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女眷贬为庶民后》 第1章 [古装迷情] 《侯府女眷贬为庶民后》作者:西瓜珍宝珠【完结】 文案 在皇子和皇女之间站错队的明侯府被抄啦! 明侯爷自戕而亡,嫡兄庶弟尽数发配边关, 女帝登基,心怀宽宥,只将侯府女眷贬为庶民。 妻妾娇女共八人,环肥燕瘦,各有风姿。 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只晓得饭来张口衣伸手, 描眉敷面抿红唇,弹琴吟诗落黑白。 至多也就能捏针劈丝拨个算盘, 却不知该如何浣衣洗菜拔萝卜, 更不只该怎么种菜养鸡拉风箱。 处处乱,处处错,一一改,一一顺。 正室小妾少了个男人抢夺侍奉, 反倒相知相交的好友。 嫡女庶女们没了身份高低, 反倒成了真姐妹。 从替人浣衣熨衫,到偏京首屈一指的成衣行; 从两文钱代写家书,到科举面圣,女子入仕; 从一顿饱一顿饥,到女帝也要来打卡的小饭馆。 ————————--------- 目前定了三对cp 嫡女明宝清x长安不良帅(自卑豺狼,一见钟情) 继母蓝盼晓x陪嫁大管事(大龄处男,暗恋多年) 小妹明宝锦x隔壁小滑头(青梅竹马,男德驯养) 添加(可能是雷点): 还有一对笔友变知己,年轻差九岁,结局开放。 本文是姑娘们奋斗文,但谈恋爱。 感情线我觉得不算太多但有读者觉得太多。 本文目前是女帝,下一任也是女帝,但不是女尊。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青梅竹马 种田文 美食 轻松 主角视角明宝清明宝锦配角蓝盼晓明宝盈 一句话简介:女孩们共筑小家,一日三餐四季 立意:回归生活本真,享受独立自由 第001章 出城 长安的春日有些温燥,让土地都起了皮屑,在阵阵浑厚而悠扬的晨钟声中,崇义坊的大门被缓缓拉开,拖起的尘土如灰雾般蔓延开来。 守门的武侯习以为常,甚至还在尘云里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可等在坊门边上的那几个女娘却都忍不住轻咳起来,惹得那武侯又掠了她们一眼。 她们看起来很寻常,素衣无饰,但多瞧一眼,又觉得没那么寻常。 撇去那些带着帷帽的女娘不论,只瞧那个将要走过来的攀谈的少妇,她虽神色疲倦忧虑,却也难掩姿色。 ‘到底是贵人,瞧瞧这脸蛋、身段。’ 这武侯负责的是崇义坊的守门、巡防等事宜,坊中的事情自然有所耳闻,更何况是侯府抄家这样的事,被调令去抄剿家财的金吾卫、不良人各个沾了一手肥油,只可惜他没得了这个好差事。 这一车的侯府女眷被贬为庶人,天光微亮就要出坊出城,也是不想被人打量议论。 武侯几个扫眼,看她们行囊单薄,如一饼被夯实榨干的茶枯,实在没有什么油水了,虽有心想摸一摸,蹭一手芳香油亮也好,可晨起倦怠,腹中空空,有心思却没劲,只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快走。 蓝盼晓轻声道谢,转身默数清点人数,侧后方拉夜香的骡车不耐烦她这样慢吞吞碍事,挥鞭甩断了钟声。 明宝清带着帷帽,正咽下喉咙里被尘土挠出来的痒,心想着,‘晨钟声,头一回这样清楚的听见。’ 警示宵禁的暮鼓声她倒是常有听的,她是明侯嫡长女,又许了河东林氏,每日的收到的帖子和名剌数不胜数,阳春踏青,盛夏纳凉,秋来拜月,凛冬赏雪,四季玩乐的花样多了去了,乐而忘返,总有晚归的时候。 她正恍神,秽物在木桶晃荡的声音陡然逼近又远离,令明宝清脑袋中那点春花秋月弹指而灭,她实在不该再想这些事。 “摸黑起来,就为了跟夜香车一道出去,可真是好主意!”明宝珊轻声抱怨着。 更何况早起又如何,长安城总有人醒的比她们早。 除了交班的更夫和要出城的夜香郎之外,各色的早点铺子也有了响动,水沸柴裂的声响渐次热闹起来,叫饥肠辘辘的人愈发急切起来。 “好了,咱们走吧,四娘,四娘过来,牵着我。”蓝盼晓带着众人走向坊门,露出背后一家刚开了半扇门的毕罗铺子,那武侯忽然一抬手,扬指打了个手势。 蓝盼晓一惊,还以为是在示意自己,转身看去,就见那个毕罗铺子里探出个包着褐布幞头的老头,他笑着点点头,一边系半袖的细带一边折身朝里喊,“杜大郎还是老样子,两个葱香胡麻饼,一碗宽扁齑馎饦。” 蓝盼晓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这个无比沉重晦暗的拂晓,对于其他人而言,不过又是崭新而平凡的一日。 从崇义到春明门,共要经过三坊一市,城中道路规整平坦,她们包袱里只有几件下人旧衣,并没有多少负累。 可多日担惊受怕,食不果腹,她们哪个不是娇生惯养的,才走过一坊距离,就已经受不住了。 除了幼女明宝锦没有戴帷帽之外,其他的女儿虽都遮住了半身,但蓝盼晓也听得出是谁在唉声叹气,谁在轻声啜泣。 女儿,她足有四个女儿,但没有一个是她的骨血。 嫡女明宝清是明侯原配所生,次女明宝珊是妾室朱姨所生,三女明宝盈是妾室林姨所生,而明宝锦的生母已逝。 第2章 余下那些素着面的妇人大多是明侯的姬妾,她们每一个的年岁都要比蓝盼晓要大。 其中年岁最大的妾室苗姨其实是明老侯爷的妾,听说是算了八字抬进来给那时候病重的老侯爷冲喜的,倒也真给延了两年寿命,算是有功劳,所以即便她都没跟老侯爷圆过房,也还是养在府里了。 林姨的年岁最小,因年方五岁的幼子跟着才十三岁的次兄入了司农寺为官奴,悲痛欲绝以致于有些痴疯了。 虽说相比起发配碛西(西域)的长兄,这都还算好了,起码还在皇城里头,不至于天各一方,但这也是安慰人的话。为人奴仆,身不由己,此生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 幸好明宝盈还在她身边,算留存了一点盼头。 ‘这都是他害的。’蓝盼晓直到明侯自戕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曾那样畏惧的男人,实际上外强中干,胆大无脑。 他妄想立一个从龙之功,却不想最后是皇女登基,杀兄囚弟好不利落,天家乱糟糟一团,势必要让底下的人更痛上百倍。 明侯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却令圣上不快,将罪责加重了。 ‘若不是他畏惧天威,自裁了断,三郎原本可以跟着我们走的,大郎也不必带着镣铐去碛西这样远的地方,就算入司农寺,与二郎兄弟在一处,起码还算有个照应,让元娘有个念想。’ 蓝盼晓实在不敢恨圣人,甚至在听到只是将她们贬为庶人,而非伎非奴的时候,心生感激。 不过蓝盼晓也知道,这份宽容还是看在明宝清的面子上才有的,是她的外祖母卓氏拖着年迈病体入宫求来的。 圣旨一落定,卓氏就病逝了,明宝清甚至不能去送她最后一程。 想到这,蓝盼晓看了明宝清一眼,见她一身素衣,薄纱遮面,身骨挺直,似松柏。 她和大郎都是前头夫人生的,蓝盼晓就算同她相比,也根本没大多少。 朱姨还在抱怨不休,明宝珊也被带得抽抽搭搭起来。 不知是乐伎出身的缘故,还是胡人混血的天赋,朱姨的嗓子极好,哭嚎了这么些日子,一丝沙哑都听不出来。 明宝珊也像了她,样貌明艳娇媚掩去不说,哭声如落雨滚珠,清清亮亮。 “走一步看一步,别哭了。”蓝盼晓被哭得有些心烦,只是她秉性温柔宽和,重话也说得没什么力度。 突逢大变,心中惶恐难以纾解都是人之常情,但此一时彼一时 ,人人惴惴不安,皆在忍耐,偏她还似在闺中争抢衣裳首饰般矫揉造作。 “二娘,噤声!”明宝清斥一句,急雨骤停。 里坊中虽有铺子,但更多还是民居,即便有人做活、晨读要早起,大多也还睡眼惺忪地提不起精神来。 可眼下入了东市,人声渐渐嘈杂起来,因城门和坊门是同时开启的,这个时辰进城的百姓多是往集市来,所以这个时辰的东市比蓝盼晓以为的要喧闹许多。 一挑挑山野杂菜,一车车肥荤银鳞。 初春时候,樱桃居然已熟,明宝清猜测应该是京郊那些王侯的温泉庄子上的头一批。 一筐筐樱桃装在青翠未褪尽的小竹篓里,由层层细绒软叶铺垫着,衬得愈发莹润绯红。 卸车时被脚夫托在肩头,矜贵极了。 “想吃浆酪樱桃。”明宝锦不太懂事地说。 无人理她。 摊贩热络地招呼着,蒸饼白蓬云软,胡饼面脆油香,明宝清常吃的庾家角黍倒是还没开门,可糯米的香气已经从门缝里涌了出来,可她们哪里敢往外掏半个子?所以下意识避开集市热闹,往人少的道上去。 蓝盼晓也是埋头走着,直到瞥见那断头台,才觉出自己走得太偏了,竟然往狗脊岭来了。 长安城里一东一西两处刑场,西市的叫独柳树,东市的叫狗脊岭。商家为避晦气,所以很少置铺于此,才会如此冷清阴沉。 皇位更迭总会死一批人,造就一批人。高台之上,血色斑驳肮脏,其中最新鲜那些血液,可能来自先太子的某些门客拥趸。 “哎呀!”明宝珊抱怨地叫着,只觉得阴风阵阵,忙拢紧衣襟。 蓝盼晓也手足无措,明宝清把目光从断头台上收回来,沉声宽慰道:“母亲,咱们快些过去就是了,不要多心。” 这话刚说完,身背后有密密脚步声追上来。 明宝清帷帽一晃,看见三五皂靴佩刀男子从狗脊岭边上的武侯铺中走出,应是才交了班的金吾卫和不良人,看架势是要去用早膳。 如果只是这样自然没什么,偏生这几人都面熟得很,抄查家财时他们都有参与。 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分长安、万年两京县,虽说辖区延伸自郭外、畿县,但县衙却设在城内的宣阳坊,毗邻侯府所在的崇义坊。 宫中使宫中使安王和监察御史轮番抄家时,除了金吾卫之外,万年县县衙的不良人也因地利被调动。 “倒霉催的!”朱姨低骂了一声。 男子似乎很喜欢吸食女子的恐惧,蓝盼晓已经很记得打头那位不良帅叫做严观,生得一副冷目浓眉,瞳仁透黑,不笑时气势凶恶,吓了她多次;笑时倒是眸弯牙尖,却更骇人。 此刻严观走上前来,神情懒洋洋却作一副热络口吻,道:“蓝夫人这就启程了?” 蓝盼晓垂眸恭谨答是,他又道:“某送你们一程可好?” 第3章 说的好听,其实不过想捞最后一星油水罢了。 “岂敢耽误您呢,我们自己出城去就好了。”蓝盼晓忙道。 “噢?找好落脚的地方了?”严观慢慢绕上前来,正对着她们,目光在她们背挎着的包袱上逡巡。 “是。”蓝盼晓见他视线总是黏着那些包袱,就道:“那些只是衣物。” “衣物?娘子们一件锦衣,拿去质库都能换十日的房钱。” 她们身上穿的都是下人旧衣,绫罗绸缎造早被抄走了,这些金吾卫、不良人要么是怀疑她们还有本事藏点体己,要么就是纯粹想作弄她们一番。 “对自己办过的差事,严帅应当很有自信才是。”明宝清的声音自帷帽下传出,并未遮掩语气中的讥诮。 若搁在从前,明宝清怎么也想不到区区一个万年县衙门的捕吏头目,混迹在市井坊间各种腥臭污秽之所的卑贱杂碎,有朝一日居然能踏进她的家宅,肆意践踏折辱。 虽隔了一层白纱,但严观一下便对上了明宝清的目光。 “明娘子说的是。”先移开目光的是严观,他挑起明宝珊手里提着的竹编小笼遮布,见笼中鸟粉腮翠黄,价值不菲,挑眉道:“瞧瞧,这鸟儿市面上少说要卖个十吊钱的,我若叫你们带走,岂不是差事有了纰漏。” “严帅说得极是。”明宝清一倾身伸手卸掉笼门栓,在一众人的呵止声中抓出鹦鹉往空中一抛,对严观道:“这下好了。” 明宝珊尖叫一声,颤声道:“我的‘荔枝儿’!” 白白飞走了十吊钱,几个街使和不良人都大感不快,只是还未发火,就见严观发笑,道:“我还以为小娘子吃了那么些苦头,如今会圆融些。” “我还以为严帅这两日已经过足了教训人的瘾,没想到还是这样好为人师。”明宝清凝目看着指尖残留的绒羽,看都没看严观一眼。 严观一抬手止住手下的暴躁,瞥向明宝盈怀中的猫儿,见是寻常狸猫,似乎有些扫兴,继而望向明宝锦捧着的小罐子。 明宝锦看他伸手掀开罐盖,还是一派天真神色,糯声糯气道:“看,我的小乌龟。” 这罐子浅口大肚,乍一眼,只见一只比酒盅口大不了多少的乌龟闲闲划水。 严观冲明宝锦一笑,伸出两根指要掐她腮帮,被明宝清毫不客气地一掌掸掉。 “嘿!”手下替严观不快,道:“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高门贵女啊,没入乐营算你命好,通直郎家的三娘四娘已经在陇右军中了,嘁,你们这些娘们真够…… “噤声!” “如何?” 明宝清和严观的声音同时响起,不良人自知失言,却听明宝清又逼问一句,“严帅的手下很看不起女娘,如此脱口而出,莫不是心中…… “明娘子。”严观截断了她的话,略顿了顿,徐徐道:“我送你们出城吧,保管安然无恙。” 明宝清自己都是捡回一条命的人,这种捕风捉影的招数,别人若是用在她身上,只会更加顺手,所以她不再说话。 蓝盼晓忙道不用,赶紧离开。 明宝清快步走在前头,姿态并不是畏惧逃窜,而是嫌恶避开。 林姨忽得怪叫了一句,明宝盈连忙去捂她的口,猫儿从她怀里轻轻跃下,被缓缓弯腰的老苗姨抱起。 明宝珊失了笼鸟,整个人还在发抖。 唯有明宝锦不谙世事,低头戳戳小乌龟,见它四爪一挥,潜进水里,露出底下斑斓曼妙的墨彩金鱼儿。 第002章 小院 下了官道,那些所谓的路其实就是被踩宽踩实在了的田埂。 这两日没下雨倒好,泥面走起来还算利落,只时不时会有石块时,她们各个心神不宁,又走了多时,明宝珊还险些崴了脚。 蓝盼晓看了看好久都没说话的明宝锦,知道她是累了,就道:“我背你吧。” 明宝锦摇了摇头,道:“还有多久啊。” 蓝盼晓抬起眼,瞧见不远处的青山绿雾中,散落着几处小院,遥遥望去,只是一团灰褐,有种落笔时水色过多的氤氲感,看起来不太真实。 “快了。”她不知道已经说了几次。 明宝锦转脸望着远远走来的老苗姨,道:“咱们等等她吧。” “这老家伙倒是能跟得上。”朱姨有些惊奇地说:“甩都甩不脱。” 明宝清觉得她这话不妥,只是懒费口舌去斥责。 等老苗姨跟上之后,众人又慢慢吞吞地挪向蓝盼晓说过的那个小庄子。 虽说现在已经入春了,但城外始终要比城里凉些,泥土的腥气和芽叶的嫩涩混着湿漉漉的薄雾,无疑又添了一份冷。 金灿灿的日头冒青山,雾气蒸腾飘逸,如贵女晨起时层层撩开的轻纱帐。 越近,其中那个灰扑扑的小庄子越透出一股绿来。 蓝盼晓想起‘修竹东倚,篱笆藤墙’这一句,嘴角翕动了一下,“大抵…… 骤然开嗓,她的声音听起来干涩发哑,除了明宝清侧眸望过来之外,其他人都一脸的失神无助,懒发一语。 “就是那一间了。”蓝盼晓清了清嗓子,抬手指了一下。 明宝清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温声道:“多亏了母亲,咱们才能有栖身之所。” 眼下她们所在的地方是长安城外万年县青槐乡未央里,的确算个不错的地方,离长安城也不太远,城中好些官员富户在此都有庄园田亩,但蓝盼晓 第4章 只摇了摇头。 眼下午时还差了几刻,周遭屋舍里外都静悄悄的,男女老少全在远处的水田头地里忙着春耕春种,只不远处的小溪畔,有几个半大孩子带着奶娃娃在玩水。 田头里的农人大多时候弓着背,远远看去,像一把把骨肉镰刀。 他们身旁落了很多纤细的白鸟,完全不怕人,偶尔翩翩低飞掠过,一眼数不尽。 这一幕太清雅了,令明宝清意外极了,问:“好多的白鹭,这田头里的白鹭怎么会比曲江池畔还多?” 朱姨哼笑一声,道:“人都知道菜要新鲜才好吃,鸟怎么不知道?” 明宝清还是不懂,问:“什么意思?” “那些泥腿子在翻地啊,我的小祖宗。”朱姨摇摇头,道:“一锄头下去,底下的泥巴拱起来了,会带出蚯蚓小螃蟹来,最新鲜不过了,怎么会不引鸟来呢?” 明宝清恍然大悟,感到一丝新奇。 溪畔的小孩们发现来了新人,一个个探头探脑,想往这来,明宝清见他们一个个脏兮兮的,略一皱眉,道:“先进屋再说。” 明宝锦刚抬脚又收回来,跟着众人往‘新家’去了。 蓝盼晓的出身众人都知道,虽不抱有太大期待,可瞧见那小院子的大小连明王府的一个套院都比不过,心中更气馁了几分。 明宝珊更是哀叹一声,道:“这么点大,破破烂烂的,怎么住人呐?” 朱姨本要帮腔,被明宝清睃了一眼,只好憋了回去。 明宝清随着蓝盼晓的步伐走上前,只见半面石墙半面篱笆围拢着一个歪歪的小院,根本没什么规制可言,看起来就像试墨浓淡时,落在废纸上漫不经心的一撇。 她伸手抵住轻晃的篱笆门迎妹妹们进来,有些不习惯地瞧着足下未嵌青砖的泥地,又抬眸望进院中,外院里杂草荒芜,从残留的茅草棚架还可以看出,那原先应该是个牲口棚。 也许是之前遗留了草籽,院中长出来的杂草大多是驴骡喜欢吃的草料。 明宝清的目光沿着窄窄一条蜿蜒的石径铺过去,瞧见院中横着的一条半人高的石块隔断,心道,‘这就算分了内院外院了?’ 那条石墙隔断虽然不高,但上头应该养过些花草,明宝清只认得出困在破瓦盆里的一株茉莉,其他花草因无人照料都野化得差不多了,同往日里精心打理再呈到她跟前的盆景差别很大。 那些花草在冬日里皱缩的枯黄萎叶还没掉完,可又有纤长新绿在春风中一日日复苏冒高,将身后的屋舍挡得很严实,只隐约看见瓦头木门。 明宝清瞧着墙头数丛如玲珑碧剑般的草植,有些困惑地问:“是野兰吗?” 朱姨又笑了一声,道:“哪来的兰花?大娘子认不得是菖蒲吗?” 明宝清并不计较这一句微微带刺的话,只道:“同端午节用的菖蒲不大一样。” 蓝盼晓回眸看了一眼,道:“端午节用的那种菖蒲是水里养出来的,所以才那样肥壮,这种在墙头石缝里钻出来的,蓬短纤细才是常态。” 朱姨凑上前问:“大娘子倒是心宽,还问花问草的,可是有了什么打算?” 明宝清没有理会她,只问:“母亲,这庄园上有多少属田?” “不算屋前屋后这些地方,约莫有一亩。” “没有佃农吗?” “这田地到我手里的时候就不算肥沃,且又少,不够养活佃农的,只包给邻里有富裕劳力的人家种,眼下应该已经荒了半载了。” 已经到这境地了,蓝盼晓也没想着什么家丑不家丑,照实说了。 “这样的庄子,怎么好做嫁妆呢?”朱姨小声嘟囔。 虽然小声,可众人也都听见了,蓝盼晓有些郁闷,只听明宝清淡声道:“总比没有好。” 为人妾室哪有嫁妆?只有卖身钱罢了。 苗姨年迈昏聩,林姨心如死灰,只有朱姨被这话戳了个正着,有些不痛快。 她若不是有了明宝珊,甚至都脱不开奴籍,能做妾已经天大的造化了。 随着明宝清这句话,蓝盼晓提裙迈上石墙隔断的小阶,望向内院里。 内院几处屋舍的样式连起来就是个‘匚’字,与石阶并行的小棚架下遮着一口水井,棚架上还有干枯的瓜藤残留,棚架一段支在石墙和一棵枯树上,另一端搭在正屋左侧的水房顶上。 水井瓜棚正对着的是堂屋,堂屋左右皆附有耳室,右侧的耳室很明显是做厨房用。 蓝盼晓从厨房西窗望出去,还能瞧见篱笆墙内有一排空空的鸡舍,鸡舍后边有一间草棚,蓝盼晓没去看,猜想是厕室。 石墙隔断内的院子里铺了好几块大石板,石板已经很深很深地嵌入泥地了,就算是石板与石板之间的细路泥缝,也都被足印夯实,只疏疏落落地冒着草籽,唯有鸡舍附近的草长得比别处茂盛,许是曾经施足了鸡粪,又被鸡爪反复刨松的缘故。 “咱们晚上不会就睡这几间屋吧。”朱姨站在竖边的那间主屋前,用一种天都要塌下来的口吻说着。 主屋与堂屋的一边也连着,屋檐延伸出去,勉强算是有一点回廊的模样,可还是比侯府的下人房都要小。 屋子里其实算整洁了,沁着绿苔木门被打开时只透出一股呛鼻的冷灰。 入目先是桌椅,再探头往里看,可见箱笼、床塌、书架,书架上应该还有些书册,因为某人离去之前,很在意地披了一件旧衣遮尘。 第5章 而那衣裳,是男子的。 朱姨一下不说话了,眼睛睃着从厨房出来的蓝盼晓,又看看明宝清。 明宝清脸色稍变,但只问:“母亲先前说把这庄子转赠给友人了,那等他回来,咱们的处境岂不尴尬?” “不必担心,他原是我乳母的儿子,后又做了我的陪嫁奴仆,但我见他聪慧,想求个善缘,所以放了他,给了他这破败庄子,好让他屋头有瓦好读书。我乳母身子不好,他回乡照料,短时间内不会回来,若回来,定然也是以咱们为先的。” 蓝盼晓微微有些局促,但语气神态皆是坦荡的。 明宝清略略点头,不再问,只是觉得这屋里被男子住过,就没进去。 朱姨转而进了厨房,见灶上空空如也,又不死心地掀开大缸小瓮看,只瞧见一缸底的杂豆。 “这,这是喂鸡都不够啊。大娘子,您去司业府上开个口,老祖宗那么疼你,定然还有安排的。” 明宝清心里的盘算是一回事,可也不愿被朱姨逼着,便沉了面色没说话。 朱姨讪讪闭口,只是神色之中有种油滑的期待。 蓝盼晓在屋里收拾着,将那些书籍和衣裳都收进箱笼里。 朱姨声高,那句话她隐约听见了,也听见了明宝清的沉默。 蓝盼晓父母已逝,她虽是嫡女,但如今家由庶兄当着,兄妹二人情分寡薄,嫂嫂又精于算计,不然也不会把她嫁与明侯做继室,嫁妆薄而彩礼厚,实打实地赚了不少。 蓝盼晓去试探兄嫂意思的时候,其实也没掂量着情分,只想着就算看在彩礼的面上,施舍她一些怜悯和疼惜,难道不应该吗? 只那扇紧闭的门叫蓝盼晓明白,她这条路数上,是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也许明宝清的运气会比她好,风头过去了,舅家还会伸手帮一把。 但也许…… 蓝盼晓按下箱笼盖子,也摁下杂乱的念头。 第003章 椒豉胡饼 正屋还算大,从左至右分别是内室、花厅和书房三个屋子,虽有门洞却无门,连席帘也破破烂烂的。 明宝清实在不喜欢与人同住,私下瞧了一圈,瞧见了在堂屋左侧的耳室,原是做杂物房用的,里头堆了些锄头、笸箩和耙子等农具,还有一卷席。 “母亲,我就住这间耳室吧。” 蓝盼晓一向将明宝清视为最尊贵人物,下意识便道:“可耳室这样小,又没床没窗户。” 明宝清又瞧了瞧,道:“这里本来也只有一张床,该母亲睡的。且这耳室的屋檐是和堂屋一致的,挑高足有一丈多,也不是太恣闭。” “那好吧。”蓝盼晓瞧了圈剩下的人,明宝珊、明宝盈两位小娘子,以及朱姨、林姨和老苗姨,算上蓝盼晓自己,笼统还有六个人,只能是一道挤在正屋里了。 朱姨苦了一张脸,瞥见见老苗姨 慢吞吞走进来,佝偻着身子垂着眼,五官都像是被皱纹包裹了,根本看不清。 “诶,”朱姨叫住她,“你去住外头那间水房好吧,这里没你的位置。” 老苗姨垂下手,将狸猫儿放下,又缓缓背过身要出去,却被蓝盼晓叫住。 朱姨唉声叹气,道:“咱们能带着她已经仁至义尽了,水房不就潮了点吗?还独给她一间呢。” “够住了,我与苗姨、四娘住内室,三娘和林姨住书房,你和二娘住花厅吧。”蓝盼晓道。 狸猫几个轻跃跃进明宝盈怀中,她轻声道:“苗姨同我们住吧,母亲您带着小妹住就成了。” 明宝珊本想说门一打开就是花厅,哪里会睡得安稳?可被明宝盈这样一茬,她就不好抱怨了,只在心里鄙夷明宝盈是个马屁精。 住所粗糙的分割了一下,蓝盼晓又盘算着要烧些热水。 ‘还好厨房里有些柴火,把那点豆子也煮了吧。’ 她也知道几个女儿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弄不起这灶上的事,只叫她们先收拾一下住处。 可到了厨房里,蓝盼晓一时间也拿不起来,在灶边胡乱抓摸了几把,才想到要挽袖束衣。 明宝锦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乖乖蹲在一旁,看着黑洞洞的灶膛发呆。 “母亲,是不是要生火啊?”明宝锦曾也溜到侯府厨房去,见过灶洞里火焰熊熊的样子。 “是,是。”蓝盼晓忙站起身,茫然地踱了几步,终于想到了关窍,“火,火石,对火石,要先找火石。” 这厨房虽不大,但蓝盼晓也不知道要从哪找起,无头苍蝇似得乱转了一圈,就听明宝锦问:“母亲,是这个石头吗?” 她手里正举着两块不尖也不钝的石头,刚从柴堆缝里摸出来的,正是火石。 “对对。”蓝盼晓接了过来,喃喃道:“还得要火绒。” “火绒又是什么?”明宝锦好奇地问。 侯府的厨房存有火种,如果是房中要点火,多是用火折子一类,火石火绒这种东西只在灶间的下人手里用,蓝盼晓已经很久没有沾过手了。 “火绒就是引火用的东西,我家从前用的都是细麻,而侯府用的多是抹了硫磺的木片。” 蓝盼晓四下张望着,却连个麻绳都找不到,低头瞧见自己腰间素布香囊,连声道:“有了有了,这便有了。” 明宝锦好奇极了,见她从香囊里掏出灰绿色的一蓬绒,就问:“这就是火绒吗?” 第6章 “这是艾绒,也能做火绒用的。”蓝盼晓苦笑了一下,道:“亏得这个香囊不值钱,没叫他们扯下去。” 香囊可能是用久了,艾绒蓄了潮气,又或者是蓝盼晓手生,两块火石在她指尖揍了几回,虽冒了火光,看得明宝锦连连欢笑,可艾绒却始终点不燃。 “母亲,石头要打快点。”明宝锦蹲在边上看着,也看出了几分门道。 蓝盼晓怕燎手,可没火又不成,只得再试再使劲,下巴都绷紧了,两块火石在她手上飞快打碰。 “冒,冒烟了!”蓝盼晓惊叫着,阴燃着的火苗说灭就灭,她又赶紧揍了几下,说燎也就燎起来了。 直到感受到那种实在的灼烧感,蓝盼晓才将火石丢开手去,看着那团在灶洞口燃烧的艾绒,又忙将卷成小捆的稻草凑上去彻底引燃,连着一根柴火将那团火推进灶洞深处去。 那点艾绒是剩不下了,顷刻间就被吞没,消失殆尽。 蓝盼晓在锅里焖上了豆粥,从厨房走出来,瞧见明宝盈正吃力地提着水往屋里去。 她收回目光,就见明宝清有些迷茫地站堂屋角落里的那间小耳室门里,她站得太端正了,连指端的帕子也没有一丝晃荡,像是在等着什么审判降临。 蓝盼晓轻轻叹了口气,提了一桶水,将耳室里的那卷席子铺开,仔细擦洗着。 “元娘,要不同我和小妹一道睡?” 蓝盼晓还记得自己初次迈进明宝清闺房时,也在心底暗暗惊讶。 她的闺房之中行步皆茵毯,白毡绯毯,一季三换,高床宽榻,床帐垂帷,将她如神女般珍供起来。 草席这种东西,明宝清估计只有在雨日过水坑时才会踩一踩。 明宝清摇了摇头。 蓝盼晓从厨房的柴堆上抱来一捧稻草铺在地上,将席铺在上头,又从正屋里搬来一把凭几,一把胡床安置在明宝清的耳室里,把明宝清的小包袱搁在席上做枕。 她轻轻拍了拍草席,道:“元娘,来坐坐看。” 明宝清谨慎而缓慢地坐了下去,有种踩空而心悸的感觉,但很快,泥地传来一种坚实感。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不再假装一切安然无恙,不再泰然处之,任由一种沮丧而灰败的情绪席卷而来。 这一夜,众人都是和衣而眠,随便蜷在席榻拼椅上睡了。 地凉席薄,再加上明宝清心事重重,根本睡不着。 她虽挨过了心乱如麻那一阵,但离平静还是远得很。 这段时日从云端跌落泥泞,各种片段在脑海中一晃而过,搅得她头昏脑涨,疲倦至极却全无睡意。 夜深人静时,她腹中轰鸣,一声呱一声咕,像吞了两只蛙,十分不雅。 “呵。”明宝清自嘲一笑,觉得自己现如今还在想腹鸣不雅这件事,实在是太可笑了。 门忽然被轻轻叩了叩,明宝清一惊,下意识道:“谁!?” “大姐姐。” 明宝锦的声音像一只小猫儿在叫,明宝清起身拿开抵着门的耙子,将明宝锦让进屋里来,道:“你怎么来了?夜里冷呀。” 明宝锦脱了鞋上席,将明宝清瞧自己,忙仰面倒下去,将干干净净白白胖胖的脚丫子举给她看。 “母亲替我洗过脚了。”她毕竟人小,累坏了,众人喝豆粥的时候她就已经睡着了,不过明宝清觉得那豆粥没喝到也没什么。 遗在缸底的豆子肯定存了很久,不论戳哪一粒豆子,都还是囫囵个的,粥水稀薄,虽不至于霉苦,可还是一股陈味。 明宝清用来几件薄袄充作被子,将明宝锦也包了进来。 明宝锦冲着明宝清眯眯笑,从衣裳里捧出一团帕子来。 “这什么?” 帕子皱得像一片云,却透着一股冷掉的粮食香,叫明宝清不受控地咽了口沫子。 “椒豉胡饼。”明宝锦说,“是婵娘姐姐偷偷塞到我手里的,她本来还备了乳腐块呢,不过差点被那个凶郎君发现了,她就没敢塞给我。大姐姐你吃吧,我听见你肚子叫了。” 婵娘是明宝清从前的婢女,已经嫁了人,她本要过了年就要随夫君去陇右做买卖的,为了明家的事多留了好些时日,奔走求告,如蚍蜉撼树,没有半点用处,最后只有在临去陇右前,偷偷地来给她们送一点吃食。 “那得有一天了吧。”明宝清摸摸明宝锦的脸,道:“你怎么不吃呢?” “婵娘姐姐是给您的呀。”明宝锦说。 明宝清忽然很想仔细看一看这个她并不是太熟悉的小妹,但耳室无窗,只靠门上镂空糊纸透进来的一点光芒,只瞧见明宝锦仰脸的轮廓,神色真挚。 “那咱们一起吃。” 椒豉胡饼和杏仁麦粥是婵娘最拿手的吃食,明宝清冬日里早膳常吃这两样。 其实她更喜欢的是甜蜜浓香的麦粥,吃椒豉胡饼不过是觉得花椒、豆豉这两味香料利于冬日养生,而且刚烤出来的胡饼很香酥,佐粥很不错。 明宝清从没吃过冷掉的椒豉胡饼,酥脆全无,变得很韧,扯开的时候都要费一点力。 她喂了明宝锦一块,自己又吃了一块,入口寡淡,椒豉的香气也很沉默,但很快唇齿一嚼,唾沫一湿,粮食的滋味在椒豉的牵引下就跳脱出来了。 饿了吃什么都香,更何况是正经的粮食,添了盐和香料。 明宝清咀嚼的动作越来越快,好几次差点忘记喂给明宝锦。 第7章 她自觉只有眨眼的功夫,两张碗口大的胡饼就只剩了指尖一小块。 明宝清往明宝锦嘴里一送,有些苦涩地笑着说,“从没发现胡饼这样好吃。” 明宝锦抿着嘴里那点椒豉香气,道:“大姐姐别担心,现在我们有了落脚地,舅舅就好寻来了。到时候烤上一炉的羊脂油酥胡麻饼来吃。” 明宝清默了一会,道:“舅舅若不寻来呢?” 明 宝锦其实是学了朱姨的嘴,所以明宝清这么问她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睡吧。”明宝清从小到大都没体会过挨饿的滋味,她隐隐有些后悔吃了那点胡饼,这让她更饿了。 众人还在府里被软禁的时候,明宝盈曾翻找出一包遗漏的巨胜奴。 虽然放了十来天了,可因为是炸食,本就不容易坏,外壳的桂花熬蜂蜜浆又成了厚厚黏黏的硬壳,嚼吃起来依旧金黄香浓。 大家吃得很急,却又小心翼翼拈起落在衣襟上的芝麻往嘴里塞,明宝清看着她们的吃相,怎么也张不开嘴,只把手里的那块巨胜奴递给了明宝锦。 所有唯有她自己是挨饿最过的,眼下要靠嚼着‘羊脂油酥胡麻饼’这七个字入睡,真是可笑。 人先是肉体凡胎,最要紧是一日三餐,哪管念了什么书,学了什么道理,讲究什么体面,饿的时候就是饿,能把这些虚空不顶饱的玩意都扔掉。 明宝清忽然觉得很害怕,觉得自己可能会煎熬不过,父兄被抓走的时候她是悲大过惧,被不良人作弄的时候她是怒大过惧,如今一切都静下来了,惧意被饥饿顶上来,翻腾得愈发厉害。 第004章 小小钱堆 关于向舅家乞求庇护怜悯这事,明宝清知道自己迟早要去做的,自矜自傲只是惺惺作态罢了。 原本,她只是打算等风声再静一些,可在席草地上睡了一夜,她早晨起来的时候浑身骨头都在咯吱咯吱叫,酸得她僵着背缓了好久。晨起时又瞧见稀稀拉拉一锅灰绿菜粥,简直比侯府每日运出去的泔水还要叫人败坏胃口。 蓝盼晓手里拿着分粥的勺碗,看着众人嫌弃的模样,道:“这时候家家短粮,莫说我们,隔壁人家也是吃的野菜粥,只有壮劳力吃的略稠一些,这点糙米是…… “母亲初来乍到就使铜子了?”明宝清打断蓝盼晓的话。 蓝盼晓一怔,低头道:“只五个铜子,半斗米。” “罢了。”明宝清道:“卖米的可是寻常农家?” “嗯,”蓝盼晓忙是点头,道:“那户人家只一个老翁,说是和小孙相依为命,务农为生,平日里至多就是进城卖卖菜。” “这便好,母亲,我不是怪您,只怕落在有心人眼里,说咱们携财出府,到时候又生风波。” 见明宝清和缓了口吻,蓝盼晓点点头,道:“这时候地里菜没长齐全,人家好心,把采来的野菜分了咱们一半,灶上还有半罐子的盐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我明白,有劳母亲。”明宝清听出她语气之中有些许郁闷,就从袖里倒出十六枚铜子和一卷极细的金丝来,道:“交给母亲您来花用吧。” 朱姨正用勺子抄底捞干的,闻言动作稍微一顿,还是悄悄先给自己和明宝珊打了一满碗,又装模作样拿了只小碗替明宝锦盛。 蓝盼晓犹豫了一下,摊掌接过。 金银之类的多为国库储用,百姓平日里买卖多用铜钱布帛。 既圣旨亲下,将明家女眷贬为庶民,一应财产不许带出,就算能藏下金银来,用起来太点眼了,恐会遭人检举。 明宝清除了这一卷缝藏在衣边的金丝之外,还在木簪里藏了一根很细的银条。 银条其实是她从步摇上拆下来的一根穗子,同空心的木簪很契合,连后来严观拔下来查验的时候都未发觉不妥来。 蓝盼晓从腰际解下荷包,将里边的东西统统摊到矮桌上,道:“除了买米用掉的铜板之外,我这里还有六个子和两粒金豆子,这些都亏得四娘的好头发,否则连这点都没有。” 蓝盼晓摸了摸明宝锦只简单用布条束着的乌发,蹙眉将她眼跟前的一碗薄汤撩到自己碗里一点,又给她多盛了些米粒,道:“吃吧。” 她们出府的时候是被抄查过数回的,尤其是刑部专管女囚的嬷嬷来抄检的那一道,中衣、鞋底扒开自不必说,舌头、后牙都被她们撬开来看了。 也就是明宝清还有个外祖家照应了几分,只搜了身,拆了发。 再就是明宝锦无知天真,被甩到榻上的时候,还爬起来自己乖乖除衣给她们看,嬷嬷们这才手轻放过了,漏下蓝盼晓藏在她头发里的几个钱来。 明宝清想到这些,又是一口气堵在胸口,道:“金银暂时都是用不掉的,用了还会招祸,母亲先收好。” “倒是金丝还能去布帛行、成衣铺等碰碰运气,还是元娘你想得周到。”蓝盼晓看着桌上这点子历尽千辛万苦带出来的钱财,心里总算安稳了些。 说罢,她看向朱姨。 朱姨埋头吃着,碗里的粥似乎成了无上美味,吃得她一刻也不抬头。 蓝盼晓颠簸一路,早起又忙,买米时藏着掖着,同一波又一波好奇的邻人打交道也是耗费心力,此时根本懒得同朱姨费口舌,倒是明宝清睨了她一眼,道:“朱姨素来是个有法子的,怎么?没藏下一个子儿来?” 第8章 明宝珊心虚,不由得觑了朱姨一眼,被她在桌下碾了脚,不敢出声,只是红了脸。 “我们俩娘是贱民贱骨头,哪里会遭那些嬷嬷怜惜,脸皮都叫她们剐了一层,哪里还能藏住钱?” 朱姨将一碗粥喝空了,还要再去盛,见众人都盯着她,悻悻然缩回手。 “你自己认了贱,别连带二娘(明宝珊)。”明宝清冷声道:“她可姓明。” 朱姨盘着腿挪了挪腚,心道,‘说得傲气,如今明还是什么好姓吗?’ 明宝清皱眉看去,就见明宝珊挤出一丝笑来,伸手也在那小钱堆上搁下两个铜板。 朱姨横了一眼,到底还想着借明宝清外祖家的势好过日子,就也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道:“只这些了,嬷嬷铁钳一般的手,真藏不下什么。” 除了她吞进腹中那一小把金珠银豆。 明宝盈涨红了脸,她忙着照顾痴疯的林姨,一个铜子都没藏下。 明宝清知道明宝盈的难处,没有催逼她,只是瞧着桌上这小小钱堆,再瞧瞧这么些个人,不用算也知道捱不了几天。 明宝清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巡了一圈,只有明宝锦还带着一个红绳护身符,被嬷嬷、不良人轮番捏了几回,确认里头只有一张符纸而已。 其余人各个头戴木簪,绑布条做发缎,双腕空空,颈上秃秃,能蔽体的这一身不过是下人旧衣而已。 这些旧衣其实是干净的,布料也远比寻常百姓穿得要好,明宝清自己心里过不去,总觉浑身不适,只是眼下没法子开口说自己要沐浴。 “青槐乡上西头的天香庄是我外祖家的庄子,我想着可以去探探口风。” 听到她这么说,连蓝盼晓都为之一振,更别提朱姨了。 “是了是了,您就是我们的活菩萨,快去求求岑司业吧,您是天仙下凡,哪里能捱受这样的苦楚?!”朱姨一叠声地道。 “远不远?”蓝盼晓看着明宝清,有些担忧地问。 她生得太好,荆钗布裙难掩的好颜色。 比明宝珊的娇媚更清雅,比明宝盈的恬静更动人,比明宝锦的稚嫩更成熟。 明宝清也看着这个年轻的继母,道:“倒是不远的,我早些去,早些回。” 她们暂居的这个小院在万年县县域内,所以治安还不错,别处城郊野地根本不能与之相较。 但蓝盼晓还是有些担心,朱姨忙道:“我陪着大娘子去一趟就是了。” 朱姨又瞧了明宝锦一眼,见她额角还有前些日子在混乱中不留神弄伤的淤青块,就道:“四娘也去吧。” 明宝清觉察了她企图用明宝锦多博怜悯的意图,道:“既这样,倒不如朱姨先走一趟,让庄子上的人给我舅舅递个消息,好过咱们跑一趟,却只见了几个下人。” 朱姨目光长远,决定忍下这桩跑腿的差事,以求往后的好处。 明宝清看着她离去的的背影,似乎是看到了一点希望。 但很快,明宝清就收回了目光,转而从堂屋望进厨房灶台前敞开的窗子里。 相比起近处那些未开耕的田,远处的田似乎更油润一些,颜色也更深,老牛慢慢在田间踱步,身后拖着的铁犁就将土块翻得稀松而绵软,一来一回,春发的杂草全部断了根须,化作滋养作物的肥料。 “一 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雁来,”明宝锦忽然念起开蒙时学过的童谣,拍手笑道:“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等待的日子如油煎一般,明宝锦倒不觉得什么,她玩乐的范围很快从庭院延伸至石墙隔断外,蹲在杂草堆里逮刚出生的,小如芝麻粒一般的绿蚂蚱。 长长的草叶像倒置的帷幕,篱笆墙上绕着的藤蔓枯瘦干瘪,还没有一点复苏的迹象。 一辆骡车赶着落日余晖出现在明宝锦的视线里,她站起身,盯着那骡车越走越近。 骡车上下来个体面妇人,用帕子掩着脸,像是在挡日头。 明宝锦扭脸就往院里跑。 来人明宝清和蓝盼晓都认的,她是舅母王氏的心腹瞿嬷嬷,特来接明宝清去天香庄上见面的。 “这个时辰去吗?”蓝盼晓问。 “是,明一早自会送小娘子回来的。”瞿嬷嬷说。 蓝盼晓瞧着将落的日头,不敢表现出不满来。 岑府在新帝心中的旧日情分,已经被卓氏用尽了,眼下他们处事谨慎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那你陪着大姐姐一块去,好吗?”蓝盼晓把手轻轻搭在明宝锦身上,明宝锦则看向明宝清。 可这个时候,明宝清竟然走神了。 她的目光虚虚的,疏落纤长的睫毛像一层寡淡的雾,却不妨碍她清晰地看见瞿嬷嬷微撇的嘴角。 “小妹,走吧。”回过神来的明宝清几不可见地挥了一下手臂,明宝锦伸手牵住,觉得大姐姐的手好冰啊。 瞿嬷嬷抬了抬眼皮,道:“大娘子清减了不少,我们夫人看了也要心疼的。” “让舅母费心了。”明宝清轻声道。 天香庄离得不算太远,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 佃农的屋舍绕着庄子和田产,烛光从窗户透出来,模模糊糊的。所有的光芒合到一块,还不及天香庄前挂着的那对灯笼明亮。 同样是庄子,天香庄名副其实多了。 第9章 走过两道门才到了内院,沿着回廊下缥缈昏黄的灯光一路到了屋里。 王氏正靠在凭几上,似乎精神不是太好,用指尖轻轻点着额头。 明宝清本以为今日能见到外祖母卓氏身边的邱妈妈,但屋里伺候的婢女都是王氏身边的人。 ‘如今岑府已经不是外祖家,而是舅家了。”明宝清脑海中清晰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而且还是隔了一房的舅舅。 明宝清的外祖父虽是上一代的家主,但因为膝下无嫡子,庶子才华平庸,所以这一代的家主之位就交给了隔房的岑石堂。 岑家虽不似李、崔、卢、王几大世家那般树大根深,但也两代为官,人脉情面总有积累。 即便明宝清入了奴籍,等风波稍平,再救她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岑石堂原本打算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为外甥女寻求出路。 可卓氏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若是死了就什么都办不了了,更听不得岑石堂左一个等,右一个等。 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家入了奴籍,就算再救出来,那也是泥水留痕,难以洗净。 所以卓氏不顾阻拦,拖着病体入宫求情。 这对明宝清而言自然是舐犊情深,可也对于整个岑家来说却不是好事。 虽说王氏现在看起来态度还算平和,但明宝清心里清楚,自己在她跟前没有多少可供斡旋的余地了。 第005章 留在长安 卓氏的丧事才过去没多久,她膝下养着的庶子只在集贤院里做一个小小校书郎,娶的夫人门第也不高,所以人情面上的操持都是王氏来张罗的,连日忙下来,实打实损了精神。 “拜见舅母。”明宝清给王氏行礼,明宝锦也学着姐姐的样子照做。 王氏示意她们落座,瞧着明宝锦道:“四娘也来了?她和小七是同年生的吧?看着比小七要矮半头。” 明宝清还记得明宝锦的生母容貌姣美,身量娇小,明宝锦很像她。 掐断飘来的念头,明宝清柔声道:“舅母高挑,小七个头高是像了您的。” 寒暄了几句,王氏换了个姿态让自己靠得更舒适些,又让婢女将明宝锦带到屏风后的茶桌上吃点心去。 “你这两日可好?”这话问的有些戳人心窝子,但王氏就那么望着明宝清,似乎是摆好了架势,等着她急不可耐地抱怨一番。 “有瓦遮头已经是福气了。”明宝清顿了顿,道:“舅舅近来可安好?” “他有什么好不好的,到底是挨了御史台几次奏,幸而你舅舅素来是埋头苦干事,对得起社稷良心的,那些个奏本上全是捕风捉影的牵强罪责,圣人明察秋毫,薄斥了几句。” 王氏这话听起来都是往轻了说的,但语气却有些扭曲怪异。新帝登基,且还是那样狠辣的手段,谁不怕做了那只儆猴的鸡? 明宝清若是王氏,只怕也恨明侯这种脑子不清却又胆大包天的姻亲。 “也亏得是在国子监那地方当差,说破天也只是做个教书郎,勾心斗角的事儿总比别的衙门少些。司业一职定例上是有两人的,前日补了个小郎君进来,同你舅舅平起平坐。”王氏冷哼了一声,见明宝清面色难堪,又缓缓道:“但怎么说,也算圣人有了示下,你舅舅夜里也能多睡两个时辰了。” 明宝清启唇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愧怍,王氏却继续道:“本想理清了自己这头再顾你那头,没想到你的日子这样难捱,让个阿姨跑来叫门。你舅舅想着你金尊玉贵的日子过惯了,受不住了,特叫我今夜来,好叫你安心的。” 别人肯伸手,几句含刺的话又算得了什么?明宝清轻吐一口气,道:“多谢舅舅、舅母费心。” 王氏一颔首,正要说话,就见婢女从屏风后走出,问:“夫人,小娘子有些困了,奴婢先带她去沐浴就寝吧?” “去吧。”王氏收回目光又看向明宝清,良久才道:“林家三郎可有音讯?” 明宝清的眸子移开一瞬,又故作坚定地转回来,道:“十日前,邵家二娘转交过他的一份书信。” “信中怎么说?”王氏看着明宝清微抿的唇,猜度着,“是不是说会设法周旋,最不济,也会带你回河东?” 明宝清交叠着的手紧了紧,轻轻点头。 “你怎么想?”王氏知道明宝清是个聪明人,不会头破血流地撞南墙。 明宝清挺了挺背脊,道:“他是林氏嫡房嫡孙,虽不是长孙,但我与他之间,再无可能了。” 王氏深表可惜地叹了口气,两人双双沉默了一会,最终也还是王氏先开口的。 “你舅舅的意思,觉得还是替你安排一门婚事为好。你英嫂嫂娘家有个表弟,听说模样端正,家中经商,算得上富庶。” 明宝清身上还带着重孝,哪有心思婚嫁,她心头绞痛,胸口堵得厉害,开口还是一派冷静口吻,问:“表弟?可我听说英嫂嫂的母亲是独女,只有兄弟,没有姊妹。” “是表妹。”王氏端起茶来啜了一口,道:“虽是隔了两层,但她们两家人同在幽州,关系亲厚。人在故土,总归是有了根系。我听说那小郎姓郑,比你大了三岁。幽州虽离京城不算近,但也不算远,百里路罢了,他们家买卖多,一年往返京城好几次,往后你若有个什么委屈,也不怕没人为你撑腰。” 这是客套场面话,岑石堂对明宝清的责任,恐怕只到她嫁人为止了。 第10章 明宝清虽然失了身份,但对于不需新妇嫁妆贴补的商贾之家来说,她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一个出身良好,教养得体,有才有貌的主母,但又没了自矜自傲的本钱,不至于在夫家扬武扬威。 “那母亲、妹妹、阿姨她们呢?”明宝清问。 王氏一哂,道:“这时候了,元娘你还顾念着她们?” 明宝清心里万千念头搅成一团,但听见这话,乱糟糟的绳结像是揪住了头,缓缓梳通了。 “我知道舅母的安排都是为了我好,可我身上带着重孝,本不该谈及婚嫁一事,就算是为长远计,我为长女,自然不能抛下妹妹们不顾的,且我也不愿离开京城,大哥暂且不论,二弟、小弟他们尚在司农寺里,日后或许还有相见的机会。” “哪一日呢?数得见吗?” 王氏在心中暗骂 明宝清谈贪得无厌,明真瑜、明真瑶眼下虽在司农寺,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司农寺分配到各个公所、衙门或是皇亲重臣家中去了,到时候在不在京中都是两说,即便在,恐也难相见。 明宝清说这话的意思,难道还想让岑石堂出钱出人去打通关节不成? 一想到这,王氏自己已是一百个不情愿,别看卓氏两脚一蹬,死得痛快,死前却是干了不少事。 一边哭哭啼啼,把岑府的情面卖光,一边还替明宝清看好了一户读书人,世代住在京郊,那小郎听说读书很好,年纪轻轻已是举人,她甚至替明宝清算上了孝期,等出了孝期,那小郎也得了功名,正好成亲,往后还有做官夫人的运数! ‘真是做梦!’王氏哪里忍得下这口气,邱妈妈得了卓氏吩咐,死活赖在岑府不肯走的,还想暗中看顾明宝清,偷摸着换了铜子,买了粮肉,这糊涂混账的老东西,还嫌岑家在圣人跟前不够点眼,要拖垮整个岑家! 亏得王氏早叫人盯着她了,夜深人静时推她狠跌一跤,如今卧在床上,只等着死呢! 更叫王氏愤慨不满的是,卓氏临死前才把中公的钥匙、账册交了,还费尽心思东挪西腾,把良田旺铺都留给庶子! 明宝清的嫁妆,卓氏估计着也留好了。 ‘哼,留不留得住,且还两说!’ 王氏心里火烧火燎,面上却化作焦急痛惜之色,道:“眼下是该各奔前程的时候,你那继母不过比你大了五六岁,年华正好,她能熬得住?你那些妹妹,若要嫁得好,少不得要有嫁妆,咱家若是贴给她们,何不都贴给你了?若是低嫁,你还不如早些抛开,何苦看在眼里,让自己难受一回?” 明宝清垂眸避开视线,只道:“我不能,不能…… 王氏长长叹了口气,揣度着明宝清的心思,道:“四娘这丫头倒是瞧着讨喜,年岁也小,没去过什么场面,少有人知道她。你若放心不下,我明儿就带了她回去,给小七做个伴也好。” 明宝清默了好一会,轻声问:“做小七的婢女?” 一句‘不识好歹’险些就要脱口而出,王氏忍了忍,终还是难掩讥讽道:“小七是我亲生的,做她的婢女怎么了?一个爬床婢子生的丫头,原本也上不了什么台面!再说那二娘子的生母是胡女,且还是乐伎出身,也是你心软,一个个抬举得高!你们姓明的,到底还是一条心。” 虽是说妹妹,但其实也是在数落明宝清。 “舅母,是我失言了。四娘的生母虽是婢女,可她并没有蓄意爬床,”这事经过明宝清生母岑嫣柔一遭粉饰后,听起来还是这样难堪,再经旁人联想后,苦主反而成了奸猾的人,其实明侯才是那个贪婪而失德的人,但明宝清不能再说亡父的不是,她嘴里泛起一种浓郁的,咽不下去的苦,又道:“二娘生母虽有胡人血统,但也是我妹妹,我不能自己嫁了人一走了之,我还是想留下。” “留下?你怎么留下?你有何能耐留下?”王氏只差要说她就是想扒着岑家不放,但又怕说出来了,明宝清顺着话头哭闹要挟,到时候不好收场,便缓声道:“你心肠软,放不下,也罢。过几日人家上京来做买卖,顺路把你们一家子捎去幽州安顿,我瞧你几个妹妹生得都不错,到了幽州,糊个远亲的身份,等孝期一过,再说个殷实人家也不难。” 王氏说的越多,明宝清越明白自己不想离京,也不想嫁人。 成了亲就是夫家的人,她不敢赌自己的运气。 若是嫁了个如她父亲般脑筋糊涂,至一家子前程性命于危崖的当家人,多少权势银钱也护不住她,更别说她的妹妹们了。 到底,那些权势和银钱不是她的。 “我还是想留在长安。” 王氏不说话了,目光逐渐变得提防。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以为元娘你是个懂进退知分寸的。” 明宝清一口茶水还未喝,唇瓣干得有些起皮,但她心中的念头却越发明晰。 “多谢舅母为我费心筹谋,婚嫁一事,还是先放一放吧。” 王氏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敲定明宝清的终身,往后就不必再沾手了。 见她执意不肯,王氏口吻含刺道:“不嫁人,那你又有何打算?” 言下之意,嫁人就是王氏给她的打算,若她嫁去幽州,嫁妆多少也会有一份。 若是不要王氏的这番打算,那她就自己来打算! 明宝清的目光闪了几闪,最终望向王氏,道:“怎么说也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又是好山好水的,日子总能撑起来的。” 第11章 “这可是你说的,好,有骨气。”王氏是真没想到明宝清能应出来这话,眼底流露出一丝嘲弄,“说到底,是看不上郑小郎的家世吧。” 明宝清张了张口,还未等她回话,王氏就摆摆手,道:“你既有这份心气,我也有话禀你舅舅去了。” 王氏心里不痛快,打发明宝清休息去了。 一连睡了多日草席,就算终于睡上了床,明宝清哪里又能睡得着呢。 她在床上静卧良久,偏头看着明宝锦圆圆的脑袋,轻声问:“四娘觉得小院里好,还是岑家好呢?” 明宝清是心里太纠结了,所以对虚空一问。 没想到明宝锦居然转过身来,睁开睡眼惺忪的一双眼,道:“当然是小院里好了。” “为什么?岑府里再怎么说也吃穿不愁呀。”明宝清问。 明宝锦揉了揉眼,愈发清醒了,“是舅母让姐姐去岑府住吗?” “不是,是叫你去。”明宝清没说是去服侍人的。 明宝锦觉得很困惑,问:“就我一个人吗?” “是啊。”明宝清轻声道。 “我不去。”明宝锦说得干脆,小小年纪,也知道寄人篱下的苦楚,“我不想去别人家里住。” 她一点也不纠结,不像明宝清那样辗转反侧,直到天将亮时才眯了一会,不多时就被婢女唤醒了。 送她们回去的还是原来的骡车,不同的是车上堆了些东西,两篮鸡蛋,两篓腊鱼腊肉,大米两袋,小米一袋,还有两包红糖。 “哇。”明宝锦笑眯眯踮脚挪进去,扶着明宝清上车的婢女连忙小声道:“小娘子别说话。” 明宝清看向她,那婢女轻道:“小娘子,这些是六夫人做主备下的,使了银子叫人夜里偷摸搬上来,二夫人她不知道,若是被瞿嬷嬷发觉了,六夫人是要挨数落的。” 时辰还很早,王氏都没有露面,瞿嬷嬷站在阶上远远看着,肃着一张面孔。 岑石堂岑家行二,明宝清的庶舅舅岑石信行六,六夫人说的自然是他的妻子。 明宝清喉头哽咽了一下,险些掉下眼泪来,她偏过头轻声道:“替我谢谢六舅母。” 第006章 红糖蛋 这么多人里,只有明宝锦对带回来的这些东西心满意足。 “一个子都没有?”朱姨一脸不可置信,在筐篓里翻来覆去地找,“怎么也得给个几吊钱呐?叫人去了一趟,就说了一夜的废话?带回来几个蛋?” 被她捡来拣去,鸡蛋都裂了四个,蓝盼晓心疼地拣出来放在碗里,道:“低声些,元娘心里更不好过。” 朱姨眸子一转,问明宝锦,“你大姐姐和舅母说什么了?你可听见了?银钱是不是私下给她了?” 蓝盼晓不满地睇了朱姨一眼,明宝锦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说到什么信的时候,我就睡觉去了。” “睡睡睡,猪托生的不成?!”朱姨皱着个眉。 蓝盼晓蹲下身来生火,问:“什么信?” 明宝锦想了半晌,道:“林三郎。” 蓝盼晓搅蛋的动作一顿,朱姨又用胳膊轻轻碰了碰她,蓝盼晓没奈何与她对了一眼,道:“看元娘这样,林三郎也是没指望了,我瞧着岑家的意思,大略是要元娘嫁人的。” “嫁人?”朱姨转了转念头,道:“的确只剩了嫁人这一条路数,岑家给找的婚事肯定不差,元娘的婚事一定下来,底下妹妹们她都能捎带手了。虽比不得从前了,但总还能落一个吃喝不愁!” “你倒想得好。”蓝盼晓盯着锅里冒出的细密气泡,勺了三勺红糖投下去。 “怎么个意思?”朱姨问出口,自己又道:“元娘舍不得林三郎, 还想着人家不肯嫁人?唉,这是发起春梦来了。” 蓝盼晓用皱起的眉头表达的自己意思,转开话头道:“元娘、二娘的月事好像都没了?” 突逢大变,惊惧交加,又是吃不好睡不好,月事断绝,也不奇怪。 “是啊是啊。”朱姨一听还有明宝珊的份,忙不迭说,又添了一句,“我的月事也没了。” 蓝盼晓为何会还能留意到这事,是因为她的月事也没了,可想着还是女儿们要紧,就都不提自己。 只朱姨年岁也不小了,还为着一口红糖蛋嚷出来。 “几个孩子一人一碗,你要喝,就跟二娘分吧。” 蓝盼晓这样说,是以为朱姨不会这样做,但红糖蛋汤一盛出来,朱姨便捧起一碗,一边吸溜一边往外走去,嘴里虽喊了几句二娘,但也是喝个不停。 红糖蛋汤是很简单的一道补品,先下红糖烧沸水,然后把鸡蛋囫囵个打进去的,或者是直接把鸡蛋搅散,淋在沸水里散成一锅蛋花。 但蓝盼晓的做法比较折中,鸡蛋只搅几下,并不搅得太散,打圈倒进锅里,等凝了一些,再用筷子搅一下。 这样的话,不会像散蛋花汤一样都喝不到蛋的口感,又不像荷包蛋那样不好分。 一碗红糖蛋汤蔗香扑鼻,明宝锦喝得心满意足,朱姨咂着嘴进来放碗,在她身边探头探脑的,问:“喝不喝得完?” 明宝锦把脸埋进碗里舔粘在碗壁上的蛋花,朱姨暗骂一句,就听蓝盼晓道:“四娘揣回来的芝麻糕饼也放不住,给大家分了吧。” 蓝盼晓点了点数,一人分了两块。 “这两块呢?”朱姨问。 第12章 “苗姨不是人?”蓝盼晓反问她。 “半只脚都进棺材了,给她吃还不如喂鸡!” 朱姨说得难听,又自诩有理,也不把蓝盼晓鄙夷的目光当回事,拿上两块糕点,回屋找明宝珊吃去了。 明宝锦嘴里咬着一块糕饼,又从蓝盼晓手里捧过两碗糕饼糊糊去给林姨、苗姨。 主屋里没点灯,月色虽好,屋子里看起来却像是罩着一层冷雾。 屋里两个女子一坐一卧,坐着的白发佝偻,鹤发鸡皮,卧着的蓬头乱发,状若死尸。 明宝盈在井边浣衣,不在房中,明宝锦有些怕。 她之前也没见过老苗姨,根本不熟悉她,林姨又伤心过度,有些癫狂,之前还差点夺刀自尽,被严观一掌劈昏。 “阿姨。”明宝锦站在小门边不敢进去,傻傻地捧着那碗糕饼糊糊。 林姨没动弹,倒是老苗姨转过脸来着她,盯她手里的碗,道:“吃的?” 明宝锦点了点头,老苗姨又问:“你母亲叫你送来的?” 她又点头,见老苗姨招手让她进去,明宝锦虽迟疑,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老苗姨一把将碗夺了过去,力气大得叫明宝锦吃惊,她大口大口地吃着糕饼糊糊,动作非常利索。 明宝锦看看她,又看看榻上奄奄一息的林姨,忽然生出了一种她在吸食林姨生气的恐怖之感。 明宝锦连呼吸都有点不太敢,正要出去,却听得一阵‘呜呜’响动,回首一看,就见老苗姨正扣着林姨的下巴,往她嘴里灌糊糊。 “不还有个女儿吗?做出这副死人德性给谁看?”老苗姨牢牢地钳着林姨,把她咳呛出来的沫子都撇回她嘴里。 明宝锦傻呆呆地看了一会,在呼救和叫好之间犹豫着的时候,老苗姨就喂好了林姨,又将碗舔得干干净净递给她。 这时,她的大鼻子忽然耸皱了几下,问:“你是不是吃鸡蛋了?我闻见鸡蛋香了。” 明宝锦被她吓得不敢说话,怯怯点了点头。 老苗姨干巴巴笑了几声,虎着脸道:“怎么不给我吃?!” 明宝锦抿着唇不敢看她,半晌才嚅嗫道:“忘了。” 老苗姨的影子摊在地上,明宝锦看着那个轮廓,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这个老妪有一副高大的骨架。 “那可怎么办?我也想吃蛋啊!” 明宝锦太紧张了些,没听出老苗姨戏弄她的语气,又想着蓝盼晓好像也没有吃蛋,心里更羞了。 “下回我不吃了,给你吃。”她终于想出一个好法子来,敢抬眼看老苗姨了。 “嚯嚯。”老苗姨应该是笑了,说:“这算什么?今儿你不吃,明儿我不吃的,还不如拿蛋孵鸡,养鸡再生蛋,这才算有活路呢。” 明宝锦听得愣愣,眼睛却亮晶晶的,道:“孵蛋养小鸡?” “嗯啊。”老苗姨托托的她腮肉,“养的鸡多了,每天下一个,天天能吃蛋了。” 若搁在以前,谁还把那点子鸡蛋放在眼里? 朱姨虽出身卑贱,但毕竟生养了一个女儿,在侯府不至于连鸡蛋都吃不起。 这段时日她的确都是挨着饿过来的,连口细的都没吃上,更何况鸡蛋了。 昨天同明宝珊分了那一碗鸡蛋汤后,她嘴里愈发得馋,一想到那两篮鸡蛋只叫她们分吃四个,朱姨就心里就涌上一股恨来,都说因爱生恨,因妒生恨,没想到这因馋生出来恨也这么厉害,搅得朱姨天蒙蒙亮就醒了,偷着起身往厨房摸过去。 厨房里,腊鱼腊肉悬在梁上,大米小米在缸子里,朱姨眯着眼往橱柜的缝隙里看,倒是瞧见了两包红糖和鸡蛋。 只是两篮原本满尖的鸡蛋一下就削平了,少了足有一半! “好啊!好啊!”朱姨扯了几下橱柜上的锁,没拽下来,气得在厨房里团团转,定然有人昨夜偷吃了许多! 朱姨几步跨到院里,故意嚷叫起来,“偷儿,偷儿,家里进偷儿了!” 这话一出,除了只是翻了个身,继续撅起屁股睡觉明宝锦之外,谁都被她吓醒了。 “怎么了?怎么了?”蓝盼晓匆匆披上衣服,推门出去。 这院子小啊,一抬见就见朱姨恨恨地看着蓝盼晓,高声道:“这才一夜的功夫,篮子里的鸡蛋就下了去了一半,谁啊,谁有这么大的胃口?真是不要脸,怎么有这个脸皮只顾自己吃得痛快!?” 明宝清束好了发才走出来,进厨房里一看,鸡蛋真空了一半,可橱柜还锁着,柜门的钥匙只在蓝盼晓那,众人都知道的,朱姨这便是在说蓝盼晓偷吃了鸡蛋。 蓝盼晓再怎么好脾气也忍不了被人污蔑,皱了皱眉,转身回屋去了。 朱姨见她不给个交代,也是急得一把拽住她。 明宝清见状哑声道:“朱姨,你做什么?这是以下犯上!” 朱姨是很不服气的,都到了这境地了,还有什么上下尊卑,但做了那么些年的妾婢,她骨头里都浸入味了,被明宝清这样一斥,当即也就松了手。 蓝盼晓心都冷透了,见明宝清也用目光询问,才道:“那些鸡蛋在我屋里。” “你瞧,你瞧,认了吧?连鸡蛋都昧,叫她当家还了得?”朱姨跳脚道。 “谁又稀罕当这个家了?!” 听蓝盼晓这口气,下一句就要撂挑子了,明宝清忙道:“母亲,把鸡蛋拿到屋里可有什么用处?” 第13章 蓝盼晓缓了缓气,才道:“昨个四娘忽然问我,说小鸡仔就是从蛋里出来的吗?我想着反正有鸡蛋,养一窝小鸡也好,往后咱们这些人的吃喝总是要有着落的。” “想起一出是一出。”朱姨觉得很不靠谱,低声道。 明宝清睨了她一眼,对蓝盼晓道:“还是母亲想得周到,朱姨,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听风就是雨了,也不许再对母亲不敬,今日只是没瞧见几个鸡蛋,你就这样嚷嚷,成何体统?四娘年纪小,要叫你吓着了!” 她听着孵蛋的这主意倒觉得不错,又道:“我觉得这主意很好,余下的蛋也都孵了吧。” 蓝盼晓禁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一篮子鸡蛋,只挑出小半有胚的,旁的都是寡蛋,孵不出来的。” 她幼时在家中也曾孵蛋取乐,只是小鸡仔稚嫩,没两日就去了。 想到这,蓝盼晓忽得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多事要孵蛋,若是鸡养住了还好,养不住还损了几个鸡蛋,都不知她们在背后会怎么说! 明宝清有些好奇,就去蓝盼晓屋里看孵鸡蛋,只见一只盖着破布的小箩筐,掀开一瞧,底下卧着十一二个蛋,透着一股暖意。 “是哪儿在冒热气?”明宝清伸手摸寻着。 明宝锦已经被响动吵醒,倒挂在 床沿边,看着这天旋地转的一切,道:“母亲铲了些热炭灰铺在底下呢。” “什么炭灰这样持温?”明宝清又问。 “夜里母亲才换过一次的。”明宝锦说,“她说要温温热热的,小鸡才能孵出来呢。” 蓝盼晓这一夜要费心看护鸡蛋,已经没得好睡了,还要被人指摘偷窃,心里定然不舒服。 明宝清想起王氏那句,‘她年华正好,守得住吗’,心头打了个突突,忙说了句好话,道:“母亲真是劳心劳力了。” 蓝盼晓勉强笑了笑,道:“人要活命,吃喝总不能断,只吃那些现成的东西,还有咱们藏下来的那些金银,这么多张嘴,能挨过一个月,两个月,还能挨过一年两年吗?吃完了,再让你去要吗?” 明宝清抿紧了唇,蓝盼晓轻轻问:“昨晚上受委屈了?” “没有。”明宝清眼圈有点泛红,挽了下散落的发丝做遮掩,道:“这时候了,还谈什么委屈?二舅舅因为咱们家的事,仕途多少受阻。二舅母要我去幽州嫁人,虽有她的计较,也是给了我一条路,是我自己不肯。六舅母刚嫁进来的时候倒是活泼性子,外祖母盼她能立起来,待她很是严苛,可家中妯娌各个出身比她好,显得她那样人微言轻,胆子愈发小,性子也变得木讷起来,她一向躲事,但这一回竟然在二舅母眼皮子底下行自己的主意,我其实都没想到。她只给吃食,不敢给铜子,也是怕咱们拿出去花用,落人口实。我都明白,我不委屈。” 明宝锦趴在床边听嫡母和长姐说话,一眨也不眨眼。 第007章 菜种 坐吃山空这个道理其实人人都懂,但要如何迈出第一步,却很艰难。 只烧火做饭这一件事,回回也是折腾不休,明宝盈就没有一回脸上是干净的,总是又呛又咳,满脸的黑灰。 朱姨笑着迎上来,端走她手里的粥饭和腊味,只道:“真是掉灰堆里了!瞧着邋里邋遢的,快洗洗去吧。” 明宝盈只一去,朱姨便赶紧拈上两块薄切的腊肉送进嘴里,沿着碗边吸溜一圈粥水。 明宝清的房间一推开门就是堂屋,现在成了饭厅。她一眼瞧见朱姨的举动,嫌恶极了。 “你作甚呢!?叫我们都喝你的口水?” “我这不是怕烫着你们么,替你们试试冷热。” 朱姨从前在府里极是恭敬,又生了明宝珊,明宝清觉得她除了市侩些也没什么别的毛病,不曾想换了个境遇,她露了真性情。 幸好朱姨只吸溜了一只碗,这碗里的粥水就叫她们娘俩分了。 明宝清自己吃一小碗粥,蓝盼晓和明宝锦分一碗粥,林姨母女分一碗,还有就是…… “别了。”朱姨喊住要给老苗姨送粥的明宝锦,道:“这都活不长了,何苦还浪费这点吃食喂她呢?我知道你们心里未尝不这么想,可一个两个都是念过书,识字的,要脸面不肯做坏人了,这坏人我来做,四娘,把粥碗放下来。” 明宝锦还是捧着粥碗看蓝盼晓,又看明宝清。 朱姨‘啧’一声,笑骂道:“你个连自个名都扒拉不清楚的,也同你姐姐学得什么礼义?饭都不够吃了,还装什么!” “快些送去,回来趁热吃点。”明宝清见不惯朱姨这没规矩的样子,只对明宝锦道。 明宝锦得了这一句,捧着碗往屋里去了。 朱姨已经不是头一次提这件事了,见众人都不听她的,有些愤愤地道:“且装吧,装到没吃的时候,瞧你们还顾得上那婆子!” “住嘴。”明宝清声音不高,语气却很重。 朱姨住了口,过了会子又道:“菜怎么越来越少,粥也越来越薄。” 众人低头吃饭,虽落魄了,但规矩总还在,桌上安安静静的,偶有几句交谈,也是点到为止是。 饭后,明宝盈默默起身收拾碗筷,蓝盼晓收拾好桌子也进了厨房,明宝锦像小尾巴一样跟着她。 “怎么少得这么快?”蓝盼晓俯身看米缸,感慨道:“咱们原先过得日子太好,这些腊肉、腊鱼,乡野人家总能吃上半年有余,咱们还是一张被养刁了的嘴,日日要吃上几片荤腥的。” 第14章 明宝锦一边听着大人们说话,一边抓着已经发蔫的几把野菜来玩。 “那咱们也种菜吧。”明宝锦忽然说。 “种菜?”蓝盼晓看着明宝锦,苦笑道:“咱们哪里会种菜?唉,我也是个没手艺的人。这几枚寡蛋也放不住多久,上回给咱们换了糙米的那位老丈有时会去城中卖些山货蔬菜,我想请他帮我带些白帕回来,我绣些帕子去绣庄寄卖,多多少少能挣几个钱。” 明宝锦仰脸看着她,蓝盼晓摸摸她的发顶,既想定了这个主意,就同明宝清说了这事。 朱姨嘬了嘬牙花,道:“费这个劲儿做什么,绣的再好,能好过绣娘?到时候还折了鸡蛋。” “自然可以,”明宝清的声音直接盖过朱姨的反对,道:“只是辛苦母亲了。” 蓝盼晓没理会她的反调,从橱柜里摸了几个鸡蛋裹好,带着明宝锦这个小尾巴,往外头去了。 反正是一回生二回熟,蓝盼晓带着明宝锦来到曾买过半斗糙米的老丈家。 去时,他正在田头里忙活,听见有人唤他,四下看了一圈,见蓝盼晓正叉手给自己行礼,忙从从田里爬上来,道:“使不得使不得。” “今儿又是有事儿求您来的。”蓝盼晓有些难为情地说。 “若是米的话,我家里也不多了,我是吃不了多少,奈何还有个小猢狲要养活,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话一点也不假。”老丈摇摇头,笑道。 “不是求这个。”蓝盼晓将小小一兜的鸡蛋捧出来,道:“您老有进城的时候,想请您替我买些针线白帕回来。 “捎带手的事,求什么?”老丈引着她们进屋,想了想又说:“你们的田荒着也是荒着,虽叫人扒得东一个口子西一个洞,但种些菜,挑水浇一浇还是好种的,我这有种子。” 蓝盼晓客套地笑着,半晌才有些困惑地问:“田叫人扒了?” “你不知道啊?咱们这一片种麦也种稻,沿河沿溪种稻多,可稻子抽穗的时候,多少水也不管用,文先生前两年虽雇了人打理的,但他一走,人家就没那么上心了,忙起来的时候只顾着给自家田守夜,你那亩田就被人扒了,抽穗的时候缺水,稻子就扁了,收成短了好些,不过,怎么说也该给你几斗的。” 老丈说到后边的时候,神色口吻皆有些迟疑,似乎是觉得不该背后说人。 “文先生还没给我回信,不知道他雇的是哪户人家。”蓝盼晓知道自己初来乍到,若因为这点谷子与人闹不痛快,只恐日后还有麻烦,“不过您不说也没关系的。” 她进退有度,倒叫老丈不好意思了,干脆道:“就是溪后边,门口种枣树的那家,姓卫。” 蓝盼晓点了点头,见老丈没有接她的鸡蛋,反而站在凳上取下悬吊在梁上的布袋,又从里边分别取出了好几个小布袋。 “老丈,我,我也实在不会种东西。” “可田空着也是空着呀,我估摸着过两天会有场雨,催了芽正好播种呢。” 老丈是庄稼人,觉得什么活都比不得庄稼活要紧,眼角余光瞥见蓝盼晓有些局促地站着,就示意她把鸡蛋搁下,笑道:“今儿是我那小猢狲生辰,没得什么好吃的给他,这鸡蛋也算及时雨了,我后日会进城一趟,卖些野菜鱼干,到时候给你带点帕子针线回来,唔,要什么丝线?” “最便宜的那种棉线就行了。”蓝盼晓忙道:“颜色倒不打紧,总有花样相配的,别太暗沉沉的就行。” 老丈点了点头,又开始‘卖’起他的种子来,“我这不是什么挑出来的好种子,留着自家种的,可不包肥壮啊。” 虽这样说,可这布袋用的料子看着比他身上的衣衫好太多了,庄户人家就靠这点田亩吃饭,种子最是金贵了。 蓝盼晓见他执意,不好推却,就笑了笑。 明宝锦站在桌边瞧得仔细,就听老丈道:“种菜种稻就是辛苦,没什么难的。” 老丈眯起眼,对着门外光亮检查布袋里的种子,自语道:“噢,这是黄麻种子,我种了编草绳来卖的,你们用不着。” 他边在布兜里翻翻捡捡,边道:“这 是芝麻种子,家里的小猢狲是个吃糙不吃细的,卖了人家又嫌籽不够大,也没什么好价。” 老丈是个务实性子,又继续翻检着,嘟嘟囔囔地说着,“这是茄子种,这是乳瓜种,这是打瓜种,这是杜瓜种,这是菘菜种,唔,这个白露后才播种呢。” “哪个?”明宝锦踮脚看,老丈垂下手教她认菘菜的种子。 “席草要不要种?不会编席,你边上的周家就是编席子的,我昨日巡田时瞧了眼里你家的田头,倒有一片田在溪边,稻子的苦你吃不了,倒可以先试着种种席草,不用怎么打理的。一年收成留下几百丛做种,也还能收个七八百斤席草,统统送到周家,差不多能换上四张四尺宽半丈长的草席子,或者折卖了,约莫是五十来文。” 老丈一算起来这些农事来,喃喃自语好似算命先生,明宝锦觉得他好厉害。 “种一年席草,下一年好种稻子,轮着来。”他很认真地看向蓝盼晓,而蓝盼晓好似心不在焉的学生被先生抓了个正着,结结巴巴道:“多谢您想得这样周到,四娘,回,回家里拿些个碗来装种子。” 明宝锦点点头,快快地跑出去,岂料迎面撞上个东西,一股子泥巴鱼腥味。 第15章 第008章 青脚鹬 “呀!”明宝锦摔在地上,有些吃痛。 “四娘!”“青脚!” 明宝锦也没那么弱不禁风,未等蓝盼晓扶她,已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了,摸了摸自己脸上沾到的泥巴,困惑的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了半头,眨巴着一双乌溜大眼的小泥人。 更让明宝锦吃惊的是,他两手上抓满了被稻草吊着嘴的鱼,七八条呢,还鲜灵活蹦的。 “哇!”明宝锦觉得真是太神奇了,忍不住轻叫了一声。 “你是谁?”小泥人说话了,只是听起来有些奇怪。 蓝盼晓擦擦明宝锦脸上的泥,顺势瞥了他一眼。 小泥人见她看自己,大大咧咧龇牙一笑,果然缺了一颗,难怪说话漏风。 老丈道:“这是溪上头新搬来的人家,你个泼猴子,可别碰撞了。” “拿鱼赔你!”小泥人很大方,将一手鱼伸出递给明宝锦。 鱼儿乱甩,蹦了几点水在她脸上,明宝锦不恼只笑。 “不,不用。”蓝盼晓真觉得自己连个孩子都比不得,瞧这抓鱼的能耐,扔到外头他都比她们好活。 “拿着吧,他一日不去抓鱼浑身痒,多得腌起来我都嫌费盐!附近的猫肚子饿了都知道找他呢。” 老丈指了指房梁上,蓝盼晓和明宝锦齐齐抬头望上看,就见梁上果然还有好些鱼干儿。 明宝锦双手接了鱼串外去,要赶着回去拿碗装种子。 小泥人眨眨眼,道:“这就走啦?” 老丈朝他的臀上轻踹了一脚,道:“你管人家小女娘!瞧这一身泥巴,上外头洗洗去。” 蓝盼晓见他跌了几步,下意识想去扶他,但小泥人却站稳了,竖了个拇指一撇鼻头,道:“小爷我下盘稳当得很。” 蓝盼晓失笑,见他朝外跑去的时候,两边的足踝上各有一块很明显的青色胎记,道:“难怪您老叫他青脚。” 老丈根本也没用力踹,看着孙儿的目光含着浓浓笑意。 “生来带着的胎记,跟他娘一样,不过他娘落在这,”老丈戳了戳自己的额角,又从地上扣起一点从青脚身上掉下来的河泥,从桌上拿起两个蛋,把泥巴往蛋上一抹,再把两个蛋往灶洞里一塞,道:“他娘在的时候,一会管他叫青脚鹬,一会又叫他小青鸟,宠得不行,只可惜啊。” 孤老头带着一个小孙儿,这个家总是破过一回的,蓝盼晓不欲深挖他的伤心事,就问:“什么是青脚鹬?咱们这白鹭翩翩的,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就是河岸边湿泥地的常有的那种青色脚的小水鸟,您肯定没见过,往后有去河边,常能见到的。” 老丈说到‘河岸边湿泥地’的时候,蓝盼晓灵光一闪,问:“是鹬蚌相争的鹬吗?” “哈哈,那个你不懂,这个我不懂。”老丈拨弄着手上的种子,又眯着眼点数,“这是甜瓜种子,还没到种的时候,诶,这两个好,干葱旱芹,现在就能种了,还有这,这是豆角种子,这是莴苣,还有一个芥菜种,嗯,就这些了。” 老丈见蓝盼晓一一记认,很认真的样子,便道:“我也是年岁大了,料理不了那么些,你们人多,田也闲着。其实要觉得田太瘦了,可以先种上一波豆子、萝卜、薯芋一类的来固肥,我这是没有这些种子了,你自去草市上换些,也便利。” 蓝盼晓虽没有种田的心思,但也顺着老丈的话问清了最近的草市在万年县十里乡上。 说话间,就见明宝锦已经拿了几个小碗回来了。 除了明宝锦之外,她身后还跟进来一个剑眉星目小男孩,正一个劲将湿头发往后捋。 在同年岁的小娃都还长得糊里糊涂,乱七八糟的时候,他已经长了副利落轮廓,麦色肌肤黑眸珠,鼻骨中直,若不是笑起来时门牙漏风,蓝盼晓还恍惚着呢。 “洗干净了倒是挺俊。”蓝盼晓夸道,招招手让他过来。 “眼睛像我儿媳,鼻子像我儿,胎里就是个滑头的,尽拣好的长了。”老丈瞥了自家小孙一眼,道:“是不赖。” 青脚鹬原不知道蓝盼晓要他去做什么,一步一个脚印子走过去了,眼睛依旧是好奇地打量着明宝锦。 忽然感觉什么软东西落下来,青脚鹬一晃肩头躲开来,等看清了是块棉布帕子,嘻嘻笑说:“我揉两把就干了。” 灶洞里的烤蛋发出细碎的裂声,青脚鹬蹲下上拿火钳一通扒拉,两个灰扑扑的蛋从灶洞里滚出来,‘吧嗒’一声掉在他脚边上。 “阿翁,能吃了吗?” “透香了就能吃了呗,仔细着烫。” 孩子都是嘴馋的,青脚鹬等不到鸡蛋放凉,手指颠来颠去,嘴里嘶嘶呼呼,忙着扒鸡蛋壳。 老丈撇开脸不吃他递过来的鸡蛋,说:“阿翁不吃,你吃。” 青脚鹬咬了口,烫得叼在口中咽不下去,张着嘴一边呵气一边剥另一个。 灶灰里烤出来的鸡蛋是真的香啊,比放了糖还香,比兑了牛乳还香,那是一种干巴巴的焦香气,分外浓缩。 明宝锦垂下眼偷偷咽唾沫,就觉什么东西往她眼前一冲,鼻尖一烫,香气直接涌了过来。 她下意识后仰了身子,就见个剥得只剩个托底的鸡蛋,光溜溜,香喷喷的搁在她眼前。 “你吃!”青脚鹬笑嘻嘻地说。 蓝盼晓忙道:“这是给你的,不白给,拿你翁翁种子呢。” 第16章 “没事儿。”老丈说,“叫孩子吃吧,他们吃了长身子,叫我吃了长什么呢。” “长屁啊。”青脚鹬不由分说地把鸡蛋往明宝锦手里一塞,又道:“我阿翁一吃鸡蛋就要放屁的。” 老丈气得抄起一把笤帚就扔了过去,青脚鹬手还搭在明宝锦腕子上,下意识抓着她就往外跑。 蓝盼晓忍笑忍得好辛苦,老丈骂了几句,也笑了起来,摇摇头道:“混小子!” 等蓝盼晓拿着几碗种子走出来的时候,明宝锦正同青脚鹬坐在沟渠边吃鸡蛋。 青脚鹬的鸡蛋早就吃完了,他也不馋明宝锦手里剩下的半个,攥着那点鸡蛋壳,蹦蹦跶跶地往田里去,把鸡蛋壳往田里撒。 “小青鸟。”蓝盼晓牵起明宝锦的手,柔声道:“我们先回去了,谢谢你的鱼啊。” 青脚鹬赶紧着跑回来,赤足站在浅浅的沟渠里,仰脸瞧着道旁的一大一小。 “我明儿还去抓,再给你们送去,你们住哪啊?” “不用了,不好白拿这么多,叫你翁翁拿去卖吧。”蓝盼晓赶紧说。 “就那里呀。”明宝锦左手一指,又蹲下身将自己掰剩下的半个鸡蛋往青脚鹬手里一塞,歪首笑道:“小青鸟,祝你岁岁平安。” 这说辞是明宝锦自己过生辰的时候常听人说的,所以顺口就来了。 青脚鹬自打阿耶阿娘去后,已经有两年没过过正经生辰了,老丈会打理田亩,却不会怎么会做饭,连长寿面都能煮成米汤糊糊。 关于过生辰这件事的实感,青脚鹬已经都快淡忘了。 明宝锦对他说岁岁平安时,娘亲的声音忽然响在他耳畔,一声稚嫩,一 声温柔,也是岁岁平安四个字。 青脚鹬鼓着腮帮子愣愣看明宝锦,忽然想起什么,沿着沟渠涉水追上去几步,喊道:“那你叫什么呀?” 明宝锦扭脸看他,没有多想什么,脆生生道:“我叫明宝锦。” 蓝盼晓阻止不及,想想罢了,就对青脚鹬道:“你叫她四娘,或者小布头就好了。” 青脚鹬踢着沟渠里的浅水,笑道:“怎么是小布头啊?” 蓝盼晓细心解释,“她前年病了一场,总不好,听老人说,可能是锦字太华贵了,就取个小名儿压一压。不过她行四,平日里我们都叫她四娘,你,要么叫她小布头好了,宝锦这个名字,不好在外头叫的。” 青脚鹬听出她口吻郑重,就一边点头一边道:“我大名叫游飞。” 蓝盼晓一笑,觉得这娃娃瞧着只比明宝锦大个两岁的样子,为人处世倒是有来有回的。 游飞目送她们进了庄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道:“嗯?怎么是文先生家呀?” 第009章 小鱼儿 游老丈田里的菜芽都已经长出来了,马上就好分畦栽苗的,如果要播种的话,一刻也不能耽搁,立即就要到田里去的。 但蓝盼晓实在是个锄头也没拿过的,拿了这些种子后,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些什么,反倒坐在门槛上直发愣。 朱姨本就觉得蓝盼晓用鸡蛋换丝线白帕做绣件的事儿不靠谱,走过来本要张嘴讥讽几句,却见还多了四尾鱼。 “晚上煮鱼汤喝?这鱼都豁口了,肯定活不了了。”朱姨咽了口唾沫,又道:“趁着还鲜灵就杀了吧,等死了混了一股子腥臭,咱们又没有姜葱去腥!” 她这话说得也有道理,蓝盼晓有些头疼,就道:“那你拎去杀了罢。” 朱姨却是一缩,拎着裙摆的手一甩,道:“我哪会杀鱼啊!我端去叫三娘杀!她反正在灶台上拾掇惯了。” 明宝锦原本蹲在边上玩鱼儿,鱼儿被朱姨端走了,她也没得玩了。 屋里林姨在‘哼哼唧唧’唱曲儿,伴着昏沉沉的天色,女子有些疯癫的唱腔听起来分外的阴冷,和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掌声,显得有些诡异。 这一点微妙的森然对于明宝锦这个年岁的小孩来说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她扶着门框探头探脑地望进去,一见屋里两个癫人,又缩回了脑袋,转首看了蓝盼晓一眼。 蓝盼晓正皱眉倚在门槛上,时不时叹上一口气,她心里装着柴米油盐,是属于俗世的烦闷。 明宝锦看了她一眼,心里定了定,往西厢房去。 夜里的油灯都很省着点,更别提白天了,就算天昏昏的,也不可能点灯。 明宝锦不知道,其实这时候能落一场雨是最好的,因为育苗要水,移苗也要水,生根要水,长叶也要水。 苗姨冲她曳了曳手,笑起来的时候,嘴里牙齿也是七零八落的。 真是奇怪,小青鸟的缺牙让人觉得可爱鲜活,可老苗姨的缺齿,却只人觉得腐朽衰败。 明宝锦谨慎地走了过去,胳膊被一把攥住,老苗姨枯柴般的手在她脸蛋上摸了摸,笑着说:“你还真是个命里带食的,怎么出去一趟,又有鱼儿了?” 她的手很糙,但出奇地暖和,明宝锦歪脖蹭了蹭被她摸得发痒的脸,道:“是小青鸟送我的。” 林姨痴痴疯疯的样子除了吓到明宝锦之外,也令她的女儿明宝盈很不安,再加上朱姨总是说要把苗老姨赶出去,这让明宝盈更警惕担忧,生怕什么时候就轮到林姨了,所以这几日都在忙前忙后,希望自己多做一点,大家就能看在她的份上多包容林姨。 烧烧灶,煮煮汤饼粥水都无妨,可杀鱼这种事她怎么做得了? 第17章 朱姨撇下四尾鱼叫她来杀的时候,明宝盈正满手黑灰,再怎么好脾气的人,也有些忍不了了。 “我不杀,谁要吃谁杀!”她终于是嚷了一句,声音也并不高。 朱姨有些诧异地转身看她,呵道:“嚷嚷什么?叫你杀个鱼怎么叫得像杀鸡?” 这是个顶顶小的院子,虽有几道门,但都敞着,虽有一条夹弄,但隔得都不远。 院里大多数人都听见了,但却没人出声,因在这节骨眼上,谁帮腔谁就得去杀鱼了。 蓝盼晓长叹了一口气,就见明宝锦从屋里走了出来,搓着手笑眯眯道:“母亲,原来种子要洗洗澡的,茄瓜的种子要这样多搓搓,搓得没有沫子了才能种。” 蓝盼晓正想问明宝锦是怎么知道的,却见她又往外院厨房去了。 明宝盈正在灶间垂泪,见明宝锦扶着门框迈进来,忙背过身去擦眼泪。 可她眼泪还没有擦好,忽听见什么玩意砸在地上的闷响,转身一瞧,鱼在地上弓了一下身,不动了。 蓝盼晓跟过来的时候,明宝锦已经在摔第二条了。 盆里水浅,鱼也不大,明宝锦就抓住头尾举起来那么一砸,鱼就砸昏在地上了。 小小一人,心思单纯,她不管什么罪孽,也不怕什么脏污,要吃鱼就要杀鱼。 从前有下人人帮着杀,如今没有,就自己杀,又不是没手。 屋里屋外的两人惭愧得不行,等明宝锦摔到第三条的时候,可能是没力气了,鱼儿脱了手,落在地上也没死,弓着背蹦到蓝盼晓脚边。 她怔了一下,抓起鱼就往地上一砸,就这么简单。 而明宝盈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止住的泪意又汹涌起来。 蓝盼晓知道她心里委屈,张口想要宽慰她,可自己心里也委屈,一张嘴眼泪先掉下来了,陪着哭了一阵,就也算了。 “快抓点灶灰洗洗手去,”蓝盼晓对明宝锦道,“诶,扒拉外边的,小心别烫到了。” 见她去搓手了,蓝盼晓捡了鱼儿直起身,又叹了一口气,道:“这丫头倒是机灵,也不知她从前在府里是怎么养的,又提点我孵小鸡,又教我泡种子呢。” 明宝盈平了几分气,一边笨拙地用菜刀给鱼儿开腹,皱着眉忍着恶心恐惧伸手进去扯鱼脏,一边道:“旁的我倒不清楚,只是她那个傅母,都快把她的月例银子给吃空了。” 同是明侯的女儿,嫡出和庶出的自然不能一概而谈,而有娘的和没娘的也境遇不同。 “如今知道了这些也无用。”蓝盼晓道。 明宝锦蹲在水井棚架边洗手,水桶里的水被她洗完了,她抬手捂在鼻尖上嗅了嗅,总觉得还是有股子鱼腥。 她走了一会神,瞥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破缸,蹲着一点点挪了过去,伸手揭掉上头掩着的一张草盖。 缸底隐藏着明宝清的那只价值百银的墨彩金鱼,觉察到光亮,稍稍晃了一下尾,让涟漪在水面晃荡着。 “小鱼儿,你别怕。”明宝锦照老苗姨说的那样摔死了鱼,不至于愧疚、后悔,只是有点淡淡的,很快就会消散的怅然。 晚膳时的鱼儿分了两碟,一碟里只有一条最大的,抹了盐巴,还放了一点红糖进去焖烧,另外三条做了汤,因为没油的关系,毫无香浓滋味,就像一碗浮殍死尸汤。 “您这什么意思啊?”明宝珊嘀咕着。 本来朱姨把烧鱼放在了她跟前的,蓝盼晓落座后却又挪开了,只把鱼汤挪过去。 “四娘带回来的鱼,四娘砸死的,三娘剖腹剜脏,所以她们吃好些。”蓝盼晓自己也只喝那无油少盐的鱼汤。 “至于么?”明宝珊有些要哭的意思,用帕子擦着眼角。 明宝清看了她一眼,又轻声对蓝盼晓道:“母亲,到底是一家子姐妹。” 蓝盼晓咽下嘴里干巴巴的鱼肉,叹道:“元娘说的是,我方才说的是气话。一家子姐妹,是不该这样,可有些活计也不能指着三娘一个人做,她还要分心照顾林姨,撑不住的。” 桌上一默,蓝盼晓继续道:“再者,坐吃山空不是法子,总要想几个挣钱的法子,多做些绣件,田头空着也是空着,反正种子是现成的,种些赖活的瓜果也好。” “你不会要我们挥锄头挑大粪吧!”朱姨惊叫起来,听到大粪两个字,明宝清就把筷子搁下了。 “不然你来安排?”蓝盼晓看向朱姨,明宝清也觉得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正要说话,就听朱姨忙不迭道,“真是笑话了,贵人抬抬手我们就能活得滋润了,你却要我们侯府的女儿 去挑粪,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挑粪这件事实在太具有震慑力了,震得明宝清连话都塞住了。 朱姨乘胜追击,一个劲地说:“粪还得沃,沃熟了一坑的热汤,一坑的蛆,就跟那米粒似得一拱一拱,还能沿着边爬到脚面上来了,去挑那玩意还得踩稳了,万一要是…… “够了!”明宝清实在受不住,抛下碗筷回屋去了。 朱姨见自己的话奏效了,心满意足地捞起一条鱼,细细抿刺嚼吃起来。 满桌人的胃口都倒完了,始作俑者倒是半点没受影响。 明宝锦把鱼肉往汁里蘸一蘸,口重点好下饭,她扒拉了一口,瞧着朱姨大快朵颐,半点没受影响的样子,觉得她才是个顶顶适合挑大粪的人。 第18章 “朱姨,你今早上在厕室那样久,是屙不出吗?” 明宝锦这忽然一问令朱姨心头微跳,幸好还不她用什么说辞来搪塞,蓝盼晓已经发话,“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这些。 朱姨这两日争食抢饭到令人有些诧异生厌的地步,她甚至连明宝珊的饭都多挖一勺来吃,入夜后还去偷油喝。 看得出,从前住在这的文先生也生活得很俭朴,房中点灯用的桐油还算澄清,点了也无太多烟呛。 可灶台上用的反而是混了黄芥籽和胡麻一起榨的油,味道有点发涩发麻,且只有一点点在坛里,朱姨喝了两口众人都没发现。 靠着这样吃喝,她有惊无险地得了一把金珠银豆傍身,算是这院里最富庶的人了。 第010章 柴刀 吃喝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拉撒也是。 做主子的时候,自有下人让污物消失,天光微熹时的夜香车和阳光明媚时闲庭信步的娘子们,绝对不会撞到一起去。 蓝盼晓也是下人们争起来的时候才知道,府里卖夜香也是有一笔银子的,可这银子都是叫几个管事瓜分了,从来也不在账上。 争起来也是因为内院的嬷嬷觉得外院的管事银子给少了,说内院的饮食油水足,夜香肥沃,价钱也该高些,嬷嬷又打听了价格,确认了外院的管事贪去了,说不拢,就闹了起来。 侯府的中馈平日里是蓝盼晓和明宝清一起打理的,这件事明宝清听了半句就嫌脏,推给蓝盼晓管了。 夜香天天有,日积月累的价钱令蓝盼晓都有些吃惊,不过这笔银子她没收回来,照旧让嬷嬷和管事拿了,只是要他们分些给真正做脏活的下人们。 ‘哪会想到家中一年的污物折了银子,都够庶民半年吃喝了。’蓝盼晓转脸看看明宝锦的睡颜,心道,‘还是年纪小好,天然野地,长草如屏,随处都可方便。’ 说是这样说,可此地百姓多半务农,左邻右舍中虽有那纺织布席子,开染坊、油坊和酒坊的人家,但也兼顾着几分田亩,有田,屎尿就有了用处,还真没几个人舍得随意屙在外头呢! 这小院后头的厕室是个用石板砌成的四方小坑,小娘子们身量轻盈,可那坑上石板不稳,纤足一踏,居然跌跌晃晃,叫人骇破了胆。 ‘唉,莫说她们,我也吃不消啊。’蓝盼晓想起从前在闺中的时候,仆妇们曾聚在廊下说过一个笑话。 那笑话说是有个小娘子新后回家,在娘家茅房里出了一趟恭,回夫家后,这事儿被她公公知道了,气得大骂她是贼,吃自家的米,却跑回娘家屙屎! 那时的笑话,如今才懂。 这一夜她都没怎么睡,胡思乱想着,断断续续发噩梦,早早就起床了做早膳了。 简单喝了些米汤,蓝盼晓就打算开始绣帕子了。 游老丈昨日已经将丝线和白帕捎回来了,他买的不多,只有两卷丝线和两张白帕。 那点鸡蛋本来也换不了多少,更别提还要算上人家的脚力。 蓝盼晓展开丝线,发现有不少褪色痕迹,知道店家是见游老丈不懂针线,所以拿了旧货给他。 “我就说怎么会给青绿这样好的颜色。” 她叹了口气,不留神足边踢到水盆,急忙轻跳躲开晃荡出来的水。 茄子和乳瓜的种子似乎还被搓洗过一道,看起来饱满干净了许多。 ‘四娘这丫头什么时候泡的种子,我都不知道。’ 屋里杂活很多,没了下人,事事要自己动手,蓝盼晓没那么多心思在明宝锦身上。 蓝盼晓蹲下身,掬起一小捧种子细看。 茄种大多是圆圆的,黄黄的,扁扁的,看起来像小小的油炸蚕豆片。 乳瓜种则纤长一些,像籽肉很干瘪的瓜子,并不诱人。 蓝盼晓真有点怀疑这些单薄的种子,真能长出浓紫的茄子?或者翠脆的乳瓜? 众人陆陆续续也醒了,明宝盈隐约听见朱姨和明宝珊在小声说着什么,等她出去的时候,她们又都不说话了。 明宝锦也醒了,已经穿好了鞋袜,揉揉眼,冲明宝盈伸出手。 “阿姐帮我梳头。” 明宝盈将她抱下来,侧坐在门槛上,琢磨着给她梳个双髻,用一根绿布条缠得紧紧的,跳啊蹦啊都不容易散乱。 明宝锦摸索着用手指钻进发缝里,勾出那一缕扯得太紧的头发,拯救了吊高的眼,伸手抓抓发髻,又贴近明宝盈的脸,用她的眸子当镜子,满意地转转脑袋,笑道:“好看呢。” 明宝锦抬眸瞧着明宝盈发顶的单髻,道:“阿姐给自己梳的好简单。” “只有这单髻利落,其他的我不会反手梳。” 明宝盈虽的吃喝用度虽比不得嫡姐阔气,可贴身伺候的婢女、嬷嬷也有四五人,她哪里用得着自己梳髻? 更何况林姨梳髻的手艺很好,明宝盈的样貌在姊妹之中不算出挑,她对妆容首饰也不上心,唯有发髻回回都很精致,与她的气度和衣着相衬,林姨就是个很要体面的人,也喜欢女儿端正,但现在么,她蓬头垢面也无所谓。 蓝盼晓坐在庭中琢磨花样,听明宝盈问明宝锦,“没柴了,我,我要去后山拾些,小妹在家还是跟我一块去?” 明宝锦蹦跶过来,扬着手要和明宝盈牵牵。 明宝盈又望向蓝盼晓,蓝盼晓知道她的意思,说:“林姨我看着,你去吧,小心些,别往山里进了。” 第19章 今日算得上晴暖,山往远了看有绿意,但走近了,却显得衰褐而秃败,冬原来还残留得这样深。 山脚下现成的柴火都已经被人拣完了,不过还有几棵纤细的柴木还立在缓坡上。 明宝盈带着明宝锦走上前,很犹豫着摸出柴刀来,十分笨拙地冲树上砍了一刀。 她第一下就使了很大的劲儿,一点都没保留,力道反震得她双手发麻。 明宝盈松开手,看了看掌心,又看了看嵌在树里的柴刀,咬牙拔了出来,再一刀却没那么好的准头,根本劈不到原本的口子上。 她扔下柴刀,索性把自己挂在了树上,想把树枝坠下来。 明宝盈虽恬静,却也有执拗的气性。 明宝锦蹦跳起来,“我也要玩!” 明宝盈先把她抱起来,抓住了树干,自己也荡在上头。 晃来荡去,树枝弹上弹下,就是不断。 “这什么树?怎么这么有韧性。”明宝盈蹬了蹬腿,很费解。 “不知道啊。”明宝锦愉快地晃着腿。 明宝盈挂在高处,望向田中一点一点的人,觉得自己离他们亦远亦近。 “小妹,那天去天香庄二舅母待你和大姐姐的态度如何?”明宝盈忽得问。 “好呢,我还吃了一碗胡桃瓤干枣甜羹。”明宝锦认真地想了想,又道:“不过,带回来的那些吃食是六舅母瞒着二舅母给我们的。” “如此?”明宝盈不知在想什么,轻道:“眼下是二舅舅掌家,隔了房也隔了心,人之常情。” “三姐姐是在担心米吃完了吗?”明宝盈又问。 “总是会担心的,米吃完了怎么办,柴烧完了怎么办,钱用完了怎么办。”明宝盈正说着,‘咔啦’一声,树枝断裂,两人齐摔一个屁墩。 明宝盈脚尖能够得着地,只是因为没站稳所以才摔了。 明宝锦直接掉下来,摔得惨些,她揉着屁股站起来,拖起那根树枝,很满意地说:“好大一根,可以烧几顿饭呢!” 两人拖着柴木往坡下走,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嚷。 “丫头,丫头。” 明宝盈和明宝锦循声看过去,就见是个妇人站在田头对她们招手,见她们迟疑,又高声道:“过来呀。” 明宝盈见周边田里还有几个劳作的人,就搁下柴木,带着明宝锦走了过去。 招呼她们的那妇人是个额高耳也高的面相,淡眉细眼却又颧骨凸凸,一副心气颇高的样貌。 明宝盈止步不前,只问:“夫人,您有什么事?” “说话倒是好听,竟叫我夫人。”那妇人引得边上人都跟着笑了一阵,眼睛一撇,手一指,道:“这柴刀是我们家的,文小郎在的时候,我们家帮着给干点活,就落在你们那了。” 文先生有秀才的功名,这附近认得他的人多叫唤他文先生,这妇人却故意口称文小郎,不知是为了贬低文先生,还是抬高自己。 明宝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柴刀,道:“夫人是不是认错了?” 那妇人脸色一变,道:“笑话,我自家的东西,我怎么会认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谁,里长都同我们说了,城里来的小娘子,柴刀会使吗?占着别人东西不还,小心别把自己给割了!” “这是我母亲的。”明宝锦大声道,说完往明宝盈身后一藏。 那妇人好笑又鄙夷地看她,道:“小小年纪,瞎说八道。” “我妹妹才没有胡说!”明宝盈举起柴刀,将柄侧对准那妇人,让她看这上头的字,道:“这上面写了‘蓝’字,我母亲姓蓝,这就是我们的。” 在农具上写下‘蓝’字的人下笔很有力度,墨迹沁得很深,又是耐着性子等干透了才用的,所以一点糊晕也没有。 蓝字本就端正,几横几纵,规整漂亮,笔锋都是往里收的,无端显出一种温柔的包裹感,但此刻亮出来,又有种近似令牌般威逼的气势。 农人不通文墨,一扯到字上头,气就短了三分。 再加上明宝盈那义正言辞的样子,狡辩的话到了嘴边也变得没有气势起来。 “你个小丫头也识字?别是胡绉的!”妇人本以为自己一开口,这俩丫头就该忙不迭拱手奉上,没想到居然还扯出这么一篇来,叫她下不来台。 “我怎么不识字,我是念过书的!”明宝盈忽得激动起来,明宝锦抬头看她,就见她红了一张脸,叫道:“我通读了《五经正义》,我…… 她意识到自己失态,缓了口气道:“夫人,这上头的确写了蓝姓,您怕是错认了。” 说完,便也不与那妇人多纠缠,带着明宝锦回山坡上拖柴木去了。 追骂声跟在后头,明宝盈捂住明宝锦的耳朵,直到听不清了才松开。 “三姐姐,你方才话没说完呢。”明宝锦拽着一小根树杈子,边走边问。 “噢,没什么的。”明宝盈又恢复成平日里恬静的脾性。 “你说了一半的话,不难受吗?” 明宝锦仰脸看她,明宝盈也低头看她。 思量了一会,明宝盈蹲下身小声对明宝锦道:“我写的文章,嗯,我是说,我给二哥写的一些功课,国子监的先生都给评了上等。可那位夫人,却说我不识字。” 第011章 挖泥巴 讨要柴刀的妇人是卫家的媳妇,蓝盼晓听了这事,心头难免有气。 第20章 “见文先生没回来,欠着谷子不给,我只当自己不知道,没想着还讹上门来了。”蓝盼晓一边念叨,一边翻找耙子上有没有落标记。 耙子、篓子、筐子、斧子、锄头,稍微论得上价钱的农具上面都落了蓝字,甚至桌底、椅面下头也写了。 “文先生倒是心细。”明宝清戳了戳钻到桌子底下看字的明宝锦,说:“定然是栽过跟头了。” 明宝锦探头出来,又‘唉’一声,道:“厨房吐烟了!” 众人转脸看去,同时也闻到一股熏呛味。 明宝盈从厨房里走出来,咳了半天,丧着脸道:“我怎么会这样蠢!” 她不知道柴火要晾透了才能烧的,尤其是她还砍了一棵半活的树,虽然看着枯了,但它的根系还在汲水,断口还有绿。 不过是丢了几个小枝丫在灶膛里,搅得满院子都乌烟瘴气。 “难怪那么韧,”明宝盈被蓝盼晓捏着下巴擦脸上黑灰的时候,还在一个劲地懊恼,“它是湿的呀。” “下回不就知道了吗?”蓝盼晓劝道。 饭还没有烧好,幸好厨房通透,烟也散得快。 蓝盼晓坐在亮堂处绣帕子,明宝清同她探讨着花样,因没有笔墨,两人只用一根熏黑的炭条在地上描画着。 画着画着,明宝清随口问起小鸡孵的怎么样。 “日子还没到呢,夜里有些凉,我总担心冻着它们。”提到这,蓝盼晓想起自己今日还没翻蛋,起身往屋里走去。 明宝清跟着进去,道:“母亲用的那个盆浅口大,散温太快,不如放进缸里吧。” 明宝锦原本跟了几步,忽想起什么,转而进了厨房。 “你说的是厨房里存豆的那个缸?太大了。”进了屋,蓝盼晓把那一盆蛋挪到窗边,对着光照蛋。 “这是要怎么瞧呢?”明宝清好奇地偏头看,接上先头的话说:“不是直接放在缸里,先放篓子里,然后悬在缸里,缸底堆一些火炭,盖子一盖,肯定持温的。” “本来是该等天黑的时候搁在灯罩子上,一照就分明了,可咱们眼下就剩一点油,连个灯盏都没有,搁在那破碗上点着,也不好照。呶,瞧见没,好像是有点鸡崽的样子了。”蓝盼晓艰难地觑着,觉得是有个黑团团,就小心翼翼地搁回去,又转首对明宝清笑,“你怎么总能想到这些?我还记得夏日用的扇轮被你一改,只消一个人一根绳就能转了。” 明宝清转首看着那个粗陶破碗,焦黑的灯芯浸在浅浅的一底油里。 蓝盼晓很少点这盏灯,总觉得一点起来,油就像被火喝了,少得飞快。 “阿兄书房里有一个灯瓷盏,底下是中空的,翘边有小孔可注水。”明宝清提到明真瑄的时候,心头还是会难受,她竭力忽略,似闲话家常般,“那个灯耗油少很多。” “那是为何?”蓝盼晓翻蛋的动作一顿,觑了明宝清一眼,问。 “母亲还记不记得,三郎周岁时得了一个银制的小碗,夹层中有水。乳母夏日喂他吃热羹,总喜欢用这个碗,凉得快。”这下又提到了小弟,像是溃烂的伤口凝了痂,明知不碰才会好,却忍不住一揭再揭,生怕自己忘了,明宝清甚至微微笑起来,又道:“灯盏也是一样道理,油凉一些,会少蒸腾一些。” “我记得。”蓝盼晓还记得明真瑶坐在林姨膝头吃蒸蛋时的情景,等不及吹凉时撅起的小嘴,笑时露出的两粒乳牙。 那时天真模样还在眼前,如何敢想他如今的处境? 蓝盼晓把头略低了几分,轻道:“这主意倒好,夜里非要用灯的时候,咱们就拿个大碗装点水,再把这灯碗放进去,就能省下一些油。” 屋里使的桐油不多了,厨房里的黄芥胡麻油在被朱姨偷喝之前就比桐油还要少,眼下那葫芦里已经甩不出一滴了。 朱姨嫌没油水,抱怨了多次,只蓝盼晓觉得还有腊肉,算是油荤,添油的事情搁一搁也不会怎么样。 朱姨只把满腹牢骚冲明宝盈,明宝盈觉得林姨给大家添麻烦,出府的时候又没有藏下钱财,所以忍耐了,也不吱声,而且她原本就不会做菜,只能是把东西做做熟。 锅边的灶台被灶洞里的火焰熨得温烫,明宝锦小跑进来,喊了句‘三姐姐’,然后站上一个用来劈柴用的木桩子,伸手去够搁在灶台上的一个湿布包,揭开后就见里头吸饱了水的种子表皮裂开了一条缝,露出里边更加白腻的胚根。 明宝盈掀开锅,浓郁乳白的雾气冒出来,她搅了搅锅底的稀粥,再把盖子盖上时,明宝锦就不见了。 她要去挖湿泥。 老苗姨同明宝锦说,育苗用的最好是一半河泥,另一半用腐熟的厩肥加些砻糠或者麦壳。 春日的溪水听起来不疾不徐,明宝锦顺着水声拖着篓子一路小跑过去,快到的时候就听见有人欢喜地叫着,“小布头。” 明宝锦望过去,也笑起来,“小青鸟。” 游飞挽着裤腿坐在溪边,正后仰脑袋看着她。一群灰绒黄腮的小鸭子在近旁溪中玩闹,一会露脑袋 ,一会撅屁股,拱上拱下,可爱极了。 游飞时不时拿一根轻盈柔韧的柳枝拘一下它们,见明宝锦看着小鸭子入了神,就把柳枝递给她,让她玩。 “挖泥巴啊?我来吧。反正我也没穿鞋,你又脱鞋又脱袜,弄湿了还麻烦。” 第21章 溪水窄浅湍急且湿泥里多石子,要挖泥一般都是去下边一点的水道里挖。 游飞一走,那群小鸭子也跟着他往下游去,明宝锦也拖着篓子跟上。 沿着青槐乡的这一条溪,农人开了很多条渠道,经过水渠的分散,溪水平缓多了,溪水畔的湿泥也足够肥沃,不必冒险去溪水中间挖。 这里水道温柔宽阔,四周草植绒绒,树木却疏落,日头明媚光亮。 明宝锦看到一些长着薄且宽大的嫩绿叶片的野菜,她想了想,问正在挖泥巴的游飞,“这就是上回你翁翁给的那种野菜吗?” 游飞看了一眼,道:“嗯,是婆婆丁呢。你要就摘些回去,就这样的是最好吃的,等开了花就不能吃了。” “除了婆婆丁,还有别的能吃吗?”明宝锦又问。 游飞看着她,琥珀般的眼睛眨了眨,笑着说:“唔,有啊,就是那些都太苦了些,只有我阿翁吃得下。再等几天,我带你去田头摘苣菜吧。苣菜比婆婆丁还要好吃些,焯一下水,沾点蒜汁,我阿翁就喜欢这样吃,只要苣菜不抽薹,可以一直吃到立秋的时候呢。” 明宝锦正要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去你家田头摘吗?” “到处都有的,”游飞扬起两只泥手挥了挥,“虽说是好吃的野菜,但下过雨之后就冒的哪哪都是,咱们随便去摘,不会有人骂的,还是帮着除了草呢。” 游飞挖了满篓的泥,被他挖过的浅滩上全是一捧一捧的坑洞,浑浊的泥水遮掩着不少被他翻出来的小鱼儿、小虾米,小鸭子们不劳而获,激动地甩了游飞满脸水。 明宝锦脸上也溅到一点,她拿出帕子来擦脸。 游飞瞧着她的动作,低下头在水里仔细地搓着手。 明宝锦离家有一阵了,等她和游飞带着拖着泥篓子回去的时候,明宝清已经出来找她了。 帷帽的白纱和裙摆在春风中斜斜飞着,晃动间露出的那张美人面有一丝薄怒。 “出去都不同母亲说一声吗?” “很近的。”明宝锦小声地解释。 她以为自己能很快的回来,但没想到挖泥巴还挺费时间,如果不是游飞帮她,她还在那‘哼哧哼哧’呢。 “很近的。”游飞大声说,比划着小溪的方向给明宝清看,“就那,我们挖泥巴呢!没有去远了。” 明宝清不知道那满篓的泥巴有什么用,只觉得明宝锦一声不吭跑出去,实在贪玩,再看游飞,乱乱的头发脏脏的脸蛋,跟着这样的野孩子,迟早要被带坏的。 她抿起唇,只对明宝锦道:“还去溪边玩?才几日的功夫,你就野成这样了?真是半点规矩也没有!” “大姐姐,我知错了。”摘来的婆婆丁被明宝锦用衣衫兜住,她往前送了送,想着明宝清能看在野菜的份上别生气了。 “家里又不是什么吃的都没有,要叫你去张罗?”明宝清的眉头却没有松开,道:“进屋去。” 游飞手里还拖着明宝锦的泥篓子,他上前半步,又被明宝清一眼盯了回来。呱呱叽叽的小鸭子们也拥上前,又因为主人的却步而纷纷顿住脚,还有一只猛栽游飞后脚跟上,晕晕乎乎抖抖毛。 “大姐姐,那我先把篓子拖进去吧。”游飞抓抓脸,仰首看着明宝清。 明宝清虽瞧不上游飞脏兮兮的模样,可叫他喊了一句大姐姐,倒不好说什么难听话了,由着他把泥篓子拖进去。 明宝锦站在小石墙内,游飞把篓子搁在石阶边上,用口型对她说:“等下把鸭粪和糠放你家门口,你自己拿。” 明宝锦刚被明宝清训过,心情不大好,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游飞一歪头一咧嘴一对眼,做了个吊死鬼的表情把她逗笑了。 他一转脸见明宝清撩开了帷帽,表情还隐着怒,像山尖的雪一样冷冰冰的,就把两只手胡乱一团,弓了弓背。 明宝清站在原地好一会才意识到那是在对自己行礼,很无奈地翘起右手拇指,左手除小指以外四指握住右手拇指,小指微微则分开向下指着手腕。 “应是这样才对。” 游飞觑了眼就纠正了过来,掉了牙也嘻嘻笑,样子其实很伶俐。 明宝清瞧着他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眼乖乖坐在门槛上跟着明宝盈择菜的明宝锦,还是微微皱眉,轻道:“滑头小儿!” 明宝锦带回来的婆婆丁很快下了锅,焯了水,撒了盐。 明宝清本来不想吃,奈何明宝锦总瞧瞧她,瞧瞧菜,暗示得很努力。 “四娘采回来的,咱们都尝尝。”蓝盼晓出来打圆场,给明宝清夹了一筷子。 明宝清细细嚼了嚼,说:“倒有些像波斯菜,只是苦一些,韧一些。” 蓝盼晓对明宝锦一笑,道:“往日里吃的波斯菜若是这个焯水的做法,必定又是油又是醋的,这婆婆丁只废了一点盐花,还能吃出一丝清苦回甘,不错了。” 明宝锦又开始勾人畅想,“我觉得用这个菜剁了肉馅包馄饨吃,一定好味道。” “我的小祖宗。”朱姨灌粥之余大叹一口气,说:“你可别说了!要人命不是?肚子里闹起馋虫来,受不住啊!” 明宝锦把粥喝干净,说:“那我种菜,种了菜,可以卖,买了银子就买肉。” “你知道多少斤菜才能换一斤肉吗?”朱姨好笑地问她。 明宝锦看了眼蓝盼晓,道:“那还有母亲绣帕子呢。” 第22章 家里那么些大人,没得叫她一个娃娃操心生计,明宝清道:“总会吃上肉的。” 明宝锦见她替自己说话,算是雨过天晴,就笑眯眯地下了桌,道:“那我种菜去了。” 蓝盼晓虽说要种菜,也没想过要明宝锦会这样积极,她张了张嘴,与明宝清对视了一眼,同样是欲言又止,想想罢了,道:“叫她玩去吧。” 第012章 假清高 明宝锦可没有觉得自己是在玩,她是很认真打算种菜的。 明宝盈帮着她把前院牲口棚边上的杂草拔了大半,直起腰瞧着渐渐变得疏朗的前院,道:“这真是够累人的。” 文先生大抵是个很有雅趣的人,墙外的绿竹,墙内的棣棠,还有篱笆上缠着的,正冒出新刺与带着锯齿叶的野蔷薇都是他来此之后移栽的。 不过后院那株梨树,年岁似乎比这院子还要大。 石墙上菖蒲和含羞草已经破开了盆盂的束缚,在丁点泥巴里艰难腾挪,而墙角阶畔,还有许多萎靡未醒的小草。 “你拔的那株是金银花。” 老苗姨在明宝盈身后忽然出声,一身的灰衣白发,模糊地像个魂魄,吓得明宝盈一哆嗦。 “噢,您出来了。”明宝盈回过神来对她笑了笑,老苗姨也扁了扁嘴。 蓝盼晓和明宝清在绣花样,朱姨和明宝珊是不会管林姨的,明宝盈有些担心,起身进院去了,顺手将连着根的金银花抛在墙角。 老苗姨看着明宝锦蹲在那用一把短锄耕着地,河泥和砻糠粪肥也照她说得那样,踩好了放在一边了。 “你这丫头,倒是说干就干,瞧着还挺麻利。” 明宝锦两手握着那短锄在不停地挥,像是心里有主意。 “在府上难不成你也干过?”老苗姨纳罕地问,总觉得这应该不可能。 明宝锦停下动作,抵住短锄休息了一会,说:“我还和阿姨一块住的时候,她开了一片地,种香瓜。” 这些记忆其实不太清晰,但阿姨咬那一口香瓜时的笑容实在太快乐了,所以明宝锦记住了。 她留下了那些香瓜子,想要在那间小院里种出好吃的香瓜来,吃个够。 “不过香瓜只长了一卷小秧秧,她就死了,我就和刘嬷嬷一块住了。” “哦。”老苗姨看着落日渐退渐消,夜色渐浓渐深,她深深吸了口清新而透凉的空气,又说:“育苗的土铺上一分厚就行了。 “嗯。”明宝锦继续挥锄头。 翻好了地,撒好了土,播好了种,天已经黑了。 明宝锦这一夜睡得打起了呼 噜。 蓝盼晓这一阵刚好睡得深,没被扰醒,隔了半墙的明宝珊却被吵得睡不着,翻了两回,委屈掉了眼泪。 朱姨起夜回来,见她在那‘呜呜’地哭,压低了声音说:“哭哭哭,哭什么?!”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阿姨,我真受不住了,我身上睡得青一块紫一块,疼死人了。” 明宝珊说的话没半个字是假的,她皮肉娇嫩,生来就是要睡高床软枕的,破烂草席如何能忍! “谁叫你那姐姐假清高,”朱姨将明宝珊搂进怀里,道:“求人也不会有个求人的样子,她素日里交际良多,怎么连个雪中送炭的人都没有!?害得咱们都跟着吃苦!” “咱们家遭了这样的事,大家避之唯恐不及,我素日里往来的友人也不敢照拂啊,同大姐姐交好的邵二娘子,不是还曾派人来告知二哥、小弟的处境呢。” 听了明宝珊这话,朱姨推搡了她一把,道:“你倒忠心不二,自己都顾头不顾腚了,你那些哥哥弟弟的消息除了叫人心烦之外还有什么用处?能顶饱?” 明宝珊抽泣了两声,结结巴巴道:“阿姨,你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你倒问起我的打算来,在家里从来以你大姐姐马首是瞻,什么时候听过我的主意?如今倒问起我的打算来了。”朱姨有些发恨,但到底是自己的骨血,又道:“我怎么没有打算?我这一辈子都在替你打算,先头的岑氏眼高于顶,对你不屑一顾,早死又换了这个来,也是个不会挣的,家里大事小情都叫你姐姐拿着,若没有我绞心脑汁地从你爹那给你挖银子,前半辈子你能过得那样痛快?那金乳酥你想吃就能吃,三娘、四娘尽拣你吃剩的。” 明宝珊依旧是小声啜泣着,朱姨叹了口气,揉揉她的肩头,道:“别哭了,再熬几日吧。” “阿姨,有什么打算,说来叫我安心。”明宝珊止住哭,忙问。 朱姨摸摸她的脸庞,道:“你有本钱呐。可别学你姐姐假清高,这地步了还摆着架子等好郎君来找她,我要是她,早就求了岑家给我寻一门可靠的好亲事。” 明宝珊还是忍不住替明宝清说话,“姐姐是放不下林三郎,他们可是打小定亲的。” “放不下,那就缠上去啊!”朱姨道:“林三郎那封信她都没回,看过就烧了,这算什么?你姐姐样貌好,林三郎也吃她冷情矜持那一套,可她自傲到连稍稍示弱求怜都不做,岂不愚蠢?” 明宝珊思索着朱姨的话,觉得似乎很道理,但想了想,又问:“可就算姐姐那么做了,她与林三郎的婚事也不成了。” “婚事不成,还有情分呐。”朱姨说。 明宝珊身子一僵,道:“做妾?姐姐肯定不会做妾的。” 第23章 朱姨直起身来,戳了明宝珊一下,道:“你可给我少学点你姐姐的‘气节’,我告诉你,真到了快饿死人的时候,别说给林三郎、张六郎他们这些人做妾,就是跟泥腿子白睡一觉,能换个蒸饼来,都有的是人愿意做。” 张六郎是与明宝珊定了亲的郎君,朱姨一提到他,明宝珊就有了更切实的感受,接下来又是那样可怕的一句话,着实把明宝珊吓了一跳,咽进去一声嚎哭。 内室里隐约传来明宝锦的几声梦呓,朱姨急忙捂住明宝珊的嘴,见她无声地哭,两行泪沿着指缝淌下去,心里也是疼的。 “我只恨自己低贱,否则早就出面为你争了。这当口若去求蓝氏或大娘子,孝期未过,她们不会同意为你找好人家。咱们再熬一熬,等蓝氏和大娘子也熬不住了,她们也会巴望着嫁人,到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提起你的婚事了。她们若是昏了头要吃苦,你这样金尊玉贵的人,这样好的样貌才情,我也不会叫她生生荒废了你的!” 朱姨说的都有些咬牙切齿了,只恨做主的人没给她一个好交代。 明宝珊依偎在朱姨怀中无声落泪,迷迷蒙蒙间又说一句,“这粗布衣裳也磨得我肉疼。” “我儿啊。”朱姨摸摸她长发,觉得不及从前柔软,又涩又干,心下更觉凄楚无比。 隔间睡在书房的明宝盈在睡梦中模糊听见了明宝珊的哭声和朱姨的安慰,具体说了什么,她并没有听清楚,只是害得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林姨温温柔柔地笑着,招手要她坐到身边来,要替她挽发,嘴里哼着一首哄睡的歌谣。 可是这歌一唱,明宝盈却猛然醒了过来,眼角鼻凹处皆是湿的。 她挣扎着爬起来,就见林姨倚在西窗畔的榻上,搂着枕头在轻轻地拍,原本轻缓而温柔的歌谣,只叫明宝盈觉得悲凉和无助。 “这都哼唧一夜了。”老苗姨坐起身,望着西窗外的天光。 “打搅您了。”明宝盈抹了一把脸,走过去跪在林姨跟前,道:“阿姨,睡一会吧。” 林姨像是没有听见,目光温柔地看着怀中的竹枕,而漠视着近在咫尺的女儿。 明宝盈伸手去拿那个枕头,林姨猛地反应过来,抓着她的腕子就咬了一口。 “阿姨!”明宝盈哪里会打她,可越伸手推林姨的脑袋,她下口越重。 老苗姨一把捏住林姨的鼻子,她吸不上气了才松口。 蓝盼晓从厨房里闻声跑来时,只瞧见明宝盈手腕上血淋淋的一圈印子。 “啧,我还以为是文疯子呢,这是成了个武疯子啊。武疯子睡边上谁受得了,连女儿都咬。”朱姨忧心忡忡地说。 明宝盈忍痛忙道:“是我的不是。” “行了行了,我们长眼睛了!”朱姨打断她,扭脸去屋外取水洗漱了。 蓝盼晓拿过明宝盈的手腕看,见那齿痕颇深,明宝盈却将衣袖一扯,强笑道:“没事的。” 对于林姨,蓝盼晓是很同情的,但也盼着她振作。 她一味颓唐也就罢了,今儿还伤了明宝盈,这就有些不好了。 这屋谁不是失了亲人,说得亲热一些,大家全是骨肉至亲;说得冷淡一点,女儿们都失了父亲,明宝清失了同父同母的亲哥哥,明宝盈失了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现在连生母也要失去了。 正当蓝盼晓想说什么的时候,屋外有人声传来。 明宝清在门口还未进来就返身出去,见到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正站在石阶上往内院张望。 她背着的包袱很大,衬得她愈发皱缩矮小。 “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吗?”明宝清问。 老妇人生得一张不大讨喜的严肃面孔,眉间竖纹很深,唇角下撇,看起来愁苦忧郁且不好相与。 “你们这,有个在外头嚷嚷着自己会读书识字的丫头不?” 明宝清琢磨不清她的来意,含糊道:“我们家的姊妹各个断文识字。” 老妇人扫了她两眼,又问:“口气还真不小,那信会写吗?” “自然会。”明宝清说着,蓝盼晓也走了出来。 老妇人睇了她一眼,干巴巴地道:“文先生一季给我写上三四封,我儿回了信,他也替我念,我等地里菜瓜熟的时候,年末杀鸡宰猪,都会分些给他。” 这老妇人自顾自地说着,叫明宝清和蓝盼晓面面相觑。 这时,老妇人忽得瞧见了坐在堂屋里透气出神的老苗姨,她似乎没想到她们还拖着一个老妪,愣了一下,不大情愿地道:“我知道自己与你们不相熟,你们若替我办上这些事,怎么收钱?” 还没等她们答话,老妇人又说:“驿差三两月才来一趟,我等不及,你们还得替我去驿馆送信取信。” 老妇人身上的衣饰看着并不寒酸,但也论不上贵重,明宝清揣测她即便要付润笔费,也不会有多少。 “您儿子是在何处高就呀?”蓝盼晓问。 听到蓝盼晓这样问,老妇面孔上显露出一种得意的神采来,“他在碛西,在高大人手底下做参军!” “敢问老夫人,是什么参军?”一听到‘碛西’二字,明宝清不动声色地看了蓝盼晓一眼,蓝盼晓自然明白她是想到明真瑄了。 “参军就是参军,是官爷,知道吗?” 老妇人其实根本没听懂明宝清的意思,参军前面若是未冠有职名的话,只不过是最末等的参军,这是士人释褐最常任的一种官,哪怕是在京兆府任职,也不过八品下,更别提在碛西。 第24章 明宝清略有些失望,但也觉得不妨一试,就请了老妇人进 来说话。 问清了这老妇人的夫家姓孟,众人便称她孟老夫人。 明宝盈安抚好了林姨,捂着手腕走出来的时候正被孟老夫人看见。 “就是你这丫头得罪了卫家的大媳妇吧?”孟老夫人的语气像是说鬼故事给孩子听,有点蓄意恫吓的意味,“她家壮劳力好几个,腰板可硬,你那日当着许多人的面子驳了她的话,她可记仇呢。这几日但凡聚堆说话,她必定把你们这一家都编排乱七八糟。” 明宝盈吓呆在一旁,样子像只被犬吠镇住的垂耳白兔。 “那您怎么就敢找我们写信呢?”明宝清觉得这孟老夫人还挺有意思的。 孟老夫人在老苗姨边上坐下,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蓝盼晓,“姓蓝的是你,对吧?” 蓝盼晓猜到她要说什么,垂眸点点头。 老妇人拄着拐杖细细看她,又道:“文先生之前说过,这庄子是东家借他住的,又说他的东家温和宽厚,待他很好。我信文先生,便也信你们几分。” 第013章 竹芯茶 文先生留下的笔墨纸张是现成的,明宝清数清了纸还有七八张,就先借用两张写信,日后再买了放回去。 纸张质地很粗粝,透却不算太薄,胡麻的纤维清晰可见,纠葛如血络,明宝清将其铺在堂屋桌子上,用浅碟压住。 她用指尖汲水,往砚台中滴落几滴,下意识要去挽袖子,一抓只就抓住袖口几寸,才发现自己早不穿那宽袖袍衫了。 明宝清佯装无事松开手,捏起短短一块墨细细研着,问:“老夫人想同孟参军嘱咐什么?” 孟老夫人轻轻咳了两声,酝酿着自己的话。 这两声咳嗽飘进厨房里,更叫蓝盼晓为难了。 家里没茶叶,可她又觉得不能端碗白水去给孟老夫人喝,至于红糖,不是说舍不得,而是觉得太点眼。 “这里头原先不知装了什么茶呢,就剩个三两片了。前个朱姨翻出来一回,我瞧着不像茶叶,闻起来倒有一股子清味。” 明宝盈踮着脚从橱柜里取了个罐子出来,捧给蓝盼晓看。 蓝盼晓瞧了一眼,喜道:“是竹叶芯,清热败火最好不过,我乳母很喜欢喝这个。” 罐底的竹叶芯应是备着秋冬时喝,所以焙过一道的,看起来发褐蜷曲。 蓝盼晓提裙朝外院走去,院外有几丛斜栽的青皮竹,嫩叶发新,绿得清清淡淡。 ‘青皮竹又叫篾竹,就是用来做篾具,这种竹子的根系是丛生而不是散生的,不会似散生竹一样在底下蔓生竹鞭,顶毁墙头屋舍。’ ‘所以我就从山头移种了一些,参照风中翠竹模样,给您画了几副竹纹花样,也不知,合不合您心意。’ 信中闲散碎语被一一描摹成景致,蓝盼晓一时间心神摇晃,站在石阶上望向眼前那一蓬散不开的绿雾,枝叶缝隙中露出青山蔓蔓,碧空缥缈,一派萧萧袅袅之色。 她非要亲眼看见,才能明白为何他画的竹叶竹枝总似浸在冷雾中。 蓝盼晓徐徐吐出一口气,走近竹丛,伸指绕下一根细枝拔取竹芯。 让客人久等茶水已是不周到了,蓝盼晓急急忙忙拔着竹芯,冷不丁瞧见一张人面晃在篱笆墙外,她吓得惊叫一声,后退两步。 这男子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手搭在篱笆墙上,佝着肩背打量着蓝盼晓。 “你有什么事吗?”蓝盼晓抚着心口,后退一步说。 “没事,没事。”男子的目光令人不喜,站没站相,摇着篱笆墙,笑问:“姓蓝的是你不?” 蓝盼晓皱眉,不太情愿地点点头。 男子也没说什么,挂着叫人不舒服的笑容,一步三回头离开。 忽然他脚一顿,脑袋像是被人拧断了,掰不回去,还微微眯起眼来细看。 “母亲,怎么了?”是明宝清听见她的叫声出来了。 蓝盼晓赶紧转身往里走,将明宝清也推进去。 “那人也不知是做什么来的,在篱笆墙外探头探脑的!咱们快进去。” 明宝清被她推得踉跄了几步,跟着她往院里进,见蓝盼晓将那可怜单薄的半扇木板门合上,明宝清心道:‘这道内院门恐怕只能挡鸡。’ 孟老夫人对于明宝清忽然抛下她往外去不是太满意,不过接手的明宝盈落笔还挺有模有样的,她虽不认字,但字好与不好,她也看得出来。 “写好了?那你念来我听听。”瞧了眼蓝盼晓端来的竹芯茶,孟老夫人‘嗯’了一声,也没多问,显然是喝过的。 明宝盈对于这种做派严肃的长者一向有些畏惧,紧张地举起信纸,轻声道:“容川吾儿见字,瞬经数月,音问久疏,碛西严寒,道路阻隔,久不见复,殊为悬悬。每届雪融春来,望汝来信,聊解忧思之苦。去岁腊八收汝七吊钱,弹棉置褥,买布做衫,共三衫两裤一鞋履,耗用两吊,随信寄予你。余下五钱,予侄儿孟大两吊钱做奉养母之花用,剩三吊钱,母存之,待将来。” 孟老夫人端起竹叶芯茶喝了一口,道:“凑合吧。” 对于她这种口硬的人来说,初次见面就给了这句评价已经算不错,明宝盈也不恼,接了她推过来的两个子,只道:“多谢您。” 孟老妇人立刻问:“什么时候寄信寄包袱去。” 第25章 蓝盼晓见她急切,就道:“明儿吧。” 绣帕还差了几针,今日赶一赶工,明日一并去城中卖掉。 孟老妇人这才流露出一丝尚算满意的表情,等她走后,明宝清问蓝盼晓,道:“母亲明日进城去?” “我乳母郭氏老家在华洲,信不是寄去有些日子了吗?我明儿想去顺路去瞧瞧,这院子的房主毕竟过给了文先生,里长虽知道其中由来,但有个白纸黑字的说法在手上,也好堵住那些人的嘴。” “华洲属关内道管辖,往来通达便捷,母亲那封信我是请邵二娘子的心腹寄去的,算算日子应当是早就到了。”明宝清思忖着,又闲话般说了一句,“华洲郭氏也算大族了。” 蓝盼晓叹了口气,道:“我乳母出自郭氏旁支一脉,她在华洲若能得母族庇护,混得三餐温饱,如何会大着肚子拖着一个小郎君上京卖身做乳母呢?” “文先生,还有弟妹吗?”明宝清随口问。 “本来有个妹妹,不过没活下来,”蓝盼晓顿了一顿,言简意赅地道:“因为她阿娘做了我的乳母。” 明宝清闻言一怔,侯府的小郎、小娘子们自落地就有乳母,明宝清和明真瑄还未出生,乳母就已经备了好几个待选。 她从小吃乳母的奶长大,但却从未想过失了母亲乳汁的另一个孩子要怎么活。 这几日都是在花钱,得了两文钱的进账,蓝盼晓心里也高兴。 从前出手花钱,怎么说也是半吊一吊起的,这一文掰成两半花的日子,蓝盼晓连想都没想过。 浅盆中盛着破陶碗,其中小小灯火如豆,但这微弱光芒由盆中水折了一道,如铺开了一张陈旧昏黄的帷帐,倒将这屋子的寒酸简陋掩去一些。 蓝盼晓努唇想要将灯芯吹灭,气出半口,她止住了,满室的光糊乱成一团,虽是闭门锁户,却有种风过摇晃的感觉。 蓝盼晓扭脸望向床上的明宝锦,见她睡得香甜,心道,‘这丫头倒是天天沾枕头就睡,也不知是心大还是累了。’ 她端起油灯小心翼翼走出内室的门,用手护了护光,不想打搅朱姨和明宝珊,不过她们二人显然也还没睡,凑在一起说私房话,不过蓝盼晓一有动静,她们便不说话了。 蓝盼晓走过花厅来到书房,虽走得小心了,但还是不甚踩到门口酣睡狸猫颤动的尾巴。 花狸狸吃痛大叫,‘喵呜,喵呜’似是在破口大骂,但是骂归骂,也忍耐着没有朝蓝盼晓伸一爪子。 “对不住,对不住。” 蓝盼晓掩着灯同花狸狸道歉,见老苗姨已经睡了,林姨睁着眼平躺在床上,而明宝盈正守在她边上,身子倾在窗下,正借着支起的窗缝所漏下的一点月光在看书。 “母亲。”见她来了,明宝盈有些不好意思地合上书,摸了摸拱进她怀里委屈撒娇的花狸狸,又抚了抚书封,道:“看着文先生的这些书,我心馋得很,忍不住就拿来读了。” 蓝盼晓见她尴尬,就道:“油盐用了, 笔墨也用了,难道这些都不计较,反而先来指摘你把他的书给读薄了?” 明宝盈笑了起来,又问:“母亲有什么事?” “临睡下时想起你的手,想来瞧瞧。”蓝盼晓蹲下身,拿起明宝盈的手腕端详。 人的牙齿与指甲都带有微毒,那咬伤处不但没见好,反而更烂开几分。 “瞧着,不大好。”蓝盼晓有些心疼,明宝盈瞧着她微蹙的眉头,又瞥了眼躺在席上喃喃自语的林姨,心头酸楚难掩。 “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明宝盈扯下袖子遮掩,笑道。 “本就咬得深,若烂开了就更遭了,你们姐妹几个的手伸出来都葱根一般,腕上留这么一圈疤,可不难看坏了?” 蓝盼晓盘算着明日进城,挪出几个钱去抓点敷药回来时,就听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小四今儿又挖了些野菜回来,那里头有一把血见愁,长得和能吃的马齿草有些像,但那是药不是菜,我搁到墙头晒去了,你明儿拿去洗洗净,捣捣烂,敷在腕子上,一天换几回,伤口就能结痂了。” “真的?”蓝盼晓下意识问。 老苗姨翻了个身,不大开心地‘嗯’了声。 “还是您知道的多。”蓝盼晓又赶忙道。 老苗姨没再说话,蓝盼晓也准备着回屋睡去了,正此时却听到屋外有响动,起先她还以为是明宝清起夜,但直觉又告诉她不是。 很快,那鬼祟的声音贴了过来,在门扉上撞动着,很粗鲁。 花狸狸一下从明宝盈怀中跃出,弓背龇牙大叫着。 明宝珊亦是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朱姨捂住她的嘴,有些惊慌地喊道:“谁啊!” “怎么不给我留门呐?会不会做买卖?” 那人居然还埋怨起来了,蓝盼晓尚且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朱姨却已经明白了,恼恨羞愤地叫喊起来,“你老娘才做买卖,卖你阿耶的尻门子!” 第014章 甜浆米汤 朱姨的这句骂,单论字头上的意思,蓝盼晓是不太懂的,但连起来一整句,那意思是十分清楚了。 蓝盼晓瞬间就明白了门外这男子是做什么来的,心慌面烧,简直要呕血。 外头才静了一瞬,立马又推撞起来,各种污言秽语喷溅在门扉。 “老鸨子带着一窝子鸡,还在老子跟前装相,开门!快开门!老子要钱有钱,有驴货有驴货。” 第26章 明宝锦光脚从内室跑出来,明宝珊吓得蜷在墙角,朱姨匆匆披上外衣,抓了一把凭几在手上。 蓝盼晓稳住心神,冲门外喊道:“我不知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些污蔑,我们是清白人家,你速速离去,否则我就要叫里长来住持公道了!” 这威胁对于一个兴在□□,气在头上的赖汉来说不太有力度,他唾了一口,道:“里长?那跟老子爹是结拜的交情,你告一个试试,看他不把你这一家子卖肉的给赶出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在撞门,门闩虽不至于被他撞断,可这一下一下的,快被他撞脱了。 朱姨猛地把明宝珊揪起来同明宝锦一道推进内室去,她一把抓过桌上的原本盛灯的水盆,合上内室那道门,接着把水盆塞进蓝盼晓手里,将席子从地上掀起来。 蓝盼晓看出她要干什么,紧张地抓着水盆,等门闩脱下来拿一瞬,她俩赶紧将席子扑到那人头上去,随后用手里的凭几、水盆狠命地敲打,将那人一路打到院中去。 男子毕竟力道大,蓝盼晓和朱姨又不是那种有把子力气的人,席子被男子挣脱开去,他一把夺过朱姨手中的凭几砸下去,朱姨抬手一挡,顿时跌倒在地,手臂剧痛。 那男子泄愤不止,高举起凭几还要再打,忽得后颈上挨了一计颇狠的,叫他登时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稳了。 他扭过脸去,就见明宝清站在月下冷冷看他,若不是她手里倒拿着耙子,怒意滔天,真如仙娥下凡一般。 可没等这人做更多遐想,明宝清又高高扬起双臂,砸在脑门上又是‘梆’一声响,震得他天旋地转,脑浆似乎都要散了。 蓝盼晓见那人踉跄几步,跌出石墙外,滚下石阶,忙道:“好了好了,不能闹出人命来。” “我当然不想闹出人命来。”明宝清把耙子掉转过来,用密密的铁齿对着那挣扎着要起身的人,“但如果非要闹出一条人命,我宁愿死的是别人,而不是我自家姐妹。” 蓝盼晓闻言打了个寒噤,也高高举起那水盆,随时准备砸下去。 老苗姨和明宝盈从屋里跑了出来,飞快地拿了耳室里的锄头和铲子,立在蓝盼晓和明宝清身侧,颤着手用农具对着院墙外的男子。 那男子跌倒跌几步,捂着脑袋狼狈至极地逃走了。 明宝清还举了耙子好一会,直到蓝盼晓哭出声来,她才似被抽掉了一根骨头般,双手拄在耙子柄上,抵着额头喘了几口气。 此时院外又有人轻唤,“蓝娘子,蓝娘子?” 蓝盼晓猛地打了个哆嗦,不敢应那男声的问。 “诶。”老苗姨用一把苍老的嗓音替她应了,问:“谁家郎君在?” “我是边上周家的大郎,听见你这院里有动静,来瞧瞧。”这话音落,随即又有一道女声响起,“蓝娘子没事吧。” 蓝盼晓忙擦了擦泪,摆摆手示意明宝清她们别出来,捂着心口朝外院走了几步,站在石阶上冲篱笆墙外的那对小夫妻道:“没事儿,刚进来个偷儿,倒是吓了我们一大跳!” 周大郎先头听了游老丈一句话,曾让自己媳妇钟娘子上门来送过一包席草种子,还同蓝盼晓说了说怎么种,收成了怎么收,价钱几何之类的话。 钟娘子的爹是郎中也是秀才,她又识得几个字,平素也不怎么与周边农妇往来,倒是蓝盼晓这一家子,女娘们各个出众,让她很想相交。 可她家除了蓝盼晓出面交际,还有明宝锦会与老苗姨去田头山间之外,其余女娘都鲜有出门,偶尔露面,都还带着帷帽,一副只可远观的清高模样。 两家虽是邻居,可钟娘子也是有些傲气的,做不出太一头热的举动,今夜听见她家吵嚷摔打动静,便知出事了,忙撺掇着周大郎过来看看。 墙外见个黑影一晃,夫妻俩对了一眼,慢了一步,等动静没了,这才压着声唤蓝盼晓。 “是偷儿吗?”周大郎才问,就被钟娘子撞了下胳膊,“那鬼鬼祟祟的不是偷儿是什么!?没脑子的!” 一阵夜风飕飕刮来,周大郎揽住钟娘子的肩头,道:“这胆子也太大了,你们莫怕,我明儿就告诉里长去。” 蓝盼晓下意识就要说出息事宁人的一些话,可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又冷不丁冒出明宝清那一句,‘我宁愿死的是别人,而不是我自家姐妹’。 “好,”她行了个礼,道:“有劳你们二位替我做个见证。” 钟娘子看着蓝盼晓叉手让出去又收回来的那个动作,简直像拢了一捧风在怀中,美好得叫她心驰神往,直到周大郎揽着她往家去,才回过神来。 余下还有好几个时辰才至天亮,除了明宝锦之外,众人都没有再睡。 直到听见鸡叫,窗户门扉钟透出浅蓝的天光,蓝盼晓才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就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 因今日还要进城去,所以她掐着自己的虎口逼自己清醒过来,只听朱姨在边上叫着,“夫人,夫人!” 蓝盼晓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她揉着额角坐起身,问:“怎么了?” 朱姨和明宝珊下半夜就搬进内室睡了,此时朱姨正伸手摸着明宝珊的额头,一脸焦急之色,说:“定是昨夜被混账的狗东西惊着了,您摸摸,烫得厉害。” 明宝清昨夜宿在书房里,闻声也走了出来,经过花厅时看了眼抵在门上的耙子,又推门进内室来。 第27章 蓝盼晓听到动静,抬眼看明宝清,道:“真是烫手,我先去拧个帕子来,煮点米汤。” 明宝清也在席边蹲下身来,她的手掌总是凉一些,覆在明宝珊额上的时候,她轻轻哼了哼,似乎是感到一点舒缓。 对上朱姨一双红眼,明宝清转首对蓝盼晓道:“我今日随母亲一道进城,给二娘抓两副药来吧。” 蓝盼晓先点了头,才想到荷包里那几个可怜的铜板。 明宝清起身随她一起出去, 轻声道:“不是去卖帕子呢,顺便拿那卷金丝去卖,药钱应该是够了。” 为了赶在天黑之前回来,明宝清和蓝盼晓半刻也不敢耽误,灶上的活计原本是明宝盈来做的,可她腕上有伤,不好沾水,刚烧好了灶就见老苗姨拿着一钵子草药绿糊来寻她。 “你上堂屋敷手去,我来做。” 也不知是不是灶火灼得明宝盈头脑也发烫,她觉得老苗姨每日总显得比昨日更精神些,不似她们是一日疲倦过一日。 明宝盈仰首看她,甚至感觉到她的高大。 “偏劳您。”明宝盈端起药碗朝外走去,没留意林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在寻找什么。 明宝盈在堂屋桌旁坐定,给伤处敷上药后,又望进厨房里。 老苗姨在灶间忙活得很利索,淘米后又煮米,抽动柴火把控火候。 因上了年岁,老苗姨的动作偶尔滞涩,但能看出来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熟稔。 等米将烂未烂,米汤浓白清香的时候,她又抄起细编的笊篱将米粒都捞出来,铺在甑子上继续蒸着,留作午膳吃。 米汤是另外盛出来的,明宝盈听老苗姨唤了一声,就走过来端去给明宝珊,想了想,又抿了一撮糖撒进去。 “她既发了热,还是喝凉米汤好些。”老苗姨说。 明宝盈候着米汤凉下来的时候,整个厨房里米香四溢,雾气氤氲,叫人舒服极了。 她把米汤端进屋里去时,明宝锦也醒了,问起蓝盼晓,明宝盈双手托碗将米汤递给朱姨,转首答明宝锦一句,“大姐姐和母亲没吃就出门了。” 朱姨忧心明宝珊身体,兼之右臂肿胀疼痛难忍,心情甚差,听得这一句,以为明宝盈是在刺自己,没好气道:“人家身上有钱,又进了城,什么不好吃?看不上这两口汤!” 米是几样粗粮细粮凑在一块煮出来的,明宝盈又放了点糖,明宝珊啜一口,米汤表面那层凝住的油喝掉之后,底下的汤水就是清清润润的滋味,她一气喝了半碗,睁开眼瞧瞧明宝盈,道:“喝着像王福粥铺的甜浆粥了。” 明宝盈看在明宝珊烧得昏昏沉沉的份上,心中不快也忍了,费劲说笑一句,“说不准是误打误撞,真勘破人家的做法了。二姐姐病了,喝这个生津润燥,其实是最好的。” “好个屁!”经了昨夜那一出,朱姨心中总有股无名之火在烧,指使起明宝盈来,道:“炖个水蛋来给你二姐姐吃。” 明宝盈迟疑着道:“蛋是发物…… “发个屁!”朱姨被这话说得更恼,道:“要是不愁吃不愁喝的,天天大鱼大肉上火生痰了,你说荤蛋是发物就算了,她现今肚子里全是草,还发物!有什么可发的!快去弄来!” 明宝锦听着她们说蛋,亦想起那一缸蛋来,于是穿好了衣裳,跑到放在墙角的缸跟前。 蓝盼晓和明宝清把蛋换进了缸里,只要早晚各换一次灶灰就可以,但今早她们出门急,没有换,缸底已经没什么温度了。 明宝锦刚掀开草盖,就觉得有点不一样。 她微微睁大了眼,看清了其中一枚蛋上似乎有裂纹,小鸡好像要出来了。 明宝锦抬头瞧瞧朱姨,人家全没有心思理会她,她便悄悄把蛋捂在手里,找老苗姨去了。 老苗姨正蹲在前院的小苗圃里喝米汤,明宝锦的手从她肩头伸过来,她睃了蛋一眼,把耳朵歪过去听了听,咽下喉咙咕咚一口,说:“憋死了。” 万里晴空一惊雷,就炸在明宝锦头顶。 第015章 罪人 “憋死了?”明宝锦不敢相信。 老苗姨搁下粥碗,拿过她手里的蛋,捡起地上一根木片,三下五除二就把蛋壳撬开了大半,里头一只毫无声息的秃毛小鸡崽。 “黄倒是都没了,就差一点,昨晚上要是在嘴这给它撬开一点,能喘上气来,说不准就活下来了。”老苗姨说着,把那只秃毛小鸡递还给明宝锦。 湿漉漉的绒毛挨到掌心的那一刹那,明宝锦像是被烙铁烫了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小鸡崽掉在了土地上。 老苗姨看了她一眼,见她呆呆的,就端起粥碗‘唏哩呼噜’喝光了,然后掬起小鸡崽,用手在疏松的泥地上挖了个坑,把小鸡崽给埋进去了。 “行了,哪里来,哪里去,它是这样,咱们往后也是这样。”老苗姨扶着膝头站起身,对还站在原地的明宝锦道:“这只要出来了,其它的应该差不多了,不看看去?” 明宝锦连忙跟上进了屋,明宝珊已经占了床睡着,朱姨也坐在床沿边垂着头想心思,懒得搭理她俩。 老苗姨拿起一个蛋在耳边听听,放下,又拿起一个,如此反复三次之后,她将一个蛋递到了明宝锦耳边,道:“呶,小鸡啄呢。” 轻轻的,轻轻的笃笃声,像是小鸡崽在敲门。 明宝锦的眸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采,她侧眸看向那枚蛋,正巧见到尖尖喙嘴啄破蛋壳的那一瞬。 第28章 老苗姨用草棍多撬开了一点,将这枚蛋搁回草垫子上,道:“这下不怕憋死了。” 十几颗蛋,小半都没了响动,明宝锦觉得可惜,但老苗姨说:“不错了,头回孵鸡蛋。这缸子弄得好,大娘子真是聪明。” 因她们在说话,明宝珊睡得不安稳,所以朱姨挂下脸来,明宝锦就和老苗姨往外头去了。 她们这一老一少的,最近总是搭伴在一块,大家瞧着觉得她们彼此有个照应,倒也放心,只是不晓得她俩在外头忙活些什么。 俩人前些日子在田里撒的席草籽已经发了芽,看起来绿茸茸的。 “哪那么容易呢?”老苗姨和明宝锦在陇上脱了鞋挽起裤脚,指着那些混做一团的草叶,说:“全是杂草,不除了,席草也是长不大的。” 明宝锦在软泥地里走了几步,觉得好玩,可蹲下拔了一阵草,只觉得眼睛都绿了,哪里分得出哪株是席草,哪株是杂草? “呀!”明宝锦急急忙忙把席草根怼回泥巴里去,嘟囔着,“拔错了!” “咱们今儿能拔多少算多少,等快清明的时候,席草长得就比杂草高了,倒时候可以借小青鸟的鸭子来田里吃两回草。” 老苗姨坐在田头仰脸望天,对明宝锦说。 一老一少其实做不了多少农活,干一点,歇一阵,明宝锦喜欢在边上挖野菜,遇到不认识的就拿回来给老苗姨看,她准是知道的。 老苗姨则喜欢找一处干硬的泥地,有树靠着最好,倚在那看看天,看看云,看看山,看看鸟。 恍惚间,明宝锦会觉得她同那棵树同为一体,根系深扎,枝叶擎天。 “那些人,是往咱家去了吗?”明宝锦蹲在那看蚯蚓拱地看得津津有味,一抬头忽然瞧见七八个人拿着耙子拿着锄头正沿着道朝小院去。 咱家,咱们院,回家吧,家去吧。 明宝锦是所有小娘子里头,说这种话说的最顺嘴的。 她很容易就接纳了这个新家,这其实挺奇怪的。 老苗姨转身搭着树望过去,忙起身带着明宝锦从后头绕回去。 院里现在只有明宝盈一个人,七八个人吵吵嚷嚷走过来的响动很大,明宝盈知道又有麻烦来了,按着一颗乱跳的心走到石阶上站定,望着篱笆墙外的一众人。 领头那男子瞧着四十上下,看表情并不是太情愿,是被拥着来的。 一见明宝盈露面,那卫嫂子便忙不迭指着她们道:“她们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全都是犯了事的罪人,怎好在我们这住着?上头的贵人若哪天想起他们来,反倒还埋怨咱们收留了她们,这岂不是平白无故遭连累!?” 蓝盼晓早些年来巡视嫁妆田亩时就与里长打过照面,初来那几日也曾特意去找他,告知来历,所以里长才会这样轻易容她们住下。 如若她们被定罪,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显然是说不通的。 但这世间本就不是一个处处说道理的地方,今儿无罪,明儿就有罪,全赖上位者的心思流转。 “就是,里长啊,这院子当初不是文先生的嘛,他回乡了一趟,转头来了个人,空凭一张嘴,就信了那套说辞了?” 说话帮腔这几人男女皆有,明宝盈观其彼此间的言行姿态,说话时的眉眼传递,还有样貌身材,依稀辨出这里应是有两户人家,谁与谁是夫妻,谁与谁是兄弟。 其中有个 男子下半张脸看起来颇为短促紧窄,神色也不似其他人轻松,紧皱个眉头。 明宝盈一眼扫见他,就攥紧了墙头上摇摇晃晃的一块石,只因昨夜企图入室的狗鼠辈和他有着同样一张上唇包着下唇的鹰嘴。 他们说得热火朝天,见院墙里的小娘子纤弱沉默,不由得得意起来。 “你那总捂着遮着,见不得人的娘和姐姐哪去了,叫她们出来!”卫嫂子做了个手扶帷帽的样子,又瞧瞧众人,大笑起来,唇角边的纹路分外明显,似蛇入口。 明宝盈见她如此嘚瑟,想来也是觉得报了那日没拿到柴刀的郁气,又想起孟老夫人所言,说卫嫂子在外头胡乱编排她们这一家子,心中顿时明了为何会有昨日那一遭了。 她们全是女郎,污水泼溅下来,谁都是一身脏。 圣人雷霆之怒她们无法反抗,只能谢罪认凭处置。 可这卫嫂子好占便宜不成,又去搅弄口舌是非,引得贼人欺上门来,如今倒打一耙,难道还该引颈受戮? 明宝盈把心一横,突然出声道:“昨夜有贼匪企图入室,被我们姊妹齐齐打退,我母亲、长姐恐对方记恨,还会再来,所以去京城县衙报案了。” 卫嫂子的面上笑容僵住,未等她说什么,明宝盈又道:“周大郎、钟娘子夫妇也可佐证!此事不止关系到我们,亦关系到乡里乡亲的安危,还是要有劳里长留心。” 明宝盈的目光扫视过那个鹰嘴男子,果见他面色一变,瞪着卫嫂子。 卫嫂子很有些心虚,忙道:“少在这里东拉西扯,今儿就是要你们这一家子罪奴滚蛋。” “如何敢这样辱骂?”明宝盈越气时越静,“我们的身份自有户籍注明,里长心中有数。” 可里长虽然还算得明白事理,却与袁家是远亲。 卫嫂子因长舌造谣,惹得那袁二郎夜里往这跑,血淋淋的回家,过了一夜,更是青紫紫红肿肿没个人模样。 第29章 这哑巴亏袁家人不肯咽,但袁二郎自己行事不端,又不敢揭开了闹,只去找卫嫂子的麻烦。 卫家兄弟有六人,袁家虽比不得他家壮丁多,可那些‘一家子为女昌’的龌龊闲话的确是卫嫂子传出来的,两家相持不下,最终商定一起出面,让里长赶她们这一家子人走,算是一个交代。 这一伙壮丁冲明宝盈一个小娘子呼呼喝喝,多少有点仗势欺人太过。 卫小郎举了两下耙子,见明宝盈脸都白了,就打了退堂鼓,放下手悄声对卫嫂子道:“算了吧,咱们为难她一个做什么呐。嫂嫂你那闲话传的是难听,一家子女娘清清白白的,哪里听得了这些,真是兔子急了也咬人,您同袁家人赔个不是,也就算了。” 卫嫂子平素最恨这个备受舅姑宠爱的小叔子,咬牙低声道:“你知道什么!?我这是未雨绸缪!今儿不咬死了她这一家子,等她们站稳脚跟,立马摊手跟咱家要账!” “文先生那点谷子?”卫小郎不以为意,道:“咱家又不是给不起。” “说得轻巧!两年的收成算起来是多少担?花出去容易拿回来难!”卫嫂子闻言觉得胸口都要堵死了,后槽牙都要磨碎了,“猪脑子!你自去家里瞧瞧,去年柳氏进门就用了多少积攒,今年你四哥又要做亲!二郎第三个娃娃也要落地,一张张全是只进不出的嘴,哪有余粮!?等五郎,再等你自个成亲的时候,别指望着我张罗,我宁愿你掐死我算了!” 卫小郎悻悻然不说话了,眼睛却瞧着明宝盈,觉得她的脸蛋真像他三嫂嫂捏在手里的小巧绣圈,白绸绷紧,勾上柳眉樱唇。 第016章 小题大做 明宝锦和老苗姨是从后院拐进来的,外头响动这样大,朱姨和明宝珊却静静待在屋里不出来。 母女连心,明宝珊这一病,朱姨就什么都不想理会了,她倒宁愿叫那伙人得逞,撅了这窝不叫她们蹲着,好歹能逼着明宝清、蓝盼晓豁出去脸面给她们挣出路,她俩一个是主母,一个是嫡女,总比她一个下妾有门路。 可眼下这日子还能挨过去,她们就还糊着稀烂的脸面,累得明宝珊病中煎熬! 明宝盈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转脸一看,一老一小,就摆摆手让她们快回去。 卫大嫂还在说:“咱们青槐乡也算好地方,往东往南往北去了,不是这个官爷的田产,就是那位王侯的庄子,哪些不是天上贵人,我是不晓得这几位从前如何风光,我只知道她们是遭圣人厌弃的,一家子郎君都生死不知了,只留下这些个女娘。若是有些个咱们小民不知道的隐情、仇怨,一个不慎,难保不会连累咱们。” 明宝盈真是小看了卫大嫂,凭空捏造的一番话,偏偏还被她说得像未雨绸缪。 这下,连那个温敦中庸的里长面上都露出了一丝动摇,他觑了明宝盈一眼,正要开口,忽然隐隐听到一阵马蹄响,转脸看去,就见一匹黑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素衣女娘一手握缰一手扬鞭,身子前倾似虎豹怒冲,直到马儿到了他们跟前都刹不住蹄子,兜了一圈才缓下来,扬得满院沙尘。 明宝清抬腿直接从马背上飞下来,而背后的蓝盼晓整个人都快被晃散了,沿着马背滑溜下来。 蓝盼晓见到门口被人堵成这样,刚想开口,只觉喉咙口一股腥气涌上来,连忙捂着胸口压住。 “诸位有何事?”明宝清的帷帽早就在纵马狂奔时被风掀落了,露出一张美丽却又冷肃面孔。 黑马在她身后打着响鼻,蹬着蹄子,不懂马的人也看得出这是匹宝马良驹,身形比寻常驽马大一倍,脸、眸、鬃、蹄都极漂亮,马额上的白刺毛像是裹着风的一团流星。 硕大的马头悬在明宝清发顶,可她一点也不害怕,而是一边看向里长,等着他回答,一边反手去挠马儿的下颌安抚。 黑马‘哼哧哼哧’着,时不时‘咴儿咴儿’地叫着,似乎是觉得不过瘾,还想再跑。 卫大嫂等人都被突然出现的明宝清震了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到一声有些气急败坏的怒喝随风追来。 “绝影!” 严观真是快气死了,明明是自己的马,被明宝清一拽缰绳扯着嚼子就跑起来了,人家鞭子空抽一计,叫它兴奋得连尾巴都炸开了,倒扬了一地的尘土给他吃!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严观翻下马,走到自己那匹贱嗖嗖的马头前瞪着它。 绝影喷了喷鼻子,又高高把头仰起,似乎是在嫌弃他这两日忙于公务,没带他出来撒欢,好不容易有个轻巧又会骑的人肯溜它,自然要好好跑一跑。 更何况也没跑多远,也就是明宝盈远远瞧见家门口被人围堵,然后重扯缰绳,半站起身夹着马腹示意绝影爆冲过来这一小截路。 绝影划拉划拉蹄子,甩甩头,像是在说,‘不过瘾呐,不过瘾!’ “慢吞吞的,岂不是辜负了绝影这个名字?”明宝清睨了严观一眼,道:“严帅不喜疾奔,那使衙门里配的驽马就够了。” “小娘子别仗着自己在跑马场里溜了几圈,就自认骑术非凡,道上路况多变,且不论断崖峭壁,沼泽泥淖这些,就是斜刺里的田埂上忽爬上来一个人,你自认一定驭得住马儿?方才这一路算是平坦开阔,那下次呢?” 严观把手里的帷帽一把拍进明宝清怀里,说。 帷帽晃起的风拂开明宝清额上一缕发丝,她讶异又嘲弄地问:“还有下次?严帅怎么说也是拿朝廷俸禄的,难道专管我这一档子事吗?” 第30章 “谁叫你今天运气不行呢?”严观很气人地说,拍了拍马额转过身又看众人。 里长左右看看,发现众人都退开了一步远,心下暗骂不止,拱起笑脸道:“听说昨夜蓝娘子家中遭贼,某特意来瞧瞧。” 明宝清看着明宝盈,只见她轻轻摇了下脑袋,又问蓝盼晓,“母亲,信拿到了吗?” 蓝盼晓堪堪缓过几分,听她这样问,忙从怀中取出回信来,道:“拿到了。” 明宝盈快步走来接过信,拆开信封快速掠了一遍,信上文字端正干净,遣词造句简短克制,但每一句都是明宝盈想要看到的。 她抬头看向卫大嫂,道:“卫大嫂可识字?” 卫大嫂的脸白了又红,明 宝盈收回手,竖着信封掩了一下唇,道:“我忘了,卫大嫂是不认字的,否则怎么会连那么大一个蓝字也瞧不见,闹出这许多事来。” 说罢她将信封交给里长,里长匆匆一览,对众人道:“看来,文先生的确同意将这院子借给蓝娘子一家暂住。” “还有呢?”明宝盈的话被一声高嚷淹没。 “里长,来之前咱们可说好的!”袁大郎突然冒出来一句。 明宝盈见他还敢来恶人先告状那一套,气得整个人打起哆嗦来,厉声问:“说好了什么?原来你们都心知肚明,上我这演来了?好,那我也就不抹浆糊了,不妨现在就把你兄弟喊来,我给他上点草药治治他一脑袋的烂脓!可别再拣晚上的时候爬别人家的院墙,唐律有令‘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 袁大郎原本以为自己隐没在人群里推波助澜无人知晓,没想到被明宝盈一眼看穿身份,不知所措过后,又抻着脖子道:“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竟敢说律法是胡言乱语?”明宝清递了手给明宝盈,一下就被她紧紧攥住。 明宝清无视了严观在身背后戏谑说‘明娘子的家风真是阴气鼎盛’之类的话,又看向里长,“他一个无知乡民说出此等不敬王法的言语尚可谓无知,我想里长您应当是清楚的。” 里长看着明宝清,哂笑道:“明娘子切莫小题大做,说到底是我这个做里长的不是,几句闲话没想到酿成这么个结果,说是咎由自取不为过,却也切实是误会。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往后那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凡事应当大而化小,小而化之才是。” 明宝盈想说什么,明宝清拍拍她的手,道:“里长果然是里长,看得总是长远。那要您说,该如何大而化小,小而化之呢?” 里长见明宝清还是不肯放过,左右看了看,对着卫大嫂一招手,声音也怒了几分,“过来,给明娘子她们赔不是!” 卫大嫂心不甘情不愿的,可也隐约听见了袁大郎出声之前明宝盈的那句话,知道那信上定然有欠账把柄,又见自家郎君面色极差,那袁家大郎又咬牙切齿,只得硬着头皮来告饶。 明宝清几人虽见她低了头,心里那口气却是没出半分,总觉得还有个罪魁祸首没逮出来。 卫大嫂走时犹不死心,觑着严观问:“敢问官爷是有什么公差要办?” 严观还未说话,就见明宝清一马鞭将篱笆院门挥开,歪歪咧咧的竹门无力地晃荡着,吱嘎作响。 “卫大嫂既好奇,就一并进来瞧瞧?” 卫大嫂哪敢答应,万一严观发起威来,她平白无故倒落了一身骚,于是缩了一缩,忙不迭离去。 严观瞧了明宝清一眼,拽着马鞭尾尖给抽了回来,明宝清下意识还攥着,鞭子被扯得绷紧了,两人挣了挣,她才松手。 “可吓着了?”明宝清温声问明宝盈。 明宝盈原本觉得自己撑得挺好,被长姐这样一问,径直扑进她怀中,不断啜泣。 “我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不讲理?”她红着眼,瞧着渐渐散开的人群。 明宝清摸摸她的脑袋,道:“有何奇怪,咱们原本身在高位,大多数人面对咱们的时候,都是违拗本心才做小伏低的,要想看清人之本性,唯在当下。” 明宝盈红着眼抬起头,却见严观正垂着眸子看明宝清,眉睫和发丝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投下片片疏落阴影。 这人,总像是揣着什么,给人一种不清不楚的感觉。 明宝盈看着明宝清,用目光示意严观。 明宝清觑了严观一眼,没好气地道:“严帅难不成还要我说‘请’吗?” 严观这人对明宝清可能是有点刑克,抄家落他手里不说,进药铺抓两剂安神退热的药也会被他撞见,这人看着高高大大,心眼只有针鼻那么点打,整天疑神疑鬼的,说她另辟蹊径带了家财出府,要前来查看。 蓝盼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院,严观跨大步入内的时候,她从厨房出来打了声招呼,神色看起来还算正常,只是眼神稍有躲闪。 “竹叶芯茶,就是门外的竹子嫩芯,严帅可能喝?”蓝盼晓刚问了一句,明宝清就道:“没毒就能喝,还去火呢。” 蓝盼晓压压手,示意她莫要这般话里带刺,又入内准备茶水去了。 明宝锦还没进院去,正蹲在她的小苗圃边上。 母亲、姐姐们经了方才的事,全然没有心思在这一院子绒绒小芽叶上,就那么径直走过去了,倒是严观还偏首看了一眼。 “用的是湿泥,用不了太多水,但若是见叶片垂下来了,就要浇点,最好是在晴天无风的晌午浇。” 第31章 老苗姨说完这句话,也觉口干得很,进屋去寻一口水来喝。 明宝锦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用指尖轻轻托着一片芽叶,心道,‘这算垂叶了吗?’ 她正琢磨着这个难题,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明宝锦抖了一抖,以为是刚才的坏人去而复返,转脸看去,却见是游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布头!那个破盐罐子也来找你家的麻烦了?!” 第017章 这等惨事 游飞的嗓子还是孩童声,又脆又亮的,再加上他是喊出来的,还带点着急忙慌的感觉,所以极为穿透。 明宝清很快反应过来,所谓‘破盐罐子’说的就是就是严观,她有些按不下嘴角,掩唇轻咳一声,蹙眉问:“你怎么欺负人家了?听说这家人徒留老翁稚子度日,这等惨事,不会也是你的手笔吧?” 严观正要进厨房,闻言收回脚,转身往那水井草棚下去。 “明娘子怎么就觉得是某的错?” 明宝清见他往那只掩着张草盖的破缸处去,淡笑一声,道:“谁让严帅是刀不是笔,更不是印。若想要明哲保身,做个清流人物,得先辞了这份差事。” 严观果然顿足转首看她,只是还未说话就听得蓝盼晓惨叫着从厨房里跑出来,花狸狸紧随其后,口中黄斑长虫随着它的跃动一抖一抖,蛇皮粼粼,蛇信吐露,还活的! “别别,别过来!快,快吐了,我不要,我不要啊!”明宝盈见花狸狸叼着蛇要冲自己来,惊得面白如纸,步步倒跌。 明宝清也惊得连连后退,慌不择路还踩了严观一脚,听得他一声嗤笑,似在讥她胆小。 “不过是一条蛇,也吓得明娘子你…… 还没等严观把这话说完,明宝清又听‘梆’的一声响,接着又是严观一声闷哼,随即感到背上一重,当即退开,任由严观正面伏到在地,露出他身后牛气哄哄扬着棒槌的游飞。 众人震惊呆立,就连龟缩不出的朱姨都探了个脑袋出来,见严观一动不动砸在地上,惊道:“死了!?” 明宝清反应过来,忙把严观掀起来,身后一摸他脑后,竟是有血,不由得冲游飞道:“你,你作甚呢?” 游飞抱着棒槌四下看了看,不安道:“刚才不是有人大叫么,他,他没欺负你们吗?” 明宝盈又看向花狸狸,见它不知何时已经跳到墙头,最要命是口中空空如也。 “蛇呢!?”蓝盼晓恨不能缩起脚悬空。 众人惊惶惶的寻觅着,目光落在老苗姨手中那条软绳上。 “能干得很。”老苗姨忧心之余还不忘夸赞花狸狸,“这大肥蛇够得上一餐了,没得好料做蛇羹,做碗蛇粥来吃倒好。” “苗姨,可不能啊。”明宝盈都吓成哑嗓子了,又冲花狸狸连连摆手,“我再不要这蛇了!” 定是一连几日见她夜里饿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花狸狸才出去给她弄食了。 老苗姨努努嘴,“你们不吃,他总要吃吧,挨了这样一棍,不弄点好的糊弄嘴,到时候发作起来,岂不糟糕。” 指尖上拂过的气息温热,明宝清收回手,道:“还有气,先抬进堂屋里去。” 蓝盼晓和明宝盈忙过来帮忙,一个挪头,两个抬腿,短短几步路,摔了严观两次,直接把人家摔醒了,也可谓妙手回春了。 严观捂着脑袋坐起身来,瞥了眼边上戳着的一个个人,又看向游飞,道:“你们这是打算杀完人抛尸?” “是我打的你,不干她们的事,你有什么就冲我来。”游飞一拍胸脯。 严观随手摸了 颗石子,贴着地甩过去,游飞便吃痛大叫,捂着脚倒在地上。 “小青鸟!”明宝锦连忙跑过去扶住他。 明宝清也朝游飞那头跨了两步,又转脸看向严观,道:“你下手怎么如此狠毒?他若是个顽劣孩童,不分青红皂白重伤你,你报复总是有理的。可你与他之间有前怨在先,孰是孰非还没有个说法,他年幼轻率,又有仗义之心,你却径直将他打伤,真是下作!” “年幼?他站起来已有车轮高了,战时抽丁他跑不了,兵败杀俘他也要死。”严观摇晃着站起身来,瞧着被女娘们簇拥的游飞,冷笑道:“你挥棒打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接下来的事?要我死?那方才我昏迷之际就该补一刀,可即便如此,我方才进这院时,满村的人都看见了,你弄死了我,再怎么掩埋尸体也无用,反而害了她们全家。倒不如等我离开时,引两个人证瞧见,再在半路上用绊马索将马儿绊倒,我不甚跌个头破血流,你岂不是有了大好机会。你运道再好一些,我直接跌断了颈骨,你只要抹掉痕迹,一切只有天知地知。” 明宝清只觉严观既荒谬又猖狂,居然还教别人怎么杀自己,口口声声都是诅咒自己的话。 严观伸手摸了摸后脑,觑了眼手上的血,声音更冷了几分,“可若没有这颗狠心,就老老实实跟着你阿翁种田去!别在这装相,做什么仗义英豪?如今弄了个不上不下,反叫一群女娘挡在你前面。” 游飞闻言挣扎起身,可左腿麻得厉害,根本走不了路,他便爬行了几步,红着眼道:“我就是想你死!与她们都无干系!” “那与你阿翁有没有关系?” 严观一句话,只叫游飞目眦欲裂。 “你个龟鳖卵蛋!” 明宝清下意识要叫游飞注意言辞的,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问:“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前尘旧怨?” 第32章 “他害死了我阿耶阿娘!” 游飞吼出这句话,像被抽干了力气一眼趴下了身子,只眼睛还狠命盯着严观,直到眼泪滚下来,才埋头遮挡。 明宝清起先曾说‘徒留老翁稚子度日,这等惨事’但实际上并没有想到真的会是这样,而严观,竟是没有反驳。 恶寒,在每个人心头蔓延。 严观瞥见明宝清别开眼,更表露出她的鄙夷和厌恶,脑后的疼痛和晕眩感叫他有些支撑不住,于是就地而坐,支起一条撑着手,抿了抿指尖上干掉的血,问:“怎么就叫你统统算到我头上?” 游飞闷声哭得正猛,听到他还要反问,一下刹住泪,眼泪全从鼻子里冒出来了。 明宝锦把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游飞没接,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按着麻木的左腿站起来,对严观道:“你那些手下,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记着呢!” 明宝清想着方才里长待严观的态度,虽是毕恭毕敬,有些畏惧的,但也没有太战战兢兢。 如若是严观不分青红皂白带人直接戕害了游飞的父母,此处的百姓见了他,怎么也会跟见了阎王一般,四散逃避,但就方才的情形来看,似乎也没有到这种地步。 “你是办什么差事,与游家有关联?”明宝清忽问。 严观看向她的时候神色缓了几分,又望向游飞,看着他脏兮兮的衣裳,乱糟糟的发,硬声道:“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不新鲜?”游飞听他这样形容,又是一阵恼火。 “是啊。”严观抻了抻颈骨,道:“只拿着万年县青槐乡来说,良田有多少在百姓手里,又有多少在勋贵们手里?变卖田亩非你阿耶所愿,但又能如何?他闹了一回被人报了官,我的手下去时他已经挨了一顿打,你阿耶同你一样是个犟种,又去了那庄子上窥听,放火烧…… “我阿耶没有放火!那是别人污栽他的,你不是破了好些案子吗?十里乡的那桩子一家被毒杀的案子你都破了,我阿耶放没放火,你看不出来?!” 游飞其实什么都知道,明宝清忽觉得他想杀严观的心,其实也只有一瞬。 严观似乎是被游飞问住了,沉默了很久,才道:“不是他放火,那他去人家庄子上做什么!?我曾去庄子上查验火情,可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仆妇们在打扫整理,痕迹凌乱难辨。但庄子之中有六七人说看到了你阿耶出现在火场里,还有一个附近的乡人,眼见他进了庄子。那乡人不曾卖身,只是一个清白农户,事后也无大笔进项,生活照旧。这案子物证不全,人证却实在有力,我提你阿耶回衙门问话,自问在情理之中,我没想到他会在狱中…… 不知道是因为被严观点了穴位麻了一条腿,还是回忆起父亲的亡故太受不住,游飞的身体在颤抖,他咬破了嘴唇,渗着血的唇瓣一直在颤。 “陶片割喉,而亡。” 严观停顿过后,吐出的这六个字的意思稍有些拗口残缺,明宝清正想着,就听游飞悲愤交加,道:“我阿耶不会是自尽!他怎么可能会自尽?” 众人都没有意识到,严观的口吻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堪称温和。 “你阿娘为你阿耶采伤药时不甚堕崖,尸骨无存,你阿耶与她感情这样好,没了她,心智狂乱不愿苟活,也算说得通吧。” 游飞的表情极狰狞,可渐渐又变得涣散无力,他低了低头,眼泪‘嗒’地一声掉下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明宝锦听他在口中喃喃道:“可是还有我,还有我啊。” 第018章 蛇粥 众人很长时间都没说话,朱姨悄悄把脑袋缩回了屋,老苗姨兀自在灶间忙活。 蓝盼晓去厨房里端来了竹叶芯茶,开口和缓气氛,“还是先喝点茶水吧。” 明宝锦小跑过去捧了一杯,把杯子递到游飞跟前晃了两下,见他手僵腿麻,就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两口,第三口的时候游飞缓过神来了,就接了杯子自己喝。 严观只觉得今日实在运道不佳,又不好跟个小混蛋计较,张口唤了声‘绝影’。 马儿‘哒哒’走进院里来,看着头破血流的主人,‘噫噫’叫了几声。 众人都盼着严观快走,他似乎也没有追究游飞的意思,一脚踏上马镫,身体刚腾空,忽又觉得眼冒金星,连忙落地,捂着脑袋摇了摇头。 蓝盼晓犹豫不决地瞧着明宝清,她怕严观,但更怕他颠死在路上,到时候招惹祸患。 明宝清往厨房里望了一眼,见老苗姨正从热腾腾的锅里端出一盘蛇肉来,她一双铁手全不怕烫,未等晾一晾,上手就撕蛇肉。 剥了皮的蛇肉白净细腻,一缕一缕的,瞧着倒是不可怕。 “等伤口凝一凝,用一碗蛇粥再回去吧。” 严观正趴在马背上揉脑袋,望过来的眼神很意外,又听明宝清道:“只是不知道蛇胆去干净了没有。” 老苗姨乐滋滋在里头说,“去干净啦,蛇皮我剥得也算齐整,改明儿拿去胡琴铺子、药铺里卖,别遇上太黑心的,换十几个钱还是有的!” 明宝盈欢喜非常,揉了揉花狸狸的脑袋,道:“你比我们都能干!” 明宝清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望着这一院子老幼的目光却很温柔。 蛇粥的做法原本没有这样麻烦,斩块下锅煮就是了。 但老苗姨瞧她们一个个怕得很,先拆分了骨肉,又将骨单独下粥水里去煲出滋味来,捞出骨再下撕好的蛇肉,略沸一道就成了。 第33章 破了蛇形只余肉,香气一股股从灶台涌出来,闻味就知道错不了。 堂屋虽不算小,可那桌子若一下坐了这么多人,就挨得太紧密了些。 老苗姨贴着灶台吃,明宝锦和游飞坐在台阶上吃,明宝盈先端了几碗进屋给朱姨、林姨、明宝姗。 蓝盼晓左右看看,很是局促地对严观道:“您请。” 严观一个人坐了下来,蓝盼晓去端粥给明宝清。 “尝一口?”蓝盼晓捏着勺子哄明宝清,她也想明宝清多补一补,因为眼下真是吃不起什么好的。 原以为换了金丝,手头能宽裕些,但那卷金丝含金很少,卖的主要是个捶打细切的手艺钱,布庄只许了半吊钱,加上蓝盼晓绣的帕子,勉强才多给十个子。 钱捧在手心里,虽也是沉甸甸的,可进了一趟药铺出来 ,就少了一半。 明宝清看得出哪些方子合明宝珊的体质,哪些方子又是糊弄人的,要选好的,自然要价高。 她这才体会到,延医用药,也不是穷人能受用的。 明宝清忍住一口想叹出去的气,看向那一勺粥,粥底微微有些发黄,显出一种熬煮过后的风姿。 明家人并没吃蛇的习惯,但秋日宴请的宴席上,偶会有一道蛇羹,入冬前的蛇最肥美,肉丝和菌丝混做一碗,吃了也不知道是蛇,同鳝鱼分别不大,明宝清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 ‘君子远庖厨,果然是不假。’明宝清虽没见到老苗姨料理蛇的过程,但毕竟是眼瞧着蛇被叼在花狸狸口中,总觉得心有戚戚。 可,这蛇粥实在太香。 “母亲。”明宝清难得嗔一句,但也没太矫情,张口小小抿了一勺,她眼眸微睁,笑道:“真鲜,竟是这样清甜滋味。” 因为不舍得下蛇皮,所以这粥水没那么黏唇,粥水绵绸,蛇肉细腻。 若不知道是蛇肉,还以为自己吃了一道上佳的鱼粥,只这‘鱼粥’不是海味,而是山珍。 严观竖着耳默默吃着,怎么也想不到今日会以在她家中吃一碗粥来结尾。 “小青鸟。”蓝盼晓拧了个帕子给游飞仔仔细细擦了擦脸,抬头见严观还在埋头喝粥,就轻声道:“我给你端一碗粥,你回家带给你翁翁喝啊。” 游飞知道她是想要自己走,严观毕竟被他砸了个头破血流,眼下不追究,念头一转,又不肯了怎么办? “不。”游飞鼓着脸颊大声说,他还怕严观待着不走呢! 严观不耐烦地往嘴里灌了口粥,道:“安生点成不成?没脑子的犟种。” 游飞脖子一梗就要回嘴,被蓝盼晓一把揪住脸,“说你犟真是没错的。” 严观似乎不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了,喝空了一碗粥,歪头望进厨房里,对老苗姨微一颔首,起身朝外去,经过就游飞的时候拍了他脑袋瓜一记,道:“滚回家去!” 游飞满腹伤情,腿还麻着,被拍得一下就扑了出去,捂着脑袋不满地看严观,可见他满脖子的血,都是从后脑伤处流下来的,表情又有点悻悻然。 蓝盼晓另拧了个帕子递给严观,好让他擦血。 明宝清对游飞轻轻摆手,游飞见她也让自己走,迟疑片刻,还是撇着腿走了。 严观没见到明宝清的动作,只见游飞的眸子移了移,不动声色地用帕子胡乱擦了两把。 血淋淋的帕子严观也没搁到蓝盼晓手里,直接丢进水桶里,洇开一桶的红。 他摸摸脑袋上的血包,皱眉牵着马缰绳朝外走去,一道轻却不加掩饰的脚步声跟在身后。 严观端了一会架子,还是忍不住侧眸看她。 一碗粥下肚,她被疾风吹白的脸上也有了些红润血色,横在腮上一片,抹在鼻尖一点。 人果然还是要吃好东西,尤其是她这样矜贵的小娘子,更要用珍馐来供。 “游小郎的脚会好吗?” 她一开口就叫严观气闷,怎么都不会问他的脑袋裂成这样要不要紧呢? “只不过叫他麻上一晚上,你也这么看不过眼?” 严观看向前方,余光见明宝清微微摇了摇头,道:“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郎君是要吃点苦头的,不是谁都像严帅这样大人有大量。” 其实严观之所以放过游飞,是因为他心底有亏欠。 那庄子上的奴仆拿住游郎君又报了案,他那几个手下素来油滑,收拿好处都是家常便饭,于是将游郎君又打了一顿,虽拿住了分寸,但到底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做了钱财的打手。 再者就是游郎君这人本身,也令严观有些过不去。 他当初怎么都不愿意卖乡上头那块田,是因为他洞悉了买主的意图,知道他们是想私设碾硙(niǎn wèi),所以坚持不肯。 青槐乡此地水网密布,但渠道纤细,其中最大的一条酿白河是主流,小院边上的这条小溪就是其分支。 游家就有几分田在买主庄园附近,亦在那酿白河边上,那地设碾硙最合适,碾硙一设就好借水利破麦脱稻,细碾面米,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淤泥塞渠,渠坏水溢,断塞荒废。 那几分田最后还是被人家买去了,但奇怪的是,那上头好好种上了稻,并未建设碾硙。 “明娘子这是在讽刺某?”后脑传来的疼痛感将严观从回忆中拽了回来,他一时间也说不出多的话。 “实话。”明宝清眼下同他说话总有所保留,说一句,想两句,肚子里揣着的比说出来的多,可不似她以往那般含沙射影。 第34章 “明娘子到底想说什么?”严观没有急着上马,步伐也慢。 “谁家的庄子要强买游家的田?我认识吗?”明宝清还是问了出来。 严观望着不远处的正缓缓落下的夕阳,侧过脸来看明宝清的时候,一半灰,一半金。 他点了点头。 明宝清的表情颤都没有颤一下,继续问:“谁家?” “明娘子要知道这个做什么?”严观问。 “游郎君是自尽的吗?你描述他死因时的那句话很别扭,‘陶片割喉,而亡’,”明宝清蹙眉想着,“不是应该说‘用陶片割喉自尽’更顺嘴吗?还是说严帅心中另有一层想法?” “明娘子慎言,某还是那句话,明娘子要知道这个做什么?你眼下连自己都顾不好。” 严观这话有些令人发恼,但明宝清并不生气,只苦笑了一下道:“就当我是好事之徒吧。” 见他皱个眉头还是没有要告诉自己的意思,明宝清有些不解,“这有何不能说的,我问游老丈也会知道,只是不想撩他们伤心。” 听得这一句,严观眉心锁得更紧,别开脸吐出两个字,“邵家。” 明宝清一怔,道:“邵家在青槐乡上有庄子?何人的庄子?” “邵家又没分家,是谁的庄子有区别吗?”严观见她急急追问,哼笑一声,道:“哦对,明娘子与邵家关系亲厚,是觉得人家不会做出这样强买的事情?” 明宝清微有些困惑地看他,道:“我与邵二娘子相交,只敢说信得过邵二娘子为人,却不敢打包票说邵家门风有多么敦厚清正。” 严观没有再说话,因脑袋还疼得很,翻身上马的动作少了些流畅。 明宝清心里沉甸甸的,也不再追问关于‘陶片’用词,她承认严观说得对,她眼下连自己都顾不好,还刨根究底做什么? 她转身往院里去,看着摇摇晃晃破落的篱笆院墙,又望向矮矮石墙,不禁蹙眉,心道,‘还是得修缮一番,若不好改动,也要做几个机关来保全妹妹们,别动不动什么人都能进来。’ 严观纵马慢跑了一段路,拽了拽缰绳转首望去,只见竹影婆娑如梦。 第019章 竹屑小雨 这天夜里,明宝锦总听见沙沙声,像很小的一场雨。 她模糊感觉到蓝盼晓披上衣衫出去瞧了一趟,很快又回来了,沙沙又持续了很久,直到周家的鸡叫了,才算停了。 明宝锦起床的时候,外头地是干的,她摸摸草芽叶片,也是干的,昨夜并没有一场雨,有的只是堆做一拢的尖尖竹片。 明宝清昨日同明宝盈去山边拖了一根野竹回来,说要修缮篱笆墙。 她们拖回来的时候天就黑了,在院里弄了好几个时辰才拆分成长长短短的竹节,填补进篱笆院墙的破败处。 “内院的这道墙太矮,要再垒高一些才好。”明宝清很不满意地看着那堵矮矮院墙,又道:“眼下莫说糯米浆,就是石灰也不好分出几个钱去买,自己煅烧炼化又无窑。” “大娘子怎么说到烧石灰上头去了,你这脑瓜瓜也是奇怪。”老苗姨有些累了,打着呵欠说:“那就晒泥块吧,用黏泥垒墙头,凑合先用一阵。要是觉得不结实,熬一锅黄麻、苎麻之类的浆子倒进去,就算不比糯米浆子,那也能牢固不少。” 明宝清是头回真正端详老苗姨,她托着脸仔仔细细地看,眸子睁得大大,难得有些孩子气,“您怎么什么都会呀。” “那可不是?以前那宅院里是你们的地头,可这乡野地,是到了我的地头啦!”老苗姨踏了踏地,赤着一双粗糙而宽大的足。 不知道为什么,长姐和庶祖母昨夜的这番对话令明宝锦觉得莫名安心。 明宝锦 站在晨光里四下瞧了一圈,老苗姨在前院苗圃拔杂草,明宝珊卧在席上歇息,明宝盈坐在廊下用尾指上的长甲替蓝盼晓劈丝,朱姨在用小钵煎药,蓝盼晓在厨房里做黍米粥,她脚边有神奇而稚嫩的啾啾声。 明宝锦垂下眼,不可思议地瞧着灶洞边暖着的一缸子小鸡崽,它们的绒羽已经蓬开来了,鸡喙一点嫩黄,可爱极了。 蓝盼晓说小鸡骨头还嫩,不能太攥在手里摸来摸去,明宝锦乖乖趴着缸边看了一会,问:“大姐姐还没醒吗?” 黍米是她们昨日自城中买回来的,明宝珊的药钱一付出去,蓝盼晓觉得手头那几个钱都要滑溜得握不住,黍米要比稻米便宜些,熬粥也糯,改吃黍米,能多吃几顿。 “那夜惊心,你大姐姐落下点心病,夜里躺下心头就突突跳,干脆起来削竹片,等咱们都醒了,她就好睡了。” 蓝盼晓留了一碗黍米粥温在锅里,把剩下那些端到堂屋里去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和手脚都很轻,怕扰了明宝清。 朱姨自顾自在厨房里剁腊肉,她剁得很细很细,在锅里一熬,所有的肥油都出来了,煸出来的肉渣咸香,再用肥油煎一颗蛋,因明宝珊病中口淡,所以朱姨下了多多的盐,这样明宝珊随粥才能吃得香。 朱姨连着药一起端过去的时候,药气都压不住那股子油肉蛋香。 明宝锦忍不住盯着看,低头看看自己的黍米粥,总觉得寡淡无味剌嗓子。 不过明宝珊是病人,就是年岁最小的明宝锦也觉得应该给她吃好的。 夜里那一剂药下去,明宝珊的烧已经退了,只是身上还有些发软,朱姨说她是虚透了,被亏待狠了。 第35章 “我儿是享福的命,这乡野地方克你!”她说得言之凿凿,明宝珊也信这番说辞,更是掩鼻啜泣,道:“那照阿姨这样说来,我岂不是要折在这了。” “你啊你,”朱姨真叫一个恨铁不成钢,“我这话的意思是叫你立起来,过咱们自己的好日子去,你倒觉得自己要死了!” 明宝珊被朱姨一勺一勺喂得嘴里没空,好不容易吃完了,她问道:“那依着阿姨的安排,要怎么办才好?您有法子了吗? “哪个法子不是人想出来的?只是我得寻个由头进城打探消息,困在这里可没什么好主意。你最要紧是要多吃点好的,把这脸上的肉都补回来,瘦巴巴恹嗒嗒的,人家六郎就算还对你有情,也要削薄三分!” 被朱姨这话一骇,明宝珊忙抚了抚面,道:“可家里就这么些吃的,我今儿也不烧了,这样连荤带蛋的餐食,母亲能容我吃几顿?” “那你的病就没好!老实过头就是蠢了,把你同三娘争的劲都给我拿出来!”朱姨皱眉道。 直到明宝盈推门进来给林姨送黍米粥,朱姨同明宝珊才住了口,警惕地看着她走进书房的背影。 林姨还是如行尸走肉一般,老苗姨神神叨叨地说她的魂有一半跟着明真瑶去了,留在这的不过是个躯壳,所以容易吸引脏东西,她咬明宝珊那一口的时候,多半不是她的真心。 老苗姨的说法神神鬼鬼的,但明宝盈觉得某些程度上是对的,因为在林姨心中,明真瑶永远比她重要。 明宝盈喂林姨吃好了粥,帮蓝盼晓分好了丝,收拾好了灶台,没瞧见明宝锦和老苗姨,就往外院去,果然见她们蹲在苗圃里,正用一片破瓦做小铲,戳出一个个植着幼苗的方寸土块来。 明宝锦做得很认真,生怕伤到了根。 明宝盈挽起袖子,接过她们递过来的苗块,小心翼翼码进篓子里。 老苗姨看了她一眼,又抬头感受着落在面颊上的温热日光,道:“等到五月端午,在日头正中的时候设一个香坛,由你念上三回拘魂令,说不准就能把你阿姨失掉的魂魄叫回来。” 明宝珊想信又不敢信,半晌只问:“为什么要等到端午?” 老苗姨一眯眼,忽得逼近明宝盈,阴恻恻道:“端午阳气最旺盛的时候,若在别的时候招魂,你就不怕招来游魂厉鬼!?” 见俩小丫头都被她吓着了,老苗姨又‘嚯嚯’笑了起来。 三人抬着一篓苗去田里栽种,远远看去,席草田又丰茂了一些。 她们先种下去的这一波都是瓜苗,但又分了冬瓜、南瓜和打瓜。 老苗姨还空了一小块地,留着种甜瓜,甜瓜发苗要晚上十天半个月的,等地再热一点才行。 “香瓜怕冷吗?”明宝锦拍拍苗根边上的一圈土,抬起她透着汗的鼻头,问。 “对啊。”老苗姨说着,把掌心托着的另一种叶似鸡心的豆苗递给明宝锦看,“像菜豆就不一样了,菜豆怕热,所以只能在春日种,赶在盛暑之前结一架的豆条,然后早秋再种一波,赶在霜前囤了做冬菜。” 老小蹲在一处,专心培土植苗,明宝盈则拄着铲子立在田埂上,目光寸步不让地回应着卫大嫂子的窥视。 卫家和蓝家的田地挨得很近,这也是当初为什么文先生会把赁给他家种的原因之一,便利。 另外一个原因自然是卫家儿郎多,壮劳力多,耕得开。 最终,卫大嫂子往地上狠啐了一口,以示自己是多么的不好惹,以及得罪她的事还没过去等等意思。 明宝盈眼看着她端着大碗给卫大郎送水喝,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不中听的,叫他推搡了一把,差点没摔到地里去。 ‘这卫大郎的脾性也真不好呢。’ 未免卫大嫂觉得自己丢丑,心里的梁子更过不去,所以明宝盈下意识垂下眼,看向正说话老小。 “可惜没有波斯菜的种子呢,波斯菜冬日也有新鲜的,它是不是不怕冷?” 老苗姨好些年前在明府也吃过波斯菜,只后来年岁越大越受轻慢,份例叫院里下人啃噬光了也无力管束。 “还波斯菜呢,有些菜种你想都不要想,外头的菘菜再怎么辛苦施肥也不会比府里的白菘好吃,什么叫贵人,贵人就是人上人!怎么才叫人上人?就吃下人吃不到的,喝下人喝不着的!” 即便是王府,冬日里能运进来的鲜蔬也少,除了波斯菜以外,老苗姨还曾在门缝里窥见板车上有一种生得很奇特的菜,叶片层层包裹如球,紧脆白绿如翡,不过她只得惊鸿一瞥,没吃过也再没见过。 明宝锦想了半天也没想到那是什么菜,倒是明宝盈想起来了,道:“那是茴子白吧,吃时是切开的,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听说是大食国带来的种子,外头绝没有种的,我也是在大姐姐房里才吃到的,那种菜很好吃,甘甜脆口,只是略有一点点黄芥子的气味,我那时听婵娘说,是林三郎送来的。” 她替明宝清觉得可惜,婚期明明都很近了,若是婚期早一点,或者女帝慢一点,明宝清如今就能在福窝里了。 明宝锦也替明宝清伤感了一瞬,又很快琢磨起茴子白来,道:“是脆口的,又甜又有黄芥子的气味,唔,那做腌菜也一定很好吃。咱们要不要种一些黄芥菜呀。” “黄芥菜好长,费不着这好田,在院后头的坡地上种一点就行了,芥菜子还能榨油呢。” 第36章 老苗姨也考虑着,她们俩的表情认真得堪比朝臣商议家国大事。 明宝盈哑然失笑,觑了眼已经回家去的卫大嫂,目光却正好跟个扛着锄头而来的卫小郎一撞。 对方一怔又一笑,那样子,彷佛昨日一切不快都已经随风飘散了。 明宝盈被他看得不太舒服,转而问老苗姨,“咱们辛辛苦苦种在这,会不会叫卫家夜里给偷摸弄坏了?” “这可不好说,这样事儿从来也不少见,儿郎养得多了,走道都要横着。” 老苗姨也一抬眼,瞧见那卫小郎干活时总往这边瞥,一副心思散漫的样子,又见他抻胳膊撩头发,跟只跳上瓦房抖尾羽的公鸡一样风骚。 “咱们回去吧,茄子、莴苣和芹菜的苗还没挪过来呢。”老苗姨说。 明宝锦蹦起来,同明宝盈一人搭了一只手,把老苗姨扶了起来。 第020章 讨债 老幼三人在田头忙了一个上午回来时,明宝清的觉也补够了,在蓝盼晓‘咚咚呲呲’的捶碾声中,端庄地在桌前用了一碗剌喉咙的黍米粥。 蓝盼晓刚拿 黍米同隔壁的钟娘子换了些粟米回来,正用粟米磨小鸡食。 钟娘子极热情,教她头一日先不急着喂粮,只消喂些温凉水就可以了。 小鸡大一些的时候,可以容它们自己去觅食,天天吃粮的是大户人家的鸡,不是她们的鸡。 钟娘子说,鸡食磨之前最好是浸煮一下,但不必煮熟,堪堪断生就行。 周大郎在边上笑话她做事太细,养只鸡跟做学问似的,夫妻俩因为这又是一顿拌嘴,弄得蓝盼晓不好意思极了。 明宝清用了粥也没有闲着,继续去削那些竹片。 其实她在家中也会折腾着做些小玩意,譬如在她的院子廊下,春日里会挂上很多如葱管般颤动轻盈的竹风铃,再比如,王府湖心亭挂着的那些只消微风一晃,就能旋如胡女奔腾舞的彩绸帘。 明宝清甚至有工匠专门打造的一套工具,金柄锯、银柄刀、玉柄搓,这些工具精致的外表比其本身的用处更惹眼一点。 那时,割锯时的小小吃力只不过是乐趣,她的手上从没有因为这种闲暇小事而落下过薄茧。 可不过是短短一晚,明宝清的指尖就被竹刺扎了无数次,掌心的肌肤破开浅口又愈合,指根抓握处甚至有了硬皮。 谁叫她把恐惧放在地上磨蹭,放在刀上剐削,可非要这样,心底的惶惑才能消解一点。 也许等到这些竹子化作刀片,在篱笆墙上竖起尖尖的棘刺时,明宝清才能重新在夜晚安睡。 明宝锦跑进来喝凉水,蹲在明宝清边上嗅竹屑的清香。 “小青鸟家后院里有一堆做柴的藤条,上头还有很硬很硬的刺,可以拿来捆缚。小青鸟说是他翁翁种来治风湿的,叫铁菱角,不过收药的人叫什么菝葜的。”明宝锦道:“大姐姐把竹刺加在篱笆墙上,先用铁菱角捆一捆,一圈圈绕上去就更牢了!” “倒是可以。”明宝清看着矮矮的石头墙,松开紧蹙着的眉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对明宝锦道:“带我去溪边挖湿泥,咱们回来晒泥块吧。” 朱姨掩在房门后眼睁睁看着明宝清居然与明宝锦手牵着手出门挖泥巴去了,心里是彻底不指望她们了。 虽说明宝清和明宝锦之间差着年岁,但明宝锦就算长到明宝清这个岁数,大约也不会比明宝清高。 姐妹,总也有不同之处。 看着明宝锦牵着自己的手,蹦蹦跳跳,快乐地好似春日出游,明宝清忍不住开了口,“你似乎觉得现在的日子,唔,很好。” 明宝锦的身体一僵,似被斥骂了一般,小心翼翼地抬头看明宝清,眼中神色惶恐不安。 “没,没有。”她说完就低下了头。 明宝清反牵起她的手,两人走到河边寻了一块大石坐下。 “你不想阿耶吗?”明宝清问。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明宝锦答,“阿耶从来也不想我。” 自前年明宝锦的生母病故,明宝锦也跟着大病一场,病中昏沉,苦药、法事轮番上阵,她那时的生活被傅母把持着,只听得蓝盼晓、明宝清、明宝盈几人的声音交替出现过,从不曾听到阿耶阿兄的关怀问候。 病好之后,明宝锦在被明宝清唤去她院里的时候,偶尔能见一见明真瑄、明真瑜。 至于明侯,明宝锦几乎只能在家宴的时候,才有机会被他漫不经心地目光一掠而过。 “郎君们在外头另有天地,阿耶阿兄都是如此,不好因为他们冷落了咱,就心生怨怼,毕竟都是血肉至亲呐。”明宝清温声细语地说。 明宝锦的脸蛋却皱了起来,艰难循着明宝清的措辞,道:“那现在看来,阿耶阿兄根本没做好外头的事呀,倒不如让姐姐们去呢。” 明宝清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又问:“那你不想阿瑶吗?” 明宝锦抿紧了唇,到底还是年幼,觉得不好说违心话,半天吐出一句叫明宝清五味杂陈的话。 “阿瑶在的话,我从来争不过他。” 这话说完,明宝锦忽又红了眼眶,随溪风一吹,落下两滴泪来。 “怎么了?”明宝清隐约猜到她的心思,问:“是不是想着阿瑶如今的处境,又觉得自己这念头不好?” 明宝锦点了点头,明宝清擦掉她的眼泪,道:“咱们能坐在这,吹清清白白的风也是外祖母一条命换来的,不必因为自己的庆幸而愧疚。” 第37章 “大姐姐会生我的气吗?”明宝锦问。 明宝清摇了摇头,只是又问:“那在府里衣食住行俱全,这些你都不想?” “在这里母亲陪我睡觉,我天天能见姐姐们,跟你们一起玩,跟吃一样的,喝一样的,”明宝锦抽了一下鼻子,吐出最后三个字,“这更好。” 明宝清看着明宝锦那双被泪洗过的眸子,忽然意识到她所求的,远比那些外物更深刻。 挖了两篓黏泥回家,比着墙头一算,只够垒小半。 明宝清将袖子高高挽起,却没有臂钏来掖袖子,只得多叠了几层。 这时节还没有成熟的黄麻,游老丈倒有不少废弃的绳头。 藤条、绳头,游老丈没要一个子,只不过蓝盼晓拿回来的时候还带回来一块蓝黄交织的纵纹麻布,说是要给游飞做件裲裆和波斯裤。 裲裆就是无领无袖的两片布,天热单穿,天冷还可以加在衫子外头,波斯裤则是松垮垮的,裤腿上宽下窄,凉爽透气。 这两种样式的衣裤都不难做,一剪一缝就是了,游老丈也不会要求针脚线头要多细致。 “样式颜色倒是很合那个滑头小儿的秉性。”明宝清在水盆里将麻绳扯成丝丝缕缕的麻绒,侧眸看了一眼蓝盼晓膝头的布匹,道。 蓝盼晓被‘滑头小儿’那四个字逗得发笑,又听明宝清问:“他的脚怎么样了?” “你说呢?整日在山间窜来窜去,三月泡和三月果都摘了一篓,还有两把茅针,那一堆挖出来的鸡爪参,分了咱们这些,他那还有不少,还说清明往后更多呢。”蓝盼晓说着,只是提到清明的时候笑容微收。 明宝盈和明宝锦正在水井边汲水,足边两碗冒尖尖的野果子,一碗红圆,一碗黄长,皆是浓郁颜色,却有清新滋味。 茅针纤尖,参块凹凸,明宝清瞧着这两样,想象不出会是什么滋味。 “不过这小郎也的确是滑头,把他翁翁瞒得牢牢的,只说腿是从高处跳下来震麻的。” 蓝盼晓正说着,就见朱姨从房里走了出来,瞧着那两碗野果子,道:“赶巧了,你姐姐正好说自己喝药喝得苦淡,你们可别只紧着自己吃,也给她送去些。” “有二姐姐的份。”明宝锦说着又进厨房里拿了几个碗,务必人人有份。 朱姨晃到明宝清跟前来,挡着她的日头,明宝清抬头看她,她这才往边上又晃了晃。 “大娘子,我明儿想去城里一趟。” “有什么事?” 朱姨抱着胳膊,笑道:“从前我借出去几笔钱,少说也有五六吊,现如今人家都还能混个温饱的,咱们却到了这境地,我想着去把钱要回来。” 明宝清与蓝盼晓对了一眼,又看向朱姨,道:“莫不是你从前那些姊妹?” “有些个是给她们救急用了,有些个也是拿去做正经营生的,眼下肯定有余钱还我的。”朱姨说。 蓝盼晓眉头微蹙,道:“要债可不好要,你一个人去难免…… 她话没说完,朱姨就摇着手道:“不会不会的,谁能欺负了我去?倒是你们若跟着我,反叫我束手束脚的,而且要去的那地儿,我只怕你们嫌脚脏。” 明宝清扫了朱姨一眼,道:“你不想我们去,也犯不上说这样的话,要去就去吧,二娘身子怎么样了?若要回了钱,你自己掂量着要不要再吃一剂药。” “身子还软着呢。”朱姨故作怅然地笑了笑,道:“那明儿一早,我就去了。” 见明宝清颔首,她不再说什么,走到明宝锦边上端了碗野果子走,又弯腰抓了一把茅尖,用指尖拨开外皮,抽出里头嫩嫩一束未开的花绒嚼吃起来。 那花绒泛着银光,像一束华贵的丝线,明宝清看着明宝锦递到嘴边的绒絮,迟疑地张开嘴吃了进去。 一种清新而嫩甜的滋味随着咀嚼缓缓渗出,明宝锦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根,道:“小青鸟说这个过不了几天就不能吃了, 它要开花了,嚼起来会像在嚼布头,绵绵的。” 游飞在这同明宝锦开了个‘小布头’的玩笑,她又想起来了,弯眸笑着。 “花老了吃根呐。贴着地长得根嚼起来甜滋滋的,拿回来煮熟水,消夏解暑。”朱姨的话令明宝锦很有兴致,只是她很快又嗤了一声,道:“唉,说这做什么!咱们可不能见天吃草根呐。” 原本院里轻快的氛围被她这话又吹淡了些,蓝盼晓犹豫了一下,对朱姨道:“明儿顺路带几个钱的香烛蜡纸回来。” ‘债还没要到手呢,就想着花我的了!’朱姨心生不悦,只不过想到自己的盘算,只忍住气应了一声。 蓝盼晓其实没想着要朱姨空着手进城去,临睡前她摸了几个子给朱姨。 朱姨愣了一下,推道:“不用,我能弄来钱。” 蓝盼晓也没想到朱姨会不要钱,摊开的手指被她轻轻推拢了,蓝盼晓才意识到她是真的不要这几个铜子。 “那,那好。你小心些。”蓝盼晓叮嘱道。 朱姨堆起笑脸应了,等蓝盼晓进了内室后,她面上的笑沉下去,浮起一点迟疑,很快又被坚定击退。 第021章 团喜 朱姨从城里回来的时候笑脸盈盈的,周身都是香气。 她带回来不少吃食,最先敞开油纸摊在桌上任人取食用的是一包团喜,像一个个小小的圆底细颈花边口花樽。 第38章 这个时节团喜用的是甘草腌杏脯,若等天气再热一些,可能会是桑葚渍桃干。 秋日里,团喜里面会裹上栗蓉或者柿泥,至于冬天,小贩们惯常用的是红枣泥,出现在席面上或是铺子里卖的团喜为了与摊贩有所区分,会用玫瑰枣泥或是腌制过后的蜜枣子。 明宝锦第一次吃团喜是在冬日,那天阿姨请嬷嬷们吃了几杯酒和她自己用小铫子熬的冰糖枇杷羹,嬷嬷们上了年岁,天冷总有几声咳嗽,那冰糖枇杷羹又熬得甘香透亮,哄得角门开。 沿街叫卖的小贩们卖的团喜就是寻常枣子馅而已,但明宝锦觉得已经足够浓郁甜蜜。 甘草腌杏脯的馅料让这个团喜吃起来和明宝锦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酸甜清凉,还有一丝药气,其实并不是太符合幼童的嗜好,母亲和阿姐们更能品味其妙处。 再者,朱姨腕上挎着的一个小包袱就晃在明宝锦脸边上,她不可避免地嗅到一股香粉味,有些干扰她的嗅觉。 “拿去灶上热一热再吃。”桌上最为夺目的其实是一只满腹珍菇的八宝蒸酿鸡,朱姨只剥开了一层荷叶,香气就浓了几倍。 朱姨有点功臣的架势,把那两匹布和半吊钱给蓝盼晓的时候更是趾高气昂。 八宝蒸酿鸡重新一热,这院子里全都是肉香菇香气,朱姨理直气壮地盛了一满碗饭,又用筷子撇下两个鸡腿拿进屋里去了,只留个残缺的鸡身子摆在盘里。 蓝盼晓和明宝清看一看彼此,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朱姨还把香烛纸钱也带回来了。 明侯是自戕的罪人,本不该祭拜,蓝盼晓和明宝清只在后院偷偷烧了一堆,烧完之后同灶灰混在一起,洒在前院的小苗圃里了。 原本以为朱姨这一趟进城能要回来一些钱就很不错了,没想到她却说这不过是其中一笔,她还得去。 明宝清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理由阻止朱姨往家里拿钱,陆陆续续又去了两趟,次次都带回来好些东西。 只她这一日说自己今夜不回来了,有一笔债难要,债主躲着她,得盯梢。 “既是这样就罢了,你孤身一身,人家若搬出什么打手来,那可怎么好?” 明宝清说这话的时候正站在篱笆院墙内,用刺藤做绳来捆她做的那些尖刺竹棘。 朱姨见她不允,一下便急了,见明宝清狐疑地看着自己,又忙笑道:“大娘子不必担心,我有分寸的,这钱是我借出去的,要回来天经地义。再者说,多要些钱回来,往后咱们要打听什么,不得银钱开道呐?” 明宝清挂念自己的兄弟,不管是在近处的明真瑜、明真瑶,还是远在碛西的明真瑄。 “若真寻到门路了,会有银钱的,不必叫你犯险。” 可即便被朱姨戳中软处,明宝清也还是担心她的安危,她下意识往院中看去。 朱姨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又做一副恳切模样,道:“我知道大娘子怜惜我,可我不试一试,到底不甘心。” “那你同二娘说好,自己决定吧。” 明宝清说着指尖一痛,又被枯藤上的细刺扎破了,她见怪不怪地抿掉,就听朱姨试探着问:“大娘子,要不要我去林三郎家中递个话?” 明宝清看着指尖那一抹血,弯腰又捡起一条合适的细藤,故作平静地问:“他回来了?不会的,去岁离开长安之前,他说今年要陪他母亲过了生辰再回来,有这做借口也罢,不会让他这样早回来的。再者说,他参试的秋闱还有好几月才开考,林家人上京不必提前的一个年半载靠双腿走过来,他等处暑出门都来得及。” 林家乃河东大族,本不必参试,可得恩荫。只不过近年来朝中寒门出身的官员渐有升迁,天然成了一派,对恩荫得官之人私下里多有不屑,林家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决定让族中那些真材实料的子弟参考,有了功名再入仕。 想到这,明宝清愈发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只还没等她琢磨出来,又听朱姨道:“林夫人又不是过什么大寿。” 因为明宝清的心若明镜,逼得朱姨添油加醋起来,“我瞧见林宅门口有拖着行李的车马,还有小厮敞门扫尘,就算林三郎还没回来,应该也快了,否则作甚遣了奴仆先回来呢?” 明宝清不想听这些扰乱心神的话,只道:“你做你的事去,不要往林三郎前头去。” 朱姨试探着又来了一句,“可是大娘子,林三郎十成十是愿意同你再续前缘的。” “再续什么前缘?妾室?外室?”明宝清转过脸来正视着她,看得朱姨缩了缩脖子,“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 朱姨埋着头进了屋,里里外外瞧了眼,就连林姨也不在。 明宝珊正倚在凭几上摆弄那几匣子的玉颜粉、珍珠膏,朱姨在她边上坐下,挽起她耳畔一缕碎发,满意地说:“总算补回几分好气色。明儿我要去赁个小院,规整规整,咱们就好进城去住了。” 明宝珊脸上的表情还是很犹豫,朱姨扫了她一眼,道:“别想着同你大姐姐交代,我今儿又试了试她,要叫她知道你进城是去候张六郎的,她定然不许。” 明宝珊有些愁苦地叹了口气,道:“可阿姨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张六郎?您这一趟趟的进城,还要租院子置家具买,您带出来那点珠子够用吗?” “上杆子去找张六郎?这太掉价了。咱们得靠缘分。”朱姨眼底有涟漪一滑而过,她有点冰冷地说:“至于银子,够了。” 第39章 门就在此刻随着‘吱呀’一声被推开,朱姨裙角一抖,遮住那些贝母匣子。 明宝锦和明宝盈一人一只手牵着林姨,老苗姨跟在后头慢慢吞吞跨步进来,说:“带她多去外头逛逛,接接地气,人也会精神些。” 明宝盈侧眸去看林姨,她没有笑,但面上的那种古怪游离的感觉的确淡了一些。 明宝盈转首感激地对老苗姨笑一笑,进屋服侍林姨歇下,又同明宝锦、老苗姨一道去田里忙活了。 清明前后的雨水不断,渠道里的水哗哗流淌着,明宝锦踩塌了田埂,让水灌进席草田里,游飞的小鸭子们正在浅水田里游来游去。 这时候的席草只消保持浅水就行了,等到芒种过后才需得灌深水,老苗姨觉得差不多了,蹲下身把烂泥一层层拢起来,让渠水奔流到下一处去。 她们今日最主要的事是给豆苗搭架,明宝清成日在折腾竹子,被竹子割了满手的伤,却也驯服了这种柔韧的材料。 明宝锦就看她把斧头放在石块上来回抹了两把,再用指尖抵着竹骨往斧刃上一划,一条纤长的竹骨就被劈了出来,宽窄均匀合度,她们只消往土里里戳就行了。 地里的冬瓜、打瓜、南瓜都是用不着爬藤的,只要种在地势高一些的田道上,结果时别被水浸泡就行了。 只有乳瓜是需要一个结实棚架的,被老苗姨和明宝锦直接种到院里现成的棚架下边了。 前院的苗圃里都空 了,又栽下了一拢干葱,一拢旱芹,一拢莴苣。 蓝盼晓见天气一日热过一热,就让朱姨买薄荷、兰香(罗勒)回来种,以便夏日驱蚊。 朱姨答应得非常爽快,甚至还多买了一些萝卜、茼蒿、胡蒜、胡荽(香菜)的种子。 蓝盼晓让明宝锦把种子分给游老丈一些,人家拿了这些菜种都是随意撒在田垄墙角,毕竟田地要留着种正经粮食。 侍弄正经粮食是很辛苦的,明宝锦拿着种子去的时候,游老丈正躬身在家边上的秧苗田里除杂草,秧苗很多时候还没草长得快,所以小鸭能替席草除杂草,反倒不敢下他们自己的秧苗田了。 祖孙俩在水田里泡着,不是泥人,也是个汗人。 好不容易把眼前这秧苗田杂草除好了,游飞绕了个大远去邻田树荫底下的水渠里把自己洗干净。 明宝锦不解看着在渠里洗手蹭脚的游老丈,问:“他跑那么远做什么?” 游老丈一边心算着秧苗够不够日后分种到大田里,一边笑道:“他漏腚也害羞啊。” 游飞很快就跑了回来,刹在明宝锦身边的时候扬起一股青涩的草叶气,他趴下来,用捡到的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昨天你三姐姐教的‘稻’是这样写吗?” 明宝锦歪头看着,拿过他手里的树枝补了几笔。 “哦,我看着怎么少几笔画的样子。”游飞点点头,又写了一串,‘东南西北,春夏秋冬,寒来暑往’。 “都对哦。”明宝锦说:“连笔画顺序也对,我默的时候,还错了一个夏,你之前是不是学过?” “嗯,我阿耶认字。”游飞低下头说。 游老丈也说,“我儿正经上过几年私塾呢,还是童生呢。” 不过游郎君的性子同游飞很像,没有做学问的心思,也没有当官的想头,直到后来被迫卖了田,他才想着继续科考,在<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搏一搏。 但这个念头,游飞与游老丈都不知道。 第022章 车辙 绿篱墙在春风中一日比一日高壮细密,将这间小院遮得朦朦胧胧。 “大姐姐,这些枯藤好像活了?”明宝锦蹲在角落里琢磨了很久,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结论。 明宝清托起一根细藤来看,藤茎上的刺甚至还嫩,不似她拿来做缚索的那种枯死老藤般坚硬。 “还真是。”明宝清也觉得有趣,道:“约莫是有部分没死透,跟栀子一样,插杆就能活。” 内院石墙也变高了,几只毛茸茸的小黄鸡从后院踱步到前头来了,于横到在地的半扇竹门前探头探脑的。 竹门明宝清还没做完,她又不是木匠,起头太慢,在泥地上画了许许多多明宝锦半懂不懂的图示,删了又改,改了又删,一根一根从山脚下搬竹子回来,光是用细竹把粗竹的竹节打通,她就耗了整整两日,手心全磨破了。 大家都怜惜她,明宝珊更是连看都不敢看,等明宝清的伤口都长好了,她才轻轻托起明宝清的手。 本来是要说上几句心疼的话,可那粗糙的感觉吓得明宝珊一下就松了手。 明宝清原本在劈竹钉,凿竹孔,手被明宝珊莫名其妙地捧起来时,她还不太知道明宝珊的意思,可被她摔掉的时候,明宝清却立刻懂了。 “对不起,大姐姐,我做不到!”明宝珊哭着转身跑走了。 明宝盈正蹲在一旁洗明宝锦从小溪里摸回来的螺蛳,她这些时日也给明宝清帮着打下手,又因为操持家事,手上肌肤早就不复从前细嫩了。 “那好歹也洗洗衣裳啊。”明宝盈的话也不知道明宝珊听见了没有,只听门关得很响,像是外头有什么很可怖的玩意在追赶她。 明宝清苦中作乐,只说一句,“轻点,我可没有力气再做第二扇门了。” 明宝盈自己还满手湿淋淋的,却用有些抱歉的目光看着明宝清。 第40章 “这样看我做什么?”明宝清笑了起来,道:“二娘自小就爱美,那样酽的苦茶你跟她说喝了就能消红包,她一口就喝完了。” 听长姐说起年少往事,明宝盈也笑了笑,道:“谁叫她总是这也要那也要的。” 螺蛳在竹筛里晃来晃去,明宝盈一粒粒拨过去,确保都没有泥沙黏附,就一边起身往厨房去,一边说:“四娘带回来的时候一定就在溪水里投了又投,本来就干净。” 明宝锦同老苗姨只要一不在院子里,一定就在外头的田地里。 起初明宝清有些担心这个小妹,也担心老苗姨过于年迈,连自己都照看不到。 所以她时不时去田地里瞧瞧,就见老的小的挽了衣袖裤腿,站在泥地里,不知有多么自在。 洒下的席草种子已经铺开生长,看过去细绒绒,像大地的绿发。 不远处就是卫家的秧田,稻苗在前些时候看起来挨挨挤挤的,但这日一瞧,显然是变得疏落了不少。 明宝清看着卫大嫂子把秧苗一棵一棵拔出来,顺手涤荡掉秧苗上大部分的淤泥,然后用杂草将秧苗缚做一捆。 卫家几个郎在隔开几道田垄的水田里翻耕、插秧,另个卫家妇人往来几次取卫大嫂子理好的秧苗,送到另外的稻田里去栽,那田里还有个卫家妇弓身在水田里左一横右一横的移动着,几乎没有抻一抻腰骨脖颈的空隙。 席草虽比秧苗好伺候,但也是不能太密,需得分种,明宝锦和老苗姨这两日的显然没有之前育苗时清闲,都在田里分栽席草苗。 蓝盼晓见明宝锦弄了一日回来,拿起筷子都手打颤,次日就跟着下田。 她正正经经第一次下水田,真跟旱地不一样。 脚刚伸进去还有些凉,险进泥里去的时候简直像被吸住了,拔都拔不出来,身上的劲才忙了一个时辰就全都耗没了,一不留神就摔田里了。 亏得这时节席草田里的水还不算深,蓝盼晓又用手撑了撑,没喝一脸的泥水。 可那一股子烂草臭气铺面而来,各种连名都叫不出的虫子往她脸上拱撞。 被老苗姨提溜起来后,蓝盼晓衫裤上的烂泥水又顺着裤管往里头渗,她又累又气,心有余悸以致于生出妄想来,觉得有什么虫子正往肉里钻。 卫大嫂子那笑声真够响亮的,撵着蓝盼晓回去,在明宝珊震惊的目光中赶紧进屋换衣裳擦洗。 这一日,明宝清歇一歇手,又去田埂上瞧她们忙农活。 蓝盼晓正替了老苗姨在田间用锄头除草,田埂那头已经聚了三三两两的聚了几堆妇人,有卫家妇,也有别家人。 她们或挎着笸箩来给家中儿郎,或是刚忙好农事正歇手,只眼睛总往这边瞟,就算距离让她们面目模糊,也不难看出那种津津有味的神色。 蓝盼晓怎么会觉察不到?她羞窘得连头皮都红了,不过是在硬撑。 一锄头,一锄头砸下去,先把自己的体面和矜持砸个粉碎,往后的日子才能立得起来。 “用右手支着,左手用力。”明宝清在边上瞧了一会,看起来有点袖手旁观的意思,可她又忽得冒出这一句来,“苗姨就是这么使锄头的。” 蓝盼晓试了一下明宝清说的,可锄头还是与她两条心。 明宝清想了想,又道:“那你两手握着,挥起的时候一并用力,落下的时候由它自己,等锄嘴垦进泥巴里的时候,嵌住了,你再使一个撬劲,会不会轻松些?” 蓝盼晓依言又试了试,果然觉得省了些劲儿,锄头和力道也融合多了。 明宝锦弯腰在席草田里徒手除草,见明宝清看她,且还笑呢。 “小青鸟带着鸭子给我们除好几次草了,可杂草长得实在太快了。” 蓝盼晓的手要绣花,其实不能干这些容易糙手的重活,只人人忙碌,朱姨和明宝珊又病歪歪栽在塌上,她不忍见明宝锦和老苗姨操劳。 明宝清转身回院去了,只不多时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长一短两根细竹子。 “我瞧着人家用犁耘田也没把草根除了,只是覆在泥底下了,你们支着竹棍,用脚把杂草踩下去,岂不省力些。” 蓝盼晓依言照做,果不其然省力许多,明宝锦甚至玩出几分乐趣来。 卫家是有一头耕牛的,灰背弯角,拖着犁在田地慢慢悠悠的走着,比身后推犁的人要清闲很多。 明宝锦跟着老苗姨已经把半个青槐乡都逛遍了 ,乡里水田旱地皆有,所以耕牛亦分水牛和黄牛。 黄牛腿长畏水,在水田中行走不便,总是遭人斥骂鞭笞,水牛就不一样了,它腿短身低,涉水行路轻而易举,但若耕起旱地来,两头水牛都比不过黄牛利落。 明宝锦很羡慕卫家的这头牛,庞大健壮、柔顺谦卑。也许,她根本不需要阿耶兄弟,只需要这样一头牛。 那只水牛被拴在树旁休息吃草的时候,明宝锦曾装作去扑一只蝶而跑到它近旁去。 她对于水牛来说可能也就像一只小小的蝴蝶,所以它只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连晃尾的频率都没有变化。 没有水牛,即便有犁也用不了,犁非常沉,嵌进泥水里之后几乎就纹丝不动了,女娘实在没有这把子力气去耘田。 两家人的田亩虽离得近,但寻常说话声也是听不着的,可只一嚷起来,风就做了多嘴多舌的长舌妇,叫人不听也得听。 第41章 蓝盼晓只听卫家三郎在骂自己媳妇,说她偷奸耍滑,做活不细致,卫大嫂在边上时不时附和着。 听了一会,才知道原来用犁耘田需得将秧苗扦插得十分齐整,不齐整容易把苗当草耘掉了。 “插得不好,这一行你自己用手耘!” 本以为只是气话,没想到他真的一甩腚不管了,卫三嫂委屈得直抹泪,卫大嫂没再说什么,只是忽然朝这边横了一眼,不满蓝盼晓她们看自家的笑话,全然不觉自己方才的煽风点火有什么问题。 蓝盼晓收回视线,一拄一踩走到田埂边来,见明宝清倾身过来,便也歪首过去。 “我想把金鱼儿卖了。”明宝清轻声说。 “卖了做什么?咱们手头上不是还有小半吊钱吗?更何况朱姨前些日子给买了不少粮食,还有布帛呢。”蓝盼晓说。 明宝清垂眸看着蓝盼晓浸在泥水里的小腿,道:“先买一张绣架,配些好丝线,您绣的竹纹那样好,用上好丝线好帕子,更能卖的上价。再给宝盈买些笔墨纸张,她说想跟着钟娘子去草市上支摊子替人写家书。” 周家的席子也分好几种,贵的细的可进城中铺子里卖的,也有行商来收的,至于一些比较粗糙的草席,钟娘子偶尔在家里待得发闷,就会去草市上卖一卖。 蓝盼晓犹豫了一下,又道:“轻易卖得掉吗?” “便宜些就能卖,眼下没条件精细养着,我瞧着鱼儿也不及从前灵动了。” 明宝清正说着,就听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是老苗姨吃过饭回来了。 “朱姨回来了,带回了孟家的信,三娘去给人家送信了。” 明宝清惊讶道:“这样快,前后不过一月半。” “说是去的时候赶上驿馆去碛西的马队。”老苗姨说。 “朱姨今日回来得怎么这样早?”明宝清忽觉得哪里不对,问:“还从驿馆取了信回来?驿馆在城西。” 老苗姨顺着她的话想了一想,道:“也不像跑回来的,头发丝都没乱,倒像是坐车回来的。” 明宝清蹙了一下眉,往小院走去,走到近旁时就发现林姨跑出来了,正背对着她不知在眺望什么。 “林姨!”明宝清唤了一声,快步走过去。 林姨有些迷茫地回过头来,看着她,忽然叫了一声‘大娘子’。 这可是明真瑶出事以来林姨头一回喊她,明宝清怔了怔,连忙应了。 明宝清伸手想带林姨进屋,忽然发现她左臂上缠着一根藤刺,肉都扎进去了,渗出一点点血。 “疼不疼?”明宝清以为是她不小心自己碰篱笆墙上了,就领她进院子去,唤了几声朱姨,无人应答。 她推门进去,见明宝珊也不在,奇道:“二娘竟出门去了?” 明宝清这话刚说完,忽得心头一紧,莫名有不好的预感。 正此时,林姨忽又犯起了癫症,在她身后幽幽唱念了一句。 “借车载娇儿,邀月系相思。” 明宝清在她拖长的尾调中倏忽转身,朝棚架下跑去。 她俯下身将破缸上的草盖拂掉,就见缸里绿苔已经养出来了,可那条墨色华贵金鱼儿,却是了无影踪。 直到绿黑的水面映出明宝清不敢置信的一张面孔,她才惊醒,提裙跑到院外去。 乡道上烟尘正缓缓回落,又因明宝清的奔跑而再度飞扬起来。 大槐树底下的小小土地庙后,那两道车辙像两道鞭子一样狠狠抽在明宝清脸上。 她猛地停了下来,耳边的风声也停了,只余狼狈不堪的喘气声像抑制不住的抽泣,愚蠢又无用。 第023章 这个家 “二姐姐她怎么能这样!?”明宝盈拨开林姨被血痂黏住的头发, 轻轻用帕子擦拭,愤怒不已地说。 朱姨已经决意带明宝珊走,最后的时刻也懒得在林姨跟前遮掩。 林姨一直都糊里糊涂的, 只是在朱姨拿瓦罐舀鱼的时候, 听到明宝珊与她争执, 像是被针刺了一刺, 略略清醒了几分。 在朱姨拽着明宝珊要出门的时候,她懵懵懂懂叫了句,“二娘子, 别走。” 明宝珊还以为是撞鬼了, 吓得一抖,更缩到朱姨身后。 林姨伸出手去,被朱姨推了一记, 她胳膊和脑袋上的伤并不严重, 只是一些划伤刺伤。 只是明宝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做的这面篱笆墙, 竟先伤了自己人。 父兄对于家族前程的抉择失败对于女眷们来说, 其实是无法插手的外因,所以她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种种恶果从天而降,竭力承受。 而明宝珊和朱姨的逃离虽不至于将她们拉入更低贱的境地, 但那满满的嘲弄和欺瞒, 让每个人心头都又怒又恨。 “我说她怎么会回回都买粮买布回来,原来这不过是卖了金鱼儿, 提前折给我们的零头罢了!”蓝盼晓气得胸口发痛。 她们还有一句两句说的,但明宝清一句话都没有, 一个人回了耳室, 合上门一转身,瞧见席上摆了两圈绿镯。 明宝珊曾说要做个竹笛, 累得明宝锦抱了一大捆给她挑。 她挑了截粗细正好的,但又嫌弃不是上好紫竹、苦竹,抛下不理了,倒是留了一截细细的柔韧竹骨终日盘在手里把玩,时不时还用发缎捆了定型,原来是做了一双竹镯。 明宝清盯着那双竹镯好一会,只觉得心烦,将其拂到角落去,蜷在席上久久不得入睡。 第42章 等到次日天亮蓝盼晓一推开门,就见碎竹片堆出‘入城,或次日归’几个字。 幸好眼下天亮算早,正午时分在田地做活时的日头已经开始发毒,所以农人更喜欢早起先干一阵,田头梗路上都有人踪迹。 明宝清喜洁,那几套旧衣已经洗了好几次,虽说软烂服帖,但也失了筋骨,总叫人觉得没什么精气神。 不过眼下她心里揣着怒气,一双眼睛明亮如执烛,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走得步伐坚定,气势汹汹。 金鱼儿在路上不能受颠簸,而且这种仅供消遣的贵物只有在京城才卖得掉。 她要去的那间有余阁在宣阳坊中,掩在净城寺后密密的垂杨柳下。 净城寺门前今日人头攒动,不知是设了戏场还是什么高僧讲唱。 明宝清没有上前,只扶着一株柳树站定。 曾几何时,她也坐着车马来此中买鱼食儿,买了之后先去净城寺里喂那一池饱受香火的鲤鱼,再回家中拈几粒抛在缸中,逗引那一团灵动的墨浮到水面上游舞。 林三郎时常在这杨柳帷幕后等她,他的宅邸在长安县的大业坊中,离宣阳坊不算近。 明宝清不知道他是几时出的门,只知道他没有让自己等过一回。 唯有一次,两人几乎是同时到的,明宝清撩帘一望,就见林三郎拿着折扇走在道上,步伐轻快,透出一股平淡喜悦。 他似乎是觉得这车轮碾动声熟悉,转过来时已是笑起来了。 记忆越清晰,明宝清越怅然,她并没有朱姨以为的那样漠然清高。 明宝清站在树下许久,长出了一口气,正要走过去,就听得背后一男声幽幽响起,“终是舍得卖了?” 她竟不感到意外,腹诽几句转过身,瞧 着严观高坐马上,半敞着鸦青月白双色的飞鸟圆领袍,露出一臂绯红半袖,腰间蹀躞带上只悬了一把细细的短剑,长筒的革靴随意搁在马镫上。 既是着常服,定然是在休沐,所以他的姿态要比往常闲适不少。 “不曾想,”明宝清嘴角微勾却全无笑意,道:“严帅也是个爱俏的。” 严观眨了几下眼,索性略过这话,道:“明娘子这个时辰就到了宣阳坊,想来是早早起身,一路不敢停歇,既是到了,怎么不进去?” 明宝清转身抱臂不予理会,道:“难得休沐,严帅这双眼也歇歇吧。你是在这安了眼线,只等我来卖鱼,抓个现行?实在也没有这个必要吧。” “给事中黄犇与其夫人在净城寺求子报验,今日其子满周岁,特设大斋。某今日是休沐,不过此地人多恐生乱,来看一眼罢了,应该说明娘子为何又撞到某跟前来?某既是瞧见了,总不好不过问。” 明宝清不答,严观翻身下马,视线在她身上一晃,根本没有藏鱼的地方,通身无饰,只有一拢竹香萦绕不去。 寺庙的檀香气味算得上一等一的凝神静气了,可在此时此刻,竟显得有点腻歪。 初一眼,严观还以为她单髻上簪着什么绿茸小花,仔细瞧了,才发觉那只是一团好似绿雪的竹屑。 “严观。”明宝清冷冷出声,他的目光停留的太久,让她警惕又不悦。 “你发上有竹屑。”严观下意识辩解,耳中还响着她连名带姓叫自己的声音。 “严帅既早知道我带走了那条鱼,何不早些拿了去?”明宝清摸索着摘下竹屑,扬在柳絮漫漫的春风中,“好过现在,一场徒劳。” “谁叫你那烧册子的婢女太蠢,要紧的都完好无所,没有笔墨记录的,也只有那些活物了。”严观很随意说了这样一句话。 明宝清奇道:“怎得?严帅竟有放我们一马的心思?” “惜老怜弱,人之常情。”严观语带讥刺地说:“鱼是林三郎送的?” “是。”明宝清侧眸看着严观,又徐徐重复道:“三郎送我的生辰礼。” 严观垂下眼,恰瞥见她手上交错的新伤旧疤,一时顿住,直到坊间响起巳正的钟声他才回神。 “难怪明娘子如此割舍不下,”严观顺着钟声问,“叫谁偷了?” 明宝清看着他恍神的反应,心底不免微诧,只道:“被二娘的阿姨拿了,我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抓住她。” “拿了?”严观嚼着这个留有余地的用词,道:“何必在这里苦等,只要在长安城里,找两个女娘还不算难事。” “不。”明宝清立刻回绝,她让严观去抓明宝珊,这算什么? 严观看了她一眼,忽得笑了,说:“某今日休沐,不做不良帅。” 明宝清被他猜中念头,心底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气,垂眼看着柳絮在她裙边堆叠成山,被一阵疾风旋起,吹向城外。 长安城中多种柳,但青槐乡里最多的树却是槐树。 槐树夏日里才开花,眼下树冠上只有蓬蓬松松的一团绿,在乡野道间投下一片一片浅淡的阴影。 明宝锦躺在这片阴影里好半天,直到游飞和一群绒绒小鸭的脑袋都钻到她眼前。 “走啊,咱们摘水艾去,再过两天就老了!” 水艾就是蒌蒿,青槐乡多溪流,蒌蒿、芦芽一类伴水而生的野菜自然也不会少。 第43章 明宝锦初次摘到蒌蒿的时候,眼见明宝清多夹了几筷子,说这菜尝起来有股春水气。 “好。”明宝锦一下就坐了起来,跟着游飞跑进阳光里。 两旁田地没有空闲着的,被光描出深浅不一的绿,跑着跑着,大片大片间着白的紫红花朵就铺到了明宝锦眼前,胜过她生平所见的任何一张华美茵毯,花若蝶翅曼妙,十数瓣聚为一朵,如莲盏花冠。 但其实,这不过是农人在收割冬麦之后撒下用以肥田的一种叫做草紫的野菜罢了。 芽儿还顶顶鲜嫩的时候,游飞带着她去采了满满两大篓,明宝盈帮着掐掉老筋,蓝盼晓将其剁细。 只朱姨幼时吃野菜吃伤了心,又吃了多日的野菜,一见那绿油油的一堆,就叫道:“怎么又叫人吃猪食!?” 这倒不是空口编排,野菜大多能喂猪,而这种草紫更是喂猪的好料,游飞家中的小猪崽最是喜欢吃。 见朱姨一脸愤愤,似是被人强辱,游飞虽气不顺,却也局促。 明宝清仔细打量那堆细嫩嫩的野菜,道:“朱姨,你说话要有些分寸,我在宫中吃过一道河豚焐春,底下铺的辅菜就是这种野菜,吃起来着实鲜美无比,春味盎然,令许多人只食春不食鱼。那次春日宴我带二娘去过,她应该也记得。” 朱姨只道:“大娘子这心境我可学不了,宫宴上的菜和咱们灶头的菜能一样吗?谁不是血肉做的人,可到底分了贵贱!” “那你别吃。”明宝锦大声道。 朱姨被小人顶了一句,更要回嘴,只是见明宝清满眼不悦,只能忍下。 明宝锦跟着游飞出去了几回,回回带来几个菜。 虽说青槐乡上如游飞一般大的孩子,总是一天到晚在外头玩的,回来时不是带了野果野菜,就是螺蛳河蚌。 但蓝盼晓总觉得亏欠了明宝锦的,见她又被朱姨说的垂头丧气,索性去钟娘子处换了一枚鸡蛋,煸成碎金状与嫩叶和之,也算招待游飞这个小客人。 那天的草紫鸡蛋味道很好,跟游飞记忆中阿娘做的一模一样,他时不时的,总想起这个味道来。 听明宝锦说了朱姨带着明宝珊离开的事,游飞一边埋头掐蒌蒿的嫩杆,一边道:“为什么要偷偷走?不能直接说清楚吗?” “还带了点值钱的东西走。”明宝锦含糊掉金鱼的事情。 “啊。那就是贼了。”游飞攥满一把,往身后的篓子里一抛。 明宝锦没有接茬,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把‘贼’这个字眼按在明宝珊身上。 家中的小鸡已经到了可以吃菜吃麸的时候,明宝锦同游飞一样,每天出门都要带食回去喂。 游飞的担子更重,养鸭养猪都是他的事,但明宝锦从没见他累过,玩玩闹闹就把事儿也干完了。 “用不用这么勤快啊,你翁翁又吃不了多少,不是说你家那几分田卖了好些钱吗?怎么?不舍得花,留着娶这个小娘子啊?” 明宝锦循声朝溪水深处望过去,就见卫大嫂的儿子卫小石正跨坐在水牛脊背上,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 岸上还有个正弯腰割猪草的小女娘,明宝锦知道她是卫二嫂的女儿,叫卫小莲。 “卫小石你…… 游飞话还没有说完,就听明宝锦大声道:“你和你阿娘一样讨人厌!” 卫小石气煞,口不择言道:“你和你阿姐一样都是娼门子!” 明宝锦愣在那里,游飞矮下身抓起一块石头就砸向卫小石。 溪中水牛正享受着惬意时光,哪里肯动,卫小石捂着头脸光挨石子了,只得跳下溪水,朝这边游过来。 “快跑!”卫小莲叫着。 明宝锦见卫小石气急败坏地爬上岸,一下回过神来,捧起岸边滩涂里的一大块烂污泥巴,猛地朝他砸去,正正好糊了他一脸。 