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不是断袖》 第1章 《朕,真不是断袖》作者:觅唐【完结】 简介: 【心机深沉权臣攻x万人迷美人帝王受//年上】 登基首日,谢桐在金銮殿中睡了一觉,梦见自己是一本书中的人物。 好消息,他在这本书里认真搞事业,勤政亲民,斩小人除佞臣,终于在结局时千秋一统成就大业。 坏消息,这本书人气太高,读者们给他拉了无数男男cp,每对cp均有凰文豪车千万辆,谢桐本人在各类同人文中被虐来爱去,从来就没有穿上过亵裤的时候。 更坏的消息,他似乎马上就要进入一本融合了多个cp的同人线中,被大吃特吃。 谢桐:! 岂有此理? * 谢桐苏醒后,看着前来请安的丞相、刑部尚书、暗卫首领,想起梦中描写,不禁面色铁青,呵斥道:“都出去!” 座下众人抬头望他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谢桐:…… 生活逐渐朝着梦境预兆的方向而去,谢桐不堪众扰,迫不得已,只能把目光投向宿敌。 ——太傅闻端,是唯一一个没有和他拉郎配成cp的男人。 用“读者们”的话来说,他们两个的互动,在文里没有一丁点cp感。 闻端身为帝师,冷血无情,独揽大权多年,是书中最大的佞臣反派,注定要成为谢桐千古明帝道路上的拦路虎、垫脚石。 为了打破同人文的诅咒,谢桐暗中接近闻端,试图利用其摆脱他人的骚扰。 一段时间后,效果显著,帝王生活像是回到了正轨,一切蒸蒸日上十分美好。 除了……闻端的眼神一日比一日幽深暗沉、耐人寻味。 * ——身负血海深仇十余年,权力巅峰处,唯有那一人是不能得、不敢得。原以为这感情终会被埋入地底,不料一日,闻端却听见那人道: “太傅,朕身边如今全是断袖,唯有你为人正直,可否与朕共商对策,让朕免受断袖之扰?” 闻端:“……圣上此话当真?”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朝堂 师徒 万人迷 剧透 主角视角谢桐互动闻端 其它:帝王受,美人受,腹黑攻,攻宠受,年上 一句话简介:万人迷美人帝王受,腹黑权臣攻 立意:勇于挣脱命运的牢笼 第01章 惊梦 寅时一刻,宫内。 靠着朱红廊柱昏昏欲睡的小太监被人推了推胳膊,揉着眼睛醒来时,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御前掌灯的大宫女,蝉衣。 “蝉衣姐姐。”小太监动了动酸痛的腿,小声问:“怎么了?” 宫女蝉衣蹙着眉,往紧闭着的殿门处瞧了瞧,轻轻道: “我刚刚走过,听闻殿中似有器皿坠地之声,你有没有听到圣上唤你?” “这……”小太监紧张起来,他方才神志不清,哪有注意到殿内有没有人说话,只能含糊道: “也许有吧?好端端的,里头也不会摔东西呀……是圣上起夜,不小心碰到了吗?” 蝉衣扫了他一眼,低声斥道:“等天明了再收拾你。”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见她弯腰从地上提了一盏小巧的花梨宫灯,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闪身进去查看了。 寝殿并不算十分大——当今圣上刚刚即位,大殷境内忧患重重,因此在圣上登基第一日,便下发旨意,要求宫内上下以节俭为主,自己率先搬进了金銮殿旁边面积不大的偏殿起居,没有再单独设寝殿,以示决心。 蝉衣提着小宫灯,熟练绕开殿内的摆设,一路行至龙榻近处,步伐略微一顿。 “圣上。” 蝉衣将灯放在一旁,小心跪下,并问:“您怎么醒了?” 床帐内的人影合衣曲腿坐起,一手支额,清瘦脊背微微弓着,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在四角夜明珠的映照下,隔着床帐看不清面容,只觉露出的一小截手腕如玉似雪,比之夜明珠更为夺人心神。 见榻上的人不说话,蝉衣又小声问:“圣上?” 床帐内终于有了动静,似是“嗯”了一声,沉寂片刻后,终于有微哑的嗓音响起: “替我倒杯冷茶来。” 蝉衣点亮了榻边的两支烛台,又转身去倒了一杯清茶,末了,她想了想,还是加了些暖壶内的水,让这茶不至于太过凉口。 而后,她跪坐在距离榻边三尺处,伸手将茶盏递过去。 帐内的人影又动了动,随手撩开垂落的重重薄纱,接过了蝉衣手里的茶。 递茶时,蝉衣眼尖地看见,那白皙而修长的手上有细细微光一闪而过,似乎连指尖都在不易察觉地发颤。 蝉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圣上的手……都是冷汗。 她下意识想开口问,但忽然想起什么,立即止了话语,只道:“圣上,殿内可要点上安神香?” 谢桐一场大梦归来,心神俱疲,连茶水喝进腹里,也没能立即压下梦里那阵惊惶无措,只想独自静一静,于是疲倦地摆摆手: “不用,别跪在这儿了,出去吧。” 等蝉衣接了茶盏退出去后,谢桐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眼看了看四周,终于真切地感受到——回来了。 从那些荒唐至极、混乱不堪的梦境里,回来了。 昨日是他的登基首日,一天的仪式下来,谢桐感到有些累,于是早早沐浴完毕,到偏殿就寝。 第2章 原以为在陌生的地方,会难以入睡,不想这一觉睡得非常沉,甚至还做了数个梦。 梦里,谢桐瞧见不少穿着奇装异服的人,还有一块块会自发光的长块扁状石头。 石头上竟然还会浮现文字,文字密密麻麻,字形简陋,但更奇特的是,谢桐还看得懂。 他在石头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那些文字记载了谢桐的生平,甚至还未卜先知,写了谢桐登基之后的故事。 谢桐沉在梦里度过了无数个日夜,也逐渐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一个未知的时代,而他,谢桐,是这个时代中被创造出来的一本书中的人物,就和翰林院修编的那些史书一样。 他还找到了这本书的名字,叫《万古帝尊》。 谢桐在这本书中是“主角”,以天下为己任,勤政亲民,扫外敌清内奸,平水患解疫症,揽英才练亲兵,斩了朝廷内阿谀奉承敛财怠政的小人,除了处处与他作对的佞臣,终于在千万字结局时一统东西南北,成就千秋大业。 作为《万古帝尊》的主角,谢桐“人气”很高,有不少读者喜欢他,不仅给他画像,还会自己写所谓的“同人文”。 同人文里,谢桐还是那个谢桐,但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和《万古帝尊》不一样了。 想起那些同人文……谢桐脸色变得更差。 以他二十年来所接受的教导,实在不愿意回忆那些文里面的内容。 文里面……竟然胡乱给他配夫人,甚至还有给他配夫君的,不仅如此,还有些同人文里给他配了很多个夫君,并且、并且—— 他竟然还被写成是屈居人下,被不同的男人轻怜密爱! 更过分的,剥了他帝王的身份,写他被奸人所害,无依无靠地流落民间,而后被某人发现带回去,当了小妾; 抑或是写他堕入秦楼楚馆,每日“含着泪”地接客,客人还是当初朝廷上最为熟悉的臣子。 写作的人,把谢桐和另一个或者另几个男人,称为“cp”。 这些荒唐的同人文里,谢桐要么失去身份依仗被一虐再虐,要么即使与某人结为夫妻,也是整日沉湎于交huan,完全将政事抛之于脑后。 甚至还有当着上朝的群臣们的面,在龙椅前方设珠帘,而后在龙椅上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描写。 被迫看了那么多篇同人文,谢桐发现自己几乎就没有能穿上过亵裤的时候。 他想从这场混乱的梦境中挣扎出来,但无论如何努力,谢桐始终无法清醒,只得继续观看那些没有道德底线的文章。 而梦醒的前一刻,谢桐刚刚发现一篇“人气”也很高的同人文。 他在其中有非常非常多的“cp”,上至朝堂大臣,下至市井脚夫,都能与他产生一段情,都能与他……翻云覆雨,“同享巫山极乐”。 谢桐大怒,决心要揪出这篇文的作者,将他杀头! 没想到还没等他实施行动,梦境中光怪陆离的景象突然扭曲消失,谢桐在榻上睁开眼,发现身上雪白的里衣已然被冷汗浸湿。 谢桐久久坐在寝榻上,思考这场梦的预示。 之所以认为有预示,而非是单纯的噩梦,是因为梦境中所有文章里的人名、地名都是真实存在的,就如丞相简如是,刑部侍郎齐净远等等…… 一想起这两个名字,谢桐条件反射地回忆起同人文里有关这两个人的片段,立即感到十分头疼,不愿再细细思索了。 但不管如何,若是纯粹的噩梦,应该不会如此真实,况且……谢桐心里总不安。 抛去那些离经叛道的描写而言,谢桐真正担心的,却是自己会像同人文里写得那样——沉湎情爱,对朝政不闻不问,依旧留百姓在水深火热和外敌征伐中挣扎,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昏君。 而他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 谢桐在寝床上一直坐到天色微晞,很快有小太监轻叩殿门,提醒他起身洗漱,再有半个时辰,就是他登基后的首日上朝。 谢桐一整夜没怎么睡好,精神比之昨日还要疲累,但还是起了身,由着尚衣太监为他穿上明黄龙袍。 玉冠上十二冕旒垂下,细小的淡青色珠玉遮挡住面容。朝服宽大,却依旧难掩其人风姿独绝,即便是显黑的明黄色,由谢桐穿来仍是如玉镶金,比艳艳日光更为夺目耀眼。 最后腰间的赤红龙章玉带,是由宫女蝉衣亲手为他系上的。 蝉衣捧着玉带款步上前,先是一礼,而后微微向前俯身,纤手将玉带绕过谢桐窄瘦的腰身。 系好带扣的那一刻,蝉衣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谢桐。 这一眼让她意外,今晨是首日上朝,如此盛大的时刻,圣上却像是心事重重,鸦羽般的长睫垂着,眉目间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忧愁。 蝉衣下意识想了想究竟是什么事能让新帝如此心忧,还出声问了句:“圣上,您昨夜是没有休息好么?” 谢桐微摇了摇头,发上的冕珠随着动作晃动。 “无事。”他淡淡道。 蝉衣怔了一下,随即察觉到身周的宫人都在看着她,立即神色一凛,匆匆退后了几步,屏息凝神地立至旁边。 刚刚她一时忘形,竟…… 蝉衣藏在宽袖底下的手悄悄攥紧了,视线在寝殿内扫了一圈,暗道就那么一会儿,应该不至于…… 第3章 服侍谢桐洗漱穿衣完毕后,众人跪送他离殿。 蝉衣在地上跪了片刻,见谢桐离开后,各人陆陆续续起身出了殿,不禁松了口气。 不料还没等她这口气彻底松出去,蝉衣的面前忽然从天而降一个黑影,精准地落至她身前三尺处。 蝉衣惊吓地睁大眼,看着这个一身黑衣、样貌俊秀的年轻男人。 “方才你问了不该问的话。” 年轻男人冷冰冰出声道。 蝉衣原本正要起身,闻言立即再次跪下,低声道:“是蝉衣举止无状,请关首领责罚。” 关蒙不说话,沉默着看她。 蝉衣还是第一次犯这样的错,心里忐忑不安,更不敢贸贸然抬头去看这位年轻暗卫首领的脸色。 关蒙是自圣上十岁时就一直守护在銮驾周围的暗卫,十年过去,即便已经成了暗卫首领,关蒙还是那副沉默寡言、不近人情的样子。 除了圣上,蝉衣甚至没见过他和哪个人说过两句多余的话。 这样静窒的气氛维持了一会儿,蝉衣率先坚持不住,伏地道: “蝉衣罪该万死,愿受任何责罚,请……闻公宽恕蝉衣今日无状。万般罪责由我一人承担,请不要为难蝉衣的家人。” 关蒙淡淡看了她片刻,终于开了口:“昨夜你给圣上的茶里添了点温水。” 蝉衣怔了一下,迟疑着道:“……是。” “起来吧。”关蒙语气依旧是冷冷的:“念在你昨夜举动,今日之事,我会当作没看见。” 蝉衣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神色怔忪。 关蒙却不再理会她,只抛下一句“闻太傅那边,你知道如何应对”,就前行几步,跃上殿内屋梁,消失不见了。 蝉衣逃过一劫,跪坐在地上心绪纷乱。 许久后,她终于能缓缓舒出那一口没能吐出来的气。 * 谢桐被掌事太监指引着到乾坤殿的时候,殿内外已经列队有序站满了乌泱泱的臣子。 今日是新帝首次上朝,朝廷上下包括京城内的九品芝麻小官都进了宫,来进行朝拜。 谢桐暂且撇开昨夜的思绪,几步登上御台,目光平淡地在那张紫檀木龙椅上扫过,随即大袖一挥,转身落座。 “圣上万岁。” 等诸臣行礼平身后,谢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左下方。 “那边为何放置一张空的圈椅?”他微微偏过脸,问旁边的掌事太监。 掌事太监姓罗,今年已经四十有余,鬓染斑白脊背弓起,精神却烁朗,闻言压低了声音和谢桐解释: “回圣上,那是给太傅留的椅子。” 罗太监又道:“闻太傅今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故未能上朝。他已让人带了话来,说下朝之后,在御书房亲自面见圣上,以表谢罪。” 谢桐垂下睫,很轻地笑了一声:“是吗?” “老师身体不适,怎好再劳累他四处走动。” 谢桐重新将视线投向前方,看着底下低头屏息的臣子,冷声说: “劳烦罗公公替朕再传一句话,请太傅今日先回府养病,改日朕得空,再召见他。” “这……”罗太监弓着的脊背更弯,一时心思急转。 “圣上——” 罗太监挨近了些,小声道:“朝臣们递上来的折子,都已经先遣送去御书房了,闻太傅……说他先看一遍,等圣上您过去,他还有要事要与您讨论。” 谢桐搭在龙椅扶手上的五指收紧,嗓音平平地问:“折子是递给天子的,朕是天子,老师怎么可以先看一遍?” 罗太监在御座旁陪着笑,打哈哈道:“圣上息怒,这多少年来都是这样,或许是送折子的宫人没弄清楚……等下朝后,奴才定会好好训一训那些不长眼的东西。” 谢桐闭了闭眼。 “罢了。”他语气平静地开口:“你退下吧,叫大臣们有事上前来禀奏。” 罗太监暗中松一口气,起身退后几步。 上朝第一日,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 谢桐沉默地听着一个接一个的臣子上前来恭祝他登基,间或有人念自己的名字以及做给新帝的诗篇,妄图能在谢桐面前博点好感,还有些人不痛不痒地提两句自己分内的事务,大都是汇报一些日常的记录。 一场早朝下来,谢桐恍觉自己坐拥的是一个太平盛世。 唯一不够和谐的,不过是众臣前排那张空荡荡的圈椅。 谢桐的视线第无数次掠过那张椅子,心想,在自己登基之前,这把太师椅应该是放在龙椅左手边的。 过往七年,闻端平日里就坐在龙椅旁边的位置上,听朝臣们上前禀奏。 先帝昏庸无能,身体也不争气,在谢桐十三岁那年,先帝在后宫召嫔妃侍寝时口吐鲜血,随后一病不起。 先帝缠绵病榻数年间,都是由名义上的太子谢桐监国,实际上则是闻端把持朝政。 监国那么多年,谢桐一次也没有亲自上过朝。 而如今成为天子了,上的这个早朝,也和没有上似乎无任何区别。 “众卿没有其他事要奏了吗?” 谢桐忽然打断一个臣子滔滔不绝的赞美恭贺之词,微微坐直了腰身,懒洋洋道:“如果都是这样的废话,可以不用再说了。” 刚刚还口若悬河的那个臣子尴尬低头,悄悄退下去了。 罗太监等了一会儿,见无人上前,于是对谢桐道:“圣上,既然今日无事,那便可退——” 第4章 “无事?”谢桐蓦地冷笑了一声。 “东南沿海数城水患,京郊西南有不明缘由的疫病兴起,匈奴大军频繁骚扰我朝北境……” 十二冕旒轻轻晃动,珠玉遮挡下,谢桐的目色锐利至极,一一扫过座下神色各异的朝臣。 “如果这也叫无事,那是否大殷亡国之日,众爱卿才肯张开贵口,说一说这些需要解决的问题呢?” * 下朝后,谢桐到后殿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听着罗太监在旁边弓着背,小心道:“圣上,御辇已备好,可以出发去御书房了。” 谢桐让梳头宫女将他的头发高高束起,闻言不以为意地摆手:“不用,朕自己走过去便是。” 罗太监本来要劝,突然又想起刚刚殿上发生的事情,于是十分自动自觉地闭嘴了。 还是保自己的小命为好。 御书房离乾坤殿不算远,步行约一盏茶功夫就到了。 谢桐没让任何人跟着——他习惯独来独往,并不喜欢兴师动众的排场。 在谢桐还是太子时,御书房算是个常来的地方。闻端会在书房里与他讲些帝王纵横之术,偶尔也会提一点朝廷上的政事。 但当时毕竟身份不同,先帝把谢桐和朝政大权托付给闻端,万事以闻端的意见为准,他自然可以坐在御书房里等谢桐过来。 而如今他已登基,闻端再在御书房里等候,就是于礼不合了。 谢桐走上御书房前的台阶,抬手止住了门外小太监的出声传话,略顿了一顿,神色平静地推门而入。 不出他所料,那个男人正坐在书案后,垂着眼,慢慢翻阅着案上成堆的奏折。 谢桐的眸中微起波澜。 当年在接过带着太子监国的重任时,闻端甚至也未及弱冠。 闻端是个奇才,出身白衣,十五岁连中三元,进入朝廷为官,十八岁时成为谢桐的太傅,十九岁先帝病倒,开始掌朝政大权。 闻端中状元那年,谢桐虽然年岁尚小,也还记得当年状元郎游花街时的盛况。 大殷朝从未出过这样年轻的状元,还如此的——面如冠玉,风度翩翩,气度不凡。 “老师。” 谢桐在距离书案前几步站定,看着闻端那深邃而清晰的五官轮廓,并未像往常一样对他行礼,而是道: “朕方才下朝,听闻老师有要事商讨?” 闻端将一本奏折合上,放在手边,随后抬起头。 他长相原本俊朗端正,眉如利剑斜飞入鬓,贵气逼人。 只是掌权多年,那双墨眸愈发寒如深潭,上位者的威压一日胜过一日,看人时常无任何情绪波动,冷冽至极,即使是谢桐,也不太习惯与他长久对视。 但今天不同。 谢桐不躲不闪,直直与闻端撞上了视线。 “老师若是有事,可提前差人过来传话,朕寻个清净的地方接待便是。” 谢桐很轻地吸了一口气,在闻端的注视下,平静说:“如今日这般贸然前来,朕不一定得空能见老师。” 听了他的话,闻端没有什么表情变化,而是用目光细细将谢桐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 “……宫人来报,说你昨夜没有睡好。” 闻端终于开口,却是一句谢桐始料未及的问话: “上朝前有无请太医看过,是寝殿安置不妥,还是饮食照料不当,才致使你夜里难以安眠?” 第02章 对峙 在成为太子之前,谢桐曾是排行第三的皇子。 先帝虽然好色昏庸,然子嗣并不算多,直至驾崩之时,只共有过三个皇子、两个公主。 谢桐就是排行最小的那个皇子,头上有两个皇兄,一位皇姐,大皇兄与他年纪相差二十岁有余。 太子之位空悬多年,不过在谢桐还小时,朝廷上下公认先帝最为属意大皇子,毕竟平日先帝荒废朝政,都是由大皇子协助众臣处理各项政事。 大皇子才能平庸,性格也颇为古板无趣。但谢桐还是几岁的幼童时,记得这位皇兄曾带着他出宫玩过。 只可惜,这江山被先帝糟蹋了数十年,早已满目疮痍,大皇子遇事优柔寡断,在一次致命的决策判断失误后,先帝龙颜大怒,将这个“废物”儿子发配去了西南,封了个安昌王了事。 此后,安昌王只在先帝驾崩时回京过一趟,其他时候都龟缩在他的西南,全然不敢触新掌权的闻端霉头。 至于谢桐那野心勃勃的二皇兄,在谢桐成为太子的当年,就被以叛乱罪斩了头,还是闻端亲自代笔写的朱批。 比谢桐大几岁的皇姐早已择婿,出宫另外建府,常年居住江南; 今年尚只有十六岁的皇妹,则钟情于游山玩水,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人影。 谢桐如今在宫内,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当久了,谢桐万万没有料到,闻端竟然会开口问他昨夜为什么没有睡好。 谢桐:“……” 闻端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谢桐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昨夜那场混乱荒唐的梦境。 梦中的文字里,他有了很多莫名其妙的“cp”,还不停地被cp另一方…… 谢桐垂在袍袖底下的手攥了攥,逼迫自己从愤怒中清醒过来,尽量表现得毫无异样:“无事。” “朝政事多,朕夜半多思而已。”谢桐道:“算不得什么大事。” 第5章 闻端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倒是起身离开了书案后,踱步而出。 “听闻你在朝上训斥了几个办事不力的臣子。” 闻端顿了顿,淡淡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桐觉得闻端肯定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朝上朝下,到处不都是他的眼线? 连自己夜半惊醒也能第一时间得知,谢桐有点想冷笑,那些殿内侍奉的宫女、藏身在暗处的关蒙等侍卫,全都是闻端的眼线吧? 当初还是太子时,谢桐对这一切尚且能忍耐,但如今当了天子,忽然间就不想忍了。 “老师难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谢桐蓦地开口,看也不看闻端的脸,径直往书案走去,草草扫了一眼案上的折子,随手挑了一本来看。 不出所料,上面尽是些阿谀奉承的废话。 递到他谢桐面前来的折子,怎么会有真实的内容? 怕是朝臣们回府后,才将那本真正的“奏折”,派人悄悄递到闻端府里去,等闻端批示吧。 “南边水患严重,今日朝上,工部却瞒而不报,朕治了工部尚书的罪。” 谢桐拎着那本折子,回身狠狠一甩,把金红为底的奏折摔在地上。 御书房的地面铺了狐狸毛制成的软毯,奏折砸在上面,却依旧被摔得四分五裂,有一半甚至直接飞到了闻端脚下,啪地撞上男人垂落的袍角。 因为没有上朝,闻端只着了一件简单的素白圆领袍,外罩黑色大氅,整个人看上去气质冷冽。 谢桐摔的那本奏折,险些将闻端长袍一角砸烂,足见用的力气之大。 “朕在朝上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是否有事要奏,底下却皆是一群只会阿谀奉承的饭桶,就和这递上来的折子一般,全是废话。” 谢桐微微仰起下巴,与较他高了半个头的闻端对视,目光锐利,丝毫不逞让: “太傅打理朝政多年,这些蠢材却满堂都是。闻太傅你说,朕究竟该治谁的罪呢?” 一室寂静。 片刻后,闻端垂了下眼,动作极其缓慢地俯身,将地上那本支离破碎的半本奏折捡了起来,拿在手里。 “是臣之过。”他缓缓开口道:“圣上息怒。” 自从谢桐踏进这间御书房以来,这是第一次听到闻端唤他圣上。 “水患一事,工部尚书刘黔在五日前曾禀过,臣已派治水能臣赶赴东南,不日便可抵达。” 闻端将那半本折子拿在手中,轻轻敲了几敲,不紧不慢陈述: “圣上首日上朝,刘尚书或许以为此事已有解法,不必再向圣上禀报。请圣上看在他连日为水患操劳的份上,免了对他罚俸三月的处置。” 果然,闻端根本就知晓朝上发生了什么。 即使他不在朝上,也有大把的耳目向他传递消息。而现在这句话,是要谢桐收回谕旨,不再处罚他闻端的党羽。 谢桐攥着的拳更紧,语调也更冷:“朕如今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岂有收回成命的道理?” “还是说,太傅认为自己的话比朕更管用?” “臣并无此意。” 闻端没有一点慌乱,依旧是那副万事掌控于心的神态:“只是圣上初登基,根基未稳,便已因如此小事责罚数个臣子,难免招人妄议。” 谢桐咬了咬牙。 他当然知道现在动手操之过急,原本谢桐并不是不够沉稳的人——只因昨夜的那个梦。 梦里,谢桐通过那些文字描写,清晰地看见自己失去权柄之后的景象,他沦为玩物,抛却来之不易的江山,成为一头只知情.爱的淫兽。 登基首日便有如此离奇梦境,谢桐不免认为,这是上天在警醒自己。 他闭了闭眼,明知得罪闻端后果难以预料,却必须寸步不让,否则一日退让,以后就是日日退让,他已经退了这么多年,不能再—— 谢桐开口说:“朕……” 闻端却忽然同时出声:“圣上临朝,刘黔等人确实应该将近日要事再禀报一遍,圣上若是执意要罚,臣等遵旨便是。” “只是圣上亲理政事不久,此时不应在明面上结怨。” 闻端说:“臣方才在案前替圣上拟好了处罚的旨意,圣上若觉得没问题,在末尾处加盖玉玺印,再令人取走就行了。” 谢桐怔了怔,一时间不知他是何意。 闻端的眸子是纯粹的墨黑,一点杂色也没有,更难在其中探寻显露出的情绪。 在谢桐不解地看向他时,闻端低下眼,神情不变,微微对谢桐一礼,而后道:“臣告退。” “圣上若是住寝殿不惯,难以入眠,可回臣的府邸休息。” 临出门前,闻端突然又嗓音淡淡道:“圣上还是太子时的居所,臣给您留着。” 谢桐立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才拒绝道:“朕如今已有寝宫,不劳烦老师了。” 闻端离开后,谢桐踱步到御案后,果然瞧见右手边整整齐齐放着三卷明黄的圣旨卷轴。 一一打开后,谢桐蹙了下眉。 闻端确实已经帮他拟好了旨意,字字句句都和谢桐朝上所言的一致,并没有私自给工部尚书刘黔等人减免处罚。 这是什么意思? 谢桐手指抚着明黄卷轴,感到十分困惑。 闻端的亲笔字如其人,字字铁画银钩,如龙蛇飞动,气势透过纸背扑面而来,非常具有辨识度。 第6章 若是刘黔等人领了这圣旨,自然能得知是闻端亲笔写就…… 思及此,谢桐抚着圣旨的指尖一顿。 那这责罚的旨意,就不仅是自己的意思,甚至也是闻端默许的。 这封圣旨到了工部尚书等人手里,他们就会知道,闻端是同意自己今天早上当众下的旨意的。 这样的话,刘黔等人即便有怨,也不敢再寻由头发作。 谢桐轻轻舒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拧起眉心。 闻端早就知道自己会坚持己见,又何必在刚刚说那么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谢桐捏着圣旨,十分恼怒地心想,或许是看自己新帝登基,春风得意,故意过来给人添点不痛快…… 下一刻,御书房外,罗太监尖着嗓子传话:“圣上,简相、林将军求见。” * 闻端坐着轿回府。 朝廷上下,只有闻端有乘轿出入宫内外的权利,这是闻端掌权时的老规矩,谢桐登基后,似乎是忘了收回这项特权。 轿夫脚力沉稳,轿辇几乎不见晃动,闻端神色散漫倚在其中,半晌后,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半封被谢桐狠狠砸到他脚下的奏折。 闻端把这半个折子捡了起来,出门时没还回去,谢桐竟也没发现。 折子是个五品官员递的,满纸阿谀奉承,看了实在令人讨厌,也难怪谢桐发那么大火。 闻端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抚过那折子参差不齐的断处,指腹有细细的刺挠感,就和刚刚御书房里那个眸色明亮,咬牙忍耐的人一样,长着满身的刺。 “真是长大了……” 微不可闻轻喃出声,闻端抚摸着那折子的断裂面,暗叹一口气,很无奈地勾了一下唇角:“……还挺凶。” “官爷。”听见轿中闻端唤人,一个暗卫飞身而下,紧贴着轿子的木窗,隔着帘问话:“什么事?” 帘后递出来半封被摔烂的折子,闻端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用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叩了叩折面: “这折子的主人似乎很喜欢写些奉承话,那便让他明日闭门在家,亲笔写出百封哄圣上高兴的折子来,每封用句不能相同,明日戌时,先送到我府上过过目。” 暗卫面不改色地接过折子,低声应道:“是。” * 谢桐坐在御案后看了几本奏折。 闻端早上在这里坐了那么一会儿,许是闲得无聊,还把案上的折子给分了类。 左手边最远处的那堆是没什么实际意义的请安折子,右手边的寥寥数本则是稍微提了点正经事的。 而正前方整理出来的几本,则来自丞相简如是、刑部侍郎齐净远等人。 折子里的内容看似平常,实则细读下来颇有见解,谢桐看完这几封奏折,正好罗太监领着人进来御书房。 “圣上,简相和林将军到了。” 谢桐合上奏折,喝了口热茶,随意道:“坐吧。” 等罗太监出去后,谢桐才打量了一下面前坐着的两个人。 这一瞧不要紧,见到简如是和林戎的脸,谢桐立马又想起那个该死的梦境。 ——梦里的数个同人文里,简如是、林戎等几个人都是他的常驻“cp”,什么文里都能出来露个脸。 简如是作为大殷的右丞相,年纪非常轻,今年不过二十五有余,担任丞相一职也不足两年,平日里负责协理朝政大小琐事,一些小的事情,他甚至可以直接自己下令处理。 而左丞相的位置空悬,谢桐一直觉得,那是闻端留给自己的位子。 “还未贺过圣上登基之喜,今日补上,请圣上不要怪罪。” 简如是开了口,他有一双温柔含情的柳叶眸,说话时嗓音温和,听起来令人如沐春风。 朝廷上下对简如是这个右相的评价都不错。 谢桐以前也觉得简如是待人处事都很好,但今日听见他开口说话,看见那双望过来的眼眸,谢桐就控制不住地回忆起那些cp文的描写。 “简如是床上床下有着两幅面孔……” “简相对新帝早心生情意,苦苦压抑多年后,那浓郁的情感甚至悄然发生了变质……” “简如是喜欢亲吻谢桐的眼泪,他疯狂地迷恋着那个人的一切……” 见谢桐坐在书案后一动不动,简如是蹙了下眉,神色有几分困惑,再次出声:“圣上?” 谢桐:“………………” “圣上可是身体不适?”简如是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关切地问:“臣见您脸色不佳,是否需要请太医过来?” “……不用。”谢桐咳了一声,垂下眼道:“朕无事,你坐着吧……别走过来了。” 简如是的动作一顿,轻颔首道:“臣遵旨。” 谢桐有些僵硬地坐在椅子里,把视线集中在面前的折子封面上,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不紧绷: “你们两个的心意朕知晓了,还有没有什么事?” 简如是缓缓道:“是有一事,方才朝上……圣上问的那几句话,臣等没有出面回答,是臣的不是,特来御书房和圣上请罪。” 谢桐眉心轻轻一动,瞥了他一眼:“此话何意?” “不要再和朕打哑谜。”谢桐冷冷说:“朕最不喜这一套,简相你知道的。” 简如是笑了一笑。 他笑起来非常温柔好看,眉眼弯弯似月牙,谢桐见了却心内一悚,忙低头继续盯着折本看。 第7章 “圣上……很多话不便在朝上说,只能寻到机会再与您细谈。若圣上有什么不解之处,可以召我前来解惑。圣上既已登基,臣便是圣上的臣子,始终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谢桐听了这一番话,心内清明。 闻端掌权多年,现今朝廷内外多是闻端的人,简如是的确不方便在朝上公然支持他。 如此看来,闻端手底下的朝廷也并非铁板一块。 谢桐慢慢寻思着,开口道:“简相的话朕明白,只是此处人多眼杂,待得空再与简相细谈。” 简如是颔首称是。 两人又聊了几句闲话,谢桐忽然注意到御书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谢桐忍不住抬眼看坐在更远处的男人:“林将军今日前来是?” 林戎穿着武将官袍,暗青色的服饰愈发衬得他面色冷硬如铁,坐在那里不动时,比任何人都更像一尊煞神。 听到谢桐问话,林戎短暂地抬起头,与谢桐对视了片刻,面无表情道:“臣来向圣上表忠心。” 谢桐:“……” 虽然对林戎的惜字如金早已习惯,但一想起林戎也曾被写入同人文成为他的“cp”,谢桐就浑身不自在。 林戎这样一心征战沙场,不足三十就已经官拜镇威大将军,洁身自好从未有过任何谣言的人,怎么会喜欢男人? 那些胡乱编造文字、污人清白的写作者,真该被押去杀头。 “林将军好不容易回京城一趟,听说过几天就要回北境了?” 谢桐想着自己已经是天子,除了关心朝政,还得抽空关心一下臣子,于是随意挑了个话题,对林戎道。 林戎:“是,三日后走。” 谢桐点点头,又试探性地问:“林将军年纪也不小了吧?先前回京城,父皇在病中没能考虑到将军的终身大事。如今朕登基,将军若是有意中人,也可以提出来让朕赐婚。” “边关寒苦,”谢桐道:“将军独身一人,总是难以顾全自己。” “……”林戎说:“臣无意此事。” 谢桐总觉得他这话和梦里的某本同人文有相似之处,脸上的笑容微微敛起,咳了一声,继续劝道: “朕知将军心系边境百姓,但儿女姻缘毕竟也是大事。将军如果目前没有喜欢的,朕也可以命人将各名家淑女的画册送上来,将军若有中意的,可以相约着见一见……” 林戎闭嘴不说话了,一副欲言又止最后皱眉的模样,良久后,还是放弃了说话,只直直盯着谢桐看。 谢桐:“……?” 林戎征战沙场十年有余,身上沉淀了浓重的杀戮血腥之气,这样牢牢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让人恍觉自己已经成为他刀下的猎物。 谢桐被林戎盯着看久了,也不适起来,反问:“将军看着朕作甚?” 林戎终于移开目光,淡淡道:“不劳圣上费心,臣的婚事,臣自己会处理。” 朝廷上下,敢这样和皇帝说话的,估计也就林戎一个。 谢桐却没在意他的语气冒犯,还对刚才林戎那直勾勾的视线感到万分不适。 下一刻,谢桐偏了下脸,竟然发现丞相简如是也在看着他,黑眸平静,含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谢桐的头痛了起来,忍不住开口:“如果无事的话,两位爱卿请出去吧。” 再待下去,谢桐都要怀疑自己依旧待在梦里,才会在简如是和林戎脸上看见那么……令人遐想的神情。 让两人离开后,谢桐长叹一口气,把自己那点多余的思虑撇开,食指中指曲起,在书案上敲了三下。 听见谢桐的讯号,暗卫关蒙飞身而下,半跪在地上行礼:“圣上。” 谢桐揉揉眉心,语气疲倦道:“你刚刚听见了什么?” 关蒙沉默片刻,如实陈述:“圣上与简相、林将军两人交谈。” 谢桐放下揉眉心的手,垂眸看着一身黑衣的青年,语气淡淡:“今日朕与简相和林将军的谈话,你不能转述给闻端。” 关蒙没有答话。 “朕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 谢桐的嗓音变冷:“朕是在命令你。如果你做不到,朕迟早会换了你这个暗卫首领,让一个会听朕话的人来当。” 关蒙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平平道:“简相、林将军进了御书房,此事多人目睹,无法隐瞒。” 谢桐摸着桌上的茶杯,漫不经心说:“那还不简单?就说朕与他二人聊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想给林将军赐婚不成就行了。” 关蒙依旧固执地低着头。 “——关首领。” 谢桐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手一抬,就甩袖将桌上那白瓷茶盏扫了出去,直直砸到了地面上,碧绿的茶水迸了出来。 “你曾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亲人。”谢桐狠下心,硬声道:“但如今,朕看你这副样子,真是无比寒心。” 关蒙原本没什么反应,听见最后几个字,却霍然抬起头,死死盯住谢桐的脸。 “滚出去。” 谢桐居高临下地站在御案后,开口命令。 关蒙却不走,还是盯着他。 谢桐这下是真实恼了,暗骂几声,今日这一个个的,全都用这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盯着他看做什么??? 难不成是真的没从梦里醒来吗?! 第03章 荒唐 谢桐十岁那年,关蒙被送到他身边,作为一个普通的暗卫。 第8章 皇室中人对于安全的考量总是很多,先帝不仅有明面上的御林军,还有训练有素的三支暗卫,轮番守护,密不透风得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而谢桐身为皇子,本来早该有自己的暗卫,只是他母妃早死,家族又势小,常被先帝忽视,还是被当年的礼部侍郎闻端提醒,才派了一个暗卫给谢桐。 关蒙与谢桐同岁,小小年纪便已经沉稳过人,武艺也早早展露出色的天赋,当年关蒙到来,谢桐还是很高兴的。 原因无他,有一个亲近的同龄人可以一起玩耍,就对十岁的谢桐来说弥足珍贵了。 只是关蒙性格沉闷,还有点呆头呆脑的,除了练武对其他玩乐活动一窍不通,谢桐想玩,还得先教他。 “我是暗卫。” 彼时只有十岁的关蒙固执道:“我应该藏身在暗处,才能保护你的安全。” “我不需要保护。”谢桐抓着他的手,不让人走:“宫外都不知道有我这个皇子,能有什么人来刺杀我?” 谢桐这大话放得太早,关蒙来到他身边不过几个月,两人就遭遇了第一次刺杀。 那一天谢桐正拉着关蒙在一处假山里玩老鼠钻洞的游戏,轮到关蒙闭着眼抓他,谢桐蹭蹭爬到假山最顶上,还没往下看两眼,就突然感到屁股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十岁的谢桐从数米高的假山顶上摔了下来,角度偏了一些,没掉进旁边深不可测的池塘里,而是头朝下摔在了地上,磕破了额角。 满脸是血的谢桐被关蒙背着送回殿里,吓坏了服侍的宫女太监。 当晚,谢桐坐在榻上,听着关蒙跪在殿外挨板子的声音,无声无息地掉眼泪。 他最后还是给关蒙报了仇。 谢桐去求先帝身边的近身太监罗公公,让他把当天在那个花园附近巡值的侍卫和太监名册给自己看。 又根据踹自己那一脚的力度、高度,推测出刺客身高应在五尺上下,下盘扎实,大概率是个侍卫。 并且在摔落之前,谢桐挣扎着往后挠了一把,扯下来刺客的衣袍一角。 谢桐拿着那块深蓝色的普通布料,又去了尚衣局,请绣娘们根据上面织就的针法、布料的新旧,找出是哪一批次哪一位绣娘的作品,并看了那批衣布送往各宫的记录。 紧接着,谢桐又央求罗公公,让他对先帝说,花园内肯定留下了刺客的鞋印。 宫内派发的鞋子底部均有尺码、批次、所属宫殿等字样,若是印在了泥上,再结合先前的巡值名册、衣袍布料等信息,基本可以确定刺客的身份了。 罗公公却不肯:“三殿下,那花园里杂草丛生,就算是留下脚印,也万万不可能看清楚鞋底的字样。” “不需要看清楚。”谢桐拽着罗太监的衣角不让他走,哀求道:“公公,你只要让父皇吩咐下去,遣人有空过去花园找就行了。” 罗公公稀奇地看了他几眼,若有所思,点点头:“行,那奴才依殿下所言,在圣上面前提上几句便是。” 得到罗太监的应允后,谢桐回到自己居住的宫殿,带着伤势初愈的关蒙,蹲守在那日的花园里,蹲了整整两日。 困了就轮番入睡,渴了就喝点随身携带的水,饿了吃点殿内拿来的点心。 谢桐耐心守了两天,终于在第二天深夜,等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不出所料,刺客果然会回来花园里,抹除他留下的“会暴露身份的”脚印。 谢桐让关蒙上去喷那人辣椒水,同时大喊大叫,把附近的侍卫们都引了过来,将刺客抓获。 抓到人后,谢桐拿出巡值名单等物证,与这人进行比对,果然确认无误。 刺客供认不讳,很快被带出去砍了头。 只是谢桐年纪尚小,没能从刺客嘴里问出主谋,那人一口咬定自己妒恨皇室,所以随意挑了个最好拿捏的谢桐下手。 最后这仇彻底得报,还是因为有闻端的帮助。 谢桐十二岁那年,闻端成为了他的老师。 数年后,在闻端的提点下,谢桐才顺着多年前的线索,挖出那日刺客的真正主谋。 二皇子。 谢桐的皇兄。 “朕与你相知相识多年……” 见关蒙跪在地上,薄唇抿得发白,谢桐不由得又想起过往十年间的陪伴,心内一软,语气还是柔和了下来: “曾经闻太傅把持朝政,你万事都向他报备是自然,但如今朕已经是天子,你如果还把自己当成朕的暗卫,就不应该背主忘义。” “朕——”谢桐顿了顿,又继续道:“想当明君。” “不想当一个被人操控的傀儡。” 他垂下眼,看着关蒙,慢慢开口:“你能懂吗?” 关蒙长跪许久,终于俯身叩首,低声说:“关蒙是圣上的暗卫,自当遵循圣上的旨意。” * 在御书房处理了一会儿政事后,谢桐饮了口茶,对侍立在旁的罗太监道:“备轿,去钦天监。” 钦天监主理观测天象,推算节气,而谢桐这一趟,主要是想请监正解一解自己昨夜的梦。 在出门之前,又有一位太医提着药箱赶到,说是应闻太傅之命前来,为谢桐把脉。 “听闻圣上夜里难眠,臣特来给圣上瞧一瞧脉象。”老太医道。 谢桐脚步一顿。 自己明明和闻端说了没什么事,他还叫个太医过来做什么? 第9章 不过看一看倒也无妨,谢桐于是伸出手,让太医把脉。 老太医细细把了一通,得出结论:“圣上圣体无碍,只是有些邪火内炽,迫血妄行之象,臣开点清热败火的方子,圣上服用过后,应会舒适一些。” 说完了这番话,老太医抬起头,慢吞吞道:“还有……圣上年轻气盛,后宫又空置着,也该是时候添几位娘娘,如此才更得阴阳调和,不至于邪火内郁,伤身呐。” “……” 谢桐的脸色很有些复杂。 “朕知道了。”他挥了挥手,示意这位老太医下去:“回去开点方子过来吧。” 打发了老太医,谢桐乘轿半柱香功夫,到了钦天监。 钦天监的观星台坐落在皇宫东北角,非皇族不能靠近,而监正今年六十有余,侍奉过三朝帝王,资历深厚。 “不必多礼。” 谢桐免了监正的跪拜大礼,走到殿中的观星盘旁坐下,并道:“张国师请坐。” 为表尊敬,各代帝王都会尊称监正一声国师。而上一次来钦天监,见到张监正的时候,谢桐还只有十岁出头。 那年境内灾害不断,先帝只得设坛焚香祈福,还携所有子女来了钦天监,请当年的张监正夜观天象,预测一下这一次的劫难什么时候过去。 谢桐依稀记得,张监正那时语焉不详,只说:“时机未到,贵人未至,且需耐心等待。” 临走前,谢桐依礼拜别国师,还被张监正伸手摸了摸头,对他道:“殿下,保重身体。” 而十年后再见,张监正已经鬓染斑白,精神大不如从前,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有神,对谢桐温和地笑了笑:“臣先贺过圣上登基之喜。” 两人客套一番,谢桐才状似无意般提起自己这趟来的目的:“张国师,朕今日前来,是昨夜有一梦想请国师解疑。” 张监正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滴水不漏回道:“臣于解梦一道也并不精通,但既然是圣上要求,臣自当尽力一试。” “请问圣上,这梦,是什么梦呢?” 谢桐顿了顿,才斟酌着说:“朕昨夜入睡,梦见此身进了一怪境。” “怪境中能见到无数奇装异服之人,手捧书卷,书卷上有字迹浮现,皆是与我朝有关之大事。” 谢桐将那过于离奇的梦境稍微润色了一下,用比较能令人理解的言语表达出来。 至于《万古帝尊》这本书,以及这个世界其实是书中世界一事,谢桐出于某种直觉,并不想告诉给太多人知道。 张监正听了谢桐的描述,沉思半晌,问:“那圣上,是否有在那书卷上,瞧见与您熟知之人相关的记录呢?” 谢桐心内一惊。 他原本不想提那些……荒唐的文字,但张监正不愧是三朝国师,问题直击要害,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谢桐垂下睫,慢慢道:“有……朕梦见书卷上记着不少熟悉之人的姓名,以及那人之后数十年的所作所为,但——” “朕其实觉得,那些记载过于荒唐,并不似正常人能为。” 谢桐咳了一声,又说:“况且,不同书卷上的记载各有不同,朕实在不知,哪些是真,哪些又是假。” 张监正摸着胡子:“圣上慧根未泯,这是常言道的‘预知梦’,圣上所梦之奇境中的书卷,乃是预兆着我大殷朝未来走向的上天指引。” 谢桐回忆起那些不可言说的榻上十八禁姿势描写:“……” 那种东西,也能叫上天指引吗??? 张监正:“至于梦到熟悉之人的所作所为不同,是因未来变数颇多,圣上尚且刚刚登基,气运未定,所以还没能有十分准确的预知。” 谢桐欲言又止。 他其实想告诉张监正,除了《万古帝尊》这本书,其他写他谢桐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和其他男人、女人、甚至兽人……的感情描述,没有半点用处,还令他十分糟心。 “圣上所言的书卷,其实都对应着一个殷朝的未来、圣上的未来。”张监正忽然说。 谢桐一怔,抬起眼,正好与张监正清亮的眼睛对视上。 “圣上,”张监正沉下嗓音,一字一句缓缓道,“您早有帝王之相,如今更有上天的指示,圣上今后的每一步决定,都将牵引着众人走向一个未知的大殷。” 谢桐搁在膝盖上的手指攥起,见张监正突然起身,掀袍跪在地上,对他行了大礼。 “圣上,大殷如今内忧外患不断,实非清平盛世。臣恳请圣上以民为首,事事再三思虑,缓下决策,望圣上在位之日,能令我大殷河清海晏,开万世之太平。” “如此,才能不负难得的天示预警。” * 从钦天监出来后,谢桐挥退了轿辇,一边沉思,一边缓慢踱步往回走。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身边不远不近跟着的罗太监才忍不住开口,问道: “圣上,您现在是打算去哪里?奴才也好吩咐那边先行打理干净,免得有什么闲杂人等,扰了圣上的耳目。” 谢桐回过神来,一抬眼,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宫门附近。 谢桐:“……” 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再是太子了,不需要再回闻端府上了。 谢桐在皇宫外有东宫,但他并没有在东宫住过。 自谢桐十三岁监国、闻端把持朝政后,他便一直居住在闻端的府里。 第10章 这条出宫之路,谢桐曾走过千百遍——每当在御书房听完闻端的教导,或是来宫内处理完什么事后,谢桐就是步行这条路出宫,再乘马车回去闻端府上的。 “圣上?”罗太监小心翼翼地弓着背,再次出声。 谢桐望着远处那宏伟的朱红色宫门,以及门下成队的披甲戴胄的守卫,无意间想起今日闻端说的话来。 在书房里,闻端说:“圣上还是太子时的居所,臣给您留着。” “圣上若是住寝殿不惯,难以入眠,可回臣的府邸休息。”他还这样道。 谢桐垂着眼,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里的竹简。 竹简是张监正送的,上面记载了有关“预知梦”的一些古籍说法,是从钦天监的藏书阁里取出来的。 张监正将此卷送予谢桐,叮嘱他有空时可自行参悟,破解更多梦中的预示。 “圣上,”罗太监见谢桐迟迟不开口,又低声道:“早朝后,您还没有用过膳,还是先回寝殿歇息用膳吧?” 谢桐听见他的话,却挑了一下眉,说:“不用。” “给朕备一辆马车。”谢桐将竹卷轻轻敲着手心,看似十分随意地吩咐:“朕要去一趟闻太傅府上。” “这……”罗太监显然愣了:“圣上,不先用早膳吗?” “朕去闻府用膳,有何不可?”谢桐把竹简收起,坦然自若道:“朕还是太子时,有不少常用的物什还放在闻府,如今正好一并搬回宫里。” 罗太监无法,只能吩咐去准备马车,并叫人快马加鞭去闻端府上传信。 等半个时辰后,谢桐乘着马车慢悠悠到了闻府门口,下马车时,就见到那熟悉的人影立在门前,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看着他。 “臣,恭迎圣上。”闻端微微一礼,道。 闻端并未行跪拜大礼,谢桐也不在意。 闻端是帝师,如今更是朝中一手遮天的掌权人物,他谢桐要削闻端的权,靠的是耐心和巧智,不必在行礼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上计较。 进了府,闻端先领着谢桐到了前厅。 “听闻圣上还未用早膳,臣让小厨房准备了些江南早点,不知可合圣上口味?” “……”谢桐往那桌上瞥了眼,又收回目光,与闻端对视了一瞬。 闻端俊美的面容上,带着很浅的笑意,旁人几乎难以察觉。 但谢桐与他相处多年,早已熟悉面前男人的喜怒——闻端心情好时,眼皮略微低垂,漆黑墨眸里的光芒很温和,唇角虽然没什么明显的弧度,但神情专注,会长久地望着一个人看。 从前很多次,谢桐将闻端布置的课业完成得很好时,便会收获这样的注视。 “……朕在老师府上借住多年,小厨房自然明白朕的口味,老师有心了。”谢桐别开视线,语气淡淡道。 闻端点点头,说:“圣上喜欢就好。” 屏退了旁人,谢桐在前厅落座用膳。 江南早点软糯香甜,很合谢桐的胃口。话又说回来,其实十几岁刚到闻端府上时,闻府的菜色还没有这样契合谢桐的口味。 后来不知怎么的,换了数个厨子,终于有几个厨子愿意在府上长驻,拿手菜还恰好是谢桐最为喜欢的。 这些天谢桐忙于登基事务,都住在宫里,宫里的饭菜虽然琳琅满目,但谢桐每每吃饱后,总觉得哪里少了点什么。 在碗筷相碰的细微响动间,陪坐在一旁的闻端终于再次开了口,问道:“圣上特意来臣府上,是有什么要事吗?” 毕竟今日下朝后才刚刚见过面,如果没有事,谢桐应该不会主动来这一趟。 “要事是没有。” 谢桐吃了个七分饱,筷子慢了下来,一边随意说: “朕方才从钦天监出来,收益良多,想与老师探讨一下‘预知梦’而已,顺带拿些朕之前留在这里的常用物件。” 听见前半句话时,闻端尚且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但当谢桐说到要带走一些东西,闻端神色略感意外,顿了顿才出声: “宫内陈设一应俱全,圣上何必……将臣府上那些用旧的物件带回去?偶尔圣上若是夜间因故留宿,也好暂住一会儿。” 谢桐觉得这话说的有那么点道理,这趟本来也不是主要过来拿东西的,于是无甚所谓道: “那留些床褥在此处便可,朕待会过去看一看,要带走的就今日带走。” 闻端垂了下眸,嗓音平静:“……臣遵旨。” 谢桐用完了早膳,让人将碗碟撤走,才把竹简拿出来摆在桌上,伸手给闻端推了过去,正色道: “这是钦天监内记载的‘预知梦’内容,张监正让朕带回来钻研钻研。” 闻端打开竹简,一目十行地扫过,又合上,问:“圣上在钦天监,是请张国师解昨夜的‘预知梦’?” 谢桐:“朕梦见了一些奇人、奇事,老师耳目灵通,应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早在从钦天监迈步而出的那一刻,谢桐就猜到,自己与张监正的一言一行,肯定已经被人秘密传递给闻端了。 闻端沉默了一下,也没有故意隐瞒,道: “圣上的梦,确是奇梦无疑。既有我大殷未来之事,又涉及朝前朝后熟知之人,臣也觉得,是天道见圣上真龙即位,特意降下的预示。” “不过臣有一事其实不明。”他又说。 第11章 谢桐下意识问:“何事?” 闻端像是在思索,慢慢开口:“圣上在钦天监说,梦中有关熟悉之人的‘记载过于荒唐,并不似正常人能为‘,此话该如何理解?’” “何为非正常人所为?过于荒唐,又是有多荒唐?” 谢桐:“……” 他原以为,闻端留在钦天监的耳目只会传达一下他和张监正的大致谈话内容,曾能料到,自己的每一句话竟然都被如实记录,闻端也因此看见了他没能掩饰好的这些话。 有多荒唐?这是能说的吗??? 难道谢桐要对闻端道,他梦见朝上的每一个与他年纪相当、未成家立业的臣子,都成了他的榻上之臣?还是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个? 莫说闻端有什么反应,光是把这话说出来,谢桐自己简直就要气闷至极。 男人和男人! 离经叛道!荒谬至极!无稽之谈! 虽然只是文字描写,也万分可恶! “不过是一些……”谢桐咳了一声,欲盖弥彰道:“罔顾人伦之举,有些骇人,朕觉着……不必多虑,朕是不可能让我朝臣子变成那个样的。” 闻端不知是信了这番解释,还是没信,但总归没有继续纠结。 谢桐暗中松了一口气。 但闻端又说:“臣还有一问。” 谢桐:“?” 闻端摩挲着面前的茶盏,将那小巧的杯盖儿捏在手中把玩,缓慢道:“臣其实也想知道……” “圣上既然梦见许多熟悉的人,那是否也在那梦中遇见臣?” “若是梦了……臣在其中,又是否也成了非常人,又究竟对圣上行了什么……罔顾人伦的荒唐事?” 第04章 冒犯 谢桐一时间,竟然无法理解闻端的这番话。 不是无法回答其中的内容,而是谢桐不知道,闻端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谢桐自己觉得,梦见了什么荒唐事,从来都不重要——即使那些不正经的描述令他如鲠在喉,十分的不自在。 但终归到底,那只是梦,也只是梦中窥见的文字描写,谢桐从不认为这些过于出格的描述会成真。 既是预知梦,上天警示了谢桐未来可能会误入的歧途,那他绕开走不就行了?何必过分纠结呢? 因此,谢桐对闻端这个无甚实际意义的问题,略感惊奇。 他抿了下唇,别开目光,避免与闻端直视,淡淡道:“……没有。” “朕没有梦见你,老师。”谢桐说。 闻端面容上很浅的笑意消失了,他像是无比意外似的,定定看了谢桐许久,直到确认谢桐并没有在开玩笑,才低低出声: “没有臣吗?圣上。” 谢桐忽然听见桌上传来一声清脆的杯盏相撞响动,撩起长睫一看,原来是闻端在放下捏在手里的茶杯盖儿时,没有掌握好力度,不小心让杯盖与杯沿相撞,发出了动静,还让杯子里的茶水荡出了些许。 “……臣失仪了。” 短短瞬息之间,闻端就恢复了往常的神态,就如刚刚的失神都是旁人的幻觉一般,他放下手,平静道:“请圣上恕罪。” 谢桐“唔”了一声,说:“无妨。” 其实有点心虚,谢桐心想。 他并非全然未梦见任何与闻端有关的“预知文字”。 在最初看见的那本《万古帝尊》中,实际上花了大量篇幅,来描写闻端这个人。 在书中,闻端身为帝师,冷血暴虐,独揽大权多年,是主角“谢桐”生平最恨之人,还是书中最大的佞臣反派,注定要成为主角千古明帝道路上的拦路虎、垫脚石。 文里面详细描述了闻端是如何架空新帝谢桐的朝政大权,又是如何在各种决策中刁难谢桐,阻止他想为民为国所做的任何自主举动。 还在朝中结党营私,成为大殷朝名副其实的权臣,只手遮天。 而主角谢桐在闻端的压迫下,咬牙与他虚与委蛇,实则暗布棋局,将表面上看起来无懈可击的闻端的政权体生生撬出了一个角,并把自己的人一点点安排进去,替换掉闻端操纵的傀儡。 从傀儡皇帝,到一步步牢牢把控朝政大权,主角谢桐花了九年。 二十九岁那一年,主角谢桐成功制造了一场宫变,率军将闻端围杀于乾坤殿前。 至此,《万古帝尊》关于最大反派闻端的剧情才正式结束,主角谢桐走向下一个明帝道路上的新挑战。 在谢桐的梦中,这本书的文字浮现比任何一本不靠谱的同人文都来得清晰、明了。 他甚至能够毫无阻碍地回忆起,《万古帝尊》中是如何描写闻端被杀的那段激动人心的剧情的。 作者在写就这段文字时,并没有花费大量笔墨去描绘“谢桐”和“闻端”这对相识相斗快二十年的宿敌,在终于迎来结局时的,互相脸上的神情。 而只写了寥寥几句对话。 书中,“闻端”被俘于刀剑之下,浑身浴血时,开口:“臣有话,想要问圣上。” “谢桐”道:“说。” “闻端”问他:“臣想知,圣上是何时恨臣入骨,恨不得亲手将臣血刃于金殿前的呢?” “谢桐”则淡淡回答:“从你成为朕的太傅那一日起,朕就日日活在痛苦之中,心中恨意从未断绝过。” 听了他的话,“闻端”竟然大笑出声,道: 第12章 “臣之幸也!” 随后坦然被杀。 在梦中看见这段剧情的时候,即使只有冰冷的文字,谢桐依旧仿佛能透过那些发光的石头,看见乾坤殿前那惊心动魄的血腥一幕来。 除了《万古帝尊》这本书,其余被谢桐发现的同人文,从来没有一本是将他和闻端组成“cp”的。 用读者们的话来说,主角谢桐,和反派闻端,两个人之间只有血与恨,没有一丁点“cp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产生cp间的爱意。 ……虽然谢桐自己觉得,那些文中表现爱意的方式,也并不像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 不过无论如何,谢桐其实是梦见了关于闻端的描写的。 但关键是,他不可能将《万古帝尊》里的内容对闻端道明,只能含糊其辞,表示并没有梦到过。 不然,难道他要说:闻太傅,朕梦见你架空朕成为了傀儡皇帝,于是朕忍辱负重,终于在多年后把你当众砍了头吗? 就算只长了半颗脑子,谢桐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何况,他其实有所预感,认为《万古帝尊》这本文里面的内容,比那些乱七八糟的同人cp文都要重要。 至少,谢桐与闻端的故事,在今时今日之前,都与《万古帝尊》中无比相似,并非无稽之谈。 所以…… 谢桐垂在袍袖中的手指蜷缩起,感到呼吸都有几分困难。 闻端就坐在他面前,这个男人,与在谢桐十二岁那一年出现时,似乎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眉目依旧俊美过人,气度仍然从容不迫,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不过是日渐沉稳的威势,以及越来越令外人难以捉摸的、深不可测的心思。 老师,谢桐在心里唤着这个熟悉的称呼。 你真的会如书中那样对我吗? 这个问题,谢桐既然不会问出口,也就不会得到答案。 两人坐在前厅,又就“预知梦”此事简单地聊了聊,谢桐心有所想,不太能打得起精神来。 但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闻端看上去也心不在焉的,自始至终都垂着眼,盯着桌上的茶水走神。 这话聊不下去,谢桐也不想再硬聊,于是主动起身,开口道:“时间不早了,老师府中事务繁忙,朕也不便再叨扰了。” 闻端神情一顿,像是刚回过神来。 “……今后圣上若对‘预知梦’有任何疑惑或想法,都可与臣来探讨。” 闻端也起身相送,嗓音缓缓: “臣也认同张国师的看法,圣上如果谨慎行事,做出正确的决策,走上正确的道路,就不会出现梦中那些过于离奇的结局。” “圣上,事在人为。”闻端道:“但很多事也并非一人可为,圣上若为难,臣会尽力相助。” 谢桐抿住唇,没有说什么,想了想,索性换了个话题: “差点忘了,朕还要从曾经的寝房中取回一些物品,老师,你带朕过去吧。” 闻端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臣,遵旨。” * 谢桐曾经居住了七年的地方,就在闻端的寝房隔壁。 这个院落里有一棵参天而立的银杏树,枝叶繁茂,谢桐从前还会爬到树上,藏身在茂密的叶间,以此来逃避闻端的每日考学。 ——是,谢桐从前最怕读书。 作为不受宠的三皇子,谢桐在宫内无拘无束地长到了十二岁,成为了一个满肚子草包的文盲,每天考虑最多的事情,无非是今天带着暗卫关蒙去哪里钻墙洞。 先帝倒是曾经派过大儒来教习几位皇子读书,但谢桐比起两位皇兄来,性情顽劣,年纪又太小,完全跟不上要学习的东西,几乎每逢上课必逃。 先帝没有特意关注,教习的大儒也拿谢桐没办法,索性随他去了。 直到谢桐长到十二岁,忽然间有了一个姓闻的老师。 彼时闻端刚刚年满十八,在朝廷众官们眼中,比乳臭未干的谢桐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都没有料到,仅仅一年过后,龙椅上的先帝会突发急症病倒,连发了数道圣旨。 第一道是立谢桐为太子; 第二道是先帝病重期间,由太子监国; 第三道旨意是因太子年幼,朝中各事,由太傅闻端代为处理。 那一年,谢桐也从宫里搬了出来,暂住到闻端的府中。 其实太子不住在皇宫,也不住在自己的东宫内,是不合规矩的,但不知道当年闻端用了什么方法,摆平了那群喋喋不休的言官,把谢桐接到了身边。 谢桐起初不明白这样用意为何,后来逐渐想明白,闻端是把自己这个“太子”,牢牢地控制在了手心里。 只要谢桐在闻府内一日,其他朝廷命官就不会有私底下接触太子的机会。 而谢桐的所知所学,尽数来自闻端,甚至连为帝的礼仪规范,都是被闻端亲自手把手教会的。 他身上始终有闻端篆刻下的烙印。 闻府百年银杏树下的这一方院落,有着几乎是谢桐目前一半人生的回忆。 树下有几块磨得光亮的白玉石板,是谢桐练武时最常站立的地方。 木窗框上发白掉漆的一小块地方,是谢桐每每读书读得无聊了,双臂搭在上边,仰头看窗外时造就的。 银杏树粗糙长着绿苔的树干上,有许多道陈旧黯淡的墨痕——那是谢桐被罚站在院中背书时,忿忿不平,用大毛笔沾墨在树干上画下的“小人闻端图”。 第13章 时隔这么多年,谢桐再次踏入这个院子时,还能一眼瞥见银杏树干上扁圆的墨圈,那是“闻端”的脑袋,底下长着张牙舞爪的四肢。 “圣上来一趟未免辛苦。” 就在这时,跟在谢桐身后的闻端忽然开了口,道:“不如中午在此处下榻,休息半个时辰再回宫里。” 谢桐掀了下眼睫,看向西北角那个安静整洁的厢房,顿了顿,摇了摇头:“不必了。” “朕刚登基,还有许多政事要处理,还是待会便回去吧。” 谢桐的卧房一如往昔,物件的摆放丝毫没有挪动过,靠窗的桌案上用镇纸压着一沓宣纸,里边的帐帘用两枚青色的玉钩别着,榻上被枕叠得整齐,处处一尘不染。 事实上,谢桐离开这个地方,也就不足一个月。 先帝病了多年,终于没能再撑下去,驾崩于一月前。 而谢桐作为太子,在先帝驾崩的前几日就进宫侍奉在病榻前,后来停殡、服丧、入葬地宫,再然后即位,期间琐事繁忙,谢桐索性直接住在了宫里,没有回过闻端府上。 因此,谢桐此时看见这个卧房,颇感亲切。 “圣上常用的旧物,都还放在原处。” 闻端见谢桐饶有兴趣地在房中转来转去,于是出声道。 “唔。”谢桐其实也觉得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想了一会儿,突然问:“朕的那盘战棋呢?” 他有一盘以黑白玉石雕琢而成的棋子,并非寻常围棋,而是谢桐自己研发出来的,以沙场战局为底、两军对抗交战为玩法的“战棋”。 棋盘也和寻常的四方格子全然不同,谢桐参照着书上多场战役的地点、风貌等,自制了一个土黄色的圆形棋盘,还有小机关可以开合,显出不同颜色的“森林”、“河水”、“断崖”等地貌来。 起初,谢桐是拿了普通木头雕琢出里面的“将军”“都尉”“骑军”“步军”“战车”等棋子。 后面闻端发现谢桐在玩的这套战棋,又用了黑白二色的名贵玉石,命人打造出对应的棋子,换了先前那些简陋的木头小人。 闲暇之余,谢桐也常和闻端在棋盘上大战三百回合。 一开始,闻端摸不清谢桐制定的规则,还输了几回。可后来,无论谢桐如何费劲心力,最多也就能落得个保住“将军”,但全军大败的结局。 直到谢桐年岁渐长,兵书读得多了,才能在战棋上与闻端堪堪过几十个回合。 那盘玩意儿可不小,谢桐以前就把它摆在书案左侧,无聊时就玩两把,但今日进门后,好像没瞧见熟悉的棋盘。 听见谢桐疑惑的问话,闻端面不改色道: “圣上的战棋已有多处磨损,臣前日见了,索性叫师傅取回重新修补。等完工后,臣再遣人送入宫中便是。” 谢桐蹙了下眉:“那朕若是想玩……” 闻端:“可到臣府中来玩,臣随时恭迎圣上。” 谢桐:“……” “朕想在宫中寻他人对弈。” 谢桐有些郁闷道:“总是输在老师手下,朕觉得颇为无趣。” 闻端的神色意外:“圣上,很介意输赢?” 谢桐下意识摇头:“朕是天子,怎么会拘泥于区区一盘棋局的输赢——” 当他看见闻端眸中浅浅的笑意时,话语戛然而止。 “罢了。”谢桐抿了抿唇,别开头道:“朕不取了,回宫。” 闻端跟着他的脚步往外走了几步,嗓音响起在谢桐身后: “圣上,臣年长圣上六岁,侥幸多读了两年书,在棋局上实是胜之不武。” “圣上若是下次再与臣对弈,臣先让圣上三步,如此可好?” 谢桐咬牙,有几分恼羞成怒,觉得闻端这是故意在捉弄自己。 他要赢,就是要堂堂正正的赢,无论是棋局还是政局,无论闻端是不是比他聪明,无论需要付出多少的努力…… 他一定要得到他想要的。 “不必。”谢桐的语气冷了下去,硬声道:“朕技不如人,自会勤加学习精进棋艺,才不负闻太傅……多年教诲。” 闻端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谢桐或许自己都不知道,他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叫闻端老师。 心情极其糟糕的时候,就会生疏地连着姓一起喊“闻太傅”。 闻太傅。 闻端不喜欢听见这个称呼。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府内管事来禀报,说谢桐的御辇已经走了,才慢慢开口: “把我卧房里那棋盘拿来,差人送入宫中给圣上。” 管事怔了一下:“官爷,那不是您亲手……” “本想再细细雕琢几日,把棋盘边沿也打磨一番。” 闻端抬手,捏了捏眉心,嗓音几分无奈:“圣上今日来没要到,许是生气了,再不赶紧着送入宫,怕是更麻烦。” 管事忙道:“是,这就去办。” * 谢桐登基后连着忙了数日,给先帝拟了谥号,到宗庙祭祖放了牌位,又安置遣散先帝留下的嫔妃们,小半个月后,才勉强停歇下来。 闲下来一点后,谢桐想了想,让关蒙去给丞相府传了个信。 午后,碧荷亭,丞相简如是依约定求见。 碧荷亭在御花园的湖中央,三面无遮无挡,难以藏人,非常适合密谈。 谢桐让伺候的宫女将亭四边的竹帘放下,屏退下人,才对面前的简如是道:“简相,坐吧。” 第14章 简如是一身月白长袍,外罩靛青色宽衫,气质温柔文雅,不像是朝堂上的高官,倒像是惯会舞文弄墨的年轻才子。 和闻端截然不同,在简如是面前,谢桐几乎不会感到有什么压迫感,因此十分放松自在。 邀请简如是品尝今年进贡的新茶后,谢桐话锋一转,漫不经心地开口: “半月前,简相曾对朕说,如若朕有什么不解之处,可以召你前来解惑。” 简如是笑了笑,一双柳叶眸弯起,神色宁静:“对,臣还说过,臣始终是圣上的人,会一直站在圣上身边。” 谢桐透过轻薄的竹帘,看向外面碧波阵阵的湖面,淡淡道:“朕近来,有些疑问。” “朕已即位,按理来说,朝中大小事,都应经朕决策。但前几日的宗庙事宜,甚至连先帝的谥号,礼部都要问过太傅闻端的意见,才敢动身去办。” 简如是听着他的话,语气平静地说:“朝中上下大多皆为闻党,自然以闻端马首是瞻。” 谢桐又似无意般道:“朕监国时,年纪尚小,朝政之事都经太傅之手,臣子们养成这样的习惯也不足为奇。只是,朕毕竟才是天子,如此未免也太过……” “依丞相的意思,此事该如何办才好呢?” 简如是默然片刻,缓缓道:“佞臣乱政,自当斩小人,清君侧,以正朝纲。” 谢桐霍然抬眼看他。 简如是不躲不避地与他对视,黑眸依旧温和如水。 “圣上,”简如是再次开了口,嗓音温和:“这不是您也想听到的话吗?” 谢桐的心跳很快,他没想到简如是真的敢把这番话直白大胆地说出来——简如是入朝不久,根基未深,也是闻端牢牢把控朝政中的一环,他竟然敢……他为什么敢? 心中疑惑,谢桐也就问出来了:“简相,闻端势大,你这话说的,是否太过轻易?” 简如是摇了摇头。 “你……”谢桐蹙眉:“你如今地位与钱财皆有,不过是受闻端所制,无法掌权而已,何必要来蹚这一趟浑水?” 月白长袍的青年凝视着杯中茶叶良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轻轻吐出一口气,慢声道: “我若说实话,圣上许是不信。” 谢桐心想,你之前说的虚话,朕也不是很相信。 简如是松开握着茶杯的手,撩起眼睫,看向谢桐,道: “圣上于臣而言,意义非同凡响,臣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力,并非夸夸而谈。” 谢桐听得稀奇:“何为意义非同凡响?”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在简如是眼里,有那么重要? 简如是端坐在石凳上,垂下了眼,过了片刻才开口:“臣对圣上……胜过寻常君臣之情。” 谢桐:“……?” 什么意思?不是寻常君臣之情,那还能是什么情? 这难道就是同人文中所说的……cp情呢??? 第05章 逾矩 在闻端成为谢桐的太傅之前,年纪更小的时候,谢桐也曾有过一段不满一年的、短暂的太学时光。 八岁那一年,按照宫内的规定,谢桐被送到了离宫十里外的梧桐书院,与其他年纪相仿的小郡王、郡主,以及朝中命官们的小孩一起学习。 梧桐书院是寄宿制,不论身份地位,入了学,就一律都要住在书院修建的小厢房里,还是三人寝。 小谢桐当年,和现在的丞相简如是、刑部侍郎齐净远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简如是的父亲是朝廷正三品吏部侍郎,与皇子一同入太学无可厚非。 然而齐净远的父亲当年,不过是个从六品小官,在朝中人微言轻。齐净远是靠着结交了多位郡王郡主,才获得了入太学的机会。 不过当时才八岁的谢桐,对这些弯弯绕绕一概不知。 他只关心自己的处境——卜一入学,谢桐就不小心把简如是那床柔软的被褥给烧了,还险些烧到了齐净远榻上去。 整间厢房乌烟瘴气,简如是站在房门口,望着自己那漆黑一团的床榻,呆住了。 谢桐是皇子,书院自然不能拿他怎么样,但为了以示惩戒,书院没有给三人另外安排新的厢房,而是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将屋子打理好,继续住在里面。 无可奈何之下,三人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修整厢房,直到月上中天,才勉强把里头收拾干净。 但简如是的榻上肯定是不能睡人了。 于是谢桐愧疚地将自己的床贡献出来一半,请简如是睡在自己旁边。 几天后,书院才让人把屋子修缮完毕。 这短短几天的同住同睡情谊,让小谢桐对简如是颇感亲切,至于齐净远……那家伙性格顽劣,暂且不提。 飞快逝去的太学时光里,小谢桐总是爱和简如是黏在一起。 不仅如此,谢桐还发现,自己和简如是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太学生,每天都不一样。 那些人跟着他们上课,跟着他们去花园里玩捉迷藏,热热闹闹的,十分好玩。 “简如是。”小谢桐用惊讶的语气道:“你好受欢迎呀。” 不像谢桐自己,在皇宫里总是孤孤单单的,没什么人愿意陪他玩。 当年比谢桐也大不了多少的简如是别过脸,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看了谢桐一会儿,轻声说:“……并不是我受欢迎,三皇子。” 谢桐不以为然,觉得这是简如是在谦虚。 第15章 梧桐书院的太学生涯过了半年有余,谢桐就认识到了许多新朋友。 大家一起读书、一起逃课被老师责骂、一起在鱼塘里捉乌龟、一起翻墙出书院去外面看游花街。 也就是在那一年,谢桐在路边看见了十五岁的闻端高中状元,骑马过街的盛况。 “状元郎真好看。”谢桐的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地讨论道。 玉冠青袍的状元郎身影已经远去,谢桐依旧趴在酒楼的窗户上,羡慕开口:“我也想中状元。” 简如是听了,笑了一笑:“您是皇子,怎么还需要去科举呢?” 谢桐从窗户上爬下来,想了想,说:“我觉得还是当状元比较威风。” 当皇子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特别是当一个生母早逝、不受宠的皇子。 简如是安静了片刻,伸手将谢桐爬窗子弄得乱糟糟的衣袍打理了一下,安慰道:“三皇子,等你以后长大了,也有机会这样威风。” “是吗?”谢桐在原地转了两圈,给简如是展示自己的模样,还问:“那我会和刚刚那位玉树临风的状元郎一样好看吗?” 简如是正色道:“三皇子比谁都好看。” * 谢桐一个人坐在碧荷亭里出神。 午后的风稍暖了些,从潋滟的湖面上掠过,轻柔地吹拂起亭子四面的竹帘来。 谢桐坐了半晌,没唤宫女过来伺候,自己起身,将帘子全部拉了上去。 简如是方才已经走了,谢桐瞧着石桌上的冷茶,想起自己刚刚冷面无情的答话来。 他冷淡地对简如是说:“无论你对朕是什么心思,如今朕是天子,你是臣,朕与你之间,就只能有君臣之情。” 简如是有些怔愣,久久地看着谢桐,低声道:“是臣……逾越了。” “臣原以为……与圣上之间,还存有几分儿时相知相识的友情。” 谢桐:“……” 一时之间,谢桐甚至想扶额苦笑。 原来简如是说的是这个,他还以为—— 还以为那个荒唐梦境的预示竟然成真,简如是性情大变,兽性大发,竟然敢公然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对谢桐陈述他的“cp情”。 是自己错怪了简如是,谢桐心想,难得有几分内疚。 因为那个梦,自己是否太过草木皆兵了?见谁的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怪异,看谁的眼神都深不可测,疑神疑鬼,甚至错怪了好人。 只是这一琢磨,没等谢桐出言解释,简如是已经神色如常地提起了下一个话题,像是丝毫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事情。 如此,谢桐也只好顺着他的话继续。 约莫半个时辰的会面后,简如是起身告退,谢桐送他出了碧荷亭,并道:“今日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简如是微微点头,神色平静:“臣明白。” 从碧荷亭出来,需要穿过御花园才能回到宫道上。 谢桐的近身宫女蝉衣上前,为简如是引路。 原本两人一前一后安安静静地走路,经过御花园里一个不大的池塘时,简如是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简相?”蝉衣不解,停下来开口问。 简如是没说话,月白长袍的青年垂着眼,从袖中取出了某样小巧玲珑的东西,而后抬起手,看似十分随意般,将其丢进了池塘里。 蝉衣一愣,她眼力过人,这极短暂的瞬间,便瞥见那像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檀色香囊,缠枝莲纹样简洁秀丽,即使远远一瞧,也能看出是上品。 香囊噗通一声落入池中,很快沉底不见了。 这么重?蝉衣稀罕地想。 简如是收回手,看了她一眼,突然开口:“你是圣上身边的蝉衣吧。” “本相谢过蝉衣姑娘引路之举。”简如是又淡淡道:“刚才本相途中不慎丢了一个香包,如此小事,还望你不要见怪。” 蝉衣浑身一凛,低着头说:“是,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简如是依旧是那副春风和熙的模样,听了她的话,语气温和道:“谢了,请蝉衣姑娘继续引路吧。” * 入夜,晚膳后,谢桐发现罗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将一大堆折子搬进了御书房。 “这是在做什么?”谢桐蹙眉,看着地上那如小山高的奏折:“这些折子,是从哪儿来的?” 谢桐登基后,规定三日一早朝,其余时候,如无万分重要的大事,朝臣们都是上折给谢桐批示。 每日的奏折有专人负责收集递送至御书房,一般在辰时就会完成此项任务,现在这么晚了,怎么还有这么一大堆送过来? “回圣上的话,”罗太监擦了擦脸上的汗,躬身道:“这是太傅府上送来的,奴才只是命人将其搬入御书房,方便圣上批阅。” “……”谢桐盯着堆积的折子片刻,随手拾了最顶上一本,翻开看了看。 这折子不是上给自己的——谢桐一眼扫过,就能得出这个结论。 手里这本折子,抬头没有“臣某某叩禀圣上”,其内行文表述也从未提到过自己这个皇帝,只是就禀奏之事进行陈述,字词清晰,简单明了,是为修缮某县河道所需经费上的折。 与谢桐这段时日看见的那堆溢满华丽虚词、却无实际正事的奏折截然不同。 这些是递给闻端的折子。 罗太监叫人抬完折子过来,就退下去了,留谢桐一人站在御书房中,在明亮的烛火下,垂睫看着这些真正意义上的“奏折”。 第16章 “什么意思……” 谢桐无意识地喃喃道:“怎么突然……?” “圣上。”罗太监在书房外,隔着门道:“太傅大人求见。” 谢桐应了,转过身,就见闻端迈过门槛,抬步入了御书房。 “臣见过圣上。” 闻端像是刚从府中过来,所着的衣袍略显随意,半新不旧的,是一件从前谢桐见他在府内最常穿的广袖长衫。 “老师不必多礼。” 谢桐见他来,许是为了那些折子,索性率先道:“老师叫人送来这一堆折子是何意?朕可看不完那么多的奏折。” 闻端走近两步,与谢桐一同站在那堆折子山前,闻言漫不经心地说: “圣上已经即位,各处的奏折都应呈给圣上才是,有些朝中同僚们误递了给臣府上,臣都尽数给圣上送回来了。” 谢桐听他这番冠冕堂皇的理由,忍不住轻哼一声,道:“怎会有如此多的臣子都递折子到闻府?是他们误递了,还是老师你私下有令,命他们将折子送给你?” 闻端偏了下脸,一双墨眸看向谢桐:“臣不敢。” “圣上明鉴。”闻端又说。 谢桐知晓事实,但此时罕见地没有发作——他确实已经为这奏折之事烦恼了许久。 自从去过闻端府上用早膳后,这半个月以来,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朝上的遥遥一见,就再无其他接触。 谢桐每日拿了那些阿谀奉承的奏折,看了就烦,召来臣子们奏对,也是语焉不详推三阻四的。 谢桐发了几次火,罚了数个和他打太极的狗官,后面来的人倒是不敢明目张胆地敷衍他了,改为一问三不知,凡事得问闻太傅。 如此情形下,闻端来求见过几次,也通通被恼火的谢桐拒之门外。 距离上一次谢桐拒了闻端的请见,已有五日。今晚闻端先送了折子上门,谢桐才勉强按了那股怒气。 “这奏折……”谢桐绕到书案后坐下,将手里拿着的那本在案上敲了敲,似笑非笑道: “若是再有误呈到老师府上的,老师这样夜夜给朕送来,也未免过于辛劳。” “不如这样,误呈去老师那边的折子,你每三日收集一批,再递到朕的御书房来,如何?” 谢桐试探性开口问。 他想知道闻端今夜这个举动,究竟是一时兴起,只是短暂地来服个软,来哄他谢桐开心。还是下定决心,要将这朝中大小事的决策权交还给谢桐这个天子。 他没叫闻端坐下,闻端却自个儿挑了个离书案近的软椅坐了。 听见谢桐的问话,闻端似乎不易察觉地轻笑了一下,但那唇角扬起的弧度太过细微,没等谢桐细看,就已然消失了。 “恐怕不行。”闻端理了理袍口,慢条斯理道:“圣上,恕臣无法依你之言,每三日送一次折子过来。” 谢桐的脸色沉下去了:“为什么?” 果然还是…… “太多了。” 闻端指了指那在御案边堆积成山的折子,缓缓道:“这是今日臣府上收到的折子,臣尽数给圣上送过来了。若是三日才送一次,那这御书房,怕是无落脚之地。” 谢桐:“…………” 什么??这一大堆东西,仅仅是一天的奏折量? 从前在闻端府上住时,闻端的书房与寝房是分开的,书房单独设在另一处,每日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谢桐确实没有留意过,有多少份折子是每日会送进去的。 换句话来说,闻端每天都要批这么多的折子,处理这么多件大小朝政之事吗? 谢桐震惊了。 “圣上,”就在这时,闻端还好心出声提醒他:“这些奏本里有不少急奏,圣上如果要批示,最好明日之前便批出去,才不耽误时机。” “……”谢桐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他:“明日之前,那不就是今晚?” 闻端勾了勾唇角,说:“正是。” 谢桐被突如其来的工作量砸得头晕眼花,比起这数百本折子来,他每天批的那些,简直就如毛毛雨一般,不值一提。 “你……” 谢桐连称呼都弃了,开口质问:“你难不成是故意拖到这入夜的时候,才把折子送过来折磨朕的?” 他如今觉得闻端不是带着折子过来服软,而是过来报复他的。 报复谢桐罚了他的党羽和走狗,报复谢桐三番五次地将他这个太傅拦在御书房门外,报复…… 谢桐望着那堆如山的奏折,心道,今天晚上是不用睡了。 不仅如此,怕是以后每天夜里,都不得安眠了。 “臣不敢。”闻端的嗓音竟然还是带笑的:“递折子的人从早到晚一刻不停,直到一个时辰前,臣才堪堪整理好,给圣上送过来了。” 谢桐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闭眼道:“你明知朕看不完。” “圣上。” 谢桐闭着眼,忽然感到面前有阴影笼罩,一阵十分熟悉的浅淡气息靠近,似林中松柏被雨水打湿的味道,沉而冷的,没有侵略意味,却也有着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谢桐睁开眼,就看见闻端站在案前,伸手过来,指腹很轻地叠按在谢桐的手指上,顺势揉了揉他的太阳穴。 “夜间风凉,可是头疼?” 逆着烛火的光,谢桐有些瞧不清闻端眸中的神色,只听见他的问话:“臣请太医过来看一看,可好?” 第17章 谢桐怔怔坐了片刻,无奈道:“不用,朕是见了这堆折子心烦。” 他从来就不爱看书,如今更不爱看折子。这大晚上的,闻端抬着这堆奏本进来,不是给他添堵么? “圣上。”闻端替谢桐揉了揉太阳穴,见他不是真头疼,于是收回手,淡淡道:“这些是臣过往七年,每一日都要经手的朝务。” “圣上既然想从臣手上把权揽回去,这些就不能不看。” 谢桐没料到他话说得这样直白,一时间愣住了。 闻端:“臣已知会过朝中上下,今后的奏折,不用再递给臣,只需要递给圣上,若是再有呈进臣府中的,臣也会给圣上送过来。” 他低下眼,墨眸宁静:“这不是圣上想要的吗?” 谢桐与闻端对视片刻,抿了下唇,开口说:“是。” “老师能想清楚,朕……很高兴。” 谢桐沉下情绪,让自己重新恢复天子的稳重和冷静,平缓道: “朕要开始批折子了,夜已深,老师如无其他要事,可让罗公公遣人送你回府。” “不急。”闻端又说:“臣在一些折子里夹了纸条,写了臣对此件事的见解,圣上觉得有道理,可直接将臣的法子写上去。” 谢桐闻言,伸手在那堆奏本里翻了翻,果然找到了几本夹着纸条的。 皆是涉及事务繁杂,难以快速定论的;又或者是表面上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却大有门道的奏本。 “……朕知晓了。”谢桐按住那几本,轻吸了一口气,道:“多谢……老师。” 闻端看了他许久,说:“圣上对臣,不必言谢。” 谢桐点点头,正想起身送闻端出去,忽然瞥见书案右上角放着的一个胡桃木方盒。 这盒子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案上的?也是和这堆折子一起送来的么? 谢桐抬手把那方盒拿过来,打开一看,蹙眉道:“老师,这也是你的东西吗?” 巴掌大的方盒里,躺着一个檀色香囊,似是浸了水,表面微微呈现出深色。 “不是臣的。” 闻端走到方盒旁边,垂眼瞧了瞧,语气听不出情绪:“臣路上捡了,还以为,这是圣上遗失的物品。” 谢桐只觉莫名奇妙:“哪里捡的?朕怎么会有这种玩意儿?” 闻端细细地端详了片刻谢桐面上的神情,半晌后才敛起目光。 “那便是臣弄错了,这香囊不应呈到圣上跟前来。” 谢桐看着闻端把装有香囊的方盒合上,又唤了罗太监进来,道:“把这捡来的东西处理了,省得碍了圣上的眼。” 等罗太监捧着盒子出去后,谢桐眉心拧起,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闻端平时,也不是这样小题大做的人,一枚香囊而已,何必递到他面前来问? “那香囊里面,有什么?”谢桐不禁问。 闻端倚在书案边,闻言,很轻地笑了一声。 “一块同心玉。”他嗓音缓慢道。 第06章 博弈 同心玉? 谢桐知道这个,是现在京城中时兴的,赠于还未定下婚约的有情人的信物。 他寻思了片刻:“许是哪个侍卫赠与宫女的物什,朕又没有下令不允宫内发生此事,他们何苦要把香囊丢进水里。” 闻端“唔”了一声,漫不经意地说:“或是不得心上人欢喜,还未送出去就丢了也未可知。” 谢桐不在意道:“无妨,送去处理了吧。” 罗太监带着那方盒走到御书房外,随意叫了个小太监:“你过来,把这盒子找个地方烧了。” 小太监是新来的,年纪轻,眼神怯懦,小心接过盒子,疑惑地问:“师父,这盒子里是什么?” 罗太监伸手打了他那圆溜溜的脑袋一下子,训道: “不该问的别多问!闻公亲口吩咐的,你最好老老实实地把东西烧了,一个多余的举动都不要有!” 小太监捂着脑袋,点头说:“好……” * 丞相府。 简如是已经沐浴过,换了一身寝衣,乌发披散,正坐在榻边持着书卷在看。 一个仆人敲了敲房门,得到简如是的允许后,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汇报: “丞相,宫里传来消息,闻端果然命人在那池塘里捞了香囊出来,又带去了御书房。” 简如是神色平静,翻过了一页书,才开口问:“带去御书房做什么。” 仆人答:“似是拿给圣上瞧了。” 简如是笑了一声,柳叶眸弯起:“拿给圣上瞧有什么用?圣上又不清楚那东西是我扔的。” 仆人:“是。闻端应该没看出异样,吩咐人把那香囊连同里面的玉一起烧了。” 简如是却摇摇头。 “闻端是何等聪明人,” 他将手里的书卷放在旁边,淡淡道,“莫说里面有枚特意放进去的同心玉,就是只有个香囊包,闻端肯定也会起疑心。” 仆人神情不解:“丞相,那岂不是……” 简如是又笑了笑:“要的,就是他起疑心。” “闻端对圣上究竟是什么心思,我不知道。” “不过可以让他琢磨,本相与圣上的关系。” 简如是起身,把桌台上的几盏烛火一一灭了,缓慢道:“只需要用点伎俩,让他明白,圣上从来都不和他一条心,这就足够了。” 第18章 * 谢桐在御书房里暗无天日地批了几天的折子,终于批烦了。 “来人。”谢桐把朱笔丢下,捏着眉心,十分不耐烦地喊人,开口:“给朕把闻太傅叫到御书房来。” 今日的早朝刚刚结束,闻端还未走远,因此过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就到了御书房门口。 谢桐这些天睡眠严重不足,眼下显现出淡淡的乌青,无论喝多少浓茶,都压不下那阵汹涌的困意,只能用一手支着头,撩起长睫瞥了闻端一眼,道:“老师,坐。” 闻端好整以暇地坐了,还问:“臣见圣上面色不佳,可是龙体不适?” 谢桐把面前那堆奏本推开,轻吸了一口气,问:“朕无法看完这么多折子,想找人来替朕分担一些。” 闻端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谢桐在乱糟糟的书案上随手拾了几本折子到手上,顿了顿,将自己的想法道出来: “朕命人数过,如今每日递呈至御书房的奏本,总数共有三百二十本往上。” “其中半数是请安折子,剩下的半数里,又有一大半奏禀的朝务,实际上可归六部处理,只是需要一个朕的朱批。” “最后的这一些,”谢桐伸出手,拍了拍放置在右手侧的一叠奏折,说: “才是真正需要朕做决策的,但其中涉及事项良多,朕方登基,对朝廷上下了解不足,难以在短时间内作出批示,这就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 闻端嗯了一声,墨眸里有着几分赞许:“圣上说的很对。” “所以朕在想……” 谢桐慢吞吞道:“是否可以改良一下,提高‘效率’。朕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要做,不能成天把时间浪费在批折子上边。” 效率这个词,还是谢桐从那个预知梦中学会的。 果然,闻端问:“何为提高效率?” 谢桐:“请安折子,朕打算让宫人事先整理出来;那些六部可以处理的小事,朕可以叫各部先拟了批示意见,夹在折中一同递到御书房,也省的朕再琢磨。” “还有,最重要的是,” 谢桐把折子拿在手里翻来翻去,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道: “朕想叫一个人,专门为朕处理方才所说的两类折子,替朕写朱批。等写完后,朕再看两眼就是。” 谢桐问:“老师觉得此举如何?” 闻端与他对视片刻,才说:“臣认为很好。” “是么?”谢桐笑了笑,忽然又问:“那这个人,老师心中有没有建议呢?” 闻端垂眸呷了口茶,不动声色道:“但凭圣上吩咐。” “噢。”谢桐稍微坐正了些,一字一句地清晰出声:“朕觉着,简相便不错。” 话音刚落,御书房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或许不是安静,而是有某种沉沉的气压笼罩而来,那种威压虽然无形,却能令人清楚地感知到。 谢桐唇角含着笑意,寸步不让地直视着那个男人。 闻端也许早有预料到今日的局面,谢桐心想。 从带着如山的折子进到御书房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谢桐一定难以只靠自己就处理完这么多的朝务。 谢桐另一只垂在书案下的手攥紧。 自己处理不完,就会找闻端帮忙,不费吹灰之力,闻端就能重新掌握他给出来的这项权力——还是谢桐亲手递回去的,不会再有怨言。 更不必说,朝中六部尽是闻端麾下的人马,兜兜转转一圈回来,这朝内的局势,根本没有多少变动。 闻端就可以用最少的算计,获得最大的收益。 不过他料错了,谢桐想,自己并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闻端想他亲口将权柄送回去,谢桐偏不。 “简如是为相也有一段时日了,” 在一室静寂中,谢桐又开了口:“朕觉得,他还年轻,正是需要多历练的时候,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让朕也与他多接触一番,看看他的能力究竟如何。” 闻端将茶盏拿在手上,沉默了很久。 “圣上,”闻端终于缓缓出声:“臣自认代理朝政多年,若是圣上实在缺那么一个人,替圣上分忧解难,臣……斗胆自荐。” “朕认为不可。”谢桐当即道。 “老师身为太傅,代先帝打理繁重朝务,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但如今朝中上下也有不少人对老师议论颇多,为保老师清白名声,朕觉得,还是不宜插手为好。” “……”闻端问:“圣上执意如此?” 谢桐心道你想拿朕怎么样,一边高深莫测地点点头。 “……既然这样,那臣有一事,也不得不禀报给圣上。”闻端突然说。 谢桐蹙了下眉:“何事?” 闻端合上茶杯盖,将茶盏随手置于桌面,不紧不慢道:“圣上可还记得前几日,臣从路上捡来的那个香囊?” 谢桐:“记得,怎么了?” 闻端:“那是简丞相的东西。” “……”谢桐没懂:“何意?” 闻端也不急,从容不迫道:“听闻几日前,圣上在御花园的碧荷亭召见了简丞相。简相回府的路上,不慎丢了这个香囊,臣担心是什么重要物品,就叫宫人从池子里捞起来了。” 谢桐听得云里雾里:“你明知这是简如是的东西,还拿到朕跟前来问做什么?” 闻端垂了下眸,他的眼睫生的好,长而纤直,垂落时能正正挡住黑眸中冷冽的神色,令人不自觉地注意起那俊美无俦的面容来。 第19章 “臣原以为,”闻端开了口,嗓音低了几分:“那是简相要送给圣上的,简相与圣上,是否可称一句‘同心’?” 谢桐:“…………” 晴天霹雳。 这话中的含义,对谢桐来说,不亚于祸从天降、五雷轰顶。 原本谢桐就对简如是那天在亭子里语焉不详的话疑虑良多,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结果现在突然又出现了一个香囊和一块同心玉。 香囊、同心玉……简如是带着这玩意儿来和自己见面做什么?! 谢桐思绪混乱,还是忍不住辩解:“说不定是什么女子送给简相的……” “臣这几天命人查了玉上雕琢的纹路,确认是京城中明记玉器所出,而简相不久前,正好去里面定了一块同心玉。”闻端道。 谢桐抬手捏了捏眉心,让自己清醒一下:“许是简相为某位中意的女子打造,那天与朕闲聊后,忽然又不想送了,于是便丢了吧……” 闻端唇角微扬,缓声说:“圣上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谢桐阖目揉着眉心,脑海中按捺不住地涌现出那个怪诞梦境中的文字,不仅有关于《万古帝尊》的,更多的,还是关于简如是的—— 怎么会这样? 恐怕只是巧合,谢桐认识简如是这么多年,明明从来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硬要说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简如是对自己总有那么一丝若即若离的暧昧,那就是谢桐登基当夜,有了那个“预知梦”之后…… 谢桐轻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睁开眼道:“香囊应是简相的私人物品,既已丢了,那此事便揭过了吧。” 闻端点点头,又问:“那这替圣上批折子的人选——” “……暂且不提,过个几天再议。”谢桐无力道。 闻端似是笑了一下,但那笑意稍纵即逝,没等谢桐定睛看见,就已然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臣也可帮圣上分忧一二,”闻端正色道:“倒不是向圣上要什么权柄……只要圣上吩咐,要臣来便来,要臣走便走,臣绝不会向圣上要求更多的东西。” 谢桐扶着额,沉默了一会儿,正要开口,两人忽然听见御书房外传来罗太监急切的嗓音。 “圣上,闻太傅,工部有急事求见。” 谢桐蹙眉:“怎么了?” 今日的早朝都上完了,有什么事不在朝上说,要下了朝到御书房禀奏? 御书房的门卜一打开,工部尚书刘黔宽胖的身影就扑了进来,还没站稳,就满脸是汗声音发颤地开口: “太、太傅、圣上,不好了……” “东泉县内拦河的堤坝溃了,河水倒灌,直淹了方圆十里的地和房屋……派去治水的官员,和东泉县府,都、都通不上信了……” 谢桐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第07章 争伴 东泉县位于南部沿海,城中有着数万人口,六十年前对外通商的口岸至今仍在使用,城内终年熙熙攘攘,是个商业和人文都无比繁荣的地方。 丑时一刻,御书房灯火通明,谢桐一手拆开火漆加封的急报,迅速扫了两眼,而后径直递给了右手边的闻端。 书房里,闻端、简如是、工部尚书刘黔分坐两侧。 闻端神色如常,简如是垂眸饮茶,唯有刘尚书在这凉风阵阵的夜里暴汗如雨,用来擦汗的袖口都被浸成了深色。 闻端看完急报,又随手递给了简如是。简如是瞧了后,却将那薄薄的纸张卷起,放在了一旁的茶案上,没有给刘黔。 “圣上,”刘黔擦了把汗,开口道:“臣也是刚刚收到消息,就赶来宫里了,这……这封急报,臣还没看过呢。” 谢桐不搭理他,一边从御案后的书柜上取出了几样地图,一边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东泉县最后一次禀报水患事宜,是什么时候?” 刘黔偷眼看了看闻端,见闻端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犹豫了一会儿,如实道:“是……一月以前。” “一月以前。”谢桐按着桌上的地图,重复了一遍,几乎要被气笑: “所以说,东泉县有可能已经被淹了一个多月,如今城内生死不明,而现在朕才知晓此事?” 刘黔连汗也不敢擦了,忙起身跪到地上:“圣上,信使往来也是需要一定时间的,这不能怪工部怠于职守……” “那你们派下去传递水患消息的信使呢?” 谢桐打断了他的话,曲指叩了叩桌面,冷冷出声: “这封急报,还是东泉县临近的小城送来的,刘尚书,你们的信使呢?还在路上走着么?” 刘黔:“臣……” 刘黔左看右看,御书房中无人替他说话,索性一咬牙,以地叩头道:“臣无能,请圣上降罪。” “圣上当然会治你的罪,刘尚书。”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简如是忽然开了口,嗓音依旧温和如春风: “南部沿海的水患早于数月前便有端倪,工部治水治了这么久,成效没有见着,还致使东泉县大坝溃堤。如此大祸,刘尚书难道还能安安心心地坐在这位子上么?” 刘黔怔愣了片刻,隐约听懂了简如是话中的含义,不禁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闻端。 不料闻端却不如他想象中的那样出言为他辩解,男人稳稳坐在位子上,自始至终,连懒散闲适的姿势都没有变过,看上去似乎并不觉得当下讨论的,是如何一件紧急的重要大事。 第20章 这般淡定的姿态让刘黔莫名升起了一股希望,或许,事情也不是糟糕得无可救药…… 看在自己当年投靠了他的情分上,闻端应该还是会帮一帮自己—— “圣上,” 在刘黔热切的目光下,闻端终于有了动作,淡淡道:“臣以为,刘尚书玩忽职守,应革职后禁足府中思过。” 刘黔期望的神色冻住了,不敢置信地盯着闻端,直到谢桐将一封新写好的圣旨轻飘飘扔到他脸上,才反应过来。 “拿着圣旨,即刻滚出御书房。”谢桐瞥了他一眼:“别在这碍着朕的眼。” 刘黔失魂落魄地离开后,闻端才缓慢道:“既已罚了,圣上也不必再生气。” “如‘滚’这样的字眼,太过粗俗,圣上身为天子,以后还是少说为好,有损圣上的威仪。” 谢桐这回是实打实地被闻端气得笑出了声。 “有损威仪?” 谢桐绕过御案,几步走到闻端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安坐如山的男人,毫不掩饰嗓音中的怒意: “闻太傅,朕不仅要说滚,现在还想叫你滚出去。” 听到他的话,闻端抬起眼与谢桐对视,墨眸深深,不紧不慢道: “臣又何处惹恼了圣上?” 盛怒当头,谢桐也顾不得简如是还在了,语气冷冷地说:“六部都在你闻太傅手里,刘黔不是你的人么?” “圣上明鉴,刘黔不能叫‘臣的人’。” 闻端道:“先帝尚能理政时,刘黔已经是朝中元老,根基颇深,连臣也不得不忌惮。” “当年留刘黔在工部,也是因为考虑到多方势力纠葛……” 闻端有意无意地瞥了坐在另一边的简如是一眼,嗓音低沉道: “此间涉及故事许多,圣上若有兴趣,之后臣再讲给圣上听如何?现在还是处理水患的事情要紧。” 随着他几句话下来,谢桐的怒火被浇灭大半,逐渐变得冷静,明白现在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 “刘黔的事,可以暂放一旁。” 谢桐蹙眉:“但闻太傅,朕即位后明明听你提起,早在南部水患严重之时,你已派了治水能臣赶赴过去,这人是谁?说是能臣,怎么还能把事情办成这样?” 闻端这一次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思考了一会儿。 “东泉县失联,只是表面上而言。” 闻端慢慢道:“臣相信派过去的那位臣子的能力,东泉县虽已溃堤,但或许城内还未到最糟糕的地步,但究竟如何,只能到了地方才能得知。” 谢桐觉得稀奇:“相信他的能力?你叫了谁过去?” 闻端说:“齐净远。” “……”谢桐感到荒谬:“齐净远不是刑部侍郎吗?” “他之前确实是,”闻端语气悠悠道:“不过臣见他能力突出,兼有常人难及之诡才,所以临时给他任了个治水的官职,让他先赴南部沿海去了。” 谢桐:“…………” 回忆起来,这段时间上早朝,似乎确实没有见到过齐净远的身影。 无言了半晌,谢桐还是开口说:“朕想去一趟东泉县。” “圣上,”简如是这时出声阻止:“新帝登基,还从未有这么短时间便离宫千里的记录。况且水患难解,一解便有可能是数月,实在不宜御驾亲至。” “如若圣上信任,臣可代圣上前往东泉县,与齐侍郎一起治水。”简如是又说。 谢桐不答,转身到书案前,垂首细细看了看案上摊开的地图。 “朕觉得有必要亲自去一趟。”他道。 “东泉县是沿海通商的重要隘口,还是南海诸多小国与我朝往来的必经之路。” 谢桐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两下,言简意赅地说:“朕这一趟也不完全是单为了治水,还想看看别的东西。” 先帝在位时,曾下令封锁过包括东泉在内的五个对外口岸,直至三年前这道政令才被取消。 如今东泉县的转机刚刚重现,就遭到如此巨大的打击,谢桐想亲自过去看一看,将这个地方妥善安置好,再以东泉为据点,重新打通那条曾经无比繁荣的海上对外通道。 不过这些考虑终究为时尚早,目前最急迫的,还是将东泉县的溃堤修好,终止这场绵延数月的水患。 谢桐下了决定之后,简如是很轻地叹了口气,那双柳叶眸中有着担忧: “圣上,东泉一行艰险重重,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在身边,未免麻烦,请让臣陪您一起去吧。” 谢桐想了想,没等回答,就听见闻端淡淡道:“朝中不能无人坐镇。” 简如是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闻太傅打理朝政多年,留在宫中应该没有问题。臣还年轻,陪着圣上一路颠簸,体力也还撑得住,是最合适的人选。” 谢桐:“?” 怎么感觉这番话有点怪怪的。 闻端岿然不动,只是垂首抿了口茶,将目光转向了谢桐: “臣不过虚长丞相一岁,体力倒也不至于到难以支撑的地步。臣觉着,还是听一听圣上的意见。” 与闻端那深邃如墨的眸子一对上,谢桐就猛地想起那个香囊和那什么同心玉的事情来。 “……”谢桐说:“太傅与朕一起去东泉县,简相留在朝中处理日常事务,如有急奏,遣信使飞马南下告知朕就行。” 简如是一愣,有些意外:“圣上……?” 第21章 谢桐掀起睫,看着简如是的面容,慢慢道:“简相,朕与太傅一去数月,朝中之事要烦你多费费心思,如此才不负朕的嘱托。” 简如是定定与谢桐相视良久,点了点头:“好,臣必当尽力。” * 送简如是出了御书房,室中又只剩下谢桐和闻端二人。 杯中的茶早已凉了,闻端起身,亲手泡了新茶,给站在书案边凝神研究东泉县地图的谢桐沏了一杯。 谢桐回过神,想起自己似乎还没有问过闻端的意见:“老师可愿与朕同行?” 闻端一手持着茶壶,悠悠抬了下头:“圣上金口玉言,臣岂有不从的道理?” “何况,臣也不是那么不识趣的人。” 闻端随手将茶壶置于一旁,拿帕子擦了擦手,漫不经心道: “圣上想治水患,也想将臣从朝廷中剥离出去,让简丞相接手事务,臣又如何能不遂圣上的心意?” 谢桐闻言,转下了脸。 他此时和闻端离得近,能嗅见那阵熟悉的、雨中松柏的气息,闻端的黑眸也很平静,平静得里面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清透地映着谢桐的身影。 闻端好像没有生气,谢桐莫名心想。 于是谢桐得寸进尺地,朝他露出了一个略有些狡黠的笑容,并且道:“只许老师挑拨朕同简相的关系,不许朕反将一军么?” 闻端挑了下眉,意外问:“圣上……何时得出这个结论的?” “在你对朕说那块同心玉是简相所有的时候。” “但臣并未说谎。” 谢桐摇了摇头:“朕没有不相信,朕只是说——” “老师,你明明也没必要特意将这件小事告诉朕吧?” 谢桐微微仰了下脖颈,注视着闻端的眼眸,慢吞吞道: “即便那枚同心玉是简如是的,即便简如是或许想将那玩意赠予朕,但那又如何。” 谢桐转身往御书房中央走了几步,同时伸手将宽大的袍袖一展: “朕为天子,简如是为臣子。朕何须在意一个臣子是否对朕有其他上不得台面的心思?” 屋内灯火如昼,映在青年素雪般的面容上,仿佛给那俊丽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眉目间蕴着这个年纪独有的锋芒毕露,顾盼神飞似一株昂扬成长的白杨。 “老师,朕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 谢桐看着闻端,缓缓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朕不会因为区区一枚玉,与朕看重的臣子产生间隙。” 闻端立在书案旁,默然不语。 “圣上聪慧机敏,常人难及。” 闻端久久地凝视着他,终于开了口,并不与谢桐针锋相对,嗓音甚至堪称温和: “只是若如圣上所言,对他人他事毫不关心,又怎么会夜半惊惧而醒,为一个荒唐梦纠结数日?” 第08章 恼羞 寅时末,天色还没亮,大宫女蝉衣就接到了从御书房传来的急谕。 “收拾圣上的衣物和随身物品?” 蝉衣有些诧异,试探性道:“圣上是要……搬寝殿么?” 罗太监摇了摇头:“圣上要出宫,去东泉县。” “东泉县?”蝉衣即使是个宫女,也对这个地名有所耳闻,更加惊讶了:“那边不是闹水患么?圣上万金之躯,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罗太监长叹一口气:“圣上打算过去体察一下民情,亲自督促当地官府加快治理水患的速度。” 蝉衣想说什么,但又咬住下唇,没有说出口。 她明明听闻,东泉整个县都被淹了,县府也不知是否安在,圣上贸然去那种危险万分的地方,真的没有问题吗? 罗太监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快点儿吧,等天色大亮之后,圣上和闻太傅就准备出发了,现在正在御书房里等着呢。” “这么快?”蝉衣怔了一下,又捕捉到另一个字眼:“闻公也要去?” “对。”罗太监说:“有闻太傅在,想必圣上此行定能顺利。” * 谢桐从御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去往东泉县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停在宫门口附近,沉默地伫立着,侍卫们的盔甲在朝霞下反射着光芒。 罗太监小心地领着几个抱着木箱子的侍卫,跟在谢桐身后,询问:“圣上,您先前吩咐的东西都准备齐了,闻太傅那边……” 他的话还没说完,谢桐就轻飘飘地打断了他:“闻太傅要什么,你去问他,不应该来问朕。” 罗太监犹豫了一下,用余光瞄了眼走在谢桐右后方的男人,说: “可是半个时辰之前,闻太傅说,以圣上您的意见为准,您让他带什么便带什么,不能带什么就不带什么。” 谢桐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究竟是听朕的命令,还是听闻太傅的命令?”他冷冷道。 罗太监愣了一下,忙低头认错:“圣上息怒,奴才这一根筋的脑袋转不过弯来,奴才这就去问闻太傅,这就去。” 怎么回事这是……圣上平日里的脾性明明不错,怎么一大早忽然发这么大火? 是昨晚一夜未眠的缘故么? 谢桐又用冷冽的目光剜了他一眼,这才重新往前走了几步,径直踩着马车外铺设的木凳,掀帘进了马车里。 闻端则在外面站住了。 罗太监指示其他人把箱子搬到后面的马车上去,又拿着手里的簿子,走到闻端旁边,小心问:“闻太傅,您这边……” 第22章 闻端垂了下眸,淡淡道:“圣上让你们给我准备了什么?” 罗太监语塞了片刻:“这……圣上没吩咐奴才们给您准备东西。” 对上闻端的墨眸,罗太监一悚,忙补充说明: “不过奴才按照一般的惯例,还是给您准备了一箱子换洗衣物、软靴等寻常用物,您看看,还要不要带上什么?” 闻端的视线在罗太监手上那本记录着所需用品的簿子上掠过,顿了顿,开口说: “御书房里,圣上那副棋盘,也一并带上吧。” 御用的马车十分宽敞结实,里面不仅设有休憩用的软榻,还有可以推拉放置的茶几,左右两侧皆有储物柜,甚至还摆有笔墨纸砚与数本书籍,贴心至极。 谢桐坐在马车里,趁还没启程不太摇晃,伸手从旁边的矮柜里抽出了几张宣纸,用笔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字: “东泉县”、“水患”以及“溃堤”。 注视着纸上的这几个词,谢桐很轻地,蹙了一下眉。 包括东泉县在内的南部沿海地区的水患,在谢桐登基之前便已有端倪。 今年入冬以来,那片地域的雨水就一反常态地越来越频繁。 谢桐看过钦天监的记载,起初是三五日下一场雨,然后下雨的日子逐渐变多,雨水结束的时间也越来越久,直到今天,东泉县所在的地方,已经连续三十一天没有停过雨。 过于充沛的雨水,使得东泉县内的数条河道水位暴涨,淹没了地势较低的农田和草屋,然后又漫进了大量人口所在的主城内。 但东泉的水患,谢桐毕竟早已有所了解。 反倒是县内拦住大江的堤坝倒溃一事,让他心中颇为不安。 原因是,谢桐并非是第一次看见溃堤的字眼。在事关东泉县的急报传入宫中之前,更早的时候,谢桐就看见过这个灾难的发生。 ——在那个预知梦中,在梦中那本字迹清晰的《万古帝尊》里。 谢桐将笔搁下,把面前的宣纸揉成一团,一手支着额,闭了闭眼。 从现在起,第一个预知被实现了。 马车外面有着仆从们忙忙碌碌搬箱子的动静,谢桐沉默地坐在车内,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 如果梦中所展示的一切都是真实,那他和闻端…… 车帘忽然被人掀起,谢桐感受到面前光亮忽现,下意识睁开眼。 闻端披着黑色的狐毛大氅,一手拿着个什么东西,弯腰进了谢桐的马车内。 “……”谢桐放下撑着脑袋的手:“闻太傅,这是朕的地方。” 言下之意,你的马车在后头。 闻端毫不在意,径直坐在了谢桐对面,而后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矮桌上。 “怕路上无聊,臣特来陪圣上解解闷。” 谢桐低头一看,闻端将他御书房里,那盘黑白二色的玉质战棋取来了。 这棋是他的心爱之物,但因为忙碌,自从闻端派人把这棋盘送入宫中之后,谢桐就始终没有再寻到空闲,与人在棋盘上对弈过。 明明手痒,但谢桐还是别开脸,冷声道:“朕没有兴致。” 闻端已经着手在整理棋盘,听见谢桐的话,停下了动作,静了半晌,开口问:“圣上……还在生气?” 谢桐反问:“朕生什么气?” 闻端垂下眸,理着棋盘上光滑莹润的黑白玉棋,不紧不慢道:“臣还以为,圣上还在为臣先前在御书房的贸然发问而恼怒。” 谢桐索性倚进了身后的软榻里,语气懒洋洋地说:“闻太傅原来也知道自己冒犯?” “臣只是,”闻端手指抚过摆好的棋子,道:“关心圣上。” “关心?” 谢桐不自觉嗤笑一声,嗓音里带了几分讽意:“太傅的关心,便是命令朕的暗卫从早到晚地监视朕,连吃什么喝什么,与宫女谈了几句什么,都要上报给你么?” “又或是高高在上,明知朕因预知梦的内容烦恼,还要装作这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来教训朕不够冷静,不如你这般从容么?” 他话说得急,清亮的黑眸直直盯着对面的男人,其中燃着跃动的怒火,让那双已经非常漂亮的眸子愈发灼灼有神,夺人心魄。 闻端看着谢桐因情绪上涌,白皙的双颊都染上绯红,不禁开口道:“圣上。” “臣从无教训圣上之意。” “圣上身边的暗卫,从前是先皇交托于臣,叮嘱臣要仔细照顾您的起居安全,故有每日记录的举动。” 闻端垂眸,从左手上摘下了一个黑得纯粹、不带一丁点杂质的墨玉扳指,放在了面前的矮桌上,两指按着往前推给谢桐。 “圣上对暗卫、对臣的忌惮之心,臣明白。” 闻端这样坦然道:“不过圣上也并非没有任何动作,暗卫关蒙已经许久不向臣传递关于圣上的消息了,可见圣上早已不能忍耐。” 谢桐:“……” 关蒙那家伙怎么回事?自己的确是禁止过他再向闻端传递自己的一举一动,但他难道不懂得灵活变通,给闻端一些假消息么? 竟然就如此直白地,直接断了与闻端的消息往来? 谢桐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夸是骂好。 本以为这些举动都是暗中进行—— 就如和简如是的私下合作一般,谁料闻端早就已经发现了端倪,自己要从他手里夺权的心思,几乎是等同于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无所遁形。 第23章 知道关蒙此时就跟在这辆马车附近,以极佳的耳力听着车中人的动作,谢桐恼羞成怒地低低骂了一声: “呆头呆脑。” 马车外传来很轻的一声响动,就像是一颗石子弹到了车壁上一样。 闻端不易察觉地勾了下唇角,抬手示意谢桐看那枚墨色扳指。 “这是号令圣上身边暗卫的信物,虽然关首领早已没有再跟从这个命令,不过臣想着,还是物归原主更好。” 