什么不能做到。” 是的,他只能相信大哥,上天保佑,让大哥成功吧! 终于,一条麻绳划过深蓝的夜空,就像一道飞泉那样轻巧地抛洒出来。孟璋爬上去了!绳子哗啦啦落下,被离地十几米的一棵松树挂住了。一个士兵捡起一块斗大的石头甩出去,一下子砸断了那棵瘦弱的松树。 绳子落了下来,七八个腰上绑着麻绳的士兵涌到前面,手脚并用、一个接一个地分两路爬了上去。 不一会,绳子就像彩虹一样从山顶绽放。孟璋的那几十人有序地分成九支队伍,一个接一个地爬上去。等他们全爬上去时,天已呈现出灰蒙蒙的色彩,山下的义关隐约显出轮廓。孟璋盯着它,抹了把冰冷的汗水,说:“点火!” 第133章 信关(四) 一簇火光亮起,紧接着,两簇,十簇,百簇。孟璋扯开仿作的长明图样的旗帜,大声吼道:“扔!!!” 黑夜中,百来根熊熊燃烧的火把划过天空,好似漫天流星。火光像喷泉一样飞涌而出,倾泻而下,落入义关。城中冒出一道道浓烟,粮仓着了火,巨龙似的黑影咆哮着卷杂着烈火腾空。 长明士兵看到这天谴一般的景象纷纷吓破了胆,在城里四处逃窜,这时从他们头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吼叫。他们惊恐地看到义关背后的山头冒出了乌压压的阴影,一面旗帜迎风招展。 “是徐风,徐风人打过来了!”他们胡乱叫喊着,慌不择路地乱跑。火把像雨水一样泼下,点燃了屋顶,点燃了潮湿的树枝,孟璋凝视着山谷中的白烟和火光,拉开弓,拔出箭,喊道:“射箭!” 黑压压的箭雨落下,几乎信关所有的箭都被孟璋带出来了。这的确是一场狂赌,要是失败,信关不日就会被攻破。可是,此刻,看着这位将军站在崖头弯弓射箭的英姿,没有一个人觉得他会失败。士兵们纷纷为他的豪情所感染,拼命地射起箭来。成百上千支箭射向义关,城中的士兵或死或伤,鬼哭狼嚎,不知所去。 就是此刻!孟琅对身后的两百来号人叫道:“冲!”他们举起长明的旗帜,蜂拥而出,城墙上的士兵看到这伙人都惊呆了。薛将军看到那面旗帜时,不觉失声叫道:“大王子打过来了?” “大王子?” “大王子打过来了!”一个士兵哀叫道,“大王子造反了!” 长明太子失策了。尽管他严格封锁了内乱的消息,但孟璋却好心地把这件事宣扬了出去。这些士兵一看到就自己国家的旗帜顿觉天崩地裂,当下丧失斗志抱头鼠窜。薛将军怎么喊也喊不住,这时长明太子出来了,他一剑砍下一个士兵的脑袋,怒吼道:“逃者杀!” 第240章 他夺过一个士兵的弓箭,瞄准了那帮冲来的家伙。可一支利箭划破长空——“小心”!薛将军大吼一声,将长明太子扑到地上。那支箭射中了他的背。“薛将军!”长明太子失声大吼,抬头一望,只见山头上一面大旗映着耀眼的晨光,他一下就认出了站在旗帜下的那个人:孟璋! 孟璋,一个起初他压根不放在心上的贵公子。他觉得这是个无知鲁莽又天真的家伙。据说这个从没打过仗的家伙在仁关干了些事,招募起三千多士兵,但是,在长明太子眼中这三千人压根不算什么:他可是带了一万人来! 然而,交战中他却逐渐意识到这家伙有多难缠。这家伙是个硬骨头,而他手下那三千士兵跟他一样硬。这些人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死,无论他打多少次这伙人都拿那铁一样的眼光瞪着他。在折损一千人后长明太子意识到不把这三千人杀光他打不下仁关,于是他迅速改变战术,将目标转向信关。 他没想到这家伙也跟过来了。奇怪的是,这人就像瘟疫一样,他走到哪,哪的士兵就被他同化。长明太子用了不到三天就把义关打下,他知道五关中最好的士兵都在这了,可信关的士兵却支撑了比义关多出十倍的时间。他只能将原因归之于那个男人,那个他小看了的孟璋。 每次,这男人都站在城墙上。他的箭射死了多少个投石手,他是长明士兵唯一惧怕的徐风人,他那锐利的双眼似乎能勾走人的魂魄。长明太子痛恨他,又欣赏他。他发誓,自己总有一天要砍下孟璋的头颅,因为这是对一个合格的对手最高的礼节。他没想过自己有可能先被孟璋杀死,也没想过自己会攻不下信关。 但是,此时此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愤怒,一种恐惧。他,长明的太子,长明未来的帝王,或许将因为这个小小的将军折损霸业!暴露之中,长明太子举起弓,向那旗帜射去了一箭! 这支箭在半路就被倾泻的箭雨淹没了。长明太子背着薛将军狼狈地逃下城墙,另一位将军骑马赶来,长明太子抛下插满箭的薛将军的尸体,上了马。两人冲破人群,士兵们也跟着他们跑。长明太子听到了木头沉闷的撞门声,愤恨涌上他的头颅,沸腾着他的血液。 一架投石机出现在他眼前,长明太子突然跳下马,爬到投石机上。他随便抓住一个士兵,吼叫着让他跟自己一块调转投石机,对准那孤峰。 孟琅正在撞门。木桩撞击城门的浩大声响令他心潮澎湃。一切都如大哥所料!他跟士兵一起吼叫着,一起使劲,他们就像一条巨龙,没什么能够阻挡。城门在他们的怒吼下颤抖,终于,城门开了!他们鱼贯而入,举着刀剑乱砍乱杀,那些长明士兵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轰!” 刹那间,天地间响起一声雷霆般的轰鸣。那声响压过了其他一切声响,孟琅抬眼望去,看到那孤峰淹没在蘑菇状般的烟尘中,巨大的石块扑簌簌从山上剥落,一块块掉下。其间,许多细小的人影像蚂蚁一样掉了下来,眨眼间便坠落在地,击起一声沉闷的回响。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孟琅先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大哥!!!” 义关之战,严格来说,是一场奇迹。 孟璋和孟琅率领仅仅不到三百人的队伍,击溃了七千多长明士兵,其中三千多逃走,两千多死亡,一千多被俘获,还缴获了八台投石机。虽然,这场奇袭损毁了义关几乎所有的建筑,虽然,这场奇袭波及了许多无辜的百姓,虽然,这场奇袭付出了指挥者本人的生命,但它仍是一场值得永书史册的奇迹。 然而,对孟琅来说,这场奇袭却根本谈不上胜利。 他在山下找到了孟璋的尸首,一个看到那尸体的士兵疯了,大叫着将军将军,用剑割断了自己的脖子。孟琅脱下自己的衣服,把那具血肉模糊的扭曲尸体裹起来,抱着它回了信关。岳安国在知道消息后姗姗来迟,孟琅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 实际上,他后来也回想不起来自己那段时间到底干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把大哥的尸体放进一具棺材,由一匹马拉着回了廣野。一路上,他都没有松开那马的缰绳。 徐灵郡主看到棺材的一瞬间便肝肠寸断地哭号起来。她抓着那薄薄的棺材,哭天喊地,泪如雨下,几欲昏厥,直到真晕死过去。孟诚伫立在一旁,久久地望着那棺材,到最后,他也没有上前一步。 徐风王追赠孟璋为镇国大将军,给他举办了史无前例的奢华的葬礼。当那具小棺材被放进豪华的棺椁时,孟琅却感到了一种突兀的不公和不谐。他看着盛大的仪仗,看着漫天泼洒的铜板,看着遍体绫罗的文武百官高高低低地号叫着,每一个人都万分悲痛的模样,又看看凝望着儿子下葬的孟诚。 突然间,他对孟诚说:“大哥宁愿这些钱用在仁关上。” 孟诚的眼皮跳了一下,他没有说话。 孟琅盯着他,继续说:“我听说,你要和长明议和。” “青石。”孟诚蠕动着嘴唇,除此之外,他脸上的任何一个部分都没有偏移半分。“这不是说话的场合。” 素来听话的孟琅却执拗地说:“爹,这不是大哥想要的。” 孟璋想要的是强军备战,是将士温饱,是边关如铁,不是躺在华美的棺椁中供万人瞻仰。然而,朝廷还是议和了。或者说,孟诚还是议和了。议和的条件十分奇怪,长明作为侵犯徐风的一方,居然只需要赔偿徐风的军费,并且保证二十年内不再入侵。更奇怪的是,长明痛快地答应了前一条,却死死拖着后一条。 第241章 这时候,人们也都知道了长明内乱的消息。大王不理解长明太子为何不答应后面的条款,但他迫不及待要订下和约,把这作为一桩在清明祭祖时可以炫耀的功德。因此,他要求孟诚火速办成此事。可是孟诚的身体不好,伤寒的遗毒和丧子的痛苦让他疲于应付这些事情,而孟琅一点都不帮他的忙。 孟诚不忍心斥责他,因为从葬礼开始,他忽然觉得二儿子越来越像大儿子了。但孟琼会替他训斥孟琅,孟璋死后他终于愿意回家了,还试图帮孟诚处理些事情。孟琅任弟弟斥责自己,他沉浸在悲凉的心境中,无法自拔。他觉得大哥的牺牲没有得到任何回报,朝廷陶醉在胜利之中,过回了和往日一样的生活。 就好像,战争已经结束了。 这时,孟诚来找他了。他说:“我知道你不想帮我,但孩子,我们必须尽快定下和约。我们没能力再打下去,而长明的内乱也快结束了。他们拖着和约不签就是想卷土重来——” “我们为什么不跟他打呢?”孟琅质问,“为什么不趁他们内乱时集结军队,填充边关,乘胜追击,杀了长明太子?为什么要耗费巨大的财力和那么多时间给大哥办葬礼?我把他带回来不是为了这个结果!”到最后,他甚至有些失控地吼叫起来。 孟诚望着他,苍老憔悴的面容凝聚着种种复杂的情感,那双剧烈波动的老眼似有千言万语。可最终,他只说:“那你就去丞相府做事,别忘了你还是个长史。” 第134章 朝廷(一) 孟诚始终相信,攘外必先安内。他在很久之前就认为,徐风最大的隐患是那些封王。这些坐享封邑的王侯就像寄生在徐风这棵大树上的巨瘤,日复一日地吸食着徐风的钱财人力,任主干一天天孱弱。大王意识不到这些封王的危害,在他看来,这都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伯伯,都是自家人。 他效仿先祖,把自己成年的四个儿子也封了出去,岳丞相在封地的选择上使了手脚,使这些王子无意中对叔伯王形成制衡之势。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五个叔伯王中有三个已经死去,由他们的儿子接替了王位。 孟诚知道,无论是王子还是叔伯,这些封王最终都会对龙椅上的天子形成威胁,因为他们的关系会随着代际越来越疏远。人心易变,一旦龙椅上的人镇不住这些封王,徐风就会大乱。 但是,要铲除这个老祖宗立下的规矩何其困难。去年削掉的两个封王带来的收益经过这场战争已经荡然无存,不过,战争也带来了另一个转机,即可以追究那些封王不出兵的责任。 当然,不能追究全部的封王,否则他们会联合起来一起造反的。孟诚想从那个领地最小辈分又最低的封王入手,将他削为侯爵。之后,再找由头削掉另两个封王的帽子,一旦没了王号,他们和其他贵族的差异就没那么大了。 办成这件事的前提是不再打仗,否则朝廷绝不敢和封王撕破脸。但在议和的过程中,孟诚感到了一种不祥的征兆。渐渐地,他对议和有些不抱希望了,虽然他还在努力。 孟琅发火时,孟诚心中十分痛苦,因为二儿子说的一切都很正确:集结军队,填充边关,乘胜追击,杀了长明太子——如果国库不是如此空虚,如果朝廷西面和北面没有压着三个封王,兴许他们就能那样做。可事实是现在的徐风就像一个座快要倒塌的高楼,修修补补尚来不及,哪里还有余力去盖新屋呢。 所以,他让孟琅去帮岳丞相。他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两条路,他选择讲和,岳相选择备战。既然孟琅不愿意帮他,那么就让他去帮岳丞相吧。 丞相府依旧公务繁忙。目下,岳丞相正忙着将五关附近县城的百姓迁过去,这是补充兵源的最好方法。 徐风的军队来自军户,与普通百姓不同,这些人家世代为兵,妻子由官府配给,生活费用亦由官府发放。由于军饷不足,许多军户无以为生,想方设法地逃离原籍。空出来的军户没有补上,将军们为了多领些钱,也不上报。于是,边防的空缺越来越大。 如果将附近百姓迁过去,这些军户自然就补上了。岳丞相想的不错,可在执行计划的过程中他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首先是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军户空缺,五关的将领起初都瞒着不报,这次战争过后却争先恐后地往上报往多里报,这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其次,他也弄不清周边县城究竟有多少人。按规定,记载人口的黄册每年都要更新,可有的地方的黄册已经二十年没变过了。这二十年间,生老病死走迁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但黄册上还是那个老数字。 最后,那些小县城的长官纷纷上书诉苦,说要是把这么多人迁走,他们手下根本就没多少人了。要是这样,还设置县城干嘛呢?其实他们是害怕人少了能收的税就少了,所以想方设法要把实边的事推到别处身上。种种原因加起来,使得实边的工作分外艰难。 实边虽然进展缓慢,岳丞相却毫不气馁。他抓紧干了另几件大事。 他一是说服了徐风王对封地征边防税,这种税实际上是把战争的费用分摊到了王侯头上,而且将成为固定税务。他二是让岳安国上报了一批有功的将士提拔,同时又罢免了许多无用的官吏。这在朝廷中引发了轩然大波,弹劾他的奏折顿时雪片飞来,不过,它们全得通过丞相府传给徐风王,所以岳丞相把它们都压了下来。 第242章 孟琅的工作就是替岳丞相阅读这些机密的奏折,将它们分成几类。这些奏折跟他之前处理的孟诚的奏折截然不同,毕竟各国使臣的往来文书总要顾及国家的颜面,而这些奏折却不需要那样文质彬彬。 孟琅在这些奏折中看尽了人世百态,他这才发现绝大多数官员都渴盼议和。岳丞相的陟罚臧否,在他们看来不仅是培植党羽,讨伐异己的举措,更是阻挠议和阻挠国家安宁的大逆不道之举。 有一位大臣是这样写的: “夫议和之际,竟调兵遣将,移户实边,此无异于宣战矣。如此,敌安敢和?敌不和,军队虚耗无日,百姓怨声载道,国家不堪忍受矣。且陟罚屡动,百官不安,恐不利于朝廷根本。夫以丞相之高德,必不忍劳民伤财,再添战乱,愿丞相亲贤远佞,惦念生民,体恤百僚......” 这本含沙射影的奏折牵扯到了另一个问题,即孟家和岳家的婚事。 这门婚事原本无可指摘。孟三公子与岳小姐年龄相仿,门当户对,当为美谈。然而,在这场战争中,这两家的权势膨胀得太大了。战争刚开始时,许多人觉得长明不可战胜,没一个人敢出去领兵,但战争一平息,他们却立刻忘记了早先的恐惧,开始埋怨自己没有把握住这次机会。 他们感到孟家和岳家一定是合计好了,孟璋肯定给岳家递了秘密情报,使得岳家和孟家都全力支持战争,还把自己的儿子都派了出去。他们开始考究这两家的种种不当,比如孟诚未禀告大王就让孟琅顶替自己的位置啦,比如岳安国私自驻扎江县啦,比如孟璋偷了信关所有的箭啦...... 他们夸大其词地说:虽然那场奇袭是取得了胜利,可要是所有仗都这么打,不就完蛋了吗? 两家之中,却是岳度时最受挞伐。岳家长期霸占相位,早让许多人看不惯了。首先,实边无疑是劳民伤财的事。第二,对封地征税坏了祖宗之制,寒了宗室之心。最后也是最为人口诛笔伐的是,岳丞相在提拔贬黜官员时怀了私心。他提拔上来的都是他儿子的手下,他贬斥下去的都是和岳孟二家毫无关系的人。 孟琅看到这些奏折,既震惊,又恐惧。要是大王看到这些折子,后果定不堪设想!幸好大王大约从三五年前起便不再上朝,只让三公九卿在固定的时间去他的宫殿汇报政务。而这些人中,没人被岳丞相贬黜。除此之外,徐风王也十分信任岳相,这位老臣从他还是太子时就一直辅佐他,是当之无愧的帝师。 然而,倘若有人闯入宫中,恐怕大王还是会知道这些事的。孟琅向岳丞相表露了担忧,但这位老人头也没从公案上抬一下。 “不必管它们。”岳丞相淡淡地说,“以前反对我的人比这可多多了。” 孟琅想起,岳丞相早年曾做过一件荒唐事,他试图削掉一些贵族的爵位。听说,那时甚至有人想刺杀岳丞相。最后,这件事因反对者甚多而不了了之。 顿时,孟琅对这位老人更敬重了,但这不能抵消他对岳安国的厌恶。他忘不了岳安国曾想放任孟璋战死,而且他偏执地认为孟璋最后的死也跟他脱不了干系。他跟廣野的其他朋友也疏远了,从前他们凑在一起读书练字喝茶聊天,现在孟琅却对这种游手好闲的日子深恶痛绝。 甚至,他看见以前他那些朋友们红润的脸庞和厚实的皮袄时,心脏便止不住地痛苦地抽搐起来。他想起了大哥黝黑的瘦脸和士兵们冻肿了的手脚,故而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辅佐岳丞相的工作中。岳丞相对孟琅也很是赏识,除了在公署工作,他也会常常邀请孟琅来自己家。 孟琅欣然赴约。兄长战死的痛苦在日复一日忙碌的工作中渐渐淡去,然而,此时他却遇到了新的问题,那是有关他弟弟孟琼的。 这一年多以来,孟琼的脾气变化很大。他进了朱营后就不怎么回家,孟璋的死似乎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让他愿意回来住了。但碰到孟琅,他从来没好脸色。一开始,孟琅以为他是气愤于自己的颓废,可他重新工作后,孟琼却更加阴鸷不安了。 他常常拿一种阴郁的眼神盯着孟琅,当孟琅察觉时,他又立即转过头,大步地走开。他还常常和孟瑗争吵,好几次他们差点像小时候一样打起来,最后孟瑗干脆搬到了另一个很远的院子。 孟琼却没因此安分些。他在朱营没命地操练士兵,那些士兵稍有过错他就大吼大叫。有个下官受不了他的脾气,就给徐风王上了封折子。他知道奏折肯定会被孟琅看到,所以他故意在里面痛骂了孟琼一顿,把他干的那些事全抖了出来。 孟琅立即意识到孟琼举措的不妥,他统领的可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多少有一官半职的贵族子弟!孟琅思考再三,决定找孟琼谈谈,对方却叫他别多管闲事,态度十分恶劣地把他赶出了门。 孟琅这才察觉到弟弟对自己怀有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强烈的敌意。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很想找孟琼问个清楚,可孟琼有意躲他,再加上孟琅也很忙,双方便老是碰不到面。不过,在孟府之外,他们倒在一个地方常常碰见。 那就是孟琼未来的丈人家,岳家。 第135章 朝廷(二) 孟琼去丈人家去得很殷勤,隔三差五便过来嘘寒问暖送东送西,陪岳夫人说说话,还用树叶子吹小曲逗她开心。孟琅瞧见他在岳夫人面前那么开心,不禁觉得或许可以托岳夫人问问孟琼最近是否有什么心事,为何对他有那样大的敌意。 第243章 他特意挑了个孟琼不在的时间进后院,岳夫人正和岳遥碧坐在一起聊天。孟琅忽然意识到他好久没看见岳遥碧了,虽然他在岳府进进出出,可却一次都没看见过她。岳遥碧穿着一条青色裙子,背对他绣花。岳夫人担忧地和她说着什么,瞧见孟琅,便惊喜地呼唤道:“孟二公子,你怎么来了?” “我给夫人和岳小姐带了些点心。”孟琅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突然他想起一件事,向岳遥碧问,“岳小姐,我妹妹说她有条手串落在你这了,她后来取了吗?” 岳遥碧背对他坐在那,半晌,她慢慢地转过身,低着头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没有,我这就去把那条手串拿来。” 孟琅行礼道:“那就麻烦岳小姐了。” 他是故意支走岳遥碧的。岳夫人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脸上有一丝忧愁。 孟琅瞧她脸色不对,暗自揣摩今天或许不适合请岳夫人帮忙,不过,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试一试。他客客气气地说:“岳夫人,我弟弟好像常来看你们,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岳小姐啊。” 他本来是想用这句话做个铺垫,没想到岳夫人的脸色变得更差了。她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望着孟琅:“孟二公子,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向遥碧提亲呢?” “自然是因为舍弟心悦岳小姐。”孟琅很自然地说。 岳夫人忧愁地说:“我看得出来。当初,我同意这桩婚事不仅仅是因为你我二家门第相当,又是世交,也因为我真心希望遥碧嫁给一个能让她幸福的人......” “我相信舍弟一定会好好对待岳小姐的。我看他时常跟你们聊天,不知道他都讲些什么?”孟琅抱歉地笑了笑,“是这样,我最近跟他闹了些别扭,但又不好直接问他,所以,我想问问他可有向您提起什么......” “孟三公子没说什么,他来就是陪我们聊聊天的。”岳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有些疑虑。孟琅关切地说:“岳夫人,您要是知道什么就好了。自从我弟弟去了朱营,我和他就有些疏远了,如今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岳夫人沉默了一会。正要开口时,岳遥碧拿着一个锦囊过来了。岳夫人便闭上嘴,微笑着说:“遥碧,你来了?” 岳遥碧冷淡地点点头,把袋子递给孟琅。她冷漠的态度让岳夫人有些尴尬,孟琅识趣地告别了。他走后,岳夫人埋怨女儿:“你就算不喜欢孟小公子,也别把气撒到他哥哥身上啊。”末了,她又叹气道:“孟小公子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们之前不是玩得挺好吗?你还邀请他去那个什么诗会......” “他是个小人。”岳遥碧突然仇恨地冒出一句。岳夫人被女儿的口气吓了一跳:“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未来的夫君?你要是不喜欢他,当初孟大人来提亲时就该让你爹拒绝啊,可你什么也没说。” “爹也没说我要嫁的是他啊!”岳遥碧愤恨地说,眼眶红了。岳夫人吓坏了,忙安慰起女儿,岳遥碧拿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幽怨而委屈地望着母亲,岳夫人实在太心疼了,竟然说:“要不我去求求你爹,看能不能悔婚.....” “没用的。”岳遥碧痛苦地说,“都是一样的。再说,爹丢不起这个脸,我也丢不起这个脸。” 她邀请孟琼去诗会时,哪里想到会被他背刺一刀呢? 孟琅回家后险些忘了那个锦囊。他实在太忙了,脑子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占得满满的。不过他总算是想起来了,孟瑗给他开门时很惊讶,问:“二哥,你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给你把手串拿回来了。” “什么手串?” “你落在岳小姐那里的。” 孟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一把夺过那个锦囊:“遥碧给你的?什么时候?” “今天,我刚好碰到她了。”孟琅打趣道,“你忘性也太大了。怎么一年多了都没去取?” 孟瑗没说话,她着急地打开锦囊,愣住了。 里面是两条手串,一条绿碧玺,一条红碧玺。款式都是一样的。 孟琅奇怪地问:“你不是只掉了一串在她那儿吗?” “这条绿的是遥碧的......”孟瑗低着头说,忽然,她把那条红碧玺塞给孟琅,郑重地说,“这条我送你,你可千万别弄丢了。” “我戴这个干什么?”孟琅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就当是妹妹送给你的礼物吧,这可是蚕丛的碧玺。”孟瑗再三强调,“这条手串你绝对不能丢,绝对不能!” “我现在就戴上,行吧?”孟琅将手串套上,觉得有点紧,他举起手,示意道,“决不取下,如何?” 孟瑗避而不答:“遥碧看起来怎么样?” 孟琅犹疑了一下,说:“她好像变文静了些。” “被孟琼那样算计,谁能开心?”孟瑗冷笑一声。 “他们相处得不好?” “岂止不好,遥碧都恨死孟琼了。他跟遥碧在一块根本不会有好结果的,这个自私的家伙口口声声说喜欢遥碧,却一点都不为她着想......”孟瑗恨恨地说。 孟琅有些惊讶,他不知道遥碧和孟琼的关系这样差。岳家还不知道孟琼拿了岳遥碧的帕子,这件事他们瞒得死死的,那帕子也早就烧掉了。 “你为什么说孟琼算计她?” “他是故意偷的遥碧的帕子!他知道遥碧不喜欢他,就用这种法子逼她嫁给他。”孟瑗鄙夷地说,“我要早知道他这样阴险狠毒,绝不会放任他缠在遥碧身边。我......”她忽然不说了,失神地望着手中青翠的碧玺。 第244章 孟瑗的话令孟琅十分震惊,虽然孟琼有些不听话,可他始终认为三弟的本性是正直善良的。好一会,孟琅才开口道:“木已成舟,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幸好,三弟喜欢岳小姐,她嫁过来总不会受委屈。” “嫁过来才是最糟的。”孟瑗目光复杂地望着孟琅,“二哥,你根本不懂。” 孟琅确实不懂。男女婚姻,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是他们这样的贵族,也难能自主。孟琼和岳遥碧好歹认识,孟琅却连见都没见过自己要娶的那位小姐。他安慰了孟瑗几句,最后说:“你嫁人时,我一定会给你找一户好人家。” 孟瑗苦笑一声:“哥哥,你我能选择的人家不过那么几户,无论谁都是一样的。再说,现在娘和爹哪有心思操办这些事?娘天天关在屋子里哭大哥,爹又马上要出使......” 所有人都以为孟诚是要出使长明,但实际上,他去的是瀛水。 在孟诚看清长明的真实意图后,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议和是没有希望的。于是,他试图修复和瀛水的联盟。虽然他之前差点死在瀛水,可这次出使他只带了三十人。他走得很急,很快,叩问瀛水关门的时候长明都还没得到消息。 瀛水的君王对这个在他手下死里逃生的异国使臣十分好奇,便接见了他。孟诚接好了那根断掉的节杖,不卑不亢地来到瀛水大王面前。这位三十多岁的新君正当壮年,他坐在一张虎皮上,秤砣般的大手抚摸着老虎的脑袋,盯着孟诚的目光中带着悍气。 孟诚还没开口,他就傲慢地说:“徐风的使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论你给我什么,长明给我的都会更多。要是我现在把你的人头交给长明太子,他马上就能给我一万黄金。” “尊敬的瀛水之王。”孟诚彬彬有礼地说,“小臣岂会不知您早已看穿了我的意图?假如我只是为了说服您放弃和长明结盟,我绝不会来到此地。谁都知道一位贤明的君主必会以自己国家的利益为重,您和长明结盟不仅能得到大量的钱财,还能大大减缓北面的压力,甚至跨过梦厝河,成就霸业。” 突然,他话锋一转,说:“然而,正如您全心全意为自己的国家着想一样,长明难道就甘愿双手奉出自己的战果吗?如今您也看到了,长明没有告诉您实情。他们的太子一出征,国家就发生了内乱。他们的人马也不多,最后连我们的一座城池都没有得到。这样,您从他们那里能得到的,恐怕不会如他们许诺的那样多吧。” 瀛水王的身体稍稍前倾,似乎有些动摇。 孟诚继续真诚地说:“大王,长明的那位太子野心勃勃,您当是最善于鉴察这类人的。他只带一万士兵就敢侵吞一个泱泱大国,当他的势力壮大后,他还会满足于梦厝河北吗?连他亲生父亲的葬礼都无法阻止他,那么两国的盟约想必也不能阻止他了。夫唇亡而齿寒,他如今这样对待徐风,今后又将把矛头指向谁呢? 徐风对瀛水一向真心实意,我们的王也非常敬重您。小臣上次回去后,他一直责备我带来的礼品实在太微薄,难怪大王您会生气。这次,我是专程受大王的命令来赔礼道歉的。我们要在梦厝河两岸建起集市,让财富在两国之间流动。倘若您要从徐风借路去什么地方,我们也乐意效劳。这些都是您触手可得的东西,不需要任何等待。 尊敬的瀛水的主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倘若您最终还是要拿小臣的头颅去换一万两黄金,那么,我们从徐风缴获的那些投石机将用来攻打您的城池。我们虽然不愿意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情,但走投无路之下,我们也乐意鱼死网破。” 孟诚一口气说完这一切后,便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等待着瀛水王的回答。他谦卑地望着自己脚前的一小块地面,承受着来自头顶的沉甸甸的目光。他临走之前已写好了遗书放在桌上,为最坏的结局做好了打算。 瀛水的君主长久地沉默着,他阴晴不定地盯着这个穿着青袍子的老头,手紧紧地抓在虎头上。半晌,他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孟大臣,徐风有你可真是幸运。好吧,本王可不愿意当鸟当蚌,本王宁愿坐在船上看戏。留下你的礼物,带着你的随从回去,本王期待集市建起的那一天。” 第136章 朝廷(三) 孟诚秘密出使期间,朝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流言。即,岳丞相想设立名爵,授予有军功者。名爵没有封地,但却同贵族一样享有免除赋税徭役的特权,爵位也可以世代相传。 在徐风,无爵者不官,这流言一出现便在朝廷上掀起了惊涛骇浪——怎么,大字不识一个的平民也能当官了?这样还怎么区分贵贱?贵族之所以是贵族,就是因为他们能当官。要照岳相这样办,贵族和平民还有什么区别? 顿时,朝议沸腾,群情嚣然,许多人都想起了岳丞相年轻时提出的那个荒唐的主意:无功者降爵。 几十年前的情形再次上演,三公九卿中有一半以上向徐风王进言,请他警惕流言,尽快弄清实情以安定人心。他们虽口口声声说流言必定是假的,心里却一致认为这就是真的。一心准备祭祖的徐风王被搅了兴致,对岳相大发雷霆。 雪上加霜的是,岳相扣奏折的事也在这时候被揪了出来。 虽然岳丞相早在流言出现之初就把攻击自己的一部分奏折给了徐风王,但天子显然对它们毫无印象。实际上,他对岳丞相呈给自己的所有奏折都没什么印象,奏折几乎是原封不动地退还给这位大臣的。然而,这不妨碍他感觉自己受了蒙骗,受了背叛。他怒火更盛,下令岳相停止一切事务,除了即将到来的祭祖大典。 第245章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几天内,热闹的丞相府霎时门可罗雀。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过来沾晦气,只有孟琅还照旧来丞相府办事。 孟琅很清楚那流言根本是子虚乌有。然而,恰恰是这子虚乌有的流言击中了贵族们的痛点,让三公九卿联合起来一致反对岳相,使他受了无妄之灾。孟琅非常挫败,好像遭到反对的人是他似的,但岳丞相仍旧不改颜色,安然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丞相府的事情一少,孟琅便开始无所事事。这时候,他压抑着的悲痛和愤怒又涌了上来。他不懂朝臣们为什么要反对岳相,即使流言是真的,设立名爵对徐风不也是一件好事吗?要真是那样,愿意当兵的人一定会大大增加,士兵在战斗时也会更加勇猛。 他心中实在郁闷,便出去散散步。突然,他听到不远处有声响,走过去一看,是孟琼被挡在了岳遥碧的院子外。他手上提着一个包裹,脸色很不好看,对丫鬟叫道:“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小姐近来身体不适,不能见人。” “她生病了?什么病?严不严重?需要什么药?我这就给她抓来。”他说得很急,声音又大,语气又凶,说话时那颗压在唇下的痣像一支箭猛地跳出来,丫鬟害怕地缩着脑袋,慌张地说:“小姐病得不重,孟公子,您回去吧。小姐还没过门,您老过来也,也不太好......” 孟琼脸色忽然变了,咄咄逼人地问:“她没病是不是?她不想见我对不对?” 孟琅看着觉得实在不像话,便喊了声三弟。孟琼浑身一震,如临大敌地盯着孟琅。 “你过来干什么?” “我听到这有人像在吵架,就过来了。三弟,你吓着这位姑娘了。” “我没吓她,是这奴婢拦着我不让我进去!” “她说的有理,毕竟你和岳小姐还没成亲——” “她办过诗会,还会在意这些?” 孟琅神色一凛,忙把孟琼拉走,低声道:“你怎么能这么说?” 孟琼却抓住他的手,死死盯着他手腕上那条碧玺,问:“谁给你的?” 孟琅不明所以,说:“孟瑗送我的。” “孟瑗?”孟琼忽然笑了一声,掉头走了。那样子让孟琅很不安,他回屋后无事可干,也没心情干事,就告假回去了。 孟琼回家后直奔孟瑗的院子。他粗鲁地闯进去,丫鬟们吓得尖叫起来。“滚!”孟琼对她们吼道,大步地走到正在绣花的孟瑗面前。他脸上的肌肉可怕地扭动着,眼神无比凶恶。“为什么?”他问孟瑗,“那条碧玺是遥碧的——我亲眼看见她戴过,为什么要把它给孟琅!” 孟瑗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说:“二哥不知道那是遥碧的东西。” “可我知道!那是我未来妻子的东西!” “你的妻子?”孟瑗嗤笑一声,慢慢地抬起眼睛,“孟琼,她本来该成为你的嫂嫂。” 孟琼一拳捶在桌子上,双目喷火。他喘气的声音很大,脸因充血而赤红。 “她现在已经跟我订婚了,二哥也订婚了!” “是啊,你还害怕什么呢?”孟瑗嘲讽地说,“二哥又不知道那碧玺的来头,就算知道了,他也不是抢别人老婆的小人!” “他不喜欢她!从一开始遥碧就不是他的!” “那也不意味着遥碧就是你的!”孟瑗突然大声喊道,“孟琼,你知道遥碧为什么不喜欢你吗?因为你从来都没尊重过她!你小时候抢她的玩具,扯她的头发,排挤那些跟她一起玩的孩子......不,你谁也不尊重。你从来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你太自私了,你就没有想过遥碧嫁过来天天面对二哥该是什么心情——” “碰!”孟琼猛地捶了下桌子,吼道,“住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撮合遥碧和二哥就是为了把自己嫁出去,你看见大哥成婚没有希望,就打二哥的主意!为了这个缘由你在遥碧面前从不说我好话,论自私我比不上你一根小拇指!” 孟瑗像被触到逆鳞似的站了起来,愤怒地叫道:“走,你走!我不想看见你!”她将桌上的绣线盒一股脑地砸到孟琼身上。孟琼仍叫着:“你要再给我使绊子,我就让娘把你嫁到廣野外头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滚!”孟瑗掀翻了桌子,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她望着满地狼藉,感到愤怒和无力。她不知道,气冲冲走回屋子的孟琼同样感到无力。他一进门就开始摔东西,直到精疲力竭才停下。他蹲坐在床上,痛苦地想,根本不是这样。他没想以那样的方式跟遥碧成婚。 诗会那天,遥碧一直闷闷不乐,他一看就知道她是因为二哥没来不开心。一般这种时候孟琼都会想方设法说些孟琅的事逗她开心,可那天他心里有气,不愿意说,只一个劲喝着酒。他想看遥碧会不会注意到他的异常,可她一个眼神都没撇过来,从头到尾都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态。 从来都是这样,她找他只为了打探二哥的消息。孟琼感到很痛苦,喝得越发多了,一直喝到所有人都离开。他当时甚至都有些恨遥碧了,可离开时不知为何他还是从她的位子旁边走过去,那儿已经没了佳人的踪影,但他却觉得她还在那儿。地上落了一条手帕,孟琼盯着它,突然把它捡起来,做贼一样塞到怀里...... 他后面又喝了好多酒,因为他想起来遥碧送过二哥帕子,虽然是借孟瑗的手送的。那天晚上,他要没喝那么多酒,孟瑗要没说那些难听的话,孟琅要不在他跟前晃来晃去,他肯定就不会那样冲动了,真的,他真的就不会那样冲动了......那样,遥碧现在也不会对他这样冷漠了。 第246章 孟琼越想越难受,就大声吆喝着要酒。吓坏了的仆人们给他送来了许多酒,他一坛接一坛地喝着,没一会便醉倒不起。第二天他没去朱营,第三天和第四天他也没去。至于孟瑗,她原本就深居简出,这几天更是连院子的门都没出去。徐灵郡主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抱着孟璋小时候的衣服,昏昏沉沉地睡着。 就在这几天,朝廷上的风向又发生了变化。岳丞相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三公九卿的顾虑。 他说,即使是最高一级的名爵也不过等同于五品官,且每过一代,名爵就要向下掉一级。除了军功,名爵也可用钱财买得。 如此,名爵对于那些真正的贵族而言便没有什么威胁了。岳丞相趁热打铁,向徐风王算了算这一新举措将带来的可观收入——这让徐风王颇为动心,他便高高兴兴地同意了。 于孟琅而言,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欺骗。他原先以为岳丞相是被诬告的,可现在看来他似乎确实有设立名爵的计划,要不然他不能这么快地就制定出对策。名爵一颁布,不到半个月内朝廷就收敛到几十万两银子,一想到这些钱要白白浪费在祭祖大典上,孟琅就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就在这时,岳安国找到了他,告诉他孟琼已经快二十天没来朱营了。 孟琅很惊讶。他默默地思考了一会,说:“我知道了。” 岳安国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说:“你这些天帮了我父亲很大的忙,谢谢。” 孟琅一愣,说:“不过是应尽之责罢了。” 岳安国摇头道:“我父亲现在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们家了......孟老弟,我不指望你原谅我,因为直到现在我也没觉得放弃信关是个错误。当时,信关显然是无法长守的。但我钦佩你和孟将军的谋略与胆气,你大哥的死,是朝廷最严重的损失。” 他不无可惜地说:“城池可以再造,一个有才能的武将可没法在两三年内再造出来。你大哥走得太早了,要是长明再次跟徐风开战,我将如何?我只能自己上五关去,届时,廣野就要拜托你们了。” “你觉得长明还会跟我们开战?” “迟早的事。”岳安国嘲讽地说,“也不知那时候,五关的守备会不会强些。” 孟琅站了起来。他深深地望着岳安国,良久,他终于问:“既然你这样想,那么你为什么要吞五关的军饷?” 岳安国有些吃惊,随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说:“看来是孟璋告诉你的。不错,我的确挪用了五关的军饷,但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岳父——”他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我岳父听说了父亲要卖田捐寿的事,主动给我送来了一笔钱,我自然不愿父亲卖掉祖田,就把那笔钱交了上去。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军饷。” 他叹息一声,苦笑道:“我要知道那是军饷,肯定不会用的。我自己手下也有兵,我知道军饷到底有多重要!” 孟琅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原来,是岩军监......” “我已经告诫过岳父,千万别再做这样的事了。”岳安国羞惭地说,“抱歉。” “不,这也怪不着你......”孟琅勉强笑了笑,心中一阵无力。 岩军监是岳大哥的岳父,他还能指望岳安国告发自己的岳父吗?孟琅觉得自己身周就像有一张网,他越是想挣脱出去,却越是被缠缚得更紧。黄昏之时,他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家了。 孟琼大半夜摸进屋子时,发现里面坐着一个人。他眯着眼睛使劲打量几案旁的人,好一会才认出是孟琅。 “二哥。”他嘻嘻笑着,倚在门边,浑身酒气,“你这个大忙人过来干什么?” 孟琅沉默了一会,说:“三弟,我听说你有好一阵不去朱营了。你偶尔喝醉几天就算了,连着十几天不去,实在太不像话。” 孟琼全然不搭理孟琅,只是喝酒。孟琅望着他,很心痛。好一会,他说:“我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你不是喜欢岳小姐吗?为什么还要去找妓女?” 第137章 朝廷(四) 孟琼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猛地跳起来,扯着嗓子怒吼道:“我没去找妓女!”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喝酒吗?”孟琅压抑着愤怒说,“这门婚事是你自己求来的,如今你又这样不检点,要是让岳相知道了,我们家该如何自处?” 孟琼把酒坛砸到地上,吼叫道:“多管闲事!你给我出去!”他扑过来,孟琅站起来围着根柱子跟他打转。孟琼喝了太多酒,动作迟缓,没一会就转晕了,扶着柱子狂吐。孟琅看他那狼狈样,痛心道:“你也是快成家的人了,为什么不珍爱自己?你就算不顾及自己,也该想想你未来的妻子。” “别提她!” “二弟,我知道你近来跟岳小姐有些不和,但你也不能这样赌气。这对解决问题一点帮助都没有......” “闭嘴!”孟琼赤红着眼,恶狠狠地瞪着孟琅,“你不许跟我提她!不许!” “你必须回朱营去,你也不能再喝酒了。我会请娘让你跟岳小姐尽快完婚......” “他妈的你为什么老要管我!”孟琼狂怒地喊道,“你就不能滚一边去——” “孟琼!”孟琅高声喊道,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声调说,“你是我弟弟!” “我根本不想当你弟弟!你给我滚,滚!”孟琼抽出腰上的剑,胡乱地挥舞着。看着他这副疯样,孟琅失望至极。他想起这些天孟琼的荒唐行径,想起弹劾他的那些奏折,想起他跟自己的每一次争吵,终于,他忍不住说:“你现在这样,难怪岳小姐不喜欢你!” 第247章 孟琼猛地一下顿住了,他瞪着孟琅,表情扭曲,突然,他举着剑朝孟琅刺了过来。 孟瑗赶到孟琼院子的时候,孟琼已经离开了。屋子里一片狼藉,孟琅颓然地坐在地上,手上的伤口静静流着血。 “二哥!”她叫了一声,急忙过来帮孟琅包扎,“孟琼呢?那混账!” “他走了。” “走了也好,他最好永远都别回来!这个疯子,他怎么能砍你?” “不,是我说错话了。我就算再着急,也不该抵着他的伤疤戳......我得再多派几个人找他。这大半夜的,他又喝了那么多酒,万一出个事......”孟琅惊恐地站起来,急步向外走去。 “哥,哥!”孟瑗跟在后面喊着,“你还流着血呢!” 院子中忽然出现一个人影,是徐灵郡主。她披头散发,紧紧抱着一团淡青色的小衣服,惊慌地张望着。孟琅赶紧停下,将手藏在背后,上前问:“娘,你怎么起来了?” “我听到声音了。”徐灵郡主东张西望,恐慌地说,“那些人要来杀我儿!他们来了,来了!” “娘,这里是廣野,没有人能闯进来。”孟琅努力笑着,安慰着半疯癫的母亲。孟瑗赶紧抓住徐灵郡主的胳膊,哄道:“娘,家里哪有人啊?您肯定是做噩梦了,咱们回去吧,好不好?” 徐灵郡主惶然道:“真没有人?” “没有,当然没有啦。”孟瑗忙说。 “那我儿呢?我儿在哪里?” 两人愣住了。孟琅灵机一动,忙说:“大哥就在您怀里啊!您看,他睡得多香!” 徐灵郡主低头瞧着自己怀里的衣服,恍然大悟似的笑了:“对,对,大小子在这呢。”孟瑗朝孟琅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赶紧扶着徐灵郡主回去了。孟琅领着人在外面找了一夜,终究没有找到孟琼,朱营也没有人。孟琅只能派人一个个去勾栏地找,他干这事非常小心,唯恐让岳家知道。 那些女人白天是不会起来的,但只要有钱,她们也愿意把白天当做黑夜。当那些仆人问起有没有一个高高的、嘴唇下有一颗痣的年轻男人来过时,她们纷纷摇头。有一个妓女笑嘻嘻地说:“我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他从不来我这。你要是再给我一点钱,我就告诉你。” 仆人给了她钱。那妓女说了一个寡妇的名字。谈起那女人时她口气很是轻蔑,那女的都快三十了,她白天卖酒,晚上卖身,分明不是个正经人,却还要做些正经营生。她怀着恶意说:“那女人贱得很,一个铜子儿她也干。” 但是,孟琼也不在那女人那。她说:“你说的那个人最近常来我这喝酒,但昨天他没有来。” 她的神色很平静,仆人便相信了。可实际上,孟琼就睡在她身后那间破屋的床上,跟她的那个小孩子睡在一起。等仆人走后,她就进去摇醒孟琼,说:“你哥哥来找你了。” 孟琼翻了个身,并不搭理她。妇人温和地看着他,说:“你家里人找不到你会担心的。” “没人担心我。”孟琼闷闷地说,“他们没一个喜欢我。” “怎么会这样呢?” “爹从来不管我,娘什么也不让我干,姐姐老嘲笑我,大哥呢,天底下就他最忙......”孟琼说着说着,忽然愣住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尽管他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小时候他的玩伴却只有岳遥碧和孟瑗两个小姑娘。十岁之前徐灵郡主从不允许孟琼出去的,因为她觉得一个家里最小的孩子容易被鬼掳走,所以不能轻易在外露面。 孟瑗和孟琼秉性毫不相同,从小时候她就显露出那种冷冰冰的模样。当他玩木头弓箭骑竹马时,她永远只在旁边玩她自己的东西,哪怕他把它们抢过来,她也不会跟他一起玩。 岳遥碧虽然愿意陪他玩,可她怕疼,被木弓挂了几次头发从竹马上摔了几次跤后她就不玩了。最后,她就跟孟瑗一块玩去了。至于仆人们,和他们玩是最没有意思的,因为他们永远让他赢。 要是他带着木弓去找娘,她就会说这些东西太危险了,让仆人把那些木头弓箭收走,给他糖吃。至于父亲,在漫长的童年里孟琼几乎见不到他。而大哥,每次他去找他时孟璋都有事干,他这人最讨厌别人打扰自己,哪怕是自己的亲弟弟也不例外。 孟琅虽然只比他大两岁,可却过着完全不同于他的生活。他机灵,记性好,跟孟璋一样读书,一样习武,还能跟父亲出使。可是,小时候孟琼是最喜欢孟琅的,不仅是因为他们年纪相近,都是男孩,还因为孟琅是唯一一个会跟他一起玩木弓木箭的人。甚至,等孟琅长大些了,他还敢偷偷带孟琼出去。 真的,孟琅对他不坏。这家伙连对下人都和蔼可亲的。他要是坏点就好了,那样他知道遥碧喜欢他后就能心安理得地恨他怨他,可就因为他不坏,孟琼看见他时才倍感气恼。因为,就连他都觉得,遥碧和孟琅在一起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尽管家里乱成一团糟,孟琅还是要去丞相府做事。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家里的异常。他曾对父亲失望,愤怒,甚至怨恨,可现在他却怀念起父亲,希望他快些回来。然而,孟诚仍在出使的路上。他在秘密前往瀛水后,仍要去长明争取和平的最后一丝可能。 孟琅替孟琼请了假,但这无法遮掩太久。岳安国对自己的这个妹夫非常不满,但还没有把这件事拿到岳相面前去说。他知道父亲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如果不是孟琼因为杀人被押到衙门的话,他最终还是会把妹妹嫁给他的。 第248章 这件事发生得极其突然。那个寡妇白天卖酒时遭到了纠缠,是几个老顾客。当那几个男人想把这女人拖到屋里时,孟琼和他们发生了打斗,最终,一个人被他杀死了。贵族杀死平民不算什么事,可这个贵族是孟琼,出自名门贵族、已有婚约的孟琼,而他杀人的地方是在一个最肮脏龌龊的勾栏地。 这桩杀人案的重点根本不在于杀人,而在于杀人者孟琼。 这桩丑闻不到一日就风传廣野。岳遥碧在知道消息的当晚就要上吊,被岳夫人哭死哭活地拦了下来。孟琅立即去衙门保人,彼时孟琼被安置在一个房间,好吃好喝地供着。 不错,衙门的人一弄清楚他是孟家的公子就把他从牢里放了出来,可惜他自己不愿出狱,衙门的人只得好生侍奉着,生怕这桩乌龙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孟琅到时他们忙不迭地把他带去孟琼那,向他展示他们把小公子照顾得多好。孟琅让他们出去,然后反手打了孟琼一个巴掌。 他从不打人,可这次他真的气坏了。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知道岳小姐因为你这些丑事上吊了吗?” 颓然坐在原地的孟琼这才有了反应。他颤声问:“遥碧怎么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揪着孟琅问:“遥碧怎么了?” “她上吊了,幸好人没事。”孟琅身心俱疲,“你现在马上给我回家。我会买通那些人去作证杀人的是另一个人,这些日子你一直生病在家,根本就没有出去过......你以后不准再出去!直到成婚为止,你都不准再出去,也不许再喝一滴酒!” 尽管孟琅采取了断然措施,丑闻却无法遮掩。这桩杀人案就像一颗石子,一下子在朝堂上掀起了新的狂澜。孟琼责骂士兵,孟琼罔顾尊长,孟琼贪图声色,孟琼欺凌弱小......其中闹得最凶的就是孟琼手下那帮士兵,他们一致要求撤了孟琼的职。岳丞相为了避嫌把这件事交给了余太尉,后者听从了士兵的请求。 就在这时,岳安国提出退婚。孟琅自觉理亏,可又还想为弟弟争取些微可能,他正在艰难转圜之时,孟琼自己从屋里出来了。他一脸憔悴,见到岳安国就扑通跪下磕了三个头,说:“我是没脸娶岳小姐了,二哥,你就答应岳大哥吧。” 孟瑗知道消息后,当晚就赶去把弟弟骂了个狗血淋头。 “退婚!真亏你想得出来!你怎么不去死——遥碧守寡再嫁也好过被退婚!” 尽管岳遥碧是贵门女子,可她同天底下所有的姑娘一样不能失去作为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名声。她们的名声太容易受到玷污了,一条丢失的帕子,一个出入门庭的男子,又或者是一桩流产的婚姻。一旦失去名声,她们就会瞬间贬值,再不能挑三拣四,只能草草下嫁。 孟瑗不能想象遥碧嫁给廣野里除了孟家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家。 她同遥碧一起长大,深深地喜爱这个同龄玩伴。她欣赏她的娇俏可爱,她的聪慧真诚,还有她对爱情大胆的向往。孟瑗常听闻廣野那些贵族子弟的荒唐行径,她不愿意把自己的姐妹交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因此,当她听说遥碧心悦于自己的二哥时,她就下定决心要促成这桩婚事。 她觉得这是完全可行的,只要孟琅向岳家提亲。是的,以遥碧的身世、容貌、品性,除了她二哥还有哪个男人能配得上呢?她没想到孟琼会坏她的事,此时此刻她心中对这个不争气的弟弟真是恨得无以复加。孟瑗几乎从不哭,可现在她一边哭一边狠狠地骂孟琼,拿手推他打他,她悲哀地看到遥碧要和自己一样嫁给那些不怎么样的男人了,遥碧分明比她好得多呀。 而孟琼,他头一次不跟孟瑗犟嘴。最后是孟琅拉走了孟瑗。他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弟弟,心中又生起怜悯。他在孟琼面前蹲下,安慰他:“三弟,木已成舟,无法改变,但若你从此以后锐意反省,你一定还能找到一个不错的女子。” 孟琼望着他,突然说:“哥,你娶遥碧吧。” 孟琅愣了一下,就听他哭着说:“遥碧喜欢你。真的。我已经毁了她了,你娶她吧,她肯定愿意嫁给你......” 衙门牢房里,一声声惨叫此起彼伏。那几个在寡妇门前闹事的流氓被拖下长凳,血肉模糊地拽到穿着深青袄子的岳丞相脚前。他审视着他们,老眼冷厉。 “说,是谁指使的你们。” 孟琼的事一出来,岳丞相就知道自己又被算计了。 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桩案子不可能在一日内就传遍廣野。这速度和上次名爵的谣言扩散开来如出一辙,而那突然出现的大批奏折更是奇怪。孟琼入仕时间不长,地位也远不如他,却能引起如此声势浩大的征讨,这实在蹊跷。这一切背后都显露出某个人的手笔。 上次,岳丞相没有从那个泄露名爵之谋的家仆口中问出那人的名字,现在,他一定要从这几个流民嘴里问出。 “余太尉。”几日后,岳丞相上完朝后叫住了自己的老朋友。后者转身,问:“怎么了,丞相大人?” “太尉不觉得这样太卑鄙了吗?我女儿的婚事,竟然也能成为玩弄权术的筹码。” 余太尉微微一笑。 “丞相大人说的事,我最近确实有所耳闻。令媛遇人不淑,着实叫人叹惋。” “太尉,你我虽然素来政见不合,但在国家大利上向来同心齐力,如今你做的事,真叫鄙人寒心哪。” 第249章 “老夫做什么事了?”余太尉惊奇道,“老夫胆子小的很,连蚂蚁都不敢踩。倒是丞相大人和孟公胆子大得很,杀一只孔雀还不算,连熊啊豹子啊都要赶尽杀绝。真不知没了这些猛兽守在门外,那些鸡鸭鹅犬要被谁叼走呢。” 岳丞相冷笑一声:“你怎么知道关在院子里的究竟是鸡鸭鹅犬,还是没睡醒的老虎呢。” “哎呀。”余太尉捋着灰白的胡子感慨道,“岳丞相,就算是一头老虎,也打不过它的三个弟兄吧。” 话说到这地步,岳丞相已经明白了余太尉的想法。宫中人多眼杂,他们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岳丞相痛心地说:“过不了几年你就会知道,我现在做的是正确的。” “我知道,得人心者得天下。”余太尉说,“而你,正在把陛下的羽翼一个个折断。” 余太尉相信,君王如明月,公侯如星辰,罗布徐风大大小小的贵卿则是穿梭在星月间的流云,或制衡或辅佐。这套秩序就如天穹的星斗般久远,绝不容许被改变。岳度时怂恿陛下毒杀孔雀,褫夺了惠王的封号,结果就是让长明钻了空子。剩下那三位封王恐怕也察觉到了什么,否则他们不至于一兵不出。 岳度时太自傲了。他以为那些见不得人的歪招就能蒙骗那些狐狸一样狡猾的封王的眼睛?长明入侵时朝廷那般孤立,全是他贸然削王的过错!如今徐风好不容易迎来了喘息的机会,余太尉绝不允许他再在朝廷动手动脚。为此,他不惜与岳度时撕破脸皮,公开对立。 的确,从这个时候开始朝廷隐隐分成了两派,人们后来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称为“余岳之争”,并认为这场旷日持久的党争是导致徐风灭亡的直接原因。不过,当时的余太尉和岳丞相并不知道他们将成为导致朝廷分裂的罪魁祸首,相反,他们都相信自己在为徐风的存亡而竭力奋斗。 第138章 三王(一) 清明祭祖后,党争相当快地公开化了。无论岳相提出什么主张,余太尉必率人反复驳难,而余太尉所欲推行之事,岳相也会百般阻碍。 告密者亦蜂起,但他们不再通过奏折,而是让有权面见徐风王的御史直接上奏。告密的内容一开始是指责某人办事不力有失职守等,后来便主要是揭发个人的不当言行,比如喝酒斗殴、辱骂下人、□□宿妓等等。 这些行为原本只是个人品德上的缺失,却忽然间成了十恶不赦的罪过,被上升到有损朝廷威信君王颜面国家利益的地步。徐风王被这些御史吵得头疼,又不能将事情全扔给御史大夫——他是余党,于是,他干脆把这些弹劾付诸三公,让他们一起讨论,结果自然是不尽人意。 连孟琅也受了党争的波及。有御史弹劾他的长史之位得来不当,又说他缺假太多,办事怠惰,又说他大权独揽,欺上媚下,这其中大部分内容不实,但说的人多了仿佛也就成为了事实。孟琅起先天真地相信清者自清,如今他也不得不上奏为自己辩驳。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的奏折还没写好,朝廷上又涌出一大堆人开始赞美他,说他如何率领孤军驰援信关,说他如何孝顺操持家事,说他如何才情卓绝为人正直,甚至有人夸耀他小时随父亲出使仙鹤就显露出神童的迹象,用机智的言语为徐风谋得了仙鹤的好感。 最终,孟琅发现他根本不需要发言,这两帮人只是需要一个名头吵起来罢了。 这令他感到十分混乱。他不堪忍受喧嚣的舆论,告假还家。有趣的是,一旦人们确定他短时间不会再回丞相府,他们便立刻转移了攻击的目标。这群人就像啄木鸟一样一个一个对准朝廷上的各位大臣,誓要把他们从自己的位置上揪下来。 闲在家时,孟琅试图调解孟瑗和孟琼的关系。但无论他用什么办法,都无法说服这两人其中的一个去见另一个。这一对双胞胎的关系似乎已经降到了冰点,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 他又试图带母亲出去踏踏青,让她开心一些,可徐灵郡主终日抱着孟璋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呆在屋里,反复喃喃着一些早已逝去的往事。 孟琅不禁感到灰心丧气,他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头一次觉得什么事也做不下去。他开始前所未有地思念父亲,如果父亲在,家里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 这时候,孟诚仍在义关与长明使者周旋。他越来越相信议和没有希望,长明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等内乱平息而已。他令使者昼夜赶回廣野,让徐风做好开战的准备。然而,他没有想到那个使者根本没能回到廣野,他在辉王的领地内失踪了。 于是,战争爆发时,徐风王和大多数朝臣没有一丝准备,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以为和约早已签订。长明此次举兵二十万,可谓来势汹汹,岳度时勉强填入边关的五万人根本无法与之相抗。朝廷急调北边三王和南方四位王子出兵救援,且令岳安国和七王子带精兵十万救援。 这次,七王子又是主动请缨。他在廣野呆了几个月就忘记了打仗时的辛苦,只记得回来时的风光和丰厚的奖赏。况且,他心里觉得现在天气暖和,自己又去过一回边关,肯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狼狈。除此之外,太子也使劲撺掇这个弟弟去打仗,因为他不想这桩苦差事轮到自己头上。七王子年轻气盛,被哥哥几顿夸,就又去了。 尽管准备不足,徐风这次的表现还是比上次长进多了,这都多亏了岳度时力排众议的一系列举措。余太尉一派的气焰不由得收敛了许多,就在双方似乎要开始齐心协力应对战争时,三王叛乱了。 第250章 这件事太突然了。此时岳安国已带着十万精兵前往边关,南方的四位王子也纷纷出发,廣野正是守卫最空虚的时候。消息一出,朝廷一片慌乱。朝中无将的短板再次暴露,比无将更可怕的是无兵。据说,三王集结的兵力有三十万之多,而廣野最多也只能凑出九万士兵。 关键时刻,余太尉站了出来。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愿带着他的儿子出征。出人意料的是,孟琼也向朝廷递了折子。他急切地请求随同余太尉一起出战,为徐风效绵薄之力。 孟琅知道这件事,因为孟琼的奏折就是他代笔的。战争开始后没多久,在家里闭门不出许久的孟琼出现在了他的房间。他面容削瘦,往日的风流气消散殆尽,平静的目光十分坚毅。 “我要去打仗。”他说,“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孟琅默默地望着他,这一瞬间,他竟然不想答应孟琼。他害怕孟琼步大哥的后尘,可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孟琼。他们是徐风的贵族,是徐风的臣子,他们生在这片土地上,长在这片土地上,为徐风献出生命是贵族的义务,也是臣子的美德。 除此之外,孟琅还明白对弟弟来说出战有着更深的意味。 那桩杀人案毁了他,这场战争则会让他重获新生。 这无疑是正确的选择,作为他的哥哥,孟琅应当鼓励他。可他凝视着弟弟执拗的眼睛,悲哀地意识到自己不愿意让他上战场。他越是明白自己必须答应他,越是不舍得孟琼离开,最终,他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说了他应当说的正确的话:“我知道,你不愧是孟家的子弟。” 孟琼笑了一下,羞愧的,难堪的,轻松的。他唇下那颗痣又灵活地跳动起来,像蝴蝶一样翩跹。 “谢谢你,哥。” 兄弟俩颇有默契地对家里的两个女人隐瞒了这件事。直到孟琼出征,孟瑗才知道他要去打三王。她惊愕地坐在那,慌忙叫下人备马车,当马车飞驰到城门时,军队已经成了天边一溜黑云。她怔怔地望着那黑云一点点滑下地平线,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在伤心。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恨孟琼恨得无以复加了。她觉得他是块不成钢的废铁,看不起他的轻浮浪荡任性妄为,可是,说到底他是她弟弟,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啊。 廣野唯一对这次战争毫无反应的是岳遥碧。无论是她大哥出征,还是孟琼出征,她都毫不关心。自从退婚后,她开始对周围的一切人感到怨恨。她恨父亲轻率地答应了孟家的提亲,恨大哥自作主张替她退婚,恨孟琼做下丑事,恨孟琅迟钝不化,她甚至恨孟瑗——她为什么不阻止那荒唐的提亲? 她感到自己的整个一生都被毁了。被退婚的污名将如附骨之疽纠缠她的余生,从此她在廣野再不是最高贵的小姐。她沉溺于怨恨之中,不能够再关心其他的事情。此时此刻,她甚至觉得就算廣野被长明攻破也无所谓。要是那样,大家也就和她落到一样的境地了。 岳夫人不知道女儿心中的怨望,仍竭尽所能地关照着女儿,陪伴着女儿,不许下人们谈论一切不好的事情。于是,外界的一起离岳遥碧越来越遥远,而她也它们越来越漠不关心。她心里总是暗暗幻想某天死去,好像她的死是一种报复,能让那些伤害她的人追悔莫及。不过,她其实已经没有勇气再上吊了。 死太疼了。脖子差点被勒断的痛苦,她实在不愿意再经历第二次。然而,目前这样无聊的日子,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当岳遥碧在迷茫与痛苦中一天天捱着时,孟琅复职了。出人意料的,他的复职并不受人欢迎。战争没有结束朝廷的割裂状况,反而让两派的对立愈演愈烈。余太尉的离去使得支持他的人越发警惕,害怕遭到岳度时的报复,孟琅复职则被他们视为岳度时将要反扑的信号。 恰巧,这时廣野产生了一个谣言。即,三王叛乱是岳度时和孟诚的过错。谣言含沙射影地暗示惠王失去爵位和北地王被杀害与这两位大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人觉得那群匪徒之所以敢如此大胆地掠夺北地王的宅邸,全是因为有人给了某种保证。 当孟琅听到这些流言时,他简直快气疯了。即使是岳度时也无法对这些流言无动于衷,可如果他在廣野大肆搜捕传谣者,反倒显得自己心虚,如果将这件事交给别人,他又难以放心。思来想去,岳度时将这件事托付给了孟琅。 “杀人莫过于诛心。”岳度时沉痛地说,“值此国家危亡之际,居然散播此种流言,其心可诛!” “我一定会弄清楚究竟是谁在污蔑您和父亲!”孟琅信誓旦旦地说。他积极投入抓捕之中,仔细询问每一个议论这件事的人。然而,他真不是干这种事的料。流言生长于暗中,卑鄙又狡猾,温声细语的询问揪不出它的根,只有拷打和审问才能让人吐露实言。 孟琅是个善良的人,比这更要命的是他还天真,他居然以为只要自己讲明道理,接受审讯的人就会交代真凶。 他错了,错得离谱。那些以谣传谣的人要么一进大牢就吓得六神无主,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认识的人的名字全部吐出;要么将责任推及他人,比如说他的仇家;那些有点身份地位的人则更糟糕,他们干脆宣称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听来的,还说身正不怕影子斜,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孟琅拿他们没有办法,因为他就算生气到了极点也想不到用刑。他虽然上过战场,可心肠却没有一点变化,还是那么软。 第251章 既然查不出流言的源头,岳丞相就只能堵住众人的嘴——这是最糟糕的办法,因为这无异承认了谣言。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这些流言扩散出去。他清楚他有多少敌人,要是让他们借着这流言把自己拉下台,丞相之位就会落到一个无能之辈手中。 岳丞相认为这些流言八成是他的政敌弄出来的。他相信这应该不是余太尉的意思,因为那个老头虽然顽固,但在大是大非面前绝不含糊。如今正是徐风上下理应团结一心抗击长明之时,那老头不会不识相地给他下绊子。不过,他也相信那些支持余太尉的人完全没有太尉本人的头脑,那些蠢货是有可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干出这种蠢事的。 正好,他对朝廷中几个尸位素餐的大官不满已久。既然他们这样不识大体,岳丞相也不再手软。他在短短一个月内以精妙的手段让徐风王接连免去三个余派的官员,并让支持他的人接替了他们的位置。其中就有孟琅。御史大夫在抗奏无效后,愤而归家,自此,朝廷成了岳度时的一言堂。 孟琅对这超拔的升迁并不感到喜悦。他如今已是九卿之一,徐风史上少有如此年轻的九卿。站在这位子上他觉得太高,太险,要是往常,他绝不会接受这引人非议的任命,但如今他知道自己必须站上去,竭尽全力去辅佐岳度时。 在表面的一团和气之下,孟琅也能感觉到别人对他的不满,以及对岳相的不满。这种不满虽然被岳度时一时压了下去,却像水面下的暗流暗暗积聚着,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掀翻岳度时这艘大船。孟琅感到害怕,他无比希望战争能快些结束,可仗一天天地打下去,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 这时,朝廷收到了余太尉的急信。 第139章 三王(二) 余太尉虽然只有九万兵,却宣扬廣野派出了三十万大军,他手中的军队铺成了三路,令儿子和孟琼竭力进攻。几次交战后,余太尉成功地吓住了三王,但这只是缓兵之计,倘若朝廷不及时增派援军,三王迟早会看破他是在虚张声势。 于是,余太尉向朝廷要求援军。 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让岳度时万分为难。他问孟琅:“我们现在还能调多少兵?” “除去留守廣野和地方的军队,还能调一万人。” “没有更多了吗?” 孟琅在心中默算了一下各地的户口,说:“三天后,丰州征的两千人将抵达廣野,半月后还有南边四城的一万一千人。再之后,就是乌池、宁城、牧同等东三城的人......” “这一万多人最快什么时候能到?” 孟琅斟酌了一下,说:“十天。” “把禁军......调两千人。”岳度时说,“先把这一万四千人给余太尉,剩下那一万一千人让他们直接去北边。” “让谁押送这些士兵去?”孟琅说,“若是普通百姓还好,可禁军多是贵族子弟,恐怕不会轻易听命于寻常军官,须得选一个有名望有身份、镇得住他们的人才行。” “你觉得谁合适?” “闻中尉。”孟琅果断地说,“他是御史大夫之子,又曾任朱营统领,在禁军中声望颇高,且马术高超,武医绝群,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假如他父亲还未回家养病的话。”岳度时叹道,“以如今我和闻老的关系,他怕是不会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冒这个险。” “您和御史大夫虽有政见之别,但对朝廷的耿耿忠心却是一样的。若您能亲自去闻老府上走一遭,申明利害,兴许前嫌冰消,亦不为难事。” “你这是想让我跟那群喋喋不休的御史和解?” 孟琅恭敬地说:“堵不如疏。岳相虽然可以堵住御史之口,朝堂之口,却无法堵住天下之口。如今徐风正是危急之时,岳相当以宽大示人,使朝廷上下团结一心,坚如长城才是。” 岳度时自嘲道:“真没想到,原来我身边还藏着一位御史呢?” “小子只是说出了岳相心中所想。” “哈哈!”岳相低头笑了几声,说,“你说的不错,那老头子在家躺的时间的确够久了。” 孟琅心里松了一口气。御史大夫如今是廣野余党之首,岳相假如能跟他和解,余岳两党也就能和解,如此,朝廷的分裂便可消弭。他满心期盼地等待着御史大夫重回朝廷的消息,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御史大夫虽然回来了,却没有答应让自己的儿子率兵增援。 他去向自己的姐姐——徐风王的母亲,太后,求援了。众所周知,太后仅有一子,早早夭折,先王为慰其丧子之痛,就让御史大夫把自己当时刚出生的儿子送进了太后宫里,直到妃子所出的徐风王被过继到太后名下。因此,太后对这个侄子异常疼爱,早早地就让徐风王给了他中尉的官职。 太后是个很有耐心的女人,即使在自己的弟弟被逼回家养病时,她也没有在朝廷上说一句话。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心中没有怨恨,她只是忍耐着,等待着。闻中尉的事情不过是条火信子,太后早就想收拾收拾这个独断专行的岳度时了。 之前,她看出徐风王对岳度时十分信赖,便聪明地选择了按兵不动,现在,战争一天天进行,胜利却迟迟不来,徐风王也开始对岳度时感到不满时,她知道时机到了。 她让人把徐风王喊来,在他面前大哭了一场。她一句话不提岳度时,只哀泣先王与三王如何友爱,即使辉王摔坏了先王的印章,他都没有呵斥他一句。可如今,徐风王却为了两只死孔雀和惠王大动干戈,甚至闹得叔侄反目。 第252章 她哀泣如今的朝廷实在太陌生。她活了六十几年,还从没见过朝廷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生面孔,其中的许多人她从未听说过,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品德如何,才能如何,而被这些生面孔赶走的却是一些出自德高望重、声威显赫的家族的人。这些家族可都是徐风的栋梁。 她还哀泣自己从没听过这样奇怪的事情——把保护徐风王的禁军和中尉调走去打自己的叔叔。这些人可都是徐风的精锐,他们应该被用在最重要的地方,而不是充当押送士兵的看守! 她最后哀泣自己的失职。她向先王忏悔自己未能好好教导徐风王,以至于他不仅对朝廷失去了控制,还破坏了先祖定下的条条金科玉律。 徐风王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在哭泣的太后面前却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他慌不择言地向太后发出各种保证,好不容易才将这尊大佛送走。 那之后,徐风王心里起了一团无名火。他突然觉得自己曾经的老师一点都不可信了。这段时间他给了岳度时毫无保留的支持,可这位老师却似乎没能使任何问题得到缓解。徐风王开始感到厌倦,但他不愿意跟自己的老师起冲突,本能地,他选择了一个代言人——御史大夫。 无论朝廷的局势如何变化,率领援军的人选都必须尽快确认。既然御史大夫不愿让自己的独生子离开廣野,岳度时就必须在两天内找到一个使双方都能满意的新人选。但他已经将徐风的老贵族得罪了大半,要再找到合适的人选谈何容易。这个时候,孟琅隐隐地有了一种感觉。他觉得,他该站出来了。 论门第,他母亲是徐风的长公主,他父亲是徐风的公侯;论才能,他文通琴棋书乐,也曾带兵打仗;论威望,他的两个兄弟都与禁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他是能最快使得两派达成一致的人选。 孟琅向岳度时表露了自己的意愿。岳度时并不愿意让孟琅去,因为他再找不到一个人能像孟琅那样快地处理各种文书,记下各地的黄册名录,而且没有一点失误。孟琅是他在朝廷上最信任的人,也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假如岳度时失去孟琅,就无异于失去了一条手臂。 但岳度时也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平定三王之乱。 孟琅自请带兵在朝堂上引起了一些震动。人们没有想到他会应下这桩苦差事,但人们也没有理由阻拦他——谁愿意去应付那些不得不用绳子拴着的强征而来的士兵?谁愿意跟那些禁军背后的世家大族结仇?谁愿意跋涉数百里去往危险的战场?那里可是有三王的三十万大军。 孟琅很快获得了任命。他带着那一万多人离开廣野时有许多大臣来送行,不管政见之别,年龄长幼。这些人知道,他们把孟家的最后一个儿子送上了战场。 孟琅的离开让他们想起了正在义关战斗的孟诚和已经战死的孟璋。突然间,人们记起了孟家的贡献,忘记了那些阴险的流言。毕竟,谁能指责这个父子四人全上了战场的家族?谁能怀疑他们对徐风的忠心? 岳度时千方百计也无法平息的那些流言因为孟琅的请命忽然消散了。不过,孟琅并不知道自己离开后廣野发生了什么,他一心一意地赶往战场。 孟琅虽然身份最尊贵,却从未叫过苦,因此,那些禁军也不自觉地收敛了些,不敢抱怨路途的辛劳。又因他把自己的衣食分给了那些穷苦的士兵,与他们同吃同住,那些满怀怨恨的士兵的敌意也减轻了许多。 尽管如此,一路上还是有不少士兵逃跑。正当孟琅头疼的时候,冬子——就是个在江县随他去信关的粗眉汉子,献上了一个计策。他劝孟琅将五个士兵编为一组,假如其中一个士兵逃跑,其他四人都要处死。这原本是官府追讨租税的方法。 离开信关后,冬子作为有功者回了廣野,成了一名百夫长。孟琅未曾料到会在这次出征时再遇见他。起初,他觉得没必要杀死那四个无辜之人,但冬子说,要是他不这样做,逃跑的人压根不会减少。 孟琅不信邪,可冬子不幸言中。逃跑者不仅没有减少,甚至大大增多了,因为剩下的人为免受罚,常常跟着要逃跑的一起走。 于是孟琅同意了冬子杀人。 这个有着凶悍眼睛的汉子一只手按住人的脑袋,一只手从背后抽出朴刀,往下巴下一滑一拉,血就喷涌而出,人抽搐着,发出了鸡叫一样的声音。冬子把还没死透的人往地上一推,就去杀下一个。这恐怖的景象不断上演,深深地铭刻在了每一个观看者的心中。自然而然地,他们也记住了观刑的孟琅的表情。 孟琅平时脸上的表情总是很温和,但在行刑时,他的神情却很冰冷。他不笑,也不恐惧,也不厌恶,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接一个被割断脖子的人。那神态让人不寒而栗,即使当他再次微笑时,士兵们也无法忘记这种恐怖的感觉,他们不由自主地开始敬畏孟琅了。 孟琅不仅同意冬子处死逃跑者,也开始鼓励告密。告密者,不必死。自此,逃兵终于减少了。然而,孟琅曾获得的寒门之兵的爱戴也荡然无存。“伪君子”,他第一次听到了这样的指责。尽管冬子源源不断地把那些非议他的士兵的名字送到他面前,孟琅却没有任何动作。 “让他们骂吧。他们的同伴被我杀死了,难道还不能发发牢骚吗?”孟琅这样对冬子说。事实上,他觉得挨骂能让自己好过些。 第253章 当孟琅面无表情地看着冬子杀人时,他强迫自己记住了每一个死去的人的脸。因为他的无能,他不得不杀掉他们。假如是大哥带领这支军队,他相信绝不会有人逃跑。在信关时那些士兵没有一个逃跑。归根到底,是他能力不足,做不到以德服人,只能用杀戮维持领导。 他不适合打仗,孟琅想,他真不适合打仗。 但他依旧成功地率领这支军队及时和余太尉汇合了。看见这个风尘仆仆、稍显疲惫的年轻人,余太尉十分惊讶。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孟琅,感慨地说:“你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个将军了。” “太尉谬赞了。”孟琅苦涩地向余太尉行礼,问,“太尉大人,现在战况如何?” 余太尉将孟琅请进营帐,说:“三王并非真心想要叛乱,眼下他们也在观望五关的情况。倘若朝廷能够击败长明,三王也会不攻自降。” 孟琅疑虑地问:“太尉难道想和三王继续僵持下去?” “非也。”余太尉摇头道,“我们的兵力远比长明少,这是不争的事实。因此,我们决不能在这被三王拖住。俗话说擒贼先擒王,三王之中唯有辉王真心叛乱,中城王和棠王不过是被他撺掇了。我之所以向朝廷要兵,就是为了一举击败辉王,平定三王之乱。” 孟琅更焦虑了:“我只带来了一万多人。” “一万人够用了。”余太尉颇为自信地说,“你就等在这里,看我怎么击溃辉王的十五万大军吧。” 孟琅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自信。他犹豫片刻,说:“我还有件事要办,恐怕不能在这久留。” 余太尉奇怪地问:“什么事?” “借兵。”孟琅说,“我要去仙鹤借兵。” 第140章 三王(三) 早在离开廣野之前,孟琅就有了借兵的念头。徐风北境与仙鹤相连,若能借到兵,就可对三王形成夹攻之势。岳度时对这一想法大加赞赏,但余太尉却颇有疑虑。好一会,他问:“你为什么想找仙鹤借兵?” 孟琅果断地说:“仙鹤国土广阔,人口繁盛,又与徐风素来交好,借兵应当不是难事。” “近些年仙鹤和连国交恶了。”余太尉说,“自家门前都不安宁的人,怎么会去帮别人呢?” 孟琅坚持道:“仙鹤王不是短视之人。倘若他放纵长明,就无异于养虎为患。” 余太尉见他如此坚持,便不再阻拦。他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你去借吧。不管怎样,兵多些总是好的。路上小心。” 孟琅不禁感到沮丧。他看出余太尉不是真心认可他,因此他没留下吃顿饭就走了。除了冬子,他没带任何人。人越少,行动越快。 孟琅坚信自己能成功。他曾随父亲出使过许多次仙鹤,对那位宽容随和的仙鹤王印象颇深,他相信这位长辈会伸出援手。然而,他忘记了自己上一次到仙鹤还是五年前,这五年间,仙鹤发生了太多变化了。 第一个让他感到不妙的变化是仙鹤边关高高的城墙。孟琅记得,他上次来时这里的墙还没有那样高。随后,他发现盘查自己的士兵也变得格外警惕和粗鲁,哪怕他拿出了徐风的官文,那些士兵还是不愿意放他过关。他们更愿意直接宣判孟琅是假使者好把他送回徐风。 孟琅看出这点后就跟他们打了一架,引来了边关的长官。幸好,那长官认识他,让他走了。 过关时遭受的挫折让孟琅对借兵没那么多把握了。一路上,他发现每一座仙鹤的城池都要核验入城者的官牒——这是近年来仙鹤新实行的一种制度,为的是预防外国的奸细混入。作为徐风使者,孟琅一进鹤城就被严加看管起来。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待遇。 弥漫在整个仙鹤国内的敌意让孟琅感到十分不安。仙鹤肯定出事了,但他为什么从没听说过?孟琅仔细回想着自己经手过的那些公文,里面没有任何紧急的事件。这五年来仙鹤没有丧事,没有战争,没有叛乱。猛然间他想起了余太尉的话:仙鹤近年来与连国交恶了。 孟琅突然想起来一桩丑闻。这种事情是不会出现在奏折里的,只会在人们口中流传。他想起来,仙鹤王妃和一个连国人私奔了......仙鹤王要求连国交出这两人,连国的君主却不愿照办。的确,这种艳情之事不足以也不应该登上两国的谈判桌,仙鹤王因此沦为了诸国笑柄。 但这件事竟会招致如此严重的后果吗?以孟琅对仙鹤王的了解,他不敢相信对方会如此公私不分。因为自己的家事破坏两国关系,这实在太愚蠢了。 孟琅怀着忐忑的心情进了鹤宫。当他看到仙鹤王的第一眼,他顿时觉得此行凶多吉少。仙鹤王变了,他红润快活的脸庞变得精瘦严肃,宽阔的额头紧绷着,泛着冷冰冰的光泽,额头下,一双深沉莫测的眼睛毫无波澜地望着孟琅。 这让孟琅有些慌张,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说明了来意。 见仙鹤王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孟琅迅速补充道:“长明若占有徐风之地,则梦厝河北,俱为长明所有,瀛水势孤,必为长明盘中之食。如此,长明的土地将扩大到从前的两倍,山南何人还能与他抗衡?大王若能阻止长明,徐风将成为仙鹤南边的卫城,仙鹤山南之地,将高枕无忧。” 仙鹤王仍沉默不语。孟琅急切地说:“仙鹤跨越横山南北,广袤有余,险地不足,易守难攻。若能得长明守山南,大王便可专心经营山北,不必担忧腹背受敌的困境。” 第254章 仙鹤王眼神稍微波动了一下。他慢慢地说:“你是孟国公的儿子?” “是,大王。” “你和他很像。”仙鹤王肯定地说,“你继承了你父亲的才能。” “大王过誉了,鄙人之才,不抵家父十分之一。” “那么,若是你父亲,便能从我这借到两万士兵了?”仙鹤王摇头道,“不,即使你父亲来了,也不能从我这借走更多士兵。我只能给你两千士兵。” 孟琅一愣,行礼道:“谢大王。” 仙鹤王有些意外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毕竟两千士兵实在不算多。就在这时,孟琅说:“我还有一个请求,望大王应允。” “你说。” “我想借道不摧关。” 仙鹤王赞许地说:“你想绕到辉王背后偷袭?” “大王英明。” “三王在外,封地空虚,倘若你能从不摧关偷袭他们的老窝,便能围魏救赵。可寡人已经给你借了兵,若再借道,恐怕会招惹他国的猜忌。” “小人明白。”孟琅从怀中掏出一匹黄帛,恭敬地说,“为让大王放心,我特地带来了一件重礼。有此物在,即便他国对大王不逊,您也不必担心。” 仙鹤王展开黄帛一看,神色颇动。片刻,他收起丝绸,果断地说:“公子给出此等重礼,寡人怎能拒绝你的要求?” 孟琅再次行礼,感激地说:“多谢大王。” 那卷帛布上画的是投石机的草图。孟琅原本要用这图换取援军,但在路上,他改变了主意。仙鹤境内紧张的气氛让他感觉十分不妙,一个正在准备战争的国家是不会慷慨地派遣大量援兵的。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法。 借道偷袭。 与其徒劳地争取不可得的大量援军,不如借少量精兵从便道偷袭。仙鹤南边的不摧关一过,就是辉王的封地。如能借道仙鹤,他便能直击辉王的老巢。当孟琅看到仙鹤王给他的那些士兵时,不禁十分感激。那些士兵个个装备精良,显然是仙鹤王的精锐部队。孟琅感动地说:“大王用心了。” “你给寡人的东西,价值超过这二千精兵。”仙鹤王说,“孟公子,寡人等着你的好消息。” “小人定不负大王厚望。”孟琅恭敬道,带着这二千精兵上路了。 这支部队悄无声息地通过了不摧关,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辉王的封地。如孟琅所料,辉王封地里根本没有多少士兵留守。他轻而易举地就攻破了辉王的王宫,抓住了他一家老小。与此同时,余太尉和孟琼合力击败了西边的棠王,俘获了两万士兵。 直到这时,辉王才发现自己被余太尉骗了。他找徐风王要了一群庄稼汉作援军,摆出一副死战到底的架势,暗地里却悄悄溜走,玩了个声东击西。这老头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他,而是西边的棠王!紧接着,从封地传来的噩耗再次给了辉王一个重击。将士们一听说自己的老家被朝廷攻占,纷纷闹着要回去,完全无心打仗。 正当辉王心烦意乱之时,中城王和棠王悄悄地来到了他的营地。 他们是来找辉王商量对策的。棠王是个雪白的胖子,他一边用绢布气喘吁吁地擦着汗,一边对辉王哆哆嗦嗦地说:“如今咱们大势已去,还是趁早投降吧!就说是长明人怂恿咱们,的确也是他们骗了我们!” 辉王沉着脸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王怎么会放过咱们?只怕降书一递,我们就要人头落地!” “咱们不是真要叛乱的,这都怪那个长明人乱说。现在想来,大王让山匪去攻击北地王这些话真是无稽之谈。大王哪里是那样狠毒的性子?” 辉王仍坚持道:“要是咱们说了,就是通敌。” 棠王着急地叫道:“难道咱们就要这样坐以待毙?辉兄,你可是老家都被捣了!” 辉王咬牙切齿道:“降也是死,战也是死,还不如一打到底。那样,至少咱们的封地和爵位还保得住,还能自己立国。” “辉兄,我现在可不想当王了,我就想活命。”棠王哭丧着脸说,“你不知道,我差点就被孟家那狗崽子杀了呀。那剑唰地一下从我面前过去,哎呦,我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样危险的时刻。我不想叛乱了,我原本就不想叛乱,要不是你拉着我......” 辉王阴沉地说:“你以为你不叛乱,爵位就保得住?” 一直沉默的中城王开口了。他中等个头,黄脸清瘦,两颗黄鼠狼似的眼珠子目光精明。他慢慢地说:“现在要打,就要打到廣野。那样,我们会损失很大。” “可我们得到的更多。”辉王急切地说,“现在四个王子没有一个在自己的封地上,咱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们的地盘全部收入囊中。” “你还有多少兵?” “我可没兵了!”棠王伤心地哭道,“那些混账连我的美人都抢走了!” “十五万。”辉王说,“加上你的,咱们还有二十多万人。我已经查清楚了,姓余的只有六七万人,根本不是咱们的对手。” “余太尉虽然只有几万人,却把我们拖住了这么久。” “那是咱们中了他的花招。谁知道他只有几万人还敢兵分三路?这老狐狸实在太狡猾了!” 中城王走到辉王面前,说:“刚刚我过来时,看到你的士兵押着一队被捆住手的人。那些人是逃兵吧?” “都是些目光短浅的东西。”辉王说,“这些种地的胆小如鼠,打了一次败仗就吓得要死,可要是再打一次胜仗,他们就会凶猛得像老虎。” 第255章 “老虎?”中城王缓缓踱步,辉王扭头望着他,肯定地说:“这些人就是这样。老弟,咱们一定不能这时候放弃,咱们没有退路了。” “既然老哥你这样坚决,我也无所谓了。”中城王看向棠王,后者立刻绝望地干嚎起来:“我打不下去了!我没钱了,也没兵了!” “你这胆小鬼!”辉王不耐烦地对棠王喊道,“你这没主见的,做什么都半途而废——呃?” 辉王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看向身后的中城王。他还没转过身,中城王就将插在自己兄弟心口的剑拔出来。辉王咕咚一声倒在地上,瞪着弟弟。 “你,你......” “老哥,你说得对,大王的确不会轻易饶恕我们,除非我们将功抵过。”中城王冷静地说,“而我们之中,过错最大的就是你了——谁叫那个长明人找的是你呢?因此,老弟我只能委屈你,让你成为我二人的功劳了。” 第141章 乌池(一) 三王之乱就这样平定了。孟琅后来才知道,余太尉早已暗中秘密联络中城王,并和他拟定了策反棠王,诛杀辉王的计划。即使孟琅没有借到兵,三王之乱也会平定。不过要是没有孟琅的奇袭,辉王的军心不会如此迅速的瓦解,中城王也就不能这样轻易地杀死他,因此,他的功劳是毋庸置疑的。 他们的胜利鼓舞了整个廣野。京城中弥漫着空前未有的欢欣,人们翘首以盼这支胜利之师的归来。当余太尉率军抵达廣野时,城墙上挤得满满的人群爆发出山鸣海啸般的欢呼声。孟琼激动地对孟琅说:“哥,咱们现在是大英雄了!” 孟琅笑了笑,怀揣着喜悦说:“朝廷终于能全力对付长明了。” 他们先进了宫,徐风王为他们举办了盛大的宴会。之后,各个官员轮番到余府和孟府祝贺,岳度时自然也去了余太尉府上。那之后,余太尉回访了岳府。这一举动十分重要,因为这意味着余、岳两派的和解。对孟琅而言,这比平定三王之乱还让他开心。 这期间,孟琼再次向徐风王上书,请求去义关辅佐自己的父亲。他回家时,发现孟瑗站在自己的屋子里。 “你怎么来了?”孟琼尴尬地问。 “给你送个东西。”孟瑗将一个锦囊放在几案上,便出去了。 孟琼诧异地望着她离开,狐疑地走到书案前,仔细打量着那个平平无奇的锦囊。孟瑗没事送什么东西给他?这袋子里该不会是什么毒药吧?孟琼犹豫良久,小心翼翼打开了那个锦囊——里面是一枚穿着红绳的平安扣。 孟琼愣住了。他久久地望着那枚平安扣,眼眶酸涩,良久,他抓起那根红绳系到了脖子上。 三兄妹一起吃了晚饭。孟琅瞧见孟琼脖子上的平安扣,大声惊讶地说:“三弟,你这平安扣是哪里来的?” 孟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孟瑗一眼。孟琅笑道:“阿妹你这可不地道,我跟三弟都上了战场,怎么只有他有平安扣?” “对,对啊姐,你怎么不给二哥也送一个?”孟琼有些得意地说。 孟瑗白了他一眼,训斥道:“你还把我当姐姐呀?说去剿匪就去剿匪,说打三王就打三王,行动前都不跟我打一声招呼!最后连送一面都送不上......” 孟琼惊喜地问:“姐,我出征时你去送我了?” “我怕你死在外头!”孟瑗叹了口气,拧着眉说,“你去了义关,一定要小心。要跟父亲一起平平安安地回来......仗打完了,你还要成婚呢。” 孟琼神色稍黯。上次岳安国来退婚后,又被岳相押着过来道歉了。他跟岳遥碧的婚实际上没有退成,可岳遥碧险些被退婚的事在廣野却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说来奇怪,明明是他做错了事,也明明是岳安国上门退婚,可人们都觉得是遥碧被退了婚。一想到这事,孟琼便心如刀割,他真是对不起遥碧。 孟琅关心地问:“你最近去岳家没有?岳小姐有没有给你送什么东西?” 孟琼捡了块糕点喂到嘴里,索然无味地嚼着。好一会,他才闷闷地说:“仗打完再说吧。倒是二哥你岳丈家最近来得殷勤,我看他们好像挺想快点把女儿嫁过来。” 现在,他反而没那么想跟遥碧成亲了。倒不是他不再爱她,而是他不想让她受折磨。可如今这副僵局,他到底要怎样才能打破?孟琼心里更加苦恼,又捡了一块糕点,这点心分明是甜的,他嚼在嘴里,却觉得那么苦。 孟琅不快地说:“我已经跟他们说了,要给大哥守三年孝。” “三年......”孟瑗轻轻地喊了一声。就在这时,面容枯槁的徐灵郡主飘进了院子,猛然把桌上的菜扫到了地上! “你们的大哥死了才多久,你们就在这吃肉?”她举起手使劲地打孟琅,“前几天是清明,你跑哪去了?为什么不去祭拜他?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没良心的!” “娘!”孟瑗赶紧抱住徐灵郡主,“你们赶紧出去!” 孟琅和孟琼慌忙跑出院子,听见里面霹雳哐啷一阵响,接着是哭声,然后是孟瑗安慰的声音。好一会,孟瑗披头散发地出来了。她精疲力竭地说:“娘这些天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来大哥走了,可她总以为大哥才刚走,完全不记得你们出征去了,就算告诉她,她也记不住,所以隔几天就要这么闹上一阵......” 孟琼黯然道:“娘还是最喜欢大哥。” “娘是太伤心了。”孟琅抱住孟琼和孟瑗,轻轻拍着他们的肩膀,“娘照顾了我们一辈子,现在该我们照顾她了。” 第256章 “我一定会从义关平安回来。”孟琼低声说,“我绝对不会死,绝对。” 就在孟琼准备出发时,乌池造反了。 乌池是个有着两万多口人的大县。这地方的情况非常特殊,这里差不多有一半人姓乌——一个当地贵族的姓氏。由于贵族不用征兵,当地姓乌的人几乎全部依附到了这个贵族的名下。 战争开始时,乌池被征走了三百人,岳度时推行加征时,又被征走几百人,三王之乱爆发后,征兵名额再次暴涨,已经被征过一次两次的人家还要被征上第三次第四次。而这所征的三千一百二十六个士兵,全部来自剩下的那一万多不姓乌的人。那几乎是这一万多人里的全部男丁了。 在押送的路上,这些人杀死了看守,逃回了乌池。他们杀死了县令和那个贵族老爷,将他们的财物抢夺一空,随后迅速攻占了附近的宁城和牧同。他们推举出一个姓钟的人,这人自号青天大将军,宣称“青天之下,无民为兵”。于是,周围被强征的士兵纷纷逃往他的地盘,不到一个月,他已经攻下了八座城。 这场危机堪比三王之乱,徐风王立刻派孟琼和余小将军驰往乌池,务必砍下钟青天的首级。廣野再度陷入荒凉,那些曾拥挤在城上的人群好似一个梦,如今,街上哪里也找不到人了,因为征兵又开始了。 半年后,孟琅乘马车出行时,突然被抢劫了。最近许多贵族都遭受了相同的事,当廣野里的百姓已经穷得没有足够的食物时,这些贵族还能穿着温暖的裘衣,乘着宽敞的马车。自然而然地,人们开始痛恨起这些人。 孟琅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马车顷刻间就被人包围,推翻,无数只手争抢着车上的一切:布,马,木头,连孟琅的袍子和剑都被抢走了。赶马车的冬子气愤地吼道:“强盗,强盗!”他也被抢了个精光,被石头砸得头破血流。孟琅坐在地上,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四周。那些人抢完后就走了,快得像一阵风。 他不得不走去丞相府。初冬的寒风冰冷刺骨,灰蒙的天色中飘荡着乌鸦,尘土中几个灰影蹒跚,一队官兵走来,脚步重重地敲在地上,好像铁匠的锤子砸下。他们穿着深青色的衣服,那是禁军的标志。相府大门紧闭,看门的再三确认孟琅的身份后才放他进去。岳相看见孟琅的狼狈样后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 “我在路上被人抢了。” “什么!你没受伤吧?”岳丞相焦心地叹道,“现在的世道实在太乱了!” 孟琅摇摇头:“孟琼给我寄了信,说他已经抓住了钟青天的弟弟。” 岳丞相振奋道:“不错,你弟弟真是个打仗的人才。不到半年,他就把钟青天逼回了乌池,他取那老贼人头指日可待。” 孟琅悲凉地说:“但是,余小将军......” 岳度时沉默了,他从孟琅悲痛的眼神中明白了什么。好一会,他说:“余太尉有个值得骄傲的儿子。” 孟琅痛苦地说:“我们打得太艰难了。五关天天都在死人,许多人家已经无兵可征了。” “这正是我最近忧虑的事。”岳度时在屋中踱步,半晌,他沉吟道,“其实,并不是真无兵可征了。” 孟琅一愣:“难道您想到了新的征兵的法子了?” 岳丞相沉思片刻,说:“青石,你还记得乌池是因何而乱吗?” 孟琅怔愣一瞬,随即,他反应过来,有些急切地劝道:“如果我们向贵族征兵,会引起大乱的。” “贵族免征古已有之,我为何要改变天经地义的事?我只是要他们把隐匿的人口吐出来罢了。” 孟琅不解地问:“那您打算怎么做?” “核查他们的族谱,只有五服之内的人可以免征。” 原来如此。孟琅恍然大悟,那些重视门第的贵族是绝不会让平民百姓上族谱的。可他心中仍不免忧虑:“丞相所言极是,但要是他们不交族谱呢?” “那就视为违抗王命。” “这件事余太尉知道吗?” “余太尉新丧,还是不要拿这些事打扰他了。” “那么,御史大夫知道吗?” 岳丞相有些不快。孟琅坚持道:“这样的大事,三公应当知道。太后本就认为您有专断之嫌,如果您不知会三公的话,恐怕又将招惹物议。” “我知道。”岳度时叹气道,“我是怕知会了余太尉和御史大夫,这件事就无法推行了啊。” “可如果您不知会三公,这件事会更难推行。”孟琅说,“请您试一试吧。” 岳度时眉头紧皱,似乎正在艰难地斟酌。许久,他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岳度时派了一辆马车送孟琅和冬子回去,马车旁边跟着十个士兵。这一次,孟琅平安到家了。然而,他心情并不轻松。他知道,好不容易安宁了一阵的朝廷又要掀起新的波澜了。他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这波澜小一些。 不管怎样,要是岳相直接推行新法的话,太尉和御史大夫肯定会反对。要是他们商量,或许还有妥协的余地。孟琅在心中祈祷,但愿岳相能够听进他的建议,和其他二公聊聊吧。 幸运的是,岳度时最后还是知会了余太尉和御史大夫,不幸的是,三人不欢而散。 闻府,御史大夫怒不可遏地对一身丧服的余太尉叫道:“岳度时真是老糊涂了!他是想把所有公卿都得罪光,让大王成为孤家寡人吗?” 第257章 这位御史大夫是个矮墩墩的小老头,鼻子下两把花白的小胡子,每当他一生气,那胡子就生动地翘起来,为主人扬威呐喊。此时,他的胡子简直快翘到了天上,这表明他正处于极度的愤怒之中。 “向各位公卿索要谱牒实在太过了。”余太尉摇头道,“还不如令当地贵族辅佐地方官员征兵,若能征得足够多的兵员,就予以封赏。” “还是太尉大人清醒哪,我也觉得这样办更好。”御史大夫怒气冲冲地说,胡子一抬一落,好似一只不停挥动的手,“岳度时办事实在太不讲义气。这几个月咱们为了大局极力配合他,他却不识抬举,以为咱们好欺负了!就说核查谱牒这事,他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挑在这个时候,这,这不是往你心窝子上插刀吗?” 余太尉说:“这是政事,不管我儿死没死,他都得说。” “那他也不必这样直白、这样不客气吧?好像天底下就他最行似的。唉唉,跟这家伙共事,真是气死人了。”御史大夫一跺脚,喊道,“咱们必须得把这匹犟牛拽回来,三王之乱才平定,朝廷可再禁不起折腾了!” 第142章 乌池(二) 岳度时在会谈结束后就确信太尉和御史大夫不会支持他。他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因此他一离开太尉府就进了宫,向徐风王禀告核查贵族族谱之议。徐风王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他一听岳度时说前线没兵了,便忙不迭签发了新令。 孟琅最担心的局面还是发生了,新令就像一块巨石将朝堂的宁静砸得粉碎。御史大夫公然在朝廷上反对新令,岳度时则坚持己见,百折不回,直到余太尉登门拜访。 余太尉对岳度时十分失望。 “三王之乱还没让你学到教训吗?”余太尉痛心疾首地说,“君王如明月,公侯如星辰,如今徐风外患重重,你却还要大刀阔斧地砍去它的臂膀!人心,人心是不能乱的!越是危急之时,越要团结,你却偏要向内开刀!你就不怕再来一次三王之乱?” 岳度时坚决反驳:“太尉,难道乌池之乱就不可怕?三王之乱只要杀了三王就能结束,百姓之乱如何能杀完?乌池之变,正是因为百姓已经无法承受征兵的重担,假如世家大族继续事不关己似的高坐太平,我恐怕徐风要先亡在这些蛀虫手里!趁这个机会,削弱贵族,战争结束后,大王就能得到一个完整的徐风!” “一派胡言!”余太尉急得嘴上起了一个大火泡,“老夫怕徐风撑不到那时!岳度时,你要成为千古罪人啊!” “岳某不怕当罪人,岳某只知道,一盘散沙的徐风是无法取得胜利的。” “你想把徐风捏成一块石头,也得看你的手够不够硬。岳度时,你一意孤行,迟早要撞得头破血流!”余太尉气得大叫,摔门而去。 孟琅这才从案上成堆的公文里抬起头,方才余太尉冲进来时压根没注意到他。孟琅胆战心惊地说:“丞相大人,余太尉好像气坏了。” 岳度时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良久,他说:“这朝堂上,没有一个人懂我的苦心。乌池之乱,起因就是兵役过重,兵役过重,又是因为公侯隐匿人口,若要从根本上解决乌池之乱,不就得对公侯下手吗?就算公侯会心生怨恨,那也是恨我,不是恨大王。可百姓要是心生怨恨,那就是连大王也恨上了,那才是失了真正的人心啊!我宁愿当个罪人,也不愿因小失大,失了剜去毒疮的良机!” 孟琅深受震颤。他以为丞相只是要征兵,却没想到他看得如此长远。他那理所当然觉得徐风会胜利的样子令孟琅大为感动。他的心不自觉地偏向了岳度时,但又不禁为岳度时的强硬担忧:“丞相大人真是用心良苦,可太尉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倘若公卿一致反对,新令也是很难推行的。” “如果他们反对,就更应该推行新令了。”岳度时断然道,“新令是大王发行的,如果公卿合起伙来阻挠新令,就说明大王的权威已经低落到了何等地步。青石,这才是所有困难的病根。王侯、公卿、大大小小的贵族瓜分了先王的权力,徐风因此孱弱。 而长明——长明连多余的王子都没有剩下,整个国家全部听命于长明王。他的权力就像一条锁链,牢牢地控制了整个国家。他们的租税不会被贵族截留,他们的士兵来自每一个家庭,他们的官员全部效命于君王。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那场内乱。现在想来,他恐怕是故意进攻徐风,诱惑他那几个哥哥叛乱的。青石,那个长明王是个人物啊,他比我儿子不过大一岁,却有这样的手腕。我们怎么也打不掉的封王,他一场战争就全部消除了。唉唉,如今山南山北,封侯最多的就是徐风了......” 岳度时苍凉的话在孟琅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一直以来,这位丞相大人给他的印象都是坚韧不拔,百折不回,宛如一棵刮不倒的青松。然而,此刻他却从丞相的话中感到了无力和悲哀。 长久以来,孟琅都不知道谁是对的。他是个绝好的倾听者,不偏向任何一方,也不对任何一方妄下定论。然而,那次抢劫令他动摇了。如果连廣野的百姓都被饥寒驱使为盗贼,那么徐风其他地方的境况也就不言而喻了。 只有尽快结束战争,徐风才能回到过去的繁荣,而要结束战争,必须要兵,要钱,要车马牛羊要木石铜铁。如果朝廷向本就已穷苦至极的百姓再索要这些东西,他们就会走上钟青天的道路,那样,不等长明的军队打进五关,徐风就会自己灭亡。 第258章 因此,孟琅选择支持新令。岳家和孟家是最先核查族谱的两个大族,紧接着就是余家和闻家,这次御史大夫试图再次借助太后的威仪,但岳度时用五关的军情得到了徐风王的全力支持。孟琅惊讶于各个家族隐匿的人口居然如此之多,有的甚至超出黄册所记的几十几百倍。 他不能不感到愤怒。为了几块银子,这些贵族滥用自己的特权,把本该去当兵的人变成了自己的佃农。他们难道不知道五关一旦被攻破,他们也会被长明人杀死吗?仅仅靠核查廣野一地的贵族,岳度时就得到了十万兵。与此同时,他出行时带的护卫越来越多了。 有一天,孟琅和冬子出门时被孟瑗拦住了。冬子现在差不多成了他的护卫,整天跟着他。 “带些护卫吧,哥哥。”孟瑗担忧地说,“你不知道人们现在有多恨你。” 孟琅惊愕地问:“恨我?为什么?” “你把他们的儿子、兄弟、丈夫都征走了啊。”孟瑗憔悴地说,“现在,就连家里的仆人也在骂你。只要你不在家,那些老婢女就聚到一块故意大声地哭,好让我或者母亲听见。我训斥了她们很多次,但她们还是那样做。因为这些可恶的奴婢,母亲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她还以为她们是在为大哥哭呢。” “但是,我没有把他们家全部的男人都征走......” “之前,他们可是一个男人也不用出的。”孟瑗抱怨道,“这些人太贪心了。也不看看他们的主子家里都把全部男人派出去打仗了!总之,现在世道坏了,人心也坏了,哥哥你不能再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了。带些护卫吧,衣服也不要穿太好。” 孟琅问冬子:“情况真的这样坏吗?” 冬子点点头,诚恳地说:“大人,现在抢劫杀人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我每次跟您出门身上都得带两把刀呢。” 于是,今天孟琅没有坐马车去丞相府。没了车帘的遮蔽,大街上的混乱暴露得一览无遗。官兵用鞭子驱赶着被绳索串成一长串的兵丁,用包着铁的靴子踢开跟在队伍后的女人和孩子,哭叫声充斥着整个街道,一辆庞大的马车从人群中驶过,十几个家丁挥舞着棍子给它开路。 一个孩子来不及躲开,腿给马车压断了。他母亲抱着孩子嚎啕大哭,不远处,他父亲着急地想从队伍中挣出身来,却被官兵连连打回队伍里。孟琅跑到那女人面前,手颤抖着拿出银两:“快带这孩子去看大夫。” 那女人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愣了一下,突然推开他,愤怒地狂叫道:“我不要你的臭钱!就是你们害的我家破人亡——我们给你们钱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把我男人抓走?”她扑上来,指头差点戳到孟琅眼睛。冬子一脚踢倒她,拉起孟琅:“大人,您没事吧?” 孟琅只盯着那个在地上呻吟的女人,她的孩子在一边大声哭吼,断了的腿在地上拖出一条细细的血路。这副惨象在他脑中久久徘徊,直到丞相府他都没有缓过神来。当他接过丞相的茶时,手竟然在颤抖。 岳度时察觉到他的异样,关心地问:“青石,你遇到什么事了?” 孟琅便将路上来的事说了。岳度时叹气道:“战争之苦,深于烙铁。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快将长明人赶走。” 孟琅仍旧不语。岳度时观察着他的脸色,慨叹道:“青石,你是上过战场的人,不该如此心软。” “......他们都是经我的手送到战场的。”孟琅寒声道,“是我在名册上勾了他们的名字。” “这是你的职责所在。”岳度时握着他的肩膀,坚定有力地说,“这些人还会回来的。战争结束,他们就能重新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和妻儿团聚。我们现在做的或许遭人怨恨,但千百年后人们会还我们一个公道,因为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徐风,为了大王。成大事者不可以拘小节,青石,心肠太软只会让你痛苦,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但是孟琅做不到。他忘不了那孩子的断腿,忘不了那母亲愤怒而绝望的吼叫。他请孟瑗在城中开设了一个粥棚,第一天便花去数十石米。他的义举赢得了朝中的一片好评,可孟琅心中仍然难过。傍晚,他看到孟瑗累得回家后都没有力气换上干净的衣服,不禁心疼地说:“你辛苦了。” 孟瑗疲惫但愉悦地笑了笑:“这可比一天到晚呆在家里好多了。知道吗?今天有个女人管我叫女菩萨呢。对了,岳夫人和遥碧也来帮忙了。” 孟琅惊讶地问:“岳夫人和岳小姐也来了?” “是的,岳夫人听说我们开设了粥棚,就要过来帮忙。哥,我好久都没见到遥碧了,自从孟琼提婚后,她一直不理我。她看起来真憔悴,可是,她给那些饥民施粥时动作却很利索,她一口气干了一个下午,走的时候,她终于跟我说话了。她说我做了件很好的事。”孟瑗幸福地说,“虽然这是哥哥你的主意,但粥棚是我一手办起来的,也可以算我做的事吧?” “当然了。”孟琅心下稍宽,片刻,他迟疑道,“你把孟琼的信带一封去吧,下次见到岳小姐,就给她看看。” 孟瑗愣了一下,说:“我知道了。兴许她看了那些信,会对孟琼改观呢。” 第143章 乌池(三) 岳遥碧一回去,就把那些信扔进了衣箱里。孟瑗这狡猾的丫头故意当着她娘面把信给她,害她不得不收下。她气闷地在桌边坐了一会,忽然猛地打开箱子,面色复杂地瞧着里头那几块破布——那就是孟琼的信。这些布都脏兮兮的,有的还染了血,放在她箱子里会污了衣服的。 第259章 岳遥碧犹豫地把那几块破布拎起来,这时岳夫人突然进来了,岳遥碧忙把信塞回箱子,转身上墙,僵硬地对母亲笑道:“娘,你来干什么?” 岳夫人提着食盒,关切地说:“为娘见你最近忙于赈济灾民,怕你累坏了身子,特意来给你送些吃食。” 岳遥碧松了口气,嗔怨地说:“娘,我身子哪有那么弱。” 岳夫人打开食盒,欣慰道:“遥碧,为娘实在没有想到你能对那些饥民这样上心。最近廣野天气寒冷,许多饥民却还只穿着单衣,你看,咱们要不要将家里多余的布收拾出来,分给他们?” 岳遥碧思索片刻,说:“这个主意挺好。娘,咱们要不另开一个粥棚吧?” “怎么?孟瑗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我见着她,总觉得尴尬。”岳遥碧烦闷地说,“再说,我怕她以后还像今天这样......” “你还是不喜欢孟小公子,是吗?” 岳遥碧低着头,沉默不语。 岳夫人握住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遥碧,你能怜悯那些没有米吃没有衣穿的饥民,为何不能正眼看看你未来的夫君呢?他过的日子,并不比那些饥民好多少啊。 你知道吗?乌池此时正下着鹅毛大雪,干粮硬得士兵们都咬不动,孟小将军却还是率领军队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听说,他马上就要抓住那反贼了...... 遥碧,他虽然之前有些不端正的地方,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孟小公子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浪荡子了,你要是还以过去的眼光看他,就对他太不公平了。” “我气他的不是这点!”岳遥碧激动而委屈地叫道。岳夫人疑惑不解地望着她:“那么,你为什么这样讨厌他呢?我记得,你们之前还相处得挺不错啊。” 岳遥碧却不说话了。岳夫人见状,安慰地拍拍她的手:“遥碧,你既然不喜欢他,就不如悔婚算了。就算名声受了损,你仍旧是娘的宝贝女儿,仍旧是丞相的千金,虽然出自孟家那样家世的男子廣野中并不多,但我们肯定能为你再找到一个可与孟小将军匹敌的郎君。” 岳遥碧低着头,仍是沉默。岳夫人只好出去了。岳夫人一走,岳遥碧就扑到床上闷声哭了起来。她心里堵得厉害,只觉得有无尽的恨。娘真是说笑。孟琼原本就家世显赫,又有战功,她若悔婚,如何能找到更好的郎君?届时,她只能沦为廣野的笑柄。 岳遥碧感到既绝望又沮丧,次日,她甚至不愿去粥棚,可一想到她要是不去孟瑗会怎样猜测,她又打起精神出发了。 一看到那些饥民,她却忽然又生出了力气。她第一次看见这些骷髅似的人们是多么震惊啊!长久以来她缩在闺阁中,自怨自艾,幽愤不已,可看着冰天雪地里这些瘦骨嶙峋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看着他们疲惫焦急的脸庞和迫切的眼神,岳遥碧忽然觉得自己远比他们幸运。 这些摆在她眼前的苦难暂时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这一刻她暂时忘却了孟琼。岳遥碧立即在粥棚忙活起来,然而,当她察觉到孟瑗有意无意地窥探自己的脸色时,她不免又恼怒起来。 “你别再给我那些东西了。”岳遥碧一边盛粥一边冷硬地说,此时正是数九寒冬,她脸上却大汗淋漓。 “......是二哥要我这么做的,他希望你能跟孟琼和好。” “他知道些什么!”岳遥碧愤恨地说,一勺子捅到锅底。 “我要是不给你,也不好向他交代。”孟瑗赔着笑,好声好气地说,“反正那些信你也不会看,你就收着吧。而且那些信是写给二哥的,也不是写给你的。” 岳遥碧瞪了她一眼,心中更气了。孟瑗小心道:“我也没有办法......遥碧,二哥可宝贵这些信了,除了你,他都没给别人看过。” “那还不是因为我要跟他弟弟结婚!” “话虽如此,你跟我们也本就亲近如同家人了。”孟瑗叹气道,“其实,孟琼现在也后悔了。他那天是喝了酒,一时冲动,就......如今,他都不喝酒了。” “那他为什么不跟我道歉?” “出了那样的事,他怎么有脸再来见你?”孟瑗无奈地说,“我向来是不喜欢他的,而今有时竟也觉得他可怜。以前他没心没肺浪荡张狂,现在却总是一脸悒悒不乐,我想这桩婚事对你们俩都是痛苦,既然这样,等仗打完,父亲回来后,或许可以找个由头让你悔婚,孟琼应该是愿做那样的牺牲的......” 岳遥碧扭过头,瞪着她:“你说什么?” “要想你的名誉不受损,只能是孟琼做错了事。”孟瑗慢慢地说,“他以前名声并不算好,所以......” “你疯了吗?”岳遥碧突然打了孟瑗一下,怒不可遏地喊道,“他可是你弟弟!你怎么能想出这种馊主意——” “我这还不是为了帮你解脱,反正孟琼是个男人名声差点也无妨——粥、粥要洒了!” 不知不觉,岳遥碧已经把勺子举起来了。热乎乎的米粥流到她手上,烫的她一声尖叫,甩开了勺子。孟瑗赶紧抓了把雪给她擦手,抱歉地说:“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都害你受伤了!算了算了,我不提了......今天的粥也快施完了,你就先回去休息吧?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 她拍掉岳遥碧手上的雪,用力吹了几口气,又塞给岳遥碧几封信,露出了一个带着歉意的局促的笑。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我绝不带信过来了。” 第260章 岳遥碧攥着信,面色阴沉地回去了。她一进屋,就把信扔进箱子里,大声喊道:“荒唐!孟瑗怎么会这样糊涂!她这样,孟琼以后可怎么办——不对,我为什么要担心他那个混账?他就算逛窑子也是风流之举——该死,他以前可是酒楼的常客,还为个勾栏女杀了人!” 她越说越气,从前孟琼干的种种轻浮浪荡之举,都被她一一记起。她忍不住踢了箱子一脚:“他要是喜欢我,能干出这些事吗?他干嘛要向我提亲?他分明知道我爱慕的是孟二公子。他现在活该受苦,不对,他干脆死在乌池好了,这样我就不用嫁给他了......” 岳遥碧骂完之后,心中顿时舒畅了许多。可一想到第二天还得见到孟瑗,她又感到无限惆怅。幸好,孟瑗派丫鬟传来口信,说她这两天身体不适,请她代劳施粥之事。岳遥碧安安心心地在粥棚呆了好几天,差点忘记孟瑗还会回来了。 不过,孟瑗毕竟是回来了。她穿着厚厚的冬衣,脖子上围了一圈雪白的兔毛,衬得眼睛格外红。岳夫人看见她,关心地问:“孟小姐,你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孟瑗环顾粥棚,发现不远处有人在分发冬衣,岳遥碧冷哼一声:“你施粥这么久,怎么没想起给这些苦命人送些衣服?” “是我考虑不周,多亏遥碧你费心。对了,孟琼在乌池打了只狐狸,做了条领子......” “他还有心思打猎?” “军粮短缺,只能打野味充饥。”孟瑗递过一封信,声音沙哑,“本来,我说好不再拿这些东西烦你了。但这封信不太一样,这是我们刚收到的,孟琼大概是在半个月前发出这封信的。余将军战死后,他的亲兵不愿听从于孟琼,再加上北边一伙匪徒投奔了钟青天......” 岳遥碧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孟琼他在信里从来没有提到过你。”孟瑗哀伤地说,“但是,这封信里有东西是给你的。” 岳遥碧愣住了,她呆呆望着那封信,半晌,问:“那条狐狸毛呢?” 孟瑗立刻嘱咐婢女将狐狸毛取来。岳遥碧将那信和狐狸毛一并塞给丫鬟,一声不吭地搅拌着粥。回家后,她第一次打开了那些信。她看那些信并非是因为担心孟琼,而是因为她觉得孟琼好像真有了生命危险。无论如何,她认识的一个人似乎快死了,她心里总是不安的。 她看着那些信,上面的字迹她既熟悉又陌生。她见过孟琼的字,那是在很久以前他送她的一把扇子上,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好像鬼画符。可现在,信上的字却如此规整,如此凝重。 她也见过孟琼的诗,都是些讨小姐们一笑的打油诗。她自己也曾被那些歪诗逗得哈哈大笑过,可现在,信上的文字没有一丝戏谑,平实地描述出战争的残酷和少年将军的烦忧。 “天阴,将转寒也。将士衣不足,遂令结草为衣。” “天雨雪,登城不利,死二十七人,伤三十八人。晚猎熊一只,为众将士歌,众人皆振奋欢欣,余亦大悦,不料宵小之技,竟有此用也!” “天大寒,手僵不可握,弟愁悲苦。弟固知五关战况更紧,乌池不足为重,然将士性命不应枉送于冻馁,望兄速送冬衣三千,粮食三百石......” “呜呼哀哉余兄死矣!余兄天降之才可为五关之首而竟遇残于歹人,英灵何慰!杀钟青天乃余兄死前不瞑之愿,吾必剥青天皮为鼓砍青天头为酒器,奏乐祭酒于将军墓前!当是时,余兄陷围(困涂去),贼臣拥堵(不救涂去),吾未及救,将军遂(墨痕模糊),犹奋剑杀贼,身中(墨痕数团模糊)刀,吾......” 随后一封信的时间隔了很久,大抵这些日子孟琼忙于战事,无暇写信。信很短,写着他攻下数城,已将钟青天逼入绝境。 岳遥碧打开了最后一封信。里面除了谈论军情,还有夹着一条折起来的帕子。她打开那帕子,上面写着: “余从军时未尝无一日挂念小姐,然自知铸成大错,无可挽回,我之关心,于卿如毒虫,避之尚且不及,又何能奢望回音。余爱慕小姐已久,每作滑稽,但得妹子一笑,便不觉有失颜面。然卿之心,固不在我。余因愤恨,一时冲动,遂毁佳缘。 今思之,卿与吾兄郎才女貌,确为般配,惜吾兄已订他家女,妹子心愿,终不得了。虽然,吾不肯为妹子桎梏。此战危急,吾若死,妹子不必守节,吾若活,定还妹子自由身。吾知与妹子无夫妻之缘,但求修往日兄妹之情,过去种种,乃愚兄闹剧。妹子捶之打之唾之骂之,余皆身受。 昨日猎红狐狸一,甚配妹子,军中简陋,姑以此赔罪。此番闹剧,借因余捡妹子一帕而起,帕子已毁,然仍应复送。故以此白巾,陈余悔意。余......从此不作非分想也。” 岳遥碧举着帕子的手垂下了,她静静地坐在那,许久都没有动。 忽然,她起身,喊道:“备轿!” 她刚出去,岳夫人便过来了。 “你去哪?” 岳遥碧不答。 “你去哪?”岳夫人抓住她。岳遥碧站在那,神情慌乱,却什么也说不出。岳夫人瞧着她脸色,迟疑地问:“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爹今天收到了乌池的急报,正和孟二公子......” “他们在哪?” “你爹书房。急报说......哎,遥碧,遥碧!” 第261章 岳遥碧还没听岳夫人说完就跑开了,她不想从母亲口里听到消息,母亲的话一定是不准的。她闯进书房,里面只有两个人,她父亲和孟琅。她看见孟琅手里捏着一条布,便抢过去,上头二行大字跳进眼里: “见身上箭密如林,血涌如瀑......” 岳遥碧脑中轰隆一声,宛如惊雷劈下,眼中霎时滑下两行清泪,却恍然不觉。 第144章 乌池(四) 泪水啪嗒落到薄薄的帛巾上,洇出了一个个墨点。岳遥碧没有想过孟琼真的会死,她虽然诅咒过孟琼去死,但那只是气话,她并没有真心想要孟琼死。岳度时吃惊地望着失态的女儿:“遥碧,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你娘已经把消息告诉你了?” 岳遥碧默不作声,泪水模糊中,她已经看不清信上的字了。好一会,她才哽咽道:“孟,孟琼他......” “他差点就死了。”岳度时感慨道,“他昏迷了许久,如今刚刚从鬼门关前回来。” 岳遥碧一愣,忙睁大眼睛凑近看信。 【见身上箭密如林,血涌如瀑,众急救回,今仍未醒,幸已脱性命之忧。】 岳遥碧心里轰隆一声,不禁失声喊道:“他没死?” 岳度时喜悦地说:“孟小将军命大得很,他不仅没死,还攻破了乌池!只可惜走了钟青天,眼下他昏迷不醒,须得尽快派人过去追杀残匪......” “我、我......”岳遥碧又羞又气,她还以为他死了!谁曾想他却没死!她赤红着脸,猛地将那破布往地上一摔,立即遮着脸走了。 岳度时好笑道:“这丫头准是听错了。我原本以为她跟孟琼有些不愉快,现在看来,她还是钟意那小子的。” 孟琅捡起信,盯着上面那几行惊险万分的字。 【将军夜攻城,敌箭如雨,而不稍退,率巨木直奔城下,撞之,声如洪钟,敌皆丧胆。城破,将军甚创,血流至踵,然锐意直击,怒马奔贼老巢,大呼:‘青天提头来!’贼皆惊骇恐惧,不敢阻拦,将军如入无人之境,杀贼数十,力竭坠马,众急扶起,见身上箭密如林,血涌如瀑......】 岳度时见他神情严肃,不禁收敛笑意,安慰道:“孟琼虽身受重伤,幸无性命之忧。钟贼老巢已破,只恐他北上投靠黄贼......” “丞相大人。”孟琅开口道,“让我去乌池吧。” “你想领兵?” “不,青石自知自己并非将才,但是幼弟垂危......”孟琅捏着帛信的手颤抖着,他紧紧盯着上面的字。 【箭密如林,血涌如瀑。】 “我不见他一面,不能心安。” “我知道了。”岳度时沉吟片刻,说,“你去吧。闻傲远勇猛有余,细心不足,你跟着去,我也放心些。” 孟琅点点头,放下信,行礼,转身,登上马车的刹那,他整个人跌进座位,全身的骨头都松了——他这两天是怎样的担惊受怕啊!两天前,他收到了孟琼的信。信上第一行就写着: 【弟信中所附之帕,请兄勿开,径送岳府。】 孟琅起初看到这句话还不明白孟琼的意思,当他读完整封信时便明白这是孟琼的遗书。乌池北边起了新匪,与钟青天遥应,劫了孟琼的军粮。眼下,他的粮食只够吃三天,不得不背水一战。 这噩耗将孟琅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强压着心中的惊恐找岳度时探听消息,却得知,北边那伙新匪的头子姓黄,是个为了逃避兵役杀了自己主子的佃农。他在当地纠结了一大批人,自号黄天将军,现下势力正迅速膨胀。 这么说,害他弟弟陷入绝境的竟是他?因为他征兵征得太紧,太过,使原本不会反的人也起来造反了!孟琅整整一天都在四处打探消息,但直到傍晚,城门仍没有出现新的信使。晚上,孟瑗也知道了消息。她默默地哭了一会,说:“这信要给遥碧,我明天就给她。” 孟琅一夜未眠。他睡不着,他怎么能睡着?他空前地痛恨该死的长明人,倘若不是他们发动战争,大哥就不会死,乌池民也不会造反,孟琼也不会陷入险境!长明为什么要打仗?他们拥有的土地还不够多吗?孟琅枯坐一宿,焦虑无着,天才蒙蒙亮,他就去了相府。有什么消息,岳度时总是最先知道。 他在相府一件事都没干。他强迫自己去看那些公文,可那些黑漆漆的字却扭曲成一条条蚯蚓在他眼前爬动,很快,它们成了一条条的血,蜿蜒着爬下尸体......孟琅没有吃午饭,从昨天收到信开始,他一顿饭都吃不下。 他想到了大哥,恍惚间,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变成了孟琼。要是信使下午没来,他恐怕都要急疯了。 然而,信使带来的不能算是好消息。孟琼仍在生死线上徘徊,他必须去看看他,他怕自己不去会见不到弟弟最后一面...... 幸好,孟琅多虑了。他抵达乌池时,孟琼已能起来走路。这家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当孟琅查看他的伤口时,他还得意洋洋地炫耀道:“我中了七箭,可一箭都没射中要害!以前算命的说我有早夭之兆,真是放屁,我命硬得阎罗都收不走!只可惜钟青天跑了,没能把他头砍下来祭拜余兄!” “你别乱动!”孟琅看着孟琼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心疼道,“你怎么也不知道躲一躲?哪有将军上去撞城门的?” “身先士卒啊,只有这样余兄的兵才服我!”孟琼嘿嘿笑道,好奇地望着跟在孟琅旁边的冬子,“二哥,这是谁?” 第262章 “我是二公子收的护卫。”冬子赞叹地盯着孟琼身上那些伤,“三公子,你可真是条汉子!” “这话我爱听!二哥,你们什么时候去打钟青天?” “闻中尉计划先整顿两日......” “可不能耽误太晚了!”孟琼披起衣服往外走,心急火燎地说,“我去找他谈谈!” “你的斗篷——外面还下着雪呢!”孟琅抓起斗篷赶上去,天地间碎雪纷纷,城中一片宁静,街上几乎一个行人也没有。孟琅有些奇怪,问:“这座城里原本的人呢?” “要么死了,要么跑了。”孟琼嫌恶地说,“我打进来前,一直在想钟青天怎么能坚持这么久——这么一座小城里能有多少粮食?打进来后我才知道,他们把老人和小孩都吃了。他娘的,要不是这两天一直在下雪,你进来时看到的就该是一座坟场了!” 孟琅一惊,半晌才说:“怎么能吃人呢?” 冬子插嘴道:“人肉和猪肉不都是肉?没吃的了就只能这样呗。这么看来,三公子你们就算不攻城,这些家伙也撑不了多久了。” “还没完呢,我一定得亲自抓到钟青天!”孟琼风风火火闯进闻傲远屋里。闻傲远年约四十,长得虎背熊腰,威风凛凛,眼下卧着两块横肉,就如两头石狮子趴伏在冰冷的嘴角旁。孟琼跟他相比,简直是只瘦猴子了。此刻,他正神色不善地望着孟琼。 孟琅刚要替孟琼赔礼道歉,就见后者一拳头捶上了闻傲远的胳膊,惊喜地大叫道:“闻老兄,你这胳膊真跟铁棒似的!要有你在我还扛木头作甚,直接让你一斧头把城门劈开就好!阿阳还好不?我的秘方有用吧?” 闻傲远盯着孟琼,缓缓地发出了响亮的笑声。 孟琅怀疑自己听错了——闻中尉居然笑了? “孟老弟,你的方子可太有用了。阿阳现在是禁军中卫,这都多亏你了。” 孟琅听得云里雾里,就见二人言谈甚欢,迅速商定了行军计划。孟琼向闻中尉告辞后,孟琅才问:“你何时与闻中尉结识的?” “我不是在朱营呆了一段时间嘛,正好他儿子是我手下。”孟琼吐舌道,“哥,那小子简直是个胭脂盒!娇滴滴得跟姑娘似的,手上磨出个茧子都能哭半天,我看得烦,就特别关照了他几天。这小子受不了,就央求他爹把他搞去别处,没想到他爹反拜托我好好练他,正好我那时候心烦得很,就使劲练他,现在嘛,他跟闻中尉简直一个样啦......” 孟琅十分讶异。他没想到孟琼在朱营还有这番遭遇,不禁欣慰地说:“看来你在朱营颇有作为啊。” “要不哪能有那么多人上书骂我呢?”孟琼耸耸肩,狡黠地说。孟琅不禁被他逗笑了,心头多日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们在乌池仅修整了一天,便北上追击钟青天。 不幸的是,钟青天已经逃入了黄天将军的领地。更不幸的是,黄匪占据了那贵族的宅邸,或者说,封地。 那里粮食充足,城墙又高又厚,唯一的不足是地势平坦,易攻难守。 “要是我们有投石机就好了。”孟琼犯难地说。 “没办法,得先给五关。”闻中尉叹了口气,“这城门,我的斧头可难劈开啊。” “这帮家伙看来打算坚守不出。”孟琼皱眉道,“天杀的,这些家伙哪来这么多粮食?现在可是冬天!” 闻中尉摇头道:“他们的人数远少于我们,倘若僵持下去,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好处,但要是硬攻,恐怕将伤亡惨重。” “这帮该死的乱匪!”孟琼恨恨地咒骂道。 孟琅遥望着远处的城池,若非亲眼所见,他真难以想象那样恢弘的城墙仅仅只是一个贵族府邸的外墙。这城墙上甚至还有瞭望的城楼,此刻,里面就有几个人影闪动着。 他想了会,问:“要是我有那投石机的图,你们能找人造出来吗?” 第145章 城破(一) 孟琅记下了投石机的图。他向来过目不忘,没有想到此时竟能发挥这样关键的作用。孟琼激动地一跳,勾着他肩膀叫道:“哥,你太厉害了!你简直是个天才!”闻傲远也振奋道:“如此,我们很快就能攻破这座城了。” 与此同时,城内的钟、黄二人也发现了敌军营地中的异样。 “他们砍了许多木头,搭了一个大大的架子。”城楼上的哨兵报告道。 黄天沉着脸看向次座上的钟青天:“我听说长明人打五关时用了一个木头怪物,能把石头抛上天,该不会他们现在造的就是这玩意儿?要是那样,你想把他们耗死就难了。” “兄弟何必灭自己志气?是不是那木头疙瘩还不好说咧。”钟青天按着自己的大拇指,“就算是,他们不是还没造成吗?” 黄天冷哼一声:“你当初求我收留你时可没说会有这样大的麻烦!你最好快点解决官军,否则,我就只能解决带来麻烦的你了。” 钟青天眼中闪过一抹阴狠,面上仍恭敬道:“老兄,放心吧。我保证他们这玩意造不成!” 黄天却不太相信,实际上,他心里已有些后悔让钟青天的人进城了。这都怪他那个婆娘!他这辈子还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呢,钟青天真是好福气。不过这钟青天实在够不要脸,不仅把媳妇送给他,还跟他称兄道弟,一点都不觉屈辱,这种怂包怎么能打得过官军? 不过,钟青天要是失败了也好,那样他就能把他名正言顺地献给官军了,他手下那些人马,也就彻底归了他......黄天的满腹盘算,在一看到他屋里那个娇滴滴的女人时就忘了个精光。所谓干柴烈火,他这老光棍遇上这么个艳蛇似的女子自然走不脱。两人一番云雨后,那女人就问起了官军的事。 第263章 “你汉子说他能搞定。”黄天这才把抛之脑后的东西想了起来,他撇撇嘴,不屑道,“我倒要看看,他想出了个什么法子!” 钟青天确实想出了办法。他派一个人假装叛逃,伺机烧了那木疙瘩。为此,他特地把那人毒打了一顿。不曾想,那人骗过了闻傲远和孟琼,却在动手时被日夜守着投石机的孟琅抓了个正着。不过,这家伙却没被官军杀死,而是被他们放回来了。 那死里逃生的家伙屁滚尿流地逃回城,跪在黄天面前干嚎:“他们造那玩意叫投石机!那东西能举起千斤重的石头,一下子就能把城墙砸穿!姓孟的哥哥说了,劝我们趁早投降,要是归顺,就保我们性命。” 聚在大堂里的人一下子炸开了。 “投石机?听说长明人就是用那玩意攻破义关的!” “老天,这可怎么打!” “他们真会放过我们?” “你瞎放屁!”钟青天一拍大腿,站起来,怒斥那探子,“我们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他们怎么可能放过我们?” 黄天却问:“说这话的是姓孟的哥哥?” 那人赶紧点头:“是他,是孟家的第二个儿子。” 黄天心下稍动。他听说过孟琅的美名,知道这人是个君子。钟青天见他那样,心中大喊不妙,忙说:“这些当官的都两面三刀,老兄,你可千万别被他们骗了!咱们要是开城献降,肯定会被杀得干干净净!别忘了,咱们都杀了贵族,那可是砍头的重罪!” 黄天有些不快,心想他杀的人可没钟青天多。回屋后,他便对女人抱怨道:“为了你,我可真是把自己扔进火炉了!如今这情况,我非得被你汉子害死不可!” 女人关心道:“怎么,你们打不过官军?” “怎么打得过?围在外头的官军多得跟牛毛一样!”黄天烦躁地叫道,“这都是钟青天惹的祸!该死的,我干嘛要留他一命?” 女人轻柔地摸着他的手,安慰道:“兄弟你歇歇火,既然这乱子是姓钟的惹出来,你赶紧叫他收拾就是。我跟他呆过一阵,知道他鬼点子多,你可千万别被他诓了。” 黄天狐疑道:“他还有办法?” “肯定有。”女人手摸到了别处,黄天给她搅得不能思考,索性先泄了通火。他心情一舒爽,忽然觉得目前的情形也不算困难,低声嘟囔:“反正,他们要的不是我的命......” 女人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卧在床上,半斜着睡意迷醉的眼望他:“你还不睡?我可累了。” 黄天被撩拨得不能自主,嘿嘿一笑,钻进被窝将人搂住:“睡什么?夜还长着哪!” “哎呀!你这死汉子,累死老娘了......”女人娇声抱怨,被里一床春浪。黄天痛痛快快地厮缠了几次,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第二天,他特地登上城楼,远眺官军营帐,里面的木疙瘩就像个屹立在雪原上的巨人,扎眼得很。他默默观察,心里越来越倾向于某个想法。 过了两天,当他再次登上城楼时,一队官军骑马跑来,远远地将一支箭射到了城墙上。 黄天捡起箭,上面缠着一条布,他心中一动,赶紧把布藏起,回去后就找来一个当过私塾先生的兄弟,把布交给他,急切地问:“这上面写的啥?” 那人一看,忙激动地说:“上面说,他们只要钟青天的命,你要是投降,就是立功,绝不追究你杀了老爷的事。” 这句话真是喂到黄天心窝子里去了。他立即心神摇荡,不能自主。那一边,钟青天很快就知道黄天收到了官军的密信,然而,黄天却不愿意把信给他看。 “老大,你得赶快拿定主意。”被他派出城的那探子急道,“那人说了,谁先投降,谁就立功。” 军营,孟琼遥望着远处紧闭的城门,问孟琅:“哥,这招能行吗?” “一山不容二虎。”孟琅自信地说,“就算他们不内斗,也会互相猜忌,无论如何对我们都是好事。” “啧啧啧。”孟琼感慨,“老奸巨猾。” 孟琅纠正:“这叫兵不厌诈。” “那你觉得谁会先动手?” “钟青天。”孟琅不假思索地说。 “为什么?” “因为他心够狠。”孟琅说,“他不是能吃人吗?” “我可不希望他活下来。”孟琼低声咕哝,“还是黄天好对付些。” 某个深夜,钟青天果然派人来了。还是那个之前被孟琅放走的人,这次,他看起来悠闲多了。 “我们老大愿意归顺你们。”那人盯着孟琼,谨慎地说,“但是,我们怎么确定你们不会反悔?谁都知道你们有人恨不得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当酒坛子用。” 孟琅严肃地说:“我向你们保证,只要他归顺,就会性命无忧。” 孟琼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闻傲远说:“我也可以保证。” “......他要是能把黄天的人头提来,我保证不动你们一根手指。”好一会,孟琼不情愿地说。 那人犹豫道:“这我恐怕要回去跟老大商量商量。” “你们最好快点决定!”孟琼恫吓道,“投石机马上就要造好了!到时候,不管青天黄天,都一样遭殃!” 深夜,钟青天的窗户响了。钟青天披着睡衣,拿着刀出来,从门缝里窥见是探子,才让他进来。二人站着小声谈了一会,探子便走了。 第264章 钟青天转回里屋,坐在床边,他脚边是一双绣花鞋。 他沉默许久,心中纠结。他不了解孟琅,但他了解孟琼,那家伙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忽然,他床上传来一个声音。 “你要是不动手,姓黄的可就要动手了。” “你确定他要杀我?” “你难道没看出来?” “这狗崽子。”钟青天骂道,“他以为自己能活?那些贵族都话说得比唱得好听,可干起事来却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 床上的人冷哼一声:“他怕是已经忘了自己以前猪狗不如的日子。” “我信不了那些贵族。”钟青天决然地说。 “那你要怎么办?等姓黄的来杀你吗?”床上的人撩开帘子,竟是昨日还依偎在黄天怀里的女人!她气冲冲地说:“这鬼日子我可是受够了,那姓黄的每晚都折腾我——他娘的,跟头猪一样拱来拱去!像没上过女人似的!” “阿巧,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 “少来这套!”女人眼睛一瞪,“我跟着你是因为你是条汉子,可你现在就跟个娘们似的磨磨唧唧。要我说,死在官军手里也比死在姓黄的手里好!” 钟青天仍是纠结,阿巧一瞪眼,气呼呼地出去了。 钟青天在屋里兀自沉思。他是投诚,还是不投呢?黄天无能昏庸,能依仗的只有这座城,要是城破了,他肯定完蛋。可要是投诚,他怎么能相信那帮贵族?那帮穿着衣冠的禽兽?他绝不会忘记他在他们那受到的屈辱——那些家伙根本不把他们当人!根本不! 突然,有人轻轻敲了敲他的门。钟青天警觉抬头,凑到门边低声问:“是谁?” “是我!”熟悉的声音传来,是阿巧!钟青天忙打开门,发现女人竟穿着男装站在他门前。他大骇:“你怎么这副打扮?万一黄天酒醒了怎么办?” “他睡得不能再死了。”女人举起一个布袋,上面还滴着血,她得意地说,“我把那狗东西的人头给你带来了。” “你怎么——” “你听我说。”女人打断他,迅速地说,“那些官军要杀也是杀钟青天,可他们又没见过你,哪知道钟青天是谁?现在我是被你跟姓黄的糟蹋了的姑娘,你是我勾搭的相好,咱们恨透了黄天,听说官军有意招降,就杀了他来投奔他们。” “要这样官军很快就会听说你跟我都不见了!” “他们没时间听说。”女人精明地说,“我出去时把城门打开,让他们去攻城。他们攻城时,咱们就跑!” “那弟兄们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女人盯着钟青天问,“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走了。我说了,我受够了!” 钟青天望着女人,黑夜里,她那双眼睛绽放出摄人心魄的光芒。瞬间,他果断地说:“走!弟兄算什么,你才是二当家!” “算你有良心。”女人嫣然一笑,拉着钟青天就跑。 二人偷摸出了城,如计向官军献上黄天人头。女人声泪俱下,仇如烈火,军帐中人皆为之动容。闻傲远道:“如此,当速速进攻!” 孟琼却盯着钟青天:“此人是谁?” 钟青天死死垂着脑袋,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他?”女人抹着眼泪说,“我相好。我一个人哪里杀得了黄天!各位老爷大人,求求你们快攻进城去,杀了钟青天吧!” 孟琼仍怀疑地望着钟青天。突然,冬子大叫道:“庆叔?” 钟青天一愣,背上汗如雨下。下一瞬,他就给冬子抱住了,后者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大哭道:“庆叔,真的是你呀!你怎么在这啊?天啊天啊,各位大人,我认识他,我小时候还在他家吃过米呢!他是个好人——你怎么进匪窝了庆叔?” 钟青天闻言,立刻也痛哭道:“我也是没有法子,姓钟的说要不跟他干,就杀了我!哎呀,你是冬子,老许家的,是不是?” “是我,是我!”冬子喜悦地大声喊道。两人抱头痛哭,女人见状,嘴角抽搐两下,也干嚎起来:“怎么,见了老乡了?可怜我爹娘早死,如今谁也不认得我了!” 三人哭成一团,其情其声,催人泪下。孟琼见状,终于不再怀疑了。他打趣冬子:“没想到你在这还碰到亲戚了?” 孟琅也笑道:“这真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冬子,你先带他们去你帐中歇歇吧。” 冬子便将二人带走了。一进营帐,钟青天便感激道:“冬子,今天要不是你,叔恐怕就交代在这了!” 冬子赶紧给两人拿吃的:“叔,幸好你投诚了!孟公子是个好人——” 钟青天推开吃的,不平地说:“好人?你忘记那些贵族老爷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了?就是畜生也不会那样受苦!” “孟公子跟他们不一样——” “我听说,就是他管征兵。”女人忽然插嘴,戏谑地说,“要不是他征兵,咱们也不用反啊。” 冬子一愣,忽然警惕地问:“庆叔,这女的是谁?” “你婶。”钟青天忙说,“冬子,帮叔一个忙,叔不能呆在军营里。我杀了人,肯定要被抓起来的,你想想法把我送出去吧。” 冬子的脸色却慢慢沉了下来。他问:“庆叔,她刚刚说你们不用反,是什么意思?你们究竟是谁?” 第146章 城破(二) 雪,慢慢地飘了下来。士兵接连被喊醒,悄无声息地排列成队,孟琅从他们身边走过,回了营帐。 第265章 “冬子,你亲戚怎么样了——” 营帐里是黑的。孟琅一愣,忙点亮蜡烛,只见营帐中央,冬子头破血流地躺在那。 他立马跑去找孟琼和闻傲远。 “那两人有问题!他们打晕了冬子!” “什么?”闻傲远立即中止集结。孟琼骑上马,喊道:“我带人去抓!” 雪地里,钟青天和女人骑马狂奔。女人大笑道:“你那表亲居然有马!看来他很受那帮老爷重用呀!” “别乱动!”钟青天厉声道,“小心掉下来!” “哎呀,我可好久没骑马啦,这感觉真好!”女人俯下身,将脸贴在浓密的马鬃上,深情地说,“咱们跑到别的国家去吧,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痛痛快快地过日子!” 突然,他们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女人机警地抬起头,骂道:“该死,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孟琅和孟琼追过来了。 “驾!”钟青天催马狂奔。在辽阔的雪原尽头,垂着一轮明月。钟青天心中一紧:天那边没有下雪!他不可避免地撞进了那一片雪亮的洁白,刹那间,他们的身影在雪地上暴露得分毫无遗。孟琼弯弓,箭尖瞄准那两个小小的黑影,射出! 马应声而倒。钟青天抱着女人滚下马,两人在雪原上狂奔。孟琼又是一箭,两人都扑在地上。钟青天从雪里爬起来,却没拽动女人。 她的腿被箭射中了。 “走!”女人推着他。 钟青天却把女人背起来,继续朝前跑。 “走啊!”女人急得大喊,“你带着我干什么!” “我要带着你!”钟青天咆哮道,“你是我的女人,是我媳妇!” “谁是你媳妇!我明明是被你抢过来的!” “我抢来就是我的!” 阿巧流下了泪。她望着洁白的明月,那天,她打开自家老爷的大门时,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当时,她只希望报复这个糟践她的家族,却没想到遇到了一个英雄。他们志同道合,打劫那些大家大户,杀那些狗官狗卿,钟青天尊她作二当家,她则把他当成自己永远的男人。 “庆添......”她唤他真正的名字,“我不后悔跟了你。我这几个月,活得比过去二十年都痛快。” 一支利箭射中了阿巧,她吐出一口鲜血。钟青天急声唤道:“阿巧!阿巧你等等,你等等!” 女人虚幻地笑了笑。月夜之下,雪地闪闪发亮,她的血像宝石一般一颗颗嵌进这洁白的大地。钟青天仍旧跑着,心中越来越恐慌。他不敢回头。阿巧双手环绕过钟青天的脖颈,轻轻搭在一起。 “阿巧——”钟青天声音有了哭腔,“阿巧!别死阿巧,别死啊!” “吁!”孟琼赶上来了,他一剑将二人扫落在地。阿巧摔在雪地里,血大片大片染红了她身下的雪,她看起来就像一朵怒放的红山茶。乌云攀爬过来,一点碎雪飘落在她眼眸,她的眼睛没有动。 “阿巧!”钟青天连滚带爬跑到女人身边,发现她已死了。他怒吼一声,抽刀朝孟琼攻去。然而追兵已经到了,他被包围了。很快,他就被制服了。孟琼跳下马,厉声逼问:“你到底是谁?” 钟青天喘着气。阿巧死了。他想,死了。 “你到底是谁!”孟琼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怒吼道,“你是不是钟青天?是不是!” 孟琅下了马,他看了眼地上的女人,说:“先把他带回去吧。” 孟琼瞪了钟青天一眼,对士兵道:“把他带走!” 他拿开剑,就在这当口,钟青天猛地挣脱了士兵的束缚,一把将孟琼扑到地上,扭打间他摸出袖中匕首,朝孟琼刺了下去! 匕首掉在了孟琼脸庞,一柄长剑从钟青天胸口刺出,孟琅拔出剑,冲到孟琼面前。 “你没事吧?”他摸摸孟琼胸膛,没有血,又去看他的脸。 “我没事。”孟琼惊魂未定地爬起来,这时,他看到钟青天还没死,他躺在地上,眼睛望着那个死了的女人。孟琼走上前,问:“你究竟是谁?” 钟青天眼珠转了过来。乌云已经彻底遮蔽了这方天空,明月退却,一点两点细小的雪花零零落落地飘下。 “该死,这鬼天气......”钟青天咧开一个笑,“姓孟的,算你走运。我他娘的这辈子杀不了你,下辈子变猪变狗也要咬死你!” “你是钟青天。”孟琼果断地说,“你好大的胆子!” “你为什么不投诚?”孟琅问,“你都已经把黄天的人头带来了。” “少胡扯了。”钟青天喘息道,“你们都是群自私自利的东西,根本......不可信。从来都是只有我们会死,你们这些家伙活得好好的......”他诡异地笑了:“你们以为杀了我,就能结束吗?不,你们会死的,会被我们杀死的,你们,你们比长明人还坏!” “狗屁!”孟琼暴怒,一剑刺穿了钟青天的心脏。他微微一动,头歪向了那个女人。“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孟琼仍不解气,拿剑割下他的头,对漆黑的夜空喊道,“余兄,这男人即使不是钟青天,也是钟青天的同伙!就先拿这家伙的人头告慰你的在天之灵吧!” 孟琅望向天空,那里没有星星,只有缓缓涌动的乌云。雪,越来越大了。 城很快就破了。黄天死了,钟青天失踪,城内群龙无首,自然不堪一击。回去的路上,冬子颇悒悒不乐。他脑袋上缠了一圈刺眼的白布,跟戴孝似的。 第266章 “庆添叔是我记忆里最温和的一个人......”有一次,他这样跟孟琅喃喃着,“他怎么会是钟青天呢?” 至于孟琅,他忘不了钟青天临死时的那句话。 【你们比长明人还坏!】 这是诛心之言。百姓竟然痛恨他们痛恨到了这样的地步,孟琅不由得想到了岳度时的话。 “要是百姓心生怨恨,那才是失了真正的人心......”他低声道,“我们明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是失去了人心?” 他没能想出答案。大军一回廣野,便陷入了这座城市热烈的欢迎之中。阴霾扫除,朝廷内外一片欢乐,徐风王下令举办盛大的宴会,三公一齐出席,纷纷向三位出征者表示祝贺,当然,丞相和御史大夫也向失去了儿子的余太尉表以哀悼。 岳度时向大王请求追封余将军为侯,超拔下葬。这算是向余太尉示好了。 胜利缓和了朝堂剑拔弩张的氛围。余将军的葬礼上,大臣们全部到齐。葬礼既奢华又不失庄重,规格远高于孟璋。丧事之后,大臣们开始到各家祝贺,孟琼成天忙着接待拜访的人,孟琅却回到了丞相府,埋首于公文中。 他心情苦涩。平心而论,现在实在不是庆祝的时候。宫中歌舞升平之时,宫外仍饥民成群。但他也明白,朝廷上下长久以来紧绷着弦的人们需要一个机会好好放松。即使在丞相府,孟琅也无法专心工作。岳夫人总是隔三差五过来探问孟琼的消息,孟琅便干脆邀请她去孟家吃顿饭。 他没想到,岳遥碧也来了。 岳遥碧的到来让两兄弟颇为尴尬。自从孟琼捅破岳遥碧心仪孟琅的事情后,两兄弟还是头一次同时见到她。岳遥碧看起来倒没有什么不自在,她穿了一条天水碧的裙子,头上插了一根点翠的簪子。孟琼注意到,她没有戴他送的那条狐狸毛领。 他不禁有些落寞,转念一想,遥碧现在愿意来见他已经很不容易,他不应当再强求更多。接着,他想起了自己在信中的承诺,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痛苦。他虽理智上明白应当放遥碧自由,心里却并不愿意这样做。他一边想一边喝酒,不知不觉中竟喝完了一壶。 “你怎么喝的这样快?”孟瑗忙让人把酒壶撤下去,“你可别再喝了。” 孟琼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岳夫人笑道:“孟小公子现在沉稳多了,不过这种时候,也不妨多谈几句嘛。以前吃饭时,你可有说不尽的趣事。” 孟琼笑道:“我都要及冠了,自然不能再跟以前一样冒冒失失的。至于趣事,打仗是个苦差,没什么好讲的。” 岳夫人关心地问:“你这次回来,还会再出征吗?” 孟琼点点头:“我要去义关。” “孟国公好福气啊。”岳夫人感慨道,“我原本羡慕你父亲有这样好的儿子,可是转念一想,我只有一个儿子打仗都每日牵肠挂肚,他却有三个......如此,我也羡慕不起来了。你既然要去义关,这些天可要多陪陪你母亲......孟二公子不会再去战场了吧?” 孟琅答道:“倘若朝廷需要,自是义不容辞。” 岳夫人伤感道:“长明人不义,令多少徐风父母断肠!” “娘,大哥还没死呢。”岳遥碧忍不住插嘴道。 岳夫人忙说:“什么死不死的,你这丫头说话顶不吉利!” 岳遥碧不以为然:“他那边可有十五万大军,除了义关,就属他手下的兵最多了。” “岳小姐清楚仁关的防守?”孟琼有些惊讶。 岳遥碧皱皱眉,说:“我还没那么无知。我哥哥寄来的信,我都有读。” 孟瑗见两人气氛不对,忙笑道:“遥碧可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这些天她跟我一块施粥施衣,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呢!” 孟琼更惊讶了:“大冬天的,你们在外面施粥?” “是呀。”岳夫人欣慰地说,“施粥虽然是孟二公子的主意,但孟瑗和遥碧也出力颇多。要没有她二人操持,粥棚恐怕不能办得这样好。” “这样啊。”孟琼干巴巴地说,心中十分沮丧。原来是二哥提出施粥的,难怪那么怕冷怕脏的遥碧愿意去帮忙。岳遥碧见他反应冷淡,十分不快,心想就算以后如兄妹相处,孟琼做的也未免太过了些。寻常兄妹哪里有如此生分?亏她过来看他! 而且,他看着好端端的,压根不像受过重伤。她真是白担心了!岳遥碧越想越气,吃什么都没有胃口,不一会就告辞了。宴会在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孟家三人送岳家母女离开后,孟瑗忍不住打了孟琼一下。 “你今天怎么对遥碧这样冷淡?你以前巴结她的劲头呢?怎么不拿出来?” 孟琼苦笑道:“她不喜欢我,我又何必让她徒增烦扰呢?” “但她今天过来看你了呀!” “她是被岳夫人硬拉过来的吧。” 孟琅说:“或许是岳小姐自己想过来的呢?二弟,你给她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对啊对啊。”孟瑗着急地问,“你写了什么?她是不是读了信才过来的?” 孟琼苦涩地说:“要是那样,我还宁愿她是被岳夫人拉过来的。” 马车上,岳夫人埋怨女儿:“你自己说要过来,怎么来了也不和孟小公子多说两句呢?” “我来只是尽个礼数,又不为别的。” 岳夫人瞥了眼车上的狐狸领子:“那你把它带来做什么?带了又为何要摘下来?” 第267章 “太亮眼了。”岳遥碧挺着脖子说,“跟裙子不搭。” “唉。”岳夫人摇摇头,叹气道,“你既然在意他,就该说出来,这样别别扭扭,会错失良机的。” “我才不会。”岳遥碧小声嘀咕,“我跟他之间,哪里有什么良机......” 第147章 城破(三) 岳遥碧最终也没有戴上那条狐狸毛领,但孟琼再次出征时,她去送他了。她头一次看见穿盔甲的孟琼。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显得人格外英挺。经过几次战争的洗礼,他身上已经找不到一丝往日的轻佻气了。 岳遥碧望着他,觉得陌生。当孟琼骑着马走到她面前时,她竟然有一丝慌乱。然而孟琼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和岳丞相岳夫人道别,对于岳遥碧,他只点了点头,说:“保重。” 大军开拨了。岳遥碧目送着黑云般的军队消失在原野尽头,心生怅然。回到家后,她瞧见挂在架子上的那条火红的狐狸领子,突然觉得分外刺眼。她拽下领子,把它塞进箱子,却看到了孟琼的信。那几条破布被整整齐齐地叠好,小心地捆在一起,放在箱子一角。 她愣住了,打开信又读了起来。读着,读着,她委屈而气恼地说:“撒谎,你说要还我自由,可你什么都没干就走了!” 她扔下信,捉了支笔,扯过一尺素练,开始在上面痛骂孟琼。 冬去春来,战事仍在继续。田里无人耕种,街上一片荒凉。当大家觉得这场仗好像会永远打下去时,义关失守了。 义关有二十万大军,有孟诚和孟琼坐镇,还有二王子督军。没人想到义关会失守,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义关:这座城墙最坚固、防守最严密的城池!后来,孟琼捎来的密信说明了义关是如何失守的:二王子冒进,擅自进攻,被敌诱入圈套,他跟父亲出兵援救时被长明人埋伏个正着。为救二王子,孟诚死了,追封景懿君。 父亲死了!孟琅如五雷轰顶,可他没有时间悲伤。义关失守意味着信关危急,信关若破则长明可沿梦厝河顺流而下,插入徐风腹心!信关只有十万防军,驻守仁关的岳安国急率兵去支援,不料长明人忽地掉头打了仁关!留守仁关的七王子吓破了胆,竟逃走了。 仁、义二关失守,意味着五关兵力丧失过半。朝野上下一片惨淡,就在这时,岳度时提出不再死守信关,而是集结剩余兵力以南边揖海山为界构筑防线。 如此,徐风的防守范围将大大缩小,调兵遣将的压力可稍稍缓解,但长明也将不费吹灰之力占领大片领土。 此议一出,立遭群非。余太尉着丧服在朝廷上大声质问岳度时:“祖宗之土,可以拱手相让吗?你坏了祖宗之制,还要坏祖宗之土吗!” 这次,徐风王不站在岳度时这边了。他将岳度时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得了昏头病,叫他好好回家修养——这实际上是暂时免了他的职。在岳府门前巡逻的守卫也被调走了,丞相家顿时显出人走茶凉的落败。 只有孟琅依旧造访岳府,也只有他知道岳度时的苦心。 “防守才能更好的进攻啊!揖海山以东都是山,人口稀少,就算舍掉也不要紧,以后还可以打回来。没了信关长明固然可以顺流南下,但要北上却必须经过揖海山。而揖海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是廣野的天然屏障,只是那是二王子的封地。”岳度时捶胸顿足,大声悲呼,“这家伙为了在山上建园子,居然把揖海关拆了!” 二王子拆揖海关的事,根本没有上报朝廷。眼下,他正躲在信关,跟原本驻守在这的五王子商量着怎么逃回廣野。无奈孟琼和岳安国看他们看得紧,两位王子无法脱身,万分苦恼。 二王子怕孟琼找他,成天在五王子院里消磨时光。窗外一片春光艳艳,他却无法如往常一样在精心建造的园子里痛快行乐。二王子忍不住朝兄弟抱怨:“他们干什么不放我们走?信关明摆着守不住,他们想让我们给这座破城陪葬吗?这是谋害王族,是犯罪!” 五王子已吓破了胆,哭丧着脸道:“这下完了,咱们肯定得死在这了。王兄你,你干嘛出兵啊?你要不出兵,仁关就不会破。” “我也是想立功啊!我来仁关一年了,一次仗都没打过。孟国公就知道坚守、坚守,你看看,一打果然就出问题了吧!信关失守可不是我的错——” “砰!” 孟琼踢开门,提着剑走进来。二王子脸一白,干巴巴地说:“孟、孟将军,有何贵干啊?” 孟琼冷冰冰地说:“请二位王子巡视军队,鼓舞士气。” “哦,哦,这点小事哪用麻烦将军亲自跑一趟......” “我要不来,也欣赏不到殿下颠倒黑白的高超本领了。”孟琼刺了二王子一句,侧过身,冷冰冰地说,“请吧。” 二王子倍感屈辱。孟诚活着时,孟琼对他就不怎么恭敬,孟诚死后,孟琼对他简直称得上无礼。就算孟诚的死他有一定责任,他也是王子,孟琼怎么能对王子如此失礼! 二王子不情不愿地在军营里走了一遍。他最讨厌军营,臭烘烘,脏兮兮,还到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乡巴佬。他回去后赶紧洗了个澡,悲愤地对五王子喊道:“这鬼地方,我身上都有虱子了!父王怎么不自己前来督阵?或者他叫太子来也行啊!脏活累活全让我们几个干了!” 五王子畏惧地说:“王兄,你少说几句吧,我怕孟将军又进来。” 第268章 二王子将毛巾一摔,怒道:“他孟琼是个什么玩意,也敢管我?他娘的,等我回了廣野,肯定要把现在受的气如数奉还。他老子又不是我杀的!” 这些话都被外面看守的士兵传给了孟琼。有几个士兵气不过,要求让自己出去杀敌,省得天天听这些鸟话。 “我要是再听下去,恐怕就要对殿下动手了!”那士兵愤愤地叫道,“这算什么事——孟公真是白死了!” 孟琼一声不吭,只一杯一杯往口里灌酒。岳安国过来后,见他这样就明白他必定是又给二王子气着了。他苦笑道:“二王子好歹还出去打了一仗,七王子可是直接跑了。仁关就这么没了。” “他还不如跑了算了!”孟琼捏紧杯子,眼睛发红,“那样我爹还不会死!” 岳安国按按他的肩膀,苦涩道:“至少咱们还能把这二位大仙看好,让他们不至于再惹出什么乱子。礼关和智关那两位王子可难对付多了,一个指手画脚,一个贪图享乐,郭将军和武将军都快头疼死了。” 孟琼摔了杯子,骂道:“他娘的!” “你要不去看看遥碧给你的信吧,你不是一看那些心情就能变好吗?”岳安国好奇道,“遥碧都给你写了什么?” “没什么。”孟琼深吸一口气,拿起剑出去了。岳安国喊道:“等会程将军要来!” “我去去就回。” 孟琼找了棵大树,对着它狂砍一通,心里才舒畅些。自从他爹死后,这几乎成了他每天必做的功课。要不这样做,他真怕哪天自己一剑就把二王子砍了。 然而二王子真是不消停,他见发牢骚没用,就想尽办法开溜。被抓住,就振振有词说原本驻守信关的就不是他,孟琼压根没理由阻拦他离开。到最后,他干脆撒泼打滚,说只要有人拦他就是违逆王室,就要诛九族。 孟琼忍无可忍,终于,有一次他吼了二王子。这下,二王子可是不依不饶了。他才不信孟琼真敢打他,抢了马就要走,孟琼毫不客气地一箭射穿了马腿。二王子摔了个狗啃泥,彻底恨上了孟琼。 “等我回去后,一定要诛你九族!”他天天在屋里这么吼着,人却是不出来了。 孟琼懒得理那蠢货,他现在必须全副身心去对付压在信关外的长明大军。一个多月来,长明发动了上百次进攻,每次都被信关的战士们打退了。城垛浸透了鲜血,城门插满了利箭,城墙仍屹立不倒。 孟琼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只知道打,打,打。长明人多得就像潮水,无休无止地朝信关扑来。朝廷的援军迟迟不到,信关内的士兵一天天减少。绝望和焦躁在城里蔓延,这城里还有一条野狗在狂吠。 “你们竟敢扣押王室,这是死罪,死罪......”二王子天天在屋里这么嘟哝着。几乎没有哪个士兵能看守二王子超过三天,因为他的话实在太伤人了,而当他们向孟琼请求给自己换份差事时,就会把这些话传到孟琼的耳朵里。 岳度时急得焦头烂额。他几次三番给徐风王上书,又跑去找余太尉和御史大夫,但仍不得复职。于是,他让孟琅接手了自己的工作,这件事倒无人阻拦,因为孟琅能完成岳度时的工作,却不会像岳度时对朝廷产生那样大的影响。 但是,孟琅力不从心。粮食,军器,兵源,一切都要他来筹备,可他毕竟只有一个人!何况,就算他将名额划分下去,底下的人也未必能征到足够的东西。如果他要调用国库的东西,就得跟各个部门各级官员甚至徐风王打交道,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岳度时以前究竟扛着怎样的压力。 他理解了岳度时一贯以来的强硬,因为要是不强硬他永远也要不来自己要的东西。可胳膊肘拧不过大腿,岳度时再怎么强硬也拧不过徐风王。至于孟琅,他只是徐风这个巨人身上的一根小拇指,他怎么能撼动盘踞在朝廷上下的庞然大物呢? 孟琅几乎要崩溃了。他弟弟在战场上,在打仗,信关每天都在死人,可他却派不了足够的援军!更糟糕的是,徐风又发生了民乱。钟青天的话成真了,他死了,可民乱没有结束。 这是一个死循环:打仗,征兵,民乱,再打仗,再征兵,再民乱。徐风好像一个上下长满脓疮的病人,此刻这些巨疮一齐溃烂,孟琅简直不知道应该先堵哪一个。 就在这时,廣野再次迎来了噩耗。 信关失守。 第148章 挣扎(一) 信关失于内贼。在一个多月绝望的坚持后,有人偷偷打开了城门。这个噩耗令廣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危急时刻,六神无主的徐风王想起了被他冷落已久的老师。 岳度时终于复职了,他要面对的是一盘溃局。他在屋中思考了整整一天一夜,提出了一个比之前更加惊世骇俗的建议。 议和。 此言一出,朝野哗然。 议和? 孟琅原本以为自己理解了岳度时,可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位老臣的想法。他第一个跑来找岳度时理论。 “大人真要议和,在死了这么多人之后?”孟琅激动地说,“倘若现在议和,三关就再也无法收复了,何况长明狼子野心,必会百般索要,恐怕徐风未必承受得起!即使成功议和,也无异于割肉饲虎,长明随时可以撕破和约,再度大举进攻,就算长明信守和约,盘踞徐风之南的瀛水又岂是善辈?” “那么,若要打,如何打?”岳度时反问,“三关已失,礼、智二关防守薄弱,旦夕可丧。五关一破,徐风东境沦陷,梦厝河拱手于人,廣野门前,仅余揖海山,而揖海关已被拆去。” 第269章 “可以令礼、智二关死守,拖延时间,即刻在揖海山筑防!揖海山地势险峻,投石机运不上去,长明人无法轻易攻破,我们可借此筹备人马钱粮!” “那么,你能筹到多少人?多少马?多少钱?多少粮?” 孟琅一时语塞。岳度时沉重地说:“这场仗打了快一年了,长明仍气如长虹,徐风却已经难以为继。究其根本,仍在封地。倘若削去所有封侯,权力一归大王,那么,即使失了三关,我们也未必不能与长明一战。可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了。” 孟琅焦急道:“如今正是国家危急之时,各封侯难道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大敌当前家事和,只要朝野内外齐心合力......” 岳度时摇摇头:“你替我暂主工作的这些日子,还没看清楚朝廷的局势吗?大敌当前家事和?倒不如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忘了三王之乱、忘了逃回来的五王子吗?王室尚且如此,又怎能期盼他人......” “丞相大人。”孟琅悲痛地叫道,“你怎能如此轻易就放弃?那战死的十几万将士的血都白流了吗!” 岳度时厉声道:“当牺牲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再有意义。为了不让更多人流血,为了不让徐风陷入最坏的结局,我只能这样做!” 孟琅质问:“倘若长明不和呢!” “我会极力促成和约。” “那么。”孟琅果决地说,“我恐怕不能再辅佐您了。” 他离开了丞相府。 朝廷就议和一事展开了激烈的争辩。岳度时坚持议和,余太尉和御史大夫则极力反对。然而,随着前线军报迭至,徐风王的心却渐渐向岳度时倾斜。 他现在觉得岳度时的确有先见之明。倘若当初如他所说退守揖海山,或许如今的情况还不至于如此危急。眼下前线一败再败,国内又四处有人造反,要再打下去...... 徐风王感到了恐惧。他拿不定主意,便去请教太后。 太后也害怕了。 她犹豫地说:“儿啊,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家中尚且不宁,如何能平天下?依为娘之见,还是先把家里的盗贼赶出去吧。” 她说的是今春徐风东边、南边忽然冒出的大批乱民。这些乱民几百、几千的聚成一股一伙,杀害地方长官和豪门大户,肆无忌惮地抢劫掠夺。三关失守后这些乱民向北方流窜——那是廣野所在的方向。 太后的话点醒了徐风王:国土没了可以再抢,自己的人头没了可再找不回来啊!他决定议和,于是召见岳度时,委婉地说:“丞相一心为国,忠心可鉴,之前寡人不明,未听丞相之言,以致酿成大错。今寡人不欲重蹈覆辙,但朝论嚣嚣,寡人恐百年之后,无颜见祖宗,且为子孙诟也。” 岳度时说:“议和之事乃臣力主,是非成败皆为臣责,大王不必忧心也。” 徐风王一听,心下快然,立刻说:“丞相深明大义,果真是寡人臂膀!既然如此,丞相可放手去做。” 岳度时也松了口气。有了大王暗中支持,无论余太尉和御史大夫如何反对,终究是拧不过他的。然而,他的心情可远远算不上振奋或愉快。当他回到大门紧闭的岳府时,看到空荡荡的门前落了一地石头。 岳度时从后门进去了。管家跑过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岳度时神色一变:“什么?”他立即朝岳遥碧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岳夫人正在给岳遥碧包扎额头上的伤口。岳遥碧疼得龇牙咧嘴,连声叫岳夫人轻点再轻点。岳夫人心疼地说:“遥碧,咱们这些天就别去施粥了吧。” 岳度时冲进来,看见女儿头上的伤,霎时怒了,大声道:“是谁?是谁伤了我女儿?” “是几个流民!”一见到父亲,岳遥碧的眼泪便忍不住流了下来,“我和娘施粥时,突然有几个流氓朝我们扔石头,粥全洒了!” “这时候还心疼粥干什么?”岳夫人着急地说,“遥碧头都给砸破了!” “我看看。”岳丞相上前,仔细查看女儿的伤口。岳遥碧泪眼汪汪地说:“爹,我会不会破相啊?” 岳丞相板起脸说:“什么破相!爹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抓最好的药,保证你脸上一点伤都不留下。” 岳遥碧破涕为笑,忙说:“爹,娘可一点伤都没有受哦。” 岳夫人哽咽道:“遥碧把我挡得严严实实的。要不是因为我,遥碧也不至于受伤......” “哎呀,娘,你怎么不夸我,反而哭起来了?话说,孟瑗也受伤了,爹你也得给她请个大夫。” “好好好。”岳度时连声答应,温和地说,“遥碧,你这些天就在家中好好养伤,别出去施粥了。” 岳遥碧嘴一扁,似乎不太乐意。岳夫人忙说:“我请孟瑗过来玩,你这几天就好好呆在家里吧。” 岳遥碧眼睛一转,勉强答应了。 出来后,岳夫人忍不住埋怨丈夫:“都是你要议和。现在,别人都在背后戳我们脊梁骨,说我们卖主求荣!” 岳度时沉默不语。片刻,岳夫人落泪道:“你怎么每次都非得做这些惹人骂的事呢?你就不能跟其他人一样,安安生生过个二三十年就退下来吗?你也是一把年纪了啊!” 她抽泣起来。 岳度时沉默良久,对妻子说:“正因为我一把年纪了,才要做这些事。你知道,除了我,没人能做这些事了。” 第270章 岳夫人望着他,望着这张从意气风发到历经风霜的老脸,她恸哭道:“我不愿你这样,度时,你老了,你老了啊!” 她靠在岳度时肩上,默默地哭泣着。岳度时揽着妻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望向晦暗不明的天空,时值初夏,暴雨将至,厚厚的阴云,将苍穹堆叠成一片浑浊的灰。 一天清晨,岳度时整齐穿戴好朝服,准备迎接自己的宿命。就是今天,他将通过死谏“逼迫”大王下令议和,那之后,他将真正千夫所指。 岳度时并不畏惧。他认为,自己现在所做的对徐风而言是最好的选择。无论长明提出多么高昂的代价,只要议和成功,徐风就能得到喘息的机会。失去三关和梦厝河?瀛水会让长明头疼的,那位瀛水新王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卧榻旁出现如此一个劲敌......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无论如何,都必须保住徐风,就算那是一个不完整的徐风。 可岳度时没有想到,孟琅带着群臣来请愿了。 他一身素缟,头戴白布,领着乌泱泱几十个戴孝的大臣跪到大王面前,齐声道:“大王,请死战,不议和!” 他从哪里得知岳度时今天将死谏的消息,不得而知。他何时找到如此多的大臣一齐进谏,亦无人知晓。当他一身孝服,领着这贵贱不等的几十号白刷刷的人跪在朝堂上时,这条惨白的洪流震住了徐风王。 余太尉望着身穿衰麻的孟琅,也走过去,跪下。御使大夫一震袖子,也过去了。紧接着,身穿青袍绿袍的各位大臣也过去了。白和绿交织成一片,唯有穿着深青色的岳度时站在这片汪洋之外。 他脸色铁青。他没有想到,最后坏了自己大计的,竟是一直追随自己的孟琅。 他看向徐风王,脸颊抖动着。他要说什么,但任何语言任何行动在此时都是苍白的。死谏?一个人的死谏,比得过跪在地上的满朝文武吗?而徐风王,他已经被这声势浩大的示威吓住了。 孟琅抬起头,高声道:“大王,请死战,不议和!” 群臣齐声道:“大王,请死战,不议和!” 排山倒海的声音冲击了整个大殿,徐风王脸色惨白。他求助般望向自己的老师,岳度时颤抖着,说:“荒唐!......” “何为荒唐?”孟琅激昂地说,“兵临城下便开城献媚,祖宗之土拱手于人,以苟且偷生为救国良计,才是真荒唐!纵使我徐风兵不如人器不如人,我之志气也不如人吗?徐风是徐风人的徐风,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兵,宁可拼尽全力后战死,也不做亡国的奴才!” “说得好!”余太尉震声道,“大王,我虽年近古稀,也愿上朝杀敌,捍卫徐风!” 御史大夫拱手道:“臣虽只通笔墨,也愿上战场!” 众人齐声道:“我等愿上战场,不愿议和!” 岳度时面如死灰。他看看双眼灼灼的孟琅,又看向深受震动的徐风王,明白自己败局已定。他垂下头,闭上眼。 许久,他听到徐风王感动地说:“众爱卿既有此意,寡人何惧徐风!” 大殿内,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第149章 挣扎(二) 岳度时回到家,妻女正焦急地在后门等着他。一看见父亲,岳遥碧就忍不住喊道:“爹!” 爹的脸色多差啊!他虽然不年轻了,但向来精神很好,总是直挺着背,智慧的眼睛沉着地望着对方,令她常常忘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可现在,他像整个被击垮了,显出浓浓的疲态。 岳夫人担心地迎上去,用目光询问丈夫。 岳度时看了她一眼,嘴唇蠕动着,岳遥碧着急地问:“爹,你今天真的死谏了吗?” 岳度时一愣,问妻子:“我不是让你别跟她说吗?” “爹,这种事怎么瞒得住呢?”岳遥碧围着岳度时团团直转,目光焦急地上下搜寻,生怕发现什么伤口。 岳夫人忧虑地问:“事情不顺吗?” 岳度时摇摇头,苦笑道:“你说得对,我老了,老了啊。我这样一个老人,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岳遥碧不安地问:“爹爹,你为什么这样说?你现在正值壮年呢!今天上朝时发生了什么吗?” 岳度时摇摇头,沉默地一个人向前走去。暮色中,他沧桑的背影透露出浓浓的凄凉,岳夫人心里沉甸甸的。她望了女儿一眼,紧紧抓住她的手,说:“绝不能让你爹知道,是你把他要死谏的事告诉了孟瑗。” 岳遥碧欲哭无泪:“我就是想让他们拦住爹,我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呀!” 岳度时这次受到的打击是致命的。长久以来,孟琅一直坚定不移地追随他,即使他后来离开了丞相府,也没有说岳度时的一句坏话。 然而,谁能想到他竟在朝堂上如此响亮地打了岳度时一个巴掌。这无异于向朝廷内外宣布孟家放弃岳度时,投奔余派。即使孟琅从未这样说过,但在外人看来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岳度时真的失势了。他再也无法和余派抗衡了。 徐风王又一次将他束之高阁,而岳度时似乎也彻底心灰意懒了。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自己的府邸里过起了写诗画画种花逗鸟的悠闲日子。 至于孟琅,他去了揖海山。 作为主战派的象征,他被赋予了重建揖海关的重任。朝廷计划在那里布下三十万大军,守住廣野最后的防线。 第271章 为建造揖海关,朝廷征发了二十万人。这之中有一半是贵族捐献的家奴,另一半则是强征来的老人和孩子,甚至妇女。揖海关建成后,女人和孩子回去了,其他人则成了士兵。 孟琼和岳安国受命将信关剩下的军队带到揖海关,礼关和智关也将抽调大部分兵力前往揖海关,这实际上是在执行岳度时之前提出的退守战略,不过,如今已无人感慨他的先见之明了。 为给建造揖海关和军队撤退争取时间,朝廷下令死守礼关和智关——也就是,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兵。战况之惨烈,不堪多言,总之,礼、智二关以仅仅五万兵力,将长明的四十万大军拖住了整整半个月。 当长明王率军赶到揖海关时,徐风的三十万大军已驻扎完毕。这是徐风最后的兵力,也是守卫廣野的最后一关。 后来,揖海关一战在史书上反复被人提起,揖海关一役也成为戏文中经久不衰的热题。这是因为,这场战役是徐风亡国进程中鲜少的未败之战。 这场战役由三位年轻的将军主导:孟琅、孟琼、岳安国。尽管他们后来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孟琅孤守丰州,最后献降;孟琼杀害王子,叛逃长明;岳安国殁于廣野,壮烈殉国,但在揖海关一役中,他们无疑都是徐风的英雄。 长明人在揖海关折损了整整十万人,最后,他们不得不绕过揖海山,跋涉千里之外迂回朝廣野进发。朝廷急令孟琅率兵回防廣野,岳安国追击长明,孟琼则留守揖海关。 在回廣野的路上,孟琅所见是千里无人烟,白骨露于野。大片大片残雪覆盖在荒芜田野,在太阳下反射出磷火般的蓝光。一条干瘪的野狗卧倒在湿润的土埂中,惨白的肋骨从蓬草般的皮毛中戳出,兽夹似的肋骨间,军队疲惫地前行着。 这次,廣野未再以盛大的宴会欢迎孟琅。远远地,他看见一条大沟横亘在城前,一把把棕红色的土从沟里抛出,堆成一座座小山,再由人用竹篮背走。这之中很少有男人,大多是老人和妇女。沟上架了一排木板,供军队走过。 孟琅走近后,才发现男人都在那条大沟里。数九寒冬,他们的脸和手都冻肿了,像发紫的土豆。沟边有许多士兵看守着这些劳工,当孟琅骑马从木板上通过时,一个老人蹲下来去背装满了土的竹筐。他握着一根木头,使劲往地上一撑,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老人惨叫一声,哆嗦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官兵将他推到一边,示意下一个人来背土。老人屈着双腿爬起,腰像一根断折的树枝倒向前面,他双手握着木棍,一小步一小步地离开了。 孟琅望着这一幕,眼眶酸涩。他想过去,但老人在大沟的另一边。士兵看见他停下,都疑惑地望着他。这时,一队人骑马从城中跑出,让孟琅跟他们入宫面见大王。 他们走过泥泞的街道,脚下雪水横流,将大地划出一条条棕黑的伤疤。大街上看不见一个人,一条狗,甚至一只鸟,廣野像死了一样,悄无声息。孟琅发现粥棚不见了,便问那个带路的士兵。 他叹了口气,厌恶地说:“那些饥民太野蛮了!他们人太多,粥又不够吃,结果他们就开始抢。粥、锅、搭棚子的木头,什么都抢!这样谁还愿意给他们施粥?” 那士兵停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更加厌恶地说:“这些人都没救了!他们现在不是强盗就是山匪,住在廣野外面的人被他们抢了个遍,可一听说长明人要来了,他们就立刻逃之夭夭。他娘的!” 孟琅沉默地听着他的控诉,心情越发沉重。进宫之后,他头一次在宫里感受到了萧条的气息。挂在树上的红绸稀稀落落,有几根还掉到了地上,池子里的绸花湿了,颜色深浅不一地混染在一起,显得十分肮脏。孟琅感到说不出的悲凉和心酸——从前,这些绸布彩花是会随时换掉的。 面圣的气氛沉重而压抑。徐风王焦虑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却根本不等孟琅回答。他看起来极其不安,长明就要兵临城下了,他怎么能安定呢?面圣结束后,孟琅感觉更疲惫了。他想回家,可他没能够回去。 他被余太尉和御史大夫拦住了,他们要去拜访岳度时。 “二位为何要突然邀我去拜访丞相大人?”孟琅苦笑,“恐怕,岳相最不想见的就是我了。” “我们想和他聊一聊。”余太尉惘然道,“以前是我们三个逼走了他,如今,也该我们三个把他请回来。” “二位大人难道是想请丞相大人出山?” “他毕竟还是丞相,长明人都要打到家门口了,我们这几个老头子总该想出个办法。”余太尉叹气道,“我和闻老已拜访过他几次,可惜连口茶都没喝上。孟将军,你父亲是他的高徒,你弟弟和他女儿家有婚约,你也在他手下做过事,我想,或许我们能托你的福见他一面。” 余太尉既然这样说,孟琅也只能跟着去了。他其实有些怕见岳相,毕竟当初是他把他逼下了台。可现在情况如此危急,倘若岳度时能给出什么建议,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岳家大门紧闭。看门的问清他们身份后便消失了,三人站在朔朔寒风中等了好一会。御史大夫含着怨气对孟琅说:“看来,他也不想见你!这个岳度时,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较气!” “再等等吧。”余太尉说,“他当知道,我们是有大事找他的。” 第272章 又过了一会,门后传来了脚步声。看门人打开门,将三人迎进去了。 岳度时的院子里很干净,积雪都扫到了树底下,山茶花开得正好,绿油油的叶子看着让人格外舒心。仆人将三人导入屋中,喊道:“大人,太尉、御史大夫和孟将军到了。” “请进。”屋里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三人进去,只见岳度时正在练字。他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抄写着一首诗句。待一句诗写完,他放下笔,平静地问:“三位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余太尉说:“丞相,你应当知道廣野的局势。” “廣野怎么了?”岳度时疑惑地问,“老夫病了,只能在家写写字,看看花,还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世道。” 御史大夫忍不住说:“老岳,这时候你还耍什么性子?长明人都要打到廣野城下了!” “那又如何?诸位不是已经决定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兵了吗?老夫也做好殉国的准备了。”岳度时展示身后的书架,“瞧瞧,我这些天已经将毕生所著都整理完毕了。” “岳度时!”御史大夫三两步冲到他面前,瞪着眼叫道,“你少说风凉话了!我们不就是把你逼回家养老了吗?你以前可还把我抓进大牢过!要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来找你,但现在大敌临头了,咱们再斗下去也没意义了。我和老余要请你出山,你给不给这个面子?不给是吧?不给不要紧,老夫现在也不要面子了!” 御史大夫一屁股坐下,骤然变了脸色,郑重地一拜,说:“岳丞相,为了徐风,为了大王,你回来吧。” 岳度时望着他,说:“老夫已经是半只脚要踏进棺材的人了,回去又能做什么?” “咱们三个老头子谁不是半只脚要踏进棺材了?”余太尉也坐下了,平和地说,“丞相大人,从前我有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你也没少给我使绊子,咱们斗了一辈子,也算扯平了。现在徐风危急,朝廷需要你。” 岳度时深深地看着他,半晌,他坐下了。 “你也坐吧。”他对孟琅说,看样子,他愿意和他们好好谈谈了。 第150章 挣扎(三) 孟琅犹豫一瞬,跪坐在余太尉一步远的地方。刚才御史大夫发火时,他心都要跳出来了,唯恐岳度时生气,没想到,转瞬间这三位老臣居然开始心平气和地坐下谈话了。 岳度时问:“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 余太尉说:“唯有三计,上计议和,中计迁都,下计死战。” 孟琅一惊,不敢置信地望向余太尉,却见他和御史大夫神色淡然,两人显然早已商量好了。再看岳丞相,亦无惊讶之色。岳度时沉吟道:“如今要议和,可不容易。” 余太尉沉着地说:“长明在揖海关损失惨重,国内怨声四起,倘若议和,未必不可。” “能够议和自然是上策,迁都又如何说?” “此事大王还不知道。”余太尉说,“若长明真兵临廣野,那么,我将率兵死战,大王则要托付于诸公了。” “迁去哪里?” “丰州。” 孟琅愣住了:丰州是他母亲徐灵郡主的封地。 御史大夫急切地说:“丰州是最好的。南边离长明太近,北边二王曾叛乱过,丰州靠东,位置正合适,又因徐灵郡主的缘故没征过兵征过税,比起其他地方富饶得多,那边还有徐灵郡主的行宫,大王去了马上就能住。” 岳度时点头道:“丰州背山面水,的确可做退守之地。” 孟琅不知所言。他现在很混乱。他不知道余太尉和御史大夫真正要找岳度时谈的是这些事。突然间,死战成了下计,而且得到了三公的一致同意。这让孟琅感到十分慌乱,还有不可明说的沮丧。 岳丞相、余太尉和御史大夫继续商量着,谁也没有问他的意见。孟琅感到一丝愤怒,他直挺挺地跪着,愤懑而憋屈。是他提出死战的。他跪在那,低着沉甸甸的脑袋,委屈,灰心,沮丧,耻辱,但他不敢提出异议——难道他现在还能跳出来反对什么吗?这是三公决定的事! 而且,他隐隐地也不愿提出异议,因为他心里也悲哀地意识到,没准此时议和对徐风来说是最好的选择。这并不是说他们在揖海关的战斗就没有了意义,只是,徐风真的要打不下去了。 当一个国家开始用老人和妇女修建战壕,战争还如何继续呢? 孟琅忽然想起了岳度时说过的话:当牺牲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再有意义。此刻,他感到了浓浓的悲哀和无力。他忍不住想:如果当时议和,现在会怎样? 他不知道。他当时真不甘心议和...... 那么,现在呢? 孟琅不知道。 三公最终商定,将依照形势从速议和,如不成,则迁都丰州,死战到底。告辞时,岳度时请孟琅留了下来。他仍低着头,他就这样被迫接受了这一切。 “你现在知道余太尉他们为什么要带上你来见我了吗?”岳度时给他倒了杯茶,望着他说,“他们怕你继续主战,可你刚刚一句话也没说,看来他们白担心了。” “......”孟琅沉默着,半晌,他咬牙道,“我还是不甘心。” “谁能甘心?”岳度时摇摇头,“兴许再打下去,长明也会出什么乱子——你是不是这样想?但是,普通百姓会这样想吗?他们连明天都快活不下去了,又怎么还有力气继续坚持?你看到城外那条战壕了吗?那里面的人没有一个希望战争继续,要是廣野破了,他们兴许还会觉得欣喜。” 第273章 孟琅死死咬着牙,好一会,他从嘴里逼出几个字:“难道,我错了?” “你没有错。”岳度时说,“即使是现在,也没人能料到哪条路是对的。议和、迁都、死战,我和余太尉他们选择了代价可能最小的一条路,而你选择了代价最大的。” “那不就证明我错了吗!”孟琅悲愤地叫道,不甘心地捶了下地。 “不。”岳度时坦然道,“如果你们真的打退了长明,我们就能收复全部失地。如果议和,我们得到的将少得多。你、我、余太尉又或者御史大夫,不过是在‘术’上有了分歧,但你我追求的‘道’却始终如一,那就是保卫徐风。正因为你我的‘道’相同,所以才会时分时合,似敌似友啊。” 孟琅茫然了,他抬起头,痛苦而迷惑地问:“那么,究竟哪条路是正确的?” “谁知道呢?唯有成功的道路才会在史书中留下,可在最终的结局来临之前,谁能知道自己走的路是否会成功?”岳度时摇摇头,茫然地喃喃,“百年之后,你我究竟是罪人,还是功臣?” “您绝不会是罪人。”孟琅沉默片刻,说,“您为徐风奉献了一生,无论历史如何评判,您都不可能是罪人。” 岳度时笑了笑,温和地望着他:“我还没有为徐风做最后一件事。青石,你觉得我能成功吗?” 孟琅深深地看着他,许久,他紧紧抓着膝盖上的衣服,低声道:“我将尽全力协助大人。” “如此,我就安心多了。”岳度时按按他的肩膀,感慨道,“你辛苦了。” 他拿起桌上自己写完的那首诗,念道,“四十风雨,几度覆舟;心懒意残,欲逍遥游。侍花弄草,自有悠悠;乐哉乐哉,以夜作昼。怎奈窗外,铁马滂沱;金戈断魂,钟鼓惊魄。丹心虽老,铁颈仍厚;贼寇临门,何能袖手!” “您难道早就决定好了?”孟琅颇受震动,失声道,“早在余太尉他们来之前,您就决定出山?” “我是徐风的丞相。”岳度时将写诗的帛布卷好,交给孟琅,望着他说,“倘若徐风需要,我就算真躺进了棺材,也要重新爬出来。青石,我知道你不想议和,我也不想议和,可如果这是对徐风最好的选择,那么我就将全力以赴,哪怕粉身碎骨。于我而言,唯有徐风的存亡是不变之道,其他一切,都可以变。” 孟琅握紧了诗帛,顿感羞愧。他觉得自己太幼稚了。当三公都在为徐风存亡操劳时,他竟然还斤斤计较于自己的受挫。 他是徐风的臣子,无论政见之别,无论失意与否,他都该为徐风奉献自己的全部力量。可现在想来,他当时那样极力反对议和,多多少少也有着自己的私心——毕竟,他的父亲和大哥死在了长明人手中啊! 丞相大人说的不错,唯有徐风的存亡最为重要。他不该被自己的私心左右,而应以徐风的利益为重。孟琅朝岳度时行礼,严肃地说:“我明白了。从今以后,我将以徐风所需为己意。” 如果徐风需要和平,那么他就极力促成议和;如果徐风需要战斗,那么他就披挂上阵;如果徐风需要征兵,那么他就征兵;如果徐风需要他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死去。 他已经明白了,对于他,对于三公,对于群臣来说,根本没有永恒不变的信仰,如果有,那就是保住徐风。 为了这一目标,他愿与过去的自己背道而驰。 尽管岳度时决定议和,但他认为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他令孟琅南下迎击长明,与东追的岳安国形成夹攻之势。同时,他令孟琼率留守在揖海关的大部分军队回廣野。闻中尉则秘密前往丰州,做迁都的准备。 长明没有想到徐风竟敢调动驻守廣野的全部禁军。这些装备精良的士兵在过去一年被闻中尉训练得很好。他们尚未对战争感到疲惫,正是充满斗志的时候。而且,他们有十万人之多。 这支军队打了长明一个措手不及。两军厮杀之时,岳安国正好率兵赶到。长明损失惨重,被迫暂缓攻势。岳度时在这时提出议和,无疑最合适不过了。 双方开始和谈,徐风这边派出了岳安国和余太尉,长明那边则是长明王。和谈的地点就在两军对峙的地方——一个叫治家坪的小村子。 岳度时一开始给出的条件并不丰厚,好像他们还有底气打下去似的。长明王自然无法接受他的条件,双方来来往往交涉了十几次,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当议和进行到第十七天时,岳度时忽然觉得不对。按理来讲,长明王率军孤悬在徐风腹地,应当急于脱身才是。可看他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着急。于是,他试探地问长明王究竟怎样才愿议和,对方却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瞬间,岳度时心中一沉。 这小子是在拖延时间,他根本不想议和!他从没考虑过议和的条件,但拒绝议和,双方便会立即开战,所以他才在这跟自己耗着——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什么本钱在这优哉游哉? 岳度时感到了浓浓的不安。他迅速回营与余太尉商讨,孟琅和岳安国也加入了会议。余太尉说:“他把我们拖在这能得到什么好处?难不成他还能分出身去打廣野不成?” “当然不能,除非长明派出了另一支军队——”岳度时一愣,忙问孟琅,“孟琼到哪儿了?” “他到了武原。” 第274章 “这是多久之前的消息?” “半个月前。” “半个月足够他从武原走到廣野了。廣野没有来信?” “没有。”孟琅心中一紧,“难道,廣野......” 岳安国立刻说:“如果廣野遇敌,必会派人传信。” 余太尉看向岳度时:“不管怎样,既然长明王无心议和,咱们就不能在这多耗。就算孟琼率兵赶到了廣野,那儿的防守也还是十分空虚。我们得回去。” “要是现在离开,长明王必定会察觉异样。”岳度时果断地说,“我和安国留下继续议和,你和孟琅先带一部分兵回去。” 营中一时陷入了沉默。余太尉久久望着岳度时,郑重地说:“我在廣野等你。” 岳度时却笑了笑,说:“我不在廣野时,丞相之职,可令青石代劳。” 孟琅心中一震。顿时,他产生了一种预感。 或许,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岳度时了。 他无法挽留岳度时,只能随余太尉急驰向西。他们到达廣野的时候,城外的战壕已经修筑完毕,没有丝毫敌军入侵的迹象。两人松了一口气。入城时,士兵看到孟琅,愣了一下,有些局促地让孟琅进了城。 孟琅注意到有几个士兵偷偷离开了,他还感到身上聚集了不少奇怪的视线。 怎么回事? 孟琅心生不安,他继续前行时,闻中尉骑马赶来了。孟琅惊喜地喊道:“闻大人!”便要跳下马迎接他,不料,闻中尉大手一挥,竟让两个士兵抓住了孟琅!余太尉大骇:“闻中尉,你这是干什么?” “此乃大王之令,还请太尉勿要干涉。”闻中尉行了个礼,喊道,“回宫!” “等等。”余太尉驱马上前,焦急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闻中尉面色阴沉,默然不语。余太尉看了眼被押着的孟琅,说:“我和你们一起进宫吧,我也有事要拜见大王。” 孟琅心中惶然。大王为何突然要抓他?难道他犯了什么错?可他分明没有做什么错事......孟琅心乱如麻,直到入宫,他被押着跪在徐风王面前,他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被抓。 孟琼叛逃了。 第151章 围城(一) 据活着回来的二王子说,他们在率兵赶往廣野的路上,突然遇到了长明的军队。那支军队简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其人数之多,无法估量。这支军队围住了他们,之后他们接连突围了无数次,都出不去。 他当时以为自己真要死在那了。二王子抹着眼泪说,本来,信关败了他就该回去,可孟琼非把他和五弟扣在揖海关。明面上孟琼说这是为了鼓舞士气,可实际上他就是存心想报复他,因为他觉得是他害死了孟国公。在揖海关孟琼变着法折磨他,完全不顾及他王子的身份和尊严,而他为了大局考虑,全都忍受下来了。 他要早知道孟琼会成了个卖国贼,他还忍什么呢?二皇子愤愤地叫道,一个晚上他偷听到孟琼的心腹叫他投降,说现在突围也是死,不突围也是死,与其折在这,还不如把二位王子交出去,归顺长明算了。反正仗打了这么久,谁会赢也很清楚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孟琼那小子一开始还假模假样,拿他爹说事,说什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很快他就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那小子说,杀父之仇是不共戴天,可杀了他父的与其说是长明人,还不如说是他二王子本人!要不是他贸然进攻,他爹也用不着死! 都说杀人偿命,二王子杀了他爹,却还活得好端端的,就因为他是王子——好一道免死金牌!老实说,杀他大哥的也不是长明人,而是那昏庸的徐风王。是他未能及时察觉到长明的意图,是他迟迟不给仁关派兵,他们给他打仗,不失败才怪呢。 二王子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言论,不禁怒火中烧。他真想提剑杀出去,砍下这两个逆臣的头颅——可是,他们毕竟是两个人。二王子不敢轻举妄动,就继续听下去。只听这二人越骂越过分,到最后孟琼再也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说,就这么干!我想杀二王子那厮已经很久了,如今终于可以动手了。 他就知道孟琼要杀他!二王子哭天喊地地叫道,他在揖海关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父王你可知道?孟琼那厮终日把他囚在屋里,让士兵看着他,不许他出门一步,也不许那些士兵跟他说一句话。他把院子里的树当成他乱砍,每天都要杀那树好几遍。他在揖海关每天是提心吊胆夜不敢寐,他生怕孟琼哪天真把他杀了呀! 父王呀!二皇子声泪俱下地控诉道,倘若他不是王子,他铁定早遭了孟琼的毒手。现在长明人来了,孟琼可算找到了报仇的机会。他要杀他就算了,五弟可是无辜的!他听完就去找五弟,要跟他率领众将士把孟琼人头拿下。没想到,孟琼早已暗中收买了一批士兵,他们朝孟琼告了密...... 于是,两拨人就杀起来了,长明人也杀进来了。他趁乱脱了一个长明死人的衣服,好不容易才跑出来。可怜的五弟却没有那么幸运,想必他现在已经横遭不测了......二皇子呜咽一声,痛哭起来。 徐风王听了,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夺去孟琼官职,全境通缉,有得孟琼人头者,赏千金。又下令召回孟琅问罪,没想到,传令的人还没赶到,孟琅却自己回来了。 理所当然的,孟琅被关进了大牢。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入狱。他父亲是孟国公,他母亲是徐灵郡主,他是孟家二子,勤而好学,忠心耿耿,甘为徐风赴汤蹈火。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进监狱。 第275章 孟琅被请进一个单间。这里很黑,没有窗户,但放着一盆木炭,因此还不算太冷。要是徐风王真想杀了他,是不会把他关在有木炭的房间的。 孟琅愣愣地朝前走了几步,在火盆旁坐下。泥地里冰冷的湿气渗进他的鞋和衣服里,但火盆又散发出一丝暖意,于是他的身体便忽冷忽热的。他仍处于不敢置信的情绪之中:孟琼叛逃?这怎么可能呢?他就算死在长明人手里,也不可能叛逃的。他弟弟是个有骨气的人,不是个卖国贼。 二王子一定是误会了。兴许孟琼那时喝了酒,在说气话,不,大敌当前,他怎么也不会喝酒的。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孟琅心如乱麻,难以思考。他瘫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漆黑的牢房。 不管怎样,三弟一定遇见长明人了。那他现在是死是活?天啊,丞相大人说得对,长明王是在拖延时间。当他假惺惺跟他们和谈时,另一支军队已经朝廣野进发了!幸好孟琼碰上了他们,不,这怎么能说是一种幸运?泪光在孟琅眼中一闪而逝,他用一只手抵着脑袋,绝望地想,弟弟八成已经死了。 他不可能叛国的,他一定是死了。至于二王子,他一定弄错了。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孟琼死了。他们家已经有三个人死在了长明人手里,其中有两个人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孟琅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突然,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拍着栏杆大声吼道:“让我出去!我要见大王!现在战事危急,长明人很快就会杀到廣野,我不能呆在牢里,我要去杀敌!杀敌!让我出去!我要给我爹、我哥、我弟弟报仇!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啊!” 他绝望的吼叫一遍遍在空荡的牢房里回荡,湮灭。忽然,通道尽头的墙壁折射出橙黄的火光。孟琅愣了一下,忙抓住栏杆,伸出头朝那火光叫着:“大人,让我出去!我要出去!我必须要出去!” 孟琅的喊叫戛然而止。他看到了火光中的人,那是御史大夫。他穿着威严的官服,径直朝孟琅走来。孟琅退后几步,手上的链条哗啦作响,紧接着,狱卒打开门。孟琅望着御史大夫,后者虽然紧绷着脸,眼中却是满是同情。 “孟将军,请出来吧。我奉命提审你。” 这场审问没有刑具,没有吼叫,只有一遍遍重复的问题。孟琼是否早就透露过对王室的不满?他在给家里的信中有没有写过大逆不道的话?他是否流露出过叛逃的迹象?他驻守揖海关时是否和长明人联系过? 没有,没有,没有。孟琅一概如此回答。他觉得眼前的情形实在荒谬,孟琼要是想通敌,那他为何要在揖海关死守那么久?他只需把揖海关的大门打开就行了!他要是想叛逃,也大可在揖海关的时候就逃! 御史大夫对孟琅的质问置若罔闻,只继续问:二王子在揖海关时是否遭到关押?这件事是否是孟琼所为?孟琅和岳安国是否知情?孟琼是否真的砍过树? 二王子在揖海关没有遭到关押。孟琼是砍过树...... 二王子分明说他在揖海关被关起来了。 没有。 二王子还说,他在信关也遭受了同样的待遇。 那是因为他想逃跑,可如果他跑了,军心会大乱的。七王子就是前车之鉴...... 御史大夫打断了孟琅。这么说,二王子确实被孟琼关起来过? 是的,但是—— 孟琼确实对二王子殿下做了这样无礼的事? 因为二王子殿下要逃跑!孟琅忍不住站起来,大吼道,他要逃跑,在长明兵临城下,信关全城戒严的时候!闻大人,现在是问这些的时候吗?您应该清楚孟琼为徐风打了多少仗,镇乌池,赴义关,守揖海,他为徐风出生入死,您觉得孟琼会叛国吗? 狱卒把咆哮的孟琅按下了。御史大夫望着竹简上自己写下的审讯记录:那上面还只有年月日几行字。片刻后,他让狱卒出去了。 孟琅瞪着他,双眼血红。 孟琼是不会叛国的,闻大人,我弟弟绝不会叛国...... 御史大夫缓缓开口。孟将军,我也愿意这样相信,但没有人能够证明他没有叛国。孟将军,大王把你关进大牢,为得是要到孟琼的罪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可是,孟琼是不会叛国的。孟琅声声泣血,仅凭二王子的一言之词...... 你只要说出孟琼的罪证,就能出去了。我听说孟琼平时对二王子颇有不满,恐怕他有不少不逊之言。 这不代表他会叛国。孟琅固执地说,我弟弟分得清楚大是大非!他双拳紧握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从眼睛中迸射出来。他呐喊道:“我弟弟不会叛国,与其说他叛了国,还不如说二王子更有可能!” 牢房中一片寂静。御史大夫惊恐地望着孟琅,他下意识地看看牢房外,随即紧张地低声警告道:“你疯了!这种话也能随便乱说?难道还能是二王子把孟琼和五王子卖给长明人吗?你觉得大王会相信吗?又有谁能证明二王子这样做了?只有他一个人回来,明白吗?只有他一个。” 孟琅悲惨地望着御史大夫,从他惊慌失措的表情中,他明白这位老人心中和他有着一样的疑虑。 “为什么不能是二王子?他在信关就屡次逃跑,他骂孟琼一点也不比孟琼骂他的少,他想回廣野想得都快疯掉了,在揖海关他每天都大喊着不可守,守不住,咒骂孟琼向大王请命让他驻守在此,岳大哥为了让他安生点,特地找了七八个女子过去,这样,他才消消停停呆在自己的屋子里......” 第276章 御史大夫惊愕地听着这一切。好一会,他才说:“你千万不要在大王面前说起这些,否则,你真会被砍头的。” 孟琅眼前一黑。他不甘地瞪着御史大夫,质问着:“为什么?” “将军叛国,和王室叛国,你觉得大王愿意相信哪个?”御史大夫叹息一声,沉重地说,“孟将军,如果大王相信后者,就不会让我来审问你了。” 第152章 围城(二) 孟琅最终也没有供出孟琼的“罪证”。在众朝臣的请命下,徐风王只打了他五十大板,罚了他三百金。行刑的人收了孟瑗的银子,下手极其温柔,即便如此,孟琅还是被打倒了。 他落落寡欢地在家关了整整三天,这期间余太尉、御史大夫、岳夫人岳遥碧还有他丈人轮番来看他,孟家热闹得完全不像一个罪人的家。朝廷上下其实都清楚,大王是在泄愤。就算孟琼真的叛国,孟家的忠诚仍无可置疑。板子打打就算了,孟家的忠心还是要的。 三天之后,徐风王展示了自己的“恩德”。孟琅被派到朱营,成了守卫外宫城的外营统领。孟琅心里明白,徐风王这是在告诉外人自己依旧信任孟家。按理讲他该对此戴恩戴德,但怨愤在他心中挥之不去,宛如一团乌云遮蔽了君王的光辉。 如果不是长明人马上就到了廣野,他一定会去找二王子理论,哪怕他会因此再次被打入大牢。但长明人来得太快了,就在孟琅被任命为外营统领的第二天,二王子提到的那支军队便出现了廣野城外的原野上。徐风王根本来不及离开,就被困在了这围城中。 那是一支陌生的军队,领头的将军他们从未见过。看年纪,那不是驻守在长明国内的六王子。这支军队发现他们没办法把投石机运过壕沟,也无法填充壕沟——它在廣野城的射程范围内时,便在城外驻扎下来,且在营地前竖起一根木桩,木桩上绑着一个鲜血淋漓的男人——那是孟琼。 去廣野的路上,孟琼发现了一支从西边来的长明军队。他立即判断出,这支军队的目标是廣野。这支军队人很多,至少有十万人,而孟琼手中仅有两万人。不过,这支军队对周围的地形显然很不熟悉,他们安心地在一个河谷驻扎下来,完全没有发现一山之隔的孟琼。 孟琼大喜,这是天降的大好时机!他准备偷袭,此计却遭到二王子的强烈反对。他根本不相信两万人能打赢十万人。他跳脚大骂,这是在送死!娘的,我们肯定会输。我们应该好好躲着,等这支军队离开! 孟琼对此置之不理。他让两个士兵看好二王子,便和各部将去布置晚上的偷袭计划了。 他没有料到,二王子借着出去尿尿的机会逃走了。他早就想跑了。狗日的孟琼,这个疯子,他可不要给他陪葬!但是,二王子这蠢货在山里迷了路。这位养尊处优的王子根本认不清夜里的方向,于是,他被长明人抓住了。 二王子吓破了胆。没等长明人审问,他就一股脑说出了孟琼的位置,只求长明人能留下自己一命。长明的将军喜出望外,令他带路。二王子就这么把敌人带进了自己的窝。 当看到孟琼的军队时,那位将军不禁一阵后怕。他看着这个吓得满脸涕泪的白胖子,他空虚的脸和眼睛下挂着的肥肉说明他的身份非同一般。这位将军心生鄙夷,他说:“如果不是你,我们今天或许会被徐风一网打尽。可托你的福,现在轮到你们的军队被我们一网打尽了。” “是是是。”二王子点头哈腰,毫无骨气地央求道,“将军,大人,老爷,我已经把你们带到地方了,求求你们放我走吧。我想回家,我就想回家!” “滚吧。”那位将军轻蔑地看着二王子说。二王子拔腿就跑,不一会就消失在山林中。他的参军望着二王子的背影,不赞成地说:“童将军,我们应该把他杀掉,这个人会回去报信的。” “就算报信,徐风灭亡的结局也无法改变。”童将军傲然道,“他们拦不住我们,而且,石将军他们已经从仁关出去打廣野北边的封王了。到时候,我们和大王三路围攻,徐风王就是插翅也南飞。” 他看向山坡下的漆黑的军队,大手一挥,说:“冲!” 突如其来的长明大军将孟琼的军队杀了个片甲不留。孟琼浴血砍杀了几十人,血流得几乎握不住剑,他杀红了眼,身上背满了箭,但仍没有倒下。最后,童将军让周围的士兵散开,提剑与孟琅决斗。 “是条汉子。”童将军欣赏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孟琼呸道:“我是你爷爷!” 战斗就此开始。童将军使斧,孟琼使剑,从武器上说,孟琼并不占优势。然而,童将军欣赏孟琼,有意要挫他的锐气,他一招一招拖着,直至孟琼力竭血尽而倒。