游飞见够本了,柳枝一挥赶鸭子上岸,抓着明宝锦赶紧跑。 卫小石脸上的泥巴一时擦不干净,在身后百般叫骂,跺脚拍大腿的样子简直同卫大嫂子如出一辙。 “真难听。”明宝锦听不惯这些粗俗下作的话,蹲在溪上游洗手的时候还皱着眉,始终不开心。 游飞有些窘迫的揉揉鼻子,抿唇抿得脸颊上都陷出了两个小窝窝,他虽然不似卫小石那样口无遮拦,但有些脏话也是说的。 尤其是他阿耶阿娘离去后,游老丈即便想要管教他,可身上还担着繁重的农事,也常常是有心无力。 “你不要说那些词,真的很不好。”明宝锦郑重其事地对游飞道。 游飞膝上正蹲着只黏人的鸭子,闻言赶紧举起一只鸭掌,道:“我绝不说。” 蒌蒿散在清浅的溪水里,飘着一股子清凉凉的气味 ,明宝锦一叶一叶洗干净,游飞一把一把接过来分成两篓子。 她背着篓子同游飞告了别,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忽然觉得里头太安静了些,毕竟是一下少了三人。 蓝盼晓接过明宝锦肩上的篓子,努努嘴示意她去看肩头的一只圆鼓鼓的瓢虫。 明宝锦把瓢虫捉下来放在掌心细瞅,一不小心把自己看成了个对眼。 蓝盼晓瞧着她,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浅笑,道:“留一捆等元娘回来吃。” 第44章 而此时,被蓝盼晓念叨着的明宝清正在长安城长安县道德坊开元观以东二里西巷第五户的小小窄门前站定。 “就这了,她们若是在万年县赁住处,我能查得更快。”严观随手将缰绳甩在临近的一棵树上,缰绳自己打了个捆,系上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泛着一种幽蓝的光芒,小院门口的灯笼并没有点燃,像是漂浮在无边苦海中的两个泡沫。 明宝清走上前几步,伸手却又顿住。 据严观找到的那中人所言,这只是个一进的小院,很小,所以只要明宝清略留神一听,就能听见里头传出来的阵阵歌声——朱姨在教明宝珊唱曲。 明宝清僵在那里,听明宝珊掐着一把娇柔的嗓子,唱那‘寂寞厌厌地,一夜长如岁’。 她唱得还不是很好,听得出生涩,但也唱得很认真。 越是听出她有多么竭力去咬每一个字眼,去绕每一个转折,明宝清越是悲伤。 妾室出身,总是伺候人的,可即便是朱姨,也不愿在女儿跟前卖弄愉人的技艺。 偶一次家宴,明侯吃醉了酒,要朱姨当众唱曲。 明宝清眼见她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局促,望向明宝清的目光流露出哀求的意味。 明宝清的生母那时候已经去世了,蓝氏刚进门,对一切都生涩拘谨,她坐在明侯身边时,明宝清都能感觉到她在战栗。 于是明宝清让众人一道祝酒,把这件事含糊了过去。 一众子女众星捧月,明侯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明宝清,只不过是在回忆中与明侯对视了一眼,明宝清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 那是以往被她刻意忽视且美化成宠爱纵容的一种感觉,而明宝清直到现在才明白,这是轻蔑。 严观见她不进去,以为是怕里头守了家丁,抑或干脆就是某个相好的,于是走上前伸臂就要推门。 “诶!”明宝清双手抓住他的胳膊,眼底的水光一晃而过,很快消失不见,“罢了,我不计较了,当是赔她的荔枝儿吧。” 严观搞不懂为什么,要是陪别人这样没个交代的走了一趟,费了人情面子不说,到头来只说‘罢了’,他定然要觉得别人是在耍他。 他也觉得自己该怒一下的,于是在心里鼓了一下气,看着她很快松开的双手,刺道:“那鸟可是你自己扔的。” 明宝清本要说‘难道不是你不肯放过在先吗’,但又觉得这话太长真累人,只叹了口气,道:“对,是我。” 她转身从晦暗处走进月光下,好离那可怜的唱曲声远些。 宵禁示警的鼓声很急促,明宝清脑中杂念被鼓声推到角落,她忙望向严观,道:“今日多劳烦严帅,眼下快宵禁了,严帅还是早些归家吧。” 严观将要说的话被她阻塞,他顿了一顿,问:“那你呢?定然是不能出城了。” 明宝清早有预备,道:“这附近的开元观是坤道道观,我去问一问,能否收容女娘居住。” 宵禁鼓声起时只是关闭坊门,之后一个时辰内,坊中还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严观看似干脆地点点头,招来绝影离去,明宝清则朝道观走去。 眼下,坊市还是很热闹,熟悉的香气像是从记忆的传出来的,但又过分的浓烈真实,明宝清循着味抬起头,看见是匾额上写的是洪氏缹锅铺,明真瑄曾带她来吃过。 缹锅与冬日里常吃的暖锅不同,暖锅是热汤煨煮生食,而缹锅则是用少水缓火油焖。 想吃缹锅得耐得住性子,于铜铛中先铺一层盐、豉、姜、椒,再铺上肥润一点的羊肉或猪肉,再布上一层葱,葱上则需再布香料调味,再布肉与葱,循环两至三层。 因在道观附近,这间缹锅铺子取素食蔬果也很便利,所以缹锅还可以素煮,多用春日用瓠瓜,秋冬用菌蕈。 明真瑄带明宝清来吃的时间挑的很妙,刚下了一场凉凉秋雨,羊肉肥美,瓠瓜未落,菌蕈冒得飞快。 将葱与香料铺在一处,一层瓠瓜一层肉,一层菌蕈一层肉,小火在铜铛下将羊肉中肥油都煸出来,滴落在瓠瓜、菌蕈上,又反煎出其滋味香气来,交缠杂糅,至铜铛掀开时,房顶都要被那阵香气顶翻了。 羊油煎羊肉,又有蔬菌汁水浸润,丰腴柔细,瓠瓜菌蕈则沁满肉香,滑嫩清甜。 明宝清仰脸望到二楼临窗的雅间,似与那时拈着筷子懒懒看窗外的自己对了一眼。 她那时可不忙着吃,筷尖避过羊肉只夹起一朵菌子,笑道:“我今儿给哥哥做参谋,功劳苦劳都占足了,一顿缹锅可打发不了我。” “你要什么?只说得出来,哥哥哪有不替你弄来的?”明真瑄道。 明宝清那时想了又想,她什么都不缺,就摇摇头道:“我只盼你早日娶了嫂嫂回来,好宽慰阿娘在天之灵。” ‘还好尚未来得及娶范姐姐。’ 明宝清心想着收回视线,忽得往身后扫了一眼,人群熙熙攘攘,皆是陌生又模糊的脸孔。 她走了一日的路,腰腿又酸又涨,心头也郁郁的,很不愿去想许多事,转回首从缹锅铺子前头干脆地离开了。 明宝清在开元观住了一夜,虽算得不一夜好梦,但起码令她安然无虞。 可蓝盼晓并不知道,这一夜忧心忡忡,始终睡不安稳。 第45章 绣花时也是六神无主,孟老夫人喊了两声,明宝盈在屋里都答应了,她才听见。 “只把信给我送来了,不给念呐?” 孟老夫人的质问有点虚张声势的感觉,明宝盈本想着她被侄儿奉养,不会缺人读信,但她既这样说了,明宝盈只是道:“是我的不是,只是孟小娘子说您在午睡,我也不便打搅。下回我送信的去,一并替您读信。” 孟老夫人盯着她看了一看,却是道:“那倒不用,只着人告诉我一声,我自己过来听你读信。” 这有些舍近求远了,可她们几个眼下没功夫琢磨别人的家事,明宝盈接过信展开一览,念道: “母亲大人膝下:暌隔慈颜,瞬经数月。孺慕之情,与日俱积。衫裤适体,褥毯好梦,只忧母亲心力艰难,日后令裁缝制成衣即可。儿于军中均吉勿念,益加奋勉,以期无负大人祈望之心矣。” 明宝盈念到此处一顿,孟老夫人忙问:“没了?” 其实底下还有几句话的,但已经不是关于他自己的近况。 “文先生侍母可归?观字迹截然两人,不知是哪位先生代笔?” 明宝盈犹豫了一下,张口就杜撰了几句,“塞上盘羊肥美,儿日啖半斤,杏子黄浓,三两颗足令齿软,不可多食,否则如阿娘目视酥鸭般,唯有托腮嗟叹尔。” 孟老夫人笑了起来,她笑时一脸慈爱满足,不见愁苦严肃。 明宝盈适时提了一句,“孟参军还问起文先生。” “噢。”孟老夫人略略回神,问:“你上回信中没有解释吗?” “哪敢擅自添字?”明宝盈道。 孟老夫人摆摆手道:“那这封信你先解释一番吧。我儿定然也好奇,他与文先生书信往来也有十数封了。” 明宝盈提笔难落,望向蓝盼晓。 蓝盼晓脑海中转过几个念头,对孟老夫人笑了笑,道:“我们明家虽得皇恩沐泽,但三娘的父兄终究是获罪之身,不知孟参军是否介意由她执笔?” “我一个老婆子,她一个小娘子,能怎么样?”方才那封信令孟老夫人心情很好,脸上始终有笑意。 蓝盼晓便对明宝盈略一点头,明宝盈提笔写道:“参军足下:吾乃长安明氏 三娘,家中逢变,移居青槐,文先生乃吾母之友,故现今居文先生旧宅,执笔手书,每取两文,不敢欺瞒。” 写罢另起一行,对孟老夫人道:“老夫人是即刻回信吗?” 孟老夫人显得有些迟疑,但瞧了瞧明宝盈清亮亮的眸子,轻道:“是有件事要同他说一声,他名下的田亩被大郎赁给几口逃户耕种,每亩每年取粮三十斤。虽说这样的事乡里常有,里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瞧着那几口逃户说是三兄弟,可瞧着都是个长个的,一点也不像。” “逃户不是部曲逃兵就是私逃奴婢,再者就是破户,总归是来路不正,可皇亲侯爵的庄园里蓄养的逃户更多,既然他们敢留在长安近郊,想来身上没有什么人命官司。”明宝盈宽慰道。 以她们的出身,这种事情自然是很知道的。 孟老夫人在意的重点似乎并不在这里,她只是点点头,有些不情愿地抱怨着,“明明买了耕牛,多得是…… 她并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叹了一句。 孟老夫人这一回直接给了明宝盈一串铜子,数一数笼统有五十个子。 “老夫人。”明宝盈不明白这意思,困惑地望着孟老夫人。 “这些都是预付的,你我知道就行了,年岁大了,身边不好搁太多的钱。” 孟老夫人这话叫蓝盼晓品出一点心酸来,她搀扶孟老夫人起身,谨慎小心,尽量不逾矩地问:“孟参军孝顺,有田产也有俸禄,何不买个人在身边伺候?” “我房里有个粗使的笨丫头。”孟老夫人自嘲一笑,“人老不中用了,再多人伺候,更要叫人厌烦喽。” 乡里的老妇人身边能有奴仆伺候已经是难得了,但孟老夫人没有儿女在身边,又是另说。 “我送您回去。”明宝盈说。 孟老夫人本想拒绝,但可能是有些累了,最终还是默许了。 明宝盈送先头那封信去的时候,在孟家院门口就被孟老夫人的侄孙女拦下了,她抽了信就扭脸走了,很自然地拆了信,只她将信纸扬在手里,明宝盈隐约听她喊了几声‘阿兄’。 明宝盈这回进了孟家外门,才晓得里头分了两个套院。 孟老夫人住在东院,越进去就越冷清,桃符上画着的神荼与郁垒起码有个三两年头了,颜色都褪尽了。 明宝珊瞧见有个矮墩墩的圆脸丫头正在院中奋力洗衣,孟老夫人无奈斥道:“轻点,这都扯破几件衫了?破了你又不会补!买你回来真是作孽!” 孟老夫人说话是不怎么好听的,但那丫头笑得喜人,将手上的蓝衫搓得几乎发白。 明宝盈回去的时候,站在乡道上望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在等明宝清。 可乡道上只有耕牛和农人,明宝盈叹了口气,揣着一颗忧心回了家。 朱姨和明宝珊走了所留下的空洞还比不得明宝清一人大,长姐和继母才是这个家真正的支撑。 开元观的早课在寅时就开始了,明宝清虽睁开了眼,可并没有清醒,直到女冠们齐声诵念的禳灾度厄经如流水般涤荡过她的神思,她的躯壳。 第46章 她屋里还住着不少人,夜半有老妪猛然剧咳,亦有着孝服的女娘由轻声啜泣转为痛哭。 老妪是个孤家寡人,冬夜病倒在开元观前,被道中女冠收留。 她在道观里还做些杂事,明宝清昨夜来时,就是她张罗着铺床铺被。 老妪天未亮就出去了,然后院中响起竹帚扫过砖地的淅淅索索声,与早课的念经声奏在一起,叫人心头无怨。 那孝服女是因兄长客死在长安,所以跟着祖父前来收尸治丧,结果祖父半道病死,只留她一人。 明宝清在她的哭声中醒了好几次,一点厌烦也没有,反而有些自责,因为她的不幸让明宝清觉得自己好像还不算十分的倒霉。 “小娘子,斋堂里有饭食,你可以去用。”老妪是用过之后才回来的,手里还端了一碗素油馎饦,是给那位孝服女的。 “多谢您。”明宝清轻手轻脚地出门去,站在廊下有些懊恼地自语了一句,“从前怎么都没给这里添过香火钱?” 开元观是个藏在民居里的小观,明宝清之前从未踏足过。 她去的都是一些香火鼎盛的庙宇道观,又或是某些据说求子嗣、姻缘、前程格外灵验的仙馆洞府,带着满满的贪欲去神灵面前,奉上俗世的金钱以求心愿得偿。 但开元观不要她什么,反而送了她一夜床榻,一碗薄薄面片,还点了两滴清油,添了一把煮至软塌的野菜。 馎饦的味道其实并不好,太寡素了,但明宝清吃得干干净净。 在水缸边荡碗的时候,有位老道长也在洗她的筷子,笑问:“可有去处?” “有的。”明宝清被她澄明纯净的笑容感染,明明满腹心事愁绪,却也微微笑起来。 原来能有去处,也是人世间难得之事了。 人已经在长安城里了,想去岑府,或是去找邵二娘子都是很简单的事。 但明宝清没有这么做,如果六舅舅已经分府别住的话,她可能还会去探望他。 只眼下,明宝清从菜市口的布告板前移开目光,转身垂眸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灰褐布衣。 她虽反复告诫自己多次,无需因外物而羞耻,但只要是穿着这样的衣裳登门,谁都会觉得她是来乞求怜悯的。 明宝盈往街市中走去,听着耳边喧闹,抬眼望向铺子里那架斜摆着的铜镜。 作为脂粉铺子里的铜镜自然是隔三差五就要磨一遍的,即便搁了一丈远,她还是能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容颜憔悴并不叫明宝清意外,只是那双眼,她没见过自己这样迷茫。 长街上车马行走霸道,更别提那是一辆四驾的马车,琉璃移窗如粼粼水波。 明宝清被车轮声唤回神,不用去看那马车上的徽纹都知道是勋贵所有,马车里坐着人不是公主就是侯爵。 她有些狼狈地转入巷中,疾走躲避,哪里会晓得被车中人看了个分明。 这琉璃窗子外头见不到里头,里头却能看见外头。 “那小娘子的眼睛同岑嫣柔简直是一模一样。”这把声音不疾不徐的,带着一丝兴味。 坐在下首的女官即刻望去,虽只瞧见明宝清转开的侧脸和背影,但这女郎生得清丽入骨,绝非凡品,若曾见过,绝不会忘。 她思忖道:“似是岑娘子的长女。” “竟没有离开长安吗?”说话这人微阖着眼,浓睫垂掩,眼尾纤纤细纹,遮不住眉目的凛冽与华丽。 “岑石堂有意安排她们离开的,但她不愿。如今还留在长安县,带着一帮姊妹住在她继母蓝氏郊外旧宅之中。”女官显然留意过明宝清的去向。 那人似没了再了解的兴趣,只倚在软枕上假寐,如墨缎华美的长发拢着她,额间珊瑚花钿垂悬如血滴,似一只能洞察天机万物的眼。 直到从走出了巷道的另一头,明宝清的心神才定了下来,她有些困惑地顺着巷道望出去,觉得自己未免太慌乱了些。 巷道的另一头也就是脂粉铺子的后院,这院被用做作坊,门开半扇,露出几个正煮花捣浆的身影,花香之中还有猪羊胰子的一点腻味。 明宝清饶有兴致的瞧了一会,沿路朝前走去。 街市后边的小路被高高坊墙藩篱截得很窄,如果明宝清还是那个坐车的贵女,她绝不会走到这里。 一间铺两扇门,前后大有不同,后头除了设作坊之外,也有用做库房的。再者就是很多店家是拖家带口住在铺子里的,前头卖货,后头生活。 日头渐渐热了,敞着后门纳凉的人家不算少。 明宝清提裙避过栓养在后门的白犬,又抬头瞧了瞧栽在墙头的绿葱。 门框似画布,她每走过一户,皆是不同的人与情景。 明宝清时不时见到几张熟悉但又叫不上名字的面孔,看着他们对家人笑骂嗔怒,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不仅仅是卖果子的沈二郎,卖幙头的苏妪,卖饮子的李九娘,而是一个个更为鲜活的人。 明宝清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很傲慢,但过着那样被人高高供养起来日子,即便 只是平视四周,对于其他人而言,也是一种目下无尘的做派。 因明府中养了绣娘,明宝清其实很少踏足衣肆、彩帛行、绢布铺之类的地方,更多时候是由掌柜的挑了上等好货送到府上让她们挑选。 第47章 明宝清已经走进了岔路,这间衣肆离了长街,卖的也不是贵价成衣,悬在院中随风起舞的件件裙衫也不过只是寻常绢绸料子。 今日晴好天明,所以裁案和绣架都摆在院中。 绣娘和裁缝说说笑笑间挥针飞丝,明宝清站在门外瞧了很久,久到其中一个年岁最长的妇人生了疑,走过来倚着门问:“小娘子,瞧什么呢?” 明宝清赶忙行礼,道:“瞧您院里的绣架呢,我也想给我母亲做一架。” “那你看清楚了吗?要不就进来瞧吧。”妇人一下就卸了警惕,明宝清浅笑着摇摇头,道:“多谢您,已经瞧明白了。” 她回去的路上一直在琢磨怎么做绣架,绣架对于闺阁女子来说都不算陌生,不过是一张矮桌的框子,绷着绣布。 但明宝清想起那些绣娘时不时抬首转动脖子的样子,说话时还不断地抻背揉后颈,意识到那样矮矮的绣架其实很累人。 ‘那么,依着母亲的身量,做高一点?让她可以不用佝着背?’ ‘但是刺针时势必要倾身,直着脊背可不好绣。那把框子的连着架腿的轴做成活的?可以竖起来也可以放平?’ ‘可这样的话,轴部需用铁制轴承,如用榆木,要做得很细致,且难长久。’ 明宝清想得专注,偶尔回神辨一辨路。 ‘其实母亲的绣技不比绣娘精湛,亏得她绣出的竹纹很有灵气,才博得买主青眼。母亲应该抓住这点,多加钻研花样为好。既只是帕子,那无需大绣架,我只消做一个可手持的圆弧绣架,如扇面那般,再做一个可以摆在案几上的,如书房中看书看卷轴时用的插架一般。’ 思绪越简单的时候可能就越对,明宝清想得起兴,也不觉累。 ‘卷轴,对啊,卷轴,母亲提过单买白帕价贵,还是直接缝在白缎,然后裁剪锁边熨烫即可,如此一来本钱更低,利更多。绢缎泄开如卷轴,看卷轴的插架可以边看边收拢,绢缎可以,只需两侧支架向后弧弯,弧弯上下端分别钻洞孔,横插滚棍即可。啊,我果然还是聪明的。’ 在家门口的明宝锦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明宝清撞在树上,她还是第一次见明宝清这么犯傻。 跑过去的明宝锦还未说上一句话,就见明宝清递给自己一个拇指点大的纸包,打开一看,里头是一颗有点混沌的白色石块。 “大姐姐你没事吧,这是什么?石头呀?”明宝锦抬头看着又去捂额头的明宝清。 “不就是冰透霜糖么,是开元观的道长给我的。”明宝清放下手,额上还是红了一大块,“咱们素日里吃的那些都是上品,称作‘紫云’或‘琥珀’的,一颗贵出几十倍去。可甜是一样的,就够了。” 明宝锦小心翼翼把糖裹好,道:“咱们煮糖水喝吧。” 明宝清却把糖剥开塞进她嘴里,竖指抵唇笑道:“这个只给你。” 她轻轻一声‘嘘’,好像吹响了明宝锦心里的某个洞,原本只会发出黑沉沉的呜咽声,可如今却似埙声般柔而清脆。 明宝清进家门拿了斧头就径直去山上砍木头了,竹子太窄不够用。 蓝盼晓正在后头喂小鸡,听见响动后,目光抓着明宝清的裙角追出来。 “元娘!” 明宝清已经站在坡上,她回过头来瞧着蓝盼晓,很快垂下眼,有些过意不去地说:“母亲,我找到二娘了,但我没去质问她,我想算了,让她走吧。” 蓝盼晓默了一会,摇摇头只问:“你拿着斧子作甚去?家里还有柴呢。” “我砍木头给您做绣架。”明宝清扬了一下手里的斧头。 “还砍树呢?你走了那么久,不累啊。”蓝盼晓朝她招招手,道:“下来,我烧点水给你浸浸脚。” “我和三娘已经琢磨出砍树的门道了,不似从前那样傻砍了。”明宝清虽这样说,还是慢吞吞地走了下来。 蓝盼晓一把牵住她,拂开她面上碎发,摸了一下她额上的红肿。 “唔。”明宝清躲了一躲,“想事情想入神了,就撞树上了。” 蓝盼晓有些心疼,但实在难得看明宝清冒傻气,忍不住笑道:“你怎么也会犯傻?” 朱姨和明宝珊离开之后,屋里显得没那么拥挤了,明宝锦只用了三两日功夫就适应了她们留下的空洞。 其他人也许没有那样快,但也不会很久。 等到野蔷薇绕着篱笆越爬越高的时候,等带锯齿的叶片和布满尖刺的藤条将这个小院层层叠叠围绕起来的时候,等绿障之上还开满了深浅不一的红粉花朵时,众人就能平心静气地谈论起朱姨和明宝珊了,就好像她俩只是挥挥手,然后走上了另一条岔路。 第024章 庙会 金银花的花期和野蔷薇是重叠的, 等后院的梨花开始坠落的时候,就是它们渐次盛放的时候。 青槐乡的孩子们都去摘金银花去了,等晒干了之后, 会有药铺的人统一来收。 所以明宝锦这几日也非常非常忙, 早起揣上一个蒸饼就出门了, 直到午后才背着一篓子金银花回来。 蓝盼晓将这些花都晾晒起来, 墙头檐下,满院子沁人心脾的香气。 相比起金银花这个名字,明宝清更熟悉另一个——忍冬。 第48章 忍冬的花期很长, 足有六个月, 正因如此,佛教装饰中常用的忍冬纹样,取‘凛冬不凋’之意。 明宝清就有好几件忍冬纹样的襦裙, 常在去寺庙进香时穿着。 因忍冬的花瓣花蕊如垂叶细长蜷曲, 所以忍冬纹又叫卷草纹。 “我瞧着可以用碧色绣卷叶, 蕊金勾其中。”明宝清用炭枝在竹片上勾勒几笔, 转递给蓝盼晓看。 “花蕊还是简化一些,”明宝盈的下巴正搁在明宝清肩头,探指在她眼前虚画出几轮金弧来, “这样好不好?” 明宝清伸手抓住这个虚幻纹饰, 将其倒悬了过来,道:“不妨这样倒过来, 虽不似忍冬垂挂,更有莲手拢合之感。咱们这一批花样, 毕竟是赶着端午庙会去试卖的, 不必太华丽轻浮了,还是素净持重一些为好, 主要是卖给那些上了些年岁的妇人。母亲,您觉得怎么样?” 蓝盼晓苦做学生,忙着在眼前的玲珑小绣架上飞丝勾线,片刻后将半边金蕊佛手勾了出来,轻轻抓起小绣架,转过去给倚在一处的姐俩瞧。 “可是你们描的那样?” “正是!母亲实在蕙质兰心!” 蓝盼晓笑道:“花样好,换了谁都绣的出来,更别提还有这样趁手的绣架了。” 明宝清给蓝盼晓做了手持、桌立两个绣架之后,还给明宝盈做了一个很小的书箱,手拎即走,大小恰能放得下笔墨纸砚,顶盖做桌,尺寸覆一张信纸有余。 钟娘子每见一次,啧啧称奇,“你家大娘子真是厉害,没见过女儿家做木匠,还做泥瓦匠的,能做箱子,还能砌墙!” “元娘是我们家的顶梁柱。”蓝盼晓笑着回头看明宝清,她今日难得露出些松快的神色,正与明宝锦一道在别处摊头上闲逛。 这庙会在十里乡上,因十里乡上观音庙而生,草市也好,庙会也罢,不过是人多人少的区别。 今日端午,观音庙会分发福粽,正午时分还会在寺庙门口分撒甘霖,所以除了老苗姨守家之外,其余人都来了,林姨是重中之重,一早就被明宝盈安置在庙前的阶上坐下,盼望着宝瓶甘霖的浸沐。 这座观音庙明宝清少时曾来过,但那时她坐在轿中,被僧尼直接引到宝殿内,没怎么留意过外头的热闹,所以今日的一切于 她而言还很新鲜。 钟娘子是这庙会上摆摊的常客,天气渐热,好些人专来寻她买凉席蒲扇。 蓝盼晓到底有些腼腆,只等人家在钟娘子摊头做下了买卖,才掀开覆在桶上的白巾帕,盛一杯金银花饮子递过去,说是解口干,不要钱的。 主顾道谢,眼睛自然要看过来,虽不是各个都会买帕子,但这十中总有三四人肯掏铜子的。 旁人见有不要钱的饮子,凑到跟前来,也簇得钟娘子摊头热闹。 “在观音庙门口,这忍冬纹样的手帕还真是好卖得很,哪怕只绣了一角,也雅致呢。你瞧那些阿姐拈在手里擦汗,翘着指,多好看?” 钟娘子歪过身子来瞧,蓝盼晓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立刻拣起那条给她。 “今日多蹭了你的光,要谢谢你呢。”蓝盼晓说得客套话,口吻却是亲热的,伸手捏一捏钟娘子的膀子。 钟娘子‘咯咯’笑起来,抬手拣了一柄细编的团扇递过来,道:“我还蹭了饮子呢,咱俩早就平账了,这扇子的花样最复杂,也抵得过你的帕子。” 蓝盼晓还要再拒绝,钟娘子故作不快,道:“你瞧得出,我在咱们那也少有能说得上话的人,旁人只瞧我家中有门手艺,能挣几个钱的,平日里来往总想着要占点什么便宜,唉,他们是瞧不见我家里养着的那几个长工,把药当饭吃的阿家,还有一个日日回来打秋风的大姑子,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子。偏你不一样,虽拖着一家子女娘,但样样都是清清楚楚的,咱们这样就好得很。” 钟娘子生得一张显小的圆圆脸,平日里言行举止都有些孩子气,可做了人家的媳妇,哪里还能跟真孩子一样,日子里处处是烦忧,总是磕磕绊绊过。 两人正说着,人群忽然紧促起来,“发福粽啦!” 钟娘子反应极快,一手薅着裙子,抛下摊子就跑去了。 蓝盼晓站在摊头踮脚张望,想瞧瞧女儿们在哪,脖子都抻长了也看不见,只好作罢。 过了好一会子,人群才渐渐松散开来,想进香的进庙去,想消磨辰光的就闲逛去。 明宝盈挽着林姨回来,俩人满脸亮晶晶的水滴,那个小小红绿福粽就悬在林姨腰间。 明宝清和明宝盈也只拿到一个,明宝清正想给明宝锦挂上,就见钟娘子哭着回来了。 她不是没拿到,而是拿到手的被一个老妪抢去了。 观音庙虽是什么都能求的,但其中最灵验的是求子。 钟娘子嫁到周家三年了,至今还没有喜信,她每月初一十五都不忘进香,可谓十分虔诚。 “钟娘子,这个给你。”明宝锦在母亲姐姐们的示意下递出自己的福粽,钟娘子抹了抹眼泪,有些不好意思要。 “钟娘子你拿着吧,我们发缝里的雄黄朱砂还是你给涂的呢。”明宝清指了指明宝锦发缝中的一抹金橘色。 众人展开的笑容被一声故作惊讶的呼唤打断了,“明大娘子!?” 第49章 明宝清几乎是一下就没了笑脸,钟娘子眨着眼,好奇地望向那抬小轿。 “真的是你啊!”轿窗里的女娘笑得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惊喜而得意,“嬷嬷说那个跳起来抢福粽的女娘是你,我还不信呢,没想到真是你。” 明宝清并没有如她说的这样上蹿下跳,只是明宝锦手短,她帮着伸手接了一把。 她定一定心神,转过身去,道:“崔四娘子,许久未见了。” 崔玉娇扫视着明宝清,口中不停发出一些好似是感慨惋惜的气声,只她的眸子始终含着笑意,唇角也费劲地压着。 “你如今住在哪里?” 明宝清很不想说,只道:“青槐乡。” “邵二娘和林三郎知道你住在那吗?”前者显然只是后者的遮掩。 “我不曾告诉他们,崔娘子有意转告?”明宝清瞧着她,果见崔玉娇目光一收,为难道:“林三郎回京了吗?我总不好专程去信告知吧。” “林三郎有无回京,我不知。” 明宝清说得冷淡,不比崔玉娇急急追问的情态,“他没给你去信吗?” “没有。” 听到明宝清这样说,崔玉娇松了口气,伸手晃着一个小福粽逗引明宝锦,“小妹给你吧,主持给了我许多呢。” 明宝锦摇摇头,退到明宝清身后去。 崔玉娇又好奇看着蓝盼晓在卖的那些帕子,笑道:“明夫人也在。” “是,崔四娘子。”蓝盼晓说着,见崔玉娇示意婢女上前拿摊上帕子展给自己看。 “我都要了,明夫人,算算多少银子?”崔玉娇瞥了一眼,勾唇笑道。 “小娘子想买的话,一块就够了。”蓝盼晓说。 “今儿也算个节,我拿回家去分给下人,也算节礼了。”崔玉娇示意婢女给钱。 明宝清一个眼神,蓝盼晓就按住了帕子,只听她道:“笼统就五块帕子了,崔四娘子院里总有十数个婢子,可是不够,算了吧。若要赏人,上那边去买几个彩丝络子也是好的。” 崔四娘子瞧着明宝清,片刻后,她眼底唇角的笑都袒露了出来,轻蔑又嘲弄,道:“哎呀明姐姐,你怎么还是这个清高样?如今又做给谁看谁?瞧瞧你这样,十指糙皮,衣着寒酸,三郎见了都要认不出你了。” “三郎认不认得出我不要紧,能认得崔四娘子就好。”明宝清不是不难受,只她一贯嘴硬,一定要讨回来,“可怎么才能叫他分得清你和三娘呢?我有个好法子,三娘子天然白肤柔腻,四娘子你只要别刮膏涂粉的,自有一张蜡黄皮子好辨认。” 崔四娘子被她戳中痛处,当即砸了个熏香炉出去,她扔得不准,众人又躲得及时,只是余烬溅脏了钟娘子好几张席子。 “啊!”钟娘子连忙去拂那些香灰,道:“派头这样大,要在观世音娘娘眼皮子底下烫死人呐!” 观音庙前信徒众多,这话还是引起了好些附和,崔玉娇自己也有些忌惮,白了明宝清一眼搁下帘子,嗤道:“明娘子这样牙尖嘴利,做叫卖商妇正合适。” 她走后,众人都簇着明宝清,连钟娘子也不去计较自己平白无故被殃及,只瞧着明宝清,心道:‘我若是她,真是寻死的心都有了。’ 明宝清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只是背过身去闭了闭眼,垂眸看着滚在脚边的香炉,蹲下拾起来,在地上磕了磕,掸了掸,又递给钟娘子。 “这香炉是金镀铜的,还是葡萄缠枝引喜鹊的样式,钟娘子若是不嫌弃,放在周二娘子的嫁妆里,倒是合适的。” 钟娘子被明宝清这话拐了念头,忙捧过香炉细看,喜道:“真是好东西诶。” 因周大娘子嫁时挑夫家走了眼,轮到周二娘子的时候,周家铆足劲要挑一个顶好,挑来拣去,选中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举人。 人家有功名,自有本钱讨要嫁妆,钟娘子私下里与蓝盼晓抱怨,说周二娘子的嫁妆要他们累死累活挣五六年。 “元娘。”蓝盼晓有些无措地看着好像没事人一样的明宝清,见明宝清还想作出笑脸来,蓝盼晓忙推了推明宝锦,道:“陪你大姐姐四处走走去。” 走,能走去哪里呢?连留都是好不容易才留下的。 明宝锦攥着攒下来的两个铜子,扬起声音道:“大姐姐,你想不想喝薄荷蔗浆?” “太凉。”明宝清摇摇头,问:“金银花饮子喝烦腻了?观音庙里的李果饮子不用钱。” 明宝锦颇大方,道:“咱们也可以买,我有铜子。” 明宝清捧着她的脸蛋搓了搓,道:“两个子就这样财大气粗了?” “还有更多呢!”明宝锦的嘴都被簇得嘟起,还是一脸认真道:“小青鸟说陶家种的槐花和蓝草正招人去摘,干满一日给五个子,我全给大姐姐。” 明宝清那滴忍回去的眼泪在此刻落下来,但她又发自肺腑地笑起来,揉着明宝锦同她一样变糙的小手,道:“我的小妹怎么这样能干?” 第025章 抽丁服役 明宝清变粗糙的双手让她们的小院 ‘长高’了不少, 和了麻浆的泥砖经受住了日头,没有开裂,没有坍塌, 夯实在了墙头。 那一扇内院竹门可废了明宝清不少脑筋, 最终是将竹骨框直接嵌在了泥墙里头, 中间再竖一扇可以开合的窄门。 第50章 明宝清每夜都在酸痛中入睡, 醒来时也是肩颈腰背都僵得不行,也不知是打哪日起,这种不适感渐弱了许多, 明宝清发觉自己的胳膊肩背渐结实了不少。 蓝盼晓给女娘们量体做夏衣时, 明宝清褪掉了外衫,只着一件裹胸诃子,肩背的轮廓愈发紧实细致, 臂膀伸展开来, 愈发修长有力。 明宝盈摸了摸明宝清的上臂, 道:“大姐姐, 你这胳膊好似比成日痴迷马术那会还要结实些呢。” 天气渐渐热了,女娘们脱了外衫也懒得穿上,众人如今都在主屋里歇下, 油灯还是浸在水盂中, 摆在花厅里,可以勉强将光沁一些进内室和书房。 “练马术是兴致所致, 哪比得上这样日干夜干?”明宝清将帕子浸在水盆里,一边解开诃子一边对明宝盈道:“帮我擦擦后背, 等下我帮你擦。” “诶。”明宝盈瞥见明宝锦在门外探头探脑的, 笑道:“小妹也来洗吗?” 明宝锦只等这句问的,蹦蹦跳跳挤进姐姐中间去, 蓝盼晓听见她们姐仨在笑闹,也跟着笑,道:“那我再提一桶水来。” 老苗姨正坐在堂屋里吹凉风,顺便守着锅里的热水,蓝盼晓一边舀水一边问她:“等下我帮您擦擦身子吧。” 她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绷着脸点了点头。 夏夜清凉如水,山风习习,漫天的星子如碎银。 明宝清和明宝盈坐在堂屋里晾头发,一点也不觉燥热黏腻,好似荡在风中云中。 只忽然,传来几声呜咽,像是从脑后传来的,惊得明宝盈紧挨明宝清,道:“谁,是谁在哭?” 明宝清也听见这哭声了,应该是个女娘。 她顺手抄起一把斧颠了颠,护着明宝盈循声走到后院去。 后院的风更大,云散如烟丝,梨树的枝叶在明亮墨蓝的天幕中摇曳自在,自有一种浸在水中的澄明之感。 笼中小鸡都睡了,偶尔醒一个,冒出‘咕咕’一声。 哭声不是幻听,更响亮了。 明宝清拨开篱笆墙上密密的叶刺,从缝隙中瞧见是卫二嫂蜷在田边啜泣不止。 她本是不想搭理的,可见对方哭得实在伤心,便问道:“卫二嫂,你跑到我家后门来哭什么? 卫二嫂被突然出声的明宝清吓了一大跳,局促地站起身,抹着脸,道:“我,我这就走。” 可她太着急了,踩在滚石上狠狠崴了一脚,痛得叫出声。 即便与卫家有怨,可除了卫大嫂之外,其余的几个妯娌与她们并没有什么龃龉。而且前些时候卫二嫂的女儿卫小莲分喜蛋,私下给明宝锦塞了一个。 寻常人家的篱笆院墙能稍微栓住一点都算很仔细了,可她们这后门却是上上下下好几道关卡。 等卫二嫂缓过痛,明宝清和明宝盈才开了门走出来,将她扶了起来。 “多,多谢。”卫二嫂也知道卫家与她们结了大梁子,忙不迭道:“我坐一坐就走了,你们不必管我。” “我也无意看你笑话,一个刚出月子的人,”明宝清望着地上银白如霜的月光,侧身替她挡了挡风,道:“哭都只能在这里哭,想来那家里,没个人好诉苦的。” 卫二嫂子瞧着依着明宝清的明宝盈,用袖口擦了擦泪,道:“妯娌又不是姊妹,只有冷眼看笑话的,劝架也是扇阴风点鬼火。” 她冷了心,说出来的话也凉飕飕的。 明宝清想了一想,道:“妯娌虽不是亲姊妹,兄弟却是亲兄弟,你们妯娌间难相处,难道他们做兄弟还能一团和气?” 明宝清自家兄弟都还没来得及成婚,可邵家先生男后生女,邵二娘子自个未出阁,上头好些嫂嫂,日日瞧她们勾心斗角,针锋相对的,早就没什么盼嫁的心思了,就算要嫁,也不嫁那兄弟多的。 方才听卫二嫂这一说,明宝清眼前就浮现出邵二娘子伏在桌上同她说话的场景。 “我大兄、四兄是一母同胞,大嫂嫂和四嫂嫂关系就好些,可若是我阿母一碗水端不平,或是大兄、四兄间有疙瘩,她们也就跟着闹别扭。” 卫二嫂似乎是没从别人身上找过缘由,闻言只怔怔看着明宝清,好半晌才道:“儿子多了,也就不值什么了。若像周大郎独苗一棵,那就是金贵;若如我家这般六个青壮儿郎,每日煮饭都要二十合!光是吃都能把家吃垮了。旁人家中,添丁总是好事,在他们卫家,还要遭骂。” “遭骂?有何道理骂你?”明宝盈听得震惊。 卫二嫂张了张口,瞧着两个女娘纯净的面孔,只苦笑了一下。 “有牛有田,何至于?”明宝清这话问出口,便想起一事,“卫家六个儿郎,又未分家,合该抽去两人才是,竟没有一人服役吗?” 行贿一事,纵然显而易见也不便宣之于口。 卫二嫂没有说话,只是愁容更甚。 “里长今日敲锣相告,说不日要抽丁去城中衙门点数,你们家就是为这事起了争执吗?”明宝盈问。 此番抽丁服徭役规矩甚严,里长板起脸来,一律不理从前‘惯例’。 户籍在此,除非是光杆一条可以逃,否则逃了还会累及家小,又或是有银钱到可以买丁的地步。 见卫二嫂点头,明宝盈又道:“何不分家呢?” 第51章 “田产不好分,阿家也不肯。”卫二嫂无奈地说。 “那,那就是要抽两丁去了。应该是你家五郎六郎吧,他们毕竟没有成婚,没有家小要顾及。”明宝清的想法顺理成章,任谁都会这样想。 卫二嫂听了这话,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又绷不住了,哭诉道:“阿家不肯,一个说六郎年岁小,另一个又说大郎是长子要顶门立户,柳氏又哭说三郎新婚,于娘家不好交代,只我家二郎有两子一女,留了血脉,可以去。” “那还有四郎和五郎呢?” “四郎机灵,立刻跳出来说自己找到人家好入赘,不要彩礼,反而还拿钱回来。阿家听了,欢喜得不得了。”卫二嫂擤一擤鼻子,道:“我只看他们争抢扯咬去!” 她虽做出一副发了狠的样子,可想到卫五郎时,眼底还流露出一点怜悯之色。 “至于五郎,他生来就是半聋,两条腿细得打晃,田里重活拿不起,只能做个女人用,生下来的时候阿家就没想着他能活,眼下…… 卫二嫂没有再说话了,表情绝望地像是看到了卫五郎乃至卫二郎将来的命数。 “淑蓉,淑蓉!”一把粗嗓子在风里叫嚷开来,但明显是压低过的。 明宝清和明宝盈退开去,卫二嫂站起身,伸手挡了挡,道:“莫怕莫怕,是我家二郎。” 卫二郎走到近处时停了下来,显然也没料到卫二嫂会与这家女娘在一处。 “回家吧。”这还是明宝盈头一回听卫二郎说话,那日在人群里瞥见他时,也是远远站在后头抱着胳膊不出声。 明宝清看着他们夫妻二人往家去,忽不受控地冒出一句话来。 “若是父亲不在,留下的妻小要想支撑得住,彼此间要心无嫌隙,共担磨难,可你自己亲生孩儿年幼,最大的小莲才比我家小妹大两岁,全要仰赖叔伯婶母,堂兄堂姐,他们靠得住吗?” 卫二郎顿住脚,瞧着卫二嫂,又转首看明宝清。 “若你觉得靠得住,当然再好不过,若连你也觉得靠不住,起码问他们要一笔买丁钱留给你娘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是救命钱了。” 卫二见这女郎立在月中,神情诚挚坦荡,袍袖满拢清风,她似乎觉得自己多了嘴,微微抿唇道:“再者,我前些日子 进城时,曾在菜市口的布告中看到过,圣人恩允男丁中身有残缺者可以充任色役中较轻便的差使,例如看守州县府城的门楼或是粮仓,担任衙门公廨里的洒扫等等。这恩令还是头一年,知晓的人不多,你若是赶紧些,周到些,五郎说不准还能留在长安服役。” 卫二郎站直了身子看着明宝清,神情中有种惊讶敬仰,他简短地点了一下头,语气却难掩欣喜急切,道:“我,我这就拿些好酒带五郎去找里长说情。” 卫二嫂回望了明宝清一眼,双眸含着悲伤又感激的泪。 觉察到明宝盈一直黏在身上的温暖目光,明宝清抬手勾上竹栓子,又蹲下上落下竹嵌子,笑问:“怎么了?这么瞧着我?” “姐姐实在是善心人。”明宝清瞧着她抱上自己的胳膊,神色口吻崇敬非常。 “也不全是,”明宝清淡声道:“我其实也想瞧瞧卫二郎这人,心中到底有无情义悲悯。若是他一味愚孝,不为妻小争,又或是漠视家人对卫五郎的弃置,那卫家生再多儿子也无用。” 明宝盈抱着她的胳膊不松手,只道:“可相比起这个,姐姐还是更愿意瞧见卫二郎心中存有情义的,对不对?” “你怎肯定?”明宝清揪住明宝盈的腮帮,“咱们与卫家正经是结了仇的。” 明宝盈赶紧捂脸,没叫明宝锦瞧见才好。 姐妹俩一道抬上堂屋后头的门板,明宝盈道:“咱们自不与那些小肚鸡肠的人一般斤斤计较,只不过是以直报怨罢了。” 第026章 梨与信 隔了几日, 乡里果然敲锣打鼓征丁来了,似乎是说在十里乡遇到些阻扰,所以轮到青槐乡时候, 衙门里下来了差役一并押人。 卫家被抽去的果然是二郎与五郎, 卫小莲拖着二弟, 卫二嫂抱着幼子, 哭得凄惨。明宝锦看着卫小莲哭,也揪起蓝盼晓的衣角擦眼泪。 严观见多了这些事,连眼皮子都没颤一下。 里长在一旁核对名牒, 将卫五郎和几个老弱男丁单独抽出去另做一排。 卫二郎站在征夫排头, 许是因为早有准备,所以他比别人要镇定许多,匆忙间还有空隙对明宝清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严观觑了他一眼, 隔着征夫队伍望向明宝清, 等人走过, 他缓步踱过来, 问:“是你告诉卫五郎可以以残缺之身谋色役的?” “他会留在长安充任吗?”明宝清好奇问。 “竟是某看走了眼不成,还以为小娘子会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朝廷此番征丁是为徭役还是战事?若为战事,卫二郎会去辽州还是碛西?” 严观与明宝清各说各话, 看得旁人面面相觑。 征夫的队伍越走越远, 明宝清收回目光,不解地望向严观。 “征也征不到你们头上, 问这么清楚做什么。”严观这样说,却又很快道:“碛西近来不太平, 他这一波应是去陇右护鳞军旗下, 五尺七寸以上者为兵卒,以下为杂役伙夫。” 第52章 ‘卫二郎六尺有余, 定是做兵卒了。’明宝清四下瞧了一圈,卫家人早都收起了做戏般的不舍神色,怀着一种窃喜的心情回家去了。 唯有卫二嫂拖抱着孩子,哭软了身子。 严观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很平静,应该是无从知晓明真瑄也在陇右护鳞军中,他犹豫着要不要说时,就听明宝清道:“我只是转述了布告上的恩令。” “这恩令能榨出的油水不少,好些里正、坊正欺百姓不通文墨刻意瞒改,自设门槛企图索贿,我两日抓了不少,但总有油滑的漏网之鱼。” 明宝清挑眉道:“如此清正?” 严观睇她一眼,就见明宝清展颜又道:“好事。” “小卒而已,只是依令办事。”严观抬眸看向晴好的天空,道:“不过圣人继承大统后,上下风纪的确为之一肃。” 明宝清一默,明宝盈见严观望过来,忙道:“同沐圣人恩德。” 严观这两日差事繁重,没有时间逗留,翻身上马时他又望向那间外观上大有改变的小院,垂眸对明宝清道:“再会。” 明宝清已经同妹妹们牵手要回去了,闻言才转回一张笑脸,随意道:“再会。” “姐姐,小莲方才偷偷喊我去陶家田里采蓝草。”明宝锦仰起脸道。 “今日也去吗?”明宝清问。 “嗯,小莲说既然难过也要吃饭,那难过也是要挣钱的,”明宝锦鬼鬼祟祟踮脚对明宝清道:“小莲说,他爹前夜里拿了斧头砍坏了半张桌子,逼得他们各房都拿了几个钱出来,但这点钱,得用三年呢。” “那我也去,”明宝盈说,“你这绿裙上染的全是蓝。” 明宝锦提裙转了一圈,笑道:“可我觉得染了好看呢。” 小妹有活干,姐姐们自然也不会闲着。 夏天只要不旱,农活就还论不上紧迫,可也一茬接着一茬,十分琐碎。 种庄稼的忙着拔草,种果树的忙着疏苗疏果,而且天愈发热起来,众人起个大早干农活,可没赶上一会,太阳就赶上来了,晒得后背脖颈火辣辣。 再有一项就是柴火,吃饭喝水沐浴,每日都要用柴火。 孟家在青槐乡上是有些山头的,归属孟老夫人的那几分山头上种了大片的桃树,由那三个逃户佃农一并打理。 明宝盈见过三兄弟好几回了,黝黑的皮子,再加上走路总是低着头,所以都看不清长相。 他们有时候会扛些砍掉的桃枝下山做柴烧,偶尔落了几根在道上,明宝锦和游飞捡了几回,尝到甜头,总是跟在人家后头捡现成的。 “这块比我大腿还要粗,怎么掉出来的。”游飞拍拍自己的腿。 明宝清推着那块桃木滚了滚,道:“是瞧咱们没那把子力气,特意遗下来的吧。” “倒是做桃符的好材料。”明宝盈说着想起孟老夫人院门口褪色的门神,道:“孟家有这样好的桃木,却连桃符都没个人替孟老夫人换。” “这倒简单。”明宝清闻言将桃木竖在地上,用斧子纵劈了一道,然后捡起地上一片薄木撬进缝隙里做楔,将这块桃木劈做好六块。 六块,正好三对。 明宝盈蘸了浓墨,抬笔落下‘神荼’、‘郁垒’两位门神的名讳,明宝清则用纤毫勾勒神灵威武的面容和身姿。 繁简不一,但各有其韵致。 游飞欢欢喜喜捧回门神的大名回家挂门上了,明宝盈去给孟老夫人送桃符时,只是交给那笨丫头了,说是由孟家的桃枝做的。 孟老夫人当下未有什么表示,只是后来几天那几个佃农上山砍柴,总会往院墙里扔几捆柴。 卫大嫂瞧见过一回,嘴里便又酿出许多难听话来,幸好那山上桃树枝叶被打完了,那三个佃农也不打这边过了,她那些话便成了没根据的,说了也只是散在风里。 后院的梨树也结出了一个个青涩的小梨子,明宝锦坐在粗干上龇牙咧嘴地掰细枝。 掰,掰,掰不掉。 她只好让姐姐们搬了桌子来,站在上头砍掉一些小果、畸果。 “等着吧,这绿梨好吃着呢,脆又甜,就是硬了些。”蓝盼晓仰脸瞧着梨树道。 明宝清看清蓝盼晓面上的温柔笑意,依稀记起她曾收过一小篓梨子,说是嫁妆庄子上送来的,问她们要不要吃。 明府庄上的梨很多,雪梨更清润,红梨更适宜蒸食,而那篓子圆鼓鼓的绿梨笼统也没几个,明宝清就婉拒了。 明宝盈也想起秋日里梨子成熟时,总有那么几回,她瞧见蓝盼晓握着个绿梨削,长长的梨皮甚至拖到地上都不断,用银刀一瓣瓣切开梨肉,盛在盘中慢慢食。 “上回朱姨取信回来时,其实还有一封是文先生写给母亲的。”明宝盈看着蓝盼晓回前头去,转回首的时候却有些不敢看明宝清。 明宝清对于明宝盈的隐瞒并没有一丝恼意,只是问:“朱姨拆看了?” “她说,‘我可没瞧她的信,驿差说同时给青槐乡未央里的信, 叫我一并拿回来的’。”明宝盈轻嗤一声,道:“但我捏着封口觉得绵绵的,像是新浆过的。不过我想信中应该没什么的,否则以朱姨的性子,早就阴阳怪气了。” 第53章 “她那时连宅子都赁好了,还会有心思管这事?即便那信里有什么,”明宝清走近梨树,抬手拍了拍一根横生的粗枝,“那也是母亲与文先生之间的事。” “阿姐不介意吗?”明宝盈有些疑惑地问。 “母亲回信了吗?”明宝清略带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明宝盈点点头,“让我写的,很简短,很客气。只说让他无需挂念,好好照顾娘亲。等春试的卷子开示,她会去抄录寄给他,以答谢他留下这院子给我们住。” “春试的卷子开示了吗?”明宝清却问起这事来。 “往年都是六月中开示的,以东市西街的坟典行最全,明经科、进士科皆有。”明宝盈说得有条不紊,只见到明宝清侧眸看过来,目光了然。 “看来,你亦有我所不知的一面。”明宝清一寸寸摸过梨树横枝,觉得挂一个秋千在这应该很不错,“你鲜有单独出府的时候,是二郎带你去的吗?他是贪玩的性子,不肯花那么些功夫与姊妹相处。你是否有帮他写文章应对国子监的功课?” 明宝盈小声道,“果然不该背后说母亲的闲话。” 明宝清失笑,道:“那我们得空进城一趟,替文先生抄录试卷。” “好。”明宝盈应得干脆,只是眉头还微蹙着,似是放不下。 “我如果还是明府长女,自然介意。”明宝清索性答了她先前的问,道:“我甚至会令文先生永世不得回长安,以确保明府的脸面不被玷污。可眼下,我只是觉得,既身不由己,心总该由己。更何况母亲已经做得很好了,细想想,怎么不是我们拖累了她呢?” 明宝盈默了好一会,红着眼道:“是我想左了,阿耶都不在了,我竟还用他的眼来看这些事。” 明宝清没有再说什么,瞧着横挂树上颤着眼皮假寐的明宝锦,点了点她的鼻子,道:“这话可不许同母亲说。” “我才不会。”明宝锦有些不高兴了,把脸扭到另一旁。 可又听明宝清说:“过些时日,等游老丈收了黄麻,搓了麻绳,咱们换两根粗的来,好给你做架秋千玩。” 她赶紧转过脸来,道:“好!” “元娘,元娘!”蓝盼晓此时从前头过来,面上神色既惊且喜,道:“邵二娘身边的蔻香来了!” 明宝清连忙迎出去,就见蔻香站在堂中四望,腮上挂着一滴泪。 “明娘子可叫我们娘子好找,竟是一丝消息也不透,”蔻香避过身拭泪,继续道:“我们娘子很记挂您,备了些铜子,您且用着。” 她背着个小包袱,倒出一溜的钱串和十几封信。 明宝清本要推拒,可看着那一沓信,一时间什么话都忘了。 蔻香一边将包袱皮搁在腹上细细叠,一边又去擦冒出来的眼泪,“还有林郎君的信呢,几日一封,我家娘子找不见您,一见来信就愁哭一场,那日崔娘子在我们娘子跟前坏嘴,叫她知道您过得这样不好!去岑家问您的消息竟问不出个头绪!逼得我们娘子在长街上守着校书郎下值,也是我们娘子性急了些,一通话把校书郎也说红了眼,他倒是知道您在这,可他既知道您在这,怎么能让您在这呢!?” “六舅舅在家里说不上话,守住自己的日子都勉强,不好叫他担着我。”明宝清也被蔻香这番话说出了眼泪,问:“二娘去岑府,可瞧见邱嬷嬷了?” 她第一问的居然是一个老婆子,这叫蔻香很纳罕,也很动容。 “没有,邱嬷嬷还在府里吗?我们只瞧见了一位瞿嬷嬷,说是二夫人身边的。” 明宝清眸光稍黯,思忖道:“邱嬷嬷没有子嗣,不过有几个侄儿,可府里合该给她养老的,六舅母应该会安排好吧。” 蔻香正要催明宝清看信,却见蓝盼晓给她递茶,忙起身接过,连声道:“罪过罪过,叫夫人给我递茶。” 她当即掀盖浅啜一口,很是意外,“竟是满口清香呢。” “只是嫩竹叶芯子,家门口摘的。”蓝盼晓勉强一笑。 “那我得跟夫人讨一些,好带回去给我家娘子也尝尝。” 说罢,蔻香瞧着明宝清,把那沓信往她跟前推了推。 第027章 我心昭昭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一沓信上, 蔻香说:“我们娘子都在角上写了收到的日子,明娘子可以依着顺序来…… 明宝清指尖点拨,直接拣出最新的一封来看。 林三郎的字一向精熟俊秀, 可映入明宝清眼帘的却是一封运墨草草的信。 他没有得到回音, 慌乱无措的情绪全铺在了信上。 这信不知道是在路途上浸了水还是淋了雨, 亏得林家用的好墨, 不会糊散,只是如泪痕一般晕开了些。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明明是明宝清眼下难与他相配, 可他却反过来担心她的情意会如秋风扫尽夏炎般淡漠下去。 明宝清在心底叹了口气, 伸手将那一沓信拢到膝上,一一拆看。 ‘汝从不汲汲于荣名,亦不必不戚戚于卑位。’ ‘《淑真训》有言, 贵贱之于身也, 犹条风之时丽也;毁誉之于己, 犹蚊虻之一过也。’ ‘我心昭昭, 仍贯之,如之何?’ 第54章 ‘盈缩卷舒,与时变化, 人生各有所乐兮, 吾独好与汝同修!’ 他言语间没有丝毫退缩,反而一封封愈发坚定, 像是有什么意志催逼着他,那意志强一分, 他的心也就强一分。 明宝清一语不发地将信收好, 蔻香看看蓝盼晓,又看看明宝盈, 她们都不问。 蔻香忍了又忍,到底是如邵二娘一般的直爽性子,一口气喝光了茶,问:“明娘子,如何?” “林宅好些日前已经有家仆回来扫尘了。”明宝清这消息还是从朱姨口中得知的。 蔻香连连点头,道:“是啊,林公子约莫这两日就能来京了,说不准已经在路上了!” “那信是林宅的仆人送来的吗?”明宝清又问。 蔻香一怔,摇摇头道:“不是,是一个林家某个椒豉行的脚夫。” 明宝清稍微挥了一下手里的信,道:“他信中未有只言片语提及父母家族,林宅的仆人看来也并非他所掌控,我与他之间前缘难续。”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垂着眸子,没人能看清她的心绪。 蔻香虽不那么老练,可她生在宅院重门里,看多了人心世故,有种直觉堵着她的口,叫她说不出话来替林三郎分辨。 铜钱串推来让去的,还是留了两捆在桌上,众人送蔻香出去。 “我很好,让二娘子别担心我,有什么事儿就写信给我。”明宝清说着顿了顿,目光沿着院墙眺望出去,又转过眸子望着蔻香,“话说,酿白河上游可有你们家的庄子在?” 蔻香想了片刻,道:“有啊,不过是四房的庄子。” “四房,是二娘子的小叔,邵司丞那一房吗?”明宝盈记这些官职可比明宝清还要清楚。 蔻香点点头,道:“不过七郎君已经不是太府寺的司丞,而是少卿了。” “真是年轻有为。”明宝清的夸赞点到为止,蔻香面上也没多少与有荣焉的表情,只因四房是庶出,与大房关系平平。 太府寺与司农寺的官署相近,邵七郎又做到了少卿之位,照理来说请他打听一下明真瑄和明真瑶的情况不是难事。 蔻香却低了头不敢看她,嚅嗫道:“二娘子才提了两个字,就被敲打了。” 明宝清忙道:“我知道二娘心里有我,可千万不好为了我的事与长辈起龃龉。” 蔻香来时的车马掩在屋侧,钟娘子瞧见了没出声,等蔻香走了才拈着帕子走过来,满眼好奇。 蓝盼晓道:“是从前故交,还望钟娘子…… 钟娘子摆摆手,拍拍胸口道:“我晓得。” 她不是纯粹好奇来探问的,见明宝清要回去了,忙张口唤住她,道:“明娘子。” 明宝清转过身来,钟娘子笑道:“前个你母亲拿着那扇柄小绣圈去我家借丝线来配,我那小姑子一眼瞧上了,当下不好意思说,只叫我来问,能不能给她也做几个绣架,最好是一个手拿着,一个搁桌上,就跟你们屋里的一样,再多一个可以绣衣裳的大绣架。” “这绣架简单得很,看都看得明白,她打嫁妆本来不就找了木匠吗?”明宝清不解道。 “木匠做是能做,但做新玩意,定是狮子大开口,还要拿了你们的绣架去照样子,碍了你母亲的活计。”钟娘子显然也是翻来覆去想了的,“而且郎君哪有女娘细致啊,他知道我们绣东西要怎样才好使吗?你这绣圈是双层活扣的,能打开,能嵌住,那个摆着的小绣架是能滚卷起来的,又秀气又精巧。若是一般物件,我那小姑子还不会开这个口。” 钟娘子都这样说了,明宝清也不好回绝,只是钟娘子要明宝清自己说个数来,叫她有些张不开嘴。 人家本就是存着又要东西好,又要价钱低的心思才得出这个主意的。 明宝清思忖片刻,道:“那咱们就不说钱了,只要周郎君使长工砍柴火的时候,能捎我们一捆就好,砍柴火实在累人。” 瞧着钟娘子惊喜的神色,明宝清又道:“还有做绣架所需的木料,也请周郎君备下。” “应该的,应该的。”钟娘子喜不自胜,道:“那我现在就回家说去,明儿就给你们送来。” 砍柴这事日复一日,沉重烦闷,但又避不得。 明宝盈甚至松了口气,笑道:“那我就趁这两日清闲,进城替文先生抄卷子吧?” “也好,可以去宣平坊的法云尼寺借住。”姐俩很自然地商议起来了,明宝清道:“这回要买些纸笔回来,小妹不能再用树枝练字了,多买一支给那滑头小儿吧,蘸水在石板上写也比用树枝划拉要好,再就是带一本《开蒙要训》回来。” 她们十分自然地讨论,不察蓝盼晓怔怔瞧着她们的背影,回过神来,抬眸望着翠竹潇潇,微微抿紧了唇。 明宝盈去城中抄试卷,临去前同林姨说的时候,她恍恍惚惚的,可忽然回了神,一把攥住明宝盈的手,道:“带三郎回来?” 明宝盈哪有这等本事,跪在林姨跟前红了眼。 林姨拂掉她的手,再不说话,老苗姨在旁冷眼瞧着。 明宝盈住在城中没有回来的当夜,林姨不知怎的不肯歇下,起身里里外外走了一大圈,众人挨个解释说明宝盈过三两日就回来,只老苗姨‘哼’了一声,道:“人家不是想女儿来的。” 第55章 正要下床来看看林姨的明宝锦缩回了脚,蜷进了被窝里,决定想一点愉快的好事。 她选择回味起晚膳时吃的豌豆饭,米饭里虽渗了很多粟米,但被蒸煮过后香气柔和,夏日的豆荚新嫩甜幼,带一点点微脆,明宝锦捧了碗细细嚼吃着,只觉得越嚼越甜,是真切的甜味而非幻觉。 “你自己一个人美什么?”明宝清把明宝锦的小脸从被窝里挖出来,摸摸她有些濡湿的额发,不解地看着她闭着眼翘着嘴在那笑。 明宝锦笑嘻嘻地拱进明宝清怀里,道:“明天吃莴苣好不好?” 前院那块小地里的各色香蔬都长出来了,明宝锦侍弄得很用心,每隔一日就会摘拔一次草,如若不然,野苋菜就会霸道地挤满整个菜地,虽说嫩苋菜也好吃,可总也想换换口味,不能都被苋菜挤没了。 尤其是种了莴苣的那一角,莴苣初生时长得很慢,叶片贴着地,偶有一只小鸡逃逸出去,准是冲着莴苣嫩叶去的。 明宝锦日日盯着,熬到天气渐热时,她惊讶地发现莴苣长得飞快,叶片茂密,茎秆直生,鸡仔们虽也长大了些,但也只能望洋兴叹。 “嗯,老苗姨说茎变成白绿色就好吃了。”明宝锦对这些事儿记得很牢。 明宝清合着眼,轻声感慨了一句,“老苗姨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阿耶教的呀。”明宝锦很自然地说,“她阿耶阿娘就生了她一个,她小时候一家三口住在万年县的福民乡里,也是种田人家。” “福民乡?”明宝清觉得这个地名曾过耳,睁开眸子想了想,道:“圣人还是公主的时候,及笄那年先皇赐下一个紫薇花园,好像就在福民乡。” 这种事情明宝锦不知道,只道:“紫薇花园?漂亮吗?” “漂亮自然是漂亮的,而且还很挣钱。那个花园集齐天下紫薇花种,白粉红紫皆有,”明宝清摸摸明宝锦的发,道:“紫薇花是药,治风疹、痈疽、疮疖,长安城里大多数孩童肯定都洗过紫薇花煮出来的药浴。” “那我洗过吗?”明宝锦急急问,这对她来说似乎很重要。 明宝清记不得这种事,却很斩钉截铁道:“自然。” 黑暗之中也感觉到明宝锦在笑,明宝清默了片刻,又问:“那老苗姨的父母是不是去的很早?” “是,好像是小青鸟那般大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去世了。”明宝锦觉得明宝清好聪明,问:“大姐姐怎么知道的?” 谁会将独女当成一个冲喜的物件? “那她后来只怎么过活的?”明宝清不答反问,还好明宝锦不纠结这个问题,想了想道:“好像是说在叔叔叔母家中寄住。” 话说完,明宝锦意识到了什么,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堪堪避过的一个抉择,忽然卷了被子又缩起来了。 明宝清碰碰她,明宝锦皱皱鼻子,顾左右而言他。 “要是有波斯菜的种子,现在种下去,秋日里收一波,秋日里种下去,冬日里还能吃到呢。” “那阿姐给你买种子吧?”明宝清问。 “可老苗姨说,只有大庄园里有种波斯菜,而且存了种子都是自用,咱们从前也是这样吗?还有白菘、茴子白什么的。”明宝锦困惑地问:“不过为什么呀?为什么不让大家都种呢?” 明宝清被明宝锦问住了,为什么呢? 难道真是贫士之肠适藜草,富者之口餍膏粮? ‘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可鸟瞰之人,只会想到贵贱如云泥,下民低贱,有千般不配的。’ 明宝清还在想要不要同明宝锦说这些话,却听明宝锦开口说:“苗姨说,这样才能分了上下尊卑。” “嗯,因为人无我有,才会显得高人一等。”明宝清惊异于苗姨的洞察敢言,道。 明宝锦翻了个身,合上眼的同时说:“我觉得不太好。” “因咱们眼下吃不着了,所以觉得不好吗?”明宝清总觉得自己这个小妹妹很有天然灵气。 “唔,也不是,”明宝锦一时说不出自己感觉来,只道:“旁的也就罢了,本就是从地上长出来的东西,怎么能占为己有呢?” “所以说天地莫施恩,施恩强者得。”明宝清说。 “哇。”明宝锦觉得明宝清说得很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一种好,准确毒辣还嘲讽,她又觉得自己有点笨,问:“三姐姐替我开蒙后,我也能说出这些话了吗?” 明宝清忍不住笑,道:“自然。” 第028章 祸福之阶 睡前想吃的东西, 睡醒就能吃到,明宝锦觉得没什么比这更好。 明宝锦托腮蹲在明宝清身边,看她用自己做的小竹刀在给莴苣削皮。 钟娘子吃莴苣只吃叶, 瞧着她们把莴苣叶都留老了, 很是不解, 问了才知她们是吃茎的。 “小青鸟很馋姐姐这把小刀。”明 宝锦瞧着明宝清拇指抵着茎根一路削到底, 拎起细细一条绿缎,丢去喂鸡。 “笔都握不好还握刀?”明宝清说得明宝锦吐吐舌,不敢替游飞说话了。 莴苣削去老皮, 嫩如碧玉, 切成寸段下水一焯就镇进凉水中,撒盐少许,调油少许就可以吃了。 第56章 热天没人喜欢挨着灶台, 这碟莴苣做起来简单, 吃起来脆爽, 还有碧透好颜色, 就连一贯逼着自己生咽吞嚼那些粗食的明宝清都觉得,算得夏日上品蔬肴了。 “昨儿换下来的衣裳全在这了吗?”蓝盼晓提着篓子又问。 明宝锦从屋里举出两只袜袋来,又赶紧去原先明宝清住着的那个小耳室里取了游飞给她做的一个小网兜。 “母亲, 我跟您一道去。”她想去顺便捞点鱼呢。 “不准往溪水深处去。”明宝清坐在阶上, 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从周家要来的大锯和刨子正搁在她足边,明宝珊留下的那两只竹镯被她当做了臂钏, 高高推起双袖箍住,露出修长有力的小臂, 手拈着炭枝在地上描描画画, 是在琢磨大绣架的样式。 “知道啦。”明宝锦小心翼翼避开她画的那一块地,蹦蹦跳跳跟出门去。 夏日白昼, 竹门是敞开的,篱笆院门虚虚遮着,不挡清风。 ‘周小娘同母亲身量相仿,但上身似乎要长一些,绣架的幅面做得稍大一些吧。’ 明宝清想得周全,但却没有木匠那些趁手的工具,只能是一点点锯了再刨。 正当她弄得满身木屑时,忽听见有马蹄声停在门口,她拿着锯抬眸看去,就见那有一人站在那绿帷帐的后头。 不敢进一步,不愿退一步。 即便那个身影被篱笆墙上的藤萝分割成了无数破碎的小块,明宝清还是一眼就把人认了出来。 她有些慌乱,低头看了看铺了一地的木料,想把袖子扯下来挡住手,但又不想做的这样明显。 明宝清的心思波澜不止,却只深深吸了口气,就立即朝门口走去。 院门一开,就见林千衡并他随从冯叔站在外头,一身蓝袍染着灰,神情憔悴,望向明宝清的目光更满是委屈疼惜。 至于冯叔,那张老脸上根本就写着‘识趣些,快赶他走’这几个字。 “元娘。”林千衡直直地走进来,明宝清行了一礼,往后退开,道:“三郎来了,那进来喝口水吧?马车最好是拴在外头,我怕它吃了四娘辛苦种的菜。” 她这些熟稔而随意的话语令林千衡很有些恍惚,似乎她就生在这样一个山下小院里。 看着她用竹簪随意挽起的斜髻,林千衡很困惑地看着那个小苗圃,走进那扇小竹门里。 明宝清在木料边蹲下身,用炭枝在上头写名‘横一纵二’之类的编号,然后才用将其都堆拢到一旁去,拿来笤帚将木屑都扫拢,用簸箕装起。 “先坐吧,稍待一会。”明宝清拿起装满了一簸箕的刨木花,拿到厨房去备着引火用。 林千衡愣了很一会,忽然跟进去,与出来的明宝清在狭窄的门洞里撞在一块。 他们也曾牵手拥抱,这份浅尝辄止的亲密总是被拖得很长,从来没有如这般一触即散。 “茶水现烧太烫了,母亲早起煮的茅根饮子已经凉了,不知你喝不得惯,我倒觉得不错。”明宝清没有看他,侧身从他身边走过后才道:“厨房里热,快出来。” 冯叔的表情不知何时缓和了许多,他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道:“茅根饮子好,清凉败火的,郎君来喝些吧。” 林千衡跟在明宝清身后,她叫他坐,他就坐,让他喝,他就喝。 喝了问他如何?林千衡答不上来,他这些日子喝琼浆都如白水。 不过明宝清现在在他眼前了,林千衡又喝了一大口,品了品道:“微甘清润。” 明宝清轻笑一声,这时才做漫不经心状撸下两只箍袖的竹镯,扯平了衣裳。 “跟我回城中住吧。”林千衡有些迫不及待地说:“若你不喜欢,我在龙门乡上有一处庄园,有下人有田亩,自给自足,足够你们姐妹住了。” 明宝清捧着杯子转了转,含着一点笑,道:“三郎,这不合宜。” 林千衡快哭了,忍着眼泪急忙问:“怎么不合宜?那是我的庄子,你知道的,它原本都在咱们的…… “是。”明宝清点点头,道:“在嫁妆单子上,我记得。其中一处庄子还离月牙泉很近,圣人还是公主的时候,夏日里就住在月牙泉。” “你若是怕…… “不是怕圣人。”明宝清知道林千衡想说什么,截断了他的话头,逼着自己去看他那双红红的眼,道:“三郎,自欺欺人不可取,你我之间止步于此,有些心思若说出来了,就是对我的践踏,你清楚我无法容忍。” “元娘,有你我不会再娶再纳,你就是我唯一的妻子!” 林千衡没有赌咒发誓,口吻甚至也不太斩钉截铁,但就是那种平静的口吻,像是叙述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一个简单的决定。 冯叔惊慌得脸都白了,一边瞧着明宝清,一边对林千衡说:“郎君,您可不能这样说,婚姻乃人生大事。” 明宝清没有看冯叔,但他那种催逼的目光实在灼烧,于是干脆替冯叔更露骨地说了一句,“婚姻,乃祸福之阶。” 林千衡的眸子睁大了一瞬,睫毛又缓缓遮落,显得那般委屈不甘。 明宝清不忍再看他,垂眸道:“你我若再续前缘,一月两月,只觉失而复得,欣喜交加,一年两年,习以为常,渐渐生倦怠,三年四年,官场之上妾无助益,家宅之中郎君冷待。” 第57章 “你到底还是信不过我。”林千衡落下一行泪来,明宝清其实信他有真心,只是不愿这颗真心被俗事蛀空。 明宝清摸了摸自己干涩的眼睛,硬起心肠问:“明家出事已有半年之久,三郎为何现在才回来?” 林千衡果然不好回答,满脸的愧疚颓然。 冯叔欲言又止,看向明宝锦的目光很有些谴责意味,似乎昭示着林千衡在家中这些时日也是因她而饱受摧折。 明宝清瞥了他一眼,冯叔稍缩了缩,但还是那么看着她,只叫明宝清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奈。 冯叔是打小看着林千衡长大,既希望他做出正确抉择,又不忍见他伤心至此,更不愿他因此事误了科考。 “你回城中安置吧?此番同行的族兄族弟必定不少,你且要忙呢,等把他们都安顿好了,你自己也要多温书。等秋闱得了功名,在父母眼中也算成材了,我,我也盼着呢。” 明宝清一席话,就好比装了火炭的铜熨斗,仔仔细细将林千衡的怅然悲苦都熨平。 她没有给出什么假设和承诺,但林千衡却以为自己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肯乖乖地回城了。 天空的雨云好像一床散而破的棉絮,正缓缓的侵占着日光的余地。 “明日约莫会下雨,雨日点灯温书,最惬意。”明宝清收回目光,又看向林千衡说:“备考要心无旁骛。” 这是叫他不要再来的意思,林千衡弯腰站在车上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冯叔这下开始感激明宝清,笑道:“明娘子有什么需要的,老奴备了…… 明宝清心下有些不舒服,可见林千衡局促难安,又道:“钱自然是好,不过二娘已经私下给了我好些,我不缺钱,冯叔若有帮我的意思,倒有几样东西,我很想要。” “什么?”冯叔侧眸看了林千衡一眼,警惕起来。 “茴子白、波斯菜和白菘的种子。”明宝清每说一个,冯叔眸中警惕就消散一分,而困惑陡生。 “好。”林千衡就算是不明白也会答应。 冯叔也忙不迭道:“明儿就给您送来。” 明宝清别开眼抬首看向云,轻道:“多谢,今日大雨若能浇透,明日育苗 省两担水。” 天上的云相是雨云无疑,冯叔笑道:“明娘子都已经学会看云了?” 林千衡道:“冯叔,不要乱说。” 明宝清却坦然道:“是啊,同一位老丈学的,不过我只是学了点皮毛,老丈若看一眼这云,都能说出这雨会在几个时辰之后下,雨大雨小,雨急雨缓。” 游老丈这观云辨日的本事,合该去钦天监拿俸禄才是。 林千衡依依不舍地走了,他将身子探出半个马车,明宝清看着他摇摇又晃晃,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了。 “元娘。”挎着一盆湿衣归来的蓝盼晓一声唤,明宝清却没有迎上去,而是转身避了避,收拾好了神色才转脸,又伸手同她一道抬盆。 “谁来了?”蓝盼晓看着马蹄车辙印,问。 “三郎回京了,来看看我。”明宝清故作轻松,又问:“小妹呢?” “同小莲和小青鸟在溪边玩呢,你放心,苗姨教他们用草编篓子设陷网虾鱼呢。”蓝盼晓早看出她神色不对,惊喜的声调也落了下去,“三郎说什么叫你不高兴的话了?” “若是叫我不高兴的话,又何必马不停蹄地跑到我跟前来讲呢。”明宝清在晾衣的竹竿前停下,弯腰拿起一件明宝盈的衫子抖开。 蓝盼晓觑着她的神色,揣摩着说:“三娘和四娘乖巧,我带着她们也不吃力。三郎若有那份心,其实…… “在别人看来,我其实唤您姐姐更合适。与我相较,您才是那个本可以不挑担的人。”明宝清抻了抻衣裳,说。 两人都红着眼不去看彼此,蓝盼晓道:“我是个没地方去的人。” “这是浑说了,我们都是因为您才有了这个落脚地。”明宝清蹲下身,拎起一条湿淋淋的床单说,“母亲别以为我为了妹妹们舍弃了什么,三郎有心又如何?多的是人不肯。” “跟着三郎来的还有谁?随从也敢同你摆脸色?”蓝盼晓追问着,接过床单另一头开始拧。 “摆脸色虽不至于,可,”水滴滴答答落下,明宝清忍了很久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既想我磨灭三郎的心意,又要我不伤他,既不能使他对我太过不舍,又不能泯灭他的心志,误他前程。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要求这样多?” 明宝清说得声音发颤,整个人也终于支撑不住,但也只是扶着墙头哭了几声,蓝盼晓搂了她一会,她便抬起头,抹掉眼泪,抖开衣衫,道:“明日恐会落雨,能早晾干一分是一分。” 第029章 静宁观 明宝清所估计的那场雨寅时就开始下了, 下到天亮还在下,明宝锦迷迷糊糊坐起身以为还在日暮,又倒头睡去, 只是片刻后她忽然发觉明宝清不在, 起身出去看, 发现蓝盼晓也不在花厅榻上歇着了。 因为烛火摆在花厅可以分光给左右, 蓝盼晓还能多绣几针,所以她就一个人睡在了花厅,让明宝清和明宝锦睡在了内室。 第58章 推开屋门, 雨声一下逼近, 蓝盼晓和明宝清正在檐下做活计,绣帕子凿榫卯,偷那云缝雨幕里的一点光。 小鸡们被放进了堂屋里, 正探头探脑的啄着石头缝里新冒出来的杂草, 偶尔一滴雨落在脑袋上, 惊的它们一蹦。 方桌边所有的椅都空着, 明宝锦偏偏拿着一个菜团子挤在蓝盼晓和明宝清中间。 菜团是蓝盼晓早起现蒸的,苋菜粒和豆角都剁成细粒粒,裹上一点点的粗麦粉。 豆角是种出来的, 苋菜却是沿着墙缝长出来的, 掐了几回了,越掐越繁茂。 明宝锦越嚼菜团子越觉得有股子鲜, 问:“母亲把我昨天捞回来的小虾米也剁进去了吗?” “你这小嘴怎么就这么灵?”蓝盼晓笑道。 小鸡们据守在明宝锦下巴底下,等着她漏嘴巴掉食下来, 但很可惜的是, 明宝锦的嘴巴不漏,一粒菜也没掉地。 它们不依不饶地追着明宝锦, 直到她进了雨里才罢休。 弯弯曲曲的乳瓜藤叶爬满了整架,在雨水的击打下轻颤着,明宝锦搭着斗笠去数乳瓜崽,每天早起都要数一回才安心。 雨水渐渐停了,日头也干脆地露了面,残余的水汽消散飞快,不知是哪只最勇敢的小鸡试探了一下,随即欢快地带着大家蹦进地里找食去了。 明宝锦也是那群小鸡中的一员,她要同游飞去采山槐。 除了蓝草之外,陶家染坊还收槐花,未开的花苞能制出嫩绿色,若是已开的花,则可以绞出黄绿色来。 “这才下了雨,山上湿滑滑,怎么好摘呢?”蓝盼晓问:“而且槐花串上都是水,会压秤,陶家不肯收了怎么办?” “小青鸟说,下了雨槐花上就没有树蚁了,天晴的时候一串花上全是,抖都抖不完呢。因为下雨天路难走,槐花串子也比晴天的要干净,所以他家还是一样的价呢。”明宝锦同游飞在一处,倒成了个杂学家。 陶家除了收槐花之外还收蓝草,陶家的山头和田地全种了蓝还不够,青槐乡上有不少人家替他家种蓝。 种蓝这营生不差,十亩的收成抵得过稻谷一顷,但蓝草侍弄起来绝不比水稻简单,同样需得一遍细耕,三月浸种始发芽,五月新雨后,亦得开辟分栽,若雨水多久浸则色不佳,若久旱则减收无收。 明宝锦零碎的时间都在陶家田里采蓝,夏日天亮得早,游飞会先来叫门,进来喝上一碗稀粥,有时候卫小莲也会偷偷从卫家出来,掩在树后等他俩一起去采蓝。 与去山里采摘蓝草相比较,在田地里采蓝的工钱要低一些。 蓝草喜阴,但若在山阴面种植,大部分山地粗粝又不适宜,所以在山间的蓝草田都是零零碎碎,光是走过去就要耗费不少力气,更何况山头还有野物出入,莫说明宝清不许了,就是游老丈也不肯游飞为多挣几个钱而去犯险。 青槐乡上的槐树虽说到处都有,不似蓝草田在冷僻处,但明宝清还是不放心明宝锦和游飞两个孩子进山去,只怕他们越走越深,就起身抖了抖木花,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卫小莲今日不能同去,卫三嫂下田去了,她要照看两个弟弟。 小婴孩包在被褥里,栓在她背上睡着,小童亦趋亦步地跟着她走。 卫小莲自己还没长大,就先做了娘。 “明娘子。”卫小莲仰着脸对明宝清说:“我阿娘想托你给我阿爹写封信。” “等后天吧,三娘去城里买纸了,现在家里没信纸。”明宝清说的是实情,卫小莲却以为只托词,愣愣地看着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直到明宝锦笑嘻嘻道:“等三姐姐回来了,我就喊你去!”她才松了口气,又拖着两个弟弟回去了。 被惦念着的明宝盈此时已经在东市的坟典行里抄了小半个时辰的书了,临出门前从昨夜的寄宿的道观里借来的油伞就搁在她脚边,雨滴沿着伞面滑下来,在她脚边蓄成了一汪浅池。 因法云尼寺屋舍瓦漏正在修缮,所以暂不接待外客。 那时已经快宵禁了,明宝盈想起自己在法云尼寺边上见到过一间小道观,上书‘静宁’二字,就向比丘尼打听是否是坤道道观。 “是倒是,只不过那间静宁观是私家所有,平日少见其招待外客,小娘子去问问也好,总不好耽了宵禁。” 明宝盈敲了许久的门都未开,只有门上小洞忽露出一只眼来,骇了她一大跳。 听她说明来意,对方起先是不大肯的,但忽得有人问了一句什么,这声音似曾相识,但明宝盈又想不起来,而且门洞当即拉上了,隐隐有问答交谈声 响在门后。 明宝盈说了声‘打搅’,正要走时门洞又开了,里头人问明宝盈家门。 听她说了,又不知为何沉默了一阵,过了会子,却又就将门打开了,门后是个老嬷嬷,向她敞开满院的幽静雅致。 第59章 明宝盈抬眸看了眼‘静宁’二字,只觉得这道观名副其实得很。 引路的嬷嬷不怎么说话,吃喝却很周到,床褥也干爽洁净。 明宝盈一夜好睡,早起吃过的芝麻胡饼和甜糜子留香到现在,可以供她支撑整整一日。 坟典行收录的卷子并不是白白拿出来给人抄的,明宝盈又舍不得那几个钱,只能是抄书来替。 初来时,坟典行掌柜理也不理她,明宝盈面红耳赤地站了好一会,捡了张废纸上用指尖蘸墨试字给他看。 掌柜忙好手头上的账,扫了眼她的字,娟秀端丽;又看了眼她的人,斯文清新,就从脚边书堆里抽出一本传奇掷给她,道:“这本传奇抄三本来,就让你抄卷子。” 这是近日长安城里卖的最好的传奇,叫做《春闺梦》。不过这个‘最’,只是私底下的。 明宝盈都还没打开这本书,就听见身后那些扎堆抄书的穷书生发出闷闷的窃笑声。 粗略一翻,书页闪动间淫词艳语句句迸现,明宝盈努力驱开攀上面庞的热意,定了定神道:“如果抄四本的话,可以再让我抄一本《开蒙要训》吗?” “可。”掌柜本以为明宝盈会央求换一本,换一本他是不肯的,现下就这本书卖的最好,供不应求,别的书犯不着用她来抄。 “那好,劳烦您给我一副纸笔。” 她既干脆,掌柜也干脆,叫店里杂役从后头搬来自家小女儿的矮木案给她用。 明宝盈寻了后窗边上的角落,拿来蒲团坐下抄录。 “她抄的这几本,掌柜可得卖高价了!”有个总往明宝盈这边看的书生倚在柜台前,一边看掌柜算钱给他,一边玩笑道。 “她又不是柳公颜公,能卖什么高价?”掌柜捋捋胡子,用短杖勾出几个铜子递给书生。 “《春闺梦》这书,再配上女娘的笔迹,那可惹人遐想多了,多要十个子不为过吧。”书生一边说一边拧头看明宝盈,想看她窘迫羞恼的表情。 明宝盈应该听得见,可她像是没听见一般,只挽了挽垂到眼前的碎发。 掌柜懒得搭理那书生,叫他拿了钱走人。 抄书抄至午膳时分,好些人散去觅食果腹了。明宝盈不吃也不喝,直挨到坟典行晚上关门才回静宁观吃了一大碗的葱油菌丝斋面。 次日又来继续抄,她抄过一本之后,速度愈发快,已经能半抄半默了。 掌柜见她下笔如飞,深怕她糟蹋了自己的笔墨,不过一看她交上来的书,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疏落得当,即便没有朱砂红印划行,字也是一竖一竖,端端正正的。 “可以抄卷子了吗?”明宝盈小心翼翼地问。 她倒不是惧怕眼前这个留着长髯的掌柜,只是这坟典行里往来的客人全部是儿郎,就算是书生,也不是各个文质彬彬,得体有礼的,他们虽做不出太无礼的举动,但光是那一种戏谑油滑的目光就令明宝盈很不舒服。 掌柜长了些年岁,妻小又住在铺后,他望向明宝盈的目光就要平和端正得多。 “卷子抄好没有,先给人家匀一匀。”掌柜朝她身后那群书生喊道。 明宝盈又费了一日去抄卷子和《开蒙要训》,笼统算起来在静宁观白睡了三夜,白吃了六顿。 临出门前蓝盼晓给她的铜子都没怎么用上,纸笔就是在坟典行里买的,掌柜给了便宜,还说让明宝盈有空的时候再来抄书。 明宝盈道了谢,用剩下来的铜子买了一小袋绿豆,打算捐给静宁观。 这几日明宝盈在静宁观吃得太好,好得都叫她有些心慌了,当她说只要素面就可以,那老嬷嬷硬声硬气道:“吃你的吧,就你还能吃得了多少?” 抱着绿豆从街市口穿过时,明宝盈看见一位女官手举布告骑马而来,她好奇地站定,看着那位女官翻身下马,展开布告通读一遍后,又令人张贴在板上。 在皇城中,张贴布告不是什么新鲜事,昨日明宝盈还见到一张告知圣人将于六月莲花节那日开放城郊皇家别院金鳞池南苑的布告,意在与民同乐。 那张布告一出,街市口可谓是人头攒动,百姓们喜不自胜,奔走相告,哪像今日这布告,只引得众人偏了一下头,驻了一瞬足。 不过明宝盈不一样,她直直朝布告走去,仰视着布告上的每一字。 ‘于永崇坊设女学,以考取录。’ ‘三甲得五十银,前二十免除束脩。’ ‘身家清白者皆可参试。’ 明宝盈站了太久太久,久到武侯都开始狐疑地瞪着她,驱赶她走。 她满心满眼都是这件事,直到那冷刀在她眼前一撞,她才抱着绿豆袋跌走了几步。 “啊老人家,对不住。”她恍惚间险些撞到了一个老者,连忙侧身避过,继续穿过街市要回静宁观去,不曾留意那老者惊愕的目光一直跟着她。 冯叔刚从坟典行里买了春闱前几名的卷子,明宝盈打他跟前擦过,叫他捏着试卷一时怔住,刚想辨一辨清楚,就见林千衡撩开车帘伸手接卷子。 第60章 冯叔连忙收回目光,将卷子递给林千衡。 林千衡丝毫不察,粗粗一览手中试卷,下了论断,道:“十三郎的确是不及人家,不过他年岁还小,也不急。” 冯叔心不在焉地附和了几句,觑着明宝盈的背影。 她似乎怀抱着什么东西,所以微微佝着背,靛蓝的布条缠裹着发髻,垂在肩头,从背影看,只是个单薄了些的寻常女娘。 冯叔想起方才匆匆一瞥时,她面上那种满是表情迷茫困恼的神色。 ‘可怜呐。’ 冯叔在心里发着慈悲,又想起前日送种子给明宝清时的情景。 明家的那个小小女娘高兴地像是天上掉银子了,笑眯眯地请他坐下喝茶吃,一口一个‘冯翁翁’‘冯翁翁’的叫着。 明宝清出言纠正她,冯叔替明宝锦捏一把汗,却听明宝清只是觉得在冯叔和冯翁翁这两个称呼之间差了辈分。 其实他这样的人,仅仅只是在下人堆里有些脸面。 ‘冯叔’不过是府里郎君、娘子们看在他是经年伺候的老人了,算是给脸面的一个叫法。 论上他的年岁,这小女娘是该喊一声‘翁翁’了。 ‘可怜呐。’冯叔又大发感慨,‘明家的小娘子们竟都把自己当做和我一样的人了,唉。’ 第030章 蓝草 每当槐花花期来临时, 陶家染坊的院中总是扬着黄绿、嫩绿的布帛绸缎,有时候没地方晾,杆子就会撑到门口去。 若是晴好有风的日子, 那些布帛绸缎就会在风里高高扬起, 翩翩落下, 像是山的波浪或者是风的颜色。 因为陶家刻意种植的缘故, 蓝草可供采摘的时期比槐花长很多。 除了低阶官员的官服以蓝绿居多这一缘故之外,蓝草染色经久耐用,还有驱虫消炎的效用, 蓝色是平头百姓少有的几种可以穿得起的颜色。 侯府的庄园里也有种蓝草, 明宝清虽只巡过两次蓝草田,但每年都能在账册上瞧见蓝草的进项。 “蓝草,不是可以一年两摘甚至三摘的吗?” 出来监工的陶老丈上下扫了她一眼, 表情有些鄙夷。 他的儿媳陶二嫂是个笑面人, 正准备打圆场, 又听陶老丈没好气对明宝清道:“你知道什么?!” 明宝清想了一想, 据实答道:“我不知道蓝草的习性,只是依据账上出入可知,蓝 草最多时一年可三采, 端午后一采, 立秋一采,寒露一采, 不过卖价稍有不同,立秋时采的蓝草称作优叶, 可代税征, 不过大多是年份还是只有两采的。” “不一样的。”陶老丈俯身细细整理草叶,将它们一叶一叶的捋好, 堆在竹编筐里,道:“你说的那种蓝草应该都是贵人庄子在种,我这小门小户的买卖,哪弄得来?” “您可有试过去弄?”明宝清问。 陶老丈直起身,鼓着一双牛眼看明宝清,警惕又困惑。 “老朽是有什么地方招惹小娘子了不成?竟要这样陷我于不义?” 陶二嫂听他越说越离谱,忙道:“明小娘子不过是闲话罢了,您又何必说这样的话来吓她?” “我怎么是吓她?那巡田的汉子举锄举耙的,你吃得消还是我吃得消!?”陶老丈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激动,就彷佛他曾被人那样追打过。 明宝清瞧着这个藏不住心思的坏脾气老头,又听他硬声硬气道:“人家是落毛凤凰,咱们是走地山鸡,你同她们攀什么交情?!” 明宝锦和游飞刚从陶二郎处结了工钱,正高高兴兴从黄绿飘摇的光影下飞奔出来,叫道:“阿姐!” 明宝清扬起双臂搂住了扑过来的小人,从袖中竹镯上抽出帕子给明宝锦擦汗,“老丈别生气,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陶老丈睃了她一眼,见她拈着帕子越过明宝锦去擦游飞额上的汗珠,又是意味不明的一声冷哼,随即拿过扁担,要挑这满满两筐蓝草进去,才出来的陶二郎见状忙阻止,道:“阿耶,我来我来。” 明宝锦笑眯眯把几个铜子倒进明宝清手里,眨着眼睛像是期盼着她的夸奖。 “小妹真是能干极了。”明宝清从来不吝啬夸赞,摸着明宝锦手上那些一时难洗净的蓝斑,只觉得像受伤后久久不退的淤青。 她望着明宝锦笑弯的眸子,像是自说自话般道:“明家的蓝草田有很大一部分在山头上,位置虽然比较隐蔽,但知道大概方向的话,也不难找。” 陶家父子顿住脚,彼此看了一眼,又扭脸看她。 回家的路上,俩小孩一直在偷偷打眉眼官司。 明宝锦眨眨眼,游飞努努嘴;明宝锦皱皱鼻子,游飞摇摇脑袋。 “当然算偷。”明宝清忽然出声,像是给自己判了罪责。 俩小孩顿时安静了,不敢搞什么小动作了。 “不算不算。”游飞小声嘀咕,见明宝清瞟自己,他又抬高了些许声音,斩钉截铁地道:“算劫富济贫。” 明宝清忍不住轻笑,道:“你啊,总能说通一番道理。” “本来就是嘛。”游飞越说越有底气,道:“就当是风刮来的,鸟叼来的,马蹄碾来的。婆婆丁的种子会飞,苍耳的种子带刺,种子生性就想四处跑,人是拘不住它们的。” 第61章 明宝锦不住点头,道:“冯叔不是也把白菘、波斯菜和茴子白的种子带出来了吗?” “啊,那些种子。”难得见游飞捂上了嘴,小声道:“我翁翁说等秋日里有了收成再谢谢你们。” 这油滑小子刚还说种子长腿四处跑,但明宝清给他的那点菜种子,他和游老丈也是偷偷摸摸种在屋后头的。 冯叔带来的种子毕竟太少,两家一分就不剩了。自顾不暇,哪有兼济天下的善心呢? 小院屋前屋后都重新整了地,明宝锦把白菘种在前院,把波斯菜和茴子白的种子种在了后头。 白菘虽稀罕,但初生的芽叶瞧着和寻常菘菜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口感更好罢了。 这两日她和老苗姨盯鸡好似盯贼,生怕它们偷吃了种子。 明宝盈昨个晚畔才从城里回来,走了半日,又连着几日抄书费精神,她生睡了一夜又半日,起来时瞧见林姨坐在她边上,捧着那本《开蒙要训》在看。 林姨不太识字,但偏就这一本她还认得,因为明真瑶满五岁时正要开蒙,备好的书册里就有这一本。 “阿姨。”明宝盈轻唤一声,正想把书抽回来,林姨却忽然搂紧了书,笑着看她,“你见到阿瑶了?” 林姨好久没有这样对明宝盈笑了,那一瞬,明宝盈甚至以为自己在梦里。所以等明宝盈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点了头。 “他好不好?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他?”林姨欣喜地问。 明宝盈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咽刺,“好,次兄护着他呢,只,只是他们不大能出来。” 明宝清和明宝锦此时走了进来,想要寻那本书。 林姨对身后的响动充耳不闻,满眼失落地问:“我儿,你怎么寻到你弟弟的?” 明宝盈看着林姨眸中神采,实在不忍这种光芒退灭,嚅嗫说了个谎,“他,他叫司农寺分至学寮做洒扫的活计了。” 对上明宝清不解的目光,明宝盈垂下了眼眸。 饶是这样,林姨还是露出了颓然的表情,片刻后又追着明宝盈问:“我什么时候能见他?” “学寮也是官家地方,不好进的,等我攒些钱,再做打算。”明宝盈柔声宽慰着林姨,伸手缓缓将《开蒙要训》从她怀里抽了出来。 明宝清接过那本书,没有当着林姨的面再问什么问题,就与明宝锦一道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明宝盈也走了出来,有些局促地在明宝清身边坐下,看着她蘸水在一块平整石板上教明宝锦写好一个‘真’字。 “我刚睡醒,糊里糊涂的,被阿姨一问,竟顺着她的意思说见到三郎了,还说瞎编了一通,说三郎被司农寺分到学寮里做奴仆了。” “贱籍奴隶若没有打通关节的,哪有这样好的去处,学寮里的下人大多是清白身,或是色役充任,或还拿月钱呢。”明宝清看着明宝锦笔下的‘真’字慢慢落成,微微蹙眉又道:“虽是扯谎,可怎么会忽然想到说是去学寮里做奴仆?” 明宝盈犹豫着没有说话,明宝清也不催她,半晌后才听她道:“许是因为在城中看了一张布告,上头说圣人要开办女学,所以记着了。” “女学啊。”明宝清轻叹一声,道:“圣人登基,于女娘来说还是有些好处的。小妹,写个‘女’字我看看。” 明宝锦忽被抽查功课,连忙蘸水写‘女’,一写出来她就苦了脸,怎么扁扁矮矮,像是肩负千钧,不堪重压? 明宝清被这个难看的‘女’逗得笑了一声,握住明宝锦的手助她运笔。 “女之一字,似人屈膝抱胸跪,虽有妖娆之美,却无中正气节。”明宝清轻轻摇头,道:“其实我也写不好,三娘,你来试试。” 明宝盈接过笔时,神态举止就变了几分,明宝锦说不上那是种什么感觉,只见她目光之中有种别样神采。 “写‘女’又不是写‘男’字,男字分‘田’与‘力’,意味在田间出力者为男,所以写‘男’字时落笔分上下,而女‘字’则可以一气呵成,若不喜妖娆之态,可仿小圣的行书。” 明宝盈说着话,也不耽误写,笔尖写出的‘女’字端正清逸,横勾有力。 明宝锦再看看自己写的那个‘女’,无比庆幸青石板沁水快,已经模糊了好多。 明宝清看着明宝盈写的那个‘女’字渐渐变淡直至消失,缓声道:“那布告上还写了什么?” 明宝盈自然盼着明宝清问,但她问了,就意味着她早就看破了明宝盈的那点心思。 她有些羞愧地看向明宝清,道:“以考取录。三甲得五十银,前二十免除束脩。大姐姐,咱们要不要去试试?” 明宝清与自己姐妹说话,从不打些弯弯绕绕的主意。 “既设了女学,又是以考取录,总不可能考针黹厨艺。若论文章学识,我不觉得自己能考到前三甲。”明宝清道。 她并不是不聪明,只是对那些咬文嚼字的文章没什么兴趣,更别论明宝盈代明真瑜写的那些官样文章。 “这女学初设,未必会有那么些女娘去考,越是出身贵重的,越要谨慎揣度,我觉得参试者多会是一些商贾、小官家的女娘。若是这般,咱们还请了正经女师在家中教过的,怎么会考不过?。” 第62章 明宝盈说话表情和口吻皆是认真笃定的,明宝清瞧了她一会,笑道:“唔,且某人还勤奋好学,兼做国子监的课业。” “阿姐。”明宝盈歪在她身上嗔道,顺便把明宝锦也搂进怀中。 明宝清摸摸两个妹妹的脑袋,对明宝盈道:“那你去考吧。不必操心家里,万事有我在。” “阿姐不去试一试吗?”明宝盈觉得很遗憾。 “你既是揣摩到这女学背后的牵连,若你我都去考,考不过便罢了,但说的自大一点,若名列三甲,拿了银钱回来虽好,可会不会太点眼了些?三甲是要给谁看的?” 其实明宝盈应该想得到明宝清这些话,她甚至连考生的出身都揣摩得七七八八了,怎么会想不到圣人有很大可能会过问三甲的文章,她只是太在意女学这件事了。 “那我也不去了。”明宝盈很不甘心地说。 “你去呀。”明宝清可不是要磨灭明宝盈意气的意思,她柔声解释道:“你没有我那样刺目,也不会太令岑家的某些人觉得如坐针毡。” 明宝锦懵懂地眨着眼,只是望着明宝清平静的面容。 而明宝盈的眉头松了又紧,她替明宝清觉得委屈,忍不住趴在她膝头悄悄哭泣起来。 第031章 炙羊肉和牛肉索饼 但凡是隶属司农的贱民, 女奴若是针黹出众,尚可入掖庭做些缝补的活计,若没有一技之长, 大多是进厨膳, 而男奴则是去官田之中耕作居多。再者, 奴婢律比畜产, 自然可赏赐,任由各种王公侯爵取用。 这些贱民奴婢依据年岁分为三等,四岁以上属小口, 满十一岁则为中口, 年满二十才叫丁口。 所以明真瑶和明真瑜一个属小口,一个属中口。他们刚入司农寺时已经错过了冬日的袄和袜,眼下能够蔽体的不过是春日发的一衫一鞋, 明真瑜还多一头布一袴子。 两人一季的口粮加在一处, 也不过两升一合。 严观的手没那么长, 明真瑶、明真瑄在司农寺的时候他打听不到太细致的消息, 只知道还活着。 但他胜在有些人脉,兄弟俩一有动向,严观就得了消息——明真瑶不日就要被拉去蓝田县的官田耕作。 “这已经是人家打点过的去处了, 你还打点什么?蓝田县离长安又近, 多少达官显贵在蓝田县置别业?那官田是驿田来着,看守得没那么严苛, 克扣粮食也没那么狠。” 坐在严观对面,剥了一桌子花生蚕豆壳, 穿着京兆府号衣的王阿活边嚼巴边道。 王阿活的身手脑子皆比不得严观, 在京兆府的差事是严观替他引荐的,但那么多年过去了, 他从京兆府的守门卒子跳进金吾卫,虽然隶属京兆府调遣,但身份却是高了一层,可严观却还只是不良帅。 两人是打小的交情,王阿活坏笑着又叫了一份羊肉,说:“你怎么好端端心疼起明二郎来了,他长得也不怎么样,都没你自己俊。” “滚啊。”严观一脚踹在他凳上,直叫王阿活跌了个仰倒,捂着屁股站起来,叫嚷着要上一坛子好酒来活血祛瘀。 在王阿活的怪叫声中,严观显得太过沉默了一点,等那颤颤巍巍的一大碗白煮羊肉和一大碟孜然炙羊肉被摔上桌时,他拿起筷子在半空中悬了半天,瞧着王阿活风卷云残般吞肉灌酒,道:“谁打点的?可是姓林?” 严观只以为自己插手晚了,心里稍稍有些懊丧。 “这我没打听啊。唔,你要是在意,我给你打听打听去。”王阿活吃得一嘴油,用手心手背随便抹了抹,见严观那干干净净的吃相,他‘嘁’了一声,咧嘴笑道:“你身上这些被你阿耶打出来的样子,真都刻进骨头里了。” “拿荆条把你满背抽烂试试,我保准你也学得好。”幼时跟严观一起挨严九兴打的记忆可谓惨痛,王阿活赶忙呵了呵腰以示告饶,小声嘀咕道:“那还不如杀了我呢。” “明三郎呢?他有没有动向?”严观没理会他的嘟嘟囔囔,拿出一把匕首把胡饼剖开,拿起炙羊肉夹了进去,裹起来狠咬一口。 因不加什么胡荽、胡瓜之类的,所以口感膏腴油润,孜然香气点睛。 这炙羊肉肥瘦相间,渗出来的肉汁肥油黏着剖开的胡饼,把那发韧的面饼浸得酥烂喷香。 “那孩子,五岁?六岁?”王阿活嗦了几口汤,也抄起一个胡饼效仿严观的吃法,道:“这年岁,应该还在司农寺里受调教,调教好了,七八岁的样子,再送进贵人们府上。不过他还在司农寺,我可没那么手长。” 严观也清楚王阿活的斤两,只是想从别个衙门摸一下明真瑶的处境,道:“我早些时候吩咐过阿季留意,他明日休沐,我去接他回家。” 王阿活塞了满嘴,含糊不清道:“有门,阿季是太医署的低阶医官,常有去给贱籍奴隶看病的。” 刘季同严观也是少时的交情的,他早年间在药铺里做个小徒弟,一天到晚碾药材、搓药丸,除了这两件事外,还要替郎中哄孩子换尿布,连个医理的边都没摸到。 严观那时候已经跟着严九兴当上不良人了,替刘季出了两回头,拿了郎中的把柄,人家只好掏了点真东西教给他,但也只够入门的。 第63章 末了还是靠制药丸这一项技艺,再靠严观卖了个人情进的太常寺太医署,一日日偷听偷学,也算争气,从个小学徒当上了小医官。 严观在承天街的东门等刘季出来,这小子没有王阿活那么多花花肠子,但凡休沐就是乖乖回家去,行踪很好拿捏。 刘季一瞅见严观就蹦跳着跑过来,忒大个药箱甩在身后上上下下,‘叮铃咣当’地响,把他衬得更瘦了。 “阿兄!” 刘季这个名字,意味着他是家中最小。 可父母一死,上头的兄长都当他是累赘,刘季早也断了亲,在街面上挣扎长大的时候反倒认了几个兄弟,其中最受他信服的就是严观了。 “你在太医署有没有吃东西啊?怎么一点都不长肉?” 严观骑在马上,看他觉得更矮瘦,然而下来一瞧也没好多,总感觉那药箱能给他坠一个仰倒。 “当然有吃。”刘季见严观伸手,就把药箱给他,由他搭在绝影背上。 刘季和王阿活都买不起长安城中的院子,还没成家立业,也没有赁一间的必要,平日里都住在官廨衙门,一两日的休沐,便在借住在严家。 虽是这样,但他们一个个有差事,休沐的时间也不常能凑到一块去,能把他们几个都见全乎的,只能是严家的老仆吴叔了。 从前这几个兄弟虽与严观交好,却不怎么敢来严家,只因严九兴的脾性太暴烈,且阴晴不定,一个看不惯的,不论是不是他的儿子,统统一顿打。 严观几个兄弟好友都被严九兴暴揍过,但严九兴去世的时候,他们跟严观一样守足了七天七夜。 “我也惦念着要同你说呢,那个明三郎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年岁太小的奴隶都是自生自灭的,也没人来太医署请医官。因我偷偷留意着他,不见人了,就去下房找他。唉,就躺在一张单席上,身上脸上落些好些蚊蝇都没力气赶,烧得昏昏沉沉都开始说呓语了,‘阿姨阿姐’胡乱叫一通。我给他拧了块凉帕子,他睁开眼,还管我叫阿兄,看着是真可怜呐。” “现下那孩子怎么样了?”严观问。 “孩子年岁太小,我请教了医官拿捏分寸,给他开了几副 药灌下去,烧是退了,就是虚得很,但起码见我不叫阿兄,知道叫医官了。后日回去,我想着带些蔗糖给他吃,补补元气。” “好,但你别全给他,见他一次给他一次,叫他直接吃完。他一个小小人,守不住一丁点好东西的。”严观皱着眉道。 刘季连忙应了,他是个心肠很软的人,说起这事来也是唏嘘不已,直到吴叔端着两碗索饼搁到桌上,他深深嗅了口飘着的浓香,才唤起他难得休沐的喜悦来。 “牛肉?这可稀罕了。”严观见他发馋,笑道:“吴叔也是厉害,怎么弄到的?” “小郎也别笑我,这只是牛骨头熬汤而已,老奴在菜市口碰见的,去得晚了,没什么肉,说是去山头上吃草的时候不小心遇上野狼了,逃跑的时候跌下山去摔死的。” 牛骨上的肉其实还很不少,筋头也炖烂了,两人一吃起来就停不下来,像是被逼着不吃完了不许抬头。 与馎饦的扁面片不一样些,索饼更纤长柔韧,吴叔是制饼类吃食的好手,他面和得好,汤饼、蒸饼自然都会好吃,年岁大了,身上这酸那疼的,但等自家小郎君回来时给他做一碗,还是能吃得消的。 严观见吴叔出去了,才从碗底翻上一沓从骨上削下来的牛肉,夹进刘季碗里。 “阿兄你吃,你…… 严观直接打断他,问:“有没有法子给明三郎弄去司农寺的温泉汤监里做活?” 刘季的脑子不能同时做两件事,艰难把脑子从‘真呀真好吃’转到‘明三郎的去处’这件事上,想了老一会,道:“温泉汤监还真是司农寺里难得清闲的地方了,可明三郎还太小,得找个老道的人带着他教。” “你去访人,若要银钱我来出。”严观说罢才捧起碗来喝汤,扒拉碗底的一片牛肉入口。 刘季不像王阿活那样早早就缠着严观问这问那,乱开玩笑,他照看了明真瑶多时,直到现在才小心翼翼问一句,“阿兄,你做甚么这样照拂明三郎啊?” “我欠他长姐一个人情。”严观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落在了半空中那几羽细小的尘埃上,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在回忆什么挺久远的事情。 刘季不是刨根究底的性子,这句解释就够了,他不再问,把一碗牛骨汤索饼吃得干干净净。 “阿兄,明日你也歇一日吧,我给你灸两针,松泛松泛。” 严观警惕地看着他,眼神是不加掩饰的质疑,看得刘季十分心伤,没底气地嘀咕着,“我近来很有些长进。” “明日莲花节,我要去金鳞池南苑盯着,被你扎瘫了还怎么去?” “我何曾把你扎成…… 见刘季还要再说,严观径直道:“阿活也没空,你找阿尤吧。” “那我给吴叔推些药酒好了。”刘季叹一口气,道:“只有吴叔是我知音啊!” 第64章 严观见他还是一副不开窍的样,就道:“莲花节也难得,金鳞池南苑可不是咱们等闲能进去的,你不约个小女娘一块看看去?我可以着人给你留个观莲好位置。” “我一身的药味,莲花都被我熏苦了。”刘季忽然笑得像王阿活,道:“阿兄反正去巡视,也可以带个女娘去耍耍威风嘛,比如说欠了人情的某位,要还干净啊。” 慢悠悠来收碗筷的吴叔就见门里忽然甩出一个人来,忙伸手一接,刘季怀里抱着两只碗,仰在吴叔怀里,抓抓脸,尴尬一笑。 第032章 金鳞池 金鳞池在万年县的龙首乡金光里, 其实就是把一串大大小小的湖泊池塘都圈起来据为己有,称为皇家别院,不许庶民出入。 也因皇家别院在此, 很多达官贵人的庄园、别院也会设在此处, 田亩、山林更是早就被瓜分干净。 明府在金鳞池的庄子重又被赏给了户部侍郎宇文惜, 户部尚书年老体弱, 曾多次想要致仕,皆被圣人挽留,朝中人心知肚明, 不过是因为宇文惜年岁太轻, 资历略显不足,所以给弄了个挡箭牌。 他从户部下属的度支部员外郎一跃成为户部侍郎,全赖圣人一手提拔, 若是径直做了尚书, 未免显得圣宠太过, 遭人诟病。 不过也有人说, 圣人能一举夺得皇位,宇文惜在银钱财政方面的助益不可谓不大,且他在支度部虽是一个小小员外郎, 可每岁的‘支度国用’皆出自他的手, 由户籍典册推敲出的税收来拟定来年朝廷的支出,盛世兴衰, 不过账册一本。 明宝清身在草野,这些朝堂上的事并不太清楚, 眼下她正坐在一辆交两个子就可以上车去金鳞池的骡车上, 陶二郎坐在她对面捂着脸,竖着耳, 正听人家说‘宇文某人□□之物如何粗壮如蟒,竟能与真龙交缠,吐信绕丝,顶探撩拨,极尽取悦之能。’ 这是明宝清修饰概括之后的说辞,那人的言语并没有如此婉转,相当直白火辣,听得车中男男女女各个目光晶亮,忘咽口涎。 明宝清则希望自己能短暂聋上一会。 她今日穿了身不分男女的胡服,包了幞头,露在外头的肌肤都沉底的桐油渣滓细细涂过了,看起来黑黄了不少,只要别跟人脸对脸,不会有人太在意她的外貌。 “那庄子原先是个什么侯爷的,现在成了宇文侍郎的啦。”像是在介绍什么名胜古迹,那人手一挥,指着那间庄园。 陶二郎瞧了明宝清一眼,见她只是顺着那人所指瞧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不再看。 众人离金鳞池还有不少距离的道旁下了车,余下的路就不许车马经过了。 明宝清和陶二郎走着走着就离了人群,像是要去林中解手,其实是要绕去蓝草田里偷苗。 陶二郎不知是缓解紧张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时不时说上一句,听说金鳞池如何如何的。 这也难怪他,金鳞池还是头回对庶民敞开,明宝清料想今日金光里的人都会去凑这热闹,即便不能去,也会像陶二郎这样心思散漫。 明宝清来过金鳞池不少回,大大小小的诗会宴会赏花会,男男女女的游玩相看也参加过几次,她与林三郎就是在金鳞池的游船上见的第一面,不过不是同一艘,而是交错而过的两艘游船。 离得金鳞池越远,越见不到什么人了,陶二郎放心了不少,但明宝清一进山里就犯了迷糊,好几次走错路又折返。 “明娘子,”陶二郎擦了擦满脸的汗,道:“你记不记得路啊?” “我没来过,只是听下边的人提过方位,本来想着循着人走过的小径就到了,可看起来他们好些日子没来了,路都没了,这庄子换了郎主,管事肯定也换了,那苗圃说不准都被废弃了。”明宝清抬首辨了辨日头,道:“方向不错就能找着,费事一些罢了。” 她的笃定令陶二郎放心了些,俩人又在这山里摸了半个时辰,等听见明宝清听着溪流声说‘就是这’的时候,陶二郎一下来了精神,疲惫尽消。 这块苗圃果然是被废弃了,虽然大部分的苗都被移掉了,但遗留下的根苗还很不少,零零散散间在其他的杂草里。 陶二郎那叫一个欣喜若狂,埋头就是一阵刨,他把那十几株根苗强健的全刨了裹在包袱皮里,笑着对明宝清道:“走,咱们快回去,阿耶要高兴坏了。” “马蓝似乎喜热的,我记得有一年霜冻来得早,蓝草就减产不少。”明宝清用一根树枝支着自己,往山下走去。 “是,我阿耶知道,”陶二郎三两句话离不开他阿耶,陶老丈虽只是个 种蓝草开染坊的,却也得了儿子的真心敬爱,为人父母能做到这份上,一辈子也值了,“我阿耶说这种蓝草产自南边,喜湿喜热,嘿嘿,你那次一提,我阿耶念叨一个晚上,说什么若是栽在溪水边,就省力多了,若想收三波,入秋的时候可以撒点腐叶烂肥在上头产热试试。” 明宝清轻轻笑了笑,没说话,走了这么久的山路,她也累啊。 第65章 陶二郎觑了她一眼,说:“明娘子你放心,我阿耶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他答应种出马蓝来了与你分成,就一定会做到。靠这个发财虽不行,但给家里时不时添个肉菜还是成的。” 虽写了文书,但因为这事暂且见不得光,所有没有中人见证。 “我与陶老丈提起这事,是一时兴起,也是想过的。我家小妹,游家小郎毕竟是年岁小,力不支,每次带回去的花草没有旁人的多,但陶老丈从不会在账上克扣了,而且时不时的,陶嫂嫂还管他们半个蒸饼,一碗小杂鱼什么的。有一日我带着蓑衣去你家接小妹回来,见他俩窝在你家檐下喝一碗热米汤,陶嫂嫂在给他俩擦头发,我瞧见陶老丈从堂屋里出来,一眼瞥见又赶紧缩脚躲回去装作没瞧见。”明宝清想起陶老丈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轻笑道:“他是心好的人,只是口硬面冷。你家家风很好,能福祉绵延。” 陶二郎兜头受了这么一通夸,摸着脑袋笑道:“承你吉言了。” 两人正沿着山路往下去,远远瞧见上来有人背着柴刀上来。 “明娘子,咱们走这边。”陶二郎忙道。 明宝清却站在那里,陶二郎又不好扯她,只连声催她。 “你先去。”陶二郎正疑心她是热昏了头,就听她又道:“这人我认的,你快走。” 她既这样说,陶二郎不再耽搁,匆匆离去。 明宝清扬起手喊了声,“有福叔!” 那人在山腰处猛地抬眸,找了一圈没瞧见人,直到林间一阵响,明宝清突地出现在他跟前,叫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大娘子!?”邱有福一脸不敢置信,瞧见她这黑溜溜的打扮,真是心酸透顶。 “碰上你真是巧了,邱嬷嬷好吗?我好久没见她了。”明宝清笑起来,问。 邱有福没有说话,眼神闪烁,明宝清的笑容一点点收起来,因为她看见了邱有福衣襟处露出的那一截麻料。 明宝清不可置信地望向邱有福,他艰难点点头,道:“两月前叫我去领的人,岑府给办了丧事,大娘子您别伤心,棺椁寿衣都很好。” “邱嬷嬷身子素来健壮,怎么会。”明宝清低声说。 “听说是摔了一跤。”邱有福说。 “听说?邱嬷嬷摔了,你都没去看过?”明宝清不解地问。 “没给体面,我怎么好进府?本来想叫我家那口子去照顾的,那嬷嬷又说她不过是个侄媳,不够亲厚,论机灵体贴哪里比得上府里的婢女灵巧。”邱有福为难地说。 “哪个嬷嬷?”明宝清问出口,又很快自答道:“二舅母身边的瞿嬷嬷?” 邱有福点点头。 明宝清看着邱有福脏兮兮满是泥的一身衣,愈发困惑不已,“你,你怎么跑到宇文侍郎的庄子做活了?你不是在祖母漆行里吗?他,他们把你卖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呗。”邱有福苦笑道。 “可你是家生子啊!”明宝清没料到岑石堂居然做得这样狠。 邱有福说:“我是老先君嫁妆里跟来的家生子,不是岑府的。” 明宝清愣在那里,蹙眉道:“我寻个机会去找六舅舅问个清楚。” “别。”邱有福无力地挥了一下手,道:“我听说六郎君在府里争过了,只是被训斥了一番。二夫人还说是六夫人怂恿了他,要他休妻。” “什么?!” 见明宝清惊愕,邱有福赶紧道:“没成,但逼得六郎君交了我们几个的身契。” 明宝清彻底无言,邱有福倒是看开了许多,道:“大娘子别操心我了,这庄子上的活就是累些,其实也还好,要交的粮没别的庄子上多,管事的虽严苛,但好歹不会太饿着我们。我识得几个字,近来帮管事的记记账,也算得用。” “那你怎么还要上山砍柴?”明宝清不太相信。 “管事今儿查账,发现山上几分蓝草田没人打理,叫我先去看看。”邱有福原先在铺子里也是一把手,自然也是个机敏洞察的人。他又知道这里之前是明府的庄子,看了眼明宝清鞋侧黏着的一点蓝草碎叶,只道:“想来荒得厉害,明儿直接叫人上来垦开得了,大娘子蹭蹭脚,我先送您下山去。” 邱有福在前头给明宝清开路,一路上闷头走路,走到山脚下的时候,见明宝清还是一脸郁色,显然没有从邱嬷嬷已经去世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他终是道:“大娘子知道我堂弟吗?” “邱有喜?我知道他在祖母的马行里做二掌柜。”明宝清忙道:“他也被卖了?!” “那倒没有。”邱有福忙道:“我听说连着马行的房契地契和所有奴婢的身契都没找到,若去官府大张旗鼓地补办,显得二郎君私心过甚,要侵吞隔房婶母的嫁妆,恐遭御史弹劾,所以这马行的进项还都是六郎君收着的,二郎君他虽为家主,也不好讨要。” 明宝清冷了心,道:“祖母还不如什么都不给呢,真是人走茶凉。” 第66章 其实邱有福想说的重点不在此处,他犹豫了一下,道:“那马行曾在您的嫁妆单子里,我疑心是被姑母有意藏起来了,还有两间在别县的小铺子没找见契书呢,不及马行点眼,所以没被发觉。” 桐油顺着汗进了眼睛,蛰得明宝清睁不开眼,她背过去咬牙无声哭了一阵,抹了抹脸转过身来,对邱有福道:“照这样看来,我即便拿了这份富贵,难道就能守得住?” 邱有福见她看得透,倒是什么宽慰的话都犯不上说了,只道:“我只想叫您晓得姑母待您的心,她一辈子没成家,把我们几个没娘的侄儿当亲儿子。临了,我们却连守灵都没给她守,孝服也没穿,腰上匆匆忙忙扎了一圈的稻草,追着棺材出城去了,盆也没摔,幡也没打,遇桥也没赶得及跪!” 他说到最后,也红了眼。 原来也是有恨的,寿衣厚棺又算个屁。 得知明宝清住在青槐乡上,邱有福问:“大娘子怎么回去?走路得话恐怕赶不上天黑了。” “我去金鳞池道边等回程的骡车。别担心我,多保重。”明宝清勉强笑了一下,蓦地回过神来,问:“有福叔,若我有了桐油,该怎么熬成可以涂在木材上的胚油?” 邱有福送了她一段路,细致地说了熬油的法子,见她上了金鳞池附近的官道才折返。 明宝清木木然站在人堆里,被人擦撞碰挤了也无反应。 她起先拼命记住那熬油的几个关窍,但不多时,满脑子又都是邱嬷嬷待她的那些好了,把她裹得像个小绒球一样背出去看雪,搂着她坐在膝头敲核桃,那双慈爱的眼睛,同外祖母是一样的。 主仆又如何,人心根本没有贵贱之别。 黑马黑衣人走过时扯开一片阴云,周围的人声突然消失了,明宝清被这份沉默刺了一下,回过神来,就见那匹已经走过去的黑马又倒退了回来。 严观骑在马上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俯下身又贴近看了看,不解问:“你把自己画成这猫样做什么?” 第033章 小蟠桃和白茅花 桐油不用草木灰或是澡豆根本洗不干净, 明宝清就算是流了眼泪又抹了脸也不会擦掉多少,她真不明白是怎么被认出来,望向严观的目光显得有些迷瞪。 严观瞧着她呆呆的样子, 真是想笑。 明宝清在没想好怎么回答之前顾左右而言他, “你居然能让马倒着走?” 她一说 话就发现自己哑了嗓, 原来忍下了哭嗓子也会哑。 “要在不能掉头的窄道里练。”严观还真是知无不言, 觑着她又问:“方才高呼万岁时太用劲了?你这打扮?” 明宝清不知道金鳞池里众人是否真有高呼万岁,只得含糊道:“只是有些干渴,日头太毒, 怕晒脱了皮。” 严观没被这种女娘爱俏的说法糊弄过去, 但她唇上确实已经有点起皮了,脸蛋黑油油的,只一双眼睛清清亮亮, 睫毛翘翘, 像是刚胡乱揉过一阵。 这样子分明是一只从灶灰里捞出来的小猫, 脏兮兮的时候也不惧与他对视。 严观下意识探手想去马褡子里取他的水囊, 可又立刻想起他已经喝过了,一时顿住。 明宝清见他没发问了,就跟着人群上骡车, 骡车去时比来时更多人, 严观见她被人推推搡搡的,忍不住皱起眉。 见她自己瘦高高的, 还费劲提溜着一个快被人踩在脚底的小女娘,刚把人家推上去, 那小女娘的婆婆居然使劲把她手给打下去了。 “我一把老骨头, 你这年轻力壮就多走走,还跟我们挤!” 明宝清愕然不已, 伸手正要把那老妪给扯下来,可见那小女娘可怜兮兮抱着她婆婆的胳膊,又狠不下这心。 “老东西,年纪大了就可以不做人了?骨头那么脆,挤挤就碎了?叫你全家都滚下来!” 严观呵了一句,叫所有人都不敢挤撞了,那老妪埋着头,倒把孙女推在前头遮挡,小女娘吓得哭了。 欢欢喜喜来观莲,谁也不想弄成这样,严观别开眼去,皱着眉也不看明宝清,唤了不远处的手下来叫他下马。 “会骑马的人你坐什么骡车?” 严观抽了马鞭甩给她,明宝清只得抬手接住,犹豫了一下问:“我怎么还?” “会找你。”严观差事未了不能离开,倾身从马褡子里摸出一物扔过来,见她捧住了才用双腿轻轻一夹马腹,在‘哒哒’马蹄声中随意道:“今日发了个桃,我不喜欢吃。” 桃子一落进手里,明宝清就认出是金鳞池桃林里结出来的,是个扁如磨盘的小蟠桃,她从前没吃过这样小品相的桃,想来是都被筛下去了。 “可这是金鳞池里结…… 严观已经纵马远去,明宝清没说完的话轻轻从嘴里飘出来的,“很甜的。” 她攥着桃子摸了摸上头细密密的绒毛,正要放进马褡子里,又见一人热切地凑上前问她卖不卖。 “十个子,十个子好了吧?” 皇家别苑长出来的桃子,庶民轻易哪能得尝? 见明宝清还是摇头,翻身上马的时候对方依旧没放弃,“十五个子,二十个子!” 第67章 明宝清知道自己很应该答应人家,但她只是摇了摇头,道:“我要拿回去分与家人吃。” 二十个子能另买一篓寻常白桃了,但金鳞池的桃子滋味确有不同。 明宝清只带着明宝珊来过金鳞池宴,明宝盈和明宝锦都没去过。 想到这,明宝清拉起了缰绳,往家中奔去。 小桃哪够那么些人吃呢,摆在桌上的时候就显得更是小小一点了。 蓝盼晓拿着刀对着小桃比比划划时,明宝清正在水房里努力往自己脸上头发上搓着草木灰,现下她看起来比原先更像一只掉进灶灰的小猫了,但温水一冲,白肤毕现。 草木灰洗过的肌肤干净得有些发涩,明宝盈端着一小碗的瓜藤水对她招招手道:“阿姐来,坐在蒲团上,仰在凭几上,我给你涂脸。” 明宝清听话照做,轻轻合上眼,一时间只听见风和家人们的笑谈声。 竹簪被明宝盈轻轻抽掉,湿发被她攥了又攥,才散落下来。 明宝盈点着瓜藤水往她脸上涂,像在描一个泥胚小人一样仔细。 瓜藤水滑溜溜的,很清爽,明宝清觉得舒服极了,只听老苗姨笑道:“夫人这是用刀在桃上雕花呢。我就不吃了,切大点吧。” 明宝清正要说话,就听明宝锦道:“不成,大姐姐说了,人人有份,吃了桃,我把核给种了,到时候年年有桃吃。” 明宝清安心躺着了,过了一会子,小小的一瓣桃被喂进了嘴里,她含了一会,嚼了嚼就咽了。 “好好吃啊。”明宝锦在她耳边高高兴兴地说,口中转瞬即逝的桃香又因为明宝锦这句话而回来了。 明宝锦就算没吃桃也是高兴的,因为明宝清带了一匹马回来。 除了严观那匹绝影外,不良人骑的马都是公家的,比拉货的驽马要好一些,但资质也很有限。 看眼睛就能看出来,这匹黄鬃马的目光要呆一点,没绝影那么灵光。 但当明宝锦把自己拿着的半个甜瓜往它嘴里喂时,那马儿的眼神一下就变得活泛了不少,‘噫噫’叫了起来,耸动着鼻孔开始嚼。 明宝清带马去水边吃白茅草的时候,也带上明宝锦去溜了一大圈。 白茅的花苞早就过了能吃的时候,绒花柔顺洁白,蓬软如云。 马儿低着头,努力把泛甜的茅根卷出来吃个痛快。 明宝锦在马背上趴了一会又直起身子望不远处,马儿边走边吃,明宝清牵缰绳走在一旁,看着白茅花出了一会神,伸手摘了一大捧让明宝锦抱住。 她们出来的早,但眼下日头渐渐热了,晒得后颈和头顶都发烫。 明宝清估量着马儿吃得差不多了,上马就要回去。 路过孟家的田亩时,瞧见好些佃农都在里头忙活着,明宝清只认得给他们扔过几回柴的三兄弟,见他们其中一个叫黑大直起腰,对另两人说:“今儿吃点水饭吧,过会子还要热呢。” “成啊,拿前儿晾好的饭干一煮就行了。”说话的这个脑袋大大的佃农叫黑三。 另一个年岁最小叫黑蛋,他比明宝清涂了桐油还要再黑上几分,但与之前相比,明宝清居然觉得他似乎还白回来了一点点。 黑蛋笑出一口白牙,道:“老东主做的乳瓜鲊和糟杂鱼真是跟我娘做的一个味,佐了水饭一送,没比这更美的了。” 细看之下,他们仨除了一样黑以外真是再没一处相似的,明宝清瞧着他们满足的笑容,问明宝锦,“咱们今儿是不是也吃水饭?” “嗯,但同他们那个做法不一样,老苗姨昨晚上就做好了的,粟米汤里加了一瓢新蒸的米饭,盖上焖了一晚上,我早上吃菜团的时候,老苗姨偷给我尝了一点点,酸酸甜甜的呢。” 明宝锦捂着口笑起来,明宝清也笑,只忽得听见田里三兄弟与别个田头的佃农骂了起来,一会的功夫就开始彼此推搡了。 这种热闹还是别看为好,可马儿已经站在了陇上,细细的田埂没有调头的余地,明宝清想使这黄鬃马像绝影那般退出去,可这马又听不懂人话,明宝清试了一试,只差点没一马脚栽进田里去,她只好硬着头皮让马快快往前头去。 但怕什么来什么,明宝清从闹架的人群中过,就听人道:“小娘子,上这装相来了?” 说话的人生得了张能吞天的阔口,明宝清不认得他,可人家却晓得她,嘴角只差咧到耳后去,恫吓道:“要踩踏我这田埂了,漏了一点水我就叫人上你家算账去。” “你这死狗!这田垄是硬土,塌个屁,你以为像你,软泥一滩!”黑蛋跳上田垄,叫骂道。 黑大信手在黄马臀上拍了一记,道:“小娘子别理他们,没事找事!” “怎么是没事找事!?”那大嘴狠了脸,道:“再敢偷水,叫东主打断你们的腿!别忘了是谁把你们留下来的!叫你们滚蛋也是轻而易举的。” “谁偷谁的水?你们自己昨晚上偷懒不灌水,早起扒我们的田,倒打一耙,要不要脸!?”黑蛋不服气极了,他另两个兄长却沉默了。 明宝清这才听出话里的意思来,原来这田垄 两边都是孟家的田,只不过一边是孟大的,一边是孟容川。 第68章 同是姓孟的,底下居然生分至此,明宝清不免替孤身一人住在东院的孟老夫人感到忧心。 见三兄弟堰旗歇鼓,大嘴十分得意,一口啐在一株碧翠稻苗上。 “怎么这样啊?他们耕的不是孟老夫人的田吗?只要孟老夫人留他们就行了呀。” 明宝锦一直留意着身后事,甚至歪过身子去看,见到坏人赢了好人,顿感难过。 “可能是身份见不得光。” 明宝清骑着马同明宝锦回了家,路过钟娘子家门口的时候,瞧见她院里歇着一辆驴车,像是来了客人。 一向少露面的周小娘子也出来端茶倒水了,循着马蹄声惊讶地望出去马上的明宝清。 “明娘子,我的绣架做好了吗?”她细细声问。 “两个小的都做好了,大的还缺点功夫,不过都还没有刷桐油,你急用的话,我可以先拿一个给你。” 明宝清回周小娘子话时牵马走近了几步,见钟娘子站在门里,低着头,屋里头的阴影里冒出几人的声音。 “人人都能生,怎么偏就你不能生?”这把声音明宝清从未听过。 “我早说让她吃些偏方,她又嫌东嫌西的。”这是周大郎母亲的声音。 周小娘子也转首瞧了一眼,似乎习以为常,摇摇头道:“不急的,做好了大的一并给我。” 明宝清听她这样说,当即驭马走开了,不想目睹钟娘子的窘态。 周小娘子一直瞧着她,觉得高头大马真够神气的。 跟周家的聒噪相比,自家的响动听起来就悦耳多了。 风吹菜苗,乳瓜轻摇,明宝清夜里无眠时摸索着编的一个竹风车正立在墙头‘呼啦呼啦’转。 蓝盼晓正坐在堂屋桌前绣花,听到马蹄声就笑起来道:“马儿吃饱了吧,可别再喂他甜瓜了。” 明宝盈和老苗姨正在熨手帕,手持的铜熨斗还是同钟娘子借来的,得用火炭来熨。 烧这点子火炭可叫人吃苦头,明宝盈守在灶边蒸了一脸的汗。 蓝盼晓看着炭就想起天气转凉后要准备的冬衣冬被还有炭火,只觉得这钱是怎么都挣不够。 “过几日我去驿馆瞧瞧孟参军有无信件,顺便再买个铜熨斗回来。”明宝盈扬起一张红红的脸,道。 “好。”蓝盼晓歇了手,转了转眼珠解乏,“不过也不用急,钟娘子叫我们尽管使,说她家要来马匪。” “已经来了。”明宝清把那一捧白茅花插进坛中,左看右看琢磨着。 “什么马匪啊?”明宝锦不解地问,众人都只笑不说话。 明宝盈望了一眼,笑道:“阿姐,这白茅花的花绒是白的,可不好做花样子,除非是把帕子染了颜色,而且人家也不一定会懂这花的意思。” “这花什么意思?”明宝清不动声色地问。 “嗯?这不是《召南》那一篇里提到的白茅花吗?’明宝盈老老实实道:“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 明宝盈急忙住了口,只觉糟糕。 明宝清瞧着她,问:“怎么不念下去了?” 明宝锦和老苗姨一脸迷茫,蓝盼晓粗通文墨,看过的书就那么几本,但也听得出这诗说的定然是男女之情。 明宝清徐徐念道:“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直到这里,还都只是以旁白口吻直诉少年用白茅花缚鹿送礼求爱的过程。 但明宝盈脸更红了,明宝清笃定她知道这后边几句,‘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盼君勿急忙,莫脱吾腰裙,惹得狗儿汪汪叫。 明宝清摆了一会脸,终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明宝盈大松一口气,嗔道:“阿姐!” 这里没人会像钟娘子那样低着头挨训。 第034章 祈雨歌 周大娘子这次回娘家是备着要多住几日的, 她有一双儿女,但只把儿子带回来了。 那秦小郎与卫小莲同岁,生得很像周大郎, 外甥肖舅本是常事, 但周大娘子那股得意劲有些过了头。 蓝盼晓一连几日都没与钟娘子说上话, 见倒是见到不少次, 她们一家子近来总是去这个庙那个观的,每次回来,周大娘子总是大包小包的, 骡子还没停, 就听见她嚷嚷着让周大郎或秦小郎出来给她提东西。 钟娘子却两手空空,低眉顺目地跟在姑子和婆母身后进,时不时还捂着胸口, 像在忍恶心。 周大娘子瞧见了一回, 当即骂道:“呕什么?符水刚喝下去就有了?少在这给我装相!这还不都是为了你!那张生子符足要二十个子!败家的东西!” 蓝盼晓每每瞧见钟娘子这样, 心里总是不好受。钟娘子娇气爱笑, 常‘姐姐’‘姐姐’的唤着她,周大娘子一来,愁苦无奈怎么就烙在她脸上了? “十里八乡的庙都叫她们拜遍了吧!”陶二嫂利落地卷着一匹晾好的蓝布, 说。 “是啊, ”蓝盼晓在另一头给她抻着布,道:“周大郎也不说管管他那姐姐, 这架势真比婆婆还厉害!这几回除了去进香外,我都不见钟娘子出门了。” “她哪出得来呀。”庭中正在捣煮黄栌木的卫二嫂说:“定被周大娘子指使得团团转。” 第69章 “平日里瞧着周大郎待钟娘子也颇体贴。”蓝盼晓有些郁闷地说。 陶二嫂‘嘁’了声道:“谁不想要孩子呢, 自己虽狠不下心催逼, 但有别人代劳,他还能不乐意?” 明宝盈觉得陶二嫂这话极有道理, 下笔略顿了顿。 “忘字了?”陶老丈揶揄道。 明宝盈坐在桌前回一回神,又继续边写边道:“孙儿志气高尚,体质亦佳,置之阛阓,未免可惜。吾于孙儿有厚望焉。故生送入书塾之意,料想汝儿当亦以吾之所见为然也。故此布意,顺请旅安。” 陶大嫂前些年病逝后,陶大郎一直郁郁寡欢,陶老丈索性赶他去陇右做生意,天地开阔,也好叫他别钻了死脑筋。 孩子一应都托给陶二嫂照顾,因是从襁褓中带大的,陶二嫂待侄儿同自己的女儿没有分别。 “等我孙儿学了字,你可就挣不到我这两个子了。”陶老丈一边说一边从手心掉下两个铜子。 明宝盈看着在院里张牙舞爪作势要抓人的明宝锦,又看看抓着卫小莲衣裳躲在她身后大笑奔跑的小儿女们,笑道:“那可还有几年呢,从开蒙识字到手书成章,再到博取功名,即便陶小弟天资聪慧,也是要下苦功夫的。” 陶老丈目光中有希冀怅然,他叹了口气,起身道:“做老黄牛赚束脩嫁妆去喽。” 明宝盈将铜子收进腰间的荷包里,又把桌上笔墨纸砚一一收进小书箱里。 她望向半空中蓝波荡漾,嗅闻着空气中草木清香,在心里默默算着女学开试的日子。 ‘还有五日。’明宝盈记得很牢。 刚写过信的桌上忽然落下几碗炒米来,明宝盈一抬头,就瞧见卫二嫂的笑脸。 因她与家中叔伯妯娌都闹翻了,又实在担不起田中的农事,就只种了一角的小菜圃,还分了灶,自己养三个孩子。 陶二嫂看她可怜,染坊里若忙起来,短了人手,就喊她来帮佣。 卫二嫂是个细致人,其他要经验、手艺、力气的活计一下拿不起,但晾布叠布总还可以,再者就是三餐厨事,她也很拿的起来。 陶家也不论钱,只管她们娘仨的吃喝,干的多了,再扯几尺布,蓝盼晓来帮手也是为了抵几尺的棉布和绸缎白胚子的价钱,眼下她忙着卷整的这批蓝布就是要赶着装车,在天黑前送到城里布铺去的。 陶家布坊染布最多的其实不是蓝色,而是土灰棕褐之类耐脏的颜色,绿红之色则不能染得太正,正色是做官服用的,百姓要穿,色要稍微偏一些,例如豆绿莲红之色。 卫二嫂起先捣搅的黄栌木是为了染出 牙白色,这颜色要的少,偶尔定一批,陶老丈才做。 墨黑一色自然也有,不过不是在这个时候,等秋后收了莲子壳和栗子壳,就能瞧见陶家染坊半空中黑压压的乌云了。 “多谢嫂嫂。”明宝盈对卫二嫂道。 陶家的炒米是用姜丝一块炒的,甜味虽淡,但很香。 众人紧赶慢赶,把几十匹蓝布都装上了车,陶二郎就着陶二嫂的手吃光了碗里的炒米,同长工一道赶车进城去了。 陶二嫂目送他远去,这才转身,见众人都在等她,忙道:“吃啊,等我做什么!” 众人吃开了,只卫二嫂总瞧着明宝盈,但又不开口。 “她呀,想叫你给她念卫二郎寄回来的信。”陶二嫂替她开口,用胳膊肘碰碰她,笑道:“给她吧。你家二郎知道分寸,还能把夫妻夜话倒在信纸上?” 卫二嫂红了脸,小心翼翼把信从怀里取出来递给明宝盈,道:“是陶二郎顺路给我捎来的。” 明宝盈看见信封的瞬间就猛地站起了身,神色惊愕非常。 明宝锦与她同挤在一张椅上,当即就跌了下来,只把手里的勺举得高高的,免得摔碎了。 “怎么了?怎么了?”众人被她吓得不轻,尤其是看到明宝盈拆信时手抖得信纸都发颤,卫二嫂的心都绞起来了。 明宝盈缓过神来,忙道:“这,这是阿兄的字!他,他替卫二郎写的这封信,他们,他们都好,同,同在一队中,阿兄,阿兄是卫二郎那一队的队正,他们,他们都好,也,也问咱们好不好。” 她说完这些话,重又跌回椅上,把信纸捂着在胸前哭了起来。 众人这一下都哭了,陶二嫂是陪哭的,抹着眼角的泪起身去厨房给她们倒水。 “卫二嫂,我能不能,把这信拿给我大姐姐瞧瞧?”明宝盈哭得太猛,一下压不住情绪,抽抽搭搭地问:“我,我等下给你拿回来,咱们一块给他们写,写回信。” 卫二嫂哪有不肯的,只不住地点头。 明宝盈一出陶家的染坊就耐不住急切跑了起来,她很少这样疾奔,还边哭边抹眼泪。 当她从老槐树的浓阴下跑过时,躲在树上偷闲的卫小郎一眼瞧见,顿时坐直了身子,吐掉嘴里的草根叫了她好几声。 明宝盈根本没听着,卫小郎跃下树跟在后边她也没留意。 “阿姐!”她叫着跑进去,声音明显是喜悦的。 院里,正在翻晒河沙的明宝清转脸看去,坐在一起剥豆子的老苗姨和林姨也望了过来。 明宝盈脸上的泪已经被甩得差不多了,她扬起笑脸,却见明宝清肃着面孔朝自己走来,然后越过她去,对她身后人道:“卫郎君有何事?” 第70章 明宝盈这才回头瞧见卫小郎,他半个身子都站到篱笆墙里了,抬手一搭篱笆门,被刺‘嗷’一声缩回手来,眼看着血珠子就冒了出来,那样子颇像只被夹的老鼠。 卫小郎摆摆手道:“我见她哭着跑回来,以为有什么事呢。” 明宝清侧眸看了明宝盈一眼,道:“她既到家,就不劳卫郎君操心了。” 卫小郎碰了个软钉子,自讨没趣,只好摸摸鼻子道:“往后别边哭边跑,吃一嘴的冷风容易肚子疼。” 明宝盈觉得他这人好奇怪,说话口气像是自己与他很相熟,出于教养礼貌,她还是道:“多谢。” 明宝清眼瞧着卫小郎离去,转身就看见明宝盈双手奉上了一份信。 “这是阿兄替卫二郎写的信,他从卫二郎口中知道我们同卫家是邻居,往后书信就能来往了!” 明宝清怀着一种不可置信的心情看完了这封信,闭了闭眼道:“真人保佑。” 说完这句话后,明宝清沉默了好一会,轻轻对明宝盈道:“还以为兄长会去边境守烽墩呢,竟是与卫二郎在一处。” “护鳞军是陇右第一军,挑的都是精锐,会不会是哥哥体健善使长枪,所以被选上了?” 明宝清沉吟了一会,道:“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明宝盈接过她手里的耙子扒拉着河沙,小声道:“范姐姐的叔父是肃州刺史…… “嘘。”姐妹俩对视一眼,目光轻柔。 蓝盼晓带着明宝锦从染坊回来时已晚霞漫天,明宝清正摇摆着竹筛,好筛除河沙里过于粗糙的小石子。 河沙是用来打磨绣架木胚的,已经晒了两日,筛过之后摸起来细绵绵的。 筛河沙的声音听起来像在下小雨,青槐乡也该下一场小雨了。 老苗姨在这阵沙沙声中唱起一首祈雨歌,“地里青苗渴水耶,清风细雨快快来,地里青苗着火耶,清风细雨快快下,地里青苗晒干耶,清风细雨淋头浇。” 她唱了两遍,明宝锦就会了,甜甜的童声唱起这歌来,似乎更能叫老天垂怜。 饭后,游飞端着一小碗炸黄豆来了。 今白天太阳火辣,晚上也闷热,而进了这小院,竟还能更热一层。 蓝盼晓把他迎进来之后就关上了篱笆门,院里透着一股似油似漆的味道,不算太好闻。 游飞好奇地凑过去,问:“大姐姐,你在熬桐油呀,打算刷什么?” “刷绣架。”桐油在木胚上干透后,会呈现出一种很朴拙的黄,红漆家具虽好,却不是寻常百姓受用得起的。 明宝清听出他语气中的些微试探,一边搅油一边瞧他,“怎么?” “嘿嘿,大姐姐,给我搅一棍呗,我想去粘知了。” 游飞笑脸映在火光里,实在叫人很难拒绝,可明宝清偏偏是最能抵得住他笑脸的人。 “不是弄点桃胶就行了吗?” “没有桐油黏,桐油最最最黏了!”游飞没皮没脸地撒起娇来,掐了手指说:“大姐姐,就一点点。” 明宝清失笑,道:“好吧,就一点点。” 游飞心满意足地端起炸黄豆往堂屋去,明宝盈正在收拾方桌,笑道:“来啦?等我整理一下。” “三姐姐。”游飞喊了一声,问:“小布头呢?” 明宝盈指了指后边,游飞把炸黄豆放上桌就往后去了。 金黄的圆豆被炸泡了皮,还撒了一点盐,嚼起来非常香。 游飞在明宝盈处学字,自然没有束脩一类的,但游老丈隔三差五就会弄点小东西送过来。 炸黄豆看起来没什么,可是又油又盐的,也颇耗费。 游飞迈过门洞的时候,被山风一吹,总算是凉快多了。 明宝锦正拿着游老丈磨的一个葫芦瓢在给菜地浇水,她脚边地里冒着点点的绿,她头顶天空透着幽幽的蓝,游飞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歌声。 “地里青苗渴水耶,清风细雨快快来,地里青苗…… 直到明宝锦唱完第二遍转过身来,才发现了站在门边呆住的游飞。 “小青鸟,你来啦。”明宝锦笑着说,她没有立刻过去,而是把菜圃都浇透了才走上前,不解问:“你怎么了?” 游飞愣愣看着她,问:“你怎么也会这首歌?” “祈雨歌?苗姨教的。”明宝锦看出游飞的不对劲,牵着他往屋里去,又问:“你怎么了?” 游飞摇摇头,笑了一笑,道:“没,这歌我阿娘也唱,跟咱们这的祈雨歌不一样。” “咱们的歌不好听,”明宝锦摇摇头,道:“什么‘老天爷,求你溺一泡’。” “淋泡大的灌秧苗!”游飞跟着唱。 明宝盈虽不及头次在田里听见人唱这首歌时的震惊了,但还是睁圆了眼,有些激动地说:“不许说这是歌。” 俩小人捂嘴‘吃吃’笑起来,厨房里,庭院中,笑声也冒了出来。 第035章 芥末籽冷淘 盛暑天气, 鸟儿都蜷在叶片底下纳凉,但农活却是做不完的,众人都是早起贪黑的干活, 贪一点可以透气的凉爽。 游飞同游老丈干完农活回来的时候, 地已经有些烫脚了, 太热太累, 胃口都会差一些,但冷淘总是令人开胃的。 第71章 更别说游飞还在那捣捣磨磨一小把芥末菜 籽,微微冲鼻的香气勾得游老丈焯豆芽都没心思了。 “麻烦呀。”游老丈念叨着, “芥末籽要碾细, 蒜头要剁成茸,还煸小鱼儿小虾吊汤底,还…… “好吃啊, 还有那点炸豆也都倒进来, 上回蓝娘子就是那么做的, 噢, 她们还放了螺肉和乳瓜丝呢!” “这么多细功夫,能不好吃吗!你这嘴都吃刁了。”游老丈把自己碗里的面片夹到游飞碗里一些,说。 “我是想叫您尝尝!” “我这年纪了, 还吃那么讲究做什么?” “就是要吃的好, 等我再攒点蝉衣拿去卖,换了铜子就几两香油回来, 年底再宰了猪,咱们就能用肉臊、油渣做浇头了!” 游老丈被他说的馋虫乱爬, 没奈何游飞一定要拌匀了才肯叫他吃。 爷孙俩一人捧着一碗冷淘, 坐在台阶上大口大口吃着。 冷淘最好吃的,总是第二口, 第一口吃得太急了,芥末籽又冲,十次有九次都会呛着,但这一呛,胃立刻就醒了,再扒拉一筷子进嘴,蒜末的微微辛辣,面片的柔滑清凉,炸黄豆的脆香,汤底的鲜美,种种滋味一样不落,爽透极了。 游老丈被这碗冷淘哄得是服服帖帖,跟洗完凉水澡又啃了个大西瓜一样通体舒泰,他在堂屋地上抖开一卷竹席,往上一歇,游飞洗两个碗的功夫他就睡着了。 游飞拿过一件单衫盖在游老丈身上,又把自己扒了个精光,去缸里舀了桶水开始洗自己。 祖孙俩晨起去劳作时只喝了碗凉浆,回来时饿得发慌,在溪边匆匆洗了洗手脸就张罗饭食了。 游飞的脚丫还全是泥巴,腿伤全是稻叶割的小口和蚊虫咬出来的红包。 他仔仔细细地搓着脚,竭力洗干净脚趾缝、指甲盖里的泥,换了条干净裤子才出门去找明宝锦玩。 明家的女娘们都喜洁,游飞打头一回见明宝清时就知道,她不喜欢自己脏兮兮地挨着明宝锦。 可游飞很喜欢明宝锦,也喜欢她们家其他的阿姐阿姨们。 幸好,脏是可以洗掉的,青槐乡密布的溪流轻易就能达成游飞的愿景。 “小青鸟,你来啦。”明宝锦、卫小莲一起朝他招呼着,卫小荷一见游飞来了,高兴地奔出来迎他。 游飞被瓜棚下甩出来的马尾狠扫了一脸,他知道是衙门的马,噘着嘴想骂又不敢骂,可走进去的时候瞥见搁在门边的一小碗桐油,又立刻傻笑起来,把自己的头上的草环反手一抛丢给马吃,说:“等日头稍歇一点,咱们去黏知了。” “我去我去!”明宝锦忙道:“小莲和小荷也去吧!” 卫小莲瞧着卫二嫂,见她点头了才腼腆地笑起来。 孩子们簇在一块逗乌龟,大人们则在桌上写给明真瑄还有卫二郎的回信。 卫二嫂打了一夜的腹稿,但要说的东西其实就那么很简单。 ‘孩子们都好,我也很好,只是挂念你,盼你珍重。’ 明宝盈写好后又问卫小莲,“你有什么想同阿耶说的?” 卫小莲正从明宝锦手里拿过一粒小虾米喂乌龟,天热后乌龟活泛多了,吃的也多了,明宝锦用竹篓子抓回来的小鱼小虾都有它一份,日日吃新吃鲜。 “让阿耶早些回来。”卫小莲说着被等不及要吃的乌龟咬了一口,她‘哎呦’一声,蹦得辫子也飞起来了。 “没事吧!”明宝锦用树枝敲了龟壳几下,卫小莲笑起来,道:“没事。” 乌龟是冲着她手指上黏着的虾肉去的,细密密的牙齿刮过指头,只红了一点点。 卫二郎离家后,难得见她露出这等孩子气,卫二嫂觉得心里有点酸。 她二弟卫小荷倒是有一堆话说,不是卫大嫂偷摘了他们种的菜,就是卫小石如何欺负了他。 “你阿耶在外头,怎么好叫他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操心呢。”卫二嫂低头看看已经睡熟的小儿,说。 老苗姨说:“给我吧,我也困了,搂他进屋睡一觉。” 换了把手,孩子依旧睡得很沉,老苗姨很久没搂过这么小的孩子了,只觉得心肠都软了下来。 卫二嫂说:“真不知我这孩子怎么算闹人呢?您抱他,瞧他睡得多稳,偏阿家一抱就哭得厉害。” “是不是不想带孩,偷偷拧他了?那俩娃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老苗姨随口一句,把卫二嫂说愣也说哭了,当着孩子们的面,她忙也掐了自己一把,把泪憋了回去,道:“都是我蠢,可人心怎么能这样歪!” 老苗姨见怪不怪,边往里走边说:“我叔母从前也是这样,不喜欢小三子,觉得他长得和我阿婆一个样,晦气添堵,小三子从小就是我带大的。” 明宝锦抬起头,看着老苗姨的背影,忽听卫小荷委屈道:“可,可阿耶给我做的弹弓也被他抢走了啊!” “你怎么这么笨!”卫小莲叫起来,“那是阿耶用牛筋给你做的弹弓啊!你还不去抢回来!” “小莲。”卫二嫂轻声制止。 蓝盼晓惊讶地看着这个忽然炸了脾气的小女娘,与明宝清对了一眼,见她在笑,似乎是觉得小女娘有点脾气挺好的。 第72章 “我去要了。”卫小荷缩了一缩,“可卫小石藏起来了,大伯又说他不管孩子的事儿。” “他不管是吧。”游飞摸了摸小乌龟的龟背,淡定自若地道:“那我给你抢回来。” “真的!?”卫小荷有了靠山,喜不自胜。 卫二嫂刚想说什么,明宝清就道:“二嫂,人家说了,不管孩子的事儿,那咱们也别管。” 穿堂风阵阵,蓝盼晓被发丝拂得发痒,伸手挽了挽,卫二嫂坐在她边上,正给几块裁好的帕子锁边。 孩子们懒懒散散地睡了一席地,卫小莲和明宝锦脸对脸睡得乖甜,游飞半条腿都撇到外头去了,肚脐也露在外头,明宝盈蹲下身,给他扯了扯衣衫。 明宝清正准备收拾笔墨,明宝盈走了回来,小声说:“阿姐,能不能问问阿兄,有没有阿敏、阿柔的消息?” 方时敏和方时柔就是通直郎家的三娘、四娘,通直郎与太子走得近,私下里做了不少沾血的脏事。 这脏事搁在胜者一方,可谓功劳,若在败者这一方,就是罪状,所以抄家流放,一丝斡旋的余地都没有。 明宝盈与方时敏最为要好,那小女娘生了张冷脸,可却极爱笑,每笑时,如拨云见日。 明宝清也很喜欢方家两位小妹,但却垂了眉眼,只道:“阿兄的性子你知道,他不会粉饰太平,你若问了,他若知晓,定是答的。” “我知道,我只要一个消息,要真的。”明宝盈说。 明宝清喜欢看到妹妹眼里那种不退缩不畏惧的神采,移了位置给她,说:“自己问,自己写。” 明宝锦顶着红红的草席印子醒来时,一切都跟她刚睡着时没太多的变化,蓝盼晓和卫二嫂依旧忙着针线活,明宝盈在桌前细看自己默出来的几份试卷。 明宝清倒是换了地方,正在后院给绣架一层一层的刷桐油。 写好了的两封信被风一吹,落到了明宝锦脸上,被她汗湿的额头牢牢贴住了。 明宝锦笑了起来,道:“阿姐,什么时候去城里寄信呐。” “后日。”明宝清的声音从后头冒出来,明宝盈随即感到一阵紧张,明宝清是预备着陪她进城去参试,然后顺便寄信。 明宝锦见是两个姐姐同去,有些心痒,她虽在长安城里住了那么些年,可待的地方也只有小小一隅。 小女娘的心思都在脸上,眨巴着眼,又是一脸纠结。 “后日,若严帅还没来牵马,咱们可以骑马进城。”明宝清说,“多你一个也还轻便。” 明宝锦只差要欢呼起来,时时刻刻都盼着严观别来,严观也不知道是遂了她的意还是没遂她的意,他们竟是在半道 上遇见了。 明宝清吁停了马儿,神色稍稍有些局促。 虽是打着还马的由头,但这马背上挨挨挤挤地坐了三个人,怎么就不是蹭便宜呢? 不过严观唯一一句讽刺的话是冲着马去的,他对黄鬃马儿说,“你还挺听话。” 随即他又掉转了马头,问明宝清,“你小妹要不要坐我这,你马鞍子坐三个人多挤得慌,这日头也太晒,马负重太多跑不快。” 明宝锦被两个姐姐夹在中间,的确是不太舒服。 她趴在明宝清背上瞧着严观,见他没穿官服,身上只是一件寻常青蓝圆领袍,蹀躞挂着的短剑在另一侧,而明宝锦能看见的这边,只挂了一只灰绿无纹饰的药包,用以驱蚊避暑的。 他虽被日头晒得皱着眉,但看起来还是比以往平易近人了些。 明宝锦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朝他伸出了手,扑了过去。 严观的惊讶不比明宝清少,他驭马走近了些,轻轻巧巧把明宝锦提到了自己身前来,用双臂护住,道:“走吧。” 明宝锦从中间坐到了马儿前头,一切好风光都在眼里,日头灿烂无比,马儿追逐着一团又一团的树荫,稻子挂穗,绿涛阵阵。 时不时的,明宝锦还闻到一种干净透彻的香气,是皂角。 ‘怎么会在出门前洗澡?不白洗了吗?’明宝锦抬头看看严观,很不解。 到了城中,几人都下了马,等牵马走过半条街的时候,马儿心跳吐气都平了下来,严观和明宝清几乎是同时走到马侧,从马褡子里取水。 不过严观储水的物件是水囊,明宝清则是游老丈给两只葫芦,她们姐仨一只,马一只。 “马倒金贵,独占一个。”严观笑了一声,道。 “严观和马喝一个水囊?”明宝清问。 “是也不是。”严观亮出手里的一个木盏,把水倒进去让绝影慢慢吸吮。 明宝清牵着马走过去,想等绝影喝完水之后,把手里的缰绳还给他。 “不送回官署?”严观垂着眼专心致志看马,没有看她。 明宝清想想也是,就收回手道:“三娘,你带着小妹先去法云尼寺安置下来。” 严观的眼神闪了闪,道:“舍近求远,骑了这么远了还差这一点路?法云尼寺在宣平坊,万年县县衙在宣阳坊,还算近。” “也是,今日左右是占了严帅的便宜,反正也是占了,不差这么一点。”明宝清笑道。 第73章 这话好似是服软的,但又被她讨回去了一点。 严观心底有些小小郁闷和大大欢喜,绷着一张脸骑马慢行。 “严帅,”跟着他绕了两处远路的明宝清有些不解,“这是在自己的辖地迷路了?” 严观回头看她,就见明宝清微微歪了脑袋,一扯缰绳挑眉示意他走夹弄小径。 不远处,还有喜乐声越来越近,明宝锦自然是想凑热闹的,仰脸看严观道:“好像还有热闹可以看呢!” 而严观正看明宝清,不知是不是仰望的这个视角让明宝锦产生了一点错觉——他的神色似有一点微微的怅然。 在他垂眸看向明宝锦的时候,那种哀怜的意味就更明显了。 明宝锦困惑极了,她下意识看向明宝清,竟想叫她别过去。 但明宝清已经进了夹弄,从夹弄的一竖光里,她看见长长的红妆木箱铺了满街。 严观的声音被绝影的马蹄声敲得有些碎,但明宝清还是清晰地听见他在说,“范娘子今日大婚。” 第036章 紫薇书苑 与其让明宝清从围观百姓口中突兀地得知这个消息, 严观觉得还不如先告诉她,免得她失态。 严观看不见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第一反应,只有牵着马儿站在街边看送嫁队伍时, 才能侧眸瞧见她略有些恍惘的神色。 她尚算镇定。 “范姐姐本就因守孝耽误了年岁, 如今能顺利出嫁, 真好, 真好,我们可以来送一送她。”明宝清说这话时的真心不假,难过也不假, 她轻声问严观, “严帅可知范姐姐嫁的是何人?” “是她一个隔房的表弟,他那一脉只剩下他一人了,所以自小是在范家长大的, 听说倾慕范娘子许多年。”严观信手拈来, 熟悉地像是他仔细打听过。 明宝清回忆了一下, 道:“是徐凌徐博士?他确是个好人, 原来他喜欢范姐姐,难怪我偶在阿兄和范姐姐身边见到他时,总觉得他笑容惆怅, 我还以为是他天性多愁善感的缘故, 呵,我真傻, 他遮掩得也真好。” “现在是徐少尹了,范娘子婚后要随他去江都上任。”严观道。 “江都是个好地方, 范姐姐冬日有咳疾, 落雪融雪时更甚,江都少雪温暖, 于她的身子有益。”明宝清笑了起来,道:“范姐姐聪慧坚毅,她值得。” 她说着,就看见穿着新郎服的徐凌出现在视野中,白马红鞍,精神极了。 他的笑容甚至透着一股子傻气,时不时回望,看着身后的花轿。 “三娘、四娘。”明宝清唤了一声,随即垂首叉手行礼。 徐凌看见明宝清三人,怔了一下就立刻俯身对身边的随从说了句什么。 随从奔向花轿,随即花轿侧边的帘子被快速掀开,隔着一层薄绿的竹纱,明宝清抬眸与范娘子对望,她扬起灿烂的笑容,轻轻挥了一下手。 看着渐渐回归平静的街道,明宝清闭上眼稍稍仰起了脸,感受着阳光的灼热,她在向上天祈愿,真心祝祷范娘子婚姻和睦,此生顺遂。 严观就那么看着她,他感觉时间似乎凝在了这一瞬。 她的眼皮在光中轻轻颤着,细细的青绿血络显得分外清晰,她的眉毛里原来藏了一颗褐色的小痣,就在眉尾处,捎描出一笔风流。 在明宝清睁眼的瞬间严观移开了眸子,然后就与歪着脑袋打量他的明宝锦碰了个正着。 这姐妹俩长得其实并不像,连瞳色都很不一样,明宝清的瞳色很黑,深邃静谧,明宝锦的眸色如茶,清透见底。 严观的眼神虚了虚,这不太寻常,刑讯时他常有与穷凶极恶之人对视,鲜有落败的时候,此刻却被明宝锦盯得很不自在,像是被看透了内心。 “要不要吃糖脆饼?”他拙劣地掩饰着。 “唔,小妹都没吃过呢。”应他的却是明宝清,她走到对街的摊头,买了两个糖脆饼又走回来,递了一个给明宝锦,递了一个给严观。 “劳烦严帅走一趟。”明宝清笑道。 严帅瞧见明宝锦在扯分糖饼,就撕开一半递给明宝清。 明宝清下意识推拒,就听严帅道:“两个饼四个人,当然是这么分。” “很讲道理嘛。”明宝清的情绪看起来已经平复了,望向叫着‘好好吃’的明宝锦时,更是柔和带笑。 “阿姐,这个糖脆饼是用什么做的?”她把嘴角的一粒芝麻抿进去,问。 “不就是面粉和糖么?”明宝清答得简单。 “胡麻油,糖粉里要掺一点烤过头的饼碎,这样才会酥脆。”严观一口将没他半个手掌大的饼吃完了,道“下回我请你吃东市的油渣糖饼,那个更香。” 明宝锦悬在马腹上侧的小腿晃荡着,似答应又没答应地笑了笑,笑容甜甜的,并不敷衍。 ‘小滑头。’严观在心里想,又觉得小女娘是该这样,警醒一点好,明宝清教得很对,他若有妹妹有女儿,一定也是叫她多提防人。 法云尼寺已经修缮好了,也还有空余客舍供她们居住。 严观瞧着明宝清对比丘尼道谢,忽然觉得身后有目光在窥视,蓦地转首看去,隐约瞧见不远处的一扇门上有眼睛闪过。 第74章 严观正要走过去看个究竟,就听明宝清不解道:“严帅?” “嗯?”严观回头,明宝清走过来,把手里的马缰绳递给他,“多谢。” 严观简短地点了一下头,问比丘尼,“请问问师父,那是什么地方?” “噢,是静宁观。”比丘尼侧身看了眼,说。 万年县是严观的地盘,他了然道:“御史中丞殷家的私观?” “正是。”比丘尼道。 “走了。”严观扬扬手上缰绳,道。 明宝清目送了他一段,转身就瞧见明宝盈脸上那若有所思的表情。 法云尼寺将一间小客房给她们姐妹三人,虽说小了一些,可关起门来就没有别人了。 “运道真好。”明宝清道。 明宝锦左顾右盼地张望着,明宝盈也道:“是不错,但这样比起来,我上回在静宁观住的那一间,实在有些过分雅致了。” “我先前听你说起静宁观,倒不知是殷中丞家的私观。”明宝清说。 “我也是才知道。”明宝盈脸上又露出思索的神色来。 “怎么了?在想什么?”明宝清问。 “我同阿姐说过,静宁观起先不容我进,是听我报了家门之后才允准的,且我住在那的三日里,吃喝实在太好了些,我总觉得自己被人照顾着。可咱们与殷家之间没什么关系,若非要说的话,”明宝盈沉吟了一会,道:“那就是方姐姐,她嫁了殷大郎。” 明宝盈口中的方姐姐就是方家的大娘子,也是方时敏的姐姐。 “许是她那夜恰好在观中,认出你了。”明宝清揣测道。 明宝盈也觉得应该是这样,瞧着自己搁上桌的小书箱,轻轻问:“范姐姐成婚的事,要不要添到信上去?” “阿兄若有问起,咱们再说吧。”明宝清道。 法云尼寺是个大寺,居士、香客除了添香火之外,有时也会直接送来一些食物用具以做供养之用。 在明宝盈次日去女学参加考试的时候,明宝清和明宝锦先是在仓库里忙了一整日,又坐在一堆老妪里择菜拣豆子磨豆腐。 虽然累出一身的汗,但明宝锦太讨喜了,‘阿婆阿婆’叫着,谁看她都是笑眯眯的。 寺庙中用水并不方便,不过她俩还是想尽办法擦了擦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裳去接明宝盈。 女学在永崇坊,离宣平坊不过一条街,明宝清是听旁人议论才知,原来用来办女学的这间宅子是圣人做公主时的一间别院,闹中取静,清幽别致。 “难怪是满园的紫薇,又叫紫薇书苑。”明宝清仰首看着那些垂在墙头的紫薇花藤,可以想想里头该是如何繁花似锦模样。 门口的护卫全是女娘,穿着一身利落胡服,有人额上画了花钿,有人腮边勾了笑靥,也有人素面朝天,不加半点红妆,但所有人都是一脸严肃,目光锐利。 明宝清私下听人议论,说她们都来自是圣人的一支私军。 坊间传闻,当年杀太子的,也是这一支私军。 ‘用那样厉害的人来守门,未免太大材小用了些吧。不过出自同门,倒是有可能的。’ 正想着,其中一人扫了她一眼,看似漫不经心却又上上下下看了遍。 明宝清心中没有鬼祟,任由她看。 门口等候着的人比明宝清估计的还要多,其中也不乏好些一骑二骑的马车和小轿子在等候着主人。 女学的门一开,却没有人出来,原来是到了可以交卷走的时辰,但并不是考试结束的时辰。 第一个走出来的女娘一脸轻松,在明宝清想着她是不是很有把握的时候,就见她朝父母飞扑过去,嗔道:“阿耶阿娘啊,太难了,我实在憋不出字了。” 明宝盈大约是第七个走出来的,她的表情有些垂头丧气的。 当然了,比她更沮丧的人也有。 明宝清直截了当问:“怎么了?不会答?考的内容是什么?” “也不算,就是不知道答得怎么样。考都是一些诗书策问,有些题简单易答,有些题则要斟酌,”她转首留恋地看着女学,道:“题目比国子监的要,唔,有意思。” “答过就算,快些回去,今日晚斋的豆子剥得我手疼,居士婆婆说晚上是菜干豆子焖饭,一定要吃!” 若说明宝清的话主要是为了分散一下明宝盈的注意力,明宝锦是真的有点着急。 她在两个姐姐中间蹦跶着说:“是啊是啊,婆婆说会煮老一点,给我烙点锅巴呢,还有豆腐是现点现压的水豆腐,很嫩很香,婆婆说会淋芥末籽油呢!” 明宝盈彻底笑起来,同明宝清一人一只手牵起明宝锦,摇着手往外头走。 女学里最后一人走出去后,那些护卫一个接一个走了进去,大门缓缓合上。 皮靴踏在砖地上的声音听起来整肃而具有威慑力,一干人等齐齐朝对面走来那人行礼,道:“荆统领。” “晚上师长要在此阅卷,我要回宫,你们自己排班巡夜,小心烛火。”荆统领吩咐道。 “是。”众人齐声道。 等荆统领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众人终于松泛了几分,其中一人提了提腰间的蹀躞,说:“那今儿晚膳也是在这吃?” 第75章 “整日说些废话,咱们这一小队往后应该都是在这当差了。”另一人说。 “哎,这灶上的婆子煮饭手艺好一般啊,晨起那粥里一股焦糊味,蒸饼里还有头发丝。”那声音抱怨着,又道:“我也想吃淋芥末籽油的水豆腐和菜干豆子锅巴饭。” “嘿。”另几人都笑了,想起那三姐妹,觉得还挺逗趣,斋菜斋饭也像盛宴一样盼。 第037章 三娘五郎 这次进城除了考试之外, 另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寄信。驿馆这一日很忙,人头攒动。 因为还要算上路上耗费的时间,所以大部分的人都是来寄送中秋礼物和问候书信的。 明明离中秋还有些时候, 但一想起这个节日, 悲凉怀念的感觉油然而生。 蓝盼晓和卫二嫂也已经在缝制缊袍和鞋子了, 光是这些针线活就能占掉她们所有的时间。 “这是孟参军的包袱和信件。”驿丁着人把东西从后面传递出来交给明宝清, 那包袱挺大的,有些分量。 明宝清牵着明宝锦走到人少的角落里,重新整理包袱, 好捆在自己背上。 明宝盈则揣着信上前, 道:“这封信是寄给陇右护鳞军周校尉麾下卫二郎收。” 驿丁没有收,而是撇了下眼角。 “十五文,您数数。” 明宝盈忙把铜子放在碟中, 驿丁用笔头数了数, 这才伸手接过明宝盈的信。 本来应该明真瑄一封, 卫二郎一封的, 但十五文一封信,眼下对于她们两家人来说,都不是甩甩手就能挣到的钱。 在这一点上, 孟老夫人就要阔气多了。 不过她们还能凑一凑, 同卫二嫂分担一下寄信的负累,多得是人连一封信都写不起, 更别说寄了。 “要多久阿兄才能收到啊?”明宝锦好奇地问。 明宝清走到驿馆侧边看了眼后头的马厩,隐隐闻到草料和粪块的气味, 说:“如今天气热, 驿丁们不会迫使马儿赶路,若是马有个万一, 都要摊到他们头上来算。不过往返陇右的路途上,馆驿算是比较多了,嗯,个把月吧。什么时候能有回信就说不清了。” 这封薄薄的信被驿丁随手扔进写着‘陇右’的木箱里,颠颠晃晃好些天了,才终于重见天日。 这里的味道闻起来同长安不大一样,带着一点干巴巴的土味,信纸摸起来都有点发脆,它被几双有些发汗的手传来递去,又稍微濡湿了一点。 某个驿丁攥住了它,将其与另几沓信一道塞进马褡子里,朝护鳞军军帐奔去。 驿丁可没有一封一封分发过去的精力,只将信件都送到一位孟参军的帐中。 此时帐中无人,孟参军正在主将帐中禀报 一些杂事,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就瞧见书案上搁着五、六封信。 他走过去翻捡一番,并没有发现自家的信,但瞧见了卫二郎这个名,知道是同乡,便站起身亲自给他送去了。 兵卒的帐中气味一向是不怎么好闻,孟容川在门口喊了几声,却是把明真瑄给叫出来了。 他肩头还搭着一块汗巾,朝他行礼道:“孟参军?卫二在在操练场上加练呢。” 明真瑄半脸干净半脸脏,看起来颇滑稽,偏他又丝毫不察,一脸正色道:“后日要选越骑,但他射箭准头太差。” “这要怎么练?”孟容川微微笑了笑。 “我让他放空弦呢,然后多打打水漂、飞镖练练指力,他背上有力,手上劲太紧。”明真瑄知无不言。 孟容川点了下头,递过信去,却道:“你的信。” 明真瑄怔了一下,很快接过来,看了信封上的字,道:“多谢,晚些时候,能否再借参军纸笔一用?” 孟容川背手在身后抖了抖袍袖,笑道:“那我可要让明三娘子少收我母亲一个子。” 明真瑄笑了一笑,道:“多谢参军。” 操练场上永远都有人,明真瑄初来时曾被罚加练了整整一夜,累得直接趴睡在场上,日头都晃不醒他,是晨练队伍的脚步声把他震醒的。 甫一醒来,水米未沾就开始继续操练。 这样的日子明真瑄过了小半年,才得到了校尉的些许认可。 “队正。”卫二郎拿着弓朝他走来,明真瑄扬一扬手里的信,靠着墙坐下,眼皮一撩,瞥了眼操练场上那个正在耍长枪的小兵卒子。 “你娘子说自己都好,孩子们也好,只叫你好好保重自己,不日会给你寄冬衣。你女儿说,想你早日回去。” 明真瑄看信比念信要快,盯着信上某一段看了半晌,又蓦地抬眼看向那个正在背上滚枪的小兵。 “队正?”卫二郎不解地看着他,明真瑄回过神来,继续道:“你儿子说你给他做的那把牛筋弹弓被堂兄抢了,不过‘小莲’、‘青鸟’和‘布…… 明真瑄又语塞了,卫二郎急得直抓耳朵。 “和小布头帮他抢回来了,还叫他堂兄吃了一嘴的知了尿。” 明真瑄一边说一边努力在回忆中搜罗着明宝锦的模样,但只想到一张小小的怯生生的脸。 卫二郎又气又想笑,气的是没爹的孩子遭人欺负就算了,还遭自家人欺负,孩子尚且如此,更别论大人之间了。 第76章 笑的是孩子有仗义朋友,卫二嫂还有明家几个女娘可以说说话,彼此帮衬一把,他真的很庆幸明宝清她们在青槐乡落了脚。 想到这,卫二郎对明真瑄道:“队正,多谢您。” 明真瑄还在看信,卫二郎知道这是两家人共同写的信,见他神色纠结,问:“怎么了?明娘子说什么了?” “没什么,都好。”明真瑄一抬下巴,道:“你帮我把方五郎叫来。” “噢。”卫二郎知道方五郎原先也是京中的官家子弟,同明真瑄一样是被贬到军中为奴的。 明真瑄是靠武艺才操练场上打上来,而方五郎原先不在主营中,他那一团的兵在外出运粮时被一支敌军所袭,几乎全灭。 唯有他生生疾跑了二十里地来报信,抢回了粮草立了功劳,也彰显了能力,这才从沉重而浊臭的脏活重活中解脱出来,连带着他的妹妹也被拨到随军的家眷营房中做些浣衣针黹的杂活。 卫二郎觉得方五郎挺牛的,瘦成那样,耐力居然这般好,狂跑了二十里地回来,脖子上血糊糊的,还能清晰地指出方位,汇报敌情。 对了,他还是光脚。 军帐前那两个血脚印还是明真瑄去蹭掉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明真瑄对方五郎的态度很奇怪,头回见到时,他就一脸撞鬼的表情。 方五郎越是嬉嬉笑笑,凑过来用一把破锣嗓子叫他兄长,他越是面色铁青,像是方五郎说了个惊悚无比的鬼故事给他听。 卫二郎起初以为明真瑄与方五郎有过节,他不喜欢人家,但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方五郎被他同队的人挑事寻麻烦的时候,明真瑄想都没想就冲过去了,几人打成一团,被罚了连着一个月巡大夜。 这事之后,卫二郎觉得他们关系缓和了些,但明真瑄每每见到方五郎,总像是有一口大气憋在胸口叹不出去。 “做什么?”方五郎拄着枪歪歪地站在明真瑄跟前,转脸看了眼继续训练的卫二郎,道:“想干扰我,不让我进越骑啊。” 明真瑄一见他那张脸就堵心,把信给他,让他自己看。 信一展开,方五郎是很疑惑的,可当他瞧见信上那句‘方家三娘四娘安否?惟愿阿兄以诚相告’,他的神色立刻柔软了下来,从方五郎变回了本应该烂在尸坑里的方三娘方时敏。 “别那样抿着唇翘着嘴笑!太女娘了!”明真瑄咬牙道,四下警惕地看着。 “哈哈哈。”方时敏被明真瑄紧张的神色逗得大笑起来,她的嗓子早废掉了,笑声喑哑嘶鸣。 不过废她嗓子的人也死了,方时敏觉得算是一箭双雕吧。 “好了,好了,别笑了!”明真瑄从腰间取下水囊递给她,方时敏一把接过,不客气地全部喝完了。 她小心地抹掉信上沾到的一滴水,又细细摸着明宝盈的字。 明真瑄看着她几个凹凸不平的指甲盖,道:“手指又怎么了?” “不小心掀翻了呗,指甲又不是指头,能长出来就行。”方时敏轻描淡写地说。 明真瑄皱起眉来,憋了半晌,小声道:“这该怎么回给三娘?信里总不能明写吧?还是说你死了。” 方时敏见他一脸纠结,颇为好笑,道:“方三娘当然是死了。” 明真瑄怅然地点点头,又听方时敏道:“我来写。” 他眼睛一亮,就见方时敏斜过来一眼,说:“屁大点事也叫你发愁!” “你这蠢獠!少得意忘形!” 明真瑄气得口不择言,令方时敏捧腹大笑起来。 “天呐,阿兄啊,你终于说了句粗口!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她的眼睛一旦真心发笑,就会特别特别弯,一口白牙犬齿尖尖,即便在黑黢黢的一张脏脸上,也灿烂得厉害。 方时敏起初喊明真瑄阿兄,是有些狡猾心思的,希望这一声阿兄,能让他将对自家姐妹的情分移到她身上一些。 再不济,也能让明真瑄看在她与明家姐妹相熟,与明宝盈要好的,与她们年龄相当,比她们处境更差的份上,不要揭穿她。 这的的确确奏效了,明真瑄没有检举她。 据方时敏的观察,他似乎没有生出过要揭发她的念头,而且他还很担心她,担心她会被发现,所以很卖力地替她解围遮掩。 其实以方时敏从前对明真瑄的了解来看,他应该还算个正人君子,起码他对明宝清是掏心掏肺的好,对明宝盈也好,但总不及明宝清那么好,他是个会在心里划拉亲疏远近的人。 不过,在方五郎为了一块干饼,就想把她和四娘都杀了,还冠冕堂皇得说免得她们活着玷污家门后,方时敏就很难相信所谓的兄妹情意了。 她总觉得,那只是未到绝境时的一种粉饰。 每当她看着明真瑄的时候,总忍不住想,如果是他和明宝清、明宝盈陷在那种境地之下,他会怎么做呢? “走吧。”明真瑄不知道她有这么多的心思,只招了一下手,道:“练练。” 方时敏一下来了劲,叫道:“拿真枪别拿棍!” 第038章 地木耳和碾硙 今年雨水不算多, 但老天爷还算垂怜,亮堂堂的大晴天里中会杂着一两日的阴雨,让秧苗勉勉强强熬过了穗期, 可等水稻花期结束, 开始结谷的时候, 稀稀拉拉的雨水可太不够了。 第77章 最旱的时候, 渠里只剩一个浅底的水,盛满了枯枝烂叶和孑孓,用瓢都舀不起来了了。 酿白河下游的水又浅又缓, 鱼虾就跟白捡的 差不多, 游飞和明宝锦只是用淤泥和石块拦了一条矮矮的坝,就轻易地拖了两篓鱼回去。 老苗姨用水洗刷着竹篾,打算一会拿来晾鱼干, 她一边刷, 一边问:“你翁翁可愁坏了吧?” 游飞正蹲在她脚边用小刀刮着鳞片, 揪出鱼肠扔给乌龟、小鸡吃, 花狸狸在门槛上卧成一条,吃着明宝锦喂到它嘴边的小鱼。 “我昨晚上起来撒尿,他迷迷糊糊一下子蹦起来, 冲到院里去说下雨啦下雨啦!吓得我尿都憋回去了。” 老苗姨哭笑不得, 蓝盼晓在井边汲水,井水浅了很多, 木桶又轻,她一桶下去要摇晃个半天才能舀到半桶, 放下去的井绳太深了, 扯上来又勒手。 “有口井真好。”游飞说:“咱们乡上有井的人家都没五户吧。近旁的好像就这里,还有陶家有。” “陶家是开染坊的, 没井怎么开染坊?”蓝盼晓说:“我阿耶当初买这间小院子和田地,也是看在有井,有河的份上。” 游飞没把自己捞回来的鱼儿带回去,怕游老丈看了觉得糟心。 明宝清见他要回家了,就道:“过来。” 游飞乖乖走过去,就见明宝清从屋里拿出来几块杏脯和三个核桃。 “你们还没吃完啊。”游飞咬了块杏脯,转身喂了明宝锦一块,又拿了一个核桃,剩下的就不肯拿了,“上回我也吃了,本来就是孟老夫人给你们的。” 上回明宝清她们从驿馆背回来的那个大包袱里都是陇右的土产好货,孟容川附言,‘另有杏脯两斤,核桃两斤,供阿娘闲时剥食用,黑瓜子两斤,予堂兄堂嫂。’ 孟老夫人拿到东西的时候很高兴,狠狠抓了两大把给她们。 明宝盈原本担心自己在上一封信结尾添的那一句‘凄凄寂寂,囿于方寸院墙之内,还望汝来信多诉陇右之风土人情,军中小事小情,权做为母解忧’会太僭越了,孟容川一定看得出是她擅自添加的,为人母不会向子女提什么要求。 可老人家只要心情好,比什么仙丹妙药都要管用,更何况杏脯酸甜开胃,核桃则要人用小锤轻敲慢剥,可以消磨辰光,而且信中多了好些啰嗦闲事,明宝盈想,孟容川是个从善如流的人。 正当明宝盈出神的时候,跑回家的游飞又很快跑了回来,喘着气道:“我翁翁说后半夜可能会下雨,你们要不要整一整菜地?” 老苗姨看着自己晾在墙头的鱼干,心道,‘罢了,晾不成就晾不成吧,还是下雨要紧。’ 她下意识哼起了那首来自福民乡的祈雨歌,游飞听着,跑回家的路上也一直在哼。 蘸水在石板上练字的时候在哼,拿着梭子补渔网的时候在哼,喝糜子的时候在哼,睡着时发出的梦呓近似祈雨歌的旋律。 雨落下来了。 游老丈霍然睁开了眼,将被游飞踹到腿边的薄衫拿回来盖在他肚子上,这才重新闭上眼,又沉沉睡去。 这场雨下了一夜又半日,田里的秧苗喝饱了水,沟渠里的水‘哗啦啦’淌。 卫小莲说想去酿白河边上采地木耳,孩子们都想去,明宝清怕他们贪玩水,就跟着他们一道去了。 孩子们跑得快,她跟在后边慢慢走。 河水流淌的响动愈发急促,雨后水浊,酿白河大部分时候都很清澈,但今日浑浊得像一条土龙在翻腾。 孩子们已经发现了地木耳,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摘。 地木耳又薄又滑,一滩一滩长,明宝清跟上来的时候,明宝锦已经摘了半篓子。 “游飞呢?”明宝清弯腰摘了几朵,再抬起眼来,人就少一个。 其余几个孩子也是这时才发觉游飞不见了,明宝清低头也就一会的功夫,游飞能去哪?山上?水里!? 明宝清将目光投到不远处的那座桥上,果然就见游飞在单薄的,没有半根围栏的平板竹木桥上奔跑。 “游飞!”她喊了一声,但设桥的那处河道最窄,水势也最猛,水声嘈杂,游飞没有停住脚。 明宝清叮嘱小莲照看大家,不许跟过来,自己则飞快地跑了过去。 到了桥边,明宝清能看到那块块拼凑在一起的桥面因游飞的跑动而震颤。 河对岸有很多人,像是匠人,游飞冲过去,不知在大叫大嚷什么,有个管事模样的人走过来,像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 游飞没有退,反而想更进一步,冲过去要阻拦他身后的那些匠人继续他们所在做的事情,但被人拦住了。 此时明宝清也已经赶到了,她看清了那些匠人在忙碌的事情,也明白了游飞为何会这么大反应的原因。 她将游飞护到身前,问:“你们要设碾硙?这一块地,原先是游家的吧?” 管事瞧了她一眼,道:“是又怎么样?真金白银买回来的!” “姓邵的答应过,不设碾硙的,静安寺已经在上游设了一个大碾硙了,你这还设碾硙,渠里都会是泥沙!”游飞吼道。 管事诧异地看着他,道:“你知道个屁!” 游飞挣扎起来,叫道:“我阿耶说的,山樱乡就是这样被十几座碾硙给毁了河渠!” 第78章 碾硙是用水流冲势推动石磨碾粮用的,水流在这里被截走了势能,流速变缓,泥沙沉积,淤堵河渠,不过是时间问题。 “算上静安寺里的也才两座!”管事不耐烦与游飞废话,摆摆手说:“再不滚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酿白河要窄得多啊!”游飞听他阿耶说过酿白河上游中游落势大,可河面细窄,万不能搭建碾硙。可偏偏就是有人视若无睹,游飞喉咙里几乎要迸出血来,他脖颈上青筋暴起,吼叫道:“姓邵的就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王八!” 管事勃然大怒,有人一把将游飞从明宝清手里扯了过去,抬手就是一记很重的耳光,游飞还是个孩子,一下就被打飞出去,趴在地上,好一会没动静。 “邵阶平知不知道你们这样胆大包天!”明宝清气愤至极,将游飞从地上搂起来抱在怀里,揩去他口角流出的血,可那些血还一直流,流了明宝清满手,她看着那些血,又看向这一帮围着他们的人,只觉得他们背后的青山蓝天全变红了,怒道:“这里是万年县青槐乡!天子脚下,你们这些狗以为姓了邵就能无法无天?邵阶平自己在皇城里都算不得什么东西!无根浮萍而已!” 管事的本就觉得明宝清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度,又听她直呼郎主的姓名,直戳邵家根基,心底十分惊愕,只是她骂得实在太过分,不教训的话面子都下不来。 “留心你们的拳脚!”见他们有逼上来的意思,明宝清不惧更怒,道:“仔细你们的言行!你们郎主年纪轻轻就爬到少卿的位置上不容易,呵呵,软饭不费牙,但伤胃啊!你们这样肆意妄为是要拖他后腿的,做人做事要掂量掂量后果,青槐乡不是什么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爬都能爬到京兆府!” “老子打断你的腿,看你…… 底下的人不当回事,管事却是心有忌惮,由着手下人胡咧咧发了顿虚火,却是做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让明宝清快走。 明宝清心里怒火无法消散,奈何寡不敌众,做不得什么事,她盯着那些堆在那里的石料、木料看了一会,将迷迷糊糊还要挣扎起身的游飞背在背上,重又踏过那座摇摇晃晃的桥。 游飞被打翻在地的时候碰到了额头,嘴里也破了好几处,全是血,刚把他背回去时众人都吓了一大跳,不过人好歹是清醒了,坐在胡床上一声也不吭。 老苗姨帮他擦身子,捣烂了草药糊在他额头隆起老高的肿包上,说:“还好是前额,若是后脑磕成这样,真是要求神拜佛了。” 明宝盈端水给他漱口,漱了三次血色才褪掉了。 明宝锦和卫小莲他们几个都不敢说话,傻傻地拎着装了一半地木耳的篓子站在那瞧着游飞。 “蓝娘子,小莲、小荷在你们家呀? ” 屋外头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明宝清透过竹门瞟了一眼,瞧见个笑着的郎君正摇摇摆摆朝这边走过来。 “五叔!”卫小荷张了张口,却发现声音不是从自己嘴里冒出来的,而是卫小石叫的。 卫小石刚才瞧见明宝清背着游飞回来的,而游飞又像是受伤挨打的样子,所以急着来看他笑话,结果在门口碰上了回来的卫五郎,瞧见他手上拎着油纸包,这才如此亲热。 可怜卫五郎本来腿脚就不好,走了这么一路,累得快死了,被卫小石一下扑撞过来,腰都要断了。 “慢点慢点,回去再分,回去再分,别抢别抢啊!小石!不是都给你的!你撒手撒手!” 卫五郎叫嚷了半天也于事无补,卫小石把他那一包菜干饼都抢走了,甚至把他手背都抠出血了。 卫小荷气红了眼要追,卫五郎一把抓住他,从衣裳里掏出一小包饴糖来,道:“嘘!嘘!糖!拿去给你娘!塞进去,藏好了!” 卫小荷掉下眼泪来,扑进卫五郎怀里哭了起来,胡乱叫着,“五叔,呜呜,五叔,阿耶,你回来了,呜呜。” 卫五郎也被他哭红了眼,抱着他,伸手摸摸卫小莲的头。 明宝盈和蓝盼晓走出来寒暄几句,卫五郎一见她们,谦卑地笑了起来,冲明宝盈说:“三娘子,给您道喜了,您考上了!还是前三甲!” 明宝盈被这个好消息盖了一脸,有些不敢置信,“你,你瞧见榜上有我的名字?什么时候放的榜?” “应该有几日了。”卫五郎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又不识字,是严帅跟我说的。” “严帅?”蓝盼晓诧异地问:“你是在万年县衙门里做活吗?” “只是在官爷们歇脚的廨舍里做点砍柴烧水的粗活,严帅知道我今日回来,赏了我一包糖,还叫我把这消息告诉您。” 卫五郎还是那个模样,没胖没瘦的,但性子似乎活泛了几分,脸还白了点,应该没受什么嗟磨。 “多谢。”明宝盈对他行礼,卫五郎连连摆手,还想说什么,就听见卫大嫂远远迎了出来,嘴里亲亲热热地叫着,“五郎,五郎!” 卫五郎眼皮子抽了抽,对卫小荷、卫小莲说:“把糖藏好了。”随即又丧下一张脸,颓着身子往家走去。 明宝盈心跳得厉害,她自然是欢喜的,喜得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转身往屋里一去,心又沉郁下来。 沉默的不只是游飞,明宝清也不说话,正用小刀削着一根根尖尖的木刺。 第79章 游飞脸上的肿胀一时半刻消不了,他也瞒不过游老丈去,歇了这一阵,默默低头穿了草鞋,道:“蓝娘子,阿姐,我回家了。” “小青鸟。”明宝锦蓦地叫住他,却又无话可说。 游飞望过来的眼睛是干干的,可能是因为流了血就不流眼泪了,他垂眸看着明宝锦拉住他的那只手,轻轻晃了晃胳膊,又抠掉她手背上一片干掉的地木耳,说:“我没事。” 小郎君挺着腰板迈着步子回家了,做出坚强的样子来,不肯叫别人替他担心。 明宝锦替他哭了,被蓝盼晓搂在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明宝清在哭声中闭了闭眼,觉察到明宝盈在身侧坐下,她道:“三娘,明日进城去女学,你要在女学里待下去,人不能只有一条路。” 第039章 缫丝车 卫五郎没有说明宝盈的名次, 但既是三甲,就意味着五十两银子到手。 五十银,对于寻常人家来说可谓巨款, 而且来路又正, 完全可以抵给柜坊或者商贾, 折换铜钱。 明宝盈有了这笔钱, 自然想到要打听明真瑜、明真瑶的处境。 夜里,她悄悄与明宝清睡在一处,商量着明日进城该怎么办事。 蓝盼晓隐隐约约听着她们议论, 是找家宅在光禄坊的某位‘很乐意为人效劳的’宦官, 还是去直接寻司农寺里的小官比较妥当。 “我曾听二娘无意间提起过,她傅母的儿子在司农寺当录事,虽不一定能做什么, 但探个消息约莫还做得到。” “可是二姐的傅母是被朱姨赶走的, 凡事讲究好聚好散, 人家也是耕读世家, 撕了人家的体面,怕是没那么好说话。”明宝盈轻声说。 明宝清顿了一顿,道:“所以是拿钱求人, 不是讲情分。” 这些舍下脸面求人的事光是一听, 蓝盼晓就觉得面皮发烫,如芒刺在背, 她觉得自己是个很没用的人,远不如两个女儿有担当。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榻, 轻轻推开内室的门, 迟疑着开了口,“其实…… 明宝清一听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很快道:“母亲不必勉强自己的。” 蓝盼晓一时间没有说话,却走了进来,坐在她们三姐妹的床边,轻道:“元娘还记得,我阿兄是都水丞,掌河运灌溉,监管碾硙水车,与司农寺一向有些公务上的往来。录事只是书吏而已,都水丞再怎么说,也是七品官了。” 明宝清和明宝盈自然知道无品的书吏比不得都水丞有人脉,但也知道蓝盼晓跟兄嫂的关系很僵硬。 “母亲。” 她们这声轻唤太过温柔怜惜,令蓝盼晓生出几分坚定勇气来,她故作轻松,道:“不是说了么,是拿钱求人,不是讲情分。这于我的嫂嫂来说,可是太对症下药了。” 在明宝清的坚持下,她陪着蓝盼晓一道站在了蓝家的偏门口,怀中的包袱里装着二十串沉甸甸的铜子。 五十银还没有换完,暂且存了一部分在东市的柜坊里。 开门的老妪是蓝家的老人了,自然认得蓝盼晓,一见她便蹑手蹑脚躲出来,一只手虚搭着门,问:“小娘子,您怎么回来了?夫人她可在家呢!” “阿兄呢,他在不在?”蓝盼晓问。 “阿郎还没下值呢。” “你同嫂嫂说一声,我不是来打秋风的,我有件事想请阿兄帮忙,但这个忙不会白帮。” 蓝盼晓说话一向是委婉柔和,留有余地的,这样直截了当,和盘托出,也是少见。 由此,可以想见她那位嫂嫂的性子,不会是弯弯绕绕的人。 老妪为难地站了一会,还是替蓝盼晓传话去了,过了片刻,她来请两人进去,但又说:“小娘子,你们今日来得也不巧了。小郎君在书塾遭了先生斥骂,夫人她正烦扰呢。” “阿瑞也在家?”蓝盼晓的声音闪动着一丝期待,但很快就落了空,庭院里只有她嫂嫂和一个仆妇。 满院缫丝声,并不嘈杂,听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宁静。 蓝盼晓这位嫂嫂姓支,叫如玉,一个书香气极重的名字,却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养蚕女。 “妹妹的闺房拿来做蚕房是真好啊,坐北朝南,通风好又敞亮,还安静。” “嫂嫂合用就好。” 支如玉哼笑一声,都没有抬头看她们,只是用竹签在热锅挑起丝绪,手指一绕似捕风,却已经提绪入手,再轻轻一甩,就勾入了一枚弯头的竹针之中,然后由送丝竿勾挂, 被转动不同的丝筒缠绕住,一圈圈银白似雪。 明宝清还是第一回 见人缫丝,看得专注入神,支如玉绕了七八个茧子才抬头瞧她们。 见蓝盼晓还是一脸逆来顺受的样子,好似全天下就她最委屈!她嫌恶地移开眼,看向明宝清。 支如玉其实早就想抬头了,只是要作势摆谱,眼下架子端够了,她难掩好奇地看向这个跌落云端的高门贵女,见她似乎黑瘦了一些,个头高了一点,也不知是因为瘦还是长了年岁,她的眉眼更清晰了,脸庞的轮廓也更分明了,肌肤也不再是那种柔腻搓粉的感觉。 第80章 支如玉从前对于明宝清的印象就是高高在上,冷冷淡淡,但很大方。 她还记得明 宝清给蓝瑞的生辰礼,每年不落,不是贵重的,就是适用的,倒是很合她意。 如今,支如玉能看到她眼下的淡淡青痕,下巴上的细细粉疤,鼻尖上有汗,面庞发散着通透而真实的光泽。 那些金银珠宝折射出的光辉不再照耀着她,那些锦缎香膏也离她远去,她变得更素净了,更真实了,每一寸都美得愈发清晰。 支如玉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什么好了,顺着明宝清的目光,支如玉又看回自己的缫丝车上。 她实在不明白这陪了自己多年的缫丝车有什么独到之处,瞧着明宝清,故意道:“我这坐的腰腿也疼了,明娘子来替我缫丝吧。” “嫂嫂,我来吧。”蓝盼晓急忙说。 “我不要你。”支如玉嫌恶地斜了她一眼,又看明宝清,本以为对方要羞恼,却只见她只是很认真地问:“我要是把丝弄断了怎么办?” “本来就容易断,这是丝,又不是麻绳,”支如玉说着拈一根断丝就抛了上去,“照样是能黏附上的。” “原来如此。”明宝清面上没有一点遭到刁难的不甘和局促,很干脆就把把怀中的包袱递给了蓝盼晓。 换手时,钱串子清脆短促的撞击声落进支如玉耳中,她眼睛一扫,作势伸了懒腰,起身给明宝清让位置。 明宝清提裙走了过来,小心避开正在煮茧的热锅,坐到盛着温水的盆前头,学着支如玉的动作挑丝、提丝、勾丝,练了几回,很快就不见生涩。 丝筒是专门要一人手摇转动的,明宝清盯着看了一会,忽然伸手去握柄端。 “小娘子,”那仆妇道:“这事儿你一个人可做不了,得要有人摇着。” 乍一看,的确是无法兼顾的,但明宝清总觉得应该有更好的法子,一边挑丝一边琢磨着。 等那丝筒上的丝套被滚满了两次,支如玉在明宝清脸上始终没看到她料想中的羞愤,觉得很无趣,才另叫来一个仆妇替了明宝清。 直到进偏厅的时候,明宝清还回头看了那缫丝车一眼。 支如玉自顾自坐下了,没有让她们坐,也没有茶水奉上。 蓝盼晓轻声道:“嫂嫂,我就直说了?” “我们夫妻两人在蓝家不就是让你使唤的嘛,何必说得这样客气。”支如玉阴阳怪气地说,言辞中透露出些许旧日恩怨。 听蓝盼晓说想请蓝正临打听一下明真瑜和明真瑶的处境,支如玉紧紧皱起了眉头,道:“你有几个钱,好开这个口?不只是打听那么简单吧!” “能照看一二自然更好。”蓝盼晓说着就将包袱搁到桌上摊开,道:“一串是一百个子,这里一共有二十串。” 差不多就是蓝正临半个月的月俸,支如玉自问还把持得住,冷笑道:“二两银子就想…… 她话未说完,就见明宝清又从袖中掏出一条银块搁到她眼前。 “这是整十两的官银,来历清白,您随时可以去柜坊兑换。那两千铜子,只是想方便舅母花用。” 支如玉皱眉看着明宝清,又看看蓝盼晓,看得出她们绝没有走那歪路子,但又实在想不通女娘是怎么靠自己弄到这么些钱的。 “从前剩下的?”她试探着问。 明宝清想着明宝盈脑子的学识也的确是从前剩下的,道:“算是吧。” 支如玉了然地一挑眉,瞧着眼前的铜钱银块。 明宝清趁着这时候也细细打量支如玉,她坐没坐相,样貌也不算出挑,眉眼倒有一股天然媚态,只是俗气了些。 再想到她的出身,明宝清心里有些困惑。 她想起蓝正临那不苟言笑,心思沉郁的样子,觉得从面上看,两人是不相配的,怎么就会做了夫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时候定下这婚事的,应该是蓝家的主母吧。’明宝清没有去看蓝盼晓,只是心想着,‘庶兄,嫡妹啊。’ “这是成不成,还要当家的拿主意。” 支如玉在这句话里没有称蓝正临为‘郎君’,更没有说‘你舅舅’‘你阿兄’之类的。 她虽看起来浅薄,但并不是一个见到银子就昏了头脑的人,依旧是寻到话头就要刺蓝盼晓一箭,叫她这个昔日的嫡女瞧一瞧,蓝家如今是谁的蓝家! “这个自然,那我明日再来一趟,可好?”蓝盼晓极尽谦卑地说。 “后日。”支如玉有些愉悦地哼了一声,指尖在银块上抚过,懒洋洋地说:“送客。” 离了蓝家,蓝盼晓和明宝清还要去女学接明宝盈。 女学上回参试者足有四五百人,但只取六十名,且入学还要再考。 卫五郎上回之所以说明宝盈中了三甲,并不是严观没看清楚榜,而是那份卷子没有分出高下,等入学这一考,再分高下。 蓝家离女学不算近,可明宝清和蓝盼晓一个往返,明宝盈竟还没有考完。 又在外头等了半个多时辰,明宝盈才带着一脸思索的表情慢吞吞地走出来,看起来居然还有点意犹未尽,像是没答够。 第81章 她想得出神,即便走得慢了,也还是被女学的高门槛差点绊倒,被门边的护卫一把接住。 明宝盈腰上被臂甲一箍住,下意识就要挣脱,等看清眼前人柔和舒朗的面庞,她才意识到人家是女娘,浑身一松,揽着对方的肩膀轻轻落下双脚,小声道:“多谢您。” 那护卫短促地颔首,见明宝清和蓝盼晓着急地走上台阶,神色又变得锋利起来。 明宝清顿住脚,见明宝盈快步走下来,轻道:“想什么呢?这样不小心。题比上回难了?” 明宝盈自然是在想题目,她一手挽着明宝清,一手挽着蓝盼晓,道:“还好,只是多考了几道算术题,大多是《张邱建算经》、《九章算术》里头几个换汤不换药的题,末了还有一道是《缉古算经》里的变体题,有些难。不过也简单,答案只有一个,不用考量其他因素。” 明宝清见明宝盈眉头微蹙,眼神却含笑,觉得这世上应该没几个人能如她一般把卷子做出趣味来。 几人离了女学好几条街,裹着闹市人声中,明宝盈才又轻声道:“阿姐,还有一道题很有意思,归在算术中,但又好像不是。” “什么?”明宝清听明宝盈斟酌迟疑的口气,也生出几分好奇来。 “自古长安西风雨,雨急水浊,雨歇水清,何为?”明宝盈复述着卷子上的话,同时也是在问明宝清。 蓝盼晓十分不解,道:“这,这本来如此啊?有何值得一问的?” 在明宝清看来这问题委实很有意思,如果想得复杂,这问题就充满了各种暗喻,但若是想得简单,那也就落的一句‘本来如此’。 “你如何答?” “我答,‘水急沙滚滚,水缓泥沉沉。故此,水流滚滚,浊反是清,水流转绕,清反是浊。’ “水流绕转,你想说碾硙的事?会不会委婉了些?”明宝清一双长浓睫乌瞳望着明宝盈一对细淡眉悬珠,截然不同的眉眼,但有着相似的神韵。 明宝盈咬唇笑道:“阿姐,本就是用自己心思去贴出题者的意图,若是揣摩对了,出题者自然看得懂,若是不对,也无麻烦。” 明宝清赞同地轻哼了一声,瞧着明宝盈,忽拧住她的腮帮,道:“话是不错,但始终要记得自己的心思,别一味遵照上位者的意图,而扭曲了自己的判断。” 第040章 庶兄嫡妹 在法云尼寺里借宿是要干活来抵的, 这一日,明宝盈去女学了,蓝盼晓去前边整理线香, 明宝清则被一位师父领到库房边上的一处小屋里, 这小屋是里有一架很大的踏碓, 是用来舂米的, 由石臼、碓马和支架组成,连着屋子的贝壳灰地是做在一块的。 “会不会用?”比丘尼问她们。 “师父既说这叫碓马,”明宝清走上前去, 站到碓马上, 手抓住支架,脚下施力一踩踏板,看着碓头被翘起, 又松开力道让碓头自然落下, 舂进石臼里, “这样?” “是了。”比丘尼指了指墙边的一筐谷粮, 道:“施主今日只要舂好这一筐谷子,就可以了。” 这活不算轻,若是搁在从前, 没两下明宝清就该受不住了。 ‘今时不同往日啊。’明宝清明显觉得自己力量足了很多, 有些自得。 看着脚板一踏,碓头扬起, 脚板一松,碓头落下, 明宝清脑子里忽有一道灵光闪过, 想到了该怎么改支如玉的缫丝车。 ‘若能改成,也算卖个好。’明宝清如是想着。 只是没想到, 等她们午后去了蓝家,支如玉却把铜子和银子又都摆了出来,有些不舍地瞟了一眼,蹙眉道:“郎君说了,你们自有神通的,不都打点过了?还要几双手去护着才肯呢?” “打点过了?”明宝清不算太惊讶,她问:“舅舅可说是谁人打点的?” “废话真多,我哪有功夫跟你说这些?把这些银子拿走,”支如玉瞥了蓝盼晓一眼,讥道:“我也是讲理的人,谁亏我的别想赖,没欠我的我也不贪。” 她起身又往院中的缫丝车走去,明宝清缓步跟过去问:“舅母,家中可有多余的木料?” “做什么?”支如玉问。 明宝清提起裙角在手上一绕,屈膝蹲了下来,握住缫丝车绕筒的手柄道:“我有个念头,只要这处做个脚踏支臂,就可由脚踩代替手摇了,足能省下一个人工呢。” 支如玉张口就要讥刺,可明宝清望着她的眼神很真诚,她又是蹲着的,并不介意矮她一头——矮她这个目不识丁的养蚕女一头。 “有倒是有,要怎么弄?”她迟疑着说。 见她同意了,明宝清笑了起来,支如玉心道,‘笑得这样讨喜做什么!还不是蓝氏的女儿!’ 如此这般,待蓝正临从都水监衙门回来的时候,只听到院子里传出支如玉惊讶又欢喜的声音。 “真被你弄出来了?几根棍子而已,居然这样好使!?诶,踩着好像有些涩。” “有没有桐油?涂点桐油润一润,我有些细节没磨好,舅母先别踩了,我再磨磨,多用用应该会更顺。” 第82章 他纳闷地走进门,居然看见蓝盼晓和支如玉凑在一处,被她们看着的那个女娘抱着几根木头拼凑成的曲折长棍正用指尖抵着砂石在细磨。 “阿兄。”蓝盼晓先看见了她,局促地行了一个礼。 支如玉抿了抿唇,轻道:“大郎回来了?这,这是明家的大娘子给我做的脚踏摇臂呢。” 都水监是实务衙门,蓝正临很通熟某些借水运转的器具,明宝清的做法他看一眼就懂,简单灵巧。 明宝清起身给蓝正临行礼,道:“给舅舅请安。” “不敢当。”蓝正临扫了蓝盼晓一眼,皱了皱眉。 明宝清揣测着她们兄妹的关系,应该就是嫡母不慈,嗟磨庶子,庶子长成接手家业,哪里还有嫡妹的份呢? “大郎,我同她们都说清楚了,她们也确不知道有人打点过了。”支如玉同蓝正临的夫妻关系似乎不错,依过去的时候,柔情满满。 明宝清趁着他们说话的之时重又把踏板装上,支如玉忙不迭去试,脚踏臂摇,嘎吱嘎吱响,她像孩子一样欢笑不已。 蓝正临瞧着,嘴角微微一牵。 “明二郎在蓝田县的驿田里做活,范家先前一应都打点过了,不会让他太劳累。”蓝正临蓦地开口,对上明宝清惊讶的眸子,他面无表情继续道:“至于明三郎,也有个小医官私下照拂着,还疏通了人脉去温泉汤监里做事,那里一年只忙一季。” “医官?”明宝清既喜又愁,忙问:“也是范家打点的? 蓝正临不确定地摇了摇头,道:“似乎不是,我没去探问。” 范娘子嫁人后,范家就不会再插手明家儿郎的事情了,明宝清知道她做得已经够多了,心里只有感激。 “知道这些已经很好了,”明宝清真心实意地说:“多谢都水丞。”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青槐乡上酿白河上新设了一座碾硙,此事都水丞…… “明娘子太看得起在下了。”闻言,明宝清闭了口。 能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不能知道的,再待下去也不会知道。 明宝清和蓝盼晓不好久留,只是那一包袱的铜子摊在桌上,看起来很尴尬。 蓝正临坐在屋里品茶,看着支如玉在庭院里乐滋滋地缫丝,冲明宝清轻一摆手,道:“抵过了,把钱拿走。” 两人走出蓝家时,蓝盼晓回头望了一眼,毕竟是她待了那么多年的家,怎么会没有一丝留念呢。 “这棵树其实是阿娘种的,阿兄不知道,他若知道,一定早就砍了,”蓝盼晓望着从墙头越出来的一棵石榴树,想伸手摘那个微黄泛绿的石榴,但她够不到。 感受到明宝清正用难言的目光看着自己,蓝盼晓轻轻摇了摇头,道:“一切都是我该受的。我娘发卖了阿兄的生母,等他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又发卖了他的乳母,我嫂嫂先头还有一个女孩,在肚里的时候没留住,是因为受了阿娘的嗟磨,若长到现在,该有四娘那么大了。阿娘去世时,我不知道嫂嫂已经怀上瑞儿了,只斥责嫂嫂不肯跪灵,被阿兄掴了一巴掌,他盛怒之下说出了这些事,说要与我断亲。要知道,从前阿娘在我眼里,是很温柔慈爱的,我从未想过她会有那样一面,其实我到现在都不愿意相信阿娘真的做了那些事,可有些恨,总是有缘由的。” 明宝清也算能言之人了,可此时却也很难找到合适的措辞来安慰蓝盼晓。 “其实我阿兄阿嫂是不错的人,对不对?” 明宝清张了张口,蓝盼晓苦笑了一下,眼里有泪光闪动,“若不是我,你的性子应该很投嫂嫂的脾气,若不是我,是我,是我拖了你的后腿,是我…… “母亲,母亲。”明宝清握住她的手,“你听我说,若不是你,我都不会在这里,因为你姓蓝,所以我们才进了蓝家的门。你别想那些事了,我们为人子女的,大多很难干涉父母的为人处事,我们自小仰望着他们,以他们为天,为依靠,以为他们做什么都不会错。可细想想,父母也不过就是比我们虚长了十几二十岁。” 蓝盼晓无法自拔地陷入自责难堪的情绪中,被明宝清摇晃着身子扯了回来。 “父债子偿,在世人眼中,我们都应该背负偿还父母的罪责,那好,我们认了,可我们也应该知道,这不代表我们有多么的不堪,我们还是本来的我们。” 蓝盼晓腮上的泪水被明宝清用帕子擦掉,她抬头看了看,扯下自己的裙带甩到树梢上,轻轻把坠着石榴的树枝拽了下来。 “母亲快来,摘呀。”明宝清回头对她笑。 蓝盼晓踮起脚,把石榴摘到了手心里,她握得紧紧地,像是握住了自己的心。 回去路上,蓝盼晓整理着自己的心绪,轻声问:“费心让医官看护三郎的会是谁呢?” 明宝清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猜测——林千衡。 蓝盼晓也是那么想的,道:“你也别多思多虑,只当是全了你们以往的缘分吧。” “只怕是我有心要偿还,人家还担心是我借这个由头又去撩拨他呢。”明宝清总是一句话戳到痛处,哪怕是她自己的痛处。 第83章 巷道里有一辆小巧的马车驶过来,明宝清揽过蓝盼晓靠边躲了躲,继续朝前去。 她们没有回头,自然也没看见那马车悄悄挑起了一角车帘,露出一双熟悉的柳眉俏目,额中描着金翠花钿,眼尾斜红如晚霞。 这双怅然的眸子望着明宝清和蓝盼晓互相扶持的背影,直到她们先转了弯,看不见了。 此时,明宝盈还在女学里,在红白妍丽的紫薇花海里,未来的几位同窗姑娘经过她身边,其中一个笑道:“探花娘,你家在哪里?九娘要去昭国坊,我要去青龙坊。” 另一人道:“我家住城西,你要去城西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 明宝盈道:“多谢,只是我要去宣平坊,走去就好了。” 离皇城越近的坊市越是房价高,贵人多,众人望向明宝盈的目光明显就多了一点带着探究。 “我住法云尼寺。”她补全了自己的话。 女娘们的年岁都还很轻,面上七情掩不住,吃惊、戏谑、好奇、鄙夷、轻蔑,甚至还有欢喜。 明宝盈看在眼里,觉得人真的很有意思。 周九娘报了家门之后就再没跟她说过话,可听到明宝盈说自己借住在寺庙时,她眸中有惋惜之色。 而那位看起来很宽和开朗,一口一个明姐姐叫着的秦五娘眼底却有欢喜一闪而过。 “庙里不能长住吧?”秦五娘说。 “你要不要去问问苏先生,可不可以住在女学里。”周九娘看着明宝盈,很快回过神来说:“噢,你在这等着就是为了…… 她觉得很不好意思,行了一礼道:“开学见。” 明宝盈面上平静,回礼道:“开学见。” 女学里一共有两位先生,温先生和苏先生。 温先生暂时只见了一面,苏先生和院里其他人都称她为师长,往后的课业也多由她来教授。 苏先生只教一门算术,但女学里的一些杂事也归她管。 “住在女学?”苏先生稍稍犹豫,道:“女学里没有设廨舍的打算,而且入夜后除了轮值的护卫外,温先生也住在这里,她喜欢清静,身边连个伺候的人也不愿留。” 明宝盈忙道:“没事的,学生只是问一问。” 苏先生隐约知道明宝盈的来历,知道她住在城外,往来不便,也知道她的两张卷子都被单独抽出来过,因为答得漂亮,也因为她这个人。 正因如此,愈加不落忍。 “我替你问一问温先生,要她定夺。不过…… “不用。”明宝盈忙道:“既然已经知道温先生喜欢清静,还用这个请求去烦扰她,那就是学生的不是。苏先生,请您不要去问,好不好?” 苏先生点点头道:“你不是得了五十银的奖赏吗?离女学正式开课还有半月,赁一间屋子总还可以。” 明宝盈不好说那些钱要留着救弟弟,只笑了笑,附和道:“是。” 她出了女学,往法云尼寺走去,明宝清换了钱之后,给了明宝盈两百子,好让她买些文房四宝。 明宝盈在一间豉椒行门口停了脚,进去买了一瓶上好的茱萸红油豆豉,继续往法云尼寺走去。 离寺庙只差几步的时候,明宝盈却转进了另一条路,那路只通向一处——静宁观。 叩响门后,明宝盈等门后响起脚边声后才道:“我是明家三娘,想谢谢主人家那日收留,有小小心意想要奉上。” 那嬷嬷隔着门道:“不用了!” “是茱萸红油豆豉。” 怎么会给修行之人送这种辛辣之物? 可过了一会,门却开了,明宝盈把豆豉递过去,轻道:“嬷嬷,您替我多谢方姐姐。” 那嬷嬷什么话也没有,收了豆豉缓缓掩上了门。 从前每到秋冬制做豆豉的时候,方时敏总会派人给明宝盈送好几罐子,香辣浓鲜,佐粥下饭都很好。 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也希望别人能吃到。 明宝盈见自己猜对了,轻轻呼出一口气,却又紧紧蹙起了眉头。 那嬷嬷一直都在,是不是意味着方大娘子也长久地住在这观中? 第041章 席草 方大娘子叫做方时洁, 与明家姐妹一个挨着一个,登梯子似的相近年岁不同,她比方时敏和方时柔要大了好些。 明宝盈没有怎么见过她, 但曾与方时敏、方时柔一块给方时洁的孩子做过一些细布小衣裳。 方时洁嫁到殷家后生了一子一女, 称得上圆满, 可瞬息间方家满门泯灭, 方时洁虽是外嫁女,可她眼下能依靠的,除了两个还未长成的孩子, 就是夫婿的品性了。 “想来, 方大娘子是被逼到静宁观中清修了,也做了这么些年的夫妻,生儿育女, 侍奉舅姑, 竟还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明宝清都替方时洁觉得心冷, 道:“男女之情, 大多都是镜花水月一场。” 明宝盈咬牙将锥子穿过鞋底,又扯出细麻绳来,把鞋底一层一层的缝牢, 转了话头道:“女学同国子监一样, 除了中秋、春节这样的节日会放假之外,平日里还有旬假、田假和授衣假。” 第84章 旬假就是每月休一日, 田假就是眼下农忙这几日,授衣假则是在秋月里天转凉的时候, 为了让学生回家准备冬衣冬袄御寒的。 田假和授衣假比较长, 足有一月,所以女学干脆就等农忙这一阵过去后再正式开课。 想来想去, 明宝清和明宝盈决定要买一头驴子代步。 买驴之前明宝清请教过陶二郎,知道该怎么挑驴,肩要长厚,背要平直,胸要宽深,肋骨要拱圆,整个驴身子要呈近乎方圆形,尤其是四肢要矫健有力,关节要饱满灵便。 牲口行的人见糊弄不过她去,觉得无趣,抱着胳膊在一旁问东问西,问她们的年岁、姓名和住处。 明宝清一概不理会,她问价钱,那人就‘哼哼’了两声,故意说:“十两。” 一头驴的市价在五两左右,十两的驴价就差点要贵过骡价了。 “你是不想做我们买卖?”明宝盈拍了拍贴到她身前的驴脑袋,把手里一把青料都喂了过去,驴子吃得欢,明宝清看着喜欢,径直越过那人去铺里找掌柜的谈。 那人见她一声不吭就要告状去,这才急了,吊高了嗓子叫唤,“你倒是回价啊!” 末了,总算是买了驴,还要配车。 明宝清觉得太贵,银子也太好花了,所以只要了牲口行后边一个残破的车架子做添头,说要拖回去自己修整。 “阿姐,驿馆离得不远,咱们去瞧瞧有无回信吧。”明宝盈记挂着,熟门熟路去驿馆里拿信。 孟容川的家书与明真瑄的信应该是一起寄出来的,也是一起到的,明宝盈把孟容川的家书小心放好,将明真瑄的信捏在手里,到了明宝清身边才拆看。 姐俩都没有骑驴,破车就剩个框,她们更没得坐,只慢慢在街上走着。 行人看她们牵着驴子拖破车,很有些可笑,目光总会跟她们一阵。 明宝清已经学会无视这种眼神,与明宝盈倚在一处看信。 这信很厚,第一张是明真瑄替卫二郎写的家信,明宝盈没细看就叠好放了回去。 第二张信纸一展开,两个人都愣了愣。 明宝清不解地问:“这是谁的字?” 明宝盈喃喃念着信的内容,“‘三娘殁于行军途中’?可,可这就是她的字迹啊。” 明宝清轻声念出下一句,道:“五郎与吾同在护鳞军中,四娘得五郎军功护佑,在杂役营中尚可谋求生计。” 明宝盈看着‘五郎’两个字上的一抹红痕,像是指腹上沾了血不小心抹到的,乍一看,像是用朱砂涂红了。 “不对。”明宝盈凑在明宝清耳边轻道:“三娘没死,死的是方五郎。” 她笃定地折起信纸,脸上一丝惊疑慌乱也没有了,道:“阿姐,能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方大娘子?” “这,可方五郎于她来说,也是亲人呐。” 明宝清一句话,叫明宝盈一怔,她苦笑道:“我光是想着三娘没死,就觉得高 兴。” “罢了,还是去说一句吧。看方大娘子的处境,料想殷家人也不会替她去探听消息。”明宝清牵着驴子,让它往宣平坊去。 静宁观在白天显得更加冷清,那嬷嬷再见明宝盈,已经不是太意外,只是叹了口气,道:“小娘子何必来了又来呢?都是苦命人,见了面也只能一起哭罢了。” 但明宝盈拿出了那封信,嬷嬷还是立刻就答应了,将她们引了进去。 远远的,她们瞧见了一个穿着孝衣的女娘坐在蒲团上看经,她都没有回头就已经惊到明宝清和明宝盈了。 她的头发像是落满了柳絮,丝丝缕缕的白。 看见了她们并肩而来,方时洁沉寂的眼神微微亮了亮,竟是笑了一笑,道:“姐妹在一处,真好。” 看过她们带来的信,方时洁也是先惊疑后悲痛,久久不语。 再度开口时,她的声音干涩地像是多日不曾饮水,“多谢你们告诉我这事,盼只有我们几人知道就好。” “姐姐放心。”明宝盈轻声道。 这一声姐姐又让方时洁晃了神,她面上浮起一种哀伤的笑意,对明宝清道:“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无用,护不住她们。” “不是,不是的。我们只是走运,得一喘息余地。”明宝清忙道。 “我也曾以为自己有余地,有夫家势力可以斡旋一二,”方时洁的表情颓败得像是将死之人,“结果只是我以为而已。” “方姐姐,咱们一块做冬衣给她们寄去吧。”明宝清打断方时洁的悲伤,给了她一些切实的事情做,“三娘会在城中读女学,下学了就让她来这里陪您做做针线,咱们还可以买些果子晾果脯,腌些肉做肉干,舂些白米做米糖,晒些豆子做豆豉,咱们都给她们寄过去,好不好?” 明宝盈心里本就有个在静宁观借住的盘算,不过她还在犹豫,所以没有同明宝清说过。 眼下见明宝清秉着一颗为方时洁着想的心说出了这番打算,看着方时洁沉默过后的颔首,明宝盈既高兴又愧疚。 从城中往城外去的路上,景致已大有不同,金黄之色愈发浓郁,一路牵驴归来,稻香阵阵。 第85章 今年不算丰收之年,但老天也还算垂怜,纳征过后,还能勉强留有果腹的粮食。 稻谷转黄之后,明宝锦就见不到游飞了,他忙着同游老丈一起割稻,之前还盼着下雨,现如今又盼着别下雨,好晒稻谷。 席草也到了该收割的时候,这事儿明宝锦着实吃不消,席草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了,她一进席草田里就被淹掉了。 蓝盼晓也不能割席草,怕手上破口起皮会勾坏丝帕,陶家有几匹染坏了的蓝布,半卖半送给蓝盼晓,她裁剪出可用的部分,正在琢磨白茅绒花的绣法,除了绒花之外,蓝帕上还可以绣流云、雪花,各种巧思就随之而来了。 蓝盼晓见缝插针的绣着帕子,大部分的时候她和明宝锦要负责准备饭食、去田头送饭的时候顺便将一捆捆席草扛回来。 蓝盼晓可以扛四捆,明宝锦只能扛一捆,林姨也能扛四捆,她近来好了不少,除了梦魇刚醒那会还会有些混沌之外,她大部分时候都神思清明,一个个人都分得清楚,她也认得老苗姨了,再不叫她老山魈之类的难听话了。 明宝清带她去城里看过大夫,还抓了几剂药回来吃,最重要的是明宝盈同她说,明真瑶有人暗中照顾着,这句话是药引子,没有这句话,那一包包苦药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 割回来的席草占据了院中所有的空地,明宝锦一层层抖开码好晾晒,等着阳光将自己的色泽一点点沁进席草里,然后拿走它们一些淡绿静谧的香气作为报酬。 “好香啊。”明宝锦深深吸了一口,躺在厚厚的席草上,闭起眼忙里偷闲。 其实没人给明宝锦安排活计,她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有人说她躲懒。 这几日,也是周家最人来人往的时候。 “我家这些席草还是用席子、帘子、蒲团来抵吧。”蓝盼晓和明宝清都是这个意思,钟娘子也喜欢这样。 周大娘子在娘家足足住了近两个月才回去,钟娘子就跟被她吸了精气似得,日渐萎靡下去,如今她走了,钟娘子的精气神也没完全养回来,蓝盼晓同她说话的时候,都能闻见她嘴里的苦药味。 “每天三碗药,喝了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钟娘子蹙着眉说,一瞥眼忽然露出惊吓的表情,捂着心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蓝盼晓转脸一眼,就见正屋旁边的小耳房开了一竖窗,窗边站着个板着脸的老妪,瞪着一双眼正看着她俩。 “天天这样,吓死人了!”钟娘子别过脸去,但又说:“阿家从前也不这样。” 蓝盼晓起先还以为老人家是病中无趣,所以看看窗外,可听见院外时不时就有拉了席草来卖的农人前来,钟娘子上前去询价还价,那双眼就一直跟着。 蓝盼晓这才意识到,这老婆子是在监视钟娘子呢! “久病之人难免心思扭曲些。”蓝盼晓想安慰钟娘子,她却摇摇头,伸手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道:“我不怨她,是我自己不争气。” 说着,她坐到一捆柔韧的席草旁,抽出两束开始编,道:“我算算,给你们两张席、两卷帘、一对蒲团和六双草鞋吧。” 蓝盼晓知道她已经算多了,道:“你不为难吧?” “我若是个成日吃白饭的,自然为难,可我自嫁进他家起,就跟着大郎学草编,忙也一起忙,累也一起累的,这点主总能做,更何况大娘子做的那三架绣架,连阿家看了都夸,就算给了柴火,也还是我们占便宜了。”一束束草在她指尖折来折去,钟娘子微微笑了起来,道:“我大姑姐瞧见那绣架,也喜欢的不得了,想昧一个走,姊妹俩吵了一架,她这才气走的,嚷嚷着‘你们都顺着她,只作践我!’” “竟还有这事?哪有抢妹妹嫁妆的?”蓝盼晓摇了摇头。 “她觉得自己嫁得不好,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说着说着,钟娘子面上笑容也消失了,忽问:“你家大娘子新买的那头驴,要多少钱?” 蓝盼晓道:“足要五两多呢。” “牲口价钱又涨了呀,唉,会念书真好,”钟娘子感慨道:“我小姑子说,嫁妆里也想要一辆驴车,车还要好的,带顶棚的那种。说自己是嫁到城里去的,求个来回方便。其实她也就是孩子心性,里里外外都比着你家几个女娘,可又只比些皮毛,上回瞧见大娘子穿了身胡服,她也要,瞧见三娘子提了个书箱,她也要。” “嫂嫂。” 可见背后不能说人,一说人人就来了,蓝盼晓抬头望去,就见周小娘子站在屋门口,看着院中轧草时冒出来的阵阵绿烟,用帕子掩着口鼻,蹙眉道:“娘让你喝药去。” 第042章 山鸡和阉鸡 席草田割过之后留着短短的草茬, 其实这草茬可以留着明年再长席草的,但若是这样,长出来的席草会变脆不少, 韧性不足且还长短参差。 周家说得很明白, 这种席草他们是不会要的, 所以老苗姨还是留了席草籽等来年再育苗移栽。 稻谷收回来之后要晒要收要脱壳, 席草没有稻谷那么麻烦,但也要晒要撕。 明宝锦的手太短了,用刀片在草头上割开一个口子后, 不能一口气将厚实长条的席草撕到底, 每每都要分好几次。 第86章 撕草这活做起来单调,干久了也吃力,但跟其他的庄稼活计相比又算清闲了, 且席草能整整齐齐撕成薄厚相当的两条, 莫名就叫人觉得有种舒心之 感。 林姨就很喜欢撕席草, 蓝盼晓坐在边上绣帕子, 能同她搭档。 水稻收割后的田里,大多人家都会紧赶着种上萝卜或者菜豆一类的,也算是给冬日里多储存一些粮食。 老苗姨和明宝锦也跟着游老丈马不停蹄地种了点萝卜下去, 好赶在大地霜冻之前能再收获一波。 游老丈忙过这一阵就病倒了, 大约是累的,要好好休息几日。 游飞向明宝清要了一把木刺, 去山上设了几个陷阱,下了一把稻谷做本钱。 可山上的野物机灵着呢, 游飞守了好几日, 才抓回来一只山鸡,他生怕自己把山鸡给做坏了, 就来请老苗姨帮忙,好给游老丈补身子。 游飞脸上脖子上全是割稻晒稻留下的晒伤,后颈上的蜕皮到现在都没好,腿上又都是去守陷阱时被虫子咬的包,颧骨上还有一长条被树枝划破的浅口子,浑身上下真真没有一块好肉。 虫子包很痒,伤口长肉也痒,他按捺不住抓抓挠挠,像只脏兮兮的小猴子。 但这不是脏,只是拼命讨一口食的痕迹。 “别抓了,又要抓破了!”明宝锦拽住他的手腕,问:“脸上很痒吗?” “嗯!”游飞忍着难受没把手缩回来,明宝锦的手指甲剪得干净,甲弧圆圆又齐整,她轻轻给游飞挠了挠脸,又用指腹揉了揉他的颧骨,“好一些吗?” “嗯。”游飞觉得脸上不痒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很烫,不是被日头蒸晒得那种发烫,而是他掩在暗中一眼看见猎物掉入陷阱扑腾不出时,那种心脏狂跳,血液涌到脸上的那种烫。 他慌里慌张地低下头,仔仔细细拔山鸡的毛,正好方便了明宝盈往他后颈上涂瓜藤水。 游飞闷了好一会子,把鸡毛都给拔光了,才又开始说话。 “就这样了,翁翁还记挂着搓麻,我家后坡上的花生、芋头,还有去交公粮的事情呢。” 明宝清背着一篓老芥菜进门时,恰听见游飞这句话。 “什么时候交公粮?我用驴子套了车带你去,叫你翁翁别去了,安心在家里养着吧。” “谢谢大姐姐。”游飞连忙说:“还早,说是下个月收公粮呢。粮也要晒啊,湿粮衙门是不收的,还要加罚呢。” 明宝清背回来的这些芥菜是老苗姨和明宝盈随意种在屋后没人要的荒地上的,所以长得乱七八糟的,而且里头有两种芥菜。 一种黄芥,这种芥菜籽是就是拿来磨芥末的。另一种是油芥,籽是拿来榨油的。 明宝清把黄芥和油芥分开两拨晾晒,等晾得干透了,剥壳又成了林姨喜欢做的一项活计,比芝麻还小的菜籽从脆壳里蹦出来,落进她膝上的布袋里。 油芥菜收回来的时候虽然也堆了满院,但毕竟不是正经种的,老苗姨说太少,就算去陶家借了石磨也榨不出什么油,不如直接送到油坊去换了油来。 鸡汤的香气慢慢从厨房里飘出来,灶洞里只留了一点火里,汤几乎不会扑腾,却一点点被逼出了满锅的黄油。 这个做法什么也不费,只是废柴而已。 院里的小鸡们一点也没有兔死狐悲的意识,依旧是悠哉悠哉地踱来踱去。 小鸡们一共有七只,其中三只是公鸡,四只是母鸡,还没有开始下蛋。 公鸡长成之后整日争强好胜,掐尖打鸣,委实有些讨厌。 眼下好端端的,其中一只公鸡忽然扑腾着翅膀跳起来蹬了老苗姨一脚,老苗姨反手抓住那公鸡的翅膀,捡起明宝清做竹椅剩下的两片薄竹片,又到台阶上坐下,将鸡牢牢夹在自己腿间,先挤了挤公鸡的粪门,把鸡粪都给挤了出来,又朝明宝清一伸手,道:“把你那小竹刀借我用用。” 明宝清不明所以地把刀递给她,就见老苗姨在鸡腹上切开一道小口,用竹片将那伤口微微扩开,然后用另一根竹片伸进去小心地探了探。 明宝清并没看她做了什么,只一下就把鸡又翻了过来,在鸡腹一面也做了同样的事。随后又给鸡灌了一勺冷水,才一松手,那鸡就赶紧钻后头去了。 老苗姨手里则多了两粒小小的淡黄色的玩意,说是要一并煮进汤里去。 “更补些。”老苗姨说。 游飞只觉后背凉飕飕的,傻傻问:“那是什么呀?” 明宝清和明宝锦也不清楚老苗姨做了什么,倒是蓝盼晓有点想明白了,仰脸望向厨房,问:“另外两头阉不阉啊?” “先看看我这手艺荒没荒废,”老苗姨气定神闲地说:“要是都好,就再阉一只,公鸡留一只就行了,留着母鸡下蛋能多些,多了又打架又爱叫唤,肉还不好吃!” 游飞养的鸭子到三个月就卖了,他养的猪崽抱回来时就是阉过的,所以他同明宝锦一样,实在是头回见识什么叫阉割。 “阉鸡就不闹腾了,一个劲就知道吃粮长肥,过年的时候咱们就能饱口福了。” 就这样,顶着一张皱巴巴欢喜脸的老苗姨忽然一跃成为比明宝清还叫游飞敬畏的人。 山鸡的肉不是很好嚼,但汤还是香的。 第87章 游飞把那两粒小腰子盛在勺里喂给游老丈喝,还把新舂的米放进鸡汤里煨,想喂给游老丈吃。 但游老丈一尝就知道是新米,有些气,推开碗道:“你怎么就这么大手大脚地糟践粮食?” “给您吃怎么叫糟践,咱们自己种的,怎么叫糟践?”游飞也气。 “你不知道,好粮食要交给衙门,否则有的刁难呢!到时候平白要你多缴好几斤!”游老丈面上忧虑更重。 “翁翁。”游飞低头搅着鸡汤煨饭,道:“您能不能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游老丈听出游飞声音不对,强掰起他的下巴来,果然见他腮上挂着眼泪,游老丈心里酸苦,面上却大笑起来,道:“我就躲几日懒,叫你吓成这样!” 游飞赶紧擦眼泪,把碗捧过去给游老丈。 游老丈盛了满满一勺饭喂给游飞,“你就吃这一勺,剩下我都吃了。” 游飞嚼了一大口饭,抹了抹嘴,看着游老丈肯吃了,就爬到席上去,又钻到游老丈身后去,贴着他佝偻苍老的身子躺下,蜷进被子里缩成一粒小小的虾米。 游飞没想睡,他只是太累了想要先躺一会,然后他还要去洗碗喂猪呢。 可游老丈饭都没吃完,就已经响起了轻轻的小呼噜声。 游老丈扒干净碗里的每一粒米,握着空碗低头仔仔细细地看自己的小孙子。 看着他像父又肖母的轮廓,看着他在睡梦中都紧皱的眉头。 看着看着,忽然有一滴不知打哪来的热雨掉在了游飞鼻尖上,游老丈下意识要用手去擦,可那滴水滑了下去,游飞只是耸了耸鼻子,没醒。 游老丈慢慢又把手缩了回去,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去洗碗喂猪了。 自从游郎君去世后,不算后坡上的荒地,游老丈家正经记在名下的田就只剩下了一亩中等田和半亩下等田,下等田他赁给了别家种药材,但也还要纳粮,笼统算起来要缴五升两合米。 明宝清她们拿来种了瓜豆和席草的田共有一亩,但因为是归在文先生名下的,文先生是秀才,所以不用纳粮。 不知道是新米还是鸡汤的效用,游老丈的精神头一点点好了起来,游飞的笑脸也多了起来,不再整日黏着游老丈,又成了这里的孩子王,‘呼啦呼啦’带着一帮半大孩子四处去野。 今日打板栗,明日捡核桃,但农活也是少不了的,花生秧子一泛黄就要去抢收了,否则田鼠就会赶在前头。 花生虽好,却不是过日子要吃的正经口粮,所以即便种,也都是疏疏落落种上一点,有些人家劳力足的,在割稻的间隙就把花生收完了。 游老丈那点花生种在屋后头的缓坡上,可能因为地势稍高了一点,所以晚熟了几日。 他老人家这几日忙着搓麻绳,所以游飞就带着明宝锦还有卫小莲、卫小荷在收那几分花生田。 卫家其实也有花生 田,跟稻子是一块熟的,原本卫家不缺劳力,可卫二郎、卫五郎服徭役去了,卫四郎又入赘别家,劳力少了大半,根本赶不上收。 卫小石也算半个劳力,可他收花生的时候总是偷懒,光吃不干活,把活计都推赖给卫小莲、卫小荷,但花生收回来了,他们又只分到一堆几乎只能做柴烧的秧子。 所以卫小莲、卫小荷在游家这花生田里,反而干得更卖力些。 而且游飞早先已经用耙子把地都拉拔过一遍了,花生根部都松蓬开了,他们再拔就没那么费劲了。 干累了就吃点花生,也不会有个卫大嫂突然蹦出来骂她们。 “那你家田里的花生根本就没收干净?”游飞掐开一个瘪瘪的花生,把里头皱缩的果仁倒进明宝锦手里。 “是啊,卫小石慢吞吞的,吃的比收的还多,很多都被田鼠偷了。”卫小荷紧了紧腮帮子,道:“哼,反正都一样!” 明宝锦一吃那皱皱的小花生仁,倒是一咬一包的甜汁子,她惊讶地看着游飞。 “生花生是越小越瘪越好吃的,熟得就不一样了。”游飞有些得意地冲她笑,又对卫小荷说:“不一定,等过几天,咱们去你家田头找田鼠洞去。” 今儿是收花生的最后一日,院里已经堆了不少花生秧子,游飞抓起一把早先收回来的秧子,站在一块垫脚的石头上‘啪啦啪啦’地摔了几下,有些风干的花生就自己掉了下来。 时不时的,有几条红蠕蠕的蚯蚓掉下来,明宝锦找一片叶子把它们托起来,送回土里去。 游老丈已经烧了水,洗干净的花生‘哗啦’一声全倒了进去,添柴把火烧旺盛,滚了几滚,花生就熟了。 游老丈不仅让他们多吃,还让他们往家里拿。 卫小莲和卫小荷嘀嘀咕咕商量着该怎么藏住的时候,明宝锦端着高高一碗,正大光明往回家去了。 第043章 小毛驴车 游老丈种来搓麻绳的苘麻其实比稻子要早熟好多, 刚熟的时候游老丈就割了下来拖进水里沤着了。 明宝清还记着要给明宝锦做秋千的事,所以早早就跟游老丈提了,说可以买, 也可以帮他做些活计来换。 游老丈想着她吃不住搓麻绳的苦, 就没喊她, 是明宝清自己找来的。 明宝清过去的时候, 游老丈正下水拖麻。 第88章 一捆一捆麻沁满了水,其实很重,游老丈脚底一滑, 差点把自己和麻一起泡在这水里了, 还好明宝清把他拽了上来。 游老丈在岸边呆坐了很久,从他身上滴下来的水都在足下聚成了池,明宝清叫了他三次他才回神, 苦笑道:“老了, 不中用了。” 明宝清那时候蹲在水边拧湿透的袖子, 道:“您万不能这么想, 游小郎还要指望您替他张罗日子呢。” 游老丈强笑起来,点点头说:“是啊,是啊。” 沤了水的麻挺难闻的, 但剥了皮, 挂在檐下晒干的后,又有淡淡的草气冒出来, 在掌心搓的时候,气味被搓热了, 更鲜明。 秋千的绳索要很粗才行, 明宝清的手已经糙了不少,可实在也禁不住搓麻绳这活计。 才搓了一根, 她掌心火辣辣得疼,偷偷放手在身侧抻一抻,想继续搓的时候,游老丈笑了,道:“别搓啦,我给你搓好就行,就当是青脚的束脩了。” 明宝清很不好意思,她看着抿着手里的一截麻绳看,总觉得这种重复又枯燥又折磨人的过程,应该有所替代才是。 “麻做的衣裳时候更麻烦,要沤要煮还要用排针把麻都梳开梳散梳松,麻料梳成绒团之后,就跟缫丝有些像了,缫丝不是一卷卷的嘛,那种细麻也是这样,不过不是横着,是竖着卷,”游老丈用手指在空中划了几个圆来表示,“做麻绳的话,不用煮,多浸浸就行,绳的话,编法有很多,细麻绳只要一直这样往一个方向搓紧了就行,呶,这就成了纳鞋底的麻绳。” 游老丈把指尖一根细麻绳递给明宝清看,“做粗一点的话,就要多绞几股绳,也是一样,往一处绞。” 明宝清看着游老丈手上的动作出了一会神,然后站起来借了游家的柴刀砍竹子去了。 她只截了比手掌要长那么一点的竹子,对半劈成竹片,然后在这竹片钉了三枚竹钉,她把三根细麻绳各绞在一枚竹钉上,再转动竹片好让麻绳绞在一起。 “不成。”明宝清赶在游老丈之前就说出了问题,“绳子绞得不紧,太松了。” 她想了想,去游老丈家的柴堆里挑了个不大不小的圆木头块,在木头块上凿了三条棱,分别卡住三条绳子,想要拟出人指紧捏的力道。 游老丈越看她摆弄越觉得有意思,说:“我觉得那三根竹钉要做成弯钩的才好,可以分别绞动,这样的话,搓细麻绳都省力了。”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冒出好些主意来,游老丈绳子也不搓了,跟着明宝清在那琢磨偷懒的法子。 游飞和明宝锦回来的时候,还没进家门,就听见游老丈爽朗的笑声。 他们好奇地推开门,就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木头竹片。 在这些残破的碎片边上,游老丈和明宝清一人一头蹲着,明宝清这边还护着几根戳在土里的木头桩子,桩子上卡着一片竹板,竹板上的竹钉戳破两头,拧在明宝清手里这头上多了一根横钉,另一头上拴着几缕麻。 麻的另一头都攥在游老丈手里,明宝清拧转竹钉,散麻就跟着绞成绳了,等三条散麻都绞紧后,游老丈兴致勃勃地上手把一个木头楔子卡在三根麻绳上,再用一根横棍抵住,他这边用手开始绞,明宝清那边也开始绞,两头一绞就更快,细绳就能编成粗绳了。 “细短绳子用不上这个,但要是做你那秋千架的粗长绳子,还真是省了不少劲。”