谢桐闻言,捏起那枚玉扳指细看。 墨玉通身没有半点瑕疵,弧度处莹润细滑,是上等的玉品,甚至似乎还带着闻端手上的体温。 这枚扳指,谢桐很久之前就见过。 或者说,因为两人之间的关系,谢桐对闻端身上常戴什么饰物,思考时有什么样的小动作,以及情绪变化时都有什么特征了如指掌。 这枚墨玉扳指,便是闻端手上唯一一件饰品。 谢桐还记得,闻端沉思时,就会不自觉地轻轻转动摩挲这枚扳指,一旦进入这个状态,闻端就不允许其他人出声打扰。 不过谢桐除外。 毕竟谢桐当年,十分桀骜不驯,从不把任何命令放在眼中。虽然大部分时候,他也不会主动去触闻端的霉头,但若是被惹恼,那就不一定了。 ——比如现在。 谢桐将扳指在掌中抛上抛下玩了一会儿,懒洋洋地一抬手丢到了软榻旁边的柜子里,毫不在意道: “朕不需要用这种玩意儿来控制他人。” 马车重重摇晃了一下,外头传来起驾出发的吆喝声,谢桐没个正形地倚在晃晃悠悠的软榻中,撩起长睫瞥了闻端一眼,慢吞吞道:“暗卫之事,朕也算是见到你的忠心了。” “不过还有一事,朕刚刚也提了。” 谢桐道:“太傅虽然是朕的老师,但曾经朕是太子,太傅教训朕也算恪守本职,但如今……” 剩下的话,谢桐没有再说了,让对面的人自己意会。 闻端果然意会,轻轻“唔”了一声,开口问:“圣上是说,如今你长大了,让臣不能再把你当小崽子看待了?” “……”谢桐恼怒:“谁是小崽子?” “并没有说是现在的圣上。”闻端从善如流道。 谢桐:“。” 闻端微微低了下头,从谢桐的角度,可以看见他唇边弯起的弧度。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圣上在臣心里,从未失过天子的尊严。”闻端又缓缓说:“先前之所以贸然问起那个预示梦,惹恼了圣上,是有缘故的。” 谢桐的思绪停留在他的前半句话,心里并不如何认同,随意接了句:“什么缘故?” 闻端却罕见地沉默了。 等了片刻,没等到回答,谢桐蹙着眉抬眼,看见闻端垂着眼,似是在斟酌用词。 什么事?谢桐纳闷。 过了一会儿,闻端像是终于思索完毕,目光落在谢桐面容上,慢慢开口: “不知是否是臣的错觉,每当臣提起圣上的预知梦,圣上的神色始终不见好。” “臣不明,圣上究竟是介怀梦境的内容,还是介怀……在臣面前提起这个梦境。” “但若如圣上所言,从未在梦中见到过臣——” “为何对着臣,又总是表现得如此拘束不适?” 谢桐心神一凛。 他没想到闻端竟敏锐至此。 第09章 错话 面对闻端的疑问,谢桐默然许久,才启唇回答。 “先前的确是朕没有将话说全。” “朕的梦中……也有老师的身影。” 闻端很轻地挑了一下眉,神色饶有兴致地问:“是吗?所以臣在圣上的梦中,还是占有一席之地的,对否?” 谢桐:“……对。” 虽然觉得这句问话怪怪的,但是事实没错。 “至于为何不将梦境内容告知老师,朕有自己的考量。” 谢桐手指垂在身侧,拨弄着软榻上柔软的羊毛毯,一边思考,一边缓慢道:“朕觉着,如今还不到时候,与老师分享朕的全部梦境内容。” 对谢桐而言,在闻端面前,那些荒唐的“同人文”和所有乱七八糟的“cp”已经成了次要,最重要的,是与闻端的结局。 那些猜忌、斗争、厮杀,金銮殿前绽开的血,以及重重落下的、血锈斑斑的砍刀。 即使现在闭上眼,谢桐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段描述。 “没关系。”听见谢桐的话,闻端开了口:“圣上是天子,应有自己的想法。既然如今时机未满,那臣便等着,等到圣上愿意全部告诉臣的那一天,就足够了。” “圣上在臣面前,不需要有任何负担。”他道。 这话在谢桐耳中很熟悉,像是曾经有无数次,闻端都这样平静地对他说过。 还是太子的时候,闻端就曾说:“殿下在臣面前,无需拘束。” 登基之后,谢桐更觉闻端此话说得频繁。 难道自己对闻端的忌惮和疏远,表现得十分明显吗? 预知梦的话题已经揭过,谢桐怀着心事地与闻端在战棋上对弈,而后就发现,闻端现在的心情似乎非常之好。 俊美的面容上神情放松,眼皮微微垂着,谢桐每下一步棋期间,他都要注视谢桐一会儿,几次三番下来,这显而易见的目光几乎要凝成有形的实质。 第24章 谢桐感到纳闷,过了一盏茶功夫后,才隐约间从闻端的表现里,琢磨出一点可能得缘由来。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刚刚说,预知梦中其实是有他的? 为什么这件事能令他的心情愉悦? 谢桐心想,好在自己没把话说全。 如果闻端知道,他在谢桐梦中的下场,就是为非作歹兴风作浪将近二十年,最后惨死在谢桐手下,成为史书上不折不扣的“佞臣”,估计就不会这样高兴了。 * 从京城到东泉县,即使配备了最强壮的马匹和最善于行军的守卫,也至少要半个月左右的功夫才能到。 谢桐下令,精简一切不必要的仪仗,甚至连帝王出行所需配备的宫女太监也减了大半,只留下几个做事麻利的宫女和近身太监。 马车也全部紧急修缮过一遍,去了先帝喜爱的繁复累赘的装饰,皆以提高行程效率和安全为目的,瞧起来十分朴实无华。 这支队伍里最为不实用的、用来玩乐的贵重东西,估计就是闻端从御书房里拿来的那副战棋了。 急行六个时辰不停歇后,马队到了距离京城百里远的地方,在一片地势平缓的原上扎营休息。 在众人开始架设篝火做饭时,谢桐也接见了第二个从东泉县周边过来的信使。 “三日前,主城城门紧闭,目测水已淹至门的三分之二处,用羽箭绑布条射入城中,仍无法得到任何回应。” 谢桐捏了捏眉心,抬手挥退了信使:“知道了,下去吧。” 闻端在旁边听了信使的消息,出声道:“圣上也不必担心,每日都会有信使回来,我们这趟行程才刚开始,之后或许会有好消息也说不定。” 谢桐看着不远处忙得热火朝天的宫人,沉默了一下,低低说:“朕不仅忧心东泉县。” 东泉县的水患蔓延,势必会牵连到临近县域,不知道会有多少亩良田被毁,又有多少人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还有,谢桐又想起一个人,齐净远。 在谢桐登基之前,闻端给齐净远任命了个都水监郎中的挂职,将人派去了东泉县所在地治水,如今水患未解,人却失联了。 谢桐扶额,心里叹道,齐净远……还真是一贯的不靠谱。 这么不靠谱的人,竟然还能从低末小官一路爬上来,简直令谢桐费解。 两人相识于谢桐八岁那年的梧桐书院,上太学的时候,齐净远就是整个学堂里最调皮的捣蛋鬼,偏偏鬼精鬼精的,叫先生抓不到实质的错处,只能气得吹胡子瞪眼。 在谢桐因故离开梧桐书院,结束了那段短暂的太学时光之后,与齐净远的联系就少了许多。 但毕竟有儿时同住一间寝屋的情谊在,后来的十余年,谢桐还是时不时会见到齐净远。在这个人一路蹭蹭蹭地升到刑部侍郎的位置上后,交集就慢慢又多了起来。 但无论如何,谢桐都无法理解,为什么闻端会把刑部的齐净远派去治水。 今夜,谢桐就把这个萦绕不去的疑惑问出了口。 闻端并不在意他质疑的语气,随意寻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道: “治理水患一事,是齐侍郎主动请缨,并非臣胡乱安排。” 谢桐蹙眉:“工部的官员尚且不出声,他一个刑部的,怎么主动插进手来?” 还有一句话谢桐没说,那就是水患乃天灾,很多时候非人力能彻底缓解。 齐净远就这样奔赴东泉县,难道不怕一个意外,折在了城中,或是越治越糟糕,最后背了个大黑锅回来么? “臣不知齐侍郎如何想。” 闻端用袖口给谢桐扫出了一片整洁的地方,示意他坐下,而后慢慢道: “不过臣听了他对水患一事的见解,觉得颇有想法,正好朝中无人可用,于是便给了他这个机会。” 谢桐看着面前的篝火,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食物烹好需要一定的时间,谢桐顺便在篝火边处理了从京城快马送来的一些折子——都是简如是挑出来,认为有必要让谢桐过目的。 除了折子,简如是还送来了一封信。 信中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他对这几封折子内容的看法和建议,又寥寥几笔叙说了宫中发生的一些小事。 比如写道:“午后细雨,刘小公公在金殿前的玉白阶上摔了一跤。” 刘小公公是罗太监新带的徒弟,圆头圆脑,还不熟悉上手的杂务,时常冒冒失失的,犯些无关痛痒的小错,着实有趣。 又比如,简如是还写:“晚间离宫,偶见一小咪,通体雪白,机敏可爱,甚似圣上,带回御书房由刘公公饲养。” 谢桐:“……” 简如是的字如其人,笔锋秀挺中带着含蓄的柔和,看着这行字,谢桐就能想象出他写信时微含笑意的模样来。 看到信的末尾,简如是写道:“臣向圣上问安,祝圣上此行顺利。” 并且在落款处,他还别出心裁地,用毛笔画了一只圆滚滚的、抱着自己尾巴玩的猫。 谢桐指尖戳了戳那只猫,颇感好笑:“哪里就像了……?” 过了一会儿,谢桐又敛了笑意,收了简如是的这封信,但还是决定不回信了。 嗯……他偶尔还是会烦恼那枚同心玉的事情。 如果在几月前,有人告诉谢桐,丞相简如是对他怀有超出世俗的感情,谢桐肯定会觉得无比荒谬,叫人拉出去打个十板子以示警告。 第25章 皇宫内不允许有妖言惑众口无遮拦的小人存在。 但自从……之后,谢桐如今,对这样似是而非的猜测,真是有些怕了。 因此,为了避免自己产生不恰当的胡思乱想,谢桐还是认为,自己和简如是,公事论公事,其他所有私人情感,都需要避一避。 正当谢桐想着这件事的时候,手边忽然有颗小小的石子掉了过来,弹在他的衣袍下摆上。 谢桐蹙眉,抬起头环视一圈。 闻端正在不远处听罗太监汇报今夜的休憩安排事宜,热腾腾的饭食已经快要做好,宫人们正将碗碟洗净,准备用来盛取食物。 谢桐索性起身,稍微走到营地边缘,找了一个有枯树挡着的,无人注意的地方。 “出来吧,”谢桐开了口:“什么事?” 左手侧传来一阵响动,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高处落下,在谢桐的后方站稳身形。 谢桐转过身,看见年轻暗卫首领沉默而冷峻的脸庞。 今日的关蒙瞧起来有几分风尘仆仆,谢桐稍微一想,也明白了。 帝王离宫,还是急行的马车队伍,暗卫们不仅要藏匿身形跟着队伍前进,还要在危机四伏的宫外时刻警惕,提前扫除一切不安全的因素。 想来,关蒙等人,应该吃了不少苦。 见状,谢桐的语气柔和了些许: “今日可还能应对?朕从宫内一共带了二十个暗卫出来,你也学会灵活安排,让人轮着换班,不要弄得一整天都疲累不堪。” “若是人手不足,朕便多叫几个暗卫从宫中过来。” 关蒙摇摇头,他垂眼掸了掸黑色侍卫服上的尘土,淡淡道:“已安排他们轮流看护,但臣是首领。” “暗卫首领就要每天跟着朕了吗?”谢桐无奈:“这一趟十天半月的,你日日如此,是折腾自己。” 关蒙不说话了,以沉默来表示不服从。 “罢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吧。”谢桐深知他的性格,又问:“有什么事,要特意唤朕过来?” 关蒙垂着眼,低声道:“臣来给圣上请罪。” “请什么罪?” 关蒙的嗓音更低:“臣……不该贸然与闻太傅断了消息往来。” “唔,你说这件事啊。”谢桐并不非常在意:“没关系,依你的性子,你就算给闻端传朕的假消息,也很快会被他看出来,结果是一样的。” “……”关蒙抬了下头,眼神中有着明显的疑惑:“为何?” 他的首领服的领口上,夹了根狗尾巴草,谢桐见了,自然地伸手,将那草捻了扔开。 “因为你不会撒谎。”谢桐说:“以闻端的敏锐,定会立即发觉异样。” “你这样的笨嘴拙舌,幸亏是在朕身边。若是哪日受了气,又与人吵不赢嘴,可以寻朕来助你,吵架一事朕最拿手。” 谢桐笑着打趣道。 关蒙:“…………” 在谢桐的目光注视下,年轻俊秀的暗卫首领别开脸,耳根渐渐变红了。 谢桐:“?” 朕又说错什么了? 第10章 断袖 时间在车队的行进中飞速流逝。 越往南下,沿途的雨水越多,最后已经是从早到晚都连绵不断地下雨,路也变得泥泞不堪,大大阻碍了马车的行程。 谢桐坐在马车中,面前燃着一个炭火炉——水汽渐重,只能靠这种方式驱湿驱寒,缺点是熏人眼鼻。 拆开第十二封信使传来的讯息,里面写着东泉县仍处于失联状态。 更糟糕的是,自从河水决堤后,大雨又继续下,东泉县内的水位线已经高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别说是农田庄稼,就是平民百姓的房屋也尽数被淹没了。 形势危急,谢桐等不及到达地方,径直给临近的几个县下了命令,让他们派人从东泉县附近挖出壕沟,将囤积的水引到十余里外的山林里去。 但这样做终究只能缓解一二,无法根治水患之祸。 在行车途中,谢桐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用在和闻端探讨水患的解决办法。 谢桐从御书房里带来的地图上,被他用细炭笔勾勒了不少标记。除了寻找治水方案,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东泉县内是否还有活口。 如果有,那些人又在哪里? 谢桐凝神思索着这件事,没留意面前的炭火盆忽然爆了几颗小小的火星子出来,有一颗还弹到了谢桐握笔的手背上。 “嘶——”谢桐回过神,蹙眉丢下笔。 马车外立即响起熟悉的嗓音,关蒙紧张地低声问:“圣上,怎么了?” “……”谢桐抚了抚手背,见白皙的皮肤上有一点刺目的红,不禁按住那块地方,同时制止了关蒙的动作:“无事,不用进来。” 轿帘在晃动中扬起又落下,隐约能瞧见跟随在外的黑色身影。 雨势急促,那人却不顾忌,就这样沉默地紧紧跟在马车旁边。 听见谢桐的话,关蒙顿了顿,开口说:“好。” 过了半晌,他又道:“圣上,臣就在这里,可以随时传唤。” 谢桐的目光落在轿帘上,有些无奈:“雨太大了,你别守在这里,没什么事的,去后头的马车上歇着吧。” 关蒙:“臣不去。” 谢桐:“你淋了雨,容易着凉,要是得了风寒,还怎么完成此行的任务?” 第26章 关蒙声音硬邦邦的,十分固执:“臣久经训练,身体素质很好,圣上不必担心。” 真是头犟牛,谢桐心想。 从小关蒙就是这样,什么话也不听,什么事也不爱做,自从被先帝指了派给谢桐当暗卫,就成天不离谢桐身边。 谢桐已经习惯了他影子般的存在,但不知为何,这些日子突然又有些奇怪的心绪浮动。 起因还是十几天前,关蒙在原上莫名其妙的脸红。 以前谢桐是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但如今他敏感许多,当天夜晚,他立即就开口追问:“你的耳朵怎么这样红?” 关蒙那时的眼神,谢桐直到今日还记得。 一贯寡言冷然的人,几乎像是被看破了心事一样,堪称慌乱地将视线四下投放,就是不和谢桐对上眼。 过了好半天,关蒙才勉强恢复成原先那副冷静忠诚的模样,只是耳根的红意依旧不退,显眼得很。 那天晚上,谢桐什么也没问出来。 既是无法再问,也是不能再问。 谢桐有直觉,如果自己再贸然强行逼问,以关蒙这样的性子,肯定会和他说实话。 但他……不是很想听见关蒙的实话。 就和闻端曾经带来御书房的那枚同心玉一样,谢桐后来也没有在简如是面前提起过,仿佛不提起,这件事就可以轻飘飘地一揭而过。 谢桐希望关蒙对着自己莫名其妙的脸红,也可以随着时间揭过。 总之不应该会像是那个预示梦中一样…… “那你爱待着就待着吧。”谢桐揉了揉手背,淡淡道:“去拿个斗笠戴上,这么大的雨,就别把自己当暗卫藏着了。” 关蒙没吱声,但谢桐瞥见帘边的身影一闪而过,估计是去拿了。 最近这是怎么了,谢桐想道。 本该熟悉的这些寻常人寻常事,怎么总觉变得越来越令人费解了? * 又过了两日,一行人终于赶到了距离东泉县十余里的,尚且还算平整的一处高地上。 从这里开始,前方的河水就已经四处纵横,马车已经难以度过,只能换成轻便的小船。 在众人打理船只时,谢桐撑着伞,走到高地上望向东泉县的方向。 现在是晌午时分,但由于飘散的细雨和天上的乌云,仍显得暗沉沉的,东泉县又地势较低,一眼望过去,只能瞧见汪洋泛滥的土黄色河水,以及远处一点灰黑色的踪迹。 ——那里就是东泉县主城。 闻端从后走来,也站定在谢桐身侧,同时不经意般抬手给谢桐轻掸了下肩上的雨珠。 谢桐偏了下头,见是他,于是收回目光,唤了句:“老师。” 闻端:“臣在。” “你说东泉县还有人活着吗?”谢桐忍不住问。 闻端颔首:“有。” “老师如何得知?” 闻端站在湿地上,也望向那滔滔洪水,落雨不断,身后跟随的马队与仆从们即便穿着雨披,依旧显得湿漉漉的狼狈不堪,但闻端却不同。 谢桐见他,一如在京城时风姿卓绝从容淡定,缓步行走间甚至不会溅起泥点,垂落的袍角依旧平整洁净。 谢桐甩了甩袖口沾上的雨水,有些遗憾自己没能学会闻端处处稳重的贵族礼仪。 “东泉县临近的岷江虽已决堤,但此地四面平缓,洪水冲势并不集中。虽连日下雨,城门处的水位线仍在墙头之下,如果城中百姓能寻到一处高地,就能躲过灾祸。” 闻端察觉到谢桐在看自己,于是将视线收回,与他对视,语气温和道: “圣上不必过于忧心,东泉县百姓并非坐以待毙之辈,人的毅力也不容小觑,定能从洪水中求得生机。” “况且,齐侍郎不是等闲之人。”闻端不紧不慢地说:“臣觉得,他应该还活着。” 谢桐抿了下唇,淡淡道:“他最好是。” 若是齐净远没有任何治水的本事,又主动揽责,害得东泉县百姓尽丧命于此,不管曾经的好友情谊有多深,身为天子,谢桐都必须要治他的罪。 只希望齐净远能聪明点,至少别让局面变得太糟糕。 “圣上——” 罗太监身着雨披戴着斗笠小跑过来,来得太急,踩得地上横流的污水四溢,谢桐还没留意到,就看见闻端往前迈了一步,侧身替他挡了那泥点。 “圣上,太傅,十艘小船已经准备好了。” 罗太监擦了擦额上的汗,说:“每只船能搭五人,除去船夫,剩下四人,皆已按圣上昨夜的吩咐安排好了。” 谢桐点点头,忽然问:“我们从哪进去城中呢?” “自然是城门口。”罗太监不解。 闻端平静地说:“城门已被水淹,无论从外从内都难以打开,若是从城门处上,只能攀个十几米从墙头进入。” “这……”罗太监犯难了,谢桐金尊玉贵天子之躯,当然不可能叫他去爬城墙,那要怎么办呢? “先派几只小船去绕着城体看一圈。”闻端出声道:“水势迅猛,应有坍塌的地方可以方便进入。” 罗太监匆匆退下后,谢桐正想说话,忽然看见闻端微微低了下头,像是在看什么。 “……”谢桐顺着他的动作看见袍角上被溅到的泥点,在银纹靛青的布料上十分引人瞩目。 “老师是身上沾了脏污,会觉得不自在么?”谢桐索性直接问道。 第27章 闻端已经抬起了头,脸上没什么情绪波动,听见他的话,才很轻地挑了下眉。 “是,臣一向注重洁净。” 谢桐想了想,说:“此行颠簸艰难,辛苦老师了。不过此处雨势绵绵,怕是没地方给你整理衣袍,朕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将这衣上的脏污去掉。” 闻端果真好奇:“什么法子?” 谢桐从腰间绑缚的百宝囊中取出了一柄短短的匕首,通体银白,拔出后刃口雪亮,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器。 自从登基后,谢桐就会在身上揣一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闻端看他拿刀,不免好笑:“圣上这是……”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谢桐一弯腰,匕首在手上转了半圈,干脆利落地把他那块沾了泥点的袍角给削了。 起身时,谢桐又瞥见闻端右侧的袖口边沿有褐色污迹,于是也伸出手,把他袖子的那点布料也一并割了。 闻端:“……” 两小片衣料轻飘飘落在地上,很快被雨水冲刷走。 谢桐收了刀,抬眸发现闻端若有所思般,似是在走神,于是问:“怎么了?” “朕割得不好吗?”谢桐不解。 闻端的黑眸深如渊水,定定看了谢桐一会儿,忽而微微摇头一笑,道:“无事。” “臣只是偶然想起个典故罢了。” 谢桐刚想问是什么典故,就忽然听见后面马车队中传来一阵骚动,有人慌慌张张地朝谢桐和闻端的所在之处跑过来,嘴里大喊道: “圣上……闻太傅,不、不好了!” “从东泉县方向冲过来的洪水里,有水鬼!” 第11章 为难 水鬼? 谢桐蹙眉,喝令那个传话的侍卫站住:“冷静点!说清楚什么是洪水里有水鬼?” 那侍卫年纪还小,甚至看上去未及弱冠,面对谢桐时,一张脸涨得通红,结巴道: “罗公公吩咐我们两人一条船,去东泉县主城边察看一下,谁料几只船都才划出几百米,就见到了……” 谢桐一边快步往放船的方向走,一边听他讲,飞快理清了“水鬼”的来龙去脉。 船上的侍卫们在水上划出几百米,就瞧见远远地飘过来几个黑影。天色阴沉望不清楚,只能隐约看出是几只小船的模样。 那船的影子也破破烂烂的,最令人惊奇的是,每只船上像是还站了一个人! 那船上之人身影晃动不休,侍卫们见状,以为是东泉县内逃出来的百姓,忙使劲朝那船招手、呼喊,点亮灯笼高高提起摇晃,但不知道为什么,对面却始终没有回应。 不仅没有回应,那破船也一直在原处打转,看样子像是完全没有往侍卫们这边靠近的意思。 船上晃动的人影也保持着相同的频率,远远望过去,四肢僵硬身形奇诡,全然不似正常人,在阴沉沉的雨幕中犹如鬼怪一般可怖。 在侍卫船上的罗太监吓了一大跳,犹豫了一瞬间,果断下令返回岸边,去寻谢桐和闻端做决策。 听完来人传的话,谢桐也走到了放船的地方。 这处搭了临时挡雨的营地,棚下挤了一些太监和宫女,皆是面色苍白,又惊又惧。 谢桐刚到的时候,还听见有人在吵闹: “都说东泉县水患来得蹊跷,原来是有水鬼作祟!” “东泉县失联已有月余,这些时日连半个消息都无,怕是里头的人都被淹死成了厉鬼,外面的人想进去救,就会被厉鬼拖去偿命……” “别胡说八道!圣上是真龙天子,有上天庇佑,就算是水鬼也会退避三舍!” “圣上有上天庇佑,但为何我们到了这里,雨还迟迟不停呢?” 谢桐在雨棚前站定,冷冷开口:“闭嘴。” 棚下霎时寂静。 “朕不想在此时听见怪力乱神之语。”谢桐语气冰冷:“朕在这里,就不会有水鬼出现。” “再有传谣扰乱人心的,当斩。” 惶恐不安的太监宫女们纷纷低头称是。 安定了岸上的骚动后,谢桐转过身,与旁边的闻端对视了一眼。 闻端的眸中有着浅浅的赞许。 “老师,”谢桐开了口,眉心轻蹙着,低低道:“那水鬼,应是……?” 闻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又说:“臣陪圣上一起去看看,便知真相。” 知晓谢桐要亲自登船靠近那几个“水鬼”后,罗太监惊慌不已,拼了老命劝说谢桐,但谢桐丝毫不为所动,于是又去劝闻端,结果闻端却道: “圣上有臣护佑,必然安全无虞。” 罗太监急得团团转。 哎哟,要是这两个人伤了其中哪一个,可怎么是好啊! 一只小船除了船夫,还能坐四个人,谢桐想了想,伸手一招,平声道:“关蒙。” 关蒙的身影立即从人群后跃出,虚虚半跪朝谢桐行了礼:“臣在。” “你与朕一同去。”谢桐又看向罗太监,眉梢一挑,说:“罗公公,既然担忧朕的安全,那你也来。” 罗太监:“……” 四人与船夫一并登了船,关蒙拿了把油纸伞,撑开罩在谢桐头顶,罗太监则是给闻端打着伞遮雨。 雨势不大不小,谢桐撩了下长睫,看见关蒙戴着的斗笠上都是水珠,其下俊秀的面容也如浸了水一般,冷白肃然,唯有一双乌黑的眼眸机警非常,很有神采。 第28章 察觉到谢桐的打量,关蒙下意识也看向他,见谢桐盯着他的脸,立即惊了一下似的,匆忙把目光移开,耳根看起来又有染红的趋势。 谢桐:“?” 又干什么? “关首领。” 就在这时,闻端忽然开了口,嗓音淡淡的:“本官其实也甚少见得关首领真容,今日难得一见,也向关首领谢过,平日护佑圣上平安之恩。” 谢桐怔了一下,不知道闻端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客套话。 关蒙紧抿着唇,好半天才出声回答:“臣尽本分而已。” 闻端像是笑了一笑:“身为臣子,本官为圣上尽朝政辅佐、排忧解难之责,关首领尽暗处守卫之责,算是职责相近的同僚了。” 关蒙几乎是无话可说,在闻端的目光下,只能硬生生憋出一句:“臣不如闻太傅为圣上出力多。” 闻端很轻地笑了一声。 谢桐:“……” 好端端的,突然在这说什么东西? 马上就要迎战“水鬼”了,难不成是觉得船上行程无聊,要闲聊几句解解闷么? 谢桐总觉得闻端和关蒙之间的气氛莫名凝滞。 好在闻端也停止了这段莫名其妙的闲聊,几人屏息立在船上,同时转头看向不远处—— 已经很近了,离先前侍卫们发现的“水鬼”出没地点。 昏暗的天色下,那形容可怖的船上鬼影,再次显现在了几人眼前。 和先前描述的一样,窄小的船上立着个僵硬的人影,在风雨中左右飘摇,晃动不休。 谢桐看了一会儿,下令道:“靠过去。” 罗太监一惊:“圣上,那那……水鬼身份不明,这样贸然接近恐怕不妥……” “没事。”谢桐摆摆手,止住他的话,道:“朕有分寸。” 罗太监指挥船夫划动木浆,几人渐渐靠近了那水鬼所在的地方,除了谢桐与闻端神色如常,其余人皆身体紧绷,气氛焦灼到了极点。 关蒙不动声色地往左边挪了挪脚步,将自己的大半身体挡在了谢桐面前——这样一有变故,他就可以第一时间替谢桐拦下攻击。 谢桐注意到他的动作,轻声安抚道:“不用紧张,朕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了。” 关蒙眸光微动,刚要问,站在前头的罗太监倏然叫了一声,语气惊奇: “圣上,闻太傅!奴才看清楚了,那不过是——” ——不过是用木头支起,立在破船上的稻草人。 等距离拉近,“水鬼”的样貌显露在所有人面前后,谢桐松了一口气。 不出他所料,那在昏暗中摇晃的“鬼影”,实际上是用一大团湿漉漉的稻草,十分粗制滥造绑制而成的草人。 稻草人的头大四肢粗短,也难怪从远处望过去,身形如此诡异。 而小船之所以在原地打转,只是因为恰巧陷入了洪水的漩涡中,所以才没能继续顺流而行。 罗太监与船夫将几只小船上的稻草人都拖了过来,甩了甩手上的水,尴尬又庆幸地道: “圣上,原来只是几个稻草人而已……哎,不过是谁在这个时候玩这种恶作剧?吓得我们……” 在返回岸上的途中,闻端俯身,伸手拨弄了一下那几个湿淋淋的稻草人,从脑袋的地方找出了几枚被火漆封住的小竹筒。 “或许是东泉县内送出的讯息。”闻端将几枚竹筒递予谢桐,不紧不慢道。 罗太监有些瞠目结舌:“这……谁会用这种方式来传递消息?” ……还能有谁。 谢桐内心想着,对齐净远这些乱七八糟的伎俩略感无奈。 到了岸上,几只小竹筒也被拆开了,里面用油纸包着一张字条,竟然都没有被水浸湿,内容都是一样的: “城门堵塞,施救者请从城后东南角的矮坡进入。” 落款是一个龙飞凤舞的“齐”字,谢桐收了字条,抬起眸,就见岸上的几十人纷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消息是由城中的齐侍郎传出。” 谢桐的嗓音平缓,夹在落雨的动静中也显得十分清晰: “东泉县内还有人活着。立即备船,点齐二十人与朕一起前往东泉主城,其余没有任务的,留在此地等候指示。” * 两个时辰后,谢桐等人顺利找到东泉县主城的豁口,登上矮坡进入。 卜一进入城中,就有守在那处的人来查看情况,听闻是谢桐御驾亲至后,几乎惊得呐呐不能言,行了好几个跪拜大礼,才起身引路。 “城门是齐侍郎要求关闭的,还叫我们拿沙子装入袋中,将城门底下的缝隙也堵严实了,这样可以挡住大量洪水。” “城中的积水已经堪堪没过了屋顶,房屋的损失是无法挽救了,但好在没有多少人受伤。” “大家都听从齐侍郎的安排,退到城内最高处的佛塔附近安营。” “不过这些天粮食和净水不多了,齐侍郎打算洪水再不消退,就亲自带人出城去求救。” 聊了一程后,谢桐大致了解清楚了主城内的情况。 齐净远……果然是个胆大的奇才。 在江水决堤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他反其道而行之,没有试图将城中数万百姓赶去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而是直接命人把城门关了。 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因为仅仅一个时辰后,滔天的洪水便席卷而至,几乎要将坚实的城墙摧毁。 第29章 如果齐净远再拖延上那么一时半会,那么正面受洪水冲击的,就不是墙砖,而是懵懂无知的东泉县百姓了。 封锁主城后,齐净远立即指挥城内的人带上干粮和贵重物品,开始朝西北方向的最高处——佛塔搬迁。 同时,他还分了一小队壮丁,在佛塔的山底下开始……挖洞。 在洪水蔓延全城之前,一直往下挖,直到挖去厚实的土层,用火药炸开岩石,挖通了与东泉县地下河的通道。 也正因为如此,涌入城的洪水又有部分通过这几个大洞汇入了地下河,城中的水位始终维持在一个不高不低的状态,没有把佛塔也淹了。 齐净远留在城墙豁口处接引众人的中年男子自称阿虎,念叨了一通“齐大人”的好处,满脸都是崇敬之色。 前去佛塔的路上,依旧要经过一片洪水,谢桐眺着不远处残破的屋顶,忽然问: “东泉县府的官员呢?” 阿虎一愣,脸上显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色,支吾道:“圣、圣上,这事还是等您见了齐大人,再问他吧,草民也不是很清楚。” 谢桐很轻地蹙了下眉,又恢复如常。 天色已经渐晚,加上雨势不停,早早地就已经视线模糊。 谢桐不欲再多问拖延时间,于是登上阿虎带来的简易竹筏,与闻端、关蒙二人往佛塔而去。 竹筏行了约莫半柱香功夫,谢桐再一抬眼时,不远处一片热闹的灯火就撞入眼帘中。 雨幕下,七层的佛塔高高伫立在矮山之上,每一层都明亮如昼,遥遥望过去,简直就如黑夜中的灼灼华灯,指引着每一个流离失所之人前往,驱逐了恐慌和不安,令人不自觉地平静下来。 塔身下,也有不少灯笼光在雨中飘摇,隐隐还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嘈杂人声。 阿虎摇着简易的浆,高兴道:“圣上,我们到了!” * 谢桐等人刚刚踏上土地,附近在雨棚下或站或坐的百姓就纷纷朝他们投来注视的视线。 阿虎谨记先前罗太监的叮嘱,不敢贸然张扬谢桐和闻端的身份,于是压低了嗓音道: “我……草民现在就去请齐大人过来,圣上您稍等!” 说完,他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谢桐往前走了几步,正想偏过脸与闻端说话,余光突然瞥见什么,怔了一下,重新把视线移过去,定睛一看。 ——十几尊大大小小的金身佛像,就被人随意堆叠放在泥地上,甚至连个雨棚也没遮,金身上都是混杂着泥土的雨水横流。 谢桐:“……” 齐净远,把佛塔里的佛像全搬出来,丢在外面了?! 旁边的人群来来往往,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似的,偶有几个驻足的,双手合十给泥地上的佛像作揖,又很快离开了。 谢桐瞪着地上的佛像片刻,忍不住开口问:“这是谁的主意?” “当然是臣的主意。” 一个清凌凌又带笑的嗓音自远而近地响起,一行人转头看去,就见一青年男子穿着简单的灰布衣物,乌黑长发用粗糙的布条束起,随着他走动的动作一晃一晃的,生动又张扬。 他快步走到谢桐几人跟前,抬手行了一礼,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 “臣齐净远,见过圣上、闻太傅。” “免礼。” 谢桐发现齐净远比起从前,像是黑了一些,但周身的气质一如往昔,看来在此地也过得如鱼得水。 既然见到人了,谢桐就忍不住抬了抬下巴,示意齐净远看那些放在地上的金身佛像:“这是怎么回事?” 齐净远扭头一看,漫不经心道:“那个啊,城中人口太多,佛塔里不够住,于是就把佛像搬出来腾位置了。” 众人:“……” “我佛慈悲,东泉县遭水患天灾,相信佛祖也不会怪罪我们的。” 齐净远朝着谢桐眨了眨眼,毫不掩饰神色中的得意。 “……”谢桐无话可说,道:“寻个地方歇下,朕想听听这段时间东泉县都发生了什么。” “臣遵旨。” 齐净远一礼后,瞥了眼谢桐身后,忽然毫不顾忌身份地径直上前,一把抓起了谢桐的手腕,语带笑意道:“殿下,请随臣来吧。” “好久没见殿下您了,这回可得好好叙一叙旧,臣有满肚子的话要和您说。” 谢桐还没什么反应,一旁的罗太监率先憋不住了:“齐大人,圣上已于上月即位,您应该称‘圣上’而非‘太子殿下’了。” 齐净远挑了下眉,干脆利落地请罪:“是臣之过,圣上登基那日,臣正快马赶往东泉县途中,没能亲眼目睹。如今月余未见圣上,倒是不小心喊错了。” “圣上,”齐净远偏过脸,笑盈盈地瞅着谢桐看,还问:“不会怪罪微臣这点小过错的吧?” 谢桐对他一贯不着调的性格已经习惯了,装模作样地唔了一声:“这礼节问题嘛……” “帝王尊称岂容冒犯。” 谢桐身后忽然响起另一个熟悉的嗓音,闻端冷冷淡淡地开了口,平静道:“齐侍郎,且慢。” 齐净远脚步一顿,就牵着谢桐手的姿势,回过了身。 “圣上新登基,众臣面圣,需行三叩九拜大礼。” 闻端站在离二人十几步远的地方,俊美的面容上眸光深深,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第30章 “圣上即位当日,齐侍郎既未能入宫观礼,那如今见到圣上,难道不应该依照祖制,再行一遍大礼吗?” 齐净远脸上依旧笑意不减,点点头道:“太傅的话有道理,是要臣就在此处行礼吗?” 众人不禁都把视线往下看去,佛塔山下,雨水冲刷着黄褐色的地面,泥浆横流,又脏又湿黏,要是在这地方跪下来叩拜,那怕是满头满脸都是黄泥浆了。 不少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何闻端突然要出言为难。 齐净远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变淡了,桃花眸若有所思地盯着闻端看了一会儿。 而闻端在原地长身玉立,缓缓扬了一下唇角,嗓音优雅: “就在此处,有何不可?” 第12章 裂隙 雨势逐渐小了,只剩下牛毛般的雨丝在半空中斜飞,罗太监等人默默收了伞,大气也不敢出地站在原地看闻端与齐净远对峙。 说是对峙也不妥,但自闻端提出要齐净远向谢桐下跪行礼的要求后,齐净远久久没有动作,气氛一时间僵住了。 谢桐不明白闻端在想什么,有心解围,出声道: “登基之事已过去许久,如今时节非常,这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便免了吧。” 齐净远与闻端对视了半天,彼此眼中情绪晦涩,听见谢桐的话,齐净远立即笑了一下:“谢圣上体谅。” “不过太傅说得的确没错,身为臣子,对圣上的尊重时刻不能忘。” 齐净远说着话,松开了牵着谢桐的手,转而干脆利索地屈膝跪地,当着所有人的面,举止规范地行了叩拜大礼,并道: “臣齐净远,恭贺圣上登基之喜,愿圣上万寿无疆,我朝国运昌盛,国泰民安。” 旁边的人也纷纷行了礼,嘴里说了一通恭贺之语。 齐净远行完大礼起身,膝上和手肘的衣袍布料、乃至额前垂落的碎发上都沾了泥水,自然是无法再靠近谢桐,只得在几步外站定。 谢桐很轻地蹙眉,问:“现在可以带朕进入佛塔了么?” 闻端不再出声阻拦,齐净远却没动。 “还请圣上稍候片刻,臣也忽然想起一事,要亲口问一问闻太傅。”齐净远道。 谢桐:“……” 一个两个的,都发什么疯?他们站得不累,朕可累了! 齐净远桃花眸弯弯,语速平缓,话里的内容却不怎么客气:“圣上登基当日,臣虽然还在奔赴东泉县途中,但也听闻了不少消息。” “据传,闻太傅在圣上登基,众臣叩拜之时,自始至终站在最前端,并未向圣上行跪礼。圣上首日临朝,太傅也称病未至金銮殿,而是在殿中留了一把太师椅,以此来彰显自己独特的身份。” 齐净远笑眯眯的:“闻太傅,您既然如此注重礼节,又为何在圣上面前频频失仪,甚至叫民间流传起了各类谣言,说圣上的这位子,不过是闻太傅您让给太子殿下的呢?” 这番话大逆不道,罗太监等人当即变了脸色,喝道:“齐侍郎,慎言!” 齐净远并不畏惧,又柔和了嗓音,装着困惑不解的模样说: “臣话中若有不妥,请圣上责罚。臣只是想多向闻太傅这样的礼仪人士学习一下,免得今后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惹人笑话。” 众人:“……” 这巧舌如簧、舌绽莲花的本事,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有聪明点的,比如罗太监,就忙低下头悄悄退去了后面,暗暗警告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闻端一时间没有答话。 四下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光线昏暗,谢桐瞧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能望见那流畅优美的下颌线,以及轻抿着的薄唇,清俊的五官在灯火下显得沉静而稳重,周身的气势比这寒风细雨更冷。 谢桐忽然想知道闻端的回答。 他想知道,闻端会不会和那个预示梦中一样,对权势有着强烈的渴求和欲.望。 过了这一个多月,谢桐对那梦中的诸多细节已经难以回忆起,比如虽然记得东泉县水患一事,却对具体如何解决的无甚印象。 又或者,在那本《万古帝尊》中,谢桐其实根本没有亲自跨越千里来到东泉县。水患的解决,依赖于工部臣子和当地百姓的努力,所以留下来的文字记载也不多。 但不知为何,梦境内容繁多,谢桐却独独对与闻端有关的记录印象深刻。 比如,谢桐还能清晰地记起,闻端在书中是如何看待他这个天子的。 ——“不过傀儡尔。” 这五个字令得当时仍深陷梦境的谢桐心神俱颤,怒意几乎要将那几行短短的文字灼烧殆尽。 而现在,脱离了那个梦境,谢桐更想亲耳听一听闻端的答案。 齐净远寸步不让地拦在路中间,问出了那番胆大妄为的话,却丝毫不担心自己接下来的处境似的,依旧在等着闻端出声。 在窒息般的死寂中,闻端垂了下眼,缓缓开了口:“臣即便有不当之处,也是臣与圣上间的私事。” 齐净远皱眉:“可……” “齐侍郎若对臣的做法有责怨,可上书弹劾,圣上无论如何处罚,臣一力担着便是。” 话音落下,闻端掀起眼皮,墨眸直直与不远处的谢桐对视。 然后他就看见谢桐紧抿着唇,用力之大甚至使得唇色微微泛白,眼中情绪翻涌,其间含义复杂得令闻端难以揣摩。 第31章 闻端一怔。 短短几息后,谢桐的脸色恢复了冷淡,眸光漠然道:“闻太傅是帝师,于朕有数年教导恩情,朕允他不跪。” 齐净远像是有些意外,转眼去看谢桐:“但今日既然……” “行了。” 谢桐直接打断他的话,嗓音平静:“朕在这站得乏了,先进佛塔吧。” 齐净远及时止了话头,应道:“是。” 闻端看着谢桐毫不留恋地转过身,跟着齐净远离去。 自他的那句答话后,谢桐就再也没有看过他一眼。 罗太监见关蒙跟着谢桐远去,于是又靠到闻端身边,躬身询问:“太傅,咱们也跟上去吧?” 闻端立在原地,安静了许久。 “太傅?”罗太监看他久久不动,于是疑惑地再次喊了一声。 凉风细雨中,闻端垂首,伸出左手,指尖很轻地抚过右侧袍袖处的断口。 在对岸登船之前,谢桐用一把贴身小刀,把他沾了泥的袖口给削了。 那时候,闻端曾想起一个有名的典故,想说与谢桐听,或许会在那人秀丽的面容上瞧见惊愕的神情,很有意思。 但现在,这个有趣的典故,应该是没有机会再说出来了。 * 佛塔里燃着木炭,热烘烘的,谢桐一进去,身上萦绕不去的寒气和湿意就被驱逐了大半,让人心生舒适。 齐净远让人在第七层清理出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单独留给谢桐等人歇息。 “这里能看见整个东泉县主城的模样。” 齐净远带着谢桐走到塔上小小的窗子上,望着外面漆黑如墨的夜色,叹了一口气:“不过今天太晚了,看不清,等明天一早再给你讲讲吧。” 面对谢桐,齐净远全然没有面对君王的紧张束缚感,态度随意得一如当年谢桐还是太子时。 罗太监等人还在佛塔的底下几层与避难的百姓交谈,现在第七层只有谢桐和齐净远两人,齐净远索性省了敬语,道: “你既然都成了圣上,也不早点拨些人马过来东泉县支援,我这小身板差点就交代在洪水里了。” 谢桐看起来心情欠佳,面无表情:“朕现今不是过来了。” 齐净远不在意他冷淡的语气,继续道:“我朝自开国以来,从未有哪位天子为小小水患御驾亲至的先例,你在想什么?” 齐净远顿了顿,忽而玩笑般问:“不会是为了救我,所以才过来的吧,圣上?” 谢桐蹙眉:“你想得美。” “东泉水患蔓延,百姓伤亡不少,朕为此事前来有何不可?” 谢桐走到塔的窗口前,抬眼望出去,塔下围着一圈又一圈摇曳的火光——那是在仅剩的高地上躲避洪水的东泉县平民。 “朕既已登基,那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便都是朕的子民,洪水肆虐,百姓有难,朕应与他们站在一起,而不是像工部那群废物一样龟缩在皇城里,安然无恙地当他们的官老爷。” “何况朕来此,也有其他的考量,但此时提出还为时尚早。” 谢桐说这些话时,语气十分寻常,像是在谈论一些煮茶摘花的琐事。 齐净远站在他右侧,定定看着谢桐,良久后,低头轻笑了一声,自哂道:“圣上仁心深厚,臣自愧不如。” 谢桐这才想起问他:“你又是为何主动请缨,过来东泉县治水?” “要知道,”谢桐沉声说:“水患治不好,你这顶官帽可是会保不住的。” 齐净远颔首:“臣明白。” “但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呢?” 他掸了掸衣袍上沾的泥水,笑容带着些许意味深长:“臣的性格,圣上又不是不知晓,能坐到今日这个位置,若是凭着踏踏实实地干事,可做不到。” 谢桐将目光从塔窗上移开,落在齐净远面上,嗓音冷静:“你想借着治水之功,一举夺得工部尚书之位?” 齐净远不偏不倚地注视着谢桐,一笑:“是。” “工部尚书刘黔软弱无能,碰上百年一遇的洪灾必会自乱阵脚,届时背上大罪,这尚书的位子,自然也就空出来了。” 谢桐沉默不语。 齐净远的判断准得可怕,刘黔确实因为水患一事丢了官职,而工部尚书的位置空悬,齐净远若是表现出色,有极大的可能将此官职收入囊中。 但前提是—— “你怎么确定闻端会同意?”谢桐淡淡问。 齐净远摇了摇头:“刘黔并不是闻太傅的人,是先帝在位时的旧臣,就凭这点,我就敢断定,闻太傅必然想除去刘黔。” “我与闻太傅,利益各取罢了。” 他笑道:“我取代刘黔的位置,当一个听话的闻党;闻太傅除去一个心腹之患,将朝廷上的人洗得再干净些。”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齐净远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副简版的地图,谢桐一眼看见上面有几句熟悉的字迹。 ……是闻端的字。 “闻太傅将他的治水之策给了我。” 齐净远唇角翘起:“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隔着千里,也能将此地的局势算出七八成,凭着他的对策,我才稳住了城内的形势。” “不过,他还是有一事算错了。” 齐净远慢吞吞道:“那就是……我齐净远,从来都不算是个听话的好臣子。” “见到圣上您的第一面,我就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第32章 他看着谢桐,在谢桐怔愣之时,轻声开口说:“圣上,臣对您之心,天地可鉴。愿为纯臣,向圣上效犬马之力。” 谢桐有些意外。 齐净远的野心,他从很早之前就清楚,但在自己刚刚登基这个时候,齐净远就敢悍然叛出闻端的势力范围,转投在朝中尚未站稳脚跟的新帝,其胆大令谢桐也感到诧异。 “你——”谢桐刚说了一个字,忽然听见佛塔楼梯处有响动,于是抬眼一看,立时收住了话头。 闻端静静站在木阶处,一双墨眸幽深,不知道方才的讨论被他听去了多少。 “……臣刚刚与塔下百姓交谈,有些话,想单独与圣上说。” 几人僵持半晌,最后还是闻端开了口,语气很温和:“不知齐侍郎可否暂行回避?” 齐净远还没出声,谢桐率先蹙眉道: “不要。” 第13章 跪礼 “朕与齐侍郎还有事商讨,” 谢桐移开目光,神色冷淡道:“太傅今日也累了,早些寻地方休息吧。” 闻端在木楼梯上站了片刻,出乎谢桐意料地,没有答应他这番要求,而是说: “圣上,臣确有急事禀奏。” 谢桐盯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语气略有不耐烦:“什么急事?你说便可,齐侍郎也是朕的臣子,又不是外人。” 齐净远敏锐地嗅到空气中不寻常的气氛,桃花眸弯了弯,道: “闻太傅,若是治水之事,臣也有必要留下来听一听,还请太傅不要藏着,有什么建议都告诉大家。” 闻端:“是臣与圣上的私事,齐侍郎在此多有不便。” 齐净远似笑非笑:“哦?是吗?还是说,闻太傅只是想找个借口,与圣上独处呢?” 谢桐:“……” 差点忘了这人的口无遮拦,什么借口不借口的,闻端怎么可能需要找借口来和自己独处? “停。” 谢桐眉心越拧越深,抬手摆了摆,示意齐净远先退下,烦躁道:“别说了,朕听就是。” 齐净远挑了下眉,识相地闭上嘴,施施然下佛塔去了。 最顶层只剩下谢桐与闻端二人。 佛塔是上窄下宽的造式,第七层空间并不宽阔,齐净远让人在这里摆了几张草垫子,上面铺了棉布,作为下榻休息的地方。而根据谢桐一路看过来的情景,这已经算是非常好的条件了。 谢桐拍了拍身上的衣袍,在一张离闻端最远的垫子上坐下,按捺着脾气问:“什么事?” 闻端抬步走上最后几阶木梯。 谢桐坐在垫子上,看着他越走越近,最后在自己面前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谢桐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闻端想要做什么。 这么多年来,闻端鲜少有这样表现的时候。 就像是……要做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随着闻端的靠近,谢桐的心跳不自觉地快起来,耳边是塔外淅淅沥沥的细雨声、底下人群的谈话声,以及闻端缓慢而沉稳的脚步声。 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又放开,再攥住,如此循环往复,连细微的呼吸起伏都带来阵阵痒意。 谢桐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轻轻蜷缩了一下,扣住垫子上柔软的棉布,又很快放开。 “——闻太傅,”谢桐镇定自若地开了口,微微仰着头,问:“你到底要单独和朕说什么?” 闻端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垂着眼,似是在细细地看谢桐的样子。 谢桐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眉又蹙起:“朕在和你……” 下一刻,他就见闻端一手撩袍跪地,给谢桐行了个堪称典范的请安礼。 谢桐呼吸一顿,几乎是被吓了一大跳。 闻端身形高大,即便单膝跪地,也比坐着的谢桐高了那么些许,熟悉的浅淡气息靠近,如雨水落入林中松柏,比往常更显沉静。 谢桐盯着男人交掩的领口发了一会怔,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做什么?!” 半跪身后,闻端与谢桐的距离更近,几欲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听见谢桐的话,闻端掀起眼皮,眸光深深,问道:“圣上可还生气?” “你……”谢桐心乱如麻:“朕何时……何时有生气?” 自从先帝病倒,闻端掌权后,谢桐就从未见他跪过任何人,即使是简单的单膝请安礼—— 在谢桐惊异的目光注视下,闻端维持着请安的姿势,缓慢道:“圣上方才,不是因为臣不愿向你行跪拜大礼而气恼么?” “……”谢桐不自在地别开脸,垂着睫说:“没有,朕说过了,你是朕的老师,为表尊敬,朕允许你不跪。” 闻端安静了一瞬。 谢桐不知道他信了还是没信,但实在有些难以忍受两人如今的姿势。 他从来没想过,闻端尽管在他面前半跪下.身,明明应该是如此谦卑的作态,却让谢桐感觉到比平常更强烈的压迫感。 太近了—— 谢桐一忍再忍,终于忍受不能,一手撑住地上的草垫子,猛地一用力,从坐着的地方站了起来。 “闻太傅,免礼。” 谢桐一连退了几步,同时尽量显得平静道:“好端端的,在这里给朕请安做什么?” 闻端不紧不慢地起身,用袖口拂去膝上沾染的一点灰尘,语气随意:“臣是怕圣上心有不满,特来向圣上解释的。” 第33章 谢桐轻吸了一口气:“朕说了,没有不满,没有生气,朕只是……” “只是在臣从不行跪礼的举止中,察觉到臣手里的权柄过重,对臣是否真正尊重你这个新帝、是否依旧存有想当一手遮天的权臣的心思,感到怀疑罢了。” “圣上,”闻端的嗓音仍然温和:“臣说的,对吗?” 谢桐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 “是。”在这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谢桐索性也不再遮掩,大方承认了:“太傅,朕对你有所忌惮,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即使你今日在朕面前跪了,那又如何。” 谢桐淡淡道:“只要你一日不在朝上、不在众臣面前对朕跪,那今日这番举动,不过就是哄朕开心,并无实际益处。” 听见谢桐的话,闻端竟然唇角勾起,笑了一下。 “圣上心里想什么,臣其实明白。”他半点不恼,不疾不徐道:“但圣上的要求,恕臣不能做到。” 谢桐蜷起袍袖中的手指,语气冷冷地说:“你果真要对朕不敬吗?” 闻端却摇了摇头:“臣并非此意。” “那你是何意?” 闻端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圣上,先帝登基之前是否为太子?登基后在位一共几年?期间政绩如何?” 谢桐愣了一下。 贸然评价前任帝王是大不敬,谢桐虽然对先帝感情不深,但仍对其有着基本的尊重,闻端突然问这些话,是为什么? 但看着闻端的墨眸,谢桐蹙了下眉,还是如实回答了: “父皇排行第四,当年并不是太子……但当年的太子于宫中谋逆,朕的皇叔尽死于宫变,父皇才顺应天命登基。” “父皇在位二十一年,期间轻徭役、薄赋税,将科举的文试武试分开,开了平民子弟也能科举的先河。与北境的匈奴打了三次大仗,后签订互通商路的和约,收复了北境丢失的六个小城。” 闻端慢慢点了点头,又问了谢桐另一个问题:“圣上觉得,先帝可是位明君?” “……”谢桐说:“朕不能妄论父皇的功过,交由史书与后人评说就是。” 闻端:“看来,圣上是觉得,先帝算不上一代明君。” 谢桐抿唇,不说话。 “先帝于宫变中夺得皇位,登基时不过三十有二,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在位数年,也有不少功绩,但直至圣上你即位,大殷依旧天灾人祸不断,各地小股流亡势力作乱,匈奴年年违背和约骚扰我境平民。” “暂且不论民间百姓如何看待,就连圣上你,都无法确定地说出,先帝是明君这个定论。” 闻端在塔内徐徐踱步,平淡道:“而圣上即位前,臣已经为你扫清了所有阻碍,只等你弱冠之年就可继承大统。” “先帝历经万难,最后依旧耽于美色,将朝廷治理得一团乌烟瘴气。” 闻端停在谢桐面前,目光对视间,他问: “那圣上又是如何觉得,自己这样从小就未得到正统皇储培养,依附着一个权臣顺风顺水得到皇位,不过二十岁就登基的年轻帝王,是可以将大殷治理好,成为青史留名的明君的呢?” 谢桐沉默了一刹那,很快又抬起眼:“朕不会是先皇那样的人。” 闻端颔首:“臣相信圣上。” “但要成为明君,光有自信是远远不够的。”他缓慢道:“圣上历练不足,又何以能担起重任,何以令众朝臣信服?” 谢桐神色微动:“你是说……” “圣上要当明君,先从夺回臣手中掌握的权力开始。” 闻端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俊美面容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低低道: “圣上,要臣在众人面前对你行跪拜礼,靠的从来不是请求,而应该是命令。” “臣也等着那一天,心甘情愿对圣上俯首之日。” 第14章 奖励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谢桐就下塔去寻齐净远。 昨夜他并没有睡好——不管怎样,谢桐在宫里睡了二十年的绵软床褥,即使是最落魄的时候,也没在草垫子上躺过,因此昨晚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浅眠了一时半会。 当然,也有闻端就睡在旁边的缘故在。 原本齐净远命人在第七层摆了几张草垫子,但无人敢与新帝还有闻端睡在一起,就连齐净远也说晚上要留在第一层随时警戒,只留了谢桐二人在上面。 谢桐:“……” 事出有因,没办法。 但谢桐夜里听着闻端均匀的呼吸声,以及在熄了烛火后,在黑暗中闻端身上浅淡微冷的气息似乎越发明显,谢桐甚至感觉自己像是被这股气息牢牢包裹住,连翻身动弹时都分外粘滞。 ……为什么闻端像是睡得很熟一样? 谢桐睁眼盯着黑暗,忍不住腹诽,难道闻端以前在府中会时不时去睡草垫子,已经养成了习惯? 这种猜测明显属于胡思乱想,谢桐在闻府住那么多年,也没见过闻端睡在草上。 不过好在听上去,闻端已经睡着了,这让谢桐感到不那么紧张难堪,脑子里将这一路以来的所见所闻又回忆了一遍,终于迷迷糊糊有了困意。 再次醒来时,天色微熹,闻端已经不在旁边。 谢桐坐起身,随手将长发像齐净远一样用布条束起,目光往下一瞥,顿住了。 第34章 闻端昨天的那件外袍,正盖在谢桐身上,随着他的动作,自然滑落了下去。 谢桐伸手一捞,偶然间,还瞧见这件外袍上,被自己用刀割出的两道断处。 闻端是什么时候把这件外袍披到自己身上的? 自认为一夜未眠的谢桐难以理解。 ……虽然后半夜,的确是感到没那么寒冷了。 谢桐拎着袍子站起来,视线划过袖子上的断口,电光火石间,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词语。 断袖。 谢桐:“……” 谢桐:“??!” 他拿着外袍站了片刻,在这个清晨,突然明白了当时闻端想告诉他的“典故”是什么。 上天作证,他根本没有想到那方面去! 谢桐咬牙把袍子捏紧了,把不该有的念头丢出脑海,径直下了塔去找闻端和齐净远。 找闻端,是要把衣袍还给他。 而找齐净远,自然是有关水患之事。 不过在找到人之前,谢桐先在塔外见到了关蒙。 年纪和谢桐一般的年轻暗卫首领,正和其他百姓一样,沉默地捧着一个饭碗,里面装着刚刚排队打来的米粥。 谢桐脚步停住,关蒙看见他,也拿着碗走过来。 并且把碗递到谢桐面前。 谢桐拒绝道:“不用,你自己吃吧,朕还不饿。” 关蒙摇摇头:“此地食物匮乏,圣上多少先用点。” 谢桐没接他的粥,不过倒是问了另一个问题:“昨天夜里,闻太傅是什么时候把他的外袍给朕盖上的?” 关蒙却明显犹豫了一下,说:“……臣不知。” 没等谢桐出声询问,他主动道:“佛塔结构紧密,难以窥视,何况闻太傅武学造诣在臣之上,有他在,臣不方便待在圣上附近。” 前半句话,谢桐还能理解。毕竟关蒙总不能大晚上趴在佛塔那窗子上往里看。 但后半句话,又是什么己不如人的借口? 难道不是正因为闻端这个大权臣就睡在谢桐身边,暗卫们才更需要密切保护吗?要是闻端三更半夜突然对自己做些大不敬之举怎么办? 谢桐蹙眉,有心想问责,但又不知道如何说,索性把手里的外袍塞到关蒙身上,淡淡道: “给你武功盖世的闻太傅送去吧。” 关蒙:“……?” * 谢桐找到齐净远时,他正蹲在距离佛塔几百米远的向下挖出的一个深洞边。 昨天行礼时被弄脏的衣袍已经换过了,或许是为了方便,齐净远今天穿了一身黑,更显肤色白皙,活脱脱一个俊俏青年。 “圣上来了。”齐净远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还未转身已先开了口:“昨晚睡得可好?” 谢桐:“尚可。” 齐净远走近两步,看着他笑了笑,说: “自从圣上昨天入了城,这延绵数月不断的雨就小了许多,今天早上更是停了雨,臣听百姓议论,都说是天佑圣上,此乃祥瑞。” 闻言,谢桐撩起长睫,望了一眼天空。 天色已不似昨日那般阴沉昏暗,相反,覆盖在东泉县上空的厚重云层,已经有了逐渐破开的迹象,几缕淡金色的光芒从缝隙中倾泻而出,像是很快便会出太阳了。 谢桐并不自喜,收回目光,平静道:“或是巧合罢了。” 没听见齐净远的回答,谢桐奇怪地朝他看去,却见齐净远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脸看。 谢桐:“你看什么?” 齐净远回过神,笑意加深:“许久未见圣上了,圣上登基后,容色越发绝艳倾城,臣看得呆了而已。” “……”谢桐说:“你闭嘴吧。” 齐净远这个人有时候是很讨人厌的,从谢桐八岁上太学,第一次遇见他时起,齐净远就喜欢逮着他说些奇怪的话。 要么说小谢桐长得像“小糖葫芦”,要么就是爱上手戳他的脸,并以此为乐。 谢桐成了太子后,齐净远的这些荒唐行径才收敛了。 “再多说一句废话,朕命人拔了你的舌头。”谢桐回忆起不愉快的往事,出声威胁道。 齐净远神色无辜:“臣说的是实话。” 谢桐烦他,干脆直接揭过了这个话题,问:“这就是你带人挖通的、与地下河相连的洞口?” 齐净远稍微正色了一点:“是,这也是闻太傅给臣的‘治水三计’中的一计,凭着这几个大洞,洪水才没蔓延至佛塔所在之地。” 谢桐又问:“把佛像搬出来扔到地上,也是闻端的计策?” “……”齐净远摸了摸鼻子,说:“不是,是因为先前急着把人都塞进塔里,臣自作主张下令的。” 谢桐:“。” “所以你蹲在这洞边是为何?” 谢桐淡淡问:“是地下河的水位已涨到了危险界线,还是佛塔下的地基受地上洪水和地下河的双重冲击,已经摇摇欲塌?” 齐净远一顿,桃花眸弯弯:“不愧是圣上,两个原因皆有。” “挖洞引水终究是缓兵之计,你们能撑到这个时候,已经很不容易了。” 谢桐一边绕着那洞口缓步走了半圈,一边开口:“但如今每日都有地面下陷的风险,佛塔坚固,里面尚算安全,外面的百姓却时刻都有性命之危。” 齐净远的笑意敛起,垂首道:“的确如此。” 第35章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将留在此处的人口转移出去。”谢桐说。 齐净远沉默了一下:“圣上,洪水摧毁了大部分的房屋和树林,这一个多月来,我们都还停留在原地,是因为无法做出足够的木筏载人,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在滔天洪水中乘舟前行,终究万分危险,所以迟迟不动。” 谢桐:“朕正是为解决此事而来。” 齐净远挑了下眉:“圣上有办法?” 谢桐说:“朕路上与闻太傅商讨了一些法子,但是否可行,还是要你们这些熟悉当地情况的人看过才知。” 齐净远点点头:“臣这就随圣上去找闻太傅。” “等一等,”谢桐似乎想起一件被他抛之脑后的事情:“东泉县当地的官府呢?” “哦,官府啊。”齐净远轻描淡写道:“岷江决堤那一日,那狗官就率先收拾包袱跑路了,好像出了城,或许被淹死了吧。” “剩下一些可用的主薄、杂役等,臣都带到佛塔这边来了,命他们负责日常的秩序维护和粮食发放。” 谢桐看着他毫不在意的模样,想了想,还是说:“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东泉县府不作为,抵御洪水初期必定困难重重,即便齐净远手中握有闻端给的治水之策,要护着这么多人的性命也不容易。 齐净远“唔”了一声,语带笑意:“那圣上要如何奖励臣?” 谢桐:“……” 得了便宜就卖乖,不愧是齐净远。 “等治水之事毕了,自然会论功行赏。”谢桐道。 齐净远歪了下头,忽然说:“臣原先想的也是这样,等成了治水的功臣,必然官职更进一阶。但如今真的见了圣上,臣又有了新的想法。” 谢桐直觉不是什么很妙的想法,试图开口阻止,齐净远却比他更快地出声道: “臣突然觉得,在圣上身边当个暗卫或者近身侍卫也不错。” 齐净远眉眼弯弯,语气听不出真假地说:“圣上若要赏赐,要不就赏多臣一个跟在圣上身边的闲职,让臣平日里上朝后,还能有空在圣上身边一睹天颜。” “……” 谢桐冷冷道:“可以,等回去了,朕就赏你当朕身边的大太监,齐公公。” 第15章 祥瑞 谢桐回佛塔的路上,总琢磨着觉得哪里不对劲。 齐净远以前骚话虽然也多,但也没有这么——这么出格过。 什么当暗卫、当近身侍卫的,暗卫可是要像关蒙那样,全天候守着谢桐,就连洗浴时都不能远离半步的。 难不成齐净远想躲在暗处看自己洗浴吗? 谢桐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但这个该死的想法却始终挥之不去。 刚才要回来之前,齐净远又抬袖想牵他的手,谢桐往后一避,蹙眉道: “你什么毛病?” 昨天抵达佛塔底下的时候,齐净远要来牵他尚且情有可原——夜色浓重、阴雨绵绵,齐净远作为当地目前官职最高的官员,为保护谢桐不在雨中滑倒,伸出手也可以理解。 但如今天色已大白,也没有下雨,谢桐走的又是平地,他还把手递过来做什么? 谢桐左思右想不得其解,而齐净远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见他神色紧绷,于是笑了笑,说: “圣上先去寻闻太傅吧,臣再记录下此处洞口的情况,很快就回去。” 谢桐:“……” 怪。 极怪。 直到步入佛塔,找到闻端的身影,谢桐也没能将那股怪异感压下去。 闻端正在第一层的角落里,微微弯腰,像是在与谁说话。谢桐走过去,才看见他正和角落的两个小孩交谈。 那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孩紧紧挨在一起,看年纪应该是一对兄妹,被连日的避难饿得面黄肌瘦,谢桐瞧见闻端一手端着个木碗,递给了更大一些的哥哥。 “老师这是在作甚?”谢桐不禁问。 闻端把碗递过去,站直身,神色如常道:“臣把自己的早膳送给他们而已。” 谢桐有些意外,又看了两个低头喝粥的小孩一眼,问:“他们的父母呢?” “岷江决堤之前,被东泉县的官府派去城外挖壕沟引水,没能在闭城时赶回来,如今已失去联系了。” 谢桐默然不语。 “朕昨日已吩咐将带来的粮食都分下去,还是不够吗?” 谢桐环视四周,入目所见皆是疲惫瘦弱的百姓,眉心拧起:“那午时将朕的那份也给这些小孩吧,饿坏了可不行。” 闻端正注视着他,闻言道:“圣上,早膳你还没有用过。” “……”谢桐抬手捏了捏眉心,语气无奈:“朕不饿……饿个几天也没什么,这群人可是食不果腹几个月了。” 闻端却道:“圣上是天子,也是如今此地百姓的主心骨,圣上若是因饥饿显出孱弱,容易动摇人心。” “圣上先用了膳,再与臣商讨治水之策,可好?” 谢桐说不过他,只得叫罗太监端来米粥,在闻端面前吃完了。 简单用过早膳,齐净远也从佛塔外回来了,随意将记录用的粗麻纸别在腰带上,进来问道:“圣上,闻太傅,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罗太监带人过来,在佛塔的第七层放上了一张勉强算是完好的矮几,又将从皇宫中带过来的地图放在上面。 第36章 谢桐、闻端、齐净远依次落座,齐净远看向那有着不少圈画痕迹的东泉县地图,挑眉道:“这是圣上自己做的记号?” “是,”闻端代谢桐回答:“圣上收到东泉县的消息后,在南下途中日夜钻研,为的是尽快想出解决的办法。” 谢桐心道,哪有这么夸张。 闻端这话说的,像是单单谢桐一人就能凭空想出那些法子似的。 但其实,闻端自己明明也在其中出力不少。 乘马车南下的半个月中,谢桐有过不切实际的构想,闻端也不急着否定,而是建议将里面难以实现的部分摒除,余下或有可能的部分,再与其他决策结合,加以改进。 可以说,谢桐手里针对东泉的完整治水方案,是闻端一步步引导而来的。 即使对闻端的权势始终心怀忌惮,谢桐也不得不承认,在治理朝政上,闻端比自己有经验且有手段。 “圣上一向聪慧,”齐净远笑盈盈地说:“我朝能有圣上这样的新君,是大殷之幸。” 谢桐尚对这番奉承话没什么反应,闻端倒是微微颔首,道:“臣也觉如此。” 谢桐:“……” 接下来,齐净远就着桌案上这张详细的东泉县地图,简单讲了讲主城内如今的情势。 “十之七八的土地和房屋已经被淹没,”齐净远用炭笔,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圆圈:“还剩下这三处地方可以落脚。” 谢桐听完后,问了个问题:“从佛塔到主城墙的豁口处,距离多少?” 齐净远想了想,说:“应不到三里。” “你们如今能做出的竹筏有几只?” 齐净远答得干脆:“六只,每只最多能承载五名青壮年男子。” “这也是为何东泉县的百姓迟迟被困在此处,无法离开。”齐净远伸手在地图上划了两道,又说:“如今大部分人口都聚集在佛塔下,从佛塔到城墙,需要乘舟而渡,并且城墙豁口上没有地方可以站太多人。” “出了主城,外面更是一片滔滔洪水。”他道:“臣曾经与人划着竹筏出去看过,用了两个时辰的功夫,都没有寻到一片适合多人停歇的地方。” “况且先前雨势急骤,洪水潮涌起伏,竹筏无法保证安全,一旦落水,立时会被卷到十米外,难以救援。” “如今雨倒是停了……” 齐净远往窗外望了一眼,天空中金光越盛,太阳即将破云而出,塔下传来百姓的欢呼雀跃声,期待着再在此地煎熬个十几天,等洪水退却之后,就能回家了。 但如今在案边的几人心知肚明,佛塔之地已经不能再久留,随时有崩塌的风险。 “用竹筏将人一批批运出去,倒是也可行,只是操作起来难度太大,耗时也久。往返一趟便要整整半天的时间,能运出去的人有限,用竹筏载人的方法不太可行。” 谢桐垂着眸看了会地图,开口问:“如果无法乘舟从水上渡过,朕想让他们从水面上走过去,如何?” 饶是心思灵敏如齐净远,也不禁愣住了:“……走过去?” “东泉县的问题要解决,无非是两方面。”谢桐重新拿了一张空白的纸,用炭笔在上面写了写,并道: “——将人迁移,并将水引走。” 这话很好懂,齐净远点点头。 “城内的竹筏数量不够,而要从城外找寻船只,又难以将笨重的船体搬过城墙豁口,并且如今各处水患,能寻到的船也有限。” “人既然无法坐着渡过这片洪水,那便走着过去。”谢桐说。 齐净远笑了:“圣上,您可是想教会东泉县的百姓,传说中的‘水上轻功莲花步’么?” 谢桐也忍不住扬起唇角:“如果朕说是呢?” 齐净远目露讶异,半信半疑道:“……真的?” 谢桐不逗他了,正色起来:“朕南下途中,令附近的县府送来了足够数量的一样东西。” 谢桐摊开手,白皙的掌心中,躺着一小块不起眼的灰黑色物块。 齐净远看了几眼,没看出来,正要发问,闻端先行解答了他的疑惑: “这是百炼钢,圣上命各地官府送来了百炼钢制成的锁链。” 齐净远这下的神色比听到“水上莲花步”还要惊异:“百炼钢?” 百炼钢是由“精铁”加热锻打百次而成,所炼成的兵器轻便趁手,杂质极少,兼之十分坚固,是非常难得的产物,价值不菲。 而用百炼钢制成长长的锁链…… 齐净远眉心一动,仿佛想明白了什么。 正好谢桐道:“锁链长逾数里,并且有好几条,朕承诺那些官府,等用完了,就将百炼钢送回去,由他们重新炼制武器。” “朕打算在佛塔与城墙、城墙与外面岸上间架一条‘桥’。” 齐净远提出疑问:“锁链若是太长,必然沉重无比,佛塔与城墙之间尚有几个未被淹没的地方可以架设支点,那出了城呢?” 闻端接过他的话,淡淡道:“抵达此地的第一日,圣上就吩咐外面岸上的人,乘舟去寻最近的落脚之处了。等需要架铁链时,他们会往天上放焰火来呼应。” 齐净远还是觉得这个策略匪夷所思。 但等他看见谢桐与闻端是如何指挥众人在水面上“搭桥”时,心中的疑虑才稍显缓解。 巳时正,谢桐留在城外的人乘舟带来了百炼钢锁链,闻端派人去接,谢桐则在佛塔上,指挥关蒙和两个暗卫在地面上架起支点。 第37章 另一端的支点则放在了城墙的豁口上,两边各一个,两条长而纤细的百炼钢链从佛塔一直延伸至城墙。两条链子中间,谢桐则命人到城内搜集没被水泡烂的木板,用布条在链上固定好,作为人可以落脚的“踏板”。 齐净远看着那在水面上轻轻摇晃的“链桥”,慢吞吞道: “圣上,东泉县大多都是平民,身无武艺,这样站上去别说走路了,很快就会摔下水的。” 谢桐摇摇头,说:“不急,还没完。” 紧接着,齐净远就看着关蒙揣着什么东西飞身上了佛塔,在高耸的塔体上灵活地纵横跳跃,引来底下围观百姓的阵阵惊呼。 关蒙一直到了塔顶才堪堪停下,然后伸出手,在圆柱状的塔尖上绕了两圈,又跳跃而下,这次在每一层都绕着走了一圈。 最后落到地面上的时候,众人终于看清了,关蒙臂弯间挂着一圈圈如琴弦般的白色丝线。 “这是朕从宫中带来的,尚衣局的绣娘们纺就的‘丝云棉’,十几缕拧成一股,火烧不断,非常坚韧。” 谢桐道,同时让关蒙快带着从佛塔上延伸下来的棉线,乘竹筏去另一边的城墙上。 等丝线在城墙上固定好后,谢桐亲身上前示范,将一条麻绳绕过飘在众人头顶的丝线,然后把绳子系在自己腰间,往那百炼钢和木板铺设的“链桥”上走了一段路。 有了来自头顶丝线的支撑,走起来明显不摇晃了,就算偶有失足,也会被腰间的麻绳给扯回去。 齐净远怔住了,轻声道: “臣听闻古时的采药人要渡过危险的峡谷时,就会采用这种办法。前人历经万难在两端的树木上绑好绳子,后来者就可以抱着绳子,直接滑过峡谷。” “唔,的确。”谢桐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又道:“不过朕是从小时玩的‘天外飞猴’中得到的启发。” 齐净远和周围侍卫:“……” 眼见链桥上的木板已经基本铺设完毕,头顶的丝线也再次被加固以保不会断裂,谢桐从坐着的地面上站起身,随手拍拍身上的泥土,道: “让百姓们有序离开吧。” 在许久的酝酿后,厚重的云层终于被破开,几月不见的赤乌从云雾中振翅而出,金色的光芒从云缝中遍洒大地,水面上呈现出波光粼粼的美丽景象。 史书中称,此为金龙吐纳的大祥瑞之兆。 第16章 梦魇 雨停后的几天,仍是紧绷而忙碌的。 胆大的青壮年率先领头走上了链桥,一开始走得惴惴不安,害怕随时掉进水里,后来发现这链子足够结实,自己磨蹭时间反而增加了落水的风险,于是越走越快,有些身形轻巧的,甚至在桥上小跑了起来。 谢桐又将当地熟识水性的百姓编了几个小队,划着竹筏在链桥的两端来回巡视,如果碰到不幸落入水里的,才好及时营救。 城外远远地传来了焰火之声,代表着通往城外的链桥也基本架设完毕。 到了晚上的时候,佛塔之下依旧灯火通明,东泉县百姓开始了水上的“步行”迁徙。 这个迁徙行动共持续了整整两天一夜,留在佛塔避难的人口有数千人,其中还有不少老人、小孩,一直到送最后一个东泉县百姓上了链桥,谢桐几乎没有怎么合过眼。 修补被踩裂的木板、搭救不小心落水的小孩、劝说不敢上桥的老年人、合理控制上桥的人数,以及一趟趟地从另一端收集回麻绳,供后面的百姓绑在腰上使用。 齐净远一开始还能抽空与谢桐调笑两句,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明显焦躁不安起来,催促了几次: “圣上快上桥吧,或者命人用竹筏载你过去也行。” “地面已经开始松软塌陷,”齐净远忍不住道:“你是圣上,不能再留在这种危险的地方。” 谢桐坐在水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闻言垂下睫,淡淡开口:“没事,朕不走。” “有关蒙等几个暗卫在,朕不会有事的。”谢桐道:“朕走了,剩下的百姓会也因地表塌陷和佛塔倾斜陷入恐慌。” 齐净远皱眉:“不过是些——” 不过是些平民罢了。 与天子比起来,别说是还留在此地的几百个平民,就是整个东泉县,都抵不上谢桐一根手指。 新帝御驾亲临水患之地已是数年难见,何况是像谢桐如此的,直接带着人进了被洪水淹没的主城,又迟迟留在危险的地方不愿离开。 齐净远心想,自己是为了功名利禄,是为了不择手段地往上爬,那谢桐呢? 谢桐又是为了什么? 论功名,谢桐已是新帝,这片土地上人人都要向他俯首;论利禄……笑话,这被水泡烂的地方还有什么利益可以捞取? 齐净远百思不得其解,等他看见始终站在谢桐身边的闻端时,就更加不能理解了。 “圣上,”闻端瞥了一眼已经明显开始倾斜的佛塔,嗓音平静:“再过一个时辰,你该离开此地了。” 谢桐张了张口,还没等他说话,就听见闻端道:“臣不是在请求你。” 谢桐:“?” “如若圣上不动身,”闻端堪称温和地说:“臣届时会出手打晕你,再将你带走。” 谢桐蹙眉:“关蒙会保护我的。” “他不会,”闻端丝毫不为所动:“臣已知会过他,等动手时,他不会阻拦。关首领也希望圣上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第38章 谢桐:“……” 好在剩下的百姓不多,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在闻端走过来之前,谢桐终于站起来,开口:“走。” 他没有从桥上走,那链桥经过两天的摧残,其上的木板已经千疮百孔,时刻有陷落的风险,谢桐见状,只好搭乘竹筏出了城。 到城墙豁口处,专程为迎接谢桐的一只可搭载十余人的“大船”已等候许久,登船,坐船,直至脚步踏上另一片足够坚实的土地,谢桐才很轻地舒了一口气。 罗太监仍陪伴在谢桐身边,对他解释:“圣上,这里是离东泉最近的安庆县,此处地势较高,未被洪水侵蚀。” 谢桐没有回话。 罗太监又道:“东泉县幸存的所有人口,都已转移至此。但安庆县主城不大,放不下这么多人,于是统一将他们安置在城外两里处,官府已派人搭了草棚,送了粮食过来,这也是闻太傅的意思。” 他说完,却久久等不到谢桐出声。 “……圣上?”罗太监奇怪,小心地又叫了一句。 不料下一刻,他就见谢桐闭上眼,身形微微一晃,无力地往后跌去。 “圣上!!”罗太监尖细的嗓子破音了。 * 谢桐又做梦了。 梦里,就如遭了水患的东泉县一般雨势急骤,豆大的雨点玉珠似的从天上往下砸落,斜风怒号溃雨凶猛,是个令人见之胆寒的天气。 谢桐睁开眼,入目即是远处黑压压的云层,乌云在雨中翻涌,银色的闪电不时在其中穿梭,偶尔映亮一角暗灰色的天空。 ……这是哪里?谢桐朦胧中想。 下一刻,他目光垂落,瞥见自己绣着龙纹的金色皇袍一角。 再抬起眼,发现左右皆是神情紧绷的持刀御林军,宽大的辇顶罩在谢桐头顶,为他密实地遮住了外面的风雨。 谢桐想起来了,这里是皇宫中央的最高处,位于乾坤殿正后方的观云台。 从此处,可以远眺整个京城的中轴线,以及金殿之前宽阔至极的青砖广场。 雨势更大了,在几乎要连成一片的雨幕中,谢桐敏锐地听见四方都传来不寻常的动静—— 是火吞噬宫殿的动静、是刀剑刺入人体时闷响、是混乱不堪的争执、是鲜血裂迸又融入雨中的铁锈气息。 这是怎么了?谢桐心想,有人在逼宫吗? 他的疑问很快得到了答案。 有人匆匆踏着雨水到了谢桐身后,紧绷的嗓音响起: “圣上,东北、西北二处,共擒获逆贼头目十一名,皆为闻党精锐,已经押至金殿前的广场,是否需要令他们签具降书……” “杀了。” 谢桐听见“自己”淡淡出声道。 有那么一瞬间,谢桐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因为这声轻飘飘的命令,嗓音太过沉稳优雅,动听如古琴中最悦耳的那个低音弦,含着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以及两分不露声色的厌恶。 背后的人像是愣了一下:“圣上,不让他们……” “需要朕说第二遍吗?”谢桐听见自己堪称温和地问道。 “……不。”后面的人立即说:“末将这就命人斩杀逆贼。” “把头颅悬到城墙上。”谢桐漫不经心道:“这是第三批了,朕倒是想看看,太傅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身后沉默片刻,才传来回答:“是,末将立即去办。” 谢桐忽而轻轻一挑眉,开口制止了他:“不用了。” “太傅来了。” 像是在应和他的话似的,远处沉重的宫门终于被缓缓推开,一队几乎是纯黑装束的铁甲骑兵手提灯笼,安静无声地一步步迈入了宫城中。 谢桐的视线越过四起的硝烟、斜飞的大雨,以及青石砖铸成的大广场,遥遥落在最前方那个骑马的人身上。 这样大的雨,那个男人高居于马上,没有任何遮挡。 雨水打湿他的全部衣袍,使得黑色的袍服紧紧贴在身体上,愈加勾勒出高大挺拔的身形与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就如一座高不可攀的、永远不会倒塌的山峦。 谢桐忽然察觉到自己的掌心刺痛,顿了一下,伸出手垂眸一看,掌心已然有了几处隐隐的淤青。 那列沉默的骑兵直直跨过大半个广场,然后在即将抵达金殿时,停下了动作。 而为首的那个人,轻扯住御马的缰绳后,便仰起头,也往谢桐所在之处望过来。 那么远,那么远的距离,谢桐本应什么都看不清。 但隔着雨幕,他仿佛能瞧见那一双沉渊般的墨眸,眸中总涌着谢桐不明白的情绪,比起令人想起广阔的天空,更肖似寒冷无垠的深海。 那个男人在马上,像是动了动唇,说了句什么。 同样,本应听不见这句话语,谢桐却如有神知一般,清楚地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 他说是: “圣上,臣已来了。” * 谢桐冷汗涔涔地醒过来。 梦中的雨腥味还萦绕在鼻端,谢桐下意识往前动了一下身体。 ——在梦里面,这是“他”一手扶着城墙,一边微微向前俯身的动作,似是想借着距离的拉近,瞧清楚那个男人眸中的神色。 只感到脸上像是被轻柔的布料拂过,谢桐睁开眼,就撞进一双与梦境极其相似的墨眸中。 第39章 没有隔着雨雾的朦胧,没有如深渊般的寒冷寂寥,那墨黑的色泽分外清明,琉璃般倒映着谢桐的身影。 “……”谢桐喃喃叫了一声:“太傅?” 闻端的面容比起梦中,少了几分威势,更显年轻俊美,就连神色中惯有的上位者的压迫感,都少了许多。 甚至还能在墨眸中,瞧见一点不动声色的关切。 谢桐逐渐回过神,垂睫扫了一眼四周。 他正身处一间装饰奢华的厢房中,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而此时,他用左手肘撑着身体,是个欲坐未坐起身的模样。 闻端则一手握着一块浸水的毛巾,沉静地坐在榻边的一张圆凳上。 回忆起梦醒时的情形,谢桐恍惚意识到,闻端刚刚似乎正在为自己拭额上的细汗。 “圣上。”闻端慢慢开口道:“您得了梦魇。” 谢桐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寻常,但因梦中的场景太过真实,因此仍有几分不切实际的飘忽感。 “……朕怎么了?” 闻端把手里的毛巾放回身侧的铜盆里,语气温和: “此处是安庆县官府准备的别院。抵达安庆之日,圣上你因过于劳累而陷入昏迷,经大夫诊断,是因连日淋雨受了风寒。” 谢桐沉默了半晌,忽然问:“朕睡了多久?” “不到七个时辰。”闻端说:“期间起了一次低热,不过喂了帖药剂后,很快便发汗降温,如今应已无甚大碍了。” 谢桐这才想起来:“东泉县……” “转移出来的百姓皆安置妥当,已命齐侍郎带着安庆官府去记录名册,继续打探失踪者的下落。” 没等谢桐说完,闻端就缓慢而不容拒绝地截住了他的话头:“一切事宜臣已打理完毕,圣上龙体欠安,就不要再思虑这些琐事了。” 谢桐怔了一下,没怎么反应过来。 他定定地微仰着头看闻端,还未从梦与现实的巨大悬殊中彻底清醒出来。 是了……那个场景,谢桐曾经见过的。 在最初的第一个“预示梦”中,在那本叙述繁复、文字庞杂的《万古帝尊》原书中。 只不过谢桐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是纯文字版本,而字里行间所描写的,正是他今天梦见的景象。 ——二十九岁那一年,书中“主角”谢桐制造了一场宫变,率军将闻端围杀于乾坤殿前。 宫变、杀戮、青石砖铸就的广场。 闻端、闻太傅、闻党叛贼…… 谢桐倚靠在榻上,一时竟然不知此身在何处。 究竟是在这宁静祥和的某个南部小县的厢房中,与不过二十有余的闻端对坐闲聊; 还是应该站在梦里那个血雨纷飞的高墙之上,等候着闻端带领他手下仅剩的亲兵精锐,迈入宫门。 “圣上。” 坐在一旁的闻端见谢桐神色变化,语气轻了些许:“想起方才的梦魇了?” 谢桐本以为他要问,梦见了什么。 不料闻端下一句话却是:“臣不知圣上所梦为何,若有任何能让臣为圣上效力、驱除惊惧的法子,请圣上务必告知臣。” 男人俊美的面容在烛火下散发着温柔的暖金色光晕,嗓音低沉,似是在安抚: “见圣上陷于梦魇中辗转难安,臣……” 闻端顿了顿,才低声道:“臣也同样,难以心安。” 第17章 交心 从东泉县出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 而谢桐昏睡了快七个时辰,又是一整夜过去,窗外天光渐亮,许久未见的日照透过木格子映入屋中,掩过了榻边烛台的光芒。 谢桐坐在榻上,望着那点烛火的光源逐渐被阳光覆盖,忽然就内心动摇,有了一股蛮不讲理的倾诉的冲动。 “你帮不了朕。” 谢桐语气里带着不自知的倦怠,懒懒道:“朕梦中所见,正是与老师有关之事。” 闻端神情中略有几分怔忪,缓慢问:“是因为梦中有臣,才致使圣上被魇所困,忧思连绵吗?” 谢桐沉默了片刻,轻声开口:“如果朕说,是呢?” 闻端会如何? 会询问,会质疑,还是会愤怒?又或者,仅仅认为这是谢桐针对他的一次试探? 但其实谢桐什么都没有思考,他只是觉得疲惫。 不同于先前的文字“预示梦”,这一次身临其境般的体验,令得谢桐心神恍惚。 即便已经明白不过是个梦魇,心中也始终有一小块地方,仍徘徊在那灰暗的雨幕中,迟迟无法抽身离开。 而梦中谢桐不仅对“自己”的一言一行感触清晰无比,甚至还能感同身受一般捕捉到几丝来自于“他”的情绪。 傲慢无情,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就连出言收割十几条活生生的性命,都没能激起“谢桐”的半分波澜。 他像是真正地成为了一个完美的帝王,没有一分多余的感情,漠视生命,享受掌控权力的每一刻,并坚定不移地要将自己前路上的每一个障碍清扫干净。 他是那么冷漠无情,直到闻端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的那一瞬间,谢桐才感到心脏处传来的,几乎能令人忽视的隐痛。 又或许,那根本不是梦境中的内容,是正在做梦的谢桐自己产生的情绪。 而现在,已经清醒的谢桐被这股阵阵的隐痛牵扯着,终于再也没忍住,想要开口问一问闻端。 第40章 他突然就很想知道,闻端如果得知梦境的场景,得知钦天监所言的“上天指示”里的真正内容,会说什么? 就如同——在梦境中,即便“谢桐”站在高高的楼台上,他也想知道,带着寥寥无几的亲兵,踏入宫中的那个闻端,站在一地鲜血尸骨前的时候,会想什么? 谢桐等着闻端的答案。 等着那一个或许是敷衍,或许是愤怒,亦或许只是轻轻一笑,根本不在意的答案。 “圣上。” 在谢桐的等候中,闻端静了半晌,终于开口。 “即便宫内宫外,对臣从前揽权一事,议论颇多。然臣对圣上,实际从无二心。” 谢桐掩在被子底下的手紧攥起,面上虽一派冷静,但内心已有些惊异。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也没有告诉闻端梦里的情景,闻端是凭着什么,竟像是隐隐猜到了真相似的? 一时间,谢桐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在昏睡中说出了什么梦话。 但从头到尾,他所能回忆起来的话语,不过也就三句而已。 “杀了。”“需要朕说第二遍吗?”“太傅来了。” 谢桐蹙眉,觉得这些话其实也尚算寻常。 难不成自己喊混了梦话,又或者是闻端听混淆了,听成了……“杀了太傅”? 谢桐寻思,不至于吧。 闻端没留意到谢桐眸中神色的变化,继续平淡地道: “臣确对先帝颇有微词,想要将治理朝政的权力拿到手中。但对于圣上,臣从来都没有生出挟君摄政的念头。” 他就这样将大逆不道之言轻描淡写道出,丝毫不担心会因为这番话被降罪。 “若是臣想要当摄政王,何必再忍耐七年,等到圣上你登基。” “七年前,先帝病体孱弱,朝中尽是些酒肉饭桶。” 闻端的目光落在谢桐身上,变得柔和了些许:“圣上也不过十岁出头,还是贪玩的年纪,也无法依仗母家势力。” “臣想要成为至高无上的那个人,比起今时今日,要轻易得多。” 闻端慢慢道:“即使无法坐在御座上,随意挑个旁系亲王,毒傻了再扶持上位,当臣手里的一颗棋子,岂不是更好?” 谢桐抿了下唇,低声道:“不,还有大皇兄和二皇兄。” 闻端勾了下唇角,很轻地笑了一瞬:“圣上以为,你身为无依无靠的三皇子,最后得到皇位,只是侥幸么?” 谢桐霍然抬起眼,直直看向他。 闻端不偏不倚,墨眸平静无波地迎着谢桐的视线。 “你……”谢桐顿了顿,才把接下来的话问出口:“大皇兄流放西南,二皇兄……以叛乱罪被斩首,是——” “都是你做的吗?” 闻端垂着长睫,似乎思索了一会儿,而后摇了摇头:“圣上要下这样的定论,臣觉得不妥。” “安昌王身为先帝的长子,性格懦弱不堪,协理朝政时时常优柔寡断,没有主见,并非储君的合适人选,做错事被先帝发配西南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当年的二皇子……” 闻端微转过身,从旁边取了一盏茶过来,递于谢桐:“他早有谋逆之意,臣只是稍稍推波助澜,让他尽早暴露罢了。” 见茶盏递到面前,谢桐下意识抬手接过。 杯身触手温热,是放得正正好的温度。 这股温度让谢桐冰凉的手心暖和起来,方才因震惊而过快的心跳,也逐渐平复些许。 不知为何,听到闻端的解释,谢桐像是无形中松了一口气。 但因着对兄弟的恻隐之心,他还是低低说了一句: “二皇兄于宫中起兵谋逆,罪无可赦。只是前朝也有一些如此般的例子,将罪人流放边疆,或是终身软禁,并不一定要死刑……” “圣上,”闻端忽然说:“你知道为何当年,臣一再请求先帝,将二皇子斩首吗?” “为何?” “因为圣上你。” “……”谢桐撩起眼皮:“二皇兄对朕是做过不少错事,但……” 闻端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道:“圣上固然已经知晓不少事情,但有一件事,圣上应并不清楚。” 谢桐眉心拧起:“什么?” “圣上八岁入太学,还未学满一年,就被污蔑偷窃罪退学,再也无法继续与其他的同龄学子相伴,正是当年的二皇子所为。” “……” 谢桐久久不能言。 二皇兄早已死去多年,闻端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再去泼一个死人脏水,他也从不是这样的人。 谢桐相信闻端的话。 正因为相信,所以才更痛心。 “圣上因此事中断学业,在宫中无人教导,见识浅薄举止不当,招来先帝的冷眼相待,几次险些无声无息地命丧于宫中。” 闻端的嗓音始终很温和,直到这个时候,终于有了几分沉意: “二皇子被斩首于午门前,不仅是谋逆的教训,也是臣能为圣上做的,报仇雪恨的第一件事。” “圣上,”他缓缓道:“臣不会伤害你,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 “圣上无论在梦魇中看见什么,都无需惊惶。”闻端说:“因为臣,不会去做对圣上不利之事。至于为何不现在就把所有权力归还于圣上,臣已解释过。” “不管圣上信与不信,但不久之后,臣必会将圣上想要的东西,全部双手奉上。” 第41章 说完这句话,闻端垂下眼,低声道:“这也是臣对圣上的许诺。” 谢桐盯着他看了许久,轻一眨眼,忽而感到手背上微微一热。 低头看了看,谢桐便瞧见自己的手背上,有一小颗水珠砸落的痕迹。 “朕——” 谢桐出声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话语又顿住了。 闻端注意到他的异样,不由得问:“圣上怎么了?” 谢桐望着他的面容。 不,其实那梦中并不是闻端夺权逼宫。 而是谢桐自己,为了清除这个手握权势的“佞臣”,一步一步,利用血与杀戮,迫使闻端走上真正的“谋逆”之路,走上那条死亡的归途。 未来会改变的,或许并不是闻端。 变的人,是谢桐自己。 第18章 红豆 谢桐瞧起来一直恹恹不乐,闻端见状,起身离开房间片刻,手里拿着一叠未拆封的信笺回来。 “圣上若是烦心,不如看些从京城寄来的信。” 闻端道:“臣听闻这段时日,简丞相在朝中立功不少。” 如果是以前,谢桐或许会觉得闻端这句话意在嘲讽。 简如是是谢桐特地留在京城的人,为的就是趁闻端不在,能借机将宫中铁桶般的闻党势力,撬开一个缺口。 大概二十几天前,谢桐还视闻端一派为洪水猛兽,决意要将朝廷的闻党大清洗一番,通通换回谢桐自己的人。 而现在,重新掌权的心思依旧在,却早已不似先前那般迫切。 甚至对于闻端,谢桐的内心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从来没想到——如闻端一般心思深沉莫测之人,会和自己说那样的话,甚至做出分量十分沉重的保证。 无论如何,现在的谢桐,都无法像是一个多月前,刚刚登基时那样,对闻端抱有锋芒毕露的敌意了。 “……朕觉得简相是个可用之才。”谢桐垂着睫,慢吞吞道:“朕如果重用他,老师不会介意吧?” 闻端将那沓信放在榻边,闻言平缓地说:“臣已对圣上表明心意,不会在此事上多加阻挠。” 没等谢桐有所反应,他又加了一句:“但朝中势力错综复杂,臣虽承诺圣上不予插手,很多事情也并非臣能预料。” 谢桐明白他的意思,抿了下唇,道:“朕知道,朕自己会解决。” 闻端的视线落在他脸上,眼皮略微低垂,漆黑墨眸里的光芒很温和,唇角微扬起道:“臣相信圣上。” 谢桐:“……” 怎么觉得,有点像在哄小孩。 但他已经二十岁,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三皇子了。 “老师。”谢桐蹙了蹙眉,忽然出声,叫住了要推门而出的闻端。 闻端转过身,站在门外映照进来的光亮处,静静等待着他的话。 谢桐顿了顿,说:“你——你不要表现得太亲近朕。” 闻端:“?” 谢桐原本想说不要再把他当孩子看待,话到嘴边,突然就变了,变成了一句连他自己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 闻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谢桐不作解释,于是道:“臣明白。” “在朝中势力未定之前,臣不会在外人面前,显露得与圣上太过亲密。” 谢桐:“……嗯。” 无论是他的话,还是闻端的话,都怎么听,怎么奇怪。 怪得令谢桐耳根微微发热,不自觉曲起手指,折弯了手底下的信纸。 纸张的触感让他回过神,低头拾起看了看,意外地发现这些信都是由简如是送过来的。 五封、十封……十三封,怎么有这么多封? 谢桐回忆了一下,从自己与闻端乘船进入东泉县主城,再到现在,不过也就四五天而已。 登船之前,每日从京城飞马送来的奏折与信纸,谢桐都有批阅。那时候,简如是顶多是每日派人送一封他的亲笔信过来。 谢桐以为是有什么急事,于是拧着眉迅速拆了信。 第一封,简如是写道: “宫中已派人前往灵天寺祈福,愿圣上此行顺利。原工部尚书刘黔上书,望圣上准其告老还乡,臣暂按下未做批示。御书房养的咪咪胖了半斤,抓坏了圣上的软垫,已小施惩戒。” 第二封,他又写: “有内贼在宫中行窃,抓获相关者二十一人,均已按宫法一一处置。其中乾坤殿侍奉者六人,臣已重新择了顶替的宫人。咪咪偷吃了进贡的西域糕点,逃窜行迹奇诡,无法抓获。” 到了第四封,简如是说: “朝中查出过往科举贪墨者数人,牵连甚广。听闻圣上已亲身进入东泉主城,不知是否安稳?臣很思念圣上,咪咪也是。” ……第六封,则简洁明了地写道: “刘黔于府中自缢,已低调发丧。据信使来报,如今臣的信无法送入主城,但臣确有无数言语想诉于圣上,无法停下笔墨。” 第九封:“臣夜半惊醒,梦洪水滔天,将圣上的衣袍打湿。水患迅猛,圣上如何能亲身深赴险境?臣每每思及此,便昼夜难安。” 第十一封:“圣上,臣已心生悔意,若当初再坚持一些,或许如今陪在圣上身边,与圣上共患难的人便是臣。即使颠簸艰苦,也好过在宫中日日煎熬。” 谢桐一直往下拆信,秀丽的眉渐渐蹙得更紧。 第42章 如果说前面几封,简如是还会在信里写些朝政上的事,又闲话几句趣事来逗谢桐开心。那这后面的一封接一封,就慢慢变成了简如是自己的倾诉。 谢桐有些莫名其妙,信使每日飞马来往千里,何其辛苦。简如是就拿这宝贵的机会,来传几封明知对方收不到的信件? “……”谢桐揉了揉眉心,暗道信使应该还带了其他重要的东西过来,比如奏折什么的…… 总之,简如是不应该是将朝政抛之一旁,被私人感情挟裹情绪的人。 但看了这么多封信,谢桐也对京城中的局势有了个大概的判断。 在他离京之后,简如是先小范围地清洗了几个重要宫殿侍奉的宫人,确保与闻党有关的探子大大减少。再不动声色地出手,以科举贪墨案为由,开启朝堂上的势力洗牌。 最后,再以雷霆手段,将刘黔治死。 这名根基深厚、连闻端都忍耐多年,没有轻易出手的先帝时候的老臣子,终于倒下。 谢桐揣测,等自己半个月后回到宫中,朝上的形势已经风云变幻,很快要彻底变天了。 而其中,简如是承担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谢桐想着这些事,拆开了手里的最后一封信,往下随意瞥了一眼,而后停住了动作。 这封信是昨夜刚刚送到的,字迹清晰,风格是简如是一贯的温柔秀挺。只是字里行间,似乎有几分手抖,有数处都不小心沾了墨。 简如是这封信的语句更加短,只有一句话: “臣无比想念圣上,望圣上平安归来,能亲笔回信,臣见了圣上的信,才能入眠。” 信纸展开,还骨碌碌滚出来一小粒红豆。 谢桐捻起那粒红豆:“……” 豆粒浑圆,暗红的光泽在指尖流转,手一颤,豆子就不小心掉了下去,滚进被褥中不见了。 谢桐在榻上呆坐片刻,心内不确定地寻思道,简如是似乎…… ——似乎真有些龙阳之癖。 回想起许久之前,闻端从宫中“捡”到的那块同心玉,谢桐越发觉得这个猜测,很有几分可信。 可信归可信,但要彻底相信,依旧十分困难。 ……毕竟简如是一直以来,都表现得春风和熙,君子端方,与谢桐想象中,京城小倌馆那些涂脂抹粉举止妖娆的断袖小倌,毫无相像之处。 这样一个温柔和善的君子,怎么竟会成了个……呢? 最可怕的是,谢桐如今还觉察,简如是的龙阳之好,很有可能是对着自己产生的。 为什么? 除了十几年前那段短暂的太学时光,之后的谢桐与简如是,根本也没有太多接触,不过是宫中偶尔相见,会停下来闲聊几句的情谊罢了。 就相熟程度而言,齐净远还更在简如是之上。 谢桐实在是不能理解,简如是究竟是从何得来的这种感情,又是究竟为何,会将此种感情投照在自己身上。 难不成是年纪大了,又没有家室,才导致简如是的认知逐渐扭曲,误以为自己更好男色? 谢桐又捏了捏眉心,暗道别瞎想太多。 他下了榻,将看过的信在烛上点了,很轻地叹了口气。 ……等回去,不如问一问简如是,属意哪类型的女子……或是男子,只要不是天子,就给他赐婚了吧,也好让简如是正常一些,不要再动不动寄这些怪东西了。 将最后一封信点着前,谢桐瞥见那上面写的“臣见了圣上的信才能入眠”,沉默了一瞬,召来关蒙。 “简相在宫中,是否常因朝政而忧思难眠?” 谢桐不紧不慢地将薄薄的信纸点了,看似寻常般问了关蒙一句。 暗卫一条线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谢桐想知道简如是话里的真假,索性直接问关蒙这个暗卫首领。 关蒙一板一眼地回答:“简相白日为圣上代朝,处理奏本,直至子时才歇息,寅时又起。” 谢桐算了一下,发现简如是真的每天只睡了一两个时辰。 “……罢了。” 谢桐让关蒙给自己取来纸笔,蹙眉心道:就回这一封吧。 简如是的龙阳之癖,着实罕见。 谢桐还是头一回在熟悉的人身上发现这种端倪,有些不知如何处理,只能先搁置一旁,等回京后再行解决。 总之……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第19章 沐巾 傍晚,等精力稍微恢复些许,谢桐开始与闻端、齐净远二人谋划引水一事。 “自从圣上来了东泉县,雨停了已有几日。” 齐净远一边说着话,一边打开地图,用手指在几处区域指了指: “现在东泉的幸存百姓几乎全部在安庆县避难,安庆也同样数月降雨,粮食储备捉襟见肘,需要尽快将蓄积在周围的洪水引走,否则安庆县也撑不了几日。” 谢桐蹙眉,问:“你心中可有什么法子?” 齐净远说:“臣想过数种方法,但皆是弊端明显,且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 他紧接着把自己的办法说给谢桐听,谢桐听了之后,觉得齐净远确实不是在谦虚,这几个法子都不太可行,既耗人力物力,更耗时间,属于下策。 谢桐盯着地图看了半晌,忽然开口道:“东泉、安庆所处之地,其实离海岸并不远。” “对。”齐净远说:“但此处地市低洼,南下近海的方向,又有山阻挡,故而洪水蓄积,导致水患。” 第43章 “那……”谢桐琢磨着道:“若是把南面的那几座山搬开……” 齐净远忍不住笑了:“圣上,古有愚公移山,今时今日,你也要效仿愚公,命百姓去搬山吗?” 谢桐摇了摇头,思索着说:“如果,朕是说如果,把阻拦洪水南下的山口炸开呢?” 齐净远先是皱了一下眉,但很快神情舒展,若有所思道:“若是能寻出一条最短的路径,又携带足量的火药,也不是不行。” “但圣上,炸药难得,今时再遣人去办这件事,怕是耗费时日更久。”齐净远又说。 谢桐原本也是随口一提,心知无法办到,正想点头另想他法,旁边的闻端忽然道: “圣上此法,焉知不可行?” 谢桐有几分意外地抬起眼,见闻端垂着眸,伸手取了桌案上的几粒黑白棋子,然后将棋子放在了地图的某处之上。 “圣上的想法,与臣不谋而合。” 闻端嗓音缓而温和:“圣驾离京的第一日,臣便私下命府中亲卫,携火药一并南下,至洪水阻滞的山上勘量地貌,寻出最合适的埋藏火药的地点。” “臣方才收到信件,火药已计算并埋藏好,山口崩塌后,外围洪水可能流经的沿海地段,也已让当地做好准备。” 闻端与谢桐对视,墨眸里神色深深:“若圣上也觉得可行,便可当即下令,命人炸开山口,引洪水入海,彻底解决此处的水患问题。” 谢桐怔了一下,有些惊异闻端竟然与自己的想法相同。 更惊讶的,还是闻端在半个多月前,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并且提前部署,安排妥当。 其深谋远虑、应机立断,几乎到了常人所不能及的地步。 在谢桐还是太子时,就知道闻端的才智和手腕都十分高明。如今已经及冠,当了天子了,这个念头依旧时常徘徊在脑海里。 谢桐又想起南下之前,自己与简如是在宫中所做的布置。 如果没有闻端无声的默许,那简如是在宫中的所作所为,是否又能如现在一般顺利呢? 谢桐从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他简单推断了一下,觉得以闻端的能力,如果想出手,必然会对自己清扫朝廷的路造成颇多阻碍,但…… 他也并不是全然无还手之力。 毕竟,他可是闻端教出来的最优秀的学生。又怎知青出于蓝,不会胜于蓝呢? * 炸山的命令已命人迅速传下去,最迟于明天日出之前,堵住洪水的山口就会被炸开。 趁今夜尚且还算平静,谢桐吩咐罗太监等人打了热水来,他想——洗个澡。 困在东泉县主城中的时候,洗浴是个过于奢侈的事情,即便贵为九五之尊,谢桐也没有多作要求。 而当抵达安庆县后,谢桐又因过于劳累昏睡过去,醒来时发现身上已经被简单擦过,但终究没有热水沐浴来得舒服。 罗太监命人将木桶搬进房中,再将热水倒满。 谢桐瞥见他还要叫人往水里头撒花瓣、放香精,忙出声阻止:“不必如此繁琐,都出去吧。” 罗太监不解:“圣上,乡野之地用度粗陋,不留下一些人服侍吗?” 谢桐漫不经心道:“服侍什么?朕有手有脚的。” 年纪还小时,谢桐曾碰见过洗澡时想把他的头摁进水里的太监,因此十分不喜洗浴时有旁人在边上待着。 想想也能明白,若是再遇上刺客,光着身子携鸟一并御敌,总归是不太方便和雅观。 将一众宫人赶出屋之前,谢桐突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问:“朕昨夜昏睡,是谁给朕换的衣袍?” 罗太监答:“是闻太傅。”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圣上夜半发热,闻太傅并未歇息,与大夫在屋子里看顾圣上。” 谢桐眉心一跳:“太傅又没有休息?” 这段时间,闻端好似根本不会疲累似的,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禁不起这样消耗。 “传朕的口谕,”谢桐拧着眉道:“让闻太傅今夜必须上榻睡觉,若是敢抗谕旨,朕必会狠狠治他的罪。” 罗太监:“……奴才遵旨。” 等人都出去后,谢桐褪了衣袍,试了试水温,见温度正好,于是立即坐进桶里,微微发烫的热水泡得他忍不住眯起眼,很轻地舒出一口气。 简单清洁一遍后,谢桐紧绷多日的心神也逐渐放松下来,开始起了点闲心,慢悠悠地拿着几个澡豆抛来抛去地玩。 结果用力不当,一粒澡豆直直飞了出去,弹在不远处的窗棂上,发出一声轻响。 谢桐撩起长睫,听见窗户处还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 “……关蒙?” 无关人员都被谢桐屏退了,不会围在这个屋子附近,还能站在窗外的,只有可能是暗卫。 果然,木窗子外响起一声低低的嗓音:“是,臣在。” 谢桐对着这位从小的玩伴没什么架子:“你站在窗外做什么?这些天你也没怎么休息吧,还是去寻个地方睡一觉好。” 关蒙闷闷的声音传进来:“臣需保证圣上的安全,圣上在哪里,臣就在哪里。” 谢桐“唔”了一声,想了想,道:“那你进来屋子里,在这桌案边的躺椅里休息,也未尝不可。” 关蒙固执道:“君臣有别,臣不能那样做。” 这牛脾气。 他不想进来,谢桐偏要让他进来。不然这样一日日地煎熬,还没等回到京城,身体就该垮了。 第44章 不过相处了这么多年,谢桐也知道关蒙的脾性,轻眨了眨眼,忽然道:“进来,帮朕找一找沐巾。” “……” 外面沉默了片刻,木窗格几乎是悄无声息地一动,一个黑衣身影就灵活地从外翻入,站在了屋子里。 谢桐一看,果然见关蒙脸色苍白,眼下乌青深重,不知道多少天没有睡了。 尽管如此疲累,年轻的暗卫首领依旧站得笔直,从肩到腿都是紧紧绷着的,时刻处于高度警戒的状态,若有突发情况,才能毫不拖泥带水地迅速出手。 关蒙站在窗前,偏着脸,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屏风上,平平道:“沐巾?” “嗯,对。”谢桐一手搭在浴桶里,心里还在寻思着如何劝服关蒙在这里休息,随口道:“或许是掉在了桶边吧。” 关蒙:“……” 暗卫首领低下头,缓慢沿着地板往前走了几步,要到木桶边上时,关蒙不自觉弓起了腰,视线一动不动地钉在地上。 谢桐见他的姿势僵硬怪异,不由得蹙眉:“你在做什么?” “……”关蒙干巴巴道:“臣在为圣上找沐巾。” “找东西就找东西,你为何不站直了身体找?” 谢桐语气随意地说了一句,没发现关蒙垂着的脸已经像是被热气熏着似的,呈现出明显的绯红色来。 关蒙在浴桶边上站了一会儿,僵着身体说:“臣没有在地上看见圣上的浴巾。” “……”谢桐好气又好笑,从右手旁扯了浴巾,一边擦拭发上的水珠,一边从桶里站起来道: “别找了,朕就是想和你说,既然进了屋,那就去桌边的躺椅上睡会儿,朕待会正好要——” 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关蒙的动作打断了。 谢桐乍一从浴桶里站起身,关蒙的身形先是一僵,而后猛地往后直起腰,目光在面前慌乱地晃过,最后慌不择路地匆匆后退,一个没留神,撞翻了地上放着的用来打水的小木桶。 哐当一阵乱七八糟的动静响起,罗太监赶忙到了屋外面,高声问:“圣上,发生什么事了?” 关蒙:“……” 谢桐:“……?” 罗太监更着急了:“圣上?圣上!能听见吗?” “无事。”谢桐终于出声,对罗太监等人淡淡道:“朕打翻了几个木桶,没受伤。” 等重新安静下来后,谢桐随手将里衣披上,眉心紧拧,目光一寸寸将窗边神色别扭拘谨,面容通红的暗卫首领打量了一会儿。 “朕与你同为男子,关首领,你为何视朕如洪水猛兽?”谢桐问。 关蒙用脊背牢牢靠着墙,一声不吭,过于剧烈的动作让他的衣襟微散,滚烫的绯红从耳根一直烧至领口下的蜜色肌肤。 谢桐久久等不到关蒙的回答,心里已经从感到奇怪,变成了感到不妙。 关蒙是个从来不会说谎的性子,如果他不说话,那只能说明,他无法将实话对着谢桐说出口。 “…………” 两厢僵持片刻,谢桐忽然福至心灵,颇有几分不敢置信道: “等等,你不会也是个断袖吧??” 第20章 离奇 夜半风凉,谢桐独自站在院子里沉思。 思考关于为什么自己身边一次性出现了两个有龙阳之癖的臣子,还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关蒙最后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但却也没否认谢桐的话。 谢桐即使并不愿意相信,但也不得不承认 ——关蒙,这个从小陪着自己长大的玩伴、暗卫、某种意义上的家人,也和简如是一般,染上了断袖的怪癖。 事情的发展过于离奇,换做是一天以前,刚刚从东泉县主城出来的时候,谢桐是绝对不会想到,自己还会因为这样莫名其妙的事烦心。 断袖,断袖……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个断袖呢! 都是男人,怎么还会喜欢上另一个男人?!谢桐越是深想,越是无法理解。 简直就和先前那荒唐的预示梦一样,个个都和被下了降头似的,前赴后继地要来喜欢谢桐这个男人…… 谢桐在院中踱步的动作一顿。 预示梦……? “圣上。”忽而有一声熟悉带笑的嗓音传来,打断了谢桐的思绪。 转过身一看,就见齐净远穿着月白色的长袍,从院外走进来,一边还道:“臣来给圣上送一份折子,是臣写的关于东泉县重新修缮的建议。” 谢桐现下哪有什么闲心看折子,于是说:“你放进屋里去吧,朕今夜睡前会看。” 齐净远却没动,视线扫了谢桐片刻,忽然问:“圣上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谢桐叹道:“这样明显么?” 齐净远把折子拿在手里,敲了敲掌心,说:“平日里圣上的喜怒哀乐倒也不算十分明显,但今天晚上,圣上似是格外忧愁,臣一眼便看出来了。” 谢桐蹙着眉,心中烦闷实在想要倾诉,于是含糊道: “朕……朕有两个看重的人,突然都沾染了断袖的习性……齐侍郎,你可知道什么叫断袖?” 齐净远:“自然知晓,断袖即为男人喜欢男人,磨镜则为女子中意女子。” 谢桐看他见多识广,于是虚心请教:“那依你之见,这男子与男子之间同为一类人,不符阴阳相和之理,又怎会被对方吸引呢?” 第45章 齐净远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桃花眸弯弯:“圣上,感情一事,从来是不讲究那么多的,钟情便是钟情了,哪有这样多的缘由。” 谢桐摇摇头,万分不解:“就算无法准确说出缘由,也总有个转变的起因吧?若是小时喜欢女子,长大后怎么会突然变成喜欢男子了呢?” 对简如是和关蒙,谢桐这么多年,从未发觉过他们有与其他人不同的……喜好。 关蒙就不提了,从小就是个榆木脑袋,别说女人,谢桐曾经甚至一度认为关蒙并不喜欢人,或许更愿意和刀剑结为夫妻什么的。 二十年没开过窍,这一开窍,怎么就剑走偏锋,直接喜欢男人了呢? 而简如是的表现就更令他迷惑了。 谢桐八岁入太学那一年,简如是正好十三岁,已经在梧桐书院学了两年有余,诗书礼仪、气度言行,无一不是谦谦君子如玉的标准模板,尤其招太学里的小郡主们喜欢。 谢桐仔细回忆了一下简如是对着小郡主们的态度,觉得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 “圣上此言差矣。” 齐净远听了他的话,却举起手指摇了摇:“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是先喜欢上了某个人,而后才发现这个人同为男子呢?” “……”谢桐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但若是按这样推测,导致简如是和关蒙成了断袖的罪魁祸首,岂不正是他自己吗? 谢桐感到很荒谬。 难道是自己平时言行举止过于轻浮……令周围的人产生了不该有的误会? 不对,谢桐心想。 如果是自己的表现才让简如是和关蒙心态突变,那闻端怎么没事? 论起相处的时日、相知的程度,闻端无非是谢桐最为熟悉的那个人。 闻端怎么就没变成断袖呢? 即使是在那荒唐的预示梦里,闻端也是自始至终正正经经的,从来没出现过任何僭越的感情。 谢桐由此确信,一定是简如是和关蒙自己心性不坚定,才会误入龙阳之道,产生一些非常人能有的念头。 像闻端这样秉节持重、不骄不躁的人,就不会轻易动摇心神。 嗯……齐净远也还行,虽然平日里为人不着调,瞧起来花花肠子许多,但至少没成了个断袖…… 谢桐正这样思索着,忽然听见齐净远问: “令圣上如此烦恼忧心的,可是简丞相与关首领?” 谢桐:!!! 齐净远见他脸色骤变,于是笑得更开心:“臣说对了吗?” “你……”谢桐不自觉睁大了眼,惊疑不定地问:“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齐净远:“臣还猜,简相、关首领所钟情的对象,正是圣上,对否?” 谢桐抿紧了唇,感觉脸上有几分尴尬。齐净远真是无所顾忌,什么“钟情”之类的话都说得出来。 齐净远看他不说话,于是继续道:“圣上肯定很奇怪,臣是为何能发觉这样隐秘的事情。” 谢桐掀起眼睫,就听见齐净远坦然自若地说: “那是因为,臣与他们也是同样的人,既然皆为断袖,又都喜欢圣上,当然能互相感知。” “况且,”齐净远眸子弯弯,还道:“按民间话本里的说法,臣与简相、关首领,可是所谓的‘情敌’呢。对待敌人,当然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谢桐:“…………” 一阵微凉的夜风刮过,谢桐恍惚觉得自己的魂灵也随着这阵风,已然被吹着飘远了。 或许是谢桐的神色太过麻木不仁,齐净远打量了一番,认为他似乎并不抵触,于是又道:“臣虽然一贯爱说玩笑话,但刚才所言,句句属实。” “臣之前对圣上说的,望圣上赐臣一个闲职,能让臣日日跟在圣上身边,也不是假话。” 齐净远摸了摸下巴,琢磨了一下,又说: “要么……圣上后宫选秀时,也把臣秘密选入宫中如何?臣也不是那种顽固不化之人,只是想能有更多接近圣上的机会罢了。” 谢桐的大脑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凭着本能麻木开口道:“你是男子,待在后宫会暴露身份。” “那当然不是时时以嫔妃的身份待在宫里。” 齐净远笑眯眯地说:“臣白日上朝,晚上便等着上榻服侍圣上,只要封好近身宫人的口,未免不是一计良策。” “圣上,你意下如何呢?” 谢桐:“……” * 巳时末,罗太监很轻地敲了敲厢房的门,听得里边传来一句:“进来,何事?” 罗太监小心推开门,侧身进入,对着案边垂眸看信的男人行了一礼,低声说:“太傅,接到消息,已小范围引爆火药,山口坍塌处与推测的一致,可以继续了。” 