童将军让人把昏迷的孟琼抬去救治,参军又不赞同地说:“您该把他杀掉,这种人不会轻易降服。” “那就到时再把他杀掉好了。”童将军说,“查清楚他的身份,我挺好奇,徐风还有哪位将军有这样的骨气?” 长明的军队四处散开,搜刮着战利品。参军在残破的军帐中翻到了孟琼的印章,把它交给了童将军。他端详着那枚小小的印章,惊奇地叫道:“原来是孟家的子弟,难怪,难怪!” “既然是孟家的子弟,更不能留。”参军第三次请求,“孟家的人绝不可能投敌,将军,请你现在就杀了他。” 第277章 “可如果孟家的人投了敌,对徐风来说岂不是一个重大的打击?”童将军微笑道,“留着他,这人会有大用。” 现在,童将军决定让孟琼发挥他的作用了。他命人将孟琼捆在木桩上,敲着锣鼓大声地冲廣野城喊道:“徐风王,认得这个人吗?这是你们的将军,孟家的儿子,孟琼!他的父亲死在我们手里,他的哥哥死在我们手里,现在,他也到了我们手里,因为他亲自向我们献上了两万徐风的军队——他叛国了!” “放屁!”孟琼挣着脖子,用嘶哑的嗓子吼叫道,“放屁!他在胡说,在胡说!”然而,他发出的只是沙哑的嘶嘶声。他的嗓子早就在连日以来的叫骂声中毁掉了。廣野城上的士兵只能看到一个披头散发、鲜血淋淋的男人在绳子里扭来扭去,那看起来很像因为耻辱而感到无所遁地。 童将军继续大喊:“你们的将军叛了国,你们的军队已经被我们消灭!徐风人,不要再做徒劳的挣扎,趁早放下武器,我们的大王会保你们性命!” “闭嘴!”孟琼嘶吼着,“不要听,不要听!” 他吼出了一口血,像被刀子割过的嗓子呕出一串咳嗽,低垂的头颅悬在风中,乱发中,泪水从他下巴滴下。这个受再重的伤也没流过一滴泪的汉子哭了,因他跪在他的祖国面前,因他被涂抹上洗不清的耻辱,更因他双手被缚,无能为力。 童将军的话飞快地传遍了廣野的每个角落。此前,孟琼叛国只有少数大臣知道,现在却是妇孺皆知。百姓惊慌,惊骇,惊恐,二王子惊喜,欣喜,狂喜。廣野中唯有他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真是天助他也!现在再不会有人戳穿他的谎言,于是二王子逢人便说起那段故事,于是,众人皆知孟琼出卖了王子,投靠了长明。愤恨的人们聚拢到孟家紧闭的大门前,往门上撒尿扔石头写大字。“徐风之耻”、“卖国贼”、“孟狗”、“去死”,诸如此类的肮脏字眼爬满了孟家洁白的墙壁。 门外的动静惊动了徐灵郡主。入冬以来,她头一次出了门,有些惊惶地问:“外面怎么了?” “娘,是些小孩在打雪仗呢,您不用管他们。”搬到隔壁的孟瑗赶紧出来,笑着把她往里面推,“外面太冷了,我扶您回去吧。” “哦。”徐灵郡主搂着孟璋小时候的衣服,茫然地望着青灰色的天空。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了个激灵,问:“快要过年了吧?孟璋是不是该回来了?” “娘,您忘了?大哥今年没回来过年。” “他为什么不回来?” “他生爹的气,留在仁关了。” “这混小子!”徐灵郡主瞪着眼,嘟哝道,“那破地方究竟有什么好呆的,连间暖阁也没有。唉啊,他在那肯定冻着了,我要寄两件袄子过去,不,我要派一批工匠过去,给他造个暖和的屋子......孟琅!孟琅!” 孟瑗忙说:“娘,二哥不在。” “他干什么去了?” “他,他随爹一起出使去了。” 徐灵郡主疑惑地皱起眉头:“又出使?这个死鬼。改日我得找陛下说说,凭什么每次出使都让他去?怎么,大舅子就能随便使唤啊?那孟琼呢?孟琼?孟琼!” “娘!”孟瑗苦涩地说,“孟琼......孟琼去朱营啦,他正在训练呢,这几天都不回来。” “什么?这么说,现在家里只有咱们娘俩啦?”徐灵郡主忿忿道,“大小子二小子就算了,朱营离我们家能有多远,孟琼那小子凭什么不回来?他指定又去外面花天酒地了!叫人把他喊回来,真是!” 孟瑗哄道:“好,娘,我现在就派人去喊,您回屋里吧,外面实在太冷了......” “咚!” 外面袭来一声巨响,徐灵郡主和孟瑗都吓了一跳。徐灵郡主厉声道:“怎么回事?”便要出去看,孟瑗忙拦道:“娘,娘,我出去看,估计是马车溜了轮子......” “谁家马车在我家门前晃悠!不长眼的东西!”徐灵郡主脚下如风,直往外冲,孟瑗扯住她,着急地喊道:“娘!我们回去吧!外头没什么,真没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嘹亮的歌声越过孟家高高的墙壁,飞进了院里。 “徐风多壮士,孟家门风烈, 老孟殉仁关,忠心诚可鉴, 大孟死边关,威武如金刚, 惜有孟三郎,卖国求光荣, 狗拴木桩下,怎不叫汪汪!” 徐灵郡主站住了。孟瑗忙捂住她耳朵,急出了哭腔,她慌忙道:“娘,别听,外面人都是乱说的,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我们回去,回去......” 几个下人赶过来了,帮孟瑗一齐把徐灵郡主往屋里带。徐灵郡主使劲推开他们,怔怔地站在那,门外仍唱着。 “孟三孟三,百赖都沾, 小不学好,大了更烂, 说是谁过,慈母娇惯!” “他们说的,是孟琼吗?”徐灵郡主急促地喘息着,她抓着衣服,瞪着眼睛,“他们在胡说什么?在胡说......胡说......” “人不如狗,天下奇观, 而今城外,正在展览, 孟三孟三,叫得正欢!” “还不快把人赶走!”孟瑗对下人怒吼道。徐灵郡主眼前一阵发黑,一把火从她胸口烧起,她的心爆裂开一阵疼痛,那该死的打油诗还在唱着,她抓住孟瑗,手里孟璋的衣服滑在地上。 第278章 外面传来驱赶声,有石头落在门上,很像敲门声。突然间,徐灵郡主好像想起,某个冬天,明亮的阳光下,有人敲响门,她以为是儿子回来了,开门迎来的却是噩耗。 孟璋很久没回来了,不仅是他,孟诚和孟琼也很久没回来了...... 今年,今年是哪年...... 徐灵郡主脑袋向后一仰,晕了过去。 第153章 围城(三) 徐灵郡主醒了,她从梦中醒来了。 她从迷梦中醒来,又进入下一个噩梦。 距孟璋之死已经过去了一年。这一年间,孟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孟诚死了,孟琼叛国,而她的二儿子孟琅进了大牢,又出来做了外营副统领。 这一年间,徐风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长明再侵,三王叛乱,五关失守,廣野被围。顷刻之间,这座她从小长大的皇城即将为敌军所占领。她木然地坐在屋里,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某个方向。孟瑗站在她旁边,满脸悲戚。 门突然被推开,孟琅急匆匆地走进来。他一瞧见木偶似坐在床上的徐灵郡主,眼眶便潮湿了。 “娘!”他喊了一声,冲到床边跪下,握着徐灵郡主的手看着她的脸。“娘,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我听阿瑗说您想起来了,您,您......” 孟瑗在旁边哽咽着说:“娘,您千万不能再有个什么好歹了,我和二哥只有您了。” 徐灵郡主微微一动,她的双眼涌上一点湿润。她忍着心中酸楚,转过头,看向了焦急担忧的二儿子。啊,她的二小子,她最懂事的孩子,如今怎么憔悴成这样?徐灵郡主伸手抚摸着儿子削瘦的脸庞,心疼地说:“你受苦了,孟琅......” 她又望向女儿,发现她的衣服还是前年的款式,头上的簪子歪了,几缕乱发贴在她苍白的脸上。这都是为了刚刚拦住她,不让她出去。啊,她的女儿,这一年多一直是她在照顾她。她给她梳头,陪她说些疯话,忍着一颗破碎的心安慰她,她的女儿啊! 徐灵郡主伸出手,拉过孟瑗。她抱着她的两个孩子,流着泪说:“你们受苦了,受苦了啊......娘醒了,从今以后娘会保护你们,娘绝不会让长明人再夺走我的任何一个孩子,绝不会!” “娘!”孟瑗抓着徐灵郡主的衣服,一年多来的委屈决堤而出。她放声痛哭起来。孟琅的双眼也湿润了,他忍着泪说:“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放心吧,娘,我会保护你和阿瑗。” 三人痛哭了好一会,徐灵郡主才放开两个孩子。她擦擦脸上的泪,沉默片刻,问:“三小子......是不是还活着?” “他被拴在长明军营前好几天了。”孟瑗哭着说,“娘,弟弟怎么会叛国呢?怎么会!” “......那,遥碧呢?”徐灵郡主忽然问,“遥碧知道这个消息吗?” 岳遥碧当然知道。好事者不仅在孟家门外唱着那些打油诗,也在岳家门前叫骂不停。岳遥碧不愿相信,她奔出家门,登上了城,当她看见跪在雪地里的那个削瘦的身影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的心痛如刀割,她站在猎猎寒风中,粉红的袍子翻飞着,分外刺眼。 “那是谁?”看守的士兵第一个发现了廣野城上的异象。他用脚踢了一下孟琼,恶劣地戏谑道:“看啊,城上来了个美女呢?该不会是你的情人吧?” 孟琼猛地抬头,他一眼便看见了岳遥碧。不,她怎么会在这里?不,不要看。他低下头,巨大的羞耻袭击了他,愤怒和耻辱在他胸口燃烧,他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冲那士兵咆哮道:“杀了我!干脆杀了我啊啊!” 士兵被他吓了一跳。他恼怒地狠狠踢了孟琼一脚:“老实点!啊,那女人是你娘儿们是不是?让娘儿们看见自个这样,不好意思了?”士兵看看城墙上的女人,又看看被捆在木桩上仍挣扎不休的男人,心头猛地升起一股恶欲。他狞笑着,解开裤头,把一泡骚尿浇到了孟琼头上。 “不!!!”岳遥碧惨叫着,她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上。墙上的士兵也不忍心再看这羞辱的场景,纷纷掉过头去。岳夫人搀起女儿,架着她的一条胳膊哀求道:“遥碧,回去吧!再看下去你只会伤心,咱们回去吧!” 雪原上响起一声野兽般的怒吼。孟琼疯狂地挣扎着,绳子颤抖着,木桩呻吟着,士兵的尿给吓回去了,他气急败坏地解下剑,用带着剑鞘的剑狠狠地打孟琼的头、胳膊、身子,同时发出最粗鲁的叫骂。 岳遥碧伤心欲绝地哭泣着,被岳夫人拖回去了。这天就是徐灵郡主晕倒的日子,当告假回家的孟琅回到外营后,他听说了这件事。 那些士兵用厌恶、玩笑和嫉妒的口吻谈论这件事。孟琅跟他们打了一架,他是个性子极温和的人,从不动武,甚至连发火都少有,可他打了那些士兵,打得极狠,打得腕上孟瑗送的珠串深深嵌进了皮肉里。 他被关了起来,直到半夜才给放出来。外营统领警告他,如果再有下次,就算他是孟家的二公子,也别想再在这个位置上呆着。 漆黑的冬夜里,孟琅摇摇晃晃地走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他张开嘴,干嚎着,猿猴般的悲鸣在空空的街道上久久回荡。他使劲踢着街上的雪,捶着街上的墙,一个个血印子烙在墙上,像一张张无声嘶吼的嘴。 孟琅无力地靠在墙上,白气一团团从他口中冒出,消散。天空中出现了一颗星星,两颗星星,一阵寒风吹来,卷走了乌云,露出了一轮钩子似的尖月。孟琅望着那月亮,擦了把脸,向城墙走去。 第279章 守城的是闻中尉,他的熟人。白天,正是他禁不住岳夫人的央求,让岳家母女上了城墙。晚上,又是他一看见孟琅的惨样,便知道他为何而来。 自入城以来,孟琅只上过一次城墙——为了确认被捆在木桩下的真是孟琼。那之后,他再没有上过城墙,他害怕自己不能禁受这样的景象,怕自己会哭,会冲出去救回弟弟。 现在,他上来了。惨淡的月光下,他看到一个人生死不知地被捆在雪地里。孟琅望着那个人影,望着他的弟弟,他心爱的、令人骄傲的弟弟。他说:“闻大人,你有弓吗?” 闻中尉一惊,悚然道:“孟统领,你要做什么?” “与其让他这样活着,还不如杀了他。”孟琅颤抖着说,“给我弓。” 闻中尉深吸一口气,良久,他狠狠地把那口气吐出来,拿了一副弓过来。把弓递给孟琅时,他说:“孟老弟,我相信孟琼不会叛国。” 孟琅眼眶一酸。他拉开弓,对准他的弟弟。他擅长剑,孟琼才擅长弓。天太冷了,孟琅的手在发抖,箭尖颤巍巍地对准雪地中的人影,孟琅看着孟琼,松开了手。 箭出! “噗。” 箭插在了离孟琼脑门二指远的木桩上。孟琼惊醒了,他努力睁着眼,茫茫夜色中,他看到墙上似乎站着两个人。他双眼发亮,欣喜若狂地嘶吼道:“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孟琅咬紧牙,冰冷的泪水一道道从他眼眶流下。他再次举起弓,瞄准,射箭—— 一把飞斧砍掉了箭。童将军带着几个士兵赶到,命人把孟琼从木桩上解下。飞箭接连袭来,都被长明人打落。孟琼就这样被童将军带走了。 “嗙!” 孟琅将弓摔到地上,拿拳头一下一下砸着又冷又硬的城砖。 “该死,该死!” “这帮狗崽子!他们究竟还想干什么?”闻中尉怒吼着,扶起孟琅,苦苦地劝道,“先回去吧,或许是上天让你不要杀了孟琼......” “我该杀了他!我为什么没有好好练习箭术!像他这样活着,这样活着......”孟琅泣不成声,他浑身都在颤抖,那双染血的手更是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几乎都扭曲了。 “今天不是满月,天太暗了,又有风,你隔着这么远怎么能射中?走吧,走吧。”闻中尉搀扶着孟琅,半推半拉地将他带下城墙,悲凉地说,“这都是天意啊,是老天这样安排的,是老天要让徐风、要让我们受这劫难!” 孟琼被推进了童将军的军帐,双手仍被捆着。他从地上抬起脸,凶狠地瞪视着童将军,破口大骂:“狗贼!你要是现在不杀了我,我以后必会杀了你!我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拿你的骨头剔牙缝!” 童将军从容地喝着酒,说:“孟将军,徐风人已经对你恨之入骨,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你确实是条好汉,倘若你生在长明,必能得到重用,享尽荣华富贵,而不是被人出卖,成为阶下之囚。” 孟琼愣住了,片刻,他暴冲向童将军,半路就被一把按在地上,他扭动着头,狂怒地咆哮道:“你说什么?谁出卖了我?谁?哪个混账!狗日的!” “是个白白胖胖,满脸油光的男人。”童将军唏嘘道,“他半夜骑一匹马溜出来,被我们抓住了。还没等我们审问,他就把你们的驻扎地交代得干干净净。他穿着上好的青色夹袄,大拇指戴着金扳指。后来,我在你们五王子的身上发现了一样的夹袄,一样的金扳指。我想,出卖你的人,就是徐风的某位王子吧。” 他每说一句话,孟琅的脸便白上一分,最后,他已经面如死灰。他跪在地上,想起来那天晚上他的确没看见二王子,他还到处找他,想保护他。难怪,难怪长明人有如神降,捣了他们的老窝——原来是二王子出卖了他们! “哈哈,哈哈哈哈......”他低着头,弯着满是鲜血和伤口的身子,悲惨地笑了出来,“是他,居然是他,啊,啊啊啊啊!” 他嘶吼着,哀嚎着,咆哮着。童将军说:“孟将军,为这样的国家,为这样的王卖命不值得。我知道你的母亲是徐灵郡主,你的兄长曾在揖海关战斗,听说,你还有个妻子,毫无疑问,廣野城破后他们都会死,但假如你归顺我们,他们就能活下来。” 孟琅抬起充血的眼,死死地瞪着他,用嘶哑的嗓子吼道:“我若归顺你们,他们就会死!” “在长明人眼中,你早就已经归顺我们,可你的家人们还是没有死。可见,你归不归顺我们,对他们的生死并不重要。”童将军说,“廣野败局已定,你何必再垂死挣扎?我们的王是位明君,只要你有才能,便会尽情任用。孟将军,归顺我们吧。” “倘若廣野不破呢?我们全部的军队还没有来!” “你是说北边的二王,还是南边跟我们大王纠缠的军队?”童将军从容自若地说,“若是前者,想必已经丧命于我们将军的手下。若是后者,我刚刚得到消息,你们的丞相已被我们的王诛杀,现在,王正率大军赶来。廣野城破,指日可待。” 长明有三支军队?丞相大人死了?孟琼心中一震,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童将军,完全呆住了。不,这是骗局,这一定是骗局。但是,为何二王还不来救援?为何岳安国从未出现在城墙之上?童将军看出他的眼神慢慢动摇,他起身,上前,解开了孟琼身上的绳索。 第280章 “将军!”参军紧张地喊了一声。童将军摆摆手,说:“把人带上来。” 一个士兵被押了进来,那正是之前在孟琼头上撒尿的士兵。此刻,他灰头土脸,满脸惶然地望着童将军。一进军帐,他便跪下大哭,呜呜咽咽地喊道:“将军,饶命啊将军!我不是故意要违抗您的命令的,我当时实在太气了!求求您发发慈悲,饶了小人这一次吧!” 童将军冷哼一声,严厉地高声道:“我曾说过,孟将军是个好汉,是个英雄,只是时运不济,才被我们俘虏。因此,我们虽然为了胜利要把孟将军绑在木桩上,但却不许肆意折辱这条好汉。而你,却违抗了我的命令!” 他解下佩剑,看着孟琼说:“此人一不听军令,二侮辱将军,其罪当死。虽然,他毕竟是我的兵,而将军是我的敌人,我若杀了他,恐怕会寒了将士的心。但将军若能归顺于我,这人便是冒犯长官,是个彻彻底底的罪人,将军如要处置他,我绝无半点异议。” 孟琼愣愣地看着地上求饶的人。一天前,就是他当着遥碧的面,当着廣野众将士的面在他头顶撒尿,拿剑抽他、打他、骂他,把他当一条狗似的侮辱,让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地上。他从小到大从未受过比这更深的耻辱,现在,他竟有机会杀了这人? 他又看看童将军,看看他身后装备精良的甲兵。 童将军递上剑,意味深长地说:“孟将军,我的耐心并不多,今晚,不是你死,就是他活。” 孟琼看着那把剑。雪亮的剑。照射出他血污的脸和仇恨的眼。 他决然地一闭眼,抢过那把剑,朝那士兵砍下去! 第154章 围城(四) 次日清晨,装扮一新的孟琼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长明军营前。这个衣冠楚楚的孟琼比那个如丧家之犬的孟琼更能打击徐风的士兵。童将军执意要让重伤的孟琼出来溜一圈,用意正在于此。孟琅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这次,连孟瑗都觉得孟琼真的叛国了。 “他一定是经受不住那种折磨了。”孟瑗垂泪道,“要是我,我也经受不住。” “那他也不能投敌。”孟琅心如刀割地说,脸色灰败。 “投敌与否,又怎样呢?他总归是无法回来了。”徐灵郡主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眼睛早就红肿了,“就当他死了吧——遥碧的病情如何?” “还烧着。”孟瑗黯然,“她是太伤心了,我真没想到她能为孟琼伤心成那样......”她偷偷瞄了一眼孟琅,对方依沉着脸。孟瑗心中苦涩,早知今日,她就该直接告诉二哥遥碧喜欢他,如此,遥碧也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耻辱了。 “病了也好,这样她就不会知道这些事了。”徐灵郡主叹息一声,闭上眼道,“这城究竟要围到什么时候?我弟弟那两个没用的叔叔,究竟何时才到啊?” 比起北方二王,岳安国先回来了。他在一个黑夜率领三百人马跳进城外的壕沟,在深深的沟底潜行了数百米,然后像兔子般跃出,飞也似的冲进了廣野的大门。当长明人察觉时,已经太迟了,城门早就关上了。 岳安国带来了孟琼早已知晓的和孟琅隐隐预料到的噩耗。 岳度时死了。 岳度时从留下议和起,就没打算活着回去。长明王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的军队变少了,继而他就会推断出他们已经察觉到他的阴谋,然后,他就会仰仗比徐风多得多的兵力开始反攻。岳度时必须想方设法保住徐风珍贵的兵力,因此,他决不能让长明王看出任何异样。 他按之前约定的日子和儿子岳安国一同去议和。因他和余太尉总有一个要留在军营,长明王对他一人前来并未怀疑。岳安国展开帛画的地图,摆出竹简,照旧和长明王打太极。他仔细地和长明王议定着两国未来的地界,态度之严谨专注令人丝毫料想不到他正预备着一场刺杀。 这位老臣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盘算。因此,当他突然拔出书刀,抵住了长明王的脖子时,连岳安国也吓呆了。 长明王愣了一下,阴鸷地说:“岳丞相,想不到你一把年纪了,身手倒还十分敏捷。” “让我的儿子带着士兵离开。”岳度时紧握着书刀,刀尖已经刺入长明王的皮肉,一道细细的血流了出来。 “杀了他们。”长明王向帐中惊慌失措的士兵们命令,岳度时立即将书刀往前送了一截,狠厉地说:“那我会先杀了你。” 长明王死死瞪着他,那眼神似乎想将他千刀万剐。那把书刀更深了,他脖子上孱弱的血丝霎时变大许多。长明王没能吓退岳度时,只能阴沉地命令将士放行。岳安国仓皇地带着士兵离去,他身后传来了父亲的大声呼喊。 “快回廣野!”岳度时一遍遍地、无比坚决地喊道,“快走,别回头,走,走!” 岳安国眼里蓄满泪水。他听了父亲的话,没有回头。这便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岳度时押着长明王在一扇屏风前坐下,把自己的全部身体隐藏在长明王背后,只露出一只紧紧握着书刀的老树般的手。 长明王十分窝火。他现在已经确定岳度时看破了他的计划,却没法赶去廣野和另外两支军队汇合。该死的老东西!他怎么能想到这家伙居然会用书刀攻击他?这玩意本是用来削去竹简上的错字的!他沉着脸,愠怒地剜视着环绕在他四周的长明士兵。 没用的东西!岳度时攻击他时,这些家伙没有一个反应过来。他现在陷入这种难堪的境地,全是这些废物的过错。岳度时就这样和长明王在军帐中僵持了三天三夜。整整三天他没有合过眼,没有吃过一粒米,没有喝过一滴水。长明王也是如此。 第281章 这两个人像熬鹰似的比着对方,都在等待着对方放松警惕或精疲力竭的那一刻。届时,松懈的一方就会被另一方杀死。 最后,长明的将军们想出了一个妙招。他们让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大喊道:“大王,我们追上岳安国了!我们杀了他!” 然后,在岳度时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的一刹那,长明王一胳膊肘击倒了他,夺过书刀刺进了他的心脏。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其实早已疲惫不堪,长明王夺走书刀时他完全无法与之抗衡,死亡的瞬间,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长明王真的暗中调动了军队,他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他被骗了,岳度时可惜地想,可他嘴角却流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的儿子在这三天必定已经带着军队走出了很远很远,他们将回到廣野,捍卫王城。 带着这丝凝固的微笑,岳度时死了。长明王抹了下脖子,愤恨地拔出书刀,扔在这个年迈的老人身上。 “追!”他凶狠地喊道,头也不回地向帐外走去。 岳安国没有被长明人追上,但他们碰到了一伙山匪。 先前说过,去年春天时徐风东边、南边冒出了大批乱民,他们几百、几千的聚成一股一伙,杀人抢劫无恶不作。三关失守后这些乱民向北方流窜,朝廷已无力镇压这些强盗,于是他们成了山中的大王。他们头目众多,势力庞杂,人们笼统地将他们称为“蹿子”,因为这些人总是到处流窜。 岳安国很不巧地经过了一伙“蹿子”的领地。这伙“蹿子”大约五千人,盘踞此地已有五个月之久。冬季食物稀缺,他们正谋求换个地方掠夺。就在这时,他们的探马发现了岳安国的军队。 诚然,岳安国率领的军队装备精良,人数众多,但他们经历了日夜不停的行军,已经十分疲惫。再者,这些“蹿子”都是亡命之徒,其中不乏从官府逃出的死刑犯。他们在这片山林盘踞已久,对周遭地势十分熟悉。这支军队肥美的军马、优良的武器和数目可观的干粮就像一块肥肉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不可能放弃。 这伙胆大包天的山匪决定吃下这支官军。深夜,他们突然出击,其组织之有序,行动之迅疾,战斗之凶狠可谓胜过官军,岳安国的军队顷刻间就被打散。这一夜恰好是个阴天,山里黑不见五指,官军根本不知敌人从何而来,他们误以为是长明人追来了。登时,军心大溃,一败涂地。 岳安国狼狈逃出,跟着他的只有几百亲兵。他们驰骋在漆黑的山野上,阴风呼啸,好似鬼哭。待岳安国终于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有余力清点人数时,他忍不住痛哭失声。这个汉子,这个铁打的汉子在此刻何等绝望,何等悲怆。几万士兵,而今只剩下几百,这是他爹用性命换来的兵啊! 天啊,天啊,不公的天,你为何要这样对待徐风,对待他岳安国,你为何要把可怜人逼上绝路啊! 伤心过后,岳安国仍要上路。他看见一群乌泱泱的陌生士兵围在廣野城外时,心情灰暗到了极点。不知幸运还是不幸,他们的人实在太少了,因此,他们得以悄悄躲藏起来,借那条壕沟靠近廣野,进了城。 廣野上下一片悲凉。岳度时活着时,许多人恨他,而今他为国牺牲,人们却又想起他的好来。岳丞相的确是做了不少好事啊。他年轻时除掉了一批贪官,后来又改革了官制,每逢灾年他都向徐风王请求蠲免,他还修订律法,废掉了许多歧视平民的条例......他对徐风确实有功啊。 岳安国死了,余太尉和御史大夫也觉得朝堂上好像少了什么。现在再没人跟他们对着干,也再没人敢阴阳怪气地骂他们把他们气得牙痒了。可是,三公少了一位,也就不叫三公了。 余太尉如岳度时生前所言,奏请徐风王令孟琅暂时代理丞相一职。他们都很有默契地使用了“代”字任命孟琅,毕竟,岳度时当了几十年的丞相,这个位置已经深深地刻上了他的烙印。 孟琅没有推辞,他本该推辞,因为他弟弟叛国了。可是,他觉得这样实在虚伪。徐风面临生死存亡,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却还要为了一点颜面名声故作清高,真真令人作呕。他直爽地接受了任命,再不顾背后的非议。 没过两天,长明王的军队出现在了城外的原野上。童将军带着孟琼前去迎接,向他介绍自己所获得的不同凡响的胜利。长明王仔细审视着孟琼,半晌,他露出了一个阴冷的微笑,雪白的牙齿闪着森森的光。 “孟将军能够弃暗投明,寡人不胜欣喜。”长明王皮笑肉不笑地说,“正好,我有一件事想请孟将军帮忙。这件事由你来做,最适合不过了。” 一辆马车在廣野城墙前停下,大病未愈的岳遥碧跳下马车,奔上城楼。士兵们将刀交叉着阻拦她,岳遥碧大喊:“滚!你们知道我是谁的女儿吗?让我上去!让我上去!” 她咬着牙,漂亮的眼睛射出一道道仇恨的火焰。她像一块锋利的冰晶,刺得人睁不开眼。她往刀刃上撞,士兵们出于畏惧后退了——他们不敢伤了前丞相的女儿。 城楼上,直挺挺地竖着几个沉重的背影。那是岳安国、余太尉、御史大夫和闻中尉,还有孟琅。岳遥碧用力拨开他们,挣出身去,看到了被悬挂在木桩上的父亲。他的面目一如生前,胸口却流淌着血红的瀑布。 木桩下,一个俊俏的男人骑着马走来走去。他们都认得他——几天前这家伙还被捆在木桩下,这是孟琼,叛国贼孟琼!这不知羞耻的东西高声地对廣野城墙上的众人叫卖口号:“投降吧!如果投降大王会保你们性命,如果不降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第282章 他拿剑指了指木桩上的尸体。孟瑗撑着城墙,目眦欲裂,尖声叫道:“孟琼!!!” 孟琼看见了她。他不由自主地把剑放下来,随即又举上去,举得高高的。他毫不退让地盯着岳遥碧,盯着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和仇恨的双眼,大声地喊道:“投降吧!长明是不可战胜的!廣野马上就要破了,徐风马上就要灭亡,不要再做徒劳地挣扎——” “咻!” 一支箭破空而来,孟琼急忙挡开。岳安国毫不犹豫射出第二支箭,闻中尉突然反应过来,对士兵喊道:“犹豫什么?射箭啊!” 箭林如雨,倾泻而下。孟琼被迫调转马头,躲入长明的军营。寒风中,唯有岳度时的尸体挂在空荡荡的原野上。岳遥碧抓着城墙,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岳安国看了她一眼,怒气冲冲地对士兵吼道:“你们为什么让她上来!” 他解下斗篷,裹住妹妹,三两下把她扛起来,却瞅见母亲岳夫人闪现在城墙一角——她现在才赶上岳遥碧。岳安国立刻吼道:“别过来!” 岳夫人吓住了,呆站在原地。孟琅赶紧上前,一边把她往城下推一边说:“岳夫人,您和遥碧怎么能随随便便闯城墙?” 岳夫人颤抖着说:“我们听说遥碧她爹的尸体被......” “岳夫人,回去吧。”孟琅沉痛地说,“我对不起你们,教出了一个这样混账的弟弟!” 岳夫人浑身一震,两道泪顿时从脸上滚落。现在,她不需要上城墙,就知道她听到的是真的了。这时,岳安国终于把挣扎着的岳遥碧带下来了。他把在斗篷里乱踢乱打的妹妹交给孟琅,请求道:“帮我把她们送回去。” 孟琅又说了一次:“我对不住你们。” “跟你有什么关系?狗日的孟琼!”岳安国几乎把后槽牙咬碎,他双目赤红,一字一顿地低吼道,“我迟早要把他脑袋砍下!” 他猛掉过头,大步上了城。孟琅将岳家母女送上马车,护送他们回府。马车里,岳遥碧默默地流着眼泪,眼神空荡荡的。孟琅无地自容,无话可说。他怎么也没想到孟琼会干出这样的事——三弟不是这样的人啊!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为什么! 岳夫人握着女儿的手,紧紧依靠着她,她受的打击比女儿更重。岳遥碧直挺挺坐着,突然,她说:“我要退婚。” 孟琅一愣,随即说:“好。” “今天,你就把求亲的帖子拿回去,把所有东西都拿回去。然后,”岳遥碧抬起头,直视着孟琅,字字如刀地高声道,“你们孟家的人,再也不要进我岳家的门!” 第155章 突围(一) 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余太尉感到了不妙。 廣野原本等待着二王的救援,但直到长明王两军汇合之时,二王也没有来。余太尉不得不心生怀疑。他是看着那几位封王长大的,深知他们的脾性,棠王心地宅厚,但性情软弱,优柔寡断,中城王看似谦卑,实则圆滑,贪婪狡诈,而辉王狂傲自大,勇而少谋。 之前三王之乱,他正是因为知晓三王性情不合,必无法长期合作,才敢带着九万兵出征。之后,结局亦如他所料:三王内讧,辉王被杀。那之后,无论长明攻势如何凶猛,他一直竭力拖延让剩下二王出兵,因为他不敢肯定他们派来的究竟是救兵,还是敌军。 现在,请二王出兵的使者早已回来,二王的军队却仍不见踪影。眼看城外已汇集起长明的两路大军,余太尉自觉不能再犹豫下去。他心中隐隐有一个最坏的猜想,那猜想逼迫他不得不立下断决。 他不能辜负岳相的牺牲。 突围,是时候了。 从迁都大计定下后,闻中尉已经秘密护送一批大臣、军队和文书去丰州。如今,朝廷的主要机构和物资都已搬走,只剩下徐风王。他们没想到会突然冒出一个童将军,早早地把廣野围了起来。 为了避免情况更糟,他们只能突围,哪怕代价惨重。 余太尉计划分四路突围,御史大夫和闻中尉带大王、二王子突围,岳安国带太子突围,孟琅带七王子和八王子突围。只要有任何一路能够突围成功,徐风的国脉就将得以延续 至于他,他要从正门突围,吸引长明的视线。 突围的日子定在两天后,监星使夜观天象,说这日必有大雪。既然有大雪,长明人就不容易想到他们会在这天突围,即使察觉到,也不容易追上他们。大雪会把一切痕迹都彻底抹除。 此次突围,只有几位将军和位高权重的大臣知道消息。余太尉要求他们严格保密,违者以军令论处。因此,廣野的百姓对突围之事一无所知,许多官员也不知道,甚至这些将军和大臣的家人也不知道。 徐灵郡主本该知道这件事,但徐风王决定只带走太后、皇后和自己的儿子。徐灵郡主又不会骑马,还得了失心疯,告诉她只会坏事。为了防止孟琅走漏风声,直到计划当天,余太尉才告诉他这件事。 孟琅脚步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像被一千根针刺扎着,凄厉的寒风呜呜咆哮,好似兽类的哭泣。回家的路如此漫长,他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奉天敬地,忠君爱国,孝父母,尊师长,这是万物皆存之理,是他自小所习所知所记所奉的伦常。二十多年来,他没有一刻违背过自己所受的信条,但如今,他却要抛弃自己的至亲了!大王太狠心了,余太尉太狠心了,他娘也是王室啊! 第283章 天空上,层层叠叠的彤云,好像一簇簇羽毛,在逐渐强劲起来的北风下刮卷到一起。地上的枯叶沙拉作响,在原地相互推搡。树上的积雪啪嗒落下,摔得粉碎。孟琅走近狼藉的家门,门上,狗血写的“徐风之耻”四个大字大咧咧地躺着,刺着人的眼。 他进了家门。屋里,徐灵郡主正和孟瑗收拾衣服,尽管她们不曾得到通知,却也从廣野紧张的气氛中察觉到了逃亡的讯号。徐灵郡主听到儿子沉重的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了孟琅凄怆的脸。他一句话都不用说,她就已全部明白了。 徐灵郡主放下手中的衣服,那是孟诚的衣服,也是他们的婚服,尽管这衣服很占地方,十分笨重,她还是坚持要带着。可现在,她把它放下了。孟瑗察觉到母亲的异样,也停下了手中的活,不安地望着她,又看向孟琅。 “二哥,你回来?有什么消息吗?”孟瑗站起来,握着双手。 孟琅只望着她们,他的脸被风刮得青紫,两眼枯槁,渗着一条条的血丝,而他望着她们的眼神多可怕、多可怜啊!孟瑗心中一颤,声音发抖地问:“出、出什么事了吗?城要破了?” 徐灵郡主比女儿镇定得多。她平静地问:“中城王和棠王还没有来吗?” “没有。”孟琅几乎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了,那声响粘滞得紧,好像从他嗓子里挤出来似的。 “看来,他们要么是投降了,要么是被杀了。我猜是投降,我那两个叔叔可惜命了。”徐灵郡主嘲讽地说。她叠好手中的衣服,重新放进箱子,站了起来。 “既然回来了,就一起吃顿饭吧。我们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她往屋里走去。 “娘。”孟琅喊了她一声。 徐灵郡主继续往屋里走,在桌案旁端正地坐下。孟瑗惶然地跟过去。徐灵郡主环视着这间屋子,说:“这是大王送给我的成婚礼。尽管他被过继到了太后娘娘名下,在名义上与我不再是一母所出,但他心里还是认我这个姐姐的。” “娘。”孟琅追过来说,“您和小妹逃走吧,现在跑还来得及......” “跑去哪里?我生在廣野,长在廣野,廣野是我的家,廣野是我的根。我所有的岁月都在这里度过,所有最美好的记忆都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丰州吗?我从没去过那儿,我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徐灵郡主叹息一声,怅然道,“亡国之人,跑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很快就要没有家了。” “娘,”孟琅急切地劝道,“您可以去丰州。丰州是您的领地!大王要迁都到丰州,您去了那儿,还是长公主!” “不是了。”徐灵郡主说,“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不亡,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说:“我以为时间会更晚些,没有想到他那么快就要跑了。他是一国之君,应该跑,他不跑便是亡国,至于我,我何苦去丰州自讨没趣?我要留在这,陪着你爹,陪着璋儿。” “娘!”孟琅冲到她面前跪下,急声道,“您走吧,您为什么不走?大王难道还能将您从丰州赶走吗?那是您的封地!” “那么,他为何不告诉我他要跑到丰州?”徐灵郡主眼神薄凉,“真是大难临头,方知人心。算了,我跟他到底不是一母所出,又各自成了家。呵......枉我孟家两条人命给他护驾!” 徐灵郡主突然用力捶了一下木几,狂怒在她眼中一闪而逝,下一瞬,她决然地叫道:“他跑便跑吧,我不跑。我是徐风的长公主,我生在这,也要死在这!” “娘!!”孟琅抓着她的手求道,“您难道要孟瑗跟着您陪葬吗?” “我跟着娘。”孟瑗已经明白了,她平静地说,“我是女子,又不会骑马,跟着你们能走到哪里?我注定是要死在这了。遥碧知道这件事吗?” 孟琅开口难言。孟瑗苦笑道:“不知道岳大哥心中做何想?真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算了,二哥,你又不能带着我们逃跑。两个女子在一众士兵中实在太显眼了,我们只会拖累你。” “吃饭吧。”徐灵郡主说,“天色很晚了。” 外面,乌云一层一层地翻叠着,宛如即将倾圮的城墙。天边一片乌色,风刮得越来越紧,呜呜地怪喊着。仆人端来了精美的饭菜,在如今的年岁中,即便是孟家也很少享用这样好的菜了。孟琅跪坐在食案前,根本吃不下去。 偌大的厦屋里,只有徐灵郡主一个人碗筷伶仃。孟瑗也吃不下去,哪怕食案上放的都是她最爱吃的。徐灵郡主还让人摆了两张食案菜,那是孟诚和孟璋的。五张小几摆的整整齐齐,就好像一家人在团聚。 孟瑗看看二哥,孟琅低着头,一言不发。她又看看娘,徐灵郡主从容地吃着饭,仪态无可挑剔。徐风的长公主啊,哪怕大难临头,仍不失王室的风度。孟瑗的眼眶湿润了,她明白娘为什么不走。娘这样高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在被抛弃后还去乞求别人带上她? 徐灵郡主吃完饭,放下筷子,漱了茶,拿布巾擦拭干净嘴,才对孟琅说:“你走后,要多杀敌。你决不能走你弟弟的老路,哪怕徐风只剩下一座城池,哪怕王室一个都不剩下,你也要挺直你的脊梁,坚守到底。” 孟琅的手紧紧握着,坚硬的指节抵着膝盖上的皮甲,尽管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颤抖,可它们还是从他的每一次呼吸中跑了出来。 第284章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为国,为公,为君,为民。 徐灵郡主严厉地说:“你是我的儿子。你的父亲是徐风孟国公,你的母亲是徐风长公主,你的哥哥是徐风的大将军,你要记着,永远记着这一点。你是徐风人,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是徐风人,你决不能忘掉徐风,忘掉今天的耻辱——你记住没有!” “......儿臣,秉记。”孟琅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徐风孟国公景懿君之子,我是徐风长公主徐灵郡主之子,我永远不会投降,我要捍卫徐风至最后一城一兵一人,直到我流尽最后一滴血!” 徐灵郡主满意了。她欣慰地望着儿子,含泪笑了。 “你们什么时候走?”她问 孟琅说:“今晚。” 屋外,空中开始飘雪。 徐灵郡主没有想到孟琅这样快就要动身,她有些后悔自己吃饭时太磨蹭了。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走过去抱住了儿子。她的手碰到孟琅坚实的背脊,时间多快啊!一晃眼二十年过去了,昔日那个跟在她屁股后头的小娃娃已经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的孩子。”徐灵郡主噙着泪,悲伤地、深情地喊道,“我的儿啊。” 孟琅紧紧抱住了母亲,压抑已久的眼泪夺眶而出。孟瑗走上前,轻轻拍着哥哥和母亲的臂膀。良久,徐灵郡主放开孟琅,说:“跟我来。” 第156章 突围(二) 徐灵郡主带孟琅去了琳琅阁——这是孟诚专门存放自己珍爱之物的地方,比如他费劲心力搜集来的文玩古董、竹简帛书,比如他小时候玩的琉璃珠蜻蜓眼,又比如孟家的长辈们送给他的意味深长的礼物。 徐灵郡主从一个垫着丝绸的箱子里取出了一个长长的漆盒。这漆盒黑底红纹,上画群山,山间云气升腾,有一仙人御剑而飞,姿态飘逸。徐灵郡主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把雪亮的宝剑。剑身莹澈似水,上刻“斫雪”二字,字甚古朴,剑柄上系着一条鲜艳的红绦。 “这是从你高祖父手里传下来的。你高祖父痴迷百兵,尤其爱剑,此剑是他从一个樵夫手中偶然买得,听说那樵夫只开价十两银子,”徐灵郡主取出剑,轻轻一挥,空气中便闪过一声轻鸣,“可剑却是上好的宝剑。你高祖父不平,认为这剑可值千金,竟给了那樵夫千金。” 徐灵郡主不禁笑了一下,孟琅和孟瑗也被逗笑了。孟瑗抹着眼泪说:“高祖父真是个奇人。” 徐灵郡主微微一笑:“他老人家爱剑成痴,自从得了这剑,总是随身携带,片刻不离,他临终时还想把剑带入坟墓,又心疼地下的泥土浊气会污了它,纠结再三,才忍痛将这剑传给你们曾祖父,你们曾祖父又传给你们祖父,最后传到了你们父亲手中。” 孟琅疑惑地问:“为何我不见父亲佩过这把剑?” “因为我送了他一把剑。”徐灵郡主微微一笑,眼中有几分怀念,“他当时便将腰间佩剑解下,换上了我送的剑。那之后,这把剑就收起来了。不过,你父亲还是时常将它拿出,擦拭把玩。他同他高祖父一样爱剑,要是这把剑落到长明人手里,他会心疼的。” 徐灵郡主把剑递给孟琅,庄严地说:“现在,这把剑是你的了。你带着这把剑,就如同带着你的父亲,用它去杀敌,去战斗吧。娘没有什么别的可送你的了。” 孟琅郑重地接过剑,孟瑗看见他手腕上那与皮甲颇不相称的桃红碧玺,不禁一愣。她失笑道:“哥哥,你还戴着这条碧玺?你不是嫌弃它颜色不好看吗?” 孟琅道:“你不是要我千万别弄丢它吗?我当然不敢取下了。” 孟瑗一怔,心中百感交集。这串碧玺承载了太多往事。她想起和遥碧在集市上细细挑选时,彼此开着玩笑:若你哥哥收下了,我就要成你嫂子啦!还是青色的好,你哥哥穿青色顶好看。 她想起将碧玺送给孟琅时心中的无奈与悲伤。遥碧,再买一串吧,你看这粉的青的多登对。哎呀,妮子还害羞?你不买,我买,这条粉的就当小姑子的礼物吧! 然而,遥碧却把两条碧玺都给了二哥。 孟瑗便没有将遥碧选的那条青碧玺给二哥,她希望等以后有机会了,让遥碧亲手把那条碧玺送给二哥。她那时岂知这个美好的愿望终将化为泡沫呢!后来的种种变故,更令人唏嘘。可二哥,二哥不知道这碧玺背后的情意,他还是永远不知道的好! 孟瑗心中五味杂陈。她所梦寐的神仙眷侣,终究是未成,即便如此,这条碧玺也足以作为一个留念。她轻轻点头,说:“是,是。二哥,莫要丢了,这是我亲手选的啊。” 外头,雪下大了。强劲的北风将窗户刮得格楞作响,天色越来越暗,孟琅该走了。徐灵郡主和孟瑗将他送到屋门口,便不再送了,怕仆人看出什么端倪。孟琅最后望了一眼他娘和妹妹,纷飞的雪花中,两人久久伫立在檐下。无论他回头多少次,她们都站在那。 恍惚中,孟琅觉得他娘和他妹妹好像与这座宅院融为了一体,成了某种永恒的、不可磨灭的东西。他的心一阵阵抽痛,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乱舞,像瓦片似的斜飞飘坠,砸到人脸上,很疼。孟琅来到家门前,冬子已经备好马等他了。当冬子打开门的瞬间,街上的雪一齐朝孟琅涌来,把他的家远远地朝后推去。 孟琅骑上马,走出一截,忍不住又回了头,黑夜里,家的模样已看不清。他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第285章 乌沉的天将雪一把把地泼下,北风号叫着,怒吼着。肆虐的风雪中,一支支集结好的队伍如同黑色的甲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城墙边缘。孟琅穿着黑色的皮甲,腰间挎着雪白的宝剑,骑着一匹雪白的马。 他身后,年仅十二岁的八王子跨坐在马上,手紧紧地抓着缰绳,小脸煞白。年纪稍长的七王子看起来稍微镇定些,但慌乱的眼神出卖了他。 漆黑的城门高耸在这支军队面前,孟琅等待着开城的时机。雪越来越大,白色的风暴似要将一切吞噬。终于,城门开了。 “冲!”孟琅高喊一声,高举白剑。黑夜与白雪中,那柄雪亮的长剑就像一颗流星,指引着前进的方向。千军万马汹涌而出,在雪原上狂奔。此刻,时间就是生命,谁能最快脱离敌人的视野,谁就能获得生机。跑啊,跑啊!迎着风雪跑吧,冲出这座围城! 此时此刻,四座城门一齐打开,四支军队一齐出奔,马蹄溅上飞雪,洪流奔向天地。驻守在廣野城外的长明军队,被这意想不到的突袭打了个搓手不及。何其大胆!这样的天气,竟敢突袭!然而,他们很快反应过来,迅速拦截。恶战一触即发,廣野城外杀声一片。 城内的居民被惊醒,不知是谁跑出了家,看到了大开的城门,发出了惊恐的呼喊。 “城门开了!” 这声惊呼叫醒了整个廣野。大多数百姓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些人收拾包袱牵着妻儿往外跑——城门开了,城要破了!逃啊,逃命啊!更多的人缩在家里一动不动。他们或是没有能力逃跑,或是因恐惧而不敢逃跑。还有的人,开始疯抢,他们踏倒那些富丽堂皇的大门,像群恶犬般涌了进去。 徐灵郡主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她坐在一辆马车里,在街上慌乱的人流中向皇宫前进。皇宫,留下了一支几百人的军队,此刻,这些人也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徐灵郡主长驱直入,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宫殿,她母妃的宫殿——缈灵宫。 这座宫殿,原本叫妙灵宫。母妃妙妃,女儿贺灵。后来,母妃死了,太后认为死人名字不吉利,就将这宫殿的名字改为渺灵。自徐灵郡主出嫁后,这宫殿就闲置了。 贺灵下了马车,拖着剑,进了宫。宫门紧闭,她劈开锁,走进去,一切亦如当年,恍惚间仿佛还能听见母妃轻柔的笑声。她环视着这座熟悉的宫殿,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她拿起了一座烛台。 余太尉最先遇到长明人。他率军冲出不到二百米,便和盘踞在廣野大门前的长明王对上了。七旬老将,犹能挥动双刀;三千将士,个个以一敌十。这场厮杀异常惨烈,因为每个徐风将士都抱有必死之心。他们毫不考虑存活,毫不吝惜身体,进攻,进攻,唯有进攻,杀敌,杀敌,唯有杀敌! 他们用刀,用手,用嘴和敌人殊死搏斗,哪怕敌人的剑已经捅进了心口,也要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爪痕。当长明王率军歼灭这支部队后,他看到了大开的廣野城门,听到了远处隐隐的杀声。 “不好!”他面色一沉,“徐风人要跑!” 现在该往哪边去?西边有童将军镇守,东边防守稍薄。长明当机立断——去东边! 闻中尉遇上了童将军。两人都使斧,也算棋逢对手。闻中尉惯使一把开山斧,斧重刃利,威猛无匹,气可劈山,童将军使得是三板斧,斧阔柄长,进退如风,招式多变。二人甫一交手,便入鏖战,两柄大斧舞得虎虎生威,杀气四溢,旁人都不敢接近。 孟琼在一旁纠缠御史大夫。御史大夫一个文人,并不擅武,年纪又大,三两下就被孟琼掀翻马下。孟琼并不看他,径直去追一个黑甲士兵——那是二王子。就算这家伙把脸涂黑,穿上盔甲,他还是认得出他! 二王子一见孟琼冲他过来,吓得魂飞魄散,没命地催马前奔,在众士兵中胡乱冲撞。孟琼双眼紧盯着他,弯弓,搭箭。 “嗖!” 一箭即中!二王子翻下马,捂着胸口翻腾。孟琼的箭射穿了他的肩胛骨。马蹄声飞奔而来,孟琼就像一尊煞神罩住了二王子,他伸出大手,竟把身躯肥硕的二王子提了起来。 登时,二王子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叫,慌忙扑腾道:“别杀我!王,大王在那边!” “畜生!”孟琼怒吼道,“你连亲爹也出卖!” 他一把扔下二王子,朝徐风王所在的方向追去。二王子呜呜咽咽地从地上爬起,在混乱的军马间像个麻团子被推来搡去,白闪闪的刀在他眼前杀进杀出。他双腿发软,被人一撞,便跌到地上。要爬起时,一匹白马从他眼前跳过,马背上一片花一样的血。 一个老头从马上滚落,砸到他身上。二王子推开他,要爬起来,老头脸一撇,露出了徐风王的脸。二王子尖叫一声,忽见一匹黑马紧随白马追来,马上,头戴金盔的长明王如煞神降临,他对准二王子,一剑砍下! 第157章 突围(三) 长明王半路改变了主意,他没去东边。南边的长明军队已被他消灭,北边他们已经策反二王,东边五关已经失守,徐风人往那里跑无异于自投罗网。于是他去了西边,果不其然,徐风的主力在这里。他和童将军合力击杀了闻中尉,围剿了这支军队。 这时候,孟琼正在二王子所指的错误方向上飞奔。他果然看见了一支军队,大约几千人,正和城外的长明人纠缠着。他混入军中,锐利的双眼搜寻着熟悉的面孔,突然,他愣住了。 第286章 他看到了孟琅。 他二哥,穿着一身英武的黑甲,手持一柄雪亮的白剑,在长明军中奋力砍杀。□□的白马,鼻喷白气;手中的白剑,影落血随。他身后也跟着两匹白马,在黑夜中格外显眼。这些马本是为了方便在雪中遮掩,可当它们还没跑进雪原时,就成了活靶子。 那白马上的人,孟琼熟识。他眯起眼,盯着两位王子,心里立刻明白二王子那狗崽子又骗了自己。大王压根不在这边。这两位王子紧跟着孟琅,使他束手束脚,尤其可恼的是七王子,举着剑在孟琅身后左躲右躲,好几次都差点绊到孟琅的马。 看到这小子,孟琼怒火中烧。这些王子没一个好东西,二王子卖了国,七王子便做逃兵,廣野有今天的下场,有他们一分功劳! 就在这时,八王子的马给人戳了一枪,马痛嘶一声,把他甩了下去!千钧一发之际,孟琅长手一捞,抓住了八王子,也因此落了破绽,背后挨了一刀。七王子吓得大叫,孟琼心中大骂:杀千刀的七王子!你分明看见了这一刀,为何不替我哥挡?你手中的剑是摆设、是木棍、是芦苇杆子吗! 他一箭射穿了砍孟琅的那个兵的脖子,催马冲了过去。 孟琅负痛将八王子捞起来,安在身前。身后,七王子尖叫连连,像只公鸡。这家伙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不知为何却没一点长进。敌人太多了,孟琅顾不得七王子,举剑朝前杀去。一个,两个,三个,快了!就快出去了!长明人一个个倒下,露出了飞奔而来的孟琼。 他的箭对准了他。 孟琅心中一凉,随即,一股怒火勃然从心中钻出。是孟琼吗?是孟琼!他叛国的弟弟!而今他竟敢拿箭对着他?他怎敢!孟琅失了理智,竟直向孟琼冲过去!八王子抱着他的腰嚎啕大哭,尖利的哭声挽回了他的理智——他不能带着王子一起送死。孟琅急勒住马,掉转头,就在此时一支箭从他肩膀上擦过去,射中了追到他面前的长明人。 孟琅一愣,来不及多想,便催马狂奔。雪,迎面扑来,迷了人眼;风,迎面割来,切着人面;天,迎面罩来,把更多的风更多的雪抖落。孟琅在这雪的风暴中奔驰,他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怀里的八王子嗓子都哭哑了,直跑到耳边再听不见别的声音,直跑到□□的马耗尽踢力气滚倒在地,他抱着八王子摔了个狗啃屎,这疯狂的行进才停下来。 孟琅抱着八王子,站起来。马在地上抽着腿,口吐白沫,再跑不了了。孟琅结果了它,以免这马被长明人找到后给他们带路。面前是一座黑黢黢的大山,孟琅看了眼耸入乌云的山巅,走了进去。大雪中,他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淹没了,没留下一丝踪迹。 孟琼连发十一箭,前十箭射中了追击孟琅的长明士兵,最后一箭射中了二百步之遥的七王子。他真是一个神射手,前十箭他一击毙命,最后一箭却只射穿了七王子的肩。 “我本想射死我哥的,没想到他跑得太快。”孟琼笑着对七王子说,“不过,抓住你我也能交差了。” 他把七王子扛上马,回去了。 这时,廣野城上空升腾起一股绚烂的红光,好似千万片烟霞绽放。滚滚浓烟随着红光冉冉升起,宛如飞天的巨龙。这奇异的景象倒映在岳安国临死的眸中。北边的守卫并不多,他本可以突围成功,然而,他撞上了北边来的中城王,以及他所跟随的长明军队。 余太尉的预感不幸成真,中城王倒戈了。实际上,在很久以前他便和长明联系密切,彼此往来频繁,关系匪浅。那位煽动辉王叛乱的长明使者就是借了他的道,才能深入进徐风腹地。 换句话说,中城王是长明安插已久的内奸。 中城王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徐风历史上的一桩美事。 很久很久以前,徐风的一位王因急病临危,而他的儿子——或女儿,还在王后的肚子里。为了国家的安定,他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弟弟,也就是中城王的祖先。 这位祖先恪守礼节,尽职奉公,在王后生下王子后就要归还王位。王后和大臣考虑到王子太过年幼,拒绝了他,于是,这位祖先答应监国十五年,十五年一到,他就毫不留恋地把权力还给了小王子。这件事在徐风历史上引为美谈,却让中城王屡屡叹惋,深以为憾。 他的祖先,怎么如此迂腐?得到手里的东西,居然还会还回去!他的子孙,本可以拥有比如今广阔百倍的领土,本可以享受比如今丰厚百倍的财富,本可以获得比如今强大百倍的权力,却因为祖先的愚蠢之举,只得到一个虚名! 中城王实在不甘。他若是从没有机会得到王位,还不会这样心痒难耐,可他偏偏离王位只有一步之遥;若王座上是个绝世不出的明君,他也不会这样怨气沸天,可如今的徐风王偏偏是个无能之辈! 这让他夙夜难寐。 心中的怨恨,宛如毒药般煎熬,每年的朝觐,更是莫大的耻辱。中城王的心,犹如泡胀了毒酒的坛子,只等一把火来点燃。 长明,就是那把火。 中城王愿意协助长明入侵,只要他们把徐风王的名号给他。他当然清楚长明不会白给自己打天下,可他宁愿对长明俯首称臣也不愿对廣野那个平庸之辈顶礼膜拜。当廣野的信使向他请求救援时,他先是假意敷衍,然后便把棠王骗来了他的王府,秘密地把人扣押起来,直到长明的军队到来。 第287章 此刻,他望着廣野上方火红的夜空,不禁心潮澎湃。廣野破了,王位唾手可得。他急不可耐地驱入城中,直奔皇宫,却发现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那便是长明王。 廣野的皇宫和宗庙被徐灵郡主烧的一干二净,她本人也在大火中消失的无影无踪,长明王对此感到十分窝火,胜利的喜悦因此消退大半。 不过,他很快便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当务之急是弄清徐风王死了没有。从被俘虏的太子口中,长明王得知了余太尉的计划。廣野西边成了他们盘查的重点,两位王子成了他们的猎犬。他们被压到成堆的尸体面前,一个个辨认着它们的脑袋,当两位王子认出父亲的尸体后,都呆若木鸡,面如死灰。 长明王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具衰朽的尸体,颇感荒谬地说:“就是他?” 徐风王居然是这样平平无奇的一个老头。长明王的喜悦进一步消退,他感到烦躁,毫无征服的快感。 他让太子和七王子把他们死了的兄弟们一个个找出来,运到皇宫,又让中城王把躲在皇宫里的妃嫔公主们一个个的找出来。活人和死人在熊熊燃烧的宫殿前分成两拨,活的捆着,瑟瑟发抖,满脸惊恐,死的脸上表情也很惊恐,但它们不会发抖。 “这就是全部了?”长明王问太子,“你没有活着的弟弟了?” 太子哆哆嗦嗦地环视着地上的人,还没开口,孟琼便说:“八王子跑了。我追击时发现了他和七王子,可惜我只抓住了七王子,八王子被我哥孟琅救走了。” 长明王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问:“是救走了,还是被放走了?” 孟琼坦诚地说:“我哥箭术不行,但骑术很好。当时我跟他隔了差不多半里远,雪又大,实在是追不上了。我去那边本来是想追徐风王的,二王子那厮骗我徐风王在那边,我不想捡了芝麻丢西瓜,所以抓到七王子就回来了。当然,我这样做还有个原因——我一定得把这家伙活着带回来。” 孟琼走上前,一脚将七王子踢倒在地,冷酷地说:“请大王允许我杀了这畜生。王室之中我最恨的就是他和二王子,二王子害死我父亲,出卖了我,他则当了逃兵,丢了我父亲心血相守的仁关。不杀这两人,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二王子好命,提前死了,幸好老天有眼,把七王子留给了我。” 长明王玩味地看着他。 “你这条狗!”七王子的母妃仇恨地盯着孟琼,尖声喊道,“你这条忘恩负义的狗!大王白白栽培了你!千刀万剐的东西!” “栽培?”孟琼冷笑一声,“我父亲为徐风战死,我大哥为徐风战死,我本也打算为徐风战死,徐风的王却把军饷拿去造万金园,我对徐风尽忠尽职,徐风对我又有什么恩情?没有——他不仅对我毫无恩情,还听信谗言,令我背上千古骂名!既然如此,我何不痛痛快快做个罪人?” 说完,他愤恨地一挥剑,剑尖正落在七王子面前。七王子尖叫一声,双腿乱蹬着往后爬。他母妃哭叫道:“畜生!混账!” 孟琼厌烦地说:“大王,我可以将这女人也杀了吗?” 长明王惊奇地看着他,不禁哈哈大笑。他环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人,当他的目光扫到太子时,他吓得五体投地,痛哭着哀求道:“大、大王,饶、饶我一命吧!我还有作用,我可以去劝降丰州!” “哈哈哈,好一出戏啊。”长明王嘲讽地说,“这样一群怂包软蛋,居然也配做徐风的统治者?好啊,你杀了吧,除了这个,都杀了。”他指了指太子,眼睛盯着孟琼。 孟琼毫不犹豫地向七王子走去,这家伙又哭又叫,在地上胡乱扭动,那样子很像一头即将被屠宰的牲口。 孟琼踩住七王子的胸口,他在他脚下像条入了油锅的鱼拼命蹦跶,口中大骂不止:“孟琼,你要遭天打雷劈——呜呜呜!” 孟琼将剑捅进了七王子的胸口。温热的血浸透了他的脚底,七王子猛烈地挣扎着,血四处喷溅,好像泉水。妃嫔和公主们爆发出一阵尖叫,其中,七王子母妃的叫声最为惨烈。太子跪在地上,头颅低垂,一串串眼泪从他脸庞垂下。 孟琼双手紧握着剑,将七王子牢牢钉死在地。大火仍在燃烧,将他的脸照得一片血红,宛如恶魔。 第158章 突围(四) 入城之后,长明王放任士兵四处抢掠,但不许杀人,不许强抢民女。胆敢违背者,就要砍头,尸体还要被吊在廣野残破的城墙上。 第一天就有十七个人被挂上了城墙,这之后,士兵们稍有收敛,但法难责众,廣野城的混乱依旧疯狂。每日每夜,人们都能听到绝望的哭泣和号叫,都能看见不时冒起的火光,都能踩到溅了血的污雪。 孟琼也像那些士兵一样,在城中晃来晃去,四处流窜。他首先去了孟家,那里有许多长明士兵正在哄抢,他们争夺着看到的一切:衣服、瓷器、首饰,哪怕在暴力的抢夺中衣服被撕烂、瓷器被砸碎、首饰变了形,他们也死死抓着这些东西,贪婪地将它们塞进腰包。 孟琼见状大怒,立刻把这些人都轰了出去。事后,他向长明王请求拥有这座宅邸。长明王应允了。 他从仆人口中知道,母亲去了皇宫,姐姐则乔装成男人出去了。孟琼心情悲凉,如此说来,母亲是难逃一死了,但孟瑗或许还活着。他又去了岳府,那里的抢砸更甚,山茶花落了一地,和着泥巴似的雪踩成稀烂。府里,只有吓得瑟瑟发抖,成堆成堆挨挤在一起的仆人奴婢,没有岳夫人和岳遥碧的踪影。 第288章 城破当天,孟瑗换上一身男装,去了岳家。她用木炭涂黑了眉毛,用泥巴糊脏了脸,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女人。当时,岳家已经乱套了。岳夫人得知城破,正要上吊,岳遥碧死命拽着她,哭成了泪人,仆人们拿的拿抢的抢,只有几个婢女还围拢在主子旁边,帮着岳遥碧把岳夫人从梁上放下来。 孟瑗进来时,她们还以为是土匪来了,一个个吓得尖叫不止。孟瑗忙表明身份,对岳夫人说:“岳夫人,快跟我走!这儿不能呆了。咱们要是继续呆在家里,下场只有死,兴许比死还更加凄惨!” 岳遥碧擦了把脸,扶起母亲,跟孟瑗出去了。路上,到处都是逃跑的百姓。岳遥碧潸然道:“我们要跑去哪里?城破了!” 孟瑗将二人带进一座院子,锁上门,说:“我们要去丰州。”她从箱子里翻出一套男装,递给岳遥碧,坚定地说:“等城里安稳下来,我们就去丰州。” “丰州那么远,我们如何能走到?” “你难道没有脚吗?还是说,你愿意留在廣野当个亡国奴?” “当然不!”岳遥碧激烈地说,“我宁愿死!” “那就把这套衣服换上,这时候,还是当个男人更安全。” 岳遥碧默默换上衣服。她生得娇丽,即使穿上男装也不像男人,孟瑗便把她的脸弄得脏兮兮的。岳夫人看着这一切,忽然意识到少了个人。她不安地问:“孟瑗,郡主大人呢?” 孟瑗给遥碧涂抹泥灰的手一顿,悲惨地说:“娘,已经死了。” 登上马车前,徐灵郡主对女儿说了一长串话。 “瑗儿,娘要进宫一趟。你换上这套衣服,去找岳家母女,带她们去这地契上的屋子。这是我从前一个佃户的屋子,虽然陈旧,但吃穿齐全。你们要像男人一样生活,等时机成熟,就逃出去。瑗儿,不要给廣野陪葬,死除了表明气节,挣得名声,没有其他用处。你当去丰州,去帮你哥哥。别让他一个人孤独地战斗。” 她那样理智,那样冷静,井井有条地安排着孟瑗的出路。孟瑗遵照她的话去了岳家,带岳家母女躲进这个小院。她们在这个院子里躲了十天,一有人进来她们就藏进地窖,不曾想,她们最后还是被抓了出来,因为她们把碗刷得太干净了。一座废弃已久的屋子是不会出现那样干净的碗的。 孟瑗和岳遥碧被当成男人,抓了壮丁。岳夫人踉踉跄跄跟在她们后面跑,哭得几乎快晕过去。这哭声吸引了孟琼的注意,他此时正组织一批士兵将富户屋里的家产搬出去。 即使他已经叛国,他心里却无法对廣野百姓遭受的苦难无动于衷。他看到这些士兵像强盗一样在城里横行,抢夺一切他们能看到的东西。他们手上挂满金银珠宝,拿木桶、板车、推车又或者用绳子拖着箱子——得意地搬走他们的胜利品。 他们连妇人手上的金戒指也不放过,他们不顾礼义廉耻地拽着那些妇人的手,带着血肉把戒指撕下来。 此时,孟琼又听到了熟悉的哭声。他本不想去看,但那哭声太凄惨了,那女人哭叫的名字太熟悉了。 “遥碧——遥碧——” 遥碧? 孟琼猛地转过头,竟看到了岳夫人!他策马奔去,马在岳夫人面前腾了下蹄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停下。岳夫人吓得腿软,瘫坐在地上。孟琼焦急地问:“遥碧在哪里?” 岳夫人愣愣地看着他,好一会,她才意识到这个穿着长明铠甲的将军是孟琼。她指着一个方向,哭喊道:“遥碧给抓走了!” 顺着岳夫人的手指孟琼看到了一个跌蹶的身影。肥大的衣袍臃肿地堆在她身上,那身影,无论如何乔装打扮他也能认出!他策马飞奔而去,不等马停稳便跳下,抓住那人的手,那人惊慌失措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污黑但仍熟悉的脸——遥碧啊! 孟琼喊出了声。 “遥碧啊!” 他惊喜万分,喜不自禁,而岳遥碧,她像被毒蛇咬到似的大声尖叫起来,拼命晃着自己的手。突然,孟琼被一个人推倒在地,那感觉真像被牛角顶了一下。他看到了孟瑗,他的姐姐,死死地把岳遥碧护在身后。两个女人一齐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孟琼清醒了,他从地上站了起来,万念俱灰。 岳夫人抹着泪跑过来,站在孟瑗身前。她满脸泪痕,头发散乱,气喘吁吁,瘦弱如钩,但她的眼睛如此明亮坚毅,那是一位母亲的眼睛。 押送的士兵不解地看向孟琼。 孟琼说:“这两个人我要带走。” 士兵露出了暧昧的神色,他们从刚刚岳遥碧的尖叫声听出这是个女人。既然她是个女人,那护着她的那个矮小男人八成也是个女人,艳福不浅哪。士兵笑嘻嘻地把这两个人交给孟琼,打趣道:“强抢民女可是要被大王杀头的!” 孟琼瞪了他们一眼,要带两女走,岳遥碧却死活不肯。孟瑗冷冰冰地说:“我们不认得你。” “难道你们想去当苦力?”孟琼恼怒地说,“我是在救你们!” 岳遥碧大声叫道:“我不要你救!你滚,滚!” “他娘的。”孟琼骂了一句,他深吸一口气,脑袋突突的疼,好像有一个小鼓在上面敲。他娘的,这该死的情况。他又深深地呼吸了三次,才对岳遥碧说:“你不想去见见你哥和你爹?” 岳遥碧愣住了。孟瑗骂道:“无耻!”岳夫人却往前走了两步,泪眼闪烁,她抓住孟琼的胳膊,问:“他们在哪?他们在哪!” 第289章 孟琼把他们埋了,就埋在岳府水池里。他假称要把这池子填了,盖个仓库,暗地里却把岳安国和岳度时的尸体丢进去,拿土填好,仓库也没盖起来。 岳夫人望着那片空地,泪眼婆娑。岳遥碧眼眶也红了,她突然用力扇打着孟琼,骂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减轻你的罪过吗?你这个虚伪的小人!” 孟琼任她骂任她打,口里说:“我是叛变了,但还不至于寡廉无耻。岳相与我无冤无仇,要不是长明王逼我那样做,我是不会那么对待他的尸首的。如今徐风已经易主,我也换了主子。”他抓住岳遥碧的手,冷静地说:“短时间内长明人不会离开廣野,你们还是老实点好。” 岳遥碧挣开他的手,呸道:“我宁愿死!” “那你正好可以一头撞死在地上,不过,这样岳大哥也算白为你们操心了。” 岳遥碧一震:“你什么意思?你见过我大哥?” “他临死前求我想法保全你们。”孟琼撒谎道,“他说他无能,救不了你们,既然突围失败,他希望你们能好好活着,哪怕当个村姑也行。” “安国真这样说?”岳夫人不禁痛哭,“安国啊!你为什么没冲出去?为什么?” “长明不日就会开拨军队,到时候,你们就逃走吧,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好好活着。” 岳遥碧愤恨地说:“我们不会隐姓埋名,我们要去丰州!” 孟琼不以为然:“那就去丰州吧。兴许,你们还能看见二哥杀了我呢。”他说完,便走了。身后传来岳遥碧的大骂,骂得真厉害,比她信上写得厉害多了。孟琼心中涌起一片苦涩。忽然,他察觉身后有脚步跟了上来。他转身,发现是孟瑗。 “干什么?”他冷冰冰地问。 “为什么叛变?”孟瑗盯着他的眼睛问。 “还能为什么。”孟琼把在长明王面前的说词又说了一遍。孟瑗仍盯着他的眼睛,摇摇头,执着地说:“你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叛变。你顶多杀了二王子回来领罪。告诉我,你真正叛变的理由是什么!” 孟琼望着她,嘴唇微张,唇下的痣也翘起头,仿佛要说什么,可最终他闭了嘴,那颗痣也垂下头。他冷冰冰地说:“哪有为什么,我不想死。” 他转身,大步离开了。 冷,很冷,非常冷。 孟琅抱着八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被积雪覆盖的大山里。雪已经停了,月亮却吝啬得不肯出来,山林间一片漆黑。这是一片又高又直的杨桦林,黑夜里,它们犹如一个个鬼影,不怀好意地窥伺着孤零零的孟琅。 八王子已经不哭了,他的手紧紧地抱着孟琅的脖子,身子直哆嗦。山里实在是太冷了。孟琅很担心这孩子被冻死,但山中没有可以御寒的东西,他只能不停地往前走。 太冷了,孟琅已经失去了知觉,只凭着意志前进。乌云慢慢散去,幽蓝的月光洒落,杨桦林银光烁烁,好像皇陵前的一根根守路的汉白玉柱。月光下,孟琅看到八王子的脸泛着紫色,这是个不祥的征兆。他把孩子放下,解开皮甲,把沾着自己体温的袍子给他裹上。 他继续向前走。 天空越来越明亮,月亮渐渐东倾,杨桦林中留下一串脚印。走出去,孟琅想,至少要把八王子带出去。他的大脑已无法很好地思考,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把八王子送出去。这孩子已经昏过去了。他往前走,往前走,麻木地往前走,绝望地往前走,没有尽头的杨桦林像一条狭长的墓道,目送他自投罗网,自取灭亡。 漆黑的夜空,已披上深蓝的绸缎,宝石般的星星,镶嵌在它华美的衣袍上。皎洁的上弦月如一只玉手,轻轻地搭在山间。 那半轮月镜中,出现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树,耸动着,摇颤着,一步步走下山坡。是桂花树吗?孟琅出神地望着那夜空下颤动的树枝,一匹银河似的缎子在漆黑的山坡上闪烁。是仙女的披帛吗?不,不是,那树抬起头,那是一头驼鹿的脑袋。 孟琅怔怔地望着那鹿,在往后的几百年里,他都忘不了这一幕。这一晚的遭遇就像一个神迹,久久铭刻在他的心里。 那鹿站在山坡上,也望着他。月光下,它珊瑚般的鹿角就像树影,一根套绳挂在它雪白的脖颈上,它智慧而仁慈的眼睛凝视着他。这是一头有主人的鹿。 有主人,就有屋子。 孟琅抱着昏迷的八王子,踉踉跄跄地向这头鹿走去。 那鹿没有动,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狼狈的人。他的行动缓慢如爬虫,让它无法感到丝毫威胁。孟琅终于走上了那个山坡,精疲力竭地跪倒在驼鹿脚下。他从怀里摸出一袋干粮,里面是香喷喷的炒熟了的粟米。 驼鹿嗅到这美味的食物,眼睛发亮,它粗大的舌头呼啦卷走了米,孟琅趁它低头的瞬间,用尽全力爬上了鹿背。啊,多么柔软的皮毛!多么温暖的皮毛!孟琅紧紧抱住驼鹿的脖颈,感激的泪渗进了鹿浓密的皮毛,沙哑的笑声从他喉间渗出,听起来却像是在哭。 有救了,他们终于有救了。 第159章 城下(一) 那头性情温顺的驼鹿将他们带回了自己的主人家。这汉子压根不知道自己的鹿跑了,当他在棚子里找到那被咬断的半截绳索时,实在哭笑不得。鹿主人对穿着皮甲的孟琅有些忌讳,但他怀里的八王子让他心软了。 “谁能跟孩子过不去呢。”他嘟囔着,喊老婆烧了热水,煮了点豆子。孟琅和八王子在这歇了一夜,次日一早便走了。那汉子不愿意把鹿卖给他们,但他告诉了他们哪里可以买到骡子。真的,方圆百里就那么一头骡子了,其他的都被官军拉走啦。 第290章 那头骡子是一个农夫的身家性命,谁要把它拉走他就跟谁拼命。为了保住这头骡子,他的粮食都被征走了,于是,冬天他和骡子都没了吃的。 眼看骡子一天比一天瘦,马上就要饿死了,老农实在于心不忍。他本来打算杀了骡子,免得它遭罪,没想到居然有人要买它。尽管现在的年岁,银子没有粮食值钱,可他更不愿意杀掉这头跟了自己快十年的骡子。所以,他把它卖了。 孟琅骑着骡子,带着八王子日夜不停地赶往丰州。在丰州城下的天来江对岸,他被一伙土匪抓起来了,可当他见到那群土匪的头子时,却惊讶地得知这人竟是岳度时的另一个儿子,岳安民。 孟琅小时候见过岳度时的这个二儿子,一脸麻子,两只黄眼,身材矮小,淘气顽劣,不爱读书爱爬树,没事就画美人图,与岳家格格不入。廣野纨绔们给他起了个岳二麻子的绰号,二麻子遂抄砖把这帮贵公子都教训了一顿,结果非但没能让那些纨绔子弟闭嘴,反倒使这名号流传更广了。 岳度时对岳二麻子极其失望,极其痛心,而岳安民也不负父亲重望地干了一件大事——他把某个贵族还没过门的老婆拐走了。 两人逍遥而去,岳安民还在父亲书房的挂画上题了一行大字。 “王八不娶,豁嘴不嫁,君子淑女,其志如一,乐哉乐哉,携手而去。” 他是嘲讽岳度时给他找的老婆其貌不扬,顺带也把那女子的豁嘴未婚夫也戏谑了一番。看来,这岳二麻子是看不上他老爹指定的媳妇,自己找了个老婆远走高飞了。这件事在当时轰动了整个廣野,岳度时气得当即宣布把他逐出家门——虽然这个不孝子早就跑了,且从此不许家里人提他一个字。 这岳二麻子也十分硬气,七八年了从没和家里联络。孟琅也完全忘记了他。但岳度时一死,他就头戴白布,身披麻衣——虽然里面还穿着厚厚的冬袄,腰间还挂着一块张扬的虎皮,乘着一艘大船顺着天来江来到了丰州城下。 他将船停在江心,拿一根老虎腿骨响亮地敲着船板,冲城墙上的岩军监喊道:“伯父,贤侄来帮你了,快开门啊!” 岩军监哪里认得这个土匪般的男人。七八年过去了,岳二麻子身条猛抽,肩膀尤其宽大,两条长手镶在上面,猿猴一般,十分威武。满脸麻子,已经为黝黑的肤色遮掩,两只黄瞳,散发出猛烈的悍气。 更奇特的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穿着件非粉非红非紫的艳袄儿,眉毛镰刀般粗黑,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毫不知羞地盯着岩军监。她发髻上别了朵突兀的白山茶,聊表对公公的哀悼。女子手里牵着一个半大男孩,两只黄眼一看便是岳二麻子的种。 岳二麻子见他不开门,更大声地喊道:“伯父,是我啊!安民,岳安民!我带人来帮你们了!” 岳安民?岩军监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半晌才把那两只匪里匪气的黄眼跟记忆里那两只不安分的小黄眼睛对上。真是岳二麻子?他还以为这小子死了,怎么成了土匪?他来丰州干什么?岩军监完全信不过他,死活不开城门。岳二麻子无奈至极,只得在江中安营扎寨,天天对城喊话。 一日喽啰来报,江对岸来了个骑骡子的汉子。为躲避追杀,孟琅此时早已卸下皮甲,然而,那口宝剑却出卖了他。岳二麻子亲自来到船前查看,一瞅见孟琅,便大喜道:“把他抓起来!” 哎呀,没想到七八年过去了,他岳二麻子模样大变,这孟二公子倒和小时候一样俊俏!不错,不错。既然这是孟老弟,那他怀里那孩子必定身份不凡。有这两人,他肯定能敲开丰州的大门了。 果不其然。岩军监一看到孟琅和他抱着的八王子,立时呼天抢地,祖宗老天地把两人迎进来。那双眯缝的小眼,热泪盈眶,那张皱巴的老脸,笑如春风。丰州小朝廷的大臣们一齐出来迎接:八王子啊!可算来啦!他们等您好久了! 八王子懵懵懂懂,见这架势,颇为害怕,抓着孟琅不撒手。他自幼长在深宫,没见过这些怪老头怪叔叔。岳二麻子一愣,想不到孟琅打死不说的这孩子居然是王子,当下心里有点发憷——他之前还揉了王子的头哩。 总之,托八王子的福,岳二麻子也进了城。一开始,丰州的官员们还对他有所顾忌,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此人虽然一身土匪气,脾性却遗传了他父亲的刚直忠烈。他确实是来助守丰州的。他们给岳二麻子封了将军,给孟琅封了太尉,不过,后者坚决辞去了这个名号。官员们无法,只得让他继续当将军。 但是,这些人无论如何也看不惯岳二麻子的兵。那伙兵沾了土匪习气,粗鲁好斗,丰州城原本的守军私底下都管这帮人叫“野军”,而自诩“官军”。两军之间,常有摩擦,要不是有孟琅和岳二麻子压着,这两拨人早不知打起来多少回了。总的来说,丰州城目前还是太平的,备战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岳安民和孟琅正在巡逻城墙,岳安民一边剥着橘子一边对孟琅说:“我本是打算一辈子不理那老头子的,因为我料想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别回去,省得脸上不好看。没想到,老头子叫长明人害了。狗日的长明人,我爹虽然迂腐可笑脾气差规矩多,但也是个名士、名臣!他们怎么能那样侮辱他?” 孟琅愧疚道:“想必你已经知道,我弟弟——” 第291章 “嗨。”岳安民摆摆手,制止他说下去,把橘子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一棵麦子还有坏穗呢,一个家里总得有几个败类嘛。” 孟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这时候八王子跑上城墙,他裹着毛茸茸的斗篷,脸红扑扑的,十分可爱,岩太傅——岩军监现在是太傅了,丰州城内,目前就他资格最老。他屁颠屁颠跟在八王子后面,好像一只追着小鸡的老母鸡。他满头大汗,脸跟红萝卜似的鲜亮,冒着粉。 八王子一把扑到孟琅怀里,抱着他腰,高兴地举起一个泥人。那小人身披皮甲,手持白剑,倒和孟琅很像。八王子喜气洋洋地叫道:“孟将军,看太傅给了我什么好东西?” “大王,老臣给你这个是为了让你好好读书的,不是让你出来玩的啊!”岩太尉急得焦头烂额又无可奈何。八王子捂着耳朵,大叫道:“我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孟将军,你教我打仗吧,我要打仗!” “嘿,大王,打仗可是要流血的,你敢吗?”岳安民把橘子皮往地上一仍,故意逗他。 “我敢!”八王子瞪起眼,很威风地说。 “真的?那你现在试试——” “岳将军!”孟琅忙截住话头,半蹲着对八王子说,“大王,你现在还没有马高,怎么打仗呢?你看看城墙上的士兵,是不是个子都比你高?” 八王子环视一周,发现的确如此,不禁沮丧起来:“那我打不了仗了?我不想回去上课,太傅讲的东西太难了,太无聊了。” 岩太傅叫苦道:“大王,您现在学的东西已经够少了,要是在廣野,您学的东西至少得是现在的三倍!” 八王子撇嘴道:“要是在廣野,我才不用学这些东西呢。” “大王,不是‘我’,您要自称‘寡人’、‘孤’......” “嘿。”岳安民眺望着城关下奔流的江面,在灰蓝的水岸边,一群绿豆大小的黑影冒出头,缓慢地前进着,“那是什么?长明人吗?” 孟琅立即把八王子交给岩太尉:“带大王下去。”他走到城墙边上,眯起眼极力张望,不,不像长明的队伍。长明的军队不会这样少,也不会不打旗帜,那么——孟琅心脏鼓跳,双手撑在城墙上,远远地望着。 领头的那人,头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骑着匹黄马,灰白的眉毛分成两道垂下,灰白的胡子也分成两道从嘴唇旁边垂下。这人走到江岸,抬起头——是御史大夫啊! 孟琅激动不已,叫道:“开门,闻大人来了!” 他还看见了另一个令人惊喜的人,那人站在御史大夫身后,拼命朝他挥手——是冬子!冬子也活下来了! 孟琅几乎喜极而泣,而八王子挣脱了岩太傅的怀抱,又跑了回来。孟琅一把抱住他,高声笑道:“大王,咱们还有援军!” “哦哦哦!”八王子搂着他脖子,欢呼道。船头上,御史大夫热泪盈眶——那是八王子啊!果然,徐风国脉不该绝! 御史大夫滚下马后,幸运地没受大碍。他在混乱中爬起来,正撞见一匹白马冲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他揪住白马在空中飘荡的缰绳,把自己挂了上去。他热泪盈眶,这是地方特贡的好马,突围中全给了王室和将领们。 在西边,这马,不是他的,就是他儿子的,不是他儿子的,就是大王或二王子的。这没了主人的马,意味着它的主人已经死去! 这马真是好马,只见它四蹄一跃,便高高地飞出了黑马的包围,在广阔的雪原上驰骋。许多长明士兵瞧见这白马,知道上面坐的肯定是徐风的大人,也尽力跟来。于是,这白马领着上千匹骏马在雪原上画出了一道壮丽的风景,它们一夜奔跑了数百里,将敌人远远地甩在身后。 御史大夫清点残军,发现除了自己之外,再无第二匹白马。悲痛之情,油然而生,又转念一想,他们事先并未约定集合点,只说要去丰州。兴许,其他人是在路上。他振作起来,领着这一千多残兵向丰州进发。待看到城墙上的孟琅和八王子时,这位老臣顿时如释重负,连连感谢上苍。 可是,进了城,御史大夫却不能不感到沮丧。四路突围,竟只活下来一个年幼的八王子。余太尉失败,并不奇怪,可带着精兵从防守薄弱的北面出去的岳安国,怎么会失败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但目下的情况,也不允许他困惑太多了。 孟琅虽然功绩卓越,家世显赫,但毕竟太年轻,不足令丰州的老臣信服,也不足以处理丰州的各项事务。八王子虽然是王室,却是个稚童,也不足以挑起大任。御史大夫的到来,填补了这个空缺,丰州顿时有了主心骨。 御史大夫的到来是及时的,也是惊险的,因为他抵达丰州后的第七天,也就是孟琅抵达丰州后的第十二天,长明王便率军队杀到了。 第160章 城下(二) 长明王原本可以来得更早一点,但大雪之后,天气严寒,道路冻结,十分难走,征战已久的长明士兵不愿动身。 长明王大为光火,他本想拿鞭子把这些士兵从温暖窝里抽起来,但转念一想,这些兵跟着自己实在够苦了,且大雪天中勉强前行,会在路上白白消耗掉军队的士气和精力。于是,他在廣野多呆了五天。五天之后,要是再有人拖延,他就会用剑把那人的脑袋砍下。 从丰州往西北走三百里,就是仙鹤南境的不摧关。从不摧关往北二十里,就是通天山,形如巨石,孤峰独起,巍峨似宝塔,庄严如金殿。一条湍急的白川自通天山奔流而下,裹挟着碎石落叶游鱼滚滚南下,折而向东,自此,狂气勃发的江水渐渐平缓,宛如一个沉淀了岁月的老人,平稳地向大海进发。 第292章 这老人有个雄壮的名字,叫天来江。丰州,就面朝着天来江,背朝着一座座小山。丰州东北,就是北地王曾经的领土。那里素来民风剽悍,匪盗层出,北地王就丧命于匪刀之下。如今,那里已是群盗称王之地,丰州无力控制。 长明王率领大军来到江岸。江面宽阔,江风呼啸,江水滔滔,都挡不住他熊熊燃烧的野心。 长明王此人,与众不同。他老谋深算又野性十足,谨慎小心又狂妄自大,这种个性从他在老长明王死后不久就敢发动一场如此规模宏大的战争中可以看出。 这样的人,最讨厌平庸无聊,最喜欢刺激凶险,轻而易举攻破廣野令他心生倦怠,面前这滔滔江水与巍巍雄关又令他心潮澎湃。他双目灼灼地盯着那高大的城关,感到自己的血液在燃烧,在沸腾。他迫不及待要趟过这江,攻破这门,打下这城。 然而,前面已经说过,长明王是个老谋深算、谨慎小心的人物。他不急于攻城,而是如之前攻打廣野一般,将这座城围了起来。之后,他让一干徐风旧臣旧人轮番上阵,依次劝降,江面成了个巨大的戏台子,一番番好戏轮流上场。 第一个上场的是中城王。御史大夫一看到他,就明白岳安国为何未能突围成功。这瘦黄的男人虽然巧舌如簧,却到底心虚,被御史大夫那铜锣一样嘹亮的嗓子骂得直不起腰,还挨了岳安民一记弩弓。最后,他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去了。 第二个劝降的是孟琼。此人一出,立即激起城上将士的一齐痛恨。与之对阵的是孟琅。事实证明,孟琼虽然箭术远胜他的兄长,但他的舌头却抵不上兄长的万分之一。他虽然叫得凶,却不得不渐渐显露出色厉内荏的迹象,最终,他在城上士兵的齐声怒吼中退场了。 下一个出场的是太子。他的出现,令城墙上的所有人都陷入了莫大的震惊之中,也令这些人心情骤然复杂起来。御史大夫老泪纵横,怒骂不止;岩太傅摇头叹息,哀声连连;孟琅有理有据,义正言辞,冷着铁脸,三两句便把太子刺回了窝。 最后,长明王抬出了老徐风王的尸体,让太子把自己的老爹吊到船头——这艘船尚未建成,但却势必成为长明船队中最宏伟的一艘,因为这艘船是专门为运输那些巨大的投石机而建的。一旦建成,长明人就能把投石机运过江,用来攻城。 长明王此招的歹毒不亚于他让孟琼把岳度时挂到木桩上。徐风王的尸体胜过千言万语,它随着船身的每一次震荡都敲打着将士们的心。 此情此景,足可令人痛哭,令人断肠。即使人们后来将丰州献降作为徐风亡国的标志,但对当时丰州的军民来说,当他们看到徐风王尸体被如此羞辱时,他们已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是亡国之人了。 长明王原本还打算抬出八王子的母妃,但这女人在廣野城破时就跳了井,淹死在那凉悠悠的井水中了。她很会选地方,井水是从地下来的,即使是严冬也不会冻结。她的尸体虽然浮了上来,却被那一夜的大雪盖得严严实实,谁也找不到。 因此,长明王没能给丰州的小徐风王更致命的打击。即便如此,在船头挂上老徐风王的尸体也足够厉害了。 这一举动令太子几近疯狂。这个男人一生顺风顺水,皇后所出,又是长子,且身体健康。他五岁便成了太子,此后一直接受帝王的教育,享受养尊处优的生活。他过得实在太顺利,缺少与磨难抗衡的勇气,当他被抓住时,他轻而易举就被恐惧压倒,投了降。 那之后,太子的脑袋处于极度紧张极度慌乱极度惊恐的状态下。他好像退化成了一个小孩,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长明王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哭哭啼啼地把父亲和兄弟们的尸体从尸堆中拖出,对一切都感到无能为力。 当孟琼突然杀死七王子时,他简直被吓傻了。而当长明士兵屠杀起徐风王的妃嫔和女儿时,他像滩泥似的软到地上,一股腥骚的液体染黄了他身下的雪。此后,太子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长明军营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像是他的主子。士兵一跺脚,他就心惊;一瞪眼,他就哆嗦;一举刀,他就尿尿。 长明士兵以取笑他为乐。他们让他学狗叫,学狗爬,学狗打滚学狗吃食,给他脖子系上绳索溜着他四处跑,大声嬉笑着叫道:“贺狗贺狗!” 太子一开始痛苦不堪,后来便渐渐麻木。他的人皮很快丧失殆尽,狗皮日渐契合。在极度的痛苦中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条狗,微笑着,吠叫着,在军营里快乐的奔跑。人们看到他脸上的笑,惊奇又惊喜,纷纷围观,齐齐起哄。 “疯啦疯啦,贺狗疯啦!” 但是,直到他被取下狗绳,换上人装,牵到长明王前时,他才发现自己没有疯。他伫立船头,面对着城墙上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感到无地自容。他脸上冒汗,心里发慌,手抖脚软,一句话要喘三口气,流三升汗。长明王那铡刀般的视线盯着他,迫使他没像条狗似的趴下来求饶。 老天呐!谁能想到更大的折磨还在后面。他,堂堂徐风太子,居然要把自己的老子,把一国之君悬到船头上! 他父王,一张干瘪的脸嵌着风雪泥沙,圆睁的眼宛如木雕的小鬼,栩栩如生地传递出惊恐,嘴大张着,想必临死前在呼救,手前伸着,五根青白的手指内抠。在太子看来,他父王怒目圆睁,痛骂他这不孝子,手要抄起大棒,往他头上抓来。 第293章 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父亲在船头放下——父王的身体像蛇皮一样滑、一样冰。尸体脱手时,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吸去了一部分;船被尸体往下一拽,太子的身体也往下一沉。风中,父王像一张大旗般招鼓,呼啦啦地刮到他帐边,举起乌青的手咚咚咚拍着他的帐门。 啊,父王!啊,父王!不要杀我!好几晚太子从噩梦中惊醒,呆愣许久,张嘴哀嚎,那声音真像一只断了腿的狗。太子揪着自己的头发,头发一把把落下,像肮脏的狗毛。太子敲打着自己的双手,双手的指甲翻起,像胶黄的狗爪。啊,父王,父王,我要真是一条狗就好了,我比狗还不如! 太子无法再忍受这种折磨。一个乌黑的夜,他摇摇晃晃地钻出帐篷,光着脚朝川流不息的天来江走去。他披头散发,形同鬼魅。这副样子,这些天长明的士兵都已见惯。他们捡起一块石头打过去,吹口哨,笑嘻嘻地看那疯子瞎逛。 口哨声传到孟琼耳中,他知道,这是太子出现的标志。他循着口哨声望去,看到只穿着单衣的太子。他皱起眉,这种天气穿着单衣在外面晃悠人会被冻死。他纠结再三,跟了上去。 太子,遥望着停在江边的军船。黑夜里,它像一头蛰伏江中的巨鳖。巨鳖头上,垂着一个铃铛——他的父王。亡国之悲,丧伦之痛,非人之辱,一起涌上心头,如滔天巨浪扑灭了太子。他纵身一跃—— “咚!咚!” 孟琼跟着跳进江水。江面看似平缓,实则流速极快,江中裹杂着碎冰石砾,十分危险。眨眼间太子已为滚滚江波吞噬,孟琼一个猛扎钻入江底,看到了咕噜噜吐着水泡的太子。他虽然跳了江,却还是下意识挣扎着,因此,他不得不用左手紧紧地抓住右手,以防止自己划上去。这场面看着有几分滑稽。 孟琼向他游去,抓住他往上游。这厮居然还挣扎,不要他救。孟琼改抓他头发,那长长的头发就像一条缰绳,拽住了太子。孟琼钻出水面,爬上岸,像老练的渔夫撒网一样用力一甩,一道银蓝的水波抛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太子像条咬了钩子的鱼随着水波跃出,摔到岸上,口吐江水。 太子清醒后,仰天痛哭,口里大骂:“孟琼,我操你妈!” “我娘是你姑!”孟琼踹了他一脚,骂道,“起来!” “我不!让我死,让我死吧!” “狗日的,平时怎么没看出你这么有骨气!” 太子拿石头砸他:“你没资格说我!你丫的叛徒!” “我是叛徒,那你又好到哪里去?”孟琼一指江对面的丰州城,红着眼说,“在那里面的人眼里,我们都是叛徒,都该千刀万剐!” 太子呜呜哭着,大张的嘴像个黑洞。孟琼说:“别哭了,把长明人招来你可有苦头吃。” 太子继续捡石头砸孟琼,石子落在孟琼脚边、腿上。孟琼盯着他,说:“太子殿下,你要是没疯,就不该在这找死。你该想方设法给徐风报仇。” “我,我怎么报仇啊?我打不过他们,”太子捶地哀号,“我打不过啊!” “谁说咱们要跟他硬碰硬?得了,太子殿下,别哭唧唧的了。”孟琼蹲下,盯着太子,很冷静地说,“你不是狗吗?其实,在长明人眼里我也是狗。狗有狗的好处,狗也能咬死人!” 第161章 城下(三) 孟琅已经好几夜没睡个安稳觉了。他每日登上城楼,眺望着盘踞在江上的那个巨大的黑影,观察长明人修船的进度。他心急如焚——倘若让长明人建成那艘巨船,丰州就危险了。可那艘船停得太远,箭射不到,他们要是想毁掉它,就必须出城。 问题是,丰州的将士大多是从廣野调来的,不熟水性。关键时刻,岳安民和文静——他夫人,挺身而出。岳安民不无自得地说,他曾有一段日子游荡在大海中的日子,那时候,他最引以为傲的本领就是潜到一艘大船下,用钩子划烂船底...... 沉船计划的人选,就此敲定。岳家夫妇选了个夜黑风高的日子,像条泥鳅似的滑进了冰冷的天来江水,轻而易举地就让那条大船喂了鱼,自然,徐风王的尸体,也沉入了滔滔江波中。他再也不用受那样的侮辱了...... 这件事情,给孟琼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长明王本就不信任他,现在更怀疑他和丰州城里应外合。孟琼在军中的行动处处受限,这样下去,别说把遥碧她们送出去,连他原本的计划也无法实施。在苦苦思索三日后,孟琼走进长明王的军帐中,要求去守新船。船在人在,船亡人亡,他要用行动证明自己对长明王的忠心。 “好啊!”童将军一拍大腿,激动地对长明王说,“大王,就让他去试试!也让我看看,我到底选没选错人!” 孟琼便把军帐搬到了江边,以表明自己的志向。和他一起搬来的还有一个住着三个女人的帐篷,长明士兵戏称帐篷里住着“一疯一哑一瞎子”。 “一疯”是岳遥碧。倘若长明军营中最有名的男疯子是太子,那最有名的女疯子就是她了。这疯子的特长便是骂人,骂得极有气势,骂得极其辛辣,她辱骂的对象从孟琼到士兵到长明王,长明军中的每一个人都无不承受她的“照顾”。 她不仅仅是骂人,还很乐于跟人拼命,那些想揩她油的士兵纷纷被她挠成了花脸,揪成了秃子。由于长明王不允许他们杀掉这些女人,孟琼又一直保护着她们,士兵最后采取了饥寒策略。他们只给这三个人一个人的食物,只给这三个人一个人的被褥,让女疯子生了病,换取了军中的安宁。 第294章 那“一哑”,就是据说登上廣野城楼的孟琼的未婚妻。这位未婚妻,神色冰冷,寡言少语,像个哑巴,因此得了“一哑”的名称。她很少出帐篷,因为她要照顾其他那两个女人。长明兵们都觉得这女人很无趣,但孟琼不知道为什么对她十分尊敬——难道孟琼那厮怕老婆? “一瞎子”,则是这三个女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位,她也是那女疯子的母亲。这老女人特别爱哭,白天哭晚上也哭,女疯子病了后更是哭得死去活来,硬生生把一只眼睛哭瞎了,另一只也几近失明。 这三人是跟着孟琼来的,长明王大开恩典,准许他把他未婚妻和她的婢女们都带来。士兵们不傻,他们知道,这表面上是恩典,暗地里是戒备。大王,信不过这个投诚的徐风将军。 孟琼失算了。 他以为把岳度时挂到木桩上,把七王子的头砍下,就能获得长明王的信任,事实证明,他错了,长明王依旧怀疑他。证据便是,他救下遥碧她们当天,长明王就过来了,带着太子。 长明王让太子过来指认他的未婚妻,他已经从童将军口中听说了曾有女人爬上城墙去看他,怀疑他救下的就有那个女人。幸运的是,太子这家伙没见过遥碧。不幸的是,他认出了孟瑗。不幸中的万幸是,太子不知为何把孟瑗说成了他的未婚妻,这总比让长明王知道她是孟家人好些。 长明王让他带孟瑗三人来丰州,主要是为了控制他。这些天,孟琼绞尽脑汁想把这三人弄出军营,然而,在全是男人的军营里,弄出去一个女人实在太困难了,更不要说是三个。这三个女人住在一起,由士兵看守着,真是插翅难飞。 这三个女人令孟琼束手束脚。要不把她们送出去,他就难以开展自己原本的计划。难道就没有什么可以两全的办法吗?正当孟琼感到穷途末路之时,太子的跳江让他意外发现了一个或许可以合作的伙伴,丰州的袭船又为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决定冒一次险。 或许,一个人不能做到的事,两条狗却可以做到,甚至还能一箭双雕。 这一天的天气从早上开始就很暗,银灰色的云像无数小鱼成群结队汇集在辽阔的天空中。风呜呜地刮着,冰冷的鱼腥味扑过来,孟瑗钻出帐篷,挎着一个粗笨的竹篮,去孟琼军帐里拿吃的。自从孟琼搬到江边后,他便很少呆在军帐里,因此孟瑗可以尽情翻找着自己需要的东西。 士兵们对她的这一举动早就见惯,也知道她不像那个女疯子会乱跑,因此只远远地盯着她,看她进了帐篷,又出去。 孟瑗钻进自己的帐篷,拿出食物,衣服,一些木炭,还有三双鞋子。鞋子虽然是男式的,但垫了棉花,对她们来说大小正好,也很暖和。 孟瑗拿起其中一只鞋子,眉头微微皱起。她转头看看四周,岳遥碧昏睡着,岳夫人坐在她床边,脑袋一点一点。没有人注意她。 孟瑗小心地挑起那鞋子里的棉花,从里面抽出了一条细布。 船上,童将军正在视察船只的建造进度。他看着一身戎装、英气勃发的孟琼,又看看完成大半的船,赞赏地说:“照这样下去,不出五天就能把船建好了吧?” “是的,将军。”孟琼沉着地说。 “你不要怪罪大王,他现在是在考验你。”童将军安慰孟琼,“大王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等丰州城破后,你定会得到重用。” “我现在已经得到重用了。”孟琼说,“我还从没见过这样威武的战船,能亲眼看着它建成,实在是我的荣幸。” 童将军朗声大笑:“你倒想得开!” 孟琼望着乌云翻涌的天空,说:“马上要下大雨,刮大风了。普通的船,这种日子怕是不敢出征,但这艘船却不会。” 童将军好奇道:“为何?” “我在船上做了些改动。”孟琼道,“听说大王今天要过来视察,我想请他看看那些设计。要不合适,现在拆掉也来得及。” 童将军重重拍了他一下,佯怒道:“你竟还在我面前卖起关子来了?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去请大王过来!你要是给出的东西不够好,我可要问你的罪啦!” 丰州城上,岳安民虎视眈眈地盯着那艘巨船。文静双手拿着一个橘子,两个大拇指掐进橘子正中,将它掰成两半。她将其中一半递给岳安民,不屑地说:“他们还敢建?过两天,就给他们弄沉。” “今晚上要下大雨,之后几天水都慢不下来。”岳安民剥下一瓣橘子,指着那船,皱眉道,“要不趁雨还没下下来,咱们现在就动手吧。” 帐篷里,孟瑗将几件破烂衣服拿开,从衣服下的干草里扒拉出一把匕首。她将匕首揣进怀里,又将木炭点燃,把那布条烧掉了。 长明王走出军帐,天色昏暗,暴雨将至,狂风呼啸,江面上波涛滚滚。他皱起眉头,对童将军说:“这雨来得凶,船可固定好了?” “都用铁索捆好了,再大的浪也翻不了。”童将军欣赏地望着那艘在江波中起伏的巨船,“大王,孟将军说他在船上做了些改动,您要不要趁着视察的机会去看看?” “什么改动?” “我也不知道,他说想让您先看看。” 长明王冷哼一声,童将军听了,不快道:“大王,孟将军投诚已经很久了,他对徐风人恨之入骨,杀起人来毫不手软,给我们带路也很积极,您要是还怀疑他,恐怕要叫他心寒了。” 第295章 “要是寻常人,寡人或许会信,可他是孟家人。” “孟家人又如何?连徐风王的亲儿子都背叛了他,一个徐风的臣子又有什么不可?大王要是信不过他,不如现在就把他杀了,就当我看走了眼!” “童将军,你招募良才的苦心寡人心领,可寡人怕你挖到的是一根反骨。” 童将军虎着脸说:“我从前也是一根反骨!大王你招安我时,怎么说的?如今我想招安别人,就不行了?” “童将军跟他哪里能比......”长明王头疼地说,“算了,寡人便去看看吧。” 风更大了。太子钻出营帐,宽大的青色衣衫在空中上下翻飞。他激动地望着乌云翻涌的天空,大声唱道:“雨啊雨啊,雨来啦,来啦!” “瞧,那疯子又出来了。”不远处,一个士兵注意到他疯疯癫癫地走着,“马上就要下雨了,他要去哪儿?” “别管他了。”另一个士兵烦躁地说,“这雨肯定不小,咱俩真够倒霉的,怎么偏偏轮到今天守夜?” “是啊。”狂风席卷着江涛狠狠拍在岸上,把士兵的脸刮得一片惨白。他哆嗦着说:“这妖风!恐怕船都能给它吹翻!” 船上,船工们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将一捆捆木头丢入船底,以防船被大风刮翻。长明王站在船板上,审视着这忙碌的景象。他看了眼孟琼,问:“孟将军,听说你对这艘船做了些改动。” 孟琼恭敬地说:“是。家父以前搜集过战船图,我这人不爱读书,对画儿还有些兴趣,就看过几眼。我督造这船时,便借鉴了那些战船图中的部分设计,我敢说,就算是最擅长水战的瀛水人,也想不出这样的设计!” “哦?瀛水造的船可是冠绝山南,孟将军竟有信心胜过他们?”长明王半是嘲讽,半是好奇地笑了一下。他微眯着眼,傲慢地打量了一眼孟琼,说:“既然这样,本王也想见识见识,徐风孟国公的收藏。” 第162章 城下(四) 天色越发昏暗。一团团浓墨似的乌云从天边滚来,呼啸的狂风伸出尖利的爪子挠刮着城墙,残破的旌旗被扯成一条直线,旗杆颤栗着,哀鸣着。孟琅对岳安民说:“你们不能下去。” 岳安民沉着脸,望着城下怒涌的江涛。文静骂道:“该死!雨还没下下来呢!” 岳安民不甘地说:“水没那么大......” “水已经很大了。”孟琅坚决地说,“现在下水太危险了。那艘船建好还要几天,我们可以再找时机。” “该死!”文静又骂了一句,“老天真不长眼!” 就在此时,天空中劈开一道闪电,紫色的惊雷落下,将那巨大的船影照得分明。甲板上,童将军吓了一跳:“雨要下来了?” “马上就要下了。”孟琼说,“我带二位看完就回去。” 他向巨船尽头走去。 一阵劲风吹来,像使劲把孟琼往后推似的,但他仍大步朝前走着,走着,直至走到船尾,那上面有一把利剑似的短木柱。他转过身,背对着黑天乌云,狂风骇浪。船被浪拍得歪向一旁,长明王不得不抓住童将军,他抬着头,仰望着紧抓木柱的孟琼。 “请看!”孟琼高声说,“这就是这艘船的精妙所在!这根木头连接着船舵,不同于以前那些伸出船尾巴的舵,这舵是直的,更好操纵。大王,请上前看看,只要轻轻一转,这舵就能使船改变方向,灵活极了......” 他轻轻一拉,船果真偏向了一边。长明王大感兴趣,走上前去,就在此时,孟琼突然将舵杆狠狠扳向一边,船骤然滑向另一边,说来真巧,一个大浪拍向巨船,好像一只大手狠狠推了它一把,使这本就偏斜的船更加歪斜!刹那间,所有人滚在地上,孟琼拔出剑,扑向长明王! 雨下下来了! 一把把雨好像豆子,泼在船上。孟琼揪住长明王的披风,举剑向他刺去。长明王一滚身,“喀拉——”,斗篷断了,剑刺在甲板上。孟琼追去,一个大浪扑来,两人一齐摔倒。孟琼双眼赤红,跳起来,剑砍在船舷上。紫电劈闪,夜空中响起一声尖厉的马嘶,暴雨淋在孟琼身上,好像银色的斗篷。 “啊——” 他怒吼着去拔剑——剑卡住了! 没有人注意到太子。 雨一下下来,他便扑到地上,滚了一身泥。如此,他那一身白衣便成了黑衣,黑夜里无人看得清。雨太大了,黑色的雨一盆一盆从天穹泼下,糊得人根本无法睁开眼睛。太子趟进水里,钻进去,摸到了一根锁链。 为防风雨,孟琼事先下令用锁链将大船小船串在一起。此时,这些锁链成了指路的明灯。太子循着锁链摸到船上,里面当然没有人。可是,却有一捆捆干燥的木头。 这又是孟琼的好主意,他搭好架子,铺好甲板后,就把木材放在船底或船舱,据他说,这样既能稳定船身,又便于保存木料。木头上盖了厚厚的稻草,暖呼呼的,这也是为了防潮。 太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两块打火石。 “大王!” 童将军从甲板上爬起,提着斧头扑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孟琼拔出剑,滚到一边。此时,长明王也抽出剑,逼过来。可风浪之下,大船摇摇晃晃,三个人都难站稳身子,只好半蹲着腿,好像三只扁圆的青蛙。这场面实在颇为可笑。童将军怒吼道:“孟琼,你这叛徒!” 孟琼呸道:“你这走狗!” 第296章 “我真是看走了眼!”童将军痛苦地嚎叫道,“大王,让我来结果他——我要亲自雪耻!”他扑过来,孟琼却灵活地躲开了。他直冲向长明王,夜空中又劈下一道闪电,紫青色的光把丰州城照得雪亮。城墙上,凝视着茫茫江面的文静突然惊呼一声,指着黑夜中的一个橘红色的小点,叫道:“怎么回事?” 火点起来了! 雨这样大,火本来烧不起来。可那些木头和稻草这样干燥,上面不是有甲板就是有船顶护着,火就像一个被人呵护的小孩一样安安心心地烧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它撕破船顶,猛地蹿出来,撞入黑雨之中! 大雨瞬间就将火势几乎浇灭,可是,旁近的船上,又一股火起来了,它握住同伴的手,于是,火又烧起来了!一个红点,两个红点,三个四个连成一片,江面上腾起一条火龙,在暴雨中穿梭! “天哪!”文静兴奋地大叫道,“起火了!” 丰州城上的士兵纷纷激动地拥到城墙前,惊讶又惊喜地看着这一幕。孟琅也在其中,不知怎地,看到这火焰的一瞬间他就想到了孟琼,不知怎地,他觉得这一定是孟琼干的,只有孟琼能干出这样的事! 江边乱套了。士兵忙着救火,帐篷外一片嘈杂。孟瑗掀开帐篷,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火。她探出脑袋,帐篷边的守卫已经不见了。 “遥碧,醒醒。”她拍醒岳遥碧,后者艰难地睁开眼,好一会才将涣散的目光对准孟瑗。 “孟......孟瑗,你怎么......” “快起来。”孟瑗把男鞋套到岳遥碧脚上,架着胳膊把人提起来,她另一只手抓着一把尖利的匕首。岳夫人摸索着,不安地问:“孟小姐,怎么了?” “我们要逃出去。” “逃?”岳遥碧一下子清醒了,她身体酸软,脚步发虚,可眼睛却亮灼灼地盯住孟瑗,沙哑着嗓子问,“逃?” “逃!”孟瑗拉起岳夫人,让她紧紧抓着岳遥碧的手,“岳夫人,您千万别放开遥碧的手,您跟着我们跑就行。” “可是我们怎么跑得出去呢?” “那也比......关在这好!”岳遥碧抓紧孟瑗的衣服,竟然站起来了。一股灼热的力量注入她的心房,令这个重病在身的女子突然焕发了无穷的生机。她双眼亮得惊人,好似黑夜中的两束火炬,她急促地、甚至是狂热地说:“逃!哪怕是死......也好!” “好!”孟瑗握住她的手,掀开帐篷,一头撞入黑风暴雨中。 甲板上,混战仍在继续。长明王惊怒地看了眼江面上大火,恶狠狠地瞪着孟琼:“这肯定是你搞的鬼!” “没错!”孟琼哈哈大笑,“长明王,被狗咬一口的滋味如何?” “我一开始就该把你杀掉。”长明王咬着牙说,“你心向徐风,竟还能亲手杀掉徐风的王子,你真够狡猾!你跟你哥哥一样狡猾!” 孟琼脸色突然变了。他紧握着剑,紧盯着徐风王,高声叫道:“狡猾的是你——今天我就要替我的家人报仇!” “你做梦!”童将军冲过来,斧头在船舷上砍出一个大洞。他身形高大,着实难以站稳,好似一头黑牛在甲板上横冲直撞。长明王明智地后退,呼唤着自己的士兵——他们慢慢地从船头船尾过来了。孟琼悲壮地笑了一声,这样下去,他被包围是早晚的事。 可是—— 他抛开剑,拿起弓,对准逐渐远去的长明王,丝毫不顾扑来的童将军。 可是——他最擅长的是箭啊! “嗖!” 利箭如流星,准确无误地扎进了长明王的后背。下一瞬,童将军的斧头砍在孟琅肩上,几乎将那条拿弓的手臂整个砍断。他惨叫一声,面容扭曲,仿佛厉鬼,可另一只手却抽出一支箭,狠狠地扎进了童将军的脖颈!鲜血喷洒而出,青电劈裂苍穹,孟琼用尽全身力气向后倒去,带着童将军从船舷的大洞里跌了出去! “轰隆!” 滚滚惊雷中,孟瑗拽着岳遥碧和岳夫人狂奔。她们帐篷所在的位置,正好在船队顶端,而火是从船队尾端烧起来的。因此,这时这边恰好没有什么人。孟瑗扑到最前面的一只小船上——这真算不得一只船啊!就是一堆木板,连船顶都没有搭好,只堆着许多淋湿了的布。 孟瑗掀开那些布,下面有一把小斧头。她拖出斧头,去砍船头的铁链,却吓得尖叫一声——船头上有一只手! 一张死白的脸从水里钻出,太子有气无力地扒在船头。 “救,救......” 孟瑗认出了他。 “遥碧,快!帮我把他拉上来!” 两个女人各抓着太子的一只手,岳夫人抓着他那滑溜溜的衣服,三个女人使出吃奶的劲把这个淋得湿透的人拖上来。孟瑗去抓斧头,却被船晃得跪倒在地,她真是精疲力竭了。她抓住斧头,就那么跪着去砍船头的木板。她砍不动。孟瑗急得要哭了。这时,火已经快烧过来了,士兵也追过来了。 “啊,啊啊啊!”孟瑗狂叫着,双眼泪涌。太子挣扎着爬起身,抓起斧头,用尽全身力气一挥。 “咔嚓——” 船瞬间犹如一片树叶被江涛席卷而去!太子立刻失去平衡,身子猛地朝前一冲,几乎一头栽进水里。可他没有,孟瑗抱住了他的腰,岳遥碧则抱住了孟瑗的腿,而岳夫人,她死死拽着女儿的腰,坐在船舱里。这几人疲惫不堪地爬回船舱,遥远的江面上,火光零星,紫电狂舞。 第297章 几人许久无语。好一会,大雨瓢泼中,孟瑗泪流满脸地望着太子,开口道。 “您,怎么......” 太子同样泪流满面。两人的眼神一触碰,便什么都明白了。孟瑗嘴唇抽搐着,忽然拍着船板大声痛哭起来。 “孟琼,孟琼啊——弟弟,我的——弟弟啊!” 城墙上一片欢呼。士兵们互相搂着叫着,激动地大吼。 “烧了,烧了!” “哈哈哈哈,船没了!没了!” “是雷劈了!天谴,天谴!” 岳安民搂住文静,两人流下了喜悦的眼泪。忽然,岳安民注意到孟琅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城墙前。他奇怪地看向他,却惊骇地发现,孟琅正在流泪。 不是喜悦的泪,而是悲伤的、悲怆的、悲惨的泪。 “天,孟老弟,你这是怎么......” “孟......”暴雨中,孟琅的声音微不可闻。实际上,他或许根本就没有开口。他呆呆地望着那艘巨船,就在刚刚那一瞬,在那青色的闪电劈到巨船船头的一瞬,他好像看见两个人影从巨大的船身坠落。那样快那样快,一瞬便消失不见,没入漆黑的江涛中。 或许根本没有人。但为什么那一刻他听到一声怒吼,听到身体砸入江流的巨响,看到他亲爱的弟弟——孟琼的脸庞?为什么,为什么他好像看到了孟琼?啊,不,不可能是孟琼。不可能! 但是,但是,孟琅却有一种直觉,孟琼死了。他不会再见到他了。 他的确再也没见到孟琼。他的弟弟再也没有出现在长明的甲板上,连尸体都没有。 可孟琅仍不愿相信孟琼真的死了,直到五十年后,他提剑走下穹庐峰,遇到了苟且偷生的太子,他才得知这个雨与火浇筑的夜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第163章 城乱(一) 长明的巨船,终究还是建起来了。 在那艘巨船被雷火焚毁之后,岳安民和文静又成功地凿沉了一艘大船。春暖花开之时,长明人在江岸建起了漫长的瞭望线,日夜监测着丰州城的动静。江面上又搭起了新船的骨架。眼看大船就要造好,岳安民和文静再次铤而走险——这次,他们失败了。岳安民活着回来了,文静则永远沉入了江底。 大船造好了,长明发动了猛烈的攻势。整个春天,巨石的轰响不绝于耳,好似声声春雷。明媚的天空下,箭雨如金花坠落,逐波而去。巍峨的城墙上,新血覆旧血,引来了一群群嗜血的绿苍蝇,天黑之时,人们就能看到城墙上爬行着一张张绿荧荧的鬼脸。 初夏来临之时,岳安民死了。一颗巨石把他的上半身砸成了薄薄一片。他死后不久,城里爆发了瘟疫。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天气湿热,河里城里都是死人。这场瘟疫使得城中的人口至少减少了一半。孟琅组织士兵把一车车死人倒进江中, 第二天,江上便飘起一池死鱼。瘟疫持续了一整个夏天,秋天,它终于退场了。 冬天,双方进入了短暂的休战期。长明王每天都把中城王放上船头,让这个混账从精神上折磨着丰州将士。过年时,长明船上宰了几十头猪,香喷喷的烤猪味飘摇过江,钻入每一个丰州人的鼻孔、脑髓。夏季的瘟疫带走人也带走家畜,这个冬年,丰州人过得格外凄凉。 春天来了,战争又开始了。已满十三岁的八王子在听到石头撞击城墙的巨响时已不会惊慌失措,仍能镇定地和大臣议事,显示出君王的气象。丰州城的百姓对于搬运尸体和修补城墙的活计也已经麻木。 和去年夏天不同的是,春天江水还不够大,冲不走成堆的尸体。这些尸体堆叠在城墙下,宛如通往地狱的阶梯。它们散发的恶臭,吹向丰州也吹向长明军营。 于是,两方军中同时起了瘟疫。长明的士兵和丰州的百姓都开始对这场战争感到绝望,但他们的不满虽然积聚着,却不敢爆发。虽然,这些不满最后还是爆发了。不幸的是,不满先爆发在丰州城。 起因是一件小事,一件很小的事。最开始,冬子听到了一些不满的声音,即,当城中百姓和士兵都在挨饿的时候,寄居在丰州的百官贵族却在吃香喝辣;当城中百姓和士兵都在忍受疾病的时候,寄居在丰州的百官贵族却在自家干净整洁的院子里听小曲、玩女人。 冬子一听到这些谣言,就去找孟琅了。这一年以来,他已经成为孟琅最信任、最得力的下属。孟琅对他就像对自己的弟弟一般,或许,他的确是把这人当做自己的弟弟了。 冬子一踏进孟琅的屋子,便闻到一股苦涩的墨味。和旁人想象的不同,这位丰州最高将领住的院子一点都不大。相反,还十分逼仄。院子是土墙做的,矮极了,冬子进门必须低头,屋里十分昏暗潮湿,仅有的一张矮几摆在狭小的窗户面前,孟琅就龟缩在那矮几后办公。他很吝惜蜡烛,不到晚上绝不点灯。 孟琅正在批阅文书,他脸上汗如雨下,头发全湿了。两只蚊子在他身边嗡嗡,一只苍蝇被黏在未干的砚台上,扑腾着翅膀,飞不起来。一年多过去,孟琅黑了,瘦了,嘴唇干枯,死皮翻起,脸上给叮了一个大包,但他仍保留着贵族的仪态和气度,端直笔挺地坐在那矮几后,不躁不怒,好像坐在凉爽的雅室里。 冬子敬佩地望着孟琅。他敲敲门框,说:“将军,我有事禀告。” 孟琅抬起头,礼貌地对他笑了一下:“是冬子啊,进来吧。” 第298章 冬子抬脚,小心翼翼从地上的各种杂物里挤过去。这倒不是因为孟琅邋遢,而是因为这间屋子没有多余的家具。去年冬天,因为严寒,几乎所有家具都被孟琅当柴烧了。 冬子沉吟片刻,开口道:“将军,我最近听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孟琅放下笔,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听到一些荒唐的话......”冬子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地说下去。孟琅眉头微皱,半晌,他说:“城里的情况好些了吗?” “好些了。毕竟,您把病人都收留到一处,特地安排人照顾他们......”冬子愤愤地说,“我真搞不懂,他们怎么还敢诋毁您?您可是把自己的屋子全让出来了!” “情况属实吗?真有人那样?” “您知道,当官的日子总是好过些,再说,也不是人人都跟您一样。” “看来有人做的太过了。”孟琅沉思着说,“需要提醒提醒他们。” “那您头一个就得提醒岩太傅。”冬子撇嘴道,“他四处忙着给大王弄冰块呢。大夏天的,哪有冰块?” “这是宫中惯例......不过,现在许多惯例也都荒废了。” “要我说,现在都这样了,还要什么惯例啊?就比方说那些跟在大王屁股后的公子哥儿们,有的都二十几了,还当侍读?我看他们就是不想去打仗!”冬子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沉了下来。 他犹豫片刻,说:“说到这,将军,长空在宫里是不是受欺负了?我之前似乎看见他身上有伤......” 岳安民和文静留下了一个儿子,叫岳长空,今年刚满九岁。孟琅收这孩子做了义子,让他当了八王子的侍读。他这样做,一是希望同龄人的陪伴能稍微纾解岳长空的丧亲之痛,二是他无暇照看这孩子,又没有别人可以托付,干脆就让他同八王子一起生活起居了。 对这孩子,孟琅知之甚少。这孩子跟他父亲一点都不像,他沉默寡言,总是低着头,把一双黄眼睛藏在厚厚的头发下。孟琅进宫时偶尔会看见他,跟他打招呼,但这孩子总是扭身跑掉。就算孟琅接他回家住几天,他也只躲在屋里,或者在院子瞎玩。一旦听到孟琅的脚步声,他就跑掉。 对此,孟琅有些苦闷。他常常通过八王子旁敲侧听岳长空在宫里的状况,每次,八王子总要想好一会,然后懒洋洋地、有点不在乎地答道:“谁?您说他?哦,寡人想起来了,他嘛,他老是安安静静的。寡人不太喜欢他,但您不是要我照顾他吗?所以寡人经常喊他一起玩来着......” 说到这,八王子总是顽皮地一笑,颇为得意地扬着脑袋说:“将军,我干的不错吧?” 但冬子说,岳长空身上有伤?他在宫中,怎么会受伤? 孟琅没有马上回答冬子,他思考了一会,问:“你什么时候看见长空受伤了?” “就今天上午,您让我进宫去找闻大人的时候。长空那时候在给大王研墨呢,我瞧他的手......”冬子皱起眉头,喃喃道,“好像不是在哪儿碰着了,指甲都裂开了。” “......你今天接长空回来吧。”孟琅说,“或许只是在哪里碰到了,你不要乱说。” “当然。”冬子耸肩,“这要是让岳将军和文夫人手下那群兵听到还了得?非得把打人的吃了不可。” 这晚,岳长空回来了,可他缩在被窝里,不见孟琅。孟琅坐在他床边,轻轻唤道:“长空,长空,睡了?” 被窝里的孩子一动不动。要是往常,孟琅定会就此罢休。但今天不同。他想了想,说:“长空,你明天想去见你爹你娘吗?” 缩成一团的被子颤动了一下,紧接着,被子翻了过来,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冒出来,点点头。 “咱们是好久没去见他们啦。长空要不要给爹娘带点礼物?你爹你娘一定会很高兴的。” 小脑袋又点了点。孟琅笑道:“那长空想带什么?” 小脑袋不动了。好一会,一个微弱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花。阿娘喜欢花。” “是啊,你阿娘来的时候头上戴着朵白山茶呢。可现在没有山茶,要不,咱们给她带荷花吧?你娘喜欢荷花吗?” “喜欢。” “那咱们明天去采荷花吧?”孟琅摸摸岳长空的脑袋。小孩一下溜回被窝,好像被吓到似的。孟琅的手僵在半空,下一瞬,他轻柔地拍拍被窝,低声问:“长空,去不去给你娘采荷花?我知道城里有个地方,那里的荷花开得特别好。你娘一定喜欢。” 被窝动了一下。孟琅说:“你同意啦?那,长空,咱们拉钩?你可不能反悔呀,就算我明天很早叫你,也不能反悔哦。” 被子没有动静。孟琅耐心地等待着,终于,一只小手犹豫地从被子里探出来。 孟琅看到那手的一瞬间,心就沉了下来。 长空的手指上都是伤痕,指缝里脏兮兮的,塞着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更恐怖的是,他的半片指甲没了,粉红色的嫩肉,扎着孟琅的眼。 孟琅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根受伤的手指,勾着长空的小拇指,低低地说:“咱们明天去采荷花,约好了,不反悔。” 孟琅松开手,轻轻拍打着那团拱起的被子,动作很轻、很轻。 他喃喃地说:“长空啊,我今天陪你睡觉吧?知道吗,今天是鬼节呢?听说小鬼在这个晚上都会出来抓人,但义父是大人,不怕他们。今晚义父守着你,无论谁来欺负你义父都会赶走的。所以,长空啊,好好睡吧,好好睡吧......” 第299章 他轻轻地拍着孩子。被窝里,小孩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终于,他睡着了。 孟琅的手停住了,他望着酣睡的孩子,在床边坐了很久、很久。 第164章 城乱(二) 次日,孟琅带长空去御史大夫家里玩了一趟。御史大夫在屋里没管,出来时,就看到被剃了光头的莲花缸,他气得两撇胡子翘成了一条线,头上的高帽子像吐火的烟囱。他不禁跳脚骂道:“这两个臭小子——哎呦,全摘光了!全没了!” 老御史的抱怨,孟琅无缘听见。他早就带岳长空去了岳安民和文静的坟头,小孩很认真地把荷花一枝一枝插到那个小土包上。孟琅望着他渗出鲜血的小拇指,说:“长空啊,这段时间要不要在家歇一会,别去陪大王读书了?” 小家伙一僵,紧接着,他扭过头,惊喜地叫道:“真、真的吗?我,我不用进、进宫了?” “当然了。” “真的吗?太好啦!”小家伙高兴地笑了。孟琅摸摸他的脑袋,有些心酸。 “要不要我帮忙?”他问。 “不用。”小家伙努力踮着脚,把荷花插到更高的地方。孟琅抱起他,让他轻轻松松地把荷花插到坟包顶部。岳长空嘟嘟囔囔地说:“娘,荷花,荷花好看,爹,快看,娘好看,娘最好看了......” 回家后,孟琅去找了侍读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人,实际上,这人比他还要大上三岁。然而,在孟琅面前,他却战战兢兢跟个犯错的孩子一样。 “我们没欺负他。那不过就是个小孩子......”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欺负一个孩子干什么?” “我当然知道公子您不至于无耻到去为难一个孩子。”孟琅冷冷地说,“我只是想知道是谁动了手。公子有眼睛有耳朵,想必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还是说,公子更愿意去打仗?” “不不不。”那位公子冷汗直流,犹犹豫豫,哆哆嗦嗦,语无伦次,“我是没有动手!是,呃,柯家的......” “是他把长空的手弄成那样的?”孟琅逼问,“除了他还有谁?” “实际上,嗯......”这人眼神躲闪,磕磕巴巴。他的家族在这群当侍读的公子哥中,地位只能排到中间,因此,有许多人他不敢提。孟琅冷酷地说:“你要是不说,我便当做是你和那位姓柯的公子做的了。” “不,不。”这人慌忙叫道,“我什么也没干!实际上,动手的是那几位......” “哪几位?” “就是那几位啊!”这人叫苦不迭,他不住地擦着汗,哀求道,“孟将军,您何苦跟我过不去?宫里谁不知道您是这孩子的义父?咱就算再不开眼,也不会折腾他啊?您想想,您想想,我们巴结他都来不及,怎么会欺负他?您好好想想,哎呦,要不是......我也不至于袖手旁观!您去问别人吧,我求求您了,我真没动手!真没动手啊!” 孟琅审视着他,脑子里迅速把门第最高的那几个公子哥过了一遍。这些人的确没必要跟他作对,除非这样做能有更大的好处...... 谁能给他们这样大的好处? 孟琅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 宫中,八王子正在批奏折。他表情严肃,仪态庄重,看起来颇有帝王风范。两个宫女在他身后轻轻摇着巨大的扇子,几个侍读侯在他旁边,随时等他吩咐。门人小步走进,报告道:“大王,景懿君求见。” 八王子一听,眼睛一亮,他立刻放下笔,欣悦地叫道:“请他进来!” 孟琅进来了,恭恭敬敬地行礼,八王子却已经从几案边跑出来,拽着他叽叽喳喳地嚷道:“孟将军,你可好久没来了!寡人正批奏折批得无聊呢!我上次送你的金腰带呢?你为什么不戴?” “大王,大王。”孟琅拉开八王子,使两人的距离合乎礼节。八王子拉下脸,冲屋里其他人喊道:“你们都出去,出去!” 屋里人忙不迭走了,几个侍读忌惮地看了孟琅一眼。八王子兴奋地说:“现在不用讲君臣之礼了吧?孟将军,我要看你舞剑!” “大王,微臣来找您是有事要问。” “又是什么事?”八王子哀叫道,“我一天到晚都在忙,太傅要我读书,御史大夫要我上朝,只有孟将军你陪我玩——可你已经好久不陪我玩了!”他怒气冲冲地打了孟琅一下。 孟琅温和地说:“大王,您毕竟不是小孩子了......” “我是小孩!”八王子气呼呼地喊道,“我就长了一岁!七哥十七岁还在玩呢!” “您和七王子不同,您是一国之君......” “可我不想当一国之君,我想打仗!我想跟你一起骑马,射箭,杀敌!”八王子矫健地跑了几步,做了个拉弓的姿势。这让孟琅想到了孟琼,他苦笑一声,态度不由得更温和了。要是岩太傅或御史大夫在这,早就惊叫着制止上蹿下跳的八王子了。 “大王,臣以后会陪您骑马的,现在天气太热了。”孟琅将八王子拉回桌案后,他眼尖地发现,桌子后面放着两缸冰块。 “而且还有瘟疫,是不是?”八王子有点卖弄地说,“太傅说了,现在外面到处都在死人,我绝对不能出去。” “是。”孟琅端坐在八王子面前。他感到必须尽快开口,但又不希望说的太过直接,伤了八王子的心,他心里始终不愿意相信事情是这样,然而,他必须问清楚。孟琅问:“大王,您不喜欢长空?” 第300章 “当然不喜欢了。”八王子边玩自己的手指边说,“他年纪太小了,什么也不懂。” “我听说大王常让他帮自己磨墨。” “是的,因为你拜托我好好照顾他嘛。” “所以,大王就把他的手弄伤了吗?” 八王子愣了一下,他突然怒不可遏地叫道:“他告状了?” “您为何要这样做?” “我什么也没干!”八王子站起身,气呼呼地说,“我只让他磨墨!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您让他磨了多久?” 八王子委屈地说:“怎么?就是磨墨!你以为我欺负他了?我没有!是他自己笨,招人厌——” “大王,您是大王啊。”孟琅悲哀地说,“您这样讨厌长空,别人会怎样对他,您难道不知道吗?” “可我什么也没干!”八王子委屈至极,“原来你今天不是来找我玩的!你是来骂我的,可恶,可恶!”他大声嚷嚷着,一个劲把孟琅往门外推。门砰地一声在孟琅身后关上了,他回了家,心情沉重。院子里,长空正骑在冬子肩上,快乐地叫喊着。 两人看到孟琅,都赶紧停下,冬子把长空放下,讪笑道:“将军,您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 “听说您进宫了?” “是的。”孟琅看了长空一眼,走到他面前,蹲下说,“长空啊,我跟大王商量过了,你年纪太小,还不适合当侍读。所以,你先在家学习几年吧,好不好?” 岳长空双眼发亮,高兴地叫道:“真、真的吗?好,太好了!” 冬子愣了一下,望着孟琅的表情严肃了些。孟琅把长空送进屋后,冬子低声问:“果真有人......” “不是什么大事,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就好。”冬子同情地望着孟琅,“这下,您肯定又要得罪人了。” “我得罪的人还算少吗?”孟琅笑了一下,“走吧,收拾一下,我要去拜访岩太傅......” 当时,孟琅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他没想到这件小事竟像一颗石子,掀起了一连串波澜,直至闹翻了整个丰州城。 岳安民带来的兵一听说长空不当侍读了,马上拥到孟琅门前要个说法。在他们看来,大当家和二当家为丰州战死,小当家理应获得侍读的尊荣。孟琅没法说出实情,这帮汉子便觉得他是偏心,再加上,他们因山匪出身受人歧视,便自然而然觉得小当家也受了同样的待遇。 这群汉子的示威引起了来自廣野的士兵的反感。他们早就看不惯这群野兵的粗鲁懒散,也看不惯他们主子的放浪形骸,更看不惯他们因为主子牺牲,就趾高气扬,一副其他人就欠他们的张狂样。两帮人吵了起来,这时,那个流言生效了。 是的,廣野来的士兵因为多少是出身贵族,的确吃的用的比这些野兵好些。然而,当这些野兵用这一点指责他们时,他们却像受了污蔑一样气得跳脚。他们人多势众,受了委屈的野兵就开始在城里大肆宣扬——他们的确和城里人关系更加密切,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是平头百姓。 矛头从士兵直接转向百官贵族。说到底,矛盾存在已久,这件事不过是个引子,不管这引子多么小,它最后都会导向一场爆炸。 这种时候,各种鸡毛蒜皮真真假假的事情都出来了。人们压抑许久的不满全部爆发:怎么,那个毛头大王不是吵着要冰块吗?怎么,那个孟将军不是拴着金腰带吗?怎么,那个御史大夫不是在家里造了莲花池天天享乐吗?怎么,怎么,怎么,城里每天都在死人的时候,你们不是活的好端端的吗? 孟琅试图平息这场动乱,但他的出现让局势更加不可收拾。人群涌到他门前,怒吼着,咆哮着,要一个说法。守在孟琅门前的那稀稀拉拉的官军根本挡不住汹涌的人潮,这时早已没有人关心岳长空是不是侍读,他们关心的是自己的肚子,自己的命。野草、石头、木头一齐扔过来,孟琅给砸得头破血流,冬子双眼发红,抽出刀,叫道:“你们再过来试试!” 孟琅忙制止他:“把刀收回去——” 已经迟了。 这当口,一个士兵,一个怀恨已久的士兵突然喊道。 “他要杀人了!三王之乱时他就这样杀人!这个伪君子!这个屠夫、刽子手、杀人魔!他要动手了,乡亲们上呀!” 出于恐惧,出于愤怒,出于无数莫名其妙的情绪,又或者说,气氛使然,人潮失控了。 他们冲破了大门。 第165章 城乱(三) 混战一触即发。敌对已久的官兵野兵大打出手,百姓夹杂其中,吵嚷叫骂或哄抢打斗,哀嚎声响成一片。到御史大夫和岩太傅领着禁军赶到时,将军府前已一地鲜红。他们只有杀死那些杀红眼的人。 这场混战勉强平息之后,他们立即紧锣密鼓地搜捕着逃走的士兵。他们查清楚了究竟是谁喊出了那句“杀人”。那是一个士兵,一个很老的士兵,他的大儿子跟着孟琅去征讨三王,因为逃跑而被杀死。他的小儿子跟着钟青天造反,又被孟琼的军队杀死。而作为一个乌池人,他几乎在乌池之乱失去了所以认识的人。 直到这时,他只是痛苦,还并不仇恨孟琅,因为孟琅给他吃给他穿,表现得像一个好人。可并非所有人都这样想。孟将军是个好人?但那条金腰带露馅啦。他是让出了自己的院子,可他轻轻松松就得到一条金腰带啦。不仅如此,大王给了他成堆成山的奖赏。他以为他们不知道这些吗? 第301章 在孟琅忙于公务的时候,有关他的议论在军营悄悄滋长,迅速蔓延。每天,这个老兵都能听到人们在窃窃私语,在抱怨咒骂。 孟将军什么都没要?谁相信呢?他的地位与日尊崇,可他干了什么呀?岳将军死了,文夫人死了,他干了什么呀?他缩在城里享福呢! 在这种氛围下,这个老兵记起了孟家带给他的所有苦难。更别提,他天天都看到孟琅那个神气的护卫,那个冬瓜一样壮实的汉子——他知道他,就是他杀死了那些逃跑的士兵,就是他杀死了他的小儿子。看看这个人长得多么壮,多么好,这还不足以说明当城里人都在受苦受难时,这群当官的过得多么潇洒吗? 压倒这老兵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染上了瘟疫。可孟琅院子里早已人满为患,守门人不让他进去。孟琅不知道,他的善举成了守门人的生意,他凭借着守门的权力肆意勒索那些可怜的病人。见老兵什么都拿不出,守门人毫不客气地把他赶了出去。 他嘲笑地大叫:“别装病了老家伙!你这种人我见多啦!你压根就没病,你还是老老实实打仗去吧!” 老兵绝望了,绝望催生愤恨,愤恨催生恶念。既然如此,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决心报复。即便如此,一个人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如果不是那些野兵煽动百姓,闹大了事,如果不是冬子抽出了刀,如果不是他恰好在冬子抽出刀时喊出了那句话,这场内乱也不会发生的...... 内乱,史书上是如此记载这件事的:【岳家兵反,城内乱,数日方平,死者上千。】 实际上,内乱中死去的人没有那样多,多的是内乱后被处死的人。 大王大怒,决定将造反的野兵全部处死。孟琅听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宫里。他头缠白布,一只眼给打得乌青,嘴角破裂,狼狈至极。他跪在大殿之上,请求大王收回成命。这一举动惹怒了八王子,他不解地、愤恨地叫道:“你为什么要救他们!” 孟琅急切地说:“大王,他们是被人利用了,并非有心暴乱。他们都是好兵,现在长明人正在城外虎视眈眈,我们应该宽怀为大,安抚百姓士兵,团结......” “孟将军。”御史大夫打断道,“你知道他们杀了多少人吗?你知道此时此刻,站在你面前的就有失去儿子的父亲吗!” 孟琅浑身一震,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殿上的众臣。一位大臣愤慨地高声叫道:“不错!狗改不了吃屎,土匪就是土匪!岳将军在时还能镇住这帮混混,岳将军死了谁能看住这群野狗?要我看,他们闯祸是迟早的事,得亏他们今天只是围攻将军府,而不是偷偷打开城门!” 孟琅背上生出一片冷汗。他跪在那,猛然间,他看清了群臣脸上的愤恨、不屑、厌恶。猛然间,他意识到这些人其实从未真正接纳岳安民带来的人。他们从未真正信任过他们。 一位大臣捋着自己的胡子,嫌恶地说:“这帮土匪散播流言,挑惑百姓,煽动暴乱,残害官军,歹意昭然,其罪可诛,孟将军何必为他们辩解?” “孟将军,你可是差点让这群歹徒杀死!” 不,不能这样。这些人不是真心要造反的,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如果再杀,守城的人!......孟琅脑子里一片混乱,耳边群臣嘈嘈,一句句义正言辞。 “山莽之徒,果真不可以重用。” “大王,还请速速处决这些暴徒,永绝后患。” 不,不能......孟琅将头重重磕到地上,刹那间,大殿安静了。众人的视线全部聚集到这位年轻的将军的身上,他按着地面,手指骨节凸起,似乎用尽全力。 “臣......御下无方!此次暴乱,实属意外,皆......臣办事不力!臣愿领罚,臣必......力规部下,去其野蛮,明其规矩,恳请大王,予臣赎罪之机!” 朝堂静寂,天子怒容。 “好,好。”八王子站起身,震怒地说,“你这样偏袒这帮逆贼——他们今天能冲进将军府,以后就不会冲进寡人的王宫吗!如此是非不分——就因为他们是岳将军的遗部?孟大人,你太让寡人失望了。来人呐,把他带走——让他回去好好养病!” “大王!”孟琅哀求道,“城里死的人够多了!现在不能杀人,不能杀人——” 两个卫兵走上前,架起他,孟琅挣扎着,他们锁住他的胳膊,像押犯人似的把他拖出去。孟琅仍扭头叫着,如此急切,如此绝望。 “我会教好他们的,大王,请给我一个机会——大王!!!” “这个孟琅。”朝中有人低声叹息,厌恶地嘀咕道,“他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吗?” 孟琅被关在了宫门外。他手握重兵,他位至将军,可他被关在了宫门外。他望不了自己被拖出去时群臣驳杂的面容,有同情,有嫌恶,有讥讽,有哂笑,有怜悯,好似在看一个傻子。 孟琅知道自己在犯傻,不仅是犯傻,他简直是在找死:他竟敢公然违抗大王的命令!他犯了大忌,要是以往,他绝不会这样失礼,这样莽撞。可现在他顾不得那样多了——两千士兵啊!岳安民留下来两千士兵,个个是以一敌十的好汉。杀了这两千士兵,无异于自断臂膀! 那两千士兵没有人真心要造反,散播流言的不是他人,煽动众怒的不是他们,是那些跟野军交好的身份低微的官兵!是那些怨恨他,怨恨贵族的平民士兵! 第302章 即使是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他们的确过得不好啊:他们的军俸是贵族士兵的十分之一,他们穿的是麻布,吃的是糟糠,照惯例,贵贱有别,他们就不能跟贵族士兵吃一样用一样的东西。 杀了岳安民的兵没法解决问题,怨恨不会消解,不公仍然存在,而恐惧将立刻滋长,不和将即刻飞出城墙,传到长明的耳中。假如这时长明发起进攻...... 孟琅不敢设想。 他贪心。他想留住这两千士兵,还想留住那些寒兵伧汉,他甚至还想消弭野兵官兵寒兵贵兵之间的不和,妄图把他们拧成一股绳。他忘了,哪怕是一股绳也会被水冲散,更何况这些人原本就不是一股绳。 他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将这场暴乱的损害降到最低,却忘了决定权根本不在他。从他惹怒八王子的那一刻起,他的所有努力便注定失败。当他四处碰壁之后,御史大夫语重心长地对孟琅说:“孟将军,不要再做徒劳无用的事情了。你知道,许多人早就看那些野兵不顺眼,如今他们犯下滔天大罪,哪能翻身?” “可那是好兵啊!”孟琅激动地叫道,“闻大人,他们不曾想过叛乱,如果我们对他们一视同仁,如果我们与他们同吃同住......” “难道你之前不是这样做的吗?”御史大夫沉着脸说,“结果呢?这可能吗?” 孟琅噎住了。他愣愣地望着御史大夫,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老丞相岳度时。他的眼睛一点点暗淡下去,一个哭似的笑露了出来。他捂着脸,低声道:“您,您也想杀了他们......” “这群家伙只认岳安民一个主。你看到了,为了一个九岁大的孩子,他们能围攻你的将军府。就算你收岳长空为义子,也没法控制住他们。” “那么,就这样全部杀掉吗?”孟琅喃喃地说,“我们不去打长明,反把刀对准自己人?” “他们,也算自己人吗?孟将军,杀鸡儆猴,城里决不能再有第二次暴乱!” 行刑当日,孟琅见到了岳安民的那些兵,曾几何时,他跟他们喝酒,谈笑,猜拳,好似兄弟。现在,他们全部对他怒目而视。 “冤枉,我们冤枉哪!” “暴君!昏君!” “凭什么杀我们!我们杀了那么多长明人!” “将军啊,看看你的兵是什么下场!您白白战死啦!” 但最使孟琅震动的是那个老兵。他瘦骨嶙峋,双目暴突,不住地朝孟琅怒吼。孟琅震惊地望着他,因为,即使这张面孔苍老了,扭曲了,他还是认出了他。 这是那个还鞋的兵。是那个跟着他去仁关的兵。是那个对他流下了感激的泪的兵。是啊,是他,怎么会是他!如此恨他的,怎么会是他! “你个伪君子!你们全都是虚伪小人!”那人嘶吼着,“你们夺走了我的一切,我的一切!啊啊,儿啊,娘啊!” “行刑!”御史大夫喊道。几乎同时,孟琅扭过头。他听到一声惨叫,无数声惨叫,还有咒骂,他脖子僵硬,血腥味随着热风飘来,苍蝇蚊子恶心的嗡嗡声盘旋。自始至终,孟琅都没有扭过头。 他回到家,岳长空扑过来,哭叫道:“义父,叔叔他们都死了吗?为什么啊,他们都是好人啊!” 对岳长空来说,那些野兵是陪他长大的亲人般的存在。孟琅抱着这孩子,一句话都说不出。长空哭着,哭着,哭累了,哭睡了。孟琅把他抱到床上,离开了。 他手脚冰凉,脚步僵硬地走进院里的一间小屋,里面躺着一口棺材。 就在昨天,冬子死了。 这个忠实的汉子为了保护他,任自己的脊背被砍成裂开的龟甲。纵使孟琅找来最好的大夫,也无法挽留冬子注定消逝的生命。直到最后一刻,这汉子仍在宽慰孟琅:“将军,您是好人,别,别自责......” 谁能想到,偌大的丰州城,唯有这个乡野汉子安慰了孟琅。又有谁能想到,唯有他看透了孟琅满是疮痍的心。 孟琅在棺前跪了下来。他的脊背深深弯下,耳边咒骂仍在轰鸣,眼前鲜血仍在流淌,他紧闭着眼,低声嘶吼道:“冬子啊......冬子啊!” 他跪在那,孤身一人。 第166章 孤身(一) 从那天之后,岳长空恨上了八王子。他不知道从哪听到是八王子杀了他的那些叔叔们,从此他一反常态,天天叫嚷着要进宫。孟琅自然不会让他进宫,岳长空便也恨上了孟琅。 “你本来可以救他们的!”岳长空哭叫道,“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孟琅沉默着。丰州城一下子少掉了两千人,可他的生活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该巡视军队仍得巡视,该医治百姓仍得医治,该上朝仍得上朝,即使年少的王已经不再听他的话。 孟琅意识到,八王子讨厌他了。于是,他在朝堂上学会了沉默,只要不是必要的事,他就不开口。他的沉默换来了朝廷的空前活跃,从前,八王子是如此信赖孟琅,器重孟琅,以至于朝堂上的其他大臣从不会有不同的声音。他们就像围绕在孟琅身边的星星,尽心尽力地捧着这轮明月。 现在,孟琅失宠了,没落了,星星们有了取代明月的机会,争先恐后地焕发自己的光芒。可惜八王子没那么好糊弄,他聪明地寻求岩太傅和御史大夫的帮助,这两位老臣总能把握住朝廷大局,做出正确的决定。 孟琅不再开口,但他仍要做事。他找了一个更大的院子收留患病的人,他召集城中所有大夫商讨遏制瘟疫的方法,他提高了那些出身寒微的士兵的待遇,亲自训练他们,探望他们。半个多月来他忙得脚不沾地,恍然间,中秋已过,深秋来临。瘟疫渐渐平息,战争,又开始了。 第303章 这次,孟琅发现长明的攻势似乎不如之前猛烈了。然而,中城王站在船头上叫嚷投降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投降吧!”他唇焦舌烂,无比热切地喊道,“这样坚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整个徐风只剩下你们一座孤城!投降吧!其他地方的人此时此刻已经收获了粮食,过起了崭新的生活,而你们却吃不饱穿不暖,像罪人似的活着。冬天马上就要来了,你们难道还能继续坚持下去?你们难道还要继续坚持下去?” 他喘了口气,又更卖力地叫道:“莫非你们觉得城里那个小孩子真能带领你们击退眼前这十万大军吗?莫非你们觉得那个垂髫小儿真担得起王的名号?不,不,不,孟琅啊,闻大人啊,你们心知肚明,你们不可能再出丰州!那么,你们坚持的理由是什么?是所谓的忠心,还是希图自己千古留名?” “看看这座城!两年来它死了多少人啊?莫非真要死到最后一人你们才愿意打开城门?你们无非是担心即使投降也难逃一死!可我要说,长明王是位仁君,看看我吧,我活得多好!”他拍着胸脯卖力叫嚷道,“孟琅!我保证你投降后不会死!你们都不会死!你们甚至还能留在丰州!你们只须改用长明的国号,长明的律法......” 对此,孟琅用一支箭予以回答。他现在箭法和孟琼一样好。中城王吓得不敢再上船头,长明回击以巨石。他们改换了战术,不再冲锋,只用巨石日夜轰击城墙,扰得丰州无日安宁。 时光倏忽凝滞,人们已然麻木。躲避,修城,抬走伤员,换上新人。初雪落下,街上无行人。春夏瘟疫横行,田地荒废,到了冬天就成了空前严酷的饥荒。豆子,谷壳,树皮,草根,土块,能吃的东西都吃了,雪越来越大。甚至,连八王子也再吃不上肉了。 这种时刻,长明的军营中却日日欢歌,肉香飘过天来江,挑逗着丰州人的神经。某个雪白的早晨,长明王出现在了船头上。 无人知晓,长明王已经离开了八个月之久。从今年春天开始,长明大臣开始呼唤君王回国,主持大局,毕竟,徐风已经没什么好打的了,而他们也实在不放心让长明王的弟弟监国太久。要知道,长明王还没有子嗣,要是他出了什么意外...... 回去,还是不回?长明王必须做出抉择。他仔细观察了几天丰州城,最终判断丰州已无力进攻,于是,他决定围而不打,偷偷离开。正因为他离开了,长明军队才未及时察觉丰州出了内乱,一直采取保守攻势。但现在,长明王决定在过年前了结这一切。 他料到,这座孤城不会坚持太久了,因为,城墙上的士兵少了。是真的变少了。 这意味着,城里的人不多了。 孟琅曾经喊出过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兵的响亮口号,但当这句话逐渐变为现实时,人们才真正感受到这句话有多么惨烈。 此刻,在孟琅那狭小的屋子里,坐满了七八个大臣。屋里烧着两个单薄的小炉,它们尽力吐出热气,却丝毫无法抵过从窗缝、门缝、甚至墙缝里溜出的寒气。孟琅把办公的矮几让给了御史大夫,这老头庄严地坐在几案后,两撇花白的胡子紧贴着抿得死紧的嘴角。 岩太傅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脑袋垂得老低。孟琅跪坐在他对面,姿态端正,面无表情。另外几位大臣坐在他们面前,你看我,我看你,目光焦灼紧张,欲言又止。 “你们不是有话要说吗?”御史大夫终于开口了,“怎么,你们在我这个老头面前敢说的话,到了孟将军面前就不敢说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御史大夫厉声道:“说啊。怎么,你们也心虚,也不想当这个千古罪人?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提这件事!” “闻大人。”一位大臣战战兢兢地说,“可是,城里的粮食只够吃十天了。十天之后,就连我们都没得吃了。” 御史大夫冷笑:“难道你们地里没埋东西?” 这句话刺得一干大臣脸上火辣辣的。一位大臣叫道:“不管怎样,士兵总得有东西吃啊。”他盯向孟琅:“孟将军,军队的状况您是最清楚的。您说说,现在还怎么打?得亏是长明没有进攻,一旦进攻......” “那么,就投降吗?”孟琅突然说。他一下子戳破了这些人心中所想,反使得他们一齐安静起来。众臣小心地交换着眼神。去年新上任的米丞相慢慢地说:“孟将军,我们可没有这样说。我们只是对现在城里的情况表示担忧......总得有个办法啊。” “这不就是投降的意思吗?” “我们没有这样说。”米丞相再次强调。 一位大臣生硬地说:“我们只是想问问御史大夫,问问您,有什么办法。”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冬天还很长,总得有东西吃啊,至少士兵得填饱肚子!” “但是现在城里还有什么吃的?人们饿得拿雪块当饭!” “这些天,光是饿死就饿死了一百多人,冻死的更是不计其数,等明年开春,又是瘟疫......” 他们在问题外围兜兜转转,长袖善舞,说些众人皆知、毫无意义的废话。孟琅感觉自己耳边好像有一群苍蝇飞舞,狭小的屋子窒闷昏暗,他看了看对面一直低着头的岩太傅,又看了眼脸色铁青的御史大夫。 “总有办法的!”御史大夫拍着那张烂木几叫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得什么主意!你们听了中城王的话,想跟他一样过好日子了。你们这帮软骨头,怂包蛋,有本事你们把这些话拿到大王面前去说,去啊!” 第304章 屋中顿时鸦雀无声。群臣彼此交换着眼神,米丞相还要开口,就听御史大夫愤怒地喊道:“从今以后,谁要敢再说这种话,就是大逆不道,就是叛国!老夫是绝不会投降的,你们走吧,走!” 那几位有头有脸的大臣慌忙起身,摆动着肥大的棉袍,挤出屋去了。米丞相叹了口气,也要出去,却被御史大夫叫住了。 “米相,你要再犯蠢,就别当丞相了!” 米相身形一僵,目露愤恨。他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御史大夫长叹一声,这时,太傅才敢开口。他六神无主地说:“闻大人,孟将军,该怎么办啊......” “我就知道,迟早有人要动邪心。”御史大夫坚决地说,“咱们决不能让他们得逞,这帮混账,他们忘了长明人是怎么对待先王的吗?这帮无耻的混蛋!” “是的,是的......”岩太傅附和着,却仍犹疑地说,“可是,城里确实快断粮了。” 他下意识看向孟琅。粮草统筹,一向是这位将军的事。孟琅依旧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真的没办法了吗?”御史大夫问,“什么吃的也没有了?连给士兵吃的都没有了?” 御史大夫是明知故问。他和太傅都知道情况的严峻,早在三个月前孟琅就告诉他们丰州很可能会在这个冬天断粮。可他们还是一遍遍地问孟琅。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孟琅已经将能做的都做了。他老早就征收了全城的粮食,精细地发放到一家一户,粮食不够后他就在士兵的面饼里掺野菜,野菜挖完了他就把竹简煮烂剁碎掺进稀粥,家畜是早就杀掉了,连野狗和老鼠也都杀掉了,他还能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城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树皮都剥光了。 冬天,还有多久?孟琅想,什么时候,树才能长出新芽,地才能长出嫩草? 两个月,还有足足两个月春天才会到来。这两个月,他们究竟要怎样撑下去? 能够吃的东西,能够吃的东西...... 孟琅跪坐在那,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想。眼前的情况让他感到了某种相似,不知怎地,他觉得自己很早以前就知道要怎样做了。早在他算出存粮不够时,他就知道自己会走到何种道路上。 他望着御史大夫和太傅,两位老人满含期冀地望着他。他们的目光如此沉重,以至于孟琅不能够给出别的答案。 “还有吃的。”他听到这声音来自空荡的灵魂,来自一座遥远残破的山城,来自另一个荒凉的寒冬。 “还有吃的。”他喃喃地说,“还有吃的。” 第167章 孤身(二) 长明王每天都在观察城墙上的士兵。令他烦躁的是,将近半个月过去了,这些士兵看着仍旧壮实,劲力十足地在城墙上巡逻。 这不可能。据他所知,丰州上半年一直在闹瘟疫,既然如此,他们的田地应当荒芜了不少,冬天根本不会有足够的粮食。现在,这座城里的人应该快饿死了才是。 可为什么这些士兵看起来根本不缺吃的? 长明王不由得想到了一个人。 孟琅。 在进攻徐风的路程中,孟家三弟兄都给长明王以极深刻的印象。奇袭仁关,血战揖海,固守丰州,这三弟兄展现了如出一辙的固执与顽强。他们好像是用同一种材料做成的,某种东西深深铸进了他们的骨子里,以至于长明王总是无法将这三弟兄区分开来。他每想到他们中的一个人,就会想到另外两个人。 他敢肯定,丰州能坚持到现在一定是因为孟琅。这家伙绝对想出了什么办法,该死,孟家的人永远坏他的好事......这样的人竟然是徐风的臣子! 长明王半是恼恨,半是羡妒地吐出一口气。时至今日,他真有点佩服孟琅了。 谁能想到,这家伙竟然守着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坚持了近两年之久呢? 不论如何,他不会坚持到第三年了。长明王已下定决心,不管用什么办法,今年冬天,他要打开丰州的城门。 “没错。”他低声道,“不必再等了,攻城吧。” 巨石开路,战鼓咆哮,裹着铁皮的军船盘踞城下。成千上万的士兵冲过裸露的浅滩,向丰州城发起进攻。每一座墙头,都历经反复争夺。双方似乎都把这场仗当做最后一场来打,拼了命地去战斗。不到一天,丰州城就死了近一千人,长明同样死了几百人。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又是如此。 长明王越来越焦躁。他早就料定丰州城中没有粮也没有人,可为何丰州的兵就是打不尽?这座小城里,究竟还有多少人?难不成他们是幽灵,可以死而复生吗! 同样的焦躁也在长明军中滋生。他们满以为休养良久后,可以一举攻下丰州,不料却遭了当头一棒。他们悲伤地望着城墙下同伴扭曲的尸体,狡猾的丰州人往城墙上倒水,水凝成冰,滑溜得梯子根本挂不住。许多人根本不是被打死的,而是摔死的。 第十天,有人向长明王提议:等到春天吧,城墙太滑了,爬不上去。 “蠢货!”长明王骂道,“春天他们就有吃的了,春天天来江的水就大了,现在是攻城的最好时机!” 那人诺诺道:“可是,他们看起来还有吃的。” 长明王烦躁地说:“他们没有。他们不过是在硬撑......” 这时候,中城王进来了。他弯着腰,讨好地微笑着,一双小眼睛闪着狡黠的光。长明王看到他就烦:“你来做什么?” 第305章 “我来给大王分忧。”中城王搓着手,亲热地说,“大王,我知道怎么击垮丰州。” 他凑上前,低声说了什么。长明王脸上立即闪过一抹厌恶,虽然他极快地将那厌恶的神情压了下去,可胸中那股虫子爬过似的滑腻恶心的感觉却久久不散。他鄙夷地看着这个男人,不无讥讽地说:“中城王,老实说,寡人还真想不出你这样的招数!” 中城王恭谦地说:“能为大王分忧就好。” “寡人看,你是想回廣野了。” 中城王笑了笑:“谁愿意跟这些家伙一直耗下去?大王不也回了一趟长明吗?” 长明王拧着眉头凝望着黑蓝色的丰州城,绵绵的阴云笼罩在千疮百孔的墙头。士兵们正在把砖头填进去,士兵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手握一把雪白的长剑。中城王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意味深长地说:“要知道,丰州的城门,实际上是一个人守住的......” “寡人敬佩他。”长明王说,“真可惜,他是不会投降的。他跟他弟弟一样,死都是徐风的狗。” 中城王慨叹道:“正因如此,您才能逼他心甘情愿交出性命啊。” 两天后,中城王乘着一叶扁舟来到丰州城下。 他是来议和的。 孟琅没有让他进城,而是把他扣在了军营里。对此,中城王毫不惊慌。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孟琅逼仄阴暗的屋子,啧啧道:“谁能想到昔日的孟二公子,竟会破落到如今的境地?” 孟琅紧盯着他:“你来做什么?” “议和。我不是说了吗?”中城王令人讨厌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森森白牙。 “你走吧,告诉你的主子,我们不会议和。” “孟将军铁骨铮铮,自然要打到底了。可是,其他人未必这样想吧?”中城王向帐篷外张望,“孟将军真派人去宫里了?你该不会隐瞒消息,欺骗主上吧?不过,说到底,又有谁真会把一个十三岁的小儿当成王......” 孟琅厉声道:“你要是不想被扔到天来江,就最好闭嘴!” 中城王有些惊讶。他再次细细打量孟琅,颇为惋惜地说:“看来,你已经不是那个‘意温良’的孟二公子了。” 说话间,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御史大夫、岩太傅、米丞相还有其他几位重臣走了进来。瞧见中城王,各人脸上色彩不一,或惊愕,或鄙夷,或震怒。御史大夫说:“你真当了长明的走狗!你、你怎么对得起徐风的列祖列宗?” 中城王笑呵呵地说:“闻大人,我的列祖列宗还好好地躺在祠堂里呢。大家先坐下吧,我可是带来了重要的东西啊,我相信,这是我们都需要的东西。” 御史大夫板着脸道:“你是来诓人的!打了这么久,长明怎么会突然议和?” 中城王见众人不坐,便自己坐下了。他从容地说:“虽然我投靠了长明,但那也是为了保全性命的不得已之举。我心里还是挂念徐风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看到如今的局面。因此......” 御史大夫深感羞辱,他愤怒地说:“别在这假惺惺了!” 中城王有些不快,他看了屋里的人一圈,开口道:“看来各位不相信长明王的诚意,可当你们听完我的话,就会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本来,长明王这人是绝不会议和的,可他实在没想到你们能坚持这么久——要知道,他还有个成年的弟弟在国内呢。再加上,去年春夏长明军中也闹了瘟疫,本就人心涣散,近日来,仗又打得如此艰难,许多人已经不愿再打下去......” “那么,他是真心想议和了?”米丞相激动地问。 御史大夫冷笑一声:“难不成他还能把打下的土地还给我们?” “这自然是不能的。成王败寇,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不过,他愿意承认八王子为徐风王,实际上,他愿意把八王子当做他的弟弟......” “这不就是亡国吗!”御史大夫气愤地叫道,“什么议和?他是想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丰州。中城王,别再炫舌舞唇了,告诉长明王老夫绝不议和——” 中城王猛地站起来,叫道:“这哪里是亡国!闻大人可得把话听完,长明王不仅愿意认八王子当义弟,还愿意把廣野以北给他!” 这出人意料的慷慨震住了屋内的众人。过了瞬息,御史大夫更加愤怒地叫道:“他以为他是谁?这个强盗!告诉他,我们要一打到底,我们绝不会投降!” 中城王飞快地、极具煽惑力地说:“闻大人,您可得冷静些,想想吧,廣野,廣野!以你们现在的处境,能回廣野何尝不是一种胜利?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过了今天,你们什么时候还能回廣野?” 御史大夫怒不可遏地吼道:“中城王,你以为我们是三岁小儿吗?会被这样明显的谎言蒙骗?我告诉你,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怎么,闻大人,吃惯了糟糠野草,等天上掉下馅饼后,你就还要吃野草吗?我以我的良心担保,长明王是真要议和。他现在处境危急......”中城王放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似的小声说,“你们以为长明王为何突然加紧进攻?他那弟弟起了异心,借着三年孝期向他发难,他要不及时赶回去,怕是王位不保!” 御史大夫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两撇胡须随之一震。他瞪着中城王,寸步不让地说:“那么,我们直接等到他弟弟篡位就好。” 第306章 “恰恰相反!”中城王急促地说,“如果你们不议和,他就要豁出一切在这个冬天攻破丰州。前半个月的攻势就是证据!我实话实说,长明王带了援军,现在围在外头的长明人足足有三十万,而你们有几万?两万?三万?顶多五万!闻大人,我是为了你们着想才来议和——这主意就是我提出的,你们打得太惨了,我真看不下去!” “黄鼠狼给鸡拜年!中城王,你扯谎也要打个谱子!白白把廣野给我们?怎么可能?” “当然不可能。”中城王诡秘地一笑,卖弄起关子来,“这个嘛,他毕竟是王。在胜利唾手可得的情况下被迫让步,无论是谁也无法接受,更何况是一位王。要不是国内大事不妙......就算如此,他也绝不甘心就此将胜利白白让出。” “那他到底要什么?”米丞相赶紧追问。 中城王没有回答,他看向了孟琅。 屋内陷入了窒息般的沉默。孟琅直直地迎着中城王的视线,手紧握着剑。他手脚冰凉,但那不是恐惧,而是一把早已悬在头顶上的斧头终于劈下来的感觉。他早就料到长明王一定会要什么......好半晌,岩太傅胆战心惊地问:“他要孟将军去议和?” 中城王摇摇头,叹息似的说:“这怎么可能呢?各位大人,我言尽于此,请你们好好想想,究竟是一个人的命重要,还是一城人的命更重要吧......” 第168章 孤身(三) 中城王一走,御史大夫就怒不可遏地叫道:“一派胡言,荒谬至极!这是陷阱、圈套!”他在屋中央气愤地旋着圈子,脸气得通红,硕大的汗珠源源不断地滚下来。 岩太傅站在一边,脸上愁云满布,连连摇头:“怎么能提出这种要求,怎么能提出这种要求!” 米丞相站在另一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他问孟琅:“孟将军怎么想?” 孟琅说:“春天已经快来了。” “孟将军什么意思?” “春天来了,城里人就有吃的了。” “孟将军难道想一直打到春天?长明可是想这个冬天就破城。” “不能打到春天吗?”孟琅似乎在问他,又似乎在问自己。他仍紧握着剑,一动不动地站着。 “打!”御史大夫猛地停住,恶狠狠地说,“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刚刚就该扣住中城王,把他斩首示众!” 米丞相说:“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应当付诸群议......” 御史大夫猛地盯住他,双眼几乎凸出,他眼神极为可怕。米丞相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米迟谋,你又动了那个歪念头?”御史大夫毫不客气地直呼米丞相的大名,痛骂道,“你怎能听信长明人的鬼话?你忘了他们有多无耻,忘了挂在船上的先王吗!你这是与虎谋皮,你真是只有一尺长的谋略,你、你当不起这个丞相——要是岳度时在,哪容你上台!” 这话刺得米丞相脸如鸡冠,他目露愤恨,阴沉沉地盯着御史大夫。岩太傅忙打圆场:“闻大人,您太激动了,喝点水,快喝点水!” “那么,要我吃人吗!”米丞相突然开口,狠狠地说,“我不像有的人,为了一己私利,要全城百姓陪葬!” 孟琅猛地颤动了一下,脸霎时失了血色。 御史大夫怒气冲冲地喊道:“你说谁一己私利——” “一个人,一座城,谁都知道怎么选!打下去?外面有三十万人,再少也有十几万吧?而我们呢?一万多!”米丞相喷火似的说,“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兵,我看是他自己活到最后!” “姓米的!”御史大夫撸起袖子,米丞相转身就跑。得亏岩太傅拼命拖住了御史大夫,否则他定要挨上几拳。御史大夫挥开岩太傅,怒骂不已:“这个小人,这个混账,我要让大王撤他的职,他娘的!” 他忽然盯住孟琅,问:“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这件事是否可行......”孟琅呓语似的说。 他竟真的思考起这件事了。倘若长明王真能归还廣野,那么这笔买卖真算不上亏。大王将得到徐风一半的领土,足可东山再起。 问题是,长明王是否真心议和?中城王的话又是否可信? 他死并不足惜,可他死之后,丰州便没有将军了。假如长明王背信弃义——他完全有可能这样做。这是一头老虎,一头野心勃勃的老虎啊。孟琅从没想过这个心高气傲的家伙会提出议和,这根本不像他能做出的事。 孟琅的头脑渐渐明醒,但他仍无法抵御回到廣野的诱惑。就在此时,御史大夫冲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叫道:“绝不可行!让他们见鬼去吧!让你送死?做他的白日梦!咱们打到底,一定打到底!” “可是,假如真有希望......” “你看不出这是他的诡计吗?青石,不要看别人说了什么,要看他干了什么。中城王出卖了大王,长明王连死人的尸体也不放过,这两个人臭味相投,沆瀣一气,他们一样狡诈,一样心狠手辣——咱不能与虎谋皮啊!” 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孟琅。他突然想到了奇袭仁关时的事,一个在逃跑时都要咬下别人一块肉的人,怎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美餐吗?他猛地警醒过来,大声应和道:“闻大人,你说得对,咱们不能信他,咱们一定要打到春天。” “打,打!”御史大夫激烈地说,两撇胡子一翘一翘。他紧紧地抓着孟琅的手,一个劲地叫道:“打,打吧!咱们绝不投降,绝不投降!” 第307章 然而,其他大臣却不这样想。 米丞相离开后,便大肆宣扬长明有意“求”和。长明王不仅愿意撤兵,还愿意归还廣野以北的土地——“只要”孟将军做出“一点”牺牲。是的,令人痛心,可想想吧,难道他什么都不要就议和吗?那才是真的可怕。想想孟琅一直以来做的事,想想孟家一直以来做的事,他提出这个要求,难道不是在意料之中吗? 米丞相特意强调,长明现在是火烧到家门口了,他们迫切地要议和——这机会千载难逢啊。要是徐风不抓住机会,长明王就会用投石机轰开丰州的大门,他威胁,不,他发誓,要在这个冬天结束一切。过去半个月他正是这样做的......而冬天还剩下一个多月! 我们该怎么办呢?米丞相并不发表自己的见解,只是一个劲摇头叹气,对他见到的每一位大臣说,毫无疑问,孟将军不会答应的。合情合理。他再次强调,合情合理!只是,我们该怎么办呢?孟将军说要打到春天,春天呀。 短短一天内,议和的消息便沸扬全城。大街小巷满是议论:真要议和吗?真要议和吗!人们震惊,愕然,痛苦,还有不可抑制的苦涩的解脱感。难道仗要打完了吗?终于要打完了吗?人们的心完全乱了,他们顾不得饥肠辘辘的肚子,也顾不得冻得肿硬的双脚,奔出门四处打听。 真要议和?真要议和吗! 朝堂上,争论同样激烈。当然,没有人敢在八王子面前挑明这件事,双方不断争论的是“可行吗”、“可信吗”?八王子最初感到慌乱,但当他一听到长明王要认他做义弟时,他立即明白:这是投降。 “让寡人认杀父仇人为兄?你们怎敢说出这等丧心病狂的话?”八王子既愤怒,又痛苦,好似被人捅了一刀。他伤心地吼道:“他杀了父王啊!他还差点杀了我!你们居然——”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小脸憋得通红,甚至泛紫。八王子觉得自己的胸腔快爆炸了,他猛地站起身,朝米丞相一挥手。 “滚——滚!” 议和一派落荒而逃。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生起气来居然如此可怕。他当时的架势,好像真能把剑抽出来当场杀人似的。 议和之事暂时告歇。未得回音的中城王站在船头,郑重宣告:“孟大人,看来你已经做出了回答,既然如此,我们也只能进攻了!” 长明再度攻城,且攻势比以前更加猛烈。他们无穷无尽、无日无夜地涌上城墙,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当太阳再度升起时,丰州覆盖着冰晶的城墙已成赤红,奔流不息的天来江也几乎断流。在死亡和痛苦面前,人们开始怨恨。 中城王和米丞相的话给他们造成了一种错觉,即议和不成是孟琅一个人在固执己见。他们从未想过议和或许是场骗局,也许他们是有意不去想。旷日持久的战争、接二连三的瘟疫、切齿迫身的严寒和饥馑、时时刻刻上演的死亡,这一切已将这座围城里的人折磨得精疲力竭,几尽疯狂。 这种时候,他们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根救命稻草——谁能抵抗这种诱惑?其实不一定非要议和,此时此刻但凡某种什么别的方法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会同样抓住,只要它能结束这一切。 然而,孟琅说,要打到春天。 春天!对于丰州城里的人,春天就像廣野一般遥不可及。春天?或许他们今天都活不过,谁还能想到春天?要知道,他们现在是怎样苟延残喘着:他们没有吃的,没有吃的!可是,一旦有人饿死,尸体就会被官兵收走。美名其曰是埋葬,可谁都知道那些尸体去了哪里。 这是最大的恐惧。人们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成为他人的饲料。他们简直成了另一类人的家畜,这个事实太过恐怖了,没有人敢说出来。军中已经爆发过多次骚乱,只是这些骚乱每一次都被孟琅镇压下来了,毕竟,大多数人更愿意活着。 可是,现在不是有了另一种活法吗?这种活法看起来并不特别屈辱,至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如此。长明王要求八王子认自己为义兄的事,他们根本不知道,就算知道了,这也好像是别人的事,跟他们似乎完全没什么关系。 他们知道的记住的是那些米迟谋大肆宣扬的好处:保留王号啦,回廣野啦,归还土地啦。就算丰州城里的人都死光了他们也得不到这种好处,孟琅为什么不答应?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显然是为了他自己。他不愿意“牺牲”! 真的。如果他们一直绝望,反倒不会出什么事。真正可怕的是拥有了希望之后,又再度绝望。 于是,当一天傍晚孟琅回府时,黑暗里忽然斜刺出一个人,照他脑袋砍来...... 第169章 孤身(四) 刺杀孟琅的是个贫苦的庄稼汉。为了逃避兵役,他砍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却因此惹怒了征兵的人,被砍下了整只手。 他没能杀死孟琅,甚至没能给他留下什么致命伤。他只砍伤了孟琅的手。这汉子被一拥而上的卫兵抓走时仍癫狂地大喊大叫。 “姓孟的,你要遭天谴!你个自私小人,你个吃人的人,去死吧!去死吧!” 孟琅彻夜未眠。御史大夫、岩太傅先后来探望他,甚至八王子也来了。出人意料的,孟琅请他放了那个刺客。 八王子简直无法理解。 “你是不是疯了?那些蠢货都把你当成罪人,他们压根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给他们看病,给他们吃的,给他们守城,劳心劳力的,可他们——这群愚民。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不懂你做的一切,只把你当做罪人!你这样值得吗?你是傻子吗?”八王子暴怒地吼道,“你为何总要袒护一些愚不可及的东西!你是见不得我、寡人杀人吗?” 第308章 “这并非他的错,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孟琅望着自己流血的手,说,“早晚都会有的。” “胡说八道!” “大王,回去吧。您不该一个人偷偷跑到我这来,如果闻大人和岩大人知道了,该多担心?”孟琅打开门,“我派人送您回去——” 岳长空从门口一闪而逝。他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咬着自己的大拇指,两颗格外大的黄眼睛阴森森的闪着光。 “伪君子。”他憎恶地说,“你能救他,却不救叔叔他们!” 他跑开了,衣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入冬以来,这孩子没有吃过一口肉。 “蠢货!”八王子骂道,他故意撞了孟琅一下,气冲冲地出去了。 “愚蠢,你一点都不像一个将军!”他愤恨而委屈地叫道。孟琅忙追出去,喊了十几个士兵护送。 愚蠢吗?孟琅看着自己的手,想到了那汉子光秃秃的手腕。 他无法杀他,无法恨他。孟琅心中悲苦,他望着屋外黑黢黢的夜空,城中寂静无人声,屋顶上的白雪闪着冷冷的光。他要如何才能挽救这座城?春天,春天何时到来,何时到来啊。 大哥当时是如何坚持下来的?他孤身一人在仁关时。倘若现在大哥在他身边,或者父亲,或者孟琼,或者孟瑗,母亲,岳相,又或者岳安国,余太尉,哪怕是岳安民、温夫人、冬子!倘若有任何一人在他身边! 孟琅垂下头。他手上的血仍滴滴答答地流淌。此时,又一人推门而入。 是米丞相。 孟琅望着他,竟感到一丝恐惧。这种时刻,米丞相的到来令他深感不祥。 “战至最后一兵最后一人......”米丞相讥讽地说,“孟大人,再过几天,你这个梦想就能成真啦。你真要葬送丰州吗?” “议和是没有前途的,长明王不可信。” “究竟是他不可信,还是你不愿意信呢?”米丞相摇头道,“孟将军,哪怕是品德最为高尚之人,在涉及自己切身利益时也会动摇。一直以来,我都敬佩你的为人,但我不得不说,哪怕是你,也是有私心的。” “我没有私心。” 米丞相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狞笑道:“谁能没有私心?聚在这座城里的人,难道真是为了赓续徐风才来的吗?不,不,不,躲在这城里的都是一群懦夫。他们害怕失去自己的钱财地位,害怕被长明人像野狗一样杀死,他们知道,城破了自己将一无所有——这无可厚非!所有人都有私心,正因如此,他们才不打开丰州的大门! 孟大人,你以为丰州城破之后死的究竟是谁?是那些平民百姓吗?不,死的恰恰是现在拼死守卫丰州的这些人,死的是你,是我,是千千万万的士兵。但现在,孟琅,你有一个机会去拯救所有人,于是你长久以来深深隐匿的私心出现了——你不议和!” 孟琅愤怒地叫道:“难道我该议和吗!你不知道长明王是什么人吗!” “难道让城里的人因为你一己私欲死光就更好?”米丞相尖锐地说,“早在廣野我就看出你的这个毛病,孟琅,你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荒谬!” 米丞相冷笑一声:“难道不是吗?啊,戴孝入朝,慷慨陈词,绝不议和!结果呢,遂至于今!孟琅,我们早该议和了,早在这场仗最开始就该议和,因为你的固执,事情才成了今天这样。现在,事情已经明摆着了,你死了,全城就能活——不要说长明王不可信,他总不能把城里的人都杀光,而你却可以!”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他简直在大吼大叫。 “我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不议和,现在又为什么不议和。青史留名,是吗?愧对祖先,是吗?你心里盘算的都是自己的一点私利。是啊,你一向主战,议和岂不是自唾其面?更别说,你家里的人都死在了长明人手里。可这只是你自己的仇恨,你看不到因为你的固执正在受苦受难的城中子民吗? 御史大夫那老顽固也是为了一己私利。他那宝贝儿子死在了廣野,他怎么能议和呢?他心里满怀仇恨,宁可死也不会议和。他比你更顽固,我跟他完全说不通,但你,孟琅,我觉得你还有救。因为尽管你自私,但你毕竟心地善良,你不会对城里的一切无动于衷的。 孟琅,现在的情况已十分明了。我们还有一万零九百七十六个兵,城中一共还有四万五千多人,大多是老弱妇孺。你指望靠这些人支撑到春天吗?其实,你不是不信中城王的话,恰恰相反,你十分相信,就等着春天来了好反攻呢。但到那时候你手里还能剩下多少人?” 米丞相骤然拔高嗓门,盯着孟琅大声说:“你在拿我们的命换你青史留名啊!这不公平,不公平,人不可以如此贪婪自私,人不可以如此虚伪假善!” “不是这样!”孟琅震怒地说,“我并非为了自己——” “那么!”米丞相指着大门叫道,“走出去看看,看看城里现在是个什么样!这都拜你所赐啊孟琅!要我说,哪怕是我死了,你死了,闻大人死了,可城中百姓到底能活下去......” “那大王呢?”孟琅突然问,“如果大王也死了呢?长明王最想杀的就是大王!” 米丞相突然卡住了。孟琅盯了他两秒,嘲讽而悲哀地笑了。 “米丞相,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伪君子?你走吧,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 第309章 “至少,我敢承认自己的私心。”米丞相嘟囔着,恶狠狠地说,“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吗?你要是再固执......等着瞧吧,你们这群顽固不化的家伙,迟早自食苦果。” 他走了。孟琅举起斫雪剑,狠狠地砍在地上。他知道,米丞相说的是真话,议和把丰州的人心搅散了,彻底散了。他眼含热泪,无力深深袭上心头。他打心眼里唾弃米丞相的话,可他脑子里却不断闪现出米丞相勾勒出的画面。 饿殍遍野,白骨满街。乌池城破时的可怕景象,再一次在他心头浮现...... 往后两天,丰州的伤亡更加惨重。已经没有时间将伤者抬下去,因为敌人无时无刻不在进攻。他们一波波、一轮轮、一船船地来,仿佛遮天蔽日的乌云,又或者烧不尽的蝗虫。 孟琅的手已经握不住剑。鲜血不断从他尚未愈合的伤口涌出,他的手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无法弯曲,酥麻的刺痛,深入骨髓。他不得不用布将手和剑缠在一起。傍晚时分,天下起了银针般的密雨,这使得战斗更加艰难。孟琅摔倒了好几次,最后,他跪在城墙上,大吼着向爬上来的长明士兵砍去。 “呼、呼......” 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了。 孟琅以剑撑地,趔趔趄趄地站起来。城垣上一片惨象,士兵呻吟着,尸体横陈着,他用嘶哑的嗓子喊道:“把——受伤的人——拖到——咳咳,咳咳!” 雨不停地下着。漆黑,寒冷,寂静。孟琅抹了把脸,血混着雨水流进他的眼睛。他扯掉布条,颤抖着手抓住地上一个肚子冒血的士兵的衣服,把他拖到一边。士兵浑浊的眼睛盯着他,嘴巴冒出血沫。他的嘴可怕地抽动着,发出“嘟噜嘟噜嘟噜”的声音。他的脸像鱼一样闪着青光。 孟琅把他拖到空旷处,给他包扎伤口。他手指发颤,抖个不停,他想撕下一块布,但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雨哗啦啦地流进那人敞开的肚子,他依旧像条死鱼一般望着他。 “啊——” 城墙上传来一声嘶吼,不知是谁发出,如此悲惨。 “青石!”有人突然把孟琅从地上拽起来。是御史大夫。他带人来抬走伤员。他焦急地望着孟琅:“你受伤了,快去处理伤口!” 受伤?孟琅茫然地望着他。他不知道在御史大夫眼中,他满头满脸都是血,嘴唇白得发紫。一个仆役赶紧过来给孟琅打伞。这一切都映在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伤兵眼中。 孟琅还拽着那个快死了的士兵:“先救救他!” “他活不了了!”御史大夫扫了眼地上的人,使劲推着孟琅,“快进屋去!你别在这浪费力气——” 就在此时,地上的人突然抬起身,他的肠子哗啦啦从肚子里流出。他的眼睛泛着青光,嘴唇泛着青光,皮肤也泛着青光,他把什么东西扔到御史大夫脸上,正扔到他脸上! “啊啊啊啊!”御史大夫惨叫一声,狂乱地甩着头,孟琅忙将他脸上的东西扒掉,这时伤兵重重摔到地上,带着古怪的笑意凝视着御史大夫。他的嘴仍“咕噜咕噜”冒着泡,好像要说什么。 御史大夫满脸血的睁开眼,去找扔在他脸上的东西。 他看清了。他尖叫一声。他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那伤兵扔出的,是自己的断肠。 那天,孟琅没有病倒。尽管他身体忽冷忽热,尽管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尽管他胳膊上身上有足足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可他没有病倒。 御史大夫却病倒了。那可怕的一击让他陷入高烧,汗流不止,不到两天他的脸便如一个干瘪的土豆,两撇胡子黏糊糊地贴在下巴上。临死前他一直抓着孟琅,死死地抓着他,盯着他。他大张着嘴巴,嗬嗬地喘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用眼睛咬住孟琅,最后,他就那样圆睁着双眼死了。 大夫说,那伤兵有病,他的血有毒。必定是他的血杀死了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的离奇死亡被人们认为是瘟疫的先兆。许多大臣要求将他和那个伤兵的尸体烧掉,埋进土里。八王子含泪发了圣旨,御史大夫的火葬极其匆忙,因为战争还在继续。 米丞相负责火葬。当御史大夫的尸体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的时候,米丞相感到自己心中起了某些微妙的变化。他瞥了眼旁边老泪纵横的岩军监,这个贪污军饷、自私自利的老头,没有一点儿主见,却成了八王子的太傅,天天巴巴地追着八王子,好像他真能教他什么似的。 他眼睛一转,又看向远处的城墙。杀声隐隐从那边传来。 他眼睛再一转,盯住了小脸惨白、失魂落魄的八王子。最后,他扫了一圈神情哀苦的众臣,他机敏地发现,在几位抹干泪的大臣眼中,暗藏着幸灾乐祸。 米丞相奇异地感到了一阵舒畅。他的心又翱翔起来。 这是天意。御史大夫早不死晚不死,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呢?他死的真好啊。现在,还有谁能阻止他呢? 第170章 献降 岩太傅后来无数次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拉孟琅一把。他实际上是个胆小怕事又毫无主见的人,因此,御史大夫一死,他就完全无法和米迟谋相抗了。何况,那时候又有谁敢当出头鸟,活靶子?又有谁能够不绝望,不屈从? 那时候,丰州城里的气氛何其可怕啊。人人自危,暗流汹涌,厌憎与敌对笼罩在残破的城池之上。人们已经不相信他们能撑到春天,当反抗失去了意义,固守也就不再值得被歌颂。短短几天内人们完全心灰意懒,连士兵也是如此。 第310章 这种变化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在城中风向急剧变化的时刻,孟琅还固执地守着城。有些人被他打动,跟随他,但更多的人却心怀怨恨,暗暗反对他。如果不是八王子拒绝议和,恐怕—— 不,正是因为八王子拒绝议和,才会有后来那场闹剧发生。 岩太傅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因为从头至尾他都在场。他亲眼目睹米迟谋是如何率着乌泱泱一帮大臣闯入大王的书斋,劝告或者说逼迫大王议和。他亲眼看见围在书斋外那些明晃晃的白刃和陌生的面孔。他亲耳听到米迟谋叫人去“请”孟琅——既然只有他能够说服大王改变主意。 当时的事态是如此紧急,以至于岩太傅许久都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当孟琅赶过来,丢盔弃甲解剑,手无寸铁地进到书斋时,他才顿感齿寒,恐惧地意识到了这卑劣狠毒的阴谋。 没有任何人能够让孟琅屈服,除非那个人是徐风的君王。 岩太傅永远记得孟琅当时的表情,好像整个人被击垮了。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既绝望又震惊,既愤恨又无力。他把屋子里所有人扫了一圈,不断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当他的目光扫到岩太傅时,他可耻地低下了头。因为他知道,自己稍一不慎,就可能被米丞相杀死。 整个事件中最令岩太傅感到羞耻的是,没有一人承认这是威胁,是逼迫。所有大臣,轮番上阵,口口声声,皆为大义。他们为了全城百姓,为了还都廣野,为了这为了那。也没有一个人承认这是献降,这是“议和”,是“明智的选择”。 他们就这样用这些漂亮话把整件事情粉饰起来,喋喋不休,喋喋不休,盖过了八王子的骂声。后来,他们让人捂住八王子的嘴——让他捂住了大王的嘴啊!他那时根本没有反抗的单子,而原先乱蹬乱踢大吼大叫的大王,在被他捂住嘴的一瞬间却失魂落魄,完全放弃了抵抗。这孩子只是哭,默默地流泪。 岩太傅也在流泪。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朝无可挽回的方向滑去。 他们出宫了。孟琅走在最前面,就好像是他带领着他们似的。大臣们都很庄重,他们已经事先穿好了潮服,只有孟琅穿着染血的青衣。他身上一块绿一块红的,那么可笑。他手里拿着一柄雪白的长剑,因为他身边都是武装森严虎视眈眈的卫兵,假如一把剑都不拿,这情景就多少有点太昭然若揭了。 丰州城里本来已经不剩下多少人,可当他们向城墙进发时,那些躲在家里的老老少少忽然都出来了。 他们呆若木鸡。议和,或者说献降,本来是他们早就听闻的事情。他们中的许多人私底下也希望这仗早日结束。可是,当战争真要结束时,他们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他们中的好多人吓得痛哭流涕,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还有人大声咒骂孟琅,哀求他不要放弃。人是多么奇怪啊! 岩太傅后来回想起这荒谬的一幕,还觉得有如梦幻。他想了又想,最终得出一个可笑的结论,那就是城里人其实害怕献降,因为他们不知道门打开后究竟是怎样的结局。他们之前之所以那样痛恨孟琅,正是因为他们坚信孟琅不会献降。孟琅因此而可恨,也因此而可敬。城里人对他怀着的就是这样可恨可敬的矛盾之情。 那时候,真的,城里所有百姓都没想过孟琅会献降,而且,他们都觉得只要孟琅不降,丰州就不会失守。现在孟琅要降了,就好像天要塌了一般。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人们惊恐不安也是理所当然。 孟琅登上城楼时,城上的所有将士都呆住了。这时候,米丞相狡猾地不往前走了。他要让孟琅一个人完成这“使命”,承受这屈辱。岩太傅此时开始不忍心看孟琅了,他只听到他的声音。 出人意料的,孟琅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清楚,洪亮,一点也不像一个穷途末路即将赴死的人。 他说了一堆非常漂亮、合乎礼节的话。大意是,日前长明王派使议和,大王本欲严拒,然战争旷日持久,百姓不堪重负,大王心肠仁慈,又闻长明愿还旧都,存宗庙,兹愿以大局为重,开城献降。 献降!岩太傅没有想到孟琅竟会用这个词,他惊骇万分,于是抬起头去看孟琅——可是他只能看着孟琅站得笔直的背影。这时候大约是辰时,江上的雾还很大,灰白色的雾甚至浸到了城墙上。岩太傅这些大臣站得太远,根本无法看到江上长明的战船。 孟琅继续说,既已献降,则丰州为大王子民,八王子为大王义弟。大王心肠宽厚,信义昭昭,必不使廣野之祸重演。 岩太傅突然明白了,他知道孟琅想干什么了。 孟琅要一个保证。他信不过长明王,不相信他真会放过八王子和丰州的臣民,于是他干脆献降——要是这样长明王还杀人,那无疑做的太过了。 但是,或许长明王真就会这么做呢?岩太傅忽地忍不住担忧起来。孟琅怎么能保证,长明王不会出尔反尔呢? 很快,他就知道孟琅打算怎样做了。他拔出了剑。不错,他打算如长明王所愿,用自己的命来换这一城人了。 他话说得极好,他说,正是因为他坚决不议和,这场仗才打了这么久,双方才死了这么多人。如今丰州虽然献降——他已经不说徐风了,长明将士必不甘心,长明王也很难给长明臣民一个交代。这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话,岩太傅知道孟琅是在给长明王递台阶,是在示好。 第311章 孟琅想让这一切到此为止,既然他已经被逼上了城楼,那他就得发挥自己最大的价值。他不能让自己白白死掉。岩太傅想通了,他望着孟琅,双泪长流。这样,孟琅就真成了让徐风亡国的罪人啊,他本来是最不想看见徐风亡国的,如今却要亲口宣布徐风已经灭亡。 说完这一切后,孟琅等长明王的回答。长明王说,他深受感动。孟将军深明大义,他愿意接受献降,结束这场战争。尽管长明王是含着敬意说这些的,但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得意。不管怎样,看到孟琅献降实在太难得了。他真没想到中城王的计谋能成功。他原本以为,还要再花上一万人才能打下这座城呢。 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刻了。到了孟琅自刎的时刻了。岩太傅睁大了眼,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相信孟琅就要死了。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八王子挣脱了岩太傅的束缚,朝孟琅扑了过去!刹那间,那些守城的士兵不约而同朝米丞相一干人拥了过去,城墙上陷入一片混乱......对于长明人来说,他们只看到孟琅从城墙上消失了,接着,丰州城上传来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喊声...... 最后,是米迟谋打开了城门。 “孟琅带着八王子跳江了。”他哆哆嗦嗦地说,看都不敢看长明王一眼。 长明王狞笑着,脸忽地沉下来,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寡人会相信吗?” 他一剑砍下了米迟谋的脑袋,喊道:“搜!” 长明的军队鱼贯而入。即使翻遍了整个丰州,长明王也没有找到孟琅和八王子。 他真的带着八王子跳江了?他们究竟是死是活?这成为一个在长明王心中挥之不散的阴影。出于愤怒,出于懊丧,出于奇怪的挫败感,他在城中大开杀戒,丰州城霎时沦为血泊。岩太傅是侥幸活下来的。长明王要杀他时,岩太傅恐惧地尿了裤子。看着这个满脸涕泪、衰朽不堪的老头,长明王由衷地感到厌恶。 “你居然还是个太傅呢?”他嘀咕一声,走开了。 ...... 岩太傅后来在一个农户的米缸里躲了整整十九天。十九天后,长明人终于离开了。岩太傅从米缸里爬出来,外面的景象,惨不忍睹。他行尸走肉般游荡在鲜血横流的街巷中,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孟琅的屋子。这里已经被洗劫一空,门和窗户的木头都拆走了,破烂得不成样子。 他恍恍惚惚地走进孟琅的房间,里面有一个黑黢黢的影子闪动着。他尖叫一声,那影子转身就跑——是个孩子。岩太傅忽然认出了他,他抓住他,喊道:“岳长空?” 那孩子僵住了。他呆愣愣地望着岩太傅,黄眼里满是恐惧。他大大地张着嘴,许久,他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号哭,扑进了岩太傅的怀里......两人抱头痛哭,那哭声回荡着,久久不散。 第171章 穹庐(一) 孟琅真的跳江了吗? 他没有。丰州城下是一片浅滩,他跳下去必死无疑。混乱中,他带着八王子逃跑了。那些守城的士兵对他视而不见,因此他顺利地跑下了城墙,他想去军营召集人手,可一到街上,他就被眼前狂乱的景象惊呆了。 人们正在抢夺。每个人怀里都塞满了东西,慌慌张张往什么地方跑着。有人跪在地上大哭,有人拿脑袋往墙上撞,整座城仿佛迎来了末日。孟琅在纷乱的人流中艰难前行,但当他到达军营时,却发现里面已空空如也,甚至,连一匹马都没留下。 他站在那,手脚冰凉,脑子发蒙,好像突然给浇了一头冷水。人呢?人去哪里了?对了,禁军,去皇宫。他忙向皇宫赶去,然而他一远远望见宫门前那些陌生的甲兵,就知道自己决不能过去。那么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究竟该怎么办呢?难道真的走投无路吗! 孟琅看了眼自己拉着的八王子。要不是八王子,他刚刚已经死了。他怎么能把这孩子再次交到长明人手中呢?得想个办法,想个办法啊! 就在这时,八王子哭着叫道:“我们走吧!” 孟琅愣住了。 “大王,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当大王了,这里全是坏人,全是坏人!”八王子伤心地哭道,“全是骗子,连太傅都是!我不想当大王了,让他们死吧,死吧!” 孟琅慌了:“大王,不要说气话——” “我没说气话!”八王子拽着孟琅,近乎哀求地喊道,“咱们走吧!我不想你死,我们跑吧!” 孟琅震惊地望着八王子。他们大概对望了一两分钟,八王子的眼神逐渐变得绝望。 “你为什么不说话!”八王子哭吼着,泪水不断从他眼中涌出,他整张脸很快就湿透了,“说话啊!说话啊!” 忽然,他停住了,他瞪着孟琅,问:“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是不是因为我马上就不是大王了?我知道,我就知道对你、对你们来说我一点都不重要!大王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我不想当大王,我一开始就不想当!” 他大吼着,跑开了。 “大王!”孟琅忙追上去,抓住他,八王子使劲甩胳膊蹬腿,大喊大叫。他好像疯了。而孟琅,孟琅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彻底手足无措了。 大王不想当大王!从前他以为这是小孩子不懂事的气话,可现在他知道八王子是认真的。他真不想当大王,他甚至要把这一城百姓抛下。孟琅的心一阵阵刺痛,失望?愤怒?不,不,此刻他的心简直被绞成了一趴烂,种种情感在他窄窄的胸腔里激荡,此时一个人从他们身边跑过,恐惧地叫道:“长明人来了!” 第312章 这时候米迟谋已经打开了城门,这时候长明人已经在城中四处搜捕。孟琅不能犹豫,必须当机立断。那时候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他扛起拼命挣扎的八王子,大步跑了起来。 跑出好一阵他忽然想起八王子穿着龙袍,于是慌里慌张把他的衣服扯下,又跑了一阵他忽然想起或许长明士兵认得自己,于是扯了头冠披头散发。他甚至在路上抢了一匹马,相当粗野地一脚踢开了那牵马的士兵......总之,当他冷静下来时他们已经跑出丰州城外了。 现在还能怎么办呢?八王子不想当大王了。孟琅觉得天都要塌了。八王子不当大王了啊!这比让他献降更难受,他感觉心里像被人狠狠挖去一块,又或者脊椎骨给人从中间敲断。五雷轰顶。 他看着只穿中衣,脸脏兮兮的八王子。后者并不看他,好像在生气。这孩子有什么可生气的呢?该生气的不是他吗?这孩子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吗?那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话——可他又怎么能责备他?难道他现在还能把八王子拎回去,把他按到龙椅上吗! 这才是真正的穷途末路,他为之奋斗的目标,他唯一剩下的要守护的目标,自己放弃了自己...... 孟琅捂住脸,他手心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一缕缕地流出来,从指缝间淌下,像一道长长的泪痕。他沉默良久,八王子也倔强地站在那。不远处传来隐隐的杀声。好一会,孟琅把八王子抱到马上,说:“走吧。” 走吧,走吧,既然这孩子不愿意当大王,那就走吧,逃吧。把他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隐姓埋名,好像死了一样。 反正,徐风已经亡国了——他亲手献了降。 孟琅茫然地走着,此时他已失去了所有方向。就在这时,母亲高傲而决绝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是我的儿子。你的父亲是徐风孟国公,你的母亲是徐风长公主,你的哥哥是徐风的大将军,你要记着,永远记着这一点......你是徐风人,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是徐凤人,你决不能忘掉徐风,忘掉今天的耻辱——你记住没有!” 当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我是徐风孟国公景懿君之子,我是徐风长公主徐灵郡主之子,我永远不会投降,我要捍卫徐风至最后一城一兵一人,直到我流尽最后一滴血!” 孟琅迷茫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他喃喃地说:“我是徐风国公之子......我是徐风长公主之子......我永远不会投降......永远不,我要捍卫徐风至最后一城一兵一人......直到我流尽最后一滴血!直到......最后!” 即使没有了国土,即使没有了君王,可他,他是徐风的子民,他是徐风的臣子,他要履行自己的誓言,捍卫徐风,直至最后一滴血! 孟琅将八王子托付给了一个木匠,给了那人一笔钱,请他教这孩子手艺,让他有个能活下去的生计。他走时八王子追了老远,孟琅没有回头。 他最后只听到八王子带着哭腔的嘶吼。 “连你也抛弃了我!你们根本就不爱我,你们都是骗子、骗子!”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八王子。他已经无力去顾及他了。复仇,成为孟琅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他去了仙鹤国。他打算在那里躲一阵子,然后潜回长明,刺杀长明王。 然而,他失败了,而且失败了整整三次。长明皇宫戒备森严,难以进入,而长明王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几十上百的护卫。孟琅不是错过时机,就是打草惊蛇,最后,他甚至被中城王看到了脸。 于是,他的画像被贴在长明的每一座城门上。要知道,他之前能够混进长明,就是因为许多人认为他已经死了。为免引起慌乱,长明王没有说明刺客的身份,可严密的搜查,无疑令孟琅的行刺更加艰难。 但让孟琅彻底绝望的是,他的手。 他右手的伤口,一开始就没有好好处理,后来又经过了高强度的战斗,不断开裂,流血,溃烂,最后虽然勉强好了,却一用力就疼,而且每逢变天或寒冷之时,都疼痛刺骨,甚至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孟琅于是改用左手持剑,那样他的剑术自然大打折扣。这没有关系,他可以通过加倍的练习来弥补。但是,在第三次刺杀时,他的左肩受伤了。尽管伤口愈合了,但不知为何,他的胳膊再也抬不起来了。 孟琅顶多让它抬到和肩膀持平的高度,然后他的胳膊就像个老头似的哆哆嗦嗦,无论他再怎么用力都无法让它上升哪怕一寸。 大夫说这是旧伤新伤一起造成的。他感慨孟琅怎么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怎么能从早到晚一直练剑,哪怕刮风下雨飘雪都不停息——他的肩膀不坏,才是奇怪呢!不过,不要担心,现在停下来,还有救,否则...... 孟琅没听大夫说完就走了。他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游荡。他如今避居在鹤城,这里原本有许多人曾见过他,但孟琅相信,他们无论如何也认不出现在这个胡子拉碴、鬼一般在大街上游荡的潦倒男人了。 这么说,他没法再用剑了?左手右手都?这怎么可能呢?他的左肩不过是轻轻挨了一刀,连骨头都没断呢。从前他受过多少比这更严重的伤,可还不是都好了吗?孟琅奇异地望着自己那条颤巍巍的胳膊,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可不行,不行......”他嘀嘀咕咕,俨然是个疯子,“至少要有一条胳膊能用啊,至少要有一条胳膊能用啊!” 第313章 他突然用左手抓住斫雪剑,用力挥舞起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从肩膀深处传来,孟琅疼得满脸大汗,他大吼一声,使劲把胳膊往上一甩,忽听一声脆响,孟琅惨叫一声,抓着胳膊滚倒在地,蹬着腿满地打滚。斫雪剑飞出老远,摔在一条水沟边。一个黑影突然从巷道里闪出,抓起剑就跑。 “我的剑!”孟琅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跌蹶爬起,狂追而去。那条胳膊可笑地拖在他身侧,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那偷剑的是个瘸腿,跑起来半边身子像个拨浪鼓似的翻过来翻过去。行人看到这滑稽的一幕,纷纷哈哈大笑起来。有人给孟琅喝彩:“跑啊,快跑啊!他可是个瘸子!哈哈!” 孟琅跑着,跑着,汗水淋淋,视线模糊。斫雪在刺目的阳光下成了一道白光,越来越远。人群嬉笑、起哄、鼓掌,那白光好似一只鸽子扑腾飞起,越来越远,不,不,不——不! “斫雪——斫雪——”他口中迸发出不成形的叫喊,他解下剑鞘朝那小偷扔去。剑鞘正好打中小偷的脑袋,孟琅欣喜若狂,拼命向前跑去—— “吁!” 一声厉呵,一声马嘶,人群惊叫,随着一声巨响,孟琅从空中飞了起来,斫雪在地上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那样闪亮。孟琅伸出手,想要抓住它,抓住他唯一还有的东西—— “砰!” 他的手落在了地上,他的人,也落在了地上。 第172章 穹庐(二) 孟琅没有死,虽然,对他来说,或许死了更好些。 其实,他本该死的。他的腰断了,身体里都是淤血,若非仙鹤王令太医全力抢救——说来也巧,他撞上的是微服出行的仙鹤王的马车。幸亏仙鹤王下车看了一眼,认出了他,否则,孟琅也该死了。 看到昔日名臣之子破落到如今境地,仙鹤王颇感唏嘘。他曾多次听说孟琅没死,但却没想到他居然就在鹤城。眼前这个形销骨立、衰弱不堪的男人跟几年前那个风度翩翩、器宇轩昂的贵公子完全判若两人。 仙鹤王不由得心生怜悯,也暗生愧疚。毕竟,如果他愿意,是可以给徐风借兵的。 “你就在寡人这养伤吧。”仙鹤王说,“寡人会将你送到卫国,长明的人应当追不到那里。” “我要报仇。”孟琅躺在床上,固执地说。 “你以后不能拿剑了。” “我要报仇!”孟琅激动地说,竟试图从床上直起身来,他绝望而悲切地吼叫道,“我要杀了长明王!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我不能放弃,不能,不能......呃!” 他的脸忽地煞白,身子无力地倒下去,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仙鹤王怜悯地望着他。半晌,他开口道:“寡人听说,西边北杈子山穹庐峰上有仙人居住。如果你真的想复仇,就去那里吧。以你现在的身体,还能做什么呢?” “北杈子山......穹庐峰?” 仙鹤王拿过一把剑,递给孟琅。 孟琅一愣:“斫雪?怎么......斫雪怎么?” “看来,这是你的剑。”仙鹤王说,“这把剑,我曾见你的父亲佩戴过。” 孟琅紧握斫雪,挣扎起身。仙鹤王制止了他。孟琅无比感激地说:“大王,您的这份恩德,小人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小人......” “不必等什么来世了。”仙鹤王自嘲地说,“要是穹庐峰上真有神仙,你就替寡人问问,寡人的王妃在哪吧。” 从仙鹤到北杈子山,孟琅走了整整一年零九个月二十一天。可是,当地人说,穹庐峰上没有仙人。 “那地方咋能住人?”村民不屑地摇摇头,“你们这些人呀,我见多了。死不信邪,非要上山,结果呢,都在山上冻死啦!小伙子,你听我一句劝,别天天想着求仙问道的,就踏踏实实种地过日子,到时候老婆孩子热炕头,可比神仙快活。” 孟琅问:“那些上山的人,有下来的吗?” “可多啦!穹庐峰多高?谁能爬得上去?那下山的还算聪明,否则,嘿嘿,见阎王喽。”村民仔细瞧着孟琅,劝道,“小伙子,别上去了。那上头真没神仙,要有神仙,我活了四五十年了咋不见他显灵?水灾旱灾雪灾蝗灾,他是一次也没显过灵啊。什么仙人,都是骗人的。” 孟琅望向高高的穹庐峰。漫漫云雾之中,一角铁灰色的山巅若隐若现。孟琅看了一会,说:“我要上去。大叔,你知道有谁能带我上山吗?” “嘿!”村民气得跺脚,“真不听劝,非要送死!得嘞,最后便宜的都是那条赖皮蛇!你去找他吧,村东那石头屋里就是——别怪我没提醒你,那老头可不是什么好人。那没下山的,兴许不是跌落山崖,而是遭了他的毒手哩。” 那老头是个腌蛇酒的。他身高不过五尺,头上一大片癞子,眼下一块黑斑,目光凶狠。孟琅找到他时,他正把一条蛇钉在板凳头的钉子上。快、准、狠,蛇头一下便给钉穿,只剩下羊癫疯似抽搐的蛇身。他瞥了孟琅一眼,说:“要上山?” “是,我要上山。” “先交钱。” “多少?” “十两银子。” “我没那么多钱。” “那就滚。” 孟琅转身就走。大约半个月后,他又回来了,拎着一条白头黑身,遍布橘色花纹的大蛇。老头一看见那蛇,便站了起来,两眼直勾勾盯着它,问:“你怎么抓到的?” 第314章 “我听说你一直想抓到这种蛇。”孟琅问,“十两,够了吗?” 老头又看了他一眼,他沉吟良久,招手道:“进屋来吧。” 孟琅便在狭小的石头房子里坐下了。屋里十分昏暗,一条条干瘪的蛇从屋顶的架子垂下,像一个个吊死鬼。屋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味和劣质酒味混杂的强烈味道。老头给孟琅倒了碗蛇酒,说:“你真要上山?” “要上山。” 老头凝视着孟琅的眼睛。好一会,他说:“一般人要上去,我就带上去,送到一块大石头那。后面的,嘿,不送了。那儿离山顶就几百米,不过......”他诡秘地笑了一声:“小伙子,你觉得那山上真有仙人吗?” “有。” 老头点点头,有些不怀好意地盯着孟琅。 “对啦,你们都觉得上头有仙人。要没有,你们上山干什么?可要我说,那上头不是仙人,又或者是仙人,但不是大慈大悲的仙人,是个冷酷无情的仙人,怎么办呢?你还上山吗?” “您何出此言?” “这些年我送上山的,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了吧?”老头扳着指头,唏嘘道,“可这些人,不是死了,就是怕了,跑了。就算这样,要上山的人还是一个接一个来,老头我呢乐得他们来——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嘛。不过,小伙子,看在这条蛇的份上......” 老头拎起那蛇,痴迷地叫道:“白头王啊!剧毒无比,给它咬上一口,不出三步就得倒。全身是宝,嘿嘿。老头我毕生的心愿就是尝尝这白头王的肉,哎呀,一剑命中,不错,皮一点没伤。” 他欣赏地看了眼孟琅,继续说:“老头我要劝你,不要上山。” “为什么?”孟琅有些坐不住了,“山上没神仙吗?” “不是没有,恰恰相反,有。可是,那是个坏神仙。老头我年轻时,上过山,爬过那巨石,说来奇怪,一过那石头,我便天南海北都分不清了。幸好老头我当时只走出三四十步,还退得回来。”老头心有余悸,“就三四十步,我竟然绕了足足一个时辰,真邪乎啊!” “那之后,我又试过几次。