游老丈中肯地评价道。 明宝清还嫌弃这装置粗糙,道:“有铁钉的话就好了。” “铁钉?”游老丈笑道:“我得搓多少根麻绳才能买回铁钉来?” “藤条。”明宝清脑筋一转,很快道:“您后院那些金刚藤,直接晾晒成个方便转轱辘的把手样,比我这样两根竹钉楔在一块,绞起来更快更顺。” 明宝清当即就起身去后头找粗细合适的藤条了,游老丈满眼赞赏地看着她,手上的绳子还在绞着,他一看,原来是游飞和明宝锦接了明宝清的活。 游老丈低头看自己手里的麻绳,其实只要找几个洞眼系住就行了,那一头再拿一个掏了三洞眼的板子,套弯钉的另一头,板子一转,三个钉子都转,这活一个人都能干。 有了长长的粗麻绳,秋千就算搭好了一半。 明宝清的驴车也在一日又一日的敲敲打打中有了模样,先是嵌上了车板,又安上了四边的围护,坑洼不齐的四轮也被她一点点修补圆乎了。 寻常的驴车做到这份上就差不多了,载人拉货都可以用了,但明宝清非还要造个能遮风挡雨的车厢出来。 明宝清头一回送明宝盈去紫薇书苑的时候,那驴车还空空荡荡的,在一众香车宝马中显得那样矮小残破,惹了好些人纷纷侧目打量。 议论声细密而尖刺,被小驴车的车轮毫不在乎地碾碎。 而第一个旬假到来时,紫薇花苑门外当班的护卫们率先发觉小驴车又变了点样子。 明宝清弄不来宽厚的木材,只能用两层竹子中间夹上一层涂了桐油的油纸来代替,如此这般也能风雨不进,而且相较于一般的木车还能更轻便一些。 整辆驴车看起来翠碧轻盈,车厢四角挂着竹铃,两边各自插了个竹风车,在秋风里欢快地转动着。 第89章 明宝清斜倚在驴车的前室上,用来驱使驴子竹枝搭在她背后,纤细的竹枝和蓬散的竹叶如一条翡翠筒珠般杂在她乌黑的发里。 她手上在摆弄一个长条的竹盒,时不时从膝上那个小小箩筐拿出个凿子钻个孔,再拿出把小刀削尖,又翻出竹料、木材往上凑。 “那是什么?”左边的护卫不动唇地冒出几个字来。 右边的护卫瞄了一眼,又瞄一眼也没看明白。 直到明宝清开始捏着一个小柄开始一本正经地抽抽推推时,护卫纳闷地道:“她做了个小风箱。” 左边护卫正要说什么,下学的钟声响了,明宝清把东西都拾掇好,直起身子仰着脸看向这边。 明宝盈出现时,轻快地喊了声‘阿姐’,就提裙快步朝小驴车走去,身后有谁人在议论,有谁人在讥笑,她根本不屑一顾。 明宝盈挑开车帘的时候,明宝锦冲她笑弯了眼睛,但嘴里嚼着蜂巢,满口香甜野蜜,所以没法说话。 车上还有几个女客,都是乡里人,搭着驴车进城买东西办事情的,也有来卖山货,卖光最好,卖不光的就倒给明宝清做车费。 “家里这两日有什么事吗?”明宝盈轻声问。 明宝锦摇摇头,又认真想了想,说:“家里米缸满了,母亲买的新米。” 这是很值得一提的。 明宝盈闻着那股香香甜甜的蜜味,勉强笑了一下。 野蜂巢是住在河那头的一位姜婆婆给的,她小儿子是个油滑的人,庄稼活常躲懒,但其他的本事不少,尤其是折腾山货这一手。 野蜂巢、田鸡、蛇、野鸡之类的东西,别人弄不来,他总能弄来。游飞近来总跟着他,盼着能学个一两手,也算一条偏财路子。 这一次除了野蜂巢之外,他还弄来了一只獾子,叽叽喳喳地叫唤着。 姜婆婆并不吃斋念佛的,她一门心思要给小儿子攒钱娶媳妇,要给大孙女攒嫁妆。所以她卖这些东西的时候,最计较的是能卖几个钱。 可能叫唤的活物毕竟同那些冰冷沉默的活物不一样,小獾叫得很可怜,黑溜溜的眼睛,湿漉漉的鼻头,明宝锦想同它玩,姜婆婆不让,说等下叫人买走了你心里更难过。 但姜婆婆又同明宝锦说,若是卖不掉,回去的路上她就给放了,野物是养不住的,它们会寻死。 明宝锦偷偷在心底盼着卖不掉,可惜事与愿违,摊子铺开才一会,就有个内宅采买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提走了这一只獾子,说是入秋进补,自家郎主就喜欢吃点野物。 明宝锦沉默地看着小獾被提走,直到姜婆婆拿出早前藏起的一块蜂巢递给她,这才略高兴了些。 明宝盈一进来,大家都赶紧给她让座,周小娘子皱着眉往里挤了挤,明宝锦被她怼得缩起手脚来了,明宝盈张开胳膊将她搂过来,连着她脚边的小篮子也一起移了过来。 小篮子是老苗姨闲时给明宝盈编的,卫小莲也有一只,还有小背篓,她和游飞各一只。 竹篮不大,但挺能装的,明宝盈瞧了瞧,见里头有几朵菌子,几个椭圆毛绒的绿羊桃,几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芋子,还有几根歪歪扭扭的老茄子,一把虫咬疤多的嫩菜,余下的空隙都填着栗子和花生,算是这一趟的车费了。 大多数人都是满满当当来,两手空空回,荷包或多或少要鼓一点。 但只有周小娘子是全然相反的,她是两手空空来,搂着一包袱的首饰胭脂回去,荷包扁扁。 “她也不说给孩子点什么。”姜婆婆瞧着周小娘子就那么下了车,一点表示都没有,颇有些看不过眼去。 明宝盈笑了笑,道:“她也不怎么出门。” “那可不一定,她自家的驴车是拉货的,她瞧不上。”另一位住在陶家后头的孙婶子一边说,一边伸手摸了摸车顶棚上覆住的油布,道:“你这车多好,遮风挡雨还晒不着,且看吧,你要不张这个嘴,她有的白蹭呢。” 明宝盈还是微笑,道:“我们同钟娘子要好,平日里有来有往的,也是你帮我我帮你。” “这倒是。”姜婆婆在明宝锦的搀扶下也下了车,道:“钟娘子是个拎得清的,模样性情都好。” 孙婶子接了一嘴,道:“就是不会生孩子。” 姜婆婆‘啧’一声,道:“这是缘分没到。” 孙婶子有点不以为然,扭脸对明宝清道:“明娘子,下回还记得带上我啊,等下我让狗儿给你拿些秸秆和花生秧子来。” 明宝清笑着应了,在外院菜圃的一角空地上先卸车。 明宝盈则牵着明宝锦往家中走去,听她忽然问:“三姐姐,你不高兴啊。” 明宝盈正转首看着明宝清仔细从驴脑袋上取笼头,闻言又垂眸看着明宝锦,道:“没有,只是觉得大姐姐很辛苦。” 住在青槐乡,秋试的消息被秋收的忙碌全然掩盖了,但在女学里并不是这样的。 开考、结束、阅卷、放榜,明宝盈都知道。 她知道林千衡中了二甲进士第一名,也就是整个进士科的第四名。 这个名次没有三甲那么夺目耀眼,但也绝对称得上是出类拔萃。 第90章 至今,放榜已经足有七日了,林千衡有了功名,可他没有出现,甚至连一丝消息都没有。 明宝盈很失望,但想一想,有了功名就算有了可以同家族利益抗衡的筹码吗? 她还不至于这样天真。 世家子弟有名有望,林千衡参试,林家定然为他扬名造势。 明宝盈听过他新做的一首诗,名为《恩制赐食于丰正殿书院宴赋得》。 寻常试子岂能在丰正殿书院饮宴赋诗? 若说林千衡有三分才华,再添上他的身份,旁人即便有七分才华,也要屈居人下。 既是这样,那么林千衡的功名就不是他的筹码,而是他的负累。 明宝盈知道自己可能是刻薄了些,但只在心里想想,刻薄些又怎么了? 第044章 纳粮 秸秆和花生秧子都是能给驴吃的干料, 明宝清屯了好些,庭院里的空地上也都晒着给驴的储粮。 养头牲口不容易,平日里谁有空闲谁就牵出去, 上野地里吃点草料, 等天冷起来了, 到底还是要吃干料的。 平日里溜驴最多的要数明宝锦, 阿姨、阿姐们没有那么多空闲的时间,她们都还忙着自己的事。 蓝盼晓依旧做衣裳绣帕子,林姨已经能给她帮不少忙了, 偶尔还跟着她去染坊叠布晾布。 明宝盈一月休假一日, 拎着她的小书箱四外去写信,平日里下学之后,也会在法云尼寺边上的集市上寻一个角落支小摊, 只不过日头渐短夜渐长, 也摆不了多久的摊。 老苗姨还是张罗着家里和田头的一些杂事, 明宝清则在屋外山脚的缓坡上垒了个炭窖, 准备做些炭以备冬日用。 炭窖搭了一层,要晾硬了才能垒第二层,这会子功夫, 明宝清又做起了风箱。 虽然柜坊里存着好些银子, 但众人都默认那些是备着日后用到明真瑜和明真瑶身上的,除了这头小毛驴之外, 没打算用了。 明宝锦好喜欢这头驴,有了这头驴, 她再也不羡慕卫家的牛了。 相反, 她有瞧见过卫家大嫂在明宝清顺路载着邻里去城里的时候,躲在边上偷看, 被明宝锦瞧见了,又做出不屑鄙夷的样子来。 眼下的天不热又不冷,风吹过来的时候凉凉的,毛驴的背暖暖的,明宝锦懒洋洋趴在毛驴背上,手手脚脚挂在驴身子两边,很像花狸狸睡迷糊时,四仰八叉的样子,不过明宝锦是反过来的。 “你溜驴,还是驴溜你啊。” 明宝锦听出游飞的声音了,只是故意不回头看他。 游飞走到这边来,她就慢慢吞吞把脸转到另一边去。 游飞走到那边来,她又把脸慢慢悠悠转回去。 游飞绕着驴子走来走去,走来又走去,差点左脚拌右脚,自己摔自己一个。 “怎么了?”游飞拉拉她的手指,小声问。 明宝锦不说话,游飞摇摇她的手指又问:“是不是我这两天没陪你玩,你生气啦?” 过了一会,明宝锦鼓着脸转回来,眯着眼看他,“你也没陪游翁翁,你干嘛呢!” 她小小的鼻头上黏着一根灰蓝的驴毛,游飞掐起指 尖一边轻柔地替她拿掉,一边解释道:“我跟姜阿兄进山里采药去了,过不了多久就是我阿娘忌日,我想买些东西祭拜她。” 明宝锦本来就没有生游飞的气,听他说是为了攒钱置办祭品,更是一点不快的情绪都没了。 “怎么不早讲,我也去。”她有些不好意思说。 “你不好去,好药都在险处,在蛇虫鼠蚁窝里,在悬崖峭壁上。”游飞应该是想到他阿娘死于峭壁,尸骨无存,所以目光黯了黯,他飞快眨了眨眼遮掩过去,道:“我求了姜阿兄好久他才肯带我进去的。” “采的多吗?”明宝锦问。 “还行吧。姜阿兄分了我一些。”游飞笑了起来,转身让明宝锦看他背篓里的一些药材。 明宝锦看不懂那些药材价钱几何,视线往下看去,落在游飞破破烂烂的波斯裤和赤脚上,伤口就不提了,明宝锦这些时日就没见过游飞腿脚上没冒血的时候。 “后天是不是去纳粮呢?大姐姐还要进城去给我阿兄还有卫二叔寄鞋和缊袍,一起去吧。” 游飞赶紧点头,明宝锦又道:“你的鞋呢?我看姜阿兄进山都是有绑腿的,你怎么不弄?” “鞋穿烂了,烂得没办法补了,就扔了。绑腿也绑了,但是不够紧,都松掉了。我头一次不知道,下回我就知道了。” 游飞没觉得这有什么,翘起脚板一看,一条肥蚂蟥吃得正欢,他居然没留意。 “呀!”明宝锦叫起来,游飞举起一只手挡着她眼睛,另一只手则在蚂蟥钻咬的边上重重拍了几下,蚂蟥就掉下来了。 看他熟门熟路的样子,应是处理过不少次了。蚂蟥咬过的伤是个三角口子,还冒着血。 明宝锦抓下他的手,从驴背上滑下来,道:“你骑上来,我带你回家让苗姨给你弄弄,别让你翁翁看见了。” 游飞翘着脚,跨骑着小毛驴,乖乖跟着明宝锦回家去了。 大家都是好些天没见游飞了,老苗姨弄了些皂荚煮水给他浸脚上的口子,翻了翻他那一篓子药材,道:“好些黄精呢,倒是能卖几个钱。” 第91章 游飞没说话,他已经靠在凭几上睡着了。 接下来两日,游飞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跟游老丈一道搓搓麻绳,也养养他那双烂脚。 因为明宝清弄出来的那一个搓绳的摇车,游飞的手掌终于是没像去年那样破了又烂,麻绳做得又多又快。 游老丈算了算自己种的麻,觉得都不够他打发时间的,背着手又出门去拔野麻了,早早的沤上,晾好了,等到天寒地冻都不好出门的时候,猫在家里摇啊摇,他觉得还挺美。 因此,老苗姨说:“小青鸟像谁!?还不是像你,闲不住的老东西!” 游老丈是闲不住啊,他要耗干自己的老命给游飞挣下钱来,吃喝穿衣,他恨不能连着娶媳妇养重孙的钱都攒下了。 他只是一个糟老头,虽生在皇城边上,跟那些住在山窝里不知哪朝哪代的人相比,他也算开阔了眼界,但每每遇上与官字沾边的事情时,他还是禁不住的害怕,更别提他儿子儿媳还折在那上头。 万年县一向于东渭河畔开场收缴皇粮,明宝清的驴车上只够负载游家的粮和姜家的粮,算上几个人的话,就不能再多了。 游飞趁势让游老丈别去,说会累着驴。 游老丈原本不肯,但陶家、周家都是一道去缴粮的,同乡人多,而且明宝清也说会看着游飞,他想了想,往后的路总是要游飞自己走的,就点了头。 姜家去缴粮的是姜小郎,这种事就要性子稍微‘浑’一点,或者‘硬’一点的人去办,不至于被两个口的官字一震,自己姓什么都答不上来了。 眼前,这个正小心翼翼展开麻布袋的口子的郎君明宝锦并不认得,但姜小郎同他打了招呼,唤他刘阿叔,好像也是青槐乡上的人。 他拢着袋口,确保每一粒谷子都进了官斛,没有一粒会蹦出去。 刘阿叔倒完了,还拎着麻布袋的两角抖了抖,小吏拿出块板子一刮平了谷粮的尖堆,对着官斛内的计量比了比,堪堪够上那户要交足的米数。 明宝锦踮脚看着,都忍不住替那位面色蜡黄的郎君松口气。 随即,闷闷的刺破声响起,斜削的长竹筒深深戳进量米的官斛之中,小吏垂下手去,一握那挑出来的谷粮,皱眉道:“太潮!不收!” 刘阿叔本就一副骨瘦嶙峋的样子,像是多病之人,闻言当即跪到在地,哭求道:“官爷,官爷,求您抬抬手,抬抬手。” 小吏见多了这样的人,根本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说,就让人把他拖下去。 明宝锦后退一步,掩在明宝清身后,轻声问:“阿姐,他们要把他怎么样?” “暂时不会怎么样,若缴不出来,自有乡长、里长去要。” “要是今年的粮实在不够呢?” “用其他东西来抵。” “要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呢?” 明宝清垂眸看着她,如实道:“不逃的话,要被收监的。” 姜小郎如一尾胖头鱼般游到后头去,不知是同那些皂吏商量了什么,箍在刘阿叔身上的手松掉了。 瘫软的刘阿叔被姜小郎搀扶起来,借了明宝清的驴车坐一坐。 “你也真是的,发潮的粮衙门不收你不知道?收进仓里霉坏生虫了,其他好的粮也要被祸害了。回家再晾晾,只许多不许少!” 姜小郎一边假模假样地埋怨着,还一边左左右右替刘阿叔赔着笑。 明宝锦听见钟娘子在她身后说:“这人倒是蛮好的嘛。” 她正在心里点头,却听周大郎说:“傻的!” 钟娘子瞅了他一眼,眼中柔情在日复一日的浓郁苦涩中淡了许多,她低声说:“我先去给阿家抓药了。” 周大郎含糊地‘唔’了一声,明宝锦搞不懂他们夫妻间的沟沟壑壑,但也明白他们是闹别扭了。 “五升两合米,记。”万年县衙门的书吏大声唱念道:“青槐乡未央里游平安,纳粮足额。” 游飞折拢了麻袋走回来,明宝清招呼着姜小郎,又对游飞道:“走吧,咱们同钟娘子一路卖你的药去。” 乡野小子初来乍到,那药材肯定是要被压价的,但姜小郎是倒腾这一路的熟手了,就没有欺生这一说了。 他捧着游飞的脸蛋朝众人晃了晃,特跟掌柜的说:“这是我小兄弟,往后有什么好货,还请掌柜的照应一二。” 掌柜有几分听进去另说,起码游飞混了个脸熟。 “怎么又涨价了?”那一头,钟娘子紧捏着荷包,轻声问。 “药材涨,我们不涨喝西北风啊,贵进来贵出去。”抓药的小徒弟今日活计太多,不耐道。 钟娘子蹙眉抿唇,摸着荷包里恰好的钱数,垂着眼回了一句,“药材降了没见你们便宜呢。” 这话顶在一块,接下来再说就是难听话了,姜小郎闻风而动,贴着柜台就滑了过去。 正此时,街面上忽然一阵喧闹,几个人从药铺门口一路狂奔而过,随即就是一群不良人追在后头。 游飞急忙跑到门边去看,明宝清和明宝锦怕他直接冲了出去,一个抓住他的肩头,一个握住他的腕子。 那些人没再跑,因为严观从街那头的屋檐上飞跃下来,横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跑什么?”严观逼近一步,皮靴踏在地上闷闷作响,那些人跌在地上,满目惶恐地挪着屁股退一步,“我问你们跑什么?” 第92章 第045章 浮客编户 “自己姓名不知道?夜里在哪睡觉不知道?” 严观手里的佩刀没有出鞘, 他腾了一下手,刀在鞘中微撞,发出一阵他自己习以为常, 却另旁人胆寒的声音。 追上来的一个书吏手里抓着笔和一本册子, 叉着腰缓了好半天, 还是气喘吁吁地说:“老老实实, 唉,交代了姓名,呵, 和, 和落脚地就行了。” 被追的那些人还是不敢开口,满街的人,不能吓得他们再跑再挣扎了, 严观只得耐着性子道:“早些呈报上去, 就能早些落户分田。” “啊!?”有人溢出惊喜的一声叫, 也有人在小声反驳, “谁信啊。” 严 观给了那人一脚,高声道:“宇文侍郎新令,不计前由, 浮客悉自归于编户, 先落户籍者先分田地。” 明宝清听得入神,袖子忽然被明宝锦轻轻扯了扯, “阿姐!这样的话黑叔他们是不是也可以落户分田啊。” “如果没有其他设限的话,是。”明宝清摸了摸明宝锦的脸蛋, 发现自己的小妹妹不仅机灵, 还很敏锐。 “太好啦!”明宝锦欢喜地道。 “有这么好的事?”游飞的质问恐怕是朝严观去的。 明宝清揉乱他的头发,道:“于朝廷来说, 是任由这么些青壮游离在外,还是给他们田亩,编他们入户,再收他们税粮。你说,哪样更好?” 游飞默了一下,轻问:“那如果从前有逃税逃役的事情,都不追究了?” “这些浮客十之八九都是逃税逃役出来的,如果还追究的话,京畿一带劳力大减,连王公贵族家的庄园都要没人耕种了。”明宝清听出他话里有话,俯身戳戳他的脸蛋,问:“黑大他们是逃了什么役?” 游飞抓抓耳朵,拢着嘴在她和明宝锦耳边道:“他们原是运官粮的纤夫,要干三年,干了一年,实在受不了了,只能逃了。” “我就说嘛,难怪那么黑!成日在河滩上晒着吧。”明宝清恍然大悟,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有一回自己说漏嘴了,可能看我是小孩子吧。”游飞还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除了你们,谁都没有说过。” 严观早就瞧见他们一大两小凑在一块说小话了,只是被驴车挡了许多,在那时转时停的竹风车后,明宝清那双眼睛一下好奇,一下惊愕,眼睛漂亮,其中神采也分外动人。 风大,连这一角的美景也模模糊糊的。 “明娘子。”姜小郎扬着笑脸走出来,回头瞧了钟娘子一眼,声音低缓下去,“小心门槛。” 他又转回脸对明宝清道:“咱们走吧,事儿都办好了吗?钟娘子还要绕回东渭河去?” 钟娘子点点头,红着脸道:“谢谢姜郎君,我这身上药钱是正正好的,没得多,否则我也不与他争个三文、四文的了。” “没事。”姜小郎颇洒脱地一摆手。 明宝清说:“还要去一趟纸扎铺子。” 游飞跟着解释道:“我娘忌日快到了。” “噢噢。”姜小郎道:“那我来驾车,我知道有件纸扎铺子卖的彩纸又多又好看,剪出来的衣裙最漂亮了!” 明宝锦欢喜地蹦了一下,笑了起来,道:“真的呀,那要买好些!” 这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游飞看着明宝锦的笑脸,也却微微笑了起来。 “明娘子,你那风箱琢磨得怎么样了?烧炭其实不用那么大火力吧,就算你要助火力的话,那种打铁的皮囊风鼓不是也行嘛。”姜小郎是个闲不住嘴的人,说着说着,觉得浑身不自在,一瞧,原是严观在看他。 “嘿嘿,严帅。”姜小郎忙行礼。 明宝清已经上了车,正顶开车窗,把细细的支棍嵌在窗户上的凹槽里。 严观缓步走过来,打量着驴车。 “车又是你自己做的?” “当然。” 驴车要小巧很多,车窗也小,明宝清的脸框在这一面窄窗里,眉眼鼻唇处处精致,脸上一闪而过的自得让她整张脸都显得鲜活跃动。 但严观更想看一看她的手,是否又添了许多新伤。 他退开一步,偏首像是对姜小郎在说:“不要逗留,早些回去,眼下日头短了。” 姜小郎虽说取财的路子偏了些,但到底还是本分人,又不是官府衙门常客,对严观也并不十分熟悉,更论不上什么交情。 他有点受宠若惊地应道:“好,好,买些东西就回去。我们乡里好些人一起来的,多谢严帅提醒。” 严观抬步要走,但又忽然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子递了过来,道:“哄驴的,路过榨油坊才买的豆饼。” 他径直塞进了窗子里,明宝清仰了仰身子,下意识捧住那条布袋子。 那豆饼还有点温热,一股腻腻的豆油香气。 “绝影不吃醋啊?”明宝清想着绝影若在场,恐会蹬蹄蹦跶,忍不住笑了起来。 严观勾了下唇嘴角,道:“短不了它的。” 纸扎铺子离得不远不近,明宝锦和游飞仔仔细细选了一些祭品,元宝铜钱自不必说,除了四时衣裳鞋袜,他们还要了一头纸扎的小毛驴。 游飞把卖黄精挣来的都花掉了,但他一点也没觉得可惜,反而觉得真好,他还是可以挣钱给阿娘买裙。 第93章 听着明宝锦说蓝裙黄褙子好看,又听着她说粉裙绿褙子顺眼,他就真的怀着一种给娘亲挑衣裳的心情在挑祭品。 而焚化这一过程,则更像是寄去了驿馆。 游家的坟就在青槐乡上,挺缓和挺僻静的一块地,正经是请风水先生挑过的。 山风瑟瑟,站在高处四下望去,一览无遗。 明宝锦发现有人家在山腰处开出了一块田,金黄的麦芒还不知是稻穗在群青中圈出鲜明的一块。 “那是糯稻田,要比水稻晚一些熟。”游飞说:“我阿耶还在的时候,我家也种了几分糯稻,等收割了也不卖,阿娘喜欢吃糯稻,每日早晨阿耶都给她炊好,糯米炊熟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香气,狗路过都舍不得走。阿娘最喜欢吃一种软蓬蓬的甜糕,是用糯糕粉做的,还有一种烙糯米卷。可惜只有我外祖母会做,外祖母走了之后,我阿娘自己试了几次,总不及我外祖母做的好。” 明宝锦被他说的发馋,道:“是你外祖家传的手艺吗?” 游飞笑道:“哪有什么家传手艺?就是福民乡年节里会做的一种点心,只是会做肯做的人不多了。” 明宝锦默默记下,想着回去问问老苗姨会不会做。 游飞的娘亲和老苗姨是一个姓的,这不稀奇,苗本来就是福民乡那一带的大姓。 今儿虽是苗娘子的忌日,但在坟头烧下去的东西肯定还是父母一块分的,游飞给游郎君也买了两套纸衣裳。 “咳咳。”明宝清这几日在试炭窖,已经快被烟熏得麻木了,今日来烧冥纸祭奠,山风还是成心与她作对,她走哪吹哪,索性就熏吧。 她一面咳,一面听着明宝锦与游飞的闲话,听到其中一句,忍不住道:“这么说来,同游郎君合葬的,只是苗娘子的衣冠冢?” “嗯,那悬崖太陡峻了,崖底又下不去,还是个蛇虫窝。翁翁只在崖边瞧见我阿娘的一块裙布,她的背篓就挂在崖下边的树上,翁翁吊上来一看,里头还有些治伤的药材。”游飞的神色越发黯然,但他刻意地扬起了声调,道:“等下我还要去崖边烧一些纸钱,小布头,大姐姐,那你们就别去了。” 崖边的风很大,游飞用身体挡住风好不容易点烧了起来,听见明宝锦叫他快回来,游飞握住系在他腰上的树藤,望了过去。 明宝锦和明宝清一脸担忧地站在那里,游飞看着冥纸燃烧殆尽,就起身朝明宝锦走了过去,余烬在他身后被风卷起,像一条破碎的黑纱,缠缠绕绕,飘入崖底。 这一日,游飞的心情总是有些萎靡的,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他们还顺路拖了一根柴木下来,天凉之后就要冷,像她们和游家这种砍柴艰难的人家,要早早开始囤柴木了。 明宝清在后院缓坡上试烧炭窑的时候废了不少柴,黑烟滚滚,想瞒住也难,卫大嫂逮到机会就说风凉话,说她成日闲得发慌,烧柴给山暖脚。 这话要不是卫大嫂说的,其实挺好笑的,又生动贴切,明宝清自己夜里想起来的时候还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次拖柴回来时,明宝清又被卫大嫂撞见了,她找到一丛小根蒜,正在卖力薅拔。 瞧见她们,先是警惕,随后也觉得明宝清不会做抢蒜这样的事,一张嘴又预备着嘲讽了。 明宝清真想听听她还能说出什么来,索性站定了听。 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反而让卫大嫂摸不着头脑了,一手蒜一手箩的 呆站在那,倒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游小郎。” 周大郎自明宝清背后走来,打破了眼下奇怪的僵持。 “啊?”游飞不解地应了一声,周大郎瞧了卫大嫂一眼,朝他招招手。 游飞走了过去,周大郎俯下身来,同他说了一句话。 “啊?”游飞更纳闷了,下意识转脸望着明宝清。 明宝清牵着明宝锦快步走了过来,问:“怎么了?” 周大郎倒不怕明宝清乱传什么,她又不是卫大嫂,而且钟娘子本来也跟她家女娘走得近。 “就是管游小郎要一点他的童子尿,每天早晨第一泡你都给我拿过来,我给你一个子。” “童子尿,你有什么用啊?”明宝清三人都困惑极了。 周大郎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道:“你放心,不会拿去搞什么歪邪玩意,我有用处。” “我倒不担心这个。”游飞有点发臊,手悄悄捂了捂裆。 “帮帮忙。”周大郎说得谦卑,搅得游飞不好意思,只能答应了。 第046章 炭窑 天渐渐凉了, 夜里更发冷,睡在一块的明宝清和明宝锦开始抢被子了,抢着抢着, 总有一个人会醒过来, 不是明宝清把明宝锦搂进怀里, 就是明宝锦自己滚过来, 两人抱在一块睡,越睡越暖和。 秋天可太舒服了,明宝锦喜欢赖在秋天里, 不像热天的时候, 总做后羿射日的梦。 明宝清身上的竹木香气都渗进她睡过的席褥里了,好些时候明宝锦都醒了,可一鼻子闷进去, 闻着闻着就又睡着了。 觉浅的时候恰有‘哗啦’一声响, 像雨, 但明宝锦知道, 那是老苗姨在院里把前一日收起来的豆重又倒回竹篾上晾晒。 明宝清刚去看过后院炭窖里焖了一夜的炭,觉得挺似模似样了,心情不错地走回来说:“西头还有一拢没收的糯稻田, 是不是姜家的?” 第94章 “好像是。”老苗姨说, “姜大郎种来孝敬他老娘吃的,怎么了?” 明宝锦听见明宝清在笑, 笑声温柔极了。 “我等下去问问姜大郎卖不卖,小妹昨晚上又做馋梦了。” 明宝锦又羞又欢喜, 彻底清醒过来, 在床上绞着被褥滚来滚去,白嫩嫩好似一团糯米丸。 蓝盼晓和林姨快被针线活计淹没了, 蓝盼晓正缝一床新被,林姨手上拿着一件做给明真瑶的冬衣。 明宝清去给小毛驴加草料,从竹门的缝隙里瞧见游飞跑了过去。 很快,争执声传来,明宝清蹙眉走了过去,哭声也冒了出来。 蓝盼晓听到钟娘子哭了,忙把针线一收,差点同从屋里刚出来的明宝锦撞在一块。 她怕是周大郎动了手,但又不好贸贸然进去,只搭着周家的篱笆墙望进去。 只见游飞提着个罐子跑出来了,周大郎追在后头叫他,越叫他,他脸上的惊悚越甚,赶忙把罐里的东西泼到墙角的杂草堆里。 周大郎见他泼了,也不追了,站在那无奈道:“这就是个药方子,我姐说最灵验无比,而且还包生儿子。” 他说这话时叉腰拧着身子,其实是说给屋后头人听的。 “周忠山!我求你休了我,别这么作践我!” 钟娘子痛哭着说,一字一句都好似是扯破喉咙迸溅出来的,即便看不见她的人,也能想象到她的撕心裂肺。 还有一把苍老又怨怼的声音在劝她,明宝清隐约听到听到几句。 “这就是剂药,你一捏鼻子就熬过去了,谁叫你不会生呢?你倒是说说,我家大郎有没有亏待过你!?我说给他讨个小,借个肚子,他也是不愿意的。” 游飞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如做了帮凶。 明宝清看着周大郎,面色发冷。 只蓝盼晓不知道昨天的事,小声问游飞,“周大郎让你采的什么药?” 游飞整张脸都拧在一起了,半天才道:“尿。” 蓝盼晓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大郎的背影。 周小娘子从门里冒了出来,觉得自家被看了笑话,面上露出几分不快。 蓝盼晓平日绝不是多事的人,也知道周小娘子性情自私,素来打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做派。 但她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周小娘子,赔着笑说:“你还是劝劝你阿兄吧。问医求药无可厚非,但有些偏方不可尽信呐。” 周小娘子应该也觉得恶心,所以微微撇了一下嘴,朝后头瞧了一眼,叹气道:“可我姐也不是胡说的,她邻居就是用了这个方子,生了个胖小子呢。” “靠喝童子尿?” 明宝清只不过复述了一下这个所谓的方子,周小娘子就一副很受不住的样子,拈着帕子掩了掩口鼻。 “又不是我要她喝,你们来逼我做什么?”她委屈起来,一拧身子不理会她们了。 蓝盼晓气得说不出话来,被明宝清扶着回去了。 游飞走出来对明宝锦说:“真奇怪,没孩子就没孩子呗,喝尿干嘛?抱一个不就行了?破庙里那么些现成的孩子呢,挑一个喜欢的不就行了。” “哪间破庙有孩子呀?”明宝锦还是头一次知道这种事。 “十里乡上的破庙,前朝的吧。离那间大观音庙还挺近的,附近的乞丐,没爹娘的孩子,很多都在那混着。观音庙初一十五都会布施,吃上一顿也能饱好几天。”游飞说。 “你怎么知道?”明宝锦又问。 游飞讪笑说:“有时候,会去找他们玩。” 因那里流民不少,就算是孩子,也不可避免会沾染某些习气。 他们的游戏总是带点赌,爬高墙、滚铜板,赌注总是一把瓜子、炒豆、花生什么的,偶尔也赌一两个铜板。 明宝清并不知道破庙里那群无家的孩子是什么境况,但从游飞的口吻中揣摩到了一些。 “既觉长日无聊,多练几个字,多绞点绳子。别让你翁翁担心。” 游飞连忙答应了,伴随着很大一声‘叽咕’。 “你没吃东西啊?”明宝锦揉揉肚子,她也还没吃。 “忙着送尿。”游飞无奈道:“我先回去啦!” 他朝自家跑去,瞧见道上来人,黑黢黢一大个,咧开一口白牙飘在半空中。 游飞叫道:“黑叔。” 黑大从手中布袋里摸出两个野柿子给他,继续朝这边走来。 明宝清瞧见他笑容舒展,知道事情是办妥了,就道:“里长怎么说?” “里长说让我们去挑地呢!他还奇怪我的消息怎么比他还灵通。”黑大笑得都能看见肚肠了,把手里鼓鼓囊囊的布袋递过去,“这是给四小娘子的。” 明宝清接过来一看,除了四五个柿子之外,剩下的都是皂角和无患子,他知道这家女娘多,各个喜洁。 “多谢。”明宝清道。 黑大又说:“不过没什么好田了,我们仨在东主的田边上寻了一处荒地,慢慢垦吧。” 明宝清听他这样说,也算松一口气。 黑大见状道:“您以为我们有了自己的田,就不替东主干活了?垦荒地哪有那么容易,还要攒钱买砖瓦盖房子呢。总还要巴望着东主多赏我们几年饭吃呢。” 第95章 “那就好,安定下来了,日子也就有盼头了。”明宝清说:“孟老夫人遇上你们几个心眼实在的,也是运气,她虽是有侄子的,但…… 她没有再说下去,黑大其实比明宝清听见瞧见的事情更多,他也不好说什么,只道:“东主每月最盼着就是三娘子回来给她带信。” “三娘快放授衣假了,”明宝清说:“足有一月会在家中。” 黑大脸上的笑容转为困惑,看着她屋后冒起的阵阵灰烟,道:“家里没事吧?” “噢,我建了个炭窑在烧炭。”明宝清一边说着,一边领黑大绕过家里往屋后坡 上去。 木材金贵,她这几次都是拿竹子在试。 “上头这一层烧出来都挺好的。”明宝清用竹枝拨弄着上一窑里烧出来的竹炭,露出底下没烧完的块块翠色,“就是底下一层,总也烧不透。” 窑口还封着烧,黑大瞧不见里头是什么样的,看着草叶飘动的方向是迎着烧火口的,知道明宝清这一处是做对了的。 “火苗你是怎么引过去的?” 明宝清用竹枝抵住烧火口斜上去三寸左右的地方,道:“这里是通的。” 黑大绕到窑后去看,边打量边说:“烟囱…… “啊。”明宝清眼睛一亮,道:“烟囱入口应该贴地,不贴地气流不通,只往上去不往下来,当然烧不透!多谢,你是烧过窑吗?” “是你自己想到的,我都还没想明白呢。”黑大不好意思地说,“在瓷窑里打过几日散工,但你这个炭窑,我还没看明白。” 黑大捏起那几块竹炭,深黑光亮,捏开的声音清脆。 “好炭。”他忍不住说:“明娘子打算接买卖做了吗?” “你肯砍柴吗?”明宝清太想卸掉这活计了,周家长工帮着砍了一阵的柴后,她都要忘了砍柴的苦了。“一担柴能出三十几斤炭,我可以给你十斤。” 黑大一口应下了,又四下看了看,道:“我先给你砍点竹子,把这炭窑也用篱笆圈起来吧。省得夜里有人生出什么心思来。” 这土坡上是一块陡壁,要从上头下来得冒着跌断腿的,但从边上过来就简单多了。 “好。”明宝清倒不是太担心,半夜的炭窑正烧得滚烫,来偷的人自己都要烫个半死。 炭窑燃烧着,明宝清时不时来看一眼,用来封口的湿泥面被火烤的已经出现裂缝,她淋了些湿泥水上去,又用一把小竹帚把泥面刮平。 等烟囱里透出来的已经不是灰烟而是青烟,那就是成炭的征兆。 明宝清开始封烧火口,要把这个窑能进气的地方都牢牢都封住,好阻止里面的炭继续烧。 她算着这一窑能出多少的炭,要给紫薇书苑去。 虽然免除束脩,但因在这里上学的女娘各个出身好,总喜欢带着米粮、笔墨、茵毯等物供给书苑使用,不过几日功夫,就已经成了风气。 明宝盈虽没有提,但明宝清之前去时,眼看见某家的奴仆扛着一条浓金赤红的茵毯进了书苑,说是天冷了铺在地上能暖和些,又见不知哪家的下人抬着几捆分割好的鲜鹿肉也跟了进去。 明宝清怎能不知道这种习气,这些炭算是量力而行,表了心意。 明宝盈在女学有些时日了,问她如何,她从来都说很好,先生博学,同窗友善,吃喝周到。 但形形色色的人一多,就不可能万事如意,更何况紫薇书苑里的女娘出身多有不同,有市井商贾家的幺妹,有书香门第的长女,其中身份最为贵重的,要数高将军的次女高芳芝,以及女学第一次考试的头名——褚大学士的小妹褚蕴意。 别人或许不清楚明宝盈的身份,但她们二人一定知道。 不过除她们之外,下一位王小娘子的父亲就只是七品了,还是去岁刚刚提调入京的。 寻常人家的小郎都不一定能学上几个字,而能够考入女学的女娘们自然也不会是贩夫走卒能养出来的。 其中,出身最次的秦五娘也是在布铺丝绸堆里养大的嫡女。 或许不该这样说,明宝盈眼下才是出身最次的。也难怪那天听说她在城里连个落脚地都没有,只能住在寺庙里时,秦五娘会那样按捺不住欢喜。 明宝盈想,她在害怕,害怕自己会是紫薇书苑里最末等的人。 其实明宝盈也怕,不过她的畏惧很有限,可能是跌入谷底,没有什么外物能够再失去后,恐惧也就显得渺小了。 她没有对明宝清说谎,紫薇书苑的先生的确博学,同窗也友善。 但她没有说,博学的先生还十分严苛,同窗也并非人人友善。 第047章 豆豉与锁子纹 紫薇书苑开学正式的第一堂课, 就以状元褚蕴意、榜眼萧奇兰和探花明宝盈三人为首,将这女学里的人分为了三组,每组二十人。 如何分呢?让女娘以考试名次排序挑选, 明宝盈是三甲最末, 所以她身后那一列座位上, 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入座。 直到周束香走了过来, 抚裙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周束香便是周九娘,她那一日不小心在人前说破了明宝盈想询问苏先生能否住在女学的心思,此后就一直多有歉疚之意。 第96章 明宝盈真不觉得那次的事情有什么, 反而觉得周束香心肠实在太软, 这样活着太辛苦。 “你应该随心选的。”明宝盈轻声说。 周束香身上柔和静谧的熏衣香沁了过来,她蹙了一下眉,道:“我就是随心。” 先生吩咐下去的课业由每人独立完成, 却是整组评级。三组之中最末等的, 要负责整个女学的洒扫。 明宝盈这一组在初次旬考中只有一张甲等, 七张乙等, 余下十张全是丙等,甚至还有两张上连评价都无,直接被先生斥道:“愧对纸墨!” 在家里都未曾捏过笤帚的女娘, 又怎么会甘愿做些洒扫活计, 自然是磨磨唧唧的,怨声载道的, 还有不少企图让婢女代劳的。 明宝盈看了看天色,道:“快些把事情做好, 我们匀一些时间评一评大家的文章, 短处需改正,长处可借鉴。” “我们这些人的文章有什么值得借鉴的?”沈十四娘不屑地说, 她觉得入了明宝盈麾下,就是弱将带弱兵,胜利无望。 明宝盈放下扫帚朝她直直走过来,沈十四娘虽知道明宝盈不可能动手,但还是警惕地看着她,看着她擦身而过。 “褚娘子、高娘子。”明宝盈唤住要走的褚蕴意和高芳芝,道:“可不可以借你们的卷子来看?” 褚蕴意和高芳芝是好友,高芳芝是第一个选褚蕴意的人。 她们一个是清秀佳人,另一个则娇小妍丽,性子都有些傲慢,但若说骄横,也不算。 “你自己也是甲等。”高芳芝瞧着明宝盈,又扫了沈十四娘一眼,道:“底子薄的人,能把你的文章吃吃透就不错了。” 明宝盈没看见沈十四娘的面色如何难堪,只是又道:“做文章不似算术,没有鲜明的对错之分,至于高下之别,还是要多看几篇才更明晰。” 高芳芝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褚蕴意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朝自己的婢女使了个眼色。 婢女蹲下身把书箱捧在膝上,从其中取出卷子交给了明宝盈。 “给她吧。”高芳芝也说,她的声音懒洋洋的,满是不屑。 明宝盈道谢的声音追出来时,高芳芝和褚蕴意已经走到门边了。 高芳芝瞧见那辆小小驴车怡然自得地停在边角,被那些华美的轿子和车马包裹着,也没有落了下乘。 她觉得,那是主要因为坐在前室的明宝清看起来实在太自如平和了,有种世外隐居人,入人间卖菊蔬的感觉。 褚蕴意顺着她的目光睇了明宝清一眼,道:“走吧。” “怕我冲过去打她?”高芳芝戏谑地问。 “你才不会这样。”褚蕴意说。 “那竹车看起来反倒没那么憋闷。”高芳芝望着明宝清,说:“宠辱不惊四个字说起来简单,但世上又能有几个人能做到?” “何必这样高看她?说不准,她也就是认命了。”褚蕴意轻道。 高芳芝登上了褚家的马车,坐定后又掀帘继续看明宝清,道:“林千衡那厮这样放不下她,我自然要高看的她,否则岂不显得我更不值一提了。” 褚蕴意知道她不 满与林千衡的婚事,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大娘子与林三郎也不见多有情分,你我的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怎么忽然就看不开了?” “谁喜欢吃人剩饭?”高芳芝放了帘子,道。 “人家也没成婚。”褚蕴意无奈。 高芳芝沉默下来,道:“我瞧明三娘聪慧,她姐姐亦是灵巧之人。” “怎么?原来怕自己比不过?你还有怕的时候?” “我为什么要跟她比较!?我怎么就没有个情丝袅袅的前未婚夫在呢?怎么就不是林千衡那厮忧心忡忡,怕我心里有挂念,容不下他呢?” 这些话,高芳芝也只有对褚蕴意说。 褚蕴意轻轻揽住她肩头,道:“别怕。” 褚家的马车不算太奢华的,相反低调而稳妥。 但住在万年县的这些高官家的马车,严观只要扫一眼就能认出来。 因为车厢里传出女娘有些愤慨的声音,所以他的目光顺着褚家的车盖移开了这么一瞬,他隐约听见了‘林千衡’三个字。 “林千衡?褚家?”严观微微皱起了眉。 明宝清总会来接明宝盈回去,一月中其他时间里,他不知她在做什么,也没有由头去瞧她,只有这一日,他知道她什么时候来,也清楚她什么时候走。 所以在这么一截时间里,严观就躲在这棵茂盛如垂幕的枫杨树后,静静看着她。 明宝清身上总算是换了件新襦裙,青蓝一色染得很好,将她的肌肤衬得颇为清透,乌发用竹簪挽成一个简单的斜髻。 她每次来等明宝盈的时候,手上都不会空着,总是拿捏着几个小竹器。 眼下也是一样,明宝清垂着眸,在仔仔细细钻一管竹笛上的孔。 风从她身后扑过来,拨弄着她后颈处那些细碎的绒发。 严观忽然觉得很熟悉,他好像见过类似的场景。 不过那一幕发生时,他离她更近,他仰望着她,他听见她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带那位娘子去看大夫!怎么会被打成这样?必要时帮他们报官,你呢,你有没有事?’ 第97章 她站在高高的马车上,圣洁如在云端的仙人,因听到了他的祈求而将目光投注了过来。 而他,因为太过肮脏,以致于不敢看她的眼睛。 只记得她身后是阴霾而狂暴的灰暗天空,乌黑的长发被风推过肩头,像晕开的墨迹一样拢住了她。 那时他心里有一个很小的念头飞速掠过,连他自己都抓不住。 现在,严观想起来了。 ‘她应该戴一条纱巾的。’如今的他又想,‘坐在前室赶车迎面都是风,一定很冷。’ 窥伺这种行径堪称龌龊,连树都在惩罚他,风里裹着的毛虫一层层黑刺毛,只在他颈上一粘,就拱起豆粒般大的红肿疙瘩。 严观受了疼,付出了代价,心里反倒好受些。 明宝清看起来并不着急,她今日也没平时那样早到,略迟了半个时辰。 严观又想看着她,又担心天凉昼短,再不出城就要赶夜路了。 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明宝盈才提着书箱出来,她笑,她也笑。 明宝清摊开帕子递过去,笑道:“我跟二娘去吃茶了,这是甘草梨糕点,吃着嗓子舒服。” 二娘指的并不是明宝珊,而是邵二娘邵棠秋。 明宝盈把梨糕捂在手里,还想上后头跟明宝锦一起分,但这回小妹没有跟来,而是摆了一篓篓炭。 “给书苑的。”明宝清解释道:“天冷了,我想留着现银去打探三郎的消息,若是能把他弄到草堂寺附近的南山温泉里,咱们见他就有望了。” 明宝盈拿了这炭就很不好意思了,忙道:“我自然知道大姐姐的心思。” 可苏先生其实并不喜欢用这些所谓自家做的炭火,炭若不好,恐会爆裂伤人,但想想,让仆妇用在厨房里总是无碍的,便也道谢。 姐妹二人又走出了书苑,搬下炭后车上还有两小罐糖,一罐饴糖一罐红糖,还有一些丝麻针线。 针线丝麻是缝制冬衣用的,至于糖,明宝清解释道:“给小妹买的,她和苗姨想试着做一做福民乡的糕点,冬节里有口福了。” 小小驴车能从纤细的巷道穿行而过,在这点上的确比马车更加便利。 枫杨树的垂叶比起前月来已经疏落发黄了不少,再过一月,想来就做不了幕帘挡不住人了。 严观没有走远,他从另一条道上绕了出来,不远不近地缀在驴车后头,瞧着她们俩进了静宁观,这才转身回了官廨。 ‘好歹知道不能走夜路。’他想。 静宁观里还是那样寂静,空气像是凝滞的,因明宝清和明宝盈的到来才有了几分轻快。 黄嬷嬷已然习惯明宝盈每日下学后会回来了,得知她明日要回家,她心里反倒是空落落的。 方时洁白了的头发黑不回去了,但瞧着她比这模子一寸寸切米花糖的样子,总比之前整日抄经要显得有生气一些。 “豆豉也好了。”方时洁瞧见她们就笑,领着她们去道观后厨里看那几坛的豆豉。 静宁观不大,明宝清隐隐约约已经闻到豆豉香气了。 明宝盈也是跟着方时洁做了豆豉才知道,原来做豆豉还用的到游老丈种的那种苘麻的叶子。 煮熟的黄豆放在竹编盖帘上,风干了残留的水分,然后裹上一层麦粉,再用苘麻叶子盖上。 “用其他的叶子就不是这个味道了,我方家豆豉秘而不宣的法门。”方时洁那时笑了起来,对明宝盈道:“现在你也知道了。” 明宝盈每日下学回来都会同方时洁一起来看一看黄豆,看着它生白毛,变绿毛,绿色转深后再日头下晒上三日,等那种黏糊糊的酵液都干到能被直接搓掉的时候,黄豆就可以下罐了。 罐子是明宝盈和方时洁一起洗刷的,黄嬷嬷没能插上手。 “花椒、姜片、烈酒、盐水,”方时洁松开手,掌心的果仁掉进罐子里,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三妹喜欢花生,四妹喜欢杏仁。” “方姐姐这一碗水端得好平。”明宝盈笑着说。 那日做下的豆豉静静在窗台上待了一月,方时洁此时来掀开坛布一角,一种厚实浓郁酱香味很快冒了出来,明宝盈脑海中一下就蹦出松软冒热气的蒸饼和稠绵的白粥来。 “怎么样?”方时洁笑着看向明宝盈和明宝清,恍惚间,好似在看方时敏和方时柔。 晚膳,她们如愿吃上了蒸饼和白粥佐新豆豉。 这一餐其实极简单,一点荤腥油腻都没有,全在于浓豆豉与淡饼粥的碰撞,花生和杏仁的香气,咬到花椒时过瘾的麻感。 黄嬷嬷眼含热泪地看着方时洁缓缓咽下一口粥,不用她说明宝清也猜得到,这是方时洁吃得最像饭的一餐了。 也许是新换了地方,明宝清这一夜睡不着,明宝盈倒是睡得香,只在她起身的时候呢喃了一句。 明宝清轻手轻脚走出屋,站在檐下望月。 她心里有很多事,如蓝盼晓说的那样,她是一家之主,凡事都要未雨绸缪。 冬日的炭,冬日的衣,冬日的粮,这些都一日一日在落定,但明真瑶的事情,明宝清还没有拿定主意。 第98章 到底是一事不烦二主,去见林千衡呢?还是直接找温泉汤监的官吏呢? 明宝清思量着,忽然听见些许响动,是从后头方时洁的住所传来的。 静宁观从没有外客,明宝清担心方时洁朝那边去了几步,见到两个随从模样的人在院外,她不敢走近了,只隐约瞧见了黄嬷嬷提灯迎了出来,借着灯光,明宝清看见她脸上写满了惊喜和殷切。 至于阴影里站着的那个人,明宝清只看清了对方袖口上被灯光照亮的一团锁子纹,跟方时洁绣在方时敏、方时柔冬衣上的一样,这是由波斯锁子甲转变而来的 纹饰,意为百害不侵。 ‘是殷家人来看方娘子了?’明宝清小心翼翼地退了回去,不敢惊扰。 第048章 腊八粥的可能性 晨起离开静宁观时, 天空正慢慢铺开一层透彻的亮,这会是秋高气爽的一日,种松植柏的好处就是落叶少, 萧瑟的气息寡淡, 蓝天绿树, 爽朗极了。 明宝清和明宝盈没见到方时洁, 她们隔着门说了说话,方时洁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不知道是不是刚睡醒的缘故。 “阿姐, 我们用厨房里的干果做了甜粥, 您等下吃一点吧。”明宝清想着方时洁应该是还未梳洗,所以不好相见。 方时洁似乎是笑了一下,轻声说:“腊八还没到呢。” 明宝盈从门扉上收回耳朵, 道:“凑不足八宝呢, 桂圆肉核桃甜粥而已。” “阿姐, 我们乡里有人家收了糯稻, 小妹在攒八宝呢,”明宝清转脸对等在门边的黄嬷嬷说:“等攒齐了,我给您送来一份, 腊八的时候煮了, 咱们也吃个香甜。” 黄嬷嬷作为一个识礼的老人,她应该婉拒的, 腊八的时候女学定然放假了,何必叫人家多跑一趟?但她实在想明家女娘多来多往, 就笑着答应了。 “你家的腊八粥, 是哪八宝?”方时洁的声音近了很多,门扉轻轻在震, 明宝盈隐约看见她的轮廓,透过斜斜交叉的木格,像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栗子、红豆、莲子、芡实、小枣、糯米、白果、腰豆。”明宝清掰着手指数着。 方时洁轻轻笑了一声,道:“你们都喜欢软绵绵,糯糯的口味吧。” “是呢,”明宝盈和明宝清相视一笑,道:“我知道敏儿喜欢用黄黏米、白米来煮,快出锅的时候放花生、榛子、松子,蒸八宝甜饭的,她也喜欢这几样,倒扣过来的碗底全是瓜子仁。吃一碗胖三斤,她倒是怎么吃都不胖,光长个。” 方时洁又笑了,道:“嗯,四娘喜欢吃甜粥里的老菱角,粉粉糯糯的,你们应该也会喜欢。大郎,我的大郎喜欢葡萄干,我真不知道那煮囔了葡萄干有什么吃头,可他就喜欢咬破皮后挤出来的甜肉。” “那您呢?您是什么口味呀?”不知道为什么,明宝清总想诱使着方时洁多说说话。 “我,我和薇儿一样,喜欢放柿饼丁。”她的身影离开了门扉,声音远远地飘过来,轻的听不出丝毫情绪。 殷大郎殷初旭,殷三娘殷惜薇,就是方时洁的一双儿女。 明宝盈笑道:“应该是惜薇像您才对。” “我家有柿子,山里的野柿,也甜得很,我晾成柿饼,腊八一定让您吃到。”明宝清说。 方时洁没有再说话,黄嬷嬷道:“小娘子,我送你们出去吧。” 姐妹俩驾着小驴车回了家,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遇上明宝锦和老苗姨正一人提着一个篮子在道上走着。 她们俩看起来像祖孙,但实则毫无血缘。 老苗姨年轻时高大健美,老了驼了皱了,骨架上也残留着强壮的痕迹。 明宝锦生得可爱娇小,骨骼匀称纤细,总是一副生机勃勃的鲜活模样。 “哪去?”明宝清问这一老一小。 “阿姐给我买糖了吗?”明宝锦兴奋地蹦过来,道:“我们去姜婆婆家里拿糯米,再去孙婶子家里拿枣子,她家院里的枣树有几十年了,结出来的枣子可甜了,我尝了!再去里长家买莲子和芡实,他家的塘子里都有呢。母亲都跟他们说好了的。” “去里长家?”明宝盈瞧着老苗姨,老苗姨知道她的担忧,就说:“我们绕一绕,不往袁家门前过就是了。” 她们在青槐乡也住了好些时日,虽不是人人要好,但除开卫大嫂和那个夜半挨了顿暴揍的袁家郎之外,再没什么交恶的人了。 袁家住在里正家边上,不像卫家似得就在她们眼皮子底下。但袁二郎也爱使些恶心人的招数,他养了一圈羊,日日牵出来溜,边吃边走边屙屎。 有那么几回,偏要在蓝家门屙屎,一坨一坨的羊粪蛋,臭气熏天。 明宝清初瞧见时的确有点崩溃,但还没等她做出什么反应,老苗姨已经抄起筐子拣粪去了。 羊粪养菜极好,可惜拣了一回两回,就没第三回 了。 袁二郎见这招无用,就自己亲自上阵,跟畜生一样对着篱笆墙解手。 这行径龌龊下贱,她们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出来与他对峙,袁二郎很得意了几次,直到老苗姨两手拿着一把大剪子,‘咔嚓咔嚓’地猛冲过来,差点吓得他子孙无望。 第99章 明宝清想,有老苗姨,是她们的福气。 “里正家的塘子里有没有老菱角?”她问。 明宝锦被问住了,转脸看老苗姨。 老苗姨说:“应该有的,大娘子想吃?” 明宝清微微笑,点点头。 老苗姨说:“那就买些。” 明宝锦又说:“要做福民乡的蒸糯糕,还差葡萄干呢。苗姨说,不是用红枣调甜味的,是用葡萄干!阿姐,苗姨说那个糕做成了好吃得很,还有那个烙糯米卷,你知道怎么做吗?” 她卖起了关子,明宝清和明宝盈故作苦恼地摇摇头,与在后头忍笑的老苗姨对了一眼。 “小小小小火。”明宝锦掐起自己的手指,以示火力微弱,“锅里下猪油!小青鸟说杀了猪一定熬一罐白润润的猪油给我。” 她说着说着跑了题,又很快拽了回来,“然后把揉好的糯米团滑进油锅里,用锅铲按扁烙薄,等那一团糯米都摊平了整口锅,底下的焦巴蹭着锅底‘哗啦哗啦’响的时候,就可以铲到案板上撒料了,那料得是红糖芝麻花生核桃碎!” 明宝锦激动地转了个圈,说:“洒在没煎焦那一面,折过来,夹着料,包着吃,哇,一定又脆又糯又香又甜的!” “哇哦。”明宝清和明宝盈托腮瞧着她笑,道:“那除了葡萄干还缺什么吗?” “葡萄干也不缺啦,陶二郎说陶大郎从陇右寄了好些葡萄干来呢,”明宝锦凑上前,趴在明宝清膝头小声说:“蓝草在盆里活下来了,明年开春就能种了,他还想管你买炭呢,给钱,或者用柴火替,都行。” “陶二郎怎么也知道我烧成炭了?”明宝清问。 老苗姨说:“卫大嫂把你烧炭的事情当个笑话在乡里说呢,可小莲小荷来咱们家玩的时候瞧见炭了,就与她争辩,陶二嫂特意来咱们家瞧了瞧,当下就说方便了,不必去那龙首乡的炭窖里买了。我说你这炭窑小,出炭慢呢,不过有多的话,自然紧着咱们这几家要好的。我这样说行不行?” “行啊。”见明宝清不在意,明宝锦又赶紧继续道:“蒸糯糕里要搁鸡蛋,小青鸟说多去抓些虫子回来喂鸡它们就会给我生蛋了。林姨在帮我剥芝麻、核桃,核桃还没剥够数呢,花生晒干了,就等用沙炒呢。炒好了,碾碎了,就齐活了!” “天都冷了,哪里还抓得到虫?可别叫他去水边捞了。”明宝清说。 “蚱蜢和蝈蝈儿还有呢,不过是褐色的了,”明宝锦说着,似乎也有点为这事儿烦心,“小青鸟说,要是能找到个白蚁窝,那就有门了。” 明宝锦的这点子烦心不过是吃核桃时尝到的一点苦涩,全然不影响核桃肉的香气,但却有人借着她这句话贬损起人来。 “哎,鸡不下蛋,吃吃虫就能补回来,再不济,还能宰了吃了,不算白养,人不下蛋,说还说不得,还得当个什么金贵人物供着。” 明宝清停下驴车的这道上,恰好是钟家门口,她没留心钟家院里也多了一辆车,多了一位‘娇客’。 明宝锦无措地说:“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乡里的孩子都知道你不会生!”周大娘子伸长脖子往后头嚷嚷着,简直是往明宝锦身上泼脏水。 “周娘子!”明宝清从驴车上下来,瞧见周家院里静悄悄的,长工大 约是得了假回家去了,“你自己也是女娘,说话做事留些分寸!不要欺人太甚!” 周大娘子之前从来没有同明宝清说过话,但总喜欢跟钟娘子打听她们这一家。 钟娘子并非长舌之人,只是难得从繁衍子嗣的催逼话语中脱离出来,便也说了一些。 女娘生得好,性子要强,总容易成为他人议论的话头。 周大娘子与明宝清几人无冤无仇,但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好声气。 “不会下蛋的母鸡那就是雄的,不会生的女娘那还是女娘嘛!” 老苗姨把明宝清挡到身后去,冲院里叫道:“周大郎!你就这么由着你姐姐在这院里公鸡打鸣似得叫唤,没孩子遭人碎嘴,嫁出去的大姑子见天回来在自家撒威风,戳你自己娘子的肺管子就好看了?!” 周大郎表情复杂的走了出来,想让周大娘子回屋去。 周大娘子拂掉周大郎的手,冲明宝清翻了个明晃晃的白眼进屋去了。 明宝锦方才那点兴高采烈的样子都没了,明宝盈哄了她好几句也无用。 “不会又要钟娘子喝什么脏东西吧。”她忧心忡忡地说,“她儿子没跟来吧。” 秦小郎毕竟是秦家人,又赶得上半个劳力了,哪能成天跟着娘往舅家跑。 明宝锦这才松了口气,几人都觉得她这口气松得有点早,但谁也不会说出来。 老苗姨对明宝锦道:“钟娘子与你也不是第一日的交情了,不会相信她的胡话,咱们走吧。” 老苗姨这番很把明宝锦当大人的话也很宽慰了她,她很快把这事儿抛之脑后,对明宝清、明宝盈道:“阿姐,回家歇歇吧,今儿卖豆腐的来了,我买了两块豆腐,苗姨教我切成三角一片片和小杂鱼一起用油煎了,油是母亲早上同陶二嫂一道去油坊榨回来的,豆饼我藏起来了,不会叫小馋驴找到的,豆腐已经煨在锅里,放了些花椒和芥末籽呢,中午就能喝盐水豆腐鱼汤了。” 第100章 明宝清和明宝锦都笑着应了,家里果然是一股鲜润的香气,灶洞里没什么火,恰好用余烬来煨豆腐,卤水点的豆腐孔眼多,煎过之后更蓬松,一块块小三角正在锅里扑腾着,一点点由质朴无华变得美味香醇。 明宝盈躺在新擦洗过的一张草席上,难得犯懒不愿动弹,被明宝清拽了起来,一同摊开一张新浆过的被单。 “母亲新买了布,说是天冷不能只睡席子了,你这条上绣了栀子花。”明宝清把刺绣给她看。 “阿姐那条呢。”明宝盈问。 “鸢尾,用蓝线绞了白线绣的,可漂亮。”明宝清说。 明宝盈看着她手里的鸢尾刺绣,凑过来轻道:“母亲的这些花样子都是文先生画的,附在信后,得有六张了。” 后来的信,都是蓝盼晓自己看自己回的。 “文先生还会画画?”明宝清朝屋外看了一眼,低头看明宝盈拿来的那本册子。 画笺夹在册子里,像一篇篇精致短小的文章,一枝一叶,一瓣一蕊。 “有心吧。”明宝盈俏皮地说。 明宝清点点头,轻声道:“只是不知有多少缘分。” 第049章 做了件蠢事 听姜小郎讲, 西山的一处缓坡上,长满了白蚁窝。 白蚁窝不像蜂巢那样有利可图,所以平日里是没人会去特意招惹的, 但姜小郎的父亲还在时, 喜欢用白胖胖的蚁后泡酒, 连喝带卖的。 他父亲去世有几年了, 想来那白蚁没了仇敌,一定繁衍得更盛大了。 姜婆婆也养了好些鸡,天冷了, 还想它们下蛋, 是要多补补,再加上姜小郎要上山挖笋,就带着俩小孩, 带着鸡, 一起去捣白蚁窝。 白蚁窝是很硬的, 白蚁用唾沫和泥巴垒窝, 比糯米浆子垒的墙还硬。 姜小郎一锄头下去,白蚁窝也只被撬开了一个口子,里头的白蚁惊慌失措地飞出来, 正好撞到鸡脸上, 叫它们吃了个痛快。 明宝锦在山上陪着鸡吃了一天的白蚁,两人提着鸡笼下山的时候, 都觉得鸡就算憋在小笼里,也叫得特别欢畅。 “有了蛋, 我跟苗姨就做蒸糕、烙卷, 你就等着吃吧。”明宝锦很期待地说。 游飞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红扑扑的脸, 说:“小布头,你真好。” 明宝锦有点不好意思,道:“我自己也想吃嘛。” 姜小郎挑着笋,拎着鸡走在后头,瞧着俩小人还挺客气,你夸夸我,我夸夸你的,就说:“我也想吃。等天再冷点,我起了团笋,让我老娘(火靠)成笋干,跟你换这点心吃,行不行?” 明宝锦这些天忙得像只囤粮的小松鼠,挨家挨户东拼西凑地囤杂粮干果,就是为了在冬天能做各种各样好吃的。 ‘(火靠)笋干听起来也好好吃啊,小青鸟说冬天杀猪会分肉给我,唔,笋干肉会不会太好吃了一点?’ 明宝清细细算着那些糯米能出多少的糕点,等心里有数了,再抬脸对姜小郎郑重一点头。 她郑重其事的样子把姜小郎给逗笑了,他这人长得不怎么样,大头小眼睛,全赖目光游走时的几分机灵,看多了能顺眼些。 姜家到游家和蓝家是不顺路的,但姜小郎似乎想跟着他们再往前去,游飞转过脸来提醒他,他赶忙地住了脚,道:“带着小女娘别上外头玩了,瞧着起北风了,怪冷的,快些回家去。” “好。”俩小孩异口同声回他,往家中去了。 天已经有些晚了,卷起的风真有点冷,明宝锦揪住自己的衣领缩了缩脖子。 闻声走出来的明宝盈裙摆上还黏着好些碎线头,见俩小孩一副被冷风吹僵的样子,她赶紧提过鸡笼,把小鸡们都放了出来,对游飞道:“晚上吃菜粥,你在我家吃吧。” 游飞瞧见钟娘子也坐在堂中,侧着身子似有泪容,就摇了摇头。 老苗姨一把热帕子捂过来,在被搓来揉去的空隙中,他说:“翁翁说煨芋子吃。” 明宝锦也被搓了一把,俩人脸上都红红的,额发湿湿翘翘的,又被老苗姨和明宝盈拽到屋里去试刚做好的冬衣。 游飞的冬衣也是游老丈托她们做的,他给了好些谷子和芋头,并不是白耗她们的功夫。 “这身绿短袍是你翁翁给的旧衣改的,说从前是你阿耶的,袴子是新的,和四娘的一样。过年还有一身新布做的呢。”老苗姨替他系袍扣,又说:“那是身长袍子的,我们夫人打算用顶顶好看的双面厚布呢!外头一层是蓝的,翻过来啊,里面是红的,穿的时候肩头的扣子可以少系几个,这一角翻过来,红衬蓝,这样就好看了。” 明宝锦在内室换了身栀子黄短袍和褚色袴子,明宝盈也同她说,“过年还有一身新衣呢,大姐姐给你挑的布料,粉衫子,红褙子,褙子往厚了做,打算衬兔绒呢,裙子用蓝布做,大姐姐说给你做长些。” “啊!”明宝锦雀跃道:“可以转圈的那种长裙子嘛。” “嗯。”明宝盈点点头。 “那姐姐们有新衣吗?”明宝锦又问。 “有呀。袴子都是有一条新的,褙子、裙子,人人有份。” 但除了明宝锦之外,其他的布料不是蓝色就是牙白,袴子都是耐脏的褚色。 鲜亮颜色的布帛太贵了,做了明宝锦的衣裳后若还有剩下的,倒是可以拿来点缀一二,但若人人妍丽,不知又要破费多少。 第101章 这些大人斟酌的细节没必要让明宝锦知道,她只要高高兴兴就好。 门扉一开,俩穿了新衣的小人都有些好奇且不好意思地瞧着对方。 “你真好看。”游飞先说。 明宝锦甜甜地笑了起来,道:“你也好看。” 游飞快乐地跑回家去,给游老丈展示他的新衣了。 “我也回去了。”钟娘子说。 她拭泪的时候很小心,没有擦肿眼皮,所以看起来只是眼眶微红,说是被烟熏的,也说得过去。 “再坐会子吧。”蓝盼晓劝她。 钟娘子摇了摇头,道:“再过七八天的,小妹就要出 嫁了,家里事儿还多得很,我若再不回去,叫嚷起来也难听。” “有什么要帮把手的,你就说话。”蓝盼晓道。 钟娘子紧紧握了握她的手,抬眼从堂屋里望出去,天空好像落进泥水里的一张纸,迅速被沁成黑灰色。 “关起门来昏暗费灯油,敞开门又灌冷风,你们草帘子编的差不多了,我明儿就给你们拿来,到时候垂下来,偷点光也挡点风。” 钟娘子往家中走去,钟家和蓝家是紧挨着的,短短几步路,寒风四起,人迹皆无。 道路尽头阴沉的天幕上,似乎有一团黑点,钟娘子没在意,她心里算着上一次来月事的日子,这个月千万千万不能再瞧见那抹红了。 “真是要变天了,明早起来肯定冷得很。”老苗姨一边说,一边抱起堂屋的门板上了一半,留了一半。 林姨抱着一团衣裳,忽然说:“什么时候给阿瑶送去?我都做好了,袴子、褙子、袍子,就这个脖套,脖套我还差了几针。” 她说这些话时,脸上又冒出那种濒临崩裂的神色,若无人能答得上她这个问题,她的魂魄就又要跳进深渊里了。 明宝盈每每碰上林姨的事就很无措,下意识望向明宝清。 明宝清拿过林姨手里的脖套看了看,很平静地说:“明日,明日我就去送,阿姨你快做吧。” 林姨立刻安静下来,眼里只看得见那个脖套了。 明宝清轻易不会说些空话来哄人的,明宝盈和蓝盼晓都知道,这又是要觍着脸上门托人求人了。 众人沉默之际,院中棚下的毛驴忽然‘噫噫’叫了起来,明宝锦好奇地扶着门板探头望出去,又转脸看明宝清。 明宝清走出门去,透过竹门隐约瞧见篱笆墙外有人有马。 她蹙眉推开竹门,瞧见绝影长长的鬃毛扬在风里,严观负手站着,连人带马组成一团浓郁而庞大的阴影。 明宝清轻抿了一下唇,道:“严帅怎么会来,有什么事吗?” 严观一直不语,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清楚,等明宝清走近了些,他才似有些受不住地道:“我做了件蠢事。” 这人的脸生得霸道,眉骨、腮骨走势分明,发须浓密粗硬,一日不刮,下颌上就泛起了黑青,将面孔塑造的更为冷硬。 但他在说自己做了蠢事的时候,眼里的情绪背离了外在的气场,显出了几分低落柔软的歉疚。 明宝清看了他一会,料想这蠢事与她有关,就道:“与我说说。” 严观的手搭在篱笆墙上,但并没有推进来,只是生硬地道:“昨日发现方大娘子自缢于观中,尸体僵直,死了足有一日。” 这个消息打得明宝清动弹不得,有那么一瞬魂魄都冻住了。 片刻后,她找回了自己的神思,将门打开,退了几步引严观进来,问:“自缢?黄嬷嬷呢?” “殉主了。” 明宝清怎么进的家门都不知道,下一刻再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被蓝盼晓和明宝盈围住了,严观站在屋角,黑沉沉的一团,显得很占地方。 明宝清缓了好一会才道:“那严帅到底做了什么蠢事呢?” 严观深吸了一口气,皱眉道:“我觉得方娘子的死有些蹊跷,替方大娘子收尸的是她的儿子殷大郎,他不愿我多纠缠,就说我若想查,他也有一条线索给我,说那夜观中有外人在,让我去查。” 明宝清懂了,殷初旭不想万年县县衙插手这事,严观多问了几句,他就把苗头指向她与明宝盈了。 “三日前,是我在静宁观中借宿,所以严帅觉得方姐姐的死因有可疑,是来抓我的?”明宝清说这话的时候紧紧握住了明宝盈的手,要她噤声。 严帅张了张口,似乎是有一大堆话想说,但又不知道先说哪句好。 明宝锦如临大敌,张臂挡在明宝清跟前,叫道:“不许,不许抓我大姐姐。” “一定是误会了,误会了。”蓝盼晓忙不迭道,众人都慌了。 “仵作初步验过,方大娘子的死因是自缢,那婆子则是自己用剪子捅了心口,这两点在初步查验中无可疑之处。” 严观看过的凶案现场多了去了,翻过的案卷更是不计其数,其中也不乏惨绝人寰的,他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却见明宝清一下回过神来,将明宝锦扯进怀里,捂住了她的耳朵。 严观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立在那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况且殷家人已经收尸封观,不予立案,我又怎么会是来抓你的?” “那严帅来这一趟是?”明宝盈警惕地问。 第102章 “这件事若捂住了自然无事,只怕哪日被人挑开去,成了攻讦殷家的把柄,殷家要开脱自己,势必牵连你们。” 这便是全然的好意了,蓝盼晓起身去厨房给他倒茶。 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貌岸然的嘴脸掩盖了严观心底阴湿的心思。 其实明宝清只要问一句,‘大人为何不疑我呢?’ 他就会像被人忘在枝头的果实一样,被秋风轻轻一弹,就‘嘭’得一声熟裂开来,露出他丑陋又黏腻的心。 “严帅觉得方大娘子的死,哪里有可疑?” 谢天谢地。严观觉得明宝清是太替方大娘子伤心了,所以不及平日敏锐。 “方大娘子几日前在果子行定了许多干果,脚夫上门送货,发现门只是掩着,门闩掉在地上,他进去后才发现了尸首,这事情才报到我手上,若不是这脚夫上门,只等殷家人发现了这事,关起门来发送了,谁有会知道呢?我只是奇怪,方大娘子若想死,她还定干果做什么?” “脚夫何时发现门没关?”明宝清问。 “昨日午时一刻。”严观说。 “严帅方才说方姐姐死了足有一日,那就是我走后她就,明宝清眼里闪着泪,不可置信地说:“黄嬷嬷从来都严守门户,门闩都掉在地上,是不是因为送走我后,听见什么动静,她没来得及关就回去了?若是这样的话,那么就是我刚走?我,我前脚走,方姐姐她后脚就…… “你在观中借宿时,她可有表露向死之意?”严观问。 明宝清想起她与方时洁谈论着吃腊八粥的喜好,约定着送柿饼丁的情形,她笃定地摇了摇头,然后顿住,想起贴在门上那一片虚无缥缈的影子,根本就像魂魄一样。 隔着门与她说话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是人的话,是腊八粥不够甜香,留不住她吗? 是鬼的话,那又是什么时候死的呢,在前夜那样好的月色里吗? 黄嬷嬷殷切的神色又在明宝清脑海中浮现出来,她清楚地知道那夜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是一个摧折心肠的消息?还是一个令她痛不欲生的人呢?又或者二者皆是? 明宝清的肩头塌了下去,她恨自己什么都没做,做得不够好,她痛苦地想要抱住自己,但又不愿露出自己的脆弱,只是握住了自己的臂膀,深深将指甲嵌进肉里,然后抬头望着严观,道:“你说呢?” 严观被她那双通红的眼一望,想起方家与明家的遭遇,霎那间想重重抽自己一记耳光。 她们当然想到过死。 第050章 寒冬和暖信 “但她还有姊妹在军中等她接济庇护啊。”明宝盈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站起身对严观,对众人道。 “三娘,”明宝清用指尖将眼角的泪一点点抹开, 沿着鬓角顺势将几缕碎发挽到耳后去, 她有些冷硬地说:“带小妹进屋去。” 明宝盈看着明宝清, 站着没动, 倒是林姨忽然回过神来,起身跌撞了过来,轻推了明宝盈一下, 怀中拥着的小衣小袴小脖套也都掉了下来。 严观瞧着那些衣物的大小, 又见林姨 忙不迭蹲下身拾取,也猜到了是要给明真瑶的。 “拿到这来,”老苗姨摊开一张包袱皮, 说:“都包起来吧。” 林姨从明宝盈身边擦了过去, 好像又忘掉了方才扑出去时想要做的事。 “要送给明三郎吗?”严观忽然开口。 林姨把身子旋了回来, 瘦瘦的人搂着大大的包袱, 像一个始终卸不掉孩子的有孕妇人。 “我送去吧。”严观又说。 “真的吗?”林姨快步朝严观走过来,眼中神色惊喜而凌乱。 严观点了点头,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就拿过林姨手里的包袱, 避开明宝清那双乌沉沉的眼, 对众人道:“再会。” 明宝清赶紧脱开明宝盈的手,朝蓝盼晓示意要银两, 蓝盼晓忙不迭取了银块给她,明宝清快步朝门走去, 并没有开口唤严观, 他的脚步已经自觉乖顺得慢了下来。 两人走在夜风里,檐下无灯, 只有一团模糊的月影,在丝丝缕缕的黑云后挣扎发光。 “严帅要怎么把衣物送给三郎?”明宝清问。 “司农寺里寻个小官就是,”严观说得简单,“放心,小事。” 明宝清不再问,只说:“那总要银钱疏通的,已经让严帅费心了,不好再叫您费银子。” 她递出那一块细腰的十两银子,严帅不伸手接,她就只能悬着手。 “太多了,根本用不着这些。”严观只能这样说。 “那严帅先收着,日后再麻烦您,我也好意思开口了。”明宝清又递了递手。 严观被她这句话诱惑了,直到那沉甸甸的银块入了手,他才惊觉这意味着银货两清,没有人情拖欠。 “严帅若方便的话,替我多问问三郎的近况。”明宝清望着严观的眼睛,道:“至于方大娘子的事,严帅不必挂心。您也只是想做好自己的本分,更何况那一夜我的确在观中,我离开前也的确与方大娘子好好地说了说话,殷大郎说我有嫌疑是不算空穴来风,但我没有杀方大娘子的理由,她这一死,于我半分益处也没有,这一点上,我还要多谢严帅信我。” 第103章 他当然知道不是她,他是看着她离开的,看着她笑盈盈地架着驴车,歪过脑袋朝那个嬷嬷挥手告别。 严观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正要说话,明宝清却垂了眸子,继续道:“方大娘子的死或真有蹊跷,但我想,其中缘由恐怕很难用律法来衡量判断,严帅掌管万年县的缉捕事宜,日里忙碌,若为这件案子多费心神,恐会做了无用功,还会替自己招惹无妄之灾。至于往后会不会生出事端来,我也不想杞人忧天,天崩地裂管他的,我还是想想明早吃什么比较好。” 她末了一句很是洒脱,但有些刻意,她始终不愿让自己露出一点恐惧脆弱。 严观眼底的怜惜藏在月的阴影里。 他其实不是个很会聊天的人,唇舌大多时候用在刑讯逼供上,惯性使然,所以他面对明宝清的时候,总很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又会说出些刻薄冷漠,充满挑衅意味的话。 严观顺着明宝清的话末,谨慎地问:“那你想好了吗?” “嗯?”明宝清疑惑了一瞬,面上的悲哀被驱开了一点,但根本笑不出来,只是语气稍微轻快温暖了些许,道:“小妹磨了芝麻盐,明日一早要烙饼吃。” 小毛驴的脑袋一直在严观胳膊上拱来拱去的,他想专心听明宝清说话都不能够,推开这蠢驴脑袋它又坚持不懈地拱回来,袖子还被嚼进去了,他只好吊着一只手费劲地解蹀躞上的小袋子。 “这里面是什么?”明宝清上前一步,问。 “糠麸饼。”严观就一只手能用了,还得推驴脑袋,还得解袋子。 明宝清见他慌手忙脚的,就伸手替他把袋子从蹀躞上拿了下来。 严观已经把袋绳扯松了,明宝清手指灵巧,取下来也不过是一息的功夫。 但就在这一息间,严观的心跳声悬在他耳边,吵得他整个人都懵了,在瞧见馋驴又去拱明宝清的时候才回过神来,重重敲了它脑门一记。 明宝清拿了一个糠麸饼喂驴,把饼袋子背在身后摇晃着示意严观拿回去。 “咱们出去吧。”她嗅嗅指尖上残留的香气,困惑道:“好香。” “嗯,掺了点花生豆粕。”严观看着她认真嗅手指的动作,心里发软。 “还是甜的?”明宝清觉得奇怪。 “放了酒糟。” “酒糟?” “阿季,呃,就是我弟弟,他做坏了酒,酒糟太酸了,喝不下。”严观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聊起这些家常,但他努力想多聊一点,“那天休沐有些空闲,吴叔又买了新花生和糠麸,我就做了些,等绝影发脾气的时候好哄。” 一阵风把云吹开了,天地间亮了起来,像是他们几步就走到了月亮跟前。 严观说这话时神情自然,被月光一描,愈发英挺。 明宝清则略带吃惊地看着他,似乎很难想象他亲自挽着衣袖做饼给马吃的样子。 她脸上都是月色,长眉浓纤似柳,眼眸波光粼粼,随时都会掉下泪来。 严观攥缰绳的手紧了紧,勒得绝影不满地鸣叫了一声,愤愤不满地蹬了蹬蹄子。 明宝清只以为绝影是等得不耐烦了,伸手摸摸它的额刺毛,问:“已经过了宵禁了,你今夜要怎么办?” 严观想了想,说:“在龙首乡上的客栈住一夜就是了,不碍着什么。” 明宝清点点头,退开一步,这是要他走了。 “多谢。”刚刚听了那样一个噩耗,她显然是笑不出来的,但她还是推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以示客气和感激。 这样的疏离。 严观张了张口,却只硬邦邦吐出一句来,“不想笑就不用笑。” 明宝清看着他一拽缰绳掉头策马而去,终于忍不住倒跌一步,倒在篱笆墙密密的棘刺里,痛苦地呜咽出声。 马蹄声停了,但还有风声裹着压抑的哭声飘了过去,揉碎了另一个人的心肠。 明宝清没有让自己哭太久,回到屋里,众人都在等她,蓝盼晓问:“银子给他了?” 见明宝清点头,众人那口气也松不掉。 尤其是明宝盈,她像是迟了一步,看见明宝清里衣背后的像星斗一样的血点,她才后知后觉地承认了方时洁的死亡,只觉得心痛如绞,她强撑着去想别的事,胡乱问:“阿,阿姐,他若是拿了银子不做事怎么办?” “应当不会,”明宝清俯在床上不愿动,吃力地说:“等授衣假结束,我送你去紫薇书苑的时候,顺道去县衙问一问他。若是拿了银子不办事,也就不知道三郎的近况,胡编的话,我总会听出来的。” 姐妹俩说完这番话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蓝盼晓收拾好了布头针线,老苗姨带着明宝锦去洗漱。 这屋里就剩了她们俩,陷在沉郁憋闷的痛苦里,回忆着方时洁的一颦一笑。 她们不知道方时洁为什么死,但偏偏又很知道她为什么死。 方大娘子头七的时候,她们一起烧了冥纸给她,明宝盈依稀记得她喜欢穿杏红一色,就去陶家用黄栌和胆矾的缸子染了几张纸,剪了一身裙装烧给她。 她总算可以不用穿孝衣,还好,在地底下也有亲人陪着她。 第104章 授衣假结束,也就入了冬。 明宝清握着游老丈给她做的一根绳鞭正出神,忽觉得肩上一暖,她侧眸看去,就见是蓝盼晓正给她围一件曲领的半袖,袖口处有一圈兔绒。 “诶,四娘的兔绒褙子够用吗?”明宝清忙问。 “够,比过了,这是剩下的。”蓝盼晓帮她系着衣带。 明宝清这才细细看身上的半袖,这是用拼布做的,黄粉红蓝,除了蓝色之外,其他颜色都是些小布头,但凑得很妙很美,像是往透蓝的天上扔了一捧春日的花。 “三娘岂不醋坏了。”明宝清说。 明宝盈推开前车窗,道:“醋什么?醋姐姐吃饱冷风?” 明宝清和明宝盈进城后,先去了馆驿,然后驱车来到静宁观。 她们在紧闭的门前站了很久,直到眼眶都被寒风吹得干涩无泪。 明宝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那是明真瑄收到冬衣后给她们写的回信。 陇右冷得早,路上还要耗费时间,所以她们是先给明真瑄做了冬衣,才轮到自己的。 这是一封暖洋洋的信,没拆时就透着一股果子香。 信纸上沁着斑斑驳驳的浅黄汁水,每一滴都是横飞了出去,像星陨一样坠着长长的尾巴。 显然有人在写信的时候还大大咧咧在边上吃果子,滴了满页纸,而有人大惊失色,慌手忙脚地抹了一把,却也只能是把那些汁子都涂匀了些。 ‘五郎贪食软儿梨,污损信纸,望妹妹勿要见…… ‘怪’字没有写完,笔被人夺取了。 方时敏欢快地继续写,‘陇右软儿梨鲜食绿硬酸,腐食软香甜,浆汁似蜜,甘美赛葡萄!奇哉!奈何驿丁拒送鲜果,汝等不能一尝,实乃憾事!’ 写到此处,明真瑄又夺回了笔,写着衣物俱已收到,一袄两袴两鞋一褥,又写自己愧对姊妹继母阿姨,身为儿郎,未能留下保护她们,却还要她们在艰难生计中节省钱财,挤出精力来照拂他。 明真瑄写到难受处,明显看得出笔墨滞涩,因此又被方时敏趁机夺去,添了一句,‘汝兄恸哭不已,正以头抢地,捶胸似狒狒!’ ‘并未!’应该是嫌涂抹了不好看,明真瑄只是在后面义正言辞地补了二字,以说明自己没有哭成那个鬼样子。 接下来,就是方时敏写的内容了。 她说自己进了越骑,有了一匹很漂亮的棕马,比明真瑄那匹灰马更聪明,卫二郎虽也进了越骑,却因箭术欠缺,只做了傔旗。 她又说自己和四娘都很想念方大娘子,也很想念殷初旭和殷惜薇,希望他们都好,不要为她们担心。 她还说自己收到了护膝护腕,但没有收到信中提及的衣袴,是在途中弄丢了,还是没有寄出来呢? “给敏儿的护膝护腕是跟着阿兄、卫二郎的衣袴一个包袱寄出去的,衣袴的话,”明宝盈回忆着,说:“方姐姐那时候还没做好,是过了几日,同肉脯一起寄出去的。” 明明是满纸的好消息,可明宝盈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像是忍着恶心般说:“护膝护腕是写了卫二郎的名,衣袴是写的方五郎。是殷家,殷家人发觉了方姐姐给敏儿寄东西,他们不情愿了?就,就把她逼死了?” 明宝清一把捂住明宝盈的嘴,将她搂进法云尼寺里。 在袅袅佛音中,明宝清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模棱两可。 “也未可知啊。” 明宝盈被明宝清按在榻上,她无力地靠着凭几,喃喃自语说:“如果我不进静宁观的话,如果方姐姐她没有敏儿的消息,她也就不会想着给敏儿寄东西,那她现在就还会活着。” 明宝清哀伤地看着她,道:“你要这样想吗?那也可以,只是你要记得,往后连方姐姐的份一起活。” 她说着,把一个黑沉沉的罐子摆到明宝盈膝上,明宝盈赶紧捧住,眼底泛起热意来。 那是方时洁送给她们的豆豉,也是唯一带出来的一罐豆豉,杏仁花生都放了。 “我带了些油纸,咱们把这些豆豉都包起来,一份一份分好,也方便敏儿、柔儿吃。她在陇右军里靠扮做方五郎活命已经很苦了,方姐姐的死能瞒就瞒吧,往后给阿兄做什么,都给她们添上一份就是了。豆豉咱们也会做了,以后每年都做,她年年都能吃到。” 明宝盈点头的时候,眼眶里的泪被晃了出来,溅在陶罐上,很快就沁了进去。 第051章 油渣糖饼 时隔一月, 明宝盈再度坐在学堂里,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假长了容易心思涣散,再说了, 除了明宝盈以外, 学堂也没几个人真把这授衣假当做授衣假, 认认真真在家里做了一个月的针线活。 她们谈论的是出游登高, 赏菊饮酒。 沈十四娘点了点明宝盈的肩头,问:“你做了什么。” 明宝盈说:“衣裳衾被。” 沈十四娘‘嘁’了声,但还没说话, 就见桌侧靠过来一个人。 “还用得着你自己动手啊?”秦五娘做出一副小心翼翼, 不想伤到明宝盈的样子,出声询问,“你们家从前犯了那么大事, 你怎么还敢进女学啊?” 沈十四娘大体知道明家的事, 但从来没问过。 第105章 她瞧了秦五娘一眼, 也饶有兴致地看向明宝盈。 在那一个月的假期里, 秦五娘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明家的往事,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特地来问明宝盈。 “你才知道啊。”明宝盈轻描淡写地说。 秦五娘面色一下垮了, 明宝盈又添一句, “我还以为大家早都议论过了,没叫上你一起吗?” 沈十四娘有点想笑, 周束香眉头微蹙。 秦五娘拂袖而去,怒道:“你有什么可狂的!” 她这一声略高了些, 也与她平日逢迎谄媚的声调大不相同, 所以好些人一下都望了过来,而目光汇聚的中心, 明宝盈只是翻过一页书。 “你同你大姐姐真是一样的性子。”周束香也见过明宝清好几次了,只觉她如竹如玉,是个本心稳固坚韧之人。 “不。”明宝盈轻声说:“大姐姐她只会觉得秦五娘很可笑,但我除了觉得她可笑之外,我也很生气,我想狠狠扇她两巴掌,最好打得她掉牙。但我怕被先生赶出书苑,也知道这样只是徒增笑话而已,所以才忍住了。” 周束香听着她突然的剖白,耳边响起的开课钟声与坊间报时的钟声重合在了一起,如涟漪般泛了开来。 万年县的县衙在宣阳坊,这几日点收谷粮,浮客编户,所以县衙里十分忙碌,正门口还需保持着肃穆威严,但边上的仓房、官廨等,都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景象。 明宝清寻了个边角站着等严观出来,正瞧见有大户正用丝绢代征,一一摞摞七彩云雾从她眼前飘过。 “明娘子。” “元娘!” 一左一右,呼唤她的声音同时响起。 压抑的欢欣被迸溅的惊喜全然覆盖住了,明宝清蓦地转向左边,看见了朝她跑来的林千衡。 他不知道为什么跑得那么急切,差点整个人撞到明宝清。 右肩上有向后拉拽她的力道,明宝清踉跄了几步,站定,转脸看见了严观沉郁的神色,又去看林千衡。 “三郎,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千衡还在喘气,听起来有点像在哭。 明宝清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轻道:“还未恭喜你金榜题名。” 林千衡看起来瘦削了不少,可能是因为先前备考,也可能是因为多日宴请饮酒,他都没怎么认真吃饭。 听到明宝清的恭喜,林千衡更局促起来,在各个宴会上觥筹交错时他那种游刃有余的气度荡然无存,只留下满脸的狼狈。 “对,对不起。我,我没脸面去见你。” ‘知道就好。’严观抱着胳膊在旁腹诽。 林千衡在替自己无法做主的承诺道歉,而明宝清早就有所准备,宽慰道:“不必这样说,我还要谢谢你替我看顾小弟。” 严观皱眉暗道,‘没听阿季说还有人看护着明三郎。’ 林千衡怔怔看着明宝清,片刻后抿紧了微张的唇,再度开口时结结巴巴的。 “不,不必,应该的。” “听说你请托了医官,想得实在周到,不知耗费了多少银钱?”明宝清又问。 明宝清是把严观做的事当成了林千衡所为,看着她一脸感激地望着对方,严观心头彷佛被百蚁啃噬般难受。 “没,没有费银钱,你不必与我说这个。”林千衡摆手虚虚挡了挡自己的脸,“我,我等下就,就让人再去看看小弟,天冷了,我,我给他送 些衣服。” “不必了。”严观冷冷出声,林千衡蓦地转首看向他,似乎是这才发现边上还站了个人。 “嗯,是不必了,严帅已经替我送了衣裳进去。”明宝清说着,身子也往他这边侧了侧。 “是吗?”林千衡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过分高大了些的刀吏,“你在司农寺里有什么关系?” “皇城脚下,送两件衣裳进去不是难事,只看有没有心思了。” 严观意有所指地盯着林千衡,林千衡的目光闪了闪,强撑着没有躲开。 “还未恭喜您金榜题名,接下来,是不是要双喜临门了?” 严观从褚家那边探了探,但并没听说褚家女娘在议亲的消息,否则他就直接质问了。 林千衡感觉到严观对他的敌意,他很快分辨了那敌意的由来,忙看向明宝清,说:“元娘,我…… 他住了口,因为林府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 马车在他身后停下,车厢里有个中年人沉声唤道:“三郎,上车来。” 听口气,定然是林千衡的某位长辈。 林千衡这些时日不能去见明宝清的原因俱在此了,他悲苦地注视着明宝清,彷佛有千言万语来不及倾诉。 车帘随着风一阵一阵的颤,明宝清没有看到里头的人,只看见昂贵丝缎覆盖着的车厢一角,但无端就觉得有目光在审视她,让她很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压过了她对林千衡的感激和怜爱,让她想要离开。 “明娘子,那咱们也借一步说话吧。” 严观的话契合了明宝清的心思,她很快道:“好。” “元娘。”林千衡喃喃道。 明宝清勉力对林千衡笑了笑,仅仅为明真瑶的事而多说了一句,“多谢。” 说罢她先转了身,在严观的示意下走进了一条小巷。 第106章 县衙附近的巷道日日有人清扫,前后左右不是官廨就是仓库,都还是官家地方,所以一砖一瓦,干净无垢。 严观跨步大,稍微走急一些,几乎等于是胁迫着明宝清。 她有点无奈,小跑起来,问:“青天白日的,后面没鬼吧。” “这墙后头就是地牢,阴气重,闹鬼多。” 明宝清直觉严观在胡说八道,但以她现在的心情,真是想笑也无力。 七拐八绕的,其实就已经出了宣阳坊。 他们在一间小茶摊上坐了下来,严观本来想再走两步去有屋有檐的铺子里,但明宝清被那嗓门洪亮的老丈一招揽,就过去了。 茶摊上的人自然要杂一些,不过严观佩刀一上桌,他们这一角就清静了,只有峥峥的琵琶声间或一响,有女声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唱念着,“东告东方朔,西告西方朔,南告南方朔,北告北方朔,上告上方朔,下告下方朔。” 这是唱给四方神灵听的,明宝清顺着歌声望着墙角边,好奇地端详着那个抱着琵琶散着长发,颈上、臂上都有雕刺点青的巫女。 她看得有些出神,忽听严观道:“想问神鬼?” 明宝清摇了摇头,问:“严帅信这个?” 严观也摇头,但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 这笑容很小,并没有任何讥讽轻蔑的情绪。 “笑什么?”明宝清问。 严观抬手给她斟茶时眼睛还微微弯着,说:“只是想起我阿娘做过一段时间的巫女,有一日一个小官让她占卜仕途,可她前夜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调了调弦柱,张口就唱,‘今年六品,明年七品,年年富贵高升。’然后,摊子就让人给掀了,她拉着我赶紧跑。我一边跑一边同她说,‘不是品少官高,品多官小吗?’我阿娘扭脸就对人家道,‘那得了,今年减一品,明年减两品,后年减三品,你没品官最高了!’” 明宝清终于失笑,严观见她笑,面上笑容深了一些,只是那笑意里浮动着怅然。 “别人灵不灵我知道,但我阿娘纯粹是骗人的,为了挣几个钱养我罢了。”严观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这茶真苦,你喝不喝得惯?” 明宝清啜了一口,点头的模样很乖。 “衣物在前日已经给明三郎送去了,他如今在温泉汤监里做事,个头有三尺半寸,只是很瘦,”严观顿了顿,说:“就这两日吧,他会去南山温泉庄里做事,南山离青槐乡不算远。” “三尺六寸,三郎长高了。”明宝清听着这些话,目光却虚虚散散,不知道在看哪里。 严观猜测她在想林千衡,心里空空的,轻声道:“你可以去看他了。” “是。”明宝清笑起来,又对严观郑重道:“严帅,多谢您。” 茶摊上的茶点是熏豆干,很结实耐嚼的一种豆腐,入口就是烟熏火燎的味道,不难吃,但明宝清不喜欢。 她被熏得够多了,只是觉得不能浪费,得多少粒豆子才能压出这一块豆干来? 严观伸手把那三块豆干都拿起来,一摞塞进嘴里嚼了。 明宝清收回手,诧异道:“你没用早膳吗?” 严观又灌下一口茶,道:“油渣糖饼。” “一大早吃这么好?”明宝清有点羡慕。 严观的心情又好又差,他拳头到现在还发痒,但又真心想笑。 “不是,上次跟小妹说的那家油渣糖饼,就在那里。” 严观放下几个铜板起身站定,等着明宝清先迈步子,才随在她身后。 明宝清循着严观指的方向看去,结实修长的手臂在她身侧举着。 “瞧见了吗?”严观垂眸看着她,问。 她点头的同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是油渣糖饼太香了吗?香得香如同一面耀目的旗帜在飘扬。 摊上很干净,一大一小两个盆,大盆装面,小盆装剁细和了糖的油渣。 严观先付了八个油渣饼的钱,说是十两银子有剩余。 摊主用一把长扁的竹条做翻铲,把白胖的糖饼挑起来,放进鏊子里,还轻轻拍了两下,过一会又翻面,露出金黄微焦的诱人色泽来。 明宝清撑开蓝盼晓给她做的一个可以斜挎的布兜子,糖饼裹在油纸和荷叶里滑了进去,到底的时候坠了一下,透上来一股热烘烘的香甜气。 “给我吧。”严观伸过手,明宝清本来想说不用,可八个新鲜出炉的糖饼顺着重量贴在她腿上,真是烫死了! 严观把布兜子拿到手里,绕短了带子攥着,垂眼看布兜上挂着的平安结时,余光瞧见明宝清正掐起被八个饼直接熨贴在腿上的一片裙布,扯了扯。 “烫到了?” “没有。”明宝清飞快地说,背过身去轻轻‘嘶’了一声。 第052章 圆子和黄芽菜 八个糖饼, 有严观的一个,带回家七个,除了家里一人一个外, 还有给游飞一个, 卫小莲一个。 游飞要跟游老丈分, 卫小莲要和卫小荷、卫二嫂分。 林姨不肯吃, 她想着带给明真瑶吃,蓝盼晓和老苗姨就让她把饼收好,各分了一角给她。 屋里冒着一股幸福的油香味, 省了一顿开火的功夫。 第107章 明宝锦也撕了一角递给林姨, 可这饼太酥了,不能撕,撕了就掉渣。 “呀。”明宝锦用指腹沾着身上的渣沫, 至于地上那些, 已经被鸡瞬间啄光。 明宝锦吃得还是很高兴, 几乎有点泛醉, 晕晕乎乎倒在房间榻上,虚着眼看明宝清在床边坐下,撩起裙子, 退掉袴子。 “大姐姐, 你腿上怎么红了好一块?” “没事,”明宝清见没起泡, 又把修长白皙的腿塞回袴里,解开裙子搁到床尾, 说:“明日就好了。” “明日, 明日去见阿瑶吗?”明宝锦问。 明宝清颔首,往床边一倚, 拔掉了竹簪,长长的乌发打着旋就散了下来,顺直发亮,像镀了星光的夜河。 因为姐姐的头发实在太漂亮了,所以明宝锦有点不满意自己软褐的发。 但明宝清很喜欢明宝锦头发这种柔软如雾丝的感觉,夜里想心思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绕 着她的一缕头发玩。 明宝锦趴在明宝清身边,撩起她的一缕头发搁在自己撅起的嘴上,又托着脸问:“母亲说夜里要做蒸圆子,明日带给阿瑶吗?” “肯定会给你留的呀。”明宝清说。 “我才不馋。”明宝锦认真说:“都给阿瑶吧。” “那我还要吃呢。”明宝清故意说,“你就留两个给我吧。” 明宝锦笑起来,道:“大姐姐,你真好。” 她往明宝清怀里拱了拱,在饱足感中十分愉快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真好,有没有做梦明宝锦不记得,就算做了,也是美梦。 次日醒来时,明宝清已经不见了,林姨也不见了,她们一起去南山温泉庄上找明真瑶了。 明宝锦也有自己的事情做,冬日里农活少,晨起最神清气爽的时候,要拿来背书练字。 明宝盈不在家的时日里,明宝清和蓝盼晓偶尔会教她念书认字,但大部分时候她要自己练字背书,还要监督游飞,明宝盈回来的时候会检查他们的课业。 ‘三姐姐很严苛。’明宝锦有所感。 练过字后石板要收好,然后明宝锦就会去屋后看看她的宝贝菜。 秋波斯菜、白菘和茴子白都长大不少,明宝锦在最大最好预备着留种的那几棵菜边上都竖了竹子,用麻绳绕了起来,算是一个小小的篱笆墙,免得哪天头一昏,给砍来吃了。 白菘的叶片开始竖直地立起来长,它刚发芽的时候,小小的叶片更像蝴蝶的翅膀。 现在老苗姨用绳帮它把叶片缚了起来,叶片一层一层,俯视它的时候,好像一团花。 不知道为什么,其中有几株裹得格外紧,几乎不露缝了,老苗姨说,是明宝清要这样做的,说这样会有另外一种滋味。 波斯菜是明宝锦最熟悉的,浓绿的颜色,细细的杆子阔阔的叶,有种轻盈而灵巧的感觉。 有人画花,有人画鸟,为什么没人画菜呢?明宝锦觉得很困惑。 茴子白长得像莲花,雨后叶片上甚至和荷叶一样有蜡质,水珠晃来晃去。 老苗姨和明宝锦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的时候,举着斗笠蹲在它边上看了很久。 到目前为止,明宝锦还只吃了波斯菜,但她瞧见缺了一棵白菘。 老叶和根还留在地里,整个的菜芯被砍走了,断口处还有新嫩的感觉。 “四娘,圆子给你热好了,快吃。”蓝盼晓的声音传过来,明宝锦赶紧跑过去,欢喜道:“太好啦!” 圆子为什么要半夜做起呢?因为很麻烦,想让明真瑶一次就能吃到新米、肉和菜。 新米泡要到可以直接用指甲掐断的程度,剁肉和馅,掐成圆子,在泡好的新米里滚一圈,然后一粒粒上锅再蒸。 好米是亮晶晶的,肉菜馅是咸香多汁的。 ‘好吃,好吃,真好吃。’ 明宝锦伸手去夹最后一个时顿了顿,拈起蒸在蒸笼底的草叶把最后一个圆子裹起来,要拿去给游飞尝一尝。 老苗姨从鸡窝前站起身,伸手故弄玄虚地在明宝锦眼前晃了一下,明宝锦折回身子,惊喜地看着她手里的蛋。 “有两个呢!等下要不要蒸糯糕试试?” 明宝锦蹦起来,笑道:“好!好!” 她想,‘如果鸡蛋再下早一天,阿瑶也就能尝到了。’ 不过没关系,明宝清和林姨这次去是探路,如果顺利的话,往后再见明真瑶都不会是难事。 “阿姨,我们是去见三郎,但是带不走他。” 明宝清并不想泼林姨冷水,只是怕她心疾未愈,等下会做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林姨看向明宝清,明家的女儿们都不是一母同胞,长得都不算很像。 明宝珊不乏柔软媚意,明宝盈则有清秀文气,明宝锦满是稚嫩娇憨。 这种韵味在她们面无表情时也很充盈,但明宝清只要一不笑,眉目气度其实很冷。 林姨乖乖点了点头,怯怯问:“三娘呢。她应该来看看她弟弟的。” “她不是不想来,她有她的事。” 明宝清不是故意这样口吻冷漠,但的确是故意没带上明宝盈的。 第108章 在林姨看来,明真瑶与明宝盈都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应该是世上最最亲密的人,所以明宝盈一旦涉及明真瑶的事,林姨对她就会需索无度,同时还觉得天经地义。 敲打过后,林姨沉默了很多,在明宝清与温泉庄上的小吏打交道时,她就搂着包袱在边上看着,瞧着明宝清指缝里掉出去的那些白花花的银子。 “去那亭子里等着吧。”小吏受过严观嘱托了,再拿了银子,心情就更好了,言语也和气很多。 过了一会,偏门又开了。 一个小小的人被推了出来,他像是不会自己走路,除了被推搡后迈的这一步外,他不动了,惶惑地看着四周。 林姨几乎连滚带爬跑过去将他搂在怀里,明宝清跟在她后头捡起包袱,也含泪看着明真瑶。 明真瑶许久不说话,只是看看林姨,又看看明宝清,像是在确认什么。 良久,他放声大哭,哭得停不下来,哭得几乎要昏厥。 他们在那亭子里待了很久,替他换上厚衣,喂他喝蜜水,吃圆子。 “烫。”明真瑶微张着嘴,不敢咽,更不舍得吐。 林姨不敢信圆子还是温烫的,掀开隔层的竹板一看,底下还装了一钵阴燃着的炭。 “怕凉了叫他不克化,细嚼慢咽。”明宝清说。 小吏给了他们近两个时辰,但林姨觉得不够,怎么可能觉得够了呢? 明真瑶懂事了很多,被宠溺出来的霸道和骄横全没了。 他没有哭闹,站在门槛里,伸出手用袖口擦林姨的眼泪。 明宝清在旁同小吏商量着什么时候会来见明真瑶会比较方便,那小吏说:“初一十五不要来,那两天我们要往京里送菜,每月初八好了,多了我可没功夫折腾,还要找人带教这么个豆丁,你当我多乐意?还有啊,瞧见正门口有侍卫站守,赶紧给我走。” 明宝清称是,又连道辛苦操劳,好话说尽。 她垂眸看着明真瑶,看着他望着自己的眼神,她很想避开,但她没有,一直看着,看着他消失在门缝里。 林姨的身体一动,想要扑上去拍门,明宝清眼睛都没眨一下就伸手抓住她的腰带,冷声道:“惹恼了里面的人,就没有下次了,我知道你其实不是疯子,或者说半疯吧。我也知道你想靠这疯疯癫癫的样子使三娘,使我们都替你出力,好保住三郎。你之前一夜夜的折腾三娘,时不时癫一场,我念在你一颗慈母心,不与你计较。可你现在还要用这招来钳制我?” 说到这,明宝清忽得一把将林姨推到地上去,俯视着她,道:“我会竭力保住他,但我也不能不过自己的日子,不能让你毁了三娘的日子。” 林姨打着颤不敢说话,明宝清发完了火,又蹲下身柔声说:“跟我说,三娘也是我的骨肉。” 林姨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似乎懵懂不解,明宝清有点不耐烦,厉声道:“复述。” “三娘也是我的骨肉。”林姨不敢看她,低头边哭边说。 “再说,夫人、小娘子们,也要过日子的。” “夫人、小娘子们,也要过日子的。” “阿瑶是她们的弟弟,她们不会忘。” “阿,阿瑶是她们的弟弟,她们不会忘。” “还有。”明宝清抬起林姨的下巴,直视着她,“我,也要好好过日子,做饭缝衣,每月都能好端端来见他。” “我,我也要好好过日子,做饭缝衣,每月都能好端端来见他。”林姨说完痛哭起来,说:“大娘子,我错了。” 明宝清静等她哭够了,朝她伸出手,道 :“知错就好,上车。” 林姨伸手去够她的手,忽得一缩身子,望向明宝清身后。 明宝清转身看去,就见自己的小驴车边上站着一个略有几分眼熟的女娘,身边还跟着两个婢女。 对方的目光从小驴竹车上收回来,正平静地望着她们。 “请问小娘子也在紫薇书苑念书吗?”明宝清不确定地问。 闻言,林姨赶紧起身背过去擦脸。 那女娘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稍移,又转回来对明宝清说:“你说得对,瞧,她知羞,果然不是疯的。” 她这话相当不在意他人感受。 明宝清侧身替林姨挡了挡,道:“叫小娘子见笑了。” “不知明三娘同你提过没有。”那小娘子上前来,一副端正样貌,通身从容气度,身上丝袍是低调的灰,明明是在阳光底下,却泛出月一般的光华,“我叫萧奇兰。今日是躲懒出来了,同先生说是身子不适,姐姐可不要说出去。” 萧,是国姓,但也不是什么罕有的姓氏。 明宝清面上没有波澜,笑道:“榜眼,自然是提过的。” 萧奇兰道:“我无意窥探姐姐家事,家母喜食黄芽菜,让我来买些罢了。” 侯府从前也买过南山温泉庄的冬菜,明宝清想起那个价钱,不由道:“很贵的,其实不过就是白菘。” “可口感要鲜嫩许多。”萧奇兰问,“真只是白菘吗?” “是,就是取大一些的白菘覆上草苫,菜不见光,久而久之就变黄了,去掉外层的腐叶,里头那一株就是黄芽菜。”明宝清说,“我家做法偷懒许多,拿根草绳把白菘裹紧就是,这样的话,外层的白菘也不会腐坏,只是里头的黄芽大概会稍微小一点吧。” 第109章 萧奇兰的眼底冒出一点兴味,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为何是大概?你不确定吗?菜不见光,为何就黄了?” “因为我还没拆开看,想来只用白菘自裹的话,总不及草苫遮光彻底吧?所以大概是会小一点,但不至于浪费外面一层的叶片。至于菜不见光,为何就黄了,这个么。”明宝清抬首看了看天,说:“我猜,跟人不晒太阳就白了,是一个缘故吧。” 萧奇兰笑了起来,说:“姐姐真是涉猎广博。” “只是胡诌的。”明宝清说,“那我不碍着萧小娘子尽孝心了,回程小心些。” 她带着林姨从萧奇兰身侧避过,坐上驴车时,见萧奇兰的婢女叩开了温泉庄的门。 门里的奴仆表情微有不耐,听她说了是买菜来的,才有好转。 见状,明宝清不再多想,赶车离开。 第053章 小买卖 老苗姨的手艺还在, 掀开蒸笼的那一刹那,浓白的雾气充斥了厨房,淡黄蓬软的糯米糕立在竹篦子上, 圆圆高高一碗, 看起来喜庆而丰盈。 每个人都尝了一小块, 觉得很好吃, 米香柔软,出奇细嫩,像在咬明宝锦的脸蛋。 “啊?”明宝锦急忙捂住脸, 小声道:“不可以。” 这糯米糕的做法其实不难, 就是搅蛋的那一步很费时费力,需要把蛋搅成细密密的云沫。 老苗姨之前跟明宝锦商量时提到过这个步骤,她并没有抱怨, 明宝清也只是坐在一边堆柴垒炭。 但隔了一日, 她就在灶边发现了一个倒置的竹筒, 筒身有一半都被竖割削薄, 像一只多足的鱿鱼。 老苗姨拿着那个竹筒想了很久,起初她以为这是炊帚,但粟米杆子扎的炊帚就摆在边上, 显然要比这个多足撇腿的小竹筒更适合拿来刷锅。 这像是明宝清给出的一个谜题, 而答案在老苗姨看见草窝里那两个鸡蛋时冒了出来,这是拿来给鸡蛋打沫子的。 那一瞬间, 她脑海里有个明宝锦在捧脸,笑眯眯地说:“大姐姐, 我好喜欢你。” 一老一小很有点得意, 又做了一篦子,挨个送给之前给她们提供过食材, 但不要回报的人家。 众人都赞不绝口,游飞吃得很爱惜,几乎是用指尖掐一点,掐一点在抿。 直到明宝锦说除夕还会做一次,他才咬了一口。 姜小郎是在路上被明宝锦塞了一块的,他尝一下,不吃了,说要带回去给姜婆婆吃。 “她又掉牙了。”姜小郎指了指自己的牙,“这个好,拿去卖都行了。” “料太贵了,蛋、米、糖、葡萄干。”明宝锦其实很高兴听到姜小郎这样说。 “去城里卖啊,咱们这当然卖不掉了,去城里卖啊,快到年下了,辛苦一年,愿意买点好东西哄嘴的人也多了。”姜小郎说着一扫眼,瞧见卫小石从钟家走出来,得意洋洋,边走边抛扔着一枚铜子。 明宝锦瞪大眼,叫道:“卫小石,你去卖尿了?” 她的语气真是嫌弃到极点,卫小石相当于白捡了钱,心情很好,所以只是横了她一眼。 “尿还能卖呢?周家收尿干嘛?”姜小郎嬉嬉笑笑问。 可等明宝锦含糊解释了一句后,他笑不出来了。 虽说入了冬,但今天太阳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姜小郎像是被冻住了,站在那一动不动。 钟家很快爆发出争执声,随即是碎裂声,斥骂声,哭泣声,等这些声音都沉寂下去,姜小郎才在蓝盼晓关切的问候声中回神,同手同脚地转身离开了。 明宝清答应让明宝锦和老苗姨去城里试着卖糯糕和烙卷,在她看来,只要不是去干坏事,好像什么都能试一试。 糯糕可以先做好,烙卷要现做,所以她们带上了食材、炭盆和鏊子。 这一日旬假,明宝清早早带着她们进了城,在永崇坊热闹的街道上寻了一角支起小摊来。 炭火不旺,猪油滋滋,明宝锦用两根竹片把糯米团抻开摊平,煎得焦香。 她们这小摊上用来遮盖的白帕洁净而柔软,老苗姨坐在明宝锦后头出声招揽顾客,同时也盯着她动作。 明宝锦挺点眼的,除了可爱脸蛋和认真烙卷这两点外,她被照顾得干干净净的样子和出来卖东西贴补家里的行为截然相悖,也很招人侧眸顿足。 她很爱惜自己做的吃食,有个阿姐蹲下来买烙糯米卷时,她才掀开白帕的一角,神采飞扬地给她介绍蒸糯糕。 蒸糯糕放了蛋,连明宝锦都觉得有些贵,但这阿姐很客气,十个她要了八个走,没吃就问:“你们什么时候还再来吗?正月来不来?” “正月我也要在家里,姐姐们都在家呢。”明宝锦摇摇头,想到明宝盈考完试就会放假,她道:“过几天也许还会来,过年不来的。” 前头有顶小轿子在等她,她是替主人家出来买的。 老苗姨觉得这买卖做得有点莫名其妙,明宝锦也抬头看着那轿子。 直到又一辆马车往摊子跟前挪了几步,停下,马车上下来一个人,浅浅绯红官袍一晃,他抬步走了过来,俯视着明宝锦的小摊。 “你们是福民乡人?”明明是卖吃的,却被询问起了来历。 第110章 明宝锦仰起脸,看着那人脑后的日光被他的头颅缓缓遮住,他的面容渐渐清晰了起来,是不错的样貌,但就是额头窄了些,唇薄无棱。 “是。”老苗姨张臂护了护明宝锦,说:“福民乡人喜欢种糯稻,呶,蒸糯糕,烙糯米卷,您有想要的吗?” “煎一份来尝尝。”那人说。 明宝锦连忙开始做,余光瞥见那人的随从取了蒸糕让其品尝。 “温的。”他竟不满意,可再要烫些,就只能是站在灶边直接吃了。 “都是今早刚炊出来的。”老苗姨给他看底下的炭盆,说:“暖着呢。” 那人没有再说话,要的烙糯米卷也只是尝了尝就都丢给随从了。 随从扔下铜子,道:“去我们府上现做可愿意?每样做一些就行,用我们府里的料,做一回二两银子,若吃得满意,说不准还是 长久买卖。” 他想象中老幼二人忙不迭满口答应的情景并没有出现,老苗姨迟疑着问:“敢问府上是?” “太府寺邵少卿府上,还能薄待了你不成?”随从有些不耐地说。 邵阶平这个名字明宝锦不知道,但她知道邵少卿就是强买了游飞家田亩,私设碾硙的人。 猪油煎糯团的‘滋滋’声忽然在明宝锦耳朵里放大了,她想起游飞满衣襟的血,硬邦邦吐出两个字,“不去!” 邵阶平顿住脚,转身看向了她,明宝锦清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小娘子认得我?与我有仇怨?” “不认得。”明宝锦心跳加快。 “那为何拒绝地这般斩钉截铁?” “你,你又不喜欢吃,浪费。” 其实明宝锦并没有因为这事不舒服,他吃或是随从吃,都一样,吃了就行。 邵阶平看了她一会,笑了起来,“我不喜欢吃甜的,不过我夫人喜欢,你们进府是做给她吃的。” 明宝锦对素不相识的邵夫人的确没有什么不满,而且话说到这,也不能再拒绝了。 随从说:“后日就来,侧门有人引你们进后宅。” 他给了定钱,问了她们姓名住所。 老苗姨淡定道:“福民乡秋安里苗绿芽。” 明宝锦在忧心为难的同时,也觉得这名字实在太可爱了。 马车走了,而明宝清架着驴车回来了。 听了这事的来龙去脉,再看明宝锦和老苗姨一脸做错事的样子,明宝清也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反而道:“二两银子,真不少啊。只是进人家的后宅做吃食难免要看人脸色,束手束脚的,下回就别去了。” 明宝锦赶紧点头,放宽心后就偷偷觑着苗绿芽,眼睛在偷笑,结果被拧了一下腮帮子。 被明宝清从书苑接回来的明宝盈正在吃蒸糯糕,见明宝锦神色狡黠忽然被掐,就笑道:“怎么了?” “三娘子瘦了。”老苗姨收起玩笑的心思,问:“课业很辛苦吗?每日在尼寺里要做很多事吗?大娘子与我们提过,说想给你赁一间…… “不要!”明宝盈立刻说,又问:“见到三郎了吗?他好吗?” “好,大娘子说,每月初八都去看他一次。”老苗姨点头。 “次次要打点。”明宝盈垂眸看着手里的糯糕。 “该用的。”老苗姨说。 “我如今在书苑念书,动动纸笔罢了,哪里比得上你们操劳?银子要用在刀刃上,在长安城里赁屋子太贵了,还只供我一人住?我不要。” 明宝盈重重摇头,止住老苗姨劝说的打算。 要去邵家蒸糯糕,烙糯米卷的事情,明宝锦没有跟游飞说。 他什么也不知道,一下一下替明宝锦推秋千,明宝锦每一次回头,他都在笑。 而她看着游飞的眼睛,觉得有点愧疚。 后日很快来临,连着两趟进城,明宝锦其实有点提不起劲来。 明宝盈在家中歇过一日就回书苑来了,毕竟是住在城外,假后这一日的早读她难免迟到,将手里这封孟老夫人给孟容川的信交给明宝清去寄后,明宝盈匆匆提着书箱进了书苑。 她往堂中望了一眼,脚步愈发加快了。 寻常早读都是苏先生在,今日不知为何,换成了温先生。 “站读。”温先生的目光落到明宝盈身上,但又像在看一粒尘埃。 “是。”明宝盈也不做任何分辩,找到书册就站到了边上,轻声诵读。 朗朗读书声传了出来,明宝锦把脑袋伸出车窗外,伸手在空中挥了挥,好像能碰到那些字句。 “四娘长大也来这里读书吧。”老苗姨说。 明宝锦笑着说:“考得上当然好。” “怎么泄气话说在前头?”老苗姨说。 “没有啊,不是泄气话,”明宝锦眨眨眼,“总不能人人做夫子吧。” “那你不做夫子做什么,厨子?”老苗姨笑道。 “也好啊。” 大言不惭的厨子明宝锦踮脚站在邵家后厨的灶台旁,四下瞧瞧,想要一个小杌子。 但人家根本没把她看在眼里,不觉得她会做什么吃的,她连打下手的活的赶不上,在那厨房外的树下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上午。 “我们娘子说想见见同乡。”门外来了个比明宝锦大不了几岁的婢女,她小心翼翼地对厨房里的管事说。 第111章 那管事的表情里有种藏不住的轻视,但不知道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又还算委婉。 “这,没有郎主的允准,我们可不敢贸然把外头的人放进去。” “我们娘子可是难得有些兴致。”那婢女探头看了看,瞧见了坐在树下用树枝胡乱画画的明宝锦,“那是谁?” 管事打眼看去,找到了两全其美的人选——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同乡。 明宝锦就这样端着蒸糕和烙糯米卷进了内宅,七拐八绕的回廊,一个又一个门洞,垂首敛目的一排一排下人,这种熟悉的感觉令明宝锦都有点不舒服了。 小婢女惊讶于她的四平八稳,没有战战兢兢,更没有左顾右盼。 但她还是叮嘱了一句,“我们娘子如今贵重了,你说话做事都要小心些。” “嗯。”明宝锦还是应得很平静,只是有些不懂,什么叫如今贵重了,从前难道不贵重吗。 明宝锦迈过一个门槛,走进了一间很素净的屋子里。 难得,屋子没有熏香味,只泛着些许洁净的皂角气。 ‘闻起来跟家里好像。’当然,指的是现在的家而不是从前的。 明宝锦这样想着,眼前的暖帐被挑了起来,一位穿着淡黄绸衣的女娘侧坐在桌前,如一副画般徐徐展开。 然后她望了过来,看着明宝锦轻轻一笑。 困惑,如皂角的气味一样充斥着明宝锦的感知。 这张面孔的柔美和陌生是毋庸置疑的,但为什么,为什么会嵌着一双令明宝锦觉得熟悉的眼? 第054章 春生玉颜 一路都很顺遂的小女娘在这当口呆住了, 小婢女轻咳一声,两声,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小婢女也不害怕, 她伺候的这位娘子是最温柔宽和的。 “唉。”她轻轻推了明宝锦一下, 明宝锦圆溜溜的眼掠了她一眼, 又黏在了那位绸衣女娘身上, 落在她裙上绣着的青色小鸟上。 细细的长腿,尖尖的喙嘴,那是酿白河的青脚鹬。 “呵。”对方轻轻笑了, 朝明宝锦招了招手, “你是福民乡哪里人?” 明宝锦慢慢走到她前头,看着她的侧脸缓缓转正,一种纯真而懵懂的风情缓缓沁来。 她的肌肤有一种麦仁牛乳粥的质感, 不算特别白皙, 但很匀净自然。 她的鼻子很小巧, 鼻头圆圆, 让人想要轻轻点一下。 明宝锦的目光最后落在她额角处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青斑上,耳边模糊听见她似乎在夸自己可爱。 但明宝锦什么话都回不出来,她脑子里太多东西了。 她当然会想起游飞脚踝上的青斑, 因为这个, 他才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青鸟。 那只小青鸟飞在溪水边,又掠过群山, 停在山腰缓坡上的墓碑上哭泣。 那是两块挨得很近的墓碑,碑上其他字在脑海里是模糊的, 明宝锦也认不全, 但她同小青鸟一起认过那六个字——游春生、苗玉颜。 “你叫什么名字?” 蓦地,这个问题闯进了明宝锦脑子里, 明宝锦眨了眨眼,一种荒谬的情绪在掌控她,她听到自己在说,“玉颜。” 那女娘惊讶地看着她,柔和的眉宇间哀色顿现,她不可置信地反问,“你,你叫玉颜?” 明宝锦没有说话,她感到一阵恶寒,彷佛指尖触摸到了什么滑腻的秘密,令她起了汗毛战栗,手上捧着的托盘开始发颤。 小婢女以为她是端不住了,连忙接过手。 “去倒碗甜茶来。”那女娘看着小婢女走了出去,转眸回来时发现明宝锦也才收回目光,她对这宅门里一切都有所警觉。 “我叫小布头。”她的眼里有恐惧和困惑,但她又很清晰地问:“你叫苗玉颜吗?” 苗玉颜含泪点了点头,颤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墓碑上学来的。”明宝锦猛地打了个哆嗦,抱住自己,“小青鸟带我去的,你,你知道他吗?” 苗玉颜用一种极小极快的频率在点头,她也在颤抖。 明宝锦被她一把拽了过去,紧紧箍在了怀里。 “他,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青鸟。” “他很想你。”苗玉颜的颤抖越来越剧烈,明宝锦乖乖倚在她怀里不动,只是伸出手,轻轻摸上她额角的青色胎记,问:“苗娘子,你没有死?你怎么会在这里?” 好一会,才听到苗玉颜用一种很扭曲的声调在说:“邵阶平将我困在这里。” ‘她好恨他,’明宝锦听出那种咬牙切齿的感觉,想着,‘他居然还能更坏。’ 泪水,好多泪水在明宝锦脸上,但不是她的。 “不要哭。”明宝锦的心要碎掉了,“我,我去找大姐姐,我们想办法带你出去,我大姐姐一定有法子,小青鸟见到你会很开心,他很想你,很想你。你不知道,我们给你烧了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唔,你没死,你收不到的。” 这一小截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太复杂了,明宝锦有点胡言乱语了,但苗玉颜在泪水里笑了一下。 “那个姐姐要回来了。”明宝锦听到脚步声,轻轻从苗玉颜怀里挣了出来,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麻利地夹起一块烙卷喂给她。 第112章 哭容已经是遮不住了,但用思乡来解释,也还过得去。 小婢女搁下茶,又去打水拧帕子,不怎么熟练地劝道:“娘子别哭了,若是还想吃,郎主一定会同意的,如今郎主对你可是无有不依的。” 苗玉颜拿过帕子整块覆在面上,很粗糙擦了一把,似乎是刻意摒弃了些熏染调教的痕迹。 “你去厨房再要一份,跟她们一起尝尝吧。”苗玉颜哑声道。 小婢女笑着应了,屈膝行礼,退了出去。 明宝锦小声与她说着游飞的一些事,从她们第一次见面说起,她能想起来的都说了,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去采地木耳的事。 “小青鸟发现他们在从前游家的那块地上建碾硙。”明宝锦顿了顿,咽下了后面的话。 苗玉颜原本悲伤而平和的脸上涌现一层怒意,随后又蹙起了眉,问:“什么时候的事。” “唔,有三四个月了吧。”明宝锦说着,就见苗玉颜忽然抚胸干呕了几声,她紧紧攥住覆在自己腹部的衣料,像是在忍痛。 “怎么了?肚子疼吗?”明宝锦着急地问。 苗玉颜面容惨淡地摇了摇头,说:“没事,只是恶心。” 她把点心扯到脸跟前,轻轻嗅了嗅那股独属于糯米的香气,一些温暖愉快的记忆冒了出来,她看见游春生的笑脸,所以她也笑了笑,但那种恶心的感觉没有消失,只是潜藏了起来,在她身体里孕育着。 明宝锦想起游飞满衣襟的血,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苗玉颜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忽问:“青鸟发现他们建碾硙,然后呢?” 明宝锦嚅嗫道:“被打了。” 苗玉颜的脸色竟还能再难看一点,明宝锦忙说:“不,不过现在都好了。游翁翁今年的绳子卖得不错,冬粮也屯够了,小青鸟养的猪也出栏了,卖了一些,留了一些,苗姨和游翁翁卤了一些,腌了一些,熏了一些。这个月过去,三姐姐就放大假了,她会教我和小青鸟念书的。”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苗玉颜伸手想触碰明宝锦,但不知道为什么又缩了缩,是明宝锦把自己的脸贴了过去。 细嫩温暖的触感拢在她掌心里,带给她安慰。 “什么时候可以再叫我来?”小婢女要带明宝锦走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什么时候都可以。” 苗玉颜牵起明宝锦的手,按在那只振翅的小小青鸟上,她把自己的手也覆了上去,问:“喜欢青鸟吗?” “喜欢。”明宝锦觉得她的掌心好冰。 苗玉颜看着明宝锦,像是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礼物,她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但是她只是让小婢女拿来了针线笸箩,从底下抽出了一块并不起眼的帕子,叠在她手心,说:“给你了。” 明宝锦一步三回头地看向苗玉颜,但没有再听到她说任何一个字。 她还坐在那副画里,像一卷能被人拢起来的物件。 明宝锦心里生出一种感觉,她把苗玉颜扔在了那里。 “走这边,这边。”小婢女拽了明宝锦一下,见她把帕子往衣襟里塞,又说:“我们娘子人好吧。” 明宝锦胡乱点点头。 “我们这院里最清静了,夫人高雅大方,我们娘子又温柔本分,不像其他人家,乌烟瘴气的。” 小婢女其实也是个管不住嘴的,说完了才觉得自己说多了,她抿了抿唇,见明宝锦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才放心。 岂料,走过一个门洞时,明宝锦站在藤蔓的阴影里,忽然说:“她不是夫人吗?” 邵阶平分明说是让她们做给夫人吃。 小婢女怔了一下,急忙捂住明宝锦的嘴,四下看了看说:“谁说的?!我们娘子只是妾。” 明宝锦不再说话,拿赏离开的时候老苗姨就看出她的不对劲了。 站在邵家内外院的门口,明宝锦又想起左侧那块墓碑上的字,那上头最初的两个字,明宝盈和明宝清都没有专门教过,但她想起明宝清那时叹了一声,对游飞说:“‘爱妻苗玉颜,夫游春生立’,你阿耶的字还挺好,有他的笔墨没有?你可以学他的字。” 设衣冠冢的时候,游春生还在世,所以苗玉颜的碑是他亲手刻的。 “爱妻,她是游春生的爱妻,她,她才不是邵阶平的妾。” 小小驴车里,在老苗姨和明宝清着急地连声呼唤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明宝锦忽然开了口,可说出来话语更叫人觉得惊悚莫名。 老苗姨甚至以为她在邵家后院里碰见脏东西了,狠狠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冲着虚无大骂一通。 明宝清震惊过后缓过了神,她想着明宝锦的话,看了看僻静无人的四周,止住老苗姨的动作,说:“苗姨,咱们先回去再说。” 在回去的路上,明宝锦靠在老苗姨膝头上睡着了。 老苗姨摸着她的头发,觉得湿湿的,又探进她背后摸了摸,内衫潮潮的。 她推开前窗对明宝清说:“一定是在邵家吓着了,通身的冷汗!” “回去再问吧。”明宝清忧心地说。 明宝锦没给她询问的机会,她睡着了,发烧了,烧得昏昏沉沉,一直在叫‘青鸟’。 第113章 游飞被老苗姨带了过来,虽然和明宝锦很熟悉了,但他还是头一次走到她的床边,看见她蜷在被子里昏睡,眉头紧锁。 “小布头。”他小心翼翼地跪在床边,伸手想要抚平她眉心的结。 但他还没有碰到,明宝锦就猛地惊醒了,不是被游飞弄醒的,是被一个噩梦吓醒的。 噩梦里,邵阶平俯视着她,薄且无棱的唇开合着,叫她‘玉颜。’ 明宝锦满目惊恐被游飞看在眼里,他不知该怎么办,轻声叫着,“小布头,小布头。” 她唇上有咬过的齿痕,血从里面渗出来,游飞好心疼,皱眉问:“你怎么了?” 明宝锦没有说话,只是从胸口抽出一条帕子,塞到他不知所措举着的手里。 游飞揪住了一角,帕子顺着他的腕子抖落,淡淡发黄的牙色布面上绣着一只小而灵巧的青鸟。 它飞着,没有裙子缝线的边界,它看起来更无拘无束一些,每一根羽毛都那样自由。 “你要收好。”明宝锦说,她看起来很难过。 游飞重重点头,等她继续说,但明宝锦只是静静看了游飞一会,说:“帮我叫一下大姐姐,好吗?” 明宝清正端药进来,见明宝锦醒了,想给 她换身里衣,就对游飞说:“小青鸟,谢谢你,你先回去吧。” 游飞并不想走,但他知道女娘总有很多秘密,她们若不展开,他不能强行去看。 走到门口时,他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明宝锦正搂住明宝清,很委屈地趴在她肩头,好像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明宝清有些端不稳药,慢慢搁在一旁,然后睇了游飞一眼。 游飞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多跨了几步,但他走出篱笆墙时,又觉得明宝清的那个眼神,似乎并不是在催他走。 第055章 内里的脓包 游飞忧心忡忡地回了家, 表情跟躺在斜坡上晒太阳的姜小郎一个样。 “回来了。”姜小郎恹恹地打了声招呼,游飞比他还垂头丧气,过了好一会才闷闷应了一声。 他们俩原本在分拣药材, 一个教一个认, 但眼下两人都没什么心思。 “怎么了?”姜小郎问。 “小布头生病了。”游飞说。 姜小郎转脸看游飞, 笑了一下问:“你很喜欢人家小女娘吗?” 游飞想都没想就点头, 姜小郎好羡慕他能这样轻易承认。 “得意什么?”姜小郎把手枕在脑袋后面,说:“我也有喜欢的女娘。” 他像是不好意思了,说完用草帽盖住自己的脸。 “钟娘子啊?”游飞随意一句话, 姜小郎跟诈尸似得直挺挺坐起身来。 “你, 你,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周家嫁女儿那天,乱糟糟的, 男方来人有个去钟娘子跟前晃荡, 是说什么了?” 游飞其实没有听见那人说的龌龊下流话, 他只是看见姜小郎盯住了那人, 跟在他后头,把他绊进田里粪堆里了,然后还装模作样边踩人家边喊人来救。 “你看见了?”姜小郎又躺了回去, 用草帽盖住自己的脸。 “嗯。”游飞也躺下了。 “周大郎做亲的时候, 咱们近旁的人家也都去凑热闹了。”姜小郎窥伺人妻也知耻,所以声音很小, “席上,她出来敬酒, 看一眼我就恨姓周的, 这么可人的小女娘怎么就被他娶走了。” “钟娘子比你大吧。”游飞不确定地问。 “女大三抱金砖你懂个屁。”姜小郎默了一会,又说:“周家条件好, 我觉得她嫁得不错,这几年心思也淡了,可现在,我那心思又冒出来了,挠得我夜里都睡不好。” “睡不着起来砍柴吧。”游飞很冷酷地说。 姜小郎拧他屁股上的肉,痛得游飞一下蹦起来。 “你们大人怎么老爱找我说心里话,我听了也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啊。” “周家要是休了她,我娶她,你说她愿意吗?”姜小郎哀伤地问。 “我又不是她我怎么知道。”游飞一边揉屁股一边说:“要不你去问问她。” “她现在还是周家人,我去问她,那她成什么了?我成什么了?”姜小郎气得不想跟游飞说话,但又只有游飞能说这些。 “真烦,”游飞捂住脸,“钟娘子不能生娃娃,你知道的。” “知道啊。” “你不要娃娃吗?” “现在没想要,想要了,去寻摸个丫头回来养呗。我才不要儿,我阿兄已经有俩儿子了,那俩小子没一日消停的!先前从陶家边上捡了些染色的废料,我阿兄打赤膊躺屋里睡了一觉,醒来身上一道黑一道黄,像只肥蜂子!” 游飞先是憋笑,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大声笑起来。 “你看看你,就你们这些皮猴子觉得好笑!” 心事在笑声里散了一些,但又没有真消失。 游飞隔着衣裳摸到了明宝锦给他的那块帕子,帕子上刺绣的部分要厚一些,他用指尖抚着青鸟的轮廓,轻轻皱着眉。 “帕子是苗娘子给游飞的,她没有死,而是被邵阶平强掳了?”明宝清喂明宝锦喝完了药,也把她断断续续说的一些话整理的差不多了。 第114章 “真不是东西,人模狗样,居然做得出这种事。” 明宝锦重重点头,又听明宝清说:“你别担心,我明日就去找邵娘子,起码先把情况探清楚。” “大姐姐,我就知道你有办法的。”明宝锦又哭起来,她觉得自己很没用,苗娘子还在那一重重的院墙里。 明宝清心疼坏了,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明宝锦哭着哭着,又睡着了。 蓝盼晓和老苗姨听了这种事情,也是嗟叹不已。 “元娘,”蓝盼晓欲言又止,“你去打听这事,我不反对,只是你千万千万要小心。邵阶平这人做得出这种事,简直卑劣到骨子里了,你不要与他硬碰硬。” 明宝清点点头,沉思着一个问题——游春生的死。 ‘严观一定知道什么,他不说,是证据不足?还是觉得不值一提呢?又或者,怕游飞沉不住气?’ 明宝清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把严观想得太好了一点,但就连明宝锦也懂得在形势不明朗的情况下,不好对游飞说出实情。 ‘他会有同情和顾忌吗?’明宝清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替他说话,‘有的。’ 她想起某些时刻严观眼底流出的某些情绪,想起他别开眼时侧脸上露出的微妙痕迹。 ‘严观居然是个不喜欢与人对视的人。’ 零星闪回的记忆让明宝清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但仅以她主观感受来下论断,其实很片面。 “今儿是小寒呢。”老苗姨忽然说,“再过几天就是腊八了。” 明宝清像是被这句话捅了一刀,一波难受未平,一波苦痛又起。 她驾起驴车,往城中去。 城东饶老汉蜜饯果子铺里有一样缠丝芝麻核桃糖,每年都在小寒这一日开始卖,邵棠秋年年不落,总是会去采买。 明宝清以为今天能碰上她院里的婢女就算走运了,但没想到邵棠秋这个小馋猫自己来买了,明宝清笑了笑,轻唤道:“秋秋。” 一张丰盈的圆脸蛋蓦地转了过来,所有的五官都用淡细线条勾勒,然后用水色晕唇点睛。 “乌珠儿,你今天怎么来了?三娘不是还要考试吗?考完了?” 邵棠秋惊喜地朝她挥了挥手,她急忙忙走了过来,问一连串问题的时候还不忘往明宝清嘴里塞一块核桃糖。 明宝清含着核桃糖摇了摇头,道:“是我有事情想问你。” 邵棠秋见她表情不太对,就道:“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说。” 可能是觉得明宝清并没有在邵棠秋身上索取过什么,为人处事也很低调,所以邵棠秋的父母默许了她们继续往来,只是不便让明宝清频频登门。 寻了一间清雅茶室,关了门,让婢女们在外头守着。 邵棠秋静静听着明宝清说着苗娘子的事情,她的神色由微微的担心变成了极大的震惊,又缓缓沉下来,充满了嫌恶、同情和失望。 半晌,邵棠秋才开了口,说起一件不太相关的事。 “家里在给我议亲,给安王做续弦,或者嫁给我表哥。” 邵棠秋的婚嫁余地其实并不大,她自家助力单薄,可姻亲们在官场经营又还不错。 她父亲邵大郎只做到六品官就到头了,但外祖家两个舅舅也都在官场,其中大舅舅是工部正四品的侍郎,小舅舅是史馆里的史官,实权不多,与她议亲的表哥就是小舅舅的儿子,为人忠厚木讷,却不是什么做官材料。 以邵棠秋的品貌家世,嫁给他,也算低嫁。 “如今我想,还是做续弦吧。”邵棠秋面上少见这样平静悲苦的神色,“小婶婶是褚大学士的妹妹,褚家的嫡长女,她嫁给小叔是低嫁,我一直觉得低嫁好过高嫁,可 如今看来,婚姻这种事,外表看起来再怎么登对相配,也做一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样子,内里总是涌着脓包,要么是瞒得好,还没被发现,就算被发现了,也是选择挑破的人少,忍着恶心与疼痛的人多罢了。” “秋秋。”明宝清抚上她的手,邵棠秋回握住,笑了笑道:“你别担心我,这事儿我会替你去问问,但你给我些时间,小叔院里的人一向口风紧。” 她想了想又说:“小婶婶虽说不喜交际,但也不是太难相处。她院里有暖房,冬日里我偶尔也会去她屋里坐坐,讨几盆花,同她说说话,旁敲侧击问几句,想来也不会突兀。那位苗娘子是小叔的妾,他好像只有一个妾,也没听过通房什么的,他院里的婢女大多是小婶婶带来的,在外寻花问柳的事儿也少。可能是因为这样,小婶婶才容下了那位苗娘子吧。苗娘子,生得很美吗?” 褚令意的性子比较清高,待人接物有些冷淡,她的样貌也不及她小妹褚蕴意那样秀致,五官略微有些粗糙,但也还论得上端正。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她。”明宝清想了想,说:“不过她儿子长得很俊,听说眼睛很像她,眼皮上没有褶,短短黑黑密密的睫毛,像用墨描了一圈,黑黑的瞳仁,总是水汪汪的,像小动物。” “儿子像娘,那也是个美人了。”邵棠秋轻轻蹙眉,道:“我本以为他与阿耶的关系即便冷淡,他也还算个过得去的郎君,没想到也是个色胚子!” 第115章 她叹了口气,又说:“男人不好色,简直像狗不吃屎,世间罕有。” 明宝清掩面道:“你怎么说这样污耳的话。” “痛快啊。”邵棠秋也笑,说:“这话不是咱们小时候在你外祖母院里睡午觉时,听见邱嬷嬷说的么,你不记得?” “我不记得。”明宝清缓了缓,才把手从脸上拿了下来,望着邵棠秋说:“邱嬷嬷死了。” 邵棠秋一怔,明宝清又说:“我觉得她的死没那么简单,但又什么办法都没有。” “乌珠儿。”邵棠秋眉头紧蹙,道:“有件事,我原本觉得是无稽之谈,但,啧,我听说岑家在闹鬼。” 明宝清双眉微挑,道:“哪里闹鬼?” “也说不清,好像是岑家二房觉得自己现在住的院子太偏,想搬到你外祖父的院里住,然后就有闹鬼的消息,这事儿就摁住了。” 明宝清沉思了一会,说:“这倒有些意思。” 或许,是她太看轻了某些人? 明宝清一时间想不出头绪来,见邵棠秋也在发愣,轻声道:“安王?” 邵棠秋回过神来,故作轻松地问:“你见过他吗?” “远远见过一次,其实也不是太老,蓄着长须,穿着道袍,看起来很儒雅随和。”明宝清努力回忆着,又说:“我瞧他与侍卫奴仆说话,也都是和颜悦色的。” 邵棠秋的表情好了那么一点点,但又叹气,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知道呢。” “但起码,他应该很聪明,而是审时度势很有一套。”明宝清说。 否则圣人那么多兄弟,全须全尾,没断手脚,没下狱,没炮烙,没车裂,没凌迟的,怎么就只有这一个呢。 “说起来,安王这门亲是谁给你提的?从前不知道你家与安王有什么联系。”明宝清又问。 “说起这个也奇怪,是宇文侍郎保媒,”邵棠秋有点哭笑不得,皱了皱鼻子,说:“九郎在户部拨算盘,可能算盘打得好?本来九郎以为侍郎在开玩笑呢,没想到越说越真了。” 第056章 小小车窗 明宝盈考试结束的那日, 刮起了很烈的北风。 明宝清要出门时,蓝盼晓把家里的厚衣服都给她穿上了,明宝清摇摇摆摆走了几步, 转身回来说:“母亲, 实在不行, 我手都抬不起来了, 赶不了车。” “这可怎么办。”蓝盼晓蹙着眉,又牵着明宝清进屋来脱衣。 老苗姨拿了个陶罐,夹了几块热炭放进去, 又用布裹了起来, 留出两角布捆住车厢上的一节竹固定着,又用草苫做了一个粗糙的围挡。 “毕竟不是铜的,只怕烧裂了, 你别搁在身上暖。” 明宝清坐进这漏风的草苫围墙里, 居然也暖和了不少, 小驴车走了起来, 风里杂着很发哑的一声唤。 “明娘子。” 明宝清看向道旁背着包袱的钟娘子,只听她说:“可不可以带我一路,我要回家去。顺路的, 就在高平乡。” “过来吧。”明宝清什么都没问。 钟娘子手里捏着一张纸, 她攥得很紧,纸都皱了, 像是这张纸侮辱了她,又像是这张纸救赎了她。 “车厢里会暖和些。”明宝清瞧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钟娘子, 她只是摇头, 道:“我想吹吹冷风。” “那就把手放到罐子上捂着,可以醒醒神, 但别病了。”明宝清目视前方赶路,但她能感觉到钟娘子在看自己。 “明娘子。” “嗯?” “为什么,发生任何事情,你好像总能接受?” “不接受又能怎么办呢?” 钟娘子好久没说话,脸上被风吹得僵硬,她搓了搓脸,又说:“我爹马上就会把我再嫁掉的。” 明宝清说:“男人是最会权衡利弊的。” “可他是我阿耶。” “阿耶也一样。” “我很害怕,我生不出孩子,再嫁,不知道会嫁到什么人家去。” 明宝清想了想,说:“可以同你阿耶谈一谈,我听母亲说,周家编草的手艺你都学会了,你同你阿耶说,别把你嫁了,你可以挣银子的。” 钟娘子想了想,蹙眉道:“我阿耶是读书人,他最讨厌别人说银子的事。 明宝清笑了一声,根本没掩饰的自己讥讽,又问:“那你家有银子吗?” 钟娘子摇头,明宝清又问:“你家里还有兄嫂吗?那有侄儿了?” “侄女。”钟娘子说。 明宝清挑了下眉,道:“那别跟你阿耶说这些,直接同你阿嫂说,你这手艺学会了就忘不了,教给你阿嫂、侄女,一家子女娘挣了钱还能自己攒几个。” 钟娘子静静听她说着这些话,觉得呼吸都平顺了些,到了高平乡的道旁,她背着包袱下了车,正要同明宝清道别,就见她望着自己,说:“别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滚烫的泪滑了下来,钟娘子抹抹脸,点点头。 明宝清继续在冷风中赶路,此时的明宝盈正坐在室内考试。 炭火毫不吝啬,屋里是暖和,可也太闷了,大家都一脸红烫,脑袋都有点昏。 门开了,清新干冷的空气涌进来,明宝盈摸了摸自己的脸,听着轻稳的脚步声中间杂着‘笃笃’声。 第116章 是温先生。 明宝盈余光瞥见一根细长的拐杖柱在她身侧,月白的裙摆晃了过去,带着一点松枝断口的冷冽气味。 “师长。”苏先生起身,但温先生没有落座的意思,只是巡视了一圈,然后朝外走去。 苏先生跟了出去,关切地问:“师长好些了?厨房里炖了碧梗粥和嫩鹿脯,您用了吗?” “圣上又拨银子给书苑了?”温先生忽然问。 “没有。”苏先生有些不明所以,说:“快年下了,账上还有富余,不需要。” “即便账上款项有多,厨房用炭,何需用那么好的?”温先生转过脸,凤眼窄脸,看起来严肃而高傲。 苏先生想了想,问:“那炭很好吗?” 温先生微微蹙眉,说:“粥全赖米好,鹿脯是炙烤的,腥气的要命,简直是折辱柏香气。那些柏树木炭,价钱几何?” 苏先生张了张口,转首看向明宝盈的背影,又说:“先生误会了,那炭不是买的,是明三娘送给书苑,我还以为会不太好,就给厨房用了。” “明三娘?”温先生语气冷淡,说:“她还有余钱做这些事,我瞧她这几日很不像话,课上神色萎靡,应对也不似从前积极了。” “不是买的,是她姐姐烧出来的,至于她,”苏先生犹豫了一下,说:“她住在法云尼寺,下了课回去要做活计,可能不够睡。” “呵。”温先生拄着拐下了台阶,隐约说了一句,“岑嫣柔的女儿比她脊梁硬,她若知道明家会有这么一天,说不准还不会因为男人萎靡至死。” 台阶上的苏先生,庭院里的护卫们,人人想扶她,人人不敢扶。 明宝清没有在常去的茶室等到邵棠秋,她想,可能是邵棠秋还没有找到机会打探清楚消息。 这事情大约也急不来,明宝清在街面上买了些蓝盼晓嘱托过的年货,又去馆驿拿了信件,绕了好大一圈才去书苑。 在去往书苑的道上,远远地,她瞧见一个眼熟的背影,穿着一件墨蓝圆领袍,肩背宽平,还新换了一条粗一些的烙银黑蹀躞,掐得腰细,袍子下摆晃荡着祥云纹,深棕革靴在行走间时隐时现。 就算是在万年县的街面上,遇上严观也是一件巧事,万年县毕竟那么大,几十个坊。 明宝清没有叫他,只让驴子慢悠悠走。 一个岔路,两个岔路,他们都做了一样的选择。 明宝清开始觉得有意思起来,走进了书苑的那条道,就像是被一个罩子罩住了,各种喧闹嘈杂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驴蹄哒哒声反而清晰。 严观像是不认路,又像是在找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虽然看起来有点傻,但还是敏锐的。 他猛地一顿足,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扬了扬眉,说:“明娘子。” 明宝清懒得挥鞭子,慢吞吞地由着小毛驴‘哒哒’往前走。 等两人并排了,明宝清瞥了眼自己身侧的空位,说:“严帅有空吗?” “明娘子有何事?”严观想不到她会这么问自己。 她没说话,只用目光示意严观坐到车上来。 严观有点局促地挤进驴车前室的窄窄几寸空里,他一坐下来,车子猛地颠了一下,明宝清几乎弹了起来,严观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臂,站定后才松手。 他那一下应该捏得挺重的,但明宝清没有不高兴,反而失笑,说:“那委屈严帅坐车厢里头吧,头重脚轻的,车子要翻掉了。” 严观居然也很乖的坐到车厢里去了,他推开车前的小窗,把眉眼和鼻贴过来,问:“明娘子有什么事?” 明宝清不清楚自己怎么会用‘乖’这个字来形容严观,简直荒谬。 小驴车走过书苑前头,寻到老位置站定,明宝清才往车厢上倚了过来,她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头那些萧索的树,说:“我说苗娘子没有死,你信不信?” 严观这个角度只看得见她眉毛和眼睫的些微颤动,她没听到他回答,脸又稍微偏了一下,露出鼻尖的弧度和唇上的一点粉。 “毕竟是死不见尸,有这可能。你哪来的消息,听说?看见?” 他这个回答让明宝清心里松了松,她说:“小妹和苗姨应了邵阶平的约,去他家后宅给一位娘子做家乡点心。这娘子是邵阶平的妾,说是想见见同乡,就让小妹去送了点心。小妹说,那位娘子有一双同游飞一模一样的眼睛,所以小妹一打眼就有些恍惚,随即她发现,那娘子额角还有一个胎记,同游飞足踝上的类似。” 严观说:“然后呢,那位娘子承认了?” “是,小妹稍一试探,她立刻痛不欲生,口口声声说邵阶平强迫了她,岂会有假?小妹才多大?她做梦都做不到这种事!”明宝清转过脸来,看着严观。 太近了,如果不是隔着车壁的话,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距离。 可明宝清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太迫近了,她问:“我想问你,游郎君的死,是不是有可疑?” 严观垂了垂眼,说:“如果是用碎陶片割喉的话,其实需要很大的毅力,只割一下几乎不可能会割到要害,要反复割,寻常人受不了。仵作说游春生的伤口粗粝外翻,是陶片割的无疑,但…… 第117章 严观顿了顿,看着明宝清,说:“在尸体发还家人前,我曾仔细查看过脖颈处的伤口,发现越往里,伤口外观就变得截然不同,平整且细。” 明宝清目光定定看他,逼得他逃开了,又温声唤了句‘严帅’,逼得他转回来看着自己,才徐徐说:“所以,游郎君是被人用利刃抹喉杀害,然后用陶片遮掩伪造成自尽的?” 她不需要严观肯定,当即又尖锐地说:“能牢狱之中做下这种事,严帅,你责任不小,合该愧对游飞的。” 严观没有推诿一句,只是掩着睫毛,说:“是。” “有怀疑的对象吗?”明宝清有些恼他,冷声问。 “当夜值班狱卒共有六人,还曾有长安县的不良人和府衙的金吾卫来提过人犯,若算上进出过的所有人,共有十八人。” 严观往车厢里仰了过去,小小的车窗扣了下来,‘啪嗒’一声响。 明宝清隐约听见他发出一声闷闷的叹息,像是把手捂在了脸上。 “我们这种人,识字不多,没什么学识,终日游走在污秽中,不懂什么叫礼义廉耻,每月月俸折了只有五斗米,无品无级,偏又有些权力在手,走在街面上被人叫官爷叫多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稍加利诱,或者威逼,有什么事做不出?” “那,你做过什么事?”明宝清问出口,才觉得这问题有些逾越了。 “我,也许可以算是没做过,但也不是我有多么高尚,我阿耶留了宅子、田产,我没有钱财方面的短处,可这些宅子、田产是怎么来的,”严观沉默了一下,最终说:“我阿耶从前,也没少干。” 竹车车厢里,一直有股好闻的清香,四周透进来的光染上了一点绿,莫名让严观觉得宁静安心,有一束光钻了进来,带着一道让他心跳的目光。 小小的车窗被明宝清掀了开来,她望进来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打开了一个匣子,瞧见了嵌在里头的一个人偶。 这是因为严观个头太高了些,头顶天,脚贴地箍在车厢里,勉强摆开了胳膊,像是被捆缚住了,连眼神都没法闪躲,只能任由她打量。 有那么一瞬间,明宝清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只是抿了抿唇。 “你当夜不在吗?”她轻声问。 “我不是狱卒,”严观说这话的时候笑了一下,像是脾气很好的样子,“就算轮到值夜,也不是在牢狱里。” ‘是啊。’明宝清眨了下眼,觉得自己有些傻。 严观看着她凝神思索的样子,问:“苗娘子如今在邵阶平后宅,你想怎么样?” 明宝清抬眸看他,还未说话,就听有人叫她,“明娘子!” 她刚才想得太入神,根本没发现车前来人了,一惊,抽回手时小小竹窗随即扣下。 严观又听见那人问:“车里有人吗?” “没人。”她斩钉截铁的口吻给严观当下的处境增添了几分尴尬暧昧,他无奈地缩了缩手脚,尽量不发出声音来。 明宝清说完也就后悔了,她应该说有乡亲在的。 “你,是高家的二娘吧?”明宝清见过高芳芝,但并不太认识她。 想起在温泉山庄遇到的萧奇兰,明宝清心道,‘三娘的同窗怎么总来碰我。’ 第057章 换饭碗 “是, 姐姐还记得我。”不知道为什么,高芳芝的神色有些退缩。 “当然,你舞剑舞得那样好。我那时候在想, 你这样娇小, 剑那样沉, 真厉害。”明宝清回忆着, 语气真诚地令人惭愧。 高芳芝轻声道:“舞剑的剑其实没那么重。” “那也很厉害。”明宝清笑着看高芳芝,可她却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直到另一个女娘笑着走上来, 从容道:“日日见到明姐姐, 也想来打个招呼。” 明宝清认得她是褚家的小妹,稍稍怔愣一下,露出些受宠若惊的样子来, 笑道:“两位妹妹客气了。” 她对褚 蕴意道:“小妹都这么大了, 你性子静不爱走动, 上一回在你姐姐身边见到你时, 你还是小娃娃样呢。” 褚蕴意道:“明姐姐才大我几岁,怎么好用这种长辈口吻?” 她嗔怪着,笑容得体, 语气柔和, 但目光却很强势。 “也是,”明宝清不是针锋相对的人, 她笑了笑,问:“褚姐姐近来如何?” “姐姐一切都好, 多谢挂怀。”褚蕴意弯了弯眼睛, 寒暄几句,想将高芳芝带走。 高芳芝却定在那里, 明宝清问:“高二娘子,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可能是明宝清的神色口吻都太平和了,好像什么都能接受,高芳芝竟真开了口。 “我和林三郎…… 她刚说了这几个字,就见明宝清目光愕然。 高芳芝也觉出自己的荒谬,万分尴尬地说:“我,我不是,我……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扯了扯褚蕴意。 褚蕴意很是无奈,正要开口打圆场,就听明宝清说:“高家和林家,有意结亲吗?那么林千衡的运气,还真不错。” “明娘子。”高芳芝不知该说什么好,只道:“我不是来戳你心窝子的。” 第118章 “我与他早无可能,方才的愕然也不过是惊异于林家的手腕。”明宝清十分直白地说。 明家是太子一党,而高家在圣人还是公主的时候就是其拥趸,只不过在暗处。 变天那日,满城都是高家的兵马。 林千衡之前与明宝清定亲,如今又要与高芳芝定亲,这饭碗换得也太快了。 除非,早先也有密切的联系。 高芳芝默了默,轻声说:“他没有忘了你。” 明宝清摆了摆手,带着一点嘲弄,道:“但是他没有为我要死要活的,说明他还是会权衡。” “权衡?”高芳芝蹙眉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明宝清反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声调有些发冷,说:“和你我一样,是身不由己的人,他眼下看起来还有些稚嫩柔软,但在官场朝堂磨砺下,也会越发游刃有余,就像,咱们的父辈一样。” 高芳芝怔怔听着,问:“那我要怎么办?” 明宝清看她一眼,忽然觉得有些心疼,想了想说:“就像你的第一句话那样,‘我与林千衡’,既要成婚了,说话做事只能将自己与他视为一体,但,要记得把自己放前面。” 高芳芝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压不住哭腔地说:“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明宝清笑了笑,又说:“他运气不错。” 褚蕴意叹了口气,挽着高芳芝转身要离去时,看见了身后肃眉冷目的明宝盈。 “三娘。”明宝清试图打圆场,但明宝盈冲她扬了一下指,似乎也恼她了。 她逼近褚蕴意和高芳芝,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说:“要安慰?回家找你娘去,别这么傲慢,就觉得我阿姐该这么轻声细语地哄着你们吗?” 褚蕴意忍气道:“你不必这么说话,我们也没做什么。” “你们还想做什么?”明宝盈寸步不让,目光在她们面上扫过一轮,道:“两位,好像都是当妹妹的吧?” 褚蕴意的目光闪了闪,没再说什么。 严观被困在了车厢里,心绪复杂。 他很快又听见了明宝盈的声音,她在前室坐下,很不高兴地说:“你理她们作甚,吃饱喝足成日矫情!” 明宝清笑了起来,笑声轻快。 林千衡与高芳芝定亲的消息似乎只在她心底掀起很小的涟漪,不过须臾功夫,就已经平复了。 严观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他当然希望林千衡在明宝清心里分量不重,但她对于这种事都能如此冷静,会有人是她的例外吗? 就算没有他这么个重东西在后头坠着,两个女娘的份量也不会让驴车失去平衡。 严观掐算着驶出了紫薇书苑的路段,就避开脚边的年货,从驴车里跃了出去。 驴车一摇,明宝盈忙道:“阿姐,东西掉了。” 明宝清不为所动,只是看向侧边快步赶上来的那个人。 “不要做傻事。” 驴车没有减速,严观身后的人群屋舍如浮影飘过。 “什么叫傻事?” 严观搭着驴车,俯身压着嗓子道:“他花那么些功夫得到她,怎么会轻易让她走?” 明宝清淡淡道:“我不介意费些心思。” 明宝盈困惑地看着他们,车轮滚滚,他们二人声音又低,她根本听不清两人说什么,问了,他们又不理她。 “邵阶平在外风评很好。”至于在自己地盘设碾硙这种事,根本司空见惯。 “否则怎么会骗到褚大娘子?”明宝清越想越恨,骂道:“贱种会做戏,真是防不胜防!” 严观看着她眼眸中涌动着的愤然之色,问:“你怎么就断定褚大娘子不知情?她如今是邵夫人,光是她的心思,你就拿捏得准吗?” 明宝清被他问住了,半晌后才道:“我不肯定,可我知道苗娘子被困在那里,人死了就算了,可活着,总要像个人,否则还不如死了。” “那你若有什么消息,要做什么事情,告诉我。邵家在万年县,有我在,总有方便之处。”严观完全说不动她,只能一边追着车,一边注视着她。 但明宝清没有看他,因为她瞧见看见邵棠秋身边蔻药在前头扬了一下帕子,然后掩进人群里。 “好。”明宝清说得太随意了,有种打发他的感觉。 但很快,她又添了句,“当是你还游家的。” 严观这才松了手,看着小驴车朝前驶去。 明宝盈的困惑在蔻药上车后达到了顶峰,她听到蔻药说:“我们娘子头次去的时候就没碰上四夫人,她们院里像是出了事,我们娘子坐了两个时辰,要走的时候四夫人才回来了,说,后院有个妾出了事,怠慢了。” “什么事?她出了什么事?”明宝清的急切更叫明宝盈看不懂,邵阶平的妾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的孩子没了,都快六个月了。”蔻药掩了掩鼻子。 明宝清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哽咽道:“她怀孕了?” “嗯,”蔻药想了想,说:“所以才叫明小娘子进府去做点心的吧。这是母凭子贵呢,在此之前,这位妾室一点声息都没有,四夫人也不叫她请安什么的,院里像是没这个人。” 第119章 “那她人呢?她人还好吗?”明宝清急切地说。 “不知道,四夫人没有多说,就连她的脸色都很难看,毕竟是六个月了,伤身是一定的。”寇药摇着头,说。 明宝清的身子颓下来,但片刻后又挣了挣,她说:“邵四郎他呢?他知道了吗?” “我出门前,四郎君他回了府,听说,很是生气。”寇药说得很模糊,毕竟是转述又转述。 “若是就此厌弃了苗娘子,还是好事。”明宝清喃喃道:“多谢你。” “明娘子不要说这些生分话,四郎君他膝下还没有子嗣,苗娘子腹中这个是头一个,失了子嗣也算件大事,就算我们娘子不去探消息,我们夫人碍着情面也要过问一二的,倒是可以借机多留意苗娘子的情况,我们娘子已经让人炖了些阿胶羹…… “诶!?”寇药话未说完,就觉明宝清紧张地握住她的手,她连忙拍了拍说:“是打着夫人的名义送过去的,明娘子莫怕,莫怕,我们娘子虽单纯了些,但也聪明,该有的警醒还是有的,再说,还有我和寇香呢。” 明宝清松了一口气,对寇药说:“一切等苗娘子养好了身子再说。” 寇药赞同地点了点头,又听明宝清轻声问:“六个月,可说孩子是怎么没的吗?” “说是不小心从高处跌下去了。” “高处?” 寇药抿着唇,说:“就是屋前的台阶,摆了些盆景,可能青苔蔓出 来了,地上太滑了。” 明宝清沉默着闭了闭眼,替苗娘子落下一行长长的泪。 寇药走后,明宝盈终于从明宝清口中知道了这事的来龙去脉,她怔了一会,立刻问:“姐姐告诉严观了?” “嗯,想问他游郎君的一些事。” “姐姐信得过他?” 明宝清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斟酌道:“在这件事上,他起码保有愧疚,就算不帮,应该也不会走漏风声。” 话说到这,其实已经很饱满了。 但明宝盈道:“有些人是可以一边愧疚一边背叛的。” 明宝清认真看着她,说:“那么这种人,总要先背叛他自己。” 然后,她伸手揉了揉明宝盈的发,说:“是否是我从前看顾你太少,你有些念头总是很消极。” 明宝盈怔了怔,莫名有些难过,说:“这是我的本性。” “本性呐,”明宝清轻轻眨了一下眼,说:“本性难改,那么你记得,至少阿姐不会背叛你。” 明宝盈眼底的怅然被隆起的笑意推了出去,她抚着还带着余温的陶罐,说:“我也不会背叛阿姐。” 快到青槐乡的时候,明宝清忽然说:“毕竟是同窗,你与高家、褚家的小娘子不要弄得太僵,为林千衡太不值了。” “谁为他啊!”明宝盈不满道:“姐姐不许对谁都那样好,我吃味!” 明宝清笑了一阵,又道:“那你与萧奇兰关系如何?” “她?”明宝盈想了想说:“一个月之中她有半月都是不来的,可苏先生都不训斥她,就连温先生也是,她对此都视若无睹,不知是纵容,还是无视?” 纵容是喜欢,无视是漠然,截然不同。 明宝清听出她口吻里的在意,道:“怎么了?” 明宝盈低着头说:“可要是我迟到,温先生就会罚我站着。”还打过一次手板。 “不知是严格,还是针对呢?”明宝清补全了她想说的话。 严苛是在意,针对是恶意,也是截然不同的。 “你自己觉得呢?应该只有你最清楚吧。” 明宝盈想了想,说:“是严格吧。” 明宝清见她的目光从迟疑到坚定,笑了笑,问:“萧奇兰姓萧,她与皇家有无关系?” “姐姐怎么也问起这个问题来了?”明宝盈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起初好些人也玩笑过,揣测她为皇家远亲?不过也有人说她是安王早年间荒唐后的私生女。” 末了一句让明宝清眉头一跳,苗娘子的事情还没愁完,她又替邵棠秋犯起了难。 还没等她愁多久,不远处道旁出现了一个背着小篓子的小郎君,驴车驶到近旁时,游飞望了过来,笑道:“大姐姐,三姐姐你回来了?” 明宝盈笑道:“嗯,上次留下的十个字,练的怎么样?” “唔,还,还可以吧。”游飞强撑着说。 明宝清扬了扬唇,温声问:“你从哪里回来?” “刚去十里乡卖完草绳回来。”游飞笑了起来。 “那上后头坐吧。”明宝清说。 “没几步路了,我走回去好了,三姐姐,我等会就去你们家,我还给小布头买了个泥哨呢。” 游飞举起手,一只泥巴烧成的小鸟就在他掌心里,长长的尾巴是哨嘴,粗糙又质朴。 “你等下自己给她,她一定高兴的。”明宝清笑着说,心里的难过却要泛滥成灾了。 游飞只看见明宝清对自己笑,只知道自己今天卖光了草绳,只知道自己给明宝锦买了礼物。 小布头自生病以来总是闷闷不乐的,小青鸟想让她开心。 等他再攒一点钱,就可以买一根漂亮的红绳子,这样的话,这个泥哨就能让小布头戴上了。 第120章 虽然游飞好累了,但还是高高兴兴跑回家去了,小小的竹篓在他身后一颠一颠的,毫无烦恼的样子。 明宝清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听见明宝盈问:“他不知道吗?” “不知道。” “应该告诉他吧?” 许久,明宝盈才听见明宝清说:“是啊。” 她们瞒着方时敏和方时柔,是因为方时洁死了,但苗娘子还活着,游飞不可以不知道。 第058章 小泥哨和银镯子 晨起, 屋里暖洋洋的。 老苗姨总觉得有些难以相信,住在这乡野地方,她的冬天居然能比在府里那些日子还暖和。 自家制炭, 当然是自家先暖透了, 就像屠夫总有肉吃。 炭火几乎终日不歇, 门窗透着缝隙, 偶尔有风钻进来,也只有面上一冷。 明宝盈早早出去了一趟,很快又气呼呼回来, 背起一小篓炭又出去了。 老苗姨站在草帘后抻了抻筋骨, 叫住了她。 明宝盈说:“孟老夫人的炭太劣了,我给她换些。” 她很快去了,然后又听说了一个更加过分的消息。 原来黑大他们给孟老夫人送过明宝清烧的炭, 那些炭也进了孟家, 只是没有进东院, 而是被孟大一家子用掉了。 他们自称也给孟老夫人送了炭的, 至于烟大易爆,那是炭的事,又不是他们的事。 这话, 是孟小郎说的。 明宝盈气得与他争执起来, 却被他鄙夷地扫了一眼,说:“听说你还日日在城中念书?简直不知所谓, 你念了书能做什么?做个账房都没人要你,还是早些嫁人得了。” 明宝盈怒道:“要你多事?” 孟小郎嗤了一声, 说:“我哪有你多事?现如今是谁在这说三道四, 做长舌妇?你啊你,趁着还有人肯要就嫁了吧。等熬得年岁大了, 就卖不了几个钱了。” 他说话真是难听极了,明宝盈瞧着他,冷声道:“蠢货,以为说了这些,能吓得我战战兢兢?嫁人?卖钱?你这井底之蛙也就知道拿这种事情来贬损我。知道你小叔叔都在边关做些什么?人家忙的是家国大业,你呢?无用粪蛆!” “我呸!他一个屁大的参军有什么用!?鞍前马后的料。”这下,轮到孟小郎绷不住了。 明宝盈冷笑道:“那人家好歹也是鞍前马后,你呢?你连驴屁都吃不着!” 孟小郎从西院里冲出来,要来打明宝盈,这时从外头又突然进来一个人,做出一副英雄救美的样子来,拦在她身前。 嘴里说着,怎么能跟女娘动手?乡里乡亲云云。 明宝盈什么话都没有,转身去孟老夫人院里了。 卫小郎往身后一看,人都没了,孟小郎嗤一声,撞一撞他的肩头,说:“真他娘的不识好歹,你还耐着性子哄她,人家在城里念书,日日坐驴车,怎么可能会嫁你?省省吧。” 卫小郎哂笑道:“入赘也行啊。” “你个没骨气的。”孟小郎扫了他一眼,皱眉看着东院的方向。 孟老夫人像一只破船,看着都快烂了,缝缝补补,敲敲打打,居然还能载人。 什么叫老不死,这就叫老不死! 明宝盈换了孟老夫人屋里的炭火,看着丫头给她喂了参汤,柔声道:“现在就写吗?” 孟老夫人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说:“你就说,我不用他回来,但,一定要他在陇右纳一房妾,若有合适的女娘,娶了也可以。延绵子嗣毕竟是头等大事,否则我们这一房,终究是要为他人做嫁衣裳的。若是在陇右没有可心的人,我,我就把小草给他送过去给他,怀上了,再回来,我,我总要有些指望吧?” 明宝盈觉得孟容川可以说素不相识,但书信偏偏又令她二人相谈多次,字里行间的意识渐渐汇聚,再加上明真瑄、方时敏信里偶尔提到的孟容川,她对这个人隐约有些了解,她直觉对方应该不愿意做这样的事。 可看着病容倦怠的孟老夫人,明宝盈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孟老夫人已经说得很客 气了,她可以更过分地指责孟容川不孝,戳他的脊梁,但她没有,她知道儿子的志气,并且愿意成全,可她也想守住根脉。 这一封信,明宝盈光是措辞就想了很久,终于写好的时候她抬起眼,对上孟老夫人歉疚的眼神。 她苦笑了一下,说:“为难你了吧?让你一个小女娘来写这种事情。文先生有说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明宝盈摇了下头,轻道:“我听母亲说,文先生阿娘的身子很是不好了。” “唉。”孟老夫人病中多忧,伤感至极,说:“人都是要死的。” “明天是腊八了。”明宝盈心中一坠,强笑道:“我给您送腊八粥来。” “那我可等着吃呢。”孟老夫人打起了一点精神。 明宝盈出门的时候,卫小郎还在等她。 也许是近来都没发生过什么好事,她心情很不好。 对着在意的人时,她尚且可以做到温柔和煦,但看着卫小郎的笑脸,明宝盈心里腾升起一股厌烦——他这张脸就令她不快,即便明宝盈知道卫小郎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 第121章 卫二嫂受奚落时,他会出声,不过一两句,但要他帮手,他又视若无睹。 明宝盈受刁难时,他会阻止,不过转瞬间,他又与刁难她的人嘻嘻哈哈。 他只是很庸常。 明宝盈像是没看见他般走掉了,卫小郎急忙追上,摊开帕子,露出一个灰扑扑的银镯子来。 “这是我娘的嫁妆。”他有些自得说,彰显着备受宠爱的幼子所拥有的特权。 明宝盈瞟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就想到游飞送明宝锦的小泥哨。 那一根根草绳攒起来的小泥哨,比这老娘压箱底的银镯子要好得多。 “我不喜欢,不喜欢这镯子,不喜欢你,这种事情,不要再做。”明宝盈简明扼要地说。 可卫小郎是个白痴,他居然不依不饶地开始替卫大嫂道歉,像是做出了极大的让步,还说会让卫大嫂低头来提亲。 明宝盈站住了,想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 卫小郎看着她的笑脸,还以为八字有了一撇,却听她道:“原来你家的坏事,都是你大嫂一个人做的,原来你家的恶名,都担在你大嫂一个人身上。” 明宝盈越说越是大笑起来,她甚至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这样看来,你卫家只有你大嫂一个是真郎君,其他人全是她跨下的阉货。” 不知打什么时候起,明宝盈就没那么憎恶卫大嫂了。 可能是听卫二嫂说她在家里受卫大郎的殴打,也可能是见到她骂骂咧咧的同时总也忙忙碌碌,没有片刻闲暇。 更多是因为明宝清说的一句话,她那时看着周大娘子和钟娘子撕扯,看着周大郎一脸束手无策的表情,十分冷淡地说:“周大娘子和卫大嫂一样,说的话,做的事,就是他们想让她说的,想让她做的,否则她不会这么蹦跶。” 她又很轻很哀伤地说,“父亲也一样。” 明宝盈不太明白她这话具体的意思,但又出奇地理解。 此时的卫小郎被明宝盈骂懵掉了,他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见她。 他不敢相信明宝盈会说出这样难听的话,他想起初见她时,她被那么些举耙举锄的人吓得脸白,那样弱小可怜,好像能随意捏在掌心,任由把玩。 “你,你失心疯啊。你去的是什么学堂,是,是…… “是圣人亲设的女学。”明宝盈不笑了,脸色冰冷,说:“仔细你的舌头。” 卫小郎不敢说话了,看明宝盈的眼神也变了,晃动着厌恶与畏惧。 明宝盈有点满意了,她轻蔑地笑了笑,觉得这种目光远远好过那种黏糊糊的觊觎。 腊八这天,明宝盈和明宝清又进了城。 除了替孟老夫人寄信之外,她们还要去给方时洁送腊八粥。 静宁观边上人很多,因为法云尼寺的师太们在施粥。 忽然,一个同明宝锦差不多大的小尼姑灰头土脸地跑出来,说是风箱坏了,然后她看见了明宝清,欢喜地一拍手,说:“明施主,帮我修一下风箱吧。” 明宝清笑着说好,对明宝盈点点头。 明宝盈也笑了一下,提着食盒走进那间小小私观的巷弄里。 外头越热闹,里头越僻静。 私观的门上挂着一把硕大漆黑的锁,明宝盈拨了一下,重得很。 她蹲下身,掀开食盒,盛了浅浅两碗粥出来,摆在台阶上。 她自己也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只是出神地看着热气一点点消散。 巷子突兀地暗了那么一点,明宝盈没有动,直到那团乌云离她不过半丈,她才慢慢转过首,睨了来人脚面一眼。 “地上凉。” “比不过牢狱凉。” 来人默了默,柔声说:“起来吧。” 明宝盈没有理他,那人挽起袍子的前襟慢慢蹲了下来,两人得以平视对方。 “姐姐。”殷初旭轻声唤她,缓缓递过手,说:“地上真的凉。” 明宝盈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开门见山问:“是不是你们殷家逼死方姐姐的?” 殷初旭垂眸时,轮廓和气质都更像方时洁了,但又有着一股从他父系血统中继承来的中正之感。 “母亲就是殷家人,怎么叫殷家逼死她呢?”殷初旭不答反问,激起明宝盈一声冷笑。 “殷家人?”她抬头看了看静宁观门上漆黑的锁,“那我问你,方姐姐葬在哪里?” “殷家祖坟。”殷初旭给了明宝盈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当真?”明宝盈眼底的冷漠退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 “是,我送进去的,姐姐信我吧。” “好,那我再问你。”明宝盈盯着殷初旭,问:“方姐姐为什么忽然寻死?” 殷初旭没有回答,明宝盈看着他衣襟上的锁子纹,视线顺着这种祈祷平安的纹饰向下,直到袖口处,她想起了明宝清告诉她的那一幕。 明宝盈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拽得殷初旭没了支撑,身子一晃,几乎要跌在她身上。 “怎么?是瞧见她给你五舅舅、四姨母做衣裳,觉得她们不配吗?”明宝盈愤怒地说。 “不是。”殷初旭无力地答。 第122章 “那你那天晚上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明宝盈逼问他,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咬唇摇头,只把两滴滚烫的泪溅在她手上。 两人的对峙被明宝清打断,她把殷初旭从明宝盈身上提起来,惊讶地发现男孩已经长成小郎君了,个头比她还略高一点。 明宝清这才想起来,殷初旭也不过只比明宝盈小一岁,男孩后长个,这是追上来了。 “胡闹什么?”她轻斥明宝盈。 明宝盈不说话,忽然把端起一碗粥倒进另一碗里,又把那碗粥端了起来,起身走到殷初旭面前。 她把陶碗的边沿直接撞在殷初旭唇上,看着他面露痛色,阴森森地说:“喝啊,放了葡萄干的,你母亲说你最喜欢。” “三娘!” 明宝清把明宝盈抱开去,她径直把陶碗塞进殷初旭手里,看着他唇上渗出血来,“阿姐,他可还想让我们坐牢呢。” “不会的。”殷初旭说话时粥水沁进了嘴里,甜得发苦,“阿娘是自尽。” “是吗?”明宝盈冷笑反问,“这样笃定,是在替自己开脱吗?” 殷初旭红着眼看她,粥水和血在他唇上发亮,像是漆红的令签打在了他脸上。 “方姐姐不会想看到这些!”明宝清这话让明宝盈恍如大梦初醒,她望了静宁观一眼,低了低头。 “你怎么没个随从跟着?”明宝清问殷初旭,他又是不答,明宝清俯身提起食盒,只好说:“我们先走了,你好自为之。” 殷初旭贴着墙面站着,阳光在他脚边,但就是落不到他身上。 不知是站了多久,他捧起遗在掌心的粥碗,把里面的冷粥都吃了。 煮后的葡 萄干软软的,柿饼丁却还残存着一点韧劲。 殷初旭想起明宝盈说的话,心道,‘这也算,喝到阿娘煮的腊八粥了。’ 第059章 人胜日 明宝清和明宝盈进城除了来履行承诺给静宁观送腊八粥之外, 还为了来碰邵棠秋一面。 “我见到苗娘子了!”邵棠秋有点替自己骄傲,又对明宝清说:“你放心,是四婶自己说带我去的, 我可没主动提啊。” “你与苗娘子说上话了?”明宝清问。 邵棠秋面露难色, 说:“算吧, 不过都是我在说, 她至多就是看着我,没什么力气说话。我与她说,正月初七人胜日那天, 我就想法子带她出府去, 你们只要在偏门接应她就好。其实很简单的,她在户籍上是个死人,所以根本没有卖身文书, 她只要逃了, 四叔他连官都没得报, 若是报官, 他自己第一个跑不了,对不对?” 人胜日是本朝非常重视的一个节日,不逊于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宫廷里会给群臣赐宴, 以邵阶平的官位来看, 他一定会去。 “那事后不会被邵阶平疑心吗?”明宝清有些担心邵棠秋。 “疑心又怎样,他敢揭破吗?”邵棠秋顿了顿, 说:“乌珠儿,其实苗娘子的身子虚透了, 我乍一眼见她, 还以为她已经,唉, 那些补药进了她身子里,一点起色都没有,我觉得还是要让她尽快见到家里人,而且我的婚期在四月里,出了正月就要待嫁,我就没那么自由了。” 见明宝清担心她,邵棠秋又笑了笑说:“其实这门亲事也好,起码给了我一些狐假虎威的本钱,我如今进出四叔院里,下人们的笑脸都多些。” 明宝清心疼地看着她,有些看不够。嫁给安王后,她就是安王妃,两人往后更不好见面了。 “别怕。”明宝清说。 “不怕。”邵棠秋握住她的手,认真道:“我真的不怕,乌珠儿,我只要瞧着你,我就觉得没什么事好怕的,咱们都能办成!” 这件事到目前为止,顺遂得令明宝清有些不安。 不过明宝锦就没有想这么多了,她很开心,在除夕守岁的夜晚,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游飞。 那时,众人正聚在一块烧竹节,爆裂的声音响亮清脆,而且还充满未知,无法预计下一声会响在什么时候。 提心吊胆的时候,那堆燃烧着绿色的火焰反而安安静静,等俩小孩开始交头接耳了,又忽然冒出一声崩裂的巨响。 游飞捂着明宝锦的耳朵,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幻听了。 但那爆竹声后的安宁中,明宝锦又说:“大姐姐说了,初七,初七就接你阿娘回来。” 游飞听不懂这句话,于是明宝锦把这件事说了一遍,又一遍。 狂喜过后,愈发不安。 游飞反反复复让明宝锦形容苗娘子的样貌,生怕她弄错了。 明宝锦不厌其烦,又说:“那帕子就是她绣的,怎么会错呢?” “不会错,不会错,真是我阿娘。”游飞喃喃道,然后他的脸色冷了下去,就算被火光照映着,也没有丝毫温暖。 直到明宝锦看他,他才露出欢喜至极的神色来,心底却像是被戳了一个洞,淌出浓郁稠黑的恨意。 他要邵阶平死。 原本明宝锦以为把苗娘子还活着的这件事告诉游飞,他会很高兴的。 但过年这几日,不论是多好吃的东西,多鲜亮的衣裳,多好玩的把戏,游飞都兴致缺缺,只有在明宝锦硬带他去的时候才动一动。 第123章 他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有时候人在这里,魂却不知在哪里了。 明宝锦觉得这也没什么,等苗娘子回来之后,一切都会好的。 初七这日,明宝清架着驴车早早就进城去了。 她是打算一个人去的,但天还没亮的时候,游飞就在门口等着了。 那么冷,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明宝清没有说话,游飞也没有,他在前室坐下,问:“小布头之前烧了好几日,就是因为在邵家突然发现了我阿娘还没死,吓病的?” 他没有拿这个问题问过明宝锦,他甚至没有过多追问苗玉颜的处境,很多东西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了,没有必要让明宝锦再回忆一遍。 明宝清轻轻‘嗯’了一声,游飞空空咽了几口,把涌上来的泪意都吞了回去。 “大姐姐,谢谢你。” 明宝清觉得说谢还太早些,但也笑了笑,说:“见到阿娘,就说很想她,别问她好不好。” 正月进城的人太多了,进城的队伍排得老长,明宝清的小驴车在人群里一点点往前挤。 游飞缩着手脚坐在车里,看着车厢里铺着的一卷席、一条褥、一个软枕,还有一个小小的炭盆和一个摸起来温温烫烫的葫芦。 游飞搂着那只葫芦,拔开了塞,一股甜香微辛的气味冒了出来,是生姜红糖水。 他知道这是很贵重的补品,糖贵,姜也贵。 这些东西,这些心意,游飞不知要怎么偿还才好,同时,他又觉得是不是布置得太好了一点,彷佛是去接一个刚出生的娃娃,但苗娘子毕竟是个大人了。 游飞把塞子紧紧按了回去,他不敢再细想了。 外头的人声不减,只是忽然他听见明宝清说:“你怎么在这?” 然后就是那个破盐巴罐子说:“今天?” 游飞怒着脸推开窗,严观瞧了他一眼,就像是立刻犯了头风,揉揉额角,说:“还把他带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大姐姐,他也知道?”游飞很警惕地盯着他。 明宝清点了点头,说:“邵二娘子说,她会在酉时初刻直接把人带出来。” “直接把人带出来?”严观一点也不信,他睇了游飞一眼,尽量斟酌用词语气,说:“这件事上邵阶平费了不少心力,他会让邵二娘子直接把人带走?” 明宝清其实也不信会这样简单,道:“今夜他会在宫中饮宴,亥时初刻才会出宫门。” “那他院里都是死人?”严观总泼冷水,泼得游飞火冒三丈,但他没有出声反驳,他也很惴惴不安。 邵家发家晚,家底也不太厚,所以宅邸买在靠近东城门的升道坊,不比那些靠近市集和朱雀大街的坊热闹。 “你今日怎么会在东城门?”明宝清问,严观是直接从城楼跳下来的,冲上头一挥手就走了,也没个交代。 严观发现小驴车的时候就想好了说辞,道:“替别人值一轮,他刚好回来了。” “不良帅替武侯当值?”明宝清看他还穿着常服,一身新的红黑袍子。 “是兄弟。” 还是很该死的那种,只会在笑话完他大过年天天跑来做白工后,勾肩搭背去喝酒,回来给他带了炙鸭子、醋花生,却没有酒,还嬉皮笑脸说当值不能饮酒。 明宝清也不知道信了没有,离邵家越近,她也越安静。 人胜日这一天,宫中设下宴席并且赐予群臣彩胜,彩胜就是用金箔、丝绸剪成的一些花鸟形状,也有用金玉雕的,叫做金胜或者玉胜,可以挂在屏风、门窗,或者直接簪在发上。 平头百姓也剪彩胜,不过大多只用漂亮的彩纸来剪。 “抓髻娃娃,要买吗?”严观问。 他们正走过一个挂满了彩胜的小摊子,高举双臂,撇腿站着,发梳成双髻的胖娃娃们一张一张在风里摇摆着,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神通,镇宅保平安,祈雨辟邪。 明宝清摇摇头,说:“母亲都剪好了。” 游飞趴在窗口望着,他想着,‘阿娘也会剪,带她回了家,今天家里也能贴上抓髻娃娃了。” 邵家近在眼前了,小小的驴车驶进了偏门的巷道里,那里什么都没有。 游飞的心坠得他走不动道,但他一刻也等不了了,他飞快地爬到驴车顶上,想要往院里张望。 严观的手没游飞的脚快,他已经爬上去了,只得道:“小 心被人射下来。” “邵家养得起会弓箭的护院吗?”明宝清本也想阻止,但四下昏暗,别人也看不见他,就道:“小心些。” “邵家养不起,那褚家带几个功夫好些的护院做陪嫁,还是什么难事吗?”严观走了过去,抬手对游飞说,“下来!” 游飞当然不会理严观,他心里还提防着严观坏事呢。 因为地处偏僻的关系,院里一片昏沉寂静,别的院落里倒有透着些光亮和人声。 墙边半丈之地的黑要稀薄一些,依稀看见草木和砖石的轮廓,再远一点,就什么也看不见,像是自游廊飞檐垂下了黢黑的卷帘。 第124章 游飞盯着看了好一会,觉得像是在无月的晚上出门看山,也是这样黑沉沉的一片,看似什么都没有,但却蕴藏着各种各样的草木禽兽。 很快,游飞就看见了一盏灯笼慢慢飘了过来,他低下头轻声说:“来人了。” “那快下来。”明宝清说。 游飞垂下身子,想直接掉下去,脚麻痛一些也无妨,但被严观接了一下。 他拽拽自己被蹭上去的衣裳,跑到偏门前站好。 门开了,一条缝,开门的人像是没什么力气,喘气声还很急。 严观扫了一眼,见是两个婢女,一个打灯,一个还背着个人,他急忙伸手抵住了又要掩回去的门。 背人的婢女先出来,她弓着背低着头,看见了皂靴,吓得差点摔了,被明宝清一把抓了胳膊,拽了出来。 “寇药,这,这…… 明宝清接过背上瘫软无力的人,拨开她的发丝,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看清了额角的胎记。 “阿娘!”游飞的声音发着颤,他不敢去碰苗玉颜,连唤了几声,苗玉颜都没有反应。 “本是想让苗娘子换了下人衣裳就好过来的,可到了时辰还没动静,我本想着是情况有变,她出不来了,但她竟是直接昏在道旁,不省人事了!”蔻药累得够呛,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她自己都觉得这件事很不对,身上的鸡皮疙瘩冒起来就消不下去,赶紧对明宝清说:“明娘子,人在这了,你先带她回去吧。” 游飞用手指在苗玉颜鼻端碰了又碰,可能是他太紧张了,所以没感受到一点气息的浮动。 “不,不,我要见邵阶平,他在哪里?!我要杀了他…… 游飞的声音并不高,像是说给生死不明的苗玉颜听的,所以众人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怒气已经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 等严观反应过来时,游飞已经滑进了寇药身后的门缝,灯笼被他一脚踢了进去,逐开一条朦胧易灭的光路。 “游飞!”严观握住他肩头的时候,很是动怒地呵了一句,然后他愣住了。 游飞也没有动了,他站在那里,望着那躲在黑暗中的人影,心底的怒火熊熊燃烧,但透出来的,只有一阵青烟。 他轻声问:“在看戏?好看吗?” 第060章 良家子 游廊屋檐下, 灯一盏一盏的亮了起来,看起来倒是更像戏台些。 明宝清看见了一个甚至可以说有些熟悉的人,她突兀地被光芒点亮, 神情却很平静, 就那样端坐在高椅之上, 手中抚着暖炉, 头上的金玉彩胜坠下长长的流苏,让她看起来既高贵又冷漠。 明宝清困惑又愕然地蹙了蹙眉,从自己身上褪下半袖, 盖在苗玉颜身上, 然后缓步走了进去。 那人的目光从游飞身上移到她身上,然后笑了笑说:“明娘子。” 明宝清的步伐不停,走过严观, 走过游飞, 走到她跟前, 似乎要这么近的距离, 她才能看清这个人,确认她不是幻影。 “褚姐姐?” “语气为什么这样疑惑,我变化很大吗?好久不见了, 你看起来还不错, ”褚令意握了握她的手,完全没意识到这不是个适合寒暄的时候, “手怎么这么冷?” 明宝清被她这种轻飘飘的语气烫了一下,她缩回了自己手, 问:“邵阶平抢夺人妻, 强纳为妾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明娘子在胡言什么?可是太冷了?冻坏了脑子?”褚令意笑着把自己手里的暖炉递给她, 见明宝清没有接,她侧过身去,看了眼门外边,叹道:“二娘终日鬼鬼祟祟,也不知是在做什么,今夜才算了露出马脚,竟是要助我的婢女潜逃,真是吃饱了撑的。” “你的婢女?”明宝清蹙紧了眉。 “是啊。”褚令意又看了游飞一眼,说:“我嫁妆里跟来的婢子,本来叫弃女,这名字太难听了,我就叫她,玉颜。” 这种刻意的挑衅当然激怒了游飞,他暴走时被严观一臂擒住。 “这又是谁?”褚令意看着严观。 “某是万年县不良帅,严观。”严观箍着游飞,说:“贱籍奴婢有两份身契,一份在本署衙门,一份在主君主母手中,若这女娘真是随你嫁到邵家的弃女,那她的两份身契上都会有褚大学士的私章以及她自己的指印还有衙门的公印,若有作伪者,徒二年。” 褚令意轻蔑一笑,说:“噢,那她就不是弃女了,她可以是我是西市买的人奴,也可以是在街面上捡的一个流民。” “褚令意,你疯了!?”明宝清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不明白褚令意为什么要为邵阶平这样竭力遮掩粉饰。 “明宝清,”褚令意的语气也冷了一冷,不过很快就又浮起笑来,问:“明四娘的生母是怎么进的侯府?” 陈年的愧疚感涌了上来,堵在明宝清的喉咙里,她说不出话来,她甚至都快没办法呼吸了。 褚令意又问:“她是奴吗?生下来就是贱籍?还是像你一样遭了变故,却不及你幸运?都不是吧,她是良家子,听说,原本还有一门很门当户对的姻缘,只是在街面上,冲心爱的人笑了这么一笑,就被个糟老头掳走了,为他生女,被他弃之一隅。” 第125章 褚令意看向严观,道:“强纳良家子为妾,律法不许又如何,权势什么都能允许。” 她一个人大杀四方,又笑看明宝清,口吻讽刺怜惜,“你啊,跌落太久了,染了这么重的穷酸气,还自诩正义,真是可笑。” 明宝清缓了好久才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好事。”褚令意大言不惭,“我不想要,而你想要,你就拿走好了。” “她好好的一个人成了这样,你…… “她是自己不想活了。”褚令意的声音低下去一点,又扬起来,说:“识相些快点带她走,还能活着闻一闻外头的味道。” “那要不识相呢?”游飞一字一字呕出来。 “不识相的话,这就是我们的家事了。我要去问一问二娘了,就算两房不睦已久,可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她就这么见不得我们这一房有子嗣吗?怎么养出这样一副恶毒心肠?还是袭承她祖母的心性手段,把非要置我们这一房人于死地不可呢!?安插眼线谋害她小叔的第一个孩子,又在苗玉颜补汤里下毒什么的,唔,然后怕我查出来,索性勾结外人要偷偷弃尸。” 褚令意抚了一下额发,做出一副认真思虑的样子来。 “荒谬!”明宝清简直要不认识褚令意了,寇药也急得面色惨白。 “不荒谬,买通守门的婆子,突然频繁的出入我的院子,种种人证、物证要什么有什么。”褚令意瞧着明宝清说:“就算那些证据落不到实处,可这名头要是传出去了,多得是人巴不得推波助澜,愈演愈烈,那么她的婚事就难办了。安王就算再怎么喜欢她那蠢呼呼的模样,总也要掂量几分。” “你还是褚令意吗?”明宝清盯紧了她的眼睛,想在里面看到一些迫不得已的情绪,但没有,她眼睛里只有轻蔑和傲慢。 其实 如果还是从前的明宝清,她甚至都不会觉得这是轻蔑和傲慢,这只是平静。 “苗娘子喊冷了!你们快走吧。” 蔻药的话不知是真还是假,但游飞当真了,他跑了回去,惊讶又心痛的发现自己竟然可以抱得动倚在门上的母亲。 严观没有帮他,只是推开了小驴车的门。 明宝清看见游飞出去了,反而走进游廊,逼近褚令意问:“那我们走了,你岂不是更能顺理成章造二娘的谣?” 褚令意终于是噎了一下,说:“不会。” “你方才言语那样厉害,我不信。”明宝清在她跟前站定。 “你不信又能怎样?”褚令意嗤笑道。 “不能怎样,”明宝清说:“至多,就是去问问你妹妹,知不知她阿姐做了新娘就真成了邵阶平的娘,替他抹平龌龊,还坐在这里端出一副狠辣模样。” 褚令意蹙眉看她,道:“你这是觉得我还不够手硬?” “父亡母伤,此子心怀恨意,不除?”明宝清幽幽地说。 “到底不能把他的孽变成我的债。”褚令意闭了闭眼,明宝清本想说她还没有疯过头,却又听她说:“四郎待我很敬重,嘘寒问暖,温和有礼。但我知道,他对我并没有那种缠绵喜爱。可他真是很喜欢苗娘子,听下人们传,他甚至跪在苗娘子身前祈求她的一点垂怜。” “这只是他的手腕!”明宝清简直想泼一瓢冷水给褚令意。 褚令意知道她说得对,可心底却是对邵阶平的怜惜更多。 “我一直以为水滴石穿,苗娘子总会被四郎感动,她有孕的消息传来时,我有些嫉妒,但她素来温顺,寡言少语,可以说是没有任何要求,从我的角度来看,她是一个很完美的妾室。所以我想,她有孕也是一件好事。但没想到,她会把孩子弄没了。”褚令意抬眸看向明宝清,眼底的情绪复杂极了,叫人一点都看不透,“你知道她是摔下去的,你知道她是怎么摔下去的吗?” 明宝清没有说话,就见褚令意摊开双手做翅状,身子往前点了一下,像是发颤。 “就这样,正面朝下直挺挺摔了过去,像是把自己的身子视作一个几欲砸碎的囚笼,”这句话说完之后,褚令意缓缓收回手,沉默了许久才道:“孩子留得住才怪了,我去看她,训斥她,责备她,乃至宽慰她,她却始终一言不发。后来我问她,‘四郎待你这样好,你真狠得下心’?她却说,‘我恨不得他死,他恶心得像一条蛆’。” 邵阶平在褚令意心里是很好的夫君,在苗娘子心里却是一条蛆虫。 “邵阶平这人心计颇深,品德低劣,你可以和离的。”明宝清的语气几乎带了一点恳求。 “心计深不是坏事,心计浅薄之人不堪大用。他只是在情之一字上太求而不得了,所以才做出这种事。”褚令意自有她的一番道理,她选择了一桩不受束缚的婚事,挑选了一个俊朗能干的夫婿,他待她温和敬重,仕途有望,那么她就可以容忍他在私德上的瑕疵。 褚令意觉得明宝清应该很懂她的意思,更觉得她此时此刻的义愤填膺显得十分可笑,说:“难道你也会说你父亲品德低劣吗?” 第126章 明宝清果然沉默地看着她,再度开口时,她的声音有些哑,像可以轻易捏碎的枯叶。 “我本来有一个同母的亲妹妹,但就是那时候,父亲强掳了四娘的生母,闹得很难看,母亲生气也没有办法,父亲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用他的话来说,四娘的生母‘不过就是个小玩意’,他们争执起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妹妹没留住,母亲的身子也大为虚损,她为此郁郁寡欢。” “对不起。”褚令意轻声说,她眼里有泪光闪动。 明宝清摇了摇头,看着她说:“我阿娘的死,对外称是病故,但其实,她是割腕死的。这之后,父亲对我和阿兄也多有怨怼。我能说,他的确是个品性低劣的人。褚姐姐,我知道你有你的处境,但我希望你能平安快乐,如果这很难的话,起码能心安。” 褚令意不敢再看她,说:“你快走吧。四郎他也答应了,往后会跟我好好过日子。” “那你今夜坐在这里是为什么?怕二娘的计划太粗糙出纰漏?还是怕邵阶平出尔反尔,斩草除根?你是他的枕边人,或多或少,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吧?” 这话让褚令意都有些恨明宝清了,她有些受不住地推了明宝清一把,见明宝清后跌出去,她又想拽住她。 但严观接住了明宝清,明宝清几乎要站不住,她剖开自己的心来劝告褚令意,也是痛得受不住了。 “邵阶平一向喜欢苗娘子这种样貌性情的女娘,爬门巷子里有一个暗娼,长得逊于苗娘子,但多少有些类似。他得了苗娘子后就很少去了,但年二十九那日,他又去了,那个暗娼被他弄得没了半条命,她那个所谓的母亲要了一大锭银子才肯罢休。” 严观的口吻起初有一点讽刺,但越说下去,那点讽刺就被夜风刮得稀薄,字字句句都像是夜风吹不走的石头,牢牢嵌在那里。 “你若不信,自己去查。”严观倾身拍了拍明宝清的肩头,轻说:“先走吧,苗娘子身下有血,游飞在哭。” 褚令意陷在震惊之中,看着明宝清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奔去,她霍然站了起来,想跟明宝清说自己请了大夫,也喂了药。可苗娘子心血枯槁,她自己想死谁也救不了。 但褚令意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剧烈地干呕起来。 第061章 小黄花 游飞在哭。 就是小孩子的哭法, 满脸委屈无助,不知所措。 他抱着苗娘子,眼泪沾了她一脸。 人胜日不设宵禁, 但医馆里资历老的大夫都回家的回家, 出去玩的出去玩了。 驴车七拐八绕的, 越走越安静了。 明宝清好不容易把苗娘子的手脚都搓热了, 就感觉驴车停了,严观在急切地拍门。 “先生、夫人,你们在家吗?陆夫人?” 过了很一会, 那扇小门后才响起门栓摩擦的声音。 开门的刘季满头是花, 残存的笑容在看见严观的表情后立刻就淡了。 “阿兄,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阿季?夫人和先生休息了吗?” “他们今日兴致好,还在喝酒。” 游飞听着这些话, 抱着苗娘子一点点挪下来, 明宝清推开了车门, 就见严观朝他伸出手, 把苗娘子抱了过去。 现在他们三个人身上都有了苗娘子的血。 严观对这宅子应该是熟悉的,石头小径,曲折回廊, 然后是一间满是药香的屋子。 刘季在榻上卷开一张席, 示意把苗娘子放下来。 他睇了眼苗娘子裙踞上干硬的血迹,说:“我请大夫来。” 这屋子的后堂应该存着不少草药, 气味复杂而平和。 游飞跪在榻上低声呼唤着,明宝清心中那些懊恼的情绪随着他一声又一声的‘阿娘’飞速滋生。 “早知道是这样, 我何必等到初七?我应该直接上门要人的, 我实在太懦弱了。” 苗娘子就是在这一日一日里被耗成这样的,严观看着她苍白的面色, 简直比苗娘子好不了多少。 “你是太清楚以卵击石的下场了,褚娘子如今是一家主母,她这种做法,算是很留情面了。”这话他不想让游飞听见,是俯在明宝清耳畔说的。 他的气息很烫,明宝清的身子颤了一下,意味 不明地摇着头。 “不,不,”她连声说:“不,不。” 她后退着,像是在躲避躺在那里的苗娘子和跪在那里的游飞。 严观看着她退到自己身前,踩住了他的靴子,她都没反应过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在战栗。 严观伸出手,想要安抚她。 廊上脚步声匆匆响起,明宝清好像一下就醒了过来,脆弱被她立刻藏了起来,好像是某种不堪的东西。 她望向来的那个妇人,流利得体地屈膝行礼,然后转眸看着严观。 “这是陆夫人,陆大夫,她专看妇人病的。她的夫婿是替我开蒙,教我识字的先生。”严观收回悬在她肩头的手,连忙引荐来人。 陆大夫保养得当,年岁虚虚实实看不出,但面上神采有一种历经岁月的沉淀感,她身上有酒气,双颊微红,但眼神非常明亮,动作利落而迅疾。 第127章 她看着明宝清和严观简短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坐到榻边拿起苗娘子的腕子把脉。 很快,她的目光定了定,旋即蹙眉,开口只让刘季拿来一卷被褥替苗娘子盖上。 游飞满眼期冀地看着陆夫人,陆大夫睇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只看明宝清和严观。 明宝清快步上前来,轻声问:“大夫,请问她怎么样了?” 陆大夫没有回答,起身去后堂。 游飞想要跟上,明宝清却说:“守着你阿娘。” 她再跟进去时,陆夫人已经在抓药了。 “油尽灯枯,她不是一日煎熬成这样的,是日日夜夜,惊惧忧思所致。”陆大夫眉头紧皱,扫了严观一眼,“大过节的,正月都没出,真想把你一笤帚扫出去。” 严帅沉默着任凭她训斥,明宝清忙道:“是我有求于严帅,陆大夫请不要怪他。” 陆大夫看着她,眼神稍微温和了一些,说:“随口说说罢了,生老病死,是不能挑日子的,既做了大夫,也习惯了。我开些药,吊一吊她的精神,让她同孩子多相处些时日,但你们这些做大人的心里要清楚,可以准备后事了。” 明宝清忍住一声哭,陆大夫却说:“想哭要哭的,忍着对身子不好。” 她把抓好的药递给刘季,又扯过一个脉枕,对明宝清说:“手来。” 明宝清觑了严观一眼,他对她轻轻一颔首,示意无妨。 “戒备心这么重?我是大夫,你看看你的脸色,比我家老头子年年出考场的时候都差!”陆大夫看向严观,埋怨道:“今晚上带他们做什么去了?弄成这样!” 严观和明宝清不敢说话,天大地大,大夫最大。 “月事乱成这样。”陆大夫又蹙眉。 严观往后踱了几步,转身去前头了,陆大夫睃了他一眼,又看明宝清垂着眼的样子,说:“给你抓些药调理一下,不能仗着自己年岁轻,就不顾惜身子了。” 严观与刘季在前头守着,明宝清听到他问:“今日怎么在这里?” 刘季说:“你这几日都不着家,我和吴叔大眼瞪小眼也无趣,刚好司农寺里有几个女奴的脉案我琢磨不透,所以来请教一下陆夫人。” 严观不再说话,明宝清听着这些稀松平常的对话,却觉得像是有什么事不太对。 她猝然回神,轻声说:“多谢夫人,请问要多少诊金?” 陆大夫忙着称量药材,头也没抬,问:“你跟那小子不熟吗?” “严帅是好心帮我们。”明宝清含糊说。 “那就让他帮到底好了。”陆大夫边给她抓药边说,“这两年好多了,从前啊,这小子三天两天往这里跑,不是这痛就是那伤的,做他的开蒙先生真是亏透了,比养个儿子还操心。不过他自己受伤,要是挨得住,很少夜里敲过门,都是坐在门边等着天亮了才进来的。” “今夜很麻烦您。”明宝清轻声说。 “刚说过又忘了。”陆大夫把抓好的一摞药塞进明宝清手里,说:“生老病死,是不能挑日子的。” 晨光微熹时,苗娘子的眼皮轻轻在颤。 她虚虚睁开眼,看着绿雾雾的车顶棚,有种仰面躺在竹林里的感觉,然后一只小青鸟探头看着她,用尖尖的喙碰了碰她。 小青鸟不是‘啾啾啾’的叫,而是叫她,“阿娘。” 这一声‘阿娘’让苗娘子彻底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游飞身上,在小驴车里摇摇晃晃。 她并不觉得颠簸,反而觉得这种摇晃很舒服,像是在被娘亲哄睡。 只不过现在身份反了过来,是儿子抱着她。 苗娘子伸手摸了摸游飞的脸,一点点擦掉他的眼泪,听他说:“阿娘,我好想你。” 她轻轻笑了笑,说:“阿娘也很想你。”想到骨头里了。 苗娘子又见到了明宝锦,看着她在床前笑眯眯的,像一朵开在冬天的花。 她见到了游老丈,看着他佝偻而衰败的样子,看着他背过身去抹眼泪,她很愧疚。 她还认识了很多人,游飞一一给她介绍,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在她不在的日子里,知道游飞身边有些人在,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安慰。 可这屋里还少了一个人,一个她知道不可能再回来的人。 这让苗娘子觉得很冷,尤其是在夜里的时候,她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一个断了线风筝,魂魄随时要腾空。 每当这时候,只有游飞握着她的那只手才让她有那么一点点实感,但就连这一点点的感觉,也在日渐消退。 人快死的时候,会有些自觉。 她总在跟游飞说对不住,她这个娘亲做得不好,但她想见游春生了,很想很想。 众人都能隐约感知到她的流逝,但明宝锦一点都不觉得,她每日都来看她。 带着自己做的枣糕、栗子羹,带着一株新嫩明黄的小花来看她。 这是用来留种的珍贵小黄花,但明宝锦悄悄掐了一朵来送给苗娘子。 “这是什么花?有些像油芥子花。”苗娘子气若游丝地问,笑对她来说太累了,但明宝锦还是能从她眼底看见笑意。 “是茴子白。”明宝锦将这株小花搁到她枕边,说:“你昨日吃的菜粥里就有茴子白。” 第128章 可她不知道,苗娘子其实没有吃。 不论是昨日的茴子白菜粥,还前日的虾米黄芽菜,她都吃不下了,但鼻端有闻过那种新嫩的气息,也够了。 那株小小菜花无香,就是黄得很金灿,像在春日一样盛开着。 这让苗娘子想起她与游春生刚定亲时的事,他们俩一天都在傻笑,在落日余晖中藏进油芥子花田里,笨拙地亲吻着对方。 “谢谢。”苗娘子对明宝锦说。 感谢她带来了小青鸟,还带来了游春生的吻。 明宝锦笑眯眯地趴在床前歪头看苗娘子,举着自己和游飞的字给她看。 她绝不会想到,这是苗娘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怎么可能呢?她的眼睛明明那么亮,眼底的笑意明明是那么温暖,怎么会是一个要死的人呢? 接下来的那段记忆对明宝锦来说很模糊也很漫长,明明没有下雨的,但每每想起来,总觉得阴霾昏暗,像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冬雨。 她只记得一口长长的棺材从游家被抬了出去,游老丈的身影踉踉跄跄,他追了几步,然后摔倒了,磕了一脑袋的血。 游飞从棺材前头跑了回来,他无助地看着装着母亲的棺材,又看看气息奄奄的祖父,他身上披麻戴孝的,好像缚满了诅咒。 明宝锦想起她也穿过这种材质的衣裳,第一次是穿在里面的,贴着身的一层白衣,然后是腰上的麻绳,第二次就光明正大一些,穿在了外头,但没有穿很久,明宝清帮她脱了下来,只留了一朵小小的白花在她发上。 明宝锦发现自己原来都记得,阿娘的音容笑貌已经模糊了,但失去她时的那种感觉却一点都没有淡掉,还是那样的心痛压抑,恣闭憋闷,仿佛天塌地陷而无法宣泄。 她看着游飞,感同身受的同时也变得懦弱胆怯。 明宝锦不敢上前,但她始终望着游飞,他脸上的那种表情,像是世上只剩了他一个人。 这比死还难受。 所以,明宝锦还是走了过去,一步两步三步,近在咫尺了,她想把游飞带回家。 可有什么漆黑的东西忽然横在她眼前,明宝锦愣愣看着,看着那沉重的黑从她眼前移走后,露出空空荡荡的游家。 原来,那是游老丈的棺材。 明宝锦僵硬地站在那里,小小的青槐乡,小小的未央里,忽然变得那么那么大,大得像是<a href=https:///tuijian/honghuang/ target=_blank >洪荒宇宙,将她一口吞没,连悲伤都难以感知。 明宝锦找不到游飞了,而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第062章 水车 这个冬天死了很多人, 以致于春天来临的时候,明宝锦都没有任何的感觉。 她不太知道冷,不太知道热, 不太知道饥, 这让众人都非常担心她。 大多时候明宝清都把她带在身边, 并不强求她说话, 更不会逼她笑。 小毛驴总是一圈圈绕着青槐乡走,干着各种各样事情的同时,也在找游飞。 有时候送明宝盈进城, 接她回来, 有时候去田头运水运肥,有时候被黑大他们借去拉点重活,小驴自己给自己挣口粮。 有时候载些乡亲赚几个零星铜子, 有时候她们会去的更远一点, 高平乡、十里乡、龙首乡, 但她们都没有找到游飞, 不知道是不是他刻意避开了她们。 这时候,明宝清就会顺路带着明宝锦去附近逛逛,带她去看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豆腐坊里被驴骡拉转的磨, 明宝清叫这个为湿磨, 因为加进去磨的料都是带水的。 比如说粮坊里的粉磨,明宝清管这个叫旱磨。但在明宝锦看来这就是两块圆盘大石头, 不知道她怎么能看出那么多区别。 旱磨的上磨扇比较厚重,湿磨则比较轻薄。磨盘上的纹路称为磨齿, 斜度深浅也都不一样, 磨出来的粮食粗细因此而不同,旱磨齿深, 湿磨齿浅。 有时候,老人会教明宝清一些东西,但更多时候,她都是自己在琢磨。 比如她们去看的那座,位于龙首乡上汇入金鳞池的那条河流急弯处的水车。 在明宝锦看来,那是由竹木藤条做成的一个庞然大物,彷佛不知疲倦,永无止息地劳作着。 隔了很远明宝锦就听到它复杂的声音,嘎吱嘎吱,哗啦哗啦。 走近了之后,这个水车更大了,明宝锦需要把头抬得很高很高才能看到它的全貌,比邵家那个还要大一点,它并没有连接碾磨,身后也没坠着一个磨坊,只是单纯的一个水车,所以在明宝锦看来,它更漂亮,充满着某种她形容不出的规整之美。 棕绿色的,圆形的一轮,大骨架是杉木,圆弧中间布满无数叶片和竹筒,每个竹筒都倾斜着,水流冲击叶片驱使水车整体转动,竹筒随之轮转,在最低处盛了水,在最高处将水倒入水槽,循环往复,不费人工。 明宝锦的目光顺着水槽移动,看着潺潺水流从槽口中流出来,流进布满新绿一色的田地中。 明宝清拿出裁好的纸张和小楷毛笔搁在膝上,明宝锦看她在画这个水车,画了正面,还有侧面,渐渐的,水车被她拆解成许多规律而复杂的线条和部件。 第129章 “为什么要画这个?”明宝锦终于说出了长久以来的第一句话,明宝清笔尖一顿,平静地回答说:“偷种子。” 她们就坐在水车前的闸门边上,雨水多的时候不需要水车提水,只要把这个闸门一关,水流就被分阻,水车就会停止运转。 明宝清甚至摇摇晃晃走在水车的拦水墙上,那拦水墙是把水流束得更窄,让冲力更强,露出水的墙体只有窄窄一条,女娘的纤足也只是堪堪够踩而已。 明宝清沿着墙头走到了水车正对面,鞋面和裙踞都被激起的水花弄湿了。 但她不在意,从这个方向,她看清了一些想不懂的问题,湿一湿鞋袜不算什么。 然后,明宝清就在哗然嘈杂声中,透过叶片和竹筒轮转的缝隙,看见了严观穿着不良人的官服正朝这边跑来。 巨大的声响和极端的寂静没什么分别,明宝清看清了他面上的焦急之色,同时还在说些什么。 明宝清就算听不见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无非就是‘小心些,快回来’。 他身后还有人,看衣着打扮像是管理官田的官吏。 水车是官家的东西,灌溉的自然是官田。 明宝清脑海中念头不过一转,严观已经踏着淹在水中墙过来了。 “你在干什么!?”他大吼着,一脸不明所以,又怕明宝清跌进河里去,所以突兀地紧紧攥住了她的腕子。 “怕什么?摔下去就摔下去了,你难道不会凫水吗?”明宝清知他好意,倒没有把手抽回去,由着他牵着自己小心翼翼走了回去。 等他们走到岸上的时候,那几个官吏也到了近处。 为首那人依旧是表情严肃,满脸狐疑之色,道:“明娘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明宝清上前行礼,道:“见过都水丞,我路过此处,觉得水车有趣,就来细看看。” “荒谬,这岂是你们踏青的地方?”蓝正临瞧见明宝清袖口处露出毛笔笔头,似藏着纸张,就道:“拿出来。” “都水丞,这里虽是官田,但又不是官府衙门,她不过是瞧见水车好奇,带着小妹来看看,也论不上过错吧。” 严观替她出言辩解,明宝清轻声说:“没事的。” 她朝蓝正临走去,将那几张拆解了水车部件的纸张递了过去。 蓝正临先是皱眉,后又抬眸打量了明宝清一眼,说:“你画这些做什么。” “想在乡里也搭一个,都水丞,这没关系吧?” 明宝清虽是询问口气,但神色十分淡定,她自然知道律法里没有哪条不许百姓仿照官用水车的,但若都水监牵强附会给她拉拔个名头,也不是不可能,可今天来的人是蓝正临,她直觉蓝正临不会这样做。 蓝正临沉吟片刻后,道:“好大的口气,你就这么看上一眼,手下既没有熟手的匠人,也无测量凭据,光凭这些?” 他扬了扬手里的那几张纸,不屑地说:“也想搭水车?” “测量的凭据不是太要紧。”明宝清转首看向那辆大水车,笃定道:“反正根据河流流速、水势的不同,总要重新量定的。酿白河大部分的河段平缓,这么大个水车,放在酿白河河岸,根本转不动。” 至于流速大的那一处,已经被邵家占据了。 “那要怎么办?”蓝正临忽问。 “大半都要换成竹骨,竹骨要够年份,但也不能太粗。”明宝清思量着,“目测,这个水车高有六丈,车轴五丈有余,木箭二十八根。承受水流冲击的叶片应该是可以拆卸替换的吧?水流急时,可以拆叶片多增竹筒,叶片受水冲击,易损坏,至多隔年要就替换,还不如直接用竹编而成,更轻便。酿白河水缓且浅,这一排盛水竹筒应该更平一点,这样盛水会更多些。” 蓝正临听她说罢,抬手指着这水车由中心的轮轴向四外射开去的木箭,说:“这叫辐条。水车最紧要就是中间的轮轴,该如何连接支撑起这些辐条?” “这轮轴是八角轴,头尾两段做孔,直插辐条。”明宝清微微眯眼,看着水车说:“要费些功夫。” “你自家缺乏劳力,耕种无力,何必折腾这个?”蓝正临不解问。 “乡里有几户种稻人家与我们关系还不错,田亩也都能连在一处,沟渠零零碎碎,而且里面的水只有雨季才会丰盈,什么都要看老天爷的眼色,若有水车,让他们一起出力搭建,他们应该 会答应的。” 明宝清说的不是文先生的田,而是黑大他们三兄弟的新开垦的荒地、孟老夫人、姜家,还有陶家以及游家的田。 文先生的田同他们的田中间还隔了卫家的田,所以明宝清暂时没算上。 游飞消失了这些日子,但游家的田不能荒废着。 蓝盼晓同里正说了一声,让黑大他们这一年先种了游家的田,等秋来有了谷子,总要给游飞攒起来的。 蓝正临好一会没说话,再开口时道:“都水丞衙门里有这个水车的图示,我可以誊写一份给你。” “多谢舅舅!”明宝清惊喜地说。 蓝正临张了张口,到底没有不许她这样称呼,只道:“不过你做的小水车成功后,也要有详细的图示留存。” 第130章 “好。”明宝清回头冲明宝锦笑,又抬头看了严观一眼,像是要与他分享喜悦。 严观被她的笑颜烫了一下,眼神微微一缩。 他其实一直在看明宝清,看着她认真思索,侃侃而谈的模样,水车周遭迸溅四落的水珠像一场晶莹剔透的雨,她沐浴其中,不论身份高低,永远光芒万丈。 都水司的官员们离开了,严观没有跟过去,而是站在那里,朝不远处几个手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回去。 那些不良人手里还拿着一个犯人,明宝清知道严观是有差事的,问:“不去不要紧吗?” “已经了结了。”严观走近几步,垂眸看她湿掉的裙摆和布鞋,“官田粮仓失窃,前些日子已经抓了人犯,这个是共犯,抓回去就能结案了。” 他觑了眼坐在驴车前室发呆的明宝锦,又轻声问:“游飞回去了吗?” 明宝清摇了摇头,严观皱了皱眉,说:“那应该在十里乡一带,我之前逮住过他,可那小子厌恶我,逃了之后反而销声匿迹了,我不敢深追,怕把他逼远了。” “他不是厌恶你。”明宝清也担忧地看了明宝锦一眼,说:“他只是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就连小妹也…… 两人一齐看向明宝锦,见小女孩正坐在驴车上仰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流转不停的水车,膝上摆着一个散乱的花环,扎得很不好。 良久,严观问:“药吃完了吗?” 明宝清很快明白他在说什么,微微睁大眼看他。 “陆大夫让我问的,说早该吃完了,要复诊,她是医者,所以说话一向没有什么顾忌的。”严观别过眼去,反而把红透的耳朵暴露出来,问:“你别介意,身子要紧。” 明宝清见他这一副故作平静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她抿着唇,轻点了一下头。 严观松了口气,拿马做人情,说:“要不,你带着小妹骑上绝影跑一跑?心情也能好些。” 明宝清觉得这是个主意,就点了点头,走过去柔声哄明宝锦。 明宝锦没有反对,但也没什么兴致。 严观看着明宝清纵马远去,远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又朝他跑了回来。 越近,越清晰,严观看见清风拂过她的面庞,她的发丝,她脸上神色很轻快,她时不时低头对明宝锦说着什么,分心也没关系,她骑术很好,对马儿温柔又强势,绝影喜欢她,会听从她的一切指令。 到了近处,她让绝影上了一条田埂,然后往后轻轻拽了拽缰绳,绝影会意,顺从地倒着走了几步。 明宝清早就想试一试了,小驴已经被她教会倒退走了了,但马给人的感觉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笑着看向严观,挥了挥手,脚也在马镫上愉快地晃了晃。 明宝清对他笑的次数不多,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客套的笑容,但此时这个笑不一样,很开朗,很喜悦,甚至有一点天真孩子气。 严观沉溺在这个笑容里,迟钝地像是一个将要被美酒溺死的人,就算是无法呼吸了,要死了,他也很快乐。 第063章 乌珠儿 明宝清很听话地去陆大夫处复诊, 把众人都带上了。 蓝盼晓、明宝盈都被陆大夫斥了一顿,一个眼周扎针,一个脑门扎针, 反正都不是心思疏朗的人。 倒是老苗姨和林姨没有挨骂, 一个是年岁大了什么都看开了, 一个是万事有别人做主, 不用她操心。 令陆大夫最感慨的是明宝锦,小不点一个,心思这样郁结。 不过她没开任何的药, 而是给了她一瓶山楂麦芽糖。 “吃吧。”陆大夫搓搓她的小脸, 说:“小孩子不许多想。” “我不是很小了。”明宝锦出声反驳。 “你有母亲,有姐姐,你就是最小的。”陆大夫自有一番道理。 趁着陆大夫去隔壁看病人了, 明宝盈拿出刚取回来的信件细看, 然后笑了起来, 说:“还真有他的。” “什么?”蓝盼晓轻声问。 两人都不敢靠得太近, 怕被对方的针扎到。 “孟参军说,有一名孟姓将士在战事中牺牲了,留有遗孤无人照拂, 他请示过上官, 允准他收养这孩子,信寄来的时候, 送孩子回来的伤兵也已经在路上了。这伤兵缺了条胳膊,在别处恐难以求生, 孟参军让他送孩子回来, 顺便就在孟家做个门房什么的,一切听孟老夫人安排。” 明宝盈算了算日子, 又道:“既借了官马代步,那,那眼下应该快到了才是。” “这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孟大一家不会高兴了。”明宝清说话时目光落在陆先生那个碾药的工具上,又上手试了试,觉得手感利落干脆。 “谁管他的!”老苗姨嗤道。 细弱微弱如猫叫的声音飘了过来,林姨探着身子往隔壁间张望,老苗姨伸手拦了拦,说:“女娘遭罪的事情,有什么好看的?” “听起来有些耳熟呢。”林姨有些不好意思,随口说。 “谁忍痛漏出来不是这个声?”老苗姨说。 过了一会,陆大夫回来给她们拔针,又把药一样样分好。 第131章 明宝清看她着实忙碌,就问:“上回来那个小郎君不是您的帮手吗?” “那小笨蛋怎么说也是太医署的医官,给我当帮手也是偶尔,怎么会一直在呢?”陆大夫笑看明宝锦,说:“你要不要学医?留下来给我当小药童怎么样?” ‘太医署的医官。’明宝清想着,垂眸瞧见明宝锦恹头耷脑地问:“有工钱吗?” 陆大夫轻轻弹了她脑门一下,说:“你要给我钱还差不多。” 明宝锦低下头摇了摇,她这样子,明宝清根本也不放心她留在别处。 “这药碾子,碾粮食应当也很好用吧?”明宝清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陆先生笑道:“我这药碾子是铜的!碾粮?碾粮的碾子是石头的呀,而且这碾子扁细扁细的,又是在这么个窄槽子里,得废多少功夫碾粮啊。” 明宝清想说这都可以改,改去短处,留下长处来,但是她还没想好,就呆呆站在那里。 明宝盈歪头看了看她出神的样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还是没反应,忍不住笑,牵着她的手说:“姐姐,走了。” 一众人带着幽幽药香走了出去,陆大夫目送了她们一段路,看着她们一个个手牵手,手挽手的,亲亲热热说着话。 陆大夫又转身进了隔壁房间,绕过屏风,撩开帷幕,看了眼脚边盆中的血肉,叹道:“这下才是干净了,好好养一段时日吧,这两个月里都别行房了。你幸好还年轻,日后还能有孕的。” 床上的女娘擦了擦痛出来的泪,神色木然,道:“她们走了吗?” 边上守着她的妇人也看向陆大夫,陆大夫有些奇怪,说:“那一家子女娘?走了呀。你们认得?是女儿?姊妹?” “还请大夫不要说见过我,不要 透露我的身份。”明宝珊啜泣道。 “小娘子啊,你那些个姐妹各个性情好,清清爽爽的,你何必把自己弄成这样,还不叫她们知道。”陆大夫痛惜道。 朱姨不满道:“你是光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啊!她们蹲在草棚里分吃一个蒸饼的穷样子,你是没见到!” “我见到了又怎么样,这跟我有什么干系?”陆大夫绝不是个软脾气的,嗤道:“收拾收拾,快走!” 明宝珊都懒得指摘朱姨的脾气,疲倦地闭了闭眼。 明宝清一众人此时已经走到屋外了,因为陆大夫看诊在偏院里,所以走的也是偏门。 来时这里就停了一抬小轿,两个轿夫正在边上闲聊。 明宝锦被明宝清牵着走过了小轿,然后又转首看了一眼。 “怎么了?”明宝清说。 明宝锦觉得这轿子有些眼熟,但又懒得想许多,就摇了摇头。 她们走后又过了近半个时辰,小门里歪出两个人来,明宝珊被朱姨搀扶着艰难地倒进了轿子里。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进了长安县道德坊开元观以东二里西巷第五户的小小窄门里。 明宝珊昏昏沉沉倒在了柔软的床褥上,片刻后,她失声痛哭起来。 朱姨何尝不心疼,骂道:“那个毒妇手真狠啊!那个老虔婆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张六郎真是蠢货孬种!竟叫个妇人拿捏得死死的!连自己的孩儿都护不住,累得你苦了两场。” 被灌药后明宝珊只流血不落胎,还要自己去找大夫处理,说起来真是心酸到了极点。 她闷在被中一味摇头,哭道:“我再不要见他了,叫他滚!” 朱姨顺着她的意思应了几声,拍着她的背又道:“没有孩子也好,咱们养好了身子,总还能再找到好人家的。” 明宝珊拂掉她的手,朱姨坐在她床边一阵又一阵的叹气,半晌后,又自作聪明地说:“你不是今日见了你那些个姐姐妹妹们一遭,就又想着回去了?我瞧着她们也就是因为三娘念书得来那五十两,才有这喘气的功夫,可那么多张嘴,五十两顶什么用啊。” “五十两,”明宝珊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粉色的纱帐,叹了一口气,说:“就算是一百两,也禁不住阿娘你那样的吃喝用度。” “你什么意思?”