闻端嗯了一声,淡淡道:“让他们自行处理便是。” 罗太监应了,又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没立即退出去。 闻端察觉到他的迟疑,抬起眸:“还有何事?” 罗太监陪着笑说:“就是……约莫一个时辰前,圣上吩咐奴才,让奴才提醒太傅您早些歇息。” 闻端翻阅信件的动作一顿:“圣上亲口吩咐的?” “是,圣上还对奴才说,您舟车劳顿多日,昨夜又在榻前看顾圣上,必是身心劳累,要早些休息,才不致使圣上担心。” 闻端合上手里的信,语气寻常道:“你这传话的技巧倒是修炼得一日比一日厉害了。” 第46章 罗太监躬着身,有些不明白闻端这话是夸还是责备,但悄悄抬眼一瞧,又见闻端脸上并无不快的神色,反而还有几分舒展。 罗太监松了口气,看来这番话,是传对了。 闻端随手将看完的信件置于一旁,起身道:“退下吧。” 罗太监见他真的一副准备就寝的模样,心道圣上说的话还真管用,一边行了礼悄然出了门。 一出门,就被吓了一跳。 “哎哟,圣上!”罗太监睁大眼:“这夜深露重的,您怎么过来这边了?” 谢桐站在不远处,目光幽幽,神情间隐约有种超脱凡尘之感,看上去马上就要魂飞九天,舍弃肉体凡胎了一般。 “朕来找闻太傅。”谢桐轻飘飘道。 罗太监不明何意,下意识将门推开,看着谢桐一阵轻风似的入了屋内。 “圣上怎么来了?” 谢桐刚进到屋里,就听见熟悉的嗓音。 闻端身着一件雪白的里衣,肩上披着黑色绣金的外袍,似也已经沐浴过,墨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只用一根绸带松松系了起来。 见谢桐突然过来,闻端放下手里的信,往前迎了两步,细细看了一眼,语气温和:“圣上似乎……心情不佳?” 岂止是心情不佳。 谢桐今夜的三观几遭摧毁,心中凌乱难言,甚至不敢再留在给他安排好的厢房里——齐净远对他说,若是长夜寂寥,他可在此地献身于谢桐,来博得更多的好感。 谢桐哪里还敢留在自己的院子里,只怕夜半梦醒,忽然发现屋子里多了个人,还是个铁板钉钉的断袖,要来非礼他。 情急之下,谢桐只能来寻闻端。 毕竟闻端是谢桐所熟悉的,唯一一个没有龙阳之癖的臣子了。 见到闻端的面容,谢桐茫茫然的心神才稍微定下了些许,忍不住倾诉:“老师,朕碰见了怪事。” 闻端将案边的圈椅让给了他,谢桐堪堪坐下后,感到肩上微一沉——是闻端把自己的长袍给他披上了。 “什么怪事?”闻端走到榻边站定,道:“令得圣上如此行色匆匆,连件外袍都没套就过来了。” 谢桐闻言,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还穿着沐浴后随意裹上的一件寝衣,着实是有点过于狼狈了,连被夜风吹得肌肤生寒也没有察觉。 “圣上,”看他不说话,闻端又追问一句,语气沉了几分:“究竟是出了何事?” 谢桐沉默许久,终于低声开口:“老师,朕登基那晚,曾有一个预示梦。” 闻端:“臣知晓。” “梦中内容庞杂,其中有许多朕觉得从无可能会碰见的怪事……也似乎,渐渐有了显露的端倪。” 闻端的眉心很轻地皱起,墨眸中神色深深:“比如呢?” 谢桐望着他在烛火下俊美专注的面容,心里终于做了某种决定,轻吸了一口气,尽量冷静地道: “预示梦中曾言,除了太傅你,朕周围亲近之人皆会变成……断袖。而朕发现,似乎确实如此。” 闻端:“……?” 第21章 求助 断袖一词,来自曾经某朝的皇帝与其男宠的故事。 当然,谢桐在预示梦里看的文字写得更加直白,直呼此类人为男同。 男同男同,同好男人嘛!谢桐琢磨一下也能理解,就是觉得说出来有些许粗俗。 在梦里各种不同类型的“同人文”中,不仅是谢桐熟知的诸如简如是、齐净远、关蒙等等臣子突变成了男同,就连谢桐自己,也成为了男同中的男同,体质特殊,尤其易招男子喜爱。 在以简如是为另一方主角的文里,通常是这样写的: “他天生温柔端方,聪颖过人,礼节从不出错,是世家精心教导出来的最合适的继承人。” “这一生本该如此一步一步沿着既定的仕途之路走下去,直到十三岁那年,一个从未见过的小皇子一把火将他太学的被褥给烧光了,从来如死水般波澜不惊的内心,才有了剧烈的跳动。” 谢桐即使是在梦中,也对这番言论嗤之以鼻。 他是不小心烧了简如是的床榻,但难道简如是的脑子也在火里被烧了么?竟然会因为这样一桩祸事而开始注意上一个人。 再说关于齐净远的文,大致是这样写的: “他出身低微,却野心勃勃,只要能爬上高位,就算不择手段也要达成。初识三皇子时,他笑意盈盈,实则心里流着灼烫的嫉妒,嫉妒这样一个空有美貌的小孩,也能生来便有泼天的富贵和权势。”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毒蛇般的嫉妒逐渐变质,成了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他习惯于在那个人面前戴上好相处的面具,稍微用些小手段,就能诱使对方信任自己,甚至成为朋友。” “齐净远如今才发现,比起夺得更高的位置、更大的权势,他更想要……夺得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人。他这一生狼子野心,欲将九天明月揽入怀。” 对于此种描述,谢桐颇感无语。 齐净远确是野心勃勃不假,但这嫉妒又是从何而来? 谢桐认识齐净远时,还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透明般的存在,即使是皇子,生活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更妄论什么泼天的权势富贵。 还有——谢桐蹙眉,实在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形容他自己“空有美貌”? 第47章 空有一词暂且不提,美貌又是何意? 谢桐从不觉得自己相貌有何不寻常的地方,与所有人一样,他又没有多长两只眼睛,何必要不停强调相貌? 而与关蒙有关的同人文,则道: “他无父无母,沉默如影子,是永远藏匿于黑暗的利刃,是当权者训练的最忠实的守卫者。是那个人生生拽他出了只有黑白二色的天地,他从此有了最亲密的朋友,最愿为其付诸真心的主上。” “水滴石穿,灰黑色的熔岩表象下,是一颗明亮火热的心。为了效忠的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他愿意奉献出自己的全部,不管是身体,还是充斥着浓厚爱意的心。” 谢桐:“……” 无法点评,无力吐槽。 谢桐甚至觉得,那些乱七八糟的同人文这样描绘一个忠心耿耿的暗卫首领,简直就是有几分歹毒了。 以及谢桐能回忆起的,还有“多年守身如玉只为一人”的镇边将军林戎,什么“阅尽千帆为他敛尽所有温柔”的小倌馆馆主,更过分的还有“质朴纯真一眼沦陷”的乡间莽夫、“粗野彪悍横刀夺爱”的林中土匪等等…… 总而言之,预示梦里这些过于荒唐和出格的描写,曾让谢桐笃定,现实中是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尽管这二十年并非一帆风顺,但谢桐从小到大,还从没碰见过任何一个这样离奇的事件。 ……他本来十分确信。 直到这一天,谢桐接连遭受了来自简如是、关蒙、齐净远三人的“龙阳之好”打击。 坚定不移的念头逐渐动摇,得出一个令谢桐十分害怕的结论。 ——预示梦里的一切,不管是有迹可循还是莫名其妙的,通通都是对未来的预示。 这让谢桐心底里最隐秘的恐惧浮出水面,几乎要让他心神俱颤。 ……他不仅可能会沦为大殷朝第一个人人可压的皇帝,还可能在九年后,与闻端决裂,最后自己会亲自动手……杀了闻端。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谢桐无法接受。 “圣上说的……”闻端开了口,斟酌着问道:“亲近之人会变成断袖,是何意?” 谢桐不假思索地回答:“意思就是朕认识的熟人,都会喜欢上男子,染上龙阳之癖。” 闻端:“……” 谢桐话说得太快,停下来时,才发现闻端的脸色似乎很有几分微妙。 那点微妙的神色也是淡淡的,若非谢桐十分熟悉他,寻常人是很难在闻端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察觉到一丁半点的情绪变化。 怎么了? 谢桐心道,难道是自己的话太过直白露骨,竟将一向从容冷静的闻端都吓到了吗? 看来闻端和自己一样,都是对断袖之风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认识的亲近之人都会变得喜爱男子……” 过了好一会儿,闻端才慢慢出声:“预示梦的内容虽然奇特,但也已是定数。不过臣想知晓,圣上又是如何认为,这件怪事,已经有了显露的迹象呢?” 谢桐犹豫了一刹那。 其实说实话,这件事不过是自己的私事。 就如曾经他对闻端说过的,他是天子,天子坐拥四海,万民皆对他俯首称臣,区区几个人的心意表白,于他而言,并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 但他不想让这个预示梦成真。 不管是荒唐的内容,还是《万古帝尊》中主角“谢桐”手刃亲师,成就无情无义的万古明君,登上那把染血的鎏金龙椅的剧情,谢桐都不想要。 即使被告知,自己或许是一本书中的人物,所有人生轨迹,都是沿着已经写好的路线一步一步走下去,是一个有着喜怒哀乐表情的提线木偶、一个精心雕琢华美无比的棋子。 谢桐也不愿意就此认命。 他要尝试去打破预言,无论是哪种可能,既然他不喜欢,那便不允许成真。 “老师,”谢桐垂着睫,很轻地吸了一口气,“朕在简丞相送过来的信里,收到了他随信夹带的一颗红豆。” 红豆寄相思,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简如是做事一向仔细认真,不可能疏忽间把这样小的东西给夹入了信中。 听了谢桐的话,闻端略一颔首,语气里无波无澜:“简相对圣上用情颇深,臣早已在拾得那枚同心玉时便得知。” 谢桐想了想,又说:“齐侍郎今夜来寻朕,言明他也是个断袖,对朕……咳,也有不寻常之情,还要朕将他收入后宫。” 闻端淡淡道:“齐侍郎为人肆意妄为,常有惊世骇俗之言。但入后宫此法太过荒谬,望圣上不要受其所惑,做下离经叛道的不妥之事。” “……朕当然不可能同意。”谢桐下意识回了一句,蹙起眉。 ——为什么闻端看起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难道不觉得这两件事、这两个突变成了断袖的人都非常奇怪吗? “还有关蒙……” 谢桐迟疑了一瞬,才接着道:“朕不知他是何时有了不该有的心思,或许是成日里接触的人和事太少了,导致内心较为封闭,将朕当成了唯一的亲近之人……” 闻端这会儿倒是显现出了几分兴趣,但也仅限于轻挑了下眉,问:“关首领也——” “他没有明说,”谢桐摇摇头,道:“不过朕见他,在朕面前总是不太自在的模样,也是稀奇。” 第48章 闻端赞同般点了点头,说:“圣上金尊玉贵,旁人自然容易被吸引。” 谢桐:“……” 到底是为什么闻端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啊! 令谢桐三观尽碎,只觉日月无光的问题,在闻端的神情上,甚至瞧不出半点愕然来,最多有的,不过是几分饶有兴致般的好奇。 不过也得益于闻端的淡定,谢桐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开始觉得,或许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个屁! 谢桐在内心暗骂了一声,十分粗俗没有风度。 闻端绝对想不到,这几个人突然对谢桐表白心意不过是开始。 按着预示梦里的发展,很快谢桐也会在断袖们的包围下,屈服于龙阳之好的威力,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断袖,开启一路被压的历程。 换句话来说,闻端自己又不是个断袖,当然不能理解谢桐对断袖和成为断袖的恐惧! “还有吗?” 闻端这时忽然又出声,缓缓问道:“圣上说周围的亲近之人都成了龙阳君,那除了简相、齐侍郎、关首领以外,圣上还发现了谁,有着这种癖好?” 谢桐觉得他这话问得奇怪。 难道三个还不够,还要再来多几个,才能显现出事情的严重性吗? “……没有。”谢桐仔细想了想,拧着眉心说:“朕十分熟悉的人,除了宫女太监,也没有多少了。” 撩起长睫,谢桐发现闻端正站在榻边看着自己,黑眸深深,瞳中墨色暗沉至极,似连烛光也能湮灭在其中,更难瞧出半分藏匿的情绪。 谢桐不明白为何闻端要这样盯着自己,不过他现在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谢桐琢磨了一下用词,道:“朕不想这个荒唐的预示梦成真,自然也无法接受朕的臣子对朕有着不恰当的情感。” “因此,朕想寻个人,帮助朕解决这个问题,摆脱预示梦的困扰。” “老师,” 谢桐坐在书案前的圈椅里,披着闻端的黑色外袍,微仰起脸,认真道: “不管在预示梦,还是如今的现世中,你是朕最为熟知,也最为信任的臣子,且不受那荒唐梦影响,没有……变成断袖。” 说到最后几个字,谢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纯粹是因为尴尬。 闻端却看起来没什么反应,依旧站在原地,闻言嗯了一声,嗓音平静。 “所以朕想与老师细细商讨一番,如何避开预示梦中负面的内容,让朕的生活回到正轨上来。” 谢桐一口气说完,觉得嗓子发干,于是伸手摸了桌上的冷茶,掀开盖饮了一口。 闻端沉默地看着谢桐将他的茶喝了,终于出声。 “圣上此言,可是当真?” 他不紧不慢问道。 第22章 高招 翌日,堵塞洪水的山口终于被彻底炸开。 积攒数月的雨水冲破阻拦,以怒龙咆哮之势,沿着山外已经挖好的引水渠道奔涌,一路掠过几十里远,最后与海水交汇,融于广阔无垠的南海里。 洪水消退的这日,天空中堆积许久的云层也散开,在猛烈的阳光照耀下,连最后一丝阴霾也消逝殆尽。 举目远眺,千里无云。 谢桐在安庆县进行了祭天的祈福仪式,又一道谕旨任命了东泉县新的县丞,由官府带领东泉县的百姓返回主城,在被洪水摧毁的土地上重新修建住宅与田地。 而与东泉县有关的决策权,则直接交给了齐净远。 明眼人都能看明白,齐净远此行回到京城,必会升官加爵——正巧刘黔自尽,工部尚书的位置空悬,这人选几乎是不言自喻了。 三日后,御驾启程回京。 回程当日,谢桐坐在马车上,一手掀开帘子,就能瞧见外面挤挤攘攘的人群。 那些都是东泉县和安庆县的百姓,圣驾当前,这些平民不敢大声喧哗,皆是安静地站在不远处,一双双乌黑的眼眸望着轿辇,看见谢桐撩起帘子时,人群中出现不小的骚动。 隔得有段距离,谢桐听不清他们的话,索性问轿边的关蒙:“他们在说什么?” 自从那晚被谢桐逼问后,关蒙就鲜少出现在谢桐面前。 但今日是圣驾回京之日,围观的人甚众,平时藏身在暗处的数个暗卫都只能现身,在轿辇周边保护天子的安全。 “回圣上的话,”关蒙生硬地别着脸,视线直直看向前方:“他们在说,圣上万岁。” 谢桐点点头,没有再问,放下帘子,对马车里的闻端道:“今日来的人倒是挺多。” 闻端正在与谢桐下战棋,伸指将一枚白玉棋子放在棋盘上,道: “圣上亲赴水患险地,救东泉县一城百姓于为难之中,必令东泉县的子民牢记在心。此番回程,他们是来恭送圣上的。” 谢桐瞥了一眼他下的地方,不假思索地落了一枚黑棋,说:“朕有什么功劳,就连齐净远控制水患局势的几个计策,不也是老师你给他的么?” 闻端抬了下眸,并不意外谢桐得知这件事情,微沉吟了一会儿,淡淡道:“臣当时还留在京城,齐侍郎愿意不顾安危,自请前往水患严重之地,已是勇气可嘉。” “至于那几条治水之策,不过是辅助罢了。” 闻端又下了一棋,嗓音温和:“若无合适的人,那几条计策,也未必就能用上。” 谢桐发现自己的兵已经不知不觉中被闻端堵死,不由得停下动作,思索起来。 第49章 轿辇外传来罗太监尖细的嗓音,随后马车缓缓前行,开始了与来途同样漫长的归途。 不过回京的气氛显然不同。 天气一日比一日好,阳光明媚气温宜人,兼之没有了水患压在心头,队伍里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淡淡的笑容,似乎连马儿跑起来都矫健有力许多。 在一片祥和安逸的氛围中,谢桐所在的马车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响起齐净远的声音: “圣上,臣能进来吗?” 谢桐下棋的手一抖,一枚黑棋没放稳,摔倒在了棋盘上。 闻端正给小香炉添香,动作也是一顿,看向谢桐:“圣上是否……不想见到齐侍郎?” 岂止是不想和他见面! 谢桐现在听见齐净远的声音便头疼。 自从那日坦然承认自己的龙阳之癖后,齐净远的脸皮厚度突飞猛涨,时不时要来骚扰一下谢桐。 白日,汇报完水患处理事宜,齐净远就对谢桐道:“圣上,臣说的话句句属实。” “愿成为圣上的蓝颜知己,陪伴左右,为圣上排忧解难。” “圣上,臣不求其他恩典,只求圣上应允臣的一番心意。” “圣上……” 夜里,齐净远甚至几次徘徊在谢桐的厢房门外,被瞧见了,就坦率无比地说:“臣来自荐枕席。” “听闻圣上忧心水患,时常难以入眠。臣曾学得推拿手法一二,或可为圣上舒缓筋骨。” 三更半夜,明月高悬,谢桐伸手拦着门,看齐净远一身雪白里衣立在院中,墨发松松挽在身后,一双桃花眸笑意浅浅,登时头皮发麻。 男……男同! 谢桐砰地一声把前来“献身”的齐净远拒之门外。 短短几天时间,齐净远花招层出不穷,嘴里说的花言巧语越来越动听,有时不禁令谢桐也开始迷惑,齐净远如此执着,难道是笃定谢桐自己也是个断袖吗? “……齐侍郎近日颇有点言行无状。” 谢桐掩饰性咳了一声,说:“朕的确不太想见到他。” 闻端慢慢把歪倒的棋子扶起来,敛眸道:“圣上可要臣做些什么?” 三天前,谢桐与闻端达成了合作共识。 用谢桐的心里话来说,那应该叫做——“反龙阳君之盟”。 合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预示梦中自始至终坚定立场,没能成为断袖的闻端,另一个是在梦外坚定立场,拒绝融入龙阳之流的谢桐。 即使这个合盟人数少得可怜,但谢桐自己有自己的想法。 简如是、齐净远、关蒙都已经突变成了断袖,还能寻谁来帮助自己?罗太监么? 根据预示梦里的同人文描述,连六根清净的小太监也能被传染成为断袖,谢桐万万不敢冒这个险,拉一个或许会随时叛变的敌人入盟。 因此,闻端是上佳人选。 至于具体如何做…… 谢桐心中自有计较。 马车外的齐净远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于是脚步声逐渐远去了。 谢桐一直等到听不见动静了,才慢吞吞道: “朕是天子,臣子对朕抱有那样不轨的心思,实是大不敬之举,朕一怒之下,说不定要将齐净远等人斩首。” “嗯。”闻端也应了一句,赞许地说:“是该斩首。” “但朕刚刚登基,正是用人之际。” 谢桐捏了捏眉心,看上去无比烦躁:“如此荒谬之事,也难以拿到朝堂上明说,朕可不想成为滥杀无辜的暴君。” “所以,”他放下手,正色道:“老师,朕需要你的帮助。” 闻端巍然不动,只问:“圣上想要臣如何做?” 谢桐想了想,提议:“朕常与老师待在一块儿,齐净远等人就难以接近朕了。” “相思之情,非距离可解。”闻端却缓缓道:“圣上可知何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谢桐:“不知。” 闻端目光垂落,似是勾了一下唇角,说:“圣上年纪还小,未曾尝过这种滋味也正常。” 谢桐蹙眉:“朕不小了。太傅既然如此说,难不成是常有这种相思之情吗?” 闻端伸手,一枚一枚将棋子拈起,收拢放回棋篓,指尖抚过那些精心雕琢而制的圆润棋子,修长的指节泛着玉色,比玲珑白子更显优美。 “……臣也未有过。”闻端开了口,语气很轻:“令圣上见笑了。” 谢桐长睫微动,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 “不过臣虽然也没什么经验,但总归从诗书上能总结一二。”闻端又说:“臣觉得,圣上若想令齐侍郎放弃,光凭避而不见是不够的。” 谢桐点点头,的确如此。 这几天他越是躲着齐净远,齐净远就找他找得越是起劲,大有不把谢桐逼到绝境、赶到龙阳之路上就不罢休的态势。 “臣以为,”闻端道:“圣上还是当面与齐侍郎说清楚为好。” 就在这时,马车外又响起几声敲击,齐净远的声音传进来: “圣上,臣有急事禀奏,请圣上务必放臣进去。” 谢桐顿了一顿,说:“进来吧。” 齐净远立即掀帘而入,动作快得让谢桐只瞧见了他俯身的影子,一眨眼间,人就笑眯眯地坐在谢桐身旁了。 齐净远感叹:“想见圣上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谢桐不看他:“你若是不再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朕也不至于见了你就烦。” 第50章 齐净远毫不顾忌闻端就坐在一旁,语气笑吟吟地说:“圣上,感情一事最难压制,臣满腔爱意无处宣泄,这才时时过来冒昧打扰圣上。” “少贫嘴。”谢桐已经对他的花言巧语免疫了,淡淡道:“什么急事?” 齐净远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歪了歪头:“臣方才自路边的桃树下过,发现竟有数枝早桃屹立枝头,这冬日寒意渐消,春天马上就要到了。” 谢桐瞧了瞧他折的那枝桃花,问:“这就是你口中的急事。” “只是寻个借口给圣上送花罢了。”齐净远脸皮不是一般的厚,坦然自若道:“圣上现在轰我出去,也不算迟。” “只是臣折的这枝桃花,还望圣上惜春,高抬贵手留下。” 齐净远将花枝放在右手掌心里,做了个献宝的姿势,眨了眨眼,说:“圣上,收下此物,如何?” 谢桐接了。 不仅接了,还特意抬眸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闻端,几息后收回视线,指间把玩着那细细的花枝,不紧不慢道: “齐侍郎的心意,朕领了。” 没等齐净远有所反应,谢桐忽然迅速折下枝头最漂亮的那朵花苞,连带着一小节笔直的木枝,微微一起身,就将这花放进了闻端掌中。 闻端:“?” 齐净远:“???” 谢桐坐回原位,望着闻端垂眼去看那桃花,坦然无比地道: “不过朕还是觉着,此花堪与闻太傅相配。齐侍郎,你的花,朕送给太傅了,你不介意吧?” “……”齐净远的脸色看上去五味杂陈难以形容,神情复杂地盯着闻端看了片刻,才说:“……臣不介意。” 谢桐摆摆手:“好了,那你退下吧。” 等齐净远皱眉出了马车后,闻端停下整理棋篓的动作,合拢掌心,将花苞拢起,又问:“圣上是何意?” 碰上谢桐这番出人意料的举动,饶是闻端向来冷静,眉宇间也不免略有几分意外之色。 谢桐把剩下的花枝放在桌上,闻言咳了一声:“朕突然想将花赠予太傅,不可吗?” 闻端:“不是不可,只是……” “老师,”谢桐慢腾腾地说:“既然你应承过朕,会在必要时配合朕,打消齐侍郎等人不该有的念头,那你配合就是了。” 他知道闻端在疑惑什么的,但不管闻端如何猜测,都肯定猜不出谢桐的目的何在。 他曾在预示梦中度过数个日月,记住的不仅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同人文,还有各类与谢桐自己有关的男男“cp”故事线。 论起别的,谢桐可能不明白,但论起组cp和拆cp,经历了梦境后,谢桐自认为有绝妙想法可以进行尝试。 组cp,那些荒唐的同人文已经给谢桐组好了,甚至还影响到了现世。 拆cp,谢桐触类旁通,认真总结,最后在观摩无数同人文后得出结论: 拆一对cp的最好方法,就是自创蟹脚拉郎假cp! 为了避免预示梦影响现世,让齐净远、关蒙、简如是等人断袖得越来越变态,谢桐决定,他要—— 他要先下手为强,要闻端和他一起当男同!! 既然是一起扮演假断袖,试问还有谁比闻端这个从头到尾都没有断袖倾向的人更靠谱? 还有哪对cp能比《万古帝尊》中谢桐和闻端的cp更蟹脚? 只要打破预示梦的定论,最后再下手将自己与闻端的关系拉回正轨,不是正好跳出了预示的结局吗? 嗯……只需要稍稍利用那么一点点变化…… 就可以借接近闻端,塑造假断袖的表象,来摆脱齐、简、关等真断袖们的骚扰。 这一招,实在是高! 第23章 棘手 关蒙跟在马车后几步走着, 一身黑衣面容冷峻,周围数米内无人敢靠近。 今天轮值的暗卫换了别人,关蒙也得以从暗中现身, 但他已经习惯了从不离开谢桐附近,于是索性跟在马车后缓慢步行。 关蒙正走着,忽然余光瞥见旁边过来一个人影,眉头一皱,眸光雪亮凌厉地抬头一看—— 齐净远。 “……”关蒙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齐净远这些天时常过来马车边晃悠,对关蒙警示的目光十分熟悉。 换句话说,只要是没有传召,私自靠近御辇三丈内的活人活物, 都会接收到来自关首领的打量审视。 “别急,本官这次不是去找圣上的。” 齐净远背着手, 与关蒙一同步行在马车后, 语气熟稔:“只是想过来和关首领闲聊几句。” 关蒙:“。” 齐净远也不在意他没有回答,其实关蒙平日里就是这样, 只有对着谢桐时才会多说两句……但也仅限于两句。 “其实本官就是想问一问, ”齐净远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圣上这几天,是不是除了休憩时, 都与闻太傅待在一起呢?” 关蒙嗓音生硬:“与你无关。” 齐净远弯了弯桃花眸, 好脾气地说:“是和我没有干系, 但与圣上有关啊。” 果然, 提到谢桐,关蒙立即看向他, 黑眸中冰冰冷冷,明明没有任何接触, 却能莫名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关蒙已经将手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什么意思?” 齐净远并非寻常人,没有被他的气势震慑到,从容自若道:“本官就是想说,闻太傅毕竟掌权多年,如今圣上新帝登基,按理来说应与闻太傅划清界限。” 第51章 “这样不分昼夜地与臣子待在一块儿,心里头清楚的,会说圣上体恤下臣,与臣子拉近关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圣上为闻太傅所控,竟然要将御辇都分给太傅一半了。” “……”关蒙沉默了一会儿,道:“听不懂。” 齐净远:“……” “我的职责只关乎圣上的安危,”关蒙握着剑柄,目视前方,不卑不亢道:“别的,我不明白。” 齐净远脸上的笑容敛起,盯着关蒙的侧脸看了片刻,忽然问:“那关首领对圣上的妄念,也在职责允许的范围之内吗?” 关蒙握着剑柄的手一颤。 “我没有……”他才张了口,就被齐净远打断了。 “圣上都告诉我了,” 齐净远漫不经心道:“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天,圣上从未召见过你吗?他亲口与我说过,你对他的心思太过明显,令圣上烦恼,所以不见你。” 关蒙:“圣上也不愿见你。” “……那是另一码事。” 齐净远被他几次三番地怼,笑容里甚至带了两分杀气了: “关首领,本官是在告诉你,圣上这些天成日与闻太傅待在一块儿,并不对劲,叫你多留心,你总膈应本官做什么?” 关蒙皱眉,冷声反驳:“我每日守在马车边,从未发现什么不对劲。” “那是你不够聪明。”齐净远毫不客气地说:“你以为圣上的安危,仅停留在被人刺杀上吗?” 关蒙:“……还有什么。” 齐净远摇摇头,叹道:“你真是块榆木中的榆木。” 关蒙抿了下唇,没有反驳他这句话——因为谢桐也曾经对他这样说过。 齐净远扫视一圈周围,见无人注意这边,于是开口: “既然你脑袋不好使,那本官便把话说得明白点。先问你一句,在圣上登基前,闻端是不是总揽朝政大权,朝廷上下,莫不从他所言?” 朝廷局势,关蒙多少还是了解些的,于是嗯了一声。 “那我再问你,自圣上登基后,闻端手里执掌的权柄,有多少是交还给了圣上?” 关蒙沉默。 “你不知道也没关系,我来替你回答。” 齐净远不紧不慢道:“上至六部,下至百官,皆是这七年来通过闻端手底下放上去的,纵观朝廷上下,竟无几人不是闻党。” “听说圣上登基没几日便发了好大的火,缘由是朝臣们纷纷将折子递给闻端,而不是递到御书房。” 齐净远轻飘飘道:“虽然后来闻端把折子给圣上送了回去,但这也只是明面上的功夫,焉知私底下还有多少本‘奏折’是直接递到闻端手里的?” “闻端权倾朝野,圣上手里反倒没什么依仗,岂不是另一种层面的岌岌可危?” 关蒙一直在静静地听他讲,此时终于出声:“所以如何做。” “本着为圣上好的私心,我实是不希望圣上总是待在闻太傅身边的。” 齐净远理了理袍袖,轻描淡写道:“闻端十九岁把持朝政,是个既有谋略又有手段的聪明人,他明明可以再掌权许多年,却又亲手将圣上送至帝位,我真是怀疑,他不过是想……” “捏造一个傀儡,一个供他支配的提线木偶。” * 谢桐躺在马车的软榻上,昏昏欲睡。 今日齐净远终于没有再过来打扰了,他感到很欣慰。 前两天,齐净远每次来求见,谢桐都干脆放他进来,但齐净远一般待不了多久,因为闻端还在马车内。 而每当齐净远说起什么,谢桐都要“虚心”请教一番闻端的意见。 齐净远问谢桐,谢桐问闻端,最后话头皆是落回闻端身上,场面着实有几分诡异。 好在今日齐净远不来了,谢桐心不在焉地想着。 怕是终于发现只要闻端在马车内,他齐净远就始终无法得到重视,故而放弃了罢。 但这不过是开始。 谢桐琢磨着,对付齐净远这般脸皮厚的,光令他误会是万万不够的,最好能让他心灰意冷,断袖的念头灰飞烟灭才行。 否则,依齐净远的性子,只要尚存一分可能,他就会纠缠不休。 “圣上今日心情不错。”不远处,闻端放下笔道。 谢桐把一本从路边淘来的话本盖在自己脸上,唔了一声,含糊地说:“见不着烦心的人在面前,自然心情不错。” 闻端嗓音缓缓:“齐侍郎有几次也确是禀报了东泉县重建的有关事宜,不能算是无话找话。” “朕已将东泉县事宜全权交予给他,何必再拿些不大不小的事情来说。”谢桐道。 闻端似是很轻地笑了一声,听不出意味。 谢桐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发觉闻端还坐在案边,执着笔在信纸上写些什么。 这几天与谢桐待在同一辆马车里,闻端除了闲聊、下棋、烹茶,便是在看信和回信。 起初谢桐并不在意,毕竟自己也每日收到许多来自京城的信件与折子,闻端事务繁忙,同样需要处理许多事情。 但今日,谢桐蹙了下眉,第一次开口问:“老师在回谁的信?” 闻端已经写好一封信,正搁了笔,将纸张折了两折,放在一旁,闻言抬眸看向谢桐,道:“不过是些家事罢了。” 谢桐坐在软榻上,静了一刻,才说:“日日都有家事么?” 第52章 闻端:“家中杂务繁多,可是臣打搅了圣上休息?” 谢桐抿了下唇,说:“没什么,朕不过顺嘴一问,太傅不必计较。” “朕有些倦了,出去骑会儿马。”谢桐起身,语气淡淡道:“太傅留在此处自行处理家事便可。” 闻端看着谢桐掀开轿帘出去,收回目光。 桌案边整整齐齐叠着数张回信,最上面的那封,甚至墨迹未干,隐隐的深色洇出薄纸背面,瞧起来字数颇多。 只要谢桐方才再多问一句,闻端或许就不再遮掩,坦然说出实话。 又或者,谢桐若是忽然伸手来拿,闻端也会“反应不及”,让谢桐不小心看见信上的内容。 信中谈的自然不是什么家事,而是闻端遍布朝野的党羽秘密呈报上来的政事。 其中有针对谢桐的,也有针对简如是的,还有更多如蛛网般蔓延涉足的情报线,里面所言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历来被人所忌惮的利益交换、权势勾结。 只是,谢桐没有开口问。 闻端垂下眼,掩去眸中的神色。 马车外忽然如鬼魅般闪身进来一个黑影,其无声无息,甚至没有惊动轿外值守的暗卫。 影子半跪而下,声音极低,几乎要与外头的风声混为一体。 闻端听了一会儿,慢慢道:“知道了,也把这几封信带出去吧。” 影子抬头扫了一眼桌案上毫无遮掩的信纸,低声说:“官爷,圣上常在你身边,在此回信是否不妥?需要在下做些什么吗?” 闻端将其中几张写好的信纸递给他,又把其余纸张丢进香炉中燃了,做完这一切,才抬眼去看那跪着的影子。 “圣上早已有意探寻,又何必遮掩。”闻端淡淡道:“圣上心思敏锐,若是刻意掩饰,反倒引他注意。” 影子说:“官爷的意思是?” “圣上这几日刻意留本官在马车内,” 闻端手指拿着舀香料的小勺,将炉中燃烧的素纸一点点翻转,语气波澜不惊:“或许是借某些事由,特意来观察。” 影子:“官爷处理的事务都是机密,怎能放在圣上眼皮底下?” 闻端像是在沉思,半晌后才摇了摇头:“无妨,圣上便是知道,本官也自有办法处理。” 影子还想说什么,却见闻端合上香炉盖,墨眸瞥了他一眼。 这是不欲再谈的明示了。 “在下告退。”影子于是俯首道:“官爷若有需要,随时吩咐。” 闻端坐在马车内许久,都没有动弹。 他垂着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小香炉的顶,些微暖意沿着指尖传递过来,车厢内弥漫着一点纸张烧焦的味道。 自赶赴东泉县解决水患之事以来,他与谢桐的接触机会越来越多,这趟回程的路上,谢桐更是亲口对他下了旨意,要闻端陪在他身边。 ……本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这几年,他鲜少与谢桐有过这样亲密无间的时候了。 闻端缓慢碾开心中那点酸涩的情绪,无声地轻叹出一口气。 只是,只是…… 他不希望这样亲密的相处,是抱有某种目的的刻意接近。 谢桐这几天心事重重的,闻端熟悉他的每一个小动作,自然看得出来。 与自己每日相处,竟是如此的难受吗? 闻端想得入神,忽而感到指尖传来一点刺痛,低眸看去,原来是手指按在香炉顶上太久,热意攒得滚烫,被灼了一下。 闻端将香炉放回原位,想了一想,曲指敲了敲案角,开口道:“替本官去一趟钦天监。” “问一问钦天监监正,关于圣上的预示梦……可有何来由,又有何解法。” 顿了顿,闻端又平静道:“本官不是圣上,没有耐心听他们那套玄之又玄的解梦说辞,你们知道该叫他说些什么。” 行驶的马车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遵命。” 对于谢桐口中所言的“断袖成真”梦,闻端不能说是尽信,也不可能说是不信。 信,是因简如是等人的确心怀不轨,闻端早就得知。 不信,也正是因为那几人的心思数年前便有,谢桐不知道,闻端却心里头明镜似的,看得清清楚楚。 既然先前就存在,又何来的预示成真? 况且不过一些儿女私情的小事,谢桐的表现也过于不寻常,像是在担心些什么似的,甚至还以此为借由,要闻端与他待在一块儿,来帮他规避此事。 闻端斟酌片刻,觉得还不如相信,谢桐只是随意寻了个预示梦的借口,来接近自己,试图探寻闻党一派的机密。 嗯……应是如此。 闻端沉思良久,再次回过神时,感到眉间泛起一阵疲意——是眉心拧得太紧太久所致。 闻端伸手揉了揉,有些无奈地想。 这么多年过去了,偶然碰上什么棘手的难题,竟还是因为谢桐。 真是…… * 谢桐在马队里挑了匹高大的马,翻身而上,驱使着绕着队伍跑了两圈,终于将心中闷意消去大半。 罗太监与一众侍卫跟在后面,叫苦不迭:“圣上!圣上!您慢点,别离开太远,太危险了!” 谢桐勒住马儿,轻瞥了一眼气喘吁吁追上来的罗太监:“朕有手有脚的,不过骑会马,有什么可危险的?” “哎哟我的祖宗——” 第53章 罗太监急得满头大汗:“这里不比宫中,处处都有明卫暗卫。这四周草木丛生的,要是有刺客藏身在林中,对圣上您不利怎么办?” 谢桐让马匹放缓蹄子,闻言哼道:“朕如今手上什么都没有,刺客寻朕有何用处,还不如去刺那马车里的闻太傅,倒能真有几分收益。” “……”罗太监哪里敢接这番话,但他在龙椅之侧侍奉多年,早已练就一颗七窍玲珑心,稍微一琢磨就明白—— 嘿,圣上这是又和闻太傅闹矛盾了! “圣上说笑了。”罗太监跟着谢桐的马儿跑,一边还道:“圣上与闻太傅多年师生情谊,太傅大人若是见了刺客,也必是将圣上您护在身后的。” 谢桐对他这番巧妙转换角度的话不置可否,但稍微出了些汗,又酸溜溜地对着罗太监说了几句,心里总算舒坦不少。 不过就是闻端没把信给自己看…… 谢桐心道,是人都有想隐藏的秘密,何况是闻端这样的位高权重。 谢桐大致能猜到那是些什么信件,但他虽与闻端把话说开,相信对方不会真的伤害自己,然而总归目前是分属两派势力。 ……闻端不与自己明说,也情有可原。 谢桐手上用劲,扯了一下缰绳,心平气和地想,小事而已。 他要拿闻端当假“cp”,又不是真要发生些什么,两人之间仍是天子与臣子的关系,何必这样矫情。 谢桐自觉已经想通,顿时神清气爽,对罗太监摆摆手道:“行了,别费尽心思找话来哄朕了,叫两个侍卫过来跟在朕身边就行,你自己就回马车上待着去吧。” 罗太监领命退下了,片刻后,谢桐余光瞧见旁边有人骑马跟过来,偏过脸一看,有几分意外,竟然是关蒙。 不是让罗太监叫普通侍卫吗? 如今对着关蒙,谢桐始终还有两分不自在。不过幸好关蒙向来沉默寡言,因此谢桐转过头,干脆就当他不存在,自个儿骑着马转悠。 “圣上。” 见谢桐不回头,年轻的暗卫首领迟疑片刻,还是驱马上前,与新帝并排而行,又出声叫他:“圣上。” “……”谢桐把人当空气的计划破灭了,蹙眉:“怎么了?” 什么事能让锯嘴葫芦主动张口? 关蒙停顿半晌,才继续道:“圣上每日都与闻太傅待在一处。” “嗯。”谢桐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所以?” “……”关蒙似乎想用词想得十分艰难,好半天才道:“闻太傅野心勃勃,圣上不要与他走得过近,容易被他利用。” 谢桐问:“这番话谁教你的?” 关蒙:“。” 看着暗卫首领僵硬的脸色,谢桐挑眉道:“齐净远说的吧?” 关蒙神色间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屈服了:“……是。”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谢桐稀奇了:“关首领,朕记得你可不是那种轻信他人的性子。” 关蒙默然,低低说:“臣记得,圣上说要当明君,不愿当傀儡。” 所以他才会因齐净远那番话特意过来。 明知被人当刀子使,关蒙也心甘情愿。 “傀儡?” 谢桐将这两个字细细品味一番,大致明白齐净远对关蒙说了什么话,觉得可笑,正要开口解释,倏然又是一顿。 许久没有等到谢桐出声,关蒙忍不住抬头去看,却见旁边人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绕着缰绳,似乎正在想什么。 关蒙的视线滞了一刻。 他极少抬眼看谢桐的模样——从小依照着皇家暗卫的要求进行训练,忠心与谦卑是必修之课。 关蒙每每出现在谢桐面前,一般都是低着头的,目光总是克制地落在对方交掩的衣领之下。 回程的路上阳光正好,全然不见来时的阴雨绵绵,金色的光线映得整个世界透亮,而身处其中的谢桐,在关蒙眼里尤为清晰。 轻轻蹙起的眉尖,长而纤密的黑睫,抿着的唇色泽如初春时的桃苞,是非常端丽秀美的长相。 关蒙莫名想起谢桐还小时,在宫内偶然听见的言论。 说三皇子的长相随了早死的娘,从小就长得雪团子似的,就连年长他许多岁的大皇子,也对这个皇弟非常喜爱,时而还会特意带谢桐出宫玩。 当年同样年纪的关蒙,对雪团子和面团子的区别尚且不明晰,当然也对这番夸赞感知迟钝。 而现在,关蒙朦朦胧胧中有种感觉,那就是谢桐……的确长得比别人好看那么一点。 至于一点究竟是多少,关蒙词汇贫瘠,无法准确形容。 正在他直直盯着谢桐看的时候,谢桐思索完毕,忽然转过脸,目光与他对视交汇。 “……”关蒙迅速把眼皮垂下。 “其实你不必过多在意,”谢桐没注意他的异样,自顾自道:“闻太傅并没有把朕如何,与他待在同一辆马车里,是朕的主意。” 关蒙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指紧攥着缰绳,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朕与太傅相识多年,”谢桐清了清嗓子,尽量显得真情实感地道:“对太傅产生……产生了些许不寻常的情谊……” 关蒙依旧在神游:“嗯。” “所以朕即使知道你的心思,也无法回应……朕心中已有太傅、咳,的位置,无法放入更多的人。” 关蒙结束了神游,但完全没听懂,只能:“……嗯。” 第54章 谢桐已然觉得双颊滚烫——或许是被过于猛烈的太阳晒的,坚持着继续说: “朕希望你可以早日走出来,等过个几年,朕还可以为你择一门好婚事……男女都行。” 关蒙满脸麻木,不知为何突然有此提议:“……” 谢桐自觉已经劝到位了,咳了一声,又道: “还有齐侍郎那边,你既已得知真相,也别再听他那糊弄人的话了,该帮着朕想一想,值守的时候盯紧点,别叫他过来打扰朕与太傅的……独处时间。” 关蒙懂了,但懂得不多。 谢桐又温言宽慰了他一番,即使关蒙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需要被安慰。 他自始至终,只大致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别打扰马车里的谢桐和闻端,以及不能让别人——诸如齐净远此类,打扰马车里的谢桐和闻端。 因此,入夜后,关蒙就把前来“禀报水患事宜”的齐净远拦在了距离马车十步远的地方。 “?”齐净远纳闷了:“关首领,有话对本官说?” 关蒙神色冷漠:“没有,但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马车。” “我此趟来是为正事。”齐净远把袖中的卷轴取出来,拧着眉看了看关蒙,说:“关首领,我白日里请你劝说圣上远离闻太傅,免得权力受人所挟,你劝了吗?” 关蒙点点头:“有。” 齐净远更奇怪了:“那你不去拦闻端,拦我做什么?” 关蒙:“不是同一件事。” 齐净远:“什么意思?” 关蒙仔细回忆了一下白天谢桐与自己说的话,提炼总结一番,严肃地说道: “圣上对闻太傅产生了不寻常的情谊,需要时间独处,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齐净远:“?” 路过的某个小太监:“???” * 骗了关蒙,谢桐其实内心也有点愧疚。 关蒙从小就是谢桐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半分不怀疑,简直就是一根筋。 但谢桐认真想了想,他既然不是断袖,也就不可能回应关蒙的感情。 无望的感情听起来便十分难受,即使是为了关蒙好,谢桐也希望他能尽快摒弃那点因年少相依而生出的朦胧心思,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事情伤心。 关蒙从来都是一个简单的人,作为年少的好友,谢桐期望他能一直简简单单地活着。 而不应该像预示梦的同人文中描写得那样卑微痛苦。 第二日,经过了谢桐的同意,马队在江南坞镇停留,准备在此休整一天再出发。 官府接管了马匹,替谢桐找了一座环境优美的林苑住下。 只是园子里厢房数量不够,总共只有五六间,于是只能让大部分侍卫和宫人住在客栈,留了几个惯来近身的宫人伺候。 谢桐下马车的时候,觉得四周的人眼神都怪怪的。 掀起眼睫一看,站在附近的,闻端、齐净远,默默立在最后边的关蒙,以及罗太监和他带的一个小太监。 谢桐:“……” 除了闻端,为何其他人眼睛里的神色,都这么的……难以言喻? 最为明显的,竟然是罗太监和他旁边的那个年轻的小太监。 俩靛蓝色宫服的公公紧张地站在原处,脸上神情一个比一个更一言难尽。 那瘦弱的小太监几乎是在微微发抖了,不敢抬头望向谢桐,就盯着地面干看。 谢桐:“?” 不过是过了一个晚上,都发生什么了? 见谢桐下了轿,罗太监迎上来,躬身笑道:“圣上,厢房都打扫干净了,您移步过去挑一挑,想住在哪一间里?” “不用。”谢桐不欲费事,随口道:“哪儿都行,朕不看重这些。” 罗太监陪着笑,听了他的话,又转头去问闻端:“那……太傅大人,您想与圣上住在哪一间,要不要进去看两眼?” 谢桐正要往里走的脚步一顿,蹙眉瞥向他:“等等。” 罗太监忙道:“奴才在。” “朕何时说要与闻太傅住同一间房?”谢桐盯着他的眼睛,问。 罗太监像是愣了一下,将要出口的话在嘴里转了半圈,凭借着生平练就的经验,果断换了个说辞: “欸,圣上您是有所不知,这园子里的厢房大得很,每间房皆用屏风分隔两端,置有两张榻。” “如今住在园中的人不多,奴才本是想着,圣上与闻太傅住在一间房里,夜半若有急事也好及时传召。圣上要是想图个清净,那便算了,奴才再命人妥当安排安排。” 谢桐阻止了他:“罢了,就这样吧。” 虽然并非自己的本意,但与计划也不谋而合—— 要让关蒙相信他与闻端有情况,岂不是就应该要住一起? 送谢桐等人进入园中后,罗太监悄然擦了擦头上的汗,抬手打了旁边的小太监脑袋一巴掌,压低了嗓音道: “咱家问你,你是真听见圣上先前说的那话了?” 小太监捂着脑袋,有几分委屈:“我没听见圣上说,是听见圣上身边的暗卫关首领说的。听得明明白白,就说圣上心慕闻太傅……” “哎哟小孽障。”罗太监又拍他脑袋,恨恨道:“闭牢你的嘴!不能再叫人听见那个词!” 小太监立即闭嘴了,惶惶然地抬头望。 罗太监在原地转了两圈,又自言自语:“你听的也不一定准,或许是听岔了也有可能。” 第55章 “但圣上还是和太傅大人住在一起了啊。”小太监说。 “……”罗太监训诫道:“总之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小心扒了你的皮!” * 傍晚,当地官府差人来请安,并询问是否需要安排歌舞。 谢桐正要本着一切从简的原则出声拒绝,一旁的闻端却忽然动了。 谢桐只感觉自己搁在案上的手被轻轻拍了两下,等他偏过脸去看,闻端已经收回了手,看着那来传话的人道: “既已准备好,那日落后就排上吧。” 那仆从面露喜色,忙应了一声是,就退出去了。 “不过停歇一日,看什么乐舞?”谢桐眉心拧起:“老师是何意?” “圣上,”闻端将沏好的茶推至谢桐手边,不紧不慢道:“人与马儿一样,跑久了都是需要歇息放松的。” “圣上回程的路上,不知有多少官府暗中准备好了盛宴,只待圣上停留一日,他们能在圣上跟前露个脸,便已是天大的恩赐。” 谢桐一怔,闻端说的话,他并未深思过。 “这一个月的行程走下来,宫人与侍卫们也大多疲惫不堪。歌舞既已安排好,那不如让众人观赏一番,官府高兴,宫人们高兴。圣上若是看得高兴,臣自然也高兴。” “皆大欢喜之事,何必阻拦?”闻端温和道。 谢桐垂睫沉吟片刻,颔首:“太傅说得在理。” 先帝在位时,喜好靡靡之风,曾数次南下,带嫔妃与臣子游玩,不少地方的官府也养成了那一套恭迎奉承的排场。 就连宫人们也还有着不少当年的陋习,这一趟劳累行程下来,叫苦不迭的大有人在。 谢桐登基不过短短几月,已命人改了许多奢靡作风,但有些事是急不来的。 操之过急,反而容易起反效果。 谢桐一边品茶一边寻思,忽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抬眼一瞧,正正迎上闻端的墨眸,瞳色一如往常般深沉如渊,只是含了两分温和的笑意。 “圣上这副神态,”闻端开口了,嗓音低缓:“很有些从前念书时的模样。” 谢桐听了,莫名感觉耳根有点发软。 当年他还是太子,在闻府借住时,每每答对闻端出的考题,又或是能够触类旁通自行领悟时,闻端的神情就如现在一样。 竟有几分温柔似的。 “朕年纪已经不小了。”谢桐别开头,不冷不热道:“老师别总是把朕当小孩子看待。” 闻端勾了下唇角:“圣上多虑了,臣并未那样想。” “如今圣上只是臣的圣上,别无他念。” * 当地官府安排的这处别苑,虽然厢房不多,但园林中央有一块足够宽敞的空地,还搭有戏台子。 今晚的乐舞表演,就在这个空地上。 入夜用过膳后,罗太监来请谢桐和闻端,一行人走了半盏茶功夫,就到了地方。 还未落座,谢桐就很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 视线扫过空地上摆放的紫檀木矮几,精巧至极的小菜点心,鎏金盘托白玉酒杯,以及用雕花灯笼和丝绸装饰的戏台子。 或是为了讨谢桐欢心,官府还命人在案几前用削得圆润的竹块拼凑出了一道长长的盛水清渠,模仿“曲水流觞”的风雅,在流动的水面上放了数盏莲花灯供观赏。 来来往往穿梭的婢女,皆是身着层层叠叠的轻薄彩衣,美丽如纷飞的蝴蝶。 谢桐:“……” 即使有所心理准备,但还是觉得有些过于奢靡了。 闻端似是发现谢桐心情不佳,入座之前,低声对他说了句: “此间排场,不及先帝时十分之一,圣上不必挂怀。” 谢桐勉勉强强听了他的话,仍闷闷道:“等朕回去,就下令彻底治理这种奢靡浪费的风气。” 闻端的墨眸里笑意更甚,忽然抬了下手,掌心很轻地抚过谢桐束起的乌发,说: “都听圣上的。” 谢桐只感到脑袋被轻轻碰了碰,等坐在位子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刚刚闻端是不是摸他头了?! 他都二十岁了,都是大殷的天子了,闻端竟然还敢不经允许,像对待小时候的自己一样,擅自伸手摸他的脑袋? 谢桐龙颜大怒。 但等他转过脸去看旁边的人时,却发现闻端十分淡定地目视前方,感受到谢桐的瞪视,还微微侧过脸,神色不解: “圣上,有何事?” “……” 时机已误,此时再发作,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 谢桐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别过头,咬牙道:“无事。” 没想到他不追究,闻端反而凝视了谢桐片刻,倏而再次伸出手,实打实地摸了摸他束发的银绸带,似乎还轻拽了一下。 谢桐:“!!!” 天子脸上拔龙须,得寸进尺明目张胆! 结果没等他说话,闻端漫不经心地率先出声:“圣上束的发有些歪了,臣帮您整理整理。” 谢桐:“。” “不劳太傅费心,”他语气硬邦邦道:“头发是朕自己束的,没仔细瞧铜镜,歪了也正常。” 闻端收回手,点了点头:“臣与圣上同住一间房,若有需要,圣上也可命臣来为您束发。” “朕不要。”谢桐哼了一声:“太傅大人平日里回家中来信尚且忙碌,哪来的空闲时间给朕梳头发?” 第56章 闻端说:“原来圣上这两日如此冷淡,是因此事闹别扭。” 谢桐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转头对他怒目而视,压低了嗓音道:“朕没有闹、别、扭,太傅慎言。” 闻端却还要说:“圣上如果好奇,臣的家书也不是不可一观。” “朕没有兴趣。”谢桐视线落在前方款步前来的舞女身上,冷淡道:“太傅有家书,朕也有宫中来信,各人有各人的私隐之事,朕无意探寻太傅家中秘密。” 闻端垂下眼睫,没有再开口。 丝竹管弦声起,舞女们聚拢又散开,数条水袖甩出莲花形状,衬托出中间那位亭亭玉立的曼妙美人。 “此女是我们城中最负盛名的舞娘,名唤玉娥。” 谢桐听见旁边官府中人阿谀谄媚地介绍:“她的莲花舞曾风靡江南,去年底,先皇帝还特意命人绘了她起舞时的画像,送入宫中,但……” 那人话音渐低,过了一会儿又赔笑道: “不过如今圣上您御驾亲临,能在这儿坐着观赏一舞,才是玉娥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谢桐不置可否,淡淡问了句:“她的画像曾送进宫中?” 对方忙答:“是,不过未有音信传回,想来玉娥这般寻常的姿色,还不能入先皇帝的眼。” 谢桐看了看空地中央旋腰作舞的女子,玉面粉腮,纤腰细细,以宫中的审美来看,其实也是非常美貌的,并不比他父皇曾经的那群妃嫔差。 “她的画像没有呈到龙椅跟前。” 闻端这时忽然开了口,嗓音缓缓道:“先帝病重,臣协理朝政,玉娥的画像,只递到臣的手上过。” 谢桐顿了顿,冷笑一声,说: “哦?朕当时身为太子,怎么竟从未见过此等美人的画像?若是见了,或有可能真会将人请进宫,也就不至于让美人空等一场。” 他直直地与闻端对视,两人的视线交汇半晌。 面对着谢桐略带几分挑衅的注视,闻端如渊的黑眸中泛起一点难以察觉的涟漪,最后还是率先垂下了眼,平静道: “圣上年纪尚轻,想必对乐舞一道颇感兴趣,为保圣上不沉湎其中,臣自作主张,命人将玉娥的画像收起来了。” “臣有错,请圣上责罚。”他慢慢道。 一旁的官府见势不妙,赶忙找了点借口,偷溜坐到远处去了。中间只剩下谢桐与闻端,气氛微妙沉凝。 谢桐曲指敲了敲案几,面露不悦:“若不是今日见到玉娥,朕还不知道太傅瞒着朕这许多事情。” 他有意小题大做——登基之前整整七年,无论大小朝政,全部都是递到闻端手里处理的。 谢桐早就知道,但今日才借由发作,仅仅是因为心情极差。 心情一差,就想翻点旧账。 他等着看闻端怎么回答。 没想到,闻端竟然扬了下唇角,神情间颇带些不以为然,慢条斯理地说: “臣不仅拦了玉娥的画像,还拦了这几年各世家呈上来的适龄千金的画像。” 谢桐:“……?” “自圣上十六岁后,曾有不少折子上书,提议臣为圣上挑选品貌适宜的世家女子,许给圣上当太子妃及侧妃。” “臣认为圣上还处在勤学诗书的阶段,故都将折子退了回去,没有采纳众臣的提议。” 闻端低头,抿了一口茶,坦然无比地道:“圣上觉着,臣此举是否也有错?” “若是错了,不如数罪并罚,也好让臣早日心安。” 谢桐:“…………” 闻端如此坦诚,反而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玉娥画像倒是小事,就是这什么世家千金…… 谢桐早几年,确实也有思考过,为什么自己的两个皇兄都是早早成家,到他这里,却是连个教导房事的宫女都没有,甚至也没有嬷嬷与他讲个两三句。 谢桐从小长到大,所见过的最为出格的事情,就是那个“预示梦”。 严格来说,甚至不能叫见过,因为梦中皆是古怪的文字描写,并没有出现任何画面。 但光是那一个个的文字,就已经足够让谢桐心神俱震,几乎是有些惊惶了。 以至于直到今天,他也无法对任何人将梦中所见逐字逐句地陈述出来。只要一想到那些不知廉耻的露骨字眼,谢桐就已经头皮发麻呼吸急促,更别论要说出口。 所以他至今未能婚配的缘由,竟是因为闻端出手阻拦?! 谢桐其实对能不能与世家女子成婚并不在意,闻端说的不让他分心也有一定道理……但是—— “太傅难道没有感觉自己管得太多了吗?” 谢桐越想越恼,连天人之姿的莲花舞也无心欣赏,气冲冲地问。 面对年轻天子的怒火,闻端不动如山,微微颔首:“圣上说的是。” 谢桐蹙眉:“你……” “圣上想要如何责罚臣?”闻端又道。 谢桐:“。” 闻端略低垂着眼皮,漆黑墨眸里的光芒柔和,唇角扬起细微的弧度,专注盯着谢桐看,仿佛真是在侧耳倾听,等一个处罚似的。 沉默了一瞬,谢桐别开脸,避开他的目光,说:“等回到京城,朕再处置你。” 同一时间,站在十几米外的罗太监拍了一下旁边人的脑袋,斥道:“看什么看!” 小太监收回直愣愣盯着谢桐闻端的眼神,抱头躲了躲:“我就多看了两眼……” 第57章 他手里端着要上给谢桐的红茶酥,结果方才站在边上发了半天呆,红茶酥已然凉透,没法再端过去了。 罗太监扯过他怀里的盘子,恨铁不成钢地说: “咱家大老远就瞧见你和个呆头雁似的傻站着,你看见什么了?连点心都忘了呈?小心圣上打你一顿板子!” 小太监满腹委屈:“我这不是见圣上与闻太傅似是在拌嘴,不敢前去打扰他们嘛……” 罗太监闻言,抬头张望了一下。 坐在中央的谢桐面色不佳地盯着跟前的舞女在看,任凭那貌若天仙的玉娥姑娘如何笑盈盈,又如何用水袖将莲花瓣甩至他的桌案上,谢桐都无动于衷。 旁边伺候的官府众人,全然摸不清为何他们这番精心布置不能令天子展颜,几乎是有些战战兢兢,瑟瑟发抖了。 反观闻端,还算泰然自若。 就是心思明显也不在面前的歌舞上,只敛着眸,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白玉茶盏杯沿,像是有心事。 罗太监见此情形,也不禁皱了一下眉。 “你老老实实说,刚才都看见什么了?”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就……瞅见太傅大人替圣上整理发冠,没理好,圣上好似就生气了……隔太远,没听清是在说什么。” 罗太监摇摇头,叹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太监虚心请教:“那师傅,怎么才能成事呢?” 罗太监想了想,吩咐他:“你去取些酒来。” “酒?”小太监不解:“听闻圣上素来不惯饮酒,很容易醉的。” “叫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话?”罗太监又想拍他这个木脑袋了:“快去快回,取些清甜的果酒便可。” * 谢桐在座上待得心浮气躁,勉强耐着性子看了两场舞,端了新上的茶润口,一抿却发现是带着甜味的清酒。 酒也好,谢桐心想,烦心之事甚多,正好借酒浇一下愁。 等夜里睡上一觉,估计就好多了。 坐在后面席位的齐净远看了一眼谢桐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起身到了一旁,见到那几个交头接耳的官府中人。 “几位大人为何不入席观舞?”齐净远展齿一笑,问。 “齐侍郎客气了。”那几人忙拱手作礼,小心翼翼地说:“方才见圣上与太傅大人似有话要说,为避免听到太多我们不该听的事情,所以才离了座位。” 齐净远问:“说的是什么话?竟让你们惊慌至极,连坐也不敢坐了。” 他一双桃花眸笑眯眯的,神色漫不经心,如同只是随口一问的模样。 一人回答:“似是讨论到玉娥姑娘的事情。去年玉娥的画像曾送入宫,太傅大人没递给圣上看过,圣上许是有些恼了。” 齐净远眸光一闪:“哦?还有这回事?” “不过玉娥姑娘的确国色天香,圣上觉得见得晚了,心中不喜也情有可原……”他意味深长道。 “那……”另外几人见他似也有话要讲,于是顺着问:“齐侍郎的意思是?” “本官能有什么意思。” 齐净远语气轻缓:“只是提点下你们,圣上心情不佳,对你们可没什么好处。既然圣上喜欢玉娥,你们便聪明些,做点能讨圣上高兴的事。” 目送几人似懂非懂离去,齐净远唇角翘起。 今天晚上或许会闹腾,扰得众人都睡不好觉,但齐净远心中并没有太多愧疚。 说他城府深藏也好,说他不择手段也罢,不论如何,在听见谢桐与闻端夜里要住在同一间房时起,齐净远就打定主意,要出手捣乱。 不寻常的情谊?需要独处? 齐净远想起关蒙说的那几句话,就不由得嗤笑一声。 也就那个只懂武力的蛮夫才会对谢桐言听计从,而他齐净远,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之辈。 谢桐不想见他,想与闻端待在一块儿,甚至晚上也要睡在一间房里。 齐净远偏就不遂他的意。 第24章 亲近 晚宴结束的时候, 已经是亥时了。 闻端召来侍卫长,简单吩咐了今夜的值守安排,让人退下后, 正要起身,视线扫过旁边,却忽然停住。 谢桐还坐在位子上,一手撑在案几上支着头,另一手还捏着个小小的杯子,将杯沿往唇边送。 闻端看着他动作不稳地把杯中液体尽数洒在了衣服上,以致没喝到半点。 谢桐顿了顿,慢吞吞地把杯子拿开, 对着月光眯了眯眼,似是不明白为什么里面会没有液体。 “……” 闻端俯身, 不容拒绝地将谢桐的杯子拿过, 垂眸轻嗅了一下,闻见了十分浅淡的果酒香味。 “圣上, ”闻端把酒杯置于一边, 缓缓问:“你喝酒了?” 过了一会儿,谢桐才迟钝地“嗯”了一声,放下支着头的手, 仰起脸去看闻端。 皎皎月色下, 谢桐如玉般的白皙面容更显温润光洁, 双颊上一抹红晕恰似三月桃花色泽, 薄薄的眼皮欲阖未阖,末尾弧度斜着往上飞扬, 美得惊人。 闻端站在原地,有好半晌没有动作。 “……圣上。”他终于低低开了口, 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你喝醉了。” 谢桐的酒量,与数年前闻府养的那只八哥是一模一样的,都是一口就醉,醉后竟然还能如常站立着,嘴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第58章 闻端知道这件事情,还是因为谢桐曾有一次饮了几杯宫宴上的酒,回到闻府后,一头就栽进了边上养锦鲤的大池塘里,吓得府中兵荒马乱。 最后,还是闻端当机立断,扔了外袍便亲自下水,把与锦鲤一同在池中扑腾的谢桐捞了回来。 结果第二日醒来,谢桐全然不记得此事,连他在宴上喝过酒都忘了。 “诶哟,太傅——” 罗太监匆匆赶来,一瞧谢桐的情形,大惊失色道: “奴才让人去上些鲜果榨成的水,怎么会有不长眼的东西,竟然端了果酒过来?”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罗太监作势打了自己两下,愁眉苦脸地说: “圣上是万万碰不得酒的呀,这一入夜可怎么办才好呢?要不奴才去唤几个手脚麻利的,晚上守在榻边看顾圣上……” 闻端已经弯腰把谢桐扶了起来,听见他的话,淡淡道:“不用。” “本官与圣上住在一间房,夜里自会多加留心。” 罗太监过去与他一同扶谢桐站稳,又躬身问:“那太傅,奴才命人去打了热水来,待会您替圣上擦擦脸,这样可好?” 闻端没有异议:“去。” 不远处的小太监听完了全程对话,下巴简直都要掉在地上。 “师、师傅……”等罗太监过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小声问:“那酒不是您叫我去取的吗?这……这样说,算不算欺君之罪啊?” 罗太监斜睨他一眼,长叹口气:“你个呆瓜孩子,多长点心吧。” “去打热水。”罗太监吩咐,又道:“放心吧,傻小子,你懂什么欺君之罪?听着你师傅的话去做,以后领赏还来不及呢。” 闻端牵着谢桐往厢房的方向走。 谢桐也不知道是喝了多少果酒,眼神都是雾蒙蒙的,但走路尚且还算平稳。 因此闻端放开了扶着他腰的手,改为牵着谢桐。 掌中包裹的手指纤长莹润,触感极为细腻,如上好的玉质竹节,细长一小段,能够把玩上许久。 上一次这般动作亲密,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自从谢桐年岁渐长,闻端就越来越少与他有过师生、君臣以外的交集,抑或是礼节之外的接触。 谢桐年纪不大、他也还年少的时候,闻端曾记得自己还将人托起,去摘树上的桃子过。 而最近几年,两人间便已剩下了隔着桌案不远不近的谈话,众臣面前的并肩齐立。 以及在棋盘上对弈落子时,指尖往来间,极近的方寸距离。 以至于闻端今日才知道,原来谢桐的手牵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他放慢了脚步,偏过头看了看牵着的人。 谢桐像是感应到他的注视,于是也撩起长睫,用那双含着薄雾的眸子去瞧闻端。 酒意过重,朦朦胧胧间,谢桐什么也没望见。 “去哪?”他蒙蒙地问。 闻端答:“夜已深,圣上该到房间休憩了,臣正带你过去。” 谢桐又抬头,看看四周错落有致的竹子,下意识道:“这条路好远。” “不远。”闻端嗓音非常温柔:“臣走得慢,请圣上恕罪。” 谢桐站住了脚,说:“本殿累了。” 醉得太过,谢桐连自称也忘了,无意间用了先前七年一直用的自称。 闻端没有纠正他的这点小错误,一同停下步伐。 两人在清幽的竹林间对立而站,十几米远外,是罗太监领着两个宫女提灯跟在后头,见谢桐二人不动,于是也站住了。 夜风扰得竹叶发出喧嚣,闻端凝视着面前的人,开口问: “圣上走不动,可要臣抱您回去?” 谢桐这时倒是反应很大,蹙眉说:“不要,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闻端很轻地笑了一下,低声道:“不是也可以抱,圣上勿要太过执着。” “臣如今从未将圣上视为小孩。” 谢桐却依旧不肯,喝了酒,力气虽是绵软的,但还是抬起手摆了摆,坚持说:“叫关蒙来,让他背本殿下回去。” 闻端挑了一下眉,驳回了他的要求:“不行。” 谢桐:“……唔。” “那朕还是自己走吧。”谢桐屈服了,不太高兴地说:“你放开朕的手。” 闻端又一次没有听从他的旨意。 直到在床榻上坐下,谢桐的手才被松开。 “太傅,热水打来了。” 罗太监让侍女把铜盆放在榻边的架子上,又弯着腰问: “醒酒汤奴才已经命人端来放在桌上,等凉了便能入口。太傅,可还需要奴才们留在此处照应?” 闻端站在榻边,将毛巾浸在热水中,听见他的话,连眼睫也未抬,语气平淡: “不用,都出去吧。” 厢房的木门闭上时发出一声轻响,闻端把毛巾从水中捞出,慢慢拧干了,摊开放在掌上。 “圣上,” 闻端走近两步,垂眸看着榻沿坐着的人,嗓音稳得没有半分起伏,墨瞳却幽幽深深,如一渊深不见底的潭水。 “臣服侍您就寝。”他缓慢道。 谢桐慢半拍地应了一声,不太清醒地想,为什么闻端今日总是要对他用敬语? 温热的帕子覆在脸上,擦拭的手法柔和至极,隔着一层棉料,谢桐甚至能感到闻端修长的指腹在自己面上轻轻抚过,还在太阳穴处揉了揉。 第59章 谢桐混沌的心神稍稍回笼了些许。 “……老师。”他闷闷的声音从帕子底下传出来:“你擦了第三遍了。” 闻端顿了顿,帕子沿着谢桐的脖颈落下,停在锁骨处。 谢桐被热气熏得绯红的眼皮掀起,与闻端对视了一会儿,又开口说:“朕的脸已经很干净了。” “嗯。”闻端从容不迫收回帕子,丢回铜盆里:“圣上说不要,臣不擦了便是。” 谢桐点点头,蹬了靴子,就想转身往榻上爬,不料刚一动作,就被闻端拦住了。 “圣上,外袍还未除去。”他道。 紧接着,闻端又取了浓茶与盐水来,伺候谢桐漱了口。 谢桐还想自己扯开外袍的腰带,但无奈今夜赴宴,穿着略微繁复了些,光凭力气是扯不开的。 正当谢桐低下头去瞧时,闻端伸手按了他的动作:“圣上,臣来吧。” 于是谢桐就盯着闻端的手看。 那是一双常年执笔拈棋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竹,似乎还有经年沾染上的墨香,食指和中指指腹却带着细细的茧,甚至还有着几不可见的细小伤口。 那是握剑时磨就的痕迹。 朝中甚少有人知晓,闻端其实是会用剑的,并且剑术还不差,不像某些高门子弟,练剑纯是为了耍好看的花架子。 谢桐曾经在闻府的院落中见过闻端练剑,剑风猎猎破空,雪亮的剑光斩过,能用剑气把三寸外飘落的枯叶从中划成两半。 他的剑术,甚至也是闻端一手教出来的。 但谢桐自认自己学来的招式,防身尚且可以,真正实战对上时,往往左右难支,通常靠闻端放水才勉强打个平手。 闻端将外袍从谢桐身上脱下来之时,指腹不经意般掠过过谢桐裸露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老师……”谢桐醉意未消,反应都是下意识的,径直抓住了闻端的手指,仰脸去瞧他:“别摸,有点痒。” 闻端凝视他片刻,唇角很轻地勾了一下,也不将手抽回来,而是低声问: “看在臣尽心服侍的份上,圣上可否原谅臣,不生今夜的气了?” 谢桐拧眉,反问他:“朕在生什么气?” “圣上责备臣,未经允许就出手冒犯天颜,以及私扣贵女画像之罪。” 谢桐闻言,垂着眼思索半天,摇了摇头,慢吞吞说:“朕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闻端唇边的笑意更甚:“是么?那圣上今夜,为何屡屡拿眼睛瞪着臣?” “唔。”谢桐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朕只是气你……” 闻端等着他的话,谢桐却突然闭上嘴,不说了。 “圣上?”闻端问。 “……朕就是说了,也无济于事。” 谢桐别开眼,嘀咕:“你有你的难处,朕与你如今立场不同,本就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 “既然从不亲近,” 闻端臂间挽着谢桐的外袍,问:“圣上又何必挂怀?” 谢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所以朕说不生气了。” 闻端低叹一声,把外袍叠好放在榻边,又将谢桐束发的带子解下来。 三千乌墨青丝垂下,谢桐坐在床沿抬起眼,就听见他说:“圣上,歇息吧。” * 丑时正,夜色正浓,林苑中寂静无声。 关蒙抱着剑虚虚斜倚在一棵竹上,目光垂落盯着跟前的地面,一动不动。 从前他是彻夜守在谢桐房边的,但自从谢桐说对闻端有……那个心思,并且总是夜里与闻端待在一处后,关蒙就不敢夜半凑到谢桐旁边去了。 他守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会听见厢房中的动静,又可以巡视周围的情况。 一个多时辰前,厢房的木窗子透出来的最后一丝亮光也熄灭,代表谢桐与闻端已经彻底歇下了。 关蒙薅了一片竹叶,抓在手里捏来捏去,直至把竹叶揉得稀烂,也依旧没能舒出心中那一口气。 ……为什么明明有其他房间,还要住在一起。 在先前的队伍中,或许考虑到精简人力物力的需求,谢桐时常与闻端共乘一辆马车,并不奇怪。 但都到了这里…… 关蒙捏竹叶捏得指腹都成浅青色,嘴角下撇着,想不明白。 即使知道当地官府将这里布置成了两张榻一间厢房,关蒙也不明白。 谢桐是天子,是圣上,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不应该有任何莫名其妙的人与他夜里共处一室。 从暗卫的角度来说,那样太过危险。 对着闻端,就更加危险。 要不要和谢桐讲一讲其中要害呢? 关蒙松开手,让那枚无辜的竹叶飘到地上,苦思无果,索性不去想了。 都想了好几个晚上了。 不料他堪堪收回思绪,抬起头时,忽然瞥见一点黑影掠过厢房的木门缝,门扇细微晃动了两下,又归于平静。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今夜罗太监将值守在外的宫人都撤去了,只留了林苑外围的侍卫。 夜风吹过,竹叶簌簌轻响,月光下的厢房仍然安静至极,如同刚刚那一点黑影只是错觉。 关蒙却目光一凛,瞬时浑身紧绷,脸色铁青。 别的人或许会怀疑自己的眼睛,但常年训练的暗卫不一样,他清楚地意识到—— 就在他刚刚走神的那一刻,有人偷偷溜进了谢桐的厢房里! 第60章 关蒙脚尖一点地面,猛地动身跃起。 * 谢桐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感到颈间有点痒痒的。 有很淡的玉兰香味传来,好闻却陌生,陌生得让谢桐蹙了下眉,从混沌的睡意中睁开眼。 昏暗的视线里,他瞧见榻边站着一个纤细的白色身影。 谢桐:“……” 猛地被吓了一跳,谢桐霎时清醒过来,睁大眼睛,看见榻边站着的正是晚上见过的玉娥姑娘。 她正一手撩起薄薄的纱帘,一手捧着个什么东西,见谢桐被惊醒了,也愣了一下,颇有几分不知所措般,一双妙目望过来,轻声启唇道: “圣上,奴家是来……” 谢桐大脑一片雾白。 再往前推二十年,谢桐都没有见过大半夜的,自己床边会突兀出现一个陌生女子,还是一个正值妙龄、美貌非常的陌生女子。 玉娥刚刚开口,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倏然见谢桐猛地拉开被子,以闪电般迅捷的速度从榻上钻了出来,连靴子都没穿,就往厢房的另一端直直冲去。 与此同时,她听见身后的窗子发出一声明显的响动,未能回头,脖子上就一凉,抵了把寒光四射的利剑,那人低喝一声道: “圣上,有刺客!” 砰的一声响,谢桐扑进了以屏风相隔的、厢房另外一边放置着的床榻里,情急之下醉意朦胧的脑子转不过来,还出声喊: “老师,救我!” 谢桐扑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 脸颊蹭过柔软微凉的被褥表面,又在某处略显坚硬的地方撞了一下,谢桐几乎整个人都摔进了床帐里边。 下一刻,他感到颊侧被人用手轻轻托住,闻端沙哑的嗓音响起: “圣上?” 厢房另一侧也传来了一些异样的动静,但谢桐无暇他顾,因为在闻端出声之后,谢桐立即就清醒了过来。 他顿了顿,先是短暂回忆了一下自己做出的可笑举动,然后才抬起眸,去看闻端。 闻端似乎刚刚被他吵醒,甚至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只用左手肘撑着榻,勉强支起上半身,另一手还分出来虚虚搂着谢桐,以免他动作过烈,再摔下床去。 而闻端原本盖在身上的薄被,也被谢桐撞得掀开歪斜在一边,露出其下同样凌乱不堪的白色里衣。 因为姿势的缘故,那柔软顺滑的里衣布料很轻易地便被压得扯下来,谢桐这一抬眼,猝不及防地瞧见了闻端往日永远掩在层层叠叠衣襟下的大半个胸膛。 “……” 谢桐未经思索,下意识抬手捂住了眼,但很快,他又把手放开了。 ……开玩笑,他和闻端都是男人,闻端有的他都有,好好的捂什么眼睛! 还有—— 谢桐的目光不自觉又落回在了那地方上,有些意外。 闻端练武,胸膛皮肤自然紧实,然而此刻肤色上却有着数道明显至极的淡白色刀痕,痕迹虽不深,但数量并不少,几乎是纵横交错遍布在闻端的胸膛上,令人触目惊心。 谢桐怔愣片刻,眼前一花,就见闻端神情从容地将自己的衣领掩上,挡住了那片伤痕,而后问道: “圣上,发生了何事?” 谢桐这才想起正事,眉头紧锁:“有个女子刚刚站在朕的榻边……” “女子?” 谢桐点头:“是玉娥。” 闻端张了张口,还没说话,两人就一同听见屏风后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关蒙挟着满脸惊惶的玉娥绕过屏风,出现在了视野里,一边还道:“圣上!臣抓……” 他一眼望见闻端榻上情形,话如弦断般卡住。 紧接着,关蒙满脸通红地抓着玉娥,步伐仓皇地直往后退去,一直退到屏风后,什么也看不见了,才把剩下的几个字吐出来: “……了刺客。” 谢桐:“?” 闻端轻叹一声,伸出手,把谢桐滑到肩头以下的里衣往上提了提,还顺手将谢桐散落的乌发拢起,拿过枕边的发带,简单地缠了两下。 在此期间,屏风后又传来玉娥凄凄然的声音: “圣上,太傅大人,奴家只是奉命前来为圣上添安神香的……圣上今夜饮多了酒,恐是难以安眠,官府便令奴家将燃着安神香的小香炉放在圣上榻边……” “圣上明鉴,可派人查明那小香炉中是否燃的安神香,奴家又是否是受他人命令……奴家不是刺客……” 关蒙紧绷的嗓音也响起:“添香之事,自可请圣上身边的宫人代劳,你怎么可以自己偷偷打开门溜进来?!” 玉娥答不上来,只是低低哭泣。 谢桐本就酒意未消,大脑转得比平时慢上许多,听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颇感头痛,不禁开口: “先带下去吧,明日再审,朕头疼得很。” 等关蒙带着玉娥离开后,谢桐才捏了捏眉心,在闻端榻上稍微坐正了身体,问: “太傅,玉娥没有传召就进到屋中,你没有发现吗?” 他自己倒也罢了,酒醉糊涂,才没在玉娥开门进屋的第一时间有所反应,但闻端—— 闻端没有饮酒,武功更在他之上,如此寂静安谧的夜里,玉娥一个不会武的普通女子,从开门再到走到谢桐榻边,闻端与他同处一室,难道对此竟然没有半分察觉吗? 片刻的沉默后,闻端开了口:“臣听见了。” 第61章 谢桐蓦地转头:“那你——” “玉娥进入厢房的时候,臣便醒了。” 闻端的话语很温和,不紧不慢的:“女子呼吸比男子更浅,玉娥习舞,脚步也轻巧,臣从她一进屋时,就已经知晓她的身份。” 谢桐盯着他,质问:“你为何不阻拦她,不叫醒朕?” 在昏暗的榻上,闻端垂了垂眼,谢桐看不清他眸底的情绪,只能听见微低的嗓音: “圣上今夜不是责怨臣,为你挡了许多世家贵女的画像么?” 闻端缓缓道:“臣以为,圣上对臣自作主张不满,想体验男女之情。故而玉娥进来时,臣并不敢声张,恐惊了圣上的好事。” 谢桐:“……” 一开始谢桐没有听懂,什么叫圣上的“好事”。 然后心思急转,很快反应过来了——三更半夜男女之间的好事,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那……那档子事吗! 谢桐简直是又羞又气,语调都高了不少:“玉娥又不是朕的妃嫔,朕怎可能在此地……” 闻端语气淡淡:“先帝在位时,也有偶幸民间女子之举。圣上是天子,天子总有诸般特权,圣上不必为此感到羞耻。” 谢桐不假思索地反驳:“朕岂是轻浮之人?若非两情相悦,朕才无法接受如此草率的……事情。” 他说完这句话,久久都没有等到闻端的回应。 谢桐奇怪地抬眼,却发现闻端正静静地注视着他,环境太过昏黑,瞧不出那目光中是什么意味。 但他莫名觉得,闻端像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闻端终于出声,轻叹道:“臣明白了,请圣上恕罪。” 谢桐气了一会儿,情绪也逐渐平复,刚要起身回自己榻上睡觉去,突然想起什么,又偏过脸看向闻端,问: “太傅,你身上的刀痕,是怎么回事?” 在谢桐记忆中,自从闻端在他十二岁那年当了他的老师,谢桐就不记得闻端有过需要与人真刀真剑拼杀的时候。 再往前几年,闻端早早地中了状元,其后仕途步步高升,也没有听说过有会造成这般可怖伤痕的经历。 难道是刺客?思及此,谢桐心中一紧。 闻端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开口安抚:“不是刺客,圣上放心。” “不过是一些陈年皮肉旧伤,留下的疤痕难看了些,可是吓到圣上了?” 谢桐摇摇头。 他能感到闻端并不欲详谈这个话题,但神使鬼差的,谢桐追问了一句:“这么多伤,是不是很疼?” 闻端倚靠在床头,墨眸深深地凝视着他,似是听见了什么出乎意料般的问题一样,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回答: “十多年前的旧事,臣已忘了。” “如今不疼了。” 谢桐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和他说:“宫中有消除疤痕的上好的药膏,等朕回去了,命人送去你府上。” 闻端却道:“不必麻烦,这类药对臣无益,多谢圣上的心意。” 在谢桐下榻回去之前,他又出言叮嘱了一句:“夜里风冷,圣上将被子盖好,别着凉了。” * 第二日,玉娥及当地官府的几个人被带到林苑前厅。 罗太监早已了解到昨夜发生了什么,皱眉叹道:“真是该打!” 小太监跟在他身侧,闻言也不满地说:“师傅你好不容易让圣上与闻太傅重归于好,没想到还有这样不长眼的人,半夜打扰圣上和太傅安枕。” 罗太监眉心紧拧:“光是打扰那还好解些,罚一顿倒也罢了。若是瞧见了不该瞧的东西,那玉娥这条命……” 小太监不解:“什么叫不该瞧的事情?” 罗太监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做你的事去!别成天跟在你师傅边上八卦。” 小太监又央求他:“奴才这不是担忧圣上吗……” 他的话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带笑的嗓音:“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罗太监一回头,忙拍了一把小太监的脑袋,躬身对身后的人行礼:“齐侍郎。” 齐净远像是一大早刚刚醒来,神采奕奕的,掀起眼皮望了一眼前厅拥挤的人群,不经意般问: “那里怎的挤着这么多人?发生什么事了?” 齐净远性格好,没架子,宫人们大都不怕他,罗太监于是和他解释: “昨天夜里,叫玉娥的那位姑娘,私自进入了圣上的屋子,不知目的为何,被关首领给抓出来了。” 齐净远像是非常吃惊似的,一双桃花眸都睁大了:“如此胆大包天!圣上可有受伤?” 罗太监摇头,说:“若是龙体有损,今日怕就不是这样小的场面了。” “但这一闹,圣上和闻太傅昨夜也睡不好。”小太监补充道:“南下一趟本就车马劳顿,还令圣上休息不好,照我说,就该狠狠打一顿!” 罗太监使劲薅了一把他的脑袋,压低声音训斥:“什么时候由得你下令!给我闭嘴!” 齐净远止住了他的动作,若有所思道:“出了这么大的事,看来此地的厢房不太安全,圣上应尽早启程回京才是。” “那可不是,”小太监捂着脑袋说:“晨起就听见圣上旨意了,今日午后就启程。” 齐净远点点头,桃花眸弯弯:“如此甚好。” * 前厅里,谢桐坐在主位上,听着关蒙面无表情地陈述调查结果。 第62章 皇家暗卫最擅刺探情报,在关蒙等一众暗卫的清查之下,玉娥一事从头到尾的经过都摆在了谢桐面前。 “昨夜宴上,齐侍郎对官府来人说‘聪明一些,做点能讨圣上高兴的事情’;亥时三刻,玉娥被叫去林苑外,有官府守卫递给她一个香炉,让她放入圣上房中,并言‘把握好时机’,是否能一举翻身全凭玉娥的决定。” 玉娥跪坐在厅中,一夜没有睡,娇妍的面容也显得有几分憔悴。 听见关蒙的话,她急忙开口:“圣上您听,这件事真与奴家没有干系!奴家只是将香炉放进屋子里,什么都没做……” 另外几个官府的人,早已在一旁瑟瑟发抖,目露惊恐。 先帝还在时,哪次南下游玩不是命官府四处搜罗貌美女子,晚上秘密送入房中?怎么如今的新帝竟然截然不同,还要因这样的小事降罪? 罗太监悄然站到谢桐身后,低头耳语:“圣上,已查明了,那香炉中确是助眠的安神香。” 谢桐揉揉眉心,道:“朕知道。” 其实这件事非常简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过就是官府利欲熏心,想借着向天子献美赢得谢桐的青眼。 而对玉娥来说,这件事对她并无弊处,只要在送香炉时与醉酒的天子发生点什么,她便能进宫。谢桐如今后宫空无一人,最差也会给她个位份。 从舞女摇身成为宫中的娘娘,从此锦衣玉食,是多少人艳羡的事情。 换作先帝那时,官府大半夜来送人,暗卫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手阻拦的。 “圣上,”罗太监代替众人,问了谢桐一句:“如何处罚?” 谢桐心中烦躁,开口道:“叫玉娥退下吧,还让她回来时的地方去。” 玉娥止住了哭声,愣愣望着座上的谢桐,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轻易放过了。 “涉及此事的当地官员,罚俸三月,以示警醒。” 谢桐放下揉捏眉心的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跪着的诸人,冷淡道: “昨夜之事,你们也记好了,朕不喜那套做法,从今往后,如有再犯的,朕必重罚。” 犯事者谢恩后被带走,前厅也清净不少。 谢桐品了一口茶,见无关人员走得差不多了,于是蹙眉开口:“把齐净远叫过来见朕。” 齐净远就在厅外,听见谢桐唤他的名字,于是迈步而入,还问:“圣上,您寻臣吗?” 谢桐一见他,就冷哼了一声,淡淡道:“齐侍郎,不解释一下你干的好事?” 齐净远立在厅中,比玉娥还无辜地眨了眨眼:“臣不懂,请圣上明示。” 谢桐才懒得和他绕这话术上的弯子,嗓音冷冷:“你今后再敢到处教唆他人,朕就要治你的与刺客通敌之罪了。” “圣上言重了。” 见谢桐面色不虞,齐净远敛了笑意,拱手作礼道: “臣只是想着让他们对圣上的衣食起居多费点心,以免让圣上住得不爽快。如今看来,是臣多此一举了,望圣上宽恕。” 谢桐说:“你最好是。” 齐净远又笑了:“臣当然是。” 看着他面上揶揄的笑容,谢桐只有一个想法:贼心不死。 不难猜出玉娥一事又是齐净远的鬼点子,谢桐自己都每日与闻端待在一处了,他竟然还能想方设法来捣乱。 谢桐想,看来以后更要多加防范。 * 五日后,抵达京城。 御辇在入城之后便行进得十分缓慢,谢桐与闻端下完了一盘棋,抬起眼,意外道: “怎么还没进入宫中?” “回圣上的话,”罗太监的声音在帘外响起:“街边都是来恭迎您的百姓,人太多了,马车很难跑起来。” “东泉水患一解,圣上的威名已传回京城。” 闻端坐在茶几另一端,闻言开口: “尤其是圣驾到达东泉当日,雨势就立即停歇。此事已在各地茶馆口口相传,都言圣上乃金龙天降,要一统四海,为大殷带来乾乾盛世。” 谢桐面上一热,转开目光,道:“哪有这样夸张?” 闻端的唇角轻轻勾了一下。 又历经半个时辰,队伍终于进入宫门。 谢桐下马车时,一眼望见简如是率领百官,正站在金殿前的青砖广场上,迎接谢桐的归来。 卜一见他出了马车,简如是便带着官员们行了跪拜大礼。 “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桐立定在众官之前,视线在行礼的诸人身上掠过一圈,淡淡道:“平身吧。” 众人依言起身,而后又齐齐朝谢桐身旁的闻端行了礼。 “太傅大人——” 谢桐瞧见其中几人,似乎很迫不及待地想要过来与闻端说话。 “太傅这一趟也辛苦了,先回府吧,等朕打理好诸事,再召太傅进宫详谈。” 谢桐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漫不经心般对闻端道。 闻端也看了他一眼,颔首:“臣遵旨。” 谢桐背着手,望着不少官员半点也不掩饰地追着闻端的步伐而去,神色很平静。 “圣上。” 简如是不知何时站在了谢桐身侧,他今日身着朱红的丞相官袍,其上雪白的仙鹤展翅欲飞,越发衬得简如是人似青竹,面如冠玉。 “臣恭喜圣上圆满解决东泉水患,凯旋归来。” 第63章 谢桐撩了下长睫:“这句话,朕路上已听过许多。” 简如是眨眨眼,语气温柔地说:“但臣还未说过,理应再对圣上道贺一声。” 谢桐想了想,问:“那些街头巷尾的追捧,也是你命人去做的?” 简如是笑了,含情的柳叶眸弯了起来: “圣上,臣只是让几位言官多多赞颂圣上的功绩。本就是一件大喜之事,当然需要让百姓们都知晓圣上的伟绩了。” 谢桐慢吞吞道:“朕也不过是带了点人手支援,东泉一事的功臣,还得属齐净远。若没有他,东泉县的平民或许会大多命丧洪水当中。” 简如是思考了一下:“齐净远?” “对。”谢桐道:“你去拟一道旨意,他治水有功,朕要任命他为工部尚书,替刘黔的位子。” “至于齐净远原先的刑部侍郎之位……”谢桐顿了顿,说:“你替朕去挑一个吧,人选给朕过过目就行。” 简如是应了,又就几件重要的朝政事问了谢桐的意思,最后还道: “圣上是否急着回寝殿休憩?” 谢桐正想走,听见他的话,停下了脚步:“还有何事?” “臣想请圣上到御书房,有一物让圣上瞧瞧。” 谢桐在马车里连着坐了十几日,也坐累了,于是道:“那朕看一看。” 简如是带着谢桐到了御书房门口,推开书房的门。 谢桐将视线在里头转了一圈,没看出比自己走时有什么区别,正想开口问,就见角落里一个小太监怀里抱着一物,缓步走了出来。 “圣上!” 谢桐发现那是罗太监带的最小的徒弟,姓刘的小太监,圆头圆脑圆眼睛,看见谢桐回来了,眼睛睁得更圆更大,欢快地朝谢桐跑过来: “圣上,您回来了!奴才的师傅是不是也回来了?欸……啊呀!” 他跑得过快,怀里抱着的那物突然间掉了下来。 谢桐只瞅见一团雪白落在了地上,那东西竟然还伸展开了四肢,在地砖上滚了两圈,发出撒娇般的叫声。 刘小太监慌里慌张地去捞它,嘴里还道:“哎呀,咪咪,别乱跑!圣上、圣上恕罪……” 谢桐看着刘小公公怎么都抓不到那灵活而雪白的一团,片刻后,它竟然跑到了谢桐脚下,伸出爪子就往他的外袍上爬。 谢桐一低头,就与它乌溜溜的圆瞳对视上。 ——是只雪白的猫。 “咪咪已来了御书房快一个月,”简如是在旁边说:“圣上始终没见过它,于是臣忍不住,还是先带圣上过来了。” 谢桐弯腰将猫咪抱起,它方才躲避刘小太监时机灵得很,躺在谢桐怀里却懒洋洋的、十分舒适的模样,还拿脑袋蹭外袍上的绣纹。 “你信中与朕提过,”谢桐摸摸它的脑袋,猫毛柔软如绸:“它就叫咪咪吗?” 简如是:“是,圣上若想给它另取个新名,也可。” 谢桐对取名一道实在没有什么天赋,想了半天,说:“那就叫雪球儿吧。” 简如是翘起唇角,笑了:“好。” 几人喂了雪球儿一些肉干,又逗它玩了片刻,雪球儿像是玩累了,将脑袋蜷到肚皮上,尾巴也卷了起来,安逸地躺在刘小公公给它在御书房门口做的小窝里睡了。 简如是替它顺了顺毛,目光似不经意般看向旁边的人,道: “圣上此行去了整整一月,臣忧思难安,让信使送了不少信,圣上都看了吗?” 谢桐脸色几不可见地一僵。 “……看了一些。” 他站起身,神情漫不经心道:“朕每日还有不少加急的奏折和朝务要处理,丞相的信,朕若有空便会看。” 简如是也随之直起腰,一双温柔的柳叶眸注视着谢桐:“那圣上为何总是不给臣回信呢?” 谢桐心道君臣之间哪有这么多的废话要写信来说。 “……不是也复了一封么?” 谢桐回忆了一下,冷静道:“朕琐事缠身,平日里能抽空写信的机会并不多,还望丞相见谅。” 简如是安静地看着他。 “圣上可是嫌臣烦了?”简如是的语气轻轻的,含着很淡的愁绪。 谢桐头皮一麻,忍不住退了半步。 他不怕齐净远那种成日花言巧语撩拨人的,却就怕简如是这样温柔地说话,明明话里话外都挑不出什么错处,偏偏听得人心软不已。 “没有嫌你烦。”谢桐否认。 简如是又道:“圣上那封回信臣看了,只有寥寥数句,句句都在言朝事。” 他缓缓上前一步,轻声说:“圣上明知,臣期盼的并不是这个。” 谢桐:“……” 为什么朕身边总是出现这么多的“男同”? 一个骚话连篇的齐净远、一个动辄脸红的关蒙,现在又来一个满腹愁绪的简如是。 谢桐甚至情不自禁地想抬手摸自己的脸,默默想,有些话藏在心里就好了,为什么他们都要说出来呢? 难不成自己真的长得很像断袖吗? 御书房门前静谧非常,雪球儿打起了小呼,刘小太监正在收拾窝边掉落的树叶,完全没有注意站着的二人在谈些什么。 谢桐垂了下睫,心思急转。 简如是是他目前最重要的臣子之一,这一个月有简如是坐镇宫中,谢桐才能趁着闻端外出,从密不透风的闻党一派中撬开缝隙,一步步扩展自己的势力。 第64章 换句话来说,此时与简如是闹僵,并非明知之举。 他要稳住简如是,却又不能真把自己当断袖,回应简如是的感情…… 那便只能…… 谢桐假模假样地咳了一声,重新搬出先前对付关蒙和齐净远的计策,正色道: “你所思所想,朕其实明白。” “但朕如今其实已有……这个,这个心仪之人。所以,朕也无法回应你的感情,简丞相还是尽快舍弃一些无用的情绪,才不至于感到时常困扰。” 简如是嗯了一声,平静地问:“圣上说的那人,是太傅吗?” 谢桐:“嗯……嗯?!!” 自己编好的话还在嘴里呢,怎么简如是就提前知道了? 他与闻端,难道也男同得很明显么?? 第25章 共浴 闻府。 轿子在门口停下, 管事扶了一把下轿的闻端,低声道:“官爷总算回来了。” “这一个月,来府上拜访的宾客快把门槛都踏破了。” 管事领着闻端进府, 视线在四周扫了一圈,见没有其他人,才开口说: “官爷不在的这些日子,那简丞相都快把朝中翻了天了。” 闻端解下黑色披风递给他,淡淡道:“哪有这般夸张。” 管事接过披风,嗓音压得更低: “官爷,您是不知道,简相除了在明面上换了乾坤殿的宫人, 寻了由头革了几个官员的职外,暗地里还四处安插他自个儿的人手, 简直是不将官爷您放在眼里。” “偏偏官爷您还回信让各家不要轻举妄动, 这段时日,他们那怨气可大得很, 明里暗里与简相的人起了不少冲突, 生怕传不到您的耳朵里似的。” 闻端已经到了书房门口,忽然余光瞧见什么,脚步一顿。 “那东西是谁送来的?”他道。 管事不明所以, 转头一看, 就见院中的银杏树下, 放着个暖玉做成的玉盆, 通体晶莹毫无瑕疵,在外边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是来府上的人送的礼。”管事忙说:“小的该死, 不知道哪个收拾东西的小厮没将这抬去库房,小的待会便过去收拾。” “不必。” 闻端目光在其上一落, 停顿片刻,才道:“圣上那新得了一只小猫,送入宫中,给那猫儿做窝吧。” 管事怔了一下,垂首应是。 御书房是新养了一只白猫儿,不过这样的小事,府上各条暗线应该都没将这个情报传给闻端。 据抬轿子的脚夫言,闻端今日也没有去御书房,这件事又是从何而知? 管事万分不解。 闻端没注意他的心思,若是知晓,恐怕要失笑——只不过是前几天偶尔听见谢桐提过一句,便放在心上,这时见了那暖玉窝,想起这事罢了。 然而管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明白,为何他家官爷每日打理诸多事宜,竟还能有空记得这点微不足道的细节。 闻端进了书房,见靠窗的案上已叠放好了数沓信件,也没急着拆开来看,而是在旁边的软榻上坐了,问: “简如是在何处安插了他的眼线?” “回官爷的话,”管事躬身道:“乾坤殿、除吏部外的各部、翰林院,圣上的寝殿及后宫数殿都已确定安插有简相的人。” 闻端伸手取茶,嗓音缓缓:“此次南下的队伍里,也有。” 管事一愣:“那队伍出发时已清查过一次人员,竟然还有探子混入其中?是圣上带去的人?” 闻端摇了摇头。 管事:“那是……” “从东泉县回来之后才有。”闻端用杯盖撇去茶上的浮末,平静地说:“几个月前,简如是已经将人派去了。” 管事惊了一瞬,顿时也不敢再轻视简如是,低声道:“不想简丞相曾经这般低调,竟然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闻端呷了一口茶,眸色深沉。 “若是简单,就不会爬到现在这个位子上。” 也不会……哄得谢桐信任他,与他达成了合作,要来对付自己。 茶香袅袅,闻端坐在主位上,垂着眼许久,才出声:“把这段时间来府上拜访的名单整理一份出来。” 管事躬身:“是,官爷,这就去办。” * 另一边,宫中。 谢桐站在原地,还在为简如是的未卜先知感到惊奇。 但随即,他很快反应过来,蹙眉道:“你在朕南下的队伍中安插了眼线?” 简如是似乎怔了一刻,那双温柔的柳叶眸里神色意外:“圣上怎么会这样想?” “南下的队伍,出发前便有宫中暗卫检查过一遍。再者,就算宫中不查,闻太傅又怎会允许臣放眼线在他身边?” 谢桐眼眸微微一眯,明显不太相信:“那你是如何得知朕与太傅……” 简如是笑了一笑,和风细雨道:“圣上抵达宫中之前,齐侍郎就命人提前将此消息告知于臣了。” “哦……”谢桐慢吞吞地说:“原来是齐净远这个大嘴巴子。” 刚刚回到自己府上的齐净远忽感头顶一凉,莫名其妙地抬手摸了摸,心道不会是着凉了吧? “圣上的意思,”简如是又轻声问:“是您真的对太傅大人一往情深吗?” 谢桐险些被呛得咳起来,面上也有些发烫:“一往情深??不至于……朕不过是——” 顿了顿,谢桐勉强道:“不过是相处日久,的确有些许不一般的感情罢了……” 第65章 “你——”说完这句话,谢桐忍不住缓缓深呼吸,又对简如是说:“不要将此话告诉太傅。” 简如是垂眸:“自然。” “臣先前不知圣上对闻太傅的心意,故而贸然直言,令圣上烦心了,是臣的不是。”简如是慢慢开了口。 “还请圣上莫要把臣的话放在心上……今后,圣上还像从前那般待臣就是。”他又道。 谢桐紧绷的心神终于松懈下来。 还是简如是明事理,他胡编乱造这么一段,简如是就聪明地退了半步,回到了君臣的安全界限内。 不会像齐净远那样,一逼再逼,得寸进尺,天底下估计就没有他那样厚脸皮的人。 谢桐心中对简如是多了两分对臣子的好感,应了一声,说:“还有无事?朕打算进御书房看折子了。” 这一个月,宫中只将紧急需要处理的奏章快马送给他,一些小的请求,简如是在宫中也顺手处理了,但还是积压了不少等谢桐回来做决定的事情。 当皇帝真是个劳碌命,谢桐心想。 “臣无其他事了,不过还有些话,想对圣上说一声。”简如是淡淡道。 谢桐:“什么话?” “闻太傅野心甚重,圣上若是喜欢他,身处此位,免不了要受些……折磨。” 简如是长长的睫毛低落,语气里充斥着担忧:“臣希望圣上……能更在意自己,才不容易受到他人伤害。” * 从宫中出来,简如是上了自家府上来接人的轿子。 轿帘落下,轿子摇摇晃晃开始行进,他才神色如常地理了理自己的袖子,松开手。 垂首看去,右手掌心里,已经被他掐出了深紫的指印,瞧上去触目惊心。 简如是缓慢地舒出一口气。 谁能知道刚刚他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勉力在谢桐面前保持温柔平静的模样。 齐净远的人带来那个消息的时候,简如是一开始是不相信的。 他自认为了解谢桐,知道谢桐明明不可能会喜欢上男人——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简如是在马车内静坐许久,在即将回到府上时,终于动了。 他轻叩轿壁,外面的马夫闻声问:“丞相,何事?” “替本官带个话给齐侍郎。”简如是道:“就说有事找他相商。” * “你去查一查。” 谢桐在御书房的书案后坐下,望着面前站立的关蒙,轻声说:“看简如是什么时候在队伍里安插的人手。” 关蒙还是一身黑衣,听见他的话,抬了下头:“简相说是齐侍郎给他的消息。” “他说的话朕全部都要信吗?”谢桐挑眉反问。 关蒙:“……” “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谢桐悠悠道:“不过有闻端这样的例子在前,朕稍微防备一些,也是正常的。” “况且,又不是叫你潜进简相的府邸里去探查他的私事。” 谢桐冷淡地说:“只是朕不太喜欢有人往朕身边塞眼线。” 关蒙领旨而去,谢桐理了理书案上堆积的折子,正要开始看,忽然门外又响起几声叩击。 “又是何事?”谢桐蹙眉问。 罗太监推门进来,先行了礼,然后才把怀中的物件取出来,双手捧着递给谢桐看。 “圣上,”罗太监说:“闻府送来了这个聚宝暖玉盆,说是听闻圣上喜得御猫,给……雪球儿当窝用的。” 谢桐搁下笔,招手道:“给朕看看。” 接过那沉甸甸的暖玉盆,谢桐伸手摸了摸,发现玉质触手生温,光滑圆润,兼之玉色通透,是很漂亮的淡红色,非常令人喜欢。 谢桐的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 “拿给刘小公公,让他往盆里铺点软绸,给雪球儿吧。”他道。 罗太监把暖玉盆接了过去,正要退下,谢桐想起什么,犹豫片刻,还是喊住了他:“等一等。” “给闻府传个朕的口谕。” 谢桐若有所思地捏着毛笔,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朕感谢太傅赠玉之举,若太傅今夜得闲,可入宫来看一看雪球儿。” 罗太监:“奴才遵旨。” 他出了御书房,把盆递给外面候着的刘小太监,说了一通谢桐的吩咐,又道: “还有,你先去闻府传个信儿吧。” 刘小公公睁着圆眼睛,不明所以:“传什么信儿?” 罗太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就说圣上想念太傅了,请他入宫一叙,顺带看看雪球儿。” 刘小公公十分不解:“早上,圣上和太傅大人不是才回宫么?” “你也是个呆瓜脑袋!” 罗太监低声训斥:“你可知何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圣上与太傅半日不见,起码也算是一年半了,自然是急着要去相会。” 刘小公公:“……?” 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到底是为什么,天子和臣子之间也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 掌灯的大宫女蝉衣轻轻推门进入乾坤殿的侧殿,将里头的烛火剪亮,又往香炉中添了些粉料。 谢桐至今没有搬进新的寝殿,将就用着这个不大的侧殿,其内的陈设与空间较之先皇,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朴素。 不过这也省了宫人们不少事,无论是洒扫还是添香,都少了近一半的功夫。 蝉衣点上角落的烛火,就听见屏风后传来几句很轻的说话声。 第66章 听出是谢桐的嗓音,蝉衣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蝉衣姐姐。”殿外的刘小太监用气音问她:“圣上还不打算歇息吗?” 蝉衣往外走了几步,才低声道:“圣上正与闻太傅说话呢。” 刘小太监不解:“这都亥时末了……” 蝉衣想了想,说:“你去叫其他人准备着,这么晚了,太傅大人今夜估计要歇在宫里。” 殿内,谢桐正一手抱着雪球儿,另一手翻阅着矮几上的书看。 雪球儿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巴巴盯着不远处的闻端看,但每当谢桐想把它抱过去递给闻端时,雪球儿就发出抗拒的叫声,十分不情愿。 “这猫儿挺怪。” 谢桐觉得稀奇,道:“既像是怕你,又像是喜欢你似的。” 闻端也在看书,闻言抬了下眼,俊美的面容在灯火下愈显深邃。 “许是怕生吧。”他温和地说。 谢桐顺了顺雪球儿的毛,撩起长睫,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更漏,问: “夜已深了,老师可要歇在宫中?朕命宫人给你另外整理出一处寝殿如何?” 闻端翻过一页纸,听见他的问话,抬眸道:“圣上是嫌与臣待得腻了吗?” 谢桐:“……” 不是,您老晚上不睡觉的吗? 闻端已经在这间殿中待了两个多时辰,先与谢桐一起用了晚膳,膳后下了两盘棋,各自看了一会儿书,实在是聊无可聊,闻端却似长在了殿里似的,迟迟不提离开。 人是谢桐自己传进宫的,这时再主动赶人回府,就颇显不近人情了。 但是…… 起码是要休憩的啊! 闻端一直在这待着做什么呢?谢桐不禁寻思,难不成是想歇在宫里么? 哪有外臣入夜后住在宫中的? 或是见到谢桐面上的疑惑,闻端停下了翻书的动作,垂下眼,低低问: “回京城的这十来天,圣上不是每夜都与臣待在一处的吗?” 谢桐:“……” 马车足够宽敞,先前的十几天里,他都是和闻端各在两边的软榻上入睡的。 但之前的情况与现在能一样吗? 南下东泉的队伍条件有限,即便是两人挤在一架马车里过夜,也不足为奇。 况且当时,谢桐只是想借此摆脱齐净远时不时的骚扰—— 如今已回到宫中,难不成还怕齐净远一个普通臣子,能躲过宫中侍卫的严密巡逻、殿外宫人的彻夜值守,以及藏身暗处的暗卫们的眼睛,偷溜进谢桐的寝殿里吗? 想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再与闻端夜里躺在一处睡,就显得很不必要了。 ……是有点过河拆桥翻脸无情了,但—— 如果是太傅的话,应该没有关系吧! “宫中人多眼杂,”谢桐咳了一声,慢吞吞道:“老师深夜还与朕待在一起,可能容易招致他人闲话……” “臣竟不知,圣上原是会在意闲话的人。” 闻端神色不动,墨眸中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唇边浅淡的笑意消失了,过了半晌,才叹息般道:“既如此,臣便回去吧。” “……”谢桐沉默了一下,还是不忍心,于是说:“朕想去汤池里泡一泡再休息,老师可要一同前往?” 闻端看起来略有些意外,烛光下,墨黑的瞳仁深处幽幽的。 “汤池是天子御用之地,圣上邀臣前往,臣……不胜荣幸。”半晌后,他才缓声开口道。 谢桐点点头,召来外面的宫人,吩咐下去,起身与闻端出了殿。 ——等在汤池泡完澡,正好舒松筋骨可以入眠。到时候再派人直接把闻端带去别的殿里,自己也就不再需要纠结会不会和闻端躺在一张榻上睡觉了。 殿外,罗太监匆匆赶来,立即听见圣驾前往汤池的消息。 罗太监愣了一刻,下意识看向寝殿内:“那闻太傅呢?” 刘小公公很积极地回答他:“太傅大人与圣上一同过去汤池了!说要浴后再休息,太傅大人答应了。” 罗太监:“……” 别的宫人没什么反应,但罗太监却心内震动,脸上神情五花八门十分精彩,险些绷不住伴君多年修炼的冷静心态。 “这……”他望着前方,喃喃出声道:“圣上这难道是要……鸳鸯浴啊……” 只听见了几个字的刘小公公困惑:“鸳鸯?哪里有鸳鸯?” * 汤池位于宫中西侧,乘着轿子过去,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 谢桐到的时候,候在汤池的宫女太监们已经提前接到消息,将地方准备好了。 与其他浴池不同,宫中御用的汤池,有一大半是建在殿外的。 池子呈层叠的圆形,仿照江南的梯田制样,温泉水一层一层流淌而下,直至汇入最底端的大池子里。 而汤池尽头,就是一片风景优美的湖泊,四周林木茂密,如果有帝王驾临,侍卫们会清走湖泊边停留的宫人,以提供绝对的隐蔽性。 谢桐步入殿中,抬眼见四处灯火通明,铜鹤中燃烧的甜香漂浮在空中,殿内两队排开数十名侍浴的宫女,每一个人手里都捧着上好的澡盐香豆等物。 “把必要的东西放到池子边,” 谢桐眉心轻蹙,开口下令:“其他人都退下吧。” 一众宫女都愣了下。 第67章 先帝还在时,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携嫔妃到汤池泡浴,要求所有用品都要最好的,甚至还会让宫女们列队跳舞给他看。 自从谢桐登基后,这还是汤池的宫人们头一次见他到来。 “南方的水患摧毁了不少房屋。” 谢桐往里走了几步,又淡淡对汤池侍奉的大太监道: “今后这里不必准备这样多的东西,烛火也减半吧,如今国库吃紧,该节省一些。” 大太监应了,视线往他身后一扫,小心翼翼地问:“圣上,您与太傅大人是分开入池还是……” 谢桐对他的问话感到莫名其妙:“自然是分开了。” 大太监赔笑点头,心中叫苦不迭。 这汤池是先帝修建的,一直以来,都只接待过先帝与他的妃嫔,每次都是一并到主池洗浴。 哪曾想,会有一天看见天子携臣子前来共浴的? “奴才遵旨。”他躬着身,无奈道:“不过圣上,奴才还得命人准备几扇屏风才行。” 谢桐没懂他在说什么,索性懒得理会,直接绕去了殿后的池子里。 另外两位宫人也引着闻端去了东侧殿。 不过等谢桐脱去里衣,踏入温泉水中后不久,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太监说要去搬屏风过来—— 这汤池只有最里面的一点是建在殿中的,稍微走出去两步,就能见到皎洁的月色,以及月光照耀下,东面同样朝谢桐看过来的,闻端有些诧异的目光。 谢桐:“…………” 等、等等—— 为什么这殿外的池子是全部连通在一起的啊! 根本就没有分不分池的事啊! 第26章 幻吻 【第一更】 先帝还在时, 宫中风气奢靡一时,但与谢桐并无太大干系。 他年少时就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出生得太晚, 前头的两个兄长早已读完书开始学习朝务,他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娃娃。 母妃因病早逝,也没有任何势力可以依仗,谢桐小时候,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皇子罢了。 存在感太过微弱,甚至有不少宫人会忘记先帝还有个第三子。 谢桐早年遭尽冷眼漠视,勉力维持不错的三餐尚且不易,更妄论陪同先帝四处游玩。 后来拜了闻端为太傅, 谢桐当了太子,搬入闻府生活。 闻端的府邸与他本人喜好相似, 表面上看起来典雅贵气, 苑中的一草一木都经过精心雕琢。 实则府中的每一处都在他的布局掌控之下,那曲径通幽的苏式园林, 其内藏着数百种各式各样的机关, 连下人们日常走路,都只能按照固定的路线行进,否则便会有杀身之祸。 闻府的每一个角落, 从未有多余的装饰铺设, 也与宫中的风格迥然不同。浴池这一类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闻府里根本没有。 ……谢桐坐在池水里沉思许久, 回忆生平,发现自己还真没有来汤池的体验。 谢桐:“。” 大太监已经命几个人搬来了几扇屏风, 但木制的屏风哪里能放稳在池水中,谢桐默默看着他们折腾了一会儿, 终于抬手捏了捏眉心,疲惫开口: “都下去吧,没事。” 他与闻端都是男子,怕什么尴尬? 况且还隔得……隔得挺远…… 谢桐看着宫人们把屏风搬开后,眉头一蹙,发现原本坐在对面的闻端似乎靠近了自己些许。 近到已经能瞧见水珠沿着闻端俊美面容轮廓缓缓下滑,最后落入温泉水中,消失不见了。 谢桐沉默了。 闻端偏偏还开口,语气坦然无比地问:“圣上为何缩在汤池边沿迟迟不动?” “……”谢桐道:“朕在此处简单泡一会儿就好。” 宫人们将澡豆等物装在几个木托盘上,顺着水流推至两人身边,然后便低头有序地退下,将池子留给了谢桐二人。 一时间,除了远处湖泊边偶而响起的几声虫鸣,天地之间仿佛都安静了下来,连风声也几不可闻。 谢桐垂着睫,摒除其他纷乱的思绪,取来澡豆,慢吞吞往自己身上搓。 顺带还半转过了身,面对着汤池外静谧的月下景色。 ……只要余光看不见闻端的身影,谢桐就能假装这里只有自己。 水流声潺潺,细缓的温水淌过身周,带来一阵浸入骨髓的暖意,将这一个多月来舟车劳顿的疲意都彻底驱散出去了。 明月高悬,湖水微波荡漾,间或能望见几只白鸟低空掠过。身后的大殿灭了一半的烛火,透出的光线不似先前那般晃眼,氛围非常安逸舒适。 在这样舒适的氛围环绕下,谢桐缓慢放松下来,几乎是有些昏昏欲睡了。 泡了约莫半柱香功夫,他用手捋了捋自己湿漉漉的长发,正想回到岸上,却怎么也没办法将那沾了雾汽的乌发梳理好。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水声,谢桐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还没等他回过头,手里的乌发就被后面的人捞过,闻端熟悉的嗓音响起: “圣上,臣来帮您。” 谢桐:“……??!”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走到自己身后的? 他想要转头,赤.裸的肩膀却被对方轻按住。 掌心温热,常年执笔用剑的指腹细茧磨得谢桐微微发痒。 “圣上,不用看我。”闻端说。 谢桐僵在原地,维持着半偏过脸的姿势,没有动,余光只能扫见旁边水面摇曳的倒影。 第68章 随即,他感到泉水浸湿的长发被人手法温和地捞起,甚至还用手指帮他梳理了几下,指尖无意识间划过谢桐的脊背,激起肌肤上一阵细细的战栗。 谢桐垂着睫,感到自己的长发被闻端用绸带松松系在身后,有些不太自在地动了动,小声道: “太傅,可以了。” 过了一会儿,闻端才低低“嗯”了一声,嗓音听起来比先前更沉。 四周的泉水温度似乎升高了不少,热气熏得谢桐颊生红晕,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像是被很轻地烫了一下,烫意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令人不自禁想要蜷缩逃离。 闻端替谢桐把湿发理了理,正要再说句什么,忽然见眼前的人猛地转过身,在水里连连退了几步。 动作之大,甚至激得水花四溅,有好几颗豆大的水珠飞溅到了闻端颈上。 但闻端没有动。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淡白的雾气袅袅,却掩不住对面那人白皙面容上桃花般的绯意,连玉似的耳尖都红透了,一双秀丽斜飞的眉紧紧拧着,下唇几乎是抿得发白,开口说话时,又蓦地松开,薄唇间就染上无比艳丽的色泽。 闻端突然想起先人所著的《洛神赋》中,描写洛神美貌的语句: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当年作赋之人,所见所感,或如此时。 “太傅。” 一声话语打断闻端的思绪,谢桐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勉力装作镇定道: “朕打算回去了,之后朕会让宫人带你去准备好的寝殿休憩。” 说完,他也不等闻端回应,径直往岸上走去,伸手扯了岸上摆放的雪白寝衣,颇有几分匆忙地将衣袍裹上身。 