都一样,一过那石头,就没了方向。最后一次,我差点没走回来。你说说,这奇不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呢?老头我每天琢磨,终于有一天,一个月圆之夜——那怕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吧?我瞧见一道流光飞入穹庐峰——神仙!那是神仙!” “穹庐峰上确有神仙,不过,这是个坏脾气神仙,他不让别人上来。那巨石就是他立下的界碑,凡越雷池者,都不得好死。老头我悟出这个道理后,每每带人,都只带到那石头处。果不其然,那些跨过大石的人,都没有回来。” 说到这,老头得意一笑,继续说:“村里人都说山上没神仙,可我知道,山上真有神仙。可神仙不是我等凡人见得到的。那些不自量力打搅神仙安宁的家伙,最终都受了惩罚。小伙子,你还要上山吗?” 孟琅毫不犹豫地说:“上。” “嘿——”老头古怪地望着他,似乎很疑惑他竟还要上山,“老头我好不容易发回善心,没想到你竟然不领情。你真要送死?” “我要上山。” “你是傻了,还是疯了?”老头有点气恼地说,“我可真是白说啦。得,得,得,你要送死,我干嘛拦你呢?真可惜了你这本领——白头王哇。要抓住它,可不容易。你要是不上山,兴许我还会收你当徒弟呢。今儿天不好,后天吧,后天你来我这,我带你上山!” 他把孟琅赶了出去。孟琅随便在四周游荡了一天,一大清早就等在老头门口了。 老头不情不愿地收拾着上山的东西。一瞧孟琅那单薄的衣服,他便横眉怒眼地吼道:“就穿这么点?你想冻死在山上?穿上!”他没好气地把件破烂袄儿扔给孟琅,那上面有股酸臭味。孟琅套上它,手脚半截都露在外面。 “真是个傻子。”老头嘀嘀咕咕。两人就这么上山了,一路上都没再说一句话。老头把孟琅带到那块大石前,这石头突兀地耸立在陡峭的山岩上,宛如一只竖起的眼睛。孟琅一言不发,向前走去。老头望着他决绝的背影,突然喊住他。 “喂。”他说,“你现在下山还来得及。” 孟琅头也不回,走了。老头紧盯着他的背影,一步,两步,五步,十步......孟琅不见了。 老头重重地叹了一声。 “可惜了!” 他转过身,慢慢朝山下走去。 山上有神仙。 对孟琅来说,只要有这一句话就够了。他听说过威灵真君一举挽救自己母国的传奇,对人来说难比登天的事,神仙一只手就能办到。 他一定,一定要爬上穹庐峰。哪怕死在这皑皑白山上,他也绝不回去! 一越过巨石,果如老头所言,周围景色都变得一模一样。砾石、冰雪、低伏的毛茸茸的植物,这些景物犹如织锦上周而复始的图案,令人头晕目眩。孟琅跟着太阳走,他记得上山时太阳正悬在山巅上。若它西沉,他便往东走。 他手脚如冰,气喘如牛,脸庞泛紫。太阳一点点朝山涧滑落,皎洁的明月渐渐显现在幽蓝的天空中。一颗颗星星闪闪发光,好像阑干瀚海。孟琅感到胸腔快要炸裂,他忍不住跪在地上。山巅还是那样遥远,而他的腿沉重如灌了千斤铁水。他双眼发黑,脑中嗡嗡的响。 第315章 他得休息,必须得休息了。他瞧见前头有个背风坡,他匍匐着,几乎是爬过去,他的呼吸声大的像擂鼓,他的头一伸进那个背风坡的阴影里,人就完全摊在地上。他当时只想休息一小会,可却瞬息失去了意识。 如果孟琅再往前爬一步,他就能看到那坡下的累累白骨。但他看不到,他在这数千仞的高山上睡着了。这真是个致命的错误。 圆月高悬。漫天星斗中,一道流光滑过。那是一个长发飘飘、凌空而行的人。他身穿麻衣,脚踩菅鞋,神情漠然,飘摇而去。忽然,他腰间的黑剑嗡鸣一声,竟直直朝山下射去。 与此同时,一道白光从山坡上腾起。男人空寂的眼神忽然有了波动。他一伸手,抓住了腾飞而来的剑。银光欢跃,剑响叮铃,朱红的剑穗随风翻飞。男人不敢置信地望着这把剑,喃喃道:“斫......雪?” 第173章 穹庐(三) 马蹄声。孟琅倏忽睁开眼,明媚的晨光从窗棂洒落,鸟儿啾啾欢叫随着一缕和风飘进。孟琅起身,不敢置信地望着周围的一切——这是他的家。 “二哥!” 孟琼一下子从窗口探出脑袋,嘻嘻笑道:“怎么还不起来?今天可是春和宴呀!” 春和宴?孟琅茫然地望着孟琼,忽然,孟琼从窗户里消失了。孟琅忙追出去,一推门,便瞧见大哥牵着马,沉稳地走进来。孟琅眼眶一酸,满腔辛酸再也忍不住,他失声喊道:“大哥!”他孟璋奇怪地瞧了他一眼,笑道:“怎么还不换好衣服?我们要去岳相家了。” “璋儿啊。”远处传来了徐灵郡主的呼唤,“你们准备好没有?” “准备好啦!”孟琼高兴地喊了一声,拽着孟璋出去了,“二哥,你快些啊!” “别、别走!”孟琅慌忙追出去,见父亲正搀着母亲上马车。孟瑗从另一辆马车里掀起帘子,不快地训斥孟琼:“瞧你,乱跑乱跳的没个正形!” 孟琼扮了个鬼脸,翻身上马。孟瑗撇撇嘴,对孟琅喊道:“二哥,上来呀。” 孟琅恍恍惚惚地登上马车。孟瑗见他一个劲盯着自己,奇怪地笑道:“哥哥,你干嘛老盯着我看?” 孟琅几乎要哭了。他眼眶酸胀,声音梗塞。 “孟瑗,是你吗?这、这是真的吗?我该不会在做梦吧?” “哥哥,你在说什么啊?”孟瑗担忧地说,“你该不会是熬夜看书,把脑子看坏了吧?” “他是睡太久,睡糊涂啦!”孟琼在马车外大声喊着,突然,他激动地叫道,“到啦!” 众人下车。岳度时正携岳安国在府前等待,奇怪的是,岳安民也在。大家一齐涌入府中,山茶花开得正艳。岳遥碧穿着一身桃红长裙快步奔出来,文静头插白山茶笑盈盈地跟在后面。岳夫人牵着岳长空,慢慢地走出来,笑道:“都来啦?” “孟老弟来晚了!”园子里传出一个声音,众人走进去一看,原来是御史大夫。他已坐在几案后,闻傲远在给他斟酒。他们旁边坐着余太尉,他开玩笑地说:“当浮三大白。” “太尉有令,孟某不得不罚。”孟诚笑着走过去,大家一齐走过去。一个人从孟琅旁边挤过去,喊道:“酒来啦!” 孟琅一愣——那人是冬子。他嘿嘿笑着,给孟诚斟酒。此时大家都已入座,欢饮畅谈。忽然,岳遥碧轻轻叫了一声:“孟大哥,你怎么一个人站在一边呀?” “是啊,二弟,你为什么不过来?” “哎呀,大哥,这里少张桌子。” “什么?安国,你快让人搬张桌子来。” “哥,你要不过来跟我挤一挤?孟二公子,你就坐这里吧。” “青石,快过来坐吧。”徐灵郡主温婉地笑着,“过来吧。” 孟琅已热泪盈眶。 母亲从未喊过他青石,岳安民早就离家出走,岳度时不曾认过文静这个儿媳,大哥去了仁关,父亲战死边疆,孟琼投了敌,孟瑗死在廣野,冬子让乱刀砍死,御史大夫已化为灰烬——这是梦啊,是梦啊!可是他依旧向前走去,他太想他们了,他真的太想他们了。 “好,我过来。”他含泪笑着,“我来了。” 这时,一只树皮般的老手抓住了他。 孟琅一回头,看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 “还不醒来!”老头震声喊道,孟琅猛地睁开眼,看见一片茅草顶。他霍地坐起,这是间草屋,摆设简单,阳光从树枝支起的窗户里洒落。 孟琅忙奔下床,冲出门,茵茵绿草映入眼眸,不远处,梨花树下,小池塘畔,一老一少正对坐弈棋。老的鹤发苍颜,手执拂尘,少的风眉霜目,麻衣菅鞋。他手边放着斫雪剑,还有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 听见声响,二人都未抬头,仍盯着棋盘。孟琅呆呆地望着他们,半晌,颤抖着问:“是、是仙人吗?” 他扑通跪下,磕头道:“仙人!求仙人帮帮我,帮我复仇!我的国家为他人所灭,百姓流离失所——” “醒了,就出去。”那老仙人说。 孟琅愣住了。他恐慌地说:“仙人,我只求您帮帮我,帮我杀了那长明王!他是个凶狠残暴之徒,就是他发起战争,害徐风化为焦土——” 老仙人一挥手,孟琅的双手便不听使唤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唔唔叫唤着,惊恐地望着那仙人。老仙人神情凝重地望着棋局,半晌,他似乎懊丧地叹了口气,说:“剑仙大人,我又输了。” 第316章 年轻的仙人微微颔首,看向斫雪剑。老仙人感慨道:“这剑......没想到几百年过去了,它竟然又回到了您手里。可这是您亲手打造,亲自刻字的剑啊。可惜斯人已逝,斯物何存,您,要怎么办?您,难道要把它带回劳山吗?” 年轻的仙人默默地望着那剑。好一会,他说:“不。” “剑仙大人,那就毁了它吧。” 年轻的仙人又是默然。老仙人叹息道:“您到底舍不得。分明您是最有希望臻于大道的,为何放不下这一个死人呢?” 老仙人突然指向孟琅:“此等凡人,为贪痴嗔怨纠缠不休,为爱恨别离肝肠寸断,乃至困于一念,百年不悟,剑仙大人,您修行千年,难道竟还与凡人为伍吗?既然如此,您又是怎么得了天道垂怜,飞升成神呢?” 剑仙依旧沉默。 老仙人苦口婆心地劝道:“您修为精深,高不可测,您离天道,仅有一线之隔。您为何不勘破执念,一窥天道,令我等开开凡目呢?” 孟琅仍试图把自己的双手拿开,可他的手捂得越来越紧,连脸都给手压变形了。 剑仙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执念?归一,你自诩无情无欲无求无望,可所执并未输于我......甚至,或许连此人也比不过。” 归一严肃地说:“剑仙大人怕是在说笑吧?” 年轻仙人看了眼孟琅,说:“或许,此人也可成仙。” 归一笑了一声:“天下已许久未有飞升者了。天道至高至远,岂会垂怜一俗子?” “若真有天道,当不负众生。” 归一针锋相对地说:“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么,你就收下这刍狗,看看天道如何应答吧。” 归一孤傲道:“此子只配作一洒扫仆,何能成仙?剑仙大人既要跟我打赌,就当有赌注。” “赌注为何?” “若我赢了,就请剑仙大人毁了这剑,一断执念。” “若你输了呢?” “我便收此子为徒!”归一掐指一算,讥讽地说,“剑仙大人,我且在此算一卦:此子命不在此,终将为凡尘所累,乃至丢了性命。这个赌,你必输无疑。” “看来,你勘破天道了。”年轻的仙人淡淡地说。他拿起那把漆黑的长剑,起身。归一说:“这并非天道。人的命数,算什么天道?” “若离了人,哪有天道?只有人,才需要天道......”剑仙低低地说,“然而,我的道......”他喃喃着,声音微不可闻。清风一过,他便飘摇无踪了。归一对着皓朗晴空喊道:“剑仙大人,下次对弈,我必会赢过您!” 老仙人一拂袖,石盘上棋子便化为乌有。归一看了眼几乎把自己捂得窒息的孟琅,无情地断言。 “汝心不仁,不可以修道。” 他进了草屋,忽然间,施加在孟琅手上的那股力消失了。他跪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气,汗水涔涔落下。突然,他嘴角浮现一丝狂笑。 “哈、哈、哈......” 仙人,是仙人。他留在山上了,徐风有救了!孟琅双手撑地,嘻嘻地笑起来,又呜呜地抽着气,好像哭泣。归一听着屋外的动静,蹙起眉,摇摇头。 “此子如何能得道......剑仙怕是看走眼了。” 出乎归一意料的是,第二天,这个年轻人便一收狂态,向他请安了。他对这种作态很不满,声明道:“老夫并未收你为徒。” “小人知道。”孟琅恭敬地答道,“我不过一洒扫客罢了。” 孟琅真做起洒扫的活了。穹庐峰上四季如春,梨花终日盛放。孟琅每日将落花扫尽后,就在外面练剑。他的招式,在归一看来笨拙至极,更不要提那两只有病的手,令他本就不优美的动作显得更加丑陋。 归一常常听到这小子抱着胳膊扶着腰的嘶嘶抽痛声,他心想这小子迟早要按捺不住来求他什么,可十年过去了,这人依旧如故。归一开始思索这人如何能执着至此,他越发觉得这人不可能成仙,这样的执着是一种痼疾。且他的寿数...... 归一看得很清楚,这人的寿数不过短短几十年。 既然如此,他现在所做的都是徒劳。归一心生不屑,又觉嘲讽:这人知道他正在徒劳无功地浪费自己的生命吗? 门被推开了。孟琅端着茶水进来,放在一张矮几上——这是他用梨花木做的。那梨花树不仅不凋谢,树枝断了也会立即长出。尽管归一未收孟琅为徒,孟琅却按照侍奉老师的礼仪对待他。请安,奉茶,洒扫,缝补蒲团,添置家具,有一次他甚至给不食五谷的归一端来了一盘鲜花饼——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出来的! 归一勃然大怒,严词拒绝那香喷喷的鲜花饼,不过,他倒是接受了孟琅的茶。要不是孟琅,他还不知道自己这小洞天里居然有茶树。茶是用雪水煮的,极香,归一很喜欢喝。 如此又过了十年。终于,有一天孟琅练完剑,在树下吃鲜花饼时,归一从窗户里扔出一句话。 “去池子里洗洗。”他嫌弃地说,“你身上汗味太重,污了吃食。” 第174章 穹庐(四) 孟琅有些纳闷,心想仙人的鼻子难道如此灵敏?但既然仙人开口,他自然要听。他在池子里把自己上上下下搓了一遍,出来时浑身轻快。他琢磨半晌,傍晚偷偷搁了一盘鲜花饼在矮几上。没一会,那张矮几就被归一扔了出来。 第317章 看来仙人不是馋饼子了啊。孟琅气馁地想,要不要做点别的东西呢?这山上也没什么东西可打,池里连一条鱼都没有。要是他不知道仙人就在茅屋里,这地方简直空寂得可怕。 孟琅思索良久,给归一端上了龙井酥。当然,山上没龙井,但他用的也是上好的茶叶。这次,归一没把矮几扔出来。 “你莫要走歪门邪道。”归一胡子上挂着酥皮渣,庄严地说,“好好练剑,君子远庖厨。” 孟琅说:“做这个不费时。” 归一哼了一声,无情地说:“即便如此,老夫也不会收你为徒。” “小人知道。只是小人吃在这住在这,不做点什么,心里实在过不去。”孟琅笑道,“仙人就当小人在交房钱吧。” 归一不快地挥挥手。孟琅恭谨地行礼,出去了。他在外头走了几步,突然激动地握了下拳头,兴奋地在空中挥了好几下。仙人吃了他做的茶饼!这是不是说,总有一天他会收自己为徒呢?孟琅心潮激荡,拔出剑耍了两招,忽然,他发现自己的胳膊好了。 孟琅愣住了,不信邪地甩了两下左胳膊,轻轻松松就把手甩到了头顶。他双眼一亮,拔剑舞了起来——好了!好了!不仅左肩好了,腰也好了。他连舞了几十招,梨花飘洒,春风绵绵。突然,孟琅有了某种预感,他将剑换到右手——右手也好了! 他就像从未受过伤一样翩翩起舞,长剑如碎雪纷飞,又如琼花飘坠,白色的流光在春草碧树间摇曳,朱红的剑穗随之飘摇。孟琅越舞越快、越舞越快。他心情畅快,身体轻灵,他感觉自己成了一道风,随剑而舞。他几乎想大笑出声,连着几个翻跳,落地,出剑,一朵梨花从树上飘落,稳稳停在他的剑尖。 孟琅兴奋地盯着那朵落花——好了!他的手好了!全好了!他收剑,转身,动作潇洒,神采飞扬,仿佛又成了那个名动廣野的孟二公子。忽然,他愣住了。不知何时,那位许久未见的剑仙大人来了。他远远站在一旁,似乎已经看了好一会。 孟琅脸上一红,顿觉羞惭,忙行礼道:“剑仙大人。” 他竟不知剑仙是何时来的。方才,实在是班门弄斧了。 归一听见这一声喊,忙奔出茅屋。他嘴角挂着酥皮渣子,手里捏着半块茶酥,惊愕地望着剑仙:“您......您怎么来了?我还没请您来下棋啊?” 剑仙仍望着孟琅,或者说,孟琅手中的剑。良久,他对归一说:“我要远游了,不能再与你对弈。” “这么突然?您要去哪里?” “我要去天下看看。” “天下?” 剑仙走到孟琅面前,抽出剑,舞了起来。 他的动作同孟琅刚才的极相似,可意境却完全不同。孟琅之剑出于狂喜,变幻多姿犹如春树夜绽,有生生不息之意,剑仙之剑却沉静落寞,如夜深人静,梨花独绽,无声飘落,坠入泥尘,透出一股悲凉寂灭,走的是死的路子。然而并无杀意,只是悲伤。长剑收,梨花落,意黯然。孟琅悲从中来,却不明缘由。 莫非这就是他跟剑仙的差距吗?孟琅心中似有所动,却无法明白。他困惑地望着剑仙。后者审视了一会斫雪剑,对他说:“你,是个好主人。这剑落在你手里,很好。” 他将剑放在孟琅手心,说:“那一招,送你了。” “你这是爱屋及乌啊。”归一不平道,“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拿剑了呢。” “诛魔之战后,我已无用武之地了。” “胡扯。”归一冷哼一声,“当今天下,有谁能受诛魔一剑?你要真出山,我能跟威灵他们用轿子把你抬去羽化岛!” “魔尊已死,此剑不过徒有虚名,剑仙,亦是虚名。” “羽化岛上那帮傻子......”归一嘀嘀咕咕,遽然间,他想起了什么,忙对剑仙道,“你以后再不来了?你可是跟我约定过,要是我下棋赢了你,就把那东西送我的。” 剑仙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他从宽大的麻衣袖子里掏出一卷书,看样子,似乎是要直接给归一。 “不,不不。”归一突然觉得不对,他拧眉紧盯着剑仙,摇头道,“还是等你云游回来再把这东西给我吧。” “我要去很久。” “能有多久?几十年?几百年?一瞬间便过去了。到时候,咱们再下一局——剑仙大人,您不会真再不跟我下棋了吧?” “那便下最后一局。”剑仙说完,便走了。归一目送他消失在天际,神情十分凝重。他心中有种极其不祥的感觉,然而这位的命,他是看不破的...... “你运气真好啊。”他忽然气呼呼地对孟琅说,“得顾念言一剑——多少人一辈子也求不来。你怕是看不出,方才那一剑中的诸多破绽已被他补齐,人为之迹尽化天然,至于那一丝剑意——唉,你怕是过上十年也参不透。你真是捡到宝了!怎么这把剑偏偏落在你手里?” 孟琅说:“这是我高祖父从一个樵夫手里买来的。” 归一愕然:“樵夫?樵夫?符鬼易逢机的剑,最后竟会落到一个樵夫手中?唉,真是造化弄人,世事难料!” “这位符鬼易逢机,便是斫雪原先的主人吗?”孟琅好奇地问,“他与剑仙大人是何关系?” “......”归一沉吟片刻,说,“挚友。” “那位没有成神吗?” 归一嘲讽地说:“都入了魔,如何能成神?”他见孟琅神色茫然,不禁轻蔑地说:“几百年过去了,你们就忘了。罢了,这把剑给你,也是好事一桩。总好过让他自己拿着......” 第318章 归一似乎陷入了沉思。孟琅等了许久,小心地问:“仙人?” “......我是什么都不会教你的。”归一突然说,“无论如何,你都别指望从我这里学到一点东西。” 他径直回去了,手里还捏着那半块茶酥。 孟琅并不沮丧,他看了眼斫雪,心情欢快。他手腕微动,又练起剑招来。 日升月落,花开花谢,风去风来,云卷云舒,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孟琅终于悟透了顾念言的剑。当他完美地复刻出那一剑时,他忽然觉得身体中有什么砰然破碎,好像一道无形的壁垒被打破了。 刹那间,一股无法言喻的充盈之感灌彻孟琅全身。屋内,归一意有所动,他推开门,惊愕地望着孟琅——他周遭灵气流转,自然,并非飞升,可灵气入体,就是成仙的先兆啊! 归一惊骇地想,无人引导,无人教授,凭借一己之力灵气入体......莫非修道之路还未断绝吗? 不,不,他早在许多年前就算出了结局——往后世上将不会再有神仙,成仙之路,早就断了! 可他真的算对了吗?归一心思急转,几乎有恐慌之感。他一生研究天道,奇门遁甲八卦卜蓍无所不通,虽不敢说勘破天机,也自诩可先知先觉。然而,此刻,他坚信不疑的道理出现了变数。 此子心怀仇恨,执念深重,分明不可以成仙,却又自悟了灵气入体......难道,剑仙大人当时已经看出了什么?归一忽然想到,怎么斫雪剑偏偏落在这人手里,又怎么偏偏他要上山,又怎么他上山那天,正好是他喊剑仙大人对弈的日子? 当时他不曾察觉,如今细想,不觉悚然。 世上怎会有如此之巧的事?莫非,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吗?然而,眼前这个毛头小子又能干什么呢?他的寿数已经快到了...... 孟琅惊讶地望着这些流转在身边的灵气。他感到自己有了一种奇异的变化。他的感官空前敏锐,精力空前充沛。他欣喜地耍了几个剑花,高兴地对归一说:“仙人,我是不是成仙了?” “离成仙还远得很呢!”归一眉头紧蹙。他一言不发,久久盯着孟琅,那样子很快就让孟琅陷入不安之中。他拘谨地站在归一面前,用目光询问着他。 “你,下山吧。”归一忽然说,“你在山上呆了五十年了,该下山了。” 孟琅大吃一惊:“五十年?可是我还跟上山时一样——” “山中日月长,人间怎可相比?”归一叹道,“走吧。你现在已经可以复仇了。” 孟琅无比震惊。他提着剑呆呆地站了会,转身便往山下跑。跑了几步,回来给归一行了个礼,便又往山下赶去,没一会人就不见了。 归一原本不打算告诉孟琅他已经在山上呆了五十年,因为他算出孟琅最终会死在山下。可他到底不能说服自己把这小子留在山上。这小子灵气入体肯定是他出于私心跟剑仙打赌的缘故。要让这小子继续留在山上,就是乱了天道。 他不会算错的,一切早已注定,这小子终究是要下山,要复仇,要死去的。这是他的命。但归一仍觉得有些痛心,兴许是因为他以后喝不到那么好喝的茶,吃不到那么好吃的绿茶酥了。 “果真不该贪恋口腹之欲。”他低声喃喃。这时,孟琅突然跑回来了。归一有些惊奇地望着他,只听他问:“仙人,我有件事要求你。” “什么事?” “五十年前的仙鹤王的王妃,她现在在哪里?”孟琅焦急地问,几乎不抱希望。他心中满是懊悔,若他早知道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他就该早些问仙人!现在都过了五十年,兴许仙鹤王都—— “老夫不知。” “怎么会!您不是神仙吗?” “神仙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归一说,“老夫连见都未见过她,如何能知道她的下落?何况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你要真想找她,该去酆都找阎罗。” “您真什么都算不出?” “算不出。”归一不假思索地说。 孟琅痛苦地望着他,过了一会,他再次深深地行了个礼。 “多谢仙人。” “等等。”归一叫住他,“拿出剑。” 孟琅疑惑地抽出剑,双手递给归一。归一却没有接过去,只说:“把灵气注进去,你就能御剑了。” “灵气?” 归一伸出两根指头搭在孟琅手腕上。孟琅感觉身体里有什么被牵引出来,斫雪微微发光,飘了起来。 “记住这感觉。”归一头也不回地进屋了。孟琅在原地站了良久,突然跪下去,连连叩首:“谢谢仙人!谢谢仙人!” 他激动地跳上剑,摇摇晃晃地飞向空中,没一会,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第175章 复仇(一) 长明王宫。 这是个闷热的夏夜,虽然夜已经深了,泰安殿前的青石砖上仍飘荡着一股窒闷的热气,像个衰朽的老人般阴魂不散。蝉扯着嘶哑的嗓子,有气无力地叫唤着。偶尔吹来的一阵微风也虚弱得可怕,丝毫不能驱走热意。这一切都让人感觉白天的燥热还未过去,可在泰安殿里,却萦绕着一股凉气。 这凉气来自摆放在泰安殿四角的满满一大缸冰块。长明王不耐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拉上被子,没一会,他又热得受不了。可要是掀开被子,那凉气会让他的骨头疼痒难耐。 他终于忍不住坐起来。他没有喊人,他睡觉时身边从不许有人,只许侍卫在外边守着。然而,泰安殿太大了,他要是喊侍卫进来,就得扯开嗓子——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这实在太费劲了。 第319章 长明王已是耄耋之年了。他白发苍苍,脸上长满了大小不一的深褐色斑点,个头也缩了。他坐在床上,为烦闷和燥热所困扰。近年来他时常有这种感觉,一点小事都会让他怒不可遏,有时候无缘无故地,他也会大发雷霆。长明王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老了。 当他心绪很差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让人厌烦。这宽敞的宫殿,这柔软的被褥,这蔫巴巴的帐子,还有帐子外模模糊糊的烛火。这些烛火是为了避免他夜起时磕到什么而点的。长明王看到那些飞虫似漂浮着的黄斑,心情更差了。他口中发渴,便下了床,走到一张小桌前喝水。 正当他一边喝水一边思索着要不要扯开嗓子叫侍卫把这些碍眼的东西统统拿走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响。 长明王身体骤然紧绷,他机敏地竖起耳朵,殿内一片沉静,刚刚那声响动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难道他听错了?长明王慢慢地直起身,打量着四周。烛火忽地跳动了一下,好像一声逸出的尖叫。“侍卫!”长明王大叫一声,但从他那衰朽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既不清晰也不高昂,好像他喉咙里堵着什么似的。“侍卫!”他又叫了一声,这次,他的声音大了些,但门外的人好像依旧听不到。 没人进来。烛火平静下来,长明王锐利地扫视四周,大殿里似乎没有任何异样,看不到有什么人或者其他东西。也许,刚刚那只是一阵风。长明王心中却越来越不安,泰安殿晚上可是门窗紧闭,哪里会有风?他飞快抓过挂在旁边屏风上的剑,大吼道:“侍卫!侍卫!人都死哪去了?该死——” 这时候,烛火又晃动了一下,长明王的怒吼戛然而止。他紧盯那烛火,这次它没有恢复平静,而是猛烈地摇颤起来,好似一个人在瑟瑟发抖。长明王举起剑,厉声喝道:“谁?!” 大殿某处忽然传来了极细微的声响,可下一瞬,它就像一个幽灵消失了。长明王浑身紧绷,聚精会神地追逐那一丁点声音,他将双眼瞪到最大,凶狠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忽地,一个黑影闪过! “谁!”长明王的剑刺了出去,刹那间烛火熄灭,大殿陷入一片漆黑。长明王立刻紧紧贴在一根柱子上,无言的恐惧霎时灌彻心扉。他大吼道:“侍卫!侍卫!” 没人回应。他的吼声落入空空的大殿,被黑暗吞噬。长明王意识到了不对劲。刚刚那番动静足以吸引来外面的护卫,可现在却没一个人进来。 只有一个可能。 那些护卫都死了。 是刺客?几个人?他怎么会什么声音都没听到?该死,那些侍卫是草做的吗?如此不堪一击!长明王精神高度紧张,他的眼睛无法适应骤然降临的黑暗,正处于最初的近乎全盲状态。一些黑色的轮廓隐隐浮现。忽然,黑暗中出现了一点光。 是一个烛台。由一个人举着,一步步走来。长明王死死盯着那盏烛火。“是谁?”他厉声呵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闯进寡人的寝宫!”十步,九步,八步,那烛火不为所动,继续前进。长明王时刻准备出剑,只要那刺客进攻——烛火停下了。 那刺客站在长明王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烛火照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长明王瞳孔一缩,手中的剑立即刺出。 “哐当!” 剑被击落,长明王抓着鲜血直流的手腕哀嚎。他满头大汗地瞪着那刺客,眼神依旧凶狠残暴。 “你没死?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轻易死掉的......”长明王上下打量孟琅,冷笑道,“你怎么是这副模样?你现在是人是鬼?” “我是人。”孟琅冷冷地说。 “那你怎么一点都没老!”长明王狂怒地吼道。 “这与你无关。”孟琅说,“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你要杀我?杀一个老人?” 孟琅厌恶地说:“怎么,你觉得这样说,我就会对你生出怜悯吗?别忘了你干了什么!”他抽出剑,电光火石间,长明王喊道:“等等,你该杀中城王!要不是他,徐风不会亡!” 孟琅的手顿住了,他紧盯着长明王,嘲讽地说:“我知道,要不是中城王,你们不会那么轻易攻进廣野。可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才是罪魁祸首,中城王不过是个帮凶。等杀了你,我就去找他。” 长明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极快地看了眼孟琅,问:“你知道中城王在哪?” “我自会去找。” “......恐怕,你找不到他的。”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死了。”长明王直直地看着孟琅,嘲笑道,“你不知道中城王已经死了吗?” 孟琅眉头紧皱。他早就预料到或许昔日的仇人有的已经死去,但亲耳听见这一消息,他还是十分不快。 “不管怎样,你还活着。” 长明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孟琅感到被羞辱了,他拿剑指着长明王,厉声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费尽心机隐姓埋名这么久,最后却连一个仇人都杀不了!哈哈、哈哈哈!”长明王笑得直不起腰来,他幸灾乐祸地对孟琅说,“我不是长明王。他已经死了,我那位兄长......你找错人了,哈哈!” “这不可能!”孟琅怒道,“你要不是长明王,怎么认得出我?你弟弟可没见过我!” “我是没见过你,可我见过你的画像!你跟画像上长得一模一样!”长明王指着孟琅,神情竟有几分得意,“灭了徐风的不是我,是我哥哥。你要找应该找他去,我是无辜的!” 第320章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那家伙野心勃勃,阴险狡诈,怎么会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弟弟?” “他当然不会了,这位子是我抢来的。”长明王又是一阵大笑,他仰头呼喊,“哥哥,皇兄,我要给你当替死鬼了!真没想到,这就是我篡位的代价。也不知是当初被你杀掉好,还是现在被你的仇人杀掉好?不,不,还是现在死了好,至少我比你多活了这么多年!” 事情的发展实在出人意料。孟琅瞧着这个哈哈大笑、疯疯癫癫的老头,一时间竟然真的怀疑起他是否真是长明王来。如果眼前这人说的是真的......孟琅心一沉:“你撒谎!我不会认错的,你就是长明王!” “随便你怎么说!不过,你真该感谢我,我也算帮你报仇了,不是吗?”长明王大大方方走到床上坐下,直直地望着孟琅,说,“你要杀寡人吗?来吧!寡人知道,外头的护卫已经被你解决了。不过,你杀错了人,无论你再怎么骗自己寡人是长明王,你都杀错了人。你永远报不了仇了,哈哈!” 孟琅站在那,心中天人交战。他仔细打量着这个老头,满脸褐斑,白发苍苍,面上挂着嘲弄的微笑。这人真是长明王吗?就在这时,老人说:“你杀寡人可以,但不要杀寡人的王后和孩子。你杀了寡人就走吧。我听说过你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就请你别为难我的女人孩子了。” 长明王端坐在那,姿态安详端庄。他平静地望着孟琅,好像已经认命了。过了一会,他又说:“你难道还想重建徐风吗?如果你想,那么,天下是免不了再起战乱了......唉,寡人好不容易才把那混账打空的国库补上,谁知还没享两年福就死了。早知道,当初他要杀寡人时,寡人就该跑掉。” 说到这,他突然嘿嘿笑起来:“你要杀了寡人,天下定会大乱。寡人还没封太子,那些儿子一个二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肯定会为了王位争起来......可就算寡人现在写了圣旨,他们又怎么会信一个死人的话?” 孟琅迟疑了。这老头就是长明王,他一开始就这样觉得。可是,他所熟知的长明王,绝不会考虑妻子儿女的生死,也不会这样束手就擒。那人心机深沉,冷酷无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来。而眼前这个长明王已经躺到了床上,一副等死的样子。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放下了床帘。 就在孟琅迟疑的刹那间,床上突然传来很大一声响动。孟琅扑过去,掀开帘子——长明王不见了。 他愣住了,随即在殿中四处搜寻起来,但没找几下他就意识到长明王不可能凭空消失,床下有密道!他冲到床前,几剑砍烂了床板,床下面果真是空的,一条三尺宽的密道就藏在这床下面。现在,密道已经被一块石板隔断了。 孟琅死死盯着那块石板。他不敢置信,自己居然就让长明王这么在眼皮底下跑了!他居然听信了长明王的鬼话!跑了!跑了!就在他眼前!老天,他怎么会觉得那不是长明王?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他被骗了,被耍得团团转,无法原谅,无法原谅! “啊啊啊啊!” 孟琅吼叫着,举剑一次次砍向龙床,不一会这床就被砍得稀烂,可孟琅依然癫狂地砍着。他无法原谅自己,无法,无法!他失了神志,把怒火全部发泄在这张可怜的床上,然后他掀翻了桌子,刺穿了帷幕,他被愤怒冲晕了头脑,根本没听到外头急遽袭来的脚步声——直到士兵破门而入。 上百个甲士瞬间涌进大殿,手中的刀闪着森森寒光。 他们高喊着,朝孟琅杀了过来。 第176章 复仇(二) “听说唰的一下,那刺客就飞走了!” “这么邪乎?那刺客什么来头?” “你不知道?就是那个呀。” “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话说明白点,别吊老子胃口!” “哎呀,就是那个人——景懿君!孟琅!” “天!景懿君不早就死了吗?” “谁说他死了?他现在可是活得好好的,据说他修道了,能御剑。大王差点就叫他杀死了,可是大王福大命大,活了下来。如今城里到处贴着他的画像,也不知道能不能抓住他?” “客官,您的茶。”小二端来一壶茶,放在一个戴斗笠的男人面前。男子点点下巴,一言不发。 他旁边那两人还在议论。 “他修道了咋抓得住?”那汉子一蹾酒碗,大声叫道,“他这是来报仇的。娘的,他不会真把大王杀了?太子还没立呢!” “兴许他就是故意挑这个时候来的!”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拎着酒壶过来,那两个喝酒的汉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只见他双颊驮红,似乎醉了。书生盘腿坐下,大着舌头骂道:“这孟琅真是卑鄙,大王年轻力壮时他不来,偏过了五十年才来。还修了道,胜、胜之不武!” 拿酒碗的汉子说:“可不是吗!要大王有个什么好歹,天下不得大乱?” 另一个汉子紧张地说:“他该不会真要重建徐风吧?” “他算什么东西?重建徐风?”书生激动地叫道,“徐风的王族都死了!再说,徐风是自取灭亡——” “砰!”那戴斗笠的茶客忽然很重地把杯子蹾在小几上,三人都吓了一跳。拿酒碗的汉子怒吼道:“喂,你丫的干什么?想打架吗?” 茶客说:“不,不,我倒想听听这位兄弟的高论——徐风怎么就自取灭亡了?” 第321章 书生精神一振,转过身来,振振有词地说:“徐风君主昏庸无能,奢靡无度,百姓早苦其久矣。更有封王在外,虎视眈眈,权臣在内,争吵不休,全国上下犹如一盘散沙,怎能不亡?” “那么徐风就该亡吗!”茶客愠怒地喊道。 “弱之肉,强之食,成王败寇是自古有之的道理。”书生傲然道,“要我看,徐风灭亡是它的福气!要不是大王灭了徐风,那些老百姓哪能过上现在的日子?” 茶客猛地站了起来,他腰间挎着一把红绦白剑。书生吓得往后仰,撑着地叫道:“你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 茶客阴沉地盯着他。那之前卖弄关子的汉子看清了他的脸,惊呼道:“孟孟孟——孟琅!” 酒铺顿时炸开锅来。人们纷纷站起身,慌乱地叫着,挤着。 “谁?孟琅?” “那个刺客?” “快跑,那家伙可是会杀人的!” 书生白了脸,立刻扯着嗓子喊起来:“杀人啦!杀人啦!孟琅要杀人啦!” 刹那间,酒铺乱成一团。人们争先恐后往外挤,却全堵在狭小的铺门,惨叫声此起彼伏,人们满头大汗,满脸恐惧,哎呦呦叫唤不停。“我的手!”“我的腿!我的腿啊!”等他们好不容易从那扇窄窄小的门挤出来时,却发现那个戴斗笠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孟琅溜走了。他紧抓着剑,气冲冲地走在路上。自取灭亡?弱肉强食?一派胡言!怎么,长明灭了徐风还有理了?他当时真想把那书生的头砍下!可他被认了出来,只能先跑。这些天他东躲西藏,不知换了多少住处。他不是杀不了那些追兵,但孟琅打心底里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 那些官兵不过听命行事,罪魁祸首是长明王,他要杀的也只有长明王,顶多再加上中城王和米迟谋。然而,这些天他已经打听到,这两人都死了。 米迟谋在开城献降的当天就死了。中城王一开始在廣野当什么“徐王”,不久却莫名其妙地病死了。也有人说,他是被毒死的。那之后他儿子反了,但不到一天——准确的说,是他刚刚有点谋反的意思,就被杀了。 孟琅还意外打听到了长明王那位弟弟的下落。他也死了。这位王子在长明王出征的漫长年岁里一直尽忠尽职地管理着国家,后来却被软禁在边疆的一个小城里,悒悒而终。他只活了四十一岁。 孟琅更加后悔没能杀了长明王。这个人如他记忆中的一般冷酷无情,阴险狡诈,可他却没能认出他,让他在眼皮子底下溜掉了!现在长明王宫日夜灯火通明,城墙上不停有人巡视天空,连一只麻雀飞过都会给射下来,他实在是没法再偷偷溜进去了。 硬闯也希望渺茫。他虽然有了所谓的灵气,可仍旧是个凡人,只不过武艺高超些罢了。对上那几千禁军,他是无法全身而退的。 孟琅心烦意乱地走着。难道只有先躲一阵吗?可要是长明王死了怎么办?他这个年纪随时都会死去,兴许只是睡一觉,第二天就再起不来了。到时候他的复仇就彻底落空了——这怎么行!再说,长明王不会因为他消失一段时间就放松警惕的,他一定会严防死守到底。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孟琅跟只无头苍蝇似的乱窜,他现在已经离王城很远了。不过,只要他想,他很快就能回去。这时候,他突然很想回廣野看看。他觉得在那自己能获得安宁,于是他去了。 廣野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廣野的城墙还是他记忆中那样高大巍峨,只是上面添了许多伤疤。城墙上还没贴上孟琅的通缉令,长明的马跑得没那么快。进出城门的人络绎不绝,有商贩,有旅人,城门下有瓜农叫卖,一派和乐景象。 孟琅走进城,恍然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可是,尽管几条主要的街道还维持着原来的走向,周围的商铺却全都变了,街上的行人也尽是陌生的面孔。孟琅心酸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今天好像是什么节日,街上的人格外多,大家都喜气洋洋的。谁能想到,就在五十年前,这座城街上到处是饿殍呢! 孟琅一步步走着,不肯放过看到的任何一丝东西,好像这样就能找回从前他记忆里的廣野。可是,变了,都变了。那么王宫呢?王宫也变了,几座主殿完全认不出了,宗庙也没有了。只有城墙,还依稀是过去的模样。 孟琅心中无比苦涩。照理说,廣野要还跟以前一样才可怕呢。可恰恰是现在这副百姓安居乐业的模样让他感到恐惧。他站在不再熟悉的故都,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他茫然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大宅前。宅子大门紧闭,孟琅盯着那煊赫的门楼看了好一会,才认出那是他的家。 他的家,如今成了别人的家。 孟琅不禁悲从中来。他立即转头向外面走去,他怕自己再站在这门面前会痛哭出声。突然,他看到一个老人沿着这宅子的墙根蹒跚而行。老人身形佝偻,脊背宛如一根弯曲的拐杖,他扶着墙,颤巍巍地走着,口中念念有词。 孟琅望着他。老头慢慢走近了,孟琅看见他的手攥着个彩色的东西,好像是一块帕子。他听到老头模糊不清地呢喃着什么。老头最终在宅子大门前停下,悲痛地说:“阿瑗,我带你回家了。” 孟琅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他只想:阿瑗......孟瑗......可听到后半句,他却有种被闪电击中的感觉。他紧盯着老头,跟上去。老头浑然不觉,继续悲切地呼唤着:“阿瑗,这就是你的家,你看见了吗?我们回廣野了,回来了。” 第322章 孟琅猛地抓住老头,问:“你是谁?” 老头吓了一跳。他艰难地扭过头,瞧见孟琅,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他黝黑苍老的脸庞颤抖着,眼中满是不敢置信。良久,他才从干瘪的嘴唇中挤出两个字:“孟......琅?” 孟琅也吓住了。他惊疑不定地望着这个老头:“你是谁?你怎么会认识我?你刚刚说的阿瑗......是叫孟瑗吗?” 老头眼中淌出两大滴浊泪。 “你不认得我了......”他紧紧抓着孟琅的袖子,大张着黄牙稀疏的嘴巴,带着哭腔喊道,“是我呀......我是太子啊......” 太子此行,是来扶柩归故里的。 他要送的,便是孟瑗。 那个雨夜,他同孟瑗她们在天来江上漂泊了几百里,最终被江水冲到了一个浅滩上。四个精疲力竭的人在河滩上躺了好一会,才相互扶持着向岸上走。他们一直走到天黑,才看见一个村子。 他们就在那个村子住了下来,对外的说法是他们遇到了船难。他们后来又换了两个村子,那时候离徐风灭亡已经快十年了。 这十年间,他们同患难共生死,彼此之间亲如家人。身份的差异,早已消弭。三个年轻人将岳夫人当成共同的母亲,他们自己则以兄妹相称。 然而,对太子和孟瑗来说,一种更为奇妙的情愫正在产生。太子忘不了自己挂在船缘时孟瑗的拼死一拉,孟瑗则忘不了太子斩断铁索的那奋力一砍。他们虽都心中都怀有异样的情愫,却迟迟不愿开口。十年过去,这三个人一个也没有娶妻,一个也没有嫁人。最后,是岳夫人开了口。 那时候,岳夫人已经全瞎了,身体也虚弱得无法下床。她心里大概明白,自己是要死了。于是,她把太子和岳遥碧叫道床前,拉着他们的手说:“孩子,在我死之前,你们找个日子成婚吧。” 两人都是一愣,紧接着,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岳遥碧。后者看起来很冷静。她说:“娘已经告诉我了。你们两人真蠢,为什么不早点成亲?那样我都能当姑姑了!”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在岳夫人的见证下,四十一岁的太子和三十一岁的孟瑗成了亲。那之后没多久,岳夫人就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等等。”孟琅打断了太子的讲述,急切地问,“你们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谁给的你们船?” “你不问,我也要讲的。”老人悲伤地说,“孟将军,这都是你弟弟的功劳。” 第177章 复仇(三) 那个雨夜,太子四人在船上漂泊时终于把一切弄清楚了。 孟琼把军帐搬到江边不久后,就开始叫孟瑗去他帐里拿东西。一开始,他给的都是些寻常玩意儿:衣服、食物、炭火。过了一段时间,当监视他们的士兵渐渐放松警惕时,孟琼告诉孟瑗,他要帮她们逃跑。具体怎么做她不必多问,她只要把他给她的东西藏好就行。 孟琼给了孟瑗一把匕首。孟瑗藏好它后,在疑虑与不安中等待着孟琼的下一步指示。出于谨慎,她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不止一次,她想问孟琼:你要怎么带我们出去?你打算哪天行动?你跟我们一起走吗?每当她忍不住要开口时,孟琼都会用严厉的眼神制止她。就这样,那天来临了。那天,孟瑗从带回来的东西里找到了一张布条,上面写着让她们在船起火后赶到船队最前面的那条船上。 孟瑗照办了。她没想到太子也去了那条船。太子告诉她,一切都是孟琼的计划。他要烧了巨船,杀了长明王。那么,孟琼呢?孟琼......两人相对无言。那夜大雨倾盆,而巨船上的大火比雨水还猛烈。他们都知道,孟琼凶多吉少。 孟琅深吸一口气,微微侧开了脸。好一会,他声音艰涩地说:“他死了。我看见了。” 他那晚的预感是对的,孟琼真的死了。 “你看见了?”太子惊诧地问。 “我看见了。”孟琅悲痛万分,“我就知道,我弟弟不会叛国的,他不会,他投靠长明一定是有理由的......” 一片沉默。无言的悲伤在这间小小的屋子蔓延开来。太子和他的两个儿子为置办丧事租了两间屋子,这间屋子隔壁就是儿子们,因此两人自始至终都小声讲着。太子又低声说:“岳夫人和遥碧死的时候太早了,我不敢带她们回廣野,只能将她们就地安葬了。遥碧到死都没有嫁人。” 孟琅苦涩地说:“孟琼恐怕不希望看到她这样,他那么喜欢遥碧......” 又是一阵沉默。好一会,太子问:“那么,你现在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 孟琅便将上穹庐峰的事说了,刺杀长明王的事也说了。太子惊讶不已,听到长明王逃脱时,他重重地叹息一声,叫道:“这都是命啊!” “命?”孟琅摇头道,“我不信命,我一定要杀了他。” “你怎么杀他呢?就算你能飞檐走壁,可王宫戒备如此森严,你又怎么能溜进去呢?”太子悲观地说,愁苦地望着孟琅。又过了一会,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说:“孟将军,算了吧。” 孟琅震惊地望着太子,他站起来,问:“您说什么?” 太子悲苦地说:“孟将军,算了吧,你杀不了他的。再说,就算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徐风已经亡了,连我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死人了。你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何苦还要冒这个险?你就好好活着吧......” 第323章 “难道您忘了自己曾受的耻辱吗?”孟琅叫起来,像被人捅了一刀那样怒气冲冲,“您忘了自己在船头上怎么被羞辱,忘了先王挂在船头上的尸体吗!” 太子脸上涌现出一阵阵痉挛,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痛苦得几乎变了形。他闭上眼,认命般的说:“就算记得也没有什么用!你就当我忘了吧,我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了——你也不是孟将军了,现在谁还能认出你?孟琅,忘了吧,找个地方好好生活,就像我曾经做的一样......” “我不!”孟琅激动地叫道,“我怎么能忘?殿下,您怎能说出这种话!” 太子欲言又止,两眼悲伤地望着孟琅,好一会,他问:“你要去见见阿瑗吗?她的棺材就停在城隍庙里......” “我要去。”孟琅立刻起身,否则他真怕自己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两人出去时撞见了太子的两个儿子。他们不安地打量着父亲带来的这位年轻的客人,紧张地问:“爹,你上哪儿去?天都快黑了。” “我去见见你娘。” “爹,明天再去吧,今天实在太晚了。”儿子恳切地望向孟琅。后者说:“殿......大人,我自己去也行。” 两个儿子听到他喊自个老爹大人,纷纷流露出惶恐之色。他们焦虑地对望了一眼,一齐拥上前来,一个把住父亲的臂弯,一个握住孟琅的双手。大儿子说:“爹,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是早点休息好。”二儿子说:“兄弟你还没住的地方吧?你看天色都这么晚了,你要不就在这先歇一晚,明天再去,行不?” 两人说着,一个把太子往屋里推,一个把孟琅往厢房带。一把孟琅推进门,二儿子就说:“兄弟你吃过饭没有?还没吧?我,我去给你找些吃的来。”说完就走了,留孟琅一个人呆在房里。 孟琅在房里站了会,到底呆不住,他拉开门,溜出去,跳上剑走了。 没一会,二儿子端着米饭豆子进来了。见屋里没人,他大惊失色,忙奔去老爹屋里。那头,太子的大儿子正跟自个老爹激烈地争吵着。 “爹我没听错吧?你是徐风的太子?那家伙是刺客?爹你是不是疯啦,咱们就一种田的,咱们怎么能是啥太子王子呢?这是要杀头的,要杀头的啊!爹你肯定是迷糊了,咱们赶紧搬走,搬走!” 二儿子冲进来,喊道:“那家伙跑了!” “什么?”大儿子猛地变了脸色。太子老泪纵横,颓然站在一旁。大儿子看看他,又看看弟弟,下决心道:“走了也好!咱们明天就把娘安葬了,然后就回家,再也别来这了!” 孟琅去了城隍庙。日暮之时,天空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蓝色,这蓝色极度静谧,仿佛一湾浅浅的湖。 孟琅很容易就找到了城隍庙,不论何时,庙总是大差不差的。他悄手悄脚溜进去,彼时太阳放射出猛烈的余晖,天空一瞬间灿如万烛,而城隍庙里一片幽暗,充斥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焚香味。 他看到了孟瑗的棺材,那棺材很小,但做工很好,严严实实刷了好几层黑漆。棺材头上刻了一个大大的寿字,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雕饰。孟琅久久地望着那口棺材,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他抚摸着冰冷的棺盖,深情地呼唤道:“阿瑗,我来看你了,是我啊,是你二哥孟琅。我还活着,我回来了,我要为你们复仇......” 庙里一片死寂。此时夜深人静,香客早已离开,道士也不会来这座停着死人的偏僻小屋。孟琅在棺材前站着,这口棺材对他来说是多么亲切,好像妹妹还在他身边似的。他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孟瑗微笑,听到了孟瑗说话。 原来孟瑗活了下来,原来还有人活了下来。孟琅慢慢地坐下来,靠着棺材,此刻,他心中百感交集。过了许久,他开始轻声说起这五十年的事,好似与故人叙旧,又好像是要哄妹妹入睡。说着说着,他又开始流泪。 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当天边亮起一抹鱼肚白时,孟琅觉得该走了。他出去时正碰见一个扫地的道士,那道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很惊讶这么早就有人来。孟琅没有看他,径直出去了。 他又去了几个地方,乌池,丰州,都已面目全非。尤其是丰州,这里已经完全看不出五十年前的惨状了。城中人烟熙攘,城下百舸云集,孟琅走在繁华的街道上,真觉如陌路。 他很想找到些五十年前的痕迹,可一切都变了,彻彻底底变了。不仅是物变了,人也变了。孩童在巷道间嬉戏,老人聚集在墙角,有小贩挑着竹筐响亮地叫卖:“卖——莲蓬——啰!又大又好,水溜溜的啰!” 孟琅忽然想到了那书生的话。他心酸地想,难道人们现在过得比五十年前更好吗?他径直走进丰州郡守的大门,衙卫立即拦下他。孟琅问他:“你告诉我,当今大王如何?算个明君吗?” 衙卫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粗声粗气地呵斥道:“你这疯子,大王自然是明君!这几十年来他从没涨过税,仓库中的粮食多得都快发霉了。这等人物不是你这贱民可以议论的,快滚!” 他粗鲁地推了一把孟琅,这一推就像一阵风,把孟琅刮出了好几步远。孟琅望着他,说:“你是丰州人吗?” “你莫非真是个疯子?”衙卫警惕地盯着他。 孟琅继续问:“你不知道丰州五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吗?你怎么能给长明的官员当衙卫呢?” 第324章 “五十年前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他娘真是个疯子!快滚,别扰了衙门清静!”衙卫挥舞着佩刀,装腔作势地朝前跑了几步,就像赶狗似的。 孟琅悲凉地笑了一声,转身走了。他看到三两个躲在树荫下乘凉的老头,便走过去,对着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问:“老人家,您今年多少岁了?” 老人用一只干枯的手舒服地挠着肚子,半睁开眼嘿嘿笑道:“我八十三啦。” “那么,”孟琅满怀期望地问,“您记得五十年前丰州城破的事吗?” 老人迷茫地望着他。突然,他手死死抓住孟琅,一双眼睛猛地逼近,就像两支射来的利箭。他嘶吼道:“你!是你!你为什么要降!因为你我全家人都死了!长明人把他们都杀了,那帮畜生——畜生!” 他认出了他!刹那间,孟琅感到一阵恐惧。就在这时,一个少年拽住老人,急声道:“爷爷,你又发疯了!大叔——” 他一扭头,刚刚被他爷爷抓住的那个人已经跑了。 孟琅落荒而逃。他大步大步跑着,老人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不断在他眼前闪现,如影子一般跟着他。他跑出了城,与此同时,带着通缉令的传令兵刚刚抵达郡守府。 孟琅失魂落魄地走在城外的小道上,他想,竟还有人记得他!可对那个老人来说他是献降的罪人啊!他说他全家人死了?全家都死了?为什么?为什么?他逃走之后丰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庄稼汉瞧见他,大惊,忙叫道:“喂!你往哪里走?那前头不能去!” 孟琅似乎没听见,依旧向前走着。庄稼汉只得跑过去,他一把抓住孟琅,生气地吼道:“你找死吗?那前头是万人坑!长明人当年扔死人的地方!” 孟琅身体颤动了一下,他转过头,脸色惨白地问那人:“你说什么坑?万人坑?” “是啊,当年景懿君献降后,长明王在丰州大杀特杀,还在这祭了天!”庄稼汉恐吓道,“长明王把那些人的头颅都割了下来,垒成了一座塔——尸山血海啊!你还敢往那边走?你找死吗?” 孟琅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双腿一个趔趄,跪在地上。他眼前一片天昏地暗,灼热的阳光将大地照成一片刺目的白。他抓着干燥的泥土,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想救他们,他想救他们全部,全部啊! ......约莫一个时辰后,孟琅又回了丰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回来,兴许他只是想再看看这座饱经苦难的城。他看着脚下的土路,恍惚间觉得自己竟踩在血泊之中。 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孟琅吓得几乎拔剑,可拍他的人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迷茫地望着那人,少年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说:“你刚刚被我爷爷吓着了吧?” “什么?” “我爷爷啊。”少年指指一个佝偻着腰,专心致志逗着条黄狗的老头。孟琅浑身一颤,那正是之前认出他的那个老人。 “他肯定抓着你说你是什么孟将军了吧?”少年耸耸肩,无奈道,“他都认错好几个孟将军了,没办法,他年轻时碰上了丰州屠城,那之后脑子就落下点毛病。其实他现在早就老糊涂了,偏偏屠城的事还记得那么清楚,要我说,他还不如全都忘了呢!大叔,刚刚真对不住啊!” “哦,哦......”孟琅喃喃着。 少年奇怪地望着他,又搭讪道:“您去城隍庙啦?您身上一股那的香火味。” 孟琅浑浑噩噩地点点头。少年见他老不说话,尴尬地挠挠头,就跑去老人那边了。他似乎跟老头说了什么,老人放开狗,顺从地跟着他走了。离开时少年再次跟孟琅打了个招呼,自然,老人又看见了孟琅,可这次,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孟琅站在那,不知所措。 原来他不是真的被认出来了。可是,认出来和不被认出来,究竟哪个更好呢? 他愣愣地站在那,人来人往,都与他擦肩而过。他是时光遗留在这里的一个另类,就像破旧的城墙一般格格不入。忽然,他看到了张贴画像的官兵,他赶紧转身,快步离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不久,那个少年就碰上了官兵。他一看见画像就认出了孟琅,接着,官兵就找到了城隍庙,再接着,他们找到了太子。 第178章 成仙 孟琅决定在祭天大典时再次刺杀长明王。他下山就是为了报仇,无论成败,他都要去杀他。 长明王一年要举行无数次祭祀,虽然他年事已高,许多祭祀不再亲自出面,可最为重要的祭天大典,他必会出席。若他不出席,就将沦为天下笑柄,对长明王来说,这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 祭天大典照例在夏至举行,也就是五天后。只要长明王敢登上祭坛,孟琅就会要他狗命。他绝不会再多听一句废话,也不会再多犹豫一瞬,哪怕他下一刻就会万箭穿身,他也要杀了这个该死的畜生! 孟琅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悄无声息地回了长明王城,等待着祭天大典的来临。他赌的就是长明王不会退缩,以他对他的了解这家伙绝不会退缩,相反,他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隆重更加盛大地举办这次祭天大典。他要以此显示自己毫不畏惧孟琅。 孟琅赌对了。此次祭天大典格外声势浩大,仪仗遮目,华盖如霞,车马绵延十余里,王子王孙、公侯将相,尽数到齐。可祭坛四周甲兵环绕,骄阳之下黑甲森森。孟琅隐匿在一棵大雪松上,遥望着长明王的马车抵达祭坛。他拔出斫雪剑,等待长明王下车的那一瞬。 第325章 一个人钻出马车,他身着华服,头戴玉冕,果真是长明王。紧接着又一个老头被士兵押下车——孟琅一看清那老人的脸便如五雷轰顶——太子! 那老人是太子!不仅是太子,太子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全被带到了祭坛中央。不仅是他们,又有几百个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被押上祭坛,他们身后的侍卫抽出刀,压在这些人的脖子上—— 不假思索地,孟琅冲了出去。 长明王等的就是这一刻!刹那间甲士齐齐拉弓,箭如雨发,朝天空中掠过的人影射去。孟琅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空中掉落,可就在即将坠地的瞬间他抓住了斫雪,将全身灵气注入。斫雪拔地而起,拽着孟琅冲向了长明王!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下一瞬长明王便被孟琅扑倒在地。“放了他们!”孟琅吼叫着,剑紧贴着长明王的脖子上。 长明王却毫不惊慌,他望着满身鲜血的孟琅,冷笑一声,说:“你要是杀了寡人,你眼前这几百人也会死。这可都是徐风的遗臣遗民,对了,其中还有徐风的太子......寡人能找到他可多亏了你,孟琅,你为什么不好好躲起来,非要去那座城隍庙瞎晃悠呢?” 孟琅有些听不清长明王的话。此刻,他身上简直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他的背、肩、腿甚至胳膊上都插满了箭。血不停地流出来,他的手开始发抖。该死,他撑不了多久了,一旦他死了,眼前这几百人也会死。必须,必须想个办法。 那老狐狸还在喋喋不休,口气嚣张,仿佛胜局已定。孟琅感到挫败,感到绝望,他要怎么救下这几百人?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献降那天。那次他没能救下一城百姓,这次他难道还要让悲剧再次上演吗?他总要做点什么,总得做点什么啊!他为什么就杀不了长明王?为什么!这家伙是如此卑鄙,如此可恶,如此狡诈...... 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 孟琅刺了长明王一剑!他用膝盖死死压着长明王单薄的躯体,汩汩鲜血顺着他的手、他的腿流到长明王的身上。众人惊叫不已,孟琅抬头,朝那些王公贵族怒吼:“放!人!” 他拔出剑,长明王惨叫一声,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好像孟琅那一剑把他的骨头带出来了似的。他不敢相信孟琅居然对他动手了。他忘了孟琅有多恨他,他忘了卑鄙不是他的专利,他忘了狗急会跳墙,兔急会咬人,一个人走投无路之时,也会干出从前根本干不出的事。 “放人!”孟琅又是一剑,长明王又惨叫一声,王子们慌了神,忙不迭喊道:“放!放!快,快给他们松绑!”他们像赶羊一样驱赶着那些人,长明王又急又怒,拼命喊道:“蠢材!放了他们寡人就真死了——啊啊啊啊!” 孟琅突然拔出剑,又毫不犹豫地刺进长明王的胸膛。长明王发出了牛鸣似的惨叫,王子们更加慌张,几位大臣涕泪纵横,朝孟琅跪下,求他放过长明王。有一位王子吓晕了头,竟对孟琅磕起头来,求他放了自己的老父亲。 长明王见状怒不可遏,连声大骂,然而他发出只是一些不连贯的嘶吼,他太老了,已经没力气叫了。祭坛上一片混乱,哭声、叫声、喊声、哀求声宛如一锅沸水煮着孟琅的脑袋。他眼前发晕,全身发冷,手脚哆嗦,他的生命在迅速流逝。他撑不了多久了。 但他还不能死。 要是他现在死了,长明王一定会追杀太子殿下......孟琅抓住长明王的脖子。不,不,不!四周都是喊叫声。长明王的儿子们纷纷跪了下来,长明的大臣们也跪了下来。他们齐声哀求孟琅不要杀长明王。 要是他现在杀了长明王......那么,那些人还是会死。 怎么才能救下他们?既不会再被抓起来,也不会再被追杀...... 最终还是要那样吗......孟琅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想法,他怪异地笑了一声,在这种局面下这声笑实在诡异。众人惊恐地望着他,只见孟琅松开手,把长明王扶了起来,或者说,半提了起来。祭坛上的众人又惊又怕地望着他们,不明白孟琅到底想干什么。 长明王脸色惨白,满头大汗。他身上被孟琅戳了三个窟窿,但他还是挺着一把老骨头站着,目光凶狠地瞪着孟琅。 “你要杀,便杀吧!”这老头恶狠狠地说,“不过不是寡人斗不过你,是那帮蠢货拖了寡人的后腿!” 孟琅却问:“五十年前......若我真的开城献降,你会放过丰州的臣民吗?” 长明王嘲讽地说:“那帮乌合之众,有何可杀?寡人一开始要杀的就是你。” “那么,”孟琅说,“如今,这献降还作数吗?” 长明王浑身一震,接着,他眼中浮现一抹狂喜。 “你是说......” “我放了你,你放了他们吧。”孟琅递上斫雪剑,平静地说,“如你所说,那些人也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假如他们真想复仇,怎会轮得到我?” 长明王伸手去抓剑,孟琅向后一躲,执着地说:“你还没答应我。” 长明王盯着他,忽然,他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 “哈!哈!哈!”长明王一把抢过斫雪剑,狂喜地说,“孟琅,寡人果真没有看走眼。孟家三子中,唯你心肠最软,唯你妇人之仁!因而从一开始你就杀不了本王,你斗不过本王,五十年前斗不过,五十年后也斗不过!寡人不该答应你,寡人一向信奉斩草除根,可就像你说的,那些家伙能成什么气候?” 第326章 孟琅站在那,一动不动。他脚下已经积了一大滩血。 长明王紧握着剑,阴森森地盯着孟琅,狂傲地说:“孟将军,寡人愿意冒这个险。只要那些家伙不动歪脑子,寡人愿让他们苟且偷生。” 孟琅垂着头,仍不言语,似乎已经听天由命。 “因此,你就安心受死吧。” 长明王举着剑,摇摇晃晃地冲了过来。他披头散发,眼神疯狂,看着既可笑又可怕。到底,他还是赢了!人生的乐趣便在于此,不断地征服、征服,从他人身上夺取权力!这是长明王最乐于见到的结局——孟琅主动屈服,徐风主动屈服!五十年前的愤恨和遗憾得到了消解,一瞬间长明王觉得自己又重回少年。 他扑过去,斫雪剑却悲鸣一声,挣脱长明王的双手,直冲云霄。长明王摔倒在地,与此同时,孟琅的身体也震动了一下,然后,砰然倒地。 他死了。 他的眼依旧睁着,他的血依旧在流。那双早已暗淡的瞳孔中,凝结的是不甘、怨恨还是无力?他为复仇而来,却束手而死。他是徐风孟国公之子,是徐风长公主之子,他是徐风的大臣,是徐风的将军,是徐风的子民,他发誓绝不会忘记徐风,绝不会忘记仇恨,绝不会忘记耻辱,他下定决心,要战斗到最后一人最后一血...... 孟琅的眼中,滑下了一滴泪。 丝丝缕缕的灵气,在他体内流动,好似一条条细长的银鱼。斫雪剑刺入云霄,卷起层层阴云,祭坛上狂风大作,众人惊怖地看到,云层深处投下一抹灿烂的金光,好似一只垂下的慈悲的手,轻轻罩住了孟琅。于是孟琅也开始发光,灵气聚集到他的胸口,一团模糊的光亮开始形成...... 穹庐峰上,归一蓦地抬头,震惊地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成了?”他惊讶地喃喃,“竟然成了?” 他一挥拂尘,凌空而去。 孟琅看见了很多人。 父亲,母亲,大哥,孟琼,孟瑗,岳相,遥碧,岳家兄弟,余太尉,御史大夫,闻将军,岩太傅,小王子,长空......许许多多的人,他都看见了。这些人高高地站在什么地方,远远地望着他,面容模糊,神情不明。忽然一把巨大的拂尘卷走了他们,也卷走了他。 他听到归一的叹息。 “飞升了。可尘缘未了,道心不明,神格不稳......罢,罢,终究是我赌输了。你就随老夫回穹庐峰上,好好修行吧。”归一伸出老手,抚上了孟琅的双眼。 转瞬间他就带孟琅回到了穹庐峰,他将这遍体鳞伤的孩子放进了灵池,说:“好好睡一觉吧,从此,孟琅的事,便与你再无瓜葛了。” 孟琅从灵池中醒来时,又是几十年过去了。他身上的伤已经全部消失,可是,他并未如归一所愿将前尘全部遗忘。或许,他是想忘,却无法忘记。 而在人间,他飞升的事却成了经久不衰的传奇,在一代代人中口口相传。这故事被反复涂抹,删删改改,渐渐在漫长的年岁中失去了原本的面目。最后,他的故事成了定式,人们要是去听戏,往往听到的就是这六出: ——大军至家国陷危机,孟二郎奇兵袭辉王。 ——战心急徐风败义关,仁信失岳相欲议和。 ——戴孝入朝孟琅陈大义,揖海关固长明奔千里。 ——廣野破夫人殉国英魂在,东山起将军守城忠义永。 ——长明太子毒计破围城,亡国将军绝路赴仙山。 ——舍私仇青石解刃,全大义景!懿!成!仙! 第179章 真君羽化(一) 孟琅下山时,碰到了黑山君。 黑山君是他师伯百川真人的弟子,本体是一只黑熊精。他长得五大三粗,棕脸膛,紫嘴巴,脖子上长着一圈张牙舞爪的白毛。他虽看起来凶神恶煞,但为人并不坏。黑山君提溜着两串灵雀,老远就朝孟琅打招呼,高兴地喊道:“景懿君,俺来啦!师叔最近身体可好?你们这山也太难爬了,快快快让我进去歇歇。” 孟琅有些愣神,黑山君手里的灵雀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叫个不停。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对黑山君道:“我师傅不吃肉。” “我这是给你带的嘛!” “穹庐峰上,不得杀生。师兄,你还是把它们放了吧。” “真不吃?”黑山君撇嘴道,“这可是灵雀,是大补之物,是我好不容易抓到的!不过穹庐峰上有灵泉,想来你们也看不上这东西。” 他大嘴一张,就把那串叽叽尖叫的灵雀扔了进去。孟琅眉头皱得更紧了:“幸好我师傅不在,否则你要是让他看到了......” “西素波在(师叔不在)?”黑山君瞪大眼睛,腮帮子连连鼓动,把满嘴的东西咽了下去,着急地喊道:“那可不行,师傅叫我请他去羽化岛呢!说是一刻都不能耽误!” 孟琅奇怪地问:“是师叔让你来的?有什么事吗?” 与外人所想的不同,归一真人和百川真人虽是亲兄弟,但二人平时绝少来往,关系更不算融洽。平时,二人之间只有弟子来往,两位师傅是绝不路面的。因此,当孟琅听说黑山君是百川真人派来的,不禁十分惊讶。 “我也不知道。”黑山君挠头道,“我正睡觉呢,就给师傅从被子里薅起来了。我看他那样,恐怕是有什么急事,你跟师叔还是去一趟吧?话说,师叔还能去哪啊?我还以为他长在穹庐峰上了呢。” 第327章 孟琅说:“我会传达给师傅,辛苦师兄跑一趟了。” “这有啥?我也乐得在你们这玩玩,你们那儿灵气多充裕啊。”黑山君深吸一口气,不好意思地问,“师弟,既然师叔不在,你能不能给我点儿灵池水啊?” “师兄你要的话直说就行,师傅不会不给的。”孟琅干脆带黑山君回了穹庐峰,给他打了一满罐灵池水。黑山君喜不自禁,咧着嘴说:“多谢景懿君!那我先回去了,师弟你快去找师叔吧!你们可一定得过来,我跟师傅在羽化岛等你们!” 他哼着小曲儿,欢天喜地地跑下了山。孟琅却心事重重,他踌躇片刻,还是去尖崩子请归一真人了。出乎他意料的,归一一听说是百川真人所请,便立刻下山了。 羽化岛今天的气氛非比寻常。一般除了璇霄会,岛上的神仙都是各在各的洞府过日子,很少来往,可今天他们却全聚集在了月华仙子的桂魄宫中。众人神情或严肃,或忧虑,或不安,大殿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 月华仙子便站在大殿正中,她约莫三十,头插华胜,额贴金钿,穿着古金大袖,外罩着件深蓝半袖,可谓雍容尔雅,仪态万方。此刻,她脸上愁云不展,忧心忡忡地沉思着。百川真人坐在一旁,闭目养神。黑山君站在他身后,神情忐忑。突然,他激动地大喊道:“归一真人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把巨大的拂尘从天际飘来,宛如一只小船。将落地时,拂尘倏忽变小,钻入归一手中。众人一起叫起来:“来了,来了,归一真人来了!” 归一步入殿中,问月华:“出了什么事?” 月华惨然道:“威灵羽化了!” 孟琅心中一震,不敢置信地问:“您说什么?” 威灵?威灵真君?威灵真君羽化了?怎么可能!他可是天灵根,是羽化岛上最强大的神仙之一,他怎么会羽化? 归一神情一动,显然也十分惊异。他问:“此话当真?” “我亲眼所见。”月华悲声道,“他闭关太久,连璇霄会都缺席了整整四次,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便去了躺雷公山。山上虽然有阵法,但无论我怎么呼唤威灵都不出来,我实在太担心了,就闯了进去,岂料,他洞府中......” 一个孤零零站在大殿一角的男人忽然插嘴道:“岂料,师尊已经羽化了!” 此人便是威灵真君的弟子卿铁笛,他双眼通红,面容憔悴,手中紧紧握着一支铁笛,似乎饱受折磨。 他悲痛地说:“衣服、鞋子都在原地,就像刚脱下来一样,可人却不见了!哪里也找不到师尊,就算拿‘水照月’也找不到。师尊、师尊竟然羽化了,我竟还真以为他一直在闭关......我不该出去游历,应该一直呆在雷公山上的!” “连威灵真君都羽化了!”人群中响起一道恐惧的声音。一个面目白净的书生从人群中走出,六神无主地望着大殿中央的三位上仙,求助似的哀嚎道:“我们如今该怎么办?连威灵真君都逃不过,那我们......”他浑身发抖,竟害怕得不敢说下去了。 他的话将大殿中紧张的氛围推到了极致。有人再也忍不住恐惧,大声吼道:“闭嘴吧笔中仙!你这胆小鬼!各位上仙一定有办法,你别在这瞎叫!” “是啊,月华上仙,威灵真君怎么会羽化呢?是不是你看错了?” “要不咱们一起去雷公山看看吧,兴许这只是个误会!” 人们不安地叫嚷着,大殿里就像一锅煮开的沸水,充斥着焦躁的气息。突然,百川真人一拍惊堂木,说:“好,我们就亲眼去看看!” 大殿顿时寂静无声。人们面面相觑,竟有些心生惧意,要是真去看了,那就像盖上棺材板似的无可逃避了;可要是不去看,这件事就会像一个鬼影一般挥之不去,不停折磨他们。这时,一人响亮地说:“上仙说得对,咱们该去看看!” 说话的是宏元。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交领缃色长袍,谦逊地站在一边,直到百川真人开口,他才发表意见。 “我们在这是得不出什么结论的。”宏元镇定地说,“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不如亲眼去雷公山看看。如果威灵真君真的羽化了,我们也该去吊唁。” 一个身穿白衣,背着纸伞的女子淡淡道:“我以为,也当如此。” “宏元、妙真说的不错。”百川看向归一,问,“归一真人觉得呢?” “走吧。”归一落寞地说,“送他最后一程吧。” 雷公山上,荒草萋萋,怪石林立,不闻鸟声,亦无走兽,凄清惨悴,令人断肠。威灵真君的洞府就在一座绝崖上,远远看去,这山崖就像一把巨大的铁锹,突兀地耸立在山腰上。走近一看,这山崖又像山神紧闭的大嘴,紧密排列的岩齿间隐隐可见一条细细的黑缝,那便是威灵真君的洞府入口。 这条缝看着窄,走近了却有一人多高。进去之后,更是别有洞天。孟琅记得这洞府之前的模样:芳草依依,阳光明媚,屋檐下的铜风铃叮叮当当。可现在,这里绿草深深,灰雾笼罩,一片死寂。屋里,一切用具俱在,蒲团上,散落着一叠蝉蜕似的衣服。卿铁笛一看见这堆衣服,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跑出了屋子。 众仙情绪低落,那胆小的笔中仙已吓哭了,六神无主地叫道:“完了完了,威灵真君真的羽化了!完了,完了!” 三位上仙和宏元都围着那堆衣服,成串的泪珠从月华脸上滑落。她弟子流星子劝道:“师傅,别看了。” 第328章 月华摇摇头,痛心地说:“真的走了......就这么走了!我们连他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百川真人紧握着又黑又长的胡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堆遗物,良久,他看向归一,问:“真......羽化了?” 归一闭上眼,说:“走了。” “连威灵真君也!”宏元叫了一声,急切地说,“上仙大人们,咱们不能任由这种事继续发生啊!咱们去请剑仙大人吧,如今,只有他有能力解决这件事了。剑仙大人可是杀死过魔尊的人啊,他一定有办法!” 众仙好像抓住了一丝希望,齐声叫起来。 “是啊,还有剑仙大人呢!” “快请剑仙大人出山吧!” “咱们去劳山吧,现在就去!” 百川冷哼一声,说:“请他出山?你们忘了一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青煞出世,祸行天下,不知多少人多少神仙死在他手里,羽化岛几乎遭到灭顶之灾,我跟威灵亲自去劳山脚下求他,姓顾的连个脸都没露!后来天下太平了,他就天天下山找人下棋了,现在不过是死了几个神仙,你们还指望他出山?” 归一厉声道:“百川,你别在这指桑骂槐。你怕不是忘了诛魔之战后羽化岛都做了什么!剑仙跟羽化岛断绝来往,是我们咎由自取!” 宏元道:“可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羽化岛到了生死存亡之时,剑仙大人还要坐视不管吗?” 归一冷笑道:“我们跟剑仙大人是什么关系?说白了,比陌生人都不如。要是一个陌生人快死了,或许他还愿意救他,可我们!” 孟琅不知怎地想到了自己。他犹豫半晌,低声对归一道:“师傅,如果你出面,或许剑仙大人愿意出山......” “你别插嘴。”归一立刻打断他,继续说,“我早就说过,修道者也是人,也会死。威灵会死,我会死,剑仙也会死!你们不要在这哭天喊地的,还是各回各家,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百川震怒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真非人哉!” 宏元道:“我听说剑仙大人常找归一上仙下棋,或许您可以请他出山?” “不是他找我下棋,是我求他来跟我下棋,可现在,我是求也求不来了。”归一说,“剑仙早就云游去了,你们不知道吗?他已经几百年没有回劳山了。” 孟琅一惊,但他看了看师傅的脸色,终究没有说什么。 宏元大吃一惊:“云游?他去了哪里?” “他去找人了。” “找谁?” 百川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逐渐变得震惊。月华仙子喊道:“他该不会是去找——可那个人已经死了啊!” “可他觉得他还没死。”归一半是嘲讽,半是悲凉地说,“你们现在该明白了吧,剑仙大人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第180章 真君羽化(二) 在月华仙子的主持下,众仙依次祭拜了威灵。在羽化的诸多神仙中,他是唯一拥有葬礼的一位。人们心情沉重,不愿在这不祥之地久留,吊唁完后便匆匆离去。 归一也走了。他本该留下来和其他几位上仙处理威灵的后事,毕竟,他们也算朋友。然而,他之前那番直白到不近人情的话惹怒了百川真人,要是他真留下来,两人必定会吵起来,甚至大打出手。归一索性就走了。 路上,孟琅终于按耐不住早就生出的疑问。他问归一:“师傅,剑仙大人的云游不是早就结束了吗?我记得他云游完后还来看您了,难道他之后又出去了?” “没有。”归一说。 “那您为什么那样说——” “你不明白吗?”归一悲痛地说,“他已经不在世上了。” “什么?”孟琅震惊地说,“难道他也......他可是剑仙啊!” “他不是羽化。”归一沉重地说,“他是自己寻死的。” “可、可是为什么?”孟琅语无伦次地说,“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师傅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找剑仙大人下棋吗?” “因为您跟他打赌,只要您赢一局,他就把那本符谱给您。” “你知道那是谁的东西吗?” 孟琅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那是符鬼易逢机的东西,他跟剑仙大人是同一时代的人。”归一慨叹道,“他虽然入了魔,却的的确确是个惊艳绝才之人,而他的毕生所学都在那本符谱里。那里面有我需要的东西。” “您需要什么?” “聚灵阵。” 孟琅惊愕地望着归一:“聚灵阵?” “灵气乃天地所生,聚灵阵却能无中生有,凭空造出灵气。”归一敬佩地说,“易逢机当真是个天才。只可惜那符谱不是完本,缺了许多页,不过,一般人连上面的一行字都看不懂,更别提发现缺页了。” “可是,这跟剑仙大人的死有什么关系?” “四百年前,剑仙大人把那本符谱给我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可是易逢机的东西!”归一看向孟琅腰间的斫雪,悲痛难掩,“这把剑也是他的东西。几百年过去了,无论我如何央求,他也不愿再重新拾起剑,可看见你舞这把剑,他却又舞剑了!” 孟琅依旧一头雾水,突然,他想到了归一之前在雷公山说的话。他叫道:“剑仙大人云游是去找易逢机了?易逢机就是您之前说的他的那位挚友......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第329章 归一苦涩地说:“是死了。” “那他为什么还要去找他?” “因为你。” 孟琅大吃一惊:“我?” “因为你带来了斫雪剑,那是易逢机的剑。而现在,它在你的手上,它认了你为主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易逢机真的死了。” 孟琅给弄糊涂了:“他不是本来就死了吗?” “是啊,可是,剑仙大人不相信啊。”归一苦笑道,“符鬼易逢机身死之时,曾告诉他,他还会回来的。他没有说自己何时会回来,就那么死去了。任谁都能看出这是一句谎话,可剑仙大人却相信了。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时真是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会被那样简陋的谎言所蒙骗?可后来我知道了,他要是不那样,就无法活下去。 可当他看到斫雪剑时,谎言破碎了。假如易逢机还活着,斫雪绝不会为他人所用。当时我怎么没看出来?我还以为他那时候因为见到斫雪,心情有所好转,却不知他是已经明白了,易逢机真的死了。他一定那时候就有了赴死的打算——尽管他又拖了几十年。 青石,你以为他真是去找人了吗?不,他先在劳山上整理完了易逢机的所有遗物,然后带着易逢机的遗骨去周游天下了。他一直在劳山上守着易逢机的遗骨啊!他是怎么自欺欺人了那么多年呢?这一切做完后,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孟琅无比震惊,他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他是神仙......” “神仙就不能死吗?青石,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吗?”归一叹息一声,说,“我是他们的埋骨人。” “什么意思?您——” “我亲眼看见他在我面前死去。”归一沉痛地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神仙如何死亡。其实,只要挖出神格便够了。没了神格,你的□□便会如凡人一般脆弱,然后,要杀死自己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相比之下,羽化是多么幸福——无知无觉,无痛无苦,世界上居然真有这样轻松的死法?” 孟琅完全惊住了。好一会,他才艰难地说:“可,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做到这一步?就算是挚友也......” “挚友?”归一摇摇头,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挚友吗?还是生同衾死同穴的挚友?” 这比之前所有话更让孟琅震惊。一声巨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响,孟琅呆住了,连步子都忘了迈。突然间,他明白了之前的一切。可他依旧不敢置信,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表情呆滞。 归一痛惜地说:“我一直劝他放下那个人,可情之一字,太难琢磨。我早就知道这是修道路上最艰难的一关。情是附骨之疽,是膏肓之疾,是野火烧不尽,是欲静风不止,情就是毒,情就是魔!顾念言万般皆好,就是太重情,最终也为情所害。” 孟琅真没有想到,那位剑仙和那位“挚友”竟然是这样的关系。他忽然明白了那位剑仙为何一直戴着重孝。许久,他问:“那,师傅你刚刚怎么不告诉大家真相?” “告诉他们,好让他们嘲笑剑仙大人吗?”归一冷冷地哼了一声,厌恶地说,“那些苍蝇一般的家伙,只知道叮着剑仙大人身上的这条缝,终日嗡嗡不休,却忘了他们无论是修为、人格还是功绩上都比剑仙大人低上万万!即便是被他们看不起的易逢机也比他们高出许多,毕竟,易逢机才是真正杀死魔尊的人,要没有他的阵法......总之,我是绝不会让他们知道这件事的。” “如此说来,现在没有人能帮羽化岛了吗?” “帮什么帮?我早就说了,神仙也是人,也会死。如今天道衰微,灵气衰竭,神仙的时代已经快走到了尽头,越来越频繁的羽化就是证据。”归一怃然道。 “那么,我们就要死了吗?” “或许几十年,或许几百年,谁说得准?不过,老夫绝不会像那群苍蝇一样乱转乱叫,倘若天道要叫老夫灭亡,老夫便要跟天道抗衡,斗出一条生路来。”归一目光灼灼,无比坚定地说,“老夫一定要弄出聚灵阵,老夫绝不会如凡人一般死去,老夫还有许多东西没有弄懂,许多,许多......老夫,不甘心死!” 月华想为威灵立一座衣冠冢。 神仙羽化不比凡人,连尸体也留不下。所能纪念的,也就是曾住过的地方、用过的东西。月华不打算动威灵真君的其他东西,只打算埋掉他羽化时穿的那身衣服。百川真人对此十分赞同,立刻让黑山君去外头挖坑,卿铁笛也去了。流星子却不去帮忙,而是留在屋内,看他师傅一件件把威灵真君的衣服叠好。 此时屋中,更显寂寥,凄凉之情,越发浓厚。月华潸然道:“百川,若我哪日羽化了,也就这样将我埋葬吧。” 流星子立刻叫道:“师傅,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您绝对不会死的!咱们那儿灵气充裕着呢!” “这里之前也是灵气充裕,如今呢?”月华悲伤道,“归一话虽然直白,却说的不错。或许,我们的确是难逃一死。” 百川真人沉着脸说:“你别听那家伙胡言乱语!月华,你跟我去趟劳山吧,咱们去找找姓顾的究竟跑哪儿去了。你的‘水照月’肯定能找到他。” 月华悲观地说:“如果他有心隐瞒气息,就算是我,恐怕也是找不到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又不知道咱们要找他。”百川固执地说,“要是‘水照月’找不到,我就亲自出去找。我非把那家伙抓回来不可——好歹他也是个神仙!” 第330章 “既然如此,我们就试一试吧。”月华不抱希望地说。她继续叠着那些衣服,不知为何,这些冷冰冰的衣服让她感到十分恐惧,好像她触摸的是已死的威灵的皮肤一般。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如此不真实——威灵死了?那个威灵死了? 可他的衣服就在这里。他的发冠,他的玉佩,他的带钩都在这里,还有他的灵器...... 月华愣住了。她忽然将叠好的衣服匆匆翻了一遍。流星子奇怪地问:“师傅,怎么了?” 月华起身,在地上搜寻着。地上的那些遗物已经收拾干净,木地板上什么都没有。百川看她这样,也察觉到了不对。 “怎么了,月华?”百川严肃地问,“你在找什么?” 月华站起来,有些不敢置信地说:“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灵器......威灵的灵器不见了!他的戒指没了!” 第181章 真君羽化(三) 神仙羽化只会消亡躯体,衣物首饰俱委落原地。可如今,威灵真君的灵器却不见了。 百川立刻把正在屋外挖坑的卿铁笛叫了进来,后者得知威灵戒失踪,惊骇万分,结结巴巴地说:“怎、怎么会呢?会不会掉在哪儿了?”他忙扑到地上,四处寻找,几人也跟着一起找。他们几乎把这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找不到那枚小小的戒指。 威灵真君的灵器,真的不见了。 月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沉重地说:“威灵戒不会凭空消失,有人偷了它。我来的时候,洞府的封印还在。我发现真君出事后,就立刻叫来了铁笛,回了羽化岛。假如这期间没人来雷公山,那么,就只能是刚刚吊唁的时候......” “这怎么可能?”流星子惊诧地喊道,“谁会这样无耻?” “是、是啊。”卿铁笛失魂落魄地说,“师尊已经死了,谁,谁竟然还敢拿走他的遗物......” 黑山君一个劲地挠头,愁苦地望着百川真人:“师傅,这怎么办啊?真是其他神仙拿的?这也太缺德了。” 百川真人面色铁青,决断地说:“现在就回羽化岛,一定要把那小偷抓到!” 刚刚祭拜完威灵真君的众仙还没在自家洞府坐热乎,就又被黑山君流星子一个个地请回了桂魄宫。听闻威灵戒失踪,众仙都大吃一惊,又听说偷戒指的人就在他们当中,更是议论纷纷,羞愤难忍。 有人忍不住气愤地喊道:“难道我们会做这种事吗!这简直是羽化岛的耻辱!”也有人叫道:“是谁拿的,赶紧出来认错!真是鬼迷心窍,竟敢拿威灵真君的东西!” 其中一个红头发的神仙脾气尤为火爆,他瞪着百川真人和月华仙子,强势地说:“二位上仙打算怎么找?难不成要搜身?这我火如云可受不了!他娘的是哪只老鼠,要让老子抓到,非烧了他不可!” 月华仙子说:“请如云公稍安勿躁,我打算用‘水照月’。”她扫视一圈殿中的众仙,严厉地说:“要真有谁拿了,现在出来,还不算晚。否则,等我用‘水照月’把人揪出来,就休怪我不讲情面了!” 火如云吵道:“仙姑废什么话,赶紧照了了事!” 宏元问:“用‘水照月’需以物为引,月华上仙难道发现了那贼人的东西?” “没有。”月华冷着脸说,“‘水照月’照得是人的气。假如那人是今天偷的,必会在威灵的衣服上留下气息。” 笔中仙惴惴道:“可是,我们今天都祭拜过那堆衣服。” 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议论。 “是啊,该不会把我们都照出来吧?” “要是照不出来呢?怎么办?” “哎呦,到底是谁拿的,真是丧尽天良......” 忽然,有人说:“归一真人和景懿君是不是还没来?” 火如云不耐烦地喊道:“难道还能是他们偷的吗?月华仙姑,现在就照吧!” “等等。”一直沉默的百川真人终于开口了。他说:“这件事事关重大,他们理应在场。黑山,去请他们来。” “好嘞。”黑山君答应一声,立刻走了。 月华仙子见状,道:“那么,就请各位在这稍等片刻。”她一挥手,宫外的云雾便涌入殿中,凝成一方方玉台。众仙依次坐下,仍议论不休。百川真人背手站在一边,继续观察着殿中的众人。 他沉思片刻,凑到月华身边,耳语了几句。月华面露惊异,低声道:“的确,的确不是......天啊,我竟然没注意到这一点。” 归一看了眼流星子,似乎有所顾忌。他改用灵气传声,又说了几句话。月华眼中流露出一丝惊恐,但她很快就掩饰住了。她点点头,高声唤道:“照夜,你来一下。” 流星子很不高兴地走过来,侧耳听月华吩咐着。他听完后,就吊着张脸走了。 百川又望向殿中众人,正好与一个人对上了眼神。那人慌乱地低下头。百川定定地看了他两秒,扭头肯定地对月华仙子说:“就是他。” 不一会,归一带着黑山君和孟琅回来了。归一一进大殿,便冲百川真人说:“这种事也拖得?你糊涂了?” “现在可以照了吧!”火如云猛地站起,气势汹汹地说,“快把那人抓出来!” 百川真人点点头,说:“卿铁笛,把威灵戒交出来吧。”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卿铁笛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什、什么?我没拿师尊的灵器啊,真人该、该不会弄错了吧?” 第331章 “卿铁笛,月华仙子说她去雷公山时,你正在外游历?” “是、是的,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没发现师尊的异样——” “你什么时候出去游历的?” “一百、不、两百年前!”卿铁笛着急地喊道,“上仙大人,您肯定是搞错了。我怎么可能偷师尊的东西?我也是今天才回来——” “可假如你不是今天动的手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您难道怀疑我早就偷了师尊的东西?可师尊洞府门口还有封印呢!月华上仙也看见了啊,有那封印在,谁都进不去!” 百川锐利地问:“那真的是威灵设下的封印吗?” “什、什么?”卿铁笛恐慌地望着他。 “威灵真君的灵气含有雷电之力,不同于常人,可他洞府的封印,却没有一丝雷电之力!”百川真人厉声道,“那不是他亲手设下的封印,而是别人布下的障眼法!这么做的人必然早就知道威灵已经羽化,那么,谁是最有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大家都知道威灵闭关,谢绝门客,只有你,卿铁笛,只有你在雷公山!” “不是我!”卿铁笛尖声叫道。他脸上汗如雨下,整个人湿淋淋的,他慌慌张张、语无伦次地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偷师尊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拿——” “那你为何要出去游历?难道不是你怕了?你怕呆在雷公山上,会受威灵的亡魂惩罚!” “我没有——”卿铁笛白着脸叫道,手死死地抓着那只笛子。 百川真人一拍惊堂木,抢过话头:“更可笑的是你虽然外出游历,却一次璇霄会也没落下。每一次,你都告诉大家威灵仍在闭关。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做?就算威灵羽化,就是你偷了东西,你也不必如此掩人耳目,就好像威灵还活着一样——” “啊啊啊啊!”卿铁笛口中突然迸发一阵狂叫,他纵身跳上笛子,朝空中逃去。就在这时,在暗中潜伏已久的流星子猛地掷出流星锤,一把将卿铁笛从空中砸了下来。这小子不幸给砸晕了,不过,他已经用不着再为自己辩解了。他刚刚的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众人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偷走威灵戒的竟是威灵真君的弟子!一时间,桂魄宫内议论纷纷。火如云气得头冒青烟,一团团火星子从他身上迸出,把旁边的笔中仙吓得跳出老远。 “就是这小子害我们这番折腾!”火如云说着就朝昏倒的卿铁笛抓去,却被百川真人拦住了。 “先别急着处罚他,事情还没弄清楚。”百川真人对黑山君道,“你先把他关起来吧。” “行。”黑山君拎起卿铁笛,傻头傻脑地问,“关哪儿?” “就关我宫里。”月华迅速道,“竟真的是他!照夜,你带黑山君去偏殿吧,看好他!” 笔中仙畏缩道:“既然已经偷东西的人已经找出来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火如云两眼一瞪,怒喝道:“回去?事情还没结束呢!” 笔中仙战战兢兢道:“可,可总不能就让我们在这等着吧?我、我们又没犯错。” 百川真人道:“他不会昏迷太久的,诸位就再等半个时辰吧,要是他到那时还不醒,我就亲自把他叫醒。” 他看了归一一眼,后者眉头微蹙,走过去,用灵气传声道:“怎么回事?” “你帮我在这看着他们,不要让任何一个人离开。” “为什么?” “我怀疑,”百川的嘴唇也没有动,他也是用灵气传声,“威灵不是真的羽化。” “你是说......” “我怀疑,是卿铁笛杀了他。” 百川与月华匆匆前往偏殿。表面上,他们是要去看卿铁笛醒了没有,实际上,他们却是要去审问卿铁笛。 “真有可能是他吗?”月华悲痛万分,“你怎么会这样想?” 百川眉头紧锁:“如果不是他杀了威灵真君,那他就没必要假装威灵真君还活着。他要是只是偷了威灵戒,也不用着遮掩这么多年。他还不如直接昭告天下威灵羽化,敲锣打鼓给他办葬礼,弄得人眼花缭乱,压根注意不到那枚小小的戒指——可他居然让你去收拾威灵的遗物?这实在太愚蠢了。我想不通......” 他们迎面撞上了流星子。百川一看见他,顿觉不妙。 “你怎么在这儿?” “我出来找水。”流星子不情不愿地回答道,“卿铁笛看起来晕得不轻,总不能让他一直睡着吧?” 糟糕!百川立即朝偏殿奔去,现在里面只有黑山和卿铁笛两个人了!他希望别出什么意外——他冲进偏殿,太迟了,黑山君倒在地上,满脑袋血。流星子大惊失色:“怎么回事?卿铁笛人呢?” 殿中空空如也,卿铁笛已不见人影。 “他跑了。”百川沉着脸说,“他刚刚是装的,他压根没晕倒。” 第182章 冥顽 卿铁笛跑了。毋庸置疑,偷威灵戒的人就是他。 百川真人对外只宣称卿铁笛畏罪逃跑,并未将心中另一个猜测宣之于众,在捉拿卿铁笛归案之前,这一切都是猜测。其实,就连他本人也对这个想法不是十分确信。毕竟,死的是威灵,是羽化岛上最强的神仙之一啊!卿铁笛就算偷袭,也未必能杀死他。这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月华立即用了水照月,却找不到卿铁笛。这小子肯定是狡猾地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呵,藏得够深,他们都没想到他居然能躲过月华的搜查。既然如此,便只有展开天罗地网去搜捕了。 第332章 承下这门差事的是流星子和黑山君。他俩自告奋勇,要弥补自己的过失。实际上,有这两人也完全足够了。流星子擅使星盘,可定方位;黑山君能通兽类,可追踪迹。有这二员大将出马,抓住卿铁笛是迟早的事。更别提,月华还请归一算了一卦。 羽化岛上的人都知道:归一卜卦,月华照影,是二人的绝活。但有所执,归一可算;但有所求,月华可照。倘若二人合力,就算卿铁笛化为纤尘也无所遁形。 归一手握蓍草,先后算了三次。他望着摆在地上的蓍草,说:“未济。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 “未济卦?”月华惊讶地问,“难道我们最后竟找不到卿铁笛吗?” “未必。倘若审慎行事,看清真相,或许能转危为安。”归一细细端详着卦象,说,“待我再算算你们该往哪里走。” 他又算了一次。这次,他算卦的时间竟有半个时辰之久。最后,归一算出了蹇卦。 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黑山君他们得往西南走。 归一算完卦后,便回了穹庐峰。凑巧的是,穹庐峰就在羽化岛西南。若往东北走,就是去劳山了。孟琅一路上都在揣摩卦象,他忍不住问归一:“师傅,黑山君他们究竟能不能找到卿仙人?” “卦象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或许能,或许不能。” “卿仙人怎么会偷威灵真君的东西呢?”孟琅仍不愿相信,“他刚刚哭得那样伤心......他可是威灵真君的弟子啊!” “人心莫测,谁能知道?”归一沉思片刻,又拿出蓍草。孟琅问:“师傅,您还要算吗?” 归一颔首。他走到梨花树下,重新摆起蓍草。这次,他的动作更慢了,每抽出一根蓍草,都要思考良久。卜出卦象后,归一眉头紧皱。孟琅一望,说:“困卦?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 “若问王公贵族之事,则无灾无难,然而威灵已死,那么,这卦指的就是后半句。有言不信......有罪之人不得申辩......莫非卿铁笛还有冤屈?是说拿威灵戒的不是他,还是说......”归一捋着自己稀疏的白须,喃喃自语。 孟琅看他如此苦恼,觉得很奇怪,便问:“师傅,你刚刚问的到底什么?” “我问,威灵真君是不是卿铁笛杀的。” 孟琅惊骇道:“威灵真君不是羽化吗?” “这是我那兄长的推论。他在凡间断案成癖,成了仙也改不掉这嗜好。起初我觉得他是又犯了疑心病,可卿铁笛居然打晕黑山君逃跑了,他要只是偷东西,顶多就是被逐出羽化岛,犯不着跑。这实在令我不得不怀疑,所以我才算这一卦......可是,有言不信?” “卿仙人怎么杀得了威灵真君呢?别说是他,就算是师傅您恐怕也做不到。再说,若真有人要杀威灵真君,他们怎么都得打一架,那样,威灵真君的洞府就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的确。威灵真君要真动起手来,只怕雷公山都能被他夷为平地,可他的洞府现在却是完好无损。”归一沉思片刻,摇头道,“或许,只有抓住卿铁笛才能弄清楚这一切了。” 孟琅问:“我要不要去帮黑山君他们?” “你神格有隙,凑什么热闹?你就好好呆在穹庐峰给我修道。”归一瞪了他一眼,质问道,“你这次下凡到底干了什么?怎么连神格都弄出问题了?” “我遇到了一位故人。”孟琅踌躇片刻,小心地请求道,“师傅,你能不能也帮我算一卦?” 归一毫不含糊地说:“你先说清楚你那神格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琅深吸一口气,犹豫片刻,才试探地问:“师傅,你还记得五百年前我下山时问过你什么吗?” “五百年前的事,我哪里记得?” “五百年前,有人托我帮他问问穹庐峰上的神仙,他的妻子在哪里。要不是他,我大概早就死了,也不会千里迢迢来穹庐峰,更不会成了您的弟子。那人就是仙鹤王臧镇邪。”孟琅落寞道,“当时我没能帮到他,如今,我又遇到了她的女儿,她也同样拜托我找到她母亲。” 归一敏锐地问:“你遇到鬼了?五百年还不死,看来是厉鬼。你杀了她?” “算是吧。”孟琅竭力避重就轻,“我原本不想杀她,就算是鬼,也并非全都是恶鬼啊!可是......如今,我只能帮她了这个遗愿了。这也算报答仙鹤王当年对我的恩情吧。” 归一注视着他,良久,他一针见血地说:“看来,这就是你神格出现裂痕的根源。你从未忘记过五百年前的那些事,那些人。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既然你成了仙,就不该再执着于这些过去之事!我劝你不要再找什么尸首了,你应该忘记过去的那些事了。” “我怎么能忘掉他们呢?”孟琅试图劝服归一,“我没能杀了长明王,我没能给他们报仇!我没有守住丰州,没有守住徐风,我曾答应过母亲一定会坚持到最后......” 归一打断他,冷冷道:“因此,你就不断地去自寻死路吗?” 孟琅骤然沉默,过了会,他勉强笑道:“师傅,你在说什么?” 归一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样频繁地下山是想干什么吗?你听说灵气耗尽就会羽化,便下山去找死!终于,你神格有了裂痕,终于,你要心想事成了?飞升是多么来之不易的事,寻常人求之不得,唯有你跟顾念言对此避如蛇蝎,难怪斫雪要认你为主,你们还真是一路人!” 第333章 归一气得脸都红了,那把稀拉拉的胡子一根根炸开,显得多了许多。这么多年,孟琅还从没见师傅如此生气过。更可怕的是,归一的确没有说错。他在山下毫不吝惜地使用灵气,正是因为他根本不怕羽化。孟琅又痛苦又心酸,好一会,他才艰难地说:“我只是觉得,一直在山上呆着,也没什么意思。” “那你去山下挨打就有意思了?每次回来不是一身血就是一身土的,谁看得出你是个神仙?”归一骂道,“五百年了,我还以为你忘记了仇恨,岂知你反倒记得更深。徐风亡国是你一个人的错吗?连你的君主都抛弃了徐风,你还执着于这个国家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国。师傅,我不可能忘记徐风,如果我忘了,徐风就真的亡了,我必须记得它!” “你怎么如此冥顽不化!”归一厉声训斥,“从前天下有二百余国,如今不过七八国,日月轮转,春秋更迭,国家兴亡宛如云去云散,世间安有永恒不变之物?徐风灭亡是迟早的事,长明后来不也亡了吗?你究竟为何看不破?” “是,世事兴亡无常,可道义有常。师傅,一个人总得信守些什么,要是我忘记了徐风,那我还剩下什么?我现在只有那些回忆了......”孟琅痛苦不堪地说,“我是为徐风而活的,徐风就是我的魂。我怎能抛弃自己的灵魂?” 归一见他如此顽固,又气又急,一时怒火攻心,口不择言地叫道:“那你干脆自尽,给徐风陪葬算了!何必还要下山,只需要抽出斫雪往自己脖子上刺一剑——” 归一突然噎住了,话语梗在喉头。他倒是想说得更难听些,可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心里其实十分悲伤。他看着这个固执的、愚钝的徒弟,后者也望着他,一种凄凉之情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两人默默地对望了一会,归一忽然一甩拂尘,厉声喊道:“你难道真想死吗?我可是你师傅,你要我眼睁睁看你送死吗!” “我没有。” “那你为何不呆在山上好好修养你的神格?” 孟琅又一阵沉默。扪心自问,他想死吗?他想死啊!徐风灭亡的时候他就想死,他为什么没有死,而是成仙了呢! “你得断了尘缘。”归一说,“我算过,你迟早要在这上头送命。” 孟琅站在那,没有动。他知道听师傅的话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他或许又几百年不能下山了。可他不想待在山上,他待在山上的时候,连想一想徐风都感到罪过,因为师傅要他忘掉。他锐利的眼睛一扫,就能看出孟琅究竟是否忘掉了徐风,可是他没法忘掉。他知道自己该按师傅说的做,可他就是忘不掉! 在穹庐峰上,徐风反而成了他的罪过。他没法达到师傅的要求,无论怎么修炼都达不到。他实在是不能再待在这里,再在穹庐峰上呆下去他肯定会疯,所以他才下山。可是他还是没能忘掉。他看到以前的那些地方,听到以前的那些故事,他的记忆就全活了,现在,他还见到了以前的那些人! 然而他却无法如师傅的愿。他无法忘掉,无法。孟琅悲从中来,不可自抑。他不知道是恨自己不争气,还是感动于师傅的拳拳爱护之心,又或者是受威灵之死的悲凉感染,总之,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他悲凉地望着归一,朝归一跪了下来,磕头道:“弟子不肖,请师傅原谅。” 归一便明白,自己这徒弟,终究还是要下山了。又或者说,他终究还是想死了。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摆摆手,绝望地说:“你既然不想成仙,又何苦在山上浪费时间?你好好想想你这五百年为什么要活着,你到底还在贪图些什么......算了,你,下山吧。” 他本可以拦住孟琅,但命就是命。他把他在穹庐峰上强留了两百年,他最后不也还是下山了吗?他唯一还能庆幸的就是孟琅不会自尽,因为他不会允许自己那样轻松的死去。他一定会用尽自己一身灵气,发挥出自己的全部光热,竭尽所能地赎清了自己的罪再死去。 也就是说,他一定会走上羽化的道路。他会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般毁灭自己,他已经快成功了。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进了茅屋。因此,他没有看到孟琅眼中流下了两道泪,他也没有看到孟琅绝望的眼神。 孟琅朝他的背影磕了一个头,苍凉地离开了。 他以为,从此刻开始,归一便与他断绝关系了。 第183章 坠落 师傅不要他了,孟琅想,他已经对他失望透顶,因为他最终没能像其他神仙一样了却尘缘。 他觉得很疲惫,但却说不出理由。他现在正御剑飞往鹤城,因为他似乎没有别的事可干了。想到阿块,孟琅已经不再生气,威灵之死和与师傅的争吵已经把他的精力耗光了。他现在只想快点做完自己该做的事:安葬玉碗,找到臧二,找回仙鹤王后的尸骨,还有阿块的头。 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一阵阵无力,好像有人将一根管子插进他的身体,一点点把他的血全部吸走似的。他不知道仙鹤王后的下落,也不知道阿块的头究竟在哪,要完成这两件事似乎还需要很多时间......可他好像已经厌烦了。 归一的话对孟琅来说是致命一击。一直以来,他的生活都像一扇糊了纸的破窗户,虽然内里已经千疮百孔,可表面看起来却完好无损,甚至给人一种精美的假象,但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就像一只只无情的巨手,把他好不容易糊上去的窗户纸捣了个稀巴烂。归一最后决绝的姿态,更是彻底揭下了这张窗户纸。 第334章 归一不知道他对孟琅的意义。在失去所有之后,尽管在穹庐峰上的生活也很痛苦,但孟琅还是把归一当成了家人一般的存在。天地君亲师,师傅也是如亲人一般的人啊!可最终,师傅也厌弃了他。孟琅茫然地想,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吗? 归一的话终究刺进了他心里。孟琅奇怪地发现,尽管自己过去五百年来一直十分痛苦,可他居然没想过自尽。这究竟是为什么?他作为徐风的子民,不应该在无力复仇之后,就随徐风而去吗?难道就因为他成仙了,就不用死了吗?难道他还贪恋着生吗?要是这样,他岂不是太虚伪、太卑鄙了吗? 只需要抽出斫雪往自己脖子上刺一剑......一切便结束了,轻轻松松。没有争吵,没有纠结。这是他本就该做也早就该做的事。孟琅望着脚底下的大地,从高空看去,城镇不过是滚落进苍莽群山间的大大小小的珍珠。只要他现在抬起一只脚,便会坠入这片翠色的汪洋之中。 此时此刻,孟琅忽然觉得那些过去看起来非做不可的事情突然不再重要了。他专注地盯着脚下变幻的风景,连绵起伏的山脉宛如盘踞在大地上的巨龙,在阳光下变换着色彩。 这些山是多么、多么古老啊。成千上百年过去了,人间已经天翻地覆,可这些山却似乎没受到丝毫影响。一座城池的消失或兴起,就好像滔滔江流中的一朵浪花;一个国家的崛起或衰落,也不过是一朵稍微大些的浪花罢了。在无限广远的时间面前,人或物是多么的渺小,哪怕是修道者,也无法与之抗衡。 “师傅说的没错,徐风不会永远存在,甚至,连我脚下的这片大山也不会永远存在。可是,难道这片山消失了,它所有的痕迹就被一笔抹杀了吗?这样岂不是太无情了吗?这样岂不是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吗?这样我们当初为什么还要反抗......既然我们迟早要灭亡?如果这样,那世上究竟还剩下什么呢?难道不是什么都不会剩下吗!” 孟琅这样想着,巨大的虚无袭上心头。这种虚无就如汹涌的海水,一阵高过一阵,从头到脚将他淹没。 “所有人都叫我忘掉。师傅叫我忘掉,太子殿下叫我忘掉,而丰州的那个衙卫已经把这一切忘掉了。没有人再记得那些在徐风发生的惨剧,就算记得也想尽力遗忘,或者避之不及——啊,如果他们记得,他们就会恨我,像那个老人一样。我的确做错了,我不该献降、不该屈从于米迟谋、不该相信长明王...... 可是当时究竟还有什么办法?如果说我做错了,那么我一定许久许久之前就做错了,小错酿成大错,错错相累,以至于最后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时光无法倒流,徐风已经灭亡。我为何是徐风亡了后才成仙?如果我早些成仙,就能像威灵真君一样挽救自己的国家...... 但金雷国后来还是亡了,甚至,连威灵真君都死了。就像师傅说的那样,没有什么永恒不变,万事万物都会灭亡。既然如此,人活着不是一片徒劳吗?确乎一片徒劳!那么,何必出生,何必挣扎——跳下去吧。只需要轻轻一跃。我已经厌倦了这样漫无目的四处游走的日子,连师傅也觉得我不如死去......” 孟琅疯了般喃喃自语。他完全理解错了归一的话,沉浸在迷惘和痛苦之中。他已经不知道究竟该忘掉还是不该忘掉。他是个活下来的错误。他应该死去,只有死去,他才能成全一切。他甚至开始责备自己,贬低自己。 “我到处除鬼不过是想减轻自己的负罪感罢了。我要是再在山上呆下去会疯的,我会没日没夜地想着廣野,想着丰州,想着那些死了的人,想着我犯下的错......师傅说错了,我下山不是去求死,而是去求生啊!哈!哈!哈!原来我一直在求生,原来我一直想活着,即便在遭受这一切之后?” “我不想成仙,我从未想过成仙,我在山上浪费时间是在贪图生命......”孟琅忽然哈哈笑道,“原来我跟太子殿下也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懦夫,都想活着。娘,我愧对你的教诲。跳吧,跳吧,现在还有什么理由活着?我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不过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我是个伪君子。就像大家说的,我是伪君子啊!” 他低着头,大声笑着。他想通了,他真的想通了。真的,他该死,他一开始就该死去!他迈出了一只脚——是与非,对与错,顽记与遗忘,都随风去吧!一切都和他再无关!这是迟到了五百年的忠心,这是迟到了五百年的解脱,虽然迟了五百年,但他终于想通了。他其实不必活着,没有人希望他活着,除了他自己。 他不该因为自己的私心,就苟活在这世上。 归一想错了,彻彻底底地想错了。他以为孟琅会继续在人间游荡几百年,耗尽全身灵力而死,却没有料到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连一分一秒都无法等待,怎么还会容许自己再活上几十几百年?有时候,拒绝死亡的勇气要远远超出去死的勇气,因为无论死如何可怕,它毕竟意味着结束,而活着,却有无穷无尽的折磨。 归一太冷静,太理智,太了解孟琅,也太相信孟琅了。他知道孟琅看似温和,其实最是顽固,满脑子礼义廉耻道德荣辱,断不会选择自尽以逃避心中的罪疚,但是,正如他当年看错了顾念言一样,他也看错了孟琅。他忘记了,这二位虽然修了道,成了仙,最终却还是人。 第335章 既然是人,就不能免于情,不能免于喜怒哀惧爱恶欲。因此,正如那位剑仙无法承受失去爱人的痛苦自尽一样,孟琅也无法承受失去家国的痛苦,更无法承受良心的谴责。他一直都觉得,自己该给徐风陪葬。 他跳下了斫雪剑。 从几千尺高空坠落至地面不过几个呼吸。孟琅听说人死之前将看到走马灯,而在这短短的几呼吸内,他眼前的的确确闪现了许多画面。奇怪的是他分明活了五百年,临死前看到却全都是成仙之前的事。他看到了父亲、母亲、大哥、阿妹、 三弟,看到了遥远的廣野城,和城中他那温暖的家。 他双手叠放在胸前,以一个安然入睡的姿态向莽莽青山中坠去,宛如一颗星子投入夜空的怀抱。在最后的时刻,他终于能够什么都不想了。 鹤城,隆盛客栈,阿块坐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外面骄阳似火,房间里闷得像个蒸笼,树上的蝉像被人掐住脖子般扯着嗓子尖叫不止,风迟缓无力地刮过,慢腾腾地扑到墙壁上,渗进去,房间里更加热了。 阿块坐在床上,垂着头,双手紧握。他脸上、脖子上都被汗水浸透了,可他还是不打开窗户。即使不打开窗户外面有什么声音他也听得清清楚楚。车马声,说话声,从远处传来的空旷的叫卖声,狗吠,鸡鸣,驴叫,客栈的门开开关关,人来来往往,没有道长的声音。 阿块扳着指头,大拇指,食指,中指......等他将一双手的指头都数遍,他就知道,十天过去了。 道长说几天后就回来,可他已经离开整整十天了。 一开始,阿块还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对道长,两三天过去后,他开始感到恐慌。又两三天过去后,他开始愤怒。现在,他正处于极度的愤恨和焦躁之中。他越来越肯定道长不会回来了。已经第十天了,有什么事需要这么久?而且他都没说自己是去干什么事就走了,就跟逃跑一样。 他被抛弃了。这个念头反反复复出现在阿块的脑海,激得他全身血液沸腾,他开始不断地用脚跟敲打着地面。他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出去,彻底离开这个无异于囚笼的房间。他在这儿干等着实在太愚蠢了,已经过了十天了! 他应该走,那个人不会回来了。可阿块死死地绞着自己的双手,把胳膊肘用力地压在膝盖上,好像要阻止那两条腿站起来似的。他焦躁地用大拇指戳着自己的额头,据铁匠说,那上面有和道长手心一样的印记。是那什么生死契的印记。该死的,他身上还有那个人留下的印记,而他却走了吗! 阿块猛地站了起来。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冲到门前,拉开门,热风和蝉鸣扑面而来,突然,窗户传来一声巨响,好像被一阵疾风撞开了似的。下一瞬,阿块被某个东西带到了地上。一条尾巴似的东西在他脸上扫来扫去,阿块一把抓住那玩意甩开,那东西又长又密,像一把毛线。 他没听到那东西摔到地上或者砸到墙上的声音,只听到尖锐的风响。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逼近。阿块猛地伸手,正正好好抓住那个直冲他飞来的东西。他正想把这玩意再扔出去,那东西却突然向上一拔,几乎把阿块从地上拽起来。 “到底是什么东西——”阿块暴怒,双手将那玩意拽了下来,跟拔河似的。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呜咽似的轻鸣。阿块愣了一下,顺着那毛乎乎的东西向上一抓,握住了凉悠悠的剑柄。 他一惊,不敢置信地问:“你是......斫雪?” 第184章 为何而活(一) 疼痛,是存活的证明。 即使从那样高的地方掉下来,孟琅也没有死,因为斫雪在他落地之前救了他两次。这把忠心耿耿的剑试图用它单薄的身躯托起主人,可丝毫不知配合的孟琅就像一根木头似的从剑上翻了下去。 斫雪锲而不舍地再捞了他一次——这次它刺破了孟琅的衣服,试图把他“挂”在剑上,然而那薄薄的布料无法承受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孟琅只在空中停留了一瞬,布料便断了。这时,他几乎快落地了。 在斫雪的阻挠下他没有直接砸到地上,而是掉到一棵大树上,被层层叠叠的树枝刮得破破烂烂,摔到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又滚下去,掉进了一片棠棣丛中。他依旧维持着双手放在胸前的安睡姿态,即使他骨头断折,头上的鲜血浸染过半张脸,将黑白分明的眼睛染成一片血红。 他体内的灵气在受伤的瞬间便开始活跃,竭尽全力地愈合着他身上的伤口。 难怪剑仙要在自尽前先挖出自己的神格,神仙果真是不容易死的。孟琅忽然想到。此刻他的思维已经十分迟钝,好像他真要睡着了似的。浓密的树荫像一块翠绿的纱布盖在他身上,阳光在树叶间跳跃,好像一个个金色的小人。清凉的风微微吹着,湿湿的泥土气息升腾,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孟琅觉得很安宁。他闭上眼,开始专心致志地研究起如何剥离神格。 他试图将体内已经出现裂缝的那团小小光亮逼出去,但在行动的瞬间他便感到了锥心刺骨的疼痛。那疼痛令他骤然睁开双眼,整个人几乎从地上弹起来。他吐出一口鲜血,瀑布似的汗水从脸上浇到脖子上。那种疼痛超越了他以往所受的任何一种痛苦,他根本不知道会这么痛。 他眼前白光闪现,头顶浓密的树荫好似一个个晃动的黑影。孟琅喘着气,他紧紧按着自己的胸口,试图再次把神格逼出去,比之前更加剧烈的疼痛传来,就像有人把一千根一尺长的细针深深插进了你的骨缝,捅进了你的心脏似的。孟琅猛地抽了一口气,浑身痉挛了几下,好像一阵骤雨。 第336章 天啊,他得加把劲,他真不知道神仙要死原来这么困难。剑仙大人到底是怎么把神格逼出去的?孟琅深吸一口气,即使是这样轻微的动作也带着颤抖,他小心翼翼地聚拢那些灵气,太痛了,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孟琅最后试了一次——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被一只拳头击中、击穿了,刹那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后鲜血从口中喷出,被归一修复过的神格没能挺住这一击,许多灵气从裂痕中溢出,飘散,好像一个个白色的精灵。但孟琅已经看不到这一切了。 他失去了意识。 如果孟琅再给自己的神格来那么一下,他兴许就彻底成功了。但当他意识苏醒时,他发现自己正浸在什么冰凉凉的东西里,身体轻盈,灵气充沛,风温柔地吹着,送来一阵阵花香。一片凉凉的花瓣落到他眼上,他睁开了眼眶,看到了澄澈的天光和雪白的繁花。这里是穹庐峰。 他回穹庐峰了?孟琅困惑地直起身,发现自己胸口插满了银针。难道是师傅救了他?可师傅怎么知道他在那里?孟琅从灵池中站了起来,愧疚地发现池中原本就稀薄的灵气更加稀薄了。师傅不该用灵池救他的。 就在这瞬间,池边突然拱起一个巨大的黑影,把孟琅吓了一跳。他还没反应过来,那黑影就跳进池子一把抱住了他。 “道长!!”那黑影哭叫着,把孟琅抱得死紧。孟琅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愣住了。“阿块?”他不敢置信地问。阿块怎么会在这里?他茫然地想着,看到斫雪一跃而起,在空中激动地乱舞,跟甩头发似的甩着那根长长的红穗。他还看到归一手执拂尘,盘腿坐在梨花树下,疲惫而严厉地望着他。 孟琅呆住了。他下意识把阿块往身后推,张皇地喊道:“师傅?” 师傅看见阿块了?那么,他肯定看出阿块是青煞—— 归一站了起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孟琅,一步步朝他走来。孟琅六神无主,语无伦次地说:“师傅,我这样做是有理由的,我——” “啪!” 归一打了他一巴掌。用拂尘打的,孟琅的头立刻甩到一边,脸也红了,一丝鲜血从他嘴角流下。“道长!”阿块着急地喊道,朝归一猛扑过去,却被拂尘捆了个严严实实,吊在了树上。阿块呜呜狂叫,深青色的煞气毫不掩饰地从身上涌出。孟琅脸色惨白,他望着归一说:“师傅,我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是你藏了个青煞,还是你自寻死路?”归一气得胡子直颤,他红着眼吼道,“我叫你去死,你就真的去死?你是傻子吗?我教你的东西你都喂狗了吗!你知道这东西把你带回来时你什么样吗?他娘的,你真想让我跟你送终吗!” 他又打了孟琅一掌。这一次用了灵气,孟琅直接被拍到了灵池边上。 “道长——道长!”伴随一声脆响,阿块撕开了拂尘,从树上掉了下来。他一拳打向归一,后者竟直接接住了那只拳头!磅礴的灵气与狂暴的阴气相撞,灵池激起一阵巨浪,浇了孟琅满脸。斫雪剑从空中冲下,跟阿块一起打归一。孟琅瞧见这情景,眼睛都瞪大了。 “等等,斫雪,阿块——师傅!”孟琅忙冲过去,挡在两人中间,归一劈下的手掌一滞,随即恶狠狠地砍在了孟琅旁边,地上顿时出现一道大沟。那边,阿块还想冲出去,却被孟琅死死拽住了。“放开我!我要杀了他!”阿块怒吼道,突然,他嘴巴像被什么糊住似的黏到了一起,只能发出呜呜的怪声。 孟琅望着归一,说:“我跟他立了生死契,我保证他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归一阴沉地说:“你该一开始就杀了他!” “他跟仙鹤王有关系,因为他我才找到仙鹤王的尸骨——” “你还有脸说?”归一震怒道,“因为一个死人,你连大是大非都不辨了!你究竟还要被五百年前的事困到什么时候?那些人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你执着于他们有什么用?你怎么就是忘不掉?只有忘掉你才能真正成仙,你才能修好神格——” “狗屁!”阿块扯掉了归一的灵气,怒吼道,“道长为什么要忘掉?那些是他的家人!你个糟老头子凭什么骂道长打道长?”他又要扑过去,孟琅赶紧拦住他,阿块于是伸着脖子拼命冲归一吼道:“你个冷血的老东西!你没有家人吗?你怎么能这么说道长!你再说试试——别拦我!我要杀了他!” “他是我师傅!”孟琅用力把阿块推回去,内心几乎绝望。他现在要怎么才能救下阿块?师傅肯定会杀了他。“师傅,他没有记忆,神智不全,也不通人情世故,他不是故意骂你的——” “我就是故意的!” “我看他聪明得很!” 阿块和归一几乎同时喊道,双方都十分憎恶地瞪着对方。孟琅站在他们中间,就像一块即将被烤糊的面饼。他可怜兮兮地望着归一,几乎是哀求地喊道:“师傅,你先听我说......” 归一扫了他一眼,说:“进屋去。” 他径直进了茅屋。孟琅赶紧问阿块:“你怎么到穹庐峰来了?” “斫雪带我来的。”阿块着急地问,“道长,你怎么伤成那样了?谁打了你?” 斫雪骄傲地点点头,飘到了孟琅面前。孟琅心情复杂地接住它:这是它第三次救他了。第一次是上穹庐峰,第二次是他从剑上跳下来,第三次就是这次。他何德何能,让斫雪这样费心呢? 第337章 “还不进来!”屋里传来一声厉呵。孟琅握住阿块的手,叮嘱道:“待会进去,不管我师傅做什么,你都绝对不能再动手。他不会杀你的,要是他想杀你,就不会进屋里去了。” “他要是还打你,我就打他。”阿块斩钉截铁地说。 “别,你可千万别动手,我挨点打不要紧,师傅下手不重的......” “还不过来!!” “来了!”孟琅高声喊道,扯动了嘴角的伤口,不禁嘶了一声。阿块捧着他的脸,皱眉道:“该死的家伙。” 孟琅心惊胆战地说:“你等会进去,最好话也别说了。就交给我吧,没事的,我肯定不会让师傅杀你的。” “逆徒——” “来了师傅!”孟琅拽着阿块,急匆匆地进了屋,便见归一端坐在床上,床前约四尺远的地方摆着蒲团,显然是给孟琅准备的。孟琅赶紧过去规规矩矩地跪下,阿块站在他身后,脖子梗得笔直。归一看到这东西就来气,但他还是勉强抑制住内心的愤怒,问:“说吧,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从头说起。”归一毫不转圜地说。 看来是逃不过了。孟琅闭了闭眼,开口道:“这还得从我去古战场除鬼说起......” 第185章 为何而活(二) 归一听完后,说:“是你能干出来的蠢事。” 他真快被自己这个徒弟给气死了。他这徒弟不仅没杀了这青煞,还要给这东西找头,就因为那什么仙鹤王的尸骨给这厉鬼挡了一下?天知道那具骷髅当时怎么会从地上弹起来!就为了这样一件虚无缥缈的事,跟一个青煞立了生死契!他真不知该说这徒弟是胆大还是愚蠢!不,他对孟琅已经无话可说了。 归一头疼得眉毛都拧成一团,他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孟琅跪在地上,满心忐忑。他又说:“阿块虽然是青煞,但为人不坏,一路上还帮了我很多,等我帮他找到头,就送他入轮回......” “你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归一哀叹道,“孟琅,你把他当人看吗?还是当什么宠物在养?起了名字,就有了感情,你怎么老是作茧自缚?你最后真能杀得了他?” 孟琅说:“这是我的职责。” “你这时候倒记起职责来了,那你自杀时怎么没想起职责呢?”归一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想气死我吗?你前脚刚下穹庐峰,后脚就从斫雪剑上跳下去。怎么,你想让羽化岛那帮碎嘴嚼上一百年说我归一逼死了自己的徒弟?还是嫌黄泉下的神仙不够多要跟他们去作伴?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你、你......唉!” 孟琅低着头,不言不语。归一沉默了一会,又说:“是因为我说了剑仙的事?” “不是。” “那你就是一开始就想死了,也对,你本来就想死。你上山的时候就是个死样。”归一哼了一声,愤愤地说,“五百年了,还是这样......你就不能有点长进?那些人死了,可你还活着,你活着啊!老天让你活着总有他的道理,你为什么就不能活着?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已经亲手埋葬了剑仙大人,我还要再亲手埋葬自己的徒弟吗!” 老人突然悲伤地大叫起来,孟琅听了,心里很难受。可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跪着。归一伤心至极地望着他,这一刻,他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老人。可是孟琅没有抬头,因此他看不到归一苍老的脸和心疼的眼神。 这时候,阿块问:“你自杀了?为什么?” 他语调里充满震惊。他以为孟琅是被人打成那样的,可现在,那老头说他是自己把自己搞成这样的。“为什么?道长,你为什么要死?”阿块恐慌地问,他也跪了下来,紧紧抓着孟琅。孟琅望着他,无法开口。无形的压力笼罩着他,使得他感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阿块听不到回答,更慌了。他说:“道长,你还没给我找头呢,你也还没送我入轮回呢。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不要死了,道长,你不要死行不行?对了,你要是死了我也死了,我们有契约,但是你说过没找到头前不会杀我,你说过的!”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空空的眼眶中涌出,划过他被阳光烤成棕褐色的脸颊。于是,那张褐色的脸上出现了一条条闪着亮光的泪痕。孟琅愣住了,他没有想到阿块会哭,他没有想到阿块会这么伤心。他用手轻轻拍着阿块的背,心情苦涩,再次感觉自己仿佛做错了。可他仍旧无法给出一句回答。 归一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看到这青煞这样伤心,他也颇感新奇。在他心中,青煞是十恶不赦的厉鬼,它邪恶,残忍,狡猾,奸诈,集天下所有最恶劣的品质于一身。但眼前这青煞居然为了一个注定要杀了他的人哭泣?难道它是跟他徒弟待久了,也被这傻小子传染了? 当他看到孟琅居然去拍那个青煞的背时,他不禁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源于孟琅反反复复地做出他认为毫无必要或不可理喻的行为。在他看来,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太心善,心善便容易心软,心软便容易动感情,便容易心喜心痛心动心伤进而生出心病。这是骨子里带的东西,改不了了。 “我给你当了五百年师傅,从没有对你要求过什么。”归一心灰意冷地说,“现在,为师只要你做一件事,那就是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你愿意下山就下山,愿意浪费灵气就浪费,但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折腾自己,你父母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的。” 第338章 “是,师傅。”这次,孟琅回答了。他心里忽然放松下来了,因为归一说“为师”——他还是承认他这个徒弟的啊。 “你不死了吗?”阿块小声问,紧紧抓着孟琅的手,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子。归一见两人几乎都贴到一块了,不禁怒从中来,厉声道:“你给我离这青煞远点!” 阿块暴躁地吼道:“你乱叫什么!” “你说我乱叫?你这不知礼数的东西......” 归一握紧拂尘,阿块也站了起来,孟琅见两人又要打起来,赶紧拉住阿块,对归一道:“我让他先出去吧——” “你敢放这青煞单独呆在外边?”归一凶巴巴地说,“过来!” “你干什么?”阿块警惕地说。 “我要看看你们的生死契。”归一说,“过来!” 孟琅踌躇片刻,便拉着阿块过去了。他伸出手,归一一看见他掌心的纹路眉头便皱得老高,一道裹挟着灵气的声音立时冲进了孟琅的耳朵。 “你连反噬都没立上?这算什么生死契?他要是攻击你都用不着受伤,你信不信他能把你打残了打烂了关在什么地方自己逍遥去?你这猪脑子!” 孟琅弱声辩解:“只要我自杀他就没办法......” “别跟我提这个词儿!”归一怒气冲冲地说,拿指甲勾画着,孟琅掌心的纹路立刻变了。孟琅继续辩解:“如果我攻击手上的契印,他还是能受到伤害的。” “妇人之仁。”归一抓住阿块的手往孟琅手心一拍,阿块额头上的印记便消失了,一道新的印记出现在他掌心。阿块忽然感到身体里有了什么奇妙的变化,好像有一根线钻了进去似的。 归一严厉地对阿块说:“我改了你们的契。从现在开始,不仅我这徒儿死了你会死,而且哪怕就算你只轻轻划了他一下也会受锥心之痛。” 这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吗?阿块疑惑地想,但他没有说出来。 “除此之外,只要我徒弟想,就能随时杀死你。” 本来就是如此。阿块漫不经心地想。他开始感到不耐烦了。他讨厌这个嗓子嘶哑、没事儿就大吼大叫的老头,连站在他面前他都感到难以忍受。阿块动动手指,强忍着往声音来源打上一拳的冲动。 孟琅又一次试图辩解:“师傅,阿块其实......” “你给我闭嘴。”归一说,“我现在听到你说话就来气。我当时就不该跟剑仙大人打赌!我整一个儿被他算计了。这五百年来我替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现在你还弄出了个青煞!就凭你包庇青煞这一条,我就算杀了你也不会受别人一点指摘。” “不准杀他!”阿块愤怒地咆哮道。 “你看看,我还在说话,他就随便插嘴,一点礼节都不讲!” 阿块又吼道:“我才不跟你讲礼节,你不是个好人。” “不可理喻。”归一愠怒地甩了一下拂尘,对孟琅说,“就算我不杀他,羽化岛上的人迟早也会发现这家伙,到时候你可不是挨顿骂挨顿打就能了事了!孟琅,你当真不知道自己干了件多蠢的事......你还是非得要帮他找到头才肯动手,是吗?” “是的。”孟琅恭敬而笃定地说。 “你觉得自己能骗过羽化岛上那群人?” “这些年来,羽化岛已基本没有神仙下凡了,只要我跟阿块小心行事,他们不会觉察到什么的。”孟琅犹豫片刻,又轻声道,“况且,他们最近也没有心思管这些事。” 归一哼了一声,他冷冷审视着这个徒弟,倔强、固执,好像一块埋进土里硬的木头。他又看看那个一身反骨满脸忿忿的青煞,深觉这二人好像戏里的红脸白脸,合起伙来逼迫他。 倘若孟琅没有先跳下斫雪剑,倘若这青煞没有把他浑身是血的徒弟抱进来,倘若这东西没有像个小孩似的拽着他徒弟哇哇大哭而且毫不反抗地让他改了生死契,他是绝对不会放过它的。归一紧握着拂尘,直到此刻,他依旧不能对这青煞放心。 归一不会忘记,一千年前,他同威灵、月华、百川花了多大力气才杀死那头青煞。青煞和红煞根本不是同一种东西,那是一片邪恶的海洋,你根本无法预料它究竟会膨胀到何等地步......生死契困不住它。 眼前这头青煞显然还十分年轻,它甚至连鬼蜮都没有,可不要多久它就会领悟只要自己的力量足够庞大,就能撕毁它想要撕毁的一切契约。到那时候,孟琅就危险了。 “一年......不,最多半年。”归一坚定地说,“半年后,无论你找没找到这青煞的头,都必须杀了它。” 孟琅张了张嘴。他觉得半年或许太少了,他没有把握在六个月内找到阿块的头,但他明白,这恐怕是归一所做的最大让步了。他沉默了一会,说:“师傅,那您能算算他的头到底在哪儿吗?” 第186章 为何而活(三) “我现在还要给青煞算卦了?”归一怒不可遏,愤然起身,“这事没得商量。半年,就半年。你要半年后不杀了他,为师就亲自下山来杀!” 他出了茅屋,走到两步,又转头厉声对孟琅道:“你在这把伤养好了再走。要让我发现这青煞动了我屋里的一根稻草,我就把他的手剁下来!”说完,他迅速向尖崩子飞去。他要是再在这呆下去,估计还得抽孟琅两巴掌。 但归一升入茫茫云海中后,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穹庐峰。阳光下,山顶闪着白光,好似一颗永不熄灭的晨星。因归一布下的阵法,普通人看不到穹庐峰上的景象,但归一却能感觉到孟琅执着的目光穿透重重云海黏在他身上。他哀叹一声,心想,自己真是老了。 第339章 他年轻时,别说什么徒弟,就是自己的妻子儿女也没法说服他改变主意。现在,或许是偶像的幻灭,或许是挚友的离世,归一感觉自己不再像从前那样心力坚毅,好似一块屹立海边不可回转的巨石。青煞出世他竟没有第一时间诛杀,这完全是因为孟琅,不知为何归一有种预感,倘若他执意杀那青煞,就无异于再一次把孟琅从斫雪剑上推下去。 归一恨铁不成地重重吐出一口气。他看向自己手心,那上面也有一道印记。那印记巧妙地藏在孟琅掌心复杂的纹路中,丝毫不引人注目。 这印记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当孟琅再一次生命垂危时,指引归一找到他。 孟琅目送归一的身影消失在云层之中,感到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力气。他觉得有些头晕,刺痛迟缓地爬上红肿的脸颊,蔓延到半个头颅,撞到池边的脊背也隐隐作痛。不知怎地,他觉得这痛不像来自皮肉,而像是从骨缝钻出来的。 他呼出一口气,撑着膝盖,这时候,他才发觉后背一片冰凉。他刚刚千方百计想从师傅手里保下阿块,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湿透了的衣服。他现在只穿着一件白色的里衣,衣服上还隐约残留着血迹和树枝划出的细小口子。孟琅有些茫然,他没想过自己不会死。 这时候,他听到阿块咬牙切齿地骂归一。他突然觉得好笑,可心里并不高兴,依旧是空落落的,好像被抽去了什么。虚无感再次袭来,他想,即使活下来,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 阿块突然不再骂了。他感觉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害怕。他闭上嘴,仔细捕捉孟琅的呼吸声——很轻,很轻,不知道是风声还是呼吸声。他走到孟琅身边,摸索着蹲下来,抓到了孟琅放在地上的手。这时候,他心里才终于安定了些。他忧心地问:“道长,你不舒服吗?” “没有。”孟琅说。但阿块立刻发现他在撒谎。道长在他面前撒过太多谎了,每当道长说他没事时,他肯定有事。阿块拧着眉毛,再次问出了那个他迫切想知道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自杀?” 又是沉默。即使孟琅就在阿块面前不过两尺远的地方,他却觉得他就像一阵风似的随时会飘走。他紧紧握着孟琅的手,再次感到了恐惧。 他觉得自己又闻到了浓烈的鲜血味,当他在丛林中大步奔跑时那血味就像一条毒蛇似的缠着他,几乎让他疯掉。而当他找到道长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那条毒蛇死死地咬住了。他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抱着道长没命地哭没命地叫,他从没那么伤心过,就好像他再也听不见一样。 “道长,”他屈腿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紧紧抓着孟琅,焦虑而恐惧地问,“你为什么要死?” 沉默如同坚冰,无情地煎熬着他的心。阿块伸出手,抱住了孟琅,恐惧通过颤抖传递到孟琅身上。孟琅想,他不知道阿块不希望他死,他不知道自己对阿块来说这么重要。他觉得要是他不说点什么的话,对阿块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 可是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要说的似乎根本没有开口的必要。因为那是无解的题。就在这时,阿块问:“是因为我杀了那个女人吗?” “不是。” “是因为仙鹤王吗?” “不是。” “是因为你亡国了吗?” 像一根针精准扎中了穴位,这句话撬开了孟琅的嘴。 他问:“你怎么知道?” “我听了戏。”阿块说,“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听戏,他们说你是徐风人,长明灭了你的国家,但你却没有杀死长明王,因为你要保全大义——” 孟琅突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像冰锥一样又尖又冷,沉重地落在空气里。 “瞎说。”他说,“瞎说!我想杀他!我比任何人都想杀他!但我太笨了,我被他骗了,我错过了时机......”他笑着,笑着,却突然哭了起来,声音像一滴滴雨接连不断地砸在地面上,“我错过了时机......永远错过了,再也无法挽回了。我什么都无法改变。所有人都死了......” 他终于吐出了那个埋葬在心中许久,对谁也没有说过的秘密。这个秘密像一把钩子,深深地扎在他的脊背里,永远地发溃、发烂。 “他太卑鄙了。两百年后我下山,发现他根本没有履行诺言。我妹妹的墓不见了,遥碧和岳夫人的墓也不见了,殿下的屋子也没了。殿下去哪里了?他的儿子们去哪了?他们不见了,就像一滴水化进大海里一样不见了。他骗了我,我居然再次相信了他,相信了这头非人的畜生......” 孟琅哈哈笑着,嘶哑的声音好像从肺腑中被抽出来似的,血淋淋的。 “我最终,谁也没有救下......都是徒劳!可是师傅叫我忘掉,太子殿下叫我忘掉,所有人都叫我忘掉。我想杀但没有人可杀,长明的百姓看起来那样快乐,没有一个人再记得徐风,连廣野和丰州都没有人再记得徐风。他们歌颂我舍生取义,可事实根本不是那样,我比任何人都想杀他,比任何人都!” “我要怎么才能忘掉?我要怎么才能忘掉这一切,心安理得地活下去?我不该成仙,我不该成仙的!我没有资格成仙,没有,没有!我的国家没有了,可我却还活着,苟且偷生地活着......我背叛了徐风,这就是背叛......” 孟琅几乎崩溃地吼着,绝望地吼着,泪水不断从他眼中流下,他的心千疮百孔。在归一面前,他从不这样。因为他知道归一不喜欢这样,也不会允许他这样。而在别人面前,他更是从未这样痛哭过。一个人这样哭泣或许还可以得到同情,而一个神这样哭泣只会被视为软弱。 第340章 阿块惊呆了。这是他头一次窥见孟琅满目疮痍的内心。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下是经年腐烂的伤口,那伤口一年年扩大,一年年加深,像一张巨口渐渐将孟琅蚕食殆尽。 透过孟琅嘶哑的哭喊,透过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透过他一阵阵的颤抖,阿块感觉有无数细小的尖叫从孟琅的身体里溢出,好像他已经支离破碎,只是被什么东西勉强缝合起来,行尸走肉一样活动在大地上。 他紧紧抱着孟琅,感觉那些尖叫也钻入了自己体内。于是,绝望、不甘、愤慨、悔恨也像虫子一样钻进了他的身体。他抱着孟琅,没有意识到他正在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孟琅以前常常安慰他那样。他也没有意识到,泪水不断地从他空空的眼眶中流下,而他的心疼痛如撕裂。 “你不必忘掉......”阿块愤怒地说,“他算什么?凭什么叫你忘掉?你不用忘掉,你怎么能忘掉呢?你要记着,既然所有人都忘了,你就更应该记得了。” “可我记得有什么用处?他们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可他们会转世啊!”阿块说,“你不是说,就算我转世也能凭着灵魂认出我吗?那你也一定能认出他们,认出那些你拼命守护的人。我们去找他们吧,他们现在肯定过得很好,如果过得不好,我们就帮他们过好!” 孟琅愣住了。他喃喃地说:“转世?” “是啊,所有人都会转世的。”阿块急切地说,“所有人都会死,都会转世,可是生命不会因此停止,他们会一代代地活下去。兴许,他们还看过你的戏,为你喝彩过呢。 你不是说戏里唱得不对吗?我们可以叫他们重新写,如果你不记得不活下去我们怎么叫他们改?那样就没人知道真相了。我们可以重新给那些人修坟,对了,我们还可以去把那个长明王的坟挖了!只有活着才能干这些事,死就结束了,只有活着你才能帮他们——你家里的人不会希望你死的! 你干了那么多事。那些事不是白干的,人们现在都还记得你的付出,我看戏时所有人都在叫好,他们都喜欢你!你父母肯定也喜欢你,真的,你想想你为什么能活下来,为什么能成仙?没准就是你父母在天之灵保佑着你!因为他们知道你尽力了,你不是守了丰州很久吗?你不是去刺杀长明王了吗? 道长,活下去吧,现在该你守护他们了,因为他们肯定转世了,现在,他们就在大地上的某个角落耕作,生活。道长,你活下去吧。真的,活下去吧......” 阿块语无伦次地说着,好像一个绝望的农民在干旱的土地上胡乱地撒着种子,希望能种出些什么来。他希望能听到什么,笑声,哭声,变化的呼吸,或者随便什么声音——他为什么偏偏看不见?要是他现在知道道长什么表情就好了! 孟琅愣愣地望着他,感觉好像有什么轻轻叮了他的脑袋一下,又好像有一道光突然照了过来。他怔怔地跪在那,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他的家人、朋友、士兵。阿块还在说着,又快又急,不断跳跃,兴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想到什么就抓住什么。 “道长你没有背叛徐风,你比任何人都爱徐风。你应该记住它,你得记住它,别听那个死老头的疯话。你记住徐风也成仙了啊!就是因为你记住它了才成仙的!我求求你活下去吧,大家都希望你活下去!没有人会责备你的,我发誓!你的家人,你的朋友,没有人希望你死!” 没有人吗?孟琅想,没有人吗? “我,不必忘记这一切吗?” “要忘记了你就不是道长了啊!不要死道长,你的国家虽然没了可它还没有死,它活在人们的记忆里,要是大家都不记得它了它才是真的死了。所以你一定得记住,你一定不能死!” 是这样吗?孟琅想,他活着,原来还有些用处吗?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不用忘记徐风,因为这是师傅给他定下的义务。 但师傅已经放弃了。他伤了师傅的心。他本来该难过的,但不知为何他居然有点想笑。 “哈,哈......” 他真的笑了出来。他靠在阿块身上,低低地笑着。阿块慌张地问:“道长?道长你还好吧?” “我很好......”孟琅轻轻地说,感觉有什么豁然开朗,“原来我活着还有用处,真是太好了。” 阿块一愣,立刻叫道:“怎么会没有用处呢!就算没有用处也不能死啊!道长,答应我吧,答应我不要死,我求求你了......” 他看起来那样惶恐,那样焦急,这令孟琅感到奇异,也感到心安。他从来没想到会从一个青煞那里得到安慰,五百年来头一次有人跟他说他不必忘记,头一次有人听他说他不堪回首的过往。有人把重担从他肩上卸下,告诉他不必强迫自己往前走,所有人都不觉得那担子沉重,只有阿块试图去理解他。 “好。”孟琅说,“我会活下去。”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好了,别哭啦。”孟琅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原来这么爱哭呢?哎呦,我没事,我不会死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是神仙,没那么容易死的。就算从斫雪剑上跳下来,我现在也活得好好的啊。” “不要那样说。”阿块抱着他,仍感到恐惧,“道长,不要再说你没事了,每次你这样我都很害怕,求求你以后跟我说实话吧,什么实话都行......” 第341章 他怀里的人鲜活,可他鼻尖依然充斥着鲜血的气息。他再也不会相信道长的我没事了,真的。 孟琅没想到自己让阿块这样不安。他犹豫了一会,轻轻拍着阿块的背,说:“那好吧。其实我以前过的不是很好,不过,我现在真的觉得好多了,因为你安慰了我......谢谢你,阿块。我以后,是真的不会死了。” 第187章 盛大的刹那 孟琅从没有想过原来他不必忘掉徐风。他一直以为自己必须像归一那样断绝凡尘,舍弃所有私情,因为他成了仙,因为他师傅便是那样成仙的。他并非没有体察到自己内心其实压根不想忘掉,但他一直努力地强迫自己忘掉,像从未经历这些事一样生活。 这种努力成了他无法卸下的重担,无时无刻不逼迫着他,令他越来越绝望。他不知道别的出路,因为归一未曾向他指明另一条路,既然他已经拜归一为师,那么他自当遵照师命。在羽化岛上,遗忘凡尘是绝对的正确,可他无法如此超然,于是他的一切挣扎郁闷痛苦都埋在了心里,成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可如今他不必忘掉了,相反他可以记得,而且必须记得。这让孟琅感到如释重负。老实说,他现在依旧有些混乱,有些茫然,但那感觉就像轻轻地在水波中飘荡,而非在无底的深渊中下坠。 他还会继续下凡,继续除鬼,但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消磨时间,而是为了守护他爱的人们。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想起长明王,他想到的是穹庐峰下的村落,是星辰般散落至东方的城池,还有生活在无边无际大地上的人们。 他觉得,那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或许是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幻想他们在某个地方的生活,变幻了容颜性别,失去了前世记忆,但他们会听说他的故事,看到他的神像,好奇地想象着他誓死守卫的徐风。即使他死去,这些故事依旧存在,徐风也依旧存在,而失去了记忆的他和他们,兴许会在某个时刻擦肩而过。 尽管一切都不可改变,但他所经历的一切不会消失。历史将在时间的长河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子,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也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总而言之,哪怕肉身死去,也还是有什么会留下来。这让孟琅感到宽慰。他漂泊虚空的心重新落地,他又找到了可热爱的可为之奉献的人与物。 因此,他丝毫不怨恨归一。他从来就没有怨过归一,即使师傅的命令长久以来令他痛苦,他也不觉得师傅错了。他知道,师傅其实对他很好。 现在他准备走了,走之前他打算给师傅做点茶酥。他捣鼓炉火的间隙想起了孟瑗,最开始,这是孟瑗烤给母亲吃的。后来,他逃亡时在一个卖饼子的老婆婆家躲了一段时间。那眼睛不好的老妇人将他当成了当兵的儿子,着急地要把这手艺传给他,好叫他娶媳妇。他离开时,那老妇哭嚎起来,在地上到处乱爬。 孟琅的心悄悄地皱缩了一下。他知道过去的事不会消失,他要是真的忘了,才是最大的背叛。 茶酥烤好后,孟琅去找阿块。一开门,他便看到绚烂的晚霞,原来不知不觉,已是黄昏了。他看到阿块坐在那棵梨花树下,手放在膝盖上,似乎在发呆。他眼下的伤疤戳着孟琅的眼睛。 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孟琅想:“是了,这是公主殿下抓的,我那时候太着急救下她了,完全忘了阿块也受了伤......是的,阿块那时候也受伤了。可我完全没注意到。” 孟琅心生愧疚。他静静注视着阿块的脸,想着:“我对他太苛刻了。我忘记了那串珠子对阿块来说有多重要,在珠子被抢走的情况下他肯定无法冷静地思考,何况公主殿下当时还攻击了他......光看看这些伤疤,就知道殿下抓得多狠了。真可惜,阿块的脸原本很好看......” “没错,其实我第一次摘下他面具的时候就发现了。”孟琅心中忽然飘过这样一个想法。“如果阿块有眼睛的话,是什么样呢?他的眉毛很浓,鼻梁很高,看得出样貌很好。他死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公主殿下好像认识他。或许他是哪个世家的公子?到底谁挖走了他的眼睛?太可恨了,竟然下这样的毒手......” 他继续想,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那张脸,完全忘记了自己手里还端着一盘子绿茶酥。忽然间,他发现阿块皱起了眉毛,一脸困惑的样子。 阿块现在十分迷茫。他既困惑,又烦躁。他想他之前为什么要让那个老头把他的手按在道长手上?那个老头做了手脚,他当时该杀了他的。可是为什么他那时候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到底在想什么?对了,他那个时候在想道长,压根没注意到那老头的小动作。 一想到孟琅,他突然觉得双手发烫。他急躁地搓了搓掌心的印记,纷乱的思绪犹如一群哄然飞起的小鸟,叽叽喳喳地一起叫起来。 太奇怪了。他不安地想,他之前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哪怕到现在他一想到自己抱着浑身是血的道长也很害怕。他没命地跑着,完全忘了那把剑可以飞。他简直不知道怎么就到这个奇怪的地方来了,当时发生的一切他都记不清楚了,他就记得血,满手的血,满身的血。 阿块心烦意乱。他现在明白自己算自投罗网了,可他好像没法担心手上的生死契。他还是在想道长,他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屋子里捣鼓什么,那老头不让他进去,那只会汪汪乱叫的老头。那种人居然是道长的师傅?他太不安了,他总觉得自己不在孟琅就又会死掉一样,他现在完全无法相信他...... 第342章 他怎么会这样不安?一定是因为如果道长死了,他也会死。虽说他本来就要死的,奇怪,他真的会就那么让道长杀死吗?太奇怪了...... 阿块的眉毛越拧越紧,嘴巴嘀嘀咕咕地动个不停。这副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实在太奇怪了。孟琅忍不住笑了一声,刹那间阿块突然动了一下,机警地望过来——好像那笑声是一根狗尾巴草挠在了他身上。阿块脸上的困惑瞬间不见了,他站起来,欣喜地叫道:“道长?” 孟琅看着他跑过来。他惊讶地发现阿块在笑。“果然,他长得并不丑。原来他也会笑。他笑起来真不错,他看起来顶多二十,和孟琼年纪差不多。孟琼——孟琼就曾经这么笑过。什么时候?”孟琅不假思索地朝前走去,他不知道自己也扬起了笑容。他一边想一边往前走,也叫道:“阿块,我烤了茶酥,要尝点吗?” 他们在梨花树下吃茶酥。刚烤好的茶酥热乎乎、香喷喷的,散发着一股好闻的甜味。阿块吃了一块,然后吃了第二块,当他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把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完了。他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从来没有。他听到孟琅在说话:“你的耳朵现在怎么样?” 耳朵?阿块迟钝地想,他的耳朵怎么了? “现在能听到了吗?”孟琅问,“你之前不是有一只耳朵听不见了吗?” 阿块想起了,说:“现在好了。” “真的?”孟琅突然凑近,阿块像受惊似的往旁边挪了一下,整个人就歪倒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孟琅哈哈笑道,“你耳朵真的好了?那样就用不着去找阎罗了。” 孟琅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像突然被切断似的。他猛然间想到,阿块的耳朵好了没准是因为他杀死了玉碗,吞噬了她的阴气。他匆匆忙忙地岔开话题:“你刚刚在想什么?为什么愁眉苦脸的?” “我愁眉苦脸吗?”阿块奇怪地问。 “你看起来很烦恼。” “烦恼?”阿块又一次问。孟琅觉得他好像根本没明白自己的话,那副呆愣愣的样子真好笑。他又想笑了。他真的笑了:“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刚刚看起来很烦恼吗?”他戳戳阿块的眉毛,说:“你刚刚这里都拧成一团了。” 阿块呆坐在那。现在,他觉得眉心开始发烫了,好像刚刚那一戳刻下了一个印子。他烦躁地抓抓头发,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孟琅见他不回答,就不再继续追问。突然,阿块问:“你为什么要拜那个老头当师傅?他又没教你剑。” “师傅救过我,也一直很照顾我。”孟琅温和地说,“我一直都很感激师傅。” 阿块嘀咕着什么,说:“你还不如拜那个教了你剑的人当师傅。” “他吗?”孟琅笑了笑,“他也帮了我很多。你想看看他教我的剑吗?当初,他就是在这棵梨花树下教我的。说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还用过这招呢。” 孟琅起了兴致,舞起剑来。阿块听见飒飒的风声流淌,孟琅的脚步轻盈地落在地上,很静,很轻,好像一片飞花,就在此时,真有一阵微风吹过,梨花树哼起了轻柔的歌,一阵阵花香随着雪白的花瓣落下。 孟琅的脚步变了,由静为动,由轻为重,风声尖利起来,好似古战场萧瑟的黄风。斫雪在空中刺出裂帛般的脆响,那响声唤醒了阿块脑海中某些古老的记忆。他好像很久以前听过这样的声音。他专注地听着,脑海中自然而然勾勒出孟琅的身影。 脚步又变了。这次极快极轻,好像小雀在地上跳跃。倏忽间,脚步在他面前落下,下一瞬,孟琅抓住了他的手,柔软细密的剑绦拂过阿块手背,凉悠悠的剑柄塞到了阿块手里,他听到道长声音轻快地说:“这下,你就看得见啦。” 孟琅握着他的手,出剑了。 这一刻,阿块的心像飞起来一样。他好像变成了一阵风,一块纱,随着道长的动作飞舞着,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他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可并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愤怒,那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他忘记了之前的苦恼和怨愤,只听着那脚步。 梨花的香味缭绕着他,于是他好像看到了花开花落,风去风来,好像他漫长的人生所有曾令他有过一丝松快的那些珍贵的瞬间在这一刻一齐绽放,令这一刹那变得如此盛大。可是他那时候不懂得这感觉,当他懂得的时候,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第188章 万年 虽然阿块希望这一瞬间永远不要结束,但一切还是十分突兀的结束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为何浑身失落。 孟琅奇怪地望着阿块,他以为这样会让他心情好些,可是阿块看起来好像更郁闷了。他不禁有些沮丧。肯定是因为师傅,孟琅想,但他又能做什么呢?生死契已经改了。他站了好一会,终于对阿块说:“对不起。” 过了一两秒,阿块才问:“什么对不起?” 因为我师傅。孟琅在心里说,但他说出口时,却是在讲玉碗:“是关于公主殿下的事。我那时一心想着阻止殿下,根本没有注意到你受了伤。我也忘了你不知道殿下是魃,不知道如果她死了将会带来灾祸。不过,你以后不能再如此行事,不要凡事想着先动手,那样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真奇怪。阿块想,他之前那么讨厌那个女人,可现在他觉得这件事一点都不重要了。实际上,他好像已经快把这件事忘记了。他想了想,说:“我把她好好埋葬了。” 第343章 孟琅惊奇地叫道:“你安葬了公主殿下?你把她埋在哪儿了?” 阿块说:“我把她埋在老地方了。”过了一会,他犹豫地问:“你要去看看吗?” 所谓老地方,就是仙鹤王的坟边上。与秋山陵下诡谲宏大的墓穴相比,阿块给玉碗公主造的墓只是一个小土堆,坟前还立了一块空碑。孟琅注视着那块空白的石碑,良久,他举剑在上面刻下了几个字。 【其人如莲,其名乐生,贵裔之后,臧公之女。】 “公主殿下与我很像。”孟琅忽然说,“她与我都是亡国之人,都曾竭力保卫自己的国家,都曾经受过无能为力的绝望。因此,当我看到她时,就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阿块怔然,突然间,他明白了孟琅为何对玉碗那样亲切。 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说:“对不起。” 二人默默地在玉碗坟前站了一会,孟琅说:“我要给殿下磕个头。” 孟琅没要阿块一起磕头,但当他跪下时,阿块也跪下了。因为他不希望道长伤心。 磕完头后,孟琅说:“虽然殿下说不认识你,但她既然认得你手上那串碧玺,那么你或多或少应该和殿下有关系。这碧玺未必一开始就是你的,兴许把它给你的人和殿下认识。只是不知道那人和殿下是仇人还是朋友了。不过,从殿下的反应来看,他们应当关系匪浅。你死在古战场,那么古战场上认识殿下的——” “我不是死在那的。”阿块打断道。 孟琅惊讶地问:“那你死在哪里?你想起来了什么吗?” 阿块皱着眉,慢慢地说:“一个很冷的地方。我在那里呆了很久很久,我想出去,但是无法动弹,很多东西压在我身上。很冷,非常冷。我一直在那躺着,直到......” “直到?” “有什么东西落下来了。”阿块按着脑袋,努力回想着,“我不知道。有什么落下来了,我突然有了力气,我出来了。我出来后,我一直走一直走,因为我要找到一个东西......” “你要找到什么?” “我不知道。”阿块茫然地说,“我忘记了。但我知道我一定得找到它。” “或许你要找的就是你的头。”孟琅思索道,“一个终年寒冷的地方......那么,不是在北边,就是在西边。北边的劳山,西边的两杈子山都终年积雪——你难道从那么远的地方一路走到了古战场?” “我不知道。”阿块说,“我想不起来了。” “应当不是西边。如果是西边,我跟师傅应当会察觉的。如果是北边......”孟琅想,剑仙大人已经死了。难道是北边吗?可他心中还有疑问:阿块怎么会偏偏走到古战场来?他跟仙鹤王究竟是什么关系?仙鹤王为什么要保护他?几百年了,仙鹤王不可能还留有意识——等等,他转世了吗? 孟琅急速回忆着阎王那本烂咸菜似的生死簿。不,哪怕生死簿上记了仙鹤王的名字也不代表他就被黑白无常勾回了酆都,玉碗公主不就没被勾走吗?可如果仙鹤王活着,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尸骨被毁成这样。 答案只有一个,仙鹤王死了。不管是人还是鬼,他都死了,死透了。 接下来该去哪儿呢?孟琅头疼地想,该去哪儿找阿块的头?既然他不是在古战场死的,让阎罗查那里的生死簿就毫无意义了。 “我想,我们先弄清你的身份比较好。”孟琅说,“既然你跟公主殿下有关,我们就把当年公主殿下认识的人都找一遍。” “去哪儿找?”阿块问。 “万年。”孟琅说,“那里是仙鹤旧都,存放着大量文书。鹤城遭了回禄之灾,文书多已不存,可万年的文书却还保存着,有些仙鹤时候的亡魂也可能还残留着,我们可以去那儿看看。” “万年?”阿块忽然想起什么,说,“仙鹤王的后人是不是就在那儿?” “对啊,臧二也在万年。”孟琅一惊,他好像完全把这件事忘了。刹那间,他发现自己有些抗拒去找臧二。臧二还能活上很久,阿块却只有半年时间了。 阿块问:“我们先找臧二还是先找我的头?” “......先找你的头吧。”孟琅说,“你的事比较重要。” 阿块嘴角下意识地扬了扬。“我们走吧!”他说,声调雀跃。孟琅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高兴,与阿块相反,他心中闷闷的。半年啊,六个月,一百八十天,只有半年阿块就要死了!他当时为什么没跟师傅多争辩几句呢?阿块又没有做过什么恶,就那样杀了他岂不是很不公平吗? 师傅一向说到做到,半年后他肯定回来杀阿块的,到时候他怎么办?他就在一边看着吗?孟琅一想到那场景,心中就一阵绞痛,一个念头蓦地从他心底跳了出来。孟琅脚步一顿,站在那,背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阿块听到声响,奇怪地问:“道长,你为什么不走了?”他摸索着伸出手,抓到了孟琅的胳膊,他晃了晃,问:“我们接下来往哪里走?” “哦,等等,我让斫雪带我们去......”孟琅魂不守舍地说。 他吃惊于自己竟会那样想,那分明是不行的。他心烦意乱地摇摇头,试图假装那念头从没出现过。然而,那种恐慌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他又望向阿块,后者正望着他,十分信赖的模样。他看起来很开心,要是他有眼睛的话,那双眼睛现在肯定是闪闪发亮的,比星子还要璀璨。 第344章 孟琅突然感到一阵心酸。还有六个月,阿块就要死了。 可这个马上就要死的人,现在却笑得如此开心。 皇帝有起居注,皇子有传,甚至皇后也有传,但公主不会在史书中留下任何痕迹,除非她做出了什么惊天动地之举,才会在史书中占有小小一页。很不幸,玉碗公主没有在仙鹤国的史书中获得一席之地。不过,孟琅原本要找的就不是玉碗公主,他要找的是玉碗手记中提到的那些人。 玉碗手记中提到最多的是三个男人:驸马、弟、成武弟。其中,驸马文弱削瘦,臧乐仁五十而崩,样貌、年纪都与阿块不符。剩下的齐成武是仙鹤王义子,据说身材奇伟,勇猛无双,曾克山匪,后出征连国,数战数捷,后为当路所杀。 当路乃连国将军,因常戴狼面,赐封号当路君。仙鹤王和齐成武俱折于此人之手,鹤州人至今仍然讳言,视当路为不祥,逢年过节,亦有射狼之俗。因当路后来谋逆,连国不仅不禁其俗,反而倍加发扬。当路所率军队,亦戴狼面,由玄铁所制,号为黑狼军。 难怪公主殿下看到阿块的面具时会那样愤怒,孟琅想,这完全是个误会。 孟琅觉得齐成武有点像阿块,但他死在古战场,不死在冰天雪地里。可仔细一想,究竟什么人会死在数千里之外的两杈子山或劳山呢?那都是仙鹤国境之外的地方了。 如果不是这几个男人的话,玉碗公主还认识谁呢?仙鹤国的王公贵族那么多,要一一弄清楚他们的去向可不容易。尽管卷帙浩繁,孟琅却下定决心得找出点什么来。他一心一意要弄清楚阿块的身份,但阿块好像很快就已经丧失了耐心。当他在旅舍看那些老旧的史书札记又或者传奇话本时,阿块就闷闷不乐地趴在桌子上。忽然,他说:“要真找不到头,咱们就逃跑吧。” “不行。”孟琅不假思索地说,“师傅肯定会找到我们的。” “我能杀了他吗?”阿块厌恶地说。 孟琅苦笑:“他是我师傅。” “我知道。”阿块怏怏道,“我要杀了他,你肯定会有麻烦。” “别这么说,我肯定能帮你找到头。” “就算找到了,我也只能活半年了。”阿块气愤地捶了一下桌子,猛地直起身,叫道,“半年,这么少!他算老几?凭什么决定我活多久?” 孟琅心里也闷闷的。阿块兀自生了会气,突然对他说:“我们出去玩吧!我不想找头了,反正找不到!” 现在时间十分紧张,孟琅本该反对,可他却同意了。他心里很乱:要是真的找不到头该怎么办?那样,阿块就彻底死了,魂飞魄散,什么也不剩。一想到这个可能,他竟然觉得害怕。反正现在事情也没有进展,与其在旅舍胡思乱想,他还不如和阿块出去走走。 至于阿块,他在踏出门的瞬间就不再觉得烦闷。其实他相当讨厌孟琅这段时间为了找头成天忙东忙西,和他说话的时间都少了。他抓着孟琅的手大步跑出去,金色的阳光倾泻在他脸上,喧闹的人声传来,盖过了未来惨淡的前景。 第189章 冲动 万年现在正是好玩的时候。和鹤城不同,这里富商云集,豪侈之事,习以为常,游乐之举,更成风俗。每逢夏时,尤其热闹。一是“赛虫”,即斗蛐蛐,二是“赛船”。万年人喜欢赏荷、采莲、游湖,这就少不了船,富者在船上建楼,饰以雕梁画栋,请美人抚琴奏乐,无事者常在湖边观船,品评高下。 郡中凡有书者,必在这时候将家中藏书尽数翻出,挑拣最精美的晒在前院中,还要请人来观赏,寺庙道观乃至官府也会参与,书最古最多最好者可赐官印精本一套,这就是“赛书”。 “赛书”之外,还有“赛武”。即在城中心那棵三百岁的老紫薇树下搭起擂台,无论老少男女都可上台守擂,要是能连守七天,就能得到搭擂者的奖赏。据说,有一年守擂成功的人,得到的奖赏可是迎娶某家小姐! 到了八月十五,百船云集湖中,宴饮不绝,这一夜的重点不在看月,而在于哪家的船最高、最大、最好,哪家船上的人最多、最旺、最兴盛,哪家的乐班子美,哪家的食物精,最豪奢者,足可令人谈论一年。这便是“五赛”中的最后一赛,“赛月”。虽说是赛月,其实不过是借赛月之名赛自己的家力罢了。 孟琅他们来得巧,不仅赶上“五赛”,还赶上了皇帝藏经。原来今年初卫国给朝廷献了一部经书,据说是宏元仙尊遗作。皇帝大悦,不仅赐给卫国黄金万两,还给了他们一位公主。不久前,宫中起了火灾,经书险些被烧,朝廷于是决定将这部经书搬到万年郡的天星楼里。 天星楼原本是仙鹤王室藏星书的地方,久已废弃,七年前曾遭火灾,鹤州刺史便打算推了它建神庙,没想到却在地下挖出了许多珍本书画,于是便又将这座楼重新修起来。时人笑称天星楼是浴火重生,朝廷选择将经书藏在这里,也是颇有深意。 不管怎样,此时万年郡躬逢盛事,热闹空前,的确值得一玩。可孟琅没有这个心情,他被阿块拉着在人群中穿来穿去,颇感焦躁。当他注意到人们惊恐地避开脸上有疤的阿块时,这种焦躁变成了愤怒。他随手抓起一个摊子上的幕离,扣到阿块脑袋上,扔下银子,抓着阿块大步离开了。 阿块按着头上的幕离,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第345章 “遮脸的东西。”孟琅闷声闷气地说,心里很不舒服,好像被一颗一颗的小石子硌着。 阿块忽然明白了,他问:“是因为我的脸吗?” “没有。”孟琅否认道,“你的脸很好。” “真的吗?”阿块开心地笑起来,“我长得好看吗?” “很好看。”孟琅不假思索地说。 阿块好奇地问:“那我长什么样?” 孟琅想了想,说:“眉毛黑黑的,鼻子直直的,长得很帅气,你活着时肯定有很多姑娘喜欢。” 阿块有些沾沾自喜,又问,“你以前有很多姑娘喜欢吗?” “应该吧。我以前在廣野是世家的公子,有点名气。” “哦。”阿块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又问,“那你长得也很好看了?” “容貌端正而已。”孟琅笑道,“不用担心,我比不过你。” 这没有安慰到阿块。他依旧怏怏不乐的,好一会,他嘟哝道:“我要是看得见就好了。” “嗯......”孟琅想了一会,问,“那么,你要摸摸看吗?” 没有等阿块回答,孟琅就把阿块拽到了一个人少些的地方,抓起他的双手按到了脸上。 霎那间,阿块全身紧绷,所有知觉都汇聚到手上。他不自觉瞪大了眼睛,即使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手僵硬地贴在孟琅的脸上,好像那是两块木头。他的手的确粗糙得像木头,他甚至担心自己手上的茧子和伤疤会刮伤孟琅的脸。孟琅笑了笑,说:“能感觉到我长什么样吗?” 笑声像露珠一样滚进阿块心里,他的手不自觉颤动了一下。这颤动就像水面上的波纹,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蔓延到他全身。他说不上此刻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他觉得脸烧得厉害,手也烫得厉害,心更是跳得厉害,哪怕他用尽全力奔跑时心跳也不会这样快,这样烈。 忽然间他又想起了几天前孟琅带他舞剑的场景,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手指颤抖着。他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手指,碰到了孟琅的眼睫毛。他想起来,有一次他的手也碰到过孟琅的眼睫毛,当时他惊慌失措地躲开了。他确实该躲开,他觉得这睫毛很小、很脆弱,好像蝴蝶的羽翼。道长的睫毛这样长吗? 然后他摸到了孟琅的眉毛,毛茸茸的,再是眼睛,道长的眼睛很饱满,忽然孟琅笑了一声,说:“好痒啊。” 阿块的心又跳了一下,仿佛一下子从地上跳到半空,他的手立刻弹开了,但不远,只有一两寸。他犹疑地摸了摸孟琅的鼻子,道长的呼吸喷在他手上,像一阵和风。最后,他摸到了孟琅的嘴。很柔软,像丝绸。 阿块停住了。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冲动:他想亲上去。 这想法一冒出来,他就僵在那儿,彻底不知所措了。一开始他觉得震惊,后来却忽然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和情绪了。 原来是这样啊。他想。他喜欢道长。 起初,孟琅并不觉得不自在,但阿块的手在他嘴上停留了很久,他终于感到有些尴尬,开口问:“我长什么样?” 阿块骤然缩回手,说:“很好看。” “是吧。我长得不差吧?”孟琅揉了揉自己的脸,说,“我们出去吧。” 他习惯性地拉起阿块的手,走了出去。人潮瞬间涌来,淹没了他们。孟琅一边走,一边大声说着街上有什么。他说这里有人卖糖人,金闪闪的可好看。他说那里有人编竹子,有筐有篮有篾子——还有蛐蛐笼!他还说那儿有人卖书卖画,瞧,他现在就在画呢...... 可阿块没有听见。或许他听见了,但脑袋没有反应过来。他的神经依然集中在手上,集中在那个疯狂的想法上。他的脸烫得厉害,手也烫得厉害。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人群中,两人逆流而行,轻风微微吹起幕离,道长在笑,而他晕晕乎乎的,感觉脑袋都快被太阳烤化了。 突然间,阿块听到孟琅高声喊道:“那里有人在比武!” 他被道长拉了过去,显然,孟琅对比武很感兴趣。“咚!”鼓声响起,人潮欢呼,“咚咚咚!”阿块感到血液中有什么在沸腾,台上人大喊还有谁还有谁,鼓声越来越急,四周越来越挤,好像所有人都在向前涌去。有人大喊:“来一个!来一个!把他打下去!” 所有人一齐叫着,阿块捂住耳朵,皱着眉毛,一朵紫薇花飘到他头上,带着淡淡的香味。突然间,人群中响起一阵狂啸——有人上去了!鼓敲得更猛,人们狂热地叫着,一会为这个加油,一会为那个鼓劲,孟琅抓着阿块喊道:“看哪,那两个打得真好!” 太吵了。孟琅几乎是贴在阿块耳边喊,他激动地说着那两个人的招式。忽然间周围变安静了,阿块听到了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跳声。他们离得这样近。他想。道长会明白他的想法吗?忽然,他身边一空,紧接着一声闷响,就像一个沉重的布袋子摔到地上似的。台下人愣了一瞬,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的巨浪。 “又来一个!打,打,打!” “把他打下去老兄!” “哦哦哦!” “等等,我只是接住他!他就那么摔下去会没命的——”上面传来孟琅的声音。下一瞬,便是短兵相接的声音。 没有任何迟疑,阿块跳到了擂台上,抓住跟孟琅对打的那个人,就在他要把那人摔出去的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孟琅的话,于是他硬生生止住了向外扔的动作,把那人举过头顶——那家伙正慌张地扑腾着,然后,他把他放到了地上。台下的人呆了片刻,立即叫起好来。 第346章 “大力士啊!” “厉害兄弟!” “哈哈,老兄,你得下去了!” 地上那人爬起来,一抱拳,灰溜溜的走了。台下人又喊:“继续打!继续打!” 孟琅笑道:“我跟他是一伙的,不打了!” 他牵起阿块,正要走,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激动的尖叫:“道长!” 孟琅循声望去,竟在人群中看见了世子!此时此刻,他正兴奋地朝自己挥着手,丝毫没注意到有个人缩头缩脑地站在自己身后。大概过了一两秒钟,那人突然转身,匆匆朝外头挤去。出于直觉,孟琅喊道:“世子殿下,有小偷!” 随着这一声大喊,那人立马加快动作,几步钻出了人群,滑得就像只泥鳅。世子闻言一愣,摸了摸自己身上,惊叫道:“我的钱不见了!”他周围三四个人马上转身四处搜寻,显然,他们是护卫,可太晚了,那个人已经溜出去了。 第190章 世子的请求 那人拐进一条巷子,连着转了三四个弯,最后钻进一条胡同,蹲在墙角偷偷将袋子敞开一条缝。他眼睛立即瞪大了,喜悦霎时间照亮了他那灰暗的小脸。他激动地站起来,捂着钱袋子跳了两下,就在这一瞬间,孟琅从天而降,抢走了钱袋。 “你干干什么!”那人暴跳如雷,伸着一双爪子胡乱扑腾,就是扑不中孟琅,几个回合过后,那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这小个子大概七尺出头,瘦巴巴的,蔫黄的头发用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扎着。忽然,阿块出现在巷口,他是跑过来的,比孟琅慢些。那人这时候反应过来了,这两人是专门来抓他。 没再迟疑,他转身就跑。奇怪的是,他身后没有传来脚步声。那人迟疑地回了下头,看到那道士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他。接着,那道士就往回走了。 “为什么不抓他?”阿块喘着气问。 “世子不是善类,要他落在世子手里,恐怕下场凄惨。”孟琅回想着那小偷瘦削暗淡的脸,唏嘘道,“没准他只是生活所迫。” “他运气真好。”阿块不平地说。他抹了把汗,仍喘着气。 “我不是让你在原地等我吗?”孟琅失笑,“瞧你累得,你到底跑得多快?” “我再也不想等你了。”阿块说。 孟琅一愣,温和地说:“我想以后大概也不会有那种情况了。” “你当时为什么走得那么急?” “没什么。”孟琅避重就轻地说,“我只是去找师傅把你的煞气逼出来。” 阿块忽然想起了什么,疑惑地问:“你之前说要是我打伤了你,我也会受伤,可为什么那时候我打伤你后身上一点都不疼?” “这个嘛......”孟琅有些尴尬地说,“其实生死契也分好多种,我跟你立的那种很简单。你要是攻击我,不会遭到反噬。不过,现在师傅把它改成最严的那一种了。” 阿块“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孟琅试探地问:“你没生气吧?我师傅就是太谨慎了......” “我就是觉得,你人太好了。”半晌,阿块闷闷不乐地说,“难怪我当时打伤你后,一点事都没有。” 他心情苦涩,以前他还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他跟着孟琅回了擂台,他本来想拉道长的手的,可他现在不敢了。于是,他心里更郁闷了。世子就在那棵大紫薇树下等他们,看见孟琅,他激动不已,老远就迎上来,连声道谢。 末了,他热情地说:“没有想到我在这还能碰到道长,我还以为您没收到父王的邀请呢!” 孟琅疑惑地问:“什么邀请?” “就是请您参加这次的藏经仪式啊!您不知道?父王想把您引荐给陛下,您道行高深,道心宽广,肯定能受到陛下的重用!到时候,您可就要飞黄腾达了!”世子双眼放光,慷慨激昂地说,“您不仅击杀了那两头怪物,还让仙尊显了灵,这可是祥瑞,大祥瑞!这样的祥瑞发生在鹤城,我和父王真不知怎么感激您才好!” 他似乎克制不住心中的激情,紧紧地握住了孟琅的手,更加神采激扬地说道:“您离开后,我跟父王到处打听您的下落,终于打听到您在一个什么客栈,可等我们赶到那儿时,您已经走了,连您这个仆从也走了——” “我不是仆从!”阿块恼怒地说,“我们是朋友!” “你们是朋友?”世子惊讶地叫了一声,忙笑道,“抱歉,抱歉,我看这位穿的......” 孟琅有些不快,说:“世子殿下,我没收到王爷的邀请,也不打算去见陛下,咱们就此别过吧。” “什么?”世子瞠目结舌,大叫道,“您、您不去?那可是面见陛下的机会!到时候,道长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就算给您盖一座道观也不在话下。您为什么不去?您看,咱们都在这碰到了,这不就是千里有缘来相会吗!” “我不去。”孟琅抽出手,推脱道,“贫道就不打搅殿下的雅兴了。告辞。” 世子慌了,忙抓住他,赔笑道:“道长,我刚才说错话了,真对不住!您跟您朋友风格迥异,我一时没看出来,实在冒犯。您给我个赔罪的机会吧,就算不给,至少也给我一个道谢的机会吧——您可是从那怪物手里救下了我啊!” “多谢殿下好意,但贫道另有安排。”孟琅强硬地要把手抽出来,世子哭丧着脸,说:“道长,别啊!看着我爹的面子上,您就去吧!真的,只要您去,您想要什么我都答应!您不知道这对我们来说多重要,您走之后,我爹还差点病倒了呢!我道歉还不成吗,我现在就给您朋友赔一套衣服,保管赔最好的!” 第347章 孟琅又抽出手,坚持道:“殿下,我不需要什么奖赏,也不需要您的道歉。您只需要让我们离开就行了。” “道长,真不行啊道长!”世子干脆抱住孟琅,放声干嚎,“您不能对我们见死不救啊陛下已经听说您的事了非要见您我们现在正在满世界找您啊啊啊!” 世子被阿块提起来了,就跟拎鸡崽似的。阿块一手拎着他,一手上上下下拍着孟琅的衣服,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世子惊恐地在半空扑通,护卫大骇,忙去救他,恰好阿块松了手,世子便摔到了他们身上。孟琅问世子:“您说什么?” 世子抹泪从地上爬起,哽咽道:“本来,我跟爹是想把您引荐给陛下的,可您不见了,这事也就只能作罢。谁知道,有人多嘴,跑去陛下面前把您捅了出来,就跟我们想的,陛下对您顶感兴趣,叫我们带着您来万年接驾——可您不见了啊! 为这事,我爹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我们到处派人去找您,可就是找不到。 我爹都已经准备挨陛下一顿骂了,不成想,我居然在这茫茫人海中看见了您,这不是缘分是什么?您就是老天派来救我们的!道长,您行行好,跟我们去见陛下吧。这事儿对您一点坏处都没有,我保证!您要是还气,我现在就把衣服脱下来给您朋友!” 说着,他竟真开始脱衣服了。众护卫赶紧上去拦,世子死活不听,那阵仗好比壮士慷慨就义。孟琅有些无语,他叹了口气,说:“殿下,不是我不帮您,实在是贫道有事要办。” “您有什么事?”世子脱衣服的手立即停住了,他满怀期待地望着孟琅,热切地说道,“不是我夸海口,在鹤州您想办事,找我就对了。您要什么?我马上给您弄来!” “你有齐成武的画像没有?” “谁?”世子茫然地问。 “齐成武,仙鹤国的将军。” “仙鹤国?”世子的表情证明他仍十分迷茫,不过,他很快就信誓旦旦地说,“这事简单!不就是一张画像,我保证给您找到!哪怕要把天星阁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把这画像带到您这儿来!您还想知道什么?咱们慢慢说,慢慢聊,对了,我还没给这位兄弟赔罪呢!前头就有家顶好的衣庄......” “您能进天星阁?” “当然了!”世子威严地说,“我可是世子,鹤州刺史敢不让我进去?我现在就能带您进去!您要过去看吗?” “世子殿下可否替贫道通融一下?兴许这几天贫道都得去天星阁看看。” “那当然!”世子喜笑颜开,“您想什么时候进去就什么进去!道长怎么不早说想去天星阁?害我白猜半天!好了,衣庄到了,道长就让我表示表示歉意吧,掌柜的,拿套最好的衣服来!” 孟琅原本不在意衣着,但他十分不喜欢阿块因此遭人白眼。不过,他也不想阿块太打眼了,于是他说:“拿套黑色的吧。” 仙鹤尚黑,如果阿块是仙鹤国人,穿黑色也合适。孟琅想。 阿块不情不愿地换上了新衣服,他心里还是更喜欢道长给的那件。他一换上,世子便赞叹不已,他压根没仔细看阿块,只是反复地说些套话,阿块心中厌恶,扯扯孟琅袖子,低声道:“咱们赶紧走吧。” 世子一听,忙高声道:“别,别,别啊!我还没尽地主之谊呢!道长,看在我诚心诚意赔罪的份上,您就原谅我吧!看看这衣服,穿着多精神,要我说,兄弟你现在就像大内侍卫——不,将军!像个将军!” 他下意识想抓住孟琅,可又忌惮阿块,手吊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多谢殿下美誉,我们该回去了。”孟琅还是想离开。 世子眼睛一亮,忙撵上来问:“回去?对了,我还没问道长你们住哪儿呢!正好,我送你们回去!” 孟琅顿觉失策:倘若让这家伙知道他们住处,恐怕以后是没安宁日子了。他略一思索,妥协道:“不,不了......这样吧,世子殿下要的确想尽地主之谊,请我们吃顿饭便好。” 世子喜形于色,欢快地叫道:“吃饭?道长,你这可是问对人了,论吃喝玩乐没人比我更精通。我知道个好地方——保证你们去了还想来!” 他立马把两人拽走了,好像生怕耽误了什么似的。看起来,他比孟琅两人还要激动,还要起劲。阿块拧着眉毛,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去。 世子带他们进了一间别致的小院,又进了一间雅致的屋子,几个姑娘端着点心果酒进来了,这时候,孟琅还以为世子是真想请他们吃顿饭。可接着,世子颇豪气地一拍几案,叫道:“把你们这最好的姑娘喊来!” 孟琅这才醒悟,世子居然把他们带到青楼来了。 第191章 吻 孟琅起身就要走,世子忙拉住他,问:“道长怎么了?” 孟琅强忍着怒火说:“世子的趣味,恕贫道不能苟同。恐怕贫道真的该告辞了。” “这、这,道长误会了!”世子见大事不妙,赶紧改变招待方向,辩解道,“我叫她们来就是唱唱小曲儿,喝喝小酒,淑女陪君子,美人随雅士嘛。就咱们几个大老爷们吃饭,实在没意思。我也是想好好招待道长,哪成想误会了、误会了!” 说着,他忙瞪了那些姑娘一眼,严肃地说:“都把你们的眼睛啊手啊收起来,一个个狐里媚气的,都让人道长误会了!” 第348章 一个缠红绡的尖脸姑娘咯咯笑道:“道爷,别紧张嘛,咱又不会吃了你。” 阿块虽然没太听懂他们的话,可屋里粘稠的脂粉味让他很是厌恶。他站起身,对孟琅说:“走吧。” “二位大人莫不是恼了?小女子该死,自以为说了趣话,不成想弄巧成拙了。”尖脸姑娘忙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嘴巴,捏着扇子楚楚可怜地说,“二位大人若是不想吃荤的,听咱姐妹唱唱曲儿也好。咱们这的姑娘不输大家蓄养的乐妓,唱歌跳舞样样都行,只求二位别这么快就走,否则干娘定会大动肝火,少不了一顿打骂。” 说到后来,姑娘呜咽一声,抹起泪来。屋内众姑娘也面露难色,惴惴不安地望着孟琅。世子心生怜悯,搂着那姑娘对孟琅说:“道长,您就给我个面子,在这吃顿饭吧。这的菜是真不错,酒也好。对了,把你们这的酒拿几壶来,我听说你们这的酒比鹤城的‘不知秋’还好喝?” 孟琅这人素来吃软不吃硬。他虽然看出那姑娘有几分演戏的意思,可还是坐下了,说:“世子,咱们只吃饭,吃完就走。” “自然,自然!”世子好不容易把他留住了,赶紧给他斟酒,大声招呼着姑娘们唱曲儿跳舞儿。阿块闷闷不乐地坐下,他旁边的姑娘怯生生地给他倒酒,却听他说:“起来。” 姑娘一愣,有些慌乱地站起来。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没想到阿块往旁边一挪,挨着孟琅坐下。他低声问孟琅:“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等世子殿下喝醉。”孟琅一边说,一边跟世子碰酒。世子一饮而尽,高兴道:“再来!” 阿块说:“我不喜欢这地方。” “我也不喜欢。”孟琅又跟世子碰了一杯。他看阿块旁边那姑娘尴尬难堪地站着,便说:“你坐下吧。”姑娘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坐下了。阿块心情更糟了。 两杯酒下肚后,孟琅心觉不妙,低声对阿块道:“你帮我喝一杯,这酒有点冲。” “哦。”阿块端起酒便喝,奇怪的是,他虽然很讨厌酒味,但喝下去却如白水一般,没有感觉。世子见状,十分兴奋:“好酒量!兄台,我敬你一杯!”阿块旁边坐着的姑娘终于找到活了,她正要他斟酒,阿块却把整个酒壶拿起来了。 世子一愣,立即激动地端起酒壶,说:“好!兄弟既然看得起我——” 阿块只想快点把他灌醉,没等世子说完,他就将壶里的酒一饮而尽。世子也赶紧将壶中的酒喝了,这下,他终于放心了。吃了饭,喝了酒,就如盖章戳印——道长是不会跑了! “你喝这么多!”孟琅震惊地说,“你没喝醉吧?” 阿块问:“他醉了没?” “没——没醉!”世子亢奋地叫道,“再——再拿酒来!我好久没这么痛快喝酒了!” 阿块一听,又喝了一壶。他觉得脑袋有点晕乎乎的,但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世子两壶酒下肚,满脸驮红,他笑呵呵地坐在那,忽然,他将酒杯重重一蹾,哭嚎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孟琅吓了一跳。世子猛地转过头,揪着他问:“道长,你可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拿开、拿开。”阿块嘟囔着去拨世子的手,没想到,世子反拽住他,纵情哭喊道:“兄弟,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就这——就这一杯酒,我都不敢多喝!我一喝,她就要念叨。我干什么她都要念叨,念叨,念叨!就这,就这!” 世子一把抓过身边的尖脸姑娘,控诉道:“就连纳个妾都不行,就连找姑娘喝个小酒都不行!我好歹是个世子,可我一见那女人就发憷,我一见她张嘴就心慌。那女人肯定是我前世的冤家,她今生就是专来找我报仇的!在家里我不是我爹亲生的,她才是我爹的真女儿!道长,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呐!” 世子越说越伤心,张开手往阿块身上一扑,阿块一躲,世子便滚到孟琅怀里,捶胸痛哭。阿块揪起世子,说:“你这无赖,滚开!” “我不,我不!”世子抱着孟琅脖子狂叫,“我今非要喝个痛快,我不仅要叫姑娘,我还要夜——夜不归宿!” “你给我撒开!”阿块抓住世子用力一提,只听刺啦一声,孟琅的衣服就给世子扯破了。姑娘们不禁小声尖叫起来,又羞涩又激动地盯着他们。阿块气红了脸,对世子吼道:“撒开!” “你凶我!”世子已神志不清,他不仅不松手,还把双腿也缠到孟琅身上了,像抱着海里的一根浮木似的,他指着阿块大叫,“你这婆娘,怎么我都跑到这里了你还跟来啊!道长,你快把她赶走、赶走!” 阿块气疯了,委屈地冲孟琅叫道:“道长,你不管管他!” 孟琅哭笑不得,他怎么也没想到世子喝醉酒是这个德行。这时,那尖脸姑娘拍拍世子,娇声道:“大人,您看错啦,这分明是个男人,怎么会是你老婆呢?” 世子叫道:“少骗人!他就是我老婆,否则他干嘛把脸遮起来?他肯定是来抓我的!” “大人,就算他戴着幕离,这身形也不是个姑娘啊!”尖脸姑娘再三苦劝,世子就是不撒手,眼泪鼻涕全蹭孟琅衣襟上了。孟琅劝他,他也听不进去。尖脸姑娘无奈地对阿块说:“这位大人,您要不摘下幕离?” 阿块气得将幕离一甩,屋内立即响起一片尖叫,那尖脸姑娘叫得脸都变形了。就在这时,一块石头突然砸破窗户,屋内尖叫更甚,护卫们慌忙起身,叫道:“有刺客!”世子一听见刺客二字,顿时撒手往桌子底下钻。孟琅抓起幕离往阿块头上一扣,冲姑娘们喊道:“别叫了!” 第349章 护卫们冲出去,院里却没人。老鸨慌慌张张拉开门,问:“怎么了?”尖脸姑娘第一个止住叫声,脸色煞白地说:“有、有刺客.....” “有刺客?”老鸨惊呼一声,忙跑去窗户那看。“人已经跑了。”孟琅说。他看了眼桌下的世子,对护卫道:“把你们主子送回去吧,我先走了。” 他拉着阿块离开了,心情十分恶劣。那一屋尖叫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他知道阿块原本不长这样,就算他长这样,也没必要那样害怕啊!世界上容貌丑陋的人多了去了,但那跟他们可不可怕一点关系都没有!更何况阿块并不算丑,他只不过没有眼睛而已! 只有肤浅之人才会以貌取人,孟琅恨恨地想着。“你不用伤心。”他边拽着阿块走边说,“那些人一点都不了解你。没有眼睛又算得了什么?有人连腿和手都没有呢!” 忽然,孟琅听到了一声抽泣。 他愣住了,好一会,他才转身,有些不敢置信地去看阿块。他的脸被幕离遮得严严实实,可一滴泪从幕离间落下,掉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黑点。孟琅慌了,他左右张望一番,把阿块拉到一堵墙后面。他掀开幕离,阿块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流着眼泪。他整张脸都湿漉漉的,肯定一路上都在哭。 “你怎么哭啦?不用把他们放在心上的。”孟琅手足无措,小心地拿袖子去擦阿块的脸,他动作很轻,好像阿块眼睛下的伤疤还没好似的。 阿块哽咽道:“我长得不好看......” “怎么会?你长得可帅了,真的,我见过的人就你最好看。” 骗子。阿块更伤心了,要是以前他压根不关心自己长什么样,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跟道长在一起,他跟道长在一起!道长长得好看,到哪里都受人尊敬,受人喜欢,可他不是。他站在道长旁边就像一个怪物。 眼泪一串串从阿块空洞的眼眶流下,他的睫毛全黏在了一起,成了一把黑刷子。“别哭了。”孟琅心疼地说,“等我给你找到头就好了。” “要是我找到头也不好看呢?” “那有什么关系?我连你没头的样子都见过了。” “这不一样。”阿块抽泣着,满心苦涩。道长不会明白他在伤心什么,他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他头晕得厉害,像发烧似的,不知道是因为哭得太厉害,还是酒喝得太多了。没有希望的,阿块绝望地想。这个人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为什么难过,而他六个月后就要死了! 可道长会活着,继续活着,谁都能看见他,谁都能跟他说话,对他微笑,哪怕那个混账世子都能!只有他再也看不见了,连记得都不记得。阿块越想越伤心,泪水止不住地流,好像他眼中盛有一片海洋。孟琅真是慌了,可他越劝阿块哭得越狠。这时候,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道长——” 是刚刚那屋子里姑娘的声音。刹那间,阿块脑子里有根弦断了。他抓住孟琅的手,真的,他那时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头疼得厉害,脑子里一片混沌,压抑、沮丧、绝望、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愤怒,种种情绪像一团浆糊似的塞在他脑子里,而那声叫喊就像一根棍子——就像某种攻击的讯号。在理智苏醒前他已抢先行动—— 他抓住孟琅的手,低头吻住了他。 第192章 不可逆转 道长的嘴唇很柔软。这念头在阿块脑中一闪而逝。当他抚摸孟琅的脸时这欲念早已生根,虽然暂时压抑,却终究破土。 最开始孟琅好像吓到了,他呆愣愣地在那站了一两秒后突然开始用力挣扎,但阿块紧紧握着他的手,握得那么紧。于是孟琅改用另一只手捶他,可阿块纹丝不动。他的另一只手有力地按在孟琅脑后,使他无法动弹。 酒味浓烈,呼吸间都是燃烧的气息。幕离垂落在他脸上,轻轻滑动,好像情人温柔的触摸。可阿块的吻暴烈,不留一丝余地,孟琅喘不过气,馥郁的酒香令他头晕脑胀,他狠狠踩了阿块一脚。 阿块依旧没有反应。一大滴泪从他眼中滑下,孟琅尝到了咸涩的气息。他看着阿块紧闭的双眼,湿透了的睫毛浓稠如墨。不知为何他觉得阿块很悲伤。但该死的,他不能让这情况继续下去。抓着他的手滑到了腰间,他现在几乎是整个被抱在阿块怀里了。孟琅推着阿块的手,发现自己无法挣脱,阿块抱得太紧了。 真的,他们现在严丝缝合,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被推到墙上了,这让他能够活动的范围更小了。“等等、阿块、该死!”孟琅口齿不清地喊着,阳光刺眼,他脸上汗淋淋的。阿块的手像一块烙铁贴在他背后,那温度几乎蔓延全身。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没办法了。孟琅抓住阿块的肩膀,用膝盖狠狠顶了一下他的腹部。 这一下他用足了力气,阿块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孟琅狠狠推了他一把,骂道:“你干什么?你疯了吗!”阿块低着头,闷声不语。孟琅擦了下嘴,他嘴上火辣辣的。“我就当你喝醉了。”孟琅心情恶劣地说,大步往前走去。阿块拉住他,说:“我没醉。” “你醉了!”孟琅甩开他的手,接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似乎这样就能将烦躁不堪的心绪压下去似的。“你醉了。”这次,他的声音冷下来了,像冰一样坚硬锋利,阿块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听到孟琅大步远去的脚步声,像刀一样砍在他心上。 那声音渐渐远去,闷热的屋后一片迟缓的平静,只有蝉鸣在哀叫。没有其他人的声音,那姑娘早就不见了,或许,她是被吓走了。阿块感觉自己站在一片荒漠中,他慢慢地清醒,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他才刚刚明白自己的心,就做出了这种事! 第350章 他呜咽一声,抱着头蹲了下来,感觉天崩地裂。高悬在天空的烈日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他的背,似乎要在上面烧出一个洞来。他的泪一落到地上,顷刻便蒸发殆尽,不留一丝痕迹。他像根木桩似的蹲在那,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两只脚。不知道蹲了多久,好像一个世纪那样长,阿块又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孟琅走出一截后,发现阿块没跟上来。他没管他,继续朝前走,神色冰冷,内心愤怒。他浑身都汗湿了,嘴唇现在还疼,跟火烧似的。他不知道阿块为什么会干出那种事,是醉了吗?醉了也不至于把他当女人!不,他没醉,那为什么?为什么?他突然停住,心烦意乱。 他在那站了好一会,忽然一拳打到墙上,接着又打了好几拳。他抹了一把湿淋淋的脸,沮丧地想,为什么?阿块喜欢男人?怎么会呢?根本看不出来,再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孟琅猛然想起之前阿块触摸他脸庞时感到的怪异,难道那不是一种错觉吗?那他那么干——可那也是因为阿块看不见啊! 他毫无意义地在原地乱转了一会,依旧没想出任何头绪。悠长的蝉鸣在空气中一次次回荡,好像一根不断被弹响的琴弦。孟琅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当他意识到这个动作后,就像被蜜蜂蛰了似的抽回手。 这是不对的。孟琅想,他知道这种事。在徐风,蓄养男宠也是常有的事,可他打心底里厌恶这种行为。不管怎样,这是有违天伦的,是离经叛道的,是受人唾弃的。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他想,或许是因为阿块失去了记忆,只要他想起了他就不会犯这种糊涂了。 没错,只要他恢复记忆——他不可能生前没有一个女人。他应该有个妻子,或者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就像遥碧之于孟琼。 骤然间,孟琅想起了阿块的笑。他想起曾几何时看到过这样的笑容了,那是孟琼以前每次看到遥碧的时候都会露出的笑。他以前太愚钝了,从没看出过三弟对遥碧的心思,现在他也同样愚钝,不曾看出阿块对他的心。可这怎么可能呢?他是男人,阿块也是男人,阿块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因为他还不熟悉别的人。”孟琅低声说,“因为他还不认识别的人。没错,他只认得我,他把这种信任当成了别的什么,就是这样,这是一种错觉。” 渐渐地,孟琅说服了自己。“既然这是一种错觉,”他继续自言自语,“那么我就该把它纠正过来。这样才是对的。” 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至少,他知道该怎么面对阿块了。 他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他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他站在那儿想了好一会,才发现少了阿块。他没跟上来,而他已经走出很远了。孟琅心一沉,马上往回走去。他没发觉自己有些慌。快走回去时他隔老远就看到蹲在地上的阿块,明明那么大个人,蹲下来却好像很小一团,在地上形单影只。 孟琅皱着眉,走过去,他大概走了三四步,阿块便抬起头,望着他的方向问:“道长?” 孟琅停住了。他和他直接大概隔着一丈远,他望着地上的阿块,苍白的幕离遮住了他的脸,他看不清他的表情。此时此刻,孟琅的心情十分复杂,有烦忧,有沉重,有无奈。