朱姨有些气短,道:“这家里的一切你没享福?你就是埋怨我拿了你姐姐鱼儿!可我后来替你从张六郎兜里拿了多少?四五百两银子总归有了吧?!光是置下一个女户来,前前后后靠我打点了多少?我这脸皮都破了几回了?!这屋子的房契地契也写了你的名字,你这么要脸面的,若不是我替你一回回张罗着,你能穿着这些绫罗绸缎,吃那些果子酪浆?” 明宝珊没有说话,朱姨还在侃侃而谈,诉说着她的功绩。 “你要是这么舍不下她们,你就回去好了,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那时候少不得要我们俩养着她们几个!” 朱姨夸大其词,危言耸听,明宝珊就那么听着,忽‘吃吃’笑了几声,说:“乌珠儿。” 朱姨一皱眉,她又说:“通体墨黑,只有眼珠和尾鳍有一点银边的金鱼叫做乌珠儿,可遇不可求,大姐姐的乳名也叫乌珠儿。所以那条鱼,不仅仅是林三郎送给大姐姐的一份礼,那是林三郎给大姐姐的定情之物。” 第132章 明宝珊看向朱姨,扯出一抹苦笑继续说:“所以阿娘你且放心吧,乌珠儿被卖掉了,我这辈子,我这辈子没有颜面去见大姐姐了。” 朱姨张了张口,声音放轻了些,嘀咕道:“婚事都不作数了,定情信物也就那么回事了。” 明宝珊没有反驳朱姨,只是静静看着她,良久后说:“阿娘,你从前的日子一定很苦,叫你对这些情意、情分都如此嗤之以鼻。” 这是很轻很轻的一句话,却像拳头一样砸向朱姨,她被砸得碎裂一地,有些无法面对虚弱又苍白的女儿,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扶着门出去给明宝珊煎药了。 明宝珊闭上眼,耳边是姐妹们方才在廊上说笑的声音,她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好像也在廊上,在她们身边,总算是浮浮沉沉地睡了短短一觉。 醒来时,听见朱姨和丫鬟霜降正在门外与人争执。 这院子就算小,关着门也是听不清的,不过明宝珊知道是张六郎,她没有费劲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伸手端过床边的药碗一饮而尽,没有去碰搁在碟里的糖块,就那样含着一嘴的苦涩再度睡着了。 “好苦。”明宝盈捏着鼻子灌了一碗药,又赶紧漱了漱口,吐在门前菜地里。 明宝清笑她,“你什么都不娇气,只在喝药这件事上磨磨蹭蹭的,二娘就跟你反一反,什么…… 她没说完,明宝盈也没有追问,在明宝锦身侧坐下,指点她一处迟滞的笔锋。 明宝锦的字渐渐有了几分她自己的气韵,说不上细腻,更没到清隽的地步,就是很生动。 但‘燕子飞时’里的一个‘飞’字,她总也写不好,写着写着,要哭了。 “想他了?”明宝盈问。 明宝锦点点头,说:“我担心他。” 春来,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绿水里,又有吃饱了肚子的小小青鸟四处飞翔遨游,飞过人家,飞过稻田,飞过纵横的道路,飞过喧闹的人群,从白昼飞进黄昏里。 它自顾自地飞着,才不管谁因看见了它,而怔忪片刻。 游飞躺在一处颓败的墙头上,看着那只青鸟低低地从他眼前掠过。 庙里有些孩子眼疾手快,抄起石头想把它打落下来,好烤着吃。 游飞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石块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无用的弧线,然后掉落,不甚砸到了一个人的脑袋,然后双方就怒骂了起来。 常理来说,半大少年是斗不过大人,但那些孩子在破庙里住了很久,占得久了,他们就把这里称为‘家’。 而那些外来的人不过是暂时住在这里,是不速之客。 所以,孤儿们的气焰反而高过那些走江湖耍把式的大人。 但孤儿们也很知道那些耍把式的不好惹,或多或少得会几下拳脚,所以只是蹦跶着,叫嚣着,并没有谁真冲上去挑衅。 这几天他们外出场子上表演胸口碎大石、铁头功和铜锤砸脑袋等等把戏的时候,很多孩子们都去看了,游飞也被扯过去看了一会,只他一去就看见他们拽了个孩子上去表演卸胳膊。 游飞眼睁睁看着那孩子的两条胳膊被旋了一大圈,软得像面,边上看着人里冒出好些心痛不满的叫喊声,但更多的人,则是满眼的古怪兴奋。 游飞觉得这世上没几个是人,全是魔怪。 破庙里,双方就像两只很有礼节的斗鸡,互相抻着脖子,脚却不怎么动。 正此时,门外又进来两人。 小娃娃看起来才四五岁,长得很可爱,正捧着一个水囊在喝水,而带着他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就邋遢多了,还缺了一条胳膊。 “今晚上委屈你一下啊,明儿就到地方了。” “曹阿叔,没事的。”小娃娃看起来很讨人喜欢,是容易令妇人心生怜爱的那种孩子。 庙里一静,但很快又吵闹起来。 游飞把目光收回来,看了眼角落里那个被卸胳膊的孩子,胳膊当然是装回去了,可他始终一言不发,满脸漠然。 少年好奇心重,趁着那些戏法班的大人们不注意,偷偷溜过去想找这个孩子说说话,问他一些走南闯北的趣事。 但他可能是个哑巴,什么也不说。 庙里那个总是醉醺醺的老乞丐恶声恶气地说:“还往那边凑!小心把你们也弄去卸胳膊!” 第064章 参军的孩子 今夜是耍把式的戏班在十里乡上的最后一个晚上, 正月里他们都在京城各种场子里表演,挣钱,出了正月, 这热闹才轮到京畿这些乡里。 青槐乡他们也去过, 演完散场的时候挨家挨 户去讨米讨面, 说哪家闭着门装没人在, 又说哪家大方,给他们盛了一大碗。 游飞分辨着他们话里那些人家,但分不出来谁是谁家。 一个乡里那么多人, 总有悭吝的, 有大方的,有勉为其难的,有看似热络, 说东绕西, 末了只给了块干饼的。 耍把式的不可能提前收钱, 等耍完了, 反正眼睛过了瘾,给不给银子只看抹不抹得开面子。 十里乡上的庙会热闹,通宵达旦, 所以这一帮人这些待了有五六天了, 也该走了。 他们还嫌赚的不够,踢了那个表演卸胳膊的少年一脚, 说他年岁越大长得越歪,又不肯哭, 没那副可怜相, 所以打赏才少了。 第133章 游飞还听他们说,要去华洲。 他觉得这个地方有点耳熟, 但想不起来了,过往的记忆被一种灰雾般的情绪推到角落里,不能想,想一想就觉得活不下去了。 今天的天气还不错,白昼晴朗,夜晚漫天星斗。 游飞喜欢看星星,盯着那些看星星时,他觉得世间万物都不存在,包括他自己。 破庙的夜不会太安静,有人浑身病痛,经常在夜里无助呻吟,也有人胡言梦呓,有时是哭两声,有时是尖叫着醒过来。 大多数时候,游飞就那么静静听着,偶尔几次,他从墙头翻下来,走过去拍拍那少年的肩头,握住他惊醒后突然挥过来的拳头,说:“你做噩梦了,继续睡吧。” 这里很多孩子他都认识,也有些不见了,有些是新来的。 有时候,游飞觉得生死有命,有些人的命可能就是那样微不足道,但更多时候,他心里的愤怒无处宣泄,时时刻刻在咆哮着说:“凭什么?” 天将亮的时候,太阳快升起来了,这容易给人一种虚妄的安全感,众人在这时候也睡得最深。 游飞例外。 那些耍把式的人一动他就醒了,但游飞没有睁开眼,只听着他们在收拾东西,在挨个叫醒人,在装车,牵骡马。 他们的手脚出乎意料的轻,像是怕把别人吵醒似的。 游飞觉得有点奇怪,前些天他们可不是这样善解人意的,这都要走了,反而细致上了?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只听见车轱辘滚动起来,有人又走了回来,像是落了什么东西,蹑手蹑脚来取。 游飞听见一声软软的咕哝,像花狸狸在明宝锦脚边打滚时会叫唤的那样。 很多天了,明宝锦就像这样时不时冒出来一下下,虽然很快会被沉郁的灰雾掩过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会奇异浮现出来。 想到明宝锦,游飞莫名有了那么一丝动力,他睁开眼,瞧见那些耍把式的人已经走了,庙里还是那样,只是墙角空出了一大片。 这时有人一翻身,也咕哝了一声,少年人的嗓子有点哑了,不像小娃娃那样软绵绵的。 游飞皱了皱眉,从墙头滑下来,墙根处的人被他踩了一脚,痛得弹了一下。 他快步走了过去,一个一个察看着。 猛地,他在那个断臂男人身前刹住了脚,看着他手臂虚拢着的一片空处,腹部衣料的褶皱还显示着一只小小手攥过的样子。 游飞使劲踹了他一脚,“还睡!你孩子呢!” 曹阿叔连日赶路,疲累极了,他一路都醒着神,可想着明天就能到孟家了,他和孩子都有安稳日子过了,心里一松,竟呼呼大睡起来,连胳膊上枕着的孩子不见了都没有发现。 被游飞踹醒后,他胡乱搓了把脸,就往外头狂奔而去。 庙里众人也醒了,不解地看着忽然也跟着跑出去的游飞。 本来应该是能追上的,可十里乡一带南来北往的商贾太多,原本孤零零一条的车辙在那些客栈、货栈门口混成一团乱麻,驶向天南海北。 他们只能靠问人,可油布一盖,大刀银枪和戏装跟那些干枣、皮货也没有区别,谁也没有火眼金睛。 “孩子?你说这个?你要你也拿走吧。”卖酱菜的妇人指了指抱着自己腿哭的小冤家,笑道。 游飞没这个心思说笑,立在原地想了想,一把揪住曹阿叔,说:“华洲,他们说了要去华洲!” “那就是往东北边去了。”曹阿叔狠狠给自己一耳光,道:“走!抓住这帮獠狗我非宰了他们不可!” 游飞跟着他一起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 曹阿叔虽给自己打了气,但心里还是愧疚又害怕,不住道:“我不能对不起参军呐,老夫人还等着孩子呢!” 游飞绕过一个又一个人,喘气道:“哪个参军?参军的孩子你带着住破庙!?” 出来前,孟容川给了曹阿叔很足够的盘缠,可马在半路死了,馆驿的驿长要起价来凶得很,彷佛要再卸曹阿叔一条胳膊! 曹阿叔连靴都叫他们剥去了,换了双烂草鞋,想着反正那么近了,他就是驮也能把孩子驮到孟家去,可没想到…… “你真是临天亮了还撒了泡尿在褥上!”游飞毫不留情地骂,脚步却一刻也不敢停。 他真不想孩子软乎乎的笑脸变得那样漠然,像是对一切都失望透了。 眼下,青槐乡未央里的小道上,看了信后埋怨不停的孟老夫人带着小草正往蓝家来。 路上,她都还一直在喋喋不休的埋怨,说孟容川敷衍她,给她弄个别人的孩子,这分明是搪塞。 小草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抱着好几叠的布,全是细软的棉布。 孟老夫人得了信后,纠结了好几天,终于想通了,好好睡了一大觉后,又起了个大早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说是要给孩子做里衣。 她傻傻地笑着,也不接孟老夫人的话茬子。 “这个就做件袍子,嗯,嫩绿嫩黄的,孩子穿着好看。”孟老夫人又嫌弃着说:“也不知会不会是个小炭块,黑黢黢的,穿这些颜色就更黑了。” 老苗姨好笑地看着她,说:“用那块蓝布做得了。” “吁!”孟老夫人夸张地用气音表示老苗姨的品味糟糕透顶,“这暗沉沉的怎么给孩子做衣裳!?拿来衬鞋面还差不多!” 第134章 蓝盼晓和林姨一边忙着针线活,一边抿着唇笑,孟老夫人瞧了眼堂屋门口梁上打起的草帘,别别扭扭地说:“三娘呢?城里念书呢?” 蓝盼晓点点头,老苗姨又说:“怎么,那天闹犟脾气,给三娘赶出来了,心里过意不去?” 孟老夫人有些尴尬,看看外头整整齐齐的小院,又看看里头清清爽爽的人儿。 “三娘子明明是先认得我的,同我是老相识才对,怎么开口闭口替那混小子说话!” 孟老夫人的口吻很孩子气,惹得老苗姨大笑起来,说:“哪个混小子?那还不是你儿子,他人都送来了,还一个大一个小,安排得妥妥帖帖,你能怎么办?赶回去?大的是断胳膊的可怜人,小的么,生父好歹也姓孟,是死在战事上的,还是个押官,生母是跟着去了的,唉,有情有义啊,这俩生出来的孩子,总不会差。” “人又没见到,你又知道了。”孟老夫人低头抚着细布,小声嘟囔着。 “嗯!”老苗姨喝下一口凉茶,说:“我就是知道,我能掐会算。” “能掐会算啊?那你算算现在孩子到哪了!” “你瞧瞧,这就盼上了?!” “谁盼着了,不是你说你会算吗?说大话!” 俩老人像孩子一样闹着,蓝盼晓嘴角微微勾着,听到门外有响动,抬头看见是明宝锦回来了。 “元娘吃了吗?”蓝盼晓问。 明宝锦把小篮子亮给她看,帕子裹着的蒸饼和竹筒里的甜浆都吃完了。 “大姐姐饿坏了,明天我要早些给她送去。”明宝锦认真地盘算着,说:“晚上可以蒸一个蛋吗?” 老苗姨用温凉的帕子给她擦脸,说:“蛋摞得高高了,可以吃一个,放点小虾米,怎么样?” “好。”明宝锦老成地点点头。 孟老夫人有点羡慕地看着她们相处的样子,眼底温情脉脉流淌。 “不是做了个小水车给他们照样子吗?放大了不 就行了?这还要你家大娘子日日在边上盯着教啊?” 明宝锦说:“没那么简单的,大姐姐说,要因地制宜,一根辐条,一个轮轴都要改,不然的话,大水车就立在那,十里八乡怎么就没寻常人家能仿出来一座呢?” 孟老夫人似懂非懂点点头,说:“那要是成了的话,里长要给你家大娘子包个红封才过得去啊。” 蓝盼晓笑了笑说,“这就是良心账了,不过元娘总是想得深一些,远一些。” 孟老夫人似乎误解了蓝盼晓这话的意思,按着她自己的想法附和道:“孟家这一半的主我还是能做的,黑大他们三兄弟直来直去的,陶家老头也是个不肯叫人说嘴的硬脾气,姜家么,多是实诚人,里正那一家子是油滑了些,可要面子,这水车要是真成了,不会不给大娘子好处的。” 她琢磨了一下,觉得明宝清定然也细细算过这笔账,又叹道:“可惜了,卫家隔在你和陶家中间了。” “我们自家有井,又没多少地,旱天时累点,自己也能浇透,就不弄那些烦心事了。”老苗姨有些嫌恶地冲东边努努嘴,说:“搭炭窖的时候,他们就乱喷唾沫星子,后来出炭了,啧啧,大娘子的脑瓜瓜真没得说,黑大砍的木材也好,烧出来的炭是又好又便宜,乡里人都来买,谁不夸?偏那卫大、卫三夜里来偷,烫个半死,被大娘子做的陷阱刺破了腿,他们还不依不饶起来,要什么说法!亏得里正自家也得了便宜好炭,没偏心他们,说了几句公道话。他们这就更恨上我们了。水车还没搭起来了,丧气话都听了一箩筐了,跟大娘子琢磨着搭炭窑那会子一样!” 有‘恶邻’在侧的日子,孟老夫人是过够了,她看向小草,问:“出门前,你说瞧见卫大嫂去西院借驴车?” 小草正和明宝锦玩翻花绳,闻言点点头,说:“嗯,听说是卫小郎在别处打架闹事,人家不依不饶说要他们赔医药费,不赔就要报官呢,卫大嫂说让卫五郎在官廨里做事,官爷都与他好得穿一条袴,要去城里找他回来给人家好看呢!” “驴车借她了吗?”蓝盼晓好奇问。 “没有。”小草和孟老夫人相视一笑,她们知道西院的人有多吝啬。 “破事一箩筐。”孟老夫人点评道:“迟早要分家。” 第065章 阿耶和弟弟 “阿兄, 你太太太笨了!”黑蛋气得脑袋疼,叉腰数落黑大,“明娘子说了, 这竹箭和竹箭之间要错开一点, 不然轮轴容易被浸烂。你你你, 你这孔往边来一点, 打坏了要重新砍木头做轴的呀!” 黑大一脚把他踹进水里,黑蛋一扭头,又看见里正家的两个儿子在半泡在河里笨手笨脚地扎轴座。 他看了一会, 走回岸边捡起地上废木料, 几下削成个木楔子,又扶着搭得差不多的拦水墙走过去,说:“把这个插进去, 试试够不够紧, 轴座可不能松垮垮。等藤条泡涨了, 能更紧一些。” 瞧了一圈, 黑蛋又走回来同黑三一起插竹箭。 明宝清做的小水车就在河边‘咕噜噜’转着,把边上的草地洇成一片滩涂。 黑蛋嚼干饼时总盯着水车瞧,他觉得这事儿可比种田要有意思多了。 每当有人说丧气话的时候, 黑蛋就会说:“可不能认自己蠢啊, 看看,人家明娘子都做出来了, 只是叫咱们一模一样搞个大的,竹箭要几根, 要多长, 轮轴多长多粗,拦水墙要怎么垒, 多宽,这都说清楚了的,又跟着咱们一起搭了好些天,可不能泄气啊!” 第135章 众人就在那个小水车转动的声响中鼓着劲,等那水车终于有了大概的框架和模样后,他们自己心里就有了几分自得和底气。 “这,这是不是转得太慢了些。” 里正心里其实很满意,若不是明宝清冬日里做了个炭窑出来,他还真不会让自家儿子陪着她闹这一场。 “阿耶,叶片都没装好呢,你别急啊。”里正家的大郎站在拦水墙上笑了笑,抬头看着自己做出来的水车,心里也很得意。 黑蛋闷头坐在边上扎竹筒,只听着别人揽功劳,自己并不说什么。 “转得快,转得慢,都能用叶片多寡来调试。”明宝清顿了顿,瞧了眼河上游,嘴角牵了牵,说:“只要水流别太缓了就行。” 时不时的,冒一两个乡亲来看热闹,明宝清转身要回去,就瞧见孟老夫人竟站在不远处。 虽然是由小草扶着出来散心的,但她脸色总有点忧虑。 孟老夫人见她朝自己走过来,笑了笑说:“瘦了。” 老人家总这样说。 明宝清问:“瞧您有心事的样子?孟参军托付的人还没来吗?” “路上耽搁,常有的事。”孟老夫人说得轻松,但心里却始终忧虑。 她让自己接受了那个将要到来的孩子,却又开始担心起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天渐渐有些热了,黄昏时一阵小雨是很受农人和庄稼喜爱的。 可这雨云有些偏心,落在青槐乡里是润物无声,落在雍州与华洲交界的某个县城里时,就是瓢泼大雨。 游飞和曹阿叔都身无分文,出来匆忙,没办路引,一路是要饭过来的,曹阿叔的草鞋早就烂了,苦不堪言。 不过,他们打听到那个耍把式的戏班在这里落了脚,今日雨大,戏法班子也走不了。 “在那!”游飞使劲拍着曹阿叔唯一的一条胳膊,指着在前头一处院里卸东西的骡车。 没了胳膊的人连墙头都难爬,只能在下面给游飞当人梯。 三文钱赁来的破院子,三间屋子两间没门,院中一棵光秃秃的死树没法藏人,游飞被雨浇得睁不开眼,隐约听见他们在里头骂骂咧咧的,不知是在训斥谁。 戏法班子十来个人,他们俩一个残的一个还没长成,不能硬碰硬的,想着等晚上睡熟了,也一样把孩子偷出来。 可能是老天爷见他们俩着实狼狈可怜,雨日无事,那些个人打了些酒回来吃,吃饱喝足,天还没黑就呼呼大睡起来。 雨声哗然,游飞和曹阿叔挨个屋子看了一眼,都没找到孩子。 游飞往屋里指了指,示意分头进屋去找找看。 两人分别进了间屋子,游飞绕过几个木箱,木箱上躺着的人鼾声如雷,胸前全是花生蚕豆壳,他再往屋里进,一些没开锋的兵器就搁在屋里墙角。 忽然,他对上了一双清醒的眼睛。 那个少年木木然看他,似乎觉得他出现在此时此地,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游飞没有退,他冲那个少年打了个手势,示意等下跟他们一起走。 那少年没有反应,只是那一双漠然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惶惑。 ‘别怕。’游飞用口型安慰他,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做了个摇孩子入睡的动作,问:‘孩子呢?’ 少年没有回答,但他下意识转动的目光泄露了答案,他撇了一眼左边杂物堆上头,最顶上的一只缸子。 那缸子并不是那种大水缸,更适合拿来用做腌小菜的酱缸。 游飞走了过去,踮着脚小心翼翼把那口缸子翻了过来。 黑乎乎的头发,一双脏兮兮的小脚,冲着他的脸。 游飞的心跳直到这时候才剧烈起来,他压着惧意伸手去摸那些头发。 然后头发吃力地转了开来,露出额头、眉毛和一双惊惶的眼。 “嘘,嘘。”游飞抱这孩子并不吃力,吃力的是要把他连着缸子一起轻手轻脚抱下来。 等终于把孩子从缸子里拔出来抱在怀里时,游飞额上全是汗,但他浑 身都是湿的,根本都不算什么了。 游飞转脸看向那个少年,想让他一起走,但那少年没有动,他的表情里有一点尖锐的失望,似乎没想到游飞的力气还挺大,可以这样静悄悄地把孩子弄出来。 游飞看着他,惊觉不妙,大跨步跑出去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少年张开了嘴,发出了声。 那声音是畸形的残破的,显然喉舌不全,激得游飞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但依稀还听得懂他在叫,‘阿耶!弟弟跑了!跑了!’ 他居然管那种人叫阿耶,管偷来的孩子叫弟弟。 游飞跑出来的时候,那些瘫软的醉鬼才挣扎着起身,怒骂叫嚷着。 曹阿叔连忙蹦出来给他俩断后,孩子紧紧搂着游飞,他们在大雨里狂奔在这个不甚繁华的县城里,有一种亡命天涯的感觉。 但这真的一点都不潇洒,人间根本就是地狱,游飞脑子里全是蒙的,那几声畸凋的呼唤一直在他脑子里,他害怕了,如果不是孩子软软的小脸一直蹭在他耳朵上,游飞估计连方向都会弄乱。 第136章 偷别人的孩子本就行径恶劣,被人抢回去了,照理说不该再这样死追的,可这小孩年岁正好,骨头还软,模样又好,就算是把戏练不好,等长大些,在酒桌上也是一道极好的菜,还没有女娘那些不便利之处。 越是琢磨着往后能挣下来的钱,越是抛不开手,见曹阿叔是个残废,连个正经帮手都没有,便兵分两路,几个人留下来对付曹阿叔,另几个就撇开腿追游飞去了。 游飞带着孩子跑进了县城的主街闹市里,但因为下着雨,这里也并没有什么人,街上零零散散飘着几朵油纸伞和几堆笨蓑衣。 商户敞着门,百无聊赖地看着大孩子抱着小孩子飞奔过去,眨眨眼后又追过去几个人。 游飞知道他们追上来了,但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忽然,他听见有人吆喝着说,“小孩,下雨天不回家,这干嘛呢?” 他抬眼看去,见到几个穿着号衣的人站在那,他们头顶是县衙的匾额。 游飞厌恶不良人,他们的号衣虽然与京城的制式有些不同,但都给游飞一种相似的感觉,像是穿上这身皮,他们就变成了某些人的狗,而不做人了。 但这回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犹豫多久,就抱着孩子跑到了县衙里,说:“那些个耍把式的戏班抢孩子!” 那些人早看见游飞进了县衙,不敢追了,转身要走时被呵住,挨个都提了过来。 “路引。”不良人说。 “哦哦,有的有的。”其中一人连忙从怀中油纸包里掏出自己路引来,不良人看了看,还给了他。 “你的呢。”不良人又看向游飞,见他迟疑,就问:“你家大人呢?” 那个被残舌少年唤做阿耶的人眼珠一转,竟道:“这俩孩子其实是獠种,卖给我了的,叫我带去讨口饭吃的。” “你放屁你胡说八道!”游飞将孩子扯到身后护住,一直后退着。 “这大点的不肯认被卖了,一直想逃来着,今儿就是带着小的逃了,叫我好追啊。”那人且还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来,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 “不是的!他在万年县十里乡破庙里抢了这孩子,我是一路追来的,这是青槐乡孟参军的儿子!”游飞竭力镇定地说。 “做什么梦,昏头了你,就你们这样,还参军的儿子,参军的儿子住破庙?撒泡尿照照自己吧!”那人越说越真,上手就来拉扯游飞。 游飞龇着牙冲他,不良人一抬手,挡了挡,又摊手说:“既是卖了,身契呢。” “大字不识一个,哪来的身契,”那人做出一副懊恼样子来,说:“哎,卖他那人说了,反正给我了,我带去天南海北也不回来了,要那张纸做什么?” 不良人皱了皱眉,看向游飞。 “曹阿叔,我跟曹阿叔一起来找孩子的,他是被其他人绊住了,你们去找曹阿叔,他是陇右回来的老兵,因为回来路上马死了,银子赔给驿长了才住的破庙,这孩子真的是参军的儿子!”游飞急切地说。 那人心下焦灼,却大笑起来,说:“还叫你抹过去了,那好吧,他是参军的儿子,那你呢?你哪家的儿?你不是獠种,也不是卖给我的,那你在这做什么?” “我,我是帮曹阿叔追着孩子的!”游飞见那些不良人面色犹疑,心中惶然不已。 “你帮人家追孩子,你父母肯?还是说你是破庙的孤儿?自己都顾头不顾腚了,还帮人呢?说不说的通?”那人上前一步,扣住游飞肩头,咧齿笑道:“走吧,跟阿耶回去啊。” 这一声阿耶让游飞无比恶寒,他一把抓住那人按在他肩头的手,对着他的腕子狠狠咬了下去,咬的牙齿里全是血腥也不肯松口。 那人想打游飞,又被不良人拦住了,不良人来扯游飞,游飞又不肯松口半分,他已经力竭,所有的劲全在牙上。 游飞又想起那个少年畸形的舌头,顿觉毛骨悚然,但就算怕,也要咬下一块肉来泄愤!! “青鸟!!青鸟!松口,快,脏死了快松口!” 一道有些熟悉声音响起,近在咫尺。 游飞震惊地侧眸看去,就见到一张白净清俊的脸,温热的手掌拍着他的面颊,拇指探进他唇边,想撬开他的齿。 绿野的干燥香气和溪流的清味扑面而来,闻起来像是青槐乡才会有的味道,像苗玉颜的抚摸和明宝锦的笑脸。 游飞感到了安全,他松了口,往地上狠狠啐了一滩血。 第066章 茱萸蒜酱和芝麻盐 “再漱。” 游飞嘴里已经全是薄荷茶味, 但还是听话地又喝了一大口,鼓着腮帮漱干净,吐在痰盂里。 “漱干净了。”他抬起眼, 轻声说:“文先生。” 文无尽捏着一撮丁香投进他口中, 一甩肩上的小包袱, 看起来与两年前离开青槐乡时没有什么分别, 身材清瘦,神色温柔。 “雨小了,县令是我同窗, 借咱们车马到驿馆, 住一晚,明早上早点动身。”文无尽替他挽起过长的袖口,又拿着一块干帕给他擦头发。 第137章 游飞的眼睛蒙在乳白的帕子里, 只听见‘吧嗒吧嗒’的雨声不停, 他说:“您这么急啊?” 文无尽笑着把他揽到自己身前来, 比了比个头, 说:“你都长高这么一大截了,我能不急吗?” 游飞透过木窗,不良人正把那些戏班的人一一押进来, 要送进牢里去。 那个残舌少年落在最末, 偏头看过来,看着游飞被如兄如父般的人摸着头发, 一切尘埃落定,安然无恙。 他的目光带着鲜明的恨意, 游飞却只觉得悲哀。 “怎么了?”文无尽问。 游飞简单地提了提, 又说:“能不能放过他?” “他恨你,是因为你把他的垫脚石抢走了, 不然的话有人接替了他的位置,他的日子就能好过些,是吧?”文无尽说。 游飞没有说话,他听见文无尽低低叹息一声,说:“心性都这样了,太迟了。” 他虽这样说,但又转身朝后堂去了,应该是去找同窗说明缘故了。 游飞一直盯着那扇已经无人的窗子看,直到文无尽的脚步声转回来后,他蓦地说:“先生,咱们走吧。回去吧。” 雨珠争先恐后落下,雨云渐渐散去。 入夜后,反而星星漫天,银河辽阔。 明宝锦坐在阶上,闻着厨房里飘出来的香气。 是咸肉的香气,明宝锦知道那是从游家拿来的咸肉。 游老丈腌咸肉的本事很好,那几条咸肉风干后漂亮得像玛瑙一样,肥瘦相间。 吃的时候,只要薄切几片铺在菜干、笋子上,与饭同熟就好了。 就算是咸肉,不吃也是会坏掉的。 游飞喂了那么久的猪,不好好保存的话就可惜了。 蓝盼晓记了账,等游飞回来好还给 他。 但明宝锦觉得游飞可能不会回来了,因为她。 因为她躲不开邵阶平的盘问,因为她看不出苗玉颜有了身孕,因为她耐不住气把事情提前告诉游飞。 因为她是个笨蛋,她什么都做不好。 “尝尝?”蓝盼晓把一片晶莹剔透的咸肉并一根嫩笋尖放在她碗里。 明宝锦拿起筷子夹起来,乖乖地吃了。 “好吃吗?”蓝盼晓又问。 明宝锦点头,当然是好吃的,油浸透了涩,荤缠绕着素。 好吃的东西,即便在不开心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好吃,但苗玉颜和游老丈相继去世那段日子里,明宝锦吃什么吐什么,最后是靠着老苗姨的米粥油熬过来的。 她现在已经好了不少,能吃下东西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像从前那样喜欢往厨房里钻了。 磨一磨芝麻盐,剖开炙热的烤饼,把芝麻盐抹进软而烫的饼腹中,一点点盐味能勾出所有的麦香气,芝麻的香气柔和隽永。 捣一捣茱萸蒜酱,浇淋在凉透的米皮上。米皮是老苗姨把米浆倒在竹篾上晃平晃匀后炊出来的,薄透一层,揭起来时随着窗外的风一起波动。 炒一炒黄豆,这是游老丈做酱油的独门方子,炒过再泡水的话,会更香。 明宝锦还记得去年夏日里,他同老苗姨一道给黄豆裹粉,把她和游飞赶出去砍些黄荆条回来。 游飞一听不乐意,还捂屁股。 “啧!”游老丈瞪眼,“我打你还用得着专门去砍荆条,盖豆子的!” 那一缸酱油就快能吃了,每天早上老苗姨都会去搅一搅,然后盖好。 “这是什么?”明宝锦拿起藏在酱油缸后的一个黄绿色的竹器,看样子像个篓子,但又只比酒提子大了一点点,编得非常细密。 “起酱油用的。”过了一会,老苗姨才说。 “怎么用?”明宝锦又问。 “搅一搅缸里的酱,然后把这个放进去,加些水,把酱和水搅匀了,等一等,滤进那里头的就是酱油水了,可以吃了。”老苗姨说。 明宝锦看着手里的小竹器,忽然想起这是游老丈做的而不是明宝清做的。 在做这个小竹器之前,他先给明宝锦和游飞各做了一根‘钓蝶杆’。 其实就是细细的竹竿麻绳和一块小小的白布,他们在花田里扬起来的时候,成群的蝴蝶会跟着他们飞回来,他们跑到哪里,蝴蝶就跟到哪里。 她和游飞带着一串蝴蝶跑回游家的时候,游老丈就在编这个小东西,他笑呵呵地看着他们,仿佛从未离开。 等明宝锦稍微有些意识的时候,她已经在老苗姨怀里哭得满脸是泪,老苗姨搂在她膝上,皱皱的脸上有一双红红的眼睛。 但她没有掉下眼泪来,明宝锦想,可能人老了,就会变得坚强了。 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变得坚强,反正现在的她就是个很没用,很没用的小孩子。 严观想要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他顿住脚,退出去,又听见明宝清疑惑含笑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这个点锅里没饭,壶里没茶,但我采了些茅尖,吃吗?” 这一句玩笑话,挠得严观心头酥麻,伸手从明宝清攥住的茅尖里抽出来几根。 他剥开外皮,用唇含住了花绒。 “老了。”严观说,但还是嚼了进去。 第138章 明宝清把那束茅尖往半空中一抛,漱漱落下的时候,她笑了起来说:“当然老了,春天都快过去了。进来吧,我倒杯水给你。” 她另一只手上也是绿,握着一把青翠的野韭。 “小妹在哭。”严观说。 明宝清走进几步又退出来,叹息道:“终于哭了,让她多哭会子吧。” “她一直都没哭吗?”严观问。 明宝清摇摇头,说:“没有,一直都没哭。” “那小子不在十里乡了,好像是追着一个耍把式的戏班子去了,也不知在闹什么,我得了两日休沐,打算去找找他。”严观很快上马,问:“昨日碰见都水丞了,你的水车怎么样了?” “你听不见吗?”明宝清玩笑道,却见严观耳尖微微一动,说:“似有搅动水声。” 明宝清不信他的耳力好到如此地步,满眼狐疑地看着他。 严观忽然笑了起来,犬牙格外尖一些,可能因为他是垂眼笑的,所以感觉并不阴冷锋利。 “听不见,不过你既这样说了,那就是做好了。” 明宝清连蓝正临要的那些详细图示也画好了,吃过午膳,就坐在桌前一页页装订起来。 林姨在她对面坐下的时候,明宝清并没有看她,直到她吱吱呜呜出声,说:“大娘子,我想同卫二嫂一道去兴牛里的张家豆腐坊做工,听说给的工钱很高,还能往回带豆渣呢。咱们烙饼子吃,喂鸡都行呀。” “从热锅里揭豆皮,工钱能不高吗?”明宝清看着她,说:“这都是血汗钱。” “卫二嫂能做,我也能。”林姨轻声说,“她为了养孩子,我也是。” 半晌,她听见明宝清笑了一声,说:“去吧,你们做个伴也好。” 卫小荷被卫五郎带进城里去了,在官廨里做了个跑腿的小厮,月钱暂时是没有的,但可以同卫五郎一起吃官家的饭,睡官家的床,偶尔替官爷们跑个腿,还有一两个子的收入。 他统统都攒起来,藏在卫二嫂给他做的鞋子里。 这件事,卫五郎是突然做下的,谁的招呼都没打,要回去的那天直接把卫小荷带走了,只让蹲在菜圃里抓虫的明宝锦给卫二嫂报了个消息。 也幸好是这样,听卫小莲说,卫大嫂在家骂得很难听,卫大郎更是直接发话,说让卫五郎别回来了! 大家都知道,他们觉得卫五郎要带进城去的人应该是卫小石才对。 但大家又都知道,这个人选本来就该是卫小荷。 毕竟当初漏夜拿酒去里正家里替卫五郎筹谋将来的人,只有卫二郎一个。 卫二嫂身上的担子轻了一些,卫小莲只要照顾好小弟弟就行了,反正卫家的农活她也不碰了,她又分不到什么。 倒是在蓝家后头,她和明宝锦一起又开了一点地,还是种菜。 席子铺在地上,老苗姨坐在边上叠着晒干的衣裳,用眼角拘着满地乱爬的娃娃。 蓝盼晓还是做她的针线活,绣帕子,赶着各种庙会、集会去卖。 明宝清总在外头,有时挣钱,有时也不挣,有时带着明宝锦,有时不带。 今日她带着明宝锦去给蓝正临送水车的图示册子,就是一件不挣钱的事情。 朱雀大街,明宝清有些日子没来了,还是这样繁华热闹。 这里的铺面寸土寸金,谁家门前都不可能让明宝清的小驴车停歇。 明宝清就索性走近一些,再近一些,近得都能看见承天门了。 这里反而没有什么铺子,倒有许多小贩挑着箩筐在招揽那些下值的官员。 “酱香槟榔鸭诶。”“脯腊浇烤饼噫!” “糕糜,糕糜,枣汁糕糜,香香软软的枣汁糕糜!” “乳腐,乳腐,拌生瓜凉菜的好乳腐!” 叫卖声此起彼伏,明宝锦坐在车前,小脚晃了一下。 “甜浆子,新米糜子甜浆,爽口甜香,一碗开窍,两碗升天诶。” 她困惑地转首看明宝清,问:“这,还能这么说啊?” 明宝清笑得眉眼弯弯,说:“大概就跟咱们说,好吃死了,好玩死了,好看死了,一个用法吧?” 明宝锦点点头,继续望着这热闹的人世间。 “什么叫脯腊浇烤饼?”她轻声问。 明宝清当然要买一个给她吃,只是还未说话,就听见有人惊讶呼唤她,“元 娘!” 第067章 舅舅和舅舅 这一声呼唤还伴着脚步声, 明宝清抬头就看见岑石信走到了跟前。 “舅舅。”她有些没回过神来,忙对明宝锦说:“叫舅舅。” 岑石信还是和善模样,眼神中有歉疚, 说:“怎么在这里?走, 舅舅请你们吃饭。” “我还等人呢。”明宝清把手里的册子给他看, 大略提了提这件事。 岑石信惊叹道:“我只当你会做小玩意, 没想到大玩意也能做。你做的那个手摇竹扇被你舅母饶了过来,昨个擦洗了,正拿出来用呢!” “饶了过来?”明宝清不解地问。 岑石信尴尬地笑了笑, 说:“二嫂她, 总是蚊子肉也要吃的,不提她了,反正很好用。猫儿睡觉都靠这个, 他喜欢听那个竹扇摇起来的声音, 猫儿你还不知道吧, 是, 是我儿子,你,你舅母她生了, 就在明家出事的那会子诊出来的, 我们谁都不敢提,后来, 后来孩子生下来哭声也弱,我不知道能不能养大, 整日提心吊胆的, 这两个月来总算是好了些,也爱笑爱闹了。我, 我…… 第139章 岑石信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用袖口擦泪。 明宝清鼻头发酸,说:“舅舅,你和舅母还好吗?” 岑石信背着身子哑声道:“我有什么不好的,气又不是没吃过,好歹也有屋瓦遮头,有饭可以填饱肚子。元娘,我不是故意抛下你们姊妹的,只是二嫂她话里话外,总掐着这件事,不许我们伸手,我们那时候,院里吃穿用度,仆役出入她都一清二楚,再加上,还有个孩子…… 说的再多,不过就是粉饰自己懦弱的事实罢了。 岑石信不敢看明宝清,低着头说:“你舅母说她是觉得你们翻不出风浪了,但又怕你们万一翻出风浪来了,会同他们算旧账,恨我们这些个做舅舅的,没有伸手帮你。” “这是看得起我,还是看不起我呢?”明宝清摇了摇头,说:“舅舅,你不必愧疚,你看,我好好在这里呢。” 岑石信连忙从腰间取钱袋子,说:“眼下猫儿日渐活泼,你舅母的心气也冒上来了,我们都想明白了,二房也不是什么忤逆不得的人物。” “舅舅。”明宝清又唤了一声,伸手推拒他递过来的钱袋。 岑石信正要说什么,又觉得明宝清视线越过自己肩头,转首看去,见是蓝正临站在不远处,正不解地望着他们。 “岑侍读。”蓝正临朝岑石信行礼。 明宝清这时才看清岑石信身上的官袍,问:“舅舅你升官了?” 岑石信摆了摆手,把钱袋塞进明宝锦怀里,小声道:“不过是靠父亲从前旧部提携。” 话虽如此,但岑石信也要扶得起。 “还是集贤院的侍读吗?” “是翰林院的,集贤院、翰林院和史馆都是一个官署。”岑石信虽这样说,但明宝清知道,翰林院的前程可比集贤院、史馆要好多了。 但在官场汲汲营营,自然也更操劳。 有时候要逼孩子成长,最好的法子,就是没了父母。 明宝清想到这一点上,愣了愣,回过神来才把自己手里的图册交给蓝正临。 蓝正临翻了几页,抬眸看明宝清,不知是什么意思。 “不好吗?”明宝清谨慎问。 岑石信正要说,怎么可能不好,就听蓝正临板着脸说:“很好。” 三人一默,岑石信嘟囔道:“很好你怎么这个面色。” 蓝正临躬了躬身,说:“岑侍读勿怪,样貌是父母给的。” 明宝清想起他看支如玉缫丝时的表情,分明有柔和的时候,她抿了抿唇,忍住一个笑。 岑石信当然也不会计较这种小事,只问:“这样好的图册,都水监给钱吗?” 蓝正临摇了摇头,顿了顿,又说:“我入档时,可以署名明氏。” 明宝清笑起来,说:“多谢舅舅,这便够了。” 见他们说完事,岑石信道:“走,舅舅带你们吃饭。” 朱雀长街上的一顿饭可不便宜,若进铺子里吃一顿,岑石信说不准还要回家拿钱。 明宝清适时说:“舅舅,我想吃脯腊浇烤饼,还有甜浆子。” 岑石信满口答应,转身朝摊子上走了几步,一摸腰上空了,忙又折返回来,对明宝锦道:“咱们一道去买。” 别说是被舅舅牵着走路,就连父亲都没牵过她。明宝锦抬眼看了看岑石信,又看看他短厚的手掌,觉得这种感觉很陌生,倒也不讨厌。 “要几个饼?”岑石信问。 “六个。”明宝锦摆着手指点数了半天,抬头对岑石信说。 脯腊浇烤饼其实有两个吃法,一个便宜些,烤饼剖开,用脯腊汁浇淋透,并不给肉。 但那脯腊汁的味道可是足足的,腊肉腊鸡腊鸭,腊肉里的荤油,腊鸡腊鸡剁开时淌出来的满肚香油都在这脯腊汁里。 另一个吃法就要夹肉了,岑石信应该吃过几次的,熟门熟路说:“汁子浇透,切些肉另外包起来,我们自己夹。” 明宝锦仰脸看他,乖乖点头附和。 小女娘实在太可爱了,岑石信索性带着她把小摊子都买了一遍。 摊头上的幡子虽然写的是甜浆,但卖的其实不止甜糜子薄粥一种,掀开坛子一瞧,还有果子水,是几样时令的果子拍扁砸烂了浸在蔗汁里,甜甜蜜蜜又透着一股清新的果子气。 但岑石信想来想去,还是要了一碗滚过的桂圆汤,说小女娘喝这个好。 槟榔鸭是冷吃的,近来才闻见那股浓郁的香气,鸭子整只未剁,表皮红亮诱人。 “你这酱汁里除了槟榔还有什么?”岑石信随口问。 小贩笑说:“就是那些,茱萸胡椒什么的。” 明宝锦嗅了嗅,小声说:“还有新诃子和甘草吧。” 小贩一怔,随即四下看了看,强笑道:“没有没有。” 明宝锦低下头,心里想着,‘我好笨呀。’ 但走回来时,岑石信笑对明宝清道:“四娘的鼻子还真灵,一闻就闻出人家酱汁里放的料了,把那小贩吓的!” 明宝锦搂着那些香喷喷的吃食坐在小驴车上,她们在紫薇书苑外头等明宝盈出来。 姊妹三人窝在小驴车上吃了起来,明宝盈觉得自己在女学吃得好,不想吃多了,可跟姊妹在一处,胃口就特别好。 槟榔鸭是甜辣辣的,比寻常酱鸭要柔软很多,鸭肉有嫩嫩的感觉,骨髓处有酱汁的凝冻,嘬在嘴里立刻化开了,逼得人赶紧吃一口烤饼。 第140章 烤饼里的脯腊汁被槟榔鸭的酱汁衬得清淡了,但香却不逊。 面饼被浸透了,捏得太紧,容易烂了,三人都边吃边捂着。 末了又送了几口酸滑滑的甜浆子,明宝盈连日的疲倦一扫而空,她看看明宝清,又看看明宝锦,说:“真好。” “还有糕糜,枣汁糕糜。”明宝锦举着那一块递给她,明宝盈转身看她,笑道:“小妹吃吧,阿姐晚上回尼寺,还有香菇豆腐煨饭吃呢。” 她说得很期待,但很多时候,明宝盈吃着吃着晚膳就睡着了,被推醒时饭都冷了,她匆匆吃干净,还要去洗碗。 “明三娘。” 在明宝盈往书桌下摆放书册的时候,褚令意忽然唤她。 她抬起头,眉宇间还有与姐妹相处过后留存下的平静与松快,目光也柔和许多。 “怎么了?” “那苏先生课后留的那一道关于沟壑纵深的题。” “嗯,解法不是让九娘拿去给你了吗?” “我,不是很懂。也难怪苏先生说我,并非全才。” “什么才叫全才?”明宝盈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说:“女学要加开的课程,你可是都要学了。” “贪多嚼不烂的道理我又不是不懂。”褚蕴意说。 她们去岁年末大考又是前三甲,平日在学堂总得说话,绕不开去,渐渐也就没了之前的嫌隙。 明宝盈一笑,说:“苏先生说要把课程都分开,书法、算术、经学、律学四门为主课,佛学、道学、医学为副课,你打算怎么选?” “主课自然是经学、律学,副课佛学倒可一试,医学便罢了。”褚蕴意轻轻摇着头,说:“听说有些个医官是从军中回来的,断肢包扎,破肉取箭,最是拿手了。你呢?” “算术、律学,”明宝盈想了想,说:“道学吧。只不知我有无时间应对。” 褚蕴意说:“萧娘子同你选的一样,你喜欢道学吗?” “倒也不是,”明宝盈眨眨眼,有些狡黠地说:“苏 先生说,可能会教炼丹。” 褚蕴意哭笑不得,嗔怪道:“不知所谓,依你的性子,若是入仕,在宫道上碰见那些神仙真人,还不一口一个妖道?” “圣人不也厌恶吗?可留着他们,总还有些用处。我总觉得,以温先生的脾性,开设佛学绝不是为了弘扬佛法,更好似是为了知己知彼,开设道学说不准是为了教咱们炼黑.火.药呢。” 褚蕴意原本还在点头呢,听到炼黑.火.药这一说,不由得笑出声来,但一想,又觉得不是不可能。 明宝盈回过味来,觉得褚蕴意那句话意有所指,不由得蹙了眉头,又问:“入仕?你何以有此一说?” 褚蕴意勾唇一笑,戏谑道:“想知道?” 她点点桌上的算术题,又叹了口气,说:“把这题给我说通了先。” 温先生从学堂门外走过时,就瞧见里头桌椅齐整,还有两个女娘伏案探讨着。 “你家中有没有《海岛算经》啊,里头专门有一大篇是讲俯测深谷的,把那篇的题目做透了,类似的题就都难不倒你了。” “不知有没有,阿兄的书浩若烟海,一进去只让人打喷嚏。” “苏先生有,苏先生的书房里都是算经。” 两个女娘的交谈声渐渐轻下去,天色也昏沉下来,温先生似乎不在意,从廊上走了过去。 “圣人,应有让女娘入仕之意。”褚蕴意说。 明宝盈的呼吸都顿了顿,她心底有一阵狂喜卷起,在这狂喜之下,圣人登顶所带给她的湮灭感都薄了许多。 这种心思,恐怕对不起父亲兄弟,可明宝盈的嘴角不受控地勾了起来,露出一个发自肺腑的笑容。 “圣人英明。”她居然听见自己还这样说,“否则开女学做什么呢?教授的内容又这样艰深,根本超出寻常闺学的范畴,就算是算经里计量仓库粟米,丝绸布帛贸易往来的题目,也根本是为了军队给养和户调,而与主持后宅中馈不相干!” 褚蕴意赞同地点了点头,说:“但我阿兄说,这事恐怕没那么容易。女子入仕闻所未闻,早先至多在宫中有女官,朝堂之上,哪有女娘的痕迹。” “嗯?”明宝盈提醒她,褚蕴意补充道:“圣人自然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其实也不是,”明宝盈却说:“温先生说过的那位李朝的女将军,你忘了?她已然称帝,虽说只在江南一带,但毕竟是国主,只是史书刻意抹去她,明明她才是皇帝,却称她为后,把她的夫君歪曲成国主。幸好有人替她做传,这才流传了下来。我以为,漫漫长河之中,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女娘被埋没。” 褚蕴意吐气道:“但咱们的圣人肯定是埋没不掉的。” “所以,凡事都要能站多高站多高,高到旁人都无法掩埋忽略。” 这话说完,明宝盈和褚蕴意都沉默下来,直到苏先生的声音响起。 “你们两人,还不回家吗?” 褚蕴意对明宝盈道:“我载你一路吧。” 明宝盈提起书箱正要道谢,苏先生却道:“在后头给你理了一间屋子出来,与护卫们在一个院中,夜里她们轮值,恐不会那么安静。” 明宝盈怔了怔,连忙道谢,说:“总比通铺要清静,多谢先生。” 第141章 第068章 无月的夜 游飞被严观逮住的时候, 他正和文无尽、曹阿叔和孟小果三人在茶摊上啃干饼子。 他们的桌子被日头顶着晒,所以阳光被挡住的时候,四个人都抬起头来看严观。 严观盯着游飞, 说:“你这是爬了几天才爬到这来的, 还是往回走了。” 游飞没有顶回去, 只是吞了一大口苦茶, 说:“往回走了,戏班子抢孩子,我跟曹阿叔去追, 这是青槐乡上孟参军的儿子。” 严观的目光一一扫视过去, 落在文无尽身上的时候,停了停,说:“回来了。” 文无尽笑容纯良温和, 说:“这大老远的, 严帅怎么就盯着游小郎不放呢?” 游飞在桌下轻轻拽了拽文无尽的袖口, 文无尽瞧了他一眼, 对严观说:“姓邵的欺人太甚,我早说庄子上的那把火是他给游郎君设下的局。” “我那时是什么话如今还是什么话。”严观冷声说:“证据。” 文无尽没有证据,那时候没有, 现在事过境迁, 更没有。 曹阿叔听了半晌,觉得他们应该不会打起来, 就搂着孟小果继续啃干饼,啃得‘咔啦咔啦’响, 惹得另几人都看他们。 严观想着他们今日应该能走到青槐乡, 就牵了缰绳掉头打算回去。 “严帅,两个孩子走不动了, 你带他们一段路吧。”文无尽毫不客气地说。 严观根本不想理他,却见曹阿叔这个心宽的当即起身把孩子顶在肩上走过来,笑呵呵看着严观,把孟小果塞到马背上。 更令严观没想到的是,游飞也站了起来,瞧着他。 严观狐疑地说:“不会在背后捅我吧。” 文无尽失笑,游飞摊手给他看,说:“我有没刀。” 严观无言以对,看着他笨手笨脚爬不上来,反手提了他一把。 游飞不太习惯骑马,一跑起来,他差点仰过去,只得伸手抓紧了严观的腰带。 “轻点,勒死了。”严观看着这小子的丧气样也不太习惯,跑了一段路,发现前头的孟小果居然倒在他身上睡着了,也是无奈,只得放缓了些。 “回去就不能走了,小妹心里难过,你要是没想好,就别回去让她白高兴一场。”严观说。 半晌,才听到游飞闷声说:“我想好了,但是我想不明白。”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想明白。”严观竟这样说,“也根本不用想明白。” 又过了很一会,游飞听见又听他说:“我阿娘死的时候,我十一岁,而到了十七岁,我才杀了那个人。” 严观的声音如无风潭水般波澜不惊,像是在讲述一件发生在稀松平常日子里的平凡小事。 “怎,怎么杀的?”游飞急切地问。 “景山田狩。”严观说的每一字都如惊雷般催动游飞的心肠,“他猎鹿,我猎他。” 本朝历代帝王都喜欢狩猎,凡有祭天祭祖等事宜,必定以狩猎开场,以猎物做牺牲。 尤其是仲冬时的田狩,更是规模浩大,称为田狩之礼。 而参加田狩的猎手,除了各种陪衬护卫的将士之外,就是王公大臣,乃至圣人。 游飞憋得透不过气来时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能不能教我功夫?” “能杀人的又不一定是功夫。”严观说。 “可,可是多一条路啊。”游飞怕他不答应,紧紧揪住他的衣裳,道。 “别给我扯皱了!”严观觉得这小子可能想用衣裳勒死他。 等马蹄都进了青槐乡,严观才说:“要学可以,但要先学会忍。” “好,什么都可以。”游飞胡乱抹了把脸,没有哭。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灰黑成什么样了,直到回到青槐乡,绝影在蓝家门口停下,蓝盼晓见到他满脸惊喜,又赶紧回屋去打水。 而明宝锦站在竹门里,一动不动。 游飞忙从马背上滑下来,小心翼翼走过去,却见明宝锦往后连退了几步,摔进老苗姨怀里,又爬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屋里去了。 蓝盼晓和老苗姨面面相觑,也不知明宝锦这是怎么了。 老苗姨去游家给游飞拿衣裳,赶游飞去水房里洗澡。 严观赶着宵禁回城了,蓝盼晓背着还在睡的孟小果往孟家去。 游飞散着湿漉漉的发坐在堂屋阶上往屋里看,但看不见明宝锦在哪里。 老苗姨在厨房给游飞煮粥吃,明宝清一脚踏进来,看见游飞也愣了愣,随即笑道:“回来了?” 游飞红着眼点点头,说:“大姐姐,小布头生我气了。” “怎么会呢,她很担心你。明宝清宽慰了游飞几句,又进屋去,见明宝锦蜷在床上,枕边摆着游飞给她买的小泥哨。 哨孔上已经拴了一根红绳,是林姨用她的工钱给明宝锦买来扎头发的,不过明宝锦觉得穿在小泥哨上更好。 “怎么不出去同游飞说说话?” “他恼我。”明宝锦说。 明宝清笑了起来,说:“他还说你生他的气呢。” “啊?”明宝锦懵懵懂懂,说:“我没生他的气。” 第142章 “那你与他说说话去,问问他这些日子,都在外头做了什么,听苗姨说,小青鸟救了孟参军家的孩子。” 明宝锦犹豫着穿好了鞋袜,把小泥哨挂在胸前,慢慢走了出去,扶着门框隔了整个院子与游飞对望。 游飞起身走过去,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说:“小布头。” “你鼻子上怎么破了?”明宝锦问。 游飞摸了摸,说:“磕破的。” 明宝锦垂下眼,说:“对不起。” “哪有对不起我?”游飞忙道,“别乱说。” 晶莹的泪珠从明宝锦眼眶里滚出来,游飞也哭了起来,两人很快哭得站不住,蹲着继续哭。 等哭够了,又手拉手去吃粥。 老苗姨煮的粥很简单,白米而已,熬得晶莹粘稠;酱瓜一碟,脆生咸香;醋泡虾米,酸鲜开胃,还有一枚煎蛋,发亮的深色酱汁流淌在蛋白被猪油烹出的密密凹洞里。 老苗姨和明宝锦都不会去说这酱油是怎么来的,只要游飞大快朵颐,就比什么都要宽慰人心。 他吃了一头的汗,又跟明宝锦待在一处,两人说了很久很久的话,晚到大家都要休息了。 “我先回家了。”游飞站起来的时候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若没有蓝盼晓抓他一把,他就摔了。 众人都知道他怕回去,但蓝家全是女娘,实在很不方便收留他。 “我送你去姜家住。”姜小郎这些日子全猫在高平乡拍未来老丈人的马屁,所以姜家屋舍有空,就算没有,姜小郎暂时还是光杆,怎么说都会收留游飞的。 “没事的,我要回家。”游飞斩钉截铁地对蓝盼晓说。 但是站在夏初柔软的夜风里,游飞的掌心冰凉,蓝盼晓紧紧地牵着他,走在去往游家的路上。 游家没有人,也就没有灯,天空黑蓝一片,明明知道家就在那里,但望过去,却什么都找不到。 蓝盼晓没有催促,静静等着游飞收拾好心情。 她低头看了看脚下坚实的土地,抬头看了看高远的天空,思绪随着夜风飘飘摇摇,记忆像是被风勾了出来,她听见那个人叫她,“阿曦。” 蓝盼晓当然没有任何反应,她只不过是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声音而已。 可游飞却转过身去,又很快转过脸来看她。 蓝盼晓怔了怔,缓缓转脸望过去。 道路那头站着个穿着月白衣裳的郎君,他在这无月的夜里显得格外明亮。 他从风中奔跑到了她眼前,满眼不加掩饰的思念与喜悦。 “阿曦。” “阿回?” 蓝盼晓不敢相信,伸手去戳他的脸,然后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 随即,游飞因踏空而发出的呼叫惊醒他们,两人赶紧去把跌进田沟里的游飞拽起来。 蓝盼晓羞得面孔粉染,而文无尽只是在看她。 他从小就在看她,看到她哭,看她笑,看她一日日长大,看她出嫁…… 这之后,他就看不到她了,就见进侯府向她禀报事宜,也总是站得很远,或者干脆隔着屏风。 可就算这样,文无尽也能感觉到蓝盼晓很害怕,能体会到她在侯府里无所适从。 她母亲生前为她定下的这门好婚事其实并不适合她的性子,只是门第很高,很耀眼,仰首望着的时候都会被刺痛。 但是文无尽不甘心,他放不下她。 侯府落败的时候,他已经在华洲了,一心侍奉母亲,什么都不知道。 等蓝盼晓寻求暂住青槐乡的书信寄到时,他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 文无尽对着空白的信纸出了很久的神,他替母亲煎药、喂药,服侍母亲用膳、入睡。 夜深了,他才提笔,一字一句,冷静克制,没有漏出半分情意。 但他很快就不甘愿这样了,他大着胆,在一封一封信里试探着蓝盼晓的心。 字里行间,他嗅到了蓝盼晓的情意,为此他欣喜若狂,辗转反侧。 守在母亲病榻前的每一个夜晚,他枕下都压着那些信,他觉得信里,有她的气息。 但现在,文字虚妄而淡薄的意味已经被蓝盼晓这个活生生的人所碾压,文无尽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够离开她。 “文先生。”游飞觉得这些大人某些方面都蛮有毛病的,无奈道:“你倒是帮我抖抖被子啊。” 回过神来的文无尽干起来家务活来还是挺麻利的,一会子功夫就跟蓝盼晓将游家里里外外收拾了个遍。 神龛里的牌位是游飞自己去擦的,其实并没有什么灰,老苗姨来打扫过了。 文无尽的包袱里也有他父母的牌位,他走到哪里,香火供奉都不会断。 游飞看着文家父母的牌位,又扭脸看着游家的,心里泛着一种平静的哀伤。 他在蓝家那一阵是吊着精神的,自己不觉得累,可倒头就在床上睡着了。 文无尽和蓝盼晓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子,齐齐叹了一口气。 两人走到游家的堂屋里,很快继续了方才那个未尽的拥抱。 蓝盼晓面上的灼烧感还没有淡去,文无尽的气息就又拢了过来。 第143章 他自背后抱住了她,贴在她耳畔低声说,“我同阿娘说过了,我说我要娶你。” 蓝盼晓笔直站着,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文无尽生了张纯良的脸,身材清瘦,可勒在她腰间的胳膊却并不羸弱。 她被他紧紧缚在怀中,几乎像是被缠绕着,而且这株藤蔓所有的细枝细芽都在颤动,鼻息和唇热不住在蓝盼晓耳廓上浮游。 她很快软了下去,就连声音也软乎乎的,但又因为紧张而抻薄了,显得像在低吟,“她,她怎么说?” “她说好,又说自己的首饰不好看,叫我卖了重新打给你。”脖颈间有热流淌过,文无尽的哭喘声像是热潮一样。 “不要,不要卖。”蓝盼晓呢喃着,“我喜欢她留下的首饰,喜欢那对银镀的小鸟,小时候她哄我睡觉,我就盯着她耳朵上的这对小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喜欢她手上那只银镯子,我摸过上面每一道纹路,我还喜欢…… 她的身子被文无尽转了过去,她未尽的话语被凌乱而滚烫的吻堵住了。 文无尽的气息从没有这么浓郁而深入过,蓝盼晓揽着他的脖颈,几乎是垂在他身上,文无尽贴着墙面渐渐滑下去,沿着墙根屈起一条腿坐着,蓝盼晓也渐渐滑进了他的腰窝里,纹丝不动地嵌在那里。 吻没有停过,蓝盼晓在迷乱间听见文无尽断断续续在说:“她还留下了我,你也喜欢我吗?” 无尽的思念在这一刻有了停歇的时候。 第069章 茄子花 不知道为什么, 水车的声音不会惹人厌烦,离得近的人家夜里听着了,反而睡得更香甜。 今年的雨水要比去岁还少一些, 雨稀稀拉拉落, 根本浇不透田。 碰上这样的年景, 庄稼都是靠一桶水一桶水浇出来的。 卫家就只能这样浇地, 卫家且还没有井,得去河边提水。 到了河边看见那水车就面热眼红,恨不能蹦出火星子来。 可天渐旱起来的时候, 里正就把这靠 水车灌溉田地的几户人家偷偷叫到一处去, 说每日安排一个人去看着水车,女眷守白天,夜里就由他们这些人去守。 游家的田被黑大他们耕着, 游飞就排到了一个守水车的活计, 不过今日不是游飞在守水车, 是里正家的儿媳妇。 她怕晒黑, 躲在那树荫里掏耳朵呢。 听见脚踩烂泥的‘叽咕’声,她一下就警醒起来,皱着眉瞪着眼瞧清了那个鬼鬼祟祟靠近水车的人, 叫道:“卫大郎!你作甚!” 卫大郎吓了一大跳, 讪讪道:“没,没, 就看看。” 他自觉什么也没来得及干,心虚过后又挺起腰板, 说:“看看也不行?” 里正家的儿媳妇白了他一眼, 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却在暗自庆幸家翁的英明有远见。 卫家的人像蚂蚁一样一轮一轮的搬水, 卫大嫂来总是去远些的河口提水,她不愿意叫人家瞧她的弱势。 光是这一早上,她就走了十来趟。 两只桶吊在扁担上,一只是好的,一只快裂开了,水滴滴答答的掉,到田边的时候,那一桶就剩了半桶。 卫大嫂蹲在田边掏泥巴糊桶子,糊着糊着,她又开始掉眼泪。 苦累、委屈,她快熬不住了。 抬眼瞧着蓝家的席草田和菜圃仍旧是那么郁郁葱葱的,菜圃她们每天提着小桶,拿着小瓢来浇,院里有井就是便利。 至于席草田,黑大三人时常会帮她们灌溉,陶家时不时也会指使长工来一趟。 姜家和里正家离得远些,没做过这事,可自打结了瓜,挂了豆,他们见天就要摘些什么送过来,亲亲热热同蓝盼晓说话,有时候走到门边了,话头还不断,还手拉手,一副两家好得没边的样子。 再就是文无尽也回来了,他原本就同里正交好,一个乡里没几个秀才,他又是最年轻的一个,自然受捧。 文无尽自然得空就带游飞去蓝家,明宝锦的课业一下就多了一大截,他自己要守孝不能参加科举,所以真是拿他俩当科举苗子在教。 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陶老丈就把自己小孙给接了回来,交给文无尽。 乡里乡亲的,束脩也少一些,还有姜大郎家的两个皮猴子,里正家的孙子,再有几个别的里打听来的学生。 这下,蓝家的小方桌坐不下了,得回游家去。 文无尽把收来的束脩都推给老苗姨,说请捎上他和游飞两张嘴吃饭。 老苗姨人老成精,到了饭点做好饭,就让蓝盼晓去送,她提着小食篮出去走一走,也好放松放松眼睛。 ‘那点苗头以为谁看不出来了!呸,也不嫌害臊!’卫大嫂日日看着蓝盼晓往游家去,又时常见着文无尽往蓝家来。 男男女女那点事,闻都能闻出来。 里正家说话好听,夸他们郎才女貌。 卫大嫂直翻白眼,暗道,‘还不是寡妇一个!’ 但,寡妇也抢手,也不看看蓝盼晓的模样,那柔柔一笑的风情,面上黏根头发丝都恨不得给她舔了,性子又比她几个女儿都要和顺。 看样子,两人的确是登对的,也没什么好说。 第144章 卫大嫂不知道为什么,长长叹了口气,又扭脸看陶家的田,沟渠里都是水汪汪的。 水车灌溉看起来也不快,可昼夜不停,绝非人力可以匹敌。 ‘现在算是知道那丫头的厉害了,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卫大嫂的眼睛被汗渍得酸疼,在心中恨恨想。 夜里偷陶家水的主意没人提过,是不约而同冒出来的,这似乎是卫家一定要做的一件事。 看见那些水不费吹灰之力,就那么淌进自家田里来了,卫家三个郎反而有种憋屈的感觉。 原来这么简单,只要开这样一道口子就行了。 那他们这些天走的那些路,耗费的那些力气又算什么? 当初搭水车,明宝清要是愿意算上他们一份,这事儿不就妥了吗? 水潺潺流了一夜,天将亮的时候卫三郎依依不舍地把田埂又糊上了。 他们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但谁也不傻子。 可少了的水也没这么容易能补回来,这几日毕竟天旱少雨,陶老丈出来瞄了一眼,立马带着染坊的长工来砸门叫骂。 卫家三个郎龟缩不出,把老娘和媳妇推出来,弄得陶家像是欺负老弱。 陶老丈是凶却不恶的人,冷哼一声道:“今晚上等你来!我看你敢不敢!” 染坊捣蓝,浸布其实都是重活,大批的布都是在染池里染出来的,没点力气怕是要掉进去,所以染坊里的帮工也都是壮劳力,上半夜下半夜分开守,还得一碗炒米吃,帮工都是愿意的。 卫家尝到了甜头,又企图去刨蓝家的席草田,被陶家的帮工高声呵住。 “干你屁事啊!”卫大郎怒红了眼,骂道。 他几锄头下去,砍开了田埂,就是要偷蓝家的水!他不信陶家还能替蓝家干架! 那帮工也的确没有动手,只是抱着胳膊站在那,居然还笑了笑。 第二日,文无尽跟着里正来卫家讨要欠他的谷粮,两年的份。 卫大郎算是知道人家为什么笑他了,送上门的由头,他还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呢。 卫大嫂自打文无尽回来就知道有这一天,她反而是这里最冷静的,打落了妇人不值钱的脸面,苦苦哀求着他。 她会这样,里正和文无尽还真没想到。 他们俩对了一眼,里正看向卫大郎,道:“早知如此,何必做下这么难看的事!” 卫小郎窝在角落里,不甘地说:“你心也太偏了。” 里正正值壮年,眼不花耳不聋,当即拍案道:“我怎么偏心了?搭水车有你的份吗?你家是出了力,还是出了钱?” 累得卫大嫂又是卖尽了可怜,最后文无尽总算发了慈悲,说定秋后交粮,在欠粮之上还要多算两成。 小院和田产,文无尽本是打算还给蓝盼晓的。 蓝盼晓本来推拒了,但文无尽笑呵呵说物归原主,又说:“反正日后也是一家人。” 游飞一边扒饭,一边很佩服地看着文无尽,觉得他似乎是某种榜样,但具体是什么榜样,他又还没琢磨明白。 蓝盼晓红着脸想了想,说:“我们虽没落了贱籍,户籍上却是畸零户,不知道这田产房契好不好落在名下的。” “那去衙门办个女户如何?”文无尽说。 蓝盼晓轻轻摇头,说:“元娘早先有打听过这事,可以倒是可以,就是银钱疏通要耗费不少,毛算算,百八十两。” 这事儿其实有个很好的人选去办,但大人们各有顾忌,谁都没有提,倒是游飞练腿脚时同严观提了一句。 严观也没做声,只是让里正出了一份手书,又让他去乡长那跑了一趟,等年末衙门里重新计户籍账的时候,就能变更了。 这事儿严观做了也没说,是里正说出来的。 怎么能不说呢?这事儿可算他给明宝清的一份大人情呐!办了这事儿,秋后粮食少些也说得过去了,他自然要提的。 不过里正没碰上明宝清,他是跟正好放了旬假的明宝盈说的。 明宝清这些时日白天都不在,青槐乡一共有五个里,乡长请她去别处也建水车。 青槐乡的乡长致仕前曾做过县令,如今虽上了年岁,眼界却没有退。 明宝清帮各个里建水车,也是没有钱的,但每日都由乡长家的仆役送饭食,且小驴车驶出去,没有一日是空着回来的。 因为有未央里的这个水车在,谁都知道水车的好处,明宝清肯 这样顶着日头来去,送到她小驴车上的瓜果豆粟,是感激,也是讨好。 只是这世上哪怕是金子造的人也会被嫌弃重,不少人怨明宝清不把水车造得离他家田亩近一些,但都是背后嘀咕居多。 所以这句话冲出来的时候,黑蛋人都傻了,骂人的话憋在喉咙里,涨得他脸都红了。 “建在此处,因为最合适,没有别的原因。”明宝清倒是不意外会听见这样的声音,又问:“你家的田在何处?” “明娘子别理她,”有个声音清脆的妇人道:“他家的田连沟渠都没挖,从老子懒到儿子这辈了!知道您要来建水车,里正就叫咱们把断掉的荒掉的沟渠都凿开了,就他不信您有这本事,眼瞧着水车动了,水来了,就在这说起屁话来了!” 第145章 妇人是存心要来上一架的,把这话一说,随即就掩到人后去了。打架么,自然有郎君们去的。 既是这样胡搅蛮缠的人,的确没有必要再理会,明宝清上了驴车,嗅着满车的瓜果香气,倒也不觉得闷热了。 因为明宝清缺人手,又觉得黑蛋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有几回造水车都带上了他,黑蛋也乐意。 只是他聪明归聪明,却是一个字都不认得。 “你去文先生那学学吧。”明宝清说。 黑蛋一想就觉得臊,扭捏着问:“您觉得有必要?” 明宝清郑重点头,黑蛋一咬牙,说:“好,那我就去!” 夏日的蔬果长得特别快,车门一打开,好像剖开了一个菜园子。 自家的棚架也不爬瓜藤了,老苗姨真正种上了葡萄,成了一个葡萄架,小手掌一样的叶片在风中招展,已经凝出了小小的碧紫珠果。 明宝清没有在别人跟前过多透露过自己的喜好,但有时候,她觉得那些乡亲们有着一双很狡黠的眼睛。 他们送茄子给她,也送茄子花,浓紫色的柄端,刮去了刺,浅紫色的花,其实比很多养在盆里的花还要独特漂亮。 但大部分的人都忽略了花,只看到果。 他们送她瓜,还送她小嫩瓜,手指粗细的小刺瓜,根本还没长开,还蜷着,覆着一层细细绒毛,但汁水饱满口感脆嫩,比果子都不输,只是吃小瓜崽未免太奢侈了。 他们送她豆,五花八门分了好几捆,短一些,他们叫‘不爬架’,长一些的那种要搭架子,就叫‘裙带子’。 ‘裙带子’又细细分了四大捆,嫩的,不老不嫩的,老了点的,老苗姨收拾起来很方便。 嫩的,就腌着吃,盐巴浸透,香油一泡就行。 不老不嫩的,焯了水晒起来,存起来等过年杀猪那阵拿出来炖鱼炖肉。 老了点的,豆荚肥嘟嘟的,老苗姨剥出里头的豆米和米一起焖饭吃。 游飞回来之后,明宝锦又开始问东问西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就会变得更好吃。 为什么豆子嫩一点腌了好吃,瓜太嫩了,腌了却软烂。 “豆子有豆荚,豆荚粗老,腌不透了,而嫩瓜肉细,盐巴一渍水全出来了,容易烂。” 可答了一个问题,还有另一个等着她。 老苗姨被明宝锦问得一个头两个大,明明耳聪目明,却装自己耳背。 明宝清唇边含笑,躺在竹椅上看着一老一少在灶间忙活着。 明宝盈正在理菜,把卖相好的都打理出来,明日去紫薇书苑的时候可以顺路卖一些。 她一摞一摞码好,侧眸看明宝清,见鬓边紫色的茄花照得她脸庞都明亮了些。 “阿姐,严帅对咱家的事儿是否太上心了点?” 明宝清一时没有回答,只是手里摇着的草扇慢了下来。 第070章 求亲 天最热最旱这一阵, 青槐乡所有的水车都落成了。 酿白河从上游至下游,有无数个竹筒在舀水,像是无数张嗷嗷待哺的嘴, 永远也喂不饱。 云门里在酿白河的最下游, 水车舀上来的水日渐浑浊混沌, 有时甚至半筒泥沙半筒水。 “今年雨水少, 好不容易有了水车,舀上来的还都是泥!” 云门里的赵里正同未央里的杜里正抱怨着,没有水车的时候觉不出水车的好, 有了水车, 才知道原来有一大截的苦可以不必受。 “唉,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前个还预备着去同乡长说呢, 这水车都有了, 加个轱辘连磨, 不就是个小碾硙么。秋后收粮, 还用得着费银子去邵家那磨坊,还是去别个乡里磨粮食?咱们自己就好弄的呀。”杜里正摇摇头,把明宝清的说法充当成自己的, 也做一副唉声叹气, 又义愤填膺的样子来,“可一想, 不成啊,如果连上转磨, 那, 那个被水冲撞的叶片就要更多,阻拦下的水力就会更多, 你下游的泥沙也会更多,甚至断流!静安寺和邵家庄子上那个大碾硙架着,这河道都撑死了,咱们就踏踏实实的,水车舀舀算了。你是最不能起这连磨念头的,到时候下游要淤死了,你找谁哭去!?” 赵里正不吱声了,过了会子又说:“那要是少一个大碾硙…… “少哪个?”杜里正抿着鱼干摇着头,说:“是静安寺那个先帝御赐的碾硙,还是邵家那个?唉,其实邵家是真不怎么厚道,从游家强买的地,买时还同游郎君说好不设碾硙,一转眼当屁就放了。啧啧,我估摸着这里头有风水的关系,现在那游家死的就剩一个小郎君了!” “啊?”赵里正一皱眉,又‘啧’了声,说:“这可得留意着点,万一人家要的不只是游家一家的风水,是整个里,整个乡的呢?” 杜里正本想说他越扯越玄了,可一张口挤了个饱嗝出来,气平了,他琢磨琢磨这话,倒是也没错,听说邵家犹嫌不足,还在高平乡也设了碾硙。 这公侯大臣们与民竞修碾硙,何尝不是争抢风水呢? “那咱们小老百姓能怎么办呢?”杜里正剔着牙,说:“那就阿弥陀佛,趁这几日天旱,落个雷火下来给他烧了,反正他那庄子也烧过。” 第146章 “对,不说也是游郎君给放的火吗?”赵里正压低声音,好奇问。 “说是这么说,谁知道呢?他媳妇苗娘子还说是掉下悬崖死了呢!结果不人不鬼的回来了,熬了两日,又死了。这事儿啊,游家也没个说法,死者为大,声誉要紧,且死无对证,于事无补啊。但我觉得,这俩事内里一定是搅在一起的!哼,咱们老百姓啊,这辈子就是受苦来的,等该受的苦都受完了,才能死!” 杜里正到底是做了多年里正,看过的听过的多了,他未必全猜得对,但有一点很清楚,邵家一定是害苦了游家。 赵里正听得仔细,嘴上话却少了,像是都藏在了心里。 老天爷不给面,日头顶着晒时每个人的脸就像被晒干了老瓜瓤子,全是愁苦,一落起雨来,脸就平整起来,像是被擀了一遍。 孙婶子家那几亩田不靠河,早早改种了麦,如今就有那闲心去这家问问,又去那家瞧瞧。明知道人家犯愁,可就愿意听人家抱怨诉苦,别人苦了,就像是自己甜了。 但有了水车灌溉的稻田还是油绿绿的,就算是犯愁雨水少,皱皱眉,转眼又笑起来。 尤其是姜家人,这几日听说是要给姜小郎做亲,要去给女方家里下聘,等冬节日就能办喜事了。 孙婶子闲来给喜欢给人做媒,乡里有好几对都是她给扯的红线,成就姻缘,延绵香火不说,谢媒酒再加上媒人红封,那也是一番很可观的收入,不然怎么会说‘说好一门亲,好穿一身新’呢。 姜小郎这婚事,孙婶子早就看在眼里了,姜家人性子都和气,姜母虽守寡,却不是悭吝性子,同大儿媳一贯有商有量。姜父虽去 得早,可当年也攒下了钱做家底,姜大郎娶妻生子的排场样样齐全。 他兄弟两个不多不少,一个是庄稼好手,一个也能在山里搂食,这门亲事一说一个准。 可能干的儿郎必定是有自己主意的,姜母也奈何不得,姜小郎又是人面广的,孙婶子刚一提兴牛里的刘家女,他马上就说:“她阿耶是不是上门入赘,等岳父岳母一死,立刻把全家都改他姓的那个?” 孙婶子‘呔’一声,说:“哪有全家,他,他媳妇不,不没改吗?” 姜小郎大笑起来,摇摇头。 过了几日,孙婶子又提义丰乡上的一个寇家女,姜小郎摸摸下巴,说:“她阿兄是不是就那个同卫小郎打架的?” “这打一架又没什么喽,是卫小郎先惹事的!”孙婶子信誓旦旦地说。 姜小郎叹了口气,说:“为路边的几个烂果子也能打架,简直是闲得发慌,怪不得头上光光,脚板长疮!” “人家脚底板的事你都知道?”孙婶子真无可奈何了。 作为一个很难被媒人三言两语蒙蔽的人,孙婶子觉得姜小郎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了,盲婚哑嫁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什么都门清,这亲还怎么定? 可偏偏,他就真要娶个长处短处一览无遗的人回来了。 “钟娘子啊!?”孙婶子几乎要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姜母点点头,她已经过了震惊、反对、犹豫、默许等等阶段,眼下她心里有的只是期待。 原本姜小郎春天的时候就去过高平乡了,那时候钟父是同意的,钟娘子不同意。 她是被休回来的,再嫁还嫁在的同一个地方,真是面皮也不要了。 姜小郎则信心满满,还是一得闲就去钟家表现自己。 知道钟娘子想在家中编些席草制品,近处的席草都被周家买去了,他就替她去远些的地方买,这事儿很见心意。 钟娘子虽还是不答应,席草钱也是给了的,但态度已经和缓了些。 渐渐地,席草编出来了,夏日席子、扇子好卖得很,姑嫂、侄女三人边编边卖,装钱的罐子都没时间数。 钟父吃过一盏酒,似是醉意醺然,走过来踢了一脚,倒出半罐的铜钱来,他故意脚踩在上头过,做出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清高样子来。 可姜小郎再来时,他的口风却严谨了起来,口口声声惜女爱女舍不得女。 他嚷得很高声,很自得。姜小郎面上笑容不改,只是侧眸睇了钟娘子一眼。 隔着朦胧黄绿的草帘,就看到她低着头坐在一堆席草里,手里折来折去,然后抬起那只有无数细小伤口的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泪。 那并不是因父亲珍爱而深受感动的泪,而是心酸的泪。 再后来,看在一份与头婚无异的彩礼单子上,钟父答应了。 钟娘子脸红眼睛也红,撩了帘子回屋去了。 一贯机灵的姜小郎傻头傻脑想追进去,被倚在门边的嫂嫂一拦,钟家嫂嫂手里正编一把扇子,她笑了笑,说:“绕窗后头去,妹妹面皮薄,你进去还怎么说话?” 姜小郎爬在窗台上往里看,见这屋子里摆着很多杂物,门边还倚着一根捞鱼的网兜,这是他给钟娘子侄女做的。 这个屋子应该已经成了孩子的房间,也是杂物房,钟娘子勉勉强强挤进来,处处不自在。 她侧身坐在床沿上,愣愣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第147章 “小雨。”姜小郎喊出了这个他偷听来的名字。 钟娘子转脸看他,只看到他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 这人不高大,也不英俊。论外貌比不上周大郎,论性情她暂时也只看到机灵油滑。 她知道他喜欢自己,可喜欢又能怎么样,她真的很害怕。 “你别怕。”姜小郎像是知道她心里的念头,忽然说。 钟娘子没有说话,看着他小心翼翼从窗缝里递东西进来,那是用帕子裹着的一根玉钗,通体柔白,只有顶上一点微翠。 “这是我阿耶最挣钱的时候给我阿娘买的,是双钗来的,另一支在嫂嫂那里,她的玉钗顶上是一点黄玉,其他没有不一样。”姜小郎说话的时候 ,眼睛一直望着她,“我阿耶对阿娘很好,我阿兄对阿嫂也好。” 钟娘子的目光从玉钗上移开,落到姜小郎脸上,她轻声说:“我知道。” 寻常百姓家,因娘子害口而试图去温泉庄子上买鲜菜的郎君不能说绝世罕有,但一定是少之又少。 虽说那鲜菜最终也没买回来,人家根本不卖一株半株,但心意要紧,姜大郎走过的山路,敲门时的忐忑,赔过的笑脸都不是假的。 “所以,像不像三分样,”姜小郎翘起唇角笑了起来,又说:“你别害怕。” 知道了姜小郎和钟娘子婚事的孙婶子虽然长舌,却不至于生事,只是在走过周家时忍不住多回头看了两眼,心下感慨之余,又进蓝家讨一碗水喝。 家里正好没什么人在,林姨去豆腐坊做工了,明宝锦在游家学堂,老苗姨忙好了午膳,擦了把身子正在歇息。 蓝盼晓迎了她进来,秋香色的衫,褚色的襦裙都是洗了多次的旧衣,色泽黯淡却柔软,但却有了几件新首饰,缀在她腕间、耳畔、发髻里,将她整个人都点得容光焕发。 “唉,三娘子、四娘子都念书去了,苦了你支应家里。”孙婶子的眼睛在茶碗沿上滚来滚去,耐不住问:“你家大娘子呢?” “不辛苦,她们都顾着家里呢。”蓝盼晓浅笑着说,“里正不是请石匠来做个滚碾么,她去看了。” “噢,”孙婶子喝下一口水,问:“你们凑那个钱吗?” 蓝家种粮很少,豆子也不多,孙婶子问这句话是想听她说没有,因为孙家也没凑。 “大娘子打算凑了,”蓝盼晓却说:“平日里要碾些什么也方便。” 而且游家和黑大他们秋收后的粮都可以用,文先生名下亦有免粮的份额,有些田产挂在他名下,秋后也会有一笔粮。 若不凑这个份子,也可以用碾,但碾米碾面都得缴钱,或者留下一些米面,若是碰上凑份子的人家要用,就得排后头去。 明宝清以长远计,一开始就把份子凑了,先不论日后,就是眼下做碾的时候,说话做主都能方便些。 “做不了。”石匠把明宝清画的纸张一推,不看,又别过头只跟里正嬉皮笑脸的,就是不理她。 黑蛋白了他一眼,很宝贝地把纸折好还给倚在门边的明宝清。 明宝清看着不远处那一块空地,忽道:“那你打一个碾轮呢?要扁一些。” “做不了,做不了!”石匠摆摆手,看杜里正。 其实依样画葫芦,石匠费些功夫未必做不了,最主要是想加钱。 杜里正也知道他这德性,无非是仗着这附近乡里就他一个石匠想坐地起价。 虽说滚碾的价钱本就有先例,但依着明宝清的想法这么一改动,就不好说了。 杜里正清了清嗓子,正想着磨磨价钱,却听明宝清问:“真的做不了?” 石匠吊儿郎当地摇着头,明宝清略一颔首,对杜里正说:“他做不了就先搁着,纸坊的事您与文先生商量着,我先进城一趟。” 黑蛋几步追出去,只听她头也不回地说:“宫墙城垣,馆阁楼台,私宅园林,家庙墓地!那么多的地方在兴建,我还找不到一个石匠?!” 第071章 炸八块和馄饨 明宝清回家赶驴车时, 游飞和明宝锦正往家来。 “今日下学怎么这样早?”明宝清问。 明宝锦有些担忧地说:“文先生身子有些不适,似乎着了风寒,声音都哑了, 我们自学了一堂课, 他实在受不住了, 就叫我们先回来了。” 游飞很大人模样地叹口气, 又说:“大姐姐你进城吗?先生他不让我近身照顾他,说是怕过了病气给我。既这样,我想还是进城去找严帅吧。” “那走吧。”明宝清和游飞看着明宝锦进了屋, 这才往城中去。 经过周家的时候, 游飞往里头看了一眼,日头把院子晒得亮堂堂也空荡荡的,制好的草编也不能暴晒, 都在屋子里头, 这院里只有些没扫干净的草根、草叶。 游飞收回视线, 就见乡道上迎面也驶来一辆小驴车, 走近了才发现驾车的是红光满面的周大郎 。 他似乎是喝了点酒,对着明宝清也不那么别别扭扭,阴阳怪气了, 但脸上的笑也不至于是冲他们来的, 而像是冲未来的某一件喜事。 “各有着落了,也好。”明宝清说。 第148章 原本把游飞交给严观, 明宝清就要走了。 “亲仁坊大同旅店后巷严府,吴叔在家, 会安置你。”严观交代完游飞就快步朝明宝清走了过去, 问:“去哪里?” 见她看着自己却又不答,严观又问:“做什么去?” “去哪里, 做什么。”明宝清忍不住笑了笑,一笑,心里的防备就不由自主地少了些,道:“莫不是拷问嫌犯来的?” “不是。”严观知道自己说话不讨人喜欢,索性也不说了,闷头跟在她车旁。 “万年县的匠人们都大多住在哪里?你可认得石匠作头?”明宝清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儿还是问地头蛇来得准确。 “寻常匠人住所零散,常乐坊有个石匠是做碑做石狮一类的,曲池坊还有一位石匠祖上是修皇陵的,替人雕些镇水兽,镇墓兽的。”严观见她反应不大,又说:“平康坊的菩提寺正在兴建石塔,近来城中的石匠大多在那里。” 见她轻拽缰绳,驴蹄停顿,严观知道这个合她心意,就说:“走吧。” 严观对这万年县的丝丝缕缕都很清楚,边走边说:“寺庙里忌荤腥,供给匠人的斋饭也不会太好,所以天黑歇息前,他们很多时候都会去平康坊的东北一隅那吃些猪肠羊肚之类的下水,好添些油水解解馋。” “平康坊里还有专吃内脏下水的地方?”明宝清诧异问。 “有,东市白日里卖不掉的下水就直接送到那去,卖的也不贵,但味道还不错,那只是沿着墙根搭的两间小铺子,但每日的流水也不可小觑。” 严观知道自己和她从前哪怕是从一条街上过,看见的东西也截然不同。 她看见的皆是飘摇的店招,迎来送往的笑脸,而他看见的却是街边肮脏的乞儿,人群里狡猾的扒手。 而今,两人的视野渐有相融的部分,他明明应该欣喜的,但心底却在惋惜。 “我想起来了,从蹴鞠场出来沿街就有一家酒肆,阿兄说他家炙软牛肠的味道很好,但我从没吃过。”明宝清轻一拍手,十分认真地说。 她的话打断了严观的思绪,他笑了笑说:“软牛肠自然是好吃,也贵。” 平康坊的公主府几乎占据了整个坊的二分地,蹴鞠场就在公主府旁边,也占二分。余下一些达官贵人的宅邸再占四分。 余下两分,一分是散户住所,严观方才所言卖下水的铺子就算在其中,另外一分则是娼妓聚集的三曲之地。 “爬门巷子?”明宝清听到这,想起严观那夜在邵家提到的暗娼一事,轻声问。 严观其实不是太想与明宝清说这些,但她既然问了,他还是答了。 “爬门巷子在北门之东,靠近散户居所,住在那里的,大多不是官妓,即便偶有几个,也都是年老脱籍的。” 不是官妓,那就是私妓。 “那里的人,变得很快。”严观说这话的时候,正抬眼望着菩提寺露出来的一角穹顶,“今日开门是这个女娘,明日开门说不准就换了一个。” 明宝清看着他眼底的情绪,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你说被邵阶平弄没了半条命的女娘,她是不是不见了?” 严观蓦地转脸看她,对于自己这样被轻易看穿,他有些难以接受。 “你是不是怕自己那句话害了她,又去看过了?”明宝清柔声又问。 严观垂了垂眼。 “她不见了吗?”明宝清的语气轻柔地几乎叫严观有些受不住了,他的情绪像是被她抚弄过一样震颤而酥麻。 “根本无需这样含糊其辞,”严观别开眼,说:“她那个所谓的母亲直言,她害了恶病,已经死了。” 明宝清想要追问一句,但也知道严观答不上来,他连尸首都见不到,难道还能凭空断案不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明宝清问。 夏日的晚畔闷热,严观口中却透出一股冰寒,“还没出正月。” 明宝清默了默,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严观瞧着她,道:“这样的坏事说什么?” 明宝清眉头微拧,道:“坏事也要说啊,这不是咱们一起担过的事吗?” 这话里的亲密让严观很受用,他看向明宝清,见她的样子谈不上生气,只是有些恼。 严观不由道:“往后一定知无不言。” 她的眉头这才松开,徐徐露出一个笑。 今日进城是临时起意,眼下时候已经不早,平康坊却像是刚刚醒来。 娼妓聚居的三曲之地只占了平康坊的一分地,可整个平康坊却都拢上了那股香甜糜烂的脂粉气。 小驴车走了很远都还没走出李相家的院墙,等栅栏和高墙终于结束后,巷道深深,店肆林立,檐下灯笼明亮如昼,而再走几步,就又是礼部尚书崔氏的宅邸了,似乎那夹缝一般的巷道,就足够小民生存,似乎那猛兽齿缝里的残渣,就足够蝼蚁饱食。 明宝清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好像被分成了两半,过去高高在上,如今,该怎么说呢?用与民更始这个词,会不会显得太狂妄自大了? 第149章 她倚在侧窗边想着,就听在前面赶车的严观开口问:“前面那黄老妪家的馄饨不错,尝尝吧,饿不饿?” 明宝清摸了摸自己的钱袋,推开前面的小窗笑盈盈说:“我知道,我吃过,我请你。” 严观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素手笑眼,只觉得今日的自己幸运至极。 黄老妪家的馄饨馅料有多种,河鱼馄饨,鲜肉馄饨,素细馄饨,依着时令不同,内馅也会有改变,做法则有蒸、煮和煎三种。 “河鱼馄饨煮两碗,素细馄饨和鲜肉馄饨煎拼一份。”明宝清看着严观,见他正在打量周遭食客,觉察到她的视线后收回目光,轻轻点头示意都可以。 明宝清估量了一下他的胃口,又想着这些日子欠了严观不少人情,就说:“再要一份炸八块。” 所谓炸八块也是黄老妪家的招牌菜,一只嫩鸡剁成八块,薄薄裹粉不糊酱,直接下油锅里炸得焦酥,滗去油后重新下锅里撒料翻炒,料都是干料。 明宝清吃得出来的只有椒盐、孜然、芝麻、花生,她知道这好滋味里还有别的香料,但却是尝不出了。 严观用水囊里的水给明宝清净手,他控制着水的流量,小心不溅湿她的裙摆。 “要是带小妹来吃,指不定能尝出店家的秘方呢。”明宝清吃独食的时候,总是有点愧疚。 “下回吧,炸食冷了发腻。”但是刚出锅就吃,堪称酥香脆嫩。 河鱼馄饨汤鲜味美,咬开一口,汁水丰盈像是都要搂不住了。 煎馄饨更是讲究,码好馄饨以后还要在锅里浇淋上一层米浆,煎得金黄焦脆正好出锅。 明宝清看着这道煎馄饨忽然笑了起来,说:“这道吃食在宫宴上,叫做米浆翅麟,听起来多气派。” 其实不过是煎馄饨。 这三样叫他们吃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 明宝清站在柜台前头结账,那只炸鸡贵,足要七十五文,加上馄饨共要一百二十文。 她钱袋里的铜 钱是够的,只不过都是散的,所以要一摞一摞点数好。 身后有人不耐‘啧啧’两声,埋怨明宝清磨磨蹭蹭,耽误他家郎主吃新鲜了。 严观回头瞧了那人一眼,就听明宝清含笑道:“你家郎主这样金贵,挂账就好了呀。” 平康坊里出入的都是达官显贵,自有账房结算,就连有些头脸的优妓都能在食肆里挂账,月结或者半月结一次。 否则一餐饭吃下来,十几百两都是寻常,难不成把银锭子带在身上,还是扛着布帛丝绸来抵账? 明宝清这话一出,对方果然噎塞。 “走吧。”明宝清点数好了钱,回首同严观说。 那跑腿的小厮好奇地打量着这对由女娘出钱的男女,平康坊里姑娘出来侍客也很常见,但这一对显然不是这样的关系,倒像是新婚小夫妻攒了银子特来平康坊见世面了。 两人吃过这一餐,重又驾起小驴车往平康坊东北一隅寻访石匠。 东街上也有高官宅邸,但并不临街,临街的铺面人来人往,街边的小贩见缝插针的做着自己的小买卖,严观伸手就要了一份用葡萄叶托着的薄荷渍橘皮,递进小窗里给明宝清。 明宝清用指尖拈起一撮绿黄糖霜吃了,葡萄叶上还散着一些,严观把葡萄叶团了一团,塞进口里嚼了。 薄荷叶是捣烂的,橘皮是用糖浸过的,所以又凉又甜。 明宝清在靠近那个下水铺子时才知道严观为什么要买这个薄荷渍橘皮,就算是四面透风的小摊,下水也是在里边料理的,但那种内脏的臭气和油味还是在夏夜闷热的空气里翻腾着,而且还有点香,糅在一起,着实不好闻。 这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明宝清的出现像是一杯香茶,格格不入,却又引人吞咽,明宝清少有这么不舒服的时候。 但严观立在她身前的时候,那些目光很快就退开了,像是不断蔓延的寒冰忽然碰到了篝火。 明宝清觉得有点不快,很多无奈,但她没有避开严观的庇护,反而很识时务地靠近了他一些。 “邢作头,我这里有份活计,你看能不能引荐个人来做?”严观口吻平和,大抵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算是匠人,能当作头的,也一定是有相当的长处。 明宝清把自己画的图纸交给那个正喝酒的邢作头,邢作头瞄了一眼,又问严观说:“这是什么?” “碾轮。”明宝清出声上前。 严观见状往后退了一小步,护在她身后。 “这不是药碾轮么。”邢作头细看了看,惊讶问:“六尺的径?这么大?” “嗯,拿来碾粮食。”明宝清说。 边上有人凑头看了看,说:“你这扁得像张饼,怎么碾东西?” 明宝清伸手抽掉上头一张纸,露出下面的那一张,说:“做一个圆形的大石槽,牲口走一周碾一周,一样的。”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又有人凑上来说。 第150章 邢作头倒是没说话,嫌弃身后的人挡风,就用胳膊肘杵了一下,问:“会好用?” “滚碾碾粮,放少了容易烂,放多了碾不破,这个的话,看着碾槽很窄,但碾轮碾过时,一部分粮食会被推到槽壁上,与之摩擦,蜕皮褪壳其实不会慢的,而且脱得还精细,烂米不会很多。要知道米行收烂米,压价压得多厉害?” 明宝清就这么问一句答一句的,不卑不亢,条理清晰。 邢作头觉得很有趣,这东西也不难做,正要说个人选出来,手里的图纸忽然被人从身后扯住。 他皱着眉转脸正要骂,一见人忙道:“宇文主事。” 第072章 一夜 主事一职, 各部皆设立,但瞧邢作头似乎很认得这人,明宝清揣测他应当是工部下属工部司的主事, 而宇文这个姓就更有意思些, 朝中只有一家宇文。 这位宇文主事看年岁, 应是那位宇文侍郎的胞兄才是。 很不合时宜的, 明宝清想起了去往金鳞池的路上所听到的火热闲话。 宇文侍郎和圣人…… 明宝清瞧着那位衣着朴素,样貌普通的宇文主事,很难想象他的胞弟会长成什么俊朗模样。 ‘能入圣人的眼, 总得是个美男子吧, 圣人年轻时与王氏和离,不也是嫌其样貌平平且善妒吗?’ 暮鼓声如波浪般由远及近,明宝清胡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竟没有觉察到。 严观正想说什么, 就听宇文主事道:“我着人替你做这个, 可好?” “这该如何算工钱?”明宝清有些不懂。 宇文主事说:“出料钱就行, 不然账上的亏空就要我来填了。” “这是一定的,”明宝清有些不解,问:“可主事为什么要这样做?” 宇文主事扬扬手里的图示, 说:“这个归我。” 明宝清愣了一下, 点了点头,说:“那可以署我的名吗?” 直到这时, 宇文主事才把目光从纸上移开,看了明宝清一眼, 皱眉道:“不曾有此先例。” 明宝清也不知是哪来的胆子, 竟道:“有,都水监有一份我做的小水车图示, 署上明氏就可以了。” 凡事有了先例,后来人就能放心大胆走了。 但明这个姓,不多见,朝中也只有一家。 “你是明侯的女儿?”宇文主事有些惊异地看着她,见她默认,他更是意外,说:“你倒稀奇了,也是很好,聪敏务实,米烂价贱,委实不假啊。” 明宝清从前被人夸赞过不少次,但这一次还是叫她有些心潮澎湃的。 “那记档时就写明氏。”宇文主事说。 因这份图示是明宝清画给自己看的,所以很多地方都不是很清楚。 明宝清既要署名,宇文主事也不客气,就要她立刻写明白了。 两人寻了一处干净地方,靠着酒肆檐下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笼开始探讨起来。 严观不知道为什么失了耐心,总是左顾右盼的,街上行人马蹄时不时匆匆而过,他就更急躁几分。 “严帅稍待。”明宝清看了他一眼,匆匆一笑说。 于是,严观只得眼睁睁看着平康坊的坊门关上了。 菩提寺虽非国寺但乃名寺,主持与宇文主事相熟,特请他来过目工事,以求稳妥。 所以宇文主事这两日就住在菩提寺里,他倒是有去处,留下明宝清和严观两人面面相觑。 “平康坊有坤道道观或尼寺吗?”明宝清问。 “有一两间,在三曲的夹缝里,但并不是你素日见的那些清净之地。”严观说的委婉,明宝清却当即就懂了,说:“噢,是寻乐子的用处,阿兄与我说过。” 严观惊讶不解问:“你阿兄什么都与你说?” 明宝清笑了笑,说:“有一回,二郎被些狐朋狗友勾去‘上香’,阿兄那日正与我在外头,听了消息直接来抓他,车虽停得远,但二郎上车来时,身上的味道是脂粉混着檀香,阿兄掴了他一巴掌,数落他的时候说漏嘴了,发觉的时候我已经听明白了,阿兄索性指着二郎说,‘世上的儿郎大多是这三等货色’。他又说就算往后嫁人生子,也是过自己的日子,不必对郎君太过上心。” “难怪你那日会对高小娘子说那样的话。”严观道:“你阿兄倒是个疼惜妹子的。” 明宝清有些嘲弄地笑了一声,说:“阿兄他素来引我父亲的言行为戒,他打了二郎之后,回去反被我父亲训斥。” 说到这,她摇摇头说:“不提了。” 偌大的一个平康坊自然不会没有落脚的客栈,只走过了好几家,严观都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明宝清问。 “太吵。”严观说。 “楼上应该还好吧?”明宝清说。 可严观不理会,只带着她拐进一条冒着氤氲米香的巷道。 这里都 是散户民居,入夜后横生的竹竿上没晾着衣裳了,将月亮割得七零八落,就连无垠的天空也显得有限。 只有零星的铺子前还挂着几个灯笼,明宝清一一走过去,发现是卖饼的,卖酒的,还有卖粥的。 卖粥的这家在巷道最里头,可香气却透得最远,粮食的味道至本至纯。 第151章 “樊老丈,可还有空房?”严观显然来过不少次,轻车熟路地问。 明宝清抬头看了看店招,上头写着夜粥、住宿二字。 老丈抬头看他,正想说有,又看见了他身后的明宝清,诧异道:“你不是知道规矩的吗?” “我替您守夜,让她睡就行了。”严观说。 樊老丈笑了笑,扶着膝盖起身,引他们到后头去。 后屋看起来就是寻常百姓家的样子,左侧是老丈与老妻的住所,用来做住宿买卖的只有两间空房而已,其中一间今夜已经住了一对母女,说是替三曲之地的女娘们做首饰而误了时辰。 严观侧首轻声对明宝清解释说:“樊老丈家不接待一男一女。” 明宝清微微一怔,这才明白了他方才说的太吵是什么意思,那些客栈显然是夜夜莺声燕语,喘吟不休。 “你不睡,明日误了差事怎么办?”明宝清站在门里,扶着门框问。 “一夜不睡,不至于的。”严观冲她身后一扬下巴,道:“先容我进屋查一查吧。” 明宝清侧过身让他进来,但这门窄得像是严观无礼地冲撞了进来,肩头差点碰到她的鼻尖。 这屋子其实不大,可以说一览无遗,但严观还是很警惕,一一看过梁上、柜里,确保没有宵小藏匿。 “你有遇到过这种案子吗?”明宝清很感兴趣地问。 严观正在半跪在床前,压着身子往床底张望,勾出的肩腰轮廓在无灯的屋子里也很分明。 “有。”严观站了起来,走到后窗前用力摇了摇窗子,确保稳妥后说:“后窗还是别开,前窗是做死的,只能采光,开不了。” “能不能说来听听?”明宝清好奇追问。 严观转身看她,就见她正站在小窗畔,窗纸上有些破洞,月光斜斜披在她身上,朦胧黑暗中只有她的面孔和身体,镀着清凉柔和的光。 他藏在黑暗里一时间不敢动,哑声说:“我去拿盏灯来。” “不用,”明宝清心里还记挂着那些案子,又问:“不能讲啊?” 严观略叹了口气,说:“讲了你还怎么睡?” “不是有你守夜吗?”明宝清这话是半开玩笑的,但说完便觉出有些逾越了。 她唇角微抿,就见严观走上前来,说:“类似的案子很多,最早我记得我阿耶办过一间磨坊失火的案子,小贼想偷些面粉,藏在磨坊里等天黑。结果一点火折子,整个磨坊燃爆,他虽逃出来了,可重伤不治。起先主家还以为他是去救火,但后来经过我阿耶查验才知道是监守自盗。” “面粉易燃我倒是知道的,会爆炸吗?”明宝清问。 “会,粉尘扬起,再加上门窗密闭,但凡有一点火星子,声同雷暴。”严观见她很有兴致的样子,又说:“我自己办过的案子里,也有窃贼藏匿的事。那一家四口在客栈住宿时敞着窗纳凉,以为那窗子窄小便无事,可谁知六岁孩子已经做了三年的偷儿,老辣得很,从小窗入室后替同伙开门,两人杀人劫财,还拐卖了那对姐弟,父母二人被发现时就死了,不过还好把孩子救回来了,交给祖父母照顾。还有一对夫妻,入住前不知有个采花贼就在他们床下,那采花贼癖好龌龊,就喜欢与夫妻同床。” 明宝清听得仔细,严观却不说了,她只得问:“然后呢?” 严观诧异地看她,说:“还说下去?” 明宝清看出他微有些局促,心下惊奇,不由得轻笑了一下。 严观敏锐地从她的笑容里品出一丝戏谑,有些赌气似得和盘托出,说:“他与夫妻二人轮番行了好事,直到次日天明,夫妻二人说起这事,越说越是对不上,才知昨夜被人猥亵,与人合奸。” “怎么可能次日才知道?”明宝清很是不信。 “人家硬是这样说的,我难道还为这种事拷问不休?”严观说。 两人对视着,忽然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我出去了,好好休息。”严观说。 明宝清点了点头,走过去上好门栓,严观在外头推了一推。 确认打不开后,他就应该走了,但他的影子还映在门扉上。 明宝清狐疑地往屋里退了几步,目光不自觉从他的头颅描到肩膀,然后是臂膀、腰胯和腿。 他的站姿很挺拔,生得其实也挺好的。 明宝清从未细想过严观样貌如何,但此时,因为严观不明缘故的停留,她静观其变的同时,在这片剪影上摹画起他的五官来。 “要不要吃粥?”半晌,严观叩了叩门后问,算是给了一个缘由。 明宝清摇头后才意识到他看不见,出声道:“不要,你没吃饱吗?” “吃饱了,我就是一问,樊老头的粥煮的不错,夜里倒可以吃一碗白粥,配菜也很多。辣螺肉、酥炸鱼,还有酱瓜、醋花生。” 说的太多了,显得很拙劣,于是严观住了口。 明宝清不再做声,后踱着往床边退去。 严观亦缓步离去,路过前窗时,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转首看了一眼,目光透过竖裂开的窗纸破口,隐约见到她立在床前,正在褪衫。 女娘柔美而修长的体态没在昏暗里,因为动作才有细微的浮现,像是涌动的水波和风拂过的柳叶,但严观感受到的却是狂浪和鞭打。 第152章 猛然隆起的异状让严观寸步难行,但他必须走了,否则就不是无意一瞥而是存心窥伺。 每一步的磨蹭都令严观备受情欲汹涌的折磨,他乱了气息,几乎要将刀鞘握裂。 原来今夜,本就注定无眠。 第073章 火药 次日, 严观抽空回了趟家,他在廨舍住的时候比在家还多,所以吴叔早就习惯了, 见他这个时辰回来反而惊喜。 “那小子呢?”严观问。 “小飞啊。”吴叔口吻慈爱, 说:“吃过饭洗了碗也待不住, 说是出去转一圈就回来。这孩子真懂事, 非要跟我一起做饭洗衣,麻利得很,昨晚上我让他睡阿季那间屋子了, 阿活那小子前才回来睡了一觉, 那席子就臭了!我正晒呢。” 严宅里静悄悄的,外院乍一看规整单调,可进了几步就见松树盘绕, 廊下花卉各异, 一推开内院更是陷入花海, 红粉白黄, 在风中摇摇摆摆。 前头行商落脚的旅店一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贴近严宅的这一面是旅店连带的货仓, 所以并不吵闹。 严观在外头吃了才回来的, 没有麻烦吴叔再做,只是回来沐浴, 换身衣服。 游飞也没有走远,严观满身水汽走出来时, 他正在吴叔跟前一板一眼地打拳。 吴叔是有功夫底子的, 虽是年迈又有伤痛,但指点起游飞来绰绰有余。 严观等他打完这一套拳后, 看着吴叔去灶上提茶了,才问:“方才去哪里了?” “沿街走了一圈,然后在大同旅店门口看了一会骆驼。”游飞也看着严观,一双眼睛还是那样乌溜溜的,但又沉静了很多,“我没去邵府,昨晚上来的路上没有去,今天也没有去。” 但他想邵阶平死的心,一刻也没有停止。 严观缓步走下去,走到庭中,游飞站在他的影子里,听他说:“同归于尽是下策,是实在没有法子了。只要还有机会,都要留住自己命,要知道,你活着,对于你的仇人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尤其对于邵阶平那种人而言。” 游飞仰着脸看着严观,他说这番话时的神色没有一点变化,语调也没有丝毫颤动。 但游飞知道严观也是在说自己,说那个曾经力弱痛苦,只能 被迫蛰伏的少年。 他昨夜住在严宅,与吴叔一道吃饭纳凉,老人家就缺个人说说话。 说起严观的几个兄弟,说起这宅子原先的主人——已然病故的老严帅。 游飞只是安静地听着,什么都没有问,但他揣测那位老严帅应该不是严观的生父,若是生父,报仇的事情怎么也该是老子先上。 “吴叔年轻时拳脚功夫扎实,我不在的时候你就跟他练,我晚上会回来。”严观交代了几句,就出门回官署了。 游飞送他到门口,忽问:“大姐姐回去了吗?” 严观脚步微顿,说:“应该是去找明三娘了,明日正好放旬假,晚些时候一起接她回去。” “您房里的书我可以看吗?”游飞又问。 严帅闻言转过身,说:“我房里的书不要动,去书房看。” 游飞眨眨眼,说:“嗯,我指的就是书房,您房里我没有进去过。” 严观点了点头,说:“书房里的书里随你看,书房里的刀剑匕首都是开锋的,你拿下来看的时候,小心些,想耍的话去找吴叔。” “诶。”游飞笑了起来,关上宅门进去了。 严观走了几步,于事无补地摇了摇脑袋,想把那一片柔美的影子暂时地从脑子里清出去,但越是这样,她越像是烙在了脑子里,甚至还猖狂地寸寸清晰起来。 他想起天亮时自己靠在柱上假寐,听见她的脚步声轻轻传来,觉察到她走近、站定、俯身,轻轻拍他的肩头。 严观慢慢睁开眼,见明宝清展颜一笑,说:“果然是没睡。” 他不知道明宝清是怎么发现的,他假寐时身子都是放松的,只有神思是清醒的。 明宝清见他呆呆的,笑容更深了几分,道:“如今骗不过我了。” 她的这个笑容驱之不散,严观根本无可奈何。 明宝清不知自己在严观脑海里如此肆意妄为,就算知道,她也只会称自己无辜。 小驴车停在树阴下,明宝清靠在车上,正在看自己装订的一本手札。 手札上画满了形形色色的器械工具,一一注明尺寸用处等细则。 因为明宝清时常翻看,所以册子的纸张柔韧微潮,都有些卷边了。 正当她看得仔细时,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硝烟味,是从紫薇书苑里冒出来的。 门口的守卫连动都没有动,似乎是见怪不怪了。 明宝清也听明宝盈说过,说她们的道学课上会教她们配火.药。 关于火.药,明宝清不是太熟悉,从前过年过节,府上会买一种鞭炮,就是火.药加些小石子用纸一包,炸起来要比烧竹节响亮很多。 但明宝盈说不同的配比会让火.药的效果有很大不同,灌在竹节里封好,有些火.药可以炸更大,有些却只是让竹节蹦出了更远。 “阿姐!”明宝盈提着书箱走出来的时候,那股硝烟味就更重了,衣服、头发丝上全都是。 第153章 这门课学的人不多,肯捣腾火.药的更是少之又少,明宝盈一贯搭档的竟都是秦五娘。 她们一个胆大,一个心细,虽是火.药这种易燃的东西,但都没有出过岔子。 “五娘是觉得这火.药上也许有买卖可以做。”明宝盈说。 明宝清问:“那你呢?” 明宝盈想了一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教我们配火.药的女冠先前一直佩戴着帏帽,这两日天热,与我们也熟悉了,她就把帏帽摘了,露出肌肤近半都有火烧痕迹。近来我听同窗议论,才知道她就是许多年前在夫家宗祠里放火的那位李娘子。” “她没死吗?”明宝清还是从岑嫣柔口中知道这位李娘子的,岑嫣柔当初说她是因为夫家苛待,忍无可忍才这样做的,但外界流传的,都说她是疯子。 “她口齿清晰,目光有神,怎么会是疯子?”明宝盈想起她那些烧伤,微微蹙眉说:“秦五娘询问我李娘子身世时被她听见了,李娘子立在我们身后直言,‘当初若有火.药这东西,我用薄纸搓捻成线,配以火油,大可将那祠堂烧透!也有足够的时间出来,远不至于将自己弄成这般!” 明宝清屏息听着,又叹了一口气,说:“这话真是狂悖,但…… 她心里竟有点说不出口的惋惜,惋惜未能如李娘子所愿。 “很多人都听见李娘子的话了,次日她的道学课就少了近半的人。高小娘子说她火烧祠堂本就大逆不道,还敢这般宣之于口,简直荒谬。褚小娘子又说她那话有教唆的意味,有违师德。” 明宝盈说到这,似乎也很纠结,咬着唇不说话了。 “那秦小娘子怎么说的?”明宝清忽问。 明宝盈未语先笑,有点无奈地摇摇头说:“她在李娘子说完那话之后当即拍手道‘对啊!先生冰雪聪明,只是生不逢时罢了,不过现下已跳出牢笼,更能无拘无束了’。” 这话虽是为了讨好李娘子的,但也难为秦五娘能反映得过来,且说得出口! 明宝清惊讶,随即笑道:“商户家的孩子,还真是与众不同。” 她并不是看轻了秦五娘,反而是觉得有趣。 “但就因为这句话,她之前死乞白赖贴出来的一点交情都散了大半,很多人觉得她商贾出身,没有仁信礼义之心,甚至说她不堪。”明宝盈似乎是微微偏向秦五娘的,说这话时语气有点不忿。 “不堪一词,未免太严重了些。”明宝清不赞同。 明宝盈点点头,说:“其实她们是不满李先生,但又因为她是师长,不好直言,所以迁怒秦五娘。” 其实这行为,其实才叫不堪。 “那你呢?”明宝清又问了一遍。 一路上清风相送,明宝盈身上的硝烟味道散得差不多了,她说:“我总觉得李先生教我们配火.药,怎么说呢,更有点像是在教我们一门,一门武艺?她第一堂课就用火.药把一根箭冲到半空中了。她留下的第一份功课,是让我们集思广益,想法子将这枚箭弄足够引人注目的声响和火焰来。若有此种东西能大量制作,行军之人皆配备,那么阿兄和三娘他们在外,想要给主营报信就只消一根填装了火.药的箭。所以我觉得火.药这东西值得钻研一二,不管别人怎么看。” 听到这些话的,除了清风和阳光之外,就只有明宝清了。 但她却没有对此说什么,而是自语了一句,“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朝堂之上的圣人她们接触不到,百姓口中又多是些风流韵事,只有紫薇书苑像是圣人的一次吐息,仿佛能顺着这次吐息而窥见她的肺腑。 回到家中时,老苗姨正在打水。因为井水浅了很多,所以打水也费劲很多。 明宝清和明宝盈连忙去帮她,一道把厨房的水缸装满,方便取用。 “云和里的里长成日拢着一帮人去乡长那里诉苦,埋怨邵家那水车从来都不停,沟渠里都是满水,田里的稻子甚至用不掉,但还是不肯停。原本咱们没搭过水车,不懂这水车只要把闸门一关就能停,如今知道了,庄子上的人还用‘关不了’之类的话来搪塞云和里的里长,他哪里还会受蒙骗呢?这话说不通,庄子上那些人就耍起无赖来,不肯认这上游的碾硙与下游的泥沙有关,反说云和里那些人无理取闹,就今儿去的这一趟,竟叫人给打了出来,云和里的里长脑袋上还挨了一下,都见血了。” 老苗姨说着戳戳自己的脑门,见明宝清和明宝盈两人彼此看看,又一齐来看她,问:“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我瞧他们一个个都怒得红了眼,这口气难咽啊。这几日再不下一场大雨,一亩的稻子只能出半亩的量了。”老苗姨摇摇头。 明宝清抬头看了看天,碧空万里无云,她不用游老丈教她的那些法子也能看得出来,这几日必定无雨。 这时,蓝盼晓从外头走了进来,笑道:“三娘回来 了。” 明宝盈点点头,笑道:“母亲。” 明宝清看着她气色一日比一日好,一声‘母亲’竟有些叫不出口了,觉得不像个称呼,反而像个枷锁,只问:“文先生还好吗?” 第154章 蓝盼晓挽了挽自己耳畔的一缕碎发,脸颊微红,唇瓣鲜妍。 “好多了,约莫是赶路回来也没好好歇歇,又马不停蹄地办了学堂,身子有些吃不住,我叫他多歇几日。” 说罢,她有些匆忙地进了屋,像是因为气色过于好而感到羞耻了。 明宝盈看着她的背影眨眨眼,正要说什么,却听明宝清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那种薄纸火.药搓捻而成的引线,你会做吗?” 第074章 酸梅排骨和凉拌鲜豆皮 明宝盈每月回来, 孟家是一定要去的。 孟家其实是个富农底子,比寻常百姓要好得多,但绝没有能摆阔的家底。 先前守门的不过是个糟老头子, 是西院的人, 眼下又添了个曹阿叔, 一身干干净净的短打, 脸上被粮食喂得红光满面,精神奕奕。 到底是有当兵的底子在,就算缺了一条胳膊, 总比衰败的老头子要撑得起门面。 明宝盈迎上曹阿叔的笑脸点了点头, 刚一踏进东院去,院里多了个婆子在廊下打扫,屋里又出来一个颇干练的中年妇人。 对方打眼一瞧明宝盈, 琢磨琢磨, 立刻笑起来, 说:“明三娘子吧?肯定是!老夫人说你该来了, 请,请。中午就在这吃吧,老夫人都说了, 小娘子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她不吃葱蒜, 不吃蟹蚌,天太热也没胃口, 一个酸梅焖排骨,拌一个花生芝麻鲜豆皮, 再要一个炸河虾来。” 孟老夫人声若洪钟, 焕发出的精气神都让明宝盈愣住了,也没能及时说出推拒的话。 她走进屋里去, 就见地上铺开一卷竹席,祖孙俩都穿着清凉半袖短袴,坐在席上推一个不倒翁玩。 孟小果这孩子养得是愈发好了,露出的胳膊白白胖胖,脸颊粉嘟嘟,笑时满口小米牙。 “来,先喝杯紫苏水吧。”孟老夫人笑道。 明宝盈呷了一口,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觉得开阔了许多,什么香案香几都撤了,帷帐帷幔也都没了,只在窗边和门上掩了一卷草帘子。 “那位娘子是老夫人新雇的吗?”明宝盈问。 “对,姜小郎荐给我的。人是高平乡人,郎君早死,辛辛苦苦把一儿一女拉拔长大了,是个能干的苦命人啊,她造的一手好汤水,想挣点养老钱,所以来我这了。”孟老夫人看着眼跟前的小娃娃,说:“我一个老婆子不讲究什么吃喝,但总不能亏待孩子。” 四岁的孟小果已经听得懂这些话了,仰起脸对孟老夫人笑。 孟老夫人怜惜地看着他,又看向明宝盈,说:“还买了两个粗使婆子看院门呢。” 明宝盈蹙眉,侧脸朝西边一瞧,问:“西边可起什么歹心了?” 孟老夫人冷哼一声,让小草把孟小果牵到树荫底下玩耍去。 “别出去了。”明明就在眼皮子底下,孟老夫人还是多添了一句。 “前个西院里那个,娘家来人了,跟过来大大小小几个孩子,趁我午歇,小草进屋去拿扇子那一眨眼的功夫,把小果勾出去了。”孟老夫人说起这事来还有些心惊肉跳的,喝两口紫苏水压了压,“后来是黑大把孩子领回来的,说是,说是去河岸边看水车了。” “是孩子带着孩子去的,也没办法指摘大人。”明宝盈说。 “谁说不是呢?西院压根当这事儿没发生过,我这心里啊,一想起来就突突跳,还攒着那些银子做什么?反正也是叫人眼红了,倒不如花用出去,让他们看得见捞不着!” “这事儿要告诉参军吗?”明宝盈说。 “告诉他,免得他以为都是好哥哥好嫂嫂呢!”孟老夫人彻底寒了心,“他家一双儿女尚未嫁娶,就早早来向我哭穷,嫁要添妆,娶要添礼,什么都巴望着我。如今我摆出脸色来说要养孙,他家那双儿女便是连个早晚请安都没了,也好,落得个清静!” “只是这东西两院住着,只怕他们隔三差五生些黑毒心思出来!”明宝盈担忧地说。 孟老夫人也皱眉,道:“我倒想去城里赁间小屋子住,反正田地有黑大他们打理着,只是除开西院,你们都这样好,等小果长大几岁,交给文先生开蒙又是顺理成章的事,如此想来,叫我一个孤寡老婆子贸贸然进城去,又有些胆怯了。” 明宝盈忙宽慰道:“您别怕,有什么事儿您就同我们讲,多买人手是对的,看好门户,什么脏东西也进不来的。” 今日这信,明宝盈是吃饱了写的,写得很慢很细致。 她写,‘酸梅排骨肉烂甜酸,爽口多汁,清香回甘,妙不可言。小果用肉汁拌饭,一碗,两碗被老夫人遏制,生怕其积食。老夫人有言,冬日用山楂红果炖排骨,更有一种山野滋味,解腻开胃,到时下饭三碗,绝不阻拦。’ 她又写,‘河虾炸透,连壳酥嚼,芫荽剁碎,醋酱提味,花椒芥子麻辣。老夫人有言,汝厌芫荽,与汝同桌常不得食,今日大饱口福。’ 她还写,‘鲜豆皮薄软柔嫩,花生碎芝麻粒黏附其上,嚼之唇齿生香,醋酱味美,老夫人最爱此菜。小果亦连夹两筷,入口嚼吃,眸光熠熠,想来陇右少见鲜豆腐皮。鲜豆皮仅凭人手从烫豆浆锅中提揭而出,虽是味美,可苦于人工…… 第155章 明宝盈觉得自己不该把这句也写上去,可她吃着豆皮就想到林姨的操劳,一不留神,把心里话给写出来了。 ‘写了便罢。’明宝盈不再纠结,再另一张信纸上画了孟老夫人同孟小果一起玩不倒翁的景象。 孟小果踮脚在她边上看着,戳戳纸上的小人,说:“我?” “是啊。”明宝盈说:“画给阿耶看,好不好?” 孟小果赶紧点点头,他大概不知道生父生母已经去世了,只知道阿耶在远方。 对于这个年岁的孩子来说,只需要一点时间就可以顺理成章将孟容川视作他的阿耶,不必遭受剥离之痛。 寄信时,她还拿到了孟容川寄过来的一个包裹。 那是从陇右的春末寄过来的一个包裹,包裹里有三样东西,黄灿灿的杏干像是晕开了一盏灯,还有一捆羊皮囊袋,明宝盈摊开一瞧,发现是个笔囊,里头有三把狼毫,三把羊毫,狼毫富有支撑力,宜书宜画,还分作长锋、中锋、短锋三种,而羊毫吸墨耐用,下笔丰润丝滑。 还有一份信,信上说狼是方五郎宰杀的,羊是明真瑄追射中的,他们择了好肉好皮好毛赠给他,而他只是制了一些笔,借花献佛罢了,又说明宝盈控笔极好,羊毫狼毫都只是锦上添花。 “真会说话。”明宝盈自语着,指尖拨弄着笔毫,叫她有些发痒。 她又把这封信看了一遍,不知为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 明宝盈是白住在书苑里的,所以不敢多用了灯油。这院里不只她一人,所以得了杏干,自然要拿出去分一些给大家。 书院的护卫们年岁并不是很大,最大的三十出头,最小的跟明宝盈差不多。 明宝盈听她们说起身世,其实都很类似,是孤儿,是流民,甚至是被家人卖掉的,大多都是在人市上被挑买走,然后习武艺,练兵器,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明宝盈也知道她们的师父有很多个,教他们拳脚、刀兵、箭术、骑术,都是不一样的人,但最尊贵的那一位师父是御前的人,她们也不叫她师父,而是统领。 她们也很清楚明宝盈的身世,知道她家在何处,知道她的弟弟在温泉庄子里,每月可以见一次,也知道明真瑜在驿田里劳作,也知道明真瑄在陇右军中,甚至知道她今日去取了一个来自孟参军的包裹 。 而这些种种,明宝盈也隐约有觉察。 在圣人登基之前,她们都在暗处,做的自然也是一些见不得光的活。 如今圣人登基,她们正大光明在人前,亦可以掌握长安城里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脉络。 “温先生的汤好了。”明宝盈正与几个小护卫在吃杏干,转身一看,就见水心正端着托盘看她。 “好,我去送。”明宝盈起身接过托盘,走了几步,还是转身问出了她想问了很久的那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这么怕温先生呢?” “是怕做错事,惹先生不快。先生不快,”水心皱起了脸,说:“那就是统领不快,统领不快,可能会死。” 明宝盈到底不能感同身受她们的畏惧,送过汤就要退下,却听温先生道:“李先生说你做了个红烟的火药出来。” “是。”明宝盈恭敬道,心里却晃过她做给明宝清的那一条长长火药引线,蓦地有些紧张起来,顿了片刻才道:“我与秦五娘一起钻研所得。” “你倒不忘她。”温先生的目光落在书上,道。 “没有秦五娘财大气粗,黄丹、松香任由我取用,我哪里配的出来?”明宝盈坦诚道。 温先生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一点很淡很淡的笑意,只是明宝盈还没看清她就移开了目光端起汤碗,说:“你若还是侯府三娘,可还能与秦五娘这样相交?” 明宝盈被她问得一愣,道:“在别处恐怕也会自矜身份,但在书苑里我与她还是同窗啊。” “书苑这地方有何不同?”温先生又问。 明宝盈不知该怎么答,看着温先生房中成堆的书册,她轻声道:“简牍盈积,浩如烟海。人人都一样,都是笨学生。” 温先生没有再说话,只是道:“出去吧。” 明宝盈合上门,觉得温先生好像有些心事。 今夜月色黯淡,似乎是个惹人增添愁绪的夜。 文无尽执意要送蓝盼晓回去,临到家门口的时候,恰好见明宝清送客出来。 那妇人是云和里赵里正的娘子,门外还有一架驴车在等她,车上的小郎是赵里正的大儿子,也冲他们打了声招呼。 “那我就先回去了。”里正娘子还拭了拭泪,对蓝盼晓、文无尽点了点头,又对明宝清道:“明娘子留步吧。” “元娘。”蓝盼晓心下困惑,问:“她来做什么?” “心里憋屈,寻我拿个主意。”明宝清口齿清晰,却说的含糊,但文无尽和蓝盼晓竟都默契地没有追问下去。 明宝清微微勾唇,看向文无尽,说:“文先生。” 文无尽亦道:“明娘子。” 蓝盼晓在两人中间左右看看,见他们面上带笑,绝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但又能觉察到那种莫名较劲的感觉。 第156章 “文先生身子大好了?”明宝清边往里走边问。 “出来走走,感觉没什么不舒服的了。”文无尽见她如此,便也走了进去。 蓝盼晓微微抿唇,倒是她最为局促了。 “那是我姐姐照顾得当。”明宝清没有回头,却从她口中吐出这样一个称呼来。 身后两人似乎被她惊到了,过了很一会才听文先生说:“是,我,我欠她良多。” “你哪有欠我什么?”蓝盼晓又有些慌乱无措地说:“元娘,这,这…… 明宝清蓦地转过身来,两人又急忙顿足,愣愣看她。 “我前些日子听严帅说,明家宅邸被收归官府,这两日正在修缮,应该是预备着给圣人赏人用的。明家的祠堂也没了,族谱也没有保留。至于祖坟,我母亲的尸首不在明家祖坟里,在我阿兄另外择选的一处好山水里。父亲畏罪自尽,尸骨无存。他们都不在祖坟里,祖坟还算什么祖坟。” 明宝清看着蓝盼晓,说:“我说这些,不是不认您了,只是不想您心里有枷锁。” 她又看向文无尽,勾唇笑道:“文先生这些时日逮到机会就长吁短叹,感慨人生苦短,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深以为然。今夜是我给你的回答,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但你不用回答我,因为往后的日子,将是你的答案。” 明宝清说罢,没有给文无尽任何允诺的机会,只把一院子的清风留给了他们两人,进屋去了。 “大娘子还是这样厉害。”文无尽低声说。 蓝盼晓眼睛一热,却笑了起来,说:“早就叫你别试探元娘,她自有主意的,你非时不时聒噪上一句,好了,得偿所愿了?” 第075章 惊雷 夜里曾下了一场雨, 一点点的,早起就没了任何痕迹。 林姨和卫二嫂还是每日都去豆腐坊,这份工很辛苦, 两人都被烤瘦了, 来回路上走着, 就算是早出晚归, 也被日头蒸黑了很多。 她们的工钱并没有涨,但带回来的各种豆腐、豆皮变多了好些。 市面上有或没有的豆腐种类,明宝锦都在林姨一日日归来时的小竹篮里看到了。 小竹篮里装过嫩豆花、水豆腐、老豆腐, 也装过浸了卤的臭豆干, 用黄豆酱煮过的酱豆干,也装过豆丝、豆腐皮,但今日这种斑斑驳驳似蛇皮的豆腐还是头一次。 “这是熬豆浆锅底的那层焦巴。”林姨有些无奈地说:“今儿东主家来了些亲戚, 连吃带拿的, 什么也没剩, 就铲了底下的焦巴给我俩。本来这也没什么, 可,可明日我要去看阿瑶,还想给他做一份咸肉煨豆腐呢。就是小青鸟和文先生刚回来那阵, 四娘在小钵子里给煨的那碗肉。肉被煨得软颤颤, 豆腐气孔在肉汤里直抖,浸得全是肉味, 肉汁都黏嘴。我看着小青鸟埋头一直吃一直吃,就想着, 想着阿瑶也能这样吃上这样一顿就好了。唉, 好好的打算着,这下买也来不及了, 得下个月了。” 明天是要去见明真瑶的日子,谁都记得,明宝清去城中与宇文主事碰完面,已经把林姨要的肉给带回来了。 明宝锦捧着碗里那些散发着淡淡糊味的腐皮闻了闻,说:“其实也蛮香的。” “香是香,就是干巴巴的不下饭。”林姨勉强笑了笑,说。 “天热,什么菜都容易坏,这豆腐皮既是干巴巴的,那就干巴巴的做吧。”明宝锦摸着下巴,做出一副很老道的样子说。 林姨和老苗姨对视一眼,忍住笑。 肉是一块连肥带瘦的肉,被老苗姨剁得很细很细,煎出一锅香喷喷的油。 然后明宝锦来接手,她先把肉沫捞出来,下花椒、茱萸、蒜子,在油里烹出香味来,又下了一把花生碎,加些盐巴紧密翻炒,等盐味把所有的香气都调和均匀后,重把肉沫及焦豆皮下进去,煸得一丝水汽也没有,这下便可装坛了。 林姨回来时已经要开饭了,但她先去洗了个澡,夏天蒸饼凉了也没关系,掰开了夹上两勺豆皮肉沫,渗出来的红油顺着她手腕子淌。 “多了多了。”她惋惜地说。 “好吃吗?”明宝锦趴在桌上歪头看林姨吃蒸饼,说:“存个两三天应该没问题,而且不是很辣,我想提提味,香料多些也不容易坏。” 林姨笑盈盈点头,所有失落一扫而空。 “过些年,等四娘长大了,咱们一起开间小铺子吧。你在前面开食肆,我在后头给你做豆腐,每日就做一两锅,只给你卖。” 林姨的神色越来越向往,说:“等大娘子她们有门路把阿瑶赎出来,就让他给咱们当当小工,跑跑腿什么的,一天忙到晚,再坐下来一块吃饭。” 她的眼睛黯淡下来,又笑了一笑,说:“吃上这么一个蒸饼就行。” 大家身上担子都很重,家里没有一个闲人,被明宝清训斥过后,这些话,林姨只敢跟明宝锦说一说。 夜里,明宝锦问明宝清,“大姐姐,阿瑶怎么才能不再做奴才呢?” 明宝清正在给她打扇,默了 一会,说:“官贱民要等圣人恩免,或至六十岁可为番户,至七十岁再可免为良人。” “七十岁?”明宝锦难以置信,说:“可,可文先生教我们念的那首诗里说‘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第157章 “诗记得不错。”明宝清轻声说,她心里钝钝发痛,但也无计可施。 这无雨的夏夜安静地像是在酝酿着什么,明宝清没有管许多,她每日奔波,实在很需要这一觉。 只是夜里来了几声似是而非的闷雷,在明宝清梦里落了一场幻雨而已。 明宝清睡到了次日天亮,隐约觉察到明宝锦从她脚边爬下了床,还有蓝盼晓进屋来,从钱罐里数走了几枚铜板。 屋外卖牙粉、澡豆的货郎满脸堆笑地接了过来,不住地往后头张望着,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有点像昨夜那一碗豆腐皮。 “亏得是大户人家的庄子,要是咱们小老百姓这么来上一场,伤筋动骨的,到了子孙辈都还爬不起来了。”货郎感慨着说。 “谁说不是呢。”蓝盼晓随口应着,招呼明宝锦过来选扎头发的彩绸。 “他家那磨坊里还存着米面的吧?”货郎不是这里人,所以显得很好奇。 “眼下应当没多少,但总是有一点的,否则不会烧得那样厉害吧。听那附近的人家说,夜里听见爆雷声了呢,还以为是老天爷劈恶人。” 蓝盼晓弯着腰,仔细挑牙粉,有栀子、茉莉和薄荷味的,明宝锦也在边上瞧着。 “诶,那水车怎么也坏了?”货郎又问。 “刚听我们里正说的,约莫是搭的时候,八角轴上的孔眼就打偏了,毕竟是木头东西,用了一段时间沤烂了,就撑不住了。”蓝盼晓说。 “您还挺明白。”货郎有些惊奇。 “这有什么?”蓝盼晓随意地说:“我们青槐乡上好几座水车,都是自己搭的,看也看会了,不稀奇的。” 正说着话,里正带着附近几家的郎君们快步从那头的道上聚了过来,文无尽也在其中,他朝蓝盼晓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进屋去。 “呦,这怎么个事?”货郎有些紧张。 蓝盼晓快快把钱给他,揽着明宝锦往院里去,说:“大户人家要不讲理了,您也别怕,青天白日的,总不至于叫他们诬告了去。” 她们进去,明宝清和林姨却要出去了。 两边打了个照面,明宝清对明宝锦说:“今日别出门。” 蓝盼晓对明宝清说:“路上小心些。” 文无尽看着蓝盼晓关上了门,又看着明宝清驶远,这才转回脸来。 走过那座摇摇晃晃的桥面,文无尽瞧见对岸的人已经有不少,有人彼此推搡叫骂,也有人出来阻拦。 水车已经转不动了,轴座颓败,那种被明宝清称作辐条的粗长木棍掉了好几根在水里,有些已经随水流走,不见踪迹了。 文无尽仰脸瞧着那轴座的缺口,也觉得斧头劈砍的痕迹太重了,勉强说是木烂腐朽也要人家肯信。 难怪这庄子上的人这样气势汹汹,可这东西毕竟是木头,也不能叫人用手生掰吧。 至于那座磨坊,看起来更是焦黑一片,什么模样都没有了,连文无尽都很是惊讶,他看着支离破碎的门窗,想着昨夜那一声如雷般的巨响,心道,‘这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 他转脸看杜里正,见他也是满脸的愕然,周围的人无不讶异非常。 一个人的神色或许可以伪装,但一群人的表情怎么能传达出同一个情绪? 管事几乎要相信了他们的不知情,但这件事显然又是人为的。 “这屎盆子还想扣在咱们头上了?你这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话!大半夜的,周大郎喝了点马尿就跑到姜家去闹,我觉都没睡,坐在那劝了一个时辰,我现在上眼皮黏下眼皮睁都睁不开了,我还放火,还砍水车?真他娘的胡说八道,满嘴喷粪!” 杜里正说的全是实话,让他用祖宗十八代来发毒誓他都肯。 管事稍一琢磨,也知道这事未必是未央里的人干的。 “不是你们里,也是你们乡上的!云和里的里正几次三番无理取闹,就是他!” “你瞎说八道什么啊!”杜里正摇摇头,“人家老父亲昨晚上六十大寿,他是主家,喝的烂醉,哪有那闲工夫来你这搞这一出?” “他不能是装醉?”管事那一群人说。 “你说他装醉?”杜里正一笑,说:“半个云和里的人说他是真醉。” 管事面色更阴沉了几分,他算知道这些泥腿子在打什么算盘了,无非就是一个法不责众! “话说,”文无尽困惑开口,指着那磨坊道:“昨夜那声雷暴,可就是落在这了?” 陶二郎拍拍胸口,连声说:“对对!吓我一大跳,这动静只能是老天爷的意思了,人可弄不出来这响动!” “你们邵家都做了什么?竟引来了天谴?”文无尽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像是怕被波及。 人群都跟着他退,显得邵家这个庄子如同一个大粪坑般恶臭熏天。 等到日暮时分,明宝清和林姨归来时,邵家已然报了官,来查验的人正是严观。 严观走到那个磨坊边上的时候,摇摇欲坠的焦黑窗户一下砸在他脚边,自严九兴口中听到的简单阐述和案卷里的枯燥字眼一下就有了具象的呈现。 第158章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手下从废墟堆里走出来,说:“没有找到火油的痕迹。” 当然没有火油,根本用不到火油! 严观迈步走了进去,四周焦黑一片,滚碾大半是石制的,倒还有个周全模样在。 没有痕迹,也没有死伤。 云和里所有的青壮都全须全尾,唯一近似烧伤的伤口出自一个妇人,是被热粥烫伤的。 ‘她是怎么做到的?’严观想不通。 “你们庄子上巡夜的人呢?”严观问,“磨坊是天雷焚烧还是人为暂且不论,水车声那么大,下了阀门,等水车停了,再砍轴座,这么长的时间就没人觉察到吗?” “昨晚上太混乱了,又是磨坊又是水车的,没留意,我们听见水车倒塌的声音才去看,可,可没见人。但,但这事儿显然是人为,得给我们个说法!” “万年县的衙门又不是你邵家开的!”严观看着顺势而下的水流,很是虚伪,又很是义正言辞地道:“凡事要讲究证据。” 除了轴座上的刀口太明显之外,这案子几乎没有其他的缺口。 严观手下的副帅刚从云和里回来,对他说:“这云和里人人有嫌疑,这邵家的碾硙一完蛋,种稻人家各个得利,这怎么查?且水车在他们眼皮底下被毁,他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咱们这不摸瞎吗?” 严观开口正想叫他们查水性好的人,眼皮子底下都没逮住人,只能是和辐条一起掉进水里,往下游去了。 可这时候,那辆熟悉的小驴车从道上驶了过来。 “你先回去禀报县丞吧。” “是。”副帅得令,带人离去。 严观骑在马上,俯视那辆驶到眼前的小驴车和车上神情自若的女娘。 “严帅似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要进来喝茶吗?”明宝清说。 严观下了马,随她入内。 院里的人绣花的绣花,择菜的择菜,练字的练字,各个淡定无比,只看着他们二人径直走过堂屋,到后头菜园里去了。 严观越发来气,心道,‘真是了不得了!’ 老苗姨送了一壶茶两个杯进去,出来咋舌道:“怎么虎着脸,像是要吵起来的样子?” 第076章 往事 “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严观见她拿了个草编蒲团放在门边, 施施然坐下,举起茶杯品茗。 不过是十文一斤的粗茶,也被她喝得好似雀舌。 “严 帅在说什么?”她佯装不懂, 但转过来看他的眼神, 分明是认了的。 “你就不怕我恪尽职守?把事情捅出去?” 听了严观这句威胁, 明宝清却更笑起来, 冲他勾勾手。 严观以为她要服软,会要自己帮忙遮掩,就蹲下身凑近她。 “要是捅出去, 我就说是你教的。”这话末了伴着一声狡黠的轻笑, “这也是实话。” 当然是实话,平康坊巷弄的小小窄室里,是他把面粉燃爆的案子说与她听, 给了她一个可怕又完美的计划。 严观这么近地看着她, 甚至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吐在自己唇上。 只要一瞬的功夫, 他就能了结她的性命, 但却连强硬些盘问她的心思都没有,他对她毫无办法。 “你涉及了多少?”严观无奈地问。 明宝清看着他,担忧、慌乱簇在他眉间, 他似乎忘了遮掩。 “就只是你我这样, 说了说话而已。”明宝清端起他的茶盏给他,说。 严观屈腿倚在门边坐下, 接过茶盏一饮而尽,长出了一口气, 与她一起看向那片郁郁葱葱的菜圃。 “这案子会怎么了结?”明宝清问。 “明知故问什么?”严观看她一眼, 目光定住。 明宝清正偏首趴在自己膝头上,似是有些疲惫, 眼睛明明在走神,却也是那么黑亮。 她闻言勾起唇角,说:“想听严帅说说话。” 明知她只是一来一回在同自己拉锯,严观还是清了清嗓子,说:“若搁在从前,邵家向衙门送些好处,可能就要抓几个替死鬼交差。但现在那个雷暴天谴的说法已经在青槐乡上传遍了,文无尽还四外扬言,说要着手写篇文章来诉游家的冤屈和邵家的恶毒,他是个写状纸的好笔头。我想邵阶平会权衡,最终会忍下这口气。” 明宝清没有说话,严观放下茶盏,身子不自觉往前倾了倾,问:“今天去看小弟了,很累?” 日暮时分,天色是一种清透的蓝。 他的面孔在这种光芒的晕染下,显得格外深邃。 明宝清没有回答,却忽然问起一个很久远的问题,“侯府抄家的东西,不良人分了多少?” 严观一怔,说:“分了散银二百两。” “你拿了吗?” “我没有拿银子。” “为什么不拿?” “我说过,我不缺钱。” 明宝清看着他,又问:“抄家那日,你拔过我的木簪,知道其中有关窍吗?” 严观的喉结动了一下,说:“那窄窄一根,你存满金子又能有多少?” “你曾说入了册的东西动不了,你方才又说没有拿银子,那不在账册上的东西,不值钱的那些,你有拿吗?” 第159章 严观今日失败透顶,盘问不成,反被盘问。 他不知道明宝清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些,也不知道她想听到什么,下意识垂眼,却听明宝清说:“严帅?” 严观看向她,明宝清依旧趴在膝头看他。 这是一个很放松的姿势,太放松了些,几乎要让严观以为她对自己不设防。 严观定了定神,如实说:“你的很多东西提前都被抄走了,我拿了你院中几盆花,一些书。你若想要,我可以还给你。” 他第一次能那么靠近明宝清,甚至可以进出她的闺房,但看到的却是满地的狼藉,任何她生活过的痕迹都已经被践踏干净。 明宝清轻轻摇头,说:“小弟前些日子在庄子里中暑了,我都不曾得到消息,却听闻有医官专门去替他医治,是刘季吗?是你让他去的?” 严观这才知道她突然盘根究底的缘故,她是起了疑心。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不必有负担。” 明宝清静静看他,天色在他们的对话里一点点转深,前头屋里亮起的昏黄光芒透过门缝漏了进来,这一束光正好落在他背上,斜斜延伸到他左边眼角,照得他睫毛金黄一片。 “陈年旧事,我还这样咄咄逼人地问,严帅为何步步退让,不见愠色?” 严观的目光定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慢得不禁让明宝清怀疑他方才是不是着意克制了眨眼这个动作。 “你可能忘记了,”他往后靠去,倚在门上,躲进了暗中,现在光落到了明宝清的脸上,“你曾送我阿娘就医。” 这个答案真叫明宝清没有想到,她微微睁大了眼,说:“你阿娘?” 严观点了点头,说:“她没有做很久的巫女,因为挣不到什么银钱。在没有我之前,她是一曲的优伎,不必要卖身,有时只是清弹琵琶,也能得到丰厚的赏钱。但有了我之后,她就去了二曲,渐渐连二曲的地方也要住不起了。我们遇到你那次,是在一场秋千宴上,阿娘很高兴,因为她很久很久没有接过这么一笔大买卖了,只要她去给舞姬伴奏,弹几首琵琶就可以了。” 明宝清怔怔看着他,坐直了身子。 “那场秋千宴上还需要些伺候的人,我那时十一岁了,可以做一些活,求一些赏钱,所以娘就带我去了,她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别说错话,别做错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却弹错了许多次,而且最后,弦还断了。” 严观的话就如他所说的那根弦一样,在这里断了很久。 明宝清听见他沉重的呼吸,知道他是在忍耐从记忆里传来的痛苦。 “大帐的主人一声令下,他们就把她拖了出去。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打得成了你见到的那样,不过你可能不记得了。” “我记得,是晋王在草丘猎场设下的秋千宴吧?那个大帐的主人是谁?” 明宝清也回到了那一日,可于她来说,除了这一个小小插曲以外,其余的记忆都非常愉快。 她低声说:“回程的路上下了暴雨,我还一直想在你们怎么样了。” 严观看着她急切而愧疚的样子,似乎恨不能回到那个时候,再做得更好一些。 他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说:“你院里的嬷嬷送我们到了医馆,还给了我钱。但阿娘熬了两日,还是去了。” “那,那你阿耶呢?”明宝清问。 “他不是我生父,只是我阿娘的一个常客。”严观说到这,笑了笑说:“你知道我原来叫什么名字吗?” 虽然昏昏暗暗的,但明宝清离得近,看见他这个荒凉的笑容,她摇了摇头。 “就叫盐罐儿,没有姓。”严观说:“阿娘只希望我往后能吃够盐,能卖把子力气挣钱,求个活路就行了。” “那就算乳名吧。”明宝清说:“我的乳名叫乌珠儿,因为阿娘觉得我小时候眼睛又黑又亮的。” 这样一说,就好像两人在谈心至深处,所以交换了乳名。 但严观知道,她只是看他可怜,所以在哄他。 严观心里既苦涩又甜蜜,喃喃道:“乌珠儿?” 明宝清点点头,神色极认真。 “我养父因这个名字曾开过玩笑,说大家都姓严,要认我做儿子,但玩笑总归是玩笑,他只是零零碎碎教了我一些拳脚功夫,直到我阿娘死了,他觉得与我娘也算有些交情,怕我误入歧途,所以收养了我。” “严是个中正好字,很适合你。威也肃也;畏也敬也;戒也谨也。”明宝清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来夸他。 “那‘明’就更好了,日月在天。”严观情不自禁地说。 明宝清惊讶失笑,说:“给我戴这么个要命高帽?没想到你还是咬文嚼字的一把好手!” “我没想到那一层去。”严观有些无辜地说。 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日暮时分,他讲了这样一件不寻常的陈年往事。 虽是明宝清有恩于他,但并没有留住他阿娘的性命。 “林千衡他当着你的面认了你做的事,你为什么不驳他?”明宝清想起那日他快步如风,走在官署巷道间,原来是因为生气了。 第160章 丝丝缕缕她都记得那样清晰,严观自知逃不过,如实道:“那样,你不是会更开心些?” “这种谎话是穿肠毒药,怎么会开心。”明宝清苦笑了一下,说:“其实,你让刘季去照拂小弟的时候,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亏欠了。” 严观轻轻摇头,但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近处的菜圃,又眺望远处的山林。 ‘还有一次。’ 他在心里悄声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阵很劲的山风吹来,带着草叶的凉爽,像是箭矢凶狠射来时拂动的气浪。 明宝清的发髻有些疏松了,坠得她脑袋有些发胀,她抬手拔掉发簪,任由一头长发在风中飘扬,好似在策马疾驰。 “失礼了。”觉察到严观在看她,明宝清把头发挽到身前来,缠着一根碧色的布条编起辫子来。 “无妨。”严观想起那日狩礼她也是编发,只是全扎起来,用一个银白色的发冠高高竖起,而且穿着也与今日的布衣素服不同。 她那时穿了一身方便骑射的墨色胡服,只有领口袖口处有一抹白,背上是一把女子很少会用的长稍弓,看起来利落而冷艳,像是能一箭洞穿人的心扉。 这时的她与马车上那位小小年纪就气质脱俗的小女娘很不一样,但严观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目力如鹰,耳力其实也很好,此时此刻若是凝神静气,他其实能听见河边小水车的声音。 严观觉得明宝清那日应该是揣着一股怒气,带着一点想要闯祸的疯劲,所以她才追着那只明显另有所属的白鹿那么久,逼得它逃进了深处。 明宝清没有失去理智到射杀白鹿,她只是起了一点恶劣的心思,在被明真瑄找回去时,她露出一个想看好戏的笑。 那样的明宝清,恐怕独此一份了。 若不是她让白鹿提前受惊逃窜,严观要杀的那个人,也不会为了面子逞强往死路上去。 ‘黑发白冠,黑衣素衫,她很少这样穿。’ 严观蓦地想起明宝清与褚令意说的那番话,他算了算年数,忽然意识到明宝清那日在猎场里之所以看起来那样杀气腾腾的,可能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失了亲妹妹,她的衣着是在替那个不曾来到世上的孩子服孝。 她失了妹妹已然是那样,那她失了母亲时,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这样看我做什么?”明宝清不解问。 严观的目光复杂极了,看着她,又像是在看另一个她。 明宝清编好了长长一根辫子,顺着她的身段蜿蜒向下。 严观看着那一簇发梢,转开话头,说:“昨日看见王妃与王爷坐车去皇家别院避暑了,听说两人出入相随,十分恩爱。” 明宝清说:“我知道,我与王妃时有书信往来。听她说王爷的性子平和包容,素日里说话都没有一句声高的。” “毕竟大了她十六岁。”严观说:“老夫少妻自然要宠一点的。” 明宝清沉默了一会,问:“你有没有听说过安王有私生女?” 严观有些不解,说:“安王喜好诗文而非女色,府上养了好些落拓文人,乐伎也都是由太常寺送来的演奏雅乐的,我没听到过关于私生女之类的风声,你是打哪知道的?” “书苑里传出来的。”明宝清说。 “这我倒不肯定了。”严观所知道的都是小道消息,但小道消息未必就是空穴来风,说:“但安王府上的确是清净的,即便有人想走安王的路子,送的也都是古画古玩,而非女娘。” “这样说来,倒是不错。”明宝清因为邵棠秋此时的幸福而感到了一点愉快,她站起身,垂首看严观,神色温柔含笑,道:“留下来用晚膳吧。” 第077章 无缘无分 坍塌的水车和焦黑的磨坊当然算不得什么好风景, 万年县的不良人来了几次,也找了水性好的人盘问。 青槐乡倒是有两个能一口气游出两里地去的人,但却都不是云和里的人, 而是兴牛里和勤安里的, 且一个家里是种油料的, 一个是种麦, 今岁虽也苦于水少,却不比那些种稻人家焦心。 不良人带了云和里的里长和青槐乡的乡长回衙门问话,但都好端端回来了。 青槐乡的乡长是举人出身, 从前还外放到江淮一带做过知县, 是老了才致仕回乡做了乡长。所以即便去了县衙,也不好随便上刑堂,反而有一杯茶水款待。 赵里正虽是平头百姓, 但表亲里还有些个在京兆府当武侯的, 在各路衙门里当笔吏的, 虽是无品无级, 但到底是见识过的,心里打鼓面上却委屈愤懑,且还把游家的事情提了一提, 信誓旦旦说是天谴。 县丞有几分相信不好说, 但两人进出官门一趟,全须全尾, 皮子都没破一点,就意味着在这件事上, 邵家是讨不到什么说法了。 文无尽在家中守了几日, 见事态渐有平息的意思,这才与蓝盼晓提起想去拜访蓝正临的事情。 当初给文无尽放籍的手书, 蓝正临写得很干脆,他也是惜才的人,而且文无尽与他有些私交,不全是因着蓝盼晓的缘故,所以此次回来,也应该要去问候一番。 文无尽觑了眼在灶上忙碌的老苗姨,又看向正在桌前认真写字的明宝锦,依过身子去握住蓝盼晓垂掩在绣架下稍作休息的尾指,轻轻晃了晃,小声说:“与我同去吧。” 第161章 蓝盼晓从前只觉得他是温温柔柔,笑似春风的一个人,哪里知他这样爱撒娇。 “只怕我去了,反而叫你受冷待。”她认真说。 “我还没有出孝期,登门也不便,买一点果子请人送进去,再捎一句问候的口信也就是了。”文无尽那双清亮干净的眸子望着她,说:“礼数到了就好。” 蓝盼晓受不住他轻声细语地哄,点点头答应了,垂眸看着绣架上那一双鸳鸯时,手里的细针却似铁杵般沉重。 今日绣架上不是帕子,而是姜小郎给钟娘子定下红盖头,他买了一块质地很好的丝绸,泛着水波晃动般的莹光。 蓝盼晓透过这层柔美的红水,隐约看见文无尽将她的尾指攥在手心里,用拇指从指尖摩挲到指根,又揉着指腹那一小块嫩肉,像是在把玩一粒蕊珠。 蓝盼晓赶紧移开目光,可看不见了,触感却越发鲜明起来,只叫她半边身子都酥掉了。 她有些埋怨地看向文无尽,却见他另一手拿着书册,侧脸沉静专注,似乎抵着指腹的按揉只是他寄托情丝的下意识举动,并未因此延伸出更多的欲望来。 “我要绣盖头了。”蓝盼晓出声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声音软得不像话,像是被水浸过的一张棉纸,湿湿嗒嗒被人用手指勾起来。 文无尽顺从地松开手,笑着看了她一眼,翻过一页书,继续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蓝盼晓又羞又恼,她在羞自己,也在恼自己。 她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像话,在心底骂自己,但骂了几句,又觉得何必如此。 浮生若寄,年少几何,偷顷刻之欢,人欲使然。 明宝清已经改口唤她阿姐,林姨也不再唤她夫人,只是姐妹相称。 “还好跟咱们出府的是您,”下工回来的林姨把手浸盆中,先对老苗姨说了一句,又看向替她轻轻淋浇凉水的蓝盼晓,道:“若是老夫人活到现在,岂不是要咱们抬菩萨般抬出来,日日供着她,还要说三道四管着咱们。” 蓝盼晓打了个寒噤,替她揉着浮泡红肿的手,问:“怎么突然有此一说?” 林姨对着在后院一眨眼,文无尽正在那里与明宝锦一道浇菜。 蓝盼晓嗔怪看她一眼,林姨又道:“回来道上瞧见周大郎他娘拦着姜小郎他娘在说钟娘子的不是,明明是个病秧子,说起前儿媳的不是来,倒似吃了人参,精神得不得了!” “还在说?” 老苗姨问。 “姜小郎他娘说自己家中事忙,才脱出手来。”林姨见蓝盼晓要拿针挑她指尖的水泡,笑容一下变作惧怕,可瞧见蓝盼晓红了眼睛,她又笑起来,说:“没事的,几个水泡罢了,你挑破就是了。我今儿带回来一捆最好的干腐皮,你明儿回家,道上再买点别的果子,也够看的。” 去蓝家那日,蓝盼晓和文无尽是坐着明宝清的小驴车同去的,明宝清与他们在路口分开来,还要去严家接游飞回来。 严观似是不在家,明宝清叩了叩门站在外边等,过了一会,听见一个老丈在叫,“谁啊。” 若是那几个小子回来,绝不是这种有礼貌的叫门法。 明宝清想了想,称呼道:“吴叔,严帅和游飞在家吗?” 门开后,露出吴叔一张好奇的脸来,看清明宝清这人,他揣测了一番,脸上登时流露出极为喜悦的笑容来。 他急忙往里退,见到她有驴车,又替她牵驴进来,引她进了院子,入了堂屋,上了清茶,欢欢喜喜立在一旁搓手看着她。 听明宝清又问一遍,吴叔才一拍脑袋,说:“他们不在家。” 明宝清把目光从满院摇曳的夏花上收回来,又听吴叔道:“我家小郎君带着小飞去官署里试兵器了,应该也快回来了。” “这么快就用上兵器了,能不能驾驭?”明宝清只怕少年人心性没修好,得了凶器会生事。 “小娘子放心,只是叫他掂量掂量,心里有个数。” 吴叔似也是个练家子,但上了年岁,面容和蔼,见明宝清总瞧着院里的花,就道: “原本这宅子里空落落的,那日不知郎君哪捡的花,七八盆呢。有些枝丫都断了,有些盆也碎的不成样了,不过花种倒是都蛮好的。牡丹、菊花、蔷薇、杜鹃,还有几盆小松树,他给种到土里去了。” 明宝清起身站到门边,往亭中看去。她没认出那几株地栽的松树原是她养的,因为大了两番有余,且养在盆里时枝干日日修剪成宝塔模样,还要铁丝缠绕已求定型。 而眼下的松树早就不复当初的端雅,整个院子随它长,但明宝清看得出来,严观应该还是有稍加修剪的,只是顺着它的长势而没有过多的禁锢,皮壳苍劲有力,枝干盘虬卧龙,隐隐有种一树冠顶的气度。 “小娘子喜欢看花花草草吗?”吴叔试探问。 明宝清不知该怎么说,就点点头。 “可惜花期过了,小郎君自己院里还养了…… 吴叔正说着,就听见门外有响动,“呀,是小郎君和小飞回来了。” 严观进门时就看见小驴车了,所以再见到明宝清时也有所准备。 “大姐姐。”游飞唤她时神色轻快,正是长个的时候,几日不见,似乎又变了点模样。 第162章 “回来了。”明宝清这句话令严观一阵恍惚,她的目光又在院中缓缓逡巡而过,说:“这些,你养的很好。” “吴叔的功劳。”严观轻描淡写地说。 游飞回房间去收拾东西了,吴叔给他买了一个小书包,一身衣裳,还给他做了一对护腕。 他对这里有些不舍,吴叔也舍不得游飞。游飞在这的时候,严观每日都回来,家里会热闹很多。 “回去别忘了练功。”严观说:“同文无尽说,一个月他教,一个月我教。” 文无尽得了这句话,道:“我教的一个月,你可以自己练功夫,他教的一个月,你能自己看书练字吗?” “嗯。”游飞点点头,低头从小书包里翻出自己的作业来,说:“这回就带来了的,也练字了。严帅还说我的字很难看。” 他看看驾车的明宝清,又看看车厢里的文无尽和蓝盼晓,想听到不一样些的回答。 “是难看。”明宝清说。 “要多加练习。”文无尽算是委婉。 “你学字不久,不必焦急。”蓝盼晓还是这样温柔。 游飞抱着自己的小书包,掀开里头一角字帖瞧着,小声嘟囔,“不至于说难看吧。” 他偷偷看明宝清,明宝清唇角含笑,只是下一瞬,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眼神满是警惕嫌恶。 游飞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前方,就见前面驶过来一辆马车,车里的人刻意掀开了车帘,一只手搭在窗上,正在笑着看他们,仿佛老友重相逢。 蓝盼晓和文无尽也看见了那个人,但这里只有蓝盼晓不认得那人。 她对于眼下忽然僵硬寒冷起来的氛围有些迷茫,不安地望着明宝清,又看向文无尽。 “文秀才回来了,令慈安好?”邵阶平含笑问,似是才发现他穿得素净,尚在孝期,“歇一歇也好,否则又如那年一样撞见郭给事中做考官,又因避嫌把你涮下去,岂不可惜了?” 蓝盼晓蹙起眉,就听文无尽淡笑一声,说:“邵少卿还有闲情管我的事?这车盖上全是香灰味,可是从庙里回来的?” “这话是怎么说呢?”邵阶平的目光从他面上移开,黏在游飞脸上,随意地问。 “做些法事,以求心安。”文无尽说。 邵阶平笑出了声,用一种令人作呕的缱绻口吻道:“我从未有过不安,我有的,只是痛惜而已。” 游飞用那双很像苗娘子的眼睛注视着邵阶平,在这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明宝清很担心他会突然暴起冲向邵阶平。 但他没有,他只是移开了眼,像苗娘子最常对待邵阶平的那样,无视了他。 邵阶平面上的笑容僵住了,然后消失了。 游飞不看他时,身上就没有了一丝苗娘子的痕迹,他愈发像游春生,额发到鼻唇弧度都像。 他轻易让邵阶平想起了失去的那个孩子,那也是一个男孩。 邵阶平还看过那个孩子,他有些癫狂地认为那团血肉长得有些像自己,也有些像苗玉颜。 就像游飞这样,是父母恩爱结合的证明。 “要知道,其实是我先认识她的。”邵阶平像是要证明什么,用一种黏湿湿的口吻说:“我下山崴了脚,遇见了她,她为我捣药,为我敷药。” 游飞紧攥在一侧的拳头震动起来,但又在明宝清冷冷淡淡,充满蔑视的话语中按捺住了。 “这不更说明苗娘子与你不是有缘无分,也不是有份无缘,你们是无缘无分,在她眼里,你合该只是个路人,错在她好心而已。” 见邵阶平还要胡扯,明宝清更说:“再者,老天爷偏让你三子你都输,你一个如此自以为是的人,不该自惭形愧吗?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冲着我们自述那些可笑无耻的意淫?不如自尽吧。” 文无尽和蓝盼晓不约而同哼笑出声,笑得邵阶平脸色愈发摆不住了,寒声说:“想来明娘子在这两年里多有历练,非但这般鸱鸮弄舌,连那借刀杀人的事情也做得如此顺手。” 明宝清讥刺一笑,说:“少卿怎么说得这样难听,我都没说你罪有应得,活该遭受天谴,你还说我卖弄口舌?你轻声些,车夫是心腹还是聋子?褚学士后日过生辰,你还是把自己收拾得喜庆一些,别弄些不好的消息出来,惹他心烦。” 游飞望着明宝清,他听严观说了邵家碾硙被毁的事,他不知道明宝清为了这回的一场痛快而在盘算了多少事,他眼下能做的,只有感激。 邵阶平缓缓横拉车窗,脸渐渐被关得只剩下一只眼,那只眼瞧着明宝清,目光不善。 “我还是劝你收手,再去褚氏那里搬弄是非,也要想想自己眼下的处境,可不是什么侯府长女了!” 游飞猛地转脸看向邵阶平,那双与苗玉颜极相似的眸子里射出截然不同的愤怒来。 他的怒视里没有哀求,没有逃避,没有自厌,更没有泪 水,只有憎恶。 邵阶平关上了窗。 第078章 禾鸡 宇文主事允诺过的那个槽碾在秋日里落成了, 位置在里正家与姜家之间的一块无主空地上,顶上搭了个窝棚,遮出一片浓阴来。 碾槽是用很多段石头槽拼起来了, 若是生凿, 只怕要坏石匠一套吃饭的家伙, 碾轮又大又扁, 抻着转棍倚在槽里。 第163章 “宇文主事莫不是以为我在碾轮上画花纹,纯是为了好看来的?”明宝清有些无奈地说:“亏您还夸我蕙质兰心,聪明过人, 原来都是虚词。” 相处了几回, 明宝清品出宇文主事是个务实忠厚的性子,略微玩笑几句,他并不会生气, 反而一本正经同明宝清赔不是。 “的确是在下一知半解, 自以为是了。”宇文主事拱了拱手, 躬身捡起散在槽碾边的谷子。 严观见状快步走过去, 同宇文主事一道拣谷子。 方才他们拿了谷子来试磨,驴子蒙眼转了几圈,宇文主事凑上前去看, 见好些糠壳已经浮出来了, 随后又瞧见槽碾边有谷子掉落,是被碾轮推高后从槽碾冒出来的。 ‘不妙啊, 再垒高就不好转了。’宇文主事皱了皱眉,直起身看那光秃秃的碾轮, 想起明宝清画在上头的一圈谷穗和麦芒, 不由得一拍脑门,对严观道:“你竟然都看得比我明白。” 方才运送碾轮来青槐乡的时候, 严观遇上了,掀开瞧了一眼,就问为什么没有把明宝清画的纹饰也做上去。 宇文主事那时道:“雕饰无用。” 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无用的人,到底是对女娘存了轻慢之心。 他弯腰捡起一粒粒谷子的时候,脑海里忽然冒出自家弟弟靠在凭几上,散着雪白衣袍和墨色长发,懒洋洋说:“圣人是世上最英明,最尊贵之人,风月、权柄,她都能给我,阿兄问我为何甘愿背负佞幸之名?因为我本就甘之如饴,欲罢不能。” 宇文主事与弟弟差了好些年岁,正正经经是长兄如父,他自认不算古板,但也很不应该养出这么个明明能靠才学博得清名,却偏偏要爬上圣人床榻的混账东西。 “碾轮的尺寸磨得恰好,没有余地挡住冒上来的谷料,倒是废了。”严观惋惜的话语响起,宇文主事回过神来,说:“这是我自作聪明,这户部司里还有一个半成的碾轮,可以给你们。” “明日方便去取吗?”严观道。 “方便倒是方便,我回去后让石匠把尺寸留好,细节就要你自己雕一下了,挂在户部司里,能雕细活的石匠都在替圣人千秋节雕东西,没有这个功夫。”宇文主事说。 “多谢主事。”明宝清说:“方才都是玩笑话,主事看得上我胡想的东西,我心里很高兴。” “这碾轮碾米碾麦合用,你信不信,放在官窑碾细陶土,放在纸坊碾碎麻浆也很好用。” 宇文主事又说了句话让明宝清听不太懂的话,“这一课是你教我的,很受用。” 明宝清道:“碾细陶土我没想到,不过碾碎麻浆我想到了,青槐乡产麻产竹,我之前与里正闲话时,他也曾感慨纸价太贵,自家儿孙学字都不敢往大了写,虽有意在这处设一个小小纸坊,但一时找不到人来落实。” 因为这个槽碾只出了料钱,又是明宝清弄来的官匠,再加上宇文主事还露了面,同乡长吃了一杯茶,所以这个槽碾一半归了明宝清,一半归了未央里。 归了未央里的那一半,再由里正同几家有余钱的平摊了石料铁轴钱和买牲口的钱,及日后草料的耗费。 严观带来了一个石匠在新换来的碾轮上雕刻谷穗麦芒,他和明宝清坐在没搭好的矮围墙上,在这叮叮咚咚的声响里时不时说上几句话。 这样,严观就觉得很好了。 然后他扭脸,看见了文无尽与蓝盼晓手牵手来给明宝清送饭。 “严帅也在。”文无尽和蓝盼晓明明是一人一个食盒提着,却对严观道:“没有备你的饭。” “备了的,那位的也备了。”蓝盼晓嗔怪瞧了文无尽一眼,示意了下在那边忙活的石匠,又对严观道:“只是些粗茶淡饭,因新榨了油来,所以就把小青鸟捉来的几只禾鸡给炸了,您凑合吃些,不要嫌弃。” “怎会。”严观的口吻忽然变得硬邦邦,明宝清瞧了他一眼,又看看文无尽,觉得这两人碰在一起的氛围总是透着一股火药味,但又很好笑。 “咱们去树下吃吧。”明宝清说。 严观立刻说好。 文无尽那种阴不阴阳不阳的笑又深了一点,晃了晃与蓝盼晓牵在一处的手,道:“慢用啊。” 严观已经气饱。 “怎么了?”明宝清歪首看他,又递碗筷给他。 自从说出她曾有恩于他的事后,明宝清与他相处时就愈发自在了。 明宝清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好处,严观算是给了她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也因此,她这种歪歪脑袋,笑弯眼睛的神情多有展露,看得他心头震颤。 夜里梦见她的时候,一颦一笑愈发清晰,甚至连气味和触感都可以描摹,倒逼得他为了换衣方便而回家住去了。 “没事。”严观接过碗筷,说:“你方才提到纸坊是杜里正与文无尽一同开办的?” 明宝清点点头,说:“文先生的父亲早年间在郭氏的纸坊里做管事,写的关于制纸的手札有厚厚两大本,后来因为他与文先生的母亲相恋私奔,两人被逐出郭氏,这差事也就没继续再做了。” “这倒是能成书了。”严观一筷子戳进禾鸡里,金黄的表皮顿时发出酥裂的声响,肉极香嫩多汁,滋味丰富,骨头都炸软了,他不禁赞道:“炸得倒是真够味。” 第164章 禾鸡只有鸽子大,因喜欢在稻田里觅食而有此名,秋来稻苗刚收割完这几日,多有禾鸡撅着屁股在禾蔸里,文先生就指着禾鸡屁股教了一串的成语和典故——掩耳盗铃、掩目捕雀、欲盖弥彰、自欺欺人、一叶障目等等。 游飞是抓禾鸡的好手了,他教明宝锦,禾鸡不能追撵,它虽然飞不高,但蹦得快,生追会累个半死,等它自己埋起头的时候,只要手脚轻一些,基本十拿九稳。 “这就是自寻死路、自投罗网啊!”游飞又总结出两个成语,也算是寓教于乐了。 游飞和明宝锦一共抓了六只禾鸡,严观那时往厨房瞄了一眼,就见老苗姨利落地烧水除了毛,就浸进一锅酱汁里了。 他没太看清,只见明宝清家中秋后存货颇丰,后院还新搭了一个小草棚做仓库,谷粮菜干都装满垒高,都是做了水车的人家允诺过的。 明宝清正捧着碗莲藕汤喝,听他夸好,就笑着说:“小妹喜欢买香料,那日跟着阿姐和文先生去集会上卖帕子,顺便买了些八角、丁香和草果,在家里似模似样的熬了锅卤水。这禾鸡炸之前应当是卤过的,诶,你请来这石匠赶不赶工?我还想给家里做个小石磨,好吃些细粮,再给小妹做个小小的碾槽,就跟碾药钵子那么点大,让她碾香料什么的,图我都画好了。” 明宝清从腰间小布包里拿出她的小册子给严观瞧,她那个小小的册子是自己用绳子订好的,细细的麻绳还绕了好几圈捆着。 严观扬声一问,石匠正坐在那头大快朵颐,拎着半只禾鸡连骨头都要嚼进去,立刻说:“不赶不赶!管我饭,我白给你做!” 寻常人家待客都没有这样好的饭,竟舍得给他一个做工的匠人吃。 明宝清高兴了,正想端起藕汤再喝一口,蓦地发觉这汤只有一盅,一个勺,约莫是明宝锦放漏了。 “无妨,你先喝了,我再喝,我不用汤下饭的。”严观夹起一片清炒的菇嚼吃了,说:“这些菜都很润。” 明宝清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想太别扭,又喝了几口才放下。 煮汤的藕是里正家的塘子里来的,采藕也是辛苦活计, 半个身子都潜进泥里去,挖藕要力气,又不能使蛮劲,否则藕断了泥巴进去了就卖不上价了。 给明宝清的藕很漂亮,裹着泥没洗拿过来的,用井水一冲,完完整整,白白净净泛着粉。 “肯定很绵!”老苗姨说。 ‘果然很绵!’明宝清想。 严观吃得差不多了才端起藕汤,拿起她含过的那个勺。 不着意去想的话,这事其实没什么,但若是细想了…… 明宝清将吃空的碗碟筷子一一摆回食盒里,严观也将汤盅和瓷勺摆了进来,她抬起眼,就见严观正起身要去拿石匠收拾好的那个饭盒。 石匠笑呵呵的,说:“严帅,您也吃得红光满面啊!” 今岁少雨,虽有水车,但云和里水稻的收成还是不太好,较往年少了足有两成之数。 赵里正请杜里正吃酒,他娘子又登门拎着糕点来找明宝清。 云和里的人来未央里磨谷子,便不要钱了,还有些人家因为收成实在不好,日子难过,因文无尽与杜里正一起建纸坊的缘故,也在这里谋了一份散工。 只是杜里正的那户杜家亲戚却不收半个人,杜里正对文无尽赔笑也无用,越看杜二郎越气,只叫他滚远些。 文无尽生了张很好说话的脸,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的。 卫家要给的粮,他决计不松口,卫家三个郎夜里来敲游家的门,他敢开,还敢让三人进来。 “是不是真不肯给我们哥仨一条活路走?”卫大郎咬牙切齿问。 文无尽坐在桌前看游飞写字,抄起剪子剪掉过长的灯蕊,说:“是不是觉着我回不来了?” “我没这么想!”卫大郎硬声说。 “没这么想,却这么行事了,奇怪。”文无尽一嗤,道:“远亲不如近邻,她们全是很好的女娘,能与你们做邻居,是你们修来的福气,却不想叫你们如此欺负,日常琐碎给她们添了不少难受,还引恶徒入室!” “都是妇人长舌惹出来的,我们又没做什么!”卫大郎无耻地说。 “偷菜偷豆,偷炭偷水,全与你们不相干?”文无尽事无巨细地了解了。 “这点鸡毛蒜皮,你一个秀才还摆出来称量?”卫大郎鄙夷道:“这样小肚鸡肠,是叫那姓蓝的寡妇榨干了气量吧。” 游飞瞪着卫大郎,又看文无尽,见他神情冰冷,却迎上卫大郎的目光,笑了一笑。 “转眼秋节至,又该进补了不是?”文无尽慢条斯理道:“前些年你和卫三在山间捉住的那只长喙屈尾黄耳犬,我曾说其品相过于好,恐是狗坊养的,许是在田猎狩礼跑丢的,你们不信,宰杀后才发现其颈部毛发藏有铜牌项圈,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随着他话音落定,一根有些腐朽的皮圈落到了桌上,在灯火的照耀下,皮圈上挂着铜牌已经绣满了斑斑墨绿,似迸溅的黑血。 游飞看着上头‘绒子’二字,忽觉畜生一旦被赋了名字,好像就离了畜生道,不该这样宰杀。 第165章 “明日交粮,不够就分家卖田卖产卖身。”文无尽还是那种平和口吻,“如若不然,你们知道严帅来得很勤快,我只消把这个项圈交给他,哼,那日你们杀狗吃狗,可不只我一人瞧见,一条狗命虽不至于要你们三兄弟的命,但挨上几板子,这里头的门道还是可以讲究的。” 卫大听得面容扭曲抽搐,冲上前想要抢那个项圈,却不知游飞早就提防他了,从身后甩出一长棍,重重打在他手上。 卫大只觉整条手臂全然麻木,倒跌在地上,卫三卫六也不敢再上前。 “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文无尽说:“做人差劲也没有关系,先生教你们。” 游飞看见卫小郎似乎踉跄了一下,其实他也有些起鸡皮疙瘩,见文无尽的目光转了回来,他连忙把那根吴叔削的长棍摆好,乖乖看起书来。 文无尽反倒把那根棍子拿了过来,仔仔细细看了看说:“长短粗细都是依着你的身量做的。” “嗯,吴叔做的。”游飞想了想,说:“其实我应该叫他老丈了,我是跟着严帅叫的。” 文无尽看他,说:“既跟他学功夫,怎么不叫师父?” 游飞有些别扭,小声说:“他没要求过。” “他这个人不怎么要求别人的。”文无尽将棍子摆在墙角,说。 “先生现在好像不讨厌师父了。”游飞改口很快,“你本来都骂他是爪牙走狗的。” 文无尽笑了起来,说:“瞧着他看偷摸看明娘子那傻样,我就觉得很痛快啊。” “有吗?”游飞托腮回想着,“师父哪里傻?他那么有气概,哪里用得着偷摸看。” 文无尽稍稍露出嫌弃的样子来,道:“你也傻,多看点书吧。” 第079章 登门 秋后的日子忽然忙了起来, 也慢了下来。 文先生的学堂是上七天休一日的,休一日的时候,他总是在纸坊里待着。 虽有父亲的制纸手札, 但书上的东西终归是书上的, 成与不成要试过才知。 文无尽是个做起事情就很专心的人, 在学堂里就教书, 在纸坊里就捣浆,好些时候蓝盼晓就站在窗边看着,他都不曾发觉。 一转身蓦地看见她, 像是一个惊喜。 他是个书生, 穿衣举止一向有规矩,蓝盼晓很少见他这样挽着袖口,忙得浑身是汗。 “黑大、黑二去哪了?”蓝盼晓等他开门, 走进来后发觉里头只有他一个人。 “孙婶子要给他们做媒, 去孟家东院相看去了。” “这倒是喜事, 他们兄弟年岁也不小了。” 纸坊小窗口支了一张方桌, 蓝盼晓把食盒搁上去,摸出帕子来擦文无尽额上的汗水。 天凉了,出了汗不擦干净, 容易受风。 “我与黑二同岁来的。”文无尽合着眼任由她擦, 拭汗而已,也是他从前不敢想的情景。 “寻常百姓孝期守不住三年之久, 成亲生子,衙门也不会来查, 可你是要考科举的人。” 蓝盼晓按上他的鼻尖, 又在他下颌上轻轻划过,擦向他的脖颈, 说:“那次,一个避嫌就把你的名字划去了,阿兄他那样冷清的性子都替你生气,我不能成了你的把柄。” 文无尽一下睁开眼,攥紧了蓝盼晓的腕子,把唇贴在她因握帕而屈起的指节上,轻轻含吮。 “我知道,但也不许你这样说自己。直到现在,我亲近你时,还觉得像是在做梦。” 他的唇烫得厉害,又把脸贴在了蓝盼晓手心里,隔着一层轻薄的帕子,种种求欢示好的触感反而更分明。 食盒掀了一半,不着急去吃,文无尽倾过身子去,将蓝盼晓抵在窗下吻她。 清风从他们发顶吹过,分外宁静。 听见蓝盼晓因愉悦而发出细弱的轻哼这种私密的,暧昧的,酥麻的,情不自禁的声音是无法凭空捏造想象的,也就是在告诉文无尽,此时此刻,是真实的。 文无尽身上未拭的汗愈发多了,还有一滴沿着胸膛滑了下去,没入他有些疏松的腰带里。 他觉得蓝盼晓拭汗的活计做得不太好,求她再做,帮他擦擦干,否则又湿又渍,很不舒服。 蓝盼晓真是拿他没有办法,这人有时候专心起来心无旁骛,撩得她动情也一无所觉,更多时候一旦冒出亲近的念头了,他就什么都敢做的。 什么都敢。 “阿姐呢?”明宝清换上了蓝盼晓给她做的一件新裙,轻轻拈着靛蓝的裙摆,又看着它在凉风里落下。 “给文先生送饭去了。”明宝锦和游飞正在下棋,手边还有一碟盐炒豆和干梨片。 明宝清点点头,说:“我也出去了,晚上也许赶不及回来了,不必担心我。” 明宝锦匆匆下了一子,说:“阿姐去哪里呀?” 明宝清转身冲她一眨眼,只道:“碰上了好吃的给你买。” “嗯。”明宝锦点点头,一看自己方才下的那一步,真是烂透了,输局已定。 游飞笑眯眯看她,明宝锦也不恼,很大方地说:“你赢啦。” 两人下棋就是游戏,从不会为输赢而争执。 一粒一粒收着棋子,游飞道:“大姐姐方才没说去哪呢。” “是哦。”明宝锦认真想了想明宝清会去 第166章 做什么,想了一圈眨眨眼,道:“不知道。” 明宝清要去岑府。 帖子是六舅母姜氏给她下的,写得清楚明白,岑府的门房还是旧人,认得她,却让她等。 姜氏得了消息赶过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明宝清正背着一个青翠翠的竹篓子,仰首看天上白云变幻。 听见脚步匆匆,她转身对姜氏一笑,彷佛只等了片刻功夫。 “元娘,走。”姜氏牵住她的手,怒视那门房一眼,走进自己的内院里才问:“不是捎了口信给你,说西偏门的婆子是我的人,你怎么不走那边过呢?我自己的院子虽是守住了,可家主毕竟是二郎君,外院只能靠慢慢渗沙子。” “我想叫二舅母知道我来了。”明宝清说罢,忽然瞧见院里有个小人摇摇摆摆笑扑过来,她顿时眉眼俱笑,道:“猫儿呀,阿姐来看你了。” 猫儿猫儿,生得也就像只小猫儿,小小的脸庞大大的眼,吃不胖的身架子,撒娇说话奶呼呼的。 明宝清把竹篓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架小小的竹推车,车斗里还装着一个配了绳鞭的竹马,马头活灵活现,点了睛,还黏着一簇从绝影身上梳下来的鬃毛,还有一个竹笼球,里头拴着个铃铛,一踢一摔全是响。 “这是蓝娘子给做的布老虎,”明宝清迎上姜氏的目光,解释道:“就叫蓝娘子了,不叫母亲,一样敬重她的。” 姜氏多问了几句,知道蓝盼晓有了归宿,道:“也好。” 她看着笑出口水的猫儿,又道:“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明宝清接过婢女递来的荔枝甜汤,倚在凭几上笑道:“舅母还是急性子,你这样突然给我下了帖子,请了我来,你说二舅母会怎么想。” “怎么想?寻常走亲戚呐!”姜氏在她膝上轻轻一锤,自己琢磨起来,道:“她怎么想,啧,她,她应该会想着,我是有事儿要找你来的。” 明宝清往瓷碟里吐了一枚荔枝核,又道:“什么事呢?” 姜氏又在那想,片刻后攥拳一扬,说:“你的添妆!契子我是真找不着,你知道在哪吗?” 明宝清看着姜氏,唇边的笑弧又深了几分。 姜氏虽学着在宅里里斗,保全自己,保全孩子,但心性并没有大改,还是这样直截了当,与人弯弯绕绕地玩,实在也难为她。 “我不知道,祖母去时我没见到她,邱嬷嬷也没有见到,一句口信也没有。” 姜氏叹了一声,说:“邱嬷嬷那事是我无能。好不容易打发了她跟前守着的下人,叫婢女进去瞧了,可那时候邱嬷嬷已经不认人了,把婢女当成你,只絮絮叨叨说着你小时候的事。” 明宝清垂眸看着手边的那碗甜汤,棕红色的汤底清透如镜,照出她一双满是郁色的眼睛。 她拿起勺子搅乱了这片影,又浅浅啜了一口,只觉甜得发苦。 “嬷嬷说了什么?”明宝清低声问。 姜氏就把她的心腹婢女叫来了,婢女道:“邱嬷嬷说起您小时候给她做的那根木簪花,又说起你们去城外庄子上小住的事,还说起您小时候养过的那只小黑狗,是与老先君出游时在道上捡的。” 明宝清神色不变,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婢女又说:“那根木簪花,夫人让我放在邱嬷嬷的棺椁里,跟她一同下葬了。” “谢谢。”明宝清抬起眼笑了一笑,说:“舅母,我好不好去祖母院里看一看。” 姜氏有些难为情地瞧着她,似乎像是写了一份不怎么好的答卷,要叫考官阅览了。 “叫道士贴了封条了。” “揭开吧。咱们又不怕的。” 明宝清很想外祖母和邱嬷嬷,但也不愿意她们的灵魂还在宅院里盘踞,应当安息了才是。 那院子是有人打扫的,侧门的封条贴得松松的,在风里晃荡着。 明宝清走了进去,先瞧见了下人房门口的两只水缸,水缸后隐约还见到个握着笤帚的仆妇。 邱嬷嬷不住在这里,她歇在前头的屋子里,那里阳光更好更开阔。 明宝清一脚踏进邱嬷嬷的屋子,觉得足下砖地微松,像是被撬过又嵌进去,她瞧了一圈,又走了出来。 祖母的正院是明宝清最熟悉的地方,她闭着眼睛都能走,但这里看起来和记忆里的有点不一样了。 庭中名贵的盆栽都不见了,余下几株挪不走的柏树。 屋里也是这般,像是被劫掠过的一个人,光溜溜的,什么首饰和贵重的衣裳都不见了。 她站在堂中看了很久,转身的时候那个仆妇又出现在了墙角。 这仆妇处处不起眼,甚至有些不像人,像是这宅院的一个石墩,一个水缸。 若搁在从前,明宝清可能完全不会注意到她。 但现在,明宝清知道就算是匍匐在地的人,也是人,而不是物件。 明宝清朝她走了过去,长长的影子先到,像乌云一样盖在那个仆妇身上。 “卓氏一族如今定居江都,虽离得远,但也没远到书信不能至的地步。告诉舅母,那间漆行我替六舅舅管她要,让她最好紧着些给我吐出来!还有那些没拿到手的,就别惦记了,别逼得我给卓家写信,请舅公叔伯来索性把外祖母的嫁妆都收回去,谁也别想着了!” 第167章 仆妇低着头握着笤帚不说话,只听明宝清又道:“你虽不抬头,但我瞧着你这衣领子的用料比我身上的还好,在王氏跟前应该算是个得用的,能传话吗?” 仆妇战战兢兢,勉强点了一下头。 明宝清转身离去,在姜氏院里提笔写信。 信写了两封,但都不长,信封却也要了两个。 给徐少尹的一封套上给范娘子的一封,因久不联系,也不知卓氏一族是个什么德行,所以就请范娘子先行打探一番。 “二舅母定然不会那般痛快,但今日的话是我对仆妇说的,你与她并没有直接冲突,也不需逼得太急,先等回信。” 姜氏心里想着许多事,想着那间该归自己的漆行,又想着因为契子不见,而暂时捏在手里的马行收成,那些钱到底是明宝清的,可,可她不是彻彻底底的大善人啊。 姜氏含糊地点了点头,见着外头天色昏昏,道:“今日你就不走了吧?” 明宝清却是已经准备着要告辞了,猫儿好睡一觉,已经会叫她阿姐了,但明宝清还是要走,她要去找一个人。 明宝清不清楚他是在官廨里还是家中,家里离得近些,就先冒昧登门了。 开门的人是刘季,他望着明宝清眨眨眼,立刻扭头叫,“阿兄,明娘子、明娘子、明娘子来啦!” 不论是神色还是口吻都很像快饿死的人见到送菜的博士上门,明宝清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直到严观沾着一身水汽走了出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他快步走到明宝清跟前来,看她一眼又低头系腰带,额发上的水珠随着动作晃溅到了明宝清唇上,冰凉发烫。 “刚在牢里审了几个犯人,所以洗个澡,换身衣裳。”严观解释着自己这副不太齐整的模样。 “那你还有事吗?”明宝清轻声问。 “没有了,凶犯已经画押了,余下的交给手下了,你怎么了?有什么事?” 严观还没来得及束蹀躞带,更没有佩刀,一双手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摆,就按在腿上,微微俯下背,平视着明宝清。 严宅这个门并不朝街,又被旅店的货栈建了墙,陷在巷道里,虽不算紧窄,但也称不上开阔。 刘季已经掩门进去了,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严观方才两个跨步就到了明宝清眼前,因为走得匆忙,所以落脚时太近了些。 明宝清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浓郁眉眼,发丝因为湿漉漉的,所以显得更加黑亮。 明宝清觉得严观离得实在太近,距离比游飞和明宝锦玩推人游戏时 还要近。 那个游戏需要站在一根窄窄横木上,或者就像明宝清这样,半踩台阶,足下悬空,可严观却踏实站着。 明宝清没动,抿起唇,她判定这个游戏处在不公平的前提下,不能开始。 严观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目光在她唇上游离须臾,说:“什么事都可以。” 他说得太轻巧了,像是在勾引明宝清吐露实情,他讯问了好几个时辰,思绪还未完全脱离。 “杀人也可以?”明宝清下意识抵挡他的诱供,道。 严观笑了起来,大约是忙了一整日有些累了,声音微微发哑,说:“杀谁,说来听听。” 竟也是可以商量的。 明宝清忽然觉得这无风的巷道有些憋闷,明明是很洁净简单的皂角味加上未尽的水汽,可被严观的身子一蒸,就有了一种属于他独有的气味。 明宝清之前从没有闻到过,只在这一瞬突地闻见了,就驱不散了。 “侯府,还进得去吗?”明宝清觉得劳烦他太多,有些不好意思地望了眼别处,又转眸看严观,“你之前说在修缮,可我现在想进去看看,可以吗?” 严观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点点头,走过去牵着她的驴车进了家门,拿了佩刀,“走吧。” 第080章 芝麻 严家所在的亲仁坊与侯府所在的崇仁坊中间还隔了两座坊, 因为要漏夜潜入,总不好叫绝影外头当个活靶子招摇,所以是走过去的。 严观走的全是最近的路, 但明宝清的脚步还是一点点慢了下去, 她撞在了严观的胳膊上, 抬头看他。 严观也垂眸在看她, 说:“累了?” 晨起才去席草地里割了一阵,午后入城去岑府,随后又去找严观, 若不是还有小毛驴, 她早就累软了。 明宝清忽略又麻又痛的脚,只说:“还能走。” 严观把自己的佩刀塞给她,明宝清不明所以地抱住, 看着他背过身去蹲下, 说:“我背你吧。” “不必的。”明宝清看看手里冷硬的刀, 又看看严观宽平的背, 下意识拒绝。 “别耽误功夫了,误了宵禁进不去,又要等明日, 明日又明日, 如今侯府还是无主的地,等叫圣人赏了人, 再想进去就麻烦了。”严观就事论事说。 “我能走,我还能跑。”明宝清的裙摆从严观身侧晃了过去, 他一伸手没抓住, 见她真跑起来了,连忙起身追去。 他选的小径在坊墙之下, 入了夜,热闹都在前边,这里倒是安宁。 第168章 明宝清逞强当属第一,竟跑得那样轻快。 深秋啊,凉夜啊。 靛蓝的裙摆飘飘摇摇,月白的发缎随发飞扬,她像是严观永远抓不住的一抹月光。 这一刻,严观发了狠想要她,快步走过一段下坡时,他熟悉地形,顿时提了心,叫道:“小心!” 已经晚了,明宝清被突然出现的石阶一绊,就要向前摔去,只是身子凌空打了一转,倒了回去,落进一双坚实的臂膀里,被严观高高地抱了起来。 “怎么跟孩子似的,做出这种事来!?”严观急声道:“脚没扭到吧。” 明宝清不敢说脚踝有点疼,猫儿一般翘脚探首,从严观身上坠下去,要看绊倒自己的石阶。 “这是郭给事中家的西门,下马石拦在这,也是不许车轿过的意思。”严观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索性就那么抱着走了。 明宝清看他,他看路。 “下来了。”她说。 严观皱着眉没说话,只是耐不住看了她一眼。 他的佩刀还好端端倚在明宝清怀里,裹着黑纱的刀柄贴在她细嫩的脖颈上,刀鞘躺在她身上,嵌在她…… 严观骤然移开眼。 明宝清偷偷动了动脚,觉得大概只是别了一下,不至于扭伤。 她看严观,觉得他好像生气了,只好闭了口,抱着刀挂在他身上借他的力。 她愈发在心底懊恼,方才应该麻烦他背才是,也不至于累得人家抱她。 “这样不累吗?”明宝清问。 “不累。”严观绷着脸,学她方才口吻,说:“我不止能抱着你走,我还能跑,还能跳呢。” 明宝清觉得脸发烫,她不是那么容易脸红的人,蓝盼晓才容易脸红,文无尽凑到她跟前说句什么,她就连耳朵根子都红了。 明宝清没那么面嫩,可她现在却红透了脸,热意从脸颊散到她脖颈,又聚到她耳朵尖上。 觉察到明宝清往自己胸前依,严观怀疑是自己昏了头,垂眸只嗅见她发丝里的清香,看着她轻轻颤着的黑睫,还有一只通红滴血的耳。 她想藏住自己的难为情,却令严观更生情了。 严观清了下嗓,说:“下回别逞强了,累了就说,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忍着做什么?” 明宝清‘嗯’了一声,笑道:“我这不是怜惜你劳累么。” 坊门关闭后,百姓尚还可以走动一会,但若有形迹可疑者也很容易遭到武侯盘查。 严观熟悉这一套东西,早早绕了开来,抱着明宝清一直到了侯府偏门才松开。 明宝清从他身上落下来,站定才转了转脚踝,又被严观拦腰搂紧。 他这一胳膊箍得很紧,忽然的悬空感也惊得明宝清紧紧搂住了他,随着他一起跃上墙头,落在院内。 “这是哪里?”严观问。 明宝清看了一圈,说:“这里是西亭,我要去东园。” 他们已经在侯府内宅里了,从前在西亭边上住着的是明宝珊、明宝盈和明宝锦,明宝清一个人是住在东园那边的,但西亭她也常来,这亭子边上有一弯池水,种了些莲。 眼下,残荷满池,掉在里头的月亮也显得惨淡。 虽然知道是季节更迭,花开花落,但忧愁总是难免的。 进了侯府,就是明宝清带着严观走了。 院中零碎散着一些工匠们做到一半的工事,都是在修砖路造景致,屋宇倒是没有大改动。 偌大的侯府,空寂无人。 这让严观生出错觉来,好像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她。 每一个院子,每一间屋子,明宝清都没有停留。 这让严观困惑起来,他本还以为明宝清是为了赶在侯府被圣上划给别人之前回来看一看。 但现在看起来,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明宝清走过一处散落的工事,抄起一把铁楸。 “做什么?”严观握住她的手。 明宝清张了张口,又冒出戏谑的心思来,说:“挖坟。” 严观的表情也有些无奈,掰开她的手指把铁楸拿在手里,说:“走吧。挖坟,大晚上的,也没个忌讳。” “那你刑讯人犯拣不拣日子呀?”明宝清转脸问。 严观看着她,只说:“看路。” 等她转过身去,他低头嗅了嗅,确认身上没有刑房里的血气残留才放下心来。 东园很大,荒长的野草甚至没过了点灯的石柱,看起来像黑漆漆的一片林子,被野猫和夜枭当做了窝,各种森冷鬼魅的声音时不时响起,令明宝清驻足不前,畏惧不说,还觉得有点荒诞迷离,彷佛是一脚踏进了东园的倒影里,虽还是同一个地方,却像是误入阴间鬼怪的时间。 随着一声火星燃起的细微响动,严观把一团光递到了明宝清眼前,他不知什么时候用刀挑了檐下的一个灯笼,又掏出火折子点燃了里头残留的一小节蜡烛。 “好说了吗?大晚上到这来做什么?”严观问。 明宝清很庆幸自己寻了他来帮忙,又觉得自己恐怕很难悉数还清这些人情。 第169章 “我也不知道,只是印证我的一个猜测。”她短促地吸了一口气,气息里似乎有泪意。 “怎么了?”严观看向她,可明宝清把灯笼拿得很靠下 ,照了路,而没有照到她的脸。 明宝清默了一会才说:“你能不能打我前头走,园子里约莫住进了不少野物,我…… 严观走到明宝清身前去,“我本就是这么打算的,把灯笼给你是怕你看不清路,又跌一跤。” 明宝清见他把佩刀横在前头开路,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侧身用一只手往前头伸着灯笼。 草叶嘻索作响,凉风中偶有蚊虫击打在面上,明宝清想说什么,又怕吃进了虫儿不敢开口,只有伸手去抓严观的腕子,想扯一扯他。 但她抓错了,抓住了严观的两根手指,像是握住了两根铁杵。 明宝清刚想上移,严观立刻攥紧了她的手,说:“别怕。” “我不怕。”明宝清贴在他背上避虫,说:“往北边走,找一株宝塔松。” 树毕竟是树,杂草再疯长,也高不过树去。 严观很快找到了那棵宝塔松,在明宝清有些模糊地指导下,于杂草丛中找到了一个小小石碑。 “真挖坟?”严观借着灯笼光看清了石碑上的字,问:“芝麻是谁?” “我的小狗。”明宝清笑了一笑,说:“挖开吧,不管有没有,能把芝麻带走也是好的。” “埋得深不深?”严观问。 明宝清摇了摇头,说:“我自己挖的,挖不了那么深。” 严观心里有数,本想着两铁楸下去就差不多了,但没想到一铁楸下去,就碰到了东西。 他想着会是小狗的棺椁,便蹲下身用手来刨。 明宝清提着灯,看他一点点用手捧去泥土,目光从那双宽大的手缓缓移到他身上,又看向他低垂着的面庞上。 ‘挺英俊的。’ 在这样一个月夜里,在这样一片树荫草影里,明宝清发觉了严观的好看之处。 眉眼鼻唇,处处不凡。 “这是什么?”严观拿起一个薄薄的羊肚皮囊,怎么掂量也不会觉得有一副小狗骨头在里头。 “这是邱嬷嬷让它给我看着的东西。”明宝清笑了起来,看着严观把皮囊上的泥土掸干净,又垂手继续挖下去。 “今天去岑府,听到了邱嬷嬷的遗言,她提起许多小时候的事,还说芝麻是我同祖母外出时捡回来的。其实不是,芝麻是她给我的。她侄儿养了一头大狗,生了一窝小狗,芝麻是其中最漂亮最聪明最通人性的。” 明宝清拆开那个皮囊,抽出几张纸来看了看,又塞回去。 “这里面是祖母留给我的东西,马行、铺面。邱嬷嬷估计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给我,她那时候不知道我要往哪里去,我也没能给她一个口信。这里的契书给二舅舅、六舅舅,她都信不过,给自家侄儿,也不放心。后来,大概是二舅舅逼得紧了,她觉察到了什么,知道这东西在身边要留不住的,想来想去,埋在了这里,绞尽脑汁,佯装糊涂了,把婢女当做我,留下了提示。” 明宝清腮上全是泪,她没觉察到自己已经哭了,直到严观用一方蓝帕轻柔擦过她的面颊。 她把脸埋在帕子里蹭了蹭,抬起头来时,眼睛红红,鼻头红红,唇也红红。 芝麻小小的棺椁也被严观挖了出来,他掸着上面的土,问:“这狗儿还没长成就死了?” “没有,养了七八年的。”明宝清说:“芝麻就是一只小土狗,短密毛,很精悍,小得像狸。不是狗坊里养出来那种大得像虎兽的狗。” “狗坊里也有小狗,养给贵人玩的那种,一窝里只取品相最好的,其余都宰了。有些毛很长,得三两人打理着,几日不剪就邋里邋遢的。”严观轻轻拍了拍小狗的棺木,像是在拍一只小狗的脑袋,笑着说:“还是芝麻好。” 明宝清怔怔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忽然软成一片。 严观俯身把去拔那块石碑,石碑当初是被明真瑄重踩下去的,土又没松过,有些结住了。 他手没捏好,石碑又打滑,一下没拔出来。 “弄不出来就不要了。”明宝清说。 “是你刻的吧。”严观把棺木放下,用铁楸插进去一起,再一拔石碑就出来了。 他把石碑靠近明宝清的灯笼,看清上头还有些稚嫩的笔触,道:“生卒年月都有啊,当然要带走了,你刻石碑而不是写木头上,不就是想能永远留着吗?” ‘是。’明宝清在心里应了,面上却没声响,抓着严观的腰带摸索着出了东园。 这个时辰,坊内的宵禁也开始了。 “若要出去,也行。就是躲着些巡夜的武侯们走,毕竟咱们抱着这小棺材,看起来也太奇怪了点。”严观觉得明宝清安静了许多,就问:“你是不是累了?咱们在这歇一会吧。等坊门开了再出去,修缮的工匠没那么早来的,而且修缮的工事是从西边开始的,好像还没到东院。” 第170章 “那去我院子歇吧。”明宝清说。 她的院子,就在东园边上不远,并没有挂锁,每一间屋子都能推门而入。 严观以为她会有些伤怀,但没想到不过是出去查探一圈再回来的功夫,她就靠在外间榻上睡着了。 她没有进内室去休息,那就意味着她本来不想睡,是想等他回来的。 案几上灯火如豆,她就睡在这一团光里,睡容宁静。 严观走近几步,在榻前蹲下,放肆地看着她的睡容。 第081章 汤饭和豇豆小菜 严观想亲一亲她。 他当然想, 他还想过更多的事,更深入,更冲动, 更…… 但都只是想一想。 若是连想都不想, 严观就能直接坐化圆寂了。 他在榻边坐下, 目光根本没办法从她面上移开。 多难得的机会, 过了今夜,以后可能再也无法离她这样近了。 今夜他还抱了她,抱得这样久, 还牵了她的手, 牵得这样紧。 这令严观生出些死而无憾的感慨。 他抿灭了灯火,让自己陷进一块黑蓝的软布里,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她。 她的呼吸像一阵来处不明的风, 吹在他后颈上, 舔在他耳尖上, 又割在他心上。 严观想一口吞掉这阵风,他徐徐凑近了,很近, 像是要与她争抢鼻端这一口气息, 好逼得她无处呼吸,只好求助于他来渡一口气。 但, 严观先闻见了明宝清的味道。 一点点咸,因为她刚哭过;一点点香, 因为她的发似乎抹了些花露; 一点点清, 好像是竹沥的味道,浸在她衣服里;一点点甜, 是从哪里来的呢? 严观想,一定是从她唇瓣中漏出来的。 他好想尝一尝。 他离得很近很近了,近得只需要一个颤抖就可以吻上她。 但严观怕惊醒了她,钳制住她根本轻而易举,可她会憎恶他。 如果吻得轻一点,她没醒,他又怕自己会太沉溺,再也把持不住。 她的呼吸吐在他唇上,痒啊。 进退两难时,明宝清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唇。 从唇缝中探出的舌尖就那样无所觉地描过严观的唇线,极致的湿滑柔软却勾起了极致的火热硬实。 严观震惊地看着明宝清闭着的眼,听着她不变的均匀呼吸,他确定明宝清睡着。 他退开一点,呼出一口滚热的气,但气息丝毫未平,反而愈发急促。 严观有些不稳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堂中去,他现 在不能见着她,又不能离开她。 一墙之隔,明宝清如住在岸边的人,在粗重的潮汐声中睡了长长一夜。 等明宝清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从前家中,记忆没跟上来的那一瞬,真有点惊悚。 随即,她看见严观在她对面席地而坐,见她醒了,他没动,但眸珠转了转,轻道:“醒了?” 严观不知是早醒还是没睡,屈膝仰着下巴靠在墙边,下颌上冒出了片片青须。 昨日他就没来得及剃,过了一夜,又浓密了几分。 明宝清的舌尖忽然钻出一种酥麻感,像是舔了什么刺密须发上,她咬了一咬,咬得舌尖都发疼了,才算驱开那种幻觉。 “什么时辰了?”明宝清半边身子都睡麻了,声音软绵绵不爽利,与平日很不一样。 “要走了,我没有找到盆,井边的水桶也没了,我系了帕子坠下去浸湿了,你擦擦吧。” 他说得随意,仿佛只是信手之举,但嗓子低沉得厉害,像是昨夜吞了一大口的冷风。 明宝清把脸捂在帕子里时,又听严观问:“早膳想吃什么?” 明宝清才睡醒,反应有些慢,看着案几上的羊皮囊袋发了好一会呆,才认真说:“不知道,不想吃。” “起得太早,胃气还没上来,吃些清淡的怎么样?”严观拄着刀站起身,说。 明宝清从榻上起身,侧压着的脸颊上绯红一片,像被一只大手胡乱抹上的胭脂。 “什么清淡的呢?” 她的理智和警惕还在慢慢苏醒,神情有点迷糊。 见状,严观的语气也一句比一句温柔。 “素汤饭好不好?”这一句的口吻,更是同哄孩子差不多了。 明宝清却在这句话里醒了一醒,舌尖忽然又痒得厉害,抬眸看严观时他也在看她,又笑问:“醒了吗?” “你昨夜是不是受寒了?”明宝清问:“嗓子怎么这样哑。” “没有,天干物燥,有些上火罢了。”严观说着就往外去了,等着明宝清在屋里重又梳理辫发。 卖素汤饭的地方也不是什么饭馆子,只是和那间下水铺子一样,是靠着两面墙搭的小摊子,但收拾得非常干净。 摊主是一对姊妹,听说是从小被庵堂收养,所以很会做素汤。 明宝清看着棚架倚着的两面高墙,问:“这是什么人家?” “安王府。”严观说,不意外地看见了明宝清意外的目光。 清澈透亮的两碗素汤饭被摆在上桌,与此同时还有各种配菜一一落下。 “老太妃跟我们庵堂的师父有旧,又说我们做得吃食素净,没有油荤,就让我们姐妹一直在这摆着了。”摊主阿姐觑了严观一眼,又看着明宝清笑道:“汤底是素汤,黄豆芽和菇丁一夜吊出来的清鲜味,您先尝一口,润润肠胃。” 第171章 明宝清依言啜了一口,只觉得滋味是清鲜的,口感是柔润的,不是靠辛辣刺激开胃,而是用春风穿肚肠。 见那摊主阿姐一直盯着她看,明宝清点点头说:“好喝。” 摊主阿姐好似才回过神来,笑了笑,一边摆配菜一边对严观说:“严帅今日怎么一大早就往崇仁坊来了?” 严观在这里吃过两次,根本没想到这每日迎来送往的摊主会记得自己。 他看了明宝清一眼,掐头去尾,说:“她没什么胃口,我就想到你这的滋味了。” 摊主阿姐面上笑容像是被风晃动的帘子,忽闪忽闪的。 “您上次也吃的豆芽汤,不尝尝麻汤饭吗?” “我吃麻汤饭吃一回上火一回。”严观想了想,却对明宝清道:“开了胃口的话,再要一小碗麻汤饭尝尝吧,女娘的身子不一样,麻汤饭很润补的,我阿娘天冷的时候总喜欢吃。” 听他说到娘亲,明宝清就没法子拒绝。 “这,这是火靠出来的酱黄豆,绵绵咸咸的,抿开来跟乳腐一样,您尝尝,”摊主阿姐竭力扬起笑,对明宝清道:“这是辣萝卜丝,这是干煸菇片,这是油炸酥豆瓣,这是腌豇豆米。” 摊上的小本买卖,打得又是素食招牌,自然不是萝卜就是豆子,但很有限的食材叫这姐妹俩琢磨出了很多彩的吃法。 油炸酥豆瓣就是炸蚕豆,但蚕豆瓣炸得很酥透,嚼在嘴里沙沙作响。 豇豆米漂亮如珠宝,莹莹一粒绿中海泛着柔红粉紫调。 明宝清觉得这些小菜都很有趣,对严观说:“我从前不知豇豆米老了会变红,不明白我阿娘最喜欢的那种红为什么会叫豇豆红。” 严观看着她一脸认真地吃一根萝卜丝,揶揄道:“是不是又想着回去该怎么跟小妹形容这个滋味了?” 明宝清被他说中了,笑道:“你也快吃,吃完做一篇《论汤饭小菜好滋味》给小妹品鉴。” 严观失笑,抬眸对上摊主阿姐落寞的目光,人家闪避不及,他却只是如常道:“再要一份煮栗子,咸甜都称半斤来。” 然后他收回目光,轻轻投到明宝清面上,说:“她家的煮栗很入味,绵软却不散,皮又好剥,带回去叫大家都尝尝。” “好。”明宝清瞧他,说:“快吃,汤饭要冷了。” 素汤饭适口好味,严观吃罢,明宝清还有小半碗没吃完。 天色已经亮堂起来了,严观总瞧着明宝清也不成,只好垂眸看着芝麻棺椁上的一些雕刻花纹。 那是明宝清自己刻的,是各种各样的芝麻,蜷成一圈睡着的,欢欢喜喜摇尾的,跑着跳着扑蝶的。 明宝清吃好了,摆好筷勺就见严观正取了墙角草茎,要剔掉花纹凹刻里的一点泥。 他用指腹擦了擦,低头细看了看,忽然笑了起来,抬眼看明宝清,问:“芝麻是四眉犬?” “嗯。”明宝清吃得浑身熨贴,脸蛋被蒸得粉绒绒的,眉眼俱笑地看着他。 严观被她笑得心发麻,摩挲着手,垂眸同四眉小狗对了一下眼,心道,‘她可爱吧。’ 他再抬头看明宝清时,她正抬脸看向王府高高的围墙。 “想见王妃吗?”严观问。 明宝清点点头说:“她多次让我来,但我只怕王爷不喜。” 就在明宝清说这话的时候,王府这面墙上的一道偏门开了,两个布衣打扮的人手挽手走了出来,正说着笑着,朝这素汤饭摊子上来了。 明宝清和严观都怔了怔,邵棠秋满眼惊喜,拽着身边人就快步走了过来。 严观飞快用布将芝麻包起来,搁到足边,要起身时就听那位样貌儒雅,难掩贵气的郎君笑道:“这两位是你的故交?” “她就是明家的元娘,我的手帕交。”邵秋棠欢喜非常,想坐下来的时候却见明宝清和严观都站了起来。 她怔一怔,转首看向自己的夫君——安王。 天家富贵闲人,扮作平头百姓带小妻出门用在小摊上用一碗汤饭,其实还挺有情趣的。 明宝清不能行礼,不能装作认不得。 “坐吧。”安王把目光从严观面上收回来,浅笑着,很平易近人地说。 邵棠秋笑了起来,落座后几乎把安王撇在一旁,只与明宝清说话。 明宝清时时刻刻替她留意着安王,怕他被小妻冷落而生出不快来,但安王神色自若,看着邵棠秋眉飞色舞的样子,眼神温柔如水。 但当他看向严观时,威严矜贵也是抑不住的。 严观恭谨报上身份,安王道:“严九兴是你生父?” 邵秋棠和明宝清都看了过来,严观道:“他是我养父。” 安王捏着汤匙在碗中缓缓搅了一圈,舀了一勺吃,搁下了这个问题。 明宝清看了眼严观,又看邵棠秋。 “你认得人家阿耶吗?”邵棠秋也有些好奇地问。 安王见她终于想起自己了,亲昵地勾了下她的鼻子,给她夹小菜,随口说:“严九兴从前是宫中侍卫,办事不力被逐了出来。我偶然见过他一面,他那时已经谋了不良帅这份差,没想到眼下还传给儿子了。” 明宝清见严观毫无意外之色,应当是早就知道。 安王 第172章 见他神色平静,倒是来了些兴致,道:“虽是养父,你们感情倒好,你什么都知道。” “他说自己没什么不能说的,对的事情他做过,错的事情也做过。”严观开口时声音还是没什么波澜,“不用阎王爷替他记。” “他生得小眼狮鼻,听闻性子凶恶蛮横,”安王的目光在严观眉眼上定了定,又道:“看起来不像是会替别人养孩子的人,他自己没有成家吗?” 严观摇头,道:“阿耶没成家。” 至此,安王不再问,严观也没有再说话。 邵棠秋和明宝清说了一会话,依依不舍地看着她与严观告辞离去。 安王的目光跟了他们一截路,在邵棠秋转过来时,目光也收了回来,落在她面上时已经涌起了笑意。 “你明明这样宽和,可他们还是不自在。”邵棠秋叹了口气,说。 “明娘子没有不自在,她只是不想太打搅我们。”安王道。 “咱们日日在一处,我见她一面可难。”邵棠秋说。 “那就是不想咱们打搅他们。”安王又道。 邵棠秋微微睁大眼,想了想,忽然又蹙眉道:“林三郎成亲,咱们要去吗?” “不想去就不去,我本是闲王,没道理累得你去做违心事。”安王见她心疼明宝清,说:“冬日无事,请明娘子来府上说话,留宿也好。” 邵棠秋一喜,笑得像个福娃娃。 这厢,明宝清将待安王邵棠秋的情状咂摸了又咂摸,觉得即便算不得三分爱,总也有八分的宠了。 她侧眸看见芝麻的小棺椁被严观提在手里,包起来的样子倒像把琵琶。 这个关于琵琶的联想,让明宝清想到严观阿娘,想到安王方才的话,问:“不高兴了?” 严观不解看她,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愠色。 “实话为什么要生气?阿耶自己说的,喝酒误事,惰性害人。阿耶长得不周正,阴鸷小眼,凶恶狮鼻也是真,但蛮横,”严观想了想,说:“其实也不蛮横,他还是能讲道理的,阿娘说,他在臭男人堆里也算掐尖了,钱只有多给的,没有少给的。” 他有些嘲弄地低头笑了一声,说:“阿耶绝不是什么十全好人,喝醉后更是脾气暴躁,可他把通身功夫都教给我了,骑术、箭术、拳脚、长枪、刀法,他人颓了,但底子还在,自己会的他都教我了。我做他儿子到第五年,他就把家里的房契、地契、田契都交代给我了,说怕自己喝多了酒会早死。” 明宝清静静听他说,严观出了一会神,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后他轻轻笑了起来,尖尖犬齿抵在唇肉上,笑容莫名有点邪气,但他对明宝清说的话偏又十分灿烂光明。 “我也是父母齐全的人,想到这一点,就没有不高兴。” 第082章 分家 明宝清在汤饭小摊上吃到的滋味被明宝锦做了几分出来, 眼下这小小豇豆米浸在醋盐里,一粒粒像石榴籽晶莹。 “哇,石榴?” 明宝锦正欣赏着自己的所得, 又想着石榴, 眼前这只手里就攥着一个饱满的大石榴, 真是做梦都没这么快。 “哪来的石榴?”蓝盼晓笑问。 文无尽把石榴放进明宝锦手里, 说:“乡长给的。” 他背上书箱沉甸甸的,在蓝盼晓的大绣架前,蹲下身, 取下书箱, 道:“乡长算得上半个藏家了,三娘上次归家时说想看《重差心算》而遍寻不得,今日我竟从乡长那寻到个残本, 还是前朝的古书。” 他小心翼翼将那本残书取出来, 蓝盼晓珍重接过, 指尖轻抚翘起的残破书页, 道:“破成这样,我熬些浆子来补一补吧,起码不能继续再烂下去了。” 文无尽瞧着她那双按在腐败书册上的纤纤玉指发了一会怔, 见这屋里老的在晒菜, 小的在腌菜,各个都是正经人在做正经事, 偏他满脑子不正经的,竟不以为耻。 “对了, 你还有这门补书的手艺呢。”文无尽自己蹲着, 取出来的书倒是一册又一册搁在蒲团上。 “哪里算什么手艺,不过只是细致些的活计罢了, 看一眼都会了。”蓝盼晓绕着线,倾身去看文无尽借回来的那些书。 一摞是替他自己借的,几本是替明宝盈借的,还有一本入门画谱,一本讲究声韵的诗词,这两本显然是给明宝锦和游飞的,另外还有一本夹在他腹腿之间,被他抽了出来,递了过来。 蓝盼晓垂眸一看,见是她在闺中时很喜爱的一本诗集。 “我抄一本给你。”文无尽笑着,忽然又从衣裳里抽出一张绿茸茸的纸点在蓝盼晓鼻尖。 竹麻的香气缓缓沁来,蓝盼晓的脸让纸蒙着,只听她欣喜道:“成了?” “半成吧。有些地方还需精进,乡长就觉得纸张里的绒屑太多,不够滑润美观,但我觉得这种绒屑挂得住墨,洇开也好看。但乡长说的也有道理,还要改,做成了,乡长说可以替我找门路。” 文无尽挽起袍角,蹭到蓝盼晓的大绣架旁,还是蹲在那里。 老苗姨在庭院里很正经地翻晒菜干,明宝锦坐在台阶上捧着碗很正经地剥石榴。 只有他,在大绣架的遮掩下,很不正经地将那张薄绿的纸搁在面上,仰脸索求一吻。 第173章 “又做这怪样子。”蓝盼晓小声嗔道,俯身亲了一下。 绒屑磨在唇上,痒得很,文无尽任由纸张滑落,跪着直起身用她的唇重磨了磨这份痒。 “你的书,我就用这纸给你抄,好不好?”文无尽说。 “怎么都好。”蓝盼晓侧过红粉一张脸,收着针线没有刺下,她还在缓气。 这一刻宁静而甜美,屋外却传来老苗姨的惊呼声,晾晒菜干的几层竹架都被她碰倒了,与此同时,屋外的推嚷叫骂声也是不断。 “周大郎你这该死货!你敢再碰大娘子一个手指,拼了我这条老命也要带你见阎王!” 文无尽和蓝盼晓急忙起身朝外去,阶上散着小半碗的石榴,一粒粒彩宝躺在那里,刚才还视它们如珠如宝的小女娘早就往外去了,像头才长乳角的小鹿,莽撞又无畏地往敌人身上撞去。 明宝清和老苗姨连忙抱住明宝锦,明宝清安抚了明宝锦几句,又掸了掸裙上的土,道:“姐姐没事,就是跌了一下。” 周大郎推了明宝清一记,可谁叫她拉架呢。不过他虽恼恨这一家女娘,但也不至于光天化日就动手了。 他觉得自己没什么错处,恶着张脸继续瞪姜小郎,可迎面却吃了蓝盼晓一记重重的耳刮子,打得他整个人都震了震,缓过神来,顿时怒火滔天。 文无尽和姜小郎哪里会给他打回来的机会,当即扑上去要与周大郎打起来了。 可姜小郎只阻挡却不还手,挨了几下后才猛地挺起身,瞅准空子后才推得周大郎一个踉跄倒地。 “周大哥,我知道这事儿在你眼里有些不厚道了。”姜小郎喘着气,指了指驴车上满满的席草,“这是我一定要买的,明娘子也是看在小雨的份上才答应的。” 他顿了顿,又诚恳道:“我和小雨再过半月就成亲,你比我们还早七八天的,到底是在一个乡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咱们好生些相处,别叫小雨和明娘子她们为难了。” “你还有脸叫她的名字,你们这对狗男女,早就勾搭上了吧?还偷学我家的编草手艺,要不要脸啊!”周大郎咆哮着,仿佛世间的道理都在他那里。 “你自己喜欢带绿帽你自己带去,别弄脏小雨!”姜小郎面上终于有些怒色,道:“你妹妹在你家十来年了都没学会,小雨一看就会?还不是让她做个现成劳力?你有本事供着她,别让她沾手啊!小雨她说了,不会编草抢你的买卖。这些席草是给她嫂嫂的!往后你归你我归我,安生过日子罢了!” 周大郎其实就是气不过钟娘子非但嫁回来让他没脸,还学他手艺,抢他买卖,得了姜小郎这话,气其实消了些。 “安生过日子?你家这绝后的日子是挺安生的。”周大郎抹了把脸看蓝盼晓,唾了一口,道:“钟小雨跟你这种贱人要好,又不能生,往后快活起来要没边了。” 这话一出,文无尽和姜小郎将他踹翻在地,痛揍了他一顿,最后三家人被 杜里正叫到一处去说和。 可有些话说出来能过去,有些话则不能。 周大郎瞧着文无尽和姜小郎两张冷脸,知道自己同他们之间的关系怕是难办了。 姜小郎也就算了,可他一开始并没想要惹文无尽。 他可是个有手腕的,卫家因为还要他一笔账,几兄弟说不清,干脆分了家,拆得七零八落,一人出一点,真就老老实实把谷子连本带利还给他了。 他们还用分家的由头把卫五郎叫回来,卫大卫三吃了文无尽的气,把气都撒在卫五郎身上了,卫小莲跑出来,先叫了黑大去拉架,又赶紧去里正家中报信,若不是这样,卫五郎只怕要被打废了。 这一顿打,彻底让卫五郎寒了心。 他干脆要了边角的屋子,与卫二郎的屋子在一边,当即又要请泥瓦匠砌墙分家,像孟家那样做成两个院子。 卫老娘哭得凄惨,卫五郎本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如今在官府衙门历练过了,又被自家兄弟痛打了一顿,卫小莲一边落泪一边敷在他脸上的伤药又凉又辣,他清醒得很! “娘,你现在怎么哭得这么厉害?我刚才被他们打,你都没哭得这样大声。” 卫二嫂得了消息,从豆腐坊回来时脸被风打得通红,手也又粗又红的,一根根像腌过的水萝卜。 她看着屋里阵仗,试探着走进来。 “欠粮她也要付一份。”卫大得意出声。 卫五郎看他一眼,又看杜里正,再看卫二嫂,说:“好田你们也不会给我,我和二哥就要山脚下那几亩田了。” 杜里正一一写明按下指印,卫五郎分到田,转手就分卖给了陶老丈和文无尽,这下就与蓝家的田地连起来了,可以用水车了。 卫二郎那亩田地也清清静静分在这里,卫二嫂也托给陶家种蓝草,她不收分毫,全给文无尽,算是还了欠账。 如此,最高兴的人是卫小莲。 卫五郎赶在年前让泥瓦匠完了事,往后卫小莲开门关门都是自家的门。 每天早晨背着弟弟出来,关门落锁,就往蓝家来。 只是明宝锦都在学堂上学,下了学才能同她玩。 第174章 不仅仅是明宝锦、游飞,还有陶家的小郎、小女娘都去学了。 卫小莲去过学堂几次,文先生也让她进去听讲,但坐下没有一会,弟弟就哭了。 文先生还没说什么,卫小莲低着头赶紧出来,她从没有觉得背上的弟弟这么是一个累赘。 现在日头短了,下了学没一会天就黑了,卫小莲还要捡柴火、洗衣服,回家煮饭等卫二嫂回来吃,还要煮糊糊喂弟弟。 夜里换尿片也是卫小莲来忙活,她躺下时睡不着,会在虚空里画一画那些字。 只是画而不是写,因为她仅仅只是囫囵吞枣,而没有真正启蒙过。 河边的沙地练字很好,日头还长的时候,下了学明宝锦和游飞都会在这里教她写字,卫小莲学了不少字,但远远比不上他们。 弟弟好像在背上睡着了,卫小莲蹲在沙地边,看自己昨天写的字,字还在,但边上多出了一些字,是仿着她的字写的,歪歪扭扭,很难看。 “黑蛋写的,比不上你,他今年十六了,手骨硬了。” 明宝清声音的忽然冒了出来,卫小莲转了一圈,在树后找到了正在假寐的她。 “大姐姐你是不是好累的?”卫小莲在她身边坐下,瞧着她平静又疲倦的侧脸。 “你是不是好累的?”明宝清慢慢睁开眼,反问她。 卫小莲点点头,有些想哭。 “黑蛋跟不上学堂的课,白日又有事,文先生每晚给他补半个时辰的课,教得简单,只是能写会算而已。你去不去?” “想的。”卫小莲不假思索地说,“但是阿娘不让占我别人的便宜。” “长大了再还吧。不着急。”明宝清又合上眼,阳光落在她鼻唇上,像是金红的胭脂。 “大姐姐有心事吗?”卫小莲呆呆地看了一会,觉得她真漂亮啊。 明宝清勾了勾嘴角,说:“有的。” “什么心事?”卫小莲问。 “小孩不许听的心事。”明宝清说。 卫小莲扁了扁嘴,说:“大姐姐有喜欢的郎君了吗?” 明宝清惊讶看她,问:“怎么会觉得是这样的心事?” “除了这个事,还有什么是小孩不许听的呢?”卫小莲问。 “比如说,算计家财,琢磨人心之类的。”明宝清说。 “我家不是才闹过吗?”卫小莲说。 “也是,你也是历练过了的。”明宝清拿起落在身上的一封信,展开又看了一遍。 这信是范娘子寄来的,卓家在江都算是大家,官面上徐少尹避不开要同卓家人打交道,范娘子与卓家的女眷免不了要交际周旋。 她信中说,卓家上一代和下一代中皆有人才,唯独这正值壮年,持家掌家的这一辈颇有些不堪说的样子。 明宝清想要借力打力也只能请与卓氏同辈的舅公出面,可舅公已然年迈,若这消息落入几个叔伯之手,到时只怕真要与二房的人一起落个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用这个法子为好。 明宝清心中郁闷,但再读一遍,又细细念了范娘子嘱托她的那几句话。 ‘难处尽数与吾明言,吾视汝若亲妹,汝若见外,反令吾泣然!’ 随着这封信来的包袱里还有两身厚衣裘袄,一身是齐胸的黄蓝间裙,一大把长长的璎珞珠子缀在雪兔绣片下,外衬的一件厚褙子里蓄满了雪白的兔绒。 另一身披袄与襦裙的颜色要暗许多,像一株遗在山里的老花树,一面是棕褐的枝干,一面是暗红的花瓣。襦裙是单布,有些薄,但披袄很厚实,领口和袖口都衬了上好的浅褐狐毛,腰间还有一圈花蔓绣片。 先不提领口的珍珠和腰上的璎珞,光是把这两身衣裳上的绣片拆下来都能卖不少的钱,范娘子说这两身衣裳是旧衣,在箱笼里白白放着也是叫虫蛀了。 她这样说,无非是怕明宝清不肯接受,日后顾忌太多,不再来信。 ‘汝若不以形迹之聚散分疏密,尚望偶得余闲,可示吾以见闻,则彼此虽隔,无殊觌面矣。’ ‘真好。’卫小莲看着明宝清浅淡的笑颜心想,‘能读会写,真好。’ 第083章 冬日 青槐乡的冬日很安宁, 水车的闸门被放下,安静地休息着,沉睡着。 腊月的某一夜落了雪, 杜里正生怕雪融成冰, 会冻坏了水车, 带上两个儿子来开闸门, 让水车转一转,动一动。 明宝清拢着那件棕红披袄走过来的时候,他们父子三人正挤在树下看水车转动, 看着融雪一沓一沓掉进水里。 这水车已经不是明宝清的水车了, 它建在了青槐乡,就是青槐乡的水车。 明宝清觉得这样也不错,又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一步步走回去了。 她们的小院像一块松软的白糕, 虽然是用雪做的, 却散发着温暖与香气。 茴子白和菘菜被盖在雪下, 一点点酝酿得更甜, 更美味。 明宝清想,今天一定有一道菘菜炖五花,老苗姨可不会错过这个吃热乎乎汤菜的机会。 明宝锦还在赖床, 小孩长身子本就懒觉, 今日学堂歇课,明宝清由着她睡到这个时辰。 她脱去披袄随手搁在外间, 走进内室在床尾坐下,探手入被抓住明宝锦软软的脚丫子, 轻挠她的脚心。 第175章 明宝锦缩起脚蜷起身子来, 小猫般哼哼唧唧撒了会娇。 “林姨和老苗姨磨了豆浆,还有煎菜饼。”明宝清揉了揉她的发, 明宝锦果然精神起来,揉着眼就去摸衣裳。 她又得了新衣,是一件绯红袄裙,袖口和裙摆下都处衬了一截黑红麒麟团纹,柔软可爱之中又有利落和飒爽之感。 这黑红麒麟团纹衣料是从游飞的新衣上来的,吴叔晒衣时捡出了严观的旧衣 ,那是他初到严九兴身边时得的一件新衣,早就穿不下了,但保存得很好,没有半个虫洞,吴叔觉得扔了可惜,想给游飞穿又还大了些,但请蓝盼晓一改,就变得合身又漂亮。 蓝盼晓是最惜布料的人,又用明宝锦袄裙上的绯红衣料衬在了游飞新袍的领口和袖口,以打破严观那件旧衣的沉闷和严肃。 屋子那头,明宝盈已经醒了在看书了,外头落了雪,映了一地白,屋里都不用点灯,门窗是新换了窗纸糊过的,新窗纸是明宝清在城中买来的,又薄又韧,透光却挡风。 文无尽捧着那卷窗纸琢磨了很久,他父亲的手札里写过窗纸的做法,但做出来总是没有这么好。 明宝清劝道:“文先生别心急,反正这两年也考不了试,多琢磨琢磨挣钱的法子吧。若想我嫁阿姐,可要很多很多很多的彩礼。” 虽知明宝清这话是玩笑,但文无尽的目光难掩幽怨,看得人人发笑。 “饭也不吃就看书。”明宝清的声音又飘进书房里去,说:“做状元也要身子好才行。” 明宝盈赶紧合上书页,将盆里的炭火夹出去一半,同姐妹们一起往堂屋里去了。 堂屋里毕竟开着半扇门,虽不及起居室中温暖,但这里也有一个炭盆,再加上厨房灶洞里不歇的火,蓝盼晓脱了外袄绣花,手脚都还是暖洋洋的。 只是她刚分了丝线,明宝清就走了过来,把她面前的绣架一合,说:“还摆出来做什么,今日不是约好了要同文先生一道,跟姜小郎、钟娘子进城玩呢?你今日若是不买身好衣裳回来,那就不要回来了。” 蓝盼晓整日给这个做衣给那个做衫,自己却没有一件真正的新衣。 “都积雪了。”蓝盼晓说:“不好走吧。” “官道上人来人往的,日头一出就融掉了,迟些出门不要紧,在城里寻个客栈住一夜也不要紧的。” 众人都帮腔,又挨个钻进厨房里想帮手。 家中得了小小石磨和小小碾轮,许多粗粮也能细做了。 林姨同豆腐坊主人家说定,天不好就不去了。 菜饼一滩一滩,在油锅里‘滋滋’作响。 明宝清想让老苗姨先去吃,便要接手她手里舀面糊的勺子。 “噫!”老苗姨警惕起来,说:“去去,上外头去,等下又弄得糊锅!喂鸡都不食!” 明宝清有些不服气,边往外头走边争辩,道:“明明就糊了一回。” 明宝盈抿着唇偷笑,接过老苗姨手里的勺子煎菜饼子。 自家磨的豆浆香浓,半点豆腥都无,因是在小灶小钵里滚煮开的,所以也没有一丝的焦糊味道,只稍稍静置一会,立刻结出一层醇厚的豆皮。 老苗姨还在里面磕了两枚蛋,蛋花凝在豆浆里,香上加香。 明宝锦喝了一口,幸福不知该怎么好。 菜饼煎得金黄,米浆薄的地方煎得脆脆焦焦的,米浆厚的地方又软软韧韧的,茴子白剁得细细的,被油煎出一股甜味,咀嚼时格外爽口。 吃过这一餐,老苗姨和林姨被赶回房中补觉,明宝清和明宝盈在厨房里收拾。 游飞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刚想说文无尽等在外头呢,一张口却是,“好香啊!” “你们早上吃了什么?”蓝盼晓问。 “热水泡冷饭。”游飞笑道:“还有辣萝卜腌豆角,也好吃的。” 明宝锦几乎要为自己刚才享有的美味而感到愧疚了,游飞凑到她跟前来,道:“今天先生没留功课,师父教的拳和棍,我早起也练完了,嘿嘿,我们好一起玩了。” 明宝清撩起门帘送蓝盼晓出去,又听明宝锦说:“好,点心我要煮些糖熬白果来,咱们一起吃吧。” 游飞赶紧点点头,身上黑红麒麟圆领袍当然是不喜欢系好的,歪歪翻出来的一角,跟严观一样。 他上身趴在椅上与明宝锦说话,左脚翘着,靴子也是簇新的,素面全黑,后脚跟的缝线上却绣了一株瘦长的红掌。 明宝清想起严观那几身好看的常服,不知怎么得就笑了起来,俩小孩转脸看她,她便问:“靴子是谁给你买的?” “吴叔买的。”游飞歪头看自己脚后跟还看不够,坐下来又脱了靴捧起来美滋滋看了个够才穿回去,说:“跟师父的新靴子是一样的,就是小些。” “文先生的学堂放假了,严帅没说接你去城中吗?”明宝清问。 “年下他哪有功夫管我?牢狱里的犯人都多了一堆,他一个人恨不能掰成两半用,肯定忙坏了。他一忙就住廨舍里,吃喝不知道怎么样,我上回托了卫五哥和小荷他们,让他们盯着点师父吃饭,但师父这人有时候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说,‘啪’就把门关上了,吓得小荷都不敢说什么。唉,吴叔又要一个人了。”游飞抿了抿唇,很忧愁的样子,说:“过几日等我那个鸠杖打磨好了,我要去看吴叔,陪他住几天。” 第176章 明宝清听他啰嗦了的一大堆,脑海里不由自冒出严观甩脸色给别人看的样子,活灵活现的,就跟她自己看见了一样。 她拍了一下脸,回了回神问:“鸠杖?汉朝时赐给长寿老者的王杖上端刻的就是鸠鸟,这是文先生教你的?” 明宝清见游飞点头,心道,‘一个教他读书明理,一个教他习武防身,游老丈、游郎君、苗娘子在天有灵,也会安息了。’ 这厢,等蓝盼晓四人进了城中已是午后,姜小郎饥肠辘辘,寻了间馆子就闷头扎了进去,坐定了才发觉这是间陇右风味的馆子,几人都没吃过,有些没了主意。” “要软米油糕,荞面饼和炮羊肉。”蓝盼晓忽然出声,又道:“有岩盐和果子醋吗?” “当然有。”博士笑道:“没有岩盐和果子醋,店招也保不住了,这位娘子是陇右人吗?” 蓝盼晓浅笑摇头,不再解释。 文无尽奇道:“你何时对陇右吃食如此了解?” “听三娘说起过一回,你不在这些时日,她替孟老夫人与孟参军互通书信,可能多有了解吧。”蓝盼晓道。 “看来孟老夫人与三娘挺投缘的,我回来后去探望过她,她也不曾要我替她写书信。”文无尽若有所思地道。 钟娘子笑道:“看来生意是叫三娘抢了,等下上了吃食,文先生要狠狠吃些消消气。” 蓝盼晓不用看钟娘子换了几身新衣,也不用看她多了几样首饰,只要看着她自在说笑的样子,就知道她在姜家过得惬意。 饭后几人上街消食去,姜小郎脑子里记着一大堆要采买的年货,他又要便宜又要东西好,累得小毛驴东奔西跑。 蓝盼晓不用费脑子费唇舌,等姜小郎磨好价就跟着买,她买得高兴,谁不喜欢物美价廉呢。 姜小郎和钟娘子买好自家的,还要买岳家的。 蓝盼晓先从人挤人的糖铺子里出来,就见文无尽牵着驴车站在街角,不知打来变出来一根很大的萝卜,正在低着头用双手捧着专心致志喂小驴啃。 蓝盼晓轻笑出声,她到底没有买成衣,但她之前已经扯了几尺颜色好看的布,也都裁好了,这回又买了些漂亮的绣片,还是打算回去自己做衣裙。 文无尽也没有新衣,身上这件旧袄还是几年前蓝盼晓隔着屏风见过的,那时候还能看出明显的灰色来,几年下来,洗得全白了。 他在孝期也不好穿红着绿的,蓝盼晓想着给他做几身里衣来替换。 这么想着想着,蓝盼晓就走到了文无尽跟前。 文无尽闻见她身上裹缠着的香甜气,抬眼笑道:“进了糖铺子,头发丝都甜了,买的多吗?” 蓝盼晓把怀里的几个油纸包给他瞧,文无尽伸手捋了捋她耳畔的发,道:“咱们上车等吧。” 街面上人来人往的,文无尽正要把蓝盼晓扶上车,就见姜小郎牵着钟娘子出来了,眼前有顶绯红小轿子横了过去,文无尽并没有在意,继续冲姜小郎扬了扬手示意自己在这里。 蓝盼晓倒是与轿帘后的那双眼碰了一碰,那双混了胡人血统的眼长得太有特点了,眉浓目深,魅气横流,但又看得出上了些年岁,眸珠稍有些浑浊了。 她怔一怔,目光赶紧追过去,却见小轿在人潮人流中起起伏伏,很快就瞧不见了。 “呀!”朱姨掀起臀,努力把眼探出去看,但又死死用轿帘捂着脸,生怕别人看到自己。 “娘,您做什么?”明宝珊不解问。 朱姨坐了回来,虽是眉头紧皱,却是神采飞扬。 “蓝氏跟她的那个管事搅在一起了!” “什么?”明宝珊没听懂。 “就是蓝盼晓,夫人啊!我刚才看见她在街面上,同她以前的一个陪嫁管事在一处,手牵着手扶她上驴车啊!啧啧,你大姐姐要知道得气死了吧!”朱姨终于憋不住笑,扬起了眉。 “你都说扶上驴车了,谁的驴车?大姐姐可能会不知道吗?”明宝珊却是没有半点兴奋的样子,淡淡道。 朱姨心里那种莫名的兴奋一下垮塌了,她喃喃道:“这都肯?明宝清也是疯了吧。” 明宝珊蹙眉瞧了她一眼,道:“娘,别胡说。父亲都死了,有什么好不肯的,你若换个踏实人,我也是肯的。” “什么叫踏实人?呆头呆脑就是踏实人了?我就是要寻个有趣的,我又没给他裘老八花钱,他还倒给我花钱呢!你非犟头犟闹甩脸子给人家看。”朱姨还有些委屈。 明宝珊头痛地揉了揉额角,说:“别往家里领,别弄出孩子来就行。” 朱姨厚皮一张,可也禁不住被女儿这样说,她正要骂一句,可见明宝珊闭着眼,眉间郁色不散的样子。 她蓦地清楚了明宝珊这话的意思,别弄出来孩子来,不是让她别快活,只是不想她受那种罪,落胎也好,生育也好,都是苦痛。 朱姨有些懊悔,在自己手臂内侧的嫩肉上拧了一下,低声哄明宝珊,“知道了。方才那铺子你瞧着怎么样,合不合心意?” “太贵了。”明宝珊道。 “贵是贵些,咱们还付得起啊。”朱姨道。 明宝珊只是摇头,说:“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妥。不如先在邹娘子的铺子里做帮工,一步登天,到底是不可能的。” 第177章 “做帮工?浣衣熨衫伺候人穿戴啊!?”朱姨一百个不满意,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我怎么不能做这样的事?大姐姐都能坐到车前来,抛头露面的,小妹都能支起摊子来叫卖吃食,邹娘子的裁缝铺好歹也干干净净,往来都是女客,怎么就不能做了?” 明宝珊越说越激动起来,默了片刻缓了缓气,又道:“阿娘您只歇着就好,家中存银省着点花,等我挣钱回来。” 朱姨满嘴讥讽辛辣之语,到底没有说出口。 这段路上都是争相来买年货的百姓,回家的路格外拥堵,明宝珊坐在轿中摇摇晃晃,轿外人声热闹。 她合着眼昏昏欲睡,忽然听见朱姨说:“你还是像你大姐姐的,也好。” 第084章 私奔 道德坊开元观以东二里西巷第五户的小小窄门上换了新门神, 也换了新锁,旧人都进不来了。 轿子虽是自家的,但轿夫是脚行里雇的。灶上一个婆子, 屋里一个丫鬟, 再多人就养不住了。 明宝珊还盘算着要辞了那个婆子, 朱姨不乐意, “辞了婆子,咱们嚼生米,喝生水?再省, 雇个婆子的钱总有吧。” “这婆子手脚不干净, 吃喝报账总高出两成不止,阿娘若要留着这婆子,采买的事情您得捏在自己手里。” 明宝珊卸掉钗环, 拿下耳钩丢进妆匣里, 语气也还是软绵绵娇滴滴的。 但朱姨却呼哧呼哧喘着气, 站起身来往后厨去了。 明宝珊歪在榻上, 翻捡着案几上凌乱散着的几张小笺,这一张画的是一对银打的雨珠串子,一滴滴疏疏落落, 那一张画的是一件暗红金纹翻领的大氅衣, 氅衣锦绣华贵,金线勾勒的飞马有双翅, 是波斯传来的纹饰。 霜降端了桂圆汤来,见明宝珊拿着那张小笺出神, 就道:“小娘子这件氅衣真漂亮, 就不知道系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不系的,也没有扣子, 跟披袄一个穿法,大姐姐身子好,不怎么怕冷,冬日里就喜欢这么穿。”明宝珊把这张小笺轻轻放下,又拿起另一张。 这上头画了件雪白的半袖长袄,素白的麻料面,灰褐的凤毛从衣襟到延伸到袖口,因外头这件袄是半袖的,所以里头那件黑底红刺绣的纱裙就显得更单薄了,端坐时还可以掩一掩,若是一抬臂,一撩腿,便格外有种寒冰天气下的炙热联想了。 “这衣裳连料带工算三十两得了,咱们夫人也真够厉害的,竟卖出个一百二十两的价钱来。”霜降感慨道。 “那家夫人尚在热孝,冬衣当然也要按着孝期的规制来做,可她如今死了夫婿,得了家财,快活得不得了,生性又是爱俏爱美的,孝衣穿个一个两日尚可,长久穿下去,可不得寻些花样来做吗?阿娘听她家守门的婆子说,那夫人的娘家表哥要来,这是算准了她的脉门,这银子当然好赚。” 明宝珊如今说起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来,端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还比不得朱姨绞尽脑汁寻个拙劣借口要外出会那个裘老八时来得鲜活。 “说到底,也是夫人精明能干。” 霜降是与明侯同时被抄家的那波官员家中流出来的奴婢,虽不过是十八九岁年纪,但见识也不少了。 明宝珊要摆贵女架子时她跟得上,明宝珊要简衣缩食时她也从善如流。 朱姨做出威严主母样时她老实受着,朱姨露了真容了,在外头快活夜不归宿时她也波澜不惊的。 只霜降生得普通,看着细弱,在人市上挂了个低价,明宝珊是瞧她有几分眼熟才把她给买了回来,论起来了,才知道还是旧人。 “阿娘去哪了?”明宝珊问。 霜降出去瞧了瞧,回来道:“去那位周夫人家中了。” 明宝珊无奈道:“可是瞅准了人家表哥出了门?别撞破了人家好事,到时候门都迈不进去了。” “夫人才不会这样没眼力价,”霜降笑道:“小娘子累不累,累了就先睡一会吧。” 明宝珊见她移开案几,就势缓缓躺下,歇了一歇,醒来时就见到朱姨坐在榻边吃蜜饯,见明宝珊醒了,不由分说塞进来一颗,酸得她立刻醒神了。 “阿娘别是有了吧,吃得这么酸。”明宝珊迷迷糊糊说。 “啧!”朱姨不轻不重地拧了她一下,说:“月事刚走,你别胡说!” 明宝珊笑了一声,她知道朱姨就喜欢吃酸的,便挪过去,贴在她背上,靠在她肩头,伸手拿她碗盏里的南姜杨梅吃。 “诶,林三郎和高将军家的二娘今日成婚,周娘子的表哥同高家是远亲,今儿出门就是吃酒去了。”朱姨说:“你别说我又幸灾乐祸的,我就是听着了,回来跟你这么一说。” 明宝珊应了一声,道:“成婚就成婚吧。大姐姐说不准都懒得甩他脸色,我还说什么?” 朱姨转脸看她,问:“今儿怎么腔调不一样了?” “今儿身子爽利,”明宝珊搂住朱姨的脖颈,说:“事儿就会往好处想,身子不痛快,看什么都伤春悲秋的。” 朱姨瞧着她这样,警惕道:“想做什么?” 明宝珊笑了起来,说:“想吃阿娘煮的鸡汤索饼,阿娘打发了那婆子是不是?我闻见鸡汤味了。” 第178章 从前在侯府,明宝珊和朱姨其实没有这样朝夕相处过,这两年来,她也算渐渐拿捏住了朱姨的脾性。 “就知道给我添烦,”朱姨虽然抱怨着,但把一碗蜜饯都塞进了明宝珊手里,起身道:“少吃些,越吃越饿。” 明宝珊笑着,她往榻里缩了缩,倚到被霜降推到边角的案几 上,拿起那张画着暗红金纹大氅衣的小笺看着,她想着,总有一日要配齐了丝线,买到合宜的料子,给大姐姐做一件这样的衣裳。 明宝清今冬的新衣就是范娘子寄来的,其中那件齐胸的黄蓝间裙还给了明宝盈,拆了璎珞和珍珠,这两身衣裳就没那么点眼了,但也看得出不凡。 可在乡里行走时并没有谁觉得奇怪,‘烂船还有三斤钉’这话,人人都知道。 林姨和老苗姨也换上了新袄,年节里孩子们都在家中,也叫她们歇一歇,四外走一走,松泛松泛。 蓝盼晓的新衣多是内衫,粉的绿的做了两件,外头只是一件旧衣新染的蓝袄子,看起来厚墩墩的,但颜色鲜亮,衬得她整个人像片桃花一样。 这几日学堂不开,文无尽又是个知情识趣的,但凡不在纸坊里扎着,就常带蓝盼晓四外玩去,有时进城访问故友,总也要蓝盼晓相伴。 游飞这一趟要去看吴叔,文无尽和蓝盼晓便也捎上他。 严观忙了多日,得闲回家换身衣裳的功夫,一开门就瞧见文无尽、蓝盼晓、游飞摆出一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在驴车上边等边吃蒸笼饼。 严观关上了门。 文无尽又把门拍开了。 “严帅怎么这么不好客?”文无尽笑道。 严观望外头看了一眼,道:“这蒸笼饼是西街口买的?” “蓬软绵密,馅嫩汁多,鲜美无比啊。”文无尽知道他什么地方堵心,指着蓝盼晓膝上那一个油纸包说:“还有呢,严帅尝尝吗?” 严观瞧着他,又看小毛驴,感慨道:“文先生竟还如此津津乐道,不免有些残忍。” “这话要从何说起?”文无尽不明白了。 严观哼了一声,道:“那家蒸笼饼铺子生意太好遭人嫉妒,店招让人偷了。你买的时候问清楚了吗?人家卖的是驴肉馅的。” “啊?!”游飞赶紧在驴脑袋上摸了几下,道:“不是故意的啊,你别怕,不吃你。唉,难怪这么好吃呢!” “怪不得这个价钱呢。这么贵。”蓝盼晓嘀咕着,又咬一口。 文无尽侧眸瞧着她腮帮子鼓鼓的样子,抿唇忍笑,再抬眼看严观时就又得意了,道:“小鸟归你养了,我俩,可走啦。” “不送!”严观咬牙道。 游飞把个驴肉蒸饼往严观脸上怼,扭脸看着驴车被文无尽赶离了巷道,就说:“小灰灰走了,师父快吃吧。” 严观一把将他提进来,说:“吃得这样好,先打三套拳。” “刚吃完不能打拳,容易肚子疼,啊,吴叔,吴叔救我!” 游飞的挣扎声被门板拍了回去,蓝盼晓隐约似乎听见什么,把头探出窗外瞧了一眼,笑道:“小青鸟应是很喜欢严帅的,高兴得直叫唤呢。” 文无尽笑得肚痛,蓝盼晓不明所以,问:“严帅家附近也有坟典行吗?你要不要进去逛逛?” “严帅这宅子闹中取静,可不便宜啊。这边上又是大同旅馆,行商往来频频,我记得前头就有一间很大的坟典行,瞧瞧去。” 文无尽的束脩都在蓝盼晓这里,平日里除了吃喝和笔墨纸砚就没什么开支了,也就是过年这几日稍微奢侈了些,再有多的,就是废在买书上了。 紫薇书苑的藏书很多,其中不乏艰深晦涩的,明宝盈在书苑能借回来一些,文无尽跟着看,倒是省了一笔。 文无尽起初只听蓝盼晓说明宝盈在念女学,具体对于这女学里教什么也不甚了解,后来与明宝盈探讨了几回后,倒很吃惊。 女学教的也不能说全是科举之道,只是很务实,学成的人只要在各部里找对了位置,就能牢牢嵌在里头,很难撼动。 坟典行的对面正是一间香料行,蓝盼晓轻易不敢在这种地方问价,知道其中有些香料价比黄金,只是想着明宝锦在这方面的喜好,就进来瞧瞧。 既然是香料行而不仅仅是椒豉行,那卖的肯定不只是椒豉一类的调味香料,更多是用来制造熏烧香品的香料。 沉、檀、龙、麝四味香,蓝盼晓已经许久不曾闻过,那种华贵而厚重的香气已经离她远去。 但蓝盼晓觉得明宝清做的那些竹炭、木炭本就有种天然草本香气,够好闻了。 她正抿着一片白芷在鼻端轻嗅,就见对面的坟典行里有些骚动。 蓝盼晓心下惶惑,连忙往那边去,就见文无尽正与一人扭在一处,但还没有打起来,就被坟典行里的其他人拉了开来。 “阿回?!”蓝盼晓急忙跑进去,就见文无尽衣襟尽皱,脖子上还有红痕。 那人瞧见蓝盼晓,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是想到什么,拂袖冷哼道:“你可比你父亲不如多了,拣个不值当的货当宝。” 蓝盼晓知道文无尽听了这话定要恼火,赶紧拦住他,又看向对面那人。 第179章 她依稀记得这人是郭家的六郎,论起来也该是文无尽的同辈表兄弟,但显然他没把文无尽看在眼里。 “你倒很看不起他,要是你阿耶也能看不起他,那就好了。” “你什么意思,扯我阿耶做什么!” 蓝盼晓在郭六郎连声追问中牵着文无尽离去,好好的闲暇一日就这样败坏掉了。 不知那郭六郎说了什么,文无尽一直闷闷不乐。 蓝盼晓也不问他,回到家中拧了热乎乎的帕子给他擦脸。 凝着冰霜的眉眼,抿紧的唇瓣,难看的脸色在一方热帕和一双柔荑的揉弄下渐渐平缓了下来。 但文无尽还是很难过,他道:“我觉得郭六郎说的不错。” “什么?”蓝盼晓轻声问。 “他说我娘蠢,放着千金不做,与人私奔,沦落到卖身做婢的下场。”文无尽似乎也很困惑,他皱着眉,说:“若不是遇上了你,我也还是贱籍,但娘又说,她不后悔。其实她应该后悔的。” “乍一听是这样的。”蓝盼晓默了很久,忽道:“但其实你阿娘若不是遇上了你阿耶,她本要嫁与别家做继室主母,那家的郎主那年已经五十有四了。她很不愿意,视你阿耶如一条活路,并不是高门贵女不知人间疾苦,一味被情爱冲昏了头脑。” 文无尽呆在那里,只听蓝盼晓继续说:“后来你阿耶病故,她无所依,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京城郭氏一族如此恨她,甚至是设计了她卖身做婢,才不仅仅是因为她私奔名声不好,而是因为族中女子但凡适龄,又能拿捏的只你阿娘一个,她不嫁,嫁的就是京城这一脉的郭氏女娘了。算起来,那女娘应当是郭六郎的姑母,嫁过去第三年就死了,如今那位老而不死的崔尚书已经娶到第四房了。” “崔尚书?就是祠堂被火烧过的那个崔家?”文无尽一气听了这么些,显得有些懵。 蓝盼晓点点头,道:“放火烧祠堂的应该就是第三房继室李氏,我听说李氏如今还活着,且做了紫薇书苑的先生。” “李氏怎么可能活下来的?她可是烧了崔家的祠堂啊!”文无尽十分震惊,又喃喃道:“她如今在紫薇书苑做先生,那受的是圣人的庇护?听闻李氏的生母出自皇家旁□□当年也可能是圣人救的她?也难怪圣人得势她才露面,且还是做先生。这,这是圣人给崔家的敲打吗?” “你与元娘说的一模一样。”蓝盼晓起身去浣帕子,腕子却被文无尽一把扣住,一个旋身就将她拽回了怀里。 文无尽摇了摇有些混沌的脑袋,抓住重点问:“阿娘为什么不同我说这些?” “可能有些事情,对女儿比较好开口。” 蓝盼晓抚着他的面庞,轻轻一笑,掩去与乳母郭氏相拥痛哭,各叹际遇悲苦的情状。 第085章 春耕 春至, 小青鸟飞回来了。 游飞从马背上利落地蹦下来,叫着‘小布头’就钻进了庭院里。 “小青鸟!你回来啦!”明宝锦甜甜的声音也热情洋溢地响了起来,严观瞧见她鞋都跑掉了一只, 洁白的袜袋在庭中干泥地上 踏了几步, 整个人被游飞直接捧起来, 捧回阶上坐好。 游飞捡起她跑丢的鞋子, 坐在她身边俯身给她穿。 明宝锦笑着歪头看他,游飞也笑眯眯看她,说:“想不想我啊。” “想呢。你想我了吗?”明宝锦问。 “想的, 我每天早起想你一遍, 吃饭想你一遍,晚上睡觉又想你一遍。” 游飞这小子一点也不害臊,肉麻得严观都受不了, 觉得到底还是练得他不够重, 叫他嘴皮子这样轻巧! “每天想三遍吗?”明宝锦又问:“我每天想你不只三遍。” “三遍是起码的!其他时候也会见缝插针地想。”游飞正色道。 ‘这都是跟谁学的?’严观很是费解, ‘难怪游郎君年岁轻轻就能有苗娘子这么个漂亮媳妇, 这小子以后成亲也晚不了。’ 说话间蓝盼晓提着食篮从两小只身侧走下来,仰首对他一笑,道:“苗姨在屋里呢, 您只管进屋坐。” “蓝娘子是给文先生送饭吗?”严观问。 蓝盼晓有些羞涩地点点头, 道:“走乡长的门路,纸坊刚卖出去一批货, 但眼下春耕了,零散人手不足, 他自己略有些空闲就往纸坊去, 所以要送饭。” 游飞不知在里头说了些什么,逗得明宝锦笑了起来, 小女娘一笑那个甜,眼睛那个弯,声音那个糯。 “大娘子在哪里?”严观忽问。 “在黑大他们家的田头上画画呢。”蓝盼晓道。 严观下了马,一步一步往田头去。 春草绒绒,随风摇曳,明宝清似乎是想把自己藏起来,穿了着芽绿的春衫,梨色的长裙,坐在一个草垫子上。 她侧曲着双腿坐着,长长的乌发用绿缎带捆缚,挽成一个优雅又简单的单螺髻,露出一截纤长的脖颈。 严观好久没有见她了,也许说不上很久,但对他来说就是很久。 她在画画,画得很认真,严观以为她在画风景,等走近了一看,发现她在画黑大和黑二。 黑大和黑二? 第180章 严观僵了一会,明宝清看着画纸上的影子就知道是他,鼻尖在他下颌上虚描了几笔,等了一会不见他出声,转过头就瞧见他发愣的样子。 “严帅,好久不见了。”明宝清瞧着他泛青的下颌,应是刚刚剔过须,心里飞快掠过一丝她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惋惜。 明宝清把裙摆都拢到自己身边来,拍了拍草垫子,说:“坐吧,年节里忙坏了吧。听文先生说城中场戏轮番,庙会热闹。元宵灯会,更是万人空巷。” “那你怎么不进城来看看?一次也不来。”严观在她身侧坐下,问。 “起不来,总是与小妹在床上赖到日上三竿时,餐饭又有阿姨们做好,还有三娘念书给我听,惯得我懒惫极了。”明宝清笑着说,垂眸看画。 严帅也看向她的画案,就见那上头不只有黑大和黑二,还有很多个黑大和黑二,都是在田里来来回回走着的模样。 “这俩人就是炭块成精,又不是什么仕女,有什么好画的。”严观的语气听起来很质疑明宝清的品味,惹得她笑出了声。 “黑家三兄弟,虽然落成了三户,但把田都尽量拢在一块了。靠近水车的这边他们要种稻,”明宝清用笔杆指了指正前方辛辛苦苦垦出来的地,又转身看后边,道:“而离了水车远的那边,他们想留着种豆、种麦。” 严观的视线就随着她的笔杆走,两边看看,目光最终又落在那画上。 明宝清拿来作画用的纸应当是纸坊不能卖的废料,纸面粗糙,看得出渣滓很多,但她并不在意,在画中间横过一条长线,将画割做上下两半。 上面是在水田耕作的黑大,下面是在旱地耕作的黑二,他们使的犁是孟老夫人借他们的,是同一把犁。 画上的小人没有五官,面庞就是一个墨点上,躯干和四肢的姿态却是每一个都有不同,严观端详起来,一个个小人看过去,然后他抬眸看明宝清,道:“你想改犁?” “你怎么知道?”明宝清的惊讶让严观有些高兴,他勾着唇角点了点画纸,说:“兄弟俩年岁差别不大,身量也差不多,做农活都是好手,唯有不同之处就是一个在水田和一个在旱田,这就让两人施力的姿态很有不同,水田泥泞,湿泥堵结,黑大耕着旱地,要轻松很多。” “但,但你怎么知道我想改犁?”明宝清擒着笔,再问他。 “不然你画他们做什么?五官都看不清的。”严观忽然伸手,托住她笔尖落下的一个墨点。 本来会浸在明宝清裙上的墨色沁进了严观宽大的掌心里,明宝清赶紧拿帕,又忍不住笑,说:“你怎么三言两语离不开样貌,到底是爱俏。” 严观掌心被她一托,看着她垂眸认真擦拭的样子,什么话都塞住了。 他只觉掌心这一处,像是由她拿着烛火烫下的一个疤,越摸越痒,想干脆挠破了,撕开了血肉,好求痛快! “擦不干净了。”明宝清取来自己喝过的葫芦,用葫芦的小口抵住他掌心倒了些水出来,又细细的擦了一会,擦干净了才算完。 严观收回了手,攥成拳。 明宝清重又拿起笔,说:“耕水田用水牛,耕旱地用黄牛,牛都有不同,犁却是一样的,怎么能好用呢?” 严观看着她在纸上画出了一个犁,寥寥几笔,精准无比。 “这是陆先生改进后的江东犁?” “是,这种曲辕犁小巧灵便,但听阿兄说,在陇右一带还是用从前的直辕犁居多。”明宝清一一画出犁的各个部件,说。 “为何?”严观问。 “陇右有很多土地是沙石,很坚硬,直辕犁虽然又大又笨重,但犁头大,刀面大,能够犁耕的土地更多,所以还在使用。”明宝清有些感慨,道:“农具好不好,只有农人说了算。” “这曲辕犁你还想怎么改?”严观又问。 “我耕了两日地后发觉…… “你耕了两日地?”严观忽然声高起来,上下打量着她,道:“可还能走?还能跑?还能跳?” 明宝清听他又说起那日差点跌跤的糗事,就别过脸去不理他。 “我认真问你。” “我也是认真不理你。” 明宝清托腮看着黑二在水田里犁地,又听严观颇为谦卑地问:“耕了两日地后有何心得,可以说来给我等愚民听一听吗?” 明宝清勾起唇角看他,又垂眸看自己画在纸上的犁,说:“我觉得整架犁可以只留犁辕、犁铧,犁梢和犁底可以做成一体的,这样会更加轻便一些。水田犁的犁铧斜面向上一些,这样在破开泥水会不那么受阻。” 严观仔细听着她的话,顺着她的意思想了想,说:“那犁铧底部磨损就会很快,虽然是铁制,但因为你所设想的这个犁铧有斜面且向上,犁底的部分变小,磨损只在这一处,也会被磨得很快,木头可以时时修补,铁却很难。” 严观说完,就见明宝清转脸看他,就那么看着他,像是要把他里里外外都看透。 “对,”明宝清点点头,“你说得对。那就把犁头的部分延长做大,大得可以包住犁铧,那么容易磨损的部位就是木料,待这处损坏之后,再敲一块上去就好了。” 第181章 她想定了,有些满意地瞧着删改后最新画出来的一架犁,又看严观,不解问:“你怎么想到的?快快辞了你的不良帅,去工部谋个职位吧。” 严观摇摇头,说:“明娘子珠玉在前,没你可想不了这些。” “严帅的马屁听着还真是新鲜。”明宝清笑着把笔墨画卷收到书箱,草垫和画案被严观一臂拿了起来,他问:“你先头是怎么把这么些东西运过来的?” “一趟一趟走呗。”明宝清说。 耕地毕竟 是重活,那个犁又不是根据女娘身量造的,也就是明宝清个头算高挑,勉强能用。 她耕了两日地,腰腿酸痛,眼下走路还别别扭扭的,非要把腰腿绷得笔直,不叫严观看出来。 “痛就痛,别绷着了。” 严观想背她,想抱着她走,但也知道她不肯,俯身把她手里的小书箱也拎了过来。 明宝清瞧着他,见他没有一丝要笑话自己的意思,才有些不快地道:“生来力弱,不公平。” “这种重活不必抢来做。”严观随口一句,却被明宝清又顶问一句,“那要抢什么来做?生儿育女,洗衣煮饭?” “生儿育女难以代劳,”严观看明宝清,莫名觉得这问题很关键也很棘手,他琢磨了一下,说:“洗衣煮饭,你又不会。” “洗个衣裳谁不会了!”明宝清不提煮饭那茬,瞧着不远处的绝影,又看看身侧的严观,忽又忍痛快跑起来,说:“还是要抢了你们的马儿来,那就不用自己跑也能健步如飞!” 严观拿着一堆东西也不好追,等他进了屋匆匆放下,再出来时,明宝清早就骑着绝影不知上哪去了。 严观抱臂倚在篱笆墙外一丛竹枝上等她回来,明宝清是回来了,却没有下马的意思,拽着缰绳绕着严观踱来踱去,问:“跟我去城里打犁铧吗?” 闻言,严观飞身上马,反手在马臀上拍了一记,绝影立刻往城中方向去,不顾明宝清说:“我赶驴车去呀!” “不用,反正我的马也叫你夺了,你骑你的马多快。”严观说。 马蹄‘嘚嘚’跑得飞快,明宝清有点后悔方才闹他了,喊道:“没戴面纱,风吹得脸疼!” “什么时候这样娇气了?帷帽、面纱这种玩意,我瞧你是越发不喜欢戴的。” 严观笑了起来,似乎是下意识就抬手把她脸捂上了,脑袋后磕在他胸膛上,他掌心的硬茧子磨得明宝清脸都烫了。 她有些迟钝地觉出不对味来,在他的掌心里飞快地眨了几下眼。 睫羽挠过那些硬茧,像是抓住了严观的心,他突兀地‘吁’停了马,很快翻身下马。 绝影和明宝清一起转脸看他,严观正在平气,不好去看明宝清,盯着那双大大的马眼瞧着,也只看到一个很狼狈的自己。 “回去赶小驴车来吗?”他梗着嗓子问。 明宝清被他突然这么一下弄得有点莫名,刚才那点不对味也没再深究,只道:“不然的话,我自己怎么回来,要赶不及的。” “赶不及也没有关系,”严观终于说出自己酝酿了许久的话,“今日是上巳节,龙首乡上有龙舟竞渡,通宵达旦,咱们可以顺路去看。” 第086章 龙首乡 一个稍微变化些许的犁铧对于铁匠来说还是好打的, 今日订下,明日可取。 “那去龙首乡上住一夜,明日正好可以进城来拿。”明宝清笑看严观, 严观点点头。 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铁匠纳罕地打量了明宝清一眼, 笑道:“小娘子说这铁块是犁上用的, 那你是赶着下地去?这么急。” 明宝清笑道:“想试试好不好用呢。我改过几个犁了, 但犁铧还是第一次改。” “小娘子的喜好倒是与别人不一样呢。”老铁匠瞧着严观,说:“你呢,最近不玩箭了?怎么没拿箭头来铸?” 严观觉察到明宝清在看自己, 神色自若地说:“都是佩刀, 也没什么功夫玩箭了。过些时候来铸一筒小箭。” “小箭头?”老铁匠又看明宝清,“你也会射箭?” “会,但除非重弓长箭, 寻常箭矢我可以驾驭, 不必缩短缩小, ”明宝清问严观, “打算教小青鸟射箭?” 严观点了点头,说:“笨蛋一个,只好什么都试试。” “是你太严苛吧。”明宝清说:“小青鸟手上都有茧了, 那根棍子耍得多漂亮。” “嗯, 去场戏里跟着那些个吐火圈的,吞剑的, 一个晚上应该能得三两个铜子。”严观背着手摇摇头,道:“比不得人家耍猴。” “你这人!”明宝清把他背着的手打掉, 严观又背起手来, 她又打掉,他又背起来。 骑上绝影时, 明宝清摸了摸马儿的鬃毛,问:“绝影这么好的马儿,你从哪得来的。” “行冠礼那日,阿耶从群贤坊的一间马行里买来的,听说早两年就押了定钱让他们寻摸起来了。”严观说着就见明宝清摸马的动作一顿,道:“怎么了?” “那夜挖出来的契子里,就有这间马行的。”明宝清轻声说。 第182章 严观低声笑了笑,翻身上马,把手递给明宝清道:“这可怎么好,叫人真馋啊。” “祖母送了我一匹马,也是那间马行得来的。那马儿在月下就像是银子打的一样漂亮。” 明宝清在他手上借了一把力气,跨上马背时却听严观说:“我知道。” “嗯?”明宝清把身子歪到前头去,诧异问:“你上哪知道去。” 严观咬到了舌头,嘴里腥甜一片,道:“在太仆寺的马厩里见过,叫月光是吧?” “它有被赏给谁吗?” “没有,认过主的马儿性子又犟,只有那些年岁小的奴仆还可以勉强一骑,成人根本都不让近身放马鞍。” 明宝清有些难过,严观都没听见她说话了。 “我给你弄出来吧。”严观说。 明宝清揪得他衣角一紧,道:“怎么弄出来?” “这马难训,差不多被放弃了,下点蒙汗药装死运出来也不难。”严观说:“其实经手的人心知肚明,就是卖公家的马么,月光没有被赐给谁,性子不好也不敢牵出去用,无主的东西又是能报死的,能卖钱自然好。” “要多少银钱?”明宝清连忙问,脑袋都要驾到严观肩头上了。 “要办了才知道。”严观稍微一侧脸就看见她那双漂亮的眼眸,正看着他,一眨不眨眼。 这种被她装在眼里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严观觉得身子都轻了,“银钱是小事,反正你能挣,青槐乡算是叫你待住了。” 明宝清眸子弯了起来,严观没听到她的笑声,但只看她的眼睛,也知道自己又说对了一句话。 ‘嗯,再接再厉。’ 他们在春日暖阳中奔往龙首乡,官道上车马很多,有小小的驴拉车,也有大大的两骑马车。 绝影没有上官道,而是在道路旁的草地上奔驰着。 感觉得出,严观应该是常来龙首乡办事的,所以绝影跑起来也很畅快。 明宝清张开手在捕风,假装自己有一双翅膀。 她在青槐乡上憋了三两月,并不全如说的那么惬意,整日吃吃睡睡。 文无尽写了契书,这纸坊明宝清也有份,虽说他也上心,说是有钱一起挣,但明宝清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是想留些功夫谈情说爱。 不过也是,又要当夫子,还要捣纸浆,文无尽也是能者多劳了。 明宝清不会造纸,就算是啃烂了手札也得上手干才能出真章。 文父的手札上留下不少纸张的配比方子,她让明宝盈重新整理誊写了一本大的,每个方子下留有空白处,她和文无尽每用方子试出一种纸,就留下一方寸大小贴在那方子底下,如此一看就明白了。 文父大约是个很务实的性子,明宝清从那本手札上能看出来,字字句句,言简意赅,就连纸张 命名都很枯燥,只称甲乙丙丁而已,携郭氏私奔可能是他这辈子最最疯狂之举了。 蓝盼晓那些纸一一取了名字,‘落霞’、‘玉屑’、‘流沙’、‘净雪’。 文无尽那时笑称‘一改名字,身价翻倍’,又惹得蓝盼晓面红。 他们二人虽然情热,但并没有在人前亲昵厮磨无状。 游飞在京中住着的那些时日里,蓝盼晓偶有几回一夜未归,次日回来时众人默契不追问,但明宝锦不解其中意,问得蓝盼晓只差掩面,还是老苗姨替她揭了过去。 “到了。” 绝影停了已经好一会,但明宝清在想事,所以没有觉察到。 她歪侧身子从严观的臂膀望出去,就见龙首乡上满街的人,满街的花,热闹无比。 人都往金鳞池那边涌去,三月三上巳节,想来也有部分金鳞池开放了可供百姓游玩。 明宝清去过多次金鳞池,并不怎么急着去,慢慢悠悠随着人流东游西逛的。 严观见她只看不买,似没什么中意的,就道:“这里卖的都是鲜花野菜,竹器木器,花椒豆豉,绣片老布,不是你想买的东西吧。” “那我想买的东西在哪呢?”明宝清问。 严观往前头指了指,等明宝清走到了,发现是左手边只是一条空巷子。 她转脸看严观,严观面无表情地说:“进去就把你卖掉。” 明宝清一本正经劝他,“虽说不能以貌取人,但总是容易先入为主的,你这样貌真不适合开这种玩笑,吓人得很。” “哪种样貌才适合开这种玩笑?”严观松下神色来,又微微眯起眼,似乎猜到她会怎么说。 “文先生就很适合。”明宝清笑了起来,抬步往里去,随口道:“如果是他同阿姐开这个玩笑,阿姐又跟着进来了,那接下来的事就要捂小妹眼睛了。” 严观的步子迟了一会才跟上,明宝清都要走过拐角了,才听见他的脚步声响起。 他的声音砸下来的时候,明宝清觉得眼前这处拥挤而闹腾的小集都似被推远了几丈。 “你知道你在类比什么吗?” 第183章 明宝清眨了两下眼,唇角微微勾起,随即抿唇,蓦地转首看他,仰起脸,睁大眼,无辜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严观哑然。 ‘哼。’明宝清在心里冷哼,又笑起来,一脸好奇地问:“这里是卖什么的,从这边出去又是什么地方?” 严观空咽了一嘴的话下去,喉结明显一动。 “再出去的话是屠宰场,不干净,在这这里随便看看吧。” 明宝清走了进去,她的衣饰虽然简素,但没有戴面巾的面孔总是很点眼的。 不过严观也很点眼就是了,他们还没走近,不远处有个小贩一搂兜布,赶紧跑了,东西‘叮铃咣当’掉了一地,听起来像是金银器的声响。 明宝清看严观,他都懒得动。 她垂首继续瞧,捡起一个小玉龟托在掌心细细端详了片刻,见其憨头憨脑,细短的尾蜷成一个环扣,可以拴绳挂在身上。 “多少钱?” “干净吗?” 两人问了两个问题。 “这,这是干净的,娘从儿的脖子上拽下来卖我的,钱货两清,干净得很。”这摊主就算不认得严观也该闻出他身上的味了,忙不迭道。 明宝清低头又看,拿起一个杯盏轻道:“宫造的都有,你不查?” “那墓里头的还有呢,我管得过来吗?”严观懒洋洋地说。 这人的本性应该是随遇而安的那种,若不是际遇有变,就叫着盐罐儿这名,做着扛包的活计,应该也是能过一辈子的。 而她呢? 若不是晋王在狩礼上离奇死亡,圣人还会生出夺位之心吗? 明侯本与晋王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晋王死后他才急忙向太子表了衷心,他虽自觉不算背弃,但圣人与晋王一母同胞,又怎么会不这么想呢? 命啊,运啊,真奇妙。 万千思绪流淌而过,明宝清面上只是笑了一下,反而更拿起一个样式故旧的玉簪瞧着。 摊主打结的舌头捋平了,劝她道:“这个是老东西。” “她知道。”严观说。 明宝清放下这个玉簪,给了玉龟的钱,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顿住脚,转身看严观。 “你带了多少钱?” “怎么?要包圆?” 明宝清似乎有点犹豫不决,道:“算了,也不什么非得要的东西。” “什么?”严观瞧着她方才一眼掠过的摊子,那上头摆着的东西都贵重又无用,什么金打的挖耳勺,银铸的痰盂,还有一套金柄的小锯子,银柄的刀和玉柄的挫子。 “你以前的玩意?怎么倒手到这了。你做木工活,这么讲究啊?”严观忍不住地笑。 明宝清白了他一眼,问完价就心疼了,转身要走。 严观抓住她的胳膊,道:“遇见也是缘分。” “那你给钱。”明宝清不客气地说。 严观喜欢她这样不客气,要掏钱都得她赏脸才能掏。 “砍价。”明宝清又叮嘱。 “便宜些。”严观蹲在那小摊前,硬邦邦地说。 于是,严观虽没拿刀,但价钱被他砍下一大半来。 他称之为,“口才好啊。” 明宝清又笑,道:“你倒不如说自己长得好。” “我长得好吗?”严观忽然很认真地问明宝清。 明宝清也摆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摸着下巴仔仔细细看,一会点头一会摇头。 严观本来只是玩笑,倒被她看得局促起来,只是强撑着。 “我还是觉得,”明宝清拖长尾调,又顿了好一会才道:“留点胡子,更好看。” 她指尖似乎是在他面上虚点了一点,没碰到,好像又碰到了。 严观的敏锐都废掉了,他没办法分辨。 “走呀,不是看龙舟竞渡吗?”明宝清在巷口转身朝他招了招手,严观抬手摸了一下下颌,快步朝她走去。 他们来得晚,河道两边人山人海,早就挤不进去了。 “万年县县衙也有一条龙舟,在那边,跟我来。” 严观应该是早就想好了,带着明宝清朝一处设了守卫的地方走过去。 守卫认脸,直接放行,可严观还没往里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在身背后喊他,“观儿,救急救急,划龙舟去啊!” 第087章 龙舟和箭 “我不去。”严观头也不回地说。 王阿活笑嘻嘻挤过来, 抱着严观的胳膊叫他‘好哥哥’。 明宝清笑出声,就见严观红黑着一张脸,使劲推王阿活凑过来的脸, 可王阿活就是死命赖在他身上,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好哥哥啊, 你一定一定要去, 我们中郎将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但凡碰上这种事情一定要赢才行,可偏偏有几个不知轻重的货昨天去吃了不干净的田螺, 拉得瘫在地上起不来, 我真是找不到人了,好哥哥,你要救我狗命啊!” 严观又不能真把王阿活的手掰断, 脸色尴尬又难看, 明宝清还一直笑。 “我又不是你们金吾卫的人!” 第184章 “没事没事。”王阿活把眼泪一蹭, 又嬉皮笑脸地说:“陈县令和我们中郎将什么关系, 必定愿意的。我们中郎将平日里又那么赏识哥哥你,你去他肯定高兴。” 王阿活缠着严观的时候,明宝清瞧见卫小荷跑了过来, 笑道:“大姐姐, 你来看龙舟比赛啊,我有个好位置给你!龙舟比完还有射红呢!那里也看得见的!” 他穿着小厮的短打衣裳, 看起来很精神。 “那你去吧,我跟着小荷就是了。”明宝清对严观道。 “我今年都没练几日。”严观摆明了不想去。 “够用得很, 谁不是你教出来的?”王阿活谄媚道。 明宝清见他闹起别扭来, 又笑道:“我是什么小孩子不成,快去, 我要看你大展身手呢。” 严观叹气点头时王阿活才看见了明宝清,他忽然 变成一个很激动的哑巴,咿咿呀呀指着明宝清胡乱叫唤了起来,被严观提住领子一把扯走的时候,还拧着脖子转过脑袋看明宝清。 “王阿兄怎么了?”卫小荷费解地说,又对明宝清笑,“大姐姐跟我来。” 卫小荷能留住的位置自然不是什么高台之上,而是一棵老树枝丫上,因为周边有官府衙门的人守着,所以没人来。 “大姐姐你先占着,我要去忙啦,忙完我也来看。”卫小荷哼哧哼吃搬来一架梯子搁在树上,抹一抹额头的汗,道。 明宝清抽了帕子给他擦汗,卫小荷的笑容变得羞涩了一点,他的声音也小了,问:“大姐姐,我家里好不好。” “都好,只是你阿娘依旧那么辛苦,你阿姐白天照顾小弟和家里,晚上去文先生那里学字,你阿耶前日来还了一封保平安的信,说是跟着队伍出去杀了几趟马匪,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日子也有奔头。” 卫小荷点点头,愣了一会神,然后又道:“那我也忙去了。” 明宝清看着他跑远,扶着梯子一步步爬上了树。 高处视野真得很好,明宝清还能瞧见金鳞池水榭里的达官贵人们,有些面孔还很熟悉,赵九娘和刘三郎,齐二娘和曾八郎,郑四娘和朱大郎。 还有褚大娘子和邵四郎,“嘁!”明宝清嫌恶出声。 以及高二娘子和林三郎,“呵。”明宝清又轻哼一声。 明宝清高倚浓绿树冠之上,四下无人,所以她可以很诚实地说,自己没什么心痛的感觉。 充其量就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别扭,像是吃到了一口偏咸的菜,仅此而已。 明宝清觉得情爱一事,既不是谷粮蔬肉,也不是衫袄褥炭,能锦上添花最好,若是不能,也不必耿耿于怀。 林三郎这个人是推到她跟前来的,不是她自己选的,他的家世与侯府相当,生得也不错,同文先生一样是白净的皮肤,俊秀的眉眼。 文先生的五官比林三郎还要‘利’一点,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笑起来时偶会冒出一丝媚气,冲着别人的时候几乎不会有,只有对着蓝盼晓的时候。 明宝清很理解蓝盼晓,有文先生这么个美人在堂下那样痴痴仰望着她,她再看明侯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怎么会不憋屈呢。 蓝盼晓生得也好,明宝清觉得她的气质和苗娘子有些像,柔软温和,即便没有做娘亲,她也是那种能把孩子搂在怀里哄的女娘。 文无尽当然会忘不了她,‘温香软玉’四个字太偏重□□了,撑不住他多年的爱慕,但蓝盼晓有似水般的温柔,谁不贪恋呢。 那么明宝清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呢,她从前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林千衡堵住了种种可能性。 但现在想一想,她对林千衡、文无尽这种清俊样貌的郎君似乎总是停留在欣赏的层面,很少有进一步的联想。 闺中春梦她都没梦见过林千衡几次,有的那几回也似隔靴搔痒。 胡思乱想着的时候,明宝清看见了严观。 真的是严观,他就站在龙舟尾上做掌舵人,脱掉了外衣,上身只留了件素白的单衫。 ‘是里衣吧。’明宝清心想。 严观一手拿着根斜在水里的黢黑长棍,另一只手上绕着一根很粗的红绳,红绳的另一头定死在舟尾上,倒像是把他捆在了这条墨色纤长的龙舟上。 只他站着,独自一人映在清澈的金鳞池里,水波轻晃而过,像是划破了明宝清的心池。 明宝清没有移开眼,她很认真地看着他,心道,‘对味了。’ 隔了这么远,明宝清却开始回忆严观样貌的细节。 他的五官很浓,肌肤纹理没有那么细滑,眉间有因为时常皱眉而留下的竖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笑的不多,唇周却也有两括笑弧。 他刮尽须的样子很俊朗,唇形会很明显,唇瓣偏厚些许,没有薄情的任何征兆,只是笑起来的时候会冒出一丝丝的清纯,同他肃杀的眉眼有些矛盾。 明宝清觉得他稍微蓄一点须也不错,会显得整张脸更有力量感,五官呼之欲出,笑起来的时候也就不矛盾了,反而鲜明耀目。 明宝清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也很清楚心里有什么在变化。 舌尖又莫名酥麻起来,明宝清下意识咬了咬,却不太记得为什么总是会有这种幻痒。 第185章 明明是从林三郎起头想的,想着想着却想到严观身上去了,明宝清的目光再落到林千衡和高芳芝身上时,真真平静如水。 林千衡今日穿得了身便于骑射的锦织红衣,看起来很是神采飞扬,对着高芳芝的时候笑意温和,无不周到。 高芳芝的神色雀跃,瞧见褚蕴意从廊桥上回来,欢喜地抬臂轻扬,松松袍袖落下,露出浑圆嫩白的一条胳膊。 明宝清见她没有戴臂钏,暗道:“高二娘今日不参与射红?可惜了,还想看她舞剑那么好,射箭是否也拿手。” 她是自己手痒却替别人心痒。 锣鼓一震,那几艘赤红绿褐的龙舟在金鳞池中疾行如风,墨色龙舟譬如离弦之箭,速度快不说,最要紧是拐弯时很稳,不似那艘赤红龙舟般转弯过急,结果直直朝明宝清这边撞了过来。 龙舟轻巧,船体开裂的声音听得明宝清直皱眉,舟身还直接翻了过来。 明宝清也不能安坐,正起身想下去,就见岸边顿时涌过来一堆施救的人。 她这才重新坐下,可方才一动,对岸似有目光望了过来,但明宝清再看过去,却没有发现有谁在看自己。 “错觉吗?”明宝清蹙起眉自语着。 赤红龙舟触壁的意外弄她都没瞧见墨色龙舟冲刺那一瞬,不过终点本来也没有设在这边,她也瞧不见,只听岸边有一个很豪爽的嗓音在大笑,她侧耳听了听,觉得应该就是王阿活口中那位‘一定要赢’的中郎将。 ‘应该是夺魁了吧。’明宝清想着严观应该要回来了,但等来却是忙好了的卫小荷。 “还要等着拿赏吧。”卫小荷爬上来,往她身边一坐,小声对明宝清说:“听说圣人也在,应该有重赏吧。” 明宝清有些惊讶,道:“当真?” 卫小荷眨巴着眼睛,往明宝清手里塞一个洗过的桃,自己也啃一个,说:“不当真,我听说的呀。” 明宝清失笑,拿起桃子咬了一口,道:“这个位置看龙舟挺好,就是射红看不清了。” “射红都是贵人们玩嘛。”卫小荷抱着树干站了起来,用手搭着凉棚,道:“其实也能看见。” 岸那头的射红在龙舟竞渡结束后就开始了,这比赛其实很简单,就是射落树梢间的红果子。 果子不是真果子,是糖做的,大小不一,得分自然也不一样。 最大的似甜瓜,最小的似鹌鹑蛋,射落坠地时金箔四溅,糖壳脆响,很漂亮也很奢靡。 射红可以男女同赛的,明宝清和明真瑄从前都是射红这场赛事的常客。 他们兄妹俩赢过不少彩头回去,明宝清的那把长梢弓就是她第一次夺魁时的彩头。 “长公主亲赐银勾长梢弓一把。” 记忆中,内监的唱喏声忽然冒了出来,明宝清愣了一下,她都快忘了那把弓是圣人给的彩头。 正当明宝清想着往事的时候,耳边忽然风声很劲,她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去想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扑过去摁下了卫小荷的头,与此同时,一根箭就贴着她的耳戳进了她身后的树干里,明宝清的头发甚至都被扎进去的好几缕,扯得她头皮都绷紧了。 明宝清伸手去拔那根箭,很松就掉下来了,在树干上留下了一个七枚铜钱摞起来厚度的圆孔。 射箭之人即便没有使出全力,这力道也很了不得了,因为这箭没有箭头。 卫小荷看着中郎将带着人挎着刀来到树下,揪着明宝清的衣襟,战战兢兢又无助地叫着,“大姐姐,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中郎将抬头看她,看着 她攥紧了那根无头的箭,他顿了一下,道:“明娘子,圣人要你过去。” 直到听见了这句话,明宝清的神思才稍微回拢了些,她点了点头,平静道:“好。” 明宝清下了树,随着一帮金吾卫中间往对岸去,她看起来像是被押过去的,起码在严观看来是这样的。 他看见明宝清时正在抹脸,几缕湿发垂在眼前,而明宝清就那样从发丝间走过。 严观立刻快步跟了过来,想抓住他的王阿活受了一个肘击差点呕血。 中郎将已算很给他面子了,压低声音道:“圣人要她过去的,你别掺事。” 但严观不听,依旧跟过来。 中郎将自己也不清楚这桩差事是为何,心里正打鼓,想着反正严观也过不了侍卫的关卡,便不理会他。 明宝清转首看严观,他身上湿了好些,头发显得更黑了,目光震惊又担忧,被侍卫横枪拦住的时候,他步子都没停,似乎连理智都没有了。 ‘这样喜欢我吗?还是说,只是担心恩人呢?’ 明宝清心想,她扬了扬手,叫他回去,又笑了笑,示意无事。 严观站在那里,被王阿活拖着往后跌了几步,他看起来好像快哭了,可能只是明宝清这么觉得,王阿活觉得他要疯了。 ‘这个表情还真是新鲜。’ 明宝清冲他笑了起来,转身迈上台阶。 第088章 射红 明宝清走上一处高台, 右手边是另外一条长长的台阶,几乎是一步一哨,过了几道岗哨后, 连中郎将也不得入内了。 明宝清余光瞧见高处有一个垂着帷幔的长亭, 她揣测那是圣人和宠臣的所在。 第186章 长亭下边一阶一平台, 上面坐着的起码都是五品上的官员, 明宝清瞥了一眼,见多是一些年岁比较轻的官员,还携着家眷, 气氛本来挺惬意随和的, 但明宝清的出现,似乎扰乱了一点平衡。 她管不得许多,又下台阶, 入目是一块不大不小的平坦草地, 一个女侍卫来领她进去, 气度衣着都很像紫薇书苑的护卫, 但要更加冷峻一些。 侍卫直接把明宝清引到了射红场上,递给她一把弓和一桶箭,道:“圣人觉得今年参加射红的人技艺平平, 都没有什么看头, 想起明娘子当年风姿,所以请您来一展身手。” 眼前是密密悬红的树林, 身边是谁,明宝清没有管, 她只知道自己身后是高台, 是圣人,但没人让她请安行礼, 也不给她一个报上家门的机会,她就是被推到场上的一个戏子,不管她愿不愿意,锣一响,就要开场。 不过明宝清没有被这种有些蔑视的情绪遮蔽太久,她只是看着手里的那把弓,那是她的长梢弓,她抽了箭,也是她惯用的长箭。 太趁手了。 明宝清在这一瞬忘掉了恐惧和困惑,抬手就是一箭飞出,直接击落数枚红果,只听见四声很令人心旷神怡的脆响。 “记十六分。” 明宝清的到来像是破开死水的一颗石头,叫人振作且忌惮,接下来几人一箭分别得一分,三分和两分。 说明她们只射落了一个瓜红果,一个杏红果和一个桃红果,不似明宝清那样一箭射落了一个杏红果,一个两个李子大的红果和一个鹌鹑般大的红果。 “记十二分。” 赢下这个好分数的崔四娘子斜眼看明宝清,却见她目视前方,连睫毛都没有颤一下,反而是勾唇笑了一下。 ‘来玩吧。’明宝清甩了甩手腕,心想。 接下来的时间,就只听林间悬红坠地脆声接二连三响起,因为不间断,所以有了乐曲一般的曼妙节奏。 高台上,倚在软榻边的萧奇兰稍稍坐直了身子,转脸时先看见了垂在榻边的镶了金红边的银纱裙,孔雀翠羽一片一片,缝了满裙,在春风中翕动着纤羽,彷佛是在这裙衫生出来的,毫无绣线的痕迹。 萧奇兰稍稍仰脸,入目就是重重叠叠的宝珠项链,因配合孔雀裙,所以宝珠以蓝、绿、黄、棕为主,项链下裸露的肌肤丰润细嫩,没有任何将要衰败的征兆。 “呀,崔四倒是起劲了,怎么不藏拙了?”萧奇兰甜蜜地笑了起来,看着倚在榻上的无比尊贵之人,道:“不曾想明大娘子箭术这样精妙。” “听闻明真瑄的箭术在陇右军中也算排得上号。”穿着轻薄铠甲的荆统领走了过来,又俯在圣人萧世颖耳畔低语了几句。 “噢?”萧世颖额间花钿是蓝花点红蕊,衬得她一双眸珠深若星海,华贵之余,还有一丝邪魅之气,“这事儿到现在还能如此有趣。” 萧奇兰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又听萧世颖道:“这小娘子一出,悬念皆无好没意思。瞧着那一对对的,只想着赛事散后出去做交颈鸳鸯,不若男女同赛吧。看那林三郎的眼珠子都要黏上了,就让他上场离近些看吧。” “您让林千衡和明娘子搭档比赛?”萧奇兰惊讶地问。 萧世颖轻笑了一声,伸手挠了挠她的下巴,道:“高家的面子也不能这么踩。” “那明娘子要与谁同赛?”萧奇兰含下了脖子,眯眼笑的时候见萧世颖只是轻轻挥了一下手,荆统领随即退下。 过了约莫一株香的时间,明宝清的独赛中胜出毫无悬念,她甚至都没有补之前缺掉的几轮,就遥遥领先,分数漂亮得刺目。 萧世颖着人问她要什么赏,她没客气,利落潇洒地转了转手里的银勾长梢弓,高高举起。 “念旧啊。”这三个字的尾音拖得长,让萧世颖语气有了点叹息的意味。 “原来明娘子是这样一个人。”下首的矮榻上,一个穿着常服的俊美郎君慢悠悠地说。 “怎么?宇文侍郎对她也有所耳闻?”萧奇兰道。 宇文惜转过脸望着萧世颖,他生就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很美,但一丝女气都没有,笑起来时,风月无边。 萧奇兰素来对男色毫无感觉,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见过我阿兄带回来的一份手稿,说是她设计的一个槽碾,还要求在工部的记档中署上明氏所著。”宇文惜说:“阿兄素来古板无趣,但偏与明娘子每月都有些书信往来,惹得嫂嫂这把年岁开始吃醋,拆信一看,全是些农用器具的探讨,我还以为有热闹可以瞧。” “什么热闹不好瞧,瞧你阿兄阿嫂的?”萧世颖轻笑着说:“倒是没想到明娘子的才能会在这里。” 听到圣人说要看一场男女同赛的消息,场下好些被明宝清勾起斗志的男女都有些跃跃欲试。 “你来不来?” 高芳芝一边捆袍袖一边冷声问林千衡,明宝清出现时他有些失态,收敛地不够快,这让高芳芝不悦。 林千衡看着孤零零站在场上的明宝清,刚想回绝,就见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走了过来。 明宝清似乎也很没想到,但更多的表情林千衡没看到,因为她转过身去了,仰脸看着严观。 第187章 “来。”林千衡喉头酸紧,道。 “你怎么来了?”明宝清惊讶地看着严观,随即看向他手上拿着的弓箭,“你要与我同赛吗?” “是。”严观的神色很平静,但握着弓的手紧了紧。 他能看见她,能站在她身边,他那颗乱撞的心就被捆住了,觉得生死也无关紧要了,反正阿娘的仇也报了,她,也遇见过了。 明宝清很困惑,不知这算是怎样一个安排,把她弄进来也就算了,为什么把严观也弄进来了? 她舒开不自觉皱起的眉,道:“先比了再说。” 严观笑了一下,问:“玩得痛快吗?” 在开赛的铜锣声中,明宝清只是点点头,用口型说:“还行。” 得了这弓箭,她更想去山林里打猎,不想射这些不会动的红果子了。 上场的一双双人几乎都在看他们,好奇的,鄙夷的,警惕的,嫉妒的,探究的,困惑的,种种种种目光,可谓丰富多彩,但他们二人却只看了彼此,然后就望向 目标。 明宝清的弓箭是明真瑄教的,她很记得第一次拉开弓的感觉,那是一把轻弓,右手拉弦抵在下巴上时,弓像蛇一样扭着,弦贴着她的唇,颤微微的。 明宝清松手的时候就知道不好,箭果然是贴着靶子飞了过去,明真瑄却说她很有天分。 阿兄这样说了,她就信了。 天分在一箭箭中被证明了出来,但谁又知道这是天分,还是勤奋呢。 一拉弓,明宝清耳朵里就只听得见风声了,或者说不是听见的,是看见的。 她还看见了严观的风,一束一束随着箭的轨迹而生。 对于他骑射俱佳的表现,明宝清并不惊讶,想着弓箭是远攻用的,他平日里许是用不到,所以都没有展露过。 双人赛是很要些默契的,场地前有红线禁锢,射手的活动范围有限,若是两人的箭轨彼此冲突,碰在一块,就是自相残杀了。 射红的分数靠人工计数,有些误差在所难免,但似明宝清和严观这般箭无虚发的,一箭三雕起步的,分数也是一骑绝尘的,看都看得出来,根本也做不得手脚。 “这等人才,竟只是个不良帅吗?”宇文惜不解地说:“南衙禁军十六卫的遴选,这人都没去吗?还是说,有什么猫腻?” 北衙主要负责圣人的安危,至萧世颖登基时,北衙就被她一手扶持起的暗卫所取代,宇文惜所言的北衙,其实也就是荆统领所掌控的军队,明面上的一支是禁卫军,私下的一支连名字都没有。 至于南衙则是维护整个皇城稳固的,如左卫、右卫、千牛卫、金吾卫等等,自参军录事起就有官阶,一层一层还可以往上爬,不似不良帅,到顶了也就是个刀吏。 “那明娘子也该授予官职才是,她的准头不比这人差。”萧奇兰道。 “但射程没他远。”萧世颖的声音里有一点点兴致,“以这人的臂力,换上重弓重箭,说不准能隔着山头射杀人呢?” “那得有一双鹰隼眼了。”萧奇兰说。 萧奇兰看着萧世颖,就见她神色含笑,目光在场上游离着,像是雨露均沾地在看每一个人,但又像是谁都没有入眼。 糖壳碎裂的声音里冒出一丝异样的起伏,萧奇兰看了过去,就见明宝清和严观双双侧脸看邵阶平和褚令意。 “邵少卿的箭把明娘子的箭撞掉了。”荆统领看见了经过,道。 “故意的?”萧奇兰问。 “比赛么,策略而已。”荆统领道。 萧奇兰看向明宝清,见她忽得笑了,笑得灿烂,便知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邵阶平的每一箭都被明宝清击落,她的箭头总是从他箭的中段直接洞穿,箭从弦上带来的力道被击溃,随即堕地。 而她的箭只是滞了一部分的力,残余的力道依旧还够她夺下一枚红果。 邵阶平自取其辱,叫褚令意憋气得很,但偏又夫妻一体,不能中途下场去。 “我方才是无心的!”邵阶平做出一副言辞恳切的样子来。 明宝清拉开弓,忽然掉转箭头对着他,惊得站在他们中间的高芳芝一颤,箭都掉了一支。 “当着圣人的面,你这是做什么!?你也太不恭敬了!”邵阶平心惊之余,更有兴奋。 赛场后的高台上,褚大学士眉头微蹙,听见褚蕴意斟茶的水声,就瞧了她一眼。 “本领不够,还要挑衅。”褚蕴意分好两盏茶水,一杯给兄长,一杯给自己,“姐姐当初真是走了眼。” “他倒未必是自己想赢。”褚大学士端起小妹烹的茶啜了一口,就听褚蕴意道:“未必自己想赢?那就是想明大娘子别赢,顺便,卖林三郎和高二娘一个面子?” 褚蕴意看着场上的褚令意,褚大学士又道:“她若不喜欢了,和离就是,可她似乎还在犹豫。” “姐姐心意已定,只是有些东西还在料理。”褚蕴意说着,目光落在了高芳芝和林千衡身上,她听不见林千衡说了什么,但看他的表情似乎是挺担心的,“明娘子又不会在这里射杀了邵阶平,叫他做出这样一副急色来,似乎是巴不得别人来揣摩他的心意。” “这小子,回家就挨板子。”褚大学士意有所指地说。 第188章 褚蕴意这才轻轻一笑,谨慎地侧眸去看边上沉着一张脸的左仆射林期诚,他是林千衡的六叔,刚刚升调回京。 场上,严观见到明宝清用箭对准邵阶平时一点也不急,他拉开弓,目光却落在林千衡面上,在林千衡也看他的时候,严观松了手,那箭出去时他看都没看,而那三个本该是林千衡囊中物的红果被一箭射落。 林千衡循声看去,愕然看向已经收回目光,同时反手抽箭再射的严观。 “如果不行,换一个高家女儿上场吧。”明宝清瞥了高芳芝一眼,转回身把那一箭放出去。 高芳芝听得心里冒火,但一回头,自家那些姐姐妹妹全部在冲她瞪眼睛,高三娘气得都坐不住了,被大姐拽坐下,又气呼呼站起来,冲她比划拉弓的动作。 “你左臂总是不稳,心底稍一犹豫就动摇。”明宝清的语气太平静,高芳芝看着她,她也侧眸看高芳芝,神情似乎是在品茶闲话,“心事很多吗?有什么值得你好想的?” 高芳芝没有回答,只是俯身把那只白羽箭捡起来,左臂伸直,虎口撑住弓箭,羽簇对着自己。 ‘没什么值得。’高芳芝心里这句话随着箭飞了出去,她射中了一个小小的鹌鹑蛋红果,叫她自己都振奋了起来。 林千衡讶异看她,高芳芝根本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自顾自抽箭再接再厉。 “明娘子与邵阶平有什么过节?”宇文惜诧异问。 邵阶平虽是太常寺的,但也算宇文惜提拔上来的,平日里只觉这人精于数算调度,其他倒没有什么了解。 明宝盈和褚蕴意因为这事在书苑里谈论过,她们以为无旁人知晓,却不知早被听了去。 但因此事不大,所以并没有报给荆统领知晓,可荆统领却也知道,低声说了出来。 ‘是温先生闲话时告诉荆统领的吗?’萧奇兰想着,‘温先生这样冷清的人,与荆统领在一处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我还以为她们谋生艰难,没想到还有余力管别人的事。”萧世颖道。 宇文惜看着邵阶平微微蹙眉,说:“男女情好一场,被他做得这样龌龊,真是玷污了褚家娘子。” 箭筒里的箭有定数,射完了计分数,明宝清和严观又是头名。 两人今日都穿着布衣,站在一块的时候,像是从严观的一身墨蓝里绞下一片颜色,湮成了明宝清身上的月白。 “倒是登对。”宇文惜笑道。 “侍郎总喜欢保媒拉纤。”萧奇兰凉飕飕地说。 侍从扛来一把乌金重弓,似是要给严观做赏赐。 “这同明娘子那把银勾长梢弓是同一个匠人打造的,兰儿,你去赐给他们吧。”萧世颖道。 萧奇兰心头一动,狂喜和警惕同时笼罩了她。 她震惊地望着萧世颖,萧世颖看着她,眼眸含笑,没有说话。 萧奇兰自小被萧世颖养大,但人前人后都没有得到过她的承认。 萧世颖从没有给过萧奇兰解释身世,但又没有刻意瞒过她,荆统领是知道萧奇兰身份的,温先生也知道。 但除了她们以外,就连宇文惜也对她揣着狐疑。 而今日,萧世颖竟直接让萧奇兰出现在人前,她面上的困惑和犹豫不假,但内心也难掩澎湃。 第089章 奖励 萧奇兰一直蜷坐在萧世颖榻边, 站起身时,萧世颖身上那件孔雀羽银纱裙宽大的裙幅自她肩头滑下去,她像是失去了庇护, 又像是脱离了掌控。 萧奇兰稳步朝帷帐外走去,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走下长阶。 她的突然出现让褚蕴意太惊讶了, 甚至有些失态了。 褚大学士从没见过萧奇兰, 只能问褚蕴意,但褚蕴意也只能答一句,“同窗。” 可这‘同窗’二字, 于很多对萧奇兰一无 所知的人来说, 已经有很多很多含义了。 “她有些像圣人年轻的时候。”褚大学士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这一句如惊雷炸在褚蕴意耳畔,她硬逼着自己移开目光看向射红场上, 看着那林间的红果, 觉得它们就像此刻的萧奇兰。 萧奇兰自己却很淡定, 她缓缓地看了一周, 将各种目光看在眼里,最后才看向明宝清,对方眼底的惊讶让萧奇兰很愉悦。 “明娘子也算连中两元, 不知要再赏些什么好?”萧奇兰问。 这一瞬, 明宝清不再困惑于萧奇兰的身份,因为她真有一件很想要的东西——明真瑶的自由身。 她上前一步, 立刻就要脱口而出,却见萧奇兰微微摇了摇头。 这也不算摇头, 萧奇兰更像是要晃掉黏在脸上的一缕碎发。 明宝清想起自己在温泉庄子外碰见萧奇兰, 而今日她又出现在圣人的高台上。 她是谁,她是什么意思? 周遭很安静, 又很喧闹,许许多多人的混沌情绪和凌乱气息在搅动着。 明宝清无暇去理会别人的心思,只是在想萧奇兰很可能知道她去温泉庄子的意图,那么她也知道自己想要明真瑶吗?她是在劝自己不要这么做吗? 明宝清犹豫了一下,涩声说:“我想要从前那匹马,不知可不可以?” 第189章 萧奇兰没有立刻回答,等到侍从传来萧世颖的意思,才浅笑颔首。 “明娘子的箭术超绝,大家从前都有所耳闻,倒是这一位,”萧奇兰看向严观,道:“有如此箭术却只做万年县的不良帅,实在屈才了。南衙十六卫历年的遴选,你都没有参加过?” “小人庸碌,有自知之明,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求个安稳度日罢了。” 严观这话也算答得圆滑,并没有一味自贬,但萧奇兰却不甚满意的样子,口中话语半分余地也没留,“今岁秋后遴选,莫要忘记。” 严观张了张口,觉察到明宝清担忧的目光看了过来,才道:“是。” 金鳞池这一场射红赛事,明宝清开头惶惑,中途痛快,末了落了块大石头在心里,压得她连话都说不出了。 两人毕竟不是什么大人物,拿了赏赐就要走人了,场上由明宝清带来的一点涟漪在萧奇兰突然的露面后被酝酿成了一场汹涌的浪,明宝清虽然无缘得见,但也可以想象。 严观在出金鳞池的路上屡次看她,想要开口说什么而未果。 “你不会是要道歉吧?”明宝清反手摸了摸背上的弓,又看严观那把被他随手挂在绝影背上的乌金弓,道:“又是弓又是马的,我多谢你还来不及。”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严观问。 明宝清连射两场,也是很累,日暮时分也不好奔波,就随着严观进了一间清雅客栈歇下。 她倚在榻上,靠在凭几上出神。 严观还以为她不会回答方才这个问题,盏中的茶水转凉,他正要替她换一杯,却见她端了起来,一口饮尽后道:“那位萧小娘子,姑且不论她是谁。我方才想替小弟求一个自由身,可她不知是在御前觉察到了什么,阻止了我。” 严观想起萧奇兰那个细微的动作,道:“嗯,她的确有那个意思。” “想来也是。”明宝清的口吻愈发沉重,“如若不论其他,我们与圣人,也算血海深仇。” 严观耳尖一动,确定周遭没有人在窥听后,轻轻‘嗯’了一声。 “我的兄弟不似姊妹得到圣人垂怜宽恕,因为他们是儿郎。”明宝清抿了一下唇上将要坠下去的水珠,道:“可圣人是女娘啊,听三娘说,圣人有让女娘入仕之心,有了这个机会,那么三娘也是三郎,三郎也是三娘。” 严观注视着她,她眼底的惶惑没有遮掩,就那样脆弱地铺在严观面前。 “圣人她,真的会对我们高抬贵手吗?” 严观握住她搁在凭几上的手,攥在掌心里焐热。 “如果你阿兄在军中得用,以圣人的心性,会不会压制他呢?” 明宝清眨了一下眼,轻声道:“君心难测,但他毕竟是远在陇右,用就用吧。可我们就在圣人鼻息所至之处。” 严观抓起明宝清的手,说:“眼下我觉得你做得都很好,三娘也很好。” 明宝清看着他捋平她的手指,抚着她的掌心说:“把自己放在圣人的掌心里,继续做想做的事情,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坐拥天下,难道连根毫毛也要在意?做我们的小角色,过我们的小日子就是了。” 严观抬起眼,对上明宝清若有所思的目光,他轻轻松开手,明宝清没往自己的腕子上搁一点力,他的手一拿开,她的腕子就垂了下来,指腹掌心虽有粗糙,可甲面如玉莹泽,垂挂似佛手。 “做小角色,过小日子。你好像就是这么做的,为什么?你藏着什么事?” 严观沉默着,目光闪躲,明宝清微微一笑,反扣住他的手腕,说:“不说也没关系的。” 她很坦白地在耍以退为进的法子,严观也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被拿捏了。 “我手上有一条人命。” “只有一条?” 严观顿了一下,无奈地失笑摇头,重新找回情绪后,低声道:“是皇室中人。” 他已经说的很少了,心底更有一种想要和盘托出的冲动,把什么都告诉她好了,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负担。 但明宝清是那么敏锐,看着他猝然地皱起了眉,连声追问道:“这事是叫圣人觉察了吗?今日把你安排进来,就是要试探你的箭术吗?你为什么不收着点,还拿了那把重弓回来!?” “许也只是巧合,我在外头闹了一小场,引来了圣人身边的护卫。”严观的声音越发低下去,末了几个字,几乎要被他吞吃了,“他在,我收敛什么?” 明宝清在他肩头捶了一记,“闹了一小场!?你的脑子呢?被绝影踹傻了?” 严观正色道:“我才没叫它踹到过。” “别插科打诨!”明宝清很有些慌乱,只怕不是严观连累她,反而是她连累了严观。 严观见她忧心忡忡的,就道:“就算圣人有所觉察,说不准只想与我交流心得。” “这玩笑是可以开的吗?!”明宝清大惊失色,赶紧捂住严观的嘴。 第190章 严观笑了起来,上下眼睫交错在一起,浓郁的笑意变得分外暧昧。 明宝清缓了缓气,心里莫名有种破罐破摔后的踏实感。 随后,她想起了严观低语的那一句,‘他在,我收敛什么?’ “林千衡在不在与你有什么相干的。” 严观被问住了,这问题是今日最棘手的一个。 明宝清左等右等他也不开口,索性靠在凭几上闭上眼睡觉得了。 “乌珠儿。” 良久,严观轻声唤她。 明宝清没有做声,她真有点困了,但轻轻挑了一下眉,示意自己听见了。 “若非你遭受池鱼之殃,我这辈子也许只能见你几面而已,眼下能离你这样近,我总想着是你的不幸造就了我的幸运。” 明宝清心头轻颤,她睁开眼,就见严观注视着自己,目光怅然而温情。 “从前的日子是好,但我跳出来之后再回看,其实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好。”明宝清看着严观略微迷茫的样子笑了起来,说:“听不懂吧?没关系,我清楚自己这种想法不是苦中作乐,也不是自欺欺人,除开二郎和三郎的境遇,眼下的日子确有畅快得意之处。你说,让阿姐来选,她选现在的日子,还是从前的?” 严观的 神色变得轻松了一点,爱慕之意也愈发压抑不住。 他看着明宝清,她深吸了一口气,合着眼道:“我身心自在,已是万幸。” 拉了那么多次的弓,身上还没有发酸,却已经开始发软了。 明宝清软绵绵地靠在凭几上,身段起伏风情动人,可以入画。 她素着脸,美得愈发鲜明,她闭上眼的瞬间,像是清冷的瓷化成了柔软的绸。 她怎敢又在他面前闭上眼呢? 她就不怕他又做出什么事情吗?还是说,她就等着他做出什么事情呢? 这是她的陷阱吗?那就算是扎满了荆棘和尖刀,他也是要跳进来的。 严观离得很近很近时,对上了一双有些迷蒙的眼。 明宝清这双眼与严观满是深抑着欲望的眸子不一样,室内灯光朦胧,她的眼神停留清醒和虚妄的边界。 这双黑漆漆的眸珠并不时常卖弄着聪明与灵气,出神时,过分黑的瞳孔会让她看起来有点呆,也有点冷,就是这种神色会让人有点心发颤,有些人是因为惧怕,而严观是因为怜爱。 于是,他很轻很轻地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明明是毛绒绒像狮子一样的人,亲吻时竟像一头小鹿在饮水。 这个联想让明宝清笑了起来,指尖慵懒刮过他的下颌,道:“在侯府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样,做偷儿?” “嗯。”这种时候,她问什么严观就答什么。 “怪不得。”明宝清在他耳垂上游离着,不摸不揉不抿,手却掉下来,虚虚贴在他的心头上。 “怪不得什么?”严观的呼吸愈发急促,濒临失控的样子让明宝清又醒了醒神。 她将舌尖探出来轻咬着,用气音虚送出一个字,“痒。” 严观看着自她唇缝里探出来的粉红舌尖,气息全乱了,脑子里什么也想不了,展臂就将她整个人从榻上抱了过来,搂在怀中发了狠般亲吻她,碾磨她,吮吸她。 怀中人的柔软让严观吃惊,他虽抱过她几次,骑马时也有挨碰过,但这样将她扣在怀中亲吻时,她玲珑的身躯贴紧了,才让他深刻领会到这样一个心骨刚强的女娘有着怎样一副纤薄的皮肉。 她柔嫩的唇简直像一汪春水,会在他唇舌的搅动下荡漾开来。 严观觉得自己在吃一个薄皮的柚子,明明不用咬不用嚼,只要用唇舌一抿,就有清甜的汁水涌出来。 但他贪心啊,他非要重重地含一口,吮进更多的水。 明宝清捧住了他的脸,严观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的阻止,可也不肯多挪开一寸,就这么深深看着她。 明宝清的身子在射红场上绷了一天,这样缠吻一番,真是根骨舒爽,但她虽这样想,却不这样说。 “我后悔了。”明宝清说着就见严观像是被人凌空劈了一刀,整个人都要崩裂了,她徐徐伸手按在他唇上,道:“还是别蓄须了,蓄了须肯定磨得更疼。” 严观在她的话里死了一回又活了过来,他‘死’得很快,‘活’得却很慢,愣了很一会,皱着眉想明白了她的不满之处,盯着她微微红肿的唇瓣移不开眼,哑声道:“我轻些,轻些好不好?” “多轻呢?”明宝清抿着唇,像是藏着不肯让他再吃了。 严观试探着在她抿着的唇上碰了一下,像对待一块豆腐,“这样?” 明宝清搓了搓他的腮帮子,说:“循序渐进,知不知道?” 严观不住地点着头,一把将她双腕扣住按在自己心口上,认真开始循序渐进起来。 他须发生得很快,出门前肯定是打理过了,但过了那么久,已经冒出来一点点胡茬,时不时的,有轻微的刺痛感落在明宝清的唇上,加重了那种从身体深处冒出来的酥麻感。 第191章 明宝清觉得自己像一口泉,而严观只不过才掬了一捧,就知道自己将要溺死这里。 第090章 慈母心 天梁宫里的龙涎香配了很重的冰脑, 就算是幽火焚出来的香气,闻起来都是一股凉意。 萧奇兰赤足踏上冰玉阶,走到冰玉席榻旁, 把宽袍往臂钏里一塞, 伸手接过宫婢手中的帕子, 小心翼翼为萧世颖拭去面上的妆容。 软帕拭过一次后即弃, 不拭第二次。 萧世颖今日画的是倒晕眉,抹去青黛后露出的眉毛纤细而淡,让她原本气势逼人的面孔一下就变得婉约秀致起来。 萧奇兰也是这种纤淡的眉毛, 与萧世颖很像, 只是眉形稍有不同。 她跪仰在榻边伸着手,萧世颖稍稍垂首迁就她,唇边含笑。 “我喜欢明娘子的眉毛, 不画而黑, 不描而浓, 纤长弯弯, 天然月棱一般。” 萧世颖睁开眼,看萧奇兰也卸了妆,粉嫩的一张小脸, 荷花瓣一样, 淡眉其实更衬她。 “我在你这个年岁时,也总觉得那个人的眼睛漂亮, 那个人的鼻子好看,对自己反而诸多挑剔。” “现在呢?”萧奇兰手中的帕子拭过萧世颖额间的蓝红花钿, 抹去后还留了一点小如豆米般大的红痕。 “早就不想这些了, 有想要的美色,可以换种方式得到。”萧世颖说着合上眼。 她的睫毛也很疏淡, 这是一张着墨很少却很美的脸,淡雅的面孔帮她很好地掩住了熊熊燃烧了多年的欲望。 萧奇兰换了一块帕子再在萧世颖额间一拭,然后沿着鼻弯擦过眼下,细纹一下露了出来,一个略有疲惫、温热且真实的萧世颖忽然就涌了出来。 额间的红痕依旧还在,可萧奇兰却没有再拭了,因为这不是胭脂,而是继承自先皇的胎记。 太子没有,晋王没有,萧世颖却有。 至于孙辈,太子长女有胎记落在足心,形似如意,所以很受先皇疼爱。 不过这个女儿没养到及笄就去了,说是福气太满。 如果是这样一个说法的话,那萧奇兰应该没什么福气,她幼年时肋下曾有过一抹胭脂红,但年岁越大越淡,到现在已经全然看不见了。 萧世颖浮在凉香里打盹,脑袋点了一点,睁开眼就看见了依旧伏在榻上,专注看着自己的萧奇兰。 “您要歇下吗?” “还念昨日的游记吗?” 萧奇兰笑了起来,说:“念,今日该去幽州游历了。” 少女柔美的嗓音描摹着山河好风光,过了半个时辰,垂纱帷幔后,萧世颖的呼吸变得平和柔顺。 萧奇兰合上书册在榻上坐了一会,由宫婢扶了起来,轻手轻脚往外去。 她很小的时候就跟在萧世颖身边了,不过天梁宫是去岁冬日里才住进来的,她在宫外也有宅邸。 萧世颖把天梁宫南阙的月室殿都给了她,这里的一切装点都是依着萧奇兰的喜好来的,低调又华贵,就像她常穿的灰银绸。 “他为了明娘子挑衅千牛卫的中郎将?”萧奇兰用一把玉梳缓缓梳着发尾,饶有兴致地问。 她身后的侍从如影子一般立在帐后,说:“是,听说其父严九兴从前也曾做到千牛卫的中郎将一职,只是后来因渎职而被赶出宫了。” 严观一句‘今日若是阿耶在这,定会说这都是十来年了,你怎么还只是中郎将,一点长进都没有’,就惹得那位刘中郎将差点动手。 “荆统领是在知道骚动之前就吩咐人来找严郎君了?”萧奇兰又问。 那影子默了一默,道:“是,圣人对于他与明娘子的关系好像知道一二,可能是因为有着人留意明娘子吧。” “留意明娘子?”萧奇兰反问了一句,拿起剪子绞掉一根发叉,忽又问起严观与严九兴的关系,“养父?” “是养父。”影子很肯定地答。 半晌后,萧奇兰用一种闲适口吻道:“明娘子的那匹马送去了吗?” 侍从替萧奇兰掌着 灯,道:“今日送去,眼下肯定已经交到明娘子手上了。” 月光依旧记得明宝清,在看见她的一刹那,它就激动了起来,想要挣脱牵引朝她跑来。 明宝清差点都没能把谢恩的礼节完成,场面乱糟糟的,太仆寺来送马的官员没有久留,在乡长等一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 明宝锦欢喜地不得了,立刻就跟着明宝清去田间跑了一圈,月光也很久没有尝过这种疾跑的滋味了,两人一马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蓝盼晓望着她们越跑越远,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去目光,却见身侧的老苗姨脸上一点笑意也无,反而皱着眉,目光看向院里。 蓝盼晓也望了过去,院里还是如常宁静,只是屋门轻轻晃着,应是有谁进去了随手一扯门,但门没有带上。 “听到来人是什么太仆寺的大官,又听说是圣人要褒奖大娘子的箭术,她的脸色就难看极了,怕是埋怨上大娘子了。”老苗姨忧心忡忡地说。 “元娘那日哪里是去风光的?她只是想闲散过一日,被抓进去是要预备着做猴耍的!她自己争气才有了些体面!”蓝盼晓叹息着说:“若能替三郎争,元娘肯定会争,可我们没入贱籍已经是老先君赌上脸面、情分和自己一条命换来的,上巳节的一场射红夺魁而已,说起来到底是玩闹取乐。元娘是吃不准圣上的心思,才不敢开口要三郎。” 第192章 蓝盼晓虽不曾亲历,猜得也未必都对,但与明宝清朝夕相处,她信赖明宝清。 “咱们能这么想,她做娘的没办法这么想。”老苗姨说。 蓝盼晓默了一会,往屋里去。 林姨果然坐在书房里,怔怔看着窗外出神。 明宝盈的一些抄书和笔记都原本都堆在墙边的小几上,但不知道为什么坍了下来,散了一地。 蓝盼晓蹲下来一本本拾起,重新又堆好。 可林姨忽然冲了过来,一把将书堆推到在地,连蓝盼晓也跌在地上,她下意识用手后撑了一下,掌心有些疼。 她蹙眉看向面有恨色的林姨,低头再一次收拾明宝盈的书册。 “她念这些书有什么用?能把她亲弟弟念回来?”林姨讥讽地说。 “起码,最开始的五十两不就是三娘考回来的吗?” 蓝盼晓觉得林姨脑子里大概全是明真瑶,白花花的五十两抱在怀里也那么有分量,她居然全不记得了。 林姨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呜呜’哭泣起来。 蓝盼晓一本一本理好了书册,听到她的哭声,心里也不好受,递了帕子过去,林姨并不接,只等哭累了才抬起眼,迷茫地望着虚无,道:“我不懂,我真的不懂,近在咫尺而已,她居然要了一匹马?阿瑶是我生的不假,可难道不是她弟弟吗?” “你知道元娘不是这样的人!”蓝盼晓急切地说。 “那为什么呢?”林姨望着蓝盼晓的目光满是灼热的痛苦,她举起自己一双有些红肿变形的手,挥舞着声嘶力竭地说:“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在你们跟前不敢多提阿瑶一句,怕坏了你们的快活。我不敢做累赘,不敢拖后腿。可还是不行吗?三娘生性自私只顾自己在书苑里惬意,元娘那样纵着她,我自知在她跟前没有身份,不敢说什么,可元娘有能耐,她赢了弓,赢了马!圣人亲赐啊!她只要舌头一转,今日,今日归家的就是阿瑶,不是,不是那头畜生!” 蓝盼晓见她有些癫狂了,不好太驳斥她,只言辞恳切地说:“元娘没有一刻忘了阿瑶,每次去温泉庄子,不是她陪着,就是三娘陪着,就连四娘与我,与苗姨,哪次不是提前几日就绞尽脑汁备好吃食给阿瑶?一年四季,有少他一件衣裳吗?你说元娘不想要阿瑶回来?你知道她在阿瑶的事情上欠了严帅多少人情?元娘在御前赢了那场射红,咱们只瞧见结果,却不知道过程里发生了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她紧张吗?踌躇吗?畏惧吗?圣人说赏赐,无非是一个彩头,真得就能什么都要吗?元娘肯定有种种顾虑!” “顾虑?”蓝盼晓说了这么多,却只换得林姨嗤笑一声,神情鄙夷地说:“她是怕姓明的儿郎回来,这家往后就不是她当了吧。” 这句话,真叫蓝盼晓没有想到。 方才林姨那样大吼大叫,她怜悯她一片慈母心,虽然很偏颇,但终究是做娘的舍不下儿子罢了,所以蓝盼晓没有太生气。 可这一句,这么轻飘飘冒出来,却激得蓝盼晓怒意喷涌,站起身道:“我且告诉你,就算是大郎回来了,这个家也是元娘做主!” 林姨被她的话震了一下,可看着她因激动而粉涨的面孔,林姨又是一声讥笑,道:“你自然要拥护元娘的,这家若是个儿郎做主,哪里还有你的快活日子?” 蓝盼晓闭上了嘴,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出去了。 明宝清和明宝锦带着月光回来时,蓝盼晓已做出一副无事的样子来,可家中气氛古怪,林姨窝在房中不出,明宝清要进去,却被听到了全部对话的老苗姨拽住。 “脑子里正浆糊着呢。你莫要去说什么,省得自讨没趣。干脆冷上一冷,让三娘回来劝吧。” 在这件讨赏的事上,明宝清自己心里都还没过去,本就犹豫着,被老苗姨拽了下来。 明宝盈自书苑回来这一日,林姨病了,倒不是装病,是真病了。 明宝清和明宝盈带她去陆大夫处看病,陆大夫说要连着几日施针治疗,所以明宝盈就陪着她住了下来,第一次向书苑告了假。 陆大夫的药庐里有几间给病人暂住的屋子,明宝盈和林姨就住在那里,闻着阵阵药香度日。 “你书苑里那么些同窗,都是高官家的女娘,平日里听你说起来,也都关系很好,难道就没有一个能把你弟弟救出来的吗?” 林姨歇了两日,养足了精神,见明宝盈坐在窗边看书,心里就觉得憋闷。 “求人不如求己,您再给我些时日吧。”明宝盈就知道她会提起这件事,翻过一页书,道。 “要多久!?”林姨高声起来,气息一呛,又倒在榻上重重咳嗽起来。 明宝盈替她顺气,端水给她喝,只是不说话。 林姨的指尖刮过明宝盈的面庞,这不是一个温柔的抚摸,而是一个无力的巴掌。 明宝盈伸手摸到自己眼角有几条隆起的红痕,起身出去管陆大夫借了剪子回来,在林姨惊恐不定的目光中紧紧攥住她的腕子,要替她绞指甲。 “我听苗姨说,你家中冲蓝阿姐很是发了通火,言辞很是无礼。”明宝盈要来的那把剪子很大,大得可以绞下手指,觉察到林姨要挣脱,她厉声道:“别动!小心伤着!还要费大姐姐一副金疮药的钱!” 第193章 林姨又怕又伤心,红着眼看着明宝盈那张熟悉面孔上的陌生神色,她不甘地说:“她又不是夫人了!有什么无礼的!” “阿娘,做人要凭良心,当初若不是蓝阿姐和文先生这段情,咱们连个落脚地方都没有,你还说那样的话剜她的心肝?你有什么倚仗?无非就是倚仗她脾气好,可她脾气再好,又不是泥做的人。还有,咱们这个家永远是大姐姐做主,你要牢记这点。” 明宝盈将林姨的手放下,伸手管她要另一只手,林姨不交给她,她就一直这么举着剪子伸着手。 “你混账。”林姨无力地说。 “日后还要不要靠我这个混账替你把儿子捞出来?”明宝盈平静地问。 良久,林姨缓缓把手递了回来。 明宝盈替她绞平了指甲,将碎指甲一瓣一瓣捡起来扔掉,重又坐回窗边看书,像个没事人一样。 林姨倒在榻上呆看了她很久,觉得自己完全不认识这个女儿了。 那个书苑难不成是什么妖怪洞府,剜了明宝盈的心肝吃了,塞给她一副狼心狗肺? “阿瑶和 你大姐姐,若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明宝盈的目光落在一片模糊的黑字上,她蹙起眉,看似轻巧地道:“明知故问。” 第091章 夏日小雨 一连好几日没有去书苑, 明宝盈再去时一直忙着赶功课,连书苑里来了新人都是打了照面才意识到的。 “惜薇?”明宝盈惊讶地望着那个移步进饭堂的女娘,想要起身走近她。 “你是她什么人就直呼其名?半点礼数都不懂。” 后进来的崔四娘子扶着鬓走了进来, 傲慢地打量了明宝盈一眼, 目光在她手边的桌上摆着的餐食上扫过。 三碗粟米饭, 金白二掺, 泛着一点莹润的光泽。 一碟红曲肉,色美如樱桃,光看都能看出肉皮上那种糯糊糊的感觉。 一碟茴香煎笋, 翠沫点玉片, 蔬菜在油里用小火细细烹出清香,香得连肉味也盖不掉。 一碗炸白玉兰,洁白的花瓣上缀着点点红, 是剁细了的腊肉丁, 用咸香衬出玉兰的甜肉来。 蚬子冻和芥末墩都是凉菜, 摆在一个中间有格挡的圆盘里, 芥末籽酱染的菘菜卷成黄绿色,盘底有些汁水,而蚬子冻则是醋汁, 所以不能贪图方便就混在一个盘里。 明宝锦非常讲究, 连芥末汁和醋水都是另外装了壶,在门口现淋上去的。 车上一共有三个食盒, 明宝清递了两个进来,有一个食盒是请护卫们吃的, 因为要她们送进来给明宝盈。 “选的都是这样油腻腻咸巴巴的菜, ”崔四娘子扫了一眼,觉得这书苑的餐食比昨日好了不少, 却用帕子掩了掩鼻,嗤笑道:“是在家里吃的实在没油水吗?” “开饭啦!”秦四娘子秦臻拿着三双筷子、三双勺自饭堂那头兴高采烈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替身后小心翼翼端着一大碗芙蓉蛋汤的周束香挪开碍脚的桌椅。 “今天饭堂的菜更可怕,也就个芙蓉蛋汤还凑合。那樱桃肉做的乌漆嘛黑,还有那个酒酿饼,天呐,酒酿都酸过头了,闻着比醋还呛鼻。苏先生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戚大嫂手里啊?!还是说在苦咱们心志啊?不能另聘个厨娘吗?”秦臻在明宝盈左手边坐下,看着眼前几个色香味俱全的菜,心满意足地道:“大姐和小妹待我们可真好呀。” “她们进城来专给你送这一顿呀?”周束香搁下汤碗,问。 明宝盈这才回过神来,道:“不是,大姐姐还有些事。” 她又看着殷惜薇,笑了一笑,道:“三娘来几日了?” 殷惜薇似乎是因为明宝盈这句话才被迫看向她的,崔四娘子听秦臻说了那么一串,早都不想进饭堂了,斜睨了下人一眼,示意让她们出去买些回来吃,又道:“你今日吃错药了?怎么跟块狗皮膏药似得黏上来了?昨个不还端一副目下无尘的做派吗?在先生们跟前进进出出的,以为自己也是什么人物了?” ‘昨日?’明宝盈昨日为了补功课忙得脚打后脑勺,都不记得自己和同桌的周束香说了什么,对殷惜薇和崔四娘子根本毫无印象。 明宝盈没有理会崔四娘子,目光始终看着殷惜薇,浅笑道:“我昨日一门心思在功课上,有些魔怔了,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殷惜薇只是摇了摇头。 她看见了明宝盈抱着一摞厚书在廊上快步走,忙着去不同的院子上不同先生的课。 她也知道明宝盈是因为没有看见她,而不是故意不理她, 但那脚步匆匆走过时,殷惜薇却还是生出一种无主的恨意。 “走吧。”崔四娘子对殷惜薇说。 殷惜薇没有再看明宝盈一眼,跟着崔四娘子离去。 “你怎么了?坐下吃吧。”秦臻催道。 明宝盈坐了下来,问:“殷娘子来几日了?” 萧奇兰在射红场上露过面之后,各家企图塞进紫薇书苑的女娘们就多了起来,明宝盈请假那几日,其实也有一日停课,专门为这些人开设了一场考试,只以成绩录取。 为此,各家不论嫡庶,把能送进来的女娘都送进来了,可即便是这样,最终被书苑录用的,也不过五人。 第194章 这其中,崔家来应试的却只有崔四一人,但崔四也考上了。 “三四天了。”周束香慢条斯理先喝汤,问:“你与她从前有交情?” 见明宝盈点头,秦臻道:“那她怎么冲你这样?不过她好像跟谁都不怎么说话。”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明宝盈轻声说:“但,也不奇怪。” 母族一夜凋零,心性大改也很正常,奇怪的是她怎么跟崔四娘子在一处了。 “是那崔四娘子没人同她在一处,就找上殷娘子了。”周束香说。 秦臻压下声,道:“我本来还有点提心吊胆呢。她可是尚书家的女娘啊。她那几个小姑母不是做了晋王正妃,就是做了太子妃,可我瞧着褚娘子她们对她都是平平常常的,高娘子还有些爱答不理的。” “崔家孩子多,上一辈光是男丁就有七个,这一辈就更多了。”明宝盈低声解释道:“崔四又是庶房的庶女,论起体面来,比不得嫡出的崔大、崔三和崔七。” 至于高芳芝的爱答不理,可能是因为崔四先前有意于林千衡吧。 这件事,明宝盈没有说出口。 “原来是这样。”秦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崔家那么些人,难怪占了平康坊那么大一块地。崔家嫡出的女娘都成婚了吗?” “人选都在地底下,嫁谁?”一道慵懒的嗓音忽然响起,秦臻吓得连饭都不敢嚼了,屏息侧目看着萧奇兰在自己身侧坐下。 她那日虽没有眼见,但也听说了萧奇兰可能是女皇私生女的事情。 “我也想吃你小妹做的饭。”萧奇兰对明宝盈道。 明宝盈替她打了饭回来,秦臻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挪开了一点,示意明宝盈坐在这里。 “怎么?不愿与我挨着?”萧奇兰促狭地说。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秦臻那信手拈来的谄媚笑容变得有点局促。 萧奇兰忍不住一笑,没有再逗她。 对于这些事情,秦臻虽知道的少一些,但脑子总是聪明的。 如今若是太子登位,崔家女就是皇后,再立了新太子,自然要有新太子妃,姑表亲也很顺理成章。 就算不是嫁太子,晋王、荣王那几个也都有儿子。 可眼下,圣人同辈的皇亲不是渺无音讯,就是远在封地,在京城里的只有一个已经续弦的安王,下一代的子嗣更是单薄可怜,几乎没有什么耳闻。 安王就算马上生儿子,也赶不及娶这几个崔家女了。 ‘崔家这是后族梦泯灭了呀。这岂不是恨死圣人了?’秦臻瞥了萧奇兰一眼,赶紧掐灭思绪。 明宝盈将吃空的食盒交到门房处,还没开口请求,护卫就道:“知道了。等你姐妹来就交给她们,话说,你家姊妹有没有来书苑谋份差的意思?” “大姐姐是不会了,我问问小妹吧。”明宝盈玩笑道。 明宝锦年岁还小,谁舍得叫她出来做厨娘挣家用呢? 两个竹木的食盒乖乖倚在门房的墙角,另有一个食盒却刚端上严家的饭桌。 吴叔和游飞把该热的菜都热了热,又添了一个青盐甲鱼汤和一摞炸臭豆腐上桌。 这菜刚摆上,吴叔‘呦’了一声,又赶紧把臭豆腐给端下去。 明宝锦正看着那热腾腾金黄黄的臭豆腐呢,轻轻‘呀’了一声。 “吴叔!臭豆腐端哪去?”游飞赶紧叫住。 “这,”吴叔看看明宝清,又看看明宝锦,笑 道:“这,这是街面上买的乳腐臭豆腐,买回来过一下油锅就成了,我图个方便,咱就不吃了吧。小娘子你带了这么些好菜,这个摆边上煞风景。” “要吃。”明宝清说:“我都没吃过这个,快放下给我试试。” 明宝锦也在边上点头啊点头。 乳腐臭豆腐外层是空空脆脆的,有点烫,明宝锦第一口没吃下去,吹了又吹才试第二口。 咬过那层炸泡的豆皮后,内里是香而绵密的,臭味一点都闻不到了,反而品到乳香和豆香,非常好吃。 明宝锦抿着不断的乳腐丝,眼睛一亮又一亮,笑眯眯看着游飞。 游飞扒着饭对着她笑,又忙着给她夹菜、舀汤,捞甲鱼最肥的裙边。 平日里一口一个‘老奴’的吴叔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睃了严观一眼,十分僭越又自然地用长辈口吻道:“小郎你很饿吗?早上不是吃了一大碗的面?怎么筷子只往自己碗里伸?” “今儿又没虾没螃蟹,不用剥。”严观好好吃着饭就挨训,看了眼正吐掉汤里一截黄芪的明宝清,道:“她吃饭有自己的次序。” 明宝清的确更喜欢自己夹菜吃,但不知道严观是怎么发现的。 吴叔剜了他一眼,“汤呢。” “盛了。”严观指了指明宝清手边的碗,有点无奈地对吴叔说:“要不换个菊花决明子的枕头吧,明目。” 吃过饭后,明宝清就要带着水田犁去找宇文侍郎。 严观与她同去,吴叔端着清茶出来的时候,他们俩都打算要走了,但因为月光非常生气地啃了绝影的鬃毛,所以两人在慌手忙脚地劝架,拽着缰绳满院子绕。 吴叔端着茶盘弯腰看了看,道:“绝影这是闹着要配种了?你们俩还是别一块骑出去了,公马这几天性子燥,在路上闹起来就麻烦了。” 第195章 绝影高声鸣叫着,扬起前蹄冲月光展露它颇为伟岸的本钱。 游飞目瞪口呆地瞧着,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一只手捂住明宝锦的眼,心道:‘哇塞,好下流啊。’ 严观真不知道是要替自己的马感到羞愧还是觉得自豪,从前这个时候,绝影最多就是踹坏马厩,性子燥一些,在官署里寻别的马打架生事,还真没有摆出过这副德行来。 明宝清忍笑瞧着吴叔和游飞费了老鼻子劲才把绝影拽到马厩去,又瞥了严观一眼,抛下一句‘物肖其主’,就牵着月光往外去了。 严观快步跟上,正要为自己辩驳一番,就听到绝影在马厩里撒气,踹裂木板的响动。 他折回去瞧了一眼,见吴叔和游飞无事才又出来。 明宝清骑在月光背上看着他,对上她戏谑的目光,严观忍不住道:“马又不懂事。” “你懂事。”明宝清嘴角勾起,垂眸睨着他的时候,眼神极是妩媚。 严观忽然伸手把她从马背上薅了下来,月光的皮毛光滑如水,明宝锦每天都会梳理一遍。 明宝清的臀隔着衣料滑过顺溜的马儿皮毛,很快又落入一只炽热宽大,骨节分明的手掌中。 为了更好地将她拘在怀里,严观的手掌稍稍一掂,五指也握得更紧了几分。 明宝清朝门口瞧了一眼,见院里安静了下来,吴叔应该是领着明宝锦和游飞上外去了,至于巷口处可能会望进来的目光,也被月光挡住了。 “做什么?”明宝清安下心来,搂着他的脖颈,往下沉了沉自己的身子,让自己被抱得更舒服一些。 柔软磨在他的掌心,严观滞住了呼吸,目光颤动着,在明宝清面上舔舐,他脸上满是一种快要炸掉的神色,却要生生忍着。 “不是说物肖其主吗?”严观道。 “畜生所为,”明宝清搂着他的脖子,将身子往后坠去,尽可能离他远些,可长腿却缠在他的腰上,“严帅是正人君子,怎么好学?” “我不是君子。”严观越是倾身过去,明宝清越是往后仰,像是细枝上的硕果,盈盈坠着,却不叫人摘。 严观扶着她的腰将她一把揽进了怀里,贴着她的唇角哑声道:“我是畜生。” 明宝清得了这一句,侧眸赞赏地看着他,她看见严观眸中冒出火来,面颊也微微一偏,将自己的唇印在他的唇上。 热蓬蓬的风裹着明宝清,她想,夏天要来了。 那夏风来得可真是强劲,有一缕格外霸道又温柔,撬开她的唇缝,吮着她的唇舌。 严观揉着她的后颈,偶尔一睁眼时,他也看着她,看着她眉间的那颗褐痣。 他第一次看见这颗痣的时候,以为这是自己所能得知的最私密的细节了。 他绝想不到自己可以这样吻她,因为这个吻,这世上一切都对他没了诱惑,又或者说,这世上所有的诱惑,都汇聚到了明宝清的身子里。 不知从哪一下吮吻开始,轮到了明宝清主动,她的吻细密密的,顾惜着自己被他吻痛的唇,吻得很轻,像是日暮时分落的一场玫瑰色小雨。 夏日里时常有这样的雨,风卷来的,毫无预兆地降落下来,是神明轻轻一挥袍袖,又譬如明宝清对他的允准。 他从未肖想过她的垂青,可他却真实得到了。 一声长长的喟叹散了开来,严观不满地吐露着他的满足,欲望并没有得到充分的排遣,它烧在眼里时,亮如火把,却只是照亮了她,而没有灼痛她。 而明宝清的欲望是截然相反的表现,她想,夏雨都要把她的裙子沁湿了。 第092章 幕佐 工部司的官署并不大, 但看起来很紧促,可能是因为其中匠人坊隔了太多个,要处理的一些案牍就统统堆到了余下的几间小院里。 工部衙门除了工部司之外, 还有屯田司、虞部司、水部司等等。 农事听起来与屯田司关联更多, 但工程营建等事务, 大多由工部司来办。 除了宇文主事之外, 工部司的主事还有两人,各领建筑、军器官业为主,宇文主事日常所领职务, 以织造官业为主。 农具只是宇文主事职责中很小的一个部分, 可以说占不足十中之一,甚至可以说,是宇文主事本身的志趣所在。 “我这就让底下的官匠依着你这样式做几把水田犁出来, 先在官田里试一试, 若是好用, 可以多做些, 让县衙通知乡里的百姓拿自己的旧犁来换。” 宇文主事今日似乎是有些心事,每每开口时都先愣上一会,似乎在打腹稿, 又像是被某件别的事绊了心思。 “好。”明宝清和严观对视一眼, 神情欢喜。 隔壁军器坊里忽得腾起一股绿雾,好似毒烟, 严观闻见了硝石刺鼻的气味,忙和宇文主事一道关上门窗。 “主事, 这是做什么用的?” 宇文主事闻言一转身, 就见明宝清正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立有四条腿的小车端详。 “风扇车, 用来清除谷粮中的糠壳或是尘土等杂质的。”出声解释的却是严观,“那次在官田粮仓抓贼时看到仓房里有这个。” “对,你转那个轱辘,车里边的风扇叶片会转动起来,扬起风来把糠壳尘土吹出去,将稻米留下来。”宇文主事说:“但这种农具在寻常农家用的不多,平头百姓都是在上风口用抖谷子的方法来分开粮和糠。” 第196章 每每到那几天,好似黄沙过境,出去一趟再回来,能洗下一身的糠土。 “是从这里将舂碾后的谷粮倒进去?” 明宝清望进风扇车顶部的锥形入口,摸到底部斜面没有封口,斜的角度不大,一次漏下去的谷粮不多,可以被叶片转动而产生的风充分吹分开来,叶片的风量被设计过,吹不动簌簌而下的稻米,而那些糠壳尘土却可以顺着风扇车侧面没有被完全封上的部分直接被吹出去。 锥形入口直下有一处装稻米的凹槽,装满一槽,底部的隔板是可以抽拉掉的,稻米就可以直接掉进麻袋里。 明宝清盯着看了一会,道:“这里为什么不做成斜面的,直接可以让稻米滑进麻袋或者箩筐,这样直上直下的,麻 袋箩筐就要摆在风扇车正下面,要看不见了。” “反正也是装袋装箩筐…… 宇文主事虽是这样说,却已经顺着明宝清的意思在想象了。 “推进车下边还是空袋子、空箩筐,可拉出来时就是满粮的,也重啊。”明宝清想起自己和明宝盈一起把粮食抬进仓房时耗费那些力气,就说:“能省的力气要省。再者,做成一个不那么陡峻的斜面,谷粮滚落时还能自然分散开来,若有石子稻草之类风吹不走的东西,就能及时拣出来了。” 宇文主事听得频频点头,想起自家弟弟出的那个主意,他咂了一下嘴,道:“明娘子,要不要来工部司做事?就在我手下。” 话头转得太快,明宝清却很快反应了过来。 宇文主事说话从不弯弯绕绕,但他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是很清楚。 在他手下做事?官职是不可能这样轻易允诺的,那么,做个书吏?好像也不太符合。 “主事的意思是,在您手下做幕佐吗?”明宝清斟酌着问。 幕佐没有品秩,即便有出身好的子弟,暂居幕佐这一职,也就多个虚衔,除非是真正兼得了一个官,例如校书郎、评事、协律郎之类的官职。 “可以这么说,我手下还有一个佐吏,四个堂吏,你也可以调配。”宇文主事显得很有诚意:“俸料钱同正字,如何?” “正字虽是九品下的官阶,可俸钱一年有八千文,再算上禄米,都能给我?”明宝清有些不可置信。 宇文主事看着她,又看看严观,问:“她,到底是有心眼子,还是没有心眼子的?” “全是好心眼子,”严观说:“只是她眼前站着的人是您,一下也没想到别的。” 幕佐虽没有官阶,但户部侍郎也是宇文,宇文主事说了俸料钱同正字,自然有钱袋子给的底气,难道还会欠明宝清这三瓜俩枣的不成?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给她这个好处? ‘在投石问路吗?’明宝清心想着。 他们已经出了工部司的官署,没有走承天门街,而是沿着东侧高墙往东门去。 这里来来往往的官员、书吏、仆役也很多,明宝清和严观前头正有两人扛着一张案几走着,时不时有一两人夹抱着公文从他们身侧擦过。 那张榆木的案几转进一间偏门里,然后明宝清听见搬抬着的仆役恭敬道:“少卿。” 明宝清瞥了眼,见是邵阶平从太府寺出来,他明明是要出门,却立在阶上不走下来。 两个仆役小心翼翼腾挪着沉重的案几,还得迁就他的站位。 “明娘子怎么会来这里?” 明宝清面无表情地从邵阶平跟前走过,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她哪有心情理会他这种玩意? 邵阶平的面孔上有了一丝波纹,他垂眸往边上让了半步,两个仆役又是连声‘多谢’‘劳烦’。 他终于没有被无视下去了,可这种被重视的感觉,居然要从下人身上找? 做了安王妃的邵棠秋对他已经不掩鄙夷之色,回来一趟,居然还学会了敲打他,也不知她同邵九郎说了什么,平时一贯对他言听计从的邵九郎近来也学会了敷衍。 褚令意自从那日在射红场上落败之后,对他就显得愈发冷淡,不肯再同房。 更可恶是明宝清,无所依凭的一个女娘,居然屡次甩脸色给他看。 除开幼年时被冷漠对待的那些年,邵阶平觉得他有能力自保后的人生都还算顺遂。 他样貌不错,自认脾气也算好,又知情识趣,画眉描唇染指甲之类的闺房乐事,他也信手拈来。 从前只要稍稍示意,那些女娘就会自己倒进他怀中,风月场上是这样,家中婢女也是这样,交际场上也有胆大豪放的贵女对他青眼有加。 只不过他那时看上了褚令意,未有回应而已。 苗娘子是个意外,也是个很容易修正的意外。 若不是明宝清横插一脚,褚令意妇人之仁,这事怎么会弄得拖拖拉拉,贻害无穷? 邵阶平看向明宝清的背影,却被一双利目敏锐地捕捉到。 “怎么了?”明宝清问:“他在看咱们?别理他了。” 严观收回目光,等出了东门才道:“褚大娘子与他之间嫌隙渐生。” “这是自然,可你怎会说这话?”明宝清有些不解地问。 “东市里有一间可印卖日历、农书、医书的店肆是褚大娘子的嫁妆,前日这店肆连夜卖了一个奴仆,那奴的生父是先太子门下臣,但因为是家中新罗婢所生,所以没有上族谱,倒是留了一命。他被卖到人市是在夜里,买的人牙是走潭州、桂州一路的,已经上路了。” 第197章 严观忽然说了这一长串话,明宝清知道更要紧的,是他没说出来的部分,“生了什么事?” “说是刻错了一块雕版。”严观道:“‘颖’字没有缺一笔来避讳。” “可他,他应该不识字吧。”明宝清低声说:“只是依样画葫芦啊。” “刚开始打听到的消息的确如此,但后来再探下去,才知道全不是这样的。”严观道:“那个奴仆识字。他看得懂,刻错了,当即就用凿子凿掉了一横。这一动作被人瞧见,才知道他原来识字。” “识字却装作不识字?为什么?”明宝清蹙起眉。 “谁知道呢,雕版听起来沾点书香,可对那些匠人来说,也就是木头上雕花。雕版匠人若还识字,工钱能翻一翻,他居然装作不识字,有利不图,必定有古怪。但这么发卖了,可能也是没问出缘由来。这奴是一枚棋子?是一个桩子?也许是伺机而动,但还没等用上就暴露了。”严观摇摇头,道:“圣人登基时抄了那么多家,仆役四散,邵阶平估计也买了一些,收归己用,往褚大娘子的嫁妆渗自己的人,与他情好时,褚大娘子不计较那么多,想来是情分薄了,眼里就容不得一点沙子了。” 这件事情,邵阶平也知道了。 他没有过问一句,再问的话,褚令意又会借机发作。 正在他想着该如何叫褚令意态度回暖时,忽见一人从东门街上走过,那人目光冷淡淡掠过他,连顿都没有顿一下,令邵阶平心头腾起一股火气。 “林外郎。” 外郎是员外郎的简称,林千衡如今是中书门下尚书省的员外郎,虽只是六品上,但郎官一职甚是清要,选任不经过吏部,是由圣人直接除授的。 林千衡与邵阶平关系尚可,但称不上熟络。 那日赛后,高芳芝曾提及明宝清与他之间的龃龉,言辞间颇为不耻,想来是为褚令意抱不平。 这怎么也算枕头风,林千衡看着邵阶平,只是点了点头,可邵阶平下一句话却叫林千衡没有想到。 “方才瞧见明娘子出去了,她是来寻林外郎的?” 林千衡当即朝宫门口看去,那里并没有女娘的身影。 “那看来不是。”邵阶平见状道:“也不知道明娘子和那个刀吏怎么进得来承天门。” 林千衡锐利的目光看向邵阶平,冷嗤道:“邵少卿不必说这些话来乱我心思,你我可不同。” “不同吗?”邵阶平往他身前踱了一步,道:“若不是有左仆射阻拦,明三郎如今早就在你给他安排的金窝银窝里了,哪里还会在温泉庄子上做苦力呢?” 当朝尚书左仆射便是林千衡的六叔,林千衡的面色变得很难看,但又扯动嘴角笑了一下,道:“邵少卿这是家宅不宁,以致心神不安?可也别胡乱臆测。” 邵阶平又走近了一步,道:“你我都一样,只是我得手了,而你没有。所以啊,别这么用鼻孔看人。” “你我怎么会一样?”林千衡的目光变得更为轻蔑,道:“我姓林,你呢?噢,安王妃的小叔叔,哼,久仰。” 林千衡拂袖而去,留下一个面色愈发铁青的邵阶平。 林千衡是从正门出去的,虽知遇不上明宝清,可骑在马上,目光总也收不回来,总想着能望她一眼。 “你倒是能见微知著,这是 不是也是做不良帅的一大乐趣?”明宝清听严观说了褚令意发卖奴仆的事,偏首看着他道:“可秋后遴选怎么办?那应该是圣人的意思。” 严观垂下了眼,轻声道:“不想去。” 闻言,明宝清轻笑出了声,道:“怎么还撒起娇来了?” 严观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无奈道:“这算哪门子撒娇?” 他这辈子都没撒过娇,幼时在阿娘身边挣扎求生,两个人活得那么累,哪里有什么撒娇的时候。后来到了严九兴身边,撒娇?吃鞭子吧! “明知道不能不去,却还是这样说。这就是撒!娇!”明宝清斩钉截铁地说,非要把这帽子往严观身上扣。 严观拐她入一个小巷,展臂将她揽进怀中,低声道:“有小妹撒娇还不够吗?” “不一样。”明宝清勾勾他的下巴,目光无意间越过他的肩头望向巷口,就见那巷口正对着的一间茶楼窗边正巧也有一人将目光投了下来。 觉察到明宝清身子一僵,严观立刻转首看去,只见窗中那人年岁约莫四五十,面容俊逸,气质文雅,那双眼神采浓烈,不似鹿羊似鹰隼。 那人掠了他一眼,又看了眼明宝清。 他看明宝清时,那种眼神忽然令严观一阵血热,“那是谁?” “刺史林期诚。”明宝清从他怀中挣出,对那人行了一个晚辈礼,那人几不可见地点了头。 严观觉得那人的目光变了变,变得没那么让严观警惕了。 明宝清不是太在意地说:“他是林千衡的六叔,当年过定时见过他一面,也老了,满头灰发,看起来倒还是精神。” 说罢,明宝清琢磨了一下,又道:“不对,调回京了,那就不是刺史了,肯定是升官了。” 明宝清都不管林千衡了,哪里还管林期诚呢,扬起手对月光打了个响指,道:“走吧。” 第198章 马蹄声在巷中显得分外清脆,要过拐角的时候,严观抬头觑了一眼,果然就见林期诚的目光又落在明宝清身上,被严观发觉了,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第093章 青麦仁 入夏, 阳光日渐热烈起来,明宝清时常是要出去的,也不光是进城找宇文主事, 她还有许多官田官业要去, 常有一日有半日都在路上。 明宝清虽不喜欢戴帷帽, 但更不喜欢被晒得头顶发烫, 所以新做了一个帷帽,竹骨是明宝清自己编的,蓝盼晓给她买了很轻薄的绸纱, 正一针一针在缝。 “贵不贵?”明宝清摸着那块生凉的绸纱问。 “也不贵, 原是人家拿来做贴身小衣的料子,裁下来的幅面大了一些,乍一听觉得贵了。”蓝盼晓和老苗姨一起收着家里的钱, 能省就省, 该花就花。 “做这料子做衣裳?”明宝锦像一条小鱼般突然出现在白纱下面, 把自己的脸顶上去, 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红红的唇, 一览无遗, 就连睫毛都根根可数,“那不是什么都遮不住嘛!” 蓝盼晓被她说红了脸, 埋头装鹌鹑,明宝清和老苗姨在旁笑。 “笑什么呀?” 明宝锦不太明白, 也不太在意, 顶着白纱站起来转圈玩,她罩在这纱里, 看周围的一切都是白蒙蒙的,像是秋冬日暮清晨时常有的大雾,她跟姐姐们在一块时,四季时光就像水一样流淌而过。 做了一顶帷帽后还有些料子多余,明宝清又按着明宝锦的脑袋大小编了一个竹骨架子,给她也做了一个短一些的帷帽。 明宝锦还是第一次戴帷帽,觉得好新鲜,越发在院里打起转来,好像一只小小白蝴蝶。 “要晕了!”老苗姨正提醒的时候,明宝锦晕晕乎乎将挎着洗衣盆进来门来的林姨碰了一下。 那一下根本不重,明宝锦还站得住,老苗姨看得分明,就只是碰了一下,甚至都没有撞到林姨身上,林姨自己也没踉跄着站不稳,可一盆刚洗好的衣物全不知道为什么都翻到在地上了,棒槌和搓衣板也砸在林姨和明宝锦脚面上。 明宝锦吃了一痛,忙道:“对不起。” 林姨盯了她一眼,那眼神,好像在恨她。 明宝清和蓝盼晓闻声看过来时候,林姨一声不吭蹲下来捡衣衫。 林姨自从病好之后就不去豆腐坊做工了,众人也没意见,在家中空坐了几日,就捡起这一桩洗洗涮涮的活计来。 贴身衣物众人都是自己换下来的时候就洗了,但夏衫换得勤快,洗衣也算得上重活了。 “天热了,咱们家离河边又有些距离,往后打井水洗吧。”明宝清说。 “那样洗不痛快,铺不开搓洗,提水也费劲。”林姨叹着气,弯腰从井中汲水重新涤一遍衣裳,“大娘子,四娘也该教些规矩了,成日同那游家小子在一块疯玩,终究是不大好,再过些年,就真成个乡野丫头了,瞧小莲多懂事啊。” 这话听起来是为明宝锦好,也是担忧口吻,虽说明宝清不觉得明宝锦会被游飞带坏,也用不上她像小莲那样操持家计,但也不好驳了林姨的话。 明宝锦呆呆站在那里,被林姨方才那一眼看得难受极了,心里堵堵的,胃也不舒服起来。 “小四。”老苗姨朗声唤她。 明宝锦转脸看过去,就见她朝自己招招手。 明宝锦走到老苗姨身边,她还戴着帷帽,整个人看起来小得可怜,脸被白纱拢着一半,露出的一半盛满了无措。 老苗姨伸手把她的帷帽摘了,拿到屋里去放好,牵着她进了厨房。 家里已经买了火石,不用留着火种了,灶台上凉凉的,明宝锦把脸贴上去,咬着唇憋着泪。 老苗姨掀开锅子,端了一碗凉浆出来。 只这凉浆与平日里不一样,不仅仅有白米酵出来的甜酒汁,还有青青的麦仁,圆圆的莲子,糯糯的桃胶,能称得上是一碗很奢侈的甜汤了。 “吃吧。”老苗姨把碗移到明宝锦鼻尖处,明宝锦眨眨眼,轻轻一嗅就闻见一股清清凉凉的甜味。 她踮脚往锅里看了看,没了,只有一碗而已。 “昨天你大姐姐回来迟了,我给她煮的桃胶莲子还剩了些,镇在井里还是好的。她又带回来一些青麦穗,我早起碾了这些青麦仁出来。你没吃过青麦仁吧?尝尝,很好吃的。”老苗姨说。 明宝锦把陶碗捧下来,低头看了看,又仰起脸。 “为什么做错了事情还有好吃的呢?” “你做错什么了?”老苗姨‘叮铃’放下一个瓷勺,摸了摸明宝锦的脸蛋,道:“只错在不是她的儿。” 明宝锦愣愣看着老苗姨,忽然扁了嘴红了眼,像是在憋气,这是她想哭又不能哭时会露出来的表情。 老苗姨又虎起脸,粗声却很轻地道:“哭什么!?别理她就是了!挨都没挨着,盆自己掉了!倒是唱戏的身段了!” 明宝锦掉了两滴眼泪下来,然后再没有想哭的感觉了,她把碗放在灶台上,忽然伸手要老苗姨抱她。 “这么热,抱什么抱?”老苗姨虽这样说,却张开了手。 第199章 小女娘幼嫩的身骨依在老人怀里,手臂搂得紧紧地,像是只有她可以依靠了。 “你姐姐们都看重你,你知道的吧?只是她们忙,往家里挣钱、挣体面,又不像我,一天到晚都在家。”老苗姨摸着明宝锦的脑袋,轻声说。 明宝锦点点头,抬起脸来的时候,已经能笑出来了。 “那您想出去玩吗?大姐姐最近都骑马,小毛驴好些时候都在家里,我学着赶车好不好?附近乡里有草市,咱们可以一起去逛逛。” 她那么认真地看着老苗姨,眼睛里还有未干的泪,那么干净,老苗姨忽然鼻头一酸,她忙仰起脸,飞快地眨眨眼,随口应道:“好,好。” 明宝清把又漂了一遍的湿衣晾在院 子里后,同林姨一起进屋来。 明宝锦正坐在桌前喝甜汤,麦仁嚼起来鲜嫩微韧,一粒粒在牙齿施压下弹起,莲子绵绵软软的,银耳都要化在汤里了,桃胶看起来像琥珀,吃起来像凝冻,全是不一样的口感,不一样的好味。 “青麦仁极嫩的,”老苗姨坐在桌旁拣豆子,明宝锦时不时还喂她一口,听她教自己怎么煮青麦仁,“在锅里煮上一小会就成。” “煮绿豆应该也好吃,清味会更重。”明宝锦琢磨着,道:“就是颜色重了,不如煮莲子青青白白的好看呢。” “吃吧。”老苗姨说:“在胃里头琢磨吧。” 一老一小其乐融融。 明宝清和林姨进来时,明宝锦下意识要转脸看她们,老苗姨却道:“喝你的。” 这脸子甩得很明显,林姨的面色有些挂不住,挺委屈的,在厨房里喝了口水,就又出去了,经了院子,往屋里歇去了。 明宝清看着林姨的背影,又有些不解地看向老苗姨。 老苗姨这才抬眼瞧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一碗清凉的甜汤给了明宝锦独一份的慰藉,她很快不把林姨的冷视和挑拨放在心上,在碧绿山风的吹拂下,伏在老苗姨膝头昏昏沉沉睡着了。 “从前还在府里的时候,我也是最小的,别人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就在我面前露真容。” 老苗姨问明宝清,“老侯爷的妾有几个,你还记得吗?” 明宝清在心里数,数到第六个的时候,她有些不敢相信这个数字,迟疑地说:“六个?” 老苗姨看着明宝清,有些意外。 她是没想到明宝清真能记住,本来她问出那句话,只是顺着话头闲聊天而已,有些事情她不想说,可她很想告诉明宝清,这个答案,其实是错误的。 “你晓得的只有六个,但我听一个老姐姐说,笼统有过十二个。” 明宝清闭了闭眼,脑海里根本想不起那些庶祖母的样子,有的只是一片晦暗的影子。 她难以置信地重复着,“十二个?” “有五六个是他身子渐渐不好了,才又纳的。纳回来,让她们都当一个死物件。”老苗姨抚着明宝锦的发,道:“老姐姐说我运道不算太差,我进门的时候他都折腾不动了,打也没力,掐也没劲。我在府里除了晚上害怕,白天发呆以外,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就看着那几个老姐姐为了攒一点养老钱,在他跟前花样百出地勾心斗角。” 明宝清张了张口,喉咙里像是被这些轻描淡写的痛苦烫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泡,堵得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苗姨‘嗤’了一声,瞄了眼屋里,道:“她那点真不够看的,还想剜我小四的心。” 明宝锦在她膝上无意识地蹭了蹭鼻子,继续睡,老苗姨也继续说:“老姐姐们待我却都不错,可能是见我呆呆傻傻乡野村姑一个,自己争来斗去的,有什么好的反而肯分给我。后来,她们之间渐渐也不斗了,还说从老货手里挖了钱出来,要在福民乡上一起开一间小小的饭馆子。” “为什么是福民乡?”明宝清问。 “因为她们都不记得自己来处了,记得的,也不愿意回去了。”老苗姨的目光变得很辽远,面上甚至带着一点笑,“我可太高兴了,我盼着那两个老货快些…… 老苗姨看着明宝清的眼睛,咽下了那个‘死’字。 明宝清没有说话,扪心自问,她对祖母的印象也并不是太好。 祖母是一个很严苛的人,但她毕竟没有如何刻薄过明宝清。 至于明宝盈她们,也就是在请安时受几句敲打而已,她们不是太受重视。 老苗姨有恨她的缘故,但明宝清没有。 “后来,老侯爷死了,老姐姐们哭哭啼啼的,背地里都在笑,我也笑,每天夜里都在想能跟老姐姐们一起开饭馆的日子。又过了许多许多年,我只有两个老姐姐了,老夫人的身子终于也不好了。” 老苗姨的话在这里有了一个漫长的停顿,长得像是戛然而止了,但她还是开口了。 “但,哪里能出得去了?院门大锁一挂,能推开的缝隙只有一指,我每日靠在那一指缝隙里望着外边,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死,死的只剩下了我。抄家的时候外头那么大的动静,我知道是出了事,一连几日,餐饭也断了,我以为自己要死在这棺材一样的院里了,我好恨啊。但,那位严郎君巡到了那冷僻院子里,且不论他是打着想让弟兄们发发小财的主意才劈开锁头的,还是听见我用石头一下一下砸门了,他终究是让我活着出来了,还给了我一块干饼,一壶水。” 第200章 明宝清根本不知道这些,抄家那几日,她自己都在油锅里煎着,怎么会想起祖父妾室的处境。 她看向老苗姨,心里难过极了,也难怪在别人对严观都惧怕且没有好脸色的时候,老苗姨会请他吃蛇粥。 老苗姨见她像是被割了咽喉般痛苦,心中也不好受,强笑了起来,道:“大娘子,你别难过。要知道,我有时候看着你们都觉得很庆幸,庆幸你们像了自己。” 第094章 洗衣盆 明宝锦真学着赶起驴车来了, 小毛驴平日里就是她照顾最多,本来就很听她的话,车架子一套上, 细软软的柳枝一扬起来, 小驴车就依着她的意思走了。 明宝锦在青槐乡上练了几日, 渐渐就敢带着老苗姨四外溜达了。 大多数时候, 她们去的也不远,夏日吃过晚膳天还透亮,明宝锦就带着老苗姨去要好的人家坐一坐。 姜家和她们离得不算远但也不近, 老苗姨虽然身子硬朗, 但毕竟不年轻了,能坐小毛驴省着脚力自然是好。 老苗姨能坐下来和姜婆婆多聊上几句,明宝锦就在姜家的院里跟钟娘子一块学着认山里的各种药材和食材。 每隔几日, 姜小郎和钟娘子会来借驴车进城卖山货, 若是得了紧俏或是存不住的山货, 他们一连好几日都要进城去, 每趟回来就会把车驴钱给付了。 有时候见到明宝锦在院子里玩,直接就给明宝锦了。 明宝锦总觉得这样来钱好像太容易了,有点不好意思。 但文先生同她说, 不想一辈子卖苦力气挣钱就得是这样, 不论是买了驴置了驴车,还是买了田雇人种, 抑或是明宝清取蓝草与陶家分成,又或者是文先生这样劳心劳力地开纸坊, 这都是为了日后能挣方便钱, 挣省力钱。 就连姜小郎自己的生计也不能算做卖苦力气,倒腾山货要点本事的, 他可以说是靠脑子吃饭而不是苦力。 想挣点舒心钱,要么得有从天而降的运气,要么得有肯琢磨的脑筋,要么两者兼得。 明宝锦想了一想,觉得自家应该是两者兼得了。 想好了,她继续捏住蠕在菜叶上的一条虫,丢进破碗里等着过会子喂鸡。 “小妹。” 明宝锦循声抬起头,迎上刺眼的日头,她眯起了眼,只凭身影轮廓就喊:“严阿兄。” “太阳这么大,你怎么蹲在菜地里?等落山了再捉虫也不迟。”严观说。 明宝锦摸摸自己头顶的凉帕子,已经变得温温热热了,她一边从拦鸡的栅栏里出来,一边笑着说:“不热的,小黑花下了双黄蛋,我捉点虫子给它开小灶。” 严观站在篱笆墙外,明宝锦就见一大一小两把漂亮的暗银色剪子顺着他沉下的手臂出现在她眼前,尖端向下交叠着。 “用刀材打的剪子,可以剪鸡骨,剪菜根,但用的时候要小心。”严观伸手拿下她发顶的帕子,看她凝着汗珠的红红小鼻头,跟年画上的娃娃一样可爱。 他那两把剪子的尖端包好了,才把剪子交到她手里,“给苗姨看过先,用的不锋利了就拿给我,我拿去磨过。” 明宝 锦点点头,连忙说:“大姐姐在陶家染坊后边,不是有一条从酿白河里歪出来的小溪吗?大姐姐就在那里,那是陶家浣布的地方。” 严观从马褡子上取出一个油纸包,摊开递给明宝锦。 明宝锦就见是很多黄绿色的糖块,她拈了一块不大不小吃进嘴里去,抿了抿,鼓起腮帮子笑道:“薄荷哦!好凉啊。” 严观也笑了起来,指了指她怀里的剪子,道:“进屋去,不要跑。” 明宝锦小心翼翼又高高兴兴走进屋去,喊道:“阿婆,严阿兄给咱们做了两把好漂亮的剪子哦。” 夏天靠近流水的地方还算有些凉气,严观一路晒过去,瞧见那人和马还知道躲在晾晒的布匹下头,不算是太笨,但布在风里翻飞着,影子也晃来晃去,她一下在光里,一下在影里,闪闪烁烁的。 马蹄声淹没在水声中,严观看见她正坐在一块大石上,浅碧的裙摆垂下来,在风里像浪花一样。 “天这么热也还要出来?”严观抛下缰绳,朝明宝清走了过来。 闻声,明宝清转过半身望了过来,她口中还咬着一只纤细的竹骨毛笔,一抹翠绿横在水红的唇瓣间,睁大的一双眼又弯弯笑了起来。 这样一笑,有如凉风拂面,却让严观的心火越烧越烫。 他是一步步走向她的,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迫不及待。 明宝清取下口中的笔,没地方好放,就搁到他手里,道:“风这么大,又有活水,纳凉都够了。你热吧?快坐下歇歇。” 她说着,收起搁在腿上的那本札记,将身子往边上挪了挪,正要去拿腿边的小砚台,就见严观伸手,把砚台端在了手里,然后在她身侧坐下。 陶家的染坊之所以能开得住,这位置也很重要,院里有井,屋后有溪,并不是所有的布料都需要这样一个费劲捣洗的过程,但在晾晒之前的最后一步必定是漂洗去染。 而有些布料因为要去浆,或者想更牢固的保留颜色,需在水中泡很久,甚至在锅中煮。 第201章 “你去过龙首乡上的官染坊了?” 严观问这句话的同时,手指一点点抿过那根竹骨,摸到两处微小的齿痕,他的动作顿了顿,指腹反反复复在她的齿痕上摩挲着。 男女生来不同,被欲望操控的程度也不同。 严观一向觉得自己自制力尚可,即便有时真得耐不住了,自渎或是练武也可以排遣,但明宝清与他亲近过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可笑。 欲望几乎随时随地会冒出来,像一钵子越熬越浓的糖水。 “嗯。”明宝清一无所觉地点点头,道:“龙首乡上的那个染坊虽然比陶家染坊大了很多,但我瞧着很相似,那个染坊后边直接就是河,架着好几十口大锅子,砌了百来个大池子,晾布的场子也好大,在里头都会走丢。” 她说着朝严观伸手,见他愣着,笑道:“笔呀。不舍得给我?” 严观把笔给她,她屈膝把下巴搁上去,又把手札放在自己向上勾起的鞋面上,有点费劲地蜷着身子在那画。 这石头不太大,又被严观坐掉了一大半,她只能这样。 “坐下。”明宝清觉察到严观要起身,就道。 “你这样不舒服。”严观说着,就见她扬起手勾了勾。 他又实实在在坐了下去,把砚台递到她手边供她蘸墨。 明宝清动了动身子,往他身上靠,背部后仰了,身前就有位置可以放手札了。 “阿婆这几日给我说了好些祖父的事。”明宝清的笔尖舔过严观手里的浓墨,“祖父若是动用笔墨,必定使两个婢女跪举着水盂和砚台,便是他写累了打盹也不许放下。” “也有用人做烛台的,做上马石的,做肉屏风的。”严观没说出更多更恶心更可怖的‘用人之处’,只是垂眸看她画的东西。 她画的东西很简单,像一把汤勺,有长长的柄和一个圆弧,大概是粗略的,没有完成的一个想法。 “这是什么?”严观问,摊开那个薄荷糖纸包,试探着往明宝清嘴里塞。 第一下塞到明宝清鼻尖了,她拦住他的腕子,凑了唇上去吃糖。 “我想着是拦一个坝,引水造落差,水流经由木渠进到这个大大的洗衣盆里,衣裳也好,布帛也好,被水一冲,就能自己打着旋洗了。不过要是造在水车边上的话,就不用坝了,直接可以另外接一条不入田的水渠,冬天的时候反正也不灌田了,引上来的水可以用来洗衣裳。嗯,那个洗衣盆也不用箍死。” 明宝清又把笔塞给严观,双手举起像是拢着什么。 “就像花瓣一样,留着不大不小的缝隙,水冲进来,把衣裳都漂干净了,然后经由缝隙出去。冬日里水那样冷,洗衣裳简直是酷刑,我也不确定这样能把衣裳洗得多干净,但起码能漂,洗褥子之类大件也省力呢。你觉得怎么样?” 严观一脸认真道:“有个问题。” “什么?” “用的人太多,抢起来了怎么办?” 明宝清失笑,道:“主要是冬日里用,冬日里也没那么多衣裳好洗吧?厚衣洗来洗去也不暖和了。” “嗯。”严观说:“放在龙首乡的官染坊里也会很好用。” “那就要画得一丝不苟,官染坊那么大,每种布料用水的步骤和程度都不一样,洗衣池子都要好几个。”明宝清琢磨着,把左腮里含着的糖换到右边,又自语着,“明日还要去一趟染坊。” “去那些官坊官业的时候,都还好吗?”严观看着她低垂着的侧脸,小巧的耳垂和碎碎的绒发,鼻尖和眼睫。 明宝清没有回头看他,严观探了探身子,从那双掩着的眉眼里,看到一点难过。 “也有很客气的,布坊的娘子们就都很好。”明宝清轻声说。 严观沉默了一会,道:“明日我陪你去。” 明宝清这才转过脸看着他,笑道:“难道次次都陪?你愿意,我也不愿意。我不是孩子了,我自己能行。” 严观不说话,眼眸里盛满了担忧。 明宝清用两指强行戳起他的唇角,他也不配合笑一下。 “有些人是不服礼也不服理的,”严观很严肃地开了口,“说得难听一些,他们有些像狗,像是智慧未开的兽类,又或是本性蠢钝恶劣,偏要鞭子来抽。只是幕佐的话,权柄不够,镇不住也不是你能力不足,有些时候不要逞强。” 明宝清知道他说得对,她不是菩萨,总不能做事之前先度人。 “我知道,我答应你不逞强。”她郑重道,听到他言语间怨怼之意愈发浓重,就伸手捂住他的嘴,道:“但我愿意做那颗投石问路的石子,这也是个机会,又没有人强迫我,对不对?” 严观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明宝清看着他笑了起来。 看着她的眼睛,严观对于秋后遴选的事情忽然也没有那么排斥了。 溪流里,几个陶家的长工看见她把手捂在严观脸上,就开始起哄。 陶二郎压了几次压不下去,见明宝清也没有生气的样子,索性也跟着起了哄。 明宝清转脸看着吵吵闹闹的人们,很是潇洒地笑了笑。 女娘不容易害羞的话,起哄好像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陶二郎走了过来,指使着人在他俩前面的竹架拉开了一块宽大的蓝布。 第202章 “挡我风了。”明宝清有些无语,连带着白了严观一眼,说:“你们这些老郎君小郎君的,怎么用的都是同一个脑子?” “嗯。”严观闷声承认了。 明宝清失笑,站起身来,道:“那走吧。” “做什么去?”严观问。 明宝清伸手勾了勾手指,严观俯下身来,就见她扒在他肩头,薄荷味的暖风吹进他耳朵里。 “做你脑子里想的事。” 明宝清的指尖只是轻轻点过严观的耳垂,酥麻感却在他全身荡漾开来,实在没用极了。 第095章 宜男相 自圣人登基后, 宫中女官 的数目在增加,且不仅仅只是执掌宫廷事务的,就连起草制书这类寻常由文官来担任的差事, 如今也在两位娘子手中。 一位就是在书苑里上道学课的李娘子李素, 另一位则是温先生的侄女温如徽。 温如徽自幼父母双亡, 跟着姑姑长大, 是温先生一手调教出来的大才女,虽为才女,名气却并不是很大, 又因为她没有参加过科举, 所以即便担了学士之职,却没有学士之名。 萧世颖曾想给她翰林院学士之位,但自然有很多人不肯, 她那时初登基, 没必要撂下这一个便于煽动人心的机会, 使得朝局不稳。 温如徽的文章遣词造句优美端庄, 字迹如祭奠器皿般规整华丽,所以平日里的诏令大多是由她来写。 而李素文笔辛辣,字迹凛冽, 萧世颖要斥责要敲打的时候就让她来动笔, 尤其是对付崔家,次次都很好用。 这一日, 温如徽正在观文殿内做萧世颖的笔,忽然见荆统领走了进来, 她起身退到外间去, 进了卷宗阁。 荆统领行礼问安后道:“启奏圣上,安王妃有喜了, 已有两月了。” “嗯,那孩子看起来就是个有福气的。”萧世颖垂眸看着手中的折子,轻描淡写地问:“你如何得知?” “安王专门遣人进宫传话告罪,说本应带着王妃一道来跟圣上说这件喜事,可胎没坐稳,不敢叫王妃来去,只明日自己亲来。” “胎不稳?”萧世颖搁下一本折子,抄起下一本来看,道:“起来回话吧。” “谢过圣上。”荆统领站起身来,道:“安王续弦后,因府里添了女眷,郭家人往安王府去得就更勤快,郭氏毕竟是王爷母族,小王妃又面嫩,说不出太决绝话,愈发叫几个所谓舅母、嫂嫂猖狂托大起来了。” 荆统领说着微微蹙起眉来,道:“这一回听说是她们言语间带到了明娘子,说几句很不好听的,惹得小王妃动了怒,晕了过去,才诊出了身孕。” “明氏与邵氏交好,但郭氏与明氏有什么关联?”萧世颖问。 荆统领道:“郭氏与明氏并无直接的关系,从前两家人来往也不多,但明氏的继母蓝氏得了个相好,那相好的母亲是好些年前险些要给崔尚书做第二房续弦的那位郭氏。” “逃跑的人牲还有了儿子?”萧世颖轻笑一声,道:“七郎如何反应?” “王爷震怒不已,直接将一干人等都赶出了王府,勒令郭氏一族日后不得踏进王府一步!”荆统领道。 “送上门的由头是不假,但七郎实在夸大了些,”萧世颖微微笑了起来,道:“才怀胎两个月,何必这样决绝,毕竟是舅家,等诞下孩子后他舅舅亲登门贺喜,他还能不见吗?” “王爷一贯喜欢清净,是不想有人打搅王妃。”荆统领望了萧世颖一眼,声音略低下去几分,说:“王爷当初对王妃一见钟情,请宇文侍郎去提亲时,朝野上就有人胡乱揣测,说王爷是看准了王妃的宜男相,专门娶回去延绵后嗣的。” “宜男相?”萧世颖轻嗤一声,提笔在一本折子上打了一个叉,道:“邵氏这门亲其实低了些,但若非如此,七郎也不会娶她。七郎总是考虑周全,遇上棠秋这孩子也算他命好,不该孤独终老。” 荆统领站了一站,又道:“还有一事要禀报圣上,栖霞县主和嘉荣郡主都已经进城了,明日说要进宫面见圣上。” “不是说来书苑听讲的?先考试去吧。”萧世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情状,神色柔和了一些,道:“这几日叫兰儿吃的醋够多了,等长宁和长乐到时也不必进宫来见我,考过了再说,考不过的,要么回去,要么找个先生把学识补起来再考。” 荆统领应了一声,正要告退时萧世颖道:“令刘尚宫开东库,取几件给王妃安胎的礼物,让崔司记给王妃送去。” 她改了半日的折子真是乏了,把朱笔往案上一掷,道:“叫如徽来。” 崔司记亲自带着礼物去拜见邵棠秋时,一路被引进了内室,清浅的竹纱撩起了一边,崔司记行礼后抬起眼,先瞧见的却是一位很面熟的女娘。 “崔司记好,先前在官衙外受您解围,还未正式谢过您。” 明宝清起身给她行礼,崔司记是宫中有品的女官,受得起明宝清的礼,但她还是后退了一步,只受了半礼。 邵棠秋毕竟年岁轻,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屋里有一股淡淡补药的气味,但很快就在四面的凉风中消散了。 第203章 冰鉴里堆了满满的冰,有婢女在一旁摇扇送风,但风并不是直直朝内室去的,而是吹到别的方向去,邵棠秋这个金贵的人儿只受一点凉意的沁润。 崔司记待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离开了,言谈举止都很有分寸。 “崔司记替你解了什么围?”邵棠秋早就想问了。 “就是几个监门卫见我是女娘,不让我进去,没事的。”明宝清不愿多说这些让邵棠秋心烦,于是一笔带过。 “这些不知好歹的货!”邵棠秋蹙了蹙眉,又有些好奇地问身边伺候的齐嬷嬷,“崔司记也姓崔,她是崔家的人吗?” 齐嬷嬷是从前老太妃身边伺候的人了,因邵棠秋出身不高,对于宫中许多事情都一知半解,安王特将齐嬷嬷给了她。 “崔司记是崔尚书的三兄那一脉的了,崔三早年间死于平叛,先帝追封其武忠将军,其实先帝当初对崔尚书的倚重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崔校尉。崔校尉英年早逝,所以这一脉人丁单薄,这如今只剩了崔司记一个,她是崔校尉的孙女。” “如此说来,其实这关系也不算远。”明宝清道。 齐嬷嬷点了点头,道:“但关系也是真冷淡,崔司记十二岁就进宫了,一步步从女史做到司记,如若没什么意外,她就是下一任的尚宫。” 邵棠秋想起那些繁杂的宫务,忍不住说,“真辛苦。” 齐嬷嬷慈爱地笑了笑,道:“圣人送来这些好东西,老奴不放心那些丫头们料理,先去看一看,明娘子陪着王妃说说话吧,这几日遵照医嘱,都不能下床呢。” 邵棠秋噘嘴叹气,又冲明宝清笑起来,道:“这样闹一下也好,起码落得个清净。老王妃的性子很好,阿谅时常怀念她,说她温婉从容,你只看齐嬷嬷便知道这话不会假。哪里会想到那些个舅母、表姐妹能这样长舌聒噪,定是郭给事中治家无方,上梁不正下梁歪!” “起码能得几个月的清净,可孩子生下来后,来往是拦不住的,毕竟也没到断亲的地步。”明宝清握住她的手轻声道:“王爷对内温柔细致,对外又有主张,齐嬷嬷不摆架子,样样操持周道,有他们两个在,你的心思就不必太重,如今最要紧是养好身子,闲来找些乐子哄自己高兴。有些人不要理,有些人更不要见,女眷也别见。” 邵棠秋看着明宝清抿紧了唇,眼睛里终于是泄露出一丝惧意,道:“好多人盼着我有孕,是不是?” 明宝清点了点头,宽慰道:“你与王爷情好,延绵后嗣天经地义,而且圣人的表态也很清楚了。就算别人生出许多心思来,可我观王爷的心性,悠然恬静做不得假,与你最相配。” “唉,如今还住在皇城中的亲王只有阿谅,说起来也是罪过。”邵棠秋的声音低下去,说:“我最怕这些事情,像个漩涡一样。” “不会的,最不济,圣人也会需要王爷来做做样子。”明宝清冷静又冷酷地说。 邵棠秋抚上平坦的小腹,自嘲地笑了一声又拧眉道:“若是女孩,你说那些人还会不会蠢蠢欲动?” 明宝清‘哼’了一声,邵棠秋双手合十闭眼祈求,道:“我要女孩,要女孩,阿谅也说喜欢女孩。” 明宝清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 邵棠秋睁开眼,道:“诶,乌珠儿,你说那个萧奇兰到底是何人?是圣人的骨血吗?我问阿谅,可他也说自己 不清楚,只说那萧奇兰自小就在圣人身边。关于圣人的谣传有千千万,但很少说圣人有孩子的。圣人看起来也不像生养过的样子,早些年若没有孩子的话,近些年更不可能有了,圣人掌权之后,宫里虽养了几个取乐用的男侍,但都是处理过的,不会使人有孕。” 明宝清睁圆了眼睛,掩口好奇地问:“怎么处理的?” “哎呀。”说到这个邵棠秋就不高兴,“阿谅不肯详说!你等等,我再寻机会磨他一磨,叫他告诉我!” 明宝清弯眸笑了起来,接着邵棠秋之前的话头道:“三娘说萧小娘子照旧来书苑,有一次崔四娘子试探着问了一句,萧小娘子瞧都没瞧她一眼,只道‘崔家让你崔四来书苑,就是为了问这一句话吗?怎么不叫你那些个金贵的姐姐妹妹来,是倚重你,还是看轻你呢?’” 邵棠秋听得都替崔四紧张,道:“崔四怎么答呢?” “崔四说她自己是要来的,家里也点了头。”明宝清回忆着明宝盈的转述,继续道:“不过萧娘子没有理她,直接走了。” “我虽不曾踏足紫薇书苑,但听你之前所言,书苑向来都是单纯做学问的地方,不论萧娘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她在书苑里也只是学生而已,但等那些个郡主、县主入学后,一切可能又会有不同了。” 邵棠秋对于自己婚事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只是有些向往女学的日子。 “考得进来再说吧。”明宝清道:“听闻书苑的温先生十分严苛,谁的面子都不卖。” 第204章 明宝清又陪了邵棠秋一会,看着她睡深了,又见齐嬷嬷回来了,才起身告辞。 本朝官员每月有三日假,隔十日可休息一天。 今日算是明宝清休沐的日子,但她本来就不用点卯,这一日有事就去做,无事就去歇,只看她自己安排,只要有成果交给宇文主事就可以了。 长安县的永达坊里有一间布坊,它并不在宇文主事给明宝清的那份官业册子上,是他另外单独告诉她的,但也只是给了她一个地址而已,其余的并没有详说。 明宝清揣测那是圣人的私业,叫做蚕坊。 作为一个设在长安城的作坊,蚕坊算是很大了,从养蚕、缫丝到织布都能做。 因蚕坊的缘故,周边宜义、丰安、道德几个坊的布行、裁缝铺、成衣铺格外多,就连卖针线的也小摊小贩也多。 明宝清来长安县的次数不多,这几个坊也来得也很少。 她骑在马上,瞧着街道两侧的铺子,各家都为了招揽客人而花样百出,有用漂亮纱巾做门头的,垂下若帷幔,还有请人直接穿着成衣在门口展示的。 那女娘蒙着面巾,额上花钿曼妙妖娆,她穿着一身很美的彩衣,身段玲珑,隔一会就变一个姿势,有合手、佛掌、吹笛,姿态优美而不艳俗,很多路人都被她吸引进去。 明宝清走近她的时候,她纤长的双臂往后展去,正是要做一个反弹琵琶的姿势,明宝清专注地看着她,她也看到了明宝清,清纯而媚的一双眼。 那女娘迅速地收了手,背过身去轻咳着,好像是不舒服。 咳嗽声很熟悉,马蹄声也停住了。 明宝清看着那女娘垂着首的背影,几乎肯定了她的身份,但她就是不转身,久等明宝清不走,她索性要进屋去了。 明宝清想叫住她,但想了想,还是别开了脸,转而看向那在风中飘飘扬扬的织女彩霞,只是说:“都不想姐姐吗?” 明宝珊扶着柜台颤抖起来,一行热泪从她眼中滑下,可她直到马蹄声响起才敢扶着门框望过去。 明宝清的背影挺拔美好,她扬起一只手,小臂露着,被推上去的袖口还箍着一只明宝珊做的竹镯。 第096章 蚕坊 明宝清去过蚕纺几次了, 不但把自己改过的那架脚踩缫丝车带了过去,还把支如玉也带了过去。 支如玉养蚕缫丝都是一把好手,搁在家中挣点小钱实在浪费了。 蚕坊主事见过她的手艺, 也答应她来做师傅, 只是支如玉见识了蚕坊的织布机, 就不想教人养蚕缫丝了, 反而更想学织布。 织布是更加繁复的活计,真真是要心灵手巧的人,但支如玉甚是喜欢, 也忍得住枯燥琐碎的步骤, 甚至从中咂摸出趣味来。 明宝清算了算时辰,今日是特意来接支如玉去的。 “骑马去啊?”支如玉有些畏惧地仰望着月光,看着它脑袋上那好似旋生双翅的额剌毛。 “舅母信不过我?”明宝清俯身朝她伸出手, 支如玉定了定神, 把手交给了她。 支如玉已经在蚕坊扎了快两个月了, 每日了结家中事务, 吃过午饭就去,结了工钱回家,欢欢喜喜给蓝正临看。 明宝清原本担心蓝正临会不肯, 毕竟他有官身, 犯不上叫女眷出门挣钱。 但看支如玉自在无拘的样子,蓝正临好像都随她的, 每日下值后还会特意多绕一段路来接她回家。 “挑郎君果然不应该只看脸的。”明宝清忽然有了感慨。 “什么话?你舅舅的样貌不好吗?”支如玉还是第一次骑马,坐在高处真是新鲜极了, 觉得自己也像个人物了, 听了明宝清这话,有些不满意呢。 蓝正临的样貌其实还不错, 五官周正,皮肤和蓝盼晓一样,有种润润的质感。 说实在的,配支如玉绰绰有余。 支如玉也很清楚这一点,但她在蓝正临前头并不自卑,只是很将他当个宝,看着他的时候,总是一副万事皆足的样子。 明宝清想,也就是支如玉这种熨帖踏实的情意,才能沁进蓝正临心里吧。 “那些孩子是要去哪啊?”明宝清出神的时候,就听支如玉忽然问。 明宝清着眼看去,就见有两辆马车正沿着长安城的宫城往北去,那车的规制有些像寻常运送新鲜蔬肉入宫的车马,可眼下那车上装满了人,大多是年岁同游飞差不多,眼中勉强还有些精光,目光追着食物的香气游走,年岁更大一点的,则面若死灰地佝偻着身子。 其中最小的几个孩子同明真瑶差不多大,还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好奇地左看右看,其中一个与明宝清对上了眼,他呆了一呆,然后忽然笑了起来,似乎对这世间的一切都还觉得可爱。 明宝清却被他笑得心酸不已,轻声答支如玉的问题。 “这些都是要进宫的内侍。” 支如玉的笑脸顿时收了起来,轻轻‘啊’了一声。 明宝清道:“其实圣人不喜欢用内侍,这应该是登基以来第一次收内侍入宫吧。宫中总有粗重杂事要做,跑腿传话,搬搬抬抬什么的。” 第205章 进了永达坊,看不见那两辆车了,支如玉心里的怜悯也少了些,她好奇地问:“阉人的力气会大吗?” “听说阉过后反而容易肥壮了。”明宝清道。 蚕坊附近桑树绿阴如盖,走进去时连暑热都淡了许多。 孩子们三五成群在这片阴凉地里玩耍着,时不时还跑进蚕坊去找他们的娘腻歪一会。 低处的桑果没有一个是紫的,因为但凡有一粒稍微红一点,就会立刻被这些眼尖的馋猫摘去吃了。 只有高处那些细枝上的桑果能留到红紫,等坊中的管事遣人搬了梯子来,摘成一篮一篮的,就摆在蚕坊的饭堂里供各位女娘们享用。 支如玉已经熟门熟路了,回头对明宝清笑一笑,就进屋织布去了。 蚕坊很大,乍一进来都容易迷路,但听声是最好辨别的,缫丝车和织布机的声音很容易就能听出区别来。 若是早来几日,还能听见蚕房里春蚕吃桑叶的 沙沙声,支如玉常说这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听着就叫人凝神静气。 缫丝机眼下被明宝清改得可以一人操作,大多织布机本身就是可以一人织造的。 明宝清看着织布娘子们将蚕丝上筘、穿筘、梳线、卷线又梳线还要穿棕丝,然后再开始上线轴织布,可比缫丝要繁复多了。 还有一种提花布织机是要两人操作的,提花织布机大得像个小楼,两端各坐一位织布娘子,能织出来的布匹幅面也很大,几十根丝线分布在中间,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种织机一日仅能织半寸,明宝清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居然没看懂。 蚕坊里还有个小染坊,之所以说是小染坊,因为其染的不是布匹,而是蚕线。 染布坊在单独的一个院里,一摞摞线轴五彩缤纷,像是织女的金梭子,能吸收天上地下所有的色彩。 待染色的白线挂在外头,远看近看都很像晾晒的干面。煮蚕线的步骤也很像煮面,过凉水时觉得明宝清觉得自己像是在做冷淘。 ‘想吃小妹和阿婆做的冷淘了。’明宝清侧首蹭了蹭从鬓角上滑下来的汗,心想。 染坊里是要烧火的,非常热,但染线的几位娘子好像都习惯了,只是面色泛红,额上凝着一粒粒汗珠,而不似明宝清这样通身都是汗。 但热的同时,锅中的染料又散发着植物的气息,明宝清觉得自己好像在山林里淋了一场热雨。 黄栌一色需要煮染,那一锅金黄的染料要保持在将沸未沸的热度,明宝清在边上带待着都觉得自己在被蒸煮,更何况染线的娘子了。 但因为蚕线不能久煮,短浸又不能一次染足了颜色,需要反复进出染锅,未免颜色深浅不一,需要撩动蚕线,让一圈蚕线都能在锅中充分浸染。 她们虽然不用像揭豆皮那样徒手下染锅,可以用木棍来撩起成缕的蚕线,但一整日下来,她们手上臂上也满是斑斑点点的红烫印子,因为撩动蚕线时水总会迸溅出来,绞干线的时候两根木棍搅动不便,所以她们还是经常用手。 今日染线坊来了来了一位小学徒,正因怕烫不敢攥紧了蚕线绞干,正在被杨娘子斥责。 明宝清本就在等杨娘子,见状就拿出一个有些奇怪的棍子递了过去。 杨娘子不耐烦地转脸一看,就见那棍子弯曲得像一只天鹅,鹅首上缠了一些布,显然是用来握,再听明宝清解释,说鹅身,也就是细长光滑的棍身是用来撩线绞线。 “不要以为自己改了缫丝车,就有多大本事,以为什么都能图便利了?”杨娘子没有接,反而白了明宝清一眼,道:“有些苦头是要吃的!” 明宝清被她的态度弄得有点困惑,她解释道:“不用吃的苦头为什么要硬吃?这个东西我试了又试,的确能代替一部分手的操作,不至于太烫着你们的手了。” 杨娘子干脆就不理会明宝清了,抱着胳膊走过去,冲那小学徒道:“快做!” 小学徒脸上挂着泪,忍着烫徒手在绞那团蚕线。 有个赵娘子看不过眼去,拿起两根棍子教她使。 小学徒笨拙地用两根棍子绞干蚕线时,赵娘子朝明宝清走了过来,朝她使了个眼色,明宝清就收着自己的东西跟着她出去了。 “你别放在心上,她有个笨妹子,原本在缫丝间里替别人摇摇轱辘,但你改了缫丝车后,她就做不下去了。”看见明宝清惊讶的表情,赵娘子忙道:“就她一个,缫丝车又添了四五辆,余下多出来人有些去学了织布,也有来我们这的,那个王娘子不是在房里绕梭子么,她原本也是缫丝的,可她也没给你脸色看呐。” 明宝清心里定了定,听赵娘子继续道:“再不济就做些杂活,我们蚕坊很少有赶人走的,但她妹子什么都做不出,笨也是真的,懒也是真的,可有什么活计会比坐着摇摇手更容易呢?而且之前缫丝车的手摇活计都是轮着来的,因杨娘子在蚕坊是老人了,管事算是卖她一个面子,让她常做,可眼下这做不了那做不了的,只撒娇装糊涂,管事也忍不下去,前个就叫她回去了。” 这说起来不过是件小事,可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杨娘子一时半会肯定不会给明宝清脸色看了。 第206章 但想起那小学徒挂满泪珠的脸,明宝清心里也不好受,但不好受归不好受,明宝清更不可能低三下四求她们用。 “那我只交给管事就好了,管事若点头,我就多做几个来,你们肯用的用,肯吃苦的就吃苦吧。” 赵娘子仔细看了看她手里的‘天鹅’,点点头道:“我可等着用呢。” 支如玉回去时自有蓝正临来接,明宝清站在她身后看她织布,经纬交织,肌理渐成。 “呀,你这丫头。”支如玉太专心了,瞥见她时吓了一跳,道:“要回去了?你虽能骑马,可来来回回也太累,既也有了俸禄,还是在城中买一间小院吧。” 明宝清点点头,道:“再攒一攒吧。” 支如玉见她有打算,就不再说了,目送她出去,又埋头织起布来。 明宝清的确是忙,严观也不闲,这一日好不容易休沐,去了青槐乡上找她,却听说她去探望邵棠秋了。 他被老苗姨留了饭,但又干了一阵的苦力,劈了一堆柴,还替明宝锦做了一个又圆又厚的新砧板,什么饭也消化掉了,于是又吃点心,只差要连晚膳一起吃了。 回程路上,严观以为今日要同明宝清错过了,结果迎面看见月光驮着她飞奔回来。 马儿在落日余晖中被照得金光熠熠,像是从云端踏下来的天马。 马背上的人被帷帽长长的绸纱裹了半身,绸纱波动着,颤抖着,像是一团燃烧的白焰,直直跳进严观眼中,烧了他的心。 马儿交错而过时,明宝清松开了缰绳,被严观一把搂到了身前。 背上猛然一轻的月光困惑地刹住蹄,返身追着他们跑了过去。 “去哪里?”明宝清倒坐在绝影背上,风从身后灌了过来,帷帽的绸纱将她牢牢裹紧,在严观的臂弯里勾成一樽清妙柔软的神像。 但塑这樽像的人心存亵渎之意,他一个凡夫俗子,如何能掐握住神明秾纤合度的身段?如何能生出那么多荒淫的念头? 严观的身体挨着发烫,入了夏,明宝清就有些嫌弃他的炽热了,不过此时在风里,倒是很舒服。 他隔着绸纱很用力地吻她,唇的热度还是那样鲜明,别样触感。 严观的手臂收得更紧,明宝清几乎要跨坐在他腿上,只听他轻声道:“还以为今日见不到你了。” 明宝清靠在他肩头上,风吹开她半边的帷帽,露出她半张含笑的面孔,而撩开的绸纱拂在他脸上,一下一下,像是漫不经心的逗弄。 第097章 幻梦 明宝清有些时候是故意的, 严观知道,也喜欢。 他喜欢明宝清那双黑眸里偶尔浮动着的勾魂媚色,喜欢她用指尖抵住他的唇, 先拒绝了他的吻, 又用被碾成水红的唇瓣在他喉间轻轻一碰, 喜欢她时轻时重扯住他的躞蹀带, 拽着他走也好,把他扯近些来撒娇也好,在他俯身索吻时故意逃开也好, 怎样都好。 但更多的时候, 严观觉得是他自己的问题,脑子里太□□了,看什么觉得是诱惑。 比方说眼下, 明宝清不过只是喝一杯水, 他觉得她含吻杯沿的动作太黏湿了, 彷佛有所暗示。 可明宝清刚刚沐浴完, 整个人明明散发着 清新之气,神情宁静淡然,并无半点魅惑。 她新换的衣物是马褡子里装带着的, 一件底色素白的, 上头绣了星星点点的鸢尾花的阔短袖褙子。 平常外出时,明宝清还会在里头穿一件水蓝的单衫。但此刻, 在龙首乡上客栈的临水小筑里,她很闲适, 纳着凉风, 倚在美人靠上,枕着一条光洁的胳膊, 又垂下一只胳膊轻撒鱼食。 她的裹裙也换了一条湖水绿的,严观顺着她在晚风里拂动的裙摆看下去,见她一双赤足懒穿鞋,就起身去屋里把她的布鞋拿了过来,搁在她近旁,然后在她发顶亲了一下,道:“我去冲个凉。” 必须要去冲凉了。 明宝清有些累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但又侧过脑袋趴在美人靠上,瞧着严观。 这是要他亲亲她的意思。 严观俯下身,看着她漂亮的唇鼻弧度,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我身上都是汗气。”虽这样说着,他还是忍不住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加深这个吻,但他只是看着明宝清平静地闭上眼,在风中假寐。 这场景太像严观少年时经常会做的梦,从前梦里的明宝清总是这样只可远观,朦朦胧胧的,她常在树影下,在清风中,在帷幔后,就那么高傲地注视着他,侥幸的话,她会允许他亲吻她的裙摆。 梦里的她不会笑,因为严观那时候还没见她笑过,所以想象不出来。 她的神色总是有点肃杀而冷漠的,严观在这种冰冷而隔绝的气质里独自燃烧着,无措地被掌控着欲望,然后羞耻地在她的注视下惊醒过来,潮热和黏腻的感觉如影随形。 自报了母仇之后,严观的崩溃与失控就只在这梦里。 在他寻了个拙劣由头,非跟着明宝清回乡那次后,夜里的梦境就有了些变化,变得更加鲜活和旖旎了。 明宝清会笑了,虽然那笑总是有点嘲弄和轻蔑,但毕竟是笑啊。她会在他的梦里说话,口吻大多讥讽,但她肯触碰他了。 第207章 严观每做一个这样的梦,明宝清对他的掌控就更深一分,可她从来都不知道,即便是现在,她也不知道。 沐浴用的水是明宝清用过的,已经变得温凉。 严观被柔软的水包裹着,拥吻着,只消合上眼就觉得这是她,是她的一切。 他将自己没了进去,睁开了眼。 透过如梦般的水光幻影,严观似乎看见了那个夜夜被欲念折磨的少年,独自躺在那可怜的假想里,被梦境缠绕摩挲,压抑着喘息。 这一刻,严观与年少时的自己再度重合,他对明宝清的渴望没有半丝的缓解,反而与日俱增。 严观从过往的水影中挣扎出来时,忽然很害怕外面的明宝清会像梦境一样消失。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既是折磨,也是恩赐,但幸好,明宝清还在原处,但她好像真睡着了。 严观轻手轻脚在她身侧坐下,也像她那样枕着自己的胳膊靠在栏杆上,他的目光像水面上温柔的涟漪,无声的,静默的,落在她身上。 明宝清其实不是很喜欢打瞌睡,因为睡不深的时候很容易做噩梦。 刚才也是如此,她梦见了明真瑄,梦里的他坐在一轮硕大诡异的红月前,身侧群狼环伺,梦里还有哭声,只那哭声不是明真瑄的,好似是明真瑶抑或明真瑜的,这梦很不好。 但明真瑄的信她上月才收过一封,说近来一切都好,只是他和方时敏各自带了百人小队,不住在同一个军帐中了。 这封信是少有的,明真瑄单独写来的,他还问起方时洁,问她是不是出事了。因为每一次给方时敏的回信都是明宝盈执笔,虽说是方时洁的口吻,一次两次不明显,但许多封信过后,若还是没觉察出一样,那还是妹妹吗? 明真瑄在信里唠唠叨叨的,像是坐在明宝清身边念叨着,明宝清甚至可以想象出他那种有点担忧又纠结的口吻。 他说方时敏总是去戈壁滩上一块大石上坐着,躺着,看着那个大大的月亮。 他觉得方时敏应该是猜到了,但他又说,方时敏是不会问的。 明真瑄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方时敏,明宝清不知道,她觉得明真瑄可能也没有意识到。 明真瑄说不喜欢看戈壁的大月亮,太大太近了点,像是怪物邪恶的独眼,但又担心方时敏一个人在戈壁滩上会遇到狼群,所以总是陪着她。 陪伴,其实是很亲密的事,但明真瑄这个笨蛋好像不知道。 明宝清睁开眼,对上严观如水一样的目光。 “醒了?怎么了?”严观摸了摸她被晚风吹得有些凉的面孔,在她唇上亲了一亲,问:“做噩梦了。” “梦见阿兄,也梦见阿瑜和阿瑶。”明宝清的目光渐渐凝聚起来,她看着严观,看着他敞开的衣襟随着风微微翕动着。 廊上灯笼的烛火没有点燃,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水里的月亮泛着冷光,将他身上这点肌肤和线条照得若隐若现。 “有点凉。”明宝清故意说。 严观抱她进屋她不要,只勾着唇角看他。 于是严观站在她身前,脱掉了自己的单衫。 这几日太热,光膀子的郎君比雨后的蟾蜍还要多。明宝清看得太多,已经视若无睹了。 但严观从来都是衣着齐整的,穿官服的时候看起来肃穆威严,穿常服的时候显得随意闲适,腰带袖口衣角处能看出些打扮的小心思。 划龙舟那日的衣着恐怕是他最散漫的样子了,上岸后还湿了身,明宝清想起自己被带去射红场时经过他身边,他还拿着帕子在擦呢。 ‘可进射红场的时候,他就换了一身衣裳了,那衣裳好像是金吾卫的。’ 明宝清稍稍坐直了身子,靠在栏杆的边角里看着严观脱衣。 他身上的肌肤比脸要白一些,轮廓比穿着衣裳的时候更鲜明,明宝清瞧着都觉得很赏心悦目,只是游弋着的目光时不时就会被一道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疤痕打断。 严观俯身给她披上衫子的时候,明宝清借机伸手摸他肩头的一块疤。 “这是怎么伤的?像是烧伤的疤。” “小时候去偷东西吃,被伙夫发现了,用火钳砸的。”严观知道自己身上疤痕多,伸手捂住明宝清的眼,道:“别看了,都是小时候留下来的。” 明宝清抱下他的胳膊,盯着他的胸膛看了一会,又沿着腰线往下,看着那一方方好似割出来的肌块。 她的视线越来越往下,严观只怕自己的龌龊会被她发觉,刚扬起另一只手想捂她的眼睛,可这只胳膊又被她抱进了怀里,像是一柄嵌进刀架里的刀,是一个他可以轻易挣脱,却绝不会这样做的柔软禁锢。 “这里呢?看着伤口好像很深,不会是你阿耶打的吧。” 明宝清把他两只手都抱住了,所以他胳膊被迫抬起,露出肋下一处肌肤,看起来斑驳有异,透着一点淡粉,是被磨薄的皮。 明宝清又伸手去摸,在那块凹凸不平的疤痕上摩挲着。那地方不过是块硬骨头,严观被她摸得气都乱了。 “我阿耶打的地方都在背上,疤都看不出了,这就是磨烂了。”这话哑哑地从严观喉咙里冒出来,方才的抒发毫无用处。 明宝清蹙着眉,神色严肃,道:“怎么会磨烂了?你被绝影拖过?” 第208章 “你怎么老是觉得我被它踹过,又拖过?” 严观就势摸了摸明宝清的脸,看着她披着自己的内衫,这副乖乖模样,心里不由得生出无边柔情来。 明宝清笑了起来,伸手要严观抱她。 她是高挑的女娘,但严观抱起她一点也不吃力,他甚至颠了她一把,说:“瘦了。” 明宝清在他胳膊里晃了一下,不满道:“怎么跟颠孩子一样?力气大也不能这样。” “明日还有事吗?”严观搂着她进屋。 “反正也在龙首乡上了,就去染坊看看吧。”明宝清说:“河岸边的堤坝和引水渠都已经开始做了,也不知道做得怎么样了。染坊里的管事一向喜欢摆架子,连带着手底下一群人都拜高踩低,可没劲了。” “明日我与你同去。”严观说。 明宝清未置可否,只是道:“不用太担心的,宇文主事训斥过他们了,顶多是脸色难看一些,不敢不做事的。” 严观轻轻把她放在床上,道:“这几日很累吧。” “嗯。 ”明宝清轻声应,但又笑了起来,说:“水田犁在官田里用得很好,可以说是有目共睹,宇文主事说秋后会让匠人赶制,然后分发给县衙,再告知百姓,耕种水田者可以拿家中旧犁来换新犁,他还说,这一件事做成了,我也许就能名正言顺了。” “到时候我帮你分发水田犁。”严观说。 “你那时候都不知道还在不在县衙里了。”明宝清伸手点点他的鼻子,道。 “做白工总是要我的吧?” 明宝清又笑,道:“南衙十六卫,也不知道你会被分到哪一处。” “我都还没通过遴选。”严观道。 “众目睽睽之下,你已经露过一手了,萧小娘子的意思,说不准就是圣人的意思,你还敢藏锋守拙不成?”明宝清郑重道:“此事要小心抉择。” “我知道。”严观看着明宝清的神色,知道她担心自己,就道:“我会全力以赴,否则一个小小不良帅,也难护住你。” 明宝清眸光一动,见严观的神色变得很不悦,就问:“你听王小郎说了?” 她在户部衙门里行走,又不是透明人,她也不是贼人,走得光明正大,自然不会躲躲藏藏。 但衙门毕竟少见女娘,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她都感觉得到。 那一日进官衙时就被几个监门卫给拦了下来,很是一番奚落。 王阿活在金吾卫中任职,负责京城治安,平时并不会进入皇城官衙里,只他那几日接了一桩内侍省的差事,在看管一帮将要进宫的内侍,因为这些人来处纷杂,又在路上颠簸多日,所以要在宫外暂住些时候,确认身上没有什么脏病,再可入宫城。 他换了班出来,只是远远瞧见明宝清背影熟悉,这才赶了过来。但人家也并没有卖面子给他,最后解决了这件事的人是崔司记。 “其实还挺痛快的。”明宝清语气刻意轻快些,道:“崔司记见我是有工部腰牌的,就对那些监门卫的人说,‘那你们把我也拦下来好了,我这出入宫禁的腰牌,想来也是无用的。刘尚宫出入时,你们也要多拦,可别管是不是圣人有示下,一切都要按着你们的‘规矩’来,可好?’他们哪里敢应,佝着身子就赶紧把路让开了。” 严观还是沉默着,眼底有怒意在燃烧。 “怎么这么难哄呀。”明宝清戳戳他的腮帮,摸摸他有些微刺的胡须。 严观把脸贴在她的掌心里,合上了眼,道:“那我就去监门卫好了,看谁还敢啰啰嗦嗦。” “巡守皇城很累的,你肯定也不会只做个守门卫。”明宝清道:“不过金吾卫也好的。圣人有北衙六卫,她总会越来越倚重北衙的,南衙日后只做杂活、重活,地位下滑在所难免,金吾卫又不用进皇城,你也喜欢四外溜达。” 严观失笑,道:“说得我像个闲汉。” “是不是?”明宝清揉揉他的脸,由掌心传来阵阵被胡须出的酥麻感。 “是。”严观说。 明宝清把他的脸搓出各种怪样子来,说:“三妹说,冬日里女学里会有一场大考,是针对她们那批最早入学的学生开设的,过了这考试,开春好像就能进各部了。这几月已经很忙了,可再过几个月,更是要忙了。” “只女学里一考,便可得官身?”严观觉得太轻易了。 “三妹是这样说的,她说先生就是这么说的,我也觉得不会这么简单。”明宝清方才那一觉根本没有养回多少精神,她有些困了,眼皮也变得愈发沉重起来,“可若是三妹也有了前程,我同阿姐她们盘算一下,或许今冬,或许明岁,可以入城住了。” 严观心头一动,忙道:“就住亲仁坊吧。我替你找屋舍,一定好。” “还没想定呢,不急。”明宝清轻轻笑,声音越发低下去,听得严观好心急。但他也不舍得再催问她了,她已经又昏昏欲睡了。 “也别这么信我。”看着明宝清平和的睡容,严观还是忍不住俯身亲她,要直起身的时候明宝清软软地搂住了他的脖颈,迷迷糊糊地道:“好累,每日睡下身子都是酸的,醒来腰骨都是僵的,等到了冬日里,你也换了不良人的差事,年下不用巡城巡街了,咱们就一起歇歇吧。” 第209章 “好。”严观应她,伸手在她后腰上不轻不重的按揉着。 明宝清应该是被揉得舒服了,蜷着身子躺在他臂弯里,呢喃着,“下雪的时候,咱们去山里打猎吧。” “嗯。”严观抚着她的面颊,看着她微微勾起唇,放松地在他面前睡着。 自小随着阿娘在烟花柳巷生存,严观很知道此刻的亲近是钱财买不到的,更难求。 第098章 七月荧星 七月末, 大火荧星日渐西沉,天要凉起来了。 明宝清站在龙首乡染坊的河岸边,看着渠中水流冲下, 撞进那个花瓣般的硕大洗衣盆里, 一大卷胚布正在里头搅动着, 很像煮索饼。 新染池就造在边上, 胚布捞出来就能丢进去染了,身边有工匠在拧干染布,朱色的染料‘哗啦啦’落回染池里, 其中混杂了多少汗水, 是没办法衡量的,这可不是拧干一缕线,是整整一卷布, 就算是两个壮年儿郎合拧都要费很多劲。 明宝清一个人站在那看了很久, 工匠们来来去去, 只有她岿然不动。 过了快一个时辰, 明宝清从自己的布包里掏出她的手札,飞快翻到风扇车那一页。 她画了很多风扇车的剖面图,每一幅都有改动, 眼下的风扇车是四四方方的, 一侧是洞开的,另一侧密封着, 里面的列穿了六扇薄板的箕轴,顶部漏下碾过的谷粮, 薄板随箕轴转动吹出风来, 糠壳就被吹出去了,而净米则顺着底部落下。 明宝清看着洗衣池中绕着圆弧转动的水势, 从笔袋中拿出笔来,在风扇车密封的一侧,在方形的箱体上画了一个圆。 ‘改成圆的,就是顺着力走,会更省力气。’ 明宝清想着,又将目光落在风扇车的六扇薄板上,又看看洗衣池,又看看薄板。 她从河岸边跃下,径直往染坊的摆放一些杂物工具的仓房走去。 她没有开口叫谁来帮她,管事的不将她放在眼里,这里的工匠也没什么耐心对她。 明宝清找到几块木材,都是做洗衣池和引水渠时剩下的,她抄起锯子就开始锯。 染坊的工匠们只见过她拿着张纸就自以为是的说要改这改那,没见过她动真格的,即便这洗衣池做出来了,省力好使,他们总也不能将这件事的功劳同明宝清联系起来。 直到眼见她身边木屑横飞,大锯用过之后改小锯,到细节处干脆就抱着木材在膝上细细割着,才意识到明宝清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下手又准又稳,那些尺寸了然于心,有几个老匠人心生好奇,总是偷偷看着她,直到她抖落木屑,拿出两根好似桨板的东西,只是两端各有两片桨,笼统是四片。 他们之中总算有人耐不住了,问:“明娘子,您这做的是什么?” “风扇车里边的扇片与这个差不多,你们应该都见过,扇片转动有力,我想着放洗衣池里也是一样的,而且也不费人工,”明宝清指着桨板中间的一处地方,说:“这里凿孔洞,戳棍连盆地的轴座,再装个把手,要拧布的时候在布上捆根绳,挽个绳头出来抛过去勾在把手上,就能让水流转动帮你们拧布了。” 匠人们想着她所描述 的,一时间却都没说话。 明宝清拄着两片桨板,道:“哪里不妥当吗?” 匠人们都摇头,其中一个小声道:“没有不妥当。” 明宝清笑了一笑,又看看阴霾的天色,道:“那就好,不过有些来不及做了,我得走了。” 今日放旬假,她要去接明宝盈回家了。 “您放着吧。我们听懂了,我们来弄。”一个老匠人道。 明宝清很有些意外地这位老匠人,知道他在匠人里头甚有威望,管事都要敬他三分,但他脾气不好,硬的软的都不吃。 明宝清掸了掸身上的木屑,只道:“好,那我过几日来看你们的成果。若是好用,西边那个新辟出的染坊可以把池子再造大一点,分成洗布池,绞布池,一处处隔分开来,你们染布洗布各有用处,也省力。” “小娘子,何必这样惜我们这些贱人的力?”那老匠人忽然问。 明宝清已经走出去几步了,闻言又转过身来。 她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我以为,人也许有高下之分,但无贵贱之别。诸位听这句话的时候,想得可能会是当官的和老百姓,但我想的其实是男女。您方才问我为何处处想着省力惜力?我之前琢磨这些机轴器械的时候没有细想过这一点。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身为女娘,力弱不足,所以总希望借由外物来尽量抵消这一点。” 老匠人本以为她会借机来说点笼络人心的话,却没想到她竟这样的坦诚。 明宝清见他们无话,就干脆地召来月光,飞奔远去。 众人就看着她朝着远处低垂晦暗的天幕奔去,忽然觉得这些时日以来对她的冷漠和奚落都可笑极了。 明宝清潇洒了没多久,很快在瓢泼大雨中淋成一只落汤鸡。 一人一马狼狈极了,被紫薇书苑的护卫叫进来。 “我跟个上岸的水鬼一样,走哪都湿一滩,就不进去弄湿你们歇脚的地方了。”明宝清站在小茶室门口不肯进去。 第210章 “那跟我去后头吧,换上三娘的衣裳,你这样湿淋淋的可不行。”一个护卫道。 明宝清连声谢过,随她一起走在廊上。 护卫递给她一方干帕,她拿到了干帕不擦脸,却赶紧掏出布包里的手札本,仔仔细细地擦起来,还好封皮让蓝盼晓换了防水的油纸,内里还是干干的,没有打湿。 “温先生。”前头的护卫顿住脚,恭恭敬敬地行礼。 明宝清自然知晓这位温先生的,连忙也跟着行礼。 拐杖拄地的声音停在明宝清身侧,她浑身湿透,连忙避了避。 “是什么书这样宝贝?” 一道冷肃清冽的女声响起,明宝清抬眸望去,就见到一张好适合做先生的脸,窄长的面孔,威严的凤目,高挺的鼻梁,完全是一副聪明又文气的样貌。 “只是我自己的手札。”她恭敬地说。 “可以看看吗?”温先生又道。 明宝清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把书递了过去,人家可是先生。 温先生慢条斯理地翻了几页,就见明宝清背过身去,打了个小小喷嚏。 她瞥了一眼,目光又落在那一副副详实规整到有美感的图画上,页脚甚至还有注解和小小思考。 “先去换衣,再来我书房。” 明宝清讶异地看着她把自己的手札带走了,不解地望向护卫。 护卫装作没领会她的困惑,道:“快换衣裳去。” 明宝清换过衣裳,进了温先生书房,坐在书案前的蒲团上,看着温先生一页一页很仔细地看着她的手札,她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正要开口,恰听到书苑里响起下学的钟声,打了个愣神的功夫,就听见温先生问:“要不来要书苑讲几节课?” 明宝清愣了一愣,失笑道:“讲什么课?教她们打水车,造水渠吗?” “也无不可,试一试,若有如你这般的苗子呢?她们大多数人甚至都没留意过这些东西,给她们一个机会。”温先生说。 ‘给她们一个机会’这句话几乎让明宝清没办法拒绝,她迟疑了很一会,还是答应了下来。 苏先生应温先生的请过来了,明宝清与她另外出去商议来讲课的时间,轻手轻脚将温先生的书房门带上,苏先生的书房在靠近课室的地方,明宝走在廊上的时候往课室里看了一眼,见明宝盈还没出来,就先过去了。 书苑里新进了一位嘉荣郡主和一位长宁县主,论起来她们都是圣人的子侄辈,亦有封号,旁人见了她们自然是要行礼的。 可面对萧奇兰的时候,众人却从未行过什么大礼,这不禁让人感到一点不安和别扭。 尤其是嘉荣郡主和长宁县主很不将萧奇兰放在眼里,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还不及对褚蕴意和高家女娘们热络。 书苑的氛围变得古怪又憋闷,没有之前那种轻松惬意的感觉了,就连秦臻说话谈笑都都压着声音,生怕被郡主和县主身边的婢女出言训斥。 明宝盈不过是个小人物,在书苑里,只要能学到东西,怎么样都好。 嘉荣郡主和长宁县主在京城没有府邸,圣人让嘉荣郡主住了侯府原来的宅院,也不知是谁多嘴多舌跑到郡主前头说明宝盈是侯府的女儿,惹得她注意到了这个静默无言的学生。 “明三娘!”嘉荣郡主身边的婢女呵住她。 明宝盈一脚已经在门槛外了,她知道明宝清今日回来接她,可外头又下了雨,她担心明宝清会淋雨,理好了书箱正要出去。 她转过脸,看着那个婢女,又看向嘉荣郡主,轻道:“敢问郡主有何事?” “你真是明家三娘?” “童叟无欺。” 嘉荣郡主轻笑一声,道:“圣人还真是宽宥。” “圣人恩德,永世难忘。”明宝盈侧身站着,没有收回门外的脚。 “你很赶时间吗?难道与我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嘉荣郡主问。 “她等她阿姐接她回乡上住呢。” 崔四脱口而出,用帕子掩了掩唇,看了明宝盈一眼,又望向坐在那慢悠悠收拾笔墨的萧奇兰。 萧奇兰也带了伺候的人,但那个婢女几乎不说话,只萧奇兰一个眼神就懂她的吩咐。 “是该如此,”长宁县主道:“哪来的就回哪里去。什么人也好住在书苑里的?” 明宝盈站直身子看嘉荣郡主,做出一副有些困惑的样子,道:“哪来的就回哪里去?” 说罢,她垂眼一笑。 嘉荣郡主和长宁县主的脸色就是一沉,此时有笑声像一缕鬼火似得冒出来,叫人心头一颤,萧奇兰起身从她们二人眼前走过。 “萧娘子是在笑什么?”嘉荣郡主饶有兴致地问。 “我笑崔四娘子今日穿得滑稽,红鞋绿裙,像个走街串巷的牙婆。”萧奇兰说。 “萧娘子何必如此刻薄。”嘉荣郡主微微蹙眉,很是关怀地看了崔四一眼。 长宁县主睨着萧奇兰身上的灰银绸,道:“咱们这样的年岁,穿什么鲜妍的颜色衬不起?衣裳也要挑人来穿,可不要托大了。” 第211章 “什么叫托大呢?”萧奇兰不解道:“是孤身一人入京,自以为海阔天空凭鱼跃?” 长宁县主是圣人六叔豫王的嫡女,豫王的封地在豫州。 嘉荣郡主则是建王的女儿,建王资质平庸,为先皇所不喜,所以早早就封了王,赶到建州去了。 但这一辈的儿郎里似乎有几个质素颇为不错的,尤其是嘉荣郡主的同胞兄弟,甚至有传闻说,他长得与先皇很有几分相似,真假不知,但有人造势是一定的。 “可到底,只是投石问路的那颗小小石子。”萧奇兰停在嘉荣郡主跟前,忽然像个鬼鸮似得转脸看她,嘉荣县主的婢女护主要拦她,被萧奇兰的婢女一把扯住甩出了门外。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嘉荣郡主惊得往后退,萧奇兰一步就逼到了她眼前,轻声道:“圣人临朝,与我们而言自然是海阔天空。建州那小小地方,出来了,哪里还要回去?温先生说你的文章有很有几分见地,我倒没看出什么,也许是这几日 你是日里也忙,夜里也忙,带进京的那些人都散到哪里去了?你也觉得太急了一点,是不是?可惜啊,人家虽然跟你来了长安,却不认你做主,一个微末小卒都能无视你的意思,太可怜了。你真甘做父兄的垫脚石?如若这般,你真太叫我失望。我甚至都,很看不起你。” 萧奇兰直起身,拍了拍嘉荣郡主泛青的面孔,走了。 廊上,明宝清和苏先生正走过。 “明娘子。”萧奇兰赶在明宝盈前头先喊了她一声,屋里众人都听见了。 “萧娘子。”明宝清对她笑了一笑,又道:“可是苦夏?怎么瞧着比上回见你要瘦了些。入了秋,可要好好进补。” “多谢明娘子关怀,姐姐什么时候得空,我家中的桂花山药糕做的还不错,咱们一道补一补。”萧奇兰笑得很甜,与方才在屋里的迫人气势截然不同,言语间又把称呼换得亲密了许多,“我住永昌坊的小南口。” 明宝清怔了一怔,笑着点了点头,心道,‘永昌坊的小南口,还真是贵人中的贵人,再走几步就是东宫了。’ 第099章 工部司匠 工部工部司的小小主事只有初一十五的朔望朝才有资格向圣人请安, 但平日里的常参只有五品官员以上才能参与,小小主事并不够格。 所以宇文主事的折子都是递到工部,再由工部审议过后, 再由侍郎或者尚书呈给圣上的。 如果说礼部、吏部上下多是崔尚书的门生, 那么户部就可以说是被宇文惜牢牢拿捏的, 刑部尚书是林家的女婿, 侍郎又是林家的门生,兵部尚书之位空悬,共两位侍郎, 其中一位是高大娘子的夫婿, 另一位则范娘子的父亲。 而工部尚书陈镇是先皇在位时考中的进士,那年一榜进士二十二人,只有他一个是寒门出身。 陈镇为人低调踏实, 是孤臣也是能臣, 他成婚很晚, 夫人出身普通, 膝下子女还小,唯有一个侄儿在万年县做县令,叔侄俩都是温吞性子, 不爱结党。 他在侍郎的位置上坐了很久, 工部司和水部司里的那些如宇文主事一般的‘呆子’都是由他一个一个搜罗提拔起来的,圣人登基后, 陈镇升任了尚书一职,行事作风照旧, 工部上下受皇位之争影响最小, 几乎没有。 “这所谓水田犁不过是在江东犁的基础上稍加改动些许,即便真有你说的那些好处, 哪里就值得给她一个官位了?”殷御史出言道。 “此人除了改犁之外,在营造一事上确有些才能,新扩的染坊也由她也有所参与。且水田犁已在官田中用过,的确省力不少,”陈镇一板一眼地说:“以水牛牵犁,从前一人需得两日才可耕一亩,换犁之后一人一日半就可耕一亩,这半日功夫不可小觑。且那水田犁改过之后,精简木料,磨损后又方便农人自己修补,下官已让工部司制作了两百犁,待完工后分发给长安万年两县,百姓可取自家旧犁来换。” “陈尚书此举是否太大张旗鼓了些?”殷御史又道:“似有为明氏余孽铺路之嫌。” ‘余孽’二字令一直没有做声的褚大学士微微侧眸看了殷御史一眼,他是集英殿大学士兼御史大夫,但御史台上下并不只有一条舌头,殷御史如郭给事中一般,都是崔尚书门生。 褚大学士还记得先前有人弹劾殷御史,说他的结发妻子方氏暗中与被流放至陇右的方家军奴有所往来,经查,也不过是寄些衣物吃食而已,书信里并没有什么大不敬之语,只有长姐一片慈爱关怀之心。 褚大学士思虑再三,还是不打算用这本奏来剔除异己,却没想到过了两日,听闻方氏在道观中病故了。 人心凉薄,褚大学士并不十分意外,只是对殷御史的为人又看低了几分。 “此举是为民生,少给我扯那些。”陈镇转过身来看殷御史,垂着双死鱼眼用笏板戳了戳殷御史,道:“你很没有资格与我说这些话。” 殷御史一噎,气道:“虽说下官的官位比不得尚书您,可在朝堂上议事,不过是为了圣人分忧,谈何资格呢?” 陈镇嗤之以鼻,道:“我的意思是,你先去耕两日的田再来说这些话,官田里冬日也需翻耕的。” 第212章 “没耕过田地就不能说了?陈尚书自己难道耕过?”殷御史这话一出就知道错了。 陈镇果然道:“我这粗手大脚,当然是耕田出身,只是家中父兄垂爱,所以少耕了几回田,多读了几本书而已。” “下官还是认为欠妥。”殷御史高举笏板,朗声道。 “我是让她坐我的位置不成?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九品末流的工部司匠之位,我工部自己就能做主!今日呈上来是为了让圣人过目,不是叫你这个鸡公在这聒噪挑刺的!” 陈镇自然知道殷御史这一派人在反对什么,他也不是没猜到圣人之所以把明宝清安在工部,就是为了让他这个无瓜无葛的尚书出面替明宝清要官。 陈镇不是把好受人驱使的兵刀,但这事儿他自己若认可,就算知道这后头有风云搅动,他也要做。 “好了。”萧世颖见底下差不多了,施施然道:“既是有用之人,要的不过是个九品官位,便给她吧。” 郭给事中见状正要说话,却听工部的侍郎又有本奏。 “龙首乡上染坊扩建,正填一块淤泥地时,竟有悍贼跳出来,说匠人们占了郭给事中的私家田地,一干人等扬锄挥耙好不猖狂。” 郭给事中没想到还有一把火是留给他的,忙不迭跳出来为自己辩驳,倒误了时机。 工部司匠一职说起来还不如幕佐好听,但毕竟是工部呈请,圣人允准,吏部记录在册的官位。 明宝清新换了工部腰牌,不只是含含糊糊写了‘工部’二字,而是多了‘司匠’二字,背面才是‘工部’。 腰牌是檀木做的,古朴厚重,严观托在手心里看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倒出一粒浑圆正红的珊瑚珠子,用红绳绞在腰牌下边洞眼里,远远看去,就像凝了一粒红豆。 明宝清垂眸看看着他笨拙地摆弄着这小珠子,又抬眼看着巍峨高耸的皇城,道:“比试时一切小心。” “知道。”严观倾身给她系上腰牌,笑道:“等我回来。” 南衙十六卫的遴选笼统有三日,在宫城北的禁苑中举行。 萧奇兰站在含光殿的高台之上,看着列队走过来的那些参与遴选的人。 严观落在最末,走得不疾不徐。 萧奇兰看着他走近又远离,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想,‘还真是萧家人的身骨架子,长得倒是不像,像了娘啊。’ 听闻严观的母亲生得明艳,不是那种需要品味的美,而是第一眼就能看见的漂亮。 只是严观肃杀气太重,没人会觉得他漂亮,即便有喜欢他这样气概的女娘,也没机会像明宝清那般捧着他的面孔细细端详。 遴选比了三日,萧奇兰去了两日,头一日和尾一日。 严九兴是个暴躁脾气,从前在千牛卫里树敌不少,严观自己也是讨打,惹了刘中郎将,在遴选里吃了不少苦头。 但料子总归是块好料子,右千牛卫不要他,左千牛卫、金吾卫、监门卫却是要的。 严观自己选了左金吾卫,任了中侯一职,官署就在万年县永兴坊,说起来还是熟门熟路的。 “怎么一点也不知上进?明娘子也不敦促他,难道就喜欢他这样庸碌埋没自己?”萧奇兰像是有些不满意。 荆统领笑道:“左金吾卫中侯也是正八品的官职了,不算埋没。” “我是怕明娘子日后官比他大,要嫌弃他了。”萧奇兰在萧世颖跟前说起这个,其实也不过是闲话而已。 “那就让他进羽林卫吧。”萧世颖随口来了这么一句,又对荆统领道:“具体你来定。” “反正是做中侯,那就做羽林军的中侯吧。禁苑的鹰坊里正好空了个中侯的位置,底下两百人,专管狩猎鹰犬、祭祀仪仗一类的事。”荆统领波澜不惊地说。 萧奇兰左右转脸看她们,呆呆的样子惹得萧世颖轻笑了一声,“怎么了?” “羽林卫是北衙军,中侯一职可是七品下。这要说来我要管明娘子要些好处了,毕竟是我进言呢。”萧奇兰玩笑道。 “怎么是管明娘子要,不管严中侯要呢。”萧世颖笑盈盈地看她。 “毕竟是与明娘子相熟些。”萧奇兰也笑,“又觉得他们二人之间,好像是明娘子说了算的。” 严观自觉挑了个不错的差事,王阿活也觉得自己抱住了一条很熟的大腿,结果连金吾卫官署椅子都还没坐一下,又接到了去羽林卫的消息。 “这可好了!”吴叔比他们都要闷闷不乐,早起就在抱怨,抱怨到现在还没个完,“你和明娘子都这么忙,如今各领差事,一月不知道有没有三两面好见的。羽林卫的官署那么远,若是住在家里,上值都要早早起,还睡个屁!” “别喷唾沫了。”严观将那些进入休眠的鸢尾花一盆盆挪到单辟出来的花房去,道:“鸢尾这时候不用浇这么多水。” 吴叔用软绵绵的干帕子在严观腿上抽了一下,咂声道:“你现在摆弄这些花来做什么?夏天开得好的时候,你又不带明娘子来看,我才知道你喜欢人家那么那么些年,你也是太能憋了,你怎么不早告诉她?” “在路上看见她漂亮而已,所以喜欢。这样说了岂不是显得我很肤浅,还像个色鬼。”严观搪塞道。 第213章 “天底下长鸟的都是色鬼,你的马都是你不是?”吴叔高声道。 严观无奈到了极点,赶紧往外去,道:“这把年纪了,别把这些话挂在嘴上。” “我就说!”吴叔也是气昏头了,追在他后边像个顽皮孩子一样,道:“鸟鸟鸟鸟鸟!” 严家又不大,游飞正开门把明宝清和明宝锦迎进来,吴叔又叫严观挡住了没看见她们来,严观着急要捂他嘴的时候都还一个劲在‘叭叭叭’。 “天冷了,哪见那么多鸟啊?”游飞仰脸在树梢墙头张望着,不解问。 吴叔这才瞧见明宝清和明宝锦两个,大女娘牵着大白马,小女娘背着小背篓,乖乖两个人歪着脑袋看他。 老不修也闹了个大红脸,做贼似得溜走了。 “什么鸟?”明宝清也没领会意思。 “说我的差事就是养鸟。”严观为了避免吴叔晚节不保,只得说谎。 明宝清失笑道:“你这差事,二郎从前总挂在嘴上,说学问做不好,就去羽林军谋个差事当当,他平日里击球走马,?放鹰逐犬,养鸟逗狗的,的确有些心得。” 明宝锦很少听明宝清说起明真瑜,有些好奇地仰脸听着。 再过几日就是老苗姨的生辰了,明宝锦也是无意中听她与姜阿婆闲聊时才知道的,所以就偷偷告诉了阿姐们,想要给老苗姨小小的操办一场。 所以明宝清就把她带进城里,还给她和游飞各自一个装了散钱的小荷包,让她自己上街去买那些想要的食材。 游飞已经把严观家附近都混熟了,夏日里天热那一阵,严家都不怎么开火的,游飞几乎顿顿都跟着吴叔或者严观在外头吃,东市那一带不说熟络,总不会被人拐骗了去。 “走吧,锦儿。”游飞说着去牵明宝锦的手。 这无师自通的肉麻叫法让严观眼皮子都抽起来了,一个反手就拧他耳朵,疼得游飞直叫唤。 “你少给我卖嘴乖。” “痛痛痛痛痛。”游飞个子都被严观揪高了,明宝锦替他求情,可可怜怜望着严观道:“可以叫锦儿的。” 明宝清在旁抱着胳膊笑,严观说很冷酷地说:“不可以。” 游飞好容易把自己的耳朵救下来,嘶着气对明宝锦说:“看看,是不是肿了?” 明宝锦认真地看,认真地说:“嗯,肿了一大圈,好像猪耳朵。” 明宝清笑出声来,游飞一手捂着屁股防备严观踹他,一手牵着明宝锦往外跑,欢欢喜喜道:“走喽,买东西去喽。” 第100章 女娘当官 龙首乡上的染坊是由工部司里一位郑主事主领, 明宝清从旁协助,着重落实引水浣布的那一部分营造事宜。 郑主事今年六十有七,腿脚利索, 就连图纸上的一个小小标注错误, 他都能一眼瞧出来。 初见她时, 郑主事有些惊讶, 但没有多说什么,该怎么办就是怎么办,明宝清跟着郑主事学到了不少东西。 闲时坐下来聊天, 听明宝清说起有妹妹在紫薇书苑里念书, 他很好奇,问:“什么年纪可以去?” “十二岁上就可以参试了,但试题不简单, 如今书苑里年岁最小的是高将军家的四娘, 也十四了。”明宝清说。 郑主事想了一想, 坐在棚架下合上茶盏道:“都考些什么呢?” “主要是诗赋、经学、算术这三门。”明宝清见郑主事给她递糕点, 忙双手接过,道:“若通过了,入学还会考一门时务策问。” “是吗?”郑主事捋一捋黄白的胡子, 沉吟片刻后道:“我家小孙女过了年就十二了, 她小时候一直跟着她阿兄去书塾的,后来书塾的先生说, 女娘认得百来个字已经很好,不让她去了, 她不肯, 硬是又去学了两年,后来呃…… 郑主事不好意思说孙女月事来红, 只是顿了一顿,委婉道:“实在是到了年岁,她娘就不让她出去了,只她还是整天在我书房里待着,女红什么的都不喜欢做,只喜欢看书,惹得她阿娘长吁短叹,只说自己的病都是被她气出来的。” 明宝清没有对人家的家事过多置喙,只是道:“我听书苑的先生说,书苑有些副课是可以请求旁听的,但要提前几日,拿着坊长给的户籍明证去书苑登记,允准了就可以入内旁听。若是您的话,应该可以用户部主事的印章来替您孙女做明证,以示身家清白。” 郑主事的儿子老实本分,儿媳缠绵病榻,他这把年岁还要顶门立户,看看膝下孙儿,不是性子顽劣,就是脑子庸常,唯有这个小孙女很有几分灵秀,但也从未生出过要拿着小孙女来撑门面的心思,直到这一刻,他心头蹦出几粒微妙滚热的火星子。 “若不是你说,我对这些事情真是一无所知。”郑主事看着明宝清,又道:“我原本也不知道女娘上学能有什么用处,可这几日瞧着你做事说话,样样不输儿郎,又觉得这世道好像变了些,可我老了,已经跟不上了。” 明宝清看着他,微微笑道:“那就让您的小孙女替你来跟上?子嗣延绵,有时候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泥浆砖瓦一滩一摞堆着,匠人们忙碌着,明宝清站在足有三十丈长,二十丈宽的洗衣池边沿上,看着一格一格细致的分区,一条一条纵横的水槽,眼见自己的图示渐渐成型,她心里真觉得很痛快,累也无妨了。 第214章 “明娘子怎么站得这么高?小心一脚踏空,摔得惨喽!”话也不是什么好话,称谓和语气更是不妥当的。 明宝清还未说话,黑蛋就从底下的一个洗衣池中直起身来,皱眉看着那人道:“这里没有明娘子,只有明司匠。” “对对,小的打嘴了。”说这话的人是郑主事手下的一个佐吏裘老八,这人还算能干,就是嘴皮子油滑了些。 他作势去打自己的脸,见明宝清看了过来,又嬉嬉笑笑起来,踏在矮明宝清一阶的土道上,道:“司匠,您真也是独一份了。” 明宝清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肯定不会是她喜欢听的话,就沿着洗衣池的沿边走了过去,细细巡视着每一处。 裘老八也跟了过来,明宝清见他如此,索性就与他说起 公事来了。 “染池那边引水的龙骨水车做得怎么样了?” 水渠靠闸门关停截水,龙骨水车则是靠人力踩踏汲水,比较灵活,所以在染池那种需要控制水量和染料配比的地方使用。 “最复杂的木链已经做好了,车壳简单得很,您可以去看。”裘老八很自信地说。 明宝清瞧了他一眼,裘老八当差还是认真的,做了个‘请’的动作,带着明宝清去木匠们忙活的棚架下察看龙骨水车的进展了。 他走在前头,嘴碎不停,“女娘当官,什么感觉?有想过自家兄弟还在受苦受难?” 听到这句,明宝清突觉怪异,对裘老八愈发厌恶,闭口不言。 “呵。”裘老八嗤笑道:“谱倒是摆得大,都不屑与我等说话了。可别太适应这当官的滋味了,也该想想自己配不配,软肋那么多,随便拿捏你一个都简单,别等祸事临头才知错,自己早些下去,省得被人踹下去了,也不体面啊。” 裘老八说罢放缓了步子,似乎在等明宝清的反应,而明宝清从他身边直直走了过去,连个眼神都没给。 ‘这是没听明白?不会啊,是个聪明人啊,啧,那就是铁石心肠?’ 裘老八皱了皱眉,快步跟了上去,刚‘哼’了一声,就见明宝清转过脸来,道:“谁叫你说的这话?打算说吗?不打算说你就别说话了。你午膳食蒜太多,没见郑主事都快被你的臭气熏出眼泪来了吗?怜惜怜惜他这把年岁了,这么好脾性的上官去哪里找?” 吃蒜的人自己闻不见臭,裘老八张口结舌老半天,悻悻然挥了挥手,像是一副明宝清不识时务,不与她见怪的样子,又牛气冲天地冷哼了一声,拽模拽样地在那指手画脚。 但匠人们看明宝清的脸色多过看他的,他心里憋屈不过,夜里回家一坛一坛喝酒。 朱姨是来快活的,见他喝的这副德行,便知道没有好快活的,顺手抄走桌上一只烧鸡就走。 “做什么?陪陪我。”裘老八不肯让她走,搂着她要往她怀里蹭。 朱姨狠狠拍了他脑瓜一记,道:“吃奶找你娘去。” 裘老八埋在她胸前闷闷笑了,手也愈发不老实起来,道:“吃奶当然找你了。” 他一身酒气,朱姨虽不讨厌,但只怕染身上了回去被明宝珊嫌弃,躲得十分真切,推得也很用力。 “你也嫌弃我啊!我就喝了点酒,吃了点虾米,知道你来我都没啃蒜,你还嫌弃我!?” 裘老八又气又委屈,松开手推了朱姨一把,自己坐那桌角闷头剥花生米去了。 朱姨见他真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翘起尾指勾散了几缕头发,酥着身段依过去,道:“今儿是谁叫你不痛快了?与我说说。” 裘老八绷着脸不理她,但被晃了几下,神色就软了。 “谁给我不痛快?谁能给我不痛快!?”裘老八抵死不认,作势又道:“是我要看别人不痛快了!” “嘁。”朱姨斜了他一眼,道:“你可本事了。谁要不痛快啊?” 裘老八坏笑着看她,道:“你听了,保准也痛快的。上次同你讲,从前压你头上那个大娘子当上司匠了,你不是不高兴么?” 其实朱姨也没有不高兴,只是觉得明宝清当上官了,本事愈发大,往后在长安城里碰上了,她和明宝珊如今的日子又只是过得去,明宝珊也没有好归宿,总觉得显得她当初的抉择愚蠢不堪。 听到裘老八说是明宝清会不痛快,朱姨还真有了些兴趣,倒在裘老八身上,张口要他喂自己吃花生,道:“那又怎么了?” “当不了多久的,有人要搞她弟弟,她还能坐得住?”裘老向朱姨炫耀着自己的见闻,“让我给了递个话,可那娘们不理,瞧着吧,那明二郎不是在蓝田县的驿田里嘛,死个耕田的奴才,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 说着,他就觉得身靠着的人儿僵了僵,但他喝得有些醉,没有细想,只是伸手掐了掐朱姨的面颊,笑道:“怎么样,解不解气?!” 朱姨从前对裘老八说过许多夸大其词的话,没想到裘老八真听进去了,以为她对明家人都恨得要命,尤其是对明宝清。 但朱姨心底里根本谈上不上有恨,对明宝清其实隐隐还有点佩服,更何况明真瑜的生母与朱姨从前关系不错,夜里常常在一处睡,一个唱曲一个跳舞,做了多年的伴,明真瑜生母死的时候,朱姨经常躲着人哭。 第215章 明真瑜远在蓝田县,朱姨没这个本事照拂,但她知道明宝清定然会留心的。 朱姨虽然与明宝清抉择不同,但她真的不恨明宝清,她只是觉得明宝清会看不起她。 “解气,解气。”朱姨回过神来,忙露出一副钦佩的神色来,揉了揉裘老八的肩头,道:“这事儿是谁吩咐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想那明大娘子跌跤的人多了去了,我只是拿了点小钱传个话。”裘老八受着朱姨的伺候,舒舒服服的,“这世上当官的就那么些人,女的要是也能当官了,男的岂不是要下来一半?谁肯呢?我也不肯。” “是了,折腾这些做什么?”朱姨从后边搂住裘老八,酥声道:“伺候好你这个硬货才是真道理,对不对?” 裘老八受用极了,抬脚时连酒桌翻了都不管,压着风韵犹存的美人就是好一番云雨,美人问他什么他就答什么,说完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地上的酒碗碎了一滩,酒渍都快干了,朱姨很贤淑地收拾着,一片片捡起碎瓷片,用笤帚扫拢酒菜,轻手轻脚把酒桌摆正,往厨房去了。 回来后就那么坐在床上熬时辰,呆坐了一会,瞧见裘老八衣裳上有破洞,就寻了针线坐到灯下去,替他细细缝补起来。 朱姨缝好了衣裳,想着往事,明真瑜生母的模样其实都有点模糊了,但朱姨始终记得她跳起那支急弦健舞时回旋的裙摆,漂亮得像蝴蝶震动的翅膀。 不知是过了多久,朱姨开窗看了看天色,她估摸着坊门要开了,打算要走。 朱姨推开房门的时候裘老八忽然醒了醒,脸蒙在被子里,声音嗡嗡的,朱姨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她折返回来,掀开被子摸了摸裘老八的脸,道:“夜里没回去,女儿要着急的。” “钱,钱在床底下,你拿些去,做衣裳。”裘老八还没完全酒醒,说得断断续续。 这一回的钱,朱姨忽然不想拿了。 “做件粉红的袄。”裘老八翻了个身,又说。 朱姨笑了笑,道:“什么年纪了,还穿粉呐?” “好看的。”裘老八说完这三个字,渐渐又打起呼噜来,朱姨瞧着他那张普普通通的脸,有些舍不得走。 她蹲下身,从坛子里拎出一串铜钱来,道:“锅里有粥记得吃,女儿说我煮的粥越来越有滋味了,你也尝尝。” 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第101章 糯米炊饭 朱姨想了一晚上, 觉得还是要把这件事告诉明宝清。 ‘可大娘子又不是什么神仙,在蓝田县呢,她过去都难, 还救二郎吗?告诉了她, 她要没招了, 会不会真就辞官了?官, 她也是那么难才当上的,大娘子是念旧的,二娘又是心心念念想着她的, 往后她官做大了, 二娘到底是她妹妹,说出去多有面子,可是女娘做官, 真能长久吗?’ 朱姨站在路口, 不知是该往道德坊去, 还是该去皇城门口碰一碰明宝清, 又或是出城去青槐乡上找她们。 她犹豫着,思忖着,简直快要被自己搅疯了。 正这时, 她瞧见了一个黑衣人骑白马打自己身侧经过。 严观将要去羽林卫, 手上不良帅的差事尚需交接,昨日是最后一日, 长安县的不良帅与他关系也很好,闹着要请他吃酒, 他就带着升任上来的副帅一起赴宴, 眼下也是刚从永达坊的酒楼里出来。 他正叮嘱着什么,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转首一看,蹙眉道:“朱氏?什么事?” 朱姨仔细瞧了瞧他□□的白马,道:“这是大娘子的月光吗?我听说大娘子射箭把它赢回来了。” 严观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这些时日都在跟副帅交接事项,城中不能疾奔,绝影 那燥性子天冷了也没缓解太多,而明宝清这几日都在城里城外的奔波,索性就换了马,让绝影多撒撒欢,别整日做那些下流相。 “你与大娘子要好了?”朱姨又问。 严观朝副帅一扬指,对方先走了。 他不满地看着朱姨,却注意到她的表情很严肃,并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 “是。” 听他这样说,朱姨松了口气,正想说出明真瑜的事,但又警觉道:“证明一下。” 这就像是戏弄了,严观的表情冷了下来,朱姨忙道:“我有事要告诉大娘子,你若是她相好的,你也可以帮把手,但不是的话,我也不能乱告诉你。” 严观探究地盯着朱姨,最终道:“乌珠儿。” 朱姨轻轻点了点头,她反而还打量起严观来,上上下下瞧,心道,‘还是大娘子会挑,这肯定中用啊。’ 她这目光跟拣货似得,看得严观很不自在,正要开口时朱姨又抢了个先,道:“下马来,找个僻静地方说。” 她一副有货能做主的样子,又有点鬼鬼祟祟的,严观还真是好奇了,下马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角落里,就听朱姨道:“有人不想叫大娘子当官,恐怕会要明二郎的命来警示她,前日里已经派了人去蓝田县,但派去的人暂且还不会沾手,且还要看大娘子这两日会不会自己请辞,她若还是要做下去,蓝田县的人就要动手了,而且保准做得没有任何马脚。” 第216章 “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朱姨端详着严观的面色,就算掩饰得很好,朱姨也感觉出他着急了。 她迟疑了一会,道:“他就是个传话拿小钱的人,不是他告诉我,我也不能告诉你啊。” “我不动他这根藤。”严观立刻道。 “工部司郑主事手下的裘老八,大概就是因为他跟在大娘子一块做事,所以让他给大娘子传这个意思,他就是个小人物,七拐八绕的,你从他这边查不到幕后的人。” 朱姨说得很恳切,严观只是道:“还有吗?”见她摇头便急色匆匆的走了。 严观纵马来到羽林卫的官署,这时辰实在太早了一点,若不是手下两百人已经见过他了,见他这么气势嚣张地闯进来,恐怕一个个都要飞出来拔刀了。 中侯下属两百人,其中校尉两人,各领一百人,队正二十人,各领十人,除此以外还有录事两人,负责总录文簿。 “严中侯,您来了。”周校尉迎了上来,恭敬道。 严观略一点头,道:“录事呈上来的记簿我已看过,鹰隼猎犬舍的人手有些不足。眼下天渐冷了,冬猎一事又是咱们职责所在,眼下准备起来也不算早,让司农寺换些个熟悉鹰犬习性的奴隶来,我听闻有个叫明真瑜的,如今在蓝田县的驿田里做事,他驯鹰养犬很有一手,你派些个人把他押回来做事。” 周校尉听他说得这样详细,哪里还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呢,当即道:“属下这就去办。” 其实明真瑜从前不过是个爱引猧儿鹦鹉戏的纨绔公子,从前侯府那几只鹦鹉倒被他养得油光水滑,彩羽缤纷,学起舌来活灵活现的,但鹰犬他可真是没养过,在明宝清跟前说起驯鹰养犬,也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增添一点男子气概。 但眼下严观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要把明真瑜提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管起来。 在严观来之前,羽林军中侯一职空悬足有两月,上一任的中侯如今正在狱中,听起来不太吉利。 严观听那位邹录事所言,说是因为江都徐少尹耗费两年查出来的那个贪腐巨案,其中一个受贿的长史是上一任中侯的族叔,光他一人贿金就高达万两。 而那中侯也不仅仅是因为牵连而被贬,其中有一笔贿金是在他手头上消失的,如今京兆府和大理寺正在审查。 严观可没那心思去想自己的上一任是什么下场,他自己在这中侯的位置上也坐得不太安稳。 羽林军的中侯共有五人,他这个驻守在禁苑鹰坊里的中侯算是平日里是最清闲的,几乎只有冬猎那两个月会忙一些。 这一片草场是专门放鹰逐犬用的,眼下这时节草浅兽肥,所以视野非常开阔,严观觉得如果不是那桩子事情,他应该会蛮喜欢这件差事的。 他仰头看着暮秋时分的天空,爽朗蓝透,可这一览无遗的天空中又似藏一双无形眼,总叫严观有种被注视的感觉。 钦天监订下了今岁冬猎的日子,在冬月廿二,严观光是摸透这份新差事就耗进去七八日的功夫,等他调理好了手底下几个刺头、老油子,明真瑜也被派去蓝田县的那一只小队给押回来了。 严观很是满意,当即就赏了钱下去,替公家办事还是替私家办事是藏不住的,底下人又不是傻子,还不如干脆些给赏钱,好收买人心。 尤其是快年下了,谁家中没有妻小要照顾,谁不缺银钱呢? 明真瑜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这几日人押回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听到严观要录事去司农寺办手续时,他才惶惑地抬起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严观,见他转回脸,明真瑜立刻收回目光,不敢动弹。 严观也不知道要同他说什么,只是先让人带他去梳洗,吃点东西。 明真瑜亦趋亦步地跟着一个录事出去,忽然他顿住了脚,侧眸看向门外那匹彩鞍白马。 月光的额剌毛是左右两个旋,像一双翅膀,非常好记。 明真瑜有些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句,“月光?” 月光肯定是不记得他,但又好奇这人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歪着大大的马脑袋,睁着大大的马眼睛,看着明真瑜,又喷了喷响鼻。 “是你大姐姐的马。”严观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明真瑜吓得一哆嗦,只听他道:“去吧。把自己收拾得利索些,我明日带她来见你。” 明真瑜怔了很一会,颤着声音一边说着‘多谢中侯开恩’,一边小心翼翼地抬起了眼。 他的视线从牛皮皂靴上缓缓移上去,移到腰胯、胸膛,终于是看清了严观的脸。 ‘还好,不老不丑。’明真瑜又赶紧低下头,滚烫的泪一滴一滴滑下来,几乎在他整张面孔上像火舌一样纵割而过,‘可大姐姐为了我,居然连人带马委身给这样的粗汉,这该多委屈她啊。’ 严观看着明真瑜佝偻的背影皱起眉,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小子好像在腹诽着什么。 明宝清是和明宝盈一起来的,禁苑不许外人随意出入,明真瑜是贱籍,更是出不去。三人就在禁苑东门羽林军官署的偏室里见了面。 第217章 明真瑜居然还高了一点,瘦得可怕,像被狂风打过的柳树,只留下了一根光杆。 他昨日吃的肉全吐了,今日不敢再吃,在姐妹的注视下小口小口喝着粥,咬一口还温热的蒸笼饼。 明真瑜吃着吃着又哭起来,严观觉得他哭得有点太频繁了,脸上被泪水渍成一副干巴小咸菜的样子,明明都说了让他收拾得利索些。 “别往粥里兑盐了,那是甜粥。”严观说。 明宝清正伸手给明真瑜擦眼泪,闻言睨了严观一眼,道:“也不许人家哭几声?” “哭哭,多哭几声。”严观说:“冬月我份例里会发一罐面脂,都给他糊脸上,哭吧。” 明宝盈抿嘴忍笑,她不知道严观原来还会这样逗明宝清。 明宝清冲着严观面门扔过去一团东西,有拳头那么大,严观一接到手里就笑了,软软的烫烫的,用帕子裹牢了,里头还有油纸,他一层一层展开来,糯米油香散了满室。 “小妹做的糯米炊饭,你还吃不得,等身子 养壮一些,且有的吃呢。”明宝清对傻愣愣的明真瑜道。 明真瑜瞥了眼严观,那人正吃着呢,炊出来的糯米饭是有些硬的,明宝锦在中间塞了一大片两肥三瘦的红焖肉,肉汁就淋在糯米饭上,每一口都滑溜肥香,越嚼越是停不下来,稍觉得有些腻的时候,脆萝卜和酸菜就冒出来了。这一团糯米饭边剥边吃,最底下的是几块薄薄的脆骨肉,嚼起来嘎吱嘎吱的,吃得人意犹未尽。 明真瑜悄声问:“阿姐,他,同你是真相好啊?” 明宝清正揩他额上几道黑脏,揩了几下揩不掉,才意识到不是脏,是还没掉的痂。 她点了点头,细细看着明真瑜这张脸,哪里还有半点浮夸油滑的公子气,因为瘦,原本被肥肉埋掉的五官倒是露出来了,同明真瑄也隐约有些兄弟相了。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捞我。”明真瑜捂着嘴说,可说完就见严观看过来了,他惊恐地瞪大眼忙缩起脖子转过脸用手护着头,咬牙道:“他耳朵那么好使啊!?” 明宝清也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拧了一下,扯起来的都是皮,她又心酸又好笑,道:“你以为你多大脸。” “这小子过些时日你就要到工部去,别再我这待了。昨个去司农寺给这小子过手续时也要过小弟了,但说温泉山庄这几日只有给宫中送菜的时候才可以出入,人更是要不走了,我着人盯着小弟,同他一起吃喝睡,应该无事的。等开春了,寻个由头把小弟要来这边,也练练身骨架子。” 严观吃得满意,叠好帕子往怀里塞了,提壶倒了两杯茶,递给明宝清一杯,自己喝了一杯。 明宝盈感激地望着严观,道:“多谢中侯。” 严观轻一点头。 “多谢中侯。”明真瑜也赔笑,这一笑,倒有些从前圆滑风流的模样了。 严观睨着他,勉强也点了点头。 “阿姐,什么叫要到工部去?” 明真瑜搓着自己的脸,心里没那么难受了,但目光落在明宝清那双手上,回忆着她方才拧自己脸的触感,指腹分明有茧子了。 明宝清就简单提了提这两年的事,明宝盈说起女学,讲了讲自己的课业,还给他看自己随身带着的几个火药竹筒。 明真瑜又是笑又是哭,眼泪实在有点多。 “你呢?”明宝清问。 “我?”明真瑜想了想,说:“种田、种田、种田、舂米,种田、种田、种田、舂米。” 跟明宝清所受的磨难不一样,甚至跟明真瑄经历的嗟磨也不一样,明真瑜的日子完全是无望的一种痛苦生活。 第102章 国子监 明宝盈已经两月没有回过家了, 离女学那场考试只有三日,她很想考中,所以整日在看书。 这日见完明真瑜回来, 听他说这两年除了种田和舂米就没干过别的事了, 她心里也发酸, 更想到明真瑶。 虽知道明宝清使了银子, 明真瑶日子过得肯定比明真瑜要好,看起来也远没有明真瑜这样骨瘦如柴,但明宝盈还是心疼。 可她的心疼林姨是看不上眼的, 太少太薄, 非得明宝盈一整颗心都在油锅里炸才勉强可以。 禁苑里可以纵马跑,绝影的躁动可以发泄在追鹰逐狗上,所以明宝清和严观换回了各自的马儿。 明宝清和明宝盈回首再瞧了一眼门里的明真瑜, 见他吃饱喝足, 背脊好似也挺了一点, 时不时还觑一眼站在他身侧的严观。 严观抱臂倚在石墙上, 就那么看着明宝清。 明宝清冲他挑了下眉毛,他就笑了。 ‘啧,这姐夫罩着未必就比姐姐罩着差啊, 姐夫训我还得看姐姐脸色, 可姐姐训我不用看别人脸色啊!’ 明真瑜觉得自己可真机灵,严观目送明宝清远去, 才收回目光就见到明真瑜冲自己笑,笑容谄媚猥琐。 “吃饱了?” “嗯呐!” “拿筐子拣粪去。” “啊?!” 明宝清这两日在书苑里备课, 正在做一个示范教学仪器, 所以夜里也住在书苑。 第218章 书苑的先生们各个都很有趣,见她做那个仪器也都很有兴趣, 闲时总是过来逛逛,给她搭把手。 严观自从那日得了朱姨警示之后就非常紧张,知道明宝清夜里也能住在书苑里,才算放下半颗心来。 走皇城口大道上再经过务本坊的时候,明宝清忽见务本坊里的人都在往一处涌。 明宝盈看着那个方向,忽然大感不妙。 “那是国子监。” 人都好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明宝清和明宝盈牵着月光根本挤不进去,明宝盈道:“阿姐,你在这等等,我看看去。” “好,小心些。”明宝清虽担心,但也想让明宝盈去看个明白,因为她隐隐听到了那些呐喊声,很不妙。 国子监下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六门,今岁在学学生共计三千六百一二十名,全是儿郎。 女学书苑三日后开试,前三名可面见圣人,由其亲点殿试,这个消息在女学中人人皆知,却成了那些学子口中‘偏颇鬼祟之举’。 明宝清侧耳听了一会,听出他们在背《尚书·洪范》一文。 “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 这是箕子给周武王的治国方略,意为为政者应当处事公平,不可有偏私之举,应遵从先王之正路而行,不要因为自身喜恶而谬赏恶人或者滥罚善人,只有不偏私,王道才会正直通畅,没有阿党,王道才会井然有序。 明宝清越是听下去,越感觉不妙,大大的不妙。 她寻了个酒家想让沽酒的娘子替她看马,那娘子不解问:“那是在闹什么呢?你又进去做什么?” “太学的学生不让女学的学生考试做官,我妹妹在里头,我要进去。” “啊?什么女学?女娘能做官了?”那娘子什么也不懂,却推了明宝清递过来的一串钱,道:“那你快去,我替你看着马就是。” 明宝清连声道谢,艰难挤进人群里。 明宝盈此时不顾沿途被人咒骂推搡,已经到了最前面,从街口到国子监门里都跪着人,密密麻麻跪了一地,像一窝被蜜糖吸引过来的蚂蚁。 他们面向皇城,高声诵念着‘无偏无陂,遵王之义’。 明宝盈看着他们身上的国子监学袍,她忽然觉得很恶心。 这里其实不足三千人,大约只有一千二百人左右。可若是精锐一些的兵,一千二这个数目都可以攻城了。 这时候,人群忽然都动作一致地向后退去,明宝盈像沙滩上的一块礁石,突兀地点露了出来。 她看着那些金吾卫列队前来,但并没有动手抓人,只是将人群和这些太学学生都隔离了开来。 明宝盈迅速地掩到一处角落里,她有些不解,‘为什么圣人不用北衙军呢?只用了金吾卫?难道金吾卫上下都已经被圣人料理清楚了吗?’ 女学里大多同窗出身高门,明宝盈与她们在一处,朝堂上的消息不能说日日更新,总也不至于太落后。 而那些学生见来的是金吾卫,似乎也有些惊讶,但声势只是略低了一瞬,很快又激昂起来。 明宝盈就掩在国子监门侧的石狮子后头,心道,‘在长安城中巡逻警戒本就是金吾卫的分内之事,这么多人聚众, 金吾卫会出现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根本无法代表圣人的态度。但若出现的是千牛卫或羽林卫一干人等原本驻守在内宫禁苑的,那就不同了。’ 明宝盈仔细地看着那些义愤填膺的学生,看着他们身上的学袍,大部分穿的都是一件灰色的棉袍,而有少部分人穿的是青色的棉袍。 她心想着,‘从前林三郎在太学念书时,念的是国子学,国子学只收三品及以上要员家的儿孙,或者王公贵族的儿孙,我记得林三郎穿的学袍是纯白绣墨竹的,外罩纱衣,冬日还配氅衣。太学学生出身虽不及国子学,但也绝对优良,那些身着青袍的应该就是太学学生了,不多啊。所以说这里大多是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的学生。他们都是平民出身,除了自身本事,还很需要点运气才能有些仕途,否则就算念出来也只能一辈子做末流小官小吏,顶上压着的全是贵人,邵家势微,邵阶平能坐上少卿之位,虽少不得有宇文侍郎提拔,但也不是全无本事。褚大娘子看上他不能算是完全没眼光。宇文家也落寞了几代人,如今做了圣人的宠臣倒是复兴了,提拔这些出身寻常寒微的人才,该是圣人的意思,可也不容易做到。如此说来姐姐虽是女娘,可在工部倒还算仕途有望,工部的陈尚书可以说是朝中仅有的纯粹寒门出身而身居尚书高位的官员了,可世上能有几个陈镇?自先帝登基起就有意开恩科,让寒门子弟入朝为官,可这些年过去了,朝堂依旧是世家的朝堂。圣人登基也是靠了高家、褚家、林家等世家支持。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圣人的确是在做这样的事啊!’ 明宝盈想着想着,忽然满眼热泪,她闭了闭眼,感受着泪水滑过她的脸颊。 第219章 她还想起孟容川信里的那些话,想到他为了建功立业去了陇右军中,多年来尽心辅佐护鳞军的将帅。 去岁冬日里护鳞军将军一封奏疏为军中三位官员请封,其中两位都是武职事,只有孟容川升任正八品上录事参军事。 孟容川是十八岁中了举人,可那年不知道为什么,连个外放做县官的缺都没有,孟容川在京中各个衙门里蹉跎了两年,二十岁时拿主意去了陇右,他今年二十八岁了,从九品的府兵曹参军事爬到正八品上录事参军事,一品半的位置,他爬了十年,却也是军中仅次于从六品长使的文官官职了。 别说孟容川,就连明宝盈都很清楚,他是举人出身,如果一直在陇右做文官的,一眼看到头的就是长使的位置。 而明宝盈,过了年正好二十岁。 她看着那些跪了满地的学生,看着他们身上灰色的棉袍,她其实能理解这些人,但她又很恨他们,恨他们鼠目寸光,紫薇书苑的女娘不过两百人,今冬有资格参加这次考试的,不过五十人,能考上的,就算十人好了,那也只有十人啊。 这假使的十个女娘能让他们如此众志成城来反对,来抵抗,可为何又对那些根本不需要参试就能考家族荣光的高门子弟视若无睹呢? 就在明宝盈越想越痛心的时候,人声落了下去,她见金吾卫们散开了一个缺口,外围的人群自动分出了一条路。 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娘骑着一匹红马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利落的圆领袍,挽了秀致的单髻,松松拽着缰绳,斜斜倚着身子,明宝盈看见她的瞬间就想到了温先生。 “温如徽?!”地上站起一个人,震惊又不甘地仰脸看着那女娘,看他的打扮应该不是国子监的学生,而是主簿或者录事。 ‘温如徽?她是圣人御笔!’明宝盈惊喜地望着她,只听她淡声道:“秦怀谦。” 两人显然认识,但看那秦怀谦的表情,似乎还不只是认识。 “你这是要来抓我们的?”秦怀谦看着温如徽身后那些精兵,冷笑道:“是否后悔自己生得早了?晚生几年,自读那女学去,何必女扮男装来读太学。” 那些跪着的学生似乎耳闻过这件事,如今听是真人来了,一个个探头探脑打量着温如徽,明宝盈隐约还听见什么‘荒淫’之类的字眼,叫她心里好生愤恨。 “知道你是兔子胆,怕吓着你,都只带了八个人,别这么战战兢兢的。”温如徽笑时就不像温先生了,温先生不会流露出这种挑衅的表情来。 秦怀谦气结,怒冲冲道:“那你来做什么?圣上不能偏私至此,我们寒窗苦读多年,她们才读了几年女学?就这么踩在我们头上?未免太轻易了些!” 这时从国子监里面又跑出一人来,应是来看情况的,见到温如徽,那人神色一震,未等温如徽说话就再度振臂高呼起来。 秦怀谦正等着温如徽的回答,不解地转身瞧着那些再度高声起来的同窗,再怎么做手势也叫他们停不下来。 他们之中的某些人似乎并不想要什么答复,想要的只是一场更汹涌的风波。 温如徽看着他们越嚷越得意,越叫越狂妄,始终平静似水,正当她想伸手叫人拿来圣旨的时候,忽然见一声尖锐的爆鸣,半空中一条赤红的烟龙不断飞升,气势恢宏。 周围一下就变得很安静,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惊骇,温如徽一压手,示意身后被巨响激得下意识进入御敌状态的千牛卫别动。 温如徽看着那个火药爆竹在高空中炸开来,散下点点金光来,然后顺着那爆竹腾空的方向望去,她看见一个清秀的女娘朝她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在马前跪下,道:“恭请温御笔见示。” 明宝盈身上萦绕着的那股硝烟味好闻极了,温如徽笑了起来,觉得这火药比圣旨都要来得好。 第103章 榜文 明宝清到了国子监门口的时候, 人都已经要散了,她看见明宝盈站在一匹红马前头,正与马上的人说着什么。 王阿活见着那么些千牛卫站在那, 刚想拽明宝清回来, 就见马上的人轻轻一挥手, 抬眸望了过来。 ‘牛啊。’王阿活决定还是自己玩去吧。 明宝清先看过明宝盈身上齐整, 又看向温如徽。 “姐姐,这位是…… “温如徽。”温如徽径直道,“御笔毕竟不是什么官位, 叫着好听罢了。司匠才是。” “开春咱们一起参加科考, 到时候得了功名,自然名正言顺。”明宝盈转首对明宝清解释说:“明年圣上会开恩科,二月会有礼部试, 四月有殿试, 八月还有贡试。方才给了那些太学学子两个选择, 一是女学的私考改由长安、万年两县主持一场县试, 所有女娘不论年纪都可以参加,县试过后就算是有了秀才的功名。二是女学学生直接以学馆生徒的身份参加二月的礼部试。” “他们选了第一种?”明宝清道。 温如徽轻笑一声,道:“当然。” 明宝清道:“还是他们的好处大, 就算咱们紧赶着考到了秀才的功名, 二月的礼部试也只有举人身份才可以参加,还得到了八月参加贡试才能得举人的功名。后年还有会礼部试吗?” 第220章 “明司匠是个急性子啊。”温如徽道, “后年没有礼部试,但有明法、明字、明算科可以考, 所有女娘都可以考, 缓上两年是应该的,有几个女娘认字?世上没有那么多天才, 该徐徐图之才是,要紧的是一榔头一榔头把女娘可以读书、科举这件事给砸实在了。紫薇书苑边上会新开一个梧桐书苑,是给小女娘开蒙的书塾。