谢桐的动作太快,等闻端回过身时,只瞥见了一点窄瘦的腰身,最细处瞧起来,仿佛双手覆上便可牢牢掌控大半。 闻端停留在原地,不动。 还是小时候吃得太少,营养没跟上,才养成了这副细细的腰。 闻端眼眸垂落,心中淡淡寻思道。 过了片刻,岸上又有脚步声传来,汤池侍奉的大太监小心翼翼地出现,躬身低问: “太傅大人,圣上已起驾回去了,您这边是否还有什么需要?” 闻端沉默着,直至那太监不自觉紧张起来,才出声:“不用,退下。” “本官等会便出殿。” 大太监应诺,退下之前,他略有些困惑地抬起眼,看了看闻端。 位高权重的男人安静站在池子中央,升腾的雾气遮住了他墨眸中的神色,既没有任何动作,也迟迟不从汤池里出来。 大太监微感稀罕,但当他正要几步跨出殿外时,忽而又听得屏风后传来一声冷淡的嗓音: “慢着。” “奴才在。”大太监忙道。 “命人打一桶冰水来。”闻端的声音远远传来,语气听上去十分平静。 大太监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 谢桐今夜久久无法入睡。 那汤池的泉水热度,似乎一直萦绕在身侧不消,烧得人心烦躁,辗转反侧都不能入眠。 折腾了快一个时辰后,谢桐忍无可忍,在榻上坐起身,扬声道:“来人。” 殿外很快有宫人应声,殿门轻轻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值夜的宫女提着灯笼小心走进来。 “圣上?”是蝉衣。 谢桐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无奈开口:“去加些安神香的分量。” 蝉衣屈膝行礼,把手里的灯笼放在地上,去给殿内四个角的铜鹤香炉都添了香料,又折返回来,倒了点温水递给谢桐。 谢桐接过,喝了两口,摆手让她下去,倦怠道:“朕无事,今夜打搅你了。” 蝉衣轻声说:“圣上言重了,这是蝉衣的分内事。” 见谢桐重新睡下,蝉衣才轻手轻脚地出了殿。 刚刚关上门,一转身,她就见一个黑衣男子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和鬼似的。 好在蝉衣宫中礼仪得当,才没有失态地叫出声,只是脸色白了白,低头行礼:“关首领。” 关蒙看了看紧闭的殿门。 蝉衣似乎猜到他要问什么,先一步解释了:“圣上今夜难眠,召奴婢进去添了些安神香。” 关蒙听了,面无表情道:“为何难眠?” “这奴婢不知。”蝉衣说:“不过可以明日请御医来瞧瞧,开些清心养神的方子。” 关蒙皱了下眉,又看向殿门,目光像是能透过门看见里面的人似的。 这半个月来,因为谢桐晚上总与闻端待在一处,关蒙已经很久没有待在房梁上看着熟睡的谢桐了。 今夜谢桐独眠,按理来说,关蒙这个暗卫首领理应守在寝殿之内,而不是在外面徘徊游荡。 但不知为何,关蒙却迟迟没有进去。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自从被谢桐发现了他那点奇怪的心思后,关蒙就始终感到不自在,平日里连出现在谢桐面前的时候都少了。 他止步在寝殿前,默默望着殿门,心中纠结难言。 于情于理,关蒙都明白自己的身份只是一个暗卫,不应抱有其他多余的心思。 更妄论对天子有着那般大不敬之情。 谢桐待他好,是因为两人间有着小时的情谊在,关蒙知道自己该珍惜这份情谊,谢桐对他很好,如果能维持现状,已经非常不错了。 第69章 但—— 关蒙在不远处隐蔽身形,望着那座熟悉的寝殿,眸中带着两分哀伤。 ……但他还是有点难过。 * 谢桐又做梦了。 这次的梦境与往常不同,一睁开眼,他就觉脑中一片眩晕,眼前的景象雾蒙蒙的,摇曳不定似水波荡漾。 反应了好半晌,谢桐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喝醉了。 鼻尖满溢着酒香,他不知道是喝了多少,醉得几近浑身发软,连勉力坐起身的动作,都显得迟缓非常。 五感逐渐清晰,谢桐还听见不远处传来热闹悦耳的丝竹管弦声,仰头一看,四周灯火通明,陈设华贵精致,似乎是正在一个小偏殿的软榻上。 那阵丝竹声就是从隔壁传来的,谢桐抬起酸软的手,揉了揉眉心,大致明白了现在的场景。 今夜宫中应是有盛宴,而他喝醉了,宫人们将他扶至偏殿休息。 谢桐倚靠在软榻背上,酒气冲得喉间发痒,低头咳了两声,目光就瞥见自己身上穿的袍服。 墨黑为底,暗金细线在袍面上绣出腾空飞天的五爪龙,采用了明暗双绣的法子,在灯火照耀下,那金龙盘踞于袍服之上,躯体随着光线变幻若隐若现,呈现出不同的姿态来,煞气凛凛,威风至极。 龙目由数十颗小小的珍珠点缀而成,中央一颗偌大的漆黑东珠,在烛火下闪烁着幽幽冷光。 谢桐动作一顿,在混沌中隐约意识到,这件袍服自己从未拥有过。 他又进了幻梦了。 没等谢桐思索多久,他就听见自己微哑的声音响起:“来人。” 他的嗓音不高,对面掩着的小门却立即动了动。 随即,一只修长如竹的手推开门,迈入殿中,出现在谢桐面前。 “……”谢桐感到自己眉心重重蹙了一下,语气极其不耐烦开口:“怎么是你?” 闻端罕见地身着官服,苍青色的袍子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那副谢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比记忆中更显俊美稳重,一双点墨似的眸子神色沉静,视线越过殿中央,落在谢桐身上。 “听闻圣上醉了,”他道:“臣特地来看一看。” 谢桐浑身都没力气,只能靠在枕上,用手肘支着自己半坐起身。 “看完了?朕好好的。” 谢桐听见“自己”冷冰冰地说:“太傅可以回去了,把宫人叫过来伺候就行。” 闻端却不应,反而走近几步,伸手挽了挽袖口,语气淡而从容: “臣来伺候圣上,也是一样的。” 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谢桐眼睁睁看着他从旁边盛着温水的金盆里捞起拧干了帕子,然后拿着那帕子,弯腰靠近了自己。 在闻端要用帕子替他擦脸的前一刻,谢桐猛地抬起手,狠狠抓住了那软帕,掌心甚至被闻端凸起的指节硌得生疼。 “太傅没有听见吗?” “谢桐”的嗓音似是淬了冰,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朕叫你退下,让宫人进来伺候。” 闻端顿了顿,任由谢桐紧攥着一半帕子,抬起了眼眸。 温热的水从软帕中被攥出,沿着两人的手腕流下,再没入层层叠叠的袍袖中,徒留微凉的冷意。 “圣上,”闻端似乎十分平静,面上一丝波澜也没有:“您醉了。” 谢桐的呼吸略有几分急促,他用了全身的力气阻止闻端靠近自己,酸软的疲惫感逐渐传至五脏六腑,连紧攥的手掌都在微微颤抖。 “大喜的日子,朕多喝了几杯,醉了又如何?”谢桐扬起唇角,语句讥讽。 “圣上后宫空置多年,如今即将立后,自然是大喜之事。” 闻端云淡风轻地接话道:“但圣上体质不宜饮酒,今夜已是过量了。臣刚刚吩咐宫人去煮了醒酒茶,待会便能端来,圣上饮了能舒坦些。” “太傅让人端来的东西,朕怎么敢喝?” 谢桐笑意不减,松开了攥着帕子的手,再往后倚进榻枕里,意味不明地说: “朕怕喝了这碗茶,明日这座宫殿就会易主,改姓闻了。” 闻端道:“圣上说笑。” 他重新拿了帕子细细地替谢桐净了脸,连着无力垂落在榻边的手也擦了擦。 从谢桐的角度,能瞧见他微低下头时,那交掩的长而直的眼睫,以及形状漂亮的薄唇。 闻端今夜也像是饮了酒,往日里淡色的唇上,是一抹比平常更浓些的色泽,看上去越发俊美夺目。 “既已择定曹尚书的千金,圣上准备何日举行封后大典?” 闻端动作不停,忽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朕心中自有计较。” 谢桐拦不住他,索性懒得动了,由着闻端一点点给他擦净每根手指,漫不经心道: “就算要举办封礼,也是礼部的事情。怎么,太傅又要来干涉么?” 这回,闻端说:“臣身担数责,圣上的婚事,臣当然要协助办理。” 谢桐轻轻哼笑了一声:“你能有什么责?” “你是太傅,既非丞相,也非礼部中人,对朕的婚事能有什么责任?” “还是说——” 谢桐看见“自己”撑起身,左手朝前抬起,拇指和食指用力捏住了闻端的下颌处。 “太傅将自己当成朕的贴身管事,朕的衣食住行,处处都要经过你的手?” 第70章 说这句话时,谢桐刻意压低了嗓音,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芳香的酒气,以及丝毫不加掩饰的戏谑笑意。 “朕下旨褫去你的官职,来朕身边当一个贴身管事,如何?闻太傅。” 谢桐与他挨得极近,能望进闻端幽幽的墨瞳中,那乌黑瞳仁里别无他物,唯有谢桐的倒影。 “圣上若下令,臣当谨遵圣旨。” 许久后,闻端缓缓开口道。 听见他的话,谢桐却拧了一下眉,厌烦般松了手,出声:“行了,朕乏了,出去吧,把宫人给朕叫进来。” 话音落了很久,闻端始终没有动。 谢桐抬了抬眼,没等他说下一句话,肩上突然被闻端伸手扶住。 “圣上既然任命臣为总管,臣应尽好本分才是。” 闻端泰然道:“圣上想歇息了,臣帮圣上换下外袍吧。” “你——” “谢桐”似是没料到他如此得寸进尺,稍微挣扎了几下。 无奈实在是酒醉无力,这么一会儿功夫,反而将穿着的衣袍挣得松开,身体也大半歪斜进了闻端怀里。 “你给朕滚出去——” 谢桐气急,慌不择言地训斥:“你要以下犯上吗?还是想弑君?来人……” 余下的话语没能说出来,因为闻端也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让谢桐看向他而不至于扭开脸。 和谢桐方才的动作不同,闻端的力道很轻,近乎像是抚在谢桐脸上。 “圣上,臣没有要害你。” 这句话很清晰,令得谢桐的挣扎也停了一瞬,直直与闻端对视。 闻端也垂眸看着他,那从来波澜不惊的黑瞳里,竟似流露出两分克制不住的隐约痛意。 两人呼吸交融,芳香的酒气四溢,侧殿的烛火过于明亮,刺得谢桐忍不住闭了闭眼,怀疑自己产生幻觉。 下一刻,再当他睁开眼时,就见闻端低下了脸,朝他挨近过来—— “……” 谢桐一身热汗,猛地从床帐内坐起身。 四周寂静昏暗,唯有床帐上镶嵌的夜明珠发着莹白色的光。 香炉里燃的安神香已经快要燃尽,沉绵的香气淡了不少,寝殿中显得有些冷。 谢桐怔怔地坐了片刻,意识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是梦。 冷静下来后,脊背上被汗浸湿的里衣变得凉飕飕的,谢桐觉得不太舒服,下意识动了动身体,想将身上的寝衣解下来。 不料他一动,却发现了哪里有点不对劲。 谢桐呼吸轻轻一窒,不敢相信自己在那种梦境里,竟然也会…… 他慢慢曲起腿,心中思绪乱成一团,忍不住闭了闭眼,自暴自弃般把头埋在膝上。 第27章 风月 【第二更】 谢桐在榻上一直坐到天明, 才平复情绪。 也终于有空回忆昨晚那个古怪的梦境。 谢桐不愿意称它为“预示梦”,因为昨夜梦里的内容,他从未、从未在最起初的那个预示梦中见到过。 就连那本《万古帝尊》里, 谢桐也不记得有这样一段剧情。 梦里,闻端…… 谢桐垂着睫,迟疑半晌,还是抬起手指,很轻地碰了一下自己的唇。 最后的画面结束得十分突兀,谢桐不知道两个人究竟有没有真正挨到,又或者说—— 闻端低下头时,是否真的想要来……亲他? 一想到那个字眼, 谢桐就浑身一个激灵,头皮都在发麻。 不, 不会的。 可能或许大概, 闻端只是凑过来看他的脸,凑得太近罢了。 毕竟闻端也喝多了酒, 醉意朦胧下, 把控不好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奇怪。 谢桐一边这样劝说着自己,一边又分出些许理智来思考, 如果不是预示梦, 那这又是什么梦? 是他自己所做的…… 风月梦。 俗称春.梦。 谢桐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不, 这更不可能。 他长到二十岁, 是个正常的血气方刚的男子,当然也曾经有过诸如此类的风月梦。 但那些梦中, 大多都是一些模糊不清的诗词艳赋,又或者是偶然瞧见的, 带图的话本子上的描绘。 别说男人女人,谢桐的风月梦中,连个人都没出现过。 而闻端,就更不可能会出现。 谢桐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道,或许是被那劳什子的预示梦给吓到了。 没什么事,不会有事,这种荒唐的东西,又不会成真。 谢桐这样安慰了自己片刻,听见殿门轻叩了几下,罗太监推门进来,见他坐在榻上,愣了一下,忙行礼说: “圣上,是时候起身了。” 先帝在时,几乎是一个月才会亲自上朝一趟,谢桐即位后,定了新规矩,三日一朝,逢每月十五是休沐日。 他离宫已有一月,昨日刚刚回来,今天按理应上朝了。 谢桐半夜被梦惊醒,又坐在床上许久,身上有点没来由的乏力不自在,但还是点头,开口:“朕……” 卜一出声,他就顿住了。 罗太监率先反应过来,睁大了眼道:“圣上,您的嗓子怎地哑了?是受了凉吗?奴才该死,没能看顾好圣上……” 谢桐头脑昏昏沉沉的,起先还以为是梦境的影响未消,直至现在才反应过来—— 第71章 他出了一身汗,又在榻上坐了太久,着凉了。 罗太监已经着急地叫人去传御医,快步走到榻边去扶谢桐:“哎哟圣上,您龙体有恙,今日早朝……” “没事。”谢桐的嗓音有些沙哑,勉力下了榻:“朕还是先上了早朝,再看御医。” “这怎么行?”罗太监满脸焦灼:“圣上您的龙体才是最重要的,您这看起来都发热了——” 谢桐踩到地上,借着罗太监的搀扶往前走了几步,眼前一阵发黑。 “圣上?圣上!” 罗太监的尖嗓门极大,把殿外候着的其他宫人也吓得跑进来了。 谢桐见状无法,只得再回去榻上,让罗太监去传了旨意,今日罢朝。 御医很快赶到寝殿,把了脉后,言是近日劳累过度,兼之心神不宁,外感风寒所致。 谢桐听着他的话,有点无奈地想,不过才一个多月,这已经病了两次了。 真就那么弱么? 御医开了一帖药,让宫人去煎了,又叮嘱谢桐静气养神,莫要再“多思多想”,劳碌身心。 “朕知道了。”谢桐淡淡道:“罗公公,送人出去吧。” 殿外天光大亮,宫人们按着医嘱,上了一些清淡的小菜和白粥,用小桌端到谢桐榻前。 谢桐喝了没两口,就听宫人们传话,闻端、简如是和齐净远三人过来了。 “……” 本来听见简如是和齐净远的名字就够让人头疼的,现在又多了个闻端。 谢桐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脑中又闪过几个昨夜梦中的场景,耳根的温度再次升起来。 “圣上看上去还在发热。” 闻端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谢桐就见一身官服的男人站在了榻边。 那件端肃庄重的苍青色袍子,与昨夜梦中几乎是一模一样,谢桐一眼瞥见,脸上神色微微变化,蓦地移开目光,不敢细看。 “圣上怎么又染了风寒?” 齐净远立定在不远处,隔着放早膳的小桌,打量了谢桐半晌,挑眉道: “可是圣上离宫太久,宫中伺候的太监宫女都懒散了不少,以致没能照顾好圣上?” 简如是在旁边没说话,只用一双柳叶眸望着谢桐看,眸中满是担忧。 “不是。”谢桐不欲多言,垂眸说:“朕夜里没盖好被子。” 齐净远看了一眼闻端,慢条斯理地调笑道: “圣上竟还有小孩子心性,夜里睡着会踢被子。依臣之见,圣上还是尽快立后,或是挑选几位合意的世家女子入宫,夜里才能照顾好圣上。” 谢桐:“……” 他不提这话还好,一提起来,谢桐就猛地回忆起那梦里之事,什么立后、大婚、喜事之类的。 齐净远这话,岂不是又和梦境内容重合了?! 偏偏齐净远没瞧见谢桐的神色,转过头去,自然地对简如是说:“简丞相,你说本官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简如是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圣上既已登基,也是时候该考虑充盈后宫一事了。” 谢桐蹙眉:“如今内忧外患俱在,朕连朝务都尚且不算十分熟悉,哪有精力兼顾后宫。” 齐净远笑盈盈地说:“圣上这就钻牛角尖了,前朝政事与后宫何干?圣上终日忧心,还正需要一个知心知意的可人在身边陪伴才好。” 谢桐:“……” 看着齐净远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谢桐深感无语。 再下一句,他是不是就要提议,把他自己立为中宫皇后,掌后宫大权了? 依齐净远一向口无遮拦的性子,说出这种荒谬的言论也不是不可能。 谢桐静了片刻,忽而撩起长睫,看向旁边始终没开口说话的闻端。 “依太傅之见,如何?” 方才简如是和齐净远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闻端一直站在边上,神色平静,光从表情上,全然瞧不出他内心所想。 听见谢桐的问话,闻端稍微抬了抬眼,道:“圣上年纪还轻,不急。” 齐净远:“前朝帝王,哪个到弱冠之年不是已有子女的?再不济,起码也有几位妃子协理后宫事务。圣上的年纪,算不得轻。” 谢桐冷笑了一声:“你们几个,不都是比朕还年长几岁?你们又有哪个是成了亲的?” 简如是:“……” 闻端:“?” 齐净远眉梢一扬,接话:“这可不一样,圣上。” “太傅大人是何种情况,臣不清楚。”他悠悠道:“不过臣与简相,都是心有所属,所以才独身至今。圣上也是如此么?” 谢桐下意识就要开口宣扬自己和闻端的“cp”,然而话到嘴边,余光瞥见闻端的目光,以及不远处的几个宫人,硬生生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能让闻端知道自己对外胡编乱造的假话。 谢桐心乱如麻,脑海里不由得涌入那梦境中,闻端出人意料的举动,以及重重烛火下,那双幽深至极的眼眸。 假的本来应该是假的,谢桐万万没想到,梦里竟会把它变成真的。 用指尖掐了一下掌心,让自己回神,谢桐别开脸,语气冷了下去: “怎么,你要时时揣测朕的心意么?” 齐净远敛了笑容:“臣不敢。” “不敢就少些废话。”谢桐慢慢舀了粥:“别以为你治水有功,朕就拿你没办法。” 第72章 简如是见谢桐神情不虞,于是主动寻了别的话题,闲聊了几句。 半盏茶功夫后,谢桐的药也煎好了。 宫人将药端进来,齐净远两步上前,正要接过药碗,旁边突然斜出一只修长的手,当着他的面把碗端了过去。 齐净远:“?” 闻端拿着药碗,眸光微微一转,语气寻常道:“圣上不喜聒噪,两位如果无其他事,就请先回吧。” 顿了一顿,他又说:“若是齐侍郎闲来嘴里发痒,本官府上倒有几位大夫,医术上佳,可以为齐侍郎看一看诊。” 谢桐被粥呛得咳了两声。 齐净远头一次遭人言语挤兑,还要顾忌着谢桐身体不好,于是无法发作,只得先行退下了。 简如是也随后离开。 宫人搬过来一张圆凳,闻端坐下,顺手将药碗放在桌上,并道:“烫,放会儿再用吧。” 谢桐其实喝粥已有七八分饱,他身上时热时寒,仍有些不适,没什么胃口。 但闻端一个大活人还杵在跟前,谢桐不得已,只能继续拿着筷子做些夹菜的假动作,心中思索道: 闻端还在这里做什么? 探病也探过了,闲聊也聊过了,怎么刚刚简如是齐净远出去的时候,闻端不跟着一起出了,还要留下来? 是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么? 换作平时,谢桐与闻端两人相处,绝不会像今天这样不自在—— 都是因为那个梦。 谢桐心不在焉地想着,忽然听闻端出声道: “自圣上登基以来,朝中呈禀立后一事的折子,并不在少数。” 谢桐“唔”了一声,点头说:“朕知道。” 绵延子嗣向来是头等大事,有不少臣子都上禀过,明里暗里地催促谢桐赶快选秀,最好能把他们自己的女儿或者宗族之女选上。 对于这一类折子,谢桐都是一律按下不理。 “圣上如何打算?”闻端墨眸深深,问。 谢桐放下筷子,想了想,蹙眉道:“缓两年吧。” 平心而论,他现在对纳一个或几个或者十几个嫔妃,实在是提不起任何兴趣。 他的母妃早逝,谢桐的脑海里几乎没有留有关于她的什么印象;少了母妃的庇佑,谢桐从小就遭到各路人马的欺负,对后宫这个地方没什么好感。 再后来,先帝年老后穷奢极欲,谢桐见多了莺莺燕燕搔首弄姿的模样,更是对某些满脸献媚的妃嫔颇感不适。 如果可以,谢桐希望自己的后宫能清净一些。 “两年对群臣来说,未免有些久了。”闻端说。 桌上的药放得凉了一点,闻端抬袖将碗端过,顺手用勺子搅了搅,递到谢桐跟前,同时淡淡道: “天子在位,最忌讳的,便是孤家寡人。” 谢桐沉默了下来。 道理他其实明白,如自己这样没有任何依仗的帝王,拓展权力最快最好的方法,就是结姻。 只要有了维系双方的纽带,他才好一步步拉拢人心,巩固帝位上的权力。 而如果连这点牺牲也不愿意让步,想要彻底扳倒闻党的势力,难如登天。 闻端说出那句话后,就没有再开口。 谢桐垂下睫,知道他在等自己的回答。 “朕再考虑考虑。”良久后,谢桐轻声道。 闻端神情没有什么波澜,只略微点了点头。 “缓两年也好,”闻端的姿态不由自主放松了些许,道:“圣上如果不想看见那些折子,臣便让人先行筛了去,也不叫圣上见了烦心。” 谢桐:“唔……也好。” “京城内各家千金,也似乎并无几个出挑的。” 闻端又说:“圣上要立后,必得是才貌家世样样皆好的女子才能堪配,如此看来,其实也不急于一时。” 谢桐:“嗯……” 虽然不知为何闻端看上去心情不错,但毕竟是为自己着想,于是谢桐还是道:“多谢老师这一言。” 身处闻端这个位置,能说出这样几句有利于谢桐的话,很不容易。 闻端抬了抬眼,墨黑眸光似乎温和了些许。 “臣说过,圣上对臣,永远不必言谢。”他道。 * 简如是与齐净远并肩走出宫门。 “你刚刚为什么不说话?”齐净远目不斜视,唇边挂着冷笑:“是哑巴了么?” 简如是默默不语。 “本官真是奇了怪了。” 齐净远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神色平静的简如是,眉头紧锁: “约我见面的是你,提议要选秀一事的是你,怎么今天到了圣上跟前,你反而闭紧了嘴,徒留本官在那儿说?” 想到什么,齐净远气极反笑:“简如是,敢情你拿我当猴耍儿呢?” 简如是终于开口,那双温柔含情的柳叶眸很平静,道:“闻端也在殿里,并不适合说那样多。” 齐净远挑眉:“所以呢?” “等你的计划过个三年五载再实现,”他摸了摸下巴,悠悠说:“圣上怕是早已被迷得头晕目眩,心甘情愿将帝权尽数交予那姓闻的了。” “届时,可还有你我容身之地?” 简如是目光一动,反问:“你真的认为,圣上对闻端有着不一般的心意么?” 齐净远瞥了他一眼:“圣上怎么想的我不知道,重要的是,圣上会怎么做。” 第73章 简如是慢慢想了想,说:“我不觉得圣上会放弃选秀,任由闻党把控朝政。” “圣上心性坚定,不会轻易为外物所动摇。” 简如是道:“就如对你,即便你惹恼了他,但圣上还是下旨要任你为工部尚书,因为你对圣上,还有用处。” “唔,”齐净远歪了歪头:“说不定圣上是明着疏远,实则暗地里对我也有不一般的心意呢?” “……”简如是不理会他,继续道:“与此相反,圣上就算与闻端再如何亲近,在朝政上,也绝不会放任他的党羽作威作福。” 齐净远慢慢敛了脸上的笑意,盯了简如是一会儿,点点头: “说的有几分道理,论揣度人心,我的确不如你。” “不过论对圣上的了解,你或许比不上我。”齐净远缓缓道:“还是提醒你一句,莫要太过自信,圣上不是你想象得那样简单好骗。” 简如是:“我从不曾那样认为。” “好吧,”齐净远摊手:“现在咱们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除了信你,我还能如何?” 不管认识多少年,简如是都无法适应齐净远这副不正形的模样,拧着眉心道: “选秀一事,我会劝圣上的。” 齐净远已经转过身往外走了,闻言,朝后摆了摆手,嗓音渐远:“您拿主意便是,丞相大人。” * 刘小公公除了喂养雪球儿,还需要每日书写天子的起居注。 这日,他蹲坐在雪球儿的新窝旁边,一手捧着起居注本,另一手抓着毛笔往自己嘴上放,撅起嘴试图把笔夹住。 等他好不容易成功了一次,余光忽而瞄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吓得笔掉了下来。 “简……简丞相!”刘小公公忙起身行礼。 简如是对他微微颔首,柔和地问:“圣上在御书房吗?” “在的在的。”刘小公公偷着摸鱼被抓,尴尬得不行,连声道: “圣上都在里头批了两个时辰折子了,除了先前闻太傅来过一次,其他时候再也不见他出来。” “您也帮着劝一劝圣上,”刘小公公忧心忡忡地说:“批折子是大事,也要适度走动休息,不然得有多累呀。” 简如是应了,经传召后进了御书房。 但过了没多久,刘小公公就懵了—— 这简丞相进了御书房,怎么都不见出来的呢!明明请他劝劝谢桐走动走动,怎么人一进去,就再也没动静了呢? 刘小公公的目光越来越幽怨,又过了两个时辰,连天色都变得深黑后,才听见御书房门一响,简如是迈步出来。 “……”刘小公公咬着笔头,默默在起居注上写下:“帝与简相详谈两个时辰。” 见到蹲在门口的人,简如是停下脚步,低头看他,问:“刘公公怎么还在此处?晚膳可用过了?” “圣上都没传膳,奴才哪敢吃呀。”刘小公公小声道。 简如是笑了笑,带着歉意说:“本官与圣上讨论选秀之事,说得久了些,还请小公公不要见怪。” 刘小公公点点头,过了片刻,又猛地睁大眼睛,险些要跳起来。 “选秀?”他惊奇地问:“圣上要选秀了?” “是啊。”简如是的视线轻轻掠过御书房映着烛影的窗:“圣上即位前连个太子妃也没有,如今也总算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 御书房中。 谢桐立在书案前,正在批下午没能批完的折子。 右前方发出轻一声响,他掀起眼睫,发现是关蒙跳了下来。 “怎么了?”谢桐搁了笔,随口问:“你是听见朕要选秀,特意来问的么?” 关蒙是暗卫,非必要时候,一般不会主动现身,故而谢桐有此一问。 不料关蒙却摇了摇头。 “还没用膳。”他说。 谢桐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发现腹中有点饿,于是将案上累积的折子整理到一旁,说: “朕都没发觉这么晚了,待会就叫人传膳,多谢你提醒。” 关蒙点点头,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谢桐:“?” “还有何事?” 关蒙沉默了半晌,闷闷道:“很快就要选秀么?” “朕方才与简相说了时间吧。”谢桐转了转酸痛的手腕,说:“至多五月。” 五月?关蒙数了数,那不就是下个月? 历来大选,从来没有这么仓促的。 关蒙站了一会儿,又说:“需要我做什么吗?” 比如率领暗卫们探查清楚入宫选秀女子的家世,是否与前朝有牵连,以及秀女们私底下性情如何,平日为人处事作风是否端正…… 虽然关蒙不太情愿,但这是暗卫该做的事情。 他理应下来问一句。 没想到,关蒙却听见谢桐漫不经心地说:“不用,用不着。” 关蒙没理解,黑眸中有着明显的困惑。 面对着从小到大的伙伴,谢桐显然放松许多,舒缓了酸痛的手腕后,便懒散倚进圈椅里,轻飘飘道: “没事,你用不着想这样多。朕不会选人进来。” 关蒙越发疑惑:“但刚刚简……” “你是听简如是的,还是听朕的?” 谢桐不轻不重地问了这么一句,果然,关蒙不吭声了。 “朕心中自有计较。”谢桐云淡风轻地道:“之后还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等到时候,朕自会告诉你。” 第74章 关蒙“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地不再问了。 “正好你在,”谢桐似是又想起一事般,对他道:“顺便让暗卫替朕去闻府传个旨意吧。” “就说,朕有意在五月选秀,此事令户部统筹,叫闻太傅主办。” 关蒙:“……?” 第28章 选秀 消息传到闻府的时候, 闻端正沐浴完,在书房里写信。 “官爷。” 管事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进去, 低声说:“宫中叫人递了话过来,是圣上的口谕。” 闻端停下笔,烛火给他俊美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浅淡的暖色,让他的神情瞧起来颇为温和。 “这么晚了,”闻端道:“圣上还传了什么旨意?” 管事如实说:“说圣上想要在五月选一批秀女,充盈后宫。此事命户部统筹,让官爷您主持全局。” 他说完了这句话,却久久没有等到闻端的回答。 管事忍不住抬头去看, 发现男人坐在书案前,似是在出神。 右手持着的笔还没搁下, 狼毫上坠着的墨汁悬停许久, 终于不堪重压,啪嗒一声落在了纸上。 闻端垂了下眼。 刚写好的一封信染了墨迹, 有些字看不清了, 只能重写。 管事弓着腰,眼睁睁看着闻端脸上那几分似有若无的温和神情彻底消失,许久之后, 才淡淡开口: “选秀?” “是……”管事有点不明白怎么他家官爷心情突然差起来了, 小心道:“官爷, 既然圣上把此事交给您, 那入选的秀女,便可斟酌一二了。” 在管事看来, 这不是个大好机会? 圣上后宫空置,这第一批秀女极为关键, 只要好好伺候,再为圣上诞下一儿半女,以后贵妃之位是少不了的。 这样的良机,只要安插几个可以掌控的秀女进去,以后前朝后宫,哪还有够不着的地方? 闻端将笔放下,慢慢把那张写废的信折了几折,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是该好好斟酌。” 管事道:“那明日小的便去信户部,约他们前来相商此事。” 闻端不置可否,忽然问:“京中各家适龄千金的名册,府中有无?” “有。”管事说:“不过需要半个时辰的功夫,让人整理出来。官爷,您可是要过目?” 闻端坐在书案前,把手里折起的纸在烛上点了,松手丢进旁边盛水的金盆里,沉声道:“不用。” “把其中半数挑出来,明日请户部之前,先递了口信去各家府上。” “让他们这几日问过自家女儿的意思,若是可行,最好先把婚事商定了。” 管事一愣,不明所以。 但很快,他心思急转,领悟到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闻端是要把那些与闻府不够亲近、或是态度较为中立的那部分人的千金,先行剔除出去? 这样的话,等到大选之时,留下来的,就都是与闻府关系密切的势力了。 管事不禁为闻端的深谋远虑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 管事又问:“但若是各府上的千金不愿意匆匆订婚,怎么办?” 闻端眼睫低垂,令旁人看不清他眸中神色,只听见平淡嗓音:“不必强求,但要他们把不愿入宫的话传进圣上耳朵里。” 管事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了,同时道:“官爷,是否要叫宫中的暗线多关注圣上的意向,以免……” “不必。”闻端说:“自圣上即位后,已收归清理暗卫队伍,此时不宜再有所动作。” 管事默然了半晌,宫中的暗卫断了联系一事,他也略有耳闻,只是不懂为何闻端放任不管,就由着谢桐收回了这一支强大的背后力量。 但他明白,有些选择,闻端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旁人就不应再多问。 管事禀报完了选秀的事,正要告退,闻端却又出声叫住了他。 “选秀——圣上为何有此想法?” 管事说:“据宫中传来的消息,今日午后,简丞相曾至御书房,与圣上谈了两个时辰的话。”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请官爷恕罪,因乾坤殿的探子被简相换去不少,且圣上的暗卫归来后防范愈加严密,故而我们并不知今日御书房谈话的具体内容。” 管事想了想,试探着说:“官爷,如此看来,此时情形实在于我们不利,要不要在乾坤殿……” 他做了一个动作,闻端见了,只是道:“你现今想法倒是多了起来。” 管事吓了一跳,忙躬身认错:“是小的多嘴。” 他不敢再多言,行礼后退下。 管事离开书房,把门关上,瞧着窗户上映着的烛光,其他心绪都淡了,倒忽然有几分无奈地心想,看来官爷今夜又要很晚才休息了。 唉……事务再忙,也不是这么个折腾身体的法子啊。 * 谢桐这次的病来势汹汹,去时却缠缠绵绵,喝了几天药,始终不见好。 因着身上惫懒,他这几日除了处理政事,就是在御书房里与雪球儿玩玩,过得颇为无趣。 这天午后,谢桐喝了药就睡下了,一觉醒来已是快一个时辰后。 御书房的榻椅移进了内里的隔间,里面光线不如外面明亮。谢桐直到慢吞吞坐起身,才发现榻尾边的凳子上,坐了个人。 “……老师?”谢桐刚刚睡醒,思维还有些凝滞,下意识道。 第75章 闻端坐在那凳子上,一手持着本兵书在看,见谢桐醒了,把书放下,从旁边的小几上拿了碟什么,递了过来。 谢桐随手捻了一枚圆滚滚的吃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是蜜制话梅。 托这颗话梅的福,谢桐总算清醒了一些,疑惑地问:“老师是何时来的?怎么不叫醒朕?” 闻端的墨眸深邃,看了谢桐一会儿,才道:“来了不久,见圣上睡得正香,就稍微等了等。” 谢桐盘腿坐在榻上,取了根发带,要把自己垂落的头发扎起来。 手才刚刚抬起,掌心里就一空——闻端起身把他的发带抽走了,还说:“臣来吧,圣上。” 谢桐:“……” 怎么感觉这个情景似曾相识? 但这样的小事,斤斤计较也不太好,于是谢桐在榻上转了个身,背对着闻端,想了想又道: “以后不必特地等这许久,你直接让罗公公叫朕醒来就是。” 闻端没答话,只是手法温和地梳理谢桐睡得乱糟糟的长发。熟能生巧,几次三番下来,闻端对如何将谢桐的头发束好也似乎颇有心得。 这般安静的时刻过了不久,终于听见闻端开了口:“选秀一事,户部今晨已吩咐人着手去办了。” 谢桐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宝蓝色绸带缠绕在手中长发上,闻端眸光垂着,面容看上去很平静。 “圣上先前不是说缓两年么?”他忽而问:“为何突然又想选秀了?” 长发已经束好,谢桐坐在榻上晃了晃脑袋,闻言道:“嗯……朕这几天看了呈上来的事关选秀的折子,觉得他们说的也有两分道理。” “朕若是迟迟不选,估摸着那帮老头子能成日上书闹腾。” 谢桐把玩着手里的话梅,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既然如此,那便选上几个吧,也好堵住他们的嘴。” 闻端沉默了片刻。 谢桐没等到他的下一句话,觉得有点奇怪,转过身来,微仰起脸看向男人: “老师是觉得此事难办吗?” “朕将选秀交予你,其实也没什么要求。”谢桐想了想,又说:“你督促户部尽快完成就罢了,小事而已,不必太过上心。” 闻端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婚姻嫁娶,在圣上眼中,只是小事而已?” 谢桐觉得今天的闻端有些怪,但具体怪在哪里,也说不上来。 “……只是一次选秀,又不是要立后。” 谢桐抿了下唇:“朕也不想选太多秀女进宫,三五个也就行了,多了反而吵闹。” 闻端颔首,嗓音低沉道:“原来圣上是想要三五个妃嫔。” 谢桐:“。” 真的很怪。 迟疑了半晌,谢桐问:“选秀的流程是怎样的?需要朕做些什么?” 闻端:“先由宫外采选一次,后看画像择选一次,最后秀女入宫,由圣上面见亲选。” 说完了这句话,闻端低眸看向若有所思的谢桐,又问:“圣上此次可要放开民间采选?” “不必了。”谢桐蹙眉:“那要耗费太多人力物力。” “所以是在京中各府的适龄千金中进行挑选。”闻端点点头,再问:“那圣上对入选秀女,有无要求或是喜好?” 谢桐怔了一下:“这也要问朕吗?” 闻端语气泰然自若:“最后选上来的一批秀女,还是要经圣上挑选。与其到最后瞧不着几个中意的,不如一开始就有选择性地择选。” 谢桐一时无言。 他根本就没想着最后会有秀女被选入宫,哪里思考过想选什么样的人? 但此时在闻端面前,又不能不回答这个问题。 “朕……”谢桐想了半天,才说:“喜欢聪明些的……嗯,通读诗书、写字好看的,性子要沉稳大方,不能太小家子气,也不要过于温婉的……” “如果会些棋艺和剑术就更好了。”谢桐咳了一声:“朕平时还能与她探讨一二。” 闻端抬了下眼:“是,臣记下了。” 给谢桐梳好了长发,闻端去旁边的铜盆里洗净了手,回来见谢桐还捧着那碟话梅,不由得问:“圣上很喜欢吃?” 谢桐正想点头,又觉得太过幼稚,于是一本正经地说:“味道还可。” 闻端垂着眼看了他一瞬,倏然伸出手,屈指很轻地擦过谢桐唇角,将那上面沾的一丁点话梅粉给拭去了。 “圣上莫要太馋,此物吃多了容易胃里泛酸。”他道。 本是看起来僭越的一个举动,由闻端做来却不紧不慢,像只是随手做了件寻常事。 然而谢桐僵住了。 闻端指节的温热仿佛还留在他脸上,让他猛然间回忆起—— 几天前梦里的“闻端”。 谢桐动作幅度极大地别开头,在榻椅上往后挪了挪,拉开了与面前人之间的距离。 闻端本来要去拿帕子,见他这番出乎意料的举动,不禁停下了动作。 “圣上,怎么了?” 谢桐与他对视,看着那双熟悉的墨眸,恍然间竟有种还身在梦里的幻觉。 “没什么……”谢桐移开视线,低声道:“太傅,朕……曾说过,不要再把朕看成小孩了。” 像梳头发、擦脸、穿衣服这些事情,他明明可以自己做,再不济也有大把的宫人候着伺候他。 何至于需要闻端亲自来做? 第76章 闻端没答这句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许久后,才忽然道:“圣上为何总会如此作想?” “臣说过,如今从未再有那样的想法。”他嗓音温和地问:“圣上何故执着于此,不愿相信臣的解释呢?” 谢桐别开脸,抿唇不语。 ……如若不是因为那样的缘故,闻端偶尔无意间对他的一些亲密举动,又怎么解释? 出于某种直觉,谢桐下意识避免让自己朝着另一个方向深想。 只当是闻端还将他当成晚辈照顾——由此谢桐逃避那些两人之间的亲昵举动,才算是“名正言顺”。 仿佛只要他强调得够多,语气够笃定,就能将闻端的言行举止合理化似的。 谢桐略感尴尬,忍不住再次避开这个话题,出声问:“太傅还有何事?……朕想去看折子了。” 闻端顿了顿,说:“今日前来,其实也就为了问问圣上对选秀的意见。之后一段时间,怕是还要时时叨扰圣上,给臣定一定主意。” “知道了。”谢桐应:“太傅随时来便是。” * 回闻府后,管事听召前来,就见闻端一边脱下外罩的披风,一边冷冷道: “让户部把采选的秀女名单中,喜欢读书练字的、性子太过稳重的、会棋艺与剑术的都去了。” 管事懵了一下:“官爷,这是?” 闻端随手将披风扔给旁边的小厮,轻瞥他一眼。 管事立即闭上了嘴,不再多话,又紧随两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那官爷,究竟是叫户部挑怎样的女子?” 闻端脚步一停,沉吟片刻,慢慢道:“基本能识字,精通女红的,性子最好温婉如水,懂得讨圣上欢心。” 管事小心问:“这是圣上的要求么?” 闻端嗯了一声:“圣上今日与本官说,他喜欢这样的。” 管事点头:“是,小的这就让户部去筛。” 临走前,管事内心还嘀咕了几下。 喜欢什么样的那就挑什么样的,为什么一开始又要说把另一种模样的秀女给去了? 罢了罢了,管事不敢再深思,老实做事去。 * 十日后,采选名单初定,递入宫中。 谢桐这段时日,终于把先前南下时积压的朝务给理完了,还抽空惩治了几个干活不力的官员,想要换人时,才意识到其实并无太多可以替换的人选。 “……”谢桐合上折子,捏了捏眉心,对坐在一旁的简如是道:“朕觉得今年有必要办一场科举。” 科举本是太祖皇帝开创,但当到了先帝时,后面近十年已是几近荒废。 虽然底下的各县仍有每隔三年固定举行一场考试,从中挑选优秀的人才来充实县府官职。但在朝廷当中,已是许多年没有过科举进入的官员。 闻端曾连中三元,以状元之身拜入朝廷。这也是大殷近年来,最后一位在朝中担任要职的状元郎了。 后来先帝病重,连殿试出题的精力也没有,干脆就不再举行会试与殿试。 这些年来朝中的年轻官员,都是经闻端一手提携上来的。 谢桐斟酌着这件事——如果自己不能亲自从底下选官员上来,那就只能用闻端或者简如是的人,无论是哪一方,都对谢桐不算有利。 现在尚能放任简如是掣肘闻端,但若简如是的势力今后也逐渐大了呢? 养虎为患一词,谢桐从来不敢忘记。 稳固权力最好的方法,便是培养自己的嫡系。 不过这事也急不来,谢桐慢慢在心里盘算着。如今朝中仍以闻党为首,简如是虽然换了一些人,但不少关键的官职,仍是由闻端一派的人在担任。 齐净远前几天刚刚走马上任工部尚书,忙得兵荒马乱,连过来骚扰谢桐都没空了。 他要想将工部全然握在手中,估计还要一段时日。 如果谢桐此时提出想要科举,不用想,肯定会被朝中反对的声浪淹没。 还是稍等一等吧……谢桐心想。 等到——这场选秀大戏落幕之后。 正思及此处,御书房外的罗太监就捧着几叠宣纸进来,说: “圣上,今日采选的名单已经出来了,这是各家千金的画像,请圣上过目并定夺。” “拿过来吧。” 罗太监小心将几叠画一一铺在御书房的桌案上,谢桐扫了一眼,见那每一幅画像都惟妙惟肖,画上女子美目顾盼,十分生动。 画像旁边,还用正楷小字写明了该名女子的姓名、生辰、性格喜好等备注。 谢桐颇来了两分兴趣。 倒不是对选妃嫔的兴趣,而是处理朝务处理多了,实在闷得无聊,突然瞧见某样新鲜事时的兴趣。 “朕要从这些女子中,再选出一些来么?”谢桐问。 罗太监道:“是,圣上,这里共有三十二位千金的画像,您大约选出一半,命她们之后亲自入宫,您亲眼相看后再择人给位份。” 谢桐还没说什么,简如是先出声了:“怎么这么少人?” “?”谢桐不太明白,抬眼看向他:“这还少么?” 简如是见他不懂,于是解释道: “历来经采选后,到看画像这一时候,都起码有数百人众,就算去了一半,最后入宫等圣上面见的秀女,也应有一二百人左右。” 这样的话,才能叫大选。 第77章 况且谢桐是第一年选秀,先帝之前年迈病重,好多年都没有再选过,按理来说,如今京中各府邸的适龄千金应有许多人。 谢桐唔了一声,看向罗太监,不解道:“采选是什么标准?” “回圣上的话,采选的范围是京城及周边一百里内,三代以内曾有人任过官职的府中适龄未嫁女儿,十五岁至二十二岁。” “这算下来也不少人了。”简如是问:“采选剔去了许多么?” 罗太监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采选时,也只有六十余名千金,实在算不上多。” 这其中还要按照宫中的标准,再筛去一些德容品行不太符合的,最后剩下来的,就只有三十二人了。 “人少便少些吧。”谢桐对此不甚在意:“不是什么大事。” 简如是却轻拧着眉心,不太赞同他的话,想了一想,又问罗太监: “罗公公,本官听闻最近京中多嫁娶之事,可是当真?” 罗太监低着眼,言辞谨慎地回答: “丞相大人,奴才终日待在宫里,哪里知道宫外的事情。不过倒也是听人说过,这段时间的黄历日子好,估计是多了些喜事吧。” 简如是:“本官听说出嫁的不少都是年轻的女儿,圣上近日正选秀,虽没有下过禁令,但各家也应稍候一候,至少把画像递给圣上看过。” “如此急匆匆的,圣上是不计较,传到有心人口中,恐怕就成了有意与圣上作对了。”简如是淡淡道。 罗太监额上冒汗:“丞相,奴才这怎知……” “罢了。”谢桐忽然开口道:“若是不愿,强求进宫又如何?岂不是糟蹋了人家?不必再纠结数量,与朕一同看看递上来的这些画像吧。” “还有,” 谢桐转向罗太监,吩咐说:“将朕的旨意传去京中各府,让他们不愿送女儿入宫的,可以不递名册,也不必将人嫁出去来躲避选秀。” 罗太监应是。 简如是温声说:“圣上宽宏大量,各家都会感念圣上此举的。” 谢桐没说话,往桌案上的画像看了看。 入目第一个,某郎中的千金,芳龄十七,备注性情温婉,尤擅刺绣。 第二个,某御史的侄女,芳龄十六,备注性情温婉,擅厨艺。 第三个,某九品小官的表妹,芳龄十九,备注性情温婉,最擅弹琵琶,但识字较少。 第四个五个六个…… 谢桐一行画像看下来,神情间颇为困惑。 他的确不太了解京中各府上的千金,但为什么……递上来的名册,全都是“性情温婉”的女子?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本来也没打算真的选秀女入宫…… 但谢桐明明记得,闻端先前还特意来问过自己的喜好,他回答的,好像和这些画像上的备注 ——完全不一样吧?!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第29章 遇刺 虽然疑惑, 但谢桐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还是暂且放下了这个疑问,准备等秀女入宫面圣当日, 再问问闻端是怎么回事。 择选过后的画像被送入户部,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备后,五月十五,最后定下的十三名秀女被接入宫,在乾坤殿前的大广场上等候。 天气已经逐渐热了起来,罗太监领着几个小太监,依着谢桐的吩咐,在阳光猛烈的场地中央撑起了帐子, 以免晒坏那些个年轻的秀女。 其中有稍微胆大些的,趁着这个机会向他套话。 “罗公公。” 一位秀雅纤细的秀女走过来, 小心将手中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过去, 并轻声道: “我是曹侍郎家的,初次见公公, 这点薄礼还请公公收下吧。” 罗太监不动声色地推了她的手, 说:“奴才只是给圣上做事,曹姑娘不必多礼。” 曹秀女见状,也不强求, 将荷包收了起来, 转而问出真实目的: “罗公公, 请问圣上此次选秀, 想要选几名姐妹入宫呢?” 其实按不少人的理解,入这最后一轮选秀的女子一共不过十余人, 谢桐就是尽数收了也无妨。 但当户部问到闻端的意见时,他只是平淡道:“圣上既想选, 就让他选吧。” 于是这最后一场还是如期举办了。 曹秀女是个聪慧的女子,谨遵家里的教诲,在前面的环节表现得无功无过,果然顺利到了这最后一轮。 圣上想选几人入宫,关系到她今日的表现应如何。 罗太监却摇摇头:“曹姑娘,莫要怪奴才不告诉你,实在是奴才也不知道,圣上想要选几人啊。” 曹秀女只能道:“好,谢过公公。” 罗太监走到一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旁边跟着的,正是替御书房养雪球儿的刘小太监。 刘小公公不明他为何叹气,于是小声问:“师傅?可有什么不妥么?” 好似自从选秀开始以来,他师傅便隔三差五地叹气,今日叹的次数又尤为多。 “能有什么不妥。”罗太监往最上首的两把椅子上望了一望。 摆在最中央的是宽大的龙椅,左手边隔着些距离,又放了一把素色的檀木圈椅。 本来今日的场合,还应有太后与皇后到来。然而谢桐只尊了生母的牌位为太后,皇后更是还没影,因此放在上端的,只有两把椅子。 第78章 现在这两把椅子都是空的,有资格坐在上面的人还没来。 罗太监收回视线,忍不住又长叹一口气。 “圣上选秀,不知闻太傅会如何作想……”他喃喃道。 唉,明明两个人……唉! 刘小公公不明白,好奇地问:“太傅大人看见这么多好看的秀女,会想也给自己选几个回去吗?” “……” 罗太监简直是无言以对,恶狠狠薅了一把他的木瓜脑袋,呵斥道:“闭上你的嘴吧!” * 寝殿里,宫人为谢桐打理好龙袍,就全部退下了。 谢桐缓步走到书架前,打开其中一个暗格,将里面的一把匕首取了出来。 同时开口叫道:“关蒙。” 几乎是立即,关蒙应声出现在寝殿中。一双沉静的黑眸望着谢桐,等待他下令。 谢桐把匕首用布缠好,放进贴身的袖袋里,然后转过身,与关蒙说了几句话。 关蒙默然片刻,低声说:“那样很危险。” “有你在,朕不会有危险。”谢桐道。 关蒙低了下头,不说话了。 谢桐又问:“出宫的路线,已经清理好了吧?” 关蒙:“好了。” 谢桐点点头,淡淡道:“别让人出事。” 话说完后,谢桐摆摆手让关蒙退下,才打开殿门迈步出去。 “圣上,您可算出来了。”罗太监正好赶到,忙对他说:“广场上的一切都准备好了,闻太傅也已经到了,就等圣上您呢。” “嗯,”谢桐漫不经心道:“朕这便过去了。” 乾坤殿前,秀女们在宫人的指引下排成几队,准备待会按次序上前去拜见天子。 闻端穿着一身墨青常服,长发用根木簪束了起来,俊美面容上没什么神情,只是垂着眼,一页页翻阅着今日的秀女名册。 旁边捧着瓜果的宫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不太敢上前。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太傅大人四周的气氛有点冷冰冰的,连寻常的动作做起来都显得沉缓有威压,以至于竟无一人敢上前打扰他,把手里的果盘放过去。 ——圣上怎么还不来啊! 在宫人们的翘首以盼中,谢桐终于姗姗来迟。 四下皆行礼山呼万岁,闻端停下翻看名册的动作,将册子随手丢在一旁,从圈椅里起身。 “圣上。” 他刚刚开口,谢桐就先一步抬手,说:“老师,免礼。” 闻端立在原地,深深看了谢桐一眼。 今日阳光十分灿烂,年轻的天子身着龙袍,通身都是金尊玉贵的气度,玉白面容上眉眼舒展着,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 很开心么? 闻端缓慢地想。 “都起来吧。”谢桐落座后,让众人起身,又看了看前方秀女们站立的场地,静了一刻,轻声问旁边的闻端: “怎么隔得……这么远?” 那些秀女们站的地方,离谢桐起码有几十米远,只能隐约瞧见个大致模样,压根看不清其他的。 闻端淡淡道:“天子圣容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既还未入宫,就应遵循礼节。” 谢桐:“……好吧。” 罗太监走近来,也给谢桐递了本名册,低声问:“圣上,可以开始了?” 谢桐颔首:“开始吧。” 罗太监于是往前两步,清了清嗓子,道:“请——秀女上前。” 第一队秀女有三人,谢桐眯了眯眼睛,还没等看清人的长相,就听见旁边的闻端冷淡开口: “仪态不端,神情怯懦,不可。” 谢桐:“??” 罗太监悄然看了闻端一眼,瞅见他墨眸中的神色,立即正了正身,喊道:“赐香福,下一批。” 未被看选上的秀女,天子会赐一枚开过光的平安符,以示宽慰。 谢桐望着第二队秀女上前,刚刚瞧见排左边那位秀女含羞带怯地往上望了一眼,立即又听闻端出了声: “御前失仪,样貌寻常,不可。” 谢桐:“……?” 罗太监应是,正要叫下一批,谢桐忍不住开口说:“等一等。” “今日不是朕来选秀么?”谢桐道:“朕还没怎么看过人呢,怎么就叫她们退下了。” 罗太监背上又开始冒冷汗了。 闻端神态自若地偏过脸,看向谢桐,嗓音缓缓:“哦?那圣上想要如何再选?” 谢桐想了想,说:“起码让她们展示一下才艺吧,有学过武的么?” “……”罗太监苦笑了一声:“圣上,这些秀女们都没有会武的……” 谢桐略觉可惜,他本来还想着如果碰上武艺不错的,或许之后还能封个小武官……如今朝中武官尽是男子,在用兵和战术上趋于套路化,如若能提携几位英杰女子,可能会有新的思路…… 他心中想着另一回事,但这副神态落入其他人眼中,就成了郁郁不乐。 闻端静了静,出声道:“圣上若是没有中意的,本次也可不选。” “待以后遇见有缘人,再给位份就是。”他说。 谢桐回过神来,摆摆手:“没事,朕就是随口一提。她们会什么才艺就展示什么吧。” 罗太监又悄悄去看闻端的眼色。 不料却被谢桐发现了,不由得蹙眉:“朕和你说话,你看闻太傅做什么?” 第79章 “……”罗太监收回视线,心中叫苦不迭:“奴才明白。” 秀女们听得才艺展示的命令,纷纷叫自家的仆从取古琴、琵琶等器物过来,远处的帐子底下人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方才抬脸冲着谢桐望的那位秀女,用古琴弹了一曲《高山流水》。琴技平常,但至少流畅自然。 谢桐倚在龙椅里,托着腮看那名秀女,看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左手边有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越来越强烈,令人难以忽视。 “……”谢桐忍不住偏过脸,问:“太傅不看弹琴的人,总盯着朕干什么?” 闻端神色淡淡:“琴技简陋,全无境界,有何可看?” 谢桐琢磨了一下这句话,有点困惑:“你是暗指朕的品味不高么?” 闻端转过身去拿茶,轻描淡写丢来三个字:“臣不敢。” 谢桐:“。” 气氛略有几分怪异,谢桐也不说话了,思索自己今日难道是做了什么事,得罪了闻端? 怎么看他一副心情欠佳的模样? “圣上。”罗太监还在旁问:“方才这位刘将军家的千金……” 谢桐心不在焉道:“下一个吧。” 罗太监无形中松了一大口气,直起腰来,让下一位秀女上前。 下一个是曹秀女,她的琵琶在后边帐子底下的小厮手里,结果那小厮不知是怎么了,久久没将琵琶送出来。 稍等了片刻,曹秀女脸上表情微变,朝上座行了一礼,开口道:“圣上,请待臣女将琵琶取来。” 得到允许后,她便快步朝后面走去。 不料还没等她走近,那站满了人的帐子底下突然传出一阵惊呼。随即,一个蒙面素衣的男人踩着几个小厮的肩头,猛地冲刺腾空而出。 曹秀女在原地呆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尖声道:“刺……刺客!” 四下一静,很快惊叫声频起。 谢桐坐在龙椅里,只隐约瞧见远处的帐子里跃出一个青衣人影,眨眼间,那人就几下腾跃,冲到了乾坤殿的台阶下。 台阶之上,就是谢桐与闻端等人。 罗太监魂都要吓飞了,但还不忘护主,伸手挡在谢桐面前,慌道:“圣上,有刺客,快走!” 谢桐似乎这时才醒悟过来,脸色骤变。 那刺客身手敏捷过人,台阶下的太监根本拦不住他,就见他几下踹倒了扑上前的人,而后跃上台阶,伸手往怀里一模,寒光霎现。 “护驾!护驾——” 罗太监嗓子都要叫破了,眼见刺客拔出了腰间的软剑,吓得一个激灵,不由得连连后退几步。 谢桐堪堪从龙椅里站起来,肩上就被人轻按了一下。 转头看去,是也已经站起身的闻端。 “圣上,站在臣身后,莫要走动。”闻端很轻地皱着眉,低低道。 谢桐与他对视一眼,就见闻端随手拿起旁边桌案上的茶盏,使力往前一抛。 滚烫的碧绿色茶水在半空中洒成一道半圆弧度,白瓷茶盏破空飞去,正正击在想要闪身躲避的刺客右手臂上。 与此同时,谢桐厉声道:“关蒙!” 年轻的暗卫首领早已现身,护在他身侧,听见命令,终于抽出佩剑,动身与那刺客战在一处,并逼得对方渐渐往后退去,远离谢桐所在的位置。 乾坤殿内各窗大开,数条黑色人影跃出——那些都是平时隐匿在不显眼处的皇家暗卫。 刺客只有一人,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落入下风。 见势不好,那男人剑风一收,另一手掏入怀中,猛地甩出来几样东西,砸在砖石地面上立即发出巨响。 灰青色的烟雾自地上腾起,站在附近的太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脸色发青,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毒雾,是毒雾!”罗太监叫道:“圣上,快离开!” 那毒烟散得极快,谢桐脚步一顿间,雾气已逼近了面前,几乎可以闻见那呛鼻的味道。 下一刻,谢桐的口鼻被人从后从袖口捂住,闻端另一手揽着他,眉眼间神情沉沉,不等谢桐看清,就拥着他往后一避,顺着被撞开的乾坤殿大门,双双跌进了殿中。 接下来发生什么,谢桐已然不能知晓。 因为闻端将他压在地面上,极低声地说了句:“圣上,闭眼。” 谢桐怔了一下,就看见闻端整个人覆了上来,把他的脸按进怀中。 呼吸闷在闻端的衣物中,如林中松柏被雨水打湿般的气息将他牢牢包裹起来,沉而泛着微微的冷,却意外地很令人安心。 谢桐一点一点地松懈了力气,任由闻端把他抱在怀里。 隔着几层柔软的衣物布料,谢桐在周遭一片兵荒马乱的动静中,竟然清晰地听见了闻端沉缓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缓且有力,并没有因这场突然而来的巨变而心跳加速。 谢桐脸抵着闻端的胸膛,长睫很轻地颤了颤,最后还是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外围的骚动总算平息。 谢桐感到有人将闻端和自己扶了起来,即便已经坐起身,闻端却依旧没有松开按着他的手。 “毒雾散了吗?” 谢桐听见闻端开了口,嗓音沙哑。 另一人回了话,谢桐才感到按在自己身上的力道一松,闻端将他放了开来。 “圣上,没事了。” 第80章 闻端的面色有几分苍白,连那两片薄薄的唇都失却了血色,眸光却很清明。 他看向谢桐,低声问:“圣上可有身体不适?” 谢桐摇了摇头,闻端将他护得很紧,他的整张脸都埋在闻端怀里,没有吸入多少毒雾。 旁边站着的几个人急得团团转,有一个小太监尤为焦急道:“太傅大人,您快起来去御医那边看看吧!” 谢桐一抬眼,才发觉原来是罗太监带的徒弟,养猫儿的刘小公公。 在刺客袭击发生的那个时候,刘小公公正巧去殿后拿瓜果了,错过了一场祸事。 罗太监早已被毒雾迷晕过去,被人抬走了。刘小公公四下张望半天,才找到在乾坤殿里面的闻端和谢桐。 闻端的脸色一看就很不妙,刘小太监心中又急又慌,甚至想要自己上前去抬人。 闻端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神情自如道:“不用。” 谢桐顿了顿,从地上起身,同时把手递过去:“老师,朕扶你。” 闻端掀起眼皮,墨眸深深,最后还是伸出手抓住谢桐,借力站了起来。 这一托力,谢桐就察觉到闻端的不对劲了。 明明动作如常,彻底站起来却花了点时间,谢桐手上用了点力气,才将他扶起。 “老师,”谢桐蹙了一下眉,轻轻道:“还是请御医看一眼吧。” 闻端立在原地,俊美的面容上神色极淡,出声说:“不必,只是加了有颜色粉末的雾状麻药,歇半个时辰便好。” 刘小公公睁大眼睛,惊奇地问:“太傅,您知道那毒雾是什么啊?” 闻端似乎很细微地顿了一瞬,才回答:“原是不知道的,吸入后才知晓。” “您也太厉害了!”刘小公公满脸崇敬,又后怕地拍拍胸口: “还好那刺客没伤到什么人……圣上,太傅,现在那刺客还没被捉拿,奴才先带你们去偏殿歇息着吧?” * 偏殿备了压惊的静心药汤,还有两位御医在殿内候着。 先给谢桐把了脉,又给闻端看了看,确认都无大碍后,一群人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 谢桐简单吩咐了一些善后事宜,又将其他人都屏退出去,这个不大的偏殿内才安静下来。 “圣上的衣物脏了。” 许是吸入了一些麻药,闻端的嗓音仍有些沙哑,说话的语速也很缓慢: “恕臣失礼,刚刚事发突然,才那样对圣上。” 谢桐心里想着事,闻言漫不经心道:“没关系,若不是你,朕也会有危险。” 殿内沉寂半晌,闻端忽然又问:“方才摔在砖石地上,圣上可有受伤?” 谢桐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眉心一拧,发觉自己身上还真有几处地方隐隐作痛。 可能是摔在地上的时候,手肘和背部碰到了坚硬的砖石,有点淤血。 “嗯……”谢桐动手解了腰带,将明黄的外袍脱下,说:“好像还真有点疼。” 身上的这种小伤,不将衣物除去,是看不出来的。谢桐正想叫宫人进来帮忙,突然听见闻端开了口:“臣来给圣上看一看伤吧。” 谢桐怔了一刻,下意识想退开,没等他有所动作,肩侧就被人轻轻按住了。 谢桐:“……” 方才闻端不是还坐在另一边的软凳上吗?中了麻药,还能行动如此自如? 现在天气逐渐热了,谢桐的龙袍底下,就只穿了套雪白的里衣裤,衣料轻薄柔软,闻端手按上来后,掌心的热度几乎是烫得谢桐一激灵。 “……不必麻烦老师。”谢桐侧身想避开,垂睫低声道:“叫罗……刘小公公过来帮忙就好。” 闻端却没动。 “刘小公公应是忙着处理刺客一事。”他的语气淡淡。 谢桐迟疑片刻,还是说:“宫中今日不太安全,老师还是先回自己府上吧,等将刺客捉拿归案,再……” “若是刺客始终无法被找到,”闻端忽然问:“臣就一直不用进宫见圣上了吗?” 谢桐想要回答,却意识到什么,转过身,看向闻端的眼睛。 那双点墨般漆黑的眸子里神色十分平静,甚至平静过了头——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非常寻常的一句问询。 但谢桐知道不是。 “太傅如何就能提前得知,刺客不会被找到?” 闻端站在原地,并没有解释。 谢桐也就这样与他对立而站,目光垂落,遥遥落在不远处紧闭的殿门口,一副很耐心等待的模样。 许久后,闻端终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圣上,”他语气温和了几分,道:“先看伤吧。” “拖久了,怕是不好。” 谢桐伸手攥住自己的领口,后退半步,咬牙说:“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闻端沉默了片刻。 “圣上,”他低叹道:“既已布了局,又何苦要问个明白?” “臣既身在你的局中,知道的多与少,又有何干系?” 第30章 揉腰 一室寂静。 谢桐攥着衣襟的手缓缓松开了。 “为什么?”他轻问。 “圣上既然想要借此清洗一批户部的人。” 闻端眼皮略微低垂, 注视着谢桐,嗓音无波无澜:“臣曾说过,臣手中的权力, 圣上想要便可以自己来拿,如今有此举动,也在情理之中。” 第81章 “况且,” 他停顿了一刹那,墨眸中泛起微不可见的涟漪,有那么一刻,谢桐甚至恍惚觉得闻端此时心情还算不错。 “……圣上并非真的要选几个不熟悉的世家女子入宫,对于圣上来说, 也是一件好事。” 闻端缓慢道。 谢桐蹙了一下眉,抬眼看向他, 忽然反问:“太傅是因为此事高兴吗?” 即使被欺骗, 被利用,或许还会因选秀上出现了“刺客”, 而受到世人的猜忌与诽谤。 ——然而仅仅因为这场选秀不过是谢桐布下的一盘棋局, 闻端就会因此感到高兴? 谢桐心内不知为何乱成一团,那些曾经的梦境碎片与现实反复交错,一会儿是梦中闻端克制沉稳的眸光, 一会儿又是现实里闻端替他束起长发的动作。 不会…… 不会的。 他与闻端, 在预示梦中, 只有相杀的血腥结局, 没有其他。 谢桐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不久前的那个梦。 他醉酒躺在侧殿里,而闻端捏住他的下颌处, 垂眸看了他半晌,就俯身吻了上来。 “……为什么?” 谢桐甚至没察觉自己在轻轻发颤, 他只是固执地盯着面前闻端的脸,低声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要对朕这样好?” 如果说手中权柄的让渡,尚且可以解释为师徒情谊,抑或是闻端深思熟虑后的某种慎重决定,那刚刚呢? 刚刚“刺客”持剑而出,毒雾乍现时,闻端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将他牢牢护在怀里,自己却没能防住那带有麻药的粉雾。 如果今日不是谢桐的安排,而真是某场精心布置的刺杀,那闻端可能已经—— “为什么要护着朕?” 见闻端迟迟不答,谢桐忍不住又问。 他若是死了,帝权旁落,于闻端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圣上,”许久后,闻端才开口,语气低低:“保护君主的安危,是每个臣子应尽的责任,何况臣与圣上相识多年,不过是情急之下的反应罢了。” 谢桐紧抿着唇,摇了摇头。 这不是他想听见的答案,也不会是闻端真正的答案。 如同福至心灵一般,谢桐突然想起什么,长睫落下又撩起,盯着闻端那俊美无俦的面容,问: “朕要是说……今日这场选秀,不仅有做局的考量在,朕也还是想选些佳人入宫呢?” 闻端略有几分意外:“圣上曾言,只想寻心意相通之人作伴。” 谢桐其实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虽然是他的想法没错,但…… “朕反悔了。”他别开目光,轻描淡写地说:“天子身侧,哪有什么心意相通,不过是为绵延子嗣罢了。” “既然如此,”谢桐一手撑住身后的桌案,微微仰起颈,慢慢道:“朕选几个知情知趣的秀女进宫,又有何不可?闲时还能陪朕聊天解闷,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而且选都选了。”谢桐又故意说:“君无戏言,各世家都送了千金入宫,朕一个都不选,岂不是落了他们的面子?” 闻端立在原地,这次沉默得更久。 “圣上莫要说气话。”他终于出声,淡淡道。 “朕又不是小孩子了,”谢桐已经冷静了下来,语气里全是不以为然:“为何还要对着太傅说些气话?” 闻端垂下眼,问:“圣上想要选谁?” 谢桐顿了一顿,耳畔忽然响起那个梦境中,“闻端”曾问过的一句话。 ——“既已择定曹尚书的千金,圣上准备何日举行封后大典?” 曹尚书。曹侍郎。 朝中姓曹的官员并不多,有能力身居要职的,更是寥寥无几。 今日来参加选秀的,是礼部侍郎曹中珉的长女,曹飞燕。 梦里的蛛丝马迹,仿佛逐渐在现实中显露而出,其相似的程度,令一向坚定的谢桐都不禁动摇。 如果梦里的“自己”,并没有在这个时间就选秀,而是等到了若干年后,那个时候,礼部侍郎曹中珉,很有可能已经坐上了尚书的位置。 他的女儿,自然也就是曹尚书的千金。 谢桐的呼吸轻而急促,为着梦境的准确预示,更因为将数个梦结合起来后,窥见那令他极其不适的结局。 心中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凭什么……他处处避让,费尽心思地逃开那些天定般的命运,却还是难以挣脱地落入其中,撞得头破血流,像是作茧自缚一样可笑? 天子天子,难道便真的是天道的傀儡吗? ——他不愿成为傀儡。 “圣上。” 谢桐突然听见闻端唤他的名字,待回过神,就看见闻端拧着眉,将他死死抓在桌案边的手拿开了。 因为太过用力,指尖莹润整洁的指甲都摁入了木制桌沿上,谢桐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丝丝疼痛。 低头一看,受伤最重的指尖,已经泛起了乌青色。 闻端皱眉,一边拿着谢桐的手不让他缩回去,一边去翻案上的药箱。 刚刚御医来时,留下了一些宁心静神的药材,以及几罐用以治疗外伤的膏粉。 “臣只是随意一问,并非给圣上施压。” 将清凉的药膏涂在谢桐指尖上时,闻端抬了抬眼,嗓音低沉:“圣上若不愿回答,便不回答,无需如此生气。” 第82章 上好的伤药敷上,指尖的缕缕刺痛才得以缓解,谢桐看着闻端又找出一小截白色绷带,给他缠在指上。动作极快,几乎没给谢桐拒绝的时间。 “等御医看完那些昏迷的宫人,就让他们过来给圣上看一看手。” 闻端恢复了平静,道:“圣上想要选秀女入后宫,就选吧,臣没有意见。” “只是,” 他的视线在谢桐受伤的手上蜻蜓点水般一落又移开,语气更低了一些:“不要再因为这种小事伤害自己。” 闻端服软得如此之快,让谢桐都不由得怔了怔。 安静了很久,谢桐才开口:“……罢了。” 他偏开脸,含糊地说:“就算是为了陪聊解闷,朕也着实没有看中几个喜欢的,这次选秀的秀女太少了点,下次再说吧。” 才短短半柱香功夫,他已经接连变脸了几次,饶是谢桐冷静,也有些脸颊发烫。 不过各退一步。 谢桐心想,虽没把闻端的真心话激将出来,但闻端已经让步了许多,那他稍微低一低头,也没什么。 至于更多的微妙心思,谢桐就无从追究了。 过了片刻,闻端缓缓应了声:“好。” “圣上其他地方的擦伤还没有上药。”他又道。 谢桐这才想起来自己脱了外袍是要做什么,迟疑了一会儿,轻轻说:“去榻上吧。” 站着不方便上药,谢桐走到榻边,稍犹豫了一瞬,又想起心中的猜测,还是将身上那件轻薄的里衣脱了,只着一条长裤,往榻上的软被里一躺,问: “太傅,朕背上有伤吗?” 等了半晌,没等到闻端的回答,谢桐正要回头往后看,就感到身侧的床榻一陷,是闻端坐了上来。 “有。”闻端的嗓音听上去与往常无异:“圣上莫要动弹了。” 谢桐听着他的声音,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于是听话地不动了。 ——不管怎样,现实里的闻端,明明比梦境中的,要正常多了。 谢桐趴在被子上,听见闻端开药瓶的动静,很快,脊背上就传来一阵微凉,夹带着细微的痛意。 “唔……” “圣上忍一忍。”闻端的嗓音从上方传来,有几分安抚:“有几处地方淤了血,要揉一揉才行。” 谢桐不是怕疼的性子,但不知为什么,在闻端的动作下,那点轻微的痛意却不断放大,还连带着产生了痒意。 疼,还痒,谢桐蹙眉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小声问:“好了吗?” 闻端:“快了。” 谢桐:“……” 榻沿边,闻端垂着眼,面容上的神情依然平静如水,只是那双墨眸里波澜翻涌,色泽沉幽如深渊。 谢桐自然是看不见他自己是个什么模样的。 但闻端瞧得清清楚楚。 比玉更显雪白的肤色,略有几分窄瘦却圆润的肩头,因为忍痛用力而突起的蝴蝶骨,顺着那两道蝴蝶骨往下,是与平常男子相比,过于纤细的腰身,以及右侧一个微微凹陷的腰窝。 ……闻端又盯着看了片刻,发现腰窝并不只有一个,左侧那个,只当谢桐浑身紧绷时,才会显现出来,看上去尤为的……可爱。 “太傅,”谢桐闷在被子里的声音也闷闷的:“你按那个地方按了很久了。” 闻端回过神,收了手,又挖了一点药膏,涂在谢桐左肩上。 谢桐身上确有几处擦伤,一处在腰侧,一处在肩上,还有一点在手肘上。不严重,只是有些淤青。 指腹下触及的肌肤光滑温暖,闻端静静地给谢桐涂完了肩上的伤,正要收回手时,忽然被捏住了。 谢桐抓着他的手指,勉强转过头,望着能看见的闻端的半张侧脸,忽然问: “太傅,如果有一天,朕为了皇权,想要杀了你。” “你会如何做?” “还会像今日一样退让吗?” 第31章 真心 闻端给他上药的动作停住了。 “圣上会那样做吗?”过了短短一瞬, 闻端就开了口,非常平淡地反问了这么一句。 谢桐咬住下唇,又松开, 吐出清晰的一个字: “会。” 闻端接着用另一只手沾了点药膏,给他涂在受伤的肘臂上,嗓音里听不出一丝起伏:“那臣遵从圣旨便是。” 谢桐反应了一下,猛地攥紧闻端的指尖,蹙眉在榻中半撑起身,冷冷道: “朕说的是要杀了你。” 闻端任由他死死抓着自己,神情不动:“臣知道。” 谢桐像是被激怒了一样,眼尾都微微发红, 厉声说: “你如果对权势半点不动心,那又何必费尽心机到这个位置?朕要听的是你的真话, 不是君君臣臣的虚伪之言!” 因为情绪过于激动, 谢桐不自觉从榻上翻身坐了起来,原本束得整整齐齐的长发散了些下来, 落在赤.裸的肩上。 乌黑的发, 雪白的肤,再加上被气得绯红的面容,对比强烈, 极为吸睛。 而闻端的目光, 却凝在谢桐紧攥着他不放的手上。 用力过度, 那用绷带包扎好的受伤的指尖, 又有隐隐血色透出来。 偏谢桐还无知无觉,还一味地紧抓着他, 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 闻端抬起另一只手,掌心轻轻覆住谢桐的伤处, 低叹道:“圣上,臣说的,是真心话。” 第83章 “臣出身微末,” 他慢慢开口,同时一点一点拿开谢桐攥着他的手,搁放在自己掌心里,语气温和:“早年间,的确一心向往权势,甚至为攀上高位不择手段。” “就连最初向先帝请求,想要当圣上您的太傅,也不过是在这宫中,选择了一枚最好掌控利用的棋子。” 谢桐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虽然眼里依旧有雾气朦胧,但还是看向闻端。 闻端又道:“扶持一个好操纵的年幼天子登基,实则将朝廷大权尽揽手中,这确实是臣多年前的设想,并也按着这个想法,步步为营地往前走了几年。” 谢桐坐在榻上,望着男人俊美的侧容。 闻端讲述这些往事时,语气仍是十分淡然,几句轻描淡写间,就把过往那些刀光剑影、权力纷争的年月,揭过了。 “然后呢?”谢桐哑声问。 闻端也看了看他,唇角扬了一下,竟有几分笑意:“圣上,人是会变的,臣也是凡人。” “如今对臣而言,圣上的重要性,在追逐权势之上。教导圣上成为明君的想法,也比臣总揽朝政,成为万人之上的想法要重得多。” “若是换作旁人,臣绝不会将权力相让。”闻端缓慢道:“但若是圣上想要,臣便会给。” “圣上对臣而言,是特殊的。”他说。 谢桐的眼尾湿红,低声问:“朕就是要你的命,你也给吗?” 闻端顿了一顿,忽然道:“圣上曾梦见过什么?” 谢桐垂下睫,比起那个血腥冷酷的结局,最先浮现在脑海中的,竟然是闻端俯身过来,挟着酒气吻上他的画面。 “梦见……”谢桐轻声说:“朕与你刀剑相向……在金殿前的广场上。” 闻端似乎并不意外,很有耐心地问:“是圣上曾提过的‘预示梦’吗?” 谢桐嗯了声,感到自己肩上一暖——是闻端将他放在旁边的里衣拿过来,披在他身上了。 等谢桐把衣袍穿好,闻端才继续出声道:“梦里,是圣上亲自对臣动的手吗?” 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谢桐还是微点了点头。 “圣上……其实并不想此事发生?”闻端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这样问。 谢桐的长睫颤了颤,许久后,才道:“嗯。” 闻端稍一寻思,就也明白了:“圣上原不信那预示梦,这段时间或许却频频发生了与梦中相牵连的事情……圣上,今日选秀时,是遇见了什么人?” 谢桐怔了一下。 闻端的心思如此敏锐,几乎将缘由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但最为重要的那个理由,他却不可能猜出来。 谢桐又回想起那个似有若无的吻。 ——他是因为闻端对自己的态度,才惊觉梦境与现实的息息相连。 至于曹飞燕等人,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佐证而已。 “是……”谢桐避开了这个话题,略平静了一点,说:“朕不想与太傅走到那一步。” “有圣上此言,这预示就不会成真。”闻端道。 谢桐嗓音低低:“太傅何以如此相信朕?” 闻端轻笑了一声,安抚道:“从小到大,臣见圣上想要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若那是天命呢?”谢桐抬起脸,眼圈已然红透了。 闻端也鲜少见过他这副模样,有印象的上一次,还是谢桐十三岁时,练功时不慎拿石板砸了脚,那时候就是眼圈红红的样子,泪水攒在眸中,欲落不落,十分可怜。 闻端下意识伸出手,如小时那般,将谢桐拥进了怀里,还用手拍了拍怀里人单薄的脊背。 “一个梦而已,圣上是天子,怎还动不动就落泪。” 谢桐听见闻端的嗓音前所未有的无奈和温柔,竟像是在哄他了。 “若圣上不信梦,那就逆命而行。圣上这般聪明,总有法子避开那结局。” 谈及自己的生死,闻端的语气却云淡风轻: “若圣上信梦,那也无妨。臣今日许诺圣上,如果终有一日,臣与圣上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臣定会想方设法保全自己的性命,或是以假死逃脱出去。圣上觉得如何?” 谢桐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可别被朕发现了。” 闻端不禁失笑:“臣,谨遵圣旨。” 因着闻端的承诺,压在谢桐心头多日的巨石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虽然还未能全然瓦解,但至少令谢桐稍稍舒了一口气。 对,要论心思深沉,没有人能及得上闻端。如果真被人逼至绝境,不提反抗,至少闻端肯定是有自保能力的。 闻端……那样无所不能。谢桐心想。 心间沉闷的压迫感终于散去,谢桐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羞耻。 ——闻端像是抱猫儿般把他拥在怀里,他眼尾的泪全蹭到了闻端的衣襟上,脸颊也磨得红红的,狼狈不堪。 半分天子的威仪也没有了。 谢桐动了动,从闻端的怀中挣出来,扭开头道:“好了,别抱着朕。” 闻端如言松开手,见谢桐情绪缓和下来,于是问:“圣上的疑问,可都问完了?” 谢桐静了一静,摇头说:“还有一个问题。” “臣听着。”闻端应了声。 谢桐撩起长睫,看向面前的男人,停顿许久,还是缓缓道:“太傅,你对朕,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 第84章 闻府的轿子入宫接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听闻宫内今日出了大事,巡逻的侍卫增加了成倍,闻府的管事带着轿子进宫,都被盘查了好几趟。 “官爷,”总算在宫门处接到人,管事躬身问候道:“据说今日圣上选秀时,出现了刺客?” 闻端掀袍上轿,平淡道:“嗯。” 管事嗅见不寻常的气息,立时紧张地问:“那圣上会不会怀疑到官爷头上?” 闻端坐在轿中,好半天才心不在焉似的答了一句:“无事。” 无事?管事懵了,这明显就是很有事吧! 他犹豫了一刻,又问起:“那……圣上此次选秀选了哪几位秀女进宫?我们可还要依原计划行事?” 府中早早备好了数份药剂,只待入宫人选一经择定,那药就会连夜送去各家府上,秘密令其服下。 闻府从来不做有可能失去掌控的事情,选秀既经过闻端的手,那每一个入宫的女子,都必须在己方一派的控制之下。 闻端这一次沉默得更久,久到管事以为他没听清自己的问话,正要再说一遍,就听见轿内传来淡淡一句: “不必了。” “圣上没有选人。”闻端道。 管事眉头紧锁:“明明大张旗鼓地选秀,却又没有选任何人入宫,还出现了刺客……官爷,圣上此举,明摆着是冲您来的。” 闻端低下眸,忽而碾了碾自己的指尖。 ……这指腹上,仿佛还残存有谢桐肩上肌肤的温度,以及那人通红眼尾的一丁点湿意。 闻端都记不清,是多久没见过谢桐那副模样。 而这不寻常的脆弱,竟是因为自己。 是因为不愿意与闻端刀剑相向,不愿意与他……成为仇人。 闻端在昏暗中盯着自己的指尖,几乎是有些怔忪了。 耳边突然又回响起谢桐今日的那句问话。 “太傅,你对朕,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说这句话时,谢桐或许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他看向闻端时,脸上是什么样的神色。 闻端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霎那间的冲动,仍维持着表面的冷静。 “臣对圣上,”他听见自己出声说:“比圣上所能想象的感情更深。” * 选秀这天,简如是在京郊与官府安排灾民赈济一事。 近日从西南方涌来的灾民数量增多,不少人身上还带了轻微的疫症。简如是带来了几位京城内的医师,命他们着力治疗。 待将染病的流民与普通百姓各自安置好,已是入夜时分,简如是这时候才听闻宫中的刺客一事。 “……秀女不是都经户部严挑细选的吗?”简如是拧着眉,问:“怎么会有刺客混入其中?” 来传话的下人回说:“刺客不是秀女,是藏身在秀女带来的那群小厮当中。出事之后,已第一时间核查了,证实刺客是混入宫的,并非秀女所带。” 简如是安静了一会儿,思索这件事。 而后,他又开口问:“那刺客抓到了吗?” 下人摇头:“那刺客身手敏捷,在京城北郊外失去了踪迹。” 简如是淡淡道:“连圣上身边的暗卫都无可奈何,的确是身手敏捷。” “备轿,准备入宫。”他吩咐了句,突然想起什么,又改口说:“先回一趟府上,用艾草沐浴一遍吧。” 今日在这郊外待了许久,虽然没有和病人直接接触,但为安全起见,还是先重新清洁后再进宫,以免将疫气传给了谢桐。 下人点点头,道:“丞相思虑周全,小的这就叫人回府上传话。” 等简如是入宫时,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以往这个时间,谢桐都是用完了膳,沐浴过后在御书房里看折子。今日简如是到御书房门口,却意外地发现谢桐不在里面。 “圣上去御花园了。”刘小公公抱着雪球儿,一边撸毛一边道:“还不让人跟得太近,许是心情不佳,丞相大人,您快去看看圣上吧。” 简如是又寻到御花园,在湖中央的碧荷亭上找到了人。 走近了,才看见谢桐手里拿着根青竹制成的笛子,也不吹奏,就在掌心里翻来翻去地端详,好似能在那根外观寻常不起眼的竹笛上看出花来一般。 简如是在他身后停下脚步,问:“这是哪位秀女送给圣上的礼物吗?” 谢桐听见他说话,才回过神来,下意识道:“不是。” “这是朕十六岁生辰时,太傅送给朕的礼物。” 谢桐手指抚过光滑的笛身,在某一端的尽头处忽然屈指用力一摁,“锃”地一声,另一头倏然弹出了约莫三寸长的薄刃,在月色下闪着寒寒的光,十分好看。 每年生辰,闻端都会送他一些礼物。 除了那副黑白二色玉石雕琢而成的战棋,谢桐最喜欢的,便是这根长笛了。 笛音清亮圆润,又兼有防身暗器的功能,为了能使用好这个礼物,十六岁的谢桐还下苦功夫练过一段时间笛子。 “原来是闻太傅的礼物。”简如是低头看了看,又问:“圣上怎么忽然拿出来玩了?是今日受了惊,想着要带些能防身的东西么?” 谢桐心不在焉道:“想玩就拿来玩了。” 他掀起长睫,看向站在一旁的简如是,平静地说:“今天的刺杀一事,是朕的主意,简丞相聪慧过人,会没有猜到?” 第85章 简如是弯了弯柳叶眸:“臣猜到了,特来和圣上确认一番。” “户部办理此事的人,已经扣押在天牢,朕吩咐下去过,不能为难他们。” 谢桐玩着竹笛,将那刀片弹出又收回,漫不经心地说:“关蒙等一众没能抓到人的暗卫,朕也已经小施惩戒。” 表面功夫已全部做到位,等到明天天一亮,谢桐就会下旨彻查刺客一事。 刺客抓不到事小,宫中及主责之人疏于提防,将刺客放了进来,才是大事。 今夜或许会有许多人睡不好觉了。 简如是又问:“闻太傅那边……?” 谢桐沉默了一会儿。 在今日之前,他其实早就谋划好,既要借刺客一事清洗户部,将收支财政大权握在自己手里,又要对闻党一派的人进行敲打,最好还能削弱闻端的势力。 但现在,谢桐突然有了几分动摇。 户部统掌全国上下的田赋、关税、国库收支等职责,是最为重要的核心机构之一,户部这个地方,是谢桐必须要拿在手里的。 然而对于闻端…… 见谢桐久久不发一言,简如是于是道:“户部上下皆是闻太傅的人,圣上想要换户部的人,必绕不开太傅那边。” “朕知道。”谢桐冷淡地说。 简如是凝视着他,眸中神色柔和,开口道:“圣上如若难以下手,臣愿成为圣上手中的这一柄刀。” 谢桐抬起头,看向面前碧波荡漾的湖面。 正是准备要入夏的时候,湖上的荷花虽还未开尽,但已有不少娇妍相映的姿态,在夜风中微微摇曳,静谧而美。 此情此景,忽而让谢桐想起那一晚汤池洗浴,也是这般好的月色,也是如此安谧祥和的氛围。 区别只在于,身边的人不同罢了。 “朕想着……”谢桐缓慢道:“朕与闻太傅,是否不一定非要如此明争暗斗,或许可以有别的法子,来达成朕的目的。” 简如是顿了顿:“圣上,您是于心不忍吗?” “当然不是。”谢桐很快否认,抓着竹笛的手指微微用力。 简如是静了半晌,语气轻了起来:“那圣上是……因着对太傅的情谊,要让这几个月以来的苦心谋划,都尽数付诸东流吗?” 谢桐愣了一下。 他都快忘了,先前刚从东泉县回来时,为了叫简如是不会和齐净远一样对自己屡屡纠缠,故而编了谎话诓他,说自己对闻端怀有不一般的感情。 而现在,简如是明显把他的话当了真。 因为一己私情放弃这么久的计划,是为帝者的大忌。 谢桐却摇摇头,说:“朕只是觉得,比起针锋相对,共谋合作未必不是一个更好的法子。” 那些杀戮与流血、算计和阴谋,他……并不想要。 他也不想和闻端走到梦中的那一个结局。 “……朕即位时日尚短,”谢桐轻吸了一口气,嗓音里听不出情绪,道:“这个时候在朝中引起动荡,实是不妥。” “徐徐图之,方为最佳之策。” 简如是沉默许久,又问:“那圣上有没有想过,闻太傅是否愿意放权?” 谢桐从亭边起身,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当然愿意。” 雪亮的刃尖从竹笛尾端弹出,正巧一枚树叶被风挟着从亭边坠落,谢桐手往上一抬,就用笛子将它当中截下,一分为二。 “好了,朕意已决,不必再劝。” 见简如是怔愣,谢桐又道。 什么预示梦,什么金殿之乱,什么荒唐断袖,谢桐如今心中澄澈如明镜,统统都不太在乎。 就如闻端所说,他若是不信,总有法子避开那见鬼的结局。 就从……今时今日开始。 第32章 合作 第二日, 谢桐下旨彻查刺客一事。 户部及一众负责选秀的宫人被押进大牢,审理工作不经刑部之手,反而直接指派了暗卫接管, 引得朝内上下议论纷纷,人人脸色各异。 刺客来得蹊跷,稍微聪明点的,都意识到这怕是谢桐一手主导的一场戏,演完戏后,接下来的举动才是最重要的目的。 一时之间,朝中氛围紧绷,入夜后闻端府邸的大门, 更是要被各路探访的人马敲破。 “官爷,圣上这是要对咱们下手啊。” “何不先发制人, 圣上不是说没抓到刺客?我们也可随意找个人来顶罪, 只要让那人在朝上承认是受天子指使,这事的主动权就落回了我们手中……” “为今之计, 唯有叫那坐在皇位上的人清醒清醒, 不过一个二十岁的小儿,竟敢如此大张旗鼓地做戏……” “官爷,京郊外的人马都训练齐整了, 是否要……?” “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此不听话, 倒不如换个听话的来坐皇位!” 管事的命仆人们不间断地往书房里上茶, 望着灯火通明的书房, 内心长叹一口气。 这几日圣上迟迟不对闻府发难,官爷尚且没有动作, 反倒是这群人最先按捺不住了。 不过管事有预感,今夜这些造访的人, 仍是得不到他们想要的回答。 果然,不久后,书房里的人就出来了。 “钱学士。”管事提着灯笼迎上去,为他引路,又给候在一旁的仆人使了个眼色,让他把书房门关上。 钱学士摇了摇头,低叹道:“真不知官爷究竟为何按兵不动。” 第86章 “官爷或许有其他的主意。” 天上下起了细雨,管事一边给他打伞,一边笑着说:“京郊外那些兵马,轻易动不得,圣上现在还没做什么呢,我们若是先动了,岂不成了造反?” 钱学士摸了摸胡子,眯起眼道:“只要宫门一锁,外头的人又如何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管事:“哎,那您可太小瞧圣上了,如今圣上既有暗卫在侧,又有简相、齐尚书等人在明处,这闭门起事,哪像您说得这么容易?” “话也有道理。”钱学士皱眉:“但圣上登基不过几月,就如此难以拿捏……官爷总是隐忍退让,才让那小儿趁机捞了些权力。” “老夫也是不明白了,”他摇了摇头,又重重叹道:“官爷怎么就能忍得下去呢?” “先前还陪着圣上南下治水,简直是荒谬不堪。”钱学士一经开口,气得停不下来:“官爷何等尊贵的身份,陪着不着调的圣上去那种危险的地方……” 管事含糊地应:“是,是危险……” 好说歹说,终于把念叨不休的钱学士送出门了,管事返回书房,发现闻端还在里面看信。 “官爷。”管事对他道:“已将钱学士送上轿了。” 垂着眸的闻端嗯了一声,将信折起,随手置于一边。 管事瞧见那案上被搁置不理的信件,已有厚厚的一小沓,迟疑半晌,还是出声说:“官爷,方才……钱学士言辞中多有不满。” 不仅是钱学士,今夜管事送了不少人出府,每个人脸上都笼着一层阴霾,明显不是很高兴的模样。 “贪心不足,自然不满。” 闻端从软椅里起身,嗓音极冷淡道。 管事:“但官爷,若我们总是如此,恐会引起众怒,届时更难处理……” 闻端没有立即回他这番话,而是微微颔首,忽然问:“你怎么想?” 管事怔了怔。 他跟随闻端已有二十几年,从一无所有,到一路看着闻端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其间,他也曾出过不少力。 如今在府中,闻端对他礼遇有加,从未生过什么气,但像这样,直接询问看法,倒算是非常罕见了。 毕竟在闻端入朝为官后,旁人就再也猜不透他的想法,管事也是如此。 “但说无妨。”许是知晓他的疑虑,闻端又开口道。 管事斟酌了几下,慢慢说:“小的觉得,其实在官爷要扶持圣上登位之前,便应有对付今日这种局面的准备。” “圣上年轻,性子也倔,自然不可能甘愿屈居人下。圣上能在帝位上坐一日,就必会与官爷您作对,将他想要的东西抢回去。” 管事抬头看了看,见闻端的神情如常,于是又说:“小的知道官爷疼惜圣上,不愿意让圣上受挫,所以才会步步忍让。” “但这样做,势必会让当年攀附着官爷您的各家势力不满……” 管事迟疑片刻,小心道:“要么,官爷私下与圣上说一说,让圣上暂且受点委屈,忍过这几年。圣上要权,也未免太过心急,等羽翼成熟时,您再慢慢教他也是一样的。” “正好趁这几年理清各家势力,与官爷您离心的、对圣上始终心怀不满的,都可一并解决了。等几年后,您与圣上形成互相扶持掣肘之势,才是最好的。” 平心而论,管事的这番话很有几分道理。 他也已经瞧出闻端对谢桐的重视,认为两人之间有着多年的师生情谊,闻端还亲手将人扶上了帝位,足以显现闻端的心意。 但管事也觉得,自家官爷都让那年轻的天子坐上了帝位,此时矛盾愈演愈烈,当然是由谢桐来忍让退后一步,不应该把事情做得太绝。 他自觉已经把话说得十分漂亮,却久久没有听到回应。 管事诧异地抬起头,才听见闻端开口说: “是我让他坐上这个位置,怎好再叫他受委屈。” 闻端抬起眼,望向窗外的黑夜,俊美的面容上神色颇有两分复杂。 许久后,才低沉道:“下去吧,今夜不必再让人进府了。” 管事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是。 不知怎么的,听到闻端说出的话,管事心中似被一根弦很轻地弹了一下,一瞬间如有什么模糊的念头从水雾中浮现出来—— 怎么回事,官爷对圣上…… 管事心内思绪纷乱,缓慢作了一礼,要退出去时之前,突然又听闻端很轻地咳了几声。 管事立时回神了:“官爷,您今日吸了些毒粉,御医开的药都喝过了没有?要不要小的再去请大夫过来——” “不用。”闻端嗓音微哑,淡淡道:“出去吧。” 等管事退下后,闻端在书案前站了一会儿,稍微平复了那阵喉间涌出的咳意,才转过身,走近到榻边的柜子旁。 那地方放着一个很小的黄铜镜,实为装饰所用,闻端却在镜前停住了,伸手在柜子里找了找,拿了一瓶药粉出来。 而后,他脱下上身的衣袍,对着黄铜镜,面色如常地在两边手肘处都撒上了些药粉。 ——今天抱着谢桐摔在地面上时,闻端下意识把人按进怀里,用手肘抵去了大部分冲击力,以至于这两块地方青紫破皮,看上去触目惊心。 闻端却像是完全没有任何痛觉似的,撒完了药粉,又找了绷带简单缠上,自始至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第87章 只是处理完手肘上的伤后,闻端的目光掠过黄铜镜,忽然顿了顿。 视线落在镜中模糊的影像上,闻端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垂下眼,看了看自己腰腹上的旧伤痕。 紧绷的浅蜜色腰腹上,凌乱至极地遍布着数道淡白色刀痕,刀痕一路延伸至胸膛上,直至锁骨处才堪堪停下,极为可怖。 闻端一手握着药粉瓶,手指按在瓶身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短短几息后,闻端收回视线,将药瓶放入柜中,又把衣袍穿好,灭了烛火上榻歇息。 * 第二日下朝后,谢桐传了户部尚书及两位侍郎入御书房。 户部尚书姓孙,年逾四十,在朝中也算是老资历了,还没踏入御书房,就先对着自己两位副手道: “待会不管圣上问什么,你们都不可擅自回答,等本官应答就是。” 两位侍郎之一,也就是秀女曹飞燕的父亲曹侍郎忿忿不平地低声说: “圣上这是要治我们的罪?我的女儿昨日还在选秀场上,若这刺客是我们指使的,那我岂不是推了自己女儿入火坑?简直无稽之谈!” 另一位侍郎也苦着脸道:“明明是宫内守卫不严,怎么却要我们来承圣上的怒火……” 孙尚书听了他们二人的话,冷笑一声:“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圣上这次摆明了就是冲着户部来的!” 曹侍郎沉默片刻,小声问他:“孙大人,太傅那边,可有传来什么指示?” 孙尚书气得连连吹胡子:“甭提了!闻公如今对圣上一再忍让,压根就不屑于搭理我们,这是要把户部弃于一边,由得我们自生自灭!” 另外两人不禁又是摇头叹气,心内愈发惴惴不安,往御书房迈动的步伐沉重不堪,活像是去上刑的。 唯有孙尚书气势汹汹,一副要撸袖子厉声呵斥的架势。 不过等他踏进了御书房的门,瞧见里头的人后,那气势就一泻千里,僵在了脸上。 还是后面跟着的曹侍郎率先反应过来,行礼道:“圣上……太傅大人。” 与他们先前想象的,高高在上冷面问责的模样不同,谢桐换了身月白常服,正随意坐在边上的小榻上,拿着根肉条在逗一只通身雪白的猫儿玩。 反观闻端,则是站在御书房的案前,正低头翻着上面的奏折。 听见孙尚书几人尴尬的行礼声,闻端眼也不抬,淡淡嗯了一声。 谢桐倒是抬起了脸,似乎心情极为不错似的,眉梢一挑,笑盈盈道:“诸位大人,请坐。” 孙尚书丈二摸不着头脑。 ……不是找他们来问罪的吗? 几人不安地坐下了,谢桐又命刘小公公给他们上茶,茶是沏好了,却没有一个人敢喝。 谁知道茶水里有没有下毒,孙尚书心想。 “这半月筹办选秀,诸位大人辛苦了。” 谢桐手指抚过雪球儿背上的毛,摸得小猫儿舒服得呼噜噜,一边漫不经心般道: “可惜这选秀被刺客打断,没能选下去,朕也无意再选,害得诸位大人这段时日的辛劳白费,真是对不住。” 孙尚书哪敢接他这道歉,连忙说:“这是臣等的本职,圣上无需挂怀。” 雪球儿一直拿脑袋蹭谢桐的手指,不愿意让他把手收回去,谢桐只好将手放在边上让它玩,同时撩了下长睫,慢慢道: “今日请诸位前来,其实也是为了选秀时出现的刺客一事。” 来了,孙尚书和两位侍郎喉间一紧。 不等谢桐再说下一句话,孙尚书心一横,抢先出声说: “圣上,户部筹备选秀的每一步都是按着历来的惯例做的,为何会有刺客,户部实在不知,或许该去问一问昨日宫中的守卫……” “孙尚书,”谢桐打断了他的话,似笑非笑道:“朕还没把话说完,你怎么就以为朕要治你的罪,急着撇清干系了?” 此话一出,户部的三人全都呆住了。 ……不是治罪?难不成要夸赞他们不成? “朕与闻太傅详谈了许久。”谢桐不紧不慢地说:“据太傅所言,户部在选秀筹办上尽职尽责,没有可指摘的地方,那来历不明的刺客,或许你们是真不知情。” 孙尚书一愣,心中大石落地。 他忍不住朝书案边的闻端投去感激的目光,可惜闻端似是一心一意在看折子,完全没有反应。 孙尚书也不恼,暗自想着,还是闻公擅长四两拨千斤,这寻常的两句话,就将户部从水深火热中捡出来了。 如今表现得这样冷淡,可能正是为了避嫌吧! 毕竟圣上在跟前,闻端也不好太落了这年轻天子的颜面。 孙尚书兀自寻思了一通,堵在心口的气顺了,脸也不黑了,甚至堪称有几分和颜悦色地对谢桐道: “圣上明鉴,臣等确实是冤枉。那刺客太狡猾可恨,查案时如有用得着臣的地方,圣上尽管吩咐,臣必为圣上一尽微薄之力。” “说得不错。”谢桐点点头,唇角微扬:“朕正有事要交办给你们呢。” 孙尚书:“……” 他就客气恭维这么一句,怎么还被当真了? 谢桐:“虽然户部老实做事,但选秀时出了这么大的疏漏,说明仍有办得不妥当的地方。” 没等孙尚书出声辩解,谢桐先抬起手,制止了他的话,慢条斯理道: 第88章 “户部操持选秀的官员名册朕看过了,共有几十人,除了诸位大人朕能信得过,其他的,朕的确是不太放心。” 孙尚书与曹侍郎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欲言又止。 毕竟谢桐讲的又不是他们……他们又如何能出声保证,自己的属下没有任何问题呢? 万一就是某个人办事不力,将混在小厮中的刺客放了进来呢? 一旦不涉及自己的利益,孙尚书这样的老狐狸就不吭声了,静静等着谢桐接下来的话。 “刺客至今没有任何下落,朕要查,也只能从选秀筹备时查起,希望诸位大人理解。” 谢桐轻描淡写地说道: “要不这样吧,太傅身为主办官员,在此事中也有一定责任。就让闻太傅戴罪立功,与你们三人将户部上下清查一番,有见着可疑的,就把人拎出来,朕再任命几个身家清白、品性端正的进去。” 说完,谢桐又瞥向案边的闻端,嗓音轻飘飘地问了一声: “太傅,觉得如何?” 闻端将案上堆得乱糟糟的折子都整理了一通,听见谢桐问话,才抬起脸,墨眸平静道:“听圣上的就是。” 孙尚书犹豫了一刻,见闻端都应了,自己也没有不应的道理,只得说:“臣遵旨。” 谢桐于是朝他们摆摆手,道:“行了,没别的事了,退下吧。” 孙尚书几人出了御书房的门,互相看了几眼,曹侍郎才皱眉说:“其实……看圣上的意思,他还是铁了心要将户部大换血。” 孙尚书默然半晌,开口:“那又能如何?你也看见了,闻公也同意了。” 曹侍郎又道:“不过圣上既弄了刺客这由头出来,就不可能没有动作……如此这般,也算是意料之外的宽恕了。” 孙尚书摸摸自己的胡子,冷淡说:“与我们三人无关就行,至于其他的,圣上执意要办,能奈他何?” “……” 目送孙尚书先上了回府的轿子,曹侍郎与另一位侍郎对视了片刻,低声道:“尚书他……” 另一人移开视线,语气也沉了下去:“夫妻同林鸟,大难临头尚且各自飞,何况是孙尚书与我们?” 曹侍郎心想,那这样二话不说就抛弃下属的同僚,也着实令人心寒。 几人各怀心思,面上道了别,就各自分开回去了。 御书房内,谢桐把雪球儿抱到地上的窝里,被它扒住了裤脚,一个劲儿地往袍底下钻,无奈,又只得把它抱起。 闻端走过来,看了看,说:“这猫儿确与圣上有几分相似。” 谢桐心情正好,不与他计较,哼了声道:“哪里相似?” 闻端很轻地挑了下眉:“皆是心思机敏,能为了达成目的花样百出。” 谢桐蹙眉:“哪里花样百出?不就让你在御书房内站了一盏茶功夫么?” 他捏捏雪球儿的后颈皮,道:“既然太傅自己送上门来,朕再稍稍利用一番,又有何问题?” 闻端今日会主动上门求和,着实令谢桐意外。 原本以为在彻查刺客的旨意颁布后,他与闻端一派的矛盾已然被摆上了明面,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本是要保持点克制的距离。 谢桐没想到这才第一天,闻端就找上门来了。 “太傅是特意来寻朕的不痛快的么?” 自昨日在闻端面前落了泪,还被人拥在怀中哄了许久,才过去了数个时辰,谢桐如今见着人,总控制不住回忆起闻端的话来,浑身不自在。 嘴里也挑刺儿似的不饶人,话语里酸溜溜的。 不是闻端自己说的,谢桐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吗? 那今晨这趟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谢桐心想,闻端若是胆敢出声为户部那群人求情,他可又要恼了。 “圣上言重了。” 闻端摇摇头,眼看谢桐目光灼灼地瞪着他看,不由得失笑,唇边弧度勾起来一点,道: “臣过来,是想与圣上一同抓刺客,就从户部抓起。” 第33章 特殊 命人将孙尚书等一行人送出御书房后, 谢桐很是长舒了一口气,说: “总算把这几个碍眼的推到门外去了。” 闻端也走近来逗雪球儿,缓声道:“圣上不仅达成了清查户部的目的, 还离间了孙尚书三人,一石二鸟,十分高明。” 雪球儿像是喜欢他又畏他一般,不似在谢桐身边那样黏人,只敢抬起前爪搭住闻端的指尖。 再要靠近一点,它就扭头钻进谢桐的袍袖中去,用蓬松的屁股对着闻端。 “太傅亲自送诸葛妙计过来,朕不得认真实践一番。” 谢桐垂着睫把雪球儿抱出来, 语气懒洋洋的:“朕刚刚还在孙尚书面前给太傅你留了点颜面,也不算占了你的便宜。” 闻端颔首, 嗓音悠悠:“无事, 臣愿意让圣上占便宜。” “……”谢桐觉得这话不太对味,但又没能想出来哪里不对。 于是嗯了一声, 说:“接下来户部估计要闹腾许久, 还得麻烦太傅多多上心。” 闻端:“臣自然遵旨。” 刺客一事闹得满宫风雨,谢桐的架势必定是重拿重放,严查户部, 原本以为闻端今日过来, 是要替那些老头子求情, 却没想却是来教他如何干成这件事的。 孙尚书、曹侍郎等人均在户部待了十余年, 不提与闻府关系如何,光是户部上下, 基本算是铁桶一块,无人不从孙尚书。 第89章 谢桐也早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但无奈时机已到,就算有再大的难处也不得不顶上。 最坏的情况…… 谢桐心想,不过就是叫关蒙等几个暗卫直接破门而入,把那姓孙的老头绑了,直接麻袋一套扔去塞北,对外就说急病暴毙死了。 但这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谢桐还是想当个文明人,不想动武。 闻端的计策,就颇为巧妙。 “圣上要治户部的人,得先留下尚书侍郎三人。”闻端道:“先将旁出的枝叶修剪了,才好大刀阔斧地动扎实的树干。” 谢桐挑眉:“那朕如何能稳住孙尚书这几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闻端轻描淡写地说:“就借臣的名头。” 谢桐默然不语。 这个计策虽好,不过若是应了,两边各退一步,不像是朝政上你死我活的仇敌相对,倒有几分明里暗里的勾结似的。 谢桐不在乎底下的那群人怎么看自己,但闻端竟然也不在意么? 他轻轻蜷了下手指,想起昨日闻端说过的话来。 “圣上对臣而言,是特殊的。”闻端这样道。 而今天,谢桐终于对这句话有了实感。 他略有几分不太自在地偏了下脸,长睫轻轻颤了几颤。 心里忽而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直觉,认为这个话题已经不适宜再和闻端讨论下去了。 于是谢桐咳了一声,挑起另一个话头:“户部里面,管着粮食与田地的几个人,暂且放一放吧。” “朕看这几日呈上来的折子,西南边似有疫病传来,开粮仓赈济一事,还需要他们负责。” 御书房案上的奏折,谢桐特地留了一些给闻端看。 其中涉及疫病之事的急奏有多封,谢桐日日处理,却始终不见灾情有减缓的势头,颇为闹心。 闻端低眸看了眼折上的内容,忽然问:“圣上已经派了简相督促此事了吧?” 谢桐点点头:“简如是隔两日就领着宫内的御医到郊外给病人诊治,但据说只能小范围缓解流民的病情,并不能遏制疫症传染。” 闻端沉吟片刻,出声道:“不能寻出传染源头,便治标不治本。” 谢桐捏了捏眉心:“宫中医署的御医都年纪大了,逢此危急时刻,竟难找出一人可以担起治疫的重任,能亲赴西南村落里去瞧一瞧的。” 闻端这时说:“圣上不是想要举行科举么?” 谢桐蹙眉:“老师,朝中上下皆是你的党羽,朕要办科举,他们肯让吗?” 谢桐心里带着一点气,说话时神情自然不太好看,尾音落得又快又沉,听起来很有几分埋怨的意味。 闻端顿了顿,视线移了下,落在趴成一团的雪球儿身上。 谢桐这副模样,就与没吃到肉干不满哼唧的雪球儿似的。 闻端收回目光,嗓音不自觉更温和了些许:“单以科举的名头,朝中阻力自然巨大。但圣上可以换个说法。” 谢桐一怔,几乎是瞬时理解了他的意思: “太傅是指,朕可以用治疫镇灾的理由来开办考试?” 闻端眼皮略微低垂,漆黑墨眸里的光芒越发柔和,唇角虽然没什么明显的弧度,但神情明显赞赏: “圣上很聪明。”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闻端夸,谢桐却还是耳根发烫,抿了下唇道: “如此简单的方法,朕早该想到的。” 不过现在也不算迟,西南方的疫病虽然有扩散的趋势,但总体还是可控的,谢桐也已命简如是统筹赈济一事,最近涌入京郊的流民,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等这次科举考试举行完,谢桐希望能选出几个医术不错的,安定西南的疫病,还想要选些寒门出身的子弟,陆续填充入朝中各部。 这样自下而上地逐步撬动朝中凝固的势力…… 谢桐渐渐想得出神,好半天后才察觉到一道不遮不掩的注视,直直就落在他面容上。 “……”谢桐反应过来,抬眼问:“太傅为何一直盯着朕看?” 闻端的语气不紧不慢:“看圣上在打如何让臣的势力分崩离析的坏主意。” 谢桐:“。” 他不太服气,下意识就要回怼:“难道不是太傅心甘情愿的么?” 闻端墨眸深深,缓慢道:“臣是说过任凭圣上处置。” “不过偶尔也想讨个明白。”他又说。 谢桐想,最近闻端说话,是越来越…… 让人听了,心里怪怪的。 “朕想什么,老师难道不清楚吗。”谢桐假作漫不经意一般道:“朕要招些寒门子弟入朝。” 如今京中各大家族的势力在朝内盘根错节,在过往的多年里,与闻端形成了紧密的利益共同体。 要打碎这些铁链,从内部一点点拆解,未免过于麻烦。 不如直接招些无权无势的寒门之士,没有家族的困扰,反而更能为谢桐所用。 思及此处,谢桐拧了一下眉,突然问:“老师,你当年是怎么……” ——怎么把朝内各股势力收归自己所用的? 谢桐回想了一下闻端的家世,意外地发现,似乎从未从任何人口中听过关于闻端家族的消息,甚至包括闻端自己,也没有提起过。 在十一年前,闻端就像是忽然横空出世的天才,连中三元,得到先帝赏识,顺利拜官入朝。 第90章 短短几年后,先帝病倒,大皇子流放西南,二皇子以叛乱罪被斩首,朝中风云变幻,很快形成了以闻端为核心的利益集体。 谢桐对这段过往早已熟记,今日想起来,却觉处处惊奇。 闻端……是什么人? 又是用怎样的手段,才能从一介白身,成为位高权重的权臣? 仿佛听见了谢桐心里的疑问,闻端开口道:“臣与圣上的境遇不同,圣上无需效仿臣的做法,那样太过危险。” 谢桐微仰头去看他,好奇道:“什么做法?” 闻端似是对他的追问感到有几分无奈,敛眸:“先以利诱之,再以势威逼,不成就想方设法杀了。” 瞧着谢桐有点发怔,闻端垂眼,突然伸出手,如抚摸雪球儿般,在谢桐的头上轻轻抚了一下,说: “臣手上沾过许多人的血,而圣上不必和臣一样,背这血海深仇的债孽。” 说这句话时,闻端的嗓音极其低沉,传入谢桐耳中,莫名震得心脏簌簌发痒。 这一阵痒意从心口传至四肢百骸,连垂下的指尖都如被羽毛挠了挠,忍不住攥起成拳,来掩盖这股不寻常的感受。 “……”谢桐缓了缓,见闻端不欲多言,也不再问了,只是想起另一件事,道: “老师身上的伤,也是那时候受的吗?” 他没有忘记从东泉县回来途中,不小心撞见闻端里衣掩盖下的上半身。 以及那副身躯上遍布的陈年淡白色刀痕。 现在想来,不会是闻端当年在各方势力漩涡中游走时,所受过的重伤吧? 先前那一次询问,闻端没有正面回答,不过谢桐觉得这个猜测很有可能。 不料这次,闻端依旧沉默许久,才慢慢道:“不是。” “许是更早之前的旧伤吧。”他语气淡淡:“臣说过,已然忘了。” 可能是发现自己的嗓音有点冷漠,闻端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圣上不必担心,皆是些皮肉伤,于身体无碍。” 谢桐轻轻唔了一声,刚要说话,就听殿门外响起罗太监的声音: “圣上,有几位大人求见。” * 晌午后,谢桐接见完几个大臣,又在御书房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就发现旁边杵着一个黑影。 ……是这段时间越来越少见的关蒙。 选秀时的刺客逃脱,关蒙带着几个暗卫追了一通,最后“无功而返”,连刺客的影子都没抓住。 谢桐在众人面前对关蒙等人小小惩戒了一番,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膳房短了你们的吃食么?”谢桐看着关蒙略有些清瘦的面容,蹙眉:“还是有人见风使舵,欺负你们了?” 怎么好好的,还会瘦? 关蒙一贯的寡言少语,这时也只低声道:“没有。” 谢桐想了想,说:“朕私下命罗太监给你们送了些金条,可有收到?” 关蒙点点头。 “若是有人借机给你们脸色,”谢桐道:“记得告诉朕。你们是朕身边的人,没道理让别人欺负。” 关蒙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没有人欺负。” “?”谢桐这下是真情实感地疑惑了:“那你没吃饭吗?怎么瘦了这么多?” 关蒙:“……” 谢桐见他又不说话,索性命令道:“朕是在问你,为何不答话?” 关蒙终于动了动,闷闷说:“睡不好。” 自从……谢桐在他面前言明对闻端的心意后,关蒙晚上就很难睡着。 一会儿担心谢桐受人所惑,成了闻端手中的棋子;一会儿又没来由地胸口郁郁,总是辗转反侧,睁眼到天明。 一来二去,自然就消瘦了不少。 谢桐:“……” 他并不愚钝,能从关蒙这几个字里,听出来些暗藏的深意来。 但即使能猜到缘由,谢桐也只能装作无知无觉。 他把关蒙当成忠诚可靠的友人,在友人面前,有些话总是不便挑破的,还是要靠关蒙自己才能想明白。 “……朕请御医给你开些安神静心的汤药吧。” 谢桐咳了一声,说:“你睡前喝一帖,可能会好一点。” 关蒙默然半晌,倏然开口道:“要小心。” 谢桐:“小心什么?” 关蒙别开头,不和他对视,黑眸中情绪明显,但就是不愿意说出来。 谢桐琢磨了片刻,问:“你是想叫朕小心闻太傅?” 关蒙看着旁处,嗓音低低:“他不是一般人。” “朕知道。”谢桐猜想关蒙应是担忧自己被骗,成了闻端手中的傀儡,勾了下唇角,安慰道: “太傅不是那样的人,他已将话与朕说开了,朕与他,如今是互相合作的关系。” 关蒙闻言,又看了谢桐一眼。 见年轻的天子眉眼间蕴着浅浅的笑意,比起数日之前,眸中里的思虑也已消失,是真心信任的模样。 关蒙张了张口,还是把话咽回了嘴里。 ……他很少能见到谢桐这样放松的姿态。 不想再煞风景地出言,唯恐搅乱了那人秀丽面容上舒展的眉心。 * 几天后,户部清查出来一小部分在筹备选秀时疏于职守的臣子,谢桐下令让几个年纪大的辞官归家,另外几个,则外放出京城,去了南边任职。 这样一来,户部也空出了许多位子,推荐官员的折子又如雪花般飘到谢桐的案上。 第91章 最后谢桐的做法却是让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入夏后举办科举,直接在京中设考场?” 这日下朝后,官员们大都没走,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说话。 “科举都多少年没办过了,圣上这是又要瞎折腾什么?” “太学里那么多人才,圣上不去看,偏要招些什么寒门子弟,简直是胡闹!从小就没读过什么书的,难不成会比太学里培养的世家子更优秀吗?” “那些寒酸小儿,必是难登大雅之堂,老夫看圣上分明是故意——” “……太傅大人。” 见闻端走过,那些人纷纷识趣地闭上了嘴。 ——天下谁人不知,当朝太傅闻端亦是出身寒门,甚至是无父无母,这么多年来,就从未见过闻端关照过自己的家族。 在闻端面前提什么寒酸小儿,那不是讨打吗? 但即使不提这出身一说了,还是有人忍不住上前去问:“太傅大人,您说,圣上此举到底是……” 闻端停下了脚步,墨眸淡淡瞥了这群人一眼。 那几个臣子立时感到背后一凛,闻端分明没什么表情,周身气势却冷而沉,问话的五品官员心中暗悔自己触了霉头。 片刻后,闻端才冷淡开口:“圣上已经说了,要招人去西南赈灾。” “寻不到医术精湛的年轻御医,换你们前去疫病肆虐之地,如何?” 众人:“……” 倒也不必。 “咳,圣上的意思也有道理。” “是、是啊。不然我们这把老骨头,怎么能解西南疫病之忧?” 一人清了清嗓子,说:“但太傅大人可要提点着圣上,此次科举无需招揽过多寒门子弟,朝中若是缺人,太学里就有现成的人才。” 