他在那儿站了好久,最终叹了口气,说:“走吧。” 阿块立刻站了起来,孟琅没等他走过来就走了,他知道阿块会跟上来。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就像刚认识时那样。但现在,两人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一路上,两人一句话都没说。阿块很害怕这样的沉默,可他也不敢开口。回屋后,孟琅说:“坐。”阿块没动,孟琅说:“你不坐那我坐了。”他端正地跪坐在地上,这是商讨大事的姿势。 “我觉得,你弄错了。”孟琅将一路上思考良久的话说了出来,“你现在记忆不全,又不认识别的人,所以把对我的信赖当成了别的东西。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岔的,但这是错的。你喝了酒,犯了错,这没关系,人醉酒时总会误事,世子今天还出了那么大丑呢。我想我们就忘了这事吧,我们还跟一样,如兄弟朋友相处。” “不是兄弟。”阿块说,“也不是朋友。” “我说过你弄错了。” “我没弄错。” “你弄错了。” “我没错!” “那么,”孟琅忍耐地说,“这是什么?你刚遇见我时,连话都说不顺。你失去了记忆,无亲无故,孑然一身,这种情况下,你自然而然会依赖我——可这只是依赖!一旦你想起前世,想起你的妻子儿女,你要如何自处?那么,这不是错觉还能是什么?就像人在大海中抓住一根浮木,珍贵得好像就是他的全部,可一旦他到了岸上,就会发现那根木头不值一提。阿块,你得迷途知返。” “这不是。”阿块激动地说,“要是这样,我不会想亲吻你,不会想拥抱你,不会在你跟她们说话时难受的要命!” 孟琅被他的话弄得有点难堪:“这只是因为那样会让你觉得危险,觉得好像会失去我——” “那是因为是你。”阿块说,“因为是你,如果是别人坐在那里,是那个阎罗,或者那个混账世子,或者你师傅,或者随便一个人坐在那里,我都不会这样。因为是你,道长,因为是你才会这样,因为是你我才会喜欢上你。” 孟琅感到错乱了。他原先想好的那些看似无懈可击的话不知为何突然间变得无比苍白。他困惑地沉思着,这时,阿块向前走了两步,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他摘掉了幕离。他们之间,相隔三尺,彼此相望。 第351章 “道长,”阿块说,“你要再试试吗?” “什么......”孟琅还未反应过来,便看见阿块伸出了手。他下意识向后躲去,可因为跪坐的姿势,他能躲避的程度有限。阿块就不一样了,他是单膝跪在地上的,也就是说,他尽可以向前去。慌乱间孟琅一时无法保持平缓,倒在了地上。 阿块的手稳稳撑在他身边。他们之间相隔不到一尺,近到孟琅可以清清楚楚看见阿块凝视他的眼睛。他深邃的眼眶中分明一片空洞,可孟琅就是莫名地感受到了那执着的视线。他僵卧在那,听到了自己的心脏正狂跳不已。 阿块起身,顺便也把他拉了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再度回到三尺。 “你看。”阿块望着他,平静地说,“你不能对兄弟或朋友这样,你做不到。” 孟琅低着头,良久,他说:“出去。” 阿块走了。离开屋子前,他还探头进来再次强调:“道长,我没弄错。” “出去!”孟琅厉声呵斥。 门终于关上了。 孟琅坐在那,半晌,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捂着脸,一阵疲惫涌上心头。 他明白,一切已不可逆转。 第193章 越界 孟琅睡得很不安稳。即使在睡梦中,他感觉自己也为白天的阳光所炙烤着。当他从浑身燥热中醒来时,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天太热了,他烦闷地想,哪怕是大早上都这么热。窗户里送不来一丝凉意,只有干燥的风送来沉闷的砍柴声。外面已天光大亮,他闷闷地在床上坐了会,认命地起了床。 他还从没这么讨厌过起床,他甚至都不太想走出那扇门,因为他怕看见阿块。他现在心烦意乱。孟琅抓起毛巾,胡乱在脸上擦了两把。忽然,他发现毛巾是湿的。水已经打好了。他一愣,倍觉恼火,大步走出去,喊道:“阿块,阿块!” 旅舍主人沾着满手的面粉跑出来,慌里慌张地问:“客官,怎么啦?” “跟我一起住的那人呢?”孟琅问。 “您说他啊!”旅舍主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正帮我砍柴呢。我今儿早不小心把斧子卡在木头里了,怎么也拔不出来,得亏他帮忙。我本来想自己砍的,可我这手有毛病,干不了重活,他就来帮忙了。说到这,您兄弟可真是厉害,一个瞎子却一砍一个准,比我这眼睛好的人都利索!” “你让他砍柴?”孟琅一惊,“他在哪儿?” “后院。”老旅社主人忙将手擦了两下,“我带您去!哎,小伙子,别砍了!” “梆——梆——梆——”,那悠长的声响仍富有节奏的响着,好像道观里四季不变的晨钟。 孟琅跑进后院,阿块坐在一块木头上,卷着袖子,肌肉虬结的胳膊上满是汗珠,举起斧头时,手臂上的青筋就如怒龙一般。他猛地砍下去,面前那块壮实的木头便像一根细竹似的裂开了。阿块捡起木头往左边一扔,那里已经堆起了小山似的砍好的柴火。 “够了,够了!小伙子,你砍得也太多了!”旅舍主人瞠目结舌,忙跑过去拿走斧头,笑着指向孟琅,“你兄弟起来了,吃饭去吧,我都给你们热好了。” “他不是我兄弟。”阿块拿手背揩着汗,没有转身。孟琅只看见白色的幕离晃动着,他心中窝火,说:“别闹了,吃饭去。” 旅舍主人不明所以地望着这两人。阿块转过身,一声不吭地往外走。旅舍主人凑到孟琅旁边,好奇地问:“咋了,闹别扭啦?” “没有。”孟琅深吸一口气,皱眉盯着阿块——这家伙走得挺威风,压根没看见他面前是堵墙。不出十步,他就该撞上了。十,八,五,三......孟琅没忍住,喊道:“前面是墙。” 阿块停住了。他站在那,似乎正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走。过了一会,他犹豫地往旁边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走错了走错了!”旅舍主人赶紧说,“门在那边!哎呦,不对!客观,你快过去搭把手啊!您兄弟不是看不见么!” 这时,阿块已经调整好了方向。旅舍主人谴责地望了孟琅一眼,后者眼看着阿块走到门口,大步出去,笔直地往一根柱子上撞去。旅舍主人急得直叫,小跑过去:“错了,错了,前面是柱子!” 孟琅拦住他,说:“我过去。” 他三两步走过去,抓起阿块的手腕,拽着他离开了。旅舍主人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嘀咕道:“早这样不好了?闹什么别扭!” 孟琅走出几步,甩开阿块的手,问:“故意的?你没听见旅舍主人让你停下?还有,你看不见,劈什么柴?把手砍了怎么办?” 阿块沉默不语,所有表情都隐藏在幕离后。孟琅看得心烦,一把摘下幕离:“回答我。” “我有把握。” “你有什么把握?那斧头劈歪了能把你的手砍断!” “我有把握不会死,你不也是这样吗?”阿块呛了他一句。 孟琅说:“那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你看见我受伤会着急,我看见你受伤也会担心!” 孟琅一时语塞。阿块吼完后,沉默了一会,又开始解释:“我呆在外面很无聊。” “你以前呆在屋里也没干事啊。” “但是,你会跟我说话。” “阿块。”孟琅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不管你怎么想,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你不能越界,否则,我们连朋友也当不成了。” 第352章 阿块嘀咕了一句。孟琅问:“你说什么?” 阿块问:“怎样才算越界?” 孟琅一愣,阿块反握住他的手,问:“这算越界吗?” 孟琅挣开他的手:“算。” “但我们以前也这样。”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 “那么你就应该让我撞到墙上!”阿块说,“我已经习惯跟着你走了,可现在我必须一个人走,就跟以前一样。” 他愤愤地转身,直冲冲朝一个方向去,压根不管自己听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脚踩在土地上的声音,越来越近的叽喳声,受阻碍的回流的风。不错,他不是对前面是什么一无所知,可他还是朝着那堵墙撞过去,他赌道长不会让他撞上去。鸟叫声越来越近,肯定是窝燕子,筑巢在檐下。 他大步走着,心脏悬起。真撞上也无所谓,他不会放弃的。他觉得那墙越来越近了,可他丝毫没有减速。他已经准备撞上去了,马上就要撞上去了,马上—— 他被拉住了。刹那间阿块脸上浮起笑意,但他很快压下嘴角。他转身,听到道长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天啊,他真想看看他的脸,为什么他偏偏看不见?他真想看看道长现在是什么表情,他是否担心,是否着急。老天,为什么他偏偏失去的是眼睛? 他现在只能听到孟琅的喘气声,感受到他紧抓着自己的手。道长现在肯定很纠结。道长是个好人,很早之前他就知道了,道长心地善良,是个温柔的人。他太温柔了,昨天他应该丢下自己不管的,可他还是回来找他了。 他甚至都没怎么骂他,回来后还千方百计给他找借口,试图维持两人之前平和的关系。现在,他又回来抓住他了。阿块想,他明明可以看着他撞到墙上,撞得头破血流,可他还是抓住了他。 这样,他要如何死心。 孟琅觉得很无力,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他盯着自己抓着阿块的手,心想,如果他不是看不见......如果他不是鬼,如果他没有失去记忆和双眼,他就能放开他了。 良久,他开口道:“好,那就像以前一样。但昨天那样的事,再也不许发生了。还有,早上别给我打水,我自己去井边洗。” 阿块小声:“我是让旅舍主人打的。” “要是他把水端进来,我能不发觉吗?我还不至于迟钝到这个地步。”孟琅松开手,说,“走吧,你能听着我的脚步声跟上来吧。” “不要。”阿块拽着他的袖子,理直气壮地说,“你说了,跟以前一样。” 孟琅瞪了他一眼,然而阿块是个瞎子,看不见。他现在真觉得有劲没处使,有气没处撒。这家伙什么时候这样狡猾了?孟琅愤愤地想,明明一开始连话都说不顺溜。 算了,只要他不动摇,一切都不会改变。孟琅郁闷地往外走,阿块问:“不吃饭吗?” “不。”孟琅心情恶劣,“我没胃口。” “吃点吧。”阿块说,“今早有包子,肉的。” “你打听得挺清楚啊,但我是神仙,用不着。” 阿块可惜地说:“我白砍那么多柴了。” 难道你砍那么多柴就是用来蒸包子的吗?孟琅差点就将这句话问出来了,但他觉得,兴许现在少说为妙。阿块又问:“我们今天去哪儿?” 他什么时候这么爱讲话了?孟琅在心里嘀咕。他们已经出了客栈,走到了大街上。天气太热,街上行人不多,一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前,想招揽些生意。孟琅招手让它过来。 阿块再次问:“我们去哪儿?” “天星阁。” “去那里干什么?” “找东西。”孟琅头疼地说,“阿块,你安静些吧,我昨天没睡好,脑袋疼。” 阿块就不说话了。孟琅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他昨晚确实没睡好,脑袋昏昏沉沉的,但马车摇摇晃晃,他的头老是撞到车厢上。撞了好几次后,孟琅不得不坐直。这时候,阿块把手垫到了他脑袋后面。 孟琅立刻清醒了:“拿开。” “你不是想睡会吗?” “我不困。”孟琅坐得笔直,警惕地望着阿块。 阿块只好收回手,那样子看着居然还有几分委屈。孟琅焦躁地揉按着自己的前额,从他说出一切跟以前一样那句话开始,他就知道会遇到这种情况。可他不知道这种情况竟如此令人难以忍受。或许他不该那样说,一切早就变了,哪怕是同样的动作,也不会和以前有着同样的意味了。 他不禁又开始纠结起那个问题:阿块怎么会喜欢他呢?如果喜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真的一点都没觉察到。 马车停了,天星阁到了。 两人下了马车,孟琅先下,阿块后下。按习惯孟琅会在阿块下来时拉他一把,这次他犹豫了两秒,正打算伸手时,阿块抓着马车自己跳下来了。 孟琅有些愕然,心中说不上什么意味。他转身朝天星阁走去,然而,世子似乎还没跟天星阁的人打招呼。看门人不放他们进去。孟琅跟他争执时,阿块突然拉了下他的袖子,低声道:“有人跟着我们。” 第194章 小偷 孟琅一愣,忍住转头的冲动,对看门人道:“既然这样,我们就改日再来吧。”他转身朝外走,阿块跟在旁边,低声说:“那个人还在。” “你怎么发现他的?” 第353章 “我们的马车走了没多远,后面就来了一辆马车,一直跟着。一开始我没在意,但你下车后,那马车也停了。然后就是脚步声,一个人,先跑了一截,又躲了起来。现在,他又跟上来了。”阿块竖着耳朵聆听,“就在我们后面。他的脚步声乱糟糟的,很好认。” “他离我们大概多远?” “不太远。” “好。”孟琅突然转身,那人躲藏不及,与他劈面相逢。是个戴斗笠、背布囊的男人。那人一呆,立时反应过来,转身就跑。“站住!”孟琅追上去,眼看就要赶上那人,那家伙却扯下布囊,猛地扔了出去。一条细长的黑影从布囊中蹿出,在空中划过一条短促的黑线,钩子般刺向孟琅。 咫尺间,孟琅只来得及举起斫雪挡在面前。黑影擦着他虎口掠过,刮下了一大块皮,它得意地在空中一甩,正要追随自己的主人而去时,一只大手抓住了它。 “你干了什么!”阿块抓着那东西的尾巴,用力往地上一砸,只听一声脆响,那东西鬼叫似的发出一声厉啸,功力堪比僵吼。阿块脑中一阵刺痛,手上松了劲,那东西趁机钻入空中,落荒而逃。 该死!阿块使劲晃了两下头,脑中的眩晕感稍稍减退。“道长!”他跌跌撞撞地走着,“道长?” “我在这。”孟琅抓住他,说,“深呼吸,把煞气逼到耳朵那儿去。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得学会用煞气护住耳朵。” “那个人呢?”阿块捂着耳朵问。 “跑了。”孟琅眉头深锁。不知为何,那个人总给他一种熟悉之感。那灰黑色的棍子似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总觉得眼熟。还有那种操纵方式...... 阿块懊恼地叫了一声,靠着孟琅肩膀说:“我不该松手的——你受伤了?”他猛地抓住孟琅的手,鼻子几乎杵到孟琅的伤口上。 “我没事。”孟琅一个激灵,赶紧甩开手。阿块受伤地说:“你总是这样,你明明受伤了!” “过一会就好了。那人身手不凡,不知道究竟是谁,又为何要跟踪我们?”孟琅感到很不安,在凡间他还很少有抓不住的人。 阿块愤愤地说:“下次,我一定会抓住他。道长,我想看看你的手。” “我都说了没事。” “我就是看看。”阿块闷闷地说,“我不喜欢你受伤。” “......”孟琅怔愣一瞬,垂下眼,望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背,到底,他还是没把手递过去。他得清醒点,守好他们之间的界限。 这时候,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怒吼。 “抓小偷!” 一个黑影猛地从一条巷子里弹出,孟琅想都没想就扔出斫雪,砸中了他。那家伙摔了个四脚朝天,怀里的钱洒了一地。孟琅看清他的脸,又失望又惊奇——这居然是昨天偷世子钱袋的那个少年!他似乎挨了打,鼻青脸肿的,脸活像个发霉了的馒头。两个大汉从巷子里追出来,抄起钱袋,一脚就踢在他身上。 “他娘的敢偷老子,不要命了吧!老子今天就让你长长教训、长长教训!” 那汉子每骂一声,就踢那小偷一脚。那小偷在他脚下就跟个皮球似的滚来滚去,竹竿似的腿脚像散了架砸在地上,又伴随汉子的踢打飞起。孟琅于心不忍,拦住那汉子,劝道:“这位大哥,你已经追回了钱财,就饶他一回吧。” “你懂什么?这小子是个惯犯!这一片的人都给他偷遍了!”汉子打开孟琅的手,指着半死不活的小偷骂道,“你丫的再手贱,老子就把你那两只爪子剁下来,再塞到你嘴里去!不长记性的东西!” 他又狠狠踢了一脚,但脚还没落到小偷身上,就被孟琅的剑拦住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孟琅说。 “你算老几!”那汉子粗鲁地推了下孟琅。阿块猛地向前走了一步,却被孟琅拦住了。 “大哥,你看你钱也追回来了,气也出了,再打下去,打出事,反而不好。”孟琅礼貌地笑了笑,“依我看,咱们得饶人处且饶人,否则他要真死了,只怕会变成厉鬼来找你呢。” “算了,算了。”那汉子的同伴拉扯着他,低声道,“你要真把他打死了,那老母鸡肯定要讹你钱。” “老鼠钻鸡窝,一窝的下贱!”那汉子呸了一声,恶狠狠瞪了孟琅一眼,大步离开了。孟琅蹲下仔细看了看那小偷,对阿块说:“他好像晕过去了,咱们先把他带回客栈吧。” 阿块嘀咕:“你又多管闲事。” “难道咱们要见死不救吗?”孟琅叹了口气,“总归是一条命,能救就救。走吧,咱们回去吧。” 孟琅叫了大夫。幸运的是,那小偷虽然浑身是伤,但骨头却没大碍。孟琅跟阿块吃晚饭时,这家伙醒了。他警惕地缩在床上,一双凹陷在肿脸里的眼睛满是怀疑地打量着孟琅二人。过了一会,他似乎认出了孟琅,叫道:“你是是——抢——抢我——” “你要吃饭吗?”孟琅问,“正好我们在吃晚饭。” 小偷闭上嘴,狐疑地盯着他们。但他目光一转到桌上的吃食,却挪不动了。孟琅该吃吃该喝喝,丝毫不搭理他。小偷在床上磨蹭了片刻,小心翼翼下了床,溜到几案边,摸了一碗饭吃。起初他还一边吃一边偷瞄孟琅二人,后面却差点把整个脑袋埋进饭碗,压根顾不上盯着他们了。 等他一碗白饭吃完,孟琅问:“你叫什么?为什么偷东西?你有家吗?” 第354章 少年抓着饭碗,粗声粗气地说:“跟跟你没没有关系!” “你要是有家,我就送你回去。要是没有,我就给你找个营生,你好好学,别偷东西了。做小偷可不是个长久之计,指不定哪天就被人打死,你还是走正道吧。” “你你少管管!”少年凶巴巴道,“我我自己知道道轻重!” “那我就只能送你去官府了。”孟琅说,“你昨天才偷了世子东西。” 少年震惊地望着他,眼睛一转,跳起来就跑,阿块霍然起身,一巴掌将人拍回了地上。少年跟张纸片似的在空中旋了两圈,颓然倒地,眼前金星直冒。还没等孟琅开口,阿块就说:“我没使劲,他太轻了。” 为了证明他说的是真的,阿块特地把少年从地上提起来晃了两下。那小偷就跟口瘪了的麻袋似的在空中晃悠,孟琅赶紧说:“把他放下。” 阿块放下那小偷,指着他说:“对道长礼貌点。” 少年眼前还冒着星星,好一会,他才看清楚面前的破木几。这下,他不敢跑了。孟琅又问:“你想好没有?是回家,还是学手艺去?要干别的也可以,但是得走正道了。” 少年抿着嘴,好一会,他说:“钱、钱钱。” “什么?” “给我我钱,我就就不干干了。” “你要多少钱?” “十十五两。” 孟琅有些惊讶。十五两,这个数字不算少,也不算多,它虽然能让一家人省吃节用过上大半年,但还远不足以让一个人衣食无忧。这人为什么偏偏要十五两银子呢?他沉思片刻,说:“好吧。” 少年猛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等孟琅真把银子递到他手里时,他那两颗凝固似的眼珠才骤然转动,好像一下子活过来似的。他急匆匆地把那些银子扫到怀里,像是生怕人抢走。孟琅问:“十五两够用吗?要不要再多给点?” “够、够够了!”少年惊慌失措地点点头,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谢、谢谢大人!”他一边点头一边往外走,镶在竹竿似的身体上的那颗大脑袋几乎弯到地上。他就那么出去了。 阿块说:“你就让他走了?” “他应该有急事。”孟琅说,“既然他没大碍,就让他走吧。” 阿块郁闷地说:“你对我要像对他那样就好了。” “那我给你十五两银子,你现在走吧。” “不要。”阿块抱住木几,一副耍赖的架势。 孟琅不禁愕然,下意识地,他有点想笑,可他嘴角刚一勾起,眉头便皱了起来。他以那个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看了阿块半晌,想说的话最终还是归于沉默。 要守住界线,真的太难了。 晚上,阿块很自觉地打了地铺。孟琅躺在床上,倒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好像自己虐待了阿块似的。他闭上眼,尽力不去多想。夜晚渐渐静了,孟琅生出了一丝睡意。就在他即将睡着时,一阵敲门声惊醒了他。 “谁?”孟琅从床上翻起,手已经摸到了斫雪,而阿块早就奔到门前。这时,外面传来了鬼哭狼嚎般的哭声。 “啊——啊——啊啊啊——” 孟琅一愣,他听出这声音是谁了。阿块也听出来了,他放下举起来的拳头,询问地望向孟琅。 “开门吧。”孟琅踩上鞋子。阿块拉开门,外头,正站着那个小偷。他张着大嘴,无比伤心地哭着。 第195章 大闹梦里乡(一) 孟琅点了灯,倒了水,那少年坐在几案边,每隔一会就猛力一抽鼻子,瘦骨嶙峋的肩膀也随着一抖,两道崭新的泪便从他那挤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流出来。 阿块支着下巴,坐在孟琅旁边,有点不耐烦。他觉得少年抽鼻子的声音太吵了,但是,多亏这家伙,他能跟道长坐一边了。 孟琅等少年稍微缓过气,哭得没那么厉害了,才问:“怎么了?你钱被人抢了?没受伤吧?” 少年呜咽一声,又嚎啕大哭起来。阿块堵住耳朵,露出了不堪忍受的表情——他白天耳朵才受过伤,实在禁不起这番折腾。少年响亮地嚎了三声,才结结巴巴地喊道:“那——那个老东东西骗骗了我!十五两不不够!她根根本不想把鸾鸾儿给我!” 孟琅努力听着:“谁骗了你?” “老——老鸨!”少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十十五两就能能赎回我们的卖身契,可现现在她反反悔了!十五五两只只能买买我,因为我结——结巴,鸾儿漂漂亮,不不能再以之之前的价钱——” 孟琅听明白了:“那她现在要多少?” “她说一一千五都不不给!鸾儿红红着呢!”少年伤心大哭,“她骗我!明明三三年前她说十十五就可以!明明十十五就可以!” 一千五。孟琅估摸了一下自己手中余钱,发现不太够。就算真拿出了一千五,以那老鸨的口气怕是也不愿放走那位鸾儿小姐。孟琅思量片刻,说:“不用担心,有个人可以帮你。” “真、真的?”少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正好他有求于我,我可以让他帮你。”孟琅说,“夜已经深了,你今天就在我这凑合过一夜吧。明天我去请他帮忙。” 阿块猛地直起身,对少年说:“你睡地铺——” “谢、谢谢大人!”少年一头砸到地上,吓了孟琅一跳。少年又一扬脑袋,鼻涕眼泪笔直地飞到了阿块脸上。阿块脸色铁青,抬手抹了把脸。少年感激涕零地喊道:“我、我睡地地上就行!谢、谢谢二位大人!” 第355章 他又要磕头,阿块径直提起他,恼怒地说:“滚一边去!” 阿块把人扔到地铺上,随后心安理得地躺到了床上。孟琅默默看了他一眼,出去,找旅舍主人要了一床凉席来。阿块坐起来,哀怨地说:“道长,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天气太热了,睡凉席比较好。”孟琅躺上去,闭上眼。少年忐忑不安地望着他们:“我、我是不是是占占地方了?” “没有,睡吧。”孟琅闭着眼说。 少年畏惧地望了眼阿块。方才他只顾痛哭,根本不曾注意到阿块可怕的面容,如今他借着月光看清了对方脸上狰狞的伤疤和眼窝处的两个黑洞,不禁心里发憷。他看阿块坐在那一动不动,赶紧躺下,紧闭双眼。他本以为这个夜晚自己会彻夜难眠,却没想到他很快就睡着了。 当他再次睁眼时,天已大亮。清晨的阳光照在院子里,好似一层金纱。他一转头,竹席已经收起。他又一转头,床上也是空的。 他走出院子,发现那道士正站在井边洗脸。那样貌可怕的瞎子就站在他旁边,直勾勾地盯着他。用“盯”这个字有些奇怪,因为那人没有眼睛,怎么能说是“盯”呢?可少年觉得,那瞎子都快把道长看穿了。那姿态不知怎地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局促地站在那,不敢过去。 孟琅瞧见他,和善地问:“你醒了?过来洗把脸,我们吃完饭就走。” 少年忙摇手道:“不不了,谢谢谢道长。” “擦一下吧。”孟琅递出布巾,那瞎子也随之望了过来,沉沉的目光让他心里毛毛的。 “真、真真不用了!”少年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快、快快走吧!” “也是,这件事还是尽早解决的好。”孟琅把布巾搭在窗户上,说,“走吧。” 他们上了马车。当孟琅说出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后,少年一下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世世世子?” “对。我跟世子认识,有他出面,想必那老鸨会痛快放人的。” “不不不行!”少年惊慌失措地叫道,“我我我不能见见他!” 孟琅奇怪地问:“为什么?难道你怕他因为偷钱的事责怪你?但世子殿下估计压根记不得你了,即使记得,你的脸肿成这样,他也认不出的。就算认出了,有我在,他不会为难你的。” 少年脸色煞白,他死死绞着双手,埋在缝里的眼睛射出惊恐的光芒。他不安地在座位上扭动着,嘴里发出些毫无意义的声响。阿块不耐烦地问:“你能不能说清楚点?” “我、我我......”少年脸色惨白。阿块烦躁道:“有话就说!” “你干嘛吼他?”孟琅皱了皱眉,温和地对少年道,“难道你还有什么苦衷?你说吧,不要紧的。” “我、我我......”少年几乎缩成一团,他低着头,害怕至极地说,“我我打了世子,用用石头。因因为鸾儿在尖尖叫,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怕怕鸾儿遇遇到危险......” 孟琅忽然明白了什么,他问:“你是不是拿石头打破了一扇窗户?” 少年点点头,惊恐不安地望着他。 “这件事是不是发生在前天?” 少年又点头。 “那位鸾儿小姐,长什么样?” “鸾鸾儿可可好看了!脸尖尖的,嘴红红红的,手白白的,最最最好看了!” 孟琅大概明白了。他有些尴尬地说:“我知道了,你砸窗户的时候,我就在那屋子里。这是个误会......” 少年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天世子没看见你吧?” 少年摇摇头:“没,我躲躲起来了,但老老鸨找到了我,把我打打了一顿......” “既然这样,那你还是别出现在老鸨和世子面前比较好。”孟琅沉思片刻,说,“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在客栈等我们吧。最迟晚上,我们就会带那位鸾儿姑娘过来。” “真、真的吗?谢、谢谢道长!”少年惊喜过望,忙不迭溜下马车。这下,阿块顿时觉得马车里舒服不少。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孟琅问:“这次还有人跟踪吗?” 阿块靠在车窗边听了听,摇头道:“没有了。” “究竟会是谁?”孟琅疑惑地问,“我们在这除了王爷世子,再没别的认识的人了。究竟是谁在跟踪我们?” “不知道。”阿块不快地问,“我们还要回前天那个地方?” “没办法,那位鸾儿在那里。”孟琅也不太愿回去。尤其是,他一想到离开那地方之后发生的事......他不禁有些烦躁。已经两天了,他一想到那件事还是浑身不自在。他奇怪地望着阿块,满腹疑问:他那时到底为什么那样做呢?分明之前还在伤心大哭,结果下一瞬就...... 孟琅的脸突然红了。他尴尬地扇了扇,心想,幸好阿块看不到。他倒不是故意要脸红,只是那种事总是叫人难以启齿的。要仔细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和人接吻。在徐风,和他定亲的那位姑娘从未过门,而他也从没有见过她,他们之间简直像一对陌生人。不,他不该再想这些事了。 阿块忽然问:“道长,你在看我吗?” 孟琅一惊,问:“什么?” “你是不是在看我?” “没有。” “哦。”阿块失望地说,“我以为你在看我。” 如果说目光有重量的话,那么他刚才分明感受到了那份重量。现在看来,或许那是错觉。阿块想,他要怎么才能打动道长呢?如果道长怎么都不会喜欢他该怎么办?他真不想去那个地方,他没忘记那个追到街上喊道长的女人。她当时为什么要追出来?他希望她没有任何特殊的理由...... 第356章 阿块苦闷地靠着车厢,心想,这车厢为什么这样宽?他想挨着道长,可道长紧靠着车窗,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尺远的鸿沟。 马车到了王爷的住处,孟琅通报后,没一会王爷就亲自迎了出来。看见孟琅,他喜不自胜,好似看到了一个救星。他一路引孟琅到了大堂,不停地表达欣喜之情,孟琅等了一会,没看见世子,便问:“王爷,请问世子在吗?我今天是专程来找他的,因为他曾答应过贫道一件事。” 王爷面露尴尬:“道长找我儿什么事?或许我可以帮忙。” 孟琅坚持道:“这件事只有世子能帮,况且,我也是因此才答应世子去藏经仪式的。” 王爷为难道:“我儿......出了点事,恐怕不太方便出来......” 孟琅关切地问:“世子殿下怎么了?难道是病了?贫道略懂医术,或许可以帮忙。” “不,不。”王爷纠结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算了,算了,我这就喊他出来,只是希望道长别见笑。” 过了一会,世子戴着面具,不情不愿地走了进来。孟琅惊愕地问:“世子殿下这是?” “这是我的新爱好。”世子忙说,“道长不是要去天星阁吗?咱们走吧。” 几人出去了。一上马车,孟琅便说:“其实,我今天还有件事拜托世子。” 世子瘫倒在座位上,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什么事?” “我希望世子能陪我去前天那个地方,赎一个姑娘。” 世子猛地弹起,好像火烧屁股似的。他惊恐地问:“你说什么?再去梦里乡?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我看世子殿下似乎对那很熟悉。” “还用问为什么吗!”世子悲愤地摘下面具,指着自己的脸叫道,“这就是理由!” 只见他脸上,五道鲜红的抓痕根根分明,就像拿猫爪子印上去的。 第196章 大闹梦里乡(二) 原来世子“遇刺”后压根不敢声张,唯恐世子妃知道他去了哪儿。可他喝成那样,还一身脂粉味地被抬回来,不用想也知道他上哪儿鬼混去了。世子妃勃然大怒,亮出五根涂得鲜红的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世子脸上盖了章。世子被她追得满地乱滚,哭爹喊娘,若非王爷前来解救,只怕他今天就不仅仅是脸见不得人了。 世子边说,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道长,你说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好歹是世子,居然被自个老婆打成这样!我爹我娘还不敢说她,一说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老天啊,我怎么就娶了这么个泼妇!我现在一想到以后的日子,就觉得一片黑暗。我真是没法活了,没法活了啊!” 吵死了。阿块就坐在世子旁边,满怀怨气。托世子的福,他们换了一辆更大的马车。 孟琅说:“您一开始就不该去那种地方。” 世子据理奋争:“我那也是被逼无奈!她但凡能像其他女人那样识大局,知大体,我也犯不着去勾栏地找乐子啊!我家里多得是婢女丫鬟乐妓,我爹都玩,我却不能玩,这是什么道理?女人是花,朵朵滋味不一样,我凭什么就得吊死在一朵花上?道长,难道你就没玩过女人?你敢说你只玩过一个女人?” 阿块突然坐直,警醒地竖起耳朵。 孟琅皱眉道:“做丈夫的既然要求妻子对自己忠贞,那么他对妻子也当如此。” 世子目瞪口呆:“男人对女人忠贞?道长,我没听错吧?我还从没听过这种论调呢?忠贞哪是给男人的东西?只有女子才需要忠贞,男子可以忠诚、忠厚、忠直——忠贞?那也太可笑了——对一个女人俯首听命!好像他是她的奴隶!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好像酒还没醒似的。阿块稍稍坐远了些,可惜车内空间有限,他再怎么往旁边挪,离世子还是很近。他不堪其扰地按住了一只耳朵。 世子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满脸大汗,白脸泛着病态的红。孟琅说:“殿下看起来似乎并不惧怕世子妃。既然如此,您就陪我们去一趟吧。” “不,不,不!”世子连连摇手,拼命扯着衣领,似乎他脖子是因此憋红的。他靠在座位里,气喘吁吁地说:“我才不去,我要去了,脸上还得再来五条,那疯婆子,陛下马上就要到了,她却把我的脸抓花了!” 他声音忽然变小,沉思地愣在那,好久,他冷笑一声,说:“为什么不呢!我去那里又不是寻花问柳,道长你可以为我作证,我去那里是办正经事的!她是妒心发狂,无理取闹,最好她给我脸上再来几道,过几天我接驾时陛下就知道这母夜叉的真面目了!没错,我可不想跟这母老虎过一辈子,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他猛地掀开车帘,大声对车夫喊道:“去梦里乡!” “你说什么?”世子妃冲地上瑟瑟发抖的仆人叫道,“他说去哪儿?那地方叫什么?” 仆人哆哆嗦嗦道:“殿下说去梦、梦里乡,是万年有名的青楼。” 世子妃气得脸煞白,白得泛青,没一会,那青色烧成一片火红,她怒不可遏地叫道:“我就知道他出去准没什么好事!天星阁?还不如说他是去找颜如玉——他现在倒真是去找颜如玉了,哎呦!”她大叫一声,跌坐在椅子上,侍女们忙递水递冰巾,世子妃推开她们的手,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备车!”她喊道,“梦里乡?我倒要看看那是个什么腌臜地!” 第357章 世子虽在马车上发了一通豪言壮语,踏进梦里乡的大门时仍不禁脚软。他紧紧挨着孟琅,再三嘱托:“等会那母老虎找来,道长可得护着些我!” 孟琅说:“殿下不是希望世子妃给您脸上再来几道吗?” “话是那样说,可她挠得是真疼啊!”世子摸着面具,心悸犹存,“道长,你以后找老婆可得放亮眼睛,千万要找个听话的,别跟我一样进了老虎洞!” 孟琅没有接话,只说:“我们还是快些办完这件事吧。” “那不行,我一定得等到她找过来。”世子坚定地说,“我一定要摆脱这个母夜叉,跟她和离......”话虽如此,他却脚止不住发颤,脖子手心也一直冒汗,好像害了热病似的。 阿块将手插进两人中间,推开世子。世子疑惑不解地望着他,却见他收回手,站在那,再没有下一步动作。那道士瞥了那戴幕离的瞎子一眼,往旁边挪了一步。两人之间,气氛颇为怪异。 世子傻愣愣地望着他俩,不明所以,这时,老鸨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堆笑上前,殷切地招呼道:“世子大人怎么来啦?哟,您这面具真好看,衬得您跟天神下凡似的。您来了,我们这的姑娘可得高兴坏了。不过您怎么来这样早?姑娘们都还没醒呢。啊呀,难道是前两天有人让您特别满意——” “不,不。”世子擦着汗说,“我今天不是来找你们的,是这位道长——道长,您要办什么事?” 孟琅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叫鸾儿的姑娘?” 老鸨一愣,目露失望,随即又欢笑道:“原来有兴致的是道爷!不知道道爷说的是哪位鸾儿?” 居然还不止一个鸾儿?孟琅复述少年的话:“脸尖尖的,嘴红红的,手白白的,挺好看。” 世子目露惊异,上下打量着孟琅,过了会,他嬉笑着拿胳膊肘捅了下孟琅,说:“原来道长也是假正经嘛!前两天我看您急着要走,还以为您不喜欢这地,没想到是动了凡心啦?” 阿块再次伸出手,把世子推到一边。世子奇怪地望着他:“你干嘛又推我?” 老鸨眼珠一转,笑道:“瞧道爷说的,咱们这儿的姑娘哪个不是脸尖尖的,嘴红红的,手白白的,个顶个的漂亮!世子殿下,你们先坐,我马上就把姑娘们带过来!” 她带三人进了一间雅室,叫了热茶点心,便急匆匆出去了。不一会,她就带来了两个姑娘。这两个姑娘确实都是尖脸,红唇,皮肤也白,其中一个头缠红绡,眼波流转,赫然就是那天陪世子喝酒的姑娘,另一个则头插青簪,秀颈低垂,孟琅过了一会才想起,这似乎是给阿块倒酒的那个姑娘。 “这是红鸾,这是青鸾。”老鸨笑眯眯地问,“道爷,您要的是哪个鸾儿?” 红鸾羞涩一笑,举起白荷似的腕子遮住了小半张脸。青鸾仍低着头,双手缠在一起,似乎很是紧张。世子啧啧称奇:“道长,真看不出来,您居然早就有看上的啦?” 孟琅由他误会,比起把少年扯出来,还是让世子误以为他要买妓好些。问题是,但从外表上,他不敢确定哪位才是那位鸾儿。好半晌,他字斟句酌地问:“哪位......贵一些?” 世子不禁喷饭,大笑道:“怎么?道长囊中羞涩?您把我带来不就为了这事吗?放心,我有银子!”他豪气地一挥手,对老鸨道:“这两个,我都要了!” 老鸨眉开眼笑,连声道:“好好好,世子大气,道爷好眼光!这两个虽然都叫鸾儿,滋味可是各不一般,您买了她们,就像买了一枝并蒂莲,虽然同出一枝,却花开两朵——” 世子大为激赏:“说得好!女人嘛就是如此,来来来,我都买了!” “行,那么这二位姑娘——” “你!买!了!什!么!” 随着一声厉呵,大门轰然敞开。世子妃收回脚,柳眉倒竖,粉脸青红,她换了身男装,是以没在门口被拦下来。刹那间,世子脸一白,腿一软,“啪嗒”跌坐地上,宛如一团烂泥。世子妃飞扑过来:“你这畜生,竟敢买妓!!” 两位姑娘失声尖叫,孟琅抓住世子往后一扔,叫道:“误会,误会,要买妓的人是我!” 世子妃哪里听得进去。她拎起滚烫的茶壶,骂道:“我叫你买妓——”说着,她猛一转身,把茶壶砸到了红鸾身上!只听一声惨叫,红鸾就像进了开水的鱼一般在地上翻腾。青鸾尖叫连连,已经吓傻了。世子妃又伸出爪子,狂叫着扑过去:“敢勾引我男人,你有几条命!” “等等——”孟琅冲过去,这时,一个庞然大物从他身边飞过,精准地砸中了狂叫的世子妃。两人一齐翻到地上,痛叫不已。孟琅定睛一看,被扔过去的竟然是世子。他又看向阿块,后者正在擦手,毫无掩饰的意思。 世子妃回过神,一看夫君就在眼前,立刻揪着他头发哭吼道:“你这没良心的!你居然敢买妓,我不活啦!我不活啦!”世子惨叫连连,伸手去扑,两人打成一团。老鸨站在旁边,瑟瑟发抖,压根不敢上去阻拦。孟琅忙过去拉世子,世子尖叫道:“头!头!头!” 世子妃还抓着他头发呢!她又哭又叫,使劲拽着那撮可怜的头发,终于,咔嚓一声,那把头发就像地里的萝卜似的被她拔了起来。世子惨叫一声,哆嗦着手一摸脑门——秃了。 骤然间,他怒火中烧。微如萤火的男儿气概一时复作,世子怒吼一声,扑上前去,掐着世子妃脖子吼道:“我杀了你这疯婆娘!” 第358章 第197章 大闹梦里乡(三) 孟琅和阿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地上的两人分开。世子脑门秃了,脸上再添三道新伤,世子妃发髻歪了,脖子上一圈青紫。世子箕坐在地上,气喘吁吁,世子妃跪坐在地上,哭天喊地。青鸾早吓傻了,缩在角落。红鸾已晕死过去,被人抬走。老鸨呆立屋中,不知所措。 世子捶地大吼:“你这泼妇!要买妓的不是我,是道长,不信你问问他、你问问!” 世子妃哭嚎道:“你撒谎,道长一看就不是买妓的人,你这负心汉,你这浪荡子!哎呀我怎么嫁了你......” 孟琅尴尬地说:“的确是我要来买妓的。” “道长,你不用替他遮掩。”世子妃痛心地哭道,“我了解这家伙,他天生就不是个安稳性子!在家里他跟那些贱婢打情骂俏,在外头他就逛青楼妓院!我居然嫁了个这么薄情郎!” 世子叫冤:“你少血口喷人!我哪里有找丫鬟?有你这母老虎天天盯着,我跟她们连说句话都得提心吊胆!” “你没事找她们说什么话?你就是心里有鬼,不怀好意,要不是我看得紧,指不定谁就上了你的床!” “你欺人太甚!”世子霍地站了起来,“这些年我对你百般容忍,谁知道你反而变本加厉!你问问,哪个男人能如我一般二十年不纳妾,守着一母老虎过活?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普天之下,悍妇者谁能比过你!要不是明珠大长公主发令,你以为我愿意娶你!” 世子妃伤心欲绝地喊道:“难道你是因为我祖母才娶我吗?” “不错!”世子恶狠狠地叫道,“当初我压根就不喜欢你,是你非死缠烂打要我娶你!要不是因为大长公主,我才不会娶你!” 世子妃哀叫一声:“这二十年你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 “这二十年我每一天都如临地狱!”世子叫道,“我——我宁愿娶一个妓女,也不愿意娶你!” 世子妃哀嚎一声,那声音好像是从她身体里飞出的一把刀子,带走了她的血肉和灵魂。她无力地瘫倒在地,低低哭泣着。世子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像想用眼神咬下她一块肉。夫妇二十载,今已如仇讎。“你——”世子妃捂脸哭道,“你好狠的心,我真是看错人了,我看错人了......好,好,你等着,你等着!” 她怨恨地瞪了世子一眼,走了。 她一走,世子就像被抽走骨头似的整个倒在了地上。他欲哭无泪:“哎呦,痛死我了,死女人,下手这样重!这要我怎么见陛下、见国师啊!” 孟琅拿出一瓶药,递过去:“我这有点药,殿下要吗?” 世子含泪打开,龇牙咧嘴地往脸上抹:“我脸上该不会留疤吧?摊上这么个婆娘,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休了她!都闹成这样了,日子还能过下去吗!”世子指着自己的脑袋,悲愤道,“这日子我真受够了!护国将军又如何,大长公主又如何!我要再不休了她,非得被这悍妇打死不可!” 孟琅提醒:“你刚刚也差点把世子妃殿下掐死了。” “我能真掐死她吗!再说是她先招惹我的!”世子哎呦叫唤着从地上爬起。老鸨看准时机,小心翼翼地说:“世子大人,您遭遇这样的不幸,老妇实在痛心。可是,有件事老妇不得不现在说清楚,世子妃大人毁了红鸾的脸,她以后怕是无法再接客了,您看......” 世子不耐烦地摆摆手:“多少钱?” 老鸨欢喜地叫道:“红鸾原本是我们这顶受欢迎的姑娘,妥妥的头牌料子,光喝喝酒就要十两银子,要不是世子殿下您来,我还不愿意让她走。虽然现在脸毁了,可人还是好的,”说到这儿,老鸨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您让她做什么都成。但脸毕竟坏了,比不得从前,就——五百两吧。” “至于青鸾。”老鸨突然走过去,将缩在角落里的姑娘扯起来,掐着她梨花带雨的脸笑道,“青鸾也是个好姑娘!最要紧的,她还是个雏儿,您真是捡到宝了,道爷!本来这几天已经有好几位老爷过来选过,有一位差点就定下了呢。这姑娘性情乖巧,就跟我亲闺女似的,我真舍不得把她给您!可侯爷开了口——” 她眼睛跟算盘珠子似的转了一下,钩子般盯住世子。 “二千两。”她果断地说,叫得太低,会让客人觉得不值得。 世子解下钱袋,扔过去,厌烦地说:“不够的我过两天叫你送来。” “哎!”老鸨欢天喜地地叫道,“世子大气,世子英明!” “道长,你今可得陪我喝一壶。”世子郁闷地说,“我为了你的事,真是出血本了。” 老鸨马上说:“大人想喝酒?老身这就去安排!老身马上就把姑娘们喊来,保证让您尽兴而归!” 孟琅原本不想喝酒,但世子的确帮了他大忙,他要现在就走,实在说不过去。然而,醉酒的世子实在有些可怕,照今天的情况,他也必定要酩酊大醉。孟琅斟酌间,阿块已经走到世子旁边,说:“我跟你喝。” 前天醉酒时的事,世子已多半不记得,唯一记得的就是这瞎子酒量很大。这正合他意。“好!”他勾着阿块肩膀,似哭似笑地说,“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孟琅心中一惊,忙低声对阿块说:“你少喝点。” 阿块耳语:“难道你怕再出事吗?” 第359章 灼热的气流喷在孟琅耳廓,他浑身一颤,半边脸立刻红了。青鸾望着他们,神情复杂。喝酒时,她规规矩矩坐在孟琅旁边,一言不发,只是倒酒。世子身边围了三四个姑娘,哄的他欢笑连连,没等阿块陪,他就喝完了一壶酒。实际上,他好像完全忘记了阿块和孟琅,一心沉醉在温柔乡里了。 孟琅松了口气,他真怕阿块喝醉了又做出什么事来。可世子这么喝下去,也让他担心。等世子喝到第五壶酒时,他坐不住了。此时,世子已不辨南北东西,他醉卧在一群美人之中,傻兮兮地笑个不停。孟琅喊来老鸨,让她把姑娘们撤走,又把世子扶上马车。 他想了会,另叫了一辆马车,让青鸾带着红鸾先回客栈,自己则陪世子回去。王爷显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烂醉如泥的世子,他怒不可遏。孟琅讲明事情经过,王爷沉着脸说:“道长别给他求情,没这小子,你也不会去买妓!”他踢了世子一脚,吼道:“起来!看看你闯的祸!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世子翻了个身,笑嘻嘻地从地上爬起来。王爷恨铁不成钢,一把将他推进门,又对孟琅道:“多谢道长送他回来。” 孟琅叫住他:“王爷,世子曾答应让贫道去天星阁看看,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知会天星阁的人。” 王爷一愣:“道长去天星阁作甚?” “听闻天星阁藏有许多珍本,贫道想去观摩观摩。” “这小子!”王爷骂了一声,抱歉地说,“陛下不日就要抵达万年,天星阁如今戒备森严,不许人随便进出,恐怕这几天道长是去不了了。道长不妨等一等,在藏经仪式上亲自向陛下请求,我想陛下一定会答应的。” 他匆匆进府,显然已不愿多谈。孟琅皱眉,心想如此又得拖延几日了。马车再次咯吱咯吱响起,在白闪闪的土路上前行。马车中一片沉默,好一会,阿块问:“那两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哪个才是鸾儿,但她们中一定有一个是。我会让她跟那个少年走,至于另一个,我也会尽力给她找个好人家。” “如果那个毁容的人是另一个呢?”阿块说,“没人会娶她,就算娶了也不会对她好。” “穹庐峰的灵池可以治好她的脸。” “你又要回去?”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但我不想等你。”阿块闷闷地说,“我永远都不想再等了。” 孟琅怔然。他沉默许久,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惑已久的问题。 “阿块,你究竟为什么喜欢我?” 阿块想了一会,说:“就是喜欢。” “就没有什么理由吗?” 阿块茫然地问:“需要理由吗?因为是道长你,所以就喜欢了。” “可我是男人啊。” “男人不可以喜欢男人吗?” 孟琅突然想起了剑仙大人,他心里一惊,不再说话。阿块固执地问:“男人不可以喜欢男人吗?” “正常来讲男人是不会喜欢男人的......” “那么我就不正常好了。”阿块说,“道长,你不能和我一起不正常吗?” 孟琅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不。”他感到一阵心慌,好像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不。”他说,“我不能。” 他现在突然意识到了这一件事。那就是这世上的确有喜欢男人的男人,他不能否认他们的存在,也不能否认这种感情的存在。所谓正常与不正常不过是世俗中的多数与少数,可如剑仙大人那般深情,为挚爱之人孤守千年,魂随天际,可以说是不正常吗?可以就这样用不正常这三个字轻易否认吗? 情之一字怎有常理可言,心动了便是心动,如何顾得上正常与不正常。只要情意赤诚,无害他人,又何必非得棒打鸳鸯?他没有理由逼迫阿块回到“正常”,倘若他喜欢的是任何一个其他男子他绝不会阻拦半分。问题是,他喜欢的人是他。 踩在正常与不正常这条线上的人是他,要作出抉择的人也是他。可奇怪的是,这种事本不需要抉择,也不需要纠结,因为,他原本就站在“正常”的区域内。 “为什么不能?”阿块问。 片刻后,孟琅答道:“因为我不喜欢你。” 他无法指责阿块不正常,于是,他只能这样回答。 但阿块没有就此放弃,他说:“那么,等你喜欢上我就好了。这件事情,我愿意等。” 第198章 臧二 在接下来的行程中,孟琅一直心烦意乱。很奇怪,他本没有必要这样。当马车终于抵达旅舍时,他竟感到如释重负。他跳下马车,快步走近旅舍,迎面扑来的却是惊慌失措的旅舍主人。 “道长,您快进去看看吧,出事了!你带来的那几个人打起来了!” 孟琅大吃一惊,忙赶到院子,一进门,他就看见颓然站在门外的少年,破衣烂衫,胳膊上满是抓痕。屋子门窗紧闭,隐隐约约的哭声从里面传来。孟琅着急地问:“怎么了?你们打起来了?” 少年抽搐了一下,抹了把脸。旅舍主人叉腰站着,哀叹道:“那两个姑娘到了没多久,就跟这小伙子打起来了。主要是那个受伤了的在打,打得可凶了,东西全给我砸烂了。” “我赔您。您先给我再找间房吧,就这么干站着也不是事......”孟琅对少年道,“你先跟我走吧,我们去屋里讲。” 第360章 少年垂头丧气跟上他。进屋后,他突然抽泣两声,靠着墙滑到地上,捂着脸说:“我,我对对不起她,我害了她,我害害了她啊!” “究竟怎么回事?”孟琅问。 “鸾儿......”少年哭叫道,“我把鸾鸾儿的脸毁了!” 昏暗的屋子里,啜泣声犹如鬼魂四处飘荡。青鸾坐在床边,小声劝道:“红鸾,别哭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闭嘴!”床上的人影尖叫着,“少在那儿得了便宜还卖乖,毁容的人又不是你!原本该卖二千两银子的人是我!就因为他,因为他,现在全毁了!”那人影扑到床上,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青鸾无措地坐在一边,好一会,她才嗫嚅道:“可是,现在木已成舟,要是他愿意要你——啊!” 红鸾抓起枕头,砸到她身上。她那半张红肿溃烂的脸猛地跳出床帘,好似一块流血的烙铁。她举起手,一边打青鸾一边骂道:“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把我扔给那个结巴,自己跟着那个道士!凭什么你嫁给美郎君,我就要嫁给一个残废!天底下哪来这种好事!” 青鸾又是惊慌,又是害怕,她匆忙跑出去,红鸾还在后面叫骂不止。青鸾看到自己衣服也乱了,头发也散了,又委屈又羞愤,不禁哭了起来。她对着墙壁哭了好一会,又觉得这副模样叫人看见,实在不像话。可她现在回不去,也不敢乱走。她在这就认识道长,可光天化日的,她怎么好意思去一个满是男人的屋子? 她站在那儿,手足无措。这时,两个男人从她背后走了过来,青鸾吓了一跳,紧贴着墙走到了角落里。那两男人却站着不动,定定地望着她。青鸾吓得直哆嗦,那视线就像一只只手摸着她的背,她僵站在那,连头不敢回。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两个男人动了,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们走过去了。 青鸾喉咙里逸出一声微弱的抽泣,她靠着墙蹲了下来。突然,那两个男人又回来了,盯着她问:“你是住哪屋的?怎么一个人在这?” “我有人了!”青鸾短促地叫了一声,急匆匆跑开了。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一个嘲讽地说:“我就说是个鸡,没拿到钱,在那哭呢。” 另一个懊恼道:“我刚刚该上去问问的,你觉得她一晚多少钱?” “能值几个钱?哎,咱们等交完货去梦里乡吧,那儿的姑娘个个都销魂,滋味与别处可不同......” 孟琅听少年讲完事情经过后,问:“既然红鸾姑娘已经毁容,你还愿带她走吗?” “当当当然!”少年激动地喊道,“我要照照顾鸾儿一一辈子!” “假如她不愿意跟你走呢?” “不不不会的,鸾鸾儿喜欢我!” 阿块将头扭到一边,表示不能赞同。他已经摘掉了幕离,脸上的讥讽之色毫无遮掩。 “如果红鸾姑娘的确不愿意跟你走,你打算怎么办?” “不不可能。”少年坚决地说,“我跟鸾鸾儿从小一一起长大,两两情相悦,她绝绝对不会抛抛弃我的!” 阿块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孟琅责怪地瞥了他一眼,想起他看不见,又觉无奈,只得算了。他继续说:“如果红鸾姑娘执意不愿跟你走的话,我也不能强求她。” 少年连连摇头:“不会会的。道道长,鸾鸾儿的脸还能能好吗?她最爱爱美了,没了脸,她咋咋活啊?您有没有办办法治治好她的脸?” 阿块突然将脸转回来,直勾勾地盯着孟琅,那视线让他倍感压力。 孟琅硬着头皮说:“办法有是有,只是我得先离开几天......” “我也要去。”阿块斩钉截铁地说,“我要跟你一起去。” “道长有有办法?”少年猛地从地上弹起来,既喜悦又激动地问,“真真的吗?鸾儿的脸能能好?是是什么办法?我能帮帮上忙吗?道长要去去多久?” “不会太久——” “我要过去。”阿块再次重复道。 “你不能去。” “我要去。” 屋内的气氛忽然有些紧张。少年疑惑地望着两人,孟琅微微皱着眉,对他说:“你先出去吧。”少年诺诺点头,忐忑不安地出去了。他刚关上门,便听到背后传来一道细弱的声音:“臧......” “吓!”少年缩着双手,一只脚吊在半空,差点从地上蹦起来,身后的人也吓得猛抽一口气。少年保持了几秒这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才听到后头传来一声:“臧二,道、道长他们在里面吗?” 臧二放下脚,转过身,站在他身后的赫然就是青鸾。他有些恼怒地说:“你干干嘛吓我?” “我没有......”青鸾胆怯地问,眼眶红红的,“你能不能帮我问问道长,让我单独住一个屋子......” 臧二急道:“啥?你要要让鸾儿一个人人住吗?这怎怎么行?” “她刚刚把我打出来了,我不敢回去。” “鸾儿现在是在在气头上,你等等她气消了就就好了——对了,我有有个好消息!鸾儿肯肯定会会喜欢的!”臧二喜笑颜开,低声对青鸾道,“道长说,他有有办法治治好鸾儿的脸!” 青鸾大吃一惊:“真的?什、什么方法呀?” “不不知道。道长说要要离开几天,他们现在正在屋里商商量呢。”臧二挠挠头,疑惑不解地说,“道长好像想想一个人去,但但另一位大大人好像挺不不情愿。他们该该不会吵吵起来吧?” 第361章 青鸾一愣,问:“道长要留下另一位大人吗?” “好像是是。道长干干嘛非得留下他呢?难道是是因为那位大人看看不见?可我我瞧他走路走走得挺稳当,根本不像像个瞎子。”臧二敬畏地说。 屋里传来了零星模糊的争吵声。两人不安地对视了一眼,青鸾惴惴道:“会不会是因为我们?” “我我们?” “没准,道长不放心把我们三个单独留在这里......” 臧二震惊地说:“真真的吗?我们拖累道道长了?” 青鸾犹豫道:“你看,你和红鸾都受伤了,我又是个女人,而且咱们是贱籍......” 臧二忙说:“我已经从从老鸨那儿买买了出身,你跟红鸾也也被道长买走,咱们现、现在不是贱贱籍!” “可我总觉得脸上像盖着戳子似的,就好像我还在那儿,根本没出来。”青鸾不安地搓着自己的胳膊,胆颤道,“就算脱了贱籍,可在旁人眼里,我们也算不得良人啊。会不会道长是怕别人欺负我们......” 屋子里的争吵声越来越大了。 臧二恍然大悟,感动地说:“原原来是这样!道长真真好心,那我们怎怎么办?” “我觉得,没准我们能够自己照顾自己......” 臧二自信地说:“当当然了!我们都是大大人了!我肯定能保保护好你们的!你你们放心!” 屋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厉呵。青鸾吓了一跳,惊恐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臧二心中充满激情,誓要为孟琅排忧解难,他猛地推开门,喊道:“道长,你们一一起——” “我明明再也没有吻过你!” 屋中突然响起一声怒吼。门哐当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臧二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屋里,孟琅和阿块面对面站着,挨得极近,脸上都怒气冲冲。他们似乎被开门声吓到了,孟琅猛地转过头,斫雪剑已拔出一截,阿块的拳头也捏紧了,人几乎冲出去。当孟琅看到门外的臧二时,脸色一时极为难看。 他僵站在那,臧二也僵站在那,唯有阿块反应过来后皱了下眉,说:“你进来干什么?” 臧二猛地回神,语无伦次地喊道:“对对对不起!”他“啪”地拽过门,险些夹到自己的手指头。好一会,他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那声怒吼在他脑袋里一阵阵回荡、回荡。半晌,他木愣愣地抬起脑袋,看向青鸾。她似乎也被吓到了,可脸上却没有多少震惊。她表情复杂地望着那扇门,眼中的情绪令人难以捉摸。 臧二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他仍沉浸在那句惊世骇俗的话中。良久,他才磕磕巴巴地说:“原、原来道长跟那那个人是那那种关系啊,那我们就更更不能拆拆散他们了......” “也不一定......”青鸾低低地说。 “你说说什么?” “我说,”青鸾苦笑一声,“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吧,毕竟,道长是个好人。” 第199章 迷思 毫无疑问,孟琅不想带阿块回穹庐峰。他现在迫切希望能够和阿块分开一会,只要和阿块呆在一起,他就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没法好好思考。臧二一走,孟琅就说:“上次我回穹庐峰,在上面碰到了我师兄,如果我带你回去再碰到他怎么办?我师兄绝不会放过你。” “那我就在山下等着。” “如果在路上我们被羽化岛的神仙看见怎么办?” “我们来万年时没人看见,回去时却会被人看见吗?” 孟琅一时语塞,他叹了口气,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回去?” “你为什么就是不想带我回去?”阿块也有些恼火,他向前走了几步,不满地说,“是你说我们之间要如以前一样,可你现在根本跟以前不一样。” “我以前也没带你回过穹庐峰啊!” “那你以前也没拒绝过带我回去啊!” 简直是歪理。孟琅气笑了:“你明明知道我为何会这样。不错,我是想像以前一样,可你和以前一样吗?你敢说你还和以前一样吗?” “我从来没变过。”阿块说,“我以前喜欢道长你,现在也喜欢道长你。唯一的区别就是,之前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 他一步步走过来,孟琅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胆怯后,他不由得恼怒起来。他站在那,直视着阿块,坚决地说:“总之,我不会带你回去的,无论你怎么说都没用。” “那么,你是想食言了?”阿块站在他面前,直勾勾地望着他。那双深邃但空洞的眼眶好像两汪深潭,沉静却暗流汹涌。孟琅望着它们,感到一阵心慌,可他仍固执地站在那儿,毫不后退。 “道长,你这是逃避。”阿块低低地说。 “我没有。” “你就是在逃避。”阿块恼怒地喊道,“你在躲我!这些天你一直在躲我,你不再牵我的手,也不再跟我坐一边,连跟我说话的时候都少了。现在,你甚至还要丢下我一个人回去。”他又愤怒,又委屈:“我一直遵守界限,我一直跟以前一样,可道长你不是。为什么?我明明再也没有吻过——” “阿块!”孟琅震怒地喊了一声,好似被戳到逆鳞。但阿块不管不顾地喊道:“我明明再也没有吻过你!” 就是在这时,臧二推开了门。 当门重新被关上后,孟琅沉重地吐出一口气,他捂着脸,说:“阿块......” 第362章 “我说的是实话。”阿块气冲冲地说。 “你怎么能随便乱喊那种话?你要我以后怎么面对青鸾他们?”孟琅心烦意乱地说,“行了,我不想再说这件事了,我要一个人回去。” 阿块瞪着他,突然,他猛地走过来。 “你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孟琅往后直退,这时候他再也没法掩饰心中的慌乱了。他慌得甚至把斫雪拔了出来,横在面前。阿块像没听到剑拔出鞘似的继续往前走,孟琅慌张地叫道:“别过来!站住!停下!我不想对你出手——” 突然,他的声音断了,就像骤然被人掐灭似的。因为阿块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他只是握住他的手,掰开他的手指,把斫雪拿了出来。不过,斫雪在他试图碰自己的瞬间就扬起脑袋狠狠打掉了阿块的手,跳到空中对他指指点点,一头红须龇牙咧嘴。阿块就站在那儿,说:“我要牵你的手。” 过了会,他又闷闷不乐地补充道:“你食言了,所以我也要食言。” 孟琅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他握住斫雪,颇感荒谬,甚至忍不住发出了声音,他觉得太可笑了。他刚刚那样究竟是在怕什么?他的手心全湿了。他觉得恼怒,又感到羞耻,他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脸,烫的厉害。他回想着自己刚刚那惊慌失措、礼节全失的样子,脸上的温度更高了。 “道长......”阿块喊了一声,尾调拖得长长的,好像耷拉的狗尾巴。 “出去。”孟琅说。 “我做错了什么?” “你先出去吧。”孟琅稍微放缓了语调,他现在心中燃烧着不可名状的闷火,很难完全心平气和地跟阿块说话,“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那么,让我握一下你的手。” 孟琅深吸一口气,他不是要发火,他只是烦闷、郁闷、气闷,像心里塞了一团麻线,乱糟糟闹腾腾。阿块还站在那,漆黑的深潭一样的目光执着地望着他,他讨厌这样的目光,好像他被抓住了似的。眼下他只想快点让阿块出去,当他伸出手不可抑制地感到了无力,仿佛他早就知道注定会如此,仿佛一切冥冥中是定局。 当阿块抓住他的手时他看到他笑了,是那种单纯开心的笑容,就像刚刚的争吵压根不存在一样。而他眉头紧锁,满心困惑,他望着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再正常不过的动作,却令他心如擂鼓,神慌意乱。 阿块遵守承诺,出去了。稍晚的时候,那少年踌躇地找到孟琅,坚决要求他带阿块一起走。当孟琅没答应他时,他不知为何十分愧疚。 最后,孟琅还是没带上阿块。他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很简单,那就是抱了抱阿块。他心里知道,这家伙在得寸进尺,但他还是选择了息事宁人。一团迷云罩在他头上,令他心事重重。他几乎脚不旋踵地从穹庐峰回来了。尽管他很不想这样快见到阿块,但他也知道,躲在穹庐峰没什么意义。 幸运的是,那之后阿块倒没再做什么,也没再说些荒唐话。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即他们不知不觉地回到了“以前”。 孟琅不知道,他以前和阿块这样亲密。随随便便地抓手,下马车时下意识地一扶,几乎凑到耳边的低语,拍拍肩膀,同席而坐,彼此间膝盖相碰,突然间探过来的身体——却只是为了端来一杯茶。 所有这一切,他之前从未察觉,习以为常,如今他不能再安然处之,而阿块依旧自然自在。孟琅感觉自己如坠迷雾,有什么他想不清楚,于是只能勉强维持现状。 现在,他跟阿块坐在王爷的马车上,随他一起去拜见皇帝。就在昨天,皇帝的车马终于抵达了万年。王爷立即派人邀来孟琅,说要将他正式引见给皇帝,而孟琅也想趁这个机会讨到天星阁的通行令。 不过,王爷看着似乎没有之前那样激动了。实际上,他一副悒悒不乐的样子,甚至还有点憔悴。孟琅好一会才想到,这可能是因为世子。出于礼节,他问了一句:“殿下最近过得如何?” 王爷抬起眼,忧愁地看了他一眼,哀叹道:“道长,我这哪像过得好的样子?这事您是知道的,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喝了二两酒,就忘了轻重,居然在家里吵吵着要休妻。夫妻之间有点不和很正常,哪犯得着休妻?再说是他先跑去青楼的,他这是咎由自取!反正,我是不会答应他的,都结婚二十年了,休什么妻!” 王爷摆了一下手,似要将烦恼全部扫去。孟琅见他主意坚决,也就不再多言,说到底,这是别人的家事。马车驶到一座豪华的宅邸前,宅前有卫兵看守,一个宫人早就恭候在门前,马车一停下,他便迎上前来,笑吟吟地说:“王爷大人,您可算来了!路上没累着吧?我这就带你们去见陛下——这位——” 他极快地扫了孟琅一眼,顺带着瞥了眼站在孟琅后面戴着幕离的阿块。 “这位想必就是那位引发神迹的高道了吧!果真是仙风道骨,仪表不凡呐!您后面这位是?” “他是同我一起的。”孟琅说。 “原来如此。”宫人笑眯眯地说,“不知这位大人可否摘下幕离让我看看?倒不是咱起疑心,只是二位既要面见天子,就得验明身份,要是放错了人,小人恐怕是要人头不保啊。” 阿块爽快地摘下幕离。宫人微惊,仍笑道:“谢大人配合,小人真是......冒犯了。请殿下和二位大人随我来。” 第363章 觐见很顺利。皇帝虽然一开始对戴幕离的阿块感到好奇,但很快就被孟琅吸引了全部注意,甚至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他欣然答应让孟琅去天星阁查阅典籍,还嘱托他务必出席藏经仪式。 “可惜国师现在不在,否则朕真想看看你跟他坐而论道的场景!”皇帝最后说。 孟琅恭敬地道谢,等着皇帝下令让他们离开。不料,皇帝虽然让他们走了,却把王爷留了下来。王爷孤零零一人坐在大殿中,诚惶诚恐。皇帝漫不经心地问:“我听说珠儿跟世子闹了点矛盾?” 珠儿正是世子妃的闺名。王爷吓了一跳,背后霎时冷了,他忙说:“陛下放心,不过是夫妻间的小吵小闹,不打紧。您知道,珠儿秀风玉骨,高自标持,有名士之风,我儿子却是个顽劣子,烂泥糊不上墙。珠儿有时一着急,就......” “没有大事就好。”皇帝朗声一笑,说,“这两天,你让世子妃同世子一起来见见朕吧。朕也好久没见到这个表侄女了,正想与她话话短长,回去一慰大长公主的思孙之情呢。” 第200章 记忆 天星阁临水而建,高二层,形如回字,天井中亦有大小水缸七十二口,罗列如星宿,缸中积雨水,以备救火用。 守门人此次见到孟琅,态度大为恭谨,他十分殷勤地请来了书吏。书吏虽然是书吏,却不知道齐成武何许人也,只把孟琅带到一间窄屋里,说:“仙鹤国的东西都在这了,大人慢慢看吧。” 屋中逼仄昏暗,十几个大箱子摞在地上,箱盖上积灰如毛,显然已许久无人打理。屋角堆着小山似的竹简,好似昆虫的巢穴。南墙有三排挨挨挤挤的书架,也是蒙尘许久。显然,这里是一个早被遗忘的角落。孟琅在脸上系了条布巾,对阿块说:“你先出去吧,这里头灰太多了。” 阿块说:“我在这等你。” “你在这等我也帮不上忙......算了。”孟琅拂去一个箱子上的灰尘,呛得咳嗽不止,“你过来坐这儿吧,别站着了。” 阿块循声过来,脚踢到箱子,问:“这是什么?” “箱子。”孟琅拉他坐下,自己忙去了。书室里安静极了,只听到孟琅翻动的声音和不时的咳嗽声。阿块问:“这样要找到什么时候?” “五百年前,仙鹤还没有纸,所以我只用找竹简和帛书就好。”孟琅咳嗽着,“其中帛书更为名贵,多为王公贵族所用,所以,咳咳,我先找帛书。应该就在这些箱子里......” 阿块听着他有条不紊的声音,心中更生欢喜,也忽生郁塞。他的心上人这样聪明,这样温柔,品性、才智、样貌都极好极好,没有一处挑得出毛病,然而他不是。他丑陋、笨拙、有残疾,须用幕离遮面,否则就要迎来满室尖叫。 他是个怪物,是个异类。可道长心好,待他如常人,甚至远超出常人。即使他屡次冒犯了道长,他最终还是没有计较。阿块忍不住想,道长是不是因为他看不见或是鬼在额外照顾他?他跟道长吵过一次后,道长真就像以前一样待他了。起初,阿块很高兴,但后来,他心中却越来越觉得慌乱。 这就像,道长已不在乎他的所作所为了。 孟琅表现的越自然,越无所谓,阿块心中就越慌,越不安。他不知道道长是否会喜欢自己,即使道长是个好人,他也没有理由非得喜欢他,何况,他又有什么能让人喜欢的地方呢?他不是女人,甚至不是人,身份并不尊贵,也不聪明,样貌更不用说——他有什么能够吸引他人的地方呢?他所过之处,收获的从来只有恐惧。 如果他有眼睛的话,或许情况会好一些。那样,他至少看起来像个人。可他连眼睛都没有。他怎么会没有眼睛?他究竟是怎么失去眼睛的?他以前到底是谁?阿块睁大眼睛,试图在一片空白的大脑中找出什么线索。他最开始醒过来的地方,他记忆中一切的起点...... 冷,冰冷,疼,疼痛,怒火,不甘,这些感受和情绪像断断续续的脚印,散落在他被大雪淹没的记忆里。阿块抓着箱子,全神贯注地回想,他从没这么想弄清楚他是打哪儿来的。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地方,安安静静,空空荡荡,丝丝缕缕的冷风从很高很高的地方刮过:呼——呼——呼—— “咚!” 阿块猛地从箱子上站起,屋里响起孟琅剧烈的咳嗽声。他冲过去,却被一个书箱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荡起满室灰尘。他响亮地打了个喷嚏,接着又连打了好几个。 孟琅忙穿过四散的灰尘:“你没事吧?我刚刚不小心弄掉了一个箱子。” “没事,咳咳。”阿块从地上爬起,倍感难堪。孟琅见他行动自如,不禁松了口气。“你要不还是去外面等吧?”他边说边去捡散落在地上的帛书。阿块心情沮丧,闷闷不语地站在那。 “这的文书太多了。”孟琅说,“要找到有关公主殿下或齐成武的记载恐怕还要些时日......” 他心中焦躁。这满屋子的文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完?要是找完了,他依旧弄不清楚阿块是谁呢?要是以前他可以慢慢找,可现在阿块过一天就少一天。不,他不能着急。要是能多几个人找就好了......孟琅一愣,叫道:“我可以叫人帮忙啊!哎呀!” 他气得打了下自己的脑门。 “真是,我干嘛非得自己找?我真是独来独往惯了,都忘记自己能找人帮忙了!”他气闷地放下那些帛书,对阿块道,“我要喊几个人来一块找,你先出去吧,这屋子太小了。” 第364章 阿块只得出去。他站在屋外,听着孟琅喊来人手,听着屋里头翻箱倒柜的动静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心中更加郁闷。他按了按泛疼的肩膀,低落地想:他真是什么忙也帮不上。 要他能看见,刚刚道长弄掉箱子时他就能接住了。那声响吓了他一大跳,他还以为道长从什么地方摔下来了—— 阿块陡然睁大眼睛,揉按着肩膀的手也愣住了。 咚。 呼——呼——呼—— 咚! 他猛地冲进书库,激动地喊道:“道长,我想起来了!我是摔死的!我从一个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然后摔死了!” 书库里一片寂静。几个来帮忙的小吏惊恐地望着这个兴冲冲跑进来大喊自己摔死了的疯子,阿块仍沉浸在喜悦中,大声地喊道:“我是摔死的!我记起来了,我从一个很高的地方,风呼呼的从我耳边刮过,然后,咚——” “阿块。”孟琅干巴巴地说,“你是不是又做梦了?屋里还有别人在,你就不要说梦话了。” 阿块僵住了,他才记起来,屋里不止孟琅一个人。他闭上嘴,呆呆地在那站了两秒,生硬地重复道:“没错,我刚、刚才站着睡着了。” 这句话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几个小吏面面相觑,孟琅说:“要不你们先走吧,今天辛苦诸位了。” 几人立即放下手中的书,飞也似的离开了。阿块尴尬地站在门口,低声道:“我刚刚太激动了,我好不容易想起来......” “你确定你是从高空掉下去的?”孟琅问。 “对,我记得那种感觉。我从很高的地方......”阿块慢慢举起手,好像他是一只鸟似的,“呼地掉下去!然后砸到了一个很深的地方。” 孟琅很快反应过来:“是水吗?” “不是。” “那就是雪。否则你现在已经成了一滩肉泥。” “没错。”阿块高兴地一击拳,“这有用吗?能找到我在哪儿死的了吗?” 孟琅神情复杂地盯着他,问:“阿块,你有从高处跳下去的记忆吗?” 阿块愣住了,他茫然地望着孟琅。 “你要是在有头的时候跳下去的......”孟琅模仿着他刚刚的手势,“那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上升的动作?” 阿块僵住了,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恐惧。 “你要是活着跳下去的,什么人还会特地跑到悬崖下的雪地里去割你的头?你刚刚做出了一个飞一样的动作,阿块,就算人失忆了,也绝不会做出生前不曾做过的事,说出生前不曾说过的话。你不是摔下去的,你是被人推下去——不对。”孟琅越说越惊心,“你是被人扔下去的,从高空!” 他说出这句话后自己便陷入了沉默,好像他被这句话吓到了似的。这想法太恐怖了,谁能把一个人从高空扔下?谁会把一个人从高空扔下?而且还事先砍下了他的脑袋,挖去了他的眼睛!究竟要多恨阿块,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孟琅简直不敢细想,他心乱如麻,忍不住叫道:“我终于知道你之前为什么怕高了!如果是这样,你就不是死在冰天雪地里,你死在别的地方——你甚至可能就死在古战场!可谁会大老远地把你从古战场带到严寒的远方......” 他越说越觉得恐惧,好像自己正在逼近一个深不可测的巨渊。他忍不住在狭窄的书库踅来踅去,繁密规律的脚步声不断在阿块耳边响起,好似水漏滴滴答答的声响。 阿块也有些慌乱,但他没有孟琅想得那么深。看到孟琅那样慌张不安,他心里反倒安定下来了。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让他十分难过。 “如果,”他犹豫地问,“如果是有人割下我的头,挖了我的眼,还特地把我扔到冰天雪地里,那么,我以前是不是个很坏的人?” 孟琅一下子停住了,他震惊地望着阿块。 阿块站在那,低着头,郁郁不乐。他失落地问:“我活着的时候,是不是犯了什么很严重的罪?否则我为什么会这样死去?” 要是这样的话,阿块灰心丧气地想,他跟道长的距离就更远了。 “不,不。”孟琅连连摇头,他接连重复了好几声,坚决地说,“不会的,阿块,就算你做了什么恶事,也绝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而且,你绝不可能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你嫉恶如仇,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一个坏人。” 阿块怔住了,心中泛起一股涩意。 “道长。”他声音有点哑,好像冰面下滞涩不畅的河水,“谢谢你。” 道长真的太好了,阿块想,太好了,好到他没有办法不喜欢,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第201章 怨毒 日暮时分,孟琅和阿块回到了旅舍。青鸾给他们端来了饭菜,她准备退出去时孟琅叫住了她,问:“红鸾姑娘的脸可好些了?” 青鸾感激道:“托道长的福,红鸾的脸现在已经结痂了。” 孟琅点头:“麻烦姑娘替我转告她,只要继续服药,她的脸迟早会恢复原样的,请她千万不要着急。” “好,我一定把话带到。”青鸾点点头,又要出去。孟琅又问:“红鸾姑娘最近对那少年如何?” 青鸾沉思片刻,说:“他们现在挺好的,或许是臧二告诉她脸上的伤......” “臧二?”孟琅忽然问,“臧二?哪个臧二?” 第365章 “您不知道他的名字吗?”青鸾有些惊讶,“他叫臧二,跟红鸾都是在梦里乡出生的,从小一起长大......” “你确定他叫臧二?哪个臧?哪个二?” “就、就是臧二啊。”青鸾着急地说,“我不识字,不会写他的名字,而且他名字特别难写,尤其是他的姓......二就是一二三四的二。” 臧不是个常见的姓。听到这,孟琅已基本可以确信少年就是他要找的臧二了。他愣坐在原地,心想,踏破铁鞋要找的找不到,搁到一边的却送上门来了!世事真是无常,竟跟他开这样的玩笑。他原本就心事重重,现下更觉不安,他待那少年原本没什么错处,现在却仿佛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什么似的。 阿块敏锐地察觉到了孟琅情绪的变化。他摆弄着筷子,心生烦躁。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那条五百年前的鸿沟,他虽然明白那时候的事对道长来说有多重要,但却仍然讨厌孟琅的情绪被这些事牵动。道长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一旦他发现那个老是哭唧唧的小子就是他要找的仙鹤王后人,肯定就会千方百计对他好的......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脆响。阿块僵住了,他犹豫地摸了一下手中的筷子,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它折断了。 “啊,筷子......我马上再去拿一双。”青鸾匆匆起身。孟琅将筷子递给阿块,说:“你先吃吧。” 阿块戳着筷子头,闷声问:“你要去看看那个臧二吗?” “自然是要看看的。”孟琅心烦意乱地说,“大王的后人,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你可怜他吗?你要对他好吗?” “我只是觉得有些惊愕。”孟琅苦笑道,“这时候突然找到了他,真不知道是好是坏。但愿红鸾姑娘能接受他,否则我也不知道还能帮他什么了。” “你可以给他钱,给他买地和房子,再重新给他找个姑娘。”阿块觉得他似乎没有带走的臧二的意思,心情不禁好了些,开始暗暗地使绊子,试图把臧二留在什么地方。总之,别跟着他们就好。 “地、房子都好说,成婚却还是你情我愿的好。”孟琅问,“回来的路上,你没再想起点什么吗?” “没有。”阿块苦闷地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能想起来自己怎么死的已经很不错了。”孟琅的心情也很苦闷。这时,青鸾送来了新筷子。两人吃完饭后,孟琅说:“我们去看看臧二和红鸾吧。” 阿块点头。两人前往红鸾住的院子,臧二开门迎接他们。院角里有一卷凉席,那是臧二用来睡觉的。白天他在屋里跑前跑后,晚上就睡在院子里,反正天热,睡在外头除了每晚要被蚊子叮出几个大包,真没什么不好的。 孟琅一来,臧二就跟只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张开了嘴,讲的全是红鸾,一会说她今天多吃了几口饭啦,一会又说她脸上的伤好多啦,一会又说她今天精神好多了,还跟青鸾讲了好几句话。这些,他都是站在屋外说的,怕红鸾听见了不喜欢。 孟琅见他这样开心,就不忍让他去问问红鸾是否想跟他一起走了。他料到那姑娘恐怕不愿意跟着臧二,一切恐怕是他一厢情愿。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开开心心的过这几天,兴许相处的时日久了,那姑娘能被臧二感动几分呢? 屋里,红鸾脸色阴沉,她举着一面镜子,眼睛牢牢盯在里面映出的半脸伤疤上。青鸾劝道:“别看了,看了只惹得你心烦。道长说了,你这伤迟早会好的。” 红鸾狞笑一声:“是原模原样的好法,还是一脸疤痕的好法?” “当然是原模原样的好法。” “你当我傻吗?伤口结痂后掉了就要落疤,怎么会原模原样的好?”红鸾激动地叫道,“这么多天过去了,我的脸还是这样丑!我一点都没好!” “你的脸已经好很多了呀!”青鸾苦心劝道,“一般人被烫得那样厉害,怎么能这么快就结痂?这都是道长的功劳啊。” “那他为什么不让我快点好?”红鸾将镜子一扔,愤懑地叫道,“我看,他压根不想让我好,他就是想让我毁容,好嫁给臧二!” “不是这样的!”青鸾急了,小声道,“道长真的能治好你!” “那他倒是现在就把我治好啊!”红鸾狂怒不已,揪着被子痛哭道,“他要是能治好我,干嘛不痛痛快快的?他知道我顶着这张脸有多难受吗?你看看这些褐色的疤,在我脸上就跟虫子似的,我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个老太婆!之前没结疤时我还没这么难看呢!这都是臧二害的,而他现在还笑得出来?他个傻子、白痴!” 见红鸾声音越来越大,青鸾不禁慌了。她抓住红鸾,急声道:“好红鸾,好姐妹,你千万别这样说,道长可就在外面呢!他是真心想救你,他,他真有奇药!”青鸾心慌意乱地看了外面一眼,咬咬嘴唇,压低声音对红鸾道:“你不要对臧二讲,这件事情道长原本叫我保密的......他把神药给我了。那真是神药。” “什么神药?” “是一个小瓶子,我放起来了。”青鸾小心地说,“道长让我每次给你熬药时,都往里面加一滴瓶子里的东西,他说千万不能多加,要是多了,你会受不住。他为了让我相信,还亲自划伤自己手指,往手指上滴了一滴那东西呢,我亲眼看见他的伤口立刻就没了,你一定是伤得太重,才好得慢......” 红鸾怀疑地问:“真的?你亲眼看见了?” 第366章 青鸾使劲点头:“是真的!你就相信道长吧,你一定能好的。” “就算好了,我也不想嫁给臧二呀!”红鸾厌烦郁闷地说,“我不过是冲他笑了几笑,说了几句话,他就癞蛤蟆想吃上天鹅肉了!早知如此,我也该像其他人一样打他骂他,我干嘛要可怜他、对他好呢!道长摆明了想把我嫁给他,可我凭什么嫁给一个一贫如洗的结巴呀,我本来是要进大户人家享福的啊......” 这时,门响了。红鸾立即不说了。那道士进来了,装模作样地嘘寒问暖,臧二跟条哈巴狗似的围在他身边,而她红鸾就是这小子想从他手里讨到的肉。她恶心极了,敷衍地回答着那道士的话。老天呐,为什么毁容的偏偏是她,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她低着头,眼神越发怨毒,手紧紧地攒在一起。不行,她想,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再这样下去,她迟早得嫁给臧二,她得做点什么.......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而孟琅,他望着红鸾阴沉的脸色,心中越发确定,她和臧二是没有希望了。可他看臧二在一边那样高兴,也不忍心现在就戳穿这一残酷的事实。过几天吧,他想,过几天他就找臧二好好谈谈这事。 国师刚回来,就去拜见皇帝了。陛下今天看起来分外高兴,他刚行完礼,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王爷今天带来的一个道士。 “那个姓贺的道士真是有趣极了!国师,你真不该出去的,你才刚到万年,何必就这么急匆匆地跑去人一观?当然,那是万年最有名的道观,可它供奉的又不是宏元大神!” 国师是个白脸男人,眉眼淡淡,说话慢条斯理:“臣久仰人一观之盛名,一路上早就想去了,而今终于到了万年,实在是情难自抑......” 皇帝和悦地笑道:“你如此好学,前国师在天之灵当感欣慰了!不知国师去人一观都干了些什么?” “只是与那里的一位道长谈了谈。” “朕听说人一观陈观主道行颇深,不知国师见的可是她?” “不。”国师微笑着摇摇头,“我见的是个男道士。” “那你见的那位道长可比得上我刚刚跟你说的这位道长?” “您说那位道长俊骨仙风,翩翩如出尘之人,而谈吐间机锋迭起,引经据典,见识广博,恐怕我见的那位道长是比不上了。不过,若论道行,我见的那位道长恐怕是要高出陛下说的这位了。” 皇帝好奇道:“那道长长什么样?哪里人?年方几何?” “那道长来自海上,年岁颇长。至于模样,并无稀奇之处。” “他可有什么擅长的?” “那位道长喜好吹笛,颇精乐律。” “哦?朕对音律正好颇感兴趣,国师可否请他来见朕一见?” 国师为难道:“微臣来时,他已打点好行李,幸亏微臣来得早,否则只怕连茶都喝不上了。现在,他怕是已经走了。” 皇帝颇为可惜:“真是不凑巧!” “是啊。”国师叹息道,“那位道长要是知道自己错过了觐见陛下的机会,肯定会追悔莫及呢。” 深夜,孟琅有些睡不着。白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他无法轻易入眠。他凝望着漆黑的床顶,地板上传来阿块均匀的呼吸声——这家伙原本是不用睡觉的,但不知何时起,他也养成了睡觉的习惯。 孟琅在想阿块的死。他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但越想越觉得混乱,越觉得恐惧。他最终想不下去了,披起外衣,小心翼翼地出了门。他特地用灵气把阿块的耳朵罩住了,省得吵醒他。 庭中月色如水,树影如墨,一片清幽冷静,尽扫前几日的燥热之气。不知不觉,已是七月流火。在这样的夜晚漫步,孟琅烦躁不堪的内心也似乎平静了。他站在院中的一棵大桂花树下,遥望着清冷的明月。 忽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匆匆从院子里走过,便叫道:“青鸾姑娘?” 第202章 醒悟 那人影吓了一跳,呆站在那,好一会,她才认出孟琅。 “道、道长?”青鸾惊讶无比地问,“大半夜的,您怎么在这?” “睡不着,出来走走。”孟琅向前走了几步,关心地问,“这么晚了,你出来干什么?” “哦,红鸾晚上饿醒了,让我帮她熬点粥。我现在正要过去呢。”青鸾似乎回想起什么,不好意思地说,“小时候,老鸨不让我们多吃,到了晚上就老是被饿醒,实在饿得受不了我们就去厨房偷冷粥吃。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睡不着的时候,好像还是得吃粥。粥一下肚,比什么都管用。” 她说完,犹豫片刻,关切地问:“道长......今天您白天时是碰到什么事了吗?我瞧您回来时,脸色不大好......” “啊,没什么事。”孟琅温和地说,“劳姑娘费心了。” 青鸾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心绪不宁地绞着双手。好一会,她试探地问:“难道,是因为那位大人吗?” “不是。”孟琅尴尬地说,“青鸾姑娘,我知道你那天听到了些什么,不过请你放心,我跟阿块并不是......那种关系。” 青鸾轻轻地“啊”了一声,羞惭地说:“是婢子胡乱猜测了。不过道长放心,我跟臧二都从未往外说过。我们说好了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孟琅感激道:“真是多谢姑娘了。” 青鸾深深地看着他,两条细细的眉毛拧成一团愁云。好一会,她才问:“那么,道长和那位......或许是......” 第367章 “什么关系也不是。” 青鸾又“啊”了一声,手绞得更紧了。她看起来很困惑,孟琅非常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就说:“我跟阿块很要好,因此让他误会了。这没有什么,我们现在已经说清楚了。” 青鸾神情复杂地望着孟琅:“这样啊,那是婢子多嘴了。”她拘谨地弯弯腰,离开了。孟琅松了口气,那天之后臧二和青鸾一直都没再提起过这事,他也就慢慢忘了。谁想到,青鸾居然会在今天晚上突然问起。 他苦恼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已走远的青鸾又折回来,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问:“那么,道长是不喜欢那位大人吗?” 孟琅有些奇怪,但还是答道:“不喜欢。” “那么道长讨厌他吗?” 孟琅愣了一下,犹豫片刻,仍诚实地说:“不,我不讨厌他。” 青鸾咬了下嘴唇,又问:“那么,如果是另一个男人这样对您,道长会讨厌他吗?” 孟琅一惊,一阵亘永的沉默横陈在两人中间。许久,孟琅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些事?这似乎与姑娘无关。” “道长不明白吗?”青鸾悲伤地说,“道长果真不明白。我原本不想告诉道长的,可您是个好人,我要是那样做,未免太卑鄙了。道长难道不知道吗?您喜欢那位大人。” 孟琅震惊地说:“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呢?我们都是男人!” “那假如他是女人呢?仍是一样的脸,一样的人,独独变了男女——那道长又打算怎么办呢?” 孟琅惊呆了。他从没想过这种可能,然而随着青鸾的话,他脑海中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成家立业的场景。“但是,”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不可能变成女人。” “这重要吗?”青鸾哀伤地说,“您也没有想过娶别的女人啊!您待我和红鸾客客气气,在梦里乡也没亲近任何一个姐妹......恐怕一个姑娘吻了您,您都还会更生气些呢!道长真不明白吗?连我都看出来了......” 她忍不住啜泣起来,头埋得更低,哽咽道:“为一个人寤寐反侧,夜不能眠,一悲一喜都被他拿根儿线拴着,这样的感情,如果不是喜欢......” 她呜咽一声,抹泪道:“婢子说得太多了。道长是个聪明人,您不会不明白的,您只是一直在欺骗自己......婢子今晚斗胆跟您说了这些冒昧的话,还望道长不要怪罪。婢子先告退了,再拖下去,红鸾怕是要饿坏了。” 她略一点头,匆匆离去了。 孟琅呆立在原地。青鸾说的这些话,他从未想过。他当然不喜欢男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从未喜欢过男人。自然,他也不喜欢阿块。可假如阿块变成女人?这岂不是太荒谬了吗?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为什么要假设黑变成白,白变成黑?他都能想象那该是多么滑稽的一幅景象,以阿块那大块头...... 孟琅笑了一声,随即,他怔住了。他摸着自己的嘴角,心想,现在是能笑得出来的时候吗? 他伫立在那儿,陷入沉思。他回想着和阿块经历的一切,为找到他的头颅竭力奔波,那不是爱,是他应守的承诺;为他仅存的六月寿命郁闷烦忧,那也不是爱,是他应有的同情;为那烈日下的吻心如擂鼓,也不是爱,是人皆有之的本能;甚至,连今夜的辗转反侧也不是爱,那只是—— “为一个人寤寐反侧,夜不能眠,一悲一喜都被他拿根儿线拴着,这样的感情......”青鸾的话倏忽在他耳边响起。 “如果不是喜欢......”孟琅低声喃喃,“如果不是喜欢......我喜欢他吗?不对,我爱他吗?” 什么是爱?如父亲与母亲相敬如宾却又可嬉笑怒骂?如孟琼对岳遥碧一往情深却又甘愿放手?如岳安民与文静生死与共一生相随?如梁刚和臧二拼尽全力要和自己的心上人团聚? 若如此说,他与阿块,笑过骂过吵过痛哭过,和过离过同生共死过,彼此相救不知多少回,难道,这就可称为爱吗? 直到此时,孟琅才忽然惊觉,他从没有爱过一个人。不是亲人之爱,朋友之爱,师徒之爱,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深厚到可舍弃自我以成全又恨不得合二为一的无法言喻的感情。那种感情,将令人失去自我。 而他近日,脑中所想,心中所扰,俱是阿块。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要在正常与不正常的界限上踌躇,因为他根本就不站在“正常”的界限内。他所受的礼仪法度都告诉他他是“正常”的,可他的心却将他的脚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拽。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不喜欢阿块,但他的情感迫使他无法说出讨厌。因为,他的确不讨厌阿块。 不讨厌,不喜欢,它们所重合的区域,就是接受。 “天啊......”孟琅脊梁骨爬上一阵冷意,他恐慌地自语,“不,这不能是爱,我绝不能爱上阿块。我是神仙,他是青煞,我们之间有生死契,我必将在六个月后杀死他,即使我不杀,师傅也会杀他,即使师傅不杀他,羽化岛也会杀,假如我爱上他.......” 那么,他就必定会在六个月后失去阿块。 如果他好运地找到了阿块的头,那么,或许几十年,或许几百年,阿块将会转世,可那时阿块将能如正常人一般长大,他会顺理成章地娶妻结婚生子,他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去干扰他一帆风顺的生活。 如果他没能找到阿块的头,那么,六个月后就是他确凿无疑的死期。他将魂飞魄散,尸骨无存。那么,他要如何面对没有阿块的生活?他不会原谅自己杀了阿块的,这次,就算他记住阿块也没用了!阿块真的消失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且他将亲手杀掉阿块—— 第368章 “天哪,天哪。”孟琅低低地说,突然,他猛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痛苦地叫道,“天哪!天哪!我当时为什么要给他下生死契,为什么让自己成为唯一能杀死他的人?我这个蠢货!笨人!愚夫!” 不,不,这样可能更好!如果不是他来动手,阿块将会遭受更多的痛苦!他听说过上个青煞怎么死的,百川真人用惊堂木压烂了它的身,月华仙子用水照月钉穿了它的骨,他师傅用天流瀑刷净了它的肉,最后,威灵真君用至阳至刚之雷将它劈得魂飞魄散!难道他能看着阿块那样死去吗? 他不能,他一定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到时候师傅将颜面尽失,可笑的是,他现在已觉得这无足轻重。但凡师傅不知道阿块的存在,他都不会陷入今天的困境,他甚至可以带着阿块逃跑—— “哈!哈!”孟琅癫狂地笑出了声,抓着脑袋蹲了下来。那笑声凄凉而悲惨,空寂的夜空下,粼粼的月波照在他身上,雪一样的白。 那个想法终究冒了出来。那个他早就萌生,却一直压抑的、离经叛道的想法!是的,他想过带阿块逃走,虽然仅仅是一闪念,可他毕竟真动过这个念头。这是不应该的,这是万万不应该的,这就好像一个狱卒说要放走自己的犯人,一个士兵说要放过自己的敌人一样!没什么好说得了,不需再挣扎了,他的确...... 他不能。 “不,我不能。”孟琅机械地、反复地说,“我不能。” 他重新站了起来,像一只幽魂似的地向房间飘去。他决定把今晚发生的一切全部忘掉,忘得干干净净,就像野火烧过的荒野。当他走到门前时,远处骤然飞起一串凄厉的尖叫,将宁静的夜空撕得粉碎。 “啊啊啊啊啊!” 那叫声,来自红鸾的院落。 第203章 红鸾(一) 红鸾不想跟臧二走。 那小子自作多情。他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身无分文,也没有一技之长,风一刮就能吹倒的身板,还是个结巴——这么个东西,居然妄想跟她共度一生?她红鸾可是梦里乡有头有脸的姑娘,是一杯茶十两银元的名妓,是要嫁进大户人家的金凤凰! 她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为了苗条,她日夜用细布紧紧裹缠腰身,多吃一点东西就想吐;为了风雅,她弹琴弹到指崩流血,练曲练到一度失声;为了取悦那些大人,她忍着恶心做了多少下贱事,由着自己这白腻的身子变成一团污浊——她吃了那么多苦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可他,他居然想让她跟他去做个糟糠之妻? 痴心妄想!她逃离梦里乡是要扬眉吐气,可不是要去做人下人下人!那小子说爱她?狗屁不值的爱!爱能给她绫罗绸缎吗?能给她钟鼎玉食吗?能给她前呼后拥的威风吗?能给她那镶着金子的一声“夫人”吗? 道长要买下她时红鸾狂喜万分,这个人认识世子,这个人定有前途。可这是虚晃一招,臧二阴险的脸藏在那风流倜傥的道长身后,他不仅把她从天上梦里拽到了泥洼烂地,还毁了她的脸! 别以为她不知道,男人都是好色的东西。没了脸,她就算有再多才情再多巧技也无济于事。臧二不嫌弃她那是因为他只能找到这种货色,可她不是啊!那道士说能治好她的脸?既然如此,他怎么还敢做梦把她许给臧二?可他现在是她的主子,他想怎么处置她她都没办法,难道她真就要嫁给臧二? 要是顶着这张烂脸嫁过去,下场自不用说。臧二就算一开始还残留着对她的爱,可不用多久那点爱意就会被她丑陋的容颜消磨殆尽,然后这小子就会摇身一变,露出真面,千方百计挑她骨头,乃至把她贬得一无是处。没准,还要把她插上草标卖掉! 她知道男人们会这样对待容颜老去的妻子,因为多少来梦里乡的男人就是这样做的。他们中不乏鬻妻卖子只为跟她喝一杯酒的人!与其忍受这种侮辱,她还不如上街乞讨去。至少在街上侮辱她的人身份会尊贵些! 顶着这张烂脸她都不愿嫁过去,顶着张好脸就更不用说了。青鸾说有灵药?说能治好?那妮子太天真,看不出那道士的狠毒心肠。什么不能多加,多了受不住,那道士就是想拖延时间,让她心灰意懒,屈从臧二。不,不,她绝不会自甘堕落。她要找到那灵药,跑出去。 以她的容貌,以她的才情,就算进不了什么高门大户,总也还可以去一个中产之家。只要跑出去,她就不会沦落到嫁给一个结巴,一个残废的下场。 青鸾的性子,她清楚。温温吞吞,胆小怕事,她绝不敢把那灵药随身带着,因为那样没准会磕了碰了洒了。她一定是把那灵药藏在什么地方,等要熬药的时候才拿过去。而她能藏东西的地方,只有这间屋子。 从知道灵药存在的那一刻开始,红鸾的脑子就开始疯狂转动。以前她终日躺在床上,浑浑噩噩,丝毫不曾注意青鸾的动静,如今一整个下午她的眼睛都黏在青鸾身上,唯恐放过什么蛛丝马迹。她紧张得连饭都吃不下,或许也可以说她是故意不吃的。 她抱怨臧二的鼾声太大,吵得她睡不着觉,逼他去旅舍的柴房过夜。她抱怨晚上肚饿,要吃热粥,催青鸾马上去煮——那可怜的丫头一惯不懂得拒绝她。好吧,就让这丫头跟着那道士吧,至少跟着他她有饭吃,也不用挨打。 然后,她像只猫儿一样溜下床,在房间里四处搜罗。柜子、屉子、箱子、床角、床底,各个旮旯她都翻遍了,最后,她居然在青鸾搁在箱子里的一个香囊底下找到了那个小瓶子。 第369章 藏得真深。不过,这香囊她怎么没见过?看看这精美的刺绣,还勾了金线,一看就不是寻常人拿得出手的。没想到青鸾在梦里乡生意不怎么样,暗地里却还是傍上了块肥肉?不错,作为妓女,就该这样。红鸾扯开香囊,小心翼翼拿出小瓶,呵!还是玉做的! 红鸾拔出瓶塞,心醉神迷地吸了一口,清香扑鼻。不错,这就是神药,这就是让她重得美貌的神药!红鸾毫不犹豫,将那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一阵剧痛撕裂了她的身体!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捅进她的腹部,就像一盆火红的铁水灌进她的胸脯,红鸾砰然倒地,蜷缩一团,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 她直在地上打滚。饱含灵气的池水宛如一团烈火,又像一根长针,令她痛不欲生。她感觉身体里有什么在不断膨胀、膨胀,就好像有人不断地在给她吹气、灌水、或者把东西塞进她的身体!她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胳膊,五指深深陷进肌肤,抠出一道道血痕。 黑暗中,她身上闪现着细小的白光,就像一条条蛛丝,她孱弱的身体无法承受如此多的灵气,她即将爆体而亡。就在这瞬间,孟琅冲了进来,他从地上捞起浑身是血的红鸾,磅礴的灵气立即找到了一个出口,雀跃地朝他奔流而去。匆匆赶来的青鸾和臧二看见了这奇异的一幕,吓得目瞪口呆。 不多久,灵气就被孟琅全部吸收了。红鸾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丝丝缕缕的鲜血从皴裂的肌肤中流出。孟琅看到地上的空瓶,瞬间便明白了一切。他问青鸾:“你跟她讲了药的事?” “她老是不信脸会好,我为了宽她的心......”青鸾看到了地上那刺眼的白瓶,吓得结结巴巴,“她,她偷喝了?” 孟琅捡起瓶子,倒过来,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臧二焦急地问:“这到到底怎么回回事?” “她把药全喝了。”孟琅叹道,“那药喝多了就是毒,而她把这一瓶都喝完了。” “那那鸾儿还有有救吗?”臧二啪地跪下,红着眼叫道,“道道长你一定要救救救她!我我求求您了!” “我会救她的,她还没死。”孟琅把臧二拉起来,“但药给她造成的损伤已不可避免。我会尽力救她——你们谁记性好些?” “我!”青鸾自告奋勇地说。 “那你现在去叫醒旅舍主人,让他陪你去抓药。”孟琅说了好几味药,青鸾立马出去了。臧二着急地叫道:“我呢!我干什么!” 孟琅从袖子里掏出一团黏糊糊的近乎透明的东西,说:“把这个煮了,煮烂,煮透。” 臧二立即去了。孟琅将红鸾放到床上,这姑娘已经筋脉寸断,不久于人世了。若要她活命,就得把她的几根大筋脉接好。孟琅神情凝重,他在山上那二百年太颓废了,归一的本事,他连十分之一都没学到。他实在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治好红鸾。 只能尽力而为了。孟琅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银针,扎在红鸾的穴位上。 红鸾醒来时,如天崩地裂。刚开始,她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怔怔地躺在那,突然,她猛地挣起身来,大叫着镜子镜子,却又被全身上下的疼痛拽回了床上,像条濒死的鱼似的吐着白沫。好一番折腾后,她才安静下来,听孟琅说完了事情的经过。 “......要使你的身体完全恢复原样是很困难的,但如果仔细调理,日常起居应该是无妨的。你现在伤势仍很重,一定要好好休息,忌大喜大悲......” 孟琅说了什么,红鸾一句都听不见,她只听出一个意思。 她再也好不了了。 孟琅操着沙哑的嗓子,细细地说了一通,红鸾却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候,阿块送来一杯水,孟琅接过就喝了。他现在疲惫至极,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了。青鸾瞧着他眼下一圈乌青,小声道:“道长要不先去歇会儿吧。” 孟琅按按眼睛,说:“我再呆一会。” “走吧。”阿块皱眉道,“你都把她救回来了。” 床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她拧过头,拿那双枯槁血红的眼望着孟琅,眼神奇异。 “这......算救回来了吗?” 红鸾从胸腔中挤出一声嘶哑的尖笑。 “这......算救回来了吗!” 她大笑,大哭,单薄的胸部痉挛叠涌,好像要把那层烂皮从血肉上抖下来似的。她哭啊,笑啊,怨毒地瞪着孟琅,尖声叫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她伸出两只枯瘦的爪子,像条蛇一样扑了过来!霎时间,臧二飞扑过来,按住了红鸾;阿块猛地将孟琅往后一拉,警惕地瞪着红鸾;青鸾尖叫一声,哭道:“红鸾,你干什么呀?是道长把你救回来的啊!” “这不是救!这不是救!”红鸾仍瞪着血红的眼,嘶吼道,“这不是救!!” “鸾鸾儿......”臧二抱着她,张嘴大哭,“别别这样,都是我我的错,我错了,我错错了......” “走吧。”阿块急促地说,抓着孟琅离开了。一出那间昏暗的屋子,空气仿佛都畅快了不少。可是,尖叫声、哭声、咒骂声仍渗出了墙壁,飘荡在阳光饱满得近乎白色的院子里。 阿块拽了下孟琅,气愤地说:“她不知好歹。” “谁能接受自己变成那样?”孟琅心情沉重,“是我考虑不周,我该自己拿着药的。” 第370章 他这一辈子,已经见惯了阴差阳错、事与愿违。虽然,每当这种事发生时,他仍不免感到难过。 他的确是想治好红鸾的,到底是哪里错了呢?就像他真想帮阿块一样,可他偏偏把阿块逼到了绝路。 孟琅苦笑一声,喃喃道:“莫非老天就爱开玩笑,让我弄巧成拙吗?有时候,我也想知道,这世间究竟有没有一件事能有个完满的结局......” 第204章 红鸾(二) 红鸾出事那晚阿块睡得出奇的死,他甚至都没听见孟琅是什么时候离开房间的。要不是楼下人跑来跑去他还醒不过来。他赶过去时事情已经发生了,孟琅的呼吸声沉重得像泡了铁水,阿块知道他心里愧疚,幸好那女人没死,否则道长指不定心里多难过。 可那女人真不知好歹。道长把她从鬼门关抢过来后每天都抽空去看她,可这女的压根不领情。她不仅不见道长,也不见臧二,只许那叫青鸾的进去送药送饭。 阿块真看不惯她。孟琅为何要平白无故受这些委屈?那女人脸伤了又赖不得他!可他在孟琅面前不说这些,因为他知道孟琅本性如此。他想到的就是默默地陪着他,力所能及地帮些忙,或者努力想些好笑的话,找些好玩的东西。所有这些,他做得都很拙劣,但孟琅总是配合地笑出来。 这让阿块觉得很挫败。他觉得道长是在迁就他。他不知道,孟琅是真有一点开心,虽然只是一点,再不能更多。因为,他必须拼命压抑自己的感情,他得竭尽全力去弄清楚阿块是谁,找到他的头,让他得以轮回。这是他能为阿块做的最后的事。 或许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孟琅终于在天星阁发现了一幅《出征图》。画上的题字表明,这画的是仙鹤王送元公出征。画上有仙鹤王,有仙鹤太子,有齐成武,也有元公褚严初。 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那位齐成武不是阿块。他虽然身材魁梧,但样貌与阿块毫不相似。 可出人意料的是,朝仙鹤王拱手致意的元公褚严初,却和阿块有七八分相似!最相像的就是那双眼睛,轮廓深邃,英气十足,眉毛鼻子亦十分相似,唯一不像的大概就是嘴巴,倘若遮住嘴巴,这位元公简直像是和阿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孟琅立刻查了元公的传记,巧的是,元公的确有一子,因讨伐燕岭山中民而死,死时才十九岁。可惜的是,这个儿子死得太早,传记仅有寥寥数语,也没留下肖像图,孟琅没有十成把握确定这人就是阿块。 可是这个人死在燕岭,而且死在冬天。燕岭冬天就是冰天雪地,而山中民很可能出于报复,割下敌军将领的头颅和眼睛,把他扔到山谷里去。但仍有不妥之处:燕岭的冰雪不会终年不化。若如阿块所说他在一个满是冰雪的地方呆了很久很久,那么那地方就不是燕岭。 孟琅无法忘怀阿块在描述自己死亡时下意识做出的手势,他坚信那肯定暗示着什么......但不管如何,他都不敢断言阿块不是元公的那个儿子。他打算先去燕岭看看,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处理好留在旅舍的三个人。 臧二说,他要留下来照顾鸾儿。他早就发誓要跟鸾儿过一辈子,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她都是鸾儿,他最喜欢的鸾儿。 青鸾也愿意暂时留在旅舍照顾红鸾,等红鸾伤势好些后,她想去人一观当道士。人一观供奉妙真仙子,是收女弟子的。 至于红鸾,她依旧不见孟琅。她似乎已经放弃了与外界的一切沟通,和屋中的黑暗融为了一体。孟琅无法,便给她留了一笔钱,要是她不想跟着臧二,那等身体好些后,她就可以拿着这笔钱离开。钱的数目,恰好是五百两。这些钱已足够让一个女子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或许是这一举动打动了她。傍晚,青鸾跑来告诉孟琅,说红鸾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虽然阿块反对,但孟琅还是去了。他明天就要走,如果今晚他还能为红鸾做点什么,那实在再好不过了。 他敲门,屋内传来红鸾嘶哑的声音:“请进。” 屋里无半点灯火,静默的黑暗中,孟琅只隐约看见些黑影的轮廓。红鸾的声音从床上传来:“道长,请过来吧。我有话想跟你说。” 孟琅向前走去,在离床三尺远的地方停住了。他恭谨地问:“姑娘想和我说些什么?若有什么我能帮上的,贫道必鼎力相助。” “道长可怜我。”红鸾笑了一声,像树叶在沙沙作响,“道长,你再过来两步吧,我说话,咳咳,吃力,不能太大声。” 孟琅便再往前走了两步,他关切地问:“姑娘有什么事情要——” 一瞬间,红鸾伸出两只瘦长的爪子,死死抓住了孟琅的右手!一道红光闪过,一股森冷的阴气骤然冲进孟琅的身体,与此同时,黑暗中,一左一右两个东西打了过来! 孟琅甩开红鸾,左手抽出斫雪挡住了左边袭来的那个东西,右背却被一个细长的东西狠狠敲中!就在这时,门猛地被拽开,阿块冲了进来,月光刹那间照亮了孟琅背后的那个人——正是那个斗笠人!他手拿一支铁笛,正朝孟琅头颅击去! 幸好阿块的煞气咬中了那斗笠男。只听一声惨叫,那男的跌踣在地,连翻了几个滚。阿块丝毫不顾地上那人,只冲过去,朝那正跟孟琅缠斗的另一人打去。此时,黑暗中忽刺出一条红蛇,阿块抓住蛇头,漆黑的煞气涌入蛇口,红蛇颤抖着,竟被那黑气冲爆了。 第371章 黑暗中顿时传来一声闷哼,孟琅抓住时机,刺出斫雪。 雪河风急! 剑光大作,片刃飞舞,刺目的白刃甚至照亮了那偷袭者的黑袍。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闪过,瞬息涨至十倍、数十倍,如一轮金环将孟琅撞了出去! “道长!”阿块急追出去,与此同时,那地上人与黑袍人跳窗逃去。就在此刻,空中一只洁白的巨手扑下,看似缓慢,却转瞬即至。 法相天地! 就在大手即将抓住那二人的瞬间,一道巨大的灰色残影出现在天空,挡住了那只手!夜空中孟琅看得分明,那人手中握着一支铁灰色的长笛。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右手藤蔓似的咒印已蔓延至脖颈,巨手破碎,法相湮灭。阿块将他从碎瓦破砖中抱起,孟琅紧紧抓着他,瞪着那二人离去的方向叫道:“是他!是卿铁笛!” 他不会看错,那是卿铁笛的灵器。他用了法相,来对抗他的法相!跟踪他偷袭他要杀他的是卿铁笛!而他那个同伙,孟琅看着自己为煞气侵蚀的右手——是鬼! 不仅是鬼,还是红煞。而且那鬼......有灵器! 而那灵器......孟琅按着自己胸前的伤口,一股暴虐的灵气正在其中肆虐。那灵气,带着雷霆之力。 “红鸾呢?”他从阿块怀中跳下来,急匆匆奔进屋里——红鸾已不知去向。拖着那样重的伤,她能去哪里? 旅舍的人都被惊醒了。青鸾和臧二最先赶过来,目瞪口呆地望着轰出一个大洞的墙壁。臧二赶紧冲进屋里——屋中也是一片狼藉。“鸾鸾儿呢!”他大喊着,跟只无头苍蝇似的窜来窜来,“鸾鸾儿呢!鸾儿呢!” “你那鸾儿是鬼!”阿块扶着孟琅,气愤地叫道,“她是鬼!我闻到味道了——鬼的臭味!” “你确定她是鬼?”孟琅问。 “她是!”阿块狂怒道,“还有个人也是鬼!那家伙一身腐烂的臭味,就像一具尸体!” “这、这是怎么回事呀!”旅舍主人光着脚跑来了,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墙撞破了,床砍烂了,窗成了一个大洞,还有人受伤流血!他急步上前,却看见那已经蔓延至孟琅脖颈的小蛇似扭动的咒印,他不禁失声尖叫起来。 “别叫了!”阿块一声吼过去,吓得旅舍主人立即闭嘴,臧二也止住了哭声。众人惶恐不安地望着孟琅,而孟琅直勾勾地望着半空,不久之前,卿铁笛的法相在那上面一闪而逝。过了会,他说:“红鸾姑娘被人劫走了。我一进门就遭了他们偷袭,他们中有人会法术,我敌不过,就变成了这样。” “什、什么!鸾儿被被劫走了!”臧二失声大叫,顿觉天昏地暗。旅舍主人说:“他们平白无故劫她干什么?” “我今天给了她五百两银子,或许有人看见,起了歹心。” “五百两!”旅舍主人惊呼一声,惊异地望着孟琅。这个数字的确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化一切可疑为可信。他立刻不再怀疑——为了五百两,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臧二也信了。他捶地大哭:“鸾儿、鸾儿!不,不!我要找找鸾儿!我要找找到她!”他从地上跳起,狂奔出去。孟琅急道:“阿块拦住他!”阿块脚下压根不动,只喊道:“回来!我们帮你找!” 臧二奔到门口的脚硬生生刹住了。他转过身,泪雨滂沱地望着他们。孟琅对旅舍主人说:“屋里的损失您估个数,我过会来赔。臧二,青鸾,跟我走。” 孟琅带着这二人回了自己的屋子。臧二泪眼汪汪地问:“道长,怎怎么找?” “找什么!”阿块烦躁地吼道,“她成了鬼!就是她伙同那两个家伙一起偷袭道长的,他们想杀道长!” 臧二惊呆了。之前,他根本没听清阿块说的话,现在他听清了,却不敢相信。他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才转过脑袋,哀求地问孟琅:“道、道长,这这是真的吗?鸾鸾儿变变成鬼了?” “是真的。”孟琅沉痛地说,“她没死,而是跑了。我为避免旅舍主人追究,才说她是被人劫走了。” “怎、怎么会呢!鸾儿儿怎么会会变成鬼呢!”臧二崩溃地喊道,“鸾、鸾儿是人,人啊!她不不是鬼,不不是鬼!” “你别在这吵了!你看不见道长受伤了吗?”阿块拎起他,暴躁地说,“要哭出去哭,该说的我们都说了!”他粗暴地把臧二推了出去。 孟琅对青鸾说:“麻烦姑娘今晚照顾下臧二,别让他出去乱跑。” “那道长你呢?”青鸾满眼担忧,“您的脸......” 那血红的咒印已经爬到了孟琅脸上。 “我没事。”孟琅声音嘶哑地说,“你先出去吧。” 青鸾一出去,他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第205章 告别 “道长!”阿块飞奔而来,扶住孟琅,焦急地问,“你怎么了?伤得很重吗?” “我现在身体里有两股力量。”孟琅将涌到喉头的血咽下去,强忍着体内冰火两重天的痛苦说,“我体内有威灵真君的灵气,还有那红煞的煞气。本来,我可以用灵气先压住煞气,但那红煞给我下了咒,我灵气受阻,压不住它......所以,阿块,你得帮我吃掉那红煞的煞气。” “我怎么帮你?” “把你的煞气放出来,你是青煞,你能吃掉那红煞。” “你不会受伤吗?” 第372章 “你会弄伤我吗?咳咳。”孟琅喉咙里那口血终究还是没压住。雷霆之力,最为刚猛,又对上了至阴至邪的煞气,两者甫一交锋,就打得不可开交。他现在体内就跟一座战场似的,遍地狼藉。 阿块心中一紧,他握住孟琅的手,说:“我试试。我绝不会弄伤你的。” 孟琅苍白地笑了一下,但阿块看不见。他握着孟琅的手,全神贯注地感知着在他体内流窜的阴煞。一股浓墨似的青煞从他体内涌出,阴森森地爬上了孟琅的手臂。那血红的咒印尖叫一声,飞速后退。 突然!青煞暴涨,猛扑过去,一下子便咬住了那咒印,与此同时,孟琅身上飞快窜起一丝金光,如铁圈般紧紧箍住了阿块的煞气!阿块闷哼一声,额上沁满汗珠。他咬着牙,死死握着孟琅的手,而孟琅面色惨白,三股力量在他体内交锋,那滋味绝不好受。 一串滋啦之声响起,好像皮肉在火上炙烤的声音。青煞翻涌,宛如一头欲脱不得的困兽,而那紧紧束缚着它的金光越发明亮,相较之下,红煞已经皱缩成小小一团,可它的根却深深扎进了孟琅的骨肉里。阿块心中焦急,他要是非得吃了那团红煞,就不可避免地要伤到孟琅。 他的煞气,可比那红煞霸道多了。 “别收着煞气!”孟琅疼得满脸冷汗,面白如纸,“别顾忌我!” 阿块咬咬牙,一闭眼,青黑的煞气尽数涌出,他听到孟琅闷哼一声,刹那间,一阵剧痛从阿块身体中爆发。他睁大了眼,大脑在疼痛中扯成一线空白。红煞尖叫一声,化为齑粉,金光疯狂挣扎,却在耀眼的一闪之后瞬息暗淡,为阿块的煞气所吞噬。孟琅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就在那瞬间,阿块抱住了他。 阿块紧紧地抱住了他。孟琅的疼痛,针扎一样刺入他的身体。但他知道,那并不是道长遭受的全部,那仅仅是他的煞气带给道长的伤害。道长所忍受的,必是他所体会的十倍百倍。可是道长什么也没有说,他发着抖,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服,阿块听到他剧烈的喘气声,感受到他脸上冰冷的汗水。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吻他,但他不能,于是他紧紧地抱住他,好像这样,就能接过他的所有疼痛。 经此一遭,孟琅神格的状况急遽恶化。如果说他的神格原本只是出现了一条缝,那么现在那条缝已成了一道大口。 幸好孟琅之前离开穹庐峰时带走了一瓶灵池水,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孟琅打坐了一晚,第二天脸色依旧无比苍白,好像涂了一层死白死白的粉。他得尽快回穹庐峰,否则神格的状况将进一步恶化。 除此之外,他也得尽快告诉羽化岛万年发生的事。昨夜一战虽然匆忙,却足以让他看清那黑袍人手上的戒指——那是威灵戒。威灵真君不明死亡,他的灵器威灵戒不翼而飞,他的弟子卿铁笛畏罪潜逃,却和一只红煞出现在万年,而那红煞手上还戴着威灵戒。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一大早,孟琅便向青鸾和臧二告辞了。臧二听说孟琅要走,大惊道:“道道长,你不不帮我们找找鸾鸾儿了吗?” “她已经变成了鬼,你要是去找她,恐怕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孟琅劝道。 “可可是,她又又不会害我!”臧二慌张道,“我得找找到她啊!她肯定是是被人害害了!我要救救她!” 阿块忍不住说:“她要是被人害了为什么还要骗道长过去?她摆明了就是和那两个人合谋要杀道长!” 臧二不吭声了,一双眼睛哀苦而焦急地望着孟琅,脸痛苦得变了形,好像一只脱水的鱼。孟琅说:“她的确跟那两个人是一伙的,我昨天手上的伤,就是她弄的。” 臧二眼中的光骤然灭了,他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两步,抱着脑袋颓然地蹲了下来。他呆望着地面,好一会,他悲苦地说:“我,我还是想想找到鸾儿......” 青鸾看不下去了,鼓起勇气说:“你别找她啦,你就算找到她,她也不会跟你走的啊。” 臧二抬起头,愣愣地问:“为、为什么?” “红鸾不喜欢你。”青鸾叹气道,“你这呆子,怎么就是看不出来?她不喜欢你,也根本不知道你想赎她。” 两道泪从臧二眼中流下,像两道白色的伤疤。 “可,可是,她对对我笑呀,说话呀,别别人都不不那样......” “那也不代表就是喜欢呀!你看见一只小狗,觉得可爱,朝它笑一下,又或者觉得可怜,给它扔块骨头,那算得上喜欢、算得上爱吗?” “可可是她对我笑笑呀,说说话呀!”臧二哀嚎道,好像被人狠狠踩了一脚,又或者捅了一刀,“没没有人那样对我,没没有人啊!” 他的头猛地坠下,掉进了那双瘦骨嶙峋的手里。一两声破碎的呜咽从他指缝中漏出。青鸾同情而不忍地望着他,孟琅叹了口气,说:“你现在再去找红鸾姑娘,不仅很可能找不到她,还很有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境......臧二,你要不要去买块地,或者学门手艺?我这还有些薄银,或许能帮上你。” 臧二蹲坐在那里,仍低低地抽泣着。好一会,他抹了两把眼泪,站起来,哽咽道:“道长什什么时候走?我我送你。” “我现在就得走。” “您的伤没事吗?”青鸾担忧地望着孟琅苍白的脸。 “无妨。”孟琅笑了笑,伸出手,“我已经将咒术除去了。” 第373章 青鸾看着他干干净净的手,惊讶不已:“道长真厉害。” 他们送到门外时孟琅让这两人回去。青鸾坚持道:“我们再送送吧,这一去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您了。” 孟琅有些为难,推辞道:“我们要坐马车。” “那我们便送到您上马车为止。”青鸾坚定地说。 孟琅无法,只得叫了辆马车。上车前,他对二人道:“你们最好尽快搬离旅舍,我怕那鬼再找上门来。” 青鸾说:“我们明天就去人一观。” 孟琅点点头,便和阿块上了马车。这时,青鸾忽然攀住车厢,飞快地将一个东西扔了进去,随即快步后退,孟琅惊异地探出头,她笑了笑:“道长,您掉东西了。”随后,便急匆匆对马车夫道:“走吧!” 车夫一扬鞭子,马车立即在哒哒声中跑远了。孟琅捡起那东西,阿块皱眉道:“她扔了什么?” 他记得这个女人的声音,这就是他们第一次去梦里乡后追过来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一个香囊。”孟琅疑惑地望着那精美的锦囊,说,“这不是我的啊?” 阿块沉默片刻,说:“她送你的?” “不会吧,这香囊是用重锦做的,一般人买不到。”孟琅困惑地说,“她肯定是捡到谁的香囊,错认成我的了——等等,或许,这香囊是世子的?” “既然不是你的,你就别看了。”阿块嘀咕道。 “应该是世子的。”孟琅思索道,“那天同我们一起去梦里乡的人,只有世子用得起这香囊。要是以后再见到他,我就把这香囊还给他吧。” 他将香囊收进袖中,叫马车停下。两人下了马车,走到一个偏僻去处。阿块说:“你要走了?” “我要先回穹庐峰,告诉师傅卿铁笛的事。”孟琅跳上斫雪,“为了避免出乱子,你就在北杈子山脚下等我吧,行吗?你可得小心些,千万别被人发现你是鬼。” “行。”阿块没想到孟琅居然准备带自己一起走,顿时欢喜不已。他高高兴兴爬上斫雪剑,孟琅抓住他双手,迟疑一瞬,把它们放在了自己腰间。 “好了。”他略有些不自在地说,“这样,你就不用害怕了。” 阿块愣了一下,不禁咧开嘴笑了。其实他早就不怕高了,那次带孟琅回穹庐峰,他可是一个人站在斫雪上的。但他没有说,只是悄悄地将双手环到孟琅腰前,把他圈住了。他心里乐滋滋的,别说怕高,恐怕就这么一直飞下去他也愿意的。 可惜他看不见,否则,他就能发觉孟琅绯红的耳郭。那时,他定能明白身前人的心意。可惜他看不见,否则,他就能发觉孟琅苍白的脸色。那时,他就能明白这次回去绝没有孟琅表现出的那样轻松。 可惜他看不见。 第206章 行踪 孟琅将阿块安置在了捕蛇人的屋子里。有一次孟琅突然想起了这地方,就过来看了看,这屋子早已倒塌,几根腐烂的木头陷在深深的野草中。孟琅在这儿重新搭了座木屋。有时候他不想呆在穹庐峰,也不想去人间时,就会一个人在这屋子里躲会儿。这里是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归一一从他那里知晓卿铁笛的事,便立即和他去了羽化岛。他们先找了月华仙子,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月华仙子不在桂魄宫。他们又去找了百川真人,但他也不在。这两人居然一起失踪,实在是怪事。那么,这两人究竟去哪儿了呢? 他们去了雷公山。 卿铁笛久久没有消息,月华在家里实在坐不住,便约百川一起去雷公山看看,希望能发现些什么。谁知,百川私底下早去过好几次雷公山了。 百川认为威灵真君要真是在雷公山被人杀死的,那么山里不可能不留下一丁点痕迹。可他在雷公山搜寻了好几次没有发现什么,他由此开始怀疑威灵真君或许死于别处。虽然他觉得再去雷公山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月华请他一起去时,他还是答应了。 失去了主人的雷公山阴云惨淡,上下都灰蒙蒙的,好似一块蒙尘的镜子,山间吹拂着幽幽的冷意,好似亡灵的呼吸。凄清之气,充盈眼前,使人断肠。 月华与百川走入威灵真君的洞府,这里依旧如之前一样冷清。月华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悲伤之情,难以自抑。她如何能相信,挚友就这么死了呢!他们这四个活了上千年的老家伙,现在竟只剩下三个了!她绕着洞府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处,百川真人问:“如何?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月华沮丧地说:“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百川真人叹息道:“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要是真能发现什么就好了,可惜,这里什么也没有。我们回去吧。” “我想去劈石松那儿看看。”月华哀伤道,“我们已许久没在劈石松下一起饮酒赏月了。今天是七月十五,我们去劈石松给威灵送一杯酒吧。” 劈石松是雷公山上的一大奇观。最初,它只是一棵从巨岩中挣出身的孱弱小松。威灵发现它后,甚为惊奇,当即把其他三位上仙叫来,在这小松下喝酒诵诗,祝它茁壮长大,成为一棵参天大树。从此之后,这松便成了威灵的心头肉,他每隔三两天总要过来看看,开花了,结果了,都要把其他三位朋友喊来。 归一最开始还来,不久便对这种频繁的聚会失去了兴趣,经常性地放起威灵鸽子了。然而,每逢这松树的十年大寿,威灵却还是要把他抓来喝酒吃饭的。归一不胜其扰,最后竟闹着要给这树算卦,看看它到底能活多少年,威灵怕他算出来这树早死,之后便不敢抓他过来了。 第374章 归一走了后,另外三个喝得反而更尽兴些,谁叫这家伙不知情趣,每次喝酒都板着脸,好像谁欠了他死的。众人在树下拉拉家常,聊聊趣事,有时还把徒弟们喊上,六七个人热闹极了,也是兴事。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威灵渐渐不再喊他们来这喝酒,而更喜欢在洞府聚会。虽然,每逢这松树的十年之寿,他们总还是要来看一看,甚至聚一聚的。只是聚了两三回,威灵的兴致似乎都不高,后来也就渐渐不聚了。再后来,威灵闭关了,劈石松变成了无人问津的所在,直到月华现在突然想起它来。 如今,这松树已是千年高寿了。劈石松不负威灵对它的期待,现在已长成了一个颀长的巨人,傲然挺立在绝崖之上。那块巨石,早被它一分为二,如一个硕大的蚌壳般敞开着。石头底下有威灵开辟出的一方小台,那便是他过去常邀人喝酒赏松看月对歌的地方。 无怪乎月华要想起它来,除了这里,哪还有更合适的给威灵祭酒的地方呢! 月华不禁悲从中来,她在袖中拿了一壶清酒,洒在地上,祝道:“威灵啊,愿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喝酒赏月。你要是在天有灵,就告诉我,究竟是谁杀了你?要是凶手真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徒弟,那他现在又在哪里?” 酒水滚落地上,横流四方。百川站在石台边,望着崖下幽幽的深谷,几缕惨白的云雾,缭绕谷中,给这本就阴森的景象更添了一分恐怖。一阵阴风吹过,灰雾微微荡开了些,露出谷底焦黑的枯木。百川双眼一瞪,飞身而下。月华一惊,转身看去,百川已不见了。她向崖下一望,立即明白了。 她忙飞身下去,见百川站在枯木乱石中,神情凝重地四处查探。其实用不着探查,焦黑蜷曲的断树,崖壁上大大小小可怖的裂痕,还有地上散乱的像凝固的熔岩般的石块,无一不表明这里是威灵曾和人战斗的地方。那些战斗的痕迹蔓延数百米,由此可见战况的激烈。 仅一个卿铁笛,能跟威灵打成这样吗? 痕迹尽头,是一个深深的大坑。这坑就如一张黑漆漆的兽口,直对着灰色的天空。坑中积了些雨水烂叶,百川将它们清扫干净,便看见了坑底一大片黑漆漆的东西,就像一朵捶扁了的张牙舞爪的黑菊花,又似一只邪恶的黑蜘蛛,中心肥厚,许多长短不一的黑须向四周飞溅出去,伴着星星似的黑点。 月华惊呼一声,她双眼赤红,悲愤地望着那坑底漆黑的血迹,叫道:“这才是威灵死的地方!他真是被人杀死的!” 百川紧盯着坑底已老成黑色的血迹,忽然,他俯下身,从血痕中捡起了一截瘦长的东西。这玩意是木头做的,可竟没被烧烂,只是黑乎乎的,看不出原貌。但它也不像普通的树枝,上面似乎有些雕琢的痕迹。 “这是什么?” “让我看看。”月华接过那东西,仔细端详良久,忽然惊愕地喊道,“这,这是半截簪子?” 二人即刻赶回羽化岛,正碰上折返桂魄宫的归一二人。待听孟琅说完,月华已心如泣血,痛恨道:“这混账竟把威灵戒给了鬼!看来,就是他二人杀了威灵!” “一个红煞,一个卿铁笛,能杀得了威灵?”百川不禁摇头,神情凝重地说,“威灵没那么弱,恐怕杀他的,还另有其人。” 归一颔首:“以威灵真君的修为,一个红煞,一个卿铁笛,绝不足以杀了他。” “卿铁笛定然知情。景懿君,你说你是在人间万年郡看见他的?”月华决然道,“我现在就下去抓他!” 百川说:“只怕他人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想杀景懿君,不就是怕他回来告诉我们吗?可他为什么要跟踪景懿君?他要是发现他了,不该远远躲开吗?” “或许他想先下手为强?”归一说。 “是啊,他肯定以为景懿君是专来追捕他。谁能想到事情会这么凑巧,他偏偏在万年,景懿君偏偏就去了万年......”月华疑惑地问,“景懿君,你怎么会突然会去万年呢?” 孟琅答道:“说起来,这件事还与上仙您有关。您不是几月前责令阎罗清扫干净古战场的鬼魂吗?他忙不过来,就喊我去帮忙,凑巧我在那发现了一具白骨,是我在凡间的恩人。恩人虽死,却血脉未断,那后人正好就在万年,我为报恩,才过去的。” “原来如此。”月华惊奇不已,“多亏景懿君,否则我们不知何时才能发现卿铁笛的踪迹。” “但他现在一定跑了。”百川拿出那黑乎乎的断木,说,“还有件烦心事,我们在威灵死的地方发现了女人的簪子。” 归一与孟琅忙凑上前,那根木头虽然黑乎乎的,可确实是根簪子,上头还雕了朵梅花,只是手法粗糙,刻得很不好看。 归一思索:“难道杀他的人中有女人?” 月华皱眉道:“要是那样,这簪子也太粗滥了些。除非是穷苦人家的女子,否则不会戴这样的簪子的。” 百川说:“未必,有女人就戴这种簪子。” “谁?” “妙真仙子。她头上插的哪里是簪子?就是根树枝。” “她早换簪子了。上次璇霄会你没注意到?”月华强调,“她戴了一枝雕得特别精美的黄杨木簪。” “这我可没注意到,毕竟她都戴了几百年树枝了。” “现在她戴的可不是了。”月华忽然一愣,脸沉了下来,默默地站在那。百川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第375章 月华望了他一眼,心烦意乱地说:“我好像记得......她那簪子,雕的也是梅花。” 此言一出,四人皆惊,屋中静默了一瞬,千百种想法,一时在众人心头闪过。好一会,百川问:“你确定?那两根簪子一样吗?” “不,不,妙真的簪子要漂亮得多了。”月华有些烦躁地在原地踱了几步,“兴许是我想多了。或许,这又是一个凑巧。妙真有什么理由对宏元动手?” 百川思索片刻,道:“......妙真的母国律国,是被威灵真君的母国金雷国灭了吧?” 月华争辩道:“可律国亡国时妙真没有下凡帮忙!这点威灵不如她,他当时真不该去帮金雷国的,毕竟他是神仙了,不该瞎掺和人间的事。” “妙真仙子的确不像对威灵怀恨在心的样子,要是因为一根簪子我们就贸然怀疑她,实在有失公允。”归一真人赞同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卿铁笛。” 就在这时,月华的水照月忽然闪了一下。她拿出水照月,流星子的大脸激动地跳了出来,叫道:“师傅,我发现卿铁笛了!他在亡人山!” 第207章 青玄地髓 卿铁笛终于现了踪迹,这实在是件大喜事。百川等人顿时松了口气,立刻前往亡人山抓人。孟琅因为有伤在身,不便跟去,但这无关紧要,有三位上仙出马,卿铁笛肯定跑不了。 卿铁笛的消息既然已经送到,孟琅便打算回穹庐峰疗伤。但在路上他突然变了主意,以往每次受伤他都回穹庐峰,那口灵池的灵气已不知道被他耗去多少了。这次他神格受损如此严重,恐怕又得耗去灵池不少灵气。 师傅虽然没怎么责怪他,可说到底他神格受损是咎由自取,这样消耗灵池让孟琅有些于心不安。他思来想去,决定去酆都敲阎罗一两株灵草。过去他帮阎罗除鬼从未要过报酬,如今要点灵草也不过分。何况,他心里清楚酆都库存并不像表面上那样贫瘠,这从阎罗之前给他的那株上好的灵草就可看出。 孟琅进阎王殿时,阎罗正翘着腿看话本。他瞧见孟琅,十分惊讶,赶紧扔下话本拿下腿,扔下手中的话本,起身问:“什么风把你刮来了?对了,我听说威灵真君羽化了?老天!那可是威灵真君——你脸色怎么这样苍白?你出什么事了吗?” 孟琅开门见山地说:“你这有多的灵草吗?我在人间受了点伤。” 阎罗惊骇道:“什么东西能伤到你?” “红煞。” “红煞能伤到你?你被偷袭了?” “那红煞还有个帮手。” “谁?” “卿铁笛,威灵真君的弟子。” 阎罗震悚道:“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孟琅问,“你到底有没有灵草?没有我得马上回穹庐峰,我伤得不轻。” 孟琅说伤得不轻,那就是伤得非常严重了。阎罗神色一凛,立即说:“有,你跟我来。” 二人出了阎王殿,直奔奈何桥,远远地,便看见点点幽蓝飘荡在漆黑的忘川河中,那是由黑得发紫的莲叶与紫得发蓝的睡莲织成的一条长路,通往幽冥的尽头。河流尽头确乎飘着一团黑色的漩涡,漩涡上照着一座断桥,断桥上,成千上万灰白的鬼魂正缓慢地前行。 一个头缠黑布的老太太拄着竹棍坐在桥下的一片竹筏上,面前竖着一口乌黑的大陶缸,灰褐色的药水在缸中飘荡,那些上桥的人纷纷用手掬了一把缸中水,一口饮尽,而后便如醉汉般摇摇晃晃地荡上桥去,一跃而下。那黑色的漩涡便溅起一朵闪着冷白的小小浪花,一个灵魂从此遁入人世,尽忘前尘。 “孟奶奶!”阎罗站在河上流大喊,“您过来一下!我有事!” 那矮小的老妇人慢慢站起,用竹棍轻轻在水中一拨,竹筏便缓缓朝阎罗飘来。莲叶飘散,让出了一条黑色的路。竹筏游至岸前,孟婆问:“什么事?” 黑巾裹住了她的整个头和脸,只露出一方冷白的、线条坚硬的下巴,和下巴上那灰粽色的、中毒般的薄唇。她的嗓子像被火烧过,又像是被人用刀割过似的,四处漏风,极其难听,若不是熟识她的人,恐怕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阎罗上了筏子,笑道:“麻烦您送我们过趟河呗。” 孟婆瞥了他一眼,拿竹棍一拨,竹筏便轻飘飘朝忘川对岸飘去。灰蓝的雾,渐渐侵吞了奈何桥上的白影。孟琅问:“孟婆奶奶,那些人如果没喝孟婆汤就跳下奈何桥会怎样?” “会疯。”孟婆幽幽地吐出两个字。 “不会死吗?” 阎罗说:“只要他魂魄完好,该转世的,还是会转世,只是记得前世的事,终究是个负担。有人好不容易转世,人间早就过去了几十几百年,非但妻子儿女都已经化为黄土,就连故乡也未必能再找到。晚上还要做噩梦,想起我这酆都的十八般地狱,何苦不喝一口孟婆汤,轻轻松松做个新人呢?” “要是魂魄不全,跳下去会怎样?” “会死。”从孟婆那灰泥似的唇中,又蹦出两个冰冷的字。 孟琅心中一沉,他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答案,可还是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难受。他勉强地问:“为什么会死?” “魂魄都不全,怎么能转世?”阎罗奇怪地说,“也不说三魂齐全,有个地魂就好。酆都勾人勾的就是地魂,没地魂怎么转世?” “不是说尸首齐全者也可以转世?” 第376章 “那个。”阎罗不以为然地说,“那是特例,有人死了,还没等无常来勾地魂就散了,可天魂还没散,你知道天魂在人两眉间——也就是上丹田吧?所以世上才有砍头的酷刑,砍下头,人死了,天魂和命魂就都散了,要是地魂再散,这人就转不了世啦。” 孟琅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就是说,假如天魂和地魂散了,即使把头找回来也无济于事了?” 阎罗开玩笑道:“要不你把命魂找回来?没了天魂地魂,有命魂也能转世啊。” 孟琅苦笑:“你别说笑了。要是命魂还在,人又怎么会死?命魂可是最先消散的。” “那也不一定。这世上不是有起死回生的神药吗?所谓起死回生,就是找回命魂嘛.......” 竹筏靠岸了。忘川河对岸的风景多了一份宁静,少了一份恐怖。岸上铺满了蓝的紫的雏菊似的小花,那些星星般的花朵在乌绿的细枝间轻轻摇晃,好似在跳舞。脚下的土地,十分柔软,就像一层厚厚的皮毛。头上的天空,于黑中泛出一抹深沉的蓝光,好似一盆泼洒的蓼蓝。蓝光尽头,与地平线交接的地方,镶嵌着一抹柔和的白意,仿佛日出的预告。 孟婆在前面一言不发地走着。她虽然拄着竹棍,但步履稳健,一点也不像一个老太太。阎罗二人跟在后面,孟琅问:“咱们这是去哪儿?” 阎罗不无几分得意地说:“去我的私人宝地。” 忘川河腐臭的水汽,渐渐远去。一阵轻柔的湿气,又缓缓飘来。一朵朵幽灵似的高而瘦削的白花,渐渐出现在蓝紫色的小花中。孟琅问:“这是什么?” “水晶兰。”阎罗说,“我们快到了。” 一大片月光似的冷白,骤然跃入眼前。前面,竟是一口靛蓝色的深潭,潭水平静无波,有或紫或白的光晕流转,成千上万株水晶兰便簇拥在这宝石般潭水边,像一个个苍白的精灵幽幽摇晃。孟琅惊奇地说:“酆都之中,竟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潭水可真是漂亮。” “潭水?”阎罗哈哈一笑,走上前去——他竟稳稳踩在了那口靛蓝的潭水上!阎罗拿脚轻轻跺了一下,得意地说:“这可不是什么潭水,这是青玄山的地髓!虽然只有一小块,还受过魔气污染,可也是举世无双的珍宝了!” 孟琅吓了一跳:“青玄山的地髓?你居然能弄来这种东西?” “这个嘛,因缘际会,就弄到了。”阎罗打开地髓,一股浓郁的灵气从里面流了出来,他将地髓整个支起,便露出了下面琳琅满目、无以计数的各种仙草仙药灵石灵器。 孟琅神情复杂:“......你该没去三仙山打劫吧?” “三仙山倒时我都没出生!”阎罗一耸肩,说,“这都是诛魔之战我跟小黑小白去勾那些死了的十枢中人时,从他们身上捡来的。” 此话一出,气氛不禁有些悲凉。阎罗叹了口气:“虽然我不喜欢十枢那帮趾高气扬、自命不凡的家伙,但不得不说,要不是他们,现在天下可就是魔物横行、民不聊生了。” 孟琅点点头,过了会,他有点胆战心惊地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可千万别再把这东西随便给人看了,尤其是神仙......” “嘿,冲你这句话,我就知道把你带过来没错。”阎罗爽朗地笑道,“老弟,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我就算叫你把这些东西搬空,你都不会搬呢。这些年你帮了我这么多忙,现在遇到了麻烦,我难道还要藏着掖着?那也太不是人了。你要什么,尽管拿,一定要把伤养好,我以后还要靠你除鬼呢!” 孟婆说:“你为何不让他直接坐在地髓上疗伤?” “的确。”阎罗恍然大悟,“要是坐在地髓上疗伤,下头这些草啊石头啊的灵气也能为你所用,且这地髓据说能明澈道心,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孟奶奶,你这主意真不错!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孟婆冷冷地说:“要让你这样拔下去,老身就白养这些花了。上次那株灵草,老身还未找你算账!” 阎罗有些尴尬,打哈哈道:“这个,灵草种了,总是要用的嘛......” “那你来种?”孟婆顶了他一句,“你要是能种活,这些花老身随你取用。” “这个,要在酆都种灵草灵花,自然是很难的。这种事情,还是得要交给懂行的人......”阎罗讷讷道,“青石,你就在这地髓上疗伤吧。放心,里头的魔气早就没了。” 孟琅感激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客气什么!”阎罗拍拍他肩膀,笑道,“现在人间又打仗了,以后有你还我恩情的时候!” 第208章 暴露 阿块站了很久,一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才确信道长真的离开了。他苦闷地坐在地上,心想他怎么就非得是鬼呢?他要不是鬼,就不用这样偷偷摸摸了。他要不是鬼,也不会没有眼睛没有头了。 等待是件苦事。阿块曾能听见的那样多的丰富声响:微风、草浪、松涛、鸟语,全都在等待中失去了意义。他就像一个被关在壳子里的人,全身心都希望能挣脱这牢笼,随孟琅而去。 可是,他还是只能坐在这,永远地等着,等着。他不禁站起来,试探地朝前走去,当然,他什么都看不见,可哪里是山,哪里是谷,哪里是平地,他却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他知道孟琅在山上,于是就走到山脚的灌木丛里坐着,仿佛这样他们就能更接近些似的。 第377章 他坐在那,像火烧,像蚁挠,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心里嘈嘈的无法安定。忽然他觉得自己不该长这么大个块头,他要是只有一根小拇指大,就能随便跟着道长走了。一股幽幽的凉意渐渐袭上脚底,天快黑了,阿块回了木屋。 晨光复来,寒意退去,啾啾鸟鸣在幽静的山间响起。应该是清晨了。阿块醒来的时候想。他推开门,温暖的阳光洒入陋室,当这阳光渐渐变得灼热时,他知道中午已到,但是孟琅仍没有回来。他之前说过,处理完卿铁笛的事后他就要回穹庐峰上养伤,那么他肯定伤得很重,阿块忧虑地想,不住地在屋前踟蹰。 要是他再厉害些,就不用非得让煞气进入道长的身体了,就可以一举杀掉那两个可恶的偷袭者了。阿块烦躁地想,又感到一阵后怕,幸好他当时悄悄跟在了道长后面,否则......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气息忽然出现,像一条突然蹿出草丛的蛇。阿块猛地转过头——是那红煞!怒火骤然从他心中腾起:那红煞居然跟到了这里来?简直胆大包天!他拔腿追去,那红煞却急速退却,好像是要逃跑。但阿块怎么会让它逃掉呢?这家伙可是伤了道长! 他甚至已经听见了那家伙的脚步声——咚!咚!咚!迅猛沉重,无比清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快了!他马上要抓住它了!阿块怒吼一声,煞气呼啸而出,可那红煞的气息就如一簇孱弱的火苗般瞬息被扑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陌生的气息。 “轰!” 阿块打中了那红煞,可他掌心毛拉拉的触感立刻告诉他,这是另一个人。 这不是那红煞。 天空中,一道白色倩影正疾速朝穹庐峰飞去。那是妙真仙子,她踩着那把白伞,神情凝重。 就在刚刚,三上仙出事了。羽化岛的所有神仙都聚集到了一起,景懿君自然不能缺席。她实在想不通,他师傅去亡人山,他怎么能不跟着?就算不跟着,他跑回穹庐峰干什么?弄得她还得大老远过来找他一趟。 穹庐峰上有归一真人设下的阵法,妙真仙子不能直接飞上去,而得先到山门前喊孟琅开门。这令她更感不快。她慢慢地向穹庐峰录下,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响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妙真仙子微微蹙眉,飞过去看了一眼,谁知竟看到了一团青黑的煞气!妙真大骇,忙举伞刺去,却被一只裹着煞气的铁拳打开了。煞气那边传来一声急呼:“妙真仙子救我!” 妙真定睛一看,跟那青煞对打的竟是黑山君!他已被逼得半现出原形,两只黑黢黢的熊掌高举着。妙真看见那非人的东西,心头涌起一阵恶心,黑山君却未曾察觉,焦急地喊道:“妙真仙子,快帮帮我!这家伙是青煞!” “我当然知道!”妙真提伞砍去,那青煞在两人围攻之下,非但不落下风,反而更加凶悍了。那乌青的煞气将他整个裹罩住,妙真的伞根本砍不破。奶奶的!她心中大骂,孟琅这厮是怎么看家的?青煞跑到自家门口了都不晓得! 电光火石间,三人已交手数十招。妙真眼见形势不妙,当即抽身飞去,叫道:“我去搬救兵!” “你别走啊!”黑山君急得大喊,可妙真已经跑远了,他赶紧化为一头大黑熊,朝山顶上跑去。他原以为熊身跑得快,山上又都是密林,定能甩掉这青煞,不料那青煞根本不管那些破树,跟在他后头紧追不舍。眼看那青煞越来越近,黑山君心头生出一丝恐惧:他该不会今天就死在这儿了吧? 不,不行,他还没成仙呢。反正妙真仙子也不在这......黑山君心思急转,要不要,用那个东西? 那头,妙真被挡在阵法外,急得团团直转。她冲那阵法大吼:“景懿君!姓孟的!你听见没有!你山下有青煞,赶紧出来帮忙!你聋了吗!” 她不知道孟琅去了酆都,还以为他在里面装聋。妙真气得破口大骂:“见死不救的家伙!你师伯的徒弟在下头!” 阵法依旧毫无反应,妙真心思急转:他景懿君可以躲在阵里面,她可不能!那黑熊能拦那青煞到几时?她还不如赶紧回去,否则,等那黑熊死了,就该轮到她了!妙真主意打定,立刻返身去回羽化岛。黑山君瞧见她离开,不再犹豫,从怀中掏出一颗黑丸,正要吞下,却看见了天边急遽飞来了一道流光。 又有人来了? 黑山君一愣,就这么一愣,阿块追上了他。 “啊啊啊!!!” 一声撕裂云霄的惨叫刺入孟琅耳中。他大惊,还没来得及弄清惨叫声的方向,便撞上了急急飞来的妙真。她面色苍白,神情恐慌。“你不在山上?”妙真大惊,急道,“黑山君遇上青煞了!我现在得赶紧回羽化岛!” 这句话宛如一个霹雳砸在孟琅头上。他慌张地问:“师兄遇上青煞了?真是青煞?” “我亲眼看见,还能有假!黑山君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你赶紧跟我回羽化岛去!” “不,不行,你先回去,我......我得救师兄!”孟琅向惨叫声传来的方向飞去,妙真盯着他,眉头紧皱,她使劲转过头,要走,却又扭身追了上去。该死的,要是百川和归一的徒弟都死在这,她回去怎么交差?怎么也得带一个走! 孟琅刚刚从酆都回来,根本不知道黑山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北杈子山附近,甚至还跟阿块撞上了!他看见阿块打中了师兄,师兄已经彻底现了原形,生死不知地躺在地上,而阿块还要挥拳,刹那间,孟琅本能地出了剑。当他回过神时,他已经挡在了师兄面前,而阿块举着流血不止的手,惊愕地望着他。 第378章 “道长......”阿块愣愣地说,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孟琅看见妙真仙子正急速逼近,吼道:“赶紧走!先走!” 已经晚了!妙真已看见了血泊中的黑山君,已看见了正跟那青煞对峙着的景懿君,不知怎地那青煞散去了煞气,背对着她,好时机!妙真抬手,天空中骤然显出一个青灰色的身影——法相天地!对付青煞,出手必是杀招!巨伞如剑,直刺山峦! 刹那间,巨响轰鸣,群峰战栗,一声怒吼从山脉深处迸发,涛涛白雪倾泻而下——雪崩了! 妙真仙子从未在雪山战斗过,她眼睁睁看着成千上万斤积雪自山坡奔驰而下,犹如狂怒的兽群,瞬息间便吞噬了那青煞、孟琅和黑山君! 雪崩的刹那好似天罚,孟琅声嘶力竭地朝阿块大吼:“跑——” 他举起剑,巨大的法相挡在了万顷奔泻的大雪前,灵气飞快地消耗,可这决堤的冰雪怎是人力可阻挡的!天灾之前,一切都是徒劳!法相破碎,山摇地动,白雪倾泻而下,这一刻还能再做什么! 他能救谁?师兄就在他身后!孟琅望向阿块,雪庐崩塌,穹宇将倾,他们相对而立,此刻此刻千万分之一瞬中阿块朝他扑来,而他抓起师兄,崩溃地喊道:“斫雪——” 全部灵气,全部调动,雪白的剑影一闪,插入大地,剑光暴涨,宛如一块盾牌,在奔腾的雪浪中斫雪劈出了一方窄窄的空地。孟琅一手抓着剑柄,一手紧紧抓着黑山君,阿块在他眼前被冲走了,被淹没了,在他眼前!他没有抓住阿块,没有,他抓住了师兄。他没有救阿块,他救了师兄。 雪在怒吼,雪在咆哮,雪在尖叫,斫雪剑瑟瑟发抖,孟琅的手已经麻木,他撑不了太久。血一阵阵地从他身上刷过,他全身冰冷,灵气不断地流失。他才修养好的神格再度出现裂缝,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他跟师兄都会被埋在雪下! 这时,一只浅青色的巨手将孟琅二人从大雪中抓了出来,原来是妙真召出了法相。 “没事吧?”妙真站在法相肩头,焦急地张望着。瞧见孟琅惨白的脸,她吓了一跳,赶紧说,“咱们走吧!趁那青煞还没从雪里出来!” 孟琅呆坐在那。妙真急道:“你哭什么!黑山君又没死!我现在马上就带你们回羽化岛!” 他哭了?孟琅摸了一把冰凉的脸,可冻僵了的手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望向地面,大块大块崩裂的冰雪仍呼啸着向山下奔去,所过之处树木断折,岩石淹没。孟琅浑身发冷,他呆愣愣地说:“我,我回不去,灵气不够......” “谁要你们自己走了?我带你们!”妙真将伞一撑,那伞倏忽变大了数倍,她把黑山君扔到伞上,又把孟琅拽上去,便飞快地朝羽化岛赶去。 孟琅坐在伞上,耳边是隆隆的雪崩声。在他飘荡的神思中唯有一个念头尚能带给他安慰,那就是阿块应该还没有死。 可这又有什么用?阿块暴露了,还打伤了师兄,妙真仙子回去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上仙们,羽化岛马上就会追杀阿块,师傅也会逼他杀了他,而他还没找到阿块的头...... 孟琅忽然站了起来。妙真诧异地望着他:“你怎么了?小心摔下去。话说穹庐峰附近怎么会出现青煞?” “我得回去。”孟琅惨白着脸,说,“我还有事要办。” “什么事非得现在办?”妙真不解地叫道。 “穹庐峰上的阵法有些问题,我怕那青煞闯进去......”孟琅觉得自己简直在胡言乱语,他顾不得许多,跳上斫雪剑,大声道,“您先回去吧!我马上就赶回来!” 孟琅瞬息就消失在了空中,妙真怎么喊他也不答应。这疯子!那后头有青煞,他回去干什么?妙真咬咬牙,转身朝羽化岛飞去。 不管景懿君在发什么疯,她是不会回去送死的!该死的,亡人山出了青煞,现在北杈子山又出了青煞,这究竟是什么世道?青煞是什么小猫小狗吗?遍地都是! 妙真仙子猛然警觉,她此行是来喊景懿君去羽化岛的。她犹豫地望了眼北杈子山的方向,还是继续朝羽化岛前进了。 算了。她不安地嘀咕道:“我也算尽力了,是他自己发疯要回去,关我什么事?但他干嘛要回去呢?这真是太奇怪了......总之,这跟那场雪崩肯定没关系。只要跟雪崩没关系就行了。” 她忧虑地看了眼脸冻得青紫的黑山君,心想,他可千万别死了。 真的,她干嘛要多管闲事跑这一趟?要不是宏元说得赶紧通知景懿君......哎!反正她已经劝过景懿君了!她现在能做的就是把北杈子山出现青煞的消息赶紧带回去!但愿景懿君不会出什么事......她真想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要回去?那阵法看起来根本就没事啊! 第209章 从未见过我 被埋在雪下的时候,阿块的记忆再次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这一次过往纤毫必现,好似在脑海中一幕幕重演。他清楚地记起来冷风在耳边呼啸的感觉。他手脚冰凉,全身无力,虽然身体各处都剧痛无比,可那痛感却并不真切,好像那疼痛是悬浮在他的身体之上,或者与自己的身体隔着一层薄膜似的。 他的确被某个人提着,在冰冷的高空急速穿梭。然后,在某个地方,提着他的那只手松开了。 呼——呼——呼——咚! 风从耳边刮过。他重重地砸进了万重冰雪之中,瞬息被严寒淹没的感觉同这次遭受雪崩的感觉一模一样。他躺在已沉寂了数千年的寒冷中,无法动弹。这时候,那些遥远的感觉一点点复苏,某个瞬间,他活了。 第379章 所有感觉都活了过来!突然他觉得疼,手疼腿疼背疼脖子尤其疼,疼得让人想大哭大喊叫爹叫娘;突然他觉得饿,饿得肠子里像有一万条虫子在蠕动翻腾搅拌;突然他想哭,于是他用双手扣挖着脖颈,干涩的血一流出就凝固成永远的泪痕;突然他那样愤怒,那样痛苦,那样悲哀,于是他张开嘴用全身力气去嘶吼咆哮呐喊—— 然后,雪崩了。 他记起来了,他早在很久之前就遭逢过一场雪崩。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天地间化为岑寂,而他感知到了死亡的气息,感知到了生命的召唤。有什么东西自空中坠落,如当年的他一般葬身于这冰雪中。不同的是,那生物的死,将是他的生,因为,他是鬼。 原来,他是那样出去的。原来,他是那么获得最初的力量的。他吃掉了那不幸死亡的生灵,从雪谷中爬出,一步步朝着未知的远方前行。很长一段时间他浑浑噩噩,被阴气吸引,盲目吞噬着所能找到一切鬼魂。因为,他真的饿了太久太久了。 当饥饿稍微缓解后,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要找什么东西。像被命运牵引一样,他来到了那古战场。可当他抵达那里后,却记不清自己要找什么,只是茫然地在那里徘徊打转。他在那儿变得更加强大,可记忆却在漫长的时光里渐渐湮灭。最后,他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这,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死亡。 直到他遇到了道长。那个人固执地要把他已失去的头颅找到,要把他已遗忘的记忆找到。现在他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可道长却不在了。 泪一流出就凝固成冰块。在厚厚的积雪中,阿块奋力挣扎。他不能呆在这,他要出去找道长。他没抓住道长,道长肯定被雪埋在底下了。他得救他。这时候,阿块已完全忘记被孟琅刺伤的愤怒。他心中只有慌乱和恐惧。正如孟琅一瞬间忘了他是鬼一样,阿块也忘记了孟琅是神。 这些该死的、软绵绵的雪!阿块愤怒地在厚厚的积雪下挣扎,浓墨般翻搅的青煞从他身体里涌出,直冲云霄。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梦寐以求的呼唤。 “阿块!” 他听到了,他听到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阿块从雪中一跃而出,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一个人撞进他的怀中,熟悉的人,熟悉的气息,阿块紧紧抱住他,灌涌心中的喜悦如激流瞬息奔至全身。他又哭又笑地叫道:“道长,道长!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 他实际上是在哭,但他没有意识到。好一会,他才听到从自己嘴里发出的陌生的呜咽;好一会,他才察觉自己紧紧抱着孟琅的双手正害病似的颤抖不止;好一会,他才明白自己的心正因喜悦与恐惧狂跳;好一会,他才发现道长也正抱着自己,那么紧那么紧,好像他也害怕失去自己似的。 这一刻,不知为何他抚上了道长的脸,就好像这一瞬他们在互相凝望,那真的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然后,他们亲吻。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是情难自禁的倾泻。他们拥吻。白茫茫的天地间,两个渺小的人跪在雪中,紧紧拥抱着彼此,亲吻着彼此。他们缠吻,此刻无需更多的言语确认,他们已经明了彼此的感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喘息的间隙,阿块才颤抖着声音问:“道长,这是真的吗?” 孟琅悲哀地望着他,轻轻地吻了他的唇角。阿块激动地抱紧他,问:“你喜欢我吗?” “我爱你。”孟琅的声音好似叹息,但阿块已为喜悦冲晕头脑。他哈哈笑着,抱着孟琅,好似得到了一整个世界,却没有注意到孟琅搂着他的双手已经放下。孟琅望着苍白的天际,心中苦涩。他抬起手,盯着掌心的生死契,将另一只手盖了上去,用力一抹。 刹那间,远在千里之外羽化岛上的归一感到一阵心悸,他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禁破口大骂:“这混账!” 阿块感到拴着他的那根线消失了,他惊慌地问孟琅:“你干了什么?” “我解开了生死契。”孟琅面色苍白,他在抹除生死契时受了师傅灵气的反噬,现在,师傅一定知道他干了什么。他没有时间了。“走吧。”孟琅推开阿块,“跑吧,赶紧跑!羽化岛已经发现了你,马上就会对你展开追杀,尽管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打伤师兄的——” “那个人是你师兄?他身上有那红煞的气息!”阿块焦急地喊道,“我是因为察觉到了那红煞的气息才追出去,我不知道那是你师兄!” 孟琅一愣:“你说什么?我师兄身上有煞气?” “有!我以为他就是那红煞——” “我师兄身上怎么可能会有煞气?还是那红煞的?” “是真的!”阿块紧紧抓着他,急声叫道,“道长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可能认错的!你师兄是鬼,是红煞!” “我师兄怎么可能是红煞?我认识他几百年了,他怎么可能是红煞!”孟琅混乱地叫道。他挣开阿块的手,推着他说:“赶紧走吧!我师傅已经察觉到我解了生死契,他马上就会赶过来!” “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孟琅苦笑一声,说:“我是走不脱的,放走青煞,这样的罪名......” “道长,你跟我一起走吧!”阿块恐慌地抓着他,喊道,“我们俩走吧!走到谁不知道我们的地方躲起来!我们走吧,走——” 孟琅再次挣开了他的手。 第380章 “我不能走。”孟琅坚决地说,“我放走了你,就该为此付出代价。阿块,你走之后,可一定得躲好了,因为我要是再看见你,就只能杀死你了。” “道长,道长......”阿块抓着他的胳膊,又手往下滑,拉住了他的手,“求求你不要这样,我求你,道长,你跟我一起走吧......” 热泪大滴大滴从他眼中涌出,融化了些许他脸上的寒霜。但很快,那泪水又变成了新霜,白白一片覆在他脸上,孟琅望着他,望着那双哭泣但空洞的眼睛,轻声道:“可惜,我终究无法帮你找回头了......也好,你就当,从未见过我吧。” 他决然地甩开了阿块的手。 “道长——” “赶紧走!我要再次看见你,一定会杀了你!”孟琅跳上斫雪剑,决然远去,一次头都没有回。 “道长!!!” 他身后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哀嚎,但孟琅不会再回头了。永远都不会了。他已经践踏了自己的原则,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背弃了自己的师门。师傅说的果真正确,终究他还是犯了错,清醒的、无可挽回的,犯了错。 既然犯了错,就必须付出代价。此番回去,要迅速向众上仙坦白罪名,不致令师傅陷入更加难堪的境地。孟琅祈祷他回去时黑山君还没有醒,比起让师傅受别人的指责,还是让他自己坦白一切更好。这是他应得的,无可辩驳,无可逃避。 孟琅心中苦涩。他不知道阿块以后会不会作恶,也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是否正确,实际上,他很清楚自己做错了,他犯了私心,犯了神仙的大忌,可他还是他希望阿块能活下去,没了生死契大家是追不到他的,只要他好好躲起来安生过日子—— “轰!” 一道疾风劈在孟琅背上,他翻滚着从空中坠下,重重摔到地上。空中,归一手执天流瀑,双目怒睁,胡须抖动。 “逆徒!”他厉声质问,“你把那家伙弄哪儿去了!” 孟琅默然不语,只是从地上爬起,乖乖跪好。 归一脑袋血直往上涌。他举起拂尘,狠狠朝孟琅打去,痛心疾首地骂道:“你这逆徒!逆徒!你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亡人山出了青煞,我跟月华他们死里逃生,这时候穹庐峰出了青煞,这时候你放走了那青煞——你糊涂啊!” 孟琅被拂尘打趴在地,脸嵌进土里。归一这下真用了死劲,他背上骨头怕是断了。可他内心的震惊盖过了一切,他费力地抬起头,颤抖着问:“亡人山......出了青煞?什么时候?” “昨天。”归一说,“你现在明白,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吧?” 这时候,天边飘来几道流光,是百川真人、月华仙子还有其他几个神仙。百川冲出羽化岛时妙真正好回到了岛上,告诉他们穹庐峰附近出现了青煞,重伤了黑山君。归一在前面飞驰,竟把他们甩开了一截,众人好不容易赶上他,却看到了被打趴在地上的孟琅。 月华惊骇地问:“这是......” “他没看好山门,该罚!”归一一甩拂尘,铁青着脸说,“走,咱们去找那青煞!” “那也不至于......”月华话还没说完,归一就走了,她只得跟上去。众仙惊愕地看了眼孟琅,还是走了,比起受罚的景懿君,现在自然是找到青煞更重要。但他们也纳闷归一上仙干嘛要把景懿君打成这样,让景懿君跟他们一起去抓青煞不是更好么? 孟琅趴在地上,他的背好像被劈成了两半,完全无法动弹。神格的裂缝又扩大了一丝,全身上下痛得要死,可他却有点想笑。 亡人山出了青煞,而他刚刚放走了一只青煞......孟琅完全理解师傅为何会这样愤怒,可他还是想笑,因为他觉得庆幸。 幸好他回去找阿块了,幸好他让他赶紧离开......他现在只期望阿块已走得足够远。 他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 第210章 指认 亡人山,顾名思义,亡人之山。 这里是诛魔之战的决战场,这里曾葬送过数万仙门中人的性命,这里是羽化岛以东阴气最为深重之地,也是羽化岛最深的忌讳。若非流星子亲眼看见卿铁笛跑进了亡人山,他也不敢相信他竟会跑到这里来。 后来,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陷阱。当归一等人随流星子赶到亡人山时,却在那里遭遇了成千上万的鬼侍。所谓鬼侍,即炼鬼为侍,所炼之鬼丧失神智,只听主人号令。 鬼侍为数百年前石头仙翁所创,因手段过于残忍,影响极为恶劣,后由四上仙共同决定,将石头仙翁剥去神格,逐出羽化岛,且下禁咒,永不许他再炼鬼。 羽化岛本以为炼鬼之术将从此断绝,没想到石头仙翁居然著书立说,将此等邪术兜售人间,甚至妄图聚集众门徒炼出青煞。最后,威灵真君亲自出马斩杀了石头仙翁,那是五百多年前的事了。 自此之后,炼鬼之术,渐渐没落。这件事成了羽化岛最大的耻辱。夫神仙者,竟自甘堕落,与鬼为伍,实在令人不齿!未曾想,归一等人竟在亡人山遇到了这多鬼侍,而操纵他们的,竟是一只青煞! 那青煞头戴犬面,身披黑袍,修为极高。他们突遭埋伏,险些折在那里,幸亏归一拿出了诛魔剑——谁也没想到顾念言会把诛魔剑给他,还在里面存了一道剑意。那剑意救了他们,这四人斩杀了亡人山的大半鬼侍,却没有抓住那青煞。他们立刻赶回羽化岛,召集众仙,告诉了他们这个可怕的消息。 第381章 青煞是比鬼侍可怕无数倍的存在。威灵真君当初一定要杀石头仙翁,也就是因为他鬼迷心窍,竟想炼出青煞。一千年前,第一只青煞出世,虐杀神仙无数,为剿杀它,羽化岛付出了二十三位神仙的性命。青煞之强大,可见一斑。 如今,世上竟又出现了青煞!而且这青煞竟还能操纵鬼侍!莫非,石头仙翁当年炼青煞成功了? 无论如何,情况危急,必须尽快剿杀这青煞。就在这时,妙真仙子居然说穹庐峰又出现了青煞,而且正好就在他们从亡人山回来后!要么,这是一只新的青煞,要么,这就是亡人山那只青煞。它不仅在亡人山设下陷阱要杀他们,甚至还追到了穹庐峰! 难保这青煞不是专程埋伏在那好等归一真人回来时杀他的!当然,它也有可能是一只新的青煞——但这可能吗?天下同时出现两只青煞?这东西又不是双胞胎,随随便便就能生出一对来!如果天下真的出现了两只青煞,那无异于羽化岛的末日。 归一他们最后没找到那青煞。其他神仙大多以为是那青煞逃跑了,可是归一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把孟琅带回了羽化岛,把他关在了自己在岛上的居所独成阁。虽然名义上,他是让孟琅在这“养伤”,可实际上,他是在盘问孟琅。 当归一把在亡人山发生的事情说清楚后,孟琅的脸霎时变得惨白,他说:“阿块不是那只青煞。” “它是不是重要吗?问题是它被发现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归一怒不可遏,“你把那青煞藏哪儿了?” “我不知道,生死契解了,我也找不到他了......” 归一一甩拂尘,冲躺在床上的孟琅吼道:“你怎么这么糊涂!你也想跟石头仙翁一样被剥夺神格,赶出羽化岛吗!那是青煞,你怎么敢放走青煞......有人看见过你跟那青煞在一起没有?” “应该没有。” “黑山君呢?妙真仙子呢?” “没有。我去救师兄时他已经被打晕了,妙真仙子是在半路遇到我的......” 归一深吸一口气,说:“那好,从现在开始,你就给我在这院子里养病,再不许出去半步!你从没见过那青煞,知道没有?” “师傅,阿块真不是那只青煞......” “有区别吗?”归一冷冷地说,“都是鬼。它把黑山君打成那样,百川现在恨不得把它挫骨扬灰。” 孟琅沉默了。他早就知道,一旦阿块暴露,就只能迎来这种结局。师傅如今还愿袒护他,替他遮掩,已经是对他仁尽义至了。过了会,他问:“师兄......现在怎么样了?” “还昏着呢,身体里都是鬼气,幸好没有性命之忧。”归一皱眉道,“你师伯都快气死了。” 孟琅一愣,又问:“什、什么鬼气?” “当然是青煞的鬼气!”归一厉声训斥,“就因为你心慈手软,你差点害死了你师兄!我当初真不该放任你带那青煞离开,我以为你虽然容易心软,但到底是明白大是大非的......谁知!”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掏出一瓶丹药,心灰意懒地扔到孟琅身上。 “多谢师傅......” “别了,为师现在听见这两个字耳朵就躁得慌。”归一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放走青煞——我看你以后,要怎么面对黑山君,面对你师伯,面对羽化岛!” 归一扔下这句话后就走了。孟琅原本想问问黑山君身上有没有红煞的鬼气,现在也不敢问了。他觉得阿块肯定是弄错了,师兄跟那红煞能有什么关系?阿块怎么偏偏就让师兄撞见了?师兄虽然每次都是爬上山的,可也不至于爬到那里去...... 孟琅忽然愣住了。他想起来一件事:师兄应该正在跟流星子一起追捕卿铁笛,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北杈子山脚下呢?师傅算的卦是利西南,不利东北,可他跟卿铁笛怎么一个往西南跑,一个往东北跑了? 不,不,他怎么突然怀疑起师兄来了。没准师兄是在附近搜捕时撞见阿块了——可就这么巧吗?再说,就算撞见了阿块,只要他不主动攻击阿块,阿块也不会出手的。要是他发现阿块是青煞,他应该像妙真仙子一样立刻回羽化岛搬救兵,难不成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能杀死青煞吗? 没准是阿块先出手的,但阿块说,他察觉到了红煞的气息,追了出去......阿块不会对他撒谎的,要是那样,师兄身上真有那红煞的气息?可怎么会!孟琅越想越慌,竟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忘了自己的骨头断了,这一动立刻牵出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不得不又躺回去。 孟琅心如乱麻。不,现在告诉师傅这事并不妥当。师傅正在气头上,恐怕听不进去他的话。而且,师兄也昏迷着,他总该等师兄醒了,问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再行动。没准这一切都是误会,真的,没准都是误会...... 孟琅扭开瓶子,吞下丹药,决心先把身体养好。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的神格又几乎变回原样了,那条裂痕如此顽固地长在神格上,就像一条抹不去的伤疤。 他实在料不到,神格上这道小小的裂缝修复起来竟如此艰难。他更料不到,这道裂缝会给他带来这样多的麻烦.......要是以前,断两根骨头根本算不上事儿,不,要是以前,他压根不会被师傅一拂尘就抽断骨头,因为他的灵气会自动防护他的身体。 他当初真不该自毁神格的。孟琅后悔地想,要是他没那样冲动,他现在也不至于如此被动了。 第382章 晚上,黑山君醒了。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指认孟琅勾结青煞。 “孟琅认识那青煞,他跟那青煞是一伙的!”黑山君醒来就这么叫道,“我看见他拦下了那青煞,却不杀它,还跟那青煞说话!他还叫那青煞阿块——他认识它,他们是一伙的!他们要害我!” 更糟糕的是,妙真仙子也想起了当时孟琅的奇怪之举。 “我原本是要带着景懿君和黑山君一起回羽化岛的,可他突然说要回去看看穹庐峰上的阵法,我怎么劝也没用。”她怀疑地说,“他当时明明不必要回去,现在想来,他那时脸色真不对劲。难道他跟那青煞当真认识?” 黑山君和妙真仙子的话在羽化岛引起了轩然大波。霎时间岛上议论纷纷,众仙都要求弄个明白。百川便和月华来询问孟琅,但他否认黑山君的所有指控,这令岛上的议论更甚了。怀疑在增长,不安在蔓延,三位上仙倍感压力。 归一单独见了孟琅,警告他不要妄想逃脱惩罚。他觉得奇怪,以孟琅的性子,黑山君揭发他后他肯定会供认不讳的,可是他居然想抵赖?莫非他忘了他知道这一切?难道他觉得他还会包庇他? 归一既疑惑,又愤怒。他望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徒弟,孟琅脸色憔悴,看起来十分疲惫。可是,他望着归一的表情并不心虚。 “我并非要抵赖,师傅。”孟琅已经能从床上爬起来了,他挣扎着下了床,向归一行礼。 “那你是要认罪了?” “我该认的罪,必然会认,可子虚乌有的罪名,我绝对不会认。”孟琅神情疑虑,好一会,他下定决心,开口道,“师傅,师兄在撒谎,我没有跟阿块一起伤害他,我们压根就没想杀他。您能不能请百川上仙再来见我一次?如果您能在场就更好了。我必须把这件事跟他说清楚。” 孟琅要求单独会见百川真人和归一真人的消息让羽化岛上的神仙更加紧张。谁不知道百川真人和归一真人是亲兄弟?又有谁不知道他景懿君是归一真人的徒弟?众神仙聚集在独成阁,焦虑不安地等待着。 一个红头发的神仙忍不住开口道:“景懿君为什么不见月华上仙?月华仙子,您也应该进去!” “我相信百川上仙和归一上仙会给这件事一个公正的评断。”月华镇定地坐在椅子上,淡淡道。在她平静的外表下,隐含着忧虑。她环顾着大堂中众人的脸色,体察到这件事对大家造成的冲击。黑山君肯定不会平白无故污蔑景懿君的,那么,难道他真跟青煞有关系?他当时又为什么非要回去? 她期望这只是个误会,因为倘若景懿君真跟青煞有勾结,归一上仙的威信必定会大大受损,羽化岛内也会疑虑丛生。在青煞重新出世之际,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第211章 自白 在听说师兄指认自己勾结青煞时,孟琅最先感到的是不敢置信。尽管他已经对黑山君有所怀疑,可他仍不愿相信他跟那红煞有勾结。 或许,他赶过去时师兄还醒着,他很可能听到了自己和阿块的对话。可这也无法解释他为何会一口咬定他跟阿块合谋要害他。而且,他当时分明喊了黑山君好几次,但黑山君都没有回应。 将所有不可能排除后,剩下的就只有接受现实。在短短几天内孟琅迅速梳理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局势对他颇为不妙,他只能祈祷自己能够说服三上仙。 幸好,师傅答应了他的请求。至少他能先争取百川真人的信任...... 门开了,打断了孟琅的沉思。他抬起头,看到师傅和百川真人走了进来。百川真人在他对面坐下,面无表情地说:“我听说你有话要对我讲。” “是。”孟琅向两位上仙行礼,心中深怀感激。师傅竟真如他所请,未向百川真人透露他究竟要说些什么。 归一抱着拂尘,坐在一边,眉头紧皱地望着孟琅。 “那就说吧。”百川说。 孟琅直直地望着百川真人,确认道:“在我开口之前,我想问问百川真人能否秉持公正之心,不偏不倚地对待我说的话?” “我断案无数,从不偏信任何人。” “那么,您现在已经偏信一个人了。” “谁?” “我师兄,黑山君。” “我并不偏信他。”百川真人说,“你现在被关在这,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说。” “如果我说了实话,上仙您能否保证不传出去?因为这实话太惊世骇俗,恐怕羽化岛上不会有一人能抛开偏见,相信我。”孟琅说,“您和师傅,是我最信任的两个人,所以我敢跟二位说。但如果传出去,那么不用等辨明真相,我就会被众仙的怒火淹没。” 归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百川紧盯着孟琅,好一会,他点头道:“你说吧,我以神格发誓,无论今天听到了什么,我都不会说出去。” 这誓言极重。孟琅神色一凛,感激道:“多谢真人。我要说的是......我师兄,黑山君,才是真正和鬼勾结的人。” 百川真人脸色微变,随即,他便面色如常地问:“你有什么证据?” “假如我要害师兄,那么,我就不该拦下那青煞,也不该在雪崩时救他。” “如果你救他是因为妙真仙子在呢?” 孟琅冷静地说:“那么,我也没必要救活他。我只需要做做样子就好。我应该让他被大雪冲走,然后伺机杀了他,而不是一直抓着他,直到妙真仙子救起我们。因此,从结果来看,我没有要害师兄的意思,而师兄却撒了谎。” 第383章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就算是一面之词也有存在的价值,请上仙您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话。”孟琅继续说,“我拦住那青煞后喊了师兄好几声,还摇了下他,如果他醒着,一定会有所反应,可他一点动静都没有,因此,他那时肯定已经丧失了意识。既然这样,师兄就不可能听见我跟那青煞说了什么,但是......” 百川望着他,神情仍没有丝毫变化。 “但是从他后面指认我的话来看,他的确听到了我喊那青煞的名字,所以,他那时醒着,却装作没醒。师兄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在警惕我,他觉得假装昏迷,观察形势更好。” 百川真人抱着双手,冷冷道:“看来你是承认自己认识那青煞了。” 孟琅点头:“我是认识他,因此我能保证他并非你们在亡人山遇到的那只青煞,因为这些天他一直都呆在北杈子山脚下。” “你如何能保证它没有离开北杈子山?” “因为我跟他立了生死契,也因为过去几个月我们一直在一起。遭遇卿铁笛和那红煞偷袭时,他就跟我在一起。” 百川眉头猛地皱了起来,高声道:“你跟一个青煞立了生死契?还跟它一直混在一起?” “此事说来话长。”孟琅简短地将古战场上的事说了。百川打断道:“你怎么敢因为自己的私情放过青煞?别说它跟你那什么恩人有关系了,哪怕它就是你恩人,你也该杀了它!” “我认为生死契足以牵制它,毕竟只要主契死了,从契也会死。最重要的是,上仙大人,有生死契在,我可以感知他的位置,所以我知道他没有去亡人山。” “那它现在在哪儿?这么说,果真是你放走了它?” “这件事,我等会再告诉您,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我必须说清楚,那就是我认识的那青煞在师兄身上察觉到了之前偷袭我们的那红煞的煞气,这就是他攻击师兄的原因——” 孟琅看见百川真人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立刻拔高声音,急迫地说:“上仙大人,您一定要听我说完!我回穹庐峰前把那青煞藏在了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我确信我们来时没有任何人看见,北杈子山这么大,也没有神仙没事会在地上晃悠,可是师兄偏偏就碰见了他,这不是太巧了吗? 师兄有什么理由走到那边?他原本不是在和流星子一起追捕卿铁笛吗?他怎么会一个人游荡到与亡人山相隔数千里的北杈子山?还正正好好就走到了阿块在的地方?就算他真凑巧碰上了阿块,当他确认他是青煞时,他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要和他打起来?难道他觉得自己竟能打得过青煞? 更奇怪的是那红煞的煞气。一开始,我不相信师兄身上会有煞气,可我也不相信阿块会骗我——阿块救过我,师伯,所以我才相信他的话。他和一千年前那头青煞不一样——您可以不相信我,但您应该相信我没必要编这样离谱的谎话。 我要是想陷害师兄,大可直接说我在他身上发现了煞气。我根本不必说这是阿块给我透露的消息,那样只会让我显得更加可疑。我之所以现在在这里跟您讲这些听起来天方夜谭的鬼话,就是因为我说的全是真话!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那就是师兄认识那红煞。当卿铁笛和那红煞偷袭我不成后,他们自然会料到我要回羽化岛。于是,他们告诉了师兄这件事,而师兄很可能一直在穹庐峰守株待兔,因为我或许会先告诉师傅这个消息,就算我先去了羽化岛,我也是要回穹庐峰养伤的。 师兄一定跟踪了我,如果不是这样,他不可能知道阿块在哪。但他没有立即引出阿块或者攻击我,为什么?因为时机未到。什么时机?那就是第二个青煞出现的时机。 上仙大人,您肯定已经看出卿铁笛是故意引你们去亡人山的。他打算和那青煞将你们一网打尽,如果不是师傅有诛魔剑的话,兴许他们就成功了。而恰好在你们从亡人山回来之后师兄碰上了阿块!这时间是不是太凑巧了? 毫无疑问人们不会觉得天底下有两个青煞,他们会把阿块当成亡人山的那只青煞,竭尽全力追杀他。而亡人山那只青煞将逍遥法外,这就是他的目的。至于我,我将被当成叛徒逐出羽化岛,或者被杀死。 可惜那青煞失算了,你们没有出事,尽管如此,你们的注意力也全被吸引到了阿块身上,而不是亡人山的那只青煞!青煞,当然恐怖。可一个从未攻击过羽化岛的青煞,和一个设下如此缜密计谋的青煞,究竟哪个更可怕? 上仙大人,你们中计了,你们现在全副心思盯着我,要搞清楚我究竟有没有和青煞勾结,可阿块根本不是要杀你们的那个青煞。我现在就可以承认,是,我认识青煞,他的名字叫阿块,他打伤了黑山君,可那是因为黑山君故意引诱他,他故意在身上带了红煞。黑山君才是真正和鬼勾结的人,他认识那红煞,甚至认识那青煞! 上仙大人,别忘了卿铁笛逃跑时屋里只有他和黑山君两个人,没准他是被黑山君故意放走的!为什么?上仙大人,您不是怀疑威灵真君的死有蹊跷吗?如果威灵真君是为人所害,那么,除了......”孟琅的声音有些颤抖,“除了青煞,谁还能杀了他?” 百川真人紧盯着孟琅,脸色阴沉。好一会,他说:“我也完全可以说黑山君是凑巧碰见了那青煞,他想跑却跑不掉,只能和那青煞打起来,而你救他时他虽然意识还清醒,但已处在昏迷的边缘,因此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他就在这种状态下听到了你和那青煞的对话。 第384章 至于你救了他,那是因为你认定他已经昏迷,你想在妙真仙子面前伪装一番,日后好为自己脱罪。黑山君出现在北杈子山附近,是因为他照归一算的卦往羽化岛西南走了。煞气的事,纯属你在嫁祸。倘若我这样说,景懿君,你又有什么可辩驳的?” 孟琅愠怒地叫道:“那我为什么不跟妙真仙子一起回羽化岛?我为什么要回去救师兄?当时,妙真仙子可没有回去救他的打算!要是我不回去,让师兄直接被阿块杀死岂不更好?我又为什么要在雪崩后多此一举地回去,徒添自己的嫌疑?难道这也是伪装吗?难道我这样愚蠢吗! 我又为什么要承认自己认识阿块?别忘了,您听到的也只是黑山君的一面之词!妙真仙子未曾真正看见过当时的场景,也未曾真正听到过我们之间的谈话,所有一切只有我、黑山君和阿块三个人知道!您先告诉我,黑山君究竟为什么会跟流星子仙君分开行动?他们究竟是何时分开的!” 百川真人眉头紧皱,显然,他自己也无法完全说服自己。忽然,归一真人说:“我见过那青煞。” 百川惊愕地望着他:“你见过它?” “那青煞十分愚蠢。”归一冷哼一声,“就跟我这徒弟一样愚蠢。当时,青石重伤,奄奄一息,它居然把青石带回了穹庐峰,让我救他。我曾想过这是因为它不想给青石陪葬,可要是那样,它没必要那么担心青石——你别一脸惊讶的表情,我虽然老,眼睛可没瞎。那青煞是真在担心青石,担心一个会杀了它的人!” 百川难以置信地问:“你说的是真的?青煞怎可能如此?”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难道青煞就得个个一样?总之,那青煞确实不是我们在亡人山遇见的那只,我徒弟也不会勾结它去害人。”归一嘲讽地说,“青石这几百年干了什么你都是知道的,死在他手里的鬼成千上万,托他的福酆都的事情都轻省不少,你真觉得他能勾结鬼去害人?” 孟琅呆住了。他没料到师傅竟会替他说话,甚至不惜暴露自己认识青煞的事。他心中泛起一阵酸涩,被陷害,被误解,被审问,他没觉得有什么,可现在,他却有点想哭,因为他终于不是一个人坐在这了。 百川脸色难看地说:“那难道还能是我徒弟吗?” “如果我徒弟没撒谎,那么撒谎的就只能是你徒弟。” “可黑山勾结鬼有什么好处?” “这你就该去问问他了。”归一真人说,“我徒弟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你该去弄清楚黑山君那边究竟有没有说真话了。” “就算青石说的是真的,他勾结青煞也是事实,这不能免除他的罪过。”百川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既然你跟那青煞立了生死契,那你现在一定能找到它了?” “我不能。”孟琅说,“我已经抹去了生死契。” “什么——” “因为我知道,假如我手上还有生死契,你们一定会先去找阿块。” “这是什么歪理!”百川的面容有些扭曲,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就因为这个你就抹掉了生死契?你知道杀死一只青煞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我们本来可以很容易就杀死它——” “即使他是无辜的?” “青煞何来无辜!能成为青煞的,无一不是大奸大邪大恶大凶之人!每一只青煞背后是成千上万的人命!”百川怒视着孟琅,后者平静地望着他,说:“那么,真人您就更应该查清楚师兄是怎么回事了。毕竟,我只是放走青煞,他却可能是助纣为虐,二者谁为害更大,您应当清楚。” “我的徒弟,我自然会查。可是你,”百川愠怒道,“你也没好上多少。景懿君,你今天说的话我仍会替你保密,可当一切真相大白之后,你该受的责罚一样也不会少,你放走的那青煞依旧是要死!景懿君,如此,你可服气?” 孟琅深深地望着他,好一会,他行礼道:“如此,感激不尽。” 第212章 哗然 百川和归一一步入大堂,立刻成为了全场的焦点。等候已久的众仙纷纷站起,叫着“来了!来了!”,一齐涌上前去,七嘴八舌地问开话来。 “百川真人,景懿君怎么说?他真串通青煞了?” “百川真人,您向来是最公正无私的,我们都相信您一定能调查出一个结果来......” “百川真人,景懿君到底说什么啦——”笔中仙站在人堆外,努力跳着问。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火如云这个大块头推到一旁。火如云三两下挤上前去,一对滚圆的眼睛瞪着百川和归一,好似发怒的样子。他直白地说:“二位真人,你们可不能因为跟景懿君有干系,就偏袒他!” 百川冷冷道:“我从不偏袒任何人。” “那么,景懿君到底说什么了?”妙真仙子抱着双手,不善地问。 众人一齐望着百川真人,期待他能给出一个答案。百川真人不负众望,断然道:“他的确认识那青煞。” 百川的话就像一道惊雷骤然劈在众人头上,一时之间,他们都反应不过来。什么?景懿君真勾结青煞了?景懿君?青煞? 忽然,人群中响起一声冷笑,正是妙真仙子。她冷漠地说:“你们为何如此惊讶?早在他折回去时,我就知道他不对劲了。想必那青煞,就是他放走的。” 月华皱眉道:“妙真,这话可不能乱说。百川真人,景懿君有承认是他放走了那青煞吗?” 第385章 “的确如此。”百川毫不犹豫地说。 众人哗然。 “什么?景懿君真放走了青煞?” “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干?他疯了吗?” “但是,”百川打断道,“那只青煞并非亡人山的那只青煞,也就是说,现在出现了两只青煞。” 众人大哗。 “另一只青煞?!” “两只青煞?这怎么可能?” “老天!一只青煞就够难杀的了,如今居然出现了两只!” “景懿君既然早就发现了那青煞,为何不上报!”火如云怒不可遏地叫道,“他究竟想干什么!那是青煞!不杀它,还留着它过年吗?” 宏元疑惑道:“是啊,他为何不杀死那青煞?除了石头仙翁,我还没见过谁敢跟青煞扯上关系。” 笔中仙怯怯道:“但是,景懿君又不会炼鬼之术。” 百川严肃地说:“景懿君没有炼鬼,大家不要多想。” “可是......”笔中仙惴惴不安地问,“那两只青煞真没有半分干系吗?它们可都是青煞啊,又偏偏在同一时候出现,这不是太巧了吗?” 火如云高声道:“无论它们有没有干系,景懿君放走青煞已是不争的事实!百川真人,你们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 众人忽然沉静下来,齐刷刷地盯着百川真人和归一真人。 “有些事情他还没交代清楚。”百川道,“现在处置他为时过早。” 火如云拧着眉头说:“他还有什么没交代?” “那青煞的下落。”百川说。 “景懿君知道那青煞在哪儿?” “自然知道。”妙真冷冷道,“我都说了那青煞就是他放走的。” “既然现在有两头青煞,我们先找哪一只?”一个手持木杖的男人问,那是槐英仙人。 “当然是先找北杈子山那只!”火如云不假思索地喊道。 “不,”百川说,“恰恰相反,我们要先找亡人山那只。” “为什么?我们不是抓住景懿君了吗?” 百川冷静地说:“有件事我们还没来得及告诉大家,就是几天前,我们在雷公山发现了威灵真君真正死亡的地方,他并非羽化,而是被人杀死的。而杀死他的人,很可能就是卿铁笛,而卿铁笛又和亡人山那只青煞联系密切,由此,我们怀疑威灵真君的死很可能有那青煞插手。” 众人大惊。 “威灵真君不是羽化?” “这样说来,难道是卿铁笛和青煞杀了他?他怎能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畜生!”火如云大骂,一团一团火苗从他头顶上冒出。 百川总结道:“毫无疑问,这两只青煞我们都得除掉。鉴于亡人山那只青煞很可能是杀害威灵真君的凶手,我们又几乎对它一无所知,因此,目前应当着重追查它的下落,至于北杈子山的那只青煞,尽管我们对它也不甚了解,但正是因为景懿君认识他,我们能更容易了解它,因此,反倒不必着急找到它。” 妙真问:“那么,百川上仙打算何时再审问景懿君?” 她的话让归一微微皱起了眉毛。纵然早已料到孟琅的下场,可听到他这个徒弟像犯人一样被对待,他心中还是五味杂阵。 “很快。”百川说,“请放心,我一定会给诸位一个交待。” “审问时,老夫将继续回避。”归一补充道,“诸位不必担心老夫偏袒谁,老夫分得清是非。” 这番坦荡的话反而让有些神仙觉得不好意思了。火如云激动地叫道:“好!既然二位上仙这样说,我们就放心了!我们一定得把这两头青煞找到,然后杀了它们!” 月华见形势有所缓和,赶紧说:“大家今天已经在这等很久了,既然事情有了结果,诸位不如先回去歇息歇息。我们会尽快商讨出一个办法来。” “是啊。”流星子附和道,“各位仙君仙子就先回去吧,也好让我师傅他们仔细想想。” 月华说:“大家若想到什么好法子,也可随时过来找我们。要有想和我们一起商讨的,也可以留下来。” 火如云说:“我相信三位上仙,就不留在这帮倒忙了。” 宏元说:“如若可以,我想听听三位上仙的想法。” “我也是。”妙真说。 这两人这样一说,好几个神仙也都留了下来。不过,比起商量对策,这几人似乎更好奇威灵真君的死。百川真人详细地说了一遍发现威灵真君死亡真相的事,这期间,他忽然想起来景懿君和归一一块赶到羽化岛,告诉他们在人间碰到卿铁笛的事了。 根据他们所说,卿铁笛是在万年碰到景懿君后不久就去了亡人山,这足可见他跟亡人山那青煞联系有多密切了。他肯定是故意出现在流星子面前的,可他是怎么知道流星子在哪儿的? 百川心中一惊,遽然结束了有关威灵真君的话题。那几位神仙看出他有送客的意思,就知趣的离开了。 他们一走,月华便慨叹道:“景懿君怎么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来?归一,我想进去见见景懿君,可以吗?” “你见他又有何用。”归一摇头道,“他已然犯下大错。” “他没有告诉你们他为何会放走青煞吗?” “他觉得那青煞没犯大罪,不该死。”百川沉沉道,“他真是糊涂了。” 流星子不敢置信地叫道:“就因为这?”他下意识看了归一一眼,对方一脸漠然,就好像这件事跟他毫无关系似的。 第386章 月华愕然道:“这,这也太......我知道景懿君心善,可是,他也不该把善心用在青煞身上啊。他这样做,给我们、给羽化岛带来了多少麻烦?” “对付两只青煞,确实麻烦。”百川忽然问,“流星子,卿铁笛逃走那天,你为什么突然要去取水?” “为了叫醒他呗。黑山君说,他要老是晕下去,就麻烦了。”流星子奇怪地问,“百川真人,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事了?” “没什么。”百川的表情虽无多大变化,可声音却沉了许多,“我只是觉得,卿铁笛实在幸运。” “可不是吗!”流星子愤愤地叫道,“居然装晕,真真狡猾!” 月华却心头一惊,她惊疑地看了眼百川,犹豫片刻,说:“照夜,我有些渴了,你去帮我煮壶茶来。” 流星子立刻出去了。屋内的气氛顿时一变。百川不再掩饰,沉着脸沉思着。归一嘲讽地说:“如何,你确定了吗?” 月华更不安了。她直截了当地问:“确定什么?百川,你方才为何突然问起照夜取水的事?莫非你在怀疑些什么?” 百川直白道:“仙子敏锐。” 月华苦笑:“要是连这都看不出来,我真是白活这么多年了。你究竟在怀疑什么?” “这件事,我之前只有三分信,现在,已经是五分了。”百川说,“月华,我得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帮我问问流星子他是怎么跟我徒弟分开的,要是我问,恐怕会引起他的怀疑。” “你为什么要问他这件事?” “这就等你问完后再说吧。”百川真人叮嘱道,“月华仙子,请你务必不要透露这是我的意思。” “这是自然。”月华拧眉道,“我回来后,你们可要对我如实交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放心。”百川心情复杂道,“我们肯定是要告诉你的。” 月华立即离开了。 百川长吐一口气,仰起头,靠在椅子上。 归一悠悠道:“流星子和黑山君去追卿铁笛前,曾让我算了一卦,算的是‘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亡人山恰好就在羽化岛东北,咱们在那差点丧命,‘不利东北’看来没算错。” 百川望向他:“然后呢?” “羽化岛西南就是北杈子山,要是黑山君真跟亡人山那青煞有勾结,他就是内鬼,如此说来,我这‘利西南’也没算错了。” 百川冷笑一声,厌烦道:“你可真是见不得我好过。” “半斤八两。”归一闭眼道,“要咱们俩的徒弟都跟青煞有勾结,这可实在精彩喽。” 第213章 确信 没一会,月华端着茶回来了。她放下茶盘,说:“我把照夜打发走了,我看出你们有要事要跟我说。” 百川问:“流星子怎么说?他为何会跟黑山君分开?” “照夜与黑山君原本遵从归一真人的卜词向西南搜寻,但一直没有结果,黑山君便向照夜提议用罗盘找找卿铁笛的下落。那罗盘跟水照月功用相似,只要在盘中放上要找之人的东西,一旦那人出现在罗盘方圆十里内,罗盘的指针便会转动。 之前,罗盘一直没什么反应,这次,罗盘却指向了东北方。但很快,罗盘又转了回去。他们反复试了好几次,罗盘也没有再动。黑山君觉得罗盘出了错,不愿往东北走,照夜却坚信罗盘感应到了什么,往东北方走了。” 百川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照夜走后次日就到了亡人山,在那里发现了卿铁笛,告诉了我们。”月华皱眉道,“也正是在那天,景懿君回了羽化岛,告诉我们他在人间发现了卿铁笛和红煞。” “这样说,景懿君是在黑山君和流星子分开前一天遭到卿铁笛偷袭的。”百川说。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可要是这样,这是否也太过凑巧了?”月华疑虑道,“第一天,景懿君遭到卿铁笛刺杀;第二天,罗盘指向东北,照夜和黑山君分开;第三天,照夜在亡人山发现了卿铁笛的踪迹,我们赶去那里,中了青煞的埋伏;紧接着,又一只青煞出现在北杈子山,重伤黑山君后逃走......” 月华仙子摇摇头,眉头紧皱,说:“这实在太巧了啊!假如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那未免也太可怕了。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卿铁笛怎么会伙同青煞杀害威灵......那可是他师傅啊! 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百川,你现在怀疑黑山君也和鬼有干系,是不是?你怀疑黑山君跟卿铁笛合计好了,故意把我们引到亡人山,又嫁祸给景懿君?黑山君真能做出这种事吗?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之前只是五分怀疑。”百川面色凝重,“可现在,我却几乎有七分确信了。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确定。” 晚上,百川去探望了黑山君。当时,宏元、笔中仙等几个神仙正在探望他,等他们都走了后,黑山君立刻痛恨地说:“孟琅居然放跑了青煞!” 百川注意到,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直呼孟琅的大名,从前,他一直叫他景懿君。 “师傅,你说孟琅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呢?那可是青煞!”黑山君急切地问,“你后来有从他那儿问出那青煞的下落吗?” 百川说:“还未。目前,我们决定先追捕亡人山的青煞。” “你们不打算追捕北杈子山那只青煞?”黑山君大吃一惊,不禁喊道,“难道我们就让那青煞在外头乱晃悠?” 第387章 “羽化岛人手有限,亡人山的青煞更危险。”百川叹了口气,说,“我实在没有想到,天底下竟会出现两只青煞,要不是你凑巧发现了那只青煞,不知道孟琅还要将它藏多久......” “这小子真是晕了头了,居然如此是非不分!放走青煞?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虽然师傅决定先找亡人山那只青煞必有道理,可依弟子之见,还是分两路行动,把这两只青煞都找到的好。” “你说的也有道理。”百川沉思片刻,关心地问,“你的伤可好些了?体内的煞气,都清出去没有?” “已经清干净了。”黑山君得意地说,“大家给我送了好多东西来,我现在肚子里都是灵草,不消两天,我就能跟以前一样!”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百川犹豫地问,“黑山,你在北杈子山只遇到了那青煞吗?” “当然。” “那么,”百川盯着他问,“你身上怎么会有红煞的煞气?” 一般来说,当一个人听到一件自己从未干过的事被栽到自己身上时,会愕然,会惊慌,也可能会愤怒。但那一刻,百川清清楚楚地在徒弟眼中看到了恐惧,尽管很快徒弟便开始否认,辩解,怀疑,气愤,但他最初一刹那的反应已经出卖了一切。 恐惧,这是所有情绪中,百川最不想在黑山君身上看到的一种。只有他真的做了什么,他才会恐惧,才会害怕被发现。 在人间当县令时,百川常常在这样一类人身上看到这种反应,那就是犯了罪,却以高超的技巧遮掩过去,即使被抓到官府也坚信自己能够脱罪的那些狡猾的犯人。在百川呈出意想不到的铁证时,他们脸上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百川没有再继续追问,他听黑山君解释了一会后,便点头道:“不错,青可以伪装成红,红也可以伪装成黑。这样看来,兴许景懿君在人间碰到的那只红煞并非红煞,而就是我们在亡人山遇到的青煞。” “没错!”黑山君立即抓住这个问题大谈特谈起来,他讲得越多,暴露得便越多。百川的心迅速沉了下去,而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当他离开徒弟时,他已确信,自己这个徒弟才是真正跟鬼勾结的人。 次日,百川将这一消息告知了月华和归一。月华连连摇头,不敢置信地低声喃喃:“怎么会这样?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百川,你又是怎么知道黑山君身上有红煞的?” 百川真人便将孟琅说的话告诉了月华仙子。她不由得更震惊了,原本,她已经站起来,在屋中不安地踱步,此时,她却被震在了原地,久久没有回神。好一会,她才说:“这,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那可是青煞啊!景懿君怎么敢相信青煞的话,就算他跟它订了生死契——他还抹掉了生死契?” 她重新坐回位子上,心烦意乱,甚感焦头烂额。归一说:“显然,卿铁笛他们想把我们的心思引到北杈子山那只青煞身上去。他们一开始或许没有这个想法,但当卿铁笛发现青石身边有青煞后,他们便很快地想出了这个计谋。” 月华问:“那么,这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或许,是那青煞。”百川说。 “那卿铁笛和黑山君又是怎么认识它的?天下可一千年没有出青煞了......”月华心乱如麻,“他们甚至帮那青煞杀了威灵!既然我们已经确定黑山君有问题,是不是该把他抓起来?他一定知道那青煞在哪儿!” “不。他们之间的消息传递极快,我们要是贸然抓人,会打草惊蛇。”百川沉思道,“目前,我们还是装作被骗过去的好。这样,黑山或许会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那景懿君怎么办?” “或许他能将功补过。”百川真人说。 归一说:“既然你已经认定黑山君才是真正的叛徒,那你是不是该告诉我徒弟一声?” “你对你徒弟倒真是爱护,对自个妻儿却如此绝情。”百川不快地说。 归一拧眉道:“你又开始了。