长安县则会新设两个女学,都在蚕坊边上,由李娘子主持,也是一个教得深,一个算是蒙学。只是先生还没有招齐,很多女娘虽有才华,却也要相夫教子,被家事拖累 不得抽身。明司匠得空也可以去看看,不过我瞧着你很累的样子,这些时日辛苦了吧,圣上有看你呈给工部的手稿札记。” 明宝清原本听得很专心,被末了一句弄得怔愣,回过神来忙道:“如此微不足道的事情,竟叫圣人拨冗垂阅?” “你真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微不足道吗?”温如徽却问。 明宝清摇了摇头,温如徽这才笑了起来,又听她道:“我家小妹在写您的字帖,我上月给她新买的。” “哪本?谁家印的?”温如徽身上这副很像温先生的做派褪去了一点,她似乎有些小小害羞。 “文心书肆。”明宝清道:“东市那家。” “噢,那肯定是我那篇《兰赋》了,她也真是的。”温如徽与褚令意要好,褚令意比她还上心她的那些文稿,只怕不能流芳百世。 明宝盈也看过温如徽那篇《兰赋》,笑道:“文好字也好,不是拍马屁。” 温如徽点点头,笑容里有属于少年的狂妄得意,道:“我知道。” 因她们一直在交谈,所以秦怀谦只能站在不远处等着。 可等着等着,明宝清和明宝盈上了马,白马红马凑近脑袋彼此嗅了嗅,马上的人又说了一会的话,等终于没话说了,明宝清和温如徽一甩缰绳,干脆利落地就要走了。 “温,温御笔!”秦怀谦连忙跑了过去,撞在千牛卫的枪上。 温如徽微微偏首道:“秦主簿?” 她用极大的耐心等了一会,没有等到秦怀谦开口,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长安万年两县将设县试供女娘科考的榜文贴了多日,但去试院报名的人始终不多。 这几日下学后,明宝盈得空就站在榜文边上,给每一个不认识字的人念。 “这也太可笑了。”崔四和殷惜薇经过时看见她如此,嗤笑道:“人都不认识字,还会来考试?” 殷惜薇却道:“她不是还在给那位沽酒娘子介绍梧桐书苑吗?你瞧她身前有个小女娘,说不准会来念书。” 崔四自讨没趣,瞧见一辆马车从道上驶过来,道:“诶,你家的马车,是你阿兄要来接你了吧。” 可那马车却是停了下来,殷初旭下了马车,朝明宝盈走了过去,两人不知是说了什么,殷初旭竟是让车夫先走,自己留了下来,同明宝盈一起给众人讲那榜文的意思。 殷家的马车朝书苑驶去,殷惜薇挑帘唤住了车夫,道:“你在这里等阿兄,我坐崔娘子的车回去就是了。” 崔四这时才回神,道:“你阿兄竟抛下你,同那明三在一处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叫抛下我?他今日没有与我说好要来接我的,只是得空就来了。可能是他在太学念书,那日的事情他虽不在场,也想与明三娘解释一番吧。”殷惜薇平静地说。 “与她解释什么?”崔四更为不解了,“就因为她撞上了太学闹事,就要同她解释?” 殷惜薇不知是想到什么,唇角微微翕动了一下,但那笑容转瞬即逝,像是一个幻觉。 崔四没有看见她笑,只看见了殷初旭待明宝盈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她讶异道:“你阿兄不会喜欢明三娘吧?!” 殷惜薇沉默着看向崔四,就在崔四以为自己说错话的时候,她开口了。 “他喜欢明三娘好些年了,小时候回舅家,有时候会在小姑姑院里碰见明三娘,算辈分也是叫要姨母的,但阿兄只肯叫姐姐。”殷惜薇坐在车角,神情阴郁地转过脸看着崔四,“这事我只说与你听了。” 崔四嘴角抽了抽,道:“不是我说,他们俩一定没戏。从殷家来看,你阿耶不可能让你阿兄娶三娘,从明三娘来看,不,不还有方家,你娘的事膈应着么,除非她与你姨母是假要好!” 殷惜薇的眼神好像一个死人,她平平板板地说:“我三姨母死了,可阿兄说,四姨母和五舅舅的四时衣裳都是明大娘和明三娘在寄,她们甚至还会寄豆豉。” 那种她很久很久没有吃过的方家豆豉。 崔四没有想到明宝清和明宝盈这么重情义,她默了一会,轻声道:“惜薇,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开心,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你老是这样心思郁闷,身子会吃不住的。我自小生母就死了,嫡母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过,我,我不知道长这么大又没了娘是什么感觉,但她们都说娘是世上待女儿最好的人,我想你阿娘一定不想你为她难过这么久。我与你在一处时,从没有见你笑过。” 第221章 她们二人不过是搭伴的,并不是自小的朋友。殷惜薇从前性子活泼浮躁,反而同崔四有些像,但其实崔四的浮躁有六分是装的,而殷惜薇也不再是从前的殷惜薇。 她知道崔四这话很难得,是剖了自己心肝才说出来的,她心里触动又难受,简直像被人一掌洞穿了心脏,想说话却又说不出,喉头腥甜一片,忍了很久才忍下呕意,艰难道:“你知道左仆射吗?” 崔四心底那点少女情丝被轻轻一拨,道:“我知道,林外郎的六叔。” “他也是林家庶房庶出的,可如今他的生母是郡夫人,他的嫡母反而只是县君,且也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殷惜薇轻声说。 崔四愣了愣,道:“我劝你呢,你怎么反倒敦促起我来了?我怎么敢跟左仆射相较。” “不敢说比肩,引以为榜样总可以吧?”殷惜薇说。 崔四从窗缝里看见明宝盈在那卖力地同路边行人介绍着几日后的考试,介绍着梧桐书苑,简直像个吆喝买卖的小贩,很不高雅,很粗鄙,可她神采飞扬的,像是讲述着一件天底下最好的事。 这的的确确是天底下最好的事啊。 “嗯。”崔四轻轻应了一声,见殷惜薇也看着窗外,不知是在看明宝盈还是殷初旭,转过脸与崔四对视的时候,她面上有浅淡而哀愁的笑意。 “你会来参加考试的吧?”殷惜薇问。 崔四没有回答,只是问:“你呢?” “父亲不愿意,但他如今不怎么管我了。我也无所谓的,但也没有别的事做了。”殷惜薇说。 崔四很羡慕,她不说话的时候,面上细微的神色反而更加真实——惶恐、迷茫。 “我大约是不能去的,祖父不允许。”她很落寞地说。 “偷偷来,我去接你。”殷惜薇说。 “可是要被发觉了,我可能就连女学也去不成了。”崔四畏惧地说,她又自我安慰起来,“我嫡姐那样的学识都荒废在家中,我才学了这点皮毛,不去考也没什么可惜的。” 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明宝盈也没办法在榜文前头一遍遍给人念了,但因为她前几日的坚持,东市口的商家和常来常往的百姓都已经知道了榜文的内容,有人问,他们就七嘴八舌给说说。 说着说着还会说多了,问问人家家里有没有聪明的小女娘,可以送去上学啊! 束脩同寻常书塾一样,还包一餐饭,算起来是一样的,若是贫家良才,还倒给赏钱。 明宝盈不知道这些事,她也不能分心去想。 护卫们只觉她念书念得都快要魔怔了,除了必要的睡眠和饮食之外,她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念书上。 她没有回家,反而是文无尽和蓝盼晓专门为她进了一次城。文无尽是与她探讨文章,讲述应试心得来的,而蓝盼晓是给她送冬衣来的。 “听你大姐姐说你近来很刻苦,日日念书到很迟,眼下夜里已经结霜了,你夜里念书千万不要受冻。” “去岁的冬衣都还可以穿,我已经不长个了。” 明宝盈瞧着他们一个坐在边上细看她的文章,一个站在案几侧正给她斟汤,像父母又像兄嫂。 “新做的暖和,给你考试的时 候穿。” 明宝盈接过那碗补汤,道:“姐姐会把氅衣给我带进去。” “多备一件,总是没有错的。”蓝盼晓看着她喝汤,微微笑了起来,说:“这是小妹给你煎的,说是药饮,但全是甜味。你都喝了吧,你大姐姐前个回家的时候喝过了。” 明宝盈喝得眼睛里全是雾气,她垂着眼,轻声道:“冬月初八那日进试院,要考三日。” 蓝盼晓点点头,柔声道:“知道的,你顾好自己就是了,考完回家过年。” 明宝盈没有说话,她应该问一问林姨怎么样了,但她又不想问。 林姨若是有一两句好听的话托蓝盼晓带过来,蓝盼晓肯定一字不漏的说了,显然林姨没有。 明宝盈差不多有三个月没去看过明真瑶了,而明宝清也很忙,所以大多时候都是文无尽和蓝盼晓陪着去的。 蓝盼晓好像觉察了明宝盈想要道谢,只温柔地说:“我知道的,一切为长远计。” 第104章 供品 明宝清不在家时, 明宝锦都是与老苗姨一起睡,老人觉少,睡得早起得更早, 她起身时明宝锦能稍稍醒醒神, 但还可以赖上一会, 等老苗姨在烧上水给明宝锦搓把脸, 明宝锦也就能精精神神地去上学了。 今日明宝锦是不用上学的,但老苗姨却起得更早了一点,她和明宝锦讲定了, 要去十里乡上的菩萨庙替明宝盈祈福, 请神佛保佑她考试一切顺遂。 老苗姨已经备好了要献给菩萨供品,一整只香喷喷的卤鹅,是明宝清带回来的。还有一包肉厚核小的枣子, 是孟容川从陇右寄回来的。 老苗姨还和明宝锦一起炒了些花生、瓜子, 明宝锦还很好奇, 问:“菩萨也喜欢嗑瓜子讲闲谈吗?” 老苗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就只好替菩萨认了这无伤大雅的小癖好。 第222章 蓝盼晓昨夜里还给蒸了两笼屉的羊乳米糕,用栀子点了红,一方方漂漂亮亮的要去供奉。 老苗姨醒来时还以为是自然醒, 但穿衣的时候她又听见了一些动静。 她起身推门开, 迎面而来的风实打实的冷了下来。 ‘日子过得真快啊,’老苗姨拢了拢衣襟, 心想着,‘大家伙虽忙, 可过年也能回来一块聚一聚了吧。’ 她正想着, 就听见厨房里又冒出一阵声响来。 老苗姨缓步走过去,瞧见林姨正在忙着煮米煮蛋拣肉。 米还不是米缸里寻常的糙米, 而是明宝锦昨日细碾过的精米。 老苗姨本想说一句‘半句客气话没有,吃倒是不客气’,但想想又懒得讲了,拣起她抛在灶台上的两个蛋壳,捏碎了洒到后头菜地里去了。 饭菜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老苗姨操持的,但食材大多时候都不用她费心。 虽说林姨不去豆腐坊了,卫二嫂还是去,要什么样的豆腐都有。 明宝清回来的时候总不空手,明宝锦和游飞也常跟在姜小郎身后捡漏。 游飞昨日从城中回来时还带了整只羊腿,说是严观特意买给她们秋日进补贴膘的,也是给明真瑶的。 肉是非常嫩的乳羊肉,已经炙熟了,洒满了香料,酥软脱骨。 因为足足有整只羊腿,所以还剩了很多,老苗姨以为林姨往食盒里拣的是昨夜吃剩的羊腿肉,便也没有在意。 她昨夜已经将羊骨都放进锅里煨汤了,羊油熬融,汤底一锅都是奶白白的,香气扑鼻。 林姨在明宝锦惯常用的那个单独小灶上忙东忙西,老苗姨也不理她,自顾自揉着面,面揉好了要醒一醒,揪出来的馎饦才能薄韧,不然一团团都是死的,就不好吃了。 趁着醒面的当口,老苗姨又去后头菜园里择波斯菜,打算下进羊汤里去吃。 “吓死人了,你站这门口做什么?”老苗姨抓着一把菜,瞪着拎着食盒的林姨。 林姨有些心虚,犹犹豫豫地道:“我得出门了。” “我又没不让你去。”老苗姨瞅着她,哼了一声道:“你这人,就是屙屎也要找个搭伴的!” 林姨被她说得不高兴了,转身往堂屋外去,又是要进屋去找蓝盼晓。 老苗姨没好气道:“阿曦在纸坊熬了一晚上的,你进去叫她做什么?你一大早甩脸子给谁看?还不是用得着我们!米、肉、蛋,哪样没有!?阿曦忙得团团转也还记着初八的日子,早都同黑蛋说好了,叫他跟你一起去!摆出这副丧气样给谁看!” 老苗姨用抹布掸一掸身上的粉,斜了林姨一眼,林姨闷声不作响,守着食盒等黑蛋来,仿佛自己是全天下最苦的人。 黑蛋过来的时候,明宝锦也起来了,正在井边漱口。 “一起吃羊汤馎饦啊。”明宝锦笑着说。 黑蛋已经闻见那股香气了,可见林姨一脸急切地迎出来,倒不好意思往里进了。 “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吃啊。”老苗姨高声招呼着黑蛋。 她给几人盛了馎饦,自己却不着急吃,反而又烙了两个香葱油饼,剖开塞满满一刀碎羊肉沫进去,用干净帕子包了,塞到黑蛋怀里,道:“留着道上吃。” 黑蛋心口热乎乎的,知道今日跑这一趟肯定值了。 明宝锦夹起一块带着骨头的羊腩,悄悄塞进老苗姨的碗里,这是最好吃的一块,有肉有油,羊肉又是煮不老的,不给老苗姨吃给谁吃呢。 她小口小口抿着羊汤,膻味细微到仅仅能够让明宝锦尝得出这是羊,而鲜味却浓郁非常,还有一股奶呼呼的香气。 她吃得很慢,更想等老苗姨一块吃,于是就搁下碗筷,进了厨房去看那两篮子的供品。 老苗姨捞起打算让黑蛋带去路上吃的蛋,见明宝锦蹲在篮子前一动不动,心里顿生不安,扔下笊篱走过来一瞧,气得拍大腿道:“你真是丧良心啊,那是我供菩萨的鹅!” 篮子里的鹅缺了一条肥腿,再怎么皮光肉紧的,也是残缺了。 林姨急着走,也是怕被老苗姨发觉了,但她心里并不觉得有错,道:“再怎么殷实的人家,半只卤鹅拿去供都够了。” 老苗姨再翻下去,就见样样供品她都抓了一大把走,十块乳糕只剩了四块,这数目多难听,气得老苗姨心口都疼了,指着她道:“你儿子吃得完吗?” “总要请他师傅也吃些啊。”林姨垂着眼绞着帕子轻声说:“我也只有求他多看顾三郎了。” 黑蛋只以为老苗姨拜佛虔诚,不知道里头还有明宝盈考试这一遭,小心翼翼打圆场道:“半只卤鹅也够的,菩萨不小气,您别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老苗姨好日子没过够,的确要小心身子。 她缓缓坐了下来,明宝锦着急地给她揉胸口。 老苗姨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又问黑蛋,“吃好了吗?” 黑蛋已经连汤都喝光了,连忙点头。 老苗姨点了两下头,抬手跟赶苍蝇似得挥了两下。 黑蛋赶紧就跟林姨一块往外去,蓝盼晓听见动静,匆匆穿好衣裳出来时,小驴车已经消失在篱笆墙外了。 第223章 “诶,怎么不多睡一会。”老苗姨问。 “睡够了,刚才是怎么了?不是叫了黑蛋送她去吗?”蓝盼晓猜测着问。 老苗姨摆摆手,道:“家里有米有蛋有肉不知足,还拿了供品去。” 明宝锦吃完了自己那份馎饦,搬来小凳子站在灶台边,掀开帕子拿出一小团给蓝盼晓留好的面开始往汤锅里揪。 “您可千万别生气,供品不够的话,等下您去孟家借驴车,顺道问孟老夫人借一些吧。”蓝盼晓劝着老苗姨。 “唉,不生气,我怎么不生气,哪怕是替女儿多想一分也好。我也不说她什么,毕竟三郎是真苦。大娘子先前不是说想在城中落脚吗?虽说这事儿不急,慢慢再看。可要让 她知道了,心里又该恨一层,只说咱们只想着进城享福了,抛下她儿子为奴为婢的。还有二郎回来这事,也是谁都不敢告诉她。”老苗姨叹道。 “元娘说,等开春天暖了,试试能不能把三郎要到工部衙门里去,到时候能见的次数就多了,也算是在她眼皮底下。”蓝盼晓说。 老苗姨点点头,摸摸蓝盼晓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歪头看向厨房里,努唇示意,“瞧,小四多像样了。你吃了馎饦再去睡一会吧。” 蓝盼晓看着明宝锦用笊篱推搅汤水的娴熟动作,笑道:“不累,今日会有人来见工,到时候就没这么忙了。” “是要请些人的。”老苗姨说:“没得叫你们那么累。” 家用固定的大头是文先生交给老苗姨的那些束脩和明宝清的月俸,蓝盼晓绣帕子挣回来的也不少,但她都是换了布回来给众人做衣裳的,能攒下来的铜子都在一个罐里装着,里头差不多有近千个钱。 在乡上住着,吃喝其实不怎么花钱,陶家每年的蓝草收割后,会根据收成给明宝清送来四五百子的钱,至于明宝清建了那么些水车,则由乡上每年收粮后给三石谷子稍微意思一下。 槽碾的钱有些难算清,散户来碾粮只需要留下一合粮就够了,大头是纸坊占掉的,眼下的大钱还没有见到。 冬日里炭窖也能挣一笔,零零总总算起来,她们这一家子能在青槐乡上过得很滋润了。 若让老苗姨来说,她定然是懒得动弹了,就住在这,死在这也是很好的。 但明宝清则不一样,她当初不肯随了舅母王氏的意思嫁人,不肯离了长安再寻个地方安生,而是跟着蓝盼晓落在青槐乡上,是因为她心里总还惦念着是要回去的,有朝一日,回长安去。 老苗姨被困在侯府的时候,盼着起码能葬在乡野里,但如今住在乡野里了,她又觉得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孩子们还愿意带着她,她就觉得这日子在哪里过都是一样好。 虽说明宝清说了不急住进城里,只是成日往返疲乏生出的一个念头而已。 但老苗姨还是上了心,她决定要省一点。 ‘老婆子不能挣,难道还不能省吗?’老苗姨想着,挎着供品篮子牵着明宝锦去孟家借驴车了。 蓝盼晓去纸坊给文无尽送饭了,但屋里的炭盆还烧着。 卫小莲冬天很多时候都在蓝家取暖,明宝清、明宝盈常给明宝锦带书带玩具回来,都堆在两个干干净净的小竹筐里,卫小莲每次来,老苗姨就会抬这两个筐子出来给她。 卫小莲今日也是替蓝家守着门,她一边在背诗,一边守着屋后正在烧炭的炭窑,弟弟如今大了些,能乖乖坐在那玩明宝锦锉的几个小木球。 蓝盼晓送饭回来时,正听见她在背一首《游子吟》。 不知道为什么,这首耳熟能详的歌颂母亲恩德的诗,只令蓝盼晓感到一阵深深的怅惘。 第105章 入考场 试院开场的时辰是未时初刻, 明宝清送明宝盈在考场外等着,月光背上全是满满当当的炭盆被褥和吃食。 集聚在这里的人很多,明宝盈逡巡一圈, 瞧见很多不是女学的女娘也来考试, 心里宽慰了不少, 但又紧张起来。 “三娘好像长高了些。”不远处看热闹的人群里, 明宝珊张望着,又对朱姨道:“小妹以后不会也要比我高了吧?” “四娘长不太高的,她娘就小小一团的, 瞧着像只雪兔子。”朱姨随口道:“你们几个的身量都高不过你们大姐姐的, 夫人就是高挑个子,却是软心肠。” 明宝珊隔着老远瞧着明宝清给明宝盈系大氅的衣带,又看着明宝盈牵着明宝清的手, 依偎着她说话。 明宝珊心里酸酸的, 却也觉得暖暖的, 像是她自己也在那里。 “姐姐快回去吧。”明宝盈松了手, 道。 今日明宝清早起去工部点了卯,又忙了好一阵才掐着时辰折回书苑来接明宝盈的。 “等你进去吧。”明宝清说。 “我都在这了,还能丢了?你快去吧。别误了事情。”明宝盈笑了起来, “瞧, 束香也来了。” 明宝清转首看去,就见周束香正从马车上下来, 身后家仆也是替她大包小包拿着东西。 “那好,我先去了, 你安心考试, 什么都不要想,三日后我来接你。”明宝清见她得了伴, 这才放下心来,利落地翻身上马,往工部衙门里去了。 第224章 朱姨见明宝清姿态潇洒,一身浅青的庸常官袍被她穿得俊逸洒脱,见明宝盈呼朋引伴的,又是大好前程在握,她心里五味杂陈,偷偷觑了明宝珊一眼。 明宝珊眼里当然有羡慕,但侧眸看朱姨的时候,眸中也很平静,并没有什么怨恨她的意思,反而握了握她的手,道:“阿娘站不住了?要回去吗?” 朱姨鼻头一酸,道:“人已经在这了,你大姐姐忙得脚不沾地,就由咱们送三娘进去吧。” 明宝珊也是这么想的,自然高兴了。 她们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的样子,试院的大门才敞开,但并不是一窝蜂让人进去的,报一个名字进一个人,进人还要搜身看没有夹带的,不过搜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搜物,女的搜人。 明宝盈看他们的衣着同严观官服很像,应该都是羽林卫的人。 她正想着,就听见了周束香的名字。 “我先进去了。”周束香道。 明宝盈笑着点了点头,目送她走进去。 边上的女娘一个接一个进去了,也有不少点了名字却没到场的女娘。 秦臻来得迟,好像路上有些不顺,她下马车时慌得脸都白了,刚到就被点了名字,匆匆忙忙进去了,只来得及同明宝盈对了一眼。 ‘温御笔是在长安县的试院里应试。’ 明宝盈想着这事的时候,崔四娘这三个字被叫了第二回,第三回,如果还没有人来,这名字就要划掉了。 殷惜薇刚巧是上一个进门去的,也皱着眉看着外面。 明宝盈心里竟然也替崔四娘紧张起来,但就在那书吏要提笔的时候,她听见有人颤声道:“在这里!” 明宝盈四下看了一圈,竟是没找到说话的人,等那个穿着布衣一步步走上台阶的女娘抬起头的时候,她才认出来是崔四。 崔四穿着的明显是下人的衣服,而且什么都没有带。 “我备了两份!” 殷惜薇这样激动而鲜活的样子明宝盈很久没有见到了,她移开目光,又看着崔四娘有些脱力地从她身边走过,一个不稳竟是跌在阶上。 明宝盈下意识伸手去搀她,崔四娘子也抬眸看她,这么冷的天,她满脸是汗,嘴唇因为大口喘气而苍白干裂。 ‘竟是一路跑过来的吗?’明宝盈心想着,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 崔四娘被查验过后,下一个就是明宝盈了。 明宝盈早早就在了,拎起书箱和小包袱就走了过去。 明宝珊远远看着她,甚至探出了半个身子去看她,这时身侧被人狠狠一撞,明宝珊猛地被推搡进了朱姨怀里。 朱姨眼睛还没转过来就开骂,“要死啊你!不长眼的夯货!” 骂了一句她倒愣了,指着撞了明宝珊那人,结结巴巴道:“诶,诶。” 明宝珊也没想到林姨来了,但想想也应该的,送女儿进考场天经地义。 可怎么来得这么迟?莫不是从闹市过来,所以车马被堵路上了? 明宝珊正做着无谓的猜想,就见是林姨跑了过去,被衙役们一挡,吓得一个大哆嗦,瘫软在地上冲着台阶上的人哭嚷道:“三娘,你弟弟,你弟弟要毁了!你快救救他啊!” 朱姨和明宝珊都是一惊,很多事情她们还不知 道,所以听得不明白,但就算听不明白,下意识也觉得林姨不应该在这个关头阻拦明宝盈,毕竟家里还有别人,还有明宝清、蓝盼晓她们。 明宝盈一只脚已经在试院里了,她看着林姨那挣扎焦急的样子,心里冒出来的第一念头竟然是为什么她不能被早些念到名字呢? 这念头藏在她心里,旁人听不见,但她的犹豫和迟疑已经让旁人窥见了她刻薄寡恩的内心。 ‘岂不是会落下一个不孝不悌的名声?’她心里当然也有对明真瑶的担忧,但她更坦诚地直面了自己的私心考量,无奈地收回了脚,转过了身子。 “你已经过查验,如若离开,参考资格立刻作废。”身侧,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 明宝盈顿住了。 林姨也看出了她的踌躇,她挤了挤眼睛里的泪,原本哀极无措的表情下像是即将要隆起一场爆炸,她的眼睛愤怒地鼓了起来,牙关紧咬着,胸膛起伏着,如果不是有衙役,她一定会冲上来撕扯明宝盈,恨不得挖出她的心肝。 明宝盈知道林姨会这样做,她从来都知道。 这时,两个令明宝盈很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简直如神兵天降般。 她们一左一右架起了林姨,将她拖后几步。 明宝珊朝明宝盈挥挥手,道:“三妹你进去吧,我陪着林姨!” 明宝盈咽下一口唾沫,洇开干涩咽喉的时候,她甚至感觉到疼痛。 “去找大姐姐。”明宝盈说。 明宝珊和朱姨一个劲冲她点头,同时还很费劲地拽着林姨。 “三娘你这个黑…… 有了明宝珊和朱姨拦阻林姨,她反倒愈发挣扎起来,很是愤怒不已,失望透顶,嘴里的话也多起来,口不择言要骂时,腰窝软处挨了朱姨重重一拧,直接痛得她没了声音。 第225章 朱姨最知道林姨懦弱又自私的性情,冲明宝盈叫道:“你别担心,好好考试,我们可盼着你的好消息呢。” 这一瞬间,明宝盈连点头的心力都没有了,她转身往试院里去,正对上殷惜薇和崔四娘神色复杂的面孔。 崔四娘今日像是做了一件大事,如明宝盈一样心力憔悴,她面带哀色地嗤笑了一声,道:“原来有娘,也不一定是好事。” 若是在平日里听见这句话,那一定是崔四娘在讥讽明宝盈无疑。 但眼下听来,明宝盈却并没有品味出这番意思,她只觉得崔四娘也很难过。 “定神。”褚蕴意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都看她,她的目光在崔四娘和明宝盈身上格外定了定,道:“我们不要枉费圣人和先辈们一番苦心。” 朱姨和明宝珊把林姨拦下之后其实也无措,林姨缓过那一阵痛,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们两个,眼睛里那股子怨气看得明宝珊几乎悚然。 试院大门关闭之后,人群也散开了,黑蛋牵着驴车根本进不来,这时候才跟过来,还以为林姨没闹出什么来,松了一口气,道:“是不是三娘子进去考试了没跟上?我就说直接去衙门口找大娘子好了。” 这一年来,黑蛋除去农忙那一阵,大多时候都跟着明宝清在领工部的差事,这两日是家中盖屋,所以才回去了,去工部衙门,他可谓是熟门熟路的,不明白林姨为什么这么犟。 “她是三郎一母同胞的姐姐!”林姨捂着心口倒下去,明宝珊和朱姨只得又去扶她,“三郎要被拉进宫里,要做,要…… 她说不出那个词来,黑蛋也一脸难色,对明宝珊道:“说可能是要做小内侍。” 明宝珊也是一惊,朱姨惊得龇牙又耸肩,听林姨又痛声道:“而她居然还有心思考试?她简直是狼心狗肺啊!” “你叫了三娘子去又能怎么样,那还不是她陪着你一起找大娘子去嘛!”黑蛋倒是头脑清醒,很无奈地说:“我陪着你去不一样?你又何必扰乱她的心思!” “这倒是。”朱姨嘀咕着。 林姨自觉被明宝盈伤透了心,坐在驴车上一声也不响。 黑蛋知道了明宝珊和朱姨是明家出去另住的一对母女,别的倒也不好奇,载着她们几人往皇城去。 没有明宝清的领路,黑蛋是进不去的,只是掏干净了兜请人去里头把明宝清叫出来。 那监门卫接了钱也不动弹,努努嘴说:“呶,刚走一盏茶的功夫,门都没进。” 朱姨低声骂道:“呵!这钱挣得比他卖尻子还容易啊!” 林姨又哀哀哭泣起来,明宝珊听得心烦,就道:“哭什么?!你刚才要别拐弯去找三娘的话,哪里会错过大姐姐!?” 这话正是朱姨想说的,见女儿与自己一门心思,朱姨有些自得,睨了眼林姨,又觉得她怪可怜的,就道:“要不去禁苑南门找羽林卫的官署,寻严中侯?” 羽林卫的官署近处守卫森严,黑蛋从前做役夫的时候最怕这种有刀的官兵了,即便对着严观,也还是战战兢兢的,更何况这些个完全没交情可言的羽林卫官兵了。 林姨嘴上密密麻麻不断话,既是埋怨明宝盈,又担心明真瑶,又怂着黑蛋快去探消息,自己却是没那个勇气上前的。 朱姨瞧着黑蛋瑟缩的样子,索性就自己摸了钱,又堆出笑脸上前去同那个驻守在外的羽林卫打交道。 羽林卫肃着脸听了朱姨的话,并没有离开原位,只是叫了个奴才去找人。 朱姨老老实实站在那等着,她瞧着一个人急急跑了出来,但看身形并不是严观,高高瘦瘦,很陌生,陌生到都跑到她眼跟前,喊她朱姨了,她还是一脸的困惑懵懂。 “你,你哪位啊?”朱姨问出口,就见那人‘嘻嘻’一笑,笑容倒是熟悉了,“二郎啊?!” 严观其实着人告诉过朱姨了,但是因为明真瑜面貌大改,朱姨愣是没有认出来。 见他笑容干瘪,满身狗毛,闻起来还一股鸡圈味,朱姨心头顿时涌上一阵难以言表的酸楚。 “您,您别哭啊,如今我跟着姐夫混,日子可比从前好多了!”明真瑜忙道,抬眼瞧见明宝珊和林姨,他更欢喜了,叫道:“二妹、林姨,你们都好啊!” 林姨像看一个鬼一样看着明真瑜,忽然抖着身子笑了一声,笑得比哭还难看。 第106章 小南口 严观也不在禁苑, 冬月廿二狩礼,他带着人马去景山的狩猎场上提前熟悉演练了。 这下,几个小的面面相觑, 都不敢看林姨的反应。 林姨踉踉跄跄走到明真瑜跟前, 推了他一下, 似乎确认他是实在的, 而非魂魄。 “你大姐姐可真疼你,这么大的本事,原来要个人这么简单, 就算在蓝田县也不在话下, 可怜我儿…… “可怜我儿,可怜我儿,天底下就你有儿子!”朱姨怪模怪样地学林姨说话, 嗤道:“成天只会这两句, 元娘真这么手眼通天的, 大郎还会在陇右吃沙子, 二郎还一身鸡毛狗尿味?” 明真瑜揪起自己身上衣服闻了闻,林姨还想说什么,朱姨一摆手, 差点挥到她脸上。 第226章 “可闭嘴吧。一路上哭哭啼啼的, 到头来我事儿还没听明白。三郎在温泉庄子上当差,你每月初八去瞧他, 今儿去了就说人不在庄子上了,给什么说法了吗?” 林姨憋得直掉眼泪, 黑蛋道:“给的说法就是宫里新进的小内侍不够, 就看名册调了一批外边的奴才回去。” “什么时候的事?”朱姨又紧着问。 “昨个。”黑蛋说。 “昨个?”明真瑜重复了一下,思量道:“昨个的话, 大姐姐没准已经知道了。” “这话怎么说?”明宝珊忙问。 “温泉庄子里有能报消息的人啊,大姐姐才回了工部又走,不是说她门都没进吗?”明真瑜道。 明宝清的确已经知道了。 严观应该给了那个小管事不少钱,所以他才会找去了严宅,又听了吴叔的指点辗转又来蹲守明 宝清,说起明真瑶被带回宫的事,他还一脸歉疚,连连保证自己在司农寺是下了功夫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明真瑶还是上了选内侍的册子。 明宝清没心思听他啰嗦,只飞快想着,‘内侍省在宫城里,阿活、阿季都进不去,秋秋有身孕,拿这事去求她,王爷不会允许。难道要去找林千衡帮忙吗?六舅舅有没有人脉能帮一把呢?若是拿契书与二舅舅交换,他有法子救阿瑶出来吗?只怕是肉包子打狗,呵。萧娘子,她今日有去试院吗?她,应当没有去吧?’ 明宝清并不确定,但她不想留在原地胡思乱想了,一挥鞭子就往小南门去了。 当明真瑜说出‘大姐姐没准已经知道了’这句话的时候,明宝清正好迈进永昌坊的小南口。 永昌坊毗邻皇城、宫城,坊中有朝中不少官员的宅邸,但小南口其实是一个‘待漏之处’,也就是朝房。 官员们晨起要去上朝,或者是去各个官署上值,但皇城门、宫城门还没有开的时候,他们就等在小南口的朝房里,所以这附近轻易不会有什么宅邸。 因此即便萧奇兰的宅邸没有悬挂匾额,明宝清还是没废多大的功夫就找到了,一则是小南口的宅邸本来就少,二则是因为那宅门口的家丁看起来就像羽林卫。 片刻后,一个婢女来引明宝清进去,萧奇兰果然没有去试院。 她,不必去。 那宅子并不大,但很深纵,一个门洞一个门洞地走,宅子里造景很妙,连漏下的光影都是设计过的,但明宝清没有心思欣赏。 婢女带她跨进了一处屋子,那不是堂屋,看方位和陈设,应该是主人家起居的房间。 帷帐后,那人斜倚榻上,正在闲下一局棋玩,身姿举止,肖似圣人。 明宝清想到这一层上,下意识低垂了脑袋。婢女从两旁将帷帐撩起,明宝清看见红木的脚踏和华丽的裙摆。 “姐姐来了,可惜来得迟了,桂花如今不鲜了,只留下一些糖渍的。” 说话时萧奇兰没有看她,似乎很专注那局棋。 棋盘上棋子白黑皆如冻冰,全是琉璃做的,落子清清脆脆,夏日里听着消暑,冬日里听着却有种如履薄冰的紧张感。 她一子一子地下,像是冰层一寸一寸裂。 明宝清刚要开口,萧奇兰又笑道:“我知道姐姐是忙人,没事也不会来找我,讲吧。” 但凡是个人就有软肋,除非一根根都藏起来。 明宝清敛着目光,缓声道:“我小弟原先在温泉庄子上做活,可昨个被拉去宫中,说是内侍不够,要他去。萧娘子有没有法子可以将我弟弟从内侍省要出来。” 萧奇兰抬眸看着明宝清,又睇了身侧婢女一眼,问:“为什么明娘子会想到来寻我来解决这件事呢?” 明宝清余光看着那婢女走出去,决定开门见山,“我以为,萧娘子与圣人关系亲密。” “何种关系呢?”萧奇兰又问。 “斗胆猜想,总该是血亲。”明宝清说这话的时候,朝她行了一个躬身交臂的大礼。 过了很一会,萧奇兰站起身走了过来,轻轻抬了抬她的胳膊。 “如果我帮了明娘子这一遭,那么你就是欠我两份情了,不知道将来要怎么还给我?” 明宝清道:“但凡我能替萧娘子做到的,我一定竭尽全力,只是不知还有一份情是什么时候欠下的?” 萧奇兰看着明宝清一笑,忽然转了话头,道:“其实三娘比你更适合做官。” “那么幸而三娘年华正好,圣人春秋鼎盛,她的前程海阔天空。”明宝清斟酌道。 “是啊。”萧奇兰说着一拽明宝清的腕子,将她也带到榻上坐下,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转而替自己斟茶时,萧奇兰施施然道:“我可以救你弟弟出来,但条件是,你需得杀了严中侯。” 明宝清端着茶盏的手还是稳的,摇晃的只是她的心神。 她不明白这两件事是怎么关联到一起的,定了定神才道:“萧娘子为何要杀严中侯?” “不可以吗?”萧奇兰不答反问,抬眸看向明宝清,明宝清也看她,目光不躲不闪。 “兄弟重要,还是情郎重要?”萧奇兰又问。 第227章 明宝清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这口热茶喝进去,呼出来的气却反而是冷的。 “就算不是杀严中侯,只是杀任何一个清白无辜的人,都不可以。” “那么不清白不无辜就可以了?”萧奇兰见明宝清认真思量,然后说‘也许’,就笑问:“为什么?” 明宝清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就轻轻摇了摇头,问:“严中侯可有什么地方开罪萧娘子了?” “没有。”萧奇兰干脆道。 明宝清默了一会,又问:“我早先欠萧娘子的人情,到底是什么?” “我觉得严中侯原先的去处不好,在圣人面前提了一句,荆统领就提拔他去羽林卫了。” 萧奇兰说得随意,片刻后却听明宝清轻轻开口问:“严观有什么值得圣人在意的地方吗?” “明娘子何以这样问?”萧奇兰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又笑问:“他自己与你说什么了?” “很少,我也没有问。”明宝清道。 “明娘子不好奇?”萧奇兰笑道:“全然不怕他那些未知的阴霾会再度给你,你的家人带来灭顶之灾?” 明宝清一下被戳中了痛处,脸色都白了,缓缓点了点头,道:“从前愚钝,被一时情爱所以迷,但现在怕了,多谢娘子指点,还望您能再指一条活路给我。” 这个回答似乎在萧奇兰意料之外,她抿了下唇,道:“倒也不必这样说。” 明宝清抬眸看她,目光里冒出一丝丝探究。 萧奇兰知道自己说岔了话,故作镇定高深地说:“到底是陈年旧事了。” 但就是这么几个字,也够有意思了。 明宝清暗道,‘如果圣人在射红场上对于严观的试炼是为了判断那个皇室中人是不是死在他手里的,那么圣人如今应该有把握了,即便没有把握又怎样,圣人要谁死,还需要寻什么由头来说服自己吗?杀就杀了。可她没有要了严观的性命,反而提拔他去了羽林卫。那圣人要判断的是什么事?羽林卫啊,细想想还真是个有趣的地方,有意思的差使,管祭祀仪仗,狩猎鹰犬。管狩礼?难道严观杀的是…… 想到这,明宝清下意识抬手掩面,就听萧奇兰轻笑一声道:“三娘想事情的时候总是不动声色的,不像你。” “也没有吧。”明宝清放下手。 “那是她对你不设防。”萧奇兰说着,饶有兴致问:“想到了?” 明宝清脖颈后的筋在一抽一抽地疼,她摇了摇头,道:“没有。” “无趣,明明想到了又不说,”萧奇兰拈着茶盖在盏沿上划圈,瓷片摩挲发出的声响令明宝清莫名有些战栗,“不就是杀了晋王为母报仇嘛。” 明宝清猛地抬眸看萧奇兰,见她笑容舒展,还眨眼道:“这可谓,大功一件。” 萧奇兰的话还没有完,她伸手虚点了明宝清一下,道:“你也帮忙了,记得吗?论起来,你与他的缘分开始得还真早。” 明宝清记得,她当然记得,原来她和严观是两个配合那般默契的凶手。 “后悔吗?”萧奇兰轻声问:“如果晋王没死的话,明家如今一定更上一层楼。” 明宝清沉默着,她想起自己在那夜 与严观说的话,她记得自己说,‘从前的日子是好,但我跳出来之后再回看,其实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好’。 她虽然还是这么认为的,却一时间不能接受是自己杀了晋王,让明家遭受那样的祸事。而严观对此一清二楚,却是只字未提。 “不。”明宝清竭力平复情绪,艰难吐出一个字。 萧奇兰看得出她不好受,也看得出她在掩饰压抑,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九五至尊这个位置又不是靠运气就能坐上的,尤其是先帝子嗣众多,其中不乏佼佼者,圣人是女儿身,她坐上龙椅势必要比那些太子、王爷更困难,但圣人还是做到了,我不知她这些年是如何运筹帷幄,但我知道,即便晋王不是死在狩猎场上,总也会死在别处。” 萧奇兰本想说‘你好大的胆子’,却见明宝清眼眶微红,神色坚毅地道:“所以我是顺应天道,拥立明主,我不后悔。” 萧奇兰意味不明地看了她良久,久到茶水一丝热气也无,久到新炊的软糯桂花糕都变得干硬。 起先退出去的那个婢女又折了回来,俯身在萧奇兰耳边说了些什么,萧奇兰朝明宝清示意了一下,那婢女就对明宝清道:“这事儿是内侍省拿的主意,秋日里那一拨本本要进宫的内侍笼统一二十八人,但因为官署里也缺奴才,所以就被司农寺令要去了五十八个人。进内侍省的才七十人,阉后又死了五人,一共六十五人,教养了几个月,能称得上好苗子的也就六七个吧。这七八个里,养到能去御前伺候行走的,有三四个都算不错了。圣人登基后倚重尚宫局和北衙军,内侍省那几个大太监眼瞧着后继无人,前个又是被司农寺截了人的,就管司农寺要了簿册,着意挑些小奴才去教养。” ‘如此说来,内侍省是事出有因,而真正的因由是在司农寺这边。’ 明宝清想了一想,就听萧奇兰道:“我会把你弟弟要到我府上来,留着做个小侍从,不会苛待他的。” 第228章 “多谢。”虽然不知往后会如何,但不管怎么说,明宝清来的目的达成了。 明宝清谨慎地等待着,再没有听见萧奇兰说什么要她杀严观的事了,仿佛方才所言,只是个笑话。 她起身又要朝萧奇兰行大礼,萧奇兰只是挥袖,道:“罢了,名不正言不顺的。” 这话,明宝清真不好接下去多说什么,退下时萧奇兰却又叫住她。 “冬月廿二田狩礼,姐姐跟着一道去吧。” 第107章 木构飞鸟仪 明宝清进出萧奇兰的府邸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但出来时她觉得天都黑了。 她仰脸看了好一会,才发觉是灰云聚集,要下雪了, 那就意味着严观要在野地里过几个雪夜了。 狩礼的地点并不一定, 也是依据圣人的喜好再经过钦天监判断而定, 但无非就是鸣犊泉、北原、西原这几个地方, 以及景山。 景山上一次被选为狩礼所在地是九年前,明宝清那年十四岁,严观那年十七岁。 明宝清确信自己没有见过十七岁的严观, 他揣着一颗杀心, 肯定把自己藏得很好,藏在山崖的缝隙里,藏在的草木的枝丫里, 那恨意这样浓烈, 经年不散, 直到裹挟着箭矢, 直直扎断了晋王的颈骨,让他狼狈地从马上跌下。 明真瑄说,晋王当下并没有死, 而是挣扎了三两天才死透的。 ‘那岂不是和严观的阿娘一样死法?’ 明宝清想着, 想起严观的眼睛,担着差事时, 他的目光严肃而凶戾,但看向她的时候总是静悠悠, 即便情欲上涌, 令他的目光沸腾如烧,明宝清也不担心他会伤到她。 唯有大仇得报, 心池才能享有本质的平静。 而十一岁的严观在明宝清记忆里也是一团模糊,她只记得那个男孩那么瘦,那么小,简直是一只路边的野狗。 他跪在母亲身边时蜷成一团,身上沾满了他母亲的血,像刚刚被分娩出来的小兽,正在替他难产而亡的母亲哭丧。 不过,严观又好像没有哭,他的颤抖是因为愤怒。 那个大帐的主人显然是晋王,他死在严观箭下,更死于他自己的傲慢和残忍。 明宝清实在不能说严观做错,她甚至应该替他欢呼,如果某日游飞也一箭洞穿了邵阶平的心脏,而且如严观这般全身而退,那么明宝清也会微笑。 ‘可他全身而退了吗?’明宝清忍不住想,‘圣人把他挪到那个位置上,究竟是要做什么呢?旁观他的惴惴不安吗?令他终日生活在惶恐中吗?’ 站在明家的废墟上,明宝清是不是应该恨严观呢。 她咂摸了许久,却并没有在自己对他的感觉里品味出恨意,只是不满。 难道真是被情爱击溃了头脑,所以不恨他,反而在担心他?明宝清不知道,她心里很不好受。 明宝珊她们在皇城门口等到明宝清时,她满脸郁色,神情冰冷,看着扑到马侧抓着她脚腕哭泣的林姨皱了皱眉。 “已托了人将小弟要到宫外贵人家中去伺候了,不会进宫做内侍。” 朱姨讪讪附和道:“那就好,那就好。” 明宝清抬眸看向她,面上没什么表情。 朱姨低下头,悄悄拽明宝珊的衣角,示意想回去了。 明宝珊仰脸看着明宝清,快步走到马侧,轻声道:“阿姐,你怎么了?” 林姨还在另一旁不停追问,‘真的吗’‘哪家的贵人’‘我想去看三郎’云云。 偏偏这贵人‘名不正言不顺’不好提她,她的家宅也不像温泉庄子那么好进。 明宝清看了明宝珊一眼,转首对林姨道:“既是贵人,求她出手相助已经僭越,实在不好去登门烦扰,你只消知道三郎如今安然无恙就好了。” 这话落在林姨耳中,像是敷衍。 她收了泪,小声却紧紧追问道:“大娘子,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没救三郎?我为什么不能见他?二郎和三郎是一样的,他都能在禁苑里跑进跑出的,三郎为什么不行?” 明宝清头痛得很,不想多解释什么,她越是不想说话,林姨越是觉得自己的猜想被坐实了。 “你没见大姐姐很累吗?她既说三郎没事就没事!”明宝珊忍不住斥道。 朱姨在旁吐舌,偷眼看林姨那被噎了一嘴的样子,有些想笑。 明宝清垂眸看着明宝珊,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脸,道:“瘦了。” 明宝珊咬着唇看她,眼睛通红,只一个劲摇头。 “你们今日怎么陪着林姨?”明宝清问。 “我和阿娘也去看三妹进试院了。”明宝珊觑了林姨上驴车的背影,道:“遇上了林姨,三妹险些没能进去。” 明宝清差不多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轻声道:“我替三娘谢谢你。” 明宝珊抿了下唇,道:“阿姐跟我说这样生分的话,心里还是恼我吗?” “当然不是,姐姐是在夸你,一条鱼又算什么,别再想了。”明宝清一句话就挑出了明宝珊心中的刺。 明宝珊伏在她腿上哭了起来,朱姨埋着头,瑟瑟缩缩走到明宝珊身边,期期艾艾道:“万般都是我的不是。” 明宝清俯身摸着明宝珊的肩头,道:“损人利己的事我容忍得了一回,不代表我可以容忍第二回 。” 第229章 朱姨讷讷的,但明宝清又说:“不过你肯告知二郎的事,我很感念。” “阿姐,这也是应该做的,二哥不是阿娘的儿子,难道还不是我的哥哥吗?” 明宝珊一句话就把朱姨的功劳抹杀了,明宝清看着朱姨在边上嚅唇暗骂,失笑道:“只是夸夸而已。” “不必的!”明宝珊摸了摸月光的鬃毛,听明宝清问:“还住在道德坊吗?” 明宝珊连连点头,道:“阿姐是不是常去蚕坊?就近来家里休息吧。家中只有阿娘和我,还有一个婢子,再没有 别人了。” “好。”明宝清说。 明宝珊立刻就笑起来,擦了擦眼角沁出来的泪,道:“阿姐这可是答应我了。” “等蓝阿姐和文先生把乡上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许还会进城来来住。” “真的?”明宝珊又道:“我那院子太小了,阿姐若看好了院子,我就把我这院子卖了,咱们…… 朱姨瞪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了,还好明宝清说:“再说吧,主要是合适的宅院不好找,或许可以租,也或许,还未定呢。” 林姨坐在驴车里,听不太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只见明宝珊依依不舍地和朱姨一道走了,然后只明宝清走了过来,让黑蛋送她回去。 明宝清自己则像个没事人一样回了工部衙门,林姨扒着车窗看了很久,明宝清都没有回头,这让她觉得自己和明真瑶都是被明宝清抛掉的累赘。 明宝清这日夜里没有回青槐乡,也没有去明宝珊的小院里住,她去了紫薇书苑,坐在自己做的木构飞鸟仪前发呆。 木片做的飞鸟其实是鹤,头颈纤长,翼翅宽大而善飞,羽毛是黑白的,似乎天生就是为了入水墨画。 明宝清造了九十九只鹤,每只手掌那么大,翅膀和身体都有细细的铜丝牵引支撑着,那一束束铜丝最终汇聚到基座下的一个水车上,那水车与更漏壶相连,每满一个时辰过,顶端蓄水足够时,水车自转,所有的鹤都会同时开始上下飞舞,扇动翅膀,同时基座下的一排编钟会被铜锤轻敲,而编钟因震荡而产生长久的回声会随着鹤翅的凝滞而渐渐消失,直到下一个时辰的到来。 温先生起初似乎没想到明宝清会做这样一个清妙的仪器,群鸟飞飞纤巧灵动,编钟声色深沉浑厚,这是天地之别,时光流泻,但后来她又笑了笑,说:“不错。” 明宝清坐在蒲团上,抱膝看着那群冻在月光里的鹤,脑海中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有,直到一阵脚步声响起,一顿一顿,不用转过身去就知道是温先生来了。 “用过晚膳了吗?”温先生问。 明宝清起身去给温先生拿蒲团,说:“多谢先生关怀,我不饿。” 她正要给温先生斟茶,温先生轻摇了一下头,示意她坐下。 明宝清坐下时恰好是戌正,只听得水泄而下,木轮转动,编钟声荡漾开来,这群鹤鸟在冬夜的月色里翩翩起舞,木翅扇动时发出轻轻的脆响,令人的眼睛都觉得一凉。 温先生别开脸,却看着那些鹤落在墙壁上的影子。 “你阿娘从前做过一只小小的木猫,可以放在手上把玩,意蕴和你这水车鹤鸟也很相似。” 明宝清看着温先生,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弄错了对象,“我阿娘做的,木猫?” “嗯,她自己刻的,那是一块雷击木,所以颜色黢黑,刻出来的猫儿也是只没有杂色的小黑猫。那小黑猫的瞳孔是金绿碧玺,长长的尾巴高高翘着,像是随时都要一晃。而且那猫儿的瞳孔会变,正午时是一条线,午夜时却浑圆。”温先生看着明宝清讶异的神色,道:“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机关被她藏在了猫儿体内,如果要研究明白的话,就要破坏掉。她那时又卖关子,不肯轻易告诉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黑色的木头小猫,我,我甚至不知道阿娘会,会刻东西。” 明宝清觉得从前的一切都愈发荒诞,岑嫣柔在她跟前连刻刀都没有拿过,看着明宝清做那些小玩意的时候,她只是温柔地笑。 “很早之前了,她十五六岁时做的,那个小猫是一件礼物,送出去了,你当然没见过了。”温先生看出明宝清心里有事,就问:“你今日怎么了?” 明宝清知道自己不该说的,可温先生的神色那么沉静,像是一口可以吐露心事的古井,再加上她这样随意而亲近地谈起岑嫣柔,这让明宝清有种想要倾诉的欲望。 “只是发现明府的覆灭,我亦有不小的责任。” “真的吗?”温先生平静地问。 “不过,要推脱也是能推脱的。”明宝清苦笑了一声。 “那伤怀一夜就差不多了,我全族倾覆就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还不是能吃能睡。”温先生肯定是改过姓氏了,明宝清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温姓的大族,“如今就剩了我、如徽,还有几个远亲吧。” 明宝清不敢随意问什么,只听温先生道:“明源是自寻死路,你做女儿的哭一哭,算是尽了今生父女缘分,旁的就罢了。” 明宝清很久没有听过别人这样连名带姓毫不客气地叫明侯了,忍不住道:“温先生与我父母很熟悉吗?” 第230章 “年少时我住京中,同你阿娘相熟,她嫁人时我回家去了,直到她去世我才回京,至于明源那个混账,他不熟悉我。”温先生蛮不客气地说:“别的都可以像你阿娘,感情上优柔寡断这一点可别像她。” 明宝清被温先生这话说得一愣,温先生见状微微眯眼,道:“真是感情上的事?那大可不必了。” “他,”明宝清迟疑了一下,道:“对我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外因。” “外因?”温先生似是想到了什么,道:“难不成他也是身份太低,配不上你呢?” “哪还有这个说法?”明宝清隐晦地说:“只是他也有些瓜葛在里头。” 温先生所知道的肯定比明宝清要多,她甚至好像都猜到了‘他’是谁,站起身柱一柱拐杖,道:“感情还不深的话,就断了吧。” 第108章 猎获 雪下了四五天, 停了几天,又下了三两天,又停了。所以冬月廿二, 是个白雪皑皑, 又晴朗明亮的日子。 严观这些时日都在景山的猎场里树旗, 从猎场两翼起开始树旗, 将缺口留在南面,还要设鼓接驾。 他毕竟是才当上了羽林卫中侯,也不是没有人想给他使绊子, 奈何这景山他太熟悉了, 有些容易遗漏的地方他都不用别人来点拨,反而他自己还能给别的羽林卫队伍提提醒。 严观都没想过要藏一下,他都被剥光了, 哪里还有遮掩的必要呢。 狩礼的差事很繁杂, 又是样样要紧的, 稍有差错就要连累担责, 但严观还是常常想起明宝清。 他在每一个枝丫缝隙里想她,在每一声雪落须臾里想她,夜里林风鬼祟, 帐子里昏昏沉沉的, 映着守夜士兵的篝火光亮,在闪闪烁烁, 摇摇晃晃的晦暗光芒里,远处虎豹豺狼的吼声阴恻恻的, 存着待猎的鹿兔并不会叫, 但它们偶尔会撞一下栅栏,发出一些声响。 这不是个好睡的夜晚, 尤其是心里还揣着她。 狩礼的前日,明真瑜跟着禁苑里那些鹰犬来了景山,有些王公大臣有熟悉喜欢的鹰犬,这会在册子上标明,等明日开猎时就把那些鹰或犬给对方送过去。 明真瑜挺老实的,踏踏实实埋头干活,也不太仗着严观就偷懒耍滑,忙了好一阵才跑过来同严观说,明宝清明日也会来。 严观心头一跳,却是担心起来。 “这次狩礼足有五日,她也待满五日吗?” 明真瑜也只听明宝清这么一说,嚅嗫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您担心啊?没事儿呀,这地界不都是您说了算么。” 严观瞧着他脑袋上顶着的几根鹰羽,只道:“围场驻守并不都归我管。” 他只钳得住这一批一批待驱进猎场去的畜生而已。 明真瑜愣一愣,神色里也冒出几分惴惴不安。 “你自己小心,忙起来的时候我顾得不你。”严观道:“往人前送鹰送犬的事就让别人去吧,省得遇上旧相识,白挨一顿奚落。” 明真瑜这才觉出严观心细如发,不由得连连点头。 次日天拂晓,猎场的兵将便都一个个仪容整肃起来,千牛卫的人马进了南口,在道两旁驻守着。 严观带着一个副手和十人小队等在岔路上,待人马进入狩 猎场,兵部侍郎宣读过田狩令后,狩猎开始,他需得替圣人提前驱开猛兽。 萧世颖入场时鼓声震天如雷,她身着一身黢黑的轻薄铠甲,肩头上立着的鹰隼却通体雪白,唯有两爪、喙勾和双瞳是黑的,严观观其身姿便知她精于骑射。 萧世颖身侧没有猎犬,但有一只姿态矫健的猎豹。 这只站在她肩头的鹰隼是单独留在内宫养的,严观之前从未见过。 严观要不远不近地跟在萧世颖侧边,根本没有机会去寻明宝清的踪迹,且圣人入场后还有王公贵族,然后才轮到一些小官,可她却出现得很早,落在萧奇兰的马后,做一副护卫打扮,很是低调。 明宝清的目光望了过来,她淡淡扫了严观一眼,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就别开了眸子,再没有看他一眼。 一捧雪从枝头坠下,正掉在严观头上,雪碎顺着甲胄的缝隙融进了他的后颈,细细碎碎的冰寒之意像针一样扎了进来。 严观感到一阵莫大的惶恐,金鳞池的亭子里,他光身换干衣时不惶恐;听到调令被改成负责狩礼的羽林卫时,他也不惶恐;重又站在这景山的时候,他还是不惶恐。 只有现在,明宝清的漠然让他整个人都感到了一种震悚,他终于要从长久的美梦里醒过来,面对一个与她形同陌路的现实。 萧奇兰瞥见严观一甩缰绳先出发去驱兽开路了,他刚才望着明宝清时的眼神变化,简直就是好好的一个人突然被抽了精魄,驭马转身时动作虽利落,可从他背上掉下来的碎雪像一堆虚妄的泡沫,很快散了个干净。 萧奇兰转身看明宝清,就见她似乎猜到萧奇兰会看她,已经把脸抹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泄露。 萧奇兰无言地转回首,心道,‘不至于吧,说断就断?比翻书还简单。’ 她压下心底的些微懊恼,把目光望向猎场,她听见萧世颖射出了第一箭,这意味着他们也可以开始了。 第231章 南面的围场里没有太大的凶兽,所以很多文官和女眷都在此处狩猎,有些人不善骑射,就到营帐处休息去了。 高家的女娘各个习武,一到猎场上去,争强好胜的性子就冒了出来,拾猎的仆从都有些不够用了。 明宝清没有随从可以拾猎获,也没有调教好的鹰隼,她每每射中了猎物还得自己下马去捡,很多猎获还不翼而飞,只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想来是被谁家仆从拾了去,给自家主子添砖加瓦了。这事儿太常见了,明宝清没有在意。 冬日林间天色暗得早,明宝清已经算回来迟了,萧奇兰身边的护卫正要出来寻她,见她回来了就返身回了帐内,并不管她接下来是要进帐还是要去往别处。 明宝清把自己的猎获往萧奇兰帐前的旗帜下一扔,一扫眼不远处的旗帜下高高的猎获堆上躺着只一箭贯耳的兔子,她顺着兔子往后瞧了一眼,就见崔三从帐子里走了出来,两人目光相对,明宝清点一点头,崔三也回以一笑。 “把这兔子给明娘子拿回去。”崔三轻声道。 仆从猫着腰就把兔子给拿了过来,明宝清往边上的林子走了过去,崔三犹豫了一下,也慢慢跟了过来。 进了林子后,明宝清才一伸手,崔三就牵住了她三根指,提裙小心走上那块明宝清绕过的凸石,然后俏皮地轻轻跃下。 “我听三娘说,你开春就要成亲了?” 崔三一笑,道:“三娘子在紫薇书苑里,消息可真灵通啊。” 两人来到一处平坦些的地方,明宝清背着弓箭,不由自主往树干上一倚。 崔三拈帕站得端正,道:“姐姐是累了?” 她们其实同年,不过明宝清比崔三大了两个月而已。 明宝清靠在树,笑道:“我这是站没站相。” 崔三轻轻摇头,道:“姐姐你还好吗?我今日瞧着你兴致不太高的样子。” 明宝清心中愁肠百结,郁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理了理,有些艰难地开口道:“领了工部的差事后,朝中有许多人看我很不顺眼,着人隐晦威胁我,说要拿二郎开刀。这传话的小吏是二娘生母朱氏如今的一个相好,说是露水情缘,但相处久了,总也有情分。阿姨从小吏那套问出来许多细节,我们才知道事情这样严峻,快马加鞭救了二郎回来。” 崔三专注地听着,明宝清默了很一会,才道:“而后那小吏好几日没来当差了,工部里年前差事忙碌,谁也抽不出空去找他。倒是朱氏去了,才知道他死了。说是夜里睡觉烧炭没给门窗留缝,闷死的。朱氏很伤心,她不相信,所以她报了官,可也无用。” 长安县的不良帅因着严观的缘故对这件案子还是很上心的,但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什么显著疑点,只听朱姨说,裘老八家的后窗窗纸是烂的,一直懒得糊,可那夜偏偏糊好了,却是用寻常书写用的纸张糊的,根本不耐用,推两下就烂了。 裘老八这人一回家就懒懒散散的,但他要是想做了,必定是一丝不苟的,才不会费了力气又弄了一摊子烂事! 朱姨这话没有说服长安县的不良帅,却让明宝清听进去了,她与裘老八这人共事过,他的确是这种作风。 但,又能怎么样呢? “姐姐。”崔三轻声唤她,说:“他也不全无辜。” “可罪不至死,”明宝清叹了口气,道:“他受钱的连累,也受我们的连累。他真真只是个动嘴皮子的小人物而已。杀他,既是办事不力的下场,也是给我们看的。” 她心里并不太顾惜裘老八,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朱姨。 明宝珊以为朱姨这人在男女之事上只享快活,浑无心肝的,却不想她大哭大呕了一夜,憔悴极了。 “这样的事,只怕不会绝迹。”崔三望着明宝清,眼底有深深的绝望,“圣人登基已成事实,但…… 明宝清对她轻轻摇头,示意不要在这里说这些话。 崔三遂不再言,只看明宝清欲言又止,就道:“姐姐想我问什么?” “想问你好不好,又想替我三妹问你四妹妹好不好,但问来问去又有什么用呢?反而叫你不高兴了。”明宝清说。 崔三只是看她,她张了张口,好像是觉得要说的话太烫,就先说了几句闲谈来凉一凉。 “姐姐这身打扮好利落,我瞧见月光了,要是还能像从前那样带着我跑一圈就好了。” “走呀。”明宝清顿时站直了身子。 崔三摇摇头道:“父亲睡着了我才出来的,等下还要回去呢。” “你大姐姐呢?”明宝清问。 “祖父如今愈发离不开大姐姐的伺候了,”崔三的目光愈发沉郁哀愁,她轻声道:“四娘她被禁足了,祖父非常生气,甚至要下令断食断水,我跪了一夜才求祖父松口,每日一个蒸饼一碗水。可四妹的院子还是谁也进不去,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但每天的饭送进去她都吃得干干净净,我听见七妹的讥笑声,说碗亮得像狗舔过,还说等放了榜,她倒要看看四妹能得个什么名头,不自量力。” 第232章 崔三沉默了很久,又说:“母亲曾说四妹色厉内荏,如今想想,却是假象。倒是七妹愈发刁蛮跋扈,不知日后会养成怎样的心性。” 明宝清想说这崔七很该教训了,可又想到崔家并不是崔三能做主的地方。 “扬州倒是个好地方。”明宝清觉得这话无力,崔三却笑了起来,只那笑容十分苦涩,“扬州刺史李真是李娘子的亲侄,我真不懂,父亲为什么要替我议这门亲?李娘子那样恨崔家,那李真若算个人,他就不该应下这门婚,可他应下了,那就连个良人都不算,还算良配吗?” 明宝清自从三娘口中听到崔三的婚事后,她在书苑借宿时偶遇到李娘子,也刻意提起她的侄儿。不知李娘子是否洞悉了她的意图,对此事倒很健谈。 原来李娘子与这位侄儿多年来都有联系,他一路求学都受李娘子的扶持。可明宝清一想,李娘子那时境遇不好,那扶持只能是来自圣人。 “这婚事是谁提议做媒?”明宝清问。 “祖父的门生吧。”崔三拭了一下泪,轻道。 明宝清决定不说出自己知道的那些事,她只怕多说生变故,但她觉得李真未必就是个烂桃子。 明宝清握着崔三的手细细看她,这几日过后,只怕再也不能见她了。 崔三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凑了过来,明宝清微微倾身迁就她。 崔三把下巴搁在她肩头上,轻声道:“我有一回在街面上瞧见里你和 三娘了,三娘那时正这样与你撒娇。我好羡慕,羡慕三娘有阿姐可以撒娇,可直到四妹被禁在那院子里了,我才意识到,我也是那个做姐姐的人呐。我这个姐姐其实一直都在忽略四妹积年累月的痛苦,漠视她身为庶出的无助和彷徨,可往后想要弥补,却来不及了。” 明宝清展臂抱住她,摸了摸她的发,道:“你不是已经在弥补了吗?你家中父母叔伯那么多,各个是长辈,长辈之上,还有权势那样大的祖辈,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成为他们的附庸甚至帮凶,身不由己。” 明宝清这话让崔三想到她的大姐姐,她几乎成了祖父的眼耳,崔三打了个寒噤,被明宝清更抱紧了些。 “很多时候只有瓦解了父辈的权柄,才能看见真正我们是什么样的。” 明宝清很有感触地说,崔三并不全懂,但明宝清想,她会懂的。 她站在原地,看崔三一步步走进营地里。 营地里燃起了篝火,一团团橘灿灿的,明宝清想到明真瑄那个对于月亮的比喻,心道,‘这才像无数怪物的独眼。’ 篝火明明暗暗,让明宝清又想起温先生说的那只眼睛会变的黑猫。 崔三在旗帜旁顿足,好像在看那些猎获,她又微微侧首,想再看一眼明宝清。 但就算不论距离,此时明宝清在暗处,她在亮处,已经是瞧不见了。 营帐的布帘把她吞了进去,明宝清听见身后有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响起,来人不想吓到她。 明宝清没有转身,而那人的脚步声也停了很久。 直到他无措的声音在这密密的山林里响起,像是一只迷失在山林里的猎犬,迫切地叼着铁链在嗅闻主人的气息。 “我,我惹你生气了是吗?” 第109章 祭礼 营地里的家仆家将都开始在篝火边做饭烤肉了, 食物的香气渐渐飘摇起来,但在这林子里,冰雪和草植的气味还是占了上风, 如屏障一般, 隔做两边。 明宝清在黛青的夜色里转过身, 只见到严观一双惘然的眼。 昨日知道明宝清会来, 他早起蹲在溪边刮了那把不成样子的胡须,眼下冒出一层泛青的,绒刺刺的, 是她最喜欢的程度。 严观试探着, 又走近了半步,道:“我哪里做不好,你告诉我, 好不好?” “你我这两日都没有见面, 你怎么会惹我生气呢?”明宝清说着, 下意识后踱。 像是明宝清身后是深渊悬崖或致命陷阱, 严观被她后退的这一步惊到了,紧紧黏了上去。 这附近大约是人气足,又有篝火, 雪滴滴答答开始化, 林子里开始下起一场凌乱的雪雨,每一滴都冰寒刺骨。 “没有生气吗?可我觉得你不高兴了。”严观绕着明宝清打转。 四周都是黑洞洞的, 明宝清分辨不出那些黑暗里是否有藏着耳目,于是她靠近了严观, 搂住他的脖颈, 把唇贴在他耳畔。 在不安的狂喜中,严观立刻收紧了手臂, 可他那颗悬吊着的心还没有回落,就听明宝清说:“回去好好当差吧,这景山若是再出点什么事,也太不吉利了,恐怕要封山做法事,到时候也影响附近的百姓民生。” 说完,她就松开了手,可严观不松手,他反而搂得更紧,明宝清甚至能轻易感觉到他的心脏在狂跳。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只是觉得,”迟来的解释是没必要的,严观恳切地道:“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保证什么都不再瞒着你了。” 明宝清其实没有因为他的隐瞒而生气,这种事情知道了反而是负担。 可晋王这事太复杂,她原本以为严观说的皇亲只是某个不得宠的亲王、郡王一类,可能是犯了某个案子而不能诛杀,所以被严观暗中杀了。 第233章 圣人登基前后,或诛或驱的皇亲太多,恐也不会去计较了。 但没想到,他杀的居然是晋王。 射死晋王的那支箭当然不可能是凭空生出来的,大多数的人都认为那是太子的手笔,甚至在圣人给太子的谥文中也暗示了这一点,所以明宝清真想不到会是严观所为。 晋王是圣人登顶的障碍不假,可圣人与晋王乃是同父同母,心底真没有一丝不满吗? 虽说看圣人目前对于严观的处置,似乎并不想要他的性命,但在明宝清看来,又处处透着诡异。 严观虽不似明侯那般有野心,想争权,但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 明宝清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从明侯的烂摊子里爬出来,不能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挂在别人身上。 血亲不可斩断,姻缘也是禁锢,而她和严观,还没有成婚。 “先当好差事。”明宝清心里已经打算与严观了断,但眼下不是时机,还要稳住他,“确保这景山狩礼这几日安然无恙。” 她在他怀里动了动,耳垂脖颈处被他的胡须磨得发烫。 过了很一会,严观缓缓松开了手,他垂眸看着她,眼底闪着一点光,眨眼的时候那点光掉了下来,像是一滴寻常的滚烫雪水。 严观迅速低头,他大概觉得天太黑了,明宝清肯定没看见,所以片刻后又抬首看着她。 明宝清觉得他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知道她的话有所保留,而更令他锥心的还在后头。 “好。”严观低声说:“我回去守夜了,你自己要小心。” “嗯。”明宝清看着他转身,一步步朝林子那边走去,而就在明宝清收回视线的瞬间,严观忽然快步折返回来,明宝清还未反应过来,便撞进他的怀中。 他的唇上沾了点雪沫,带给明宝清的凉意是短促的,立刻融成一片软软的温烫。 守夜巡视是很容易走神的,严观总习惯嚼点什么,薄荷橘皮,丁香花椒,明宝清猜测严观这几日嚼了不少的柳枝,这味道留在他唇舌上,鲜明的草植气息,清冽得几乎像是在闻雪,有种苦香气,泛着微微的涩。 明宝清很难不回应他这个吻,唇舌交缠的时候她感觉严观的怀抱都变得柔软了,含吮时也不那么慌乱而强硬了。 他大概很天真地认为明宝清因为这个吻而扭转了心意,直到他重新在林间浓淡不一的黑里寻到明宝清的眼睛。 只是对了这么一眼,他整个人又难过了起来。 明宝清有些惊奇,因为严观显然比她以为的还要了解她。 ‘算起来,我与他在一起的时日也不长,一年都没到,怎么像是用情很深的样子?’ 可当下问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这一次明宝清先转身走了,留下严观一个人站在那,看着她消失在光里。 接下来三日的狩礼除了某些个废物自己摔了马之类的小事以外都没什么大风波,明宝清很多时候都只是在旁观,她寻了个机会悄悄带崔三去坡上跑了一跑,远远瞧见那数千精兵追猎的场景,红尘漫天,白日蒙蒙,犬吠鹰鸣,风声陡紧。 这场围猎差不多进行了一个时辰,等到烟尘回落,人马朝营地这边来的时候,明宝清才隐约看出她们是戴着幞头,身着胡服和薄甲的女兵。 “圣人这支军队,该是在闺中时就养着了吧?”明宝清问。 “嗯,圣人的骑射都是先皇手把手教的,先皇性子多疑,所以对于儿子很有忌惮之心,多有打压之举,反倒是对于圣人这个女儿颇为宠爱,蓄养兵将这种事若是放在皇子 身上,绝对是死罪,但先皇甚至专门拨了一笔钱让圣人去养兵。”崔三轻声说。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明宝清看着半空中低掠而过的阴云,是由鹰隼展翅而组成的,那些长吻瘦腰的长腿猎犬在草地上奔驰着。 崔三也看着那些鹰犬,道:“就连圣人身边用来逐猎的那只猎豹,都是先皇早年间驯化的那只野豹的后代。” “那豹子我见着了,比狗还听话。”明宝清回忆着那只猎豹飞跃时的优美身姿,忍不住感慨道:“有了这像狗的大猫儿,难怪圣人不养犬。” “是了。”崔三轻声道:“姐姐,咱们走吧。祭祀过后,就该回城了。” 狩礼的祭祀用的自然是猎物,这猎物要品相好,一箭射破了相绝对不行,但可以用来做成干肉献祭。 猎获的大兽每日都会被收走,但一些小兽可以留着。 明宝清从前的猎获都是下人打理,这次倒是跟萧奇兰的护卫学了不少剥皮沥血的法子。 那十来只兔子和野鸡就那么简单熏了熏,挂在月光背上,是明宝清准备带回去的战利品。 祭天祭地祭先祖的大祭礼过后,明宝清本要跟着随行大小官员一并退下,可萧奇兰的护卫们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羽林军也退下了一部分,但严观还在不远处,警惕而专注地看着高台上的萧世颖,时不时巡视四周,任何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祭祀场上空荡了很多,裸露的黄土比植被要多,在明宝清看起来,这个祭祀场更像是一个得了斑秃的发顶。 第234章 不过一些高官和近臣还在这里,安王这几日也随侍在萧世颖身侧,此时正往祭祀台侧走去,似乎是要搀扶萧世颖下来。 祭台上的香柱高耸入云,他们姐弟二人同时转首回望,看着那青烟散在半空中。 萧世颖忽道:“朕昨夜梦见三兄了。” 亲王看向萧世颖,立刻道:“也不奇怪,今日是三兄的忌日。” “是啊。”萧世颖似有所感,道:“另布置一些祭品,祭拜一下他吧。” 圣令传了下来,领命的是严观。 他这个羽林卫的中侯本来就是负责狩礼祭祀的,方才那些事项就是他着人准备的,眼下要另设一个小些的祭台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那些奴仆比他还要熟悉细则。 “这是给晋王的祭礼,严中侯亲自去备吧。”女官看着严观,徐徐说。 严观几不可见地抿了一下唇,没多大反应,只道:“是。” 素白的绸缎在半空中扬起又落下,盖住了那乌漆漆的长案,山风一刮,阴恻恻的,天空沉沉悬在严观头顶,又是有些要落雪的意思了。 祭拜晋王这件事有些尴尬,他虽不似太子那般是帝王手书认定的罪人,但因为他算是枉死,枉死是不吉利的,尤其是成年之后的枉死,就格外有种冤戾的感觉。 所以往常在祭祀晋王的时候,总是伴随着超度的水路道场,还从没有过像这样单纯的祭祀。 明宝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退下,刚动了一动,就见严观忽然抬眸四下逡巡着,他的幞头软巾在之前的围猎中散掉了还没来得及扎回去,所以只用黑布简单的束着,但还是习惯性的将黑布捆在额前绕了一圈。 ‘这装束若是换成白色的,就是戴孝了。’ 明宝清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冒出这个荒谬的念头来,她怔怔看着严观乌黑的碎发与黄纸焚烧后的余烬一起在风中浮动着。 ‘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呢?他害怕吗?还是在重温大仇得报的快意?’ 严观的神色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略微偏了偏脑袋,像是在听风声,又像是躲开一片飘到他鼻尖上的灰烬。 “严中侯,”他身侧的内侍压低声音提醒他,道:“黄纸余烬不能躲的!” 严观其实知道这一点,教他的人是严九兴。 那时候,他在给阿娘烧纸钱,腾空而起的灰烬太烫了,他眼睛被烟和泪熏得酸痛无比,躲避是下意识的动作,但严九兴说,不要躲,那可能是阿娘想要碰一碰他。 所以严观不想挨到那片余烬。 除了鹿、鹑、兔、野鸡等野物之外,居然还有眼珠青白的鲤鱼奉上。 严观忍不住在心底轻嗤,退到一旁侧边站定,可能是因为他走动时带乱了气浪,所以有一部分灰烬一直黏着他,在他望向明宝清的时候,视野里也糊着那些轻飘飘的黑灰。 那夜,严观跪在林地里,用雪水搓了几次脸之后就彻底想明白了她忽然冷淡的原因。 他不怪她,一点都不,她那样聪明,吃一堑当然会长一智。 可要怎么办呢?回到从前那样,只是躲在暗处窥视她似乎也可以过一辈子,他原本也就是那么打算的。 但真回得去吗?万一她另有了情郎,严观觉得自己肯定会嫉恨发狂的。 他胡思乱想时,觉察到安王瞟了他一眼,严观没有理会,他又不在乎这些人。 安王上前进香后,本该轮到林期诚了,但萧世颖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那准备让林期诚上前的内侍差点要了吞了自己的舌头。 “兰儿,你也去进香。” 第110章 皇室玉器 萧奇兰即便有所准备, 但真被叫出来了,心头也大为震动。 “陛下。” 萧奇兰才走过去一步,就见崔老匹夫家的小匹夫崔机上前一步, 躬身道:“安王殿下祭拜兄长理所当然, 我等臣子叩拜晋德太子是为臣本分, 不知这位小娘子是以什么身份祭拜晋德太子呢?” ‘晋德太子’是萧世颖给晋王的追封, 只要是人死了,就算给个太上皇的称呼,她都无所谓。 “自然拜她舅舅了。”萧世颖含笑道。 崔机并不意外, 少许的讶异是因为萧世颖这么简单就承认了。 “皇家血脉不可混淆, 陛下您…… “是不是我的孩子,我会不清楚?”萧世颖还站在高台上,睥睨众人, “这就是身为女儿身的好处, 无需筑高墙, 无需锁深宫, 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血脉一体,无从混淆。”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 可不愿服这个道理的人, 就算是当着他们面生下来的,也会质疑。 “她可有皇家玉器?”崔机问。 萧氏皇族每个皇子皇女出生时都会造一件玉器, 玉器的形制不一定,但上面一定刻了生辰八字与宫造的铭文。 安王和晋王的玉器都是一块玉璧, 而太子的玉器是一块玉琮, 萧世颖的玉器则是一对玉珑。 但,外孙、外孙女是没有玉器的, 看萧奇兰的年岁,应当是在先皇还在时出生的,先皇怎么可能开库给她做玉器?更别说还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 即便血脉无疑,但是否正统却很值得商榷。 “当然。”萧世颖道。 第235章 明宝清不敢直面圣颜,但她目之所及处,人人惊诧,连安王都很明显吃了一惊。 萧奇兰背对着明宝清,却是侧对着严观。 严观对这些皇家的事情厌恶透顶,明宝清若不要他了,这羽林卫他才不想当,要杀要剐随便好了。 他偷眼去看明宝清,却见萧奇兰的目光在他身上一点而过。 她的脸还很稚嫩,但的的确确和萧世颖有很多相似之处,就连眼神也很像,淡淡的,又很有力。 严观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个关头还有闲心看他,也直直看了回去。 萧奇兰单手绕到颈后,扯出一根有些褪色的红绳 ,那红绳上系着的是一块古朴的玉玦,从玉的颜色和质地上来看,无疑就是皇室做玉器会用的料子。 安王把那块玉玦拿在手里,甚至都不用看铭文就能肯定了这是真的,而且是先皇那朝所制,因为那唯一一个制器老玉匠已经去世了,他的徒弟虽继承了衣钵,但多少会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而且玦,乃半玉也,环形有缺,也很符合先皇的喜好。 先皇给给女儿、孙女等人赐玉器时,除了首饰一类玉器的,就是这种形制有缺的。 萧世颖的玉珑已经算是非常贵重的祭祀求雨玉器了,但玉珑本身也是半弧,并不完满。 崔机不敢置信看着内侍呈在盘中的玉玦,先皇就算再怎么宠爱萧世颖,也不至于给她的孩子赐萧姓和皇族玉器。 他伸手想去拿那个玉玦,内侍却是一退,随后将玉珏翻了过来,让崔机看背面的生辰年月和铭文,非但没有任何破绽,甚至还隐隐印证了萧世颖说自己登基乃先皇的遗愿这种荒谬的说法,否则怎么会爱屋及乌到给她的私生女制皇家玉器!? “既是连先皇都知晓的血脉,圣人为何不早替其正名?”林期诚开口道。 若是早早证明,势必要说出父系一脉,有了父系一脉,萧奇兰哪里还姓萧呢? 但眼下萧世颖乃天子,谁敢问她萧奇兰的父亲是谁? “左仆射何必明知故问。”萧世颖睨了林期诚一眼,却不是敲打的意思。 林期诚低了低头,道:“既如此,那太庙祭祖的事情也该替皇女…… “左仆射未免太心急了些!”崔机厉声道。 在他看来,女娘不过是血脉延续的容器而已,男子精血才是真正的传承所在。 萧世颖窃国上位,膝下无子嗣,势必要从旁支里择选,各家推选的只会是儿郎,不会是女娘!到时候回归正统还好说,哪里会轮到一个生父不明的萧奇兰? 早先知道萧世颖有个私生女是一回事,她恬不知耻的承认了又是另一回事,摆到明面上,试图让天下人承认更是另外一回事! 留下的全是股肱之臣,不过有些是先帝的重臣,并不都跟萧世颖一条心。 严观听着他们吵吵嚷嚷,也是聒噪如菜市,再怎么高贵的王爷皇子乃至圣人,一箭射过去也有血花迸溅,没有钢筋铁骨,有的只是一副寻常血肉皮囊。 那头自顾自争执,而这边的祭礼居然在继续。 萧奇兰根本就像是没听见那些大臣对她的质疑,她用香露净了净手,拈着三根线香缓步走上前时,她对着祭台拜了三拜,一挽袖正打算倾身往香炉里插香时,那些争执的声音静了静。 严观在这突然的安静中听到风声微微一晃,像是有什么东西搅了进来,乱了这山风原本的走势。 而萧奇兰只觉一个黑影快速扑了过来,将她扔在了蒲团上,那支堪比枪长的重箭直插进地里,把她的一角裙摆钉得死死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祭礼场上顿生骚乱,安王下意识藏掩在台下,但很快回过神来高声急呼。 “护驾!” 而萧世颖身侧的护卫已经全部到位,立盾以护持,一层一层就像茴子白切开的横面,谁都看不见萧世颖的一缕头发,更无从猜测她此刻的神色。 明宝清已经在风声乱掉的瞬间就矮身掩在树后,她看见细细的箭雨密密而下,而严观将蒲团连着萧奇兰一脚踢进了香案底下,她那层素纱的裙摆直接裂开,扯掉了一大片,扎在箭头下边,不论是远看还是近看,都像一支立在晋王祭台前的败旗。 他一把扯掉香案上绸布用来做武器,这比刀要更趁手一些,寻常箭矢被旋转的软布一裹搅就泄了力道,而那种重箭的射出频次根本没那么快。 萧奇兰的护卫们各个训练有素,已经摆开应敌的阵仗,一击未中,再想杀萧奇兰就有些困难了。 严观见她们已经可以应付,本想去找明宝清,但没料那重箭竟连发数次,严观挥刀砍落一根,被箭矢上的力道震得虎口发麻。 ‘比第一只重箭的力道大多了?射手有神力不成?’严观根本来不及细想,又有第二支、第三支相继袭来。 重箭的力道可以扎透香案,伤到底下的萧奇兰,所以严观脱不开身。 明宝清眼睁睁看着严观被重箭所困,反手取下自己的长梢弓,拔出三支箭搭上,对准那半空中将有可能伤到严观的寻常箭矢,将它们一一射落。 射箭时自然不好蹲着,明宝清站起身来,一心替严观尽可能扫除伤害,却没有觉察到有一支乱箭正向她袭来。 第236章 明宝清留意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可那箭却被对面飞来的一支箭射落在地,明宝清下意识看去,就望见林期诚的一双眼,眼底的担忧似乎并不是冲着场上乱糟糟的局面,而是对于明宝清。 明宝清稍一分心时,严观也因她的遇险而分了心,听得一个护卫冲他喊‘小心’,他猛然回神躲过一支箭,但左臂反中了一支流箭,剜骨般疼痛。 萧奇兰也听见了这声‘小心’,她侧目看见几滴鲜红的血落了下来,浮在泥上,沁进她撕裂的裙摆里。 香案随之一晃,似乎是严观在上头微微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又稳住了。 萧奇兰有片刻的晃神,她听见崔机的惨叫声,听见有人惊呼,外头乱糟糟的一团,但在这四面透风的香案底下,她似乎是安全的。 这场刺王杀驾收场很快,林间有响箭腾空,绯红烟雾像一束晚霞。 萧世颖毫发无损地从菜心里剥出来时,连衣摆都没有皱一丝。 “兰儿可有伤到?崔侍郎如何了?”萧世颖很是关切地问。 萧奇兰正快步朝她走过来,萧世颖看见她背后跟着胳膊上扎着支箭的严观,他不知死活地没有赶紧跪下谢罪,竟是还伸手去摸明宝清脸颊和胳膊,以确认她无事。 “崔侍郎他,血流不止,只怕撑不到回城了。左仆射左腿上有些擦伤,太仆寺卿跌断了手骨,瞿侍郎受惊过度,已然昏迷。” 侍从回来禀报,萧世颖痛惜地皱了皱眉,道:“请齐太医替左仆射疗伤。” 荆统领骑快马而来,下马上前对萧世颖耳语了几句。 萧世颖轻嗤一声,道:“摞了头颅,给朕的六叔送去,不,还是先送去崔府,以慰崔尚书年迈失子的痛苦。” 萧世颖瞧着不远处的严观伸手企图去生拔那支箭,只实在太痛,而且牵扯血肉感觉有异,这才放弃了。 她又淡淡道:“让长宁押车,就把她捆在头颅堆上送回豫州,没到地方不许死了。” “是,陛下、殿下,虽然逆贼已经被擒获,但只怕有漏网之鱼,咱们还是先离开吧。”荆统领说。 萧奇兰其实知道今日可能会有异变,也知道萧世颖做了准备,可凡事有万一,重箭太狠戾了,是人都会害怕。 她侧眸看严观,但先见到了明宝清担忧而埋怨的面孔,她十分严肃地推了严观一把,示意他去谢罪。 身为羽林卫中侯,即便林间的驻守不是他的差事,他又救萧奇兰有功,但功过能不能相抵,都还要看萧世颖的意思。 严观跪下低头的时候,萧世颖和萧奇兰在簇拥下离开了。 又过了好一会,有个护卫折返回来对严观说:“先回禁苑,殿下为你请了医官。” “多谢殿下。”严观说话的声音听不出痛苦,但怎么会不痛呢,他鬓角里全是冷汗,顺着下颌往流淌,别人一瞥看不出来,但明宝清碰一碰,就摸了一手的湿。 回城时,严观不能骑马了,所以他们占了原本要拉猎获的一辆车。 入城时已然宵禁,街道上除了巡城的金吾卫就没有别人了。 明宝清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时辰的长安城,空寂而晦暗,还很冷。 崔三的恸哭声还在她耳畔驱之不散,令这长安城好似一座鬼蜮。 这车上别的都还好,就是一股血腥味,这让严观闻起来几乎像是一个锈住的铁人。 他半个时辰之前就睡着了,就睡在明宝清膝上,他好像睡得很深,一直都没醒。 明宝清时不时就摸一摸他的脸,按一按他的脉,试一试他的心跳,探一探他的呼吸。 她怕他死了。 明宝清心里一冒出这个念头,就像是心尖上被人用指甲盖狠狠掐下去那么一小块,惊人的痛! 禁苑里的一处庑房已经备下了干净衣物和热汤,因为是倒钩箭头,所以只能割开血肉取箭,动手之前医官先给他灌了一碗麻药,说:“这麻药的药力泄了之后不会头昏脑涨,但就是容易致幻,也就一晚上。他有些什么怪异举止不必放在心上,反正不会是暴躁的那种,你且宽心。” 明宝清看着她割肉取箭,止血缝针的利落样子,心的确是宽了一些。 但医官走后,她转首看向床榻上的严观,他陷在一床粗笨而厚重的棉被里,像是掉进了烂泥里,有种正在拼命挣扎的感觉。 明宝清擦洗了身子,换了衣裳在床侧坐下,可怎么坐都不舒服,于是就顺着床沿侧躺着,她贴着严观没受伤的那条胳膊,把手指搭在他的颈脉上,合上眼,就打算这么睡了。 明宝清以为自己睡不着,但可能是太累了,几乎是一闭上眼就睡着了。 她醒过来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 四周还是黑沉沉的,她听见严观哑着嗓子发出一阵叹息。 明宝清以为严观在说梦话,所以微微撑起身子,想看他的情况时,却对上了一双貌似很清醒的眼。 她有些迷糊地问:“睡够了?怎么这时候醒了?” 黑暗中明宝清只能看见严观眼珠里那点子碎碎的光芒,模糊感知到他的目光里有种莫名的惊诧好奇。 明宝清又稍稍直起身来,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热,甚至因为汗湿而发凉。 第237章 严观很轻地笑了一声,但不知道为什么,笑声听起来有些怅然。 他又把手举到明宝清脸边,好像是想摸一摸她,又不知道为什么又微微一偏,只是用指背轻轻抚过她的脸。 严观的动作太轻了,只有几个指节碰到明宝清的脸颊,彷佛明宝清是映在水里的月亮,是一缕无风都会散的青烟,是一个将醒的梦。 第111章 幻梦当下 明宝清起身去点油灯时, 严观的手在虚无中一抓,空空如也。 他张开手,手心里忽然冒出烧破黑暗的一团光芒, 而明宝清在光中走了回来, 她身后彷佛是元正的长安灯节, 明亮又璀璨。 “今日, 玩得高兴吗?”严观用一种很缥缈的口吻问。 这问题荒谬至极,明宝清不由得皱起眉,道:“还高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严观顿了顿, 说:“不是帮你把灯拾回来了吗?嫌, 嫌它湿了吗?”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有些失落。 明宝清听得莫名其妙,想起医官所言, 知道他是出现幻觉了, 不一定是对她说话, 所以只是道:“再睡会吧。” 严观没有闭眼, 就那么看着明宝清。 明宝清想让他睡得安稳些,就打算起身不睡了。 可严观抓着她的腕子不松手,明宝清怎么说他也不松手, 就那么沉默着, 看着她。 明宝清只好靠在床头,垂眸看着他, 说:“那睡吧。我在这陪着你。” 严观还是不睡,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明宝清把手覆在他眼上, 道:“睡吧。” 这个动作让严观的呼吸一下就乱掉了, 他抓下明宝清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里, 甚至要起身追着她亲。 麻药应该还屏蔽着他的痛觉,严观力气又很大,明宝清敌不过他,一急之下索性压在了他身上,严观要起来就只能把她掀翻。 他没有这么做,他呆住了,似乎是搞不明白当下的情况。 “伤口,好不容易缝上的,小心裂开。”明宝清有些恼,用指尖在他面颊上拍了一下。 说是巴掌吧,太轻柔和怜惜,说是抚摸吧,又的确重了点。 严观摸上自己脸,忽然咧嘴笑了,“哪里有伤口?再多戳几个出来。” “疯了不成?”明宝清边斥边把他那只好手扒拉下来,塞进被窝里裹住,不让他胡乱动弹了。 她居上一动,严观的呼吸就乱得像那祭礼场上被箭雨搅浑的风,那重箭直插而上,连香案都能扎穿了,别提棉被。 “这用的什么麻药,脑子都麻成浆糊了,这事倒是一点不耽误。” 明宝清真是要被气笑了,手掌掴在严观脸上,他却一下就轻松了,只是还有些沮丧。 “我也想牵手。”严观很小声地说,唇瓣几乎没有动。 明宝清正用膝头碾在他那只好手上,阻止他乱动,随口问:“同谁牵手?” “同你。”严观倒是答得很快。 “我是谁?”明宝清又问。 “是明宝清。”严观连名带姓说得很清楚,随后又轻轻补了一句,“是元娘,是乌珠儿,是你。” 明宝清觉得有趣起来,小心将手撑在他手臂两侧,俯身问:“什么叫也想牵手?” 这个问题却令严观不高兴起来,他甚至偏过首,似乎是缓了一下才说:“你们在船上牵手。” ‘你们’这词似乎滚烫,从他喉间吐露时就伴随着极大的痛苦。 明宝清怔了一下,问:“我和谁牵手?” “林千衡。”严观的眉头皱了起来,面上的神色比他剜出箭头时还要痛苦。 他此刻看见的是一叶纤长扁舟,是水面上倒映着的绮丽灯火,是船上璧人携手看水中月观岸上灯,是他二十岁行过冠礼后,打算给自己的一个礼物。 那日是元宵灯节,天没黑他就守在侯府门口等明宝清出门,但他先见到了林千衡,然后看着明宝清走出来,搭着林千衡的手上了马车。 这一幕不过是痛苦的开端,但是严观选择继续跟下去。 在明亮的灯火下,她的面庞从没有这样清晰过,严观终于可以在心里一寸一寸把她描出来。 从马车到扁舟,从岸上到水中,那璀璨的一夜漫长得像是横跨了严观的半生,像是一场他甘受的凌迟。 这叶扁舟与金鳞池上的华丽画舫相比实在简素,严观还记得她在画舫上凭栏垂钓的样子,那时是盛夏,所以两岸的山色浓翠,她也穿得清淡。 严观不知道那种衣料是什么料,不清楚那种颜色如何命名,他只记得她面上粼粼反折的日光,照得她像一位镜中仙子,美好又虚妄。 严观那时也和灯节这夜一样,掩在岸边的人群里慢慢走,悄悄看她。 盛夏的画舫绕山一圈,瞧不见了,而元正的扁舟则轻轻抵在埠头石阶上,明宝清上岸时手中那盏圆灯没有拿稳,一晃就掉进了水里。 那个圆灯是扁的,框架如一个可以掀开的圆形盒子,覆在竹骨上的纸张是昏黄的,是一轮无可挑剔的满月。 明宝清中途曾把灯盖打开展示给林千衡看,严观也得以窥见其中那盏小小的银台蜡烛,河上风大,未免蜡烛熄灭,所以只一瞬而已,灯盖就被扣上了。 第238章 灯盖的纸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寥寥几笔刻出来的光痕,就映出一只饱满的玉兔。 那盏灯是严观此生见过最简单灵巧的,他怎么舍得其沉在水底? “那个帮我捡灯的人是你?” 明宝清想起来了,那灯是她自己做的,也很喜欢,只是灯落进黑黑的河水里,一下就灭了,方位也看不清了。 她不想别人为了一盏灯犯险,就打算不要了。 那人跳进水里的时候,明宝清还以为他是失足,急忙让下人把桨伸过去救他。 有那么一两个瞬息,水面上的涟漪渐渐平复,明宝清有些担心,然后就听见了石阶旁‘哗啦’一声,那盏灯被轻轻搁在了她脚边,像是被鱼儿托上来的。 而那人没有上埠头石阶,直接攀到了岸上,淌着一地湿淋淋的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千衡扔了银锭过去算是赏钱,他抬手接住了,然后‘咚’一声,像扔石头一样又扔进了水里。 岸上有三四人循着那道银光就蹦进了水里,场面一时间混乱,明宝清连他的背影都没有看清,只觉得他是个怪人。 明宝清没有听见严观的回答,她也不需要,除了他就没别人了。 她又问:“九年前景山田狩礼,你也看见我了?” 严观听了这个问题,眼神定了定,他脑海中的梦境有了奇异的交叠。 灯节里的明宝清神色愉悦,笑容舒展,山风里的明宝清表情冷冽,抿唇肃容。 严观又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如是道:“是。” 他顿了顿,又说:“多谢你。” 明宝清碾在他手背上的那点力道顿时一重,严观一点也不觉得疼,只觉是明宝清对着他射了虚无一箭,正中他的手心,这点被洞穿的 触感使他从冰冷寒湿的河水里挣了出来,落在这厚重的褥子上。 严观看着此时的明宝清,她挡住了油灯的那点光,侧面的轮廓黑浓而鲜明。 他看见了无数个她,像月在不平水面上的碎影,但不论对着哪一个明宝清,他都要说:“对不起。” 明宝清叹了口气,提膝想要从他身上下来,但她一动,他立即就起身,那条烂兮兮的胳膊还欲抬起,想要抓住她。 “躺好!”明宝清呵不住他,只有重新坐下去,用膝头碾着他的手。 这回,两只手都碾着了。 严观似乎就甘愿被她这么禁锢着,但说安分又不那么安分,起码那玩意是不安分的。 他喉头里滚动着一些喑哑而难耐的气音,又连连呵气,彷佛周遭空气微薄,快要窒息,听得明宝清面上也发烫。 严观皱着眉,眼下至颧骨处的肌肤上冒出一层红来。 明宝清忽然意识到什么,她俯下身,鼻尖抵着鼻尖,连呼吸都撞在了一起。 “谁允许你动?” 严观的动作一滞,抬颈想要吻上那片近在咫尺的唇,但明宝清只是一偏首,他跌回枕头上,如从悬崖跌入谷底,浑身难耐如蚁噬。 明宝清蹙眉看他,道:“这般龌龊的梦,你打什么时候做起的?” “十七岁。”严观拼命吞咽着,可说这三个字时,吐出的气息将明宝清的唇都烫得滚热。 她重重咬了咬唇,却冷哼一声,道:“那都有些什么花样?” 严观的脑子还很混沌,光怪陆离一片,浮上什么碎片他就答什么。 “舟上。” 这还挺记仇的。 “马背。” 明宝清真是吃惊了。 “旷野。” 明宝清又气又无语,道:“难道就没有规规矩矩在房间里的吗?” 她自己说这话也挺好笑的,还规矩呢。 严观似乎是思索了一下,苦笑道:“我不配。” 因为那样太真实了,而他不配。 明宝清怔了怔,等她回过神来时,掌心已经覆上他的面颊。 严观被她触碰着,侧过脸将唇和鼻尖都迈进她的掌心,深深嗅闻着她的味道。 他的喘息声无比潮热,吞咽时喉结顺着修长的脖颈一动,勾着明宝清忍不住在他唇角轻轻碰了一下,还想下移碰喉结的时候才发觉严观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一瞬。 他醒了。 严观立刻将手从明宝清膝下抽了出来,一手按下她的脖颈,一手箍住她的腰。 他要这个吻,不只蜻蜓点水而过。 明宝清被他吻得完全说不出话,几乎连呼吸的空隙都没有。 她想着自己是因为担心他左臂的伤口,不敢挣扎太过,所以只能是任由他索取着。 人总是会自己骗自己。 严观从陈年的幻梦里醒来,发现了更旖旎且残忍的当下,即便这样搂着她,深吻着她,他依旧是惶恐得不能自已。 不过幸好,严观发觉明宝清好像还挺喜欢他这身子的,能晃得她迷离几分,短暂抛却理智。 棉被下他未着衫,肌体摸起来竟是实而软的,可能是因为他躺着,不曾施力的缘故。 “不准动,伤口会裂的。” 明宝清被他吻得几乎瘫软,凭着毅力勉强抵出一丝空隙来,断断续续来说这句话。 真奇怪,他在陷在梦里时反而乖顺,不像现在这样蛮横。 第239章 明宝清不明白,是因为还没完全意识到严观在怀着怎样一种心情拼命自救。 严观的脖子被明宝清掐住了,他还是遵从了明宝清的意思,倒在枕头上,唇上全是一片水光。 他垂着眼帘,视线是从浓睫里漏出来的,有点惨淡的得意。 “我不动。” 他用无伤的右手抓起明宝清的手覆在自己脸上,他探舌舔了一下,紧紧扣着明宝清的腕子不让她把手抽回去。 那一阵阵要命的酥麻从掌心传遍全身,明宝清的脚趾都羞赧得蜷缩了起来,他的舌尖收了回去,却用唇瓣吮着,一路吮到尾指指根,便张口叼咬着。 在他松齿那一瞬间,明宝清听见他说:“上来些。” 第112章 明理务本 严观醒的时候, 他的两剂药都失效了,明宝清去工部了,麻药的劲也过去了。 他面无表情地坐起身, 觉得手臂很痛, 痛得不值一提。 医官和萧奇兰手下的侍卫进来时, 严观还是这副样子, 只是瞟了她们一眼,抓了件皱巴巴的衫子披上。 “先换药再穿吧。”医官搁下药箱,道。 那侍卫走上前来瞥了一眼, 有些戏谑地说:“没裂啊?” 严观皱了皱眉, 但什么话都没有说,换药时连眼皮子都没有抽一下,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 “走吧。”那侍卫转身出了门, 道:“殿下在含光殿要见你。” 严观穿上衣服, 拿了佩刀就跟出去了。 迎面碰上端着早膳正来找他的明真瑜, 明真瑜一惊, 赶紧退在一旁低头,等人走过去了才敢一望。 含光殿是在禁苑内的一处宫殿,这宫殿北面有高台, 站在上面可以俯瞰禁苑的演武场, 先帝春夏两季很喜欢来这里看禁军操练,但萧世颖并没有这个习惯, 倒是萧奇兰觉得这地方视野不错,已经来了好几次。 高台上的风更猛烈, 萧奇兰穿着件血红的氅衣迎风而立, 兜帽上黑色的狐绒在风中抖成一圈模糊的影子,让萧奇兰的侧颜看起来像是被墨横了一笔, 抹去了粉唇,只留下一双褐灰的眼珠。 她看着严观高大的身躯缓缓沉下来,屈膝跪在风里。 “听医官说,箭未伤骨。” “小人贱命,不敢劳动殿下垂问。” 严观的声音不高,但在风中很稳。 萧奇兰似乎是笑了一声,接着问了一个让严观很意想不到的问题。 “与明娘子闹别扭了?” 严观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又不能不理她,憋了半晌,只‘嗯’了一声。 “你这么闷,看着嘴皮子也笨笨的,明娘子那么灵秀,丢了可就真丢了。”萧奇兰揪住这个话头还不放了。 “她能与我在一块,就算只有几日,也是我从前不曾肖想过的。”严观垂着眸子说。 “你怎么这样无用?”萧奇兰还骂起来了。 严观难掩面上古怪之色,忍不住问:“殿下对我与明娘子的事何以这样上心?” “看你也算人才,只是脑子有些不好,情情爱爱占了大半,功名利禄倒是挤到犄角旮旯里去了,”萧奇兰嗤笑一声,又说:“不过这样也好,有明娘子则万事足,行差踏错也难,命也会长一些。” 严观猝然抬首时萧奇兰正从他身侧走过,掷下一句话来,“陛下说,算你死过一次了,前尘往事不计。” 他惊讶地望向萧奇兰的背影,她正走在石阶回旋处,只有发顶上荡着一点风,年轻的面庞上含着一点顽劣的笑。 “那箭,你真避不过吗?还是说也没那么蠢,会使苦肉计啊?” 萧奇兰斜了严观一眼,见他抿唇不语,自顾自走了,只听见风中绕来他一声谢。 萧奇兰对护卫使了个眼色,对方便高声道:“严中侯,殿下放你几日闲,回去养伤过年吧。” 冬日的寒风像是从皇城的墙根底下冒出来的,割得人脸皮都疼。 明宝清被刮得有些懵,想到禁苑那任由狂风驰骋的开阔地形,不由得又拢了拢兜帽,心道,‘难怪严观说份例里有面脂,这不涂面脂脸上全要皴裂了。” 她将一些手札和卷轴都放进马褡子里,打算去严观暂歇的那间庑房里再细看。 只是等她快到东禁苑门口时,却见严观骑着绝影疾奔出来,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在明宝清视野里消失了。 明宝清在马上出了一会神,一时间倒不知道要去哪里了。 她想了一想,调转马头朝蚕坊附近的那两所新女学去了,全然不知严观在工部衙门里因扑了个空,以致于面色难看到差点被宇文主事 强送去太医署的事。 给小女娘开蒙的女学叫明理书苑,另外一间则是务本书苑。 “哇,大白马,好漂亮。” 从明理书苑里蹦出来一个比明宝锦还要小些的女娘,今日是年二十九,她虽还没有换上新衣,但辫发上已经缠上了一段簇新的红头绳。 一个妇人牵着她的手,正回身与送她们出来的一位女娘告别。 那女娘原是蚕坊里的一位账房周娘子,十分利落能干,瞧着是被调到书苑做管事了。 她瞧见了明宝清,笑道:“明司匠。” 正好奇盯着月光看的母女二人齐侧眸看向明宝清,目光惊喜,可明宝清并不认识她们,周娘子笑呵呵说:“我打您的招牌收学生呢。” 第240章 “书苑也教骑马吗?”小女娘兴奋地问。 “明理书苑不教,但务本书苑有马球课,等你长大就能学了。”周娘子目送那母女二人离去,笑道:“明司匠,快请进。” “我还以为都年二十九了,书苑里会没人。”明宝清说。 “陆陆续续都有人带着家中小女儿来报名的。”周娘子给她端来热茶,道:“三娘前个已经带着你家小妹来报名了,明四娘翻过年就十一了,在咱们书苑扎扎实实再学一年,后年就能试着考紫薇书苑,或是务本书苑了。务本书苑的门槛没有紫薇书苑高,依着李娘子的意思,务本书苑只有经学、书学两门是必选,其中算学、律学、画学、体术还有制物五门,依各人天赋兴趣而论,不全是为了教科举人才的。” 明宝清想了一想,道:“这倒很好,我家四娘聪明乖巧的,也通读诗书,书画渐渐也上了手,三娘如今在家中日日盯着她学。” 周娘子又听明宝清好奇问:“不知制物一术是谁来教授?” “工部尚书陈镇,”见明宝清神色惊讶,周娘子笑着继续道:“的夫人袁娘子。” 明宝清既意外又恍然,笑道:“原来如此。” 明宝清在明理书苑里坐了坐,又去务本书苑。 务本书苑里更为热闹,好些人都是与李娘子同辈的夫人,明宝清很多都认识,一一向她们请安问好。 那些夫人端坐品茶,笑语晏晏的,但目光还是充满着打量的意味,一些是冲着这务本书苑,而另一些则是冲着明宝清。 其中还有一位张夫人的眼神含着明显轻蔑,明宝清起初还很莫名,但听了几句就知道了缘故——她是张六郎的夫人。 明宝清与这位张夫人素不相识,但这轻视从何而来也不难猜。明宝珊离家那年,恐怕就是寻张六郎去了。 言语间只听张夫人说自己膝下有子,福气好得不得了,今日是为着娘家妹妹和夫家小姑子都想进书苑的上课才来的。 务本书苑的管事是一位楚女使,楚女使是宫里出来的女官,瞧着虽比明宝清大不了几岁,但跟了崔司记多年,可谓是一手教出来的,只看样貌气度就有一种相似的沉稳庄重,说话滴水不漏,但又不乏锋利。 楚女使也答了很多次,务本书苑与明理书苑不同,不是报了名就能进来上学的,除了考试外再没有别的路子,若是考不过也不要紧,可以旁听自学。 可张夫人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缠问着楚女使。 明宝清垂首饮茶,本来就觉得自己来务本书苑的时间没有挑好,结果一抬眼看见竟是叫她瞧见舅母王氏带着三表妹岑贞善和七表妹岑贞秀也走了进来。 四人相视,皆是一愣。 明宝清作为晚辈即便不快也要起身行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岑贞善和岑贞秀也忙给明宝清见礼。 王氏在脸上拉出两条笑弧来,冲明宝清嘘寒问暖了几句。 明宝清不动声色抽回手不肯叫王氏握住,也不管好些人都觑着她们。 楚女使出去了一趟又回来了,进门来的时候正看见明宝清面色不虞,笑道:“明司匠,李先生请您去呢。” “好。”明宝清说罢就出去了,抛下这一室热烘烘的脂粉味。 她刚走,王氏就似无力般跌坐下来,抽出帕子拭了拭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 张夫人如何忍得住不接这出戏呢,捏着嗓道:“都说天大地大,娘舅最大,可她…… 楚女使立在堂中,直接打断张夫人的唱腔,道:“各位夫人若没有疑问了,那留下名帖等着听消息就可以了。” 张夫人被这楚女使或者说书苑的作风弄得一愣,也有些尴尬,心道,‘忒大的架子!谁稀罕念这破女学!’ 只是近来各家女眷间都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把姑娘们都送进女学来,不管门第高低的女娘都坐在一处,到时候有了交情,将来嫁了人,于夫家来说也是助益。 这说法寻根究底,还要落在秦臻身上。高家牵线,经司农寺给秦家在丰州要了个开矿的买卖。 虽说秦家也有匹配的能力,但天下多少有本事的人就等一个金贵的机会,多少人甚至愿意豁出身家性命去要这样一个机会。 这事儿其实是高三娘同秦臻两个人议下来的,又拿回家问了问长辈的意思,行就行了。 照理说做大买卖的人应该很知道言以泄败,事以密成的道理。 秦臻的父亲能成大商贾靠的可不仅仅是祖上积余,但这一回,此事却以一种在女眷堆里流传很广。 “你做的流水编钟鹤鸟仪,开春在紫薇书苑里讲解过后,也要来务本书苑讲一堂课,若是厚此薄彼,我可不依啊。” 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李娘子面上烧疤没有那么红肿了,就算笑起来有些狰狞,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平和利落的。 李娘子忙得脚不沾地,明宝清坐下来帮她整理学生名录,就听她问是否有合适的先生介绍。 “适合务本书苑的倒是没有,不过有一位文先生很适合去蒙学教课,只是他住在书苑不便,恐要等我们在城中谋了住处才行。” 明宝清本来就有替文无尽引荐的意思,将他的一本手稿文集递给李娘子。 第241章 “字不错,这文章引经据典,底子倒是很扎实。”李娘子看了头一篇,摩挲着纸页道:“这纸摸着很舒服,封面微微粗粝,内页又滑似珍珠。” “也是这位文先生纸坊所造的纸,李娘子若有意,价钱倒也便宜的。”明宝清见缝插针地说。 “能者多劳啊。”李娘子笑着睨了她一眼,返回去扉页去看文无尽这个名字,道:“这文先生的名字倒是很有意境。” 明宝清借这个话头将文无尽的身世一提,李娘子捋了捋其中关系,嗤笑了一声,干脆道:“那就更有的谈了,等过了初八就请这位文先生来谈一谈吧。” 明宝清走时遇上王氏和岑贞善也刚出来,就站在那看着李娘子身边的一个小侍女正把几本关于营造一类的书册塞进月光背上的马褡子里。 岑贞善正问:“她同李先生很要好吗?” 小侍女还未答就先看见了明宝清,笑道:“明娘子,书我都给你放好了。” 岑贞善惊愕又尴尬地转身看明宝清,嚅嗫道:“表姐。” 明宝清对她轻一颔首,垂眸看向与明宝锦同岁,却比她高了不少的岑贞秀。 岑贞秀正也很好奇的看着她,道:“你就是那个被抄了家的表姐啊?” 岑贞善把妹妹扯到身后去,就见明宝清没有理会岑贞秀,只是又扫了眼王氏。 王氏别开眼做轻蔑状,见明宝清径直翻身上马,她反 而又急了,道:“你少给我在背后做什么手脚!要误了我女儿的事,我绝不轻易罢休!” 明宝清没看她,看向岑贞秀,道:“蒙学只要报名就能入。” 她又看向岑贞善,道:“你却是难一些,要考才能进。李娘子最是中正不二,你若有才而我却下绊子,反会遭她厌弃,可你若名落孙山,自己认了无用,别诬栽到我身上。” 岑贞善迎着她的冷脸笑了一笑,道:“姐姐知道我不是勤勉之人,粗识得几个字罢了,料想是不容易进的,姐姐既与那李娘子关系匪浅,好不好替我也…… “不好。”明宝清只回这两个字,潇潇洒洒地纵马走了,王氏的埋怨声被抛在身后,像马蹄下荡起的灰土。 回青槐乡这一路上,天空愈发阴霾低沉,灰云狂浪如深海,寒风无所顾忌地涌了过来。 一人一马在天地间显得分外渺小,狂奔许久,也仿佛只是在原地踏步。 明宝清在风里不为人知地哭了一场,回到家时,门外丛竹边空空,牲口棚里只有小灰驴。 她打起精神牵着月光走进来,明宝盈听见动静,捏着笔挑开棉帐,惊讶道:“阿姐你回来了?!可我跟严中侯说你大抵是住书苑去了。” 第113章 瑞雪兆丰年 元正前后给假三日, 意思就是大年初一前三天后三天都放假,加上初一这天,笼统放假七日。 工部衙门在初七后都是交替上班, 官署里有人当值即可, 出了正月才是人人都要到位。 明宝清一下就闲了, 家里是老苗姨和蓝盼晓的天下, 她像是小娃娃一样被照顾得妥妥帖帖,眼睛一睁就是吃,眼睛一闭就是睡, 沐浴的热水都掺得正好, 明宝锦的课业又有明宝盈和文无尽在管,什么事都不用她打理。 堂屋里永远温暖,明宝清一掀开门口的棉帐, 就见蓝盼晓坐在绣架前飞针走线, 文无尽坐在她边上, 正在给她一缕一缕配色。 家里的开销不压在蓝盼晓这双手上了, 刺绣这事儿就渐渐成了她的兴趣。 蓝盼晓是秋月里过生辰,明宝清那日从蚕坊给她买了许多丝线回来,一抽开盖子, 简直是收了天虹在匣子里, 还是明暗深浅不一的好几道天虹,生生把文无尽精心备下的生辰礼给比过了。 蒲团上撅着个卫小弟, 卫小弟屁股上撅着只花狸狸,原本只会流口水的小呆瓜在不知不觉间也会叫大姐姐了。 方桌被明宝锦、卫小莲和游飞占了三角, 明宝盈坐在另外一角上, 正捧着一本书在看。 游飞还不知道严观受伤的事,端坐着在临一本字帖。 “我师傅的字也挺好呢。”游飞写着写着, 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文无尽竟没讽刺,而是与蓝盼晓两人鬼鬼祟祟齐齐抬首觑明宝清,模样有点像田埂上突然冒出来觅食的田鼠。 “严中侯的字是不错。”明宝盈说。 “三姐姐也看过啊?”游飞好奇问。 “嗯,先前陪着同窗寻一个做糖蟹的小铺不得,路上正好遇见了严中侯,他那是还是不良帅,因那铺子偏僻,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他就下马画了路线给我,还做了标注,因托在手上写的,有些潦草,笔画次序也有误,但气韵生动。”明宝盈点了点游飞那一笔字,道:“要紧的就是气韵生动。” 明宝清沉默地听着,拿过卫小弟递给她的一个八卦锁,演示给他看,然后戳戳他的脸,说:“小笨蛋。” 老苗姨从厨房里走出来,把一大碗糖煮的板栗仁搁在桌上,递了一小碗给文无尽,又塞了一小碗给明宝清,顺便道:“大娘子,你和严郎君是不是闹别扭了?昨个他来,脸色好难看的。” “啊?师傅昨天来…… 游飞话没说完,就被明宝锦塞了一个栗子进嘴里,栗子本来就凉得慢,糖汁更烫得他说不出话来。 第242章 蓝盼晓和文无尽都很佩服地看着老苗姨,眼神完全就是在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明宝盈后知后觉地看向明宝清,见她怔怔的,似乎不知该怎么答这个问题,半晌后也只是‘嗯’了一声。 老苗姨揉了揉她的脸,道:“若他没有大错处,冷一冷他就算了,拖得时间长了,伤感情啊。” 老苗姨的手温暖粗糙,不像外祖母那么丰润细腻,但很像邱嬷嬷。 明宝清笑了一笑,却是半遮半掩地说:“是我胆怯,怕他如今的差使容易惹上事,往后怕有牵连。” 老苗姨怔一怔,全然没了话说,只好看向蓝盼晓和文无尽。 他们二人的表情也很复杂,惊讶又怜惜,孩子们含着栗子,一个个半懂不懂的。 “大娘子不是说人生苦短吗?”文无尽开了口,“怎么在自己的事上,反而瞻前顾后的?” “吓破胆了。”明宝清平静地说。 文无尽无言以对,蓝盼晓又急又说不出劝解的话来,只恨自己嘴拙。 “我觉得严中侯是个谨慎的性子,而且就算会发生那么糟糕的事情。”明宝盈细细思虑,然后开了口,“我也不曾听说过姐夫犯事,还能牵连无辜小姨子的。所以阿姐,你与严中侯的情意不必顾忌我们,只看你自己的心意就好。只是你有这份担心,我倒不好示意严中侯入赘了。” 明宝清被她这番道理说得回不过神来,但心头的大石竟是被撬下去了几颗。 文无尽碰了蓝盼晓一下,小声玩笑道:“我也要入赘吗?那得攒嫁妆了。” 蓝盼晓听得仔细,正频频点头呢,突地听见了这句,真是哭笑不得。 “文先生说笑了,”明宝盈浅笑着望向文无尽,道:“有些事情也不必一味讲究表面功夫。” 文无尽被她笑得有点发毛,转首却瞧见蓝盼晓眼眸含笑,心知这明家的女娘相比起蓝家的兄长更是她的倚仗。 这一年来,蓝家兄嫂与蓝盼晓的关系也有所缓和,还请他们正月里去蓝家吃饭。 文无尽很开心,因为他们邀的并不是蓝盼晓,也不是文无尽,而是他们俩,这就意味着,将来的婚事蓝家也是肯的。 田间收了庄稼,大道上的行人被寒风也吹少了。 明宝清教明宝盈和明宝锦骑马,明宝盈原先就会一点,月光又是聪明的好马,会迁就她,跑了两圈就熟了。 明宝清刚想说改日借了绝影来跑跑,那也能驾驭就是真行了,可一张口,又闭上了嘴。 明宝锦是全然不会骑马的,马太高了她一个人骑着的时候也有些怕,倒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学会了骑驴。 游飞在边上看得心馋,问过明宝清后一下就跃到马上,带着明宝锦一溜烟就跑远了。 “还真是严中侯教出来的,远远看架势都是一样的。”明宝盈说着,觉察到明宝清这两日还是不接关于严观的话茬。 她正想问,身后蓝盼晓走出来了,听说是游飞带着明宝锦在骑马,真是一颗心都提起来了,直到马蹄停在她眼前了才落下一口气来。 马背上俩小孩的脸蛋被风吹得红彤彤,笑得傻乎乎。 与亲人们在一处,这个冬天真是暖和。 年三十的夜,明宝锦还是守岁没守住,倒在明宝清怀里睡着了。 明宝清抱着她穿过院子走进屋里时,明宝锦醒了醒,明宝清勾了勾背,把她拢在怀里挡风,轻声说:“明早就是十一岁的小女娘了。” 明宝锦连梦里都在笑。 其他人都还在堂屋里守岁,吃着花生烤着火,明宝清不想进去还要被林姨变着花样缠问明真瑶的事情,明宝盈挡了几句,她的脸色就难看起来。可也真是奇怪,文无尽不过是打了句圆场,她倒听了。 ‘她这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脑子就掰不过来了吗?’明宝清思忖着,‘往后若还是这样,不论三娘往家里挣多少,是名还是利,最后都要被她变着花样划拉给三郎了。’ 明宝清不想动也睡不着, 坐在外间榻上听屋外的风声,渐渐的,屋瓦上有‘吧嗒吧嗒’声响,听起来应该是细细小小的冰粒子打了下来。 ‘这是下起雪霰来了,瑞雪兆丰年,真好。’她想着,心里有了一点劲,起身披上氅衣,轻手轻脚地朝外走去。 檐下的灯笼今夜是不熄的,在风里晃动着,晕出的光里有一粒粒的雪霰掉下来,明宝清出神地看着,看着雪霰慢慢被雪花代替,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周遭白亮了起来,积起的薄雪在泛着光芒。 明宝清看着这间熟悉又可人的小院在雪的映照下愈发鲜明清晰,将记忆里的侯府都比得晦暗模糊起来。 她的目光移过竹门,瞧见外院小菜圃里空空的几拢地,耐寒的几样菜都种在后院,前头的小菜地过了秋就不种东西了。 ‘若是在城里安顿下来了,也要有可以种地的地方,不然阿婆和小妹会不太自在吧。’ 明宝清任由思绪飘散,却始终不敢想一个人,可她再一抬眸,就见到篱笆墙外竹影一晃,薄雪簌簌落。 绝影总是这样,一来就用舌头卷竹叶嫩芯来嚼,半点都不客气。 严观应该在雪里已经站了一会了,肩头和发顶都有积雪,明宝清在光里看雪时,他就在雪里看她。 第243章 明宝清不做声,他就动也不动,两人就这样隔着这间平凡小院对望。 堂屋的门打开了,明宝盈似乎是想去换本书来看,只她望了明宝清一眼,又顺着她的视线眯眼瞧了眼外头,立马又退了回去,把堂屋的门关上了。 关门时似乎还把几声询问也关在了后头,明宝清在这关门声中回了神,缓步走下台阶,打开竹门,走过石墙和泥地,踏出一行浅浅的鞋印。 “年三十你过来做什么?” 明宝清打开篱笆门,拍了拍绝影凑过来的大脑袋,马鼻子里喷出来的气热烘烘的,衬得严观覆在她手上的那只手更凉了,她还从没有摸到过这么凉的严观。 “想着年三十你总该在家。”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这样一句,像是一个寻常雪夜的寻常见面,把那几日的慌乱抹得越淡越好。 明宝清有些愧疚,道:“撇下吴叔独身守夜不好。” “阿活和阿季都在,吴叔喝多了,早早睡了我才出来。”严观迈进了门,可一颗心还在空荡荡的胸腔里晃荡着,他想叫明宝清知道,他不是个总连累别人整日担惊受怕的人,于是又仔仔细细解释了,“吴叔没看出我的伤,阿季替我遮掩了,我没叫他大过年的还替我担心。” 明宝清点了点头,还是那样平静。 严观最怕她这样平静,好像他们不过是在街面上偶然瞥见的陌生人,对了一眼,再无交集。 他实在耐不住,俯身单臂把明宝清抱了起来。 明宝清挣了一挣,道:“有伤。” “你肯叫我抱抱,伤就好了。”他竟也学了这胡说八道的本领。 “花样倒是多。”明宝清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愣。 明宝清面上的伪装终于被烫融了,她别开眼,瞧着檐下摇晃的灯笼。 “殿下转达圣人的意思,说是前尘往事不计。”严观嗅着她发间的香气,忍不住赶紧将这句话告诉她,盼她可以不要离开他。 昏黄的灯笼在明宝清视线里越发模糊,她伸手搂住严观的脖颈,把眼泪擦在他肩头,道:“我这样一个不能患难与共的人,不用这么苦苦来求。” 严观看着堂屋门缝里漏出来的温暖和光亮,很清楚她在说胡话。 如果明宝清是一个不能患难与共的人,那这世上再没有别人可以做到这一点了。 严观将她抱高,仰首用一个下位者的姿态索吻。 明宝清看着一片片雪花落在他脸上,黏在发丝上,坠在睫毛尖,融在唇缝里,然后那刚刚融了雪的唇就贴了上来,凉意细微,软烫鲜明。 他们在这院中淋着雪亲吻,在雪的隔绝下,周遭好安静,静得只有喘息交缠和舌底荡起的潮浪声。 第114章 猪骨腊肉小菌汤 屋里的油灯还在静默地照着一隅光亮, 严观脱了衫子让明宝清看他的伤口,那纱布一层一层的裹着,散发一股并不难闻的药气。 明宝清凑近来看伤口时, 严观瞧着墙面上两人的影子叠在了一处, 像是在深吻。 吻她, 真是怎么都不知足的一件事。 严观把目光转回来, 落在明宝清素净而清丽的侧脸上,他艰难地开口,说:“还有一件事, 需得告诉你。” “讲。”明宝清比想象的要淡定, 她抬眼时眸底里的一点醺醉在摇晃,红唇湿亮亮的,所以整个人显得娇懒, 腮上一横血色, 难以言表的妩媚动人。 严观更紧张起来,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击碎生命里最美好的东西, 紧张到连鼻息都变得粗重可闻。 直到明宝清伸手抚着他的面庞,望着他的眼睛,轻道:“讲吧。” 他吞咽了一口, 涩声道:“我是个不孝之人, 我违背了阿娘的遗言。她那时说,不要替她报仇, 那个人,是我生父。” “难怪。”明宝清恍然大悟, 倒是严观不解, 道:“难怪什么?” “难怪圣人不杀你,又要敲打你, 难怪让你去布置祭台,难怪会说,前尘往事不计。”明宝清闭了闭眼,觉得这世事好生缥缈无定数,“圣人,是你亲姑姑。” 这话让严观后颈骨都发凉,甚至下意识要反驳这一事实。 “但根本没有证据证明他是我生父,姑姑更无从谈起。我说此事,只是因为答应过不瞒你。” 皇家血统,天家富贵,他却避如蛇蝎。 想到这一点,明宝清感到好笑,笑时一抽手,严观却是不让,扣着她的腕子,强留她的手在他面庞上,就像他那日扣住她的胯骨,不肯让花离唇一样。 她蓦地想起这一遭事,低声斥道:“别做混账事。” 严观低低笑了起来,将她从榻上抱到膝上来,两人对视,气息交缠,全无你我之分。 明宝清轻轻问:“你心里过不去吗?” 违背母亲的遗愿弑父,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住这份质问的。 严观却是干脆地摇了摇头,发丝上的雪水飞扬一圈,溅了几滴在明宝清脸上。 “阿娘到死都还很喜欢那人,那早些送他下去与阿娘团聚,也是我的孝心。” 明宝清细看了他一会,觉得他的性子里很有相悖的地方,但偏偏自洽得很好。 第244章 “能自圆其说就好,做了不后悔就好。” “其实也后悔了。”严观说这话时垂了眼,再抬头看她时眼底都是钝刀割肉的痛苦之色,“但重来还是要做。” 明宝清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当然,否则你怎么是你呢?” 严观没有想到她竟会这样说,眼底的痛苦变作深深的动容和爱意。 他知道,这世上绝没有第二个明宝清了。 雪下了一整夜。 游飞推门进来时,屋外亮堂堂的光落在严观正在擦那把长梢弓上,他侧眸看了明宝清一眼,她还倚在榻上睡着,腰枕靠枕全在她身下,堆出一圈软地让她躺着舒服。 明明是很正常的一幕,却不知道为什么叫游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师傅。”他悄声说:“你胳膊还好吧。” “小事而已。”严观这样说,游飞就不问了,坐在严观膝边认真看他保养弓。 冬日里弓会硬很多,拉弓时耗费的力气也要比春夏秋三季多,行军打仗时的弓箭手都是把弓抱在怀里睡得,用体温保持弓的弹性。 若不能这样一直抱着睡,想要随时都能拉开弓的话,就要像严观这样上油保养,然后在炭火边上熏烤一会。 “这把长梢弓的弓胎是木材,弓面是野牛角,蓄力很好,只是不太防水。” “那您那把重弓呢?” 师徒俩轻声说着话,明宝清隐约就 听见严观说:“黑漆弓是最防水的,只是重弓对身高臂展会有要求,你大约高不过我,很难说能不能驾驭重弓。” “我每日都会摸高跳。”游飞有些失落地说:“可吴叔说您在我这个年岁都将近六尺了,您得有六尺半吗?” 严观摇摇头,说:“才六尺四寸(唐尺换算192左右)。” 游飞扁扁嘴,掐着嗓子怪里怪气地说:“才六尺四寸。” 明宝清睁开眼时,就看见严观正揪他耳朵。 游飞一边龇牙咧嘴一边说:“我听文先生说太祖也是六尺四寸!” 严观松开手,看着明宝清问:“吵醒你了?” 明宝清含着笑问游飞,“早膳吃什么?” “小莲送来了一锅豆腐脑,是卫二嫂她昨个守岁时闲着没事做的,可好了!”游飞一说这个就笑了起来,“阿婆她们昨晚上做了蒸笼包呢!榨菜肉糜馅的,这么大个!” 游飞比了比自己的拳头,“小莲拿回去五个,小荷和五叔他们都在家呢。” 明宝锦迷迷糊糊从里屋歪出个头来,衣领子也歪七扭八的,眼睛还没睁开就问:“我煲的猪骨腊肉小菌汤呢。” “煲好了!看着清亮亮的,可一屋子都是那汤的香气,真是奇了。”游飞一下蹦到明宝锦跟前,说:“锦儿,你好厉害。” 明宝清和严观没有去堂屋里用早膳,因为老苗姨说坐不下了,就让严观去厨房把吃食都端回屋里来了。 严观原本是大大方方的,这下被弄得像个新媳妇,露了一面,见过家里长辈晚辈,还受了坏妯娌的几句揶揄,又紧着躲进屋里来了。 明宝清听他这样形容,简直笑得肚痛。 不过早膳是很好吃的,严观这种不是太在乎吃喝的人都觉得明宝清家里的吃食真叫人肠胃熨帖。 蒸笼包是软蓬蓬的,松软烫手,看花样就知道是好些个人一起包的。 “阿婆喜欢发面来包大笼饼,大笼饼的皮沁了汁水比馅都好吃,”明宝清指着那个圆溜溜的大胖包,又指了指那个麦穗花纹的,“凉水和面就能包这种薄皮小笼饼,是文先生的母亲教阿姐包的的,这种小笼饼过油一煎就最好吃了,焦焦脆脆的。这偃月形的肯定就是林姨包的了,顶上捏得死,这一块咬起来发韧,喜欢吃的人也觉得好味。” 肉汁已经把面皮最薄处浸透了,透出诱人的酱色,掰开后里头的肉糜油亮亮的,一看就是搅上了劲的,一团咬下去都不会散,肉本身的汁水混着脂淌了出来,吃起来一点也不腻味,调味淡淡的,一点盐巴一点酱油,纯然的面香和肉香气。 明宝锦煲的猪骨腊肉小菌汤更是鲜得人头皮都发麻,清清澈澈一锅汤,只撒了点盐,猪骨不是带髓的那种,只是扇排上的几块粗骨,腊肉红瘦,片得很薄,煨在汤里偏能把小菌那份鲜滋味和猪骨的肉香调到一处去。 严观喝上一口,只觉得这口清汤真是给肉难换,豆腐脑倒是懒得去碰了,还是明宝清顺手喂了他一勺。 “滑。”严观点点头,但看表情显然是吃不惯的,“红糖姜汁淋豆腐脑上,我还真是头一次喝,阿婆待你们真好。” “这个自然。”明宝清笑着说。 堂屋里的笑声飘了过来,明宝清出神地听了一会,严观看着她面上渐渐浮起温柔的笑意来,启唇道:“我要在城里找个院子,也要这样一大家子住在一块。最好是热闹些,我们忙起来常不在家,我怕阿婆寂寞,但也不要太吵闹,阿姐、文先生和三娘还都还是喜欢安静的。后头最好是开阔些,好让阿婆小妹能种种菜,厨房要大一些,要有窗子,不然夏日里太热了。院子虽不用太大,但最好是有跨院,阿姐说了,就算日后成婚也想同我们住在一处。” 第245章 她看向严观,笑道:“长安城寸土寸金,我的要求是不是太多了,不过只要一家人在一块就好。” “我替你找,”严观握住明宝清的手,说:“只要院里能有我站的一块地就行。” 明宝清做出一副要考虑考虑的样子来,严观却真的紧张起来,半晌后她才笑出声,道:“好,你帮我找,那顺便替孟老夫人找一间小院子,同我们的将来院子要近,彼此间有个照应。” “孟老夫人带着孙儿也要进城住?”严观问。 明宝清点点头,说:“乡下田产如今都是黑大黑二在管,孟老夫人在城郊的几个乡里还有三四间铺面,住在城中倒还方便掌柜交租了,孟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在长安城中大宅邸买不起,小院子总还可以。孟老夫人又不好面子,只是想带着小孙过清静安生日子罢了。” “如果是买不是租,大约只有近城门那边的地还有些可能了。可越是那些地方,越是荒芜,连守坊门的武侯都时常懒惫,这不行,总归还是要找一个热闹稳妥的。”严观认真想了想,知道明宝清的现钱肯定不够,就道:“我那些钱都无用,你尽管用,好不好?” 明宝清失笑,道:“我拿了不认账呢。” “反正搁着也是长霉。”除了她,他也没有别人想娶了。 可明宝清并不松口,只道:“不过我在户部看过一份记档,原来长安城里有很多年久失修的无主废宅,名义上被收归官府所有。我问过孙主簿,他说那些废宅是可以买卖的,我想趁着这几日有假,都去瞧瞧。” “的确,每个坊中都会有几间这样的废宅。”严观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多能干的小娘子,叫郎君捧着白花花的银子也无用武之地。” “有用的。”明宝清笑道:“若是地段不错,宅子又大,价钱也颇为咋舌呢。只是比起那些修缮好的宅子要实惠许多。而且如今我要合适的工匠也简单,这也算我假公济私一回吧。” 严观倾身在明宝清唇角亲了一下,道:“到时候挑屋,记得挑间宽敞的。” 明宝清看着他宽宽的肩膀,伸手摸上他结实的手臂,正想说这倒是个要紧的,忽然听见门吱呀一声响,游飞牵着明宝锦走了进来,嘴里正说着,“大姐姐,师,啊啊啊啊啊啊,完蛋了,我又要长不高了!” 严观看着他拽着明宝锦跑得飞快,不解道:“这跟他长个有什么关系?” “唔,文先生骗他的。”明宝清笑得倚桌,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道:“瞧着小青鸟今年十四了,年岁到了,再怎么不开窍也要开窍了,就先给他紧紧皮子,免得小郎君长成大郎君时不懂节制,倒是真损了身子,的确是会不长个的。” 严观对此嗤之以鼻,说:“光明正大每天练他个百来趟的,保准他倒头就睡。” 但其实,再累也是会做梦。 严观又一皱眉,说:“睡前再背两篇书。” 满脑子之乎者也,这便稳妥了吧? 第115章 阅卷 正月初八那日, 岑石信起了个大早。他今日是翰林院的宿值官,从早到晚都要在官署里。 若是在家中吃了早饭再去已经来不及了,岑石信揣着两个胡饼就上了轿, 一路晃晃悠悠到了承天门口落轿。 一下轿, 他与蓝正临对上了目光。 “岑侍读。” “蓝少监, 怎么不骑马了?”岑石信道。 蓝正临年前升了官, 如今是正七品的都水少监了。 “太冷。”蓝正临说着,口中冒出一股浓 浓白气。 岑石信笑道:“轿里刚吃什么热食?” “鸡糜粥和两个油炸糖果子。”蓝正临道。 “早起还是要吃点热气才有劲。”岑石信有些发馋,愈发觉得胡饼干巴巴, “还是家里夫人细致啊。” 蓝正临微一点头, 道:“拙荆大我三岁,手巧心柔。” “呵!”岑石信与他一并迈上承天门长街,道:“是我那儿子太闹人, 我又犯懒不想带那糊豆浆, 我家夫人也是昨晚上就叮嘱了厨房的。” 他越说越想起糊豆浆子那股焦香气, 那稠糊糊的滋味, 两大勺红糖搅下去,好喝又顶饱。 今儿还得在官署值一天呢,后悔啊。 “咦, 这是什么意思?”岑石信与蓝正临说着话, 就瞧见了长街上摆满了布告,隔一丈就站了个羽林卫。 “是年前长安、万年两县的县试试卷, 每个八品上的官员都可以选一篇自认为最好的文章,盖上官印。本次考试的名次便以官印多寡来排, 若没有两个以上的官印, 便是落榜了。”一位女官对两人解释道。 岑石信与蓝正临对视一眼,道:“这倒新鲜了?试卷不由礼部挑官员来批改了?” “试卷上的姓名已经封上, 人人参与阅卷,敢问还有比这更加公平的不成?”女官反问。 太学闹出来那档子事情,人人都知道,岑石信尴尬一笑,又有些跃跃欲试。 “不过岑侍读与蓝少监不得参与评选。”女官看着手中簿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道:“你们与本次参试的一位考生关系过近。 第246章 岑石信知道她说的是明宝盈,舅甥关系的确是近,天大地大娘舅最大,可他和明宝盈又不是那么近的舅甥。 岑石信苦笑一声,道:“这还真没有,我都没见过三娘的字,你呢?” 蓝正临也摇了摇头,不过他倒是听文无尽提起过明宝盈的文章字字珠玑,见岑石信似是有些遗憾,就难得玩笑了句,说:“倒是白升官了。” 岑石信这才笑了起来,又问那女官,“如此严格啊?” “以免来日有人又变着花样质疑本次考试不公,倒不如干脆些,虽说文无第一,但优劣总是一目了然的。”女官道。 公开阅卷整整五日,礼部官员被派到长街上直接数官印定名次,榜文也是当场写下的,写好后便直接去长安、万年两县的菜市口张贴。 长安、万年两县的考生共计三百一十二名,其中考中秀才功名的考生有五十八人。 这五十八人的试卷直接被取下,依照名次由护卫拿到国子监里张贴展示。 秦怀谦看见那些个羽林卫入国子监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那几十个布告栏依次排开,一张张考卷就亮在他们眼前。 他愣了很一会,径直走到最前面的一块布告栏前,仰脸看见那上头的卷头上还有些封条残留的墨色碎纸屑,但那个名字已经清晰展露出来了——温如徽。 卷末有一长串的官印,秦怀谦数了一数,竟有二百三十三个,比次名的褚蕴意还多出足足五十个,上到左仆射,下到各司郎中都对她的文章青眼有加。 “诸位寒窗苦读多年,又身在长安,想来各个都是殚见洽闻,写出来的文章必定是句句箴言,段段入心的。”马上的羽林卫窦中郎将朗声道:“圣人也很盼着你们二月的礼部试能多得几篇振聋发聩的好文章。” 秦怀谦沉醉在温如徽的那篇文章里,听到马蹄声响起,他才蓦地回过神来,快跑着叫喊着,“中郎将留步,留步!” 窦中郎将停了马,睨着秦怀谦。 “我们二月的礼部试,也是这般封名避嫌,公开阅卷吗?”秦怀谦气喘吁吁地问。 “试卷直接从太极宫排到整个朱雀大街好不好?”窦中郎将像看傻子一样看秦怀谦,甩了缰绳要走,秦怀谦又是拦在马前,仰视着这位一身薄甲,身骨精悍的女娘,谦卑地问:“那封名避嫌?” 窦中郎将好笑地看着他,俯下身冲他勾了勾手指。 秦怀谦迟疑着上前,就听她说:“想求什么,自己争啊,你们不是一身胆魄,连天威都敢顶撞吗?区区师长,还不拿下马来?” 秦怀谦一脸愕然,简直不敢相信她都说了些什么狂悖之言,他左右看了看,再没旁人听见了,而那窦中郎将也驭马走了。 “温如徽、褚蕴意都还有所耳闻,这明宝盈是谁?”国子监的学子都在相互讨论着,“咦?这崔四娘,莫不是崔相家的孙女?她竟也参试了?” 学子们对那卷子上的署名兴致浓厚,左打听右打听的,对文章更是评头论足不断,还自以为是的说出许多高见来。 不过细看文章的学子也有很多,只因他们看得专注,所以大多沉默不语。 秦怀谦走到最近的那块布告旁,问那仰首看得专注的殷初旭,问:“你妹妹可中了?” 殷初旭轻轻摇了摇头,道:“她连从前喜爱的帖文如今都很难一次临完,总是写着写着就出神,她那时能考过女学我都很意外了。” “她年岁轻,日后若有兴趣再考就是了。”秦怀谦说着摇了下头,也对自己这副前后不一的嘴脸感到无奈,又问殷初旭,“这文章如何?” “词藻平实,见底深刻,很有李先生那篇《礼乐之本源》的风采,”殷初旭面上有一个看不太出来的笑,“她应该很喜欢李先生,所有有意无意,模仿了文风。” 秦怀谦诧道:“你看过李先生的这篇文章?” “秦主簿这样问我,意思就是您也看过?”殷初旭反问。 “谁没有看过呢?温先生姑侄俩的文章谁又看得少了?”秦怀谦看清这篇文章的署名,喃喃道:“是那个会降天雷的女娘啊。还真被你说中了,那架势,的的确确是李先生的爱徒了。” 殷初旭随着他一篇篇文章看过去,看到最末一篇,见上头落了秦臻的名字。 秦怀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道:“文章还算有见地的,嗯,字的确是弱了一些,勉强论得上工整。这是末名?一人一印的话,自然越是出类拔萃的文章越会多印,但那些尚可的文章,就成了沧海遗珠了。这五十八人还只是牛刀小试,真不知道她们都是哪里冒出来的。女学开办也不过两年而已,算上还有诗书人家的女儿,我想也不会很多。” “女官里有几十人去参考了,听说北衙军里也有人去考,”殷初旭补了一句,“圣人那支亲信军。” “什么?”秦怀谦惊讶问:“圣人那支北衙军还人人识字的?” “听说起码认得百来个常用字,其中若有佼佼者,便是温先生早年的功绩了。”殷初旭忽然又问:“秦主簿可知这各部衙门里,何处的女官最多?” “女官自然是在宫里,就算工部有个小小司匠是女娘,其他各部衙门里哪里还有女娘?”秦怀谦不解地问。 殷初旭笑了一声,道:“鸿胪寺下属的主簿厅里近半主簿笔吏都是女娘,这全是宪君公主之功。她少时去往契丹和亲,可汗死后,听说是如今的圣人百般斡旋,让她得以平安归来。宪君公主带回来的手下很多都精通契丹文和回鹘文,进入鸿胪寺简直是如鱼得水,其中主簿厅下属的设档房、?启疏科根本就是宪君公主一手建立的,这些女官的记档只在尚宫局,户部从没有给她们发过一个子的俸料,先帝在时是宪君公主在养着她们,如今则是圣人。” 第247章 这几年来,鸿胪寺眼下愈发超脱在礼部之外,番邦来信全部经由鸿胪寺译准再发往各部,受制过多,倒逼得吏部几个要员动了心思,主动要给鸿胪寺的女官们官位,只是官位很低,俸料同吏,想要加以管束钳制,可这折子被温如徽用朱批画了个叉就发回了吏部。 秦怀谦听得怔愣,又闻殷初旭感慨,“冰封三尺,非一日寒;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秦主簿还是早日习惯这浪潮吧,毕竟已经酝酿了不知多少年了。” 秦怀谦见殷初旭折返回去,又用目光轻柔地触了 触明宝盈那篇文章,忍不住问:“二月礼部试,你家中替你筹谋了没有?” “秦主簿又不是不知道我与父亲的关系,何必多此一问。”殷初旭皱了皱眉。 “可你毕竟是嫡长子。”秦怀谦凑近一步,像是在议着什么鬼祟事。 “我这嫡长子不入他的眼,还不如死了干脆。” 殷初旭出言无忌,秦怀谦却是跟着礼佛的祖母长大的,忙是替他敲了三下木头,还四外拜了拜虚空神灵。 他忙忙碌碌折腾了一大圈,转回来时看见殷初旭在笑,总算有了几分从前开朗的模样,问:“阿兄你也会去考吧? 秦怀谦点了点头,道:“考是会去考的,只是朝中无人也无用,不比得崔五、郭六那般,试还没考,官都在那等着他们做了。” “豫王在景山行刺陛下,致使崔侍郎血尽而死,崔家的儿郎这三年都考不了试了。”殷初旭又问秦怀谦,“崔五是不是送他三姐出嫁去了?” “是,不然的话还要再守三年,崔三要么就跟崔大娘子似得干脆别嫁了,要么就只能是为人继室,所以就赶在热孝期出嫁了。” 秦怀谦说着说着,视线自殷初旭身后横移过去,殷初旭侧首一看,就见是林十三郎正走过去。 他感慨道:“若是都像林家子弟这般不屑于疏通关系就好了,拿出真才实学比一比,名落孙山也无憾。” 殷初旭却道:“林家根苗好,人才多,便也清高起来,一次不中还有耐心试第二次,这位不中还有那位。可到底是仰赖祖宗风水,若是那个各个都扶不起的,且看林家还会不会这般‘不屑’。” 秦怀谦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到那试卷的排头,仰首看着乳白纸面,朱红卷头,黑浓墨迹,像是望着骑着红马的白衣女娘。 秦怀谦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仰望着温如徽了,从前作为同窗那般朝夕相处的时光是天赐的桃花源,但很可悲,他直到很久后才明白。 第116章 宪君公主 正月廿二晨起, 朱姨对着镜子正梳妆,瞧见明宝珊走了进来,还是一副家常打扮, 便扬起一脸的笑, 道:“你好些几日不去邹娘子铺子里了, 不打紧吗?” 明宝珊瞧着她满面红妆的样子, 轻声问:“不打紧,邹娘子另聘了人去。阿娘这是要出去?” “成,那你多歇歇。”朱姨点点头, 把一根沉甸甸的碎银流苏簪簪进发里, 瞥见那数也数不尽的白发,她手上动作一顿,扔了银簪子, 又拿起一个假髻在头上比划遮掩。 “阿娘这是要去哪里?”明宝珊小心翼翼又问。 “几个老姐妹约我聚我在茶楼吃茶, 就边上那间聚贤茶楼, 你都知道的。” 朱姨像个没事人一样往自己身上添红着绿, 但最后把那些多余的妆点都扔了,穿着件粉袄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自己依旧是风韵犹存的。 “阿娘路上小心些。”明宝珊说。 朱姨很潇洒地一挥手, 道:“家门口几步路, 怎么这么啰嗦?” 明宝珊站在院里没有进屋,在心里数了五个数, 就嘱咐霜降看门,自己跟了出去。 朱姨的确是往近处去的, 但并不是去什么聚贤茶楼, 而是去茶楼后边的开元观了。 隔着一层白薄的烟气,明宝珊看着朱姨进了往生殿, 然后侧身对女冠行礼。 朱姨不知何时擦淡了口上的胭脂,描到了眼圈上。 明宝珊鼻头一酸,望向那往生殿的门洞里,牌位层层如山峦,每个牌位前都有一盏长明灯,是活人对逝者的留恋。 裘老八无父无母无妻无儿,丧事是朱姨和他那些个酒肉朋友办的,郑主事还出了一百子,来送钱的小厮以为朱姨是裘老八的遗孀,全给她了,朱姨全贴进他那副好棺材里了,一场丧事办下来,朱姨还倒贴了两百个钱。 开元观的长明灯要多少香油钱才能点?明宝珊不想知道,她只想朱姨心里能好过一点。 明宝珊先回到家门口时,见霜降一手提着个小食盒,一手提着个小菜篮正站在门口张望,见她回来,忙道:“大娘子刚过去呢!娘子瞧见她没?” “没呢!”明宝珊折回巷子口看了看,有些失落但又欢喜地问:“阿姐又给我送吃的来了?” “嗯,说是乡里人家挖了好些黄精,四娘子和苗阿婆做了些黄精果脯,”霜降提着食盒伸到明宝珊跟前,道:“说是吃着脆脆的,药气也淡。” “这菜篮里又是什么?”明宝珊掀开上头的帕子一看,就见是一只斩好的白皮肥鸭子,边上的小小布袋里装着一把洗净的黄芪和杞子。 第248章 “大娘子说了,这鸭子咱们直接配上药材放进钵子里煨着就成,香气冒出来时洒一撮细盐,喝汤吃肉,最滋补不过了。”霜降又说。 “正月里这都给我和阿娘送三回吃食了,我上次备下的拿那几包香料你让大姐姐拿去没有?”明宝珊忙问。 霜降笑道:“哪里是几包,是十几包吧。槟榔、红曲、胡椒、花椒、马芹子、栀子、莳萝,还有什么来着,小人连名都叫不上。” “大姐姐又不要我什么,三娘喜欢看书,可我也挑不来,难得知道四娘喜欢什么,我自然要买给她的,况且这香料用进菜里,大家都受益。”明宝珊领着菜篮子进了小厨房,又探出头来问:“可问了大姐姐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没问呢,不过是个骑黑马的郎君陪她来的,两人似是要一起去办事呢。”霜降道。 明宝珊了然,心道,‘大姐姐同严中侯一道,唔,是来寻房子的吧。’ 明宝清和严观这几日已经走访了不少废宅,有些是太小了,三步走完的院子,两眼就看完的堂屋,有些又太大了,是某些大臣或者商贾的旧宅,不知怎得聚不住人气,卖不掉也租不掉,赏也赏不出手。 还有些屋舍根本无从修缮,明宝清见多了满院荒草,可看见那绿油油的竹子顶破屋瓦,还是觉得像梦一样离奇。 “难怪文先生说家宅边上不能有散生竹,否则哪天在家里走着走着路,就会被地底下冒出来的笋尖绊一跤,还真是这样。” 她感慨着,侧眸看向一旁的严观。 严观正在看手上的那本由她抄录下来的簿册,边看边说道:“安善坊那间废宅在教弩场边上,那些将士们来往虽带着凶兵,不过还算列队整肃,但只怕是有些半吊子的富家公子甩着箭来来去去,不大稳妥。不过每月初一、十五弩营休日,容许城中居民进营习弩,你若有有兴致学一下连发的弓弩,我们同去。” 明宝清点了点头,又听他说:“和平坊这间废宅又在牲口市附近,四周通达,可夏日浊臭难当,蚊蝇铺天盖地。” 严观的表情很认真,仿佛手里拿着的是行军打仗的堪舆图。 半晌后,明宝清又听他自言自语道:“长兴坊这里有间废宅?” 严观抬眸看向明宝清,说:“咱们去看看吧。” 明宝清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嘴角一翘,说:“与亲仁坊倒是近,不便宜啊。” 严观收了收唇角,说:“那先去光福坊看过也好。” 他倒把那点子不情愿掩饰得很好,见明宝清抱臂看他,知道被看出来了,只好老实道:“林外郎与高二娘的婚宅就在光福坊,原先大业坊的宅邸现如今住着左仆射和其他一些林氏子弟。林家的宅邸占了一半的大业坊,好不容易下了马,进院子里还要坐老半天的抬轿才到床呢。” 这形容让明宝清笑得厉害,月光都纳闷地转头看她。 “长兴坊、光福坊地价太贵,就算房子买得起,只怕也住不起的,开销太大。”明宝清凑过去在簿册上扫了一眼,道:“还是去看看兰陵坊这一间吧。” 严观跟在后 头,就连绝影的马蹄声都透着一股子轻快。 明知道林千衡与高芳芝的结合很是牢固,也很清楚明宝清是不可能委身做妾的,但严观心里始终卸不下那份提防,他不是介怀,他是畏惧。 长安城对于大多数的城中百姓而言,犹如一个庞然大物,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只在坊内或者临近的坊生活走动,至死方被抬出城郭。 就连明宝清也是如此,她这两年走过的坊要比前十几年加起来还多。 兰陵坊面临朱雀大街,不算偏僻,但明宝清之前没有来过。 在这件事上,严观显然是那少数人,万年县里的每个坊他都走过。 “兰陵坊中没有寺庙、道观,游人学子借宿不便,所以没有其他坊热闹。” 明宝清听着严观这话时正仰首,看着冬尽春未来时棕黑而虬曲的树枝,像是天公闲时一挥墨所致,苍劲而潇洒。 “兰陵坊中多果树,这些柿树和橘树更是先帝赐给宪君公主的。宪君公主的府邸就建在这里,你瞧见的这些高树都是那时候种下的了。” “宪君公主的府邸不是在宫城以西的辅兴坊吗?”明宝清诧异问,但很快又想明白了,“是宪君公主嫁去契丹时圣人赏赐的府邸?她有住过吗?” “听闻去世前两年都住在这里,草拢道上铺的都是细沙,就是因为宪君公主不喜欢雨后泥泞。”严观见明宝清好奇,就带着她从草拢道上过。 宪君公主去世好些年了,她的府邸却还是公主府,没有变成寺庙,也没有变成道观,那匾额的颜色是一种沉郁的枣红,漆面没有任何斑驳开裂的迹象,像是岁月一年一年流逝,而里面住着的,还是当年那个人。 草拢道上的细沙混着土,里面已经布满草根,明宝清轻易就能想象出春来时那一拢一拢鲜绿飘摇的草坪,还留存着修剪过的痕迹。 第249章 “圣人也很长情啊。”明宝清忽然道:“我听阿娘说过,宪君公主非宗室女,是因为要去和亲才封了公主,她与圣人是至交好友,当初契丹的丹洼可汗去世,他儿子不但要收继宪君公主,还要贬她为妾,最后是圣人以出兵相要挟,才换得宪君公主和当初一干陪嫁的家臣回来,也是因为这件事,圣人遭了先皇猜忌,匆匆嫁与太原王家,远离了长安。虽说后来和离了,但在王家的那些年,恐怕圣人也快意不到哪里去。” 白马白衣人,黑马黑衣人谈论着一些并不久远的往事,缓缓走过公主府的高墙,走入兰陵坊西南一隅。 兰陵坊靠近朱雀大街的那面也有不少做买卖的商铺,但更多是民宅,因为地多宽广的缘故,所以有许多空地都被开垦成了菜畦。 这些菜畦眼下都覆着干草沉睡着,只是被高矮粗细不同的小篱笆墙圈了出来,分出是这家或那家的所有。 那间废宅在公主府的侧后方,严观在道上寻了位老丈打听,说这是宪君公主给某些家臣养病住的小宅子。 说是小宅子,真也不小了,这宅子是两进的,前院横长,设了几间可以待客的门馆,主院规制很端正,方而阔,还带廊院,主宅之外还设了外廊,里头的下人房和牲口棚虽是破败了一些,但大体的门廊屋瓦都残得还不算厉害,水井和渗井都不缺,而且离那条流经公主府的水渠也很近。 “十五万钱,倒是便宜。”严观中肯地说,折了银子一百五两,他有。 “还要算上修缮的费用呢。”明宝清虽这样说,但心里也定了七八分。 她瞧过不少院子了,这间院子处在兰陵坊,离长安县的永达坊只隔了一条朱雀大街,去务本、明理两间书苑都很方便,离万年县的永崇坊也不远,去紫薇书苑也不麻烦。 再者就是临近的朱雀大街直通皇城官署,虽说距离上算不上近,但明宝清骑马骑惯了,道路通直就已经很便利。 而且她和严观一路逛下来,还瞧见兰陵坊东北隅有官家药园,西北有果园,果园里除了养蜂产蜜之外,还有藕花池,兰陵坊的很多百姓都在这官园子里做工养家。 两人又进了一间牙行替孟老夫人找屋舍,最终瞧下了一间离得只有七八十丈距离的齐整小院,这小院先前的主人家是一位员外郎,因升任郎中,又添了子女,住不下了才另外在靖安坊买了大宅。 这小宅处处都是好的,虽小了一点,价钱却贵出四成去。 不过明宝清和严观都觉得,孟老夫人肯定是喜欢的,毕竟是好意头。 “明日请阿姐和文先生带着阿婆、孟老夫人都进城来看看,她们要都是觉得行,那我就去找孙主簿定下了。” 第117章 琉璃牌楼 紫薇书苑近旁的蒙学叫做梧桐书苑, 文先生与李娘子已经谈妥,每月有十日在明理书苑教书画,另十日则去梧桐书苑。 他的画端丽雅致, 秀美写实, 他的字笔意多隶, 古朴典雅, 所以很适合教授幼童。 进了二月,明宝锦就去了明理书苑念书,每日下学就近住在明宝珊的小宅院里, 明宝珊乐意养着, 朱姨倒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且明宝锦摆明了不过是暂住,兰陵坊的宅子买下来了, 契书都过好了, 只差修缮的功夫。 明宝锦白日里大多时候在学堂, 晚上只需要一张长案, 看书写字画画,自己忙得很,更别说还会帮着干点事, 重活拿不起来, 灶上的事却是极利索的。 明宝锦又给朱姨做了些椒盐黄精,黄精切片后, 她细细焯了两次水,调了面糊下油锅炸, 吃起来脆脆像山药, 满口酥香椒脆。 朱姨全都吃完了,瞧见明宝锦望着她笑, 又瞥见明宝珊背过身去拭泪,她心里酸酸的,很痒,像是伤口长肉的那种痒。 孩子到底是孩子,过了几日,见明宝珊待她好,朱姨也比从前和气,就在院里踢起毽子来了。 朱姨觉得自己可能真是老了点,看见明宝锦活蹦乱跳的,她自己也跟着松快了筋骨。 孟老夫人的院子都一应打扫好了,也添了家具,只待交代好乡间的事宜,再同蓝盼晓她们一道搬过来就是了。 文先生应孟老夫人的邀,先住进了孟家的小院子,为屋舍添几分人气,就近也方便监工修缮。 明宝盈这一年还是在紫薇书苑念书,偶尔蓝盼晓进城来的时候,明宝盈和明宝清也会在孟老夫人的院子里住一晚。 兰陵坊很安静,但因为官园很多,所以夜里也有武侯一班一班的巡视,这一带虽静却不荒,难怪文先生会说兰陵坊适合文人居住。 明宝盈的书越来越多,书箱都要堆不下了,箱子里还有一沓用细麻绳捆好的信,数一数,得有三四十封了。 这些信她从没有念给孟老夫人听过,因为是孟容川单独写给她,其中有涉及到明真瑄和方时敏的内容,明宝盈会转述给明宝清知晓,但余下的内容,就只有她自己看过了。 可能是因为常年在军中的关系,孟容川的字很潇洒,有时候抖开信纸,还泄了明宝盈一裙的黄沙。 孟容川文笔很好,陇右军中的生活在他笔下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第250章 他单独写来的头几封信,信中都是明真瑄和方时敏的事情,起先只是说些起居日常而已,后来说他们二人如何不省心,主意又大,还要他来打掩护,再后来信中偶见困惑与试探,隐晦问起明真瑄和方时敏是否有断袖分桃之好,后来又反过来安慰明宝盈,说这在军中也不少见。 渐渐的,信里多了些他自己的事情,昨夜的梦境,清晨的朝霞。 明宝盈不知道孟容川长得什么模样,脑海中却有个分明的轮廓,是由墨画出来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两月孟容川一封信也没有来。而明宝盈去的最后一封信里,提到了二月的礼部试。 “三娘,在想什么?”周束香坐了下来,在明宝盈边上专心做算术题的秦臻吓了一大跳,但又很快咬着笔杆定了定神,沉在题海里。 “我想去看殷三娘。”明宝盈回了回神,有些怅然地说。 “是啊,她怎么就不来书苑了呢?”周束香道:“我也没 考上啊,明后年再考也就是了,她年岁比我还小呢。” 她们这厢正说话,那厢嘉荣郡主也在与褚蕴意在说话,只听她道:“我昨个给崔家递了帖子,说要见崔四,我这就去了,若是他们刚将我拦在外头,我就去御前去,说崔家人不把萧家人放在眼里,连他崔家的大门都没资格进了。” “崔侍郎是崔家的下一任家主,如今平白死在豫王刺客的乱箭之下,崔家这两日也算有由头任性。”褚蕴意轻声说:“且门生故旧登门不断,郡主可不能太肆意了,在这关口崔家若委屈起来,陛下也要宽容几分的。” 嘉荣郡主轻蹙眉头,道:“可崔四好歹也是有了功名的,平素又与我关系不错,国子监那些学子说咱们考这一场是自娱自乐,听着叫人多有不忿,哼,到底都是崔家的好门生。” 自长宁县主被捆在人头车上押回了豫州之后,嘉荣郡主的架子再也不摆了。 听闻那豫王欲兴兵,但兵马还有没有出豫州的地界就被按了回来,豫王全家脑门上都烙着个谋反的名头,不死也难。 萧奇兰近日没有来女学,听褚蕴意说,她在准备太庙的祭祖大典。 如今众人提到她都口称殿下,嘉荣郡主也不例外。 “我那日随姐姐去了崔家吊唁的,灵前未见到崔四,我就问了。孝女合该守在灵前的,只崔大娘子推说她过分悲痛,以致身子不好,我便说同窗一场,更是要见。”褚蕴意徐徐道:“而后崔大娘子引我去后院见了崔四一面,虽说婢女前后站着,但我好歹是见到崔四了,憔悴消瘦,我陪着她用了些点心,看起来倒是还算精神。” 嘉荣郡主叹了一口气,道:“那就缓上几日吧。” 这声叹息也令秦臻回过神,麻利地收拾起东西来,又对明宝盈道:“我送你去殷家吧,再送你回家,车上你再给我讲讲题。” 她近来学习热忱很高,说是与其同家里那些兄弟争家产,与姐妹争嫁妆,倒不如试试官路,这条路她若是走通了,家里那些争得再大,在她跟前都要喊一声姑奶奶。 马车在殷家门外停下,秦臻题都没做完一道,明宝盈就回来了。 “怎么?不让你进去?”秦臻问。 明宝盈没提及那门房近乎羞辱的言语,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道:“若是让我进去我倒奇怪了,无妨,我明日去找她阿兄谈一谈。” “明日?咱们放旬假,国子监也放旬假,你怎么找他去?还不是要进殷家?”秦臻不解问。 明宝盈道:“他读书很刻苦,旬假也住在国子监,我疑心他根本不晓得妹妹没去女学。” 秦臻抿了抿唇,又赶紧低头看自己的题本,嘟囔道:“比我天分高的人那么多,比我勤快的人还是那么多。” “你应该说,比我勤快的人没我天分高,比我天分高的人没我勤快,比我勤快还比我天分高的人没我走运。”明宝盈说。 秦臻笑了起来,道:“三娘你是只等着后年或者大后年考礼部试,还是说明年的明法、明算、明经科都会去考呢?” “我应该是明年去考明算科,但后年的礼部试我也会去考,在朝官员也能考礼部试的,若为长远计,需知五品上的官员都是进士出身。” 秦臻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考过了明算科,大多是去太府寺或者户部吧。那我也考明算科!” 少年许下宏大愿景,是要一步一个脚印方能达成的。 殷初旭在学舍里得知明宝盈来找自己的时候,是匆匆忙忙跑下来的。 国子监的长阶有八十八级,他平日里走惯了不觉得多。 可眼瞧见她站在那琉璃牌楼前看上头的题字,他只觉得长阶漫漫,怎么就走不完呢。 “姐姐。”殷初旭一声唤,尾音连上了他的喘息声。 明宝盈转过身来看他鼻尖上汗珠都渗出来了,不由道:“你这样着急过来做什么?眼瞧着就要考礼部试了,可不要稳重些,好好保全了自己?” “多谢姐姐关心,还未恭喜姐姐得中,”殷初旭笑了起来,顺着明宝盈的目光抬眸看向琉璃牌楼,道:“学海节观这四个字是先帝题的。” “那门口的石碑上十三经文呢?”明宝盈又问。 第251章 “那是晋王的字。”殷初旭道。 明宝盈似乎没有猜到是这个答案,怔了一下才道:“晋王的字居然这么雅?如此刚柔并济,还和圣人的字有些像。” “圣人和晋王少时都喜欢魏叔瑜、薛稷舅甥俩的字,既然喜好相同,学出来的也会相似,不过石碑上经文是晋王十七岁时写的字,后边文津阁也是他的题字,笔迹变得横展犀利了很多。”殷初旭道。 明宝盈听得专注,道:“但圣人的字未有大变,只是愈发清劲潇澈。” 殷初旭点了点头,问:“阿姐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妹妹没来书苑,你可知?”明宝盈问出口,就见殷初旭一怔,道:“怎么会,我替她去交了束脩的,她也答应了我要去,竟是没去?” “我猜你是不知道的,昨日去了你府上,可没能进去。”明宝盈敛了敛眉,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很要紧,本不该来找你的,只是…… 殷初旭却长叹了一口气,道:“自然要来找我的,姐姐,自阿娘死后,我在殷家只有妹妹了,而妹妹也只有我了。” 相比起殷惜薇来说,殷初旭似乎更加不介意提及方时洁,明宝盈之所以稍微原谅了他一点,一则是看在方时洁的面上,二则是因为之前在馆驿遇见了他。 殷初旭那日是寄衣物和药物去陇右给四姨和‘五舅’的,他没有带随从,一个人挤进人堆里,掉了铜板正要蹲下去捡,却活活让人给挤出来了。 他出来时很不习惯通身乱皱皱的袍子,一边走一边扯的时候碰上了背着包袱的明宝盈。 “多给十个子可以去后头坐着,边喝茶边寄的。”明宝盈说。 “这样么?”殷初旭问:“那姐姐每次会花这十个子吗?” 明宝盈拽了一下包袱就要往里走,说:“我可费不起。” 结果殷初旭又跟着她挤了一趟,还找回了之前掉的一个铜板,笑得像个摔烂的瓜。 方家人里就他和方时敏是这种特别舒展的笑弧,高兴的时候就要把所有的牙齿都露给人看。 但他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姐姐与我一同回去看看妹妹吗?”此时,殷初旭有些急切地问。 明宝盈道:“只怕我不好进去吧。” “可以的。”殷初旭特别笃定地说。 “那好。”明宝盈看着他去找随从驾马车去了,静静等在琉璃牌楼下。 不远处的杨树下,秦怀谦正同一个长身玉立的郎君走在一块,见着殷初旭就叫一声,“做什么去?” 殷初旭闻声看了过来,对随从打了个手势,走过来快步对秦怀谦道:“秦主簿,我今日家中有事,先回去了。” 秦怀谦点点头,瞧着明宝盈上了殷家的马车,不由问:“那女娘是谁?” “就是那位明三娘。”殷初旭说罢便去了,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 秦怀谦收回目光后,见身边人怔怔盯着殷家马车看,不解问:“年兄,你怎么了?你认得殷御史家的公子?诶,你军中是否有个方五郎啊?” 秦怀谦的话句句简单,可‘这位年兄’却是在脑子里绕了好一绕才领会了意思,他短促地道:“是有个方五郎。” 秦怀谦正想再问,却听‘年兄’急急问他:“那是明家三娘?在紫薇书苑念书的那位?” “是啊。”秦怀谦说着,就见‘年兄’垂了垂眼,面上全是杨树嫩芽的影子,“她,她还这样小?” “不小了吧,那卷纸上写她年十九,翻过年眼下是二十了呀。”秦怀谦在这方面是个极迟钝的,还以为‘年兄’在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呢,便又毫不客气地狠狠捅了他一心窝子,“那殷大郎才十八诶。我二十八,你二十九了,虽是长了年岁,但人老心不老,更何况咱们有阅历啊 。” 第118章 薇薇 殷初旭带着明宝盈进殷府时的样子可以说是大摇大摆, 如入无人之境,就连进内院也是这般,小径上还遇见他的一个庶妹, 对方看见他时如夜半遇罗刹, 惊得连手上捧着的水盂也摔了, 瓷片崩裂, 水珠四溅,金鱼儿鼓着眼,鱼尾无力翕动。 殷初旭垂眸看着自己鞋面上的几点湿, 冷声道:“从何处来?” “我, 我没有去三姐院里,只,只是从水榭过来。”殷五娘只差要跪下来, 颤声道。 “水榭?我妹妹喜欢去水榭闲坐, 日后你不许再去。” 殷初旭把这霸道而无礼的话说得好似天公地道, 言语间根本没有一丝兄妹情意, 他的妹妹只有殷惜薇一人。 他抬足时几乎要碾过那条鱼,但顾忌明宝盈在身后,足尖微微一偏, 只踩过鱼尾。 明宝盈一语不发, 提裙走过这片狼藉。 她放下裙摆时,殷初旭侧眸看了她一眼, 解释道:“殷五的舅舅是外放的七品官,姨母嫁了太原王氏子弟做妾, 她的赵氏生母抬进门时就是贵妾, 方家出事后,她们母女蹦跶得厉害, 盼着我母亲早日被废,只要扶正做了主母,殷五也就是嫡出了。” “那,现在赵氏?”明宝盈还以为方时洁死了,赵氏一定得偿所愿了,却听殷初旭道:“妾。” “你怎么做到的?”她真的很好奇。 “高门大宅里的龌龊事情不止一件两件,以毁了整个殷家为要挟,玉石俱焚的下场,我可以接受,而我父亲太过畏惧。” 第252章 殷初旭说得很简单,但在方时洁死后,他在家里翻天覆地地闹了一场,殷惜薇没有彻底疯掉的缘故可能是因为殷初旭比她更疯。 殷初旭当初劝殷惜薇去考女学,用的理由是他实在孤立无援,希望妹妹将来可以做他的臂膀。 这个理由当初奏效了,但现在却无用了。 殷惜薇的院子很安静,这里好像被一种灰雾似得忧愁情绪笼罩着,连青松看起来都是灰扑扑的。 婢女从屋里走出来时都是一脸愁色,见到殷初旭回来了,才挣扎出惊喜来。 “小娘子不让我们告诉您。” 殷初旭点了点头,说:“告诉她,我和明家的三姐姐来看她。” 婢女进去了一会,又出来,却是说:“小娘子说请明三娘子进来,请您去偏厅吃茶。” 殷初旭一只脚都在门槛里了,闻言很不解,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侧身请明宝盈进去。 “姐姐,帮帮我,帮帮她。” 明宝盈望着他恳切的眼睛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殷惜薇似乎是刚从床上起来,头发散乱着,穿着一身寝衣。光是看她从内室出来这几步路,好像都走得很艰难。 “薇薇。”明宝盈从前就是跟着方时敏这么叫她的,殷惜薇的脚步顿了一下,她卡在绢帘里,帘布搭在她鼻尖上,在她的面孔上斜割而过。 明宝盈走过去彻底撩开帘子,感受到内室和外间凉暖有差,她怕殷惜薇受凉,就道:“去内室说话,好吗?” 殷惜薇木木地返身走回去,被明宝盈牵着在镜前坐下。 明宝盈拿起梳子给她梳发,将她的头发都握在手里的时候,竟只有一根指的粗细,少得可怕。 明宝盈没有说什么,只是替她挽了一个很简单的发髻,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一些。 “褚娘子见到崔四娘子了,她也瘦了很多,但精神还可以,褚娘子陪着她吃了很多糕点,嘉荣郡主还说过两日再去看她。”明宝盈揣测殷惜薇是被崔四的境遇勾动了愁肠,所以就说起崔四的事。 殷惜薇的目光在镜中动了动,看向明宝盈,缓缓点了点头,说:“好。” 明宝盈见她开了口,便冲她笑了笑,侧身拿过她一件柔软泛旧的袄子,想裹在她身上,带她出去走走。 明宝盈将袄子展开,服侍殷惜薇穿上,指尖从袖筒抚到袖口的时候,她无意地垂眸看了眼刺绣,是嵌了蔷薇花的锁子纹。 这件衣服不该穿了,小了,袖子也短了,短到都遮不住她左腕上那道隆起的粗粝伤疤。 明宝盈什么都没有说,可半蹲在她身前给她拧扣子的时候,分明感觉到殷惜薇一直在看她。 殷惜薇开口时明宝盈也有预感,她抬起眸,瞧见了一双死气沉沉的眼。 “阿兄锁子纹里嵌了旭日,而我的是蔷薇,月色虽浓,到底是夜里了,看不清,分不明。” 殷惜薇苦涩地笑了一笑,这一笑让她干燥的唇瓣上崩裂了好多血口子,淌出血来。 明宝盈默了良久,道:“为什么?” “因为我愚蠢,蠢到被人三言两语就激出了恨意,恨我的母亲身背后是这样一个倒塌的母家,恨我的姨母沦为随军的奴隶,恨自己与方家的女眷有脱不开的关系,日后在外头被人谈起,那些龌龊而羞辱的字眼也将如影随形,难以磨灭,所以我想,倒不如听了父亲的意思,也如了赵氏的意,换个名义上的母亲,也好让自己与方家远一点,呵,干净一点。” 最后的四个字是与鲜血一并吐出来的,明宝盈惊了一跳,想叫时却被殷惜薇捂住了嘴。 “你再若出事,你阿兄怎么受得住?”明宝盈抓下她的手,看清了帕子里包着那口血并不太多,定了定神,忙是先端了茶给她漱口。 殷惜薇拭干净唇角的血,看着她递到唇边的茶盏,问:“那姐姐以后可不可以替我陪着他?” 明宝盈立刻就道:“不可以。” 殷惜薇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得这样轻易而干脆,愣愣看着明宝盈坐下身来,肃声道:“原来叫我进来说话,还揣着这样一副心思?简直不知所谓!数你最小,还胆大包天学人托起孤来了!” 殷惜薇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就见明宝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掷到她膝上。 “你阿兄也有同陇右通信,但回信都是你四姨母写的,而且你阿兄将你母亲的死掩饰得很好,从无破绽。但这信是你姨母写给我的,你打开瞧瞧,想来也该认得这字。” 殷惜薇被明宝盈斥骂一番,但却好像找回了一点心神,她展开信纸,就看见了原本该死去的方时敏的字迹。 “你那五叔就别问了,该死得很。”明宝盈看着她浑浊的眼白里爆出一根根血丝,然后眼泪滑过眼眶,淌了下来,明宝盈别过眼,冷声道:“念出来。” 殷惜薇的声音很轻很轻,轻道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 “‘唯有薇薇,唯念薇薇,唯恐薇薇,我自拼功搏名,只盼日后于薇薇而言,能有微末助益,此生无憾。’” 但她的哭声却很大,几乎是嚎啕大哭。 殷初旭疾奔过来,却在门外站住了脚。 第253章 殷惜薇哭了很久,最后眼泪也干了,倒在明宝盈怀中看着虚妄人间。 “姨母要知道是我害死了阿娘,一定会怨我,哪里还会念着薇薇呢?” “当然会怨你,”明宝盈垂眸看着她,说:“所以你要好好留着自己给她们埋怨,连个埋怨的人都没了,才叫空空无望。” 殷惜薇闭了闭眼,又听明宝盈说:“如今是圣人临朝,女娘从军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护鳞军远在陇右,男女之别还是泾渭分明的,你姨母是奴隶之身,又是冒名顶替,往后若是有军功还好说,军功不够却叫人发觉了,倒那时是一定要论罪的!你若诚心悔过,那就赎罪!同你哥哥一道科举参试,日后做她的倚仗!” 殷惜薇心头一阵绞痛,又恨又懊悔,不住地说:“我不该,我不该。” 她那口血其实还烫在明宝盈心上,实在不忍她这样折损身子,只好将她像孩子般搂在怀里轻轻拍着。 等殷惜薇稍稍平复了心情,明宝盈立刻就让殷初旭上外头请了大夫来。 听大夫说殷惜薇是因为胃脘痛而吐血,更多是靠饮食慢慢调 理,需要养得很精细。 “那可以治好吗?”殷初旭问。 “先将养着再看吧。”大夫说得很委婉。 但明宝盈知道,胃一旦落了毛病,一辈子都是折磨。 明真瑜在蓝田县时也落下了胃病,他在严观身边并不狐假虎威的,做事还算认真,且还在禁苑鹰坊里认了一个养鹰的师父,只有一件事情娇气了些,他得吃细粮,否则就一宿一宿闹胃疼。 因为不放心殷惜薇,所以殷初旭一连几日都没去国子监,只在家中温书,看着她喝药吃粥,细细嚼每一口咽下去的蒸饼。 五谷为药,殷惜薇虽还虚软,眸中的精气神却一点点养了起来。 这一日,殷初旭想去女学替殷惜薇转交一封信,正在门口遇上了回来的殷御史。 他行过礼后就要走,被殷御史呵住,“去哪里!?” 殷初旭没有回答,再迈一步时听殷御史高声道:“拦住他!” 小厮们涌了过来,殷初旭平静地转过身看殷御史,不解地问:“父亲又想做什么?” “这话要我问你才是,你做什么去?”殷御史有些过分地激动。 殷初旭皱了皱眉,道:“妹妹生病多日,所以托我去女学说一声,下月就可以去上学了。” 听到这句话,殷御史的面色才缓和下来,他拂一拂袖,道:“这种小事,让下人们去说就可以了,你这几日就待在家中,哪里也不要去。” “为何?”殷初旭隐隐觉得不安。 殷御史本来不想解释那么多,但他也知道殷初旭的性子,便道:“城中那些预备参加礼部试的试子正聚在国子监门口闹事,你等风头过了再去。” “闹事?闹什么事?”殷初旭难得朝殷御史主动走过来几步,问:“是不是要效仿女学那场县试,要求封名避嫌?” “你在家中如何得知?”殷御史一把将殷初旭拽了进来,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可有参与?” 殷初旭嗤笑了一声,把手给扯了回来,道:“我是殷家的嫡长子,我为何要求封名避嫌?难道封名避嫌于我而言,还更有利些?父亲啊,方氏的儿子和赵氏的儿子,你更希望哪个前程似锦?” 第119章 信 原本国子监闹这一场, 文无尽受同窗的邀也是要去的,不过书苑的差事要紧,等他下了学往国子监一去, 却发觉那里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 地上脚印凌乱纠葛, 看得出有很多人曾在这里聚集, 又自这里散去。 文无尽看着地上那些拖行的痕迹,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他环顾四周, 却发觉只有零星几个人散在街口。 国子监门口一向热闹非常, 眼下却像是有瘟疫自此处扩散,人人都不避之不及,甚至连目光都不敢往这边扫一眼。 文无尽问了几个路人, 但他们都推说自己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听边上的一位沽酒娘子说, 原本学子们只是静坐而已, 但突然有人高声斥骂起朝中重臣来, 那些斥骂似一声令下,金吾卫即刻抓人,除了机灵些的逃了几个外, 大部分的都被抓进牢里了。” 文无尽循声看去, 就是个年岁与他差不多的郎君,将一件黑沉沉的棉袍穿得十分修长, 对方应该也是个拿笔写字的,手肘处的那一层衣料都磨得有些泛白了, 软堆的高领和袖口则有些碎碎的破口, 让这件素黑的袍子显现出一种极致的洁净。 他通身文气很重,皂香混着墨味, 但却不似常见的文人那样是用冠或木簪束发,而是用黑软巾细细将发全都包拢了进去,是抵挡风沙侵蚀的惯常打扮。 对方似乎也是迟来了一步,正眉头紧蹙地看着国子监庄严的牌楼。 “抓进牢里了?”文无尽吃惊地问:“这次怎么就抓进牢里了?只是静坐罢了,还不及上一回声势浩大,怎么就…… 文无尽话未说完,就见那人用目光示意街角暗处的几个探子。 两人默契的转身一并离去,文无尽听那人自报家门,说:“鄙人乃是万年县青槐乡上孟二,在陇右护鳞军中谋得一官半职。这次回来本想参加二月礼部试,听年弟说起女学县试封名避嫌一事,学子们都很羡慕,想着既开了先例,那这一回的礼部试为何不能依言照做,省却那番拿着文章、诗稿四处宣扬求告的丑态。” 第254章 那人说着说着,愈发忧心忡忡,可看了文无尽一眼,却见他面上惊讶且含笑。 那人有些困惑,却听文无尽道:“孟兄,我是替孟老夫人写信给你的文无尽,你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孟容川没想到就这般碰上文无尽了,也是惊喜道:“我是匆忙回来的,只怕踌躇片刻就没有再考一次的勇气,想着写信不如见面,见到了哪里还用得着写信了。我已回了青槐乡上,母亲也替我引荐了蓝娘子等人,只你、明大娘子和明…… “三娘子是吧?”文无尽听他一时滞涩,便道:“后来的信都是她替孟老夫人写的了,她得中秀才的功名,如今还在紫薇书院的女学里念书,明大娘子又任工部司匠,我也在教授女童的蒙学里谋了个差事,所以在城中的时候反而比在乡上多,不过咱们的院子都是买在一处的,你应当已经知道了?” 孟容川听得仔细,浅笑着点了点头,道:“明家女娘前途无量,文兄也是好才学。” “教孩子们写写字,练练画罢了,我今年反正也不能参试。”文无尽说着略叹了一口,道:“我方才是下了学过来的,以为他们静坐而已,至多是被金吾卫勒令收场,却没想到还有牢狱之灾,是圣人先前的宽宥令我天真了。” “我今日本也要过来,只母亲见我又要进城,就说今日宜迁居,便带着果儿同我一道来了,路上慢了一个时辰,否则我也要被抓去了。”孟容川苦笑了一下,道:“看来今日虽宜迁居,却是不宜其他。” “不知他们会被带去哪里?京兆府天牢?刑部?大理寺?” 孟容川来得早一点,还窥见了一点尾巴,说那些金吾卫是在学子言语间影射到崔尚书时动手抓的人。 “崔家刚死了未来家主,只怕上上下下憋着一团火气,怎么就在这个关口上?豫王行刺圣人,却害得崔机殒命,豫王全族如今统统下了狱,可崔家这口气就能平了?气还未平就撞上学子静坐的事,崔尚书再怎么九折成医,也是年老丧子,死的还是他栽培多年的接班人,我怕这事海沸江翻,没这么容易收场!” 文无尽越说越是心惊,等坐在孟家小院的桌前时,人都木了。 文无尽的那位同窗是个没读过国子监的寻常文人,苦读多年,也曾愤恨不平,但长了几岁,心性也淡了,这些年都在外采收民间诗歌,晒得黑黑又瘦瘦,粗看是个田舍汉,细看还是个田舍汉。 他原本好好在编写诗集,得知国子监的学子有这番打算,是特来助威添声势的,没成想竟也被抓了进去。 文无尽实在担心他,学子还有学子身份,勉强算是一重庇护,可他除了那点墨水,那点子文人风骨,就什么都没了。 “孟兄的同窗也是来助声势的?”文无尽问。 孟容川摇了摇头,面上忧色更重,“他是国子监的主簿。” 文无尽沉重地点了两下头,正想说什么,就瞥见孟老夫人从堂后出来,连忙挤出笑脸来。 孟老夫人如今是有子有孙万事足,心情一好像是年轻了七八岁,连面皮都紧致了,更衬得文无尽憔悴心忧。 “教小女娘也辛苦呢。”孟老夫人有些忧虑地瞧着他,道:“要不先去歇歇,等下饭好了再出来一道吃。” 文无尽本该陪着老人家说说话的,但眼下实在是没有这个心思,只得欠一欠身,往孟家小院的客房去了。 孟容川却走不得,抱了孟小果坐在膝上,铺开笔墨教他写几个字,也好叫自己静心。 “后日三娘和四娘是要放旬假的,得买上些好菜回来,小女娘读书辛苦,瘦得 像一支柳条。”孟老夫人虽是自说自话,但孟容川总也要附和一句。 他轻轻‘嗯’了一声,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抹身影,遥遥立在牌楼之下,像春日的柳枝一样柔韧纤细,实在担得起一个‘盈’字。 再想起秦怀谦所言,他说那位殷家小郎君知慕少艾,一谈起明家三娘子就两眼晶晶亮。 知慕少艾,这个词孟容川已经不能够用了。 ‘三娘、三娘,上头还有两个阿姐,我怎么就想不到她会小我这么多岁呢?’孟容川很有些懊恼,‘谁能想到她的字这样典雅老练,她的想法那样丰满成熟,即便言辞间偶尔活泼,我也只当她是性子灵动而已。’ “想什么?怎么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是知子莫若母,孟容川掩饰得再好,也躲不过孟老夫人的眼睛。 孟容川回过神来,看着纸上歪歪扭扭一个‘果’字,摸着孟小果的脑袋,笑道:“只是想着您与明家女娘都结成忘年交了,我这一回来,她们一个个都还是小娘子,倒不方便常来常往了。” “你倒比我还古板些,”孟老夫人笑了起来,道:“如今的小娘子与从前不同了许多,能念书能做官的,明大娘子替咱们在兰陵坊挑下的这间院子也好,你出去看过没有?这坊间好些官园,摘果、做脯、养花这些事都是聘了女娘去做的,我上次来看院子时,蓝娘子陪着我在外头转了转,瞧见个郎君牵着孩儿去给在官园做活的娘子送饭,面上还笑盈盈的,斜刺里与我们碰见了,忙对蓝娘子说‘失礼女郎’了,好生敬重呢,听得真叫人心里舒坦。” 第255章 孟容川回来后最欣慰的一件事就是孟老夫人身体康泰,神采奕奕的,见她这把年岁还开拓了眼界,增长了见识,心里对明家小娘子们又多了几分感激。 “母亲说的是,我自与文兄一样,将她们视作妹妹看待。” 闻言,孟老夫人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叹了口气道:“奈何你长了她们好些年岁,大娘子又心有所属了,也不知她与那位严中侯能不能修成正果,若有变故…… “阿娘!”孟容川被她这话惊出了孩童口吻,听得孟老夫人直乐,“我也就是仗着自己人老皮厚,揶揄几句罢了,严中侯就算是听见了,总也不能打我吧。” 孟容川在外多年而归家,家中母亲又这样耳聪目明,谈笑自如,他本该一夜好睡到天亮的,但心里压着明宝盈本就辗转难眠,如今又替秦怀谦担着心,还想着明宝盈后天就要来家里了,还会与他坐在一张桌上用膳,孟容川能睡着才怪了。 月光流泻入室,孟容川翻来覆去好一阵,又无可奈何地坐起身,一头长长的黑发散在背上,一贯是平和沉静的面孔上却始终微蹙眉头。 他擎着油灯坐在床沿上,散了满床的信纸一张一张看。 看一封,他想烧一封。可先烧哪一封呢? 第一封毕竟是初相识烧不得,第二封谈及孟老夫人也不能烧。 第三封她落了个墨点,描了几笔成了只小龟,说是她小妹养的小龟,叫黑豆,沾了生灵画像就也烧不得。 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第七封,统统烧不得。 第八封,她把闺名写给了他。 孟容川那时只想到春水盈盈可容川,无比美好,一整日都陷在一种轻飘飘的愉悦里,而现在,他却觉得无比沉重。 明宝盈年华大好,前途无量,倾慕她的人中不乏高官之子。反观他,虚长她九岁,却是一事无成。 信的一角将被烟气熏黑,孟容川猛然回神,吹灭了灯火。 灯芯在月光里冒出一丝妖娆的黑影,像一缕摁不灭的心魔。 第120章 武忠将军 眼下距礼部试不过七日的光景, 可学子却在牢里。 朝上自然有人议这件事的,其中崔尚书门下一干人等最为义愤填膺,口口声声说那些学子没有礼义廉耻之心, 简直不堪为人, 又不满萧世颖大张旗鼓地准备太庙祭祖一事, 而且还要花车游城, 让全城百姓都来认一认这位皇女。 “崔侍郎尸骨未寒,且又是因叛王行刺一事身故,臣以为陛下在此事上作风过奢, 有些不妥。” 随着朝堂上其他的杂音渐渐消弭, 郭给事中的声音越发凸显,他亦是越说越小声,显得有些气短。 “那郭给事中以为, 皇女祭祖一事该如何安排才好呢?”萧世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恼怒的情绪来。 “臣以为将此事交由礼部来办, 应当, 应当稳妥。”郭给事中始终低着头, 说。 “礼部试迫在眉睫,礼部哪里还抽得出人手来办此事?”林千衡道:“皇女祭祖一事已经由内宫女官与太常寺一道主持,下官以为实无必要在移交礼部, 礼部还是想想该怎么把学子的事情办妥再说!” “圣人明鉴, 臣等以为花车巡街实无必要,景山一事难道还不算教训吗?难道非要如此抛头露面的, 方能彰显正统?臣只怕适得其反,恐令百姓猜疑, 更添会有虚张声势之嫌。” 这话出自崔机的庶弟崔谋之口, 也不难听出其中的怨毒之意。 “崔寺卿慎言。”褚大学士端站着,道:“人如今在你大理寺中扣押着, 整整三百六十余人,我听闻你昨夜使人用刑?甚至令其中一名学子白骨突露,另一名学子失禁当场?” 崔谋不比崔机性子稳当,当即流露出惊愕之色来,他也知对学子用刑容易掀起轩然大波,所以都是令心腹在暗室动手,实在不明白这昨夜做下的事怎么就传到了今日的朝堂上。 在场之人无不是曾是学子,其中有些寒门之士更是面色如土。 “不是学子!”周遭的目光如针如刺,逼得崔谋连声音都变得高尖可笑了几分,“是国子监的主簿和几个混杂在学子之中的鼓吹闹事之徒,他们聚众在先皇御赐的白玉壁下对崔右相出言侮辱,难道不该抓?这案子难道不该查?为臣为子,臣都无错!既是刑讯,自然要用刑!这事必定有人在幕后主使!陛下!臣的父亲,太傅兼吏部尚书兼尚书省右仆射!两朝元老,门生无数!晚年丧子后竟还被人这样在闹市肆意辱骂!他这一辈子为萧氏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崔谋越说越是面容紫涨,泪如雨下,惹得朝堂上聒噪一片,为谁说话的都有。 萧世颖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或激动地面红耳赤,唾沫喷溅,或是不言不语却又眉眼官司不断,也有很多是求明哲保身,不想掺和进来的。 这一幕和她幼年时偷偷溜到龙椅上时瞧见的没有什么不一样,她那时只有五岁,被父皇宽厚的肩膀挡得严严实实,她把自己藏在他龙袍底下,只露出一双清透灰褐的眸子,看着底下的臣子们。 他们的鬼祟,他们的不屑,他们的贪婪,他们的愤怒,他们的谄媚,他们的惶恐,他们的颓然,一切都一览无遗。 第256章 他们也有刚正不阿,有忧国忧民,有悲天悯人,也有意气风发的时候,但就好像初夏荷花池,一眼望去能看到红粉,但更多的是青绿。 五岁的萧世颖觉得这世界上最最有意思的就是人了,花样百出的,原来父皇每天都在看活人演真戏,难怪这龙椅人人想坐,而坐在龙椅上的人能变成神,全知全能的那种。 但渐渐长大后,她从父皇的掌心跌落时才意识到,那不过是权利带来的谵妄错觉。爬起来的过程太痛苦,痛苦到刻在她骨头里,她永远都知道自己是人,而不是神。 “既是动用了重刑,可问出什么来了?所谓的幕后主使,找到了?” 褚大学士说话时萧世颖回了回神,她看着他,想起他父亲从前在朝堂上动不动就用笏板打人的样子,然 后他伯父一边扯他的衣领子,一边帮着骂架,还要替弟弟去捡丢出去的靴子,当兄长的真是从家中一路操心到朝堂上。 这父子根本毫无相似之处,褚大学士长得像母亲,连神色性情都很像,一盏不凉不烫的温吞水。 他们兄妹三人最像父亲的反而是褚蕴意,眉眼如画,鼻唇秀气,看起来很像细掐出来的小面人。 听萧奇兰说,褚蕴意连性子也是最像父亲的,不是说她会动手打人,一激动就脸红脖子粗的,而是说,她其实是个装得很好的暴躁脾气。 ‘到底为什么会说女子不能传承香火呢?又或者为什么只有传承父系一脉才叫传承,而母系一脉形同容器?’ 其实萧世颖早就不纠结这种问题了,脚踩在别人脸上时只想碾一碾,不想听他们解释啰嗦。 “臣卯时初刻就在小南口等着上朝,还未去过大理寺,不知昨夜进展如何。”崔谋冷哼一声,道:“倒是褚大学士手眼通天啊。比我还要清楚!” ‘手眼通天’这个词,崔谋说得格外意味深长,只下一刻,他的脸色就没这么好看了。 “说上‘一无所获’四个字也不过是呷口茶的功夫。” 这句话是从上边落下来的,也是女娘的声音,可萧世颖没有说话,甚至都没看崔谋,目光仅落在宣政殿被朝阳铺满的金砖地上,眼眸含着一点笑,像是在欣赏一片无人的风景。 崔谋骇然又愤恨,他今晨就是在自家家中掀盖喝茶的片刻功夫听见了属下来报,报的虽不是一模一样的话,意思却没两样。 他的目光慌乱地巡了一巡,看见萧世颖身后珠帘里站着的女官,冷哼道:“御前真是什么人都能去伺候了?这般没有规矩,朝堂之上,岂容个奴婢插嘴!” 只他话音刚落,那女官掀帘而出,手中玉笏薄润如一片冻乳,连她的面孔也似凝着一层霜冰。 “崔寺卿这话大大的错了,崔司记可不是奴婢。”萧世颖的声音在此刻威严到了极点,道:“崔家一脉至今受武忠将军的余荫庇护,怎能说出的这般凉薄言语?” 崔谋额上冷汗密密,忙不迭道:“臣不敢,臣……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偏偏是你!”萧世颖颇为痛惜地摇了摇头,道:“朕记得你少时已被过继给了武忠将军一脉,继承了他留下的所有家业。可你竟连崔司记也辨不出吗?奴婢?她是朕的良臣,是武忠将军唯一的血脉!你方才在堂上口口声声言孝,甚至涕泗横流,高声痛呼,‘臣父如何如何’。崔谋,朕倒要问问你,谁是你的父?” 崔谋被过继给武忠将军的时候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了,而且了武忠将军已经死了,他对其自没有什么父亲的感觉,只是要一个由头,好名正言顺接手了武忠将军留下的家业罢了。 即便是每年祭祖时冲着了武忠将军的牌位磕头时,崔谋都没有任何为人子的自觉,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臣年年祭拜武忠将军,孝安将军和郡夫人也是四时香烟不敢断,臣膝下孩儿也都入嗣武忠将军一脉,绝无忤逆不敬的心思。”崔谋已经跪在地上,但还敢抬眸瞧了崔司记一眼,道:“崔司记侍奉陛下,长年在宫中行走,一年也无缘得见一回,臣听不出她的声音,并不代表臣对武忠将军不敬。” “崔寺卿这样说,倒是朕的不是了,碍着你们团圆,共享天伦了。”萧世颖未等崔谋回答,就道:“既如此,朕也割爱一回,容崔司记回家中住上些时日。崔家东府原就是武忠将军的旧宅,总还有崔司记的一间屋子吧?”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崔谋若不答应,怕是要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东府里的海经院还在吗?”沉默了许久的崔司记忽然开口,目光直视崔谋,道:“那是孝安将军和是郡夫人的新婚院子,下官从前住过一年,午夜梦回也还想着那间院子,叔父若肯怜惜几分,请容我住回旧院。” 孝安将军和郡夫人就是崔司记的父母,而她其实很清楚海经院里如今住着崔谋的嫡长子和儿媳,但她就是要。 崔谋看着崔司记,依稀想起她的闺名——念恩,可心里却即刻跳出‘记仇’二字。 “一间屋自然是有的。” “一间屋舍可是不够。”林千衡瞅准时机开了口,说:“到时候别连陛下给崔司记的赏赐都摆不下。” 第257章 “林外郎且放心。”崔谋睇了崔司记一眼,那眼神阴恻恻的,像是豺狼,道:“侄女想要回来住,我就腾了海经院给她。” 林千衡听得这句,就道:“望崔寺卿能善待武忠将军的独苗。” “林外郎这话实在生分,”崔谋嗤道:“倒好似姓崔的不是我,而是你。” “此事议定,”林期诚就此打断,道:“国子监学子一事该早早查明,臣奏请陛下,让刑部与大理寺合审此案,力求速战速决,不耽误礼部试。” 崔司记侧眸看了萧世颖一眼,便高声道:“准奏。” 这时便有刑部郑尚书站了出来,道:“臣有线报,国子监学子原本只是静坐,但其中有人浑水摸鱼,刻意高声辱骂朝臣,致使金吾卫动手抓人,一众学子皆下狱。臣以为要以此入手,方能查清这件事背后的真正主使!” “郑尚书有此线报,何不早早告知,非要在此刻才说出来,虽显得你有能耐,却是大大误了时机。” 崔谋依旧傲慢,但郑尚书官阶比他高,只嗤笑道:“这线报自金吾卫而来,又经国子监附近百姓证实,臣也不知寺卿为何没有查到。” “既如此,那到底是什么人在浑水摸鱼?”崔谋道:“郑尚书不妨说出来,我亲自去审,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既是大理寺与刑部共同审理,我自会派人去大理寺提人。”郑尚书却不肯松这个口。 今日散朝晚了近半个时辰,官员的轿子从小南口蔓出来,远远看去,像是倒了一袋豆。 崔谋的马匹在路上犯燥吐口涎的时候,严观正打边上过,他不是好管闲事的性子,但看那马儿可怜,就问那御马的车夫,“是不是吃芥菜、茴子白或者是林檎一类的蔬果了?” “是是,临出门前,府上的小娘子给它吃了两个干瘪的林檎,又喂了几把芥菜干!”那车夫慌乱之际还不忘撇清干系。 “听着吃的不算多,多多灌些草木灰水下去,也许还能救回来。”严观说着就要走,只见那车帘一掀,崔谋傲慢地说:“将你的马匹卸下。” 严观没有动,只道:“下官的马并非官马。” “并非官马又如何?本官有要事在身,若是叫你给耽搁了,你可担待得起?”崔谋没料到一个小小羽林卫竟要不从他的意思,当即便有怒容。 “崔寺卿要往何处去呢?若真有要事,下官可以骑马带您去,我这马儿性子野烈,从来没有拉过车,便是笼头咬嘴的皮革都是浸透揉软了给它使的,贸贸然令它驾车,只怕要在闹市横行伤人,这样的罪责,下官更不敢当。”严观不卑不亢地说。 “好你个小子。”崔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报上名来。” “禁苑羽林卫中侯,严观。” 令严观意外的是,崔谋听到这句话后,定定看了他一眼,随即坐回了车内,只令随从再去叫一顶轿子来。 严观对于崔谋的反应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继续往那卖茶的铺里去了,给家中大大小小的人都各自称了些茶,便又转道往兰陵坊去了。 第121章 茶与茶点 这一年来, 明家的女娘们终于也重新又吃上茶了。 明宝清吃茶并不挑剔,寻常饼茶即可,只她不喜欢吃厚沫, 汤花要越细越好, 煎茶时添些橘皮、薄荷叶最好, 她喜欢那种凉凉的感觉。 蓝盼晓是吃花茶的, 从前会兑上一点蜜,但这几年不能时常吃蜜吃甜,她口也淡了, 倒觉得纯粹的花茶更芳香浓郁, 不必添蜜。 老苗姨吃的茶很朴素,是一种很多老婆婆都喜欢的芝麻豆子橘皮茶,姜阿婆和孟老夫人也喜欢吃这种茶, 说是吃了胃里舒服, 不会发寒。 明宝锦已经知道这种咸茶该怎么做了, 青橘的皮剥下来要摞在坛子里撒盐腌制, 芝麻、紫苏籽、毛豆要用小火慢慢烘得皮皱,等吃茶的时候就抓上一把,添点不用太好的茶叶, 用热汤一冲, 即成了一碗咸津津的茶汤。 很少会有孩子喜欢吃这种咸茶,明宝锦就不喜欢, 她是嗜甜的舌头,年纪小, 每日精神奕奕的, 就会觉得提神醒脑的橘皮味道很冲。 但她喜欢吃茶汤里的焙豆,泡开后的烘豆咬着很糯, 因为茶汤里浸进去的一点咸,又让豆子本身的甜味凸显。 而且豆子茶汤的气味也很好闻,润润的,香香的,婆婆们坐在一块的时候吃茶的时候,屋子里全是这种气味。 至于明宝锦自己,她觉得世上最好吃的茶是乳茶。 严观和明宝清正月里的时候带她和游飞去吃过一次,那是羊汤锅子店的一道吃食——甜羊乳茶泡葡萄干烤胡饼。 这道吃食大约就是羊汤店琢磨出来哄孩子的,但凡带孩子来的,十有八九都会点一碗。 甜羊乳茶带一点焦色,茶味其实不是很重,就是为了去膻的,明宝锦小心翼翼捧着碗边啜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极舒坦的焦糖气扑鼻而来,葡萄干烤胡饼有她脸那么大,又有一指那么厚,外壳焦焦黄黄硬邦邦的,撕开来又白白软软发韧。 她先喝了小半碗的乳茶,干吃了几口胡饼,再无师自通地把胡饼掰成一角一角,投进乳茶的里浸着。 第258章 浸泡的时间微有不同,滋味都各异,浸得短得只是微湿,又沾了甜奶香,浸得久的饼子内孔全软乎了,各有各的好味。 不过明宝锦真是吃不完呢,游飞还时不时喂她一口肉,但还好没有浪费,游飞近来真是开始窜个子了,吃得也多,很多很多。 明宝锦看着他捧着乳茶大碗‘咕咚咕咚’帮她扫了尾后,还意犹未尽地抿了下嘴。 “撒把孜然,你把这桌子也吃了吧?” 听严观这样揶揄游飞,明宝锦靠在明宝清胳膊上笑得停不下来,笑脸好像裹了糖浆的糯米丸子,又白又甜的。 末了严观还给游飞要了两个粗盐焗鸡蛋,说是宵夜。 严观和游飞师徒俩在吃茶这件事上是很无所谓的,茶也好,白水也罢,都是解渴的东西。 文无尽倒是每日都要吃茶的,只是懒得分一盏二盏三盏,就那么混淆着饮。 明宝盈干脆就吃散茶,连煎焙都省却,热水一冲就好。 论起来,她们姐妹几个都是会茶戏的,只是懒得费功夫去整这套花样了,唯有明宝珊偶尔还会一套做全。 但她近来闲时都在布料衣裳堆里,吃茶都让霜降去煎煮,吃个提神醒脑,肠胃舒坦也就是了。 严观到了兰陵坊公主府后边的小径上时,正见到她们三姐妹牵着手在前头走着。 她们三人身上都有新物件,明宝<a href=https:///tuijian/qingchuan/ target=_blank >清穿了一双棕褐的牛皮长靴,靴筒里藏着一把严观给她做的银鞘短剑。 明宝锦穿着明宝珊给她做的嫩黄襦裙,而明宝盈一回头,发缎如柳树绿丝绦飞扬而过,是蓝盼晓用多余的布料裁缝好的。 谁家若有这样未嫁的小女娘,真是门槛也要踏碎。 “文先生回乡上去了,院子也修缮得差不多了,只等下月搬来呢。”明宝清笑着走向他,道:“今日是因着孟参军回来了,所以孟老夫人请咱们去吃顿家常便饭。” “孟参军回来了?那我这两手空空,倒不好去了。”严观说。 “不怕的。”明宝锦指了指明宝清手里的一个小食盒,道:“我和三姐姐借了二姐姐家的厨房做了好些点心呢。 严观看着她笑,道:“这也有我的份吗?” “当然了,”明宝锦想了想,说:“那个‘满天星’就算你的。” “‘满天星’是什么?”严观问。 “就是粟米蒸糕呀,我夹了一层红芸豆糜,一层甜枣糜,我觉得这是最最好吃的,就归给你了。”明宝锦笑眯眯地说:“满天星这个名字还是大姐姐取的,我觉得可好听呢。” 孟家的院子里飘着茶香,明宝盈一下就闻出来了,是她最喜欢的小芽。 不过不是随便一闷的散茶,而是煎茶的滋味。 檐下坐着一个人,一身素黑柔软的外袍,内衫在袍下露出净白一指宽边,真就是那个无数封白纸黑字所描摹出的人。 他此时正拿着一个银黑的铜勺在分茶,举手投足沉静自若,有种融融自在的感觉。 脚步声让他望了过来,站起身对着众人笑了一笑。 明宝盈惊觉原来这并不是一副水墨画,画上人有一双浅粉的唇和琥珀色的眼,身形若鹤,脖颈手臂都修长。 孟容川先不疾不徐地分好了茶,才放下铜勺,抬步走了过来。 他的目光没有着意停留在谁身上,对明宝盈的态度与对明宝清是一样的,温和有礼,带一点感激和敬佩。 “也多谢三妹妹替我母亲写信,妹妹当真字如其人,秀致明.慧。” 明宝盈听着他一口一个妹妹,心道,‘信里都没叫妹妹,见着了反而叫妹妹了。’ 明宝盈这般想着,垂眸看向孟容川移到她跟前的那盏茶上。茶汤淡黄,浮着点点碎茶末,像是遥观春日的一池浮萍。 少女清秀的面孔映在这杯新嫩的池水中,细眉纤目,越淡越丽,柔却不弱。 明宝盈很少审视自己的样貌,她觉得这并不重要,但她此刻有些不明白孟容川的态度,实在太有分寸了些,几乎是比照着明宝清来的,多一份的亲近也没有。 明宝盈倏忽抬眸,疏长的睫羽像遮不住心事的帘,直直望进孟容川眼底。 孟容川眼下的泪沟和青圈像是坎坷仕途在他脸上留下的忧愁痕迹,他只这么静静地回望着明宝盈,目光蜿蜒曲折,有点颓然和无奈。 明宝盈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下垂的眉眼走势让她看起来纯洁极了,但她的嘴角却抿着,透着一股倔强。 “你们是没想到彼此是长成这个样子的,所以太惊讶了吗?” 明宝锦的声音忽然冒出来,脑袋左转右转,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们。 明宝盈笑了起来,摸摸她的脑袋,道:“孟参军生得美好,我的确没想到。” 她第一眼就觉得孟容川长得很舒服,气度沉静雅致,仿若隔帘望月。 明宝锦听了她的话,转脸认真看孟容川。 小女娘有双鹿般无邪的眼睛,将孟容川的讶异和局促尽收眼底。 于明宝锦而言,她并不觉得孟容川比文无尽俊美,若论气概也不比得严观英武,但‘美好’二字形容地很巧妙,因为这是明宝盈私心以为的,不需要旁人来附和。 第259章 严观和明宝清跟着孟老夫人前前后后将这个小院瞧了个遍,回来的时候明宝盈同孟容川正坐着各自吃茶,间或说上一句话,孟容川还给明宝盈添茶,目光追着在院里跑上跑下的明宝锦和孟小果。 “飞飞阿兄怎么没有来?”孟小果追在明宝锦身后问。 “他的夫子前些时候病了,这两日补课呢,所以旬假就不放了。”明宝锦说。 孟容川道:“我听娘说,游小郎在永达坊里的德馨私塾念书?” 孟老夫人坐不住,又去灶上看菜了。 明宝清和严观坐了下来,她呷了一口茶,又瞧了明宝盈一眼,笑道:“是了,三娘前前后后打听了几家,结果最合适的就近在眼前,同老夫人闲谈一说,才知道巧了,那位卢夫子的父亲是你的启蒙恩师?” 孟容川轻轻颔首,道:“卢 老夫子做过太史令,卢夫子自己曾是四门博士,不过都是先帝那朝的了。卢夫子为人严苛古板了些,但若只是开蒙的话,他的学识绝对称职。” “听你这样一说,我就更放心了。这私塾离女学不远,方便一并接送孩子们,乡上陶老丈家里的小孙也打算进这私塾里念书呢。”明宝清道。 孟容川浅浅笑了一下,道:“小夫子打起手板来是不留情面的,但人品贵重,爱才得很,他们父子这些年用自身的门路推举了很多平民学子进国子监,其中便有我和几个同窗。” 明宝盈睇了他一眼,见他神色落寞,就道:“抓进大理寺的那些学子里,可有你的相识?” “有一个叫秦怀谦的,在国子监里做主簿,他也是卢老夫子的门生。”孟容川叹了口气,道:“他出事那日我就去了德馨私塾,卢夫子也竭力在找门路,只是进了大理寺的黑牢,我等微末小官即便打听到些许内情,又能做得了什么?” “这么说来,你与温御笔也是同窗?”明宝盈问。 孟容川微微一怔,道:“你说温如徽?是同窗,不过她和秦怀谦小我一岁,他们俩是住在一个学舍里的。我与温如徽并不太熟,只知道年年岁考拨得头筹的是她。” 孟容川轻轻叹了口气,道:“想当年同窗学子无一不是意气风发,誓要大展宏图,就算不成,做个归隐修士了却残生也是好的,偏就败在这份不甘上,为了这份不甘,竟惹来了牢狱之灾。” 众人都沉默着看他,孟容川对上明宝盈那双光亮的眼,苦笑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说:“我这把年岁了,也爱说些不顶事的丧气话。” “孟参军还不到三十吧?怎么说起这种暮气沉沉的话来了?”明宝清道。 “明年就三十了,都说三十而立,而我一事无成。”孟容川摇了摇头,刻意不去看明宝盈。 ‘这般聪慧的小女娘,自然能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想着,心头钝钝发痛。 饭菜上桌,这些事就不谈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说起一些轻松愉快的事情来哄孟老夫人,等孟容川搀了孟老夫人回房午歇又折返回来时,明宝锦正掀开食盒,将她做的点心一味一味拿出来。 “这是大姐姐给我的方子,做出来的桂蜜山药糕,这个给老夫人吃。”明宝锦将这几味点心都看成一样样大事,很仔细地叮嘱孟容川。 “这时节哪里来的山药?”孟容川看着明宝锦,忍不住发笑,明家这些小女娘,如何能叫人不喜欢呢? “寒天时削晒的山药片啊,我用碾子碾成粉了。”明宝锦说着,又捧出一笼嫩绿的小软饼来,“这是艾草蒸饼呀,是我和三姐姐给你做的呀?她说是你信里写了最念这个是不是?还吃得下不?我看你方才没吃几口饭呢?是胃口不好吗?眼下想吃吗?这是我三姐姐掐了艾草嫩芽捣汁揉出来的,最最新鲜的艾草芽儿了,你许是这长安城里第一个吃到艾草蒸饼的人呢!” 小女娘一脸热忱地捧着艾草蒸饼举到孟容川眼前,艾草的香气扑鼻而来,蓬松而绵软的质感让孟容川的确很有食欲,只他更担心明宝盈会因明宝锦的坦白而羞恼,很有些担忧地看向她。 明宝盈端端坐着,面容恬静甚是含笑,她的目光落在明宝锦身上,完全就是一派怜爱,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一丝责备来。 觉察到孟容川瞧着自己,明宝盈眸珠一扬,忽而一笑。 孟容川神色自若地拿了一枚蒸饼同明宝盈道谢,称她有心了,然后很得体地吃了起来,边吃边夸。 这两人的来往很正常,明宝清本没觉得有什么,只忽然瞥见孟容川那只拿着绿蒸饼的那只手怎么粉乎乎的。 她眨眨眼,瞧严观,严观也看她,动了动唇,无声道:‘他红身子不红脸的!’ ‘你怎么就不红脸不红身子的?没劲!’明宝清挑眉示意。 ‘他白!一览无遗,装得挺好,闷头吃呢!’严观掩口轻咳了一声。 ‘你别笑话人家!孟参军瞧着周到老练,实则是个面皮薄的,不像文先生,面嫩皮厚。’明宝清示意了一下孟容川。 严观眼睛微弯,张唇道:‘对对,他皮忒厚!’ “明司匠和严中侯,不说话也能交流的吗?”孟容川疑惑地问。 第260章 双方处境忽然倒置,严观和明宝清正有些尴尬,就听明宝盈施施然道:“心意相通的滋味,孟参军这把年岁,难道没有尝过?” 第122章 军中画卷 因为明宝盈的无礼, 明宝清斥了她几句,不痛不痒的。 孟容川丝毫不介意,只是说:“三妹妹说的是实情。” 明宝清瞧了明宝盈一眼, 正想说什么, 孟容川又道:“我画了你阿兄和方五郎、方四娘的画像, 要看看吗?” “要!”明宝清和明宝盈异口同声道。 孟容川笑弧很深, 收了笑时鼻唇处还有细细弯纹,“我给你们拿去,卫二郎的画像我已经交给卫二嫂了。” 孟容川一共画了两幅画, 第一幅画上画的是方时敏和方时柔, 方时柔手里还拈着针,眼睛没看自己膝头待缝补的衣裳,而是看向边上的矮榻——方时敏正趴睡在那里, 睡姿豪放, 因为累极, 又有姊妹身边, 所以睡得非常香甜。 明宝盈隐约都能听见她打呼噜的声音了,自己逗了自己一笑,伸手在方时敏面上虚虚摸了一下, 问:“这里是军帐吗?她们还能睡得上这么好的床榻?” 孟容川的眼神落在她触摸方时敏的手指上, 怔了一下才道:“只是草榻,我, 美化了一下。方五郎被提调去练新兵了,累得几乎趴下就睡着了, 因为我第二日就要走, 所以就连夜草草画了这一副,将就着看看吧。” 草榻这个说法估计都是美化, 应该就只是草席。 “你阿兄这副我画得仔细了一点。”孟容川徐徐展开另一幅,明宝清就见明真瑄正襟危坐在一块大石上,神色有些不自然。 “阿兄不习惯入画。”明宝清轻笑了一声,“看起来像个被大人呵住不许动的娃娃。” “他那日新升了官,方五郎又在后头练兵,让新兵一起喊他明旅帅,他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就这表情了。” 孟容川伸手点了点头画卷边角处一个骑着棕马的人,马只露了半身,那人也是歪出来大半个身子,伸长了脖子要来看明真瑄,身后的兵士密密点点似豆,面目模糊,唯有她在笑在叫嚷,身姿利落潇洒。 孟容川的画下笔匆匆,但给家人一解相思之苦还是够的。 明宝盈看着那画卷的边缘,只觉得这有限的画卷上描摹了无垠的生活。 众人都在看画,而她抬起眸来看孟容川,对方也看她,笑了笑。 明宝盈别开眼,伸手把方时敏和方时柔的画像收卷起来,道:“这画我要拿去给她们二人的亲眷,可以吗?” “就是那位殷大郎吗?”孟容川忽得问,没等明宝盈说话又道:“自然可以。” “她们与你提过殷大郎吗?”明宝盈问。 “我只隐约知道他们的长姐嫁了殷家,育有子女,”孟容川轻轻摇头,道:“他们平日真是很忙很累,有点功夫都睡觉休息了,来帐中托我寄信时才能说上几句话。” 明宝清有些好奇地问:“你此番回家应考,虽说官职还保留着,但军中那些文书庶务谁来做呢?” “重要事务都有长使拿主意,他手下还有两个书吏,再由方四娘替我打理一下营中一些庶务,也就够了。”孟容川说着就见明宝清和明宝盈露出惊讶之色来,他道:“算上卫二郎,方四娘共有三个哥哥护着,那些不长眼的也该掂量掂量。她先前自己在家眷营房里时其实也把日子过起来了,因为教孩子们读书习字,也很受家眷们敬重,但有些个不 长眼的卒子趁着方五郎他们三个带兵出去剿匪时想欺辱她,幸好被几个孩子救了,叽叽喳喳还告到了尚将军处。尚将军很是生气,就用了重典,打杀了一个带头的,另外两个受了钉板十五杖,被逐到军田去了。” 明宝清和明宝盈听得极认真,在听到方时柔差点被欺辱的时候,明宝盈眼圈一下就红了。 孟容川的目光闪了闪,面上还得持住。 “因这事在前,尚将军也知道方四娘是个有才学的,还能管住一帮半大不小的孩子,所以就同意让她代为打理一些杂务。” 明宝盈沉默地听着,半晌后才道:“多谢参军告知,这些事四娘她们是不会说与我听的。这画拿去给殷家兄妹看,他们定要谢你的。” “举手之劳,谢什么。”孟容川笑着看她,眼底了无心事。 在女学里这几年,明宝盈身上的闺阁气越淡,举手投足总有种天经地义的感觉。 就比如她此时抱着画卷站在阶下仰脸看孟容川的样子,白纸黑卷轴抵在她肩头,却像是抱着一把没出鞘的剑。 明宝盈的眉目娇婉,天然有种羞意,但目光没有一点哀怨凄婉的意味,孟容川甚至感到她在质疑他,这恐怕不会是错觉。 孟容川心下难受,缓步走下了台阶,说:“我这也是要出去,送送三妹妹。” “去何处?”明宝盈见他就这么出来了,道:“很近,不用马?” 孟容川本来是想送她回去后再折回来牵马的,但她既这样问,他就去把马牵了过来。 他的马是一匹灰黑短毛的杂色马,被照顾得很好,长长灰色鬃毛都被编成了辫子,给人一种很优雅的感觉。 马的性格从眼睛里就能看出来,这马不像绝影那么好动,也不似月光好奇,很安静。 第261章 “好沉稳。”明宝盈伸手摸它额发时才听见了它低低地鸣了一声。 “都是十四岁的老马了,当然沉稳,严中侯那马儿才七八岁吧?” 孟容川轻轻拍了拍马背,大大的马脑袋转过来,亲昵地与他抵额蹭了蹭。 “不知道,不过姐姐的月光是七岁,两匹马应该是差不多的年岁。” 明宝盈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暗喻,但只怕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孟容川轻轻笑了笑,牵着马儿落后明宝盈半步,与她一道出门去。 “我来之前,尚将军说自己朝中有几位好友,我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可以拿了他的名帖去拜访。尚将军人脉广博,兵部、礼部、刑部都有相熟。” 两人都走到门口时不约而同地顿住了脚,明宝清、明宝锦、严观走在前头,正要去明宅看看修缮的情况,一家三口手牵手的场景温情脉脉。 孟容川垂眸看着自己与明宝盈落在地上的影子,将局促压下。 明宝盈很自如地道:“尚将军介绍这些人脉给你,是为了你此次的科考吧。如果是这样,你刚回来那几日就要马不停蹄地去拜访了,可你那时候不去,偏偏等学子们犯了事入了狱才去?” 孟容川将眼看向别处,可邻人墙头的竹竿上晾着几条黄黄绿绿的裤衩,好生煞风景,只得低眉看墙缝里干掉的一片苔藓。 苔藓干枯萎靡,与边上新冒出小草儿一比,简直是个皱皮老头。 “幸好起初没去,否则怎么一开口就求人家办两件事?”孟容川说。 “那尚将军是想你在哪里寻一个职位呢?”明宝盈问得直白,孟容川径直就道:“兵部的职方司,将军看得起我,还望我日后最好能统管了库部司。” “军械、军制和舆图啊。”明宝盈轻笑道:“尚将军还是蛮有胃口的,不过你一贯也很欣赏他。” “尚将军人品不错,为人处事严厉公正,不过就是下手狠了点,可慈不掌兵,这是优点。” 孟容川如实说,瞥见明宝盈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揣测她是在揣摩明真瑄和方时敏、方时柔在尚将军手下的将来会如何,便也不说话了。 但很快他就听明宝盈开口说:“参军一职虽是多如牛毛,但你也做到了参军最高位,既得了尚将军青眼,为何总说自己一事无成?难道说你的夸奖只是阿谀奉承罢了,而执掌整个护鳞军的大将军实则是个有眼无珠的?” “自然不是。”孟容川都被她说急了,两人对视的时候才见她狡黠一笑。 孟容川揽镜自照时不觉得自己老,可一看见她这般笑模样就觉得自己连骨头都开始脆了。 “我知道你虽自诩俗人,可心里总有那份清高,但你陇右这么些年,尚将军又不是无缘无故替你铺路的,你有这个能耐,又不是只靠逢迎得来得的。拜访兵部那一位时,还是为自己说说话,要紧关口就不要耍小孩脾气了。” “我耍小孩脾气?”孟容川忍不住反问,又猛地意识到明宝盈这是故意逗他的,而他还傻乎乎掉进去了。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知道了。” 孟、明两家距离很短,等老苗姨住进来的时候,走这么几步就能和老姐妹见到面了,明家煎肉没盐去孟家捏一撮,回来给肉翻个面都还焦不了。 孟容川肯定不进去了,他浅笑着向明宝盈欠了欠身,转身离去。 马蹄声响起的时候明宝盈退出门口又望了一眼,见马儿撒蹄跑开时体态矫健,她忍不住腹诽,道:‘自己认老还带上马!’ 也不知马儿是不是赞同明宝盈这句话,所以在路上非常用劲地打了个喷嚏,不但喷了一地的优雅,还连带着孟容川在马背上都跟着一抖。 “可别摔了我,这身衣裳还是见贵人的。”孟容川忙夹紧了马腹,道。 因有尚将军的名帖,孟容川没费什么功夫就见到刑部的一位程侍郎。 两人素不相识,少不得要丝滑自然地奉上见面礼,再来一番寒暄热场。 不过也巧,程侍郎正是负责写调令让刑部的差役去大理寺押人回来审问的,他一听孟容川问的人,便笑道:“秦怀谦?有的,这个人明早就要去调来,你且放心,这案子交了我们刑部统管,定然一切照规矩办事,他若只是个随波逐流的,受几日牢狱的霉气也就出来了。你备好柚叶等他出来洗洗就好。你今年也是参考的吧?那就莫操心了,还是备一备考试吧。礼部试虽可能延期几日,但天下学子都往长安来,各地还有很多族学、官学的学生,又不是只有国子监这一帮学子,延不了多久的。” 孟容川听了程侍郎这一番话,真好比吃了一粒定心丸,这才有闲心端起那盏都冷透了的茶吃了一口,起身告辞。 以孟容川所了解的秦怀谦来说,他为人中庸,一定就只是个随波逐流,没那个胆气去做什么领头羊、出头鸟。 想问的问了,能说的说了,孟容川脚步松快地走下台阶,刚走檐外,就觉什么硬物擦着肩头掉下去,碎在他脚边,碎片崩得他脚面一痛。 “混账!这屋瓦不是前几天才拣过?都是糊弄事的不成!?”瓦片掉得太过突然,连程侍郎都跟着吓了一跳。 第262章 “孟参军、孟参军?” 程侍郎连声叫了孟容川几句,他才猛地回神,青白的面孔上勉力浮起笑来,道:“没事。” 第123章 长夜春宵 ‘人世间的说辞真是矛盾, 又说长夜漫漫,又说春宵苦短。’ 秦怀谦在被更漏声吵醒的那一瞬间,这个念头和疼痛一起涌了上来了,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醒, 这夜为什么这么长, 像是永无止境。 秦怀谦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几日滑过喉咙的只有一瓢用来诱供的水。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快能见到祖母的话,感觉也还不错, 可自己这辈子一事无成, 见到祖母也觉羞惭,但他知道祖母不会嫌他没有出息,只会怨他来得太早。 ‘春宵苦短, 眼下是二月, 还未到春宵啊。’ 春宵这个词让他想起一个人, 但同时又觉得自己冒犯了她, 所以竭力不去想她,可她就像一个空心葫芦,在脑海里按下去又扶起来。 贴地趴着的时候, 落在地面上的动静就会很明显。 秦怀谦听到一个很突兀的脚步声, 说突兀是因为太轻太笃定。 大理寺差役走路的声音都重很多,而且大多有拖拽靴底的习惯, 像是要把人的目光引到他们脚上这双皂靴上。 秦怀谦很肯定那个对他用 刑的差役鞋底有铁块,不然不会一脚踹断了他的腿骨。 脚步声停了。 秦怀谦想把脑袋转过去, 但他一点劲都没有, 动弹不得。 牢门开了,一双手轻轻落下来, 在他脊骨和腿骨处好像是停留了一会,秦怀谦不太能感觉出来。 直到那双手扶着他的肩头才有了一点实感,他被很慢很慢地翻了过来时,太温柔了,以致于秦怀谦觉得自己像一块被祖母小心翼翼地从缸子里拣起来的一块豆腐。 ‘祖母这辈子,到底卖了多少块豆腐才养大了我?’ 他心想着,想睁又睁不开眼,因为眼皮上糊着血。 一种轻柔的软东西落在他脸上,在他眼皮上擦拭着,秦怀谦闻到一阵香气,不是熏香,而是一个人身上的味道。 在国子监学舍的某个夜里,他一转身,瞧见了一寸雪白的脖颈,就散发着这种淡淡的幽香。 “九郎。”秦怀谦淌下泪来,他不想见温如徽,不想用这副样子见她。 干帕子沾了泪,把血痂融开了,他睁开眼,看见温如徽穿着一身黑衣短打,正垂首看他。 月光仅在牢房一角,其他地方都很昏沉,所以秦怀谦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也没有说话,只是给他喂了一颗很苦的药丸,看着他咽下去,然后又给他喂了一粒甜味很润的糖丸。 “再忍一忍,天亮刑部的人就来带你走了,我请医官来替你治伤。”温如徽从没有这么柔软地对他说过话,这让秦怀谦透彻地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境况并不好,她又问:“你这回胆子怎么就这么大了?” 秦怀谦笑了一下,吃力地说:“思来想去,想叫你看得起一回,不过也是为自己拼一回。” 温如徽的帕子没有停,将他整张脸都擦得干干净净,才盯着他的眼睛开了口,道:“我没有看不起你,做人哪有个十全模子的?今年礼部试你是考不成了,养养身子,往后还有机会的。” “哪有残人入官的?”秦怀谦说。 “你做第一人不行吗?”温如徽说话很少粉饰太平,但这话又很入耳。 “我心性软弱,大抵是难为第一人的。”秦怀谦吃了那一丸药,有了一点力气摇头,手臂也能略微抬起几寸了。 “那就到我府上当个幕佐吧。”温如徽问。 秦怀谦无声地笑了起来,问:“管吃管住吗?” “管吃管住那月钱就少了,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道理你还不知道?”温如徽说着,状似随意地捏住他的腕子搭脉。 秦怀谦很费劲地笑出了声,他感觉喉咙里腾着一股血味,好像五脏六腑都浮在血池里。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跟你了。” “饿总是饿不到你的。”温如徽轻轻把他的腕子放下,说。 秦怀谦等了一会,问:“我的脉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好。” 温如徽道:“被打成这样,脉相难道还能鲜灵活蹦的?我请北衙军的医官和太医一并诊治你,她什么血糊糊的人没见过?” “那都救回来了吗?”秦怀谦问。 “和阎王抢人,十个里面抢回来一个都算厉害了,还都救回来,她又不是菩萨托生的。但你今吃了药,稳住了心脉,比那些伤兵的境况要好多了。” 温如徽总是有让人信服的能力,但她一直没看秦怀谦的腿。 腿起先很痛,但现在不痛了,只是留了一片令秦怀谦恐惧的空白。 秦怀谦想,他可能连个跛子都做不成了,也许成个瘫子。 “其实,我是不是死了会更好?” 他将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温如徽已经走到牢房外面了,她没听清楚,扶着牢门问:“什么?” “脏,别碰。”秦怀谦转了话说。 温如徽收回手,看着指腹上的血痕,道:“擦你我都擦了一手的血,摸一下牢门还脏了?” 秦怀谦躺在草堆上,歪着脖子看着温如徽,草梗戳在他眼睛里,让他流泪。 第263章 “对不起啊,九郎。”他在为很多事情道歉,“我太懦弱了。” 温如徽神色平静道:“无妨,人不是一生出来就知道该怎么应对世事的,更何况有些事,怎么做都不会完满。” “譬如呢?”秦怀谦问。 “就譬如大义灭亲,是对是错?”温如徽摇了摇头,道:“别想了,我在太学早已期满学成,你也该出来了。” 秦怀谦没有说话,隐约听见有人在轻声催促温如徽,她很是威严地轻轻一颔首,然后侧目看了秦怀谦一眼,好像是在说‘明日见’。 这个夜晚糟糕又漫长,但因为温如徽的出现而很有意义。 那颗药丸一定价值不菲,效用真得很明显,秦怀谦又躺了一会,缓缓举起自己胳膊,把指尖伸到从气窗处落下的一方月色里。 然后他的目光动了动,他看见月里有一片瓦,应该是牢房顶上的屋瓦,可不知怎么落了进来,断口单薄而锋利,像是一个昭示。 