闻端这次微微颔首,道:“本官已叮嘱过圣上。” ——只不过谢桐会不会照做,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另外几个官员喜笑颜开:“那就好那就好,太傅大人,您教导圣上多年,圣上肯定听您的。” 闻端收回视线,不欲再过多理会这几人,径直往外走去。 听话? 他们眼里年轻好拿捏的天子,这么多年,就从来没个听话的时候。 如那看上去温顺可人的雪球儿一样,一旦想要抢夺它喜爱的肉干,就会悍然朝掠夺者亮出那两只尖利的肉爪,不把人挠个满手红痕誓不罢休。 想要把猫儿哄好,必得顶着它爪下的攻势,强行将它抱进怀里,捏住脊背上养得润肥的软肉,掌心一路顺着弓起的背部抚下去,再轻轻拍两下屁股。 如此反复多次,暴躁的雪球儿才会重新温顺下来,窝进人的脖颈侧,呼噜噜吹着鼻响,居高临下地表示谅解。 或许是想到那传神的画面,在抬步上马车之前,闻端顿住了动作,低下头,不禁莞尔。 ……这每日去御书房看雪球儿挠毛团的愿望,是越来越强烈了。 第34章 曲迁 十几天的准备后, 这一场简单的科举也终于定了日子。 期间果然颇受朝中各臣子的阻扰,但—— 一来闻端没有亲自开口反对。 二来有户部的例子在前,吏部对新即位的年轻天子也多了几分忌惮, 生怕又闹出什么“刺客”风波,查到自家头上,于是不敢吭声,倒是老老实实办事。 至于其他上折子扯皮的官员,谢桐随意抓了几个品级不高的,寻了点由头将人降了职,杀鸡儆猴了一把。 这几名倒霉蛋在金殿前涕泪交加,肠子都悔青了, 把其他还没上书的官员实打实吓住了。 ……算了,众人都想。 反正这次科举, 谢桐只说要选几个医术好的, 给御医署带去西南医治疫疾用,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去西南, 那不就是送死嘛!送死的事, 他们还阻拦什么。 最好还能把疫病治住了,免得传进京城里,威胁到他们自己的安全。 大家都这样互相宽慰, 几日之后, 朝中竟再无反对之声。 然而等盖有玉玺的黄绸公告贴在了京城各处, 这帮人的镇定自若才倏然被打碎了。 “曾参加过近六年的乡试且获有名次之人, 皆可报名参与此次会试。” “会试只考一日,从中择三十人, 入宫面圣参与殿试,无论成绩高低, 都有官职安排。” “如有医术高明者,可不经会试,报名后由御医署择定,与其他人一同参与殿试。” 不少大臣都蒙了。 说好的只招几个呢? 三十人,也能称做是几个么?! 然而旨意早已下发至各省,当今天子要重办会试殿试的消息传得飞快,就算他们再愤怒,也无法再让谢桐收回成命。 会试举办的那一日,谢桐还乔装出行,与闻端一同出宫巡视了一番。 “许久未见京城这般热闹了。”谢桐撩起轿帘,看着外边人流熙攘的景象道。 闻端今日着了一身衣料寻常的竹色长衫,墨发用一根木簪束起,收了周身那股不易近人的气势,不像是朝中的重臣,倒似是过来赶考的学子似的。 谢桐原本也要穿件素色的长袍,却被刘小公公来了句“圣上与太傅大人穿得真像”,又回了寝屋,换了身棠红的衫子出来。 他鲜少着这般色泽艳丽的衣袍,路上颇有几分不自在,直至现在都不愿意下轿子,只掀开帘子往外看。 第92章 闻端瞧了谢桐的动作一会儿,忽然问:“圣上既不习惯这身衣服,为何还要穿出来?” 谢桐一顿,避开他的目光道:“……穿平日里没穿过的,才叫乔装出行。” 听了谢桐的话,闻端的视线在他面上徘徊几回,似是十分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说: “圣上这副容貌,若是不加遮掩,就是换多少身衣服也盖不去行踪。” 今日过来参与会试的约莫有数百人,谢桐的确不想要被人知晓自己出了宫,免得被围堵,于是忍不住问: “那要如何遮掩容貌?” 闻端从马车里的矮柜中拿出了几盒香粉,说:“圣上可以靠近点,臣给圣上稍微修饰一番。” 谢桐迟疑了片刻,还是坐了过去,但离着闻端足有两掌的距离。 闻端打开香粉盒,指尖沾了点细粉,一抬眼,就见谢桐把一张白皙秀丽的面容对着他,只是眉心轻蹙着,长长的羽睫颤动,像是很有几分拘束。 “不过稍涂些细粉,圣上不必紧张。”闻端于是开口道。 谢桐抿唇:“朕没有紧张。” 他不是因为要往脸上涂香粉而紧张……而是因为感到离旁边的人太近了,所以浑身不自在。 闻端身上雨中松柏般的气息浅淡地缠绕过来,或许是马车内空气封闭,这阵气息不似平常嗅见的那样沉冷,反而还有些柔和,没什么攻击性。 最要命的,还是谢桐不愿抬起眸与闻端对视,于是目光缓缓落下,平直地停在了男人色泽淡淡的薄唇上。 谢桐盯着那一处看了半晌,思绪混沌了一下,稀里糊涂地想—— 明明看上去如此冷漠,亲上去的触感却应该是很柔软的。 思及此,谢桐倏然一拧眉头。 ……不是,他怎么会知道闻端的唇亲上去是什么感觉?他又没亲过! 最多不就是……那个梦而已……但也没真的亲上。 梦里的东西能当真吗? “圣上又在想那个梦?” 闻端给谢桐双颊上了点粉,忽而见面前的人神情奇怪,仿佛十分别扭似的,还不自觉地将身体往后靠去。 谢桐显露出这副模样并不是第一次,闻端何其敏锐之人,立即便察觉到了,出声问: “圣上的预示梦里,也有现在做的事情么?” “……没有。”谢桐别了下脸,克制道:“朕是在想别的。” 闻端的思路没被他的话岔开:“是么?” “朕在想……”谢桐斟酌了一下话语,垂着眼说:“老师是否是受了梦的影响,才和简如是齐净远关蒙一样……对朕说出那些话来。” 具体是什么话,谢桐含糊带过。 闻端合上粉盒,嗓音平静:“圣上真的以为,臣对你的感情是因梦而来?” 谢桐耳根微微泛红,咬了下牙,低声道:“那不然呢?” 闻端的墨眸望着面前的人一会儿,开口慢慢说:“圣上误会了。” 没等谢桐有所反应,他就继续道: “臣对圣上的心意,早先前就有,与圣上的预示梦无关。” 顿了一下,闻端又淡淡说:“不过简相那几人的感情,或许是受了梦的干扰吧,瞧着不太真心实意。” “……”谢桐怔了一下,先没管闻端对其他人的评价,而是对前面那句话不敢置信:“什么叫早先前就有?” 闻端看了看谢桐。 年轻的天子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似是完全无法理解闻端的意思,连眸光都是愣愣的。 这让闻端再次想起御书房的雪球儿,每当碰见新奇的东西时,那猫儿就把眼睁得圆滚滚,一副懵然的模样,呆呆的。 “臣说,”闻端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道:“在更早的时候,在圣上登基即位之前,臣已钟情于圣上。” 谢桐呼吸一滞。 ……钟情? 如果说闻端先前的那些话,尚且还能由得谢桐自欺欺人地曲解成其他意思,那今时今日,闻端的意思就再也不加掩饰,直白得令人难以招架。 谢桐就是招架不住的那一个。 “什么时候?”他听见自己呐呐出声,嗓音轻得犹如蚊蚁在叫。 闻端微勾了下唇角,失笑地低下了脸,将粉盒放回原处,同时不慌不忙道: “这感情一事,怎能用时间分出个泾渭分明来。” “若要论起臣是何时察觉到自己的心意,”闻端冷静地说:“那应是三年前,圣上生辰那日吧。” 谢桐觉得自己的大脑被糊住了,几乎不能转动,好半天,才回忆起那年的生辰来。 那一年,是谢桐唯一没有收到闻端送的礼物的生辰。 那一年北境匈奴大举进军来犯,北境线岌岌可危,朝中人心惶惶,都不敢请命过去送死,最后是闻端亲自去的。 身为太子,谢桐也要求跟着去了。 生辰那日,闻端在大帐内刻了一个木雕,但才雕了一半,东边的帐子大火扑来,匈奴人竟趁着夜半偷袭,一时间营地里浓烟四起。 紧急时刻,闻端把木雕往谢桐手里一塞,出了帐把人半抱上了马,兵分两路匆匆便赴去了指挥地点。 谢桐的马儿跑了一路,怎么扯缰绳也不停,还把他手里的木雕颠掉了。 谢桐索性把自己摔下了马,缓过了皮肉上的疼痛,又一瘸一拐地往回跑。 “那日天色浓黑,连月光都没有。”闻端道:“臣不知圣上是如何跑了几里的烂泥地,还能这样快地跑回来。” 第93章 谢桐垂着眸,睫毛簌簌轻颤,下意识说:“朕要是没有回去,你就死在匈奴人箭下了。” “臣死了,圣上也是太子,也能顺利登基统掌大权。” 闻端云淡风轻道:“那样的话,不是比今日的局面还要好么?” 谢桐没有回答这句话。 闻端见他不言,于是看似随意般换了个问题: “圣上何须纠结于此?臣曾记得,圣上说过,并不想要这种感情,那臣也必会谨遵圣旨,不会让圣上产生困扰。” “还是说,”闻端观察着谢桐的神色,不徐不疾道:“圣上的预示梦里,不仅臣的感情有所端倪,还有更深的接触?” 谢桐:“……” “能有什么接触,”他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冷淡道:“朕又不是男同,也不要cp。” 闻端又问:“何谓cp?” “……太傅不需要懂那么多。”谢桐硬生生别开头,咳了一声,稳住嗓音说: “总而言之,你们的心意朕都知道了,但朕是天子,今后总要……立后,不能回应太傅的感情。” 闻端颔首,道:“臣也并无逼迫圣上答应的意思。” 话虽这样说,但知晓了闻端的想法,谢桐总觉得哪哪都别扭。 闻端偶尔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下马车时看似平常的伸手搀扶,甚至闻端说话时的嗓音,都能让他浑身紧绷,十分不自在。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进了会试考场,谢桐的注意力才被分走。 这一次会试人数众多,吏部特意借了太学的场地,在梧桐书院内外布了考场,分普通应试和另一处的医术应试。 谢桐在考场外看了几眼,就发现有不少匆匆入场的人停下脚步,往自己和闻端的方向看来。 “他们是认出朕了么?”谢桐蹙眉,低声问。 没等闻端回答,一位路过的青衣考生便上前,对谢桐道:“两位仁兄也是来赴考的?是哪里人氏?” 谢桐:“……” 闻端说:“京城人。” 那青衣考生睁大了眼,满脸都是羡慕: “想必两位仁兄家中必是名门望族……小弟张岭,从南边而来,敢问两位仁兄姓名?待考试结束,小弟想递个拜帖到两位府上,不知是否叨扰?” 今日会试只择三十余人,大部分考生都无法进入殿试,因此也有不少人忙着结识他人,盼望着以后能多几条门路。 谢桐唔了一声,摇头道:“不必了吧。” 在对方失望的目光中,谢桐朝前走了一段路,余光瞥见这个叫张岭的考生在原地踟蹰片刻,竟又往他的方向追过来。 “……”谢桐拉住闻端的袖口,压低了声音说:“快走。” 他快步走到了另一边的考场附近,这里专门为擅长医术的考生开辟,人少清净,那张岭为了赶着点去考试,总算没有追过来了。 “太傅。” 谢桐眉头紧锁,转过身对闻端道:“你不是说给朕脸上擦了些粉,走在外边,肯定不会被人认出来吗?” 闻端惯来俊美冷淡的面容上神色微动,带了几分忍俊不禁,说:“他应该并没有认出圣上。” “只是瞧着圣上的模样,心生好感,有意结交罢了。”他状似并不在意,不紧不慢道。 谢桐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脸,指腹碰下来一丁点白色的香粉,不禁纳闷寻思。 他一个堂堂天子,长成个什么样,才会动不动让路人心生好感啊? 难不成又是那预示梦捣鬼? 想到曾有过的什么“cp大乱炖”梦境,谢桐抿了下唇,颇有些不安。 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谢桐视线扫了一圈这个院落的考场。 看见有一个灰衣的清瘦人影站在角上,低着头似是在背书,于是谢桐特地绕过去,在他面前晃了两晃。 旁边的闻端收住脚步,看着谢桐兜圈子,不知这猫儿似的人为何又忽然兴起,于是安静地没说话。 谢桐走了两圈,见那灰衣青年毫无反应,于是稍稍放下了半颗心。 ……威力也没有这么大嘛。 将这个莫名其妙的纠结放下,谢桐看向闻端,开口说:“进去看看吧。” 这一次科举的关键是向天下招揽医术奇才,来解决西南之地的疫病,别的可以不看,这个考场还是要看两眼的。 不料他的话音刚落地,突然见那一直没反应的灰衣青年抬了下头,直直看向他。 谢桐与他对视一瞬,道:“快开考了,为何不进场?” 青年有着一张俊秀的面容,即使身着打补丁的粗糙布衣,也掩不住他浑身的好气质,如乡间亭亭生长的青竹,自有一番孤傲在。 然而那双黑眸盯住谢桐,视线却如凝住了一般。 谢桐原本提醒一句就要离开,被他这样盯着,不由得略觉奇怪,于是停下脚步。 那灰衣青年开口了:“你——” “这位公子,考场马上要封了。”闻端忽然出声,淡漠道:“若还不进去,此次机会可就错过了。” 遭人打断出口的话,灰衣青年瞥了一眼闻端,移开眼,低声道了一声谢,很快进去了。 “圣上离宫在外,碰见举止不寻常之人,不必过多理会。” 闻端敛眸,又对谢桐说:“万事以圣上的安危为先。” 谢桐看着那青年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轻蹙了下眉:“太傅也觉得他举止有异?” 第94章 闻端反问:“一直盯着圣上的天颜看,岂不就是怪?” “……”谢桐琢磨了一会儿,发现闻端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对方盯着自己太久了。 他决定不与闻端在这种细节上过多纠缠,说:“进去看看吧,也听一听那人姓甚名谁。” 闻端却慢吞吞道:“臣先让人搬扇屏风来,免得那群考试的见了圣上,光顾着瞧,连答题也忘了。” 谢桐:“……?” 至于吗? 不管他如何作想,得知天子亲临考场,屏风倒是非常迅速地被搬来了,就放在正厅右角处,对外说是有吏部的官员督场。 谢桐隔着扇屏风,坐在案后闲闲喝茶,一边看那些赴考的学子应答御医署提出的问题。 以医术来报名的人并不多,一连听了好几个,都不太满意。 不过想来也是,宫中的御医有大量的医书可以阅读,带的徒弟也是手把手亲传技艺,与宫外的普通医师不能公平对比。 谢桐稍听了听,正觉着有些无聊,余光突然瞧见一个眼熟的灰衣身影上前,躬身对面前的两位御医行了一礼。 行礼后,他动作顿了顿,忽而微偏过脸。 明明中间挡了扇屏风,谢桐却莫名有种直觉,这人正在望向自己这边。 ……看什么呢? “姓名?”一位御医发问。 那青年收回目光,开口时嗓音清冽:“曲田人氏,名唤曲迁,年二十一。擅针灸、温病、历节病治理。” 温病就是瘟疫,终于听见想听的东西,两位御医感兴趣地坐直了身,开始详细询问。 而谢桐坐在屏风后,眉心渐渐锁起,不是因为这青年说了什么不妥的话,而是因为…… 曲迁……曲迁? 那人并没有说姓名是哪两个字,谢桐脑海里却自觉浮现出了字样,并且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就像是曾经在哪里看见过这两个字似的。 耳边传来曲迁答题的声音,吐字清晰缓慢,听起来很是舒服,且内容详实,能切入重点。 屏风外,两位御医互相看了一眼,连连点头。 而直至曲迁将话说完,谢桐都还没能思索出来,究竟是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放在膝上的左手背突然一暖,闻端轻拍了拍他的手,低低道:“圣上怎了?” 谢桐没回过神,只唔了一声。 闻端于是抬眼去看屏风外,见那叫曲迁的青年往前走了几步,拿了案上的几样药材现场配药剂,身影高而清瘦。 “圣上对这人有兴趣?”闻端淡淡问。 谢桐点了点头,觉得不对,又摇摇头,轻轻道:“朕似乎哪里见过他。” 闻端不易察觉地挑了下眉,语气微妙:“……梦里见过?” 谢桐下意识要否认,脑海中却似闪过道火光,把那朦朦胧胧的雾气都燎尽了,露出清晰的记忆来。 谢桐愣了一下,恍然:“是,确实是梦里见过!” 闻端颔首,伸手拿了茶杯,不冷不热道:“圣上的梦里,真可谓是人潮拥挤。” 谢桐:“……” 怎么听这话,怎么都觉得酸溜溜的呢? 第35章 酸醋 谢桐终于想起来, 是在何处见过“曲迁”这个名字。 间隔太久,回忆起时,竟恍惚有种不真实感。 第一次看见曲迁这两个字, 还是在预示梦里,但却是在最初的那个梦境,被里面称作《万古帝尊》的书中。 “为帝六月后,西南疫病变异,传染数万人众,以曲田为中心,瘟疫迅速扩散,遍布大半个南部地域。” “为截断疫病源头, 帝于半月后密令暗卫,率军将曲田县围锁, 切断水源与粮食供给, 三日后放火焚烧主城。” “曲田县八百六十一人口,皆丧命于火中。” “烈火焚烧之时, 一位名为曲迁的医师攀上城头, 向城下守军挥舞用血写就的白布,上书曲田县内尚有未染病的活口,请帝开恩, 放人出城。” “帝不为所动, 曲迁于城头奔跑数趟, 最后无计可施, 纵身跃下,死于城门前。” 预示梦中的字字句句, 谢桐如今回忆起来,其实已经不太清晰。 但因为这段剧情过于令人不适, 所以他还留有些许印象。 曲田县,曲迁。 谢桐垂在袖中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这还是他头一次在宫外碰见预示梦中所昭示的人名。 自在梦中察觉过水患、疫患、北境匈奴进犯等事件后,谢桐早已着手开始派人处理,按理来说,如今他登基尚不足六月,西南的疫病也尚在可控范围内—— 曲田县内,虽有疫病流行,但远未到死者遍地的时候。 医师曲迁又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城中? 更让谢桐在意的,是曲迁看向他的眼神,那样的目光,定是不寻常的。 这时候,曲迁配药完成,交由两位御医审断。 御医们看过,点头道:“分量精准,用药温和妥当,这一关也算过了。” 答问与配药是两道考题,两日后还要交一篇医学策论给御医署,但就刚刚曲迁的表现,御医心中已有大致判断。 不过他们没立即让曲迁离开,而是转过脸,对着屏风后的谢桐和闻端,小心问: “那……吏部的两位大人可还有问题?” 闻端瞥了一眼旁边,见谢桐心不在焉似的,于是开口:“没有。” 第95章 “你先回去吧,”其中一位御医对曲迁说:“记得两日后要将写好的策论拿过来,我们还在此处等候。” 曲迁道了谢,转身准备往门外走去,就在这时,谢桐一抬眸,突然道:“等等。” 两位御医愣了下。 灰衣青年的脚步一顿,慢慢回过身,面色平静地望向屏风。 “你说你是曲田县人氏。”谢桐问:“那边疫病情况如何,你可清楚?” 曲迁缓缓道:“主城内染病人口约有六分之一,多为老人小孩,经过药剂煎服,有半数的人症状已有减轻。” 谢桐又问:“若是你入了御医署,可愿携草药医书,回到曲田县解决疫病?” 曲迁定定望着那扇素青色的花鸟屏风,屏风用料上佳,只能隐约瞧见其后问话那人的身形。 朦朦胧胧,如雾里看花。 “草民求之不得。”曲迁一字一句道。 谢桐点点头,说:“好,那两日后,朕等你的策论。” 另外两名御医一惊,谢桐这是明示了自己的身份。 曲迁却仿佛没听见那个字眼,依旧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最后又望了屏风一眼,转身离去了。 御医们起身向谢桐闻端行了礼,讨论道:“好是好,就是不通礼数,见了圣上,也不行礼。” 另外一人说:“乡野之人,或许不懂面圣的礼节。” “无妨。”谢桐心思不在这上头,随口道:“他若是送了策论来,你们看过之后,就派人呈进御书房。” 御医们躬身应是。 今日上午来的考生已经看完了,两位御医送谢桐出了门厅,又发现闻端落后两步,等谢桐走远后,才折返回来。 “……太傅大人,您这是?” 御医们面对闻端,比对着天子还要紧张许多。 “今日来应试之人的名册,有无?”闻端开了口。 “有,有。” 接过御医递过来的册子,闻端垂下眸,站在厅前,伸手缓慢地翻了两页。 “册上记载了报名来这处考场的十二名考生,” 一位姓张的御医瞧着他平静的脸色,小心解释道:“有姓名,年纪,家住何处,父母兄妹的名字。” 闻端翻过几页,很快看见册子上写的“曲迁”二字。 “过往来历,是否问过?”一目数行地简单扫过,闻端合上册子,淡淡问道。 “这……”张御医迟疑了。 无论怎么说,这次考试只是筛选的第一步,为了节省时间精力,登记名册时,通常不会问得那样详细,顶多在之后入宫时再细细探查就好了。 “可以再叫人去查。”另一位御医接过话,说:“是生平经历都要查清楚么?” “不必,” 闻端将册子递回给他们,墨眸中神色深深:“查一查这批人,是否曾有来过京城的经历便可。” * 谢桐在马车中等了一会儿,才等到闻端回来。 “太傅是上哪儿去了?”谢桐正在马车里的茶几上煮茶,随口道:“刚刚还见你在身后的,一眨眼就不见了。” “找御医拿了名册,看了会儿,耽搁了。” 闻端掀袍上轿,坐定后,这样道。 谢桐煮茶的动作稍停了一停,状似无意般问:“哦,那曲田来的年轻医师,名册上还记了些什么?” 觉得自己问得莫名其妙,谢桐想了一想,又画蛇添足地补充一句: “朕见他对答如流,仪态大方,是个当御医的好苗子。” 闻端撩起长睫,看了眼谢桐的神情,不疾不徐地说:“能得到圣上的赏识,是一件好事。” 谢桐听他答非所问,蹙了下眉,忍不住追问:“所以究竟写了什么?” 闻端又看了看他,才慢慢回答:“曲田人氏,家中长子,其下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医术师承父亲……” “……尚未婚配。”闻端悠悠道出最后几个字。 谢桐:“?” 婚配不婚配,与他何干?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也就问出来了。 听见谢桐的话,闻端的神色略有几分耐人寻味,道:“圣上不是对他有兴趣么?” “若要纳入后宫,已有婚配在身的话,办起来还是有些麻烦。” 谢桐正在品自己煮好的茶,闻言没忍住,呛了半口出来,咳得不行。 “朕什么时候说要把他纳入后宫了?!” 闻端顿了顿,倒真似有点不解: “圣上今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又亲自耐着性子听完了问答,临走前还要趁机与他闲聊两句,难不成是想与他结交为挚友?” “……”谢桐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说:“那朕也……不会喜欢男人,太傅误会了。” 闻端这回没有点头,只是用那双色泽如墨的眸子端量他片刻,勾了下唇角。 谢桐:??? 这是一副什么表情? “曲田县形势严峻,朕只是想着,曲迁出身于此,对情况更为了解。”谢桐别开脸,清了清嗓子,道:“没有别的意思。” “不过就是多说了两句话,”他又忍不住低声抱怨:“太傅何至于这样猜测朕。” 说得他就像个……昏君似的,见着个年轻好看的男人就色心大起,竟要把堂堂一个医师掳进宫,是天子该干的事吗? 闻端垂下眼,神情如常地嗯了一声,说:“是臣的错,臣太过在意圣上,故而醋劲大发,还请圣上宽恕。” 第96章 谢桐:“。” 谢桐:“?” 什么醋劲大发? 许是谢桐表现得太为茫然,闻端以为他没听明白,于是又体贴地多解释了一句: “臣心悦圣上,看见圣上与别的陌生男人说话,心里不自在,所以才说些不着调的话,圣上别放在心上。” “…………” 谢桐彻底沉默了。 * 直至回到宫中,谢桐仍在思考,是拥有怎样厚的脸皮,才能让闻端说出那样莫名其妙的话,并且脸不红心不跳,仿佛只是闲话了两句今日的天气。 反而谢桐自己,被热意一路从耳根烫到四肢百骸,最后烫得在马车里坐不住,还没到御书房,就在宫门处下了车,匆匆离开了闻端在的那个狭小空间。 步行回御书房的路上,谢桐不禁咬牙,心中暗恼不已。 脸红什么?他有什么可脸红的! 说出那种孟浪的话来,该脸红的分明是闻端! 谢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尖,触及之处还是发烫,连微凉的晚风吹拂都无法带走这阵热意。 谢桐放下手,不知为何,心中有几分烦闷。 想到回去御书房又得批那成堆的折子,烦闷更甚,谢桐索性脚下换了个方向,往御花园走去了,打算散散心再回去。 罗太监收到他回宫的消息,赶过来跟在后面,还问:“圣上,不先喝两口茶润润嗓子吗?” 他不说话还好,一提起茶来,谢桐又想起马车上那呛口的茶水,冷冰冰道:“不用,朕不渴。” 罗太监直觉谢桐心情不好,于是小心应: “欸,那奴才先让御膳房备菜?圣上散完步,正好到晚膳的时候了。” 谢桐听他絮絮叨叨的,更觉烦恼,正想挥手让人退下,突然动作一顿。 “罗公公,你过来。”他招了招手。 罗太监不明所以,走上前来。 谢桐一边放慢脚步,观赏花园中新开的各类花卉,一边漫不经心般问:“朕有个疑问,想要请教下公公。” 罗太监陪着笑:“圣上客气了,有什么话,尽管对奴才说就是。” 谢桐想了想,斟酌了下言语,才开口:“如果……朕是说,若是有个人明知一件事情不可为,却还是时不时要提上那么几句,是为什么?” “唔,”谢桐又补充道:“那个人很聪明,不存在无心之过的可能。” 这番话说得实在晦涩,罗太监听得云里雾里,但多年的随驾经验,还是让他立即接下了话: “奴才听圣上的意思,是指这人总是故意要在圣上跟前,提起您不爱听的话?” “也不是不爱听——” 谢桐话说到一半又止住了,沉默半晌,不耐烦道:“罢了,就当朕是不爱听。” 罗太监瞅了眼他的脸色,小心说: “圣上,恕奴才多嘴,您若是不爱听,当场便可叫那人住嘴,再不济,将这人打发去看不着的地方就是,何苦烦心。” “但您若是照样听着,或许圣上您……其实也并非是想象中的那样不爱听,说不定觉得事情有转机,还是愿意听上几句的……” 谢桐:“……” 匪夷所思。 按这话的意思,难道他没有立即阻止闻端说出“心悦”“醋意”之类的话,正是因为他爱听这种轻浮言论吗? 觉得事情有转机,什么转机?转机成为断袖? 谢桐认为罗太监果然是老了,神智不清的,净说些胡话。 ……总之当不得真。 * 两日后,曲迁等数位考生的医术策论递入宫中,经御医署翻阅,又呈给谢桐看过后,择定了曲迁与另外两名考生,与其余普通应试的一并入宫进行殿试。 殿试这一天,早朝暂罢一日。 闻府的管家轻叩响书房门,唤道:“官爷,御医署那边派人送来了一封名册,说是官爷您先前要的。” 屋内传来一声“进来吧”。 管事于是推门进去,发现他家官爷今晨起得这么早,竟然不是在书房内处理信件,而是在…… 雕玉? 晨光正好,闻端着一身家常白袍,坐在案前,一手掌心里捧着枚鸽子蛋大小的和田玉,另一手持着刻刀,案面上落了些细小的玉屑,似乎正在往玉上雕琢纹饰。 玉色温润晶莹,当中有数条若隐若现的红色,如鱼潜池底,极具美感。 管事愣了一下,出声说:“官爷,玉质坚硬,小心伤手。” “只是先画些纹路上去。”闻端将手中的玉搁在案上,语气不以为意:“无妨。” “官爷是在给圣上做生辰礼物吧?” 管事年年都见这副情景,早已练就敏锐感知,一边把名册递给闻端,一边又道:“圣上的生辰还没那么快呢,官爷今年这么早就着手准备了?” 闻端接过册子,唇边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说:“如今是圣上了,生辰自然更加重要,礼物也应比先前更用心些。” 管事:“官爷说得是。” 翻开册子,闻端垂眸,径直找到了记有曲迁生平的那一页。 与此同时,他问:“今日殿试什么时候开始?” 管事算了算,回话:“辰时正便开场,如今算来,该见了几个了。” 今年的殿试,谢桐没有仿照先前的做法,统一出题统一作答。而是在乾坤殿中设了内室,前来应试的考生,一一进入,与谢桐单独详谈,是为奏对。 第97章 闻端嗯了一声,凝神看了看册子上的记载。 看着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 曲迁的生平十分简单,是土生土长的曲田县人,家中父亲尚在,母亲已逝,有一弟一妹。 他从六岁开始学习医术,如今已是曲田县内有名的大夫,且常常出义诊,不收取贫困人家一分钱。 数月以前,曲迁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动身前往京城。抵达后不久,听闻科举重开的消息,于是顺势报名,入了殿试。 在此之前,曲迁从未有来过京城的经历。 闻端的目光落在那些看似寻常的语句上,停留了许久,突然开口问:“御医署有没有说,这册子上的记载,是从何查出的?” 管事道:“小的问了一句,都是命这些人家乡当地的官府上报的内容。” 闻端将册子放下,曲指慢慢敲了敲案沿,语气淡淡:“据最近的消息,曲田县情况如何?” “曲田县主城疫病横行,如今已自觉断了与其他县的往来,只在每隔七日时打开城门,将赈灾的粮水等物运进去。” “圣上先前派去的几位医师都驻在城外,每日采摘草药熬成药剂,在城墙下用竹筐吊上去,供人服用。” 闻端:“这些都已听过了,那些医师为何不进城?不久前圣上才下令过,让他们能进城便进去看诊。” “这……”管事犹豫了一下,才说:“小的不知。不过看传回来的情报,曲田县内疫病尚在可控范围内。” 闻端沉默了片刻,忽然提了一句貌似不相干的话语:“本官记得,曲田县地处西南,是安昌王的管辖之地。” 管事:“是。” 安昌王便是先帝的长子,谢桐的大皇兄。 距安昌王被发配到西南,也已有六七年了。这些年间,闻端记得他只回过一次京城,便是先帝驾崩之时。 出殡那日,安昌王缩在队伍中,闻端曾远远瞧过他一眼,只觉人瘦得厉害,面上也苍老许多,几近看不出当年协理朝政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安昌王在西南,为缓解疫病蔓延出力许多。”管家又道:“曲田主城闭城一举,也是他提出的。” 闻端听了,又问:“几时闭的城?” 管事回忆了一下:“两月以前吧,曲迁是更早时候出城的,所以没被拦住。” 闻端忽而收起案上的名册,起身道:“将马车备好,进一趟宫。” “啊?”管事怔住了:“官爷,今日宫内举办殿试,等圣上召见完,估计也得是下午了……” 闻端随手拎了一件外袍,步履不停地朝外走去。 管事追上他,确认道:“官爷,现在就出发?” “是。” 或许是管事的幻觉,闻端的嗓音听起来冷冰冰的,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要快。” 第36章 刺杀 曲迁被小太监领着进入乾坤殿内室的时候, 已经等候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先前进去了十几个人,出来时脸上神情有忧有喜,曲迁见了, 神色却没什么变化,依旧沉默地等在原处,甚至都不与旁人小声交谈。 连候在附近伺候的小太监们都悄悄议论,说这位年轻的贡士,虽然身着寻常的粗布长袍,但容貌气度不凡,是真正的寒门贵子,很有可能会得到圣上赏识。 就连旁边的其他贡士, 也压低声音在讨论他,时不时还瞥来异样的眼色。 面对这些外在的动静, 曲迁纷纷视而不见, 不动如山。 许久后,一位引领的小太监终于到他跟前, 行礼道:“曲公子, 请随奴才来。” 曲迁于是起身跟着他进了内室。 室中燃着浅淡的熏香,不是宫中常见的厚重甜腻的香,而是有着淡淡的瓜果味, 闻起来沁人心脾。 屋中一侧开着数扇木窗, 明亮的阳光透进来, 映得室内十分亮堂, 连烛火也省去了。 曲迁在一地明朗的阳光下踏门而入,目光直直望向了坐在尽头御案后的天子。 年轻的天子端坐在案后, 墨色长发一丝不苟地用玉冠束了起来,露出秀丽的眉眼轮廓, 明黄端肃的帝王服制穿在身上,不显沉闷古板,反倒越发衬出其人的夺目耀眼、风姿独绝。 曲迁在离案数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跪下行礼。 ……其实从茶馆中听来的讨论并没有错,当今这位年纪不过二十的圣上,不论性情如何、政绩如何,但容色的确是世所罕见,令人见之难忘。 所以尽管曲迁只见过谢桐的画像,也仅凭一眼就把人认出来了。 他垂着眼,一边想着这些心事,一边听见御案后的天子开口道:“起来坐吧,别跪着,朕面前没那么多规矩。” 曲迁顿了一顿,没说话,依言起身,到右侧放置的软凳上坐了。 谢桐一手持着毛笔,正在册子上记录各个贡士的言论,见有新的人进来,于是翻了一页,头也不抬道:“何人?” “曲迁。”青年淡淡答道。 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谢桐的笔尖在纸上停下,晕出了一小团墨渍。 “原来是你。”谢桐神色如常地撩起长睫,随手搁了笔,微微笑着看向不远处的人:“先前宫外设考那日,朕似乎见过你。” “那日未曾对圣上行礼,是草民之过,请圣上恕罪。”曲迁语气平静道。 嘴上说着请罪的话,面上却神情冷淡,半分畏意也瞧不出来。 第98章 谢桐打量着这个年轻人,觉得颇为稀奇。 “你来赴考,是想当御医么?” 曲迁的眸光动了一动,片刻后,点了点头,算是认同这个说法。 “你的医术,朕也听御医署提起过,对你很是认可。”谢桐又说:“若是想留在宫里,想来不是一件难事。” “不过朕还是想知道……” 谢桐想了想,忽然问:“你既然医术精湛,为何曲田县疫病泛滥,你却没有留在城中救死扶伤,而是突然要来京城呢?” 不知是否谢桐的错觉,他看见曲迁的脸上很快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焦躁。 预示梦中,曲迁这个人应该从来没有出过曲田县,仅在几月后,就会等到“谢桐”下令大火烧城,为了挽救城中无辜人口的性命,从城墙上一跃身死。 而如今,曲迁不仅没有留在主城中,甚至还忽然出走,来到了京城。 这其中的变化,不得不令谢桐深思。 不过他对曲迁知之甚少,与其漫无目的地猜来猜去,倒不如直接出声问。 在谢桐的注视下,曲迁缓慢出声:“曲田上下遵循着圣上的旨意,没有什么需要用到草民的地方,便来了京城,想为圣上效力。” 谢桐:“嗯……” 就只是这样而已? 难道什么都不做,现实也会出现偏差?那这预示梦,究竟还能被称作预示吗? “你讲一讲自己所写的策论吧。”心里萦绕着疑问,谢桐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了一句。 曲迁安静了一会儿,垂眼开始陈述自己策论中的要点。 条理清晰,不疾不缓,兼之嗓音清冽如泉水,听起来颇令人舒心。 谢桐也不由得暂放了放心中的疑惑,认真听了听,还把曲迁提到的几种可能的治疫方法,随手记了下来,准备之后和御医署讨论一番。 约半柱香功夫后,曲迁停下语句,道:“草民都说完了。” 谢桐随后又问了他几个问题,曲迁都一一作答。 “好了,今日便到这里吧。” 对曲迁这个年轻人,谢桐其实是挺满意的,想了想,又提点一句: “今年的科考,朕采用的方式不同往年,你们来到此处,不像从前那样经过多次考试。故而之后安排官职,品级不一定高,朕会多思量些,免得引起朝中非议。” 曲迁默了默,低声说:“草民不在乎官职品级。” 谢桐正想让人出去,眼角余光瞥过,突然愣了一下。 曲迁放在膝上的左手露在袖外,紧握成拳,似乎极为用力,凸起的指节都泛着青白,细看去,甚至还有几分微微发颤。 ……这么紧张? 明明脸上看不太出来啊。 谢桐盯着看了这一会儿,没有立时让曲迁离开。 如同察觉到他的注视,曲迁搁在膝上的手往后一缩,用袖口掩住了自己的手,然后道:“圣上,草民昨夜还写了一篇关于治疗急疫的文章,想呈给您。” 他这句话说得有几分急切,不似方才那样从容冷静了,嗓音低而沉,像是在压制着什么情绪。 谢桐原本托着腮看他,听见这句话,慢慢将手放了下来,但没有开口答应。 室内静了片刻,曲迁垂着的睫毛颤得越来越厉害,就在谢桐要出声的前一瞬,他忽地站了起来。 “……草民将文章呈给您。” 曲迁左手从怀中掏出几沓薄薄的纸,也不顾谢桐没说话,径直快步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谢桐看着他走到距离自己仅有两米远的地方,才淡淡道:“朕允许你上前了吗?” 曲迁僵了一下。 他清俊的面容上神色显出一丝挣扎,但仅仅是一刹那过后,他就重新抬步,这次几乎是冲了过来。 左手拿着的纸张被松开,染着墨迹的宣纸四散飘落。与此同时,曲迁的右手从袍袖中伸出,掌中赫然抓着一把寒光刃刃的匕首—— 青年的黑眸中倒映出那年轻天子的身影,他也听见了殿内梁上传来的动静—— 下一刻,曲迁手腕剧痛,匕首没能抓稳,哐当摔落在地面上。 谢桐手上掂量着山水状的镇纸,面不改色地给了他一击后,也没料到曲迁竟然完全不会武,神情意外。 关蒙悄无声息地跃到谢桐身后,用目光询问是否需要处理。 “不用。”谢桐注视着死死握着自己受伤手腕的青年,蹙了下眉,起身道:“朕能解决。” 曲迁呼吸急促,谢桐的那一击不留余力,加上镇纸本就是极其坚硬的石物,这一下之后,他的左手几乎抬不起来了。 谢桐站起身,就看见曲迁退后了两步,苍白的面容上因为激动有了红晕,一双乌黑的眸子雾气蒙蒙的,唯有其中的目光冰冷刺骨,紧紧盯着谢桐。 “理由。”谢桐简短道。 曲迁捂着自己的手腕,沉默了一会儿,哑声开口:“你赐死我吧。” 闻言,谢桐很轻地笑了一声,语带讥嘲:“死是在这宫中最轻松的事情了,你妄图刺杀朕,以为朕会轻易放过你?” 曲迁抿了一下唇,显然没料到谢桐会这样说,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谢桐还要说什么,突然听见殿门一响,几道熟悉的身影进来。 看到最前方的男人,谢桐有些惊讶:“老师?” 闻端明显是匆匆而来,身上还穿着家常衣袍,长发只用了根绸带绑住,或许因为行走仓促,还有几缕发丝从中挣脱了出来,垂落在男人俊美的脸侧。 第99章 “你怎么来了?”谢桐不禁出声问。 闻端一眼望见地面上躺着的匕首,步伐缓了下来,视线扫过站着的曲迁,最后落在谢桐身上。 “圣上可有受伤?”他道。 谢桐摇了摇头。 “臣在府中,心觉不安,故而进宫来看一看圣上。”闻端嗓音微冷:“好在没让刺客得逞。” 闻端身后跟着的是罗太监,此时终于忍不住叫起来:“贡士里怎会有刺客混进来?圣上!奴才这就叫刑部过来拿人!” 谢桐瞥了眼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曲迁,说:“他不会武,朕才能拦下他,只是还没问出他究竟是谁派来的。” 闻端这时突然对曲迁道:“此事可与安昌王有关?” 曲迁神色冷冷的,没什么变化:“皆是我一人所为,没有人指使。” 说完后,他似乎很轻地嗤笑了一声,又说:“你们就算查,也查不出东西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别白费力气了。” 罗太监大怒:“竖子!刺杀圣上,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自己不怕死,连家人也不顾忌吗?” 曲迁始终漠然的神情终于有了几分松动,他松开咬得出血的下唇,深吸了一口气,低低道: “他们都是什么也不懂的穷苦人家,我做的事,与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圣上若是明君,就不应该贸然下株连九族的旨意。” 谢桐觉得好笑:“你拿着刀来刺杀朕,如今又觉着朕是明君了?既然朕是明君,那你又是为何要来杀朕呢?” 曲迁闭口不言。 “先带下去吧。”谢桐对身后的关蒙以及罗太监道:“等今日的殿试结束,朕再处理。” * 殿试结束的时候已经是黄昏,谢桐听说曲迁已经被下了刑部大牢,一时半会儿跑不了,于是也不着急,索性先和闻端用了个晚膳。 “太傅今日为何提起安昌王?”用膳时,谢桐问。 安昌王是他的大皇兄,先帝的长子,虽非皇后所出,但在谢桐还小的时候,先帝还是很看重这个儿子的。 如今距安昌王去西南也有数年,谢桐脑中关于他的印象已然模糊,只还记得小时候大皇兄有几次偷偷带他出宫玩的事情。 在谢桐的记忆里,安昌王是个稳重和善的皇兄,虽然不算是天资聪颖,但也曾给他带来过兄长的温暖。 安昌王年长他二十余岁,如今算来,已经过了不惑的年纪,该是儿女成群的时候了。 “臣几日前,曾命御医署给臣一份更为详细的名册,其中有曲迁的记载。” 闻端将那册子放在桌上,推给谢桐,同时缓慢道:“臣觉其中记录相较于其他人过于简略,且没有提及曲迁来京的意图。” “曲迁是土生土长的曲田县人,若非有外力推使,或许不会独自一人远走千里来到京城。” “臣认为与安昌王有关,也不过是直觉而已。具体如何,圣上还得细查。” 谢桐沉思许久,最后开口说:“朕待会去一趟刑部吧。” 他用勺子搅了搅碗中的鸡丝粥,瞅了闻端一眼,又用一种云淡风轻般的语气道: “太傅今日特意进宫来提醒朕曲迁的事,朕心领了,不过夜色已晚,太傅还是尽早回府上休息吧,免得操劳太过。” 闻端夹菜的筷子一顿,墨眸朝谢桐看过来,沉静地问:“圣上不需要臣陪同,一起前去刑部吗?” “……”谢桐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莫名感到耳边又开始隐隐有发热的征兆,咳了一声说:“不必了,这等小事,朕自己办就行。” “又不是太子了,”他垂下睫,慢吞吞地补了一句解释:“哪还用得着处处都要太傅陪着。” 谢桐久久没有听见闻端的回答。 良久后,他只听见闻端将筷子放下的声音,很轻的一声清响,却引得谢桐心间一震,浑身都似被这点响动勾得颤栗。 “臣不放心。”闻端道:“圣上若是担忧臣干涉过多,可命臣等在刑部大牢门口。” “但臣想要亲眼看着圣上安然无恙地出来,方能安心。” 谢桐怔了一下,发现闻端误会了。 他并不是不想让闻端知晓自己与曲迁的谈话,而是…… 他只是想和闻端稍微保持些许距离,就像当初有意疏远简如是、齐净远和关蒙一样。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不会让自己和闻端走到兵刃相向的那一步,但面对他人直白的感情,谢桐还是本能地想要退避三舍。 疏离、退让、想方设法地寻借口劝诫……先前对着别的人,不也是这样做的么? 为什么到了闻端这里,却实施得步步拘谨,甚至还有些优柔寡断起来了? 谢桐沉默了片刻,再抬起眼时,想要借着闻端给出的理由再次拒绝,然而当与那双漆黑墨眸对视上时,却突兀地卡了壳。 闻端看着他,语气温和,似乎还带有几分请求的意味: “圣上,给臣一个心安的机会,可好?” 谢桐指尖蜷起,面无表情地坚持了一霎,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第37章 疫灾 进入刑部大牢的时候, 已经入夜了。 牢中燃着火把,罗太监提着灯笼走在谢桐跟前,给他引路, 一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皱眉道: “圣上,这狱中味道实在不好闻,要不还是将人提出来,到外边去审。” 第100章 谢桐懒得费那功夫,摆手说:“不必麻烦。” 为了迎接天子的到来,刑部的人已经提前将狱中简单清理过一遍,地上都是干净的, 除了有点血腥味,其实问题不大。 往前走着, 罗太监见还没到地方, 于是瞄了后面的谢桐一眼,小心出声问:“圣上, 为何太傅大人不进来?” 提起这件事, 谢桐也略有几分郁闷,他其实已经同意闻端与自己到狱中审问曲迁,但在入口处, 闻端却还是停下了脚步。 “臣在这里等圣上便可。”他道:“圣上, 臣并不愿令你为难。” “朕要单独审问刺客, ”谢桐面对着罗太监的疑惑, 淡声道:“太傅为了避嫌,于是没有进来。” 罗太监皱了皱鼻子, 还是没听明白。 既然要避嫌,那又怎么还陪着到了刑部大牢门口呢? 既然都到了门口, 怎么又不一并进来呢?圣上与太傅,如今竟都生疏到了如此地步吗? 罗太监想不通,不仅想不通,他还觉得最近的谢桐和闻端,两个人之间的相处都怪怪的。 他是在宫中伺候几十年的老太监了,见过三朝帝王,无数妃嫔大臣,这人与人相处的细节,就没有他瞧不出端倪的。 虽然闻端一贯心思深沉,情绪从不轻易显露在面上,难以让旁人看透。 但谢桐只有二十岁,登基尚不足半年,罗太监也算是看着谢桐从太子成为圣上的老人,对自家圣上的些微心思,还是能捉摸几分的。 如罗太监所见,谢桐从前对闻端是既依赖又防备,然而不管怎么防备,毕竟快要十年的师生情谊,岂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 罗太监觉着,谢桐向来其实都是非常亲近闻端的,就算谢桐本人没有察觉,他作为天子身边的宫人,也能瞧得十分清晰。 特别是前段时间,谢桐与闻端二人简直亲近得“如胶似漆”——罗太监想了半天,还是谨慎地用了这个形容词。 他还记得之前偷偷听来的,谢桐对闻端心存着不寻常的感情一事。从罗太监的角度,他认为是一件好事。 天子与朝中的重臣因着这一层感情,和谐相处了起来,不再针锋相对的,为难他们这些下人,怎么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这段和谐的时光还没有多久,今时今日看起来,又貌似有变味的势头。 罗太监数了数,忧心忡忡地想,圣上与太傅大人,这半个多月来,一共就只一起用了五次膳。 哎呀,这可怎办? 之前南下东泉时,圣上与太傅,可是日日夜夜,连寝时都在一起的啊! 这相处的次数锐减,难不成是两人间的感情出现了大问题?有了大矛盾? 难怪最近总见圣上闷闷不乐,太傅大人神思消沉,连带着御书房那只肥圆的雪球儿都不爱动弹,成日里懒洋洋地睡在书案下,从前爱睡的暖玉窝都嫌弃了。 罗太监在这火急火燎地忧愁,谢桐却是全然不觉,两人一路走到大牢尽头才停下。 曲迁就被单独关押在右侧的一间牢房里。 见到人时,谢桐蹙了下眉,问:“没有朕的许可,刑部为何私自用了刑?” 青年倚坐在角落里,身上特意为殿试准备的品竹色长袍已经破了,从胸口到腰际是几道鞭痕,原本束起的长发也散落了一些下来,整个人瞧起来有些狼狈。 但即便如此,曲迁依旧挺直腰板,端正坐在角落里,听见来人的动静,他睁开眼,黑眸静静地看向谢桐二人,神色无波无澜。 “许是抓进来时不太老实,就随手抽了两鞭子。”罗太监陪着笑道:“奴才这就出去训一训那些看守。” 如曲迁这种刺杀天子的人进了牢里,通常都是死罪,看守们见了人觉得不爽,偶尔用点私刑,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 没想到谢桐会过问。 等罗太监离开后,谢桐站在原地,看向坐在里面的青年。 “你也见过了,大牢里用刑,可是从不讲究情面的。”他淡淡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曲迁一动不动,安静地望着他,就是不开口。 “今夜是你最后的机会,”谢桐也不急,嗓音悠悠:“趁着朕还有几分好奇心,你从实招来,或许之后不必受太多磋磨。” “等朕离开后,刑部那群人会怎么对你,朕就懒得过问了。” 与他对视许久,曲迁终于开了口,因为太久没有喝水,声音沙哑:“我可以死。” 谢桐忽然笑了一笑,脸上颇有几分玩味:“你千里迢迢从曲田而来,原来是想要给朕送个人头,什么目的都没达成,白白赴死,这就是你想要的了?” “还是说,你觉得刑部的大牢和刑罚格外有趣,就想要死在这里呢?” 曲迁默然不语,干涩出声:“没能杀了你,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你不必激将我。” “好吧。”谢桐点点头,看了看他,索性找了个干净地方席地而坐:“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朕便来猜一猜,如何?” 见谢桐丝毫不顾忌身份地坐在大牢地上,曲迁愣了一下。 “你是曲田县本地人,家中境况平常,唯有医术出色。” 谢桐不徐不疾地说: “西南早有疫病流行,你原本在城中尽力帮扶救治患者,却突然在两月之前出了城,一路直奔京城而来。你出来不久,曲田县就封了主城,再无一人可以擅自出入。” 第101章 曲迁一直沉默着,刻意不回答谢桐的话,但他还不会很好地掩饰面上的神情,忍不住流露出几分情绪来。 谢桐观察着他的神色,认为自己说得应该大体没错。 “你是因为疫病一事,才出了城……”谢桐一边揣摩他的眼神,一边不紧不慢道:“但不留在曲田治病,而是选择来京城刺杀朕——” “你是觉得,只要杀了朕,这疫病的源头便可截断?” 谢桐蹙眉,忽然又否认了自己的话:“不可能,疫病自西南而起,与朕并无干系。所以你是对朕处置疫病的举措不满,才贸然北上行刺?” 曲迁别了下脸,薄唇已经紧紧抿住,隐忍着什么激烈的情绪。 谢桐不解:“朕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才让你如此忿忿不平?朕自觉已经对西南疫病尽了力,甚至还开了科考,就为了选些医术精湛的人奔赴西南……” “在你眼里,这些便是全部了?” 曲迁忍无可忍,终于出声打断谢桐的话:“你是天子,是圣上,曲田县的人命,在你眼里不值一提是么?既然说自己有心治疫,又为何要颁布那样的旨意?!” 谢桐被他打断话语,也不恼,平静地听完了这番怒斥,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什么旨意?” 曲迁怒意更甚,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大步走近,脚上的铁链哐当作响。 在距离谢桐几步远的地方,铁链绷到极处,无法再前进一步,曲迁就站在那里,与谢桐隔着森森铁栏,眉眼间都是冷厉的厌恶: “三岁以下,六十岁以上的人染了疫病,因为难以医治,拖去郊外就地活埋;一家中如有人染病,家里的粮食净水全部要上交,美名曰分配给没病的人;染了病的,去了医堂也不给药,三天后若还是没死才开始着手医治……” “若不是因为你下的荒唐旨意,西南的疫病何以愈演愈烈,甚至还让曲田封了城?!” “我的弟弟……就因染上热疾,死在几月前!” 曲迁话说得太快,气息不稳,胸膛剧烈起伏着,怒意依旧丝毫未减。 如果不是他的身手太差,即使杀不了眼前的人,也必要给这暴君来上狠狠那么一下,让他也痛上十天半个月,方能稍微缓解几分积攒的浓重恨意。 然而曲迁怒斥完这一通话后,却发现谢桐安静地坐在原处,俊丽面容上神色冷淡,没有一丝变化。 “朕没有下过这样的旨意。”他道。 曲迁冷笑了一声:“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信吗?曲田县官府中就有印着玉玺印的黄锦圣旨,每字每句都写在上头,我亲眼见过!” 听到这里,谢桐终于有了点意外的反应。 “圣旨?” 如果是西南有谣传,谢桐其实并不惊奇,京城与西南离得太远,疫病流行,百姓口耳间传出什么话来都不奇怪。 但若是真的如曲迁所言,有一份盖有玉玺印的“圣旨”曾被颁到了曲田,还写的是那样灭绝人道的命令,那这整件事情的性质都变了。 伪造圣旨是凌迟的大罪,在疫病横行的节骨眼上,是谁胆敢如此猖狂地伪造天子的旨意?目的又是什么? 总不能是逼曲迁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师北上京城,对天子进行刺杀吧。 短短一瞬间,谢桐心头掠过多种揣测。 曲迁冷冷地盯着他看:“你自己下过的旨意,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朕还年轻,记性向来很好。”谢桐淡淡道:“朕从未下过这样的旨意,你看见的所谓圣旨,应是有心人伪造的。” 曲迁的表情压根就是不信。 “你信与不信,朕也不在乎。” 谢桐拍拍身上沾的尘土,站起身来,一边漫不经心般道:“朕还没空在你这样的小人物上头费心,假圣旨究竟是何人所为,朕自会查明。” 说完这句话,谢桐也不再看曲迁,竟是抬步就要离开了。 曲迁一僵,没想到谢桐说走就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人走了几步,才急声说:“站住!” 谢桐当然没理他,自顾自往前走去。 曲迁:“圣旨是真是假又如何?你现今知晓曲田县中早已水深火热,难道还要装聋作哑,什么都不做吗!” 谢桐顿了下脚步,偏过脸,往后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你身为曲田县人,来刺杀朕,朕没迁怒于你家乡,已是宽宏大量,你还想要求什么?” 曲迁险些被气死,也顾不上冷脸了,脚下的铁链哗哗作响: “你……你果然是个昏君,你这样的昏君怎么还有脸坐在皇位上?!” 谢桐哼笑了一声,慢吞吞道:“昏君又如何?这皇位朕不坐,难道要给你来坐?” 曲迁看着他越走越远,无计可施,明知可能是激将法,也只得咬牙出声: “你别走!我相信那圣旨是假的,我可以给你们提供线索,找出那伪造圣旨之人。” 青年苍白的面容上染着情绪激动时浮现的红晕,缓缓舒出一口气,低声道: “我刺杀天子,必有一死,没有关系。但请……圣上顾及西南百姓性命,尽快下旨撤除假圣旨的命令,还无辜百姓一条生路。” 末了,他垂着眼,极慢地曲起双膝,跪在了大牢潮湿粗糙的地面上。 * “伪造圣旨?” 夜已深,御书房里却还燃着明亮的烛火,雪球儿也深夜不睡,扑在谢桐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尾巴,要人给它撸毛。 第102章 闻端听了谢桐的话,很轻地拧起眉,嗓音微沉:“此事非同小可,曲田被封城已有两月,如今看来,里面已不知是什么情形。” 谢桐捏了捏眉心,低低道:“老师,朕想去一趟西南。” 闻端静了静,开口说:“圣上,疫病不比水患,这一次会比当初南下东泉更加凶险。” “正是因为凶险,朕才不放心旁人去。” 谢桐也颇为烦恼,摸着雪球儿道:“假圣旨不知是何人所为,在此关键时刻犯下这等暴行,恐是冲着朕来的。朕若是不查清楚,之后会有更大的祸事。” 预示梦中火烧曲田的描述还历历在目,谢桐绝不愿意坐等这可怕的预示成真。 而闻端先前提起的安昌王,谢桐也曾思索过。 但安昌王在谢桐记忆中仍是亲切稳重的皇兄模样,无论如何,没有查明真相之前,谢桐都无法将他与那伪造圣旨、罔视人伦的逆贼联系在一起。 “西南的疫病流传许久,现下东泉的水患已解决,也是时候想方设法着手根治这疫病了。”谢桐道。 闻端坐在圈椅中,轻轻颔首,然后平静道:“既如此,那臣去吧。” 谢桐一惊,不自禁反问:“什么意思?” “圣上就是想去,这朝廷上下也不会同意。” 闻端说:“臣替圣上去,既可查明假圣旨的真相,又可驻守西南,寻医师遏制疫病传播。” 谢桐的心跳猛地加剧,忍不住起身道:“太傅想去,难道朝廷的那些官员就会同意吗?” “在他们眼里,你比朕这个登基不久的天子重要得多!” 闻端垂了下眼,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语气颇有几分无奈: “圣上,在臣眼里,你也比任何人都重要得多。” “包括臣自己。”他道。 谢桐立在椅前,雪球儿被他突然起身的动作惊得跳到了地上,此时不解地用爪子扒拉谢桐的裤腿,喵喵叫着要人抱它。 谢桐顾不上安抚雪球儿,他深吸一口气,才发觉自己掩在袖中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朕不允。”他沉沉道:“太傅,你好好地给朕待在京城,去西南的人选,朕会再考虑。” 第38章 落泪 “圣上?” 罗太监轻叩了叩御书房的门, 小心翼翼道:“圣上,您都一天没用过膳了,好歹用点银耳羹吧, 这样下去,龙体可怎么撑得住啊!” 他敲了敲,又在门外等了等,好半天后,才听见里头传来谢桐的声音。 冷冷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不用,朕不饿。” 罗太监简直急得团团转,连连唉声叹气。 一旁的刘小公公怀中抱着雪球儿, 正给猫儿梳毛,见罗太监这副忧愁模样, 不禁靠近了问: “师父, 圣上还是不用膳吗?” “是啊。”罗太监长叹一口气,领着他走远了些, 紧锁眉头道: “这都快入夜了, 圣上今日就只有晨起时喝过一碗热羊奶,下朝后就把自己关在御书房中,连午膳也没用, 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 “难道是天热了, 圣上胃口不佳?”刘小公公想了想, 问:“雪球儿最近也吃得少了, 是不是和圣上一个原因啊?” “呆头鹅!”罗太监给他头上敲了一记,无语道:“你当圣上是猫儿呢?圣上这分明是心情郁郁, 才吃不下东西!” 刘小公公一手捂着脑袋,委屈地问:“那圣上是因为什么心情不好啊?” 他努力地用自己不太灵光的脑袋思考了片刻, 若有所悟:“是因为昨日殿试的刺客吗?” 罗太监皱着眉,低声道:“恐怕不是。” 他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又不太确定,于是支使刘小太监:“你去闻太傅府上,请他来一趟宫里,就说圣上身体不适,请他有空过来看看。” 刘小公公是个实诚的,也不多问,应了一声,将雪球儿安置好,立即就提着灯笼离开了。 罗太监在御书房门外转了转,看着夕阳西沉,连最后一丝落霞都消失殆尽,御书房中仍然昏暗着,没有点灯。 罗太监去找了掌灯的大宫女蝉衣来,叮嘱了她两句,又叩了叩门,谨慎对里面道: “圣上,入夜了,奴才让蝉衣给您点上灯吧,别看书伤了眼睛。” 许久后,御书房里才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快进去吧,”罗太监推开半扇门,招呼蝉衣,又压低了嗓音道:“看看圣上情况如何,可别真饿昏在里头了。” 蝉衣点点头,提着灯笼进去了。 御书房中光线昏沉,之前燃着的香料似乎已经燃尽了,空气中只残存几分浅淡的香味。 朦胧间,蝉衣借着灯笼光一眼扫过,意外地发现谢桐并没有坐在书案后。 屋中太暗,她一时半会儿也没找到谢桐究竟在哪,但她是个训练有素的宫人,明白这时候应收敛起自己的好奇心,先把正事做了。 蝉衣沿着墙壁,将角落的两盏立式宫灯点上,而后才提着灯笼,缓步转去另一侧。 这几步下来,她终于瞧见,原来谢桐正躺在窗下陈设的矮榻上。 “圣上?” 蝉衣走近两步,随手把灯笼放在地上,屈膝行礼,垂着眼轻声道:“您身上可有不适?要奴婢去请御医过来吗?” 谢桐侧躺在榻上,一手拿了本书挡在面前,另一手枕在脸下,指尖在榻沿垂落,听见蝉衣说话,那玉竹般的手指才轻蜷了一下。 第103章 “……不必,出去。” 蝉衣犹豫了半晌,还是走近了榻尾处,将上面放着的薄羊毛毯抱起展开,小心翼翼地伸手盖在谢桐身上。 “圣上,”她道:“您一天都没有进食了。” “朕不饿。”谢桐动了动,掩在面前的书本掉了下去,露出青年微带倦意的白皙面容。 他拧着眉从榻上坐起来,低低道:“要朕说多少遍,你们才不会进来打扰?” 蝉衣不敢违抗天子的命令,忙垂头行了礼,匆匆退出去了。 关上殿门之前,她瞧见谢桐安静地坐在矮榻上,御书房刚刚点亮的烛火照着他的脸庞,映出长睫下淡淡的乌青来。 “怎样?”罗太监在外边候着,忙问。 蝉衣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迟疑了会儿,还是轻声说:“圣上好似……” 在落泪。 最后几个字因为不够确定,说得非常小声,几不可闻。 她看见谢桐起身时微微发红的眼尾,以及长睫下一闪而过的朦胧的水光。但不等她看清楚,那抹略显脆弱的神色便被收敛藏起,只留下几分倦怠。 也许是看错了吧? 这句话太含糊不清,以致于罗太监根本没有注意到,也没有察觉到她异样的表情。 圣上不愿用膳,一帮人在外头束手无策。 罗太监在御书房外转了几圈,焦灼地重重又叹一口气:“唉,看来只能等闻太傅进宫,再劝劝圣上了……” * 御书房中,谢桐仍坐在榻上,久久没有动作。 被枕着压得太久的左手臂传来发麻的酸痛,谢桐被这阵疼意扯了一下,思绪才收拢回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缓慢地回忆起,自己方才似乎是做梦了。 ……不是预示梦,是他自己的梦。 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谢桐惊醒后,几乎已无法记起那梦中的内容,只是胸口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 谢桐勾了下唇角,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不过就是小小地争执了一番……有必要因为这件事彻夜未眠,刚刚还做了个不知所以的噩梦么? “哪有这么重要。”谢桐低声道。 他是天子,天子坐拥天下胸怀万物,岂能将与臣子的一点龃龉放在心上? 然而这番自我劝解虽让谢桐轻松了不少,胃口却仍是半点也没有的。 索性从榻上下来,去了书案后,找了这几日有关西南疫病的折子看,又钻研了会儿今年殿试的名单,想着找几个能力好的,看看是否愿意领命赶赴西南。 书房外,罗太监悄悄把开了一条缝的门又关紧,回头道:“圣上在看折子呢。” “一天粒米未进,又还要熬夜批折子,就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蝉衣说。 罗太监正要开口,余光瞥见远处刘小公公匆匆而来,立时止住了话头。 “师父!”刘小公公跑得满头热汗,叫道:“我把太傅大人请来了!” 他身后就是闻府的轿子,随着他话音落下,轿子也在御书房前停住了,闻端一手掀起轿帘,从轿子中步出。 闻端看起来是刚刚沐浴完,连发稍都是湿的,如墨般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是平日里绝对见不到的随性,有些不够端肃了。 “官爷。”罗太监轻声道。 “圣上如何了?”闻端停下脚步,蹙眉问。 “还是不肯用膳,甚至还看起了折子。”罗太监忙说:“您快进去劝劝吧,圣上何时有过这样任性的时候?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闻端正要迈步,听见这句话,反而顿了一顿。 “或是本官的错。”他淡淡道。 旁边的刘小公公和蝉衣悄声交谈几句,抬起头不解:“太傅大人,圣上好端端的,怎么会生您的气呢?” “我刚刚才听蝉衣姐姐讲,”他向来心直口快,也没瞧罗太监的脸色,直愣愣地说:“圣上好像是闷在御书房里哭呢!” “……”罗太监眼皮跳了两跳,伸手就捂他的嘴,斥道:“胡言乱语什么!” 闻端却微微变了脸色。 “此话当真?”他沉声问。 刘小太监被捂了嘴,想起师父曾经教导的谨言慎行,再一瞧闻端的神色,也不敢乱说话了,只委委屈屈地小声说: “圣上就算不是在哭,也肯定是心中难过,才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一天了……” 罗太监拿他没办法,只能顺着话道:“官爷,您快进去看看吧,奴才们可劝不动圣上呢。” 闻端没答话,径直走过,推门进了书房。 谢桐正在看几份关于西南疫病见解的折子,看上头的浅薄之见十分恼火,心情糟糕着,突然听见房门处又有动静,想也不想,不耐烦道: “朕说了几遍不要来打扰朕,朕不饿,一个个都没长耳朵听不见吗?滚出去!” 沉而缓的脚步声在几米外停下。 谢桐的眉心拧得更紧,正要发作,倏然听面前的人开口说: “臣只是顺路经过,不知圣上烦恼,贸然闯进,还请圣上恕罪。” 谢桐怔了一下,抬起脸,与闻端对上了视线。 “圣上若还是要请臣滚出去,”闻端看着他,道:“那臣也只能遵旨。” “……”谢桐放下手里的折子,不自觉地避开了闻端的视线,起身问:“朕没什么事,只是胃口不佳。” 第104章 “是谁小题大做,请太傅进的宫?” “无人请臣入宫,” 闻端将刚刚从宫人手上接过来的食盒放在一旁,不紧不慢地说:“是臣听闻圣上的猫儿,雪球儿,食欲不振,故而得空特地来看一眼。” 谢桐下意识往窗外望了一望,过了片刻又反应过来,闻端这话摆明了就是借口,他竟然有一瞬间还以为是真的…… 就谢桐这么一会儿出神的功夫,闻端已经把食盒中的小菜摆出来了。 御膳房知道天子胃口不佳,特意没有做些口味咸腻的肉菜,而是炒了几样时节青蔬,配上一小碗雪梨汤,两碟软糯的点心,汤和菜都是热过的,扑鼻的清香散开。 碗碟放上书案时,闻端顺手把散落的折子收了收,瞥见其上关于西南疫病的内容,神色也没什么变化。 就像是昨天两个人并没有因为此事发生过争执似的。 谢桐越是见他如此平静,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忍不住要出言道:“太傅,朕已经想好了几个派去西南的合适人选,正打算明日找他们谈一谈。” 出乎他意料,闻端没有再坚持,而是掀起眼皮看了看他,说:“圣上先用膳吧。” 谢桐:“朕不……” “圣上可以边吃边与臣讲讲想法,”闻端道:“只要圣上还没用完膳,臣就有的是时间听圣上的建议。” “……”谢桐默然半晌,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接过那碗雪梨汤。 清甜的汤入喉时,谢桐垂着眸,忍不住心想,如今自己是越来越难当面与闻端产生对峙了。 在不久之前,他还完全不怵于与闻端针锋相对、唇枪舌战,事事必要逼得闻端退后一步,率先低头,亲自向他请罪,才算是扬眉吐气。 而现在,不知为什么,谢桐却连直视面前人的墨眸都开始觉得不自在,更别提像从前那样理直气壮地争吵了。 或许是因为闻端对他说了那些表白心迹的话,现下再看闻端的步步退让,忽然就有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当初闻端总是与他争不上几句就会过来认错,谢桐曾经还以为是自己的王霸之气震慑到了对方,如今想来…… 闻端明明是借着认错的由头,特意来哄他。 谢桐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立即头皮发麻,几乎要恼羞成怒。 闻端眼中压根就没有天子的威严,只有对他的—— 牙齿险些咬到了舌尖,谢桐猛地清醒过来,止住了那几个危险的字眼蹦入脑海。 他轻吸了一口气,将剩下的雪梨汤喝尽了,放下碗时,发觉闻端正静静地盯着他看。 许是看出谢桐目光中的疑问,闻端开口解释道:“臣见圣上脸色不佳,眼尾湿红,是昨夜没有睡好?” 闻言,谢桐不自禁抬起手,碰了一下眼角。 ……真有泪花吗? 他什么时候哭了? “……太傅看错了。”谢桐愈加不自在,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朕看了底下呈上来的折子,觉得有几个还算有些见解,或可派去西南历练一番。” 他将折子推过去,咳了一声:“朕对他们,或许没有太傅熟悉,你看看吧。” 闻端拿过折子,简单地翻开看了看。 “户部主事贾丁,主动请愿去西南,朕想着配几个医官给他带过去,如何?” 闻端轻轻摇头:“性格好大喜功,历练尚浅,恐难担事。” “少詹士徐义,家中曾有人从医,通晓一些医术,提了几点治疫的看法,并且愿意前去西南驻点。” 闻端合上折子,道:“办法所用的时间跨度太长,且脱离实际,不可用。” “御医署张御医……” 闻端:“年逾六十,经验虽足,身体难以承受千里奔波。” 谢桐蹙眉:“……那简如是?” 闻端这次稍微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 “简相目前主理京城内外的流民安置,且此次科举还有诸多繁琐杂务需要处理。” 闻端不疾不徐地问:“圣上要在这个时候,将简丞相派去西南吗?” 谢桐一愣,随即理解了他的意思。 殿试后,新进士们的名次已出,正翘首以盼等待着天子的旨意,看看自己能得到什么样的官职。 而与他们不同,朝廷上其余官员,可谓是神色各异,各自心怀鬼胎。 上次选秀时的刺客事件,令户部元气大伤,腾出了不少空位子。本次科举既然是打着西南治疫的名号,那起关键作用的户部,必会被安排进一批新人。 但焉知其他地方就不会被安插进人呢? 朝中各官员为了尽力排挤这种可能,简如是这两日在安排新入进士的职位表时,受到了不少明枪暗箭的夹击,以致于谢桐的旨意也迟迟无法下达。 而在这个时候,如果把简如是派去西南,谢桐相当于直接失去了左膀右臂,又怎能顺利将新进士们安排进朝中上下? 况且,若是简如是不幸染疫…… 谢桐登基后千辛万苦建造的势力,就会被摧毁大半。 无论怎么看,谢桐都不应该将他的“心腹”派去西南。 而最好的选择,是把闻端这个明面上的敌人送出去。 谢桐沉默了许久。 “也不是没有人可用,”他冷淡地垂下眼,开口道:“曲迁不是医师么?御医署也考较过了,资质经验都不错,正好也是曲田县人。” 第105章 “朕给他命个正六品院判,带些医官过去西南,就可以了。” 闻端微挑了一下眉,语气平静地说:“曲迁戴罪在身,罪名尚未洗清,如何能下旨任命?” 谢桐咬了下唇,固执道:“朕是天子,如何就不能下旨了?” 闻端把装有点心的盘子往谢桐面前推了推,而后才缓缓说:“圣上,臣自请赴西南,并非一时冲动。” 谢桐摁在案沿的手指用力蜷起,冷声道:“朕不同意你去,也并非一时冲动。” 闻端看了他一会儿,见谢桐故意避开了对视,偏着脸不说话,于是开口:“圣上。” “臣能斗胆问一句理由吗?”他说。 谢桐低着的长睫颤了颤。 “朕现在说的话,都得先把心中所想一一剖析给你,你才会听么?” 闻端点点头,慢条斯理道:“那臣不问,猜一猜,可以吗?” 谢桐没来得及阻止他,闻端就接着说:“圣上不愿意让臣离开,是因为舍不得?” “……”谢桐立即反驳:“朕怎么可能舍不得?” 闻端嗯了一声,道:“舍得就好。” 谢桐:“……?” “臣的府中已收拾好行礼,不日就可出发。” 闻端面不改色,云淡风轻地道:“既然圣上舍得,那便允了臣这一请求,让臣到西南曲田县,为圣上排解疫病之忧吧。” 他看了看谢桐的神色,很轻地扬了下唇角,低声说:“圣上,臣此次已经不算是建议。” “——臣是在恳求您,应允臣的愿望。” 第39章 送行 送行这一日, 云层厚重,天色阴沉沉的。 谢桐早起瞧见这样的景色,心情又更差了几分。 今天没有早朝, 罗太监命宫人们把早膳布上,一边观察着谢桐的神情,一边躬身问道: “圣上,今日还是只喝小米粥吗?” 自从听说闻端要前去西南,朝中已乱了好几天,谢桐的心情也一日比一日消沉,罗太监看在眼中,急在心里。 再怎么伤心, 也不能不吃饭啊! 谢桐这几日吃得少之又少,罗太监每当无可奈何的时候, 就遣刘小公公去请闻端。 闻端来了, 多少能哄着谢桐吃点东西,但第二日, 谢桐就会故态复萌, 一番折腾下来,罗太监总觉得圣上都清瘦了。 不过连着数日的观察,罗太监也明白了谢桐究竟为何心情糟糕。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他看着宫人们往桌上布菜, 想了想, 小心开口: “圣上, 太傅大人此次赴往西南,带了好几个御医署有经验的御医过去, 那大牢中的曲迁不也将曲田县的疫病情形总结书写给了太傅吗?” “有了这些万全的准备,太傅大人吉人天相, 自然不会有什么事的。”罗太监苦口婆心地劝慰道。 谢桐洗漱后在小桌前坐下,用勺子搅了搅碗中的粥,依旧没什么胃口,听了他的话,又不由得蹙眉: “御医署自己研制的药方,都只能减轻疫病发作时的程度,无法根治与阻断传染,朕如何能不担心?” 罗太监陪着笑,说:“医术方面的东西,奴才不懂,但太傅大人既然有信心,那些万种艰难又有何畏?太傅大人向来英明,料事如神,圣上或许也可放宽心,信任闻太傅这一回。” 谢桐盯着碗里的小米粥看了一会儿,缓慢舒出一口气,点点头:“你说得对。” “朕是该信任他。”他低声道。 闻端是什么人?出身寒门,十五岁中举,以状元之才入朝拜官,十八岁就成为当朝最年轻的太傅,十九岁把持朝政,又一手将他辅佐的人扶上帝位。 相知相伴这么多年,谢桐明明最清楚闻端的能力手段,也知道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万事万物都掌握在心。 无论从朝廷的角度,还是从天子的角度,闻端赴西南,无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有闻端前去,才有足够精锐的守卫愿意跟随,有经验足够丰富的御医愿意被驱使,有足够的压迫感令得那伪造圣旨之人不再敢轻易造次,龟缩于西南的安昌王也不得不出来,迎接闻端的队伍。 一切都是最佳的安排。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谢桐扪心叩问自己。 他这几天的情绪低落,未免也太过反常了。 瞥见旁边罗太监焦急的眼神,谢桐顿了顿,还是勉强喝了点粥,又挑了几样清淡的小菜吃了。 罗太监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大口气,见谢桐实在吃不下了,忙招手让刘小公公端来漱口水,一边道: “圣上,巳时正,太傅大人的队伍就要出发了,您可要先与闻太傅见一面?” 谢桐拿帕子的动作一停,垂着眼思虑良久,方才淡淡道: “不见了,将朕命你们准备的东西送去给太傅吧,朕在城墙上看看他们出城就好了。” 罗太监虽诧异,但还是应了。 用完膳后,距离巳时正还有一个多时辰,谢桐没有去御书房,就在寝殿里看了看书,片刻后,许是觉得闷,又步行去御花园走了走。 走完了回到寝殿,谢桐一看滴漏,竟才过了半个时辰。 “……”谢桐坐在圈椅里,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开口说:“把雪球儿抱来。” 刘小公公领命去御书房抱来了雪球儿,谢桐想与雪球儿玩一玩,却意外地发现这小猫儿竟然也闷闷不乐的,蓬松的尾巴都耷拉了下来,安安静静趴在谢桐腿上,没什么玩的兴致。 第106章 “可请兽医看过了?”谢桐摸摸雪球儿的脊背,拧着眉心道:“朕总觉得雪球儿似乎不太对劲。” “回圣上,已经请兽医看了好几趟了。” 刘小公公愁眉苦脸地说:“兽医说,雪球儿可能是因为天气逐渐炎热,性子发懒,才不愿动弹,最近吃得也少了,但没什么大毛病。” 谢桐想了想,道:“将雪球儿那个暖玉做成的窝换了吧,给它铺点清凉的绸缎,这段时间别喂太多了,常带它去御花园逛逛。” 雪球儿也无法玩,谢桐在寝殿中闲得百无聊赖,又隐隐烦躁,不想去御书房批折子,于是在椅中发了一会儿呆。 忽而,他问:“外面是什么动静?” 罗太监立在他身边,闻言回答:“应是出发去西南的队伍正在广场上准备,太傅调了部分宫中的守军,或是在装备马匹吧。” 他瞅了谢桐一眼,试探性道:“圣上,您可想出去看一看?” 谢桐别了下脸,冷声说:“不想,朕忙得很。” 罗太监:“。” 过了半晌,寝殿外突然有宫人来传话:“圣上,闻太傅正候在外边,想与您拜别。” 谢桐自从登基后,一直将乾坤殿的一个小偏殿作为寝殿,至今未搬离。殿前的广场就在出门几步远的地方,想来闻端正等在那里。 听见宫人的传话,谢桐端坐在椅中,沉默许久。 宫人以为他没有听见,于是又提高声音说了一遍。 罗太监瞧瞧谢桐的神情,咳了一声,对外边道:“圣上忙着呢,待会直接上城墙送别,现下就不用再行那些虚礼了。” 宫人似乎愣了一下,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回去把话传给闻端。 半盏茶功夫后,谢桐在殿中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倏然听见殿外传来熟悉的低沉微冽的嗓音: “圣上,臣马上要出发了,想与圣上再见一面,有些拜别的话要与圣上说。” 谢桐捏着书页一角的手指不自觉用力,冷淡道:“什么话?这几天还没说够么。” 闻端在外边沉默片刻,缓缓说:“臣与圣上,有千言万语要讲,没有说得完的时候。” 隔着一扇殿门,谢桐看着那个方向,隐约能望见殿外那人挺拔的身形。 “太傅自请去西南治疫,要离开至少两月的时日,想来与朕其实也没有那么多话要讲。” 他垂下睫,尽量使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冰冷无情: “要说什么,等回来那日,再一并讲给朕听吧。” 谢桐看着闻端的身影在殿外站了许久,直到有宫人匆匆而来,在闻端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闻端似乎颔首应了,嗓音又传进寝殿中: “圣上,臣要走了。” 谢桐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去吧,等朕忙完手头的事,会上城墙送别你们。” 下一刻,他便看见闻端转过身,像是十分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模糊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谢桐怔了一瞬,突然听见很轻的“撕拉”一声,低头看去,竟是手里的书页被他不自觉用力撕去了大半。 谢桐盯着那页残缺的书页看,心想,还真走了。 ……无论他用什么方法,都留不住闻端。 殿外的动静仿佛突然间放大了数倍,每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能传进谢桐耳中。 ——马匹的嘶鸣声,守卫迈步时靴子与地面的摩擦声,宫人低低的交谈声,木箱子被抬上马车时的顿挫声…… 一阵忙乱的响动后,马蹄齐齐踏步的声音传来,谢桐还没回过神,就能听罗太监躬身道: “圣上,队伍已在出宫门了。” 谢桐一僵,下意识从椅子中起身。 罗太监看了看他,又建议说:“现在上城墙还来得及,正好能目送队伍出宫。” 谢桐往前大步走了几步,推开殿门,一眼就望见远处整装肃容的队伍正列队往宫门外前行。 而为首的那个人,已经只能看见背影了。 “圣上?”罗太监轻声问。 谢桐稳了稳气息,开口说:“上城墙吧。” * 登上城墙时,已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出行的队伍已经尽数出了宫门,走在了京城中央的大道上。 从这条大道一路往前,再出城门,就算是到了京城外了。 谢桐站在皇宫城墙上,遥遥地望着下面的景象。 此次前往西南,闻端从自己府中和宫内都调配了一些守卫,如今皆换了灰黑色的盔甲,牢牢守在队伍两侧,如两条冰冷的竖线。 而最前方,是骑在马上的闻端。 出乎谢桐意料,闻端今日没有穿他惯常穿的黑色衣袍,而是着了一身浅青色,似池中碧水,极其风雅。 他甚至也没有束冠,像是只用一根簪子将墨色长发挽了起来,远远瞧去,身形挺拔,风姿特秀。 谢桐恍惚了一下,竟觉这场景有几分眼熟。 思绪翻涌片刻,他便想起来了。 ——闻端的这身打扮,这副高居于马上,缓缓从京城长街中央而过的模样,与十几年前,还只有八岁的谢桐趴在酒楼上,看新进状元郎游花街时的情景,十分相似。 那是他见闻端的第一面。 谢桐一手按着城墙上的砖石,久久地凝望着闻端的背影。 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浅青色的人影忽然轻轻勒住马,而后半侧过身,抬头往宫城的方向远远眺来。 第107章 距离太远,谢桐根本看不清闻端眼中的神色,只能望见男人俊美的面容轮廓,以及他的动作。 也就是这远远的一面,让谢桐久违地想起了,八岁那年,他与简如是等一帮太学的小伙伴趴在酒楼窗上,看着长街上状元郎骑马而过的时候,闻端其实是抬头往上看了一眼的。 当年的那一眼轻描淡写地从谢桐等一群小孩的面上瞥过,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而如今,这熟悉的动作重现,闻端却没有再如当年那般,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而是停下了马。 他往城墙上又看了看,伸手召来一个守卫,俯身对对方说了两句什么,再将一样东西从袖中拿出,递给守卫。 因着闻端停了下来,整支队伍都放慢了脚步,簇拥在长街两侧围观送行的百姓也左右张望,最后发现了站在城墙上的谢桐。 不知是何人带头,两旁的百姓接二连三地自发跪下,向着宫城的方向行了叩拜大礼。 而在逐渐安静的长街上,那守卫领了东西,又牵了一匹马,开始快马逆行,朝着宫门而来。 “圣上,”罗太监笑着说:“京城的百姓都朝您行礼呢。” 而谢桐的视线紧紧盯着闻端,见他把东西给了守卫后,就转过身重新缓缓策马前行。 这一次,闻端没有再停下来回头。 “嗯。”谢桐的目光扫过那个越来越接近宫门的骑马守卫,已然快听不清罗太监在他耳边念叨什么:“派人下去让他们起来吧,无需多礼。” ……闻端让人给他带了什么? 直到谢桐望着那长长的队伍半数都出了城门,宫人才领上来那个守卫。 “圣上,”守卫行了礼,将手中的东西递于谢桐:“太傅大人让我将此信送给您。” 信? 谢桐着实疑惑了一下,闻端才刚刚出了京城,怎么就有封信要给他了? 接过那封浅檀色的信封,谢桐意外地发现,竟然还有点重量。 “……”拆开之前,谢桐扫了一眼四周,淡淡道:“都下去吧,朕待会自己回御书房。” 其他宫人和守卫退了下去,罗太监可不敢真的走开,只得走到十几步远的地方,守着年轻的天子。 城墙上凉风阵阵,谢桐在风中拆开了闻端的信,突然有一枚莹白色的东西掉了下来。 还好谢桐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将其接住。 掌心被那物硌得微凉,谢桐低头看去,见自己手里正拿着一小枚……光泽莹润的白玉。 那玉实在是非常小,约莫仅有一节小拇指那么大,且被雕磨得润泽非常,形似一滴小小的雨滴。 ……这是什么意思? 谢桐心中的疑惑更深,不由得展开了闻端的信。 信似是匆匆写就,上面的墨迹甚至还未完全干透,谢桐怔了一怔,意识到,这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出殿见他,所以闻端才匆忙间写了这封信。 信纸上,字迹仓促却不失风骨,闻端只在上面写了两句话。 一句是:“臣今日启程,望圣上勿念,多来信问候。” 第二句是:“信中另附玉一枚,赠于雪球儿。虽未与圣上同心,也应让圣上通晓臣的心意。” 谢桐的目光从信上移开,落在手中的这一小枚白玉上。 玉质轻润,甚至触手生温,似是还带着那人身上的温度。 再一次的,谢桐忍不住抬眼去看远处的城门。 朱红的高大城门正在缓缓关闭,连队末最后一个人的身影都消失在了门后。 谢桐攥紧了手中的白玉,强行压制住心中没来由的复杂情绪,轻吸了一口气,冷静地想,没事的。 那些预示梦中,闻端可是没灾没病地好好活到了数年后,甚至还能领着亲兵踏入宫门,与那时的谢桐对峙。 如今不过是一次疫灾,凭闻端的能力,怎么会有差池? 谢桐心想,他还等着闻端回来,等着在朝堂上与他演一对针锋相对的政敌,等着步步为营地吞并闻端一派的势力,等着在闻端的注视下成长为能与他匹敌的对手。 还有…… 谢桐垂下眸,不自觉地想,他还想等闻端回来后,再慢慢理清心中这番乱麻般的情绪,探明自己是究竟为何—— 那样在意这个人。 他并不算很有耐心,所以,闻端最好能快些解决完疫病,返程回到京城。 ……别让他等久了。 谢桐抿了下唇,心不在焉地想,不然自己可是会很生气的。 第40章 薄情 晚膳后, 简如是请见。 谢桐正在御书房中与雪球儿玩扑毛球的游戏,自吩咐刘小公公给它换一个窝后,雪球儿的精神稍微好了些许, 愿意搭理人了。 谢桐把它抱来,企图让这肥猫儿多锻炼锻炼,以免积了太多食物在肚中,待会胖得连窝都盛不下了。 简如是进来的时候,雪球儿正巧玩累了,趴在书案上,甩甩尾巴,望着这个月白衣袍的青年。 “圣上。”简如是行了礼。 谢桐动作一顿, 随意点头道:“坐吧。” 他其实有段时间没怎么与简如是坐下来闲聊过了,平日里见的次数虽不少, 但大多聊的都是政事。 从选秀的刺客一案, 再到科举招揽人才,简如是在其中出力颇多, 顺利地将朝中不少顽固分子用不同手段驱逐出去, 留下了足够谢桐放人的空位。 第108章 对谢桐而言,简如是算是他最重要的臣子之一。 也正因重要,谢桐刻意减少了与简如是的私下相处次数, 他还没忘记简如是当初对他剖白的心迹—— 不管是否是那预示梦影响, 谢桐都不太愿意与简如是走得过近, 免得再生是非。 至于另一个齐净远…… 谢桐将人塞去了工部尚书的位子, 东泉水患的后续工作良多,齐净远初初上任, 既要殚精竭虑地干活,又要想方设法平衡工部众人的不满, 忙得焦头烂额。 齐净远也曾几次上门,想要求见谢桐,通通被挡了回去,据说脸色黑如锅底,但没等发作,就被工部的人叫回去了。 谢桐乐见其成。 只要这家伙没空再过来漫无边际地说些不着调的话就好了。 “御医署已命人在京郊十里内外采摘草药。”简如是坐在一旁,开口道:“等草药被摘回后,御医署会负责晾晒、风干,制成草药包,再快马加急送往西南。” 如今御医署研制的治疫药方中,有几味药材只有气候干爽的北方才能找到,西南地区是没有的。 因此,谢桐便命他们制作好草药包,收集一批后,再送去给在西南的闻端。 这样在采摘药源上可节省不少时间,不需要闻端在当地寻找药材了。 不过这药方终究治标不治本…… 谢桐抚着案上的茶盏,漫不经心地想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对简如是说:“让刑部把天牢里的曲迁放出来吧。” 简如是意外道:“圣上,这人不是殿试那日的刺客么?” 与选秀那日明显的演戏不同,曲迁身为一个外人,做的是实打实的行刺举动。 这样猖狂的行为,本应立即处死,不知为何,刑部却迟迟没有收到谢桐的旨意。 “他出身西南曲田,目睹过被传染疫病的百姓,清楚发病的征兆与治疗。” 谢桐曲指在案上敲了敲,若有所思地说:“朕留着他一条命,是想让他戴罪立功,与御医署一并研制出能根治的药方来。” 简如是安静了片刻,温声说:“圣上的话在理,但他毕竟有刺杀之心,若是没有任何防范,恐怕……” 谢桐心道,就以那三脚猫的功夫,十个曲迁都打不死他一个。 他的武功可是闻端手把手教导出来的。 “你觉得应如何防范?”谢桐懒得再思考,索性把问题抛回给简如是。 简如是缓慢说:“臣觉得,曲迁毕竟有罪在先,应受一定的刑罚,可将脚筋挑断,使其无法独自行走,便可避免刺杀的风险。” 谢桐轻挑了一下眉。 建议提得很好,但下次不要再提了。 “若要用人,又怎能令人先怀恨在心。” 谢桐淡淡道:“曲迁的事朕自有主意,你与御医署讨论一番,给他留个位置,与其他人隔开便好。” 简如是见他心意已定,也不再劝。聊完了这件事,简如是停顿半晌,又开口说: “圣上,闻太傅此去西南,想来要数月的功夫,才能回来。” 谢桐蹙了下眉,抬眼看他:“怎么了?” 简如是眉眼间的神色很柔和:“臣是说,如果圣上遇事难决,或是有什么想要倾诉的,也可召臣来为圣上排忧解难。” 谢桐沉默了许久。 “朕又不是孩童,哪来这么多难处要对人倾诉。”他冷淡出声:“简相平日事忙,有空还是回府上多歇息歇息。” 简如是似是愣了一下,没想到谢桐会拒绝得这样不留情面。 但见谢桐不欲再谈,只好起身告退。 出御书房的时候,简如是无意间一低头,正好瞧见门外懒洋洋窝着的雪球儿。 他停下脚步,蹲下来,伸手逗弄这只御书房的宠儿。 雪球儿许久不见简如是,觉得他颇为面生,于是嗅了嗅他的手,不太感兴趣似的,重新窝了回去,用爪子扒拉一枚小小的什么东西。 简如是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枚通体莹白的玉,串着短短的红绳,形状椭圆,浑然可爱。 “乖,别吃进去了。”简如是有些担心这猫儿不懂事,于是抬手想去把那玉取出来。 不料他卜一伸手过去,懒懒散散的雪球儿忽然炸了毛,用爪子抱住玉,瞪圆了眼珠对他猛地哈气。 简如是收回手,拿它无可奈何。 “才没过多久,就把我忘了。” 简如是垂着睫,微叹了一口气,道:“雪球儿,你是不是忘了,是谁最开始把你抱回来,和你一起玩的?” 雪球儿警惕地护着白玉,盯着他看。 “真叫人伤心。”简如是轻声说。 “哎哟——”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简如是站起身,就看见刘小公公着急慌忙地把雪球儿从窝中抱起,一边小声埋怨: “你怎么把圣上的玉给偷出来了?中午我才看圣上把玉放在书架的盒子里呢,你是怎么翻出来的?快把东西给我,小心圣上打你屁股……” 简如是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替他捡了下玉。 指尖抚过那枚清凉的白玉,简如是假作随意地问:“圣上今日才得来的?” “太傅大人送的。”刘小公公坦率道:“圣上爱惜极了,拿在手里看了一两个时辰,才小心放盒子里保管呢。谁知道这小混蛋竟悄悄把东西偷了出来……” 简如是怔忡片刻,才低下眼,道:“原来是这样。” 第109章 ……是他低估了闻端在谢桐心中的分量。 本以为闻端离京,正是与谢桐拉近关系的好时候,那人却冷冷淡淡的,甚至比起几个月前,还要显得薄情。 简如是如今明白了,并不是谢桐没有话可以倾诉,而是他想倾诉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闻端可以每隔一两天便进宫,在御书房或其他地方足足待到夜深才回府,但其他人却不行。 无论简如是多么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不惊觉,谢桐与闻端的关系,正无可避免地亲近起来。 就算旁人再怎么如跳梁小丑般挑拨离间,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简如是看着刘小公公轻手轻脚地进了御书房,想要把东西放回去,良久,才收回目光。 * 曲迁被人从刑部大牢带出来的时候,以为处斩的时候到了。 青年抬脸看了看外面的阳光,连日的幽闭让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唇也干燥失血,却依旧不掩眉眼的俊秀,腰身更是挺得笔直,如亭亭青竹般,令得狱卒都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出了天牢,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曲迁忽然开了口,低声问: “大人,行刑之前,可否让草民送一封家书?” 狱卒停下脚步,看了看他,疑惑道:“什么行刑?你要写家书,等见了圣上,再亲口对圣上讲吧,我可帮不了你。” 曲迁比他更加意外,一直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不是将我提去行刑?” 狱卒瞪了他一眼,说:“你小子命大着呢,圣上慈悲为怀,没立即下旨把你处死,今日还要召见你。” 曲迁下意识问:“为何?” 狱卒却懒得理会他了。 直到被带到御书房门外,曲迁仍然不解其意。 在他看来,刺杀天子无疑是杀头的重罪,谢桐又是究竟为了什么,要留他到现在? ……是因为他先前说过的话么? 在谢桐来狱中的那一日,曲迁曾对他道,愿意提供假圣旨的线索,让谢桐找出伪造圣旨的真凶,条件则是尽快着手解决西南的疫病。 曲迁虽然孤注一掷地说出了这番话,实际上心里却没有报几分希望。 一来,他先前压根不知曲田县的那则“圣旨”为假,既然都不知情,又如何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匆匆说出此话,不过是曲迁情急之下的托辞罢了。 二来,西南的疫病流传甚广,早已非一日两日能根治,曲迁也不信仅凭自己的一人之力,就能令谢桐按他的要求,尽快解决疫病。 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平民罢了。曲迁心想。 那今日又是为什么,谢桐想要见他呢?他对这位年轻的天子,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进了屋中,曲迁跪在地面上,抬眼就看见书案后坐着的人。 曲迁忽而有种异样的感觉。 短短几日不见,谢桐秀丽的面容有了几分倦意,如失了水分的花木,虽然依旧风采动人,却从内而外地透出一种淡淡的倦怠来,懒洋洋的,似乎心情颇为不佳。 曲迁直直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肩上突然被猛地一敲。 罗太监低声斥道:“大胆竖子,见了圣上不行礼,未经允许,还盯着圣上的天颜瞧什么?” “……”曲迁顿了顿,才行了大礼:“草民曲迁,参见圣上。” 谢桐翻着手上的折子,连眼也不抬,心不在焉道: “朕叫御医署给你留了个位子,你这段时间便过去,与他们一同研制治疫的方子,有效果好的,便立即遣人送去西南。” 曲迁怔住了,长跪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问:“我去御医署?” 惊讶太过,连自称都忘记了。 “对。”谢桐合上折子丢在一边,语气平淡:“你不是医术不错吗?又对西南地域的疫疾有所了解,去研制药方不是正好?” “京郊外也有一些染疫的流民,你们研制的新方子,可先让他们服用,确实有效,再送去西南。” 曲迁完全愣了,情不自禁地问:“……圣上已经派人去了西南?” 谢桐去取茶的动作一滞,一个没留神,手指便碰倒了茶盏,碧绿的茶水立即流淌在了书案上。 罗太监一惊,忙拿了帕子上前去擦:“圣上,小心折子。” 谢桐没有理会案上被茶水浸湿的奏折,而是垂睫看着不远处跪着的曲迁,嗓音微寒:“自然已经有人去了。” “当朝太傅闻端,朕的老师……替朕去了西南治疫,你可满意了?” 曲迁久久未能言,他望着书案后的人片刻,突而见谢桐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开口道: “罢了,你退下吧,在御医署好好做事,早日研制出药方,就能早点救你的家乡于灾病之中。” 曲迁跪在地上,在罗太监要来拉他之前,紧抿着唇,俯身叩首。 “草民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圣上所托。” * 曲迁虽然被安排去了御医署,但他因仍有罪在身,故而脚上被栓了一副轻质铁链,只能缓慢走路,无法跑动。 御医署里留下来的御医不多,年迈的院使紧皱着眉头,埋头研究古方,见曲迁被带过来,无心与他多言,随手一指,道:“去那儿吧。” 曲迁于是走到一个独立的小角落里,这里有一张无人的木桌,一些基础的拣药工具。 曲迁抬头看了看,见离他最近的御医也有好几米远,且各个愁眉苦脸,眼下乌青严重,可见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 第110章 领了几样基础的分拣药材的工作后,曲迁在御医署待了小半天,终于听见不远处的两个御医在低声讨论。 “太傅大人的队伍出发了有一日多了吧,到哪处了?” “今晨听罗公公讲,已过了畲河了。” “这么快?这是日行逾百里啊……” “可不是,这样算来,等太傅抵达西南曲田,也就五六天后。等到了地方,圣上肯定让我们把做好的药包加急送过去,也太赶了……” “就这数日的功夫,哪能研制出更好的药方来?还要抽空给药粉分拣打包……” “看你说的,圣上下了旨意,还敢不照做?小心掉了脑袋!那可是闻太傅……若是太傅大人染了病,又无有效的方子医治,你我焉能有命在?” 听见同伴的话,另一位御医犹豫了片刻,嗓音压得更低: “可是……听闻,圣上似是向来与……不合,如果看重,又怎会将人派去……” 同伴一惊,忙打断他的话:“慎言!安心做你我的活便是。” 曲迁收回视线,不易察觉地拧起眉心。 * 入夜,沐浴后,谢桐坐在寝殿中,垂着眼给闻端写信。 这一封简单的书信写写停停,好不容易写完了,谢桐低头一看,通篇竟都是诸如“夜深露重,记得添衣”“马车矮柜中有安神香,如难入眠可用”…… 以及“玉朕已收下,雪球儿很喜欢”等无话找话的言论。 谢桐一字一句看下来,自己都头皮发麻,微有点恼怒地把这一封放烛上烧了,又重新拿了纸来写。 这次吸取教训,把不必要的废话都舍弃,只谈论正事。 “朕已命御医署加急研制药方,半月内或可制出。如已抵达曲田,速回信陈述当地情况。” “……”谢桐拎起墨迹未干的纸张看了看,蹙眉想,会不会过于冷漠了? 闻端此去西南,可以说是为他而去的。 安昌王心思不明,朝中上下无几人可用,西南疫疾蔓延迅速,再加上假圣旨的出现,这一切都需要一个足够聪明且有手段的人去解决。 虽然谢桐心底里十分不情愿,但也明白,这一趟只能闻端去。 谢桐看着面前这封新写就的信,安静了半晌,还是将纸折起来,在烛上点了。 连着写废了两张纸,谢桐心内又涌起这几日常现的烦闷,索性把笔搁下,起身来到窗前。 晚时下了细雨,夜风凉意习习,卜一推开窗,就有风卷着碎叶粒雨飘进来,落在谢桐的身上。 他伸手挡了一下,掌心忽而抓了一片叶子,翻开一看,叶子细长一条,尾根染着淡淡的红色,尖端处则是蒙蒙的雾青色,在烛火下显得颇为清新可爱。 谢桐捏着这片叶子看了看,回身到了书案前,将它夹入了新的白纸中,又提笔写了一句话。 随后,谢桐唤了罗太监进来,把封好的信笺递给他,漫不经心般道: “……明日送去给太傅吧。” 罗太监接了这薄薄的一封信,收好后,却没有立即出去,而是小心道:“圣上,那个叫曲迁的,想见您,已在外头候了小半个时辰了。” 谢桐还有心事,语气随意地问:“他过来做什么?” 罗太监摇摇头:“奴才问他,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说要求见圣上。夜已深了,奴才哪敢私自放他进来打搅圣上,只好趁这会儿问一问您。” 闻言,谢桐看了一眼滴漏,才发觉现在已经是子时了。 ……他从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开始写信,这一封信,竟写了这么久? 谢桐在原地站了会儿,才开口道:“叫他进来吧。” “圣上,”罗太监有些紧张:“这人曾试图行刺您,这么晚了,要不还是让他明日再来吧?” “无事。”谢桐摇摇头:“叫他站屏风外便好。” 曲迁进来的时候,停在了屋门附近,没有让自己被雨沾湿的靴子踏入其中。 青年抬起略显苍白的面容,一眼望见山水屏风后的人影,身上穿着雪白的寝衣。 曲迁默默看着屏风后谢桐的动静,望见那如墨的长发散落在雪色人影上,又见谢桐往前走了几步,像是低头在书案上看什么。 谢桐已经准备入睡了,伸手把束发的绸带拆了下来,同时淡淡道:“何事?” “草民有一问,想求圣上给个答案。”曲迁说。 “朕为何要理会你?” 曲迁静了静,低头跪下,慢慢道:“草民听闻一些传言,说圣上派闻太傅前往西南,是想借此机会除去权臣,削弱闻党势力。” “草民今夜来问,是想恳求圣上,若传言为真,也请圣上顾惜西南诸县百姓的性命,莫要……拖延救治良机。” 他叩首于地,却久久没有听见谢桐的回答。 就在曲迁以为谢桐不会再搭理自己时,突然听见一声极淡的叹息。 “罔顾人命,只为达成重拾权柄的目的……” 屏风后的人影忍不住轻轻道:“是否在你们眼中,朕与太傅,终究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第41章 红叶 曲迁怔怔抬起头。 暖融融的烛火下, 那修长的人影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乌发雪肤,眉目秀丽,比曲迁生平见过的任何一人都好看, 只是眉心紧紧拧着,心情十分糟糕的模样。 “太傅是为朕去的西南,他完完整整地走,也肯定会好端端地回来。” 第111章 谢桐盯着跪在地上的青年,嗓音冷冷: “朕与太傅之间,没有那样多不堪的龃龉。朕更不会不顾天下人的性命,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太傅很快就会回来,疫病不久之后就可以得到遏制, 西南那伪造圣旨、散播谣言的乱臣贼子,也会被朕找出来, 处以死刑。” 谢桐在曲迁面前停下脚步。 在青年医师的眼中, 那乌黑眸子里的厉色毫不掩饰,凌厉至极, 仿佛浸入其中, 再迟钝的人,也会被那锋芒所灼,从而带出一阵阵灵魂间的颤栗来。 曲迁的心忽而跳得越来越快。 “朕这番话不是想象, ”谢桐冷淡道:“是命令。” “朕既然坐在这个皇位上, 就会实现这些目的。” 心跳声如鼓, 曲迁跪在地上, 一眨不眨眼地盯着那年轻的天子,不知为何, 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只能这样愣愣地看着。 “起来吧, 别跪在这里。”谢桐垂睫与他对视了一瞬,转身朝书案走去,又说:“朕想根治疫疾,也要你和御医署的帮助。” “与其乱听信些谣言,不如早点回去休息,才有精力研制药方,早日送往西南。” 过了一会儿,曲迁才动作缓慢地起身,嗓音微哑:“……草民遵旨。” 他一步一步地退出殿外,合上殿门。 却站在门外,半天都没有再挪动一下脚步。 罗太监安排好值夜的守卫和宫人回来,一眼瞧见天子寝殿门前杵着个人,不由得大大皱眉。 “见过圣上了?”他到曲迁面前,先是扫一眼寝殿,见殿内烛火暗了许多,于是压低嗓音道:“还站这儿做什么?想给圣上守夜?” 曲迁这才像是回过神来。 “没……”他摇摇头,低低道:“草民回去了,多谢罗公公。” 罗太监看着曲迁离开的背影,啧了一声,摸摸下巴,喃喃说:“怎么不犟了?” 还怪有礼貌的。 殿内,谢桐灭了书案前的烛火,踱步到了榻边坐下,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困意已然上涌,谢桐的长睫轻轻颤着,依旧强撑着坐直身——他有点不太情愿……入眠。 与曲迁的寥寥几句对话,如今每字每句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尤其是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那一句: “是否在你们眼中,朕与太傅,终究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这句话,谢桐不仅想问朝中上下,还想问那难以捉摸的……预示梦。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逐渐开始有几分畏惧做梦了。 畏惧会在梦中再次见到那些预言般的字句,更畏惧重现那一个“金殿叛乱,血洗玉阶”的景象。 无边无际的阴雨、杀戮、血腥气,沉沉压在谢桐心中的某个角落里,即便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仍然历历如新。 “若圣上不信梦,那就逆命而行。圣上这般聪明,总有法子避开那结局。” 闻端曾这样安抚他。 谢桐扶了扶额,叹了口气,无奈地想。 闻端不过才离开京城两日,自己原本坚定万分的信心,竟又因旁人的几句话而动摇畏缩了。 西南疫病,西南疫病……无论是在哪一次的预示梦里,都没有提到过闻端会在此次事件中受什么伤吧?为何心中总有几分淡淡的不安感? ……难道闻端不在京城中,他连睡觉都不能好好睡了吗? 谢桐心乱如麻,在榻边坐了片刻,总算忍无可忍,起身披衣,出了寝殿。 “圣上?”今夜值守的罗太监睁大了眼,忙过来打伞,为谢桐挡住纷飞的细雨:“您怎么又出来了?” “朕去御书房把雪球儿抱来。”谢桐道。 “这种小事,吩咐宫人们做不就好了?”罗太监着急地给他撑着伞,又念叨:“圣上,雨夜寒凉,下次可别这样跑出来了。” 真是的,罗太监心想,这么大个圣上了,太傅一走,立即就变得不让人省心。 作孽哟。 御书房离得不远,谢桐过去的时候,看见刘小公公正守在猫窝边打盹儿。 雪球儿竟也还没睡着,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猫儿眼,瞧见谢桐前来,立即从窝中站起,软软地叫了两声。 刘小公公被它的叫声吵醒,揉了揉眼睛,奇道:“你怎么还没睡啊雪球儿……啊,圣上!” 抬手止了刘小太监慌慌张张的行礼,谢桐俯身抱起雪球儿,正想回寝殿,却发觉这猫儿用两只前爪扒拉他的衣襟,喵喵叫着,像是很不情愿离开似的。 刘小公公眯起眼看了看,了然地说:“圣上,雪球儿想要玩具呢。” “玩具?” “哦,”刘小公公挠了挠头,道:“就是圣上您放在御书房书架中的那枚小玉,雪球儿可喜欢着呢。” 谢桐沉默了半晌,推门进了御书房,将玉从盒子里翻出来,解开红绳,挂在了雪球儿的脖子上。 雪球儿得了玉,果然不叫了,乖乖趴在谢桐怀中,还打了个哈欠。 “回寝殿吧。”谢桐道:“朕今夜与雪球儿一起睡。” 雪球儿用脑袋拱了拱他。 “太傅不在,”谢桐摸摸柔软的猫毛,又轻声对它道:“只得寻你来陪朕了。” * 两日后的夜里,行驶在山林中的队伍缓缓停下,最后选择在背风的山坳处扎营。 闻府的老管事下了马车,吩咐几个人手拿着点燃的艾草在队伍周边熏一遍。 第112章 ——越靠近西南地区边界,身染疫疾的人越多,队伍故而不敢在人口密集的地方多做停留,只能在荒郊野岭中驻扎。 熏完了艾,管事又取了御医择好的一些用以防范的草药,叫人生火熬成药汁,再加入滚水,分给队伍里的众人喝。 安排好这一切,管事才拍拍手,绕去闻端的马车附近,朝他汇报。 走近了,就能听见队伍中央、那辆最大的马车中传来低低交谈的人声,管事停下脚步,没有过去打扰。 在外边等了一会儿,还没等到马车里的交谈声止,管事倒先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什么人?”外围的守卫立时警备起来。 “宫中信使——” 那人从一匹黑马上翻下来,利落地半跪在低,遥遥向着闻端的马车行了一礼,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印的信,双手递出。 管事顿了顿,快步走过去接下,同时不由得问:“宫中这么快就来信了?是……” “是圣上的信。”信使答:“圣上挂念太傅大人,前日便写了信,遣在下快马送来。” 管事让人招待信使歇息,拿着信往马车的方向走了两步,正巧见里头的两位御医掀开帘子出来。 而闻端坐在其中,持笔在一沓纸上写了两句,听见外面有动静,于是抬起眼。 管事顺势递上手里的东西,边说:“官爷,宫中有信来。” 闻端似是有几分意外,怔了一下才将笔搁下。 “圣上写的?” “是,差人急送来的,不知是有何要事。” 马车的帘子被放下,闻端凝视着手里这薄薄一封平平无奇的信。 在暖黄烛火的映照下,男人俊美面容上冷冽的神色缓和了许多,眼皮略微低垂,漆黑墨眸里的光芒很温和,唇角扬起一点微小的弧度。 这么快就送了信来么? 闻端手指抚过信上加印的火漆痕,心中想,明明离别那一日,还不愿意出殿来见自己。 如今看来,应是气消了一些吧? 正要拆信,闻端忽而动作一顿,余光瞥见面前矮几上散落的纸笔。 短短一瞬后,他伸出手,先将桌上凌乱的物件整理到了一旁,空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才把信放上去。 拆开信,闻端刚刚把其中的薄纸抽出,突然有一枚轻飘飘的东西落了出来,顺着他的力道,掉在了衣袍上。 闻端一愣,一手拿着信,另一手将那东西捏起来。 是……一枚淡红色的叶子。 许是放了有一点时间,叶片中原有的雾青色逐渐消退,脉络处浅浅的红色却越发鲜明,乍一瞧起来,竟似是枫叶一角。 然而这个季节,并不是层林尽染红意的时候。 闻端手里捏着这片小叶翻来覆去看了会儿,极轻地念道:“一片红叶随风去……” 千般相思上心来。 这红叶附在信中,会是这个意思么?闻端失笑。 依谢桐的性子,自己就算是回信问,也估计得不到答复。 ……只能等这一趟回程后,再当面问出这个问题了。 把叶子放在桌上,闻端又展开手里的那封信。 出乎他意料,谢桐在这封信里,只写了寥寥数个字: “雨夜绵绵,南地多潮,早去早归。” 空白的信纸下,是压出的一点点叶子的痕迹,极淡的红色落在上头,似含着千万种欲说还休的意味来。 闻端将叶子重新放入其中,折起信,收入马车中的密柜里。 安静片刻,闻端还是撩开帘子,下了马车。 外面月明星稀,凉风习习,闻端站了半晌,见管事过来,忽而问了他一个问题:“今日,可曾有下过雨?” 管事呆了一下,摸不着头脑道:“……没有,官爷,今天天气不错。” 闻端微微颔首,移开目光,语气淡淡:“看来是京城下了雨,圣上的雪球儿向来不喜雨天,要哄睡估计难了些。” 管事迟疑地回应:“是……小的听说,那猫儿性子都娇纵,何况是圣上的御猫。” 闻端像是很轻地笑了一声。 但待到管事疑惑地转头望去时,闻端却恢复了平常的姿态,开口道: “本官与几位御医商讨了新的汤剂、丸剂,分量与往常有所不同,你带些医师去研制出来,看看效果如何。” 管事点点头:“是,小的这就去办。” *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 宫中加快进度研制治疗疫病的药方,每隔三日到御书房汇报一次。经过多次尝试,在京郊外的染疫流民身上已有了较好的成效,轻症者十日内就可服药好全了。 但对于疫病的快速传染,依旧无计可施。 谢桐日日上朝点卯,顺手将先前通过殿试的三十余名进士都给安排了官职,大多都在户部,少数安插在了其他地方,当个不起眼的文职。 现今朝内六部当中,刚刚经历过人员大清洗的户部、齐净远费尽心思稳固下来的工部,以及低调不惹事的刑部三个地方,是谢桐已经几乎掌控在手中的。 而其余的吏、礼、兵三部,则依旧为闻端一派的势力所牢牢占据。 朝中已由一开始的遍地闻党,转成了两相对峙的局面。 在这个时候,若哪一方再有大动作,这个平衡才会被打破。 “臣在协助圣上处理朝务的同时,也没有闲着。” 第113章 简如是坐在御花园的小石桌边,温和道: “凭科举一事,臣已摸清了吏部内部错综复杂的人员脉络,这是臣写好的名单。等时机一到,圣上便可一个接一个地拔除那些‘钉子’。” 已经是工部尚书的齐净远坐在另一侧,多日不见,他明显清减了不少,连一双顾盼飞扬的桃花眸都懒洋洋垂着,像是很多天没有睡个好觉了。 “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兵部。”齐净远喝了口茶,道:“大部分的兵权还在闻端手里,一旦平衡被打破,或许会引起宫变。” 谢桐坐在上首位,瞧上去颇有两分心不在焉,听了他们的话,不置可否:“朕觉得吏部可以慢慢渗透,兵部倒不急于一时。” 齐净远不解:“为何?” 谢桐手指搭在桌沿上,缓缓敲了敲,漫不经心地说: “太傅人还在西南,若对兵部做太大的动作,京中势必动荡不安,太傅难以安心待在西南处理疫疾。” 齐净远顿了顿:“这样不是很好吗?” 谢桐平淡道:“朕觉得不妥。” 齐净远沉默了片刻,倏而开口:“圣上,臣斗胆问你一个问题。” 谢桐撩起眼睫看他。 “臣想问,如今在圣上的心中,江山与闻太傅,孰轻孰重?” 听见齐净远的话,谢桐神色连动也不动,道:“朕为何要回答你这莫名其妙的提问?” 齐净远笑了笑,桃花眸眯了眯,没有因谢桐的反应而退缩,语气轻快地说:“臣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是随意问一问。” “臣还记得,当年圣上还是太子时,就心怀宏图大志,时常与臣和简相讨论政事,想要除清弊病,肃整朝廷。” “现在圣上登基后,许是太忙了,与臣等的交谈也不如往日多……” 齐净远不慌不忙道:“但见圣上待闻太傅却比往日还要亲密,于圣上想要谋成的大事而言,似乎并不有利。臣平时又寻不到圣上,所以今日才借机有此一问。” 谢桐心想,齐净远当了工部尚书之后,果然是长进了。 连话都说得人模人样的,一通七弯八绕下来,听得人头疼。 “打住,”谢桐抬手止住了齐净远的话,揉了揉眉心,说:“朕不见你,不是因为忙,纯粹是不想见罢了。” 齐净远:“……” 一旁静静听两人说话的简如是:“……” “朕似乎早与你提起过,” 谢桐想了想,倒也实在记不清自己有没有说过,索性再讲一遍: “你不是断袖么?朕与你喜好有别,为防产生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保持些距离更好。” 这话是说给齐净远听,也是说给简如是听的。 如谢桐所料,他将此话陈述出来,另外二人便停下了手中动作,齐齐看过来。 “喜好有别……”简如是若有所思,问:“臣原记得,圣上也曾提起过,对闻太傅也有不一般的感情。既然如此,我们的喜好又有何区别呢?” 谢桐:“……” 别问了,问就是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男同文。 连闻端都成了断袖,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不过这点念头只能在心里转一转,面对简齐两人,谢桐还是非常面不改色义正言辞的。 “当然有区别。” 谢桐冷冷冰冰地说:“朕不知你们为何突然成了断袖,许是一夕冲动,脑子转不过弯来。” 脑子不过弯的两个人默默无言:“……” “但朕对太傅,是多年的师生情谊。这番情谊与常人不同,不仅不浅薄,还比寻常的君臣之情更深,与你们的一时冲动自然不同。” 谢桐说得理所当然,并且随着这句话从口中说出,近日来心中紧扯着的那根弦似乎也松快了些许。 ——啊,原来他这些日子忧思苦恼、脸红焦躁,闻端的一举一动都会牵连他的心神,是因为那不一般的多年的师生深情? 谢桐觉得自己悟了。 简如是安静了一会儿,见谢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于是出声道: “臣虽自认对圣上的感情并不浅薄,不过既然圣上这样说,臣也不便再多言。” 他用眼神制止了齐净远要出口的话,又继续说:“不过臣关心圣上,还是想问几句。” “圣上如此信任太傅,可知闻太傅是否也能毫无隐瞒地对待圣上?” “现下闻太傅离京,朝中势力暗潮汹涌,圣上若不把握此次机会,等太傅回京,想要收拢权力必是更加困难重重。” 简如是缓缓问:“圣上重情重义,相信太傅。但闻太傅此人,又能否值得圣上舍弃良机,只为护他平安?” 谢桐垂下了眼。 简如是向来通透,今日所言,正好也正是谢桐时时叩问自己的问题。 若换作以前,谢桐或许还会犹豫不定、心生动摇。 但如今……这个答案逐渐拭去迷雾,变得清楚万分。 那心声如此明晰了然,直直由心内传至耳中,连掩耳欺骗自己的余地都没有。 不管他与闻端之间,是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相处状态,将来又会有多少的矛盾与争执。 但至少,简如是的这个问题,谢桐可以回答。 年轻的天子手指抚过茶盏,将杯盖合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随即,开了口。 “太傅值得。”谢桐轻轻道。 第114章 第42章 突变 转瞬间, 距离闻端离京,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西南的消息不断传来,闻端抵达曲田县, 强行命封锁的主城打开城门,进入后立即开始追查假圣旨一事,废止了城中泯灭人性的一系列举措。 据传,曲田县丞起初还试图狡辩,撇清自己与假圣旨的干系。 而闻端直接下了令,当即将人除去乌纱帽,推出去斩了首。 如此一来,曲田县官府上下, 纷纷闭了嘴,再也不敢说什么。 之后, 闻端清点城中染疫百姓数量, 在城内西北角隔出了一块“疠人坊”,用来安置身染疫疾的百姓。 派遣守卫及当地官府挨家挨户地熏药, 发放可以佩戴在腰间的药囊, 烧除沾染疫气的衣物等等。 闻端带去的御医及普通医师也没有闲着,把京城送来的草药制成散剂、汤剂、丸剂分发给病人,还自行研制出塞鼻、药浴等法子, 每日从早到晚地照顾病人, 给城中百姓看诊, 忙碌不休。 不仅如此, 闻端还单独命了几个医师带着一小队守卫,前往曲田县外的数个大城进行看诊。 根据信使每隔三日带来的讯息, 西南地区的疫疾已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控制,效果显著。 午后, 谢桐坐在廊下,展开从西南送来的第十四封信。 “圣上亲启:” “两日前,臣查明城中水源问题,已封盖二十一处井水,在城内三条河道旁设告示禁止取水。如今城中用水,皆从四里地外的矮山中打取,无传疫风险。” “曲田县主城中原有疫民六百七十六人,今日仅余二百一十三人,其余皆已康复。昨日城中未有收治新的病人。” “安昌王派人邀臣过府一叙,暂未理会。” “昨晚急雨,雷声阵阵,不能安眠。望明夜云疏星朗,可与圣上共赏皎月。” “闻端亲笔。” 谢桐看了几遍,才将信放下。 旁边蹭来一个毛绒绒的物体,雪球儿用爪子搭上谢桐的手腕,低头去嗅那薄薄的一张信纸。 这猫儿与谢桐同榻共枕了一个月,如今黏糊得要紧,除了上朝时不能带它,平时哪哪都要跟着去,大多都是窝在旁边睡觉。 今日兴致倒高,还伸出爪子来扒拉信纸。 “怎么了?”谢桐摸了摸雪球儿的头,无奈道:“这信可不能给你玩。” 雪球儿嗅了又嗅,眼睁睁看着谢桐把信折好,放在了另一边,不满地直往他怀里钻。 谢桐捏了一下它的脖子,雪球儿一扭身跃到了地上,甩着蓬松的尾巴往前跑去,十几步后又停在了一个靛青色长袍的人影前。 谢桐的目光追着雪球儿,见它蹲下喵喵叫,才慢半拍地看见过来的人。 曲迁一手拿着医书和药方,垂眸看了看雪球儿,想俯身去抱它,雪球儿却灵活地躲开了他的手,直往转角处冲去,很快消失不见了。 曲迁直起身,开口道:“圣上的猫儿性子很活泼。” 谢桐依旧坐在长廊上,闻言淡淡嗯了一声。 曲迁又走近两步。 自从发现谢桐并不如何在意礼节后,若只有两人私下相处,曲迁便没有再行跪拜大礼,谢桐也没说什么,由得他去。 “圣上,御医署今日研制出了几样新药方,主要是针对幼童的,降温解乏有奇效,您看看。” 曲迁将手里的纸张递给谢桐。 这一个多月来,御医署但凡有了新进展,多数时候都是他来向谢桐说明。 一个原因是其他御医畏惧天子,不太愿意前来汇报,怕无端惹怒上身。 另一个原因……则是曲迁自己的私心。 他想多见一见那个人。 谢桐接过药方,垂睫看了看。 药方是曲迁执笔写就,字体清隽如竹,将用料和功效都细细陈述了,底下还有其他御医的签名,非常周到。 谢桐看了两眼,他对医术并无太多钻研,于是开口道:“御医署若是觉得没问题,那便派人出宫去采药吧。” 曲迁站在他身边,低头就能瞧见谢桐纤长的眼睫,以及白皙挺拔的鼻尖。 天气渐热,年轻的天子今日将长发尽数束起,衣襟下露出一小段白得晃眼的脖颈,微弯的弧度显得优美至极。 曲迁愣了一下,随即不自然地别开眼,甚至连对方说的话都没有听清。 谢桐想把药方还给他,伸出手去,却迟迟没有人来接,不禁抬起脸,发现曲迁半侧着身,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目光怔怔的。 “?”谢桐蹙眉,径直叫了他的名字:“曲迁。” 青年浑身轻轻一震,立即回过头来,脸上竟有几分慌乱的神色:“圣上。” “方子朕看过,没有问题,可以叫人出去采药了。”谢桐将纸还给他,顿了顿,又问:“你怎么了?” 曲迁的脸颊有着两抹可疑的红晕,谢桐迟疑不定地盯着瞧了一会儿,没来由地想…… 和经常在闻端面前脸红的自己似的。 谢桐:“……” 感受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不确定,再看看。 曲迁慌乱了一会儿,很快镇定下来,微微退后半步,深呼吸片刻,听谢桐问他话,于是低声道:“草民……” “还想问问家中的境况如何……” 谢桐没有立即回答。 曲迁的家就在曲田县,闻端之前的来信中,曾有提到过一两句。 第115章 而根据曲迁所言,他的弟弟,已于数月前染上热疾病逝,家中还剩一对父母亲和一个妹妹。 思及闻端来信中提到的内容,谢桐慢慢琢磨了片刻,才出声:“你家中的情况,不是很好。” 曲迁呼吸一滞,脸色已然变得苍白。 谢桐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西南有信来,提起你母亲已于月余前染上疫疾,妹妹在五日前,也开始夜间咳嗽。” 曲迁抿起唇,垂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 “但目前尚未有性命危险,”谢桐又道,“你父亲加入了城中的医师队伍,母亲与妹妹的病也在治疗中,或许很快可以转好。” 曲迁沉默了半晌,低低说:“若我没有这么早离开,而是带着他们一起搬去别处,可能不会染病。” “不,朕倒很庆幸你出城了。”谢桐道。 曲迁抬眼看他,目露不解。 “要不是你跋涉千里来到京城,告诉朕曲田县内发生的祸事,朕还不知有那小人胆敢伪造圣旨,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延误遏制疫疾的良机。” “对朕、对曲田县、对天下万民而言,都该谢你才是。” 谢桐从长廊上站起身,语气温和: “朕几日前已回信给了太傅,让他务必多关照你的家人,如今御医署研制了不少良方,治疗疫疾已经不是难事,想必可以放心。” “你如果实在担忧……”谢桐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朕也能派人送你回去。但你现下仍是戴罪之身……” “草民不急。”曲迁忽然接过话,垂着头说:“等御医署事毕了,草民领了刑罚,圣上再放草民回去吧。” “还有——” 青年嗓音中有着不易察觉的轻颤:“草民先前误被小人引导,以为圣上是那般奸恶的昏君,才贸然对圣上……行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谢桐没想到他还在纠结此事,疑惑地看向他。 曲迁掀袍跪地,郑重对谢桐行了一礼,才沉声道:“等疫疾消失后,草民愿自断一手,为圣上赔罪。” 谢桐:“……” 怔了一瞬,没等他反应过来,曲迁就又再次叩首,而后说:“圣上,草民先回御医署了。” 望着青年离去的背影,谢桐眨了眨眼,略有几分意外。 关于要不要瞒着曲迁他家中的境况,谢桐刚刚其实也仔细思虑过,最后还是决定坦言。 事实证明他看人的眼光没有错,无论是在“预示梦”中,还是在现实里,曲迁都是一个正直良善的医师,始终怀抱着医者仁心的信念。 刺杀一事,反倒越发让谢桐看清了这个年轻人坦诚的内心。 既然先前是受了蒙蔽,那洗清罪名后,应可托付重任。 ……只是别真让人把自己的手砍了。 好端端的,砍什么手呢?就为了向他赔礼道歉吗?谢桐真是想不通。 总之,曲迁今日的表现,真是……怪。 * 入夜,罗太监提起一事。 “圣上,您的生辰快到了。” 罗太监一边给他撤了醒神的茶,换上解暑的清凉汤,一边道:“这是圣上您即位后的头一个生辰,好好操办一场,也可长长宫中喜气。” 谢桐正在看折子,闻言唔了一声,抬眸:“这么快?” 要不是罗太监提醒,他都快要忘记了。 他出生于中秋月满之时,曾经还小的时候,每年过中秋,都是他最高兴的日子。 因为这一天,虽然没什么人能记起他的生辰,但宫内外都在庆祝中秋,远游的人也会归来,与家人团圆,京城皆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在谢桐的心里,他的生辰,就是大家都会开心的日子,无论缘由是不是关乎他。 因此每一年,谢桐都盼望着过生辰。 这样就算他收不到生辰礼物,也能收到宫中派发的中秋礼物,里面有瓜果、圆饼和香囊等物件,足以让一个小孩欣喜上好几天。 后来年岁渐长,谢桐倒也没有小时候那么兴奋了,但内心里,其实还会隐隐盼着这个节日。 ——毕竟每年生辰,闻端都会送他一份亲手制作的礼物。 这独一无二的礼物,令得从小到大都只能领与他人同样的中秋礼品的谢桐,终于感到些许这一日的特殊性来。 ……原来圆月高悬之时,不仅仅是中秋佳节,也是独属于他的生辰日。 “圣上,”罗太监又问:“今年想怎么操办?时逢中秋,想必盼着的人不少,圣上如有什么想看的想玩的,奴才便叫礼部提前备着。” 谢桐想了想,那时候闻端应该也回来了,是得好好办一办,让大家高兴高兴。 这段时日来,发生的事情不少,又接连处理了东泉水患、西南疫疾等事。 不管是宫中,还是朝廷,都出力不少,也累得人劳心劳力。等到一个月后,正值中秋这个大节,也该让所有人团圆相聚,放松一下。 虽然现下国库不算充盈,但谢桐深谙该省省该花花的道理。 “宴席、爆竹焰火、礼品等先备着吧。”谢桐思索片刻,开口道:“其余诸事,等朕去信问一问太傅,再做决定也不迟。” 如今送一封信,约莫需要三日的时间。一去一回,最多也不过六天。 罗太监点头,说:“那奴才先让礼部按以往中秋及帝王生辰的惯例,先备了相应的物品,拟好邀请名单,再呈给圣上您过目。” 第116章 谢桐颔首,随手用勺子搅了搅清凉汤,道:“嗯,你安排就行,先退下吧。” 罗太监一瞧他的样子,就知道谢桐想要独自待在书房里,给闻端写信了。 这一个多月来次次如此,要不是谢桐神色如常,十分坦然,估计不少宫人要背地里嘀咕。 又没站在书案边,偷看那信上的内容,不过是站在角落里伺候,也要将他们赶出门去。 难不成圣上写信时,那模样竟见不得人吗? 这个问题,只有实诚的刘小公公呆愣愣地问了罗太监。 回应他的,只有罗太监的一记敲脑袋,并恨铁不成钢地训道: “问问问,成天就这么多问,圣上现在吃得好睡得香,还能如常与闻太傅通信,这就很好了!你这榆木脑袋,好好做你的事就是,想那么多干什么?” 御书房里,罗太监听见谢桐的话,不动声色地一躬身:“奴才遵旨。” 他出去的时候,还顺便给带上了门。 谢桐把折子置于一边,去书架上取了崭新的信纸,铺在案上。 压上镇纸,换笔、研磨,做好一切准备后,谢桐却没急着落笔,而是在静谧的书房里一手托腮,漫无边际地想了想。 闻端三日前寄来的信,今晨正好到他手里。 信中提到了许多事,到三日后,应都解决了不少吧? 只是不知西南是否依旧急雨不停,若不停雨,闻端夜中又易被雨声吵得无法入眠……这是住在哪里,是否窗棂不稳,才会致使吵闹?会不会漏雨进来呢…… 思绪飘荡了许久,待到谢桐再回过神来时,猛然间发现已过去了快半个时辰。 “……”怎么又想了这么久? 夜已深,谢桐不敢再多耗时间,重新研了墨,提笔往信纸上写去。 “老师亲启。” “京城连日烈阳,晒得人都精神恹恹。西南是否停雨?……” “御医署研制了新的方子,可更快治好染疫幼童……” “下个月便是朕的生辰,老师能否于此之前归来?今年的生辰礼物,似乎还未给朕。” 谢桐写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撤了这张纸,重新写了一封,将最后一句话改成了:“……朕似乎还未能收到。” “生辰典礼,朕无太多想法,望老师提些建议,让宫中热闹热闹……” 写好之后,他又在落款处一笔一划填上: “谢桐亲笔。” 第二天早晨,这封信就被信使带上,快马加鞭赶往西南。 谢桐则专心致志在宫中等待回信。 许是闻端离开的时日已久,如今等从西南送来的信件,比最初还要难熬。 谢桐常常在批阅奏折间隙,恍惚间觉得今天也该有信使进京了吧?但召来宫人一问,才发现只过了两日。 仿佛等待的时间越久,心中急切渴求的情绪就日益高涨,几乎恨不能自己化身为传信的白鸽,纵身飞跃千里,直落到那人案头,侧头认真瞧一瞧,洁白平整的信上都写了些什么话。 偶尔有这样的念头一转,谢桐就忍不住低头发笑。 可不能让闻端知道自己这些幼稚的想法。 他心道,否则,还不知会留下什么把柄在那人手里,日后定会被时不时拿出来逗弄他一番,会让自己平白无故落了气势。 在闻端面前,还是得装作一副沉稳不在意的样子,才好叫他不敢轻视自己。 谢桐每日有空时,就这样心不在焉地寻思着,顺带想一想,闻端会给他的生辰大典提些什么建议。 往年谢桐还是太子时,生辰是在闻府中简单操办的,虽然场面并不如何奢华,但胜在<a href=https:///tags_nan/wenxinwen.html target=_blank >温馨自在。 到了夜里,很多仆从会出府去与家人团聚,府中热闹消退,小院中,仅剩余谢桐和闻端二人。 那个时候,闻端就会拿出他的礼物来,递给谢桐。 顺带还会说一句:“殿下,生辰快乐。” 谢桐托着腮,想着这些往事,不经意间,一不小心在笔下的折子上划了长长一道墨痕。 “……”谢桐无奈搁下笔,召了罗太监来,问:“现在是送出信后的第几日了?” 罗太监回答:“圣上,是第五日了。” 谢桐点点头,状似不在意地拿起茶喝了一口,淡淡道:“哦,信使的动作有些慢。” “许是沿途天气不好,耽搁了时间吧。”罗太监又说。 谢桐觉得在理,于是没有再说什么了。 然而第六日、第七日……第十日。 都没有信使进宫。 正当谢桐心生疑虑,准备派人前往西南看一看时,一个风尘仆仆的守卫骑着马越过宫门冲入宫中,在禁止奔马的皇宫内无视禁令,一路至御书房门口,才在宫人们的惊声中摔下马来。 罗太监这时正在书房中伺候,听见外头杂乱的动静,皱起眉,立时出去,喝道: “什么人?敢在宫中喧哗?” “圣上……”那满面沙尘的守卫眼底一片青黑,嗓音也沙哑得如同几日没怎么喝过水,出声时带出一股极度的疲惫与血腥感来。 他开口说第一句话,声音太过低弱,所有人都没有听清,但随即,他跪在砖石上,朝着前方拼尽全力喊出声。 “……圣上!安昌王反了!太傅大人身染热疾,性命垂危!” 御书房内传来一声器物碎裂的轻响。 第117章 第43章 牵挂 安昌王会造反, 是谢桐有所预料,却始终无法相信的。 对自己这位大皇兄的印象,仍停留在小时候, 以及先帝丧礼时,隔着众多人相见的那一面。 谢桐还记得,大皇兄性情古板,不善言辞与玩乐,只喜欢与书籍政事为伴。但因才能平庸的缘故,协助先帝处理朝政的那些年,也没有做出什么出彩的成绩来。 无功无过,沉闷无趣, 便是大多数人对先帝这个大皇子的印象。 尽管后来不小心在一件重要的政事上有所疏漏,惹得先帝勃然大怒, 将人封了个安昌王的头衔发配西南, 也一直没有任何怨言。 再后来,就是几个月前的那一面了。 彼时先帝驾崩发丧, 谢桐见到这位皇兄时, 只觉得他瘦了不少,人也黑了,因着年岁渐长, 脸上开始有了皱纹, 眼皮沉沉下垂着, 看上去没了当年的稳重亲切, 瞧着竟有几分阴鸷。 然而谢桐身为太子,忙着处理丧礼的各项细节, 没能抽出空来再与安昌王闲话两句。 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他便听闻安昌王已经回了西南。 为何突然无故要反? 都到这个时候了, 谢桐已经登基当了皇帝,安昌王此时夺位,名不正言不顺,容易落下个兄弟阋墙、千古罪人的名号。 若是想要这个位子,那当初先帝病逝时,就应该要有所动作。 谢桐隐隐觉得安昌王造反一事,与西南的疫病流传有关系。 甚至疫病的解决与那“预示梦”截然不同,连曲迁都提前来了京城,或许冥冥之中,这些事有着什么关联。 他原应沉下心来,好好思考一番,但谢桐现下无法做到。 ——有一件更为急迫的事情,干扰了他的思绪。 “太傅染了疫病?” 谢桐站在御书房内,看着那守卫,嗓音压得极低,目色沉沉的: “什么时候的事?不是已经有了可以防治的草药吗?怎么会突然染疾?人现下如何了?说清楚!” 罗太监取了水来,给那守卫润喉擦脸,因为焦急,手也忍不住发颤:“太傅大人怎样了?严不严重?” 守卫缓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 “闻太傅是九日前突然身体不适的,起先只是咳嗽,没想到过了一夜,就发了高热……那时候,医师们才诊断出是被传染了疫疾。” “曲田县上下如今已无重病的百姓,太傅的病却来势汹汹,甚至咳起了血……” 谢桐心思急转,很快猜测到了原因—— 有安昌王派去的奸细藏身在曲田县内,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潜入了闻端所在之地,将疫气传染给了他。 恰逢此时,安昌王反了。 闻端这一趟前去曲田,只带了医师、宫人和少部分的侍卫,如今深陷西南,可谓是危机重重。 谢桐垂在袍袖中的手很轻地发颤,随即用力掐了一把掌心,逼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乱,他心道。 谢桐了解闻端的性子,那个十九岁凭白身就能一手掌控朝廷的男人,从来不会贸然将自己处于险境,而没有留后手的。 闻端的势力肯定不止在明面上的这些,带去的人也不可能那样少,肯定会有暗卫护在身侧,不会轻易被安昌王挟持。 谢桐飞快地思考着,心中又不由得一滞,有个模糊的念头浮现出来。 ——但是,万一呢? 万一闻端……并没有对安昌王有所提防呢? 人算千日终有疏漏,闻端的势力固然强大,但如今朝廷中尚且因为谢桐收权而暗地里混乱不休,闻端又是匆匆去的西南,如果他并没有来得及提前准备呢? 谢桐一颗心直往下沉。 不久前平静祥和的景象倏然被打碎,一刻钟前,他还在蹙眉思索为何闻端这次回信这样慢,难道是他关于生辰典礼的问题太难回答,需要反复斟酌…… 当他还在寻思这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是否正陷在热疾中性命垂危,甚至或许—— 谢桐猛然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深呼吸。 “传朕的旨意,” 他听见自己冷冰冰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上的波澜: “命兵部今日入夜前,备好讨伐反贼的军队,武官名单拟出来后就递到御书房。” “罗公公,”他微微侧过脸,转向候在一旁的罗太监,淡淡道:“命人准备车马行礼,一切以轻便为主,朕明日便会带兵启程。” 罗太监张了张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谢桐接二连三地继续下令: “御医署出一位院判和御医随朕同行,今日内收好要带的药材,妥善安排好京城内外的防治事宜,严禁让疫病流入宫中。” “关蒙,”谢桐忽而又叫了个名字,看着从旁边现身而出的暗卫首领:“点三十名暗卫与朕前去,要身手够好的。” “朕不在京中的这段时间,朝廷的一切事宜,交托简丞相处理。” 谢桐转身朝着书案后走去,取出了密柜中的兵符,头也不回道: “现在就叫简如是进宫来见朕。” * 日落星移,向来安静的皇宫中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一根根燃烧的火把将金殿前的砖石照得透亮,几名武官正骑着马,在广场中检阅队伍。 只见月光下,数条列队齐整、身覆盔甲的军队正沉默地站在中央,灰黑色的装束令得他们像是融入了夜色中一般,又被重重火光映出冰冷的杀气。 第118章 而另一侧,罗太监领着十几个宫人,正在忙碌地准备车驾与行囊。 这样的事情,似乎不久前才做过一遍。罗太监指挥着两人将箱子抬上马车,心内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一次,还是圣上与太傅,一并南下东泉县,去治理水患的时候。 眨眼间,谢桐竟又要御驾出宫了,想来史书中,也从来没有哪位帝王,登基后尚不足半年,就两次亲自离宫跋涉千里的。 而这一次,比上次气氛更加沉重,宫人们连交头接耳的议论都没有了,一个个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地做事。 眼看着准备得差不多,罗太监抬起眼,越过半个广场,正好望见乾坤殿的门打开,谢桐与简如是一前一后从中出来。 谢桐已经换上了一身简单的黑衣,袖口与裤腿收紧,长发高高束起,显得干练至极,雪白的面容在火光下如同浸了冰,寒冷而面无表情。 罗太监站在原地,怔忪间想,圣上果然是长大了。 如今的谢桐,已经不是当年活在闻端庇佑下的小太子,而已经是手段果决,心思缜密的一代帝王了。 虽然还年轻,却隐隐透出日后运筹帷幄、喜怒不行于色的九五之尊模样来。 众目注视下,只见谢桐偏过脸与简如是又说了两句什么,然后便抬步走下台阶。 罗太监迎上去,将准备好的诸事都一一向他说明。 谢桐听过后,略点一点头,突然说:“罗公公,你留在宫中吧。” “啊?”罗太监早就把自己的行囊搬上马车了,闻言傻眼了:“圣上,奴才是伺候您的,当然是跟着您去啊!” 谢桐轻轻摇了摇头,看着他道: “西南疫气横行,不是好去处,你也年纪大了,这样折腾一番,身体难免支撑不住,就留在宫中替朕照顾雪球儿吧。” 罗太监还想再说,却见谢桐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的话。 暗叹口气,罗太监又说: “奴才遵旨……只是让奴才的徒弟刘小公公随您去吧,他年轻力壮的,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圣上把他带上吧,路上也好照料一二,不然奴才……实在难以心安啊。” 谢桐这回没有拒绝,看了看时辰差不多了,就打算出发。 “圣上。” 临行前,站在殿门口的简如是又出声叫住了谢桐。 青年丞相的柳叶眸温柔却神色担忧,与谢桐对视片刻,轻声道:“臣等着您平安回来。” “不必担心,”谢桐简洁地说:“朕会的。” * 军队出了京城,快马直往西南方向而去。 急雨、狂风、电闪雷鸣、难以忍耐的湿热,都没有使这支队伍的步伐放慢半分。 谢桐将人马分为了两队,轮流赶路休息。白日里他通常骑在马上,夜里若是实在困倦,就回到马车中小憩。 这天夜里,谢桐正倚靠在马车的软榻里,垂着睫看从西南送来的最新情报,忽而余光发现马车轿帘被人掀起。 曲迁一手端着碗散着热气的汤药,一边弯腰进来。 “……”谢桐只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看信。 青年医师小心将碗放在矮几上,才抬起头。 他看见谢桐穿着一件浅莲色的长袍,应是不久前队伍停驻在河边时,用清水简单擦身后换上的,如墨的长发松松散下,只在接近发尾处用绸带扎了一圈,看得出来主人非常不上心。 “圣上,”曲迁低声开口:“听闻您这几天夜里难以入睡,故而草民熬了一份安神助眠的汤药,送来给您。” 谢桐拆开下一封信,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说了一句:“回去吧。” 曲迁抿紧唇,仍是盯着面前的人。 谢桐这些天心情十分糟糕,连话都少了许多,秀丽的面容神情总是冰冰冷冷的,令得周遭人无端生畏,不敢在他跟前多说两句话。 但曲迁不是胆小之人,他还是个医师,轻而易举的,就能发觉谢桐瘦了几分。 人情绪起伏大且始终郁郁在心时,不仅精神倦怠,更易生病。 何况他们很快要进入的,是一个充满危险的地域。 “圣上,”曲迁跪在原地,依然固执开口:“现在已经是丑时三刻了,您该睡了,否则身体会撑不住的。” 谢桐收起手里的信,蹙了下眉,静静地看着他。 曲迁不躲不避地与天子对视,半晌后,似是想起什么,于是伸出手,用碗中汤勺舀了一勺药汤,送入自己口中。 咽下去后,曲迁直直跪着,低低道:“圣上若是担心这药汤有毒,大可请人来查。” “草民只是想告诉圣上,”他弯下脖颈,说:“您牵挂着曲田县,所以才彻夜难眠。但这支队伍里,也有……许多人,牵挂着圣上您。” 马车里沉寂许久。 在曲迁以为谢桐要叫人把自己丢出去时,他忽然听见面前传来了响动,于是仰起脸,就看见—— 谢桐取过案上的那碗药汤,一饮而尽,然后才开口问:“距离曲田县,还有多久?” 曲迁愣了一下,接过空碗,答道:“按现下的速度,最快应该还要一日半。” 谢桐点点头,语气平静:“回去吧,早些休息。” 这几天,陆陆续续有曲田县附近的消息传来。 原本应老老实实待在六十里外行宫里的安昌王,带兵将曲田县围了起来,同时举起反旗,用的名号还是“除昏君,斩奸臣”。 第119章 安昌王又重新伪造了几封圣旨,将疫疾流传一事的责任尽数推到了谢桐和闻端身上。 他在西南封地已待了快有十年,平日里笼络了不少人心,如此荒唐的造反理由,还真有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呼应他。 不过谢桐已经在三天前,就下令驻守在西南的军队去往曲田方向,算了下时间,现在也应该到了地方,与安昌王的队伍隔岸相望了。 安昌王在西南养尊处优数年,兵力并不算十分强大,故而谢桐也并不太担心。 左右大不了围上个几个月,等粮草耗尽,就是不打,安昌王也应要降了。 但谢桐如今用不了这种消耗战术。 ……还有一个人正在曲田县内,在安昌王军队的包围圈里,数日过去了,依旧杳无音讯。 谢桐在马车内支着头,感到那晚药汤喝下去后,果然有淡淡的困意袭上来,却撑着没睡,而是抬手叩了叩车壁。 马车外传来一声落地的轻响,关蒙的嗓音沉稳:“圣上?” 谢桐摁着太阳穴,低声问:“今天还是没有太傅的消息吗?”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有。” “闻府的人联系过了吗?”谢桐阖着眼,终于有些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失落:“他们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关蒙简洁道:“联系过,没有给我们消息。” 这句话其实有两种意思。 一种是闻府的人也与谢桐一样,没能在曲田县中探查到闻端的讯息;另一种可能,则是他们已经知道了,但不愿意告诉谢桐。 无论如何,闻端来西南,明面上是谢桐的旨意,闻府的人或许会心存不满。 谢桐在车内安静许久,忽然听见从不多说一句废话的关蒙再次开了口。 “圣上。”连日的奔波护卫,让年轻的暗卫首领嗓音也染上几分疲惫的沙哑,字字句句却依旧很清晰: “您该保重身体,之后才好见太傅。” 谢桐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沉沉地闭上眼,很轻地嗯了一声。 入夏了,明明暑气渐长,却仍然觉得这深夜寒凉,冷得人忍不住蜷缩起身体。 意识朦胧的最后一刻,谢桐还在想,那闻端会不会冷呢? 第44章 心焦 深夜, 曲田县内。 窗户被轻轻叩了几响,传来闻府管事的声音:“官爷,药已经放在门外了。” 屋内, 闻端披着一件鸦青色的外袍,正坐在烛火下的桌案边,听见管事的话,于是抬起头,淡淡道:“知道了。” 刚说完这几个字,他便用手抵住唇,低低咳起来。 管事语气中不掩担忧:“官爷,您今日感觉如何?还是烧得厉害吗?” 闻端说:“无事。” 管事又在外头叮嘱了几句, 听闻端嗓音如常地一一应了,才松了口气, 继而离开。 管事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后, 这个屋子里就半点其余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闻端放下手里的信,烛火映照下, 他一贯俊美的面容显得苍白如纸, 因为高热导致薄唇色泽通红,墨眸却幽幽深沉,目光落在案上的纸张上。 ——那是谢桐送来的最后一封信。 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 闻端已经身体不适, 甚至几次陷入短暂的昏迷中, 等到再次清醒过来, 曲田县外已经被安昌王带兵围住。 他没能及时回信,现下敌军重重, 也不好再将信送出城。 在桌前沉默地坐了片刻,闻端方才起身, 缓慢踱步到了屋子门口,伸手把门打开。 门外果然用木托盘装着一碗深褐色的汤药。 闻端没急着去拿,而是站在门口,掀起眼皮,往不远处看了一眼。 他这段时日住的地方,乃是一间客栈。 安昌王来到曲田县后,就派兵把这个不起眼的客栈团团围了起来,却不敢贸然命人杀了闻端,仅是让人远远地看着他的房间。 比如现在,闻端就敏锐地瞥见几个身影闪进了客栈二楼的尽头拐角,似乎很畏惧与他对视上。 闻端站了一会儿,才俯身将托盘拿起,端着药进了屋。 听见关门的动静,那几个躲在角落里的人才心有余悸地探出头来,还压低了声音道:“他没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吧?” “不知道,没看见……” “我们成日停留在此处,会不会沾染上疫气?几日前听说他快死了,怎么今日还能好好的来开门……” “放心吧。”为首的一个道:“王爷说了,染上重疫者,不出半月,必死无疑。” 另外两人还想说什么,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动静,像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但等他们张望时,却见走廊上静静悄悄,哪有人关门? 而闻端的屋子里,已经现出一个浑身灰袍的男人,垂着头站在一角,嗓音低低道:“官爷,反贼命人在护城河后挖壕沟设障,附近的兵力皆有调动,正往曲田县集中。” 闻端在书案前将药喝下,淡声问:“圣上快到了?” “是,”灰袍人道:“圣上的车驾已经驻扎在离此地三十余里的地方,在下看见咱们的人发的信号了。” 闻端的视线复又落在那封谢桐的信上。 墨痕早已干透,字迹却依旧清晰。 谢桐的字是他一手教出来的,闻端熟悉每一个字的走形,甚至闭上眼,就能想象出那人垂睫执笔的模样来。 第120章 信上字迹洒脱,最后一列的字尾都往外飘,显得很有几分迫切似的。 闻端想,谢桐写这一封信时,心情应是很好的。 而自己这么多日都没有回信与他,那年轻的天子,是否会因此苦恼生气? 短暂的沉寂后,闻端开了口:“圣上如何?” 灰袍人默然半晌,像是仔细斟酌了一下言语,才说:“……舟车劳顿,夜难安眠,醒时多半在钻研地形与兵力图。” 说完后,因为许久没听到闻端出声,灰袍人犹豫了会,还是抬眼去看。 他望见闻端一手支额,墨眸定定看着窗外,竟似是在出神。 灰袍人不敢贸然出言打搅他,于是静候了片刻,才听见闻端道:“圣上可有问过……?” 话虽然并未说完,但灰袍人明显了然,低声答:“圣上每日都问官爷您的情况,但——”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先前没有官爷您的许可,我们未将您的情况传达给圣上。” 闻端长长的眼睫覆下,掩去眸中神色。 “以后碰见这种情况,不必再来问我。”他缓慢道:“圣上既然惦念,如实告知便好。” 灰袍人低头应是。 听见桌案前传来沉沉的咳嗽声,灰袍人又问:“官爷,如今京城增援的兵力已至,您的药……还要减分量吗?” 他想了想,还道:“安昌王不过区区一反贼尔,官爷此时胜券已握,何必再作践自己的身体。” 灰袍人小心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就是让圣上看见,也不免心疼。” 闻端轻瞥了他一眼:“本官知道了。” “照你说的做吧。” * 一日后,从京城而来的军队与西南驻军相汇,共三万余人,简单休整后,与安昌王的叛军隔河相望,严阵以待。 谢桐骑着马从营地出来,一路行至队伍最前端,在一片寂静中望向对岸。 安昌王就在几十米外。 谢桐看着这个曾经最为熟悉的皇兄,竟在对方脸上瞧不出半点当年的影子。 眼皮沉沉垂着,露出的目色阴暗凝滞,不过才四十余岁,脸上已经爬满皱纹,束在冠中的头发也黑白参半,全然不复谢桐记忆中意气风发、稳重可靠的大皇兄模样。 许是为了颜面,安昌王今日特地着了一整套的亲王服制,玉冠蟒袍,衣袍虽华丽,却更衬得他年老瘦削,暮气深重。 “皇兄。”谢桐开口唤。 河对岸,安昌王的脸皮抖了抖,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如今您已是圣上,臣怎还担得起‘皇兄’这个称呼?” 谢桐淡定自若,控着马儿踏前几步,语气冷静:“长幼有别,即便父皇传位于我,皇兄也依旧是兄长。” 他这一句没有在安昌王面前用“朕”的自称,对方显然注意到了。 没等安昌王有所反应,谢桐就紧接着道:“如今与皇兄两地阔别已近十年,不知为何,皇兄竟要在曲田伪造圣旨,行此反贼之事?” 安昌王点点头,笑了一声:“好一个反贼。” “那圣旨既有圣上的朱批,又有玉玺印,怎会是伪造的假圣旨?” 他眯起眼,直盯着对面的人:“若非圣上在曲田倒行逆施,做些天怒人怨之事,令得百姓叫苦不迭,本王也不会替天下人站出来,与圣上理论理论。” 谢桐轻挑了一下眉:“既然是假圣旨,那为何不取出来,与朕批过的真圣旨比较比较?” “……”安昌王说:“本王到曲田的第一日,已将那假圣旨烧毁,废止了上面荒唐的命令!” “哦?”谢桐忍不住道:“那朕怎听闻端闻太傅说,他已将假圣旨从曲田官府中取出保管,只等送回京城,便可一知真假呢?” “还有,”谢桐又说:“曲田县中那灭绝人性的种种条例,明明是朕的太傅废止的,怎么到了你嘴里,都成了皇兄你的功劳?” 年轻的天子将缰绳一甩,居高临下地俯视对岸的人马,冷冰冰地吐出最后一句: “还是说,安昌王你把城中的百姓都当成聋子瞎子,以为带兵围在外头,就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令所有人都信你这番胡言乱语?” 安昌王脸色骤变。 话不投机半句多,谢桐懒得再与他论些不阴不阳的废话,安昌王也急躁难耐,两边很快就发起了冲突。 本以为只是初步接触的第一场小战,安昌王还留了大半兵力在后方。 毕竟两人有着血缘牵连,按常理来讲,谢桐肯定不能一次赶尽杀绝,必会留有双方停战的间隙,来怀柔劝解,以显示天子的仁厚之心。 安昌王计划得很缜密,等到黄昏日落时,这一战应会停歇,趁这个时候,他就…… 他想了许多,唯独没想到谢桐完全不按寻常套路来,第一次进攻便已是倾尽全力。 重重大军踏过护城河,碾碎安昌王的部队布下的拙劣陷阱,直逼得叛军步步退让,快到了曲田县主城门外,安昌王才猛地反应过来。 他以为谢桐是来劝降的,这一点就想错了! 谢桐的军队这毫不拖泥带水的打法,分明是冲着速战速决,要救困在曲田城中的人去的! 安昌王反应得太慢,等终于召集所有兵力支援时,已经被逼退了十几里地。 这一战一直打到黄昏,在安昌王的军队纷纷赶到时,谢桐忽然又下令撤了军,徒留对面茫然无措的一群人。 第121章 等到入夜,安昌王一清点,发现自己的兵力已经被折损了大半,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急躁太过,不懂怀柔,还不会保留实力!”他在营帐中团团转,边想边骂道:“无知小儿,眼中哪还有半点尊敬兄长的样子!” 安昌王身边的是他的谋士,四十余岁,长着一小撮山羊胡。这些年来,正是他陪在安昌王身旁,一步步替对方谋划东山再起之路。 而此时,谋士慢慢摸着自己的胡子,狭小的眼睛里透出精于算计的光,出言道: “王爷不必着急。那小儿的军队今日耗神耗力,明日便会士气大降,况且,他手底下也折损不少。如此急功近利,反倒让人摸清了他的软肋。” 安昌王迟疑了一下:“你是说……” 谋士点点头,缓声道:“城内,不是还有个人吗?” 安昌王想了想,脸色不太好看: “你是指闻端?这……不太好办啊。本王这些时日派去暗杀他的人,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那间客栈明面上有本王安插的人手,但实际——” 安昌王欲言又止,最后只重重叹了口气,说: “能将这姓闻的困在城中,本王已是竭尽全力。不过还好,先前本王邀他来府上一叙时,命人给他传了疫气,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命丧黄泉了吧。” 谋士摇摇头,道:“属下的意思,并不是让王爷您费力气去杀那将死之人。” 安昌王皱眉:“何解?” “闻端人在城中,既然出不去,那是生是死,性命是否掌控在王爷您手中,岂不是由得我们说?” 安昌王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你是让本王给那小儿传假消息,引得他心神大乱,或许会有可趁之机!” 谋士摸着山羊胡,笑道:“王爷英明。” * 明月高悬,谢桐坐在篝火边,用树枝拨弄着燃烧的火堆。 火光跃动着,照见他白皙沉静的侧颜。长长的睫羽垂下,似仍有重重心事。 曲迁端着盛了热粥的碗,在谢桐旁边坐下,见他如此情态,于是主动开口道:“圣上,该用膳了。” 在外行军,饮食艰苦,但即便如此,曲迁也尽力在每一次的膳食中添加几味温和的药材,用来保证用膳者的精力,否则以谢桐每天吃的分量,绝对无法撑到现在。 谢桐抬起睫,接过他手里的碗,淡淡道了一声谢。 曲迁看着面前的人喝了半碗粥,忽然又问:“圣上是在回忆白日里的那场仗么?” 谢桐喝了一小半粥,有些喝不下了,于是放在手边,闻言随意道:“怎么了?” “当时明明形势有利于我们,为何圣上要下令撤军呢?”曲迁说:“草民不懂军事,见圣上眉间隐有忧愁,斗胆猜测是因为这件事。” 谢桐缓缓摇头,嗓音云淡风轻: “朕的军队跋涉千里才到此地,与安昌王休养多日不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白日里虽然看上去优势在我们这方,但若是再战一刻钟,疲势便会逐渐凸显。安昌王再坚持个一会儿,就会获得转败为胜的机会。” “朕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谢桐用树枝架起火堆,语气里略有几分讥嘲:“朕要让他在出其不意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又因朕的突然撤军惶恐无措。说不定会狗急跳墙,想出些歪招来,更易对付。” 曲迁望见谢桐黑眸中冷淡而锐利的光芒,不由自主被吸引,心神纷乱下,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所幸谢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失神,目光只是落在面前的火堆上。 两人间沉寂了片刻,曲迁才反应过来,下意识道:“那圣上不是因为战事,又是因为什么而烦心?” 谢桐不答,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的家人都在城内,现下我们就在城外,却无法进去相见,你心情如何?” 曲迁沉默半晌,低声说:“心焦如焚。” 谢桐垂下眼,语气极轻:“朕只会比你更加煎熬。” 曲迁听了,搁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忍不住问:“是……因为太傅大人吗?” 谢桐没有说话,但曲迁已经明白了。 “太傅大人吉人天相,必会平安的。”曲迁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草民曾听朝中传言圣上与闻太傅不合,虽已知是谣传,但也没想到……” “……圣上已将闻太傅视为亲密的家人。”他说。 谢桐拨弄火堆的动作猛地一顿。 ——家人? 他怎么可能将闻端视为自己的家人?若论起血缘亲疏,隔着护城河的那个反贼,才是谢桐真正的兄长。 谢桐心跳得有几分快,状似不在意般道:“你怎会这样想?太傅与朕,不过是相熟的君臣而已。朕会担忧他,自然也是有道理的。” 曲迁拧起眉心,他性格率真,向来有话直说,于是又出声: “草民听圣上方才将太傅与草民的家人相提并论,故而才如此问。只是,圣上郁郁寡欢已有数日,若非真正关心,怎会如此影响心绪?” 谢桐怔了怔。 但……闻端不是他的家人啊。 假若真如曲迁所说的这般关心,他又并不将闻端当成家人,那究竟是当成什么呢? 谢桐张了张口,还没能说话,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不远处有两个人影朝他奔过来。 一个瞧着眼熟,似是闻府中人;另一个,则是他派去河边巡视,随时传达新消息的士兵。 第122章 “圣上!” 两人几乎是一前一后到了谢桐跟前。 谢桐站起身,蹙眉问:“发生什么了?” 闻府的人开口:“圣上,我们探听到了城中有关太傅大人的消息……” 而另一个士兵则慌张地出声说:“圣上!对岸用羽箭射来信件,信中说闻太傅疫病加重,已于半个时辰前……去了!” 第45章 相思 恍若一声惊雷, 响在众人耳畔。 谢桐直直站在原地,自从听见那士兵的话,就感到一阵心悸疾如雷电般从脚下窜起, 一路打进他一片空白的脑海中。 垂落在身侧的指尖轻轻发着颤,从心脏起散发的麻意迅速延至四肢百骸,不仅手脚阵阵发凉,就连旁里的所有动静,都听不见了。 在僵硬中,谢桐看见对面的人递来一张薄薄的信。 信上的文字仅有寥寥几行,谢桐缓慢挪动视线,最后定在信末的“病重已逝”几个字眼上。 ……什么意思? 谢桐模糊地想, 什么叫“去了”,又什么叫“已逝”? 他来到曲田县不过两日, 期间尚未听说过闻端任何的消息。如今突然有讯息传来, 怎地就是…… 这怎么可能?谢桐心觉荒谬。 预示梦中,闻端明明好端端地活到了谢桐二十九岁的时候, 还能不输任何气势地领着自家亲卫闯入宫门, 在火光延绵中反叛逼宫。 他看见了,他分明清清楚楚看见了的。 那个阴云密布的梦中,隔着那么远的距离, 谢桐还记得自己站在城楼上, 遥遥与闻端对视的那一眼。 梦中, 那双沉渊般的墨眸, 翻涌着千万般复杂的情绪,乍一看如深海寒冷无垠, 却又总夹杂些许谢桐瞧不明白的光芒。 在这个惊颤过度的时候,谢桐忽如醍醐灌顶, 倏然醒悟过来,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是怜惜,是怅然,是面对兵刃相向境地时的无可奈何与痛楚。 谢桐微微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不可能。”他哑着嗓音道。 谢桐没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声音是多么微弱,连站在他身旁的曲迁都难以听清,只是低低重复了一遍:“不可能……朕不信。” 闻端就算会死,也该是死在九年后,死在金碧辉煌的乾坤殿前。 死的那一日,该是黑云欲摧,疾风骤雨,该是火光冲天,整座皇宫都在叛战中轰鸣摇晃。 闻端就算会死,也会死得名扬天下,史书上浓墨重彩记载他的生平与结局。 谢桐想,这是预示,是必然,是不可违背的天命! ——而不是悄然无声、潦草仓促地死在西南边陲的小城中,死时,自己甚至没能在他身边,没能看见他。 掌心被指尖狠狠刺出淤青,谢桐勉力支撑着自己的思绪,不能、也不敢去想,另一种可能。 预示梦并不是真的。 他做了太多与梦中截然相反的选择,干涉违背了太多所谓的天命。 西南疫病整治的所有决策,都与梦中描述的不一样。 闻端不应该会来曲田县,曲迁也不应该会出现在京城,安昌王更不应该会举起反旗,率着军队围在城外。 如若牵一发而动全身,那闻端会染上疫病,不治而亡,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而谢桐强硬地命令自己,拒绝了这个猜想。 脑海浮浮沉沉,谢桐在一片纷乱的思绪中,突然抓住了某几个字眼。 安昌王。 ……安昌王。 令得事情发展变化成这样,安昌王难辞其咎。 谢桐用力攥紧成拳,怒火几近要将理智燃烧殆尽。 他要杀了这个逆贼! “圣上!”曲迁再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节,紧紧抓住谢桐的手腕,高声道:“圣上,这消息或许不实,您听一听!” 谢桐骤然回过神来。 他轻眨了下眼,感到一大颗温热的水珠从左眼尾溢了出来,意识到那是什么,谢桐猛地偏开脸,不让面前的许多人瞧见。 曲迁愣了一下,随即往前站了一步,挡住其他人看向谢桐的视线,而后说:“要不……其他人先退下吧,这位闻府的大人请留步。” 他身为一个普通医师,从未这样对人发号施令过,不由得忐忑不安,唯恐无人听从。 没想到因为曲迁经常跟在谢桐身旁,又常着御医署的常服,其他人都把他当成宫中的御医,于是恭敬一礼后,纷纷离开。 谢桐盯着地面看了许久,才察觉自己穿在软甲里头的衣料紧紧贴着后背,阵阵发凉,腿上也没什么气力。 “圣上,您受了惊吓,出了许多汗。”曲迁仍没有放开抓着他的手,眸色担忧:“草民待会熬一碗定神的药汤给您。” 谢桐抬起眼,哑声问:“你先前说了什么?” 曲迁让他去看几米外候着的那个男人,道: “草民刚刚听闻这位大人是闻府的侍卫,他也带了有关闻太傅的消息来,与对岸射来的信中内容并不一致。” 那侍卫立即上前一步,接着说:“圣上,太傅刚刚派人潜出城,命我们来寻圣上,将他的近况告知您。” 谢桐怔怔道:“他如何……了?” “病热有所减轻,精力较前两日充沛,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谢桐轻轻将这几个字在唇中咬了一会儿,剧烈的心跳终于缓慢地平复下来。 第123章 聪慧如他,很快便意识到,那隔岸用箭射来的信,不过是安昌王的诈敌之计。 目的就是为了让谢桐乱了方寸,刺激他今夜便草率集结兵力,再次强行进攻。 那样,或许就会落入安昌王早已布下的圈套了。 可惜,安昌王反复谋算,却没料到城内的闻端还有反抗之力,能瞒着他不动声色地送人出来报信。 曲迁扶着谢桐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又匆匆去熬药汤了。 谢桐看着面前闻府的侍卫,仍有几分不确定,低声询问了一遍:“你方才的意思,是指太傅现下好端端的,没有出任何事吗?” 侍卫点头,应:“是。” “太傅大人牵挂圣上,听闻圣上这段时日寝食难安,故而特地令属下务必把他的消息传递给您。” 谢桐此时思维略有凝滞,但确认了闻端安好的状况,心中终于轰然落下一块巨石。 “太傅他……” 谢桐语气犹豫地问:“既然能让手下悄悄出城,为何他自己却要留在里面?” 凭闻端的本事,在安昌王眼皮子底下,玩一出金蝉脱壳的妙计,也应不是什么难事才对。 侍卫道:“太傅大人留在城中,是为了牵制住安昌王的兵力,只有他还在城内,安昌王才会放松警惕,给圣上制造机会。” “太傅派在下前来寻圣上,正是想要与圣上商讨里应外合的计策,尽快把反贼拿下。” 按照习惯,这个时候,谢桐必定会振作起精神,迅速将关注重心转移至战事计策中。 但也许是因为今夜遭了惊吓,谢桐虽然已经冷静下来,但还是有几分患得患失。 于是他蹙眉,不赞同道:“太傅身染疫疾,怎还能留在危机重重的城内?若是有什么变故,那……” 声音渐低,谢桐垂下睫,说:“朕又不是打不过安昌王,不需要他以身犯险。” 侍卫顿了顿,也开了口:“太傅大人曾言,安昌王虽不足为惧,但兵力不少,西南又是他熟悉的地盘,这一仗若是明着打,可能要拖上许久。” “西南湿热,蚊虫太多,太傅说圣上小时最怕蚊虫,不宜在此地久留,应速战速决。” 谢桐抿了抿唇,听着闻府侍卫平静无波的叙述,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害臊。 “他若真怕朕不适宜西南边地,就该早些寄信来,让朕知晓他的现状。” 谢桐咬了下唇,微有恼怒地说:“那样的话,朕大概就不来了。” 侍卫又一板一眼地道:“圣上,围剿反贼、平定四海是千古功绩,这功绩必须是圣上您的,才好收归天下人之心。” 谢桐沉默良久,终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是要功绩,要稳固权力,也要万民归心。但他却不想要闻端为此陷入险境。 只是这些话与闻府侍卫说也无用,于是谢桐站起身,恢复了平常的威仪,淡淡说: “朕知道了,你随朕到马车上,将太傅的计策一一道来。” * 寅时一刻。 星子隐在了黑云后,连月光也黯淡不少,朦朦胧胧的,愈发照映得曲田城中静寂非常,街上半个人影都没有。 时值战事,百姓们都刻意闭门不出,夜中窗户紧闭,甚至不敢点太亮的烛火,就怕惹祸上身。 在这样安静的深夜时刻,闻端躺在榻上,睁开了眼。 低低的咳嗽声响起,闻端缓缓起身,闷声咳了一会儿,将涌至喉间的血腥味压下去,方才从榻上下来。 他睡前喝了一碗平常分量的药,如今几个时辰过去,发了一通汗,高热已经显著降了下来,只是身上还是乏力疲倦。 闻端到了案前,将烛火点上。 窗外立时传来几声极轻的叩响,一个声音响起:“官爷,怎么了?” “无事。”闻端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平静道:“夜中口渴,喝点水而已。” 窗外的人应了一声,又说:“反贼的那些眼线都睡着了,官爷若是有什么吩咐,随时叫在下。” 说完这句话,外面就恢复了宁静,仿佛刚刚那几句低如絮语的动静是幻觉似的。 闻端喝了茶,又将身上被汗打湿的里衣换下,做完这一切,却没了困意。 他在案前静静坐了半柱香的功夫,直至烛火转暗,才回过神来似的,开口问:“将本官的话传给圣上了吗?” 窗外的灰袍人再次现身:“已与圣上商定了,依计划进行。” 闻端颔首,又不疾不徐地问:“圣上那边,可有什么新情况?” 灰袍人一顿,好一会儿才说:“是有……今日入夜,反贼命人隔河用箭射了一封信给圣上,信上编造了官爷您病重已逝的语句。还好我们的人也正巧赶到圣上跟前……” 闻端的眉头渐渐皱起,不等灰袍人说完,就打断道:“圣上信了?” 灰袍人沉默一瞬,低声说:“圣上惊悲交加,伤心落泪。” 闻端久久不能言语。 自他成为谢桐的太傅后,就鲜少见这个坚韧的少年哭,谢桐向来是不喜那副懦弱情态的。 而近来每次惹得那年轻的天子落泪,貌似都是因为自己。 闻端的侧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墨眸望在某处上,漫长的一段时间后,才慢慢开口: “是本官的错。” 安昌王固然爱耍阴谋诡计,但终究说来,如果不是他强行留了谢桐一个人在宫中,又百密一疏地染上了疫疾,令得安昌王洋洋得意大举反旗,谢桐就不需要跋涉千里来到曲田,还忧思过度,难以安眠。 第124章 他怎么舍得谢桐遭受这些磋磨? 如若可以,闻端甚至希望谢桐永远都能无忧无虑的,不必烦恼什么权势、什么朝堂党争、什么天下。 “然后呢?”良久后,闻端又问。 灰袍人说:“我们府上的人赶到,将实情告知,圣上这才心神安定下来,只是仍显疲倦。” 闻端垂眸,手指又抚上置于桌案边上的信件。 那些都是谢桐这段时日送来的信,每一封,闻端读完后,都会重新叠好放入信封中,并常常取出来观看。 指尖碰上雪白的信纸,回想起这趟离京之前,谢桐将自己关在寝殿中闭门不出,无论他怎么哄都不愿意出来见一面的模样,闻端不禁失笑。 现今又被吓了一遭,那与雪球儿性格相仿的人,心中不知气恼成了什么样。 等捉拿反贼后,想要把人哄好,恐要花上好一番精力了。 闻端心中这样想道,要拆信的动作一顿,收回手来,转而从抽屉中取了另一样东西出来。 鸽子蛋大小的和田玉置于掌心中央,玉色温润晶莹,数条绯红色潜入其中,如同池中锦鲤一般。 闻端另一手拿了刻刀,开始往已逐渐成形的玉上细细雕琢。 还好很快就可以再见面,这一个多月的相思之苦,终是候来了缓解之日。 * 第二日午后,安昌王集整军队,分成数支小队从不同方向渡过护城河,率先对谢桐的营地发起进攻。 谢桐似是反应不及,营中兵力散乱,被安昌王带兵冲击,仓皇下往四面八方逃窜而去。 安昌王骑在马上,遥遥望见最中央的主帐里,谢桐一身棉白长袍神色慌张地跑出来,连墨发都只用绸带松松系了,竟像是才刚刚睡醒,眼尾都是红的,神色倦怠。 谢桐的身影一出主账,就骑上马往北向逃去。 安昌王见状,大喜过望,赶忙命周遭的军队随他追击谢桐。 好,好!果然昨夜的计策有用! 谢桐竟然为了“染疫而死”的闻端伤心不已,在这打仗的关键时候,日头高悬了,还赖在主帐中睡觉。 若是拿下谢桐的项上人头,这大殷朝的天子之位,必定就唾手可得了! 到那时,史书上的功过得失,还不是皆由胜利者书写? 安昌王拍马追赶谢桐数十里,一直到绕进了一处山体中。山里道路狭窄,队伍不得已被拉得极长。 而最令他不解的,是眼睁睁看着谢桐一甩缰绳,钻进旁里的林子中,就此失去了踪影。 安昌王立即命人分开,往四个方向搜罗谢桐的踪迹。 才行动了不到半柱香功夫,安昌王正渐起疑心,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炸响,惊惶回头,就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密林中现出了无数穿着软甲的陌生士兵。 安昌王心知中计,顾不得召集所有人,马上叫身边的亲卫掩护他逃离。 好不容易避开炸药和敌军的围攻,安昌王灰头土脸地钻出林子,拼命拍马往回赶,同时从怀中掏出信号焰火,朝天上发出信号。 等留在曲田县的军队过来接应,他就要杀谢桐个回马枪!安昌王恶狠狠地想。 然而他左等右等,自个儿都快跑回曲田了,还没见到接应的军队影子。 安昌王大骇,回到地方一看,曲田县城门大开,谢桐的队伍齐齐整整列队在城前,为首那高居于马上的白袍之人,正是神情冰冷的谢桐。 而安昌王的谋士和几个重要将领,都被五花大绑擒于马下。 安昌王身上一软,摔下马来。 被擒时,他仍万分不解,自己中了陷阱倒不要紧,为何留在曲田的剩余部队,也会被尽数剿灭? 唯一可能,只有…… 安昌王心中一寒,想起城中那客栈里的,被自己宣扬“病重已逝”的闻端。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禁轻视谢桐,还轻视了这个曾一手遮天的权臣…… 谢桐安排人将安昌王等逆贼扣押入京,又招安了安昌王幸存的部队,拒不投降的,问清家中亲眷所在,斩首后将烧成灰的骨灰与抚恤金一并送回故乡。 此外,还需遣人清查曲田县官府,与数个与安昌王联系密切的西南县城,将告示张贴于城中,解释曾被安昌王泼脏水的一系列事情。 疫疾也要继续让医师治疗,并重点排查军中是否已出现染疫人员,有的话只能暂留在西南,其余人则整队北上。 一通忙碌下来,谢桐再抬起眼时,发觉已是入夜了。 他愣了一下,就见身边走来一个人,曲迁把还升着热气的饭菜放在木托盘上,递于他,语气轻松道: “圣上,该用膳了,你今天一天都没有吃东西。” 曲田县城门打开,曲迁白日里也终与家人相见,知晓家人都还安好,心情好了不少。 但在父母的挽留下,他还是坚持出了城,回到营地里的谢桐身旁。 “我想守着他。”曲迁这样对父母和妹妹道。 而现在,他守着的这个人,终于从繁重的事务中抽出身,今天第一次看向他,却是开口问: “闻太傅安顿在哪里?” 曲迁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草民不太清楚……听说是安置在了城中一处闲置的宅邸里。” 谢桐点点头,把手头的东西一收,起身说:“朕去看看他。” 曲迁捧着木托盘,跟着他走了几步,下意识道:“圣上,太傅大人染了时疫,此时不宜见人……你还是先把晚膳用了吧。” 第125章 谢桐垂睫:“没能确认太傅安危,朕哪里吃得下东西?” 曲迁站在原地,青年手里端着亲自做的热菜,在月色下,清亮的眼眸有几分茫然。 “圣上,” 见谢桐还是要走,曲迁一着急,忍不住追上前道:“草民替你去看太傅大人吧,草民是医师,正好能为闻太傅诊治。” 谢桐停下脚步,语气无奈:“这不一样……你回去吧,别管朕了,晚点朕会自己吃的。” 曲迁听了,脱口而出问:“哪里不一样?” 谢桐抬步的动作一滞。 曲迁紧接着又道:“太傅大人的病已经好转,既然安好,那是谁去确认又有何关系?圣上龙体贵重,更应先保重自己,远离染疫病人才对。” 谢桐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微微低下头,忍不住莞尔一笑。 “有些人,是分别了一段时日后,你无论如何也会想要亲眼见一见的。” 谢桐的语气很柔和,缓缓道:“朕从前不懂,总将此归类于其他感情。但昨天夜里,已经想明白了。” 明月不谙离恨苦,西风难解相思意。 而今月下风中,终已有所了悟。 第46章 欲拒 闻端被安置在曲田县一个富贵人家的空闲私宅中。 宅子不大, 但胜在远离闹市,清幽安静。闻端搬过去后,宅邸内外立即布满了闻府的侍卫与眼线, 虎视眈眈的,连一只飞鸟都不放进去。 谢桐带着曲迁,在城中雇了辆马车,赶到宅邸时,很快有人出来迎接。 来的人是闻府的管事,短短一个多月不见,管事的鬓发似乎都白了点,两边相见, 皆是不由自主一愣。 谢桐看着管事,正要开口说话, 却被对方抢先一步:“圣上, 您怎的瘦了这么多?” 自从猜到闻端的心思后,管事对谢桐的敌意已经淡了许多, 如今瞧着他, 眼中是真情实意的忧虑。 谢桐闻言,情不自禁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犹豫着问:“瘦了许多吗?” “是啊, ”管事担忧地说:“圣上这一路来, 是吃了不少苦吧?” 谢桐摇摇头, 蹙了下眉, 忍不住又问:“朕现在这副模样,很不好看?” 管事一头雾水, 但还是回答:“怎会?圣上容貌出众,就算是清减不少, 也风采依旧。” 谢桐抿了下唇,低声说:“带朕去看一看太傅吧。” 管事点头,领着他进了宅邸,沿着鹅卵石小径一路前行,最后停在一座亮着灯的屋子跟前。 “圣上,太傅大人就在此处。”管事道:“但疫气厉害,为着圣上的龙体着想,还是不要开门进屋为好。” 说完,他又上前两步,在窗下道:“官爷,圣上来了。” 谢桐朝前望去,听见屋中传来椅凳挪腾的声响。 在屋内明亮的烛光映照下,一个如青竹般挺拔的身影步至窗前。 隔着朦胧的一层窗户油纸,谢桐甚至能瞧见闻端落在肩上的发丝轮廓,却偏偏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老师。”谢桐轻声喊。 管事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这座僻静的小院里,唯留二人。 闻端的身影动了动,霎那间,谢桐仿佛能想象出他俊美的五官轮廓,以及望过来时的,那双色泽深沉的墨眸。 “圣上,臣一时大意,染了疫疾,令反贼有可乘之机。特此向圣上赔罪。” 谢桐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离那窗后的人影更近,又开口:“朕不需要你的道歉。” “若是想要赔罪,就赶紧把病养好。”谢桐嗓音渐低:“也不会再叫朕特地来与你相见,却被屋子给拦住。” 闻端应了一声:“好。” 两人之间安静片刻,换了闻端先出声,是个略带疑虑的问句:“圣上是否……瘦了?” 谢桐有些意外,闻端又没有看见他,管事刚刚也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闻端从何发现他瘦了的? “……没有。”谢桐口是心非地答:“朕每天都吃得多,待在马车中又睡得多,还白胖了些呢。” 闻端似是很轻地笑了一声,又道:“是么?那等臣过几日再来瞧瞧,若不见圣上白白胖胖的,便是诓臣了。” 谢桐:“……” 他这两天炫多点饭还有用吗? 谢桐偏开脸,心虚地咳了声,转移话题:“曲田县的诸项事宜朕已安排好,闻府里有些人随朕来了西南,现今……” 他细细地将公事说了一通,闻端却仿佛心不在焉,只偶尔应个一两句,其余时候,都静静地立在窗后。 融融烛火摇曳,将闻端的身形映照得变幻不定,唯一不变的,是他望向窗外的姿势。 谢桐说着说着,不自觉慢慢放缓了语速,最后彻底停住了话语。 “老师,”谢桐忍不住说:“你想……看一看我吗?” 闻端微微低了下头,嗓音失笑:“圣上,臣染疫在身,恐无法面圣。” “可是朕想看看你。”谢桐道。 闻端顿了一顿,像是有些意外,谢桐会说出这样的话。 “老师离京时,朕心中有怨,故而在寝殿中闭门不出,没能与老师告别。” 谢桐低声说:“距离朕上一次见到你,已有整整四十二日了。” 或许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闻端离京时,谢桐不愿意见他。如今情境倒是反过来,谢桐迫切地想要看一看那个人,却被一扇薄薄的窗子阻拦,无可奈何。 第126章 “臣也十分想念圣上。”闻端的嗓音低沉,清晰传入谢桐耳中:“……日月可鉴。” 日思夜想,日月可鉴。 谢桐咬了下唇,感觉到自己的耳根隐隐有发烫的预兆。 两人间的话似乎已经讲完了,但谢桐却踟蹰不走,犹豫了一会儿,就听见闻端复又出声问:“圣上是还有什么话,要对臣说吗?” 谢桐心中摇摆片刻,最终还是一咬牙,开口说:“昨天夜里,安昌王曾派人给朕送了假消息,信中言老师因病重,不治而逝。” “嗯。”闻端道:“臣已知晓,让圣上受惊了。” 谢桐摇摇头,他要说的不是这个:“……听见消息的那一刻,朕不止是惊慌,还……心疼难忍。” “有人告诉朕,那是关心家人的情感,但老师与朕并非血缘姻亲,即便有多年的师生情谊,也……” 谢桐垂下睫,不知如何解释那种感觉,只能道:“总之,朕觉得他人说的不对。” “朕对老师,不止是对家人、对太傅的感情……” 他长睫微颤,语气更低了下去:“但朕又不知那样的情绪,究竟是为何。” “今日来,是想特地问一问老师,这究竟是怎么了呢?”谢桐轻声问。 闻端久久未言。 “圣上,”在谢桐的等待中,他终于嗓音温和道:“就如臣在意圣上一般,或许圣上对臣的在意,也胜过对其他人。” “臣爱慕圣上,故而相思忧愁,夜不成寐。”闻端低而缓地说:“不知圣上对臣,是否也有几分此情此意在?” 谢桐怔怔站在原处,恍惚间想到,是这样啊。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这样简单的道理,他竟花了不少时日才弄明白。 谢桐垂着眼,为这个缘由面颊发热,手指也不自觉蜷缩起,声音渐小:“但……但朕又不是断袖……” 闻端颔首,说:“臣也记得,圣上曾经并未有这样的喜好。但情之一字,无由可辩,无法可解。” 谢桐抬起眼看他的影子。 “圣上这些时日劳累,如今不宜再耗费心神。”闻端安抚道:“等圣上安定下来,再细细琢磨臣的这番话也不迟。” “——无论何时何地,臣总会等着圣上。” 谢桐凝视着那扇窗后闻端的身影,忽然很想走近些、走得再近些,想不顾后果地拉开这薄如纸张的一层阻碍,看一看那个人熟悉的墨眸。 那样的话,他或许不再需要思考,就可以确认自己的心。 但伫立许久,谢桐还是收回目光,低低说:“朕知道了。” “老师早点歇息,”他道:“过几日便要启程回京了。” 闻端应了后,谢桐极慢地倒退了一步、两步、三步,终于轻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走出十几步远时,谢桐突然敏锐地听到了一点动静,不由得再次回头。 他看见闻端抬起右手,按住了木窗子一角,似是想要打开窗看看离开的人。 然而这最后一个动作却始终没有完成,闻端站在窗前,只能隔着一层纸,望见深沉的夜色与朦胧的月光。 * 之后的几天过得很迅速。 京城的御医署也传来了好消息,经过数位御医的苦心研制,终于制出治疗疫疾的最佳药方,一帖下去就能退热,服用三帖后大多症状便可缓解,并且还能遏制疫病的传染。 喜讯传到西南,人人欢呼。 谢桐又将办事不力、还协助伪造假圣旨的曲田县府中几个官员革了职,命了新人上任,负责城内的治疫及赈济事宜。 诸事安排妥当后,也到了回程之日。 曲迁还是每日定时为谢桐把脉,确保谢桐的身体无恙。今日午膳后车队就要启程,曲迁想了想,决定再次请见谢桐。 谢桐正坐在马车沿上,手里翻着一册话本,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曲迁瞧了一眼,看见上面搞怪的配图。 原来谢桐也喜欢看这些闲书?曲迁想。 但等他在谢桐跟前站定,却发现年轻的天子视线并未放在话本上,而是虚虚落在前方不远处,话本半天也不见翻一页,显然是在出神。 “圣上,”曲迁行了一礼,不禁问:“这几日,是有什么心事吗?” 谢桐合上话本,望车里一丢,开口前,先无意识地往队伍的最后方望了一眼。 ——闻端就在最末尾的马车里。 这些天,闻端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但终究是还未好全,为着减小传染的几率,闻端主动去了最后面。 谢桐敛了目光,淡淡道:“只是在想回京后的事罢了。” “是要把脉么?” 他抬了下眼睫,看向曲迁,同时把手伸出来:“朕觉得身上没什么不舒服的,这几天吃的也多,但你若是不放心,便看一看吧。” 自从那晚与闻端说完话后,谢桐每一餐都认真地填饱了肚子,偶尔发完呆后,还会问身旁的人: “朕看起来可还清瘦?” 曲迁回忆着这些趣事,忍不住抿唇一笑。 他给谢桐把了脉,凝神感受片刻,说:“圣上的身体无碍。” 谢桐点点头,收回手,又想起什么,出声道:“对了,朕此次回京,你不用跟着回去了。” 曲迁一怔。 “你家人在曲田,这里是你故乡。”谢桐漫不经心地说:“先前那一次刺杀,念在你协助御医署治疫有功,朕也不计较了,刑罚既免,你便留在此地吧。” 第127章 曲迁像是僵住了,好半天才重新开口,嗓音微涩:“圣上……草民其实是来请求您带我回去的。” “?”谢桐蹙了下眉,不解:“为何?” 曲迁默然片刻,掀袍跪地。 “草民倾慕圣上,愿追随圣上回京,不求任何功名利禄,只求能陪伴在圣上身边。” 这样大胆的话说出来,绕是曲迁性情耿直,也不由得面色赤红,俊秀的一张脸露出了几分窘态。 但他却迟迟没有等到谢桐回答。 曲迁抬起头,就看见谢桐垂着长长的睫羽,神情若有所思似的。 “曲医师,”就在曲迁愣神时,他听见谢桐问:“你从前就是断袖吗?” 曲迁:“……?” 瞥见跪地之人为难的面容,谢桐放缓了语气,道:“朕只是随口一问,你若不想回答,不答就是。” 曲迁摇了摇头。 “草民……”他迟疑半晌,才说:“从前也并未心悦过女子,或许是断袖吧。” 如果不是断袖,又怎么会喜欢上同为男子的谢桐呢?曲迁这样认为。 “这样么……”谢桐寻思。 那他似乎也并未对任何一位妙龄女子心动过,难不成,他也是个天生的断袖? 谢桐:“。” 不知为何,对钟情于闻端这件事,谢桐只觉羞赧。但对于自己或许天生喜欢男子此事,谢桐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怎么可能?谢桐忍不住想。 那难不成……他是在预示梦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才与简如是等人一般成了断袖? 一想起这个可能,谢桐就不自觉皱眉。 只得想想闻端的模样来缓解不适。 “朕已有心悦之人。” 谢桐看向曲迁,轻声道:“你还是留在曲田吧,你家中父母年事已高,还有妹妹需要照顾,不必耗费精力在朕身上了。” 曲迁问:“是太傅大人吗?” 谢桐顿了顿,颔首:“是。” 曲迁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叩首行礼,嗓音低低道:“是草民痴心妄想了,愿圣上与太傅大人永结同心。” “草民今后会勤读诗书,再走科举这条路。” 曲迁仰起脸,目色清澈坚定:“望将来能与圣上以君臣身份,相见于朝堂之上。” 谢桐与他对视,点头道:“好,朕等着重逢那一日。” * 来时觉得路途漫长,回的时候,却感到时间飞快。 曲迁留在了家乡,谢桐身边少了一个说话的人,于是索性每日都到闻端马车旁说话。 京城送来的新药见效很快,服用两天后,经过随性的御医诊断,闻端的脉象已经趋于平稳,除了偶尔咳嗽,其余已经快好全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闻端却依旧温和地拒绝了谢桐想要看一看他的提议,两人每日只隔着一道轿帘子说话。 “虽然疫气消退,但为防意外,圣上还是注意些好。”闻端如此解释。 谢桐:“……” 话虽在理,但为什么,总觉得是故意的呢? 见不到想要见的人,饶是谢桐自认心性坚定,也不由得心烦郁闷。有时夜中入眠,梦里竟都是那人熟悉的俊美面容。 这一天,车队已经行至京郊三十里地外,预计傍晚时分就能入城,队伍中的气氛明显轻松起来。 谢桐坐在闻端的马车沿上,问他:“等入城后,太傅是先回府,还是随朕一并进宫?” 闻端似乎正在里面烹茶,能听见细微的茶具碰撞声,语气不疾不徐道:“臣想先回府沐浴更衣后,再入宫拜见圣上。” 谢桐唔了声,又假作漫不在意般说:“是么?朕回宫后可忙了,太傅那时再请见,朕不一定得空接待太傅。” 悠悠茶香从帘中飘出来,闻端的声音也一并响起,淡定从容的:“如若圣上不得闲,那臣只能再等几日了。” “好吧。”谢桐别开脸,想了想,又搬出御书房的猫儿:“朕也许久未见雪球儿了,不知瘦了没有。” 闻端说:“雪球儿与圣上是一个性子,圣上若没有瘦,雪球儿自然依旧圆润。” “……” 谢桐还是头一遭发现,在朝中冷淡端肃、位高权重的闻太傅,竟然也如此能言善辩,无论如何都不愿顺着他的话来讲。 几次三番交锋下来,谢桐不禁微感气恼,忍不住道: “好,朕知道了。那太傅便安心在府中休养身体,朕准你半个月的假,都不用来上朝了。” 马车内的闻端一顿,意外地问:“半个月?” “怎么?”谢桐哼笑一声:“太傅还嫌少么?可朝内公务繁重,太傅就算想偷懒,怕是别的官员也不允许。” 说完,他也不等闻端反应,径直跳下马车,道:“朕这就不叨扰太傅了,等半个月后,咱们再相见吧。” 闻端侧耳听着车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不由得失笑。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扬着唇角摇了摇头。 要真等上半个月,恐怕谢桐便会和那御书房的雪球儿一样,翻脸不认人,还要伸出爪子挠对方的脸了。 一不小心惹得人恼怒,还是想法子尽快将人安抚顺毛吧。闻端心想。 * 等到下午入城后,马车队伍在百姓的夹道欢呼中回到皇宫。卜一下马车,谢桐就下意识回头朝后望去。 “圣上,”跟在他身边的刘小公公说:“太傅大人回府了。” 第128章 谢桐蹙了下眉,情不自禁想,还真回去了? 念头在心中转了一圈,谢桐就打定主意,要给闻端的休假再批半个月。 他回到寝殿,简单沐浴过后换了身常服,紧接着出门右转去了御书房,在成堆的奏折中清理出一块空地来,洋洋洒洒地写好了给闻端放一个月假的圣旨。 雪球儿甩着尾巴跳上椅子,嗅了嗅谢桐的手,思索片刻后就开始轻轻蹭人。 谢桐单手捏住雪球儿的后颈皮,试探性地拎起,凭手感来看,雪球儿虽然表面上依然蓬松一团,但着实瘦了点。 “……”谢桐想起闻端那番“圣上与猫”的言论。 “不仅取笑朕,还要带上你这个小东西。” 他拍拍雪球儿的脑袋,顺势把猫抱上御案,自言自语道:“那就由你来下这道旨意,咱们给他点颜色瞧瞧。” 雪球儿许是太久没见到谢桐,表现得很黏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丝毫不像往常那样反抗。 于是谢桐拿起一只猫爪,沾了点朱砂墨汁,啪地往刚刚写好的奏折上一按。 雪球儿喵喵叫着,也像模像样地低头去看。 只见奏折右下方,被按上了一个显眼无比的爪印,颇有几分滑稽。 谢桐却很满意,拿了帕子擦干净雪球儿的爪子,拍拍它的屁股,放开让玩去了。 御书房门口守着的刘小公公见他又从里边出来,忍不住问:“圣上,是回寝殿歇息吗?” 谢桐:“出宫。” 刘小公公睁大了眼:“出、出宫?” “嗯。”谢桐面上看不出丝毫表情,步伐飞快:“备轿去。” 刘小公公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正巧他的师傅罗太监此时在处理从西南回来的队伍事宜,这御书房附近没有一个人能出言阻拦,只得眼睁睁地望着谢桐越走越远。 刘小公公边追边道:“哎哟,圣上您等等奴才……这才回来多久就又去……” * 入夏后,日落得晚,等闻端收拾好从府中出来时,天色也还没黑透,遥远处隐约有几颗星子挂在天边。 管事见他一副要出门的模样,极有眼色地问:“官爷,入宫与圣上用晚膳吗?” 闻端颔首,脚步微微一停,说:“准备些圣上爱吃的糕点,一并送入宫中。” 管事正要应好,突然听闻端又叫住了他,想了想道:“罢了,你让人将我书房桌上那枚玉印包起来吧。” 管事觉得稀奇:“官爷,那不是给圣上的生辰礼物吗?如今还未到……” 他知道闻端带着那枚玉印去了西南,又从西南一路带回来,期间只要得空,都会专心上手雕琢。这样用心的礼物,没等到天子诞辰,就要送出去吗? 闻端似乎很无奈地笑了一下,摇头说:“先装进礼盒中吧。” 要是今晚哄不好人,可不就是要先将礼物送出去了。 不然之后还有没有送礼的机会,也难说得准。 一刻钟后,管事将包好的礼盒与数样精致的小糕点放入马车中,送闻端出了府。 闻端的马车进宫的时候,天色正好黑透。 无数宫灯燃起,将青石砖地也映得明亮清晰,因着肆虐多月的疫疾被遏制,来来往往的宫人们脸上都是带着笑意的。 “太傅大人。”御书房外值守的宫人朝他行礼。 闻端示意不必多礼,瞥了一眼漆黑的屋子,有些意外:“圣上不在此处吗?” 依谢桐的性子,此时就算不睡觉,也不应该在批折子么? 罗太监也在附近,看见他过来,忙上前答:“圣上出宫了。” “出宫?”闻端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冷峻的眉眼间难得出现一丝茫然。 罗太监神色不太自然,咳了一声说:“是,圣上刚回来不久,就出去了,连晚膳都没用上呢。” “……”闻端垂下眼,问:“去哪儿了?” 罗太监欲言又止。 闻端察觉到他的异样,眉心拧起,没等他再开口问,罗太监就迫于威压,迟疑地道: “这……奴才听跟着圣上出宫的侍从说,圣上出去后在街上逛了逛,而后进了……金凤阁。” 闻端嗯了一声,有霎那没反应过来,金凤阁是什么地方。 等将这名字再念了一遍,闻端的面色几不可察地一僵。 金凤阁,销金留凤,京城第一大青楼是也。 第47章 干渴 金凤阁。 作为京城最有名的烟花之地, 金凤阁占地辽阔,主楼足足有三层高,其上用金粉绘着凤凰于飞的图案, 檐下坠着精致的八角灯笼,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谢桐原本只是出来散散心,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就到了金凤阁附近。 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流,谢桐眯了眯眼。 “圣上,”刘小公公换了一身便服跟在他身边, 好奇地张望了一下,问:“那是什么地方啊?真气派。” “唔。”谢桐若有所思, 随口回答:“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 刘小公公很少出宫, 没听懂什么意思,以为是个好去处, 于是又问:“那圣上想进去玩乐玩乐吗?” 谢桐:“……” 既然都有人这么说了, 那不去见识一番,未免有些可惜吧? 金凤阁的大名,谢桐虽然略有所耳闻, 但的确没有去过。 一来, 当年还是太子时, 他住在闻端府上, 府中家风与闻端俨然一派,轻易不会允许府内的人到这种不正经的地方去。 第129章 二来, 谢桐即位后,忙得分.身乏术, 接连要着手解决水患与疫灾,御书房的奏折堆叠如山,平日里实在抽不出空,到京城中走走。 天时地利人和,来都来了,不如进去看看。 不仅因为如此,谢桐心里还有一件很迫切想要验证的事情,正愁无法可解,瞥见金凤阁的影子,忽然就有了新的想法。 他抬步往金凤阁门口走去。 刘小公公本来想跟着他,谢桐却一摆手,开口道:“你去旁边的酒楼里候着。” “啊?”刘小公公很委屈,不知为什么谢桐不愿意带他去玩:“奴才一个人在外面等圣上吗?” 谢桐咳了一声,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显得从容:“是,就坐那儿,想吃什么喝什么自己点,待会朕出来给你结账。” 刘小公公是个实心眼,一听见能让自己随便点吃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兴冲冲地过去了。 谢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转头,就看见自己身旁多了个黑衣青年。 许久没有露脸的暗卫首领关蒙,正沉默地盯着他,黑眸里满是不赞同的神情。 “圣上,”关蒙低声说:“金凤阁鱼龙混杂,容易出乱子。” 谢桐:“朕就在大堂里稍坐一坐。” 关蒙依旧固执:“若有人冲撞了圣上,如何是好?” 谢桐正要说朕的身手或许也能应付一两招?转念一想,又坦然道:“不是还有你们暗卫么?” 关蒙顿了一顿,别开脸,不说话了。 “那你与朕一同进去吧。”谢桐明白关蒙向来是个犟脾气,无奈道:“有你守在旁边,安全了吧?朕就进去待半个时辰,行不行?” 年轻的暗卫首领默然片刻,点点头。 金凤阁的老鸨就在门口附近坐着,忽然眼睛一亮,忙站起身,迎上前招呼:“贵客来啦,快请进请进!” 谢桐临进门前才想起要遮掩一下面容,于是到旁边的小贩上买了一顶帷帽。 帽沿不宽,垂下来的白纱堪堪能遮至锁骨处,近处仍能瞧清脸庞轮廓,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嗯。” 先不思考老鸨为何觉得自己是个贵客,谢桐的余光往阁中大堂一瞥,没看见朝中熟悉的官员面孔,稍微放下了一点心。 他乡遇故知是好事,青楼遇故知,还是算了吧。 大堂里人并不少,但老鸨慧眼识人,一眼看出谢桐的气质不一般,于是喜笑颜开地带着人到了东南角的雅座里。 这边的桌椅品相上佳,有几扇薄薄的云母屏风作为遮挡。谢桐的视线一扫,暂时对这个地方较为满意。 关蒙则一直板着张冷冰冰的俊脸,惹得老鸨带路时频频朝他瞅来,似乎在琢磨这黑衣人又是个什么身份。 “公子面生,是头一回来吧?” 老鸨笑着,极有眼色地叫人上了最好的茶来,一边道: “咱们这金凤阁,并非外面传言的那般是什么烟花柳巷地,平常人来呢,也是能在大堂里喝喝茶、赏赏曲的。公子若是疲了累了,随时可到阁里来歇息,要是碰上那么一两个有眼缘的,再到楼上去弹琴作画也不迟。” 谢桐状似漫不经心般应了一声,实则心中有几分惊讶。 现在这青楼,也如此有格调了? 他曾经瞒着闻端偷偷看过不少民间话本,那上边描绘的青楼景象,可谓是群魔乱舞,狂蜂浪蝶层出不穷的。 这金凤阁人流虽多,但确实是多而不乱,来往的客人个个穿着风雅,大堂中也不吵闹,只是有不少低言细语。 谢桐不自在的情绪淡了不少,侧耳听着堂中的丝竹管弦声,还真有些悠然自得的感觉。 与此同时,他还不忘解开腰间的饰玉,放在桌上,一双黑眸静静看着老鸨,不出声。 ……是要给钱的,没错吧?谢桐心想。 老鸨早便盯上他那块一看便价值不菲的佩玉了,当即笑得更开心,忙弯腰过来收了玉,又试探问: “公子怎么称呼?需不需要叫人来陪着饮两口茶?” “鄙人姓木。”谢桐咳了一声,微微别开了脸:“你们这里有没有……懂诗书的……” “金凤阁里最不缺就是知书达礼的姑娘了!” 老鸨瞧他是个没经验,笑眯眯问:“要不我先去请几位过来,您看看有没有眼缘……” “不是姑娘,” 谢桐又咳了一声,目光都落到桌子底下去了,勉强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自然:“本公子是想问,有没有那个……男人。” 老鸨稍有一瞬讶异,很快就释然了。 这不露脸的贵公子,不知道是哪家府邸上的,原来是个断袖,喜欢美男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断袖还少么? 老鸨见多识广,一派坦然道:“有,多着呢。您等着啊,我这就去请一位过来,这位最爱读书了,肯定能与您聊上几句。” 谢桐掩在帷帽下的面容发烫,轻嗯了一声,赶紧打发她走开了。 一旁的关蒙:“……” 不理解,但因为是谢桐,所以尊重。 ——虽然尊重,也还是不高兴。 于是关蒙恶狠狠地盯着那个被老鸨领过来的少年看,目露凶色,瞧上去十分可怖。 那少年本就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长着一副很乖巧的面容,被带到这边来,一抬起眼,还没等说什么话,先被关蒙的目光吓一跳。 第130章 “木、木公子……”少年低声道,不住拿眼去瞥旁边的黑衣男人,卜一对上眼神,被吓得花容失色楚楚可怜。 谢桐:“。” 他打量了这少年一会儿,有点犹豫地开口:“嗯……有没有年纪稍微大一些的?” 老鸨爽快道:“有,什么都有!” 接着,她带来了一个约莫二十五六的青年,通身的读书人气质,样貌清雅。 谢桐请青年坐下,稍微说了一会儿话,就被对方满口的古籍典故之乎者也绕晕了。 谢桐又叫来老鸨,忍不住说:“有没有……呃,其实不用读那么多书,稍懂些棋术也行的?” 这回又来了位桃花眼的青年,笑容很好看,但入座后下了会棋,谢桐就扶额道:“罢了,你也回去吧,不耽误你功夫了。” 棋艺不精倒是其次,只是棋场如战场,这人每下一步都在刻意讨好自己,谢桐赢了几招,就有些不耐烦了。 “有没有性子冷淡些,不爱讨好人的?” “……要么懂剑术,能与朕——本公子探讨几句的呢?” “有点纤瘦了,有没有身材高大点的……” 老鸨带着人来来回回跑了数趟,被折腾得没了脾气,索性抱胸往旁里一靠,拧着双描摹精致的眉,上上下下仔细瞧了谢桐片刻,无奈出声: “我的爷欸,您究竟是不是个断袖,到底爱不爱男人的?” “咱们金凤阁的公子姑娘们个个才貌双全,像您这般一个也看不上的,咱家可是从来没见过!” 谢桐:“…………” 为了不掀开帷帽的纱露出面容,他硬生生在这干坐了半个多时辰,连桌上的茶也没喝一口。 而身后的关蒙周遭的煞气已经快要凝成实质,方圆五米内都没有客人敢坐在附近。 “您若真喜欢公子,咱们阁里的,总有几个能说上话的吧。” 老鸨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您这一个也瞧不上,属实真不像是断袖呀,要不再给您请几位姑娘来看看?” “……”谢桐垂下眸,摇摇头:“不用了。” 来金凤阁一趟,他心里已经明白了。 老鸨经营金凤阁多年,早练就双火眼金睛。即使谢桐还戴着那帷帽,用薄纱遮掩了面容,但她一扫谢桐的神态,就了然: “木公子,您其实有钟情之人吧?” 谢桐没料到她忽然有此一问,不由得一僵。 老鸨:“那人是个男人么?” 谢桐想摇头,但不知为何,临动作时又顿住了。 这一霎的迟疑让老鸨捕捉到,于是笑了笑,语气戏谑地说:“木公子,我看您也别瞎折腾了。我猜您呢,并不是天生的断袖,也不会轻易喜欢上男人。” “你所在意的,唯独只有心中那一个人罢了。”她悠悠道。 帷帽下,谢桐的长睫很轻地颤了颤。 “我既收了您这枚玉佩,也好人做到底。” 老鸨把怀里那枚美玉掏出来抛了抛,眉眼含笑道: “帮着劝您两句,一旦两情相悦,眼里是容不下别人的。您今夜既已试过了明白了,也就可以与那人互诉衷肠,皆大欢喜了罢。” 谢桐抿了抿唇,颇觉尴尬,忍不住起身,低声说:“走了。” “哎。”老鸨挥着方帕送他出门口,揶揄道:“要是你们之后不成了,您想借酒浇愁,欢迎再来我们金凤……” 她话没说完,一抬眼,视线突然撞见不远处立着的一位雾青色长袍的男子。 那男人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出挑,一双墨色眼眸冷冷淡淡地望着她,虽无任何言行举止,也令人不由得心中一惊,在无形而来的威压之下避开对方的视线,连呼吸都变得小心清浅,唯恐惊扰了贵人。 “您……”老鸨迎来送往的功夫在这墨眸的注视下失了效,卡了会儿壳,才转头对旁边那似是呆愣住的“木公子”说道: “您这……正主来了?” ——身形高大的、冷淡不讨好人的、懂棋的、懂剑的,还爱读诗书,腹有文墨的。 老鸨数了数谢桐给的描述,又看看那男人的模样,悟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 若钟情的是这般模样的男子,那来这小小金凤阁,自然也就瞧不上任何一个所谓的镇阁之宝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老鸨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恍然大悟。 哎呀,不就是“家猪吃不来粗糠”嘛! 她陪着笑,一边往后避了避,对谢桐道:“接您的爷来了,咱家也不多耽误,以后您……俩常来啊!” 谢桐:“。” 闻端从自己府上去了宫中,又从宫里匆匆赶来,只穿了家常衣袍,向来束得一丝不苟的墨发也乱了,然而他只轻瞥了一眼那热闹非凡的金碧阁,就收回了目光,眸中只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 “圣上若是想看歌舞,可唤人进宫来演。” 闻端的嗓音很平静,面上没什么情绪:“来这种地方,不说辱没了圣上的身份,也终究危险。” 谢桐咬了下唇,想辩解不危险,有关蒙和暗卫在呢。 结果一侧脸,哪还能见到关蒙人影? 谢桐只得把脸转回来。 “只是走累了,过来瞧瞧。”他垂着眼,不知道为何心虚,低低道:“朕又没……真做什么。” 他自以为戴着帷帽,可以遮掩住脸上的神情。殊不知闻端就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这样近的距离,闻端自幼习武,目力极佳,轻易便能发现那人面上的红意。 第131章 “圣上不是要见臣么?”闻端的嗓音也低沉了下来:“为何如今亲眼见到,却不愿抬头了?” 谢桐的心脏仿佛酥麻了一瞬,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 “……这里人多,”他声音渐轻道:“等回去再看也不迟……” 闻端颔首,似是认可了谢桐的这个说法。 紧接着,他伸出手,掌心朝上,递到谢桐跟前。 “那圣上现在能否与臣一同回去了?”闻端又问:“还是要在此处——歇息?” 谢桐又咳了一声,今晚假咳得太多,嗓子都要痒了:“不了,回宫吧。” 附近已有来往的百姓往这边张望,谢桐心觉尴尬,于是假装没注意闻端伸出的掌心,就想从旁边绕过去。 没想到,闻端手臂放下,又极其自然而然的,向下抚过谢桐的衣袖,将他微有褶皱的衣料抚平了,最后顺势勾住了谢桐的手。 “夜黑路滑,圣上当心。”闻端道。 * 闻端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的一条小巷中。 原地等候的只有一个车夫,见两人过来,略一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谢桐被闻端牵着手走了一路,脸上火烧火燎的,忽一看见人,就想把手抽回来,同时轻声说:“……好了,朕自己会上去。” 闻端一顿,回头见谢桐强忍局促,安静半晌,还是松开了动作。 谢桐这才感觉呼吸顺畅起来。 方才那一路上,他的注意力都在与自己相牵的掌心里。 许是吹了夜风,闻端的体温偏凉,掌心干燥有力,指腹间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走动时磨得谢桐手背细细发着痒,扰得他神思不宁的。 而现在一松开,谢桐才发现自己手心里竟都有了细汗。 ……毕竟是夏日。 他按住车轿边沿,撩开帘子匆匆进去了,刚坐下,就见闻端也弯腰进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这或许是闻端平日出行的车驾,只供他一人出行使用,轿内空间并不大,甚至有几分狭小了,两人对向而坐,曲着的腿便不免碰在一块儿。 等到马车开始缓慢行驶,谢桐侧了侧身,尽量放松身体倚靠在轿壁上,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而闻端却不给他避而不谈的机会:“圣上。” “轿内沉闷,可以把帷帽摘下来了。” 谢桐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这帷帽是他随手在金凤阁门口附近买的,一看就是等着卖给去金凤阁的贵客的,垂下来的薄纱用的也是上好的料子,触手凉滑,隔着一层阻碍,颇有些不露真容的仙人风范。 “不闷,”谢桐说:“朕就爱戴着。” 笑话,等摘下来,这副面染红霞羞窘难当的尊容,不就落在闻端眼里了吗? 听见谢桐拒绝的话,闻端也没逼他,而是换了个话题: “臣今夜入宫,原本想求见圣上,到了御书房却没见人影,只看见雪球儿给臣下的御旨。而后罗公公才告诉臣,圣上是往金凤阁里去了。” “现下四周无人,圣上可否告知臣,来金凤阁的真实缘由?”他不疾不徐道。 谢桐还在强撑自己的脸面: “朕是天子,偶尔到京城中视察民情,何错之有?再说朕只在金凤阁大堂中稍坐了一会儿,连茶都没有喝上一口,太傅为何追问不舍?” 这番话说得实在虚张声势,闻端看了他片刻,突然勾了下唇角,笑了一笑。 然而谢桐垂着眸,没发现他的神色变化。 “圣上不必紧张,”闻端缓缓道:“臣只是担心,才有此一问。” 谁紧张了?谢桐心想。 “……真要担心,” 他的嗓音低了下来,带着不自知的埋怨:“怎会一连数日刻意避着朕不见面。如今来兴师问罪,又是为什么?” 马车骨碌碌前行,轿内安静了半晌。 谢桐抿着唇,心里头那点酸涩之意发酵得更浓。 明明清楚了自己的心意,明明万分想念面前的这个人,明明早就想要亲眼看看一个多月没见到的人,明明…… 但在今晚这个时候,他先前那些冲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闻端面前,整个人思绪都是混乱的。 他…… “圣上。” 闻端不知何时伸出了手,谢桐还没有所反应,就感到肩侧被人轻轻按住,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带着转过了身,朝对面的人看去。 “疫疾缠绵难断,臣实是不想让圣上沾染上半分可能的病气,直至如今几位医师轮番诊断无事,才敢出门面见天颜。” 谢桐怔怔听着,察觉到闻端的手从肩侧往上,先是安抚般摸了摸他的脖颈,而后继续抬起,落在了谢桐的脸颊下方。 ——这个动作,就如同珍重无比地捧着他的脸似的。 即便有帷帽遮挡,谢桐也忍不住扭了扭脸。 “然而今夜来寻圣上,却是由于臣的私心。” 闻端的话语缓慢:“金凤阁中年轻貌美的男男女女不少,臣唯恐圣上动了凡心,这才紧追过来阻拦。” “臣来此,还想再问一声。”他又道:“先前圣上对臣说的那些话,如今可都想清楚了?” 谢桐的眼睫颤了颤。 “是……”谢桐轻吸了一口气,说:“朕也——” “……喜欢太傅。”他声音渐低道。 闻端点点头,说:“好。” 第132章 没等谢桐开口问“好”是什么意思,他就发现闻端捧在自己脸侧的手微微用了点力,迫使他抬起了脸。 下一刻,隔着流水般凉滑的薄纱,谢桐感到唇上一热。 闻端俯身过来,吻了他。 薄纱的凉意覆在脸上,挡住了谢桐惊讶的注视,朦朦胧胧的光线变幻间,他只瞧见闻端离得极近的、略微低垂着的眼皮。 一触即分。 意识混沌间,谢桐竟一时分不清,这是在闻端接他回宫的车轿中,还是在许久之前的,那一个酒醉荒唐的梦里。 那个预示梦曾在清醒时分纠缠谢桐无数次,而今时今日,仿佛时光颠倒,场景错乱,徘徊在脑海中的梦,终于在现实里落了地。 两唇相接的触感,与谢桐想象中,相似又不太相似。 为了探寻那点相似与不似,短短几瞬后,谢桐一把扯下头上碍事的帷帽丢在一旁,双手抓住闻端的肩膀,再次亲了上去。 闻端像是有点意外他如此大胆,也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谢桐如愿以偿地尝到梦中没能品尝的滋味。 闻端的唇形薄而锋利,平日里瞧起来总带着不近人情的意味,但却从未对谢桐说过什么重话。 谢桐微微阖着眼,碰了上去。没了别的阻隔,那唇上滚烫的温度毫无间隙地传递过来。 迷迷糊糊中,谢桐竟然想,看来轿子里的确闷,闻端的身上原本还沾了外面夜风的凉意,稍坐了一会儿,就热成这样了。 他没有章法地磨蹭了几下,觉得够了,于是又往后退,同时睁开了眼。 许多天未见的面容,就这样展现在他眼前。 闻端清减了几分,俊美的脸上还有着不明显的苍白,眉宇间却如旧,在昏暗的车厢中,墨眸看起来愈发深沉如渊,一眼望不到底。 谢桐仔仔细细地观察半天,如同确认自己地盘的雪球儿,心中松下了一大块石头,按在闻端肩上的手也收了力气。 不料,他刚有退回去的意思,闻端揽在他腰后的手臂突然再次用力,将谢桐拉了回来,问: “圣上看完了?” 谢桐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 闻端抬起一只手护在他脑后,谢桐张了张口,正要问,就眼睁睁看着闻端又亲了过来。 这次简单地两唇厮磨了一会儿,谢桐就感到闻端在他脸侧轻轻摁了一下,不自觉启了唇,而后…… “唔!” 谢桐惊得连眼都忘了闭上,下意识要往后退,却被有力的臂膀牢牢禁锢,一分一寸都挪动不得。 唇齿相依,呼吸交融,连心跳声都似共为一体,拉扯着人沉溺其中。 片刻的怔愣后,便是毫不示弱的反击。 谢桐急促地呼吸着,索性闭上眼,车厢外的所有动静都听不见了,放任自己与闻端在这方寸之地内耗尽全力地针锋相对。 喉间的干渴犹如化为实质,一路火烧进五脏六腑中。 谢桐在这番纠缠中屏息太久,快要闭过气去,最后还是闻端率先放开了他,临别前,还在谢桐的下唇上很轻地咬了一口。 “圣上,”闻端的嗓音是哑的:“吸气。” 谢桐咳了一声,感到新鲜的空气涌入胸腔,那阵火烧火燎的渴意才稍微降下去一点。 意识逐渐回笼,谢桐垂下眼,才发现自己以一个很不雅观的姿势,面对面坐在闻端腿上…… 耳尖又隐隐发烫,但谢桐没有起身,而是自暴自弃般把脸埋进闻端颈窝里,仿佛看不见就不存在似的。 闻端轻拍了两下谢桐的背,见人终于缓过气来了,于是又偏过脸,亲了亲谢桐红玉般的耳尖。 这时,他忽然听见怀里人细如蚊呐般说了一句:“留……” “要留什么?”闻端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谢桐能坐得更舒服,然后专注地倾听着。 “……刘小公公……” 谢桐没什么力气地说:“还在金凤阁对面的酒楼里……” 闻端:“……” 第48章 酸麻 刘小公公被接回宫的时候, 已经是子时了。 他哭丧着一张脸在寝殿找到刚刚沐浴完的谢桐,道:“圣上,奴才以为您被那金凤阁吃了!” 谢桐:“……” 刘小公公诉了一通担忧, 视线又定在面前人的唇上,大吃一惊地说: “圣上!您的嘴肿了!是金凤阁里的茶水有毒吗?” “……”谢桐侧过身,掩饰了一下,无奈道:“朕无事,今晚是朕忘和你说一声,让你等了这么久,回去休息吧,明天准你休息半日。” 刘小公公的重点却不在这里, 他急得绕着谢桐团团转,说: “圣上, 奴才在金凤阁门外守了许久, 看那些出来的人不少嘴上都中了毒,可见金凤阁用心险恶!奴才这就去请御医, 否则落下了病根可怎好……” “刘公公!”谢桐喝住了他, 头疼地抬手捏了捏眉心:“朕没有中毒,你……你别出去乱说。” 刘小公公疑惑地望着他,下一瞬目光一转, 被屏风后转出的另一人吸引了注意力:“太、太傅大人?” 闻端从屏风后步出, 也穿着一件雪白的长袍, 墨发只用了根绸带系住, 像是也刚刚沐浴完似的。 刘小公公茫然了。 大半夜的,太傅大人待在圣上的寝殿里做什么? “臣略懂些医术, 或可替圣上看一看。” 第133章 闻端对着谢桐说了这么一句,又看向刘小公公:“这里无事了, 下去吧,吩咐人夜里若无要事,不可进殿打搅。” 刘小太监畏惧闻端,自然是应了退下。 但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圣上与太傅大人晚上还要在一块儿呢?难道是有什么朝政要事,需得秉烛夜谈么? 这样一想,刘小公公懂了。 难怪叫人不能轻易进殿打扰,若是机密被听去了,少说也是个杀头的大罪! 刘小公公急急忙忙地出门去警告其他宫人了。 等寝殿内终于安静下来,闻端缓步到谢桐跟前,伸手轻碰了碰那过分红润的唇,问: “圣上很疼?” 谢桐不自在地别开脸,往旁边走去:“……不疼,明日就好了。” 闻端颔首,见谢桐在书案前坐下,于是到边上取了干净的棉帕,走过去,替谢桐细细拭去乌发上未干的湿意。 “是臣之过,”动作间,闻端道:“一时情不自禁,咬了圣上一口。” 谢桐听他提起就觉得恼怒。 明明自己也咬了闻端的舌尖,怎么他就像个没事人似的,反而自己,唇上微肿红艳,活像是被浆果染了色。 谢桐心中想,下次自己得先下手为强。 不能再被闻端牵着走了。 他不答话,为了静心,索性翻开了案上的书,假作低头看书。 闻端也没有再逗他,垂眸轻缓地将谢桐的长发擦干了,用手拢起时,顺滑的发丝从掌心中流淌而过,衬上明亮的烛火,恍惚有种岁月静好的滋味。 闻端用手作梳,替谢桐挽起耳边的鬓发,忽然听面前背对着他的人闷声开口: “我今夜去金凤阁,只是想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个断袖。” 闻端停下了动作。 谢桐的目光落在书页上:“我从未发现过自己喜欢男人,也曾认为自己绝不会成为断袖……故而有此疑惑。” 闻端取了绸带,为谢桐系好长发,自然地应了一声,问:“所以圣上在金凤阁中发现了什么?” 谢桐低了低头,嗓音渐轻:“发现自己依旧对男人不感兴趣……我只喜欢太傅。”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在齿间的气音,偏偏闻端听清了。 “臣也是如此。”他道。 谢桐嗯了声,心中不自觉松快起来。 ——原来面对自己的本心,是这样一件愉悦轻松的事情。 过往那些莫名的情绪起伏、小题大做般的争执、浓烈的相思与忐忑不安的心间躁意……终于有了一个清晰的缘由。 他喜欢闻端,闻端也喜欢他。 他们两情相悦。 思及那四个字,谢桐忍不住又抿了抿唇,却因为唇上的伤口,而扯起一阵刺痛。 “嘶——” 闻端放下梳子,转而步至他跟前,伸手捏住了谢桐下颌处,低声说:“我看看。” 谢桐依言抬起眼,看见闻端拧着的眉心。 “破皮了。”他又听见闻端的声音:“咬得太重了吗?” 谢桐其实没觉得闻端那一口有什么力度,或许是根本没空留意。 “圣上龙体金尊玉贵,臣本该注意些。” 闻端放开了轻捏他下颌处的手,看似非常一本正经地说了句话,听在谢桐耳中,却觉意有所指、含义丰富。 “小伤而已。”谢桐咳了一声,并不在意:“刘小公公大惊小怪,你也跟着戏弄朕么?再不寻御医来上药,这伤口都要消失了。” 闻端忍不住扬起唇角。 见谢桐别扭,他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时辰已经很晚了,圣上可否歇息了?” 谢桐搁在书页边上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嗯。” 他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随手把书合了,起身往床榻的方向走,一边又似无意间问:“老师今夜留宿宫中,有和府中交代过么?” 闻端挑眉:“臣府中又无女主人,需要和谁交代?” “……”谢桐已经走到了榻边,转过身看向他,咬牙道:“朕又不是说这个。” 闻端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你……”谢桐斟酌了片刻,低声说:“若是你府中幕僚,或是那些追随你的官员知晓了此事,又该如何——” 闻端顿了顿,问:“圣上是不想令旁人知晓我们的关系?” “不是。” 谢桐果断摇头,眼睫垂下,轻轻道: “朕是天子,何须在乎他人的目光。只是老师,朝中的不少官员以利为先,你与朕如今……他们或许不会善罢甘休,会对你不利。” 自谢桐即位后,对朝中局势看得更清晰。 “闻党”一派的官员们,从来都不是牢固紧密的一块铁板,而是闻端以利益引诱和强权镇压下拧合而成的利益体,在没有外力冲击的时候,俨然是稳定强大。 但若是这个利益体所追随的闻端率先出现了“动摇”,这些虎视眈眈的豺狼,会不会露出獠牙利齿,一扑而上? 谢桐想着这些心事,突然一愣。 几个月前,他尚还在思索如何从闻端手中夺权,今时今日,竟开始为面前的这个人考虑起更深远的东西了。 比起纯粹的权势,他如今更在意的,早已是闻端这个人。 “圣上不必为臣忧心,”闻端这时开口道:“臣向圣上许诺过,圣上与臣想要的,都会实现。” 第134章 谢桐的长睫颤了颤。 他记起闻端曾对自己说过,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为谢桐保全自己。 “好,”谢桐点点头,说:“朕相信老师。” 闻端看了他一会儿,又问:“圣上的话讲完了?可以歇息了?” 谢桐:“……” “可以。”他不自在地别开脸道。 * 与闻端躺在同一张床上的经历,并不是没有。 不久前南下东泉治水患,谢桐想起自己还曾为了躲避齐净远等人的纠缠,成日窝在闻端的马车上不出去,连睡觉也要与闻端待在一处。 但那时事出有因,且心境毕竟不同…… 谢桐平躺在榻上,虽然闭着眼,但毫无困意。 闻端就睡在他左手边,寝殿的床榻足够宽敞,能躺下两个男子,但即便如此,谢桐却还是能敏感地察觉到身侧人的存在。 闻端平稳起伏的气息,空气中游离的林中松柏的味道,不似往常那般沉而冷,反而带着点暖融融的意味,直往谢桐的心里头钻,扰得他不得安眠。 思绪混乱间,谢桐的脑海里竟然蹦出一个想法。 ——两个人定情后,就这样干巴巴地盖着薄被纯睡觉吗? 这念头在脑中徘徊两圈,谢桐才反应过来,又把自己吓了一跳。 不然呢? 难不成要像野史话本里说的那样,什么“鸳鸯戏水”、“被翻红浪”、“交颈缠绵”、“翻云覆雨”、“共赴巫山”……吗? 紧接着,谢桐又不由自主想起许久前的那个预示梦来。 事实证明,人对反感的事情是容易丧失记忆的,谢桐如今竟想不起多少那什么“同人文”的语句了,只零星记得什么“失神”,什么“愉悦”,什么“喘着粗气”之类的…… 等一下,谢桐迷迷糊糊地寻思,好像没有关于闻端的同人文啊? 怎么没人写呢? 想了半晌,谢桐又把自己吓清醒了,这回连眼睛都睁大了。 怔怔盯着床帐看了片刻,谢桐便听见闻端问:“怎么了?” 他侧过脸,看见闻端坐起身,给谢桐拉了拉薄被,一双墨眸在夜明珠的光线下显得越发深沉。 “圣上睡不着?”闻端道。 谢桐躺着点点头,很诚实地告诉他:“因为你在旁边。” 昏暗中,闻端似是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一闪而过,谢桐没能瞧清楚。 “臣有什么可以帮到圣上的?”他又问。 谢桐想了想,朝他伸出一只手,语气轻飘飘地说:“你过来。” “……再亲亲朕。” 闻端的嗓音里含着笑意:“圣上还挺贪嘴。” 谢桐闭上眼,觉得双颊都在发烫。 这一次,闻端俯身过来,极尽温柔地吻他。 谢桐攀着他的肩,只觉舌尖都被吮得发麻,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似的,在这个静谧的夜晚,化成了一捧柔软的水,或是任人采摘的棉花,连呼吸都是酥软的。 谢桐被亲得飘飘然,在分离的间隙,意识朦胧地问:“我们就……只亲……吗?” 闻端低声说:“刚从西南回来,先休息几日可好?” 谢桐用鼻子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赞成还是不赞成。 闻端又亲了亲他,见人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才放开手,理了理谢桐凌乱的鬓发,轻道:“睡吧。” 谢桐翻了个身,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而后终于沉沉睡去。 闻端凝视着身旁的人,微微叹了口气。 他望着帐顶,颇有几分无奈地想,谢桐是睡着了,但自己,却是一时半会平复不了,只得硬生生捱上半个时辰了。 * 回京后的几日,谢桐先处理了手头上着急的朝务,而后才有空问起安昌王。 “反贼关押在天牢中,”刑部尚书道:“这几日的问话,通通不回答,嘴巴闭得很严实。” “圣上,”他小心翼翼问:“可要用刑?” 谢桐正在御书房练字,闻言漫不经心道:“不必,用不用刑,总归都是一个样。” 刑部尚书了然地点点头,说:“那臣等先拟好反贼的罪状,呈了圣上过目,再定斩首之日。” 谢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还想着别的事情,听见书房门的动静,才意识到刑部尚书出去了,于是停下笔。 这一停笔不得了,谢桐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接连写错了好几处,且都是写成了“端”字。 “……” 谢桐抬手捏了捏眉心,搁下笔,将这一张写废的纸揉了丢在一旁。 正在此时,御书房外又传来罗太监的声音:“圣上,工部齐尚书求见。” 谢桐转着手腕,郁闷着呢,蹙眉回道:“不见。” 他说完这一声,书房门外静了静,随即被推开。 谢桐掀起眼睫,微微恼怒地瞪了进来的齐净远一眼。 “大清早的,圣上哪来如此重的火气。” 齐净远穿着官袍,语气悠悠地走过来:“上朝时就见圣上黑着脸,难不成是夜里伺候的宫人举止不当,让圣上生气了?” 谢桐岂能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心平气和地拿了茶来喝,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齐净远在工部也待了一段时间了,总算把手底下的人治得服服帖帖,近来清净不少,气色也好了许多,一双桃花眸复又炯炯有神起来,闪着狡黠的光。 第135章 “臣听说,太傅大人最近频频深夜出入宫中……” 他凑近了点,神情好奇:“圣上是在宫内给闻太傅批了处寝殿供他居住么?” “那倒没有,” 谢桐放下茶盏,从容地说:“何须另寻寝殿?太傅明明就睡在朕的龙榻上。” “哦?”齐净远笑了:“难怪圣上烦恼,白天要上朝,夜里还要偷偷会见臣子,着实劳累。” 谢桐:“……” 论起脸皮厚和胡言乱语的技术,他永远都及不上齐净远。 他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反正你是知道了,要是出去乱传,朕可要叫人缝你的嘴。” 齐净远摇摇头,自顾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脸上散漫的笑容敛起,正色道: “臣一直想问一句,圣上可是认真的?” 谢桐不答,反问:“朕什么时候是个随意处事的人?” 齐净远语气坦然:“臣以为,圣上即位后,该会与闻太傅成为不死不休的敌人。” 谢桐伸手从案上拿了一张新的白纸,展开铺平,垂下眼说:“也并不只有你这么认为。” 谢桐这几日,有时候会忍不住想,那预示梦中的内容,如今似乎已离他越来越遥远。 或许就如钦天监所说,梦只是昭示了一种可能,未来会如何,本就事在人为。 预示梦中的“谢桐”,又是因为什么,会走上那样一条路呢? 察觉到自己又在出神,谢桐收拢思绪,听见齐净远叹了口气。 “臣曾经想着,以圣上与闻太傅的关系,稍有外力阻碍,便会分崩离析。” 他一手搭在茶桌上,望向谢桐,唇角微微一勾:“现在看来,是臣太过肤浅了。” 谢桐重新研了墨,手腕慢慢带着墨条在砚台上转动,一边冷淡道: “即使没有闻端,你也不一定就能当个权臣。老老实实当你的工部尚书,别想些有的没的。” 他抬起眸,毫不避讳地盯着齐净远:“你真以为你和简如是筹划的那点东西,朕全然不知?” “哎,”齐净远不惧,反而忍俊不禁:“臣的那点小心思,圣上果然早就看明白了。” 谢桐哼了一声。 “想通了就退下吧,”他开始临摹字帖,边蹙眉赶人:“别在朕面前吵闹。” 齐净远在位子上看了他一会儿,见谢桐真的旁若无人地练字,啧了一声,还是告退了。 谢桐耳边顿时清净不少。 他慢慢写着字,终于感到平心静气,烦意减缓不少。 然而放下笔收纸时,因为无意识间动作幅度过大,扯了一下什么地方,谢桐登时咬了下牙,轻吸了口气。 他拧着眉心,忍了一会儿,没忍住,不由得伸手将紧束的腰带松开一点,再小心地把交叠的领口扯了扯,让里衣不那么紧贴着。 做完这一切,谢桐才舒了口气。 ……好在齐净远离开了,谢桐心想,不然自己真不一定能忍着不露出异样。 闻端这几日睡在他的寝殿里,虽没真对谢桐做什么,但也确实还是做了点其他什么的。 夏季的服饰本就薄透,谢桐担心被人看出来,今晨还特意给自己加了件外袍,腰带一勒裹得严严实实。 虽说看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但层层叠叠衣料摩擦下,胸前某处不可言说的地方,那酸麻刺痛的滋味实在难言。 谢桐将额头抵在案沿上,闭了闭眼。 今夜得和闻端分榻睡了,他恼怒地想。 第49章 热水 安昌王反叛一案, 审理得不算快。 毕竟身为当今圣上的皇兄,谢桐也并无刻意为难的意思,因此刑部对安昌王客气许多, 没动过什么刑罚。 谢桐来到狱中时,就看见这位兄长正倚靠在墙上,伸手在地上划来划去,似乎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 谢桐在铁栏外站定。 刑部没有少了他的吃食,安昌王倒不是很消瘦,只是多日未曾洗漱,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生了胡渣。 听见有人来的动静, 他猛地一抬头,鹰隼般狠厉的目光直直与谢桐对上。 “皇兄。”谢桐朝他微微点头, 率先开口。 