一千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揪着这些事不放。” “那是因为你做的太绝情了。” “我走时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钱财。” “留下钱就够了?” “哎,别吵了,别吵了!你们为这事吵过多少回了?到这种时候还吵?”月华皱眉道,“我想去见见景懿君,现在只有我还没见过他。” “是这家伙心胸狭隘,非要呛我一句。”归一冷哼一声,说,“我们三人都去,未免太兴师动众了。” “我们大可说是去审问他的,这样就不影人怀疑。”百川面色不虞,冷冷地说,“我并非心胸狭隘,只是见不惯有人死不悔改。” 归一冷哼一声。月华见状,忙打圆场:“又吵了又吵了!你们今天就别再提这些旧事了,对付青煞重要!咱们去见景懿君吧,现在就去!” “等等。”百川真人说,“走之前,我有件事要和你们商量商量。” 被关起来的那段孤零零的时间里,孟琅想了很多很多。 房间设了结界,他听不见外面的声响。屋子里充斥着死一般的寂静,孟琅盘坐在床上,默默地想着这几日来发生的所有事。在说服百川真人调查黑山君后,他突然又开始怀疑起自己来了。 如果师兄没和鬼勾结呢?如果他猜错了呢?无论他怎么想,都不明白一向老实忠厚的师兄为何会突然和鬼扯上干系,甚至还牵扯进那样可怕的阴谋之中。可无论他如何为黑山君辩解,他也无法再找到第二种解释。 第388章 他心灰意懒,心烦意乱,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阿块。阿块跑哪儿去了呢?他会不会被羽化岛的人找到?他最后都没有看他一眼,他怎么总是看不了他爱的人最后一眼,不,要是回头了他就再也走不了了,还不如断的干干净净。 可是,真断干净了吗?难道他不想再见到阿块吗?即使是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上?不,不是的,即使会痛苦,他还是想再见阿块,他还是想再见他! 孟琅心中焦灼,仿佛胸腔中有一块火炭,那滚烫的火炭不断地被翻来翻去,让他坐立难安。 可他如何能够再见他,他能给他带来的只有死亡——阿块并不是那些十恶不赦的青煞啊!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活下来吗?假如阿块不作恶,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杀死他?他能保证阿块绝不会作恶,他知道阿块本性善良,可是羽化岛上的人不会相信,不会知道!在他们心里,阿块跟亡人山那青煞没有任何区别。 忽然间,孟琅直起身,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闪过。他呆呆地坐在那,眼神虚无地望着某个地方,脑海中却迅速地在为那疯狂的念头辩护,那念头就好像黑暗中的一束光,蓦然照亮了希望。他完全不去想那念头多可怕,多荒谬,只一心一意想着如何说服他人相信他,因为他已经失去理智。 他现在就像一头被蒙住眼睛的牛,看不见前方的路,只知道往前走。不撞到南墙上他是不会回头的,从他越界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这样,一直一直往前走,再不回到正常的界限之中。 他越来越觉得那想法是可行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陷入极度的乐观中,觉得自己必定可以说服三上仙,而下一瞬他又陷入重重疑虑。他止不住地在房间踱步,背上的伤隐隐作痛,屋中无日月,岁月但漫长。他一圈圈地走着,反复的怀疑,反复的妄想。 在一次次的反复中,他心中的念头越来越坚定,几乎成为一种执念。当三位上仙进入这间无异于牢房的房间里,孟琅已经镇定下来。他安然地跪坐在地上,看样子就像在忏悔。 他从三位上仙的表情当中看出了吉兆,他站起来,恭敬地行礼。百川真人说明了来意,他觉得黑山君的确有可疑之处,但为引蛇出洞,他目前不打算揭穿他。除此之外,他希望孟琅帮助他们找到那青煞,以将功补过。这样,他就能继续在羽化岛上呆下去。 这就是百川真人和月华百川商量的事情。冷静下来之后,百川觉得或许该给孟琅一次挽救的机会,孟琅毕竟不是石头仙翁,他犯的错和石头仙翁也完全不一样。后者是有意为恶,死不悔改,而孟琅迄今为止还从未做过什么错事恶事,除了放走那只青煞。这个错误并非不可弥补。 百川内心里并不愿孟琅落得石头仙翁那样悲惨的下场。这孩子跟他那个无情无义的弟弟完全相反。景懿君是真把他当师伯看,不仅逢年过节的礼数一次不少,在人间碰见了什么稀奇玩意也都记得给他带一份,明里暗里给他师傅说好话,好像这样他跟归一关系就能变好似的。 而且,老实说,归一这样看重这个弟子,要是眼睁睁看他废了,只怕以后修道要出问题......百川叹了口气,凝视着沉默的孟琅,问:“如何?你可愿将功补过?” 出乎他意料的,孟琅说:“或许,你们没有必要杀他,因为阿块可以帮你们对付另一只青煞。” 第214章 所谓合作 听见这惊世骇俗的言论,三人俱是一愣,归一眉头紧皱,厉呵道:“你说什么胡话?!” “阿块可以帮我们杀那只亡人山的青煞。” “你怎么确信它会帮我们?” “我可以说服它。”孟琅说,“这点我师傅可以作证,阿块会听我的话。” 百川和月华的目光一齐对准了归一,后者脸色黑沉,倍感难堪。好一会,归一不情不愿地说:“那青煞的确能听进他的话。” 月华不敢置信地问:“它居然能听你的话?你跟那青煞究竟是什么关系?” “算朋友吧,我跟他已经在人间呆了好几个月了。” 月华的眼神简直算得上惊骇了:“好几个月?它竟没杀了你?” “其实他本性不坏......当然,我知道青煞是不可以用常理衡量的。只是就目前的局面而言,与其杀了阿块,不如跟他合作。阿块对煞气十分敏感,如果跟他合作,我们会更容易找到亡人山那只青煞。更重要的是,他能帮我们对抗那只青煞——” 百川打断道:“跟青煞合作?你怕是疯了。” “为什么不能?”孟琅仔细观察着三人的神情,认真地说,“要是你们不放心,我可以和他重新立生死契。” “然后又重新抹掉?”归一冷哼一声。 孟琅立刻说:“我可以让师傅你替我立生死契,这样我就无法随意抹除契约了。” “.......就算你跟那青煞立了生死契,也很难保证契约会一直管用。”百川坚持道,“还是杀了他最好。” “百川上仙,您为什么不试试呢?阿块跟之前那只青煞并不一样。” 百川皱眉道:“景懿君,你不了解青煞——” “等等。”月华用灵气对他说,“先顺着景懿君的意思往下说,我觉得,他好像知道那青煞在哪儿。” 百川深吸一口气,转变话头:“你如何能确保那青煞不作恶?” 孟琅立刻说:“如果阿块真的做了恶事,我会立刻自刎谢罪,届时,阿块也会跟我一起死。” 第389章 “景懿君!” “胡扯!” 月华和归一同时叫了一声,前者目露惊恐,后者面有怒色。归一痛斥道:“你别动不动就给老夫把死挂在嘴边,老夫救了你多少次,你就这么糟蹋它?” “是啊景懿君。”月华急忙说,“假如立了生死契,能杀那青煞的法子有很多种,你何必非得选择这一种?” “如果你不能说服它呢?”百川锐利地问。 “那么,就请各位上仙杀了他吧。” “这么说,你现在能找到它了?” 孟琅沉默片刻,点头道:“能。” 月华和百川默默地对视一眼。 月华用灵气说:“我们不如先去看看那青煞好不好对付,假如它真如景懿君所说那样听话,我们也未尝不可利用它。同时杀死两只青煞实在太难了。” 百川眉头紧皱,问:“你如何能找到它?” “我这有他的东西。” “好小子,你还藏了一手?”百川冷笑一声,问归一,“你觉得此计如何?那青煞果真可信?” “那青煞对青石并不坏。”归一沉默良久,勉强道,“我觉得可以一试。目前,最紧要的还是解决亡人山那只青煞。” “不错。”月华赞同道,“论威胁,还是亡人山那只青煞更大。我们可分出一拨人佯装追查北杈子山的青煞,迷惑黑山君,至于主要力量,还是要放在亡人山的青煞上。” “关于亡人山那只青煞,我觉得有个地方值得一去。”孟琅说。 “什么地方?” “万年郡。”孟琅说,“卿铁笛在那跟踪过我,他肯定在那停留过一段时间,兴许,我能在那打听到什么。” “你说的话,我们需要再慎重考虑考虑。”百川忽然道,“月华,归一,我们出去商量一会吧。” 三人换了房间。百川果断地说:“我觉景懿君说的不可行,我们应该做好准备,找到那青煞就杀了他。” 月华摇头道:“上次杀青煞我们死了多少人?亡人山的青煞还没找到,就折损这样多的人手,实在不合算。倘若景懿君能跟那青煞立生死契,要杀他就容易得多了。” “生死契是可以被冲破的。” 归一插话道:“那青煞现在还没有鬼蜮,换句话说,倘若是我给它立契,它一时半会应当还冲不破。” “一时半会是多少?谁能保证它以后不冲破生死契?” “我们可以让青石盯着它,只要它不吃鬼,短时间内不会有事。” 百川直白地说:“我不放心让景懿君一个人盯着他。” “我让照夜跟他们一起去万年。照夜的罗盘与水照月相通,我能随时知道那边的情况。” 百川紧盯着他们,沉默不语。月华苦口婆心道:“百川,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杀了亡人山那只青煞,毕竟它很可能是杀害威灵的凶手。它对羽化岛抱有的恶意,跟北杈子山那只青煞完全无法相比,我们必须分清主次。” “尝试一下总无坏处。倘若有什么意外,我们三人应当也足以杀死那只没有鬼蜮的青煞了。” “这谁能说得准?”百川烦躁地说,“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至少重伤那青煞不会有问题。”归一再次强调,“它没有鬼蜮。而且,这一千年我们的修为也长进不少。” 月华颔首:“富贵险中求,我觉得可以一试。” 百川沉默良久,终于勉强地说:“好吧,假如那青煞真那么通人性的话。” “有件事还需商议。假如景懿君真跟那青煞立了生死契,那他们就可以偷偷去万年调查,到时,我们如何向大家交代?” 归一说:“现在羽化岛上的人都觉得青石背叛了他们,既然如此,我们干脆说他逃走了。这也是黑山君和亡人山那青煞所乐意看到的。” “要是这样,就得委屈一下景懿君了。” 百川说:“委屈什么?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澄清就是。” 月华开玩笑道:“要是那青煞真杀了亡人山的青煞,景懿君还有罪吗?” 百川严厉地说:“它要真杀了亡人山的青煞,我们就必须马上杀了它,因为到那时,它的能力就不是归一所能制约的了!” “不错。”归一罕见地对百川表示了赞同,“青煞终究是青煞,我们最后仍必须除掉它。只是我那徒弟心软,喜欢纠结一些没用的事情,你们在他面前就不要说这些事了。等时机到了,他会看清楚青煞究竟是什么东西的。” 月华说:“我会在罗盘上留一道法术,确保他们的安全。” 三人商议完毕,又回去见了孟琅。对于逃走的罪名,孟琅毫不在意,实际上,他相当激动。他觉得自己已经说服三上仙了。 他再三保证:“阿块真不会伤害你们的。他这个人其实呆得很,挺好骗的,当初我那生死契就是骗来的......” 三人有些惊奇。月华实在好奇,便问:“景懿君,你当初到底是怎么跟那青煞立的生死契?按你的修为,应当打不过它啊。” “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拍上去的。” “偷偷拍上去的?”月华惊讶道,“他没攻击你?” “他当时忙着抱着棺材哭,棺材里可能是他的某个熟人,对了,我之所以能打赢他,也是因为他抱着那人的尸骨不撒手,根本不躲我的剑......”孟琅说着说着,莫名心虚,三位上仙则越来越惊讶了,即使是归一,也还是头一次详细听说这些事。 第390章 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孟琅所描述的青煞,跟他们记忆里千年前那只狡诈凶残的青煞完全不一样。跟那只青煞相比,孟琅口中的青煞简直像个傻子。熟人的尸骨?抱着棺材哭?因为忙着哭被偷偷按下生死契?这简直像个笑话。即使是百川脸上也浮现了怪异之色,他终于忍不住问:“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有时候,我都觉得他不太像青煞。” “的确。”月华啧啧称奇,“有时候就连黄煞也不会那么蠢,大敌当前居然去哭一口棺材......归一,它真那么傻吗?” 归一冷冷道:“的确不聪明,还没礼貌,像个野人。” 孟琅低声辩解:“倒也没有如此不堪......其实还是挺聪明的。” “经景懿君你这么一说,我竟然也有点好奇那青煞究竟是什么样了。”月华笑了笑,感慨道,“真是活久了什么事都有,有朝一日,咱们居然要和青煞合作了?既然主意已定,我们何时出发?” “事不宜迟。”百川说,“现在就走吧。” “正有此意。”月华从袖中拿出水照月,“景懿君,请将那青煞的东西交给我吧。” 孟琅在袖子里好一阵摸索,拿出了那颗莲花碧玺。月华接过,轻轻放在水照月中,只见一阵淡淡的华光闪现,幽蓝的云层微微漾开,黑漆漆的山谷中,一个渺小的身影正在踽踽独行。 那一刻,孟琅的心脏开始狂跳。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双眼紧紧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激动得几乎要流出泪来。 阿块,他的爱人,终于,他要再次和他相见。 这一次他带来的将不再是死亡,而是生的希望。 第215章 相见 百川走后没多久,一个壮硕的黑影就从他的住所里偷偷溜了出来,可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那黑影又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之后便再没出去过。 与此同时,羽化岛上忽然刮过一阵阴风,那阵阴风极快地在羽化岛上旋了一圈,最终停在了关押孟琅的房外。屋外的树微微晃动,树叶沙沙响了两声,假山后露出一双阴森的眼,正好看见了从房间里出来的百川三人。 岩石后的眼睛瞬间落了下去,现在,绿森森的庭院中,谁也注意不到这块石头。 屋外面没有守卫,因为门上有三位上仙下的三道禁制,除非三道禁制全都解开,否则孟琅是无法出去的,同理,三上仙之外的人也无法进去。月华拿出水照月,说:“我现在就喊照夜过来。” “喊吧。”百川在门上一拍,解开了第一重禁制。 流星子来得很快,似乎察觉到月华找他不同寻常,他不自觉放低了声音。月华和他耳语了几句,流星子面露惊诧:“就我们四个?” “就我们。”月华解开了门上的禁制。 流星子按住门,急声道:“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我们既然叫你来,自然是已有定夺。”归一说,“你要不想去,就回去。” “我当然要去!” “小声些。”月华警惕地扫了四周一眼,却没有发现假山后的异常。这不怪她,那座假山看起来完全是一团死物,隐匿在假山后的人没有透露出一丝声响、光亮,甚至连气息都没有。 流星子犹疑地看了她一眼,拿开手,说:“既然师傅已经决定了,我又怎敢不从。” 归一解开了最后一道禁制,打开了门,孟琅从门后闪出。归一关上门,装模作样地在上面下了一道禁制,随后,五人便静悄悄地离开了羽化岛。 那双眼睛又从假山后冒了出来,渗着幽幽的绿光。一道黑气从假山后冒出,化作一只漆黑的雨燕,射入了夜空中。 孤月之下,苍山之间,一个人影孤零零地前行。阿块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整个人心如死灰,已然麻木。他被抛弃了,再一次被抛弃了,真真正正地被抛弃了。道长是个骗子,他说要帮他找头,他说会送他入轮回,他说会在转世后去找他,可到头来他一件事也没做到。 但阿块却无法对他生出一丁点恨意,他只希望能再见到他。他走着,走着,常常在某个时刻突然痛哭起来,凄惨的哀嚎响彻山野,寒风从那些伫立千年的冰岩的罅隙中钻出,好似大地深处逃出的悲鸣。阿块心如刀割,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好像在刀尖上。他明明没有受伤,可却觉得自己已经千疮百孔。 道长......为什么不相信他?他真的是察觉到了那红煞的阴气才出去的。阿块的脚步越来越重,忽然,他不走了,整个人直接砸进了没膝的雪里。冰冷的雪刹那间淹没了他,阿块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就像死了一样。 他不想走了,他也不想动了。不,他想死,他真的想死,因为太痛苦了,痛苦到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煎熬,早知道他就不从那雪谷里出来了,他还不如一直呆在那儿......下雪吧,为什么不下雪?他想被大雪淹没,阿块突然抬起头,大吼道:“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吼声在山间一圈圈回荡,阿块期冀听到雪落下的轰鸣。但夜空静悄悄的,阿块不死心地又吼了一声,声音传出很远很远,忽然间,他听到了一声清鸣,那声音梦寐以求得宛如幻觉,因而不似真实。 阿块猛地从地上爬起,不知为何冥冥之中他感觉有人正在飞快的接近他,一瞬间他的心几乎停跳,周遭万籁俱静,时间仿佛停止,他的全部感官集中在那不寻常的细微的风声中,他的双眼好似在黑暗中看见了一根发光的线,然后,他面前有人轻易地落下,几乎还没有等那人开口,阿块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第391章 道长。 他猛地抓住他,等在数丈外的归一几人立即警铃大作,准备,却见那青煞突然抱住孟琅,哭喊道:“道长!!!” 这极凄惨的一声叫喊把四人都震住了,归一举着天流瀑,月华把着双钺,百川捏着惊堂木,流星子的流星锤在空中软绵绵地一甩,半途落了回来。 四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青煞抱着孟琅嚎啕大哭,伤心地跟死了爹娘似的。孟琅有些局促,轻轻拍了拍阿块的背,小声哄道:“别哭了别哭了,我师傅他们在那边......” “他们要把你带走吗!”阿块大慌,大手一抄,直接把人拦腰扛起,跑了。四人人大骇、大惊、大愕,归一气红了脸,骂道:“龟孙!把我徒儿放下!” 他一甩天流瀑,雪白的拂尘刹那长出数十丈,如一条白练卷住二人,拖了回来。阿块大惧,生怕孟琅再给抓回去,体内青煞立时狂涌,孟琅大叫不好,赶紧抓住他,喊道:“我不走了!停下,别动手!千万别动手!” 阿块一愣,就把青煞收了回去,下一瞬两人就被天流瀑拖了回来。孟琅刚从天流瀑里滚出来,马上就喊道:“误会!师傅,都是误会!阿块以为你们是来抓我的!”说着就按着阿块跪下了,齐刷刷先磕了三个头。 四人都震住了,手中灵器僵在半空。他们没看错吧?刚刚,青煞给他们磕头了?孟琅忙又把阿块拉起来,介绍道:“这就是阿块,他刚刚有点太激动了,其实他根本没什么恶意。阿块,这是我师傅归一真人,这是百川真人,这是月华仙子和她高徒流星子......” 阿块往孟琅身后一闪,两手箍住他,半张脸藏在孟琅脑袋后面,只露出一只怵人的黑眼眶冷冷盯着面前三人。 归一几人又被震住了。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若非亲眼所见,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奇观——一个青煞,居然躲在一个神仙后头! 孟琅赶紧抓住阿块箍在他胸前的那两只手,免得他做出什么过格的举动。他努力忽视面前四人的表情,对阿块说:“我们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的。你还记得我们在旅舍碰见的那两个人吗?有只青煞跟他们是一伙的,我们想请你帮我们对付它。” 阿块的手箍得越发紧了,就像害怕孟琅下一刻会溜走似的。在归一几人看来,此时的孟琅有点像个人质,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一直用手轻轻拍着那青煞的胳膊。这场面令三人感到十分怪异。阿块说:“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吗?” 要是这样,等他杀了那青煞后道长就会走了。 “不,”孟琅低声道,“我不会再走了,但你一定要配合我。” “我要干什么?” “跟我重新立生死契。” 归一见他二人一直嘀嘀咕咕的,忍不住喊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告诉他,我想重新跟他立生死契。”孟琅高声道,扭头问阿块,“我师傅给我们立契,这样我就无法再轻易抹掉契约,行不行?” 流星子无比震惊,对月华道:“他就直接这么跟那青煞说了?师傅,景懿君疯了?” 生死契哪是随便立的?更何况还是一个神仙跟一只青煞?那青煞肯定不会答应的,下一刻那家伙就会把景懿君撕碎——流星子已经做好援救孟琅的准备,却听那青煞问:“这样,你就不走了吗?” 流星子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他看见孟琅低声说了什么,接着那青煞的手忽然松了些,凶巴巴的脸上冒出了个傻兮兮的笑——这极具冲击力的场面令流星子颇想自戳双目。他往月华身边挪了一步,恐慌地问:“师傅,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月华也有点恍惚:“为师也想知道,眼前这一切是不是幻觉。” 从之前景懿君的表现来看,她猜到他跟这青煞可能关系非常,但她实在没想到这二人岂止关系非常,实际上,他们的表现都称得上十分亲密了。短短一会儿月华已经看出不仅景懿君信赖那青煞,那青煞也同样十分信赖——或者说,依赖他。这一神一鬼的关系竟好到这地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接着,更匪夷所思的事出现了。那青煞点点头,大大方方地说:“我要跟道长立契,老头,你过来。” 好一会,月华和流星子才反应过来他在喊谁。二人犹疑地望向归一真人,百川则发出一声冷笑,嘲弄地望着他。归一面色铁青,手把天流瀑握得死紧,颇有怒挥而出的架势。孟琅忙道:“叫上仙大人,阿块!” 阿块从善如流:“上仙大人,你过来。” 孟琅赶紧把他拽过去,尴尬道:“师傅,立契吧。” 月华说:“这就......立契了?” “对。师傅,赶紧吧,你们不是还得回羽化岛吗?” 归一沉着脸在孟琅手上画了一道咒印,又抓着孟琅的手往阿块手上一拍,那咒印就烙在了二人掌心。孟琅感激道:“谢谢师傅。” 流星子颇感梦幻地喃喃:“这就立契了?” “这就立契了。”百川摇摇头,也觉不敢置信。这青煞实在听话得出奇,几乎让他觉得是个假鬼了。 归一心烦地说:“既然立契成功,你们接下来就去调查卿铁笛的去向了。流星子仙君,麻烦你跟我们徒弟一起去,免得出什么意外。因这事需先保密,我们会对外宣称青石逃走了,你是去追捕他的。” 第392章 “什么?”流星子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叫道,“我?跟他们?调查卿铁笛?拜托,那可是青煞——”他顾忌地看了眼阿块,求助般望向月华,后者面色复杂地看着孟琅二人,尤其是看着那抱着孟琅胳膊傻呵呵乐着的青煞。 “景懿君,你可得保证照夜的安全......你,你确定能管住它吧?” “当然能。” 流星子抓狂道:“师傅,你真要把我跟这青煞放一块?” “你看到了,这青煞跟旁的青煞不太一样......”月华斟酌着字词,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十分怪异和荒谬,她简直怀疑那不是从她口中说出的,今天看见的一切都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可她又不能不信。这世界上居然还真有听神仙话的青煞......那可是石头仙翁都没做到的事。 流星子欲哭无泪:“师傅!那,那就非得要我去?” 月华犹疑道:“照夜,我的确不敢把这事交给其他人了。” 流星子一愣,忽然变了神色,严肃地问:“师傅,你遇到什么事了?” “一件大事,只是现在还不便告诉你。” “那我就跟他们去吧。”流星子郁闷道。 月华说:“把罗盘给我。” 流星子将罗盘递过去,月华将双钺合拢,金钺便成了一轮圆圈,一层莹润的蓝光闪现其中。月华将罗盘放进去,丝丝金光从水照月中流出,像线一样缠进了罗盘中。月华说:“好了,放心去吧。”她犹豫片刻,又对阿块道:“孩子,你不会伤害我徒弟吧?” 起初,阿块根本没意识到月华是在跟他说话,等孟琅叫了他两声,他才抬起头,茫然地问:“什么?” “你不会伤害我徒弟吧?景懿君说,我们可以信任你。” “不会。”阿块利索地说,又补了一句,“除非他打我,或者打道长。” 月华眼中闪过惊奇,对孟琅和这青煞的关系认识更深了。她松了口气:“谢谢,要是遇上什么危险,恐怕还得你们保护照夜。” “师傅!我可没那么弱!”流星子不满地叫道。 这期间,归一一直眉头紧皱,用极具压迫性的视线盯着拽着孟琅胳膊的阿块。他越看这青煞越觉得不顺眼,哪怕它不会伤害孟琅。孟琅倍感压力,想偷偷把胳膊抽出来,但阿块抱得死紧,他要抽出来非得闹出很大动静才成。再说,他稍微一动,阿块就把他胳膊整个抱住了。他左胳膊都快麻了。 而且,老实说,他也不是很想松开阿块。要不是因为师傅他们在,他肯定不会仅仅只是抓着阿块的手......孟琅垂着眼,默默逃避了师傅的视线。 归一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就算这青煞能帮他们吧,也不该跟这家伙如此亲近!他一看就知道,这逆徒现在心里正偷着乐呢!他把这青煞当朋友,压根不想杀它。 不论这青煞看起来多么听话,千年前那只青煞的强大与残忍给归一留下的印象仍无法抹去。他对于青煞,始终心存忌讳。归一思量再三,还是用灵气给徒弟送了一句话。 “就算立了生死契,你小子也别太信这青煞,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事记得捏命牌!” 孟琅赶紧点头,用灵气说:“知道了。” 归一又用灵气对流星子说:“仙君,麻烦你帮我多看着我徒弟和这青煞,如有异常,请马上告知月华仙子。” 流星子答道:“放心吧上仙大人。” 四人默默地站了一会,都不敢相信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许久,孟琅说:“师傅,你们是不是该走了?羽化岛那边恐怕还有许多事等着你们处理。” “走吧。”百川说,“该办的事都办完了,再站在这也无用了。” “好,你们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随时联系我。”月华再次叮嘱孟琅和流星子,同归一和百川离开了。 一上路,百川就说:“我徒弟还是没有你徒弟厉害,归一,你可真会教徒弟啊。” 归一不爽道:“至少我徒弟没害人。” “我现在担心景懿君和那青煞太亲近了。”月华忧虑道,“我觉得他已经忘记了他是鬼。” “有流星子仙君盯着,我们不必太担心。亲近也算好事,至少,那青煞不会害青石。” 百川说:“那只是现在,以后呢?” “以后的事,以后再操心吧。”归一摇头道,“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亡人山那青煞!” 然而,一股莫名的忧虑却深深缭绕在三人心头。事情进展得实在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不安。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千年前的那只青煞,那场灾难,那场浩劫。 威灵陨落,双煞现世,他们现在做的到底是对是错?他们又究竟是否能顺利解决那两只青煞,守住羽化岛呢?一切的答案,唯有尘埃落定后,才能知晓。 第216章 不对劲 孟琅目送归一二人远去,心中的大石彻底落了地。他下意识看了阿块一眼,有些想笑,却又不敢笑。流星子瞅着他二人,没好气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景懿君,你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追捕卿铁笛的人了?” 孟琅问:“月华上仙没有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流星子更烦躁了,“我现在简直如坠五里雾中!老天,我居然要跟一个青煞一起办事?” “这事说来话长,我们边走边说吧。” “去哪儿?” 第393章 “万年郡。”孟琅抽出斫雪剑,说,“我就是在那碰到卿铁笛的。” 流星子怀疑地问:“可卿铁笛现在肯定不在那儿了吧?他又不是没长脚。” “但他肯定在那留下了什么。”孟琅分析道,“人间那么多地方,他为什么非要去万年郡?我碰到他时他孤身一人,可没过几天他就跟红煞一块来暗杀我了。因此,我怀疑万年郡是他们接头的地方。他们肯定没想到我也在万年,所以撞见我后就慌了神,想杀了我。” 流星子眼睛一亮:“咱们要是能在万年找到他们的住处,没准就能用罗盘找到他们的踪迹!那咱们还等什么,赶紧走吧!” 孟琅牵着阿块跳上斫雪剑,御剑升空的瞬间,他胸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竟使他脚下一踉跄,差点摔了下去。阿块急揽住他腰,把人从半空中揪了回来。 阿块听到孟琅的呼吸声不对劲,想也没想,抱着他就从剑上跳了下来,斫雪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担忧地张望着。 卿铁笛吓了一跳,忙赶过来,问:“景懿君,你怎么了?” 孟琅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他抓住阿块肩膀,说:“放我下来。”阿块把他放下来了,但手还扶着他。孟琅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忍住胸口传来的剧痛,勉强地说:“照夜兄,我可能得打会坐,我之前受了伤,还没好。” “什么?那你还不快去疗伤!你这声儿飘得真叫人害怕!” 孟琅也不言语,倒出归一给的灵丹就盘腿坐下了。阿块心急如焚,问流星子:“他怎么了?” “谁知道?”流星子张望四周,准备给孟琅护法。就在这时,他惊骇地看见空气中稀薄的灵气以一个极恐怖的速度向孟琅流去。要知道,景懿君刚刚才吃了仙丹啊,可他居然还要攫取四周的灵气,这说明他体内的灵气极度惜缺。 正常情况下这是不可能的。作为神仙,他们体内灵气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自生的,除非受伤过重......景懿君真受伤了?什么时候?总不能是归一上仙打的那一下——那算什么伤啊! 流星子猛然想起什么,问那青煞:“景懿君是不是被卿铁笛和那红煞打伤了?” “是受伤了,但当时我明明帮他把煞气逼出来了——” “他煞气入体了?”流星子叫道,“那红煞的煞气跑他体内去了?” “还有我的煞气......” “什么?”流星子又叫了一声。 “还有,还有......”阿块使劲想着,说,“还有那什么真君的灵气。” 流星子惊骇地问:“威灵真君?” “对,就是他!” “该死,威灵真君的灵气怎么会跑进他体内——他怎么敢这副模样跑出来!他该在羽化岛上把伤养好啊!”流星子急得直跺脚,忙溜到孟琅面前——孟琅已经入定,他不敢打扰他,只好在旁边焦躁地走来走去。阿块只听到凌乱的脚步声,心中更急,追问道:“道长现在到底怎样了?” “还能怎样?他现在身体里肯定一团糟!威灵真君的灵气有雷霆之力,天底下就没有比它更霸道的东西,而你的煞气——天,青煞的煞气,对上威灵真君的灵气,景懿君怎么能让这两种水火不容的力量进了自己身体?” 阿块焦急道:“因为他中了红煞的法术,所以他要我把那红煞的煞气吃掉——” “他还中了红煞的法术?”流星子惊诧地盯着他,“你们在人间到底碰到了什么?” 阿块便将遇袭当晚的事说了。他说了那女人单独叫孟琅过去,说了自己跟过去却察觉到鬼气,说了那突然迸发的灵气和巨响。流星子听得瞠目结舌,好一会,他才说:“老天,这明显就是陷阱,景懿君中了他们的套了!可那红煞怎么能动用雷霆之力?那玩意可是鬼的克星啊!” 阿块心急如焚,问:“那道长到底会不会有事?” “不知道。”流星子看向坐定的孟琅,神情复杂地说,“虽然受了重伤,但只要神格不出问题,应该还是可以恢复的......” 孟琅知道,自己恐怕很难完全恢复了。 他神格其实从未彻底痊愈过。第一次受伤后他就该潜心修炼,好好养伤,可他却从斫雪剑上跳了下去,还试图自毁神格,那之后师傅虽然竭力补救,可他神格的状况却无可挽救地大大恶化了。 那时,他的修为虽然折损甚重,可情况还不算太糟,他对上红煞仍有一己之力,但他却碰上了威灵戒。灵煞对冲再一次给他的神格带来了致命的打击,羽化岛诸仙中唯威灵真君的灵气最为霸道,天下诸鬼中唯青煞的煞气最为暴虐,再加上那红煞的咒印,他的神格出现了豁口。 不是裂缝,而是豁口。 至此,他再也无法好好储存灵气。他赶往羽化岛的每一刻每一秒体内的灵气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后来他匆匆在阎罗那里修养了一天,好不容易遏制住豁口的扩大,又在穹庐峰挨了师傅一拂尘。 要是平时,那自然没什么,哪怕师傅带了怒气,动了灵气,那也没有什么。问题是他那时太虚弱了,天流瀑中的那丝灵气对他而言宛如洪水猛兽,轻而易举就把他勉强缝补好的神格冲垮了。 孟琅不愿意让师傅知道这些,因为这并非归一有意造成的。他不想给师傅增加无谓的负担。在羽化岛他有空就打坐,像浆糊涂窗似的勉勉强强堵上那些裂隙,从外表上看他神格的状况好多了,甚至能支持他运转几个周天,可一大规模动用灵气,他神格的恶况便暴露无遗。 第394章 他胸口的剧痛,就是刚刚突然御剑,灵气从神格的豁口中逸出,在经络里乱窜的结果。他还是小看了他的伤。之前他是坐着天流瀑来的,根本没怎么动用灵气,可一御剑,神格便无法支撑。他至少得把神格的豁口缩小些,这需要大量的灵气,还有时间。 可他现在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 第一天孟琅就把归一给的灵丹吃完了。幸亏流星子带了不少灵石灵药,孟琅接着修炼了两天,总算控制住了神格的伤势。 这三天里,那青煞一直在孟琅周围晃悠,满脸愁云,满脸担忧,流星子瞧着这一幕,感到非常怪异。 那青煞好像真挺担心景懿君的。每当流星子有这种想法时,他都不禁有毛骨悚然之感,对他们来说,青煞是至邪至恶之物,在这种东西身上出现人的情感,就好像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一样令人不适。 三天后,孟琅出定,他仅仅只恢复到了以前三成的水准。 至少,他现在能御剑了。不过,流星子可不敢让他御剑了。他将流星锤往空中一抛,那长满尖刺的铁球便块块裂开,从中垂落,变大,像花瓣一样朝四周打开,成了一座莲花台。流星子跳上铁莲台,对孟琅道:“上来吧,我带你。” 孟琅也不客套,以他目前的情况,灵气还是能省则省的好。铁莲台一升空,流星子便问:“你恢复得怎么样?无大碍吧?” “没有大碍。” 流星子用灵气问:“真没大碍?你可是让威灵真君的灵气跟青煞的煞气在你身体里打了一架!” 孟琅同样用灵气回答:“当时情况紧急,那红煞封了我两条灵脉,我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赶走威灵真君的灵气,只能让阿块帮忙。” “我瞧你现在状况还是不好。你神格没出问题吧?” 孟琅摇摇头。 “那就好。”流星子警惕地看了阿块一眼,“不论你身体如何,千万别给那青煞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孟琅点头。老实说,他也不想让阿块知道他身体的真实情况,那样没什么用处,只会让人担忧罢了。他沉思片刻,悄悄问:“照夜兄,你还有灵石吗?” “没了。”流星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大把灵草,“不过灵草还有。” 孟琅惊奇道:“你怎么有这么多灵草?” “我师傅给的呗。”流星子颇为自豪地说,“桂魄宫可是整个羽化岛灵气最为浓郁的地方,你不会不知道吧?” 孟琅感激道:“真是多谢了,回去我一定还你。” “你们在讲什么?”阿块突然问。 “没讲什么。”孟琅立刻说。 阿块看了他一眼,眉头紧皱。道长一开口他就知道他在撒谎。阿块继续问:“你的伤怎么样?” “已经没事了。” 阿块的眉毛皱得更厉害了。他脸色阴沉地望着孟琅,至少,在流星子看来是这样的。突然,他凑到孟琅耳边,极快极低地说了一句:“骗人。” 孟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流星子,后者惊诧地望着他们。他倒是没有听见阿块说了什么,只是吓得差点把罗盘砸过去。他还以为那青煞要把景懿君的脖子咬断呢! 这时候,那青煞忽然把景懿君抱住了,还把下巴搁在了景懿君肩膀上。流星子瞠目结舌,一双眼睛几乎瞪出来。直到这时孟琅才反应过来,他没有告诉阿块他们的关系需要保密。 他僵坐着,尴尬地望着流星子,继续用灵气传声道:“他比较依赖我,呃,你不用太惊讶......” 流星子深吸一口气,把脑袋扭了过去,然后,他把整个身子也转了过去,拿后背对着那二人。 这是什么狗屁笑话,他既冷静又愤怒地想,一个青煞居然会依赖一个神仙?怎么?它是小孩吗?是孟琅带大的吗? 流星子有种受到背叛的感觉,他跟景懿君都认识五百年了,也没瞧见他这么跟谁亲近啊?天杀的,他现在真心疼那些灵石灵草,景懿君这个拎不清的,难怪他师傅让他多看着他们呢!景懿君难道不知道那是青煞?就算它现在温顺得跟条狗似的,那也是青煞!更何况它还一点都不温顺! 身后不断传来细细碎碎的耳语声,好像苍蝇般恼人。流星子猛地回头,那青煞不知道为什么松开了手,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然而它还是拽着孟琅的一只手,就在他转头的刹那,孟琅把手抽了出来,但这样反倒更明显了。流星子狐疑地盯着这两人,心中越发感到怪异。 他慢慢地把脑袋扭回去,心想,不对,不对。 这两人肯定有什么东西瞒着他。他们之间的关系,绝不简单。 第217章 流星子怒掀铁莲台 孟琅轻轻托起阿块的手臂,从他怀里溜了出来。与此同时,他用灵气向阿块传声道:“我们在外人面前最好不要太过亲密,倘若别人察觉到你我的关系,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那一瞬间,孟琅真觉得自己在阿块脸上看到了委屈的表情。他心里一揪,无端地觉得自己做错了。阿块怏怏不乐地咕哝:“为什么知道了会麻烦?” “因为你是青煞,羽化岛上的人很忌惮青煞。” “但我又不会伤害他们......”阿块嘀咕着,心情更低落了。他想听到的并不是这些话,他想听到的是道长跟前面那个陌生男人说的话,那些他没有告诉他的话。 他握住孟琅的手,无意识地按着他的手背,心想,这么冷。道长的身体肯定出了问题。阿块心里像泼了一盆酸水,苦涩得紧。他从前感到的和孟琅之间的鸿沟,如今依然存在。难道他们不是两情相悦吗?为什么道长总要对他有所隐瞒? 第395章 突然间孟琅的手抽出去了,阿块呆坐着,更难受了。他沮丧地垂着脑袋,完全没注意到流星子的视线。 孟琅心里同样不好受。天知道,他现在多么想抱住阿块,把这些天发生的事统统倒出来,说个痛快。可他不能,流星子就坐在他面前,他不得不有所顾忌。 他抓着自己的手,心如火烧。他原以为自己见到阿块就是最高兴的了,哪想到人天生得陇望蜀,分开时想见面,见面了想倾诉,倾诉了想拥抱、接吻、想去做一切亲密的事。可现在,他俩只能跟两个陌生人似的各坐一边。 孟琅望了眼阿块,这家伙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吧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就是这样的,心里想什么全都表现在脸上,一点都不懂得掩饰。孟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多么温柔,他那样专注地望着阿块,嘴角不自觉地生出笑意。 像现在这样能见面就够好了。孟琅想,如果他们真能找到那青煞,杀了他,兴许阿块就不用死了。只要他能证明阿块对羽化岛没有威胁,只要他能说服三位上仙,只要三上仙能放过阿块...... 风不止息地从他们身边奔过,阳光在铁莲台上照出一个个耀眼的光斑,好似粼粼的波光。莲台四周流云聚散,流云之下青山奔腾,北杈子山渐渐远去,碧绿的巨兽般蛰伏在大地上的横山朝他们奔来,万年越来越近了。 孟琅的头一点一点,有些困倦。这些天他一直神经紧绷,几乎从没有好好休息过,平稳单调的风声就好像一支摇篮曲,慢慢抚平了他紧张的神经。 孟琅眨眨眼,暖融融的阳光好像一张毯子裹在他身上,他晃晃头,希望保持清醒,但他的确越来越困了。他太久没有遇到这样放松的时刻了。 即使前路未卜,至少此时此刻,阿块是安全的,他们是在一起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孟琅猛地往旁边晃了一下,阿块扶住了他的肩膀——他一直听着孟琅的动静。那些细碎的、充实的声音。就算他心中苦闷,听到那些声响却还是忍不住高兴。流星子转过头,警惕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孟琅耷拉着眼皮,声音含糊地说。 “你困了?”阿块凑近了些,手盖住了孟琅的双眼,“你困了。你现在的声音跟没睡醒时一模一样。” 流星子表情怪异地问:“你们一起睡觉?” 孟琅暂时清醒了,他拿开阿块的手,说:“要是你,恐怕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呆一屋吧?” “要是我,一开始就不会跟他呆一起。”流星子不快地问,“你到底是怎么认识他的?” 阿块不高兴道:“你没看见道长困了吗?” “无妨。”孟琅摆摆手,温和地说,“正好,我也想向你好好介绍接受阿块。” 他慢慢讲述,还是那套话:他去古战场除鬼,碰到了阿块,本来他想杀了他,却发现他跟老仙鹤王有什么渊源,而且似乎本性不坏...... 阿块一开始觉得郁闷,故意不听,后来也听得入神,甚至忍不住插话道:“你当时可凶了,我都快被你砍烂了。” “因为我那时的确想杀了你。”孟琅抱歉地说,“但你根本不还手,只抱着那具骨头,所以我后来也有点不忍心了。” “这有什么好不忍心的?”流星子撇嘴道,“他可是青煞!别说他怀里抱的是什么你恩人的尸骨了,哪怕他怀里抱着个活生生的人,你都该杀了他啊!” “我那时觉得,或许有什么隐情。” 流星子难以理解地叫道:“隐情?生死关头,你居然还有心思想一个青煞有没有隐情?就好像你问一个杀人犯有没有苦衷似的!” 阿块不满地叫道:“杀人犯就不能有苦衷吗?” “就算他有,他杀人的事实能改变吗?”流星子瞪着他说,“就算你有什么隐情,你是青煞的事实能改变吗?你该不会不记得自己怎么成了青煞的吧,你敢把你怎么变成青煞的事说出来吗!” 阿块硬气地说:“我不记得了。” “你怎么可能不记得?” 孟琅说:“他确实不记得了。他死后头被人砍了下来,眼睛也被挖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这,他失去了生前的记忆。” 流星子飞快地看了眼那青煞两个空洞的眼窝,心中惊诧。孟琅继续说:“总之,跟他立了生死契后我觉得能控制住他,就打算查清楚他的身份,帮他找到头,然后把他送入轮回。” 流星子深受震惊,他抱着胳膊,缓缓地摇了好几下头,而后坚决地说:“景懿君,你真是个疯子。” “你怎么能骂人?”阿块气道,“你跟那老头一样嘴臭。” “你骂我?”流星子颇感荒谬。一个青煞,居然敢骂他这个神仙?他气得差点想站起来,可一想到对面这位的实力,又默默把自己按住了。可他心里的火气越烧越旺,只得朝孟琅泄愤:“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说说你这么干疯不疯狂?你也是活了五百年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天真?你能控制住青煞?四上仙都——” “怎么不能?”阿块对流星子做了个鬼脸,嘲笑道,“我可听道长话了。” 流星子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出也不是,进也不是,他瞪着那青煞,眼睛几乎从眼眶里跳出来,脸脖子憋成了猪肝色。原本,一万句嘲讽的话在他喉舌间跃动,马上就要倾泻而出,现在却被这青煞不要脸的话给堵了回去。 第396章 最终,流星子还是没忍住,他气冲冲地嚷嚷道:“你、是、青、煞!你居然听神仙的话,你还要不要脸?你简直是鬼中的耻辱,要让一千年前那只青煞看见你它肯定会为自己有这样的同类而羞得跳进梦厝河去!” “等等。”孟琅打断道,“阿块愿意跟我们合作不是好事吗?” “你别管!真是,小爷活了七百年,头一次听说青煞还能听神仙的话!景懿君,这家伙不是青煞,没有这样的青煞!你是不是给我使了障眼法,小爷就从没听过这样荒谬的话——啊啊啊啊!”流星子抓狂地喊道,“你们两个奇葩!疯子!我真是快气死了!气死了!” 他多年来信奉的金科玉律不变之论就这样崩塌了。即使流星子再坚信青煞跟神仙是势不两立的敌人,他也不能不相信眼前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面前这两个人看起来压根不像敌人,他们都谈得上相亲相爱一家人了。 阿块也很生气,他不满地叫道:“你凭什么骂我?粗野!” 一个青煞,一个混迹死人之中,禽兽似的东西,居然骂他堂堂流星子粗野?流星子暴跳如雷,刹那间忘记了自己和对方可能存在的力量差距,他一个扫堂腿把阿块踢了下去——他没成功。阿块一手抓着莲台边缘,一手抓住了流星子的腿,然后,他将流星子一拽、一甩、一抛,轻轻松松把流星子他从铁莲台上扔了下去。 “照夜兄!”孟琅忙让斫雪去救他,铁莲台却一甩链子,把流星子捞了上来。流星子目光沉沉地盯着阿块,后者颇为得意地抱着胳膊,对他宣告:“别惹我,你打不过我。” 这一刻,一张毒嘴走天下的流星子终于感受到了所谓憋屈。他深吸一口气,对孟琅说:“你现在能御剑吧?” “能。”孟琅以为他要逐客,忙召回斫雪,赔笑道,“真对不住,阿块不太通人情世故,说话行事常有不周之处......” 流星子抓住铁链,对孟琅森森地笑了一下。接着,他猛地一拽,把孟琅二人从莲台上掀了下去! “到万年了,你们给我下来吧!”他站在半空对他们咆哮,“老子再让你们坐莲台就不是神仙!狗日的吃白饭还吵吵!死青煞忒不识抬举!你——给——我——下——去——吧!” 第218章 剥皮 孟琅和阿块刚被从铁莲台掀下去就被斫雪剑带了上来,而后平平安安地落了地。流星子也没指望能伤到那青煞,只不过想教训他一下罢了。他得意洋洋地追上来,正准备肆意嘲笑那青煞一番,却冷不丁被孟琅吼了一句:“他要是死了怎么办?” 流星子愣住了,恼怒道:“它是青煞!” “就算是青煞,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孟琅紧抓着阿块,害怕得手直发抖。阿块就是那样死的,摔死,从万丈高空摔下来,如果他灵气突然运转不畅接不住阿块的话——孟琅深吸一口气,用手使劲按着自己的脸,然后缓缓地抹下来,好像要把怒火和恐惧一起扫走似的。 冷静,在这里跟流星子吵起来毫无用处。是,阿块是青煞,就算从万丈高空中摔下来也不会死,只要有阴气他就能活,可孟琅脑中不断闪过鲜血淋漓的画面,早在五百年前他就见过血腥的坠落,他最爱的人有两个都是摔死的。他对这样的坠落本能地感到恐惧。 孟琅竭力控制住自己,但他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那样鲜明的愤怒他已经许久未感觉到,就像一座早死了的火山骤然复活,亟待喷发。流星子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望着孟琅暗流翻涌的眼睛,发现这人真的生气了。 景懿君居然生气了?这可是件稀奇事,他认识这家伙这么久,就没见他动过火气。要是寻常人察觉到对方生气没准会退缩,但流星子却天生欺硬怕软,见孟琅生气他反而更窝火——这家伙凭什么生气?好家伙,他为了个青煞跟他生气?他们可都认识几百年了! 在这对峙的一瞬间,这两人都在思考要不要吵起来,或者说,打起来。流星子不怎么跟景懿君打架,这主要是因为孟琅脾气好。至于孟琅,他向来君子动口不动手,但今天他挺想动动手,虽然这并不明智。 不过,这两人没打起来,他们都忘了在场有个人比他们更愤怒还更冲动,那就是阿块,他直接动了手。 接下来,场面可谓惊天动地。孟琅根本拦不住阿块,也拦不住流星子,实际上,他也没有真心诚意去拦。这两人早就看对方不顺眼,打上一场没准还是好事。而且,孟琅也挺希望流星子能挨顿揍。 最开始这两人看起来旗鼓相当,势均力敌,但流星子很快显出疲态,阿块的拳头把煞气打进了他体内,让他十分难受。渐渐地,他落了下风,不得不向孟琅求救。 “管管这家伙!我快给他打死了!” 这时候孟琅才把阿块叫了回来。后者不情不愿,脸上仍愤愤不平,回来后就低声骂道:“畜生,坏人,混蛋,龟孙!” 孟琅听到最后一个词忍不住笑了,尽管他知道现在不是发笑的场合。可阿块怎么能一点好的不学,偏把他师傅骂人的话学了去呢? 流星子逼出煞气,提着流星锤,面色阴沉地盯着他们。他现在颇为狼狈,那身上好的団窠袍子如今破破烂烂,精心束好的头发炸了窝,脸上两三处淤青,不过,那些淤青很快就愈合了。 孟琅提醒他:“阿块对你手下留情了,否则你现在筋脉肯定废了。” 第397章 流星子吐出一口血,擦着嘴道:“打人不打脸,这算哪门子留情!” 阿块完全不搭理他,只认真地对孟琅说:“我留情了。你说了,越强大的人,越要学会约束自己。” 这句话无异于再往流星子脸上打了一拳——怎么?他很弱吗?弱到这青煞还要故意放水?可他心里也明白,对方确实手下留情了,至少,作为一只青煞,它几乎没怎么动用煞气。尽管心有不甘,流星子也知道眼下最好不要再跟这青煞起冲突。 只是有一点他心里过不去,那就是景懿君明显地偏袒这青煞。他们之间的亲密与信任就像沙子一样硌着流星子的眼睛,无论看见多少次,他都难以接受。他不是个能忍耐的性子,迟早他要找景懿君把这事掰扯清楚。 但很快,流星子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他们遇到了更重要的事。 孟琅去了他之前和阿块落脚的那间旅舍。他认定卿铁笛肯定跟踪他到过这旅舍,而且打听过什么,否则他不能说服红鸾把他引过来。卿铁笛的打扮不算常见,他个高,戴着顶大大的斗笠,身后背着一条长长的布袋。要是旅舍主人碰见过他,肯定能留下什么印象。 令孟琅失望的是,旅舍主人忙得很,根本无暇关注旅舍外来来往往的行人。不过,一个马夫——就是拉着孟琅二人去过天星阁的那位,却注意到了那个戴斗笠的人。 这个马夫就住在旅舍附近,等在这拉客拉行李是他的主要营生。有好几个上午或下午,当他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车上时,他看见有个戴斗笠的高个男人站在旅舍附近。 第一次碰见那男人时他压根没注意,可第二次第三次他就有了印象。这家伙看起来不像是要住宿的,可也不想是来等人找人的,他背上背的没准是把剑或者刀,马车夫既好奇,又有些害怕,后来他听说旅舍遭了劫匪,还曾向官府报官,告诉了他们那个可疑男人的长相。 这对孟琅来说真是意外之喜。他们不顾天色将晚,立即赶去官府。虽然衙门早就关了门,但暴脾气的流星子有的是办法找到太守。他可不像孟琅处处顾虑自己神仙的身份。 可怜的太守原本正跟家人好好享用晚饭,却被三个不速之客从饭桌上薅起来,像个犯人似的押到自家大堂上审问。这三个男人两个用帕子蒙住脸,一个用黑布缠住头,俨然三个强盗。太守胆战心惊,唯恐这三位带来血光之灾,没想到,他们问的却是一桩压根无人问津的案子。 那桩案子,太守略有印象。在万年众多案子中它实在算不上要紧,既没出人命,又没丢大钱,报官的人还跟这案子没啥关系,最重要的是,那件案子发生不久后,就被一件骇人的大案盖过去了。 “什么案子?”流星子跟太守面对面坐着,气势汹汹地问,好像他才是常年坐在公堂上的那个人。 太守战战兢兢道:“是、是世子妃的案子。” “世子妃出事了?”孟琅惊诧地问,“她出什么事了?” 想起世子妃的案子,太守松垮垮的脸有些发白。他年纪不小了,回想起那些血淋淋的画面让他心肝直颤。流星子不耐烦地一拍桌子:“说!” 太守吓得猛一哆嗦,魂几乎飞走。好一会,他才恐惧地说:“她、她的脸被扒了。她死了。” 孟琅一惊,追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四五天前。”太守哀求道,“各位老爷,这些天万年上下都忙着追捕杀害世子妃的凶手,哪还顾得上小小一桩抢劫案?你们说的那案子我不是不想查,是实在腾不出手啊。等、等我找到杀了世子妃的人,我马上就去查你们说的那案子,行不行?” 孟琅问:“世子妃一案是你负责?” “不不不,陛下对世子妃之死十分震怒,特派国师大人前去调查,小的不过是打些下手......” 孟琅奇怪地问:“国师为何会参与调查?” “因、因为......”太守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十分忌讳地说,“这,这件事,好像不是人干的。” 孟琅神色一凛。 “你对这案子知道多少?”他严肃地问,“全都告诉我。” 在盘问了太守将近一个时辰后,这三人终于离开了。此时,天已黑透,几颗星星稀稀拉拉地飘荡在墨池子般的夜空中,懒懒地眨着眼睛。孟琅虽然很疲倦,但沉重的心情令他生不出困意。没等流星子开口,他就讲了红鸾的事。扒走世子妃脸的人八成就是她,不,应该说,鬼。 “时间太接近了。”孟琅说,“几乎就在她变成鬼的一两天后,世子妃就出了事。那姑娘很爱美,又恨透了世子妃恨,她完全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而且,除了鬼,谁还能悄无声息地在世子妃屋里杀了她?” “要是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流星子振奋地说,“那女鬼肯定知道卿铁笛的下落,我们得赶紧抓住她。” “我认识王爷和世子殿下。”孟琅说,“明天我们就去找他们。” 三人回了旅舍,他们决定还是在这歇一晚。订房时,出现了一些小小的矛盾。一开始,孟琅订了三间房,但流星子坚决反对让阿块一个人住一间,于是孟琅改订两间房,他跟阿块一间,流星子单独一间。流星子更加反对,于是孟琅让他和阿块住一间,这下,两个人都爆发了抗议。 “那么,”孟琅问,“咱们三个住一间?” 第398章 “不要!”阿块立刻叫道,“我才不跟他住一块!” “你以为我想跟你住一起?”流星子恶狠狠地瞪着他,又怀疑地看着孟琅。后者无奈道:“那还是我跟阿块住吧。你总不会担心我把他再放走吧?” 他说的这样坦诚,流星子反而无法怀疑。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始终感到不安,当他发觉自己那间房跟孟琅他们的隔了一间时,心里更不安了。 “咱们的房间为什么不挨着?”他质问旅舍主人。后者对这个大呼小叫的年轻人没什么好感,粗声粗气地答道:“中间这屋有人了!空房就这么几间,你要不满意,就住楼下那间去!” 楼下那间离得更远。流星子无法,只好住进这间屋。他暴躁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白天遗忘的不安和怀疑统统浮了上来。他一向相信孟琅的品性,但现在孟琅在他这里毫无信用——他对那青煞真的太亲近了。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他的门。流星子打开门,来人颇令他意想不到。 门外的人是孟琅。他走进屋,带上门,说:“照夜兄,我想和你谈谈。” 第219章 凄恻 经过白天的事后,孟琅觉得有必要跟流星子谈谈。要是流星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这么敌视阿块,他们就没法查下去了。 “谈什么?”流星子口气不善地问。 “关于阿块。” “哦,那青煞。”流星子在床边坐下了,抱着胳膊盯着孟琅,“你又想说什么?说它无辜善良温顺可爱,跟只哈巴狗似的无害?白天的事你可看到了,尽管它像你说的手下留了情,可谁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心血来潮手下不留情?我没法信任它,就是这样。” 孟琅耐心地劝道:“你为什么不试着跟他相处一段时间试试?我们现在不是敌人。如果你不一开始就那样敌视他,或许阿块会对你很友善。” 流星子的耳朵一阵刺痛:“我说,你非得喊它那个破名字吗?搞得它跟人似的。” “他跟人有什么区别?” “他是鬼,这区别还不够大吗?”流星子头疼地叫道,“景懿君,你能不能别再执迷不悟了。青煞不是普通的鬼,它现在听你的没准只是因为丧失了记忆,也没准是因为跟着你能得到些好处,可一旦它恢复记忆,它邪恶的本性就会回来的。你知道什么东西才能变成青煞,每头青煞背后都是成千上万的性命!” “我知道,但至少目前,他不记得。至少目前,我们要跟他合作不是吗!” “合作?”流星子嗤笑一声,“景懿君,这不是合作,是利用。” 孟琅一愣,便听他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上仙们现在留着它是为了对付亡人山的青煞,可一旦亡人山的青煞死了,你觉得它还能活?咱们迟早都得杀了它,我劝你最好别跟它走太近。” 孟琅嗓子发紧,脑子嗡嗡直响。流星子的话在他的满目光明里撕出了一道漆黑的口子,他之前从没想过这种可能——即使阿块帮他们杀了青煞,证明自己并非恶类,也依旧要死的可能。 几乎瞬间,他就意识到这是最有可能的结局。他清楚羽化岛对青煞根深蒂固的忌惮、恐惧以及厌恶,一千年过去了,羽化岛对青煞的看法没有丝毫改变,亡人山的青煞犹如一把烈火将这些敌意烧得更旺。正因如此他才必须偷偷摸摸地和阿块展开调查。要让羽化岛上的人知道这事,就算三上仙也保不住他。 流星子盯着孟琅,瞧着他失魂落魄的脸,痛快地发现自己这一记重拳终于把景懿君打醒了。可同时他又觉得更加烦躁,孟琅的表情说明他有多么在乎那青煞。流星子实在无法理解。 “嘿,”他拧着眉毛,苦心劝诫道,“我知道你这人心软,喜欢干好事,可你得搞清楚,青煞跟咱们压根不是一类。你可怜它们就好像可怜一群畜生,不,畜生也比它们好些,至少畜生不会那样残忍。别忘了,我们的师傅差点让亡人山那头青煞害死,至于这头......” 流星子重重强调:“这头青煞跟那头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它失忆了,它暴虐的本性暂时收敛了,可再毒的蛇最开始也是颗人畜无害的卵!一旦它找回记忆,我保证它绝对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对你百依百顺,景懿君,别玩带孩子的游戏了,这家伙不是需要你保护的弱者。它是青煞,是世间最可怕、最邪恶的厉鬼!” 谈话不欢而散。孟琅没有想到流星子如此固执。他认识流星子已经很久了,关系也算得上亲近,如果他连流星子的看法都无法改变,那么就更不用说羽化岛上的其他人了。而且,要是流星子对阿块抱着这种看法的话,那没准百川真人和月华仙子也是同样的想法,即,利用阿块杀死亡人山的青煞,然后再杀了他。 要是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答应他的请求简直再合理不过。孟琅望着手心里的生死契,再一次感到了作茧自缚。他以为自己能救下阿块,但很可能他把他推进了更深的深渊。这一次,他没办法再轻易抹掉生死契,他成了拴在阿块脖子上的一根绳子,随时都能把他勒死。 这念头令他沮丧,疲惫随之涌来,顷刻间淹没了他,令他感到阵阵无力。从流星子房间到他房间短短几十步路,漫长得好像永无尽头。他最终在门前停了下来,因为他得收拾好心情,想好怎么面对阿块。但阿块没给他时间,他一把拉开门,把他拽了进去。 “出什么事了?”阿块问,声音干脆。黑暗里,他的目光沉重地压在孟琅脸上。孟琅的遮掩是徒劳,他迟缓的脚步声早就出卖了他,他沉重的呼吸声也将他的心事暴露无遗。阿块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的远比别人能看到的更多。 第399章 “是那家伙干什么了吗?”阿块没听到回答,便开始猜测,“那家伙压根听不懂人话,你不该去找他的。就算他不喜欢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喜欢我就够了。” 孟琅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酸涩漫到喉口。他并非脆弱之人,但此时此刻他如此难过,难过得几乎想落泪。他抱住阿块,胳膊慢慢收紧,阿块觉察到他的低落,也默默地抱住了他。 “出什么事了吗?”他再次问,声音很轻,含着担忧。 “没什么。”孟琅的回答一如既往。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回答,因此开口时不假思索。 “你在撒谎。”阿块抚摸着他的脸,感受到他紧绷的脸在战栗,他抵着孟琅的额头,说,“道长,你经常对我撒谎,可你不擅长撒谎,每次你说没事时我都知道一定有事,但你从来不告诉我......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想帮上忙,我不想看到你一个人痛苦难过,真的,这糟透了。每次你这样我都很伤心,因为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但是......”孟琅的声音在颤抖,“我要怎么告诉你?没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没准,没准......” “那又怎么样?”阿块捧着他的脸,大拇指正好抵在孟琅的眼睑下,他觉得自己捧着的好像是什么易碎的宝物,因为他掌心下的皮肤颤抖得如此厉害。他认真地说:“我从没觉得你该做多么好——难道你以前做的还不够好吗?” “我可能......”孟琅艰难地说,“可能,最后......” “你可能最后会怎样?”阿块紧张地问,“你又要走吗?” “我可能最后救不了你。”孟琅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就像胸腔里提着的一口气被逼了出去,巨大的空虚填充满了他的心。很快,它们将变成焦虑和恐惧。 阿块却松了一口气,他甚至笑了起来。 “那算什么啊?”他笑着,声音听起来简直是开心,“你不是一开始就要杀了我吗?我们不是说好了你最后要送我入轮回吗?然后你回来找我,我保证就算转世,我也会再次喜欢上你。” “有可能......”孟琅不敢再说下去,可有什么抓着他,逼迫他继续往下说,撕碎着虚假的希望,“有可能,无法转世......” 阿块愣住了。 “为什么?” “因为,魂魄。”孟琅无法抑制声音的颤抖,冰凉的液体触及到了阿块的指尖,“如果没有找到头,如果你的头里没有地魂,那么就算转世也会死。” 沉默在他们之间膨胀开来,无声地将整个房间包裹。孟琅不知道如何面对阿块,他曾向他许诺的都成了虚无。他感到前途灰暗,毫无生路,他悔不当初:“我不该来找你的。我抹不掉这道生死契了,你会死,虽然他们不会杀了我以杀死你,但只要我活着,只要我活着,你就永远受到生死契的束缚......” 阿块有些茫然。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令他措不及防,他就好像无缘无故被打了一下,一时间呆住了。很快,苦涩和悲伤抓住了他,但并不浓重。他就好像一个迷失在大山里的人,虽然相信迟早会遇到同类,但心里却明白希望渺茫,可他还是一直一直朝前走,最终,他走到了悬崖上。 那感觉不是单纯的希望破灭,而是一种命中注定的惆怅,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比起死,更让他难过的是他将不能再见到道长。一想到他们将永远分别,阿块的心就好像被揪成了一片一片。而且道长这样难过,让他的心更痛了。 他沉默地吻着孟琅的脸,下一瞬孟琅找到了他的唇。黑暗中他们沉默地吻着彼此,不同于第一次的疯狂,第二次的绝望,这一次的吻浸透了哀伤,分外缠绵。他们吻了许久许久,呼吸越来越急促,泪痕已干,热火烧及全身。当孟琅察觉阿块的迟疑与僵硬时,他突然意识到或许对方并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嗯......”他强忍着笑意问,“你就打算一直亲下去?” 阿块恼怒地看了他一眼:“别笑。” “不是,难道这种事也能忘掉吗?哈哈哈......” “啊,不要笑了!” “不是,不是......”孟琅低低的笑声一串串砸到阿块耳朵上,他笑得肩膀抖个不停。他真忍不住,阿块总能让他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发笑,“哈哈......” “你还笑!”阿块又羞又怒,突然抱起孟琅,威胁地说,“不准笑了!再笑我就把你扔下去!” “哪有这样威胁人的。”孟琅仍然在笑,他附在阿块耳边,低低地说,“走吧,去床上吧,我教你。” 第220章 心事 他们其实没有做到最后,现在不是放纵的好时机。即便如此,整个过程也够有趣了。一开始孟琅还取笑阿块,真的,他平时不爱取笑人,但今天他忍不住。他嘲笑阿块太快了,可他没有得意多久。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在自讨苦吃。最后,他们都不在乎这些了。 激情平复之后,他们两人挤在那张不算大的床上,聆听着彼此的呼吸。 实际上,只有孟琅一人的呼吸。黑暗中,属于阿块的那半边是一片死寂,但他的存在如此鲜明,他的胳膊沉甸甸的压在孟琅身上,搂着他,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从眉眼一寸寸滑落至唇角,然后揽住孟琅的头。孟琅感觉下巴痒痒的,阿块靠在他肩上,抱紧了他。 他们静默无言,各怀心事。孟琅摸着阿块的头发,那头乱发虽然平时看起来张牙舞爪,可其实却很柔软。阿块闷闷的声音响起:“道长,你喜欢我吗?” 第400章 “比喜欢更深。”孟琅说,“我爱你。” 阿块听着怀中人的心跳,一下一下,坚定有力。不知为何,他鼻子一阵发酸,那又酸又涨的感觉很快爬上了双眼。那双空洞的眼睛现在热乎乎的。他紧紧贴着孟琅的胸口,让那温暖的心跳声把自己包围,他多么希望能一直、一直听下去。 “我......”阿块声音黏滞,好像有一颗一颗小石子硌在他喉咙里,“我不怕死,但是,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 他拿手擦了下眼睛。 “不要忘记我。”他终究无法控制住眼泪,悲伤轻而易举淹没了他,“就算我死了也不要忘记我,要一直记得我。” “阿块。”孟琅抱着阿块,低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当这句话逸出口的瞬间,孟琅知道,他已经无可救药。他再一次犯了错,十分、十分清楚地犯了错。 他听到自己非常冷静、非常坚决地说:“即使你和我立了生死契,也不代表着你一定要死。除非他们杀了我,否则,你不会死,我保证。” 因为他不会出卖阿块。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承受怎样的责罚都不出卖阿块的下落;他已经下定决心,将颜面、名誉和伦理全部抛之脑后;他已经下定决心,辜负师恩,背上骂名,哪怕失去神格,哪怕生不如死。他决心救下阿块,不计任何代价。 “我不可能让你死!”阿块恐惧地叫道,“道长,你不能死!我宁愿自己死掉也不会让你死,我——” “他们不会杀我的,羽化岛还从没有过处死神仙的先例。” 但是,孟琅内心并不确信。除了石头仙翁,羽化岛上的确还没有处死神仙的先例,可两次放走青煞的罪名难道不足以置他于死地吗?他相信师傅应该不会让他死,可就算是师傅,难道能抵得过整个羽化岛吗? “你一定要回去吗?”阿块焦急地说,“你不能跟我一起逃走吗?” “不管逃到哪都没用,这生死契是师傅下的,他能找到我。” “那我们就不停地跑!” “要是那样,后果会更严重。我不愿意他们找到你。” “我可以杀了他们——” “不行!”孟琅立即打断道,“决不能这样做!羽化岛上的人没有做错什么——” “可我们也没有做错什么!”阿块激动地叫道,“我们没有杀过他们一个人,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死?如果他们要带你走,我就杀了他们!我是青煞,我能杀了他们!” “难道你要杀了我师傅吗?”孟琅说,“你真要那么做?” 阿块瞪大眼睛,但他什么都看不见。好几秒,他一头扎进孟琅怀里,痛苦地说:“为什么?那些家伙又不是什么好人!” “在你看来或许不是什么好人,但在我看来却是相处了几百年的朋友、长辈,甚至家人。要不是他们,或许我都无法挺过这五百年。阿块,我爱你,但我也爱他们,我爱你所以我不能看着你死,我爱他们所以我要回去领罚......我这人很奇怪,是不是?”孟琅笑了笑,很悲哀地。 “我很抱歉,阿块,很抱歉......”他喃喃地说,“因为我的世界太复杂了,而你的世界只有我。这对你不公平,我束缚住了你......” “不。”阿块说,“道长,你没有束缚我,是我想跟你在一起。” “或许我们能解开生死契。”孟琅思索道,“你曾经吃下那红煞的咒印,如果你的煞气足够强大,没准你可以吞噬掉我师傅的灵气。如果不能,或许我可以劝师傅......” 不,或许是威胁。孟琅想,冷静又羞愧。他为自己产生那样卑劣的想法而感到羞耻,可如果到时候别无他法,他只能逼迫归一——但愿他不必那样!老天,他真是作茧自缚,他不该让师傅给他立生死契的,他能料到自己到时要给师傅带来多大的耻辱...... 至于阿块,他沉默着。一个想法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很快便如磐石般坚不可摧。他不会让道长回那个破岛。去他的家人朋友,谁也不能夺走道长的性命!他要带走道长,不管他愿不愿意——他才不会看着道长去送死!只有傻子才会那样干!他绝不会放走道长,绝不,绝不。 就算道长因此怨恨他也没有关系,他不能让道长死。被束缚住的根本不是他而是道长,他给自己安上了那么多条条框框,从没想过跳出来思考,可他不是,他要把那些条条框框打碎,他要带走道长,他们谁也不会死,谁都不会。 孟琅没有察觉到阿块心中涌动的想法。在寂静中,在思索中,在淡淡的哀伤中,他的意识渐渐昏沉,不知何时睡着了。其实他早该休息了,却因为各种原因一直强撑着。他睡得很沉,一点都没听到外面传来的清清冷冷的梆子声。已经是半夜三更了。 这梆子声一路前行,走过了旅舍,走过了太守府,走过了天星阁,走到了焦头烂额的王爷耳中。 王爷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 世子妃被人剥皮,死状奇惨,王爷府难辞其咎。皇帝为此推迟了藏书大典,宣布直到找出凶手为止,万年郡都只可进不可出。这几天,王爷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烂了。皇帝、国师、太守,查案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却都没发现任何线索。 世子妃死的太蹊跷了,她深夜死在自己屋里,竟没发出一声喊叫,隔壁屋的丫鬟只在半梦半醒中听到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丝毫不曾察觉旁边屋里正在发生一桩惨案。 第401章 有人怀疑是妖邪作祟,也有人怀疑是谁在报复世子妃,可如果是人,又有谁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王府之中杀害世子妃呢? 最有可能的,便是王府中的人。而在王府中,嫌疑最大的,就是世子。 世子妃死前一天,同世子一起去拜见了皇帝。出发之前,她表现得一切正常,可一到皇帝面前,她就把世子的荒唐行径抖了个干净。她擦掉脖子上厚厚的白粉,声泪俱下地让皇帝看她脖子上的青痕。皇帝大怒,世子大惧,尽管那天皇帝没有马上答应世子妃让他们和离,但却狠狠把世子和王爷骂了一顿。 王爷和世子回来,只觉乌云罩顶。谁也没想到世子妃会以这样决绝的方式跟王爷府一刀两断,这件事真闹大了。回来后,世子就跟世子妃吵了起来,两人差点再次动手。当天晚上,世子妃就出了事。没准,就是世子一时冲动下的手——他之前不是已经差点掐死世子妃了吗? 这嫌疑就像一条勾魂索,勒得王爷喘不过气来。他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皇帝的怀疑。最开始是禁止世子离开王爷府,然后就是传唤下人,就在昨天,他儿子被带走了。就算王爷在皇帝面前嘴唇说焦,就算王妃在家眼泪哭干也没用,世子的嫌疑越来越大了。 王爷今天去看了儿子,短短几天内,世子瘦了一圈,枯槁得像个骷髅。他又惊又怕,已在疯癫的边缘。王爷离开后就去求见皇帝,但皇帝拒不见他。他又去求见国师,国师也不见他。他还去见了太守,但对方只跟他打哈哈,真正主事的人是皇帝,太守怎么想根本无关紧要。 但太守也不敢直接赶人,哪怕他从这位王爷身上嗅到了行将没落的气息。他建议王爷再去求求国师,毕竟,他才是这案子的头一把手。 王爷到国师门前时,已是黄昏,门人说国师已经休息了。他只得回去。一整晚,他坐立不安,像只困兽在屋里团团直转。最终,他决定明天再去求求国师。他知道国师对皇帝的影响有多大,只要能说动他他儿子就有救了。他在屋中思量了一夜,想了千万条说辞,最后仍是惶惶然地上了路。 结果,门人又告诉王爷国师正在休息,不接见任何人。显然,他来得太早了。可当太阳渐渐高悬,国师却仍在“休息”时,王爷便意识到这是拒绝。他苦苦捱到中午,期间无数次请求门人前去通报,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案。 终于,他熬不下去了,他不抱希望地请门人最后去问一次——就是这一次,门人带来了不同的答案。 “国师大人醒了!”门人叫道,那声响宛如天籁,“他请您过去——现在就去!” 第221章 造访 昨夜,亥时,国师府。 国师府中一片漆黑,院子里静悄悄的,万物都已入眠,连叫了一整日的蝉都倦了。就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国师屋中忽然亮起一抹烛火,将几乎透明的窗户纸照得一片橙红。一个长长的人影划过窗户,屋中传来几声慌乱的响动,不一会,就传来了国师敬畏的声音。 “大人。” “孟琅他们已经抵达万年。” “他们在万年?”国师大吃一惊,忙问,“怎么会?姓孟的现在不应该被关在羽化岛吗?” 那人并不回答,只问:“你之前,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跟在孟琅旁边那青煞的长相?” “黑夜中我没看清。大人,那青煞怎么了吗?孟琅跟他又来万年了?他们来这干什么?” “他们是来找你的。世子妃的事是你干的?” “不是,是那个女鬼。她有了点力量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们会不会追查到我头上?” 那人冷笑道:“你这样惊慌作甚?之前是谁擅自行动,去杀孟琅的?” “我那时不知道他身边有青煞,我一心复仇,想着有卿铁笛在,又有那女鬼作内应,我二人合力应当能杀了他,谁能料到他身边竟有一个青煞?我失败后立马意识到大事不妙,就赶紧将这件事禀报给了您!之后,我也按您的吩咐行事,把卿铁笛放到了亡人山......” 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国师惶恐地说,“我现在只有一个人,我打不过孟琅。” “他现在不比从前了。” 国师惊喜万分地叫道:“他出事了?” “他受了重伤。现在,你尽可杀了孟琅。” 国师有点困惑,试探地问:“您不是说要让他和那青煞吸引羽化岛的注意吗?怎么突然间就要杀他们了?” “我改变主意了。孟琅说服了三上仙,留着他是个祸患。” “可光凭我一个人,怎么杀得了他们?” “你只要杀了孟琅,就能杀了那青煞。” “为什么?” “他们立了生死契。” “他?跟一个青煞立生死契?”国师震惊地叫道,“他疯了?” “或许吧。”那人狠厉地说,“不管怎样,多亏了他,现在杀死那青煞简直易如反掌。跟着他们的还有一个神仙,你动手时别放过他。记住,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可是我只有一个人,大人,我一个人是没法对付他们三个的!” “我也没指望你能办到。”那人沉沉道,“所以,我给你带来了一位帮手。” 院中刮过一阵阴风,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窗前。国师惊喜地喊道:“您把他带来了!有他在,杀死孟琅绝不成问题!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您放心,我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我保证,孟琅那几人绝不会再回羽化岛!” 第402章 清晨,流星子在烦闷燥热中醒来。羽化岛上四季如春,气候宜人,万年郡却正处于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流星子要是开窗,就有成群结队的蚊子进来做客,要是关窗,屋里热得就像一个蒸笼,人干坐着都能流下一洼汗。 昨夜流星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捱到后半夜才好不容易睡着。谁想到一清早,他就被隔壁重重的关门声吵醒了。那屋的人把楼梯踩得直叫唤,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流星子恼恨地从床上爬起,推开窗,明亮的日光射了进来,干燥的热浪跟堵墙似的地扑到了流星子脸上。他额头顿时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该死的天气,该死的凡间!”流星子恨恨地骂了两声,不禁怀念起羽化岛上的舒爽日子。他探出窗户,往旁边瞄了一眼:没人。 孟琅屋子的门静悄悄的,这让流星子很是不爽。他大踏步走出去,捶门道:“起来!现在可不是贪觉的时候!” 屋内,阿块从床上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拉开大门,一拳送了出去。流星子猛一弯腰,打向阿块腹部,却被躲过,他一个趔趄,扑到了房间里。在他即将脸着地的瞬间,阿块抓住他衣领,把人扔了出去。 屋檐、天空、绿树飞快地从流星子眼前掠过,他在空中一个翻身,险险落在地上,冲二楼的阿块大吼:“你这蛮子!打我作甚!” 阿块脸色黑沉,“砰”地把门关上了。 “嘿——”流星子大为不平,扯着嗓子在楼下大喊,“孟琅,你醒了没!你看看你看看!我今天可没惹他!我就是来喊你们起床,结果他出手就打人!这下你可没什么好给他开脱了的吧!” 门又打开了。孟琅匆匆出来,头发凌乱,他有些尴尬地望着流星子,说:“照夜兄,这确实是阿块不对,不过你能否小声些?或许别人这时还在睡觉......” “你隔壁那两人早出去了!”流星子催道,“赶紧下来,去找王爷!” “好,好。”孟琅匆匆回去,不一会就戴好发冠出来了。那青煞跟着他身后,脸色依然阴沉。那强烈的不满令流星子为之侧目,他朝孟琅嘀咕:“嘿,这家伙还有起床气?” 孟琅窘迫地笑了笑,不自在地按了按脖子。上马车后,阿块仍用那双渗人的空眼窝直直地对着流星子,好像要在他身上戳出两个洞似的。流星子忍不住说:“你这家伙心眼忒小!不就是扰了你一顿觉?再说你还需要睡觉?” 孟琅赶紧对阿块说:“好了,你不要再瞪他了,别这么小气。” 阿块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一边。孟琅对流星子说:“照夜兄,这样可以了吧?” 流星子气闷地盯着他。老实说,对孟琅的反应他一点都不满意。可他说不出到底是哪里让他不爽。他直勾勾地盯着孟琅,弄得后者十分局促,连表情都僵硬了。就在这时,阿块忽然扯了一下孟琅,说:“你跟我换个座。” 孟琅惊讶道:“为什么?” “那家伙让你不自在。” “嘿。”流星子叫了一声,心头的火气又压不住了。他觉得自己跟这青煞绝对八字不合,不然怎么只要他们在一块他就上火? “没有的事。”孟琅低声说,“你好好坐着吧,快到了。” 那青煞不满地皱起眉头。就在这时,流星子发现不知何时这家伙已经握住了景懿君的手,他眉头微皱,盯着那交错的十指,之前在铁莲台上所感到的怪异再次涌上心头。 他纳闷地盯着这二人,很想弄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劲。他的视线从那两只紧握的手扫到孟琅面对那青煞时温和的表情,盘踞在他心头的怪异之感越来越浓,就在他苦思冥想的时候,马车停下了。 迎接这三人的是闭门羹。他们不知道王爷一大早就去求见国师了。脾气暴躁的流星子差点又破门而入,被孟琅好不容易按住了。他说服门人将他们带进厢房,一直在那等到王爷回来。 见到孟琅三人,王爷喜出望外。他急忙将三人迎进屋,招呼他们入座,还亲自给他们倒茶,激动得手都在颤抖。流星子诧异地望着他,觉得这老头好像有点疯癫。 孟琅没多犹豫,开门见山地说:“王爷殿下,我们来找您,是因为听说贵府最近发生了一些事......” “是的,是的!”他还没说完,就被王爷打断了,“贺道长肯定听说了我儿媳的事!因为这事我儿子最近可遭了大殃!我今天得到可靠消息,陛下有意将我儿子流放至瀛水,好让世子妃的母族消气——因为他们怀疑是我儿子动的手! 这怎么可能呢!贺道长,我儿媳他们之前吵架时你在场,尽管他们闹了点矛盾,可也没有到置对方于死地的地步!您见过犬子,犬子性情忠良,怎么也干不出杀人这种事来,更何况杀的还是自己的老婆! 这件事不是犬子干的,真的,可是陛下气晕了头,这都怪犬子太冲动了——他跟媳妇打架就打架,怎么能掐她脖子呢?这也太显眼了——这些天我光在为这事着急!我就这一个儿子呀!人不是他杀的,这我清清楚楚,可我拿不出证据......” 孟琅适时地问:“我听说,好像是些不干净的东西害了世子妃。” “没错!”王爷大叫,十分急促地喊道,“就是鬼!肯定是鬼!道长,您有所不知,我刚刚从国师那里回来。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世子妃的院中有阴祟之气,他之所以没有当众说出来,主要是顾忌陛下。 第403章 您不晓得我们和陛下的关系,我们对那位子一点想法都没有,可陛下不这么想,如今陛下一心想抓住珠儿的死,好好整一整我们。天地良心,我哪里需要他整我呀?我连出鹤州的想法都没有!如今我儿就要被流放了,我心里真跟火烧一样,可国师又不愿挑明鬼祟之事,我正想着去哪找道士呢,您就来了!您是上天派来救我们的呀!” 王爷说着说着,紧紧抓住孟琅的手,眼里只差掉下泪来。 孟琅没想到这件事背后竟如此错综复杂。不过,这也有利于他们追查红煞的踪迹。他问:“您可否带我们去世子妃屋里看一看?” “当然可以!”王爷立马往外走,急切地叫道,“您随便看!珠儿屋里有东西,肯定有东西!贺道长,我儿子现在有没有救就全靠您了!您要是看出什么,一定得跟我去见见国师大人......” 第222章 追踪 三人很快到了世子妃的住所。这院子虽十分华美,但已人去楼空,在亮得近乎白色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岑寂。王爷推开门,转入内室,一大片已干涸的血泊映入三人眼眸。 屋内的景象可谓触目惊心。地上,床上,桌上,到处都是血。一滩滩,一股股,一道道,可以看出,世子妃死前经历了极度的痛苦,可她竟然一声喊叫也没发出,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王爷紧盯孟琅,紧张地说:“她死后这屋子我一点都没动,道长您看出什么没有?” 孟琅还在思索时,流星子已扬着脑袋将四周看了一遍,煞有介事地评价道:“声势够大。” 说完,他大步上前,直接在屋子里晃荡了起来。王爷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小心地问孟琅:“道长,这、这又是哪号人物啊?” “这是我师兄。” “那、那他比您厉害啰?” “我现在可比他厉害多了。”流星子不放过任何一丝嘲讽他人的机会,原本他很少对孟琅施展这项本领,但他最近看孟琅十分不爽,因而也就对他不怎么仁慈了。 “鬼气很淡。”阿块说,“时间过去太久了。” 王爷惊骇道:“真、真的是鬼?” “世子妃尸体在哪儿?”流星子问,“这里没什么可看的。” 王爷忙说:“她尸体送到衙门去了,我这就带你们去看!” 太守再次见到这三人时,险些没吓晕过去。尽管这三人今天没蒙住脸,可他仨那衣服那身形明明就是昨天那三个强盗!可现在这三个歹徒居然被王爷恭恭敬敬地领了进来,还一口一个贺道长地喊着! 瞬息之间,太守就掂量清楚了自己的态度。他拼命挤出笑脸,一溜小跑上前,热情洋溢地呼唤道:“王爷,您今天怎么来啦?” “我要看看我儿媳的尸首。”王爷着急地说。 太守忙将他们三人领到停尸房。流星子毫不客气掀开盖在太子妃脸上的白布,几乎同时太守和王爷都把脑袋扭了过去,一股腐烂的腥味喷出,流星子捏着鼻子,手掐了个诀,对着世子妃脑门一拍,喝道:“魂来!” 世子妃尸身簌簌抖动,两条胳膊直端端地抬起,接着,她竟从地上坐了起来。太守跟王爷吓得尖叫不止,世子妃牙关紧咬,喉咙中咯咯作响。流星子说:“起!” 世子妃便从地上站了起来!太守跟王爷大叫一声,相互搀着扶着挤到了门边。流星子敲了下世子妃白生生的牙齿,半截舌头就吐了出来。 “难怪没有喊声。”流星子说,“她舌头没了。你们仵作没发现吗?” “没、没、没......”太守脸色惨白,话不成串。两个老头紧紧抓着彼此的手,都惊恐地望着僵站着的世子妃。 “无妨。”流星子不以为意,“她还有一点残魂,找到凶手够用了。” “如果凶手跑远了呢?”孟琅疑虑道,“那世子妃恐怕就找不到了。” “那么嚣张的家伙,会在杀人后逃跑吗?只怕她现在还在万年郡里转悠,得意洋洋地看着别人到处抓人呢!”流星子双手一拍,叫道,“走!” 世子妃纵身一跃,高高跳出了停尸房的大门。没有片刻迟疑,她朝着一个方向连续不断地跳去!流星子三人随即跟上,王爷跑不赢,赶紧奔出去找马车。马车跟着这三人一尸轰隆隆跑上大街。街上众人都看见了这奇异的一幕,有好事者也跟在后头跑,他们没看见屋顶上世子妃那张恐怖的脸。 最后,世子妃来到了一个孟琅熟悉的地方。 梦里乡。 她冲进去,撞开一扇紧闭的门,扑倒在一箱华美的衣服中,之后,她就再也不动了。 老鸨被带了过来。她显然是从睡梦中被揪醒的,脸上还有一条条竹席印子。流星子问她:“这是谁的房间?” 这是红鸾的房间。孟琅默默想着,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老鸨说:“这是百灵的房间。” “百灵是谁?”流星子追问。 “是我们这的头牌......”老鸨惴惴不安地问,“各位大人,这,这是出什么事了,这箱子里的人是谁啊?” 流星子打断道:“那叫百灵的人去哪儿了?” “她,她不在屋里吗?”老鸨忐忑地望向屋里,她话音未落,流星子就端直进屋里去了,老鸨又惊又怕,悄眼打量四周,唯有孟琅还算认识,便偷偷问他:“道爷,这是咋回事啊?您怎么又来了?” 这时,流星子出来了,他皱着眉,烦躁地扔下一句:“没人。” 第404章 “有鬼气。”阿块抽了抽鼻子,厌恶地说,“她就在这。” “难道她跑了?”孟琅诧异地说,“这么巧?” 老鸨着急道:“各位大人,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鬼?你们找百灵有什么事——” 流星子又一次打断她:“那个百灵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她没走啊!昨晚上她还在陪客人呢!”老鸨忙奔进屋里,喊道,“百灵!百灵!” “跑了。”流星子下了断论。王爷急道:“那怎么办?” “怎么办?”流星子冷笑一声,从箱子里抓起一件衣服,随便撕下一块布,放到罗盘上,“继续找——她跑不了!” 国师府,一个其貌不扬的侍卫大摇大摆地推开了国师院子的大门,走了进去。路过院子里的莲花池时,他停了下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池水中自己的脸。他抬手在脸上一抹,池中那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就变成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少女!她眉如远黛,眼如秋月,顾盼之间,春波流转,娇媚之态,直能酥了人骨头。 这个女首男身的怪物对着池子尽情欣赏着自己娇丽的容颜,沉醉得挪不动步。 这个女人,就是红鸾。 她变成鬼真是太好了。红鸾痴迷地抚摸着自己的脸,要不是成了鬼,她哪能有这般美丽的容颜?该死的百灵,就因为她在她面前失言,夸耀自己第一晚卖了二百两银子,那死妮子就把她关在茅厕整整一晚!要不是...... 红鸾一愣。她想起一件很久之前已被自己遗忘的小事——当她被百灵堵住嘴巴,捆住手脚,扔进茅厕,求救无门时,是臧二找到了她。 她脸色一沉,蓦地抬头,昂着下巴快步向屋中走去。 她不感激臧二。那样丢人的模样,她打死也不愿让别人看到!现在,那耻辱已经随着她那张烂脸一块消逝了,她现在是百灵,是梦里乡的头牌! 红鸾恭敬地敲响门,低声道:“大人,我来了。” “进来吧。” 红鸾小心地推开门,屋中香雾缭绕,春台上,一尊金子做的神像闪着刺眼的光。红鸾贪婪地吸了一口那灌满上等香料的空气,走了进来。国师站在屋中,神色平淡,他的容貌不算惊艳,可对红鸾来说,面前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神明。是他赐予了她新生。 当她像具死尸一般躺在旅舍昏暗的小屋中时,这个男人来到了她面前,无声无息,好似一个幽灵。红鸾一点也不惧怕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实际上,她以为他是前来索命的无常。她甚至感到一丝解脱——她终于要结束这煎熬的、爬虫般可怜的日子了。 可他不是无常,他是来拯救她的神明。他告诉她他可以治好她的脸,只需要她与自己丑陋的肉身永远诀别。没有一丝犹豫,红鸾答应了他,欣然地让他杀死自己,欣然地成为了鬼。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脸真的恢复了原貌,从那一刻起,她就决心永远追随这个男人。 那晚,她听从他的吩咐引来了那个道士,可从此以后他竟不再需要她了!他说她太弱小了——假如她变强呢!红鸾急切地追问。 “变强?”那人嗤笑道,“那你就努力杀人,变成红煞吧。” 红鸾照做了。对于杀人,她毫不恐惧。她有太多想杀的人了。第一个是世子妃,第二个是百灵,第三第四第五第无数个是她那些所谓的“恩客”。当她杀死世子妃时她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力量的增长,她身上煞气的颜色越来越深,很快就从泥土似的棕黄变成了一团漆黑。 这时,大人来找她了!当红鸾看见这座气派的宅邸时,她越发肯定自己跟对了人。她心情激动,脸上泛起阵阵红晕,假如她现在就知道面前的人是国师,恐怕她会喜悦地晕过去。她忍不住问:“大人,您找我干什么?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世子妃,是你杀的吧?”国师问。 “是我!”红鸾右手紧紧包着左手,身体微微前倾,兴奋地喊道,“是我杀了她!我不仅杀了她,还杀死了好多别的人!大人,我已经变强了,我比以前厉害多了——” 国师扫了她一眼,轻蔑地说:“再强,你能对付得了神仙吗?” 红鸾一愣,愕然地问:“神仙?” “那个道士是神仙。他现在带了另一个神仙,要来杀你。他们已经查到王爷那儿了。” “他是神仙?”红鸾惊恐地叫道,立刻想起了那道士该死的“神药”。 她慌了手脚,不禁朝前走了几步,双眼紧紧地盯着国师,焦急而恐惧地喊道:“他是神仙?他要杀我?为什么?我犯了什么错?该死的,他害了我,还要杀我!天底下有这么多人该死他不杀,却来杀我——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大人,您一定要帮帮我,我知道您有办法,您肯定有办法!” “我的确打算帮你,因为我也看不惯那道士。不过,现在的你实在太弱了。”国师沉吟片刻,说,“你现在就去杀人,杀得越多越好。但不要在城里,那样太容易被找到。” “好!”红鸾急切地说,“我马上就去!” 她拔身离去,与此同时,流星子正在大街上四处游走,试图用罗盘检测到什么。突然,罗盘的指针滴溜溜转了起来,流星子惊喜地大喊:“找到了!” 第223章 抓捕(一) 午后,万年城外。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白色,火辣辣的骄阳将水田里的稻子烤蔫了,水车艰难地转动,发出干涩的咯吱声。臧二走在光秃秃的田埂上,挑着两桶水,黝黑的脊背被沉沉的扁担压成一条弧线。瀑布似的汗从他脸上流下,他咬牙快走几步,终于到了山间的树荫中。 第405章 他踩着台阶一步步往上爬。如今,他借住在人一观中,干些杂活,得空时,他就去万年城中找鸾儿,虽然他总是空手而归,可他仍日复一日地去往城中。 青鸾现在是名女冠了,人一观的观主收她做了弟子。多亏她,他才勉强有了个可以住的地方。人一观的道士很好,从不短他吃的,那些女冠还好心地给他做了衣裳,臧二舍不得干活时穿,老把它们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上。 但现在,他想离开了。他已经在城里打听好几天了,可一点鸾儿的消息都没听到。鸾儿一定走了。臧二舔舔干枯的嘴唇。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可他一定要找到她。 走到半山腰时,臧二卸下扁担,坐在石阶上休息。林间蝉鸣如雨,浓绿如水,在这片舞动的绿中,是窄窄的灰黑色的石阶,石阶尽头,是湛蓝的天空。无情的、没有一丝白云的蓝天。 天气越来越热,太阳越来越烈,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大火球,高悬在渐渐干涸的大地上。人一观井里的水一降再降,终于在昨天枯了。臧二自告奋勇地担起了挑水的重任,只有多干点事,他才能在那间屋子里睡得安心。 挑完这两桶,今天的水就够用了。臧二拿胳膊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心想,等会,他再最后一次进城,要还打听不到什么他就走。不能再拖下去了,鸾儿没准都走出好远了。想到这他不敢再休息,又重新挑起扁担,这当口儿,他听到了慌乱的脚步声。 臧二抬头望去,看到石阶尽头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飞快地跑着,很快就从黄豆大小变成了水桶那么大,臧二看到他神色惊慌,问:“老兄,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杀、杀人了!”那人大喊,声音里满是恐惧,“有妖怪在山下杀人!” 田垄边,一个女人举着荷叶,提着镰刀,冷漠地望着瘫倒在地上的农妇。那妇人已经死了,竹篮翻倒在旁,里面的饭菜泼了出来。一个男孩跪在她旁边,使劲推着她,嚎啕大哭。 “娘!娘!你醒醒!” 红鸾举着镰刀,迟疑一瞬,转身走了。她仍旧穿着侍卫的衣服,脸却是百灵的脸。 她没走几步,后背忽然被石子砸了一下。红鸾恼怒地转身,那男孩抓着石头,流着眼泪,怒视着她。 “你还我娘!”他一边哭叫,一边拿石头砸她。 “小兔崽子。”红鸾骂了一声,却有些犹豫。可她转念一想,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何况没了爹娘,这小孩能活到几时?与其让他跟她以前一样穷苦地活在世上,倒不如解脱了他好!她目露凶光,举起镰刀,走了过去。 叫骂声消失了,哭声也消失了。红鸾提着血红的镰刀离开了,田垄尽头,是村落。做鬼的好处就是即使受伤也不会死,以前她是人的时候,连老鸨那两根又尖又长的手指都受不了,现在她成了鬼,就算刀剑砍在身上,也不怕了。 红鸾肆无忌惮地在村庄中穿行,那些男人见杀不死她,都大喊妖怪。妖怪?太好了!她根本就不想当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她杀红了眼。 漆黑的煞气,在烈日下翻涌;鲜红的血液,从身体浸染到心;斑驳的伤口,是她更加残酷的理由——看啊,弱肉强食!她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了她!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你不吃人,别人就会吃你!她也是为了活下来!她杀他们就像那些老爷玩女人一样,天经地义!谁有力,谁有权,谁有钱,谁就是天理! 一个老头,跑不动了。可怜的家伙,瞧他那把骨头,还能活多久?瞧他那模糊的眼睛,还能看得见什么?红鸾举起镰刀——让她解脱他!她甚至在笑,可她意识不到她在笑,那样开心地笑。 镰刀落下的瞬间,她被一个重物击中了。红鸾飞出老远,狠狠地摔到地上。她从地上爬起,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黄袍男人,还有他身后那两个熟悉的男人。 一瞬间,她感到恐惧,随即,她感到愤怒。 “是你!”她狞笑着,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你来了!你来杀我了!你这虚伪的家伙,你害了我,还要来杀我!” “就是这家伙吧。”流星子拽着流星锤,问孟琅。 “她居然成了黑煞。”孟琅沉重地说。 “她马上就要变成红煞了,看看她一路上杀了多少人。”流星子意味深长道,“这就是鬼。这些家伙未经修行就得到力量,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说完,他冲了出去。红鸾拔腿就跑,她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她聪明地钻进了林子,悔恨自己刚刚没有多杀几个人。她紧张到了极点,恐惧到了极点,也兴奋到了极点,天啊,神仙!她居然会被神仙追杀,被那些供奉在春台上道观里的高高在上的神仙! 她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神仙——不过如此!仗着自己厉害就欺负人。她心中越发恨孟琅——他欺人太甚!他毁了她的脸,逼她成了鬼,又来追杀她,天底下岂有如此不公的事?她气喘吁吁地在林子跑着,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都快飞了起来。 她甩掉那男人了吗?红鸾迟疑地回了下头,看到的景象吓得她肝胆欲裂,那男人就跟在她后头!该死!他怎么跟得这样紧!红鸾冲出林子,没料到眼前是道石阶,她给石头绊倒了。这该死的天!不公的天!红鸾尖叫着,用尽全力将镰刀挥向流星子。 意料之中的,镰刀被击飞了。流星锤不费吹灰之力击破了红鸾的煞气,砸在了她身上。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响,红鸾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凄厉的叫声盖过了林中的一万只蝉鸣,惊起了数千只林鸟,点燃了另一声尖叫。 第406章 “鸾儿!” 一个人从石阶上飞奔而下,流星子看也没看就将来人打倒在地。那家伙跳将起来,再度朝他扑来,流星子惊讶地发现他是个凡人。 是人,他就不能随便杀了。流星子三两下擒住那人,拿裤腰带把人牢牢捆住。臧二像条鱼似的在地上扑腾,哭叫道:“鸾鸾儿!鸾儿!”他努力朝半死不活的红鸾爬过去,可一看到她的脸,他却愣住了。 “百百灵?”他呆住了,他刚刚听到的尖叫,分明是鸾儿的声音,他刚刚看到的身形,分明是鸾儿的身影,可为什么这个本该是鸾儿的人,却长着百灵的脸? “滚!”红鸾咆哮着,怒吼着,她仇恨地瞪着流星子。就在这时,孟琅和阿块从林子里钻了出来。他们终于赶上了这二人。 “道道长?”臧二惊骇地叫道,完全糊涂了。 孟琅大惊:“你怎么会在这?” “你认识他?”流星子诧异地说,“你在人间哪来那么多熟人?” “道道长!”臧二努力向前蠕动,恐慌地叫道,“这、这是怎么回回事?我看到了鸾鸾儿,可她她不是鸾鸾儿——” “你这扫把星!晦气东西!”红鸾厌恶地叫道,“我怎么在这都能看到你!” 臧二愣住了。他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个陌生的女人:“你你是鸾儿?” “别在这瞎扯了。”流星子指着孟琅,问红鸾,“那天晚上跟你一块偷袭他的那两个男人呢?他们跑哪去了?” “你这死道士!”红鸾狂叫道,“当时就该杀了你!都是你害我到这步田地!我死了都不会放过你,绝不会!” “你吵什么?”流星子堵着耳朵,恐吓似的举起流星锤,吼道,“快说!那两人去哪儿了!” 臧二见状,忙爬过来,哭喊道:“鸾鸾儿!求求求你放过她!放放了她!” “你丫疯了吗?”流星子一脚踢开他,暴躁地吼道,“这东西是鬼!你给我安静点!真是,怎么偏偏让一个凡人掺和进来!” 臧二双泪长流,悲叫道:“是是鬼,也是鸾鸾儿啊!道道长,你你们为什么要抓鸾儿?我求求你放放了她,她不是故意伤伤你的......” “她就是故意的。”阿块说,“道长差点被她害死。” 红鸾尖声叫道:“对,我就是故意的!你当时怎么没死呢?就因为你是神仙吗?神仙就可以不死吗?” 孟琅脸色苍白,问:“谁告诉你我是神仙的?” “你想问出他的下落?做梦去吧!” “那个人可能是鬼!” “鬼又如何?人又如何?我不在乎他是谁,他比你们这些神仙好一百倍!”红鸾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大人啊,我太无用了!我该听你的话多杀几个人!我怎么只杀了这么几个人呢?” “你你杀人了?”臧二震惊地望着她,心都要碎了。他悲吼道:“你你怎么能杀人呢?怎么能能杀人呢!” “是你们逼我杀的!你们逼我杀人!” “我管你杀不杀人!”流星子一锤砸在红鸾肩膀,怒吼道,“告诉我那两个人的下落!” 红鸾只是惨叫,臧二随之哭叫。寂静的山林中,两人惨烈的声音不断回荡,撕扯着孟琅的心弦。就在这时,一群道士从石阶上奔下,为首的女人厉呵道:“放开那姑娘!” 她头发灰白,约四五十岁,但双眼有神,行动敏捷。女人手执宝剑,飞身而下,直攻流星子。流星子举手去挡,刹那间,红鸾腾身而起,嘶吼着扑向流星子! 第224章 抓捕(二) 电光火石间,孟琅从流星子身边斜刺出剑,红鸾躲避不及,中了剑,滚下了石阶。流星子打开女冠的剑,三两步赶上红鸾,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麻绳把人捆住,而后就把人收进了袖中。 众道士惊愕地望着他们。那老妇眉头一皱,问:“那女子是鬼?” “你才看出来?”流星子恼怒地说,“你刚刚差点坏了我的大事!” “这就是那个杀人魔!”刚刚在半山腰碰见臧二的汉子从人群中钻出,愤怒地吼道,“刚刚在村子里她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杀千刀的东西!” “贫道眼拙,居然未曾看出她是鬼身。”女冠行礼道,“贫道乃人一观陈玄团,方才误会二位小友,实在抱歉。” “我可不是小友。”流星子嘀咕一声,摆手道,“这女鬼我们带走了,你们回去吧。” 一个道士走出来,他大概四十多岁,一双浓厚的八字眉忿忿地扭在一起,肥厚的嘴唇上缀着黑灰交杂的胡子:“这位道友看着年纪不大,本事倒不小。看来,你打算一个人处置那女鬼了?” 流星子嗤笑道:“这是我抓到的,不归我处置,难道还要归你们?” 女冠将那男道士拦回去,温和地说:“我看小友身手不凡,想必能够妥善处理。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插手了,小友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人一观随时愿意相助。” “你这话还说得中听。”流星子咧嘴一笑,扬手道,“放心吧,这家伙落到我手里就跑不了。” “那你倒是把臧二哥哥解开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道士嚷嚷道,急得脸都红了。 臧二已不叫了。他趴在地上,双眼无神地望着湛蓝的天空,好似一条死鱼。 “他呀。”流星子解开捆着臧二的腰带,敲敲他脑袋,大声道,“喂,你刚才可看清楚了,那女人是鬼。我不晓得你跟那女的有什么前缘,不过人鬼殊途,你们还是断了好。” 第407章 臧二只默默地流着泪,一动也不动。女冠诧异地问:“臧二,你这是怎么了?” 人一观的道士们刚刚只听见林子里渗人的惨叫,赶到时就看见臧二被捆在一边,而这个黄袍男子正要杀了一个女子。他们之中,唯有青鸾猜出了一二。她虽然没有看清那女人的长相,可凭直觉她知道,那就是红鸾。 “师傅,咱们还是先把臧二带回去吧。”她硬着头皮说。从看见孟琅的那一瞬间起,她就死死躲在人群中,生怕被他看见,可现在,她却不得不开口了。当孟琅的视线移过来时,她又紧张,又苦涩,又激动,心儿怦怦直跳,好像期盼他能认出她似的。 可那视线一下子就移开了,青鸾一愣,不禁失魂落魄。她抬起头,看到孟琅对她师傅道:“陈道长,我可否单独跟臧二说几句话?我认识他。” 陈观主有些愕然,但还是同意了。孟琅扶起臧二,把人带到了一边,阿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青鸾的目光追随着他们,那凄凉的神情立即吸引了流星子的注意。他眉毛一挑,指着青鸾问陈道长:“这位是?” “这是我徒弟。” 流星子手一翻,拿大拇指指着孟琅,问:“你认识他?” 青鸾脸色一白,陈玄团眉头一皱:“道友在说什么?” “没什么。”流星子颇觉有趣——看来景懿君在人间活得很精彩啊!那头,孟琅已经和臧二说完了,三人回来,臧二虽然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但眼中却有了些活气。他望着陈玄团,说:“陈姑姑,我想出出家。” 陈玄团惊讶地问:“你怎地突然想出家呢?” “我想当当道士。”臧二仇恨地说,“我要杀杀鬼!我爱爱的人被鬼害害死了,我要要杀鬼,我要要给她报报仇!” 道观里的人都知道,臧二有个失踪的心上人。每天他干完活就要进城去找她,可每天他都无功而返。难道他心上人死了?陈玄团怜悯地望着他,这时,那男道士皱眉道:“修道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你要是脑子一热,就要修道,我劝你还是放弃的好。” “我要要当道士!”臧二双拳紧握,悲愤地吼道。 “您就收下他吧。”孟琅劝道,“假如您担心他是一时冲动,不妨先让他在观中修行几年,等时机成熟,再做决断。” 陈玄团颔首道:“如此甚好,臧二原本就住在道观,要能成为我们观中一员,自然极好。” 那小道士高兴道:“这么说,臧二哥哥不走啦?” 他一开口,人群中好几张年轻的脸都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在这群半大孩子中,臧二很受欢迎。他虽然结巴,可会爬树捉知了,会用草编蚱蜢,还会用树叶子吹小曲,这里的孩子都舍不得他走。这群十几岁的孩子一齐叫起来。 “师傅,你就收下他呗!臧二哥哥人多好啊!” “是啊是啊,观主,你收了他吧!” “师叔你就别为难臧二哥哥了!” 这几个孩子像泥鳅一样钻出人群,七手八脚拉着臧二,把他拽进了众道士中。臧二鼻头一酸,一串串泪珠从他脸庞滑落。这一瞬间,他死了的心好像又活了过来。 孟琅瞧见这情形,暗暗松了口气。他的目光犹疑地从垂着头的青鸾头上划过,最终,他觉得还是不与她相认的好。 毕竟,他牵扯到她的出身。 他们就这么与众道士告别了。当他们动身时,阿块听到林间哗啦一响。他脚步一顿,忽然觉得奇怪。 那是鸟飞走的声音,毫无疑问。可是,经过刚刚那么一阵大闹后,居然还有鸟没被吓走?在这寂静的山林中,这鸟儿振翅的声音实在有些突兀。他略微疑惑了一瞬,就被孟琅的声音打断了。 “阿块?”孟琅发现他没有跟上来,停住脚,喊道,“你站在那儿干什么?” “来了。”阿块匆匆跑下石阶,孟琅赶紧拦住他:“慢点,小心别摔了。”他顺势抓住阿块的手,流星子瞧着走在前面的二人,心头的怪异又涌了上来。他挤上前,大声问:“景懿君,里头有个女冠,你是不是认识?” 孟琅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 流星子得意地说:“我一看就知道!真没想到啊景懿君,你在人间处处留情呢!” 孟琅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那女冠喜欢你啊!”流星子拿胳膊肘捅捅孟琅,幸灾乐祸地说,“你怎么连招呼都不跟人打一声?那女冠脸都白了,真无情啊景懿君——” “你说她喜欢我?”孟琅愕然道,“怎么会呢?我跟她只是萍水相逢。” 流星子同情地望着他,连连喟叹:“景懿君,你是块木头吗?人家姑娘对你的情意都快溢出来了!哎呦,那姑娘真可怜......” “你有完没完?”阿块不耐烦地打断道。 “我跟景懿君说话,你烦个什么劲?”流星子挺乐于看到这种局面。他已经发现激怒这青煞的秘诀,那就是缠着孟琅,不过,他没有意识到阿块生气的真正缘由。 “恐怕你误会了,我跟那姑娘的确没有什么。”孟琅仔细回想跟青鸾相处的点点滴滴,确信自己没有什么逾越的地方。他严肃地说:“你不要随便污人清白,那姑娘是个好人。” 流星子惊讶地瞪着他,连连摇头,感慨道:“我现在不可怜那姑娘了,我可怜你!景懿君,你肯定得打一辈子光棍了,不过,我猜你跟你师傅一样,压根就没想过这方面的事。啧啧,这人生最大的乐事,你注定是永远享受不到了......” 第408章 “你能不能闭嘴。”阿块烦躁地叫道,“难道你有老婆?” 流星子一僵,孟琅笑道:“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吧?照夜兄,据我所知,你似乎没有道侣。” 流星子嘴硬道:“我至少不会像你一样,有人喜欢还不知道!” 阿块反唇相讥:“你还没人喜欢呢!” “喜欢本仙君的人多了去了好吗?是本仙君看不上!”流星子恼怒道,“我看你才是没人喜欢!” “我有人喜欢。”阿块骄傲地说,“我比你厉害多了。” “嘿——”流星子火了,“你说说,谁喜欢你?谁喜欢一个青煞——” 孟琅赶紧打断:“照夜兄,我们接下来去哪?回旅舍?” “回什么旅舍啊?”流星子撇嘴道,“找个僻静去处,赶紧把那女鬼的嘴撬开。”他仰头望望碧蓝如洗的天空,又望望四周浓绿的山林,说:“我看这就不错,开个结界,保证没人能发现。” 他钻进林子,一抖袖子,就把红鸾倒了出来。流星子双手结印,铺开了一个小小的结界,就在这时候,阿块又听到了那扑腾声。 他立刻竖起耳朵,警醒地听着。结界隔绝了外面的声响,里面一片死寂,任何纤细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说话声、脚步声、呼吸声,排除这所有人为的声响后,他再听不见什么。 难道,刚刚那只是他的错觉? 阿块狐疑地沉思着,他轻轻拽了下孟琅,凑到他耳边,声音极低极低地问:“你有没有看到一只鸟?” 鸟?孟琅一抬头,就看见了绿荫中那只漆黑的雨燕。 对上那雨燕黑漆漆双眼的瞬间,孟琅忽然感到了一丝恐惧。下一瞬,那雨燕腾空而起,撞破结界,飞了出去!阿块立即追出去,他随手折断一根树枝,捋下叶子,投掷出去。那笔直的、纤细的树枝像一只利箭划过天空,射中了那只雨燕。它直直地坠了下去。阿块问:“它去哪儿了?” “它掉下来了!”孟琅向雨燕坠落的地方跑去。流星子一头雾水,在后面大喊:“怎么了?”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急速穿过浓密的树林,扑进了红鸾的身体!刹那间,鲜红如血的煞气涌出,红鸾张开双目,五爪抓向了流星子! 第225章 千面 流星子向后一退,红鸾一个翻身,踉跄爬起,冲进林中。流星子随即追去,可当他追出几十步后,却只看到了地上的一摊衣服。他望着那堆衣服,面色凝重。 那红煞跑了。 另一边,孟琅赶到那只鸟落下的地方,却什么都没发现。等他回来跟流星子会合后,才知道那只黑鸟居然跑了回来。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流星子想起那玩意儿撞碎了自己的结界,不禁悚然,“它一直跟着我们?” “至少今天跟着。”阿块说。 “你怎么发现那玩意儿的?” “它不像鸟。”阿块冷静地说,“鸟的胆子很小,刚才经那女鬼一叫林子里的鸟全跑了,可它没跑,这很奇怪。之后,你弄结界时,它又飞了进来,这就更不对劲了。” “你居然能听见鸟飞翔的声音?”流星子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怎么能确信自己听到的是同一只鸟?” 阿块不以为然:“你听多了就知道了。” “那的确不是一只普通的鸟。”孟琅拧着眉,焦灼地说,“刚刚我对上它的眼睛时,就像在看一个人一样......” 国师躺在凉椅上,一边心烦意乱地摇着扇子,一边从膝盖上的食盒里拿一颗颗糖果似的红珠子吃。即使他得到了诸多保证,可要对付孟琅这件事还是让他焦虑不已。 他不安地按着自己的胸脯,那里曾经有一条巨大的伤疤,几乎将他劈成两半。多少年过去了,想到孟琅的那一剑他还是恐惧不已,那可是差点杀死他的一剑! 要不是遇到那个人,他就完蛋了。那人深不可测,国师与他交谈过无数次,可没有一次能揣摩清他的意图。不过......国师若有所思地想,他觉得那人最近有些反常。他居然亲自派出分身监视孟琅,这可不像他一贯的作风。那家伙向来乐于把人当做棋子,自己则躲在幕后,坐享其成。 他慢慢地摇着扇子,想着那人反常的原因。就在这时,春台上那尊黄金做的神像睁开了眼,它开口道:“我的分身死了。” 国师一个激灵,立即从躺椅上扑下来,毕恭毕敬地来到神像面前。 “我把我的力量给了那女鬼,她成了红煞。”神像面无表情地说,“照原计划行事,务必杀死孟琅和那青煞。” 说完这些,神像的眼睛便闭上了。国师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气这才慢慢地疏出来,他怨恨地望了神像一眼,这东西就像一只眼睛,无时无刻不监视着他。他真想快点回娄京去,至少在那,他不用把这晦气的东西放在屋里。 他慢慢走回躺椅上坐下,心想,分身死了,是孟琅杀的?姓孟的还是这么厉害,他怎么没发现那只鸟的真身是谁?国师嘲讽地想,羽化岛上那帮人都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危险就在自己身边。神仙又如何?不过是群盲目自大的瞎子,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但是,那个人做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两百多年过去了,他看着他一步步布局,一步步谋划,可他还是不明白,他这样费尽心机,殚精竭虑,究竟是想得到什么。 傍晚,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溜进了国师府。明亮的月光下,那人的容颜暴露无遗——那能称之为一个人吗?它脸上一片漆黑,仿佛一团混沌。它没有脸。那人虚弱地推开国师的门,走了进去。 第409章 “大人......”它声音沙哑地跪倒在地,“我回来了......” 国师举着铜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它,神色有几分奇异。 “你的脸呢?” “我,没有脸吗?”它惊骇地问,惊慌失措地抚摸着自己的脸,“我没有脸吗?”它慌忙站起,奔出屋外,来到莲花池畔,待它看见自己的模样,它不禁尖叫一声,挥着双手绝望地叫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的脸呢?我的脸呢?” “小声些!”国师警觉地说,低声道,“你来时可撞见过人?” 黑影恍惚地说:“撞见过,可,可他们都没发现我。我的脸呢?我的脸去哪儿了?” 国师沉思片刻,叫了一个侍卫进来,指着黑影问:“它是谁?” 侍卫狐疑地打量着它,说:“我不认识,或许是其他地方的侍卫吧。” “你觉得它是侍卫?” “他不是侍卫吗?”那侍卫迷惑地问,“他穿着侍卫的衣服啊?” 黑影猛地转身,紧紧盯着他:“你说我是侍卫?” “难道不是吗?”侍卫畏惧地说。 国师摆摆手,说:“叫个婢女过来。” 侍卫糊里糊涂地走了,等那婢女过来,她却说,那黑影是个婢女。国师打发走婢女,对黑影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了。你听说过一种鬼,叫‘千面’吗?传说这种鬼没有脸,没有形体,却可以自如地变幻男女。估计,你现在就成了‘千面’。你且看看,能不能变成我?” “让我变成大人您吗?”黑影迟疑地问,胆怯地望着国师,慢慢地,它的身形一点点膨胀起来,扁平的脸长出轮廓,长长的头发垂过宽阔的肩膀,一张和国师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黑影跑到莲池边,不敢置信地捧着自己的脸,惊喜地叫道:“我变成您了!我真的变成您了!太好了,原来我不是没有脸!可我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呢?” “鬼的能力与自己生前的怨念有关,你死前不是想要一张好脸吗?”国师微笑道,“现在,你可以随便换脸了。不仅如此,你好像还能幻化成他人想见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当你遇见别人时,别人想看见谁,就会看见谁。”国师沉吟道,“这可是很有趣的能力......” 黑影兴奋道:“那么,我现在算变强了吗?” “你?你不过刚变成红煞,还弱得很呢。” “那我要怎么做?我要再去杀人吗?” “成了红煞,为何还要杀人?”国师说,“有更快的办法。” “什么办法?” “吃鬼。这周围有乱葬岗吗?” 黑影畏惧道:“我,我现在不太敢出去,我怕那三个男人还在外头抓我。” 国师审视着它,在心里仔仔细细评估这个初生的红煞的价码。好一会,他说:“那么,你跟我来吧。” 他进了屋,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布袋,递给黑影。 “这是什么?”黑影小心翼翼地接过,充满希望地问。 “能帮你变强的东西。”国师莞尔道,“千面姑娘,这可是我平时都舍不得吃的东西,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我才给你的,你可不要辜负我的期待。” “谢谢大人!”黑影欣喜若狂,忙扑到地上,连连磕头。 “我还有些事要你去办。”国师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说,“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时,跟我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吗?” 没一会,黑影捂着袋子出去了。它跑出国师府,躲到一个无人的去处,慢慢地、无比珍重地打开那布袋。借着月光,它看清了里面红彤彤的、血一样的珠子。 毫不迟疑,它将它们倒出,一口吞下。 它的身形再度变化,这一次,无需借助他人的皮囊,它便变回了往昔的模样。尖脸,红唇,白面,纤细的身子好像在黄纸上的皮影。黑影哈哈一笑,狂喜道:“千面,这就是千面!现在开始,我就是千面了!” 从此,她彻底埋葬了红鸾这个名字。 房间里,国师又回到了躺椅上。他打开食盒,捡起一颗珠子,将它靠近烛火,在明亮烛光下,那血红的珠子里显现出了某种不均匀的东西,好像一个个小黑点。倘若有人极近极近地凑过去,就会发现,那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是一个个尖叫的鬼魂,它们在这血珠中翻涌,挣扎,纠缠。 国师微微一笑,把血珠丢进了口中。 他现在心情无比愉悦。他原本只是想多个帮手,却没想到那女鬼竟变成了千面!他迅速意识到,自己可以修改一点儿那人的计划。非常小、非常小的修改,却能够保证他的绝对安全。 是的,他没必要亲自跟孟琅对上,就让那女鬼把他们引到那地方去好了。在那里,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这一次,他终于可以把孟琅的那一剑还给他了。 亡人山,百川率着一干神仙谨慎前行。这一千多年前的浩劫之地是羽化岛最深的忌讳。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是在这里失去了自己的亲人、朋友、道侣、乃至整个师门。 诛魔之战摧毁了十枢,那之后仙门彻底衰落,不复存在。这一战后,天下仅存两百余修道者,不到一百年,他们中的一半就因为魔气侵蚀的恶症死去,那之后,青煞出世,羽化岛伤亡惨重,又过了几百年,成仙的人越来越少,已成仙的人却开始羽化,现在,岛上只剩下了八十来个神仙。 第410章 在这凄凉幽暗的亡人之地,每个神仙都感到了浓浓的悲凉。这里的一切无不诉说着当年那场恶战的惨烈:断崖,焦土,枯木,阴风,黑天,白骨。妙真拧着秀眉,提着裙角,努力避开每一块黑土。突然,她的簪子被一根树枝刮到了,妙真恼怒地叫了一声,赶紧把那根梅花发簪取下,小心地放进袖子里。 月华瞧见了,有些惊讶,忍不住问:“妙真仙子,你好像很喜欢这发簪。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不是。”妙真难以忍受地说,“我真是太讨厌这里了,到处都脏兮兮的。月华仙子,要我说,那青煞恐怕早跑了。就算没跑,难道它看到我们这么多人就不会躲开吗?” “就算那青煞跑了,我们也有要找的东西。” “什么东西?” “鬼侍。”月华说,“我们得弄清楚,那些鬼侍究竟是哪儿来的。” “该死。”妙真恨恨地骂道,“一千年了,怎么又会出现青煞!还是两只!还都跟神仙有勾结!要我抓到卿铁笛和景懿君,非得将他们剥筋抽骨不可,与鬼为伍,真是神仙之耻!月华仙子,你们为什么不多派几个人去追捕景懿君?就流星子一个人怎么够?” 就在这时,一个男声道:“妙真仙子说得不错,景懿君实力不菲,只流星子一人追踪他,恐怕有些力薄。” 月华回头一看,发现是宏元。妙真一愣,放缓了声调:“是啊。怎么说,都不该让流星子一个人去。” “景懿君有伤在身,照夜一人对付他不难,而且照夜有罗盘,让他去抓他是最合适的。”月华从容道,“眼下,我们还是好好搜查亡人山吧。” 宏元颇为惋惜地说:“出了这事,归一上仙真是声誉大损。我真想不通,景懿君为什么会跟青煞勾结在一起?” “他心术不正,自然就会落得这个下场。”妙真冷冷地说,“可惜了,白白浪费了成仙的机会。” “好了,咱们不要在这闲聊了,百川真人他们已经走远了。”月华带着这二人赶上前去。他们跳下一个山坡,走过断剑林立千疮百孔的大地,来到了一座陡峭的悬崖边上。百川和七八个神仙就站在悬崖边上。 这里,就是魔尊当年的陨命之所。 第226章 崖底 这悬崖,是顾念言劈出来的。他后来被尊为剑仙,拥有超然的地位,就是因为这一剑。尽管当时魔尊已是强弩之末,但十枢之人同样也已到了极限,要不是顾念言这关键的一剑,魔尊兴许不会死。 在场众人,唯有百川和月华当年在前线。当年,他们还太弱小,根本不足以到达战场的最中心,只能在外围斩杀魔物。 他们还记得那末日般的场景,铺天盖地的魔物就像蝗虫般杀之不尽,无情地收割着同门们的生命。从踏入这魔窟的瞬间,他们就陷入了似乎永无止境的战斗。周围的人一个个倒下,他们越来越绝望,唯有杀、杀、杀!在他们已经麻木的时候,他们看到了那一剑。 惊世一剑。 那一剑劈开了漆黑的天空,磅礴的灵气犹如怒吼的江涛,涤荡了一切。天地为之震颤,永夜为之光亮,那恐怖的力量超越了人类的想象,之后再没有人能够望其项背。如今,这一剑留下的伤痕仍旧如此震撼。月华和百川望着这道撕裂大地的伤疤,默默无语。 “他怎么能出去云游呢!”百川突然愤恨地低声叫道,“他怎么能出去云游,还把诛魔剑给了归一——他怎么能这样、这样自私!他是剑仙啊!他曾是仙门的救星啊!” 月华黯然道:“如今说这些也无用了,我们已经找不到他了。这山崖下面好像有些奇怪?” “这里阴气重得很!”一头红发的火如云叫道,“那青煞没准就在里头。” 悬崖之下,黑雾翻涌,浓重的阴气使得周围的温度都低了几分。宏元上前几步,仔细观察着崖底的黑雾,谨慎道:“这里阴气如此深重,我们要是贸然下去,恐怕不妥。” “将这里面的煞气清扫干净就好了。”月华拿出水照月,衣袖无风自动。她庄严地凝视着金色的双钺,双手轻轻一抬,那合拢的双钺就如一轮明月般冉冉升起,飞到了悬崖上空。月华双手结印,古金色的大袖哗啦作响,好似蝴蝶翻飞的翅膀。 “照!”她厉呵一声,水照月骤然解开,一道金光从圆缺中射出,直直地钻入了悬崖底部!金光所到之处,黑雾就如遇到热水的冰块般悄然消蚀,不一会,崖底的煞气就全部消散了。众人敬畏地望着月华——这就是三上仙的实力!月华仙子不愧是十枢遗脉,她的境界,不是他们这些散仙可以比拟的。 月华一翻手,金钺再度合拢,飞回她掌中。 “现在可以下去了。”月华率先飞下悬崖,百川等人随即跟上。崖底恐怖的景象令在场众人惊骇不已:凌乱的碎石间,大大小小的尸块随处可见,有的是手,有的是脚,有的是躯干,有的跟破衣烂絮裹在一起,有的半埋在灰色的砂砾中,这些尸块边缘都很整齐,显然,它们是被人砍下来的。 众人神情凝重地望着这些尸块,百川捡起一只青紫色的断手,按了按,发现这东西很硬,简直像钢铁一般。 “这些东西不太对劲。”百川谨慎地说,“再往前走走。” 人群缓缓向前移动。妙真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提着裙角,恐惧而厌恶地在尸块中穿行。火如云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嘲讽道:“有人要是嫌脏就回去啊?别等会看见更恶心的晕倒了,还得让人抱回去!” 第411章 妙真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不禁加快了脚步。可脚下那些肮脏的尸块实在令她恶心。月华注意到她的不适,递给她一个香囊,妙真赶紧把那香囊凑到鼻子底下,感激道:“多谢月华仙子。” “我真没想到你会跟我们一起来搜查,你可是最爱洁净了。”月华低声道,“岛上许多人都忌惮青煞,不愿过来,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有良心,知是非的。”妙真充满怨气地说,“我要不来,指不定下次被你那毒舌弟子怎么阴阳怪气呢。月华,你性情这样温良醇厚,怎么会有那么个尖牙利齿的徒弟?” “那孩子从小就是那个性子。”月华笑了笑,“你长他几百岁,就多多包涵一下吧。” “我看他压根没意识到我是他长辈。”妙真死死盯着地上,一边小心挪动脚步,一边抱怨,“他也就对你客气些,其他人就算是上仙他也照骂不误。要不是看你的面子,大家早好好教训他一顿了。” 忽然,她瞧见一个什么尖尖的东西。妙真眯起眼睛,细细端详了一会那黑色的东西,犹疑地说:“这是什么?陶片?” 月华也看见了,她捡起那黑色的碎片,上面攀附着大大小小隐隐泛着绿光的黑疙瘩,妙真嫌恶地说:“好恶心。这到底是什么?” “这是青铜。”宏元从旁边走过,他一直走在最后面。他停下来,望着前方,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天啊,你们看看前面......” 两人向前望去,看到了比刚刚崖底更为恐怖的一幕。 他们面前,是一扇高高耸立的断崖,崖壁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睛似的洞穴,整片崖壁就好像一张巨大的渔网,从天际倾斜而下,又好像一张大开的兽口,即将咬下。 悬崖底部,是一口已经破碎的大三足鼎,它足有十余丈高,一足已经断裂,远远看去,它就像一个向东南方跪倒的巨人。巨鼎周遭两里内,全是喷射出的碎片。巨鼎之下是足有几米厚的小山似的灰烬堆,从倾斜的鼎口中流出了一大滩恶臭无比的浑浊之物,这些东西和灰烬沙土融为一体,已经凝固了。 “老天啊,这到底是什么?”月华惊愕地望着眼前的巨鼎,缓缓上前,走到站在这庞然大物下的百川身边,他正凝视着鼎身上斑驳的花纹。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火如云也走了过来,其他众仙也在巨鼎周围游荡,唯有妙真裹足不前。她死死捂着鼻子,厌憎地望着那鼎里的不明物质。宏元说:“妙真仙子,你要不就留在这里殿后吧?” 妙真一愣,忙说:“那我就不过去了,多谢你,宏元。” 宏元朝她笑了笑,大步朝前走去。妙真感激地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百川用惊堂木刮掉鼎身上的一片锈迹,里面露出了模糊的纹路。月华认出了那纹路,吃惊地说:“日月星辰,江河湖海,龙凤虎豹,松石仙人......这,这是万象鼎?” 火如云疑惑地问:“万象鼎?那是什么东西?” “青玄山圣物,据说此鼎乃青玄仙尊以万物精华锻造而成,鼎身便有日月星辰、江河湖海、龙凤虎豹、松石仙人十二主纹,其中又有无数次纹。传言此鼎可熔铸万物,所炼之物皆有奇效。”百川用手抹去鼎身上的大片锈迹,那些暗淡的纹路一一显现。他注入一丝灵气,鼎身上的小人倏忽亮起,竟然走动起来。 月华神色凝重地说:“据说万象鼎上有万物,终日周游不息,青玄仙尊每用此鼎炼丹时,鼎上众生奔腾雀跃,宛如活物。难道这真是万象鼎?可它不是在两千多年前就随青玄山一起沉入魔渊了吗!” “有人拿它炼了东西。”百川收回手,那走动的小人立刻停住了,僵站在一只老虎的背上,“他炼了什么?”百川急速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心中感到浓浓的不祥。 “我们得去那些洞里看看。”月华说着,飞身而起。火如云也跟着蹦了进去,没一会,两人就脸色苍白的出来了。火如云捏着鼻子,苦不堪言地叫道:“里头都是骷髅!深不见底——那里头是一座尸山!” 那座悬崖是中空的,里面填满了尸骨,数目之巨,无可计量。这些尸骨并非一千多年前诛魔之战的那些遗骨,它们还很新,有的甚至还未完全腐烂,因此,这些数量庞大的尸骨就显得更加可怕了。是谁把它们弄来这儿的?那人这么干的目的又是什么?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些鬼侍。 尸骨,巨鼎,灰烬,阴气,这里发生过什么,还不容易想到吗? 有人在这炼鬼,百川他们之前遇到的那些鬼侍,就是他的杰作。 问题是,那些鬼侍现在去哪儿了?那个青煞又去哪儿了?羽化岛众人在亡人山搜寻了整整一天,也没发现它们的踪迹,这无疑让他们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此时此刻,在距亡人山数千里之外,在终年阴霾的雾野之上,在暗淡的灰雾之中,一阵刺耳的笛声像幽灵似的久久飘荡。那笛声难听至极,就像一个害痨病的人垂死的咳嗽声一般。它不仅没有一点调子,而且十分尖厉,每一声都像用尽了全部力气,哪怕是一个初学音律的人都不会那样糟蹋笛子。 在那锯子般的笛声之中,是一个个极模糊的黑影,它们又高又长,奇形怪状,虽然像人一样有着四肢和脑袋,行动却十分僵硬。这些诡异的东西步调出奇的一致,那整齐的步伐和着七零八落的笛声,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第412章 在这支庞大的队伍尽头,就是那个吹笛人了。浓雾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那同样单调、古怪的步伐。他歪歪斜斜地走在最前面,领着这只队伍不断向前、向前,去往某个方向。 第227章 阴云 留在羽化岛上的众仙在桂魄宫等了一天,等到的却不是什么佳音。百川一行人从亡人山带回来的消息就像一阵狂风,给羽化岛刮来了一片充斥着恐惧、焦虑和不安的阴云。百川一板一眼的声音在静可闻针的大殿里不断响起,那规律的声音不知为何加重了众人心头的焦灼。 百川讲完后,总结道:“鉴于那青煞和那些鬼侍现在都行踪不明,我们必须加强羽化岛的守备,以防万一。同时,我们得尽快找到它们,这些东西要是在人间游荡,将酿成大祸。” “那另一只青煞呢?”笔中仙缩着肩膀,绞着双手,惴惴不安地问,“就是景懿君放走的那只,我们不管它了?” “自然要管,流星子已经去抓景懿君了。” “就他一个人吗?”笔中仙更不安了,他不停搓着双手,脸上甚至出了汗,他紧紧盯着百川真人,嘴巴快速颤抖着,一开一合地叨叨道,“就、就他一个人怎么行呢?万一景懿君跟那青煞在一块怎么办?那、那样流星子仙君可就危险了。咱们最好还是再派几个人去帮流星子仙君吧?有人想去帮他吗?” 大殿中陷入一阵沉默。好一会,有人说:“我们要同时追杀两头青煞?” “一头青煞就够难对付了。”妙真恨恨道,由于归一在场,她没把后面那些难听的话说出来,但大家都能想到,那头青煞是景懿君放走的。众人一齐望向归一,后者盘坐在一张短榻上,抱手而坐,膝盖上搁着那把雪白的拂尘。他淡淡道:“我可以跟流星子一块去抓他。” 火如云怀疑地叫道:“就您一个人?” “怎么?火仙君觉得老夫抓不住他?” “哪敢。我是怕上仙大人下不了决心。” “难道火仙君觉得老夫还会对这个逆徒手软?” 火如云古怪地笑了一声,忍不住顶了一句:“那您怎么现在还没去抓他?” “火仙君的意思,是在你们和二位上仙去亡人山时,我一个人出去,把羽化岛抛在这儿?”归一冷冷道,“好啊,老夫现在就走。” 马上有人叫道:“上仙大人且慢!羽化岛不能无人镇守!” 立刻有三四个人附和道:“是啊!刚刚不是还说要加强羽化岛的守备吗?要是三位上仙都不在,那还算什么加强守备?” “依我看,羽化岛至少得留一位上仙!” “没错没错,以防万一啊!” 火如云烦躁地吼道:“难道我们这七八十个人,加起来还杀不了一个青煞!” 妙真冷笑道:“火仙君,你成仙晚没见过青煞的可怕,就不要在这乱说!” 火如云大声嘲笑道:“你成仙早,难道就厉害了?我怎么听说青煞在时你压根没上战场!” “火!如!云!”妙真被激怒了:火如云是故意踩她痛处!她好歹也有一千多年的道行,竟被这些小辈欺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恶狠狠地瞪着火如云,说:“三位上仙,你们都看到了,不是我存心要动武,是火仙君欺人太甚!受了这样的侮辱,我要还无动于衷,简直草木不如!我现在就要求跟他决斗——” 宏元赶紧出来劝架:“妙真仙子,妙真仙子!有话好好说,何必非要打上一架?火仙君,你也何必动这么大火气?妙真仙子说的也是实话,青煞确实可怕啊!有多可怕,相信三位上仙是最清楚的了。我们还是听三位上仙的决断吧——诸位上仙打算怎么对付这两只青煞?” “必须尽快找到他们。”百川说,“我去找亡人山那只,归一去找北杈子山那只,月华仙子留守羽化岛。” 宏元关心地问:“您打算和谁一起去?总不能您一个人去吧。” 黑山君立刻跳出来,粗声粗气地说:“我跟师傅一起去!” “你的伤还没好,还是留在羽化岛吧。”百川环视四周,问,“有谁愿意跟我一起去?” “我!”火如云一拍胸口,叫道,“我去!” “我也去。”宏元说。 “我也愿意去。”妙真跟着说。 “好。”百川点头道,“有三位仙君仙子相助,人应当够了。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并非击杀青煞,而是找到它的去处。” 这话一出,在场好几位仙人神情有所松动。宏元又问:“归一上仙是不是也需要再带几个人?” 归一说:“好啊,老夫此行是要去杀那青煞和那逆徒的。” 那几个打算开口的神仙又退了回去。月华问:“没有人么?” 笔中仙犹豫地看看四周,说:“我、我去。” 火如云大为震惊,立刻叫起来:“行啊你小子!诸位,笔中仙都敢出去了,你们要不出去可就太不是男人了!还有没有人要出去?” 又有几个神仙站了出来。归一说:“沧灵夫人的水龙鞭,可断江流;槐英仙人的参天木,可;笔中仙的生花笔,可变虚实,我有这三位英杰相助便够了。” 宏元担忧地问:“上仙大人要杀青煞,三个恐怕不够吧?” “是,是啊。”笔中仙紧张地说,“您还是谨慎些好,那毕竟是青、青煞啊。” 归一断然道:“三个就够了。” 第413章 笔中仙和另外两位神仙忧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追杀青煞的队伍确定后,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了。众仙陆续离开桂魄宫,笔中仙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沧灵夫人和槐英仙人。 沧灵夫人一袭水蓝长裙,腰缠龙头软鞭,头梳双髻,脚踩风履,槐英仙人手持青木杖,肩缠枯藤,穿着件水绿色对襟。两人相并而行,正在交谈什么。笔中仙赶上前去,苦着脸说:“归一上仙怎么就带咱们三个啊?光咱们四个,怎么杀得了青煞?” “是啊。”沧灵夫人苦恼地说,“既然是要击杀青煞,就该多带些人,上仙大人未免太自信了。” “或许,上仙大人不是真的想找到景懿君。”槐英仙人皱眉道,“归一上仙对景懿君的疼爱可是出了名的,你们看穹庐峰上的灵泉,尽可着他用了。我听黑山君说,那灵泉水景懿君想喝就喝,想送就送,上仙大人从不过问。” 沧灵仙子哀叹道:“难怪景懿君这么多年挥霍灵气,从不吝惜呢。不过,他犯了这样大的错,上仙大人还会偏袒他吗?” “难说。”槐英仙人摇摇头,“归一上仙的性子,最难琢磨了。你看百川真人与他一母同出,却形同陌路,可他对毫无血脉关系的景懿君却像对亲儿子一样。” 笔中仙问:“要是归一上仙不想找景懿君,那咱们跟着他去有什么用?” 沧灵夫人说:“归一上仙都当着大家的面说要斩杀景懿君了,总不会自食其言吧。咱们还是别多想了。” “沧灵夫人、槐英仙人、笔中仙仙君!”一个声音忽然叫住了他们,原来是宏元。他快步走来,担忧地问:“你们四个人去杀青煞,会不会太少了?” “我们正在说这事!”槐英仙人立刻道,“上一个青煞集四上仙之力才杀死,我们只有一个上仙,怎么行?” “是啊,你们要不要劝劝归一上仙?”宏元关切地说,“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劝他,无论如何,四个人还是太少了。” 槐英仙人犹豫道:“归一上仙可不是听劝的性子。” 沧灵夫人说:“总得试一试吧。” “我不想还没出发,就跟归一上仙闹得不愉快。”槐英仙人怏怏道,“老实说,我真有点怕归一上仙,我站出来是为了尽神仙的职责,要硬让我选的话,我还是想跟百川真人一起去。” “那你要不要跟我换?”宏元提议道,“反正我去哪边都无所谓。” “你认真的?”槐英仙人吃惊道,“归一上仙可是要去杀青煞的!” 宏元微笑道:“我觉得杀青煞比追青煞更有意义。” 沧灵夫人敬佩道:“宏元仙君真是豪杰啊。” “宏元仙君,你人真是太好了。”槐英仙人感动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很想跟你换,可要是那样,我未免也太卑鄙了。我怎么能让咱们岛上最年轻的神仙去冒险呢?我还是跟着归一上仙吧。” 宏元热心地说:“既然如此,我就去探探口风,看能不能让归一上仙多带几个人吧。” “那真是太感谢了!”槐英仙人大喜,行礼道,“这事就多劳仙君费心了!” 三人与宏元告别,沧灵夫人感慨道:“宏元可真是个好人,他之前还送了我一颗贮灵珠,不过,我还没用。” “是啊,他也送了我许多贮灵珠。”槐英仙人也道,“看看他,再看看景懿君——哎!真是糟蹋了他的仙号!” “是啊是啊......”笔中仙低声附和,脚步慢慢地慢了下来。沧灵夫人与槐英仙人仍激烈地讨论着,丝毫没注意到笔中仙已经落后了。 笔中仙孤零零地站在那,目光幽幽地瞪着那二人。突然,他背后挨了重重一下,那力道几乎把他的五脏六腑拍出来。笔中仙猛地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他恼怒地回头,却看见了哈哈大笑的火如云。 “笔中仙,你身子怎么这么弱?你到底怎么成的仙啊!”火如云拿大手一下一下拍着笔中仙的肩膀,压根没管他难看的脸色,只是自顾自地嚷嚷道,“你今天真让我刮目相看!你竟然还有面对青煞的勇气!不错,是个汉子,但你这两天可得抓紧修炼了,要拖了归一上仙他们的后腿,我可又要看不起你了!” 他最后拍了一下笔中仙那已经麻木的半边肩膀,挥着大手离开了。笔中仙站在那,怨恨地望着他。 “谁要你看得起!”他低低地骂了一句,转过身,愤愤地离开了。一声怨毒的低语从他那两片干瘦的嘴唇里飘了出来:“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第228章 簪子 妙真仙子一离开桂魄宫就赶回去沐浴了,那只梅花簪也被她用丝绸细细的擦过了。妙真仙子凝视着那支梅花发簪,情不自禁地一笑,她盘好头发后,便去桂魄宫还月华仙子香囊了。 她一来,月华仙子就注意到她又把那发簪戴上了。她实在好奇,便问:“妙真仙子,这发簪是有人送你的吗?” 妙真碰了碰发簪,眼神有些躲闪,片刻,她羞赧地笑了笑,说:“是。” 月华双眼一瞪,吃惊地叫道:“有人送你的?是哪位仙君?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哎呀,你误会了。”妙真那张素来冷漠的脸就如冰雪一般迅速消融,羞涩的笑意在她眼中摇曳,她柔声道,“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哎,只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月华握着她的手,将她带到软榻边坐下,激动地问:“究竟是谁?你一定得告诉我。” 第414章 妙真笑道:“要告诉仙子你了,你必定会去作冰,还是算啦。其实,我瞧他并非对我毫无情意,只是他说自己曾失去过极重要的人,兴许,我们还需要时间吧......” “天啊,天啊,妙真,你居然有了意中人?你当真不告诉我?” “要是成了,我就告诉你。” “要是不成,你也来告诉我,我帮你去训那人去。究竟是谁,连妙真你都看不上?” “你可别说笑了。”妙真吃吃笑着,直摆手,“要真不成,我定将这事埋得死死的。月华,你心好,又跟我一样都是女人,我才告诉你这事,你可千万别往外张扬啊。” “那是自然。妙真妹妹,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哎呀,还叫起妹妹来了!”妙真揩着泪笑道,“早知道这事能换来你一声妹妹,我该早点告诉你的。好了,香囊还你,之前在亡人山真是多谢你照顾啦。妹妹就先告辞了。” “客气什么。”月华送走了她,心中仍惊讶不已。那个妙真!冷若冰霜、目下无尘的妙真!那个妙真居然也有了心上人?真是奇事! 就在这时,月华腰间的水照月一闪,她立即收敛笑意,严肃地拿过水照月,轻轻一拨,流星子焦急的面容便出现在了水照月中,月华心中一凛,忙问:“照夜,出什么事了?” “师傅,出大事了!”流星子一人坐在床上,端着罗盘,苦闷地叫道,“我真是太倒霉了!我们今天抓到了那红煞——不是跟卿铁笛一伙的那只红煞,是另一只,她跟他们是一伙的,结果却让她跑了!我们还发现了一只黑鸟,那鸟一直跟着我们,没准从老早起就跟着了,那玩意八成是卿铁笛他们派来的——” “慢点,慢点说。”流星子的话跟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锅全倒了出来,月华差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等她弄清流星子没受伤后,不禁松了口气,她本以为他们碰上了什么大事,原来不过是一只红煞罢了。 流星子不甘心地嚷嚷道:“我居然让那红煞跑了!那狡猾的女人——对了,师傅你知道那青煞多气人吗?我一路上真是受够了,景懿君的心都快偏到咯吱窝去了,我搞不懂他干嘛那么相信那青煞,那是鬼,又不是人!那青煞牙尖嘴利的,我真是快被他气死了,偏偏我还打不过他!还有师傅这地方特别热,蚊子还多——” 他把这些天的委屈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月华在那边听得只觉好笑。照夜才七八岁就跟她在羽化岛生活了,实在是没吃过什么苦头。她由他抱怨发泄了好一会,才叮嘱道:“你们得抓紧些,尽快找到卿铁笛,羽化岛这边的状况不太好。” 流星子立刻刹住话头,关心地问:“师傅,出什么事了吗?” “羽化岛要派人来抓景懿君了,幸好,带队的是归一真人,不过,就算是他也拖延不了多久。你们一定要尽快找到卿铁笛。” “行。”流星子跳下床,一边走一边说,“我现在就去找景懿君!” “你跟那青煞要好好相处。”月华告诫道,“切记,它是青煞,你要尽量避免和它起冲突。” “我知道。”流星子咕哝一声,半拉着门,他想了会,泄气地说,“师傅,我就是忍不住。你真不知道他俩有多气人,哎......” 这时,两个男人从走廊尽头过来了。流星子忙将罗盘揣进怀中,低声道:“师傅有人来了,我先告辞,祝您那边一切顺利!” 月华看着一片漆黑的水照月,哑然失笑。她轻轻一拂,水照月便恢复如常了。她在大殿中缓缓踱步,有些疑惑。 景懿君跟那青煞到底是有多亲近,竟然能把照夜气成这样...... 这时候,百川来了。月华对他去而复返感到有些惊讶:“百川真人?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我有事相托。”百川沉声道,“我离开羽化岛的日子,你要特别留意黑山君。” “这是自然。”月华关心地问,“你刚刚是跟黑山君一起离开的,莫非他露出了什么异样?” 百川拧着眉毛,显然有些心事。过了一会,他开口道:“他向我坦白了。” “坦白?” “他说这些天有件事一直瞒着我,那就是在北杈子山他遇见过一只红煞,可那红煞有张美女的皮,他一时间被迷惑了,就让她逃脱了。他一直不敢跟我提起这件事,可他心中实在不安,最终还是觉得该向我坦白请罪。”百川盯着月华,严肃地问,“你觉得,事情有可能这么巧吗?” “莫非是黑山君察觉到了什么?” “我这些天并未表露出什么异样。”百川想了想,又补充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也想不出这样狡猾的诡辩。” “以我们对卿铁笛的了解,也想不到他会杀死威灵啊。”月华摇摇头,说,“依我看,咱们还是小心留意他的好。” “流星子那边进展如何?” “他们已经有了线索,他们刚刚......”月华脸色忽然变了,她沉思着,眉头微微皱起,表情惊疑。百川紧盯着她。过了会,月华有些凝重地说:“他们刚刚碰见了一个红煞,女红煞。不过,既然天下都同时出现了两个青煞,出现两个女红煞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女红煞?”百川揣摩着这三个字。一边是自己的徒弟,一边是他兄弟的徒弟,二人说词完全相左,他们相信了一个就不能相信另一个。 第415章 月华提醒他:“我们看着归一下了生死契,景懿君也已经到万年了。” “......既然如此,就让景懿君继续查吧。让流星子多盯着他,尽管景懿君不像是非不分的人,但就像你说的,连卿铁笛都可以杀了自己的师傅,那还有什么不会发生?”百川心力交瘁地说,“我真没想到,咱们四位上仙的弟子,到头来只有你那一个还可完全相信!” 月华同情而忧虑地望着他。她在想是否要告诉百川景懿君与那青煞过于亲近的事,可转念一想,这事虚无缥缈,不能说明什么,景懿君本就是个随和性子,对谁都很友善。她最好还是叮嘱照夜再细细观察会。她叹了口气,心情沉重地说:“咱们的徒弟有可能是内鬼,这简直比青煞出世还让我难受。” “兴许岛上不止一个内鬼。”百川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簪子兴许是那红煞的。” “簪子?” “咱们在雷公山发现的那支梅花簪子。假如杀害威灵的人里有那女红煞,那这簪子很可能就是她的。” “确有可能。那簪子在你那儿吧?” “我一直小心存放着。这些天,我已抽空将它清洗过了。”百川取出那半截簪子,深褐色的血已经沁进了木头里,洗不干净了。二人端详着那支簪子,都想起了死去的挚友,不禁心情惨淡。 月华望着那簪子上十分稚拙的雕痕,忍不住说:“这样粗陋的簪子,寻常姑娘是不会戴的,除非是重要的人送的。” 妙真那簪子可比这支好看多了。她强忍着没将这句话说出来,她答应妙真保密的。 百川沉吟道:“月华,你能用水照月照一下这簪子吗?” “我试试。”月华不抱希望地说,“这簪子上面恐怕没留下什么鬼气。” 她将水照月对准簪子,果然什么也没照出来。百川叹息一声,收起簪子,说:“我原本也没抱什么指望——那些鬼真是狡猾啊!” 那边,妙真心情愉悦地离开桂魄宫后。她轻轻地哼着小调,时不时拿手碰碰头上的簪子,脚步轻快雀跃。回屋后,她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个精美的柿蒂纹漆盒。她取出那盒子,小心打开,里面是一颗雪白的小珠子。 她怀揣着隐秘的喜悦,静静望着那颗漂亮的小珠子,心想,未必是没有情意的。虽然他曾委婉地拒绝了她,可他不仍还是常拜托她做些事么?尤其是最近,他对她更加随和、更加温柔了。 妙真仙子,你要不就留在这里殿后吧?多体贴的话!跟那个粗野的红毛完全不一样。跟百川一起去追青煞,多有担当。啊啊,还那样善良,归一真人从亡人山回来时,他第一时间想到要把景懿君喊来,不能把他一个人落在穹庐峰,而且,他不拜托别人去喊他,偏偏拜托了她,尽管她后来遇上了那样可怕的事,可这反而让他们的关系更近一步...... 妙真珍爱地抚摸着那颗珠子,里面的灵气云雾般流转。这是贮灵珠,是他送她的礼物,因为他害她碰上了青煞——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并没有受伤。她觉得他们之间越来越近了,她觉得他心中的伤痛越来越浅,迟早有一天,他们可以修成正果...... 妙真合上漆盒,幸福地笑了。 第229章 幸事 白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孟琅推门进屋,径直在床边坐下,心情沉重。阿块跟在他后面,关上门,走到孟琅面前,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只雨燕。”孟琅心事重重地说,“刚刚在路上,照夜兄说那雨燕是卿铁笛或那红煞派来的,可我老觉得不对劲。我忘不了看见那雨燕时它的眼神,那么阴森冰冷,就像一支随时准备射出的冷箭似的,那绝对不是一只鸟能有的眼神。” “没准它是卿铁笛或那只红煞?”阿块听出孟琅的声音是从低处传来的,就坐了下来。 “别坐在地上。”孟琅伸手去拉他,却被阿块握住了手。“我想这样坐着。”阿块那双空而无物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他静静地说,“我想跟你面对面坐着。” 孟琅心里像是有什么地方被轻轻地扎了一下,他怔愣一瞬,还是把阿块拉了起来。 “你还是坐床上吧,地上凉。” 阿块就脱了鞋,爬上床盘腿坐着,盯着孟琅,那专心的视线不知为何让他有些不自在。他微微侧着脸,觉得对着阿块的那半边脸烫烫的。 孟琅深吸一口气,收拢心思,认真梳理道:“我还算了解卿铁笛,那雨燕的眼神并不像他,可若说它是那只红煞,也不大像。上次那红煞一击不中便逃走了,可那只雨燕明明已被我发现,却还在那盯着我,那神态十分镇定。它根本不怕我们。” 阿块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轻轻问:“那那只鸟会是谁?” “这正是我疑惑的。不是卿铁笛,也不是那红煞,那还能是谁?”孟琅苦思冥想,越来越焦虑了。旧的问题还没解决,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他现在真是一头乱麻,理不清剪还乱。阿块轻轻拽了拽他的手,说:“你现在着急也没用,不管是谁跟踪了我们,他们肯定还会再找上门来的。到时候我把他们杀了就好。” 孟琅苦笑一声:“你还真是信心满满。万一找上门的是亡人山那只青煞呢?” “那我也能杀了它。”阿块晃晃孟琅的手,灿然一笑,“你不相信我能杀了它吗?古战场那么多鬼都没打赢我。” “因为你是青煞啊。”孟琅哑然失笑。 第416章 “不。”阿块摇头道,“我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厉害的......” 他忽然沉默了。孟琅奇怪地问:“怎么了?” “你曾经说我不是个坏人。”阿块犹豫了会,有点紧张地望着孟琅,忐忑道,“但是,我好像吃了很多鬼......这算坏事吗?” “你为什么会吃它们?” “因为我很饿。” “这就是答案。”孟琅温和地说,“你需要阴气,而最容易获得阴气的方法就是吃鬼。鬼不像人有那么多食物可以选择,因此同类相食是常有的事。阎罗请我去打扫古战场也是这个原因,自古以来,冤魂聚集的地方都容易出厉鬼。所以你不必为吃鬼感到愧疚,你在其他鬼眼中也是一样的,你们都是彼此的食物。” 阿块松了口气。其实他压根没觉得愧疚,他只是担心孟琅会有什么想法,毕竟孟琅对鬼很好。 “老实说......”孟琅踌躇片刻,轻声道,“我很感激你是青煞。如果你不是,兴许你不会在古战场活下来。就算活了下来,兴许也无法逃过我的剑。我以前杀死过一只红煞,杀死红煞对我来说并不困难......” 他忽然感到一丝后怕。仔细一想,他们走到现在的确是一个奇迹,是一系列巧合的奇妙产物。如果阿块不是青煞,如果去古战场的不是他,如果他没有凑巧砸穿仙鹤王在的那堵墙,如果仙鹤王没有拦住他那一剑......这些巧合就像纺锤上的一缕缕线,悄无声息地捻成了一股绳,把他们系到了一起。 “我很幸运。”孟琅握住阿块的那只手,紧紧地将它抵在额头上,无比庆幸地说,“真的,阿块,遇到你是我这五百年来最大的幸事。” 阿块怔怔地望着他。那包裹住他手掌的十指那样轻柔,好似凉悠悠的沁了水的软纱。他的掌根触到孟琅隆起的眉骨,指腹下是松软的、整齐竖起的头发,昨晚他曾经抚摸这一头光滑的长发,它们像丝绸一样从他指间滑过,随着低低的喘息声颤动。 自然而然地,阿块的手顺着孟琅的脸颊滑下。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随着手指经过的每一寸肌肤而越来越高昂,他的身体好像成了一个空壳,被这渐渐膨胀的心跳声塞满。 上次,他抚摸孟琅的脸时那样慌张,那样紧张,这次完全不同,他不疾不徐地抚过孟琅的眉间、眼睫、鼻峰,怀着珍重的喜悦。世间不会有人再这样爱他,以后不会有,从前也不会有,他确信。 “道长......”他低低地唤道,“孟琅,阿琅。” 孟琅的手覆上了他的手,他微微歪了下头,将脸安然地放到阿块掌心,同时闭上了眼,轻轻蹭了蹭。这一刻如此静谧,空气中流淌着眷恋与爱意,他们彼此间不需要言语。当孟琅抬眸时,阿块的吻落了下来。 柔情的吻,缠绵缱绻。此刻如同永恒,孟琅短暂地忘记了前路上的一切烦忧,管他的,那是天亮之后的事。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让他憩息,让他沉溺,让他恣意,他倾听着爱人的低语。 “这应当是我最大的幸事。”阿块抱紧他,说,“道长,谢谢你找到了我。” 孟琅笑了起来,只是单纯地想笑,因为单纯的喜悦。这时候,门口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接着,就是熟悉的说话声。 是流星子和王爷。 “王爷怎么会大半夜来访?”孟琅从阿块胳膊里溜出来,但被他一把捞了回去。 “我讨厌那家伙。”他不高兴地嘀咕道,胳膊紧紧地箍着孟琅。 “我也不喜欢他这时候来,但咱们得赶紧出去,要是他们直接进来就不好了。” “他们为什么非得这时候过来?”阿块虽然还在抱怨,但已经松开了手。 “肯定有什么要紧事。”孟琅按按阿块紧锁的眉头,低声道,“走吧,等他们走之后,我们再......” “说话算数。”阿块抓住他的手,极快地亲了一下,迅速地下了床。孟琅愣了一下,摇摇头,微笑着跟上去。门外的说话声越来越大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格外清楚。 “您一定要和贺道长跟我一起去见见国师,他答应我要是我能证明我儿媳的死跟鬼有关,他就带我去见——” 阿块一下子拉开门,语调生硬地喊道:“干什么?” 流星子和那两个男人在孟琅房间门口撞上了——这二人正是王爷和他的侍从,他们正是来找孟琅三人的。原本他们一直跟着流星子,但罗盘一转,流星子三人就跑没了影。王爷在城里转了一天,也没找到他们,只得派人去旅舍盯着。这不,他们刚回旅舍没多久,王爷就得了信儿,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王爷一瞧见流星子,就问:“您下午去哪儿了?你们找到凶手了?” 流星子耸肩道:“找算是找到了,可没抓住。杀害世子妃的果然不是人,而是鬼,还是个红煞。今下午她在城外大开杀戒,不知道害了多少人。” “杀我儿媳的是鬼?”王爷激动地叫道,“您看见了?真是鬼?” “千真万确。”流星子有些奇怪地看着这个老头,他看起来实在过于激动了。 “那太好了!”王爷狂喜地喊道,激动得脸色驮红,高声喊道,“您一定要和贺道长跟我一起去见见国师,他答应我要是我能证明我儿媳的死跟鬼有关,他就带我去见——” 门突然打开了,门框里闪现出一个高大的黑影,月光只照到他的膝盖,王爷和流星子甚至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凶巴巴地问:“干什么?” 第417章 “原来贺道长也醒着!”王爷惊喜地喊道,赶紧说,“贺道长,你们白天跑得也太快了些,真是教我好找!我听说你们找到凶手了?二位道长神通!这下我儿子可有救了——” “您先进来吧。”孟琅拉开门。 王爷边往里走,边喜悦地叫道:“今儿早上我拜见了国师,他说倘若我能找到人证明我儿媳真是被鬼杀的,他就带我去见陛下,给我说情。贺道长,您一定得帮我这个忙,我儿子的命现在就握在您手上啦!” 流星子眉头紧锁,他上前两步,低声对孟琅道:“我师傅刚刚传来消息,说羽化岛情势不容乐观,归一上仙迫于众压,不得不带人来抓你。现在时间紧急,咱们耽误不起。” 孟琅听了,问王爷:“或许您可以让太守作证,他也看见世子妃是怎么跑去梦里乡了,至于城外的事,估计明天就会传开,到时候大家都会知道有个女鬼杀了人。她的脸那村子里的人也都看见了。” “太守哪有您管用?您可是受过陛下召见的人!”王爷双手抱拳,着急地叫道,“贺道长,您一定得去。您是亲眼看见那女鬼了的,陛下也相信您,没人比您更合适!看着咱们曾有交情的份上,您就跟我走一趟吧,不会费您什么事,也不会有任何危险,真的,真的!” 孟琅为难地看向流星子,后者想要拒绝,可看着王爷那双泪花闪烁的老眼,他又觉得有点于心不忍。流星子这人是吃软不吃硬,他瞥了眼孟琅,那意思是问:怎么办? 王爷看这二人犹豫不决的样子,心急如焚,他一咬牙,叫道:“二位道长,算我求求你们了!我就这一个儿子,从小当宝贝养大的——我不能没有他啊!我给您二位磕头——磕头了!” 说着,他就弯下膝盖,看样子,竟是真要磕头了! 第230章 无常来访 孟琅吓了一跳,赶紧拉住王爷,老人膝盖使劲往下坠,哭叫道:“我磕头了!我磕头了!” “王爷这是作甚?快起!”孟琅忙扶他起来,王爷老泪纵横地望着他二人,那哀求的样子实在可怜。流星子抱着胳膊,烦躁地吐出一口气,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国师?” 王爷一喜,顿时止住眼泪,说:“明天就去,天一亮就去!” “这样说来,也耽误不了多久。”流星子对孟琅耳语道,“你师傅肯定要拖上几天,不会这么快来。” “那咱们就帮他这个忙吧?”孟琅也低声道。 流星子低声骂了句,扭过头对王爷说:“明天上午这事就能结束?” 王爷踌躇道:“这个,得先看国师大人愿不愿意帮我们引见。陛下如今不愿意见我......”他一见流星子脸色不对,赶紧说:“二位只要跟我去见国师便行,事成不成,老头我都不强求了!” “那我们明天就跟你走一趟。”流星子摆手道,“行了行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们来找你——” “哪敢劳烦二位!今晚我就在这住下,明天我来请二位!”王爷大喜,连连行礼,倒退着出去了。 他走之后,屋里顿时安静许多。孟琅担忧地问:“照夜兄,我师傅该不会出什么事吧?现在我背着叛出羽化岛的罪名,他在羽化岛肯定不好过。” 流星子翻了个白眼,嘲讽道:“你师傅还有不好过的日子?羽化岛那帮人压根不敢拿他怎么样,顶多就是叫得凶罢了。你还不如担心你自己,羽化岛上的人现在恨不得撕了你呢。咱们真得赶紧找到那女鬼,找到卿铁笛,然后找到那青煞。你说那女鬼究竟会跑去哪里?她该不会已经离开万年了?” 孟琅摇头道:“她身受重伤,即使逃走,也跑不远。如今,她应该在设法补充阴气。明日咱们面见皇帝时,可以请他派人去查查有没有地方人死了或者坟被挖了,这方面,他们能比我们更快知道消息。” “这样说来,替那老头求情反而是件好事了?行吧!”流星子按按脖子,打了个哈欠,“我先回去睡觉了,这一天跑动跑西的,累死了。” 他走后,屋里就彻底陷入了寂静。这寂静是沉重的,阿块突然开口,问:“你师傅要真追过来了怎么办?” “师傅不会这么快来的,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拖延时间。” “要来了呢?”阿块执拗地问,“你就得回去了?哪怕那些家伙恨不得撕了你?” “他们不会真撕了我的。” “万一呢?” “没有万一,我师傅不可能让他们那样对我。”孟琅坚决地说,“我师傅在羽化岛颇有威望,我作为他的弟子,即使受刑,也不会如此让人侮辱。阿块,你不必担心。” 阿块默默走到孟琅背后,抱住了他。孟琅轻轻拍着他的手,宽慰道:“你不要被照夜兄的话吓到了,事情还远远没到那一步。如你之前所言,卿铁笛他们既然早早就跟踪了我们,必然是有所盘算。到时候,没准就算咱们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找上门来的。” “那他们最好快些过来。”阿块紧紧抱着孟琅,却仍觉得怀里的人好像流沙,他从未感到如此焦虑,如此不安。他真想杀了那老头,真的,他真想杀他。他想杀了所有要分开他们的人,可他怀中的人束缚住了他,他不想让孟琅恨他。 他一向习惯先发制人,当他在野外游荡时抢先进攻是保命的最好方法。可现在他只能被动地等待着,等待着转机,或是最坏的结果。不到最后一步,他不能那样做。此时此刻他也开始庆幸自己是青煞了,他甚至后悔自己在古战场时没有多吃一些鬼,因为在他爱的人面前,无论他有多少力量,他都觉得不够。 第418章 孟琅太重要,重要到他畏惧任何一丝会失去他的可能。他因此心怀恐惧,因此渺如尘沙,因此变得弱小,因此求起从不信的天与地与有灵的万物,他觉得它们比神仙更可靠。“求你们保佑我。”阿块在心中默念,“保佑我不会与他分离,保佑我们永远在一起。” 他轻轻吻了一下孟琅的发际,说:“我觉得你最好也去睡会。” “你想让我食言了?” “你今日已经够累了。” “其实本没有那样累的。”孟琅放松地向后靠去,安详地说,“但或许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吧,我现在的确有些困了。不过我不想食言,如果有下次......” “下次再说吧。”阿块蒙住了他的脸,孟琅的睫毛轻轻蹭着他的掌心,这感觉让他的心渐渐宁静下来,“现在已经很晚了。” 孟琅捉住他的手,吻了一下,过去把门栓上了,连窗户他也拴上了。 “门和窗都关了,就算照夜兄第二天来敲门咱们也不用怕了。”孟琅一边脱鞋一边说,“你觉得咱们能睡上几个时辰?” “不知道,我希望那老头明天晚些过来。” “我也希望。”孟琅笑了一下,和衣而眠。阿块躺在他旁边,听到他的呼吸声很快地沉了下去,这几天都是如此,道长总是很快就睡着了。他翻过身,在漆黑的视野中,那呼吸声就像灯火一般点亮了他的世界。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孟琅,后者顺势翻过来,那呼吸声就撞进了他怀里。 阿块听着那沉稳的呼吸声,闭上眼,尽管他不需要睡觉,可不知不觉,他也睡着了。 城外,野村,鲜血的气息还未散去,哀悼的哭声尚未停息,索命的无常却已到来。一个通身漆黑的男人在村子里游荡,月光将他一张面无表情的青脸照得分外渗人。他一手抓着一捆长长的铁索,一手提着一个硕大的布袋。每走几步,他就扔出一次锁链,拖回一个亡魂,然后粗暴地塞进袋子里。 恨哉此鬼!黑无常在心中默默控诉。他黑无常,虽为鬼差,当尽职守,然他今日,加班甚多,方要收工,突来急活,谁能不怨?此间村民,皆非寿终,是何鬼怪,劳他尊驾,若他抓到,定不轻饶! “死者七十八,已抓七十七。”黑无常充满怨气地低声念叨,“最后一人,辛村娄老,享年七十,今方六六,受惊而死,寿短四年,今夜勾魂,销籍生薄。” 他飘进了一间草屋,这屋子的男人、女人、孩子今天都死了,只剩下老两口相依为命。那老太太照顾了老爷子一晚,早累得睡着了。那老爷子看似睡着了,实则在噩梦里挣扎,他眼皮急剧地颤动着,就像剧烈跳动的火苗,很快,他的生命之火就将熄灭。 睡梦中,老爷子的手猛地一抬,好像想阻止那砍下的镰刀,下一瞬,那只手软绵绵地落了下来。它再也不会抬起来了。 黑无常勾出老头的亡魂,不过,他没直接把人塞进口袋,而是大手一抓,把老人的走马灯抓了出来,只见昏暗的陋室里,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从老头脑袋里蹦了出来,像大大小小的星子洒落各处,照亮了整个房间。 黑无常伸出四指,迅速夹住三张走马灯:第一张是一个手持镰刀,面目狰狞的女人,第二张是个挥舞着流星锤的男人,第三张——他瞳孔微睁大,愕然地望着走马灯上的人。 那是景懿君和那只鬼。 黑无常早已听说了孟琅放走青煞,叛出羽化岛的事,可他没想到竟能在这地方看到他们的踪迹! 他立即伸手抓住了另外几张走马灯,那上面,孟琅、阿块、流星子的脸清清楚楚。黑无常认得流星子,每次月华仙子来酆都,那嘴臭的小子都跟在他那风姿绰约,仪态万方的师傅后面。景懿君怎么会跟他在一起?还有那青煞!大王知道他的事后都急疯了,这家伙居然还跟那青煞在一块厮混? 他得找到景懿君,问个清楚。黑无常瞬间拿定主意,丝毫不觉得去找孟琅会有什么危险。老实说,他们比羽化岛上的人更了解孟琅,也更相信他。毕竟羽化岛上那群神仙顶多在五十年一遇的璇霄会上会见到孟琅,而他们却能隔三差五就见到他,甚至跟他一起抓鬼。 对于酆都这三人来说,孟琅并非高高在上的神君,而是和他们情同手足的朋友。黑无常相信,如果那青煞不是善类,景懿君是不会把他带在身边的。所谓“叛出”,也必定有什么苦衷。就算没有,他也想听听孟琅的解释。 黑无常抓回走马灯,大步离开了。作为鬼,他自有一套独到的找人之法。 当他深更半夜摸到旅舍时,众人早已睡下。此时不到一个时辰,就将天亮。黑无常推门,推不动,揭窗,窗不动,他犹豫片刻,决定送孟琅一段好眠,同时也歇歇自己奔波了一天的脚。他化作乌鸦,飞上廊中横梁,闭目养神起来。次日一早,只要这房门一打开,他就能知道。 兴许仙君,会感惊喜。黑无常暗想,不知为何竟有些期待孟琅开门时的反应了。他完全没料到,一个多时辰后,当彻夜未眠的流星子晃出房门,瞧见横梁上那只黑漆漆的鸟时,第一反应就是把流星锤砸了过去! 登时,梁断鸟惊,响声雷动,孟琅立时惊醒,鞋都没穿就跑了出去,刚推开门,门板就被一条铁索击穿了。门那边,流星子边躲边叫:“鸟!鸟!鸟!”另一边,黑无常怒道:“谁人是鸟!鄙人无常,酆都鬼差——” 第419章 “他娘的让不让人睡觉了!你丫的一个二个想死是吗!!!”几乎同时,隔壁的门砰地打开,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冲出来吼道,等瞧见孟琅,他更是狂怒,指着他骂道,“丫的就是你白天黑日都不安生!奶奶的狗断袖今儿老子非好好教训你们一顿不可——” 他气势汹汹地朝前走去,这时候,阿块从门里钻出来了,脸色阴沉地望向男人。男人一见他那伤痕斑驳的脸和两个黑漆漆的空眼眶,脚步一顿,下一瞬,黑无常从门后探出头,青黑的脸毫无表情地盯着他,头上高高的黑帽子像块牌位似的耸立着,男人退了一步,这当口,流星子转过身,流星锤在地上轧出楞楞尖声,锤上长长的尖刺森然地望着男人。 男人咽了口唾沫,脚一转,退回门前,飞快把门关上了。 “乱吼什么?不会讲官话吗?说的啥一句都听不懂!”流星子骂了一声,转过身,瞪着黑无常,诧异地问,“你是刚才那只黑鸟?” 黑无常冷冷地说:“正是。”同时伸出被流星锤刮破皮的左手,义正言辞道:“赔钱。” 流星子大窘:“你没事变成鸟干嘛?还是黑的?” 黑无常只举着手,说:“赔钱。” 阿块微微皱眉,低头问孟琅:“外头是谁?” “黑无常,我朋友。”孟琅看向二人,讷讷道,“你们要不进屋说?” 黑无常寸步不移,坚定地望着流星子:“赔钱。” “赔赔赔!”流星子自觉晦气,伸手去掏袖子,黑无常立刻补充:“倘若少赔,小人定将,谒汝师门。” “赔赔赔!我又没说不赔!你堂堂酆都鬼差怎么还告状呢!”流星子把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扔过去,黑无常打开一看,只见华光射目,宝气氤氲,他心满意足收下布袋,冷冰冰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微笑。 “仙君英明。”他一伸手,一弯腰,极亲切地唤道,“仙君先请。” 阿块凑到孟琅耳边,小声道:“我觉得这人有蹊跷。” “他为人素来如此。”孟琅有些无奈,呼唤道,“照夜兄,黑兄,你们现在可否进来了?外头不是说事的地方。” 阿块默默退到一边。流星子昂首进了屋,黑无常随之进门,孟琅赶紧关上了那扇被打出一个大洞的门。走廊上,终于安静了。 第231章 齐谒国师 四人一坐定,黑无常就开门见山道:“听闻仙君,叛出羽化,鄙人震怖,不知真假,昨夜勾魂,窥君行踪,不揣冒昧,特来访问,敢请仙君,一解吾惑。” 流星子无语道:“你舌头打结了吗?话说不长?” 黑无常回敬道:“不比仙君,舌三尺长。” “你话说不长,嘴巴倒挺厉害。”流星子翻了个白眼,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昨有厉鬼,杀人甚众,吾来勾魂,见走马灯。” 孟琅惊讶道:“是那红煞吧?黑兄,你们这次办事倒利索。” 黑无常不无怨气地说:“鄙人不幸,恰在附近。还请仙君,答我前疑。” 孟琅半真半假地说:“我们是来追查青煞的。你应该听说了,亡人山出了青煞,我和阿块正好知道些消息,就想一起追查,但羽化岛对青煞忌讳莫深,倘若我公然和阿块一起行动必将引起轩然大波,上仙们为免引起混乱,就假称我叛出了。” “原来如此。”黑无常松了口气,点头道,“我知仙君,素来忠直,不义之事,果为污名。” 流星子抱着胳膊,心情郁闷。他想起昨晚师傅突然传话,让他多盯着点景懿君,又想起这些天他所感到的种种怪异,心中颇不是滋味。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楼梯咯吱咯吱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王爷气喘吁吁的喊声。 “贺道长,我听说您这大早上有人打架?您没出事吧?” 孟琅忙去开门,王爷瞧见屋里多了个怪人,登时呆住了。孟琅解释道:“我师兄。” “道、道长师兄真多啊。”王爷干巴巴地说,“您没事吧?我瞧外头门都破了。” “没事。” “那,那就好。道长们昨晚睡的如何?” “甚好。” “不咋地。” 孟琅和流星子异口同声地说。王爷尴尬地擦擦额头上的汗,咳了两声:“既然各位道长都歇息好了,不如咱们就现在下去用早饭吧。我都让店家备好了。” “这么早哪有胃口吃饭?”流星子摆手道,“你还是直接带我们去见国师吧。” “是这样......”王爷心虚道,“这个时辰,国师恐怕还未起......” “那他什么时候起来?” “等再晚会就好。”王爷忙道,“诸位道长还是先去吃饭吧,等吃完饭,咱们再去,时间正好!” 黑无常问:“免费否?” “免费,当然免费,哪里敢让各位道长破费!” 黑无常立即起身:“老爷盛情,却之不恭,某先走矣。” “走走走!”王爷边说边往外退,黑无常三两步就出去了。流星子指着他,气得发抖:“这、这、这——这个钱串子!” “走吧。”孟琅说,“也耽误不了多久。咱们在人间,得按人间的规矩行事。” 他跟阿块也出去了,流星子虽然气闷,也只得出去。几人用完早饭,就随王爷一起去拜见国师了。不料,当他们抵达国师府时,却得知国师早就去皇宫了。王爷一拍脑袋,懊恼地叫道:“我忘了,今天是国师给陛下诊脉的日子!这可怎么办?道长们,咱们要不等一等——” 第420章 “等什么等!”流星子一挥手,不容分断地叫道,“咱们直接去找皇帝!” “万万不可!陛下现在不愿见我——” “那你就别进去!我们四个进去也一样,坏不了你的事!”流星子跳上马车,径直驾马走了。王爷无奈,赶紧跟孟琅三人乘马车追去。流星子一下马车,就扯开嗓子对那扇紧闭的大门吼道:“皇帝陛下,出大事了——城外闹鬼了!” 这吼声飞进花园,吓得凉亭里的皇帝一激灵。他不悦地望向远方,问侍卫:“何人在外喧哗?” 侍卫道:“小臣这就去看看。” 他还没走出十步外,那喊声又来了,且叫得更响,而且不知怎地,竟然越来越近了。 “陛下,杀人啦——闹鬼啦——您赶紧出来吧——” 天空中,突然出现一个绿豆大的黑点,旋即便大如黄豆,如拳,如石,直像风一般刮到凉亭跟前,皇帝还没看清那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流星子便从铁莲台上跳下,众侍卫立即举剑扑过来,流星子一把将王爷从铁莲台上揪下,双眼一瞪,提着他道:“过来作甚?看清楚了,我是你们王爷请来的贵客!” 众侍卫刹住剑,惊恐地望着他。皇帝惊疑道:“你是谁?” “我是道士!”流星子将王爷往凉亭里一放,老头就软软地滑了下来,双腿直哆嗦,方才在门外,他不知怎地就被这人抓上了天,如今脚虽然挨了地,魂却还像在天上。 流星子像说快板似的一股脑儿把话全倒了出来:“得罪了陛下!我有要事禀告可您的门卫老不让我进来,我就只能另辟蹊径了。我来是告诉您世子妃的死跟世子没关系,杀她的是个女鬼,生前是梦什么乡——反正就一青楼里的妓女,被世子妃毁了容,所以死了才来报复她。那女鬼昨天在城外杀了一堆人,有人一观道士为证——” “等等,等等。”皇帝打断道,“你说什么?鬼?城外出现了鬼?” “不错,鬼,女鬼,红煞鬼。昨天我们怎么找到那女鬼的,您把太守喊来问问就知道,反正世子妃不是世子杀的,您就别冤枉人了,赶紧把人放了。您也是为人父母的就体谅体谅世子他爹的心情——”流星子着急忙慌说完,就往莲台上爬,皇帝赶紧喊道:“等等!那女鬼在哪儿?” “跑了!”流星子已准备驾台飞去。皇帝站起来,着急道:“给朕把他拦下!” “你拦得住我?”流星子哼了一声,莲台随即升空,皇帝目瞪口呆,就在这时,孟琅一行人过来了。孟琅远远望见天上的流星子,赶紧叫道:“师兄,快下来!你别胡闹了!” 流星子在天上叫道:“闹个什么?要我说这样多好,利利索索就把事办了!你现在赶紧跟我去抓那红煞去!” 就这样走怎么能行?孟琅无奈之下,只得先不管他,径直上了凉亭,把王爷扶起来,又对皇帝仔细讲了一遍昨天发生的事。流星子看他不走,气闷不已,只得飞下来。 皇帝已吓愣了,听的时候只点头,不说话,眼睛时不时瞟向那高坐莲台飘在半空的黄袍男子。好一会,他才慢慢反应过来,问孟琅:“贺道长,你说世子妃之死是女鬼所为?那女鬼呢?” “昨日不慎,让她跑了。” “也就是说,你们现在还没抓到她?”皇帝沉吟道,“既然如此,朕就还不能放了世子。” 流星子暴躁道:“你咋不讲道理?世子妃分明就是那女鬼杀的!” “可那女鬼在哪儿?朕总得给大将军一个交代!” “你这皇帝忒昏庸——” “师兄!”孟琅赶紧打断流星子,对皇帝道,“陛下,世子的确是无辜的。您若不信我们,只需去城外看一看,那女鬼昨日杀人留下的血,只怕今天都还没干。” 皇帝心烦意乱地望着他。忽地,他扭头问国师:“国师,你不是说世子妃是为人所害吗?” 国师差点从位子上跳起来。从孟琅出现的那一瞬间起,他就闭了嘴,低了头,脱了戒指,竭力收敛身上的煞气,唯恐被孟琅发现。要知道,现在可只有他一个人!那该死的女鬼哪去了?她不是早就该把孟琅他们引走了吗? 他绝对想不到千面在哪儿——她在梦里乡。 昨晚,她变成卿铁笛时,对这具男人的身体感到十分新奇。她当了十几年女人,还是头一次当男人。她一直都挺好奇,做男人和做女人究竟有什么不同?除了个头高了点,块头壮了点,胸前少了二两肉,□□多了二两肉之外,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同? 千面信步走在漆黑的大街上,饶有兴致地张望着周围。不知为何,只是换了一副身体,她却觉得周围的景色完全变了。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她要是就这么一直在街上闲逛,实在浪费,她何不去寻寻只有男人才能寻的乐子呢? 她脚步一转,又回了梦里乡。 这是她第三次来这。她是红鸾时,在这艰难求生,卖笑度日,十天半月才能攀上一位贵客;她是百灵时,在这备受恩宠,达官贵人,皆为裙下客,金樽清酒,不过漱口水;而当她成了一个男人,她就成了这里的主人,她想挑哪位姑娘就挑,想让她们笑就笑,想让她们哭就哭,而她,她什么都不用干,她只需坐在那里,肆意享乐。 就连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老鸨,在她面前竟也像个奴才一样卑躬屈膝。这太妙了,千面沉浸在这种感觉中,不可自拔。这晚上她没留下任何一个姑娘,就叫那老鸨唱歌,跳舞,哪怕她唱得嗓子哑了,累得话都说不出了,她也不让她停下。她只拿银子,许多、许多的银子! 第421章 她把这些银子扔在老鸨面前,瞧这老婆子畏惧的神色——恐怕她还以为自己是哪个隐姓埋名的贵人呢!那老鸨丝毫不敢违逆她,最后累得不行了,只得向他求饶,在她面前磕头,痛哭,千面高兴得哈哈大笑——就连这样的笑,也是她以前不能做的呢! 千面太高兴了,高兴得都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最后竟在厢房里醉死过去。流星子闯进皇帝的园子时,她才刚刚从床上睁开眼睛。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穿上鞋,慢悠悠地往旅舍的方向去了。 第232章 青煞突现 “臣当时确实未曾察觉丝毫鬼气。” 国师答道,垂着眼,心中难免紧张。 镇定些,他先前和孟琅交手时裹着斗篷,他不可能认出他,再说,他现在和两百年前长的也分毫不像。即便如此,当孟琅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时,国师仍旧忍不住呼吸一滞。幸好,那视线转瞬离去,孟琅没认出他。 国师松了口气,恐惧过后,便是狂妄和轻蔑——看来姓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竟连他也认不出来!也是,两百年过去了,他早就不知道比当初强大了多少倍。尽管国师在心里疯狂贬低着、嘲笑着孟琅,可他的身体却不自觉紧绷着。他内心深处,依然恐惧。 皇帝听到国师的话,如获至宝,忙说:“各位道长,既然国师说世子妃不是鬼杀的......” “世子妃就是鬼杀的!”流星子不耐烦地叫道,“得了,你干脆跟我们走一趟,等你亲眼看见就相信了!” 说着,他就把皇帝抓到了铁莲台上,径直朝空中去了! “师兄!”孟琅喊不住他,只得拉着阿块跳上斫雪追去,黑无常也变成乌鸦,追了上去。众侍卫大惊,忙追过去,可如何赶得上空中的众人?不一会,他们就不见了。 侍卫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急道:“国师大人,现在怎么办?陛下被刺客抓走了!” 王爷一听,宛如五雷轰顶——这几人要被扣上刺客的帽子,他也活不了了!他哆嗦着把自己撑起来,色厉内荏地喊道:“什么刺客!他们是带、带陛下抓鬼去了!” 国师却将脸一板,厉声道:“抓鬼?我看这几人才是鬼!王爷,你带这些妖道来见陛下是何居心?要是陛下出个什么好歹,我定拿你是问!众将士听令,陛下为刺客掳走,危在旦夕,速集结卫军,救援陛下!” 与此同时,国师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下——这帮神仙终于走了,真是太好了!正当他暗自庆幸时,一个黑点从天边飘来,迅速逼近,侍卫长惊叫:“刺客、刺客又来了!” 国师一抬眼,只见流星子大手一捞,把他也抓上了铁莲台!顷刻,莲台便飞入云霄,无踪无迹。侍卫长两眼一黑,好一会,他才想起去喊统领。顿时,整个行宫都知道皇帝和国师都被刺客抓走了。 且说国师上了铁莲台,仍脑子浑噩——这些家伙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还把他抓走了?下一瞬,他就给皇帝紧紧抱住了,后者激动地叫道:“国师大人!您总算来了,您可一定得保护好朕!” 流星子撇撇嘴,对国师:“你这位陛下胆子太小,一路嚷嚷着要国师,否则就要从我这台子上跳下去,我也只能劳烦你跟着跑一趟了。” 国师心中一沉,此时此刻,他真想一把掐死身上这个老头。他僵笑着问:“敢问道长,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找那女鬼。”流星子拿出罗盘,“但愿她还没离开这。” 孟琅跟阿块过来了,黑无常一个俯冲,落在莲台上,瞬息化为人形。皇帝惊悚地瞪着他,一个劲往国师那边挤,几乎把他挤下莲台。 “妖、妖——”他妖怪二字还没喊出口,就见流星子一脚朝那黑衣人踢过去,骂道:“你不是能飞吗?坐我的莲台干什么!” 黑无常腾空而起,化作乌鸦,骂道:“小气!” 流星子直接呛他:“要坐就交钱!我这也是花灵气的!” 黑无常立刻不吭声了,默默跟在莲台后。流星子对孟琅道:“你上来,你灵气本就不多,别浪费了。” 国师闻言,心中一动,悄悄看了孟琅一眼,只见他并不反驳,竟然真的上来了。他想起那人说孟琅受了重伤,却没想到他伤得如此之重,竟连御剑都成问题。刹那间,他心思活泛起来。他畏惧的是那个一剑就能让他灰飞烟灭的孟琅,而不是这个连御剑不行的废人! 他又看了孟琅一眼,却正好碰见阿块扭过头,直直地盯着他。国师心中一惊,忙低下头,心想难道这青煞看出什么了?其实,阿块根本没看他,他扭头只是想跟孟琅说话。他很惊奇地问:“这上面居然能坐下五个人?” “这台子可以变大。”孟琅不自觉地也低声答道。 阿块惊讶地点点头。流星子见他俩在那窃窃私语,很不爽道:“你们说啥呢?” 阿块说:“你很厉害。” 流星子一瞪眼,说:“你被夺舍了?” “这台子可以变大,很神奇。”阿块再次肯定。 流星子眉毛一扬,嘴巴一翘,一股喜意涌上心头,他颇为得意地说:“那是,这可是我师傅送我的及冠礼。” 就在这时,黑无常悄悄落在了孟琅肩头。流星子立即说:“交钱。” 黑无常抬起一只小爪子,冷静地说:“吾足之下,非汝莲台。” “你这是狡辩!”流星子挥手赶他,莲台顿时摇晃起来,皇帝紧抱着国师,吓得哇哇大叫。孟琅忙拦住流星子,说:“算了算了,照夜兄,黑无常现在是鸟身,耗不了你多少灵气的。” 第422章 “你们酆都的人怎么这个德行?”流星子骂道,“怎么,酆都没钱?” 皇帝惊恐道:“酆都?哪个酆都?” 孟琅答道:“是冯都,明州冯都。” “哦哦,各、各位道长是明州人?” “不,我是徐州人。” “国师大人好像是明州人吧。”皇帝试图跟他们拉近关系。 “我是长州人。”国师勉强答道。 “长州明州离得不远,都是长明故地。”皇帝试图再攀谈两句,流星子却突然叫道:“指针动了!”只见指针飞速旋转,径指向南,流星子说:“那女鬼就在附近!”他站起身,放慢速度,莲台飞到了一个集市上空,孟琅向下一望,眼尖地说:“卿铁笛!” “谁?” “卿铁笛!戴斗笠,背布包的那个!”孟琅拉着阿块跳下莲台,斫雪剑飘摇而去的瞬间,国师猛伸出手,刺穿了流星子的胸膛!刹那间,红煞汹涌而出,直灌入流星子肺腑,他惨叫一声,摔下莲台。集市众人闻声望去,只见空中掉下了一个大铁球,集市顿时乱作一团。 空中,孟琅抓住了流星子,后者紧抓胸口,脸色煞白,青红色的煞气从他胸口源源不断地冒出。另一边,黑无常提着尖叫不止的皇帝,背后黑翼鼓动。集市中尖叫连连,人们慌忙逃散。 “去追他!”流星子抓住孟琅,嘶吼道,“他是红煞!” “可卿铁笛——”孟琅看了眼集市,卿铁笛已经快跑没影了! “我跟黑无常去抓!有罗盘他跑不了!”流星子端起罗盘,厉声道,“那红煞已近乎于青,绝不可放过!”说完,他不甘地瞪了阿块一眼,咬牙道:“杀了他,然后我就再不怀疑你!”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有一天他要拜托一个青煞去杀鬼!可他不敢让黑无常跟这青煞去追杀那红煞——黑无常铁定制不住这青煞,他也不能让黑无常跟孟琅去追那红煞——他受了伤,带这青煞追不上卿铁笛。而今之计,竟只有让孟琅和这青煞去追国师了! 黑无常抓过流星子,说:“仙君去吧,若论御空,我不输你。”言毕,伴随着皇帝划破天际的尖叫,他猛一俯冲,把皇帝丢在了一车小麦上,而后便带着流星子飞远了。 孟琅御剑朝国师追去。几个瞬息间国师就逃出了万年城,他掠过层峦,钻入一口深潭之中。那潭水处于幽林之中,深不见底。阿块急忙拉住孟琅,叫道:“别追!潭下有东西!” 孟琅在潭水上空停住:“下面有什么!” “有东西......”阿块的声音里竟有一丝恐惧,“走,道长,快走!” 已经晚了!一个黑影从潭中跃出,铺天煞气遮蔽了白日,恐怖的威压顷刻降临——是!青!煞! 羽化岛,独成阁。这里原本是归一的住处,自他搬去穹庐峰后已废置近千年,如今,它又迎回了自己的主人。此时,独成阁鲜少地迎来了两位客人——宏元仙君和妙真仙子。宏元是来劝说归一多带些人去追杀青煞的,妙真听说此事后,就热心地陪他一起来了。 两人在归一屋里磨了近半个时辰,也没能让归一松口。他对着一盘残局,沉默地落着子。宏元和妙真面面相觑,妙真用灵气传声道:“归一上仙素来执拗,你就算再怎么说,恐怕他也不会改变主意。依我看,你就不要揽这桩苦差了,他既然只带三个人,必然有他的考量。” 宏元颔首,传声道:“我也怕叨扰太久,惹得上仙不快。” 二人同时起身,准备告辞,就在这时,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爆裂声。归一执棋的手一顿,低头望向腰间,只见他腰上那枚玉佩忽然出现了一条裂缝,那裂缝瞬息便如蛛网般遍布玉佩全身,下一瞬,玉佩彻底粉碎,像雪花一样散落在地。归一脸色大变,倏然起身,径直乘天流瀑走了! 妙真大惊,忙叫道:“上仙大人您要去哪——” “跟上再说!”宏元御剑飞去,妙真一愣,也跟了上去。 第233章 青焰焚天 青煞跃出水面的刹那,孟琅捏碎了命牌。下一瞬,他被阿块拉到了身后,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气流激荡,潭水飞溅,草木倒伏,孟琅跟阿块一起掉进了水里。那青煞也冲进水中,一拳向阿块击来,冰冷的湖水丝毫未曾削减它出拳的速度,阿块只能迎战。 这不是他曾遇见过的那些鬼,不,这只鬼跟他之前遇到的那些根本不可相比。这只鬼身上的煞气之深厚,之凶厉,堪抵那古战场上的十万鬼潮。阿块能听到凝聚在那深青色的煞气中的无数尖叫——这青煞的修为不输于他,甚至,胜于他! 阿块不得不打起全副精神,可他心里仍旧放不下孟琅——道长呢?道长在哪?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激荡的潭水预示着敌人的方向。他不能拖下去,他得尽快解决这家伙,他得出去、出去! 可对方的攻击就像一张大网罩住了他,煞气裹缠的拳头迅猛刚强,招招致命,青煞之间的对决不带一丝礼节,谁的攻击更猛,谁的煞气更足,谁的力量更强,谁就能获胜!阿块心急如焚,杀意杂着怒火从胸中腾起,他聚集全部煞气,朝对方冲了过去! “轰!” 潭中刮起千层浪,倾斜的浪头重重砸在山崖上,拍断树枝如雨。瞬间,潭中的水就矮了一截。潭水之下,恶斗还在继续,回旋的湍流就是证据,而在潭水之上,是另一场战斗。 孟琅一掉进潭水就遭到了国师的攻击。他自知水战对己不利,就御剑冲了出去,国师也跟着追了过来。孟琅看见他手上的戒指,震惊道:“是你!你是那天晚上的红煞!” 第423章 国师倨傲道:“正是我!” “你怎会有威灵真君的灵器!是你杀了他?”孟琅边躲边问,这恶鬼煞气深重,又有灵气傍身,他此刻只能避其锋芒。 国师哈哈笑道:“我哪里杀得了羽化岛的上仙!景懿君,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他看着孟琅在威灵戒的攻势下东奔西走,心中无比畅快。想不到啊——两百年前一剑就能置他于死地的景懿君,如今竟衰弱到这地步!他忍不住嘲讽道:“景懿君,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现在光躲不打?你的能耐哪里去了?” 孟琅专心躲避着,根本没听他在叫些什么。师傅一定在来的路上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拖延时间,跟这红煞硬斗没有优势,只不知他能支撑多久?阿块又能支撑多久?他们中了陷阱—— “砰!” 潭水中传出一声巨响,孟琅心头一紧,他身后,威灵戒紧追不舍,而国师正从另一个方向攻来。斫雪剑猛地拐了个弯,甩开了国师,可威灵戒还在后头。 潭水中轰鸣阵阵,雪白的浪花不断翻涌,孟琅掌心里的生死契在发烫。他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激流回荡的水面,那下面有两个人影在闪动。他的灵气在飞速消耗,撑不了太久,国师迟早会抓住他,而一旦他死了—— 阿块就会死。 威灵戒和青煞,哪个更厉害? 斫雪剑再一次变转方向,孟琅直直冲进潭中!他只有一次机会,时间需分毫不差,凭着生死契他能感应到阿块的位置,孟琅紧握住斫雪,他身后是一片耀眼的金光,威灵戒宛如日神的车轮在潭水中奔驰,紧紧追着他。而孟琅眼前是两团猛烈厮杀的煞气。 孟琅毫不吝惜地驱使着斫雪,如一道流光般射入那团化不开的煞气中。恐怖的煞气朝他席卷而来,而他丝毫不顾,只朝那煞气的主人冲去——他看见了那青煞的黑袍,那青煞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他一手接住阿块的拳头,一手朝孟琅抓来。在那分毫间,孟琅用灵气对阿块喊道:“退后!” 几乎在听到孟琅声音的瞬间阿块就收回拳头,向后退去,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思考。而在那一瞬孟琅猛地将斫雪向下刺去,整个人在水中一旋,像条鱼一般擦着那青煞滑了过去,而后撞到了阿块身上。他看见,威灵戒就像一颗流星迎面撞上了青煞! 霎时间,狂澜翻涌,金光射目,浓郁的煞气与霸道的灵气相撞,而孟琅和阿块则被这余波撞了出去。滔天巨浪从潭中激起,怒吼着撞向山崖,碎石扑簌掉落,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潭中心,五指紧握,一滴滴漆黑的血从指缝间滴落。 随即,一道金色的裂痕在它的手背闪现,很快,那裂痕便蔓延至胳膊,脖颈,脸颊。那青煞脸上的面具碎了,一块块掉入潭中。青煞背对着孟琅,松开手,黯淡的威灵戒从它掌心掉落,沉入潭底,而不远处的国师竟没去把威灵戒捡起,他只是畏惧地望着它。同一时刻,阿块也感到了本能的恐惧。 青煞翻过手,一滴滴近乎黑色的煞气从它的伤口冒出,吞噬了威灵真君的灵气,那极深极深的煞气凝聚到它掌心,成了一枚漆黑的戒指。它转过身,露出了一张孟琅再熟悉不过的脸。 那面具之下,是威灵真君。 威灵真君握住黑戒,天空中,传来了隐隐的雷声。 另一边,流星子二人却失了卿铁笛的踪迹。奔逃的人群中,那个戴斗笠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了,可流星子手中的罗盘却仍溜溜直转。 “这到底怎么回事?”流星子心急火燎地叫道。黑无常双眼一闭,一睁,瞳孔竟变成了全白,刹那间,人群中出现了一个通红的身影,他甩出勾魂索,一把将那人抓了过来——竟然是个跛脚老太太!那老太灵活地翻过身,变作一个少女,她双手一甩,两条袖子如长剑般朝黑无常刺来! 出人意料地,黑无常把流星子扔了出去:“仙君请!” “啊啊啊你这死鸟!”流星子口上虽叫得厉害,手里却一点没耽误,稳稳当当地把流星锤甩了出去。那两条水袖遇见流星锤,就像泥巴遇到水,立刻软了。千面被流星锤击中,直直跌到地上。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隆隆雷声。黑无常机警地看了眼万里无云的天空,诧异道:“雷声?” “管他什么雷!”流星子抓住千面,吼道,“卿铁笛呢?你们把他搞哪儿去了?” 千面一回头,露出的竟是月华的脸!流星子一愣,手下意识就缩了回去,胸前却挨了一击。倒在地上的瞬间,他才醒悟,这女鬼能变脸! “抓住她——”流星子大吼,从地上爬起,千面已跑入一间民屋中,这时,天空中响起一声惊雷,远方,一道漆黑的闪电撕裂苍穹,直直劈下!那闪电降临之处,乌云翻涌,雷鸣阵阵,一股寒风扫过,天色顿时昏暗了几分。黑无常惊诧道:“煞气,甚重——有厉鬼!” “是那红煞?怎会有如此重的煞气?”流星子脸色苍白,“难道他要成青了?” “景懿君危!”黑无常抓起流星子,“先救仙君!” 流星子不甘地望了眼罗盘,指针扔在转动,他一咬牙,推开黑无常,说:“你去抓那女鬼,我去救孟琅!那女鬼不能跑,决不能!”说完,他召出莲台,飞驰而去。黑无常看看那民屋,再看看天边凝聚的乌云,一扭头,朝千面追去。 鬼目一开,无所遁形,任她改换千面,在他眼中,仍旧是鬼!黑无常紧盯着那个快速移动的身影,扔出了勾魂索,然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张开布袋,把千面塞了进去!之后,他立即去追流星子了。 第424章 幽潭干涸,青焰焚天,炼狱之景,不过如此。国师早就跑得不见踪影,在熊熊燃烧的山谷中,只有孟琅和阿块在苦苦挣扎。他仍不敢置信——那是威灵真君啊!那是上仙,是羽化岛上最强大的神!他怎么可能变成青煞? 然而这就是事实。威灵真君成了青煞,他是神时有多强大,成了鬼后便也有多强大。即使是青煞,彼此之间实力也并不相等,威灵真君的实力显然远远超出阿块,那吞天的青焰就是证明。 孟琅未曾真正和青煞交锋过,他和阿块的战斗顶多算小打小闹,因此他不知道自己和阿块已经错过了逃跑的时机——他们被困在了鬼蜮中。 青煞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吞噬,无尽地吞噬,就像一座深渊,一张巨口,所过之处,所有亡魂都将成为它的养料。而当青煞吞噬的鬼魂达到了一定数目,就会形成鬼域,这是一片死亡之地,所有生灵都无法逃脱。 此刻,孟琅他们就被困在了这燃烧的囚笼中。冲不破,出不去,孟琅那点微薄的灵气在这滔天青焰中不过杯水,而阿块的处境也比他更危险。他已经被威灵真君盯上了——在鬼蜮中,鬼才是绞杀的首要目标。 孟琅已根本看不见阿块,他周围只有熊熊燃烧的青焰和无孔不入的煞气,那煞气竟是从地底冒出的!孟琅的灵气已近乎枯竭,唯有靠流星子给的灵草支撑。这样下去灵气很快就会耗尽,孟琅望向头顶翻腾的鬼潮——必须想办法出去! 可他能劈开鬼蜮吗?就算劈开他也无余力再带走阿块,不,他很可能自己都逃不走——他的神格已摇摇欲坠—— 孟琅望向那两团撕咬的煞气,握紧了斫雪剑,眼中决然。 而阿块,他已无法辨清攻击的方向,他耳边俱是哀鸣与嘶吼,那是被威灵吞噬的亡魂的回声。这感觉并不像在跟一只鬼战斗,反而像回到了古战场。他感觉自己就像被那十万鬼潮包围着,他当时是怎么活下来的? 精纯的灵气灌入斫雪剑中,那是孟琅全部的灵气。近乎透明的法相在鬼蜮中显形。 已被遗忘的本能在阿块体内重新苏醒。蚕食,吞噬,劫夺,这是鬼生存下去的方式。极深极深的煞气从他体内奔涌而出,如千军万马冲入周身鬼蜮之中,竭尽全力地吞食着威灵真君的煞气。他猛地伸出手,扣向威灵真君的脑袋,丝毫不顾迎面打来的拳头。当他抓住威灵真君脑袋的那一瞬,威灵真君的拳头也打中了他。 瞬间,双方的煞气咆哮着冲进对方的身体,疯狂地撕咬着。阿块完全放弃了防守,他紧紧抓着威灵真君的脑袋,丝毫不顾自己被打变形了的身体,他怒吼着,五指深深嵌入威灵皮肉中,空洞的眼眶中出现了一点青光,忽然,他眼前出现了无数黑的、红的扭曲的身影,在那兽潮般的鬼影中有一道孱弱的金光。 本能地,阿块朝那金光冲去,而那些鬼影呼啸着扑来阻挡他,仿佛整个鬼蜮的煞气都涌到了这里。阿块嘶吼着,竭力奔向前,他的身体已几乎为鬼蜮的煞气所吞噬,而他手指丝毫不放,那金光,那青煞体内的金光!他必须抓住,必须—— 剑之道,惟快,惟精,惟一。孟琅举起剑,他眼中已无他物,耳中一片寂然,他全部的灵气凝聚在剑尖,这一霎他想起了穹庐峰的雪,轻盈若飞花,肃杀似刀刃,但最可怕的却是浩渺雪山上的第一条裂缝,无声无息而万仞将崩,那最开始崩溃的不过是一点—— 剑出! 几乎看不见,几乎听不到,一道流光,一丝白线,刺穿千重鬼障,命中了威灵的心脏!霎那间裹缠阿块的鬼潮退却了半分,只需半分,阿块把那金光从威灵脑子里抓了出来! 那是一个近乎透明的人,他的面容阿块从不认得,他的神情却好像已经等了阿块许久,因为,当他看到那团直冲自己而来的凶恶的煞气时,他麻木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下一刻,他就被阿块从那青煞的身体里抓了出来。 就在这时,鬼蜮外传来一声巨响,缤纷的神光刺破深青色的煞气,霎那间照亮了潭底。 鬼蜮,被打破了。 第234章 别无选择 鬼蜮之外,流星子大力挥舞着流星锤,可煞气散而复来,鬼蜮毫发无伤。黑无常赶到,惊骇道:“鬼蜮!” 他立即倒飞数百步,流星子骂了一声,抄着罗盘大喊:“师傅!我们找到青煞了,你快来帮忙!景懿君给困这煞气里头了!” 羽化岛,桂魄宫,月华仙子正在接待笔中仙、沧灵夫人和槐英仙人。原来这三人自觉劝动归一希望不大,又不敢去麻烦百川,就来找月华仙子说情了。月华仙子虽不像归一那样冷漠,可也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几人正僵持间,流星子的喊声从水照月里传了出来。 四人脸色俱是一变,月华抄过水照月,一眼瞧见水镜中的滔天煞气,她骇然道:“怎么回事?你们在哪?” “万年!景懿君在那煞气里头——” “马上离开!”月华尖叫道,“那是鬼蜮!照夜,马上离开!” “可景懿君——” “你先离开!罗盘中有我神识,把罗盘扔过去!” “好!”流星子扔出罗盘,飞速后退。罗盘触及鬼蜮的瞬间,绽放出万丈金光,一个云髻高耸,华贵庄严的身影在空中浮现,她手持双钺,仙带飘飘,眉目慈悲,百里之外,归一等人也看见了那身影。妙真仙子惊诧地叫道:“是月华仙子!前面究竟怎么了?” 第425章 归一眉头紧锁,飞得更快了。那边,月华仙子抬起双手,持金钺向鬼蜮砍去。她的动作轻柔如云,手中双钺却无比锋利,鬼蜮颤抖着,怒吼着,与月华的法相抗衡。就在这时,一匹白瀑从空中倾泻而下,重重地砸在鬼蜮之上——是归一!紧接着,妙真的剑刺出,宏元的掌拍下,四法相齐现,鬼蜮——破!!! 金光穿裂,鬼蜮洞开,浓雾似的青煞大团大团涌出,好似奔泻的江水,又如搅动的黑云。 归一震声道:“青煞现世,请诸君与老夫协力杀了它!” “不需上仙多言!”妙真道,灵气大作。 “我也来!”流星子往嘴里丢了把灵草,硬是召出法相。乌黑的天空中,五尊法相齐齐压下,而在干涸的潭底,阿块捂住脑袋,痛苦地嘶吼着。在他抓出那金色的小人后,那青煞的身体忽然化为齑粉,体内煞气尽数涌入他身体,那未曾被威灵消化的万千亡魂,此刻就在他体内厮杀。 