孟容川这一夜只睡了约莫一个时辰就起来了,如果是孩子被这么吓一跳,因为受惊而辗转难眠还有的好说,可他早就不是孩子了,碎瓦又没伤他,怎么就心神恍惚,睡了也醒。 大理寺和刑部同在承天门街第四横街上,不过一个在西一个在东。 孟容川身上还有官职,明日有由头去吏部报到的,而刑部与吏部同在尚书都省之内,所以孟容川决定不睡了,赶着承天门开的时辰,去大理寺附近等着,看刑部的人有没有去接秦怀谦出来。 二月的这个时辰,天空是黑蓝的,还很寒凉,不过孟容川在陇右待久了,只觉得长安的风柔润。 东城门的朝房在永昌坊小南口,而西城门的朝房在辅兴坊。 孟容川去的时候那里已经等了很多人,五品上的官员是去早朝的,他们的时辰紧促一些,自然是先进去。 五品下的小官们是去各自官署的,八品往下走的小官小吏在朝房里更是连个坐的位置都没有,各自寻了相熟的人站着就聊开了,习以为常地从袖洞里摸出个胡饼来干嚼。 孟容川同他们等在一处,还碰上了两个从前的同窗,眼下分别是在礼部衙门和太史监里当主簿和保章正。 他们听说孟容川是为了秦怀谦的事来的,脸上表情也严肃起来,把胡饼都塞回袖子里了,小声说:“那我也同你一道去瞧瞧,咱们也瞧个安心不是?” “误了点卯的时辰怎么办?”孟容川知道做小官的不容易,受夹层气。 同窗却是道:“没事,就说半道跑茅房去了,诶,我也算兢兢业业,误了一日不会计较的。” 三人就这样结伴同行,他们心里担忧沉重,反而刻意说笑起来。 “我要把咱们从前要好的同窗都叫来,一起喝顿酒!接风洗尘去秽!”礼部主簿一边说一边示意孟容川看那横街上走过来的刑部郎中和几个差役。 他们三个佯装走过去了,又折了回来。 “大理寺押犯人都从这西门过吗?”孟容川不太清楚。 “一般都是。”太史监保章正比较寡言,这话又突兀地像是断了尾巴。 孟容川却明白他的意思,道:“只出不进的角门在哪里?” 太史监保章正犹豫了一下,道:“过了拐角,有棵杨树,那就是。” 大理寺黑牢也是牢,阴森血腥,有在牢里熬不过去的,抬出去的尸首总不好同进门的官员撞在一起,所以便有了一个角门。 礼部小主簿道:“不会的,不会的!下死手和下狠手的分寸他们那些刑狱官可懂得很。” 说罢他也讷讷的, 又轻声补了一句,“秦主簿这一回可算吃了苦头了,我阿耶有一坛子虎骨酒,等我偷一盅出来给他滋补滋补。” 他们三个等了很久很久,因为怕被人怀疑,所以绕过来又绕过去,但都没有瞧见刑部那位郎中和差役出来,倒瞧见又进了一个刑部小医官。 三人看着那医官包头包足的打扮,一时沉默下来,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孟容川的步子先转了弯,他们仨站在那杨树后边,盯着那道黑沉沉的角门看。 就在孟容川的目光跟着地砖上瘀黑的一串斑点移动时,那角门往外开了,几个大理寺差役抬着卷白布走了出来。 那白布是刚覆上去没多久的,洁净如新,但又飞速地沁出了血。 布被风压在血上,黏得愈发紧,孟容川甚至看到了鼻骨的轮廓。 “这是谁?”孟容川追了上去,“这是谁?” 做这些脏事的差役身份不高,不敢驱孟容川几人走,只含糊道:“死了个犯人。” “你们要去哪里?为什么往城外走,这人是不是刑部要的那个?你们是大理寺的差役凭什么抬人走?” “这有规矩的,死了的尸首不能在皇城里停着,怕闹出疫病来,刑部的仵作都来看过了,他们都没话说,您还在这闹什么?” 差役闻出些不对味来,语气也强硬起来。不料孟容川的做派更强硬,竟直接上手,掀开一头,赫然就是秦怀谦。 他合着眼,惨白的面颊左右各有两道深深的交叠血痕,两个叉,像是否定了他的一生。 小主簿和保章正原本是要来拉孟容川的,一见到秦怀谦死状如此屈辱,两人犹如被五雷轰顶,就算脑子还发懵但手已经转而去推开那两个要阻拦的差役。 第264章 “混账啊混账啊,你们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小主簿跳着脚大吼大哭起来,一边挨受着拳脚,一边推搡着人。 而孟容川不管不顾地抢过秦怀谦的尸首,一路抱着朝承天门的主街上狂奔而去。 他要叫那些生来就在龙门之上的人看看,寒窗苦读多年,不过是想要一场公平的比试,真就这么可笑吗? 第124章 搬家 明宝清带着明宝盈步入承天门街时, 正看见孟容川被几个赶过来的监门卫抓住,他手里抱着的那具沉重尸体也滚落下去,露出残破的样子来。 附近的人全都被这一幕震在那里, 孟容川一身黑衣看不出血色, 但他满手鲜红, 面上还被溅了三两滴, 像是落了一行血泪。 他的喉咙全哑了,但还在低低地吼着些什么,明宝盈听不太清楚, 但她看得明白。 见孟容川被押走, 明宝盈脚步一动想要跟上,手腕却被明宝清一扣。 “那些人是左监门卫的,听严观说左监门卫刚换了中郎将, 是从圣人的北衙军里升调过去的。” 明宝清侧身挡住明宝盈, 转眸看她, 明宝盈在她的目光里很快定了定神, 说:“他嗓子都哑了,应该吼了很久吧,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眼下抓了去, 倒是护着他了。在陇右熬了十年,做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来, 可刚回来就干这些毛头小子的意气事。” “不是意气用事,是忍不了, 太侮辱人了。”明宝清极轻地说:“你瞧见那人脸上的口子了吗?” “嗯, 那是秦主簿。”明宝盈闭上眼,看到的眩光幻影里有那两个血淋淋的‘叉’。 连她们都受不了, 那些跟秦怀谦一样,一步一步从坡底爬起,爬了一辈子还没到半山腰的人,受得了吗? 明宝清见她想得清楚,就问:“那今日你还去不去军器坊?” “去,答应了宇文主事,怎么能不去呢?”明宝盈捂了一下自己脸,揉出几分好气色来,道:“姐姐,走吧。” 她们虽打起精神来办自己的事,但一路上还是忍不住议论起来。 明宝盈说:“崔侍郎失了嫡兄,又觉得学子们辱了崔家的脸面,可这做法损人却不利己,实在愚蠢。” 明宝清正要颔首赞同,忽然就见工部衙门里走出一大批的人,一个个面容悲苦坚定,好些都还红了眼睛。 他们都是小官小吏,也并不是人人都读过国子监,但他们都是寒门出身,其中家境略好的,也不过是商贾或富农。 “工部里的寒门学子最多,陈尚书自己就是朝堂上的一棵独苗苗,工部这几日只怕是…… 明宝清话未说完就见宇文主事背着手走了出来,他虽一脸忧心忡忡的,但瞧着虞部司主事匆匆提袍跑了出去,他也没有阻止。 “工部衙门这几日人手肯定断绝,”宇文主事引了明宝清姐妹二人进来,四下瞧了一瞧,低声道:“不过你管好圣人那几间官坊的事宜就行,其他的倒可以适时搁置一下。” 明宝清心领神会,道:“那今日火药的事情还议不议?刘司匠总该在?” “刘司匠虽是靠制弩的手艺招揽进来的,粗通文墨而已,可他弟弟是太史监的保章正,正正经经念过国子监,我也见过,素来是个寡言少语的,可方才听人来说,他在大理寺门口大骂,许多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因他抱着柱子不撒手,所以差役就一根根去掰他的手指,那是文人的手,画星相的手啊。”宇文主事长长叹了一口气,继续道:“皮肉见血了才扯下来,被拖进大理寺去了,刘司匠听了这些,差点提着连弩冲出去,我把连弩扣下了,人却是扣不住的。” 宇文主事说罢,又琢磨了一下,索性对明宝清道:“且有一阵乱呢,你去值房里画个卯,就去出去吧。” 明宝清不能辜负宇文主事一番好意,在值房画了卯,又与明宝盈沿着原路出去了。 皇城各个官署的道路上人马纷杂,实在不能久留。 “圣人的羽林卫也来了。”明宝清将明宝盈护在身后,赶紧走到墙角给羽林卫让路。 打头的这位中郎将明宝清只零星见过几次,记得她姓窦,严观就是她手下的一个中侯。 正想着严观,他就冒了出来,一脸严肃地骑着绝影朝她走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等一路人马走过后,明宝盈道:“严中侯怎么也来了。” “他这差事过了冬就闲暇了,应该是临时被拉来镇场的,多还是窦中郎将的直属兵马,他只带了六个手下。” 这一日明宝盈本该在学堂的,是为了工部军器坊配火药的事情才向书苑告假,如此一来,明宝清就送她回了紫薇书苑。 书苑的学才上了半日,褚蕴意见明宝盈回来了,就问:“军器坊的请托这么快了结了?” 见明宝盈摇头,她微一蹙眉,问:“官署出什么事了?” 明宝盈轻道:“国子监领头静坐的那位主簿被大理寺用刑折辱致死。尸首被他昔年同窗抢了出来,一路跑到承天门街上,叫许多人都瞧见了。眼下各个官署里的寒门学子都正群情激奋,不知是管大理寺,还是管谁要一个说法。” 第265章 “死了?”褚蕴意似乎很惊讶,“大理寺竟叫人死了?” 明宝盈看向她,两人对视了一眼,却都闭口不言。 她们一路往书苑的饭堂去,打渐露芽苞的紫薇花树下过时,明宝盈只听褚蕴意道:“那这下,他们也可得偿所愿了。” 明宝盈本来想说一句‘死得其所’,可脑海里却浮现出孟容川黑袍浸血的力竭模样,只很轻地‘嗯’了一声。 承天街上的混乱场面具体如何明宝盈并没有瞧见,三日后圣谕就传了下来,说礼部试推迟至三月十五,主考官是工部尚书陈镇,届时考生的卷子会封名,而文中如果出现暗示自己出身的文字,这份卷子也会被作废。 孟容川没回来这几日,全靠文无尽在孟老夫人跟前遮掩,但母子连心,孟 老夫人还是有些起疑。 幸好蓝盼晓她们在这一日搬来了,她们前儿已经进城了一趟,黑蛋和姜小郎帮着给搬了好些大件,这一日再借了陶家的驴车一趟就把东西都给搬完了。 明宝盈这一日放旬假,到家的时候见孟老夫人正坐在收拾出来的堂屋里左看右看,一说那柱面上的漆好,蓝盼晓就说是明宝清自己调的,又说那嵌的砖平,老苗姨就说是官匠的手艺好,再说这前院里的树怎么也这么好?蓝盼晓和老苗姨彼此对视了一眼,后院里长着棵老橘子树,前院那棵松树却是新栽的,松树是打哪来的? “是严中侯从他自个家里挖来的,”文无尽提着桶从外院走进来,笑着说:“水井在后院,我们几个往后住在前头,夜里用水不便,看来是得买口大缸回来了。” 他身背后传来陶二郎的声音,“文先生,我载您,咱们这就买去吧。” 陶小弟跟游飞一道在德馨私塾念书,平日里寄住在书塾,但每逢旬假或有个什么事的,可以来明家,明家也给他留了一间房。 前院除了厅堂外还有齐齐整整六间屋子,可以想象从前的主人家是多么好客,又或者说能聚得住人气。 陶二嫂替陶小弟收拾了屋子,又提着一桶干净的水替游飞拾掇起屋子来。 文先生就住在他们俩中间的屋子里,再好不过了。 老苗姨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前前后后地瞧,明宝盈和孟老夫人陪着她一块逛,认主的鸡群们时聚时散,紧紧跟着老苗姨。 “这,这怎么像是换了个院子?我记着这边不该是有堵墙的?墙呢?” 孟老夫人早先也来瞧过,不过破破旧旧的,像个灰头土脸的小娘子,再怎么细看也看不出美丑来。 “廊院和外廊都被大娘子推开了,往东西两边都并了一个跨院出来。”老苗姨也只是听说而已,今日是头一次细看,跨院里其实还什么都没有呢,光秃秃的,老苗姨冲孟老夫人眨了眨眼,道:“东跨院是备着给阿曦、阿回他俩婚后住的。” “大娘子真是周到,”孟老夫人好奇问:“那西跨院呢?” “原本的下人房都打通做了厨房,留了一间做仓房,还留了种菜养鸡的地,牲口棚也挪到那去了。”老苗姨挺自得,“给我和四娘的。” 这样看下来,倒是正院没有大改,只是换了残破的木料和砖料,新覆了屋瓦,刮了原本有些干裂的朱漆,刷了一层清漆上去。 正屋是最大的,卧室、花厅、还有书房,东西两角还各有一间耳室。 东西厢房各一间,也不紧凑,厢房的规制是一明两暗,中间是起居室,两侧为小卧室。 明宝盈和林姨住西边,老苗姨和蓝盼晓住在东厢房,等蓝盼晓与文无尽婚后去西跨院住,东厢房里这一小间就留给明宝珊。 孟老夫人和老苗姨逛过一圈又走回来的时候,正听见陶二嫂在对蓝盼晓说:“小莲带着小弟在我家帮工,回去时撞上小石偷吃她娘留给他们的一碗冷饭和两块煎豆腐,虽说你是饿,可也没有偷的道理,更何况是叫小莲拿住了,你最多也就夹着尾巴赶紧跑,怎么还推搡她呢?小莲脑袋在墙上一磕,当即就晕了,她那小弟弟豆大点的人哭到我家来,叫我救命!我赶紧给她请了郎中,幸好郎中说没什么大事,就是要晕上几天。” 蓝盼晓手握成拳,在膝头轻捶了一下,道:“便是看着我们都不在乡里住了,这几日又都在收拾家当,所以连孩子都猖狂起来。” “是了,虽说文先生时不时还回来看纸坊,但你们毕竟是不常住在青槐乡上了。”陶二嫂想起什么来,道:“最紧要是小青鸟随你们在城中念书,不然卫小石他哪敢呢!” “元娘早前就同我提了一句,说是兰陵坊里用女工多,卫二嫂又是个吃苦耐劳的,一天到晚做豆腐实在太苦,本是想等我们都安顿下来了,好替她寻摸一份工。这样倒容不得我们慢慢来了。” 陶二嫂瞧着蓝盼晓蹙眉思索的样子笑了一声,又望向明宝盈,道:“你们心肠真好,想得也周到,难怪我家老爷子说你们这一家女娘都是能聚势的呢!” 蓝盼晓正想问什么叫聚势,就见小草跑了过来,对堂屋里的孟老夫人说:“郎主他回来啦。” 第266章 院外正给水缸卸车的文无尽一听就想过去瞧瞧,陶二郎扛着水缸,被压得一阵‘哇啦哇啦’叫,文无尽赶紧伸手拖住缸沿。 “文先生?您内急啊?” 孟老夫人伸长了脖子,问:“他回来啦?上官给他的差事了结了?” “嗯,不过郎主说自己乏了,要歇歇,叫我别去打搅。” “他吃了吗?” “郎主说他不饿。” “那让灶上婆子给多做点吃食,做点粥水汤饼什么的,等他醒了问问他想吃什么。” 孟老夫人点了点头,重新坐定,看样子是还没跟老苗姨聊尽兴。 明宝盈瞥见小草边笑边说,没有一点惊慌的感觉,虽清楚孟容川应是没有大碍的,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抬眸便与蓝盼晓对上了一眼。 蓝盼晓冲她几不可见一颔首,侧身笑盈盈对孟老夫人说话,明宝盈瞅准了这个空,往孟家去了。 第125章 三畏 孟容川开门时似乎没料到来人是明宝盈, 一见她就侧身垂首避了避,犹豫了一下才敞开了门,又敞开了窗, 还叫小草进来奉茶。 明宝盈上上下下打量他, 见他面容憔悴了些, 但还算得上行动自若, 甚至还穿回来一身符合他官阶的青袍,不知是谁给他准备的。 孟容川已经擦洗过了,那身被明宝盈看在眼里的官袍就扔在椅背上, 书案上摊着一本书, 像是明宝盈来之前他就坐在那看。 书页被风吹得胡乱翻飞着页角,但因为被镇纸压着,始终翻不过这一页。 “你还好吗?”明宝盈轻声问。 孟容川立在窗边望向她, 目光渐渐从凝聚变得缥缈, 显然是出了神, 但他又连声说:“很好, 我很好,进了三月了,马上就要考试了。等文先生出了孝期, 也好堂堂正正考一回了。” 明宝盈点了点头, 道:“你身上可有伤处?需不需睡一觉?” 孟容川苦笑了一声,说:“我没有受伤, 这几日被软禁着,除了睡觉无事可做, 我睡够了。” 他想起了什么, 又问明宝盈,“除了秦主簿以外, 还有没有其他人遇难?” “有个年迈体弱的老学究也死了,不过是放出来后听说了秦主簿的事情,悲痛致死的。” 明宝盈在书苑里听了不少消息,比街面上那些空穴来风的消息要准多了,她知道还残了两个人,只怕往后也不能入仕了。 闻言,孟容川望向庭院里的春色,看着树梢新发的嫩芽,又转回目光来,望着眼前人那双美若柳叶的眼里满是担忧,他勉力笑了一下,道:“三妹妹,你别担心我,我怎么可能会浪费他用命换回来的这场考试呢。”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又重若千钧。 明宝盈只是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又很轻地说:“我知道,就算是为了不让孟老夫人担心,你也会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来,逼自 己吃东西,逼自己看书备考。但只怕有些心思不是强忍就能按下的,我也知道你有顾虑和抱负,你若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就写吧。咱们还是写信,好不好?” 孟容川清晰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扑向她,拥抱她,甚至亲吻她,但他的躯壳却如朽木般站在这里,直到明宝盈迈出门去,他的魂魄才回到了他的身体,逼他紧紧抓着窗沿对她说:“好!” 明宝盈在满院春色中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过来,对他微微一笑。 男与女似乎密不可分,但又天然隔着壁垒,即便面视对方的痛苦,但大多时候也好似隔岸观火,瞧个热闹。 只不过大多时候女娘被教养的太柔善,一颗心总忍不住为这个为那个难过担忧的。 那些国子监的平民学子前不久还反对女娘参试,看见他们此番受难,就算是阴损了些,在心底偷偷乐上一乐也无人知晓,但大多人还是觉得他们也可怜,尤其是那些出身也平平的女娘们。 大抵是因为世上除了男女之别外还有门第之别,总有一项东西能把一个人限制住,不论是出身还是性别。 每当这种无理的限制被打破时,其实人人都是得益者。 “他们如今能想到这一层吗?那时候退了一步,算帮了我们,其实也算帮了他们自己。” 明宝盈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正躺在新家馨香松软的被褥里。 在新家住的头几日,明宝清、明宝锦和明宝盈都是一起睡在正屋里的。 明宝锦正在桌前认真临一本字帖,两个姐姐倒是闲躺在床上聊天。 但明宝清这一日在官坊里奔波,明宝盈去梧桐书苑替先生代了一日的课,两人都累了。 明宝清正想回答,就听见老苗姨的声音贴着窗户传进来,“三娘,那忍冬花茶你喝了没?” 明宝锦知道明宝盈今日说了太多的话,就替她回了话,“喝完啦,阿婆,你给文先生送去了没,文先生今日也说了好多的话。” “他的份用得着我来送?”老苗姨的声音都听得出笑,“明早带一壶去书苑喝。” 明宝盈轻轻说了个好,明宝锦就道:“诶,三姐姐说好呢。” 等老苗姨的影子从窗上移开了,明宝锦才定了定神,继续临最后几个字。 光亮全在明宝锦的书案上,床榻里头昏昏沉沉的,软乎乎的,透出一阵洁净好闻的女儿香来。 第267章 明宝盈把下巴搁在明宝清肩头上,用她的一缕头发摸黑编小辫,一边编一边问:“姐姐这两日都在巡视官坊,那兰陵坊这几间可有去过了?” “嗯,原来那果园边上还有一间马场,占了兰陵坊五中之一的地方呢。我先前匆匆而过,还以为全是果园菜圃一类。说是马场,其实也养驴骡牛羊一类的畜生,甚至还有骆驼呢,只不过是以马为主,以马为重的。马场里还设了一个小小的官衙,主事的比我高半阶,是个九品的官牧。若不是别人用手指着他跟我说他就是官牧,我还真是认不出来,他没穿官袍,两脚踩在血水里,正在给马儿接生呢。” 明宝盈听得津津有味,明宝锦也赶紧收拾笔墨吹了灯爬上床来听。 “那小马驹娩出来的时候还裹着胎衣,湿漉漉地躺在地上,胸膛一起一伏,呼吸得好用力。小马驹看起来黑乎乎的,但官牧笑着说小马驹同它娘一样,会是个红发美人。官牧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吩咐手下的书吏,说过几日要记得给小马上马籍。” “小马还有籍呢?”明宝锦窝在两个姐姐中间,好奇地问。 “对啊,那些马儿全都是官家的,自然要有马籍。”明宝清摸着明宝锦的脑袋,说:“而且那些马儿都是做军马用的,更要一丝不苟。” “那这个马场是归在兵部名下的?”明宝盈问。 “不,兵部名下的马场在城外,这个马场是北衙军的。”明宝清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且这个马场很早就有了,那会圣人甚至还在太原呢。” 明宝盈的声音也悄然起来,“阿姐的意思是,宪君公主在替圣人育战马?” 明宝清说:“我虽是这样想的,可听闻马场那时候其实是在晋王名下的,但的的确确都是宪君公主在打理,育出来的好马也都用在了圣人的私军上,晋王似乎并没有沾到一丝好处。” 明宝盈也顺着明宝清这话琢磨起来,明宝锦对这些陈年旧事并没有兴趣,就问:“那阿姐今日去马场做什么?你近来不是在做大锤子吗?” 明宝清笑了起来,道:“大锤子还在做,韧性好的木料还在挑选,不过我新做了一个用在牲口脖子上的皮套,这个皮套能让牲口拖拉重物的时候不那么受力吃痛,我想给驴骡马牛各种牲口都试试,宇文主事就说兰陵坊有一间马场什么牲口都有,所以我才去的。” “就是严阿兄给绝影戴的那种吗?他还给月光做了一个的。”明宝锦好像有点困了,翻了个身又蜷进明宝盈怀里了。 “是也不是,他那个笼头只适合御马,但牲口耕地拉货是肩用力更多,皮套是套车的板子里边的,好让牲口肩头受向后的拉力时别勒得太痛,更避免受伤。” 明宝清小声了些,心想那马场能买羊乳、牛乳的事情,还是明日再跟她说吧,免得明宝锦兴奋起来,又睡不着了。 明宝盈心照不宣地默了一会,听见明宝锦的呼吸均匀绵长起来,她才又开了口。 “后日公主于太庙祭祖,随后巡城,姐姐去看吗?” “后日官衙里还赏果子吃呢,我拿了果子若没事就去,严观要去擎旗,你呢,书苑放一日的假?你们去吗?” “我和周娘子都约好了,要去秦娘子家的一间饭馆楼上看,守着就能瞧见了,给姐姐留一座吧?” “好,二娘忙着给人做衣裳,都小半月没出门了,我若回来的早,把她也带去。” 明宝盈轻声应了,又笑了一声,道:“大姐姐怎么还是连名带姓的叫严中侯啊。” “不然,叫严郎啊?”明宝清难得有点不好意思,说:“叫大郎的话,也觉得别扭呢。” “那叫盐罐?”明宝盈碎碎地笑着。 “也叫不出呢。”明宝清的声音听起来有种罕见的娇憨。 “严中侯没有字吗?”明宝盈没从听明宝清或严观提过。 “行冠礼的时候,陆大夫的夫君给他赐了一个,叫三畏。”明宝清的口吻有一点不易觉察的意味深长。 “三畏?是出自论语里的君子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明宝盈咂摸了一下,奇道:“陆大夫的夫君就是严中侯的夫子,他只是个普通夫子吗?” “嗯,屡试不中,从没担过一官半职的。”明宝清叹息着,又轻轻重复了一遍,“如此洞若观火,怎么会屡试不中?” 明宝盈默了一瞬,道:“看来孩子做事就算瞒了长辈九分,总也漏了一分。” “是啊。”明宝清又道:“那叫三畏?怪怪的,那叫阿三,还是叫阿畏?都不顺口。” “阿三挺顺口的。”明宝盈忍不住笑。 “可是听起来像个无赖的市井闲汉。”明宝清笑了几声,侧身替明宝锦掖了掖被子,轻道:“你与孟参军如何了?他在我们跟前都是好模好样的,但真的好吗?” “他心里伤得很,但秦主簿这事逼得他更上进了,他大抵觉得每一分懈怠都是对秦怀谦性命的糟蹋。”明宝盈只是猜测,但她不知道,她其实猜得精准无比。 “如此这般。”明宝清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如此这般如何?”明宝盈却问,“阿姐与严中侯一月方见三两次,不见时很念着他?” 第268章 “忙时倒是没这个心思。”明宝清说着后颈处忽然一酥,有种被严观一边吻咬一边诉说思念爱意的错觉浮现出来。 “他也忙碌,我也忙碌。他有抱负,我有志向,眼下就先做君子之交也好,我若一味想要亲近,总要付出许多光阴疗他的心伤,不过其实他也不需我去做什么,他自能心若静影沉璧。”明宝盈到底还是流露出一丝孩子气来,用上了一点点嗔怪的口吻,“毕竟是一把年纪了。” “是啊,眼下时机前所未有,女娘坐在至尊高位上,坚壁清野的科举场被撬开了缝隙。” 明宝清忽然感到一阵风从那条缝隙中吹了出来,要吹开迷障浮云,吹出一个清澄世间来。 不过她也知道富贵从来迷人眼,等那些寒门子弟爬上高位之后,忘却初心的人不会少,但只盼着保有本心的人会更多。 第126章 最大的烦恼 萧奇兰的祭祖大典庄重而盛大, 巡城时萧世颖调拨了南衙军、北衙军一并保护她,严观替她擎旗,旗帜上是公主府的徽纹——两枚交叠着的奇异兰叶。 萧世颖年轻时也曾在元正、上巳、重阳等节日登楼与城中百姓见面, 所以街面上有些年岁的老人都在说, 公主 很像圣人。 “嚯!那擎旗的军爷真是好体格, 猛地一瞧, 同先帝都差不离了。” 送茶点上来的茶博士得有五十来岁了,平日里带带新人,掌掌眼, 只伺候几个很相熟的贵客, 今日主家亲自带客来,他自然是要来伺候的。 萧奇兰的轿撵已经离开十几丈远了,但底下高呼‘殿下千秋’的声音还是震得脚底板都麻了。 茶博士抚着栏杆站起身, 也望了一眼, 萧奇兰被垂下的金玉珠帘挡得七七八八, 茶博士反而被严观的背影吸引, 说了这样一句话。 “小妹,拿你手边上的杏仁饼给阿姐尝尝。”明宝盈一边说,一边端起茶盏来啜了一口。 姐妹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虚飘飘触了触, 没有停留。 明宝锦忙是举起一块喂给明宝清, 明宝清咬下一角只觉得发酥,而明宝锦已经很有先见之明的用手接住掉下来的碎末了。 秦臻正好奇地问茶博士, “张叔,你见过先帝啊?” “怎么没见过, 城楼上见过几次的, 早些年冬狩礼,先帝都是骑马一路出城的, 我也瞧见了两回的,后来才改了坐轿撵的。” 幸好他们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说什么,茶博士收了茶盘就要退下了。 “这个给您尝尝吧。”明宝锦羞涩了老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把自己做的茶点给拿出来了,还分了一味给茶博士。 “是擂茶圆团。”明宝锦红着脸,说:“我随便做来的,只家里的阿婆们说很好吃。” “我们也说了很好吃的。”明宝珊道。 明宝锦小声道:“姐姐们说了不算。” 周束香已经咬了一小口,外层的糯皮透出一股奶香,内里的碎碎炒料一时分不清放了什么,只的确有一股很鲜明的擂茶味。 秦臻算个嘴刁的了,咬了一口,又咬一口,把余下那半个塞嘴里又细细嚼了嚼,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愠怒来。 她拿起桌上的一碟糯米团扔给茶博士,道:“叫二厨好好吃一吃明小娘子做的圆团,皮子软糯顺齿,馅料茶香清润,这点干干净净的炒米焦香味就够他学了!再尝尝他自己做的这个,什么玩意,糯米皮都结块,练我牙口?里头的料总是老三样芝麻花生红糖的,烙饼是这个料,搓元宵是这个料,做冷吃的团子还是这个料。做厨子就不用动脑筋了?我们又不是街边卖炊饼的!卖炊饼的都分有馅没馅呢!你问问他能不能干,不能干趁早滚蛋!” 秦臻干脆利落地发了一通火,转过脸来时见人人都看她。 “本来想等下再教训他,可吃了小妹做的这个,用不用心舌头知道,真是忍不了了,拿着那么高的月银居然做得出这么难吃的茶点!” 她说着又拿了明宝锦做的一个擂茶圆团吃,笑眯眯问:“小妹宝贝,你这吃食都是怎么做出来的?” 明宝锦眨了眨眼,认真说:“瞎琢磨的。” 秦臻笑着又问:“那这桌上的茶点,你觉得哪一道最好最用心?” 明宝锦没有直接指出来,只说:“大姐姐吃的最多的那道。” 秦臻又立马看明宝清,明宝清只得说:“胡椒核桃酥。” “这,不是很普通吗?”秦臻想了想又道:“不过的确也很好吃,是店里的招牌。” “不是问最用心吗?这道就是最用心的,味道与宫宴上的一模一样,”明宝清见秦臻愣愣看着自己,索性全盘托出,“杏仁酥太油,枣泥方糕皮没去干净,不想去皮就别用皮厚硬的枣子,小枣皮软,吃不出来,但大枣只是看着饱满又喜庆,肉甜得泛苦,皮又厚,次等的大枣论价钱还比不得上等的小枣呢。” 秦臻的脸色变了又变,伸手拿起一块枣泥方糕吃了,果然都有明宝清说的那些毛病,从前那种细腻温甜的滋味被搅得一塌糊涂。 “胡椒核桃酥都还是老师傅做的,如今这茶楼里各房的人都有,厨子管事拉帮结派的,这茶楼迟早有一天被他们争散架了!” 秦家也有秦家的烦心事,秦臻从前也热衷于争来抢去的,如今心思变了,瞧着他们这样乱斗,怎么看怎么可笑可悲。 第269章 “我父亲如今身子还好,可再过几年呢?他总会老的。”秦臻感慨着,就听明宝盈道:“到时候你也长大了。” 秦臻看着眼前这些含笑看着她的姐妹们,心底的焦虑忽然一扫而光。 明宝锦看着秦臻先怒后笑的样子,才意识到这位总是笑嘻嘻的秦姐姐日子里也充斥一堆又一堆解决不完的糟心事。 每个人,也包括明宝锦自己。 在家中,明宝锦最大的烦恼就是姐姐们今晚没办法准点回来用膳了。 而在书苑里,明宝锦最大的烦恼是岑贞秀。 这个比她大了几个月的表姐对她很不友好,总是避着先生给她难堪,冷嘲热讽的。 她曾听明宝盈和明宝清闲聊时说话,明宝盈与秦臻起初也并不很好,但后来相处久了,关系反而融洽了。 明宝锦不知道明宝盈是怎么做到的,她也不想跟姐姐们说这件事,姐姐们已经很忙碌了。 岑贞秀在明宝锦看来真是坏透了,但大部分的老师目前都觉得岑贞秀是个上进的乖孩子,尤其是在文无尽的书画课上,她总是格外显摆自己的能耐。 蒙学里的书画课分两个班上,六岁到九岁的小女童是另一位老夫子来教导。 文无尽教授的都是九岁上的小女童,已经有了一定基础,所以文无尽在课堂上的形象一贯是很严肃的,丝毫不见他平日里的风趣亲和,批改作业指出不足时都是用一支细长长的竹枝,示范的时候另用纸笔,不会直接上手纠正姿势。 可文无尽待明宝锦总是有些不一样的,虽也只是偶尔会下意识直接在她的画纸上做修改,再就是身体的姿态随意一些。倘若书画课是最后一堂,他还会带着明宝锦一起回家。 明宝锦的字是早早就跟着明宝盈练起了,风骨不说,底子总是很扎实的,平时书法课上文无尽根本不怎么看她了。 至于画画,毕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纸坊的废纸拿过来又多得很,文无尽和明宝锦什么画纸都试过了,滑若走珠,涩若砂石,她都觉得各有韵味。画画而已,对她来说更像是玩,胜负心不重。 旬考时她字是第三名,画是第一名,而其余科目未有名次。 这也不算很十分出类拔萃,要知道陈镇陈尚书家的小娘子可是拿了三科的头名。 但相比起什么名次都空空的岑贞秀而言,明宝锦当然算是很厉害了。 旬考贴红榜的时候,岑贞秀哭了一场,好些人都去安慰她,明宝锦托着腮帮在看窗外斜垂下来的杏花。 “有的人真不要脸,还好意思拿头名,我要是她臊都臊死了!” 明宝锦转脸看她,就见岑贞秀正气鼓鼓地瞪着她,明宝锦佯装看门外,直起身子恭敬道:“李先生。” 岑贞秀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都打了个哆嗦,看见门外空空如也,只有满园春色,顿时羞恼起来。 “你居然敢骗我!?” 明宝锦又转首去看窗外的杏花,道:“你好像觉得自己很有道理?那既然这样,李先生若是真来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可以向她直诉不满,直言委屈,为什么一副很惊慌的样子?先生教我们,‘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我觉得这句话,你应当多写几遍。” “你少一副拿腔拿调的样子,以为自己有多厉害?是你家里姐姐厉害才是,男男女女没名没分地住在一块,不要脸到骨头里了。” 岑贞秀起身推开桌椅走过来,见明宝锦还是一动不动看窗外,一时也失了分寸,张口就把王氏私下里与岑贞善说的难听话给吐了出来。 于是,明宝锦转身时就甩了岑贞秀生平的第一个巴掌。 课堂里静了片刻后,响起岑贞秀无比委屈的哭声来。 明宝锦毕竟是动手打了人的,即便陈小娘子替她作证,说是岑贞秀出言不逊在先,她也还是被罚了留 堂,且还要去李先生的书房里面壁。 李素李娘子统管明理、务本两个书苑,在书苑里她是李先生李师长。 她的书房很少叫学生进去,明宝锦算是第一个待这么久的了。 明宝锦面壁却没在反思,只是在想今晚上的饭菜,她饿了。 李素很早就坐在书案前了,她没对明宝锦说话,只是在忙自己的事。 明宝锦想得太入神了,都没留意到李先生不知何时起身走了过来,她脸上那魂游天外,不知悔改的神色就那么袒露在先生眼前。 “不认为自己错?” “是,”明宝锦回神侧目看她,轻道:“先生对不起。” “那为什么又要说对不起呢?” “因为书苑的规矩是不能动手打人。” “那你认为是书苑的规矩错了。” “也不是,但…… 明宝锦垂了垂眼,没有敢继续说下去。 “但什么?那一巴掌打下去那么有胆色,有什么不敢说的?” 明宝锦抬眸看李素,很多学生怕李素是因为她的威严和烧伤,但明宝锦眼底没有一点畏惧,甚至连迷茫都没有,这不是个智慧未开的蒙童,她已经被别人点通了窍门。 “姐姐说,读书能让人明理懂礼,言辞有礼,眼界辽阔,但在被教化的同时也是被驯服。她说,希望我保留一点不服教的脾性,保留一点乡野的蛮劲,道理讲不通时可以动手。” 第270章 明宝锦说了这些心里还是挺害怕的,她顿了顿,很轻很轻地道:“也应该动手。” 沉默良久,李素问:“你大姐姐教的?” “嗯。”明宝锦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是三姐姐教的?” 李素见她还有胆子反问,轻笑了一声,道:“你三姐姐喜欢秋后算账,暗地里狠狠讨回来最好,不过她也会赞同你大姐姐教你的,更合你的脾性。” “先生觉得我无错?”明宝锦小心翼翼地问,却听李素冷哼一声,道:“还无错?岑小娘子一边脸都大肿着,王氏眼下还未走呢!” 见明宝锦一双眼水汪汪的望着她,李素难得心软,道:“罢了,你现在这继续面壁,我去瞧瞧今日是谁来接你。” 第127章 打的就是你 也该是王氏运道不好, 今日来接明宝锦下学的不是蓝盼晓或文无尽,而是明宝清和严观。 祭礼毕,严观就又做起了养鹰养犬的闲中侯, 先去兰陵坊的马场接了明宝清, 经过家门口的时候同老苗姨嚷了一声, 说他们去接明宝锦回家吃晚膳。 “好好。”老苗姨小跑出来, 满脸孩子般的雀跃,“诶,我自己今个买了一条顶顶好的鳙鱼, 哎呀, 好得不了,一鱼两吃,鱼头清蒸淋花椒茱萸油, 鱼身炖腌菜吃啊!快些带我小宝儿回来。” 严观和明宝清把从马场买回来的一壶牛乳递给老苗姨, 看着她欢欢喜喜的样子都忍不住笑。 老苗姨今天一个人往外走远了点, 发现了明宝清曾与她提起过的养莲花的官园。 她是怎么发现的呢?她在路上瞧见人家提了一条好鲜灵的鱼, 眼馋了,一路打听过来的。 官园守门的妇人瞧着三四十岁了,穿着一身灰褐布衣, 除了那一头弯弯绕绕的辫子盘发和摇晃的单边耳坠子外, 看起来真是普通得不得了。 老苗姨没看见她搁在脚边的佩刀,也没看见她被削掉的半个手掌, 只径直走过去问这是不是能买鱼。 那妇人笑了,说:“卖啊, 夏天还卖莲蓬, 秋天还卖藕呢,鱼儿是四季都卖的, 您老进去自己挑吧!” 老苗姨退了一步,仰脸看看那官园的牌匾,又问:“我自个进去啊?” “阿婶,这又不是什么官府衙门,一个种练莲养鱼的大泥塘子罢了!”那妇人爽朗笑道。 里头可是不只一个大泥塘子,有大大小小好些塘子,这时节的塘子是最空的,残荷都折进泥里去了,但新莲又都还没长出来。 这园子里却不冷清,做活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老苗姨寻了个老汉一问,老汉就抄起个连网兜的竹竿子带她往里走了。 “要什么鱼啊?鳙鱼、草鱼、鲤鱼、鲢鱼,今儿倒是没泥鳅了,叫菜市的摊子给包圆了,团鱼还有七八个,要不要?” 老苗姨听他口气好大,七八个团鱼?寻常小酒肆、饭馆都吃不下吧。 “要,要鳙鱼,一条,一条大的。” 一个塘子一个塘子里养的鱼儿都不一样,岸边的渔网里已经兜了一些鱼,但都没有比较大点的鳙鱼。 “等着啊,我现给你网一条去。”老汉划着舟进了塘子,捞了好一会,捞起一条鲜灵活蹦的大鳙鱼来。 他提着网兜却是往一间棚屋里去,老苗姨一瞧,书案后坐着个打瞌睡的妇人,书案上有算盘有账簿有秤。 ‘啊,打秤的地方。’老苗姨有些紧张地捏紧了钱袋子,‘不会贵出天去吧。’ “阿婶呐,来,你看看秤噢,有九斤哦。”那妇人道:“一斤两文,十八文。” 老苗姨荷包里有钱,她笑眯眯地数了铜子出来,只听那妇人道:“要叫我们杀鱼的话,鱼肠鱼鳞就得留下了,你自家种菜吗?” “种的,我自己能杀。能敲晕吗?”老苗姨刚说完,就见那拨算盘拿笔的妇人抄起一棍子就敲了下去,干脆利落。 干荷叶一裹,老苗姨就像抱个小娃娃般把鱼儿抱回来了。 现杀的鱼儿,老苗姨一刻都不敢耽误,开膛破肚剐了鳞片,斩开鱼头成两半,斩断鱼身成大块。 腌菜是老苗姨从青槐乡上一路带过来的,因为要炖煮,也不必切的太细,从坛子里捞出来粗粗切成几块备用,将那鱼块洗去血腥,用胡椒、料酒、薄盐稍腌后略煎,鱼皮起皱泛出黄焦来,蒜子在油里一烹就没了臭气只有香。 老苗姨蹲下身,将那柴火烧旺,从明宝锦的小灶上提起一壶滚水冲进锅里,那锅里的鱼块和蒜子就并着一锅奶白的沸汤滚了起来。 老苗姨把腌菜码进去,又在鱼头上略抹薄盐,等着家里人陆续回来了,烧炭一蒸就行了。 她忙好了这些事,美滋滋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想心思,想着明日不能再傻待在家中了,大娘子买了那样好的锁头,将门一锁,出去逛逛多好,今日找到买鱼儿的地方,明日还能找到别的好地呢! 这样好的鱼儿,明宝锦吃饭该有多香呢? 她又想着明宝清买的这一壶牛奶得多少个钱呢?饭后在灶上热过一道,孩子们一人一碗喝了睡,<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起来壮壮实实去书塾。 老苗姨眼下心情好,若叫她知道明宝锦此时此刻正在面壁思过,这等好心情只怕也要烟消云散。 “还好那时候没把这么个野丫头留在七娘身边,否则还得了,我七娘岂不是要被她摁着打!?这么个混账魔星,还躲躲藏藏的!你叫她出来!这一耳刮子我非要讨回来不成!” 第271章 王氏决计不肯休,见到明宝清和严观下马时稍怵了一下,瞥见岑贞秀那红红肿肿一张脸,登时又火冒三丈起来。 明宝清抬步迈进门来,看向岑贞秀,那脸上的巴掌印子小小的,可五个指痕全部清晰可见。 明宝锦并没有天生怪力,这该是卯足了劲抡的一巴掌。 “她为什么打你?”明宝清问。 “为什么?”王氏将岑贞秀护在身后,睇了眼倚在门边没进来的严观,恨声道:“你还有脸问为什么,还是你好手段,什么人都能托赖着送进书塾里,烂泥巴浇了层锡水还是烂泥巴!” 蒙学的管事周娘子立在一旁,道:“说这里,我有一句想问岑夫人的。” 王氏斜眼看她,道:“我知道,你自是偏心她的!” 周娘子没有理她,俯身看向岑贞秀,道:“明小娘子不该打你这一巴掌,那你对明小娘子说的那些话,就该吗?” 岑贞秀抿唇不言,听见明宝清问:“什么话?”她更打了个哆嗦。 王氏更怒,道:“怎么?这年头实话都不让人说了?你们蒙学就是这么教人的?” “你要觉得是实话,你就说。”明宝清瞧着王氏,道。 王氏还真就复述了一遍,略抹了几个难听字眼。 门外皂靴轻轻一碰,是倚着门的严观站直了身子。 “你去外头等我。”明宝清没有看他,垂眸盯着岑贞秀。 脚步声响起后,王氏才往外觑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瞪着明宝清。 “这些话是听来的吧?那么小七觉得这些话对吗?” “你们难道不是这么男男女女的住着吗?又没说错。” 岑贞秀在王氏身后仰起脸看明宝清,眉宇间有些畏惧,但还有些挑衅。 可她没有在明宝清面上看见尴尬和难堪,她只见到明宝清的目光里有转瞬即逝的讶异失望,然后她听见明宝清轻又笃定地说:“那我也说,你这一巴掌是该挨的,四娘半点错都没有,打的就是你。” 这话是和王氏的巴掌一起落下来的,但明宝清一手就抓住了她的腕子,将她甩开。 王氏还带了一个婢子,要上前的时候明宝清反而抽了凳子施施然坐下了。 那凳腿磨过砖地,发出一阵难听刺耳的声响,那婢子不敢上前了,护着王氏站着,只嘴里一个劲地喷些唾沫。 “我母亲从前说过,娶你王氏真是娶错了,一点当家主母的风范都没有。选夫不好毁一生说的是她自己,娶妻不贤毁三代说的是你。好好的小女娘被你养成这样,养大了就如贞善,面甜心苦,还小的就如这个。你在家中无事就不能刺刺绣,看看书,喂喂鱼?只会打牌说是非,你看不惯我们就看不惯好了,如今我们两家也不是什么常有来往的亲戚,你何必把那些龌龊的话往孩子耳朵里灌?她这样宣之于口,你觉得给了我们难堪?殊不知人人长耳朵,今夜回家饭桌上一问,学堂可有趣事,一个两个小女娘便问父母,‘岑小娘子因句话惹了打,可我不懂意思,先生也不肯给我解释,那耶耶娘亲给我说说吧。’” 话及此处,王氏已经脸色大变。 明宝清还在说,“务农人家、经商人家你自不放在眼里,但那做官人家呢?家里的女娘都是一体的,眼看这个小的都养得如长舌妇一般,家里一个老一个大的,舌头还会短吗?” “你,你自己的脸皮也不保不住!你那一家子女娘关起门来做淫姑子好了!”王氏被踩中了痛处,面红耳赤地说。 “淫姑子?哼,你又教了你女儿一个好词啊。”明宝清瞧岑贞秀因这话明显有些瑟缩无措,而王氏愈发气急败坏的样子,唇角笑容愈发灿烂冰寒,道:“可我家中姊妹要么早有两情相悦的意中人,要么就是根本无心婚姻。那些衡量为人妻为人母的标准,你养女儿需得比照着,我养妹妹,不需要。” “明司匠,怎么越谈越火大了呢?不过是两个孩子间的口角罢了,你们做长辈的,可不是这么个谈法啊。” 李素走了进来,王氏正想要她主持公道,突地看见了她发上的玉冠,想到自己方才骂的那声淫姑子,当即就跟哑了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李素摆着一张‘我分明听见了’的脸,话里却没带出来,罚了明宝锦五下戒尺,又罚了岑贞秀五十篇大字。 王氏觉得罚明宝锦轻了,罚岑贞秀重了,只她话未出口,李素就道:“反一下也可以,或者岑贞秀也一样受五下戒尺。” “我要看着她受戒尺!”王氏道。 “那在你跟前受了,她就不必在同窗跟前受了。”李素道。 王氏犹豫了一下,还是执意。 明宝锦进门来的时候,王氏恶狠狠瞪向她,但明宝锦只看自己的姐姐。 明宝清蹲下身来,道:“小妹,阿姐谢谢你在人前护着我们这一家人,但学堂有学堂的规矩…… “阿姐。”明宝锦听了前半句已经很够,她挺了挺胸膛,对李素道:“李先生,都打左手可以吗?右手我要留着写字。” 明宝锦受戒尺的时候一声都没吭,这让王氏的痛快淡了很多,带着一股怨气出了门。 岑贞秀在迈出门槛的时候回望了一眼,看着明宝清正把微微颤着身子的明宝锦搂在怀中,垂眸看她红紫的手心,眼底眸光哀怜。 第272章 很快,她发觉了岑贞秀的目光,抬眼看向过来时,眼神却很肃杀。 不知道为什么,岑贞秀有些慌乱地踏空了台阶,她没有跌伤,却连带着王氏崴了下脚。 明宝清看着她们离开,把明宝锦托给严观,返身却回了书塾。 “先生,我有一件小事想请您替我拿个主意。” 李素正站在廊下看一只被灯笼吸引来的飞蛾,听到她唤自己,唇角微微勾起,道:“这么快就想到出气的招了?” 第128章 契书 小虫一下一下在撞灯笼, 发出轻轻的啪啪声,像是雨点打在皮鼓上。这么弱的小生灵,连这么轻薄的纸面都撞不破, 但还是期盼光明。 见李素将挑灯笼的杆子递过来, 明宝清上前一步接过来取下灯笼吹灭。 在瞬间变得青蓝的庭院里, 李素听见明宝清说:“我有些东西想要献上。一间马行, 四间铺面,分别在崇仁坊、永乐坊、太平坊和长兴坊,仆役的身契十二张。” “哪来的?”李素走下台阶, 行了一段很迂回的路回她歇息的院舍。 明宝清随在她身侧, 有些忐忑地说:“外祖母使嬷嬷千方百计留给我的,早些时候我户籍不清,也不敢讨要, 要了回来, 也守不住。如今虽得了正经官身, 又有房地契和仆役的身契在手, 但吵嚷起来又怕被有心人利用,搅乱浑水。” “所以你就想干脆献掉,谁都别要了?”李素借着浮动的月光看明宝清面孔, 见她眨着眼看自己, 瞳孔里闪动着一点畏惧,于是轻笑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匹小马、一头骡, 再有一间临近道德坊的铺面。”明宝清答得很快,李素又问:“为什么?” “小马想给家里的小妹小弟们骑, 骡子给家里拉拉碾磨, 铺面的话,我二妹想开一间小小的成衣铺子, 手里现银雇了人买了布料就买不了铺子了,租铺子的话每月的租子压在她身上,只怕做起事来放不开手脚。” 明宝清将这每一项都掰开了,说的很细很细,说这些话时她的眼神不自觉变得很柔和。 “担着这些多事,做一家之主,不累吗?”李素忽然问她。 明宝清轻轻摇头,说:“不累,我只是在有些事情上拿拿主意,出出面而已,家里每个人都在撑着,就连小妹也不例外,我照顾她们,也受她们的照顾。” “此事我可以替你办,但可不能保证一五一十给你想要的。”李素道。 “自然,多谢先生,我明日把契约交给您。” 这件事明宝清在心中已经反复想过多次,她应得的家财毕竟被罚没了,就算契约在手,可这契约交割的时间也极容易受人诟病,争来抢去的,不知会有多少风波,这风波她能经受,却不想家人也经受。 李素做什么事情都很利落,明宝锦轮到下一回放旬假时就带回来一个牛皮纸封,李素只跟她说要给明宝清,旁的什么也没交代。 明宝锦就把纸封往正屋的花厅桌上一放,往茶盘底下一塞,风也吹不走,谁也不会去偷瞧。 明宝清这一夜回来时误了晚膳,蓝盼晓迎了她进 来,道:“饿不饿?四娘在厨房里给你留吃的了。” 文无尽和蓝盼晓都是喜洁的人,外院的松树又不落叶,地砖上只有一层浮灰,进了内院,女娘们的声音就是最好的点缀,这屋里说着笑,这屋里聊着天。 明宝清是进了正院又从角门折进了西跨院的,西跨院里大部分地方都是黑蒙蒙的,隐约能看见篱笆、菜芽和藤架的轮廓,芽叶在醺暖的晚风里摇头晃脑的。 三间原本的下人屋打通做成的大厨房是亮蒙蒙的,远远看去,像是浮在这团暗色里。 “给我留粥了?”明宝清被米花香润的味道扑了一脸,明宝锦守在小灶旁正看书,抬首对她甜甜一笑。 粥是很简单的吃食,但各人有各人的做法,蓝盼晓用米来熬粥,老苗姨用剩饭来滚粥。 生米熬粥比较绵绸,但费柴火,剩饭滚粥虽省柴,可米不成糜,稀稀薄薄的。 明宝锦很自如地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她要熬粥之前就前取一合米,放在小滚碾里碾碎,然后再煮,这样就能很快烂稠了。 她煮的粥总是很漂亮,就像眼前这一钵,白莹莹的粥面浮着一层油皮,开了花的米粒都沉在下边。 吃白粥少不了小配菜,小配菜跟着时节而变动,乳瓜粒腌了之后是脆脆的,莴苣茎腌了之后更滑。 冬天吃粥的时候多,萝卜条韧韧的,芥菜墩切成丝,淋上花椒油和香醋,实在能称得上简而美。 不过细想想,其实她们吃得最多的是腌豆角。 第一回 吃的腌豆角是游老丈给的,就只有豆角,酸酸涩涩的,倒也开胃。等家里好一些,老苗姨咬咬牙,偶尔用花生米配着炒一回,且算一样好菜。后来,花生米变成了猪油渣子,猪油渣子变成了肉沫,吃粥时才有它的一角地方。 “豆角刚挂,其实还太嫩,不过佐粥没有菜,我剁得碎碎,杂着肉沫炒了一碟。”明宝锦说着在明宝清身侧坐下来,敲开一个淡青的鸭蛋,细细剥着。 明宝清不急着吃粥,仔仔细细看自己这个小妹,看她垂着眼含着笑,把鸭蛋壳一圈圈剥下来,伸臂取了明宝清手里的筷子把咸鸭蛋夹分成两半,瞧见红油淌了出来,她轻轻‘呀’了一声,仿佛瞧见了卷子上的朱批一样欢喜。 第273章 “阿姐,吃吧。”她把筷子塞回明宝清手里,笑眯眯地说。 明宝清抿了筷尖的蛋黄红油,用勺子沿着碗边勾了一圈粥。 “阿姐还是小猫舌头,怕烫。”明宝锦趴在桌上,看向明宝清的目光很怜爱。 明宝清被她看得有点感动,也有点好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 “那是什么?”明宝清瞧见茶盘底下的信封,问。 “噢,是李先生让我给你的。”明宝锦挪过去把牛皮信封抽了出来,明宝清放下筷勺接了过来,一捏厚度,隐约就猜到了几分。 信封里只有一张契书,却是两间联排的铺子,都在兰陵坊临朱雀大街的那条街道上,而且不偏不倚,不是什么巷弄斜角的位置。 兰陵坊的铺面并不贵,但这铺面的位置几乎可以说是拔尖了。 明宝清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多谢圣人宽宥。” 契书的用纸较寻常纸张要厚韧一些,夹层有官印,谨防做伪。 明宝清抿了一下纸角,从契书底下抽出一张盖了官印的公文来,上头写着明宝清可去兰陵坊的马坊挑选小马两匹,骡子一头。 这官印并不是太仆寺的官印,而是明宝清没见过的两枚印记,她在灯下细看了一会,辨出应该是女官和北衙军的印记。 “这兰陵坊的马坊果然是不一样的。” “能卖羊乳、卖牛乳真的好不一样。”明宝锦一脸赞同地说。 明宝清忍笑,又问:“岑贞秀这两日待你可有什么阴阳怪气的?” 李素既能把这契书和公文给她,太仆寺和太府寺必定已将马行和铺面收归官有了。 明宝锦摇着脑袋笑了起来,像只得意洋洋的翘嘴小猫儿,“她好像怕我。” 次日是放旬假的日子,老苗姨最喜欢这天了,她的小女娘们都在家,三餐都在一块吃。 不过这一日文无尽和蓝盼晓要回乡去看纸坊的情况,一家人又是凑不齐全了。 严观提着一条嫩嫩的猪腰肉低头从角门进了西跨院,正瞧见明宝清挽着裙踞蹲在田边择薤白。 篱笆桩子上绕着卷卷细细的须,缀着微圆的小叶,落着一层雪般的白花。 老苗姨在厨房里叫,“是薤白不是葱!” 明宝清正提起一把薤白,长叶似葱,底下根茎莹白圆嫩,她有些不满地嗔怪道:“晓得啊,薤白底下带珍珠的,我怎么会弄错!?” 明宝清提着那把‘珍珠’站起身,身后豆蔓上的积雪忽然飞了起来,自她身后斜飞四散开来。 严观站在那瞧着她,总说不上他是什么神色,那点情绪总藏在眼睛里,需叫人咂摸。 ‘不像文先生浓情蜜意,什么甜津津的话张口就来,又不像孟参军那么面皮薄薄,揶揄两句,指尖都红透。’ 明宝清心想着,倏忽一笑,道:“阿郎来了?” 严观原本正抬步走过来,闻言稍稍一滞,就变成了同手同脚。 明宝清忽然想起自己在马坊瞧见一匹小马,也是同边蹄子胡乱迈,跑起来十分别扭好笑。 严观几步就走到了明宝清跟前,垂眸看着她,微微低头迁就她伸过来的抚摸他脸颊的手。 “再唤一声。”他说。 明宝清朝他身后瞧了一眼,严观侧身挡住她的视线,也挡住厨房里可能会望过来的目光。 “再唤一声。”他又说,表情明明没有波动,但眼睛里那种潮涌般的光芒,令他看起来似有一种很难耐的神色。 明宝清佯装考虑,又玩笑道:“那求求我。” 严观真是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盯着她的眸子低声道:“求求乌珠儿,再唤我一声阿郎。” 这话反叫明宝清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将眼看向别处缓了一缓,再转回来时腰肢被严观轻轻一揽,便倒在他胸膛上,叫他拿住亲了一下。 “肉可拿稳,别掉泥巴里了。” “阿婆好坏!” 老苗姨和明宝锦的声音从厨房里冒出来,一老一小在笑他们。 明宝清揪住严观的脸颊搓了搓,道:“阿郎今天想吃什么菜?” 她拔出来的薤白是要炒鸡蛋的,今儿人多,老苗姨足足磕了六个蛋在碗里,薤白切碎,搅在一块。 锅里的菜油本来就喷香,柴火烧旺,蛋液一倒进去,立刻蓬成金黄点翠一大张,非常香,下酒下饭都是好菜。 严观带来那一条猪腰肉是最嫩的,没有筋膜,连娃娃都好吃的。 老苗姨数了数菜,发觉少一个汤,就用这腰肉切了薄条来煮滑肉汤喝。 汤底是个简单的虾米汤,汤沸之后把肉一条条滑进去,明宝锦择了一把嫩嫩的油菜芽头洗干净,等锅再开的时候撒进去,这汤就变得好喝又好看了。 外院的堂屋已经被游飞和明宝盈收拾出来了,大家都去厨房端饭端菜拿筷子的,一个来回就把桌子摆满了。 “今日东市张了礼部试的榜,孟参军考中了,是二甲传胪。”严观说着,呷了一口汤,汤头清香顺滑,肉片被抓渍得极其柔嫩。 “这可真是要恭喜他了。”明宝清余光瞟见严观在边上敲螃蟹,含笑说:“只这回是加考的恩科,不知能得一个什么官做?” 第274章 明宝盈顺着明宝清这话想了一想,道:“二甲传胪算是高中了,我听高三娘说,兵部库部司有一个员外郎的缺,应该就是这个了。” 林姨听了这句,忽然很有兴趣,问:“员外郎是几品官?” “从六品上了。”明宝盈答了一句,又问严观,“除了他以外,还有谁人得中?” 严观把那剥好的蟹钳子递给明宝清一个,又敲了一 个递给老苗姨,道:“殷大郎也中了,似是二甲的第十九名。” “榜上除他之外还有殷姓吗?”明宝盈又问。 严观想了一想,笃定道:“没有了,另有三个林家子弟,其他的我也认不全,只觉得这榜上的姓氏很新鲜,不全是什么崔、王、李、卢、郑一流了。” 老苗姨听他们说了这些,半懂不懂的,只知道孟容川考中了要送贺礼,送什么好呢? 明宝盈夹了一根芦蒿搁在酱炒清蒸的两只蟹钳上,道:“这样就行了,也是‘二甲传胪’。” 老苗姨不懂这谐音,也不晓得两只螃蟹配芦苇的的确确是贺人高中的纹饰,见她们几个乐呵呵的,只她一个人在着急,道:“这怎么使得?” “就是。”林姨也附和,道:“比你们几个都官高呢!” “啧。”老苗姨听得这句,又很不乐意,道:“人家在陇右熬了那些年,不该吗?就你不操心,一操心就攀比起来了!” 第129章 明氏成衣行 明宝珊去瞧兰陵坊临街的那间大铺面那日, 明宝清没有功夫陪她,是蓝盼晓、朱姨和卫二嫂三个同她去的。 明宝珊简直不敢想这样一间铺子就从天而降了,站在门口时迟疑着没有进去。 朱姨欢欢喜喜推门而入, 快快乐乐张罗打扫。 门板被一扇扇拆下来, 这铺面的全貌也一格格展露在阳光底下, 开阔方正, 格局很好,这间大铺子一侧做医馆一侧做药材铺子的,所以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药气。 北边这间是医馆, 进门后有个小小柜台, 右手边又隔了几间小室出来,方便坐堂郎中给病人望闻问切的,有个什么隐疾也好言明。 病人瞧过了大夫拿了药方径直穿过中间的一扇小门就到了隔壁的药铺子, 看病抓药一气呵成。 药材铺子原先称量药材的柜台也还在, 蓝盼晓敲了几下, 发觉木料很实在, 稍微漆一漆,改一改,又省却一笔钱。 明宝珊站在那两侧中间的小门里发怔, 用来隔断的蒲草帘还卷在她头顶, 朱姨把她拽开,想把那草帘扯下来瞧瞧还能不能用, 于是踮脚伸手去够。 朱姨的指尖差草料系带子那么半寸,所以踮着脚, 有些吃力地张着嘴哈气, 好不容易扯下来了,正正好吃一嘴的灰。 “咳咳咳, 呕。”朱姨被呛得厉害,明宝珊一边给她捶背一边笑,朱姨缓过气来就骂她没良心。 “阿娘别恼,我是太开心了。”明宝珊红着眼说。 朱姨掸着脸上的灰,左瞧瞧,右瞧瞧,轻声对明宝珊说:“这下可放开得开手脚了?” 明宝珊点点头,瞧见卫二嫂打了盆从后头冒进来,喜道:“后头有井?” “有,煎药的小灶也遗了十几个在那,还有两间杂物房和一间大厨房,大约是张罗杂工吃饭的。” 卫二嫂母女三人前次就跟着文无尽和蓝盼晓进了城,原本想给她找一份工的,但官园里一部分离得近的女工是回家吃喝住的,有些长工则是住在官园里,自然不会住的太好,睡的也是通铺。 卫二嫂自觉是没关系的,不肯再白占明家便宜了。 只众人心疼她们母女三人,而明宝珊这里也要用人,夜里关了门还要留人看铺子,卫二嫂倒可以带着孩子住在这里,怎么说关了门就仨人,说说体己话也好。 朱姨瞧着卫二嫂卖力做事的样子,倒也没什么话说。 她如今是比从前好相与些了,可也不是个菩萨心肠,依旧是容不得别人占自己便宜的。 幸而卫二嫂是个脑筋清楚的,她也清楚明宝珊这铺子里的衣裳都是精作,迎来送往都是爱俏的女娘,卫小莲是小女娘,长得端正,性子又好,只卫小弟一个小不点男娃钻来钻去的,显得这地方掉价。 所以卫二嫂私下里叮嘱了卫小弟,过些时候铺子开起来了,让他只待在院后头,不许往前头去,又说姐姐看书练字煮饭洗衣时你要乖些,莫要给她添烦,也跟着在那沙地上画画写写最好。 “这铺子,倒比我想得要大多了。”明宝珊在两边走来走去,思量着说。 “大还不好?”要朱姨来说,自然是越大越好了。 “那得做多少件成衣,摆多少衣料绣片给人看样?我原是就是想从精细做起的,可打开门这么大一个铺面,却只有那么几件衣裳,多不成样?”明宝珊说。 “这简单,先开一间就好了,另一边也先收拾出来,租了卖了还是另作他用,再问过你大姐姐的意思吧。”蓝盼晓瞧了一圈,道:“不过要是租了卖了,后头却是连在一块的,倒有些麻烦,也是齐齐整整的一个小院呢。” 第275章 若要朱姨私心来说,她一定是不肯卖的不肯租的,落个好邻也就罢了,落了个不好的,多叫人心烦的,只不过这铺子是明宝清的,明宝珊白拿了开成衣铺子,她难道还有这个嘴脸指指点点的? 明宝珊看着外头人来人往的长街,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也被屋里还没完全清出去的灰呛红了脸。 朱姨笑得前仰后合,道:“傻女!” 明宝珊用帕子擦擦鼻子,走过来对蓝盼晓说:“曦姐,这几日你可有什么新绣片?” “绣了些花儿鸟儿的,再有就是绣了一个‘二甲传胪’的桌屏。”蓝盼晓说:“三娘和四娘画的花样,大娘子做的红木框架,等我今晚上回去绣上最后几缕水纹,拿去送给孟外郎了。” 明宝珊之前靠着朱姨拉线也有了一些做衣裳的熟客,就如那位孀居却爱郎不断的周夫人,每逢换季都要在明宝珊手上做一两件衣裳,但制衣这活计是催起来要人命,不急的时候又闲得打晃。 临街的铺子惹眼,这几日朱姨和卫二嫂陆陆续续在换店招、扫尘,时不时就有人来问上一句,“做什么买卖的?” 兰陵坊就是女工多,一听说是制衣,就有不少人来见工。 只这新铺子养得住客人才是最紧要的,哪里就用得上那么些女工了呢? 朱姨心想着迎客算账有她,霜降跟着明宝珊都成个能裁会绣的熟手了,蓝盼晓又是一个刺绣好手,这便是有三个人了。 卫二嫂的针线活虽是糙了些,但能揽下一概粗活,教她熨了一回衣裳也就会了。 不过朱姨也没有将话说死,笑道:“长工倒还不缺,但若有活,也可以同你一件一件算。” 说着她拿过一个绣绷,让那人试一试针线活,若是可以,就留下姓名住址备用。 明宝珊每件衣裳都是精作,给小娃娃裁缝遮裆布的那种手艺可不成,朱姨垂眼瞧着那针脚,心里已经落了一个‘不用’,面上只笑笑,好言好语地将人送走了。 “二娘子真是织女下凡呐。” 朱姨循声看过去,就见是卫二嫂拆开了一个大包袱,被最顶上一件襦裙的配色和刺绣美得不敢伸手碰。 她的手其实已经是洗过的,但又去后头洗了一回,用腰裙擦干了之后嫌腰裙脏,又去洗了一回,甩着手等风来吹干。 朱姨见状哭笑不得,道:“这件算什么贵重的?贵重的那些我让她开业那日再拿来,这不过是她用碎布头拼出来的一件襦裙,因都是染色又正又浓的好布,所以不舍得丢,也是我 女儿眼光好,做成这拼色裙更是别具一格,而且就算多穿几年褪了颜色,素淡也有素淡的韵味。” “您这客人还没来呢,买卖词真是张口就来了。”卫二嫂忍不住夸朱姨,“你们家的人呐,还真是各有各有的本事,要我说,就是要念书哩,就是要见世面!” 等明宝清有空认认真真来到明宝珊这间成衣行瞧一瞧时,这铺子已经开业近两个月了。 铺子的门头很低调,檐下只荡着一条长长的绯色披帛,走近了才瞧见一块手掌大的小木牌上写了‘明氏成衣行’几个字。 店面的格局看起来同别家有些不一样,明宝清走了进去,迎面就荡来一股好闻的香风,柜台很窄长,后边全是各种布帛绣片,留出的地方很富裕,但仅在窗边摆了一张长榻,设了一座小茶几在榻上,朱姨正收拾着茶几上的两杯残茶,应该是有客人刚走。 “呀,大娘子来了?!” 听到卫二嫂这话,明宝珊的声音不知打哪冒了出来,很轻快地叫着:“阿姐。” 明宝清循声找了一找,就见长榻正对面有两架三折的竹屏风,夏衫夏裙一件件只很简单地挂在屏风上,轻薄飘动如各色云雾。 那屏风的折页缝隙里瞧见抵墙靠着一张裁缝的长案,明宝珊从那些翡翠裙石榴裳后笑着走出来,胳膊上挽着一条柔软的半袖,这是客人定下的,已经付了钱的,托她再改几针。 “阿姐今日得闲了?我听四娘说,你在城外造风硙,好几日不得见你。”明宝珊挨过来与她腻了腻,绕到柜台后将客人的半袖收好,又对明宝清讲,“阿姐来,我给你做了一件新裙。” “我有新裙。”明宝清话说半句就被明宝珊掩了口,“不许讲这样的话,我就要给你们做裙做衫的!况且这也不是夏裙,是秋裙了。” 给家人做的衣裙她都收起来了,免得叫客人翻捡出来入了眼,硬是要买。 “蓝姐姐今日不在吗?”明宝清看瞧着她捧上来一条沙青柘黄交织的花间裙,笑道:“这样浓亮的颜色?这料子是蚕坊新得的?” 柘黄浓得像落日,沙青明得像孔雀石,裙幅又大,非得明宝清这样高挑的身量才能架得住。 明宝清被明宝珊轻轻推了一下,才瞧见她示意的方向还有三间小室。 这小室原本是供大夫看诊的,如今改成了换衣裳的地方,一间小室是敞开的,也设了小小茶座,余下两间掩了纱帘又垂了珠帘,瞧着很雅致私密。 第276章 “蓝姐姐拿了活计家去做了。文先生有几天是早课,从书苑出来就来接她一块回去。”姐妹俩一进这小室里,挨在一处,明宝珊一边替明宝清宽衣,一边说:“蚕坊的管事知道我是你妹妹,待我好生亲热,布料钱都是年下再结的。” “那你可别算茬了,只瞧见银子进,瞧不见银子出了。”明宝清玩笑道。 “不会的。”明宝珊蹲下身替她束裙,笑道:“阿姐也不想想阿娘的性子,我定贵料子从来都要她点头的。” 明宝清将她扶起来,搂进怀里问:“我才听三娘说,那张六郎的夫人来店里闹过了?” 明宝珊抿一抿唇,道:“来闹过两次。” “什么?三娘与我只说了一次!”明宝清皱起了眉头。 “头一次三娘也不知道,是小莲在路上遇见张家的仆妇在打听我这铺子的事,回来告诉了我们。娘知道后,就往武侯铺挑肉送酒去了。过了两日,那宋氏果然纠了一帮子闲汉地痞想要闹事,不过才冒了个头就被吃饱喝足的金吾卫给吓跑了。”明宝珊用帕子擦了擦泪,依在明宝清怀中,道:“说起来真是丢脸死了,第二次她亲上门来的时候,三娘正带了她两个同窗来给我撑场子,那两个女娘漂漂亮亮,知书达理,出身又好,幸而也瞧得上我的衣裳,可偏撞上这档子事。幸好三娘稳重,没被宋氏激出火来,还挡了阿娘的怒气,这才问出宋氏受了二舅母的欺瞒,以为开这间铺面的银钱是张六郎给我的,我真是恶心坏了,阿姐,我行差踏错一遭,难道这辈子都要背着这个错处过活了吗?” 第130章 油煎豌豆糯糕 明宝珊与张六郎在一块的时候, 他还没娶宋氏。宋氏过门后,他为了哄住明宝珊又允诺会抬她过门做妾。 明宝珊那时候有了身子,走不脱了, 宋氏又不肯她的孩子生在前头, 就有了那次带婆子来灌她汤药的事。 那段日子, 明宝珊简直想死。但熬过去了, 又品出一丝庆幸来。 张六郎原是户部郎中家的嫡长子,因那时看重他父亲升迁有望,他也是个念书人, 所以才定下了明宝珊与他的婚事。 可萧世颖登基后户部换了宇文惜坐一把手, 张父原先的关系经营一盘碎,几年过去,还只是个郎中, 而张六郎也只是在他父亲的荫蔽下, 在户部的度支司做一个低阶主事。 张六郎眼下只是主事, 平素也不见他如何用功, 可盼头却大,只想着一步步轻轻松松登上去,主事、员外郎、郎中, 父亲进一步, 他就进一步,就算父亲被个宇文惜压着上不去, 他总也能等着父亲致仕后留下的缺,总之这一世是富贵荣华都齐全的。 他如今娶的这位宋氏家世倒是不差的, 只幼时留在老家跟着祖父母长大, 并没有叫她念什么书,认什么字的, 跟着下人婆子学说话,学了一口不甚文雅的腔调,婚后露怯,时常叫张六郎嘲笑,又搬出明宝珊来,说她可是断文识字的,又念了几本诗集。 宋氏那时也被气得绝倒,是泼辣气撑住了她,没得被张六郎摁进了地底下去,可她只想着冲明宝珊泄愤来了,药下了她腹中孩子。 明宝珊绝了进门的心思,宋氏盘算着能同张六郎和和美美过起日子来了,但狗改不了吃屎,张六郎就不是个能一心一意的人。 宋氏忍下各院里那些莺莺燕燕,只敦促他念书考功名,虽说有父亲一手拉拔提携,但举人的功名想做郎中委实太低了,吏部就算有人也划不下来。 张六郎一贯嗤之以鼻,说自己闭着眼睛都能上榜,结果今岁的科考来了一个封名避嫌。 榜上倒是有好几个姓张的,毕竟是大姓么,可人家来自天南海北,就是没有张六郎。 张六郎这才惊觉自己误了时机,往后不知道还有没有钻缝的机会了! 偏是这种时候,宋氏在他耳边一口一个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惹得他心烦,竟就遭了打了! 宋氏吃了他几下拳脚,只觉天塌地陷,没一件事是顺心的。 她亲妹妹和小姑子两个都未考中女学,叫她们去女学旁听又觉得没面子,宋氏气得厉害,耳边又听说明家女娘如何如何,更叫她心头憋闷。 前几日,那岑府的王氏忽邀她过府吃茶,宋氏去了,见她的大女儿也没考中女学,心口舒坦了几分,又问起小女儿在蒙学如何,那小丫头嘴硬,不说自己学业好坏,只把明宝锦拎出来贬损得一无是处。 宋氏根本不知道明宝珊还有个小妹妹,也没可怜到要在一个小女娘身上找快意的地步。她自然是厌恶明宝珊的,对明家女娘也没有好印象,可眼下瞧着岑贞秀的德行,只觉得王氏教女不善,大人的事归大人的,怎么让孩子也学得这样一副刻薄可笑的嘴脸? 王氏见她一脸不在意,还看起自家的笑话来,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就说起明宝珊要在兰陵坊开铺面的事。 “新买了宅子,又添了家具,说实在的,我是真想不出她们哪有那么些钱?” “郎君给的呗。”宋氏这话一说出口,脸色也变了,她皱皱眉,道:“也该是那大娘子的相好给的吧?” 王氏这下又卖起关子来,含笑说自己不清楚了。 第277章 宋氏也是被王氏三言两语套进去了,只打听了个皮毛就信以为真,张六郎虽否了她,她只更以为他在遮掩。 她钻进死胡同里胡思乱想了一遭,越想越气恼,又知道明宝珊是个要脸的,不然后来也不会给张六郎吃那么多次闭门羹了,所以打得就是一个剥下她脸面的主意。 这事儿虽是过去了,明宝盈也同宋氏讲的很清楚,明家姐妹如今能互相扶持了,绝不会再沾染张六郎一分,往后若再有个什么胡说八道的,宋氏也应当知道是挑 唆了。 可明宝珊只要一想起那日的事情来,心里还是难受。 “我只怕连累了你们。”明宝珊的脸才擦了泪,不一会又淌满了,“三娘说她的同窗都没把这事放心上,可我想着,该是哄我的。” “也不见得就是哄你的,”明宝清认真说:“那日来的是秦小娘子和周小娘子吧?再过几日就是立秋,天一冷起来,时间就紧了。秦娘子明年三月要和三娘一道考明算科,周小娘子要再考一次县试,这才是她们心里的大事呢。周娘子家中人口简单,她的心思也很简单,是个喜欢读史的人,看多了史书,哪里还把你这点子事记在心里?再说秦娘子,她家里乌泱泱可是一大帮的人,什么事儿没听过,什么事儿没见过?人家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明宝清说得这样详实,明宝珊听着听着,不由得被哄住了泪,止住了哭,道:“阿姐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骗你有什么好?”明宝清哄好了明宝珊,由她挂在自己身上就那么拨帘走出来了。 朱姨抹茶几抹了半天,其实也是偷听来着,见明宝珊脸上有了笑模样,她也宽下心来,道:“你姐姐刚穿上的新裙,卫娘子熨得也辛苦,别弄皱了。” 明宝珊这才松了手,又牵着明宝清走到一面大铜镜前照了又照,道:“真好看,等天凉一点就能穿出门了。城外官田的风硙既已经造好了,阿姐接下来总是多在家中的吧?” 明宝清笑着点点头,道:“司匠每年也要考绩,这风硙落成,我这一年的考绩也就够了,只消等它碾谷磨面时去瞧瞧就成了,眼下可以琢磨别的了。” 明宝珊娇娇地说:“那我明个去家里吃饭好不好?” 她毕竟是没住在一块,贸贸然去,只怕临时多了两张嘴,又要劳烦老苗姨。 “晚上不去吗?阿婆叫我来问你呢。有泥鳅香烹野笋子,油煎豌豆糯糕…… 明宝清话还没有说完,明宝珊已经道:“去的去的!” 初春的豌豆到了现在已经被晒干存在了坛子里,要做煎豆糕时就盛一合出来,先在锅里煮透了,沥干了水再和进粳米和糯米磨出的米浆里。 煎的时候舀一勺米浆倒进锅里,许许多多圆绿的豆子就跟着滚落进来,煎熟后是白绿两色,再添一抹金黄,倒也好看的。 这种豌豆油糕可以甜也可以咸,甜就浇点红糖汁,咸的话可以在搅米浆的时候就撒点虾米和葱花,吃时再蘸一角酱油也就是了。 “这点心倒是方便好做的,”明宝珊吃着红糖煎豆糕就琢磨起来,“店里来的女客试衫买裙总是要些时间的,吃口茶是没什么,可招待的都是些花生瓜子,那日三娘带同窗来,只能去邻街买,买回来那味道还不怎么样,想想实在好怠慢。” “二姐姐怎么还在想这事,衣裳好看就行了。”明宝盈道。 但明宝珊觉得这其实不是小事,她有时候要给主顾量体裁衣,还要选布料、绣样,费上个把时辰也是不稀奇的,照理来说是要摆上些点心,但天热点心也存不住,现去店里买的又耗费颇多。 “可以用将米磨成粉,揉成团蒸成糕,浸在茶油坛子里,这样就不怕坏了。等要吃的时候取出来放在小炉上煎一煎就行了。”明宝锦见众人看自己,她又仔细琢磨了一下,道:“二姐姐的铺子里来的都是爱俏的女娘们,还可以刻个花模来做这豆糕呢。” “四娘,你可真聪明!”明宝珊犹豫了一下,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给明宝锦夹了一块煎豆糕。 “二姐姐,你要不要,要的话,我后日放旬假,给你做上一坛子。”明宝锦问。 “真的呀?”明宝珊大喜过望,又轻道:“你有时间吗?” 明宝锦眨了眨眼,说:“我又不是大姐姐,成日忙着画图纸,忙着监工,得闲还要去女学上演示课。也不是三姐姐,课业繁重,考试一次接一次,偶尔还要替先生去蒙学代课,去官衙里配火药呢。” 她瞟了林姨一眼,又扬起声来说:“放旬假这日我本来就喜欢做吃食呢,大姐姐说可以的,她说我喜欢就好。” 明宝锦这个目光很隐秘狡黠,但明宝盈还是发觉了,她微蹙眉睨了林姨一眼,见她低着头数碗中米粒,心知她一定是趁旁人不在,又数落明宝锦什么了,幸而明宝锦也长大了,由不得她呵斥摆弄了。 “那最好不过了,二姐姐先谢谢你,这就算咱们一道做买卖了。” “二姐姐…… “诶,不许说不,二姐姐同你讲,咱们女娘一定要晓得怎么挣钱的,挣钱就是挣体面,往后的日子都从这体面上来。”明宝珊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她握着明宝锦的手,郑重道:“就从这坛子油浸豆糕起!” 第278章 明宝清看着两个妹妹,托腮笑了起来,只是侧眸看明宝盈的时候,正见到她松开眉头笑起来的那一瞬。 这一日吃过饭后,明宝盈将自己的床榻让给了朱姨,自己和明宝珊来与明宝清同住。 明宝清就问起她来,明宝盈起身站到桌边喝了口冷水,道:“就是中秋要小弟回来那件事,我早就回绝了她,她估摸着气不顺,又欺负四娘小,趁着阿婆没看着,给四娘脸色瞧,又数落她了!” “我瞧着林姨怪怪的呢!”明宝珊一边给明宝清编小辫,一边说。 明宝盈掺了一杯温水端过来给明宝清,很是无奈地说:“早跟她说了那是公主府,隔墙的别院里还住着那么些萧氏的郡主、县主,统统都是留在京城教养往后皆要出仕。公主府邸重兵守卫,她说要小弟出来就出来?公主没发话,谁敢叫只蚊子飞出来!?” 明宝珊虽不是日日在家中住,但也隐约觉察到林姨的那点子怨气,就道:“阿姐上次去公主府做那个飞鸟仪的时候不是见过小弟了吗?不是说他长高了,学了礼仪还学了字,如今在公主府中还有书读呢。” 原本那个木构飞鸟仪依旧在放在紫薇书苑里的,温先生明显很喜欢,萧奇兰不好讨要,就备了上好的材料,想要让工匠做一个更大的,明宝清重新画了图纸去教工匠做,那几日里都是明真瑶在明宝清身侧随侍,也算萧奇兰给的恩惠了。 “如今又说二哥的活计好,起码还能见到人,二哥和小弟真要倒了个,轮到小弟每日鹰飞狗撵的,二哥在公主府里穿着宽袍大袖研墨熏香,我看她还能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明宝盈气呼呼地躺了下来,这点孩子气全在姐姐们眼前了。 明宝珊问:“你们也都尽人事了,林姨就当小弟去念书塾了,不成吗?” “我也是这么说的。”明宝盈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道:“可她胡思乱想着,居然问我说公主过些年登基成了圣人,小弟是她的随侍,岂不是要受宫刑?” 明宝珊吃了一惊,藏进被子里去了,明宝清蹙起眉,道:“这话不能叫她再乱说了。” 明宝盈道:“知道的,我狠狠吓了她一遭,再说这样的话,叫有心人听着了,小弟比咱们谁都先倒霉!” 第131章 中秋 中秋这日, 明真瑶没有回来,但公主府上遣人赏下来一车的应节之物,指明了是给明宝清和明宝盈的。 谢恩时明宝锦最是乖巧, 眼看着来送礼的掌事娘子走了, 她好奇心起, 跟着明宝清上前去瞧。 那一篮一篮都盖着红布的, 明宝锦问:“可以看看吗?” “门都关了,你就看吧。约莫都是吃的。”明宝清道。 明宝锦掀开手边那一篮,就见黄灿灿的橘子塔, 细柄上黏着红纸, 一个个喜庆极了。 再有就是一大篮的石榴、榅勃、栗子等果子,以及几只浸在盂里,还能吐泡泡的螯蟹。 “还有松子、核桃和杏仁呢。”明宝锦可欢喜坏了, 再去瞧另 外一小篮子, 见是一瓷罐的藕粉以及桂圆和莲子。 “呀呀, 这是连玩月羹的材料都给咱们备齐全了。”老苗姨瞧着那一粒粒大而圆的莲子, 道:“这莲子都赶上珍珠了。” “这瓷罐子是内造的吧?”朱姨挤在边上凑趣,说:“理出来了,摆到大娘子正屋的圆桌上, 装几个散钱也好。” 林姨在边上瞧着, 道:“这样看来公主也是个亲和的,备下的都是吃吃喝喝的东西。” “那是阿姐合殿下的眼缘。”明宝盈说。 “可你与公主是同窗啊。”林姨细细声, 又说:“只是顺带提了她一句吧?” “咦?这是什么?”明宝锦举起一个长条的匣子,打开来一瞧, 见只是一根琥珀色的绳子。 “弓弦。”明宝清也很讶异, 取出来在指掌间试了试力道,喜道:“真好。” “那个匣子里是什么?是给三娘的吗?”林姨探个脑袋来问。 明宝清打开瞧了一瞧, 道:“是蜡,保养弓弦用的。” 明宝盈瞧着林姨,见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回屋里去了。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中秋这日毕竟有些不同,老苗姨也没有埋怨林姨的扫兴,只是说她看不开,孟容川在陇右十年才归,孟老夫人若是像她这般的心性,这日子还有个什么活头? 严观中午在家吃了一餐团圆饭,晚上就到明家来了。 今夜朗月无星,浮云轻薄似绢,又柔和似絮。 即便不是这样的好天气,只要严观是在去见明宝清的路上,总是心情愉悦的,但今日,路上被个脏东西碍了兴致,走到明家门前时,他的心绪才平复了几分。 明家檐下留了一双小灯笼,灯笼上画着几只清秀的燕子,看得出是明宝锦的手笔。 门开的瞬间严观垂了垂眼,见是明宝清给他开的门,脸上的神情更柔软下来,但眼底又泛上一点委屈——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明宝清有点像是被他推搡进门的,但其实不是,严观的手臂已经揽住了她,明宝清只是后踱了几步,以便承受他的拥抱。 “在等我?” 严观的手掌很大,掌心粗糙有茧,但抚摸明宝清的面庞时,力道又轻柔地好像在摸蝴蝶的翅膀。 第279章 外院里没人,只留了一盏小灯在水缸边沿上,映得一缸水如同火烧。 明宝清方才就是提着这盏小灯,坐在这墨蓝而清透的夜里等待严观的到来。只要想到这个场景,严观心头就酥酥麻麻的,像是那只蝴蝶在里头飞舞。 “当然是等你,又没有别人了。” 明宝清一待在家里就泄了劲,人懒懒的,声音也懒懒的,被抱住的时候懒懒的,只是笑,被亲的时候还是懒懒,连齿都要他用舌尖来撬开。 枯脆的黄叶从墙头落了进来,在晚风里打着旋,在砖地上‘呲呲’作响,这声音冷而薄,将严观的喘息声衬得那么温热绵长,还这么近,这么频密,就好像他是一路屏息而来,只有在明宝清的唇边才能呼吸。 严观身上味道干净爽朗,明宝清倚在他怀里,他的手臂是她的背靠,他的吻落在她发丝上,又低下头颅,去吻她的眉心、鼻尖和唇角,像是寻求她的赐福。 “有烦心事?”明宝清忽然问。 严观的唇缓缓离开她腮边,又扑过去啄了一啄,才问:“很明显?” 明宝清摇了摇头,说:“不是很明显,只是觉得你有些不开心。” 因为严观只要是见她,情绪总是很飞扬,所以这一点点不开心就像芝麻糊上落的两滴甜乳,更像雪地上溅到的一抹血痕,格外突兀。 “来的路上遇到一个藏头露尾的人。”严观说起这事就嫌恶地蹙起了眉头,“问我知不知圣人和晋王都是秋日里生的,我没有理他,他又在那自吟自唱,说什么‘生来云端上,何必碾做泥’。” 明宝清的眸珠动了动,轻轻揉了揉严观的后颈,严观又低了低头,额头抵着额头对明宝清说:“我瞧了他一眼,他便来了劲,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个地址,是大宁坊的一座废宅,他说要助我成就大业,拨乱反正。” 严观觉得这话很可笑,他当场就笑出来了,此时又笑,鼻息冷冷地扑出来,又化作一声叹息。 “纸条呢?”明宝清问。 “说来真是怪哉,那纸张很薄,”严观抬起手指在鼻端嗅了嗅,皱眉道:“定是涂了一层硝,所以见风就烧掉了。” 明宝清甚是惊讶,道:“火纸!?那是我有一日瞧见四娘用火石和火绒点火时冒出来的主意,纸是文先生改了拓纸的方子试出来的,涂的那层硝是我与三娘配比出来的。后来我去城外做风硙,火纸的方子还不稳定,交由军器坊试了多次,七月底的时候才妥当了,报给宇文主事后,火纸一事就移交到兵部库部司去了,这火纸是预备着用在军情密报上的,怎么,怎么会外漏了!?” “军器坊、库部司,经手的人那么多,不奇怪。”严观在宽慰明宝清,明宝清伸手握住他的指尖,见他指尖上灰黑很难蹭掉,她微微蹙眉,道:“配比不对,最末一版的配比已经可以尽燃不烫手了。你被烫到了没有?” “一点点。”严观道。 “吓到了吗?”明宝清又问。 严观笑了起来,道:“不至于,一张纸才多大的火?” “既有本事拿到方子,怎么拿了半成的?”明宝清觉得这事有些蹊跷,牵着严观去水缸边,道:“火纸的方子加了磷粉,虽然燃尽了,但触过总是有微毒,先去洗过手。” “那你也要洗脸了。”严观垂着手乖乖让明宝清用瓢冲洗,又去掬水擦明宝清的脸颊。 她坐在阶上琢磨这件事,面上沾着水珠,像黏了一脸的碎星,严观又伸手擦干这些星星,道:“别担心,我不理会那人就是了。” “秋秋的小郡主年满五岁就要入苍琅苑中教养,苍琅苑中的郡主、县主学成之后,或封官职或授予爵位,就算她们另立门户也好,回到自家也好,这一切都要有所不同了。多年后殿下登基,会不会诞下子嗣也还未可知,生孩子毕竟是桩险事,陛下设这苍琅苑,恐不仅仅只是为了培养王爵大臣,”明宝清转脸看严观,表情严肃极了,“你的身世怎么搞得人尽皆知?可你连胎记都故意磨掉了,这一切都无凭无据的,即便你有野心,且诸事顺遂,真如那人所言成就了大业,但因这身世的含糊,龙椅宝座也会无根无基,到时候真正的权柄也落不到你手上。” 严观赞同地点了点头。 明宝清见他还挺无所谓的,气道:“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此事的确与我无关,别人想要掀什么风浪,我难道还搭理他去?”严观道。 明宝清又想了想,道:“我要将此事禀报殿下,你可愿意?” “告诉她吧,我没什么不能说的,”严观用还沾着点水汽的指腹摸过明宝清的脸颊,轻道:“我想要的全都有了。” 明宝清投进他怀里的时候,像一只妩媚的天鹅将纤长的脖颈沉进了水里。 严观迫不及待地收紧了手臂,还闭上了眼,要仔仔细细感受她的拥抱。 明宝清靠在严观颈边,她的唇贴在他的颈脉上,任由那条青绿的脉搏一下一下地啜吻着她。 这样静止的吻显然不够,严观很快侧首向她索吻,明宝清好像因为方才的事情添了些紧张,连吻都变得紧促起来,她的吻 第280章 像一粒小小的石子,投进他的心池,涟漪一圈圈向四肢涌去,战栗不停,又汇聚到他的心头,他怎能不爱她。 严观只与明宝清行过这样亲密的事情,他从来没有生出过比较的心思,他知道她是最好的。 她身上的香气清冽而幽微,像竹叶茶,不论是在窄小的床帐里,还是在荡漾的晚风里,严观都能闻见,梦幻极了。 她腰肢柔韧而不羸弱,被他挽住的时候,弧度出奇地贴合他的掌心。她的手臂修长而有力,勾着他的脖颈,低下去,再低下去,低到那朵花上去。 还有她的唇舌,偶也会很柔顺,但大多时候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的从容,还有些傲慢的挑逗。 严观不得不用粗鲁和蛮横一点的进攻搅乱她的淡定,她娇娇的轻哼和低吟是对他最好的赞扬。 明宝清知道灶上还差了几个大菜没有摆出来,她掐着时间与严观缠绵,不会误了家宴,但到底在外院磨蹭了那么久,只好推说严观来迟了。 大家都信了,只有文无尽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伸手去勾蓝盼晓的指。 正院的廊下挂着一对一对的灯笼,银白的月光照进院里,同昏黄的灯火一掺,照得院中每一个人都神情畅快。 家宴将散时,角门处传来很有耐心的敲门声,细细密密的,隔得太远,不像敲门声,倒像是心跳声漏出来了。 明宝盈夜里还想看一本书,是唯一一个没有吃酒的大人,便提着一盏灯笼去开门。 隔着门她问了一声,“谁家叫门。” 门外人温声说:“孟容川。” 明宝盈将门打开几寸,孟容川就站在月里,他没有提灯,是循着月色走过来的,他足边有一大摞的书,书下垫着一张帕子。 “这些我让方四娘子替我寄来的书,昨日刚去驿馆取来的。大多是陇右一带的县志和一本州府的全志,还有几个残本,都是算经一类的,还有前朝一位户部郎中的追忆录,其中有些他为官时遇到的事情,还挺惹人深思的。” 孟容川把书挪进了门,连着底下那张帕子一并摆在明宝盈裙边。 明宝盈下意识偏移了半步,灯笼照亮她的脚面,鞋面上没有绣什么,是素的,在裙摆的波涌下时隐时现,像浪花上的一只小舟。 “搬得动吗?” “抱别的抱不动,抱书一定抱得动。” 明宝盈笑着蹲下身,轻轻抚过那本地方志的封皮,旧书的气味她最喜欢,一股被日晒过的墨香。 封皮下微微隆起,明宝盈掀开一角,瞧见了信封的描红。 她抬首看孟容川,他背着光,又穿着黑,通身都是冷色,可淡粉的唇微微翘着,眼神很温驯,欲语还休。 而孟容川眼里的她——面庞在角门暗处生光,像一瓣细嫩洁白的茉莉。 “那灯笼给你,我写的纸面,我糊的浆子。”明宝盈站起身,将手中的灯笼递给他。 灯笼纸面很薄,又映着光,让那些墨字像是悬浮的。她写的是诸葛孔明的《诫子书》,这文说的是君子德行。 “予你很合适吧?”明宝盈说这话时语调很俏皮。 孟容川握住灯笼杆,心里胀满了怜惜与感动,他轻声道:“共勉之。” 底下的灯笼穗是六串的松子壳,在风里碰着撞着,将这一阵静谧的默契点缀地清清脆脆。 第132章 公主府 过了中秋, 天就冷得很快。 明宝珊在蚕坊买了很好的细料子,逮着空闲同蓝盼晓一块给姊妹们做冬日里贴身穿着的里衣,店里没有客人时, 朱姨、卫二嫂也坐下来一起裁缝。 主顾进来时就瞧见每人膝上都搁着一团柔细的云, 倒比什么吆喝都好, 里衣大多是女娘们自己动手做的, 所以没几天的功夫明宝珊就卖出去十几丈长的细布。 林姨执意要做几件冬衣给明真瑶,明宝盈就劝她做贴身的里衣,在公主府上服侍, 份例里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有, 她就是做了外袍也穿不上。 但林姨还是做了,守在灯下熬得眼酸,折磨自己好叫明宝盈觉得愧疚, 这招数司空见惯了, 明宝盈通常都是同她道一声, “我要去歇了, 油灯紧着您用”,然后就去正屋与明宝清、明宝锦一道睡。 正屋隔了好几处,卧房、书房起居还有厅堂, 姐妹三人不论是在一处还是各自有事, 都妨碍不到彼此。 其实厢房的格局也是很好的,卧室分在两头, 中间隔了起居小厅,可林姨说自己与明宝盈都没有挣钱的本事, 在这家里住着, 也不知老苗姨背后如何数落呢,还是要有些眼力价, 省几个灯油钱才是,所以不肯分两处点灯,瞧见明宝盈点灯看书,她便熄了灯过来借光。 原本为娘的做针线,当女儿的看书写文章,这该很好很恬静的时光。 朱姨夜里同明宝珊一个理账,一个在纸上描新花样,也是在同一盏灯下,明宝珊配花色想样式入了神,朱姨便一声不吭,理完账就去给她煮菊花决明子茶了。 菊花决明子茶明宝盈也常喝,那是因为老苗姨和明宝锦会煮。 姊妹四人,只有明宝盈和明宝珊还有个娘了。 明宝盈知道自己该感激的,可在她专心读书时,林姨总是长吁短叹,提起的话头全是抱怨和忧虑。 第281章 说句难听些的话,这挺晦气,在她身边根本没办法做自己的事。 明宝盈干脆就与明宝清同住,孟容川送给她的那些书也都堆在了书房,信也一样。 明宝清发觉她与孟容川又开始写信后,有一日带着明宝锦出门去马场买牛乳,回来时捡了几根细柳枝就给她编了个比巴掌长一点的筐,刚好能搁得下信,像个给藏宝图定做的匣子。 明宝盈真觉得林姨是她生活里唯一的不快之处,何其讽刺? 给明真瑶送秋衣的时候,林姨跟着一起去了。 明宝清要见萧奇兰,林姨就被引到了一间小偏室里待着,门口都是守卫,根本不允许她多走半步,林姨战战兢兢地等来了明真瑶。 他穿着那身褚色的宽袖长袍走进来的时候,林姨惊得站起来后踱了一步,甚至不敢认他。 明真瑶已经满十一岁了,这一年来他长得真快,不论是学识还是身体。 林姨瞧一瞧他,已经比明宝锦还高半个头了。 明真瑶对林姨行礼时,举手投足间很有几分从容不迫的气度,面上稚气很淡,笑起来时才展露些微。 “阿姨您来了。”明真瑶一向都还唤林姨为阿姨的,她本来也习惯,但他这一年被调教得脱胎换骨,规矩礼仪学得齐全,像是变了个人,这一声‘阿姨’就显得很有隔阂。 她平日里又听多了明宝珊、明宝盈的‘阿娘’,一时间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她听‘阿姨’这个称谓的年头要比‘阿娘’长,应该习惯的,可她心里切实不好受。 在心底不屑蓝盼晓从‘母亲’成了‘阿姐’的时候,林姨恐怕没有想过,当初正是因为蓝盼晓不要做这个‘母亲’了,才让她成了娘亲! 她从没有想到过这一层,直到重新又回到‘阿姨’的身份,才隐隐有些触及。 见到林姨,明真瑶还是很高兴的,只是试衫的时候有些尴尬,衣衫全部短了一寸。 “是你大姐姐给的尺寸,竟差了这么多。”林姨不死心地抻了抻衣袖,快要落泪了。 “我同大姐姐也近三个月没见面了,满十一岁后,份例里的粮肉更多了,吃得好了,就长得快了,谁能估量?”明真瑶宽慰林姨,“内衫小一些就小一些,不妨事的,我贴身穿着,是一样的。” 林姨伸手想摸明真瑶的脸,但看着他愈发清秀的眉眼,却不是由她一餐饭一餐蔬养出来的,林姨其实有些怯。 明真瑶将自己的面庞贴了过去,道笑:“劳您费 心做这些衣裳给我,其实您给姐姐做就好。” “她有。”林姨说。 明真瑶道:“我在公主府上一切都好,吃得饱穿得暖,也能读书习字,从也没有做过什么重活,只是在书房里伺候着,殿下待我恩重如山,十分宽和。” 前一刻还躺在满是血迹的受刑台上惊惧交加,下一刻就被人带进了轿子里,香汤沃洗,暖粥衾被。 明真瑶每每午夜惊梦,对萧奇兰的感恩都会更多一分。 “这都亏了大姐姐。”明真瑶添了一句。 “若能叫你脱籍才是大恩,不能脱籍,教你读书习字有什么用?” 林姨说得很小声,明真瑶还是感到一阵悚然,往身后瞧了一眼,蹙眉看林姨。 “阿姐不是菩萨,就算是菩萨,也不是有求必应的。” 明真瑶觉得同林姨说话很难,他长了年岁,又处在公主府这样的地方,便是聋子哑巴也能看明白几分世情。 而林姨,其实从没有真正从侯府的小院里出来过。 明宝清这一回在公主府上待了近一个时辰,但明真瑶待了小半个时辰就说自己要走了,书库里还有活计没有做完。 林姨一个人坐在那又熬了半个时辰,才见到明宝清出来。 明真瑶字字句句都是向着他这些姐姐们的,林姨心里也清楚,万事都要靠她们,但她觉得明宝盈没尽全力也是事实。 “大娘子辛苦了,三郎一切都好。” 明宝清有些讶异地看了林姨一眼,点点头道:“家去吧。” 马背当然比不得马车、驴车舒服,林姨生怕自己被颠下去,紧紧抓着明宝清的衣角。 明宝清已经骑得比平日里要慢,永昌坊本来就是王公大臣宅邸多的坊,离了小南口一点点的距离,周遭就变得热闹起来。 林姨缓过一阵,也有些好奇地左右看看,轻声问:“大娘子,您今日去寻公主做什么?” 她们正行过一条必经的短街,茶楼饭馆林立,外延的棚架把路占了大半,顶上的油布被风吹得像波浪一样。 有几个闲汉成日就在摊头上坐着,一把蚕豆能剥一天,但明宝清知道,他们都是眼线,且是明处的,暗处那些更是不计其数。 因为近不了公主府,所以只能在这里蹲守,看公主府都进了些什么人,出了些什么人。 “也是公事,林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宝清道。 林姨缩了回去,一路上都没有再说什么。 明宝清今日还有事,送了林姨到家门口就离开了,林姨一个人站在门口,瞧这月光扬蹄时带起的烟尘,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心想着,‘一个一个什么都不与我讲,我好歹也出身清白,一路跟着她们,洗衣洒扫我也做得,尽心尽力去撩豆皮挣银钱,老老实实从来也不曾做过恶。谁像那朱银(朱姨)般出身下贱,德行龌龊,偷鱼卖鱼的事情居然就这么抹掉不提了,她们母女倒是畅快,独门独院的小宅子买在名下,又白给了铺面做营生,到底是人善被人欺,人恶还被人敬了!’ 第282章 若是林姨换个别的时候问一件别的事情,明宝清肯定也不会搪塞她,只是今日这一桩事,不仅是她,是谁都不好讲的。 难道明宝清要对林姨说,萧奇兰让严观将计就计,成就大业去? 说公事两个字也就够了,明宝盈若细说自己的差事,林姨又不感兴趣。 明宝盈和明宝锦说起在书苑里学到的东西,林姨没听两句就打瞌睡了。 说是不懂,很多人都不懂。 朱姨就是不懂的,说起什么诗句文章,她也打呵欠,两只眼睛都困满了眼泪,只赶紧把桌子收拾出来,招呼蓝盼晓来凑局打叶子牌,那就有精神了。 明宝珊懂一些,太艰深的她不懂,但她不想离姐姐妹妹们太远,她们说的时候,她就抱着绣活坐边上听,实在听不懂了,就问一句,谁也没有笑话过她。 蓝盼晓懂的不多,听到不懂的她不经常插嘴问,若真是感兴趣了,她就记着,攒着问她的文先生。 老苗姨一点都不懂,她只会给她们添茶,每人手里抓一把花生。 但她们都是在那的,忙着自己的事,时不时将目光转过来,看着她们相谈正欢的几个人笑。 而林姨在这种时候,通常都悄没声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林姨在府里时性子就孤僻一些,也很柔顺,她在妾室里算得上受宠了,不然也不会生了一双子女。 明侯待她像对待一只猫儿狗儿的,高兴时摸两把,赏些玩意,不高兴时一脚踹开,呼呼喝喝。 但林姨只记得那些宠爱,很怀念,暴戾的部分则视为男儿气概,并不介怀。 这些话她不好意思与明宝盈说的,可明宝盈嘴里若漏出一两句对于明侯的不尊重来,林姨却是要斥她的。 “今日见着你弟弟,他一口一个殿下的,我略微多问几句,他就很紧张,生怕我会说出什么对公主不敬的话来。”林姨坐在明宝盈床边,一边叠衣一边说。 “小弟这是懂轻重了,那是公主,圣人唯一的女儿。”明宝盈有些欣慰,又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人物。您到底清不清楚小弟如今是在谁身边伺候着?” “你也知道是伺候啊。” 林姨一句话,明宝盈只差点折断了手里的笔,她什么都不想说,抱起书本,拿起砚台咬着笔就去明宝清屋子里了。 林姨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明宝盈脾气愈发大,三天两头甩她脸子。 她在床边呆坐了一会,轻声啜泣起来。 第133章 鹰羽毽子 北风一刮, 禁苑一带寻常就没什么外人会来了。 今年冬猎狩礼的地点在北原,是离得最近的一处狩猎场,也比较小, 需要布置的事项都会简单些。 严观手下这支羽林卫昨日刚去北原演练回来, 今日正在休整, 所以明宝清过来的时候, 沿途只见到几个岗哨。 直到进了鹰坊犬舍那一带,才瞧见几个仆役抬着切割好的新鲜肉块,正要去喂食。 仆役们将那些腥气的血肉挪远了些, 又低声恭敬道:“明司匠。” 明宝清牵着月光, 好奇问:“禁苑里的鹰犬都是吃生食的吗?” “是。”其中一人道:“咱们禁苑的鹰犬都是吃生食的,所以性子凶悍嗜血,这样放出去才能狩猎, 而西苑狗坊里那些鹦鹉小狗是吃瓜子粟米的, 吃肉一定是熟, 否则会有伤人的危险。” 明宝清点了点头, 那人又问:“司匠是在寻明二郎吗?他在暖房里跟着师傅学着守蛋呢。” “让他先忙,忙好了让他去严中侯的屋里寻我。” 明宝清给明真瑜带的东西都在月光背上装着,吃食是明宝锦扎扎实实做了一晚上的。 眼下若是春夏, 走出了鹰坊的屋檐, 外边就是一片开阔的草场,可这时节光秃秃的, 只能远远看见演武场的栅栏。 严观其实不怎么在禁苑里住,但凡有点空都去找明宝清了。 这屋里凉浸浸的, 仆役升了炭盆端过来, 才慢慢暖了起来。 天其实还没冷到非得烧炭的份上,但青槐乡上的小炭窑已经开工了。文无尽每月都会回去, 连着炭窑和纸坊的账一起来对。 纸坊管事的是里正一家,炭窑的买卖则由姜小郎来管,他每烧一窑都记下,明宝清与他五五分。 姜小郎挣银子是东挖挖西挖挖的,眼下这时节他也要采药,芪参、桔梗、丹皮、前胡一类的药材都是这个时候收。 药材是有人家会种的,但山里野长出来的那些,收价更高。 先前姜小郎进城来时,有一味不常见的药材叫药铺子压价压得太贱,姜小郎把药材带了回来,去明家借宿一夜时同众人说起这事。 明宝清让他去陆大夫的医馆,一边识货,一边厚道,倒是一拍即合,姜小郎多了一处卖药的地方,而钟娘子也是在陆大夫手里诊出了身孕。 算算日子,再有七八天的,钟娘子就要生了。 姜小郎为此很紧张,很慢很慢地用驴车载着钟娘子进了城,眼下正住在陆大夫的医馆里。 青槐乡上还从没有过送进城去生孩子的事,都是叫稳婆来家里的。 可姜小郎就不肯,因为钟娘子怀到四个月的时候,曾被周大郎吓得见了红。 第283章 姜小郎下山哼着小曲回来,就瞧见那血一滴滴一滴滴的,他还以为是什么受伤的小动物,一拐过去,看见 了倒在那里的钟娘子,裙上有一滩红。 孩子最后是被陆大夫保住的,钟娘子在陆大夫的医馆里住了将两个月,回来的时候瞧见周家一塌糊涂。篱笆墙破破烂烂,屋瓦全部烂了,连门窗都支离破碎。 姜小郎的那两个侄子秉性顽劣,很难管教,那几日姜大郎和姜大嫂也不管他们了,就由得他们坐在周家门口,谁要进去就用弹弓射石子,一打一个准,打得所有人都不敢往周家去。 论起来,周家在青槐乡的家底要比姜家厚一点,附近乡上用的都是他家的草编。 但明宝清进城之后,留下的炭窑和滚碾都交给了姜小郎打理。 姜小郎还兼了一个替乡人买牲口的活计,这也是明宝清替他引荐了兰陵坊的马场才有的。 黑大、黑二他们在垦开的荒田上种了药材,也是靠姜小郎去卖。 钟娘子是个细致人,从陆大夫处买了些牙痛散、保济丸、活络药酒、合胃丹之类方子备着,里正家的娘子有一日闹起牙疼来,就是靠那点牙痛散救下命了! 说起来都是买卖,两边都要挣钱,姜小郎不过是个中人,但人面广一些,赶在寸劲上真是能积德的! 里正自认心也不偏,的确是周大郎有错在先,而且这事真是又丢脸又不地道,嫌弃人家不会生给休了,结果人家改嫁了又怀了,而他自己家里那个却还是没有动静。 且这一回,周大郎的媳妇可不似钟娘子那么憋屈,有钟娘子给她做了明证,可不是她不会生! 周大郎被媳妇逼着去钟家低了头,虽是吃了闭门羹,但起码是个认错的表现。 周大郎的媳妇是个苦出身,也是聪明人,抹得开面子,知道这件事若摆不平,周家没法在青槐乡上待了。 后来又自己陆续提着礼去了几次,替莽撞的周大郎认错,替刻薄的周老娘道歉,连着狠狠将大小姑子都骂了一顿,骂到最后,一句比一句狠,听得姜大嫂头皮都发麻,反而给她倒了口水,让她消消气。 周家至此就是她当家了。 姜小郎不管这个,周家是谁当家都好,休想从他这里再得一分好脸色。 明宝清也去陆大夫处见了见钟娘子,她丰腴了不少,气色很好,正坐在太阳里同陆大夫一道翻晒药材。 明宝清想起杜二郎听了卫大嫂挑唆后,偷上门来的那个夜,钟娘子听见响动要周大郎来瞧瞧,在夜风里,她又怕又好奇地依在周大郎身边,扬声问她们怎么了。 那时的钟娘子恐怕想不到后面还有这样的波折等着她,可谁又能想到呢? 明宝清难道就能想到,她与严观会有这样的情缘吗? “想什么这么入神?” 严观的声音忽然响起,明宝清一侧首就被吻住了。 他将她圈在臂弯里,因为俯身的这个姿态,肩胛骨隆起,背脊腰线也绷紧了,明宝清被他遮得严严实实,像是落进了一个半弧的巢穴里。 明宝清和严观很多时候都是在夜色里见今日的第一面,所以见面与接吻这两件事的间隔就像诗句上下行之间的停顿。 严观总是很急迫,但将要贴过来时,他总会滞一滞,收一下力,然后再轻轻贴过来。 偶尔也会有没收住时,明宝清被撞得跌进他臂弯里,先一步伸出的胳膊是他成心为之的铁证。 吻有时候是直接印在唇上,有时候先在额角、鬓角、眉心、脖颈亲一亲,但总是要落到唇上的。 明宝清被他亲得很舒服,不舒服的事她不会一做再做。 他站着,她坐着,他俯下身来弥补这个落差,但就不好拥着她了。 所以严观交握着她的手,按揉着,又不满足的包裹住,揉捏着,也像唇瓣的吮咬一样细细密密,哪怕是在换气的短短一瞬间也不停。 这个吻好久啊。 若不是严观听见了明真瑜三步一蹦跳过来的步伐,他还舍不得结束。 明宝清觉得自己好像是躺在小舟上做了一场绮梦,浑身都酥麻麻的,脑海里波涌一阵一阵,晃得她还有些迷离。 明真瑜整日和鹰犬打交道,脑子里也没什么风花雪月了,一冒进这温暖的屋子里,没嗅见残留的暧昧气息,只闻到饭香了。 他真饿了,眼下食盒和美人摆在他眼前他肯定是扑食盒。 这食盒里有他和严观两个人的份,明真瑜的主食是暄软的笼饼,严观的主食则是一钵饭。 揭开钵盖时饭香才飘出来,还微微有热气,因他喜欢吃粒粒分明的饭,所以添水少些,饭粒密密挤在一处,撅起来底下还有焦巴。 明真瑜看着硬饭眼馋,但笼饼也好的,软乎乎像明宝锦的脸蛋。 “阿姐,这俩带回去给小妹玩。” 明真瑜掏出两个鹰羽毽子来,一个看起来很冷酷,正中一根竖直无垢的白羽,四周微微弯折的都是黢黑的长羽,另一个就全然不同,五彩缤纷的,但跟雄鸡华丽的尾羽相比,又多了几分如刀剑锐利的光芒。 明宝清把那个彩羽毽子拿在手里看,对着外头的阳光一折,羽毛的颜色变幻着,闪耀着,细腻又精致。 第284章 她看了一会毽子,又看明真瑜。 明真瑜身上还残留着挨饿的印记,一只手还有个护碗的动作,像是怕严观会抢他碗里的菜。 而且夹菜时很慌,塞得腮帮子满满当当了,他才想起来自己如今跟着姐夫,已经吃得很好了,所以就闭紧了嘴,细嚼慢咽起来。 笼饼是老苗姨揉的面,昨夜里蒸出来了,留了六个小模小样的在笼屉里,带给明真瑜吃之前,明宝锦又给稍微煎了一下,底面煎得焦焦黄黄,筷子一敲都发脆,老苗姨说这种饼子养胃。 “唔,甜的。”明真瑜拿起第二个蒸饼看也没看一口咬下,咬到底格外油脆脆的,一嚼沁出蜜。 “这是四娘替二娘做的待客点心,叫蜜煎玉兔笼饼。”明宝清说:“蜜是交好的乡人送来的野蜜,她特留了一个,叫你尝尝。” 明真瑜瞧了瞧剩下的半个笼饼,还能看得出,是个白蓬蓬的小兔子,就是没头了,不由得道:“叫我吃了可惜了,难不难做?” “我瞧着四娘做起来简单,一拢一捏,剪子一剪耳朵就竖起来了,可我捏了半天,就,就像个笼饼。” 闻言,明真瑜‘嘿嘿’傻笑起来,挨了严观一下打。 这一顿的大菜是蒸炸肉圆子,这一碗的肉圆子没加豆腐,全是肉。 现炸现吃的圆子挤得要小一点,炸得香透,明宝清昨晚上挨着灶边就吃了两个,香喷喷的。 隔夜再蒸的圆子就大很多,要耐得住蒸炖,这肉圆子也香,香里格外有一种润,一只只溜圆滚球,烧得酱浓,咬开来软得很,根本不用嚼。 “这肉圆子软乎,拌肉馅的时候一点点地添葱姜水,小妹一掐就是一个,一点都不会晃散,也真奇了。” 肉圆其实是个年菜,明宝锦提前做了这一次。 “小妹对我真好。”明真瑜自作多情起来,明宝清笑了声,侧首问严观,“昨日吃长寿面了吗?” 严观愣了一下才说:“忘了。” 他对生辰这种事情,半点不都在意。 “小妹怎么知道的?” “小青鸟告诉她的。” 严观一筷子夹掉半个大肉圆,道:“我要买个大鏊子,好给四娘摊薄饼子。再给砌个矮矮的小灶台。” “在四娘前头可别强调矮矮的,她还老觉得自己能长好多呢。”明宝清说。 三人都笑。 吃过饭后,明真瑜抱着新衣裳继续回去守蛋了。 严观喝了半杯茶,将明宝清搂到膝上坐着,轻声道:“去过那间废宅了,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窝野猫住在里头,不过我发现了几个鞋印,近日应该有人进去过。” 明宝清想了一想,道:“如果你很有野心,那接下来会怎么做?” “再去再探 呗。”严观一副‘这种事情好无聊’的表情,把脸只往明宝清肩窝里埋,“吃饱了撑得慌。” 第134章 风筝 禁苑里养出来的鹰能飞得很高, 太高了,就让人分不清距离,衬着阴沉沉的天, 还以为是一群伶俐的雨燕。 不过这时候长安的燕子都往南去了, 这天空就是属于鹰的。 严观这几日在禁苑里捡了两个风筝, 全是放得太高了, 断了线,飘了一阵又被急雨打下来的。 放风筝的人有点古怪,她不喜欢春光明媚的三月, 就喜欢在将落雨的深秋阴霾里放一只注定飞不远的风筝。 “只捡到二只吗?”萧奇兰问。 “是。”严观说:“殿下一共放了几只?” “七只。”萧奇兰将伸出手臂, 举向半空。 “需得尽数寻回吗?” “不必,寻回来做什么?明娘子也给我做了一只风筝,长长的, 关节无数, 竹骨明明是硬物, 在风里却荡得像浪花一样, 波光粼粼好似一条会动的银河。你放心,那只风筝只在院里放的。” 闻言严观抬了抬头,见萧奇兰胳膊上没有捆臂鞲, 不由得道:“殿下, 您这样接鹰不妥。” “你佩戴臂鞲了吗?” 臂鞲不仅是用来架鹰的,但凡是会射箭的人日常一定会穿戴着臂鞲。 一则可以直接束袖以便射箭, 二则是在弓弦回弹时保护手臂。明宝清就有好几个臂鞲,蓝盼晓和明宝珊都给她做过。 严观脱下左臂的衣袖, 露出小臂上捆缚着的一块棕褐的牛皮臂鞲。 “我瞧明娘子前些日子用着的臂鞲也是一样的皮料, 是你给她做的,还是她给你做的?” “鞣皮麻烦, 又伤手。”言下之意,这臂鞲自然是他给明宝清做的。 “还挺贤惠。”萧奇兰说,把胳膊递向他。 萧奇兰的胳膊粗细差严观一大截,束带抽了好长一条都没不够紧,严观就那么一扯,萧奇兰的手腕就被重重一箍。 “得罪你了?”萧奇兰几乎要被拽得一晃。 “殿下恕罪。”严观表情严肃地拈着指头,动作又跟剥个小小鹌鹑蛋一样别扭。 萧奇兰无语地把胳膊移给身侧的随侍,道:“你给明娘子戴的时候,也这般粗手粗脚的?” “殿下恕罪,”严观不知死活地说:“她的尺寸合适。” “倒是我的不是了。”萧奇兰颇觉好笑地说。 第285章 “小人失言,殿下恕罪。”严观认得倒是快,只是语气就那么呆呆板板又讨嫌。 鹰隼几乎是直冲而来,在半空中滞了一滞,展开的翅膀扬起一阵小而猛的旋风,将萧奇兰的兜帽拂掉,露出她兰花般白透清澈的面孔。 严观从没有直视过萧奇兰,而萧奇兰却总是随意打量着他。 她将目光从正撕扯肉干的鹰上挪开,瞧着他浓郁的眉眼和坚毅的下颌,心道,‘怎么能只像了个骨架子,其他什么都不像萧家人呢?’ 禁苑里的鹰犬被他养得很好,溜光水滑的,猎犬毛发顺得像绸子,鹰蛋的数目也较往年多了两成半。 原因也很简单,严观没有抢鹰犬的口粮,没有中饱私囊,银子经了他的手,一百两还是一百两,二百两还是二百两,除了月俸,他没拿过半个子的‘孝敬’。 他手下这支羽林卫日子过得很闲适,每日就是练鹰练犬练自己,四时份例该怎样就怎么样,一粒豆都不会少。 严观唯一做过的利己事,就是把明真瑜从蓝田县捞回来。 萧奇兰着人查过明真瑜了,这人从前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明真瑄这个当兄长的也算尽心尽力管教了,但也没什么大用。 明真瑜就是个没皮没脸的二世祖,侯府破了,他当了几年的苦劳力,也没淬炼成个心性刚强的大才。 明真瑜的资质平平,雕出花来了他也就是碟小菜,只不过性子挺乐观,有点傻乎乎的,算得上能屈能伸,这日子稍微给他一点喘气的余地,他就知道该怎么过日子,如何给自己找乐趣了。 严观平日里待明真瑜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不许人无缘无故欺负了他,再就是给他开口子让常与家人相见,以及一个可以煨烂粥饭吃的小灶,就这三样。 严观待属下不算多亲近,差事做足不会挨骂,出了纰漏照样要罚。 这一日日的差事当下来,就跟他做不良帅那会子差不多,从不邀功不抢功。 “你是不乐意去引那幕后之人出来?甩脸子给我瞧呢?”萧奇兰忽道。 “小人生就这副模样,殿下勿怪。”严观垂着眼说,他倒没有否定前一句。 萧奇兰抬臂纵鹰高飞,又将那臂鞲扔还给他,道:“工部的宇文主事升做工部下辖工部司的员外郎,以吏部的年末考绩来看,他空出的位置十之八九是明娘子来替,你每日这样庸庸碌碌的,就不怕明娘子嫌弃你。” “殿下。”严观皱起眉头来,说:“我这一月里才见了她三面,若再寻求什么出人头地的作为,一月里又能见她几次?” “何不成婚?” 萧奇兰就喜欢问他与明宝清的事,严观从起初的无语费解到现在都有点习惯了。 “她暂不想嫁。” 入赘又担心严观的身世有个万一,会牵连她的家人。 严观没有将明宝清的这个念头说出口,萧奇兰盯着他瞧了一瞧,竟也没有继续再问下去,只是道:“可还有人再找过你?” “没有。” 有些话真像是禁忌,一说就应验了。 严观这一日离了禁苑不一会,便觉身后跟上一条尾巴。 他在路口站了一站,转而去了大宁坊的那间废宅。 那人果然跟上,且脚步愈发笃定起来。 在废宅荒芜的堂屋里,严观抬眼瞧了瞧房梁上密结的蛛网,转身看向那人时抱臂嗤笑了一声,道:“郭六郎,你跟着我做什么?” 如此自作聪明的蠢货严观还真是头一回见,这种会被诛灭九族的谋逆大事也这样迫不及待地亲自上阵来。 郭六郎见他这般老神在在的样子,面上神色倒是谦恭起来,朝他长揖跪拜。 说起来也是五品给事中家的小郎,竟给个小小中侯行此大礼。 严观没有扶他,只盯着他的后脑勺瞧着,原本讥讽而无奈的眼神在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变作一种隐蔽的畅快和贪婪。 “这是做什么?”他懒洋洋地问,学了一点萧世颖的腔调。 “依着次序,合该称您十七公子的。”郭六郎见严观如此姿态,愈发欣喜。 “这话何解?”严观明知故问。 郭六郎迈了一步,道:“公子乃潜龙真身,若是无意归位,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这废宅打转了?” 严观瞧着他,吁出半口气,道:“安王是你的表兄,何必舍近求远。” “他早没了心气,怕是那时被骇破了胆子,如今生下个女儿,更巴不得早早送进苍琅院中去,还做那能靠女儿登顶的大梦呢。” 郭六郎似乎很鄙夷安王,眼神语气中都带着些不屑。 严观没有说话,他在想安王这个人。 安王如今有了些年岁才称得上儒雅,但年轻时人们只会说他瘦弱,他肖母不肖父,又是喜文厌武的性子,从来都不是储君人选,可萧世颖难道就是储君之选? “公子可知这宅子原先住过谁?”郭六郎故弄玄虚地问。 严观静静看了了他一会,扯了扯嘴角,道:“我娘?” 第286章 郭六郎一怔,道:“公子竟全知道?” 严观虽做了很长时间的不良帅,对这半城的空间熟络,可时间上却并非如此。 母亲没有跟他说过从前的事,严观无从得知,这件事是萧奇兰着人告诉她的。 这废宅是晋王名下的,严观的母亲以乐伎的身份在这里住过很短的时日,也是在那个时候怀上了他,但还没诊出来,就被晋王妃手下的婆子给扫地出门了。 她没有在这里留下过一丝痕迹,严观当然也不会对这间丑陋的废宅有什么感受。 看着郭六郎侃侃而谈,用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和虚空又忠诚的庞大势力在引诱他。 严观渐渐走起了神,走神对于上位者来说是无妨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时,其实最适合郭六郎这种自作聪明的人蠢货自己往里填意思。 “萧世颖手握北衙军,还有高家对她忠心耿耿,哪里是这么好掰倒的?”严观谨慎地说。 “擒贼先擒王,您如今身在羽林卫,有些事情做起来,比我们更便利。”郭六郎挑着舌尖说,语气蛊惑。 严观冷哼一声,道:“我还以为朝中真留了几个能顶天立地的英豪,原还是些只懂得在背后躲躲藏藏的鬼祟小人。” 他当即就走,郭六郎又不敢高声叫,追了几步,吃了他狠狠一记马鞭。 这一鞭其实只有尖端一截打在郭六郎脖颈上,但力道太足太准,所以连扣子都被打掉两个,鞭痕血线顿时鼓了起来。 郭六郎哀嚎一声,捂着脖子瘫在地上,那种近似被割喉的剧痛畏惧席卷全身,他不由得战栗起来,浑身都打着哆嗦,但抖着抖着,他却又笑了起来,像是恐惧和痛苦又给他带来了一种十分变态的快感。 郭六郎如那张六郎般,也是误了最后一个能糊弄到功名的机会,不过他现在觉得无所谓了,天无绝人之路,他在严观身上窥见了帝王的威势,从龙之功,实在是指日可待。 严观其实根本没想这么多,他只是觉得郭六郎又蠢又烦,所以打他一鞭子出出气。 他背后那些企图扳倒萧世颖的人更歹毒,在严观看来,萧世颖做皇帝做得挺好,换了别人来,十之八九没有她这么好。 严观也讨厌他自己,怎么就会有这样的血脉,想安生度日都难办! 这一鞭子,抽出了一段时间的清静。 到了今冬狩礼时,严观手底下的人觉得他比之前要苛刻了许多,这也不奇怪,上一年出了那样的大事,今年一定要万无一失。 幸好,狩礼安然无恙地结束了。 严观在明家外院属于他的那间房里睡了一大觉,在一阵‘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中醒过来。 “在我床边吃东西,更香?”严观给了游飞一脚,游飞扑了出去,但又稳住了身子,碗里的腌萝卜也没飞出来一块。 “师父你醒啦,阿婆让我来喊你去吃呢,粥,还有干捞的汤饼吃呢!”游飞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碗,“腌萝卜好好吃啊,锦儿腌了两个味道,一个酱萝卜,一个醋萝卜,酸酸甜甜的,酱萝卜下粥,醋萝卜配干捞汤饼,都好吃!” “你又吃粥又吃汤饼?” 严观好些时候没见到游飞了,仔细瞧了瞧他,又长高了一些,若是不与他比,也算高个。 “嗯。”游飞重重点头,五官也随着他的成长而硬朗了几分,不那么稚气了。 笑起来的时候,很像他父亲。 “师父,你瞧我的眼神,同陶二叔、二嫂好像。” 游飞说这话的时候继续吃着萝卜,只是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脸上那抹笑也变淡了。 “这话怎么说?”严观起身穿衣。 “学堂放假了,他俩来接陶小郎回家过年,进门看见我时就是你方才的表情,是觉得我越长越像我阿耶了吧。” 严观没有说话,转过身来的时候见游飞正在发愣,他握着那个盛着腌萝卜的小碗,脸上神色冷得都不像他了。 但很快,他回过神来,冲着严观一笑。 严观没有被这个很阳光的笑容蒙蔽过去,他抬步走过去,在游飞身前站定,垂眸道:“出了什么事。” “没…… “讲。”严观已经开始不愉,游飞在支吾一句,他就会生气。 属于游飞的那种机灵愉快且活泼灿烂的表情随着他的沉默碎裂开来,在他开口时又拼出了一脸的恨意。 “三姐姐替我寻的德欣私塾哪里都好,同窗投缘,先生博学,可没想到,邵阶平他从前竟是老夫子的门生。” 第135章 若有人知哪来愁? 邵阶平不知怎的知道了小青鸟在德馨书塾上学的事, 休沐时刻意去那讲了几日课,言行虚伪挑衅,应该是想逼得游飞暴怒无礼, 然后被书塾除名。 “师父, 师父, 我好恨。” 游飞双眼通红, 抬眼看向严观的时候,眼眶里滚出一行泪来,还没流到腮上就被他用手重重擦去。 “我好恨, 我好恨。” 游飞压抑着怒吼着, 愤恨与阴暗的怪物将要透过那一根根隆起的青筋和赤红的血丝从他身体里爬出来。 第287章 可他应该是永远自由快乐的小青鸟,不该被诱发出这样的人格来。 “嘘,嘘。”严观抓着他的肩头摇了摇, 难得伸手揉了揉他的脸, 替他抹掉眼泪, 道:“知道邵阶平为什么这样吗?他并非沉不住气的性子。” 今非昔比, 褚令意与他和离,褚家往后与他半分干系都没了。 邵棠秋对苗娘子的事情全部知情,对邵少卿更是厌恶, 她如今又平安诞下安王的第一个孩子, 邵家两房人早就形势颠倒了。 安王本就不喜欢在朝中经营人脉,尽心尽力提携的唯有妻弟一人, 即便邵九郎资质平凡,但懂事听话, 做事认真详实, 如此最好!他没有野心,性子又温厚, 可熬成个五品官总还是有望的。 而邵阶平虽还在太府寺,官位没升也没降,但太府寺进了两位颇有见识的女官,三四十岁的年纪,都是从洛阳来的。 洛阳,是萧世颖还是公主时的封地。 太府寺衙门里又多添了两京诸市署以便管理城中东西两市的交易,还有一个常平署?的衙门用以管理米粮的平籴、仓储。 女官分别是市令和署丞的官位,不过从七品而已,虽在邵阶平之下,行的乃是分而治之的法子,但邵阶平的权柄日渐被蚀也是事实。 女官的提请和批文都是宇文惜移交给吏部的,太府寺与司农寺本就是户部的从属衙门,邵阶平自己就是宇文惜一手提拔,根本无从置喙。 这一样,其实是宇文惜提拔邵阶平时就算好的一步,邵阶平也明白了,原来早年间的官运亨通,是有代价的。 游飞用手腕重重碾过红红的眼皮,冷冷笑了出来,“我知道,我说替大姐姐向他代为问候褚娘子,所以他课上特意教了一篇玉谿生的《送母归乡》。” ‘停车茫茫顾,困我成楚囚。感伤从中起,悲泪哽在喉。慈母方病重,欲将名医投。车接今在急,天竟情不留!’ 每一字都在游飞心上捅刀子。 “我听大娘子说,孟外郎有荐你去考武举的意思?”严观打湿了帕子给他擦脸,问。 游飞点了点头,道:“孟阿兄在兵部消息灵通,说是让我明后年可以去试试,不过也不急。若能文武双全,不愁没有衙门要我。但当不当官的,我倒没什么想头。” 游飞上学还算认真,但课业也不算十分出类拔萃,只那一手字在文无尽的教导下愈发扎实,卢老夫子本就以书法见长,巡视课堂时发现了游飞的字,便另外点了他与几个同窗留下来加练书法。 可能是游飞心里揣着那样深沉的恨,但生活中又浸沐着那样多的爱,情绪充沛运在笔尖,笔法练得扎实了之后,再遇到卢老夫子这样的名家一点拨,就有了脱胎换骨的气韵。 学生的字各有各的好,只是卢老夫子偏爱游飞这一手字,虽还稚嫩了些,但满篇都是少年意气,于是就留了一篇他默写的《军谶》搁在自己书案上。 邵阶平来 探望卢老夫子时就是瞧见了这一篇字,问起来才知道游飞也在这里读书,心底嫉恨交加,才有了后头的事。 他的生活一日日坍颓下去,而游飞居然活得节节高升,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游飞不知道,于邵阶平而言,他其实已经开始了他的复仇。 “严中侯,小青鸟在你屋里吗?”文无尽在门外唤。 “在。”严观道。 “卢小夫子与孟外郎来了,让他出来见客。”文无尽说。 游飞有些慌了,恨道:“邵阶平说我什么了?我,我真的都忍下来了。” 他的确都忍下来了,反而是邵阶平没忍住,言语间被卢老夫子听出了端倪,今日就打发儿子来问这件事的。 卢小夫子为了核实这件事,就去找了孟容川。孟容川虽对游家的事情全盘知情,但毕竟是听说而已。 倒是孟老夫人气呼呼用拐杖戳地,一番话下来,地砖都要裂了,她赌咒发誓,游飞的确被邵家害得家破人亡。 孟小果还在边上蹦跶,说当初游飞受不了变故离家出走,才会路上救下了他,否则他如今不知过着怎样的日子呢,孟容川收养遗孤,明明是好事也要成坏事了。 一想起这事,孟老夫人又是一声长叹,连声道:“阿弥陀佛。” 卢小夫子这是头一回来明家,游飞下学时常是文无尽去接他,缴纳束脩是蓝盼晓和文无尽一并去的,所以卢小夫子一直以为游飞是寄住在姐夫家里。 但没想到,他竟然是被毫无血缘关系的乡人收留,且还带进城中,吃饱穿暖不说,居然还供他读书。 而且这一家子女娘也并非全是骨肉血亲,卢小夫子听罢她们的来历,又听她们说起苗娘子,抑或义愤填膺,抑或垂泪怅然,哪个不比邵阶平情真意切呢? 唯有明宝锦呆呆的,站在门边听着瞧着,不敢进去。 卢小夫子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游飞的肩头,道:“委屈你了,今日是老夫子着我来问的,到底是他耳聪目明啊,我将这事告诉他,他也要恼自己教出这么个品行低劣的学生来!” “怎么能怪老夫子呢?” 游飞摇了摇头,眼角余光瞥见明宝锦半个身子消失在门边,他怔了一下,送走卢小夫子后就满院子找明宝锦。 第288章 她不在屋子里,也不在院子里,菜园里没有她,厨房里也没有她。 游飞转了一大圈,忽然听见上头有人轻声说:“在这里。” 他仰起头后踱了几步,就见明宝锦正坐在屋檐上,抱膝看着他。 两条长辫子辫子挽了起来,像蝶翼般贴在脑后,她就一只轻盈的蝶,落在屋瓦上也不会踏碎。 “等我啊。” 长梯摆在墙边,游飞长了身骨,颇有些份量,提了气才敢沿着屋脊走,轻手轻脚在明宝锦身边坐下。 到上头来才知道视野有多好,这院里的景简直一览无遗。 明宝锦就看着游飞这个院跑那个院,那个院跑这个院的,像只追着耗子胡撵一通的多事小狗。 “这好地方,你都不带我上来玩啊。”游飞说。 明宝锦觑了游飞一眼,见他眼睛里还留着一点红,话到嘴边,又跟烟似得散了。 屋顶上风大,吹得明宝锦那双辫子都舞动了起来,游飞歪个脑袋替她挡风,眼珠左看右看,笑道:“瞧,三姐姐和孟阿兄在前门说话呢。文先生陪着蓝姐姐在屋里绣花呢,师父,师父呢?” 明宝锦拿下巴朝西跨院挑了一下,道:“同大姐姐往厨房去了,他们俩太累了,都起迟了,可这时候吃早膳,午膳不知道还吃不吃得下。” “吃得下,大姐姐过会去官园里,师父肯定要跟上,这一阵逛下来,铁定就饿了。”游飞忙说。 明宝锦点了一下头,游飞见她又不说话了,总想说点什么逗她,只才冒出‘诶’来,上下嘴皮子就叫明宝锦一捏。 游飞也不挣扎,眨着眼看明宝锦。 明宝锦看着他的眼睛,道:“不说话也可以,不快乐也可以。” 她慢慢松开了手,游飞的嘴一时间还是撅着的,像只小鸭子。 明宝锦不由得笑起来,她一笑,游飞也笑,说:“同你在一块我很难不快乐啊。唔,不说话么,那我憋憋看?” 两人就安安静静在屋顶上吹了一阵冷风,直到老苗姨一抬头发现了他们,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叫道:“这大冷天的,你们俩在屋顶上做什么?这家里搁不下你们四瓣腚?” 明宝盈和孟容川从外院那一头循声往上看,见俩小小少年肩并肩坐在屋脊上,被老苗姨姨一吼,赶紧弓腰沿着屋脊往下走,身前是蓝天白云。 “都道无人知我愁,若有人知哪来愁?” 明宝盈笑看屋檐上的两人,回过脸来的时候,见孟容川正在看她。 真是奇怪,不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神柔软多情的像春水,看向他时,他反而敛了敛,春水还是春水,只是无风平了波。 “怎么了?”明宝盈问,他从刚才起就一直有话没说尽。 孟容川轻声问:“你弟弟在公主府上不大好吗?我打听了一下,只是他进了公主府,全然不归司农寺管了,而是公主的私有了。” “是我娘说的吗?”明宝盈缓了一会才道,“她,她找你去了?” “我不曾见到她,她去见了母亲,”孟容川顿了顿,说:“哭了一阵,母亲也很心疼她。” “代我向老夫人致歉,我晚些时候亲上门与她解释,”明宝盈看起来很平静,又道:“小弟眼下没什么不好,公主府已经是一等一的好地了。只是阿娘不信我,也不信大姐姐,总觉得我没有竭尽全力助小弟脱籍。” “想脱了官府贱籍,除非是年迈多疾病,再就是勋功卓著,再有,就是天恩大赦了。”孟容川蹙起眉来,道:“何其难?” 明宝盈别过眼去,轻轻点了点头,道:“我不会再让她再滋扰你母亲。” “我母亲素来信重的人是你,又不是你娘,我回家与她一说她就知道原委了。你母亲若再上门,自有我母亲与她说这番道理的,你不必与你母亲说什么的,我们做子女的就算再有道理,同母亲争执起来总要掐着言语分寸,心里急坏了烦透了也要好声好气,好言好语的,实在是费心力。此事你今日就当没听过,宽宽心过年,养养精神备考。” 孟容川柔声说着,就见明宝盈将眸子转了回来,抬了起来,瞧着他。 “今日有信给我吗?”她的声调轻快了起来,带着一点娇嗔。 孟容川下意识用指尖触向自己的心口,道:“怕误了你看书的时间呢。” “对,还费了看信的灯油呢。”明宝盈腕子一转,摊开一只细白的手,掌心泛着薄粉,道:“下次记得往信里放几枚铜子做油钱。” 孟容川唇角陷进去,将信轻轻搁在她掌心里。 老苗姨训了两个小的,又到前院来,瞧着他俩框在门里,一个低头一个仰脸说着话。 “没走就好,进来拿腌萝卜回去给你娘尝尝。”老苗姨当自己没瞧出那点滋味来,笑眯眯说。 孟容川是头一回进明家的厨房,厨房里好香啊,暖融融的。 明宝锦站在灶边,捏着一双长长的竹筷子,手里抓抖着一把刚擀好的面,抖进沸腾的汤锅里。 明宝清已经被明宝锦赶走了,同严观两个坐在桌边托腮瞧见她忙活,游飞凑前凑后地想帮忙。 第289章 孟容川迟疑着随明宝盈在另外一边坐了,道:“是什么这么香?” “是搅进汤饼里吃的香油,我昨晚上熬的。”明宝锦说。 油是在兰陵坊的油坊里买的花生油,熬油时先下芫荽根和姜片,八角、香叶、草果是浸过水的,不怕糊,但草果的皮要去掉,免得 油发苦。 捞出那些香料后再下葱白和葱节进去,用小火慢慢熬成葱酥,不必捞出来,直接下绿绿的葱叶,熬到棕褐就妥了。 葱油淀了一夜,余温让其的色泽更深,香气更融。 太香了,所以孟容川很不好意思地拎了一小盅香油,一坛子腌萝卜往家去了,像是把明家那种暖融融气氛也带了回去。 第136章 炸豆腐 “孟外郎就算有什么关系交际的, 总也不能把手伸到公主府上去,他的仕途正好,哪能背上这种嫌疑?退一万步来讲, 就算他在公主府上有些人脉, 这事也断然不能做的。先头小弟将受宫刑, 我求了公主才救下他, 才过去多少光景?就要再把他从公主府上弄出来?这般作为,对公主可有半分敬重?也是咱们将她护得太好!脑子里没有半分天威畏惧!” 明宝清同蓝盼晓正说着林姨私下去孟家的事,见明宝锦递了盏茶过来, 下意识捧着呷了一口, 道:“你吃的牛乳茶给我做什么?” “甜的,阿姐吃了平一平气。”明宝锦爬到她身后去,很卖力地给她捏肩, “你说三姐姐读书心要清静, 可你也是好不容易得两日闲呢。” 明宝清同蓝盼晓相视一笑, 蓝盼晓道:“四娘说的是, 这事儿咱们都心里有数,晓得她想儿子想昏了头,一定多提点着她。” 其实明宝清对于林姨的试探已经很厌烦, 之所以没有发作, 是因为林姨到底不敢在她跟前明言,可背后这小动作不断, 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忍她? 再有一事,明宝盈也不知的, 还是明宝锦发觉了, 偷偷与明宝清说了。 原是林姨进过书房,翻过明宝盈和孟容川往来的信件。 她略识了几个字, 信件虽看不太懂,但男女间能这样写信,自然有暧昧。 她便是有了这份底气,所以才去了孟家,对孟老夫人哭诉一番,若是那日孟容川在家,她势必要同孟容川挑破这层窗户纸的。 年下了,明宝清工部的官署放假,孟容川兵部的官署自然也放假。 林姨在家里不沾厨事,负责洗一洗女娘们换下来的衣物,不过里衣不必她来洗,眼下天冷了,外袍几日才换一次,洗时是个要烧汤的大阵仗,但凡谁在家都会去帮忙的,所以林姨就闲了,她也不沾厨事,这一日瞧见众人都在东跨院的厨房里炸花片,她就悄悄地出了门,想去找孟容川。 “去哪里?” 明宝清出声时林姨猛地打了个哆嗦,好半天不敢回身看她。 “大娘子,我,我没想出去,只是沿着园子逛逛。” “东跨院等开了春才翻修的,你如今要进去?” 林姨拈着帕子不敢说话,以为低着头熬过这一阵就好了,明宝清又不会动手打她,只是说上两句而已,她一味应下就是。 “我不会向公主开口要阿瑶回来的,除非他自己在公主跟前得了体面,有了前程,到时候我也不会拦着你享他的福分。但眼下,有些道理我真是懒得同你讲了,我只说一句,把你那些自以为是的烂主意都收起来,再有这心思,我就把你送回青槐乡上,眼不见心不烦。” 林姨猛地抬起头来,哭道:“大娘子,我,我到底是三娘的生母啊。” “是吗?你不说我都忘了,我还以为你只生养了阿瑶一人呢。”明宝清语气讥刺地说,看她哭得凄凄惨惨,冷声道:“把你的眼泪给我收起来!大过年的,人人喜气洋洋,你别给我寻晦气,我不欠你,所以哭给我瞧也无用,四娘不欠你,再叫我知道你暗里给她脸色瞧,你也给我滚蛋!再有,别以为怀胎十月生了三娘,她就为你所用!做梦!与她相处要有分寸些,嘘寒问暖说两句无妨,只话里话外别掺你儿子!瞧你这副德行,我倒庆幸阿瑶在公主府上,若在你身边养着,也不知会娇气成什么样子!你儿子喊一声饿,三娘、四娘是不是要登时跳进锅里,烹熬出油来给他吃?!” 林姨被她呵斥得倚在墙上发软,听得最后一句,更是满腹满口的苦水不敢吐露,只一个劲摇着头,唾沫鼻涕混着一条糊涂舌头在嘴里打搅。 明宝清满眼的厌烦,一点怜悯之意都没有,林姨瘫靠在墙上,哀哀哭泣着。 她泪眼模糊地望着明宝清,看着她面上冷酷的神色,一丝一毫的动容都找不见,这根本不是女娘的心肠。 “大娘子真是愈发像侯爷了。” 林姨忽然挣扎出这么一句来,以为这会是能戳到明宝清心窝的一句话,但这话说出口,她自己先像是被扇了一巴掌,疼痛和清醒以一种很混沌模糊的方式袭来。 她怔愣之际,就闻明宝清先是哼笑出声,然后又大笑起来,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道:“我像我父亲?我若像我父亲,我早就会卖了你,趁你那时还来着月事,也许还能延续香火,随便寻个能出得起几吊钱的山户就是,保准你这辈子都出不来。不仅仅是你,一切无用的人都可以折换成利益,你们哪里是人,只有我是人而已。” 第290章 林姨再不敢说什么了,咬着帕子发着抖。 “这就是父亲处在我的境地会做的事,你该庆幸,我是我,不是他。” 明宝清说罢转身离去,再也没有看林姨一眼。 走过拐角的时候,严观就静静站在那等她,见她眼尾飘红,他伸出手轻轻揩了一揩,说:“你知道你是世上最好的吗?” “最好的什么?”明宝清其实并不难过,她跟明侯之间的矛盾远比严观与晋王之间的要温和迂回。 “就是最好的,不分男女,不分生灵,天地万物,唯你而已。” “这几日住在外院,同文先生学了不少嘛。” 明宝清伸手摩挲他的面颊,手心被胡渣磨得发麻发酥。 严观有点困扰地挑了下眉,道:“蓝娘子送一壶茶来,他要腻歪半个时辰才放人走,折回来取他一件外袍去补,他又啰嗦了一盏茶的功夫。” “你听人墙角啊!”明宝清惊讶道:“你的房间与文先生正对呀,怎么听得见这么些话。” “夜里在同小青鸟下棋。”严观揉了揉眉,道:“还好那是个小呆子,也不似我能听得清。” “叫你学学也好。”明宝清伸指点了一下他的鼻尖,又摸他的唇,道:“嘴要甜…… 话还没有说完,严观已经亲了下来,他的吻真是甜的,还带着醺醉的滋味。 “啊!阿婆的糯米酒开坛了!你居然不叫我去喝!”明宝清揪住严观的耳朵。 “我只尝了一口,就来寻你了。”严观无奈地说。 明宝清拽着严观朝厨房跑去,她的裙踞飘飘摇摇的,像是能乘风而起的仙人,但却甘愿同他这个凡人在一处。 严观心里不知为什么传来一阵强烈的悸动,这种震颤直到明宝清笑着端来一碗糯米酒与他同饮时才渐渐沉了下去,睡在他心底。 西跨院里最后一些冬菜也被割收起来了,除了一些留作种的还长在那里,枝枝叶叶凋零枯萎,但这院子里可一点也不萧索。 明宝锦、游飞还有卫小莲三人正在踢毽子,漂亮的鹰羽毽子在半空中上下翻飞着,每一片羽毛都折着绚烂的光芒。 灶上的油锅‘滋滋’作响,老苗姨、蓝盼晓、朱姨、卫二嫂都在那忙着 炸各种年货。 油锅像个活泉眼,沸腾着,各种甜蜜蜜的油枣、螃蟹环、梅花扣等各种形状的糯米花片都膨胀开来,浮了满锅。 朱姨用笊篱捞起一锅,另外竹篾上的面团也倒进来了,赶紧用长筷子划拉划拉,不能黏在一块了。 她忙得袄子都脱了,孩子们是舍不得使唤的,左左右右寻不见林姨。 朱姨本想问人哪去了,但转念一想,这人丧气得很,她一进门笑声都低了,忙点就忙点,起码看见的全是笑模样。 炸好的花片蓬松酥脆,因为加了红糖的缘故,格外橘红,倒在那篾子里冷却后一抖,‘哗啦哗啦’的。 老苗姨高声往窗外嚷了一句,“别踢了,踢出汗了要着凉了,进来吃炸花片!” 孩子们都进来了,各个脸蛋红扑扑的,坐下来喝牛乳茶静一静心。 蓝盼晓高举炸好的这一篾子,往桌上的大盆里一倒,道:“尝尝。” 几只大大小小的手就伸了过去,卫小莲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拿。 明宝锦抓了一把放在她眼前,道:“吃。” 游飞又给明宝锦也抓了一把,自己嘴里嚼得‘咔咔’作响。 卫小莲吃了几个油枣就不吃了,倒不是不想吃,而是明宝锦朝桌角上的一本书努了努嘴,说是给她的。 她想看书。 明宝清看着小莲将明宝锦的书搂在怀里,抓了油枣的手在帕子上擦了又擦也不去碰书,总觉得还有点油腻。 “开春回乡一趟,找乡长给你写份证明户籍清白的手书,试试去女学旁听吧。好些课,你每门都试试,可以拣你喜欢的来学。” 小莲吃了一惊,又拿眼去看卫二嫂。 卫二嫂其实连旁听是什么意思也不太懂,但卫小莲一看她,她下意识就说:“好好,都听你大姐姐的。” 新油炸了花片,又要炸油糕,油糕的浆子就不是糯米了,只是寻常稻米。 明家有骡子又有碾子,孟家的米粉浆子都拿到这里来碾,碾完老苗姨干脆也不叫拿回去了,一并炸了算了。 孟容川就应了孟老夫人的意思,又给拎过来一桶茶油。 孟小果一到明家就不要孟容川牵他了,要依着游飞坐,卫小弟又要挨着他坐,男孩到哪都是一串串的。 油糕有许多种,普通人家炸的就是光板油糕,铜勺里倒入米浆,油锅里炸到定型,再用筷子戳戳边沿,脱下来就是薄脆一个小碗样的油糕了。 以此类推,加豌豆的就是豌豆油糕,加花生芝麻的,就是花生芝麻油糕。 明宝锦早起的时候给众人做了早膳,也是一味油糕,不过是咸油糕,铜勺在米浆里蘸一蘸,薄薄铺一层葱肉馅,再浇上一层米浆,入油锅炸得蓬松焦脆,内里香嫩香嫩的,严观和游飞两人加起来吃二十来个,还喝了一大碗豆浆——卫二嫂做的。 第291章 “怎么就这么蓬,中间空鼓出一指呢,这样外脆里嫩的。”孟容川也得了一个咸油糕吃,因都摆在灶边,所以吃起来还温热。 蓝盼晓在灶头上忙,孟容川便与文无尽同坐。明宝盈同小莲坐在他左侧的一边上,严观同明宝清坐在他右侧的一边上,明宝锦和游飞坐在他对面的一横上。 明宝锦对他甜甜一笑,却说:“秘密。” 孟容川很配合她,故作苦恼地皱了皱眉,又咬了一口油糕,垂下眼时看见了明宝盈指腹上的一点墨痕。 明宝盈发觉了,蜷了蜷手指,藏起来了。莫名的,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孟郎君。”卫二嫂搞不清楚谁做了什么官,有点忐忑地称呼了一句,见孟容川含笑对她轻轻颔首,她才松口气,用筷子尖指了指手边小灶上的油锅,继续道:“我昨个粗做了两板豆腐,我记得老夫人一向喜欢吃灌蛋油豆腐,从前我隔三差五的就给她带回来几块,眼下这一锅子就是给她老人家的,您也尝尝,味道不错的,蒸了煨了煮了都好的,小妹儿都说好呢。” 明宝锦赶紧对卫二嫂点点头,又对孟容川也点点头,示意的确好味。 “偏劳您了。”孟容川笑着说,又看向明宝锦,道:“能叫小妹儿点头的吃食,自然是好。” 豆腐专要一个锅子去炸的,炸好的油豆腐可以直接吃,也可以用来做酿豆腐,是年节日常吃的一道菜。 “蘸椒盐最好,”明宝锦一脸认真地问孟容川,“你家有椒盐不?” 孟容川哪答得上来,明宝锦就又去给他装了一小罐椒盐。 明宝锦是个会吃又会做吃的,卫二嫂给她点了一锅嫩豆腐,她昨夜里同游飞两个用纱布一块块裹了挤出水,用木条子积压成方方正正的模样,每个都有婴孩拳头那么大。 此时在油锅里翻炸了一通,外面一层焦焦黄黄的,用筷子一掐开,内里还是白白嫩嫩的,蘸白糖蘸酱油蘸椒盐都好吃,咸甜两味,任君选择。 “这个好!”明宝珊‘呼呼’吹了半天,挤开严观喂给明宝清一口,自己又补蘸了一点糖,吃到嘴里实在是酥颤颤的,甜嫩嫩的,“初五迎了财神我就开门了,到时候可以炸这个豆腐吃!” 朱姨白了她一眼,道:“大主顾才给上,新主顾要付了定钱才行,没得来补个洞,添一截袖子的,也上这么一碟豆腐啊!?” 明宝珊撑开手肘揽着明宝清的肩头吐了吐舌,道:“晓得啦,您说了算,说了算的。” 严观被小姨子挤得迫退开一点,再退开一点,忽然抵到了什么,转脸瞧见文无尽有些促狭的笑脸。 得,他都快躺到文无尽怀里去了! 第137章 螃蟹丸子 这个年过得很好, 安宁平和。 家里的女娘们都休息得很好,各个都胖了两斤,不过明宝清个高, 两斤肉根本显不出来, 明宝盈本就清瘦, 胖了两斤倒是恰好。 明宝珊和蓝盼晓开了工就忙活起来了, 动一动肉就消了。唯有明宝锦一个,个头不高,脸蛋圆圆, 她长得又可爱, 谁看了都要摸一把的。 但她毕竟不是七八岁的年纪了,家中两个暂没名分的姐夫也很有分寸,渐渐将她当做一个女娘来看待, ‘小’字开始离明宝锦远去。 不知道为什么, 明宝锦感到一点怅然, 她坐在阶上, 忽然开始思考长大这件事。 明宝清先从屋里走了出来,长腿走起路来就是潇洒利落,大步流星的。 明宝锦又羡慕又很得意地瞧着自己的漂亮姐姐, 把脸蛋捧成一朵花。 开年吏部核准了工部的一些官员升调公文, 宇文主事如今做了宇文外郎,明宝清则接替了他的位置, 如今是明主事了。 明宝清走了几步就朝明宝锦斜了过来,蹲下身在她腮上亲了一口, 道:“乖乖在家再歇一日, 明朝去考试别紧张。” 明宝锦根本不紧张,歪了歪脑袋, 道:“阿姐今晚上回来吃饭吗?” “今晚上肯定回来,开年都是些案头公文。” “那我给姐姐炸螃蟹丸子吃。” “螃蟹丸子?官园的塘子里卖螃蟹了?” “阿姐,螃蟹是秋日里吃的,我说的螃蟹丸子就是上回那个芋丝丸子呀。” 芋丝搅上一点糯米粉,用手心一攥再投进油锅里炸透,因为芋丝会被攥挤出来,很像小螃蟹的爬爪,所以明宝锦管这个丸子叫螃蟹丸子。 明宝清想起那个焦香焦香的滋味了,因为要顾及边上的‘蟹脚’不能炸得太枯干,所以‘蟹身’还是软的,粉绵粉绵的,调口是椒盐芝麻小葱。 “好。”明宝清又搓了搓她的小脸,起身脚步轻快地出门去了。 再出来的一个是明宝盈,她斜挎着一个黄绿的布包,怀中还抱着一大摞书,要往紫薇书苑去。 “阿姐今日要去书苑?” “嗯,先将从书苑借的书还了,再帮先生打理一些事。”明宝盈走近了她,蹲下身道:“我若回来迟了,你先带着小青鸟看看书。” 明宝锦乖乖点头,说:“小莲要了我的千字文去。” “她不懂的,你教教她。”明宝盈说。 第292章 “嗯,二姐午后要我和小青鸟去她铺子里,说我们做了两个新书包呢。”明宝锦说。 “好,同曦姐或阿婆一道去,别自己出门。” 明宝锦却没应,抿着唇笑,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我又不是小孩了。’ 明宝 盈揪了一下她的腮帮子,道:“这话也是多余,兰陵坊都叫你逛成自家园子了吧。” “我没有一个人出门,不是同小青鸟在一块,就是同阿婆一起呢。” 明宝锦瞧着明宝盈手里的一摞书,想着这么重,明宝清又刚走,明宝盈怎么不同她一道骑马出门呢。 清亮亮的眸珠眨呀眨,明宝锦露齿一笑,道:“三姐姐怎么去紫薇书苑呀?” “小坏蛋。”明宝盈对姐妹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她轻声道:“我同孟外郎一道,他今日在官衙里值守半日即归。” “所以也能一起回来吗?” “也不知先生今日给的差事多不多,倒不好叫人苦等。” “等姐姐怎么会是苦等?” “好甜的小嘴,哪里学来的?” “同文先生学的。” 明宝盈忍不住笑出了声,道:“那姐姐走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了,文无尽正进院子来,与明宝盈擦身而过,相视一笑。 他明朝就要开始上课了,今日得闲,想同蓝盼晓出门逛逛,驴车已经套好在门口了,人就候在窗下等蓝盼晓梳妆。 ‘先生怎么不进去呢。’ 明宝锦疑惑想着,但没有问出口,她其实知道答案的,只是还没学到那个叫做‘情趣’的词,所以描述不出。 她进了屋,见蓝盼晓正搁下铜镜,倾身去触文无尽映在窗纸上的身影,文无尽贴窗站着,窗纸有一点张弛的余量,所以她碰到了文无尽侧过来的鼻尖。 文无尽在外头笑,蓝盼晓转脸看向明宝锦时笑容正盛,粉面桃腮,一身杏花色的衣裙,仿佛她被耽误掉的那些年华又都回来了,只因那个人回来了。 “回来会早的,要给你带那个大糖人吗?” “不要,吃了好多了。”明宝锦说:“唔,要称一斤姜。” “做盐姜是吧。我记得呢。”蓝盼晓捋了捋她的额发,“一斤恐还不够,还可以做点姜片糖,有了这两样,谁在外头被急雨打了回来,咱们也就有个应对了。” 明宝锦目送她和文无尽出门去了,游飞正同老苗姨从门外迈进来,手里提着一兜子,不知道是什么。 “锦儿,你醒啦?”游飞蹦跳着过来。 老苗姨问:“鏊子上的煎馄饨都吃着了吗?甜糜子可喝了?” “嗯。”明宝锦说,“我和姐姐们都吃过了,煎馄饨真好吃,大姐姐说都比得过店里卖的了。” “那是严郎君给的那个鏊子好。”老苗姨笑着一抖手里的兜子,说:“官坊卖种子呢,一粒粒都好得很,幸好是官园的那位娘子同我提了一句。孟家也买了许多,我凑着买了二十文谷种,一并送到乡上叫黑大黑二种上,自家院里那一点点地,我只买了点豆种、花生种,还有老姜种呢!老姜种真是贵啊,算算居然也是二十文。小四,你把这帐上记到阿曦屋里的簿子上。” “我刚还叫曦姐去买姜呢。”明宝锦说。 “姜还要过些时候才种呢。”老苗姨如今是非常大方的,道:“现种也赶不上吃啊,买就买吧。等今年种上了,下半年也就不用买姜了。” “大姐姐今个同我说,马场的栏淤也是可以买的。”明宝锦和游飞一左一右牵着老苗姨,往院里去。 “我正愁没地方捡肥呢。那点鸡粪也不顶用。”老苗姨与他们两个小的坐下来唠,也能唠上一大堆。 家里的忙人都出去了,留下他们仨也不算闲的闲人,坐在日头里剥剥花生,嗑嗑瓜子。 冬日的庭院暖阳好比夏日的穿堂凉风,都是天地间最畅快的消遣。 “呦,还知道回来了,这都没开春就夜夜做新郎的,你臊不臊,是不是在外头有家了!?” 老苗姨被墙头上跃进来的狸花猫吓了小小一跳,猫才不理她,熟门熟路地扭到墙根边的陶碗里喝水。 “冬日里都住在孟家呢。”明宝锦说:“光是我都瞧见三两次了,成日去寻孟家那只玳瑁玩。” “那玳瑁是孟家的?我说过年那会子瞧见它俩在菜园子里围堵一只耗子玩呢。”游飞说:“那一套飞檐走壁,追围堵截的花样简直了,师父和孟外郎还抱着胳膊在那看得津津有味,夸猫儿都是天生的猎人,文先生说他俩还挺懂教无常师的道理。” “什么黑白无常?”老苗姨不解地问。 “阿婆,是教无常师。文先生的意思是说他们能把猫儿也当师长,学它们身上的长处,那个词的意思是说,凡有长处者都可以是老师。”明宝锦转过脸去,下巴搁在老苗姨膝头,说:“阿婆也是我的师长,教无常师这个道理,文先生早先就与我讲过。” 老苗姨将苍老而温暖的手搭在了明宝锦脑袋上,揉了揉,她没有笑,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明宝锦,像是在端详一个意想不到的珍宝。 第293章 明宝锦沐浴在她慈爱而平和的目光中,忽然觉得长大一点也不可怕,还很美好,哪怕是老去甚至死去也没什么可怖的,因为在人生这条道路上,她永远不会寂寞。 花生瓜子壳扫做一堆,老苗姨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明宝锦拿了一条四方的小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掖了掖时忽然发觉明宝珊居然还在毯子的边角上绣了两朵小小的绿芽儿,不知道她是问了明宝清还是明宝盈,竟知道老苗姨的名字叫苗绿芽,还给绣在毯子上了,一针一线都很细腻。 这绒毯是羊毛制的,极好极软,冬日里老苗姨一坐下来就要寻这条毯子的。 朱姨在背后有没有因为明宝珊给老苗姨做的这条毯子而吃味,这明宝锦不知道,但在人前,朱姨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论审时度势,朱姨还是懂的。明宝珊比她心思纯然些,但总归是言传身教,也知道想真正回到这个家来,需得向老苗姨示好。 明宝清把老苗姨都捧到祖母的高位上了,说话做事没有半分不敬重的,众人都是如此,怎会看不出来? 她们母女二人之前毕竟做错了事,明宝清大方不计较,不代表人人都那么轻巧揭过去了,心里留着疙瘩,话里话外总会带出来。 老苗姨不比明宝盈在考试那日受了朱姨的恩,又与明宝珊是血亲姐妹,说了一场夜话也就释然了。 她也不比蓝盼晓柔善包容,退一步,彼此都能过去。 老苗姨有脾气,是冲她们摆了脸色的,奈何朱姨死皮赖脸,笑脸迎人的,明宝珊又小心翼翼,再加上她这样用心费神的做了这条毯子,软声软语地唤她阿婆,老苗姨素来吃软不吃硬,当然被她们降服了。 小毯真好啊,将老苗姨一裹,成了回到襁褓的绿芽儿。 明宝锦同游飞两个拿着簸箕往西跨院去,把那些干果壳都倒进燃烧着的灶洞里,火光将她的面孔映得像云霞一样,而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却蒙着一层薄薄的怅然。 ‘阿婆绝不是难相与的人,论起来,家里难相与的还得是朱姨,可她如今也软了。若是林姨也能别老那么绵里藏针,把心放在自己身上,过一过她自己的日子,同老苗姨在坊间逛逛,同卫二嫂一起点豆腐,同曦姐坐下来绣绣花,咱们这一家子该有多好啊。’ 灶头上煨着几个芋子和三碗蛋羹,小灶的油锅里上还烹着两个炸糕,中午人少,就吃得简单些,大菜都在晚上。 本来应该蒸四碗蛋羹的,但林姨不知上哪去了,游飞出去找了两圈也没找见她。 老苗姨打了个瞌睡,又是精神抖擞,把蛋羹一碗碗分好,加糖的加糖,加酱油的加酱油,道:“别管她。” 吃过饭后,林姨还是没有回来,灶洞都彻底凉透了,明宝锦和游飞将柴灰都扒了出来,存在桶里等着播种时随种一并撒在田里。 这一切做好后,明宝锦就要同游飞一道看书去了。 林姨突地从 角门的狭道里冒了出来,两方人打了个照面,林姨惊了一惊,捂着心口。 “林姨去哪里了?”明宝锦问:“吃了吗?” 林姨摇了摇头,明宝锦就说:“灶上还有芋子,不够吃的话,再蒸煮个蛋也就是了。” 长大是一个过程,但也可以是一个瞬息,明宝锦对于林姨的介怀和敌意也在今日释然,看着林姨从身侧走过,明宝锦忽道:“三姐姐去女学了。” 林姨回了回头,又点了一下,道:“她不用我操心的。” “如果三姐姐和小弟的情况掉转一番,您的心还会像现在这样,也拴在三姐姐身上吗?如果是,那我就原谅你一切的偏私,因为跟孩子分隔两地,跟丢了一颗心也没差别。” 明宝锦的这个问题把林姨钉在了原地,她晃了一下脑袋,似是赶走了一只无聊的飞虫,眼神比两个少年还要懵懂。 最终,她令人失望地说:“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第138章 春末夏初 明宝锦翻过年就十三岁了, 从蒙学结了业,就该预备着女学的考试了,依着明宝盈替苏先生整理预考的学生名录来看, 明宝锦想考紫薇书苑还是有些难度的, 若是开春这一场考不中, 再考得等到秋日里了。 但是若是退一步, 选择务本书苑那就要简单些。 明宝锦就选了务本书苑,考完在家里又歇了七八日,吃得好睡得香, 也不见她焦心, 反正务本书苑和明理书苑挨得近,文无尽每日都能替她去瞧瞧。 这一日文无尽没排课,回了青槐乡上看纸坊。 老苗姨说自己想出去走走, 明宝锦就牵了骡子套了车, 一老一小去接小青鸟下学, 顺便看看务本书苑张榜了没有。 “肯定是贴出来了!”老苗姨瞧着前头拥成一堆的人, 道。 明宝锦没有挤进去,想等人散了再去。 原本坐在驴车边上的时候,她略伸一伸脚, 已经能顶着地了。但骡车要比驴车稍高一点, 明宝锦坐在骡车上,足尖微不可见地晃动着, 随着裙摆一起被春风吹动。 姐姐们没有刻意教过她什么行走坐卧的规矩,一切只是言传身教而已, 她们站有站相, 坐有坐相,明宝锦又怎么会是个粗莽的丫头? 第294章 人堆里挤出个眼熟的婢子, 细一看原是岑府内院的。明宝锦原本没有留意她的,但她瞟了明宝锦一眼,眼神很有些愤懑。 “走吧阿婆,接小青鸟去。”明宝锦扬起柳条来。 “诶,榜还没看呢。”老苗姨像孩子一样扒在车窗上,好奇地张望着道。 “我一定榜上有名,岑贞秀一定曝腮龙门!” 明宝锦很少说这样傲慢自满的话,但自家的孩子怎样都好,老苗姨听了就笑,说:“那走吧!” 明理书苑的课程很多都是选修的,明宝锦只在主课之外选择了画画、制物、体术这三门,这样她的闲暇时间反而会比在蒙学的更多一些。 卫小莲跟着明宝锦以旁听的身份进了女学,旁听的学生是坐在边上的,课本也不发,要自己抄录,很多人都耐不住这份羞,来了一回就不来了,但卫小莲一进务本书苑的时候就舍不得走了,偷偷瞧了明宝锦的排课,斟酌着选了制物和算学这两门课来旁听。 这样算下来,卫小莲每月得有几日不在店里头,卫二嫂因此更殷勤忙碌了,熨衣裳做豆腐,忙得好似一只被鞭打的陀螺。 成衣铺子渐渐有了回头客,朱姨盘算着打量着,多招了个只忙半日的女工在店里帮衬着,免得叫卫二嫂累出病来了,到时候在众人面前抹不开,明宝珊头一个给她脸色瞧! 三月的时候,姜小郎载着几大篓的绵茵陈进了城,各家药铺收了些,余下最好的一小篓送到了陆大夫那。 钟娘子也跟着一块来了,她的小女娃没带来,留在乡上给姜阿婆照料了。 出了月子,钟娘子丰腴了不少,在明宝珊铺子里现要了一件成衣,就量体裁剪做了条新裙。 朱姨瞧着姜小郎一串串钱眼也不眨就往外掏,揶揄道:“发财了?” “发财没发财的,养家总是养得起的。”姜小郎笑道,他有些闲不住,四下瞧隔壁人家的买卖去了。 钟娘子含笑看着他探头探脑地出去,转过身来对众人笑,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话里话外总是问起明宝清。 “大姐姐哪有功夫上我这来闲坐呢,她的衣裳都是我们瞧好了直接做下的,不过大姐姐的尺寸我都烂熟于心了,她穿什么都好看的。”明宝珊说。 朱姨斜了斜眼珠子,嘟囔道:“什么都是她大姐姐最好,一天到晚的。” 钟娘子掩口一笑,道:“年前大娘子和严中侯去陆大夫那拜年,与我们也见了一面。我那时出了月子,只生产时有些凶险,他不肯,硬是叫我坐足双月子才肯带我回去。憋得我无所事事,就替陆大夫做些琐事。大娘子见我抓药称药还算麻利,就打趣说让我留下来做个帮手,也学些皮毛回去。没成想陆大夫竟同意了,她说我手窄而软,但又有劲,倒适合同她学些女娘妇科上的医术。” 蓝盼晓闻言,将她的手牵过来细看了看,钟娘子玩笑心起,轻轻一拽她,将蓝盼晓拽进怀里来了。 “呀,这指头和手腕上还真有几分劲。”蓝盼晓说了这样一句,垂下眼细细看她的手,虽然养得日渐细腻了,但从前草割的茧子和伤口却还褪不尽。 “你如今还编东西吗?”蓝盼晓轻声问。 “编呀,在陆大夫那住着的时候,我给她编了好些草帘、蒲团,陆大夫很喜欢。”钟娘子拍一拍她的手,笑得心无芥蒂。 编草最基础的一项就是掐草辫,这是备料的第一步,钟娘子已经熟络到可以一边唠家常一边掐草辫了,掐出来的草辫紧密光洁,一个茬都没有,这不仅仅要求手上有劲,还要施力均匀。 “对了!”钟娘子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到门外的停着的小驴车上取了几样草编来,“这个是给四娘的。草锅盖配上木甑子,蒸饭蒸菜最好,还香呢!我还给编了几个竹箅子呢,大锅小锅各两个。” “她脑子倒转得快。”朱姨赞一句,“原是我说挨着锅沿底下的几个蒸饼老是湿烂烂的,不好待客了,她这就想出主意来了!” 明宝珊瞧了眼柜台上的钱串子已经被朱姨收进去了,她琢磨了一下,起身去库里拿了一叠细布递给钟娘子,笑道:“这布你摸摸,给娃娃做里衣可还使得?” 钟娘子知道她是在替明宝锦还人情,就推了推,见明宝珊执意,又瞧了眼朱姨。 朱姨立刻扯出一脸笑,道:“收着呀,都是自家姊妹!” 蓝盼晓与钟娘子对了一眼,也示意她收下。 “回见了。”钟娘子从驴车里探出身子来,同姜小郎两个一起朝她们挥了挥手。 这日子就像车轮一样,不停歇地向前碾。 四月里,豆苗早发,蔓叶在矮篱笆上牵牵连连生长着。 明宝锦和老苗姨在地里种花生,种坑已经挖好了,每个隔了七八寸远,她撒两粒花生仁,老苗姨就撒一把灶灰。 而种隔行花生的时候,刨坑时撩起的土刚好又覆盖了这一层的坑。 家里人都喜欢吃的芋头也要种一些,芋头种最早还是从前游老丈给的,桶里这些发了芽头的都是那时候一脉留下来的。 游飞用橛柄在墙根边的硬土上重戳着,每一下都是个小拳头那么大的坑,深度刚刚好。 第295章 明宝锦提来一桶去马场要来的栏淤,将发了芽的芋头正正埋进坑洞里去,浇肥糊湿土,还不忘在芽头的位置留一点空隙。 明宝盈是在种豆的时候考了明算科,在种花生的时候张了榜,一共录了十人,明宝盈是明算科的头名,秦臻考试运极好,又是末名中的,这种运气,真是比头名 还叫人高兴。 在种芋头的时候,吏部的任命下来了,明宝盈进了户部做算学官,而秦臻则是在两京诸市署做一个主簿。 两人一个是九品上,一个是九品下,板上钉钉的芝麻小官,却是女官里正正经经考进官署的第一波人才。 “什么?你在张六郎手底下做事?”明宝清听了这话,不免也有些担心,“怎么考了头名,反倒还不如秦小娘子的运气了,她在两京诸市署,可是在女官手底下做事,旁的不说,总不会叫她上酒桌交际应酬去?” 明宝盈不急反笑,道:“你可别说,秦娘子可不怕什么交际应酬的!她的酒量,就说是千杯不倒也是谦虚了。两京诸市署是新设的衙门,又管了东西两市的交易,场面上该有的交际逃不掉,秦娘子这是想瞌睡有人递枕头,正如了她的愿了。不过眼下说这些都还早,我们都是小人物罢了,一步一步来吧。” 明宝清点了点头,眉头还是微微蹙着,明宝盈搂着她的胳膊,轻道:“你可别同二姐姐说去,她晓得了,又该担心难过。” “该知道的总要知道的,她又不是孩子了,我不提,但她问了,我也不会瞒。” 明宝盈点了点头,笑道:“明晚上姐姐叫严中侯一起来家里吃晚膳吧。阿婆说要替我摆上一桌呢,也请孟家人来吃。” 吏部的公文下发有几日了,席面今日才摆,是因为要等明宝锦有空来做。 她这几日下了学就在灶上试菜,坐在灯下拟菜谱。 明宝锦还似模似样地写了一张帖子送去孟家,孟容川打开一瞧,那帖子左边写了个‘明’,右边写了个‘孟’,搭着‘明’与‘孟’的桥梁是用菜名组成的,明宝锦写蝇头小楷怕露怯,是让明宝盈写的,孟容川一下就看出来了。 七宝花菇饭、笋尖炸腐竹、煨汤小菜卷、香烧子鹅、韭酱薄荷羊排,这些菜名明明是字,在孟容川脑海里却比画还要活色生香。 与孟老夫人讲了这件事后,孟容川不动声色地将她压在扇面底下的那张帖子抽了回来,本想当做书签又觉得不稳妥,想想就藏在自己放印章的匣子里了。 明家的小女娘真灵秀啊,一个个都像天降的美玉,在俗世里泛着柔润的光芒。 七宝花菇饭捧上来时绿油油的,先用猪油香炒的菇丁搅了生米煨煮,快焦熟时把那菜园子里嫩生生的瓜果都下饭进去,有豌豆、扁豆、瓠瓜、还有各种野菜的芽头,掀盖时香气四溢,漂亮得像这世上最后的一副春景。 煨汤小菜卷其实也不过是马兰头浇了点芥末汁,但吃着就是那么爽口。 孟容川在陇右吃多了羊肉,但这点薄荷味还真是头一次尝到,凉凉的,令人在满足之余神清气爽。 他咂摸着韭酱里的那点薄荷味,忽然意识到明宝锦做的这桌子菜是有个意蕴的,不管小女娘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意蕴就是‘春末夏初’。 有人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忽然吟道:“春末夏初三尺雨,清阴澄夏首晴天。瓜绿菜碧新韭嫩,炙脆笋尖子鹅鲜。” 明宝盈无意炫耀自己的诗情,只是想夸一夸自己的小妹妹而已。 “三姐姐喜欢吗?”明宝锦问。 “喜欢极了。”明宝盈说着起身端起杯盏,敬了敬灶上同明宝锦一起操劳的老苗姨和蓝盼晓,手腕划出一道似燕尾的弧度,缓缓落下来,轻轻与林姨的杯盏碰了一下。 林姨蓦地抬头看她,看着她淡然含笑的神色,看着她几不可见倾了一下杯盏,与孟容川隔空碰了碰杯,然后施施然一饮而尽。 看着她沉稳含蓄又恣意洒脱的样子,林姨终于意识到她生下的这个女儿,与她之间的区别就好像伏在地上的豆茎和直立生长的树木,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了。 那这到底是一种背叛,还是一种青出于蓝呢? 第139章 支度司 尚书省下设的六部官署同在一处, 明宝盈和明宝清每日都可同去官署,不过下值时能否同行却不一定,明宝清有时候要外出巡查工事, 而明宝盈的差事全是案牍, 十分劳心。 户部、工部因为宇文惜和陈镇的缘故, 对于女官的态度要平和许多。毕竟明宝清是陈镇亲口点进工部来的, 而宇文惜从来都是圣人的拥趸,不然也不会为了洛阳来的那些人才而在太府寺搞出一个两京诸市署和常平署了。 明法科这次只录了六人,其中竟有三人是女娘, 而且其中一人还是跛足, 她们的户籍上写的是军户转良,一人入了复审案子的刑部司,一人入了都官司, 掌管官犯、官奴的惩罚和处置, 另一个入比部司, 专门审查一些银钱利益牵扯的案子。 吏部、兵部、礼部三个官署并没有接收任何一位女官, 而明书这一科所录的女官们大多去了太史监、鸿胪寺,并没有进六部。 兵部是因为不缺人手,其余两部面上虽也是这个由头, 亦没有摆出什么鄙夷态度来, 但轻蔑的情绪似转角处的一缕冷风,是很难令人忽视的。 第296章 女官的任命都是吏部下发的, 不论是两京诸市署和常平署的几位女官们,还是这一科新进各个衙门的小女官们。 虽是因为陈镇向吏部递请任命文书, 令明宝清在做了第一人的同时, 让吏部的手续也有了也一个范本可遵循,但也是因为鸿胪寺那些多年来都游离在官员体系之外的女官们入了吏部的管制换来的。 眼下唯有兵部的尚书之位是空悬的, 共两位侍郎。左侍郎是范娘子的父亲,右侍郎是高大娘子的夫婿唐峰。 左右侍郎官位上是同级,不过官场上一向有以左为尊的惯例,职位划分也左内右外,意为左侍郎负责外部事宜,譬统兵出征以及各地节度使的统辖,再者就是舆图、镇戍、烽燧的管理等。 而右侍郎则负责武官的遴选和考级,官用马匹的驯养和分配,再就是管理官用车船诸事。 孟容川所在的库部司主掌武器库藏出入,皇城仪仗,书写且收录军令、军功的簿册以及武学武举诸事,差事横跨了左右侍郎的职权,委实不轻松。 尤其是范侍郎开春以来身子有些不好,延了多日的假,权责层层下移,行事需得愈发小心。 明宝盈入了户部半月后,孟容川才在吃廊下食的时候瞧见了她。 这个时辰,户部官署的廊下坐满了人,一堆青青绿绿的官袍。 明宝盈不似明宝清那么高挑,官袍改都不用改,穿上身还比寻常儿郎更加潇洒。 她是比较纤细的身骨,那件青色官袍被细细收了幅,又留了活动的余量,小半边身子被日渐热辣的阳光画出来,偶尔侧过脸去,鼻尖、睫和唇也似忽然被点亮,袍子更被照得鲜蓝,显得她透白如玉。 这是个吹不到凉风的角落,但以明宝盈的性子来看,她应该只是来晚了没位子做,而不是为了躲开交际。 她的神色也很自如,膝上摆着一碗官厨的餐食,正一勺一勺认真吃着。 孟容川刚刚吃过,所以知道那是一碗馎饦,碎碎的蔬菜,零星的肉沫,味道很庸常。 他朝明宝盈走过去的时候,廊下的目光好像都汇聚在他身上,原本闲谈说笑的声音也略低了几分。 孟容川有些迟疑,他不确定明宝盈喜不喜欢这样。而明宝盈此时瞧见了他,眸子缓缓眨了眨,像是在确认他这个人,随之轻快一笑。 孟容川就走了过去,在明宝盈身侧站定,为她遮出一片阴凉。 “得闲了?”明宝盈问。 仆役拿走她搁在足边的空碗,孟容川瞧见她手里还剩了个青黄的小李子,是官厨分发的。 “哪里得闲?”孟容川袖里藏着一个软桃,也是官厨发的,他垂下手,软桃颠进他掌心,就是被绒皮裹着的一团甜水,他只虚虚团着手不敢捏,本来还说几句闲谈的,但瞥见边上人竖起的耳,就沉下了声音,说:“武举考生的户籍名录,要了两日还没有交过来,想来是户部事更忙,我就自己来取了。” 孟容川的语气很威严,是明宝盈从未听过的腔调,有点新鲜。 户部司的一个主事连忙起身,道:“实在不是下官有意拖延,只是这几日税银入京,所以户部司的人手都叫支度司调去了,整理名录的人手不足。” 支度司与户部司是平级官署,其下又分八案,其中粮料和钱帛两案是掌管诸军口粮、衣物、香药贸易、商人飞钱、百官俸禄和御河漕运等等事宜的,日常事务繁多,科目冗杂,明宝盈就是因为这两案的差事缺了人手,所以才进了支度司做算学官。 支度司的确很忙,但也不过只是调了两个笔吏过来,应该不至于叫户部司耽误了差事。 明宝盈疏睫轻颤,想是前些日子御河漕运劳动官船的事叫兵部卡了卡,这便‘以牙还牙’的报回去了,到底只是几个主事间的不痛快,孟容川这个员外郎亲自来讨要,户部司主事要摆的脸色也只好到此为止。 明宝盈这些时日一心做她的算学官,多听少说话,同僚之中不少人觉她性子冷淡到了傲慢的地步。 可这几乎是没法子的事,明宝盈只要稍微柔和一些,看起来好说话一些,同僚中的某些狗屁人物就会顺杆爬的,缠着她问些有些没的。 饭否?累否?还算寒暄;婚否?恋否?就是滋扰! 明宝盈在水房里吃了孟容川掩在袍袖下递给她的软桃,桃皮一撕就掉,汁水一咬就冒,根本没有办法不沾手。 她吃了一手的桃香,桃核被她一脚踩进支度司后头的一片小小花圃里了,官署里没有什么空地,那花圃就是户部与兵部之间的一处隔断,长着几丛零星的灌木,还有一些小葱和紫苏,是支度司一位口重的老主事种来下饭吃的,官厨的饭食有时会很糟糕,还比不上生啃葱。 ‘员外郎就能吃软桃,算学官只能吃酸李。’明宝盈抽出帕子擦了擦手,有些自嘲地想着。 可能是孟容川给的这个桃子熟甜得恰到好处,倒比多寡不同的俸禄、俸料更叫她生出斗志来。 支度司的差事对于明宝盈来说不是很难,她心细又静,算过的账目很少有要重算一遍的,她记性极好,看过的数目账册在心里总能留个影。 不过短短数月,老主事已经习惯有个什么想不起来的,张嘴就喊,‘诶,诶,那个明算官’,而明宝盈也总能在浩如瀚海的簿册中寻出他要的那一本。 第297章 “明算官。”这一声不是老主事那种糊哑的嗓门叫出来的,很年轻,也很讨厌! 明宝盈没露出什么不情愿的神色来,给来人行了个礼,淡淡道:“张小主事。” 张六郎最不喜欢别人喊他小主事,但谁叫张是天下第一姓,老主事也姓张,两人虽都是低阶主事,但为官年限不同,人情面上总是有高低的。 老主事的出身比不上张六郎,甚至连举人的功名都是三十八岁那年才艰难考取的,但他在支度司里怎么说干了也快二十年了,明面上不提,暗里总要比他个混日子的受人敬重。 张六郎知道明宝盈是成心的,嘴角抽了抽,道:“你同你二姐姐可太不一样了,没她嘴甜会缠人。” 明宝盈不欲与他说这些话,侧身正要走过,又听张六郎道:“不过各人喜好不同,孟外郎他是不是就喜欢你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和会刺人的性子啊?” 明宝盈站定看他,张六郎一抖折扇,轻轻曳着,笑看她,又忽得逼近了她,身上的熏香突地扑了过来,非常腻味。 见明宝盈不躲也不闪,眸中一丝惧意也无,张六郎讶异过后笑了起来,道:“啧,好像的确是有点意思,我只当孟外郎牙口好,喜欢啃硬骨头,到底是他懂得百炼钢化绕指柔的趣味。不过么,你这腰身差了点,比不得你二姐姐那般玲珑有致,掐在手里那滋味,真是,啧。” 他挤眉弄眼的,像是嘬了一口好酒。 明宝盈受了这样一句话,竟然笑了起来。 张六郎觉得愈发有趣,盯着她洁白的贝齿看着,也笑道:“我这话有什么可笑的?” 明宝盈摇了摇头,柔声道:“只是想起二姐姐说的关于小主事您的几个笑话罢了。” 她轻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像是好笑到都忍不住了,然后就走人了。 张六郎站在原地,越想越是面色铁青,一个箭步冲上前攥住明宝盈的手腕,几乎要将她拽摔在地上。 言辞上折辱无凭无据,但一旦动了手,就会留下人证,官员的德行也是吏部年末考核的一项。 老主事的耳朵不太好了,但眼神还行,瞄了一眼,发觉张六郎竟对明宝盈动了手了,赶紧把众人都招呼去拦阻。 他不知张六郎与明宝珊的事情,只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令张六郎看明宝盈不过眼,所以言辞格外回护明宝盈。 毕竟这样的事情不是一件两件了,老主事身边就没有几个敢明面上同他交好的人,但其实粮料和钱帛两案底下的算官、笔吏、书吏之流都只认老主事的。 张六郎心里焦灼得很,不知明宝珊同明宝盈说了些什么,叫她进官署第一天起就对他满眼嘲弄的。 他是越想越多,越想越错,其实明宝盈根本就没看他几眼,而明宝珊更视他为耻,怎么可能与明宝盈说什么关于他的‘笑话’,不过是明宝盈随口一诈罢了! 张六郎却被这一诈弄得乱了分寸,撕扯明宝盈已经落人口实,她再怎么说也是有功名有官阶的算学官,又是女官,格外容易招惹些不善指摘。 此时,就更不能对着老主事发什么火了,张六郎这点脑子还有。 他做出一副不与明宝盈计较的样子,故作严厉地对老主事说了句虚飘飘站不住脚的废话。 “叫她懂些规矩!” 老主事也是张六郎素日里看不惯的,只是官署里到底要有人做事,总不能全是如他张六郎般闲散度日的,就算他父亲是支度司的郎中,也不能全然舍了这些人。 郎中是各司之正长官,而员外郎为副长官。所以说当年宇文惜在支度司任员外郎,被萧世颖直接提调成户部侍郎时,是一脚踩过张郎中的。 这口气可难消,所以支度司与其他三司相比,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无外乎是张郎中不服宇文惜,上行下效罢了。 而老主事在当时是正宇文惜的手下,所以即便想要削了他,给张六郎彻底腾个位置出来,宇文惜批个‘否’,就无法成事。 但这事成不成的随着老主事年纪渐长也变得无所谓了,老主事只是举人,风湿病痛缠身,哪有再考的心力,张郎中在支度司毕竟还掌事,不怕他越过张六郎去,只当他是个算盘精罢了。 仕途如何,到底是要看张六郎自己的本事,可他哪有什么本事?张郎中只得替他物色能干下属,好挪用功绩来给他升官铺路,但这前提还得是功名。否则撑死了也就七品官,高阶的主事还得到各地核算粮食产量和赋税,倒不如这低阶的主事轻松了。 度支司里的事是瞒不过张郎中的,张六郎这一日回了家,饭还没吃就先进了书房,带着巴掌印回了内院,引来宋氏大呼小叫一番。 “贱妇!贱妇!全是贱妇!”张六郎吃了折辱委屈,这口气真是怎么咽也咽不下去! 第140章 火药监 明宝盈与张六郎的这件事, 明宝清和孟容川都听说了。 孟容川是手下人告诉他的,之前被人隐晦询问同明宝盈的关系时,他用了‘世交’这个词, 想想老苗姨与孟老 夫人, 文无尽与他, 游飞、明宝锦与孟小果, 好算三代人了,说是世交也合理的。 第298章 既是世交家的妹妹,关心关怀都是情理中事, 下属转述这件事也算讨 孟容川的好, 而明宝清则是从卫小荷口中知道这件事的。 县衙里原本的一位主簿挤进了进士榜,进御史监的时候把卫小荷也带去了官署,只不过他在御史监没待太长时间就外调做了地方官, 卫小荷本来很轻易就能回县衙的, 卫五郎在县衙里做熟络了, 也有了点人情面, 但卫小荷没回去。 因他与卫五郎早就满了色役的期限,是良户,身份上高出一层去, 卫五郎是因为在万年县官署得了器重, 收获了一点体面,所以就一直担着这份差事了。而卫小荷又比他识了几个字, 头脑灵便,在杂役堆里也混得不错。 承天门街两侧的官署密密麻麻, 无数小官在里边转动着, 忙碌着,但小官大多时候还只是在各自的官署里办事, 皂吏杂役反而自由走动,被人任意驱使,明明手上还有一件差事,半路被人一呵,又要忙不迭去办另一件事,他们穿梭在各个官署里,像蝼蚁一样渺小,但他们也是很庞大的一群人,长了眼睛和耳朵。 “小荷,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明宝清对卫小荷说。 卫小荷正忙着从怀里掏钱,好几串,毛估也有一百个钱了。 “大姐姐,麻烦你把这些给我娘和姐姐。” 明宝清看着那钱串子,伸手接了道:“工部军器坊单辟了火药监,但其他弓弩器械也缺人手,黑蛋已经在刘司匠手下学手艺,我还替要各位司匠招几个小徒弟,你有没有兴趣?” “大姐姐,您瞧我坐得住吗?”卫小荷很清楚自己的性子。 “坐不住也没关系,军器坊要同户部、兵部、北衙军等等官署打交道,也缺机灵跑腿的。”明宝清并不一味要求别人遵照她的心意做事,只道:“但基本的技艺要了解一点,能在小关节处圆滑交涉也是一项本事。” 卫小荷动心了,这总比没个挂靠的好。 明宝清毕竟也是看着卫小荷长大的,不忍见他自己摸爬滚打的,军器坊里的各位司匠出身都不高,大部分都很鲁直,但不是坏人,只是言语间容易得罪人,这一点好赖,卫小荷已经很能分辨。 火药是个需要试验的东西,但已经被户部大小长官明令禁止在官署内试验,若是大的或需保密的东西就去禁苑摆弄,若是不怎么有危险的玩意,可以去废弃的藏库试验。 这样藏库大约有三四个,离得最近的一个就在户部和左监门卫官署之间。 军器坊的司匠和匠人们在摆弄火药的时候,轮值歇脚的监门卫经常会去瞧瞧,许多人似乎都有喜欢玩火的癖好,把这事当成一个大乐子,一来二去就熟络了。 监门卫被司匠们忽悠去□□,他们还挺兴奋,若不是明宝清说让他们排队‘玩’,一个两个恐要争抢起来。 冶炼的官坊都在城外,实在不便,火药监提请后在禁苑荒芜处新设了一个高炉,明宝清同宇文外郎商量着,打算将军器坊外设出去,否则每天动静太大,总惹得许多胆小之徒意见颇多。 这一桩事其实是合了上意的,所以在工部衙门里很快就被批准了。 因火药监的高炉设在禁苑,所以严观派了人手相助,营造反正都是工部自己的事,就干脆做大了点,给自家做事的进度自然是比给别的衙门做事快多了,不过再怎么快也得等银子,到了年末才能出个模样了。 户部与工部的官署相近,明宝清这一日就进了工部的官署,一路往库部司的衙门走去。 她是六部里的第一个女官,生得高挑而清丽,把那身庸常的官袍穿得像是量身定做,一匹白马耀眼夺目,背上还时常背着一把长弓。 这般人物,怎能不引人瞩目? 他们自然也知道明宝清与明宝盈是亲姐妹,私下里还议论着明家长辈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难道乱葬还葬出一番好风水了?又或者说,她家的儿郎倒了霉,这福气和运道就都到女娘身上了? 明宝盈不比明宝清那么远远一瞥就能惊艳众人的,她更静谧,垂首坐在书案前执笔时,气韵才缓缓沁出来。 这姐妹俩像又不像,私下里是许多人抛不开的话题,提起来都是‘姐妹花’云云,非常恶心。 这官署里,只有两处是不敢做这些议论的,一处是兵部,因为一贯好脾性的孟外郎在耳闻这些议论之后发了威,罚了多嘴之人的俸料。他罚的原只是库部司的人,但库部司底下的些个老人想借打压他这个新官,就盘算着将这事告上去,告他一个滥用职权的罪处来。 但这事只是私下里说定了,不知谁那么急性,一扭脸挑了个‘极好’的日子,在高大娘子来兵部官署时叫她听着了几步风言风语的。 谁都知道唐侍郎惧内,高大娘子更是个火炭一样的爆脾气,本来只以为是孟容川这陇右来的土包子做事不服众而已,吃茶时来了兴致,多问了几句,没料到兵部这些小官小吏的嘴巴竟如此龌龊,高家的三娘、四娘往后都是要入仕,官署里要都是这种风气,只想一想就令她想拔刀! 高大娘子不至于伸手管兵部衙门的事,她可以管唐侍郎啊!唐侍郎吃了顿挂落,当然要泄火,把孟容川喊进来,叫他好好洗洗那些人的嘴! 第299章 这事儿其实不太好办,因为不是每个人都那么言行猥琐,连坐令人生畏,也会使无辜之人怨恨。 孟容川倒不费什么功夫,上官怎么说他怎么做,当日吃廊下食的时候就给兵部上下每人发了一捆柳枝,先洁齿才能进食,而饭后又发了一杯盐水漱口,以免口气浊臭,使得上官不快。 至于某些人的柳枝是辣得割舌的苦柳,盐水是咸到致呕的卤水,那孟容川就不太清楚了,又不是他分的。 另一处不怎么做这些议论的地方自然是工部,先不说明宝清在工部的经营,只以明宝盈来看,她进了户部之后十分忙碌,但军器坊的司匠们已经很记得这个沉稳小女官了,如今军器坊的火药制物都是在她和李素配出的那几张火药方子上加以修改、变化的。 有了这一层,明宝清、明宝盈在大多数工部官员的印象里先是能干能利落办差事的小官,然后是能共担当好相处的下属、同僚,最后才是漂亮又聪明的小女娘。 户部在兵部和工部之间,兵部那帮人被孟容川整治的事情他们也听过一些,但毕竟被苦得龇牙咧嘴,呕了一地的人不是他们,只做个笑话看罢了。 因为两位宇文是亲兄弟,所以也就很少见他手下的人来户部催要个什么。但宇文主事如今成了宇文外郎,他管的东西多了,就不能只盯着原先那点地方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火药监提请银钱的批文到现在都没有下,这么些日子以来,明宝清还是头一次进户部的官署。 ‘美人啊,这么近,这么活色生香,只不过身上没什么脂粉香气,脸上没个笑模样的。’ 那些人正想入非非呢,被美人一口冷肃的语气呵住。 “我原以为户部人人忙得很,所以银子迟迟不下来,情有可原呢,可一瞧,个个叉着手,拧着腰,探着颈,倒似闲养了一圈鸭子!” 未等工部的那些闲散小官回出什么话来,明宝清伸手一点其中一人道,“便是你,前月户部官署里烂了一扇 窗,天天来催人手的,郑主事原本在外修缮工事,特调人手回来替你们户部拣砖,如今轮到我们工部有差事要办,日日上门倒要挨个将你们的脸色看遍!” 那小吏原本诺诺的,瞥见来人顿时挺起含着的胸。 “明大娘子为何如此气势汹汹的?郑主事行的方便,怎么叫你扯来给自己添光了?”张六郎闻风而至,因在自己的地盘,格外有底气些。 “这当然是因为郑主事从来视我如晚辈般和煦,待我照顾有加,有个什么难办棘手的差事,他都愿意替我担下,这样一位值得敬重的好主事自然不会介意我用他的人情,行自己的方便了,毕竟同在一个官署。”明宝清勾了勾嘴角,眼底一点笑意也没有,“咦?张小主事怎么有此一问?张老主事待你,不是也如此吗?你我同沐此种恩情,不必赘述了吧?” 张六郎从前就有些怵明宝清,当初与明宝珊定亲行射礼时她就给过他下马威,可张六郎就不信了,明家都被抄光了,她还能傲气? “呵,明大娘子毕竟是少来我这了,明三娘子如今在这里拨算盘,你也常来往啊。好让他们熟悉熟悉你们明家姊妹的嘴脸,花般样貌,各有不同。”张六郎也扯了扯嘴角,道:“不过么,我的人也是该调教了,太愚鲁了,胆敢冒犯上官就是不对。” “到底是张六郎有底气啊,这话你敢说我倒不敢了,不过是个主事罢了,称什么上官呢?”明宝清直直朝张六郎走过去,从他身侧擦了过去,背后长弓的一头在他肩头重重磕过,“烦请小主事写批文,拿银子。” 她还能。 第141章 非心服也 明宝清这反客为主的态度弄得张六郎一怔, 见她居然准确地拐进自己院里去了,连声叫道:“大胆!无礼,你太无礼了!” 支度司衙门在同在一处办差, 明宝清听明宝盈大略提了一下, 又不是什么迷宫, 就那么一拐, 自然不会弄错。 张六郎办差的地方是一间大开间,他居正中,门窗开阔, 书案宽长, 还有待客的茶几、茶盘、矮榻,两侧则是各位主簿、算官待的地方,瞧着挨挨挤挤的, 人在里头像关在箱子里。 对面就是则老主事办差的地方, 眼下正是阳光明媚没风没雨的好时候, 所以都敞着门窗, 一眼望去全是簿册,也分不出主次了。 明宝盈坐在东侧的半扇窗子里,隐约见她正低头拨着算盘, 明宝清没有出声打搅, 但明宝盈心有灵犀,在明宝清转身看向张六郎时抬头看了过来。 “税银已经清算, 田赋还未到收缴的时候,支度司没那么忙。”听到明宝清这样熟悉支度司的情况, 张六郎下意识要去看明宝盈, “常识而已,小主事不知道吗?张郎中教你太少了!毕竟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呢, 嫡出不中用,庶出也可以,反正都是他的血脉。老主事倒是个实诚人,只他教的你又不愿意学。六郎啊,那阿姐教你。” 张六郎被她这番挑衅的话气得几乎要冒火,却听她忽然沉下了声调,又公事公办起来。 第300章 “军器坊这一回只请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从上至下的手续齐全,公文是六日前我手下的人亲自送到你书案上的,照理来说三日内要批复,为什么昨日来问,竟都无人理会?” “我照足了规矩办事,自不会徇私。”张六郎十分有底气,只差指天戳地,“什么火药监,听都没听过,焉知不是你弄出来攫取银子的名目!你们工部议过了,我们户部还要再议!” “六日还没议完吗?”明宝清问。 “议完了,不批。”张六郎拿过一张纸,在上头画了一个叉,扔向明宝清。 纸张轻薄,只飘了一下,又缓缓掉在明宝清足边。 她垂眸看着,道:“理由?” “无用!无用就是理由!真以为我不知道呢?不就是个丹炉子?!军器坊的炉子还少吗?城外那么多的炼炉哪个我不知道?费了多少银子?你倒是个有野心的,母豺狼!”张六郎终于骂痛快了,又走近一步,以一种自以为是的口吻道:“并在军器坊下边搞搞就是了,还单设,还去禁苑外建,我们户部的银子出自国库,可不是你工部的私库!” “原来张小主事如此忠于职守、克己奉公,这一番话实在是振聋发聩,令我反省自身啊。”明宝清老神在在地瞧着张六郎喘气平复,笑道:“隔行如隔山,户部与工部想来也是如此,叫小主事觉得火药监无用,想来是纸上写得不够透,倒不如亲眼一见。” 张六郎莫名紧张起来,道:“我才不去你们工部!” “小郎君娇生惯养,人生地不熟的会害怕?”明宝盈无不讥讽地说:“那我在这里炸给你看? “你敢?!”张六郎呵道。 “这又什么敢不敢呢?”明宝清好笑地看着他,道:“即便失控,到头来修缮还是我们工部的工匠,于你有什么麻烦的?” 张六郎不信明宝清敢炸,可她竟是一样样开始掏东西了。 明宝盈正抚着窗框而站,轻描淡写地道:“阿姐,火药你怎么好随身带?” “从工部衙门到这才几步路,我又不颠不玩火,怕它炸什么?” 明宝清用来装火药的匣子并不大,而且是陶土塑出来的,看着很笨重、硬实,但这种陶土防潮吸热,比寻常的布袋要稳妥多了。 她把那火药匣子掏出来的时候,张六郎和他身后那帮小吏齐齐后退,还跌了几个人。 明宝清有些诧异地瞧过去,道:“藏库里日日在炸,你们怎么怕成这样?既是知道怕,又为何说无用。” “孟,孟子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张六郎这辈子掉书袋的机会屈指可数,他还很得意自己想到如此铿锵有力的一句话,手指抖戳着明宝清。 明宝盈都没挪地方,倚在窗边听见了这一句,不由得替张六郎的前程捧了一抔土。 越来越多的人聚在这里,耳目无数,明宝清微挑眉头,将这句圣人之言缓缓复述了一遍。 “非心服也,力不赡也?” “你个悍妇!居然胆敢在官署里,以,以这道教巫术相威胁!我若叫你得逞了!往后你们工部岂不要横行霸道!?” 此时明宝清十分庆幸明宝珊与张六郎断了干系,这真是个足斤足两的蠢货。 她在心里做这番感慨时默了一默,张六郎以为她是没招数了,示意手下将她赶出去。 只是那几个小吏刚上前一步,见明宝清随手扔了个纸团过来。 一团棉纸轻飘飘的,真不至于躲,可纸团落在他们脚边,随之就是‘啪’的一声脆响,炸开无数细小的砂石,其中几粒蹦在张六郎脚面上,力道惊人。 没有火引,居然可以炸? 明宝清抱臂道:“这就是火药监在做的事,有用吗?这就是工部军器坊火药监第二次的提请,允准吗?” 张六郎骇了一大跳,不敢置信地摇着头,道:“你,你怎么敢?” “不敢,可背着债的感觉不好受。” 明宝清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摊开展在张六郎眼前,赫然是北衙军拨给火药监的一笔款子,而且还不只一百二十两,是二百五十两。 “今日我其实是来送这个的,钱记得直接拨给北衙军官署,账册做清楚了啊。”明宝清把那张盖着北衙军官印的纸按在呆愣的张六郎身上,轻声对他说:“阿姐我脾气不好,胆子也大,但不像你,你蠢,我不蠢,我对耀武扬威的事情没兴趣。我还想告诉你一句话,怕声小了你听不见,炸个响亮的给你听听。三娘是户部的算官不假,但她在工部火药监也是挂了名的,往后若有羽林卫来请她去指教,六郎记得放行,别给人添堵,到时候不知道是谁给谁难堪呢。” 明宝清一松手,那张纸飘了下去,张六郎下意识去捧,捧住了又恨得要命,转脸见她们姊妹俩正在窗里窗外说着话,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明宝清伸手替明宝盈揉着明目的穴位,轻声道:“就是前些日子在禁苑炸了炉的火药方子,我用棉纸裹了一点,配了点石砂,用松香滴粘合口,只是威力不大,吓个傻子够用。” 明宝盈笑了起来,明宝清侧眸瞧见老主事坐在书案后探头探脑的,就对他一笑,道:“惊着您了?晚辈失礼了。” 第301章 老主事对 于她的温和有点不知所措,明宝清前后作风迥异,不过想着她是为妹妹出气来的,又似乎可以理解。 说实在的,明宝清奚落张六郎的那番话他听得也很痛快,张郎中刚进户部的时候也是主事,与老主事是平级同僚,挪了他好些功绩,老子升上去了,儿子又来耗他的命。老主事伺候了张家两代人了,怨气都被磨没了,只剩下认命两个字。 张郎中听人来报了这事,听说张六郎在众目睽睽之下说的那句‘非心服也’时顿觉当头一棒。 等他赶过去时,明宝清已经离去,她前后进出支度司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但就似一阵寒风,吹得每个人都一哆嗦。 而明宝盈的反应则淡淡的,好像根本没这回事,若不是时不时真有羽林卫牵马接明宝盈去禁苑,张六郎还以为那日不过是个噩梦。 明宝盈去禁苑时想去值房告假,不过老主事自从那两回的事后,对明宝盈就颇为在意,一会子不见她就要去寻,生怕她是遭了报复了。 同样是视女娘为弱者,但老主事这种态度却叫人讨厌不起来。 “天渐黑得早了,我去值房改了你的当值时段,你往后就值早衙,每日未时就可下值家去了。” 明宝盈就要站起身谢过他,这邋遢老头只一摆手,道:“差事要做好,一团污糟我也要发火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都没什么强调的重音,因为明宝盈一直以来都令他很满意。 如明宝盈这样的算官、主簿之流多如牛毛,碰上不忙的时候,官署里可以轮值,每日确保有一个宿值官就够了。 老主事前些年送走了老妻,孤家寡人一个,所以成日在官署里,几乎是把官署当家了,也就纵得张六郎时常画个卯就不知所踪了。 其实自老主事以下,众人都是愿意看到张六郎不在的,毕竟老主事能干又有担当,很少推诿什么事,张六郎有个屁用。 明宝清如今也在主事的官位上,姐妹俩夜话时,明宝盈曾问明宝清要不要继续科考,因她在紫薇书苑教课,所以书苑给了她生员的身份,但明宝清对于再考功名的兴致似乎不高,瞧着文无尽为明年接连的县试、会试而苦读书时,她只是翻了翻那些书册笔记,并没有要深入钻研的意思。 明宝清即便再参试,也不会似明宝盈和文无尽这般苦心孤诣的。 “工部主事的位置,其实比单纯做司匠要自由些,但又比做员外郎、郎中要清闲。”明宝清歇在那软褥里,说:“宇文外郎前些年也有升迁的机会,是他自己无意。他其实很喜欢琢磨那些器械用具的,并没那么多心思在官场上经营。” “阿姐也是如此吗?” “眼下是这样想的。” 明宝盈默了片刻,无言也是言。 明宝清动了动,侧身在黑暗中精准捧住明宝盈的脸蛋。 “我们是姐妹,但我是我,你是你。咱们只要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就行了,却不必走一模一样的路。” 方才那点堵在脑子里的情绪随着这句话流走了,明宝盈轻轻‘嗯’了一声,投进明宝清的怀里。 文无尽已经开始全心备考,但却没有全部辞去书苑的差事,只是减了一些,只在明理书苑教学生们画画。 他的束脩自然是这家里的一份重要进项,但眼下明宝盈也开始拿俸银俸料回来,文无尽若想潜心备考一年,暂时不教书了,家里也供得起他。 更何况他改进的火纸方子被工部司买了去,这都还有一笔银子呢,即便用在东跨院的修缮上,算算也是有余的。 只是文无尽说书苑里请的先生各有才华,每月既是去讲课,也方便向诸位先生们请教探讨,指正不足的。他说的有理,蓝盼晓都听他的,将纸坊的事情也一肩担了过来。 纸坊是借了乡长的人面做的第一笔买卖,原本只打算在附近几个乡上卖一卖,再就是务本、明理两处书苑给的买卖也就养得起那些在纸坊做工的乡人了。 纸坊的生意已经稳定,并不需要蓝盼晓太操心什么,但文无尽总觉得很劳累了她,嘘寒问暖不断。 蓝盼晓与他已经很久没有特别亲密过了,因为文无尽在那方面想头很多,吃起来就没个完,而蓝盼晓又受不住他撒娇,他或真或假哭一哭,就都任由他做那些羞人的事了。 未免他因男女之事而分心,两人近来都很克制,只有拥抱和吻指而已。 “我不累。”蓝盼晓往文无尽肩头披了一件衣裳,道:“阿婆同孟老夫人看场戏去了,午膳就咱们俩吃,你想吃什么?” “我又不挑,盐巴小菜也吃得,咱们家的盐巴小菜比别家的炖鱼焖肉都好味。”文无尽牵牵她的手指,道:“就煮碗馎饦好了,诶,三娘她母亲不在家吗?” “刚问过她了,说早膳吃得晚,还顶胃,就出门逛一逛去。”蓝盼晓站起身,又望了眼关着的大门,道:“那午膳咱们就吃的简单些,方才我同隔壁婶子合买羊血,分了一碗,晚上用醋呛了姜蒜一煨,倒也滑嫩嫩的下饭。” “瞧什么?方才进来的时候也一个劲朝外看。”文无尽不解地问。 第302章 “隔壁的公主府进了好些匠人修缮呢。不知这宅子是不是要赏人了?若是这样,就是添了邻居。”蓝盼晓道。 “我想着宪君公主府应该不会随意赏人,也许只是例行的修缮维护吧。”文无尽道。 “就因为圣人待宪君的情分非比寻常吗?”蓝盼晓问。 “也不全是。”文无尽将她牵到膝上来坐,道:“大娘子选定这间宅院时应该只是觉得价钱适当,位置便利且合眼缘。不过我听阿婆说,兰陵坊的官园里很多残人在做活,圣人从来没拿这件事做过自己的仁德功绩,这里也算个桃花源了。” 蓝盼晓入了神在听文无尽的话,此时院外却传来重重的敲门声,那声音极为不客气,像是用捶的。 她被这响动吓了一跳,文无尽立刻抚了抚她的背,捏一捏她的膀子,站起身往外去了。 “是谁这般无礼叩门!?”文无尽没有贸贸然开门,而是先移开了门上的一个六寸长宽的口,看清了来人,他不禁皱眉道:“郭六,你来做什么!?” 第142章 小弩 “你个贼子!还有脸来问我作甚!?窃了我郭氏纸坊的拓纸方子要利盗名, 真与你那生父一样卑鄙龌龊!” 文无尽被迎头骂了一脸,手背在身后攥拳紧了紧,道:“你郭氏的拓纸方子?那是我父亲钻研出来的!” “你父亲不过是卦姑和屠夫媾和生下来的杂种, 要不是被纸坊的师傅捡去, 给他一碗饭吃。今日能有你在这装出一副读书人的模样来。闻闻你自己身上的气味, 一股猪羊臊味!” 文无尽浑身的血都在涌, 只这时有个柔软的身子将他轻轻从门前撞开,扬起手里的碗盏就扑了一碗红稠稠的羊血出去。 郭六淋了一脸血,嘴里也吃进去一大口生血, 想怒骂却抑制不住地先狼狈干呕起来。 蓝盼晓慌手忙脚地将门上的口子一关, 贴着门板站得笔直,像是被先生罚站了。 门外一阵阵‘呕噫呕噫’的声音实在太滑稽了,文无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将蓝盼晓一把搂进怀中, 在郭六边呕边骂的难听言语中, 收紧了这个拥抱。 郭六是带了几个手下的, 蓝盼晓不许文无尽开门,骂得再难听也不许。 “只他这样叫骂着,往来的邻人听见了总有揣测。” 文无尽顾及一家子的名声, 蓝盼晓仍旧是不许的, 正要说话,忽听见林姨一声惊叫, 她叫郭六的人给抓住了。 蓝盼晓和文无尽焦急地对了一眼,只得开门。 这门一开, 几个打手立刻弃了林姨, 朝文无尽冲了过来,郭六脸上的血干擦擦不净, 红彤彤像个火烧鬼,冲着蓝 盼晓就追了过来。 蓝盼晓转身往内院跑,文无尽想冲过去但又已经被人按住了,他下意识屈着身子想护着自己的手,但人家似乎就是冲着他的手来的,一直在掰扯他的胳膊。 林姨被吓呆了,回过神来跌跌撞撞朝外头跑去,哑声喊道:“来人呐,要来人呐,要出人命了!杀人了!杀人了!” 文无尽死死护着自己手,可他更担心蓝盼晓,一扬手,挥开挡在他身前的几个人,可才朝院里迈了一步,他又叫人反手钳住了胳膊,手腕反折那一声响,叫文无尽连心都要冻住了,连剧痛都变得模糊,余下的只有恐惧。 但这时,原本追了进去的郭六从台阶上倒跌下来,他的姿态有些仓皇,但又强做镇定,对着门内叫道:“手里那玩意叫什么你知道吗?还…… 他话还没说完,一支仅有寸长的短箭射了出来,重重钉在地上,像一只飞镖。 弩箭上机关转动的‘咔咔’声随着一声‘放开他’响起,金属的铿锵和女声的柔弱竟融在一处。 蓝盼晓从门里走了出来,看了文无尽一眼,见他的手骨被人扭转,眼眶立刻红了,但她没有哭出来,只是又用那连弩戳了戳郭六,道:“我力弱,弓箭是学不会了。所以元娘就给我做了一把最简单的连弩,她只教我按前边的弦扣是连发,扣后边的弦扣是单发,不用上弦,我不妨告诉你,还有十四发,你要试试吗?” 郭六十分惊愕,不敢应答,扭着文无尽的那些打手也松了劲。 这时门外也传来几人好奇的声音,“大白天的,还有人打劫呢?” 郭六回头看了一眼,见居然是几个不怕死来看热闹的妇人,便没有理会。 只那些个妇人啃着梨果,看这场面半点不怵,晃着身子就摆了进来,左看右看,目光在蓝盼晓手中的小小连弩上格外定了定,又对郭六道:“已经去武侯铺传人来了,你这人也蛮蠢的,打上门来,寻仇啊?那怎么不在道上办?蒙头一罩,轻松又简单。” “你个市井妇人知道什么,他窃夺在先,我有理为何要躲躲藏藏行事!这便报官,叫武侯来拿人!他是我家奴隶私逃所生,理应由我带回!任由处置!” “胡说!”蓝盼晓端着弩箭的手在颤抖,她干脆就将弩箭抵在胸前,抵得发痛也不松开,道:“郭六你想闹大就闹大吧。我们不怕你的,他就算是奴隶,那也是我的奴隶!他的户籍是我兄长蓝正临蓝少监亲自办妥,他已有秀才的功名,倘若如你所言,那岂非礼部核对户籍出错?啊,我忘了,就是因为他考中了秀才的功名才被你们郭家发现了对吗?若不是郭氏阻挠他科考,他早就更进一步!” 第303章 蓝盼晓这辈子没有发过这种火气,上一回可能还是训斥林姨的那一次,但也没有今日这般声嘶力竭,怒火滔天的。 她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来,郭六还站在那里,可那妇人已经很敏锐地退开了几步。 蓝盼晓神态和样子其实很有些别扭,也许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那妇人觉得蓝盼晓像是小孩子拖了一把大斧子,然后红着眼,咬牙切齿道:“你去报官,去!去!去!我们家的女娘各个读书,你,你折了他,他的手,以为就没人写状纸了吗?我同你讲,多得是!我不怕你的!郭家,我要剥了郭家的脸面,郭氏一族逼迫族中孤女给老头做填房,好一个体面的华洲郭氏!别以为从前的事我不知道,文回的生父只是里郭家的长工,纸坊的管事,他自小是学徒,可并未卖身!他的死,他怎么死的!?病死的?药死的?你们这副令人作呕的糊烂皮囊我都要撕了它!” 莫说郭六没见过这样的蓝盼晓,就是文无尽也没见过,他挣扎着唤道:“阿曦。” 蓝盼晓的睫毛颤了颤,面上滑下两行泪来,但仍旧盯着郭六。 那妇人抱臂看了半天好戏,转脸对那郭六说:“听见了,人家不是没你的把柄,快走吧。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头来不知气死哪个呢。” 郭六还是不甘,但蓝盼晓这些话的确让他有些怵,撂下几句狠话后到底是离开了。 “放下弩箭。”妇人第一时间对蓝盼晓说。 蓝盼晓很听话地垂下了手,她本来就不是会伤害别人的性子,这把连弩也一直高高搁了起来,她都没想过会派上用场。 妇人很眼熟,但蓝盼晓想不起她是哪个官园里的女工了,她也没这个心思去想,只看着文无尽的手直掉眼泪。 “我瞧瞧。”妇人说着就上了手,仔仔细细顺着腕口到肩头都摸了一遍,在文无尽和蓝盼晓都没回过神来时,猛地一拽一推,手骨就‘嘎啦嘎啦’复了位,文无尽痛得都叫不出来了,妇人却习以为常地一拍他肩头,道:“别娇气,筋肉定然是伤到了,不过将养些时候也就好了,不会落下病根的。” 蓝盼晓连声谢她,妇人却垂眼看她手里的弩箭,道:“这小弩,一只胳膊好使吗?” 蓝盼晓迟疑着将弩箭端了起来,就算明宝清再怎么精简了,总还有分量。 “一只胳膊控不住力道吧。” 那妇人笑了一声,道:“我试试?” 这毕竟是凶器,蓝盼晓有些犹豫,但文无尽冲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蓝盼晓就把小弩给了那妇人。 那妇人明明双手健全的,但却只用单手拿着,指尖够不到连发的弦扣,但可以够到单发弦扣。 她轻轻一勾,一只飞镖般的短箭就射了出来。 那妇人看着钻进土里大半截的短箭,将小弩还给蓝盼晓,问:“你家小女娘给做的?” 蓝盼晓点了点头,那妇人笑了起来,又觑了文无尽一眼,见他似乎洞察了什么,她也不甚在意,只是道:“真是好孩子。” 明宝清替的是宇文主事的职位,所以主要的差事还是督造织坊,但因为她做司匠时并不拘在这一块,军器坊又常请了她与明宝盈一同理事,升做了主事后,明宝清就多连带一个火药监。但连弩只是过年那阵闲做的,按着刘司匠的图纸根据女娘的臂长、掌距、力道改了一下而已,短箭的箭头是严观和游飞铸磨的。 “怎么了?”蓝盼晓问文无尽。 文无尽还看着门口,几个妇人已经离去,林姨正扶着墙走进来。 “只觉得她们身上有种气势,不像寻常市井妇人。”文无尽说。 蓝盼晓倒不觉得奇怪,只说:“这世上什么样的女娘都有。” 她伸手牵起文无尽的手细看,余光瞥见林姨走了过来,身上也有些狼狈,像是跌了跤。 “摔了?” “喊人的时候没留神脚下摔了一跤,不妨事的。”林姨又忙说:“你照顾文先生吧。我换身衣裳就是了。” 蓝盼晓搀着文无尽回了房间,又去外头道上捉了个机灵孩子,让他请个大夫上门来。 文无尽身上还有一些不太严重的擦伤,胳膊还是很痛,但的确可以活动了。 大夫开了一剂镇痛的方子就走了,文无尽咽下那药,躺在床上瞧着蓝盼晓低着头在他赤着的身子上涂伤药,样子很认真,还以为是在画画。 文无尽这样想着,还笑了一声。 “笑什么?”蓝盼晓一指头也舍不得戳他,在他伤处盖上帕子,又把被子拉起来覆住他。 文无尽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在她起身想要出去时,忽然道:“小娘子。” 蓝盼晓好久没听过他这么唤自己了,愣了一愣,道:“怎么这样叫我?” 这么些年过去了,但蓝盼晓在文无尽眼里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个从廊柱下歪出脑袋望着他的小女娘,站在树下雀跃着伸手接柿子的小娘子。 小时候,她叫他‘文阿兄’,大了些,她母亲不许她这样称呼了,她就喊他‘文郎君’。 后来,在那个 寒浸骨的夏日里,她哭着唤他‘阿回’,留下了一个苦涩的吻。 第304章 文无尽靠着这个吻活了许多年,可灵魂却是在那个回到青槐乡的月夜里才复苏的。 苦尽甘来是什么滋味,文无尽和蓝盼晓都太清楚了。 蓝盼晓见他不说话,眼神缠绵似水,她俯身摸了摸他的面颊,道:“怎么了?” “小娘子,”文无尽含着痛感轻声说:“阿回永远是您的奴隶。” 第143章 砸麻器 火纸的方子在军器坊手里, 明宝清不太清楚纸张是交由哪间纸坊做的,但肯定是官坊无疑。 青槐乡上的纸坊不可以私下制做,文无尽在纸坊上并没有太大的野心, 他当初与明宝清同办这纸坊, 一来是想养住全家这么多张嘴, 二来也是为了他父亲的心血不至于蒙尘。 这一个小小纸坊已经满足了他这两个心愿, 这便够了,但没想到居然会招来郭氏的不满。 “火纸易燃,堆叠在一起运送只怕没出长安城就要烧了, 所以我们库部司就请军器坊分两步制, 涂抹的火药和纸张分在两处,等到了各地军中,再有军中管理军器的仆役在密闭的帐篷中涂制, 军器坊试过几次, 确定这样做是可行的, 最早的一份已经送到了陇右, 我昨日才得了信,尚将军说写好军情密报后卷入竹筒中,取出看后遇风即燃, 若是无风, 指尖一抖也就烧尽了。” 孟容川知道文无尽受了伤,就拿了瓶家传的跌打酒过来, 蓝盼晓给文无尽揉了半天,弄得这屋里一股子药酒味。 “有用就好。”文无尽勉力笑了笑, 道:“我不过是做了一笔钱货两清的买卖, 得了银子好修婚房,这火纸的功劳大娘子和三娘子也没得多少, 都记在那军器坊头上了,于我的前程来说,也是偏路,没什么助益的。若是有助益,只怕郭氏来的就不会是郭六了,也不只是上门打我一顿就能出气的了。” 孟容川拿着篇文无尽写的文章一边细看一边说:“给事中原本是个清要的好官职,是常伴天子左右的近臣,掌管省读奏案、编纂拾遗诏旨题奏,还与御史台互为补充,可监察百官,驳各司所上奏章,乡试、会试时可充当考官,殿试充当受卷官。先帝在时,出使番邦,册封宗室的正使、副使之位大多都由给事中担当,甚至越权刑部,监审冤狱。可如今这一波近臣有大半都是虚设,圣人的龙书案他们估计都忘了长得什么模样了!御前的女官已成体系,鸿胪寺更是女官当权,监察百官一职渐也移权给了圣人自己提拔的亲信。” 孟容川将文章放回文无尽的书桌上,用镇纸压了,道:“如今能干的,就剩了考官了吧?不过三娘考明算科时,考官是黄给事中,前几日鸿胪寺与礼部开了一科翻译试,意在寻求一些精通番邦语的人才,我看这一科也是黄给事中做考官,我瞧人家做得也挺高兴,那日我与三娘下值一块回来,在承天街上遇见了黄给事中了,他还笑眯眯地与同僚说她是自己的学生呢。” “常科考试多如牛毛,事少却杂,”文无尽笑着看了眼给自己披外袍的蓝盼晓,按一按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邀孟容川一并去外间的矮榻上同坐吃茶,“可常科考生将来不过是些末流小官而已。哼,做他的学生,只怕不够体面吧!” 孟容川嗤笑了一声道:“他这般放不下自己的体面,只怕心中怨恨无处发泄,也叫子女满心满眼的恨,青天白日居然敢逼上门来,将你打成这样,还扭伤了你的手,其心何其歹毒。其实文兄,我大可以将此事奏到御史台的!” 文无尽知道他是好意,忙是劝道:“可你也是新官上任,一来就为我的事弹劾上官,只怕日后给你下绊子。” 孟容川还要再说,蓝盼晓忙给他添了添茶,他道谢时就听文无尽道:“我也不是胆小怕事,只这事情毕竟是他儿子犯下的,到时候大不了落得一个教子无方的错处,我既没有重伤,还留了小命,只怕这一奏不能叫他伤筋动骨的,也是无用。” “只是这样认了,真叫人气不顺。”他见文无尽神色郁郁的样子,道:“文兄是否还更顾忌明年的科考?” “怎么能不顾忌,我已经在他手上栽过一次了,我母亲出身郭氏,实在太方便由他们做文章了。”文无尽垂眸叹气的样子还真少见,他虽是个书生,但说话做事的气势却都很足,孟容川正要宽慰他,文无尽提了一口气,笑道:“不过想来想去也不必怕什么。我有一份先生的差事可以做,家中小妹又各个能干,大不了我就宽宽心,同阿曦两人每日吃吃喝喝,把命活长一些,等你和三娘,等大娘子和严中侯一个个都成高官了,到时候我只消拿出几分才华,就可平步青云。” 他说这话是想逗孟容川和蓝盼晓一笑的,但两人却都笑不出来。 门被轻轻叩响,孟容川一看那门上的影子就道:“严中侯来了。” 他起身开了门,就见严观身后还跟着明宝锦、明宝盈呢,两个小女娘被他一个人遮得严严实实,不走进来都看不出她们在后头。 “文先生,喝汤了,这碗是三七鸡骨汤哦。”明宝锦道。 文无尽很过意不去,道:“怎么累得你一下学就给我做东做西的?” “没有啊,鸡是小青鸟杀的,昨晚上曦姐拔了毛,阿婆煨下去的,我只是顺手端过来了。”明宝锦非常实诚地说,“我和小青鸟还蹭了一碗呢!阿婆说长腿骨。这是沾文先生的光哦,不过鸡就没那么走运了。” 第305章 众人这才都笑了,严观再进这屋里就有些拥挤了,他倚在门边问:“郭六使人伤的你?” “嗯。”文无尽有些看不透严观的神色,又道:“没大碍,那官园女工的法子虽糙了点,但的确很有用。孟外郎另请了一个专看骨伤的大夫替我瞧过,也说将养半月就好了。” “官园女工?”严观似乎早就明了,道:“有一部分是北衙军里退下来的老兵残部。” “果然。”文无尽想了想又问:“严中侯可知宪君公主府近日为何开始修缮了?” “是因为圣人把宪君公主府赐给了公主殿下,所以开始修缮。”严观还真知道,“宪君公主逝世前几年住在这里,花了很多功夫在园子的造景上,她的山水画很有造诣,但一副都没有流出来,圣人私藏了一些,余下的都还在宪君公主府里,可能是因为这样,觉得空着可惜了吧。” “空着可惜了?那殿下会来住吗?”文无尽问完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道:“不必回答。” 严观站在门口背着光,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文无尽看了他一会,觉得眼睛都刺痛了,只听严观平静地道:“这我也答不上,我又不是她的近卫。” 今日非年非节,难得聚齐了人,自然要一起吃顿饭。 众人走进正院里时,瞧见那地上散着一堆一堆的木料,还有几个大箩筐里也都是些刨、锯、墨斗之类的木匠工具。 台阶上摊着一本手札册子,中间横着一根用作镇纸的木条,风吹着纸角,一页一页企图翻开,游飞正蹲在那里看着,看着那个搓绳板的图示在风里闪闪隐隐的,脑海里全是游老丈坐在屋前搓麻绳的情景。 明宝清给他做了那个搓绳板之后,游老丈每次搓的时候都会说自己有福气,偷懒还能挣钱,但就连这样的福气,游老丈也没有享多久。 “看什么呢?”严观问。 “没。”游飞下意识说:“大姐姐的手札。” 明宝清从屋里走了出来,瞧了一圈人,对孟容川道:“孟外郎来了,晚膳在这吃吧,请老夫人和小果也来。” 孟容川欠了欠身,道:“叨扰了。” 他的目光是众人里最好奇的,他瞧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那个看起来瘦高的木架子,说:“这是什么?瞧着像个木头做的铡刀。” “用起来也像。”明宝盈就在‘铡刀’边上,抬起 ‘铡刀’又再往下一压,道:“大姐姐做来砸麻用的。” 孟容川走过去细看,见那‘铡刀’是凹凸不平的,但又和底下的‘断头台’的凹槽相吻合,将硬麻一寸寸推进去,像切面一样一抬一压往下砸,麻的茎干自然会烂松开来,到时候就好梳弄打理了。 “大姐姐是怎么想到的?”游飞也很好奇地问。 “丝棉多金贵?”明宝清说:“若不是二娘开了成衣铺,咱们如今也穿不上几件丝绸的衣衫,她虽是省了一笔租子,但光是给咱们白做衣衫,一季一季也耗费不少。” “是了,我还每季都要新做。”游飞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摆,为自己的长大而愧疚。 “你的衣裳倒是最好做的!没有花也没多少刺绣,一裁一缝就是了!穿不上的那些全留着呢,阿婆前个刚送了几件好的给小果穿,孟老夫人又送了几件小果穿不下的给卫小弟穿,最省了!”明宝清伸手揉游飞的发,“小妹的衣裳很多也是我和三娘的旧衣改的,阿婆说小孩不好总是穿新衣,怕是福气太重。” “是啊。”明宝锦挨到游飞身边,道:“旧衣舒服,服帖透气。” 游飞看着明宝锦笑了起来,听明宝清继续说:“丝绸毕竟是是贵物,而且又那么娇嫩。官袍是丝绸做的,笼统才两套,若是换官服的年限没到却提前损毁了,官员是要自己出钱买的,所以每次换下来清洗时都要很仔细,阿婆平日里淘米的水都用来洗我和三娘的官袍了。平头老百姓哪里穿得起丝绸,还得是麻料结实。丝、麻得来都不易,这个砸麻的小玩意也不过只是让砸麻的过程快一些,省力一些罢了。” 末了这一句话里还有些不太满意的语气,明宝清走了过去,伸手拍了拍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砸麻器,再抬头时就见游飞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快一些,省力一些,苦少受一些,日子好一些,大姐姐,这些于我们这种下贱人来说都是奢望。” 众人都很惊讶地看着游飞,严观微微蹙了一下眉。 见众人都想要说什么,游飞一抬手,继续道:“田舍汉在大多数上位者眼里就是牛马,是肥料,但是大姐姐从一开始就看见了我们的苦楚,那时你不是主事,不是司匠,你甚至也没有想过自己能靠这个当官。如果官员都是您这样的话,我想这世间会好很多的。” 游飞这话都令严观和孟容川感到一种羞惭,甚至连明宝盈和尚未入仕的文无尽也是如此。 他们入仕的原因是为自己,不论是为了生计,还是为了证明己身,不管日后在仕途上能否为百姓做些什么,可初衷都是为了自己。 院中忽然沉默下来,连风声都安静了。 游飞有些无措,看了明宝锦一眼,嚅嗫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所有人异口同声,明宝清缓过神来,对游飞一笑,道:“还要多谢你这番话。” 第306章 第144章 六局二十四司 游飞的一番话让明宝清不由得重新审视起自己的这份差事来, 但工部历来为六部之中最贱,没有兵部的威武,没有刑部的庄严, 没有吏部的权势, 没有户部的富庶, 没有礼部的清闲。 匠人又为士人所轻贱, 工部官员从上至下都无法避免与工匠打交道,最末的小官甚至直接名为‘司匠’,再加上工部尚书陈镇的出身, 工部有形无形间就又被贬了贬。 明宝盈身在户部却还替工部做事, 这在士人眼里也算个笑话了,但却无人敢置喙一句,因她每次去禁苑的火药监都是羽林卫牵马来接, 着甲佩刀立在户部官署正门口候着。 一点点的帝王权势就可以令贵者贱, 令贱者贵。 军器坊制弓.弩的刘司匠这些时日常去禁苑, 偶尔还与明宝盈同路, 他不会骑马,所以只能是羽林卫带着他一块骑。 来接刘司匠的这位羽林卫是女娘,但长得很英气, 不怎么喜欢说话, 上马下马都用动作来指代。 刘司匠起初没看出来她是女娘,搁后边坐得挺乐呵, 这一日好像是听声发现不太对,问了之后才惊觉自己这几日都坐小女娘身后边呢, 怎么说都不愿意上马了。 不过明宝盈瞧见刘司匠时他正跟在马儿后头跑, 边跑边喊,“停, 停,我错了,我要骑马,喂,喂,看在我给你们辛辛苦苦改弓.弩的份上,等,等等我啊!” “我不用弓弩。”那羽林卫说。 刘司匠叫道:“我知道你不用!你跟窦中郎将一样,不喜利刃喋血杀人器,她喜欢用重锏,我给你做把鞍斧!怎么样!?” 羽林卫在东门口驭停了马,等这刘司匠跑到眼前来,才道:“你给刑部做的骨朵我也要(带铁头的木棍,刑杖用)。” 刘司匠扶着膝盖喘了半天气,正从羽林卫的马背上瞥见明宝盈,抬手挥了挥算打了个招呼,又道:“行,行,姑奶奶,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啊,往后别跟我打哑谜了啊。改大改小改重改轻,您说了算!” 东门外还有一个熟人——崔四,她正跟在崔司记身后,看样子是要随崔司记一起进宫。 人还是那个人,可眼神却大变,像是熬过了十几年的岁月。 崔四也看见了明宝盈,但她只是点了一下头就收回了目光,两人间没有任何的交谈。 崔司记侧眸瞧了一眼,恰见明宝盈收回目光去驭马,就问:“明三娘子与你是同窗,是与你不大和睦吗?” “我与她姊妹二人都有些过节,我不讨厌她,不过她应该不喜欢我吧。”崔四轻声说。 崔司记道:“自重者人恒重之,自轻者人恒轻之。你不必再行那自轻自愚之事了,后宅方寸地,金窟鸟笼般,在那种地方活着,心胸一日比一日恣闭,不是被调教得奴颜婢膝,就是似你嫡母那样,眼睛只看见哪个妾室的肚子又大起来了,哪个妾室头上又戴了一支红宝的金簪。” 崔四沉默着,一直都不曾说话,直到她们走进了宫墙,看着长长的宫道上有一堆一堆的枯黄落叶,宫婢们退立两侧,恭声向崔司记请安行礼。 “皇宫也是方寸地。”崔四忽然说。 崔司记脚步一顿,侧眸看她。崔四并不躲避她审视的目光,只是抬首看了眼头顶的天空,又转眸将她收进眼底。 这小女娘有一双微微上斜的眼睛,若想要摆出一副刁蛮愚蠢的样子来,这双并不算太美的眼会令她事半功倍。 但她的眼睛也有意思,是会做戏的眸子,眼神时深时浅的,浅时一眼就能被人看到底,而深时,就像现在。 如果她自己不想再骗自己的话,那谁也骗不了她。 她看透了嫡母的色厉内荏,看清了父亲的冷酷薄情,看清了姊妹的无奈愚昧。 祠堂里每一个饥寒交迫的夜晚,她看清了自己的软弱和无能,甚至在种种梦魇幻觉中看穿了自己的祖父。 那个苍老清癯、诡异长寿的一家之主,那个连帝王都要与之小心斡旋的两朝权臣,那个从没有正眼看过她的祖父,其实说到底,也就是一个畏惧死亡的糟老头子。 床榻上那些花般模样的小妾,汤盅里那些气味腥腻的深红肉块,还有长姐搭在祖父肩头的那只手,丰腴柔嫩,像是随时都会从那身光滑的深黑丝绸上滑下去。 这个噩梦让崔四惊醒过来,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剧烈呕吐起来,胃里什么都没有,酸水反反复复侵蚀着她的喉咙,让她原本尖细的嗓子,变得有些哑。 崔四差一点就要完全屈服,饥饿太可怕了,她本来会烂成一团可以被重塑成任何模样的泥,但因为这个噩梦,她突然地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就在这时,崔机死了,予她骨血的人又死了一个,而这,居然带给她一点自由。 崔四彻底从祠堂里走出来的那一日,是崔三将要远嫁扬州 的时候。 崔三提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解除崔四的禁闭,除了这一项之外,婚礼的规模,嫁妆的多寡,她没有过问一句,听到因为仓促和种种忌讳而要做的让步和委屈,崔三统统平静应好,然后看向崔四,笑了一笑,道:“这些都是不要紧的。” 第307章 “那什么是要紧的呢?”崔四问。 崔三心里是有一个答案的,但她张了张口,眼神渐渐变得空洞。 “要紧的,不由我们做主。” 崔三给崔四留下了一些东西,两箱子的散钱,不忍见骨肉分离所以留下的几个仆人,甚至是京城里的几间私产。 跟留给崔七的东西相比不算多,但崔七还是很不高兴,闹起来的时候,崔三就那么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坏掉的瓷偶。 “阿姐去扬州,不是嫁人,是做细作去了。”崔三从马车里垂下一只手,崔四走过去牵住的时候,听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但还没等崔四反应过来,马车就驶走了,那只手脱了出去,再也握不到了。 她的那句话像是一个预兆,崔四也在祖父跟前领了做细作的令,设计着博到了崔司记的同情与怜悯,跟着她进宫来了。 崔四觉得自己做得很拙劣,但崔司记的每一个反应都恰到好处,每一句话都正中下怀,完美地像是在给她搭戏。 “这话倒是不错,皇城也是方寸地。但野兽在草场上角斗,撕咬富贵权力,跟斗鸡在笼里互啄,替赌徒争输赢,这两者还是有些差别的。”崔司记的语气很平静,眼睛里却亮着一点兴奋的光芒,“这宫里的女娘是宫婢是女官,但却不是妃嫔也不是什么侍妾。