安昌王嗓音沙哑地笑了一声:“来看我死了没有?” 谢桐淡淡道:“朕还没有这么闲。” “……”安昌王的表情扭曲了片刻, 艰难从地上站起,往外走了两步, 紧盯着谢桐:“那圣上是为何而来?” “难不成……”他嗤笑:“是想从你皇兄口中套话, 好得知本王部下那些军队的下落?” 安昌王兵败后,有部分军队四散而逃,至今仍在追捕中。 然而那区区几千兵力对谢桐来说, 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抓得到如何, 抓不到又如何? 一些散兵逃将, 翻不起大浪来。 但谢桐这番念头只在心中稍转了转,没有在面上流露半分情绪, 以免激怒安昌王,影响接下来的问话。 “朕只是想让皇兄解答朕的一个疑问。”他道。 安昌王忿忿地瞪着他, 阴阳怪气地说:“圣上想知道什么,自己不能去查?本王人都在你手里,什么东西是查不出来的呢?” 谢桐没理会他,继续道:“你在西南待了这么多年,为何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起事?” 从西南回来的路上,谢桐的脑海中时不时便会掠过这个疑问。 第136章 他记得预示梦那一本《万古帝尊》中的大部分重要剧情,不管是东泉水患还是西南的疫疾,甚至之后北境的战乱,若干年后的地动之灾等等…… 即便“谢桐”在处理方式上有所不同,但这些发生过的故事,都一一显示在书中,又照应进了现实里。 而在《万古帝尊》里,谢桐明明记得清楚,关于西南疫疾一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安昌王此人的参与。 书中,疫病的解决,是因“谢桐”下令烧了曲田一整座主城,断了疫疾流传的源头,再加上宫中御医署的努力,以及严加管控,才将灾病遏制下去。 直至谢桐阅读到的剧情末尾,闻端率兵入宫,君臣决裂那一日,也始终没有出现安昌王的影子。 “朕想知道理由。”谢桐冷静道。 他要知道,梦里梦外,安昌王的举动截然不同的理由。 ……更想知道,预示梦的“谢桐”,与闻端一步步走到决裂之日的理由。 ——不能急,一步一步来。 谢桐蹙了下眉,意识到自己又不自觉地开始焦躁,于是强压下那股情绪,看向安昌王。 安昌王听见他的问话,先是明显地愣了一下,而后忍不住大笑出声。 “圣上来这肮脏地,就是为了问这个?” 他笑着摇摇头,蓬头垢面像个疯子似的:“那本王也不怕告诉你,早在当年被父皇逐出京城那一日,本王便盼着今天!” “每一日每一夜,无时无刻……” 安昌王猛地向前一扑,干瘦的手抓住铁栏,睁大了眼睛道: “本王都想回到宫中,杀了那姓闻的,杀了那有眼无珠的昏君,杀了你这鸠占鹊巢的伪帝!” “要不是、要不是——” 他嘴里念念有词:“要不是你和那姓闻的突然转了性,京中突然就没了动静,本王也不会兵行险着,必定等着你俩斗得你死我活的好戏,哈哈哈!” 安昌王说话颠三倒四疯癫无状,谢桐拧着眉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心里也终于了悟。 安昌王……在京城中安插有眼线,本是想等着他与闻端一个新帝,一个权臣,两虎相争斗得头破血流,再来收取这渔翁之利。 不料自从谢桐即位后,每每有什么冲突,闻端总是一再忍让,始终没让安昌王如愿以偿过。 他耐着性子蹲守多年,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决定趁着西南疫疾的机会主动出手,试图自己率兵造反推翻谢桐,由他来登上帝位。 这也不奇怪预示梦的《万古帝尊》中,为何安昌王迟迟不动手。 ——因为那本书中,“谢桐”与闻端的关系日益紧张,隐在暗处的“安昌王”见势大好,自然按兵不动。 原因竟如此简单。 原来……谢桐垂下睫,心想,真的与自己有关。 既然安昌王的结局和书中截然不同,而他与闻端,如今也已走到了另一条从未设想过的路上,是否梦中那一个血腥的阴雨之日,从此便可消弭无踪了? 想到这里,谢桐终于放下心来。 见安昌王还在里头愤怒地念叨,谢桐蹙了下眉,出声道:“皇兄。” 安昌王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紧盯着他。 “今日是朕最后一次这样唤你。”谢桐语气平静:“往后我们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安昌王闻言,竟然笑了:“小桐,以后你再也没有哥哥了。” 谢桐抿了下唇,看向一旁,没有说话。 “你知道你二哥是怎么死的吗?”安昌王忽而问,嗓音压得极低:“本王去了封地才多久,就听到京中传来的消息。” “三年……”安昌王沙哑道:“自从那闻端进了朝廷,不过三年有余的时间,他就将本王驱逐出京,将你二皇兄斩首于午门之前。” “父皇也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而你……” 他抬起眼,死死盯着谢桐:“你是他最好掌控的傀儡,这大殷朝上下,何人不知权力尽在他闻端手中!” “闻端此人居心叵测,你留他在帝位之侧,总有一日会后悔!”安昌王嘶声道。 谢桐看着面目狰狞的安昌王,有那么一瞬间,竟连当年温和兄长的半分影子都瞧不出来了。 “后悔不后悔,那也是朕与闻太傅的事了,皇兄不必试图挑拨。” 安昌王喘着气,见谢桐油盐不进,只得颓然坐倒在地。 谢桐垂下眸,仔仔细细地将他的模样看了一遍,突而说: “当年皇兄带朕出宫游玩,给朕买了个舞龙的糖画,朕不舍得吃,放在木盒子里保管,过了月余再拿出来,发现已经化了,连样子也面目全非。” “虽然没能尝到糖画的滋味,但现下想来,还是应对皇兄道一声谢。”他道。 安昌王愣了一下,脸上神情迷茫,明显是全然不记得了。 谢桐也不在意,对着狱中的人点点头,便转过身,抬步离开。 临走前,他似乎还听见安昌王拖着铁链,喊了他一声什么,但那嗓音太过含糊,终究也没能听清。 谢桐一步步往外走,没有回头。 * 出了刑部大牢,外面已经月上中天了,还下起了细雨。 谢桐站了一会儿,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走来,偏了下脸,就看见撑伞的闻端。 两人相视一眼,无需开口,谢桐就往前几步,钻到了闻端的伞下。 第137章 “老师是特地来接朕回去么?” 谢桐一低头,就能看见闻端执伞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如一段玉制成的青竹,十分赏心悦目。 谢桐原本有些沉凝的心情又松快起来,明知故问了这么一句。 “见圣上入夜未归,臣心内担忧,故而冒昧寻来。” 闻端将伞往旁边偏了一偏,不紧不慢道:“不然总是忧愁今夜是否要独守空房,令人心烦意乱。” 谢桐忍不住勾了下唇角。 两人屏退了跟随的宫人,在细雨中共撑一把伞,慢步朝寝殿方向走去。 “老师何须担忧?” 路上,谢桐又忍着笑意说:“朕如今后宫空置,宠幸的唯有一人而已。不回寝殿休息,还能上哪里去呢?” 闻端顿了一顿,没立即答话。 谢桐没听见他开口,于是抬起脸去看他,正巧与闻端低垂下来的视线撞上。 闻端漆黑墨眸里的情绪很奇特,看了谢桐一会儿,突然别开了眼。 谢桐怔了一下,意外地挑眉追问:“太傅大人害羞了?” 闻端依旧不说话,唇边弧度微微扬起,听见谢桐不依不饶地问话,才复又望向他。 谢桐张了张口,正还要出声,忽然见闻端倾了倾伞身,而后俯身靠近过来,蜻蜓点水般,缓而轻地垂眸亲了他一下。 “圣上,”他的嗓音温和:“心照不宣之事,不必明言。” 谢桐愣住,连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他们还在宫道上! 回过神来的第一刻,谢桐立即看向四周。 这里离乾坤殿已经很近了,是一条侧边的长长宫道,所幸夜深又下了雨,这处并不多人,只有远处有零星几个宫人。 即使隔着一小段距离,也未必没有看见他们刚刚的举动。 看着谢桐如同炸了毛的雪球儿般左右张望,闻端唇边的笑意更深,将伞直了直,慢条斯理道: “臣已刻意遮挡了,没有人看见,圣上放心。” 谢桐悬起的心这才放下,略有些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虽然闻端一连好几日都留宿宫中,但也仅有少数几个近身伺候的宫人才知晓,他是住在谢桐的寝殿里。 对旁人而言,只当是闻端为了处理西南安昌王反叛一事,忙碌不休,这才数日没有回府。 若是让不相干的宫人瞧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传了出去,明日朝中会是什么反应,就难以预测了。 而如今谢桐还没能做好万全的准备,自然不会贸然让自己和闻端处于劣势之地。 “下次不可以这样了。”谢桐抿了抿唇,低声说:“就算要也回寝殿再……” 闻端颔首,坦然应道:“圣上教训得是。” 谢桐偏了偏脸,感到耳尖又开始发烫了。 * 卜一踏入寝殿,反手将门关上,谢桐就一把抱住闻端,仰首去咬他的下唇。 闻端垂下眼,随手把还往下滴着水的伞搁在殿门旁,这才环住谢桐的腰,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都已经越发熟练,知晓怎样做才会让对方更加情.动。 比如谢桐并不喜欢太过平缓的试探,而闻端更习惯于将怀中人每一分的反应都掌控于心,轻易就能引得年轻的天子沉溺进去。 谢桐正被亲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身上一轻,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是闻端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往宫人准备好的热水桶走。 “……”谢桐挣扎起来,小声抗议道:“放朕下来!朕又不是小孩……” 闻端的手纹丝不动,目光往下一扫,掠过谢桐涨红的脸,说: “臣从未将圣上当作小孩,也不是只有小孩才能被抱,圣上该适应适应。” 闻端早就察觉了,谢桐对于一些特定的举动总有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常常反抗不休。 这样下去可不行。 到了热水桶边上,闻端才松了力气,将谢桐放下来,自然又挨了两记恼羞成怒的眼刀。 不过闻太傅的脸皮日渐厚实,已经能从容接受。 屏风后放了两个大浴桶,一个被放在角落里,应是宫人们等着用完一个,再将另一个搬到中央来。 不过谢桐想,今晚可能用不上另一个桶了。 热水浸透了里衣,雪白的衣料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紧绷感。 谢桐跪坐在桶中,双手勾着闻端的脖颈,一吻完毕,仍牢牢攀着不放,不让他离开。 “太傅,”谢桐开了口,嗓音里浸了热水般,软和许多:“与朕一起吧。” 闻端的墨眸也似被水雾晕染,暗沉沉的,里面的情绪翻涌着,如同能将人吸入其中的深渊。 谢桐与他对视片刻,轻轻啄了下闻端的喉结。 触碰的瞬间,谢桐敏锐地察觉到闻端动了动,像是想往后避,于是偏不如他愿,反而张开口,恶狠狠地在闻端喉结旁咬了一口。 交锋一番后,闻端终于退让,嗓音微哑道:“……臣伺候圣上吧。” 第50章 上药 换上干净的里衣, 被抱到榻上时,谢桐仍有些懒洋洋的,连手指都不想动弹一下。 闻端的外袍全被水弄湿了, 只得脱下丢在一旁。谢桐躺在榻上,睁开眼时,就望见闻端交掩的里袍领口。 “……”谢桐莫名有几分不满,自己都成什么样了,闻端的衣服还穿得好好的。 第138章 他抬起一只手,指尖很轻地勾了一下男人的领口。 闻端给他盖被子的动作一顿,掀起眼皮。 “圣上还想要什么?”他不紧不慢地问:“刚才的事,还需要臣再伺候圣上一遍吗?” 谢桐收了手, 面上发热,咳了一声说:“不用, 你洗去吧。” 闻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才转身离开。 谢桐躺在榻上,在被子里滚了几滚, 忽然想起什么, 又伸出自己的左手,仔仔细细地凝视了片刻。 比起闻端来,他的手指更为纤细, 指腹雪白中泛着淡粉, 少了点闻端练武与常年写字留下的薄茧。 不知为何, 他明明也学过剑术, 手上却留不下多少痕迹。 思绪漫无目的地漂浮着,谢桐张开又合上手掌, 忍不住想起刚刚,闻端用手…… 谢桐猛地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闻端很快就回来了, 临上榻前,还随手将寝殿内的烛火灭了一半。 罗太监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宫人将浴桶搬了出去,耳边听着这些细碎的动静终于停歇,谢桐才把头从被子里抬起来。 闻端坐在榻沿,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失笑:“圣上这是害羞了?” 谢桐觉得这话耳熟,想起来,今夜回殿的路上,他才如此出言戏弄过闻端。 不过一个多时辰,局势便已翻转。 谢桐才不愿意显得自己含羞带涩,于是坐起身,清了清嗓子,看着闻端道:“老师,朕也帮帮你吧。” 闻端正把被子盖到身上,闻言,似是挑了下眉,反问:“圣上还不累?” 谢桐靠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太傅大人今夜尽心尽力伺候了朕,朕投桃报李,自然也要报答太傅一番。” 闻端与他对视了半晌,没等回答,谢桐已经伸出手,扯住了他腰间的系带。 闻端抬手像是要拦,却没能拦住。 紧密交掩的领口散开,谢桐瞧见什么,手没往下放,反而缓慢碰了碰闻端胸膛上的旧伤。 数道明显至极的淡白色刀痕纵横交错遍布在其上,痕迹虽不深,但数量几乎是令人触目惊心。 这些伤痕,谢桐曾看见过几次,但没有一次是像今日这般心中疼痛。 “朕记得曾问过你这伤的由来……” 他低低开口,长睫颤着:“你不愿说,朕也不会再追问。但为何不用药将这些疤去了?” 闻端垂眼看他,过了片刻,问:“圣上是觉得可怖?” 谢桐摇摇头,伸手搂住他的脖颈,闷声道:“我是心疼。” “瞧见这痕迹,就如每一刀都落在自己身上一样,骨头缝都泛着疼意。” 谢桐蹭他的颈窝,说:“我让御医署找来上好的伤药,敷一敷,好不好?” 闻端停了一会儿,出声应道:“好。” 谢桐弯了弯眉眼,又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角,这才放下心来行正事。 床榻边的红烛轻爆了一声,光芒渐弱,摇曳间映出榻上人影的动作。 谢桐没想到,都到这种时候了,闻端还能维持住冷静从容的神色,除了搂住他的臂弯越发用力,俊美的面容上几乎是瞧不出来半分动摇。 这样淡淡的反应令谢桐有些挫败,不由得怀疑,难道是自己不够努力,才让闻端连丝神情变化没有? 但从另一个方面的表现来说,又不像是如此…… 谢桐勤劳许久,累得不行,内心不自禁萌生了退意,想不干了,却被闻端敏锐地发现,继而制住了他的动作。 “这便是圣上的报答?”闻端低声道。 谢桐巴巴拿眼瞅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的眼神中带着怎样一种求饶的眸光。 然而向来愿意让步的闻端今夜却不为所动。 谢桐无法,想了想,索性闭了眼,凑上去吻闻端的喉结,从脖颈顺着往下,最后极轻地落在那些泛白的陈年旧伤上。 谢桐一点点地沿着狰狞不平的疤痕轮廓亲吻,亲到心口附近时,忽然长睫一颤,一颗豆大的眼泪掉了下来。 与此同时,闻端不易察觉地闷哼了一声。 谢桐睁开湿漉漉的眸子,稀里糊涂地想,原来闻端受不了这样……? 他还在兀自思考,忽而感到颊边一热,是闻端伸手捧住了他的脸,用指腹将眼尾那点残存的湿意拭去。 “明日臣就让御医署配药治这旧伤。”闻端嗓音里含着无奈,安抚似的拍了拍谢桐的背:“圣上别哭了。” “朕没哭。”谢桐嘴硬得很,不承认刚刚那一霎的难过,推脱说:“朕只是累了。” 他抬起手,慢吞吞地给闻端看发红的指尖。 “替朕擦一擦。”谢桐确实倦了,语气懒洋洋的,命令道。 闻端不止帮他擦了,还下了榻,换了一身寝衣,又打了热水来,给谢桐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这一切还没做完,谢桐已经睡着了。 闻端把人打理好,瞥见榻上人睡得正香的容颜,不禁失笑。 静静凝视良久后,男人坐在边沿,动作很轻地俯身,亲了亲心爱之人的鼻尖。 * 距离中秋已不剩几日,宫中忙碌了起来。 今日在朝上商讨安昌王处置事宜时,闻端开了口,道: “临近中秋团圆之日,又是圣上的生辰,处刑一事或可暂缓,免得冲撞了宫中的喜气。” 谢桐坐在御座上,遥遥与下方的闻端对望。 第139章 闻端左首的位置上,还是摆放着那一把太师椅,不过上朝时,他从未坐下来过,故而谢桐也没特意命人把椅子搬走。 “唔,”谢桐装模作样地寻思片刻,点头说:“太傅说得有道理。” 他的确不想在中秋之前下旨给安昌王处刑。 谢桐的母妃早逝,与先帝并无太多父子情谊,二皇兄更是早于数年前就以被斩首,如今除了一位出嫁的皇姐,一位终日游山玩水不见人影的皇妹,就剩安昌王一个兄长了。 这位兄长,还曾是幼童时期的谢桐最为熟悉的一个亲人。 “那等过了中秋,再商议安昌王一事吧。”简如是站在右首位,含笑道:“圣上的生辰也要到了,礼部基本已筹备妥当,圣上可还有什么想看的?” 简如是这话一问,谢桐才想起,半个多月前,自己还曾写信征询过闻端的意见。 只是那信迟迟未见回复,而后就传来闻端染疫的消息,紧接着兵荒马乱数日,谢桐都将此事忘在脑后了。 下朝后,谢桐转入偏殿,罗太监领着人将他身上的龙袍换下来。 天气炎热,即使殿内放着冰块,但袍服繁复,谢桐白皙的额上还是渗出了一点细汗。 罗太监正要拿帕子替他擦去,旁里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我来。” 谢桐撩起长睫,就见闻端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接过罗太监手里的软帕,抬手给谢桐拭了拭汗。 末了,指尖还把谢桐落在颊边的几丝碎发挽到耳后,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常袍的衣襟。 这种宫人们做的事,闻太傅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显然并非第一次。 罗太监见状,给几个候着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带着他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外。 偏殿内再没有别人,谢桐立即开口道:“太傅,朕先前给你送去的信,你都没有回复朕。” 闻端动作微顿,似乎对谢桐这么多天后才发难感到意外,解释说: “臣那段时日在曲田城中,为避开安昌王的耳目探听,尽量减少了日常活动,故而没有将信寄出。” “臣是写了的,”他又低低补充:“每日都写一封,内容皆有所不同,若是圣上想看,臣回府取了再给圣上。” 谢桐也不是真心刁难,当然没有让闻端现在回府去取信。 不知为何,如今与闻端定情后,谢桐有时觉得自己的性子越发……不够沉稳。 时不时想要别扭一番,再仔细听闻端的回答,好像从中能得到不少乐趣似的。 意识到此,谢桐咳了一声,不再胡搅蛮缠,问起正事来:“取信就不用了,你现今人就在朕面前,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朕只是想着,当初去信询问太傅对中秋安排的意见……” 听了他的话,闻端不疾不徐道:“如果圣上没有其他想法,臣的确有一建议。” 谢桐眸光一亮。 “自先帝病重,数年来的中秋,都是在宫中举办宫宴,看些编排的歌舞焰火,属实有几分无趣。” 闻端缓缓道:“不如今年换个地方,到郊外的行宫去,旁边还有个围猎林场,可供人比试箭术。” 谢桐神色一振,不自禁地道了声:“好!” 时隔那么久,他都已然忘了,郊外还有座不大的行宫。 行宫是十几年前,先帝尚还康健时,常常率臣子出宫打猎,时辰晚了再回宫颇有不便,于是就在郊外几十里地的位置,建了一座行宫。 行宫内有小小的热汤池,主殿偏殿一应俱全,并依山傍水,凉爽非常,旁边的猎场也范围宽广,还养了不少马儿。 谢桐曾去过几次,皆是天气不错时,跟着皇兄们去猎场围观他们打猎。但这近些年,便没再去了。 行宫内安排有宫人负责日常清扫,想来这几天再布置一番,便可入住。 谢桐本就不是能在宫中乖乖闷着的性子,从西南回来后,在宫里面待得发慌,立时就接受了这个好提议。 他瞅瞅闻端的面容,突然凑上前去,极快地在男人唇角亲了一记,又退回来,一本正经地说: “太傅大人的建议甚好,朕心宽慰,特此奖励你。” 闻端愣了一下,似是没反应过来,墨眸垂下,静静盯着谢桐看了片刻,才开口:“什么奖励?臣没看见。” 谢桐:“……?” 他有一瞬的犹豫不定——难道是自己刚刚亲太快了? 但谢桐不是个喜欢在这种事上纠结的人,于是索性伸手攀住闻端的肩,再一次靠近过去,慢吞吞正要往那个地方亲—— “唔!” 谢桐感到腰后一紧,原本蜻蜓点水般的吻突然被迫加深,闻端很轻地咬了一下他的唇,迫使谢桐张开了口。 待到再分开时,谢桐的眼尾已经湿润,唇上火辣辣的,不知又是破了口,还只是因为厮磨的时间太久,以致于发起烫来。 闻端的眸色也比以往更深,缓声道:“这样才叫奖励,圣上。” 谢桐平复了急促的呼吸,闭了闭眼,咬牙带笑地说:“……好,你且等着。” 闻端不解:“等着什么?” 谢桐瞥了他一眼,哼哼两声,就是不回答。 等过几天,到了生辰那日,闻端就知道了。 * 定了要去行宫过中秋后,宫内上下皆忙碌起来。 年纪稍轻的宫人们纷纷掩饰不住脸上的喜色,他们平时并不能随意出宫,一年也仅有几天的探亲休息日,如今卜一得知能出宫游玩,还能去猎场,不由得十分欢喜。 第140章 谢桐在御书房里,听简如是妥善安排好了一切,点点头,说:“你向来细心,朕没什么可担忧的。” 简如是坐在不远处,一身雪白的长袍,因为炎热,乌发也尽数束起,与从前的温柔不同,显出些利落来。 谢桐将案上的折子放开,抬眼看了看简如是,想起一事,问:“你还要住在行宫吗?” 简如是神色惊讶:“臣为何不……” “你听朕说完,”谢桐抬手止了他的话,垂睫淡淡道: “朕这趟去行宫,主要是想与闻太傅出宫游玩。中秋恰是团圆佳节,你也有家人,不必整日在那边陪着朕,晚间用了膳,便回去吧。” 简如是沉默了一会儿。 “圣上……”半晌后,他轻声开口:“是因为臣曾也对您表明心意,想在闻太傅面前避嫌吗?” 谢桐却摇摇头:“何须避嫌?闻端从不在意这个。” 简如是顿了顿,欲言又止。 “朕只是觉得,”谢桐的语气浅淡:“中秋这样的大节日,你虽是朕最重要的臣子,也不需像往常那样步步跟随,回府上与家人团聚吧。” 简如是默然。 他听见了谢桐话中的“最重要的臣子”。 简如是既聪明且清醒,几乎是马上意识到,谢桐这个形容里,重点并不在于“最重要”,而是“臣子”。 他与谢桐,一直都是君与臣的身份。 而另一个人,如今在谢桐心中,已不仅仅是君臣关系。 简如是垂下眼,安静了一会儿,才出声:“臣谨遵圣旨。” 谢桐从御案后站起身,又看似随意般吩咐了一句:“中秋那天,给狱中的安昌王送些他爱吃的饭菜,朕的生辰之日,不想委屈了兄长。” 简如是颔首记下,又听谢桐说:“安昌王在西南的原封地收回事宜,你也一并处理了吧,人手你看着安排就行。” ——这是要将另一项权力交托于他手中。 片刻后,简如是起身,跪地行礼,慢慢道:“臣定不负圣上所望。” * 中秋前一晚,御医署来了人。 闻端进来寝殿的时候,正巧看见谢桐坐在榻沿上晃着腿,低头瞧着手里捏着的一个青色小瓶子。 抬头望见他过来,谢桐弯了弯眉眼,开口:“老师,御医署送了药过来,可以治你身上的旧伤的。” 闻端的步伐停顿一瞬,很快继续走过来,在谢桐身边坐下。 “御医署的动作倒快。”他语气平常,像只是闲聊一句。 “这宫内要他们看顾的人不多,” 谢桐漫不经心地挑开药瓶的塞子,没注意闻端的神色:“御医署比先帝时要轻松太多了。这点小事都要拖延,还想不想拿俸禄?” 如今后宫空置,谢桐还年轻,病痛少见,普通的宫人又是直接去药房拿药,还没资格请动御医署的御医来为自己看诊,故而西南疫疾得到控制后,一众医官们悠闲不已。 药瓶打开,淡淡的药草清香弥漫出来,谢桐沾了一点到手上,瞅瞅闻端,清了清嗓子道: “太傅,朕来给你上药。” 闻端嗓音温和:“臣自己来便可,无需劳动圣上。” 谢桐看了看他,索性一转身,压坐在了闻端腿上,不由分说就去扯他腰间系带。 “朕难得善心大发一回,”他哼笑一声,唇角扬起:“太傅大人,你最好乖乖从了朕。” 闻端被他压得往后倚了倚,伸出手扶住谢桐的腰,墨眸抬起,里头神色幽深暗沉。 谢桐用指尖捏了捏闻端的下颌处,俯身挑逗般亲亲男人的耳廓,压低声音道: “闻太傅,自己把上衣脱了。” 第51章 生辰 御医署提供的伤药, 是凝胶状的,需要用手在皮肤上涂抹开,冰凉凉一片, 待过了一会儿,就会有种微微发热的感觉传来。 谢桐起先不知,是这药不小心被蹭到了他身上后,才发现的。 闻端的上衣已经尽数除去,谢桐原本中规中矩地替他涂药,后面不知怎的,药瓶就滚到了榻下去,闻端将他压在身下, 深深浅浅地吻着。 谢桐半阖着眼,一手抓着闻端的肩, 那上面涂了伤药, 有些使不上力抓挠,他只得尽力仰起脸, 迎合闻端温柔的亲吻。 间隙时, 谢桐迷迷糊糊地又想动手,却被闻端制住了,语气无奈道: “圣上, 这药可不能涂在别的地方。” 谢桐清醒了点, 但想了想, 不是很服气:“试一试才知道能不能。” 闻端给他理了理汗湿的鬓发:“明日还要到行宫里设宴狩猎, 圣上今夜应早些休息。” “那你今晚应该早点过来。”谢桐松开手,躺进绵软的薄被中, 懒洋洋道:“太傅大人久久不来,朕还以为你打算夜不归宿。” 闻端微微笑了笑, 起身去拿来干净的帕子,同时说:“臣去了一趟刑部,故而晚了些许。” 谢桐没在意,随口问:“去刑部做什么?” 闻端用帕子浸了热水再拧开,回来给谢桐简单地擦了擦脸,又道:“安昌王一案,有几样细节,臣想与刑部确认。” “有关安昌王的后续处置,朕已交代简如是去办。” 谢桐翻了个身,心不在焉地说:“你有什么要问的,直接问他便好,不必亲自到刑部去。” 闻端似是应了一声,谢桐在被子里酝酿睡意,没太留意。 第141章 殿内的烛火一盏接一盏地暗了,谢桐半睡半醒间,听见闻端上榻的动静,又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阵阵敲钟声。 子时正刻了? “圣上。” 谢桐感觉闻端伸手轻抚了抚自己的发,继而又摸摸他的脸。 “唔?”谢桐朦胧间睁开眼,望见闻端俊美的面容。 “生辰快乐。”闻端道。 谢桐眨了眨眼,就见闻端俯身过来,在他额上轻柔而慎重地亲了亲。 “愿圣上年年喜乐,日日安康。” 闻端的嗓音不似往常那般沉冷,透着暖融融的意味,令谢桐想起春末夏初的日光,温和地将人环绕着,抛却了冬日的寒凉,也不会太过炙热。 谢桐伸手抱住他,认真道:“太傅也是。” * 第二日,谢桐醒的时候,发现时辰已经不早了。 寝殿内有低低的交谈声传来,他侧过脸,透过垂下的纱帐,望见闻端立在不远处,背对着谢桐,正与罗太监等几个宫人说着什么。 “……换一套色泽浅淡的。” 闻端的嗓音很轻,像是怕吵醒了榻上的人:“夏日炎热,不应着太深的颜色。” 罗太监应下,又问了另一件事情。 谢桐在榻上滚了一圈,听见不远处的交谈声止住了,沉稳的脚步声缓慢行来,最后停在榻边。 “圣上可是醒了?” 谢桐听见熟悉的声音问道。 “嗯……”他将脸从被子里松开,瞥了站着的闻端一眼,慢吞吞地说:“几时了?太傅起得真早。” 闻端伸手将帐帘勾上,又弯腰去捞裹在软被里的人,一边道:“刚到巳时,臣也刚醒不久。” 谢桐连人带被子被他捞起,闭着眼蹭了蹭闻端的脖颈,嗓音里还带着困倦的沙哑: “今天是朕的生辰日。” 闻端嗯了一声,把怀中人扶正了些,忽而见谢桐睁开眼,一双秀丽斜飞的眉上扬着,认真道: “所以今日,你要听朕的话,朕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闻端神情不变,从容回答:“圣上是天子,天子有言,臣本就不敢不从。” 谢桐盯着他冷静的面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一笑,眉眼弯起。 “好。”谢桐在闻端怀里坐正,张开手道:“那你来为朕更衣吧。” 没等闻端说话,他又懒散补充:“今日内要求的事做好了,朕通通都有奖励。” * 罗太监领着人将衣袍送入殿后,赶着一群人出了外边,咳了声把门关上,摆手道: “去去,都去,启程去行宫的东西都收拾妥了吗?再去检查一遍,仔细别漏了圣上的常用物!” 宫人们皆被他赶走,还剩下一个刘小公公,抱着御猫雪球儿,巴巴站在殿外,对罗太监说: “师父,圣上晨起,不用宫人伺候更衣吗?太傅大人一个人行不行呐?我怎么听见殿内的动静不太对呢?” 罗太监敲他脑袋:“你是长着招风耳呢怎么就听见不太对了?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把雪球儿的吃食整理整理,若是雪球儿到行宫里不舒坦了,看圣上治不治你!” 刘小公公抱着脑袋,正要委屈地说话,两人突然都听见殿内传来一声清晰的闷哼。 “别……”隐约是谢桐的嗓音响起,间或夹着两声压抑的轻喘。 罗太监:“。” 刘小公公立时叫唤:“师父你听!我就说闻太傅不会伺候人,圣上一听就是生气了……” 罗太监拧着他的耳朵,把人拖离了殿门口。 将近半个时辰后,寝殿的门才被打开,谢桐穿着一身茶白长袍走出来,长发用了根玉簪别起,清爽非常,就是雪白面容上染着绯红,像是被热的。 刘小公公又跟在罗太监身后回来,耳朵也和谢桐的脸一样,红通通的。 “圣上,你、你……”刘小公公刚被训完,底气不足,但还是鼓起勇气开口说:“你的腰带系得太松了,这样容易掉下来的。” 谢桐闻言,偏过脸看了看他。 刘小公公被这一眼看得不明所以,不由得心想,他又说错什么话了吗? 这这这腰带就是系得不好呀,连交叠的领口都松松的,瞧起来有几分凌乱。 “没事,”片刻后,谢桐才出声,神色如常道:“就这样吧。” 要不是闻端偏偏要咬在那等地方,他也不会饱受衣料摩擦之苦。 谢桐深深地呼吸着,咬了咬牙,只恨时间太赶,不然一定好好教训罪魁祸首一顿。 肩上忽然被人很轻地揽了一揽,闻端给他披上了一件薄披风,又绕到前面来,垂首将披风整理好,抬头见谢桐忿忿神色,不易察觉地勾了下唇角,低语: “是臣伺候得不周到,待明天便去领罚。喜庆之日,圣上别生气。” 闻端一旦摆出这副任君磋磨的模样来,谢桐就拿他没办法。 “没生气。”望着宫人们忙碌的身影,谢桐压低了声音,蹙眉说:“但你下次……不可以咬那里……不然,” 他抿了抿唇,有些难以启齿道:“会……” 刘小公公抱着雪球儿,站在几米外的地方,瞧着谢桐侧过脸与闻端小声说话,于是也摸了摸怀里的猫儿,小小声地说: “雪球儿,你看圣上和太傅,感情真好。” 夜里讨论政事到天明,太傅大人还亲手伺候圣上洗漱穿衣,穿得不好也不会被责怪,殿外也是同进同出的,俨然一对明君良臣的典范啊! 第142章 刘小公公感动不已,想起如今朝中还有关于谢桐与闻端不合的传言,恨恨磨牙。 真是有眼不识君臣之情! * 天光晴朗,这两天下了点细雨,气候不如往日炎热,是个不错的好天气。 到行宫的路程不算远,一个多时辰后,便在午膳时分抵达。 行宫内早已候着诸多大臣及家眷,今日不仅是中秋,更是天子的生辰,这一顿宫宴必不可缺。 行宫内的广场上坐得满满当当,谢桐卜一踏入,臣子们就齐齐起身,行礼后山呼万岁。 “免礼。”谢桐一路快步走到首位,一手还按着披风,像是怕被人看见什么似的。 闻端落后几步,一并入席时,察觉到不少方向投来探究的视线。 他沉稳的动作一刻未停,如同没有留意到一般,神色自如地坐在了谢桐席下的左首位。 周围很快有极低的交谈声响起。 “太傅大人怎的和……” “……据说已留宿宫中几日,商讨西南政事……” “何须与……如此亲近……” “那简……近来春风得意,步步紧逼,将我等置于何地?” “不妥,实在不妥……” 历来宫宴,在谢桐眼中不过是场虚情假意的聚会,朝臣们嘴上满溢阿谀奉承之词,实则背后暗潮汹涌,牛鬼蛇神之心难测,实在无趣。 然而从前宴会,谢桐还是太子殿下,入席时能坐在教导他的太傅闻端身边。而现今身为天子,又未立后,只能独坐在首位处。 谢桐用了点膳食,忽而看了看一旁的杯盏,开口问:“怎么是茶,不是果酒?” 罗太监在他身边伺候,闻言忍不住笑道:“圣上,您喝不得酒的,是忘了?” 谢桐放下筷子,想了想,抬手让罗太监靠近点,而后低低说:“你命人去准备点果酒,放在今夜朕要住的寝殿内。” 说完后,谢桐把脸正回来,盯着桌案上的食物,咳了一声,耳尖有些发烫。 这点异样无人注意到,谢桐又坐了一会儿,觉得腹中已有六七分饱,干脆起身离了席,到行宫内走了走。 行宫内少有人过来,故而草木茂盛,谢桐屏退身后跟着的宫人,往花园内走了走,不一会儿就迷了路。 迷路也比坐在那沉闷的宴席中强,谢桐不着急,索性放慢脚步,绕过遮挡视线高大树木,突而停下了脚步,微感意外。 这偏僻的西北角的花园里,竟还藏着一座不大的殿落。 虽因久未有人打理,其上的红漆都已斑驳脱落,但檐角飞扬,廊柱以金线描刻了龙凤共舞,就连两边台阶旁的扶栏上也镶嵌了价值不菲的莹石,十分精巧不凡。 烈日当空,谢桐也不惧什么深宫鬼怪的传说,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就抬步拾阶而上。 走近了,才发现这殿后边还有一小座流水假山,虽然如今已干涸,也不难看出当年环境的清幽僻静。 谢桐绕着长廊走了一圈,漫不经心地想,曾经是谁住在这里呢? 殿门没有上锁,但灰尘厚重,谢桐稍稍从门缝处往里边看了一看,见是寻常的寝殿模样,于是没有再伸手推门进去。 他立在廊下,正在寻思如何找到路回去,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极为熟悉的声音。 “圣上。” 闻端的身影从林木后转出,他还穿着宴会时的官服,似是行步匆匆,袍服下摆都被风吹得掀了起来,眉头很轻地拧着,直到看见谢桐,才微不可见地松开。 谢桐很意外,几步并作一步地下来,开口问:“太傅怎么来了?” “宫宴结束了,罗太监等人遍寻你不见,来向臣禀报。” 闻端攥住他的手,垂眼将谢桐从头到尾打量一番:“圣上如何到了这个地方?行宫内花园占地广阔,容易迷路。” “朕是迷路了。”谢桐无奈:“好在太傅来了,不然还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出去。” 闻端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殿落,谢桐注意到他的视线,于是随口道:“这里为何有一寝殿?似是许久无人住了。” 闻端的目光在殿门上一掠而过,复又看向谢桐,语气平淡:“据传是先帝的文妃居处。” “文妃?” 谢桐跟着闻端穿过花园往回走,一边回忆半晌,不解:“朕命人安置太妃太嫔们时,似乎并未见到有封号为‘文’的妃子。” 先帝驾崩后,后宫留下来几十个位份不同的妃嫔,可把谢桐头疼了好一阵。 最后遵从各人意愿,一半给了钱财出了宫,一半送去山寺里清修,后宫这才安宁下来。 闻端牵着他往外走,一手拂开挡路的枝叶,闻言缓缓道: “文妃早已于二十年前逝世,彼时圣上还不满周岁,自然不知此人。” 谢桐明白了。 先帝在位共三十余年,初期也曾励精图治,然而随着年岁渐大,行事日渐好色昏庸。送入宫中,曾有过封号的妃子,又岂止几十人? 就连谢桐这个皇子,在先帝病逝时,尚不能认全后宫的所有娘娘,更别提一个二十年前就已离世的普通妃嫔。 “为何住在行宫内?”谢桐又问:“环境虽好,但离皇宫甚远,想来应是不太方便的。” 闻端走在他侧前方,俊美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只道:“许是受人排挤,才被送来此处。” 第143章 谢桐唔了一声,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但他还有一个疑问: “太傅为何知晓文妃之事?” 谢桐很轻地蹙了下眉,边思考边道: “二十年前,太傅你也还是个七岁幼童呢,这么早就开始备考科举,了解宫中秘闻了么?” 闻端的脚步微微一顿。 继而他侧过脸看向谢桐,墨眸中神色深深,嗓音却依旧温和:“臣也是入朝为官后,才听人说起这些过往。” 谢桐点点头,不再问了。 文妃的往事,也牵带出他脑海中关于母妃的一些记忆来,同样的早逝,同样寂寂无名,只能被人记住一个封号。 然而谢桐的母妃毕竟有他一个孩子,即便逝去多年,谢桐登基后,依旧尊她为圣母皇太后,她的一生能被仔细记录在史书中,每逢祭日,有许多人朝她参拜。 而没有留下任何子女的文妃,就只能和这所殿落一般,隐蔽在无人可知的角落中,由岁月悄然将其侵蚀殆尽。 可能是发现谢桐心情郁郁,闻端牵着他出了花园后,望见远处匆匆赶来的罗太监等人,忽然开口问: “圣上,可愿与臣一同到猎场去?” 听见要去打猎,谢桐的注意力这才被转移,精神一振,暂且将不愉的往事置于一旁,点头应道:“好,现在就去。” 猎场上,已有不少臣子在挑选马匹与弓箭,终于候到谢桐过来,立即想要上前行礼。 谢桐摆摆手,最不耐烦他们这副模样:“免了,你们自行比试便可,无需问过朕。” 在众人面前,谢桐无法和闻端牵着手了,只得一前一后地走着。在挑马儿之前,谢桐微微侧了下脸,给闻端投去了一个眼神。 闻端唇角微扬,从容道:“臣遵旨。” 抱着雪球儿在猎场内转悠的刘小公公听见了,困惑地想,遵旨?遵什么旨? 谢桐在马圈内看了看,挑了一匹肌肉结实的白马,又接过罗太监递来的弓箭袋,余光往后虚虚一瞥,就见闻端翻身上了一匹黑马。 猎场是一大片围起来的林子,路面平整,虽有树木,马儿在其中也能跑起来。 谢桐策马入林,左右张望了一会儿,选择避开了那些比试箭术的群臣,往更深处而去。 行了约莫一刻钟,周遭已瞧不见什么人了,谢桐这才放下心来,放缓马速。 他正想在原地等一等闻端,突然见前面的草丛动了动。 谢桐一愣,紧接着,一只皮毛褐黄,生着獠牙的小野猪敏捷地从草中跳出,冲着他吭哧了两声。 见状,谢桐骑在马上,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腿侧的箭袋,同时将弓从背上取了出来。 野猪生性野蛮,喜爱横冲直撞,且皮糙肉厚,难以用箭射杀,应不是侍卫们放进这片猎场中,而是从山中跑下来的。 谢桐高坐于马上,心道,若这畜生自个儿知情知趣地跑开,他便不动手了。 不料这个念头堪堪在脑中转了转,那野猪就目露凶光,爪子刨了刨地,猛地冲着他跑跃而来。 谢桐目光一定,极快地从箭袋中抽出羽箭,在弓上一搭,看也不看,就松手射出。 这一箭利落至极,力道凶狠,精准地射中了野猪的后腿,令得它跑动的速度滞了一滞。 趁这机会,谢桐调转马头,往后跑了一小段。 回头看了看,野猪竟然没有逃走,而是凶性大发,嚎叫着就朝他冲来。 谢桐眉心紧蹙,又是接连两箭射出,分别擦破了野猪的颈皮及后腰。 然而箭头不够锋利,野猪皮厚,半点没伤到它的根本,反而越冲越近,几乎要逼到谢桐面前来。 谢桐弓上还搭着一根箭,这危机一刻,他竟然不躲不避,而是将弓箭平平举起,瞄准后,倏地松手—— 羽箭流星般脱手而出,直直射中了野猪的一只左眼。它受此重创,冲势不减,一头撞在了谢桐骑着的马儿后腿上。 马匹嘶鸣,谢桐在马上被左摇右晃,眼看着就要摔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谢桐感到腰间一紧,整个人被从马上揽了起来,一瞬腾空后,脊背撞进了坚实的怀抱里。 谢桐轻喘着气,盯着那野猪一头扎在树干上不动了,这才抬起脸,看向近在咫尺的闻端的脸庞。 “老师来得正好。”他弯了弯眉眼,道:“再迟上一会儿,朕估计就得瘸了腿了。” 闻端的下颌处紧绷着,锢着谢桐的手臂用力非常,显然方才的一幕让他高度紧张,开口时嗓音都是沙哑的: “圣上刚刚太过儿戏了。” “要是有个什么意外,臣该怎么办?” 谢桐呼吸急促,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听见闻端的话语,忍不住笑了:“那应该不至于……总归有暗卫护着朕。” 闻端勒住马儿,让它慢悠悠地往前踏步吃草。 “臣如今已不接管暗卫多时。”闻端低声道:“暗卫是否能时刻护住圣上,臣不敢妄赌。” 自暗卫首领关蒙主动与闻府断了联系时起,闻端便没有再多加过问,现下的皇家暗卫,已算是真真切切地掌控在谢桐手中了。 谢桐倚在闻端怀中,语气悠悠:“大多数时候,暗卫都是在的。” “不过太傅在身边时,朕通常令他们远远避开。” 见谢桐好端端的没有受伤,还有力气调笑,闻端也放下心来,垂下眸,顺着话问:“为何?” 第144章 林中静谧,偶有鸟雀声传来,枝叶间洒落的阳光映亮这一小片天地。 谢桐与闻端同骑着一匹马,听见他的问话,微仰了仰脸,干脆利落地亲了一口闻端的下颌处。 “白日宣淫,不太雅观。” 谢桐眉眼弯弯,唇边含着笑意,一本正经道:“朕还不想当一个昏君,只能屏退左右,隐蔽行事了。” 他半转过身与闻端对视,果不其然见那双墨眸中神色愈深。 闻端勒停了马,一手揽在谢桐腰间,两人正想行那“白日荒唐”事,倏然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枯木踩踏之声。 紧接着,手持弓箭的礼部曹侍郎绕过树丛,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圣上,闻太傅?” 曹侍郎乍一见两人骑在马上,脸上表情既惊又喜:“圣上,刚刚臣看见只灰兔,往这边射了一箭,您可有瞧见那兔儿跑那去了?” 谢桐:“……” 曹侍郎人至中年,折腾半天没猎着半只猎物,正担心回营丢脸,急得不行,故而没留意那年轻天子冰凉凉的视线。 “瞧见了。”谢桐似笑非笑地开了口,抬了抬下巴,朝个方向一指,道:“撞在树下呢,自个儿捡回去吧。” 曹侍郎大喜过望,甚至没发现天子正与当朝位高权重的太傅大人搂搂抱抱同骑于一匹马上,连忙穿过草丛往树下走去。 结果一到地方,曹侍郎傻眼了。 那树下倒着,哼哼唧唧的,哪是灰兔子?分明是一头皮糙肉厚的野猪啊! 第52章 宠幸 中秋日的围猎活动, 夺得头筹的是礼部的曹中岷曹侍郎。 猎物是一头六七十斤的小野猪。 曹侍郎中年体衰,扛着这头野猪从林中一路走出来,差点耗了半条老命。 好在这猎物让他大大地出了一番风头, 甚至还得到了谢桐的赏赐。 “朕赐你一副墨宝。”谢桐坐在位上,和颜悦色地对他道。 曹侍郎受宠若惊,连连跪地谢恩。 罗太监呈上笔墨,刘小公公铺好宣纸,谢桐大笔一挥,赐了曹侍郎八个大字: “老当益壮,冰雪聪明。” 曹侍郎接过墨宝,左看右看, 情不自禁地想,这是在夸他吗? 他何时令谢桐留下这般深刻印象了? “把你那猎来的小野猪烤了吧, ” 谢桐搁下笔, 又漫不经心般道:“朕命人从宫中带了几位精于烤肉的御厨,你们有收获的, 都可交于他们。” 曹侍郎千恩万谢地捧着宣纸走了, 刘小公公抱着雪球儿,站在谢桐身边,看了看他的神色, 好奇道:“圣上, 奴才见您似乎不太高兴呢?” “有么?”谢桐抬了抬眼, 哼笑一声:“朕能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刘小公公不敢妄言, 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闻端。 “暑气炎热,圣上许是累了。” 闻端刚刚换下了身上的骑装回来, 瞥见刘小太监为难的神色,不疾不徐道:“你去端碗梨汤来, 把雪球儿留下。” 刘小公公于是将怀中懒洋洋窝着的白毛猫儿递给闻端。 谢桐坐着的地方是宫人们搭起的凉棚,在猎场边上,背后便是林木茂盛的大山。 雪球儿从未来过这等稀奇地,不由得四下张望,倒不显得惊慌。 罗太监又命人搬了把圈椅,放在谢桐身边,闻端坐下了,还将雪球儿放在腿上。 他待雪球儿惯来与常人不同,不似刘小公公那般总爱把猫儿抱在怀里,而是随手把雪球儿往腿上一放,修长的手指从颈后沿着脊骨一路摸到尾巴处,再不轻不重地拍两下屁股。 雪球儿非常喜爱闻端的手法,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只眯着圆眼睛,呼噜噜地吹气。 远处清理出的一小片空地上,许多臣子正在比试箭射靶子,谢桐托腮看了一会儿,就觉无趣,转眼发现打着小呼噜的雪球儿,突然有几分心生忿忿。 “朕见太傅很喜爱雪球儿。” 谢桐看似随意地开了口:“这猫儿也是半点不记刘小公公的好,瞧这模样,怕是过两天就在御书房呆不下,要跟着太傅回去了。” 闻端像是没有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慢条斯理道:“跟着臣回去,不也是回圣上的寝殿么?” 谢桐唔了一声,假作思索:“那可不一定,太傅如今只是暂借住于宫中,等‘政事’商讨完了,总还是要回自己府上的。” 闻端听见他的话,掀起眼皮看向谢桐。 谢桐偏不与他对视,视线遥遥落在场中的箭术比试上,仿佛看得很有意思似的。 一瞬安静后,谢桐听旁边传来极轻的一声笑。 他蹙眉转头,闻端唇边的笑意还未完全敛起,垂眸将手从雪球儿背上收了回来,道: “臣现下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先帝在位时,在长生殿侍奉过的宫女,总频频想要求一个名分了。” 长生殿是先帝的寝殿,在皇宫的东边,占地宽阔,铺设奢靡。而谢桐即位后,没有再住在这里,只用了乾坤殿旁的一个小小偏殿,作为日常起居处。 谢桐不知为何闻端提起先帝与长生殿,下意识出声问:“怎么了?” 闻端悠悠道:“否则尽心尽力伺候过圣上,不仅没捞着半点好处,哪一天被厌倦了,还张口就是要把人送出宫去。” 谢桐:“……” 闻端看了看他,眸色深沉,又故意问:“这伺候过天子的宫女,无名无份地逐出宫去,宫外也不知将有怎样的流言蜚语传出。” 第145章 “圣上,你说对否?” 谢桐咳了一声,耳尖发烫,忍不住低低反驳:“太傅此言不妥,你怎么会和宫人一样?” ——闻端一连数日留宿宫中,那也是打着商议要事的旗号留下的。就算是宫内的太监宫女,也不敢妄议什么。 怎么说得像是他薄情寡义,利用人暖了床,又将闻端抛弃了似的! 不过是借着雪球儿的由头小论两句,这下麻烦了,话头竟被牵扯到难以圆上的地方去了。 谢桐索性闭了嘴。 好在闻端也没有再继续追问,只勾了勾唇角,道:“圣上不是要将臣逐出宫便好。” 他忽而又伸出手,捏着雪球儿的后颈皮,把这趴着甩尾巴的猫儿调转了个方向,然后一拍屁股,雪球儿猫喵叫了两声,敏捷地跃进了谢桐的怀中。 “怎……” 谢桐才刚说了一个字,就感到雪球儿的肚皮下、他的膝上好像硌着一个方形的硬物,于是抬手摸了一下。 一只不到半个巴掌大的木盒被他摸了出来。 “这是——”谢桐刚开口,突然一顿。 “是臣今年送予圣上的生辰贺礼。”闻端接了他的话,不紧不慢道。 雪球儿不满叫着,用前爪去扒拉谢桐手上的木盒,谢桐拍了下它不安分的爪子,屈指一挑,将这朴素无华的小木盒打了开来。 一枚如鸽蛋般雪白的和田玉静静置于暗色绸缎之上,玉色温润晶莹,拇指大小,是不规则的椭圆形。 待谢桐把玉拿起来后,才发现为何是这个形状—— 那是一只用和田玉雕琢而成的趴地小猫,猫耳朵尖上及接近尾巴处点缀着几缕绯红色,虽无太多细节,但雕工浑然天成,活灵活现。 再翻转,便见玉猫肚皮底下,是平整的字印,一个笔锋锐利、大气至极的“桐”字。 谢桐怔了一下,喃喃道:“雪球儿?” 但下一刻,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这玉印似雪球儿,却又不像是雪球儿。不仅卧姿更为伸展懒散,还比旁边那只白毛猫儿……纤瘦得多。 “这雕的是……”谢桐抬起眸,不太确定地望向闻端。 “是圣上。”闻端说,不等谢桐反应,又含着笑意补充了下一句:“是臣赠予圣上的玉印。” “平日批阅奏折,应是用玉玺。”他道:“但若是与臣信件来往,或可试试这枚玉印。” 谢桐极欢喜这个生辰礼物,却又不知为何玉印被雕琢成了猫儿模样。 难不成在闻端眼里,他和雪球儿竟是同类生物么? 但送礼收礼,最重要的还是心意,谢桐按捺住了心里那点困惑,忍不住又用指尖拨弄两下盒子里的玉印,心情甚好道:“朕谢过老师的礼物。” 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生辰,闻端年年必会送他一样生辰礼物,且都是亲手挑选或制作,每一件都十分合谢桐的品味。 谢桐扬着唇,摸摸雪球儿,又碰碰和田玉小猫,听见闻端问:“圣上可消气了?” “……”谢桐瞥他一眼,哼道:“朕可从未生气。” 闻端说:“臣见曹侍郎出现后,圣上便郁郁寡欢,索性将晚上要送的礼物提前拿了出来,期望能哄得圣上展颜一笑。” 谢桐把木盒妥善放在一边,不给雪球儿挠,这才支着额看向他,语气轻飘飘道: “朕允你如愿以偿。” * 入夜后,热闹的行宫才逐渐安静下来。 下午比试了箭术、摔跤、长剑等等,晚间又将众臣猎来的野物烤了分食,宫中排演的歌舞与焰火结束后,这场宴席才宣布结束。 谢桐坐在轿内回殿时,伸手撩了把帘子,往后望一眼,问旁边的罗太监:“太傅呢?” 罗太监跟在轿子旁边,闻言忍不住笑起来:“圣上,太傅大人吩咐宫人们收拾完宴席,很快就过来了。” 谢桐点点头,心想,今晚可不能让闻端跑了。 他还有正事没做呢。 行宫的寝殿虽不大,但也足够宽敞,床帐两旁放着盛冰的铜盆,屏风后是已经准备好的浴桶和热水,靠窗陈设的茶案上,则被摆上了两支红烛,几碟瓜果,一壶果酒。 谢桐停下脚步,扫一眼罗太监,慢吞吞道:“做得不错。” 罗太监躬身笑道:“圣上吩咐过的事,奴才们必定完成好。” 谢桐想了想,又说:“今夜在外留宿,行宫边上加派些人手巡逻,朕的寝殿附近留些伶俐的宫人就好,不需过多人伺候。” 罗太监自然明白,退下去安排了。 谢桐在寝殿内转了一圈,先到屏风后浴洗,换上干净的里衣,踱步而出时,正巧与推门进来的闻端对上视线。 闻端身上换了一件深紫色寝袍,迎见谢桐的目光,于是道:“罗公公命宫人准备了两处寝殿,臣已在旁沐浴过。” 外面不比皇宫内,罗太监为避免人多眼杂,于是做了万全准备。 现下附近不相干的宫人已被屏退,闻端再来谢桐殿中,就没什么人知晓了。 谢桐倚在茶案后,闻言弯起眉眼:“罗公公做事素来周到。” 闻端踱步走来,在年轻天子对面坐下,看见那茶案上摆了一副无比眼熟的黑白玉石棋盘。 “时辰还早,朕没什么困意。”谢桐说:“老师陪朕下一盘棋吧。” 两人许久未对弈,闻端也没有推辞。 第146章 棋盘边摆放着两小盏酒杯,闻端下了几子,偶然瞥见,伸手拿来,低头一嗅,发现竟是散发着淡淡香甜的果酒。 “宫人上错了酒,臣去换些清茶来。” 他放下酒盏,这么说了一句,正要起身去唤人,手背却忽然被谢桐按住。 “不用。” 烛火下,谢桐右手支着额,沐浴后柔顺的乌发沿着手腕滑落,秀丽的面容上染着不易察觉的霞红,连眸光都是朦胧含雾的。 “是朕吩咐他们备下的。” 闻端顿了顿,意识到方才那短短一会儿的功夫,谢桐已经接连给自己倒了几杯酒,并且毫不顾忌地喝下了肚。 他生来不耐酒力,不过几口果酒,便令得颊染飞霞,姿态越发倦懒。 “今天是朕的生辰,”谢桐虽然醉红了脸,但神智还是清醒的:“朕高兴,才想邀老师与朕共饮两杯。” 闻端无法,于是道:“圣上只能再喝三小盏。” 谢桐笑了一笑,被酒液浸润得微红的唇勾起,从容不迫地说:“那剩下的酒,老师要替朕喝完。” 棋盘上的玉石子越下越密,酒杯举了又放,几轮下来,闻端分神注意着对面的人,在谢桐又想去摸酒壶时,及时制住了他的动作。 “三杯已喝过了。”闻端铁面无私地淡淡道。 谢桐瞅了瞅他,见闻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只得松了手,想了想,又说:“那朕给老师斟酒。” 他伸指勾住酒壶的耳,晃晃悠悠地就要往闻端手边的杯盏里倒,无奈确有几分醉意,准头不足,不仅倒得溢满了出来,还沾了几滴到闻端手背上。 谢桐放下酒壶,慢半拍地道歉:“老师的袖子都被朕弄脏了。” 闻端嗓音沉静道:“无妨,臣待会换……” 他话未说完,忽而见谢桐从对面半撑起了身体,在茶案上方俯身过来,毫不犹豫地低下了头。 闻端反应迅敏,没等谢桐的唇挨近过来,已抬手轻轻捏住了对面之人的下颌处,阻止了下一个动作。 谢桐就着这个往前半倚身的姿势抬眸望向他,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 “……”闻端语气低了下来,道:“圣上醉了。” “臣扶圣上去榻上歇息吧。” 谢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拿一双乌黑含雾的眼眸看着他。 闻端离开了椅子,来到另一边,将一眨不眨眼盯着他看的谢桐打横抱了起来。 果不其然,谢桐停顿了片刻,立即就开始挣扎。 “圣上别动。”闻端的嗓音低低的,哄人似的:“臣大病初愈,站立不稳,别待会儿扭了脚了。” 怀中的人听见他的话,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很快不动了,改为双手圈住他的脖颈,又把醉得通红的脸颊埋在他肩上。 闻端稳步到了榻前,却怎么也放不下去人—— 谢桐牢牢抱着他的脖颈不松手。 “圣上,”饶是性子向来冷静,闻端神情里也不免带上几分无可奈何:“该就寝了。” “唔,”谢桐抬起脸,尾音拖得长长的:“朕知道啊。” 他突然泄力往后一倒,闻端也不由得被他牵连得俯身下去。谢桐勾着他的肩,眸子里水光朦胧的,正要开口说话,唇上忽然传来一阵温热。 闻端亲了他。 主动权倏然被抢走,谢桐一怔之后,便是毫不示弱地反击。 紧贴的唇被撬开,舌尖探寻到彼此间浓烈的果酒香气,原本清淡解腻的酒香,此时却成了助长热意的燃料。 缠绵的一吻结束,闻端稍微离开些许,坐在榻沿边,正想像往常那样行事,突然见谢桐挣开了他的手,埋头就去扯自己腰间的系带。 闻端愣了一下,没等他有所反应,谢桐就扯完了自己的腰带,扑上来扯他的。 “……圣上?”闻端眉心微拧,一手揽住谢桐的腰,正要再问,就听见谢桐开了口。 “太傅,”谢桐轻喘了一口气,清晰道:“今天是朕的生辰,朕想要你。”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像是含了水,眼尾被酒意烧得一片绯红,凝视着闻端说:“你答应过,今日朕想要你做什么,都可以。” 闻端神情一顿。 谢桐没有错过他脸上的这点异样,心中莫名涌起委屈和恼怒,也不管闻端同不同意了,抓着肩就在闻端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今夜朕无论如何都要宠幸你,闻太傅。” 谢桐眯起眼,一字一句宣布道。 两人在榻上纠缠片刻,闻端按住谢桐作乱的手,嗓音沙哑:“圣上,此处没有必需用物,会……受伤的。” 谢桐闻言抬起脸。 他白皙的面容已经尽数染上红霞,细密薄汗将鬓边的碎发浸得湿润,肌肤汗湿后更显出一种清透的灵秀来,长睫垂落又撩起间,皆是动人心魄的漂亮。 “没关系,”谢桐平复着急促的呼吸,慢慢道:“我不怕受伤,我来就好。” 他跪坐于榻上,在闻端的视线里,除尽了身上最后一件衣物。 闻端墨眸中神色翻涌,几息后,他伸手去拾谢桐丢在一旁的里衣,垂下眼淡声说:“圣上金尊玉贵,龙体不能有恙,等之后……” 不等他把里衣重新给谢桐披上,没说完的话就被堵住了。 谢桐借着酒意胡乱亲他,一边伸出手在床榻一端的矮柜里翻了一通,找出来一个冰凉的青瓷药瓶。 第147章 “……用这个。”他松开闻端,语气不稳道。 闻端视线往下一扫,发现谢桐攥在掌心里的,正是每晚用来给他身上旧伤痕涂药的瓶子。 “……” 第53章 发烫 冰凉的草药膏涂在旧伤疤上, 泛起一阵细微的热意。 那点滋味透过肌肤,深入骨缝,最后沿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令得整个人都烧得发烫。 谢桐蹙着眉,一手撑在榻上,很轻很急地吸着气。 闻端于是将他揽入怀中,叹息般道:“圣上,让臣来吧。” 谢桐没有拒绝,也没什么力气了,索性倚在闻端身上,睁开眼, 在醉意朦胧的一片水雾中,往上看闻端流畅的下颌线弧度。 看着看着, 谢桐正想撑起身讨吻, 忽然浑身一僵,控制不住地闷哼一声。 闻端停下动作, 从旁里取了干净的帕子, 给自己擦了擦手,又替谢桐也将指上沾的草药膏拭净了。 而后,他垂眸亲了亲谢桐的额角, 低声问:“今夜就到这里, 好不好?” 谢桐闭了闭眼, 过了一会儿后, 复又睁开,并且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闻端的喉结。 他翻身坐起, 双手按着闻端的肩,咬牙道:“君子一言九鼎, 朕不会食言。” 闻端安静了片刻,伸手摸了摸谢桐的脸颊。 带着薄茧的指腹温柔地抚过耳畔,谢桐没等到闻端的回答,但被珍而重之地吻住了。 如愿以偿的那一刻,谢桐在因醉意而摇曳不休的视野里,突然清晰地望见了闻端的眼眸,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有着情动的色泽,也藏着更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谢桐躺在榻上,盯着闻端许久,终于抬手勾住对方的脖颈,将人拉近过来。 他亲亲闻端半垂下的眼皮,亲亲那形状优美的薄唇,再沿着往下,吻在闻端心口处的伤疤上。 “……不疼了。”谢桐含糊地小声呢喃。 闻端倏然顿住动作,下一瞬,谢桐感到腰间被人用力一揽——是闻端把他牢牢摁进了怀里,力道之大,令肩膀处都撞得生疼。 两人紧密地相拥着,谢桐把脸枕在闻端肩上,瞧不见他的表情,只侧耳听见男人深而缓慢的呼吸。 “圣上,”闻端哑声说:“臣……” 只说了短短几个字,后面的声音却消弭了。 谢桐偏过脸,正疑惑地想问,却被闻端接下来的动作扯入了混乱当中,将出口的话语碎得断断续续,最后自己都忘记说了什么。 直至铜盆里的冰块消融,桌案上的红烛燃尽,月往西沉,殿内外方才陷入静谧当中。 * 翌日,谢桐不出所料地起晚了。 整座寝殿安安静静,谢桐翻了个身,下意识去摸旁边的枕头,发现其上凉丝丝的,没有半点余温,不由得有几分失落。 又望一眼案上的滴漏,巳时末了,闻端应早已醒来了。 没等谢桐消沉多久,他很快在枕边发现了一小张纸条,上面是闻端的字迹,简短一句: “臣安排回宫事宜后便归,已吩咐宫人备好米粥,圣上醒后可先用膳,勿念。” 谢桐把纸条看了几遍,心情大好。 榻上不知何时已整理过,连他身上也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领口掩得严严实实的,半分痕迹也没露出来。 但即便如此,谢桐仍是懒洋洋的,不想动,更不想下榻。 左右还在行宫,今日也安排了休沐,没有朝会,可以再偷懒一时半刻。 谢桐又寻到放在床头上的,已经空了的青瓷药瓶。 见了这熟悉的物件,他忍不住又有几分耳尖发热,拿了在手里端详半晌,心不在焉地想,得和御医署提个建议,这药涂在身上,似乎……太辣了一点。 要改进改进才行。 磨蹭许久,谢桐才终于起身。 殿外守候已久的罗太监听见动静,立即叩门进来,绕过屏风就瞧见谢桐拧眉扶住旁边的桌子,忙迎过去: “圣上,您可醒了,米粥和小菜厨房都备好了,奴才吩咐他们端过来如何?” 罗太监一面说,一面上前搀住谢桐的手,让他能稳稳站在地上。 “……”谢桐轻瞥他一眼,点头道:“可以。” 宫人将早膳备好在外间,谢桐也洗漱完毕,披上外袍缓步出来,随意般问:“闻太傅呢?” “就快回了。”罗太监给他放好椅子,又说:“今晨已拨了一批伺候宴会的宫人回去,留了日常服侍的,看圣上的意见,准备何时回宫?” 谢桐想了想,答:“傍晚前吧。” 明日还得早朝,今夜无论如何都得回去了。 他在桌旁落座,一坐下才感到底下绵软舒适,不由得往下瞅了一眼,发现椅凳上被放了个软垫。 谢桐收回目光,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难道是闻端吩咐的? 不然宫人怎么知道他才是需要坐软垫的那个! 正用着早膳,外头来报太傅大人回来了。 闻端进殿后,罗太监就领着其他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谢桐喝了醒酒汤,又用了半碗粥,瞥见闻端走过来时,手里还拿着个什么,不禁疑惑地抬了抬眼。 闻端俊美的面容神色如常,在谢桐右手边坐了,又将手里的瓶子放在桌上。 “臣找随行的御医要了治淤肿的药。”他嗓音不疾不徐道,“等用过了早膳,再试一试吧。” 第148章 谢桐一开始没立即领悟这话的意思,还以为闻端是给自己身上的伤拿的药。 但随即思绪一滞——“治淤肿”,什么淤肿?? 许是发现了谢桐眼神中的疑惑,闻端唇角微扬,还特地解释了一下:“给圣上用的。” 谢桐:“……” 谢桐拒绝:“朕不需要这个。” 闻端顿了一下,嗓音无奈:“圣上又使性子了。” “……不要。”谢桐蹙眉,一边喝粥一边瞪他:“朕说了,不要。” 闻端于是把瓶子收了回去,没有再与他辩驳。 但用完早膳后,谢桐绕到屏风后去换衣,余光瞧见闻端也跟了进来。 被抓住上药的时候,谢桐挣扎不已,白皙的面容涨得通红,压低了声音斥道:“住手!闻太傅,你……” “臣以下犯上,有罪。”闻端制住他,语气慢条斯理的:“圣上想怎么罚都行。” 谢桐手肘撑在梳妆台面上,一抬睫就看见铜镜内隐隐绰绰的人影,羞得浑身都在细细发颤。 闻端上完了药,见谢桐的模样,不慌不忙道:“昨夜见圣上性情勇猛,怎的今日却变了样了?” 谢桐咬了下唇,辩解:“朕那是饮了酒……” 闻端颔首,又问:“那圣上是要对昨夜的举动反悔吗?” 身上的衣物已经理好,谢桐转身看他,一双潋滟乌眸里燃着羞窘怒意:“朕何时说要反悔了?朕只是……” 话未说完,已经被闻端吻住。 这个吻极其温柔,谢桐被亲得后腰发软,分离开来时,就见闻端向来色泽浅淡的薄唇都染成了艳红色。 “圣上未反悔,臣便心安了。”闻端开口道。 谢桐的那点小别扭被这一记吻安抚得彻底消失,两人又相拥着静静站了一会儿,谢桐问:“朕想傍晚再回宫,白日我们到外面走走好不好?” 闻端自然答应。 两人沿着行宫外墙一路往林子走,耸立的树木遮挡住烈烈阳光,溪水在林木间静静流淌。 谢桐见了,饶有兴致地命人取了捞鱼的器具来,亲自下水,捞了几条肥白的鱼。 午膳便是在林间架起烤炉,将这鱼洗净去鳞,用签子串起架在火上烤。 谢桐捕鱼尚且算是能手,烤鱼却是摸不到窍门,将一条鱼烤得黑里透红,翻着死不瞑目的眼珠子。 罗太监也不禁苦笑:“圣上,您这……要不奴才去请御厨过来?” 谢桐:“……” “臣来吧。”这时闻端忽然伸手接过鱼串,不紧不慢道:“若再让圣上这样烤下去,这条河中怕是会积攒不少怨气。” 谢桐甩手,恼羞成怒地看他:“那闻太傅来试一试,看看究竟是朕技艺不精,还是这鱼的问题。” 闻端垂着眼,修长的手握着烤串,熟练地在火炉上翻转几下,再两面均匀撒上香料,虽还未完成,但香味已悄然飘了出来。 拿下来的时候,鱼肉烤成漂亮的金黄色,闻端掀起眼皮,就见谢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看。 “请圣上品鉴一番,瞧瞧臣的手艺是否还过得去。” 谢桐本来还故作矜持,但既然闻端说了这话,他也不客气,拿过来张口便咬—— “哎哟圣上!”罗太监惊声叫道:“小心烫!” 不用他说完,谢桐已蹙着眉拿开了签子。 唇被烫得红润,露出几颗洁白的齿咬着鱼肉,似乎真被烫得痛了,抬眼时眸子里都蓄了薄薄一层泪。 即便如此,谢桐还是顿了顿,把鱼肉咬进嘴里咽了。 随后他就听见闻端低低叹气,像是很有几分无奈。 男人转身去旁边取了浸湿的帕,又伸手用帕子轻轻拭了拭谢桐的唇。 “圣上的性子真如猫儿一般,嗅见鱼的味道,竟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及。”闻端摇摇头,失笑道。 谢桐自知理亏,抿了抿唇,生硬转换话题: “午膳仅用这个是吃不饱的,罗公公,你带两个人去行宫里,取些清粥糕点来,朕与太傅要在此处用膳。” 等罗太监走后,谢桐左右看了看,见其他宫人都在不远处,没有人注意这边,于是往前走了一步,对着闻端扬了扬下颌。 闻端心知肚明,微微俯身,在谢桐唇上轻而快地亲了一下,再直起身。 “这样便不疼了?”闻端低声问。 谢桐点头,又去看手上拿着的烤鱼,随意道:“朕竟不知,太傅还有一手好厨艺。” 闻端唇角勾起:“承蒙圣上夸奖,只是会做些家常小菜罢了。” 谢桐被引出了几分好奇:“是小时学的么?” 他住在闻端府上时,也并未见过几次闻端亲手下厨,倒是谢桐的生辰日,闻端曾煮过长寿面。 昨日宴会上,宫人们也端来一份味美鲜甜的长寿面,但谢桐尝了,总觉不如闻端煮的好。 “年纪不大时,为帮衬家中,曾学过一些。”闻端说。 谢桐心中微微一动,正想再问些什么,就听见远处传来人声,是罗太监领着宫人匆匆回来了。 他只得作罢。 以后总有机会问的,谢桐心想,反正他和闻端每日都在一处,也不急于一时。 * 在行宫又消磨了半日时光后,黄昏渐至,谢桐这才下令返程。 轿子上,闻端见他的神情略有几分惆怅,不由得出声问:“圣上何故郁郁?” 第149章 左右无旁人在,谢桐干脆倚进他怀里,闻言叹了口气:“等回去后,又要批那堆折子了,也不知这两日没看,又搬了多少进御书房。” 谢桐时常觉得,当皇帝是不错,但批折子十分令人厌恶。 近来因着西南疫病与安昌王反叛两件事,各部呈上的折子数量暴涨,从户籍人口的变动清理、疠人坊管理、下拨的药草分派、叛军招降安置…… 再到安昌王下狱后,整个西南地域的权力收归,大大小小的杂事堆叠在一处,谢桐批折子简直批得头晕眼花,只觉日月无光。 况且各部之间还有权责模糊的地方,要么这件事两边都呈报了一次,要么另一件事两边都互相推诿,进度迟迟不动,定要惹得谢桐发火才行。 若是可以,谢桐宁愿自个儿外出杀敌,也不想整日待在书房内,批那堆破烂折子。 他正郁闷着,忽而听见身后的闻端轻笑了一声。 “?”谢桐不满地蹙眉道:“有什么可笑的?” 闻端语气从容:“臣只是想起,当初圣上刚即位时,因着臣没能及时将群臣的奏折交至御书房,还发了不小的一顿火。” “那些折子杂乱无序,臣本想着在府中整理几日,给圣上列明事项后,再将无用的折子退回,剩下重要的送入御书房。” “不想圣上万分急切,只得匆匆命人尽数都搬过去了。” 闻端悠悠道。 谢桐想起第一次见那如小山般高的奏折堆时的心情:“……” 他咬了咬牙,突然坐直身,抬手捏住闻端下颌处,盯着他昏暗中越发幽深的墨眸,说: “从明日起,太傅大人上完朝后,劳烦移步御书房,与朕一同处理政事。” 闻端顿了顿,眼中是真有两分困惑了:“圣上要让臣帮您批折子?” 谢桐看懂了他神色中的不解,松了手,嗓音懒散道: “怎的,不行么?从前你是权倾朝野的闻太傅,朕自然要防着你,免得被你拿捏在手中。” “不过现在……”他凑近了点,指尖在闻端突起的喉结处碰了碰,顺着往下,又勾住那交掩的衣领,慢吞吞地说: “太傅大人都已成了朕的皇后,朕的分内之事,自然也能名正言顺地经手一二了。” 闻端的呼吸微一停。 谢桐没听见他的回答,偏过脸,却被不出所料地亲住了。 两人对彼此都已然非常熟悉,知道如何亲吻才最能令对方情.动不已。 闻端的手沿着谢桐的脊背抚下,最后牢牢按在后腰上,谢桐被这么一摁,酥软的麻意直涌上身,没等这一吻结束,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最后还是罗太监在外头轻敲了敲轿壁,传话说已经到皇宫内了,这才被打断。 刘小公公从后头跑过来,怀里抱着已经睡着的雪球儿,瞅瞅轿子,疑惑地问:“师父,圣上和闻太傅怎么还不下来呢?” 都停下来好一会儿了! 罗太监面不改色地道:“许是圣上困倦,在轿子中打了盹儿,这回要整理好衣物。” 刘小公公深有所感,点头说:“难怪!我刚刚看见轿子一摇一晃的,圣上必是被晃得困了。” 罗太监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又过了一会儿,轿帘终于被人抬手撩起,闻端先行出来,俊美的面容上神情淡淡,唯有向来色泽极浅的薄唇染上了绯意。 他下轿站定后,帘子落下,谢桐却没有跟着出来。 刘小公公咦了一声,小声问罗太监:“圣上呢?” “将轿子抬到圣上的寝殿门口。”闻端嗓音平静:“圣上今日累了,不想多走路。” 罗太监应了,忙差人将轿子抬起。 刘小公公留在原地,望着轿子远去的影子,摸了摸怀里猫儿的毛,万分茫然地喃喃道: “那……圣上好歹也把你带回去呀,雪球儿。” 第54章 坦言 就寝的时候, 谢桐躺在榻上,忽然在身侧摸到了一个硬木盒。 拿过来一看,才发现是闻端送予他的生辰礼物。 回宫的时候, 谢桐特意将这样东西揣在了袖中,可能是更换衣物时,又不慎落在了被子里。 谢桐从木盒中取出那枚猫儿趴地的玉印,眯起眼,在床帐内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突然听见闻端从屏风后绕过走来的动静,于是抬起眸,对着他招了招手。 闻端在榻边坐下, 看向他,问:“怎么了?” “你帮朕将桌上的印泥取来。”谢桐道。 听了他的话, 闻端起身去了案边, 很快折返回来,掌心里端着用白瓷盒盛着的红印泥。 谢桐从榻上坐起来, 手指间捏着那枚猫儿玉印, 将有字的一面朝下,按在印泥上。 “圣上要试这印,臣先去拿纸过来。”闻端见状, 开口说。 谢桐却摇了摇头, 眉眼弯起, 不慌不忙道:“不用。” 而后, 他往前倾身,一手捏着玉印, 另一手伸出摸了摸闻端的里衣领口,又缓慢拉了开来。 在闻端的视线中, 谢桐坦荡无比地将那玉印按了上去,停留片刻后再撤手,一个鲜艳的“桐”字就印在了闻端锁骨之下。 “朕的。”谢桐语气上扬,说。 闻端垂眼看了看,似有几分无奈,唇边又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臣是圣上的,圣上想印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他道。 第150章 这话一说,谢桐立即困意全无。 两人又借此在榻上折腾一番,那枚温凉的猫儿印章被攥得发烫,最后连抓也抓不住,滚落到枕边去了。 情到正浓时,闻端却忽然沉哑出声:“圣上的伤还未好全。” 谢桐攀着他的肩,有几分迷糊,没听明白闻端是什么意思。 箭都在弦上了,还能不发吗? 但随即闻端的动作,让他意识到,原来还可以有那么多花样……? 半个时辰后,谢桐终于力竭,被闻端抱去了屏风后洗浴。 闻端身上也是一片狼藉,那红色的印迹被汗水晕染开,又沾到了寝衣上,衣服是彻底不能穿了。 而谢桐低头看了看自己,明明印章没有印在他身上,那入眼可见处,却像是也染了印泥似的鲜红,不仅有着擦伤的疼痛,更显状况凄惨,稍稍一迈步,便是难以忍受。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闻端从后拥住他,也往下瞧了瞧,开口:“臣不知圣上身娇体贵,最易留伤,往后会注意些。” 谢桐反手捏捏他的脸,哼道:“太傅犯的这欺君之罪,已累计了两次,以后若是再敢伺候不力,朕可就要罚你了。” 闻端笑了一笑,低声说:“臣谨遵旨意。” * 浅淡的熏香袅袅,烛火逐盏被熄灭,谢桐困极累极,很快陷入了沉睡中。 意识如坠入水渊,径直往下沉去,沉往不可见底的黑暗里。 许久后,这片虚无的黑暗终于缓慢散开,谢桐睁开眸,第一眼就望见空旷昏暗的大殿。 殿内极其宽阔,衬得摆放的器物寥寥,更显出一种不自觉的压抑来。 两旁垂着莲色的薄纱帘,却因没有风,只一动不动地垂落在地,瞧上去沉闷不已。 谢桐随手将笔搁在案上。 这放笔的动作令他看了眼身旁,见到左右两侧置放的数列书架,以及面前这张檀色书案上放着的笔墨纸砚、奏折、书籍等物,才让谢桐发现,这里是一间御书房。 谢桐如今所用的御书房不大,加上书籍颇多,于是塞得满满当当的,是一间小而五脏俱全的书房。 但眼前这一处“御书房”,空间极大,中央留了堪称空旷的地面,加之只在四个角上点了铜鹤灯,乍一望去,昏暗阴郁,氛围极其古怪。 而不同于寻常梦境的异样,也立即让谢桐意识到,这又是另一个“预示梦”。 数月以来,谢桐再未有过类似的梦境,令他以为那“上天”的预示,已经消弭无踪,不会再出现了。 万万没想到,在某个毫不防备的时刻,它竟又卷土重来。 联想起先前的几个梦境,谢桐不由得蹙了蹙眉。 然而不等他多想,梦中这间御书房外,很久响起了宫人高声的传话:“圣上,太傅大人请见——” 谢桐看见“自己”揉了揉手腕,淡淡道:“宣。” 殿门推开的响动遥遥传来,一个深青色长袍的身影迈步而入,挺拔的身形一如既往,即便远远的看不清面容,也依旧不掩其气度风华。 “闻端”入了殿,在原地停顿片刻,才抬步往谢桐走来。 他径直向前走了十几步,到了殿中央的空地上,还要继续时,“谢桐”却倏然出声:“闻太傅,再往前就是逾矩了。” 闻端顿住脚步。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谢桐能看见他熟悉的俊美面容,却无法从那双无波无澜的墨眸中窥见任何神色。 “圣上是担心臣出手伤你?” 良久后,闻端淡淡开口问。 “谢桐”笑了一下,讥诮反问:“朕不该有此疑虑么?” 闻端沉默了片刻,没有接这个话,而是道:“圣上召臣来,所为何事?” “谢桐”懒懒倚在圈椅上,漫不经心地说:“朕原以为,如太傅这般神通广大、耳聪目明之人,早就已得知了缘由呢。” 闻端语气平静:“还请圣上明示。” “谢桐”盯着他看了半晌,倏然从案上抄起一本奏折,甩手就狠狠往前掷去。 折子直直掠过一道弧线,砸在了闻端的袍角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太傅既然真心求问,那朕就告诉你。” 谢桐看见“自己”站起了身,嗓音冷冽如冰:“好好看看这折子上写的东西,再说一说,里面的内容是真是假?” 闻端维持着站立的姿势片刻,才弯下腰,慢慢拾起了那本折子。 他微低着头,谢桐看不见他面上的神色,只知道一阵细细密密的疼意从心上泛起,针扎一般的痛。 那疼痛不属于梦中人,却属于旁观的谢桐自己。 他为何要这样对待闻端?谢桐默默叩问,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闻端把奏折捡了起来,复而打开,一目十行般扫过,再合上,拿在手里。自始至终,脸上半分情绪波动都没有。 “圣上不是已经有结论了么?”他淡声道。 “谢桐”笑了一声。 “若这其中的内容是真的,那朕留了一个心机叵测的乱臣贼子在身边,可真算是千古罪人了。” 闻端嗓音依旧是缓慢的:“臣并未对圣上的江山起过觊觎之心。” “是么?” “谢桐”快步绕过书案,直往他面前走去,语气里的怒火几乎要凝成实质:“那朕的父皇,朕的两个皇兄,又是为何而死?你敢发誓,你没有在其中动过任何心思么?” 第151章 “闻、太、傅。” 终于走到闻端面前,“谢桐”猛地抬起手,死死捏住了他的下颌处,直视着男人俊美的面容,一字一句地问道: “朕在你眼中,是否也与他们没有什么不同?闻端,你入朝为官,是不是想要终有一日,也亲手杀了朕?” 最后几个字说得尤其轻,而谢桐也总算看见了闻端漆黑的墨眸。 那眸中的情绪不似表面平静,翻涌如暴风雨下的深黑海域,但无论多么复杂的神色 ,谢桐都已无从辨认,唯有其中的伤痛之意,清晰至极。 “圣上……” 闻端开了口,嗓音低低的,带着压抑的沙哑:“臣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了你……” * 谢桐骤然从梦中惊醒。 梦里剧烈仓促的心跳被带到了现实,他翻身坐起,额心抵住膝盖,急促地呼吸了几下。 “圣上?”一旁的闻端也随即醒来,伸手轻拍了拍谢桐的背,出声问:“可是身体不适?” 闻端的嗓音与梦中似乎并无什么不同,谢桐沉默片刻,松开抱膝的手,转而将脸埋进了闻端的怀里,捂得死死的,连呼吸的缝都不留下。 “……圣上?”正要叫宫人们传御医过来,闻端忽然感到心口处传来一阵湿热,不由得一怔。 他垂下眸,手指轻揉了揉谢桐的耳尖,再往下捧住那发烫的脸,稍用了点力。 谢桐不得已离开闻端的怀抱,微扬起头看向他,眼尾湿红,连睫毛上都挂着水迹。 “是被梦魇住了么?”闻端语气温和道。 见谢桐愣愣盯着他看,并不回答,闻端顿了一顿,索性低下头,亲了亲那柔软的红唇。 这个吻不含情.欲,温暖的热意在唇上停留,极尽安慰一般,只是摩挲温存,不再轻易深入。 “是什么样的梦竟将圣上吓成了这样?” 闻端嗓音和缓:“就算再可怖,也只是梦,成不了真,圣上不必惊惧。” 谢桐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脱力似的倚在闻端怀中,安静了一会儿,低声说:“老师,我梦见了……你。” 闻端嗯了一声,并不意外:“又是那预示梦?” “我不知道。”谢桐闭上了眼,语气疲倦:“我总觉得……不像是真的。” 如果是对未来的预示,那他怎会那样对待闻端? 冷漠、讥诮、毫不掩饰的侮辱。 以及深重的恨意。 ……恨。 谢桐想,他怎么可能会恨闻端? “我在梦里对你很不好。” 谢桐轻声道:“老师,我梦见在御书房里,你站在很远的地方,而我将折子扔到地上……叫你捡起来去看。” 闻端静静听着,等谢桐说完了,他却显出几分忍不住的笑意。 “圣上梦见自己命令臣去捡折子,所以才惊醒了?”闻端嗓音里含着笑。 “……”谢桐咬了下唇,发现从梦中醒来后,此时此刻仔细思考一会儿,觉得那梦里之事好似真算不得什么。 “……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谢桐想了想,又道:“什么杀不杀的,听起来十分刺耳。” “圣上是一国之君,怎会畏惧杀敌?”闻端垂眼看他,突而问:“圣上曾说,梦见与臣兵戈相向,不死不休,今夜之梦,也是因为这般缘故吗?” 谢桐犹豫片刻,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又将登基之后,有关于数个预示梦的内容,都简要描述了一遍。 “朕曾梦有一本书籍,文字记载万千,与朕的生平经历十分相似……” “也梦见与你在金殿前刀剑相向,宫殿四处都是烟火与人声,你带着闻府亲兵,从宫门而入,站在金殿前的青石砖广场上,与朕遥遥对视。” “朕还梦见宫宴后酒醉小憩,你从偏门进来,朕与你不知为何而争吵,你——” “……似乎大不敬地亲了朕。”谢桐别开脸,耳朵发热。 “还有便是这一次。” 闻端一边听他讲,一边以手为梳,缓慢地将谢桐凌乱的长发一一梳理整齐在身后。 谢桐把积压在心中多日的秘密倾诉而出,堵在胸口的巨石仿佛碎成了一块一块,整个人终于放松下来。 “朕曾问过钦天监,此梦预示为何,可是必定会出现?” 谢桐深吸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钦天监当时回答朕,梦境纷乱无序,是因为朕初初登基,气运未定,才会显现那样多不同的结局。” “若朕心性坚定,不被世事扰乱,自会寻到一条最正确的路。所谓预示,不过是上天对朕的预警,叫朕莫要误入歧途才对。” “朕依照着这样做了,有些荒谬的情节,也确是没有再出现,甚至没有再入过朕的梦。” 谢桐回忆着,那些曾令他慌乱羞恼不已的“断袖”故事,如今似隔得非常遥远了。 他刻意与简如是划清君臣身份,将齐净远安排去繁忙的工部,密令身为暗卫的关蒙不必时刻守在身边。 他再也没有梦见过这些人,与此相反,闻端的身影却在梦中越发清晰。 “为什么朕总是会梦见你?”谢桐轻声喃喃道:“老师,是朕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影响了预示的走向吗?” “但——” 谢桐抬起眼,闻端便见其中蕴着薄薄一层水雾,乌黑的眸子含在泪水里,欲落未落。 第152章 “我既已钟情了你,为何那梦中,却依旧如仇敌一样,不死不休呢?” 他不想再入这梦。 不愿望见梦中时常阴沉昏暗的天色,不欲独坐在空寂无人的御书房中,更不想要回忆起那金銮殿前的刀剑相杀。 那样真实,那样……可怕。 积蓄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闻端停下动作,指腹很温柔地捻了谢桐眼尾的湿意,低低开了口:“是我的错。” 谢桐难得有这样伤心的时候,没能分神去看闻端的神情,只听见熟悉的微沉嗓音,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哑意: “是臣没能让圣上无忧无怖,时时陷入梦魇当中。” 谢桐掉了一会儿泪就难为情地收住了,此时听见闻端这话,有些不太明白地仰头看他。 “老师何错之有?” 闻端垂首凝视了谢桐片刻,忽而又俯身索吻。 一番亲昵纠缠过后,谢桐感到闻端离开些许,又亲了亲他的眼皮。 “圣上的梦境,或许是另一种可能性。”闻端平静道:“但既然圣上不喜欢,那不叫它有成为现实的机会便是。” “没事了。” 闻端伸手擦了擦谢桐额上的细汗,语气安抚:“臣向圣上保证,过些天后,所有事情都会解决,圣上不会再做这样的噩梦了。” 第55章 挑拨 中秋过后, 天气一日比一日凉起来。 西南的疫疾被遏制,发病人数开始迅速减少,京郊的流民也少了许多, 派去西南的几位医官回到宫中后,谢桐赐了许多奖赏,又准许御医们轮流告假。 安昌王反叛一案也终于尘埃落定,除了剥夺王爷封号,收回封地与军队外,朝廷还定下了处斩日期。 就在九月二十。 狱中的安昌王被关了这许久,骨头都软了,不再像起初那样嘴硬, 反而时常在狱中要求再见谢桐一面,企图最后挣扎一番。 谢桐心情不佳, 没有过多理会。 因为朝内如今正在商议另一件要事。 入秋后, 北境很快就会转冷,再过两月便开始下雪。 寒冷覆盖大地, 会令作物产量锐减。而边境线再往北的匈奴统治地区, 入冬后更是堪称荒凉贫瘠,难以找寻用来填腹的粮食。 居于大殷国境以北的匈奴王庭,每年就会在完全入冬之前, 频频进犯北境县城, 烧杀抢掠, 夺走足够度过一整个冬季的粮食, 以及抓走不少百姓作为奴隶。 而先帝在位的后二十年间,朝廷的兵力一年比一年弱, 起初还能在匈奴进犯时抵达一二,后来则是索性放任其放肆掠夺, 边境的军队,见到骑马猛冲而来匈奴军,竟被吓至丢开武器四处逃窜的地步。 这样的局面,直到先帝病倒,闻端彻底掌控朝廷,才有所改善。 现下驻守北方边境的是镇威大将军林戎,是闻端亲手从一众普通将兵中提拔重用的。 林戎也确实不负所托,麾下的林家军训练有素,是近几年大殷抵挡匈奴进犯的主力。 但也仅仅是能抵挡而已,年年打仗,胜败各有,终究无法全然阻止匈奴人进攻。 最凶险的一次,是身为大将军的林戎险些被匈奴人的大刀砍断左臂,后来虽即使救治,左边的胳膊也终究落下了暗伤,不如往常那样灵活。 转眼又是一年秋,如今换了新帝,众人都翘首以盼着,期望过两月能有好消息传来。 “圣上,”罗太监捧着茶,敲了敲御书房的门,听见里面传来回应后,才小心推门进去,道:“奴才给您送茶和点心来了。” “嗯,放下吧。”书案后的谢桐头也不抬地说。 罗太监往前走了几步,又朝御书房内的另一人行礼:“太傅,您的茶也放这儿了。” 闻端就坐在案旁的软榻上,手边放着一摞奏折,正垂眼持笔批折子。 罗太监看也不敢多看,唯恐表现得太过异样,被谢桐发现。 ……这谁能知道,每天夜里的那些奏章,全是太傅大人替圣上批的啊! 谢桐自己晚上不批折子,只在烛火下研究北境的地图,与驻守边关的林戎寄信商讨治敌之策,剩下那些白日里没批完的折子,就全给了闻端。 而拿到批示的臣子,也没有一个人发现,那看似一模一样的字迹,竟然是出自两个人之手。 罗太监暗道稀奇。 他隐约记得,初初登基之时,谢桐还因为奏折一事,发过不大不小的脾气。 现今闻端都能坦然坐在御书房内,在谢桐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代帝批折子了。 罗太监内心八卦一番,才放下东西,悄然退出去。 “兵部呈报了今年冬各边境军队所需军晌数,问圣上意见。” 闻端翻开下一封折子,一目十行地扫过内容,出声道。 谢桐正在地图上绘制猜想的行军路线,闻言头也不抬地说:“太傅拿主意便是。” 闻端放下奏折,语气不疾不徐:“圣上就不怕臣联合兵部,虚报军晌数,实则从中扣下不少粮草,换作他用?” 兵部如今上下还算是闻端的人,如今虽已不会在明面上公然反对谢桐的决议,但背地里也确实有些三心二意,时常偷偷请示闻端的意见。 听见这句话,谢桐撩了一下长睫,简短地瞥他一眼,反问:“太傅会吗?” 闻端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执朱笔在折子上写下意见,回应道:“自然不会。” 第153章 “臣如今既是圣上的臣子,还是圣上的君后,当然是得多为圣上考虑,处处节俭,才能为圣上多省两件新衣的银两。” 谢桐:“……” 他微有几分恼怒地瞪闻端一眼,白皙的面容却又染上薄红。 闻端竟敢拿他先前的话来出言打趣,可见是闲得发慌,想被教训了。 谢桐丢下地图,往软榻边走了两步,伸出手指,捏住闻端的下颌处,令那双墨眸与自己对视,才慢吞吞开口: “闻太傅,你刚刚说什么?朕没有听清。” 闻端慢条斯理收好了折子,却避而不答,只瞧着谢桐问:“夜已深,圣上可想歇息了?” 谢桐挑了下眉:“朕要歇息又如何?太傅大人,你身为外臣,难不成还想伺候朕就寝么?” “朕的龙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躺的。” “好了,闻太傅,朕再问一遍——”谢桐悠悠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闻端凝视着他,墨眸里的神色十分柔和,在这般水一样温柔的、恍若实质的目光包裹下,谢桐原本刻意端着的表情也忍不住变了,抿了抿唇,开口:“你……” “臣方才说,想当圣上的君后。”闻端道。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白日里为圣上分忧解难,夜里替圣上暖好龙床。” “如此,圣上可同意?” 谢桐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身体往前一倾,抬手抱住闻端的脖颈,就凑上去亲他。 一吻毕,谢桐稍微往后仰了仰腰,轻声道: “朕准了。那便请太傅大人先行移步去龙榻,给朕把被褥铺好,朕看完地图就过去。” 他正要转身,腰间却被闻端紧紧锢住了。 “臣性情急躁,恐怕等不了那一时半刻。”闻端面不改色地说:“圣上现在就同臣一并去榻上吧。” 谢桐算是明白了,敢情这弯弯绕绕了一大圈,原来是闻端见夜色已深,于是想方设法地诓他去睡觉。 “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闻端梳理了一下他的头发,又温和道:“林将军守在北境,御敌经验丰富,圣上不必焦心这一刻。” 谢桐还是不想睡,但没等挣扎几下,唇上就被咬住了。 …… * 半夜,谢桐感到口有些干,迷迷糊糊地醒来。 他翻了个身,习惯性往旁边蹭了蹭,忽而动作一顿,困倦地睁开眼。 “老师?”谢桐半撑起身,借着微弱的光线,发现边上并没有闻端的身影。 寝殿内的烛火被点亮,谢桐下了榻站在地上,听见殿门被轻轻推开,罗太监的声音响起:“圣上?可是有什么吩咐?” “闻太傅呢?”谢桐拨了拨红烛芯,问。 “回圣上的话,” 罗太监走近过来,给他沏了杯茶:“方才刑部那边传来消息,说关押的反贼夜半又闹了起来,吵着要见圣上。太傅大人听见消息,不欲搅了圣上清梦,于是自个儿过去了。” 谢桐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闻言蹙眉:“安昌王?” 因已被剥夺封号,如今宫中上下,只敢以反贼二字来称呼他。 “是,”罗太监接过茶盏,又说:“太傅大人言只是瞧瞧情况,很快就回来,圣上不必担忧,先歇下吧。” 谢桐沉默了片刻,突然又问:“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罗太监道:“九月十三了。” 九月十三,那便是离行刑之日,只有短短七天时间了。 也难怪安昌王成日里闹腾。 谢桐心不在焉地想着琐事,不知为何,内心总有种极其淡的不安感。 他掀起眼皮,走到木窗户边,往外看了看,望见空中一轮澄净的明月,孤独地挂在天边,周围仅有寥寥几个星子,颇为落寞不已。 谢桐想,许是长夜漫漫,闻端又不在身边,所以才会有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转而步至榻边,伸手取了外袍,简短道:“朕去找找太傅。” “哎,”罗太监焦急又无奈:“圣上,这都四更天了,明日还得上朝呢,您这一来一回的,岂不是……” 他的话未说完,两人就听见殿门处又传来动静。 披着深青色外袍的闻端推门进来,乍一看见谢桐与罗太监都站在案边,神色略有几分意外,边走过来边开口:“圣上怎的醒了?” “还好您回来了。”罗太监高兴起来:“太傅,刚刚圣上正想出去寻您嘞。” “臣已回来了。”当着外人的面,闻端只抬手接过谢桐的外袍,嗓音平和:“去了刑部一趟,无甚大事,圣上继续睡吧。” 谢桐终于放下心来,见罗太监已退出殿外,不由得低低抱怨: “大半夜的,何必理会他人?朕一觉醒来,没见到你,担心了好一会儿。” 闻端先把自己的外袍脱了放在一旁,才上前将谢桐拥入怀中,亲了亲他的额心。 “圣上说得在理。”闻端的语气很温柔:“臣往后不再犯了。” 谢桐哼了一声,又听得闻端安抚了几句,才勉强算是作罢。 “往后再敢如此,就不允你夜夜留宿朕的寝殿了。” 谢桐瞥他一眼,似真似假道:“以后要想侍寝,得先让朕翻牌子。” * 第二日上朝后,谢桐正要与闻端及几位兵部的臣子到御书房,商议北境抵御匈奴一事。 忽然见不远处的刑部尚书停住脚步,听旁边刑部的臣子说了句什么,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又抬头朝谢桐的方向看了一眼。 第154章 发现谢桐正好也在看他后,刑部尚书像是被吓了一跳,匆匆移开视线,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谢桐蹙了下眉,从昨夜起,心中那阵奇怪的不安感越发强烈。 “圣上?”闻端在他身边停下,顺着谢桐的视线往远处看了看,敛眸问:“发生了何事?” “没什么,”谢桐思忖片刻,出声说:“老师,你先与他们去御书房,朕过会儿便来。” 闻端微微颔首,没再问什么。 谢桐在原地站了半晌,抬步重新回了乾坤殿,转去偏殿,淡淡开口:“关蒙。” 一个黑衣的俊秀身影出现,低头跪地行礼:“臣在。” “你替朕查一查,方才刑部都在说什么。”谢桐拧起眉心:“朕总觉得他们似乎有事情瞒着朕。” 关蒙愣了一下,抬起脸,说:“臣……可能知晓。” 谢桐看向他。 关蒙被他的目光一盯,又不由自主地垂下脸,低声道:“从昨夜起,刑部大牢关押的安昌王就一直在狱中大喊大叫,要求见圣上。” “这件事朕已经知晓。”谢桐说了半句,突然顿了顿,出声问:“安昌王为什么要见朕?” 关蒙迟疑了一瞬。 谢桐察觉到他这点不同寻常的异样,嗓音沉了下去:“说。” 关蒙只得道:“安昌王扬言手中有……闻太傅的把柄,骂是闻太傅将圣上与他两兄弟挑拨离间,要圣上彻底成为孤家寡人。” 谢桐听着这话,倒没什么情绪,他亲耳听过安昌王在面前骂这番话,如今再听,已是无关紧要了。 但——闻端的把柄? 什么意思? “他还说了什么?”谢桐瞥一眼关蒙的模样,就知道这人没把话说完,于是又问了一句。 关蒙静了静,低声道:“安昌王还骂闻太傅是逆贼,是有心要把大殷的江山毁于一旦。” 谢桐语气略有些不耐:“朕当年身为太子监国,太傅从旁辅佐时,这番论调便尘嚣日上。不过是些污蔑之词,太傅为人如何,朕难道不清楚?” 关蒙半跪在地上,唇抿得发白,好半天后,才继续道: “安昌王还说闻太傅是……乱臣之后,扬言圣上若不亲自来见他,必定会后悔。” 谢桐这回却是实打实地怔了一下:“……乱臣之后?” 关蒙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再听到更多的东西了。 谢桐立在原地,心间倏然掠过一个熟悉的景象。 ——“若这其中的内容是真的,那朕留了一个心机叵测的乱臣贼子在身边,可真算是千古罪人了。” 昏暗沉闷的御书房,俯身下去拾起地上折子的闻端,以及谢桐“自己”愤怒而尖锐的问话。 ——“朕在你眼中,是否也与他们没有什么不同?闻端,你入朝为官,是不是想要终有一日,也亲手杀了朕?” “闻、太、傅。” 谢桐久久地站在偏殿内,连关蒙唤他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周遭安静至极,谢桐耳中却嘈杂不已,充斥着潮水般涌来的字字句句,声响之大,几乎震耳欲聋。 预示梦中那些破碎的情景如走马灯一般晃过,谢桐咬紧牙关,极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会的,谢桐心想。 他与闻端的关系,早已不像预示梦中那样不死不休。 什么反贼、乱臣之后,诸如这般的挑拨话语,谢桐决不会和预示梦的“自己”似的轻易相信。 他与闻端的结局,也定不会同预示里的一样。 然而谢桐忽然想起闻端身上的伤。 那样多,那样凌乱且深入皮肉的陈年伤疤,一刀一刀地刻在胸膛上,狰狞又可怖。 他曾问过闻端,这伤是从何而来。 闻端当时曾对他道:“不过是旧伤,臣已忘了。” 那样深重的伤,真的能够轻易遗忘吗? 谢桐很轻地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随朕到刑部看看吧。”他睁开眼,对着跪地的关蒙,淡淡道:“朕倒要知道,安昌王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药。” 第56章 波澜 踏入刑部大牢之时, 谢桐竟还听见安昌王在里头颇有力气地大声怒骂。 先是骂闻端乱臣贼子,不安好心,再骂谢桐残害手足, 狼心狗肺。 其中气十足,半点不像是被关押了一个多月的样子。 等谢桐在牢房前站定,背靠着墙的安昌王才转过头,眯起眼看了他许久,沙哑地笑出声:“圣上,您可终于来了。” 谢桐垂眸望着狱中的安昌王。 比之前刚关进大牢里时更瘦了,脸颊上本就不多的肉尽数凹陷下去,突出高高的颧骨, 头发久未打理,也乱如一团稻草, 唯有一双眼睛像是冒着幽幽鬼火, 在昏暗的牢狱里亮得惊人。 谢桐再次不易察觉地拧了下眉心。 “听闻皇兄连日要求要见朕,” 他平静开了口, 不避不让地与安昌王对视:“如今离行刑只剩七天, 皇兄这般迫切请求,朕身为血脉亲族,也不好坐视不理。” 安昌王嗬嗬笑了两声, 意味深长道:“原来圣上心中还有本王这个皇兄。” “也不枉皇兄这几日费尽心思地要将消息留给你。”他又皮笑肉不笑地说。 谢桐不为所动, 语气冷淡:“若是想借一些风言风语, 来求朕放你一条生路, 那皇兄这算盘是打错了。” 第155章 “风言风语?”安昌王摇摇头: “不,当然不是。小桐, 你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皇兄恳求你过来见一面,自然是有真切的话要讲。” 谢桐顿了顿,反问:“关于闻太傅?” 安昌王点头,得意道:“是与闻端有关的事情。” 见谢桐沉默不言,他又主动出声:“那姓闻的贼子乱我大殷朝廷十余年,圣上现下还留着他在朝中的位置,简直是养虎为患,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 “圣上若是想知道为什么,”安昌王席地而坐,不紧不慢道:“那就先答应皇兄一个条件……” 谢桐忽而很轻地笑了一声。 “朕凭什么要答应你?”他淡淡道。 安昌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不由得愣了一下,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谢桐道: “朕如今坐拥天下江山,有简丞相和暗卫在,朝中有异心的派系也在逐步清理。” 谢桐的嗓音漫不经心:“闻太傅是朕的老师,与朕情谊深厚,自朕登基以来,帮助朕良多,从未有过任何不当之举。” “这江山是朕的江山,闻太傅,也是朕的人。何来祸乱朝纲,养虎为患?” “你三言两语就想扰乱朕的思绪,怕是有些狂妄自大了,皇兄。” 安昌王没料到他言辞如此清晰,竟像是一点动摇和猜忌也没有,不由得皱眉:“你……你与那姓闻的,当真情深义重?” 谢桐不答,反而道:“总归不似皇兄一般,狼心狗肺,人面兽心。” “……”安昌王面色黑了下去,阴沉沉地说:“你若是知晓了本王手中关于闻端的把柄,看你还能强装出这副冷静的模样来吗!” 谢桐撩起长睫,乌眸中神色清冷如冰,看了看他:“谢岭,废话也讲够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谢岭是安昌王的名字,这二字许久未有人叫过,一时之间,安昌王竟然恍惚了一下。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咬牙道: “要想知道,先将本王放出去!七日后派一个死囚顶了本王的斩刑,本王离宫后,保证此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谢桐似是有些意外,瞥了他一眼,奇怪地问:“你当朕是个蠢的么?” “你好好的安昌王不做,要举那反旗,当日西南对决,你对朕可有半分兄弟情谊,可曾下手迟疑过?” “你既想杀了朕,又为何始终心存幻想,觉得朕会对你留有一两分亲情,给你一条生路,叫你数年后还能卷土重来呢?” 安昌王死死盯着他,嗓音嘶哑:“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闻——” “朕想知道。” 谢桐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的话,没等安昌王脸上露出喜悦之色,就说出了下一句:“但朕何必一定要在你这里知道。” “你前些日子安安分分的,现今突然闹起来了,是得了他人指点吧。所谓闻端的‘把柄’,也是那人给你的?” “既然如此,朕直接问他不好么?” 安昌王瞳孔一震,脸上又青又白,嘴唇抖了抖:“不……” “你否认也没关系,”谢桐自始至终,神情波澜不惊:“朕今日来,本就不是想给你机会,不过是来确认一些事情罢了。” “你口中闻太傅的事情,朕自会查明,不劳皇兄多费口舌了。” 安昌王牙关紧咬,挤出一句话:“你真就……这么信他?” 谢桐垂下眼,许久的安静后,才轻声道:“是,他如今是朕最为信任的人。” 安昌王盯着他,像是从谢桐秀丽的面容上瞧出来了点什么,先是一愣,而后蓦地发声大笑起来。 谢桐目光从他癫狂般的脸上扫过,不做停留地收回,抬步就要往外走。 安昌王的笑声戛然而止,猛地扑到铁栏上,嘶声喊道: “闻端是前朝叛臣与文妃之后!小桐,他改名换姓入了朝廷,是来报仇的!是他杀了我们的父皇,是他杀了你的二皇兄,他要毁了这大殷江山,迟早是要杀了你的!” * 谢桐脚步急促地从刑部大牢里踏出来。 守在外边的侍卫见他的模样,皆是一怔,犹豫着开口:“圣上,你……” 谢桐倏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呼吸起伏片刻,面容恢复了冷静,对着旁边的宫人吩咐道:“不必跟着朕,朕自己走走。” 一个宫人却说:“刚刚罗公公过来传了话,道闻太傅和几位大人正在御书房内等候圣上呢。” 谢桐的视线落在远处,半晌后才道:“叫太傅代朕与他们议事,朕有别的要事,不过去了。” 宫人得了话,匆匆赶往御书房去了。 而谢桐屏退四周,独自快步走到御花园入口处,宽袖下的手紧攥成拳,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着颤。 一盏茶功夫后,他才渐渐冷静下来。 此刻正是午膳时分,按往常习惯,他应该和闻端一起在殿中用膳。 午后在榻上相拥着小憩半个时辰,说些无关朝政的闲聊。 等午睡后,两人会结伴到御书房,谢桐召见有事相商的臣子,而闻端则坐在屏风后,替他批些简单的折子。 晚膳前,谢桐通常会闷得烦了,闻端便带他到御花园散散心。入夜后,谢桐梳理好白日没批完的折子,沐浴更衣,方才正式歇息。 这般平淡的生活已过了数日,平淡到谢桐以为,他与闻端,这辈子都会如此淡然安宁地走下去。 第156章 怎料平地起波澜。 谢桐又沉默地站了片刻,直到御花园的洒扫宫人无意碰见他,惊讶地叫出声,他才抬了抬眼。 “圣上,”宫人走近行礼,见他神色有异,于是问:“有什么吩咐吗?” 谢桐顿了一顿,道:“备轿,朕要去一趟行宫。” * 罗太监匆匆赶到行宫外,满脸都是热汗,简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皱眉问外头的宫人:“圣上怎么突然要出宫?” 不仅出宫,还来了郊外,且命令下得急,宫内什么准备也没有,只匆忙寻了辆宽敞的马车,找了一队侍卫。 结果还没等马车里的软垫备好,广场上的宫人们就看见他们的圣上沉着一张脸,伸手拦了一匹马,而后翻身跨坐而上,长鞭一扬就纵马出了宫。 行宫外的宫人们听见罗太监责问,皆是一脸惶恐地摇头:“不知。” 罗太监暗道一声全是废物,抬袖擦了擦汗,又问:“那圣上进了行宫后,去了哪里?” 上次中秋狩猎结束后,谢桐曾命人将行宫内外好好拾掇了一番。 里面丛生的杂草被除尽,花园也修理得干干净净,罗太监跟着引路的宫人,七转八绕了一通,终于在一处陈旧的殿落前停住脚步。 “圣上进了这间殿内,都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没出来。”引他来的宫人小声说。 罗太监抬眼望去,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跳。 “这不是先帝的文妃居处吗?”他神情愈发严肃:“圣上好端端的,突然来此不祥之地做什么?” 宫人害怕地摇头,犹豫片刻,还是问:“罗公公,文妃是谁?为何这里是……不祥之地?” 罗太监的脸色很沉,没回答他前面的问题,只是语气不善道:“为何不祥?人就自缢在这儿的!你说如何不祥!别在这碍手碍脚,做你自己的事去!” 屏退了无关人员后,罗太监才慢步走上殿前的台阶,小心朝里边张望。 殿门没有关,半掩着,很轻易地就能将这处不大的寝殿陈设一眼扫尽。 但罗太监不在意里面有什么东西,他左右看了看,终于在靠窗的梳妆台前发现谢桐站着的身影。 “圣上?”他试探性地叩了叩门,唤道:“奴才可否进来?” 谢桐正在梳妆台前,似乎在发怔,听见外面的动静,才回过神来,淡淡开口:“进。” 罗太监于是推门而入,视线在寝殿内转了一圈。 这处殿落久未有人住,也因地处偏僻,无人打理,柱子上的红漆都掉得差不多了,屋梁上绘的彩绘泛白,入目能见的桌案、茶几、矮榻、屏风等物,皆是颜色暗淡,透着一股陈年的破败感。 幸好谢桐前段时间下令将行宫收拾干净,有宫人也将此殿简单打扫了一番,所以器物上的灰尘暂且不多。 但即便如此,这地方也足够破旧,绝不像是天子该来的地方。 罗太监看了一通,没明白谢桐怎么突然要来这儿呢? 但没等他出声问,余光忽而扫过尽头处的床榻,将出口的话语卡了一下。 “这——”罗太监望着那个方向,神色疑惑至极。 “那是文妃的画像么?” 顺着他的视线,谢桐从梳妆台前走过来,与罗太监站在一处,一同看向那挂在床头上的画像。 画像用的是上好的绢布,历经这么多年,仍是让其上的人物画色泽鲜明,栩栩如生。 只见一身着淡莲色衣裙的美妇人描绘在上,微微弯着腰,一手提着盏精巧宫灯,正落睫朝前面的小池塘内看去。 容貌端庄秀美,神态自然从容,乍一眼看去,就能让人心生好感,明白这是位文雅矜重的贵妇人。 且五官神态间,依稀透着一股十分浅淡的熟悉感。 罗太监张了张口,困惑道:“是文妃,但——” “谁将画挂在此处的?”他喃喃说。 谢桐脸上没什么情绪,瞥了罗太监一眼,淡声问:“原先没有这画的么?” “不是……”罗太监摸了摸脑袋:“这么多年了,奴才也再未来过此地,并不晓得殿内陈设。但寻常人,哪会将画像挂在床头上?打扫的宫人也不长眼,没把画取下来收好么?” 他这样想着,又唤来最近打扫这个殿落的宫人进来。 不料那宫人既惊且慌,自个儿竟也说不清楚,先前殿里头到底有没有挂着这幅画。 罗太监一瞧就知道这人肯定只偷懒扫了扫地,斥责一番后,扣了当月零钱,叫人自己去领罚。 “圣上,您要看这幅画……”罗太监陪着笑,问:“要不奴才去给您取下来?” “无事。”谢桐在窗边的茶几旁坐下,嗓音依旧是淡淡的:“那确是文妃画像?” “是,”罗太监忙道:“奴才虽年纪大了,但也没老眼昏花到那种地步。如此长相,又居住在行宫的,只有文妃一人而已。” 谢桐颔首,语气寻常:“朕听闻文妃已于二十年前逝世,这宫内还能认出她的老人,也不多了。” 罗太监应了声,还是一头雾水。 圣上怎么突然对先帝的嫔妃感兴趣了? “既是父皇的妃子,又为何住在这等荒凉地?”谢桐忽而开口问。 罗太监顿了顿,小心翼翼道:“这……奴才记得,文妃当年颇得先帝宠爱,以致不受后宫的其他娘娘待见,先帝才让她迁来此地居住。” 第157章 谢桐坐在上首,垂着眼,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抚过泛白开裂的茶几边沿,很轻地舒出一口气。 “同朕讲讲吧。”他道:“文妃的往事。” 第57章 文妃 文妃的旧事, 距今已有二十余年。 饶是罗太监在宫中侍奉多年,曾见过她,这一时半会要立即回忆起来, 也需费点功夫。 好在殿内还挂着一幅文妃的画像,罗太监见到她的模样,于是忆起些许往事。 “文妃……并非是选秀入宫,而是先皇从宫外接进来的。” 罗太监说:“‘文’之一字,也不是封号,而是姓氏。” 谢桐听了他的话,突然问:“文妃还未入宫时,是何种身份?” “这……”罗太监的表情变得有几分微妙的尴尬, 欲言又止:“圣上,时间过去太久了, 奴才也记不太清……” “是记不清, 还是不愿说?” 谢桐的视线淡淡扫过他的脸,语气冷了下来:“罗公公, 朕如今是在请教你, 你脑子里记得的,最好都说出来。等朕亲自派人去查,那就不太好看了。” 罗太监陪着笑:“圣上, 奴才年纪大了, 这头脑时常神智模糊的, 若是说错……” “先帝已逝, ”谢桐垂着睫,嗓音平静:“你不必顾虑什么, 现在既然是朕坐在这皇位上,那朕便会护你万全。” 罗太监顿了一下。 他脸上神情纠结半晌, 而后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叹了口气,低声道: “圣上,实在不是奴才想瞒您,而是这段旧事,也算是当年的宫中奇闻。奴才斗胆说了,恐怕徒增圣上心烦而已。” 罗太监这番话说得比较隐晦了——“宫中奇闻”,怕并不是奇闻,而是一段丑闻。 谢桐抚着茶几边沿的手指微微用力收紧,白皙面容上却不显半点迟疑,只开口:“你尽管讲便是。” 罗太监见他执意要听,也无可奈何,回忆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出声:“这文妃娘娘入宫前,还被称作是文夫人。” 谢桐眸光轻轻一晃:“她……” “这文夫人的夫君,是……当年朝廷翰林院的从六品官员,许修撰。”罗太监道。 谢桐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了:“既然已有夫君,怎会入宫成了妃子?” 虽然话是问了出来,但谢桐心中已隐隐有了模糊的猜测。 只是那猜测太过令他震惊反感,谢桐排斥着这个答案,还留有一丝希望地开口询问。 但下一刻,罗太监为难的神色,让他不自觉地绷直了腰背。 “先皇……”罗太监言辞支吾:“似是在某次宫宴上见到了文夫人,慕其颜色……而后便邀了文夫人进宫,再封了妃……” 谢桐僵硬地坐在椅上,目光直直盯着罗太监的脸,好半天才轻声道:“你说什么?” 罗太监愁眉苦脸,见谢桐面色苍白的模样,忙上前去扶他: “哎哟圣上,您好端端的,打听这些旧事做什么?这都二十多年过去了……” 结果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忽而听见一声清脆的裂响,再低头时,就看见谢桐竟生生将那木质的茶几一角拧得碎裂开来。 木屑溅落在地,在罗太监的惊呼声中,谢桐慢慢收回手,垂眸看了看,发现自己手指上都是被木屑刺扎的斑斑血迹。 十指连心,如此细碎的伤口,也牵扯得心脏一阵阵闷痛。 “圣上!圣上你这——”罗太监急得团团转,正要出殿去唤人,却被叫住了。 “把文妃的事情讲完。”谢桐道。 罗太监愣了一下,虽然依旧不知为何谢桐执着于此,但多年在宫中练就的敏锐感知,已让他察觉到不对劲。 于是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干净帕子,将谢桐的手简单包扎了一下,不再急着出去叫人,而是平复了心绪,继续说: “文夫人封了妃后,颇得圣宠,但后宫的其他娘娘……时常针对于她,先皇为了避免后宫纷争,就让文妃娘娘迁居来了行宫。” 谢桐闭了闭眼,淡淡问:“究竟是怕后宫起纷争,还是因为罔顾人伦,要避人耳目?” 罗太监不敢接这话,但事实如何,几乎已摆在了明面上。 他斟酌了一下语句,又道:“文妃娘娘迁来行宫后,或许是心情郁郁……不久后便去了。” 谢桐:“怎么去的?” 罗太监低声说:“用了几根腰带……自缢于此殿中。” 谢桐在椅中坐了半晌,一动不动的,久到罗太监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才听得他开口问: “许修撰呢?” 谢桐这几个字说得模糊,罗太监怔了怔,下意识道:“圣上,您说什么?” “朕问,”谢桐轻吐出来一口气:“文夫人的夫君,许修撰,在她入宫后,是怎样的情况?” 罗太监的模样,显然是有些记不得了。 当年他在后宫中伺候,并未涉足过前朝,对于文妃尚有几分印象,但论起许修撰,就实在有几分印象恍惚了。 “奴才……”他费劲地想了想,才说:“记得文妃娘娘进宫后,许大人曾到御前求过几次,皆是无果,却惹怒了先皇。” “后来……后来又似是在政事上出了什么差错,被剥夺官职,发配到北境寒苦之地去了。” “最后许大人如何,奴才实在是不知,还请圣上恕罪。” 殿内安静了一瞬,谢桐终于缓缓出声:“……许修撰与文夫人,可有子嗣?” 第158章 明知罗太监可能根本不记得,但他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若是能得到否定的回答,是不是就证明—— “应是有的吧,”罗太监犹豫了一会儿,小心道:“奴才记得,文妃娘娘进宫时,已成婚多载,如果是平常人,应已育有子嗣。” “就是奴才也不知道那小孩儿,是否跟着许大人去了北边,现在又还在不在边境,那地方可不好待啊……” “他不在。”谢桐极轻地说道。 罗太监不明白他的意思:“圣上?” 谢桐又坐了很久,才一手撑着桌沿,动作迟缓地站起身来。 罗太监见他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忙上前搀扶。 “圣上,奴才差人去请御医过来,替您包扎下手。”他扶着谢桐往殿外走,一边念叨:“您这伤看着不深,但木刺要是不及时挑出来,可疼了……” 罗太监刚与谢桐走出殿外,眼前突然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身影。 定睛一看,竟是御书房伺候雪球儿的刘小公公。 刘小公公跑得满头大汗,半身衣袍都湿透了,也没抱着雪球儿,而是一张脸憋得通红,一见谢桐与罗太监,就张口大喊: “圣上,师傅,不好了,宫里出、出事了!” * 谢桐与罗太监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刘小公公一路跟在他们身边,絮絮地念叨着这个短暂的下午发生的事情。 “圣上您离开后,刑部大牢里关押的那位王爷又发起了疯!”刘小公公说:“听说他一头撞在了墙上,引来了狱卒,将他抢出来治伤。” 