孟琅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的灵气已耗尽,虚弱得连剑柄都抬不起来。他眼前,煞气呼啸而去,如奔腾的江流汇入一个巨大的漩涡,那漩涡上接青天,下接深潭,天地间阴风大作,高悬在乌云间的五尊法相就像五轮耀日落下。 “阿块——”孟琅大叫一声,但还没有站起就已经摔倒,他眼睁睁看着那五尊法相降下,压垮了漩涡,天,塌了。 与此同时,黑无常向远处飞得更远。他满心恐惧地凝望着那倒塌的黑天。那塌下来的不是天,而是鬼潮;那聚集在天上的不是云,而是这座山中的阴气;那干涸的并非一口普通的潭水,而是这座山已死的龙穴。国师把威灵真君安置在这并非没有道理,这里是整个万年郡阴气最深重的地方。 而在百里之外,万年郡的人惊骇地望着那半边乌青的天空,大喊道:“追龙山被淹了!” 的确,在他们眼中,天上攒聚的乌云忽如冰层落下,就像一大团黑雾沉入山间,淹没了这条盘结的山脉。 万年郡的人都知道追龙山,追龙,坠龙,相传两千多年前有龙忽从空中坠落,触地成山,是为坠龙山,后人以为不祥,名之追龙。此山终年阴云笼罩,凶坟累累,至邪之地,出至邪之物,此刻天上的异象,在他们看来,就是妖邪出世的证明。 “啊啊啊啊!”阿块捶地大吼,煞气吞噬了他,他现在只是煞——青煞!他失了面容失了形体失了神智失了所有,他所吞噬的煞气已经超过了极限,于是反为煞气所噬。这正是归一之前担心的。孟琅望着那嘶吼的黑影,泪水夺眶而出。 “阿块、阿块!”他叫着,无人回应。那一刻,孟琅真的感受到了绝望,他看着法相压下,灵气与鬼煞厮杀,更令他绝望的是阿块的煞气竟能与五仙的法相抗衡——这说明什么? 黑风如刀,鬼啸如潮,乌煞如罩,五法相的神光竟渺茫如星子,一道道青色的裂痕出现在它们脸上,这并非吉兆。孟琅面白如纸,他紧握住斫雪剑,撑着地,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一步一踉跄地,他朝那漩涡中心走去。 那煞气伤了他,他掌中的生死契滚烫如烙铁,孟琅知道,那是阿块的煞气在试图吞噬它。他还知道,现在的阿块已经不是阿块——他是——青煞。 他想让阿块活着,他想让阿块活着!可是现在,现在,孟琅举剑,他别无选择!因为阿块已经失控因为羽化岛众仙已经降临因为他知道自己之前的判断已大错特错,青煞的确是青煞!不可与普通的鬼并论!一旦生死契被吞噬制衡阿块的最后一道锁链就要消失,那时候他将会成为一场灾难——因此—— 孟琅举起剑,像在哭,像在笑。 因此他必须死——一切因他而起也该由他结束,是他救了他——也该他杀了他! 孟琅持剑朝自己的神格刺去!斫雪剑刺入身体,神格破碎的瞬间,阿块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就在这时,那个早已被他吞噬的金色光点突然跳出,钻进了孟琅的身体。而阿块,一种本能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感到有什么从身体最深处破碎,一个声音冲破他的喉咙,叫了出来。 “道长!!!” 天地间响起一声厉啸,那已断折的天柱忽然大涨,五法相砰然破碎,五仙人齐齐后退,青黑色的煞气如出笼的猛兽扑向天涯,山石崩裂的轰鸣不绝于耳,惊心动魄,归一只犹豫了一秒,便冲进了那破碎的鬼蜮中! 潭底烟尘飘摇,煞气游荡,归一举起天流瀑,用力一扫,一阵劲风吹过,煞气四散,潭底的狼藉一览无遗。归一环视四周,没看见一个人影,他脸色铁青。众仙飞落潭中,惊愕地瞧着潭底的景象。 “景懿君呢?”流星子左右张望,急得大叫,“景懿君应该在这啊!” “景懿君在这?”妙真尖锐地问,“你在这看见他了?他是不是跟那青煞在一起!” 归一盯着地上的一块碎片,将它捡了起来。黑无常飞了过来,刚刚,他一直不敢靠近,生怕自己被那鬼潮吸走。 天空中开始飘落小雨,雨水冰凉凉的,山谷中冷如寒秋。这是鬼蜮消散的余韵。 “周围还有没有这样的碎片?”归一凝视着那碎片,问。 流星子立即在地上搜寻起来,妙真莫名其妙地问:“这是什么?景懿君呢?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找到他跟那青煞吗?刚刚就是他们在这里吧!” 第426章 “不止。”黑无常说,“方才此处,至少二煞。鬼气驳杂,不属于一。” 妙真惊骇地叫道:“什么意思?你是说,刚刚这里有两只鬼?两只青煞?” 流星子迅速找到了另外几枚碎片,宏元也在地上找着,他瞧见地缝中有一点闪着金光的东西,立即悄悄把它放进了袖子里。二人将那些碎片交给归一,后者将拼到它们一起,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犬面。 “这是亡人山那只青煞戴的面具。”归一脸色十分难看地说。他没想到,孟琅真的找到了亡人山那只青煞,可就在刚刚,他发现自己已感知不到孟琅身上的生死契了。 那是他下的灵契,假如他不再能感应到,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孟琅,死了。 归一心里一咯噔,转身问流星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是一只红煞!我们原本在追一只红煞,忽然国师偷袭了我,他是红煞......” “连国国师,本为红煞,偷袭我等,引仙君去。”黑无常神色凝重地说,“如今看来,此乃陷阱,我等失策,入他彀中。” “你什么意思?”妙真叫道,“什么陷阱?你们难道不是去追景懿君的吗?” 宏元问:“那两只青煞还活着吗?” “恐怕,亡人山那头青煞已经死了。”归一紧握着拂尘,沉重地说。 妙真忙问:“那另一只呢?也死了吗?” “或许吧。”归一说,“刚刚天上那东西是正在形成的鬼蜮,那是青煞即将成熟的标志,但那鬼蜮并未形成......” “那青煞恐怕没死。”宏元打断道,“有新的鬼蜮出现就说明他吞噬了亡人山的青煞,既然这样,他怎么可能死?” “就是说,那青煞还活着?”妙真脸色发白,雨淅沥沥落下,那雨水还残留着浓重的煞气,甚至这潭底的雾中也全是极精纯的煞气。他们站在这雾气中,连灵气都有些运转不畅。这样强大的青煞,居然还活着? “景懿君真酿成了大错。”宏元沉声道,“不知他究竟干了什么,竟然让那个青煞吞噬了亡人山那头青煞!” “就不该只让流星子你去追他!”妙真跺足道,“他肯定跟那青煞干了什么!没准他们是特地来找这青煞的,就是为了让他手里那只青煞更强!他该不会也炼鬼了——” 归一脸色阴沉地说:“妙真仙子,请慎言!我徒弟没有炼鬼,他出现在这,也是有缘由的!” “他有什么缘由出现在这——” “是我派他来的!” 妙真震惊地瞪着他,好一会,她才声音干涩地问:“你说什么?你,派他,和青煞?” “妙真。”月华滞涩的声音从罗盘中传来,“你们先回来吧,我们会跟你们解释清楚的。” 第235章 不知所踪 羽化岛上众论哓哓。三位上仙原本计划让孟琅在找到亡人山青煞后戴罪立功,现在这计划已经泡汤。如今孟琅下落不明,那两只青煞也下落不明,鬼蜮中发生的一切都成了谜。 几乎没有神仙相信那两只青煞死了,哪怕归一告诉他们生死契的事。在他们看来,区区生死契根本杀不了青煞,更何况,根本没人亲眼看到那两只青煞死了。 幸亏黑无常抓住了千面。众人当即对这女鬼展开审问,可她死活不招,宏元自告奋勇,上前审问,也没问出个结果。最后,众人只得采取最为酷烈的办法——搜魂。 搜魂的结果是证明了黑无常和归一的话,孟琅的确遭了埋伏,但这并没有太大作用,神仙们都知道,现在重要的不是孟琅,而是青煞。 归一说,两只青煞都死了,基本上,没有人愿意相信他。自从他承认是自己私自放走孟琅(他没有说出百川和月华的名字,一人揽过了罪名),让他跟那青煞去找亡人山的青煞时,他就在羽化岛众仙心中失去了全部威信。大家都觉得他太糊涂、太偏心了,也太自信、太自傲了,要不是他贵为上仙,他们现在定已对他群起而攻之。 也有人认为,两只青煞都还活着,人们也大多不愿相信这一说法。理由很简单,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 大部分人相信,有一只青煞,而且是孟琅的那个青煞,活了下来。 这是宏元最先提出的,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一,两只青煞必然发生了战斗,它们打成平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天现异象,鬼蜮出世,证明一定有一个吞噬了另一个;三,在场只发现了亡人山青煞面具的碎片,显然,孟琅跟那青煞赢了,而且,他们逃跑了。 百川和月华心中则暗暗有另一种猜测。他们觉得那归一的生死契或许失了效,要是那样,就算孟琅死了,那青煞也会活着。从当时的情形来看,这是很有可能的。他们没敢直接跟归一说,只是旁敲侧击了一下,就这一次试探,便把归一直接气回了穹庐峰。 这下,羽化岛上的人对归一更加不满了。他们一致觉得这老头冥顽不化,不可理喻。他也不想想,青煞怎么能相信呢?要是景懿君能找到那青煞,他就该带他们一起去杀了它啊?现在可好,那青煞吞噬了自己的同类,变得更强大了! 羽化岛上几乎人人自危,大家一致要求尽快找到那逃跑的青煞,在它变得更强之前杀掉它。问题是,现在没人知道它去了哪里。 这时候,人们不能不咒骂孟琅,显然,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们错失了斩杀青煞的机会。如今已经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如果他死了,那是他活该,如果他活着,那他就等着被他们诛杀吧。对于羽化岛上的众仙而言,他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同类,早在他和青煞有勾结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是了。 第427章 至于孟琅,他的确没有死。 他做了一个梦,在这个梦里,他看到了早已死去的威灵真君。 “醒了?”威灵真君盘腿坐在他身边,面目栩栩如生,若不是他近乎透明的身体,孟琅会以为他还活着。 “威灵真君?”孟琅顿时清醒,猛地坐起,惊喜地叫道,“真是您?您不是变成青煞了吗——您怎么会变成青煞?又怎么会出现在万年?阿块——” 他突然一愣,扭头望向四周,周围一片虚无。孟琅忽然意识到,他们现在并不在现实中。一丝恐惧悄然钻出,他低头看向手掌,掌心的生死契已经没了。孟琅心中一沉,只有结契双方中的一人死亡生死契才会消失,那么...... “我死了吗?”他忽然问威灵,“我是不是死了,所以才能看见你?” “没有。”威灵真君叹了口气,道,“景懿君,把你从鬼门关上拉回来可真不容易,你究竟是怎么把自己的神格弄成那样的?幸亏我留下了一枚神格碎片,否则你肯定没救了,不过,就算是我,也没法挽回你的神格,你顶多还能支撑一两年——也许更短,然后你就会变成凡人。所以,我们没时间了。” 威灵真君敛容端坐,盯着孟琅,严肃道:“听着,接下来有三件事你必须记住。第一,杀我的是宏元。第二,宏元是青煞。第三,宏元是一千年前那只早已被我杀死的青煞。我不知道他怎么成了仙,但我知道他现在比一千年前更强了。你必须尽快告知月华他们这件事,羽化岛如今危在旦夕。” 威灵真君的话似道道惊雷,劈得孟琅措不及防,一时间,他连悲伤都感觉不到了,唯有震惊。 威灵真君又说:“卿铁笛给我下了药,令我灵气运转不畅,宏元那厮趁机偷袭,杀了我,之后又将我带到亡人山,炼成了青煞。我拼命保下一丝神识,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将这事昭告天下。苍天不负,我碰上了景懿君你,你苏醒之后,务必要去找其他几位上仙。我已命不久矣......唉,都是造孽,都是报应啊。” 他苦笑着摇摇头。孟琅回过神,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威灵又说:“他虽然成了仙,神格却并不稳固,说到底他是鬼,一用全力就要显出原形,或许这能成为他的一个破绽。对了,跟你一块的那个青煞......” “阿块?他怎么了?您见到他了?” 威灵面露迟疑,很快,他便继续道:“他或许可以与宏元一战,至少,他应该能逼宏元显出原形。只是,我不知他现在神志是否还清晰,或许他已经无法为我们所用了。” 孟琅愣了一下,叫道:“难道,他......他没有死吗?” “没有,就是他把你带到这来的。不过我瞧他的样子随时都会失控,就劝他赶紧离开,省得失去神志后杀了你。如今,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威灵皱眉道,“可惜了。他虽然是鬼,神志却颇为清明,甚至可以说相当坚定,要他还活着,倒是个修仙的料子。罢了,我想他现在肯定失控了,你还是别去找他了,先去羽化岛为上......” 威灵的声音渐渐缥缈,身形也越来越淡。他长叹一声,站起身道:“我气数尽了!罢,罢,罢!只恨我当年因一己私欲,贸然下凡,竟酿成千年大祸——景懿君,羽化岛存亡如今皆系于你,你一定要尽快告知归一他们宏元的真面目!我不能亲手诛杀他了——可恨!可恨啊!” 他悲怆地笑了两声,身形倏忽消散了。孟琅打了个激灵,猛然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山坡上,清凉的晚风幽幽吹拂,几丛沙树喃喃低语,天空中,几颗稀薄的星星正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孟琅慢慢地坐起来,胸口仍传来一阵阵刺痛。斫雪剑蓦地从草丛中抬起头,惊喜地围着他跳舞。 “你还在呢。”孟琅抚摸着剑柄的流苏,虚弱地笑了笑。忽然,他笑容一怔,接着,他慌忙举起袖子,在里面摸索了好一阵,掏出了一颗翠绿的碧玺。他将那碧玺轻轻放到地上,屏声息气,全神贯注地盯着它——然而,这颗绿色的小小石头静悄悄地躺在地上,丝毫没有移动的迹象。 孟琅眼中浮现出浓浓的失望,他收起那颗碧玺,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眼前有些发晕,但他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一丝微薄的灵气在运转,最重要的是,他察觉到了自己的神格。 居然真的还在。孟琅恍惚地想,随即又满心苦涩。他现在有这神格又能怎样呢?他已经近乎一个废人了。如今他该去哪里?羽化岛显然已不能回去。穹庐峰?以他目前的身体,他也支撑不到那里。 那么,他还能去哪里?他已经知道威灵真君是怎么死的了,也知道了杀害他的幕后黑手,他手握如此多的惊天秘密,却不知该往何处去。而且,孟琅失魂落魄地望着地面,心想,他不知道阿块在哪。 他不知道阿块是死是活,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意识。他知道现在最紧要的是赶紧告诉师傅他们宏元仙君是青煞,但他的心好像裂成了两半,一半想着威灵真君的事,一半想着阿块。 振作点。孟琅甩甩脑袋。至少他跟阿块现在都还“活”着,可是,假如阿块已经彻底失去意识了呢?不,现在不要想这些,他得尽快去找师傅他们...... 他朝前走了几步,可心越来越痛,忽然,他蹲了下来,抱住脑袋,痛苦地低低地叫了起来。他那样哀鸣着,叫了好几声,几滴晶亮的东西从他指缝间滴落。斫雪剑不安地在他四周徘徊,轻轻用剑柄拍打着他的背。 第428章 孟琅深深吸了口气,逼迫自己站了起来,两道泪痕在他的脸上闪闪发光——他知道他要去哪儿,他知道大是大非!他狠狠抹了把脸,把袖子里的东西全翻了出来。他从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捡出两根灵草,就地打了会坐。大约一个时辰后,他站起身,这次,他眼前没再发晕了。 他拿出斫雪剑,跳上去,走了。 第236章 酆都三友 孟琅去找了阎罗。酆都坐落于人间之中,是现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就目前的局势而言,酆都也是最有可能接纳他的地方。说来可笑,他与神为伍五百年,可和他走得最近,也最能让他信任的,却是一群鬼。 孟琅不是第一次来酆都。远远地,他就望见屹立在酆都城头的四面阎罗像,那刻的据说是初代阎罗,也是创立了这酆都城的人。那石像豹首牛眼,奋张的胡须像一条条游动的蛇,粗壮的脖颈下挂着一串白森森的骷髅头,胸脯下枕着硕大的三个字——来死关。 来死关,往生门,酆都平时仅开这南北二门,东西的门都锁着。来死关下,大小鬼差押着一串串愁雾似的鬼魂缓缓前进,每位鬼差进城之前都会在石像下驻留片刻,等候那城上阎罗的扫视,待阎罗石像颔首之后,他们才敢进城。 在这片黑压压的鬼差之中,一顶雪白的高帽格外突兀,那是白无常。他提溜着一根麻绳,绳上穿着七八个沉甸甸的布袋,一边哈欠连天一边趿拉步子朝来死关走去。孟琅悄悄混进鬼群,挤到白无常身后,拍了下他。白无常一扭头,原本快合上的双眼立刻瞪得像铜铃。孟琅忙低声道:“别叫,我是孟琅。”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白无常勉强咽回惊呼声,眼睛仍瞪得滚圆。他忙把孟琅拉到一边,小声道:“景懿君,您这羽化岛的通缉犯怎么跑酆都来了?您干的好事我可都听说了。我都不敢跟青煞搭伙,您可真是这个。” 说着,他高高翘起大拇指。孟琅无奈道:“白兄,这时候你就别打趣我了。我有急事要找阎兄帮忙,你能带我进城吗?” “嗬。”白无常受用地眯起眼睛,抻着脖子细细品味,“白兄!景懿君何尝对我如此客气过啊?看来您真犯了事。不过就算您叫我白老爷白祖宗,我也不能随便带您进城。您先说清楚,那青煞,怎么回事?” 孟琅迅速道:“有两头青煞,不,三头。我认识的叫阿块,亡人山那只是威灵真君,他是被宏元仙君炼成青煞的。宏元也是青煞,他杀了威灵真君。” 白无常双眼再一次瞪得滚圆,这一次,它们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他张着嘴,好一会才结巴道:“你你你说什么?宏元仙君是青煞?威灵真君也是青煞?” “他不仅是青煞,还是一千年前被四上仙诛杀的那头青煞!”孟琅心急如焚,“白兄,事态紧急,你得赶快带我去见阎罗!” “等等,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青煞?” “威灵真君告诉我的,我们在万年碰到了他,当时他还有一缕神识残存。白兄,我知道我的话听起来十分荒谬,但你一定要相信我,羽化岛的人不会信我,他们太忌惮青煞......” “等等,等等。”白无常再次打断孟琅,垂首凝神思考。好一会,他说:“行,我相信你。” 孟琅一愣,呆呆望着白无常,只见他搭着自己肩膀,笑嘻嘻地说:“景懿君,你这人顶正经,这样离奇的故事你可编不出。哎呀呀,这下羽化岛可有好戏看了,托你的福,以后几百年我都不得无聊了!行了行了,咱们赶紧进去吧,我可是等不及要看戏了!” 他举手在空中画了个圈,往孟琅脸上一拍,他就变成了个普通鬼差。 “你,你信我?”孟琅问,“就这样信了?” 白无常挥挥手,满不在乎道:“你不是管我叫白兄了吗?兄弟之间,何须多言,我可不像你们神仙忌讳这忌讳那,一肚子花花肠子。不过,既然你都叫我白兄了,那以后你可得多帮我抓点鬼。你说这人间也真奇怪,明明死人一年比一年多,活人却一点不见少,要想人死绝,真比把三仙山重新立起来还难啊!” 孟琅默默跟在他身后,眼眶已酸涩了。 “我一定抓,只要我还抓得到。”他说,“不要钱。” “这你得当着老黑面说,那厮听了指定高兴。”白无常嘿嘿一笑,带孟琅过了来死关。路上,他随便把手上那串袋子扔给了一个鬼差,带孟琅直奔阎王殿。殿中,两只枉死鬼正对骂得欢,阎罗双眼无神地望着他们,手麻木地在公簿上涂着,不用说,那上面定是满满一页鬼画符。 看见白无常,他精神一振,立马猛拍惊堂木:“无常可是有急事相报?退堂,退堂!” 鬼差把那两枉死鬼押下去了,他俩走时还骂个不停,互相踢腿,活像两只好斗的公鸡。这二人走后,阎罗长舒一口气,瘫在位子上哀叹道:“真愁死了!这两只鬼吵了都十年了,就是不肯转世,非要分出个对错来!真想把他们一把丢下奈何桥算了!” 白无常幸灾乐祸地提醒道:“大王,他俩枉死可有你的功劳。要不是您那回喝醉了,把生死簿泡了酒坛,他俩可还能再活十年。” “我这不是打那以后就戒酒了么!”阎罗恼怒地说,又把惊堂木往桌上一拍。 白无常唱道:“死惊堂拍鬼,活惊堂拍人,缘何你阎罗人人惧,他冷面佛人人敬?” “我跟百川真人断的是一样案子吗!”阎罗把惊堂木往白无常身上砸去,白无常手忙脚乱接住,叫道:“大王你可别乱拍这惊堂木!把百川真人拍来就完了!” 第429章 “你以为酆都和羽化岛的暗门是能随便开的?舌头这么长都堵不住你的嘴!”阎罗忽然盯住孟琅,警觉地问,“这生面孔是谁?” “这可是您的熟人。”白无常一本正经地说。孟琅忍不住道:“阎罗,是我。” “你是——” “哎呦,这您还不认识吗?”白无常大手一挥,抹去了孟琅身上的法术,“这是您的老朋友,景懿君啊!” 阎罗目瞪口呆,直愣愣望着突然冒出来的孟琅。突然,他疾冲下大堂,连坐的小榻都被他撞歪了。 “你!”他狠狠捶了孟琅一拳,激动地叫道,“你可真是要把我急死了!你究竟在搞什么?那青煞就是上次跟着你的那只鬼吧?你胆子也太大了!” 孟琅苦笑道:“这都是有理由的,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白无常热心地锁上阎王殿大门,催道,“快讲快讲,景懿君,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得从古战场讲起。”孟琅极快地说清了阿块的来历,他正要讲万年郡的事时,门忽然被敲响了。阎罗马上让孟琅躲进内室,白无常不耐烦地叫道:“谁啊!大王今儿退堂了!” “我。”门外传来一个硬邦邦、冷冰冰的声音。白无常两眼一亮,瞬间飞出去打开门,一把将黑无常拉进来,兴奋道:“老黑,你可算是回来了!你怎么回来得比我还晚?听着,我有个大惊喜要告诉你——” “大王,有事禀告。”黑无常无视了他,径直往里走,“吾在万年,遇景懿君......” “景懿君就在这!”白无常忙不迭叫道,颇为得意地瞧着黑无常惊愕的表情。他翘着鼻子说:“没想到吧老黑,我这次消息可比你灵通!景懿君你快出来吧,是老黑,自己人!” 孟琅便从里屋出来了。黑无常吃惊地叫道:“您没死?” “没有。”孟琅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跟阎罗他们说万年的事。” 他一口气把接下来的事讲完了。他怎么说服三上仙让他和阿块去追查青煞,又怎样被国师引到那口深潭,又怎样捅了神格被威灵救了回来,全说了。这期间,白无常的嘴巴一直都没合上,阎罗也大睁着双眼,全神贯注地听着,唯有黑无常板着万年不变的一张青脸,但他正襟危坐的姿势表明,他也没有放过一句话。 孟琅说完后,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片刻,白无常总结道:“景懿君,我错了,我以前以为您是个老成持重之人,没想到您身上竟还有着赌徒的潜质!您这都不能算艺高人胆大了,您这是单纯地缺心眼,少根筋,不要命......” “宏元仙尊是青煞?”阎罗难以置信地叫道,“这怎么可能呢?青煞怎么能成仙?” 孟琅说:“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既然威灵真君这样说,这事就一定不会有假。” “这太疯狂了。”阎罗毛骨悚然道,“一个青煞竟然在羽化岛上藏了几百年?老天,他到底想干什么?” “仙君如今,有何打算?”黑无常冷静地问,“羽化众仙,人皆愤慨,君师不平,已回穹庐,或可往之。” 孟琅惊愕道:“师傅回穹庐峰了?” 黑无常颔首道:“上仙以为,二煞皆死,仙君亦死,宏元驳之,以为不死,众仙从之,上仙遂走。” 白无常激动地叫道:“宏元仙尊怎么就肯定你们没死?他肯定有鬼!” 孟琅急道:“那我得赶紧去找师傅,但我现在灵气所剩无几......” “这不是有我吗?”阎罗起身,威严地说,“我现在就去找孟婆,保管把她那儿的灵草都要来!” 他虽然放出豪言壮语,但回来时却灰溜溜的。不过,他确实要来了一大把灵草。 “代价是找个人顶她的班!”阎罗跟孟琅诉苦,“老人家想出去走走,可这年头,要找个能镇得住过桥的那些鬼的人哪里容易!不仅得修为高深,还得眼明手快,否则稍不留神,就有人没喝孟婆汤,或者从队伍里开溜......” “你拖着呗大王。”白无常支招,“你拖着孟奶奶的假也不是十年百年了。” “那等她找上门,你帮我告诉她假没了?” “不敢不敢。”白无常讪笑道,“孟奶奶的年岁比我跟老黑加起来都大,咱哪能伤了老人的心呢。” 孟琅内疚道:“真是麻烦你了。我身无长物,也没什么能给你的......” “别别别,你过去几百年帮我的可够多了。”阎罗忙说,“你还是先把自己顾好吧。你神格现在怎么样?威灵真君给你全治好了?” “调养段时间就好。”孟琅没告诉他们自己很快就会变成凡人。阎罗闻言,放心道:“能养好就行。神仙跟鬼一样,可能折腾了,你铁定没事。” 短暂休整后,阎罗就陪孟琅去了穹庐峰,黑白无常留在酆都看家。再次看到云海中闪闪发光的穹庐峰时,孟琅竟有些胆怯。他不知道师傅这次还会不会信他......他给师傅带来太多麻烦了。他能想象到师傅现在的处境有多艰难,可他却还得麻烦他老人家......师傅本来是最不耐麻烦的性子啊! 两人进了山门。穹庐峰上,梨花依旧,灵池中碧波荡漾,草坡上茅庐静伫。孟琅敲响门,忐忑地喊道:“师傅,弟子回来了。” 无人回应。孟琅又喊了一声,门里仍静悄悄的。孟琅推门而入,屋里果然没人。阎罗纳闷地喊道:“归一上仙呢?他不在穹庐峰?” 第430章 “......或许,我知道师傅在哪。”孟琅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说。 第237章 师徒相见 南杈子山,尖崩子。 南北两杈子山相并而行,最高峰遥遥相望,两峰之间是绵延数千里的冰川峡谷。如果说穹庐峰是终年隐匿在云雾中的美人,尖崩子就是手持利剑劈向苍穹的战士。这座山据说有四千七百八十九仞高,原本是青玄山的一只断足,不过,这些也只是传说罢了。 尖崩子极高极寒极险,乃无人迹的不毛之地。阎罗跟着孟琅朝这座锋利的山尖飞去,心中暗自纳闷:归一上仙怎么会跑到这鬼地方来?随着两人离尖崩子越来越近,阎罗却感到一丝不对劲:他们分明已经飞了很久,怎么还没到尖崩子?就在这时,孟琅停下来,说:“师傅布了阵法。” 他向那雪白的山尖喊道:“师傅,您在这吗?不肖弟子孟琅,来向您谢罪了!望您原谅弟子,让我进来吧!” 喊声消失在空旷的天宇中。孟琅焦急地望着那白色的山巅,正想再喊,空气忽然波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愠怒地呵道:“逆徒!你竟没死!” 一把雪白的拂尘卷来,霎时间就把二人拖进了阵法中。此处景物,与穹庐峰别无二致。梨花盛放,灵池苍翠,浓郁的灵气氤氲山间,宛如一团团乳白色的浓雾,归一站在草庐前,怒视着孟琅。他快步冲到孟琅面前,将孟琅扳来倒去看了一遍,又查探了一番他的神格,才说:“你没死!逆徒,生死契呢?” “没了。”孟琅小声说,心虚地摊开手掌。 “那青煞呢?” 孟琅便将威灵真君所言说了一遍。归一惊怖地望着他,过了会,他说:“先进屋,把你这些天发生的事好好给为师说一遍,一个字也不许漏。” 三人匆匆进屋,孟琅细细地将这些日子的事说了一遍。归一认真听着,神情无比凝重,半晌,他说:“为师真不愿信你,可你从未去过亡人山,如何知道那里有万象鼎?不过,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这事也必须谨慎处理......尤其是,宏元可能是一千年前那头青煞......” 一股寒意渐渐浸透归一全身。若宏元真是那青煞,那简直太可怕了。他们倾尽四人之力,竟没能杀死那青煞?还让它在羽化岛潜伏了五百年之久?甚至没一个人识破它的真面目?但,也唯有千年前那头青煞能杀死威灵啊!也唯有那青煞能干出炼鬼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假如宏元是青煞,那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布的局?他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归一眉头紧锁,苦苦思索,许久,他开口道:“为师虽然信你,但羽化岛上恐怕没人会相信他是青煞,甚至百川和月华也不一定会相信,我们必须想办法证明他是青煞。” “威灵真君曾经说过,宏元虽然成了神仙,可他骨子里还是青煞,只要把他逼到绝地,他就会现出原形......”孟琅心中闪过一阵刺痛,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如果,我们能够找到阿块......” “不行。”归一断然道,“那青煞已不可信,它现在必已失了神志,成了彻头彻尾的怪物。” “如果他还没有失去神志呢?” “这不可能。”归一不假思索地说。 “就算,就算他失了神志......”孟琅胸口发痛,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滚落的巨石,一点点塞满了他的整个胸腔,令他感到一阵阵窒息,“我们也可以把宏元引到他那里去。” 他终于还是这样说了。孟琅脸色发白,流星子说过的话,如今已成为赤裸裸的现实。他利用了阿块,毫无疑问,这是利用。 “这倒是个办法。”归一思索道,“倘若发现青煞,以宏元现在的名望,他不可能不出战,但他不会一个人去对付青煞,到时候,只怕羽化岛上的人要全部出动。” 孟琅忽然抓住了一线希望:“所以如果阿块还有神志的话,我们就能让他去找宏元!” “它怎么可能还有神志?”归一皱眉道,“它可是刚刚吞噬了一只青煞!鬼吃掉的同类越强大,就越容易遭到反噬,陷入狂暴,它现在怕是已不知道变成什么东西了。” “我知道,但是......” 归一沉着脸说:“青石!不要再心存幻想了!你忘了自己差点被它杀死吗!” 孟琅沉默了,许久,他问:“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归一果断道:“我要马上把这件事告知百川和月华,就算他们不信,我也得告诉他们。至于你就留在尖崩子上好好休养,我在这设了阵法,旁人找不到。阎王殿下,麻烦你替我看好这徒弟,他对自己的身体一向不上心,总喜欢到处乱跑。” “上仙放心。”阎罗信誓旦旦道,“我保证看好他,不让他出尖崩子一步。” “多谢阎王。”归一颔首,又再三叮嘱孟琅,“这些事你休要再管。你现在在羽化岛人皆口伐,倘若你这时被他们逮住,就算是为师也保不住你。不过,你放心,等事情了结后,为师定要还你一个清白。” “是。”孟琅低低地说。归一又叮嘱了几句养伤的事,便出去了。阎罗不禁感慨:“没想到上仙大人平时看着无情,对你还是挺仗义的。这下你总算可以放心了,这里灵气充裕,正是养伤的好地方......嘿,老兄,你怎么了?脸色怎样这样难看?” “阎兄,”孟琅问,“你是鬼,鬼的事你应当最了解了,对吧?” “那当然。我见过的鬼,只怕比你吃过的盐都还多。” 第431章 “那,阎兄,青煞吞噬青煞后,就一定会失去神志吗?” “这......”阎罗为难地盯着老友,纳闷道,“你为什么非要去找那青煞?就算他跟仙鹤王没准有什么关系,你也没必要做到这地步吧?你只要好好安葬仙鹤王就能了结这份因果,没必要管这么多。老实说,你对那青煞够仁尽义至了,要换个神仙,早在古战场就把它杀了——要是他能杀得死它的话。” “是,但是......”孟琅低着头,仍试图挣扎,“就没有能找到他的办法了吗?” 阎罗霍地站了起来。 “你疯了?”他激动地叫道,“你找他去干什么!那是青煞!上仙大人都说了它现在就是个怪物,你上赶着送什么死?你被夺舍了孟琅?你现在简直不可理喻!” “可我想找到他!”孟琅低声叫道,“他兴许还有神志——是他把我从万年带走的!他没有杀我,是我拿斫雪刺了自己,是我要跟他同归于尽——” “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阎罗愤愤地叫道。 “我是鬼迷心窍!反正我现在已经没了用处,威灵真君要我带的话我都带到了,我还能干什么?在尖崩子上等死吗!我想去见他——”孟琅最后的声音已经近乎嘶吼,“我要去见他!” 阎罗震惊地望着他,像瞧着什么从没见过的东西那样。他不敢置信地问:“嘿,老兄,你现在是在干什么?你在哭?你哭了?不是,你为什么......这算什么?为了个青煞,为了个怪物......” 阎罗深吸一口气,焦躁地在屋中踱步。孟琅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颓然地流着泪。 “老实交代,你......”阎罗用力抹了把脸,他从没觉得说话这么困难过,孟琅真的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他甚至有些不敢问。 “你,你跟那青煞究竟是......” “我爱他。”孟琅说,“我爱他。” 阎罗瞪着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 “你爱他?”阎罗简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你爱他?孟琅,我没听错吧?你说你爱他?爱上了一个青煞,一个男人?” “是。”孟琅心如死灰地说。 “老天,老天。”阎罗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手胡乱地在空中挥着,“难怪,难怪!难怪你会放走他!还提出跟青煞合作那种荒谬的主意,你真是疯了——兄弟!你清醒些啊!”他突然紧紧抓住孟琅双手,焦急地喊道:“你可是神仙!这事要让羽化岛知道了,十个你也不够杀的!” “他们不会知道的,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我现在只是想见到他,哪怕死了也行......”孟琅痛苦地闭上眼,“不管他成了什么样,我总得见他一面!” “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阎罗大叫着,猛地抛开孟琅的手,在屋里胡乱走着,大叫着,“你现在真跟个疯子一样!这不是我认识的景懿君!你疯了!你真疯了!” “我疯了!”孟琅说,“就当我疯了吧!我死前别无所愿了,我已经活得够久了!阎罗,帮帮我,我身上所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连斫雪我都可以给你......” “拿开!拿开!”阎罗跳脚道,“我不会拿你的东西!我的天!孟琅,你怎么会像个乞丐一样?天啊!” 他大叫一声,捂着自己的脑袋对天长叹。他面前瘫坐在地上的那个人是如此陌生,阎罗真的快不认识他了。半晌,他拿开手,百味杂陈地望着孟琅,望着好友惨白的脸,绝望的眼,他从未见过孟琅如此悲惨,如此伤心,如此失态过,就好像整个被打碎了,徒留一副皮肉。这样的孟琅既让他痛心,又让他愤怒。 为了一个青煞!一个男人!阎罗想起那只仅有数面之缘的厉鬼,不明白它有哪里能够让孟琅动心。身材并不娇软,样貌更是可怖,那么个玩意儿,居然把孟琅害成这样?糊涂啊,糊涂!“你会被它害死的!”阎罗突然对孟琅叫道,“你这是自寻死路!你会粉身碎骨!现在就忘了它,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何能忘?”孟琅怆然道,“阎罗,我从来记性都好。五百年前的事我都能记住,几个月间的事,我还记不住吗?” 第238章 重返羽化 “你怎么这样顽固!”阎罗跳脚大骂,“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去找它?你上哪儿去找它!” “去羽化岛。” “什么?” “水照月。”孟琅说,“月华仙子能找到他。” 阎罗久久地盯着他,半晌,他吐出两个字。 “疯子。” “我是疯了。”孟琅说,“我已什么都不顾了。阎罗,帮我去请月华上仙吧,我会在羽化岛边上躲好......” “你会死!羽化岛上的人现在恨不得把你撕成碎片!” “月华仙子不会轻易杀我,她是个讲理的人,断不会如此冲动,再说找到阿块对羽化岛也有好处!只要月华仙子愿意帮我我就能找到他!我不会再放走他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和他在那等着宏元来......” “放屁!”阎罗红着眼吼道,“你还是会死!不是被那青煞杀死,就是被那帮神仙杀死!” “死又如何!”孟琅霍然站起,对阎罗吼道,“我早该死了!从我跳下斫雪剑的那一刻我就死了!是阿块把我救回来的,是他把我救回来的!” “......你什么意思?”阎罗愣住了,盯着他,问,“什么跳下斫雪剑?什么意思?” 第432章 孟琅用力揉了把脸,他脑袋晕乎乎的,烫的厉害,好像有许多小人在里头跳舞。他太激动了,他失言了。可是,他现在为什么还要保持冷静?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吗?还有吗! “你说话。”阎罗走到他面前,瞪着他,“说啊!孟琅,你干什么了?你干什么了!从斫雪剑上跳下去?你怎么不从穹庐峰上跳下去——你到底干什么了!” “就是那样。”孟琅说,“我不想活了。” 他不想再掩饰了。随他吧,一切都无所谓了,孟琅想,无所谓了。 阎罗如遭雷劈。好一会,他才问:“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记性好,五百年前的事我忘不了,所以就那样了。现在我倒是想活了......”孟琅悲惨地笑了一声,“可阿块又要死了。不,没准他已经死了。可不见他最后一面我不能甘心,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阎罗,你不帮我我也会去羽化岛,我能易容......” “你能易什么容。”阎罗心烦意乱地说,“干!真邪了门!” 他又在屋里反反复复地踅着步子,时不时瞥一眼孟琅。他那老友好像已经冷静下来了,可阎罗知道那是因为他决心已定。他劝不住他了,怎么都劝不住。 “啊啊啊!”他崩溃地抓了把头发,骂道,“真见鬼!难怪他们说因果不能随便欠,老子一开始就不该喊你去帮忙,那样你也不会遇上那该死的青煞......孟琅,你怎么能叫我亲手送你去死啊!” “难道这样活着就比死好些?”孟琅问,“鬼有枉死,人就没有枉活吗?” “尽说疯话。”阎罗又在屋里兜起了圈子。他走得越来越快,心里也挣扎得越来越激烈,最终,他猛地停住,像一尊石像似的定在那儿,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孟琅。他眼里有多少痛惜,多少不舍! “我以后不会再帮你了。”终于,阎罗开口了,“这是最后一次。” 孟琅一愣,眼中骤然焕发出光彩。那光彩深深刺痛了阎罗的眼。 “谢谢。” “别。我可不知道你要找月华仙子干什么,我也没去过羽化岛,我甚至连穹庐峰都没来过。”阎罗转过身,说,“走吧。” 羽化岛上,众仙择定日期,说定一起商讨追捕青煞之事。这件事本该通知归一,就算羽化岛上的人不愿意,百川和月华也应该坚持原则,可是,几天前的一件事,让百川对归一产生了顾忌,又或者说,让他对孟琅产生了顾忌。 几天前,他再次搜那女鬼魂魄时,突然在她魂中看见了黑山君。的确是黑山君!看样子,她似乎是在跟踪他。那女鬼的魂魄已经支离破碎,百川本想看个究竟,可那画面一闪而逝,很快便消失了。 百川心中大怖。黑山君体内的红煞之气一直是搁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他一直认为黑山君没在北杈子山附近碰到红煞,可如今他却在这红煞的记忆里看见了他!黑山君说他被一个女红煞蒙骗,放走了她,难道他放走的就是她?既然如此,他见到这红煞时为何毫无反应? 百川立刻去问黑山君,后者却说,他不认识这红煞。百川大怒,厉声道:“我分明在那红煞魂魄中看见了你!” “弟子确实未曾见过她!”黑山君又委屈又冤枉,他在百川面前一向逆来顺受,今天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大吵大叫,最后竟闹到了月华仙子那里。流星子听了,马上说:“这女鬼能变脸,黑山君见到她时兴许她不长这样!不如把那女鬼提来,看看她认不认得黑山君?” 四人就一起去了关押千面的地方,岂料千面因为搜魂,已经神志不清,说是白痴也不为过。她非但认不出黑山君,甚至连流星子都认不出了。黑山君大感冤枉,叫道:“我明明已告诉师傅事情,师傅缘何又来逼问我?师傅发这么大通火,究竟为了什么?” 百川颇感尴尬,勉强搪塞过去,心中十分混乱。月华让流星子带走黑山君,忙问百川:“你今天为何这样对待黑山君?难道出了什么事?” 百川便将在那红煞记忆中看见黑山君的事说了,月华大惊,道:“黑山君怎会见过那红煞?莫非他告诉你的都是真的?” “也可能他跟那红煞本就是一伙!”百川心烦意乱地叫道,“如今这事,我真是看不明白了!早知如此,就不该搜那红煞的魂,如今她简直成了个傻子,什么都问不出了!” “你莫着急,黑山君这事且放一放,如今要紧的是明天的大会。活下来的八成是北杈子山那只青煞,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它和景懿君。” “我如何能不着急!我徒弟到底有没有嫌疑?他跟景懿君到底谁在撒谎?”百川痛苦地说,“我从未判过如此难判的案子!” 月华权衡再三,说:“就算黑山君真跟亡人山那只青煞有勾结,它也已经死了。鬼蜮是不会骗人的,有新的鬼蜮诞生,就有旧的青煞死亡。只要我们盯着黑山君,他就算要做些什么,也做不成的。”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百川心情沉重道,“唯有尽快抓住那青煞,杀了它!” 话虽如此,他回去时却不得不面对黑山君。后者思量了整整一个时辰,终于悟透师傅是在猜忌自己。他声泪俱下地质问百川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是否就因为他是妖兽便不如景懿君可信?他分明亲眼看见孟琅保护那青煞,他身上至今都还有那青煞留下的伤疤! 种种问题,令百川窘迫异常。无奈之下,他只得先向徒弟道歉,可他心中却越发迷茫。他原本十分坚信的一些东西,此刻也开始动摇。黑山君和孟琅所执都是一面之词,可现在他在那红煞记忆中看见了她跟踪黑山君!他亲眼所见,难道还能有假吗? 第433章 是以,他没有通知归一这次大会,可谁曾想到,归一却不请自来了。 归一的到来给会议热烈的气氛泼了盆冷水,有他在,众人老觉得束手束脚。幸好这家伙没捣乱,大伙最后商定由百川、月华、宏元、沧灵四人带队,从万年郡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搜寻,一旦其中一队发现青煞踪迹,就立即通知另外三堆,合伙围剿。 其中,归一要求加入宏元那一队。他说他要“弄清那逆徒究竟死没死”,因此必须参与追捕。如果他徒弟死了,那他自然要为他报仇,如果他徒弟没死,那他除了诛杀青煞外,还要把那逆徒抓回来问罪。不管怎样孟琅犯了错,他轻信他的话也犯了错。从今天开始,他不会再姑息这个弟子了。 归一态度的突然转变令众人十分惊讶,也让众人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无论如何,归一上仙肯帮忙总是好些。出人意料地,宏元提议归一加入沧灵夫人那队,但归一一句“你不乐意?”就把他堵了回去。谁会不乐意让一位上仙加入自己的队伍呢!归一话说的如此直白,宏元怎还好推脱? 月华和百川对归一的变化十分不解,他们深知归一的秉性,也明白孟琅的“叛逃”另有实情,可归一看起来态度坚决,就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会议一结束,他就找上了月华、百川,把孟琅告诉他的事全倒了出来。 这些话简直如惊涛骇浪,百川和月华大惊。月华急声道:“这是景懿君说的?他还活着?还来找你了?他现在在哪儿?这,这,这太可怕了......威灵还活着?却又消散了?天哪,天哪......” 百川沉着脸,片刻,他问:“他说威灵真君消散了?” “不错。” “谁知道威灵真君是否真的消散了?” 归一不快道:“难道你觉得他在撒谎?” “我只是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你相信他的话?为什么?他有什么证据吗?” 归一说:“因为他说出了万象鼎,他没去过亡人山,这只可能是威灵告诉他的。” 百川皱眉道:“这件事在羽化岛都传遍了,他完全可以从其他什么途径听到。他一个人来见你的?那青煞呢?他知道那家伙在哪,是不是?” “他不知道。”归一恼火地说,“难道宏元的事不更重要?要他真是一千年前那只青煞,事情可就严重了!” 月华疑虑地问:“可鬼如何能成仙?而且宏元还是天灵根。” “这正是我要跟他一队的理由。如果我们找到了那青煞,我就会带宏元过去,要他是青煞,自然会露馅。” “要他不是呢?”百川厉声道,“你这就是谋杀!” “要他不是,我会全力护他周全,哪怕我死!”归一决然道。 这斩钉截铁的话语令大堂顿时陷入一片寂静。百川瞪着归一,许久,他说:“你现在能为自己的徒弟做到这份上,当初又怎能狠下心抛妻弃子?你知道晴雪死得有多惨吗?你知道阿英阿华差点饿死吗!” “晴雪是晴雪,我徒弟是我徒弟。”归一冷漠地说,“晴雪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你我伤逝又有何用?” “你怎能这般无情!”百川愤然起身,怒斥道,“就凭你徒弟的一面之词,就断定宏元是鬼!没有任何证据,就要置宏元于险境!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宏元不是你我将如何自处?我不能冒这样的险,不能!”言罢,他怫然而去。归一骂道:“倔驴!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证据!” 月华劝道:“退一步说,百川的顾虑也不无道理。” 归一不乐道:“你是说青石在撒谎?那他撒这样一个弥天大谎有什么好处?” “这......”月华的确百思不得其解。她叹息道:“可天灵根怎么会是青煞?你知道天灵根有多挑剔,它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鬼身上!我也想相信景懿君,可天灵根是青煞,这简直就跟六月飞雪一般荒谬!归一,你再好好想一想,切勿贸然行动,景懿君现在在羽化岛上的处境很不好,要是大家知道他还活着就糟了。” “还不都是百川出的馊主意。”归一怨恨道,“他还有脸吼我?也不看看我跟我徒弟给他背了多大锅!” 月华苦劝:“百川那样做也是为了稳住人心,毕竟大家都对青煞避之不及,恨之入骨。” 归一冷哼道:“一群墙头草,要放在十枢,他们连外姓弟子的杂役都当不上。” “你莫要这般诋毁大家,要是十枢还在,你我皆是无名之辈。”月华苦涩道,“如今的青煞,哪里抵得上当年魔尊的十分之一。要是剑仙大人没走就好了,当初诸长老还在时,真不该那样对他,以至于寒了人的心......” 归一冷冷道:“不可能回来的人,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谈了。算了,我本也不指望你们马上就相信,只是你们最好还是提防点宏元。别忘了,他今天还想把我撵到沧灵夫人的队伍里去。月华上仙不觉得这很可疑吗?换作寻常人,该巴不得老夫跟他们一队。” “但宏元说得没错,沧灵夫人那队确实比他们实力单薄些。从明面上说,他希望你去那边的确无可厚非。” “他还挺会找借口。”归一冷哼一声,“反正我会盯紧他。对了,黑山君和宏元来往密切吗?” 月华为难道:“老实说,宏元和大家的关系都不错。” “那就是来往密切了。我那傻哥哥光顾着指责我,却忘了他自己的徒弟也不清白。”归一哀叹一声,烦心地说,“他就是跟我过不去。我说的话,他次次都要反着来,就算迫于局势不得不接受,心里也是反感的。什么冷面佛,我看他糊涂得很!月华仙子,我只能劳烦你多照看他那边了。” 第434章 月华犹豫再三,将那红煞记忆的事说了。归一瞪起眼,厉声道:“如此,黑山君岂不是更加可疑?他不想怀疑自己徒弟,就来怀疑我徒弟?” “你知道百川并非此意!实在是景懿君说的太过惊世骇俗!”月华劝道,“归一,你再仔细想想,天灵根怎会是青煞?要是大家知道我们因景懿君的话猜忌宏元,会如何想?我们是三上仙,我们不能偏听一人之言!这件事还需要仔细调查......” “调查?”归一烦躁道,“怎么调查?去问宏元他是不是青煞?还是把他打得现出原型?月华,有的事情无法调查,只能心断,我心里信我徒弟,就跟百川信他徒弟一样!” 他决然转身,拂袖而去,雪白的拂尘从他的臂弯飘下,恰似一头颤动的华发。月华无奈地望着归一远去,心中百味杂陈。眼下局势如此艰难复杂,归一和百川却离了心,奈何!奈何! 她长叹一声。就在这时,一只黑猫悄悄溜进了殿中。月华看见它,颇为惊异。 “哪来的猫?” 第239章 不顾一切 如果说羽化岛中心美得像仙境,那它的边缘则丑陋不堪。羽化岛岸边长满光秃秃的石头。这些石块经过巨泽的波涛千百年来的捶打,已变得千奇百怪,成了一座天造的迷宫。它们或挽手,或孤立,或如长廊,或如耳室,或中空如洞穴,或拱起似弯弓。 孟琅就藏在这片怪异的石林中。他躲在一道石拱后,这里被几块石头隔绝开来,成了一个隐蔽的小室。他焦灼地等待着,在这方小小的沙地上踱来踱去,脚印层层叠叠,新旧相交,好似大大小小的贝壳。 孟琅并不担心阎罗食言,他担心的是月华仙子不愿单独过来。倘若月华仙子是和百川真人一起过来的......孟琅两眼一黑,只得尽量不去想最坏的结果。焦灼如火,焚烧着他的心,一呼一吸,都漫长似永恒。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他看见一只黑猫从石洞中钻出,接着便是月华仙子深蓝色的裙摆。她弯腰穿过石拱,来到了孟琅面前。黑猫看了孟琅一眼,溜走了。 “你竟然真的在这。”月华震惊万分,目光复杂地望着他,说,“你胆子真是太大了。你师傅千方百计要把你藏起来,你居然自己来了羽化岛,还要见我。你找我做什么?” 孟琅行了个礼,说:“月华上仙,我想借水照月一用。” 月华更震惊了:“你要它干什么?” “我想找到那青煞。” 月华立即明白了:“你有它的东西?你为何不直接给我们?还有,你真见到威灵了?他真告诉你宏元是青煞?你没有骗我们?” “没有。月华上仙,我为什么要骗你们?” “那你为何不直接来找我们说出那青煞的下落?你知道我们三个是不会伤害你的!”月华着急道,“你这样偷偷摸摸过来干什么?你该当着大家面交出那青煞的东西,如此你就能洗刷罪名!除非,除非你不想让其他人知道那青煞在哪儿!所以你才来单独找我......” 月华说着说着,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她直直地看着孟琅,问:“景懿君,你该不会真想这样做吧?这对你半分好处都没有。” 孟琅干脆地承认道:“是,我就是不想让羽化岛先知道他在哪儿。” “为什么?”月华难以理解地望着他,既忧急又焦心。 “我不是要隐瞒他在哪儿,毕竟我用水照月不可能避开您。我只是想先找到他,确认他是否真的已失去神志。” “这重要吗?无论它是否失去神志,它都是青煞!”月华忽然想到了什么,惊骇地问,“难道若它没有失去神志,你还想再一次放走它?” “不......”孟琅心如刀割,“我知道什么更重要。” “那你为何一定要先找到它?” “月华仙子,您究竟是否愿意借我水照月一用?我只求你们等上一天,不,半天也行,让我先走,让我先见他一眼——” “这不可能。”月华断然道,“景懿君,你既然有那青煞的东西,就立刻交出来,不要逼我动武。” “那您来取吧。”孟琅解下斫雪剑,放到一边,悲哀地说,“请您先杀了我,再从我身上找到那东西吧。” 月华愣住了,随即,她脸色一变,震怒道:“景懿君,你这是干什么?把剑拿起来!” 孟琅只哀苦地望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月华心中一震。景懿君此刻的所作所为,她实在无法理解。可他这样总得有个缘由啊!是因为宏元是青煞吗?可他也没必要亲自去找那青煞,还是单独一人!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她越是看不懂孟琅的所作所为,就越是不安疑虑。漫长的沉默中,孟琅忽然跪下了。 “月华上仙,我求您了。”孟琅直挺挺地跪着,说,“我真的只是想见他一面,我绝不会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月华惊骇地望着他,眼前的一切已完全超出她的理解。她望着孟琅那不顾一切的姿态,那绝望哀伤的表情,脑海中倏忽闪过流星子的话。 景懿君和那青煞很亲近...... 景懿君偏袒那青煞。 景懿君信任那青煞。 景懿君跟那青煞立了生死契,两次。 她之前从未仔细想过景懿君为什么敢跟那青煞立生死契,她以为那只是因为他急于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哪怕她亲眼看见那青煞跟景懿君举止亲昵,她也没有多想。可她现在不得不多想了。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景懿君现在的举动,他根本不必去找那青煞,甚至还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去。 第435章 想一想,他第一次为什么要放走青煞?他又为什么要说服他们去跟那青煞合作?要按归一说的他现在是死里逃生,全凭威灵才捡回一条命,他又为什么要再去找那青煞?去白白地送死?那青煞怎么可能还有神志! 月华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情不自禁地问:“难道,你——” “是。”孟琅不假思索地说,“是。” 月华愣在那,就像一根木桩,一块石头。她的震惊比阎罗更甚。她第一时间想否认,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否认什么?一切不是明摆着的吗?她这一千多年可不是白活的,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她难道还要装作看不见吗! 难怪景懿君愿意跟那青煞立生死契,难怪啊!月华晃了一下,扶住旁边的石壁,呆呆地望着上面的阴影,心中已是天崩地裂。 “月华上仙,我没有想过活着回来。”孟琅说,“求求您成全我吧。” 月华没有看他。好一会,她才说:“你这样,有想过你师傅会如何吗?他对你恩重如山!” “是我无能,只有来世再报。” “那羽化岛上的其他人呢?往后他们将怎样看你,怎样说你,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不在乎。”孟琅固执地说,“他人如何,与我何干!” 月华定定地看着他。她心里不相信那青煞能留有神志,景懿君此行是有去无回。她也不相信孟琅不会放走它,被情爱冲晕头脑的人什么都能干得出。可有一点她却在慢慢确信,那就是景懿君现在已完全失去了理智。 为了见到那青煞,他什么都能干的出来。 “景懿君,这么做你会身败名裂,你会成为羽化岛的千古罪人。”月华试图再劝孟琅一次。 “我已经是罪人了。”孟琅垂着眼,说,“是非毁誉,礼义伦常,从前我为它们而活,如今,都不顾了。” “好一个都不顾了!景懿君,我从前竟不知你是这样的人——”月华闭了下眼,拿出水照月,说,“把那东西给我。” 孟琅从袖中掏出那颗翡翠莲花珠子,双手递给月华。就在这瞬间,月华忽然抢过珠子,将水照月朝孟琅头上扣来!孟琅偏头躲过,斫雪飞起,直刺月华面门,却被水照月挡住,关键时刻,一道黑影从岩中蹿出,咬中了月华的手!月华吃痛,手一松,那颗翡翠就掉进了沙地里。 孟琅立即去抢,月华却飞出一脚,将那翡翠踢了出去!一道翠绿的弧线从半空掠过,那莲花珠子砸在了石壁上,碎了。孟琅目眦欲裂,悲怆地叫道:“不!!!” 月华心中一沉,忙扑过去,将水照月对准那些碧绿的碎片。水照月照的是物中之气,珠子碎了上面的气很快就会消散,到时他们就真找不到那青煞了! 只见水照月中云雾变幻,碎玉般的云堆下一条巍峨的山脉隐隐若现,就在云雾渐渐散开之时,孟琅一剑劈在了水照月上!他这一击用了全力,竟把水照月从月华手中打了下来!接着便一拳轰向月华,后者以掌相接,灵气交荡之际,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了过来,叼走了水照月! 下一瞬,月华逼退了孟琅,那黑影却已经蹿到石壁上——是那只黑猫。它一扬头,将水照月扔向了孟琅。 半空中,水照月里云雾飞散,一条山脉迅速逼近,一道翠绿的山岭隐隐若现,蓊蓊郁郁的枫林宛如一张大毯子披在它身上,那毯子的尾端却淹没进了一片漆黑的浓雾之中,就在这时,水照月裂开了!它化成两把金钺,回到了月华手中! 可孟琅已经看见了。他看见了那地方。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走。月华自然要追,那黑猫却张开血盆大口朝她扑了过来!霎那间它身形暴涨数十倍,就像一张大网朝月华罩来,浓郁的鬼气令人心惊,月华一惊,刺出双钺,可那鬼气一碰到金钺,就像一层薄纱似的被戳破了。 月华站在那,心中一沉。 这是障眼法!她竟然被一个无名小鬼的障眼法糊弄了!可更让她心惊的是景懿君居然还跟其他的鬼有来往!她望向一碧如洗的天空,孟琅早不见踪影。她忙跑到那碎了的翡翠旁,希望再照出什么,可水照月中静悄悄的,依附在这颗小小珠子上的那黑煞的气,已经散了。 月华面沉如水,她扭身,立刻离开了。 第240章 宏元自证 会议结束后,宏元立即去找了沧灵夫人,妙真仙子也跟他一块去了。宏元首先向沧灵夫人表明了歉意——方才在大会上,他并无质疑沧灵夫人实力之意,接着,他就说明了自己真正的来意。 他踌躇道:“老实说,归一上仙愿跟我一起去追捕青煞,我本该求之不得,可之前我因景懿君的事跟上仙大人闹了些不愉快,方才我瞧上仙大人的神色似乎还未完全原谅我,这种情况下上仙大人竟要跟我一队,我心中实在不安哪。因此,我想请您陪我去见见其他二位上仙,看能否说服归一上仙改变主意。” 沧灵夫人同情地说:“宏元仙君,你的苦衷我理解,可依我之见,与其去找其他二位上仙说情,还不如直接去找归一上仙的好。或许,你们能就此解开龃龉,也说不定呢?” 宏元苦笑:“我倒是想同上仙大人解开龃龉,可刚刚我在会上才惹恼了他,如今实在不敢再去打搅他。” “我们陪你去呗。”妙真不平道,“我看归一上仙那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没消气。他的脾性大家伙都知道,否则这次追捕青煞,大家伙为什么都不提让他带队?就是知道他带队要出事!依我看,他跟你一队,也要出事。别的不说,他贵为上仙,怎么可能听你的话?要我看,咱们不如劝他留守羽化岛好了。” 第436章 沧灵夫人忙道:“你可不能在归一上仙面前这么说。” “沧灵夫人,你不知道,之前宏元劝归一上仙多带些人去追杀青煞时,我们就跟他闹了矛盾,如今还要跟他一队,我们哪敢放心?归一上仙本就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到时候半路上再吵起来,可就糟了!”妙真心烦意乱地叫道。 “这......”沧灵夫人为难道,“既然这样,那归一上仙为什么还要跟你们一队?” “谁知道?” “兴许上仙大人已经不在乎这些了。”沧灵夫人劝道,“你们若真觉得不安,还是去找他谈谈的好。” 妙真瞥了她一眼,笑道:“沧灵夫人,你是不想上仙大人来你这边吗?” “那也要上仙大人愿意过来啊。” “您要是跟我们一起去劝劝他,没准他就过来了呢。” “上仙大人已有决断,恐怕我劝,也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了。”宏元说,“我会去找上仙大人谈谈的,沧灵夫人,多有打扰了。” “哪里哪里。”沧灵夫人与二人告别。她一走,妙真就忿忿不平地叫道:“说得好听!她分明就是不想让归一上仙过来!也不想得罪他!” “这也无可厚非。”宏元叹道,“如今只能去找归一上仙了。” “现在?归一上仙刚才的脸色可难看极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一点面子都不给你!”妙真低低地骂道,“公报私仇!” “好了好了,妙真,你这么生气干什么?归一上仙的脾气本就如此。” “他是上仙就可以脾气差吗?”妙真仍是不平,“要我说,他除了资历老,哪里像上仙了!” “你这样为我打抱不平,我真是感激,可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好,千万别在别人面前乱说。不管怎样,他是上仙,我们还是当尊敬他。” 妙真仍是一脸忿忿。两人朝独成阁走去,远远地,却看见月华仙子急匆匆地进去了。妙真诧异道:“那是月华仙子?她那么着急干什么?” “不知道。”宏元说,“我们也进去吧,有月华仙子在,或许更好些。” “那是,月华仙子脾气可好了。”妙真赞同道。两人进了前门,进了中庭,进了垂花门,刚瞧见一棵雪白的梨花树,就听见月华叫道:“我说他已经逃走了!他肯定是去找那青煞了!他现在已经不可信了!他完全是失心疯了!因为那青煞他甚至跟我大打出手!” “什么青煞?”妙真惊骇地看了宏元一眼,后者面色凝重,低声道:“咱们悄悄过去,不要出声。” 二人偷偷摸进花园,只见梨花树下有一方小池,池边,归一脸色铁青,月华站在他面前,激动地说:“归一,我们现在真得快点找到他。他很可能看到水照月里的东西了,他现在很可能就在去找那青煞的路上!” 归一紧握着拂尘,沉默不语。 月华着急地叫道:“你别护短了!我知道你心疼徒弟,可他现在真不清醒!那青煞怎么可能还有神志?他会死的!” “那,宏元——” “你现在还怀疑这个吗?宏元是不是青煞,根本就无法确定!” 妙真一下子拽住了宏元,惊愕地望着他,宏元却直勾勾地望着梨花树下的二人,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动作。 月华继续说:“重要的是现在要不马上找到景懿君,等他死了后我们就再不可能找到那青煞了——” “月华仙子,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妙真冲了出来,瞪着月华,叫道,“我没听错吧?你们怀疑宏元是青煞?为什么?他可是天灵根!” 月华震惊地望着她,接着,宏元也走出来了。月华和归一看到他,都愣住了。 “我想知道,”宏元说,“是谁说我是青煞的。” 两人都沉默了。宏元笑了笑,自问自答道:“是景懿君吗?要是别人,二位上仙恐怕就不会如此维护了吧。” 月华看了归一一眼,后者直直地望着宏元,说:“不是。” “不是?那请问二位上仙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这消息的来源有这么难以启齿吗?” 月华说:“宏元,你冷静一点,我们并非说你就是青煞——” “可你们却怀疑我是!我!一个天灵根!”宏元拍着自己的胸脯,愤怒地叫道,“真是奇耻大辱!我在羽化岛上呆了五百年,你们却怀疑我是青煞!就因为景懿君说我是青煞?他有证据吗?有吗!归一上仙,你护短众人皆知,可你偏心得太过了!景懿君放走青煞,叛出羽化,你不仅不抓他来谢罪,还极力偏袒他,听他在那胡说八道!” 归一脸色已是青红交加,他直勾勾地盯着宏元,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种耻辱!”宏元掷地有声地说,“我绝不能忍受!既然景懿君说我是青煞,那我一定要证明我不是,尽管这种事本不需要证明!” “你证明什么?”妙真激动地、气愤地叫道,“你根本不需要证明!这是污蔑!” “不,不,不,我一定要证明!我一定要洗刷自己身上的耻辱!”宏元怒容勃发,大声喊道,“二位上仙,请马上召集羽化岛上的所有人,我要当着他们的面证明我不是青煞!” “等等,宏元,我们没有真的怀疑你,事情不必闹到这个地步——” “月华仙子以为我是在胡闹吗!我现在本该拔出剑跟你们决斗,但我敬重你们的身份,不想这样做,可我也得为自己讨一个公平!”宏元拔出剑,用灵气喊道,“苍天在上,宏元发誓,因景懿君诬我为青煞,我将自剖神格以证清白,恳请羽化岛众仙作证!” 第437章 这灌注灵气的声音霎时响彻整座岛屿。月华顿时面白如雪,归一也脸色大变,羽化岛上的人都听到了这声音,不一会便全部赶来,其中百川来得最快。他一来就问:“怎么回事?宏元,不要冲动!” “你们不是怀疑我是青煞吗!”宏元双眼赤红,举着剑说,“如今我就要证明!” 月华急道:“那也不必自剖神格啊!归一,归一,你快说句话啊!” 归一只紧盯着宏元。后者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说:“归一上仙,诸位上仙,还有羽化岛的大家,你们可看好了,我到底是不是青煞,今日就要见个分晓!” “不是!你怎么可能是青煞呢!”妙真几乎要流泪了,“归一上仙,你说句话啊!你就任你那该死的徒弟这样污蔑人吗!” 归一此刻心中天人交战。宏元要真敢自剖神格就说明他不是青煞,可难道青石骗了他?青石怎么会骗他!更让他震惊的是月华一开始说的话,她说,青石心悦那个青煞?怎么可能? 他环视着聚集在院中的惊诧慌乱的众人,凝视着高举宝剑的宏元和苦苦阻拦他的妙真,凝望着百川铁青的脸和月华焦急的神情,在这一切混乱的中心他就像一块顽石般伫立着。 他知道他可以拦下宏元,但他不想,因为那样无异于遂了宏元的愿。在他看来,宏元这样快这样急地把事情闹到这样大是可疑的,可万一他没有迫于形势宣布宏元不是青煞,他难道还真要自剖神格以证清白吗?他可能这样冒险吗? 在内心深处,归一直到这一刻还相信着孟琅。他的沉默带来了致命的后果,在妙真绝望的目光中,宏元将剑插入了自己的胸膛。刹那间金光绽放,宏元胸膛瞬间透明如水晶,一块明亮的金色物体在他胸膛中闪动,宏元咬着牙,挖出了那团金色! 登时,天地间一片光明,那金光跃动着,闪烁着,宛如燃烧的星辰,没有一丝杂质。如此通透,如此完美,这是货真价实的天灵根的神格——宏元,不是青煞。 第241章 枫霞岭中 水照月中的地方,孟琅认得。 他自小随父亲周游列国,散落在这无垠大地上的每一条山脉,每一条河流,他都认得。水中月里的山呈东西走向,中有曲折,形如游龙,四峰错出,宛如四只龙爪,东北一峰,宛如龙首,望西而啸,龙身正中二山相错,正是天赐的险关——这是横山,是区隔南北、逶迤千里的横山啊! 而那片碧绿的枫林,每逢秋雨就会变成一片灿烂的红霞,这条山岭因此得了一个美丽的名字——枫霞岭。这地方是横山的名胜,连国君主曾在这里建造行宫,长明将军曾在这里埋葬亡人,这里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曾被两国反复争夺,如今它已经成了一家之地,再无纷争。 孟琅全速朝横山飞去,狂风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吹得他衣袖猎猎作响。灵气?神格?伤痛?他统统不在乎。他心里只有一个目标——横山。他要尽快赶到横山,看到那片枫林! 流云飞逝,疾风狂奔,千里路途宛如一瞬,终于,他望见了横山。那熟悉的山岭渐渐显露在他眼前,那碧绿的枫林渐渐显露在他眼前,那浓墨似的黑雾也渐渐显露在他眼前,孟琅毅然决然地跳下斫雪剑,坠入了初生的鬼蜮之中。 他,到了。 鬼蜮中一片漆黑,幽寂无声,密密麻麻的枫树犹如一个个鬼影,隐匿在浓重的煞气之间。孟琅一进入这里,浑身上下立即感到一阵不适,他小心运转灵气保护着自己,在鬼蜮中行走。那些煞气不怀好意地在他四周游荡,越聚越多,孟琅并不畏惧,只高声呼唤着阿块的名字。 “阿块——阿块——” 他一遍遍地呼喊,徒劳地搜寻,四周都像是一样的景色,他的脚步越来越重,脸上的冷汗密密生出。他迈出的每一步、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在消耗身体里的灵气,当他体内的灵气消耗殆尽时,煞气就会肆无忌惮地涌入他的身体,将他吞噬。 “阿块!阿块!” 呼声落入黑暗,没有任何回音。汗水一把把流下,孟琅却开始感到寒冷,这并非吉兆。他越来越急切地呼唤着,心中的焦灼如野草飞长。“阿块!阿块!”他气喘吁吁,精疲力竭,无穷无尽的黑暗包围了他,困住了他。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孟琅开始感到绝望。 令他绝望的并非死在这里,而是他到死都无法再见阿块一眼。 “阿块,阿块......”他不抱希望地呼唤着,祈求着,“让我见见你吧,求求你了,出来吧......我是孟琅啊!” 或许是这一声呼唤触动了什么,黑雾骤然涌动起来,但这涌动中危机四伏,一股格外阴冷的气息悄然而至。孟琅停住了,张望着,试探地问:“阿块,是你吗?是你吗?” 黑雾缓缓涌动,它们看起来比之前更黑了,也更凝实了,好像一疙瘩一疙瘩墨水。孟琅打了个寒颤,他手脚冰凉,被汗水浸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背脊,寒气却还是顺着衣缝灌进来,孟琅觉得自己像被锁在了黑色的冰窖中,那寒气越来越重,他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阿块,”他望着面前涌动的黑雾,不知为何他觉得它们仿佛拥有生命,正满怀警惕地打量着他,“是我。” 黑雾中忽然刮过一阵寒风,又像某种低吼,雾气霎时逼至孟琅眼前,几乎与他贴面。孟琅浑身都在发抖,牙齿不停地打颤。太冷了,那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一种渗入肌里直触骨髓的湿冷,就好像坠入终年不见阳光的极寒之地。孟琅甚至觉得自己呼出的空气都凝结成了细小的冰晶。可他没有逃跑。 第438章 “是我,阿块。”他执拗地说,“我是道长,我是孟琅啊!” 黑雾在他身周徘徊,好似在考虑他的话是真是假。漆黑的雾气浸染了他的眉眼,好似情人亲昵的摩挲。可这是死神的触摸。忽地,黑雾一拥而上,掐住了孟琅的脖子,将他按到了地上! 一个模糊的形体渐渐显现,但那并不是人,只是一团奇怪的黑色物质。阴风呼啸,黑雾翻涌,按着孟琅脖子的那东西越来越用力,那黑色的、泛着青色的东西。 孟琅原本抓住了斫雪,可此时此刻,他却松开了剑。他抓着掐着自己的手,哭着笑了起来。他认出来了,那就是阿块。 “哈,哈哈......”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阿块失了神志,成了青煞,他要杀死他——那便杀吧!他已经见到了他,他死而无憾了!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渗入森冷的雾气中。孟琅温和地望着那团黑色的东西,眼中并无怨恨。在他即将闭上眼的那一瞬,他好像听到了一声厉啸。忽地,那按着他脖子的力道松了,孟琅猛地喘过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疾风突至,黑雾潮涌。浓重黑雾好似一个癫狂的巨人在急速旋转,凄厉的风声响彻山谷,枫叶哗哗飘落,仿佛骤雨砸落地面,一种像是悲吼又像是痛哭的怪喊忽然从远处传来,接着从地底迸发出万千呼应的长嚎,孟琅惊异地望着这一切。这时候,那黑雾又动了。 它开始渐渐显出某种形状来,可它看起来并不像人。它长出的与其说是四肢不如说是四条长长的东西,脑袋上耸立着两个尖尖的突起,可身后又拖着一条长长的物件,接着它忽地蜷缩成一团,疯狂地在地上翻滚着。山谷间发出砰砰的回响,地底的嚎叫更加悠长。孟琅惊骇地望着这一切——这,这究竟是什么? 突然,那玩意从地上爬了起来,它颤抖着,好像是跪在地上一样,它身形慢慢缩小,纤长的四肢渐渐有些像人了,可随即它又跌倒在地,在一阵痛苦的翻滚过后,它突然手脚并用地向呼啸声狂奔而去! 孟琅大惊,忙跟着跑,斫雪飞到他身旁他才想起来自己还可以御剑。他爬上斫雪剑,随着那黑影到了一个幽深的山谷,谷间有一个小山般高的土堆,黑影一头撞在那土堆上,又一次在地上翻滚。 这次它的身形开始膨胀,脊背隆起,四肢粗壮,疏忽林间又刮过一阵长啸,成百上千双青幽幽的眼睛从鬼雾中浮起,那是在此地繁衍了成千上百年的狼群的亡魂,它们本已沉睡地底,又因同族的感召而苏醒。 狼群窸窣向前,将那黑影团团围住,孟琅似乎看见一个灰影在土堆上一闪而逝,紧接着,那团人似的黑雾发出了一声哭吼,两道青色的泪从它的面庞滑落。狼群哀鸣着,应和着,在它身边徘徊,好似在安慰它一般。 孟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看着那越来越熟悉的身影,希望之火又在他心中燃起。他慢慢地、一步步地、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黑影,好像那可怕的青煞是易碎的珍宝。 “阿块。”他轻声呼唤,怀着感激,怀着不安,“阿块。” 一条灰色的老狼倏忽出现在土堆上。它审视着孟琅,轻轻叫了一声,于是,那些围绕着黑影的狼散开了,给孟琅让出了一条道。那黑影已经十分凝实,青色的泪水不断从它脸颊滑落,它跪坐在那,好像一块石碑。 孟琅终于走到了它面前,他望着它漆黑一团的脸庞,却觉得无比熟悉。他张开手,说:“阿块。” 黑影望着他。忽地,它起身,抱住了孟琅。周遭的煞气迅速流入它身体,它的身形进一步凝缩,压实,明晰。孟琅的掌心触到了柔软的长发,脖颈间渗进一片冰凉,他听到了一声属于人的呜咽。 “阿块,是你吗?”孟琅紧紧抱着他,眼中满是热泪。他不敢置信,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好像一场梦,稍不注意就会破碎。他听到怀里的人恐惧地说:“我差点杀了你......” 这熟悉的声音!阿块,是阿块!孟琅的泪水霎时涌出,他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他紧紧抱着阿块,心中涌流的是喜悦?是感激?是庆幸?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是阿块!他没有失去阿块!他还活着! “阿块,阿块!”他叫着,一遍遍叫着,叫上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够。此时此刻他再想不到别的了,可阿块忽然拉着他走到那土堆前,他跪下来,朝那土堆磕了三个响头。那高高的土堆上,那只苍老的灰狼傲然站立,目光中似有欣慰。 它跃下土堆,低低地朝阿块叫了一声,而阿块已泪流满面。他抱着那只狼的脖颈,也低低地叫了一声,这时,那些狼群的亡灵一齐叫起来,那和谐的叫声听起来十分庄严,宛如长鸣的钟列。灰狼轻轻蹭了一下阿块的脸,便消失了,那些狼群也消失了。山谷间只剩下淡淡的白雾在流淌。 孟琅看着这一切,虽然不解,却没有打断。直到母狼消失,他才走到阿块身边,轻轻地搭着他的肩膀,问:“阿块?” “她唤醒了我。”阿块呆呆地望着土堆,双泪长流,“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这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长大的地方,是我的兄弟姐妹和母亲死去的地方。我是当路,我是狼的孩子,杀我的是吴相,逼我挖去双眼,割去头颅的,也是他!” 第242章 狼孩(一) 他是一匹狼。 他的母亲是狼,他的兄弟姐妹是狼,因此,他也是狼。他随狼群一起嬉戏,一起狩猎,一起生活。时光流转,四季变幻,他在狼群中无忧无虑地长大了。忽然,有一天,当他同狼群一起汲水时,他头一次注意到,自己和同族长得好像不太一样。 第439章 他没有锋利的爪子,没有厚实的皮毛,没有长长的嘴和锋利的獠牙。他感到困惑,于是跑去问他年迈的狼母亲:为何同族有的东西我都没有呢? 他的母亲,一头年迈的灰狼,亲昵地舔着他那头又长又密的黑发,告诉他这无关紧要,他只是一头有点长得不太一样的狼罢了,但他还是狼。 他的母亲已经很老了。在狼群中她是绝无仅有的高寿,因为她忠心耿耿的孩子比狼群里的任何一头狼都能干。他不仅能像普通的狼那样打猎,还能爬到树上掏鸟蛋,潜进水里抓肥鱼。今年冬天,山中严寒,食物短缺,狼群遭遇着饥饿的威胁,它们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山下。 狼孩听说过山下。当他还小时,曾目睹哥哥们跑去山下。山下是一块宝地,那里的食物远比山上丰富。如今他也到了可以下山的年纪,他就随狼群一起下山了。 这时候他发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体的用处,他可以悄无声息地打开羊圈的门,让同胞们进去肆意饱餐。有他在,狼群每次下山都收获颇丰,可山下的村民却受不了,在新县令的带领下,他们决心消灭这群作恶多端的狼。 在枫霞岭流窜的这群灰狼一直是当地村民的心头大患。这些该死的畜生吃他们的牲口,踩坏他们的田地,弄得村子不得安宁。它们中最可恶也最可怕的是一个半人半狼的怪物,那家伙有一头拖到地上的黑毛,站起来能有一人高。没有人抓住过它,也没有人看清过它的模样,有人觉得它是妖怪,有人觉得它是狼神。 新上任的县令认为,这东西就是狼,绝不可能是其他什么别的东西。初生牛犊不怕虎,新官上任要灭狼。县令英勇无畏,不怕妖狼,他阵仗颇大,先是让人在山里布下了几百个捕兽夹,又让人在山上到处挖坑设网,可这些陷阱抓到的狼一共还不到十条。 县令很困惑。他上山一看,发现那几百个捕兽夹早被扒出草丛,喂了石头,那些盖在大坑上的枯草,也被扯得干干净净,至于那些掩埋在落叶下的捕兽网,狼的脚印全都精准地避开了它们。 狼群的狡猾激怒了县令,他可不相信什么狼妖狼神的传说,这些畜生既然要跟他对着干,他就要把它们杀个精光。一天清晨,他叫上村子里的所有男人,让他们围着枫霞岭挖了一条长长的壕沟,然后,放火,烧山。 那是初春,枫霞岭上残雪未消,新叶未发,土干风燥,大火一起便势不可挡。熊熊烈火把半边天烧成一块红铁,滚滚黑烟在天空中足足肆虐了半个月,直到一场春雨落下,这场大火才渐渐熄灭。县令带人上山收捡胜果,烧焦的狼尸成百上千,远远超过冬天袭击村落的那些狼的数量。 县令得意地指挥村民将这些狼尸运下山,就在这是,一个黑影猛地从焦黑的林子里扑出,一把将县令扑到地上!它张嘴就咬去了县令的半只耳朵,再一张嘴又咬穿了他的脖子,村民一铁锹竟砸不趴它,反被它夺去撇成两半,这时人们才看清这黑毛怪物的真面目——它是个人。 人们大吃一惊。这狼孩异常凶悍,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服他。人们之所以没有杀了他,是因为气急败坏的县令大叫着必须活捉这畜生。他被这杂种咬去了一只耳朵,发誓要把这狼崽子千刀万剐。 县令叫人捆住狼孩的双手双脚,把他扔到了县衙的柴房,预备第二天赏他凌迟。村民怕这狼孩,捆他时慌里慌张,竟然没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东西,不过,就算他们注意到了,他们也不敢靠近他。 其实,要是袭击县令的是一头狼,他是想不到把它凌迟的,说到底他还是把狼孩当了人,想折磨他,千方百计让他死得痛苦点。他心思太歹毒,就遭了报应。第二天一早就有人跑来县令家,告诉他,狼孩跑了。 那狼孩跑去哪儿了?没人知道。大约一个月后,枫霞岭北边三百里的一个村子,有两个商人驾着一辆马车来做生意了。他们的马车上没有粮食,没有布匹,没有锅碗瓢盆,也没有外地的稀奇玩意,只有一个用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大方块。 那奇怪的马车引起村里人巨大的好奇。从村口到土地庙,跟在马车后头的人群越来越多,就像跟着鸭妈妈屁股后头的鸭串子似的。这两个商人在土地庙前的空地上停下马车,扯下布,跟了马车一路的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顿时齐声惊呼——那布里头是个笼子,笼子里关了个人! 那人一头野草似的乱发,趴伏在地上,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凶狠而警惕地瞪着众人,他脖颈有一条长长的锁链,牢牢地系在笼子上。众人又惊又怕又好奇地望着他,只听商人使劲敲锣,声调激昂地吆喝起来。 “各位,狼孩啦——看狼孩啦!走一走瞧一瞧,路过千万别错过!这是狼孩,货真价实的狼孩!各位看看这牙口——”他抄起棍子捅了狼孩一下,后者立刻龇牙怒吼。“好得很!咬死一条大狗绝无问题!这狼孩作恶多端,虽披人皮,却是畜生,大家都来看一看,瞧一瞧,狼孩啊——狼孩!” 村民好奇地围上前,打量着那蜷伏在笼子里的黑黢黢的家伙。他脊背高拱,冲众人低吼不止,一个人惊奇地叫道:“他真的跟狼一样!” 村民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他能说话不?” “瞧瞧他这把瘦骨头,能咬死条狗?” “哎,你猜猜这家伙有几斤?能比得上三个月大的猪么?” 第440章 见围在土地庙前的人越来越多,商人清清嗓子,更加卖力地叫唤道:“看狼孩喽!看狼孩喽!看一看不要钱,不要米!”另一个商人则趁机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边晃边叫喊着:“斗狗啦!斗狗啦!狼孩斗狗,输一赔十,您押一钱,我给十钱,绝不赖账!有狗的都来试试啊!” 他使劲摇着那钱袋,那哗啦啦的响声令人心醉神迷,为了证明他们真的有钱,他还特意从里头拿出一颗碎银子,卖弄地在嘴里咬来咬去。他的同伴则喊道:“家狗野狗都行!咬死人不用赔!大家伙都看着啊,咱说到做到,绝不赖账!” “我去捉条野狗来。”有人兴奋地离开了,不多时,他就提着一条短尾巴狗回来了。有人嘲笑他:“老周,你这狗也太小了吧?” “玩玩么!”那人满不在乎丢给商人一个铜子儿,商人立即打开笼子大门,那狼孩猛地扑出来,却被铁链死死拽住了,他怒吼着,咆哮着,那疯狂的架势吓了人们一跳。商人却不以为意,他从容地对那男人说:“兄弟,把狗丢进去吧。” 汉子却有些犹豫了。狼孩刚刚凶悍的表现令他有些后悔,他不该随便捡这样一条小狗的。他正踌躇间,先前嘲笑他的那人又开口了。 “老周,我就说你这狗不行。”那人盯着狼孩,半开玩笑地问商人,“真什么狗都行?” “什么狗都行!” “咬死了不赔?” “不赔!” “好!”男人似乎下定了决心,离开了。有人议论道:“四叔要干啥?” “肯定是牵狗去了。谁不知道他是个爱斗犬的?” “那他牵哪条狗啊?他家狗可多。” “谁知道?反正这两人是输定喽!人能咬死狗?嘿!谁信!” 不多时,那叫四叔的牵来了一条缺了耳朵的棕毛大狗来。他亮出一摞铜板,豪气地说:“押五十钱。” “好嘞!”商人笑眯眯望着那狗,赞叹道,“真是条好狗啊!” “丑话说在前头。”四叔提醒道,“把这小孩咬死了我可不管,是你俩硬吹牛的。”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问:“四叔,你来真的啊?这,这咬死不太好吧?” “有钱我为什么不赚?再说这狗都九岁了,老得不行了,我可没欺负人。”四叔将狗交给商人,说,“这可是公平买卖。” “公平!公平!”商人又打开笼子,这次狼孩没再扑上来了,他警惕地盯着那狗,戒备地缩在笼子一角。四叔将狗赶进笼子,吹了声口哨,叫道:“棕熊,上!” 这口哨是斗犬的命令。棕毛狗低吼两声,猛地扑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狼孩一个滚身躲了过去,狗一下撞到木笼上,撞懵了,就在它晕乎的瞬间,狼孩跳到了狗背上,两手死死抠住了它的眼睛!无论那狗如何翻滚,嚎叫,扑腾,狼孩就是不松手。 众人惊骇地望着这一幕,两位商人则气定神闲,显然,他们对这样的景象早就见怪不怪了。 那狗哀叫着。四叔急得跳脚,大叫:“跑啊!把他甩下来啊!蠢货!” 狼孩就像一根钉子一样钉在了狗背上,他恶狠狠瞪着那狗,十指深深挖进狗眼,竟活生生把那两颗眼珠子抠了出来!众人又是一阵惊叫,又见他一头扎进狗脖子里,咬下了一大块带毛的血淋淋的肉!四叔看得心痛,直拍笼子,连声叫道:“不打了不打了!我的狗要死了!” 第243章 狼孩(二) 商人笑问:“老兄可是要认输?” “认输!认输!” 商人伸手:“那先交钱,五百个铜子儿。” “我没带钱!”四叔急得跺脚,四处喊,“谁带钱了?谁带钱了?先借我,我回去就还!妈的,这是好狗!” 这在这时,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尖叫!四叔一扭头,只见那狼孩抓着狗脖子,疯狂地撕咬着,狗血狗肉一把把落下,跟下雨似的。四叔惨叫一声,扑到笼子边,撕心裂肺地喊道:“我的狗!!!” 傍晚,那马车又出发了,那木笼子又被罩得严严实实,可那浓烈的血腥味,却挥之不去。两个商人坐在马车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今儿只赚了五百钱,真晦气!要我说还是得去城里,这些小村子的人忒没见识,杀条狗就把他们吓住了。” “老弟,你可不要心太急,五百钱已经够多了。想想这小子才多大?十二三?十三?十四?咱们还有得赚呢!” “那是。要不是这家伙,咱俩就得喝西北风了。”那人冲笼子骂道,“叫你聪明!敢偷我们吃食?给一剂蒙汗药麻翻了吧!不过,大哥,这小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脖子上那串东西,可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 这俩人是药商,路上资财耗尽,就在野外一座破庙里歇息。不曾想晚上,他俩的干粮药材全丢了。两人找遍四周,最后在林子里发现了个赤身裸体的少年。少年手里抓着空空的干粮袋子,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二人走近一看,才发现这小子连蒙汗药都吃了。 那时,狼孩的传闻早就传开了。二人便起了疑心,就把少年先捆了起来,却不想,这一动手竟让他们发现一个意外之喜——这狼孩的脖子上居然挂着一长串碧玺!这宝贝给藏在他那野草似的乱发里,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两人喜出望外,赶紧摘下那串碧玺来,这时,哪怕这少年不是狼孩,他们也会想个办法把他变成狼孩。 第441章 幸运的是,他就是那狼孩。这两人本想把他交到官府,可转念一想,这小子又何尝不是一条赚钱的路子?想想吧,狼孩!可这不是什么常见的事物,什么东西一旦稀奇,就会价值倍增。 于是,这两人牵着狼孩一路吆喝。他们故意打他,骂他,激怒他,引他做出种种怪相,以博得路人的目光。靠这狼孩他们赚来了木笼,赚来了马车,赚来了盘缠。他们决心抓住这棵发财树,带他跑遍整个连国。 话说回来,那年长的商人听了那年轻商人的顾虑,不禁嗤笑一声。他满不在乎地说:“能出什么事!这小子不会说不会写,一头乱发遮得亲娘都认不出,那条碧玺又被咱们收进了怀里,就算他出身不凡又如何?谁能找到他!” 他哈哈大笑几声,催马向前。笼子里,狼孩蜷缩成一团,双手弯折,紧靠在下颌处。盘结的、凝结着污血与尘土的乱发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大大地睁着。那双眼睛里没有往昔熟悉的枫林,没有天上璀璨的星辰,也没有同伴温柔的脸庞,那双眼睛有的只有黑暗,无尽的黑暗。 马车骨碌碌驶过山岭,驶过平原,驶过土路,驶过街道。转眼间,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间,狼孩长高了些,长壮了些,身上的伤疤也多了些。他已经渐渐熟悉这样的日常:被棍棒敲醒,同野兽厮杀,吞食着泼到笼中的残羹剩饭,日复一日地作着表演。 这半年来,他看到的都是和他一样的生灵。他们都有光滑的皮肤,长长的四肢,短短的嘴巴,可他从未觉得这些两脚兽是他的同类。他是狼,他只能是狼。 那两个商人在狼孩身上赚够了银子,便谋划起置地买妻的乐事。他们已厌倦了漂泊,想安定下来了。既然他们有了钱,他们便决定去连国最繁华的地方——娄京。在那里,他们既能享受奢侈安逸的生活,又能继续用狼孩赚钱。人与兽惊心动魄的厮杀,是贵族百看不厌的戏码。 狼孩对他们的盘算一无所知,对他而言,去哪里都是一样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在娄京再次迎来转折,那或许是场机缘,也或许是场噩梦。 正如两位商人所料,狼孩很快就在娄京打出了名气。他矫健的身手,勇猛的身姿和野蛮的形象大大满足了那些达官贵人的好奇心。很快,请狼孩“表演”便成为娄京名门贵族之间的一桩盛事。 看官的身份如此不同凡响,狼孩所对决的对象也不能再是野狗之类微不足道的东西。他对手换成了毒蛇、豹子、老虎等猛兽,甚至还有从外域弄来的闻所未闻的异兽。 他也不再仅仅靠双手双腿和这些猛兽搏斗,那些达官贵人给他刀剑斧子等一切他们想看他使用的武器,如果狼孩不会用,他们就会事先派人过去“教”他。说是“教”,其实不过是在狼孩面前耍弄一遍,反正这个野兽般的少年悟性极高,任何武器只要在他面前用过他就不会忘记。 贵人们不再看得惯狼孩乱糟糟的头发和粗陋的衣着,这邋遢潦倒的形象与他们奢华的宴会和高雅的品味实在不相称,他们要求两位商人把狼孩打扮得得体一些。 贵人一发话,商人们就立刻行动。他们首先剪掉了狼孩那头又长又乱的头发。原本,他们想把它梳理一下,可要把那些血块、泥巴、草屑、小石子还有成群结队的虱子从那头终年不洗的长发里挑干净简直是痴人说梦,于是他们干脆剪掉了它。 他们又把狼孩泡进水里,拿刷子结结实实把他浑身上下搓了一顿。最后,他们给他换了一套干净衣服。这一切都在蒙汗药的帮助下完成,不给他喂下这种药,他们是不敢近他身的。 改头换面的狼孩焕然一新,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谁也没有想到藏在那头乱发下的竟是那样俊美的一张脸。他眉宇疏朗,眼眸深邃,好似山间的幽潭。他不像常人有诸多表情,善于做出讨好的微笑,因此别具野性的魅力。他站在那你就知道这不是在繁华市井中长出的孩子,他属于森林与长风、流云与晚霞。 狼孩因此有了新的用途。除了与野兽搏斗供人取乐外,他本人也成了一种昂贵的装饰品,已经有不少人暗中来打听狼孩的价钱,但那些饱尝甜头的商人打死也不松嘴。他们决心把狼孩一辈子握在手里。 可有一点他们忘记了,那就是他们二人虽然有钱,却没有权,也没有势。他们虽然坐拥着一座宝库,却没有足够锋利的爪牙来守护它。当少府家的管事来到他们家门前时,他们只能把狼孩交出去。 是的,交出去,没要一两银子。那位管事“善意”地提醒他们,他们在娄京干的事是“游务”,这事已经严重败坏了娄京的风气,他们得纳一笔钱,否则就得进大牢了。那笔钱的数目,不用说,自是高昂得可怕,而要是不把狼孩交出去,他们每赚一次钱都得纳那样一笔巨款,那简直是入不敷出了。 狼孩便被送到了少府家。在那里他有了一座单独的花园,花园四周都建有高台游廊,少府常常率人在上面饮酒作乐,让仆人把野兽放进园中与狼孩厮杀助兴。 少府的目光比那两个商人长远得多。他精心装饰着这头披着人皮的野兽,他给他戴上黄金的镣铐,系上镶满宝石的蹀躞,穿上硕大的耳环,如此他成了少府财富和地位的象征,成了他夸耀自己的噱头,也成了他阿谀上流的工具。 有一天,少府请来了一位无比尊贵的客人来观看他的收藏,那便是连国的太子。 第442章 为了招待这位贵客,少府爽快地放出了家里那头珍藏已久的白狮,那白狮与狼孩一样拥有独享一个院子的尊荣。这一人一兽的搏斗极为激烈,太子看得津津有味,叫好不断,这时,他身边一个戴黄绢帽,穿着白袍的男子低声怂恿,让他把这狼孩收入囊中。 那男人少府略微听说过,他好像是太子新收的谋士,最近正得殿下宠信,然而这男子有名无姓,出身卑贱,注定爬不了多高。少府轻蔑地瞥了那男子一眼,便将目光再度转回太子身上。他看出太子对这狼孩颇感兴趣,势在必得,心中便赶快挑拣起自己想要的东西。终于,太子开口了:“这狼孩,其价几何?” “这狼孩是我甚为珍爱之物。”少府搓着手,满脸贼笑,“您看到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东西,价值连城呢。” 那黄帽男同太子耳语了几句。太子便笑道:“少府好大的口气!不知道平埠的县侯能不能满足你这胃口?” 少府双眼一亮。平埠——那可是一块沃土啊!这时,太子又漫不经心地说:“少府的胃口要是太大,小心吃不下。” 少府闻言,见好就收,爽快道:“殿下慷慨!吃多嚼不烂的道理,鄙人自然懂得。既然殿下诚心想要,小人哪敢夺人所爱?这狼孩,您便拿去吧!” 第244章 狼孩(三) 狼孩又换了新主人。在太子府,他又被开发出了新的用途。他的职责不再是和野兽厮杀或者摆在园子里让人观赏,而是——杀人。 这件事源自那黄帽子的异想天开。他向太子进言,说猛兽困于笼中,岂可为大用?要是殿下信任他,他愿意替殿下训兽,给殿下铸一把利剑。 太子欣然应允。他信任这个叫律的谋士到了一种近乎盲从的地步,这个男人也的确有让人信服的本领,自从他辅佐太子以来,太子身边党羽渐重,威势日增,最妙的是,这些丝毫未曾引起大王的怀疑。 律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管教狼孩。他让他住在屋子里,教他识字说话,授他礼义廉耻,他对狼孩极有耐心,从不发火。他妄图把狼孩变成一个人,但狼孩对他并未产生什么好感。在他眼中,这个黄帽子的怪人依旧是他的敌人,他跟那些两脚兽仍是一拨人。 他对律的戒心维持了很久,直到他突然拿出那串早已被两个商人偷去的碧玺。 当律把那串碧玺放到狼孩面前时,他在狼孩心中和那些两脚兽之间忽然有了不同。诚然,他并没有立刻放下戒心,可是他对律的敌意却在渐渐消退。当律特地带狼孩回到枫霞岭,安葬了他那些狼兄狼弟狼姐狼妹和他的狼母亲后,他在狼孩心中的形象再次大变。狼孩在他眼中看到对那些狼的悲伤和怜悯,于是,他开始觉得律和那些两脚兽并不一样。 他谨慎地观察着律,考量着律带给他的一切。终于,两个月后,狼孩认可了律,叫出了他的名字。 “律。”他说,声音僵硬,腔调古怪,因为他之前从未开口说过话。 那时律脸上惊喜的表情,狼孩毕生难忘。当天,律就告知了太子这个喜讯,而太子早已遗忘了狼孩的存在。他拥有的新奇事物是那么多,狼孩在其中不过是沧海一粟,初看时觉得新鲜,可转眼也就忘了。 太子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狼孩是谁,他不快地问:“会说人话又有何用?他本来就是人。” 律从容答道:“殿下,臣不是说要为您铸一把利剑吗?如今剑已铸成,您可以用了。” 从这天开始,狼孩成了太子的一把暗剑。在律的命令下他杀了许多人,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关心他们是谁,他杀掉他们就像喝水吃饭一般简单,不需要任何思考。对他而言,那些人和一只兔子没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乐于接受这样的任务,因为每当他暗杀成功后他都能获准去娄京城外的山里撒上几个时辰的欢。当然,那座山是太子的山,山的周围,也到处是巡逻的护卫。他所拥有的自由,不过是囚笼中的舞蹈。可他想不到这些,他只知道,在律的“帮助”下,他甚至可以出去玩了。 当狼孩在山里撒欢时,朝堂中的气氛日益紧张。大臣们对太子议论纷纷,心怀忧虑,太子的弟弟们也人人自危,屡有异动。终于,丞相试图向老国王告发太子的恶行。一天夜里他乘着马车悄悄进宫,可他却死在了半路上。 这场暗杀惊动了老国王。大臣们悲痛不已,纷纷向他告发太子,老国王震怒,下令将太子抓来。太子的确来了,带着三千甲兵。这又是律的手笔。这些年他培养出的不仅仅是狼孩,还有许多像狼孩一样的人。 太子将老国王从王座上逼了下来。律在这场宫变中功不可没,太子感念他的忠诚和智谋,给了他超拔的赏赐。律被赐吴姓,封三郡,还位列丞相。 这一年,狼孩十七岁。他身形健壮,足有八尺五寸高,常人都须仰视,亦感惧怕。太子即位后,他成了御前护卫。当他面无表情地立在朝堂上时,人们觉得自己宛如站在一把随时会落下的铡刀下。他凶名远扬,人人畏惧,但他却连一个名字都没有。人们私底下提到他时,都会忌惮地说:“那匹狼。” 狼孩仍在杀人。杀对太子有异见的大臣,杀被告发谋反的王子,杀那些“妄议”朝廷的市井小民。他杀王室,杀贵族,杀平民,杀所有吴相让他杀的人,他脚下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狼孩之名,可止娄京小儿夜哭。 第443章 当他杀掉了所有可能威胁新王地位的人后,他终于失掉了作用。太子随便找了个由头把他关进大牢,打算杀掉他平息民怨。狼孩愤怒不已,然而,律挽救了他。律告诉他,娄京民怨沸腾,他在这已没有容身之处,然而,在另一个地方,他将获得成为英雄的机会。 那个地方,就是战场。 在狼孩被抓进大牢不久后,战争就爆发了。仙鹤国以连国侵占边境为由悍然出击。连国措不及防,不到十天就丢掉了五座城池。仙鹤的军队宛如洪水般势不可挡,汹涌波涛直指娄京。 连王慌忙派将出征,但他们在仙鹤精锐的部队前不堪一击。仙鹤的士兵个个训练有素,仙鹤的将领个个久经沙场,他们还有威力惊人的投石机,不到一个月仙鹤人就打到了距娄京只有一百里的燕难关。 娄京危在旦夕之时,吴相请命出征。他请求连王释放狼孩,连王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样一位大将。 狼孩就这样来到了战场上。在这里,他经历的事情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从前他杀那些人很容易,很快,就像以前在山上咬死一只兔子或砸死一条蛇,但现在敌人源源不断地涌来,永远也没有尽头。 战争把狼孩和那些两脚兽们变成了同类,在仙鹤人眼中他们都是要被屠戮的对象。狼孩原本对除了律之外的人都没有好感,但现在他发现原来和仙鹤人相比,连国人可以可爱得多。在战争中他的强大不再被畏惧,他的凶暴反受到推崇。从十夫长到百夫长到千夫长,他一步步成为了那些士兵信赖的对象。 狼孩本人也察觉到了某些微小的变化。头一次他从别人面前经过时他们用敬仰的眼神望着他,头一次他受伤后有人主动送来了草药,头一次他吃饭时别人给他留下了好肉。他受到了尊敬。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受。在日复一日的战斗中狼孩慢慢感到自己和这些两脚兽逐步混同。有时候他在他们中间,会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狼群中。而这些士兵每天都在死去,这让他感到狂怒不已。他迫切地想报复这些可恶的仙鹤人,但燕难关却失守了。他们即将撤退。 狼孩不愿撤退,他自请殿后,去阻击仙鹤人,吴相同意了。 人们以为他会死,但他获得了胜利。狼的经验派上了用场,他率人穿过荒山野岭,突然出现在仙鹤人身后,仙鹤人措不及防,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从此,狼孩成了仙鹤人的噩梦,同时,他也成了连国的英雄。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顺利穿过那些陌生的群山和荒野,一次次精准无误地找到仙鹤人的。人们只知道,他把仙鹤人打回了燕难关,打出了燕难关,打退了足足五百里。他一路凯歌高旋,节节胜利,朝廷的赏赐追不上他前进的步伐,当他赶到犬谷去伏击齐成武时,他已经有了名字,有了封号。 当路,这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封号。这是连王精心挑选的名称,为的是彰显当路的身份和恐吓敌人。他大肆宣扬狼孩的传说和他残暴的恶行,甚至命人给当路和他的士兵打了狼面具,要求他们出征时必须戴上。他希望这群黑狼能让仙鹤人闻风丧胆,不战而败,他的确做到了。 当路这个名字在仙鹤军中已无人不晓,人们谈起他就不由得一阵胆寒。任何和当路打过照面的人都不能不感到恐惧。想想吧!当你战斗时人群中突然飞来一匹凶神恶煞的巨狼,接着就是斧头、刀、剑、随便什么!一阵疾风掠过,你面前的人就成了两半——为什么说你面前的人?因为跟当路正面交手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只有元公,只有齐成武,只有这二位大将从当路手下逃出生天。这家伙根本不是人,他就是一头野兽。他率领的这支黑色的军队成了仙鹤人的死亡之师,这支军队出现在哪里,仙鹤人就失败在哪里。仙鹤人已被打怕了,他们军心已散,大势将去。 这时,仙鹤王亲自出征了。他的到来无疑将使战局产生新的变数,但当路并不在意。彼时他正在犬谷精心布置埋伏。他已获知,仙鹤将军齐成武将率三万大军从这路过。 他曾跟此人打过交道。对方虽然比他矮一点,瘦一点,却使得一把好锤。倘若被那铁锤打到,必会粉身碎骨。当路那时没用趁手的武器,因此打得憋屈,最后竟让齐成武跑了。 这让当路怀恨在心。狼是记仇的动物,当路也继承了这一点。他下定决心要在犬谷杀了齐成武。现在他万事俱备,只等齐成武经过。 第245章 当路(一) 一支疲惫的军队走进了犬谷。他们裹着旗帜,束住马口,小心翼翼地前行,紧绷的神经窥探着山谷里一声风吹,一声草动。走在队伍最前端的是个二十来岁的汉子,他双唇紧闭,黑眉紧紧压又大又深的眼窝上,一双虎目锐利地扫视着山谷四周。 山谷间晨雾未散。灰白的雾气间,耸立这一个个巨大的黑影,那是从谷底拔地而起的一根根石柱,它们本是连绵的山脉,却在千万年的风吹雨打下从山体中剥离,成了这溪谷的守门人。 石柱间有一条宽而浅的小溪,溪中水草飘荡,溪边乱草齐膝。哗啦啦的水流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渗人,偶尔的一声鸟鸣更是不祥。 齐成武紧攥着缰绳,大王出征,他受命赶去汇合。为免敌人察觉行踪,这些天他率军队昼伏夜出,尽挑些无人小路,几乎不曾经过什么村子,可他仍觉得那头黑狼会突然从某个地方冲出。齐成武紧绷着一张铁脸,不愿承认自己的恐惧。 第444章 当路。他咀嚼着这个名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这个凭空出现的怪物,这个披着人皮的野兽。 这场战争本不该有任何意外,他们已精心筹备了十几年。他们早已探查清楚连国边塞的情况,早已准备好最好的马、最好的兵、最好的将军,他们本该势如破竹,一路高歌,他们也的确曾离娄京仅咫尺之遥,消灭连国仿佛指日可待。可为什么?为什么连国突然蹦出了一个当路! 他们之前从未听说连国有这号人物,他们只知道连国太子发动政变,篡夺王位,不得人心!他们本该获得胜利,一切的一切都对他们有利,都完全倒向他们,可那狼崽子把这一切都毁了! 齐成武愤恨地诅咒那个狼孩,那个残忍嗜血的畜生。他必会遭受报应,不得好死。大王已率大军赶来,他们不日就会砍下他的头颅,为那些死去的仙鹤男儿报仇! 这时,他们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一路上都没遇到埋伏,大伙心中不禁稍微放松了些。山谷中的雾气渐渐淡了,一缕阳光射了进来,将沾染了露珠的树叶照得闪闪发光。有几个士兵偷偷停下,从小溪里掬水喝。 忽然,有人在溪水里瞅见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他以为是钱或者宝石,忙悄摸将那东西捡起,却发现那是一颗闪着寒光的马蹄钉。 他的脸霎时一片惨白。他尖叫道:“有人!有埋伏!” 这声尖叫就像一声号角吹响了伏击的序曲。刹那间千军万马从山谷中涌出,仿佛来自地底的幽灵!齐成武的军队瞬间被冲散,山谷间杀声四起,马嘶声震耳欲聋。齐成武急声吼道:“靠拢,靠拢!”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黑影驾马冲来,他头上狼面狰狞,他手中铁锤如斗——是!当!路! 电光火石间,当路已奔至齐成武面前。铁锤砸下,齐成武仓促应战,只听铿锵一声,他掌中一片酥麻,手中锤子险些脱手!当路力大无穷,而他此刻又失了兵器之利,硬战绝非上策,可敌人已杀至面前,四周皆是敌军,如何能够逃脱?齐成武怒吼一声,挥锤朝当路打去! 当路能使百兵,作战勇猛无匹,可他学武太杂,百兵皆不精,他真正可怕的乃是那野兽般的直觉和无数次在生死间磨砺出的本能。与他相比,齐成武是实打实的练家子出身,师从名将,一招一式都有章法,只可惜他打的仗还太少,还未将所习得的那些招数融会贯通,化为己用。 正因各有千秋,这二人才陷入了胶局!尽管当路一开始占了上风,可在齐成武缜密的防守下他找不到突破口,他的攻击越发狂暴,面具下那双漆黑的眼睛凶光毕露,简直恨不得将齐成武生吞活剥。 齐成武的状况也不算好。他深知,与当路作战越久,越容易陷入不利。他或接或走,冷静地寻觅着当路身上的破绽。对方越发狂躁的攻势其实给了他机会,进攻越多,破绽也越多!终于,齐成武找准机会,一锤砸烂了当路的马头! 马悲鸣一声,轰然倒地,它那不可一世的主人也随之摔倒在地。齐成武立刻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向当路踩下! 那两只马蹄却被当路硬生生抓住了!齐成武压着马,用尽全力往下压,那马蹄下的狼崽子恶狠狠地瞪着他,两只黑眼珠就如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球,恨不得跳出来咬他一口,他手上青筋暴起,粗壮的胳膊颤抖着,马也痛苦不堪的嘶鸣着。齐成武大喝一声,将锤子朝当路脸上砸去! 就在他倾身的瞬间,那孱弱的马蹄再也支撑不住,竟断了!马如山岳倒下,半边砸在当路身上!齐成武也滚在地上,他立刻爬起,朝当路扑去。当路大吼着掀开马,从齐成武的锤子下滚过去,他口中腥甜一片,那马压折了他两根肋骨,但区区两根肋骨又算什么?他还能打! 当路恨的是失了兵器,陷入劣势。齐成武的锤子像毒蛇般阴魂不散,当路避无可避,只得抓住他握锤的那只手,齐成武又飞刀刺来,当路又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两人就那样僵持着,两双沁着血与汗的眼睛彼此仇视。 渐渐地,当路的力气压过了齐成武,眼见着齐成武的身体一点点矮下去,两只膝盖一点点朝地上弯去,当路却忽然腹中一痛。他一低头,看到了一截染血的剑尖。 是仙鹤的士兵偷袭了他。趁这机会,齐成武挣脱了当路,用尽全力将铁锤挥向当路! 他没砸中。在他起身的瞬间,当路一脚铲倒了他,而后扭身一拳打在那士兵脸上,直打得拳头都凹进去,指骨戳到那士兵的颧骨上。那士兵七窍流血,倒在地上,死了。当路从地上捡起齐成武的锤子,气势汹汹朝他走去。 齐成武手一扬,一把河沙糊在当路脸上。因那张碍事的面具当路耽误了一瞬,当他扯下面具抹去沙子时,齐成武已经跑了。 他的军队大获全胜,可他却让齐成武跑了,还在腰上留了个窟窿。 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 当路大怒,下令处死所有俘虏。当他那张没戴面具的脸出现在那些被俘的仙鹤士兵面前时,那些家伙纷纷骚动起来,有人失声叫道:“褚将军!” 褚将军?当路疑惑地望向那个士兵。那家伙的表情不止是惊恐,还有深深的震惊。伴随这一声惊呼,所有仙鹤士兵的表情都变了。当路立刻意识到,有些不太对劲。 他盯着那个士兵,问:“你刚刚,在喊什么?” 在听清那士兵的话后,当路当场就杀死了他。他竟敢说他像仙鹤的将军!当路心中的愤怒无以言状——没有比这更恶毒的污蔑了!竟说他像仙鹤人?他是连国人,不是仙鹤人! 第445章 可他却不能不好奇起那士兵口中的褚将军。仙鹤有两位将军,一位姓褚,一位姓齐,姓褚的是老将元公,姓齐的是小将成武。那姓褚的大名褚源,字严初,乃仙鹤先王后的亲弟弟,极得仙鹤王信用。 当路不是没有和褚源交过手,但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和褚源的样貌有多相似。他没有揽镜自赏的习惯,也不会在水边顾影自怜。他对自己的全部印象就是他跟狼长得不一样。当他知道仙鹤那个叫褚源的人跟自己长得很像时,他找来了一面镜子。 他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却记不清那个仙鹤将军的模样了。他从不去记仙鹤人的脸,因为在他心里,他们都是将死之人。他拧着眉,紧盯着镜子里的人,镜中人也同样一脸敌意地望着他。 他真跟他长得像?跟一个仙鹤人? 忽然,当路一拳砸碎了镜子。 去他的!他不是仙鹤人,不是! 但有关他样貌的流言却飞快地传到了娄京,很快连王就派吴律来做督军了。原本,当路已做好了表露忠心的准备,但吴律来军营后却从头至尾没提过一句有关他外貌的话,这让当路十分困惑。终于,他忍不住私下问吴律:“你到底为什么来这?” 吴律奇怪地望着他:“我不是说了吗?我奉大王之命,前来犒劳你们。当路君,犬谷那一仗你打得真不错!三万人啊!一下就叫你全端了!你可得再接再厉,把仙鹤人打回老家去!连国上下现在可全指望着你呢!” 这番话说的当路更困惑了。他实在摸不清吴律的意思,就直截了当地问:“你不是因为我的脸来的?他们说我跟那个仙鹤的将军长得很像。” “当路君,你说话还是这样直白!你这样,我倒有些不好开口了!”吴律连连摇头,失笑道,“我的确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可那又如何?在我看来,你是仙鹤人还是连国人根本就不需要怀疑。你为连国打仗,为连国流血,你挽救了连国——你怎么可能不是连国人?” 他紧按住当路肩膀,双目炯炯地望着他,大声地、坚定地说:“当路,你是连国的救星,是连国的大恩人啊!你放心,大王的怀疑只是暂时的,只要你继续打下去,谣言就会不攻自破。我保证,到你杀了褚严初那天,绝不会再有人敢在你背后嚼舌!” 第246章 当路(二) 吴律的信任令当路深受感动,他毫不犹豫地说:“我自然要杀了他!我不仅要杀了他,我还要杀了仙鹤王!我要让仙鹤人再不敢踏进连国的土地!” “好!”吴律大声喝彩,赞赏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你那条项链呢?没丢吧?” “没有。”当路将那条碧玺从铁甲中拉出,自豪地说,“一颗都没丢。” “那就好,这应当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千万别丢了。”吴律叮嘱道,“要知道,你娘虽然死了,但她的在天之灵可一直都默默看着你呢。你一定要好好打仗,荣归故里,这样,你娘就算在黄泉下也能安心了。” “这真是我娘留给我的吗?”当路问。 “你不是说这条项链从小就挂在你脖子上吗?那自然是你娘留给你的了。” 当路沉默了一会,又问:“我娘真的死了?” “如果她没死,你怎么会流落到狼群中?不过,也有可能是她抛弃了你,把你丢进了森林。”吴律盯着当路,问,“你相信你娘会抛弃你吗?” 当路不假思索道:“不。” “那你还怀疑什么呢?”吴律笑了笑,笃定地说,“这就是你娘留给你的。” 可当路心中仍有疑问:如果他娘死了,那他爹呢?他爹是谁?他为什么没有救下娘?他娘又是怎么死的呢? 他现在已经明白狼不可能生出人,母狼并非他真正的母亲,可他对他的生身母亲一点印象都没有,对他的父亲也没有。 本来,他很少去想这个问题,他顶多只是在士兵收到家里寄来的东西而嚎啕大哭时感到困惑,以及淡淡的羡慕。他也想收到律的东西,但他得到的只有朝廷奢华却冰冷的赏赐。 现在律忽然提到了他的母亲,他不禁又开始好奇起她是个怎样的人了。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呢?她跟他长得像吗?又为何会把他留在深山,却把这串花花绿绿的珠子挂在了他身上呢? 深夜,当路独自在军帐中休息时,忍不住将那条莹润的碧玺从衣服里拉了出来。他动作很小心,生怕弄坏这条项链。他盯着这串珠子,目光炯炯。这珠子叫什么?碧玺?当路突然想起,连王曾特意赐给他十颗碧玺,据说是从什么很远的地方来的,珍贵得很。 这东西要很珍贵的话,他娘怎么会有呢? 忽然,他想起了褚源,那个在仙鹤地位尊崇的男人,那个与他样貌极为相似的男人。 当路握紧了那条项链。 假如,他是说假如,褚源是他的父亲,而他却在连国长大。那么,必然是姓褚的抛弃了他娘,甚至害死了他娘。没错,肯定是这样!当路猛地爬起来,钻出军帐,问守夜的士兵:“褚源有没有老婆?” 士兵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地说:“有,有吧。” “那他老婆还活着?” “活,活着啊。”士兵说,“他老婆据说是仙鹤的第二美人呢。” 当路盯着他,那目光让士兵不寒而栗。正当他为自己的小命担忧时,当路又忽地钻了回去,就好像从没出来过似的。那士兵却站不住了,他在军帐外焦虑地徘徊,换班后又彻夜未眠,终于,他偷偷去见了吴相。 第446章 “丞相大人,”他疑虑地说,“我,我有要事向您汇报。” 吴律颇感兴趣:“你说。” 那人胆怯地说:“丞相大人曾令我们不要妄议将军的出身,可,可将军他跟仙鹤真没有半分瓜葛吗?就算您相信将军,就算我们相信将军,但将军呢?他难道就一点都不好奇自己的出身吗?昨晚他突然问我那仙鹤的将军有没有老婆,小子心里实在发慌,不敢隐瞒此事,便来向丞相大人汇报了!” 吴律若有所思:“他真问你了?” “真的!大半夜的突然冲出来,我差点给吓死!他的脸色怪极了,吴相,您相信将军,可您也不能太相信他啊!毕竟,他没准真是——” “其实,我也有所怀疑。”吴律低声道,“只是现在还不是处置他的时候。你既然发现了他的异样,那就帮我好好盯着他。记住,小心点,千万别引起他的怀疑,我们目前还需要他。” 士兵激动地说:“您,您也怀疑他?” “嘘。”吴相微微一笑,说,“毕竟,我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连国人。” 军中暗流,当路一无所知。他一心准备着决战,决战的地点在台城。 台城,顾名思义,下宽上窄,地势高而平,远看如巨台。这是屹立在连国东境上的一根定海神针。和时,它可中转物资,将粮草源源不断地输往边关;战时,它可随时调遣兵力,支援边关,也是接收警情,传往娄京的大驿站。 仙鹤之所以能如此快地推进攻势,就是因为他们抢先打下了台城,切断了情报的传递。等娄京知晓边关的局势时,他们早就向西打了几百里了。 如今,这里成了仙鹤占领的最后一座要塞。这里汇集了仙鹤的二十万大军,还拥有八台投石机。原本褚源还要带来十万大军,但他在半路被连国的纪太尉纪协拖住了。这就意味着,当路必须在褚源赶到台城之前攻下它。 当路有十九万大军,实力与仙鹤相差无几。然而,当路擅长的是野战,而非攻城。在最初的几次进攻不利之后,他不由得急躁起来。这时,吴律建议他向台城射一封战书,引仙鹤王出来单挑。当路照做了,无奈仙鹤王不上当。吴律叹了口气,说:“那就只能用云梯硬攻了。” 吴律所说的云梯,是一种常见的攻城机械。这东西和投石机相似,不同的是它底下有轮子,便于推动,顶部也不是高高的木臂,而是一架木梯。这种特殊的木车车身还是中空的,可以藏士兵。只要能把载着云梯的木车推到台城底下,要爬上那高高的城墙就容易多了。 一开始,当路怀疑云梯的功效。他从未用过任何攻城守城的器械,甚至对这些巨大的木头家伙充满厌恶。但当云梯出现在战场时却吸引了投石机的全部火力,由于这些木车移动很快,也由于投石机射程有限,云梯没有全军覆没。连国人终于有了登上城墙的机会了。 当第一架云梯升起时,当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箭雨中飞驰而来,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窜上云梯,骤然降临在台城墙头!他头戴狼面,身披铁甲,手持长矛,活似一尊杀神。 他手中的长矛足有一丈长,八十斤沉,仙鹤人的刀戟在它面前就像一根根孱弱的小树枝,轻而易举就被挑飞。长矛所过之处人头如雨,很快当路就在城墙上迅速打开了一个豁口,连国人随之鱼贯而上。眼看这边墙头将不可守时,一匹红鬃烈马从城西飞奔而至,马上一人黑甲黑盔黑脸膛,腰垮短剑,手提长枪,直向当路袭来! 此人正是仙鹤王!两人甫一交手,便知对方是劲敌。仙鹤王手中乌金枪,长一丈二尺,重八十八斤,分毫不输当路。又使得极好,那沉重的长枪在他手中就像活了一般,进退皆自如,变化万千端,当路一时间竟感到有些难以招教,幸亏他一力降十会,凭着股蛮劲,倒也不落下风。 这时,又一匹黑马杀到,是齐成武!两人合攻,当路才真觉棘手,可他也真是条好汉,对上仙鹤两员大将,他不仅丝毫不露颓靡之势,反而越打越凶,越打越猛,那支长矛宛如呼啸的巨龙,令人不敢靠近。三人混战处,竟成了一片空白。 可这样打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仙鹤王和齐成武都有马,又是两个人,和他们久战并非上策,当路决心突围。他晃了个假把式,长枪明是挑向仙鹤王,半路却刺向了齐成武,后者躲避不及,匆忙间朝地上一滚,只听一声巨响,他的马竟被当路打翻了! 当路正要追击,身后乌金枪已至,就在他闪避的瞬间,齐成武从地上跳起,举锤朝他天灵盖砸下!危急时刻,当路倒推长矛,扫开了齐成武,而仙鹤王已拔出短剑,照当路面门砍去! 当路眼前寒光一闪,接着便是一片鲜红。他怒吼一声,长矛一扫,竟把仙鹤王逼退了两丈!被劈成两半的面具从他满是鲜血的脸庞滑落,刹那间仙鹤王眼中闪过一抹震惊,可当前局势容不得他多想,他提着乌金枪朝当路冲去! 当路大吼着冲上去,可他知道自己已落入下风,他且战且退,不知不觉已到了城墙边缘。此时攀上墙的那几百士兵已大多被杀死,当路势单力薄。他瞥见不远处齐成武从地上爬起,提着铁锤冲了过来。危急!突然城下传来一声马嘶,吴律的声音响起:“跳下来!” 当路转身,毫不迟疑跳了下去。长枪擦着他的头盔刺出,城下正是驾着战车的吴律!当路滚到战车上,吴律立刻狠狠抽了马一鞭子,战车狂驰而去,车上的士兵大力地敲着铜锣,传递着撤退的信号。不一会,连国的军队就带着云梯消失在了仙鹤人的视线中。齐成武冲到墙头,几乎跳下去,连声怒吼:“该死!让他跑了!” 第447章 仙鹤王脸色阴沉。他问齐成武:“刚刚那个戴狼面具的,就是当路?” “当然!”齐成武骂道,“那头畜生!咱们今天差点就能杀了他!” “他今年多大?” “鬼知道!”齐成武余怒未消。 仙鹤王问:“他及冠了吗?” “谁知道。”齐成武诧异地看了仙鹤王一眼,想了会,说,“反正他年纪不大,我打听过。您问这些干什么?” 仙鹤王带他进了军帐,问:“你没看到过他的脸?” “他一直戴着那张晦气的面具,谁能看见他的脸?可今天您把那面具劈开了,劈得他满脸是血,真够解气的!大王不愧是大王,一出手便重伤了他!” 仙鹤王却眉头紧锁,食指微微敲着腰上的宝剑,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齐成武奇怪地望着他,问:“大王,您怎么了?” 仙鹤王沉默了好一会,才问:“严初他......难道有私生子吗?” “怎么可能?”齐成武立即叫道,“大王,元公可是连妾都没有一个!您又不是不知道他跟他夫人有多恩爱——前年他夫人难产,他连朝都不上了,还说以后再也不要孩子了!他有私生子?这咋可能?大王,您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您可是最了解元公的了!” 仙鹤王沉思着,齐成武狐疑地望着他。 许久,仙鹤王说:“或许,是我想多了。你先出去吧。” 第247章 当路(三) 齐成武莫名其妙地离开了。一路上他都在琢磨仙鹤王的话。大王可不是多疑的人,更不是关心这些无聊私事的人,他怎么会突然问起元公有没有私生子呢? 不过,元公要真有私生子也不奇怪,他们家的人是出了名的美姿仪,个顶个的貌美,元公小时候跟他姐姐出门次次都能引起万人空巷的轰动,以至于他小小年纪就立志习武,希图把自己练得五大三粗,甚至变成个糙汉。 可惜,从结果来看,元公显然是失败了。齐成武默默回忆着自己上司那张俊美的脸,尽管他这位义舅已近四十,但风采可是丝毫不减当年,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像口深潭似的,一下子就把人的目光全部吸住了...... 齐成武忽地愣住了。 他想起了另一双眼睛,那双眼睛虽然被一张凶恶的面具包裹着,但确实一双正正宗宗的桃花眼,而且眼瞳那么黑,没有一丝杂色。与元公不同的是,那双眼睛没有笑意,永远仇恨地瞪着他,似要将他千刀万剐,可假如那双眼睛笑起来...... 齐成武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不就是和元公一模一样了吗? “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吴律盯着当路,问。 当路正把灶心土往脸上糊。“仙鹤王。”他满怀怨气地说,脸上那条涂了灶土的伤口显得越发狰狞,越发丑陋,就像一条硕大的蚯蚓趴在他脸上。 “是他把你的面具弄掉了?”吴律继续问。 “是。” 吴律若有所思。过了会,他说:“你要不要把那条项链暂时放在我这里?” “为什么?”当路诧异地问,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 “要是你的面具都能被劈成两半,那条项链恐怕也不一定安全吧?” “它在铠甲里。” “万一你的铠甲被刺穿了呢?又或者被捅烂了呢?在战场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你想让你母亲的遗物落到仙鹤人手里吗?” 当路拧着眉,闷闷不乐地望着地面。吴律又说:“你要是不放心,可以随时来我这边看看。不过,你那项链很贵重,我觉得最好还是别随便拿出来,省得有人动歪心思。” 当路十分纠结。良久,他不情不愿地说:“那,仗打完了,你得还我。” “那当然了。”吴律笑了笑,又问,“你脸上的伤不打紧吧?” “不打紧。” “腰上的呢?那道剑伤裂开没有?” “没事。”当路说,“不怎么疼。” “也是,你之前受过的伤可比这重多了。不过,你这伤反反复复总不好透,要是复发就糟糕了,这次进攻受挫,咱们损失也不小,依我看,咱们不如修整两天,再攻城。” 当路不乐意道:“我们耽误不起。” “欲速则不达。”吴律坚持道,“你需要休息,士兵也需要休息。从犬谷到台城你都没让他们喘口气,就算你受得了,他们也受不了,今天你没能获胜,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算什么?”当路恼怒地叫道,“我不需要休息!我的兵也不需要!” “你不如去外面问问他们想不想修整两天?你以为我是平白无故提出这个要求的吗?”吴律严厉地说,“就这样,全军修整两天!我是督军,我有权下令。” 当路气闷地捶了一下地,拳头在地上撞出很大的声响。吴律充耳不闻,面不改色地说:“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把伤养好,你下次才能杀了仙鹤王。” 当路不说话,只目光沉沉地盯着地面。吴律伸出手,说:“项链。” 当路从衣服里扯出那串碧玺,交给他,而后便走到兵器架旁背对着吴律坐了下来,取下一把剑用力擦着。吴律并不在意他闹脾气,只说:“我走了,好好养伤!” 他离开了。 当路盯着那把剑,恶狠狠地擦着,一下,又一下,突然,他把剑扔到地上,扯开衣服,望着自己缠着厚厚白布的衣服。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背叛了他。从身体深处传来的刺痛是如此微不足道,压根没有到妨碍行动乃至战争胜利的程度。可事实是,他输了。他因此遭到了吴律的质疑,这令当路万分恼火。 第448章 他猛地甩了下手,好像要打什么又无处可打的样子。他心中无比烦躁,无比愤怒——他还是失去了那条项链!就因为他变弱了!可他不是,他不是。那两根断掉的肋骨和腹部微小的伤口根本不足以阻挡他的脚步,当路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盯着那支长矛。 他要杀了他们,他一定要杀了他们。 唯有如此,才能一雪前耻。 两天后,双方再度交战。这一仗打得异常惨烈,当路不顾一切地进攻,他每次登上墙头,都会让仙鹤人损失惨重,可他也一次又一次被打下墙头,双方就这样反复争夺着,直到黄昏,连国人才不得不撤退。 台城中尸骸遍地,仙鹤王也受伤了,幸好,只是肩膀上中了一箭。当御医把被别断的箭去处时,他惊讶地发现箭头上镶嵌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翡翠。 仙鹤王看见那颗翡翠,脸色骤变,他一把抢过那支箭,脸颊剧烈地颤抖着。御医吓了一跳,却不敢说话。这位御医服侍仙鹤王多年,在他看清那朵翡翠雕刻的莲花的瞬间,他就知道仙鹤王想起了谁。唯有齐成武不明所以,但他知道义父肯定有事,就赶紧把御医打发走了。 齐成武忐忑不安地望着仙鹤王,后者仍直勾勾地盯着箭头上的翡翠,脸色无比阴沉。忽然,他起身,走到一个箱子前,打开它,取出了一卷画,展开。齐成武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半晌,仙鹤王合上画,颓然坐下。 齐成武知道那画,那是仙鹤王最为珍爱之物。他曾经好几次撞见仙鹤王兀自一人对画沉思,画上的人他只需匆匆一瞥就能认出,因此他从不敢细看。那画里的是横亘在义父心头的一道陈年旧伤,是笼罩在整个仙鹤王室头顶的一片巨大阴影。此时此刻,仙鹤王突然把这幅画拿出来,不禁令齐成武万分不安。 他默默望着仙鹤王,许久,他终于忍不住问:“大王,您......您突然把这画拿出来做什么?” 出乎他意料的,仙鹤王居然把画递了过来。 “你打开。”他说,声音疲惫。 齐成武小心翼翼打开那画,画上那人他虽然从未亲眼见过,却早已听说过有关她的种种传闻。画上的女人笑意盈盈,美目熠熠,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似一池荡漾的春水,又似林间倾泻下的碎玉般的暖阳,还似山野上斑斓灿烂的万千繁花。 若说画龙要点睛,那这双眼睛定是这位美人的魂魄所在,你望着她的眼,就好似明白了她的整个人。可你若遮住她的眼,你才会发现她的鼻她的唇乃至她雪白的玉颈也是无一不美的,只是那双眼睛太惊艳,以至夺去了她脸庞的全部光彩。 这就是仙鹤的先王后,仙鹤王的发妻,也是仙鹤曾经的第一美人。 齐成武愣愣地望着画中人,他早就听闻过先王后惊人的美貌,可如今见了这幅画,他才知道传闻说的还是太保守了。 春阳。齐成武忽然想,先王后就像春天的太阳,明媚,和煦,生机盎然,充满希望,仁慈而亲切。他望着那双眼睛,便有落泪的冲动,仙鹤王后真是个神奇的人,竟能让别人仅仅看了她的画像,就被她俘获了人心。 可她现在在仙鹤国已成为一个禁忌。齐成武不忍再看那画:“大王,您为什么突然让我看王后殿下的画像?” 仙鹤王说:“你看看她脖子上的项链。” 齐成武这才注意到仙鹤王后的玉颈上挂着一条粉色的项链,他仔细一看,发现那项链的珠子是一朵朵莲花,最中间那朵莲花还是绿色的。 仙鹤王又说:“你看这箭上镶的什么?” 齐成武一眼便看到箭头上那朵小小的翡翠莲花,他大惊,不禁叫道:“这是王后的东西?” 他急步跨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翡翠。晶莹剔透,浓翠重彩,品相绝佳,雕刻的工艺更是精美至极。这绝不是普通将士能有的东西,可它却镶在了连国的一支箭上。 “她那颗珠子是翡翠,这颗也是翡翠,她那颗是莲花,这颗也是......”仙鹤王颤声道,“成武啊,世上会有这样巧的事吗?” 齐成武急声道:“兴许不是同一颗!王后殿下的东西怎么会在连国军中?” “就是同一颗。”仙鹤王说,“当时我本想全用碧玺,可从参丛买来的那批碧玺里没有我满意的,她喜欢绿莲,我想一定得弄两颗绿色的珠子......所以才用了翡翠!也是参丛的翡翠!我亲手选的。那条项链也是我亲手给她戴上的!” “可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这是连国的箭啊!” “你不觉得连国军中有一个人与她长得格外像吗?虽然乍一看人们都会以为他跟严初有什么关系,可在寡人看来他长得更像王后啊!王后当时是,是......” 齐成武心中一沉。 先王后失踪时,是怀有身孕的。 第248章 叛臣(一) 从仙鹤王后失踪到现在,正好过了二十年。 那个当路有二十吗?齐成武急急回想着。那家伙那双跟元公一模一样的眼睛,也与先王后一模一样啊!先王后是被那个连国郎中拐走的,当路出现在连国......“可他没有父亲!”齐成武忽然叫道,“他是狼孩!他是在深山里长大的!” “那就更有可能是他了!那个连国人一定抛弃了她,不,没准更残忍......”仙鹤王脊骨生寒,他猛地站起来,悲声叫道,“她死了!她一定死在了山里,否则这孩子怎么会被狼群捡走?她死了,她死了!那个该死的连国人,我怎么能相信他!怎么能!” 第449章 “大王,就算当路是王后的孩子,是您的亲儿子,可他现在是我们的敌人!”齐成武举着那支断箭,激动地叫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也不在乎她,否则先王后的项链怎么会沦为箭上的装饰品?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在跟我们战斗,千方百计要杀了我们!大王,您不能因此动摇,当路是我们的敌人!” “假如他知道呢?”仙鹤王忽然问。 “他怎么知道?” 仙鹤王垂着头,沉思着,片刻后,他坚决地说:“寡人要告诉他。寡人会派人把这幅画给他,寡人相信他会想明白的。” 齐成武追问:“告诉他又有什么用?” “告诉他,然后策反他。”仙鹤王已恢复了冷静,“失去当路,对连国来说将是致命的打击。” 齐成武继续追问:“假如他还是想当连国人呢?又或者,他压根就不相信我们呢?” 仙鹤王望着他,果断又沉重地说:“那么,我们就只能杀了他!” 送画人是台城的一个狱曹,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要送出去的是什么东西,只知道自己要不照办家里人就会小命不保。他一到仙鹤军营就被关了起来,那幅画则被交给了当路,还有吴相。 当路打开画的瞬间,脸霎时气红了,他一把将画扔到地上,怒不可遏地叫道:“他们居然这样羞辱我!” 吴律捡起画,展开一看,面庞微愣。下一瞬,他合上画,平静地问:“你为何会觉得这是羞辱?” “他们把我画成了一个女人!”当路气得大吼。 “你不认识这画上的人?对了,你不识字。”吴律将画递给当路,盯着他说,“画上的是仙鹤王后,她脖子上戴着一条跟你那条一模一样的项链。” 当路浑身一震。他抢过画,打开一看,立即看见了那条熟悉的项链。他呆住了,大脑一时无法运转。他没法这么快将这些遥不可及的东西联系在一起:项链,画像,王后,还有他。倒是吴律很快明白了:“看来,这就是你的母亲。” 当路立刻喊道:“她不是!我是连国人,她是仙鹤人,要她是我娘,我怎么会出生在连国?” “我听说,仙鹤王后二十年前和一个连国人私奔了,仙鹤王为此差点跟连国打起来。从那以后,两国关系日益恶化,以至于今。”吴律叹息道,“看来,仙鹤王认出你了。也是,你与仙鹤王后长得很像。” “我不是!”当路扔掉画,激动地吼道,“我不是!不是!” 吴律冷静地说:“难道你还能否认自己的脸吗?你跟她长得这样像,尤其是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我不是!”当路狂吼着,在军帐中不停地走来走去,就像一头被困在了笼子里的野兽。 “如果你不是,”吴律捡起画,说,“那你就必须杀了仙鹤王,不,你必须把台城的所有人都杀光,你不能让着消息走漏半分,否则大王必会要你的命。到时候,哪怕是我也保不住你。或许,仙鹤王把这幅画送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当路愤怒地咆哮道:“那群混蛋!” “既然这样,我会毁掉这幅画。”吴律说,“当路,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明天,我就把他们都杀了!”当路抽出长矛,挥舞起来,他没有察觉到潜藏在自己暴怒之下的恐慌。其实他已本能地懂得假如自己真被证实为仙鹤人,他将再次成为一个异类,他好不容易在连国获得的一切将尽数化为乌有,这才是当路最害怕的。他好不容易才从狼变成了人,他不想再成为其他东西。 那样,他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吴律从军帐中走出,门外的两个护卫惊恐地望着他——他们什么都听到了。 “别这么紧张。”吴律冲他们微微一笑,低声道,“你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吧,如果当路问起,你们也只要这样说就好。他这人头脑简单,不会怀疑你们的。不过,你们一定要记住今天晚上当路君见了仙鹤的使者,两个人还谈了许久,明白吗?” 两个护卫连连点头,吴律说:“继续守夜吧。” 他回自己帐中拿了什么,便去见了那个狱曹。他给了他一个湿哒哒的布袋,放走了他。 约莫一个时辰后,看守狱曹的士兵慌里慌张过来告诉当路那家伙逃走了。接着,吴律又告诉当路,那条项链不见了。有人汇报说在吴相的军帐附近看到过什么可疑人物。在重重暗示下,当路自然而然以为是那个狱曹偷走了他珍爱的宝物,而且是在仙鹤王的授意下。 他太信任吴律,太信任这些跟他一起打仗的士兵,以至于他丝毫没有想过这件事——那个狱曹是怎么知道那条项链在吴相军帐里的?到底,他擅长的是打仗,不是人性。 至于仙鹤王,他收到的是被拆得七零八落、泡在狗血里的莲花珠子。他勃然大怒。他颤抖着将那些珠子捡出,洗净,穿好,它们光艳如新,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可佩戴它们的主人却已经香消玉殒。 仙鹤王将这条项链挂到了自己脖子上。 “那个畜生!”他双眼赤红,咬牙切齿地说,“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决战的日子很快来临,当路向军中下了死令,必须在今天拿下台城,城不破,不得还。号角长鸣,战鼓雷动,千军万马,倾泻而出!面对来势汹汹的连国大军,仙鹤人拉开弓箭,投出巨石,一批批士兵从城门中冲出,阻挠着云梯,可有几架木车依然驶到了城墙脚下。 第450章 云梯,竖起来了。 连国士兵像蚂蚁一样成群结队地爬了上去,出现在了城墙上!与此同时更多仙鹤士兵从城门中涌出,试图摧毁云梯。城上城下战斗都异常惨烈,就在这时,当路来了。 他驾马冲上了云梯,跳上了城墙!他没戴面具,却比戴面具时更可怕,那道丑陋的伤疤就像通往幽冥的大门,喷吐出死亡的气息。他一出现在墙头,仙鹤王便提着长枪赶到了,他胸前那串莲花珠子闪烁着,刺着当路的眼。没有任何犹豫,他朝仙鹤王冲了过去。 两人立即撞在一起,力对力,硬碰硬,长矛对乌枪,互不相让,杀招四起,凶险万分。二人鏖战之时,齐成武也赶来了。三人混战的局面再度出现,不同的是这次当路已经熟悉了仙鹤王的招式。 即便如此,这也是一场硬仗。几十招几百招,终究当路更胜一筹,将齐成武挑下了马,这个八尺高的汉子轰然砸到地上,双目圆睁,牙关紧咬,可他腹部已经浸透了鲜血,他的背脊也已断裂——他死了。 “成武!”仙鹤王怒吼一声,悲愤交加。没了成武他对付当路顿时吃力了许多,渐渐地,他显出疲态。他毕竟老了,可他就这样认输了么? 不。 亡妻的在天之灵看着他,死不瞑目的成武也看着他,黄泉下仙鹤的万千将士也看着他!他不会输,他不能输!他一定杀了这头狼崽子,这头畜生!仙鹤王大喝一声,猛地刺出一枪,当路躲闪时腰侧忽然传来一阵钝痛——是那两根断过的肋骨在作祟。 他身形一滞,慢了一瞬,就这一瞬,长枪已至眼前,千钧一发之际,当路滚下了马,仙鹤王抓住时机,一连刺了数十枪,当路在地上翻滚着,长枪擦着他的脸颊他的脖子刺过,招招都是致命。最终当路撞到了一具尸体上——他逃无可逃了。 乌金枪再次刺下,当路来不及起身,竟用手抓住了枪尖!鲜血从他掌心哗哗流下,他漆黑的双眼被染成一片血红,那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烈火,而那双眼睛却偏偏该死的与先王后相似!仙鹤王心如刀割,他怒视着当路,大吼道:“你这畜生!你竟敢那样对待若云的遗物!她就不该生下你,不该!” 他手上更加用力,长枪一点点推进,当路手中鲜血如注。他凶狠地瞪着仙鹤王,瞪着他胸前明晃晃的碧玺。 “小!偷!”他怒吼着,手上青筋暴起。仙鹤王牙关紧咬,双手用力将长枪往下压,他肩膀的伤口已经撕裂,鲜血一缕缕地沁出,可此时此刻,这点痛苦又算什么?他嘶吼着,手中长枪一寸寸地、不可挽回地逼近当路的胸膛。这时,吴律出现在了城墙上。他拎着一把长弓,面容冷静,步履从容。 他望着仙鹤王,拉开弓,瞄准。 第249章 叛臣(二) “嗖!” 那支箭又一次精准地射中了仙鹤王——正射在他受伤的右肩上。仙鹤王手上力道不由得一松,当路趁机甩开长枪,从地上爬来,抽出腰间长剑刺向仙鹤王!仙鹤王拔剑去挡,可他的剑软绵绵地从当路的剑刃上划了过去,丝毫无法阻止那把利剑刺进自己的身躯——毕竟,他的右肩完全使不上劲了。 仙鹤王从马上栽下,像口大麻袋似的滚在地上。当路朝他走去,仙鹤王趔趄着站起,左手无意识地抓住了那条碧玺,当路怒不可遏:“放开它!你这贼!” “贼?分明是你亲手抛弃了它!”仙鹤王大吼着扑过来,当路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将剑深深插进了仙鹤王的胸膛。他拔出剑,一大股鲜血在空中泼洒出一片红霞,仙鹤王直勾勾地瞪着他,胸口一片血红,连那碧色的莲花都染成了赤色。他朝前走了两步,似乎还想进攻,可他只晃了晃,就直挺挺向前倒下去了。 当路大惊,飞扑过去,成功地让仙鹤王背面着地,他自己则狠狠摔了一跤,可他并不在乎。他着急忙慌将那条项链从仙鹤王脖子上扯下,仔细察看,生怕它磕到碰到哪。他看得那样专注,甚至忘记了给仙鹤王再补一剑。 仙鹤王望着当路焦急的神情,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可他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他拼尽所有力气从嘴中挤出几个字。 “项链......不是......你送来的?” 当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他刚戴上项链,正急着把它塞进衣服里。仙鹤王瞧着他那焦急慌乱的样子,已明白了答案。可他已经没有时间想清楚是谁偷偷送来了那条项链,他的眼睛飞快地暗淡下去,但直到死亡降临的瞬间,他的视线都没有从当路脸上移开。 这是他阔别了二十年的儿子,是他的妻的亲生骨肉。尽管他们现在势如仇雠,刀剑相向,可这孩子爱着他的母亲,爱着若云,他并非真是头冷血无情的禽兽......这就够了。 仙鹤王眼中闪过一抹泪光。 他要去见她了,在分离这么久之后。他无能啊,到最后,都没能带她回家。若云啊,黄泉路上,或许我能追上你?或许你也等着我......弥留中,仙鹤王好像看到了一抹美丽的幻影。他眼珠微微一颤,再不动了。 他死了。 而当路,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已经死去,他的全副心思还在那条项链上。天突然阴了,空中传来隐隐的雷声,一滴雨落下来,接着便是一片、一大片!无数雨点落下,在地上、尸体上砸出一个个暗色的小坑,那蜂巢般的小坑很快连成一片阴影,在城墙上迅速蔓延。很快,它们就成了一条黑色的河流。 第451章 闪电劈下,惊雷骤至,紫色的电光将台城照成一片惨白,好像一张鬼脸,当路胸口忽然感到一阵剧痛,几乎难以呼吸。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像个快渴死的人大口喘息着,这时轰隆隆的雷声接连响起,好像上天在发怒。雨越来越大,很快天地间陷入一片昏冥,就在这时大雨中传来一声闷响——城门被撞开了! 台城,破了。 倾盆大雨中,连国士兵鱼贯而入,洪水般瞬间席卷全城,屠杀着仙鹤的残兵败将。当路没有管他们,仙鹤王死了,齐成武死了,剩下的仙鹤人不过是一盘散沙,无法与他抗衡。他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找到了自己的马。 他,还有人要杀。 他驾马从台城奔下,胸口仍痛得无法呼吸,那疼痛似灼烧似撕裂。肯定是那两根肋骨又断了,该死,一根骨头断上两次就会这样痛吗?当路咬着牙,催马直奔台城府,在那里他随便抓住一个小吏,问:“之前给连国送信的那个狱曹在哪儿?” 他杀了偷他项链的贼,现在他要杀他的帮凶。 当路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狱曹。这胆大包天的家伙和他的女人孩子们躲在床上,缩成一团,好像一窝鸡崽。当路推门而入时,他们一齐尖叫,抱得更紧了。当路满脸鲜血,满脸雨水,漆黑的双眼好似无尽的深渊,将吞噬一切。 他伸出那只鲜血淋漓的大手,把狱曹揪下了床,他的女人孩子们抱着他的腿和腰,也跟着一块被拽下了床。于是,这一家人还是紧紧抱在一起,睁着五六双惊恐的眼睛瑟瑟发抖地望着当路。 当路举起剑。 “别杀我!别杀我!”狱曹一头撞到地上,痛哭流涕道,“大人,老爷,你们叫我干的事我都干了!别杀我,别杀我啊!” 当路说:“你偷了我的项链。” “我没偷!老爷,这是你们给我的,是你们让我送去的啊!为这袋珠子仙鹤人差点砍了我的脑袋!可我干了什么呀!我就是个跑腿的!”狱曹在地上框框磕头,大声哀叫,“老爷,我求求您放了我,放了我这一家老小吧!俺们烂命一窝,不值得您动手,您就发发慈悲,放过我们吧!” “我们给你的?”当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条项链是别人给你的?” “是啊!就是跟您一块的那位大人!戴黄帽子的那位!” 这句话好似当头一棒,打得当路措不及防。他愣愣地站在那,听那狱曹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 “那位大人叫我送过去!我连打开都没打开,当晚就赶回台城了!我一进城,就立马叫人抓住了,我就顺势把东西给了他们——大人!您要我办的事我都办了!求求您别杀我!我也只是想活命!我没办法啊!” 当路忽然把狱曹提了起来,女人孩子吓得尖叫连连,狱曹反而不叫了,只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呜呜咽咽地哭着。 “你没打开,怎么知道里面是珠子?” 狱曹吓得话不成串,结结巴巴道:“我,呃,我......打,打开过!我是打开过,我就看了一眼!那袋子有血,我,我害怕......” 当路猛地把他扔到地上,用剑指着他,吼道:“说!谁给你的东西,要你干什么,从头说清楚!” 外头,雨已经下得极大极大了。八月的雨就是这样突然,上一瞬还晴空万里,下一瞬就阴云密布,接着瓢泼大雨就劈头浇下。黑色的暴雨中,当路策马狂奔。一路上他四处搜寻:没有!没有!没有!吴律在哪儿?他不敢相信是他把项链给了狱曹——为什么?为什么!他那么信任他!那么! 他在哪儿?在哪儿!他看见了他,在那儿,在城门口,在一堆士兵中间!当路径直冲了过去,跳下马,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把抓起吴律,双目血红地瞪着他,问:“为什么!” 奇怪的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责问吴律非常平静,那副样子就好像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你说啊!”当路晃着他,怒吼道,“说啊!为什么!为什么!” 他眼中有泪,但在大雨倾注下无人看见,人们只看到他面目狰狞地咆哮着,拿剑对着丞相,那样子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为什么?”吴律嗤笑一声,轻蔑地看了眼他脖子上那串项链,说,“它们不是回到你手上了吗?” 当路瞪着他,两只眼睛几乎从眼眶中跳出。吴律脸上那嘲讽的神情,与从前在笼子外、在看台上、甚至在朝堂上的那些人并无二致。刹那间当路明白了,吴律从未将他当做同类,他在他眼里不是人,仍是狼。当路脸上忽地浮现一个古怪的笑,说是笑,也许只是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下一瞬,他猛地将剑刺入了吴律的胸膛! 尖叫四起,吴律应声倒地。当路拔出剑,跳上马,冲出了城门!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可在那盛怒之下是刻骨铭心的疼痛,那疼痛无孔不入地渗入他身体的每一寸角落,几乎把他烧成灰烬。他不明白,他不能明白——吴律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是他信任的第一个人,第一个啊! 因为他就像他的父亲,他的老师,他的朋友,就像他没有的一切!可那一切都是假的,假的!过往的美好是一颗早就烂了的果子,一头内里溃烂的死鹿,可他却把它们当做无上的飨宴封藏在自己的洞穴里,直到洞口突然崩塌他才发现里面早就爬满了蛆虫! 狂怒中,当路一鞭子一鞭子地抽着马,似乎要借此逃离那可怕的回忆。马痛苦地嘶吼着,奔跑着,当路也哀嚎着,那哀嚎声在黑色的雨水中听起来就像山洪爆发,震人心魄,碎人肝胆。那是被背叛的灵魂在嘶吼,不,甚至连背叛也称不上,因为这从头至尾都是一场骗局。 第452章 可他坠了进去,傻乎乎地坠了进去!当路狂怒地打着马,打着这头可怜的牲口,他因蒙受欺骗而愤怒,而怨恨,而懊悔,他心中感情的狂流无处发泄,就像这泼天大雨不知流向何处!他那画上微笑的母亲在他心中一闪,接着便是仙鹤王死不瞑目的脸——他没了娘,又杀了爹!他屠戮的那些敌人,都是他真正的同胞! “啊——啊啊啊!”当路疯了般叫喊着,脸上鲜血早被大雨冲尽,那漆黑的伤疤像罪人的刺青深深刻在他脸上,闪电扯过漆黑的天空,耸立的山影似天神凝视着他,凝视着这个绝望的、疯狂的人。当路又举起鞭子,狠狠地抽向马,又一声疲累,那马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第250章 叛臣(三) 当路重重摔倒在地,雨像铁刷一般从他脸上扫过。他躺在那,浑身都疼。无尽的雨像银针织成的瀑布,从天上浇筑而下。恍惚间当路觉得这将是盖在他身上的白布,这漆黑的天地就是他的棺椁。马孱弱的哀鸣传来,当路扭头,看见躺在地上的马眼里的泪水。 他倏忽清醒了,就像被刺了一刀似的,他踉踉跄跄地爬到马旁边,马已经被他打得皮开肉绽——他干了什么啊!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抱着马哀嚎道:“对不起,对不起马,我不该打你,我不该打你的,我们其实都一样啊,我们都不是人!你起来,起来,我带你去找草药,我知道好多草药,然后你就跟我回去,回家......” 他疯疯癫癫地嘀咕着,试图把马从地上拉起来,可那马哪里还站得起来呢?它已经精疲力尽了。就在这时,一支利箭擦着当路的胳膊射过,直直地插进了马肚子。当路愣了一下,扭过头,黑色的雨幕中,他看到了成千上百个追来的黑影,在那些鬼魅般的人影前,一顶黄帽子格外闪亮。 ——“唰啦!” 一个人影从灌木丛中奔出,摇摇晃晃地跑着。他身形高大,宽阔的背脊上插满箭镞,活像只硕大的刺猬。那就是当路。他暂时甩掉了追兵,可他跑不了太远了。他受伤太重,流血太多,暴雨令他浑身冰冷,手脚打颤,更要命的是他好像发烧了。照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失去意识。 他得马上找个地方躲雨。他知道哪里有这样的地方。当路仔细辨认着地上那些疯长的野草灌木,终于,他发现了一个山洞,他刚要钻进去,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狼的味道。 当路在洞口站住了,他似乎听到了兽类的呼吸声。他慢慢地蹲下去,像狼一样嚎叫着,这是示弱的叫声,但洞里毫无动静。当路犹豫着,狼结伴而行,万一这里头有狼,那肯定不止一只,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他杀不了它们,他也不愿杀它们,可错过这个山洞,他还要再找多久? 他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希望获得洞穴主人的允许。里面依旧没有声音。当路想了想,试探着往里面走了一步,这时,山洞深处传来了微弱的低吼。 那是一头母狼的声音。当路立即判断出这头母狼要么受伤了,要么就是病了,否则她不会等到他进洞才威吓他,这说明,她没有力气直接攻击他。 当路继续往前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母狼的叫声越发凶狠,可那只是徒有其势的恫吓,她始终没有跳出来攻击当路。吼叫声越来越近,当路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味,接着,他看到了那头藏在山洞最深处的母狼。 漆黑的洞穴中,当路看见了两只鬼火般绿幽幽的眼睛,还有隐约的黑色轮廓。他半天才勉强认出母狼硕大的肚子,这期间母狼一直狂暴地嚎叫着,那是在召唤自己的同伴。很明显,她有丈夫,只是她的丈夫不知为何离开了,只留下这头怀孕的母狼。 母狼的叫声时而焦急,时而愤怒,时而痛苦,鲜血的气息越来越浓,她的肚子却丝毫不见小。当路立即明白:这头狼难产了。 他将剑放在一边,低声叫着,尽力安抚这头母狼,而后小心翼翼靠近。母狼扬头做了个咬的动作,可她站不起来,只能竭力嘶吼着,试图吓住这个陌生的家伙。当路摸索到她身后时,母狼蹬了下腿,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进攻了。 当路卸掉护臂,撸起袖子,把自己鲜血淋漓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开始给母狼接生了。母狼痛苦地嚎叫起来,当路咬着牙,在母狼肚子里摸索着。终于,他掏出了一只湿漉漉的狼崽,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当他掏第四只小狼崽时,一道黑影猛地蹿进山洞,一口咬在他胳膊上! 当路痛吼一声,他的手还在母狼的肚子里,因此他只得忍痛先将狼崽掏出,再去打那只咬他的狼。那狼当然躲开了,还从他胳膊下撕下了一条血淋淋的肉。当路抓过剑,站了起来,瞪着那狼,那狼也凶狠地瞪着他,喉咙里不断发出愤怒的低吼,正当公狼准备扑上去咬死这个闯入者时,母狼虚弱地叫了一声。 那狼立刻调转方向,跑到了母狼身边。母狼又叫了几声,公狼低低地应和着,当路竖耳听着,他听出,这两头狼已经没有那么敌视他了。狼嚎声此起彼伏,似在激烈地争论,忽然,母狼哀叫一声,公狼立即紧张地叫了两声,接着便快步跑到当路面前,哀求地叫着,把他重新拽到了母狼身旁。 当路有些疑惑。母狼继续痛苦地叫着,公狼围着她焦急地转着,不时用嘴拱她的肚子,当路忽然生出一个猜测:难道还有小狼留在母狼肚子里? 他又掏了一遍母狼的肚子,里面果然还有一只小狼。他掏出最后一只狼崽,母狼感激地叫了一声,舔舐着那些黏糊糊的小家伙,公狼也低低叫着,尾巴呼啦啦摇着。当路疲惫地笑了笑,走到一边坐下,开始处理身上的伤口。 第453章 当路先处理了胳膊上的伤,然后摸索到那只护臂,咬在嘴里,开始一支支地折断箭柄,那些箭有倒钩,不能直接拔出。他拔得很不容易,因为那些箭都在背上。要是在军中,当路会让大夫切开箭头周围的伤口,把箭头取出来,可现在他只有一个人,他没法这样做。于是,他只能让这些箭头留在身体里了。 折完箭柄后,当路已是浑身大汗。他吐出护臂,牙酸腮胀。现在,他能做的都做了,是死是活,就看老天的安排了。这时候,他忽然发现那两只狼在望着他,黑暗中,那两双绿莹莹的狼眼睛十分温柔。母狼担忧地低鸣着,公狼甚至跑了过来,舔着他流血的手。 当路的双眼忽然潮湿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家里,回到了那片枫林。他不自觉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发出了哭声。 他想家了,他真的好想家啊。 他想回家。 公狼疑惑地望着这个痛哭的大家伙。这只狼在当路身边逡巡片刻,把他拽到了离母狼不远的地方,然后,公狼靠着当路卧了下来。这样,公狼又能守着自己的妻子,又能守着这个陌生的同类了。 当路却哭得更厉害了,他靠在公狼身上,压抑地哭着,哭着,外面的雨一直下,那么大那么大,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冲垮,而他身边的温暖那么小,那么小,小的就像一支即将熄灭的烛火,到最后,收留他、拯救他的还是狼。他虽有人的外貌,却终究只能与狼为伍。可他真正的家人,却早就葬身在火海中。 不知不觉中,当路靠在公狼身上睡着了。睡梦中他又将自己缩成一团,两手蜷曲在胸前,像狼一样。他睡得很不好,身上忽冷忽热,昏昏沉沉,却醒不过来——他发烧了。旧伤、中箭、淋雨、新伤,他铁打的身体终于垮了。 要不是公狼的一声惨啸,当路恐怕会一直睡下去。他勉勉强强睁开灌铅似的眼皮,看到洞口透出一点刺目的光亮,接着,他听到母狼尖厉的嚎叫。当路顿时清醒了,他跌蹶爬起,这时,他听到了人的脚步声。 当路心中一沉。他抓起剑,半跪着挡在母狼面前,母狼还在呜呜低吼着,五只小狼崽全被她护在身后。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暗淡的晨光中走进一顶鲜亮的黄绢帽,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了当路面前,正是吴律。几十个弓箭手跟他走进了山洞,像一群乌鸦遮蔽了洞口的光亮。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仍未停息。 当路的心沉到了谷底。 “你没死。”他咬牙切齿地叫道,嗓子嘶哑得像一口破锣,“你为什么没死?我明明一剑刺穿了你的心脏!” 吴律并不急于回答他的问题。他环顾四周,目露惊奇,片刻后,他嘲讽地说:“果然,畜生不管再怎么像人,最终都会与畜生为伍。” “我问你为什么没有死!” “你还是一贯不懂得掩藏自己的心事。”吴律摇摇头,仿佛很惋惜地喟叹道,“是啊,我为什么没有死?或许,是我走运吧。当路,你现在想怎么死呢?是万箭穿心,还是自刎?对了,把那头狼抬进来!” 两个士兵将一头死狼抬进来。见到它的瞬间,母狼顿时哀叫连连,眼中迸出泪水。那原来是条很漂亮的黑狼,毛发油亮,四肢健壮,可现在它已经被箭射成了个筛子。黑狼的双眼暗淡无光,它已经死透了。 “畜生!”当路的理智断了弦,他怒吼着扑上去,弓箭手立刻要射箭,却被吴律拦住,他夺过旁边士兵的弓,一下子抽在了当路脸上!当路的身体本就虚弱,这闪电般的一击几乎把他抽晕过去,他滚倒在地,眼前金星直冒,脑子里嗡嗡一片。他从不知道吴律有这样大的力气。 母狼的哀鸣一瞬间变得很远,当路撑了一下地,脑袋沉重地摆动着,血一块块从他脸上流下,他眼中一片模糊。母狼的叫声越来越尖厉,当路看到了四支纤瘦的狼爪子,他费力地抬起头,看到了挡在自己身前的母狼。 也看到了那对准母狼的森森利箭。 “不,不......”当路模糊不清地叫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即便他已经身受重伤,虚弱至极,那些弓箭手看到他爬起来时还是吓得呼吸一促,身子不自觉地往后躲着。吴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望着这个摇摇晃晃,即将倒下的杀神。 “我对杀畜生没有什么兴趣。”他开口,声音冰冷又遥远,“你自尽吧。不,你先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再自尽。” 当路瞪着他,被血染得通红的眼中,吴律就像一张扭曲的红剪纸。 “为什么......”他费力地问,悲哀又愤怒,“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数三个数。”吴律的声音依旧无情,“三个数后,你要是还不动手,我就自己动手了。到时候,你跟这狼都得死。” “为什么!”当路声音嘶哑地咆哮着,“为什么!” “三。”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骗子——” “二。” “我不该相信你——” “一。” 当路抬手,将自己的双眼活生生抠了出来!两个带血的团子滚到地上,母狼尖叫着,围着他团团直转。吴律冷冷地说:“自尽吧,快点。” “吴律,”当路用两只鲜血汩汩的空眼睛望着吴律,痛声骂道,“我不是畜生,你才是!你连畜生都不如,至少畜生不像你这样卑鄙、这样无耻!” 吴律只说:“快点,别磨蹭。” 第454章 “看在我替你杀了这么多人的份上,帮我一个忙。”当路摸索着,摘下那串碧玺,母狼焦急地嚎叫着,蹭着他的手,当路就将那项链套到了它脖子上,“不要带走这条项链。你可以要我的命,但你不能带走我娘的东西,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吴律嗤笑一声:“我从不信鬼神,不过,你以为我看得上这东西?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得换个死法。拿斧子来。” 一个弓箭手拿来了开路的斧子。吴律将它放到当路手上,说:“既然要死,你还是死得干脆利落些好。你杀过不少人,应该知道怎么动手才能把头一下子都砍掉吧。” 当路死死地瞪着他,那一瞬他真想握住这把斧子,砍到吴律脸上。 “你不是人。”他说,“你不是!” “骂人的话我早就听够了。”吴律说,“三。” 母狼哀叫着,越发急切地围着当路转悠。 “二。” 妈妈。当路想,妈妈。他试图在最后回忆起那幅画,可他刚打开它就把它丢到地上去了,最终,他只模糊记起看到了一双美丽的眼睛。 “一。” 当路闭上眼,挥动了斧子。泪水混着鲜血从他眼中流出。 “轰!” 外头炸响一声惊雷,一个圆形的东西落了地。士兵们吓了一跳,不安地望着洞外,方才的濛濛细雨再度滂沱,呜呜狂风冲进狭小的山洞,刮得人遍体生寒。母狼哀嚎一声,在当路的尸体周围逡巡。吴律看了它一眼,说:“把他的头捡起来。” 士兵面面相觑,犹犹豫豫。老天啊,他们虽然砍下过不少人的脑袋,可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自己砍下自己的脑袋呢。他们恐怕毕生都忘不了刚刚看到的那可怕的一幕,那喷溅而出的、几乎塞满整个洞穴的鲜血。 吴律眉头微皱,冲一个士兵吼道:“捡啊!” 那士兵哆嗦着,小步跑过去,捡起了那颗脑袋,母狼登时朝他扑去,吴律飞起一脚,将它踢到一边,脸色阴沉地说:“走。” 这班人马上走了。他们回台城后没多久,就听到了纪太尉兵败的消息。纪太尉带着一伙残兵前来投奔当路,却惊骇地发现当路已经死了。 “你疯了?”他气急败坏地冲吴律吼道,“你怎么敢杀他?仗还没打完呢!” 吴律面无表情地说:“他要叛乱,我自然要杀他。” “什么?” “他是仙鹤王的儿子。”吴律拿出仙鹤王后的画像,说,“难道我要等着他投靠仙鹤王?反正台城已经破了,你还担心什么?再说,褚严初又不知道当路死了,我们大可假装他还活着,跟仙鹤议和。” “议和?” “仙鹤王已经死了,难道仙鹤人还能再打下去?议和吧,趁他们还不知道当路死了,他们不会拒绝的。” “万一他们知道了呢?” “他们不会知道。”吴律冷酷地说,“台城里的仙鹤人都死了。” 后来的事情的确如吴律所料,仙鹤人完全被们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当路已死。甚至,褚严初在几次议和没看见当路,又听说他样貌与自己相似后,竟以为连国对当路起了疑心。他自作聪明地派人假装投诚,过来告密,说当路要做仙鹤的内应......这真是吴律求之不得的事情。 他当然相信了那告密者的话。这下当路算是彻底坐实了叛国的罪名。至于他死亡的时间,那哪算什么问题呢?有哪个士兵会想不开去告密?既然他们可以享受诛杀叛臣的荣光?连纪太尉都想分一杯羹,他早就对当路手中的权力虎视眈眈。 众人皆知,叛臣当路,勾结仙鹤,意图谋逆,幸被吴相与纪太尉诛杀,方未酿成大乱。 吴律把当路的头颅献给了连王,他在连国的威望达到了顶峰。正当他如日中天之时,这位大名鼎鼎的丞相却突然隐退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除了那头母狼。 “呜,呜嗷嗷——” 母狼守在洞口,低声咆哮着,沾着泥土和鲜血的碧玺在它脖颈间晃动。吴律望着它,头上还戴着那顶黄绢帽。他是一个人来的,手中没有拿任何东西。 他信步朝前走去,母狼凶猛扑出,被他一脚踢飞。吴律走进山洞,那些小狼崽还不会爬行,挨挨挤挤地靠在一起。洞里有一股恶臭,吴律厌恶地皱着眉,低声道:“死了也这么讨厌。” 他向里走去,当路的尸体还在那,但已经有些不堪入目了。吴律打量了他一会,说:“本来,我是不必要这么做的。你成不了鬼,就算成了鬼,你也永远不可能找到我,就算你找到我,也不可能杀了我,不过,以防万一......” 他用袖子缠住手,嫌弃地抓起当路的一条腿。 “我还是把你送远些吧。你放心,那是个足够你呆上一辈子的地方。” 他就那么拖着那具魁梧而沉重的尸体离开了。尸体在路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路,母狼在地上哀鸣,眼中泪水涌出。它颤巍巍地爬起,一瘸一拐地跟着血痕走着,走着,可那血痕却突然断了,地上只留下几点凝固的血块。 接着,几点冰凉的东西溅落草丛。母狼抬起头,看到了灰蒙蒙的天空。 雨又开始下起,年复一年地下起。雨水冲刷净了痕迹,母狼死去,小狼长大、繁衍、昌盛,时间过去,岁月过去,枯荣过去,生死过去,记忆与历史也过去,兴衰与隆替也过去。 第455章 转眼间,几百年也过去了。 第251章 吴律 林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灰白的雾气在山间翻涌。深翠的密林,因雨而显得更加苍郁,更加幽静。墨绿掩映间露出了一角飞檐,那是一座庙。庙不算大,是当地人造的土庙,黑瓦,红柱,里头摆着一尊威严的神像,着青衣,佩白剑。神像前供奉着各色瓜果面饼,还有一排明晃晃的红蜡烛。 这是远在横山千里之外的一座供奉景懿君的神庙,孟琅和阿块现在就躲在那神像后面。阿块刚开始讲前世的事,孟琅就带他离开了枫霞岭。他怕月华仙子会找过来,可他的灵气不足以御剑太远,因此,他选择了另一种离开的方式。 现身。 羽化岛的有些神仙在人间有寺庙,受供奉。那些立在寺庙里的神像并非死物,它顶着神仙的名字,是人和神之间的一道门。人在神像前的每一次叩首,每一次祈愿,每一次呼唤,都或多或少通过神像传递到受供奉的神仙心中。 如今,羽化岛的神仙大多已闭了神听,不再倾听人间的声音,但孟琅是个例外。这两百年间他下凡无数次,于是他这个新出的小神的香火竟也迅速旺盛起来,尤其是在徐州、鹤州等地,供奉他的人格外多。在香火十分兴旺的地方,若有人诚心祈求他显灵,孟琅便可不需灵气,应召现身。 巧的是,那时在枫霞岭中,他恰好听见了千里之外的一道声音。 “神仙大人,求您显灵,让我老秦家一定要有个后啊!” 于是他显灵了。虽然他只是躲在神像后胡扯了几句,但那男人却信以为真,欢天喜地地离开了。其实,孟琅根本管不了生男生女的事,他能干的只有除鬼,但人们总是觉得一个神仙在一件事上灵,那他在其他一切事上也多多少少是灵的。不管怎样,孟琅都得感谢这个求子的男人,否则他真没办法带阿块来这么远的地方。 他和阿块一来,这座山就开始下雨了。这是因为阿块身上的阴气太重了。托这雨的福,之后一直没人来神庙。孟琅就在这听阿块讲完了所有的事情。 他挨着他坐着,心情随着故事的进展越来越沉重。当阿块说到他砍下了自己的头时,孟琅抱住了他。 他指尖触碰到阿块浓密的黑发,触碰到他冰凉的脖颈,触碰到他背部那些凹凸不平、密密麻麻的伤疤,那都是阿块的过往。孟琅知道他的过往定不简单,但他不知道这过往竟如此沉重,如此悲惨。在那巨大的伤痛面前孟琅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 他要如何才能抚愈阿块所受的伤害?他无法抚愈。那些伤害就像阿块满身的疤痕,即使愈合也再不能回到当初的模样。“那时候,你该多疼啊。”孟琅心酸地说,他的手碰到阿块光滑的脖颈,那上面虽然没有伤疤,却仍让孟琅感到一阵刺痛。 “对不起。”他紧紧抱着阿块,心痛至极,“我那时候在穹庐峰上,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能帮他。孟琅心如刀绞,因为心里太疼了,所以好像身上也疼了起来,仿佛那些箭是扎在他身上,仿佛那一斧子是砍在他身上似的。阿块死的时候该有多绝望?他跟他不一样,他至少有过家人,有过朋友,有过战友,可阿块什么都没有。他唯一有的就是那些狼,可他却那样早地失去了它们。 孟琅嗓子发紧,连他呼出的空气都紧绷着,颤抖着。他太难过了,太伤心了,他怀里的这个人是一个奇迹,他历经多少艰险才走到他面前。“阿块啊。”孟琅忍不住喊道,“阿块啊!” 阿块靠在孟琅怀里,听着他的声音,他的心跳,他的颤抖,他的哭泣。不知为何,那曾经令他暴怒不已令他想毁灭一切的痛苦渐渐消退了。想起这些,他当然是伤心的,可那份悲伤已经不再那样沉重,那样难以承受了。 曾经的他是一个异类,在人兽之间游走,不属于任何一边,但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了。有一个人会站在他身边,无论他是人是兽是鬼。 阿块听着孟琅剧烈的心跳声,听着他紧涩的呼吸,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一阵阵颤抖,还有打湿了他肩颈的凉凉的泪水。他感受到了安宁。 这一瞬间,阿块突然有了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这个人在他身边,因为他而伤心,而哭泣。他的心暖呼呼的,就好像能重新跳动似的。他回抱住孟琅,轻轻拍着他的背,这一次,轮到他说没事了。 “我没事。”他真心诚意地说,“那都已经过去了。而且,要是我没死,也遇不到你。” 他竟然笑了出来,因为他真心觉得这值得喜悦。 “这样想想,我觉得我死的也不亏。” 孟琅更难受了:“怎么能这么算啊?” “真的不亏。”阿块说,“因为遇到你,我觉得就好像重新活了一辈子一样。这次比上辈子好多了。” 孟琅望着他,想生气,又气不起来,想笑一笑,可也笑不出来。阿块的话真令他哭笑不得,可也让他十分感动。阿块收拢胳膊,很放松地将头枕在孟琅肩上。孟琅叹了口气,摸着他的头发问:“吴律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不知道,或许是为了功劳吧。” “你的尸体就留在那个山洞里了吗?” “应该是。” “那是谁把你从那里带走的?知道你死在那里的人应当只有吴律和那些士兵。难道是吴律吗?但他是一个凡人——” 第456章 阿块忽然抬起头,敏锐地说:“或许他不是。我记得自己当时刺中了他的心脏,我杀过无数次人,不可能刺错。” “但他马上就骑马来追你了,就像没受伤似的。” “可我真的刺中他了!”阿块郁闷地说,“我不会记错的。” “或许他真有什么问题。”孟琅思索道,“我总觉得他的名字有些熟悉,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似的。” “他要是现在还活着,我肯定会杀了他。”阿块杀气腾腾地说。忽然,他想起什么,着急地问:“那家伙呢?他还在你身体里吗?” 孟琅奇怪地问:“你说谁?” “那个说能救你的人!我听他的话把你放到了一个地方,然后就赶紧走了,那之后没多久我就失去了意识,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是说威灵真君?”孟琅神色一黯,“他已经死了。宏元杀了他,还把他炼成了青煞。” 刹那间,他愣住了,接着,他的脸色迅速沉了下来。阿块听到他的呼吸紧促,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突然想起,宏元凡姓吴,名桐。”孟琅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威灵真君曾跟我讲过,他认识一个凡间女子,也叫吴桐,所以他每次看见宏元都会觉得有点不自在......但最关键的是他说过那女子有个弟弟,就叫吴律!” “他们是同一个人?” “不,不......”孟琅努力回想着。和威灵真君那次醉酒后的谈话在他脑海中飞快浮现,那是他第一次去璇霄会,他才下山不久,还没从五百年前的事走出来。在那次璇霄会上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威灵真君,却被他硬拉去喝酒,他酒没喝多少,威灵真君却喝了不少,还跟他讲了不少话......他当时都讲什么了? 孟琅努力回想着。威灵真君当时说,他当时说...... “几百年前,”孟琅回忆着,“那个女子几百年前就死了,他弟弟也死了。威灵真君下凡时遇到了她,算起来,离现在已有一千年了。正好一千年。” “那就不是吴律,他死的没那么早。” “不,不,阿块,宏元是青煞,他是一千年前的那只青煞!他本名绝不叫吴桐,可他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名字?他在梧桐树下成仙,他号梧桐子,他住在梧桐林......”孟琅的记忆越来越明晰,那天的谈话一句句在他耳边响起。 【他们都死了?您没有救他们吗?】 【不......实际上,是我害死了他们。】 【为什么?】 【因为我愚蠢地插手了人间的事,让她弟弟变成了鬼......景懿君,不要妄用你的力量。我知道你和长明国有仇,但不要用你的力量去复仇。神仙乱用力量,是会遭报应的。】 “吴律是鬼,是一千年前那青煞!”孟琅恍然大悟,“吴律死于一千年前,那青煞也死于一千年前,吴律被威灵真君所杀,那青煞也被威灵真君所杀!可他没有死,他在人间游荡,用的还是吴律的名字,那之后,他竟成了仙,成了宏元。唯有这样他才可以被你刺中心脏而不死,唯有这样他才可以将你带出那山洞,扔到万里之外的雪域!” 阿块完全呆住了:“他是鬼?那他为什么要把我扔到别的地方?” “一定有原因。我知道他为什么要你挖下自己的眼睛,砍下自己的头了,他怕你成了鬼来找他!没了眼睛你就算成了鬼也看不见,也找不到他,更不要说你连头都没有,你记忆不全很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孟琅抓住阿块,望着他,坚定地说,“我们去梧桐山!那是宏元成仙的地方,青煞成不了仙,那地方一定有鬼!” 第252章 归一谢罪 “你们现在满意了吧!” 宏元府邸正屋,妙真愤怒地叫道。宏元的状态刚刚平稳,众人留他在屋里静养。此刻,主屋里人满为患,宏元这屋子还从未这样热闹过。妙真锐利的视线直指归一,他握着拂尘,沉默不语。妙真尖锐地喊道:“归一上仙,事到如今,您总得给个说法吧?难不成您想一直装哑巴?” 归一面色阴沉,片刻后,他说:“是老夫错了。” “就一句错了吗?要不是你听信景懿君那些胡言乱语,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天灵根是青煞?这样的谎话你们也敢信!还是说你们宁愿相信宏元是鬼也不愿相信孟琅已经背叛了羽化岛?也不愿相信他已经堕落,已经成了青煞的帮凶!” 妙真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好像要把屋顶戳出个洞似的。她火气这么大,令在场的神仙都十分震惊。可妙真好像意识不到,她更加咄咄逼人地喊道:“你们是上仙!青煞出世你们不去诛杀,却一个劲怀疑自己人?你们怎么能这样偏心?要换了其他任何一个神仙,你们还会这样相信他吗!” “妙真仙子!”流星子难以忍受地叫道,“你话不要说得太难听了!” “我说错了吗!”妙真红着眼吼道,“若不是因为他是景懿君,是归一的徒弟,他怎么会受到如此优待?他早该在第一次放走青煞时就被剥夺神格,逐出羽化岛!” 屋内鸦雀无声。妙真说出的其实是在场许多神仙的心声。流星子还想说什么,却被月华拉住了。归一望着屋里这些人,看出了他们眼中深深的不满。他必须妥善处理此事,否则就会大损他们作为上仙的威信。 他们并非一开始就是上仙。诛魔之战结束后,幸存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其中不乏佼佼者。归一他们那时是晚辈中的晚辈,可不幸的是,这些修为高深之人因受魔气侵袭相继离世。不到一百年,十枢的先辈们就几乎死绝了。这时候,青煞出世了。 第457章 青煞出世,羽化岛却正青黄不接。那时,威灵、月华、百川、归一站了出来。他们带领羽化岛上的神仙诛杀了青煞,因此受到众人尊崇,被拜为四上仙。 一千年后,又是因为青煞,他们的地位受到了挑战。归一望着屋里神色各异、心怀不满的众人,望着进退两难的百川和月华,深知自己犯下了大错。 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孟琅怎么会骗他,怎么会撒下那样一个一戳即破的谎言,宏元已经自剖神格,自证为神,那么,孟琅的的确确骗了他。他被自己的弟子蒙蔽,以致错失了杀死那青煞的最佳时机。他的确失了职。 倘若他今日不能平息众仙的不满,这不满很快就会变成怒火,让羽化岛分崩离析。届时,他在几百年前窥见的那个预言就会彻底成真......不,即使那个预言真要成真,也决不能以这种方式成真! 归一决然道:“此事老夫责无旁贷。老夫宽纵弟子,轻信人言,以致青煞逃脱,宏元仙君神格受损,这都是老夫亲手酿成的大错。老夫将辞去上仙尊号,再不插手羽化岛事务。老夫会将洞府中的灵池赠予宏元仙君,助他疗伤。最后,老夫亦将自剖神格,向众仙谢罪!有此逆徒,老夫已无颜再列仙班!” 话音刚落,他就一掌拍在自己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来!众人大惊,百川立刻拦住归一,归一还要再打,却被他制服。 “你胡闹什么?”百川吼道,“青煞没死,你还自剖神格?” 归一仍在呕血。月华赶紧说:“先扶他回去疗伤!” “我先带他走了。”百川扶起归一,匆匆离去。好几个神仙也追了过去。大堂里一片慌乱,火如云急得大吼:“归一上仙怎么能这样冲动?他自剖神格了青煞怎么办?羽化岛本就只有三位上仙了!妙真,这下你也该满意了吧?咱们马上就要只有两个上仙了!” 他吼完,就追着百川出去了。又有几个神仙跟着他离开。月华对流星子说:“照夜,你也过去看看。” 流星子一点头,赶紧离开了。沧灵夫人神色复杂地望了眼妙真,说:“宏元仙君要是知道归一上仙自剖神格给他谢罪,只怕心里要不好受了。” 妙真脸色煞白:“我,我没想让上仙大人做到这地步。” “那你为何把话说得那样难听?”槐英仙人忍不住说,“当着大家的面,你让上仙大人这样难堪,你这不是逼着他上火架吗?” “都别说了。”月华劝道,“归一的确错了,也该向宏元赔罪。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当务之急是诛杀青煞,咱们就不要再吵了。” “还不到此为止吗?”槐英仙人愤愤道,“青煞的踪迹都还没找到,我们就已经折了两位上仙,景懿君可真会挑拨离间。他这本事,我就算再活五百年也比不过!” 他怒气冲冲地走了。其他人留着尴尬,也找由头相继离开。屋中很快只剩下月华和妙真两人。月华走到她面前,宽慰道:“妙真,你别太担忧。刚刚百川拦住了归一,他应该没伤到根本。” “我没想逼他自剖神格。”妙真颤声道,“真的,我刚刚是一时气晕了头,我真没想把事情弄成这样!” “我知道。”月华目光复杂地望着她,“妙真,你平时不是这样冲动的人,可今天你却这样生气......或许,你是因为宏元吗?” 妙真一惊,睁着一双泪眼呆呆地望着月华。月华叹息道:“果真是他?送你簪子的人,就是他吧。” “月、月华上仙。”妙真拽住她,焦急道,“求您不要说出去,倘若让别人知道我喜欢他,却又没成,那我真没脸呆在这了。” “你放心,我不会乱说。我只是奇怪你性子一向清冷,怎么今天会为了旁人如此激动。” 妙真着急地说:“我就是太害怕了,我怕他真的出事。月华仙子你也有过爱人吧?你能理解我这份心情吧?我怎么能保持冷静——他就在我面前受伤了啊!我真不是故意——” “但是,”月华打断道,“如此说来,你又怎么能指责归一怀有私心?你刚刚,不是怀了私心在逼他吗?” 妙真受她责备,更慌了。 “是的,是我太过分了,我之后一定会向上仙大人请罪。月华上仙,求求您千万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妙真哀求地望着月华,眼中泪光盈盈。月华看她这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说,“但你也不能因为私怨,再那样煽风点火了。” 终于,她也离开了。去独成阁的路上,月华一直在想今天发生的事。坠入爱河的人多可怕啊。爱能让景懿君抛弃了神仙之位,撒下弥天大谎,也能让一向心高气傲的妙真卑微求饶。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当真能变得如此可怕吗?就好像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 为什么不呢?月华想,那曾经跟她相敬如宾的丈夫,不就是因为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才抛弃了她吗?即使他要因此被逐出十枢,失去一切,他也跟着那个女人走了啊。 陷入爱情的人没有常理可言,之前她一直无法理解景懿君那些奇怪的举动,现在,她明白这都是事出有因。尽管可惜,但景懿君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景懿君了。他已经成了他们的敌人。对归一来说,这真是噩耗。 他怎么能不顾归一。月华心酸地想,那可是他的师傅啊。没有归一,他哪能那样肆无忌惮地下凡除鬼呢?他不知道穹庐峰的灵泉有多珍贵吗? 第458章 她到了独成阁,但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月华想了会,才醒悟百川肯定是把归一带回自己的洞府了。她匆匆赶过去,蹲坐在大堂前的黑山君一看到她就激动地站了起来,叫道:“月华上仙!”几乎同时,流星子也从大堂里冲出来了。月华问:“你们怎么在外面?归一现在怎么样了?” 流星子和黑山君面面相觑。月华急道:“怎么了?其他人呢?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师傅刚刚让大家都回去了,上仙大人没什么大碍,师傅现在正在给他疗伤......” “那我去看看。” “别,别!”黑山君慌忙拦住月华,流星子尴尬道:“师傅,百川上仙和归一上仙好像在吵架。我看他们吵得挺凶的,您要不等会再过去——” “他们在吵架?”月华一愣,气道,“什么时候了,还吵?我去看看,你们就呆在这!” 她立刻走了。黑山君忧心忡忡地说:“月华上仙好像也生气了,该不会出什么事吧?我们要不也过去算了。” “得了吧。咱们要过去,到时候帮谁啊?师傅肯定是去劝架的,咱们就别瞎掺和了。”流星子烦躁地挠挠头,哀叹道,“归一上仙都受伤了,怎么还有力气跟你师傅吵架啊?” 第253章 争吵 出乎月华意料的是,里屋那边出奇的安静。难道归一和百川两人已经冷静下来了?不料,月华刚走到门边,就听到里头传来百川的怒斥:“那你也不必用这种方式!” “这是最好的方法。”归一的声音是一贯的冷静,“那一掌伤不了我根基,我是故意吐血的。” “要我没及时拦下你呢?你就真要自剖神格?你怎么能这样冒险!” “你会拦住我的。”归一说,“你毕竟是我的兄长啊。” 月华愣住了。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听归一这样喊百川。她本以为,这对兄弟再也不会承认彼此了。 百川也愣住了。他呆呆望着归一,望着这个满头华发的弟弟,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他嘲讽地说:“一千多年过去了,我竟然还能听见你叫我一声兄长。” “兄长你是不会见死不救的。你跟我不一样。” “你也知道我跟你不一样!”百川暴怒,吼道,“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以为我想救你?因为你是我的弟弟!可你却这样对我,这样对你的妻子和孩子!你到了今天也还是这样没心没肝,你知道当时那俩孩子找到我家门时我是什么心情吗——” 月华觉得自己该进去拦一拦了。这时,归一突然说:“我知道。” 月华停住了。她听到里面传来百川的怒吼:“你知道?你知道个屁!你老婆到死都没找我要过一粒米,一文钱!她独自拉扯那两个孩子等了你十三年,而你呢?你那时候在哪里逍遥快活?你甚至都没告诉我们你去了哪!她死后我又找了你整整九年,但你一点音讯都没有!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归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 “你什么你?我那时候真宁愿你是真的死了,又或者真成仙了,总好过这样生不生死不死的折腾人!后来我的孩子大了,你的孩子也大了,我就去十枢当外姓弟子,我以为你在那里!可你不在!你说你要修道,可你连十枢的门都没进去!你被十枢刷下来后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 “我怎么能回去?回去告诉你们我一事无成?我那时以为自己可以修成,就算是跟着散仙——” “你一事无成又怎样啊!”百川红着眼吼道,“四十八年啊归一,整整四十八年!你一次家都没有回,你就像个死人一样!可四十八年后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就这副风烛残年的样子,这就是你修的仙吗?见到我你竟笑都不笑一下,因为那什么狗屁无情道!你怎么能如此绝情,怎么能......” 百川的声音在颤抖。月华掉转脚步,她觉得自己不该再听下去了。这俩兄弟说的话不是她一个外人可以听的,或许让他们吵一架也好。这么多年了,他们是该好好吵一架了。 “我已经认定你无可救药了归一,我养大的弟弟是头白眼狼,是条冷血的蛇,可是你为什么要收徒弟?”百川猛地揪住归一,“你收什么徒弟?你不应该一个人在那破山上等死吗!你对我们如此无情,凭什么对那弟子就关怀备至?你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还是怎地,甚至为他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一个陌生人,竟比家人还重要吗!” 归一垂头不语。百川盯着他,无比失望地说:“你太让人寒心了,真的,你这种人为何会是我的弟弟?算了归一,我还能指望你说什么?我真是白养大了你......” 百川沉重地摇了摇头,走到一边,冷漠地说:“你以后不要再袒护你那个弟子了。你要是再袒护他,我连你一块杀。” 归一仍是不语,许久,他开口道:“不用你动手,我会亲自杀了他。” 月华在走廊等了好一会,一直等到屋里几乎没什么动静了,她才故意脚步很重地走过去。等她进屋时,百川和归一已经恢复了常态,两人跟平时一样坐得很远,彼此间都很冷漠。月华关心地问:“归一,你伤势如何?严重吗?” “不碍事。”归一说,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月华上仙,麻烦你现在跟我去趟穹庐峰吧,那儿有孟琅的东西。” 月华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归一说的不是景懿君,不是青石,而是孟琅,就如同称呼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一般,这意味着他已经不再承认孟琅神君的身份,也不再承认他是他的弟子。 第459章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月华的心中百味杂陈。这时,百川冷硬地问:“你身上没他的东西?” “没有。” 百川瞪着归一,突然叹了口气,将头扭到一边。他真的已经不知道该说这个弟弟些什么了。他对那徒弟那么上心,手里却没一件他的东西;他对晴雪那样绝情,却在穹庐峰上种梨花。难道他弟弟除了自私之外,竟还有虚伪的特质吗?他心中万分难受,这就是爹娘托付给他的幼弟,他竟然把他教成了这个样子...... 月华见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道:“那我们去穹庐峰就好。百川,保险起见,你要不就留在羽化岛吧?” “行。”百川痛快地说,“就这么办吧。” 说完,他就出去了。 归一长叹一口气。月华说:“我知道你们刚刚吵架了,黑山君和照夜躲在外面,都不敢进来。你们还是因为一千多年前的那些事在吵?我看百川的样子,你们似乎闹得很不愉快。归一,其实,百川或许只是想要你一句道歉,你知道,他心里从没有真正怨过你......” “他不怨我?”归一苦涩地笑道,“我干了什么,我还不清楚吗?” “再怎么说,你们也是兄弟。兄弟之间,有什么仇不能解开的。”月华劝道,“只要你好好跟他说......” “月华仙子,你还是不要插手我们之间的事了。”归一起身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因为这些事就闹别扭,把羽化岛的利益置之不顾的。走吧,我们现在去穹庐峰吧。” 月华叹息道:“归一,你这性子实在太倔了。你们到底有什么不能说开的?” 归一停住了,就像有那么一瞬犹豫似的,可瞬息之后,他又决然地向门外走去。月华望着他那苍老的背影,不禁长叹一声。 其实,以归一的修为,他是不必保持这副衰弱的模样的。可这么多年,他却一直保持着成仙时的样子......或许,他心中也有什么没能放下吧。 他们俩人离开后不久,羽化岛又出事了。倒不是什么大事,可也决不能算一件小事,那就是:那红煞不见了。 看守她的两个门卫都被打晕了。他们醒来后发现屋里空空如也,就赶紧去找了百川。他们记不清是谁打晕了他们,那家伙是背后偷袭。屋里除了一股陌生的鬼气,什么都没有。百川率人翻遍了整个羽化岛,也没能找到红煞和那陌生鬼气的主人。月华和归一一回来,他就告诉了他们这件事。月华惊愕道:“莫非是那只黑猫?” 百川问:“什么黑猫?” “之前景懿君和我交手时,有只黑猫帮了他,那黑猫是鬼!我当时以为它已经逃走了,难道它还在羽化岛上?” “该死!”百川骂道,“他究竟还跟多少鬼有纠缠?你们找到他下落了吗?水照月有没有照出什么?” “我要说的正是这个。”月华拿出一条发带,放在水照月中,水照月中黑雾涌动,却迟迟不肯散开。 “这是怎么回事?”百川奇怪地问。 “这是最坏的结果。”月华面色凝重地说,“景懿君的气息被遮蔽了......他现在正跟那青煞在一起!” 孟琅和阿块此时就在梧桐山上,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好几天。梧桐山上原本有个小村子,自宏元在连国备受尊崇后,这个村子也声名鹊起,逐渐兴旺,如今,它已经是一个可比郡城的大县了。 梧桐县里家家户户挂着黄白布条,门上贴着宏元的画像,家里摆着宏元的神像。这对孟琅来说是场灾难。这些神像无异于成千上万双宏元的眼睛,只要他的意识与这些泥塑木偶相接,他就有可能看见他们。 因此,孟琅和阿块在梧桐县行动极为小心,他们换了衣服,戴上斗笠,尽量避开那些神像,又或者干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去。 这几天他们已基本将梧桐县转完了,可他们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所以,他们今天上了梧桐山,把什么宏元坐过的石头喝过的泉水全看了一遍,但依旧一无所获。 “只能去神君宫看看了。”孟琅席地而坐,摘下斗笠扇风。这里是梧桐山半山腰的一个偏僻的山坡,梧桐山其实很大,但只要跟宏元有关的地方总是挤满了人,因此孟琅一路上总有种这山很小的错觉,此刻坐到这山坡上,他便忽然觉得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热风吹过,树林哗哗作响,一碧如洗的蓝天中,朵朵白云悠悠飘荡,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山脚那片金灿灿的屋顶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那就是神君宫所在的地方,也是宏元故居所在的地方。 据说,那故居保存得十分完好,里面的东西一件都没有少。 第254章 夕阳 阿块走到孟琅身后,伸出手。他一开始没摸准,手碰到了孟琅的头发。孟琅奇怪地抬起头,问:“怎么了?” 接着,阿块的手就贴到了他脸上。 “凉快些了吗?”他问。 “凉快多了。”孟琅索性往他腿上一靠,望着他说,“好像只要靠近你就能凉快不少呢?我之前没跟你说过神君宫吧?据说在供奉宏元的道观中,这是仅此于娄京梧桐殿的最大的一所。它里面有宏元还是凡人时住的屋子。”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阿块不自在地动了动,孟琅靠着的地方令他觉得很烫,但他一动却觉得腿那儿更烫了,于是他只得僵硬地站在那。 “明晚吧。今天神君宫有庙会,人太多了。等天快黑时,我先飞去上面看看,把那儿的地形摸清楚。”孟琅抓着阿块的手,按在了脖子上,笑道,“你的手凉得跟井水一样。” 第460章 但道长的皮肤很热。阿块想,问:“你灵气还够吗?” “飞这么一截不成问题。”孟琅开玩笑道,“但要是以后跟宏元打起来,我可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我可以自己解决他。” “那很好。”孟琅想了想,说,“如果真的碰到他,不要顾忌我。我不想成为你的弱点。” 孟琅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情况。真要碰到宏元,他死了也是有可能的。 阿块心中一紧,拧眉道:“我不会丢下你。” “我知道,但如果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你得活着。你比我更有希望杀了他,你现在是最有希望杀了他的人。” “你是说与其我死掉不如你死吗?”阿块激动地叫道,“你答应过我不会死!” 那时候他也没想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啊。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死,但真对上宏元他除非躲得严严实实,否则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孟琅叹了口气,忧虑地望着山下的神君宫。他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真对上宏元,他死是很正常的事。 “道长!”阿块突然把他的下巴抬了起来,着急地喊道,“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死!” “我知道,冷静些。”孟琅伸出手摸了摸阿块的脸,有点后悔自己这时候提起这件事。 阿块一弯腰,紧抱住孟琅。黑气不平稳地从他身体溢出,暴躁地四处乱窜。或许是因为刚刚获得鬼蜮的缘故,阿块还不能很好的控制它。那些黑气像锁链一样一道道把孟琅缠住了。 “你不能死。”阿块固执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可他也不愿意拖阿块后腿。孟琅沉默片刻,故作轻松道:“那我到时候只能躲起来了?” 阿块立刻说:“好,你好好躲着。等我杀了他你再出来。” “行,那我就躲着。” 阿块稍微放心了些。他宁愿自己死掉,也不想孟琅死。燥热的风轻轻拂过,山林间泛起一片波浪,长长短短的蝉鸣好似古琴的回响,软软的青草挠着人痒痒,孟琅想,这样惬意的时光还能有多少?在逃亡的这些天,在躲藏的这些天,这样正常的时辰还能有多少?他靠在阿块身上,忽然说:“跟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吧?你跟你的狼母亲狼兄弟姐妹在一起的事。” 如果他很快就要死去,他希望可以带着跟阿块有关的满满的回忆离开。孟琅很理智,很清醒,他知道自己活下来的几率远比阿块小,如果他硬要活着,那就是拖累阿块。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死去。因为这或许是他保护阿块的最后方式。 但阿块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于是他开口讲起了从前的事。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都还不会说话。如果不是孟琅提起,他都记不起自己曾有过那么快乐的时光了。孟琅好像对这些事很感兴趣,一直哈哈笑着。 “真的?那条鱼真有你半个人那么大?你到底是怎么抓到的?” “你跟狼打当然打不过啊,那时候你多大?有十岁吗?” “所以说你跟你那个狼弟弟一起偷袭了你们的哥哥,为了报复他之前抢了你们的吃的......哈哈,阿块啊,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所以你小时候是怎么样的?”阿块忽然好奇道,“你还没成仙的时候过的什么生活?” “我小时候一直跟着父亲到处乱跑。山南山北,连国、仙鹤、瀛水、长明,许多许多国家都去过了。坐着大大的马车,或者骑着头小毛驴......” “毛驴?” “因为我年纪太小了,个子也矮,骑马太难了。” 阿块凝神思考着,说:“我以前跟狼一块抢过一头驴,它的肉挺嫩的。” “今晚上要吃驴肉吗?我们可以让店家做。烤熟了的驴肉比生肉更好吃。” 阿块追问:“其他的事呢?” 孟琅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我小时候见过你母亲仙鹤王后。” 阿块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她长什么样?真跟画上一样吗?” “虽然,我不知道你那副画上仙鹤王后的模样,但你的母亲的确是位非常美丽的女人,她气度高贵,为人却非常亲切。”孟琅摸了摸阿块手上的碧玺,“她离开仙鹤,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肯定也很爱你,所以才会把这串碧玺留给你。” “但我杀了我父亲。”阿块低落地说。 “那是因为你受了蒙骗。我想你父亲最后还是没有怪你,所以他才会哪怕只剩下了一具墙中的亡骨,都还是要保护你。阿块,你虽然看起来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但其实他们一直都很爱你。你们只是没有在合适的时间遇到罢了。” 阿块心里酸酸的。好一会,他都没有说话。天边一点点红了,天空中的蔚蓝开始消退,云层逐渐变得厚重,镶上了橘红色的边框。孟琅注视着太阳一点点落下,说:“阿块,今天的落日很漂亮。” 他就像要把眼前的景象画出来一样说道:“天空是近乎透明的蓝色,天上的云连绵如群山,后面的云很轻很薄很白,前面的却是暗淡的灰蓝色,就像一片片瓦铺开,太阳大极了,也很圆,像个大火球似的从山坡上一点点溜下去——阿块,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落日。” “我也没有见过。”阿块睁着眼,感受着夕阳的余晦一点点从脸上褪去。孟琅有些怅然,说:“我得去神君宫了。” “我可以带你去。”阿块站起来,“我现在也能飞了。” 第461章 “你能飞了?” 阿块一抬脚,煞气便升腾起来,稳稳地拖住了他。孟琅笑道:“你现在可比我厉害多了。” “所以我能保护你。”阿块伸手,说,“上来。” “那就等一会吧,现在天色还不够暗,你的煞气太显眼了。”孟琅感到一阵心安。 太好了,阿块现在能飞了。那,就算他死了,他也能很快地逃走了。 他们等到天黑在神君宫上空溜了一圈就回去了。神君宫的构造孟琅已经事先打听过,如今只是来确认一下。回去后他真让店家炒了盘驴肉,还叫了一坛酒。店家好奇他们怎么这么晚回来,孟琅说,他们去了神君宫。 “神君宫?那儿最近有庙会,可热闹啦。”店家兴高采烈地说,“可最热闹的还是冬天,梅花开的时候。那时候才叫美呢!” 孟琅奇怪地问:“不应该是梧桐黄了的时候吗?” 店家摇头道:“神君宫只有一棵大梧桐,最多的还是梅花。听说,那都是宏元仙尊当年亲手种的呢!驴肉和酒我放在这儿啦,不够的喊我!” 店家出去了。阿块问:“你喜欢喝酒?” “我喜欢喝好酒。我记得之前喊你喝酒你都不喝,难道你在军中没喝过酒吗?” “没有。”阿块皱眉道,“我觉得它味道很怪。” “要不要尝尝?”孟琅给他倒了碗酒,说,“这酒闻起来还不错。” 阿块喝了一口,整张脸都皱起来了,过了会,他又喝了一口,再过了会,他把整碗酒都喝掉了。他奇怪地说:“这酒好像那么难喝。” “好酒是不难喝的。之前在鹤城该让你尝尝不知秋的,那可比这酒好喝多了。”孟琅看他举着空碗,问,“要不要再来点?” “来。”阿块痛快地说,“还挺好喝的。” 他接连喝了三碗,孟琅还以为他酒量奇好,毕竟他之前在万年也挺能喝的。没想到三碗后酒劲一上来,阿块就倒了。孟琅哭笑不得,只得费力把他抬回去。等把阿块搬到床上,孟琅已经全身都汗透了。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孟琅点了蜡烛,静静站在床边看着阿块。 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和睁着眼睛时完全不一样。他闭着眼时那张脸的攻击性会小很多,就像一个真正的无忧无虑长大的贵公子一般,但当他睁着眼睛时,那对空洞的眼眶无时无刻不让孟琅心痛。 “我其实想陪伴你很久。”孟琅坐在床边,低声道,“像今天晚上这样的夕阳,我想再跟你看上一万次。我还想带你去廣野,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我还想带你去喝鹤城的不知秋,想带你去坐船去梦厝河里游荡,想和你做很多你之前没有做过而我也很久没做过的事,还有我们都没有机会去做的事......” 空气中蝉鸣寂静,蛐蛐的歌声带着凉意。不知不觉,夏天都要过去了。孟琅将蜡烛放到床头柜上,呆呆地望着窗户里那方蓝黑色的夜空。 “我还想帮你找到头,我还想帮你找回眼睛,我希望看到你完整的脸,也希望你能看到我的模样......”孟琅苦笑道,“可是我太弱小了。我不像威灵真君那样强大,我没有能与青煞相抗衡的力量,所以,如果我有一天真做了什么自私的选择,你一定要原谅我,阿块。对我来说,你比我更重要。你必须活下去。” 就这样吧。孟琅想。他再也不提这件事了,因为他已经决定好了。 他起身去吹蜡烛,就在这瞬间,他的手腕被抓住了。接着一股大力传来,孟琅跌在了床上,阿块已坐起来,睁着一对黑漆漆的空眼,盯着他,冷冷地问:“你要干什么?” 第255章 怒气 孟琅大惊。阿块醒了?何时醒的?方才那些话他都听到了?他刚要说什么,脖子就被阿块按住了。他俯身,极具压迫感地问:“你要死吗?” 黑气瞬间从他胳膊上流出,像手一样抚上了孟琅的脸颊。孟琅的声音被淹没在那冰冷的气流中,他眼前顿时看不见了。他伸出手,想扯掉那些煞气,但他的手立刻就被阿块抓住了。 “骗子。”阿块说,“骗子。” 阿块现在非常生气。更准确的说,他现在处于极度的愤怒之中,因为太生气,他脑子反而异常的清醒。他早就知道孟琅习惯撒谎,习惯糊弄他,可是当他真听道他打算去死时他还是不敢置信。道长怎么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尔反尔呢!他答应过他以后不会再寻死了!他答应过他多少次! “唔!”孟琅挣扎着,可煞气糊住了他的嘴。他没法发出声音,他也看不见阿块的脸,只能从他强势地镇压他脖子的力道上感觉出他的怒火。阿块是真生气了,他没想到阿块会这么生气。 斫雪猛地飞起,一剑柄怼在了阿块脑袋上。阿块抬手一抓,把斫雪剑直接整个插进了墙里。孟琅的手倒因此得了解放,他想撕掉脸上的煞气——但他的手瞬间就被煞气缠住了。不仅如此,覆盖在他脸上的煞气更浓了,那种冰凉的感觉向全身流淌。 那不是错觉,阴冷的煞气源源不断从阿块身上流出,像藤蔓般在床榻蜿蜒,整个房间都因此昏暗了几分,也冰冷了许多。 “我该拿你怎么办?”阿块伸出手,盖在了孟琅脸上,好像这样就能察觉他脸上的表情,他既愤怒,又绝望,煞气越来越多,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孟琅。阿块真想就此把他封存,这样他就不会再说出那些令人伤心的话语,也不会在哪天突然消失。他的手越来越用力,这时斫雪终于把自己从墙里拔了出来,照他脑袋狠狠劈了下去! 第462章 阿块抓住剑身,鲜血立时流出,可他毫不在意。他把斫雪剑又往墙上一插,这次黑气立刻覆了过来,牢牢地缠住了这柄不安分的剑。托斫雪的福孟琅终于喘过一口气,但阿块马上把他提了起来。他扛着孟琅,大步朝门口走去,煞气在他脚下爬行,殷勤地为他探路。 “你干什么!”孟琅终于把脸上的煞气撕掉了。阿块说:“我要带你走。什么宏元,什么吴律,什么青煞,我都不管了!我只想跟你在一块!” “你放我下来!”孟琅挣扎着,那些该死的煞气又缠了上来,把他的手牢牢实实绑在了一起。孟琅举起手腕,拿嘴撕那些煞气,就在这时,阿块突然停住了,下一瞬,他忽然把孟琅翻了过来,就那么抱着他问:“你在干什么?” “你现在愿意听我说话了?我没说一定要死,我只是——” “你就是那个意思。”阿块说,“我知道你。” “不,”孟琅着急地说,“冷静点,我们可以商量——” 阿块突然松了手,孟琅顿时向下坠去,他下意识抓住了阿块,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摔到地上时阿块又抓住了他,就像把他牢牢按在他身上似的,孟琅抬眼时看到阿块迅速逼近的眼睫,下一瞬他的嘴就被堵住了。 阿块按着他的脑袋,用力地吻着他,他的另一只手死死箍着他的腰,就像要把他拦腰截成两半。孟琅脚不沾地地被他带着往前走了几步,后背就撞到了坚实的墙壁。他的胳膊被挤在阿块胸前,无法动弹,实际上,他觉得手臂的骨头像快断了一样。雾一般的煞气从阿块身上流出,滑进了他松散的衣襟里。 冰冷的煞气触到肌肤的瞬间,孟琅不禁打了个激灵。他现在浑身是汗,热得厉害,但那丝丝缕缕的煞气却冷得像冰。煞气水一样流下,那诡异的触感令孟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块沉默地、凶狠地吻着他,孟琅觉得自己热得快融化,阿块所有的动作都那么用力,他们之间紧紧贴在一起。闷热的房间里衣物摩挲的声响就像窃窃私语。孟琅反抗的动作渐渐小了,他难受极了,情不自禁地抬了下腿,阿块忽然松开了他的脑袋。 如果他能看见,他肯定不能再维持这样的怒火。孟琅眼下一片绯红,两三滴泪珠挂在长长的眼睫上,一向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已经凌乱不堪。阿块的大拇指粗暴地卡进了孟琅的嘴里,脸色阴沉。 他真痛恨自己这样爱孟琅。真的,哪怕他只是撕咬他的煞气都让他受不了。孟琅不知道阿块的煞气就像他的分身一样,他的感觉能在上面蔓延。当他用煞气抚摸孟琅的时候,就好像他用自己的手抚摸着他一样。 当他从鬼门关前回来后,他比以前更爱孟琅。他无时无刻不想跟他在一块,可他却无时无刻不压抑着自己的欲望。每天他们晚上回来,孟琅总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但阿块却无法入眠,他知道孟琅现在很虚弱,很累,所以才会这样嗜睡,可他不是。 如果他能看见他,那他的欲望还可缓解。但他连看都看不见他。 唯有这样的时刻,唯有这样的时刻孟琅的存在才如此真实。他就在他怀里,在他手中。他鼻尖都是他的气息,他耳旁都是他的喘息。 ...... 这个晚上对孟琅来说很漫长,也很陌生。他原以为阿块做一次就会停下来,但最后他被折磨得几乎疯掉。他不知道阿块为什么这样执着于这件事,就好像永远也不会满足似的。 他不知道对阿块来说,这是最能确定他存在的事。因为这样他能听到他最细微的声音,能触碰到他的每一寸肌肤,甚至能将他脖颈间的味道嗅得清清楚楚。每一次到达最高点的时候,阿块都会觉得他们真正变成了一体,再也不会分开。 但除此之外,也有其他的原因。那就是阿块之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所以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对他而言,一切都这样新奇,这样强烈,这种身与心的满足比烈酒还能让人上瘾。又或者说,孟琅本身就能让他上瘾。 阿块最后结束的时候发现孟琅已经晕过去了。他一开始有点心慌,听到孟琅的心跳声后他才安定下来。他要是有眼睛的话就能知道他把孟琅折腾得有多惨,但他没有,他只嗅到空气中全是他的味道,连孟琅身上都是。对狼来说,这是让人安心的事情。 床上太脏了,也湿透了,没办法睡。阿块出去让店家烧水,这时候天都快亮了。 阿块虽然穿了衣服,却忘记自己的手被斫雪割伤了,店家看到他那血淋淋的手吓了一跳,因为这人本就长得凶悍,他也不敢多问。除非他看见尸体,否则他才不管这家伙要干什。话虽如此,整个白天店家还是没敢再靠近他们那屋。 阿块大概给孟琅清洗了一下,但其实他全身上下也黏糊糊的。他是不会出汗的,但昨天孟琅流了很多汗,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一切打理结束后,他抱着孟琅睡着了。 大约黄昏时,孟琅醒了。醒来的时候他觉得胸口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低头一看,是阿块的胳膊横在自己胸前。他再一侧头,就看到阿块乱糟糟的头发,笔挺的鼻梁,和浓密的眼睫。他把阿块的胳膊拿开,就这么轻微的动作,阿块就醒了。可也不像醒了,因为他往孟琅那边靠了靠,又抱着他继续睡了。 孟琅准备再把他的胳膊拿开,这下,阿块才真正睁开眼睛。 “你要做什么?”他声音沙哑地问。 第463章 “我......”孟琅一开口就愣住了,他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哑了。接着,他想起来他昨晚上最后是怎么求阿块停下来的了。他伸手盖住了自己的脸,羞愤欲死。就连这个动作他也觉得酸痛,因为昨天阿块用煞气把他的手捆了很久。昨晚的记忆开始一幕幕复苏,孟琅的心情极不平静。 真的,或许他昨天不该答应阿块的,就算是消气这也太过了...... “嗯?”阿块靠着孟琅,搂着他的腰问,“你饿了吗?要喝水吗?要吃东西吗?” 阿块一碰他的腰,孟琅便立刻瑟缩了一下。 完了。他想,今晚上不用去神君宫了。 他怎么接受这个事实,就是昨天他跟阿块做的那些事。真的,阿块的有些举动实在太出格了,他在军营里到底都看到了些什么啊...... “我去让店家送点吃的来,还有水。”阿块起身道。他也什么都没穿,精壮的身躯上满是伤疤,在那些伤疤上,有孟琅抓出来的长长短短的指痕。 天啊。孟琅闭了下眼,逃避地说:“算了,我不渴。” “你声音都成这样了。”阿块开始摸索衣服。因为看不见,他老是找不对该系的绳子。孟琅无奈地起身,腰上一阵酸痛,他看到自己手腕上被煞气捆出来的青痕,心中更是无言。他一边给阿块系衣服,一边想,算了算了,已经做了,生米成熟饭,还计较什么。反正也是你情我愿的事...... 阿块突然揽住他脑袋,亲了他一口。孟琅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我想亲你。”阿块笑道,“道长,你好好啊。” 孟琅忽然想起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的了。他叹气道:“那你昨天还那么生气?” “因为你又要食言——你这次不会再食言了吧?” “不会了。我不会再找死了。”孟琅苦笑道,“只要你不死,我就不死,这下可以了吧?” “嘿嘿。”阿块又亲了他一口,伸出小拇指说,“拉钩?” “拉钩。”孟琅勾了勾他的指头。都是茧,粗糙得很,这再次勾起了孟琅不太美好的回忆。 “我去拿饭。”阿块翻下床,快步离开了。 孟琅在床上呆呆坐了一会,突然发现一个红色的鸡毛掸子拼命晃动着。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在墙里挣扎的斫雪。 他顿时如五雷轰顶,捂住脸,直接往床上一倒。如果斫雪昨天什么都听见了的话...... 羞愤欲死已经不足以形容孟琅现在的心情了,他现在挺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进去算了。他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答应阿块,就因为他说他想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以后再不敢在阿块面前提起死了。他从来不知道阿块能那么生气。要把他哄好可太难了,他再也不想试第二次了。 第256章 终将出发 但事实是,今天晚上阿块又缠着他做了一次。尽管他们没有做到最后,因为孟琅真的太累了。第二天白天的时候又做了一次,孟琅都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问题在于,如果阿块兴奋起来的话他也很难保持冷静,因为阿块总会用尽一切办法...... “你真的不能再那么干了。”孟琅头疼地说,“我不喜欢那样。” 阿块在漱口,他把水吐出来,说:“但我喜欢那样,而且你每次都射——” “不是,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啊!”孟琅捂着脸叫道,“你军队里的人那样发泄不代表那就是正确的!一般大家都不会这样行房事——” “但是你喜欢啊,无论是前面还是后面——” 孟琅捂住他的嘴,万分羞耻地说:“别说了。” 阿块干脆咬了一下他的手指。孟琅迅速把手抽回去。阿块无辜地望着他,说:“这也不行吗?” 孟琅心情复杂地说:“你不会感到难为情吗?” “不会。”阿块干脆利落地说。 “啊——”孟琅哀嚎一声。他所熟习的礼义廉耻对阿块来说宛若浮云,因此在阿块面前他所坚持的这些东西也不堪一击了。色字当头果真是一把刀,他以前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他是说,他原以为夫妻之间也还是有基本的礼节要遵守的...... 阿块凑过来,把下巴往孟琅肩膀上一搁,双手就极其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腰。斫雪气得在空中乱舞,流苏甩的呼呼作响,骂得极厉害。孟琅说:“我们今晚得去神君宫了。” “明天去吧。”阿块说,“你身体还没恢复好。” “这都是拜谁所赐?”孟琅说,“没那么严重,好歹我还是个神仙,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阿块把手放到他腰上,使劲一按,孟琅一个踉跄,按着他手喊:“你干什么?” “你身体还没好,我那天干了什么还是记得的。”阿块说,“我知道你心急,但你再歇一晚吧。今晚上我什么都不会干的。” 孟琅沉默着。他不知道是否可以这样浪费时间,他们本该昨晚就去神君宫的。所以说,他当时真该想想别的办法让阿块冷静下来...... “你现在去,万一遇上什么,打架都打不利索。你不是身体恢复得快吗?再歇一天不会耽误太久的。而且,我们也不一定能在神君宫找到什么。”阿块开始晃他,耍赖似的,“再等一晚吧,就一晚。” 孟琅纠结地想,再等一晚,他的状态的确会恢复的更好。实际上,他今天确实觉得腰还有点酸痛,腿也有点抻不开...... 第464章 “而且我看不见,你要是行动不便,我也会受影响。” 孟琅被说服了,无奈道:“那就明晚去。不能再晚了。” 阿块欢呼一声,又把他抱住了。孟琅说:“你不嫌热吗?” “但是我身上凉快啊。这样你也凉快些。” 孟琅无言。斫雪的叫骂没得到回应,气得整个竖起来,流苏直抖,它一下子溜到角落里,再不理孟琅了。孟琅见状,颇觉对不起它,可他也拿阿块没有办法。说到底,他也喜欢他,所以才没办法拒绝。 孟琅叹了口气,往阿块怀里一靠,心想,自己也算是完蛋了。因为太喜欢了,所以什么办法都没有啊。 晚上的时候不知为何孟琅很难睡着。分明是个很好睡的夜晚,白天下了一阵透雨,天气凉快了许多,秋意越来越浓,蝉鸣渐渐遁迹,蛐蛐登台歌唱。一丝一丝的微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比前几天的闷热让人好受多了。而且阿块在他旁边,有阿块在是不会热的。 但到冬天的时候会冷吗?孟琅睁着眼睛,漫无目的地想。他向下望了望,看到了阿块蓬乱的头发。他的手箍在他腰上,重量分明,虽然他们之前也抱着睡,但阿块只是把胳膊搭在他身上,而不是这样整个人埋进怀里。 好像从那天晚上开始阿块就有些变化了,该说是肆无忌惮又或者是本性流露呢?或许是因为成长的经历与众不同,阿块在情感的表达上格外直白强烈,诚然,这不能算是一件坏事...... 阿块忽然抬头,问:“睡不着吗?” 果然,睁开眼睛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孟琅觉得很新奇,他盯着阿块,问:“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阿块打了个哈欠,说:“呼吸、心跳,都跟睡着的时候不一样。” “这样细微的东西也能听出来吗?” 阿块点点头,靠着孟琅胸口说:“现在的心跳比睡着时要快一些。” “难道我睡着的时候你听过吗?” 阿块僵了一下,还是承认道:“听过。” 孟琅惊奇地说:“我完全不知道。” “因为你睡得很沉。所以,今天为什么睡不着?”阿块问,“因为明天要去神君宫了吗?” 孟琅思索道:“或许吧。我一想到那里有宏元的神像,就有点紧张。” “他的神识会那么巧就在神像上吗?” “不。只是我觉得那地方离他太近了......” 不。孟琅想,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他修为大不如前了。所以他才会紧张,甚至可以说害怕。 阿块说:“要是我们真遇到了他你就先跑,你在我反而不好打。” “行。” 阿块怀疑地抬起头:“你到时候真得跑,别留下来。” “知道,我答应你了。”孟琅失笑道,“我这次真的不会食言。” 阿块稍微松了口气。他听着孟琅平稳的心跳声,心里觉得很安定。过了会,他听到孟琅说:“阿块,你往上面睡点。” 阿块往上挪了挪,问:“怎么了?” “我想看看你的脸。” 阿块倏然间睁大了眼睛,下一瞬,他抓住孟琅,吻了上去。他本来真的什么都不想干的,但孟琅一句话就让他心动无比。他吻得温柔而热烈,孟琅回应着,手指在他的头发间穿梭。吻到一半阿块突然把自己拔开,郁闷地说:“不能继续了。” 孟琅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他说:“真的不继续了吗?” “我之前说过今晚上什么都不干的。” “真的?”孟琅揉着阿块的耳朵,心情很好地说,“其实如果不做到底......” 阿块抓住他,一下子覆了过来。长夜漫漫,虫鸣唧唧,早上的时候,阿块都不想起来。他甚至想找个什么理由再拖延一下,但孟琅决定的事很难轻易改变。当夜幕降临之际,他们必须出发了。 去神君宫的路上,孟琅说:“梧桐殿前面是五灵坊,传说宏元曾经得一牛一蚕一猪一羊一鸡的帮助,所以人们在他的神殿前为这五种东西立了牌坊。五灵坊前是寺庙的山门,梧桐殿后就是道士的房舍,房舍后有一道围墙,里面有一大棵梧桐树,梧桐树旁边就是宏元故居。现在是黄昏之时,山门已闭,庙中无人,道士也都要睡了。我们这个时候去最好。” 从空中,他能看到巍峨的山门和高高的牌坊,后头的梧桐殿是这座庙里最恢弘的建筑,在夜色中,它宛如一头趴伏在大地上的巨兽,又像守卫着宏元故居的门神。与梧桐殿相比,宏元以前住的屋子不过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孟琅拽拽阿块,说:“往前一点,我们直接去他的老屋。” 他们在那排平房前落下。宏元的老屋其实早就坍塌了,后人依照村人的记忆,用那堆老砖重新建了一遍,废墟中的东西,也都放在屋子里。即便如此,这屋子从外面看来也十分简陋,就像一个普通庄稼汉住的地方。孟琅要去推门,阿块说:“等等。” 煞气从他脚下流出,流进门缝,前去探路。孟琅诧异地望着地上涌动的黑流,低声道:“你现在其实也算看得见吧?那你之前还说我身体不好会影响你?” “确实会影响啊。”阿块理直气壮道,“我会没法专心。屋里好像没什么,但门锁了。” “窗户也所锁了?” “锁了,但我可以打开。” “怎么打开?” 第465章 “用煞气。” 孟琅心情复杂:“你的煞气......用途还真多啊。” 屋里传来一声重响。阿块推开门,孟琅下意识拉了他一下。 “等等,别太快。”孟琅说,“我先进去,有些东西,不看是不知道的。” 他将门稍微推开一些,探头进去,便看到挂着农具的墙壁,再一转头,就对上了屋中央满脸血光的神像。那一刻,孟琅的心脏几乎停跳。他立刻挥了一下斫雪剑,把那两根蜡烛灭掉了。 “怎么了?”阿块紧张地问。 “有神像。”孟琅说,“这也正常。毕竟这里是他的家。我们快些找吧。” 这时候阿块就帮不上忙了。他烦躁地站在那,煞气不安分地动着。宏元屋中陈列简单,柜子不多,孟琅一一拉开,没发现什么。他又到春台前找了一圈,春台上只有贡品,梅花饼柑橘之类的。孟琅停了下来,盯着灰扑扑的地面。突然,他跪了下来,在地上摸索着。 墙壁可以倒塌,家具可以腐朽,可是屋子的地基是不容易变的。孟琅轻轻敲着地面,没有中空的地方。这里是主屋,宏元有东西也不会藏在这,他会藏在—— 卧室。孟琅迅速地说:“我们去侧屋。” 他们找到了宏元的卧室。出人意料的,宏元睡的是土炕。这屋子里也有神像,令人头皮发麻。孟琅总有种宏元随时都会降临的错觉,他止不住的心慌,这时候阿块抓住他,说:“别着急。” 孟琅深呼吸一口气,说:“谢谢。” 一般来说,庄稼汉会将值钱的东西藏在炕头。但这屋子已经倒过,如果宏元真在墙里藏了什么,也早就没有了。唯一的出路就是地面。可是这屋子的地也很正常。孟琅心中焦躁,难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吗?这也是有可能的。他冒险点了蜡烛,仔细搜寻着,可他的确一无所获。 孟琅将这排平房都找遍了,但还是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他有些沮丧,走到那梧桐树下,忽然,他发现梧桐树下放着许多梅花饼。 相传宏元在这棵大梧桐下成仙,人们在这里祭拜他也很正常,可为什么偏偏要放梅花饼呢?孟琅想起春台上那碟梅花饼,更疑惑了。 不应该放跟梧桐有关的东西吗......忽然间,孟琅想起了店家的话。 【梧桐殿只有一棵大梧桐,最多的还是梅花。听说,那都是宏元仙尊当年亲手种的呢!】 第257章 不灭金身 孟琅盯着那些梅花饼,心想,这梅花有什么寓意吗? 或许该去梧桐殿四周看看。那些梅花都种在那里。孟琅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阿块:“你还记不记得几天前我们在街上听到的宏元显灵的故事?” “哪段故事?他显灵的事太多了。” “不灭金身的故事。” 阿块回想着:“他给县令托梦,说要修一座不灭金身来保佑梧桐县?他还给县令指明了梧桐山里有棵大梧桐树,可以用它来做神像。” “不错。当县令真带人去找到那棵大梧桐树时,却发现它是好几棵梧桐树纠缠在一起长成的,而且已经死了。县令于是把它砍断做了一尊神像,放在梧桐殿里。有意思的是,当工匠雕刻神像时,发现这枯木上竟长出了一枝梅花,因为宏元爱梅,曾种过许多梅花,他们就把这枝梅花保留了下来。现在,那梅花到冬天还会开,被称为梧桐殿的神迹。” 孟琅沉思着,继续说。 “但我在羽化岛时,从来不知道宏元喜欢梅花。他住的地方到处种满了梧桐,连一棵梅花都没有。这不是很奇怪吗?他为什么不让人知道他喜欢梅花?事出反常必有妖,梧桐上不会长梅花,树离了土也不能活。那座不灭金身或许有什么问题,我们最好去梧桐殿看看。” “那就走吧。”阿块说。 梧桐殿是整个神君宫最为雄伟的建筑。它有三层,气宇恢宏,瓦皆贴金,柱皆镂彩,远看宛如一座丰碑,屹立在莽莽群山中。晚上,梧桐殿自然锁着门,但这拦不住阿块。 孟琅和阿块一进梧桐殿,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檀香味。梧桐殿里同样点着一排红烛,跃动的火苗像红色的泪珠。明黄色的经幡从屋顶垂下,宛如天际倾流的瀑布,又像神明垂下的玉手。微风吹过,经幡飘荡,露出了端坐在殿中的神像。 神像极高,一眼竟望不到头。它的面目隐匿在黑暗中,唯有低垂的捻着梅花的手能看清楚。它另一只手搁在膝盖的竹节鞭上,那是宏元的灵器。神殿中一片寂静,唯有黄幡微微晃动的呼啦声。孟琅仰望着神像,不禁心生忌惮。他安慰自己:宏元的神识要是在这尊神像上,他早就该发现他们了。 他绕着神像走了一圈,低声道:“我们得上去看看。” 阿块搂住他的腰,一抬脚,煞气就把他们托了起来。孟琅从袖子里掏出一根蜡烛点亮,烛光一寸寸地从神像身上扫过,它身上的线条充满力量,仿佛在流动,这让孟琅觉得它好像是一尊活物。他心中十分紧张,睁大着眼睛,仔仔细细地找着那枝梅花。他们从神像的手上、腰上、肩上转过去,最后,他们看到了神像漆黑的眼睛。 那枝梅花,居然长在神像的眼睛里。 此时梅花尚未开放,神像眼中不过一截丑陋的枯枝,奇的是那只眼睛正好是两棵梧桐树扭在一起形成的缝隙。那梅花枝从那黑漆漆的眼窝里伸出来,看起来格外诡异。 孟琅定定地望着那截木头。神仙显灵之事,常有附会,宏元给梧桐县令托梦的故事,他一开始也没有太在意。因为那县令完全有可能是先发现了枯木,而后编出了那么一个故事,以夸大自己的功绩。可现在,他却觉得那或许真是宏元托下的梦了。 第466章 因为,这截木头根本不是长在神像上的,它是被人插进去的,也可以说,它是被人裹在了那些枯枝里。 这太奇怪了。 孟琅问:“阿块,这枝梅花好像在神像里头,你能让煞气进去看看吗?” 煞气试探着爬了进去,沙沙的声响在岑寂的神殿中格外清晰。微弱的烛火,在神像脸上跳跃。沉重的黄幡,宛如监狱的牢杆。那漆黑的缝隙中,似乎有什么深不见底的东西。阿块的眉头一点点皱起来,他说:“这里头是空的。” “空的?” “里面很深......”突然,阿块瞪大眼睛,抓着孟琅迅速朝下飞去,就在这时,神像动了!它举起竹节鞭,打了下来!以那梅花为中心它涂金的神面一寸寸离开,木片扑簌掉落,梧桐殿发出轰隆隆的巨响,阿块抱着孟琅从门里冲出,与此同时,神像站了起来。 它向前跨步,黄幡从它碎裂的脸庞流过,它举起竹节鞭一打,梧桐殿便颤抖起来,接着,整个神殿轰然倒塌,神像出来了!阿块抓着孟琅朝外跑,这时,立在梧桐殿前的五灵坊忽然转过头——牌坊上那五只牛蚕猪羊鸡的眼睛倏然闪过亮光,接着,牌坊底下伸出了十双手,十个顶着牛头蚕头猪头羊头鸡头的石人从地底爬出,像一座山挡在阿块面前! 阿块立时向上飞去,石人仰望着他们,可神像却跟了上来!木头一块块从它身上掉落,最终,露出了一个青色的木头人。那木头人面目模糊,可身形却凹凸有致——宏元的神像里,竟是个女人! 千里之外,宏元一行人正在搜寻阿块的踪迹。他虽神格受损,却因三位上仙的倾力相救而损伤不大,不过他还是辞去了领队之职,奉归一为首。他们这一队出发得晚些,月华、百川、沧灵早已经各率神仙展开搜寻了。 他们一共有八人,分别是归一、宏元、妙真、笔中仙、火如云、金老丈、累累山人和黑无常。其中,黑无常是归一从酆都请来的,他说有个鬼差更容易发现青煞的踪迹,可惜酆都最近事务繁忙,阎罗走不开,白无常又得到处出差,只有黑无常能过来帮忙了。 这帮人从万年郡向北找,已经找了好几天。忽然,宏元停住了,笔中仙诧异地望向他,却见他脸色铁青,扭身朝另一个方向飞去。笔中仙大喊:“宏元仙君,你去哪里?” “我找到那青煞了!”宏元喊道,“他动了我的神像!” 何止是动了他的神像!宏元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敢去那个地方!瞬间,他便如一颗流星消失在天际。众人惊愕地望着他,又看向归一,后者面色凝重,说:“跟着他!” 梧桐殿上空,巨响如雷,黑云翻涌。道士们慌忙从屋舍里跑出,神仙宫不一会就成了一座空楼。孟琅被阿块扔了出去,他踩在斫雪剑上,远观着和阿块战斗的那木头女尸。显然,那是一具鬼侍。那女尸极其庞大,身体泛着青光,阿块在她面前渺小得就如一粒尘埃。 阿块惊险地闪躲着,磅礴的煞气从他体内涌出,很快就凝结成一个黑色的巨影。那黑影悍然出拳,与女尸不相上下,这更让孟琅心惊——这女尸竟能和阿块相抗!莫非这又是一具青煞?她的身体无比坚硬,即使受了阿块两拳也没有分毫变化。 其实阿块打得并不吃力,他的煞气并非实物,女尸的竹节鞭落在他身上就像落进水里似的,没什么力道。他揪住女尸的胳膊,把她摔进了山里。只听一声巨响,山中尘土飞涌,女尸倒在山坡上,又龇牙咧嘴地爬起,朝阿块冲了过去,却被他一把扣住脸,又按进了地里。煞气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身体——这是吞噬。 阿块不怕鬼,也不怕任何阴邪之物,因为他本身,就是这天地间至阴至邪的存在。 数百里外,宏元脑袋一痛。他捂着头,更快地赶去,一缕青光在他眼中闪现。他脚下群山飞逝,江河倒流,终于他看见了那熟悉的青山,看见了地上的女尸,还有正在吞噬她的巨影!宏元怒吼一声,掏出竹节鞭,一个金色的巨影在空中显现,孟琅冲阿块喊道:“宏元来了!” 他再站不住了,踩着斫雪冲过去,这时阿块也看见了宏元的法相,他抓住女尸,把她扔了过去。出人意料的,宏元的法相竟然接住了那女尸,而女尸也没有伤害他,两人一齐朝阿块攻来。此时,归一他们也看到了梧桐殿上空的景象。火如云激动地喊道:“是青煞!” 众人立即冲过去,刹那间法相齐出,梧桐殿上空如霞光辉照,而那巨影忽化作滔天黑潮,瞬间吞噬了他们。 他们被阿块拖入了鬼蜮之中。方圆十里的亡灵立刻被吸进了鬼蜮中,那庞大的黑影将整个梧桐县都笼罩在了黑暗之中。有人惊慌地叫道:“月食!” 他们的确会将这误以为月食,因为天空中除了黑暗再无其他。而在鬼蜮之中,神仙们都失散了。幸运的是,归一被吞进鬼蜮时抓住了黑无常。黑无常虽然不是青煞,可也是非比寻常的厉鬼,鬼蜮中的亡魂不敢靠近他。归一看起来很镇定,他对黑无常说:“你现在再看看。” 黑无常双眼一闭,一睁,瞳孔霎时变成全白。 归一问:“你看到了几个?” “一个。” “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黑无常问,“是否过去?方才上仙,可见孟兄?” 归一沉思着,他刚刚根本什么都没看见。片刻,他说:“先过去。” 第467章 孟琅被挡在了鬼蜮外面。他万万没想到阿块会以这样的方式把他排除在战斗外!刚刚他看得清楚,空中至少有五六尊法相,虽然还没成形认不出是谁,可那意味着至少有五六个神仙!他焦急地在鬼蜮外转悠着,这时,他看见地上的石人一个个走到了鬼蜮下面,那牛头石人抓起鸡头石人,把它朝鬼蜮扔了过来! 孟琅大惊,立刻出剑,他已召不出完整的法相,唯有一道恢弘的剑光闪过,斩断了那石人。可那鸡头坠地之后,很快就又滚回了脖子上。石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孟琅心下一凛,看来,只是斩断头颅杀不了这些石人。 石人再度聚集,看样子,它们想打破阿块的鬼蜮。 孟琅握紧斫雪剑,朝石人冲了过去。 不管怎样,他不能让它们得逞! 第258章 女尸中人 鬼蜮中,阿块与女尸、宏元在厮杀。他吞噬了宏元,又吞噬了坠龙山的阴气,实力远超从前,以一敌二也不落下风。那女尸虽然看着强大,但在鬼蜮中她的阴气无时无刻不在被劫夺,至于宏元,他神格本无大碍,可在鬼蜮中也打得束手束脚。 阿块急于结束战斗。在鬼蜮中,他的力量被放到最大。他就是这里的天,这里的地,这里绝对的王。他的每一次出拳,都伴随着万千亡魂的呼啸。那些亡魂汇成黑色的巨流,怒吼着朝宏元打来。宏元的法相在这黑色的狂潮中就如一叶即将倾覆的小舟,他的灵气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消耗着,这令宏元感到十分不妙。 不能再耗下去了。要么杀了这家伙,要么就赶紧逃走!可是......宏元看了眼女尸,咬咬牙,大喝一声,一道金光从他胸膛射出,刹那间照亮了这方鬼蜮,他的灵气汹涌而出,迅速汇入法相之中,那法相膨胀、攀升、像小山一样从地面拱起,悍然压过了漫天黑潮。 与此同时,一条条青色的藤蔓缠住了阿块的脚,女尸趴在地上,阴狠地瞪着他。那些藤蔓正是从她手中长出的。法相手中竹节鞭的圆环一圈圈亮起,宏元双手一翻,法相便举着竹节鞭砍了下来!登时,一道道金光从竹节鞭中迸出,撕碎了阿块的化身,鞭芒直指阿块。 不远处,刚和妙真汇合的金老丈和火如云也看到了那浩瀚的金光。另一处的笔中仙和累累山人也看到了。几人不约而同朝那金光闪现处赶去。 竹节鞭带着千钧之力落下,煞气猛地腾起,化作一只巨手伸出,接住了鞭身!灵气与煞气厮杀,法相与黑潮搏斗,就在这时,女尸腾地而起,抄着神像的竹节鞭冲了过来!又一只巨手从黑雾中刺出,接住了她那柄竹节鞭。宏元瞪着黑雾中那头可恶的青煞,他空洞的眼眶中翻涌着墨一般的青色。 煞气在阿块周围凝结,一个庞然大物从地面缓缓崛起,他的化身是被宏元打散了,可在鬼蜮中他随时可以再次凝结化身。宏元尽全力催发着灵气,紧闭的双唇中流下一缕鲜血。阿块觉得奇怪——宏元不是青煞吗?为什么他这样弱?而且,为何他直到现在都没用煞气? 就在这时,女尸忽然张大了嘴巴,她眼睛上那梅花枝忽然长出了花苞,宏元双眼一瞪,大喊:“回去!”说着,竟不顾神格的隐痛,将所有灵气使了出来!竹节鞭上忽然窜起一道雷电,法相威力大涨,击破巨手,击破黑影,打向阿块!突然,宏元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他一低头,发现是一截血红的拂尘。 归一愤怒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雷霆之力......果真是你杀了威灵!” 顿时,归一的灵气冲进了宏元的身体,他那受创的神格立即破碎,一道青色的煞气从他身体流出,瞬息便吞没了他!宏元的法相砰然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青色的巨影。 他的真身,终于出现了。 “那是什么?”金老丈愕然望着空中的巨影,“那是青煞?怎么会有两只青煞?” 话音未落,他的胸口便被一只手刺穿了。他眼珠微微一转,只看到妙真面无表情的脸。火如云大骇:“妙真仙子,你在干什么?” 妙真捏碎了金老丈的神格,转身朝火如云抓来!火如云立刻挥拳,烈火裹着拳头刺出,妙真面不改色,手舞如飞,火如云怒吼道:“你究竟在干什么!” 突然,火如云看到笔中仙从远处赶来,脸上不禁闪过一抹喜色。可下一瞬,他看到了笔中仙衣襟上的鲜血。他脸上的喜悦立时变为惊恐,笔中仙咧嘴一笑,露出了森森的白牙。忽然,一个黑影拦住了他——是黑无常。 笔中仙一愣,怒道:“多管闲事!” 他手腕一转,生花笔便画出数柄飞刀,朝黑无常刺去。另一边,火如云边打边冲妙真大叫:“你为何要杀我!” 妙真翻了个白眼,忽然,她嘴唇下出现了另一双血红的唇。那双嘴唇嘻嘻笑着,说:“谁是妙真?你连鬼都看不出,蠢猪!” 火如云大骇,一圈打在妙真脸上,可那张脸却将他的手裹住了!接着,那双红唇骤然变大,几乎横跨了妙真的整张脸,把他的拳头吃了进去!火如云惨叫连连,挥舞着断手。 妙真一扭脖子,光滑的脸上重新长出五官,那根本不是妙真的脸,而是一个陌生的绝色女子。深红色的煞气从她身上涌出,把那伞也染成了红色,她打开伞,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从伞中爬出——那才是妙真。 “谁是妙真?”这两个面容迥异的女子望着火如云笑道,“放着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千面!” 第468章 那边,宏元真身一显露,气势便迥然不同。归一立即召出法相,与他对打起来。他心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果然,宏元真是青煞!他骗过了羽化岛上的所有人,在一堆神仙中蛰伏了五百年之久!归一毕竟是归一,他灵气雄厚,一时间他竟与宏元平分秋色。 这令归一感到万分奇怪,他明明记得千年前那头青煞有多强大,可现在宏元不仅比不上之前,甚至好像还弱了些。 突然,女尸发出一声哀鸣。她没了宏元帮助后难以和阿块相抗,竟被他打穿了胸膛,女尸颓然倒地,几次都没能爬起来。她青色的眼瞳中,倒映着宏元被归一和阿块夹攻的画面,太奇怪了,作为一只活了上千年的青煞,他竟然那么弱。 女尸微微张开了嘴。她眼中的梅花开了。 宏元心中突然警铃大作,他猛地扭头,冲女尸喊道:“不!!!” 梅花迅速开遍女尸全身,青色的枝条从她身体中抽出,那枝条那么绿那么纤细,就像新发的嫩枝一般。那些枝条迅速扒开她的腹部,一股格外阴冷的气息流了出来。接着,一只白嫩的手从女尸的肚子里伸了出来。然后,一个长发及地的女人从她湿漉漉的肚子里爬出。她的上半身虽然是人的模样,下半身却还是树枝。宏元目眦欲裂,叫道:“回去!!!” 但太迟了。那女子睁开了眼,她的眼瞳,是极深的青色。 一瞬间,女尸瓦解为铜绿的煞气,那煞气远比宏元的暴虐,远比宏元的深厚,那煞气就如青色的葵花在空中绽放,无数细长的花瓣扭动着朝阿块和归一扑来,而每朵花瓣的尖端都是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头,这些玩意儿是人面蛇。 归一一眼就看到这些人蛇中最粗最大的一条长着海石老人的脸。他大骇,而人面蛇已经扑至他面前。关键时刻,阿块的化身抓住他,把他丢到了一边。那巨影怒吼着,吞下了那些蛇!巨影膨胀着,膨胀着,身体凸起许多小柱,就好像有什么在里面冲撞着。它越胀越大,最后几乎到了一个极限——一声巨响,它被撑裂了。 阿块坠落地上,嘴边一片殷红。他的整个胸膛都空了,密密麻麻的人面蛇钻进了他的身体,撕咬着他的血肉。归一赶紧在他胸前拍了一掌,那些煞蛇立即朝他咬去。那浓郁的煞气令归一心惊,那样精纯,那样残暴,那样狠毒,与一般的鬼根本无法相比。 女人抬手,撑住了天。她面无表情,可她的手如此有力,煞气源源不断地从她体内流出,鬼蜮,变形了。 鬼蜮外,孟琅正在和那些石人周旋。他不想让它们破坏阿块的鬼蜮,可又没办法消灭它们。无论他砍下它们的头颅多少次,它们都能重新组装起身体。消灭这些石人的关键究竟是什么?孟琅在那些石人中穿梭,它们虽然力气奇大,但行动迟缓,追不上他。 牛、蚕、猪、羊、鸡。这些石人是从五灵坊下钻出来的,那么——孟琅猛地冲向五灵坊,这时,他看到五灵坊上的牛蚕猪羊鸡的眼睛都亮了。那些东西像活了一样从壁画上逃走了!登时,他明白这才是击杀石人的关键! 他正要去追,鬼蜮却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孟琅愣住了,他看着天空上那片黑色的海洋,一个黑色的牛角似的东西从里面刺了出来,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最终,鬼蜮破了。 无数铜绿色的亡魂从鬼蜮中游出,扑向天地。梧桐县中一片哀嚎,那些亡魂肆意地吸食着村民的灵魂,所过之处人们都成了一具空壳。 鬼蜮最深处,宏元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个女人。 “不,不......”他恐惧地喊道,“你不能出来!你还没有成形——回去——回去!” 但女人已经无法回去了。她雪白的肌肤迅速枯萎,浓郁的煞气从她身体中溢出,她下半身那些嫩绿的枝条也马上变为枯黄。她就像一朵昙花,转瞬即逝,宏元恐慌地抱着她,他的煞气流向她,可是徒劳无功,女人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她抬起手,好像是想抚摸宏元的脸颊,可她的指尖碰到宏元的刹那,她就变成了一片灰烬。 “不,不,不......”宏元叫道,“不!!!” 第259章 石头仙翁 一团明亮的青光从女尸身体中飞出,融进了宏元的身体。那一瞬间,熟悉的威压降临,宏元眼中双泪长流,不,他已经不是宏元。那些肆虐的亡魂如归海的河流般汇入他的身体,瞬间,一个青色的巨人屹立在大地之上。 那青色的巨人哀嚎着,于是天下起了绿雨。不,那不是雨,而是——煞气! 如果说阿块的煞气像海,宏元的煞气却像天。海尚有尽头,天却无边无际——现在,天塌了。远处的人们只看到梧桐山上空一大片绿色的云霞向下坠落,就好像天空被人捅出了一个窟窿。那一瞬无论是黑无常还是千面还是笔中仙火如云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逃! 但就在宏元跟前的阿块和归一如何逃!他们几乎瞬间就被宏元的煞气淹没了,一道白色的流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煞气,孟琅冲了进来,抓住他们,吼道:“走!”但煞气中无数只青色的手抓住了阿块和归一,无数个青色的人头撕咬着阿块和归一,孟琅也被他们抓住了。 归一知道,宏元要吞噬他们。 他看了眼孟琅,把他推开了。然后,他松开了天流瀑。雪白的拂尘裹住了孟琅,也裹住了阿块,归一双手结印,眼神平静。 他的神格熠熠生辉。修行千年,虽不能杀青煞,可要说无一击之力,却也太轻看了他! 第469章 他手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阵法。那阵法罩住了归一的神格,刹那间,就像在干柴上浇了一把烈火似的,归一的神格熊熊燃烧起来,他脸上金光一片,肌肤几乎透明。天流瀑带着孟琅和阿块迅速飞去,它雪白的毛须被煞气中的鬼魂一把把扯下,在天流瀑里孟琅什么都看不见,忽然,他和阿块被天流瀑甩了出去。 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宏元煞气的边缘。天流瀑转瞬就被吞噬,阿块忍着剧痛,抓住了孟琅。他没有回头,全力向前飞驰。他能感觉到身后那可怕的急速增长的灵气,对鬼来说那是最令人恐惧的东西。 远处,青色的鬼潮中忽然亮起了一道光柱。那光柱直冲云霄,一个浩大的人影在光柱中闪现,他的形体模糊不清,他的神格却无比璀璨。 光柱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膨胀开来,天地间本不可能再有如此多的灵气,可它们就是出现了,好像扩散开的波纹一般无限地扩张,最终一声亘古的鸣响在空中荡开,光柱裂开,无数细白的光雨落下。 刹那间孟琅眼前一片雪白,耳朵流下两道鲜血。他短暂地失了明,失了聪,当他眼前再度出现模糊的光影时,他发现自己摔到了地上,但他没有受伤。他勉强爬起来,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跪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努力压下那恶心的感觉。斫雪剑飞入他手中,他撑着斫雪剑,站了起来。 他一转身,就看到了阿块。 阿块跪在地上,几乎蜷缩成一团。他背上一片血淋淋,就像从绿矾油里滚了一道似的。那狰狞的伤口里,丝丝缕缕的灵气像针一样深深扎了进去。孟琅赶紧冲过去,帮他把那些灵气引出来,就在这时,阿块突然推了他一把。孟琅还没反应过来,一条人面蛇就擦着他的鼻尖咬过去了。阿块一把抓住那蛇,按在地上,声音嘶哑地吼道:“别!过!来!” 那蛇在他手中扭动着。孟琅盯着那蛇头,心中无比震惊。 那,那是已羽化了的海石老人的脸! 阿块另一只手按着胸口,指缝间有无数小蛇攥动。近乎深青色的煞气从他身上涌出,撕咬着那些铜绿色的人面蛇。他手中那条蛇剧烈地挣扎着,蛇尾在地上抽得啪啪作响,但阿块紧紧卡着蛇头,指头几乎陷进蛇兽之中。就在这时,一条小蛇忽地从那人面蛇口中钻出,向阿块咬去!孟琅抄起斫雪剑,本能地,一剑砍断了那条蛇! 蛇尾落地,蛇头却还咬向阿块。关键时刻,一只手掐住了那条蛇——是黑无常!那蛇在他手中扭动着,极其凶狠,此时,阿块手中那蛇突然惨叫一声,海石老人的脸变了形,彻底被吸入了煞气之中。 阿块身上煞气大增,一瞬间就吞噬了那些小蛇。他呕出一口黑血,双手撑在地上,煞气却渐渐地平复了。他胸口的那个大洞也愈合了,只是背上的伤口仍然狰狞。孟琅急忙过去,将那些灵气导了出来,这时,他看清了黑无常手中那条人面蛇的脑袋。他大吃一惊,叫道:“石头仙翁!” 那人面蛇正是早就被威灵真君诛杀的石头仙翁!他挣扎着,嘶嘶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黑无常将那蛇塞进袋子,说:“此处危险,先离开!” “去哪里?” “尖崩子。” “你怎么会知道尖崩子?” “上仙所托,如何不知!”黑无常厉声道,“宏元未必死,你我须速离!” 话音刚落,他一手抓起孟琅,一手抓着阿块,飞了起来!空中,孟琅问:“你没受伤?” “我走得快。”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跟师傅在一块?师傅呢?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块伤口里的灵气是师傅的,师傅人呢?是他让你来找我的?他现在是不是在尖崩子——” 黑无常一律不答,只面色沉重地全力前行。孟琅见他不应,心中越发不安,越发恐慌。师傅肯定跟宏元交手了,他是赢了,还是输了?虽然宏元是青煞,可刚刚那一击太可怕了,那样恐怖的灵气他从没有见过,就算是宏元,难道对上那一击也能无碍吗?师傅,师傅应该没事,就算没有打赢宏元,他肯定也能逃脱...... 忽然,黑无常面色一变。他直直地坠到地上,松开孟琅二人,伸手就捅进了喉咙里,拽出了一条细长的人面蛇。黑无常脸色铁青,说:“漏网之鱼。” 他把那蛇装进袋子,在袋口敞开的刹那,石头仙翁跑了出来,直直地钻进了阿块的耳朵。孟琅大骇,可阿块只是晃了晃脑袋,接着,他的形体就溃散了。他又变成了一团青雾,那雾气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人面蛇被挤在里头,动弹不得,那蛇尖叫着,大喊着,竟然说出了人话。 “放过我!放过我!小神仙,老头我也曾是神仙,你别见死不救!放过我,我告诉你们宏元的弱点。” 那团青色的墨疙瘩不动了。接着,它晃晃悠悠地跑到了孟琅面前。孟琅接住它,问:“阿块?” 墨疙瘩点点头。黑无常解释道:“食鬼太多,消化不良,缩形节体,无碍勿忧。” 墨疙瘩抬了下脑袋,像是翻了个白眼。孟琅松了口气,问被锁住的人面蛇:“你是石头仙翁?你真是他?你没死?你怎么认识宏元的?你知道他的弱点?” “你这小神仙问题也太多了——嘶嘶嘶!别打我!我说,我一个个说还不成吗?”人面蛇被墨疙瘩打了一巴掌,赶紧说,“不错,我就是石头仙翁!老头我被宏元那小子坑死啦!他偷了我的炼鬼术,还杀了我,把我炼成了这鬼东西——” 第470章 孟琅打断他:“你怎么碰上宏元的?他不是被威灵真君杀了吗?” “这谁知道!总之我就碰上了,收他做了徒弟——” 孟琅再次打断他:“什么时候?” “一——九百年前。老子给他杀了,炼了,塞进了截破木头——” 孟琅盯着他:“你撒谎了。” 人面蛇一愣,叫道:“我怎么撒谎了?老头我行得正坐得端,我撒什么谎!” 孟琅当机立断:“无常兄,你能看走马灯吧?你看看这家伙的走马灯。” 黑无常立刻伸手朝人面蛇抓来,那蛇慌了,大叫道:“别别别!别啊——我说,我说!”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孟琅厉声问,“一什么?我听见了!” 蛇叫道:“咦?咦什么?” 孟琅果断道:“黑兄,看他走马灯。” “哎哎哎!”人面蛇叫苦不迭,认命道,“一千年前!” “宏元一千年前是青煞。”孟琅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十分恐怖,“你到底是怎么认识他的。” 人面蛇支支吾吾,似乎还想逃避。这时,黑无常支招道:“不如食之,亦得记忆。” “别!别!别!”人面蛇大惊,忙叫道,“我说!但你们得保证,我说完之后就放了我!” 孟琅已没有耐心:“阿块,你干脆吃了他吧。” 墨圪塔动了一下,人面蛇吓得几乎成了一条直线,他哭叫道:“我说!我说!好歹你还是个神仙,就这么欺负我!该死的宏元,你真是把我害得不浅呐!其实,其实,我认识宏元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人面蛇胆怯地觑着孟琅,后者只盯着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们是知道一千年前那场大战的,青煞啊,多么强大的力量,强大到四上仙都差点比不过,鬼的力量居然能胜过神,这实在令人惊异......” “别说废话。”孟琅说,“你认识宏元时,他死了。但现在,他活着。你干了什么?” “小娃娃你最好别这么聪明......”人面蛇还想顾左右而言他,墨疙瘩直接张开大嘴,人面蛇赶紧叫道:“我捡走了他!该死的!我把他捡走了!但我也没什么坏心思,我就是想研究研究!青煞啊!这样强大的力量!谁不想弄清楚这其中的奥秘!他娘的谁知道他居然活了!他原本已经死透了啊!” 第260章 所谓弱点 一千年前,青煞的力量让羽化岛震惊恐惧,也让石头仙翁醉心不已。诛杀青煞时,他趁乱捡走了宏元的一丝残魂。他日夜研究这缕残魂,想将青煞的力量化为己用,由此钻研出了炼鬼之术。 他没有想到,在炼鬼的过程中,宏元居然恢复了意识。那狡猾的东西潜伏着,暗中恢复着力量,在他最后一次炼化他时,他逃走了。 “就是这小子害我被贬凡尘。”石头仙翁愤愤不平地嚷嚷道,“我当时就不该救他,忘恩负义的家伙。那之后我一直想杀了他,所以我就想再炼一只鬼,一只比宏元更强大的鬼,可我没想到那小子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我被贬的消息,居然化作凡人的模样找上门来,要拜我为师。 这小子可真狡猾呐,他假装帮我捉鬼,私底下却在偷师。幸亏我发现了,用我新炼的鬼侍赶走了他,结果,这番动静又惊动了羽化岛,我就让威灵真君那小子给杀了。威灵那愣脑子,我炼鬼又不是什么恶事!我要是真炼出青煞了,羽化岛以后还用怕青煞吗?短视!愚蠢! 你说说,我要是现在还活着,保准能炼出五六七八个青煞来,到时候都不用羽化岛出手,我手下那帮青煞就能把宏元杀了!宏元那小子聪明,知道我这套本领的厉害,才故意跑我这来骗本事。我死后魂魄被他捡走了——呸!下三滥的东西!为了把我那套本领榨干净,他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老头我差点给他折腾死! 可我没死。他把我扔进万象鼎里——说来他也真够走运的,居然找到了这样的好东西。老头我要有万象鼎,还能让他炸了炉子跑了?他往鼎里不停地扔东西,每次一扔就是成百上千,最开始都是人,后来就有神仙啦。” 人面蛇嘿嘿一笑,幸灾乐祸地说:“小神仙,这几百年来,羽化岛的光景不太好过吧?第一个是谁来着?平浪仙?后来又有七八个,再后来,我就不在鼎里了。我们这些神仙生前不同凡响,死了也不同凡鬼,一个二个都在鼎里吃人,那场景真是好笑极了。一帮神仙,跟鬼似的狗咬狗!嘶!嘶!嘶!” 人面蛇咧开漆黑的大嘴,吐着鲜红的信子。孟琅厌恶地盯着人面蛇,心里直犯恶心。 “我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在那鼎里了。没想到,宏元那小子有一天把我们捞了起来。我还以为他是要吃我们了,说到底他是青煞,他不吃鬼干什么?结果,他干了件叫我目瞪口呆的事情。他把我们塞到一块烂木头里了!那木头,你们都看见了,可你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吧?像你这样的年轻后生晓得什么?” 人面蛇摇摇头。他本来不该如此嚣张,可他现在深陷困境,形同末路,反而有了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再说,他已经七百多年前没见过人了,他是真想说说话啊!说出来,恶心恶心这个神仙,岂不快活?他得让他们看看,杀了他,是多么错误的决定! “那木头可不是一般的东西。”人面蛇想卖点关子,但孟琅的表情毫无变化,这令他十分挫败,只得更夸张地说下去,“那是邪物!人死了叫尸,尸僵而不死,慢慢地就成了怪力乱神的东西,其中顶厉害的就是不化骨,不化骨本不会死了,死了,也不会烂,那木头只长在千年不烂的不化骨上。说是木头,谁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宏元把我们塞进去要干嘛吗?” 第471章 孟琅依旧面无表情。人面蛇十分失望,嘀咕道:“嘶嘶,你这小神仙忒不懂礼貌,我好心跟你分享这些故事,你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你真当自己是审讯犯人啦?” 孟琅说:“继续说。” “你叫我说我就继续说?好好我继续说,你别吃我!”人面蛇慌忙躲避着墨疙瘩的攻击,赶紧说道,“宏元把我们都丢进去,我们就成了那木头的养料。我聪明,知道躲进别人肚子里,这样别人死了,我还能活着。那些蠢货一个二个就都死了,一点神志都没有了。一开始我不明白宏元要干什么,可后来,我就知道了。你知道宏元干了什么吗?他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那木头了。 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仙了。我真纳闷,这鬼东西怎么能成仙?反正他成仙了,没心也死不了,可心还是顶重要的,他居然把心挖出来给那木头了!他的力量一下子就少了一大截,可他看起来却满不在乎的。有了宏元的心,那木头一下子生出了形——就是那个女人,你们都看见了吧?” “你们虽然看见了,可肯定不知道那女人是谁。”人面蛇得意洋洋地说,“我知道。有一次,我听见宏元喊那鬼东西‘姐姐’。” “吴桐?”孟琅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他姐姐吴桐?” 人面蛇大受挫折:“你怎么知道他姐姐名字?” “回答我,那是他姐姐吴桐?” “不,不是。”人面蛇不屑道,“那不过是个邪灵。宏元把自己的心给了它,让它萌了芽,可它还是个邪灵。但宏元铁了心要把那玩意养出神志来,这么多年他源源不断地往里头塞鬼魂让它吃,甚至还把它移到了人烟繁华的地方,让它听那些人的愿望,好像这样它就能聪明点似的,结果呢,那家伙还是蠢得跟个小孩似的。 要我说,它要没从树里出来,那杀宏元可真是再容易不过了。可现在它没了,宏元的心回去了,他的力量完整了,你们现在想对付他可就难喽。归一那老头......”人面蛇瞧孟琅脸色不对,赶紧改口,“可真是厉害。他到底哪来那么多灵气的?就算是宏元,挨了他那一下估计也伤的不轻......” “说正事。”孟琅说,“宏元的弱点到底是什么。” “没耐心的家伙。”人面蛇嘀咕一声,说,“这样值钱的消息,要不是老夫跟你都是神仙,老夫肯定不会这样轻易地告诉你。小神仙,老夫可得告诉你,就你这点修为,被两个鬼夹着——嘶嘶嘶!”墨疙瘩突然动起来,人面蛇尖叫道,“你这青煞脾气太坏!你怎么能相信他——嘶嘶嘶!别吃了!救命啊!!!” “阿块,”孟琅说,“让他说。” 墨疙瘩吐出一截蛇身,人面蛇虚弱地说:“欺负人的家伙......得了,虎落平阳被犬欺,老夫自认倒霉。本来,宏元那小子最大的弱点就是没了心,不过,今天老夫却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没想到吧,老夫虽然当时在跟你们打架,可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老夫注意到,宏元的神格不稳。” “他神格怎么不稳?” “他被归一一偷袭,法相就碎了。这可不太对劲。”人面蛇摇头道,“自从他成了神,老夫就没见他用过煞气,哪怕抓我们,用的也全是灵气。他是鬼,还是极强大的鬼,可他竟能一直维持神的外表,这说明他能很好地压制鬼气,也说明他的神格同样强大,可今天,他好像完全压制不住身体的鬼气了? 尤其是,他的心已经回来了。可以料到,他身体里的鬼气会越来越难压制,可他又成了神,嘿嘿,这个难题要如何解决?灵气和煞气不能相融,他体内有这两股力量折腾,日后只怕有好日子受了。除非他放弃当神,或者当鬼,但神格可不是磨烂底的鞋,说扔就能扔,宏元的弱点,就是这个。” 人面蛇眼珠一转,谄笑道:“好了好了,小神仙,我现在可是能交代的都交代了。你看在我这样配合的份上,可得对我宽大处理。要是你放了我,我就把一身本领教给你。别看我成了这样,我脑子可十分清醒,什么东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要是人被炼成鬼侍,怎么化解?” 人面蛇大吃一惊,他忌讳地瞄了眼墨疙瘩,讪笑道:“你说啥?炼鬼术?”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会炼鬼?”孟琅冷笑道,“我只想知道那些鬼侍还能不能清醒。” “我要告诉你,你能不能放了我?”人面蛇试探道,“我告诉你的东西可够多了。除了我,没人能再知道这么多东西了。你要是还得寸进尺,我宁愿带着炼鬼术的秘密到坟墓去。” “可以。”孟琅想了一下,爽快地说。 “当真?” “我以神格发誓,若我骗了你,终有一日会变成凡人。” 黑无常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当真放他?” “当真。”孟琅毫不犹豫地说。 人面蛇放心了,说:“炼鬼有两种,一种是还留着它的意识,但行事都不可违反主子的命令,叫生炼;另一种就是抹杀它的意识,干啥事都得你下命令,叫死炼。后一种是没救了,前一种,解了它脑子里的咒就行。” “如何解咒?” “只要你修为比下咒者高就能解。如果是鬼解咒,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咒吃掉,宏元当年就是那么解了我的咒。” “如何区分生炼和死炼?” “好分得很。死炼不会说话,生炼跟活人没什么区别。”人面蛇嘿嘿笑道,“我能走了吧?你的问题,我可都回答完了。” 第472章 “最后一个问题。你既然如此了解宏元,那在你看来,如果要杀了他,该怎么做?” “这个嘛,要是羽化岛剩下的人拼尽全力,或许可以成功吧?”人面蛇期待道,“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吧?” 孟琅点头道:“阿块,放人。” 人面蛇感到身上的束缚立刻脱开了。他立即跃出,朝地面钻去,就在这时,一道寒光闪过,孟琅精准地将他钉在了地上。人面蛇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大怒道:“你,你出尔反尔!你这背信弃义的家伙!” 孟琅死死地瞪着他,说:“今日青煞之祸,全因你一己私念而起!你想逃?不——可——能!” 斫雪划过,将人面蛇一分为二,阿块跳了下来,正好将人面蛇吞了进去。孟琅盯着地上残留的煞气,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平浪仙、海石老人、威灵真君......那么多人都死了,只是因为石头仙翁的一己私欲!因为他要炼鬼!他怎么敢活着,怎么敢! 他深吸一口气,阿块跳到他肩上,贴着他的脸。那团墨疙瘩冰冰凉凉的,令孟琅稍稍冷静了些。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愤怒,对黑无常说:“黑兄,走吧,咱们去尖崩子。” 第261章 庐中残影 去尖崩子的路上,黑无常得空,终于说了自己为何会跟归一真人同道。 几天前,归一突然造访酆都。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变成猫躲进狗洞里的阎罗揪了出来。白无常和黑无常被天流瀑捆成了两个粽子,动弹不得,白无常只得扯着嗓子大叫:“孟婆奶奶!快来帮忙啊!大王要没命啦!!!!” 一道黑影从城外奔来,孟婆提着竹竿砍断了天流瀑,对归一道:“你来酆都做什么?” “我来弄清楚我徒弟怎么会出现在羽化岛。”归一不善地盯着阎罗,后者赶紧叫道:“这不怪我!我已经想办法劝他了!可我劝不动啊他非要去找那青煞——” “和月华交手的鬼就是你?” “是我!归一上仙你就饶了我吧!我也不是故意的,可我要不帮他孟琅就得让月华抓住了——” 归一放开了他,阎罗赶紧蹿到了孟婆身上,瞪着一双黄澄澄的大眼睛望着归一。归一神色复杂,似乎并无兴怒问罪之意,他幽幽道:“关在羽化岛的红煞不见了,既然放走它的人不是你,那么,羽化岛上就还有鬼。” 阎罗惊道:“什么红煞?谁放走的?对了,孟琅不是说宏元是鬼吗?该不会是他?” “宏元听到了我和月华的谈话,为证明自己不是鬼,他自剖了神格。” “自剖神格?”阎罗和白无常一齐叫起来。白无常的声音比阎罗更大,他铜锣一般喊道:“乖乖!自剖神格!他玩儿这么大?结果呢?他不是鬼?那景懿君为啥说他是鬼?” 孟婆却说:“自剖神格,也不代表他就不是鬼了吧?” “不错。”归一沉声道,“这是以退为进的路子。现在羽化岛上人人皆信他是神,我却确定了——他是鬼!” 阎罗大惊,追问道:“您怎么确定的?” “他一心想逼我承认他是神,却因此露出了马脚。五百年来,宏元是什么人?温吞如玉,人皆赞誉,人之本性难以骤变,他五百年来遇到多少难事,何曾幡然变色?纵然听到我跟月华怀疑他是鬼,也断不至于激怒至此。他本可以让我或月华查探他的灵脉,却非要自讨苦吃剖出神格。他那日所作所为,老夫起初未觉不妥,后来回想,实在大觉可疑。” 孟婆问:“你就因此断言他是青煞?” 归一道:“倘若那红煞没有失踪,老夫未必怀疑至此,可它失踪了,且时机如此之巧,这足以证明意欲加害羽化岛的并非我徒弟。有人想趁机把劫走红煞的罪名按到我徒弟身上,此人才是羽化岛真正的敌人,这些家伙潜伏在羽化岛上,眼见羽化岛众人皆不信我,也不信青石,想必正暗自得意。这些人中,必有宏元和黑山君。” “黑山君?”阎罗叫道,“怎么还有他?” “因为他曾污蔑青石与青煞勾结。”归一说,“这世上的事情总有真假,假如宏元是真,那青石所说的一切就是假,如果宏元是假,那青石所说的一切都是真。老夫既然相信我徒弟没有撒谎,那么黑山君先前所言自然是污蔑。老夫本就对黑山君多有怀疑,如今回想起来,他若是受人指使去了北杈子山,嫁祸我徒弟,便一点不错了。” 孟婆问:“上仙如此相信景懿君的话?” 归一坚定道:“不错。宏元虽自剖神格骗过了众人,老夫却必将揭露他的真身,证明他是青煞。” 听到这,孟琅已按捺不住心中起伏的思绪,颤声道:“我师傅要如何证明?” 黑无常道:“上仙未言,但令我随行,察君踪迹,若有事,径往尖崩子。” 宏元修为高深莫测,连自剖神格都能安然无恙,师傅却要证明他是鬼,这其中必定大有机关。孟琅心急如焚,只想快些赶到尖崩子,弄清师傅的抽换,于是全力飞驰,不久便瞧见尖崩子那雪白高耸的山尖。 这次山头无阵法阻拦,孟琅径直冲进去,闯进茅屋,拉开门的瞬间,他看见屋子里一个熟悉的人垂眼站着,脸上骤生光彩,不禁惊喜大喊:“师傅——” “想必是你来了。”那人说,“为师已经等你很久了。” 孟琅愣住了,他突然发现,那人影有些虚幻,脚下也没有影子——这只是归一留下的一道意念。 第473章 孟琅浑身一下子凉了,呆战在那,愣愣望着那人影。 那人影没有抬头,继续道:“你来羽化岛之后,宏元自剖神格,以证清白,众人皆以为你和青煞勾结,污蔑宏元,随后,黑无常从万年抓来的那红煞便跑了。救她的是鬼,但羽化岛戒备森严,怎会突然有鬼闯进来?大家都以为是跟着你的那只黑猫,为师却疑心那黑猫与阎罗有干。 为师即刻去酆都验证此事,那黑猫果真是阎罗。既然如此,那鬼便出自羽化岛内部。那么,这鬼又出自何处?为师想到你说的话,再三思索,决定仍旧信你,因为若不信你,一切便说不通。何况你真若与青煞勾结,意图加害羽化岛,又何必几次三番回来?又何必去找亡人山的青煞,自讨苦吃?又何必撒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谎? 近日来羽化岛异事迭出,烦杂之中,大家竟忘了杀害威灵真君的真凶还未找到。要知这天下能杀死他的人寥寥无几,而他的死又跟亡人山的青煞有莫大关节。跟着你的那个青煞连鬼蜮都没有,料想难以杀他,卿铁笛则更不能。既然如此,杀他的必定另有其人。 若说此人是亡人山那只青煞,那么他真是心机深沉。须知青煞出世,必有乱象,他要不是有意隐藏,羽化岛必将有所察觉。威灵羽化并非一日,他既然能在亡人山潜伏这久,图谋想必甚大。他让卿铁笛引我们去亡人山,自然是要将我们一网打尽,可他竟只叫卿铁笛过来,却不叫万年那几个红煞过来,这实在大大不妥。 且他忽然出现在万年郡,那女红煞出现在万年郡,那国师红煞出现在万年郡,连卿铁笛也出现在万年郡,这实在太过凑巧。他显然是得知了你们消息,想要截住你们。然而,他已给你们杀死,他死之后,众鬼群龙无首,自该惶惑无极,怎能趁乱救走那女红煞?何况就算救出,主子已死,又何必留下鬼气陷害你? 如此种种,都说不通,为师只能推断那幕后主使不是亡人山的青煞,而是某个潜伏在羽化岛的不知名人物。唯有如此,他才能消息如此灵通,既知道你去了万年,又能趁乱指使人救走红煞嫁祸于你。此人心机深沉,又能当机立断,心术之深,不可估量,此人就是宏元。 那日宏元急欲将为师逼上绝路,承认你所言皆是污蔑,却不料终于露出了自己的马脚。为师与兄长不同,他相信证据,我相信人性。宏元那日所为,与平时行事作风,全然不同,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人之所为皆有目的,一个人不会毫无理由地性情大变,为师只能认为,他几百年所呈现的温柔敦厚,都是伪装。 起初,为师仍不愿信事实果真如此,但为师一旦认定宏元就是青煞,先前所感种种疑窦便涣然冰释。世事本就多有不合常理之处,但再荒谬绝伦,也该有所分说。为师在心中反复辩驳,发现唯有认定宏元是青煞才是解释种种迷雾,因此,为师认定你说的话不假。” 那人影挥动拂尘,空中立刻漂现一片灰色的残象。残象之中,羽化岛化为不毛之地,琼台楼阁,尽数倒塌,奇花异草,残败不堪,更有海浪嚣天,黑云遮日,天地之间,一片昏冥,全然是一副末日景象。 人影望着那片惨淡的景象,叹道:“为师早年为修道抛妻弃子,本以为能不死不灭,没想到神仙竟也会化为灰烬。自五百余年前第一个神仙羽化之后,为师日夜卜卦问天,试图弄清神仙湮灭的缘由,可无论为师怎么算,也只有一个死字。为师算到,这天底下以后将不会再有神仙。 为师本以为,这是天道注定。可如今青煞出世,威灵被害,我和百川月华也险些陨落亡人山,为师才发现,□□,而是人祸。一千年前我们没能诛杀那青煞,一千年后它便回来寻仇。如今宏元在羽化岛颇为得势,为师只能假意顺从,将他盯在眼皮底下,伺机将其诛杀。纵使诛杀不成,也能令他暴露真身,不再使众人受他蒙骗。 诛杀青煞,至为困难。为师苦思冥想,唯有用聚灵阵一试。聚灵阵可凝聚天地灵气,或能使我获得与青煞相抗的力量。可惜,为师未能将这阵法钻研透彻,目前的聚灵阵还无法生出灵气,可若以灵气为引,它却能使这灵气无限繁衍,直到阵法承受的极限。 为师决定以自己的神格为引,用聚灵阵杀了宏元。为师请黑无常同行,为的是为师但遭不测,尚有人能去找你,告知你这一切。不过,为师也不确定你是死是活,若你死了,那么这天底下就只有酆都的人知道宏元是鬼了。为师给兄长留下的遗信,也只能托他们转交了。” 人影叹了口气,继续说:“兄长的执拗不下于我,固执亦不下于我。不知道我的死可否使他回心转意,重新考察宏元的可疑之处。宏元与为师这一战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毫发无伤,这是抓住他破绽的大好时机。你要赶紧带着我的信去找百川月华。 我在尖崩子设了聚灵阵,新挖掘的灵池是阵眼,其中灵气,你可用来疗伤。只要灵池不枯竭,这聚灵阵就会一直运转,山上的阵法也会一直存在。我曾算出你要死在山下,可为师不希望这卜卦成真。尽管我一开始并不想收你为徒,但青石,收你为徒,我并不后悔。” 人影苦笑一声,说:“剑仙大人说得不错,我自诩无情无欲无求无望,可所执并未输于他......我毕竟,也不过是个凡人。我虽然负了兄长,负了妻儿,但我对得起羽化岛,对得起上仙的名头,如此,我也算赎罪了。” 第474章 此言落罢,人影双目一闭,身形随即消散,无数萤火虫似的细小光点从他身体里逸出,瞬息湮灭在明亮的空气中,孟琅猛地扑过去,悲呼道:“师傅!不,师傅,不!!!”可人影还是消散了,彻彻底底地消散了。孟琅徒劳地在空中抓着,但他什么也抓不住。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做梦。师傅死了?师傅怎么可能死?师傅是那样强大,那样无所不能!他怎么可能死!他脑子里盘旋着归一刚刚说的那些话,可却无法理解。他呆呆地望着地面,就在刚刚这里还站着一个人,就在刚刚! “不,不......”他喃喃着,跌跌撞撞朝屋外头走去,“师傅?师傅!师傅——” 他喊着,一声声喊着,好像希望归一能从什么地方出来。尖崩子上空一片明朗,太阳耀眼地照着这片雪白的山峰。孟琅愣愣地望着那太阳,两道在眼眶中盘旋已久的泪水突然流了下来。 黑无常担心地跟了过来,想劝什么,却见孟琅突然折回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找起东西来。一直沉寂的墨团子忽然活跃起来,化作人形站在孟琅身后。阿块回头冲黑无常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进来。 孟琅依旧翻找着。衣服、书、盘子,扔了一地。阎罗站在门口,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突然,孟琅停住了。他从箱子里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里面夹着许多纸条,他翻开它,上面都是归一的笔记。 孟琅定定地看着它,连眼珠都不转一下,简直跟走火入魔一般。 阿块问:“找到了?” “找到了。”孟琅直勾勾地盯着那本书,说,“我要杀了他。” 阿块问:“用什么?” “聚灵阵。” “你当先去灵池疗伤,否则即使你学会了聚灵阵,也无法用它。”阿块低声道,“你师傅也说了,让你先疗伤。” 或许是这句话触动了孟琅,他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直挺挺朝灵池走去。黑无常赶紧让开,他颇为惊奇地看了阿块一眼,只见他跟着孟琅,一直跟到了灵池边上。当四周再没有什么动静时,他问黑无常:“道长在做什么?” “已入定了。” 阿块点点头,突然,他的身体又变回了那团墨疙瘩。黑无常这才明白,他根本没消化掉那些亡魂,他刚刚是紧急变回人形的。 黑无常放出一只乌鸦,也开始打坐了。老实说,刚刚归一那一击也波及了他。他体内的阴气现在正如潮水翻涌,十分不平。因此,适才他一见阿块内伤深重,就知道他肯定也被归一上仙误伤了。但景懿君一点伤都没受...... 黑无常心情忽然有些复杂。他实在没有想到,景懿君和这青煞的关系竟能好到这地步。人人都说青煞残酷无情,可说实在的,他们又见过几个青煞呢? 第262章 风云突变 阎王殿中,阎罗、白无常和孟婆正在等待。当那只乌鸦飞进来时,阎罗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黑乌鸦张嘴,以黑无常特有的凝练说完了刚刚发生的事。当听到归一已死时,阎罗不禁叫了一声。白无常哭丧着脸道:“怎么?归一上仙死了?老天啊,这下还有几个上仙可以打宏元?” 孟婆凝神听完了乌鸦所说,果断道:“我们得速将此事告诉留守在羽化岛的流星子仙君,让他及时转告月华仙子和百川真君。” 白无常叫道:“大王不能去,羽化岛上的人没准会认出他!” 孟婆道:“老身去。你和阎罗留守酆都,不要轻举妄动。” 阎罗说:“怎么能让您去?” 孟婆淡淡道:“我丈夫也曾是神仙,我去,比你们更合适。” 她起身,拎着竹竿飞身而去。白无常凑到阎罗旁边,好奇道:“孟婆还有相好?我咋没听说?” 阎罗皱眉道:“她丈夫已经不在了......你别打听了。” 梧桐山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归一那拼死一击毁掉了大半个山坡。宏元从山石中爬出,浑身的煞气再也无法遮掩。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神格已经摇摇欲坠,他必须尽快补充灵力。这时,从远处传来了打斗声。他走过去,看到笔中仙正跟火如云纠缠着。两人虽然都伤痕累累,却不分上下。笔中仙看到他,大喜:“宏元大人!快帮帮我!” 宏元伸出手,煞气一下子卷走了火如云。笔中仙狂喜,忙跑到他面前,汇报道:“除了这个,其他的神仙我们都杀了!大人您没事吧——” 宏元伸手刺穿了他的胸膛,笔中仙的表情骤然变得惊恐。下一瞬,他就被煞气吞噬了。 “大人!不——大人!” 宏元挖出了他的神格,接连吸收了两人的神格,他的身体稍微稳定了些。煞气缓缓地流回他体内,然而,光这些不足以弥补他受的伤。宏元闭上眼,立即找到了卿铁笛。 【上去。】 他无声地发出这个命令,接着便检查起战场来。他发现,千面和黑无常不见了。他想起来黑无常和归一是一伙的,既然如此,酆都一定有鬼。可他现在最想找到是孟琅和那青煞,而非黑无常和归一。 宏元站在原地,眼神森然。他思索许久,拔身去了西方。 那是北杈子山所在的方向。 羽化岛底部,一具具鬼侍睁开了眼睛。它们攀住羽化岛底部的岩石,像蚂蚁一样迅速向上爬去。卿铁笛第一个跃出水面,他脸色青白,双眼无神,模样古怪至极。他将铁笛凑到唇边,顿时,凄厉的笛声飞出,成百上千的鬼侍立刻向岛内涌去! 第475章 岛上众人听到笛声时都愣了一下,流星子从屋内冲出,飞上半空,就在这时,卿铁笛抓着笛子冲了上去,一把将他打落在地。众人都看见了这一幕,有人大喊:“鬼!是鬼!” 该死,该死,该死!千面飞快地跑着,满眼恐惧。她刚刚看见那一幕了,宏元杀了笔中仙?为什么?他们不是一伙的吗?疯子,真是个疯子!反正她已经活过来了,她没必要为他卖命!突然,千面脑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她一下子摔在地上,抱着头满地打滚,一道冷酷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敢逃?速去南边找百川,告诉他孟琅和青煞杀了归一!” 鬼侍淹没了羽化岛,这里已成了人间炼狱。尽管羽化岛上的神仙个个身手不凡,可他们面对的也不是普通的鬼!这都是宏元精心选择的成果,是不知道在人间为害多少年的厉鬼!且这些鬼侍数量众多,羽化岛上众仙不得不以一敌三四,甚至以一敌十! 众人纷纷陷入苦战,其中流星子被追打得尤其之紧。卿铁笛变成鬼后不知为何比生前更厉害,那笛子就像一条毒蛇般紧咬他不放,而流星子周围还有三四个鬼侍纠缠,他根本无暇掏出罗盘向外求救。他正鏖战之时,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条紫角的黑龙!那黑龙咆哮着扑下,登时在群鬼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黑龙昂首朝卿铁笛扑去,把他逼到了一边,托这龙的福,流星子终于腾出手来找月华仙子告急,可他却发现,师傅联系不上了! 师傅从万年往西,百川真君从万年往南,归一真人从万年往东,沧灵夫人从万年往北,现在羽化岛最近的就是沧灵夫人!流星子赶紧用罗盘联系沧灵夫人,那头,沧灵夫人腰上的镜子闪了闪,她拿起镜子,只见流星子焦急地喊道:“羽化岛遇袭,赶快回来——” “啪!” 一声脆响,沧灵夫人手中圆镜忽然碎裂。 那头,卿铁笛手握铁笛,打碎了罗盘。他的半边身体已经被黑龙咬掉了,可他依旧还能行动。 “啪!” 与此同时,百川腰上的镜子也碎了。周围的人都一愣,接着,便惊慌道:“镜子碎了?怎么回事?” “镜子无端破碎,羽化岛必然有事。”百川面色一沉,道,“我们得赶紧回去!” 他返身朝北边飞驰,千面在剧痛驱使下跌跌撞撞地往南飞去,当她看见远处划过的流星一般的亮光时,简直像看到救星一般喜悦。她不假思索地追上去,大喊道:“百川真君!百川真君!” 队伍中,黑山君突然说:“我好像听见了妙真仙子的声音?” 百川诧异道:“你确定?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真听见了!”黑山君停下,坚定道,“她就在附近!” 百川也停下了,这时,他看到妙真飞快地从远处飞来。她雪白的衣衫破破烂烂,整洁的发髻也凌乱不堪,灰扑扑的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她大喊:“百川真君,我可算找到你们了!我有大事要说,归一上仙被孟琅和那青煞杀了!其他神仙也都死了!” 说完这句话,她脑中的剧痛突然消失了。千面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百川却猛地抓住她,那力道大得令她惨叫出声。百川瞪着她,双眼几乎跳出,他脸色十分恐怖,问:“归一死了?在哪儿!” “在、在那边!”千面赶紧指了一个方向,百川吼道:“带路!” 这时,队伍中有人说:“百川上仙,咱们是不是该先回羽化岛?” 百川突然清醒了,他死死地盯着千面,眼中有万分不甘。这时,黑山君自告奋勇道:“我跟一些人先回羽化岛看个究竟,师傅你跟其他人和妙真仙子去那边看看!青煞和羽化岛,咱们一个都不能放弃!” 尖崩子上,黑无常一睁眼便看到了漫天金光,灵池中的灵气以一个恐怖的速度涌入孟琅的身体,他仍维持着坐定的姿势,一动不动。看到他,黑无常大吃一惊,短短几个时辰内,孟琅的头发竟灰白了许多。 他哀伤地看了他一会,又望向地上的阿块,那墨疙瘩像死了一般呆在岸边,好似一块石头。黑无常侧耳倾听,白无常叽叽喳喳的声音通过乌鸦的耳朵传了回来。黑无常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就在这时,他听到远方传来了一声巨响。 黑无常愣住了。那巨响就像一声雷鸣,不祥地在万里晴空中回荡。他犹豫间,又一声巨响传来。黑无常直勾勾地盯着巨响传来的方向,化身乌鸦飞了过去。 千里之外,一块巨大的阴云笼罩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吃草的牛羊不安地抬起头,牧羊犬惊叫着,放牧的孩子惊惧地望着头顶那片巨大的乌云。那乌云那样厚,那样黑,好像马上就要下雨似的。闷雷一声声传来,孩子赶紧赶着牛羊离开。 鬼蜮之中,月华和众仙正与宏元厮杀。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对面那个浑身鬼气的男人——宏元竟真是青煞!景懿君说的是对的!她挥舞着双钺,怒吼道:“你分明自剖了神格——你究竟、究竟是怎么骗过我们的!” 宏元一言不发,只是攻击。他来找月华是为了她手中的水照月,他要用这东西找到孟琅几人,原本,他轻而易举就能杀了月华,可他体内那破碎的神格宛如一块块刀片,令他气息不顺,攻击不畅。他真想把那玩意彻底挖出去,可他大计未成,还需要神仙的身份。 黑无常远远看见鬼蜮,心下骇然:宏元竟这样快就追来了!他立即将这消息告知白无常,后者捉着乌鸦大喊道:“你跑远点!跑远点听到没!我跟大王现在就去搬救兵!大王,我现在马上去羽化岛,你就呆在酆都守着乌鸦,老黑,有啥事你跟大王说,你别进鬼蜮!听到没!不准进去!” 第476章 白无常铜锣嗓子吼完,就变成了一只白鸦。阎罗一把抓住他,叫道:“你亲自去干嘛?让你的分身过去!宏元这时候出现在尖崩子附近肯定是知道了孟琅的去处!小黑你快去找他们,让他们躲到别处去!我们马上就过来!” 尖崩子上,墨疙瘩微微动了一下,它慢慢伸展,慢慢膨胀,慢慢恢复成了人形。阿块动着手指,感觉有些陌生。他倾听着尖崩子上的声音,问:“黑无常,道长现在怎样了?” 没有人回应他。阿块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黑无常?” 黑无常不在。阿块又聆神倾听,察觉孟琅仍在,他呼吸绵长平稳,显然还在入定。阿块心下略安,接着又皱起眉头,心想黑无常不会无缘无故离开,难道周围出什么事了? 这时,他听到了鸟震动翅膀的声音。 这声音固然有可能是黑无常,但阿块警惕无比,不曾多想便飞指朝声音来源打去,却听黑无常尖叫道:“作甚!” “黑无常?”阿块问,“你出去干什么?” “宏元追来,需速离开!” 阿块一愣,说:“道长还在入定,如何能走?” 黑无常落下,急道:“情况危急,顾不得多!” 阿块略一凝思,摇头道:“不,我们该去找宏元。归一上仙的聚灵阵余波尚且伤我至此,宏元的伤想必更重!现在兴许是杀了他的大好时机!” 黑无常一愣,忽然想到宏元既然召出鬼蜮,想必是遇上了其他神仙。他又一思索,马上想到来西边搜查的正是月华仙子,月华仙子乃羽化岛上仙,实力超群,倘若她被宏元所杀,情势将更危急!几个转念间,他决心一定,道:“此言有理,吾当救之,合力杀敌!” 言毕,他飞身而去,阿块听声辨位,几跃间便消失在天际。 第263章 以二对一 “锵!” 一道锋利的金光划破浓浓黑雾,短暂地照亮了鬼蜮。煞气在月华四周翻涌,击之则退,退之复来,月华已看不清其他神仙到底在哪,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她心中万分焦急,可就连宏元她也找不到了。要不能尽快打破这鬼蜮,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一只巨手突然从她身后袭来!月华挥钺劈开那黑手,另一只手又从她头顶压下!第三只、第四只......无数只手从黑雾中伸出,不停地向她袭来!月华没过多久就明白宏元是想耗死自己,绝不能让他得逞! 月华合拢双钺,厉声道:“起!” 一只金色巨手拔地而起!一个浑身金光、衣带飘飘的神女突破层层黑雾,伸手撑向无边无际的黑天!天上也降下一只巨手,死死地压住了月华的法相!法相双手撑着那只苍穹般的巨手,低着头,弓着腰,咬牙往上抬,月华手诀一变,万丈金光从水照月中射出,也从神女的背后射出,鬼潮湮灭,神女霍然起身, 第二只巨手出现,再次压了下来! 接着,是手臂,是肩膀,是宏元!他像一座小山似的压在神女头顶,他,就是这鬼蜮的天!无边无际的煞气压下,就像从天际倾落的瀑布,月华大喝一声,催动全身灵气,猛地抬起双手,寸寸金光将她的身体照得几近透明,下一瞬,她消失了,法相中却多了一个小人,水照月也出现在了神女手中。 天人合一,天人法相! 法相再次大涨,水照月金光大绽,神女怒吼着抬起头,宏元亦怒吼着往下压。鬼蜮中的煞气全部涌了过来,金光与煞气相撞,相抗,月华的灵气在迅速流失,可攻击她的煞气仍源源不断,她望着头顶的一片黑暗,不禁感到一丝绝望。 千年过去了,宏元还是如此强大。他们错了,错了啊! 巨手一点点下压,神女的膝盖渐渐弯曲,月华越来越绝望,千年前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心头,彼时天地间一片昏暗,宏元的力量令方圆百里陷入幽冥,无数的亡魂厉鬼在其间出没,此情此景,与现在何等相似!可那时她有三个并肩作战的战友,现在,她却孤身一人! 她牙关紧咬,双眼血红——威灵,威灵定是宏元杀的!她为何没有相信景懿君的话!宏元骗了他们所有人!接下来就是归一,接下来就是百川,她不能死,她若死了剩下的人都会死! 她不能再让宏元继续蒙骗大家! “啊啊啊啊!” 月华怒吼着,再次挺身,磅礴的灵气好似熊熊燃烧的火焰,大股大股地从法相身上冒出,成了一层金色的盔甲。法相猛地向上抬了数丈,宏元也感到了一丝棘手,没想到千年过去,月华这婆娘也长进不少。可惜他现在受了伤,否则何必与她僵持这样久。 不过,她还是打不过他! 巨手压下,宏元掌心冒出无数亡灵,月华在其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容:火如云、笔中仙、金老丈......甚至,还有妙真。这些亡魂哭叫着朝月华扑来,死死地抱住了月华的手臂、脑袋、身子,就像一条条青色的绳子将她缠住了!宏元的手再次压下,水照月发出一声锐响,突然,宏元的手滑开了。他歪斜着身子,不敢置信地望向身后——一只手撕开了鬼蜮。 接着,又一只手彻底撕开了那个口子,是阿块! “该死!”宏元骂道,扭身朝阿块打去。甫一交手,宏元立刻察觉到不对——这家伙的煞气更浓厚了。他不得不小心对付,但阿块攻势凶猛,宏元忽然想到了什么,讥讽道:“你还跟以前一样,光凭蛮力,毫无章法可言。” 第477章 阿块动作一顿,宏元趁机攻去,鬼蜮呼啸而来,阿块猛地后退,怒道:“你耍诈!” “谁打仗不耍诈!怎么,死了五百年,你把当将军的本领都忘光了!”宏元一占上风,便不松手。阿块的鬼蜮也卷了过来,两人相互厮杀着,天地间一片昏暗,好似暴雨将至。 “你为何要杀我!”阿块怒吼着,“我曾如此信任你!你为何要害我!” 宏元冷眼看着他,心中暗自计量,他胸口越来越痛,是那受损的神格在作祟。 “你说啊!”阿块心中的愤怒无以言加,煞气随着呼啸翻涌,他越打越凶,越打越凶,那磅礴的煞气令宏元暗自心惊——他当初真不该只砍下他的头、挖去他的眼,他就该把他碎尸万段,剁成肉泥,让他死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可惜,这家伙空有煞气,脑子却没有半分长进。宏元暗中积攒着力量,一柄漆黑的九节鞭在他手中出现。他说:“你不想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阿块愣了一下,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却被宏元抓住了时机,一鞭砍在他头上!顿时,煞气灌入,阿块的形体被冲散了! 另一边,月华被那些亡魂困住了。亡者临死的哀怨裹杂着煞气冲入她的神识,月华又痛苦,又悲伤:这都是她的朋友们啊!都给宏元杀了!都让他杀了! 【竟然偷袭,我不甘啊......】 【我不过是想看看他好了没有,他竟杀了我!这负心汉!】 【我忠于他,我分明忠于他!】 “啊啊啊!”月华怒吼着,挣脱了裹缠双臂的亡灵,将双钺砍在了它们身上!她含泪杀死了它们,急遽朝宏元袭去!那些亡魂一段段朝地面坠落,化作了蒙蒙细雨。 那边,宏元一击得逞,阿块立时落入下风。宏元虽然受了伤,可煞气并不比阿块少,且比阿块更阴狠,更毒辣,那些狂暴的煞气在阿块身体中肆虐,令他不得不一心二用。他既得赶紧绞杀体内的煞气,又得应付宏元的攻击,可让他分心最大的还是刚刚那句话。 “你见过我母亲?”他吼道,“你杀了她?” “我杀了她?”宏元哈哈大笑,“你猜猜她怎么死的?” “快说!!!” “想得倒美!她怎么死的,你当记得最清楚!”宏元瞥见月华袭来,反手给了她一鞭。他如今以一敌二,情况并不乐观。他的神格越来越糟糕了,宏元暗自恼火——该死的归一!与其让这神格继续在他体内作妖,倒不如让它出去!一道金光在宏元眼中闪现,接着,一个巨大的金色身影在空中闪现,月华惊骇道:“你怎还能召出法相?” “你不是奇怪我为何能骗过你们吗?”宏元狞笑道,“这就是答案!” 天空中出现了两个宏元,一神一鬼,一金一青。月华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一个人怎么能既是神又是鬼?” “我有说过我是一个人吗?”宏元说,“你们永远不知道,为了复仇,我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他话音刚落,那神宏元便向月华攻来!神格在他胸膛中跳动,宛如一颗金色的心脏。宏元竟然把自己的神格分了出来!月华惊骇无比——这不可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即使是分身术也不能做到这地步!宏元到底都干了什么? 两尊法相一交手,月华就更加惊骇地发现,这法相竟不需要宏元控制!它就像是有自己的生命一般。竹节鞭力逾千斤,刚猛无俦,可月华的水照钺也毫不逊色——她月华,是武神!她曾诛魔,她曾除鬼,当明月普照大地之时,她的眼睛审视着世间的一切罪恶,水照月照万物,是为了她去除恶! 然而,她现在的情况颇不乐观。她的灵气消耗太大,天人法相难以长久维持,必须速战速决。月华恶狠狠地盯着神宏元,双钺再次合一,万里阴云中一轮明月破开黑暗,一道磅礴金光从水照月中射出,直接击穿了神宏元的法相。 这是月华的绝杀技,月照千里湮灭。一千年前她在对战宏元之时悟出了这一招,一千年后又是和宏元对战她用了这一招。她所有的灵气都在这里,宏元即便是青煞,可他成仙也才五百年,难道她还打不过他吗! 那边,正和阿块战斗的宏元也看到了那浩荡月光。但他已来不及去救法相了,月光急速扩大,如巨兽般将法相吞噬,月华灵气接近耗竭,直直向地地面坠落。她看见,宏元的法相碎了,他的神格,也碎了。 她满意地笑了。这时,一个人接住了她,她抬头,看到了一张青白的脸和一对扇动着的黑翼。 黑无常一直在旁边观战。这种级别的战斗,不是他可以轻易插手的。那些破碎的神格如流星般向宏元飞去,月华将水照月扔了过去,叫道:“拦住它们!” 可是慢了。那些碎片离宏元越来越近,但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它们没有飞进宏元体内,而是飞进了阿块的身体。月华瞳孔一缩,叫道:“糟糕!” 这些碎片会攻击那青煞!她忙挣脱黑无常,可没了灵气她连御空都困难,突然,她惊讶地发现,那些碎片没有攻击阿块。相反,它们在阿块体内迅速凝结,竟有再次成为神格的迹象! 就在这时,宏元突然抓住了阿块,他的脸庞裂开,青色的深渊张开了巨口,将阿块吞了进去,也将那些碎片吞了进去,那深渊急遽扩大,黑无常转身就跑,可却飞不动,下一瞬,他跟月华就被那深渊吸进去了。 第478章 第264章 剑仙遗意 孟琅盘坐在灵池中。充沛的灵气在他身中流转,令他的神思空前清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神识随着某种无名的东西流动,好像与天地合而为一。 这固然是归一在尖崩子精心打造的得天独厚的环境所致,但威灵在他体内留下的那枚神格碎片同样功不可没。除此之外,孟琅那万念俱灰的心境,也让他暂时忘却了一切杂念,达到了入定中极深的境界。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察觉,甚至连身周的水波都感受不到。他仿佛置身于明朗的虚空之中,而在这虚空中,他看见了雪。 雪从山上落下,浩浩荡荡,倾泻千里,天地间轰鸣阵阵,好似巨龙的咆哮,又好似群山在怒吼,只是这山是白色的,这火也是白色的。这是雪崩。 孟琅第一次看见雪崩,就是在穹庐峰上。起先不过是小小的一块白色坠落,又或者一道不起眼的黑色的裂痕,但顷刻间整个山坡就像被巨石击中一般分崩离析,大块大块的雪就像江面上的冰凌突起,似千万匹冲锋的战马,从黑色的山脊奔下。数丈数十丈高的雪尘从山坡上升起,就像它覆盖着的那石头做成的巨人苏醒了,正抖擞着自己的战袍。 他那时不能入定。他很久都不能入定。师傅让他终日对着皑皑雪山打坐,可他不能入定。在穹庐峰上的那二百年他见过多少次雪崩?无数次了。每一次,他都会为那毁天灭地的气势所震慑。他会久久地望着雪崩过后裸露的山崖,心中怀着无可明说的感觉。 有一次,当他又看见雪崩时他拿起了剑。但无论试上多少次,他的剑不能与那倒塌的白山雪海相比。现在,他许久以前见到的第一次雪崩时的场景忽然又出现在了眼前,孟琅心中似有神通。他闭着眼,却站了起来,斫雪剑自然飞入手中,而灵池底部传来了一声嗡鸣。那嗡鸣就像雪崩之前的第一道裂痕,孟琅突然睁开眼睛,他出剑了! 只是一剑。干脆、利落、无情,势不可挡。草坡上卷起飒飒长风,流云激荡,剑气冲出了尖崩子,在空气中激起一声尖鸣。瞬息之后,对面山坡上冻结了千年的雪裂了,接着,崩落。 “轰轰轰轰!” 雪崩了,可雪崩不是结束,随着滔滔白雪的滚落一道极深的剑痕渐渐裸露,就像嵌在黑岩上的一道伤疤。孟琅直直地望着对面的山崖,似还没有从入定中清醒过来。忽然,他望向灵池,俯身挖起池底的淤泥,一角坚硬的东西露了出来。孟琅挖去覆盖在上头的淤泥,看到了一个雪白玉盒。 这盒子大约一掌大小,通体圆润,毫无雕琢的痕迹。一股熟悉而亲切的气息从中透出,浓郁温和的灵气在周围缭绕。一道黑影突然从归一的草庐里飞出,斫雪立刻竖起剑身,挡住了它。那漆黑的长剑威胁地指着孟琅——是诛魔剑。 诛魔剑? 孟琅望向手中的玉盒,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但还不敢置信。他微微将玉盒打开了一条缝,就在那一瞬间,诛魔剑“啪”地打掉了他的手,剑身一甩,打掉盒子,又稳稳接住,把它送回了灵池里。 即使只是短短一瞥,孟琅却已经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师傅曾说聚灵阵不能无中生有,那么,维持尖崩子上阵法运转的灵气来源究竟是什么?孟琅以为是师傅留下了灵气,就在刚刚,他发现,他错了。 天哪,难怪他能如此之快地入定,难怪他突然醒悟了那一剑,那盒子里,是剑仙顾念言的神格! 不会错的。他见过顾念言的剑,也见过他的灵气,那盒子里就是他的神格!剑仙大人一定能杀死宏元——孟琅去拿盒子,却被诛魔剑挡住了。 “斫雪!”他喊道,斫雪剑立刻跟诛魔剑打了起来,孟琅趁机打开了盒子,就在盒子敞开的一刹那,里面的灵气忽然大股大股地跑了出来!诛魔剑怒吼一声,抽开斫雪,狠狠地关上了盖子!它冲孟琅指指点点,几乎要刺过来了。 孟琅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里面不是神格。神格不会这样轻易地消散,这只是一团被师傅勉强捏合起来的灵气。 是了,师傅说过,剑仙大人已经死了,但他既然临死前在诛魔剑里留下了一道剑意,或许,他也把灵气留了下来。他是有可能这样做的,因为他修为太高,如果他先不把自己的灵气散尽,那他剖出神格时那些灵气就会自动地阻挠他,就像他当初想要自杀时那样。 希望破灭了。孟琅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陡然间,他意识到了一件事——他周围太安静了。他猛地抬起头,发现阿块不在灵池边,再一望,黑无常也不在。他顿时脊骨生寒。突然,他发现远处的天色有些变暗了,可他这边仍是阳光璀璨。 孟琅盯着那方天空看了一会,回身迅速把玉盒重新埋好,这时那边突然闪过一道强光,半个天空都被照成一片雪白,孟琅脸色大变,抓起斫雪剑便走了。 被宏元吞噬的瞬间,阿块抓住了他的头,用力打了过去。下一瞬,宏元就溃散了,他成了一团团飘忽的煞气,在阿块身边游走纠缠进攻。 阿块知道宏元就藏在这一片漆黑中的什么地方,可他找不到他。他难以冷静,脑子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连续不断地敲打:宏元见过他娘,他见过她!他见过她见过她见过她—— “啊啊啊!”阿块怒吼着,狂暴地攻击着,但宏元那该死的家伙躲在煞气里。他怎么才能找到他,怎么才能! 第479章 煞气不断从他体内冒出,那些煞气飞速膨胀着,尖刀一般刺向四周。阿块的意识牢牢地粘附在煞气之上,急速地搜寻着宏元。 宏元要吞噬月华。 他神格破碎,急需补充灵气,而现在还有比月华更好的灵气来源吗?虽然他刚要接近月华就被黑无常察觉了,可他们之间的实力太过悬殊,宏元都不必亲自出手,只需指使自己的煞气就能缠住他。他眼中凶光毕露,漆黑的爪子抓向月华。 月华直勾勾地看着他,在临死的最后一瞬她看起来这样冷静实在奇怪,也实在令人不快。但对宏元来说这一切无关紧要,他抓住了她,一口把她吃了进去。 在将月华吞吃入腹的瞬间宏元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宛如一团烈火在他肚里炸开,他漆黑的身体突然透出金光,宏元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他急忙将月华呕出来,可太晚了,月华手里握着一团金光,狠狠地把它扔到了他身上! “轰!” 这间隙宏元的所有煞气立刻回流,它们急遽收缩,层层叠叠将宏元裹缠。 随后,天地间骤然明亮了一瞬,一道强光闪过,那光芒比闪电的光更耀眼,就像雨后天地初开的一刹那。那光芒中是浓郁的、狂乱的灵气——月华引爆了自己的神格。 她不约而同地和归一做了一样的事。不同的是,归一有聚灵阵,她没有。月华向下坠去,眼睛死死地盯住宏元,那黑色的巨蛹布满金色的裂痕,可是它没有裂开。她几乎绝望了,这时,阿块高高地跳了下来,他双手握拳,狠狠地砸在了宏元的壳上! 他的煞气全部冲出,顷刻间黑壳分崩离析,一个半神半鬼的男人从壳中挣出,将一枚金色的戒指劈面甩在阿块脸上。登时,一道金雷劈下,这时候黑无常接住了她,月华大叫:“快去帮他!那是威灵戒引来的天雷,他受不住的!” 这道天雷完完全全地劈中了阿块,他在狂暴的雷霆中烧成了一道青色的烈火,宏元的一只胳膊也在天雷中被焚烧殆尽,一千年前他就是这样在万钧雷霆中化为灰烬! 宏元面目狰狞地瞪着阿块,半边鬼身举起漆黑的竹节鞭。这一道天雷杀不了这小子,可惜他只敢引一道——毕竟,天雷也会伤他。但没关系,他会杀了他,五百年前他没能杀了他,五百年后他就再杀他一次,这次他定要将他杀得干干净净! 天雷消逝的瞬间,竹节鞭打了过去,一道黑影一闪而逝,挡在了阿块面前,下一瞬,一只折了翼的乌鸦从半空中坠下。 威灵再次挥动竹节鞭,阿块嘶吼着迎上——他变成了一头巨狼,咬住了那竹节鞭,可他的腿在发抖,一道道细小的金雷在他身上流窜。宏元大吼一声,此时,不远处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白色巨影,雪白的剑光在长空中一闪而逝,跨越数十里刺中了宏元!宏元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到了一尊高大威武的神像,那神像眉目低垂,神色冰冷,那是孟琅。 那剑极快地从宏元身上闪过,即便跨越数十里,那恐怖的剑意仍令宏元感到一丝恐惧,那剑意里携带着和威灵的天雷中同样的东西,那是超越了神鬼之上的力量,是十枢之后已经失传的力量,是他想方设法要与之抗衡的力量。 宏元狂怒地瞪着那法相,似乎还想攻击,可下一瞬,他那漆黑的身体裂开了。月华的灵气,阿块的煞气,威灵的天雷,孟琅的剑意,还有归一给他造成的重伤,所有的一切积在一起,终于压垮了他。 宏元怒吼一声。他仍在那剑意里前行,就像一头垂死挣扎的猛兽,法相已经奔至宏元面前,斫雪剑再次劈下,宏元的身体骤然炸裂,无数条漆黑的小蛇从他身体里迸出,其中一条直直地咬向了月华! 第265章 急往酆都 百川站在倾圮的梧桐山下,脸色阴沉。他面前是一片废墟,神仙宫恢弘的建筑,早已化为瓦砾,无法辨认,翠绿的山坡,也成了一片枯黄,偌大的县城中,更无一丝人声,连他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都成了一块块皴裂板结的干土。 这片大地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机,难以想象这里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许多神仙都死在了这里。垒垒山人、金老丈、笔中仙......百川在这座大山附近找到了他们的尸体,还找到了残破的、灵气枯竭的天流瀑。他紧握着那半截光秃秃的拂尘,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许久,他问:“其他人呢?也死了?” “我不知道。”千面小声道,“我忙着逃命......” “你们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是宏元仙君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我们一赶过来就被拖进了鬼蜮里,要不是归一上仙拼死打破了鬼蜮,我们只怕都要死在这了。”千面观察着百川的脸色,试探道,“仙君,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归一收捡了垒垒山人三人的尸体,扔出四个字:“回羽化岛!” 羽化岛上的景象十分惨烈。那些鬼侍实在太多了,无论怎么打也打不完,神仙们纷纷召出法相,这些鬼侍这才露出一点颓势。卿铁笛好像看出大事不妙,突然支棱着半边身子朝大海飞去,流星子和黑龙在后头猛追,只见卿铁笛直直扎进海里,他二人也跟着扎了进去。 黑龙很快将流星子甩开一大截,而他已经快呼吸不过来了。流星子不甘地向下游了几尺,最终不得不跃出水面。他盯着深蓝的海面看了一会,扭头朝羽化岛飞去。 第480章 既然他在这帮不上忙,那不如赶紧回去叫帮手! 海中,黑龙急速朝卿铁笛逼近。就在黑龙张开大口朝卿铁笛咬去时,海中却突然传来了缥缈的歌声!紧接着,无数游鱼聚拢在卿铁笛面前,黑龙只看到他背后浮现出一个模糊的银发人影,然后,一个个黑影罩住了它。黑龙抬头一看,发现那是成群结队的鲨鱼。 阎罗和白无常赶往尖崩子的路上,带路的乌鸦突然惨叫一声,变成一堆黑漆漆的羽毛飘散了。阎罗和白无常立刻停了下来,脸色难看地望着对方。 “老黑出事了。”白无常哭丧着脸道,“狗日的宏元!” “我们得赶紧过去。”阎罗面色凝重道,“就算出事了,咱们也得搞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孟琅抱着月华,背着阿块,袖子里揣着黑无常,急速朝尖崩子赶去。月华脸色惨白,胸口一片血红,就在刚刚,那条小蛇钻进了她的胸口,咬掉了她的心脏。若她是神仙,这伤不会致命,可她现在没了神格,她是人! 孟琅冲进阵法,将阿块从肩上卸下,急匆匆将月华抱进灵池。“上仙大人,您再支撑一会!”他手直发抖,踉跄跑进茅屋,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药草出来。月华斜靠在灵池边上,眼中已有死色。孟琅急忙把那些药草搓碎,填进月华胸口。月华脸色灰败,气若游丝地说:“没用的,我的心没了,我要死了......” “您别说胡话!”孟琅颤声道,“您是上仙!您怎么会死!” “水照月......给你.......抱歉,没信你......”月华的声音越来越低,“让我,找照夜......” 孟琅赶紧把水照月举到月华面前,月华盯着它,可是水照月中什么也没有。月华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她激动地叫道:“羽化岛——” 她猛地咳出一口血,可她的眼睛还死死盯着水照月,口中仍拼命叫道:“有事!罗盘,不应,羽化——咳咳!” 她吐出好几口鲜血,胸口的血也流得更多。孟琅哭叫道:“上仙大人!” 月华抓住他,坚决地说:“去羽化!” “我会去的!上仙大人您坚持住,师傅肯定还有别的药,灵气......”孟琅已乱了阵脚,他匆忙把灵气灌入月华的身体,可灵气不能起死回生,月华的眼瞳急速地黯淡下去,这时,黑无常从他袖子里翻了出来,大叫道:“去酆都,可救上仙!” “羽化......”月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孟琅,她死死地瞪着孟琅,好像要把这句话刻进他的心里。孟琅犹豫片刻,对黑无常道:“去羽化岛!” 月华一听到这句话,手便松了。她软软地向后面倒下去,眼睛还望着孟琅。黑无常急道:“羽化有事?不去酆都,上仙无救!” “自然要去酆都先救上仙,我这样说是为了月华上仙安心!”孟琅用灵气对黑无常说。他赶紧去背阿块,却发现阿块痛苦地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他整个儿比之前缩了一圈,看起来就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金雷在他身上闪烁,无时无刻不在破坏他的身体。黑无常则看到,孟琅的背部已经被金雷灼伤了。 “酆都有治阿块的伤的办法吗?” 黑无常探出鸟头,说:“胜过此地。” 孟琅转身背起月华,抱起阿块,黑无常勉力一蹦,两只细爪子精准插进了他的发髻里。一行人离开尖崩子,急速朝酆都赶去。 另一边,阎罗眼看着一道流光从尖崩子顶部射出,激动地大叫:“是孟琅!快追过去!”白无常立刻化作白鸦射了过去,黑无常似有所觉,一回头,正好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翻滚着冲过来。他大叫:“白无常!” 白无常精准避开孟琅的头,一爪子揪住了他衣领,得意地喊道:“老白来也!”阎罗随后赶到。孟琅大喜:“你们怎么过来了?” “兄弟有难,怎能不来!”阎罗看见孟琅那头半灰半白的头发,又惊又悲,忙问,“宏元呢?” “被我们打败了,但没死,逃走了。” “你们居然打败了宏元——”阎罗差点被阿块身上的金雷龇了一下,他赶紧往后跳了一大步,惊道,“天雷!” “说来话长,咱们还是先回酆都救月华上仙吧!”孟琅赶紧把月华交给阎罗,瞧见月华脸上身上的鲜血,阎罗更加吃惊,当即把人背起。一行人迅速往酆都赶去。 在赶往羽化岛的路上,黑山君突然停住了。跟着他的那几个神仙都不解地望着他,只见黑山君一拍手掌,大叫道:“酆都不是就在这附近吗?我们为什么不去酆都搬些救兵一起去羽化岛?” 一个神仙道:“情况紧急,哪里来得及搬救兵?” 黑山君坚决道:“酆都离这里不过百里,耽误不了多久!眼下还不知道羽化岛是什么情况,多带些人总没错!要知道,留在上头的神仙可有好几十个,要是他们都对付不了,我们几个去又有什么用?” 几人听了,似有动摇。黑山君一拳定音,高声道:“就这么办!先去酆都!” 沧灵夫人终于率人赶回了羽化岛。有了这批援军,羽化岛上的鬼侍总算被杀干净了。流星子急声对沧灵夫人道:“我刚刚看见了卿铁笛,他成了鬼!现在他跑海里去了,一条黑龙追着他进去了!” “黑龙?”沧灵夫人抹干净脸上的血,严肃道,“待我让蓝下去看看!” 她一甩水龙鞭,一条雄伟的蓝龙便冲了出来,呼啸着向海底钻去。透过蓝龙的眼睛,沧灵夫人看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那漩涡中是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游鱼,那漩涡搅动着,好像什么神秘古老的仪式。 第481章 突然,一条黑龙冲破漩涡,带着满身伤痕冲了出来,它口中叼着一支长笛,笛子上扒着一只银发的鲛人。黑龙紫色的瞳孔森冷地盯着蓝龙,沧灵心中大惊,忙召回蓝龙,在蓝龙出水的瞬间,黑龙也跃出了水面,这时,沧灵夫人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这是什么?” 她惊骇地回头,发现竟是满身鲜血的宏元。宏元紧盯着空中的黑龙,更准确地说,紧盯着它口里那支铁笛。沧灵夫人道:“这是龙!天底下居然还有龙——” 黑龙冷冷地俯视着羽化岛上的人,它的视线和宏元一瞬相接,下一刻,它扭过头,腾空而去。羽化岛众人仍惊愕地望着它,沧灵夫人心虚地摸了一下水龙鞭:她的鞭子是用龙筋做的。这时,流星子也注意到了宏元,震惊地叫道:“宏元仙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搞成这样?归一上仙呢?” “我们遇到了青煞。”宏元惨然道,“归一上仙拼死重伤了那青煞,现在他跟孟琅跑了!” 黑山君说去酆都其实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羽化岛上究竟什么情况宏元早就在他脑子里说清楚了。他在酆都门口被拦下了,可阎罗孟婆黑白无常都不在,那些鬼差都不敢得罪他,就放他进去了。这厮在酆都中一阵好晃荡,才下定结论酆都没人可帮忙,慢慢悠悠准备离开。谁知就在这当口,阎罗和白无常竟回来了! 阎罗和白无常一看见这头黑熊,心中立刻大叫不妙。黑山君和宏元是一伙的!如今他们出现在这究竟是要干什么!白无常反手就把黑无常的鸟身揣进了怀里,阎罗则给月华施了个变装术,眼看黑山君要迎上来,阎罗立马给白无常使了个眼色,后者马上撞上前去,谄笑道:“黑~山~君~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你们回来得正好!羽化岛出事了,我想请你们过去帮忙——哎!阎罗怎么飞过去了!他背着什么?” “鬼差!哎呦黑山君你可不知道现在的鬼可难抓了真不知道他们都吃了些什么那么厉害哈哈哈哈!”白无常夸张地发出一串牛吼似的怪笑,又关心地问,“羽化岛咋啦?” 黑山君装傻充愣道:“我们也不知道怎么了,可情况就是不太妙!” “哎呀是嘛那可真够糟的,那我赶紧跟大王通报一声......”白无常火速溜回阎王殿,就这么把这几位神仙撇在了后头,他赶紧又放出一只白鸦,却突然一愣。 他奶奶的,他第一只分身怎么看见了孟婆? 第266章 黑已成白 云层中,一条黑龙在盘旋。白鸦冲到那黑龙头上,扯着一口细嗓子聒噪道:“孟婆奶奶,你咋回去了?你跟流星子谈好了?” 黑龙伸爪从嘴里抓下笛子,冷冷道:“谈个鸟!老身刚过去就看见羽化岛给鬼淹了,老身好不容易给他们把那些鬼的头头杀了,宏元却不知从哪个旮旯里跑了出来!老身没有把握杀死他,只得先走。你过来做什么?出什么事了?” 白鸦着急地叫道:“宏元怎么会在羽化岛?方才景懿君和月华上仙几人才跟他打了一架!他日的长了八条腿吗跑这么快!孟奶奶你别走啊,你走了宏元偷袭羽化岛怎么办?” “老身又没说回酆都。”黑龙望着底下宽阔无际的洋面,说,“老身打算偷偷潜回羽化岛——景懿君碰上宏元了?怎么回事?” “宏元不晓得为什么去了尖崩子附近!月华仙子和那青煞都受了重伤,黑山君却又来了酆都,我已经派分身去截景懿君了,老天保佑他飞慢些!”白鸦突然叫道,“那黑熊来了,我不能一心二用!孟奶奶,小子先走了,你多小心!” 黑山君突然闯进了阎罗殿,大着嗓门嚷嚷:“白无常,你咋去了这久?阎罗人呢?羽化岛危急,你们还磨磨蹭蹭干什么?”那帮神仙跟在他后头,也是一脸不满。 白无常赶紧冲出来,佯作怒容:“诸位为何擅闯阎罗殿!请人帮忙哪有这种请法?黑山君你着急什么?咋地?青煞去羽化岛了!” “没准青煞真去羽化岛了!”一个神仙恐惧地叫道,“归一上仙已给他杀了!” 白无常一瞪眼:“什么?谁告诉你们归一上仙给青煞杀了?” “妙真仙子!”那人急切道,“这是她亲眼所见!” 白无常心里一咯噔,这时候阎罗终于从后屋转了出来,得亏他穿的一身黑衣,否则背上的血肯定叫人看得干干净净。阎罗揩着汗道:“羽化岛出青煞了?那还在这废话什么?赶紧走啊!” 黑山君一听,马上领着这二人往外头走。酆都城外,孟琅眼见这一行人离开,立刻带着阿块了溜进去。白鸦在他肩膀上指挥着:“月华仙子在阎罗殿后屋!带她去地髓那儿!把她先放里头!存住最后一□□气!” 这一溜串话叫完,白无常又扭头给孟婆传话:“黑山君已经走了!看来狗宏元不知道景懿君在哪儿——祖宗哎你咋把我搞水里了!” 黑龙正在水面下急速前行,白鸦给绑在它的胡须上,让一个水泡罩住了。此刻,它正在气泡里惊慌地扑腾着。黑龙说:“你要是把这气泡弄破了就死定了。” 白鸦一听,立马不动了。黑龙又说:“等会老身摸到羽化岛上,你替我看好这笛子里的器灵,别让他跑了。” 白鸦瞪着那银发鲛人,后者尾巴缠在笛子上,畏惧地望着黑龙。白鸦上下打量了它一番,啧啧道:“金瞳鲛皇?老天,这帮神仙可真会祸害人哪......” 第482章 羽化岛上,宏元声泪俱下地描述着归一与青煞同归于尽的场景。众人悲戚不已,流星子红着眼,怒道:“我就知道那青煞不是善类!景懿君简直疯了,竟然干出这等混账事!” “这是第二个石头仙翁!”槐英仙人憎恶道,“跟鬼混在一起的都不是好东西!他现在算什么景懿君,他就是鬼!” “那青煞为什么不杀他?”沧灵夫人恨恨地说。 “那青煞听他的话得很!”流星子怒不可遏地吼道,“我亲眼所见!它完全是他手下一条狗!景懿君肯定用了什么方法——” 宏元恐惧地说:“该不会是炼鬼?” 槐英仙人大叫一声,重重地顿了一下手中藤杖,说:“就是这样!归一上仙不是说他跟那青煞立了生死契吗?可生死契没了他却活得好端端的,可见他老早就骗了归一上仙!想不到他心肠竟如此狠毒!也不知道归一上仙究竟杀死了他没有!” 一个神仙愤怒地叫道:“要是杀了,今天还会有这些鬼侍吗?这肯定是他指使的!” 流星子在盛怒之中察觉到一丝不对:“等等,这伙鬼侍是卿铁笛带来的。卿铁笛跟孟琅不是一伙——” “倘若他归顺了他呢?”那神仙激动地叫道,“他有青煞听命,卿铁笛又成了鬼,他归顺他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两个畜生是狼狈为奸,一路货色!” 众人越来越愤怒,宏元既然煽起了火,就不再说话,专心问着黑山君:【你真没在酆都看见黑无常?】 【没有!酆都只有阎罗跟白无常!我现在正带着他们来羽化岛呢!】 【我杀了月华,但黑无常和那青煞只受了重伤,他们肯定被孟琅带走了。如果他们不去酆都,还能去哪儿?黑无常能变成鸟,你真在酆都没看见他?】 【真没有!就只有阎罗跟白——等等!阎罗进来时背了一个人!看着像是鬼差,但是——】 【蠢货!兴许那就是黑无常!阎罗那懒货没事怎么会出去?这事必定有鬼!他只背了一个人?孟琅和那青煞呢?他不可能不带他们回来!】 【我没看见!仙尊,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我要不要再回酆都......】 【不,你身边还有其他神仙,不要露出马脚。把这些人带到一边去,我亲自来酆都。】 宏元抬起了头。神仙们已经吵成一片,有人说该立刻去找月华上仙和百川上仙,有人说先把羽化岛上的鬼侍清理干净,还有人只是单纯地痛骂。一千年过去了,这帮蠢货还是这副自私自利的模样,就像一群乱叫的猪,眼睛里只有自己的食槽,看不到那食槽底下万民的疾苦,甚至还要用自己肥大的猪蹄去践踏他们。 这些家伙根本不配成为神。 假如他现在暗示他们孟琅可能在酆都,这些人绝无一个敢去,他们要么叫嚷着等待月华或者百川,要么就会想方设法否定这种可能。这些乌合之众。这些无首之群。然而......宏元眼角极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仿佛要笑的样子。他抬起头,看到一道流光从天边急遽飞来。 能把这群废物轰出羽化岛的人来了。 在百川降落的瞬间,宏元站了起来,分秒不差地惊喜地叫道:“百川上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百川环顾一片废墟的羽化岛和或死或伤的众仙,既惊诧,又愤怒。槐英仙人喊道:“都是孟琅跟那青煞干的!他们指使鬼侍攻击了羽化岛!” “等等!”混乱中,流星子仍试图说明,“还没有证据——” “孟琅来羽化岛了?”百川杀气腾腾地问,那冰冷的语气令众人为之一颤。流星子赶紧说:“没有,是卿铁笛带来了那些鬼侍——” “那孟琅在哪?”百川问,眼神恐怖。流星子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对,百川上仙好像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 这时,千面说:“归一上仙那一击可不是盖的,那青煞肯定受了重伤,在附近什么地方疗伤呢。” 宏元说:“我们是在连国的地界上找到他们的......” “那往南边走不就是酆都吗?”千面大喊,脑袋激动地往前伸,“他们肯定去酆都了!没有哪个地方比那里有更多的鬼了!阎罗跟孟琅关系匪浅,他对酆都可是再熟悉不过!他肯定会想到去酆都的,既然他连他师傅都能杀,那再杀一个阎罗也不算什么!” “你确定他们就在酆都?”流星子拧眉望着妙真仙子,不知为何他老觉得这女人今天有点奇怪,好像有什么他还没搞清楚——对了,那黑龙是哪儿来的? 可百川没有想那么多,其他神仙也没有想那么多。槐英仙人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去酆都看看!那青煞要真去酆都就糟了!” 沧灵夫人说:“现在就走?” 百川只盯着妙真仙子,问:“你确定他们在酆都?” “我确定!”千面大叫着,心里已将宏元骂上了一千遍。该死的!这厮倒是会坐享其成!万一孟琅不在酆都,遭殃的只有她! 槐英仙人急道:“现在去也来不及了啊!酆都离羽化岛太远了!” 百川便抛出惊堂木,他的灵气是深褐色的,跟那木头一模一样。他脖子上青筋暴出,脸上却无一丝表情,冰冷的双眼好似铁水铸成,连他的脸和身子都像铁一般紧绷着,不,应当说他整个人都失去了温度。他就像那块棱角分明的惊堂木一样成了某种坚硬的东西,贯彻在他心中的现在只有恨意和杀意。 第483章 百川周身灵气狂暴地流动,惊堂木掉落的瞬间,灵气全部汇聚到他指尖,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找到孟琅,杀了他! 无数灵气裹缠着短短的惊堂木击向虚空,刹那间,惊堂木竖起来,成了一扇门。百川冷冷地说:“要是别的地方,我不敢说,可我这惊堂木跟阎王殿上那块是同一块木头刻成的,是酆都跟羽化岛的暗门,孟琅要真在酆都,定逃不掉!” 第267章 忘川一跃 孟琅就像一颗流星似的从来死关上划过,如此嚣张,毫不遮掩,城内城外的鬼们都将这个不速之客看得清清楚楚。他冲进阎王殿,鬼差们三三两两朝他降落的方向聚集,慌慌张张,心怀恐惧——他们都或多或少听说了孟琅的事,这家伙叛出了羽化岛,跟青煞搅在一起,是个再危险不过的人物! 牛头马面举着两把大叉往阎王殿跑,又慌乱又觉得奇怪,好似做梦一般。他们早就知道孟琅背叛了羽化岛,可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酆都呢?孟琅也算他们的熟人,帮他们押过鬼,请他们吃过酒,如今他却成他们的敌人啦?真成他们的敌人啦? 他们觉得自己现在好像就在戏台下,分明戏台上的人已经变了脸,可他们的眼睛却好像还停留在前面的戏法上。酆都现在也的确像是个戏台,可没人指挥他们这群角儿往哪里跑,偏偏大王跟无常大人刚刚出去了——时机怎么会这样巧?莫非孟琅早就埋伏在城外,等着这个时机进来吗! 他们刚跑到后屋,就看见孟琅从里面冲出来。他们瞧见月华惨白的脸从孟琅肩头垂下,两只白绫似的胳膊也从他肩头垂下,牛头马面还没来得及尖叫,孟琅就从他们面前冲到天上去了。那方向是往生门! 往生门外,押送亡魂的鬼差抬起了头,挨挨挤挤往奈何桥挪动的鬼魂们也抬起了头,连奈何桥里那繁星般的紫睡莲也像凑热闹似的晃着脑袋。大家都看见一个人御剑飞过忘川,坠落在河对岸的黑暗之中。 “怎么回事?谁过去了?” “那不是能随便过去的地方!孟婆大人呢?没她我们过不了河!” “孟婆大人不在!”舀孟婆汤的鬼差扯着脖子喊道,就在他扭头的瞬间,等着喝孟婆汤的鬼中突然有人冲上了奈何桥,一跃而下!登时,队伍乱套了,最前头鬼魂就像出笼的小鸡般涌上了桥头,后面押人的鬼差赶紧过来帮忙,可他人一走,他守着的那段队伍马上散了。 “赶紧跳啊!”桥上有鬼大喊,“你们想什么都忘了吗!” 奈何桥附近的队伍彻底失控,连带着后面的队伍也骚动起来。牛头马面带着十几个鬼差冲出往生门时就看见奈何桥头的鬼跟下饺子似的往河里蹦,这下他们可顾不上孟琅了——他娘的这往河里跳的都是他们的俸禄啊!他们忙不迭往奈何桥赶去。 孟琅先放下阿块,突然间他发现怀里的人又变小了,好像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孟琅慌忙放下月华,拍着阿块问:“你怎么了?你能说话吗?白无常,这怎么回事?” “俺也不知道啊!”白无常焦急地在月华脑袋旁边蹦跶,一只鸟爪扒着她的眼皮,“不行不行,月华姑姑看着不大好!” “那怎么办!”孟琅一边喊一边拍着阿块的脸,他脸色惨白,神情极其痛苦,一道金色的裂纹从他的额角划过,流窜进怀中。 孟琅忽然发现阿块怀里有小小的金光,他使劲掰开阿块紧抱在一起的手,看到他胸口闪烁着半块金灿灿的东西——那是神格。那些天雷从阿块身体的各个角落流窜到这里,肆意攻击着那半块神格。怎么回事?阿块身体里怎么会有神格?天雷为什么要攻击神格?它不应该攻击阿块的煞气吗? “她得有活气!气呢!她的气呢!“白鸦一对小眼珠子到处乱转,急得翅膀直拍。气?孟琅从怀里掏出水照月:“这上面有气没有?” “有有有!”白无常大喜,“你赶紧把这东西塞她胸口,把气留住!” 孟琅把水照月放下,接着问:“这样行了吗?” “行了行了!” “那你快帮我弄些黄泉水来!”孟琅焦急道,“阿块伤得很重!” “行行行我马上去弄!”白鸦赶紧飞走了。 孟琅心急如焚地望着阿块,他一只手紧紧抓着孟琅,另一只手抓挠着自己的胸口,好像要把那半块神格挖出来似的。天雷烧的他五指鲜血淋淋,那碧玺也染成了深红色,可他体内那半块神格看着却更凝实了,不知为何阿块的煞气根本不敢靠近它,那些煞气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里,好像不受欢迎的客人。 忽然,孟琅发现神格周围长出了些蛛丝一样的东西。他拿开阿块的手,一块潮湿的软皮掉在他手背上,孟琅惊诧地看见那裸露的血肉中长出了一跟金色的树枝似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凑近,发现那不是金雷。 那是,灵脉。 灵脉?灵脉!怎么会长出灵脉!鬼不可能有灵脉!孟琅脑子里乱糟糟的,像灌满了水似的,他只看到那些金色的东西在阿块身体里越长越多,现在他看清楚了,那些天雷不是在攻击神格,相反,是神格在吸收它们!阿块痛苦地嘶吼了一声,鲜血从他脸上那道金色的疤痕里落下,孟琅突然想到了一个词——脱胎换骨。 刹那间他好像想通了什么,但那思绪就像水面上的浮影一般一闪而逝,他还来不及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经本能地把灵气灌给了阿块。瞬间,他看到那神格熠熠生辉,像心脏一般猛烈跳动,阿块突然睁开双眼,手死死地抓住他,煞气从他身体里尖叫着逸出,就好像林子里惊起的飞鸟,又好像仓皇逃窜的败寇。 第484章 “坚持住!”孟琅抱着他喊道,眼中闪烁着狂喜的泪,“我知道怎么救你了!阿块,你不是鬼,你不是!你是——” 天色忽然一暗,一阵狂风吹来,地髓周围那些冷白色的幽灵似的小花纷纷被卷到半空,好像一群起飞的白鸽。白鸦尖叫着从这堆纸片般的白花中传来,朝孟琅大吼。 “门——开——了——快——跑!” 门?什么门? 下一瞬,孟琅就看到了那扇门,奈何桥上的群鬼看到了那扇门,忘川河边的鬼差看到了那扇门,挥舞着三尖叉的牛头马面也看到了那扇门。 那是悬浮在阎王殿上的一扇棕红色的棺材似的东西,看起来就像一块木头,那木头敞开了,就像人们从中掰开一个苹果一样敞开了,从里面喷吐出酆都不曾有的鲜亮色彩,那些黄的紫的红的橙的霞光一般夺目的——神仙! 数百里外,白无常猛地抓住阎罗,大喊:“门开了!” 黑山君问:“什么门?” “酆都和羽化岛的暗门!”阎罗立刻找补,“这门平时不会随便开!我感觉到它开了!我得赶紧回去!” 话音未落,他就往回赶去。白无常紧跟着他。黑山君愣在原地,过了一瞬,他赶紧喊道:“我们也去看看!” 孟琅一眼就看到了宏元,他就站在百川真人身后,一身黄袍刺眼。百川真人也一眼看到了孟琅,至于流星子,他最先看到的是孟琅身后的月华。刹那间他的声音冲破了他的形体,先于一切在空中炸响。 “师傅!!!” 那撕心裂肺的叫喊还没冲破他的喉咙他就朝孟琅冲了过去,孟琅抱起阿块就跑,雪白的幽灵花从他脸边滑过,接着那些紫色的蓝色的冷冷的花朵都飘了起来,整片花海都像在起舞,又像是在毁灭。 在漫天纷飞的各色花瓣中惊堂木落下,就像上古之时崩落的三仙山一样砸在了孟琅身后。刹那间,整片花海沸腾了,那些飘飘摇摇的白的紫的蓝的花就像一把把纸钱欢快地占领整个天空,小小的花瓣上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孟琅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法相的光辉。 他现在能往哪里跑?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证明阿块不是鬼。可是在那之前他就会被羽化岛的神仙杀死!他听到神仙们的怒吼,看到忘川河边鬼差惊恐的面容,连桥头上的鬼魂都被震住了不往下跳。一声龙吟从身后传来,地上突然升起青藤,流星锤擦着他的身侧打过去,把孟琅带到了地上。他跟阿块一起摔在河边的泥滩里,孟琅看见空中一片五光十色的云霞。他从没看到那么多的法相,就好像皇陵前一排排的石像生。 胸口发痛,给阿块灌输灵气的后果是他神格的裂缝再一次扩大。追兵如此之多,如此之强,而他甚至没有一个完好的神格。 这一刻,孟琅觉得自己已穷途末路。 突然阿块抓住了他,他的手在发抖,他的呼吸沉重——呼吸,竟然有了呼吸。“走!”阿块气喘吁吁地说,“你快走!”他面容痛苦,几乎直不起身来,鲜血不断从他身上那些金色的裂痕流下,孟琅望着他,不知道自己眼中流下了泪水。呼吸,他想,呼吸! 他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真的,如果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呢!他们还能怎么活下去呢!他抓住阿块,碧玺珠子撞到他手腕上。他抓着阿块大步往前跑去,他的脚踩进又凉又滑的好像软膏一般的河水,斫雪剑飞速跟上,红穗子紧紧缠住孟琅的手腕。 孟琅盯着那幽深的黑色的河水,紫的蓝的睡莲好像一只只眼睛,在那些眼睛里他看到了这五百年的种种种种,也看到了他和阿块急速下坠的身影。他们俩十指紧扣着,跳进了忘川河中。 都看见了。百川真人看见了,流星子看见了,宏元看见了,鬼差和神仙都看见了,连急速赶来只有几十丈远的阎罗和白无常也看见了。忘川河上溅起一朵黑色的莲花,幽黑的河水转瞬恢复平静,接着又被流星子打破,不仅是他,百川真人也跟着跳了进去,宏元也跟着跳了进去,甚至阎罗也跟着跳了进去。 但他们在河中一无所获。 孟琅和阿块不在河里。忘川连接着生与死,人间与幽冥。他们既然不在河里,那就必然在另一个地方。 他们在人间。 第268章 人间 孟琅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人间。 他以为自己死了,可他居然没有死。一刹那的狂喜过后,他忽生恐惧。他望着周围陌生的景色,灰色的荒野上蒙蒙秋雨,两三座孤坟上枯枝嶙峋。没有阿块。阿块呢?阿块在哪里? 他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手被什么硌了一下。他一低头,看到了一串粉色的莲花碧玺。他立马想起来在忘川河里他死死抓着阿块,可阿块最终还是被什么卷走了。最终,他只抓住了这串碧玺。 孟琅抓起这串珠子。他站起时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沉重,无以言说的剧痛遍及全身,就好像他的骨头被人一寸一寸碾碎过那样。他站不起来,他跪在地上,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手中紧紧攥着那串珠子,灰白的长发沾满泥泞。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阿块呢?阿块呢?阿块呢! 他们跳下了忘川,但阿块已经不是鬼。他有呼吸,他有神格,忘川不会杀死他,最坏的结果就是转世...... 孟琅愣住了,一阵恐慌袭上心头。“阿块?”他用嘶哑的嗓子喊道,“阿块,阿块!” 第485章 荒野上无人回应,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兴许他跟阿块只是失散了,因为他们在忘川河里被冲散了。他现在该留在这里还是该离开?离开又往哪里去? 斫雪剑在他面前,剑身暗淡无光。孟琅抓着斫雪剑,撑着地,一点点站了起来。他的神格状态很糟,必须赶紧找个地方疗伤。在凄凉的荒野上,孟琅拖着脚步前行。他走得极慢极慢,几乎像个老头,他那灰白的头发也确乎是老人的装扮。 不知道走了多久,孟琅终于看到了一间废弃的土屋,或者说,一个快倒的棚子。他在那地方歇了几天,竭力收拾涣散的思绪。当务之急是找到阿块,同时想方设法联系上阎罗,了解羽化岛的情况。他在思考对策时思绪总是不自觉地飘到阿块身上,一种莫名的恐慌他内心深处如幽灵般盘踞。 万一他当时判断错了呢?万一阿块其实还不能转世.......孟琅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全身发冷,手脚哆嗦,他只能尽力不去想。赶紧把伤养好。快把伤养好吧!可他还是漫无目的地想着,他的伤好得太慢了,这地方灵气稀疏,神格的状态在不断恶化,他的灵气在不断流失。这样下去,他的神格很快就会彻底破碎。 他之前用神格用得太厉害了。当时他没有察觉是因为灵气充足又情况紧急,他胸口那点疼痛完全被他忽略了,但现在这个事实变得越来越清楚——如果他无法得到大量灵气,他就会失去神格。 第四天,孟琅离开了这个木棚。他往前走了三天,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小村子。对他而言,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在人间。人间,是没有什么灵气的。 孟琅当即做了一个决定。那天晚上,他把自己的神格挖出来,放进了斫雪剑里。比起让灵气白白流失,这样他至少还能保有一击之力。然而,从此刻开始,他就是凡人了。从此刻开始,饥饿能杀死他,寒冷能杀死他,野兽能杀死他,人类也能杀死他,连微微的细雨都有可能杀死他。 孟琅感到无比恐惧。万一他死去,他就再也见不到阿块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让他忧心。月华仙子究竟活没活过来?宏元怎么会突然跟百川真人在一块?羽化岛还在受宏元蒙骗吗?他突然想到了师傅的信。如果让百川真人看到那封信,兴许就能改变什么。 问题是他现在行动困难,该死,该死!现在还不能去酆都。他最后出现在酆都,阎罗他们肯定得好好解释这事。幸运的是没人看到他曾经和阎罗他们在一块过。一团乱麻。阎罗他们应该会告诉百川上仙真相:他师傅怎么死的,月华上仙又遭遇了什么......总不能到了这地步他们还不相信他!宏元现在漏洞百出! 他究竟是怎么出现在那扇门那儿的!就算是鬼也不能这样快的死而复生!除非他事先就给自己准备好了躯体......事先。不错。肯定是这样!狡兔三窟,宏元肯定给自己留了什么。但为何他会跟羽化岛的神仙在一块?孟琅每天想着这些问题,一遍遍地想着,同时不停地朝前方走去。 他这样劳耗心思,没多久那灰白的头发很快变成了一片惨白。但他还是想着那些问题,一日日地想着。几个月过去,人间的树木落叶了,没有人联系他,他也没有找到任何阿块的下落。孟琅不知道自己是否绝望,有什么支撑他一直走下去,他日渐消瘦,伶仃的手腕被那条桃红的碧玺硌得生疼。 他不得不想法找个活计,冬天来了,他没法到处乱走了。他不能被冻死在路上。 好笑的是,他在一个村子里看到了自己和阿块的通缉令,可村里人没有一个认出他就是通缉令上的人。通缉令上描述的那个丰神俊采的骗子道士跟这个穷困潦倒的白发怪人有何相似之处?他在那小村子教小孩认字,每天都像是虚度,就跟外头的大雪一样白茫茫的一片。 没准他现在该去尖崩子。至少那里有灵气。可他现在惜命了,他怕自己死在爬上尖崩子的路上。孟琅成天成天地睡不着觉,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怎么能拉着阿块跳忘川呢?呼吸?他当时真听到阿块的呼吸声了?或许只是他的幻觉呢?要是他拉着还是鬼的阿块跳了忘川,那他就害了他,那他就杀了他啊! 每当这种想法出现时,孟琅眼前就一阵发黑,心好像快死了一样狂跳着,伴随着搅不开的剧痛。东家以为他得了怪病,叫他去村里那棵大银杏上挂条红绸。他说,那树很灵。 孟琅没有在意。但过了两天他真的过去了。他挂上红绸时恍恍惚惚,心里不觉得这能有什么效果,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可是,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第二天,孟琅就离开了这个村庄。 五年后,一个白发道士抵达了娄京。他拜访了玉家家主,请他炼一枚生生丹,却被告知,生生丹的药方早就被他那不孝子玉如日偷走了。彼时,玉于温的母亲玉如月还待字闺中。 六年后,皇宫国库忽然被盗。盗贼除偷去些金银细软外,还偷去了一个人头漆壶。那漆壶是叛臣当路君的头颅所造,每年宫廷举办祭祀射当路时都要用它盛狼血。这件重要礼器遭窃令皇帝大怒,可他悬赏许久,也没有找到那个小偷。 十五年后,万年爆发匪乱,人一观观主率全观道士浴血奋战,屡次击退山匪,全观上下得以保全。事后,陈观主因重伤不治,坐化观中。观中疯道臧二负其尸而去,言要救活她。一白发道人与之同行。观中人俱不敢拦。 第486章 十七年后,一个白发道士爬上了小月山。他带来了符鬼易逢机的符谱。在余桐逗留期间,他在集市上买了一颗碧玺,其色苍翠,其价甚重,而道士所出珠宝,竟更昂贵。人皆以为怪。不久,那道士离开了余桐。 二十年后,人一观的疯道臧二忽然回来了。他背着一口棺材,棺材中陈观主面目如生。观中道士皆以为奇迹。 二十七年后,那道士再次造访小月山。尚是孩童的卞高在宁神轩外玩耍时,看见父亲把一个扁长的木盒递给了他。父亲紧握那道士的双手,似乎极为感激。这场景令卞高感到新奇,但他的兴趣很快就被草丛中的蚱蜢引走了。自然,他没记住那个奇怪的客人。 三十年后,思幽谷迎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少年真长生和稚子百病消带这位客人进了山门,对于师傅竟愿意接见这个外人,他们感到很惊奇。真长生许久后来从师傅口中问出了那老道士求什么,他师傅说,那道士请他算一个人的下落。 三十二年后,在金汤关隐姓埋名几十年的玉如日被找到了。他听说那道士想炼生生丹,不禁大笑一声,告诉他那东西根本无法炼。他这一辈子为了生生丹四处搜罗药材,可穹庐峰顶雪、千年骨上木、赤炎山中火、奈何桥下土这四样东西,他却怎么都找不到。 三十三年后,申王狩猎时发现草原上有一道奇异的白光。他过去后才发现是一柄剑在闪闪发亮,那剑的主人是个老道士,晕倒在路边,生死不知。后来,申王发现这家伙是饿晕了。他救了他,那道士则把那奇剑送给了他。 三十五年后,人一观忽然来了一位白发老道。臧二与他聊了一夜,第二天,他跟这个老道一起祭拜了陈观主的遗骨,便离开了。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四十一年后,金汤关的神医家迎来了一位年老的客人。这位客人得知神医已经死去,便去祭拜,回来路上他碰见了两个一高一矮的陌生道士。这两人好像认识他。 这个老道士后来在神医的屋子里住了下来,成了金汤关新的神医。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八年后,他忽然叫了一辆马车,说要去山南。马车吱吱呀呀在路上走了一年,到秦家庄时,秦地主那个奇怪的孩子已经出生了十七天。 那时,那孩子鬼婴的名声已经传开。大家都知道,他不会哭不会笑,也不会死。 第269章 梦 孟婆亲眼看见暗门在远处的天空打开,也亲眼看见羽化岛的神仙蜂拥进去。她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便迅速上岛溜进了宏元的洞府。 她在宏元的卧室发现了许多洁白的小珠子,那些珠子灵气充裕,可有的珠子里却飘荡着灵魂的残片。她还在一个偏僻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扇打开的地门,下头有一口空棺材。那棺材上面刻着一个字——“北”。 孟婆带走了那口棺材和一些珠子。她赶回酆都时,羽化岛的神仙正在忘川河中搜寻。他们诘问她为何不守在奈何桥边,她告诉他们今天是她儿子的祭日,这是她随口胡诌的一个谎,却对这些神仙很管用。他们不再管她,致力于将忘川翻个底朝天,甚至想通过忘川抵达人间。 这是不可能的,神仙无法通过忘川。因此,孟琅和那青煞的消失非常可疑。阎罗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羽化岛的神仙更不清楚,他们只是无能的愤怒着。孟婆注意到宏元暗中打量着阎罗和白无常,也注意到黑无常不见了。 黑无常躲在阎罗的袖子里,但他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宏元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他。虽然他可以揭露宏元的真面目,但在如今混乱的局面下这并非良策。他已经亲眼见过宏元的实力,归一、月华、孟琅和那青煞四人合力都杀不了他,眼下羽化岛的人就更杀不了他了。而且,他们现在在酆都,这对宏元来说是最有利的地方。 有个问题他必须得弄清楚,那就是宏元是怎么复活的。他看到他变成了无数小蛇,可这不是他突然出现在百川真人旁边的缘由。宏元隐藏的东西太多,必须得有个人把这一切弄清楚。 阎罗趁神仙们不注意,把黑无常塞到了睡莲叶子下。他那一身乌黑的羽毛和乌黑的河水完全融为一体,此时神仙们已经把忘川翻了个底朝天,他们不得不承认孟琅和那青煞真的不见了。阎罗邀请他们去阎王殿仔细商讨此事,于是他们离开了。 神仙们异常愤怒,异常不安,异常恐惧。他们将归一上仙和月华仙子的死安在孟琅的头上,叫嚣着要将他绳之以法。百川真人和流星子当即决定下凡搜寻这两人的踪迹,众仙纷纷表示愿和他们同行。他们闹闹腾腾地离开了酆都,开始在人间大肆搜罗。奇怪的是,孟琅和那青煞就像消失了一般,谁也查不到他们的踪迹。 他们之中最为焦急的是宏元。他发现自己那口棺材不见了,他认定这是孟琅干的好事。孟琅肯定还活着,那青煞也一定还活着。但他这具新入住的身体并不稳定,那半块神格压不住他的鬼气,他剩下的贮灵珠撑不了太久,猎杀新的神仙又太过危险,他必须赶紧想个新的法子喂养神格。 正当宏元焦头烂额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他的洞府。那是黑无常。他声称在亲眼看见宏元杀死归一和月华之后,他已彻底为他的力量折服,愿意为他所用。宏元自然不信他,但黑无常给他带来了十分有用的消息。他说,那青煞八成是转世了。 第487章 鬼跳进忘川,不是转世,就是消亡。如果那青煞没有消亡,那他就会转世,就会出现在生死簿上。他愿意成为宏元的密探,替他监视生死簿。要知道,阎罗在酆都压根不管事,白无常又是个爱玩的性子,这俩人半斤八俩,成天游手好闲,只有他老老实实登记着生死簿。然而,他投靠宏元有个条件,那就是他想成为酆都的新主人。 这减轻了宏元的怀疑,可他仍不相信他。他给黑无常提出了一个考验,他要他弄来一个神仙的神格。 他没想到,黑无常真的给他弄来了一枚崭新的神格,那是他从孟婆那里偷来的。 这一举动打动了宏元,他将黑无常收入了麾下。为防万一,他在他脑子里放了点东西。倘若他真敢背叛他,他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当阎罗和白无常竭力应付羽化岛的神仙时,孟婆开始悄悄地贿赂过桥的鬼魂。她答应他们可以在孟婆汤里少加一点佐料,让他们带着记忆转世,条件是他们要在人间帮她找两个人。 通过这种方式,孟婆找到了百川真人和流星子,替她带话的是两只八哥,那两只枉死城的鬼变成了鸟也还要吵架。它们叽叽喳喳地告诉百川真人和流星子南海的珊瑚屿有东西等着他们。这两人找到了汪洋大海上那片荒芜的岛屿,发现那上面满是鲛人的亡魂,更确切地说,那是被炼成鬼侍的鲛人。 铁笛里的那只鲛人皇告诉了孟婆意想不到的讯息,由此她终于知道了卿铁笛背叛威灵真君的缘由。卿铁笛为了强化法器,私自下凡,找到了鲛人聚居的珊瑚屿,杀死了无数鲛人,最终抓住了鲛人皇,将它炼成了器灵。 这件事不知怎么被宏元知道了,卿铁笛害怕他向威灵真君告发自己的罪行,就昧着良心偷偷给威灵真君下了阻塞灵气的药。他锲而不舍地下了一整年,终于使得威灵的灵脉出了岔子,不得不闭关。那之后不久,宏元就和卿铁笛合力杀死了威灵真君。 鲛人皇所说令百川真人和流星子无比震惊。更令他们震惊的是,他们在珊瑚屿找到了一口盛着陌生尸体的棺材,那棺材里是个瘦巴巴的庄稼汉,棺材头上刻着南字。最要紧的是,那棺材上有宏元的封印。 他们终于回想起不久之前孟琅对宏元的指控——宏元是鬼,是青煞,是一千年前那头青煞!鲛皇的话和珊瑚屿上的场景一步步验证孟琅所说非假,两人大感混乱,大感震惊,即刻前往酆都。阎罗和孟婆早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在酆都,他们终于知道了在梧桐山和北杈子山发生的事情的真相。流星子终于回想起了妙真仙子那些不对劲的地方——他什么时候听这个自视清高的女人说过“不是盖的”这种粗陋的话?百川真人也想起了那倒塌的山石间依稀有神像的碎片。 当他们看到那口写着“北”字的棺材时,他们已再没有丝毫怀疑。那棺材上面的字迹与珊瑚屿的那口棺材一模一样。 孟婆推断这样的棺材至少有东南西北四口,被宏元分散在四个方向,如此就算他的本体出了什么问题,他也能借着这些分身复活。这就是他被归一、月华、孟琅和阿块合力击杀后却能死而复生的秘诀所在。 假如他们要彻底杀死宏元,就必须找到这四口棺材。他们已经在宏元身边安插了一只眼睛,为此,孟婆拿出了她丈夫留下的唯一一块神格碎片。 “假如诛杀宏元后老身还能活着的话,”孟婆淡淡道,“老身希望这忘川河不必我再来守了。” 现在,他们已经几乎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除了孟琅和那青煞的下落。孟婆笃定地告诉他们孟琅和那青煞都没有死,孟琅的去向她不清楚,但那青煞肯定转世了,因为他是鬼。鬼在忘川,不是消亡,就是转世。 那时候,他们还没意识阿块将成为诛杀宏元的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他们只想着赶紧找到孟琅。可宏元盯得很紧,他们要是贸然下凡,定会被他察觉。就算他们能随便下凡,要在偌大的人间找到孟琅也不是易事。于是,好几个月后,孟琅终于做了那个梦。 在那个梦里,孟琅告诉了他们比目前所知道的一切更为惊人的消息。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孟琅又想起了那个梦。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梦里的人,梦里他们说的话,孟琅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他记得自己梦到了阎罗,他又变成了猫,还是那油光水滑的圆滚滚的模样,两只黄澄澄的眼睛赛大灯。 他记得自己梦到了百川真人,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向来严厉的双眼不再锐利。孟琅一看到他就一阵心酸,因为他想到了牺牲的师傅。 他记得自己梦到了流星子。他两眼通红,往日的张狂恣意不再,他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 他还记得自己梦到了孟婆。她摘下了宽大的斗篷和裹面的布巾,孟琅这才发现她竟然有一双金色的兽瞳。 他也记得,他告诉他们,阿块是神。 他告诉他们阿块是被宏元杀死的。告诉他们他看到宏元的神格如何回到他体内,如何在他体内生长,他看到了阿块新长出的灵脉,看到了他的煞气如何被他的神格逼走,看到他掌心出现了天灵根。 一切昭然若揭。五百年前阿块死去,五百年前宏元成神,跳下忘川后孟琅终于明白宏元为何要阿块挖去自己的眼,为何要阿块割下自己的头,为何要让他不断地杀人,骗他犯下弑父之罪,因为他要拖延阿块成神的时间,毁掉阿块成神的资格,当神格放弃阿块之后他要第一时间抢走它,可要是他亲手杀了阿块神格会排斥他,所以他让阿块自尽。 第488章 所以宏元成了神。所以他才要想方设法杀死阿块。孟琅后来想明白了,在万年国师是故意引他们去见威灵真君的了,因为宏元要借威灵真君的手杀死阿块。可他失策了,阿块变得更加强大,甚至还从他那夺走了半块神格...... 半块神格!神格就是神的天魂,基于此他才带着阿块跳了忘川。他相信他不会死——他不会死,他不会死! “他不会死。”满头白发的老人在马车中喃喃,“我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切。他必定能活下来。” 第270章 开始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泥泞的山路上,咯吱咯吱的响声穿过一团团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向秦家庄靠拢。孟琅靠在车厢上,睁眼望着千篇一律的树枝从车窗边刮过,不断发出沙沙声响,同马车的嘎吱声此起彼伏。 但愿他没有来晚。尽管有阎罗守在那个孩子旁边,可他还是怕出什么意外。他问过马车夫,大约中午,他们就能到秦家庄了。 随着离秦家庄越来越近,孟琅忽然开始好奇起阿块的模样,他转世后是什么样呢?会是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吗?会是那种一看就很有福气的孩子吗? 他不知道。五十年过去了。对于神仙,五十年不过一刹,可对于他这个凡人,五十年已经是一辈子了。 孟琅闭上眼,思绪再次飘回到五十年前的那个梦。那是一切的开始。他、百川真人、孟婆、阎罗和流星子确立了一个诛杀宏元的、天衣无缝的计划,而在这个计划里,阿块必须活下来。 阿块是最有可能杀死宏元的人。他是天灵根,他先天道德圆满,以至于宏元不得不让他不断地杀人去延缓他成仙的时间,甚至让他犯下弑父之罪。他花了那么多年才毁了阿块成仙的资格,才偷走了阿块的神格,可天道不会被永远蒙蔽,他一碰上阿块,神格就开始动摇。 阿块必须活着。只有他活着,他们才可能杀了宏元。阿块就是宏元最大的弱点。他们必须让阿块活下来。 可阿块魂魄不全,倘若转世,死亡是他注定的结局。幸好他生前杀孽太重,无法直接转世为人,需走完六畜轮回,才能获得再世为人的资格。这个时间,是五十年后。 孟琅以为,自己可能撑不过这五十年,但幸运的是,他活到了五十年后。尽管他的身体已经衰朽不堪,尽管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垂死的挣扎,可他毕竟还活着。他也幸运地得到了生生丹,得到了充当阿块生魂的东西。 其他人要做的事情也进展顺利。东边和西边的棺材已经找到,宏元一直在闭关,还要求黑无常不断地从酆都给他偷送鬼魂,显然,失去半块神格令他损失惨重。阿块的转世是最后一步...... 马车拐了个弯,孟琅的身体晃了一下。远山的浓雾中,大片大片碧绿的农田恬静地酣眠在山野间。有田地,就有人家。在马车悠长的轱辘声中,雾气渐渐地散去了,太阳懒洋洋地探出了脸蛋,农夫的身影出现在田地中。有人注意到了这辆马车,好奇地望过来。 一间两间矮矮的土屋出现在道路尽头。马车在一家简陋的酒肆前停下,一排长凳整整齐齐地码在屋檐底下,一个汉子从屋里跑出来,殷勤地问:“客官要喝酒吗?” 孟琅摇头道:“你知道这里哪里有姓秦的人家吗?” “咱们这的人大多姓秦!老爷子你要找的是哪家?” “这里最近有孩子出生吗?” “孩子?”那汉子面色怪异,说,“秦地主家倒是有一个,不过那孩子.......” “那孩子怎么了?” “那是个鬼婴。”那汉子忌讳地说,“一出生就克死了娘,不会哭也不会笑,连吃东西都不会,可也饿不死,邪门得很!” 孟琅心中一怔,问:“秦地主家在哪里?” “往这边走就是,屋子最大的就是他家!”那汉子指了个方向,好奇道,“我看你是道士?老爷子,你莫不是专来除妖降魔的吧?” “我只是个过路人。”孟琅吩咐车夫,“走吧。” 轱辘声又响了起来。不同的是,这次响声穿过的是一栋栋大小不一的土屋。孟琅的心情有些沉重,鬼婴,他想,鬼婴。秦地主家很快就到了,他们家的房子的确很大,在一众矮小拥挤的土棚子的衬托下就像个阔气的胖子。孟琅在秦地主家门前看到了一只金眼的黑猫,他顿时放心了许多。 他颤巍巍地下了马车,敲响了秦地主家的门。秦地主几乎是欢天喜地地把他迎到了鬼婴的屋子里,孟琅一看见硬邦邦的木板上那个赤身裸体的青白色的孩子,心中立时起了一团无名火。他请秦地主和杂役们都出去,脱了外袍将那孩子包住了。 黑猫从又窄又小的窗户里跳了出来。孟琅问:“就是他?” “就是他。”黑猫跳到木床上,圆溜溜的黄眼瞪视着攀附在窗口的两只鬼魂,说,“他一出生,周围的鬼就全过来了,我一刻也不敢离开。你说他能成神吗?” 孟琅翻出孩子的小手,端详着说:“能,我看到了天灵根,虽然断了,可毕竟有。” “那他这辈子可不能再乱杀生了。”黑猫说,“你把命魂给他吧。” 孟琅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从里头拿出一枚很小的丹药,捏碎了喂给孩子。那孩子很乖,不吵不闹,只静静地望着孟琅,就好像还记得他似的。 他的眼睛还和以前一样。孟琅想,有点想笑,却眼睛泛酸。他把那碧玺坠子给这孩子挂上了,说:“你会平平安安的。” 第489章 “九天阙符?”黑猫盯着那坠子,震惊地说,“你真把这玩意儿搞出来了?” 它眼神复杂地望了眼那无知无觉的孩子,叹息道:“他要是最后什么都想不起来,那怎么办?” “不如何。”孟琅坐在床边,望着孩子说,“他记不记得我,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能杀了宏元。” “他要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还会那么恨宏元吗?” “就算他什么都不记得,一旦宏元知道了阿块的存在,他也会想方设法杀了他的。到时候,哪怕阿块不想杀他,宏元也会逼他杀了他。”孟琅轻声道,“我看不到他长大了,阎罗,请你帮我照顾他。不要让他太早去尖崩子,要等他三魂七魄快聚集的时候,等他有了成仙的资格的时候......在那之后,再把一切告诉他。假如他不相信,也不必强求他。” “这不公平。”阎罗低声道,眼眶湿湿的,“他最好想起来。” “我只想他活下来。”孟琅说,“让我看看他吧,既然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就让我最后单独看看他吧。” 黑猫跳上窗户,那两只野鬼立刻被吓走了。它不舍地看了眼孟琅,跳了下去。 孟琅静静地望着那个孩子,看了他很久。他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欢乐的,悲伤的,气闷的,有趣的,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他用手指轻轻地刮了一下那孩子的手背,却被那软绵绵的小手抓住了手指。孟琅愣了一下,一滴泪忽然流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吗?”他迟疑地问,可孩子望着他,没有任何表示。于是,他笑了。 “不记得了。”他低声道,“不记得也好,既然我马上就要死了。” 他在那坐了很久才离去。他转身的时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哭了起来。那哭声吓得秦地主一耸,要知道,这娃娃出生后可从没哭过啊!莫非......他站起来,紧张地望着孩子房间的门,那老道士出来了,看不出什么表情,却无端地让人感到沉重。 他胆战心惊地问:“道长,我儿子怎么样了?” “他活了。”孟琅说,“不要摘下他手上那颗莲花珠子,否则你们会遭到不幸。这孩子会和普通人一样好好长大的,你们不要害怕他。” 秦地主大松一口气,欢天喜地地叫道:“谢谢道长,谢谢道长!那,道长给这孩子起个名吧?起个能压住邪气的名字!” 那一瞬间,孟琅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名字,许多回忆。阿块,当路,青煞......可这之中,没有任何一个是这孩子真正的名字。 最后,他说:“镇邪,叫镇邪吧。镇邪除恶,是个好名字。” 他起完名字后,就离开了。孩子依旧哭着,哭声那样嘹亮,像一只小手拉扯着孟琅。但他不能回头。他已经发挥完了自己的全部用处,他已经走完了自己全部的路。 已是深夜,孟琅在田间小路上踽踽独行。漆黑的村庄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下,田野边缘镶嵌着幢幢黑影,一两点温暖的灯光随着欢笑声跃动,天空中那又大又圆的明月好像一张笑脸,那笑脸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甚至变成了两个。孟琅最后才反应过来他倒在了地上,那悬在他脸上的是黑猫两只黄澄澄的眼。 黑猫焦急地叫着,那声音在孟琅耳边越来越遥远。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师傅给他算的卦。师傅算得不错,他终究是凡人,终究成不了仙,终究要死。其实他早该死了,他的身体已经残破如朽木,这么多年他全凭一口气吊着活在这世上,如今这口气没有了,他也要死了。 可是,为何他还心有不甘呢?他分明已经见到了阿块,为何他心中如此痛苦,满是缺憾...... 黑猫大叫着,阎罗说的什么,孟琅听不清。他睁着双眼,两道泪从眼眶滑落,明月照在他身上,将他照得一片雪白,好像一个纸人。他的眼睛不会再闭上了,他死了。 可是鬼婴活了,秦镇邪活了。 这一刻前尘落定。秦镇邪的人生,开始了。 第271章 天雷 尖崩子上,风云突变,天色骤暗,浓墨似的黑云迅速凝结,白灰色的山尖上骤然冒出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数十点雪白的碎星子似的亮光在黑云中湮灭,刹那间,一股寒风从山顶扫落,树木悚悚作响,君稚的脸给刮得变了形,红衣女头上的金步摇哗啦狂舞,一道流光迅速接近尖崩子,流星子和黑无常不再恋战,转身便走。 红衣女正要跟上,忽地看向君稚,警告道:“你藏好,我上去看看。” 经过刚刚一番打斗,君稚知道自己上山也没用,便道:“那你小心,那俩神仙很厉害。” “我可没你那么容易死。”红衣女嗤笑一声,径直往山上去了。 山顶,百川真人岿然挺立在暴烈的狂风中,宽大的衣袖翻飞如羽,黑山君焦急地站在他旁边,喊道:“师傅,下头究竟发生什么了?咱们赶紧下去看看吧!” “不急。”百川紧盯着尖崩子说。 “刚刚这里可有阵法啊!这地方肯定有鬼!”黑山君弯着膝盖,眼巴巴地瞅着那山尖,就像望着一块肉似的。 百川瞥了他一眼,仍一动不动。黑山君着急地叫道:“咱们真不下去?没准那青煞就在下头呢!” “我们不能贸然靠近,这天象十分奇怪......”百川仰望着翻滚的乌云,突然,他抓住黑山君,飞速倒退。与此同时,一道粗壮的闪电悍然从空中劈下,就像一条发怒的青龙,直扑山巅!流星子和黑无常立时躲开,红衣女也立刻止住了脚步。 第490章 接着,一道深沉的雷鸣在乌云间响起,就像某种可怕生物复苏时的喘息。红衣女紧盯着搅动着黑色乌云,突然,她扭身直向山下奔去,就在这瞬间,一道金雷从乌云最深处劈下,天地在怒吼,金雷在咆哮,尖崩子在颤抖! 那万钧之雷霆犹如一张大网笼罩住了尖崩子,密密麻麻的雷柱刺拉拉扫过万年不化的冰雪,在亘古的黑岩上刻下万千沟壑。红衣女从雷网边缘滚出,像个冒着金光的圆球似的在地上翻滚,君稚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接住了她。红衣女大叫:“滚开!这是天雷!” 她一把推开君稚,后者惨叫一声,捂着腰倒在地上,喊道:“疼疼疼......姑奶奶,你别瞎滚啊!你差点就撞石头上了知道不!” 红衣女这才发现君稚身后有块长长的巨石,埋在乱草中活像个搁浅的木筏。敢情这小子是为了救她才冲出来的。红衣女恼火地叫道:“他爷爷的姑奶奶我是鬼!我怕这块石头!” “那有本事你长个鬼样啊!你长得跟人一模一样我哪想得起来你是鬼!”君稚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痛死了痛死了我骨头肯定断了......山上到底怎么回事?” “是天雷。”红衣女盯着君稚,忽然问,“你没受伤?” 除了衣服被烧焦了点,这家伙身上居然没有雷伤。君稚茫然地望着她,随即气道:“我哪没受伤!我的腰都要断了!我的头也磕着了!” “天雷对你没用,因为你是先天极阳之体?可这也不对——不管了!”红衣女抓住君稚胳膊,瞧见自己身上一道金雷蹿进了君稚身体。后者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胳膊:“这这是咋回事?这金色的是啥啊!” “你能吸收天雷?”红衣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将他双手一拉,整个人钻进了君稚怀里。君稚急得大叫:”你你干什么!我是良家男子!我我我——” “你闭嘴!”红衣女不耐烦地喊道,“我是让你帮我吸收天雷!这东西是至阳之物,最克鬼祟!” “哦,哦。”君稚突然反应过来,“那老秦呢!老秦在上头!” 红衣女紧盯着山顶,那上头金蛇狂舞,巨响轰鸣,好似雷公电母敲响了战鼓,又好似天公在暴怒。 “他只能自求多福了。”红衣女说,“现在那地方,无论是你我,还是神仙,都靠近不了。” 金雷如雨,乌云如墨。流星子和黑无常已与百川真人和黑山君汇集,四人遥望着山顶那末日般的景象,神情都十分凝重。黑山君张着嘴,震惊地问:“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要渡劫了。”百川真人说。 “渡劫?” “从前,十枢还在时,修真的境界还可区分时,每跨越一境界都要渡劫。但自从仙门没落之后,少有人能强大到足以引来天劫。”百川眼中暗含激动,“现在,又有人要渡劫了!以这天雷的规模来看,此人要是能渡劫成功,修为绝不在威灵之下!” 黑山君震惊地望向那山巅,同一时刻,远在羽化岛的宏元也看见了那震撼又恐怖的景象。他立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不能让他成神!】 他的声音同时在黑山君和黑无常脑海中响起,他同时听到了两个回答。 【我现在也没法下去啊!这一下去就得死!】 【我乃鬼身,若入雷中,必会湮灭。】 宏元猛地捶向桌子,竟将桌角直接捶落一块。血滴滴答答从他掌缘滴落,他愤恨不甘地盯着远方——谁能想到,那家伙居然能成神!他的神格还在他体中,他怎么能成神!宏元丝毫不曾怀疑在渡劫的可能是其他人,在他看来,那只能是秦镇邪,又或者说,当路。 灵池已经干涸,聚灵阵金光大作,无数灵气流向秦镇邪,漆黑的鬼气丝丝缕缕从他身上溢出,好似黑色的瀑布。他跪在灵池中,左手压着一把漆黑的长剑,右手攥着那串桃红碧玺。此刻,那长剑轻轻震动着,好似苏醒。木盒已被打翻。在他掌心,断裂的灵脉重新开始生长,伴随着不可抑制的剧痛,就像有人将他的骨头一寸寸拆开重组似的。 九天阙符罩在他身上,抵御着狂暴的雷力。纯净的灵气流入符文中,斫雪剑缓缓上升,一道青白色的身影,隐约出现在雷阵之中。 秦镇邪看到了飘飞的衣角,他吃力地抬起头,看到了青绿的腰带,看到了一张从未见过、却无比熟悉的脸。那人没有看他,他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修长的手指握住了斫雪剑。他如此突兀地屹立在狂暴的万钧雷霆中,平静得宛若深夜飘落的飞雪,斫雪鲜红的剑穗在空中乱舞,充沛的灵气在剑身雀跃地游走。 秦镇邪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尘封的记忆开始崩塌,遗忘的过往开始苏醒,有什么呼之欲出—— 那人,出剑。 那样的一剑他见过!寂灭如大雪倾覆,又如此强势,带着不可抑制的毁灭气息!是曾坠入万年不化的冰雪的寒冷,是巨物自空中坠落的雪崩之声,是奔泻的雪块中被掩埋时的空寂,是岑寂的雪原上拥吻时的惊喜与心痛,是—— “道长!!!” “轰隆隆!” 剑光湮灭,符文破碎,天雷真正降临在秦镇邪身上!他体内的鬼气被尽数洗刷,天灵脉长成,在狂暴的万钧雷霆中,神格渐渐出现。秦镇邪五指深深抓进淤泥之中,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 在记忆的最后,在那一片漆黑中他抓着道长,四周是冰凉刺骨的河水,有无数只手拉着他,他死死地抓着道长,可最后他还是没能抓住他。在那之后——在那之后! 第491章 “啊啊啊!” 他抓起诛魔剑,用力撑着地,站了起来!他愤怒地朝天雷挥剑,一道黑色的弧线出现在了尖崩子上空,接着穿透那金色的雷瀑,直直刺入苍穹之中!一声巨响,好似天地间都静寂了一瞬,红衣女拽着君稚大叫:“成了!” 乌云散开,雷霆散开,一道微弱的天光照在矮了一截的尖崩子顶上。一个颀长的人影提着长剑,站在那山顶上。黑山君的心跌到了谷底,宏元的心也跌到了谷底。 百川真人立刻飞向尖崩子,黑山君随即跟上。接着,流星子和黑无常也过来了。他们都愣愣地望着秦镇邪,有人震惊,有人欣喜,有人则不动声色。 秦镇邪望着这几个陌生人,他知道他们是神仙。可他心里丝毫不觉得亲近,因为正是他们将他和道长逼得跳下了忘川。他定定地望着他们,眼中竟有杀意。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突然抵达他耳中。 “别轻举妄动,我们中有宏元的人。” 新的神仙飞升了。 在秦镇邪抵达羽化岛当天,这个消息就在神仙中传遍了。所有人都抢着来拜访这位新飞升的神仙,在青煞出世之时,竟有新的神仙飞升。在仙途断绝五百年后,竟有新的神仙飞升。这说明什么?这是天命! 尽管没有任何道理,人们却对这位新飞升的神仙报以了无与伦比的巨大期望。每个人都恭贺他的飞升,每个人都向他说明他的出现有多么及时,每个人都义愤填膺地告诉他羽化岛即将面临的劫难——几十年前那个杀了归一真人和月华仙子的青煞又出现了,在叛徒阎罗的帮助下他复活了,现在不知在人间哪里游荡。 那个新飞升的神仙镇定自若地听着这一切,俊朗的容颜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一个人忽然走进房间。那人神袍华美,威仪郑重,当他走进屋子时几乎所有人都望向他,情不自禁地崇敬地喊道:“宏元仙尊!”“宏元仙尊来了!”“宏元仙尊,有新的神仙飞升了!” 不须任何言语,那人的目光便找到了秦镇邪,也不须任何言语,秦镇邪便认出了他。 那是宏元,或者说,吴律。 第272章 三天 当看到秦镇邪那双深的可怕的漆黑的眼睛时,宏元不禁心惊。 太像了。 尽管容貌稍有变化,可一看这双眼睛就知道这人是谁!当路,青煞,秦镇邪!五百年过去了他一点都没变!他回来了,这个杀不死的幽灵!孟琅跟阎罗到底做了什么,竟能让他成仙! 宏元紧盯着秦镇邪,一种强烈的直觉紧紧抓着他——这家伙记起来了。他记得一切。但是,假如他记得一切,怎会如此平静?宏元走到了秦镇邪面前,微笑道:“你就是新飞升的神君?恭喜恭喜。不知神君尊姓大名?” 秦镇邪静静道:“秦镇邪。” 宏元心头一惊。 秦镇邪? “是哪几个字?”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仙君的名字真是独特。” “秦家庄的秦,镇邪除恶的镇邪。”秦镇邪盯着他,毫不避讳地说。 “真是个好名字。看来令尊对你期望深重。” “恰恰相反,我父亲并不喜欢我。” “为何?” “因为我出生时便克死了母亲。这是一个路过的道士给我起的名字。” “什么道士?”宏元紧紧地盯着秦镇邪。 “我不认识,那是我刚出生时候的事了。” “哦,这真是一件奇事,恐怕那个道士也料不到仙君后来竟能成神吧?” “或许他知道。”秦镇邪说,“因为我是他救下来的。” “仙君不是说不记得那个道士吗?那你如何知道他救了你?” “我听村里人说的。”秦镇邪说,“我刚出生时身体十分虚弱,是那个道士救了我。” 宏元袖子里的拳头已经捏紧了。他两眼直盯着秦镇邪,他真想直接把这家伙的脑袋撬开——他究竟想没想起来?现在这里都是神仙,如果动手...... “宏元仙君何必对秦仙君的过往这样感兴趣?那都是他飞升前的事了。”百川淡淡道,“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在人间游荡的青煞。” “不错。”槐英仙人道,“羽化岛能迎来新的神仙,实在是件大喜事。不知道秦神君的实力如何?你恐怕还不知道那青煞有多厉害。” “有天雷厉害吗?”秦镇邪说。 槐英仙人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这我可不知道,但秦真君既然能挺过那样的天雷,恐怕对上青煞,也不逞多让!” “师傅。”黑山君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向百川真人,提醒道,“有事你还没告诉大家。” 百川颔首,道:“不错,既然大家现在已经到齐了,那么有件事我得向大家说明。” 众人的眼光霎时聚集到他身上,槐英仙人好奇道:“什么事?” “我们找到这位仙君时,发现他手里握着诛魔剑和斫雪剑。据他所言,斫雪剑是他在人间意外得到的,至于诛魔剑,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在他手中。” “还有件事。”黑山君不怀好意地补充道,“他是在尖崩子上成仙的,那上头有阵法,虽然不知道是谁设下的,但确实是阵法。秦仙君,你跑去尖崩子干什么?一般人恐怕想不到去那里吧。” 秦镇邪直白道:“我听说那上头有仙人,所以才上去。” “你从哪听说的?” 第492章 “是个老人。”秦镇邪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姓,后来也没再碰见过他。” 宏元问:“诛魔剑和斫雪剑真在你手上?” “的确如此。”百川真人从袖中取出一黑一白两把长剑,众人都伸长了脑袋,瞪圆了眼睛。一人叫道:“真是它们!斫雪剑是景懿君的佩剑,诛魔剑原本在归一真人手中,后来被这叛徒抢走了,可这两把剑怎么会落到秦仙君手中?” “这把剑现在已经失去了灵气,剑上的刻字也被挖去一半,单凭它,我们是无法追踪到景懿君下落了。”百川真人举起斫雪剑展示,众人更加惊讶,纷纷议论起来。 宏元盯着秦镇邪,问:“秦仙君,你到底是怎么‘意外’得到这把剑的?” “我在娄京时,和连国的国师打了一架,快死的时候,这把剑出来帮我了。那国师是红煞。” 流星子沉声道:“恐怕这个国师,就是六十九年前我在万年遇到的那个红煞。没想到他居然还敢呆在这个位子上!” 槐英仙人惊讶地叫道:“是那个红煞?我们这么多年一直没找到他,结果这家伙却在人间当国师?” 妙真仙子说:“难道斫雪剑在他手中?孟琅跟他是一伙的?” “兴许是他杀死了景懿君,他之前就想杀他。”流星子说。 “你是说景懿君死了?”妙真仙子哈哈笑道,“不可能!那青煞还活着,他怎么可能死?再说了,他可是神仙!” “百川上仙,你们在凡间没有追查到那青煞的下落吗?”宏元问。 “这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百川说,“我们怀疑秦仙君跟那青煞有些关系。” 此话一出,屋中顿时陷入一片静寂。众人惊异地瞪着百川真人,连宏元的表情也有了些微的变化,好一会,他问:“此话怎讲?” “根据你给的线索,我们追查到了南杈子山附近,但我们并未发现青煞,只发现了秦仙君。据秦仙君所言,他出生时魂魄不全,是个鬼婴,要不是一个道士救了他,只怕他早就死了。”百川淡淡道,“宏元仙君,你要我们找到不就是一个鬼婴吗?” 大堂内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众人惊疑不定地望着秦镇邪,眼神中既有震惊,又有恐惧。半晌,槐英仙人艰难地说:“他要是青煞,怎么能成仙?” 百川又抛下一道惊雷:“的确,而且他还是天灵根。” 众人大异,有人不自觉看向宏元。谁都知道,几十年前景懿君曾指认宏元仙君是青煞,而他也是天灵根!正因为他是天灵根,正因为他成了仙,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是青煞,可现在,几乎一模一样的局面摆在了他们面前——那么,同为天灵根飞升的秦镇邪是青煞吗? 如果他是,宏元又如何说?如果他不是,斫雪剑和诛魔剑都在他手中,这未免也太过凑巧!百川紧盯着宏元,看他作何解释。他这招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宏元脸色未变,依旧从容,他笑道:“按理来讲,青煞是不可能成仙的,更何况是天灵根,不过,以防万一,我们最好还是请秦仙君证明一下,就像我当初做的那样。” 秦镇邪问:“你当初如何证明的?” 宏元吐出四个字:“自剖神格。” 宏元就这样轻巧地把问题转了过去,还给秦镇邪扔下了一个新的难题。可出乎他意料的,秦镇邪异常爽快地说:“可以。如何自剖神格?” “倒也不必用这样惨烈的法子。”百川及时打断,说,“我有办法辨明秦仙君是否为青煞,不过,我还需要准备几天。三天后,就请大家在桂魄宫相聚,看看秦仙君究竟是否是青煞吧。” 宏元心中一沉,忽觉不妙,百川这话一出口,他就不好再逼秦镇邪自剖神格了。众仙对几十年前宏元自剖神格的惨烈景象还心悸犹存,纷纷赞同百川的提议。宏元眼见大势难回,也只得赞同。他紧盯着百川,心中忽生烦恶——这老东西到底是真有办法证明秦镇邪是否为鬼,还是另有企图?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百川此举倒是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宏元又寒暄了几句,便离开后。千面很快就跟了过来,焦虑道:“百川能有什么法子证明那家伙是青煞?万一他失败了呢?难道我们就要承认他是神仙?他肯定就是那青煞!他怎么会成神?” “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宏元冷冷道,“反正我们都会杀了他。” “怎么杀?跟几十年前一样?可他成了神,那帮神仙不会那么容易受我们煽动了。” “为何要跟几十年前一样?”宏元说,“动手的日子到了。” 千面一惊,问:“您确定?我们还没有完全的把握......” 宏元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只准备了几十年吗?我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几百年。自然,我希望到万无一失之时再下手,可孟琅这个变数毁了一切。秦镇邪成仙肯定是他捣的鬼,我不会让他再得逞了,这次,我一定要杀了秦镇邪,还有所有人,然后,再杀了孟琅。” “那么.......”千面心中慌乱,“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又什么时候开始?” “百川上仙不是已经给我们定好了日期吗?” 千面惊道:“您是说三天后就动手?这么快?” “三天后,羽化岛所有神仙都会聚在一块,这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宏元冷漠而坚决地说,“下去吧。把那些东西准备好。” 第493章 千面忐忑不安地离开了。宏元回到住处,转进里屋,昏暗的屋子里点着两只大红蜡烛,春台上的瓜果闪烁着诡异的光泽,五个漆黑的牌位阴森森地立在春台上。宏元对着它们拜了三炷香,望着它们,虔诚道:“爹,娘,大哥,姐姐,小弟,你们等的太久了。告慰你们泉下之灵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一阵阴风穿过这间又窄又深的屋子,烛光在宏元脸上狂舞,好似他在不停变换着面容。他带给羽化岛的并非灾难,而是报应。千年前的一切,都要有个了结,都必须有个了结。 第273章 第一天(一) 天空风平浪静,好似刚刚狂暴的雷霆都是幻象。君稚愣愣地望着光秃秃的山顶,要是他没看错,刚刚好像有几个人从山顶上飞走了。 “喂,喂......”他拍了拍红衣女,紧张地说,“他们走了?” “姓秦的也走了。”红衣女皱眉道,“他好像成仙了。” “什么?成仙?老秦吗?”君稚不敢置信地叫道。 “真奇怪,他居然能成仙。不管怎样,我要做的事是做完了。” “等等等等,老秦真成仙了?他去哪儿了?天上?那,那我们呢?他不回来看我们了?” “吵死了。”红衣女厌烦道,“你能不能闭嘴?” 她身上的天雷之力都被君稚吸收完了。红衣女抬起手臂,嫌弃地看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君稚见她满身是血,不由得胆战心惊,说:“你流了好多血。你,你要不包扎一下吧?” 何止是流血,红衣女的手臂现在就跟蛇皮一样裂成了千百小块,可她脸上丝毫没有痛苦之色,唯有烦躁。她郁闷地吐出一口气,对君稚道:“把你衣服脱了。” “什么?” “快脱。”红衣女不耐烦道,“我现在分不出煞气织衣服。” 君稚结结巴巴道:“可可是你是女子,男女有别——” “我是鬼!”红衣女暴躁地吼道,“脱!” 君稚立刻把外套脱了,幸好他里头还有一件,不至于直接露出中衣。他个子比这女鬼高些,那套衣服套在她身上却不肥大,大概是她总穿着宽大的红衣的缘故。斑驳的血迹立刻浸到了君稚的蓝衣上,就像一朵朵小花。君稚有点心疼,他这衣服可贵了...... “你,你不疗伤吗?”他努力憋出一句话,“你总不能一直流血吧。” “过会就好了。”红衣女散开发髻,一心一意地盘起头发来。君稚望着她满是鲜血的脸,心情复杂。他说:“你要不擦擦脸上的血吧。” 红衣女抬起袖子,直接往脸上一抹。君稚倒吸一口凉气,忙叫道:“别别别,这样会碰到伤口!” 红衣女嘲笑道:“我是鬼!我又不怕疼!” “你不疼我看着疼啊!”君稚觉得自己脸上都疼了,红衣女刚刚那么一擦,脸上的血更多了。他看着心累,找出一条帕子,说:“要不我给你擦吧。” 红衣女毫不留情地说:“滚,你现在身上都是阳气。” 君稚无语道:“刚刚谁硬要我抱着的?你翻脸不认人啊?” “要不是天雷我才懒得挨着你,就你这体质,哪个鬼靠近都难受。”红衣女突然愣住了,放下手,说,“阎罗?” 君稚一愣,顺着她视线往地上一看,地上什么也没有。红衣女说:“在你后头。” 君稚一转身,就看到了一只两掌长的小猫,黄灿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红衣女放肆地嘲笑道:“阎罗?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怎么,返老还童啦?” 她忽地伸手朝那小黑猫抓起,黑猫灵敏地从地上跳起,一下子爬到了君稚肩上。君稚惊恐地瞪着他,战战兢兢地立着半边肩膀,唯恐这黑猫掉下去。 红衣女不善地盯着黑猫,说:“你要我办的事我都办完了,你现在该告诉我道长的去处了。” 黑猫说:“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我帮你的已经够多了!”红衣女不快道,“你看看我都给你害成什么样了!姑奶奶活了大几十年了,从没这么狼狈过!” 黑猫说:“我给你黄泉水。” 红衣女眼睛一亮:“给多少。” “我带你去黄泉边上。” “现在?” “现在。” “不早说。”红衣女怒火顿消,嘻嘻笑道,“不愧是酆都天子,真是大方!” 君稚傻了:“那我呢?我去哪儿?”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红衣女催道,“赶紧走,我现在难受死了。” 黑猫说:“你跟我们一块走。” 红衣女翻白眼道:“他能去黄泉?那儿阴气重得很吧。” “他体内阳气充沛,去那里反倒不要紧。” “他是凡人。”红衣女稍微认真了些,盯着阎罗说,“他应该回去。” “不,我要给跟着你们。”君稚见二人要把自己撇下,急忙插话,“我要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红衣女有些恼火:“你搞清楚有什么用?这是神仙的事,你瞎掺和干嘛?” 君稚望着她,坚定地说:“我要去,我不想稀里糊涂地回去。” 黑猫说:“那你就跟我们走。” 红衣女皱起眉头,说:“你没必要带走他。” “有些事他可以知道,而且,他也能帮上忙。” “你到底要干什么?秦镇邪已经成仙了,你还要干什么?” 第494章 “他成仙只是个开始,跟我走吧,我会告诉你们一切。”黑猫跳下君稚的肩膀,往前走了几步,高声叫道,“你也跟我们走吧!” 不远处的树丛晃动起来,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从树林走了出来,半条空荡荡的衣袖在他右肩下飘荡。君稚一看见他,就惊骇地叫道:“侯爷!” 那人正是玉无忧。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三人面前,脸上毫无表情,君稚瞧见他的眼神,不禁心头一震。他敏锐地察觉到,玉无忧变了。从前,玉家主给他的感觉总是温和而疲倦的,现在,他却从对方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温暖的气息。 “人齐了。”黑猫抻着身子,大大地张开嘴巴,一缕缕黑气从它口中冒出,黑猫直起身子,就像一滩黑水似的倒在地上,整张猫皮忽地摊开,显得有些搞笑。 那些黑气变成一只只小手扯开了猫皮,将它拉到了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宽度,此时,那已经不像是一张猫皮,而像是一口黑色的深渊。两只黄溜溜的猫眼蝌蚪似的游到了黑皮中央,白森森的猫牙跟着挂在了猫眼下,猫牙向上弹起,说:“开门。” “咦——”红衣女搓着胳膊上的寒毛说,“好恶心。” “这是门?”君稚目瞪口呆,他旁边,玉无忧径直上前,用剩下的那只手握住了猫牙,拉开。 半张猫皮就这样被掀了起来!一个崭新的世界展现在众人面前,玉无忧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红衣女也跟着进去了,君稚深吸一口气,也钻了进去。两只黑手将猫皮一掀,整个塞进了那洞口,顿时,黑气消散,黑猫也不见了。山坡上,什么都没剩下。 他们进入了一条长长的黑色通道。红衣女疑惑地问:“这是黄泉?” “黄泉在前面。”黑暗中,黑猫只剩下两只黄澄澄的眼睛在空中漂浮。 “妈的,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红衣女左右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君稚心中不安,不禁加快了脚步,却差点撞到她。 “你干什么?”红衣女一甩袖子。 “我怕掉队。”君稚紧张道,“这里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谁叫你硬要来的。”红衣女嗤笑一声,转身走了。君稚赶紧跟上去,小声道:“姑娘,姑奶奶,你能不能拉着我啊?我真看不见。” “那你回去啊。” “我也想,可是门关了啊!再说,来都来了......” 红衣女瞥了他一眼,跟君稚不同,她隐约能看到一些轮廓。一想到这小子紧张兮兮的样子,她就觉得好笑。叫这家伙逞能!好话不听,非要来凑这热闹。她走得更快了,君稚忙跟着跑了几步,一把抓住她胳膊。 “姑奶奶姑奶奶,你就行行好吧,好歹我刚刚也算帮了你,我就拉着袖子......” “行吧。”红衣女朝前面问,“阎罗老头,还要走多久啊?” “就在前面。” 三人又走了一阵。这地方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红衣女伸手往旁边一碰,就像陷进了一团雾中,可手又穿不过去。她有些烦躁,叫道:“黄泉真在这?阎罗,你该没骗我们吧?” “就在这。”黑猫不耐烦地说,“你耐心些,就你最吵。” “姑奶奶这叫性子活泼!” “什么姑奶奶,你才几岁?”阎罗不爽道,“等会你见到的人可比你年纪大多了!” 君稚惊讶地问:“黄泉里面还有人?” “除了我,还有一个人可以来这。” “是谁啊?” “孟婆。” “孟婆!”君稚大惊,“是是那个做孟婆汤的孟婆吗?真的有孟婆?她在黄泉?我们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嘿,”红衣女立刻说,“看吧,比我吵的人出现了。” “就是那个孟婆。”阎罗也有些不耐烦了。 “除了她还有别人吗?”红衣女问。 阎罗说:“你以为这里是谁都可以来的地方吗?与你们以前听说的不同,黄泉不在酆都,不在人间,不在任何时间之中,也不在任何空间之中,它是超脱往世现世来世的独特存在,只有我和孟婆能够到达。或者说,只有阎罗和孟婆可以到达。” “这么神秘?”红衣女好奇道,“孟婆长什么样?” “你马上就能见到了。” 黑猫向前跨了一步,当剩下三人也跨过那一条线时,瞬间,哗啦啦的水声涌来,潮湿的气息扑上脸颊,就像一堵湿淋淋的墙。空间里有了微弱的亮光,他们正站在一个溶洞里。洞中有一条一丈宽的河,一个头缠黑巾的老妇端坐在岸边的竹筏上,青灰的手抓着一支竹竿。 她抬头,金色的竖瞳明晃晃地露了出来,君稚吓了一跳,把红衣女抓得更紧了。红衣女好奇地望着她:“你就是孟婆?” “上来吧。”孟婆说,“老身带你们去黄泉。” “这话听着太不吉利了。”君稚嘀嘀咕咕道。红衣女嘲笑道:“我就说你不该来。”阎罗和玉无忧已经上了筏子,红衣女大步走了上去,君稚也被她拽上去了。 孟婆拿竹竿轻轻一拨岸边,竹筏便开始飘动。幽幽的水声在流淌,一种静寂但悠远的感觉传来。君稚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另一个天地,另一个世界。 最初的胆怯过后,他开始大着胆子打量四周。洞穴上方倒挂着许多奇奇怪怪、表面滑腻腻的石头,河流两边也都是这样的石头,有的甚至高达洞顶。这景象诡异又奇妙,忽然,红衣女叫道:“河水的颜色变了。” 第495章 河水的颜色变绿了。君稚忽然感到有点冷,与此同时,红衣女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掬起河水洗了把脸。她脸上的伤口迅速痊愈,短短数息间,那张脸又光洁如初。红衣女兴奋地喊道:“到了,到了!是黄泉!” 竹筏驶过一个洞口,世界骤然光亮,原来他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洞穴。 刷拉拉的水声在四周响起,好像有人躲在洞壁后欢快地歌唱,洞穴上空镶嵌着夜明珠、贝壳、宝石,彼此光辉交映,宛如灿烂的银河。在这星空般的洞顶之下,是一片漂浮的金黄色的纸灯。竹筏在这些纸灯中穿行,就好像在一片金色的光海中徜徉。三人看着这奇异的景象,都惊呆了。 “这,这......”君稚激动地坐直了身子,“这就是黄泉?这么漂亮?” “漂亮吗?”孟婆说,“这是我丈夫死去的地方。” 君稚一悚,刚挺直的背又软了。 “他死后什么也没有留下,连尸体都没有。魔气将他完全吞噬了。”孟婆望着灿烂的灯海中说,“我只抢到了他的一片元神,用今天的说法,那叫神格。不过,羽化岛上的神仙可没有元神,他们最多有元婴,当然,这都是十枢还在时的说法了。” 君稚虽然什么都没听懂,还是说:“您节哀。” “生老病死,世间常态。连河流都会死去,连山川都会湮灭,又何必悲哀,都是宿命。”孟婆又拨了一下竹竿,竹筏停下了。 “我能跳进去吗?”红衣女直盯着纸灯下的河水,兴奋道,“这里太棒了。全都是阴气!” “可以。”孟婆说。 红衣女立刻跳了进去。玉无忧问阎罗:“这就是你说的能让我变强的地方?” “不错,你也下去吧。”阎罗说,“这比吃鬼魂可快多了。” 玉无忧身子一歪,整个倒进了河水里,就像睡了进去似的。孟婆说:“那孩子已经没有了生望。他了却执念后,恐怕就会死去。但在执念了却前,他会变得无比强大。” 君稚听得云里雾里,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问自己想知道的事。 “那个......”他干笑着,忐忑地问,“两位大人,你们是不是知道老秦和那个道士的事啊?就是,他出生时有个道士救了他,老秦一直在找他......” “知道。”孟婆说。 “那他在哪儿啊?” 就在这瞬间,红衣女猛地从水中钻出,跳到竹筏上,揪住阎罗大吼:“大人怎么会在这!” 玉无忧也从水里钻了出来,他攀在竹筏边,有些惊异地说:“水里有死人。” 君稚吓得站了起来:“什么?” 孟婆也站了起来。金灿灿的纸灯散开,钻入水底,变成了一条条发光的金色小鱼,红衣女松开阎罗,站在竹筏边朝下望去,那些小鱼就像火焰般在水中静静燃烧,一点点照亮了黑绿色的水底。一团飘动的白发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就像夜空中漫天泼洒的月光。 接着,君稚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闭着双眼,神态安详,看起来就像睡着了。看到这男人的瞬间,他立刻想起了在长寿殿上空看到的那个挥剑的身影。 “这,这就是......”他震惊地说。 “这就是道长!”红衣女的眼泪成串掉落,她跪在竹筏上,伤心欲绝地哭号道,“他死了!他怎么能死了!他是神仙啊!” 第274章 第一天(二) 夜幕低垂,黑云压城,娄京城漆黑一片,家家门户紧闭,街上未干的血迹在月光下反射出幽幽的冷光,几只乌鸦站在腐烂的尸体上扎扎怪叫。皇宫中满是狼藉,不时有一两声啜泣打破这死一般的黑夜,舒大坐在龙椅上,静静地等待着。众多绿林好汉围绕在他身边,或坐或站,犹如一群虎狼。 去年冬天,舒大率上万游民辗转横山,休养生息,听说太子率军远征申国,他当机立断,在春天直攻娄京。去年大寒,今春天冷,粮食种不下去,百姓生活无着,舒大就像一阵旋风刮过山北大地,刮起了几十万浩浩汤汤的造反大军。这支军队如一头饿虎扑向娄京,轻而易举就攻下了这座曾高不可攀的皇城。 舒大没有等太久,大殿外很快传来了人声。昔日朝廷上那些显赫的达官贵人像年猪一样被捆着押了进来,为首的正是庞贵,他惊恐地望着舒大,脸颊的肥肉像两个大囊长长地拖着。舒大站起身,一步步走了下来。有人恐惧地尖叫道:“饶命啊大人!” 大殿上立刻掀起一阵求饶声。大臣们痛哭流涕,仪态尽失,舒大仇恨地瞪着这些人,骂道:“你们这些狗官!我们种田,我们交租,我们给你们盖房子,供你们吃你们穿,你们却连一块睡觉的地方都不给我们,连牙缝里的一粒米都不给我们!你们坏事干尽,现在还有脸求起饶来了!” 他一脚踢倒磕头磕得最响的庞贵,喊道:“押出去!明天,全部砍头!” 殿中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汉子们举着刀枪,齐齐叫道:“大王英明,大王英明!” 千里之外,万年郡外,追龙山下的某个小村子里最近搬来了一家人,据说,他们原本住的地方时局太乱,他们才躲到这来。村里的人觉得这家人真是糊涂,追龙山里到处都是强盗,他们居然搬到这儿来?这家脑筋不灵光的人姓扁,实际上,他们姓卞。 去年,卞三秋跑死了三匹马,终于赶在官军前面回到了小月山。卞家人火速搬离余桐,他们的马车离开余桐后不到五天,朝廷的通缉令就来了。这之后,他们辗转山南各地,换了无数身份名姓,最后来到了追龙山。他们看中的就是这里强盗多,关系杂,官军压根管不到。如今,他们已经在这住了小半个月了。 第496章 “咳咳,咳咳。” 里屋响起浊重的咳嗽声,卞高愁眉不展地坐在堂屋里。卞三秋站在一边,说:“明天我进城去抓些药吧。” “城里有通缉令。” “让我去,通缉令上没我的像。”卞逆慈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手边有两根拐杖。 卞高摇头道:“你的腿还没好。” 直之焦急道:“老爷,要不就让我去吧,老太爷的病拖不得了!” “我去吧。”沈紫蝶从里屋出来,坚定地说,“没人会注意一个老太太的。” “我跟娘一块去。”瞿依依也出来了,含泪道,“老太爷病得太狠了。” 沈紫蝶说:“你身子还没恢复,走不得远路,再说,元宝哪离得了你呢。” 元宝是瞿依依去年生下的孩子,已快一岁了。她生元宝时难产,差点死在床上,之后又跟着卞家颠沛流离,身子骨亏得厉害,现在多走几步路,就要气喘。 卞三秋毅然道:“我去。娘和依依得留下来照顾爷爷和元宝,姐姐行动不便,不能去,直之,我出去后家就交给你了,你一定得把家看好。那通缉令早给雨打稀烂了,根本看不出什么,再说,我这破衣烂鞋满脸灰的,就算把我拎到那通缉令前,谁又能认出来?爹,您觉得呢?” 卞高犹豫道:“还是我去......” “就听三秋的。”卞逆慈果断道,“三秋机灵,不会被发现的,而且我们这些腿脚不利索的跟去了,万一出什么事反而拖累他。” “姐姐英明!”卞三秋一锤定音,“就这样办,明天就我去!” 追龙山,某个土匪窝。一个马脸大汉跪在土匪头子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老大,我敢担保山下新搬来的那户人是卞家人!南卞北玉啊老大!咱们要是抢了他,这一年都不愁吃喝!” 土匪头子披着虎皮,额头上一道狰狞的刀疤,犀利的眼神直盯那马脸汉子:“我不晓得什么卞家不卞家,我只想知道那户人家有多少银子。” “无数银子!老大,我以前去过他家,那——大的山庄(汉子手大大地一划),那——厚的家底(汉子手又大大地一划)!他家的肉从来都吃不完,他家的银子从来都花不完,逢年过节他家的东西是一车车往山上运!眼下他们看着落魄,可家底肯定都带着!老大,反正咱们这两天也得下山了,抢谁不是抢?咱们兄弟几十号人,还干不过他家那几个人么!” 其他弟兄们眼睛一个个地都亮了。有人说:“大哥,干他!” “是啊大哥,抢谁不是抢,要干就干票大的!” “咱把下面那村子都抢了!” “抢!抢!” “我敢拿脑袋发誓!”马脸汉子双眼放光,唾沫横飞,“他家都是银子!” “好!”土匪头子说,“短刀复,我信你,我们就去抢那户新来的!” 灵山,梧桐殿,地宫。 地宫里有三口棺材,里面供奉着历代国师的衣冠。地宫的墙壁上刻着历代国师的肖像,这些浮雕都有真人大小,栩栩如生,忽然,第一块浮雕动了一下,接着,浮雕上的灰尘簌簌掉落,整块浮砖像门一样被打开,国师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打开第一口棺材,几十年前放进去的衣服还跟新的一样。 这时,他脑子里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呆在娄京,留守神殿。】 国师低低骂了一句。狗宏元,他才从神仙手下死里逃生,他就给他派事儿?他娘的! 国师在地宫中焦躁地踅来踅去。他一闭上眼,就看到了一条血淋淋的胳膊,接着就看到了满身是血的玉无忧。国师猛地掀开棺材,心想,他怎么敢背叛他?跟他在一块的那个鬼是谁?阎王笏——阎罗?他怎么会认识阎罗?国师眼神森然,五指深深陷进棺木中。突然,他站了起来,走出了地宫。 空气中飘荡着鲜血的气息,无数亡魂在哭泣。天晓得娄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这里好像死了不少人,这对他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 国师拔足向娄京赶去,木屐在灵山长长的石阶上踩出一连串声响。 留守娄京?见鬼,他要去酆都! 羽化岛,木英居。 这是槐英仙人的住处,此刻,他疑惑地望着坐在面前的百川真人。 “上仙深夜来访,究竟为何?” 百川说:“我有件东西想让仙君看看。” 他拿出了一封信。 黄泉,红衣女呆呆地坐在木筏上。方才,阎罗已经将几十年前的事都说清楚了。君稚惊讶得合不拢嘴,愣愣道:“这样说,老秦以前就是神仙?是因为他的神格被抢才变成鬼的?那他现在......” “该死的宏元!”红衣女突然狠狠打了一下木筏,哭道,“道长啊,道长啊啊啊!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宏元不止杀了孟琅,他还杀了许多神仙。”阎罗拿出威灵戒,说,“其中,他杀死的最强大的一个神仙,就是这戒指的主人,威灵真君。” 玉无忧一愣,说:“这是国师的戒指。” “不错,但这戒指原本是属于威灵真君的。” “我听说过他。”君稚说,“金雷国险些亡国时,是他显灵,挽救了他的国家。金雷国因此赓续三百余年,直到卫国崛起。” “这戒指很厉害。”玉无忧说,“我亲眼见国师用过它。” “国师也是宏元的帮凶。我在娄京时,看到了天命司下的那些死人,还有鬼丹。”阎罗掏出一把血红的珠子,说,“这都是用活人的魂魄炼成的,因为死时分外痛苦,死后怨气便格外深重,煞气也格外强大。” 第497章 玉无忧痛苦地说:“我也是国师的帮凶。” “你现在有将功赎过的机会。”阎罗说,“国师之所以嚣张,是因为有宏元做他的靠山,一旦宏元死去,他一个红煞,不成气候。” “是要杀了宏元吗?”红衣女仇恨地叫道,“我要杀了他,给道长报仇!我要把这黄泉水的阴气都吸干净,我也要成为青煞!” “女娃娃,你要真把这的阴气吸干得好几十年呢。就算你真能吸干,老身也不允许。”孟婆幽幽道。 “宏元有四个分身,埋在东南西北四处,一旦他死去,就会在分身中复活。这些年我们想尽办法,终于找齐了他的分身,我们本已安排好人手,但就在几天前,我发现宏元很可能还有另一具分身。”阎罗在木筏上划着方位,“东,南,西,北.......中。” 孟婆的脑袋微微前倾,紧盯着阎罗,问:“中?中在哪?你怎么发现的?” “娄京,跟这些鬼丹一块发现的。“阎罗哂笑道,“看来宏元的手下对他也不是十成十的忠诚!我在天命司里发现了一张地图,上面标出了宏元在人间的藏棺地,一个是天星阁——这我们已经发现了,在东边,一个在娄京,梧桐殿!” 红衣女说:“你们要杀这两具分身?” “不错!”阎罗盯着她,恳切地说,“之前我们未曾料到他还在娄京放了分身,如今,我们凑不出去娄京杀他的人,姑娘,玉无忧,还有你,能吸收天雷的侠士,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 君稚问:“我们能杀得了他?” “能。”阎罗肯定地说,“宏元分身不比本尊,这位姑娘和玉无忧都是鬼身,黄泉是他们最好的修炼之地。至于你,你非常重要,我要把威灵戒给你。” 君稚震惊道:“威灵戒?你要把威灵真君的法器给我?” “这东西在我们手中无法发挥威力,但你现在体内有天雷之力,便能够催动威灵戒。”阎罗将戒指递给君稚,坚定地说,“天雷是鬼的克星,你要找准时机,用威灵戒杀了宏元!” 第275章 第二天 清早,舒大的兵们敲着锣鼓木棒,气势汹汹地把一家一户的百姓赶出家门,聚集到城中心一块四四方方的地方。这里叫中街口,是朝廷行刑的地方。昨晚押到舒大面前的那些狗官们,现在也一个个地被押到了这条污浊不堪的大街上。 庞贵脑袋低垂,眼前是砖缝里油腻腐臭的污垢,恍惚间想起了以前那张黏糊糊的砧板。不同的是,那砧板上是畜生的血,这地缝里是人的血。 “这些,是朝廷的狗官!”舒大的声音在挨挨挤挤的人头上响起,“这帮狗官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北边闹饥荒闹得人吃人,他们却在娄京办什么同天节讨好皇帝老儿!我舒大原本只要一块睡觉的地,只要一亩能长麦子的田,可就连这点东西他们也不给我!这帮狗官是趴在咱们身上的吸血虫,我今天就要杀了他们,为民除害!” 庞贵颤抖着,哆嗦着。他真要死了!他,堂堂连国丞相,他,庞贵!两个大汉把他从地上揪起,拖向铡刀,庞贵杀猪似的嚎叫起来,鼻涕泪糊了一脸。“我错了,我错了!”他在铡刀上嚎啕大哭,吓得尿了出来,“我不该助纣为虐,我不该跟着国师!爹!娘!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去——” 刽子手按住了他的脑袋,舒大喝道:“斩!!!” 铡刀落下,人头滚落,鲜血喷涌,满地残红。人群骚动着,低低地尖叫着,缩着身子,缩着脑袋,好像一群受惊的蠕虫。舒大拎起庞贵的脑袋,举给众人看了一圈,高声道:“下一个!” 这一天,中街口一共处决了一千七百二十六人。第一批是庞贵这样的高官,第二批就是他们的家人,第三批则是依附他们的贪官污吏。 舒大从天亮杀到天黑,等所有人都杀完了后他威风凛凛地站在尸山之上,宣布道:“还有个狗官我没有把他抓来!在所有狗官中他是最大最可恶的一个!他在连国呼风唤雨,连皇帝老儿也要惧他三分,这个人就是国师!我现在杀不了国师,我要杀国师的傀儡,我要去梧桐殿烧了他的衣冠冢,烧了那木头心的宏元老儿!明天,我要把梧桐殿烧他个干干净净!” 羽化岛,宏元召来了黑山君。 “秦镇邪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他终日呆在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你师傅最近在干什么?” “他也一天到晚呆在家里,看着那姓秦的。”黑山君不安地说,“仙尊,你真要那样做?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上次,卿铁笛带那么多鬼侍都没能攻下羽化岛......” “那次,我本就没指望他能成功。卿铁笛连对威灵下手都不敢,甚至连站在旁边看着都不敢,能成什么大事?”宏元盯着他,问,“黑山君,你不会像他那样吧?” “您放心。”黑山君坚定道,“从百川真人把那颗妖丹给玄羽君开始,他就不再是我的师傅了。” 槐英仙人去了湘雨馆,沧灵夫人对他的突然来访有些惊讶。闲聊过后,槐英仙人说:“沧灵夫人,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他拿出了百川昨天给他的那封信。 百川坐在屋中,默默打坐。这时,流星子突然进来了。他禀告道:“黑无常传来了消息,宏元让他去‘下面’。” 百川冷笑道:“他要动手了?” “看来是。”流星子说,“他着急了。” 第498章 “秦镇邪出现,他怎能不着急?宏元啊宏元,你的死期就要到了......流星子,月华上仙的身体如何?” 流星子感激道:“有地髓守护,师傅的魂魄至今仍旧完好。” “是景懿君把月华送到青玄地髓那儿去的,也是他留住了她最后一□□气。”百川冷冷道,“宏元定想不到,月华没有死,秦镇邪也没有死,他要杀的人,都没有死。” 阎罗将红衣女几人送出了黄泉之地。红衣女问:“如果我们去娄京,你去哪里?天星阁?” “不。”阎罗说,“我要去西边。” “那谁去天星阁?孟婆?” “她会去南边,天星阁另有人去。” “没想到我有一天也能杀神仙了。”红衣女冷笑道,“阎罗,我可不是帮你,别忘了你曾经杀过我,要我能活着回来,我肯定要找你算账的。” “随时奉陪。”阎罗抱拳道,“到时在下绝不还手。” “不,到时候你得跟我认真打!上次你是趁人之危,这次,我要跟你好好分个高低。”红衣女在阎罗的拳头上捶了一下,傲然道,“去吧,希望你也活着回来。” “好。”阎罗答应后,便消失了。 君稚问:“我们怎么去娄京?” “你真要过去?”红衣女抱着胳膊,奇怪地问,“你一个凡人,为什么要来凑神仙的热闹?道长对你又没有恩情!” “可这不是事关人间太平的大事吗?宏元不是什么好神仙,看看国师仗着他都在人间干了什么!”君稚义愤填膺地说,“国师炼的那些人丹肯定跟他脱不了干系!这样的神仙必须除掉!” 红衣女奇异地望着他,说:“就为这?你还真是一腔热血。” 君稚激动地说:“那你呢?你为了报恩,不也做了许多吗?每个人都有自己坚守的东西,我要坚守的,就是正义!” 红衣女默默望着他,过了会,她说:“小子,你现在有点让我刮目相看了。那你呢?玉无忧。你跟着我们过去的理由是什么?” 玉无忧说:“我想报复国师,不论以何种方式,只要能报复到他,就足够了。” “看来咱们三个虽然去杀宏元的理由都不一样,可决心都很坚定啊?”红衣女哈哈笑道,“好!老娘这辈子还没跟别人搭伙干过事呢!今儿咱们三个就去娄京看一看,闹他个天翻地覆!” 傍晚,卞三秋从万年城里买药回来后,快到家门时,他看见不远处有黑烟。卞三秋觉得奇怪,可没有多想,再走近些,他发现家门口敞开着,娘没有等在门口。卞三秋一愣,忽觉不对,撒开腿朝家跑去。家门口横着一具尸体,脸朝下扑在地上,卞三秋心中一紧,撕声叫道:“直之!!!” 他冲上前,翻过直之的脸,人已经死了。他又冲进家门,桌子被劈成两半,黄色的符屑四处散落,墙上几条火烧的焦痕,爹不在,娘不在,卞三秋冲进里屋,爷爷胸口上插着一把刀,眼睛圆睁。卞三秋四处乱转,狂叫道:“爹!娘!姐!依依!元宝!” 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啼哭声,在里屋。卞三秋奔回去,瞿依依正慢慢从床下挪出,怀里抱着元宝,卞三秋赶紧将她拉出来,红着眼吼道:“依依,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是强盗!”瞿依依泣不成声,“爹和姑姐把他们引出去了!娘藏在马厩里......” 卞三秋赶紧往外跑,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纸人,撒在地上,叫道:“跑啊!去找!赶紧去找!” 纸人四散开去,卞三秋直奔马厩,从稻草堆里拉出了娘,马已经没了。娘哭号道:“快,快去找你爹和姐!” 卞三秋往外狂奔,不远处的黑烟映入他眼帘——烟?火?他突然想起姐姐最擅画火符,便赶紧往冒烟的地方跑去,山路坎坎坷坷长长,卞三秋哭着大喊:“爹!姐!你们在哪儿啊!在哪儿啊!” 地上什么东西忽然闪了他一下。卞三秋捡起一看,是爹的玉佩。他赶紧在周围搜寻,最后在一个山坡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爹。爹头上都是血,像个开了瓢的西瓜。 他气若游丝地说:“去找顺慈,我,我摔了一跤,顺慈为了保护我,把他们引走了.......” “好,爹,爹你挺住,我马上去找姐姐!” 卞三秋向冒烟的地方跑去,那儿果然起了火,他冲进火场,四处搜寻,烟呛得他泪流不止,火势越来越大,烤得卞三秋脸上刮刺似的疼,举目都是火,都是烟,都是燃烧的影子似的树林。卞三秋不得不退出去,先把爹背回家。 他回到家时瞿依依抱着元宝,正撕心裂肺地痛哭。卞三秋心中一紧,问:“怎么了?依依,怎么了!” “元宝,元宝!”瞿依依绝望地喊道,“孩子没了!我怕他出声,我把他捂得太紧了!元宝,元宝啊啊啊啊!” 后半夜,卞高也去了。他不是被强盗杀死的,而是摔倒时磕到了头死掉的。卞家一夜间失去了三口人,瞿依依和沈紫蝶几乎把眼睛哭瞎,沈紫蝶一直抓着他问,问顺慈找到没有?找到没有?卞三秋又一次跑出去,这次,他遇见了村里的人。 村里的人提着镰刀锄头,正气势汹汹地四处搜寻,瞧见卞三秋,他们忙围上来问他家遭强盗没有。 卞三秋这才知道,昨晚不止他们一家,村里的人都遭了强盗。 “是追龙山上‘老鹰’那伙人!”村人义愤填膺地告诉他,“那伙人只要下来,就是片甲不留!这次他们分了两拨,村东头这拨叫我们打走了,村西头不晓得怎样!” 第499章 卞三秋抓住他,问:“你们有没有看见我姐姐?” “你姐姐?” “我姐姐!就是拄着双拐的,高高的那个!我家就住在村西!” “那大家伙一块去看看!一块去找找!”村人们呼啦啦涌向村西,一直找到天亮,终于在山下发现了一根染血的拐杖。那根拐杖,在通往“老鹰”巢穴的山路上。 第276章 第三天 道士们被赶出了屋子,梧桐殿中堆起了几十堆柴火,神殿中宏元的神像眉眼低垂,冷冷地望着殿中的舒大。舒大瞪着这块死物,从护卫手中拿过了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不要啊!”院子里,一个老道士涕泪滂沱地喊道,“这神像烧不得啊!你会遭报应的,呃!” 一个汉子给了这道士后脑勺一棒,道士倒在地上,脑下汩汩地流出一滩血。众道士齐声悲呼:“道长!道长!” 在呜呜咽咽的悲泣声中,舒大的表情越发冷硬。他直视着高达巍峨的神像,高声道:“宏元大神,这天底下的人都敬重你,唯独我舒大不怕你!你这泥偶不过是国师扯着的一面烂旗,看着唬人,其实屁用没有,今天,我舒大就要烧了你,让天下人看看,你到底灵不灵!” 