安昌王虽然已定罪,但处刑之期未到,刑部的人万不敢让他这个时候出了差错,给刑部招来祸事。 因此满面都是血的安昌王便被抬到了大牢外边的一处小殿内看诊。 他这番闹腾的动静太大,刑部不敢隐瞒,忙差人去禀报谢桐,不料谢桐出了宫,一下子寻不见人,于是又去寻闻端。 没想到闻端也不在——午时闻端与几个臣子商议了耕种收获事宜,这会儿出了宫,亲自与人到京郊外的田地里察看情况了。 如今边关战事日益吃紧,粮草供应确实是一桩要事,刑部也不敢贸然请闻端回来,愁眉苦脸之下,只得去请简如是。 简如是身为丞相,平日里帮谢桐协理诸多琐事,通常批完了折子,这折子就到了简如是手上,由他统筹各部的差事进展。如有碰见麻烦的,再向谢桐请示。 刑部将安昌王受伤一事禀给了还在工部视察的简如是,简如是沉吟半晌,动身与他们一同到了大牢外,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安昌王。 这一看不要紧,那半死不活的安昌王猛然间像是吃了仙药般从榻上坐起,死死盯着进门的简如是,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问:“你就是那个叫简如是的丞相?” 而后则恨声道:“本王要揭发那姓闻的奸臣!他本是罪臣许自仁之后,早被流放到北境,竟敢以罪人之身回京科举,谋害先皇,狼子野心,罪不容诛!” 安昌王脸上还糊着凝结的血块,这样面目狰狞地狂呼乱叫,简直像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但他嘴里说出的话,却令在场之人比见了恶鬼还惊惧。 “丞……丞相,”刑部的人声音都颤了,对简如是道:“这反贼撞了墙,脑子不清醒了,竟胡言乱语……” “谁说本王不清醒!”安昌王一把挥开旁边要来抓他的手,嗓音尖利:“闻府不是有个跟着闻端多年的管事吗?将那人抓来,审问一通,自然知晓本王话中真假!” 刑部的人忍不住反驳了一句:“太傅大人的府邸也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简如是瞥了这说话的人一眼,没立即说话,而是仔仔细细地看了安昌王片刻,开口问: “你刑期就在七日后,此时攀污他人,意欲何为?” 安昌王怪里怪气地笑了起来。 “既然都要死了,”他咧开嘴说:“本王还怕什么?你尽管查便是。” 旁边一众刑部的人作鹌鹑状,大气也不敢喘。 场中最为冷静的,还是简如是。 其余人只见他点了点头,语气仍是那般温和如春风,说道:“去查。” 旁边那位刑部侍郎愣了一下,小心问:“简丞相,要查什么?” “刚刚没有听见王爷说的话吗?”简如是平静道:“去太傅府上请那位管事到刑部去,无论如何,都得还闻太傅一个清白。” * 谢桐回到宫中时,闻府的老管事已经被关进刑部大牢中两个多时辰。 宫灯一盏接一盏燃起,谢桐面沉如水,快步到了刑部,一眼看见正往外迎的简如是,倏然伸出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领口、 简如是一怔,那双向来温柔如水的柳叶眸,现出了几分讶异的神色。 “……圣上?” “简相,光凭贼人几句挑拨离间的话,既无凭也无据,你怎敢不经朕同意,擅自到闻府拿人?” 谢桐一字一句地逼问道,黑眸里像是燃着两簇怒火,明亮得惊人。 简如是从未见谢桐发过这么大的火,怔愣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是臣逾矩了。” 谢桐松开手,后退几步,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来:“安昌王的话是真是假,朕自会派人查明,你叫刑部将人放了,好好送回去,朕可以不计较你这次过错。” 第159章 简如是顿了顿,在谢桐要转身离开之前,开口说:“可是圣上,那管事已经招了。” 谢桐的动作一滞,抬起眼:“你说什么?” 简如是的语气依然柔和,几乎是有意安抚他的情绪:“圣上,臣刚刚才从狱中出来,那闻府管事的画押罪状,也只在臣手里,还未有太多人知晓。” “但安昌王所言,确实有依据。” 简如是的嗓音低了下来: “那管事跟了闻太傅将近二十年,从前便是……罪臣许自仁的家仆。许自仁因伤寒死在北境后,他跟随当时只有十岁的闻太傅南下,在一小城中隐姓埋名定居。” 许自仁。 谢桐从前不知此名,但今日知道了。 罗太监的声音如又在耳边响起。 ——“这文夫人的夫君,是……当年朝廷翰林院的从六品官员,许修撰。” 许修撰,许自仁。 ——“奴才记得,文妃娘娘进宫时,已成婚多载,如果是平常人,应已育有子嗣。” 文……闻。 谢桐站在秋日的夜里,身周却像是陷入冬雪中一般,一阵阵发着冷。 在某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 那自即位后便一直困扰着他的梦魇,那血溅金殿的“预示”,那些针锋相对、不死不休的幻梦,那恨意浓重的讥讽与注视,今日忽然都得到了那个答案。 他明白了,预示梦中那个“谢桐”,究竟为何对闻端忌惮防备。 他们两个人,又是因为什么走到最后那一步。 这些皆是《万古帝尊》中没有明言的秘事,它只潜藏在“谢桐”的心中,夜里常徘徊入现世的梦里。 预示梦果真是预示,只是幻梦中的人尚能杀伐果决,而如今的谢桐,却觉自己如同深陷泥沼,寸步难行。 “把罪状给朕。”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简如是用担忧的目光看向他,才冷声道:“闻……太傅呢?” 简如是从袖中取出一叠写满字的纸,递于他,同时说:“闻太傅正在御书房。” 虽然管事已招供,但毕竟知道真相的人并不多,谢桐也未出言定罪,因此所有人皆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奉了简如是的命令,在御书房外增了守卫。 谢桐拿了罪状,转身就走。 简如是凝视了片刻他的背影,偏过脸吩咐远远候在一旁的罗太监等人:“跟上去,小心些,别让圣上出了事。” 刑部大牢离御书房很远,要穿过数道宫门,罗太监领着轿子在后边急匆匆地追着,却不敢出声喊人。 谢桐凭着印象一通快走,思绪混沌间,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御书房前面的空地上。 这里不是刑部大牢,没有经年萦绕着的鲜血与铁刃的腥气,而是安安静静的,左右陈列着暖黄的宫灯,几个宫人遥遥瞧见他过来,朝他躬身行礼,还道: “圣上,太傅大人候您多时了,等您回来用晚膳呢。” 谢桐在书房前停住脚步,盯着那扇虚掩着的木门,许久许久,都没有动作。 第58章 激愤 或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御书房中的人起了身,缓步朝门口走来。 谢桐便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灯火下, 渐渐清晰的人影轮廓映照在殿门上,越来越近,最后停步在门后。 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里面的人没有立即伸手开门,而是同谢桐一样,静静地站了片刻。 隔着一扇薄薄的殿门,两人一内一外对立站着,谢桐凝视门上的人影, 恍惚间,想起些许相似的记忆。 他与闻端, 从前仿佛也有过这样隔门而立的时候。 那时西南疫灾严重, 曲田城中藏有反贼的消息堪堪传来,闻端执意亲自去西南查明真相, 临别前, 谢桐就是坐在殿中,任凭心中酸涩难言,也不愿意打开门与他话别。 只是那时, 谢桐在殿内, 闻端在殿外。 而今时今日, 情景逆转, 心境迥异。 “圣上回得晚了,”闻端的嗓音从门内传来, 温和中含着笑意:“连门也不敢进了么?” 谢桐沉默了一瞬,垂落的长睫颤了颤, 还是轻吸了一口气,伸手推开门,迈入殿中。 闻端果然在门后等着他。 御书房点着数盏宫灯,书案旁红烛燃燃,靠窗的矮榻中间小几上,放着几道清淡可口的小菜,皆是谢桐喜欢的口味。 这段时间来,他便是时常在这张矮榻上与闻端对坐用膳。 书房内,闻端穿着一袭深青色常服,长发用墨玉簪别起,看向进门的谢桐时,一双眸子仍是神色平和专注,似是全然不知晓刑部发生的事情一样。 谢桐顿了顿,一时之间,要出口的话语竟卡在了喉中。 他与闻端对视片刻,没等谢桐再说话,闻端率先皱了下眉,目光下落,问:“圣上的手怎么了?” 谢桐随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才发现自己右手上在行宫里受的伤,仅仅是被罗太监用帕子包扎了一下,并未做其他处理。 而此刻,那掌心的血迹已将白帕染得斑驳,沿着掌纹滑落的鲜血甚至已凝成了细小的血块。 谢桐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了藏,还没下一步动作,腕间就被闻端抓住了。 闻端的眉心紧紧拧着,沉声道:“是在何处伤的?” “宫人也没去寻御医,给你包扎?” “……是朕自己不小心,”谢桐避开了他的视线,低低说:“与他们没关系。” 第160章 停了一会儿,他又开口道:“别叫御医来,朕现在不想见外人。” 闻端看了看他,没再说什么,而是将人带到矮榻边,让谢桐坐下,然后自己出了殿。 半盏茶功夫后,闻端去而复返,手里拿着治外伤的纱布、药粉等物。 谢桐看着闻端在自己面前停步,俯过身来,将他的右手拿出来搁放在膝上,再仔细地把掌心里残留的木刺一点一点清理干净。 这是个细致活,闻端却做得极其专注,力道也很轻,没有半点不耐。 谢桐凝视着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容,从闻端长而直的睫、高挺的鼻梁,再到薄薄的唇,目光一一从其上掠过,最后落在整齐交掩的领口处。 谢桐盯着闻端的领口,眼前却不自觉浮现出那副伤痕累累的胸膛来。 那样多,那样密的刀伤,是什么时候,又是被什么人伤的呢? 这么多年过去,这伤却始终盘踞在闻端原本完美的躯体上,令谢桐一见之下,就不由得想起当年伤势的凶险万分。 掌心忽然传来阵阵刺痛,谢桐回过神,发现闻端正在往他手上洒药粉。 皇宫上好的伤药敷上去,血立即便止住了,带来一点微凉的感觉,缓解了痛意。 闻端再将干净的纱布绞断,垂眸替谢桐包扎好。 谢桐看着他熟稔的动作,突然伸出另一只手,虚虚按在了闻端的胸口上。 他道:“太傅,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沉默了一会儿,谢桐轻声说:“我想知道。” 闻端静了静,意外地没有再回避这个话题,而是开口道: “从前年纪还小时,路上遇到歹徒,不知退让,一味护着怀里的粮食,被捅了几刀。” “过去许久了,”他收好伤药,轻勾了勾谢桐的指尖,低声安抚:“臣确实已忘得差不多了,圣上无需担忧。” 谢桐问:“那时候你几岁?” 闻端回忆了一下,道:“约莫是八九岁的时候吧。” 谢桐的眼睫又颤了颤。 八九岁。 还不到十岁的孩童,能承受住那样的重伤么? 闻端身上的伤痕,又何止仅仅“几刀”而已? 谢桐想起自己八岁时,虽也遭受冷眼和忽视,经历过几次不大不小的暗杀,但终归到底,没有受过什么明面上的伤。 他是皇子,衣食住行皆有人照料,就算吃得不好,也不至沦落到街边与歹人抢食。 谢桐的指尖抚过闻端心口的位置,语气很低:“怎么治好的?” 闻端抓住他的手,直起身在旁边坐下,道:“府中的仆人寻来,将臣带了回去,又去找了些草药敷上,半个多月后,就能下床行走了。” 他的话语云淡风轻,谢桐却从那寥寥几字中,听出当年的九死一生来。 安静了一会儿,谢桐抬起眸,直视着闻端的眼睛,慢慢问: “朕从未听过京中有此穷凶极恶之徒,太傅是在哪里碰上的歹人?” 闻端沉默半晌,避而不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圣上,先将晚膳用了吧。” 他伸手要去拿矮几上的碗,衣袖却被谢桐狠狠扯住了,偏过脸,就望进那一双眼尾通红、水雾弥漫的乌眸里。 谢桐盯着他,紧咬牙关,几乎是有些怒不可遏道:“告诉朕!” 闻端静了许久。 最后还是低叹了一声,嗓音平缓:“圣上不是已知晓了么?” 谢桐强压的情绪一瞬如洪水般倾泻而出,腾地从矮榻上站起,怒火中烧道:“朕知晓什么?” “你何曾与朕说过这些事?朕与你相处十余年,数次追问无果,如今要从哪里知道你的往事?从反贼口中,还是从你安排的——” 谢桐生生停住了下面的话,匆匆别开脸,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脸颊边滑落。 哭什么……谢桐心想,是闻端有错在先,是闻端瞒他在先,他为何会……先落泪? 面前有闻端起身的动静,谢桐转过头,就看见闻端刚抬起手,似想要给他拭泪,却又在半空中止住动作。 一霎那后,闻端慢而又慢地收回手,开口说:“臣府中的老管事,所言的每一句都是事实。” “臣本姓许,是二十年前因履职不力被流放的罪臣许自仁之后。” 说到许多年前的往事,闻端的嗓音十分镇定沉着,没有半分激烈的情绪波动。 “在臣十岁那年,家父病逝,臣与管事二人无法在北境生存,于是改名换姓,辗转南下,去了离京城百里的一小城中生活。” “当年的圣旨中,确是下令臣此生不得离开北境。” 闻端垂目,淡淡道:“臣非但没有遵循旨意,还隐瞒身世,进了朝廷,当了圣上的太傅,罪加数等。” 谢桐感到右手心刺痛,才意识到他不自觉地紧攥了那只受伤的手。 “为什么要……考科举?”谢桐的语气很轻。 闻端掀起眼皮,墨色瞳仁中有着极深极冷的眸光,却在转瞬后又湮灭,眸中倒映着谢桐的身影,竟似有几分疼痛的神色。 “臣是为报仇雪恨。”他道。 亲耳听见闻端说出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谢桐闭了闭眼,心口的巨石轰然落地,飞裂的碎块将四肢百骸都撞得发痛,但脑中却是一片空茫茫的木然。 这一刻,他像是想了许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第161章 或许他应如同预示梦中呈现的那样,从此与闻端势不两立,至死方休。 他怎能……怎能留一个身负血海深仇,居心叵测的人在身边? 谢桐沉默了很久,久到案几上的饭菜尽数凉透,才轻轻出声问:“这便是你想要达到的吗?太傅。” 闻端神情一顿。 “早早就命人在行宫的小殿里挂上画像,许诺给安昌王利益,叫他在朕面前揭穿你的身世,再让知晓陈年旧事的罗太监追着朕到行宫内,见到画像,再告诉朕有关文夫人的往事。” “最后让简如是下令到闻府拿人,轻易便能从你府中管事的嘴里得到想要的罪词。” “朕想,也许等明日天亮,那画押的罪状内容,就会传遍整个朝廷,乃至整个京城吧。” 谢桐凝视着面前人熟悉的俊美面容,嗓音轻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太傅,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见闻端久久不言,谢桐扯了下唇角,平静道:“朕其实一直觉得奇怪。” “罗太监午时本就在御书房伺候,怎会好端端地跑出来寻朕到了行宫。” “你本与几个臣子商议政事,朕出了宫,你竟也像是浑然不知,在朕出宫后不久就也离了宫,如同特意避开某些事一般。” “安昌王扬言掌握了你的把柄,可若是他早便知道,何必等到行刑前几日才闹腾。” “你府中管事跟随你多年,从来都是严谨克己,为何被抓入刑部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将所有东西招来,生怕遗漏了什么似的。” 说到这里,谢桐明明眼里还有泪,却依旧忍不住笑了一笑:“你也早与简如是见过面,请他配合你演着一出戏吧。” “今日之事,简如是怕是等了许久,又怎会拒绝你的提议?” “太傅,”谢桐盯着闻端,低低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明明已经平安无事地隐瞒多年,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骤然将旧伤撕开,为什么要将真相展露于世人的目光之下,为什么要—— ……让自己背上深重罪孽,多年经营毁于一旦,成为他人口中的乱臣贼子? 闻端微敛着眸,和缓道:“谋算多年,也有一朝失蹄的时候,是臣自己的过错。” “朕不信。” 谢桐一字一顿地说。 情至激愤处,他猛地伸出手,用力捏住了闻端的下颌处,嗓音不稳道:“闻太傅,事至如今,你还想着要骗朕吗?!” 闻端抬起眼,两人对视半晌,闻端才出声:“圣上曾对臣说起预示梦的故事。” “梦中的事虽未发生,但也时时徘徊在圣上的心间,令得圣上常夜中难眠,臣都看在眼里。” “臣便想着……若是臣成了圣上的梦魇,倒不如早日将此弊去除,彻底还政于圣上,也好过将来深陷困境,左右掣肘,甚至不得不与圣上站在敌对一侧。” “圣上有关党派之祸的担忧,也可自此可解了。” 谢桐倏然松了手。 “这就是你的解释吗?太傅。” 谢桐倦怠道:“但你又何曾征询过朕的意见,朕就算为那破梦日夜困扰,难道如今见你受他人口诛笔伐,就不会……心疼难忍吗?” 闻端自始至终镇定的神情中终于出现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波动,他低声问:“圣上,果真心疼臣吗?” “你本以为朕会如何想?”谢桐反问。 “会痛恨你的欺瞒,会厌恶你的身世,会恐惧你来朝廷的目的……?”谢桐字字句句的尾音都发着颤,说到最后,却蓦地平静了下来。 “还是你觉得,朕对你的感情不过一时兴起,终究不如坐拥天下的权力令人着迷。” “闻太傅,”谢桐轻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朕今日累了。” “你想如何,那便如何吧。” 他退后几步,不再去看闻端的眼神,像是已然疲倦至极,冷淡道: “你刻意要让朕恨你,那就当作我们之间的过往从未有过,今日之后,便只是君与……罪臣的关系。” 谢桐说完这番话,转身朝殿门走去。 不料才堪堪往前走了几步,腰身就被一股大力勒住,闻端牢牢拥他入怀,微微急促而温热的呼吸扑洒在谢桐颈间。 “臣未有那样想过。”闻端嗓音沙哑道。 谢桐挣了两下,没挣开他,不由得恼怒:“你没有那样想,怎会瞒着朕做出今日的事?放开!朕现在不想见你!” 闻端却不松手,谢桐自己也是习武之人,在闻端怀中却如蚍蜉撼树一般难以挣脱,挣扎间,气急之下,忍不住回过头,恶狠狠地张口咬在男人颈侧。 闻端闷哼一声,任由谢桐死死咬了他一口,待到谢桐力气松懈,再抬起脸时,忽而感到脸颊被人轻抚了抚,下一刻闻端便俯身吻了下来。 这个吻凶猛而激烈,不似往常温柔缠绵,谢桐本想避开,却被亲出了怒火,张口就咬闻端的唇,想逼他退开。 闻端不仅不退,甚至得寸进尺,趁着谢桐张嘴的功夫,愈发地深入纠缠。 谢桐急切地吸着气,尝到唇齿间淡淡的血腥味,两人如野兽般死死缠斗半晌,谢桐被吻得腰眼发软,才堪堪被放开。 但也仅是呼吸了几口空气,闻端就再次亲了过来。 几回合的交锋后,谢桐终于力竭,不知倚到了什么案沿上,索性半躺下来,意识朦胧地承受着那逐渐温和下来的亲吻。 第162章 “臣只是不想再将这秘密深藏于心,”断断续续的间隙时,谢桐听见闻端道:“既与圣上定情,往事就该让圣上知晓。” 谢桐睁开水雾氤氲的眼,怔愣了片刻,才勉强回过神,说:“你的身世朕并不在乎,朕只想知道一件事……” “父皇的死,究竟是不是你——” 闻端垂着眸,一点一点地啄吻他洁白的额心,带泪的眼睫,闻言顿了顿,才回答: “先帝的病,是臣推波助澜,但他的死,臣并未经手过。” “无论如何,”闻端嗓音极低:“他毕竟是你的父皇。” 谢桐闭上眼,积蓄许久的泪从眼角滑落。 “他……”谢桐喃喃出声:“他本就该死……” 闻端伸出手,指腹擦去谢桐眼尾渗出的泪水,垂首看着怀里的人。 “臣已是难逃罪罚,但请圣上……莫要离臣而去。” 他亲着谢桐的唇角,叹息道:“臣如今只有圣上了。” 谢桐按着闻端的肩膀,将人推远了点,直至能够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望见那张脸,可以注视那双藏着无数情绪的漆黑墨眸。 许久许久的沉寂后,谢桐终于半撑起身,就这坐在案沿上的姿势,半阖上眼,靠近亲了亲闻端的侧脸。 第59章 戴罪 今夜宫中注定难眠。 不知为何, 宫外的许多官员忽然收到了关于闻府管事被关入刑部的消息,纷纷连夜入宫来打探,却被简如是挡在了金殿前的广场上, 无法见到谢桐,就连闻端也寻不到人影。 再之后,便是闻府管事的供词悄然流传在了众人的低声议论中,素来与闻党不对付的,立即不动声色地离开了皇宫,急忙回了府上,暗中召集幕僚商议。 而闻端一派的数个臣子,则是面色各异, 有浑然不信的,有半信半疑的, 更有疑虑深重、眉心紧拧低头思索的。 金殿前的广场上一片纷乱, 几个从前便有仇的臣子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惹得乱上加乱, 争执声、叹息声、怒骂声响成一团。 “太傅大人何在?” “……闻公的府邸大门紧闭, 连丝人声也无,是否已被圣上——” “胡扯!不是说太傅近些日子,都住在宫内吗?” “闻公何至于住在宫内!怕不是早被圣上以论政为由关押……” “日日朝上相见, 从未见太傅有过任何异样神色, 关押一说简直是胡言乱语。” “那些传言是真是假?太傅大人怎可能是那罪臣之后……” “在下觉得, 这恐怕是圣上的手段, 诸位谨言慎行,莫要被抓了把柄。” 与此同时, 另一拨人也压低了声音交谈。 “这倒是个良机,此时不扳倒闻党余孽, 更待何时?” “是真是假有什么关系?圣上才是天子!只要圣旨一下,就能定论。那姓闻的好日子到头了!” “多年来被那批人欺在头上作威作福,此次机会我们必得好好把握,要么便……” “老夫早就看那闻姓小儿不顺眼,原来真是个乱臣贼子!明日老夫就去请示圣上,速速将罪人斩首,以正视听。” …… 金殿前的吵闹声遥遥传到御书房门外,刘小公公怀里抱着焦躁不安的雪球儿,来来回回踱步,望望广场的方向,又看看侍立在一旁,老神在在的罗太监。 “哎这,师父……” 刘小公公左右张望片刻,见没有几个宫人在附近,于是忍不住苦着脸道: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那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大人在等候?我们真的不用通报给圣上吗?” 罗太监瞥了他一眼,才开口:“你看看,御书房的烛火熄了没有?” 刘小公公不明所以,踮起脚往书房方向看了看,挠头道:“好像比先前熄了几盏了,师父,你是叫我进去添添烛火吗?” “……”罗太监说:“你就站在此处等着,等烛火全灭了,再前去叩门,问圣上和太傅有什么吩咐。” “还有,”罗太监想了想,又指使:“你先让宫人去烧些热水,也入夜了,圣上总是要沐浴的。” 刘小公公不疑有他,巴巴地跑去交代了热水事宜,又再巴巴地跑回来,抬眼瞧了瞧御书房,发现里头的光亮又暗了一些。 起初焦躁至极的雪球儿被刘小公公抱着颠了许多下,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尾巴依旧甩来甩去,赌气似的。 刘小公公一边安抚猫儿,一边犹豫半天,还是靠近了罗太监,小声道: “师父,我……我听见宫人说了一些话,是关于太傅大人的……” “您说,”他迟疑着问:“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啊?太傅大人怎么可能是那个……” 罗太监飞来一记眼刀,嘴无遮拦的刘小公公立即把话咽了回去,但一双眼睛仍如小狗一般盯着他,誓要等个答案似的。 天地良心,刘小公公心想,他是真的关心圣上和闻太傅啊! 罗太监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才缓慢开口: “此事既传遍了,真假已无所谓。你我如何想,宫人如何议论,朝中如何应对,都不是最重要的。” “关键的,只有圣上如何想,如何做。”他看向不远处的御书房,很低地叹了一口气。 刘小太监看着自己师父脸上细细的皱纹,觉得这番话简直是……太难懂了! 第163章 他小声嘀咕:“我的想法固然不重要,但我也想圣上和太傅大人平平安安的。” 天真迟钝如刘小公公,也察觉到了宫中异样的气氛。 他抱紧了怀里的雪球儿,有几分忧愁地想,要是人人都能像雪球儿一样好养就好了。 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就玩耍,玩得不高兴了就挠人,哪有这么多难事要计较呢? * 此时御书房内。 书案上已经凌乱不堪,折子被推落在地,笔架打翻,就连贵重的玉玺也滚进了地毯里,其余各类小物件,更是摔的摔,移位的移位,整张桌案如同被狂风扫荡过一般,惨不忍睹。 而谢桐躺在上面,死死攀着闻端的肩,没能忍住,发出了一声颤抖的闷哼。 闻端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浸湿,那双墨色的眸子更显暗沉,如同能将人吸进去的深渊。 他轻轻啄吻着谢桐的唇,低声安抚着,动作却与言语间的温柔半点不搭。 谢桐压抑着喉间破碎的喘息,睁开眼,看向上方的人,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一分一毫的怒意都没有了。 只是断断续续地开口道:“你骗了朕……十余载……朕不会轻易原谅你。” 闻端伸手替他拨开遮挡眼睛的几缕碎发,沙哑道:“臣已做好赎罪的准备了。” 谢桐感到眼眶里又有温热的泪意涌出,不由得别开了脸,咬牙说:“你今日擅作主张一事,朕还没和你算账。” 闻端撑起身在他上方,注视着身下的人,道:“圣上想怎么算账都可以。” 谢桐平复着急促的呼吸,过了一会儿,才重新转过头,看向闻端:“你有没有想过……明日之后,你该如何自处?” 闻端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退开些许,将人从案上拦腰抱下来,又细心整理好谢桐散乱的衣袍,才缓缓开口: “臣是罪人之后,入朝为官已是欺君罔上,再兼有谋害先皇的嫌疑,死罪难免。” “若是圣上愿意允臣一条生路,臣此生想以微末身份陪在圣上身边,直至……终老。” 听到这里,谢桐竟笑了一声:“微末身份?” “闻太傅,” 他抬起手,摸了摸闻端的脸,触碰到有些凉的细汗,心不在焉般问:“你以后,是心甘情愿要当朕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宠了?” 谢桐撩起长睫,凝视着他,轻轻道:“以后朝廷中没有你,宫人眼里也轻视于你,朕若是觉得腻了,还能娶后纳妃,是么?” 闻端的墨眸很平静,似乎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只是与谢桐对视了片刻,嗓音不徐不疾:“如果圣上能的话,臣不会阻拦。” 他按住谢桐的腰,一边慢慢将腰带妥善系好,谢桐被他按得身上发酸,忍不住想起方才在案上,闻端伸手一寸一寸抚摸过他腰后的情景…… 谢桐耳尖一红,立时明白了闻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禁蹙眉瞪了他一眼。 闻端倒是坦然自若,仿佛话中根本没有那些隐晦的暗示一般。 他替谢桐拭净了身上的污迹,将帕子丢进铜盆里时,谢桐蓦地出声说:“朕并不想要你变成那样。” “朕想要你……”谢桐的长睫颤了颤,低低道:“光明正大地与朕站在一处。” 所以他才会这般生气,气的不是闻端因为身世一事,以罪臣之子入朝为官,来报仇雪恨。 不管曾发生过多少事,闻端至少从来没有伤过他。 先帝的死虽然迷雾重重,但谢桐与这名义上的父皇并无太多感情,有某一瞬间甚至心想,这是先帝欠文夫人的一条命。 闻端就算取了他的性命,也不过是以血偿债,两清而已。 更妄论那被糟蹋得满目疮痍的大殷江山,那些入宫后接二连三消逝的薄命红颜,以及曾毙于先帝廷杖之下的清官直臣。 那人是他的父皇,但也……仅仅是父皇而已。 非明君,非贤父,非良侣。 或许病逝,已然是十分好的结局。 谢桐默然不语,忽而听见闻端开了口:“还有一条路,可以令臣将功折罪。” 谢桐心念一动,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下意识打断:“不行!” 闻端看了他一会儿,语气平静:“圣上也明白,为今之计,只有此路可行。” 谢桐抬起眸,眼见着又要发火:“你早就算好了是不是?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书房内最后一支烛火跃动了几下,倏然熄灭了,整个大殿陷入一片黑暗中。 骤然失去光线,谢桐什么也看不见,不自觉停下了话语,突然感到唇上一热,竟是闻端又借着这个机会来吻他。 谢桐的唇今夜被亲得敏感,忍不住吃痛地叫了一声,偏偏此时门外还传来刘小公公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圣上,太傅大人,书房内的烛火灭了,要奴才进来添烛吗?” 刘小公公竖着耳朵留神听回答,却没能听得只言片语,就听见里边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摔在地上哐当哐当响。 “圣上?圣上?太傅大人,你们还好吗!”刘小公公着急了,大声叫道。 殿内静了静,响起闻端微哑而沉的嗓音:“不用,去备热水。” 刘小公公愣了一下,摸摸脑袋,小声道:“那不点灯就洗浴,摔了可怎么办呀……” 殿里,闻端安抚好了刚要发作的谢桐,语气冷静从容:“臣不会让自己有事的,圣上相信臣,好不好?” 第164章 谢桐闭了闭眼,偏开脸,好一会儿才回答:“你若是一去不回……朕就算上了黄泉路,都不会原谅你。” 闻端被他这气话逗得唇角上扬,又亲了亲谢桐额心,许诺道:“臣必定回来。” * 第二日天亮,朝中风云骤变。 先是刑部在重压之下不得已将闻府管事的供词呈上,新帝阅后龙颜大怒,下旨彻查,并将太傅闻端暂收押于刑部大牢,命丞相简如是接手协理朝政大事。 宫中收录的陈年案宗被一一搬出翻寻,与二十余年前的许修撰、文妃二人有关的记录,当年伺候过的宫人、家奴,押送许修撰流放至北境的督兵等人,只要是还能喘气的,通通被找出来审问。 期间刑部、兵部态度犹疑,有意想要拖延时间,简如是则直接在金殿前斩杀了几个首鼠两端的臣子,众人皆惊。 简如是任丞相以来,从来待人都是温和有礼,连重话都不曾说过几句,谁见过他这般雷霆手段的时候? 再加上闻端消息全无,府邸中一夜之间空了大半,原本为闻党一派的臣子夙夜难寐,不安至极,逐渐开始有人动摇,连夜向谢桐、简如是呈上书信,以示忠心。 朝中震荡不休,数方势力暗中相搏,夜半时常有血案发生,位于漩涡中心的皇宫却平静非常。 每日上朝时,底下的臣子看着高坐于龙椅上面色冷淡的谢桐,再看看最前方那把空着的太师椅,心生惊惧。 曾几何时,他们眼中年轻不知世事的天子,已经成长为了处事沉稳的帝王,那张端丽脸庞上再也难以让人窥见潜藏的情绪,俨然是日渐心思深沉,难以捉摸。 十余天后,闻端一案的证人证言证物全部收齐,罪臣之后的身份已成了板上钉钉。 这之后,便开始倒查先帝当年的死因,以探清闻端所犯下的,究竟只是“欺君之罪”,还是“弑君大罪”。 然而将当年侍奉先帝的御医、每日留存的药方、病情的发端与恶化等仔细探查之后,却无异常踪迹可寻。 得出的结论仅仅是先帝当年服用助兴的丹药过多,才致使身体衰败,缠绵病榻数年后驾崩。 又过了一日,谢桐下旨,褫剥闻端的太傅一职。 然而尚未等定下刑罚,闻端便自请上书,请赴北境御敌,将功抵罪。 在这个节骨眼上,闻端会自请赶赴边境,是朝中所有臣子都没有料到的。 先不论如今天气一日日转凉,边境线上与匈奴军的摩擦日益频繁剧烈,每日都有战报传来,死伤众多,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 再者,闻端现下算是戴罪之身,官职已被剥夺,不说是罪臣,也算是白衣一个,到了北境之后,如何能够取得指挥权还能服众?难不成真当个普通士兵去送死么? 最后,仍有一小拨人坚持闻端狼子野心,万万不可让其离开视线内,万一要像安昌王一样,率军造反就麻烦了。 朝中吵闹了一两日,没等吵出个结果来,北境来的一封急报便将众臣子的话语都堵住了。 传报,匈奴王庭命左贤王率大军于五日前夜中突袭大殷边境重镇延宁,大殷将军林戎领兵抵御,虽勉强守住了城,却在战中被左贤王一箭射中右胸口,昏迷半日,落下重伤。 匈奴左贤王之名,朝廷中素有耳闻,据说左贤王身高九尺,骁勇善战,且身怀巨力,刀箭都无法伤他半分。 有了能战的左贤王,匈奴人这些年才越发嚣张,对大殷肥沃的土地虎视眈眈。 北境情势危急,谢桐下旨给闻端封了个校尉的职衔,命兵部挑选千名身手过人的精兵,与闻端一同出发前往边境,时间就定在两日后。 还有臣子上折禀奏,扬言此举不妥,谢桐想了想,顺手将人也送去了兵部,编入赴北境军中的一员。 旨意传来,那下笔激愤不已的文官,直接在宫门口晕了过去。 朝中其余人再不敢多言。 * 寅时一刻,御书房里还燃着烛火。 罗太监端着茶水进去,看见谢桐还在烛下写信,不由得暗叹一声,上前将两杯清茶放下,又劝: “圣上,您都两日没怎么休息了,今夜好歹睡一两个时辰吧。” 谢桐摇摇头,连眼也不抬,罗太监只得再叹口气,行礼退下了。 殿门关紧后一会儿,谢桐搁下笔,紧拧的眉心稍微松开些许,伸手去旁边取茶杯。 就在这时,他听见侧后方有沉缓的脚步声,微微转过脸。 此时本应被“关押”在刑部大牢的闻端从内室中走出来,敛眸看了看谢桐的脸色,开口说:“圣上确实该休息了。” 谢桐的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在白皙的面容上尤其明显,长长的羽睫懒洋洋地垂着,神色虽倦怠不已,却不答应休息: “白日里呈上来的折子,朕还没批完。” “没什么急事的话,压个几天也可以。” 闻端伸出手,不由分说地从谢桐手里将那盏茶拿出来,道:“明日还有早朝,圣上先休憩一会儿吧。” 谢桐抿了抿唇,别开脸不看他,淡淡道:“你再过两日都不在朕身边了,这时又来干涉朕作甚?” 闻端的掌心落下,覆在谢桐的手背上。天气渐凉了,夜中更易冷,谢桐写了这么久的信,纤长的手指都泛着凉意。 闻端攥着他的手,温和地问:“圣上还在生气么?” 第165章 谢桐任由他动作,语气依旧凉凉的:“朕早便说过,不会这样轻易原谅你,何必明知故问。” 自从闻端请赴北境后,谢桐就一直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虽无过多明显的情绪表露,话却一天比一天少,夜里也是背对着闻端入眠,摆明了是心中不高兴。 闻端顿了顿,低低安抚道: “今年似比往年早些入秋,天气凉得快,北境的战事拖不了太久,等大雪入冬后匈奴军就会退回腹地,臣很快就回来的,或许还能赶上与圣上过个年。” 谢桐不满:“朕何时说要与你一同过年。” 闻端忍不住失笑,道:“是臣想与圣上一起过年。” 谢桐静了静,轻哼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又开口: “朕写了信给林戎,叮嘱他以礼待你。林将军不是个计较小节的人,有他在,北境守军不会怠慢于你。” 闻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似对自己的事并不如何担忧,道:“圣上大可放心,臣不会有事。” 谢桐想起什么,下意识问:“你府中那些守卫……” 闻端墨眸中的神色很温柔,微颔了颔首,说:“臣并非一人孤身前去北境。” 谢桐捏了捏眉心,心中紧绷的弦稍松了一松,又有几分新的担心:“要是被朝中那些人发现了……” “他们发现不了。”闻端的嗓音平稳,含着风轻云淡的从容:“圣上难道对臣这点信心都没有么?” 谢桐放下手,想了想,倒坦然了许多。 也是,凭闻端的手段和能力,若非他自己愿意,哪会给朝中那些官员口诛笔伐的机会? 单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闻府中的重要人马一夜转移、不被任何人发觉到的本事,就不是平常人能做到的。 但就算如此,谢桐也对闻端要去北境一事始终耿耿于怀。 午夜梦回之时,总是浮现出数个月之前,接到身处西南的闻端染上疫病消息的场景。 谢桐总是克制不住地想,万一哪天一觉醒来,接到北境传来的不好的消息。 那他一个人在京城,应该怎么办呢? 谢桐心想,他不愿意再经历一次那样惊痛交加的时候了。 他思忖了一会儿,又因多日没能休息好,太阳穴隐隐作痛。谢桐正低头要去揉,却被闻端抓住了手腕。 “去内室的榻上躺一躺,”闻端见谢桐又要拒绝,于是道:“臣给圣上念折子,可否?” 谢桐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走到内室的软榻上躺下,谢桐正要说什么,忽而听闻端搬了张椅子在他侧边坐下,然后抬起手,指腹轻轻按在了谢桐的两侧太阳穴上。 “……不是要读折子吗?”谢桐迷迷糊糊地问。 闻端道:“臣刚刚瞧了一遍奏折,已将内容记得八九不离十了。” 谢桐:“……” 闻端按揉的力道适中,谢桐被他伺候得很舒服,连带着耳中听闻端念折子的声音也轻飘飘的,隔着一层纱似的,字字句句掠过脑中,却留不下什么痕迹。 意识朦胧间,谢桐的注意力慢慢偏移到了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去。 比如察觉到闻端的指腹带有薄薄的茧,比如突然嗅见极其熟悉的林中松柏的味道,沉而缓的,萦绕在谢桐身边,令得他不自觉地心安,甚至于昏昏欲睡。 谢桐半睡半醒地躺了一会儿,隐约察觉到闻端不知何时停了话语,收回手,起身取了薄被给他盖上。 “你自己说的……”谢桐语气含混,突然开口道:“要回来与朕一同过年。” 闻端替他理了理压在枕上的碎发,又灭了榻边的烛火,低声应:“臣记着。” 谢桐又嘀咕:“万一你做不到……” 闻端安静了半晌,忽而说:“臣的生辰,是在腊月二十八。” 谢桐睁开眼,看了看他,眸光中含着困惑:“这么多年你从未提过。” 闻府中从未举办过闻端的生辰宴,惯例如此,倒也没有多少仆人感到奇怪。 年纪稍小些时,谢桐也曾问过,闻端当时对他道,臣的生辰没什么重要的,殿下的生辰,才需要好好庆祝。 没想到今日,闻端会突然告诉他。 闻端在软榻上合衣躺下,见谢桐神色不解,不由得勾起唇角,道: “臣告诉圣上,是想说,臣不仅想回来与圣上一起过年,也想和圣上,过这十余年来的第一个生辰日。” “臣既向圣上许了诺,”他说:“就决不会食言。” 第60章 旧事 两日后的早上, 闻端率兵离京。 午膳后,谢桐坐在廊下,展开了关蒙递来的一封密报, 里面是关于闻端科举入朝之前,那一段经历的全部记载。 打开这封信之前,谢桐也曾想过,闻端如今的势力遍布各地,探查出来的东西或许并不有用,但直至看见那些字句,他才发现,闻端的话是真的。 那尘封于心底的旧事, 闻端尽数拿了出来,不再有任何隐瞒。 谢桐倚靠在廊柱下, 垂着眸, 一点一点地将这密报看完。 文夫人被强留于宫的那一年,闻端不到五岁, 已是邻里间小有名气的神童。 父亲许自仁出身平凡, 苦读诗书数载,才得了功名,入朝当了个不起眼的文官。 文夫人则是商户之女, 家中历代经营文房四宝的生意, 文夫人更是性情温雅, 写得一手好字。 第166章 那年宫宴后不久, 巨变突然,文夫人成了深宫中的文妃, 许修撰在御书房外长跪求见无果,甚至还惹怒了天子, 被杖责二十后幽闭于府中。 伤好后,许修撰几次入宫,想要求帝王开恩,皆被斥责赶出。 仅仅一月之后,许自仁负责修撰的史书被人告发,说其中有对帝王不敬之语,天子龙颜大怒,下旨除去许自仁官职,与亲族一同流放北境,此生不得离开。 许自仁带着儿子,与一个府中忠心耿耿的家仆,一路被押送至最北边的小城。 在冬日的北境之地,万分艰难寻到落脚处后,许自仁与家仆外出寻短工养家糊口,五岁的闻端则在破屋中准备膳食,打理三人的日常起居。 熬过了第一个冬季,便有京城的军队送粮草过来,许自仁花光了身上的银两,几番打听,却得来文夫人于两月前自缢于宫中的噩耗。 许自仁悲痛不已,生生哭坏了眼睛,从此双目模糊,无法再替人看信写信,连这点微薄收入也没有了,只能做些摧折身体的苦力活。 没有钱,闻端自然也无法继续上学堂,但他自小聪颖过人,借着给学堂夫子送饭的功夫,时常在门外停歇,留心学习。 夜里又到当地的一间书馆内帮忙整理文籍,不求报酬,只要老板愿意每日给他留一个时辰的时间看书。 书馆老板见他年纪小又好学,也不忍拒绝,闲暇时,偶尔还出言提点几句。 闻端在这小城中一直长到十岁的时候,许自仁因目视不清,在一日替人上山搬柴时,不慎跌落山崖,因此殒命。 将家中所有积蓄拿出来安葬了父亲后不久,闻端带着家仆,从这小城中消失了。 而后便是南下的经历。 闻端没有立即回到京城,他还小时,也曾跟随父亲在京中露过面,此时离许自仁被流放仅有五六年,为避免碰见认识他的人,闻端带着家仆,在京城东南边百里外的一小城中住了下来。 “闻”这个姓氏,也是自此之后才改的。 这一住便又是五年,期间闻端潜心读书,大多数时候只做一些不需要亲自出面的营生。 他字写得大气漂亮,偶尔帮人写两幅门联,时日久了,竟攒了名气,逢年过节,总有不少人上门来出钱买墨宝。 府中的仆从也渐渐多了起来,有一些签了契约,白日里却又不见踪影。 谢桐看到这里的时候,心道,原来闻端那么早就开始布筹谋划了。 谁能料到,日后闻氏一派庞大复杂的势力网,竟是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手中一步一步开始建造的。 隐忍二十余年,从一个不到五岁的孩童,到权倾朝野的闻太傅,密报上言语平淡,谢桐却能从那些看似平常的字眼中窥见,闻端一路走来的惊涛骇浪,荆棘遍地。 正午的阳光强烈,谢桐抬起手稍挡了挡刺眼的光线,复又低下头,将密报从头到尾读了第二遍,才缓慢地折起来收入袖中。 谢桐在长廊上又坐了半个多时辰,听见罗太监前来奉茶的动静,掀起眼皮看了看他,突然问:“队伍到哪了?” 罗太监笑了一笑:“圣上,闻太傅离宫才不到两个时辰呢,估摸着这会儿刚出京郊,渡过六水河了吧。” 私下伺候时,罗太监仍称闻端为太傅,谢桐也并未纠过他这个叫法。 心思细敏如罗太监,从这番不言自明的默认中,猜到了不少东西。 “六水河……”谢桐心不在焉道:“那就是走了三十多里路了。” 他从长廊下站起身,抬步往回走。 罗太监跟在他身旁,问:“圣上想去何处?奴才命人提前备好茶水。” “御书房。”谢桐随口道:“朕给太傅写封信。” 罗太监脚步一停,脸上欲言又止,末了,微微摇头,长叹一口气。 这人前脚才刚走,圣上就迫不及待地要写信了? 那后面的几个月,可怎么熬哟。 * 进了御书房,还没坐下来,门外便传简如是求见。 谢桐要去取纸墨的动作顿了顿,收回手,淡淡道:“宣。” 简如是入了殿门,行礼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开口:“臣是来问圣上,关于安昌王身后事的处置事宜。” 闻言,谢桐垂下了睫,一时没有出声。 安昌王早于上个月二十就已处刑,那时宫中宫外都正因闻端身世一事闹得不可开交,行刑当日,谢桐没有亲自到场,只是命人好好收敛了安昌王的尸身。 据传,行刑那一日,安昌王于刑场当中破口大骂,诅咒谢桐断子绝孙,又骂闻端背信弃义,也定有一日断子绝孙。 被押至断头台前时,依旧仰天大笑,状若疯癫。 消息传来,一旁伺候的宫人都惴惴不安,唯恐谢桐发作。 然而谢桐却似毫不在意,下令仍是依亲王礼制下葬了安昌王,只是不入皇陵,与当年造反逼宫被杀的二皇子一同葬在皇陵西面的一处墓地里。 如今距离安昌王封棺入坟也有几天了,今日闻端等人启程后,谢桐有了空闲,简如是才将其余事情拿出来问他。 “安昌王在京中还有一处府邸,是当年先帝赐下的,如今是否按规矩收回?”简如是问。 谢桐沉默了一会儿,道:“留着吧,反正也不大。” 那处宅子谢桐记得,他还是个孩童时,安昌王曾带他出过宫,晚上就歇在那处府邸里。 第167章 他能从宫中离开的机会不多,因此那些为数不多的记忆,就显得格外清晰珍贵。 而今人死烛灭,若再将京中的这处王府收回,那安昌王曾留下过的痕迹,就几乎消失殆尽了。 简如是又问:“安昌王的家眷如何处置?” 谢桐揉了揉眉心,正要答按惯例处理,忽然想起什么,停顿了许久。 “……送去南边吧。”他低声说:“除去所有身份,当平民放了吧。” 简如是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意外:“圣上,如若不斩草除根,今后恐生事端。” “皇兄子嗣薄弱,府中总共也没几个人。” 谢桐看着案上放着的一物,淡淡道: “那些家仆婢女,该审的也审了,有过参与的已经处置,剩下都是些与叛乱没有干系的,放了也无妨。” 简如是点点头,没有再多言。 两人又就一些琐碎事宜讨论片刻,话题结束后,简如是正要告退,忽而听见谢桐开口道:“等等,朕还有事想问你。” 简如是坐了回去,看了看谢桐的神情,问:“与闻太傅有关?” 谢桐正将案上的猫儿印章拿来,在掌心里揉来捏去,嗯了一声,抬起眸道:“那天之前,他是怎么与你说的?” 简如是聪慧过人,不用明说,就知道了谢桐要问的是什么。 “太傅到刑部见安昌王之前,先与臣见了一面。” “闻太傅对臣道,几日后,他有一件事需要臣的帮助。” 谢桐敛着眉,指尖沿着被雕琢成睡猫的印章纹路细细描摹,一边嗯了一声,问:“然后?” “臣原想出言拒绝,” 简如是低下头,很轻地笑了一下,语气坦然:“圣上也知道,臣与闻太傅,素来不是一路人,甚至称得上敌对关系,臣自然不愿答应。” “但闻太傅又说……” 简如是抚着茶盏的动作很柔和,叹息道:“此事与圣上有关,完成后,便可解决圣上的一桩心事,对臣自己,也有好处。” 谢桐挑了下眉:“然后他就将事情原委告诉你了?” 简如是摇摇头,说:“太傅只道,几日后,关押在刑部大牢里的安昌王会提些看似非常奇怪的要求,叫臣如果听见了,尽管答应便是。” 三日后,简如是在刑部大牢门口站定时,方才明白闻端此番安排。 “臣也未曾想过,”简如是轻轻道:“闻太傅竟能做到这个地步,臣……自愧不如。” 谢桐安静了片刻,开口:“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简如是离开后,谢桐垂眼盯着手里躺着的那枚猫儿印章良久,才收拢掌心,将冰凉凉的玉印拢在指间。 他忽而想起,半个多月前,宫中“出事”的前一天夜里,闻端深夜出殿去了刑部,许久才回来。 也正是那一晚,闻端以利相许,与安昌王达成了短暂的合作。 或许闻端曾想借安昌王之口,将他的身世全盘托出,怎料谢桐并不相信,甚至不欲在狱中多停留一时半会儿,而是直接出了大牢,去了行宫。 以至于罗太监原本在御书房伺候,后面才被闻端支使开来寻谢桐,继而匆匆赶到行宫。 闻端诸般算计,针对的竟是他自己。 谢桐思及此,心中既酸涩又恼怒,忿忿间提笔沾墨,一气呵成写完了信,又恶狠狠地在右下角涂了一个圆圆的大墨点,竖批几个大字。 “来人。”谢桐涂完后就把笔搁下,出声唤人。 罗太监送简如是到宫门口,御书房外边候着的是刘小公公,听见声音,忙进门道:“圣上,有何事?” 谢桐随手将那涂了墨点的纸张折了两折,想了想,问:“前些日子宫中豢养的信鸽,能用了吗?” 自尝试过西南治疫时的消息不通后,谢桐就叫了几个擅养鸟的宫人,养了一批膘肥体壮的白鸽,专门训练来替人送信。 谢桐记得,上次曾听宫人来报过,如今信鸽已可将信送至百里外,训练成果良好。 “抓一只来,”他对刘小公公道:“朕要给太傅送信。” 刘小公公应了,飞快地跑出去,半柱香功夫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还提着个精巧的鸽子笼。 一只灰眼睛的白鸽在里边,歪着脑袋与谢桐对视。 “这小鸟可靠么?”谢桐怀疑地看了几眼,蹙眉:“它如何就能将信准确无误送到太傅手中?” “奴才也不知道,”刘小公公坦率地说:“不过奴才和他们说了,要最熟悉闻……闻校尉的那一只,他们就给了奴才这个。” 谢桐原本仍是不信,但想了想,那信上又没什么秘密的话,专程叫人送一趟也未免劳神费力,不如叫这小家伙试一试。 “你来。”谢桐朝刘小公公招手,道:“帮朕抓着它,朕把信绑上去。” 两人对着白鸽一番折腾,总算把信绑在了鸽腿上,谢桐推开御书房的窗,刘小公公捧着鸽子走过来,一边还对着它念叨: “你可要争气,必须把圣上这封密信送到太傅手上,若有差池,今夜就将你炖了白鸽汤。” 谢桐:“……” 刘小公公跑到窗前,双手托着白鸽一伸,那鸽子慢悠悠地扑腾两下翅膀,从他掌心里站起来——拉了泡鸟屎。 “哎!”刘小公公大惊失色,叫道:“圣上!这——” 谢桐捏了捏眉心,无奈:“没事,出去洗洗手吧。” 第168章 “不是!”刘小公公僵硬地伸着手臂,惊声说:“圣上!奴才刚收了下手……您给太傅的密信上沾了鸟屎!要、要是弄脏了字迹,贻误军情可怎么办!” 谢桐已经回了案边,闻言哼笑了一声,道:“好啊,就让他亲自拆信,逐字逐句仔细读一读才妙。” 他这些天心里头的闷气,在听见刘小公公的话后,可总算消了不少。 * 傍晚时分,闻端骑着马,忽然听见上空有鸟鸣的声音传来。 “官爷。” 闻府的老管事还暂时被关押在刑部牢中,此行没有跟随他一起,仅有几个熟悉的侍卫在侧,瞧见他的视线,于是也抬眼望去。 “这鸽子在队伍上面飞了几圈了。”侍卫问:“可要属下处理?” 闻端看了几眼,抬手止住他的动作,往上伸出掌心,那白鸽竟还真瞧见了,收拢翅膀,跳落在闻端的手里。 这只灰眼睛的白鸽咕咕叫了两声,歪着小脑袋看了看人。 闻端轻勒缰绳,缓下骑马的速度,这才抬起另一只手,指尖点了点鸽子的脑袋,正要去解那细腿上系着的信,突然顿了顿。 一瞬后,他神色如常地寻出块干净的帕子,将那信上沾着的黑点擦了,才解开细绳。 信纸仅有薄薄一张,闻端骑在马上,本想先收好,等到扎营停歇时再看。 他们这支队伍行程急迫,需得连夜赶路,到停下来的时候,应是明日傍晚后了。 想到这里,闻端收信的动作慢了下来,沉默半晌,还是匆匆展开信,一目三行地扫了一遍。 谢桐的字迹较平常更为飘逸,笔走龙蛇,可见写信的时候情绪激荡。 信上的言语不多,仅有寥寥几句: “今日暗卫送来密报,上书老师所历诸事。但朕只当未曾读过,老师若想告诉朕,待到回宫那一日,亲自来与朕灯下闲谈。” “又偶听得老师密谋坑骗朕的数样举措,朕心甚怒,特赐你一黑心圆点,来日悬挂于门庭上,叫来往路人都唤,此乃黑心太傅府也!” 信纸的右下角,还有个涂得漆黑的大墨点,还有竖批的几个字:“脸厚心黑。” 闻端:“……” 第61章 礼物 闻端出发六日后抵达北境, 谢桐收到军报时,还一并收到了闻端的一封信。 “臣抵达当日,有小雪初落, 全城皆欢呼。” 今年的初雪来得确实早,如此算来,再有半个月左右,北境的雪就会逐渐变大,按匈奴军往年的做派,这时候应会收束军队,退回腹地了。 毕竟冬日作战,耗时费力, 死伤较平常更重,匈奴人若是想保留实力, 必会在大雪覆境前撤离。 谢桐在灯下翻阅着北境的军报。 闻端到达前, 北境的守军已和匈奴又打了几仗,而因为将军林戎重伤未愈, 无法亲自上场指挥, 大殷这边的军队士气打了折扣,屡战屡败,连城墙都被炸塌了一半, 情形岌岌可危。 谢桐蹙着眉, 将匈奴几次进攻的路径在地图上画出, 推测下一次他们会从何处突破, 又把自己的想法写信给闻端商讨,等放下笔时, 发现天已蒙蒙亮了。 谢桐怔了一下,起身离开桌案。 “圣上?”外边打瞌睡的罗太监听见动静, 也醒了,小心推门而入,道:“今儿是休沐日,没有早朝,圣上要不歇会儿?” 谢桐看了他一眼,也有点意外:“你怎么也没睡?” 罗太监笑了:“圣上这话说的,奴才是伺候圣上的,您都没休息,奴才自然是在外头候着了。奴才熬惯了,没事,圣上近日才是殚精竭虑,要多多歇息才是。” 谢桐沉默片刻,道:“北境战事一日不停,朕就一日不得安眠。” 那个人一天没回来,他就多担心一天,哪能睡好觉? 罗太监想了想,又说:“太傅大人自请前去北境,就是想让圣上您安心,在宫中等着好消息就行。您要是日夜难眠,可不就辜负闻太傅一番好意了。” 谢桐听了,忍不住勾了下唇角,低声道: “罗公公,你向来会说话,但这次可不用替他申辩。如今朝中谁人不言,他闻端是被除了官职,罚去北境充军的?若他不自作主张,也未必有这一日。” 罗太监乐呵呵的,摇了摇头: “圣上说的话深奥,奴才见识浅薄,听不明白。不过奴才虽年纪大了,眼睛倒还明亮,能瞧见圣上与太傅彼此重视,既是有心重视,听见些非议又有何妨?” 谢桐瞥他一眼,问:“那你觉得他隐瞒身份入朝,也无妨了?” “圣上说笑了,奴才就会些端茶倒水的功夫,哪懂这前朝的事。” 罗太监道:“奴才只知做好自己的本分,伺候好圣上与圣上的身边人就行。” 谢桐漫不经心地说:“你是不明白,但朝中的‘明白人’可多的是,近些日子,成天呈些废话连篇的折子上来,看得朕心烦。” 罗太监顿了一下,慢慢问:“圣上的意思是……?” 谢桐安静了许久,在这个天光微晞时分,对着稳重的罗太监,缓缓舒出一口气,开口道: “朕想给许自仁平反。” 想彻底为闻端扫去身上蒙的那一层暗尘,想还他一个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身份,想叫那一段荒唐历史的余罪全然消失殆尽,不给无辜的人留下不该有的阴霾。 第169章 这个念头,已经在谢桐脑海里萦绕了几天。 罗太监听闻,却拧起眉心,低声劝道:“圣上,此事非一日之功。何况,您才即位不到一年,先帝……” 谢桐垂了下睫,没说话。 先帝已逝,他如今若要给许自仁翻案,无异于要重新挖出二十年前的那一段过往,给先帝冠上夺臣妻的昏君名头,是不孝不敬之举。 但,那又如何? 谢桐淡淡想着,即便现在碍于种种不能轻举妄动,等一月、两月、一年、三年后,他也定要做成此事。 “朕不过随口一说,” 见罗太监脸上真心实意的担忧,谢桐转了话题,道: “你下去吧,以后朕没提前吩咐,你不必亲自守在殿外,夜里有轮值的宫人,有什么事,寻他们也是一样的。” 罗太监点头应了,又给谢桐整理御书房内室里的软榻:“那圣上歇会儿?” 谢桐微微颔首,等他离开了,才解开发带,躺上榻。 内室里没有点烛火,暗沉沉的,谢桐陷在柔软的被褥中,却不自觉想起北境的苦寒来。 不知闻端他们,是否也有这样软而厚暖的被子入眠? 若是没有,那落雪的漫漫长夜,又该如何煎熬度过? 谢桐翻来覆去片刻,终究难以入睡。 想了想,他传了宫人将雪球儿抱进来。这白猫儿睡得正香,被人抱着走也无知无觉,塞进被窝里时,才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瞅瞅谢桐的模样,又闭上了。 谢桐摸着雪球儿的毛,突然想到,上一次闻端离京,自己夜中睡不着,也是命人抱了雪球儿同榻而眠,才能勉强缓解一二分入睡的困难。 谢桐失笑,情不自禁地想,自己这身旁没有人就睡不着觉的毛病,是什么时候被惯出来? ……真是个坏毛病。 麻烦。 * 北境的雪渐渐下得密起来,战事也胶着难分,军报一日比一日传得急,朝廷内因着前段时间闻端一事而产生的混乱也平息下来,至少表面上皆开始对谢桐尊敬有加,不敢再有任何违背。 这日下朝后,谢桐朝金殿外走了两步,就看见送军报的信使匆匆而来,半跪行礼后,双手将密报呈上。 谢桐立时接过来,两三下拆开,扫了几眼。 如今闻端到北境的延宁城已有半个多月,不同于原先所有人预料的“匈奴军会在大雪前撤退”,这一次左贤王带领的军队,牢牢驻守在延宁城外二十里地,并且丝毫没有离开的迹象。 不仅不退,还数次突袭猛攻,而将军林戎伤势未愈,若非闻端坐镇,延宁恐怕早已城破。 今日送来的军报中,提到延宁城底下的地洞已挖好,出口在城后几里,若城中有了差池,里面的百姓能够立即从地道中逃出,不至于被匈奴屠城。 这是最初谢桐与闻端写信探讨的策略,为的就是万一匈奴不退军,死攻破城,还能有尽力保全百姓性命的办法。 军报中还提到,近几日,匈奴军中安静得有些诡异,派人前去探查,发现白日里匈奴军帐中人迹寥寥,有半数的人竟凭空了无踪迹。 看到这里,谢桐捏着军报的手指紧了紧,眉心拧起。 ……左贤王很可能发现了一条攻破延宁城的捷径,现下敌在暗处,危机四伏,情势十分紧张。 尽管明白担忧无用,但谢桐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起闻端来。 军报看完了,随之附上的,是雷打不动的闻端的一封信。 如今战况紧急,闻端信上的言语也简短许多,今日这封信上,仅有一句话: “听闻京中下雪,圣上谨记添衣。” 谢桐将信纸翻着看了两遍,都只看见这么一句话。 “……”谢桐怔了片刻,才垂下眼。 “罢了,”他轻轻自言自语:“等回来后,再叫你补写到朕满意为止。” * 第二日,新的军报又被送来,信使风尘仆仆,唯有一双眼睛明亮,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他翻身下马,在殿前跪地行礼,大声道:“圣上,北境捷报!” 谢桐正在用早膳,闻言立即起身出殿,快步走向信使,伸手接过军报,微屏呼吸打开那火漆封印的纸张。 军报素来语句简洁,谢桐先看向最后一句话,望见上面“延宁守军大败匈奴,逼退敌军三十里地”,一颗悬挂起的心才落回实处。 谢桐平复下来,再从头开始看这封军报。 原来几日前的匈奴军白天从营地中失踪,的确是因着久攻不下延宁城,故而出去寻找捷径了。 左贤王带着军队,深夜从延宁城的西侧绕后,找到了城中百姓挖出的地洞出口,大喜过望,立即从中钻入,试图通过地道突袭进入城中,从内部攻破这座城池。 但当天蒙蒙亮后,左贤王的先头部队从地道处攀出,却被早已等待多时的延宁守军用箭射杀,同时在四周架起火堆,浓烟令得地洞中的匈奴人双目流泪,呼吸困难,死伤惨重。 左贤王发现中计后,试图原路撤回军队,却被闻端率领的守军堵住,两方展开交战,最后匈奴军因仓促迎战,大败而逃。 只可惜左贤王武艺了得,没能被生擒,交战中,闻端一剑斩断了他的右手。 左贤王负伤后不敢恋战,带着剩余的一千人马仓皇撤退,回到营地后还没能休整,就被延宁城中涌出来的大批守军逼得退后三十里地。 第170章 这封军报看得谢桐心绪激荡,来回读了几遍,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问:“为何左贤王率兵从地洞中进入,延宁城却早有准备?” 先前的军报里,不是说那是给城中百姓出逃的密道么? 密道既被匈奴军探明,又为何能如此凑巧地将计就计,打了匈奴军一个措手不及? 这名信使是一路马不停蹄从北境赶回来的,曾经历过那场战役,于是回答道: “闻大人命我们在城中挖了两条地道,匈奴人找到的那一条,是闻大人特意让他们发现的,是诈敌之计。” 谢桐怔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 饶是骁勇善战如左贤王,也无法预料到,延宁守军费了诸般力气挖出的一条地道,竟然只是明面上的幌子,是特意留给他们的“鱼饵”。 旁边的罗太监听见这番喜报,立刻召来不远处的宫人,道:“快去库房里取赏赐过来!” 信使却摇了摇头,年轻的脸庞上,神情坚定:“不用,圣上,在下这便回北境了。” 不仅是罗太监,就连谢桐就有几分意外,出声问: “延宁的信使不止你一个吧?你在京中稍歇一夜,明日再出发回去,也是一样的。” 信使笑了一笑,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 “圣上,延宁战事危急,每一个人都很重要。属下愿立即回去,在闻大人、林将军的带领下与弟兄们并肩作战。” 谢桐凝视了他半晌,终于还是点点头,道:“朕给你的赏赐先留着,你平安归来后,自行入宫来领。” 信使颔首应是,正要转身离开,却被谢桐唤住了。 “等等,”谢桐顿了顿,问:“……信呢?” 信使愣了一下,不太明白:“圣上,什么信?” 谢桐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里的军报,抬起眸:“往日与军报一同送来的,还有你们闻大人的一封信,这一次没有吗?” 信使摇头:“圣上,属下拿到手的时候,就只有这封军报。” 谢桐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突然问:“闻端……是不是受伤了?” 不然怎么会不给他写信? 信使不解:“前几日交战,军中并未听说闻大人受伤过。” 谢桐沉默了一刻,又听见身旁的罗太监说:“圣上,或许是对战疲累,才没能立即送信来。” “……”谢桐抬手按了按眉心,心知自己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阴影了。 “无事,”他想了想,对信使道:“你回了延宁城后,就将朕的口谕传给闻端,叫他抽空给朕写信。” 信使一脸茫然地离开了,谢桐猜测,他此刻心中定然困惑,为何明明有了具体的军报,还要闻端亲自写信送来。 因为那不是普通的信,谢桐心想,那明明就该叫家书。 他没收到闻端的家书,当然不高兴了,有什么可奇怪的。 因着这中断的一封信,直到第二日,谢桐都还有几分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 夜里睡眠也浅,轻易就会惊醒,梦中总闪过北境之地飘飞的大雪,竭力交战的人群,马匹的嘶鸣和暗红的血迹。 每每从睡梦中醒来,谢桐几乎要恍惚以为这又是另一个预示梦。 但当彻底回过神来后,他才发现,那不过是由于日夜忧心而偶然间显现的魇兽。 好在这焦心如焚的时刻只持续了一晚,第二日白天,谢桐就收到了下一个信使所带来的军报,以及一封折叠齐整、雪白的闻端的亲笔信。 谢桐在罗太监捧过来的两封信纸之间迟疑了一瞬,随即垂下睫,率先伸手取来了闻端的信,一边拆开,一边随意般询问信使: “可有紧急军情?” 信使回道:“上一役后,匈奴军死伤逾四千人,偃旗息鼓,未敢轻举妄动。” 谢桐点了下头,让他退下去休息,目光落在手中的信上。 或许是军中诸事繁忙,闻端向来行云流水的挺拔字迹也潦草了不少,不过话倒是比前两天多了几句—— “圣上亲启:” “自我军大捷后,敌军已伤元气,想来距离臣回程之期不远,圣上无需忧虑。” “臣昨日尝得北境一土特产,冰甜可口,待回京时,带给圣上一并品鉴。” 见闻端没有事,谢桐微微勾了下唇角,才终于放下心来。 “奴才听闻林将军的伤势也已经大好。” 送信使出了殿的罗太监折返回来,笑呵呵道:“圣上,想必北境的战事很快就可平息,今年可以过个好年了。” 谢桐收好闻端的信,点点头:“如此最好。” *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京中的雪逐渐厚重,派去北境的军队返程之期却迟迟没能定下来。 一则,左贤王受了重创,气急败坏,命匈奴军牢牢守在营地里不能撤退,试图寻机再次进攻,一雪前耻; 二来,延宁城在多次的交战中破损不堪,唯有将城池修复好,来年开春,才不会给敌人留下可乘之机。 故而,闻端率兵协助延宁城的百姓修整城墙,没有立即回京。 罗太监带着几个宫人,从尚衣局领了今年过冬的衣袍大氅,捧着回到御书房附近,一眼瞧见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刘小公公。 “看什么呢你?” 罗太监挥手叫宫人们先将谢桐的衣物送去寝殿,一边走过来,伸手敲了刘小公公的圆脑袋一记,斥道:“鬼鬼祟祟,不成体统!” 第171章 刘小公公摸摸脑袋,小声说:“师父,我听见圣上在里面发火呢。” “怎么回事?”罗太监扫了一眼紧闭的殿门,眉心拧起:“是北境送来的军报……不妥?” 刘小公公摇摇头,说:“我刚都听见了,信使说,太傅大人将那左贤王打得落花流水,一箭射中了左贤王的心脏,得了大功!” 罗太监愣了一下,随即疑惑更深:“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圣上何故发火?” 刘小公公又凑近了一点,贴着他的耳朵悄悄道: “圣上刚刚要下旨给太傅大人封赏,御书房里的几位大人说不行,哪有给罪臣赏赐的道理?圣上就生气了。” “……”罗太监回忆了一下,今天上午,在御书房议事的,是几个吏部和兵部的臣子。 这几个臣子曾也投靠闻端,朝中万事以闻端为首,是不折不扣的“闻党”。如今才过去多久,竟就已人心迥异,翻脸无情了? 也难怪圣上发火。 又过了半刻钟,御书房的门打开,几个被骂得灰头土脸的臣子走出来,又在外头低声讨论两句,这才走远了。 罗太监端了新的茶水,候了一会儿,听里面没什么动静,于是叩门进去奉茶。 御书房里燃着炭火,谢桐没有坐在书案后,而是站在窗边,负手静静望着外面树上堆着细雪的黑色枝杈。 罗太监将茶水换好,又瞧了瞧窗边那人的神色。 谢桐虽没回头,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开口问:“为何这样看着朕?” 他转过身,接了罗太监递来的茶,秀丽眉目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方才朕的声音太大,吓到刘小公公了?” 罗太监忙道:“哪有的事,只是那孩子忧心圣上动怒伤身 ,想叫奴才多劝圣上宽心。” 谢桐不置可否,道:“朕今日训斥他们,并非因他们阻拦朕给太傅封赏。” 罗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知晓这个时候,只需要默默听着就行了。 茶盏盖儿与杯沿相碰,发出很轻的一声响,谢桐垂眸喝了口茶,才淡淡说: “朕不想在朝中看见太多趋炎附势、曲意逢迎之辈。” 曾经闻端位高权重之时,便投靠他;如今眼瞧着闻端“失势”,就上赶着来讨好他这位天子,一面贬尽旧主,以为这样便能投谢桐所好,顺流而上,加官进爵。 从前谢桐以为,为君者,必定要底下的众臣子俯首帖耳,毫无异议才行。 而如今,他见过许多、经历过许多,反倒觉得忠心难有,朝秦暮楚之辈更令人提防厌恶。 今日能背刺闻端,明日或许就能为更大的利益背叛新主,投敌叛国。 思及此处,谢桐忽而福至心灵,想到,闻端这一次的冒险之举,是否也存有让他看清朝中各人真面目的心思在? 毕竟若是等数年后,闻端一点一点将手中的势力交还给他,反而太过平稳,给了这些人隐匿异心的机会。 激流交错时,最易现真心。 想起闻端,谢桐突然又开口问:“现在是哪一日了?” 罗太监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即道:“回圣上的话,今天是腊月十三了。” “腊月十三……”谢桐语气很轻:“那只剩十五天了。” “圣上,什么十五天?”罗太监愈发摸不着头脑。 谢桐摇摇头,道:“无事,你先退下吧。” 等御书房中再无其他人后,他才起身,走到后边的书架旁,伸手从一格中抽出一个长长的方形扁匣来。 腊月二十八是闻端的生辰,而这匣中,是他给闻端准备的生辰礼物。 谢桐收礼收了这么多年,亲自准备他人的生辰礼倒是头一遭。 他思来想去好几天,始终拿捏不定,闻端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礼物。 相处八年有余,自始至终,闻端都是克制而冷淡的模样,谢桐从未见过他对什么东西展露出特别的兴趣。 嗯……其实也不完全是,毕竟有时在床笫之间…… 思绪一晃而过,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东西,谢桐感到耳尖发热,暗骂自己不正经。 这么多天,他准备了数样礼物,都因觉得不合心意而放弃,最后留下来的,只有这一样了。 谢桐垂下睫,动作小心地打开匣子。 里面放着几卷轴画,谢桐伸手取出一幅,打开看了看,见这是文夫人的一幅旧画像。 不是“文妃”,而是“文夫人”。 时日久远,要寻回当年的画像并不容易,谢桐也是在命人探查二十余年前的真相时,偶然间找到的两幅关于许自仁和文夫人的轴画。 虽因时间太久,加上保存不当,画像斑驳不堪,但谢桐请了京中有名的书画修复大家,精心将画像修补数日,终于复得□□成旧迹。 这应是当年宫中画师为各朝廷官员及家眷绘制的画像。 画中的许自仁端坐于座椅上,眉目舒朗,一派清正之气。而另一幅的文夫人立于花下,唇边含笑,容色艳艳。 看完了这两幅画,谢桐顿了一顿,又取出第三幅。 这不是从前的旧物了,而是谢桐从宫外寻来画师,对着一副二十余年前的宫中宴会图,将其中同坐于一桌的许修撰和文夫人重新描摹到了单独的画轴上。 再添色着墨,其画中二人姿态放松,举杯对视而笑,生动非常。 第172章 谢桐将轴画收好,心中依旧举棋不定,不知闻端是否会喜欢这个礼物。 但突然又想到此时距离腊月二十八只有半个月的功夫了,闻端还留在北境迟迟不回,不禁隐隐气闷。 从北境回程至抵达京中,寻常马程也起码要个七八日,更不提军队战后疲累,归来时肯定走得更加缓慢。 “朕倒看看,你究竟会不会食言……” 谢桐将匣子放回书架上,小声嘀咕片刻,又忿忿想,若是闻端许诺了又做不到,过了腊月二十八还不见人影,那这生辰礼,不送也罢。 第62章 奔赴 过了数日, 又有捷报传来。 “左贤王身死,匈奴军立时溃散,林将军、闻大人率兵追赶二十余里, 俘虏匈奴兵逾七千人。匈奴王庭已递降书,并自愿奉上良马五百匹、牛羊百匹、战甲银器等物,用以求和。” 朝上,谢桐听了兵部尚书的总结,略一颔首,道: “如今北境已入深冬,天寒地冻,再战已非良策, 既然匈奴先行求和,这场仗, 就打到这里吧。” 殿上的不少臣子听见此言, 脸上都止不住地露出喜色。 大殷与匈奴交战数年以来,似乎还未有过这样的胜绩。 左贤王已死, 想必匈奴王庭往后几年, 都不敢再轻举妄动,边境终可盼来短暂的安宁之日了。 “传朕的旨意,” 谢桐又道:“驻守于北境各处的士兵, 衔加一等;延宁城抵御匈奴进犯的主力军, 衔加三等, 各赐良田十亩, 白银五百两。其余事宜,交由吏部、户部、兵部核定。” 三部领了旨, 谢桐想了想,又慢慢开口:“如此大功一件, 若有战功斐然的,也当赦免其原有罪责,以示奖赏。” 这话其实说得很明白,底下的臣子们互相对视了几眼,皆是脸上犹豫。 最后是一从四品官员出列,拱手行礼,道: “北境大捷,自然应论功行赏,只是……闻校尉一事,涉及先帝,此时罪名还未定论,贸然赦免,有些许不妥。” 谢桐微微笑了一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往龙椅上倚了倚,问:“何以叫罪名还未定论?” 那官员道:“先帝当年重病前,闻大人常入宫中探望,是否有过不当之举,还未能彻底查明……” 谢桐嗓音淡淡:“朕早叫刑部查过,既然没有证据,那就是未曾做过。怎么,你凭着私心揣测,就要给闻端定弑君之罪么?” 最后几个字音刚落,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究竟是想查明真相,还是你利欲熏心,怕闻端回朝后,碍了你借机往上爬的脚步?” 谢桐注视着底下跪着的官员,冷淡出声。 那臣子脸色煞白,颤抖着跪地磕头,连连道:“圣上明鉴,臣不敢有此妄想。” 谢桐的目光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官员,很轻地舒出一口气,语气平静: “朕知道你们这段时间,趁着这趟浑水,做了不少不该做的事。” “闻端如今虽已不是太傅,也仍是朕的老师。” 谢桐垂下眼眸,视线掠过曾经放置着太师椅的最前方,不紧不慢道: “他坐过的位置,不是你们能肖想的。” “再有人以捕风捉影的事在朕面前搬弄是非,朕定不会轻饶。” 众臣沉默跪地,再不敢多言。 * 延宁城诸事安置妥当后,无守关任务的将领士兵们,便收整军队,班师回朝。 谢桐看似淡定非常,实则心中暗暗数着日子,在腊月二十七这一日下午,终于忍不住蹙眉,问罗太监道:“还有多久抵达京城?” 罗太监笑呵呵的:“圣上,今晨兵部来报,军队已离京不足两百里,想来岁除当日,正好可进京回朝,届时就能喜上加喜,普天同乐了。” 谢桐:“……” “圣上,怎么了?”罗太监见他神色有异,于是主动问:“有何不妥?是……宫中过年的布置,哪里还需改进么?” 谢桐摇摇头,许久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还要三日才能到啊……”他敛起眉,似有几分无可奈何:“那明日,朕应是见不到老师了。” 罗太监以为他思念心切,于是又安慰道:“圣上,这就剩几天,很快就见到了。” 谢桐没说话。 闻端曾许诺,腊月二十八,他的生辰这一日,也定能回来与谢桐一同度过,如今眼看着就要食言了。 谢桐垂眼盯着案上的一沓信纸——都是这两月以来,与闻端互通的书信,颇有几分烦恼地捏了捏眉心,叹道:“罢了,好歹能回来过年。” 等到夜里,谢桐躺在寝殿榻上,却始终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 折腾了一个时辰,依旧毫无困意,谢桐索性坐起来,瞥了眼殿内的滴漏。 ……已经是丑时了。 闻端的生辰日,已经到了。 他下了榻,赤着脚踩上殿内的软绒毯,推开窗,却见外面月色蒙蒙,下起了小雪。 凛凛寒风从外掠入,与室内的温暖形成鲜明对比,谢桐两手撑在窗沿上,思忖了一瞬。 片刻后,他收回手,转身去取了外袍披在身上,又用发带将长发绑起。 守夜的宫人听见动静,轻叩门而入,低声问:“圣上,有何吩咐?” 谢桐道:“洗漱更衣,朕要出宫一趟。” 天色未亮,罗太监听闻消息赶来时,谢桐已经穿好了一整套冬衣,又披上带帽儿的狐毛大氅,墨发用浅蓝绸带束好,窄瘦腰间用一条薄软玉带收勒,脚蹬高筒鹿皮靴,俨然一副要外出远行的模样。 第173章 饶是罗太监性情稳重,也不禁傻了眼,问:“圣上……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待会还要上朝呢? “传朕的旨意,今日早朝取消。” 谢桐喝了几口热羊奶,又吃了些点心垫肚子,在罗太监惊诧的神情中,淡淡道: “朕出宫一趟,有何要事,叫他们寻简如是解决。” 罗太监忙问:“圣上要去何处?这冰天雪地的,奴才这就去安排侍卫……” “不用,”谢桐步伐匆匆,转瞬间出了殿,开口道:“朕自己去,约莫明日早晨能回来。” 罗太监震惊了,慌忙阻拦:“圣上,不可!这雪天路滑,您出宫已是冒险,若不带侍卫,万一有什么事情……” “朕身边有暗卫,”谢桐蹙眉,说:“无需叫旁人跟随。” 殿外,宫人已去牵了匹体格强壮的良马,马鞍、箭袋等物皆已配齐,罗太监一瞧,心内转过一个念头,有些不敢相信。 圣上该不会是……要亲自去见闻太傅吧? 这、这…… 罗太监还想再劝,却看着谢桐出了寝殿,又进了御书房,从中拿出了一个扁长的匣子,用布包裹好,再放入马儿腹边的筒袋中。 “圣上,圣上。” 刘小公公又从旁边追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布包,直奔谢桐,献宝似的道: “奴才给您准备了点吃食,您路上要是饿了,可以吃这个,准管饱。” 罗太监:“……” 要出言阻拦的话卡在喉咙里,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刘小公公一眼,罗太监长叹口气,老老实实地替谢桐检查马匹上带的随身物,不再劝阻。 “圣上,万一有人问起来,奴才便说您今个儿去了行宫,如此可好?”他压低了嗓音问。 谢桐瞧他一眼,点头道:“有劳罗公公。” 天色有一丝蒙蒙亮之时,罗太监等人目送谢桐乘马出了宫,这才各自回去做事。 “都听好了,”临走前,罗太监清了清嗓子,开口: “圣上去行宫内歇息一日,明儿白天便回,谨记你们的本分,不该打听的少打听,把嘴巴都闭严实了。” * 出了宫门,谢桐骑着马,从官道上往北而去。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天光渐亮,罕见的停了雪,云朗风清,是个不错的好天气。 路旁树干枝杈皆覆白雪,天地间一片素净,颇有几分仙境般的意味。 谢桐却无暇欣赏这美景,他在心中略估了估路程,就扬鞭纵马,一路疾驰出了京郊。 ——如果想在今日之内见到闻端的队伍,那几乎要一刻都不能停才行。 寒风烈烈,从大氅的缝隙中钻入,持着缰绳的手也被冻得冰凉,谢桐却只将左右手换着揣入袖中,稍暖了一暖。 当太阳升至头顶之时,谢桐勒住马儿,让它缓步走了一小段路,又吃了几块刘小公公给他带的糕点,打开水囊喝了几口,瞥见不远处有路过的农妇,于是上前询问此处是何地。 得到答复后,谢桐道了谢,又听见那农妇问:“是去见北境军中的家眷吗?” 谢桐怔了一会儿,下意识道:“对。” 农妇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笑意:“俺家的汉子也在军中咧,不过他叫人带了口信来,说要先随军进京领赏,然后才能回家。若是俺也会骑马,也能像你一样,自个儿先去见他了。” 谢桐微微一笑,开口道:“没关系,很快就能见面了。” 农妇说:“那是,孩子都盼着他回来讲那打匈奴的故事呢!” 问了路寻好方向,谢桐重新策马疾行。 午后阳光照拂,地上的雪消了不少,行了这么久,谢桐觉得有几分热,路过一矮山树林时,扯了扯缰绳,低头伸手去解身上狐毛大氅的系带。 堪堪解到一半,他忽而听见远处有隐约的马蹄声传来。 谢桐蹙了下眉,立时有几分警惕。 如今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都在筹备过节,加上天寒地冻的,路上行人本就稀少,能有马匹的更是寥寥无几。 这个时候,是什么人会从北边过来?难不成是强盗么? 想到此处,谢桐抬手就要去取弓箭。 不料指尖刚刚碰上箭筒,那纵马之人的身影绕过树林,遥遥显现,谢桐盯着看了片刻,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凝眸望着那匹白马上的挺拔人影,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连那人的五官面容都瞧不清晰,只能隐隐看见一袭深墨骑射服,衣袍一角随着策马的动作扬起又落下,即便是远远观之,也可见其人姿态平稳,气度不凡。 谢桐一手勾着狐氅的系带,一边不由自主地催促马儿往前又走了几十步。 那迎面而来的人似乎也望见了什么,轻勒缰绳放缓速度。 两人一面对望,一面驱使马匹缓慢前行,最后相隔几十米远时,终于看清对方的容貌。 短暂的怔愣后,那深墨袍服之人率先扬鞭策马,疾驰到谢桐跟前,才猛地止住马蹄,停下。 “圣上……怎么来了?” 两个多月不见,闻端似乎清减了一些,俊美的五官轮廓越发深邃,眉宇间虽有风霜倦意,通身却整洁素净,连墨发都是用冠束起,瞧上去,甚至与当初分别时,并无太多变化。 看见谢桐骑在马上出现在此地,闻端神色中掠过几分意外。 他下了马,走到谢桐跟前,出声问:“怎么没在宫中等候?” 第174章 谢桐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垂睫去看马下站着的闻端,从熟悉的眉眼,再到淡色的薄唇,一寸一寸确认过身上完好健全,行动无碍,才喃喃开口: “朕想在今日见你,就来了。” 闻端将人从马上抱下来,有些无奈道:“臣记着对圣上的许诺,原本今夜就能回到宫中,圣上不必自己跑这么一趟。” 谢桐伸出手,又摸了摸闻端的脸,确认了是真实的,才蹙眉说:“朕又不知你会独自回京。” 闻端顿了顿,嗓音低低:“臣也不知圣上竟会独自寻来。” 两人说完了这么一句,皆是静了一静。 下一刻,闻端轻抬起手,指尖很轻地抚过谢桐被寒风冻得发白的唇瓣,未曾再开口说话,就低头吻住了那微凉的唇。 这一记亲吻激烈中又带着温柔的怜惜,谢桐反手也拥住他,半阖上眼,在极致的纠缠中微微发着颤,唇齿都在热切相依间酸麻发软,几乎要承受不住那力道。 好不容易分离开来,两人对视一眼,不知是谁主动,又再紧贴在一处。 天旋地转间,两人相拥着摔进旁边林子的枯草丛里。 谢桐的手牢牢攀着闻端肩膀,急促地呼吸着,顾不得唇上被亲得红肿,伸出一只手,匆忙去扯那大氅的系带,两三下后,系带断裂,温暖的狐毛氅皮铺在枯草上,谢桐坐在上面,又低头要去解自己的腰带。 闻端仍有几分理智,抬手按住谢桐的动作,哑声问:“圣上要做什么?” 谢桐勾着他的脖颈,眼尾都是湿红的:“朕想要你。” 闻端伸手给谢桐理了理鬓发,低低问:“先回宫,好不好?” 谢桐摇头,咬了下唇,几乎是一刻也不想忍耐:“不好。” 闻端失笑,温言安抚道:“此地破败不堪,等回了宫,再……” “不行,”谢桐语气固执:“朕现在就要。你——你不想吗?” 两人在枯草地上滚了那么许久,闻端的身体有什么变化,谢桐早就发觉了。 “圣上,”闻端亲了亲他的额心,道:“臣不想在此地。” “圣上金尊玉贵,不应在此荒草野岭中久留。”闻端的嗓音很温柔,漆黑墨眸中映着谢桐的身影:“臣先送圣上回宫,可否?” 谢桐安静了一会儿,总算被安抚顺毛,在闻端要起身时,忽然又拉住了他的手。 闻端垂下眼,就见谢桐仰起脸,久久地望着他,轻声将等了两个多月的那句话说出口: “老师,生辰快乐。” 第63章 欢喜 谢桐从马腹旁的筒袋中取出那从宫中带来的方匣, 递给闻端。 又清了清嗓子,道:“生辰礼物。” 闻端的神色有几分意外:“圣上还给臣准备了礼物?” “那是自然,”谢桐耳根微热, 慢吞吞说:“以后每一年,朕都会给你准备礼物。” 闻端看着他,墨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道:“臣谢过圣上。” 道完谢,闻端伸出手,将长匣打开,瞧见里面放着的几卷轴画时,动作微一停顿, 抬眼问:“圣上是给臣绘了几幅画像?” 谢桐不答,故而卖了个关子:“你打开看看便知。” 闻端于是取出其中一卷, 展开画轴。 谢桐留心观察着他面上表情, 见闻端原本一派从容镇定,在看见画中内容时, 墨眸却定住了似的, 竟是极其少见的怔忪失神。 谢桐悄悄看了看,发现那是文夫人的画像。 他担心闻端不喜这幅旧画,于是又伸手取出另外两幅, 一一打开, 轻声说: “朕不知你喜欢什么, 正好前些日子, 暗卫搜寻回来一批旧物,朕命人修复了这两幅画像, 又寻了擅画的师傅,将许大人和文夫人绘在另一幅画中……” “朕想你十岁就离开北境, 距今已有十六七年……或许对他们的印象也已模糊,于是擅作主张,送了这几幅轴画与你。” 谢桐垂下睫,语气里有几分不安:“若你实在不喜,朕——” 闻端突然有了动作,他将三幅画看过,又轻缓地将画收好,放回匣子中,再将匣子放入马匹驮着的袋子里。 谢桐被他的举止打断了话语,有些举棋不定,没等继续开口,就见闻端转过身来,抬手牢牢将谢桐拥入怀中。 闻端用了很大的力气,抱得非常紧,谢桐甚至能听见他急促剧烈的心跳声,沿着两人的胸口相贴处传来,一下又一下,连带着谢桐的心跳也快了起来。 “……多谢圣上。”闻端的嗓音沙哑:“臣……很喜欢,这个礼物。” 谢桐被他拥得如此之紧,甚至无法偏过脸去看闻端脸上的神情,正想出声,却愣了一下。 ——闻端珍而重之地亲了亲他的耳尖,而后就着这个拥抱的姿势,低头靠在谢桐肩上片刻。 在那一瞬,谢桐清晰地感到,颈侧传来一点温暖的湿意。 他怔了一下,没等反应过来,闻端就松开手,离开些许,谢桐再看见他时,却见那俊美面容一如往昔,眉如利剑斜飞入鬓,墨眸间没有半分异样。 ……仿佛刚刚那点落泪般的湿意,是谢桐的幻觉似的。 “臣很喜欢。”闻端凝视着面前的人,又重复了一遍。 谢桐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喜欢就好……既然喜欢,那收到礼物就高兴些。” 第175章 闻端勾起唇角,笑了一笑,语气温和:“臣很高兴,谢谢圣上。” 说完这句话,他忽而又靠近过来,在谢桐清亮的目光注视中,蜻蜓点水般吻了吻那薄红的唇。 浅尝辄止,温柔得如同一片羽毛掠过,不含一丝情.欲,仿佛只是忍不住这样做了。 “圣上可还生臣的气?” 闻端没有深入这个吻,而是直起身来,突然问了一句。 谢桐想了想,闻端所说的,应是指两月之前的那件事。 当时谢桐在气头上,曾言不会轻易原谅他,如今分离两月之久,那点怨忿之心,早在日复一日的绵长思念中消磨殆尽,剩下的唯有急切相见的渴求,哪还有半点恼怒的情绪? 不过这话谢桐不愿直接告诉闻端,而是哼哼两声,道:“你说呢?” 闻端的指腹很轻地抚过怀中人的脸颊,低声开口:“圣上若还气恼,臣现今真不知如何才能求得圣上原谅。” “只恨不能剖出一腔真心,来解圣上的三两分不悦之情。” 他缓慢道。 谢桐瞪了闻端一眼,蹙眉说:“朕才不需要你剖心剖肺,这话听上去血淋淋的,以后不要讲了。” 闻端似是觉得有趣,唇边的笑意更甚。 两人又依偎着诉了会思念之情,方想起回宫一事来,于是同乘一马,慢悠悠地回到京中时,已是第二天的日出时分了。 “你的生辰就这样过了,”谢桐在马上抓住闻端的手,闷闷不乐道:“还没吃长寿面呢。” 闻端坐在他身后,一手揽住谢桐腰身,闻言说:“今年有圣上相伴,又收到了生辰礼,臣已知足了。” 谢桐却摇了摇头,余光瞥见不远处推着桌椅出来开张的小面摊老板,突然一勒缰绳,道:“要不就在这吃吧?” 面摊老板刚刚将挡雪用的棚顶撑起,就见摊前来了两个人,牵着两匹马儿,身上还沾着些许细雪,似乎是才从城外远赴而来。 老板打眼一瞧,只觉得这二人容貌出挑,气度不凡,还以为是京中哪个府中的贵公子去郊外冬狩回来。 “两位客官,”面摊老板小心问:“要来一碗面吗?” 谢桐将马儿栓在棚下,看了看干干净净的桌椅,挑了一张坐下,开口道:“来两碗长寿面。” 老板应了一声,掀帘进屋煮面去了。 两人坐在街边的摊位上,闻端取了桌筒上的筷子,用帕子拭了两下,又将茶壶中的热茶倒出来一点,洗了洗那木筷。 谢桐则一手支着脸,望着街上零星走过的路人。 天色还未完全亮起,即使是繁华的京城,街上人马也不算多,大多是为了早起谋生,穿着厚实的棉衣,在雪地里深一步浅一步地行走。 谢桐的目光扫了一圈附近的街路,没见到夜宿在外的乞儿,略放下一点心。 马上就要过年,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大红的对联,有家境殷实的,还在府门处挂了花灯,换了新的门匾。 谢桐看着静谧的长街,忽而很轻地出声问:“太傅,你说……朕有做得更好吗?” 闻端抬起眸,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街边,语气缓缓道:“圣上不仅做得很好,将来还会一日比一日好。” 谢桐忍不住弯起眉眼。 这时屋帘一掀,面摊的老板娘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走了出来,望见坐在桌边的两人时,脚步微微一顿,但随即快步走过来,将面碗放下,道: “两位客官,桌上有料油,请自便。” 等返回屋中后,她放下木托盘,立刻去揪煮面男人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外边来的是什么人,你怎么没和我说一声?” 面摊老板无故被揪了耳朵,茫然道:“就是两个来吃面的贵公子啊,什么什么人?” 老板娘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开口:“叫你平时天天闷在家里煮面,先前圣上从东泉治水后回京,朝廷的闻太傅率军去西南的那两次,你都没出去看过么?” 面摊老板摇头,有点委屈:“那我就是只喜欢煮面啊……” “等等,”他稍微反应过来,睁大了眼:“你是说——” 老板娘往垂落的屋帘瞥了一眼,低声道:“如果我没看错,那是圣上和闻大人。” 面摊老板被吓了一跳,险些漏勺都拿不稳,神情紧张: “那、那怎么办?圣上怎么会这个时辰来路边吃面?我们是不是该……去外面跪着?” 老板娘摇摇头:“他们既然没有表明身份,想必是不愿多事,不过这两碗面的钱是万万不能收了。等会你在屋里头待着,我出去送他们。” 摊位的棚顶下,谢桐与闻端慢悠悠地用完了面前的两碗长寿汤面。 面条是现擀的,细长弹口,煮得绵软适中,筷子一夹就能捞起片整整齐齐的细面条,加上以清透的鸡汤为底,佐以嫩滑鸡丝、一个漂亮的荷包蛋,再撒上些许葱花,几片青菜,味道清淡中不失香甜,极其不错。 不知是否饿了太久,谢桐吃着,甚至都觉得宫中御厨相较之,也不过如此。 谢桐吃完了面,又用勺子去搅底下的汤,这时无意间一抬头,却发现闻端一手拿着筷子,墨眸却在注视着他。 那目光落在谢桐脸上,带着几分或许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瞧得谢桐面上发热,忍不住别开脸,开口:“太傅,再不吃面就凉了。” 第176章 闻端似是很轻地笑了一下,应了声,微敛视线,这才垂目将面吃完。 老板娘从屋中掀帘而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道:“两位客官,这面不用付钱了。” 谢桐有些意外:“怎么了?” “你们是从北境回来的吧,” 老板娘笑着,拿眼看看闻端,说:“这寒冬腊月的,深夜从外而归的,肯定是北境来的人,何况这位公子的马也有不少伤。” 谢桐讶异于她的敏锐。 闻端回来的途中,已经换过衣袍,现今身上已然没有半点战场厮杀的痕迹,但没想到老板娘会留意那两匹马。 “北境回来的都是赶退匈奴的功臣,”老板娘笑道:“这两碗面,我们就不收钱了,也算是为在北边杀敌的弟兄们尽一份心意。” 她既这样说,谢桐也就没有再争。 只是当目送两人离开后,老板娘收拾桌椅,却仍在面碗底下发现了一个指尖大小的金豆。 * 回到宫中,还没到寝殿门口,谢桐就听见一声颤巍巍的呼喊: “圣上,您可总算回来了!” 谢桐转头一看,就见眼下挂着两个大乌青的罗太监匆匆走近来,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惊喜:“圣上,您……没事儿吧?” “朕能有什么事?”谢桐将马匹的缰绳递给宫人,瞥了他一眼,说:“朕觉得你更像是有事的模样,怎么不休息?” 罗太监看看谢桐,又看看旁边的闻端,心里头一块石头终于放下,叹道: “圣上,您这连着两日早朝不去,朝中不少大人来问是出了何事,奴才又担心圣上在外面受了寒着了凉,担心受怕的,哪敢合眼啊!” 谢桐说:“那你现在可以放心了,早朝没去就没去吧,正巧也快过年了,传朕的旨意下去,这几日休朝,若有要事,等下午酉时后再入宫来请见。” 他一面说,一面往寝殿内走,罗太监忙吩咐宫人抬了热水进去,一切布置妥当后,谢桐屏退要来伺候的宫人,站在浴桶边,朝不远处的闻端眨眨眼,勾了勾手。 也不知是罗太监特意交代过,还是宫人们学聪明了,这次没搬两个小木桶进来,而是换了个宽而长的大木桶,一眼看过去,像只小船似的。 谢桐就倚在这只“船”里,一手紧紧扣着桶沿,情到浓处时,手上失了力气滑落进水里,溅起一团水花,将墨发也打湿了。 最后闻端见他无处可攀,几次险些跌进水里,于是又将人抱进怀中,扶着谢桐的腰,轻轻啄吻那红润的唇。 “你……”间隙时,谢桐伸出手,又勾住闻端湿漉漉的领口,有些不明白:“怎么还穿着这里衣?” 见闻端不答,谢桐如有所感,略微扯开那衣襟,不出所料地在闻端右肩处发现一处刚刚结痂的刀疤。 谢桐拥着他,怔了一会儿,想起某些事来:“这就是你先前漏了给朕寄一封信的缘故?” 后面倒是补了一封,却是字迹潦草,他当时还以为是军中事务繁忙,原来竟是因为肩上受了伤,提笔艰难? 这受伤的消息,竟无一丝透露到谢桐案前。 闻端发现实在是瞒不过,只得道:“……战场御敌,受些轻伤是寻常事,怕圣上忧心,于是瞒而不报,如今已无大碍了。” 谢桐的眼圈又要红了:“今日瞒报肩伤,明日又想瞒报什么?你这欺君之罪,一日比一日犯得多了!” 闻端见人要恼,索性径直去堵谢桐的嘴。 安抚的话说了一大通,又兼身体力行地仔细伺候,才令得谢桐抛却这件旧事,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来。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谢桐终于力竭。 懒洋洋地任由闻端将他拦腰抱出来,又擦净身上发上的水珠,换了干净的寝衣,这才传宫人进来伺候。 热水澡一洗,四肢百骸在寒风中受的僵冷都被驱除,倦意也难以抵挡地涌上来。 谢桐窝进榻中时,几乎连眼皮都要睁不开了。 他枕在金丝枕上,突然又感到发梢被闻端轻轻握在手中,用软帕一点一点去拭上面未干的湿意。 “别以为这样朕就不气了,太傅……”谢桐迷迷糊糊道:“还不如早点睡觉,好困了。” 闻端温和的嗓音响在旁边:“臣给圣上擦干净头发就睡,否则易寒湿凝滞,明日起来要头疼。” 谢桐还想说什么,却抵挡不住困意,含糊了两声,就睡过去了。 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察觉到闻端上了榻,伸手给他掖好被子,又俯身过来,停顿片刻,才在谢桐眉心落下一吻。 思绪混沌时,谢桐隐约听见闻端唤了一声他的小名。 那字眼熟悉又陌生,似是许多年未曾从闻端口中听见过了,以至于谢桐从梦中稍稍清醒过来,睁开眼,望着闻端的面容,轻轻“唔”了一声。 闻端伸手抚了下他的脸,低声道:“能有与圣上相伴的这一日……臣真欢喜。” 谢桐翻了个身,在温暖的被褥间,嗅着闻端身上萦绕着的浅淡松柏气息,心脏如同被微烫的蜂蜜溢满了,连流动的血液也像是品尝到了那份甘甜,每一寸角落都充盈满足之情。 这些日子的紧张不安、日夜担忧,终在这一刻消弭无影。 他用手指勾了勾闻端的指尖,在意识朦胧间回应:“我也很欢喜。” “……往后的每一日都是。” 第177章 第64章 婚盟 腊月二十九的夜里, 天降大雪,待到三十的早晨,这雪又突兀地停了。 天色是多日不见的万里无云, 宫中的地砖上铺了厚厚一层白雪,处处银装素裹,非常漂亮。 这一日停了早朝,谢桐起得很晚,与闻端同出寝殿时,外面的宫人正好将殿前的落雪扫到一旁,清理出一条可供人通行的道路来。 “传早膳。”罗太监立在一旁,对宫人们道。 谢桐在寝殿前转了两圈, 瞧见两边的梅树枝上都挂上了小巧的宫灯,上面印着龙凤共舞、玉兔抱月等祥瑞图案, 等入夜后点上烛芯, 那图案便会无风自传,精细可爱。 谢桐在一棵树下站了会儿, 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时候, 转头招呼闻端:“快过来。” 闻端走近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枝杈。 谢桐伸指,隔空轻点了点不远处的梅树枝丫, 语气有几分惊讶:“你看, 有花苞了。” 现在还是深冬, 寝殿门前的这几棵梅树原本光秃秃的, 露着黑色的树枝,没有半分要开花的迹象。 没想到一夜暴雪过去, 严寒凛风没有将那枝杈压垮,反而催生出了几朵不易察觉的、细小娇柔的深红色花苞。 罗太监也跟过来看了看, 笑道:“圣上,这梅花今年开得早,是喜事啊。” 宫人纷纷凑来欣赏这三两点小花苞,谢桐后退几步,给他们让了位置,却没留神踩到地上的融雪处,身形一歪,随即后腰被人有力地扶住。 谢桐很轻地闷哼了一声,抓住闻端扶在他腰间的手腕,眼尾都红了,低声说:“别按着那儿……” 闻端垂眸看看他,似是了悟,于是从谢桐身后收回手,继而借着宽大袍袖的遮挡,牵住了对方。 谢桐刚刚不慎被碰了下不可言说的地方,腿都发软,又被闻端在这么多人的场合里牵住手,微微吓了一跳,蹙眉开口:“你真是越发胆大。” 闻端牵着他离开梅树下,入了寝殿,在摆好早膳的桌边坐下,才松了手,语气淡定自若:“圣上恕罪,臣惯来是这般放肆的性子。” “圣上若是不适应,”他的墨眸中含着几分笑意,不疾不徐道:“往后夜里入眠时,就不要故意乱动手脚,惹恼了臣。” 谢桐吃了个哑巴亏,又想说在宫人面前注意一些,但转念想了想,他夜夜与闻端同榻而眠,现在宫人搬浴桶都只搬一个大的了,仿佛早已是人尽皆知,他再解释,也不过欲盖弥彰而已。 朝廷里近来也消停了不少,没了什么动静,或许他与闻端那点关系,早就“秘而不宣”地传入了众人口中。 也不知那些个迂腐守旧的老头子,知晓此事,脸上该是什么表情。 早膳才用了一半,罗太监又从外面进来,道:“圣上,翰林院的人送来了新制的学士袍服。” 谢桐点头,放下勺子说:“让他们送进来吧。” 前日,谢桐下旨,以闻端在北境战役中立有头功为由,不仅赦免了他用罪臣之子身份改名换姓入朝为官的罪责,还颁下重赏,索性将闻端原先在京城的那处府邸赐回予他,再另赏金银若干。 虽太傅的身份无法再恢复,但谢桐在朝上辩驳了数个臣子后,还是给了闻端正五品翰林学士的封赏。 当日朝中无论曾经是什么派别、跟随什么人的臣子皆是面面相觑,不明白当初还与闻端针锋相对的谢桐,如今为何执意又要让闻端留在朝中。 他人的议论纷纷,谢桐一概懒得理会,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翰林院送来的官袍。 正五品官服以朱红色为底,上绣鹭鸶,腰间勒白玉色宽带,光是看着,谢桐已经忍不住开始想象这件衣袍穿在闻端身上的模样。 于是他放下粥碗,瞥了一眼罗太监。 罗太监心领神会,对殿内几个伺候打扫的宫人招招手,众人都出了殿外,又将门掩住。 “试一试,如何?”谢桐托腮望着闻端,轻轻道:“……和婚服似的。” 闻端起身的动作一顿。 片刻后,他伸手拿过袍服,垂眼与谢桐对视,说:“臣自然遵旨。” 没要宫人伺候,闻端拿着官袍绕到屏风后去换了,谢桐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忽而也站起来,慢吞吞走到屏风后。 “朕来帮一帮老师。” 闻端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走过来,正将外衣都除尽了,上半身只着一件雪色里衣,因着动作幅度过大,衣领交掩处散开了些许,露出一点胸膛的肌肤。 见谢桐出现,闻端墨眸中神色微微一动,嗓音低沉:“圣上想怎么帮臣?” 谢桐走到他面前,瞅着什么地方,挑了下眉,说:“朕看看。” 他伸手轻拉了下闻端的领口,目光一寸寸掠过那胸膛上的旧伤。 闻端顺着他的视线,发现谢桐是在端详他的刀伤,不禁失笑:“每天夜里,圣上还没看够么?” 谢桐哼了一声,嘀咕:“那种时候,怎么还有心情看这看那的?” 他打量几番,颇为满意地收回手,道:“疤痕淡了许多了。” 只要将那药坚持涂下去,这曾经像是不可磨灭一般的伤痕,也终有一日能够逐渐消失。 嗯……如果他们可以把药用在正事上,而不是浪费在别的地方的话。 谢桐发觉自己的思绪又偏了,于是咳了一声,掩饰那点不自在,开口:“赶紧穿上外袍吧,天气冷,别受了凉。” 第178章 殿内虽有地龙燃烧,但终究还是有几分寒意的。 闻端依言将那正五品的红色官袍换上,谢桐又亲手替他系上了腰带,末了,退后几步瞧了瞧,竟有几分惊艳之意。 闻端平常穿的衣袍大多是素色,极少着这样深艳的正红色,愈发衬得眉目俊美深邃,端正贵气,偶一抬眼间,恍若仍现几分当年那个骑马游花街的状元郎模样。 “你……”谢桐迟疑道:“你要是每天穿这一身,站那金殿之上,朕还怎么听得进别人说的话?” 闻端勾起唇角,低低开口:“这是怪臣穿得太招摇了?” “唔,”谢桐一本正经道:“好看得朕心痒难耐。” “圣上若是喜欢,”闻端嗓音缓慢:“臣便去翰林院多要几件官袍,每夜都换上,来讨圣上欢心,如何?” 谢桐耳尖烫得不行,偏了下脸,又被捏住下颌,唇也被闻端俯身亲住了。 * 除夕夜,宫中盛宴。 因着后宫空置,谢桐吩咐宫宴不必大办,但自收到北境战捷的消息,今日午后,又迎了凯旋的军队入京,宫人们也个个喜上眉梢,虽说不必大办宴会,却也卯足了劲似的,布置得依旧精美绝伦。 谢桐坐在上首,看着宫人们穿梭往来,端上屠苏酒后,他取来酒杯,对着右下首的林戎举了举杯: “朕敬将军一杯,谢将军护我大殷国土,保百姓不受外族侵害。” 林戎是将门世家,家中父母都已战死,唯留他一人,因此今年除夕回到京城,谢桐索性招了他入宫伴宴,也昭示对北境将领的重视。 林戎面色冷峻,不善言辞,闻言也举起酒杯,道:“臣谢过圣上。” 他看了看宴中的另一人,又出声说:“在边境时,闻大人相助许多,圣上应谢他才是。” 他这番话说得直白,却让谢桐弯起眉眼,笑了一笑,目光望向左手旁几米远的地方坐着的闻端,慢条斯理道: “朕已单独谢过了闻大人。” 闻端抬了下眼,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彼此瞧见对方眼底里那点心有灵犀的笑意。 人既不多,也就不用讲求什么规矩,等表演歌舞的伶人们入了厅,佳肴流水一般地送上来,谢桐率先动了筷,宴会才算正式开始。 或许是佳节难得,今夜的御膳房水平超出往常,谢桐尝到好几样十分合心意的菜肴,默默记下名字,想着过几日再点一点。 宴至中途,外边忽而又有声音传入,谢桐撩起眼睫,就见一袭淡色新衣的简如是进了殿,遥遥对他行了礼,又开口: “圣上,匈奴议和的使者到了,想拜见圣上。” 几个一身胡服的男子跟在他后面进了殿,穿着兽皮大衣,脚蹬皮革短靴,为首的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长袍是白色的,象征此人的贵族身份。 他领着族人大步到了殿中央,谢桐放下酒杯,余光一瞥,就见关蒙等几个暗卫已经出现在了他附近,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神色警惕。 好在那白袍的匈奴人尚懂得一些分寸,走到离谢桐五六米远处就停下了,行了个不伦不类的鞠躬礼,开口的汉话带有浓重的口音: “见过大殷朝的圣上,本王是代大单于而来,为北境发生的战争赔罪,希望我们两国能重结友好。” 谢桐看了他一会儿,倏而轻笑起来,起身道:“右贤王远道而来,朕未能亲自迎接,失礼了。” “来人,”谢桐语气平淡:“赐座。” 宫人们很快搬来两副桌椅,供简如是和右贤王分别坐下。 左贤王已经死在闻端手里,谢桐倒是没有想到,匈奴王庭的另一位右贤王,竟还能有胆量,带着几个手下亲自来一趟大殷京城。 今日下午,迎回朝的军队入城时,谢桐听闻匈奴求和的使者也在其中,原本并不十分在意,直至亲眼见到这位向来低调的右贤王,才提起些兴趣。 右贤王落座后,对面的林戎率先皱起眉,但碍于场合,只冷着一张脸,转过了身,压根懒得与右贤王对视。 与右贤王同坐一侧的是闻端,谢桐留意到右贤王自坐下后,几次望向旁侧,但最后却没什么动作,也没有主动开口攀谈。 好在宴中还有简如是,不至于彻底冷场,即便如此,谢桐听着右贤王道貌岸然地说着那些场面话,也觉得无聊,于是不耐烦道: “既是来议和的,诚意朕已收到了,多余的话不必再说,朕只看实际行动。” 右贤王顿了顿,竟然也没生气,点头说:“今夜是中原的除夕夜,本王的确不应耽误圣上太多时间。” 他吩咐手下递过来一张礼单,谢桐略看了看,命人收下,又听右贤王开口道: “听闻大殷最为英明的圣上,如今身侧还未有佳偶相伴,本王带来了王庭中最美的珍珠……” 他话未说完,闻端就放下了筷子,掀起眼皮,墨眸中神色沉静。 右贤王朝后招手,一位身形纤纤的女子正要迈步出来,谢桐蹙了下眉,出声:“不用。” 除了闻端和简如是,其余人皆愣了一下。 匈奴已经主动求和,献上联姻的女子算是平常之举,先前的数位帝王,后宫中皆有异族嫔妃的记载。 “单于的好意,朕心领了。”谢桐淡淡道:“今夜就到这里吧,有劳简相送右贤王及各位使臣,到宫外的使馆处歇下。” 第179章 右贤王也有几分意外,但他看了看谢桐的神情,竟也没再强求,而是行了一礼,风度翩翩道: “来日若有机会,希望圣上也能到王庭中,与单于一同品尝草原上最烈的酒。” 右贤王离开后,谢桐也没了继续在宴中坐着的兴趣,于是吩咐宫人们撤了席,又命罗太监将林戎送出宫,这才缓步出了大殿。 此地离谢桐的寝殿不算很远,他挥退了跟着的宫人,稍等了一等,才看见闻端从里面走出来。 闻端今夜也喝了点酒,谢桐嗅见他身上除了冷淡而熟悉的松柏气息,还有甜甜的酒味,那张俊美的面容上,染着极浅的红意。 两人挑了条少人的宫道,踩着路上的细雪慢慢前行,谢桐转眸瞧了闻端一眼,突然故意问: “太傅心情不好?” 闻端抬眼看他:“圣上为何这样问?” 谢桐悠悠道:“自右贤王说了要给朕送美人,你就……” 他话语停了一下,闻端眉心动了动,嗓音低沉:“臣就如何?” 谢桐想了想,说:“就醋意大发,一副提刀要将右贤王就地正法的模样。” 闻端顿了顿,竟然还很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拧眉道:“臣……有吗?” 谢桐没忍住,笑出了声。 闻端看看他,忽然伸出手扣住谢桐腕间,微微用力拉了一记,就将人抱进怀里,两人借着夜色的遮挡,避进一处落锁的小门檐下。 谢桐仰着头承受这个温柔的亲吻,呼吸交缠间稍稍分离一瞬,闻端低低开口:“臣的确……醋海翻涌。” 他一手轻轻抚着怀中人的脊背,每夜的缠绵令得两人都无比熟悉对方。 隔着几层衣物,闻端甚至都能轻易找寻到那浅圆腰窝的位置,指腹缓慢一按,谢桐就会轻轻发起抖来。 “先前臣曾说,只要圣上能够,就不会阻拦后宫中增添新人。” 闻端语气温和,话里却不是那么平静: “但臣今日才发现,这句话不过是场面之谈。若要眼睁睁看着圣上立后纳妃,臣,并不愿意。” “或许是贪心不足……”闻端叹息道:“臣如今竟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能与圣上长相厮守,白首偕老,永结同心。” 他嗓音极低,亲吻的力道也渐渐加大,谢桐被闻端压在那落锁的小侧门上,耳畔听着门板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饶是相处日久,也不由得羞起来。 在漫长的一吻结束后,谢桐推了推闻端,有几分难为情地说:“好了……不要了。” “待会巡夜的宫人都要瞧见了……”他忍不住后悔又主动招惹,辩解道:“匈奴的什么‘珍珠’,朕连脸都没看清楚,你可满意了?” 听了他的话,闻端将人松开,垂眸打量了一下。 只见谢桐白皙的面容上是桃花般的绯意,秀丽斜飞的眉紧紧拧着,白玉似的耳尖也带着薄红,薄唇在亲吻厮磨间被点上艳丽的色泽,瞧起来,似一颗深熟红透的浆果。 等看够了,闻端才敛起目光,说:“那人不及圣上万分之一颜色。” 谢桐恼了,咬了他一口。 两人又在檐下站了片刻,听见不远处有宫人提灯走来的动静,才从那避风处出来,把宫人吓了一跳。 “回寝殿如何?”闻端低声问。 谢桐哼了声,偏不如他的意,想了想,望向天边皎净的明月,突然道:“我们找个地方守岁吧。” “年年都是在殿内干坐着,没什么意思。”谢桐拉着他,往御花园的方向走:“今年换个地方。” 到了御花园,谢桐又命值守的宫人取来了一张厚实的绒毯,径直铺在湖边的雪地上,又放上矮几,数个暖手炉,一壶酒及温酒用的炭火,两个杯盏,几叠瓜果小食。 闻端瞧了瞧那几样东西,心内微动。 天冷夜寒,又正值除夕,宫人们也大多在殿内守岁,御花园中清清冷冷的,没什么人。 谢桐提壶先倒了两杯酒,一边轻声道:“听了老师方才所言,朕想着,这一生……怕是都没有光明正大与你结为夫妻的机会。” 闻端静了静,说:“世间虚礼臣并不在意,如今能与圣上心意相通,携手相伴,臣已知足了。” “但朕不知足。”谢桐突然说。 他垂下纤长的睫,手指抚摸着杯沿,赌气般道:“朕想与你堂堂正正……成婚。” 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但就算如此,闻端也听得清清楚楚。 夜风似乎也安静了半晌,随即,闻端开了口:“好。” 他握住谢桐的手,道:“那我们便在此地成婚。” 谢桐讶异地抬了抬眼,没想到闻端竟然真的会和他想到一块儿去。 “臣已无父无母,”闻端的嗓音非常温柔,墨眸中映着谢桐的面容:“圣上如今也无需向任何人征得同意。” “想来这二拜高堂之礼,本就可以省去。” 他牵着谢桐起身,缓步到了湖边,两人迎着微凉的夜风,身上却隐隐发烫,就连相握的掌心里都出了细细的汗。 谢桐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声。 “此地能见天,能叩地,有风,有朗月,有天赐下的落雪,有地底生长而出的树木。” 闻端松开了手,与他对立,凝视着谢桐的眼睛,低声说:“天地间有灵之物皆聚于此地,可见证我们成婚。” 谢桐察觉到自己的眼眸酸涩起来,忍不住垂了下眼,掩饰住那点泪意,又道:“我今天也穿了一身红色。” 第180章 今年尚衣局送来的新衣,是大红色的长袍,上以金线绣纹五爪金龙,用精妙的针法将龙身与衣袍本身的颜色融为一体,金色光泽若隐若现,典雅大气。 而闻端赴宫宴,也身着大红的五品官袍,两人站在一处,竟真似一对即将成婚的寻常新人。 一拜,拜天地。 谢桐撩起衣袍,在雪地中对着湖面上的皎月跪下,与闻端齐叩首三次。 二拜,拜高堂。 谢桐站起身来,与闻端对视一眼,微微扬了下唇角,转身对着身后摆放的酒席缓跪而下,心中默念早逝的母妃,郑重弯腰叩了三次。 三拜,夫妻对拜。 谢桐拍拍膝上的细雪,与闻端对面而站,两人皆是久久地凝视着互相,半刻钟过去,依旧没有动作。 最后是谢桐没忍住,笑了起来,慢吞吞道:“再不拜,酒都要冻成冰的了,可怎么喝呢?” 闻端也勾起唇角,两人这才相对着跪下,从容地完成了第三拜。 礼一成,谢桐就伸手一撑,从地上轻跳起来,几步扑进闻端怀中,仰头就胡乱亲了一通。 闻端反手拥住他,不禁失笑:“圣上,交杯酒还没喝。” 谢桐深吸了一口气,依依不舍道:“那喝了酒,我们就回寝殿……嗯,入洞房。” 他与闻端相牵着来到绒毯上,半跪坐下。谢桐伸手一摸,果然见那酒已经变得温了许多,于是又拿去炭火上烤了一烤。 等酒能入口了,他方才端起一杯,递给闻端。 两人端着酒,有些不太熟练地挽了挽对方的手臂,第一次还错了方向,经闻端发觉,才纠正过来。 等一切完备后,谢桐低头去看那小小杯盏中的酒,酒液清香澄澈,里面有一轮小小的明月,以及他自己晶亮的眸子。 这泓清凌凌的酒液在杯中摇晃,一瞬之间,勾起谢桐无数的思绪。 他忆起八岁那一年,他趴在街边酒楼的窗框上,听外面人声鼎沸,望见高居于马上的新科状元郎。 十岁那一年,他参加宫宴,在席中看见彼时初入<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不足两年的闻端。 十二岁那年,圣旨颁下,闻端成了他的老师。 十三岁那年,先帝病倒,尚仅有十九岁的闻端把持朝政,而他被立为太子,代帝行监国之责。 同一年,谢桐从宫中搬出,住进了闻端的府邸里。 二十岁,先帝驾崩,他登基为帝。 二十一岁,他在今日与闻端结下婚盟。 仿佛眨眼之间,这十三年就如流水般淌过。 当年那个与一众太学子弟在酒楼旁观游花街的三皇子,从未料想过,十余年过去,他不仅坐在了至高的那个位置上,甚至还会与当初遥遥惊鸿一瞥的状元郎缔结如此深重的缘分。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当年事已远去,当年人却仍在身畔。 他能与闻端相知相许相伴,竟似是有着某种冥冥之中的牵连,若非那现今没有再出现过的“预示梦”,他们是否真的会走向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好在…… 好在他与闻端,并没有变成梦中的模样。 ——他们拥有了另一个更为圆满的结局。 思绪稍纵即逝,屏息凝神,谢桐抬起手,将这交杯酒一饮而尽。 两人一同放下杯盏时,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听见不远处响起几声震耳的爆竹之声,随即几道长长的焰火拖着尾巴直冲夜空,绽放出小而美丽的光焰。 寂静的皇宫一瞬热闹起来,四面八方都有焰火啸空而上,谢桐一把丢了杯子,抱住闻端,在喧嚣的爆竹声中,大喊道: “太傅,新年到了!” 闻端也紧紧拥住他,两人对望一眼,就在雪地里的绒毯上滚成一团,难舍难分地亲了许久,谢桐轻喘着气,突而在闻端耳侧小声道:“皇后,带朕去入洞房吧。” 闻端似是笑了一声,胸口沉沉地震动,谢桐赖在他怀中,双手勾着男人的脖颈,索性闭上了眼。 “臣遵旨。”他听见闻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