他将火把扔到了宏元怀里的柴堆上,登时,一团火冒了起来,柴堆熊熊燃烧,照得宏元满面血光。舒大转身,对外面的人说:“点火!” 众汉子纷纷点燃柴堆,火焰升腾,迅速吞噬了金碧辉煌的梧桐殿。滚滚黑烟冒出,燃烧的梧桐殿就像一个喷着黑气的怪物,火焰燃烧的噼里啪啦声就像它骨骼折断的声响,舒大和众人退至殿外,感到无比兴奋。 他们烧了,真的烧了,他们烧了宏元大神,也烧死了国师!火焰熊熊燃烧,众人心中满是豪情壮志,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大王万岁!” “大王万岁!” “大王万岁!”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山谷。火焰越烧越高,灵山上空黑烟滚滚,宛如末日。娄京城中的人们望着那半边黑烟翻滚的天空,心中一片惶恐。伴随着宏元神像的倒塌,连国至高无上的威权也不复存在,这个统一山南山北的庞然大物的肉身虽还未死去,但它的灵魂已经灭亡。舒大之乱,自此达到高潮。 红衣女三人赶到娄京时已是深夜,灵山上空仍一片通红。梧桐殿的火势蔓延到了山上,整座山都在熊熊燃烧,好像一座沸腾的熔炉。君稚见状,傻眼道:“梧桐殿被烧了?那宏元的棺材呢?” 红衣女恨恨道:“烧了正好,干脆让这大火烧死他!” 玉无忧望着灵山那边黑压压的天空说:“那边兴许晚上会下雨,要是火灭了,我们再上去看看。” 羽化岛地底深处,千面和黑无常一前一后走在一条狭长昏暗的甬道中,千面手中的灯照亮了甬道两边——一具具青灰色的尸体被埋在土墙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千面走到通道尽头,那里有一扇门,这里面,黑无常也没有进去过。今天,宏元让他和千面一同到这来,不知是何意图。 千面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灯光照亮了她脚前一小块土地,也照亮了洞壁中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 千面忽然笑了一声,对黑无常说:“你这些年对仙尊尽心尽力,终于换得了来这里的资格。真没想到啊,你跟我原本还是仇人呢。你还记得在万年的时候是如何追杀我的吧?那时,我对你真是怕的不得了,也恨的不得了呢。” 黑无常说:“往事已过,何必重提。” 千面盯着他,说:“黑无常,有一点我真是想不通,你明明也是鬼,为何要帮着羽化岛抓鬼?” “转世轮回,酆都之责,无关羽化。” “无关?”千面向前走去,黑无常也跟着她往前走,洞壁一寸寸被照亮,一具枯瘦的尸体渐渐显现,看清那尸体面容的刹那,黑无常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就在这瞬间,千面扔了灯笼,尖声叫道:“在我看来,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灯火骤然熄灭,一只大手抓过黑无常,接着,一双青色的眼睛睁开了。黑暗中传来挣扎的声音,接着,一切归于平静。千面提起灯笼,望着向那双青色的瞳孔,冷笑一声。 “你以为你能骗得过仙君?从始至终,你都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 秦镇邪坐在凉亭中,静静望着院中嶙峋的怪石。斫雪剑和诛魔剑摆在他手边。百川爬上石阶,走到他旁边,拿起斫雪剑,感慨道:“秦仙君,你知道吗?这把剑原本和诛魔剑是一对的。” 秦镇邪没有回答。百川继续说:“这把剑原属于符鬼易逢机,诛魔剑则属于剑仙顾念言,两把剑是用同种材料所造,因此气脉相通。一千多年过去了,这两把剑竟然又聚到了一起,而且,还分别认了你和景懿君为主......” 百川挥动了一下斫雪剑,秦镇邪转过头,说:“放下。” “我要借斫雪一用。” “做什么?” “诛杀东棺的神仙法力不够,需此剑助力。” 秦镇邪定定地盯着他:“非斫雪不可?” “非斫雪不可!”百川一扬手,斫雪剑便飞走了。秦镇邪顿时起身,百川抓住他,说:“让它去吧,它又何尝不想为主人报仇?” 秦镇邪甩开他的手,有些失态地吼道:“这是他留给我的!我只有这剑和这串碧玺了,我只有它们了!百川,要是你们之前信他的话他就不会神格破碎,不会变成凡人,不会死!是你们和宏元一块逼死他,是你们一起......” 第500章 “我们也是被宏元所蒙骗。” 秦镇邪瞪着他,两颗眼珠渗了血似的红,突然,他转过身,抓起诛魔剑,一字一句地说:“不,是你们一起杀了他。我帮你们是因为道长,我从来没有原谅过你们。” “仙君说的是,但望仙君不要因一己私情,忘了诛杀宏元的大任。明天......” “你以为我会如此轻重不分吗?”秦镇邪冷冷道,“明天,我就算是死,也要把宏元拖下地狱。我只希望,百川上仙你那边不要出什么岔子。” “请仙君放心。”百川从容道,“这一次,宏元插翅难飞。” 村人都劝卞三秋不要再找了,毫无疑问,他姐姐肯定是被强盗掳走了。他们说他家真倒霉,村西几乎没什么人家遭劫,就他家遭了殃。卞三秋回去后把家里所有符纸都找了出来,揣着它们上了追龙山。他找到了“老鹰”的巢穴,那儿没有他姐姐,却有短刀复,他手边有一摞一摞的符纸。都是火符。 卞三秋顿时心冷。 他把所有符纸都扔了出去,那些火符都被点燃了,土匪窝成了一片火海。短刀复临死前还跟他叫嚣:“谁叫你卞家看不起我,这都是报应!” “我姐呢?”卞三秋只问,“我姐姐呢!” “死了!”短刀复畅快地大笑道,“一个瘸子,哪里跑得赢我们!” 卞三秋瞪着他,把他扔进了火海里。他一步步下了山,背后的天空鲜红如血,他不敢回去面对娘和依依。招来土匪的是短刀复,荒谬,荒谬!谁能想到酒楼上那一场架竟能让他记恨这样久!他们躲过了官兵,躲过了朝廷的通缉,竟没躲过短刀复! 卞三秋朝村子走去,当他看到官兵在村口徘徊时,他突然警觉起来。官兵管不了土匪,村民遭了土匪也不会报官,那么这些官兵过来是做什么?他飞快地跑回家,问娘:“官兵来过了?”娘说:“还没有。”卞三秋立刻找邻居打听消息,邻居从门缝里瞧着他,眼神警惕。 卞三秋毛骨悚然。他又跑回家,这时,他看到了地上的符纸碎片。 昨天,村里很多人都来他家吊丧,如果他们看到了这些符纸碎片......卞三秋心中大叫不好,他对娘说:“娘,依依,我们得赶紧走了!可能有人发现不对劲报官了,官兵已经来村子了!” 沈紫蝶哭道:“你爹还没下葬呐!” “管不了这么多了,咱们先躲一阵吧!”卞三秋拽起在地上哭的娘,又去找瞿依依。三人匆忙收拾了些行李,匆匆离开,这时邻居突然打开门,问:“你们要去哪里?” 慌忙中卞三秋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拉着娘和妻子一个劲向前走。邻居在后头大叫:“你们去哪?喂,停下!停下!” 卞三秋跑了起来,大步跑着,沈紫蝶和瞿依依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官兵的叫喊声从身后追来。他们跑进了山里,渐渐地,瞿依依跑不动了。她绝望地说:“夫君,别拉着我了!” 沈紫蝶也说:“三秋,你先跑吧,娘跑不动了!” “你们胡说什么?我怎么能扔下你们?”卞三秋心中无比绝望,一座土庙出现在三人面前,庙中,一具神像若隐若现。沈紫蝶挣开卞三秋,痛哭道:“儿啊,你带依依走吧,娘真的跑不动了。” “夫君,你走吧!”瞿依依哭道,“我死便死了,夫君你得活着啊!” “说什么胡话!”卞三秋双眼赤红,“要走一起走!爹、姐姐和直之已经死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们了!” “老天呐!”沈紫蝶望着那座无名土庙,长呼一声,跪下乞求道,“要真有神灵在上,就请救救我们、救救我儿吧!” 忽然,一道白光从天边飞来,钻进了那座土庙中!三人都被这奇景吓了一跳,突然,沈紫蝶拽着二人朝土庙奔去,狂呼道:“神仙!是神仙显灵了!求求您保佑我们——” 三人一头栽进了庙里,官兵的喊声转瞬即至,卞三秋浑身血冷如冰——娘是糊涂了!这庙里哪里能藏人? 他赶紧拖着沈紫蝶和瞿依依往后门跑,却发现后门锁住了,耳听得官兵喊道:“快追!快追!”卞三秋跪在地上,几乎绝望,官兵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忽然,那声音远去了。卞三秋愣了一下,竖耳聆听,那声音的确是远了,过了一会,就听不见了。 卞三秋不敢置信:那群官兵居然没有进庙搜捕?沈紫蝶踉踉跄跄跑到神像面前,跪拜道:“谢神仙保佑,谢神仙保佑!” 难道真是神仙保佑了他们?卞三秋转到神像面前,抬眼望去,忽然一股寒气从头顶浇下。 神像头上,站着一个人。 第277章 诛杀之日 集会当日,天气晴好。宏元抵达独成阁时,发现众仙早已到齐。羽化岛大大小小几十个神仙分坐在不同的石块上,对宏元隐隐成包围之势。宏元施施然走入院中,笑道:“百川上仙不是说辰时集会吗?大家怎么来得这般早?” 百川冷冷道:“今天是验明秦仙君是不是青煞的日子,大家怎么能不着急?上次仙君您自剖神格时,大家来得不也很快吗?” 宏元捡了个位置坐下,微笑道:“当时的情况同今天可不一样,百川上仙,您卖了三天关子,现在也该告诉我您要怎么验明秦仙君的身份了吧?” “这事其实简单得很。我有位朋友见过那青煞,只需请她出来看一看,就知道那青煞是谁了。” 第501章 “您的朋友?”宏元沉思片刻,笑道,“是黑无常吗?” “不,不是他。” “不是他?”宏元环顾着院中众人,“可据我所知,除了他,其他见过那青煞的人都死了。难道是孟琅?” “不,也不是他。” “那还能是谁呢?” “是我。”一人从一块石头后转出,正是月华。她怒视着宏元,厉声道:“你这青煞,今天就是你受死的日子!” 原来早在昨日,归一就唤醒了月华,将宏元就是青煞的事情公之于众。如今众人提前到来,为的便是守株待兔,将宏元一举诛杀。昨夜槐英仙人率十几位神仙齐齐出动,悄无声息地封印了宏元窝藏在羽化岛地下的鬼侍,黑山君和妙真仙子两个叛徒也被擒获。 月华一出,众仙各守方位,齐齐召出法相,登时,羽化岛上虹光四射,几十座法相降临羽化岛,灵气汇聚,阵法成型——正是完整的聚灵阵!众法相齐挥法器向宏元攻去,宏元却毫不惊慌,甚至还冲百川微笑了一下,说:“百川上仙,你在地下真将东西找全了吗!” 他话音刚落,一股深青色的煞气突然从海底冒出,宛如巨浪般朝众人的法相扑来,顿时,整个羽化岛都被吞进了那滔天的煞气之中。在大大小小的法相之上,一双青色的巨目缓缓睁开,一个庞大的身影缓缓出现,看清那人容颜的片刻,百川不禁瞳孔一缩,接着,滔天怒火从他胸中燃烧——那人是,归一。 “你们真将东西找全了吗!”宏元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他已不再掩饰真身,磅礴的煞气在他身周翻涌,几乎使他与鬼蜮融为一体。百川怒视着他,大喊:“结阵!” 鬼蜮又如何!只要结成聚灵阵,以羽化岛上数十神仙之力,必能冲破这鬼蜮!宏元高高在上地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他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小珠子,当那珠子出现的瞬间,鬼蜮中的众仙突然感到一阵心悸,接着胸口便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的神格!”一个神仙慌张地大叫道,“我的神格出现了鬼气!啊,啊啊啊!” 一条条黑色的小须从他眼眶中钻出,紧紧地勒住他的脑袋和身体,那神仙痛得在地上直打滚,灵气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溢出,冲击着那黑须,可那黑须却越收越紧,越收越紧,那神仙的哀嚎变了形,他的身体也扭曲了,最终,他喉咙中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的身体四分五裂,神格片片碎裂,随即为鬼蜮吞噬。 原先守在自己方位的诸仙无一不像他在地上打滚哀嚎,森森鬼气从众人身上冒出,肆意撕扯着他们的灵脉,吞噬着他们的神格,百川见状,不禁大惊,此时阵法已不成形,变故骤生之际,秦镇邪拔剑朝宏元冲去,但宏元的身影瞬息消散于空中的煞气中。 秦镇邪直冲进煞气,一剑便刺穿煞气,找到了宏元——这全拜他体内宏元的半块神格所赐,有这神格在,无论他还是宏元都能感应到彼此的存在。宏元被他找到也不闪不躲,只伸手扑下。顿时,一只青色巨手自空中扑落,小山一般向秦镇邪头顶罩来。 秦镇邪毫不畏惧,举剑砍去,诛魔剑闪过一道森冷的剑光,轻而易举就将那只巨手划开了。宏元冷笑一声,那被劈成两半的巨手又各自化作一只手朝秦镇邪扑来,二化四,四化八,八化无数,千百只小手宛如流星从空中坠落,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秦镇邪盯着那从天际倾落的无数只手,举起了剑。 磅礴的灵气从他身上涌出,璀璨的金身在这茫茫的青天黑地间闪现,那是秦镇邪的法相。那法相举起剑,缓慢却不可阻挡地刺入了那遮天蔽日的手障,接着,剑尖如朝阳跃出云层般刺破了那片青色的海洋,直朝宏元攻去。 那剑被宏元的竹节鞭挡下了。宏元身前同样浮现一个巨大的身影,与他之前那金碧辉煌的法相不同,这法相阴森恐怖,面目扭曲,那张脸既不像宏元,也不像吴律,那张脸鼻子上翻,獠牙外露,眯起的眼睛好似一口漆黑的洞穴,若非它手中握着竹节鞭,只怕没人能认出这是宏元的法相。 两尊法相一交手,鬼蜮中的煞气便向这边倾来,令宏元的每一击都无比沉重,威力十足,秦镇邪仿佛在和整个天地对抗,可他心中毫不惊慌。杀死宏元的念头盖过了一切,令他连恐惧都生不出。他沉稳地挥剑,灵气无穷无尽地流出,天晓得他如何会有那样多的灵气。 忽然,宏元嗤笑一声,说:“你自己不会使剑么?为何学孟琅的剑!” 秦镇邪不应,极度的专注令他心中一片寂静,他根本不曾听见宏元的话,他紧紧盯着宏元,剑宛如流水一般倾泻出去,突然他进入了一种极为通明的境界,仿佛有人猛地掀开他的眼皮,给他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的一般。他的神识迅速拓展,极其敏锐地刺探着四周,而那刺探的尽头是一道他极其熟悉的气息。 没有任何犹豫,秦镇邪全力刺出剑。那剑如他所想穿透了宏元的法相,刺中了埋藏着宏元身体深处的那半块本属于他的神格。顿时,宏元的形体彻底为煞气所淹没,他的法相也如山峦般崩塌,一头怪物出现在天际,那东西四足,长牙,面生三目,本该是屁股的一端却长着一个人的躯体,那是宏元。 这才是他的本体,他真正的法相。 当秦镇邪朝宏元进攻之际,鬼蜮中群鬼蜂起,啮咬众仙,百川当机立断,拍出惊堂木,暗门开启,白无常带着牛头马面和酆都的无数鬼差杀进来,大喊道:“冲啊啊啊!大王说打赢了加薪还放假!!!!” 第502章 鬼蜮中的煞气立时朝鬼差们扑去,白无常亮出哭丧棒,叫道:“奶奶的,老子就是抓鬼的!” 他跟敲地鼠似的打着那些煞气,其他鬼差们虽然没有白无常强大,但他们口袋里装满了酆都搜罗来的仙门灵器,一时间什么鬼蜮中刀剑乱飞,符咒乱烧。尽管每个人消耗的煞气不多,可酆都人多势众,被煞气引出体内鬼气的神仙们稍稍好受了些,纷纷站起来继续战斗。暗淡的法相就像一盏盏明灯,在漆黑的鬼蜮中陆陆续续亮起。 突然,一把漆黑的拂尘朝暗门扫来,是鬼归一出手了。百川双手结印,护住暗门,悲痛地望着空中的鬼归一。他的面目一如生前,他的眼睛却成了青色。 宏元那厮,竟将归一炼成了鬼侍!难怪他当初没有找到归一的尸首,难怪,难怪!百川无比心痛,无比愤怒,无比悲痛,他紧紧盯着归一,咬牙道:“放心吧,归一,为兄会让你干干净净上路,你——走好!” 说完,他就冲了上去! 与此同时,瓢泼大雨中的梧桐殿,那尊被烧焦的神像忽然睁开了双眼。一道道漆黑的煞气从他口中冒出,地上无数亡魂随之飘荡,在天空中汇聚成一条黑色的河流。国师站在梧桐殿门口,眼神怨恨地望着那尊神像。 该死的宏元,若非因为他种在他脑子里的那东西,他怎么会再次回来这里?他本该去酆都,而不是在这给宏元灭火!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国师转身,只见一截红袖袭来,一个红衣女子兴奋地叫道:“你这厮竟也在这里!” 在那女子飘扬的衣袖后,国师看到了脸色惨白的玉无忧。 西边,阎罗爬上了那座雪山,找到了那山崖上终年覆盖积雪的石棺,远远看去,它就像一块突兀耸立的巨石。阎罗打开棺材的刹那,石棺中的尸体忽然睁开了眼睛,一颗漆黑的珠子从它口中吐出,登时,一股极恐怖的威压罩住了阎罗。 南边,珊瑚屿上的鬼侍纷纷停止攻击孟婆和鲛皇,它们木然地抬起头,张开口,一缕缕苍白的魂魄飘出,朝岛中央的棺材聚集。孟婆化身黑龙,直冲棺材,当她看见那尸体口中的黑色珠子时,不禁惊叫道:“摄魂珠!” 东边,万年郡中的人都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他们紧抱着脑袋,佝偻着身子,痛苦地嚎叫着,丝丝缕缕的魂魄从他们指缝中钻出,朝天上那条黑色的河流汇去。那河流的尽头,就是羽化岛。 青煞现世,万鬼游天! 唯有孟婆知道这是什么。摄魂珠,那是摄魂兽的眼睛,是可摄人魂魄的魔器!然而魔物早已消亡,宏元究竟从何得到了摄魂珠?瞬间孟婆心冷如冰——错了,完全错了,棺中的不是宏元的分身,那不过是盛放摄魂珠的器皿。他把摄魂珠放在四个方位,为的是吸食天下生灵的魂魄,这是全天下的浩劫,不论是人是鬼是神,都不能逃脱! 可是他到底是如何得到摄魂珠的?孟婆已来不及多想,当务之急,是先摧毁摄魂珠! 第278章 兄弟相残徒留书 决战前夜,百川又一次拿出了归一留给他的信。信纸虽有些发黄,可仍平整干净,信上的字迹也清晰可见,百川看着那一行行熟悉的字迹,在人间的几十年岁月又一幕幕浮上眼前。一千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能记得。仿佛这一千多年的神仙岁月,都是幻梦。 他恨归一,恨的是他绝情,不是他修道。他想不通的是弟弟为何不告而别,为何舍弃家门,他以为自己真养出了一个无情无义的畜生,这畜生甚至连解释都不屑。兄弟间的积怨越来越深,直到百川拿到了这封信。 兄敬启: 唯有将死之时,方敢吐露衷言。我知兄长怨我抛妻弃子,有家不顾,于此,我无可辩驳,甘受责罚。 兄长对我,可谓仁尽义至矣。我家贫寒,父母虽然勤劳,终年无有积蓄,幸亏兄长在外操持些生意,时不时寄些衣物财货来,我和爹娘才不至于忍饥挨冻。 我十岁那年父亲为老虎叼走,小叔欺母孱弱,强夺了家里的田产,母亲在父亲的棺材旁哭号终日,毫无办法,只得派人火速催兄长还家。兄长不久便回来了,登小叔门,据理力争,小叔仗着家里人多势众,竟然动起手来。 当时,他家持刀者四五,兄长唯有一对空拳,然兄长毫无惧色,夺刀劈叔面,小叔竟死。事情发生后,为躲避官府追捕和小叔家报复,我们只得离开乡里。 兄长改名换姓,仍以贩卖为生,但屡屡亏本,后来为人偶有积蓄,旋遭噩运,财来财佣耕,又遭遇荒年。虽然谋生艰难,但兄长不曾稍稍亏欠于我。我才十八,兄长便为我谋妻,过后四五年,兄长忽然得了某官赏识,自此官运通达,成家亦有望。 然好运不长,不久兄长便受人所累,贬为县令,甚至有性命之忧,我心忧急,便去庙里求神祈福。晚上,神灵托梦,言兄长这十几年命途坎坷,都是小叔亡魂作祟。原来小叔死后,家产亦为侄孙所夺,叔母流离乡野,穷困交加,带着孩子投井而死,小叔在泉下怨恨兄长,遂成咒怨。 我向神灵发愿,愿替兄长受难,神灵应允,我便醒了。则小叔已立床前。我知小叔已死,此乃怨灵。我苦思半夜,觉得唯有求十枢除去小叔怨灵,才能了此劫难。 次日,我告别妻儿,离家而去,岂料我等凡人,连十枢仙门都不得入,又怎能请人相助。我无法,只得四处寻访高道,幸知某山有仙人,便登山,愿随其修行。仙人曰,我尘缘未断,不可成仙。我执意请之,遂得留。 第503章 怎知山中日月,不比人间!山中无四季,我修行许久,思家甚切,恳请下山,仙人曰:果然尘缘未断,道心不坚,去也。我下了山,忽然苍颜白发,原来几十载岁月,早匆匆过去!家门已空,我四处寻访,得知阿华下落,好容易找到了他,却是二老相对茫然。 阿华已不记得我,晴雪也早已死去,阿英膝下孙儿成双,谁记得我?又何必记得我?我听闻兄长入十枢,费心找去,终见兄长。兄长老矣,可兄长一眼就认出了我。兄长责问我为何弃家远去,我又有何可言!小叔怨灵,仍在肩头,我不敢言,唯有回山,唯有修道。 仙人见我,曰:尘缘已断,可修道也。我方顿悟,所谓断尘缘,即我几十年来遭遇种种。当真是造化弄人,哭笑不得!我牵挂妻儿,修道不专,如今我虽有妻儿,也同没有妻儿一般,眷恋之心既死,修道之心则坚,虽然,心中苦涩,又何以言! 我未曾不想过辩驳,然而事情已成,又有何可辩?不过动摇兄长道心。虽然,心中不能无怨怼,每与兄长生口角,胸中便有如毒液翻腾,不能自抑。 后来小浪仙羽化,我心忧急,决心造一灵气永不枯竭之地,作我等长生之洞天。岂料羽化并非天灾,而是人祸,青煞出世,羽化危急,宏元狡诈,令我势孤,我唯有以性命相博,拼出个真假!兄长若得此信,自知宏元真假。我弟子虽有诸多荒谬,却不曾撒谎,兄长此时,当可以信他了。 呜呼哀哉!我曾怨汝,我曾恨汝,然我身死后,替我立碑者唯有兄长和青石,兄长如我父,青石如我子,有父有子,我可安然赴死矣!兄长此后,不必怨我,也不必怨己,想来成仙者,命中都有劫数,天道如此,怎可逃脱。惟愿兄长率领羽化诸仙,诛杀宏元,则弟在天之灵,可含笑去也。 弟 河 归一凡姓启,凡名河,百川凡姓启,凡名海。百川归一为海,归一流散为河。百川曾耿耿于怀的往事,都在这封信中得到了解答。这封信确凿无疑地告诉了他归一的死因,也确凿无疑地告诉了他宏元和妙真在撒谎,最后,它还确凿无疑地向他证明,他弟弟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畜生,恰恰相反,他至为重情重义。 因此,当面对鬼归一时,百川的动作没有一丝犹豫。他知道,唯有干脆利落地杀了眼前这个鬼归一,才能让真正的归一安于九泉。百川目光灼灼地盯着鬼归一,手中翻印如飞,一道道金印从空中扣下,将鬼归一的拂尘截断。 同一时刻,千面也赶到了暗门下,举爪朝白无常刺去!她胳膊上还残留着一截灵绳,早在被鬼蜮遮蔽的瞬间,那绳子就被千面扯掉了。她和黑山君受擒不过是为了瞒过那群神仙,可她万万没有想到,酆都的鬼差竟也会来插一脚。白无常举起哭丧棒,边打边骂:“哪来的丑婆娘,竟敢顶着妙真仙子的脸!” 千面冷笑一声,说:“就冲你这一句话,我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那你就试试呗!”白无常左躲右闪,甚是灵活,哭丧棒专往千面脸上招呼,忽然,那哭丧棒上长出一张鬼脸,猛地咬住了千面的头发。千面大骇,割断头发,怨毒道:“堂堂男子,竟出这种阴招!” “鬼出阴招,天经地义!”白无常冲了上去,招式凶猛,脸上仍笑嘻嘻的,“你这丑女,宏元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这般为他卖命?” “你这丑男,羽化岛又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这样为他卖命!”千面狞笑道,“你也是,黑无常也是,阎罗也是,羽化岛究竟有什么好,能让你们这样拼死命地救他?” 白无常瞳孔一缩,失声叫道:“黑无常?” “是啊,黑无常!”千面五指暴增,长长的指甲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在白无常的哭丧棒上刮出一道道白痕,她瞧着白无常惊骇的神色,哈哈笑道,“怎么?你不知道黑无常已经死了?我告诉你,他就在归一的肚子里,这些年大王让他偷偷从酆都运出的鬼魂,全都进了归一的肚子,最后,他自个也进了归一的肚子。真可怜那些冤魂,活着时受人欺压,死了还要被你们这些当官的利用!” 她五指再次暴涨,刺啦划烂了白无常的帽子。白无常黑发披散,直勾勾地盯着她,说:“你们杀了黑无常?他不是效忠你们了吗?” 千面一愣,继而,她明白了什么,嘲讽地说:“看来你完全被蒙在鼓里?看来他为了演戏演到十分真,连你也没有告诉?不过,如今这都不重要了,你也跟他一块,在黄泉下相见吧!” 她猛地冲来,深红的煞气攀附在长长的指甲上,每一刺出都伴随着骇人的红刃,令白无常难以靠近。白无常手心一阵发麻,还没缓过神来。他已经听出来,老黑没有真正背叛大王,他两眼潮湿,心如刀割,他就知道老黑是不会背叛他们的!都是宏元,是这红煞害了他们! 白无常背后忽生出两翼,从千面头上倒飞过去,将哭丧棒狠狠敲在了她脑门上!登时,千面脑浆迸裂,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可她的手却抓住了白无常的脚,长长的指甲在他腿上捅出五个血洞。千面红唇微启,尖声笑道:“抓住你了。” 接着,从她四分五裂的头颅中忽然长出了一张新脸!那不是妙真的脸,而是卿铁笛的脸!与此同时,千面的身形迅速变化,一只铁笛也凭空出现在她手中,她张嘴咬住哭丧棒,挥动长笛,打在了白无常脸上! 第504章 这一击打得白无常眼冒金星,他猛地向上飞去,却被千面死死地抓住脚,接连不断拿笛子敲在脑袋上。突然,千面手中空了,白无常变成了一只白鸦,从她手中逃脱。他再次变为人形,顶着满脑袋血,警惕而仇恨地瞪着千面,千面则将笛子放到了唇间。 白无常冲出去的瞬间,千面吹响了笛子。 登时,凄厉的笛声响彻整个鬼蜮,鬼差和神仙们纷纷捂住脑袋,鬼蜮中的煞气则更加狂暴,疯狂地攻击起众人。白无常顶着笛子的声浪向前猛冲,那笛声就像一只尖尖的手掏着他的脑袋,他的灵魂,白无常举起哭丧棒,许多张人脸从里头钻出,一起张嘴哭起来。 “咿——咿咿呀呀——” 婴儿般的哭声打乱了笛声,白无常举着哭丧棒朝千面砸下,后者举起铁笛,稳当当接住了他这一击。白无常双眼赤红,吼道:“你这恶鬼,我今日必要亲手杀了你,为老黑报仇!” 千面冷笑一声,说:“在那之前,你还是仔细自己的性命吧!” 说完,她容颜一变,竟成了一张满脸胡须的黄脸,长笛也变成一把老长的龟首金杖,那乌龟张开嘴,吐出一根金针,扎中了白无常的眼! 第279章 水照月碎 白无常惨叫一声,手上失力,千面趁机挥动金杖,将他从空中打了下去!登时,地面的煞气沸腾如烈火,叫嚣着朝半空扑去,得亏牛头伸出铁叉,接中了白无常。他慌张道:“老白,咋整啊,你打不过那女鬼?” “狗日的谁打不过!”白无常拔出眼中金针,半脸死白,半脸血红,他恶狠狠地瞪着半空中那个黄脸老头,抓住牛头,把他朝空中甩去,“给我将这女鬼叉下来!” 牛头尖叫着朝千面飞来,手中铁叉寒光森森。千面嗤笑一声,金杖轻轻松松架住了那铁叉,就在她把牛头甩下去的瞬间,牛头背后飞出了一只白鸦,直扑到她脸上,下一瞬,白无常现出了真身,他两手死死抠住千面脸颊,大喊道:“给老子现——真——身!” 说罢,他双手用力一撕,竟将那张黄脸从千面脸皮上扯了下来!接着便是一张美艳的女人的脸,接着便是一张雍容华贵的脸,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白无常一张张地撕着,双手快出了残影,千面痛叫连连,两手在白无常身上刨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白无常不为所动,一个劲地撕着,最后,他看到了一张满是疤痕,无比丑陋的脸。 这才是千面的真身。 就在这时,千面的五指插进了白无常的脑袋,她恶狠狠地瞪着白无常,眼神宛如沥血。 “老娘要杀了你!!!” 深红的煞气顺着她的五指,全部灌进了白无常的身体。吞噬,她要吞噬白无常! 这时,鬼蜮中响起了一声凶猛的熊吼,那是黑山君,他找到了月华和流星子。现在的黑山君和平时完全不同,他脖子那圈长毛张狂地竖起,森森鬼气从他身上冒出,紫色的嘴唇无比诡异。任谁看到他,都不会将他和往日那个老实忠厚的黑山君联系起来。此时,他正在追杀月华和流星子。 月华神格已碎,仅余肉身,流星子一边得分出灵气保护她,一边得应付黑山君的攻击。黑山君身上浓厚的鬼气令他心惊,原本,他修为略胜黑山君一筹,可如今,他对上黑山君竟完全在下风,他不禁痛骂道:“你这没心肝的畜生!竟跟了宏元!百川真人当初真不该收你做弟子!” “别跟我提他!”黑山君怒吼道,“他根本不配当我师傅!” 流星子偏要戳他痛处:“你这黑熊蠢头蠢脑,就算在妖中也是下下等!要不是百川真人发了善心让你做他坐骑,你如何能爬上羽化岛!后来你灵智开化,他收你做弟子,你这才有成人的机会,而今你好好的人不做,竟要去当鬼,你真白费了百川真人几百年的教诲!” “狗屁的教诲!你他娘的什么都不懂!”黑山君在后头狂追,奈何流星子虽打不过他,却跑得飞快,铁莲台在空中转的好似陀螺。黑山君大怒,突然停下,拿出一颗漆黑的珠子,喂进了嘴中! 顿时,他身形暴涨,脊背拱起如山,四肢化为四足,一头硕大的黑熊从地上爬起,它直起身,竟比空中的流星子还高,接着,它举起熊掌,重重拍下!流星子急忙驾着铁莲台从黑熊掌下逃出,黑熊挥拳打去,地上的煞气随之流转,竟成了一股黑风。 流星子躲过一拳,又是一拳,黑风随之而起,月华急道:“我们被包围了!” 的确,那一股股黑风随着黑山君的拳头密密麻麻交织在流星子四周,竟不知不觉将他们围住了。流星子逃无可逃,只得召出法相。月华被法相扣在手心中央,紧紧护住,黑风拧结如绳,似乎想捆住流星子的法相。流星子咬牙催发灵气,黑风却越缠越紧,这时,黑熊扑了过来,熊掌直击法相头颅! 关键时刻,一条苍蓝色的巨龙从远方飞来,咬住了熊掌!巨龙盘住了黑熊,流星子趁机挣脱了黑风绳,沧灵夫人从远处飞来,手挽着冷汗涔涔的槐英仙人。 “我们得赶紧找到百川真人和秦镇邪!”月华仙子焦急道,“如今完整的聚灵阵已不成了,但我们还可凑齐五行,激发小聚灵阵!” 流星子道:“师傅说的不错,正好我们还有三个人!” “咳,咳咳......”槐英仙人捂着胸口,脸色惨白地说,“我,我恐怕撑不了多久了。我的神格......” 第505章 流星子脸色一变,道:“那其他人呢?其他人都在哪儿?” “都给煞气缠住了!”沧灵夫人骂道,“该死的宏元!他到底捣了什么鬼!” 就在这时,空中骤然响起一声惨啸。几人闻声望去,只见那黑熊一手抓着龙嘴,一手抓着龙脖子,双眼凶光毕露。“捣鬼?”那黑熊桀桀怪笑,嘲讽道:“这都是你们咎由自取。你们吃下了同伴的尸体,背了因果,坏了神格,被种了鬼气,灭亡,也是活该!” 沧灵夫人惊叫一声,忙飞身向前,挥鞭打去。流星子也掷出流星锤。黑熊松开抓着龙嘴的那只手,另一手握着龙头挡住了流星锤,空出的那只手则接触了水龙鞭。蓝龙哀叫一声,头颅凹陷下去大半。沧灵夫人痛叫道:“蓝!”槐英仙人则忽然一阵疼痛钻心,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月华仙子却突然想到什么,惊道:“莫不是贮灵珠!” “上仙聪慧!”黑熊一甩鞭子,将沧灵夫人甩了出去,那龙软趴趴从他手中滑下。 流星子大怒,骂道:“畜生!” “畜生?”黑熊咧开血红的獠牙,阴森道“我跟这龙都是畜生,可你们非要把我们分个三六九等!凭什么我是畜生,它就是灵兽?他娘的明明都是畜生!” 说着,黑熊一脚踩裂了龙首!这时,一道水蓝色的巨影出现在空中,那是沧灵夫人的法相。她眼中怒火重重,水龙鞭如闪电般劈来,照黑熊头颅劈下,直在那黑熊头中劈出了一道裂谷般的伤痕。这一击已用尽她全力,黑山君虽得鬼蜮助益,却终究不敌。 沧灵夫人攥着鞭子,俯视着黑山君,厉声道:“你居心不正,活该落得如此下场!若非你师兄玄羽君与凡人私奔,怎轮得到你当百川弟子?” 黑熊吐出一口鲜血,怪笑道:“如今终于说了真话!百川他一心栽培的只有玄羽君,就因为他是玄鸟,是灵兽!为助他成人他甚至把那颗妖丹给了他,全然不顾我!假仁假义的神仙,怎有脸面教训我!今天,老子就要把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从天上拽下!” 话音未落,本已油尽灯枯的黑熊猛地一跃,竟朝沧灵夫人扑去!它脸上的伤口迅速愈合,它的下半身则和鬼蜮中的煞气合为一体,它已经不再是黑熊,而是某种怪物。水龙鞭打不烂它,流星锤砸不穿它,两人的灵气徒劳地消耗着,黑山君疯狂地笑道:“神仙又如何!你们终究要死在我手中!” “为什么杀不死它?”远处,槐英仙人心急如焚地望着正在战斗的沧灵夫人和流星子,一层稀薄的灵气附在他和月华身上,保护着他们不受煞气侵袭。月华紧盯着黑山君越涨越大的躯体,说:“他们根本没有真正击中黑山君,他们打中的都是包裹在他身上的煞气。这小山一般的身躯就像一具盔甲保护着黑山君,他躲在最里面。” “要是这样,沧灵夫人和流星子仙君如何才能击中他?这壳这样厚!” “他们难以击中它。”月华紧握着水照月,眼神决然,“但是,我可以。” “什么?月华上仙,你怎么能击中黑山君?你已经失去神格——” “可我还有这条性命!”月华将水照月插入心口,鲜血流入浅金色镜面的刹那,天上出现了一轮血红的月亮。她的确失去了神格,可她还有这具□□,这躯体里有她从地髓中吸来的灵气,倘若她拼命一搏,未必不能召出血月千里! 水照月急遽震动,鲜血飞速流入镜中,月华脸上血色尽失,圆睁的眼中,唯见水照月中的飘散的红光。流星子瞪着那空中的血月,惊骇道:“师傅——” 血月之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显现,他手持长刀,一举刺穿了黑山君的身体!登时,黑熊庞大的身躯被月光照得通明,沧灵夫人看见了隐藏在那黑熊身躯中央的黑山君,她牙关紧咬,长鞭如刀挥落,斩去了黑山君的半边身躯! “流星子!!!” 流星子甩动铁链,流星锤狠狠砸在黑山君本体身上。顿时,煞气湮灭,黑熊烟消云散,流星子急忙奔回月华身边,她胸口一片殷红,手中的镜子已经碎了。槐英仙人扶着她,焦急地叫道:“月华上仙!月华上仙!” “师傅!”流星子两眼通红,悲声叫道,“师傅!别死!师傅!” 月华眼神已有些涣散。她呆呆地望着空中那血红的影子,手中的水照月已经破碎,弥留之际,她忽然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事。那真是太久太久以前了。 “合则为月,分则为钺,这法器真是太妙了。明诚,如此珍贵的东西,你真要送我?” “自然是要送你了。你看,它还能当镜子用呢。” “呀,真的,它还能照出你我呢!” “我在这里头留了一缕精魄,如果你真遇到危险,就打破这镜子,我肯定会出来保护你。” “呸,怎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才不会摔碎这镜子呢!” 太久了,久到她都忘记这水照月里还有明诚的一缕精魄。分明是抛弃了她的人,分明是骨头都烂没了的人,分明是已被她遗忘的人,怎地到最后,还要出来伤她的心...... 月华轻轻地笑了。她五指微动,似要拢住破碎的水照月,可她的容颜迅速老去,她的身体急遽萎缩,流星子抱着她,恐惧地叫道:“师傅,师傅!不,不!!!” 碎片从月华手中掉落,片片尘埃从流星子手中滑落,消散于虚幻之中。 第506章 月华,身陨。 第280章 摄魂器灵 百川与鬼归一陷入了苦战。他二人修为本就不相上下,但归一被炼成鬼侍后在鬼蜮中如鱼得水,百川却大受抑制,更何况,与归一对战时,他内心实有一种无可言说的痛苦。自他看了归一的信后,那种痛苦便无时无刻不撕裂着他的心。他的身体虽毫发无伤,他的心却已经千疮百孔了。 百川心知拖得越久越对自己不利,惊堂木虽能一次次拍断天流瀑,但无边无际的鬼气却如江水一般重新汇入归一手中,一次次凝结成崭新的天流瀑。可是,百川的灵气却不能这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百川恶狠狠地瞪着归一,双眼通红,惊堂木凌空跃起,迅速膨胀,先如门,继而如屋如殿如山岳,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归一,而后,压下! 天流瀑腾起,好似无数只触手推拒着压下的惊堂木,百川双手捏诀,法相握拳捶在惊堂木上,惊堂木猛地向下坠了一二丈,却又被归一顽强地顶住了。他双手扛着惊堂木,青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百川,百川一咬牙,法相举起另一只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惊堂木下! 惊堂木轰然落下,将归一整个压在了下面。雄浑的灵气倾泻而出,钉子一般密密麻麻刺进了归一的身体,也刺进了他的灵魂深处。归一发出一声狼嚎似的叫喊,无数煞气爬虫一般从惊堂木底下流出,百川双泪长流——他的弟弟,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绝不能让他逃脱,绝不能! 惊堂木猛地一沉,深深地嵌入地中。归一双手迸出惊堂木外,向上伸张,宛如十根刺天的巨树,煞气源源不断从惊堂木底下流出,试图掀翻这块大山似的木头。 而在惊堂木底下,在横流的煞气中,黑无常猛地惊醒。他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虚空之中,而在这空间正中央,就是白发苍苍的归一真人。他闭眼盘坐空中,面容暗淡,神情却十分平静。 黑无常震惊地叫道:“归一上仙?” 归一缓缓睁眼,感慨道:“兄长,不愧是兄长,竟使宏元给我下的魂咒有了一丝缝隙,如今,我终于能解脱了。黑无常,你受咒不深,尚有活路,老夫便用最后的力量帮你一把,也算报答你这些年为羽化岛做的一切吧。” 归一伸出枯瘦的老指一捏,黑无常只觉头中被拔出去了什么,下一瞬,他就被推出了归一的身体。接着,他看到惊堂木外头那十根手指沙子一般风化了。百川死死地瞪着那消失的双手——他不能相信自己就这么杀死了归一,要知道,归一现在可是青煞! 然而,他等了许久,惊堂木下也没有任何动静。他微微抬起惊堂木,一股轻柔的风从惊堂木底下飘了出来,扬起许多灰白的粉末,那些粉末从百川身边掠过,消失在天地间。不知怎地,百川似乎听到了归一的声音。 “兄长,多谢......” 百川的眼眶瞬间潮湿,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惨叫,那是千面的。 当千面抓住白无常的脑袋时,白无常也抓住了她的脑袋,当她把煞气尽数往白无常身体中灌时,白无常也把自己的煞气全灌进了她的身体。他二人一个是活了千年的鬼差,一个是杀债等身的红煞,煞气之凶狠暴虐,不相上下,若论雄厚,白无常的煞气竟更胜一筹。 千面万万想不到,这鬼差的煞气竟如此深重。就在她与白无常对峙之时,一只乌鸦突然飞到她脑门上,啄伤了她的眼睛!千面惨叫一声,撒开双手,白无常则大喜:“老黑!你没死,我就知道这妖女在诓人!” 这时,牛头马面趁机举起叉子,一把叉中了千面,黑无常见白无常还在那傻乐,赶紧骂道:“看我作甚,杀鬼!” “我晓得!”白无常举起哭丧棒,一棒砸在千面脑袋上,登时,一个红色的小人从千面那张黄脸后钻出,迅速逃去,她那具身体立刻瘪了下去,宛如一口麻袋。 “哪里跑!”白无常刚要去追,眼前便一阵发黑,方才跟千面的战斗到底伤了他的元气。白无常眼看自己追不上千面,赶紧冲旁边牛头马面喊道:“快去追啊!傻站在这干什么!” 牛头马面忙不迭跟过去,可用不着他们追,虚弱的千面很快就被鬼蜮里那些野鬼抓住了,那可不是普通的野鬼,它们中随便拎出一个,岁数都比千面大上不少。它们在鬼蜮中相互吞食已有数百年,被白无常重伤的千面哪里是它们的对手。 千面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这些无名野鬼抓住,在被鬼潮吞噬的瞬间,她不禁爆发出一阵尖笑。 “你们怎能吃我!你们该去吃那些恶人,吃那些吃人的人,你们怎能吃我,哈,哈哈......” 千面仰头狂笑,两道泪从她皴裂的眼眶中滑落,还没有落地,就与她的脸庞一同消逝了。 黑无常停在白无常脑门,瞧着他脑袋两侧各五个血洞,低落道:“汝伤甚重。” “哎呦,比你还是好些,至少我老白现在还能维持人样。”白无常哈哈笑道,举着棒子打着四周那些野鬼,然而他脑门上鲜血和着煞气不停往外涌,他的动作也越来越虚弱无力,眼前也时不时发黑。 “见鬼的。”白无常抓下黑无常,揣进怀里,捂头骂道,“这婆娘爪子忒厉害!大王到底何时过来?他再不来,我们可都得交待在这了。” 忽地,天骤然间暗了下来,虽然鬼蜮中本就昏暗,可隐约中似还有某些光亮,然而,此时此刻,天空却一下子黑了,黑得如同滚进了一个地穴,在那黑暗中夹杂着无数纷乱的哀鸣与尖叫,宛如被大风刮下的砖瓦砸到地上时的声响,清脆、沉重又惊心动魄,这些成千上万的声响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瞬间充斥了整个鬼蜮。 第507章 那些声响都流进了宏元的身体,他的身体越发庞大,越发怪物,黑暗中他和那怪物脸上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就好像六个蓝色的太阳远远悬在高空之上。秦镇邪望着他,竟然不觉惊讶。 他现在终于知道宏元为什么需要他的神格了,因为他成了怪物。 仅靠自己的力量,他已经无法维持人形了,换句话说,他已经不是人了,他不仅没有了人的身体,也没有了人的灵魂。对此,秦镇邪竟丝毫不觉得惊讶,无论宏元做出什么事来他都不会惊讶的,因为这人已经丧尽天良,丧心病狂。 对于那头凌驾于苍穹之上,几乎与无垠的天空融为一体的怪物,秦镇邪的回答,就是举剑。 他的双眸熠熠生辉,他的神格已经完整,他的力量空前强大,出剑的瞬间,他再度回归近乎入定的空明境界。这是天灵根才有的境界,是宏元永远不曾抵达的境界。 就在这时,宏元额间忽然裂开了一只眼睛!与此同时,似乎早已死去的黑山君,也突然从地上爬起,纵身一跃,抓住了沧灵夫人,一颗漆黑的珠子从他口中喷出,钻入了沧灵夫人体中! 而秦镇邪在跟宏元那只眼睛对视的瞬间脑中竟突生剧痛,似有一只大手猛力拉扯着他的脑髓,空明境界骤然破碎,秦镇邪仍想挥剑,可奇怪的是,他眼前的宏元忽然消失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忽然出现,那女人,有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 接着,他身边所有声音所有色彩都消失不见了。 他坠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空中,秦镇邪的三魂脱离了躯壳,高高地飘向黑沉沉的青空,而他的身体直直地向下坠去,无数只嗷嗷待哺的鬼魂在地上张开大口,等着将他吞噬。 百川来不及救他,流星子来不及救他,黑白无常来不及救他,而秦镇邪作为鬼蜮中鲜少的神格完好灵气充沛的神仙,一旦他死去,将无人能代替他开聚灵阵!若聚灵阵不开,单凭百川几人,绝无法杀死宏元!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雪白身影闯进了宏元的鬼蜮,接住了朝下坠落的秦镇邪,当宏元看清那人的面目时,他俊美的面容因憎恨拧成一团。他死死地瞪着那个白发飘扬的人影,怒不可遏地吼道:“孟琅,你果真没死!” 孟琅手持斫雪,冷冷地望着他。他的面目呈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因而更显冷峻,仿佛整个人是用冰雪雕成的一般。宏元憎恶地瞪着他,六只眼珠一齐鼓起,就在这时,一道尖厉的歌声刺来,打断了宏元的法术,接着,天空上方传来一声巨响,十只漆黑的爪子伸进了孟琅刺破的那道裂缝,猛地撕开了鬼蜮! 两轮金色的竖瞳出现在天空上方,一条巨龙盘踞在鬼蜮上空,冷冷俯视宏元。那是孟婆。她锐利地盯着宏元,厉斥道:“宏元,你竟炼化了摄魂珠的器灵,成了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你连魔器都敢动,庶子野心如此,安能不除!” 第281章 白虎玄鸟 孟琅没有死。 当他在人间死去时,阎罗收捡了他的尸体,将他放入黄泉之中。他的魂魄因此完整地被保存下来,一丝一毫都没有少。 然而,他也不能算活着。黄泉水能够封存他的魂魄,却不能封存他的□□,在漫长的时光中他的血肉被水流冲蚀殆尽,甚至连骨骼也化为河土。 但黄泉水是世上至阴之物,它的阴气如此深厚纯粹,以至于让孟琅的灵魂凝实如真人。于是,他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孟婆在合适的时机唤醒了他,让他去杀死宏元在天星阁的分身。在那,孟琅劈开了从天星阁飞出的摄魂珠,赶来了羽化岛。 他是来杀宏元的,也是来见秦镇邪的。 他没有想到宏元竟有摄魂珠,也没有想到他竟将自己炼成了摄魂珠的器灵,他更没有想到秦镇邪竟被他抽出了三魂——如此,聚灵阵就无法发动。 不错,聚灵阵。 在那次梦中集会里,孟琅告诉了众人归一真人用聚灵阵的事。那之后,百川继续了归一未完成的工作,终于,他补全了聚灵阵。聚灵阵十分复杂,但最重要的是金木水火土五个方位,只要这五个方位有人镇守,聚灵阵便能维持不灭。 羽化岛已经失去三位上仙,寻常神仙被宏元杀死的更不可计数。与一千多年前相比,羽化岛已经实力大减,难以与宏元相抗,唯有倚靠聚灵阵博出一线生机。 可如今放眼鬼蜮之中,煞气滔天,亡魂遍野,羽化岛上的神仙在这片翻滚的黑色浪潮就如一只只即将倾覆的小舟,连自保都难,遑论与宏元相抗! 宏元凝视着孟琅,妄图故技重施,摄去他魂魄,关键时刻,孟婆长啸一声,直冲宏元,百川则飞至孟琅身边,急声道:“我原准备与流星子、槐英仙人、沧灵夫人、秦镇邪四人发动聚灵阵,可如今槐英仙人灵气阻塞,沧灵夫人亦被黑山君戕害,秦镇邪则失去三魂,情况之严峻,无以复加,唯有效仿归一,以我之身躯为聚灵阵载体,强行发动!” “上仙大人且先拖住宏元。”孟琅仰望漆黑的天空,坚定道,“我将找回镇邪三魂。” 语毕,他抱着秦镇邪,朝三魂消失的方向追去。天上,黑龙节节败退,身上伤痕累累,她头顶那只鲛人仍不懈地吹着笛子,阻断着宏元的法术。百川驱使法相朝宏元攻去,不料黑山君竟从地上攻来!百川大怒,骂道:“逆徒,你怎有脸来我面前!” 他一掌拍向黑山君,后者竟接住了这一招!黑山君獠牙狰狞,双眼血红,宛如两个巨大的灯笼嵌在一片乌黑的脸庞上,一道道黑气在他身周流淌,微弱的灵气不时从他体内冒出——他还没有完全吞噬沧灵夫人。 第508章 黑山君张嘴朝百川咬来,百川抄起惊堂木,毫不留情打在黑山君脸上,直将他头颅打下去半截,就在这时,宏元抓住了孟婆的龙角,挥鞭向她头上的鲛人砸去! 千钧一发之时,一只白虎从空中冲下,咬住了宏元的手腕!孟婆看见它,大骇:“西方之白虎!你怎会在这!你若离开,西方之天宇将倾!” 白虎咬断宏元臂膀,甩开那只断臂,满嘴鲜血地喊道:“我是阎罗!” 阎罗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变成白虎。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还得从宏元的分身中藏着的那颗摄魂珠说起。 摄魂珠,顾名思义,乃摄人灵魂之物,寻常活人碰上摄魂珠都不免被吸走魂魄,鬼碰上它就更不用说了。即便阎罗的魂魄远超寻常鬼魂牢固,碰上这摄魂珠也必须万般小心。 这摄魂珠一出来就朝某个地方飘去,阎罗紧跟其后,想找机会弄碎它,等他看到前方出现成片的房屋时,心中立刻大叫不好——这摄魂珠是去找猎物了!他立即扔出阎王笏,那摄魂珠却狡猾地拐了个弯,直朝下头的村落冲去! 顿时,一道道灵魂飘上天空,就像条尾巴似的拖在摄魂珠身后,那摄魂珠飞快向前,所过之处魂魄一个个升天,汇聚成一团巨大的乌云,遮蔽了蔚蓝的天空。阎罗心中焦急,可那珠子跑得飞快,又隐匿在魂群之中,他一时半会真找不准它的位置。 就在这时,广袤的草原上出现了一支庞大的队伍,那队伍一眼竟望不到头,宛如一块漆黑的毡布铺在连绵的田野上,缓缓前进。队伍中央是一块巨大的冰块,冰块上方蒙着布,用绳子牢牢实实捆在一排圆木上,由几十个精壮的汉子拖着拉着。冰缓慢地融化着,一路留下深色的水痕。 摄魂珠猛地拐弯,直向这支车队冲去,就在这时,冰块表面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缝,那裂缝迅速扩大,咔咔啦啦的声音密密响起,紧接着,一只黑色大鸟从冰块中挣出,张嘴吞下了摄魂珠! 地上的人们一片惊慌,纷纷跪倒在地,申劲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多么大、多么美丽的一只鸟!就算是他猎过的最大的猎物都比不上它的一只翅膀,那只黑色的大鸟高鸣着向空中飞去,撞开了阴云,身披金色的阳光徜徉于浩渺的苍穹之中。 申劲发被兄长拉着跪了下来,两人一齐磕头,而后,他兄长飞快地爬起来,高声对大家说:“玄鸟复生,此乃大吉之兆!我申国必会成功度过此劫!大哉吉哉,玄鸟佑哉!” 众人一齐呼喊:“大哉吉哉,玄鸟佑哉!”他们满怀希望地望着玄鸟那优美的、庞大的身影,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最终消失在太阳之中,申劲发望着这震撼的一幕,不禁心潮澎湃。他真心诚意地跪下,再次磕头。 上天啊,原来这世间,真有神明。 阎罗紧跟着那只大鸟,心中无比震惊。他认得它,那是百川真人的弟子玄羽君!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吃掉了摄魂珠?就算它是玄鸟,是灵兽,也不能吃这东西啊! 玄鸟急速上升,似乎要飞出天空,阎罗已经有些跟不上它,他们已经达到一个极高极高的地方,连云气都处在这地方的下方,而在高空之上,是一片纯净的、没有丝毫杂质的蓝,那光滑的蓝色就像一块琉璃瓦,倒扣在这片大地上。 玄鸟就像那蓝色的苍穹飞去。它的翅膀有力地鼓动,丝丝缕缕的阴气从它身体中涌出,光亮的宛如上好的漆涂成的羽毛一片片掉落,阎罗已经跟不上它了,只能看着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成了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 唯有玄鸟越发高亢的鸣叫依旧清晰,那叫声宛如丝绸般顺滑,又如宝石般明亮。那似乎是喜悦的叫声。 忽然,在这片纯粹的蓝色天空中,睁开了一双兽瞳。 阎罗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可他没有看错,天空中真的睁开了一双眼睛!那是双赤金色的竖瞳,接着,淡淡的纹路出现在那眼睛四周,一头巨大的老虎显现在空中!玄鸟奋力向上,撞进了那老虎的身躯里!阎罗这才发现那老虎呈半透明状,接着,它变成了一个高挑的女子,接住了玄鸟。 女子身周盘旋着七颗大小不一的明星,在阳光下它们毫不起眼,仿佛只是透明的石头。阎罗这才醒悟,这是西方之灵,白虎。 女子抽出玄鸟体内的摄魂珠,那般强大的魔器,在她手中竟如一只老鼠般瑟瑟发抖。女子两指捏住摄魂珠,随意将它锁进了一颗星宿中。她哀伤地望着怀中的玄鸟,玄羽君已经变成了人形——他的胸口是空的。 他望着女人,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可鲜血不断从他胸中、口中流出,他冻结了数百年的生命再次运转,飞快地奔向终点。最终,他只笑了一下,说:“我来了......” 女人流下眼泪,云朵在她脚下聚集,绵绵的雨丝飘落大地。 “你怎么这么傻呀?”她抱紧玄羽君,哽咽道,“你明知道我只能呆在这里,你明知道来见我也是徒劳......” 晶莹的泪珠从她脸颊滑过,坠落在玄羽君的脸庞。他温柔地凝望着白虎的脸庞,双眼好似在微笑,可他眼珠的神光飞快地暗淡下去,那微笑在他脸上凝固,成了永恒的印记。 玄羽君的身体开始凋零,一片片的羽毛从他身上掉落,成了一片片的乌云,他的身体则变为无形之气,回归浩渺的天空。这就是灵兽,得天地灵气而生,散天地灵气而死。白虎怔怔地望着那缕纯净的气息回归苍穹,泪水止不住地流下,地上的雨越来越大,好像从天际倾泻的河流。 第509章 “啊——啊啊——” 白虎痛哭出声。她身为天之四灵,虽拥有变幻风云的力量,却永生永世都要被禁锢在西方的天空上,连自己的爱人也无法守护。她甚至不知道爱人遭遇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眼前——他的生命其实早在几百年前就应当消逝,只是凭着一腔执念苟活至今。 墨云翻滚,天地漆黑如永夜,白虎身旁的星宿一颗颗亮起,在这黑沉沉的天空中飘摇。阎罗几乎被风刮倒,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西方之白虎!星宿之神灵!那是几乎与山岳同寿的存在,是几乎只存于传说的远古之神,他竟然能看到她? 忽然,他被一阵飓风刮上了高高的天空,在那风暴中央,一头巨大的白虎在怒吼,星宿紧箍在它身上,宛如一条条锁链。白虎铜钟般的金瞳对准了阎罗,那恐怖的气息令阎罗心肝直颤,他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代我去复仇。”白虎一掌拍在阎罗身上,怒吼道,“杀了这珠子的主人!” 阎罗登时被拍飞,他在空中不停翻滚,瞬息间便离开了那片乌云,他的四肢突然变粗,变大,长出了长长的白毛,突然他口中发出一声兽类的咆哮——他变成了一头白虎。 第282章 最初 宏元阴沉地盯着阎罗,说:“你竟成了灵兽。” 阎罗龇牙道:“宏元,我如今可不怕你了!” 宏元一甩断臂,胳膊重新长出,漫天魂灵攀附在他身上,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盔甲,他阴森道:“不过两只畜生,怎敢与我抗衡!” 他双掌齐落,朝阎罗和孟婆拍去!那边,流星子抄着流星锤追了上来,对着黑山君脑袋就砸,那本就凹陷大半的脑袋差点给砸进脖子里,可黑山君脖子一扭,竟从肩上又长出了一个脑袋!流星子一边死命地砸他,一边对百川真人吼道:“百川上仙,你去对付宏元,我要杀了这畜生,给师傅报仇!” “百川真人,你放心去吧!”槐英仙人趴在地上,一根根藤蔓从他掌心下生出,顺着黑山君的脚掌往上爬。黑山君怒吼着,挥拳朝流星子打去,他对百川咆哮道:“不,你不能走,我要杀了你!” “我才是要杀了你!”流星子跪在黑山君脑袋上,红着眼吼道,“我要为师傅报仇!” 他狂暴地攻击着,黑山君也狂暴地嚎叫着,无数煞气从他体内冲出,灌进流星子的身体,流星子以法相护身,只一个劲进攻,煞气从他一只手钻出,绞断了他那只手的灵脉!流星子痛吼,摔到了黑山君肩头。 这时,藤蔓已经爬到黑山君腰际,槐英仙人焦急地望着不远处战斗的黑山君和流星子,忍着胸口钻心的疼痛,使劲催动灵气。 快些,更快些!那珠子到底在哪! 他亲眼看见那珠子吞噬沧灵后又飞回黑山君身体!那东西必是杀死黑山君的关键!槐英仙人十指深深插入地中,藤蔓飞快爬升,终于,他感知到了一丝熟悉的灵气,他立刻操纵一根藤蔓钻进了黑山君的身体,刹那间,一股浅蓝色的灵气泄出,将那颗珠子托了出来!流星子眼疾手快,操锤砸下——珠子没碎! 黑山君用双手按住了那颗珠子,任流星子如何砸也不松手!他抬脚狠跺地面,终于挣脱出一只脚,他抬脚朝槐英仙人踩来,这时牛头马面冲了过来,或者说,是被白无常提了过来,这家伙摇摇欲坠地提着这俩大家伙,猛地转了个圈,把他二人甩了出去! 这两人高举两把大铁叉,一齐插进了黑山君的两只胳膊,二人奋力向下一划,割断了黑山君的两只熊掌!这时,黑山君的脚也落下!槐英仙人不得不收手,从地上滚了过去,他的神格已经被煞气撕扯出一个大洞,撑不久了。 摄魂珠露出,流星子紧盯着它,纵然脑中魂魄动荡,流星锤也要砸下!终于,摄魂珠表面出现了一道裂缝,流星子忍着神格为煞气冲荡的巨大疼痛,又一次挥动流星锤!法相显现,灵气倾数注入——摄魂珠碎了!黑山君庞大的身躯土崩瓦解,流星子跌落地上,两眼潮湿。 师傅,徒弟给你报仇了....... “啊,啊啊啊......” 一道悲怆的吼声随着黑山君的消亡在空中回荡。那两只血红的眼睛仍望着百川离去的方向,无数不甘,无数仇恨,都化在黑山君最后的叹息中。 “不公啊,不公......我究竟哪里不如玄羽!究竟......” 那两团鲜红的光点坠落,消失在尘埃之中。就在此时,地上的鬼魂纷纷升入天空,它们所追击的目标是孟琅。 孟琅说要找到秦镇邪的三魂,并非空口无凭。他如今为灵魂之体,对魂魄的感应十分敏锐,且他坚信秦镇邪的灵魂不会轻易被这些鬼魂吞噬,那是经历了无数痛苦的灵魂,其坚韧不是这些灵魂可以相比的。 宏元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可他被百川几人拖住了,只得令天上地下游走的亡魂来阻挠孟琅。这些灵魂源源不断地朝孟琅扑来,斩灭一个,涌上来千百个。孟琅意识到,倘若他长久在这耗下去,必会遂了宏元的愿。他单手掐诀,在脑门一点,一抹白色光点跃出,朝空中飘去。 那是他的天魂。 生剥三魂,其痛苦不下于剥皮抽筋,可孟琅出剑的手只是微微顿了一下,下一瞬,一道浩荡剑意刺出,为那抹魂魄开出了一条路!他的魂魄循着秦镇邪的气息而去,找到了他的三魂,那三个小小的光点紧紧地抱在一起,抵御着周遭的鬼魂。 第510章 孟琅的天魂试图拽住它们,可不知为何,秦镇邪的三魂固执地呆在那里。孟琅眉头微蹙,低声对秦镇邪喃喃:“你为何不愿回来?莫非你没有认出我?” 这真有些伤他的心。孟琅猛地闭上眼,厉呵道:“回来!” 随着这一声厉呵,他的天魂猛地撞入了那三魂之中!顿时,孟琅看到了一片黑暗。 有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究竟为何要抓我来这里?我求求你放了我,求求你!我绝不会说出你是谁,我绝不会派人追杀你,我只求你放过我,让我回去,求求你了,求求......” 是女人的啜泣声,如此悲伤,如此绝望。她的哭声就好像连绵不断的雨水,一点点将他淹没。孟琅疑惑地站在那里,不明白这声音为何而来。忽然,他感受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他突然意识到,秦镇邪就在这里。 这里,就是秦镇邪不愿回来的缘由。 秦镇邪也听到了那哭声。那声音令他十分低落,十分不安。他觉得有什么抚摸过自己的脸颊,女人凄凉的声音不断地传来。 “镇邪,镇邪......镇邪!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她为何要让他救她?秦镇邪想撕破眼前的黑暗,可他什么都做不了。这地方逼仄,昏暗,潮湿,就像一个长满苔藓的山洞,他被困在其中,动弹不得。他究竟来到了什么地方?他为何会来到这里?他原本又在哪儿? 真奇怪,他好像想不起来了。他只觉得伤心,这女人的悲伤好像透过这黑黑的薄膜流了进来,令他满心痛苦。这女人哭啊哭啊,成日的哭,仿佛她的泪水永远也哭不尽一样,那低低的哭声好似漫长的梅雨,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我想回家,我想回去,镇邪,镇邪啊......” “你到底想要什么?跟我说说话吧,说啊!” “好黑啊,好冷啊,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 忽然,秦镇邪听到了雷声,一开始远远的,闷闷的,很快就惊天动地咆哮着降临,风呼啸,屋子沙拉作响,接着暴雨降临,噼里啪啦敲击着屋顶,女人尖叫着:“水,水,水——水!” 那又长又尖的叫声好像鸟雀的厉号,又好像一匹被扯到极限的丝绸,叫声越来越尖,越来越急,甚至盖过了屋外的狂风暴雨,最后,伴随着一声格外明亮锐利的尖叫,屋子轰然倒塌,秦镇邪也猛地荡了一下,狠狠地撞到了什么地方。 外头只剩下雨声,风声,刷拉拉,呼啦啦,相互撕扯相互交织,秦镇邪满心恐惧,几乎尖叫起来,他紧紧地蜷缩着,不安地挪动着。突然,他听到了女人沉重的呼吸声。遮天蔽日的雨声中,女人的咳嗽声如同天籁,她的脚在地上踩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一下一下,不停歇地敲击在地上。 这声音如此顽强,如此坚定,在这毁天灭地的大雨中,女人的脚步声就像一根根钉子深深地嵌入了大地中。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秦镇邪也渐渐感到呼吸困难,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某种恐惧牢牢地抓住了他,他挣扎着,好像要对抗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突然,他整个给颠倒过来,原来是女人摔在了地上。 女人又开始尖叫,这次的叫声和之前完全不同,这是充满的痛苦的叫声,是能将身体的血抽干的叫声,仿佛她的整个生命都浇筑在这连绵不绝的、高亢的、几乎撕裂的叫声中。秦镇邪也感到了痛苦,他被剧烈地挤压着,那挤压感如此强烈,似乎他的骨头都被轧进了五脏六腑之中。 疼,太疼了!身体中只剩下如此尖锐的一种感受,令人无暇顾及其他。 秦镇邪尖叫着,哭嚎着,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翻搅,四肢百骸都仿佛被拧烂,那痛苦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即将死亡,可他没有死亡,他突破了那薄薄的黑暗,滚入一片冰凉之中,可浇在他身上的东西却是灼热的。有什么又冷又硬的东西密密麻麻砸到他脸上,像针一样,秦镇邪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比那黑暗并不明亮多少的天空。 他听到了女人剧烈的喘息声,还有痛苦的呻.吟声。他想去看看那个女人,可孱弱的头颅根本无法转动,打在他身上的雨水就好像一根根棒槌,让他痛苦难耐。女人一只手揽过他,艰难地把他护进怀里,秦镇邪看到她那被雨水浸透的疲惫而美丽的双眼。 她眼中有无限言语,可她太虚弱了,虚弱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在这似乎要淹没大地的雨水中,她跟他渺小如尘埃。女人眼中透露着绝望,秦镇邪感到恐惧,他预感,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他的预感成真了,从女人漆黑的眼睛中,他看到了两抹幽绿。 那是狼的眼睛。 一头狼就站在他背后,站在女人面前。女人费力地抬起手,嗓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可那狼岿然不动。它走上前,低头舔了一下秦镇邪的脑袋。 女人恐惧地叫了一声,手无力地挥动着,狼拱开她的胳膊,咬断了连接着她跟秦镇邪的脐带。女人的眼神忽然变了,不敢置信,继而是惊喜,狂喜,她推开秦镇邪,这时秦镇邪更加响亮地哭叫起来,女人费力地扯下手上的一圈珠子,套到了秦镇邪脖子上。接着,他被那只狼叼起。 晃晃荡荡的视线中,女人的身影与漆黑的天地渐渐融为一体。秦镇邪嚎啕大哭,撕心裂肺般痛苦,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这女人是谁了,这是他的母亲,是他的亲娘仙鹤王妃啊! 第511章 这是他最初的记忆,是他被遗忘的最早的记忆。原来他不曾被抛弃,原来他是这样成为了母狼的儿子,原来他的母亲是这样死去的,在大雨中,在荒野上,孤身一人!是他害死了她,因为他要出生!假如她不是怀着孩子她不会如此虚弱,不会这样死去,他害死了她啊! 他的母亲,他的父亲,全都是他害死的。刹那间,无穷的悔恨压垮了他,秦镇邪悲恸万分,沉溺于这黑色的大雨中。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一头雪白的长发映入他眼帘。那人的容貌,看似陌生,却仿佛又十分熟悉,秦镇邪愣愣地望着那凭空出现的男人,大雨中,他竟一点也没有被淋湿。 “镇邪,阿块。”他轻轻地唤道,“回来吧。我回来了,你也要回来。” 秦镇邪呆呆地望着他,忽然,泪水又涌了出来。 他紧紧地抱住他,哭喊道:“道长!阿琅!你没有死——你没有死!” 三魂回归,秦镇邪睁开双眼,心上人的面庞就在眼前,他抓着孟琅,一时间激动得无法言语,只是流泪。在失去一切之后复得的这个人!在一切希望破灭之后出现的这个人!在不堪背负的所有回忆都被想起时奇迹般降临的这个人! 孟琅眼眶也湿润了,他朝上一指,说:“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我们得赶紧去找百川真人,开聚灵阵!” 第283章 国师之死 国师抓住红衣女,把她甩到了神像那边,两人即刻缠斗起来。君稚焦急地望着那边,又看向玉无忧,后者说:“你去帮她吧,这边,我来解决。” 国师闻言,噗嗤一笑。他直勾勾地瞪着玉无忧,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人,一丝一毫都不差。他就知道,玉无忧没有死。国师玩味地说:“无忧啊,你现在有胆子跟我作对?” “我要杀了你。”玉无忧盯着他,纵然他设想过这场景千万次,可真对上国师,他的手仍忍不住颤抖。 “杀了我?就凭你?要知道,还是我让你变成鬼的呢?”国师打量着他,视线极具压迫,“你要来杀我,怎么什么东西都不带?我知道了,你心中其实不想杀我——” “一派胡言!”玉无忧急速奔来,挥拳打向国师,国师截住他的拳头,嘲笑道:“太慢了!太软了!无忧,你杀不了我!” 玉无忧恶狠狠地瞪着他,煞气涌出,扑向国师。国师忽然变了脸色,他猛地抓住玉无忧,厉声问:“你哪来的煞气?” “与你何关!”玉无忧挥掌劈向国师面目。国师后退两步,阴森道:“你不告诉我?无妨,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开口的!” 另一边,红衣女艰难地跟那神像战斗着,这神像虽没有神仙的法相那般高大,却也有数丈之高。这神像面目虽然斑驳,身体却极为坚硬,红衣女的金线只能在上头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且这神像身上散发出一种极其恐怖的气息,让她不敢靠近。 君稚在神像脚下左躲右闪,跟只兔子似的四处蹦跶。一根丝带从神像肩头滑落,他逮住机会,抓住那带子爬了上去。 神像一掌拍来,将红衣女击落在地。她在地上翻了几个滚,起身时无数红衣女从她身后涌出,齐齐拥上前,抱住了神像的双腿。红衣女双手交叉,十指飞快舞动,她衣上那只金凤凰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手中越发耀眼的金线。 远攻伤不了这神像,必须靠近它!红衣女一咬牙,冲了过去,她高高跃过神像,手中金线好似一把金黄的绸缎,勒住了神像的脖子!顿时,神像脖颈处火光四射,红衣女双手收紧,金线在指间勒出鲜红的痕迹。就在这时,神像大张着嘴,一颗漆黑的珠子从它嘴里飘了出来。 红衣女心中一惊,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骤然降临,她松开手,转身就跑!可神像却抓住了她的脚,将她朝那珠子扔过去!就在这时,君稚爬上了神像的肩膀,纵身一跃,抓住了红衣女! 他把无敌剑塞到红衣女手中,叫道:“起——” 无敌剑一飞冲天,直扎入天上的鬼潮之中,那珠子也追了过去。天上万鬼立时朝那珠子涌去,天空中睁开了一只漆黑的眼睛,那珠子就是那只眼睛的瞳孔,红衣女紧抓住君稚,叫道:“跑!” 她脸上全是恐惧,在被那眼睛盯住的一刻,她的脑袋就像被一只手抓住了似的。一阵刻骨的刺痛从大脑深处传来,红衣女难以抑制地发出了惨叫声,一个淡淡的红影在她头顶闪现,那影子就是缩小版的她。地上,神像失去珠子后便倒在了地上,成了一具死物。 君稚心中焦急,脸色惨白,红衣女的五指就跟铁箍似的嵌在他胳膊上,凄厉的惨叫声针扎一般刺着他的耳朵,而他本人也感到一阵阵恍惚。有什么不对劲,很不对劲,天上那只眼睛有问题!可他要怎么才能解决它?以他的能力他怎么解决这东西! 对了,威灵戒!可这东西到底要怎么用?阎罗没告诉他!什么天雷之力,什么引来天雷,他不知道啊!最关键的是,他快控制不住无敌了!君稚猛地将剑转了个方向,两人立刻朝地面冲去,那只眼睛也飘了过来,君稚大叫:“你别过来啊啊——” 危急之中,他居然把威灵戒扔了出去!那戒指在空中划过一道短短的弧线,便落在了地上。红衣女大骂:“你疯了吗!” “我以为这样就能让它生效,国师就是那么扔的!”无敌剑把两人拽进了树林子里,无数树枝咯咯啦啦从两人身上划过,两人最终滚到地上,君稚瞧见红衣女头顶那个人影,惊慌无措中,居然一掌把它拍进了红衣女的脑袋。红衣女大叫一声,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君稚胆战心惊地看着她,着急道:“你,你使劲啊!” 第512章 “使你鬼头的劲!”红衣女捂着头蜷缩成一团,脸上全是白生生的汗。 “我,我刚刚搞错了?” “你他娘的在我魂魄上拍了一巴掌!”红衣女怒视着他,但多亏了君稚刚刚那一巴掌,她的魂魄总算回了自己身体了。虽然,她眼前还是天旋地转,头也跟灌了水似的,身子更是站都站不起来。 君稚大窘,这时林子里一片响动,那眼睛追过来了!他赶紧拽起红衣女继续跑,红衣女说:“你去找威灵戒!把灵气灌进去,用天雷劈它!” “我哪来的灵气啊!” “你没有也得有!这东西邪乎得很,我恐怕打不过!”红衣女的脑袋又传来一阵阵剧痛,那种灵魂剥离的痛苦再度袭来,该死的,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红衣女的头越来越痛,动荡不安的魂魄随时将挣脱躯壳,她猛地拽过君稚,瞪着他说:“去找戒指,我拖住它!” 说完,她毅然转身,扑向了那只巨大的眼睛! 她宽大的袖子翻飞,宛如蝴蝶的羽翼,裹缠住了那只眼睛。可下一瞬,那艳丽的红色就被漆黑的煞气所吞噬。君稚拔腿就跑——戒指!戒指!他在林子里狂奔,他把戒指扔哪儿去了!再不找到它那女鬼就死了!在极度的恐惧极度的慌乱中,君稚身上窜起一道微小的金色闪电。 突然,仿佛心有灵犀,君稚模糊地感应到了威灵戒的方位。他扑过去,抓起地上那枚小小的戒指,高高举起,对着漆黑的天空呐喊。 “求求你,打雷吧!!!” 他猛地磕下头,就在这瞬间,空中响起了雷鸣声。 国师又一次将玉无忧击倒。他冷眼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血淋淋的腰间,新的骨头重新长出,苍白的皮肤如此刺眼。玉无忧的眼神已有些散了,可他仍盯着他,仇恨地盯着他。 “你还要打?”国师的视线扫过玉无忧的胳膊,不久之前,他才卸掉它们,而在那之前,他卸掉了玉无忧的一条腿。他对玉无忧一点都不手下留情,甚至比对付其他人时更为凶残,他以为玉无忧会屈服,可他一次又一次站起来,朝他扑过来——在明知打不过他的情况下。 这一次又是如此。国师轻而易举地接住了玉无忧的拳头,将他压在了地上。“我不明白。”他死死地按着玉无忧的脑袋,低声道,“你为何如此恨我?要不是我,你现在已经死了,你真的不适合打架......” “放开我!”玉无忧剧烈地挣扎着,嘶吼道,“我怎么能不恨你!你杀了我全家!” “那些家伙有什么好!”国师更用力地按着他,面目狰狞地吼道,“你跟在他们身边能得到什么好处!瞧你住的那间屋子!瞧岑远道那帮狗崽子对你干的好事!在玉家没人看得起你,你想跟条哈巴狗似的围着他们转?是我把你提到了高位,是我让你活了下来!你居然不感激我!你居然敢恨我!” 他手上越来越用劲,玉无忧的脑袋被他深深按进了地里,那颗脑袋在他手掌下疯狂地扭动着——太不听话了!太不识趣了!还不如杀了他!杀了他! 可是,可是!国师的手在颤抖,他不能明白,他不能明白!在这人间怎么会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他是鬼,是红煞!他已经脱离了那孱弱的肉身,已经摆脱了生老病死,他是比凡人强大百倍的存在——可为何他此刻感到如此痛苦!玉无忧,玉无忧!这个脆弱的,生死全由他掌握的渺小的凡人,他怎能如此对他!怎能! 他还是应当杀了他! 国师猛地举起手,这一刻玉无忧扭过身,一拳打在他脸上!他翻过身,掐住了国师的脖子!国师握着他的手,突然笑起来。 “我是鬼!是鬼!你怎么成了鬼,还跟人一样!这样如何能杀我!” 他死死地瞪着玉无忧,蛇一般的煞气涌出,一口咬在玉无忧的脖颈!那些煞气凶猛地灌进那具纤瘦的身体,不出多久他就会将他吞噬。国师直勾勾地盯着玉无忧,他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可他的眼睛仍充满仇恨,一种无可名状的愤怒在国师心中升腾,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令他浑身冰凉。 真就要这样杀了他!真就要这样杀了他?那么从此以后世上不会再有一个这样恨他,这样令他心痛!奇怪,奇怪,怎么到了这步田地还会不舍?国师突然伸手,一巴掌将玉无忧扇到了地上,他气喘吁吁地站起,眼神恐怖地盯着地上这个虚弱至极的人。他的手在颤抖,又一次的,害了病似的颤抖。 他定定地看着他,最终,他决定杀了他。 国师抬起手。 就在此刻,一道雷声滚过,赤金色的闪电从空中劈下,点燃了黑漆漆的树林!这闪电就如一面耀眼的旗帜,扯开了疯狂的雷暴,刹那间,数十道闪电如一张大网向地面扑来,国师想也没想,就扑到了玉无忧身上,接着,天雷浇下,整个世界成了一片耀眼的金色,那只黑色的巨眼在这片金色中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 天雷转瞬即逝,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安静。君稚跪在地上,手中的威灵戒已经碎了。他背脊上一片鲜红,血肉翻起,隐约可见森森的白骨,就算他天赋异禀,也无法直面天雷,承受如此霸道的力量。他能活下来,全靠威灵戒庇佑。 君稚慢慢从地上撑起,他的膝盖直打颤,人刚走了两步,就又跪在地上。他真的一步也走不动了,以凡人之躯,驱动神仙灵器,已经突破了他的极限。可是,他还是想知道那女鬼死了没有,她最怕天雷,而刚刚的雷暴如此猛烈...... 第513章 君稚抬起头,又一次站了起来,他用剑撑着地,一步一步挪动,他必须知道她死了没有,必须,必须......他终于来到了那只眼睛所在的地方,那里已被雷霆劈出了一个深坑,坑里什么都没有。君稚定定地盯着坑底,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跪了下来,泪水忽然涌出。他哭嚎,那样伤心,那样悲恸,就在这时,一缕淡淡的红色煞气从地底流了出来,君稚愣愣地望着那缕煞气,看着它凝结成了一个拳头大的小人。 “干的不错。”红衣女瘫坐在地上,咧嘴笑道,“不枉老娘费了半条命拖住那东西!” 君稚张着嘴,好像想笑,又好像想哭,最终,他还是笑了,哭着笑了。 “你没死啊......太好了,太好了......” 玉无忧恍惚地望着天空。上面的阴云渐渐淡了,盘旋的鬼魂也消散了,回了各自该去的地方。他身上有沉甸甸的重量,可那重量在迅速减轻,细碎的、尘埃一般的黑色颗粒飘逝在空中,玉无忧脸上都是粘稠的血。 奇怪,鬼怎么会有血呢?既然成了鬼,不就应该一切都和人不同吗?为什么还会拥有人的外貌,甚至会像人一样流血? “咳,咳......” 国师抬起头,粘稠的血滴在玉无忧的脸颊,他的脸色从未如此苍白,他的眼神也从未如此复杂。玉无忧望着他,心中一片茫然。国师的身体在迅速消逝,实际上,他的身体已被天雷削去了一层——那毕竟是天雷啊。 因为他完整地护住了玉无忧,从头到尾,所以他挨下了所有天雷。他不停地咳血,那些血一块块砸在玉无忧脸上,像活生生从他身上掉落的骨肉。 “为什么......”玉无忧竟感到一丝恐慌,“为什么要救我?” 国师望着他,居然笑了。 “我该杀了你......”他低低地说,无力地垂下头,冰凉的额头抵着玉无忧的脑门,灼热的呼吸从彼此的唇隙流过。玉无忧不能明白,他不能明白国师为何救他,也不能明白自己此刻为何流泪,国师那双狭长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临死之前,他们之间的怨恨忽然暂时退却。 不知是否是幻觉,他竟在国师眼中看到了不舍。他唇上落下柔软的触感,几不可闻的呢喃声流进他耳廓。 “然而我爱你。” 这必定是幻觉。玉无忧闭上了双眼,眼泪无法抑制地流出。他身上的重量越来越轻,他残忍地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看,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轻轻的笑,还有一句更低的、仿佛叹息般的低语。泪水不停地流,玉无忧紧闭着眼,直到身上轻飘飘地什么都不剩了才睁开,他看到空中漂浮的零星碎屑,那么轻那么轻,风一吹就飘散了。 这时他才痛哭出声,说到底他爱过他啊,说到底,就是爱过,才会这样的恨。 与此同时,正与百川几人战斗的宏元突然发现再无新的灵魂攀附在他身上。他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起,那笼罩在羽化岛上空的灵魂之海渐渐稀薄,汇入其中的灵魂越来越少,直到此刻,竟终于断了。 这意味着,最后一颗散落人间的摄魂珠,也碎了。 就在这时,秦镇邪和孟琅追了过来,白无常扇动着半边破翅膀把流星子和槐英仙人甩了过来,两人艰难地在空中站住,这瞬间,百川福至心灵,抬手起印!接着,孟婆起印,阎罗起印,流星子和槐英仙人各出一只手起印,秦镇邪亦起印! 金木水火土五方位齐,聚灵阵,现! 第284章 宏元消亡 五道金光从大地上射出,羽化岛上,早已设下的阵点如星辰般闪烁,灵气注入,阵法显露,阵点连缀如网,五行之位如柱,恢弘的阵法迅速覆盖整座岛屿一木一石,一屋一居,无不包罗其中,羽化岛上的所有灵气尽被抽出,草木枯萎,岩石崩裂,房屋倒伏,狂风刮起,浩瀚灵气如浪潮涌来,呼啸着扑向宏元! 宏元屹立阵法中央,庞大的身躯上达于天,鬼蜮收拢,将他紧紧包围,百川祭出惊堂木,高声道:“木之位起——” 秦镇邪道:“火之位起——” 槐英仙人和流星子齐声道:“土之位起——” 阎罗咆哮道:“金之位起——” 孟婆低吟道:“水之位起——” 百川截然道:“木之位,起!” 五行之象现,五道灵柱如长剑,直刺天空,柱身出人头,出巨手,各自化为入阵者之象,这象远超各人法相庞大,灵气之充沛凝实也不可相比,百川之象手持惊堂木,率先朝宏元拍下! 天空中,那巨大的黑柱岿然不动,雄浑的煞气似乎丝毫不曾受损,秦镇邪举剑刺下,槐英仙人持杖打来,流星锤落,白虎撕咬,黑龙盘缠,黑柱的外壳簌簌剥落,就在这时,摄魂兽忽然从柱子里探出脑袋,怒吼着朝槐英仙人和流星子奔去! 它吼声如豺狼,凄厉异常,槐英仙人心头一颤,体内鬼气骤然狂涌,竟从四肢百骸钻了出来!流星子亦不好受,黑山君留在他体内的煞气暴动不已,令他无时无刻不经受筋脉撕裂的痛苦。 孟琅提剑迎上摄魂兽,暂且拦住了它。摄魂兽故技重施,可孟琅体内阴气并非杀人所得,它无亡魂可引诱,便定睛瞧住孟琅,试图将他魂魄摄出,然而孟琅并不看它,他眼中只有剑。阵法中的灵气攀附在斫雪剑上,他挥手,出剑。 崩。山崩之剑,雪崩之剑,毁灭之剑,锋利无匹的剑意砍在摄魂兽头颅,削去了它的三只眼睛!就在这时,槐英仙人痛苦地嘶吼道:“我神格将碎!我,我快撑不住了——” 第514章 他五指插入自己胸口,掏出了神格!那几乎为煞气吞噬的神格急速一进入聚灵阵,立时庞大数倍,宛如一条河流注入了阵法之中,与此同时,槐英仙人向下坠落。 土之位上只剩流星子一人,他孤木难支,被毁大半的灵脉难以支撑聚灵阵所需的庞大的灵气。阎罗也与他境况相仿,他本非灵兽,只是借着白虎之力暂时拥有了灵兽的外表,可白虎之力并非用之不竭,他能感受到身体内的灵气正在飞速消失。 “见鬼的!”他大吼,“宏元怎么还不死!” “他身上有数百万亡魂,非我等可轻易击破!”孟婆凝声道,“他比从前更强大了!” “诸位勉力!”百川沉声道,“今日,必击杀宏元!” 秦镇邪决断道:“如今之计,唯有效仿归一。” 语毕,他身体忽化为透明,胸中神格光芒大盛,竟熊熊燃烧起来!与此同时,火之象骤然膨胀,突破了形体的桎梏,滔滔烈火将黑柱烧成通红,天地间一片赤色,大地焦卷,海水蒸腾。摄魂兽呜咽一声,躲回柱中。百川道:“我助你!” 百川所处乃木之位,木生火,他神格一燃,火势更盛,黑柱片片剥落,盘结其中的亡魂一块块掉落,阎罗体内灵气所剩无几,他咬牙道:“拼了!” 他咆哮一声,白虎喷出一道金光,洒在大火之上,那火焰登时扶摇直上,宛如一条火龙盘踞在黑柱上,几乎将黑柱吞噬。可是流星子猛地掏出神格,那抹金光跃入火焰之中,顿时,火势大涨,淹没了黑柱!烈火中传来一声咆哮,忽然,一只巨手挣出火焰——是宏元! 他身上烈火燃烧,两头四足都呈赤色,仿佛来自地狱的恶兽。他的身躯已只有先前的一半大小,他所拥有的煞气已经大如前,可木之位上已不再有神灵,聚灵阵缺了一位,火之象衰微,继而湮灭。流星子绝望地坠向大地,就在这时,鬼差们背着几十个神仙跑了过来!白无常给牛头背着,大喊道:“冲啊啊啊!” 那些神仙饱受体内鬼气的折磨,又经历了漫长的战斗,已是奄奄一息,虽如此,他们的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坚毅。他们来到了土之位上,聚灵阵重新运转。宏元却不再站在原地,而是径直朝秦镇邪冲来。 他眼中怒火滔天,恨意滔天,这个他杀不死的家伙,毁了他所有大计!他准备了如此之久,怎能在今日失败!羽化岛必须死,神仙必须死! 秦镇邪闭上眼,出剑。刹那间数百年的往事在他心头倏然闪过,那些他曾爱过的人,那些深爱着他的人,那些都已经死去的人,数百年间的仇怨,都化为一剑。那一剑刺入宏元胸膛,与此同时宏元的手也扣向秦镇邪的头颅! 但他的手最终没能扣到秦镇邪脸上,他的煞气也未能冲进秦镇邪身体,孟琅不知何时来到了秦镇邪身后,举剑刺穿了宏元的掌心。 黄泉之阴气护住了秦镇邪的命门,令宏元的煞气无法入侵,这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事,可许多事情的成败就在这一瞬间!惊堂木如山岳拍下,将宏元整个钉进了诛魔剑中!宏元厉叫,煞气翻涌,竟将惊堂木托起了几丈,就在这时,黑龙飞来,重重将惊堂木压下。 宏元瞪着秦镇邪,但他的眼睛闭上了,宏元于是凶狠地瞪向孟琅,怒吼道:“竖子尔敢!” 孟琅这次没来得及闭上眼睛,他神魂一震,手上的剑不禁软了几分,就在这关头宏元手掌一扣到底,夺过斫雪剑,刺向秦镇邪!孟琅想也未想,魂体穿透秦镇邪,挡在了他前面。秦镇邪遽然睁开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身前的孟琅,后者紧抓着他的肩膀,瞪着他,喊道:“出剑!” 下意识地,秦镇邪将诛魔剑向前一送,他忽然觉得剑戳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下一瞬,诛魔剑剑光大涨,他体内的灵气忽如江海朝其中涌去,他看到宏元的身体一寸寸被照亮,在那一团漆黑中,诛魔剑的剑尖无比闪亮,在剑尖顶部,是一颗漆黑的珠子。 孟婆举起双爪,猛地将惊堂木拍下。诛魔剑刺进了摄魂珠,以秦镇邪的身体为引整个聚灵阵的灵气都朝诛魔剑倾泻而去!所有人都忘了,那是曾斩杀魔君的剑,是天生与魔为敌之剑,没有什么比魔器更能激发它的斗志,然而丧主之剑宛如失木之萝,若无秦镇邪出剑,诛魔亦不过一把破铜烂铁。 宏元嘶吼着,咆哮着,体内的煞气尽数涌出。秦镇邪紧紧抱住孟琅,大吼着将诛魔剑深深刺入,他的手肘几乎没入宏元身体,煞气冲进他胳膊,他的手瞬间就失去了知觉,然而他知道自己还握着诛魔剑。庞大的、无可计量的灵气灌入宏元的身体,那对鬼来说是最为恐怖的酷刑。 宏元惨叫着,煞气四溢,这是最后的挣扎。这挣扎惊天动地,狂暴的煞气一时间竟可与聚灵阵相抗,就在这时,数十个近乎透明的法相出现,金身铸就长城,在宏元头顶压下!登时,宏元带着诛魔剑坠向大地,随着一声巨响,羽化岛上尘埃四溅,半空中一片黄蒙蒙。 百川随即将惊堂木压下,羽化岛不堪重负地发出一声哀鸣,丝丝缕缕的煞气从惊堂木下涌出,宏元的怒吼传来:“你们休想杀我!休想!” 可压在他身上的惊堂木重如山岳,刺入他的身体的诛魔剑宛如长钉。他身上的煞气在一点点消散,他的面目也一点点回归原来的某样。百川丝毫不敢移开惊堂木,即使他神格已将燃烧殆尽,他仍不懈地将惊堂木向下压去——他实在畏惧宏元再次复活!这次无论如何也要除掉他,无论! 第515章 惊堂木一寸寸下沉,羽化岛簌簌发抖,终于,伴随着一声沉闷的轰鸣,羽化岛再也无法支撑,这块屹立海中千年的巨岛分崩离析,一块块坠入海底。 孟婆急道:“不能让他逃进海里!” 百川抬起惊堂木,宏元确乎就在那地上,他已经不是之前那半人半兽的模样,甚至不是宏元仙君的模样,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普通的脸,是一具平平无奇的身躯。宏元望着头上的漫天神灵,怪异地笑了一声。 他阴森森地盯住秦镇邪,说:“当初,就该把你从那女人肚子里活剥出来,那样,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了......” 秦镇邪沉着脸,问:“你到底为何要抓我娘!” “因为你,因为天灵根!”宏元哈哈大笑,“倘若要杀死神仙,就必须获得可与神灵匹敌的力量!一千多年来我什么方法都用尽了,灵器、魔器、炼人、炼鬼,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放过!我怎么会输!我怎么会输!羽化岛将毁灭,天底下不会再有神仙,本该如此,本该如此啊!” 稀薄的煞气不断从他体内溢出,他的身体随之开始消亡,这个存活了千年的青煞的生命已走到穷途末路,可他仍在厉声诅咒。 “你们以为这就是结束吗?不,我还会回来,无论用什么方法!我要杀了你们,我要将你们都杀光......” 宏元已近癫狂,他的诅咒令所有人为之心惊。流星子怒道:“杀了他!”众人一齐怒吼:“杀了他!叫他魂飞魄散!”百川举起惊堂木,就在这时,孟琅悲哀地问:“你如此恨神仙,莫非是因为威灵真君害死了你姐姐?” “他害死的何止我姐姐!”宏元双眼暴突,竟从地上挣起,下一瞬他就给惊堂木砸了下去。他疯狂地笑道:“他害死了我全家!我们所有人都因他死去!就因为他帮了金雷国!我们本已经胜利,就因为他横插一脚!那时候哪个神仙听见我的乞求?狗屁的神仙!都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家伙。这天底下就不该有神仙,你们凭什么插手人间的事......” 百川忽然明白了。他说:“你是律国人。” “我会杀了你们!千百年来死在你们手下的何止一个律国!你们不配为神,不配,不配——” “可我们也曾降下甘霖,也曾为人驱除邪恶!”百川厉声道,“以一己所受之不公,祸害天下,杀害数百万生灵,你又凭什么在人间肆意妄为!威灵的罪,上天已有罚断,你杀他时他已境界不前数百年,皆因他心中有愧神格不稳道心不定!你以复仇之名,为祸人间千年,残杀无数生灵,你才是真正的自私自利!” “是你们先害了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天经地义!” “既然如此,你有今日的结局,也是天经地义!”百川再次将惊堂木拍下,一声脆响,宛如了结,宏元飞快消散,一阵渗人的大笑从他口中逸出,令所有人不寒而栗。 这时,秦镇邪悲愤地说:“你也害了我全家。我也有姐姐,我也有兄弟,我也有父母!你干的事和威灵真君和你口中的神仙有什么区别?你如此憎恶他们,却跟他们一模一样!” 宏元一愣,狂笑声戛然而止,有什么在他眼中划过,似是震惊,又似是茫然,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了,他已全部消散了。明亮的天空下,羽化岛已经沉没,巨泽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切,都结束了。 第285章 三年之后 “那天地间是一阵地动山摇,顷刻间长寿殿就土崩瓦解,那长卧殿中的老皇帝也自然一命呜呼。太子殿下瞧见此等惨状,心中怎能不恨?当即检点人马,奔出金汤关,誓要摘了那申国二王子的人头,回来给老父祭头七。 谁料天龙一走,地头蛇就四起,那游荡横山的舒大趁娄京防卫空虚,举几十万大军打来,不日就破了娄京城。这舒大在娄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干的最大一桩恶事就是烧了梧桐殿。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这舒大竟敢烧毁神灵的寺庙,自然要遭报应。他在娄京统共不过过了四十四天快活日子,就叫沙州刺史一箭射死了。 这沙州刺史保皇心急,却犯了个大糊涂,他不仅抽走了沙州大半兵力,甚至连金汤关的兵力也抽走了。他万万不知,此刻申国新王正率十万大军朝咱连国进发哩。那申国二王子逃回国后,本被太子殿下打得落花流水,连国都都丢了,谁知他信奉一个原身是大鸟的祖宗,那祖宗感念他兄弟大办祭祀,显了灵,化作人形,居然夜袭殿下大军,杀了国师! 要知道,太子殿下之所以能一举攻破苍羽,全凭国师的神通,如今国师一死,殿下心中大乱,军中也人心浮动,正值娄京传来急报,太子殿下仓皇班师回朝,正碰上那赶回苍羽的申国大军,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仇人相见眼分红! 双方是大战一天一夜,太子殿下心怀杀父之仇,自然神勇,奈何那申国得了神助,气头正盛,殿下竟敌不过,折在了他们手里!那申二气如长虹,率大军直奔咱连国,可恨沙州刺史目光短浅,抽了金汤关兵力,那申二入金汤关如入空囊,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我连国国境! 山北诸刺史联袂相抗,奈何山北遭了大旱,又经乱民匪寇一通折腾,实在无力将那申二赶回。不消一年,燕岭以西已尽为申国所有,燕岭以东则有两个绿林好汉,率乐州民与申二相抗,又有燕州刺史符晓通,举兵十万,依燕岭之险峻,筑山城之堡垒,作长久之计。 第516章 我山南依赖横山天险,至今无事。山南诸刺史纷纷举长明、徐风、仙鹤、参丛、瀛水遗后,各出名头,说是抗申,其实并不派兵北上。如今放眼这天仙阁外,街市喧闹,车马骈阗,好一副太平景象,再看那山北狼烟遍地,白骨填野,真令人心中惨痛,不禁潸然! 可叹先帝早病,子嗣稀薄,太子殿下登基后,又多猜忌,同胞手足,杀戮殆尽,以至今日无一个主事者!如今诸刺史各举五国之后,貌合而神离,面同而心异,隔岸观火,岿然不动,却不知山南山北,本为一体,那申国的火,终要烧到山南来! 只望现在有一力士,重举王号,游说五刺史,举兵北上,那申国士兵虽猛如虎狼,我山南子民亦非鱼肉!若诸刺史齐心协力,聚精兵,持利器,择良机,趁那申二全力进攻燕州之际,举兵出击,必能打他个措手不及!则收复燕岭以西,指日可待!恢复我朝正统,指日可待!......” 台上说书人慷慨激昂,唾沫横飞,台下听书人喝茶闲叙,问桑话麻。这之中有个有心人,生得龙头豹首,猿臂蜂腰,气态不同常人,也确乎是个人物。 此人姓谈,乃徐州刺史府下参军,现奉徐州刺史之命四处查探消息,他虽为徐州刺史办事,却看不起这个昏庸懦弱的老头,暗地里怀有二心,趁着打探消息的便利,四处结交豪杰。他听说这酒楼前些天来了个算命先生,颇为神异,是以这几日一直在此处徘徊。 不料那算命先生一连几日都未到,谈锋心中不耐,本想着今日要还见不到那算命的,就去别处打听打听,谁料,他今日真在这酒楼遇见了两个异士。 那两人一来,便捡一靠窗小桌坐下,对酒楼中人中事似乎全不关心。其中一个身材高大,气如山岳,眼如沉渊,似非凡人,另一人戴幕离,着青袍,宽袖中白瓷似的一双手,想来非富即贵。 谈参军不过往那边望了两三眼,那高大男子就瞧了过来,眼神漠然,谈参军不慌不乱,拿了酒,挨到那两人桌边坐下,攀谈道:“二位气态潇洒,不同常人,小子心生钦佩,不禁多看了几眼,不知二位是哪里人?小子谈锋,本是明州人,现在徐州刺史府下办事,虽俸禄微薄,也想请二位侠士喝顿好酒,畅谈一场,也是美事。” 那高大汉子抬眼看向那带幕离的,后者微微转过头,温和道:“我二人一是徐州人,一是鹤州人。参军盛情,实在难却,可惜我二人已经约了人,恐怕不能奉陪了。” 谈锋看清他幕离后容颜,不禁一惊:此人不过二十三四年纪,头发竟全都白了!观其容貌仪态,俊逸出尘,飘然不凡。谈锋越发客气:“不知二位侠士等的是谁?某可有幸与他一同喝酒?” “......让你见见他倒也不妨。”白发人望向那高个,笑道,“兴许,我们可以请他为参军大人看看相。我瞧参军气度不凡,恐怕不会长居于卑位,可惜我相术不精,若能让他给你指点一二,也是件好事。” 谈锋一听,不禁心神激荡。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即在那高个汉子旁边坐下,点了好酒好菜,攀谈起来。这二人原来是道士,因时局混乱,匪寇频出,原先栖居的道观被毁,便四处云游了。那待幕离的姓孟,年二十六。那高个姓秦,年二十二。 谈锋一听,马上道:“原来二位乃高道!实不相瞒,孟道长方才所言,一举道破某人心事。如今天下大乱,山北生灵涂炭,山南虽烟雨繁花,却是彩虹一现,难以长久,不出十年,必有大乱。二位道长对这天下局势,可有什么高见?” 那姓孟的道士但笑不语,那姓秦的则说:“你问的这些,没人比我们约的那人更清楚了,等他来了,你问他就是。” 谈锋便转过话头,问起别的事来。然而,除之前打听到的外,他竟再无法打听到这二人一件事。他们是哪个道观的,师从何人,要往何处去,又有何打算,如此种种,二人一概不答。 不仅如此,那姓秦的道士神色越发冰冷,似乎有些不耐,谈锋便闭了嘴,只谈些本地风土人情,没想到谈起这些事,反引起了孟姓道士的兴趣。二人相谈甚欢,秦姓道士的神色却越发不耐了,突然,他扬首道:“百病消来了。” “来了?”孟姓道士朝门口望去,谈锋亦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背着大葫芦的老头大汗淋漓地走进酒楼,直奔这张小桌而来,边走边招呼道:“孟道长!秦老弟!” 他人还未到,已伸出手,遥遥地朝那白发道士拱手,欢天喜地地喊道:“孟道长,我可算是见到您啦!之前您那一剑的神姿,已令老夫神魂难忘,不料三年之后,我竟有机会亲眼见到您!您——” 走近后,那老头神色忽然一变,他惊诧地盯着那孟姓道士,结巴道:“您,您,您......” 他却说不出话来了,只愣愣地站在那,盯着那道士看。道士笑道:“先生请坐吧。我上次与你分别后又发生了许多事,于是容貌有了些变化,还望你不要见怪。” 百病消在他旁边坐下,仍忍不住瞧着那道士,惊奇之色,溢于言表。谈锋一番探听下来,察觉到三人关系不同寻常。那百病消虽然年老,却对这白发道士十分尊敬,他虽然呼秦道士为弟,可秦道士却直呼他名姓,并不把他当做兄长对待,但神态间又无倨傲之色,那白发道士对百病消更是分外亲切,三人关系,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第517章 百病消盯着那道士看了良久,又瞧瞧秦道士,后者主动伸出手,百病消一看,更加惊异,叫道:“你的天灵根居然续上了!孟道长,这莫非是你的功劳?” “的确是他的功劳。”秦道士说,竟笑了一下。 “孟道长果真神人呐!不知二位来找我所为何事?”百病消搓着手道,“若要看相,只怕老夫是班门弄斧,若要炼丹,我看秦老弟大劫已过,元气充足,已然改换天地,老夫真不知二位来找我究竟是何事。” “只是想请你吃顿饭,感谢你和真道长替我炼丹。”孟道士说,“我已经从阿块那听说了真道长的事,他既已消散,我也无能为力,只有送你一本我师傅的手记,里头多是卜卦之术,还望百先生不要嫌弃。” 百病消两眼一亮,双颊亮红,赶紧道谢接过那本薄册,当即翻开细瞧。他一连喊出三个妙字,大喜道:“多谢道长!有了这册子,我重振师门,也不是难事!” 谈锋听到这,实在好奇,忍不住问:“百道长是何时与孟道长认识的?我瞧二位很是熟稔,似乎已相识多年了。” 百病消笑了一声,乐呵呵道:“说来你也不信,我认识道长的时间,比你的年岁都大!孟道长,这又是何人?” “这是刺史府的谈参军,我看他气相不同常人,就留他喝酒让你看一看。” “唔。”百病消眯起眼睛,先看了谈锋一眼,又要他伸出手掌,一瞥便说,“参军你有龙虎之气,将来必为一方霸主,可惜龙虎之气,终究多了个虎字,你虽然能走到高位,却终不能成为天下至尊。参军定要牢记这一点,日后倘若碰上真龙,定不可强抗,否则,虎死龙飞,参军将死无全尸!” 谈锋起初听时十分欢喜,听到后面心里却吓出一片凉气,忙拱手道:“谢先生教诲!小子能成一方豪杰,已经满足了,岂敢妄想做山北的主人!” “你要能记着这点,以后必能荣华富贵。切记,虎从龙,云从风,天下之主,冥冥有分,并非你我可以以强力豪夺的,如今连国气数已尽,真龙尚未出世,天下仍要乱上四五十年,才能定于一尊。”百病消将那小册收入怀中,问,“孟道长,如今天下大乱,您和秦老弟来到人间,可是有要事吩咐?” “并无。”孟道士道,“菜要凉了,用菜吧。” 百病消便不再问,谈锋也不敢问。他心里惦记着真龙之事,吃的食不知味,另三人却是有说有笑,那孟道长虽然看着与秦道长十分熟悉,却一个劲问百病消秦道长的事,仿佛跟他好几年没见似的。那秦道长看着有些苦恼,只闷头给那孟道长夹菜,不时还打断他的谈话,叫他吃饭。 如此打断了好几次,百病消有些恼了,说:“秦老弟,你不愿我讲这些事就直说嘛,老打断孟道长做什么?” 姓秦的道士说:“谁管你谈那些事?我是看他讲得入神,连吃饭都忘了。” 百病消嘿了一声,说:“你这小子说的好听,就是脸薄。孟道长,您向我问了这么多秦老弟的事,有件事我也想问问您,那就是您当初到底为何要救秦老弟?我的相术虽不如师傅,可也百无一错,我当时看他手相,的确是凶恶之人,可您却花了如此多力气去救他,老夫实在不解啊。” “凶恶之人,就真是凶恶么?”孟道士笑了笑,说,“你只看到他灵根断了,却没看到那灵根断了之前的事啊。” 谈锋心里纳闷那灵根是何物,但也不敢问。只见百病消恍然大悟,懊丧道:“果真是我修行不够!罢,罢,我这肉眼凡胎,怎能与您的慧眼相比?不知这顿饭后,道长将要去哪儿?你我日后可还能相见?” “我们想好好看看这天下,顺便拜访几位故人。” “如今是乱世,道长可没挑着好时候。” 谈锋又忍不住问:“现在天下大乱,诸位道长难道就没有匡扶之心?以诸位道长的神通,倘若入了这场风云,必能大有作为!” 百病消瞪眼道:“庶子胡言!你怎敢让道长插手人间之事!你可知他是谁!” “人间之事,从来就不是我们能够插手的。从今以后,也不会有人再插手了。”孟道士摇首道,“时候不早了,我和阿块要继续上路了,饭食尚多,你和参军好好享用,不必送我们,日后倘若有缘,自然还会再见。” 他行了个礼,放下幕离,便离开了。那秦道士朝百病消拱了下手,立刻跟着孟道长走了。百病消并不挽留,只撇嘴道:“没良心的,这气度,比不上孟道长万分之一。” 谈锋见那二位出了门,马上问:“百道长,您可知道那二位是何人?” 百病消瞥了他一眼,摇头道:“你这人实在多事,日后你可得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该问的,千万别多问。” 他指指天上,起身道:“我言尽于此,参军今日,所得甚多,不可再有贪图。望参军勉力为之,别辜负了今日这番造化!” 老头迈开方步,分明走得不快,却一瞬就晃出了大门,谈锋追出去时,三人都已不见人影,再看桌上,杯盘狼藉,方才交谈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谈锋愣愣站在门口,望着头顶万里无云的晴空。天上,天上...... 谈锋心头倏忽一惊,忽然明了。 天上,是神仙啊。 第286章 卞家挽歌 秦镇邪和孟琅现在已经不是神仙了,可他们也不算凡人。准确来说,他们正在慢慢变成凡人。 第518章 羽化岛一战后,神仙死伤大半,没死的,神格也为鬼气所毁,再没有之前的威能,只能慢慢等待死亡。秦镇邪的神格虽然还算完好,却分了一半给孟琅,以重塑他的肉身。如此,他也不算神仙了。他俩人虽能用法术,寿命也比常人多出几十上百年,但最终仍要化为一掊尘土。不过,在那之前,他们还有许多时间。 这三年,他二人主要在山北游荡,捉拿恶鬼妖怪。原来宏元虽死,但天下鬼气邪气却被他引了出来,四处游荡,因此山南山北,尽是魑魅魍魉,妖邪怪异,其中有几个大妖恶鬼凡人无法对付,便朝神仙祈祷,孟琅虽然已不算神仙,可凡是听到的,他都去除了。 去山南除鬼时,秦镇邪忽然提起君稚这几个好友,说要是顺路,或许可以拜访他们,孟琅便算了算他们的方位,说来凑巧,这几人的去向与他们要除的鬼相隔都不远,大概这几人都住在人口繁盛之地,人越多,死人就越多,鬼怪自然也越多。 他们一路找去,第一个遇到的便是百病消,而他们要除的鬼就在离这酒楼三条街远的一间丧事铺里。两人除了鬼,便离开了。他们下一个找到的是卞三秋,出人意料的,他回了余桐。更出人意料的,他们在一家富户出殡的队伍里看见了他。 彼时,卞三秋穿着惨白的麻衣,摇着一个大铃铛,吚吚呜呜地唱着挽歌,摇摇晃晃地迈着步子,游荡在队伍外缘。那歌声低沉迂回,悲切难抑,听者无不断肠,路人皆有泣容,卞三秋脸上却没有泪水,甚至连一丝悲伤都没有。他双眼无神,两颊消瘦,脸色灰败,宛如一具木偶,唯有那泣血的歌声证明他还活着。 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在人群中突然看到秦镇邪时,立刻愣住了。卞三秋呆呆站在原地,愣愣地瞧着秦镇邪,后者悲痛地望着他,喊道:“卞兄!” 卞三秋转身便跑,秦镇邪赶紧追上去,一把抓住他,卞三秋大吼:“滚开!”秦镇邪将他拧过来,只见他双泪长流,脸痛苦地歪曲了。卞三秋大叫一声,跪在地上,捂脸喊道:“你怎地来了啊!你怎地来了!你怎地偏偏在这时候来......啊、啊啊啊!” 他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竟晕了过去!秦、孟二人忙将他送到了附近一个客栈,灌热水,擦口鼻,按穴道,许久,卞三秋才悠悠醒转,看见秦镇邪,只是流泪,神情之悲痛哀苦,难以言说。秦镇邪差人给他送了吃食来,卞三秋却不吃,只抓住他,痛哭一声,喊道:“秦弟,你怎过来了?” “你又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秦镇邪双眼也潮湿了,心痛道,“卞老庄主他们呢?” “死了!”卞三秋惨然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在酒楼被我好一通教训的短刀复?他后来落草为寇,我家逃亡时他认出了我们,就带着一窝土匪来报复!爷爷、父亲、姐姐、直之全死在他手里!我跟娘和依依侥幸逃脱,一路颠沛流离,靠偷摸卖些符纸过活,幸好后来山北大乱,没人再管我们,我们就合计回余桐来,毕竟,我们的家在余桐啊! 可就在回余桐路上,依依死了。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她是愁死的,哭死的,想元宝想死的!你还记得我离开余桐时依依有了喜?她生了个大胖小子,脸白白胖胖像个银锭子,我们都叫他元宝。那孩子顶可爱,顶乖巧,是依依九死一生产下来的,却也叫短刀复那贼人害死了!依依没了元宝整天愁眉苦脸,一天似一天消瘦,还没走到余桐就没了...... 她死的时候我们在赶路,荒天野地,我跟娘连一口棺材都找不到。我们只能将她埋在路边,在坟头插了根杨柳枝,可大冬天的,那枯枝怎能发芽,兴许那柳枝早给风刮倒了,给雪埋住了。我跟娘千辛万苦回到余桐,却没有生计。在这儿我哪里敢卖符?这到处都是认识我的人! 我只得跟娘干些苦活,可怜娘一把年纪了,还要纺纱织线,她已经几十年没干过这种苦差了啊!但娘还是早起晚黑的干活,不是为了一口米,而是为了给爷爷爹爹姐姐和依依在这边立坟。有了坟就有了根,到时候他们就算在外头漂泊,也能和我们团聚了.......可是娘没有等到这一天,没有等到,她也走了,走了......” 说到这,卞三秋已经泣不成声。秦镇邪心中难受得紧——卞三秋有这番遭遇,都因他跟他去了娄京。他握住卞三秋双手,道:“卞兄,是我害了你!当初你就该按百病消说的回山南,你不该跟我去什么娄京......” “百病消!”卞三秋怆然道,“你不说我都快忘了那老头!泼天富贵如烟散,白衣伶仃不伶仃,他算得何其之准!可他没算对你!他说你终将坠入幽冥,在黄泉之地永世徘徊,但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我是还活着,可也死了好几次了。他确实没有算错,如此说来,守真呢?你后来可曾再见过他?” “别跟我提那混账!”卞三秋勃然大怒,甩手道,“那畜生竟跟那红煞好上了!还腆着脸来余桐找我!要不是那红煞打断我姐姐双腿,令她行动不能,我姐姐怎会被土匪杀死!他竟跟一个鬼,一个害死自己师傅的恶鬼厮混!我姐姐真是瞎了眼才收他为徒!我已经跟他断绝来往,叫他永远别来余桐,否则,我就算拼了这条烂命,也要杀了他!” 秦镇邪惊骇不已,道:“他跟谁好上了?” “那女鬼,那红煞,那个差点杀了我姐,又差点杀了你的红煞!” 第519章 屋里突然冷不丁响起一句:“谁差点杀了你?” 卞三秋一愣,伸头一望,这才看见屋里还坐着一个人,只是让秦镇邪挡住了。那人走上前,卞三秋一看清他容颜,顿时呆住,叫道:“你、你、你......” 孟琅问秦镇邪:“谁差点杀了你?” 秦镇邪挠了下脸,说:“说起来,这人你认识,就是几十年前殷家那个被火烧死的女鬼......” “是你!”卞三秋终于喊出口,激动道,“你是当初救了娘、依依和我的那个白毛鬼!” 孟琅有些惊讶,奇怪道:“我何时救过你?” “兄台不记得了?就在万年,当时我们正被官兵追杀,娘跪下来向一座庙祈祷,大人便忽然出现在神像头顶......”卞三秋慌忙下床,拜道,“当时真是多谢大人!若非大人相助,我们早在那时就给官兵杀死了!” “你是当时那个喊我来的人?”孟琅也想起来了,惊诧道,“你居然是阿块的故友!” “阿块?”卞三秋一愣,秦镇邪解释道:“我的字。卞兄,这位是孟琅,孟道长,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您是救了秦弟的那位道长?”卞三秋惊愕万分,直直地望着孟琅,不自觉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您就是给先祖考符谱的那位高道?是了,满头白发,的确是您,可几十年过去了,您怎么......啊,您不是人,我那时察觉到您身上的鬼气,但现在,您身上的鬼气已不似那时浓厚了。无论如何,感谢您救了我娘和依依,尽管,她们最后还是......” 卞三秋说到这,悲从中来,又眼泪潸潸。孟琅万万没有想到,造成卞三秋这般境况的人竟是殷灵犀。他不禁问秦镇邪:“阿块,殷姑娘为何要对你们动手?” 秦镇邪只用一句话就说明白了一切:“卞兄的母亲是殷家的后人。” 孟琅一时怔然。他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仇恨仍然深种在那姑娘心中。可是,她当时分明已经被大火烧死,又怎么会死而复生?孟琅忽然想到了自己浇在殷灵犀坟头的黄泉水,登时,他心里一沉,万般感慨,涌上心头,忍不住叹道:“怎会如此!” 秦镇邪也说:“谁能想到竟会如此!说来凑巧,你几十年前本就要除掉她,几十年后,你还真一剑杀了她,只是杀的不是她本体。后来她似乎认出了你,一直跟着我们到娄京,我能去南杈子山,也多亏她帮忙。对了,她似乎也认识阎罗。” 卞三秋恨声道:“道长既然本就想除掉那女鬼,可否现在再杀她一次?又或者您能否告知我她的下落?我卞三秋虽然只剩下半条命,可也要让她出点血,付出代价!” 孟琅沉思片刻,道:“我现在修为大不如前,恐怕算不出她的位置。不过,‘泼天富贵如烟散,白衣伶仃不伶仃’?百病消当时给你算的是这句话?” “不错,正是这句!” “泼天富贵,确实已如云烟消散,白衣伶仃,正是你如今的处境,然而,‘不伶仃’三个字却当还有解释。卞君或许还有血亲在世,我们来余桐前正好见过百病消,知道他的去处,不如我们带你再去见见他,请他再给你算一卦。” 孟琅说着,抓住卞三秋胳膊,卞三秋只觉耳边风流云过,回过神时已经到了间破庙里。走出那庙,便看见一座雄伟的城池,城墙下车马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远胜余桐繁华。古老的城墙上,写着两个古朴的大字。 【廣野】。 第287章 秦家老屋 百病消所在之地,正是廣野,孟琅和秦镇邪请他吃饭的那座酒楼,几百年前曾是孟琼曾买酒的那个妇人家。时过境迁,物人皆非,连城墙都已经被翻新,唯有廣野这个名字保存了下来。 三人找到百病消,要他再看看卞三秋的手相,后者见到卞三秋,也颇为唏嘘。他捋着稀疏的胡子道:“卞公子终究还是成了白衣,但‘伶仃不伶仃’,却非定数。老夫当时给你看相时,也不确定公子最后是否真会孑然一身,唯一可预料到的是公子家必有大劫,以公子如今的模样来看,老夫确实没有算错。” 卞三秋激动道:“如此说来,我还有亲人在世?” 百病消道:“公子,请让我再看看你的手。” 卞三秋伸出那只瘦骨伶仃的手,百病消紧盯着那手掌,看了好大一会,才缓缓道:“山河飘摇,世事难料,公子或许还能与家人团聚,或许不能。公子看到掌边这颗小痣没有?我上次看相时,您手上还没有这颗痣,但这颗痣不是真痣,它并不属于公子,您能否由家人团聚,也并不由您主导,而要看是否有贵人垂怜......” “您看的一点不错!这颗痣的确不是痣,而是一粒沙子,不知何时掺进了我肉里,就成了痣。”卞三秋急切道,“您说的贵人是谁?是孟道长吗?” “不是。这贵人本与你家无干,却掺进了你家的气数里,实在奇妙......”百病消紧紧盯着那颗痣,半晌,摇头道,“老夫实在不能看出那贵人是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公子家的气脉还未完全断绝,公子也或许还有与家人重聚的希望,这都是因为公子家祖上乐善好施,积德甚丰,才能挡住这大灾。公子回去后,敬拜祖先,继续积德吧!如此,贵人或会垂怜,老夫言尽于此了。” “有先生这一句话,便什么都够了!”卞三秋紧握住百病消双手,激动地流下了眼泪,”我回去后定乐善好施,广行好事,我绝不会再离开余桐,我一定会等到家人回来!” 第520章 三人又回了余桐。秦镇邪问:“卞兄如今打算怎么办?如不嫌弃,小弟这里有薄银几两,还希望卞兄收下。” 卞三秋抹泪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跟你客套了。我娘还停在城隍庙里,我现在靠给丧事铺帮唱赚点棺材钱,手里空有一堆符文,却卖不出去。我把这些符都给你,你有多少银子,也都给我吧!” 秦镇邪便把所有银子都给了他,统共三百两。卞三秋收了银子,给了符纸,又拜道:“秦弟再造之恩,老兄实在难忘。我打算在小月山附近建个屋子,把爷爷、爹娘、姐姐和依依先安葬了,然后守在那等人回来。要是我家的人回余桐,一定会去小月山!” 秦镇邪问:“你家的宅子现在如何?” “已经成了郡守的花园。”卞三秋苦笑,“幸运的是,如今天下大乱,我也容貌大变,没人再关心通缉令的事,也没人再记得卞家公子了。” 秦镇邪安慰道:“卞兄不必伤感,百病消既然说你家气脉还没断绝,想必一定有转机。” “那真是托你吉言了。”卞三秋又朝孟琅拜道,“我不知道长是人是鬼,但道长的确有通天之能,不知道长能否看在我跟镇邪的交情上,指点我一两句?” 孟琅摇头道:“指点的话,恐怕没有,论看相我其实不如百病消。公子要是有什么难处,就找找附近有没有供奉景懿君的庙吧,公子要是在那祈祷,我听到了,定会过来。” 卞三秋猛地瞪大双眼,呆呆瞧着孟琅,好半晌,才说:“你是,你是......孟!姓孟!我竟没想起来,没认出您!不才眼拙,还望神君见谅!难怪您能拿出易逢机的符谱!” “我现在已经不是神仙了,我的法力也日渐消退,兴许几十年过后,我就不再能听到人们的愿望了。”孟琅温和道,“希望那时,你已经与家人团聚了。” “多谢仙君吉言!”卞三秋拱手道,“仙君,我还有一事相求。我兄弟为找到仙君,一路上吃尽苦头,还望仙君能收他做个徒弟,稍微照拂他些。” 孟琅一听,不禁失笑。秦镇邪干咳一声,神情也十分怪异。卞三秋忐忑地望着他们,暗想自己莫非说错什么话了?却听孟琅笑道:“我就算想收阿块做弟子,他恐怕也不愿意。卞公子请放心,我不会亏待阿块的,他是我千辛万苦才救回来的人,我怎么会亏待他?”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但卞三秋一时琢磨不清。他听孟琅保证不会亏待秦镇邪,顿时放心下来,再三道谢,又用秦镇邪给的银子请他们吃了顿好饭,若不是因为家中实在简陋,他恐怕还要留他们住几晚。 秦镇邪和孟琅帮卞三秋料理好卞老夫人的丧事后才离开。告别之日,卞三秋一直将二人送出城外十里。秦镇邪好不容易才将他劝回去了,一转身,就听孟琅打趣道:“阿块,你何时叫我一句师傅?” 秦镇邪有些恼怒,闷闷道:“卞兄不知道你我关系,才说出这种话来,你就别取笑我了。” “可是着实好笑!我做你的师傅?哈哈!”孟琅忍俊不禁,又笑了起来。这两天他私底下已经不知道拿这事说过多少回,秦镇邪实在恼怒,凑到他耳边,揽着他低声道:“师傅,我要真的答应了,你我可是大逆不道了。” “痒!”孟琅捂着耳朵,笑得更开心了。他脸色太白,一笑得厉害,半边脸都成红色。秦镇邪两眼黑黢黢地盯着他,突然咬了他脸一口。 “做什么?”孟琅立刻去看四周,秦镇邪枕在他肩上,手随意地摸着,说道:“干大逆不道的事啊。” “别闹了,荒田野地的,成何体统。”孟琅抓住他手。 “荒田野地?这附近没有你的庙吗?” “这是鹤州,哪有我的庙?” “不对吧。余桐附近有你的庙。” “哪里有?” 秦镇邪拦腰抱起孟琅,笑道:“秦家庄啊!” 两人转瞬就到了秦家庄那座破庙。几年过去,又逢乱时,那庙更是荒废,秦镇邪脱下外袍,铺在地上,但手一碰到冷硬的石砖,便觉不喜,起身道:“算了,这里太冷了,地又硬。” 孟琅环顾四周,十分好奇,他凝视着那没了头的神像,感慨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跟你一样掉了脑袋,咱们还真是有缘。” “这附近有个村子,叫平安村,村长害了自己儿媳,他媳妇成了水鬼,兴风作浪,村里人对付不了,就怪罪到你头上,把你神像的头看走了。”秦镇邪抱着孟琅,埋怨道,“都怪他们砍了你头,我在这时都看不到你长什么样。” “你还来过这?” “歇过一晚。我跟君稚就是在这不远处碰到的,秦家庄离这也不远。”秦镇邪忽然想起什么,兴致盎然道,“要不要去我以前住的屋子看看?” “好啊。”孟琅应声道。两人说走就走,不一会就到了秦家庄。村口的酒肆,跟孟琅二十多年前来时几乎一模一样,但出来招呼的人却变了模样。那人瞪着秦镇邪,指着他在原地站了许久都不敢认,反倒是秦镇邪客气地问:“杜二,秦地主最近过得如何?” 杜二大张着嘴,舌头打了好几个结,才吐出几个字来:“你、你、你.......秦镇邪?” “是我。” “你、你回来做什么!”杜二连退好几步,抓着门框,惊惶地瞪着秦镇邪和他身后的孟琅——怪人啊!年纪轻轻的,怎么满头白发!秦镇邪不是跑了好几年吗?如今他突然回来做什么?莫非他听到了什么消息? 第521章 杜二突然警醒,叫道:“你是来争家业的?你来晚了,你家屋子早就分给你爹的同族了,你这连自个老子死时都没回来的白眼狼,还有脸去争家产?” “秦地主死了?”秦镇邪有些惊讶,可仔细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杜二看他无悲无喜的,心中更加不安,凶巴巴叫道:“总之,这没你的地方,你赶紧走吧,别再回来了!” 他砰地关上门。秦镇邪感慨道:“没想到秦地主居然死了。他虽然跟我宛如陌路,可到底也是我的父亲,就这么死了,让我心里怪难受的。我们还是回秦家老屋看看吧。” 两人信步朝秦家老屋走去。村陌边的人看见他们,都面露惊异。秦镇邪回来的消息先于他的脚步抵达秦家老屋的大门,当秦镇邪和孟琅到那儿时,六七个汉子已经气势汹汹地等在门前了。许多人村人都围在这栋老屋周围,等着看热闹。杜二也跟过来看热闹了。 秦镇邪不认识屋前的人,只问:“这屋子现在住的是谁?” 一个汉子叫道:“你管这住的是谁!反正这屋子不归你,赶紧滚!” 秦镇邪说:“我要进去看看自己以前住的屋子。” “你耳聋吗?我说了你不能进!赶紧滚,否则哥几个可不客气了!” 秦镇邪叹了口气,对孟琅道:“这可不怪我要动手了。” 孟琅凝视着那栋屋子,望着那灰扑扑的砖墙,那挨挨挤挤的黑瓦,又望向门前凶神恶煞的几个男人。他叹息道:“我走之前,曾叮嘱秦地主好好待你,看来,他不曾做到啊。” 他径直朝前走去,为首一个汉子操着镰刀扑上来,孟琅剑都不曾抽出,腰身一闪,一掌劈在那汉子后脑,那汉子滚下台阶,竟直接晕了过去。剩下的人一拥而上,可他们连孟琅的衣角都没碰到,只觉天旋地转,人就摔到了台阶下。孟琅登上台阶,门里冲出七八个汉子,他轻轻一跃,斫雪出鞘,托着他升上半空,那些人扑了空,全滚了下去。 院子奔出三个高的矮的不高不矮的黄脸男人,见此情景,不禁愣住了,眼露畏惧。围观的村人也大惊失色,对孟琅指指点点,嘈嘈议论。孟琅收了剑,轻轻落到台阶上,对秦镇邪说:“走吧,带我看看你家。” 第288章 春夜良辰 这院子原来分给了秦地主的三个族叔族伯。那三位族叔族伯看见孟琅能御剑升空,惊骇非常,当即改换态度,客客气气地把两人请了进来。秦镇邪开门见山道:“我不是来要屋子田地的,只是路过故地,想过来看看。我之前住的屋子还在吗?” “在,在!”三人中赶紧答道,将秦镇邪和孟琅领去那间屋子。那屋子倒和以前大差不差,只是没了床,成了个堆放杂物的地方,里头干草干粪、背篓筐子,到处都是,简直没地下脚。三位叔伯尴尬地望着屋子,十分心虚。 秦镇邪却没责怪的意思,只指着一个地方说:“这里原先有张床,是我晚上睡觉的地方,那床起初的位置不好,看不见窗户,我长大有力气后,就把它挪到一边了,这样,晚上要是睡不着,就能看月亮。这屋子其实还算宽敞,就是矮了些,尤其是门,等会你出去时要小心些,别撞到头。” 孟琅低声道:“这是倒坐房,是下人住的地方。” “倒坐不倒坐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咱们今天应该是不会住在这了。”秦镇邪扭头看向那高个男人,“你是我叔叔还是伯伯?不管是什么,给我们收拾间干净宽敞的屋子,我们要在这住一晚。我们住过了便走,以后也不会再回来,所以你们今晚最好安安分分的,别打什么鬼主意,我这位郎君生气只是动动手,我生气可是见血!” 三人一听,哪敢多话,唯唯几声,忙下去收拾了。他们收拾期间,秦镇邪带孟琅去看了自己种的那块田,黑猫睡觉的地方,他偷花生的地方,还有那黄狗的坟。几年过去了,坟头的野草几乎淹没了石碑。秦镇邪站在坟前,默默作礼,微风吹过,林间沙沙作响,好似低语。 “我那时没有救下它的孩子。”秦镇邪望着草堆里的石碑,愧疚道,“我那时还未生出七魄,不知同情。” 孟琅上前,握住他的手,默默无言。风和煦地吹过,天空虽还很亮,林子里慢慢有些凉了,秦镇邪说:“回去吧,天要黑了。” 两人向秦家老屋走去。天空中半边是缥缈的灰蓝,半边是深沉的橙黄,几道流云带子似的系在蓝与黄的交界处,明月在天边隐隐若现。田垄上响起悠远的牛嗥,深褐色的田地里,一道道已梳理好的田垄笔直的朝一个地方蔓延开去,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 孟琅走在这条不宽不窄的小道上,走在秦镇邪无数次回家的这条小道上,心中有万千感慨。小道的尽头就是那扇永远也不对秦镇邪打开的门,今天,那门头一次打开欢迎他。 秦家三房二十来号人全等在桌边等他俩回来吃饭,吃饭时气氛虽然僵硬,可也还算热闹,那三个叔伯不停地说些废话,什么镇邪长大了啊,长高了啊,有出息了啊,秦地主泉下之灵会高兴啊。秦镇邪敷衍地点着头,眼睛紧盯桌上的饭菜,毫不客气地把那些最好的菜全夹到孟琅碟子里,以至于其他人动都不敢动那几盘菜。 孟琅有些好笑,夹住秦镇邪筷子,道:“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秦镇邪低声道:“我要不盯着,你又要忘记自己得吃饭了。” 第522章 “就算忘了,我肚子饿时也会自己去找吃的。” “你找的那算什么吃食?你就是因为这样随便对付,身子才一直没法恢复。”秦镇邪一捏孟琅手腕,埋怨道,“你瞧瞧,你这腕子薄得跟张纸一样。” “哪有如此夸张?”孟琅无奈道,“我比起刚开始时身体可好多了。” “是啊,可比起你没死之前,你身体又差得多了。”秦镇邪指了下孟琅满当当的饭碗,说,“你赶紧吃饭吧,你要能把这碗吃完,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孟琅哭笑不得。他都多大一个人了,怎么吃饭还要人盯着?可这又确实是他自作自受。他以前当惯了神仙,过惯了五谷不食的日子,后来在人间流浪时,又满心是事,自然无心记挂吃饭,找到什么就吃什么,不过为了活命罢了。这些习惯留到现在,就成了秦镇邪的眼中大敌。 他俩人窃窃私语,有说有笑,饭桌上的其他人却越发紧张,一个个直勾勾盯着他们,手中筷子全悬在空中,一动不动。孟琅顶着那些人的视线,着实不自在,他迅速吃完饭,说:“各位慢吃,我先失陪了。” 秦镇邪也放了筷子,说:“我也走了。你们要没事,别过来打扰。” 三位叔伯赶紧说:“一定,一定,二位好好休息,我们绝不打扰!” 他们眼盯着秦镇邪和孟琅进了屋,走不见了,才放下心,饭桌上顿时有了活气,低低私语和各种议论一时响起,就像一团苍蝇同时起飞。他们饭桌上讲的热闹,秦镇邪和孟琅屋里却十分安静。秦镇邪他们住的是主屋,这屋子以前住着秦地主,秦镇邪从没进来过。现在他进来了,却什么想法也没有,反是孟琅一直打量着这间屋子。 秦镇邪见他看得专注,笑道:“这屋子有什么好看的?能让你看这么久?” “我在想,这屋子比你住的那间要大多了,也高多了。”孟琅叹息一声,自责道,“你在秦家过的并不好。” “说这个做什么?我在这也没出什么事,有阎罗盯着呢。”秦镇邪走过来,问,“是你让阎罗变成黑猫跟着我的吗?” 孟琅点头:“我那时寿命已尽,没法再帮你了。” “道长啊。”秦镇邪喊了一声,抱住孟琅,说,“我有你就足够了。在秦家吃的苦算什么?我就算再死上几次也不要紧,只要我能再见到你。反倒是你,你千万不能再拿自己的命冒险了,你真不知道我听到百川真人说你死了时什么心情,我当时想着,等杀了宏元我就去找你,又或者直接战死在羽化岛......” “抱歉。”孟琅轻轻抚摸着秦镇邪的头发,后者紧紧箍着他,滚烫的手紧紧贴在在他的背脊上,如此用力。 秦镇邪苦笑一声,说:“我现在都害怕听到你说抱歉了,道长。每当你说抱歉,又或者没事时,我都觉得一定会出事。真的,有时候就算你在我身边,我也觉得你好像随时都会离开,我害怕你会突然消散,哪怕你已经真正复活了,哪怕我的半块神格就在你身体里......” “可我如今活着,真真切切地活着。”孟琅拉过秦镇邪的手,按在心脏处,说,“你看,我活着,不会像鬼魂一样忽然消失,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阿块,因为正是你让我重新活了过来。” “是啊,但是......”秦镇邪将头贴在孟琅胸口,听着那一下一下明晰的心跳。曾经多少个夜晚他从梦中惊醒,就这样听着孟琅的心跳捱到天明!恐惧仍盘踞在他内心深处,因为他知道孟琅比起自己更看重别人,不论是他还是随便一个人!任何一个人,只要需要他的帮助他都会去! 可是他希望他什么都不要做,他希望他跟宏元一样自私自利!秦镇邪紧紧抓着孟琅的肩膀,满心苦涩——但他如何能把这些卑劣的心思说出口?他如何能让孟琅违背自己的性子,就跟在他身边?说真的,他有时都想把孟琅关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去处!关到一个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他们的地方,也许只有那样他才能完全安心...... 他的手颤抖得那样厉害,以至于孟琅轻而易举便察觉到了。他知道自从他活过来后秦镇邪一直很紧张,无论何时他都紧跟着自己,永远将视线倾注在他身上。 孟琅握着秦镇邪的手,认真道:“你知道吗?我从前并不看重自己的性命,但遇见你后,我头一次想要惜命。在坠入人间之前,我无数次悔恨自己那样冲动地跳下了斫雪剑,我总是在想,要是当时不跳下去我就不会这样处处受制了,我就能多帮你一点了。所以当我再次活过来后,我发誓一定要好好活着,或许有些地方我做的还不周到,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真的想好好活着,跟你一起。” 秦镇邪抬起头,孟琅望着他,笑着继续说:“你不知道我现在跟从前已大不一样了。从前有人请我除鬼,我都是倾尽全力,可现在我却挑挑拣拣起来,有难做的,就丢给阎罗,或者请百川上仙帮忙。有时候我想,原来偷懒的感觉也不赖啊?因为我总想跟你呆在一块,去四处看看,到处走走,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好。幸好我现在已经不是神仙了,否则我这么多的私心该往哪里放?阿块,你给我施了什么法术吗?不然我为什么心里都是你?” 秦镇邪破愁为笑,无奈道:“每次都这样!每次我不想再相信你的时候,你能给我说回来!怎么办啊道长,我真的太喜欢你了,真的......” 第523章 “是啊,怎么办呢?”孟琅笑吟吟地望着秦镇邪,两人相视而笑,吻在一起。窗外的风温柔清凉,银白的月光洒落院中,深蓝的夜空中,星星一闪一闪,整个天空宛如流动的绸缎,轻柔地笼罩着这个偏僻而静谧的山村。主屋的烛火扑闪了两下,忽然熄灭,春夜尚长,良辰正好。 第289章 钻天剑 次日一早,秦镇邪和孟琅便离开了秦家庄,踏上了寻找君稚的旅程,可大半年过去了,他们仍没打听到君稚的一丝消息。 对此,孟琅感到十分疑惑。他虽然算不出君稚的具体位置,可大致方向还是准确的。他们一路找了这么久,怎么会连他的一点消息都没有?两人暗自纳闷,只得继续寻找,广加打听。 快到横山时,二人听说了一件奇事,那就是横山东边最近出现了一窝土匪,这窝土匪的头子是一对夫妻,男的叫“钻天剑”,据说能御剑升空,女的叫“三眼凤”,擅弓箭,能百步穿杨。 秦镇邪一听“钻天剑”这名号,就想起了君稚那把叫无敌的怪剑,便特意打听起“钻天剑”的事来。在横山附近,这家伙可谓鼎鼎有名。据说,这家伙武艺高超,十分凶残,他杀光了横山东的一窝老土匪,自己在那称王称霸,百姓无不畏惧。 秦镇邪听了这些,又觉得“钻天剑”不像君稚了。再说,以君稚的气性,怎么也不会跑去当土匪。但他心中仍有怀疑,便决定去那土匪的老巢看一看。路上他们经过了村子,秦镇邪瞧见有个老汉在拾粪,就上去攀谈:“阿伯,前头是什么地方?” 老汉头也不抬,说:“潘家峪。” “过了潘家峪就是穷寿山吗?” 老汉一愣,盯了他一眼,问:“你要去穷寿山?那儿可是土匪窝。” 秦镇邪笑道:“我正是想去那土匪窝。我听说这附近有个叫‘钻天剑’的,武艺高强,颇想会他一会,想着要打过了他,就夺去他的兵马,要打不过,就认他做老大,我做个二当家,也是快活。” 老汉紧闭着干瘪的嘴,握紧了手里的粪叉。他说:“你可打不过他!” “打不打得过,总得试试才知道。我听说这附近村子里都有‘钻天剑’的眼线,麻烦老伯回家后替我告知他们一声,就说有人要挑‘钻天剑’的山头,让他开门迎客,我就在潘家峪等着接见他!” 之后,秦镇邪在路上逢人便这样说。等他到潘家峪时,村里人已经听说了这个不速之客,都不愿让他留宿。秦镇邪和孟琅便去土地庙过夜,庙里的道士原本不让他们进来,秦镇邪就冷下脸,摆出几句恶话,耍了几下剑,那些道士就躲回自个屋子去了。 二人捡了间厢房歇下。孟琅笑道:“你刚刚演得不错,我还以为你真是个土匪呢?” 秦镇邪也开玩笑道:“这年头,不当土匪,连个歇脚的地方都讨不到。你觉得‘钻天剑’要几天才会过来?他听说我要夺他山头,必会先下手为强。” “我只担心他不是君稚。”孟琅沉思道,“有一点让我很是奇怪。那’三眼凤’显然不是殷姑娘,要那‘钻天剑’真是君稚,以殷姑娘的脾性,怎么会让他娶别的女人?” “他是不是守真,过几天就分晓了。”秦镇邪锁上门窗,说,“你先睡吧,我来守夜。” “好,下半夜喊我。”孟琅闭眼歇息了。离横山越近,局势越乱,为保险起见,他们露宿时都会守夜。前两夜平安无事,第三天,一支细长的竹筒捅破了窗户纸,吹进了迷魂香。那竹筒兢兢业业地吹了好一会才收回,接着就有人听动静,撬门,进屋。 这伙人直奔床头,乱刀砍去,却发现床上不过一堆烂衣服,就在这时,秦镇邪和孟琅从天而降,三两下打倒众人,抓住了为首者,秦镇邪瞧见他脸,顿时失望:“不是他!” 孟琅正把地上众人一个个捆起来,闻言问:“不是君稚?” “不是。”秦镇邪抓着那人胳膊,后者瞪着一双锐目,骂道:“你二个贼人,好生狡猾!有本事放了我,咱们光明正大打一场!” 秦镇邪嗤笑:“分明是你们先使暗招,却骂我们狡猾?” 孟琅仔细盯着那人,忽然道:“这人不是‘钻天剑’。” 秦镇邪惊道:“阿琅,你为何这样说?” “他佩的是短刀,不是剑。”孟琅盯着那人,问,“是‘钻天剑’派你来的?” 那人呸道:“你这瞎子,老子分明是‘钻天剑’!” 秦镇邪不快道:“你嘴巴放干净点!” “老娘偏不!你这小白脸,这竹节虫,这倒涎水的腌臜货——啊啊啊!” 秦镇邪一把提起这人,扔到地上,就在这时,十几个汉子忽然破窗破门而入!为首的一人胡子拉碴,长发草草,手持一把长剑,呐喊道:“七妹,我来救你!” 此人转瞬便至秦镇邪面前,秦镇邪挑开他剑,那人滚到地上,轻轻一跳,又朝秦镇邪刺来。那小个子也从地上爬起,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弓,搭箭朝秦镇邪射去,可那箭却被孟琅半路截住,同一时刻,秦镇邪劈掉那人剑,一把抓住他,跳出窗外。小个子慌忙喊道:“快救大哥!” 众汉子都追出去,却见月光下,大哥跟那贼人面对面直挺挺站着。忽然,大哥激动地嚎了一声,抱着那贼人叫道:“老秦!怎么是你!” “我也要问怎么是你!”秦镇邪哭笑不得,“你真是‘钻天剑’?你的剑不是叫无敌吗?” 第524章 “这破名字又不是我起的,我也嫌它难听!”那胡茬大汉竟是君稚!他见到秦镇邪,喜不自禁,忙拉着他往屋里走,喊道,“大家伙收了收了,这是自家兄弟!这人是我义弟,姓秦,是个说一不二的好汉!老秦,这些人都是我兄弟,对了,我还没给你介绍我义妹!” 君稚招呼那小个子:“七妹,快过来见见你秦二哥!” 那小个子走过来,月光照出一张如花似玉的俏面,她抱拳道:“原来都是自家人!二哥为何要放话说取我大哥人头?弄出这些误会来,实在叫七娘尴尬!” “我不确定君兄是否就是‘钻天剑’,所以才故意放出那些话,引他出来。”秦镇邪走到孟琅旁边,介绍道,“君兄,这是孟琅孟道长,他就是我之前一直在找的那人。” “您就是那位道人?”君稚惊异地盯着孟琅,好一番将他打量,末了拱手道,“多谢您对老秦的救命之恩!老秦为了找您可真是吃尽苦头,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是将您找到了。这其中定有故事,我实在好奇,但这里着实不是说话的地方,道长要不嫌弃,不如去我寨子里坐坐,我那虽然简陋,但比这破庙还是好多了。” 孟琅也拱手道:“我才是要多谢你去了梧桐殿。倘若没有你、殷姑娘和玉公子相助,恐怕就要出大乱子了。” 君稚脸色一僵,摆手笑道:“好几年前的事了,道长何必再提!难得咱们相逢,今天我做东,定要好好招待你们一顿!” 众人便齐齐回了穷寿山,君稚吆喝弟兄们打开府库,杀牛宰羊,全寨上下大行酒肉,好不热闹。这顿饭直吃到后半夜才散。秦镇邪拎了两壶酒,找到君稚,要跟他私下聊聊,君稚也有此意。二人盘坐在榻上,彼此打量,秦镇邪先开口道:“君兄,你可真是模样大变。莫非你真想做土匪?” 君稚举起酒碗,喝了一口,摇头道:“说来话长!最初我游荡到这,听说这里有个无恶不作的土匪,就想杀了他为民除害,没想到那家伙不得人心,底下的弟兄早就想反,我杀了他后,他们就拥戴我当头儿了。我反正也没处去,就在这留下了。我向底下村子收钱,保他们不受别处土匪侵扰,我还占了条官道收过路钱,这样就能既喂饱弟兄们,也不用到处抢劫。 不过,我在这呆的并不开心。老秦,你知道北边的形势,我那官道原本有不少人来往,这几个月来却一日少似一日,山北是越来越乱了。山南的几个刺史都没有出兵的意思,符大人一人在山北支撑,绝不是长久之计。我在这做山大王,虽然逍遥,可到底不能安心,国难当头,丈夫该有所为。我这几日正盘算趁横山还没冰封,把弟兄们托付给七妹,自己去北边助符刺史一臂之力。老秦,你可要跟我一起去?” 秦镇邪奇道:“你那七妹是何许人也?你竟敢把这几千人马交给她?” 君稚咧嘴一笑,道:“我这七妹虽是女子,却不逊男儿。她是自己来投奔我的,当时我本想打发她回去,她却自己要了把弓,对着棵柳树连射十箭,箭箭都射在同一条枝子上,还让我下来跟她单挑。我看她本事了得,自己又有主意,就把她留下来了。她会骑马,会使刀,箭术更是一绝,兄弟们都钦佩她,推她做二当家,我把弟兄们交给她,自然放心。” “没想到你这七妹竟有这般来头。”秦镇邪笑道,“外头都说你跟她是夫妻,可是真的?” “老秦说的什么笑话!我跟她结拜了兄妹,怎么会是夫妻!” 秦镇邪点头道:“我料想这也是外头的人瞎说。君兄,你怎么会游荡到横山来?你没回余桐找卞道长吗?” 君稚一愣,脸上笑容不再。他默默喝了口酒,许久不曾说话。秦镇邪盯着他,说:“我去见过卞兄了。你可知他现在靠给人唱挽歌为生?” 君稚浑身一震,叫道:“你见过他了?他,他现在过得怎样?” 秦镇邪摇头道:“卞兄如今是孤身一人。” “怎么会?卞老夫人......”君稚的询问戛然而止,他愣愣望着老秦,凄然道,“卞老夫人走了?” 秦镇邪沉痛道:“走了。” 君稚大叫一声,流泪道:“苦了他了!怎么连卞老夫人也走了?他如今该多难受?你既然见了他,可有帮他一把?” “我帮他料理了老夫人的后事......君兄,你真不打算再回余桐?” “我如何有脸回去!”君稚捂脸喊道,“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我哪里敢回去?回去又能做什么?我对不起他,真真对不起他,我原以为,我......” 君稚欲言又止,秦镇邪说:“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事。君兄,你跟那红煞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290章 不知 君稚没想过喜欢上那红煞。 天地良心,他怎么会喜欢上那红煞呢?那家伙凶巴巴的,言语粗俗,还是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老老老鬼,他怎么会喜欢上那家伙?起初,他就是想帮那女鬼恢复身体而已。她为了帮他拖住那巨眼几乎魂飞魄散,他自然要帮她找回法力。 要找回法力,就得找阴气,找死人,找坟墓。不凑巧的是娄京附近的鬼魂都让是摄魂珠给吸走了,君稚只得往那些阴气深重的凶山里跑。他虽然有些怕那些阴森凶险的地方,可一看肩膀上巴掌大的红衣女,心中又突然升起一股壮志,觉得非得好好报答她,帮她把修为补回来不可。 第525章 凶地出恶鬼,深山生邪祟。在那些千百年来都人迹罕至的山沟沟里,时不时就会出现妖邪之物,每到这时,红衣女都会事先提醒君稚,让他埋伏,她自己出去引来那些东西,君稚则抓住时机给予致命一击。 慢慢地,他们成了一对不错的搭档。君稚渐渐发现红衣女虽然看着脾气差,可人并不坏,他越来越好奇她为何执着于杀死殷家人,但他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发问。 她的确不是个坏人。君稚休息时她在旁边守夜,当他醒来时她已经查探好周围哪里有水,哪里有果子,又或者很得意地指着地上的毒蛇或蝙蝠。随着她的身体日益恢复,君稚开始觉得她无论在外貌上还是在性格上都越来越像人,真是奇怪,他跟她像普通的人一样相处,甚至还能有说有笑。 在那些黑黢黢的林子里、山谷里他那样信任她,当她的身体越来越凝实时他由衷地感到高兴,心中竟没有一丝畏惧。当他发现什么好吃的果子时他会想跟她分享,当他看到一朵奇特的小花时他会拉她来看。 后来,红衣女瞧见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时也会叫他来看,不过她喜欢的东西都是些奇怪的虫子。每当看到君稚被吓了一跳时,她都会在旁边哈哈大笑。在山里的日子虽然辛苦,可不知为何却每天都充满笑声。 这笑声有一天也要迎来终结。当红衣女的身体彻底恢复时,分别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告别时,君稚不知为何,脑子发热,硬要拉着红衣女去余桐给他师傅道歉。结果自然是大吵一架,大打出手,两人不欢而散。君稚回去时越想越难受,走在路上就嚎啕大哭起来。 “你干嘛非得杀殷家人啊?”他边哭边骂,“你都活了多少年了,心眼子怎么这么小啊?你都差点杀了我师傅,可我也没趁人之危杀了你啊?杀杀杀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就不能原谅殷家人,别找我师傅他们麻烦了吗?我不想到时候对你出剑啊......” 他一路哭嚎,碰见人了才慌忙擦掉眼泪。都怪那红煞,他算是把这辈子没丢过的脸都丢尽了。君稚又是难过,又是愤怒,还很怨恨,他立马后悔帮她找阴气了。是,她是救了他好几次,可她对不住他的地方也多了去了!反正她是红煞,是厉鬼,他就算不帮她她也能恢复,他干嘛那么尽心尽力给她找阴气呢? 他眼睛痛得厉害,头也痛得厉害,胸口也痛得厉害,像塞满东西似的鼓胀的痛苦。他满心愤恨,连落脚的地方都忘记找了,等天黑时,他才发现自己没处睡觉。他不停向前走,但他真的太累了,他本想就在地上睡算了,可他怕有什么野兽过来,最后还是决定找棵树睡。 他环顾四周,找了棵看起来很粗的树,爬了上去,却发现上头有蛇。 那蛇张着血盆大口刺来的时候,君稚在松手摔死和被蛇咬死之间犹豫了一瞬,最后他还是松开了手。身体向下坠去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那蛇越来越近——他好像忘记蛇也能从树上下来了。当那蛇要扑到他脸上时,君稚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片红色。 接着,他摔到地上,那蛇则被红衣女捏在手里,下一刻就头颅开裂,死透了。 “蠢货!”红衣女气急败坏地叫道,“那么大条蛇你都看不见?你眼睛瞎了吗?” 君稚本来有点高兴,一听这话,满肚子气马上回来了。他吼道:“天这么黑我哪里看得见!我又不能睡地上!” “你干嘛不找人家投宿啊?你长张嘴干什么的?之前经过那家农户时干嘛不敲门?” “我什么时候经过农户家了?” “就一个时辰前!那时天马上就要黑了,你还往前走!” “我又不知道天要黑了!我又没看见农户!” “我真是气死了!”红衣女把那死蛇扔到君稚身上,提着他衣领骂道,“姑奶奶就帮你这一次!宏元都没杀死的人居然死在一条蛇口下,你自己想想害不害臊!” 她把君稚扔在那农户门前,气冲冲要走,君稚却冲上去抱住了她。他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只是看到她要离开就那样做了。他当时说了什么?他说她不能走吗?说她必须跟他回去吗?说他师傅是无辜的吗?他胡乱说了许多话,手抱得越来越紧,最后他只说她别走,不要走。 但她那时为何真的没有走?君稚大口大口喝着碗中的酒,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他的记忆竟能变得如此模糊。他痛恨自己的迟钝,他为什么直到那时都没明白自己的心?他在路上满心是幻想,他以为她真准备给师傅道歉,也以为一个道歉就能结束一切。他太笨了,真的太笨了。 她一直在说,要是卞老夫人和他师傅不原谅她的话,她就杀了她们。他那时竟丝毫不曾察觉到她的抗拒,他乐呵呵地以为那种情形必然不会发生,可结果比他设想的最糟糕情形还要糟糕。他们找到卞三秋,发现师傅已经死去,因为双腿行走不便,她没能逃脱土匪的毒手。 天崩地裂。君稚从未设想过这种结局。卞三秋在看到红衣女的瞬间就扑了过来,连一向温和的卞老夫人都举着拐杖打过来。鸡飞狗跳,他跟红衣女被撵出门,后者大骂不已,君稚沉浸在失去师傅的悲痛中,推了她一把,吼道:“别骂了!我师傅被你害死了!” 当时不该那么说的,他们谁也没想到师傅后来真会被那两条腿害死。他们吵了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激烈。他们已经很熟悉对方,知道对方的痛处。红衣女尖酸地叫道:“我害死她?是你师傅无能,连几个土匪都杀不死!” 第526章 “不准你这样说我师傅!你这个恶鬼!” “恶鬼?哈,哈,哈!”红衣女尖利地笑道,眼睛亮得厉害,简直像一片锋利的刀子,“到底这才是你的心里话!你他娘的逼我过来给她们道歉,不就是怕我再报复她们?我告诉你,我压根看不上她们那两条烂命!合着你师傅已经死了,那老太婆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你也没必要担心什么了。我不杀她们,我谁都不杀!” 红衣女大笑着扬长而去。那就是君稚最后一次见到她。他后来再去找卞三秋,每次都被打出来,最后,卞三秋甚至搬了家。他心中无比痛苦,又无处可去,只得游荡。他觉得委屈,觉得难过,觉得悲痛,他茶饭不思,昼夜颠倒,宛如死尸,可那样的他竟在夜里梦到了红衣女。 那时候,他才发现在这所有痛苦中,没有任何一桩能比过那红煞的离去。 那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爱上了她。 君稚抱着头,痛苦不堪地说:“我不该喜欢她,她心硬如铁,又是恶鬼,我跟她之间绝不会有好结果。可是,老秦,人的心不受自己控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她动了心,当我明白时一切都太晚了,我已经没法忘掉她了。你说,我这样怎么有脸见三秋他?我又怎么有脸面对师傅的在天之灵?我连祭奠她都不敢,我怕她嫌我侮了她的魂灵!” 秦镇邪却问:“你没告诉卞兄你喜欢她?” “我怎么敢说!” “那卞兄怎么会知道你喜欢她!”秦镇邪猛地直起身,抓着君稚喊道,“卞兄亲口告诉我你喜欢那红煞!假如你没告诉他,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君稚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他说:“或许,他看出了什么......” “连你自己都没看出来,他又怎么可能看出来?你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那红煞给卞道长道歉!” “那他怎么可能知道呢?”君稚抱头喊道,“他居然知道了!他居然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到底是谁告诉了他!我从没对任何人讲过这件事,从未!” “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知道!”秦镇邪紧紧抓着君稚,激动地说,“那个人在你被毒蛇咬死时突然出现,那个人去而复返,那个人出尔反尔,做出自己平时绝不会做的事——那便是红衣女!只有她可能知道你喜欢她,因为或许她也喜欢你!” 第291章 我知 殷灵犀没想过喜欢上那道士。 天地良心,她怎么会喜欢上那道士?那家伙就是个黄毛小子,不仅不聪明,还是个让鬼讨厌的极阳之体,她怎么会喜欢上那家伙?起初,她就是让他报恩而已。她为了帮他拖住那巨眼几乎魂飞魄散,他自然得好好回报她。因此,殷灵犀心安理得支使这小子跑东跑西,看他在那些深山老林里钻来钻去。 殷灵犀向来独来独往,可慢慢地她发现身边有个人也并不坏。过去她总觉得每天都很漫长,可现在她生活里到处都是乐事。君稚这小子实在好笑,他虽然是个道士,胆子却不大,一只蜘蛛都能把他吓得脸色煞白,最可笑的是这家伙从不承认自己胆小。他宁愿每天晚上睁着眼睛到天亮,都不请她帮忙守夜。 所以她大发慈悲,帮他守起夜来了。反正她是鬼,不用睡觉。君稚感激涕零的样子让她觉得好笑,也觉得骄傲。毕竟鬼和人没什么差别,她也喜欢别人奉承,听别人说好听的话。他们很快熟稔起来,整个过程十分自然,自然到殷灵犀不曾察觉任何异样。 她不曾察觉自己每一次大笑背后,有什么在慢慢变质。有一天,君稚跟以往一样睡着了,她在旁边百无聊赖,就往这家伙脸上扔树叶,可这小子兴许是白天太累了,她怎么折腾他也不醒。殷灵犀觉得没意思,就把那些树叶一片片摘下来,这时候他忽然醒了,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望着她。然后坐起来,问:“你干什么?” 殷灵犀说:“我觉得无聊。” 君稚揉着脸,说:“那我给你讲故事吧。” 殷灵犀嗤笑道:“讲故事?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那还能干什么?”君稚抱着脑袋,看起来昏昏欲睡。 “睡觉吧你。”殷灵犀作势要踢,君稚往旁边一滚,躲是躲开了,人也清醒了。他趴在地上想了会,说:“要不你睡会吧?你肯定是每天都不睡觉,才会这么无聊的。” “我是鬼好吗?” “就算是鬼,也可以睡觉啊。”君稚坐起来,认真道,“你又不是真睡不着,只是因为我才不能睡。我早觉得这样不太公平,干脆从今天开始,我跟你各守半夜,换着睡觉。” 殷灵犀瞥了他一眼,说:“我不睡觉。” “你睡会呗,我保证你睡会就不会这么烦躁了。”君稚把盖在身上的外袍铺到地上,让她躺上去。殷灵犀十分嫌弃,死活不愿,君稚好说歹说才把她拉过来。殷灵犀直挺挺躺在那袍子上,瞪着两双铜铃大眼,直勾勾瞧着君稚。君稚视若无睹,打着拍子开始哼歌,殷灵犀怒道:“我不是小孩,不听摇篮曲!” 君稚说:“这不是摇篮曲,这是我妈妈以前爱唱的歌。你仔细听听就知道了,这根本不是摇篮曲......” 他闭着眼,撑着脑袋,低低地哼唱。 “棠华灼灼,妾心悠悠,瞻彼君子,胡不归来。棠果累累,妾心凄凄,瞻彼君子,胡不归来......” 殷灵犀皱眉道:“你这唱的歌也太幽怨了,难道你爹抛弃了你娘?” 第527章 君稚沉默了一会,说:“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爹把我跟我娘卖了,因为爷爷快饿死了。”君稚回想道,“那好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还很小,卖不上价,爹只能把娘也卖了。” 殷灵犀怒道:“他怎么能这样?真不是男人!” “可要不这样,爷爷就要死了。那年的收成很不好,先是大水,又是瘟疫,田里什么都没有,人饿得要吃土。我跟娘被卖出去时爹一直哭,叫我们要过好日子,娘也说不要怨爹,他也没办法,要是有一点办法他都不会卖掉我们的。”君稚笑道,“我也知道这不能怨爹。他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爷爷都快死了啊,总得有吃的,可是田里什么都没有,屋里也什么都没有,总得想个办法......” “那也不能把你们卖掉啊!” “那还有什么办法?”君稚望着她,问。 殷灵犀一时语塞,好一会,她说:“走啊!干嘛不离开那破地方!” “我老家出去都是山,我跟娘还能走,可爷爷怎么办?”君稚撑着脑袋说,“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村里好多孩子和女人都被卖掉了。我跟娘走运,被一个老爷买下来,但好景不长,娘没多久就病死了——原来她也染上了瘟疫。结果,我就被老爷赶出来了。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真要死了,幸好我碰到了师傅......” 他忽然转过头,盯着殷灵犀说:“师傅真是个好人,她行侠仗义,助人无数,是一顶一的大侠。你应该给她道歉。” 殷灵犀拧起眉头,闭眼道:“她行侠仗义,跟我什么关系!她又没帮我!” 她翻过身,像是要睡觉,可过了一会,她又冷不丁问:“你真不恨你爹?” “不恨。”君稚说。 “傻子。”殷灵犀骂了一句。 “可有时候人就是没有办法啊。”君稚嘀咕道,“你难道就没碰上没有办法的时候?” 殷灵犀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姐姐临死前的哭嚎。 “灵犀,求求你放过我!我没有杀你呀!是娘和祖母杀了你啊!不,是县老爷杀了你啊!是他非要给他那死了的儿子讨老婆,我们有什么办法啊!大哥眼见要病死了,爹又进了牢,家里什么都没有,娘,祖母,你跟我,都要死了!这时候能有什么办法!灵犀,我真恨当时死的不是我,要是我死了就能救活全家,我定情愿去死!但娘没有告诉我,她没告诉我我能救咱家,她真该杀我的,她怎么能杀你,怎么能......” 那时候,她还是把殷彩凤杀了。 即使她已经明白只有牺牲她才能挽救全家,她也无法原谅他们。倘若他们没有把她当厉鬼对待,倘若他们没有烧了她的棺材,倘若祖母能给她道歉,她兴许不会杀他们的,可是她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得到。 她心中的怨恨宛如毒汁,淬进骨肉。她杀了罗家人,杀了殷家人,杀了逃亡在外的殷灵犀,可她的怨恨仍旧无法消解,提起过去她仍像被戳到烂疤般痛苦不已。因此,她不能明白君稚怎么能如此若无其事。 他怎么能不恨他爹?他分明也被他的家人抛弃! 可他当真不恨。他看起来那样无忧无虑,好像没任何事值得烦心。唯有殷灵犀日渐烦躁,终于,她忍不住再次打探君稚的过去。他分明经历饥荒瘟疫,分明差点饿死冻死,分明跟着那女道颠沛流离,可他谈起那些事时那样开心。他夸耀自己命硬,老天收不走,又说自己有福气,遇见了他师傅,连被牵扯进击杀宏元的苦事,他都觉得是难得的奇遇。最后,他总结,他这人就是命好,想必是老天爷有眼,知道他是个好人。 殷灵犀挖苦他:“你要是命好,怎么会遇到我?我可是红煞!” 君稚奇怪地问:“我遇到你为何就不是好事?我要没遇到你,早就死在万年了。” “我可是差点杀了你!” “此一时彼一时。”君稚咧嘴笑道,“你现在该不会杀我了吧?” 殷灵犀恶狠狠道:“我现在就杀。” “你不会。”君稚笃定地说,“你不是滥杀无辜的人,我相信你。” 殷灵犀一愣,忽然泄气。 这家伙当真不恨啊。不仅不恨他爹,连她都不恨啊。到底怎么才能做到呢? 那一瞬间她真想杀了君稚,或者带给他无法弥补的伤害,让他追悔莫及。可她到底不能那样做。她越来越不喜欢呆在君稚旁边,终于,她提出了离开。她其实早就恢复力量了,只是想多折腾君稚一会才特地拖延。 她真没想到这家伙突然提起给那死道士道歉的事。殷灵犀这些天心里本就不痛快,趁这个由头,她终于痛痛快快跟君稚吵了一架。好,这样就好!断得干脆利落!反正她呆在他旁边也只会心烦意乱。可她走出一截,又忽然心生不安,折回去时就听到君稚在路上嚎啕大哭。 “你干嘛非得杀殷家人啊?你都活了多少年了,心眼子怎么这么小啊?你都差点杀了我师傅,可我也没趁人之危杀了你啊?杀杀杀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就不能原谅殷家人,别找我师傅他们麻烦了吗?我不想到时候对你出剑啊......” 听到他说不想对她出剑,殷灵犀心中的愤怒焕然消释。她愣愣地站在那,脚不由自主跟上去。当她从毒蛇口下救下君稚时,殷灵犀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他。 第528章 真真奇怪。她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喜欢上了她。但这家伙是个死脑筋,是块烂木头,他心里惦记的只有他师傅的安危,他抓着她不放只为了给他师傅讨个公道。殷灵犀知道自己喜欢他,因此,她要报复他。 因为他不喜欢她,也因为她不想喜欢他。她要报复他,所以她答应跟他回余桐。她要亲手把这一切搞砸,可她万万没想到卞逆慈死了,不用她出手,事情就全搞砸了。她如愿以偿地再次跟君稚吵了一架,如愿以偿地潇洒离开,可她心里却那样郁卒,那样憋屈,以至于她浑身上下都不痛快。 她心想这定是因为她报复得还不痛快,所以她故意折回去,告诉卞三秋君稚喜欢她。泼完这盆脏水后她心里痛快多了。她走在路上,走着走着狂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流下泪来。 她殷灵犀最是小肚鸡肠,最是睚眦必报,谁惹她不快,她定要百倍相还,哪怕十年百年,都在所不惜。可是,她此刻只想再也不看见君稚,只想把他彻彻底底忘掉。她决然走掉,走了很远很远,走去君稚绝不会到的地方。 她去了参丛。 她本该获得平静,可她的生活却忽然了无生趣。她周围再没有笑声,只剩下一片可怕的孤寂。她在参丛的巨林中徘徊,头一次如此茫然。没有了仇恨,她的生活成了一片空白。殷灵犀惊恐地发现自己竟开始期盼有人到来,可这深山老林中有谁会来? 可有人真的来了,然而,那并非她期盼的人。 第292章 不改 那天,殷灵犀百无聊赖,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打盹。遮天绿叶挡住了猛烈的阳光,林中寂静无声,好似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忽然,她听见一个清朗的男声唤道:“殷姑娘。” 她打了个激灵,立时翻起身,美目瞪去,却愣住了。她呆呆望着满头白发的孟琅,好一会,才颤声道:“贺、贺道长?” “是我。”孟琅笑道,“殷姑娘,好久不见。” “是您!”殷灵犀跳下大石,冲上前,激动地叫道,“您还活着?可我明明看见您躺在黄泉底下!您怎么会活了呢?孟婆那老太婆骗了我?” “这事说来话长,不过我之所以能再度拥有肉身,还是多亏了阿块。” 殷灵犀一愣,伸头朝孟琅身后望去,便瞧见直挺挺站在那的秦镇邪。她立即变了脸色,撇嘴道:“你怎么也来了?” “我有事要问你。”秦镇邪开门见山道,“你喜欢君兄?” 殷灵犀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片刻,她说:“谁告诉你的?那呆子?” “我已经见过君兄了,你在余桐干的事,我都知道了。”秦镇邪盯着她,问,“你为何要挑拨卞兄和君兄的关系?” “挑拨?”殷灵犀尖利地笑了一声,嘲讽道,“你以为卞三秋会原谅他?卞逆慈死了!因为我!那傻子跟我混在一起,他还会原谅他?” “你要是不告诉他君兄喜欢你,事情就不会走到这步田地!” “别把所有事情都赖我身上!君稚压根不喜欢我,是卞三秋自己不信他!” 秦镇邪怒道:“谁说君兄不喜欢你?殷灵犀,我看你才是呆子,君兄分明心悦于你!” 殷灵犀又呆住了。这时,孟琅说:“君稚的确对姑娘有意。” 殷灵犀脸色发白,她双眼微微转动,望着孟琅,问:“道长,您说的是真话?您如何知道他喜欢我?” 孟琅说:“他亲口告诉阿块的。” 殷灵犀的脸抽动着,片刻,她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骂道:“那傻子!那傻子!他喜欢我?哈,哈,哈——那又怎样!”她话锋一转,猛地盯住孟琅,叫道:“道长,您找我来到底是要干什么?您该不会是想撮合我跟那小子吧?要是这样,那我可就要赶客走人了!” “我们来不是要勉强殷姑娘你。”孟琅叹了口气,望向秦镇邪,后者拧着眉道:“君稚并不负你,你为何要在卞兄面前说那种话?托你的福,君兄回不了余桐,在外四处飘零,后来竟成了土匪,现在,他已经过了横山,去乐州了!你知道乐州如今是什么情况,他是寻死去了!” “他死不死,跟我何干!”殷灵犀一挥袖子,怒道,“你要是再提这事,就滚出去!” 秦镇邪直勾勾盯着她,片刻,他失望道:“君兄当真不幸,竟爱上了你这么个人。” 殷灵犀冷笑一声,说:“那得怪他自己,对一个差点杀了他师傅的人动了心!” 孟琅问:“如此说来,你现在已对他没有半分情意了?” “没有。”殷灵犀斩钉截铁地说。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拿这事叨扰你了。殷姑娘,你这几十年来过得可好?” “过得可快活了。”殷灵犀跳上大石,翘腿坐着,道,“现在再没人能杀死我了,我想杀谁就杀谁!” “我听说你灭了罗家和殷家满门?” “不错。” “那么,你心里可痛快了?” “痛快!几十年来从没这样痛快过!”殷灵犀瞪眼道,“他们该死!他们烧了我的尸骨,还要把我压在塔下!我在地里苦苦挣扎,他们却过得风生水起!可惜他们最后还是遭了报应!” 孟琅望着她,问:“既然痛快,你为何后来又要去杀沈紫蝶?” 殷灵犀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她说:“原来道长今天是向我问罪来了。” 孟琅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殷姑娘现在虽看似恣意至极,可却好像仍困于往事,不能自拔。殷姑娘,殷家和罗家的人早都死了,如今沈紫蝶也死了,连她女儿卞逆慈都死了,你还要再恨谁呢?恨君稚吗?他已经去了乐州,打算拉起人马,抵御申兵,但申兵如此强大,他又怎能抵过?或许,他终将折于申人之手。” 第529章 殷灵犀沉着脸,沉默地盯着他。 孟琅劝道:“当初,殷夫人的确还爱您,殷小姐也爱您,连殷老爷也爱您。事情后来走到那步田地,固然有殷家人的错,可也是因为您的性子百折不回,认定了一件事就绝不改。如今君稚还活着,您跟他的事还有转圜的余地,您若还是不改,兴许,又要像过去那样恨上几十年了。” 殷灵犀久久地望着孟琅,半晌,她扭过头,说:“我不改。我有什么错要改?道长今天还是先走吧,等哪日你想叙旧了,你再过来吧。” “我以后的确还想再来拜访殷姑娘。不过,我看这地方如此凄冷,实在委屈了殷姑娘。我在廣野置办了一座宅邸,虽然陈设简陋,但还算干净整洁,园中景致,也颇有可观之处。殷姑娘要是不嫌弃,不如去那宅子住住,看看廣野的风土人情。如此,我也不用担心那宅子久空无人,遭贼惦记了。” “这有何难?”殷灵犀转怒为笑,说,“只怕我住的太久,道长不乐意!” “有什么不乐意?”孟琅笑道,“殷姑娘住在那,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两人闲话片刻,越说越开心,简直把君稚抛到了脑后。最后,殷灵犀笑嘻嘻地跟孟琅二人告了别。回去路上,秦镇邪不平道:“我本来想吓吓她,逼她去见君兄一把,可瞧她这副模样,看来是对君兄一点情义都没有了。” “未必。”孟琅思忖片刻,道,“或许,她终究还是会去乐州看看的。” 孟琅说的不错,殷灵犀后来真的去了乐州。可她并没有和君稚相见,她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她去的那天正好碰上山上办喜事,山里的大当家赛阎罗和四当家三眼凤成了亲,君稚作为新娘的义兄,在旁边喝喜酒,笑得好不开心。山上如此热闹,如此温暖,殷灵犀躲在林子里,心下木然。 她站在那看了许久,终究还是走了。 她,还是不改的好。她已经让君稚失去了一个兄弟,难道她现在又要让他再失去那些兄弟吗? 道长说错了,不是她不改,只是许多事情都有时机,过了就是过了,想改,也无用了。 当孟琅几经周折回到廣野,看见那座空落落的宅子时,他就知道,君稚跟殷灵犀的事,终究还是不成。他心中有些怅然,秦镇邪却觉得这事不成更好,在他看来,殷灵犀的性子太过偏激,跟君稚终究不是良配。只是,以君稚现在的情况,也不知他的良配何时才会来了。 孟琅回廣野,是因为他再也听不见人们的声音了。 这是羽化岛沉没第七年。孟琅没有想到,他这样快就失去了神听。他心知失去神听是迟早的事,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仍感到难以言喻的失落。他和秦镇邪在廣野过起了清闲日子,然而,山南已经不如之前太平,各州刺史都不承认所立诸王,相互攻伐,无日安宁,各州豪杰也趁机揭竿而起,割据一方。 孟琅虽然明白天下大势非他所能插手,可他仍不能捂住耳朵不去听墙外的声音。他出钱设了个粥铺,又雇人摆了个义诊摊子,廣野人都知道城东头廊仓巷子里有两位心善的老爷。徐州刺史闻风而来,却发现那院子已经上了锁,孟琅和秦镇邪留下钱财,偷偷离开了。 他们去了余桐,因为,卞三秋送来了一张请柬。 请柬上写着,卞家有喜事了。 秦镇邪和孟琅不知是什么喜事,盯着大红请柬,满腹好奇心按耐不住,当即动身。到小月山下,只见一座新涂粉的小屋挂着大红灯笼,门上贴了红纸,好不鲜亮。秦镇邪奇道:“莫非卞兄是要成亲了?”孟琅说:“既然是要成亲,怎么没有锣鼓?” “兴许是时辰未到!”秦镇邪推门进去,喊道,“卞兄,我们来了!” 一进门,却看见一个熟人。两撇八字眉,一张葫芦脸,正是百病消!他已经老了许多,须发皆白,可人还顶精神,两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跟在他身旁。百病消一看见孟琅,便乐道:“孟道长,秦老弟,你我果然是有缘再见啊!” 秦镇邪笑道:“卞兄居然把你也请来了?究竟是什么喜事,你可知道?” “天大的喜事!”一人健步从屋中走出,穿着身光洁新衣,踩着双细布黑鞋,笑容满面,神采奕奕,不是卞三秋又是谁?秦镇邪跟孟琅看见他,好不惊奇。又一个孩子跟着卞三秋跑出来,大约八九岁光景,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孟琅,模样十分可爱。秦镇邪大惊:“卞兄,你何时有了孩子?” “这不是我的孩子,不,也算我的孩子!”卞三秋话音刚落,屋里又走出个美貌妇人来。秦镇邪更惊,还没问话,就见那妇人伸出纤纤玉手,搀过一条深蓝箭袖,接着,一个衣着干练的灰发妇人便挽着它胳膊,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走了出来。秦镇邪看见她,惊叫:“卞道长?” 第293章 转机 这妇人正是卞逆慈。她比起十年前长了几根灰发,添了几条细纹,可神态气度,仍丝毫不改以往的潇洒清爽。她盯着秦镇邪看了几眼,朗声笑道:“三秋说你跟了神仙,我还不信,今天一看,十年过去了,你却一点变化都没有,我真是不得不信了。你身边这位,就是孟道长孟仙人吧?” 孟琅行礼道:“正是,见过卞道长。” “哪敢哪敢。”卞逆慈连忙回礼。 秦镇邪激动地问:“卞道长,您是如何回来的?” 第530章 “这都是玉香的功劳。”卞逆慈将手搭在那妇人胳膊上,笑道,“我放火烧了林子,用风符逃了出去,可没落好地,腿又给摔断了,就成了乞丐。我本以为自己得烂死在什么地方了,幸好玉香收留了我。多亏她,我才能回到余桐。” 玉香温柔一笑,说:“姐姐言重了。我反而是要多谢姐姐愿带我来余桐,使我免于流落。” “玉香妹子太客气了!”卞三秋高兴道,“大家伙别站在这,都进屋吧?酒菜马上就好!” 众人一齐进屋,秦镇邪瞧见卞逆慈半边裙子空荡荡的,心中甚是难受,但看她谈笑如常,甚是洒脱,心中又稍微宽慰了些。 大伙先喝了些酒,不多时,卞三秋跟玉香把热好的菜端了上来。鸡、鸭、鱼、肉都有,还从城里的铺子买了各色瓜果糕点炸货,堆得满桌子都是。酒是余桐名产,叫“桐花琼玉”,一揭盖子,满室喷香。众人喝啊吃啊笑啊谈啊,卞三秋忽地举杯站起,慷慨说起话来。 “在座的诸位,都是我卞三秋的大恩人!我卞三秋遭贼人报复,几乎全家丧命,仅阿母妻子得以逃脱,然而爷死、父死、子死、兄弟亦死,家境之残破凄凉,何堪忍受!再加上流离之苦,不久之后,内子与母亲也撒手人寰。我苟活于世,茕茕孑立,家徒四壁,不仅无钱,更无一亲,我心中凄惨绝望,有何言说!不瞒各位,我当时已有死志,只是老母还未安葬,才勉强游荡在人世。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秦弟和孟道长,是他二位借我钱银,助我安葬了母亲,更是他二位带我找到了百道长,让我重燃起生的希望。秦老弟、孟道长,你二位于我有再造之恩,这第一杯酒,我先敬你们!” 卞三秋说完,一口将酒干了。秦镇邪和孟琅也喝尽了杯中的酒。卞三秋又倒了满满一杯酒,隆重地对百病消说:“百道长,您真是算机如神!您说我我家气脉未绝,当有贵人相助,果真就有玉香姑娘带家姐回来了!托您的福我才能等来家姐,这第二杯酒,我必须敬您!” 说完,又是一口干尽。卞三秋接着倒酒,举杯对玉香道:“玉香姑娘,家姐流落在外,多亏您的照顾,才能恢复身体,回到余桐。您的大恩大德,鄙人无以为报。听家姐说姑娘比我短一二岁,又双亲早逝,无家可归,不知姑娘可否愿认我做个哥哥?” 玉香脸色绯红,起身道:“我也正有此愿!” “如此甚好!”卞三秋朗声道,“正好大家就在,就请大家做个见证,我卞三秋今日跟玉香姑娘结拜为兄妹,从此玉香姑娘就是我亲妹妹,阿安就是我亲侄子,我要敢对二人有半分亏待,便天打雷劈——” “使不得使不得!既然是一家人,哥哥何必发此毒誓?”玉香忙将杯中酒喝了,众人一齐喝彩,卞三秋眼含热泪,也将酒喝了。他喝完后,卞逆慈也起来敬酒,感谢众人对卞三秋这些年来的照顾。这顿饭从未时吃到酉时,好容易散了,众人又各自提酒,去院里闲聊。卞三秋高兴得紧,不停喝酒,最后终于醉了。秦镇邪把他扶回房去,出来时,就碰见了卞逆慈。她支着两根拐杖,静静望着他。 秦镇邪以为她是来看卞三秋的,便侧了下身子,但卞逆慈并不进屋,只低声道:“秦小友,我有件事想问你。我们去屋外说去。” 两人到了屋墙外头。秦镇邪问:“卞道长想问什么?” 卞逆慈直率地说:“是守真。卞三秋不知道他的下落,镇邪,你既然拜了仙人为师,可否请他算一算守真的下落?” 秦镇邪一愣,沉默片刻,说:“我知道君兄在哪,他去山北了。” “山北?”卞逆慈惊愕道,“他怎么会去山北?” “他想阻止申兵南侵。” 卞逆慈一时语塞,半晌,她感慨道:“守真大义,我不能及。这样说来,你已经见过他了?” “见过,但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卞逆慈叹道:“我能回到余桐,已经是意外之喜,跟三秋团圆,更是喜中之喜,三秋跟玉香结拜,家中忽然添了两口人,一扫破败之气,更是大喜。如今我心里挂念不下的,只有守真,倘若守真能够回来,那真是再好不过,可他竟去了山北!镇邪,你可知他去了山北哪里?” “或许是燕、乐一带。” “偏偏去的是最乱的地方!”卞逆慈长叹一声,对秦镇邪道,“不知孟道长可有传信托梦的法术?我想请他给守真带个信,就告诉他我回余桐了,他要是遇到什么事,随时能可以回来。” 秦镇邪却犹豫了。卞逆慈盯着他,疑虑道:“我的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 秦镇邪摇头道:“要我们给守真带口信,自然容易,只是,要他回余桐,却不是件易事。” 卞逆慈道:“我不是叫他马上回来,只是说若有万一,他可以来余桐躲躲。倘若他缺些什么,我们也可以替他谋划一二。” 秦镇邪为难道:“卞道长,恐怕君兄就算真遇上什么难事,也不会回余桐了。” “为何?” “因为卞兄让他不要回来,也因为他自觉无颜面对您。” 卞逆慈惊道:“三秋怎么会叫他不要回来?” “这事说来话长......”秦镇邪思索片刻,问,“卞道长,您还记得那个追杀令堂的红煞吗?” “自然记得。” “说来凑巧,这红煞我以前见过,只是我忘了。她跟令堂的恩怨,我也大抵都知道......”秦镇邪便将殷灵犀的事讲了,“她为家人所杀,心怀仇恨,又被亲哥哥烧了遗骨,心中更加怨恨,复活后便一路追杀殷家人和罗家人,甚至追杀到了令堂头上。然而,她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阿琅对她有救命之恩,她便跟着我们到了山北,一路护我们安全,我们能逃出娄京,也多亏她相助。” 第531章 卞逆慈惊愕道:“难怪她会如此执着于殷家人,原来是有这层渊源!可就算这样,她也不该迁怒我娘,她跟殷家的事,我娘连知道都不知道!” “这是自然。殷姑娘的确有可恨之处,但要不是她帮忙,我们早就死在了娄京。除此之外,她还帮了我们更大的忙......”秦镇邪思考片刻,还是将宏元的事和盘托出。卞逆慈瞪圆了眼:她只知那孟道长是仙人,却没想到秦镇邪也是神仙!不仅如此,他们还杀了连国供奉的第一大神宏元。她更没想到,君稚竟也掺进了这场惊天大战里。 “......总之,多亏君兄、殷姑娘和玉家主,宏元留在天星阁的那枚摄魂珠才被毁掉,否则,我们依旧无法彻底杀死他。”秦镇邪说,“君兄原本是极痛恨殷姑娘的,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却跟她牵扯得越来越深了。后来,君兄还拉她来余桐找您道歉,但卞兄当时以为您已遭不测,看见他俩,不禁大怒,就把他们赶了出去......”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三秋不会无缘无故赶守真走。如此说来,这是一场误会,既然是误会,那么说开就好。回去我好好说说三秋,叫他不要介怀,本来,守真的心意也是好的......”卞逆慈皱眉道,“不过,他让那红煞给我道歉这事还是太异想天开了。” “......其实这之中还有更深的隐情。” “什么隐情?” 秦镇邪纠结再三,说:“卞道长,你要先发誓,无论这隐情是什么,你都要认君兄这个徒弟。” “我认。”卞逆慈痛快道,“你尽管说便是。” 秦镇邪道:“卞道长向来守信义,有您这句话,我也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其实此事卞兄也知道,他之所以没有告诉您,或许是因为痛恨君兄,或许是因为怕惹您伤心。然而,此事与您关联甚大,我认为不该对您一直隐瞒,再者,只要您一直关心君兄的下落,您就必然会知道这件事。” 卞逆慈催问:“究竟是什么事?你不要兜圈子了,不论是什么事,我都能接受。” 秦镇邪沉声道:“其实,君兄要殷姑娘给您和卞夫人道歉,并非是异想天开。我之前说过,他二人牵扯颇深,若说是友,他俩有着宿怨,若说是敌,他俩又曾相救,甚至并肩作战,以至于后来,他俩的关系真有些难说清了。” 卞逆慈颔首道:“这我明白。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敌人或朋友,我行走江湖时,也曾逢敌化友,又或与人反目为仇。你说守真自觉无颜见我,莫非就是因为他跟那红煞一起去杀宏元?要是如此,他是想错我了。宏元篡取神位,祸害天下,是必杀之大恶,守真摒弃前嫌,能跟那红煞合伙去击杀他,这是大义之举,我怎么会因此责怪他?” “可要是君兄已经不把她当敌人了呢?经过这许多事后,他实在不能像以前一样痛恨她。” 卞逆慈思考片刻,道:“那红煞残害无辜,自是凶恶,但她尚知大义,能慨然挺身,助你们杀死宏元,这又是我所欣赏的。假如我是守真,在经历这种种之后,恐怕也难以像以前一般痛恨她了。” “您能做到吗?”秦镇邪激动道,“您可是被她弄断了两条腿!甚至,您这条腿还...... ” 卞逆慈淡淡道:“我失的这条腿其实不干那红煞的事,是我自己无心救治,一再耽误,最后只有砍掉。至于她弄断我腿的事,要是十年前,我自然恨之入骨,毕生难谅,但现在,我已经知晓这其中的渊源。她要是能诚心悔过,给我和娘道歉,我也不会再计较什么了。” 秦镇邪钦佩道:“卞道长真是豪杰!然而君兄跟殷姑娘的关系比您想的更深。” 卞逆慈皱眉道:“莫非他二人成了朋友?” “还要更深。” 卞逆慈眉头紧皱,秦镇邪叹气道:“卞道长,他二人不止是朋友。” 卞逆慈眼睛一瞪,抬起眉毛,道:“难道他二人——” “不错。”秦镇邪道,“他二人不知何时,都动了心。然而,他俩从未说破过,哪怕最后分开,君兄也不知道殷姑娘喜欢他,殷姑娘也同样不知道君兄的心意。他二人被卞兄赶走后大吵一架,从此再没见过面。君兄无家可归,四处流浪,最后做了土匪,因看不下百姓疾苦,便去山北抗击申兵,殷姑娘则躲去了参丛,幽居深林中,不复入人世。君兄不会回余桐,正是因为这个道理,他是真觉得自己无颜面对您啊!” 第294章 团聚 卞逆慈听了秦镇邪的话后,独自想了很久。次日,她便去找卞三秋了。 卞逆慈觉得,君稚跟那红煞生死与共,又是孤男寡女,生出情愫在所难免。另外,那红煞虽然可恨,但也有可怜可赏之处,既然如此,君稚也很难完全去恨她。最后,君稚让那红煞来余桐给她跟娘道歉,又因自己动心后悔不已,自避山北,足可见他心中还有她这个师傅。因此,她仍要认他这个徒弟,卞三秋不能不让他回余桐。 卞三秋只问:“要是他要把那红煞带进家门呢?” 卞逆慈道:“她要是想进我们家门,就必须给娘磕头道歉,否则,我绝不让她进。那时,守真若是执意偏袒她,我也不会再认他这个徒弟。” “好。”卞三秋说,“姐姐既然已有决断,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要姐姐觉得不委屈,我自然也不会觉得!我们这就请孟道长去找君稚!” 他俩人来找孟琅算卦,孟琅说论算卦,他如今不比百病消,不如请百病消来算。百病消摆开架势,将一堆蓍草拨来拨去,却惊呼道:“不好!大凶!君老弟要有血光之灾啊!” 第532章 秦镇邪一听,立刻跟孟琅去了山北,正听到申王出征,破了燕州义军,杀了偏头豹的消息。燕州义军已散,山北局势大乱,二人根本打听不到君稚的消息,只得无功而返。卞逆慈得知君稚失踪,着急不已,卞三秋也有懊悔之意,然而此时山北已经不能去了。第二年,燕州刺史符晓通为申王所杀,至此,山北全境皆没。 山北一没,鹤州、长州大危,二州火速联盟,以横山为壁垒,与申兵相抗。卞家南迁到徐州,暂住在秦镇邪和孟琅的屋子里。申兵的攻势一日猛似一日,眼看就要打过横山时,申王忽然死了。山南闻此,额手相庆。 新即位的申国王子才十三岁,难以控制朝中局势,且山北局势混乱,此时贸然进攻,恐有后顾之忧。于是,申国攻势暂缓,山南获得了短暂喘息的时机。 九年后,申兵再次南下。小申王有令,投降者一律不杀,官者保留原职。然而,长、鹤二州仍坚持与申兵相抗。徐、明二州也出兵援助,参丛则趁机骚扰明、长二州,夺走大片土地。双方相持三年,终于,申兵攻下了崔牙关,先破长州,再攻鹤州。 徐、明二州见状,出兵驰援鹤州,南边瀛水,依旧按兵不动,隔梦厝河观火。当时,卞安已及冠,他自小跟卞三秋学符,跟卞逆慈学剑,听说申兵打到了鹤州,他拎着剑就参军去了,连声招呼都没跟家里打。不料他这一去,竟杀了申国一员大将,得了徐州刺史激赏,一跃成为他座下名将。 申兵遇挫之后,兵分两路,一攻鹤州,一攻明州,同时派秘使去往参丛,约定合兵进攻明州,事成后平分明州之地。参丛王心动,大举入侵,明州遭两军夹攻,陷入颓势,鹤州亦苦苦支撑,最终,明州先破,鹤州亦败。徐州刺史谈锋将自己在书房中关了两天两夜,最终亲赴前线,与申王和谈。 谈锋愿意归顺申兵,条件是申人不得残杀徐州百姓,也不得在徐州大肆劫夺。小申王慷慨应允,率兵火速度过徐州,不曾多停留一日。瀛水观望甚久,见状,亦归顺。至此,山南诸州,皆归申姓。小申王在瀛水南边白露城立碑记事,大祭祖先,同时令十路人马从瀛水出发,奔告各州。 山南山北,至此归于一统。这一年是申业元年,也是羽化岛沉没第二十五年。然而,小申王并没有满足于连国的领土,他的目光投向西方,投向那莽莽丛林间的参丛王。他给参丛王带来的不是明州的一半领土,而是申国的三十万大军。 他征服了参丛,又挥师北上,攻破了原先依附连国的卫国诸小国,自此,雾原以南,珊瑚屿以北,南北杈子山以东,接天海以西,都是他的领土。申业十一年,他将祖宗宗庙搬到娄京,大祭玄鸟,宣告一个空前强大的王朝出现——申朝。当时,他绝不会想到,这个自己一手建立的辉煌王朝会在短短二十年后再次改名换姓。不过,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总之,申业十一年,天下彻底太平。不论人们对新建立的王朝有何想法,战争结束总归是好事。战争一结束,人们就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人们一回归故土,就要耕作,要播种,要成家,要立业。在余桐,小月山上就迎来了这样一桩喜事——卞大将军要结婚了! 卞大将军的传奇,那可是一天一夜都说不完。传说他娘生他时梦见了一颗大星星,又传说他生下就有九斤九两重,又传说他能御风而行,又传说他刀枪不入。总之,卞大将军可真是个奇人。他跟着皇帝走南闯北,立下战功无数,好容易仗都打完了,该封侯拜相了,卞大将军却要告老还乡——他才三十三岁,哪里老哇! 然而卞大将军执意还乡,皇帝要给他赏赐,他只要余桐的一座宅子。那宅子在小月山上,叫卞家山庄。 这时,人们才知道,卞大将军的卞,原来就是余桐卞氏的那个卞,南卞北玉的那个卞!他舅舅就是从前赫赫有名的符箓天才卞三秋,姨妈则是江湖上行侠仗义的不平剑!经过三十多年的战乱,山北玉家早已衰微,连那玉家老宅都被烧毁了,可山南卞家却托了卞大将军的福,重振门楣。 卞大将军回乡那天,余桐万人空巷,争先来看卞大将军的热闹,你瞧他——眼赛老虎,鼻赛悬胆,神采奕奕,铁甲凛凛,好一个将军! 卞大将军回到余桐,放出成亲的消息,全余桐的媒婆立时来到小月山,卞家山庄门口那长长的台阶上坐满了等待的媒婆。卞大将军精挑细选,足足一个月后才选出称心如意的新娘,新娘家室也极显赫,带来的嫁妆十里都铺不完。 总之,这场婚礼真是山南绝无仅有的盛事。人们经过大乱之后,正需要这样一场喜事热闹热闹,特别是,卞大将军慷慨声明,凡是婚礼当天来到小月山,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花子乞丐,他都一律接待!此言一出,不仅是余桐,附近几个郡的人、乃至附近几个州的人都来凑热闹了! 婚礼当天,真是盛状空前,卞大将军打扮得有多精神啦,酒席的菜肴有多精致啦,皇帝赏下的贺礼有多奢华啦,这些都不必说,只说那小月山上的台阶给足足踩沉了半尺深,就知道这场婚礼有多么盛大了。好像整个山南的人都来到了小月山,人们一抬头,看不到天,一俯首,也看不到地,只看到连绵不断波浪似的肩膀,还有乌云似的人头。 这之中,有个潦倒汉子,背着一把破剑,踩着一双烂草鞋,一步步往院子里挤。门人得了令,乞丐花子,一概不拦,也就由他去了。这汉子挤进前院,挤进走廊,挤进拱门,终于挤进了大院。大院里本该是最尊贵的客人,但来的人太多,那些达官贵人也就只能跟种田的烧木的打铁的乞讨的或者什么都不干的人挤在一块了。 第533章 那汉子一个劲往前挤,惹来一片骂声。终于他挤到了最前面,卞大将军正牵着新娘进院呢。二人郎才女貌,真乃绝配,有人在旁边兴奋地议论道:“听说了吗?新娘子脸上的珠帘可不是一般的珍珠,而是鲛人泪!不愧是瀛水楼氏!” 那汉子跟着卞大将军和新娘子往前走,走到正屋门口时他让人拦下了。只见里屋坐着三个人,最上首坐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拄着两根拐棍,头插一支铁簪,乐呵呵地望着卞大将军和新娘子。那汉子一见老太太,两眼立刻潮湿了,他立即闪到一旁,偷偷摸着眼泪,耳听得屋里传来响亮的唱礼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轰隆隆隆!” 等候多时的锣鼓一齐敲响,唢呐呜呜啦啦吹得整天,人们大声欢笑,大声喝彩,那汉子捂着嘴踉踉跄跄朝门外走,却突然给一人抓住了肩膀。他一回头,不由得失声叫道:“老秦?” 那边,秦镇邪穿着件月白织银袍子,戴着黑底宝相花幞头,瞪着一双大眼瞧他。 “君兄!”他断然叫了一声,提起君稚,直向大堂走去。屋里,新郎新娘已经行完礼,要进洞房。君稚连声低喊:“别,别,别!” “你可算是来了!”秦镇邪揪着君稚,大步进屋,对卞逆慈道,“老夫人,您要等的人总算来了!卞大将军,你今日缺的那位贵客也总算是到了!” 卞大将军一听,立即大笑出声,迎上前来,叫道:“原来这就是君大侠啊!我们真找你找得好苦!快快快,请上座!” 君稚糊里糊涂给他推到卞逆慈旁边坐下,众人一看这位置,立刻知道此人身份了得。君稚浑身发颤,压根不敢去看师傅,谁料卞逆慈握住他手,颤声道:“守真,为师没想到还能再见你一面,现在,我就算死也没有遗憾了!” 君稚浑身一震,急道:“师傅说什么胡话!师傅你老人家是要长命百岁的!师傅,我不是故意过来的,我只是听说你还活着,实在好奇......” “我们就是要引你过来的。”卞三秋坐在一旁,叹气道,“守真,这些年姐姐一直很挂念你,可你去了山北,了无音信,我们想找也找不到你。天下太平后,我们一直想找你,我们想你要是知道姐姐还活着,肯定会回来看看,所以就趁安儿成亲的机会,大张旗鼓,放出消息,幸好,你真过来了。” 君稚哽咽道:“我实在无颜见你们啊!我,我......”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卞逆慈说,“我已经知道了你跟那红煞的事。” 君稚浑身一震,整个僵住,心脏也宛如冻结一般。下一瞬,他听到卞逆慈说:“我不怪你。哪怕那红煞现在回来找你,我也不会怪你。守真,你永远是我的徒弟,小月山也永远是你的家。” 君稚鼻头一酸,多年辛酸,顿时涌上心头。卞三秋趁机举杯,道:“守真,跟我喝一杯吧!喝了这一杯,酒中泯恩仇!” “好!”君稚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眼泪霎时流了出来。流浪半生,他竟然还能回到余桐,还能跟师傅他们团聚,他此生,也没有遗憾了。 第295章 乐宴 秦镇邪在远处望着卞三秋和君稚,看到他们喝起酒来,他总算是送了口气。孟琅站在他旁边,问:“你为何不跟他们过去一起喝?” 秦镇邪道:“我不是卞将军的家人,过去喝酒,总觉得有些奇怪。” “你跟君稚他们是兄弟,如今他们好不容易团聚,你却站在一边,才是真有些奇怪吧。” “我要是现在过去,恐怕没一个人会觉得我跟他们是兄弟。”秦镇邪笑了笑,说,“君兄、卞兄都老了......” 孟琅推了他一把,说:“正因如此,你才要过去跟他们喝酒,否则等真来不及了,你定会遗憾的。” 秦镇邪看向他,后者眼神温和而坚定地望着他。秦镇邪的心轻快地跳了一下,他抓过孟琅的手,说:“那我们一块过去。” “好,一块过去。” 他俩便过去了。卞三秋立即叫人加了两座,桌上的人变得更加奇怪:男人,女人,老人,少年,老爷,道士,命妇,还有衣着破烂的剑士。秦镇邪三人好不容易聚到一起,真是有无穷的话要讲。这些年大家在哪,做了什么,现在又住在哪,当大家知道君稚有一个女儿时,不禁吓了一跳。君稚忙摇手道:“不是我的女儿!是七娘的!” 卞逆慈立刻问:“七娘是谁?” “七娘是我义妹!”君稚马上将攀七娘的事讲了,感慨道,“想当初我们逃出娄京,登上南杈子山,还多亏了二王子帮忙,谁想到后来,竟会反目成仇!你们可知道那乐州‘赛阎罗’是谁?就是玉无虞,玉家主的弟弟!” 卞三秋惊道:“是他?他居然留在了山北?” “就是他!我见到他时,也吓了一跳。七娘的孩子就是他的。”君稚自豪道,“他俩还是我撮合的呢!可惜,他俩后来都死了,偏头豹一心想报仇,我劝他先整顿弟兄们,找好时机再打,他反以为我是在打退堂鼓,后来我俩吵了起来,散了伙,他就给申国人钻了空子杀了。我见大事不妙,就跑到了山南......” 说着说着,他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霾,但随即他又摆手道:“罢了罢了,都是以前的事了!玉老弟死前把他跟七娘的孩子托付给了我,我把那孩子拉扯大后,又给她找了个好人家,现在,我也是有孙子的人了。” 第534章 “我也要有孙子了!”卞三秋不服气道,“安儿已经成亲,明年我就能抱上孙子!” “那是你孙子吗?!”君稚哈哈笑道,“那是你妹子的孙子!” “我妹子的孙子就是我孙子!” “哈哈哈......”秦镇邪笑得直不起腰来。忽然,卞三秋扭头问:“秦老弟,你这么多年也没寻个伴儿?难道你修了仙,就连成家都不能了?” “不,不是......”秦镇邪笑着摇头,瞥了孟琅一眼。后者无奈地笑了笑,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 君稚也来了兴致,盯住秦镇邪,问:“哎,老秦。你这些年可是一点都没老,难道就没一个姑娘看上你?还是你跟孟道长都在深山老林,根本见不到姑娘们?” 卞逆慈打断道:“你们说些什么浑话?他既然跟了孟道长修仙,自然不能成家。” 君稚摇着头,大声慨叹道:“这样看来,凡人也有凡人的好啊!” 秦镇邪微笑不语,心中却在沉思。卞三秋则又问起君稚孙子的事,讲着讲着,话头就到了该给小孩准备什么衣服玩具上头,两人说的热火朝天,惹得玉香在一旁打趣:“姐姐,你看他俩比我这个当祖母的都还着急!”卞逆慈则笑道:“能不着急吗?这些年乱了这么久,而今终于是要定下来,添新人了!” 玉香说:“他俩念孙子,我俩就念孙女!要我说,我就想要个孙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着就喜欢!” 卞逆慈说:“孙女孙子都好,安儿也总算是成家了。他一年年的在外打仗,从不提婚事,我还以为他不想讨老婆了!” “哎呀姐姐你不了解安儿,他不是不想讨老婆,他是要讨就要讨个仙女一般的。你不知道他小时候我带他去看了场戏,他回来就跟我说,娘,我以后要娶就要娶嫦娥那样的!他哪知道什么嫦娥?就看人家扮相好看罢了,结果呢,他后来还真非嫦娥不娶了,也亏楼家的孩子真跟仙人一般......” 秦镇邪不说话,只看着他们聊。几十年过去了,所有人都老了,有了孩子,有了孙子,谈起话会抱怨天寒腿疼,天热胃燥,有时也听不清别人的话了,大笑起来,会露出缺了一两颗牙齿的牙床,眼下的皱纹能跟嘴角旁的接上。 秦镇邪转着杯子,开心之余,难免落寞与凄凉。他的时间还很长,可他这群兄弟、这群朋友、这群家人般的人的生命,却渐渐地快走到尽头了。忽然,他察觉孟琅捏了下他手,秦镇邪没转头,紧握着那手,低声道:“阿琅,你第一次下山,看到所有人都不在了,一切都物是人非,是什么心情呢?” “嗯......我那时很伤心,也很茫然,还有愤怒。不仅仅是人不在了,连我住过的屋子、街道还有战斗过的地方,全都不在了。“孟琅轻声道,“那时候真难过啊,难过得恨不得大哭一场,可是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只是非常痛苦,就那么痛苦地一遍遍在那些地方徘徊着,拼命回想它们以前的样子。” 秦镇邪一愣,心疼道:“那你是怎么办的?” “能怎么办?就那么一天天捱着,慢慢地,想起从前的事就没有那么痛了。”孟琅望着卞三秋几人,说,“这群人都是很好的人,你能遇到他们,真是幸运。要不趁着他们都还在,请人给你们画一幅画吧?” 秦镇邪眼睛一亮,说:“这主意好!” 他立刻拉了卞三秋一下,说:“卞兄,趁我们都在余桐,挑个时间,请人给我们画幅像吧!”卞三秋一愣,喜道:“你怎不早说?我们几人聚少离多,早就该画幅像了!我马上差人去找画师,到时候,大家都打扮好了来!哎哎,君稚,你听见没?秦弟说要画像!你这行头可不行!明天你跟我下山,好好置办置办——” “画像!”君稚哈哈笑道,“老秦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这事?忒狡猾了!我现在都快六十了!” 卞三秋乐道:“六十正好,到时候,人家看画像,估计都以为咱俩是他爷爷呢!” “哎,这倒不错。但画个什么像呢?难道大家一排坐着?那样也太无趣了!” “要不就像今天一样如何?”玉香笑吟吟道,“大家就跟今天一样,吃吃喝喝,开开心心的,画师就在旁边画,想必画出来的肯定不错。” “这有意思!”君稚拍桌道,“就这么办!喝酒喝酒,喝酒!” 大家伙一齐举杯,六只杯子碰在一块,叮当一声,便成了下一次宴会的序幕。 这一次,大家可都是好好打扮来了。君稚花了老大劲把那油毡似的头发梳顺了,戴了顶神气的纱帽。卞三秋穿了身蓝色缠枝牡丹纹罗交领袍。卞逆慈梳了高髻,戴了首饰。玉香穿的比卞逆慈稍素一些,但也极雍容华贵。秦镇邪一改穿黑,竟穿了件榴花红的袍子,孟琅穿的是蟹壳青长衫,他俩戴了一样的碧玺串子,可谁都没有注意到。 宴会的地方就选在小月山,前有流水,后有高山,四周是修竹茂林,景色极幽美。玉香差人摆上小几、香炉、画屏、琴,又将食盒的饭食一一拿出,大家都倒上酒,在各自位置坐好,才请画师过来。 画师一来,只见锦绣黼黻,交相辉映,只闻檀香清幽,酒香醇厚,只听琴声悠扬,风声潇潇,再看座上老少男女,个个气度不凡,神采超然,他不禁叫道:“怕是众神仙来了!” 画师当即铺开帛布,运笔如飞。众人自喝酒,自谈笑,并不在意他。待到酒食吃尽,琴声弹厌,天色也铺上了一层深得发亮的蓝。众人纷纷起座,来看画师的画。大家看了都说好,卞三秋仍觉不尽兴,说:“这画这样好,咱们每人在上头题一句,凑成一首诗,如何?” 第535章 “这主意好!”卞逆慈笑道,“我先开个头:小月山中喜相逢。” “我来接。”卞三秋轻松道,“曲水河边论三衡。” “啊,这可是为难我了!”君稚眉头紧皱,仔细想了一阵,叫道,“有了,有了,竹啸常有琴声随——这句还不赖吧?” “不赖不赖。”玉香笑着接道,“谈兴每催笑泪生。” 卞逆慈点头道:“这句传神,可现在只对了二联,还差两联。不知孟道长和镇邪能否一人对出一联?” 孟琅说:“我有一联,只是对得不巧,还望各位不要嫌弃。忽然灯照人影暖,方觉月上残羹冷。” 众人一齐看向秦镇邪,后者笑道:“最后一联是我的了!这一联我早就想好了,那便是:今年今日应不朽,此情此景当永恒!”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齐声说好。卞三秋说:“诗是有了,可还没有诗名。大家觉得起个什么名字好?” 君稚道:“今天是四月十二,大家在山中聚会,十分尽兴,不如就叫四月十二宴饮乐,怎么样?” 玉香道:“既然这样,不妨把地名也加上,叫四月十二小月山宴饮有感。” 秦镇邪道:“就题这个名,清楚明白,最是合适。” “卞兄字最好,让他来写!”君稚嚷嚷着,把卞三秋推上前,卞三秋却说:“我写题名可以,但对的诗,大家还是各写各的如何?” 卞逆慈颔首道:“这倒有趣,只是守真少不得要出丑了。” “早知有今日,我小时候就多练字了!”君稚开怀笑道。众人一一写了诗,又在各自画像旁题名,收起画,三三两两朝卞家山庄走去,一路走着,秦镇邪兄弟几个又唱起歌来。高高低低地唱着,应和着,在深蓝的夜空下,在闪烁的群星间,久久地回荡着。 “后来呢?”说书人追问,“后来呢?他们可有再见过?” 天已经黑了。老头和说书人坐在酒肆外的两条板凳上,老头手里拿着根绳子,绳子另一端拴着个两三岁的娃娃,正坐在老头脚边玩泥巴揪草根,对他讲述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毫不关心。老头说:“后来,后来自然是再见过了,一直见到卞老夫人谢世、玉香夫人谢世、卞三秋也谢世后,小月山上才冷清下来。哎呦,连三秋走了也有几年了啊。” 说书人听他口吻,仿佛与卞家人很熟悉似的,便问:“老爷子,难道你认识卞家人?” “认识。卞老爷去世时,我还给他奔过丧啊。” 说书人稀奇道:“您居然真认识卞家人!那么,您难道也认识景懿君和那鬼婴?” “认识。”老头坦然道。 “那您到底是谁?” 老头却嘿嘿一笑,不再回答。这时,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出现在田垄上,远远地喊道:“太爷爷,天这黑了,咋还不回来吃饭?爹他们都等你咧——” 老头撑着膝盖,悠悠起身,说书人急道:“老先生,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还没告诉我这些故事是真是假?宏元仙君真是鬼?那鬼婴真是凶名赫赫的当路君?还跟景懿君是一对?我行走南北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过这样离奇的故事!您该没有诓我吧?” “诓?”老头乐道,“我不是说了,我知道的,惊世骇俗,荒唐离奇,就算告诉别人,也没人敢信,既然这样,不妨告诉你这个说书的,让你编个话本,至于是真是假——嘿嘿,就让听故事的人去猜吧!” “太爷爷,别扯白啦!”那少年急急跑到老头面前,一手抱起那小孩,一手牵着老头,催道,“快走啦,我都快饿成人干了!大叔,你别缠我爷爷讲话了,他不回去,我们一家人都动不了筷子咧!” 老头笑呵呵道:“太爷爷忘记时辰啦,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一老一少,就这样消失在田垄上,消失在苍茫暮色中。说书人愣愣坐在原地,突然,他起身,跟了上去。他想知道那老头住哪,日后好向他探听更多消息,不料跟了一截,却突然瞧见麦地冒出个红衣女子。 说书人登时站住,脚底冒汗,心窝发寒,他一眨眼,那女子就出了麦田,再一眨眼,她就上了田垄,又一眨眼,她就跟在离老头只有一丈远的地方了!可那老头和少年恍然不觉,压根没发现身后跟着那大个人。说书人呆站在那,眼见着老头跟女子都消失了,脚底才慢慢暖起来。他赶紧跑过去,可已认不清前头的路了。 第二天,他就听说,村东的老头死了。说书人一愣,心想昨晚见到的那红衣女果然是鬼,那老头搬弄鬼神之事,污蔑宏元仙君和景懿君,看来是遭了报应。 说书人心下慨然,收拾东西,打算去村东看看,走了老远,果然瞧见一家支白棚的人家。他走进去,给老人家吊唁,却听见村人对一个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妇道:“君奶奶,你莫太伤心了,你爹走时是笑着咧,是喜丧啊,喜丧!” 说书人一愣,抬眼细瞧灵牌,只见上头写着:显考讳君公讳稚府君之灵位。 说书人呆住了,盯着那灵位,忽觉头皮发麻。 君稚,君稚......那老头讲的故事里,正好有个人叫君稚啊! 第296章 远去 许多年后,归村村口的饭庄出现了个褐衣老头。这老头最爱在饭庄请人喝茶,归村地处山南山北交界处,往来旅客颇多,这老头就一天到晚泡在这茶馆里,听那些旅人讲故事,他自己也讲故事,且讲得往往不输那些旅人。饭庄的老板常打趣他:“阿公你说了一辈子书,老来还要说书啊!” 第536章 “故事么,百听不厌!”老阿公总这样笑着,但他听来听去,心里总憋得慌。他听了这么多故事,可没有一个能胜过他在栎陵听到的那个。他多想把那故事讲出来,可那故事实在惊世骇俗,又牵涉前朝秘辛,卫朝先祖,他要真敢随便乱讲,怕是要掉了脑袋。老阿公心中憋闷,嘴里的茶越喝越没味,便掏出口袋里的铜板数着,要买酒。 这当口,两个行客进了饭庄,叫了酒肉。这二人,一人穿黑衣,生的高大,样貌俊美,一人穿青衫,貌似冠玉,却满头白发。老头看见他们,忽然一愣,猛地起身,冲到二人前头,激动道:“二位是哪里人?” 那两人奇怪地瞧了他一眼。青衫人笑道:“我是徐州人,他是鹤州人,阿伯找我们有什么事?” 徐州!鹤州!老阿公无比激动,压低嗓门,问:“二位可认识栎陵君老头?” 两人相视一眼,齐齐盯住他,问:“阿公为何这样问?” 老阿公说:“我从他那听来个故事,兴许二位知道。不知二位贵姓?” “阿公。”那青衫人笑吟吟道,“你同我们去外头吃饭,慢慢讲吧。” 三人便在外头棚子里坐了。老阿公将在栎陵说书,反被君稚说了一通书的故事合盘托出,末了感慨道:“我说了一辈子书,从未听过这等离奇的故事。虽然离奇,可这故事实在有趣,我舍不得忘掉,又没地可说,真真憋死了!如今遇到你二位,我才敢说。二位怕就是那秦、孟二人吧。哎呦呦,我说了一辈子书,没想到还能见到话本里的真人!” 青衫人笑道:“老阿公,那君老爷子跟你讲的这般仔细?” 老阿公朗声道:“他说得哪有我仔细!我么,说了一辈子书,落下个添油加醋的毛病,要是哪里编排的过分,得罪了二位,我先请罪了!但二位神仙中人,想必不会跟我一个老头计较吧?” 青衫人说:“老阿公,你这故事可有底本?” 老阿公捋了下胡子,摇头道:“没有,没有。这故事要写出来,我全家是死,哪里敢留下底本!” 青衫人又笑了笑,说:“可惜了,我们也想仔细听听那秦、孟二人的故事。” 老阿公一愣,问:“你二人不是秦、孟?” “怎会是呢!”青衫人朗声笑道,“我俩人是去山北做生意的行客,怎么会是仙人?” “可你二人衣着打扮,分明与那故事里相同!” “老阿公莫非没见过少年白头人?我害了病,生下来就是白头,跟那神仙可没关系!” 老阿公急道:“可你二人来自徐州鹤州,正是徐风和仙鹤故土!” “徐州鹤州的人何其多?老阿公以前定也碰到过徐州和鹤州的人,只是您没问,便不知道。而且,您说的那栎陵老人,我们也根本不认识。不过您的故事,的确很有意思,我们走南闯北,还从没听过这样有意思的故事呢!”那青衫人拍了拍那黑衣人,朗声笑道,“他把我们当神仙呢?你高不高兴?” 那人只闷头吃饭,并不回答。青衫人又温声道:“我俩人要真是神仙就好了,那样,我们就不用一步步走去山北了,也不用为每日饭食发愁了。阿公是哪里人?” 老阿公闷闷不乐道:“你二人真非秦、孟?” “阿公看来是真喜欢那故事,想要它成真啊!好,那我姓孟,他姓秦,这样阿公可满意?” 老阿公听出青衫人在调侃,恼怒道:“二位姓贺就姓贺嘛,我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那君家老爷子真是个讲故事的好手,须知故事就是要真假参半,才最好玩。要全是真的,就失了趣味,要全是假的,就没人认真听。老阿公是说书的行家,肯定明白其中关节,却还是被那君家老爷子骗过去了啊!” “可我那时分明看到那女鬼!”老阿公嘀咕道。 青衫人一愣,问:“女鬼?” “是啊,他跟我扯说那红衣女,结果他回家时,真有个红衣女子跟在他身后!第二天,那君家老爷子就死了,难道不是那女鬼觉得他负了她,前来索命?” 黑衣人停了筷子,定定看着老阿公。青衫人也收敛笑容。老阿公不知怎地,心中犯怵,坐在那不敢动。青衫人缓缓笑道:“老阿公不是说那君老爷子是含笑而死吗?要是女鬼来索命,他怎会笑着死呢?” 老阿公一愣,心里糊涂了。青衫人道:“阿公,你说书说痴了,故事便是故事,好听就行,何必非要问出个真假?阿公今天讲的故事,十分有趣,虽然惊世骇俗,但也颇值一录,阿公不如写个底本,藏在某处,留待后人去翻看,兴许,这故事还能流传百世呢?” 老阿公一听,颇为意动。青衫人又问起了其他故事,老阿公谈兴起来,连饭都顾不得吃,酒也顾不得喝,一口气讲了整整七个故事。他讲到第八个时,这两个行客已吃完饭,结了账,这故事结束后,他们便告辞了。老阿公怅然道:“你二位真不是秦、孟?” “真不是!”青衫人摆手笑道,“老阿公,我俩先走了,有缘再见。” 这俩人走出一截,青衫人却哈哈笑起来,对黑衣人道:“阿块,你什么时候跟君稚讲的那些事?我怎么不知道?” 秦镇邪闷闷道:“就是办婚事那会讲的,谁知道他会往外说!” “他定是听到那说书的编排你,心中不平,才把这些事抖出来吓他。”孟琅微微收敛了笑意,说,“殷姑娘最后还是去见他了啊。可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那晚分明我们也在。” 第537章 “她肯定是在我们离开后来的,毕竟我们只陪了君兄一会,就留他去跟家里人交代后事了。” 孟琅感慨道:“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殷姑娘竟然还挂念着君稚,真不知当她发现君稚住在栎陵时是什么心情?” “谁能知道呢?”秦镇邪长叹一声,说,“在穷寿山他一个劲问我殷姑娘老家在哪,我跟他说那地方叫栎陵,已经没了。没想到,他最后还是来到了这,还在这住了下来,而栎陵也重新有了人家,有了村落。君兄用情,真是至深。他既然是笑着走的,想必最后也跟殷姑娘说开了。” 说到这,他有些伤感,道:“君兄走后,人间就真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孟琅叹道:“是啊,去年,照夜兄也羽化了,他神格比你损毁得厉害,寿数也比你短得多。百川上仙隐居了,连我也找不到他在哪。至于阎罗,人间这几十年仗都够他忙上一百年的了。” “你可别去找他。”秦镇邪忙说,“你一找他,他就要你抓鬼。” “我就算想帮他,现在也帮不了啦。”孟琅看看自己的手,那细腻如瓷的手掌已经生了好几个茧,这证明,他在衰老,“你我现在已经与寻常道士无异了,他头疼的那些厉鬼,只能让白兄黑兄去抓了。不过,那几十年的仗也给他送来了新一批鬼差,想来其中定有得力干将。” 秦镇邪抓着他手,说:“我俩成了凡人也好,省得每隔一阵,就要换个地方,免得别人发现我俩不会老。这次给流星子仙君吊唁回来,我们应当不用再离开廣野了。” 孟琅笑道:“是啊,以后我们就能长久在廣野住下了。不过,你不想去鹤城看看吗?照夜兄送给我们的钱足够在鹤城买栋房子了。” 秦镇邪说:“鹤城也好,廣野也好,反正只要跟你在一块,在哪都好。” 孟琅问:“在茅草屋子也好?” 秦镇邪道:“茅草屋子也好!” 孟琅又笑起来,眯起的双眼深深闪着光。他伸手一勾,吻了过去。秦镇邪揽着他腰,轻轻回应着。恰好一阵微醺的夏风卷来,两人的衣袖哗啦啦卷到一起,悠扬的哞哞声伴随叮当声从远处传来,车轮轱辘轱辘地应和。两人同时抬头,说:“有便车可以搭!” 两人牵着手,同时向前赶去。跑过土路拐角,便看见不远处一辆牛车慢悠悠踱着。车上捆着一堆堆金灿灿的麦穗,小山般高。孟琅喊道:“阿伯,搭我俩一下!” 只见一只黝黑的手从那黄灿灿的麦穗山旁伸出,挥了挥,表示同意。两人大步朝前跑去,爬上牛车,躺在柔软的麦穗上。两人扭头相视,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头顶上,天空蓝得那么纯粹,那么好,羽毛似的白云悠闲地在这蔚蓝的天空中飘荡,太阳灿烂地照射着大地,翠绿的山林像淋了水般闪着微光。空气里是麦子成熟的气息,风暖暖的,车悠悠的,心爱的人在身旁,所有一切都很美好。两人握着手,躺在一块,低低笑着。叮当声中,牛车载着他们慢慢走远,走远,走到很远很远、人们都看不见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