你知道这有多新鲜吗?” 崔四默了一会,压抑着好奇问:“六局二十四司,如今都是什么样了?” “原本尚书省以六局管二十四司,如今没了后妃,尚服局下的司宝、司衣、司饰、司仗这四司的女官、女工们就用不到那么些了,其余四局也是如此,裁减下来的人手都并入了尚宫局,尚宫局才是大改了。尚宫局为六局之首,统辖余下五局二十四司,原本其下的司闱司掌宫内管键(钥匙和锁),承天门街东西两侧官署各门各库的开闭,司闱司也会有一份记录。司薄司原本只掌管宫人的名籍俸料,如今也管北衙军、监门卫、女官。” 崔四听得认真,在崔司记停顿的瞬息间,她忽然蹦出一句话,很愚蠢,很不过脑子。 “可以说得这样详尽吗?” 崔司记站定,侧过身看着崔四,然后笑了起来,像是平淡面孔上忽然开出了一朵花。 崔四愣愣看着她,觉得这似乎是崔司记的第一个笑。 其实崔司记才是她们这一辈的长姐,崔伯父嫡长子的嫡长女,是崔四名副其实的大堂姐。 崔四想起她的名字——念恩,太动人的一个名字,而她——崔四,简直无足轻重到了极点。 ‘崔大、崔三、崔四、崔七,哈,在这方面来说,还真是一视同仁。’ 此时她们已经走进了内宫六尚局的所在地,崔四抬眼望去只觉得眼前的建筑屋檐深纵高远,屋瓦青黑肃然,门窗朴实无华,整个官廨看起来十分庄严大方。 官廨里所有的颜色都来自女官们身上各色的官服官袍,以及各种点缀在庭院、窗台、墙角处的植物花卉,诸如紫薇、杨柳、木芙蓉等等。 “尚宫局司闱司着嫩鹅黄、石绿,司薄司女官着庭芜绿、细叶黄,司记司女官着青玉白、暮山紫、明茶褐,原本掌宫内诸司薄书出入录记,复合审署后落印授行,如今也在圣人御前伺候笔墨,草拟圣旨。司言司女官着莲红、蜜合、朱石栗,原本掌宣传启奏,凡节令外命妇朝贺中宫而已,如今传的是圣人谕旨,监管旨意落实,凡节令天下贺圣人。” 崔司记自己就是司言司女官出身,后来又进了司记司做司记,回崔家那日就是她自己给自己传旨,带着一帮羽林卫进崔府东院,将海经院护得水泄不通! 那日的场景崔四没有亲见过,但她看见听见嫡母、叔母、嫂嫂、姐姐神色与言语里的不满、畏惧,她想着,崔司记那一日该是如何的威风啊。 在官署里短短瞧了一盏茶的功夫,女官们各有差事,进进出出有条不紊的,但她们都来向崔司记见礼,司言司、司记司两司的女官待崔司记更是分外敬重,连带着崔四也沾到了光。 六尚局的官廨是扩建过的,为了方便管理北衙军的事宜,在靠近大明宫的东内苑里也有一个分部。 “那原先后妃的居所都空置了吗?”崔四对这一切都感到新奇,官署是那样威严,但女官们花样的裙衫又令她感到一种柔软。 “太妃们还住在西内苑。”崔司记道,目不斜视地走过一个向她卑躬屈膝的内侍。 “内侍省如今都没什么用处了吧?”崔四有些想当然地说:“做些粗活重活?” 她们穿过一片飘香的丹桂林,走进了一间非常雅致的庭院,远处树木疏影里,还能瞧见别的小庭院,隔着恰好的间距,也有小路好走,一处一处,都是高阶女官的住所。 “有用啊。”崔司记的语气里有一种崔四听不懂的戏谑,“还多了一项择选侍宠的要紧事呢。” “侍宠?”崔四脑子里先闪过了猫儿、狗儿,然后就瞧见那院里喜迎出一位样貌清秀的白衣郎君。 “司记,您回来了!”他的声音是男儿的沉厚,但音调却扬了起来,如后宅妇孺看见郎君主心骨回来了,自觉有了依附时的惊喜叫声。 第308章 他长得也并不女气,眉目俊挺,比崔司记高大半个头。但他那讨好的神情,殷切的姿态,又分明是个女娘。 ‘女娘,是可以塑出来的吗?’ 崔四有些不解地想着,重重抿咬了一下唇,做出一副镇定模样来,看着崔司记将那郎君打发去灶上做甜汤了,她也不敢问。 “喜欢什么样的郎君?”崔司记忽然问她。 崔四张口结舌好半晌,觉得是世间开始变得颠乱了,但颠乱得很好,像个终于摆正了的梦。 “林三郎那样的。” 崔司记侧眸看她,又笑了一下,笑得崔四身上都麻了,觉得自己怎么一直犯蠢。 “你若见过圣人的那些侍宠,就会觉得林三郎也不过只是中人之姿。侍宠都是司寝局的女官们挑选,再交由内侍监打理过,然后由圣人赐下的。北衙军的女将们早先就得过不少侍宠,内宫女官要少一些,做到一司之首才会赐下。” 崔司记抬手示意着一间厢房,崔四走过去正要推门,背上忽然一重,就直直扑开门跌进了这间屋子里。 她下意识屈起身子护着自己,但跌落时却不是很痛,反而有一种柔软。 崔四困惑地睁开眼,就见自己趴在一块米褐茵毯上。 这才秋月里就铺了毯,于崔四来说,真是新鲜了。 崔司记在她手边站定,她没有看崔四,只道:“其实我什么也不能许给你,空口许诺的东西落不到手里的,但我许你去争,可以教你去争。你的祖父又许了你什么呢?” 崔四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羞辱,像一团灭不掉的火,缠着她烧着她。 她很痛,很恨,她觉得心脏非常疼,脸孔潮红一片,渐渐灼痛起来,好像要一片片碎成粉屑。 “他,他!” 她把每一个‘他’都咬得很重,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呼吸,直到崔司记蹲下身来,沉默地注视着她的痛楚。 崔四在崔司记的目光中一点点缓了过来,她望着崔司记的眼睛,想着,‘原来真正同情、怜悯我的时候,是这样的眼神啊。’ “他什么都没有许诺,”崔四用她这把后天摧折出的哑嗓,轻声说:“他就觉得我,我也已经像大姐姐那样,将他奉若神明,只会一味 遵照,无有不依。” 第145章 猪肚汤 萧世颖的生辰也就是千秋节, 她生在深秋时节,只差几个时辰就是小雪节气,而晋王的生辰则是初秋, 才过了处暑而已, 所以兄妹二人的生辰同在秋月里, 却也差了很大一截。 今岁的千秋节有番邦来使朝贺, 诸如突厥、新罗、契丹、吐蕃等国。 鸿胪寺和礼部自然是最为忙碌的,但工部、户部也难享清闲。鸿胪寺的典客署日日都有新开支,老主事索性就将明宝盈派去鸿胪寺了。 蕃客、来使的食料、床帐、席褥自不必说, 还有一应的马匹草料, 许多东西需得向各部交代。草料要交代太仆寺,床帐要递请工部,让官坊准备。还有些官坊没有的东西, 需得经由京兆府和两京诸市署采买。 明宝盈这小半月都住在鸿胪寺的官廨, 因鸿胪寺女官很多, 所以廨舍有单独的女官居所, 明宝盈倒有种住在紫薇书苑的感觉,只是也很想家。 鸿胪寺毗邻含光门,与西市也很近, 女官之中也不少是有在含光门几个坊中赁了屋舍的, 这一日算是事少了,她们下值时看看天色还早, 就邀明宝盈一并去吃些。 明宝盈是两头的差事,明日还得回户部一趟, 眼下就想赶一赶差事, 就说自己去官灶上吃些。 “官灶的晚膳、宵夜最是糟糕,”寺丞摇了摇头, 道:“叫仆役去使团住着的客署小灶上要一点吃食吧。” “我吃个蒸饼就好了。”明宝盈知道眼下客署事忙,劳烦小灶上给她做吃的,就耗费了寺丞的人情了。 “那明早想吃什么?”挽着寺丞的小女官笑问。 好意不能推脱两次,明宝盈也有意与她们亲近,就笑道:“上回听你说的炸笋肉饼方便吗?我一边拨算盘一边在边上在边上咽口水呢。” “好,一定带到!” 散了一拨人,鸿胪寺里略安静了几分,但近日多事,留在官署的人也不少。 明宝盈伏案整理着这一日从各部各司拿过来的批条,快忙好时忽见门外有女官笑道:“明算官,有人给你送饭来了。” ‘这个时辰定然不是阿婆和小妹,是阿姐吗?她一个人来的还是与严中侯一并来的?’ 明宝盈从昏黄的光烛走进昏沉的暮色里,走过内门,又走过长廊,一路上还有三两个女官给她指路,含笑看她。 那人站在偏门外的柳树下,正仰脸看着落在墙头的月色。 “孟外郎。”明宝盈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轻轻迈出门外,立在阶上看他,“你怎么来了?” “你多日未归家,苗阿婆很挂念你,我就说今日晚值,可以顺路送饭。”孟容川顾及着鸿胪寺女官多,就没有贸贸然进来。 晚值这个时辰也太迟了,他就是多走这一趟来的。 第309章 明宝盈看他手上的食盒,笑道:“进来吧。鸿胪寺又不是女儿国,有男官的。” 男官,这个词像是生造出来那么新鲜,但在鸿胪寺里却很常用。 这几日的鸿胪寺没有一张书案是空的,明宝盈也怕打搅别人,就与孟容川就进了水房里用餐。 水房里的仆役正要提了热茶水去分送,炉子还烧着,有明宝盈和孟容川帮她照看一眼倒是好事。 “只是没个桌椅的,”仆役四下瞧了瞧,将水桶盖上,推到明宝盈跟前来,道:“您不介意的话,就搁在这上头吃吧。我给您拿两把杌子来。” “我拿就是了,你去忙吧。”孟容川道。 仆役应了一声,出去了。 这窄窄小小的水房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食盒一掀开来,香气飘逸。 “栗子下来了?”明宝盈接过孟容川递过来的一碗栗子饭,捧着轻嗅,道:“好香。” “今日姜小郎送来的,我家中食的是板栗山药粥。” 孟容川穿的不是官服,只一身黑色的长袍,袍袖堆叠在肘间,露出几寸肌肤和骨节凸显的腕子。 明宝盈看着他替自己盛汤摆筷,心底忽然有种这样也不错的感觉,不过孟容川与她都有官身,这样的情景注定只是少数。 “来,先喝汤。”孟容川将搁在汤碗里的勺柄移到她那边,笑道。 明宝盈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一气将半碗饮下肚,就觉得浑身上下跟被按揉了一遍似得那么舒坦。 “是猪肚汤啊。阿婆做滋补品的一贯想法都是以形补形,是怕我在官署里吃不好伤了胃。”明宝盈舀起一根肚条吃了,道:“也不知是打什么时候起就开始下水吃了。” 头一回是蓝盼晓用绣帕子的钱攒着买回来的那一块猪肝吗?还是游老丈拿过来的那一碗猪皮冻呢?又或者是孟老夫人使小草送过来的那一碗烧红白豆腐呢? 孟容川觉得明宝盈此时脸上的神色不是回忆苦日子的那种悲怆,反而很从容平静,带着一点怀恋。 果然就见她回过神时笑了起来,道:“反正都挺好吃的,阿婆做饭其实也有天分,只是没小妹那么多奇思妙想。” 这个猪肚是老苗姨逛肉摊的时候买回来的,卖肉的娘子生意正淡,但手上也没闲着,把那猪肚修得干干净净,拿回来用盐揉两遍就行了。 老苗姨将猪肚切成细长条,下了胡椒进去煨了很久,汤头浓郁却清爽,微辣暖胃,猪肚条咬下去时带点脆,但因为煨了很久,所以也不费牙,吃起来软软的。 明宝盈是怕姜味的,枣茶里搁少少姜丝才能喝,看着明宝锦和明宝清嚼姜片糖的时候她都忍不住皱鼻子。 但那猪肚汤的味道发润发鲜,胡椒的辣味醇厚明亮,喝到最后舌尖抿到姜丝,她才发觉搁了姜。 她眨眨眼,看孟容川,他正笑着把另一碗猪肚汤端起来,笑道:“可算是骗过你的嘴了!这碗是预备着你尝出姜味来了,留着替换的,既然喝了个精光,那这碗可归我了。” “阿婆预备了两碗?”明宝盈原本就含笑而舒缓的眉眼更温柔了几分,道:“这也太宠着我了。” 放姜是为了她的身子好,更何况姜还那么贵,竟还做了一番她若不喝的准备。 “你自然是要宠的。” 孟容川说这话时正把一盏剥好的石榴递给明宝盈,话说出口他自己也愣了愣,垂眼饮汤了。 明宝盈握着一盏粉红玛瑙,拣了一粒吃了,在唇齿间抿着籽,也不说话。 等着孟容川也喝完了汤,她把石榴盏递过去,两人的手指就在那个小盏里啄来啄去,像两只很有礼貌的小鸡。 一粒一粒吃石榴是一件闲事,明宝盈觉得孟容川来的时候正好,他若早一点,差事没做完,她定没有这份闲心在这一粒一粒地吃石榴了。 吃到可以数清还剩几颗石榴的时候,孟容川就不伸手了,他想把这件事延长一点,想跟她在这间小水房里待久一点。 明宝盈含着笑,轻道:“忙过这一阵,我想吃一盏好茶。” “还是小芽吗?”孟容川问。 “喜好没那么容易变。”明宝盈伸手啄了一粒石榴籽,孟容川不受控地在心里默数着‘七’。 他与她还有七粒石榴籽的时间。 可偏这时,外头传来一声有些蛮横的叫嚷,是男声,但汉话说得很古怪别扭。 孟容川连这七颗石榴籽的时间都没了,皱眉看外头,但转回脸时眉头已经松开了。 他见明宝盈显然很在意外头发生 了的事,就把碗盏送了送,示意她吃完就好去。 明宝盈托了托盏底,指腹按在他的指头上,让几粒石榴沿着盏壁滚进了她口中。 “诶,还有一粒下不来。”明宝盈道。 孟容川收回了碗盏瞧了瞧,捉了吃了,手脚麻利地将碗碟都拾进食盒里,低着颈说:“你先去瞧瞧吧,小心些。” “等你一道。”明宝盈站起身立在水房门边,见孟容川提着食盒起身,才往外迈了一步。 官署的前院站着几个番使,正与女官们说着什么,很不满的样子。 孟容川瞧见为首那人身上有些契丹皇族专属的衣饰,果然就听明宝盈道:“是契丹的桓端王爷。” 第310章 “王爷又如何?鸿胪寺到底是官署,哪由得他这般呼呼喝喝,这个时辰还这样带人闯进来,是何居心?!” 孟容川与文无尽相较,除了书香气之外,他的通身气度要稍微冷一些,不似文无尽那般总是笑眼待人,但平时的言行举止也叫人看不出他曾在军中待过那么多年。 可他到底在行伍里生活了十年,有些东西浸在骨子里,一遇上外族就冒了出来。 “也不是由着他们来闹的,典客署的署令和署丞也在,只是拦不住他们吧。”明宝盈侧过树影想要瞧个清楚,孟容川下意识伸出胳膊,明宝盈没有瞧一眼,却顺势将手搭在他小臂上,倾过身子好奇地张望着,“什么事情这个时辰来说?典客署办不了吗?寺卿、少卿都不在呀,寺丞也回家了,只有魏主簿在了,难道是故意挑的这个时辰?” 桓端王爷听得懂汉话,但说的不是很好,明宝盈和孟容川只听见了‘宪君公主府’这几个字在他嘴里来来回回地说。 “他是不是在说想住宪君公主府?”孟容川眉头微蹙,心里觉得这件事还真挺不好办的。 明宝盈点了一下头,道:“宪君公主离开契丹时他尚是襁褓孩童吧,对母亲会有印象吗?即便有,他是契丹皇族,对这位毅然决然离他而去的汉人母亲,难道还有会怀恋?” 此时就听那署令安抚道:“王爷勿怪,宪君公主府已经改做女官官舍了,此事实在不是我们能做主的。” 署令说的应该是辅兴坊的公主府,确实已经改做了宫中高阶女官在宫外的官舍。 译者正要说话,却见那桓端王爷一把揪住署令的衣襟,一字一顿道:“兰陵坊!” 第146章 夜游 跟辅兴坊的宪君公主府相比, 兰陵坊的这间公主府就静默了很多,低调到在严观说起这件事之前,明家这些在长安城中长大的小女娘们都不知道宪君公主去世前的岁月是在这里度过的。 英雄迟暮, 美人白头都是人生憾事, 宪君公主既是英雄也是美人, 就让她的逝去更悄然一些, 何必惹人嗟叹。 兰陵坊的公主府这样低调,也不知桓端王爷世如何得知这个地方的。 “兰陵坊公主府也已易主。”明宝盈和孟容川异口同声说。 闻言,桓端王爷一松手, 署令倒跌一步, 被旁人扶住。他面上有些醉容,看向明宝盈和孟容川时神色也很不善。 他们两人都不是鸿胪寺的官员,只是仗义出言, 所以女官们不约而同地横在桓端王爷与明宝盈、孟容川之间, 附和道:“的确如此, 圣人已将宪君公主府赐给公主殿下。” “她在宫中住着天梁宫这样的好地方, 在宫外又有公主府,离东宫一步之遥而已,居然还要兰陵坊的公主府, 未免贪心不足!” “王爷慎言!” “王爷醉后失态, 还不带他速归!” “焉敢对殿下出言不逊!” 在一众谴责声中,明宝盈这句话的语气最重, 因她与萧奇兰有同窗的情谊在,也是年轻了一点, 纵然性子稳重, 也有些压不住少年意气。 桓端王爷觑了她一眼,又听孟容川说:“王爷说起公主的住所来, 倒是如数家珍,连汉话也流利了起来。” 狠戾的目光果然如孟容川所愿移了过来,桓端王爷歪了歪嘴,道:“这难道是什么机密吗?” “当然不是。”孟容川说。 “那我所言,有何错处吗?”桓端王爷瞧着满院子芝麻绿豆小官,冷哼一声,道:“我虽是契丹王族,却也是宪君公主留下的唯一血脉,在京这短短几日想住在亡母故居,缅怀母恩,根本就天经地义。你们这帮只知推诿敷衍的小人,生就一副猪脑,全是无情无义之徒!” “何事令王爷如此大动肝火?” 声音从外头一路传进来,伴随着匆匆步伐,还隐约能听出语气里含着恭敬而热情的笑意,人还没有走到跟前,就已经先安抚上了。 魏主簿见来人是礼部主客司的夏郎中,就知他打得是什么主意! “王爷此愿乃是人之常情,明日早朝时外臣一定将向圣人提请此事,想来圣人与宪君公主情谊匪浅,也一定会怜悯…… “夏郎中怎敢揣测上意?”魏主簿道。 “怎么叫揣测上意?”夏郎中是个容长脸狐狸眼的样貌,不笑也似笑,道:“圣人与宪君公主少年相知相识,世人皆知。” “情谊匪浅是真,可笃定圣人会移情到桓端王爷身上,这不是揣测是什么?”明宝盈道。 夏朗中瞧她一个小小女官也敢顶撞,登时收起那抹笑来,厉声道:“桓端王爷是宪君公主唯一的血脉,更是上宾,你们鸿胪寺太没有规矩了!明日等着吃折子吧!” 他说‘唯一的血脉’这几个字时,语调有种说不出的飘忽感,像是在试探,在触及什么。 “王爷请,”未等魏主簿说什么,夏郎中又摆出谦卑模样来,做一副上官口吻斥责道:“鸿胪寺这些女官们到底是少了些历练,做的都是纸上功夫,死板不知变通,您在客署住着若有个什么不舒坦的,尽管遣人来告知外臣,劳您大晚上来鸿胪寺这样求告,实在太不应该了。” 看着他大摇大摆跟桓端王爷走了出去,魏主事气结,道:“去,将此事告知少卿!” 第311章 夏郎中今夜的行径可以说是多管闲事,但也可以说是抢活来了。 主客司掌宾礼、朝贡、封赏等事宜,的确与鸿胪寺的差事有所重叠,不过近年来这些差事都被划给了鸿胪寺和尚宫局的女官们。 主客司因为差事太闲的缘故,还曾传出要裁减这一司的传言,折子也曾递了几本,但都被礼部给保了下来,只是摊分了些人手去六部各司。 恨啊,怨啊,这是报仇来了! “魏主簿,”明宝盈方才一直不言不语地站在阶上,忽然像是醒了过来,她快步走到了魏主簿身侧,轻声道:“宪君公主府正在修缮,由头倒是现成的,此事最好告诉工部一声,这样明日在朝堂上也好有个自然的应对。” “这话有理。”魏主簿在心里想着工部几位高官的住处,只一时间想不起来。 “陈尚书是先皇赐下的宅邸,在永兴坊的左金吾卫衙门附近,左侍郎住的远一些,在西市南面的怀远坊,”明宝盈微蹙了一下眉头,“各位郎中住的就更远了,若说最近的,宇文外郎!他与宇文侍郎同住,就住在颁政坊的胡寺附近!” “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魏主簿惊奇地问。 “给工部高官的中秋节礼才经我手核准,因要安排人手送到府上,所以户部留存了地址的。”明宝盈对自己的好记性习以为常了,道:“我去吧。宇文外郎知道我的,夜里叫门还是熟脸比较好。” 魏主簿点了点头,叮嘱道:“赶不及宵禁就不要赶,在颁政坊找一间上好的客栈住一夜,不要心疼几个银子,回来我给你。” 明宝盈借了一匹官马来骑,只是官马生疏笨拙,驮着她时很不安,于是孟容川就跟她换了马。 他在陇右多年,旁的不说,骑术总是过得去的,明宝盈只在平坦官道上骑过马,论起来经验不足了些。 孟容川的灰马很通人性,温驯极了,遇人时缓,无人时驰,都不用明宝盈怎么费心驱赶。 “骑一匹驯好的马儿竟然如此舒心,不过也应该是你这马儿好性吧?”从宇文府上出来后,明宝盈骑在马上不禁感慨着,“月光与我也算要好了,可也调皮得很,故意尥蹶子来吓我。绝影更是个烂脾气,有一次为了不驮我,竟然装起瘸腿来,抬着前蹄在那贱兮兮地 蹦,真是气死我了!” 明宝盈发这通牢骚时神色口吻格外孩子气一些,孟容川看着她笑,道:“马儿同人一样,各自都有脾性,尚将军那匹马儿与我这马儿同岁,但就得独栏关着,一碰上别的马就要咬踹,可上了战场后就勇猛无惧。你阿兄得的那匹马年纪不大,但性子却很平稳。而方五郎挑的那马儿根本就是个麻烦精,除了方五郎就没人要,它娘是跑出去同野马在一块,怀了孩子回来生了,然后又撇下孩子跑了。” “那马儿这样不喜拘束。”明宝盈听得入神,问:“那五郎的马会不会跑掉?” “会,除了没草的冬天,其他季节一个月逃个一两次,隔两天就会回来,方五郎从来不管它,没马用了去抢你阿兄的马,若有个三五天没回来,你阿兄就会把自己的马儿放出去,过了一两天,它们俩会一起回来,春天的时候,滚了满身的花,不知是从哪个山谷里野回来的。你阿兄和方五郎都是经历过波折的人,别看一个性子沉稳,一个跳脱,其实两个人骨子里被淬得很像,觉得活着最要紧,但又觉得如果只是活着,那还不如死了。” 明宝盈听着听着,就不自觉笑了起来,道:“两人前些日子好像闹了别扭,也不知道现在和好了没有。上回的信分开写分别寄了,阿兄寄给大姐姐了,五郎寄给我了,信里都刻意撇去了对方,但又不自觉在字里行间提了又提。我们将两封信并在一处看,才觉得完整了。” “他们俩个闹别扭归闹别扭,从来不会误了正事,而且你阿兄性子宽厚,很能容人。方五郎是孩子气了一些,但是很聪明,甚至可以说在某些事情上堪称诡诈狡猾,你阿兄有不赞同之处,但替人家扫尾的又是他。军中能有这样的情义也难得,他们二人行事很有默契。” 孟容川目视前方看着道路。明宝盈侧眸瞧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紧攥着缰绳的手上,于是直截了当地问:“孟外郎是否疑惑我言语间提及方五郎时显得太过亲密?” “有三两至交好友是幸事,不必拘泥于男女之别。”孟容川看似很坦然地说,但又垂了垂眼,轻声道:“在官署衙门里时,倒不见你这样单刀直入地说话,与同僚上官打起交道来,你来我往,似模似样的。” “这是笑话我呢?” “不是。真的,言行张弛有度,只是方才在桓端王爷面前略冲动几分,但公主与你有同窗的情意,也该如此的。” 两匹马儿之间隔着半丈的距离,明宝盈和孟容川对视着,忽然不约而同别开了眼。 “家中阿姐和文先生说话办事都很利落,能办的事,能说的话,他们甚至都不会拖过夜,我这也算耳濡目染吧。我小时候其实很无趣的,说话唯唯诺诺,做事瞻前顾后,不比大姐姐果决,就连二姐姐恰到好处的示弱也难为。” 明宝盈很不喜欢以前的自己,但她回望过去,也不忍苛责那个小女娘,她身上满是无助。 第312章 “花草成长时要换盆的,就像你家中那株松树,原本是盆景吧。”孟容川忽然说起貌似不相干的话来。 明宝盈下意识答他,“是,抄家时碎了盆,被严中侯带走就地栽种了。” “碎了盆。”孟容川的语气轻柔,他看向明宝盈眼睛微弯含笑,道:“你们都碎了盆,所以翠竹风摇直上,长出凛凛冰霜节,无力蔷薇卧晓枝,也生了密叶浓刺。而你,拘束在盆里养的树木即便是良材,又如何卓然见高枝?如今的你才是你。” 明宝盈看着他的面庞被市井醺暖灯火描亮,也抿起了嘴角,道:“那如今养着我的这块地真得很好,风暖水润。” 她笑时真像茉莉轻绽,孟容川像被击中般绷直了身子,心道,‘清秀又聪明的小女娘,被养得真好啊。’ 不只是他,官署里有好些青年才俊待明宝盈也很有些好感,尤其是殷家那一位大郎,如今正在翰林院岑石信手底下做事,岑石信是明宝盈的舅舅,如此论起来还有一重亲近在。 孟容川曾眼见殷初旭口称顺路一路将明宝盈送她回了家,可兰陵坊除了官园以外可真没什么地方好顺路的。 而他跟在后头,却不是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架势,只是怯懦不敢上前而已。 “你好友不少,称得上至交的有几人?”明宝盈接着先前的话头继续问,她的心情似乎不错,语调随着马蹄声起伏,“尚将军算得上一个,还有吗?” “我在陇右十年,与秦兄的信件一直没有断过,”孟容川垂眼道:“有他在时,其他好友都逊他一些,如今他不在了,倒显得人人都是至交了,不过那日过后,我与太史监的刘保章正和礼部葛主簿的关系倒近了不少,再就是文兄,他长我几岁,这些年受的坎坷挫折不比我少,但性子还是那般从容风趣,我在他身上学到很多,与他也很投契。” 明宝盈默了片刻,道:“秦主簿的坟墓在城外南山上,你知道吗?” 孟容川惊讶道:“我不知,我还与刘保章正他们去义庄、乱葬岗上打听过,皆是一无所获,原来是被安葬了?那就好,那就好。” “我也是不久前才从温先生那得知的,她隔日又给了我一张地图,她虽没有交代,但应该是温御笔亲手所画的,你何时有空,我带你去祭拜。” 偌大个客栈就在道旁,灯火璀璨,耀眼夺目地等着他们。 可两人就那么走过去了,片刻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牵着马回来了。 第147章 紫袍玉带 若是认真丈量起明家到宪君公主府一个小偏门的距离, 约莫也不过一百丈。 公主府那一墙的紫袍玉带就在偏门着一侧,堕下时如绿云紫雾,把这一巷的风都熏得很甜。 明宝锦说这香味像桃杏, 一股浓郁但又清澈的果子味。 宪君公主府一直是有花匠的, 紫袍玉带养得很好, 春秋两季都开花, 老苗姨常说就光这一墙的花香味,这宅子都算买得很值了。 “阿婆,我们走了。”明宝清和明宝盈异口同声道。 老苗姨正在院里溜明宝锦那只龟, 等天冷了又该睡上几个月了, 趁着日头好,还没冷到那份上,就拿出来晒晒背。 她应了一声, 笑眯眯地说:“去吧。我今儿要同孟婆子去靖善坊的胡寺看人吐火呢!” “孟老夫人怎么就知道那么多好玩的事呢?”明宝盈问。 “孟郎君专门让人搜罗的呀, 他专门叮嘱了咱们这一片的武侯, 说就近哪里有些个好玩有趣的事儿, 巡逻的时候都可以顺嘴告诉孟家去,上门来说的时候有赏钱的。”老苗姨应该是听孟老夫人抱怨过什么了,很有些感慨的样子, 笑着说:“这孩子孝归孝, 顺又不顺的,不过我觉得有主见才是好孩子, 一辈子叼着奶算什么?” 这两日宪君公主府一直安安静静的,并没有哪个番邦王爷住进来。听宇文外郎说, 萧世颖遣了宪君公主的族亲去陪伴桓端王爷, 算是安抚。 公主府负责修葺的匠人只在一早一晚出入,明宝清和明宝盈出门时瞧见了一趟, 下值归家又恰好瞧见他们出来。 其中有几个匠人明宝清是认识的,见明宝清对他们颔首,便也塌了塌背脊。 “明主事。” 明宝清蓦地回首,就见是公主府的护卫们提着一篓木槿走了过来,说:“这个给你家小妹的,多谢她上次请我们吃米糕。” 明宝清瞧了明宝盈一眼,见她也轻轻摇头,显然也不知情。 “是新米刚下来那会,说是谢谢我们之前替她打走两条野狗。” 公主府常年关着门,修缮工事开始后才开了半扇角门,也恰是那几日,公主府前头的桂花开了。 这桂花树很老,芳香四溢,明宝锦在树下铺了油布敲桂花,游飞回家拿几条布袋的功夫,她就被狗给撵了一通,四处逃窜胡乱蹦跳的样子像一锅沾了水的油。 护卫想起那日可怜的小女娘还有点忍不住笑,“照规 矩来说我们是不能吃外食的,可她那日捧着个热腾腾的笼屉一路送香而来,就让不当值的那几位受了她的好意。” “那就是她的谢礼了,不用这样客气的。”明宝清笑道。 “无妨,这些花都是花匠修掉的,小妹曾问我们公主府里种了什么花,我们说了几种,有些花太名贵了名字又绕口,她听了半晌,只记得能吃的木槿了。”护卫又将花篓递了递,道:“这是物尽其用了。” 第313章 明宝清谢过,与明宝盈朝家中走去,在家中休养身子的文无尽成了门房,听到叩门声就来给她们开门。 “家里人都回来了?”见文无尽关门,明宝清便问。 “回来了,饭香都飘起来了,阿婆和孟老夫人回来的时候遇见了严中侯,是一起回来的。”文无尽示意自己胳膊能抬起来了,让明宝清不必帮忙,又道:“他买了永兴坊那一家的葱油饼和平康坊的酒醉酥鱼,香得厉害。俩猫黏着他撒了半天娇,又是翻肚皮又是打滚的,都做出一副狗相了他也不带搭理的,对猫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气得花狸狸跳起来挠了他一把,又挠在他的臂鞲上,什么事儿也没有。俩猫混在一处,越发鬼灵精了,今日终于吃了憋,一副快要被气死的模样,你们瞧瞧去吧。四娘哄半天了,不知道哄好了没有。” 明宝清和明宝盈笑着进了内门,果然见到两只猫赖在阶上,游飞和明宝锦手里一人一条酥鱼,正喂到猫嘴边吃呢。 “气死猫的那人呢?”明宝清问。 明宝锦和游飞仰起脸笑,道:“在西院劈柴呢。” 虽然对猫来说不是什么好人,但对人来说还是不错的。 明宝清往西院去,明宝锦把酥鱼给了明宝盈,提着那篓子木槿也跟着去了。 柴木是外城的青龙坊送来的,那坊里没有几户人家,全是杂木林和芙蓉园。 送来的柴木都是已经劈好了的,但天凉渐起来了,家家烧水吃暖食要费柴火,也会多囤一些柴火。所以这份工的人手就紧张了起来,送来的柴木块头越来越大,每年冷天都是这样的,人手不足也没办法。 严观已经劈好柴了,明宝清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摞柴,老苗姨从厨房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招手叫他过去试菜尝味道。 他还真是挺乖的,走过去弯腰吃了老苗姨夹着的一块花刀鸡胗。 “好吃吗?”厨子总是喜欢听人说菜好的。 “呛辣鲜咸,好吃的。”严观偏头瞧了瞧锅里,道:“这么多鸡杂鸡子哪来的,咱们家又不是开馆子的。” 老苗姨有点得意,说:“我叫人家替我攒的呀!” “真有面。”老苗姨真是少有几个能叫严观拍马屁的人了。 老苗姨叫他逗笑了,拍了他一下,看向他身后,道:“大娘子回来了!呀,我的藕饼还没炸!” “我来。”明宝锦抱着一篓花跑了进去,明宝清慢悠悠走了过来,严观手上还都是木尘粉屑,想了想,决定先把木柴拾掇完。 一根根粗细均匀的柴木稳稳当当地堆成小山,很有规整之美。 “你做木匠应该也有天分的。”明宝清说。 “你看得上就好了,给你做小工怎么样?”严观摊着手,快步走到井畔的水桶,示意明宝清快舀水替他冲一冲。 明宝清又是慢吞吞踱过去,拿起水瓢兜了一圈,给菜圃里的菜苗浇水。 “这都浇过了,地都是湿的。”严观道。 明宝清用水瓢在他肩头敲了一下,道:“急急忙忙洗手想做什么?” 严观想伸手在她俏皮又得意的脸孔上掐一把,但又实在不想弄脏她的笑颜,只得蹲下身,摊着手瞧她,老老实实说:“想碰碰你。” 明宝清俯身揪住他的腮帮子,“其实你也不逊文先生那张嘴的,只是风格不同。” 严观要起身时甩甩湿手时,肩头忽然被明宝清按住。 她走到他背后伏了上去,道:“今日腰酸懒得走路,背我去东跨院里瞧瞧修整的怎么样了。快跑快跑,阿婆瞧见又要笑了。” 老苗姨正洗木槿花呢,没看见,不过明宝锦看见了。 “炸藕饼也能这么开心呀?”老苗姨问。 “香嘛。”明宝锦笑眯眯地说。 东跨院的规制就是小了一号的正院,正屋和两边的厢房都已经盖好了,与正院共用的那一堵西墙上隔几步就有一个如意花窗。 东侧的厢房采光通风更好,就当做了文无尽的书房和蓝盼晓的绣房,所以东面和侧边的窗户都开得很大,窗框是非常开阔疏朗的八角形的棂花,窗纸还没有贴,屋里新打的几样家具还在通风散漆味。 “呀,四娘捡回来的花枝生根成活了!”明宝清往窗外一瞧,只见墙根边的根根绿枝气定神闲地迎风摇摆着。 有些花枝明宝清认得,是正院里分过来的菊花和杜鹃,但明宝清皱了一下眉,俯身细瞧那花枝,道:“小妹该不是捡了紫袍玉带回来种吧?” “那么大一坨挂在墙头,也没人看着,捡它几根花枝怎么了?”严观知道明宝清的担忧,就道:“我再见公主时问她能不能养就是了,其实晚菘、波斯菜、茴子白的种子你都分给乡人们了,这花种难道就更金贵些?” 眼下这东院里没有人,明宝清就问:“你那回替文先生教训了郭六一顿,他对你,还是更来劲了?” 严观真的很难理解郭六这种人,又是皱眉又是指了指脑袋说:“可能小时候就已经被他父亲打不好了,如今我一打他,也成他老子了,倒是愈发敬畏起来,他也承认之所以来找文回的麻烦,是因为被他父亲迁怒,泄愤来了。” 他当然不能理解,他是弑父的人,那份与生俱来的畏惧臣服已经被他亲手所杀。 第314章 “如果那火纸的方子彻彻底底是郭家献上的,那么以他在朝中的人脉经营,总也会给自己记上一功,思来想去,大概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吧。”明宝盈道。 “哼,且不论这火纸的方子也是文回试了多次试出来的!火纸,最最要紧的是你的灵光一现,旁的都是后话!更何况他们偷了火纸的方子去,也未能似军器坊那般做到燃尽不伤手,那日那一出,估计是想震一震我,让我以为他们这些谋反的人在朝中无孔不入,无所不能!” 严观这段时日也是蛮累的,他的累是心累,要在郭六面前塑出一颗不属于他的野心来,还要拿捏着腔调和话术。 “郭六可有提起你我关系?你日日往家中来,又因文先生打了他,他不可能没意识到。”明宝清问。 严观捋了一下她的头发,问:“什么人会谋陛下的反?”还未等明宝清答话,他便自答了。 “往浅一点说,看不起女娘的人。起码是郭六是如此,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个什么事儿,窈窕淑女,不是君子也喜欢。不过他也夸我很有远见。” “这话又怎么说。” “毕竟是夫唱妇随。算上北衙军,朝中女官的势力已经很庞大了,一下除掉不现实,需要个过程。他觉得你也许可以来操控那个过程,在过程中你也会有很大的权利,是个很难抗拒的诱惑。” 严观说得很委婉了,郭六的态度远比这个要轻蔑、笃定。 屋外,最后一丝夕阳消失在天边,明宝清的面色在暮色里沉了下去,眸珠变得黢黑,像一汪能映出人心的墨池。 她并不是生严观的气,只是从没有如此鲜明的感受到,自己 与萧世颖,与萧奇兰,与崔司记,与卫二嫂,其实是一体的,而与严观则天然对立。 她完全没有遮掩自己的审视,严观甚至能感知到,如果他真动了心,明宝清是有可能会杀了他的。 那么幸好,他对皇位真是毫无兴趣。 “陛下、殿下二人虽为女娘,但毕竟是萧氏血脉,苍琅院里的郡主、县主也都是萧氏血脉,日后,这江山总归都姓萧。这是她除了北衙军以外,能稳坐龙椅的另一重原因。那么,在这件事彻底了结之后,”严观缓缓伸手抚上明宝清泛冷的眉目,猝然道:“娶我吧。” 第148章 醪糟蛋 娶和入赘, 这本质上是一样的事情,但‘娶’这个说法更有一种挑选抉择的感觉。更何况还是严观求明宝清娶他,娶与不娶, 全在于她。 严观其实是一个狡猾的人, 又或者说他用了全部的心力去揣摩去贴合明宝清的喜好。 他知道对于明宝清而言, 越是怀有割舍不下的征服欲, 越是难以得到她,而示弱,往往有奇效。 说起来, 这实在要多谢文无尽的言传身教。 “阿姐这是答应严中侯了?”明宝盈、明宝珊、明宝锦三人齐齐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从屏风后出来的明宝清, 明宝清被这严肃的两张脸和一张搞不清楚状况在傻笑的小脸逗乐了,道:“只是应了娶他回来,又没定婚期。” 明宝珊托着腮, 明宝盈歪着脑袋迁就明宝锦用自己的头发噘嘴拱出一条胡子来, 三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严中侯怎么这样恨嫁?”明宝珊嘟囔着, 完全忽略他和明宝清年岁已经不小的事实。 长安蓬勃的风气让她觉得每个人都很年轻, 就连看朱姨都觉得她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 明宝盈本来想说什么的,但今日太累,神思有些混沌, 只笑倒在明宝珊身上, 顺着她的肩头躺到她膝上去了。 “严阿兄高高壮壮的,娶回家砍柴担水也好的。”明宝锦替严观说了句好话, 被明宝珊和明宝盈一人一边搓脸蛋。 明宝清见明宝锦被搓得发懵,从外间取了个匣子回来, 笑道:“安王妃今个给了我一些番使送来的种子, 你可要瞧瞧?” “种子?”明宝珊和明宝锦都趿着绣鞋下了床,明宝珊道:“这匣子我瞧见了, 竟是放种子的?怎么像是放珠宝的?” 明宝清伸手摸了摸明宝锦颈上的绿绳,道:“咱家还没到有余钱可以攒首饰珠宝呢。” 明宝锦只有两样饰品,绿绳串的是明宝清和严观在龙首乡上给她买的小玉龟,而红绳串的则是小青鸟给她买的小泥哨。 说起来,明宝清能想到用陶土来存火药,还要归功于这个小泥哨。 泥哨的原来是田间的细泥,要经过反复的捶打产生胶黏感了才能用塑形,这种细泥吸湿隔热,用来存放不稳定的火药正正好。 明宝锦被明宝清摸得有点痒,笑着耸了耸脖子,伸手打开那个木匣子,先见到了一张纸,纸下是横二纵二的分格,共有四格。 “纸上的解释对应每个格子的种子,是鸿胪寺的女官译过的意思。”明宝清解释道,往床边一倚,明宝盈往她怀里凑了凑,被她搂住。 明宝锦和明宝珊在桌前仔细看那张纸,一种一种点数过来,道:“番瓜,长条有棱,似瓠瓜爬藤伸长,可食;胡萝卜,颜色多彩,习性似土萝卜,可食;红柰,似林檎、沙果,可食。油葱,喜光喜温喜微湿,翠叶肥厚,赏玩用。诶,这样的话,这番邦的萝卜岂不是现在也能种下去了?” 第315章 明宝清点了点头,明宝锦就欢欢喜喜捧着种子找老苗姨去了,明宝珊躺回了床上,把明宝盈的脑袋搬回自己的膝头,听她问明宝清:“阿姐这两日可累?” “今日累软的人是你,怎么还问起我来了?我还好,倒是坐在案前多些,之前理出了一大箱工部司里积年的手札图册,我这几日都在看,那些手札上的想法大多天马行空,根本无从下手,不过倒是蛮有趣的,也有一些是可行的,只是因为人手不足或什么别的缘故未曾获批准,一日日一年年耽搁下来,存在档房里落灰。”明宝清略叹了一口气,道:“其中有一‘风筝载人’的图示,虽然想法离奇,可他画的那个大风筝详实像是有个实物,且有多个风筝负重载物的尝试记录,我甚至都觉得他愈发趋近成功了,那图册却戛然而止,我依着署名去找那位官员,发现他居然姓岑,是咱们的曾外祖父,已经去世整整一甲子了。” 明宝珊听明宝清说罢,道:“所以说阿姐你的天分最远可以追溯到曾外祖父一辈呢。” “嗯,真的很奇妙,他写批注时也似我般会缩略词句,而且被略掉的那些字很多都是雷同的。”明宝清面上露出些怅然神色来,道:“我想,若是阿娘也能留下什么类似的手札,我与她之间相似的地方会不会更多?” “说不准呢。”明宝盈轻轻笑了一下,“这样一想,血脉传承倒也有意思,可单论起子嗣繁衍这事,若不是一心想做母亲,真是脱不开的累赘。高二娘子,唔,林少夫人,我听闻她前日诞下一子。” “噢?这样新鲜的消息,你从何得知?”明宝清好奇问。 “高三娘子在家中闹了些事,被高大娘子赶进了宗正寺里做抄录苦差以修身养性了,我昨日在路上遇见她了,因为同路,所以就聊了聊。”明宝盈说:“高二娘在女学时也算出挑人物,婚后就少见她了,如今又做了娘亲,怕是日后只能相夫教子了。没想到崔四都进宫做女官了,她却做了林夫人。” “高家自老太君那一辈起就是女娘当家,虽然生了三子,可各个才华平庸,但老太君眼光好,挑的儿媳各个能干持家,当初听说她也看上了李娘子的,只是李娘子的婚事被继母把持,所以撇了高家没有嫁,做了崔老头的继室。”明宝清遗憾地摇了摇头,“儿媳们将女儿也都养得很好,高四娘样貌有些瑕疵,高六娘胎里不足,身子羸弱,所以这两位就不嫁了,留在家中招赘也罢,养一辈子于高家来说也不是什么事。但,总不能每个女儿都这样随心所欲地活,高家要维持眼下的势头,女儿要嫁,儿子要娶,血脉传承,家族延续,都是一体的。” 明宝盈听了明宝清这话,正凝神想着什么,屋外霜降轻轻叩了叩门,道:“小娘子,甜醪糟好了。” 明宝珊连忙下床趿着绣鞋去开门,“别个都有了吗?” “都吃着了。”霜降笑道:“阿婆还叫我吃一盏呢。” “吃吧,”明宝珊道,“也把四娘喊回来吃醪糟。” “四娘子在苗婆婆那睡,也已经在吃了。”霜降道。 “那你吃完了早些歇着,明儿还有好几件衣裳要赶工呢。”明宝珊道。 “诶,诸位娘子也早些安置吧。”霜降扬声对屋里说,帮着明宝盈轻轻把门带上了。 明宝珊端着托盘走进内室,冲明宝盈道:“三娘来吃吧。瞧你今儿累得,回来就倒头睡了一觉,胃里空落落的吧?” 醪糟吃了暖身子,天冷了老苗姨都是一缸一缸的做,这醪糟里还散着一个蛋,黄黄白白点着几粒朱红的枸杞。 每个人都是一盏,明宝盈是一碗。 明宝珊见她吃得差不多了,酝酿了好一会,小声而紧张地问:“三妹,你这些时日都在鸿胪寺里办差,张六应该没机会寻你麻烦吧。” “他?应该是被他父亲狠狠教训过了,尾巴夹得很紧,我也时常要回工部的,遇见了只是翻翻白眼撇撇嘴罢了,我只当他中风半瘫。”明宝盈有些轻蔑地说。 明宝珊勉为其难地笑了一下,伏在桌上看着明宝盈,心底的愧疚并没有淡一些。 她吃了这一碗甜醪糟,精神头都好了一些,同两个姐姐说起今日去给秦主簿扫墓的事。 “秦主簿的祖母原来就葬在长乐乡上,地方不错,依山傍水的,我们去的时候沿途还遇见不少进山砍柴的山户,并不很荒僻。秦主簿为了他祖母的丧仪应该是把自身家当都掏空了。温御笔替他选长眠地的时候,就挑在离他祖母不远的地方,还修缮了他祖母的坟墓,又依着阵法栽了很多风水树,我今日去时,那些移栽的树木都生过一轮新叶了,若没有温御笔画的那张图,再加上孟外郎看得懂阵法,青天白日只怕都要鬼打墙了!” “这也是为了不让外人扰了秦主簿和他祖母的清静。”明宝清说。 明宝盈点了点头,道:“过两日孟外郎还要 带两位好友同去。” “啊?才去过又去啊,爬山也累人呢。”明宝珊道。 “下月就是圣人的千秋节了,百官朝贺不敢怠慢,等过了千秋节再去的话,只怕天冷透了,落了雪,山路就不好走了,要等明年开春了。”明宝盈说。 第316章 夜风的凉意已经十分鲜明,而青槐乡上的小炭窑又开始烧了。 明宝盈先头睡过一短觉,还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寒凉的天气和温暖的帷帐实在太适合睡觉了。 她很快又睡着了,做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梦。 明宝盈梦见了明宝清的婚事,她要把严观娶进门来,可是新娘太重,要十六人抬的大轿子才能抬得动。 轿夫漫天开价,要一百两银子才肯,老苗姨和文无尽才不肯出这个钱,一个抱着钱罐子坐在阶上耍赖皮,一个叉着腰叫她们全家上阵去抬严观回来,嘴里一个劲数落严观还没进门就这么多事,搅家精云云。 明宝盈抬起那轿子,觉得好重啊,整个人要被压扁了,等她快撑不下去时,忽然轿子底漏了,掉出个严观来,重重摔了一屁股。 梦境随着严观这一摔而碎裂,重新拼凑起来后,明宝盈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深绯的袍子。 “我做四品官了?”明宝盈十分惊喜,可是一抬头,发现绯色不仅在自己身上,而是到处都有,这房间里摆满了红烛、红囍、红果盘,还有坐在红床一个执扇人。 明宝盈疑惑走上前,轻轻移开那人挡在眼前的扇面,就见到孟容川含笑的一双眼。 “我都做了四品官了,你怎么反而穿起青绿襕袍来了?”明宝盈不解地问。 “三娘,这是婚服呀。”孟容川笑着说。 明宝盈看着孟容川身上那件明显繁复不少的青绿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红袍,道:“我娶你?” 孟容川将扇子移回面前,在一双墨翅白身红掌的大雁后点了点头。 明宝盈挑手拨开扇子,笑问:“怎么是大雁不是鸳鸯?” 孟容川又轻移回来,道:“大雁可以齐高飞。” 她拨开,他又移回来,闺房之乐,不外如是。 只这扇面越闪越快越闪越快,像狂风翻书一样快,猛地停下时,扇后那张似湖沉静的脸变成一张不动如山的冷肃面孔。 “啊!”明宝盈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明宝清和明宝珊吓了一大跳,眼睛还没睁开就问:“怎么了,怎么了?” 明宝盈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很崩溃地跌回枕头上,说:“天呐,我梦见自己误把严中侯娶回家了,太吓人了!” 第149章 移宫换羽 长乐乡上这些时日正下山货呢, 沿途好些山民背着野菜、野果、野菌子下山来,孟容川瞧见了,很想买一些回去。 他并不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 只是觉得家里人会喜欢。 家里人, 指的不仅仅是孟老夫人、小果和小草, 还有明家的小女娘们, 老苗姨和孟老夫人好得像是亲姐妹,从青槐乡到兰陵坊,他不在的日子里, 孟老夫人在某些意义来说, 是靠文无尽到明宝盈替她写的那些信过活的,他们当然是亲人。 可孟容川与两位友人正要上山去,背着山货岂不是自讨苦吃, 只能看下山的时候有没有运气了。 先头同明宝盈探过了路, 这一趟就少走了很多冤枉路, 沿途的草有倒伏的迹象, 秦怀谦墓前的供品却少了一些,看留下的泥痕应该是猿猴一类的野物拿走吃了。 孟容川用细枝笤帚掸了掸,就听葛主簿说:“也好, 供了秦兄你再给猴吃, 也算看一场猴戏,你也不寂寞。” 三人都在坟前笑了起来, 孟容川轻声道:“一连来瞧你两次,只是下一次要等开春了。不过大雪封山, 正是读书的好时候。” 他同明宝盈来时, 坟前还留有一堆灰,不是冥纸, 看一层层的灰烬和丝麻缝线的痕迹,那大概是三本书,不知是谁细细抄了,又静静守在这里烧透。 葛主簿是个闲不住嘴的人,刘保章正又是寡言的性子,通常他们二人在一处,一个说一个听,可此时孟容川却听刘保章正忽然肃声呵道:“这是什么要诛灭九族的风言风语,你也敢传?!” 他的声调很冷,声音却很紧很轻。 葛主簿吓了一跳,对上孟容川转过身的不解目光,他忙道:“我,我没有与别人说过,我只是听他们说。” “听谁说的?”刘保章正问。 “说了什么?”孟容川走到他们身前,葛主簿低着头,皱着脸说:“就是听礼部的一些同僚在传,他们说,说公主殿下不是圣人的女儿,圣人就没有怀过孩子,她,她是宪君公主的女儿,根本不是萧氏血脉,这是移宫换羽了。” “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他们也敢胡言?难道说圣人把宪君公主府赐给了殿下,殿下就成宪君公主的女儿了?那原本的明侯府还赐给嘉荣郡主了呢!那嘉荣郡主也是明侯的女儿了?” 这逻辑的确荒谬,但也许还有另外的内情,不是他们所能知晓的呢? 葛主簿不敢再说什么,嚅嗫道:“我,我不会再说了,只是礼部那地方,素来姓崔的呀。” 刘保章正与孟容川对了一眼,见他蹙了蹙眉,道:“此事蹊跷,虽说鸿胪寺里的女官是宪君公主一手培育,一代代传下来的,可宪君公主在世时就很低调,且又逝世多年,无缘无故谁会提起她?而兰陵坊的宪君公主府原本也籍籍无名,若不是家人无意中将房产置办在了附近,我都不知道那还有一个公主府。先是这桓端王爷夜里入鸿胪寺闹了一场,叫人都知道有了那么一个宪君公主府,眼下又传出这种风声来,下一个消息会是什么?该不会说殿下就是在宪君公主府里生下来的吧!” 第317章 孟容川怎么也想不到上坟居然上出这么一个消息来,下山时野笋、山鸡与他同路他都没有发觉,还是刘保章正问:“孟兄不是说想买些野味山货吗?” 带这些山货下来的是一个刚从山里割完蜜的蜂农,想起明宝锦和孟小果那贪甜的样子,又曾在饭桌上听闻明宝珊的铺子供糕点也总用到蜜,虽知姜小郎也会送蜜来,但孟容川还是把蜂农那几坛子蜜都买了,葛主簿想起家中夫人冬日寒咳频频,就也要了一坛子。 “做些姜丝蜜,治寒咳的。”孟容川仔仔细细教他做法,葛主簿笑道:“孟兄还知道这方子呢。” 孟容川点了点头,道:“家中长辈会做,小辈们都受益。” 刘保章正和葛主簿是知道孟容川家中情况的,也觉得他是苦尽甘来了,虽然隔房的叔父对他不好,但却另外收获了一家赛过远亲的近邻。 自孟容川把这些山货带回来之后,老苗姨和孟老夫人接下来这段时日里,就再也没有见过家中这些个当官的孩子们能在天亮时回来的,天黑早了是一重原因,更多是因为千秋节将至,众人事忙。 圣人在京中的各色府邸、别院很多,除了当做女学的紫薇苑之外,还在安兴坊中有一座紫薇楼,千秋节那日紫薇楼前会有各种各样的庆祝表演,也就需要各种各样的道具,诸如爬杆、秋千,走索用的软绳,角斗的擂台也在搭建。 这种娱乐的差事很大一部分是教坊的,但工事需要工部来监察。所以明宝清很忙,而严观在千秋节那日要带队守在紫薇楼前,时不时过要来演练一番。 教坊还想找几个漂亮的小女娘骑在骆驼上巡城,听闻明宝清妹妹多,就来问了一嘴。 “骆驼背上很稳当。”那寺丞凑近了明宝清,说:“每人还可以拿十两银子回去呢!” “十两银子,那应该不愁找不到人吧。” 明宝清没有答应,明宝锦的年岁正正 好,但她对于这种出风头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兴趣。 “其实去千秋节上露个脸也没什么,你们都在朝廷里做官,四娘也是官家小娘子,就算被什么人家瞧上了,咱们也不是没得挑。” 明宝清回了家,此时正盯着今日的宵夜发呆,抬起头看见是林姨在说话,她一时间像是没听见似得,又垂眼看着她端上来的那碗粥。 “阿娘,你在胡说什么呀?”明宝盈无奈道。 “没有胡说啊,二娘她娘就是这么进的侯府啊,她在千秋节上撒花呢,被侯爷瞧上了。”林姨说的是实话,便也底气足,“这,先皇在时的千秋节从来都是这样的,一晚上,那些平头百姓家的小女娘就被各个王公大臣挑进家里去了,也,也有二娘她娘那样的。” “阿姐刚才问过四娘,她说自己要去看热闹,不要被人当热闹看。”明宝盈说。 明宝清好似才回过神来,抬眸道:“阿姨,杏仁麦粥你也会做?” “会啊。”林姨有点不明所以,说:“夫人喜欢吃麦粥,最喜欢的也是杏仁麦粥,你同她一样。我从前是夫人院里的,进进出出的时候见过厨娘怎么做,粥又不难,你尝尝,是不是这个味?” 明宝清抿了一勺,点了点头。 林姨就坐在那腼腆地笑,明宝盈越看她越有古怪,真是半口都吃不下了,干脆道:“阿娘有什么话说?” “没,没啊。” 林姨支吾着,又看明宝清,明宝清倒是一勺一勺吃着,不像是被她败了胃口的样子。 “就,就是千秋节那天,我能去吗?”林姨紧盯着明宝清,问。 明宝清继续吃粥,有些不解地说:“不是大家都去吗?文先生不去,在家中守门。” 林姨松了口气,又听明宝盈警惕地问:“千秋节那日殿下也会登上紫薇楼与民同乐,阿娘不会想一个箭步冲到殿下跟前去,哭天抢地一通,求她放了小弟吧。” 这话委实夸大刻薄了几分,坐在边上剥核桃皮的蓝盼晓不由得侧了侧身,也不想笑得太明显。 林姨脸涨得通红,真是拿自己的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打打不得,骂骂不得,就连说一句也说不得,全家都给她撑腰。 “前次去公主府的时候,你弟弟已经从书房调到公主跟前伺候了,我想着这回公主出府,会不会也能带上他?你知道的呀,公主府愈发难进去了,就算沾你大姐姐的光进去了,也是进一回少一回,而且你弟弟愈发忙,上次只见了他一盏茶的功夫。” 萧世颖唯有萧奇兰这么一个女儿,萧奇兰年岁越大,自然要替母分忧,担起储君该做的事。 明宝盈在鸿胪寺中也曾听女官们议论,说圣人有意让萧奇兰入主东宫,但此时在朝廷上面临的阻碍颇多,迟迟不得推行。 萧奇兰其实已经有了一批东宫官,其中近七成是女官,只是有实无名。萧奇兰都还不是储君,辅佐她的人自然也无官职。 所以说,林姨这一次的焦虑其实并非杞人忧天,她渐也明白了明真瑶的前程维系在萧奇兰身上,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她心里想着就算明真瑶是那只鸡,也得萧奇兰有那个飞升的命啊。 第318章 “我着人留了好位置,离紫薇楼很近的,在内圈。你能看他一眼就看他一眼,看不到的话,就看看戏法吧。教坊为着今年的千秋节网罗了天下奇人,很值得一看的。” 闻言,林姨用帕子揩了揩眼角,低低应了一声。 明宝清这次对林姨的态度反而比明宝盈要柔软一些,她抿着粥,嚼着脆糯的麦仁,觉得林姨煮粥时大概要比从前少放了一把糯米,所以粥水要薄一些,不过她倒是放足了糖和杏仁,一样是很好吃的。 糯米价贵,不是寻常人家能敞开肚皮吃的,就算她们的收入能应付开支了,吃喝上也还是节俭的。 老苗姨一个人吃饭时从没有煮过干饭,还是早先那种想多灌点水饱肚子的念头,而冬日里腌鸡腌鱼,盐巴也下得很重。 这碗麦仁粥里少放的一把糯米,也算跟林姨跟着她们一路挨过苦的证明。 “今日这收场还行,算能说得通道理。”明宝盈送了林姨出去,终于有心思坐下来吃这碗粥了,“阿姐,往后咱们都这样好了,我唱红脸,你唱白脸。” 她说这话时神色轻快含笑,觉得林姨只要能如这般听得懂规劝,稍加体谅,这日子就能很好了。 明宝清看着她一脸满足的样子,有些心疼。 第150章 大明宫 千秋节这一日不设早朝, 萧世颖于大明宫内接受众臣和诸来使的朝拜恭贺,今日与朔望日一样,凡九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前去, 但只有五品以上, 以及各部的员外郎和监察御史等可以进入大明宫内, 其余小官只能在宫外遥祝。 明宝清和明宝盈堪堪够上这资格, 初一十五的朔望朝她们二人也要去的,只不过那是在太极宫外,太极宫附近的宫宇多, 宫墙一重一重, 就算是冬天,好像也不似今日风大。 大明宫里多湖景,辽阔美好, 又毗邻禁苑, 所以这风格外冷冽一些, 带着点湖藻味。 而且大明宫离得也更远, 明宝清和明宝盈要更早起些,早起骑马从兰陵坊到大明宫,再站在这寒风里山呼万岁, 整个人非得冷得打哆嗦才是。 但她们并不觉得太冷, 一是官袍里多穿了一件皮绒的无袖夹衣,这夹衣只有她们两人有。二则是她们早起不是骑马出来的, 而是游飞赶驴车送她们来的。 其实早膳吃的不过是碗白粥,煮得清淡绵稠, 佐菜也不过是家里存好的冬菜, 风干整鸡老苗姨悬了十几只的,晒得满院子红亮红亮的, 这蒸掉的半只还没彻底风干,一蒸就饱满起来,淌着油花,吃起来少一丝干香,却很润很嫩,腊香满口,同吃鲜鸡是完全不一样的滋味。 明宝锦说,日头也是好厨子,晒了鸡鸭,也晒干菜。 茄干是夏末时晒的两簸箕,昨晚上为了今日的白粥就抓了一把泡发,配上冬笋、黄豆做的一小坛酱茄子。吃到茄干时又香又韧的,冬笋极入味的,脆脆的,黄豆又绵绵的,下酒下粥下饭都很好。 还有豆豉,明宝盈越做越顺手,每年都做很多的,不仅是给陇右寄去,还送进殷家,殷初旭特意在坛子上贴写‘方氏豆豉’四个大字,十分挑衅。 游飞驾着车,他的水囊里灌了热乎乎的姜米茶,嘴里还被老苗姨塞了一大块硬邦邦的麻糖,含到半路也还没化。 他送了明宝清和明宝盈到大明宫门口,见各路官员正陆陆续续从车轿上下来,宫门口卫队的兵将们看起来不比严观矮多少,而且各个面貌端正,手持重斧,非常威猛。 游飞看得入神,片刻后甩了甩鞭子,打算往东市去买明宝锦很喜欢吃的那家油烹柿子饼。 “阿姐,咱们晚些时候紫薇楼前头见。” 明宝清和明宝盈浑身暖呼呼的,在风中立了好久,只面上冷了些,就连掌心都还是温热的。 不过她们再怎么用力去看,也只能看见殿前的八个武官们持戟而立,殿内龙座前应该还有武官护卫,明宝盈听孟容川说,殿内护卫的武官是四男四女,各个目有精光,气势逼人。 屋里的高官和使者们都坐了下来,正吃萧世颖赐下的朝食,他们这些小官也是有份的,只不过得站着吃了,一份酥蜜馓子,还有一份乳糖。 乳糖是只有冷天才能吃的,糖浆倒进各种模子里,冻住就好了。赐下的乳糖被做成各色动物模样,活灵活现,非常可爱。 “陛下把咱们当孩子哄了。”老主事拿了一只小猪塞进嘴里,糖壳很薄,脆脆的,不用担心会粘掉牙,他刚一嚼碎,就觉嘴里淌进一股甜辣辣的酒味,越吃越笑,道:“唔,唔!哈哈,妙哉妙哉,乳糖里灌了口好酒啊!” 明宝清托起那乳糖仔仔细细看了,见那只小黑狗大张着嘴在吠,口中有一点凸出的糖粒,应该是后粘上去的。 ‘灌酒的孔眼在这呢。拿回去给小妹瞧瞧,不过酒好像挺辣的,灌这一口应该也没关系吧。’ 明宝清想着,只吃了酥蜜馓子,把小黑狗乳糖用帕子包了,装进腰间的荷包里了。 她侧首一看,发现明宝盈也在低着头系荷包,抬首时两人相视一笑,明宝盈往自己头上比了两只耳朵,示意她的乳糖是只兔子。 第319章 殿外因为这一口糖一口酒,原本僵冷的氛围都有些轻松愉悦起来,小官们间或交谈几句并没有什么大碍的,可殿内却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将要吵嚷起来了。 因何事而吵?竟不是一件新鲜事,原是桓端王爷今日见萧奇兰在,当场向她讨要宪君公主府,说自己只住到开春就走,姿态很谦卑,言辞滴水不漏,像是有人一字一句教他这么说。 其实这事儿在别人看来,萧奇兰应了也无所谓,只是暂住而已,就这么几天,可萧奇兰竟然还是不答应。 “为什么?”桓端王爷也不肯休,连捶胸口数下,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陛下赐予本宫,自然由本宫做主,本宫说不给,还要理由?难道说在桓端王爷眼里,本宫这公主,也一如当年的宪君公主一般,是任由你们契丹好欺凌逼迫的?”萧奇兰这话掷地有声,堵得几个想替桓端王爷说话的大臣都缩了一缩,“更何况此事已经议过,你居然千秋节这日一提再提!今日是陛下的生辰,陛下心中对先皇、太后的哀思如潮,本宫亦是如此,而王爷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殿下这话实在是欲加之罪!真是要逼我去死了?”桓端王爷愤然道。 “谁教的?”萧奇兰连眼皮子都没有冲他撩过一下,直到这时才瞟了他一眼,极为轻蔑地道:“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 “咳咳,殿下,咳咳。”一阵老迈的声音响起,喑哑干涩,崔相咳了又咳,似很艰难地说:“不过是小事,就当是全了宪君公主的心愿吧。” 这事原本被工部用还未修缮好的由头对付过去了,萧奇兰那时候就觉得轻巧了些,原来他们是想在千秋节上给萧世颖找些不痛快。 想到这,萧奇兰瞧了萧世颖一眼,口中道:“又不是清明,也不是七月半,更不是宪君公主的忌日,无端端的,她托梦给崔相你了?” “殿下啊。”崔相的口吻像是一个祖父在规劝任性的孙辈,“宪君公主与桓端王爷骨肉分离多年,至死不能相见,已是憾事,王爷只不过想住一住她的故居罢了。” 萧奇兰被恶心地一时说不上话来,他们明明知道宪君公主在契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他们明明知道萧世颖那时候为了让宪君公主回来,做了多大的牺牲,他们明明知道宪君公主是多么急不可耐地回到她的母国,对契丹那个地方,那些人,根本毫无留恋。 他们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知道宪君公主是多么厌恶那段所谓的姻缘,也包括这个儿子。 她没有给他喂过一次乳,离开的时候没有留给他一件留作想念的东西,也没有带走属于他的哪怕一件小小衣裳。 这样决绝的态度,足以说明她对这个儿子,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分。 可这,对有些人来说简直是不可理喻的。 ‘那她爱我吗?’很不合时宜的,萧奇兰忽然想到了这一点。 年幼时的她是跟着乳母长大的,后来又被各位女官教导,萧世颖没有多余的时间来亲自养育一个孩子,在萧奇兰的记忆里,她只在很少的日子里出现,停留片刻,又蹁跹离去。 最初,萧世颖只是远远地看她一会,然后挥挥手让乳母把她带下去。 渐渐地,萧世颖会坐在那,看她吃一块糕饼,听她背一首诗。 终于,她听见萧世颖对她说,“来。” 萧奇兰是一步步走过去的,那时她已经学了礼仪,但她觉得自己其实是飞过去的,她想扑进萧世颖怀里,问她一个问题。 “我是您的女儿吗?”她没问过,但她已经知道答案。 脑中回闪的记忆横跨了萧奇兰的这十数年的人生,但只是那么短短一瞬,她就变了口风,做出一副谦卑和气的口吻来,叹道:“都说人上了年岁,性子也和软了,想不到崔相亦是如此,既是崔相来劝,那好吧。只王爷借住本宫府邸的这段时日,公主府的修缮工事不会延期,公主府的管事、护卫也不会撤走,照样由她们主事。” “这是自然,陛下已经将宪君公主府赐予殿下,这些小事自然是殿下做主。”崔相的神色被满脸的褶皱压得看不出来,只听他口吻淡淡,依旧平静。 “对了,兰陵坊公主府上有一位卢舍人,与鸿胪寺客署那日专门请来同王爷饮茶谈心的卢学士一样,同为宪君公主的族亲,更是心腹。她当初陪同宪君公主往契丹去,比卢学士还要了解宪君公主,王爷这次可别像见卢学士那次一样,一盏茶都没喝完就走人了。”未等桓端王爷辩解,萧奇兰又道:“那公主府本也是卢舍人养老所在,府中一切事宜都是她说了算的。而且卢舍人远行时留下了许多旧疾,久病之人脾气古怪些,王爷一定要包涵她,本宫这话是多余了,她是宪君公主身边的旧人,王爷自然会敬重的,听她多说说宪君公主的成就,岂不比空住一间宅子更深刻?” “兰儿,越说越多了,这是什么家国大事,也值得这样两度提及?!” 第320章 萧世颖这句话的语气是一点点加重的,所以殿中的大臣和番使们都做了长揖请她息怒。 殿外站在最末的小主事和小算官一点都没听见,只是觉得前头的队伍似乎有些不安和骚动,但没等消息传到后边来,就听女官出来传话,说散朝会,请诸位大臣移步紫薇楼赏歌舞。 紫薇楼里明宝清和明宝盈这等小官是进不去的,但紫薇楼外近处的房顶上位置也不错,也是居高临下,一览无遗。 明宝清和明宝盈从大明宫出来的时候,整个街市已经热闹非凡,全城的人都涌了出来,喜气洋洋的,就像这天也是他们的生辰。 明宝盈抿了抿唇,忽然觉得有些心跳过速。 “担心晚些时候的那场烟花戏法?”明宝清问。 明宝盈点了点头,道:“那戏法其实不难,就是连着放几千个响箭而已,但因为是千秋节这日放给全城的百姓瞧,若有个什么闪失可真是担不起。” “所以李先生挑了这件事,没叫你我来扛。”明宝清瞧着明宝盈,又轻道:“担心的话,你就去瞧瞧李先生吧。” “阿姐,那我先去了。”明宝盈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先去瞧瞧四娘她们到了没有吧。那间布铺所属蚕坊,三间那么大的门面,屋顶也挺宽敞的,但我可能赶不及去了,你帮我同阿娘说一声。” 布铺的屋顶上,朱姨和明宝珊都摆开两张小茶几了,冲着明宝清直招手,示意她往后院来,后院有梯子。 布铺今日不做买卖,有两个想看热闹的小女工还留在铺里,见明宝清来了,搁下朱姨给的一罐蜜饯果子就跑了过来,笑道:“明主事快请进,咱们这铺子大,屋顶也宽敞,快上去坐吧。你家姊妹分了我们好些吃的呢!” 明宝清走进后院,仰脸对明宝珊道:“二娘,阿婆她们还没来吗?” “没呢。”明宝珊道:“我和阿娘早早坐轿子来的。” 明宝清算了算时辰 ,觉得可能是还在路上,可等了又等,这街上的人越来越多的,但没一个是她的家人。 “阿姐!孟家的马车!?”明宝盈在房顶上看得远些,明宝清忙走出去瞧,见蓝盼晓正探出头来,她一瞧见明宝清,便是一副急着要说什么的样子。 明宝清才迎上去就听蓝盼晓赶忙问:“元娘,小青鸟可跟着你呢?” 第151章 紫薇楼 “没有, 他一早送了我们来,就回去了,我看着他驾车走的。”明宝清觉得有些不对劲, 以游飞的性格来看, 他不会做这种没交代的事。 “那这孩子去哪了?我们在家里等了又等, 实在等不及了, 就坐孟家的马车来了。”蓝盼晓压低了声音,道:“孟外郎觉得今岁的千秋节太过盛大,怕孟老夫人和阿婆受不住喧闹拥挤, 就替她们在宝胜尼寺买了几个香座看场戏, 也幸好是这样,阿婆还比我们早出发一些,不知道小青鸟没回来的事。” 明宝清点了点头, 看了眼满脸担忧的明宝锦, 轻道:“别担心, 阿姐这就去找他, 小青鸟那样机灵,不会有什么事的。” 明宝锦看着明宝清,她从来都是相信大姐姐的, 只不过…… “昨天是他耶耶的忌日。”她轻声说。 明宝清怔一怔,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孟家的马车要高大很多,林姨有些不习惯, 小心翼翼跃下来,道:“游小郎不在呀?这孩子去哪了?那三娘人呢?” “三娘找李先生去了。”明宝清道:“你们上房顶去吧, 朱姨和二娘已经在上头坐着了。” 朱姨和明宝珊带了很多蜜饯果子, 盐津梅子、金杏干、桃干等等,有些是买的, 还有些是霜降晒的,每种都给留守布铺的小女工抓了一把。 明宝锦她们也备了很多吃食,有粟米锅巴、秋梨糖、糖煮板栗仁、还有琥珀核桃,粟米、秋梨、板栗、核桃都是整个秋天里一点点囤起来的。 有那么几日,每天的午后老苗姨要砸一会核桃,家里没人的时候她会带上一点小活去孟家坐,剥剥蒜啦,择择菜啦,这些时日家里有个‘伤员’同她作伴,她就拿着核桃去外院,坐在台阶上边晒太阳边砸剥核桃。 文无尽在房里待烦了待躁了,他就出来坐在老苗姨边上,脑子里什么事情也不想,只拿一个核桃吃。 剥好的核桃浸在水里泡涨了皮,蓝盼晓和明宝锦一有空的就坐下来剥成玉白色,也剥了好几天。 昨天晚上明宝锦在炒核桃的时候,游飞闻见香味钻进厨房里来,守了明宝锦半天,但她只给他吃了两个。 因为这琥珀核桃要等凉透了才好吃的,热乎乎的时候太软太黏了,再就是明宝锦觉得这些要和大家一起吃的,他们吃多不好。 可是眼下,蓝盼晓和明宝锦哪里还有看热闹的心思啊,明宝锦倚在蓝盼晓怀里,看着明宝清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人潮中,再也分辨不出来。 紫薇楼前的绚烂光华触手可及,但她觉得一点滋味都没有,心里酸酸的,只想着要是昨晚上给游飞多吃几个琥珀核桃就好了。 因为有蓝盼晓和明宝锦的忧虑,林姨的沉默也显得很适时,她探着头使劲往紫薇楼里张望,耳边朱姨不停嗑瓜子的声音叫她心烦意乱的。 第321章 “男娃你们就别担心了!拐谁也不会拐一个十六岁的男娃,这年岁,买回去也不肯认别人做父母,做劳力?一顿吃三碗,谁家养得起?私卖?他还能打能杀的,又惹得起了?”朱姨想高高兴兴看热闹,见不得她们这样丧气,于是就嚷了起来,尖声尖气劝道:“方才过来路上也好些热闹看呢,要不是说紫薇楼前有大象仪仗,还有花戏,我兴许也叫别处勾了魂去,许他也是在路上被好戏所迷,你们前脚走,他后脚到家,扑了个空,眼下要往紫薇楼来也是堵路上了,不成了。今晚上是要热闹一夜的,咱们明早回去铁定就能跟他碰上了!他肚肠里也悔着呢!瞧不见这么多好戏,还叫你们惦念着!” 明宝锦转眼看朱姨,朱姨冲她挤挤眼睛,道:“回去你可得好好冷着他!也叫文先生、严中侯狠斥他一顿!省得日后再没个轻重,叫咱们担心!” “是啊四娘,游小郎肯定就是在哪玩了。诶,大姐姐方才给你的荷包里有什么?”明宝珊也说话来宽明宝锦的心。 明宝锦打开了那个荷包,掀开帕子,见是一只黢黑的小狗,张着嘴在叫,她探舌舔了舔小狗耳,惊道:“是糖做的。” “我看这糖很薄,”蓝盼晓搂着明宝锦,端详着那只小黑狗,道:“光一照都透了,约莫是留不住的,你吃了吧。” 明宝锦犹豫着,抬眼看蓝盼晓,蓝盼晓摸了摸她的发,道:“那就小心些揣着,留着跟小青鸟一块吃吧。” 明宝锦点点头,心里终于轻快了一点。 林姨听着她们说话,眼睛只望着紫薇楼。 紫薇楼其实是紫薇楼苑,边上围绕着很多花苑,主楼是紫薇楼,有三层高,亮堂堂二层的望楼上密密地站着许多官员使者,正谈笑风生,三层的望楼则疏落一些,但也站着好些护卫。 飞檐下的宫灯很漂亮,每一盏上都有画,林姨猜测每一幅画都是一个典故,一个故事,但她不太识字,所以明宝盈曾给她画了一本各种典故的画画书,她能看着那个画给明真瑶说典故,每天睡觉之前的要说几个的。 隔得这么远,她看不见那灯上画的是什么,但她就是觉得肯定没有明宝盈画的好。 林姨其实知道自己的女儿很厉害,很早之前就知道,在她还很腼腆怯懦的时候,林姨就见过她的字,也看过她的画,只是都不放在心上罢了。 现在,满城的璀璨灯火在她脚下,宫廷雅乐像天籁之音,隐隐的,还有象的长鸣,就连明宝锦都被这种陌生而新奇的叫声所吸引,可林姨却在后悔,抄家离府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把明宝盈画的典故书带出来——这样一件久远而无谓的小事。 “我想去方便一下。”林姨对蓝盼晓说。 蓝盼晓正看着那从紫薇楼里走出来的两只灰色巨兽,象背上的美人是一男一女,一个身姿窈窕,一个雄健高大,皆在起势作舞,任是谁的眼睛都很难移开,而林姨说了什么她也没有太听清,盯着她的口型看了看,才点点头道:“解手?” 她只说了这样一句,就觉得明宝锦往自己怀里躲,原是那山一般的大象越走越近,美人的舞姿却是愈发迅疾,随着愈发紧促的鼓点而由妖娆变为了凛冽。 众人觉得头皮都发麻了,连呼吸和眨眼都停掉了,大象游了一圈后,缓缓掉头往回走。 美人从象背上落下,像是从云端掉下来那么轻盈自如,落在地上,化作一团锦绣花绸。 其实底下有机关的,明宝锦听明宝清提过,是她和工部及教坊的人一起设计的,但她没想到会这样奇妙而美好的结尾,真是让人意犹未尽。 从此起彼伏的感慨和惊叹声中可以听出紫薇楼前的百姓们都是和明宝锦一样的想法,朱姨更是大惊小怪,差点从房顶上栽下去。 紫薇楼前原本是有院墙的,但今夜都拆掉了,大象到了紫薇楼前,一步一步登上了那座宽阔的高台,它抬起前蹄长鸣了一声,长长的象鼻向上延伸,像是要 递出去什么东西,可它象鼻指向的地方一团黑,连一盏灯也没有。 正在众人都困惑的时候,那团黑里扑簌闪出了一粒星,然后是无数粒,那无数粒星散开,又汇聚在两边,烧开大一片光明,而萧世颖就出现在这片光明里,整个人都在闪耀,看不清男女,分不出老少,只知道这是帝王。 百姓们欢腾起来,山呼万岁,萧世颖笑着垂下手,接了象鼻抓着的一樽酒冲百姓遥遥一举,明宝锦坐在房顶上,被爆起的阵阵声浪掀动着,明明脚下很踏实,却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悠扬而雅致的弦乐随着萧世颖的离开而再度响起,有两只白羽长尾的孔雀不知是从哪里飞出来的,停在萧世颖离去后的望楼上,在栏杆上闲庭信步,来回踱着,彷佛是她的一缕气息。 过了好一会,众人才回过神来,明宝珊先喝了口暖酒缓了缓气,开口正想说圣人真是好气派的时候,忽然发现少了一人。 “林姨哪里去了?” “方才说自己要去解手。”蓝盼晓也是堪堪回神,道。 朱姨看得大为过瘾,嗤道:“被大象吓得得尿急了吧?这辈子这样胆小,真是什么好东西也都错过了!” 第322章 明宝锦往布铺的院里瞧了瞧,两个小女工也坐在墙头捧着蜜饯罐子边吃边瞧,只是不见林姨在哪里。 布铺是有恭桶的,只是这一日闭门,所以都洗净烘干了不再用。林姨被小女工指路到后巷的一个草棚里方便,附近的商铺若是不便用恭桶的都会在这解手。 她打理好自己,推开矮门,就瞧见一个人在那堵着她,林姨即便心里有准备也还是吓得一哆嗦,道:“真去啊?” 那是个妇人,其实与林姨年岁差不多,但面相却愁苦很多,且眉间唇沟纹路很深,像是终日活在怨毒和不忿之中。 “废话!衣裳都给你备好了!”那妇人甩了个包袱给她,道:“快换上。” “那我怎么进去啊?外边一层金吾卫,里边一层羽林卫的。” “金吾卫你别管,自然有人打点好的,只管走畜生道就行了。” 这妇人原是高官娘子,一朝成了要靠双手挣食吃的女工,心底怨恨与日俱增,如今要与林姨这种货色共谋大事,她自然很看不起。 “今夜真能带我和我儿子去扬州?”林姨一边穿衣裳,一边问。 “是了!今夜没有宵禁,出入自由。你只跟着兽苑的奴仆进去,保管你一路畅通无阻地见到你儿子,你叫他找个机会将这药下在茶里,到时候你就带你儿子原路出来,我在外边等你,送你们去扬州,留一笔银子,置办一应房产给你,叫你还过回原来养尊处优的日子!” 那妇人说得唾沫横飞,把这事说得像解完手提裤子一样简单。 见林姨慢吞吞的,她又推搡了一把,道:“可别告诉我,你现如今又不舍得了?先前同我说得那样苦,泪如雨下的,我是可怜你才叫你来做这样的大事!那一家子哪有几个把你们母子放在心上的?我是心善人,也替自己积德,才替你打点,你以为今夜是替我做事?笑话!那是去救你儿子出来!从你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都不贴心,你真以为那些个异母的姊妹还会把你儿子放在心上?做柴木烧了她都不心疼!” 林姨垂着脑袋踉踉跄跄地跌了几步,再抬起头来时,她睁圆了眼看着那妇人,神情无知却又很坚定,道:“我知道夫人是真心为我的!” 第152章 兽苑 千秋节表演的畜生除了西禁苑养的那些大象、骏马、孔雀等珍奇异兽之外, 还有猞猁狲、吐蕃獒之类的动物,这些畜生并不那么珍稀,只要有钱都可以弄来赏玩, 吐蕃使者进京的时候就带了很多吐蕃獒来, 还曾在东西两市买卖过。 林姨曾瞥见过一眼, 吐蕃獒犬长得太凶恶, 但知道这是狗,而不是什么鬼怪妖物,心里的恐惧就还能忍耐。 畜生所在的院落里很嘈杂腥臭, 林姨低着头提着桶子随在那些畜生笼边上, 她本来以为自己身上的衣服是紫薇楼粗使穿的,但眼下到了光亮处一瞧,又觉得太粗糙, 合该是兽苑仆役的装扮。 ‘兽苑?那跟严中侯的差事有关吗?可这是吐蕃獒犬, 严中侯不养这种东西吧?’林姨在心里想着, ‘之前还听他在饭桌上说过, 吐蕃獒犬看着威猛,实则很蠢,而且有些水土不服, 并不适合驯养。’ 严观所在的东禁苑里有鹰坊犬舍, 西禁苑里则有驼鹿象豹一类的,还有一些别国或地方上贡上来珍奇异兽, 例如这吐蕃犬实则是由礼部来管的。 林姨虽然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也知道这吐蕃獒犬应该是不归严观管的。 千秋节表演用的异兽都是西禁苑管辖的, 但进了紫薇楼的偏院之后, 却是跟礼部带来的獒犬狮猴在一处。 这就混淆了。 林姨抬头瞧了一圈,见到好些仆役在这里照料畜生, 羽林卫在外头设了卡,严观不在这里,东禁苑的羽林卫今日领了另外的差事,正在紫薇楼外守着。 ‘游小郎失踪的事,不知大娘子有没有跟严中侯提。’林姨想着,看见自己手里的食桶,才意识到自己是要来喂食的,连忙弯腰进了畜生的草棚。 明宝清没有去找严观,萧世颖、萧奇兰都在这紫薇楼里,他虽不是近身护卫的,但也决不能够离开。 她知道严观这一次只带了精锐来紫薇楼,所以就去了禁苑借他的人手。 严观有时候会把游飞带到禁苑里练箭,游飞这徒弟比师父要讨喜多了,严观忙的时候,几个校尉和队正都很乐意提点他的,知道是游飞不见了,而且可能是一早就不见了,队正也上了心。 “驴车不大,是竹子做的,用了几年,竹骨已经黄透了,中间夹了两层的油纸,车前有竹铃,小毛驴戴着的车套是蓄了软布的。” 明宝清说得很仔细,眼见他们分了几路去寻,但今日路上的人实在太多太杂,很多都是从别坊一路过来的,无数条行踪交汇在紫薇楼附近,根本就无从查起。 队正已经查到游飞从大明宫前到东市的行踪,听那卖油烹柿子的摊贩说,他买了油柿子饼就急忙忙上车去了,说要带回家给家人吃,那为什么出了东市就没了踪迹?东市口的场戏早早就开始演了,一早上说书、唱曲、杂耍、蹴鞠戏就没停过,游飞根本没被这些吸引住,他只想回家。 第323章 明宝清立在街市口呆站了一会,她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车坏在半路上了?与人起争执了? 如果只是这样的事,游飞总可以去武侯铺里找人帮忙,万年县一带只要亮出严观的身份来,武侯们都会愿意帮一把的。 那是什么事情,令他没办法求助? 想到这,明宝清的心忽然揪了起来,她有个想法,但不知该如何去求证,思来想去又回到了大明宫,想请监门卫请今日当值的司闱司女官来。 这事原本没那么好办,即便监门卫肯替她传话,女官也未必有这个空闲搭理她。但今日当值的女官里恰有崔四在,她很好奇明宝清的来意,于是就答应见一见。 明宝清见到她也是一怔,不过眼下没有多少寒暄和周旋的时间了,崔四既然来了,就意味着能说她会说。 “邵少卿?自然来了,千秋节的朝贺,除非是病重和家中有白事,谁敢不到?有些住得远的小官未免迟到都就近住在客栈里。”崔四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做了答,见明宝清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又道:“不过他来得有些迟,神情刻意。自与褚家的大娘子和离后就,邵少卿就从邵家搬了出来,孤身一人在崇仁坊买了一间宅院。崇仁坊离大明宫算近了,不过邵少卿可能因为离得近了,所以不紧不慢地来,反而显得迟了。” “崇仁坊?崇仁坊哪里?他买的?负担得起吗?”明宝清狐疑地问:“褚大娘子不是把嫁妆都带走了吗?难道有留给他一些。” 从前侯府就在崇仁坊,这个坊离皇城、东市都很近,地价房价十分昂贵。 “崇仁坊这种地方,宅子多小都是贵的。他买在保福寺附近,离得东市也很近,有些事情到底是不甘心吧。”崔四做了宫中的女官,就像是多长了一双耳朵,什么消息都灵通详实,“褚家在朝中还是有些分量的,王妃又不向着他 ,他就算手里有什么褚大娘子的把柄,也未必敢用来威胁,更何况把柄这种东西,褚大娘子说不定还有一箩筐呢。” 两京诸市署在东西两市设官署,明宝清咂摸着崔四这番话,想着邵阶平特意在崇仁坊买房子,恐还是为了就近方便争权行事。 “虽说他做到了少卿的位置上,高平乡、青槐乡上都还有他的庄子,但邵家分家了,他是庶出,依循祖制来分不到多少东西。” 这话叫崔四轻轻叹了一口气,见明宝清看她,她笑了笑,道:“明娘子还有事要问吗?” 明宝清摇了摇头,道:“多谢崔娘子。” 她们二人交谈时,一直有欢腾的人声浮动着,不远处大安国寺前的场戏也很热闹,响声轻易就传过来。 满城欢欣,游飞在何处? 外头那样热闹,天也彻底黑透了,烟花戏法在各场歌舞的间断上演,将不远处的天空映得像晚霞一样。 林姨往食盆里舀好了粮,立在那草棚门口仰脸瞧了瞧,又低头进了下一间。 这里关着一只正在熟睡的狮子,过会子要连着笼子一起拉出去让百姓们赏玩,所以就下了药,让其昏睡。 虽然有铁笼,那狮子又睡着,但林姨还是吓得差点直接死过去,软在地上好久,才一点点爬出去。 幸好禁苑的几个仆役都仰着脸在看烟花,没瞧见她个兽苑的仆役居然会被被药倒的猛兽吓成这样。 林姨稳了稳心神,走进下一间格外吵嚷的草棚里,那是一群猕猴,约莫有十数只,一刻不停的在笼中叫唤着。 猴戏是热场的表演,所以这些猕猴今夜是不用再表演了。 这棚子里又臭又吵,林姨还时不时闻见一丝甜滋滋油乎乎的气味,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同这些猕猴的味杂在一块,又香又臭真叫人受不了。 她桶里食没多少了,就剩半瓢,猕猴吃不饱不乐意,唧唧叫着,人一般的手指拼命去够林姨手里的桶子。 林姨看着那些小猴的样子,觉得真像小孩啊,就跟明真瑶站在那温泉庄子的门缝里看她的表情一样,也很可怜。 但吃食真是没有了,她也没办法,更何况她还有正事要做呢。 小猴都哀哀挽留着她,但有几只蹲在笼子的角落里,正拼命伸手去够一个草堆,想要把那草堆给扒拉开来。 ‘那有吃的吗?’林姨快步走过去将那草堆扒拉开来,香甜气一瞬间涌了出来,令她觉得很熟悉,就是前些时候刚刚吃过的油烹柿子饼。 那是秋日里明宝锦最最喜欢的一种甜食,熟烂的柿子泥和糯米混成面团下锅炸得金黄,有些还包桂花糖馅、豆沙糖馅,一咬就淌出糖汁来,被烫着了还嗦着嘴忍不住去吃第二口。 林姨也承认那油烹柿子饼很好吃,尤其是明宝盈带着她在人家油锅边上候着等吃的那一次,美味的简直不知该怎么说了。 可油烹柿子饼这种吃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姨不必去想这个问题,因为她又剥开一层,瞧见了游飞紧紧闭着眼的一张脸,衣襟上全是油,那柿子饼都在他胸口压烂了。 林姨僵了片刻,哆嗦着手去碰他的鼻息。 游飞还在呼吸,只是叫不醒,怎么叫都不醒,像隔壁的狮子一样。 林姨不知所措起来,今夜的经历对她来说实在太复杂了,她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游飞出现在这里很不对劲,他肯定是被人掳劫来的,有人想在今夜做一些事,给萧奇兰下毒这计谋太潦草太愚蠢了,当场被抓住的可能性太大了,但幕后之人好像并不在意,不然也不会选择她这样一个怯懦的妇人来行事了。 第324章 成与不成这线索都只会断在林姨这里,污水也只会泼在明家女娘身上,游飞是不是也是一样的用处? 她摇晃着游飞,忽然又在那油腻腻的甜味里闻到一点别的气味。 这种味道她从前也闻到过,明宝盈和明宝清换下来的衣服上时不时会有,她们告诉过她,是因为沾到了火药。 林姨只知道火药是一种像黄砂、黑砂的东西,但又像油一样容易燃烧。 游飞身上的火药味让林姨困惑又恐惧,她浑身都在颤抖,她以为自己能行的,她之所以掺和进这件事来,是想找一找线索,将那些给她引路,让她得以溜进紫薇楼里的细作面貌都记住,这样就可以到公主面前陈情,替明真瑶邀一份功劳。 可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林姨根本想不明白,她想去找人帮忙,可以找谁呢?外头那些仆役每个都有可能是细作,一个不小心可能直接送了游飞的命。 林姨努力做着思考,将那些从游飞身上扒下来干草重新掩回去,起身走出棚外。 第153章 失火 “林姨不见了?” 明宝清绕了一大圈, 想着游飞是不是坐在那布铺的屋顶上同明宝锦一块看热闹了,可没想到游飞没回来,就连林姨也不见了。 蓝盼晓抬头瞧了一眼, 就见明宝锦被明宝珊搂在怀里, 两人正看着那个只捧着一根细细金玉竹, 就走在高空上的女娘。 她足下只有一根软绳, 在夜风中会摇晃,会随着她的走动上下波动。 那软绳是黑色的,在昏沉的暮色中几乎隐匿, 布铺的屋顶与那铁索齐高, 明宝锦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眼前凭空走动,紧张地移不开眼睛。 “她会不会真偷偷进到紫薇楼里去了?”蓝盼晓压低声音说,慌乱地绞着自己手里帕子。 “若按常理来说她根本进不去的。”但若不是不按常理呢?明宝清脑中念头杂乱得很, 她皱紧了眉头, 道:“别急, 我这就去看看。” 以明宝清的身份来说, 还有些地方是能出入自由的,譬如紫薇楼苑里工部安置匠人和备用物件和教坊伎人等候休息的地方。 李素和明宝盈也在那里,明宝清进来时她们正仰着脸看那个在半空中显得很渺远的身影。 “从紫薇主楼的视野来看, 她是不是像能直接走到月亮上去?”李素问。 “是, ”明宝清快步走来时也答了一句,“陛下的大寿逢满月, 所以教坊使管这叫嫦娥拜寿。” “阿姐,你怎么来了?从布铺那边看视野更好呢。”明宝盈面上的笑容很快淡了下去, 她问:“怎么了?” “林姨不见了, 解手的地方就布铺后边,三岁孩子都不会迷路。我疑心她该不会有什么法子能进来吧?”明宝清不太确定地说。 “不至于真干得出这样的蠢事吧!”明宝盈的眉头紧紧蹙起, 道:“更何况她怎么进得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她能变苍蝇不成!?” “也不是所有地方都里三层外三层的。”明宝清蹙眉道:“我方才来时,见边上的兽苑还有奴仆出入,人多杂乱,羽林卫也不是各个都认得。” “说来还真是,礼部备了些放生的彩雀,说那彩雀聒噪,等着时辰差不多了才会送进紫薇楼里,还有只白雉,是紫薇楼里官员们比诗的彩头。”李素忽然开口道:“你阿姨自己进不来,只怕有人利用她一颗爱子之心,替她铺路,又借你弟弟年幼,思虑不全,恐还真叫她钻进去了。不过,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明宝盈不知该怎么答,她只感到一种绝望,往左走往右走都要堕入深渊的绝望。 正这时,一个羽林卫提着个鸟笼走了过来,道:“李先生,这是您要的鸟。” “我要的 鸟?”李素不明所以地问。 羽林卫见状又看了眼明宝清、明宝盈,道:“兽苑的一个仆役叫我拿来的,说是您要的,还是明算官要的?说是烟花戏法时会用到。” “有什么烟花戏法会用到这只青雀?从烟火里蹦出来?”李素不解问。 明宝清看着那只小小的青色鸟雀,忙问:“哪个仆役给你的?是不是四十多岁的妇人?” 羽林卫点了点头。 明宝盈又问:“那妇人呢!” “送鸟去主楼了。”羽林卫道。 明宝盈紧紧抿唇,看向李素。 李素想了一想,对随身侍女叮嘱了几句,侍女一言不发,带着几个手下往紫薇楼去了。 ‘青雀是指小青鸟吗?什么意思?小青鸟在兽苑?’明宝清看向李素道:“先生,她既主动暴露自己,想来没有恶意的。” 她替明宝盈将这句求情的话说出了口,但李素不答此话,只举了举一个令牌,道:“将兽苑彻底清查一番。” 这令牌上有一个‘御’字,这不是任何官位的手令,而是御赐的意思,所以不管兽苑里是礼部的人还是禁苑的人统统都要服从。 楼苑外的夜空,第一场烟花戏法正在上演,将这夜空点缀得耀眼无比,彷佛星辰低垂,伸手可拾。 只是不等明宝清随李素走到兽苑近处,一声巨响爆在夜空中,像是笼中狮兽已经醒来。 明宝清一惊,疾跑过去时就见兽苑四处起火,有个仆役在尖声大叫,说是天上的烟火掉进来了。 第325章 这话令明宝清十分震悚,反应过来后她抄起一个草耙就给了那个仆役一棒,怒道:“胡说八道,必有古怪,搜身!捆起来!” 李素善制火药,平日里见到火也无异样,可这种四周都是火,火光炙热灼痛的感觉令她有种窒息感,想逃但脚定在了原地。 明宝盈原本要跟着明宝清进去,瞧了李素一眼,立刻将她拽远了些。 兽苑起火后人与兽都十分躁动惊恐,有些仆役和羽林卫在救火,看起来挺有条不紊的,但也有些人太过惊惶,四下胡乱逃窜,甚至还撞翻了提过来的水。 “羽林卫听令,纵火之人就在其中,发现擅逃者就地斩杀!” 明宝盈抬起李素的手腕,将她手中的令牌示人,只有这样才稍微镇住了人,省得有人浑水摸鱼逃了出去。 兽苑的火一看就不对劲,若是被天上掉下来的火星点燃,应当是从草棚顶部烧起,可兽苑的火是从里边、外边烧出来的。 明宝清一间一间草棚去掀,连起火最猛的狮笼他都冲进去找了一圈才出来的,那只巨兽被火烧的痛苦和惊惧逼醒了,它无力地吼叫着呜咽着,边上猕猴的惨叫声更为尖利,明宝清冲进去的瞬间,只觉得耳膜都疼。 她才进去,棚子就塌了。 明宝盈惊叫了一声就要冲过去,只李素突然回了神,一把将她拽住,一个羽林卫见势已经钻了进去。 明宝盈差点以为明宝清出不来了,但还好草棚是个虚架子,不至于把人压死在地下,明宝清抱着游飞挣出来时头发和袍角上都带着火。 游飞的四肢全是软的,这种样子,不是死了还没变硬,就是被药倒了。 明宝盈想,如果不是林姨送来了这只青雀,如果不是李素下令清查兽苑,逼得这把火来得仓促,火势尚且可控,如果不是明宝清在最后关头跑进去,找到了游飞,那么他死定了。 兽苑事后清算又多了一具尸体,到时候查明了游飞的身份,立刻又会牵连到严观乃至明宝清身上。 灭火之后,兽苑里被彻底翻了一遍,在游飞和几个仆役身上都翻出了火折子,他们分辨说这是给灯笼引火所用,这尚且说得过去,但羽林卫很快又在畜生、异兽的食料里找到了一些还没有烧光的火药。 外头的烟火还在放,游飞挣扎着醒过来时就见到明宝清的面孔被烟火映得斑驳多彩,跟梦境一样迷离。 夜风一吹,他通身都凉飕飕的,那麻药让他浑身是汗,一热一凉,倒是恢复了些意识。 “天上掉下来的火星子一不留神蹦进了兽苑里,烧坏了各国各地贡上来的异兽,又在圣人的千秋节上添了这样的一桩晦气事,这罪过可不小。” 李素背对着明宝清和明宝盈,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样的表情来说这样一番话的。 明宝清回过神来,见明宝盈将要说什么,她微微抬手一拦,道:“如此一来,火药监、军器坊这两处的所属又要起争执了,放在禁苑,放在北衙军手里他们就是不安心吧?” 李素侧眸瞧了明宝清一眼,见她的裙衫焦焦烂烂,一头乌黑的秀发被燎得打起了枯黄的卷,她身上不知有没有烧伤。 但她没表现出任何的痛色,只是将把那个小郎抱在膝头,手环在他肩头,很是回护的样子。 游飞在竭力睁眼,皱着眉眼皮不停掀动着,他从明宝清膝头翻下来,摇摇摆摆爬起来,还没站稳就迎头被泼了一大桶的冷水,被水扑打得又跌靠在墙上。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明宝清和明宝盈下意识想去扶他,但又生生止住了手。 游飞低着头想李素和明宝清方才那些话,又抹了把脸,抬头看了看四周的情况。 “我在东市看见邵阶平鬼鬼祟祟的进了巷弄,就跟了进去,现在想想,他应该是故意引我进去的,进去后有四人暗中埋伏着,将我打昏,迷糊间听他们说给我灌点兽药,我含在嘴里,漏了一些出去,但也咽了一口,所以一直发昏醒不来,但隐约听见猴子乱叫,只这些。” 他说罢忽然俯身大呕起来,吐得整个人几乎弯折过去。 边上的一个羽林卫凑近李素,轻声道:“若是宫中医署配的兽药,人用的确致呕,他被打昏了吐不不出来,也说得过去。” 此时萧奇兰身边的侍从也到了,责问兽苑为何起火。李素上前解释,将火折子和还没有烧完的火药都给侍从过目,可谓人赃并获,证据确凿,一丝不苟。 “窦舍人,林氏拦住了吗?”明宝清突地向萧奇兰身边的那位女官发问。 明宝盈和李素有些讶异地瞧了她一眼,见她目光定定的,又去看窦舍人。 窦舍人看着明宝清,只道:“所以说,做人真是怕自作聪明。” 当林姨在近处瞧见这紫薇楼的时候,只觉得它明亮璀璨得像一座天然会发光的天宫。但她哪有半分兴致看这个,离这座漂亮而庞大的楼宇越近,她越是紧张,觉得这楼宇好像随时都要倾覆。 这安排她进来的人可真是能耐,她拎着鸟就进来了,跟着前人亦趋亦步地走,停在二楼的一个平台上,这个平台是外翘的,专门供仆役行走。 他们几个人就站在那里,等楼上的仆役下来接手。 第326章 明真瑶看见林姨的时候简直要被她吓死,看着她穿着兽苑奴仆的衣裳,就知道她是溜进来的,他不想留下林姨,可可她看着他的目光也很惊惧,像是有人用把匕首抵在她腰上,她的唇瓣一直在颤抖,想说什么,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无数个念头在心里过了一遍,明真瑶垂眸检查那只白雉的情况,还是不敢放林姨进来,可这时窦舍人却道:“留一人守着这些鸟雀,其余人可以离开了。” 兽苑的仆役纷纷退下,就留下了林姨一人。 林姨跟着明真瑶一拐进紫薇楼的内廊,便急不可耐地开了口,“三郎你听我说!有人要害公主!这紫薇楼今夜肯定有古怪,快走,你快让公主和圣人赶紧走!” 这一句话惊动了萧世颖,萧奇兰也压不住了。 窦舍人摇了摇头,有些怜悯地瞧了眼明宝盈,嗤道:“药粉居然真是毒药,可问她那妇人是谁,又说是直事郎家的,直事郎家连狗都死绝了,哪里还有什么夫人在兰陵坊做女工。核桃点大的脑子也学人筹谋起来了,大抵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安生了!要给你们寻点乐子,下点绊子!” 第154章 吐蕃犬 楼外夜空中, 烟花戏法的收尾有点像兰叶,火光幽蓝,在半空中划出两道悠长的弧线, 真得很漂亮还很清贵。 萧世颖站在外廊看着那束兰叶, 又侧眸看了眼不远处才熄了火光的院落。 “幸而李先生应对迅疾, 火势没有蔓延开来。”萧奇兰轻声说, “只是损了几只异兽。” “怎么是她在兽苑?失火的事情也叫她去?”萧世颖睨了萧奇兰一眼,萧奇兰垂着眼道 :“那林氏辗转给明算官递了个消息,说兽苑有异, 所以李先生才去看的。” 礼部有的是备好的替罪羊, 倒是禁苑,不知该如何问责。 萧世颖转身回楼中时又道:“李素今夜本该安闲自在,还去替她的学生担事, 怎么教出这么个无能之辈?” 萧奇兰跟在她身后, 轻声道:“明算官一向是李先生的得意门生, 李先生待明算官亦是疼惜看重, 她如今是身兼数职,李先生担心她有顾不过来的地方,更何况今日是陛下的生辰, 李先生格外看重此事。” 萧世颖坐回软座上的时候已经笑起来了, 她瞧着萧奇兰,道:“明家女与你亲厚, 你倒也不避嫌,替她说上这么些好话。” 萧奇兰仰脸看萧世颖, 额上浓蓝的花钿将她这株兰花衬托得愈发绮丽, 她随意地说:“可用。” “可用之人多了,也不比太客气和气了, 反而令她们骄纵起来,瞧瞧,这念头一转,就冒出个挟恩图报的主意。”萧世颖有些乏了,伸手揉了揉额角,蹙眉道:“这千秋节真是不过也罢,都借这个机会来掺和一脚,不将朕放在眼里的人真是多了去了。” 萧奇兰正要说话,又见侍从走了过来,道:“陛下、殿下,狮兽叫声惨烈,下层的高官们都听见了,说是掉下来的烟花烧了兽苑,实在太过危险,眼下正议论纷纷呢。” “未有人反驳吗?”萧奇兰问。 “几位郡主听见了,说他们只听见几声叫唤便这样瞽言妄举,实在可笑。” 侍从说这话时,楼下的喧哗吵嚷之声更为响亮,另有一侍从走上来,道:“李先生眼下在外廊等候陛下传召,她来时左仆射就问了她,她便答是兽苑的奴仆将火药藏在兽车里带进来,燃放烟花时趁机点燃,又大声疾呼是烟花落进来点燃所致,刻意颠倒黑白。李先生不过如实相告,但礼部不少官员闻言生怕有罪责落到自己身上,纷纷出言讥刺,说‘莫不是你李氏又玩起火来了,一不小心,连紫薇楼都要叫你烧了’诸如此类的话。” “她还老实站着任由他们侮辱?叫她上来!”萧世颖直到这时才流露出几分怒意来,侍从匆匆下去,不多时就将李素带了上来。 萧世颖拧眉看她,她还笑。 “做什么受这窝囊气,在宫外倒是规矩起来,还在外廊等候传召。” “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自然要依着规矩来,否则明日又要上几本折子说陛下用人唯亲,惯得我们没了规矩。我也是回嘴了的,又没有任由他们胡说八道,此事是当场截获,由不得他们诡辩。” 李素被赐了座,将整件事细细说了,还提到了游飞身上也有火折子与火药,但又道:“严中侯那徒弟所言虽只是他一面之词,但他的确中了兽药昏迷,若不是林氏递消息,明主事冒险相救,恐会性命不保。” “这三个不是一家人吗?”萧世颖一句话,令李素语塞。 “明主事可有受伤?”萧奇兰问。 “还好天气凉,她穿了一件皮绒夹袄,所以没有烧穿,只是足踝处被燎得起了一串水泡。”李素说这话时伤疤隐隐作痛,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她瞧了萧奇兰一眼,说:“如果明主事和明算官是提前知情的话,那她们的表演可谓今夜最精彩的了。” 萧世颖讥道:“如此说来那林氏还算立功了?” “误打误撞吧。”李素道:“蠢妇可恨可怜,世间痴蠢之人大多如此。” 萧世颖睇了萧奇兰一眼,道:“那林氏你打算如何处置。” 第327章 萧奇兰本想说先找到她口中那个挑唆她行事的妇人再做定夺,但对上萧世颖的目光她便改了口,道:“儿臣不会轻纵。” 林姨到底存了愚弄萧奇兰的心思,如果她的私心没那么重,在遇上那个妇人时她完全可以将这件事告诉明宝清,届时来个顺水推舟,瓮中捉鳖,全然不会有今日的混乱和被动。 可若是同明宝清她们说了,林姨所肖想的这所谓功劳就不能独落在明真瑶身上了。 明真瑶在林姨拿出那包毒药的时候就跪了下来,一句话也不敢替自己分辨。他也不知道林姨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瞒着家里人偷偷做下这样一件事来。 “他,他什么都不知道!”林姨那时候慌忙地摆着手,说:“我真没有一点要害公主的意思,那妇人找上我的时候,我只想将计就计,我,我知道轻重,我,我还有女儿呢。” 她的确半分害萧奇兰的心也没有,因她知道一个道理,叫一臣不事二主,这是明侯用整个明家的落败和自己的性命教会她的,她知道明真瑶若改换门庭绝没有好下场,而逃到扬州去,落个清白身,更是无稽之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明真瑄远在陇右,还不是被攥得紧紧的。 但现在说这些,又有谁要听呢? 天边将露鱼肚白时,萧世颖先行回宫,底下响起一片‘恭送陛下’的声音。 这一夜的歌舞和戏法的确精彩绝伦,但坐了那么久谁也受不住,许多大臣都不在原位上了,三三两两的散在紫薇楼各处的花苑、水榭里,也有叫了宵夜正在品尝的,也有逗鸟、赏月,吟诗作对的。 萧世颖一走,北衙军也跟着撤走了大半,余下那些都在萧奇兰和诸位郡主、县主身边,虽然是削薄了许多,但加上金吾卫的人手依旧是足够的。 萧奇兰还留在这里,等着这一夜的庆典结束时,她将放飞那一群彩雀。 千秋节由萧世颖来开头,由萧奇兰来结尾,其中含义不言而喻,是萧世颖对于萧奇兰的认可。 李素从紫薇楼上下来,将明真瑶和林姨一并押去偏院等候发落,为了避免引发不必要的揣测,两人也没有捆缚,只是跟着带刀的护卫亦趋亦步地走。 行过一处水榭时,李素只听有人嗤笑道:“什么鬼婆疯子也能装得这么人模狗样,这都是什么世道,狗屎也能点黄金了。” 她听声就知道是崔家的人,看年岁应该是崔三、崔四同辈的兄弟,只是分不清是行几的兄弟。 “狗屎也能点黄金,倒有几分自知之明。”李素讥道。 那崔郎自然是气不过的,但被旁人劝了下来。 李素继续往东去,紫薇楼、花苑水榭都在西,兽苑一类地方都在东,今日之事错综复杂,还未清查,所以明宝清、明宝盈也都被软禁在了兽苑。 林姨和明真瑄没有瞧见她们,李素寻了处能落脚的干净地方端坐着,由着他们两人跪在一旁。 “大部分的兽类只是受了些惊吓,受伤的兽类有十八只,狮子受伤最重,鹿也伤了五只,吐蕃犬伤了六只,余下狐猴一类倒是伤得不重,已经请医官来了。”兽苑的护卫禀道。 李素端起茶盏又搁下了,再看林姨,道:“谁领你进来的,你不是说自己认得出吗?好,这就认一认去。” 林姨知道自己做了十足的蠢事,哆哆嗦嗦站起身来。 明真瑶还跪在地上,托了她一把,道:“您仔细认,仔细瞧,把实话都说出来,切不要再隐瞒什么了。” 林姨瞧了他一眼,两滴泪掉在他手背上,道:“娘错了,娘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明真瑶点了点头,将唇都咬出血了,说:“阿娘别怕,不管怎么样,都有我陪您。” 听得这一句,林姨忽然敏锐起来,她知道了这件事最坏的收场是什么,她魂魄都要碎了,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那些人眼前的。 谁带她进来的,她分明是记得的,一个四五十岁的仆役,长着点胡须,黑黑黄黄一张脸,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可这里一大半的仆役都是这个样貌,她越是细想,却越是 想不起来了。 医官和侍从们进进出出在给那些异兽疗伤敷药,耳边时不时有兽类难忍疼痛的咆哮和悲鸣声。 “那个妇人真是兰陵坊的女工,她,她来挑唆我的。”林姨又重复起这句话来,脸上的皮肉绷着,像是唱戏时吊紧了皮的样子。 李素见她这样问东答西的,心知她没认到人,但李素又实在怜惜明宝盈,不想这蠢妇坏了她的前程,也想给她一条活路走,就问:“哪个官园子的女工?” 林姨依旧答不上来。 正这时,兽苑的犬舍里有些异动,护卫警惕起来,示意让人瞧瞧去,看是怎么回事。 那人才出去就见那些吐蕃犬发了狂般拖拽着铁笼就跑了出来,利齿龇咧,口涎四溅,短短一瞬的功夫就逼到了眼前。 护卫们倒是训练有素,纷纷拔刀应对,救下那些医官和侍从们。 第328章 原本这一切也还可控,只是吐蕃犬的模样太吓人了,那些仆役下意识就想要逃开,可他们是用绳索捆成好几串的,每串七八个人,逃开时你东我西,乱成一团,直接将站在前头的李素和林姨都推倒了。 李素摔在地上,眼见那吐蕃犬向自己冲过来,尚未叫得出一句,就觉身上一重,林姨压了上来,用双臂死死抱着她的,彷佛是护着她自己的孩子。 “先生,先生,我没有想害公主,您信我,信我。”林姨孱弱而痛苦的声音和吐蕃犬的撕咬鼻息声交织成一个无比真实的噩梦,“这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主意,您,您知道孩子们都很聪明,她们若知道了,不会,不会让我做的。您是她的先生,您比我懂她,三,三娘。” 支离破碎的话语艰难地说到这里,林姨被拖了开去,李素觉得身上一轻,随即被侍卫扶了起来,她挥掉护卫的扶着她的手,踉踉跄跄走到林姨身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林姨脖子被咬开了一个大口子,血在一股一股冒,护卫用手紧紧摁着,但是捂不住那些血。 明真瑶从另一头的屋子里跑过来,跪到在她身边,不敢置信地伸手去按她的伤口,很快,他的指缝也全是血了。 李素深吸了几口气,道:“去,去把明算官她们叫过来。” 明宝盈过来时候心里还在想,是不是要连她和林姨一起来审问了,这事到底要怎么办才好,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看见林姨躺在血泊里。 林姨流了太多的血,面白如纸,她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 她将目光从明真瑶面上移开,勉力对明宝盈笑了一下,吃力地说:“我会,会。” 第155章 雀与鹬 林姨闭上眼睛时, 天光微亮,有一两声鸟鸣。 她最后又看了明真瑶一眼,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晕成天空的灰蓝, 灰, 然后是永远的黑色。 明宝盈摇了摇她, 而她只是像一棵瘦弱的树那样,被摇得颤了颤,没有任何别的反应。 “尸首可以带回去吗?”明宝盈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 明真瑶看着她, 又看林姨。 李素没有回答,明宝盈也没有再问,只是说:“这件事总还有可以查的地方, 三郎他一心侍奉殿下, 我娘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不管是什么, 一切皆是她自作主张。” 死的人已经死了,她想要保下还活着的人。 “三娘。”李素唤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先把尸首抬到屋子里去, 你们,陪一陪她吧。” 明宝盈似乎是想站起来, 但却摇晃着身子跪了下去,明宝清要去扶她, 她反而握住明宝清的腕子, 紧紧攥着扯了一下,道:“阿姐, 青雀。” 明真瑶抱起林姨,往自己胸膛上靠了靠,他的脖颈处也沾到了林姨的血,看起来,也像是有了一个狰狞的伤口在那里。 明宝清将明宝盈搂着扶起来,转脸对李素道:“先生,游飞发现林姨叫人拿过来的那只青雀被剪了羽,虽然看起来精神头还不错,但飞不高的,也飞不远,至多几丈而已。我们猜想,稍后由殿下放飞的那一笼彩雀该不会都是如此?” 若真是如此,由萧奇兰放飞的将会是一笼残雀,一只只才飞出去几丈远,就扑通扑通掉百姓脑袋上。如此不吉利,还是夭亡之兆,天没亮透只怕就要传遍全城了。 “彩雀是谁准备的?”李素并不是太意外,兽苑已经出了这样大的纰漏,死上一笼彩雀触霉头根本也就是顺手的事。 “放飞的鸟儿是数月前礼部让东市市署从市面上采买来的,一向养在兽苑。教坊也有戏法所用的鸟儿,那种真是剪过羽的,是不是,是不是鸟笼弄错了?” 答话的正是礼部的葛主簿,他满额冷汗,知道这一次的事情恐怕整个兽苑的奴仆、护卫都要脱不开关系了。 “兽食、鸟食又是何人准备的?有无纰漏?”李素又问,“吐蕃犬为何突然发狂?” “我们那些驼鹿豹象的吃食都是从禁苑拿来的,先生明鉴,禁苑所养的兽类并没有异常。”西禁苑的这位中侯赶忙道。 葛主簿的脸色极难看,擦了擦汗道:“兽食、鸟食有些是官园里拿来的,有些也是东市市署从市面上采买来的。” 李素皱紧了眉头,吩咐道:“将此事告知殿下,把教坊使叫来,教坊不是一向有备选的歌舞吗?再推一个合适的上来。” 游飞站在边上,也在看林姨,他在混沌的时候其实听见了林姨的声音,但淹没在了那段模糊的记忆里,在听到明宝清解释这只青雀的来由时才想起来。 游飞看着林姨,看着她苍白的面色,比苗玉颜死时还要惨淡。 他又去看明宝盈,见她居然没有太悲痛的表情,反而还在琢磨今日的事。 而明真瑶就那么抱着林姨走了几步,走到了一处干净些的地方,然后‘扑通’一声重跪下来,用衣袖替林姨揩着脸上的血。 游飞又侧眸看着那只飞不高也飞不远的青雀,它就蹲在游飞肩头,时不时地叫上一声,声音悦耳动听,太快乐了一点,全然无视人类的悲痛。 游飞也学它叫了一声,这一声学得极像,但从他口中叫出来,就是有种悲哀的感觉。 第329章 青雀歪着脑袋看他,小小的豆豆黑眼里透着好奇,它又叫了一声,声音明显就凄婉了几分。 游飞感到惊讶,因为他不知道这种教坊养出来的鸟儿有多么聪明,多么通人性。 人都沉默着,猛兽都被用了麻药沉睡着,只有青雀间或叫一声,在这兽苑里显得很响亮。 不知是哪一声起,墙头树梢那些鸟儿也跟着一起叫了,鸟叫声此起彼伏,倒像是一曲精心排演过的哀乐。 李素在这鸟鸣声中停下了脚步,与匆匆赶来的教坊使耳语了几句。 兽苑里闹得见了血,花苑里依旧是轻歌曼舞。 孟容川赢的那只白雉正在被一群官员围着逗弄赏玩,喂它吃几粒豆谷,白雉看起来并没有不妥。 而邵阶平随着几位同僚走出楼外,正坐在花苑里吃一碗汤团,那汤团做得很香,糯米细面揉皮,玫瑰核桃做馅,但他一点胃口都没有。 自听到兽苑的火被救下之后,他哪里还有半分胃口。 ‘不过没死又能怎样,小畜生红口白牙一张嘴,难道就能栽到我身上来?只那小杂种若真没死,这事又同兽苑起火一事混淆在一处,宇文惜必定疑我提前 知情,哼,也罢,他疑我的事情难道还少吗?千秋节这日兽苑起火,已经很是不吉利,是天下掉下来的烟花还是兽苑有人刻意纵火,禁苑和礼部的那些人非得在大理寺和刑部的刑狱里剥下一层皮来!若要寻我的麻烦,那就先把那市署的两个贱妇抓进牢里去吧!’ 邵阶平如此想着,将那白糯汤团咬破,嚼着那红粉的甜馅,只抬眼间忽然瞧见一张脸从花丛中一晃而过,邵阶平一惊,连汤匙都打掉了。 “那里有人!” 邵阶平叫嚷起来,与他同桌几人转过头瞧了瞧,只见到是教坊的一群伎人走了过去。 他们不解地看向邵阶平,邵阶平有些尴尬地接过仆从递给他的新汤匙,定了定神。 满院的花树和它们的影子,曙色幽微,迷蒙之中可能是误把那个伎人看成游飞了吧。 紫薇楼苑内外的看客都有些疲倦的时候,教坊又适时安排上了寻橦这种紧张又刺激的表演。 一人在高台上顶起长杆,另外一人爬杆而上,在高高的杆顶倒立乃至旋转。外头的声浪又高涨了起来,不少官员也回了紫薇楼里,继续欣赏起表演来。 邵阶平有些匆忙地跟这人流上前,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严观原本立在楼前,听一个手下说了些什么,转身朝屋内逡巡了一圈,目光定定落在他的身上,深深剜了他一眼。 邵阶平清楚严观这是知道游飞的事了,暗道,‘就算是那杂种逃出来了又能怎样,有本事在紫薇楼里杀了我?那倒好了,我看你严观敢不敢替他寻这条死路?!’ 邵阶平这般想着,强撑着目视他。 他流年不利,着人算了好几卦,卦象都说他有一个克星,这克星不除,运道必定是一路衰败,没有别的法子。 ‘灾星霉星又何止一个呢!’ 邵阶平想着这些事,连表演也没心思看,在旁人的喝彩声中略回了回神,又望向宇文惜空空的位置。 ‘又不知怎么在床榻上做狗呢!这淫汉奸佞,休想拿我做垫脚石!’ 他心底多少愤恨不能抒发,官署里有九寺,九个寺卿,九个少卿,只有他最窝囊。 宇文惜把持户部,本就越权太府寺,如今还搞出诸多下属官衙来架空邵阶平,就算当初给了好处,难道他没有做事吗?这样用完就扔,如何叫人忍得下这口气! 但其实还有一重原因是褚家挑错了人,如今要邵阶平让位置。户部、太府寺除了女官之外,褚家还进了几位族亲,邵阶平还未意识到,褚家还有最后一份嫁妆不曾拿回去。 等邵阶平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周围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了,官员们也刻意暂停了交谈。 邵阶平不解地瞧了瞧,发现原来是口技表演,伎人在模仿鸟的鸣叫。 先学的是鹪鹩的叫声,一种类似于‘滴滴滴’的欢快声,他一学,附近的鹪鹩都开始叫。 这种鸟很怕羞,秋冬时山里吃食少了才会飞到山下来,靠近人居住的地方。如果在春天学鹪鹩叫,反而不会有这么多的回应。 伎人成了头鸟,鸟群的声音跟着他起起又落落,鸣叫声随着一只只鸟儿而蔓延开来。 一只鹪鹩忽然落在明宝锦身边的屋脊上,叫了两声,又飞向紫薇楼。 另一个伎人也起了一声调,那是林莺的调,这种鸟儿在紫薇楼苑里很多见,整个鸟鸣声忽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有种喜气洋洋的欢腾感觉。 听鸟鸣是很雅致的一件事,尤其是这种婉转成曲的鸣叫声更让人觉得身心舒畅,有几位上了年岁的老臣甚至都阖上了眼,舒舒服服躺在这鸟鸣声中,仿佛置身山林。 只邵阶平非但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更加紧张了,因他瞧见游飞穿了一身青色的羽衣走了出来,学起了彩雀的声音。 楼上一下荡起了鸟鸣声,像云霞波浪一样温柔地涌了过来。 ‘哼,可笑!这小畜生命硬。’邵阶平偏了偏脑袋,看向严观挺拔站立着的背影,心底愤恨越翻越浓,‘偏她一家子多事!养着那小畜生!’ 第330章 紫薇楼附近的鸟儿越来越多了,墙头树梢高台上都是鸟儿,伎人们肩头发顶都落着三两只。 这时候,望楼上忽然落下来一把谷壳豆粉,鸟儿因此欢快地聚集了过来,像一团七彩的云。 等‘彩云’疏散些许后,百姓们发现除了一部分落在地上啄吃的鸟儿,还有很多鸟儿竟敢站在望楼的栏杆上,更有一些胆大的,簇在萧奇兰旁边,即便听见百姓们高呼‘殿下千岁’,它们也不害怕。 萧奇兰一伸手,那鸟儿就跃进了她的掌心,细细啄吃着。百姓不知道这是教坊养出来的亲人鸟儿,还以为野鸟也为公主的亲善所折服。 伎人仿叫声渐渐疏落起来,因为鸟儿越来越多,可以自己呼朋引伴了。 只游飞做了个手哨凑到嘴边,等到了鸟鸣声稍静的间隙里,一声很特别的鸟叫从他唇边飘了出来,空灵清脆,有种很悠闲的感觉。 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什么鸟叫声,可邵阶平知道,这是青脚鹬的声音,甚至是苗玉颜呼唤游飞的声音。 这种鸟叫声无端令他感到一点寒意,像是青脚鹬从他发顶飞过,细伶伶的长腿和尖尖喙嘴上挂着的水珠溅到了他的后颈上。 邵阶平不安地动了动,觉得游飞定然有什么阴谋,但青脚鹬是水鸟,不似那些鸟儿常见。 “诸位大臣,这是礼部准备的来给陛下放生祈福用的彩雀,但殿下心思细致,想着被过分豢养的鸟儿回归野外反而是活不长,于是就赐给各位拿回家中饲养。” 窦舍人从楼上走了下来,彩雀已经被分为一笼一笼的,由仆役依次送给各位臣子,那些彩雀还在随着游飞叫唤声,声音此起彼伏,很是讨喜。 仆役们还拿来了一些谷壳豆粉给官员,让他们来喂彩雀和那些落在附近的鸟儿,布施的同时也是萧世颖祈福添吉祥。 “邵少卿,这…… 邵阶平转脸一看,是一只青雀,正眨这一双黑豆眼,左左右右转着脑袋,非常机灵的样子。 他猛地站了起来,狐疑又警惕地后退了两步,仆役提着鸟笼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这什么?!”他呵问着,四下去寻严观的踪迹,疑心这是他的什么把戏。 “这,这是礼部备下的放生彩雀,殿下转赐给各位了,眼下您可以回家了。”仆役不解地把鸟笼往前递了递。 许多人也都看在邵阶平,觉得他很古怪,邵阶平见人人手中都有个鸟笼,也就迟疑着接了过来。 “邵少卿连一只鸟儿都提不动吗?”孟容川提着白雉和彩雀经过他时讥了一句,未等邵阶平回答就走了。 孟容川比他官位低,如何敢这样嘲弄他!? 邵阶平快走几步堵到孟容川跟前去,要先他一步下楼。 孟容川手里提着两个鸟笼,不欲与他争抢,让了一步的时候忽然瞧见天边飞来几只纤细而轻灵的鸟儿。 他亦是在青槐乡上长大的,不由地脱口而出,“啊,青脚鹬来了。” 楼上、楼下很多人都因他这欢欣的声音而望过去,见那一群青脚鹬似要穿楼而过,亦有些惊喜,下意识蹲膝低头,想在外廊上给它们让出一条狭道来。 唯有邵阶平格外惊愕慌乱,扔了手里提着的青雀,伸手胡乱挥舞,想要击开那些青脚鹬。 廊上的护卫下意识去捧他扔掉的鸟笼,也想伸手去扶邵阶平,可却占着手,没能扯住因受惊过度而跌翻出栏杆的他。 除了护卫之外孟容川离得最近,可一手彩雀和一手白雉也令他腾不出手去抓,只见到那红影翻了出去,再就是一声闷闷的钝响。 游飞回过头,只望见那群青脚鹬穿楼而过,绕楼一圈,又从他头顶低低飞过。 第156章 变数 这次的千秋节令百姓们大饱眼福, 开场的象舞和萧世颖的祝酒无比华丽震撼,而结尾的群鸟,则给人一种盛世太平的感觉。 往后的日子里听到鸟鸣声, 恐怕就能想起那日从天光中自各处飞来的群鸟和被这些生灵簇拥的萧奇兰。 可百姓不知道, 圣人对这次千秋节不太满意。 着了火, 虽然立刻处理了, 没有蔓延开来。 死了人,虽然死在兽苑的那个无足轻重,而跌在紫薇楼下的那个还没咽气。 兰陵坊宪君公主府旁的一间小小民宅挂上了两 盏白灯笼, 除了亲近人家之外, 这户的女娘们也身上戴孝,不怎么与邻人来往了。 因为蓝盼晓还没有与文无尽成亲,名义上她还是明宝盈的母亲, 林姨只不过是庶母, 所以明宝盈与明宝清一样, 只需服孝三月, 不必丁忧三年。 老苗姨是最喜欢孩子们都在家的日子,可为了守孝而在家里,她心里不是滋味, 总是想牵她们出去走走。 明宝盈没有让她太担心, 熬过第一月之后,她就出了门, 有时候去接明宝锦、游飞下学,有时候跟着老苗姨去菜市、官园里买菜, 偶尔也会被朱姨强搂着去成衣铺子里坐一坐。 反倒是明宝清更叫人担心一些, 她脚上有伤,自回来起就没出过门, 在木头堆里待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凿了很多小猫,一只只身姿都很鲜活,只是没镶眼睛,家里的两只猫绕着那堆没眼睛的木头猫打转,非常好奇的样子。 第331章 严观来的那日带来了邵阶平去世的消息,因为触了萧世颖的霉头,所以惯例的追赠官职都没有给予,礼部这些日子上下都被清算,可以说自顾不暇,本来由礼部提供的一部分祭品、寿衣、寿被、丧银、经书统统都没有。 若不是看在邵阶平与邵棠秋毕竟是一家子的份上,只怕丧仪都要出城去办。 游飞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感受,邵阶平死了他当然高兴,可这死法好荒诞,连站在这边上眼看着一切发生的孟容川都很难说清是怎么回事。 但老苗姨非常笃定地对他说:“是你翁翁他们变成青脚鹬帮你的这一把!” 是这样吗?游飞不知道。 邵阶平被抬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了,邵阶平也看见他了。 游飞身上还穿着那身青绿的羽衣,目光有些迷茫,而邵阶平目眦欲裂地看着他,呕出了一口鲜血。 学青脚鹬的叫声纯属游飞心血来潮,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并不知道紫薇楼苑里有湖,也不知道大明宫有湖,水鸟闻声而来,来找他这只青脚鹬。 “这样也好的。”严观对游飞说:“干干净净的。” 受邵阶平指示来抓游飞的那几人也被严观找到了,那是他一直养着的几个武人,褚家私下有几桩麻烦事都是这几个武人做下的。 严观找到人后,褚家就把人要走了,省了他脏手。 游飞卸了劲,魂魄都像是压不住了,整个人都有点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地上。 严观看着他的背影,听见明宝清终于开口说了一句,“你也没有不干净。” 他笑了起来,说:“我知道。” 严观转身朝她走过去,很留心着脚边的一只只木头假猫,结果踩了真猫一脚。 花狸狸整个猫都弹了起来,冲着严观‘哇哩哇哩’骂了一大通。 “满院子太阳你非要挤在这做什么?” 严观恶人先告状,花狸狸蹦起来要抓他,结果他不知打哪抽出根鹰羽掸子,在它眼跟前一晃一晃的。 瞧着花狸狸被鹰羽掸子迷得五迷三道时,明宝清的嘴角翘了一下。 这下,花狸狸疑心这个坏人是故意闹这么一出来耍它的。 “二郎做的。”严观把掸子递给她,让明宝清逗猫儿玩。 明宝清捏着掸子在手里没动,说:“拿给三娘玩吧。” 花狸狸等了一会见她没动作,竟张口把掸子咬走了。 “这都成精了。”严观感慨着,转脸看明宝清。 明宝清也看他,只是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她突然说:“葛主簿下狱了。” “孟外郎的那位同窗吗?”严观问。 明宝清点了点头。 葛主簿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这次礼部都遭了清查,礼部司参与千秋节的官员都被盘查讯问,获罪的不在少数,而掌管贡兽的主客司都快被腾空了,连郎中、外郎这种品级的官员都糟了难,贬斥、外放、下狱诸多手段轮番上演,一个主簿实在不起眼。 礼部少了那么些官员,一应事务却没有堆积,鸿胪寺和各司的女官们入了礼部,接了手。 “殿下她,稳坐钓鱼台。”明宝清看着严观,她眼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好像很平静,只是又问:“外头,怎么样了?” “彩雀在各个官员家中养着,不少人都发现彩雀被剪了羽,没发现的也都听说了。用来放生的彩雀竟然被剪了羽,是何居心?朝臣们对此都有了看法。此次大理寺和刑部共查礼部,其中虽有不少扯皮推诿之词,尤其是兽苑失火之事,有些仆役翻供说被搜出来的火折子是点灯笼用的,火药的事情他们不清楚,要问火药监,但一根藤上瓜都被摘了,证词连成一串,少数人不认也没法子,火药监和军器坊如今还在北衙军手里。如果兽苑的火再大一点,烧得再彻底一点,失火的原因真被栽到了烟花上,这时候就该大批大批的上折子,讨伐火药监的责任了。”严观伸手抚了一下她的面庞,想到她足踝的烧伤,眉头紧皱着说:“殿下应该是早就发现了端倪,游飞和林姨的事情算是变数吧。” 明宝清抿了一下唇,没有说话。 “不过,我总觉得,”严观皱了一下眉,轻道:“外廊上,站在邵阶平身边的那个护卫。” 明宝清看着严观,但他没有继续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回,她想弄死的人,正好我也想他死,所以拍手称快,若下一回,她想弄死的人,我却想他活,要怎么办?” 明宝清说这话时,有一滴泪未经酝酿就忽然掉落,又似是忍了很久,终于溢了出来。 严观有些无措地替她拭泪,明宝清没有哭很久,只是在严观肩头趴了一会,被泪洗过的一双眼,黑白分明。 冬夜很冷,严观留在了明家,蓝盼晓替他烧热了炭盆,看着手里火钳上缠着的布条出神,那是林姨用自己的一件旧衣缠的,依稀还能看出一点没退干净的茜色。 这院里的每个人都不好受,又是老苗姨和蓝盼晓用她们强大的温柔在抚慰大家,就像一开始从明府出来时的那段日子。 门被叩响的时候蓝盼晓以为是幻听,但严观已经走了过去,开了门洞与外面的人交谈,对话声很轻。 第332章 片刻后,蓝盼晓见他走了过来,说:“殿下要见元娘。” 萧奇兰只说要见明宝清,没有严观的份,他就站在公主府前的桂花树下等着。 文无尽给他送了一壶酒,又送了一个手炉。 严观拿着那个小模小样的手炉有些想笑,但还是揣在袖子里了。 明宝清站在宪君公主府里朝外瞧了一眼,只看见严观投在桂树下的影子。 她转回身,随女官往里走,才走了几步路,明宝清就看见一片的白,恍惚间还以为是积雪,再一看,原来是白绸拥着宪君公主的灵位。 “桓端王爷进了公主府,一夜没留就走了,就是因为这个?”明宝清问。 明宝锦和游飞眼见他来时带了一马车的行李,看架势是打算要住一段时间的,没想到一夜都没过就走了。 “不过是让他给生母跪灵一夜,这都不肯,还口口声声什么唯一血脉。” 桓端王爷在灵位前其实站了很久,但他的膝盖就是弯不下去。 卢舍人问桓端王爷想不想知道宪君公主在契 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勉强应了,才听了几段碎片,便勃然大怒,只差要用剑指卢舍人。 卢舍人就那么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孩子。 “明主事请随我来。” 宪君公主府真是很美,即便是在这么一个枯槁的冬夜。 仆役手里的提灯一盏一盏晃荡着,照亮那些常青的树木和沉睡的花朵。 但萧奇兰却躺在一片黑暗里,门被推开时,幽蓝的月光照了进来,她才懒懒朝门口看过来一眼。 门又被关上了。 明宝清只迈了一步,就站在那等着,过了很一会都没有听见萧奇兰出声,她才道:“殿下?” “三娘还好吗?”萧奇兰的声音是从边上传出来的,她应该是在内室里,隔了好几步路,但因为这院子极静,所以听得清楚。 “不好。”明宝清干脆利落地答。 “可她倒还出门 ,却不见你。” “强作无事而已。”明宝清顿了一下,有些僭越地反问,“三郎还好吗?” “在我跟前伺候的差事不好当,需得时时刻刻紧着神,所以先让他回书库去了。”萧奇兰道:“听窦舍人说,他瘦了很多。” “多谢殿下关怀三郎。”明宝清说。 萧奇兰似乎是笑了一下,说:“你可怨我?” “小人绝无此念,林姨的死是她愚鲁,也是意外。而殿下宽宥,陛下开恩,不追究我们,小人感激万分。”明宝清的语气听起来很情真意切。 “兰陵坊很多女工都是耳目,你也曾说过林姨有些不安分,所以,这一切我都知情。”萧奇兰知道,明宝清也知道她知道,“我没想让林姨死,至多送她去女牢里舂米几日吧。” “殿下想要引蛇出洞,小人明白,更何况以林姨的做法来看,殿下不怪罪三郎已经是宽宥了。” 明宝清答得很好,这道理她也很清楚,但人有时候不是讲道理就能过得去的。 “敢问殿下,那个妇人寻到了吗?” “抓到了,连带着牵出一窝子犯官罪奴,原本都在各地方上的驿田、驿站、官园里做苦役的,这两年随着运粮运银之类的事一个个回了京,唔,就跟明真瑜一样,不过严中侯做得是蹩脚了些,不及人家那么,无可挑剔。”萧奇兰的语气随意,听得明宝清愈发紧张,“所以,那些旧人统统要查一遍。” 明宝清闻言更是心头大震,“陇右也查吗?” “只是核验身份而已,若无差错,也不会要了性命。你阿兄老老实实待在军中,怕什么?”萧奇兰问。 明宝清斟酌着言语,慢了半息,匆匆道:“邵阶平掳了游小郎藏进兽苑里,企图污栽他纵火一事,殿下知道吗?” 这话其实很不该说出来的,鲁莽又无礼,萧奇兰完全可以发火的,但她没有,她甚至可以说是很耐心地解释了一番。 “我不曾着人留意邵阶平。严中侯在千秋节那日只负责楼前的守卫,他养的那些食生肉的鹰犬拉出来表演狩猎又不喜庆,人家还指望严中侯他日有大作为,怎么会连带了他呢?邵阶平与你们是私仇,这一桩,不要算到我头上来了。” 这话压得明宝清要谢罪,但跪下的时候萧奇兰又问:“留疤了吗?” 明宝清怔一怔,道:“留了。” “他心疼吗?”萧奇兰总对他们相处间的某些小细节很好奇,这其实让严观很头疼,让明宝清也很无语。 过了一会,明宝清才说:“疤痕新嫩时是粉红的,他说跟他磨掉那个胎记很像。人总是要留一点疤的,就当是树木的年轮吧。” 萧奇兰笑了一声,道:“了不得,你真是好喜欢他了。” 这话里的笑声听起来格外鲜明,像是有点出乎意料。 裙踞在榻上滑动着,声音很细微,萧奇兰似乎是坐起了身,忽道:“母亲好些日子没召我入宫了。她斥我自作聪明,错漏百出,证据还全是断的,只够料理一些小喽啰。” 明宝清不敢应这话,可萧奇兰还在说:“母亲说得对。” 第333章 黑暗中传来她走动的声音,明明是很轻的脚步,明宝清却听出了沉重的意味。 珠帘被撩起,滑落时又碰出不合时宜的脆声。 明宝清循声看过去,问那个模糊的黑暗人影,“冬日里,殿下还用珠帘吗?” “阿娘死时是夏日,这里的陈设没有换过,留在了她去世那一日。” 萧奇兰轻描淡写地承认了由礼部传出来的那些风言风语,明宝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装聋作哑。 “殿下…… 在明宝清僵立的时候萧奇兰已经走到了跟前,忽得向她伸出手,但只是擦过她的胳膊,推开她身后的门。 月光流泻,萧奇兰的面孔袒露出来,还是一样的细腻淡然。 她看着明宝清惊疑的神色,笑了起来,说:“不要怕,这不是什么会要你性命的秘密。我和他,是一个父亲。” 第157章 金玉笼子 “我和他, 是一个父亲。” 这话对于明宝清来说其实好可怕,而萧奇兰是在望着明宝清眼睛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为什么反而更害怕了?”萧奇兰问。 明宝清张了张口,回答不出来, 可她心里觉得越紧密的关系越是容易彼此伤害。 萧奇兰好像窥见了她的心思, 问:“你又生出退意了吗?又要抛弃他了吗?” “殿下!”明宝清想让她住口, 而萧奇兰笑了起来, 道:“这事情其实很简单,你别抛弃他,他就会知足, 他若知足, 我与他就永远在两条路上,不会撞到一起去。” 明宝清看着萧奇兰,她与严观并不相似, 但知道了这两人是兄妹, 又能在某几个须臾间捉到相似的神韵。 “殿下觉得情爱能困住一个人吗?”明宝清问。 萧奇兰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走出这间布满陈旧记忆的房间, 道:“因人而异吧。姓萧的显然很难被困住,情爱更多只是一种游戏。所以,他就显得很奇怪。” 萧奇兰已经走到庭院里了, 她转身看明宝清, 说:“但他喜欢的人是你,又不那么奇怪了。” 明宝清知道自己很好, 但她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困住野心的金玉笼子,严观真就是对姓萧这件事没有任何兴趣。 “他阿娘姓宁, 也是个很好听的姓吧。”明宝清走下台阶, 对萧奇兰道:“我本来以为他幼年时的日子应该很困顿,毕竟是饥一顿饱一顿, 但严观说,也有很快乐的时候,比如说饱餐一顿后躺在他阿娘膝上看云,云又不用钱,而且那时候他还有娘。” 躺在娘的膝头看云,这世上竟然还有严观能享有,萧奇兰却无法得到的事情。 “殿下,我困不住一个人,约束不住一个人,有些事情他不做,那就是他不想做。有些事情他若执意去做,那也不是我不够好。” 萧奇兰忽然四下瞧了瞧,彷佛这里散着一个破碎的魂魄。 “把这句话再说一遍。” 明宝清有些不解,但还是轻声复述了一遍。 严观在府外等了一个多时辰,当明宝清看见他从桂树的影子里走出来时,落雪了。 明宝清仰脸看天,看着无数雪花打着旋坠下来,她踩空了一节台阶,但是没关系,严观接住了她,四目相对时没有一句言语,只是相拥着回家去了。 虽然严观对于明宝清有着很浓厚的探求欲,但他是个好奇心并不强烈的人。 明宝清不想说的事,他不问,她想说了,他就很仔细地听。 尤其现在这种时候,天冷心伤,明家的小女娘们大多时候都像明宝锦的小乌龟一样,蜷了起来,躲在家中。 夜里落雪密密,满院的碎玉声,明宝盈闭着眼没有睡,她睡不着。 明宝锦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在她脖颈处,很暖和。 明宝清回来时轻手轻脚的,怕吵醒了她。 被子掀开一点点,明宝清坐了进来,但她没躺下,而是倾身来看明宝盈和明宝锦。 她也知道明宝盈睡不着。 “三娘,”这声唤像是敲裂了一块冰,明宝清说:“对不起。” 明宝盈睁开了眼,伸手摸了摸明宝清的脸,还好,就是鼻尖有点凉凉的。 她轻轻将手从明宝锦身上拿开,转过身掀开被子让明宝清彻底躺好,问:“阿姐早知道阿娘要潜入紫薇楼吗?” “那倒没有。” “那阿姐为什么要道歉?” “我知道林姨有些不对劲,但我也没有功夫查证,又因为是住在兰陵坊,所以太放心了。我以为…… “以为人人都会像我们一样纵容她的试探?” “好像的确是这么想的。” 明宝清声音低低的,像是做错了事,明宝盈很不愿意她这么想,没有人可以全知全能。 “阿娘她自己怯弱,一向只会催逼我们去想法子救小弟出来,但她这一回怎么说也是自己去做了。虽然很蠢,很…… 再怎么克制理智,明宝盈还是有些说不下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道:“还有一座坟墓可以祭祀,已经是天恩了。” “三娘。” “阿姐。” 明宝盈用额头碰 了碰明宝清的面颊,背脊被她一下一下的抚摸着。 “我想得明白,我不怨,不恨,我,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第334章 明宝盈心里有一个大洞,空得要命,但又不知道该抓些什么东西往里塞。 “不明白什么?” “她的遗言。”明宝盈想起林姨死前最后一刻的样子,她走得太快,停留在明宝盈身上的目光也太短暂了。 明宝盈痛苦地闭上了眼,呢喃道:“她说她会,会什么?” 只有碎玉声响在这昏沉的帷帐里,像是一段无尽的空白。 良久,久到明宝盈以为自己快睡着了,但其实她只是浮在虚无里。 “我曾经问林姨,如果你和阿瑶的情况倒转一番,她会不会像牵挂阿瑶一样牵挂你。” 明宝锦的声音差点没盖过落雪声,她把自己的下巴窝进明宝盈的肩头,贴着她的耳朵说:“她说她会。” “她说谎。”在黑暗里,看不见明宝盈用怎样一种表情来反驳这句话的,只听语气简直悲哀到了极点,“都知道她不会的。” 明宝锦伸手揽住明宝盈,笃定地说:“会的,可能少一点吧。我们就当她小气了,原谅她吧。” 刹那间,明宝盈痛哭出声。 那些眼泪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淌湿了她的头发、褥子。 明宝盈整个人哭得昏厥过去,怎么也停不下来,由明宝清渡了好几口水进去才撑住。 天亮的时候她才睡着,裹着被子睡得很深,动都没有动一下,就像襁褓里的婴孩一样。 明宝锦趴在床边守着明宝盈,花狸狸卧在脚踏上陪她。 明宝珊隔着半挽的门帘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像是一张落下的静谧画卷——明宝锦小小的背影和花狸狸一甩一甩的尾巴。 走出来时,明宝珊用帕子拭了拭泪。 “你又跟着哭什么?前些日子哭得眼睛跟桃似的,总不能想起来就哭一场吧,日子还过不过了?”朱姨道。 明宝珊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说:“阿娘,只有我还有你了。” 这一句话把朱姨的心肠也揉碎了,她背过身去吸了一下鼻子,道:“走吧,咱们赶在年前多做几件衣裳,手头也宽裕些。你姐姐妹妹这三月都停了俸禄,虽说家里还有存钱,只怕她们心思重,放不开手脚花用。” 朱姨还挺为这事儿担心的,她这人手里不攥着几个钱,夜里连觉都睡不好。 “把上月里四娘做的糕点钱给她结了,几十个钱也不少,叫这小人儿也高兴高兴。” 明宝珊点了点头,道:“放桌上了,四娘瞧见就知道了。” 明宝锦这些日子一下学就赶紧往家里跑,她本来打算先去瞧一瞧明宝盈的,但孟容川也来了,她就先去看明宝清。 明宝清刻猫刻得有些魔怔了,明宝锦不知道她想刻一个什么样的猫出来,也没问,只是撒娇要她给自己刻糕饼模子,刻糖模子。 明宝锦会想会画,春花秋月都是一套一套的图案,光十二生肖就够明宝清刻好一阵了。 “阿姐今日刻好了什么?有没有偷懒。”明宝锦老气横秋地背着手走过来,做出一副监工的模样。 但她实在是太可爱了,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明宝清躺在躺椅上,明目张胆地消极怠工,说:“今日没刻东西,帮着老苗姨晒被褥呢。” “晒被褥要晒一整天吗?”明宝锦不信,俯身用鼻尖在明宝清脸颊上碰了一下。 明宝清笑了起来,看着她像一只小猪似得在自己身上拱。 “然后画了几只钗的样子,算了算家里的余钱,计划明年攒些金银,给曦姐打点嫁妆。” 明宝清扬了一下手里的画稿,明宝锦放了心,翘着嘴角笑了起来,明宝清只要别魔怔了似得再刻猫就行了。 她也挤到躺椅上,靠在明宝清肩头看她画的花钗宝钿。 “曦姐喜欢小巧精致的,但我觉得她的面庞饱满,大的首饰也撑得起来,但是要雅一点。”明宝清指着一个花钿给明宝锦看,道:“这藏金点翠的花钿可以打一套,大大小小五个,梳高髻的时候五个花钿都可以错落有致的戴上,若是平日里的单髻,就可以点在两侧。” 明宝锦沉思了一下,道:“还是打只足足的赤金钗好了,成亲那日的花冠就用铜的吧。” 明宝清惊讶道:“小管家婆,你还真会算!” “多大肚子吃多少饭,咱们要是勒紧裤腰替曦姐置办,她肯定是不愿意的。”明宝锦没觉得不好意思,只是道:“不过曦姐从前是不是有一套镯子啊,一双玉一对金的?双镯叮当响。” “你记得?”明宝清请问。 后来被明侯说不庄重,她就再也没有那样戴过镯子,那套金玉镯也被抄掉了,早不见踪迹。 明宝锦也将自己挣的银子翻来覆去数了,总之是吃喝不愁,但想要买金买玉的,还差好多。 “阿姐,我想做些点心去卖。” “你不是已经在给铺子里供点心了吗?”明宝清道:“不用把自己弄得这样忙。” “我可以指使你和三姐姐嘛。”明宝锦笑眯眯的,好像已经有了计划。 “我下厨,你放心?”明宝清觉得好笑,果然就见明宝锦的面色僵了一僵,她咬着唇盘算了一会,道:“其实打打杂还行的。” 明宝清拧她的痒肉,她‘咯咯’笑了一阵,道:“上次秦家阿姐过生辰,请咱们去吃席,我不是给她做了轻霜糕当做生辰礼物嘛。她吃了之后特意让三姐姐告诉我,说很好吃。我要是肯卖方子,她会给我个好价,又或者我得闲了肯多做些,也能放在秦家茶楼里寄卖,这倒是个来钱的路子。” 第335章 ‘轻霜糕’是明宝盈取的名字,看起来就是纯白色的一块方糕,连芝麻、花生碎都没有撒一点,像是从雪地里剜出来的那么白,用料只是蛋白、米粉和山药。 因为会有蛋黄的剩余,所以明宝锦又想出一味由明宝清取名叫‘捡金花’的点心。 这两样点心得并在一起做,滋味却是截然不同。 轻霜糕味如其名,薄甜轻盈,就像在吃一口松软温暖的霜雪。 捡金花就很甜了,它是用糖水煮出来的一个个小圆蛋饼,又捏成了一朵金黄的花,放在小茶盅里定型。 但嗜甜的人不少,捡金花的样子又喜庆吉利,逢年过节这种甜蜜蜜的糕点一定是好卖的,老苗姨甚至早早同明宝锦定了明年的喜宴上要有很多很多捡金花! 明宝清盯着明宝锦看了起来,屈起两根手指在她脑门上叩了叩。 “这脑瓜一定要看好了,天底下的厨子一定都想有你这么个脑袋。” 明宝锦捧住自己的脑袋,说:“阿姐夸人,能不能别用这种可怕的措辞啊。就算摘了我的脑袋去,难道还能当书翻?” 第158章 细瓷瓶 冬日里的确是个做糕点的好时候, 天冷,人就会想吃甜东西。 明宝珊给明宝锦做了很多条腰裙,褚、褐、灰、红、绿、黄、蓝, 她甚至可以搭配今日穿着的衣裳来选腰裙。 因为家里有白事的缘故, 除了游飞以外就不做新衣了, 游飞的新袍颜色也是很素的, 裤子不过只是接长了几寸。 倒是明宝锦又得了一条新腰裙,原是一块素白的料子,凑上了一圈鹅黄的绸子做花边, 是霜降捡了废料随手给做的。 明宝锦知道自己讨喜, 但没道理叫霜降每天忙忙忙碌碌还抽空这样给她花心思。 后来明宝珊说, 霜降有个没留住的小妹妹,同明宝锦一边大。 明宝锦就知道了, 霜降再做了什么给她, 她就甜甜地笑, 说:“谢谢姐姐呀, 我好喜欢。” 明宝锦穿着这条新腰裙进了厨房,蓝盼晓正坐在桌旁缝衣裳,是给明真瑶的衣裳, 林姨才做了一半, 蓝盼晓替她做完,然后让明宝盈给他送去。 明宝锦走进来时, 蓝盼晓正在收针藏线头,这件薄袄利利索索的, 穿着最是贴服柔软, 外袍一类的东西,林姨已经不做了。 “回来了?晚膳不用你帮手, 去歇着吧。”老苗姨正从泥坛子里摸出三个咸鸭蛋来,文无尽捏着一本书,边看边烧灶,抬头问:“有没有功课要做?” 明宝锦摇了摇头,说:“只是有体术课要练箭。” “这还不简单,叫你大姐姐教你。”老苗姨掀开锅盖,就见半熟的粥米在锅里‘扑腾扑腾’着,将三个搓得干干净净的鸭蛋搁进去。 老苗姨用汤勺将米汤篦出来一碗,努唇示意明宝锦加一些糖,端去给明宝盈喝。 服丧期间禁荤腥的,但老苗姨、蓝盼晓、文无尽三人是不必这样的,尤其是老苗姨年迈,蓝盼晓操劳,文无尽读书又费精神,咸鸭蛋总可以吃一个。 “没那么简单呢。要先练臂力。”明宝锦动了动胳膊,道:“不然容易伤着。” 老苗姨又放下去一截山药,一碗豆腐素丸子蒸着,解掉明宝锦的腰裙,道:“去看看你姐姐们去,过会子就吃粥了。” 她瞧着明宝锦端着米汤出去,目光收回来,又看见蓝盼晓正在细细叠那件薄袄。 “唉。”老苗姨重叹一声,她心里又冒上来一股悲哀的怨气。 “怎么了?”文无尽关切地问。 老苗姨把手放在腰裙上揩一揩,咬牙说:“来日到了地底下,我真要狠狠骂她一顿!什么脑子,全家差点叫她拖下去,自己也保不住命!害得三娘瘦得像一把骨头,我才知道前些日子她在我眼前吃的喝的,背地里全吐了,猫还帮着她埋呢!也是我不好,一把年纪怎么不入土呢!还叫她替我担心,在我面前费心装得好模好样的!” “您可别这么说,旁的话我也不劝了,我就说一句顶晦气的,”蓝盼晓快步走了过来,伸手在灶台上敲着,道:“您要再有个什么万一的,我们的心真就掉进火堆里烧了!” 文无尽和蓝盼晓一人攥着老苗姨一只手,像是怕她这个老东西一跤就跌没了。 老苗姨眨了眨迷糊的眼睛,点点头道:“不说这个了,人死就算了,咱们活人好好过!阿曦,把那衣裳收好了。再把那些辣萝卜丁,小酱菜都拿出来,吃素吃粥也要像点样子。” 明宝锦端着米汤来时,在屋里没寻见明宝盈,她放下碗就到处找,在偏门处见到她和孟容川时才松了口气。 “孟阿兄。”明宝锦脱口而出,“一起吃…… 守孝期间的饭菜简薄,不能待客。 明宝锦尴尬地抿了一下唇,却见孟容川眉头一舒,露出一个非常淡的笑。 “今日是十五,阿娘礼佛,过午吃了一碗素面就不吃了,你肯留我吃饭,也省了柴火。” “那好,我去灶灰里埋几个芋子哦。”明宝锦对孟容川道:“三姐姐房中有米汤,孟阿兄,你帮我盯着她饮下。” 明宝锦跑走了,明宝盈都来不及说什么,只是轻轻‘诶’了一声,转首又见孟容川看着自己,目光里有说不清的担忧,软得像一块灰蓝的薄绸子。 第336章 “喝米汤去。” 米汤的温度正正好喝,明宝盈捧着碗一口一口啜,听孟容川给她读一本书。 孟容川同尚将军一直是有书信往来的,方时柔也会给孟容川来信询问他一些事,军中一直没有再调文官来,尚将军也没有提请,方时柔就渐渐担起了这份差事,没有俸禄,只有米粮而已,实在很省。 孟容川前些日子正好要去信答方时柔的疑,明宝盈就拿了一封信来,要放进孟容川的信封里寄给方时柔。 信寄去了,只是不知道赶不赶得及,又或者,有没有用处。 明宝盈原本就悲痛难当,心里还惦念着方时敏,一时间虚损透顶,那夜痛哭过后,在床上足足有三日没有起来。 那三日可把明宝锦吓坏了,她想到了苗玉颜死前的那几日,人就像花一样枯萎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但幸好,明宝盈是逐渐好起来了。 “喝了米汤,等下还吃的吧?”孟容川停下了念书。 “陆大夫让我吃几剂补药,吃药前要稍微吃一点东西。”明宝盈侧过脸想看他手边书,孟容川将书拿开,道:“别看,伤神。” “就一眼。”明宝盈有些无奈,大家都把她当成碎过一次的细瓷瓶了。 “我给你念。”孟容川顿了顿,说:“我不在时你自己少看一会,我在就让我念。” 明宝盈没有说话了,拄着额角闭着眼听他念。 真奇怪,孟容川这个人,他的性子、样貌乃至声音都是很契合的,有点冷的一种韵味,但又软软的,像冬日清晨的浓雾。 这一篇文章念罢,明宝盈的指尖动了动,孟容川瞥见了,就顺着她所示意的挽起袍袖去端茶吃。 “葛主簿,他,可有消息?” 孟容川掀盖的动作微缓,这口茶只润了润唇,搁下茶盏后轻声道:“后日,刑部大牢许我进去看他,但只能是我,不能带他家眷入内。” “大理寺怎么判他?”明宝盈轻问。 “主客司的夏朗中已经被判大不敬罪,施以绞刑。葛主簿被判失职,处以流刑,明年开春就会被流放至黔州,刑部复审无异议。” 这几日孟容川和刘保章正都在替葛主簿筹钱以便沿途打点,安顿家小。 “葛主簿还留有一女,翻过年满五岁了。他父母去得早,置宅成亲全靠他自己,欠下的债刚刚才还清,所以也没有什么余钱。” 明宝盈默了一会,没有说话。 孟容川嗟叹道:“刑部和大理寺的讯问笔录我都看过了,失职是有的,但更多是被裹挟了,盲从罢了,却也辩无可辩。” 明宝盈想了一想,道:“整个主客司都在牢狱里,祠部也损了大半,礼部余下的官员大抵也如惊弓之鸟吧?” “总是有些心冷的,”孟容川含糊了言辞,轻道:“任谁心中都清楚,到底是那一位不想让陛下过个畅快的千秋节,又想一石二鸟截了北衙军的火药监和军器坊,只是这件事情没有做成,又让底下人填坑平路,虽为门生,也要怨恨了。” 话说到这里,院里忽然响起一阵风声,明宝盈侧眼看去,就见游飞跑进这院里来,晃着一张笑脸立在门外。 “三姐姐,孟阿兄,阿婆让我来问问你们,是要在屋里吃吗?” 他这些日子在加练腿功,严观有意耗空了他的精力,不让他胡思乱想,似乎是挺有些成效的,大跨步跑过来时,在半空中甚至有微微的停滞感,有力而轻盈。 明宝盈不再说那些事,道:“不,我们去厨房吃。” 明家的厨房足有两大间,但灶膛一天烧到晚,也暖和。 游飞只吃粥半夜一定挨饿,从灶灰里拉拔出煨好的芋子,往孟容川手里塞了两个,自己也剥芋子沾酱油吃了。 明宝清在给明宝盈剥山药,薄薄的 山药皮一圈圈剥下来,她留了底部一点皮让明宝盈好捏着,容她细细吃。 游飞吃了点灰在嘴巴上,孟容川给他擦了擦,又擦了擦,没擦干净,他是看见脏就不怎么舒服的人,捏着游飞的腮帮子用帕子使劲蹭。 “孟阿兄,你好像在擦我的胡子。”游飞被他搓红了一圈嘴,终于想起来自己好像长胡子这事了。 众人都笑了,文无尽已经笑趴在桌上,孟容川轻咳了一声,道:“我,我看错了。” 日子就这样静静地过了下去,什么也阻挡不了时间的流逝。 明宝锦在学业间隙里做着糕点,明宝清帮她送去秦家茶楼,一日做两味点心,每样四盘,一盘里有六份,也就是四十八份点心。 其中一盘要给成衣铺子,另外三盘三十六份点心原本是打算给茶楼卖两日的,这样明宝锦可以间一日做一次,不至于太忙碌,但糕点常常是一日就卖完了。 明宝珊的成衣铺子买卖愈发好,有些女客有闲钱又爱俏,隔几日就来上一趟,来了就要做一身,吃一吃点心喝喝茶,糕点钱其实都已经算进衣裳钱里去了,只是不挣她的,算上料钱和明宝锦的工钱,平进平出而已。 不过连日来已经有四位客人让明宝珊替她们定糕点了,捡金糕定了十份,轻霜糕也定了四份,要在年前和正月里各送出一趟。 第337章 那时候明宝锦已经放假了,可以做,所以明宝珊就应承了下来,把定钱都给明宝锦拿去了。 眼下,茶楼还是出银子的大户,可往茶楼不过送了四五回糕点,明宝清再去时,发现茶楼的管事换了个人,张口便说要买糕点方子,还故作矜持地给了一个价钱,一副纡尊降贵的态度。 “你家小娘子给过买方子的价钱了,是你这个数目的十倍。” 明宝清坐上车要走,茶楼里又出来一人,看年岁应该是秦臻的某位叔父。 “这买卖是我与你家小娘子早先就拟过的,我若是想卖,自然会找她商量。” 明宝清说完就要扬鞭,只那中年人得意洋洋地哼了声,道:“我那侄女回不回得来都还两说呢!” 明宝清知道他是何意,因为吐蕃犬的食粮里被验混杂了毒物,所以大理寺料理了兽苑的失火案后,两京诸市署上下也遭到了盘查,秦臻也被带走盘问了,声势虽然闹得挺大,但似乎有那么一种只能依着既定的证据查下去的感觉,就连林姨曾给吐蕃犬喂过食的这件事,也随着她的死亡而被掩盖了,这其中应该有李素的授意和萧奇兰的默许。 一场千秋节,明宝清和明宝盈劳心劳力,反倒欠了不少情面。 “人的心肝有红有黑,亲人相恨不奇怪。”明宝清鄙夷地瞧了那中年人一眼,道:“只是你这样宣之于口,未免也蠢毒了!” 第159章 压祟银 大理寺的牢狱进去一遭, 总是要脱一层皮的,但秦臻并没有经手兽粮,只是被关了几日, 日日提审盘查也不过是那么几句话, 这件事最后只会落在了邵阶平的头上, 市署的每一个女官都会□□干净净择出来。 只秦臻被关的这几日光景, 她家中叔婶竭力夸大其词,去恫吓她的父亲,挖了很大一笔银子出来, 说要去打通关窍, 救秦臻出来,一通胡闹下来,害得秦父病情又重了几分。 秦臻还以为回家能歇一歇, 没想到家里更糟心, 牛鬼蛇神从一个个门洞里冒出来, 笑脸迎到她跟前, 让她跨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又用柚叶在她身上抽打了一番。 秦臻还忍了下来,直到她回到自家院里, 闻到一阵焦糊的药味, 见她几个阿姨哭哭啼啼地奔向她,她才知道自己遭到了多大的算计和愚弄。 秦臻在父亲的病床前守着睡了好几夜, 眼见他病情稳固了,出门就回官署去了, 把秦家那几房在东市的买卖都翻了出来。 她是东市市署署官, 在她的辖区里一律不得有同居大功以上亲(伯叔、堂兄弟姊妹),自执工商, 家专其业。 秦臻是小主簿,她职权不高,所以没人眼盯着她的错处,但大小也是个隐患。 自家这一房的买卖多在外地和其他几个集市,当初她在吏部费了银子调到东市做署官,做得很轻巧,谁也不知道她是操着这一份心。 赶在年前,秦臻干脆带着刀吏关了那些叔伯在东市的买卖,亦要将她任职期间这几间铺子的进项都充公。 年前哪都缺银子,秦臻做了一回散财童子,一应罚没流入公库,市署当然肯为她撑腰。 因为这事,秦家大闹了一场,署令亲上门来探望秦父,顺便给秦臻压了压场子,秦家几房赶在年三十前这一日血淋淋地分了家。 茶楼并没分给秦臻,这消息秦臻亲自上门来说了,说了之后倒在矮榻上就睡着了,睡醒之后就跟没事人一样,吃了一个甜津津的素油饼子,又喝了一大碗的牛乳茶。 “你是说,你拉着官差把自家铺子给抄了?” 老苗姨有些惊讶又不太好意思多问,见她吃得多又吃得快,就从明宝锦煨着的小吊锅子里挖出了一小碗红莹莹的冰糖山楂给她。 “现在不是自家铺子,是别家。”秦臻用帕子擦擦嘴,双手接过冰糖山楂,笑道:“长痛不如短痛,来个一刀切!我那些堂兄堂弟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省得以后还连累我们呢。” 老苗姨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又道:“那你有几个亲兄弟姐妹呢?” “我有个九岁的小弟弟,还有个四岁的小妹妹。”秦臻说。 “都这么小啊。帮不到你呢。”老苗姨说。 “不怕的。”秦臻笑了一下,含笑目送老苗姨出去。 她又戳了一个山楂喂给明宝盈,明宝盈不想吃,她就撒起娇来。 见明宝盈嚼了一个,秦臻的笑容反而收了收,似乎在斟酌些什么。 她垂眼戳着碗里的山楂,道:“前个我回市署,听署令她们说,度支司里好像出事了。” 冰糖山楂煨得甜烂,但是一颗一颗却还完整饱满,桂花黏在果肉上,一嚼一个甜酸软糯,香气清幽。 “驿券的事吧?”明宝盈的神情并没什么变化,道:“孟外郎同我说过了,还是陇右的馆驿自己查出不妥来的,度支司里有人私卖驿券,都卖了十来年了。” 这件事其实是方时敏查出来的,甘州的官员去查验罪奴身份时她正在馆驿里等粮草,无意间发觉了馆驿里住着的牙人是私牙而非官牙,那么他的驿券就有了可疑,而且光是这一个私牙在这一个馆驿里就住过四五趟。 本来以为是一条小鱼,没想到是个大家伙。甘州的官员匆匆查验了陇右军里几个罪奴的身份,忙不迭就把这件事报了上来。 第338章 驿券是由工部度支司下发的一种纸券,是用来乘坐驿站车马的凭证,凭借驿券不但可以使用官马,还可以在馆驿进食,如果不在馆驿内,这一份驿粮还可以折了钱来。 驿券并不只是给官员的,的确有私卖的余地。 光是明宝盈过手的驿券里就有给皇商的,皇商倒不是缺这点马、粮钱,只是沿途住在馆驿更安全些,还有宫中太妃想听五台山的一位高僧讲经,也是派了人送了驿券过去,请高僧带他的徒弟们前来。 所以说驿券被私卖了,叫人一路白吃白喝白骑白住,就跟把国库的银子搬到自己口袋里没分别。 秦臻觑着她,试探道:“孟外郎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他先前在忙葛家的事,这几日兵部驾部司的外郎也因为核准那些驿券的事情被抓了,兵部官署虽放了假,但整个驾部司都被抓去盘问,宿值官大概都要轮不齐了,孟外郎临时兼了驾部司的一些差事,我都没见过他呢。”明宝盈有了不好的预感,道:“怎么了?” 秦臻见她的脸色一下就凝重了起来,有些后悔提及这件事,但说都说了,总不能只说半截。 她一把抓住明宝盈的手,宽慰道:“你且别急,只是我听署令说,大理寺的人抓了老主事去。” 又是一个噩耗。 林姨去世,明家接到的帛金不多,明宝盈从前的同窗,青槐乡的乡亲们,还有兰陵坊的邻人。 至于同僚,他们中的某些人听到了些微风声,知道林姨死在千秋节兽苑里,纵然不知道内情,也怕有什么牵连,给帛金的人就很少,有也是工部军器坊、火焰监的那几位,再就是度支司这位张老主事了。 “什么?怎么 可能呢?老主事无儿无女的,他私卖驿券挣来的银子往哪里花?”明宝盈激动起来,面孔粉涨,又觉阵阵晕眩,“大理寺审他了?” 秦臻连忙替她抚背顺气,道:“还没有,官署放年假了,大理寺也是一样,所以老主事只是收监了,还没有讯问。” 明宝盈撑着自己的额角,讥讽道:“非得要在万家灯火,喜庆吉祥的时候把他抓进去,是欺他孤家寡人一个,反正在外过年也是孤零零,倒不如进刑狱里去,好歹还有狱卒陪他?” 秦臻劝道:“我晓得那老主事待你很照顾,就多问了几句,度支司里有些年头的官员都被抓进大理寺去了,就从那十来年的亏空查起,你既然信得过老主事人品,他这一辈子又摆在这儿,想来是地砖都撬开了也扫不出一粒金豆子的,那大抵就是似我这样,受几日困顿的苦楚吧。” 明宝盈点了点头,只觉得心里还很不舒服。 “瞧,都是我的不是了,多嘴说这些,若是不说的话,等过几日你回了官署,老管事早就好端端一个人了,”秦臻见状端起一旁晾凉的药,道:“来,我喂你吃。” 明宝盈躲着她的勺,道:“缓一缓,缓一缓。” “这是补药,我一闻就闻出来了,酸的,没那么苦!”秦臻倒是鼻子灵。 明宝盈没了法子,端起补药一饮而尽。 “三姐姐。”这时候明宝锦推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糕点,道:“秦姐姐,请吃糕点,灶上刚下来的。” 明宝盈仰脸正要说话,明宝锦瞥见药碗空了,药汁沿着碗壁还在往下淌,就往她嘴里塞了一朵捡金花,全家都知道她怕喝药。 “大姐姐送点心去了?”明宝盈含着花说。 “是呀,她和严阿兄一并送去,等下就回来。”明宝锦道。 “呀呀,四妹妹,真是对不住你。”秦臻忙把她牵到中间来坐,道:“说好的买卖不作数,我这是出尔反尔,打了自己的脸!” 明宝锦摇了摇头,道:“秦姐姐快别这么说,往后有机会咱们还在一块做买卖,到时候没别人出来装大爷,更好。” 秦臻叫明宝锦逗笑了,从怀里拿出一个绸布袋子来交给她,说:“压祟银。” 明宝锦和游飞都还收着压祟银呢,老苗姨一人给了两粒小银馃,余下的人给的都是压祟铜币,蓝盼晓仔仔细细用红绳编了,就挂在他们身上呢。 明宝锦一捏绸布袋子就觉得不大对,倒出来一瞧,见是一对圈口小小的细金镯子,上头还穿着一溜彩色珠子,粗一看有红玛瑙、绿翡翠、紫晶、芙蓉石,虽然都只绿豆那么大,但一粒粒色泽都很好,孔眼打得正,在镯子上滑来滑去的。 “这是我小时候戴过的,”秦臻知道她要推拒的,就道:“我家里好东西多了去了,自有给我妹妹的,这个你就拿着。” 明宝锦又看明宝盈,明宝盈瞧了秦臻一眼,道:“没事,咱们吃的是大户,越吃她越有。” 秦臻又笑,明明经了这么些愁苦的事,她笑得还是那么灿烂,可能是因为那些泪水都已经在秦父的病床前流干了。 “秦姐姐要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吗?虽然都是素的,但我觉得素的也好吃。”明宝锦掰着手指给秦臻数,“饭是杂豆饭,菜有一个扣三丝,一个醋花生,一个炸萝卜团子,一个葱油小芋艿,一个干烧冬笋,一个煎豆腐,还有一道桂花蜜藕呢。” 到底是正月里,总不能满桌子酱菜,吃过就算。 第339章 “这话自你嘴里说出来,我很信,不过我出来前阿姨给炖了清鸡汤,一点点撇油可麻烦了,我得回去喝她这份心意。”秦臻道。 “那一定要喝呢!”明宝锦连忙说:“那我备一份红豆粉葛糕给你带回去吃,也请你的阿姨和小妹妹吃吧。” 秦臻忍不住把明宝锦搂紧怀里亲了亲,道:“这可怎么好,真想把你拐回家做我的亲妹妹。” 第160章 烙饼 出了正月, 明宝盈的孝也就守完了。 这三月里除了老苗姨、文无尽和蓝盼晓偶尔会吃蛋之外,大过年的家里真是一点荤腥都没见,老苗姨腊的鸡晒的肉都没了用场, 姜小郎拿了一些去, 陶小郎放假回去时叫他带去了两只, 严观去拜访陆大夫的时候也带去了几份, 就这么送掉了。 但他们的回礼也都很贴心,姜小郎回了各种山菇山菌子,陶家应该是把自家囤的冬菜都拿来了, 冬笋、芋头、菜干等等。 陆大夫回了一大袋百合干, 宁神解郁最好不过,明宝清和明宝盈几乎每夜睡前都会被蓝盼晓、明宝锦喂一碗百合汤,明宝盈那时候都没想起来问百合干是哪来的, 那么一袋百合干掂着虽轻飘飘的, 可是很贵的。 吃素必定是少不了豆腐的, 家里的骡子倒是挺忙, 卫二嫂算着他们豆腐快吃完了就来点上一锅,所以就算一直在吃素,就连游飞都没觉得很难熬。难道连这三个月的孝都守不住吗? 明宝盈看着游飞扒拉一大碗烧豆腐饭的时候, 觉得心里有点酸, 轻声道:“你吃些肉吧,无妨的, 瞧你还在长个子呢。” 游飞摇摇头,说:“三姐姐你尝尝, 这菌子碎烧豆腐真不比肉沫烧豆腐差, 鲜得很!” 明宝盈吃饭的胃口还是不太好,吃多一点就要泛恶心, 像是有什么东西掐着她的喉咙不许她吃。但跟起初那两个月比,又好了许多。 她用勺子剜了一点黏着菌子碎的烧豆腐尝了尝,觉得好像是挺好吃的吧,但她也吃不太出来。 可对上众人的目光时,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明宝珊就坐在明宝盈边上,见她只用牙齿咬了一点点,望向她的目光很是担忧。 她这两月也是忙得脖子都要断了,年前那两月根本连做梦都拿着针线,正月里拿来改的衣裳也不少,还有披帛、褙子一类的小件,女娘们想在年节里光彩夺目,所以也是催逼得紧。 明宝清在家中无事,依着她刺绣制衣时的习惯喜好,给她和蓝盼晓大大小小又做了好几个绣架。 朱姨另雇了一个懂裁缝的女工,在后院专门打理出了一个绣房,每月能制的衣裳也较铺子刚开那会子多了不少。 原本说是等蓝盼晓婚后住在东跨院,那她的房间就归了明宝珊,如今倒是提前空出了一间,可明宝珊又怎么会去住呢? 她们姐妹几个又喜欢睡在一处,明宝清又把正屋里的床给拼了几尺,这下床上就能宽宽敞敞地睡下四姐妹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明宝盈觉察到风灌进来的一点寒意,很快又被挡在了外头。 “回来了?”明宝清正和明宝盈在桌上玩弹棋,棋子和棋盘都是明宝清自己做的,好的弹棋都是玉制的,从前明宝清那副弹棋就是蓝田玉的,不过用陶土做的弹棋也不差,只是没那么清脆,被另一子击飞时,落地声有些钝。 明宝清玩各种游戏都很厉害,很少有人能赢她,明宝盈连输三局,气势都颓了,这局玩了一半就不玩了。 “大姐姐也不让一让三姐姐。”明宝锦来数落明宝清。 “我让了,她嫌我让得太明显,不够自然。”明宝清有点委屈说。 “她把棋子往地上弹!”明宝盈要姊妹给自己评理。 明宝锦哈哈大笑起来,明宝珊勾着唇角,掀开两碗吃食,推到明宝盈跟前。 “这是杏仁豆腐,这是酸橙山药,来,三姐姐快尝尝。” 明宝盈知道是自己吃的太少,让她们担心了。 “二姐、四妹。”明宝盈不知该说什么,明宝锦道:“三姐姐你试一试,若是还没有胃口,也不勉强,我们也能吃完的。” “这时候哪来的酸橙?”明宝盈拿起勺子,从黄澄澄的雪山顶上剜下一勺来。 “二姐姐买的。”明宝锦道:“好闻好看,只是太酸了,我就刮了果茸添了糖,做成了山药泥的甜浇头。” 明宝盈尝了一勺,有种舌尖一明的感觉。 冬日里的美味大多浓醇、厚朴,这种清新甜蜜细腻的滋味少有。 明宝盈又吃了一勺,明宝锦托腮看她,又笑眯眯地看看明宝清、明宝珊。 那杏仁豆腐也很好,薄薄嫩嫩的口感,没留神就滑进嘴里去了。 人果然还是要吃东西的,明宝盈躺在姐妹中间的时候,觉得心里的痛苦好像被温情和美味一层层包裹起来了,痛苦还在那里, 只是没那么尖锐了。 她突然有些怜悯起明真瑶,觉得他真是可怜,没有亲人在身边。 这一刻,明宝盈不免共情了林姨的想法,她觉得那时一味指责林姨的自己有些冷酷。 一只修长的手虚虚触了触明宝盈的额头,掌心被她的睫毛刮擦了一下,明宝清收回了手,搭在她胸口上,说:“小弟身上带孝,如今在书库里伺候着,我先前请示过公主了,明日咱们一块去见她。” 第340章 明宝盈侧过脸,什么都还没有说,只听明宝清道:“我也在想他。” 如今,每天早早起床的反而是明宝珊和明宝锦两个,她们睡在床外头,掀开帷帐的一角钻出来,又小心翼翼把帷帐掖好。 明宝珊裹好一件厚墩墩的袄子,赶紧冒到厨房里去烧水,但老苗姨、蓝盼晓往往已经在那里了。 “阿婆,您也好歇一日的呀。”明宝珊从锅里舀着她现烧好的热水,道。 “你们一忙起来就是一整日,我午后还好困一觉的呀,早起也是自己就醒了的,又不是雷把我打醒的。”老苗姨伸手紧了紧明宝珊的领口,说。 蓝盼晓在鏊子上烙饼,问:“四娘也醒了吗?” “醒了,”明宝珊道:“今天严中侯要带她和小青鸟练箭,学堂快开学了,这两日要做几屉玉兔笼饼,再做一坛子豌豆饼存着。 “小人儿也忙得像个陀螺,”老苗姨有点弄不清楚状况,问:“那官署的假也要放完了吧?” “是啊,”蓝盼晓将烙好的饼搁到鏊子边上,夹起几张搁到碗里,舀一点酱,又从壶里斟了两杯桂花枇杷膏水,一样样都摆进小竹篮里,“今儿其实就出孝期了,官署的假也放完了,只等她们去吏部复职呢。” 明宝珊提着热水和早膳回了房间,明宝锦还在跟自己的头发较劲,小女娘的头发虽然不少,但因为细细软软的,所以总是梳不好发髻。 明宝珊走过来,轻轻松松替她编好了辫子,挽成蝶翼般的两条辫弧。 “我什么时候能自己把头发梳得这样好呢?”明宝锦有些困恼地在镜中歪了歪头。 明宝珊拿起两条鹅黄的丝绸,在她耳下的辫子上缠蝴蝶结,笑道:“不急,不用样样能干。” 年前文无尽同蓝盼晓回了青槐乡上,黑大黑二替他们收了好些粮食,都是乡人去用滚碾的时候一合、一斗集起来的。 因为都是新麦,烙饼没油也香,蓝盼晓惯常做的是半发面,烙好了之后又白又软又薄的,一点都不干巴,拈在手里还软乎乎的,表面上有一朵朵微微焦黄的‘花’,搅一筷子酱,用饼子一擦卷着就能吃了,这饼还能一撕为二,像个面口袋似的,中间还能灌菜。 老苗姨的烙饼是一种死面饼,急等着吃的时候常做,薄薄一张往锅地一滑,数三个数就得翻面了。老苗姨有时候也烙许多张备着,要吃的时候切成一缕缕的宽丝,用肉丝和茴子白丝一起炒,一炒一大锅,最适合用来喂游飞和严观了,一吃两大碗,做起来也不费劲。 在老苗姨同孟老夫人出去玩,而蓝盼晓也忙碌的那几天里,林姨也曾给明宝锦烙过几次饼。 那饼是发面饼,半盆面在灶边能发满一大盆,林姨不怎么揉,在手掌上颠弄几下就团成老大一个饼,甩在鏊子上慢悠悠地烤。 这饼里十个有八个她都烤得焦黑,因为火候不好掌控,饼又太大,怕里头不熟。 但若有一两个没烙黑的,那一定是明宝锦和游飞吃。林姨用菜刀将焦黑的地方锉下来喂鸡,然后自己再吃。 这种饼烙一次够明宝锦和游飞吃四五顿了,老苗姨瞧见了总觉得林姨偷懒,她的确也有偷懒的意思,但明宝锦忘不了她烙的饼,那么厚墩墩的一个,不管外表怎么焦黑,掰开来的时候白蓬蓬的,而且是最最香的,像是阳光晒透了新麦,吃起来非常有嚼劲,还越嚼越香。 这烙饼吃第二顿的时候,林姨烩了一锅菜,几片没吃完的肥猪肉擦了锅,丢进去窗台上摆着的几块冻豆腐,粗粗切开一株晚菘,倒进去几个上顿没吃完的炸丸子,就那么炖着。 等到明宝锦、游飞觉得饿的时候,锅里已经在咕咚了,她们三个人就围着锅站着,一人抓着一个饼,拿着一双筷,等掀锅。 这三种烙饼,明宝锦现在都会做了。 “二姐姐,今晚上你回家来吗?”明宝锦问明宝珊。 “今儿要赶一套衣裳,只怕晚上回来迟,挑灯又碍了你们休息。明晚上一定早早回来,阿娘说也该歇一歇了,银子挣不完,也难得从她嘴里听到这话呢。”明宝珊说。 明宝锦点了点头,嚼着饼子喝一口芝麻茶,笑道:“那就明晚上吃烩菜了,配厚厚的烙饼吃,可以泡汤汁里浸着吃呢。” “好,”明宝珊犹豫了一下,往里屋瞧了一眼,道:“那我要不要带一条炉子烧肉回来?也熬进菜里。” 明宝锦还没有说话,就听帷帐里传出声来,“好的呀。” 明宝珊和明宝锦两人循声看去,就见帷帐鼓动着,像是有小猫在那里头蹿来蹿去。 “姐姐醒了呀。”明宝锦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又提桶去打热水。 明宝珊掀开帷帐瞧了瞧,就见明宝清和明宝盈不知道为什么在被窝里互相碰拳头。 “不多睡一会子吗?”明宝珊问。 明宝清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笑道:“今儿想去看看三郎。” 明宝盈碰了碰明宝清,轻道:“能不能顺路回官署里打听一下老主事的消息?” “当然是你说了算,我做车夫。”明宝清伸手揉了一下明宝盈微蹙的眉头。 第341章 明宝珊好奇道:“哪位老主事?出什么事了吗?” “是度支司的一位老主事,兢兢业业,平日待我也很照顾,只是前个秦小娘子来,说他被大理寺的人抓了,我就想去打听打听。”明宝盈道。 明宝珊拿来了明宝清、明宝盈的衣裳,递进帷帐里去,道:“这样吓人,为什么事呢?” 明宝盈说:“私卖驿券的事。” 明宝珊眨了一下眼,有点似懂非懂的样子。 明宝盈正想思量着想该怎么解释时,明宝珊张了张口,似乎也想说什么,只这时明宝锦提水回来了,明宝珊起身接了一把,笑道:“今晚上我赶一赶工不回来了,有什么故事留着明儿说,可别落下我了。” 第161章 驿券 明真瑶这几日被借到苍琅苑的书库里做活了, 听窦舍人说,但凡是他打理过的书册都很成体系,列明的书目再做成一本大册子, 想要找书就方便多了。 公主府的书库比苍琅苑的还要大, 明真瑶等于是先难后易, 做起来已经很轻车熟路了。 明宝清和明宝盈是直接进了苍琅苑的书库里见明真瑶的, 那书库因为要防火的缘故,所以设在西北角的湖心小筑里,由护卫带路直接从外头的偏门进去, 并不会触及苍琅苑的核心院落。 “苍琅苑是原来的晋王府吗?”明宝盈想一想也就不觉得很惊讶, 否则哪来这样一个现成的,大气明朗的宅院做那么些公主的居所和学堂呢? “还打通了前朝一个大学士的府邸,”明宝清望着前头廊桥上的护卫, 又转身看向方才行过的一个门洞前站着的护卫, 道:“这书库应该 是在大学士的府邸里, 苍琅苑主院里守卫会更多吧。” 虽出了正月, 但湖面上的水还是凉彻骨,吹过来的风也潮寒。 明真瑶得了消息,正立在门口等她们, 湖风吹得他袍袖飘摇, 瘦得像是剥掉了一层皮。 明宝盈的步子顿了一顿,才缓缓朝他走去。 明真瑶已经在水阁里煎了茶, 炭火、茶香,屋里暖融融。 他这几日吃住都在这水阁里, 屏风后隐约看得见床榻、盆架之类的陈设, 如老僧修禅的居所般简薄。 “会不会太潮了。”明宝盈问。 明真瑶摇了摇头,道:“炭火很足, 不潮的。” 明宝盈把林姨做的那件薄袄递给他,又把明宝珊做的三双袜子、鞋垫和明宝锦熬的一瓶枇杷膏水摆在桌上,明真瑶细细抚过袜垫的针脚,道:“二姐姐的手艺真好,很辛苦吧。” 他又看了看那瓶膏水,道:“总很难想象四姐姐做这些吃喝的样子,我记忆她总是怯怯的,躲在廊柱下瞧着。” “你小时候多霸道,总欺她。”明宝盈说。 明真瑶笑了一下,将那件薄袄贴在脸上蹭了蹭,这一个动作看得明宝盈眼睛都烧起来了。 他起身走到屏风后边,俯身将薄袄放在床头,又走了回来,说:“欺人者善忘,被欺的人却要记一辈子的,阿姐替我向四姐姐说声对不住。” “四娘知道的。”明宝清道。 明真瑶见她们两人神色郁郁,就道:“姐姐别担心我,我这日子过得很安宁,殿下替我开了一张良方,就是与书为伴。” 明宝盈知道弟弟真是长大了,他的成长不像明宝锦那样日日都在眼前,他是跳跃的,前一刻他还在温泉山庄的门内痛哭,而下一瞬就端坐在她眼前,连极致的悲伤都能化成一抹淡淡的苦笑。 “阿姐这几日就要复职了吗?可以多歇几日吗?”明真瑶望着她,姐弟俩眼底映照出的都是对方的憔悴,说:“你瘦了许多。” “我原也是这么说的,但吏部要我们今日就去报道,后日就要上值了。” 工部催着明宝清快些回来,这倒不奇怪,怪的是户部也催明宝盈复职。 “因为驿券的事情,人手也很不足,听说年节里宿值官连轮值都轮不动了,这世上,只有银钱的调度一刻也停不下来。”明宝盈说。 “既然私卖驿券的事情延续了这么些年,那应该是不难排查。”明真瑶说。 “是啊,几位老主事、老算官、老主簿统统都是在大理寺的牢狱过的年,但我也只知道这些,具体如何,等下去一趟官署再看吧。 姐弟三人又坐在一处聊了些家中的小事,外头有人来叫明真瑶,是一位县主要找几本书来看。 明真瑶一听就道:“县主要的那本《繁春露秋》此处没有,不过公主府有一本,若有需要,可以请人替县主抄录一本,另一本《南宫》小人这就去拿来。” 姐弟三人没有来得及说告别的话,只互瞧了一眼。 这个时辰从苍琅苑出来,再进官署,人人忙忙碌碌,好像一个巨大的蚁穴。 明宝盈站在户部门前,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原不过是想进来打听一下老主事的情况,可被赵算官抓住先塞了一大堆的公务。 明宝盈站在桌前,看着那些繁重的账册,她转首看向老主事的书案,赵算官正坐在侧边,皱个眉头不停拨上拨下。 “赵算官可知,老主事什么时候能回来?” 赵算官比明宝盈早进几年而已,除他之外,度支司老主事所领的两案里就只余下几个笔吏了。 第342章 此时屋里也没有笔吏在,赵算官听得明宝盈此问,顿时连算都算乱了,他搓了一把脸,无奈道:“这我哪里知道?唉,咱们还是别管别问,将自己手上的差事做好。” “这事儿说起来,也是驾部司拟的票券,户部不过是批一下,老主事就算落了印那也是受蒙骗的。”明宝盈粗略地将那摞堆积的公务翻看了一遍,又道:“驿券往后不从咱们这过手了?” 赵算官是在官署里眼见着大理寺将人一个个抓走的,本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正月里还根本没歇几日,熬得人脸上一丝喜色都没有,若不是知道明宝盈家里有白事,他真要发火了。 “明算官,你那稳重性子哪去了?”赵算官睇了她一眼,语重心长地说:“也不瞧瞧走了多少人,若不是咱们两个算是新进的,眼下还能站在这说话!?” “赵算官别恼,我知道你是个敦厚性子,张六每次对老主事不敬,老主事忍气,你都会替他斟一杯疏肝解郁明目的菊花茶,你平素虽是寡言少语的,但对老主事也敬重有加,看不上那小的将度支司当成他自家产业,一副来日可凭血脉继承的样子。”明宝盈语气恳切,道:“再说了,老主事私卖驿券十来年?这事,你信?” 赵算官默了一默,道:“你我信不信有什么紧要的?这件事总要有个说法。” 说着,他还伸手在明宝盈眼前的账簿上重重敲了敲,听那压抑的口吻,明宝盈知道他绝对是不信的。 明宝盈垂眸瞧着自己眼前的账册,千两万两的流水就在这上头。 “这事儿不是要有一个说法。”她突地说。 赵算官收回手背在身后,疑道:“此话怎讲。” “这事,要的难道不是那十来年亏空掉的银子吗?” 赵算官朝外头觑了一眼,拿来一个算盘装模作样地拨弄着,说:“可只怕最后落得一摊不得不认的烂账和几份血淋淋的口供罢了。” 明宝盈听了这话,沉默不语。 这时又听小吏来报,说陇右道进奏院送来几大车的铜币,要人去清点入库记账。 进奏院是各地在京的办事处,首要的职责就是接待本道赴京大员,向朝廷缴纳赋税、进献祥瑞等事,再就是替要来本道做买卖的商人开具票券,接受他们的铜币,商人就可以拿着这份票券去各州郡折换铜钱,免去路上带着大笔铜钱奔波的危险。 而各道收到的铜钱又可折算成赋税,各州郡也就不必费心押送税币进京了。 全国各有十八个道,商人飞钱数目庞大,隔三差五就有一次,进奏院虽然已经核算过一遍,但入了户部,自然也要有一道查验。 张六手下的几个算官倒也不是全然不做事,只这种繁琐耗时的事情,一向是推给他们这些没有家世,没有倚仗,一如老主事这样出身的小官们去做的。 如今他们身上也摊了一堆的事,忙得也是胡子拉碴,一身油味,所以权当做听不见了。 少了老主事,谁都遭罪,他若真出了什么事,看张六还有没有从前的清闲好日子过。 眼下这些事务堆积在眼前,明宝盈若不去,那又是赵算官去。她今日还不是来上值的,但见到赵算官忙得团团转,有些不忍心,就打算把这些铜币入了库再走。 铜币已经在户部的钱库,明宝盈带着两个小笔吏往钱库去了,经过廊上时往他们的屋里瞧了一眼,发现张六也很稀奇地坐在那忙着,方才明宝盈来了这么久,他竟然是一声都没冒出来,做一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模样,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过眼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警醒些也是应该的。 明宝盈快步离开时,觉察到似有一道目光飘了过来,她猝然侧眸,果然见张六飞快低下头。 ‘奇怪,什么时候改了性子?这样窝窝囊囊躲躲闪闪做什么?’ 明宝盈正想着,拐角处一阵冷风袭来,她下意识抚上明宝珊给她做的风领,风在她身上寻不到空隙可以钻,只吹凉了她的鼻尖。 陇右道的几个小吏抬了钱来还没走,站在钱库门边的角落里,缩在一处说话取暖,见到来人是明宝盈,几个小吏似乎有些失望。 明宝盈瞧了他们一眼,见都是四五十岁上下的年纪,是官署里做老的人了,想了想,道:“他还没回来。” “我们不是来找老主事的!”其中一人忙不迭道,另一人则狠白了他一眼。 明宝盈见他俩一个精一个木,有些好笑。陇右道进奏院押运铜钱的小吏一直都是他们俩,想来性子还算老实,不然不会把这种跟银子打交道的事情交托给他们。 铜钱是一千个做一串的,称一称算一算也就出来了,明宝盈瞧见筐底部还有一大堆的残币,道:“这一回的残币这样多?那就不以个数来算,只得称量。” “听算官安排就是,只叫我们回 去有个交代就成。”小吏道。 户部的钱库里也攒下了不少旧币,明宝盈打眼一瞧,问身边的笔吏,“上一回把这些旧币移交给铸钱监还是老主事吩咐的?” 笔吏点点头,轻声道:“那一位整日只知道拿大,面上的事情他还做些,但这些细枝末节的,他哪里知道呢?” 第343章 陇右道进奏院的小吏听到他们讲了这些,小心翼翼凑了过来,道:“老主事还能回来吗?” “我不知道。”明宝盈说:“你们同老主事关系倒好。” 小吏犹豫了一下,道:“我们与老主事家住得近,这么些年来,时不时见着一面,混也混熟了。原本逢年过节的,我家那口子给老主事端一两个菜去,老主事也回给我家娃儿一个红封,今年过年他就没回来,倒是来了好些大理寺的官差,把他那间宅子都翻空了,但什么也没找着。” “没有的东西,找什么?婶子吃了那么些年的药,家里没有余钱,婶子走了之后,这两年的钱倒是都攒着了,没处用了,就那么些,棺材本都不让攒啊。”另一个小吏小声嘟囔着。 第162章 竹蔗 在家里待了整三个月, 懒散惯了,劲不是一下就能提起来的。 明宝盈倒在车里昏昏欲睡,脑海里却不清静, 老主事和明真瑶在里头冒来冒去的。 明宝清驾着的马车是新的, 板材严实, 密不透风, 拉车的马儿虽才养了几日不久,但是一匹耐力很足的敦实矮马,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因为游飞半道上被邵阶平的人劫走了, 所以驴车也丢了, 那头养了多年的小灰驴也不见了,严观和游飞事后找了几日,发现好好一头驴已经皮是皮, 肉是肉, 进了医馆, 也进了肉铺。 虽然事后那私杀小灰驴的人徒刑一年, 但车毁了,驴死了,就跟林姨的死亡一样都是无法挽回的事情。 小毛驴的死叫游飞和明宝锦更难过了, 但两个少年都不说, 在大人跟前也不表现出来,只凑在一块伤心。 后来, 明宝清稍微缓过来几分,也发觉家里少了点什么, 她像个无头苍蝇似得东转转, 西转转,盯着东院牲口棚里的骡子看了好一会, 见它边上的食槽空空的,终于是想起来了,原来这个家里还没了一头驴。 兰陵坊的马坊还欠着明宝清两匹小马,明宝清带着游飞和明宝锦去领小马的时候,还碰见了熟人——一个枣红脸的壮年人,嘴里叫着大娘子就朝她走了过来,明宝清愣一愣,立刻喊他邱有喜。 “大娘子还记得小人。”那壮年人憨憨笑。 明宝清当然记得他,邱有喜同陶二郎去撅蓝草苗时遇见的那个邱有福是兄弟,都是邱嬷嬷的侄儿。 其实若要马坊的官牧来说,卓氏留给明宝清的那间马行本身不是最宝贝的,最宝贝的是里头几个养马挑马的老师傅,邱有喜就是个经年老道的养马师傅。 马坊缺人手,官牧很器重邱有喜,给他配了几个打下手的小徒弟。 因马坊的马儿大多是不卖的,养得好才要紧,所以不善言辞的邱有喜在这里很自在,不必受掌柜的嫌弃。 “那些官差收了马行之后,将马行里那些二房的人都赶跑了,其他都没变,只把我们几个养马的师傅要到了这里。”邱有喜说。 邱有喜要比邱有福更像邱嬷嬷一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下面会凹进去两个窝窝,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 “我听说二爷他外放了是不是?” 看见旧人,总想起往事来,邱有喜竟是提起岑石堂来。 明宝清有些意外,道:“你在这马场里,消息倒是不闭塞,是了,我也是才听六舅母说的。眼下应该已经往代州去了,代州没有刺史,他任了长使暂代刺史职务,也是想干得好能补任刺史,呵。” 家里有白事,所以明宝清今年没有去给岑石信拜年,反而是舅母姜氏派人来送年盘,顺便说起岑石堂要外放的事情。 “因二爷要走,岑府卖了些人出来,有个粗使恰进了马场,所以我才知道的。”邱有喜一边领着她们往马驹棚里去,一边说。 “卖了十来个吧。但二舅母在京中住惯了,不想走,又顾念着表妹她们,总要留人伺候的。” 王氏实在是左右为难得很,既不愿意妾室跟着去了,天高皇帝远的,还可以充夫人。可代州那地方,同京城怎么比? 再加上岑贞善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家中几个妯娌都各有心思,没有一个值得托付的,她万般放心不下,再怎么样也要将岑贞善的亲事先定下才是。 这些闲话都是姜氏的嬷嬷说给明宝清听的,老嬷嬷坐下了喝了两壶茶,把王氏的烦心事当笑话说。 邱有喜提了老东家几句,就此打住,大步走在前头给众人引路。 他给挑了一匹质素不错的小马,但小马不多,眼下合适的只有一匹,若要两匹,得再等上一等。 明宝锦倒不是不能等,只她更想要一匹能拉车的好马,方便全家人出行。 马车也是因为明宝锦挑了健马才去买下的,这马车比驴车坐着宽敞、稳当,但大家心里都很惦念着从前小竹车,那是明宝清一点点做起来的,载着她们风里来雨里去,载着苗玉颜回来,又载着她们进城去的小竹车。 明宝锦偷偷难过了很久,直到明宝清又做了一双竹铃铛,还是悬在车角上,一步一晃一响,明宝锦瞧着那双铃铛,知道有些东西没有变,这就很好了。 明宝盈还是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只听见车外竹铃声响,她靠在车壁上,移开车窗,道:“阿姐,快到家了吗?” 第344章 明宝清笑道:“快到了,一路过来这样嘈杂你都没声,反倒进了兰陵坊,安静了,你就醒了。” 她们俩到家门口时,就听见身后明宝锦叫,“姐姐!” 回过头一看,明宝锦正坐在那匹半高的小马上,游飞牵着马缰绳在边上走着,肩上还扛着一根长长的竹蔗,这一看像根玉棍子。 “哪来的竹蔗?”明宝清问。 “公主府的护卫阿姐给的。”明宝锦道:“公主赏下的,吃不完呢。” 竹蔗好吃,只是吃起来不文雅,要吐渣滓,一家人坐下来吃倒是没关系的。 游飞砍竹蔗的时候留了一截,留给给明宝珊吃。 “不过,二姐姐会吃竹蔗吗?”游飞有些想象不出明宝珊吃竹蔗的样子,觉得她那张小巧的嘴都张不开。 明宝盈嚼着竹蔗忽然就笑了起来,这三个月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笑得这样开怀。 她掩着口吐掉蔗渣,道:“二姐姐她呀,最喜欢吃竹蔗的,冬月里一能买到竹蔗,她屋里就断不了,冬日里就 跟只竹鼠似得,一直啃啃啃,也亏得她牙口好,体质也凉,怎么吃都不上火的。不过竹蔗也不算便宜,她如今抄起针线来没个休的,想想,真是好久没吃过了吧?” 所以这一截竹蔗就在正屋的茶几上留了一夜,等着明宝珊来吃。 早起游飞带着小马出门溜了,昨晚上众人啃竹蔗啃得起兴,说好了今日吃官园里炸的油香,所以眼下老苗姨和蓝盼晓也赖床呢。 官园里供杂工们吃食,油香、笼饼、胡饼、汤浆一类的吃食也对外卖。 游飞带着一篮子的油香回来,虚掩了大门就往文无尽屋里进,文无尽虽然还半倚在床上,却已经摊了半床的书。 “文先生,吃油香啦!咸口的,淡口的,你要哪个?” 文无尽故意问:“甜口的。” 甜口的油香搁了糖,所以要加一文钱,有人要厨子才炸呢,家里大人也不常吃甜口的油香。 果然就见游飞愣一愣,道:“先生你不是一向吃葱香咸口的?或者吃淡口的,蘸一点锦儿碾的椒盐?” “你没买甜口的?”文无尽笑问。 “买是买了。”游飞说得吞吞吐吐,动作又磨磨蹭蹭,不想把糖馅的油香往外拿。 “买是买了,不过是给小妹的嘛。”文无尽戏耍小孩心情好,掀开被子起身,道:“快给她吧。糖馅热乎乎吃更好味呢。” 热水在炭盆上暖着,文无尽提起壶来斟了一杯移到一旁,坐下来用帕子拈着拿起个油香却没吃,而是先小心翼翼翻过一页书。 他吃得很慢,看书很细,两个油香都吃了半个时辰,正在揩手准备拿笔的时候,听见外头有些响动,就扬声问:“谁?” “是我。”朱姨的声音还是很轻易就能辨出来的,文无尽没有起身,只是有些奇怪她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朱姨的步伐有些急,匆匆就往内院进了。 明宝清明日才去官署上值,今日还可歇一日,正在厨房帮着明宝锦给成衣铺备点心,不只是她,除了明宝盈之外都在东跨院里。 游飞正在翻耕土地,老苗姨掏出了种子正在盘算着今年怎么种作物,明宝清和蓝盼晓一个在碾米粉,一个在筛米粉,而明宝盈昨日带了些账册回来,正坐在书案前拨算盘。 花厅里矮榻正中的小茶几上还摆着那一小节竹蔗,墙上悬着明宝锦画的一副小鸡啄米图,虽然难登大雅之堂,可是颇有小家趣味。 众人忙忙碌碌,又慢慢悠悠,院子里无人又安静,就显得忽然疾走进院里来的朱姨格外慌乱。 她立在院中呆了一呆,直直往正屋去了,伴随着吱呀推开门的声音,朱姨一脚迈了进来,不知怎的,她一眼就瞧见留在那茶几上的一节绿竹蔗,心头忽然就是一紧。 “三,三娘,二娘昨晚上回这来了吗?” 明宝盈听得这句,一下就掷了笔走出来,“没有!怎么了?二姐姐不见了?” 朱姨一下就软到在地,哭叫道:“那,那就是一夜没见人了。” 明宝盈一下也扶不起来她,陪她一起跌坐在地上,连声问:“怎么回事,先别急,细细说来与我听。” “昨个她正裁衣裳呢,忽然就发起了愣,说自己想到一件事,要回来同你说。”朱姨紧紧握住明宝盈的手,竭力让自己把话说清楚,“我说什么事不能明天讲,你们姐妹天天见面,不差这一晚。她本来都被我说服了,忽然又把剪子放下了,说今晚上就要同你说。霜降那时候出去送衣裳了还没回来,铺子来了客,我一下走不开,瞧着天色不早不晚的,街面上也还算热闹,她又不是什么小孩了,就让她自个回来了。” 朱姨说到这,后悔得浑身都在抖。 “后来她还折回来拿了件没做好的衣裳去,说晚上就在家里睡了,我也应了她,一晚上没回来,早上迟迟不见人,卫二嫂那时就觉得奇怪,守了一会子还不见她,但也只以为她先回我们自个那了,直到我去铺子里,觉得不对劲,还以为她睡过头,没想到,竟是丢了一夜,我的儿啊,你要出点事儿,娘真是不活了,不活了!” 明宝盈心头也是砰砰跳,她强作镇定,问:“阿姨知不知二姐姐紧赶着回来要同我说什么事?” 第345章 朱姨的眼泪顺着鼻梁淌,她使劲抹了一把,摇摇头,道:“我见她是突地想起来的,一下就紧了个脸。我也问了她的,她也想说来着,不过,好像是碍着小莲在边上穿针理线呢,她有些不好意思说的样子。” “小莲母女同你们也亲厚,再说这孩子素来嘴紧,有什么事是二姐姐连听都不愿意叫小莲听到一丝的?”明宝盈琢磨了一下,道:“莫不是张六的事?” 朱姨一把扣住明宝盈的手,道:“张六!你与张六是同僚,是不是这里头有什么事?” 明宝盈定了定神,把朱姨扶到了榻上,道:“您别急,我这就找大姐姐,立刻出去寻二姐姐,若是张六做了什么歹事,舍掉我这条命也要叫他碎尸万段!” 朱姨原本把明宝盈往外推了推,忽然又猛地拽了她一把,道:“有个什么消息要来告诉我。” 明宝盈还没应她,手腕子又被她紧紧一扣,就见朱姨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什么消息都要告诉我!杀人都要算我一份!” 第163章 无本买卖 从成衣铺子到明家, 说远不远的,但又不是几步就能走到的距离。 离了临街的铺面后,兰陵坊里除了民居就是官园子, 回家的路有很多条, 有些小路热闹, 沿途都是百姓家的饭菜香和娃娃哭声, 有些大路反而冷僻了,走过去全是篱笆院墙,望进去不是冬末春初时尚且萧条的林子, 就是带着点鱼腥气的塘子。 这些路明宝珊都很熟悉了, 甚至比道德坊的某些小径还要熟络,她心里想要卖了道德坊的那间小宅院,彻底搬来过来与姊妹们同住, 但又知道朱姨是更喜欢独门独院住着, 她不能不顾念朱姨的心思, 所以就没有提。 明宝珊脚步匆匆地往家中去, 只经过一个拐角时,与个‘婆子’撞在了一块。 她顾不得自己也摔疼了,连忙去扶那位‘婆子’, 只是人家身子敦实, 明宝珊一把拽不起她,反被她掀了过去。 这‘婆子’的手铁爪般, 明宝珊被她钳着颈,连呼吸都艰难了起来, 更别提高呼, 跟只兔似得被提上了一辆灰扑扑的马车。 她仰在这车里,才看清了那‘婆子’, 这根本分明是个矮壮的汉子,穿着女娘衣裳戴着假髻乔装了一番。 明宝珊虽从没见过这人,但很知道他的主子是谁。 这汉子用布条勒死了她的嘴,捆了她的手脚,将身上的花袄翻了过来,又扯下假髻往车里一扔,驾着马车往外城去了。 外城几个坊要么就是柴木林、鱼塘一类的地方,要么就是穷乱之地,明宝珊知道自己的性命大概就是要在那种地方交代掉了,怕得浑身都在抖,脑子里空白一片,倒在车里颠了几颠,再怎么挣扎也无望,脑海里终于涌出好些念头来。 ‘阿娘一定是要哭死了!’明宝珊闭了闭眼,温热的眼泪淌进她的头发里,‘大姐姐她们知不知我是为什么死的呢?会替我报仇吗?不不,不要报仇,愿她们早些忘了我,好好带着我阿娘一道过日子,可,可是我,我真不甘心啊,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我的好日子才开了头呢,往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我的好日子啊,怎么就断送在,断送在他张六的手里!’ 也不知她是胡思乱想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个婆子呵了一声,吓得明宝珊一抖,这声音她恐怕是忘不掉,谁会忘记强灌了她一碗落胎药的人呢! “带着这贱人又上哪去!?要来个金屋藏娇不是?” “别碍了郎主的大事!还不快些滚回去!” “郎主的大事?你这走镖出身的护院怎么也干起替牙人兼鸨母的活计了,六郎君给了多 少赏钱,竟使得动你做事了!?” “你们妇人懂什么!?这不是那些拈酸吃醋的破事!” 那汉子又无奈又着急,怎么也想不到半路会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来,更叫他想不到的还在后头。 “好啊,这不是拈酸吃醋的破事,这是金屋藏娇的美事了?我就说他这几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原来想旧人了。亏我还信了你这贱人一家的话,什么再无瓜葛,什么姐妹相扶,还是夜里想爷们想得睡不着,火急火燎地要岔开了腿!” 宋氏气得厉害,可下了马车一步步逼过来时,她也觉得有些不对劲,这里怎么看也不像个能藏娇的地方。 她顿住脚,狐疑警惕地看着眼前这辆小马车,道:“打算把她往哪领呢?!” 那汉子死死盯着宋氏,嘴里含着一箩筐的‘蠢’只待喷薄而出,恨不能把这个也解决了。 “说话啊!?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她晓得六爷的一项罪处,若是捅破了,家都散了,今日是要拿她性命的!少夫人还要继续听吗?!” 宋氏骇得大退一步,知道自己今日是坏事了! 家中这几日气氛凝肃,她自然觉出不对味来,也打听了,晓得是度支司的官署里出了事,有人和兵部驾部司的官员联手卖了什么驿券,卖了十来年了,总之是亏了朝廷老大一笔钱。 宋氏转身就要走,可走了几步,她又回过身来,问那汉子,“真是要杀了她?她两个姐姐如今也是朝廷命官,听闻同公主殿下也有私交。骤然死了个妹妹,她们怎么会不查?” 第346章 “妇人之见!你在这里截住我已经坏了事,休要再啰嗦不休!快些回去!”那汉子露出恶相来,咆哮道。 宋氏虽被他吓住了,但脑子也在飞快地琢磨着。 她见过明宝清、明宝盈,同她们也打过交道,很知道这两个小女娘绝不是善罢甘休的人。 ‘明宝珊从前与六郎交了心,叫她听着了些不该知道的事。难道,难道就是驿券的事!?六郎私卖驿券?不会不会,他没这个本事,那就是,公爹他…… 宋氏只觉得脑海里‘嗡’声作响,天塌般的银子亏空,不抓到正主怎会罢休?杀个明宝珊就能了结? ‘我的儿!要叫张家断送掉了!’ 宋氏什么都想不到,只记挂着自己的儿子,可有什么法子呢?有什么法子能赶在张家坠落前把孩子救出来? 宋氏将自己的手肘掐出血来,面上却愈发镇定起来,对那汉子道:“你把她交给我吧。” “交给你?” 宋氏点点头,道:“我在这附近有间磨坊,是娘家嫁妆,正月里歇了业还没开门的,可以安顿这贱人。这贱人我恨毒了她,但想想,将这性命拿捏在手里,说不准还有用。” “小人是奉…… “我知道你奉谁的意思,六郎也使不动你,但银子总可以吧?为什么要她的性命,你应该也知道些,这一劫家里能不能躲过还未可知,”宋氏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番勇气和谋划,对那杀人如杀鸡的护院道:“把她给我,回去你照样复命,我会给你备好现银、票券。这一劫若能躲得过去最好不过,若有个什么万一,你多少也有一条后路,去偏僻州府替自己买一个清白身份,好过为人鱼肉。” “若事情就坏在她身上呢?”那汉子虽这样说,可显然心动了。 宋氏冷笑了一声,说:“这贱人不像她姐姐,她没这么本事,若她能坏事,只能说明这事原本就会坏。因为这根本是要见银子,而不是见人命的一桩事。” 宋氏说完这句话后不久,车门就打开了,明宝珊就看见了她,她站在车外,面白如纸。 出乎明宝珊的意料,宋氏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她没有将明宝珊带到什么磨坊,反而堪堪赶在宵禁前进了道德坊。 明宝珊被押在车里,并不知道自己又回来了,只晓得马车好像进了一个没门槛的院子,然后停住了。 她被推下车时脚摔到了一堆油渣滓里,就算被宋氏的乳母黄嬷嬷提起来了,鼻腔里还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油味,还不是一味的油香,反而苦得有些刺鼻。 这分明是个油坊。 明宝珊抬起头,正见到宋氏软坐在一张竹椅上,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明宝珊一眼,似乎耗空了所有的力气。 黄嬷嬷提来一壶热水,喂她喝了一杯,宋氏忽然大吸了一口气,脸上滑下两行泪。 “你从前是听着了什么?落得今日这一遭?” 直到口中的布条被解下的时候,明宝珊才有了种切实的感觉。 她很难想象居然会是宋氏救了她,方才她在外面说的那些话明宝珊也隐约听明白了,但她不知道宋氏想怎么做。 明宝珊舔了舔口角的血,慢慢说:“有一日夜里,他也是喝多了,说要买一艘画舫。我说画舫价贵,一年又没有几日好乘坐的,平日里还需养着一群船工,实在太不划算,就别买了,可他却笑着说张家有的是钱,他父亲有个能生钱的好法子。” 宋氏听到这里心头一紧,看想着明宝珊单薄的身子,她又松缓下来,心道,‘红口白牙一张嘴,无凭无据的,她又曾做外室,与郎君有旧怨,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自然可轻易辩驳。’ 只是想到这,宋氏又紧了紧眉头,道:“还有呢!”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张郎中不至于派家中养着的门客来杀她,何必走这一步险棋?毕竟是人命。 明宝珊惶然地望着宋氏,屈着身子小声道:“可张家并不算什么特别有积攒的人家,一艘画舫算下来一年费个几百两都打不住。” “你倒很清楚。”宋氏轻蔑道。 明宝珊听着她这句讥讽,只是小声道:“我与他曾议亲,总是知道一些的。” 朱姨为她在明侯跟前百般施媚,要了不少嫁妆,就是怕她嫁入张家过得不够畅快。 “然后呢?别在我跟前藏着掖着!仔细你的小命!”宋氏眼下根本不为明宝珊与张六的那些旧情感到怨恨,她只觉得头顶悬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剑,一下就能割掉她的头颅。 “我说不信,又说张家没银子买画舫,张六就有些急了,但又醉着,只含含糊糊念叨着‘驿券’‘无本买卖’之类的话,我那时根本没有听懂,也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明宝珊的命捏在宋氏手里,她即便还知道一些更要紧的,但也不敢多说什么,不知宋氏会是怎样的反应。 她没有看宋氏,但知道宋氏眼下在看她,琢磨着,像是在估量什么。 人总归是抱着一丝希望不肯放的,宋氏眼下瞧着明宝珊,心底又生出那么点悔意来。 ‘滥发驿券到底是驾部司的错处大,即便糟老头拿了一些好处,总也多不过他们。驾部司那几家把银子吐出来,糟老头再找几个替死鬼的,这一劫会不会也就过去了。’ 第347章 宋氏又斜了明宝珊一眼,见她油脏满面还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又冒起了一股无名火。 ‘我怎么就舍不下她这条贱命?!这算是砸在手里了!杀不杀的,倒成了我的罪过!’ 第164章 宋氏 宋氏这一夜没有决定该不该留下明宝珊的性命, 她一夜未归,回家去也要有个说法,但家中只有婆母问了她一句, 听她说是在寺庙里住了一晚等着烧头香, 便也没了话说。 张六这夜连她的院子都没进, 直接宿在了妾室房里, 宋氏哪怕是死在外头了,他也不知。 宋氏搂着儿子枯坐了一上午,张六晃进来拿了钱又走到她跟前来逗孩子。她打量着他的神色, 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最好是事态平息的平静。 “那驿券的事,大理寺有眉目了吗?”宋氏问。 张六瞧了她一眼,道:“叫你操什么心, 老老实实在家带孩子吧!” “我这也担心啊, 昨晚上在西院你可还好睡?”宋氏意有所指地问。 张六瞪了她一眼, 道:“不过是风声大些, 有什么不好睡的!我清清白白,怕什么?卖驿券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各地州府都有卖的, 人家还明码标价呢!上等驿券银一锭, 中者驿券四贯,下者驿券三贯。” “小打小闹自然睁只眼闭只眼的, 可…… 宋氏这话不讨张六喜欢,怀里还抱着孩子就挨了他一记巴掌, 连簪子都被打脱掉了。 “我张家是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非得寻晦气!” 宋氏低着头没再说一句话, 张六撇下被吓哭的孩子直接出门去了。 孩子哭着哭着不哭了,转过身来看宋氏, 见她头发掉下来一大缕,就揪着玩,玩着玩着笑了,可他笑了,宋氏却哭了。 本朝的驿券起先是因传递军情重务所以奉特旨可以差遣驿者,故而是由驾部司来办,后来延伸到官员办公差也可享有,渐渐就成了一股风气,官员即便只是因私事外出,也以能驰驿为荣。 如果身为官员,还需私下赁车租船,或仅得下马、驴骡为座驾,便觉失了 身份体统。 驿券一事滥觞不止,概因上行下效,官员风气如此,富商有样学样,这是先皇在位时就有的弊病,只翻十来年的账册已经算萧世颖手下留情了,也是考虑了朝野震动,有碍社稷的缘故,故而只能先问这十年。 宋氏还记得自己少时跟祖父母外出时,祖父那非上马不坐,非站船不乘的派头,只这家业交到下一代,却没有再这样的风光了,宋氏上京来成亲时,驿站的好马不足,先给了高官富商,驴车莫说宋氏不肯坐,就是嬷嬷都嫌弃寒碜,还是花了银子让几个民夫抬着她去了下一个驿站的。 如今想想,那几个民夫约莫是官府私役的,上午还在田里为一家的生计口粮劳碌着,下午还得来做白工抬轿子,宋氏给出去的银子十之八九是到不了他们手里的,有也只是三瓜俩枣罢了。 宋氏掉着眼泪想着这些零碎的旧事,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想越是心慌意乱。 这个只会写自己名字的蒙昧妇人没有念过书,她空有一种含糊且不敢承认的论断,只觉得自己好像站在岸边看一条自上而下奔腾着的河流,既看不见水的来处,也看不见水的去处,更看不到水底的暗流,可河面上的波涛是那样浑浊而汹涌,像是能够冲破一切沉疴。 等宋氏回过神来的时候,怀里的孩子已经玩着她的头发睡着了。 宋氏亲了亲他,闻着他身上越来越淡的奶香,她心里酸涩一片,轻手轻脚把他交给自己的乳母黄嬷嬷,不由得又琢磨起该怎么处置明宝珊来。 但还没仔细想呢,宋氏就听下人来报,说是岑府的主母请她过府吃茶去。 宋氏有些心烦,对安置了孩子出来的黄嬷嬷道:“这都喊我两次了,上回拿我当枪使还没跟她算账呢。” 黄嬷嬷说:“岑家的郎主外放了,她也是闲着没事做吧。老奴听人说,她私下里辗转托人打听了咱们宋家大夫人娘家的二郎、三郎呢,约莫是想给女儿寻人家呢。” “我嫂嫂娘家那几个小郎君别的不说,一个个都老实本分,三郎更是个聪明的,往后若得了功名,何必求她的女儿做媳妇?再者说,她那大女儿瞧着虽是斯斯文文和和气气的,可我不大信,总觉得有股子奸猾味,我可不做这桩媒,省得以后赖上我的。媒人不好当,瞧瞧我嫁的这样,再叫我碰上给我做媒那史婆子,我只怕也难扯出一个笑脸来,不骂她也算客气了!” 宋氏念叨着,就见黄嬷嬷就自己手边递了一碗盐姜茶,她看着那碗暖呼呼的茶,心想偌大的张家也只有黄嬷嬷一心为自己了。 宋氏握着握她粗糙的手,端起来喝了大半,张嘴又忍不住说起王氏的烦心事,说一说别家的倒霉事,心头也舒坦些。 “王氏眼下倒有这个闲心张罗女儿婚事,自家郎君原本有个国子监司业这样清贵的官位,就那么丢了,跑到代州那种地方当长使,还说什么等同刺史,真是笑死人了。王氏浑身上下就数一张嘴最硬,这分明就是贬,不过国子监那些学子一连闹出那么多的事,后来那件事还死了个主簿呢,如今才贬岑二郎,已经算是给岑家留面子了,要我说,在代州长使的位置上再坐不稳,还有得贬呢,到时候岑家家主这位置也要挪腚了。” 第348章 “再有什么事情,总不好耽误儿女婚事,年岁到了呀。”黄嬷嬷说。 “那些个外甥女一个个不都还站着没嫁呢。”不知怎么得,这句话就从宋氏嘴边溜出来了,想起明宝清和明宝盈来,她心头就‘砰砰’乱跳起来。 黄嬷嬷道:“她们这种女娘,有了官身就是充作郎君用了,婚嫁自然也不那么上心了。” 宋氏又轻哼了一声,像是不屑,片刻后她又喃喃道:“嬷嬷,早知嫁人后是这样一副光景,我就不嫁了,咱们留在就留在益州过日子多好。” 黄嬷嬷心疼地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娘子,眼下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知道你素来是个心肠软的,这辈子手上唯一一桩见了血的事情,就是那小贱妇肚子里那块肉。虽是她行事不端,自轻自贱做了别人的外室,居然还赶在您前头怀孩子!可回来后您还是整宿整宿发噩梦,怀小郎君时又生怕有个什么报应落到他身上,可小郎君是多俊一个孩子,可见老天爷觉得您没做错。只是昨晚上咱们偷偷跟出去,确是走错了一步,眼下还该好好想一想,该怎么料理了才是。” “依嬷嬷您的意思?”宋氏同这个乳母最亲厚的,但凡碰上什么要紧的事,大半要听这个乳母的主意,可这一回,黄嬷嬷却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她若还是个外室、妾室什么的,老婆子我真有一百种法子治她,可眼下人家自己顶门立户,我瞧她像个人样起来了,又与那些姊妹亲厚,倒真不好下手,只怕有后患。眼下若是杀了她,岂不是别人屙屎反叫咱们给擦屁股?” “那张六晓得了只怕要笑!说不定到时候连着我一块下狱,他倒兴高采烈续弦去了!”宋氏这一下忽然下定了主意,她连连摇头道:“不杀不杀,我就是养着她我也不杀!” 但明宝珊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宋氏心里有了个主意,她想着将明宝珊藏在油坊运渣滓的车马里,送出城去,送到她的嫁妆庄子上看管起来,这样也算有了张六的一样把柄。 如此盘算起来,倒也称得上是件一举两得的事情。只是还没等宋氏想好,就听下人又来报,说有位明家大娘子要见她。 宋氏吓得差点把茶碗给砸了,被黄嬷嬷一把揽住肩头。 “不怕,不怕!明二娘失踪,她疑上六郎君也不奇怪,夫人您定一定神,我这就打发了她去!” 黄嬷嬷口中虽是这么说着,心里也觉得这事情棘手,明宝清竟然这么快就来了,还是亲自上门来,看来她为了这个妹妹真是有点不管不顾了。 “去,叫她去偏门!她有个什么脸面站在我张家的正门!?我肯见一见她,就是给她脸了!” 宋氏眼巴巴送黄嬷嬷出去,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跟到那偏院里,掩在廊下看着黄嬷嬷叫人开了门。 明宝清很不客气,一步就迈了进来,宋氏只见她穿了一身黑袍子,显然是男装,很宽的身幅被一根皮带子松松系着,看起来有些缭乱不羁,像是匆忙出门随手披裹的衣裳,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一种强耐着躁动在与人打交道的感觉。 宋氏往廊下又藏了藏,不敢叫明宝清看见自己。 “明大娘子,您今儿是做什么来的?”黄嬷嬷剔着指甲,轻蔑地觑着她。 “宋氏身边数你最亲厚了?我二妹妹那一桩事,也是你办下来的吧?” 明宝清这话说的很含糊,黄嬷嬷听出她想诈人的心思了,在心底发笑,觉得她还是太嫩,于是就喷了喷鼻子, 嗤道:“哼,怎么?明大娘子自己都还没嫁人呢,眼下要为个没成型的孽种来向我讨说法了?亏你还张得开这个口!真是不怕羞!” 明宝清看着黄嬷嬷,没有说话,只是忽然伸手在她耳后扇了扇,招来一缕风。 黄嬷嬷心里也是怕的,被明宝清这个诡异的动作更是惊到了,一下拔高了声音,挥掉她的手,道:“你,你做什么!?犯的什么癫病!” 她自骂她的,明宝清只是看着掌心虚握着的一缕风,道:“嬷嬷既是宋氏最亲厚的人,跟进跟出的也必然是你,如此有体面的人,身上怎么沾染着这么苦的油渣滓味,榨的胡麻?” 第165章 酒窖 游飞是跟着明宝清一块来的, 听到她这句话,立刻骑着自己那匹小马跑走了。 为了尽快寻回明宝珊,严观从禁苑拉了两头猎犬出来, 一路闻着明宝珊的气味去了外城, 结果又折回道德坊了。 因为那油坊的味道太大, 遮盖了明宝珊的气味, 猎犬实在闻不出来了,只在路上一圈一圈的打转,线索就此断在那里。 但也正因为油坊的味道大, 黄嬷嬷回来只伺候宋氏梳洗了, 自己头上身上还都是油坊的气味,尤其是头发,明宝清一下就闻出来了。 见黄嬷嬷脸色大变, 明宝清就知道自己找到妹妹了! “你家夫人还真有本事, 会使这灯下黑的把戏, 连猎犬都甘拜下风。”明宝清说罢就要走, 黄嬷嬷回过神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明宝清抬手一刀就割了过去, 袖口皮肉都破开了, 黄嬷嬷痛得矮了身子,却又去搂抱住明宝清的腿, 连声哀求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是我们娘子救了你家二娘子啊!女官、女官您听我说, 可别冤枉了我家娘子啊!” 黄嬷嬷这话叫明宝清一皱眉,就见宋氏也从廊下跑了过来, 护着黄嬷嬷,又畏惧地看着明宝清。 第349章 “真的真的!我们夫人昨夜跟去了,才救下了你们二娘子。”黄嬷嬷见她迟疑,连忙又补了一句,这话也就把真凶也挑明了。 明宝清觑了宋氏一眼,也懒得质问她为什么救了明宝珊又不将她送归。 宋氏毕竟是张家妇,如果黄嬷嬷所言不虚,宋氏一时间真动了恻隐之心救了明宝珊,恐怕也正在懊悔该怎么处理她。 “一切待我见到妹妹后自会有定夺。” 明宝清将自己的袍子一扯,垂眸只见一片浓沉的黑色,黄嬷嬷手臂上的那点血根本没在她的衣服上显现出来。 ‘还是深色衣裳好,见了血都看不出,难怪北衙军的官袍都是乌黑深青。’ 明宝清心想着,重重将马鞭挥在地上,劈开响亮的一道尘埃。 宋氏在这一记鞭声中抖了抖,颤着声道:“嬷嬷,嬷嬷,明二娘知道郎君的那些事,郎君又对她下了死手,这事没有个善终的,我备好细软,你,你带着宝儿回益州去躲一躲吧!” 明宝清将明宝珊从油坊救出来接到家中安顿好时,明宝盈站在户部官署的门前,偏首听严观的手下快马加鞭递来了这个消息。 “多谢告知。”明宝盈轻声说,然后跨步走进了官署,一路往户部存放积年账册、副券的屋子去了。 人是大理寺抓的,但账册和副券却是刑部比部司派人押走的,比部司专门审查与银钱利益牵扯的案子,所以这一项也是该他们的。 明宝盈瞧着屋里的几处空,总有四五个大箱子就那么抬走了,比部司要把钱挖出来,账本上全是假的,应该从驾部司那几个郎中、外郎下手才是,只大理寺这一回倒宽容起来,说他们有品级有官身,一板子都没打,每日在牢狱里还有笼饼白粥可食,提出来审一审又送回去,不过是形容落拓一些,皮肉并没有半分损伤。 倒是户部司几个小官日日被审,活像个被推到台前的靶子,明宝盈进不去大理寺,孟容川昨日因有驾部司的事务要请教原本的驾部司郎中,所以特许入内。 他出来时特意绕了一绕,瞧见了睡在草席上的张老主事,只是叫了他几声他都没醒,差点以为他死了。 后来隔壁牢房的老算官说他昨夜被提审了一夜,刚回来没多久,这是累得睡死了。 孟容川没敢带任何的吃喝进去,在这种事情上稍有不慎,自己也要断送,他盯着老主事鼻端的干草看了许久,的确有翕动,这才离去。 驾部司的官员进了大理寺,彷佛只是被软禁起来了,刑部几番催促还是无果。 ‘这就是撇着张郎中不去审查的缘故吗?想等他自乱阵脚,好将这数年的银钱都一并掘出来?可除了二姐姐这一桩事之外,张郎中还真算得上沉得住气,若他一直这么沉得住气,也不去动那些赃银,如驾部司那些官员一样,陛下总不会一直忍下去。可若陛下强令大理寺动重刑,又或者勒令大理寺将这件案子的审理直接移交给刑部,只怕惹得朝中人人自危,礼部主客司刚被情理过,眼下又轮到驾部司,届时朝局不稳,定然有人生事。’ 明宝盈一路思量着,回了度支司院子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张六。 她一脸凝重,倒很符合张六对她的揣度,明宝珊一夜未归,她自然要担心的。 不过张六没有去招惹明宝盈,只是含着笑脚步轻快地从她身边拐走了。 张六走过时带起的风都有一种令人不快的触感,明宝盈恨不得一刀把他心窝子捅穿,但却只是闭了闭眼,忍下心头怒气。 ‘宋氏还真是瞒着张六把二姐姐给救下来了,奇了。’ 明宝珊没在宋氏手里遭什么大罪,只是跌脏了衣裳,摔紫了膝盖,眼下已经换了衣裳,在榻上睡了一炷香的时辰就醒了,推着朱姨出去说要见明宝清。 明宝清走了进来,见她瘦纤纤一人躺在被子里,眼里就涌出怜惜之情来。 “大姐姐,大理寺如今是不是还没有证据抓张郎中?张家是不是还好端端的?”明宝珊一把握住明宝清的手,见她点了点头,就道:“我也许知道张家私卖驿券的进项是用什么法子藏住的!” 这话叫明宝清也惊讶了,她道:“张六竟蠢得连这事都告诉你了?” 明宝珊抿了抿唇,道:“他倒没有直说,是我自己的猜测。他曾提及张家有一间酒窖,就说是存了几百坛的好酒,几十年的上百年的都有,我看是不可信,存着这么些好酒的酒窖怎么会那么籍籍无名?而且酒不能轻易开坛,那些存酒是酒是水都两说,就算是酒,难道就真存了几十年?但我听张六得意洋洋地说酒卖得怎么怎么好,竟像是不缺主顾的样子。这件事情张六只提了一次,是他醉后呓语,那日他给我买了一套鸽血石的首饰,同我及笄时得的那一套品相相差无几,我觉得太贵,恐他是拿了家里的银子,想要他退回去,但他不肯,说起家里有这样一个会生钱的酒窖,还说若是连妆点我的银子都没有,他还养着我做什么?我…… 明宝珊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哽咽,她看向明宝清,道:“那鸽血石我没留,早就还给他了!” 明宝清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她连连点头,像是明宝珊不论说什么,她这个做姐姐都能包容理解。 第350章 明宝珊倒在明宝清怀中缓了一缓,才继续道:“我原本没想这么多,只是见三妹为驿券的事情焦心,我总觉得驿券这个词很耳熟,裁衣裳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了,张六他也说过驿券,美滋滋说这可是一桩无本的买卖,会不会是人家给张郎中的贿赂并不是直愣愣的送钱,而是用好酒的价钱买一车的白水去呢?!” “那酒窖在哪里你可曾听张六说起过?”明宝清也觉得明宝珊这说法大有可信之处,不然张郎中真不至于要杀明宝珊。 “他,他说过,”明宝珊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从前一些温存的记忆,她甩了甩脑袋,道:“就在灵泉乡!可是灵泉乡上本来就产酒,酒窖更是星罗棋布,能找到吗?” “禁苑的两只狗都能嗅到你的味道,有了这一条线索,还有什么是朝廷的鹰犬找不到的,这事儿若真叫你料准了,顶多两天必有消息。”明宝清拍了拍明宝珊的手,道:“眼下你什么都别想,好好歇着,姐姐办事去了。” 明宝珊搂着被子点了点头,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淌了下来,这时原本垂下的帷帐又被明宝清一把撩开,她俯身下来,用帕子擦干明宝珊的眼泪,轻道:“再坏的人也有好的片刻,记着那些好的时候不羞耻,谁能说忘就忘呢?” 帷帐像一片衣袂一样轻轻落 下,明宝珊虚着眼躺在床榻上,只见到朱姨又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在床沿边坐下,守着她。 明宝珊本来只是闭着眼假寐,不多时真睡着了,梦里有她的及笄礼,她戴着那套漂亮艳丽的鸽血石晃亮了张六郎的眼睛,所以他才会那么记着这套首饰,心心念念给她买了一套相似回来。 年少的心是真的,也是经不起颠簸的,得到了的,就显得廉价了,她也好,鸽血石也好,不过就是能用银子买到的,既然是可以衡量价值的东西,也就没了价值。 明宝珊醒过来时异常平静,望着守着床边的明宝盈笑了起来。 “朱姨去灶上给你熬骨头汤了。”明宝盈垂眸看她,道:“二姐姐,痛不痛?” “骨头又没断,喝什么骨头汤,我要吃烧肉烩菜。”明宝珊道:“就是膝盖疼,得青紫几日呢。” “都是为了我。”明宝盈轻道。 “才不是为了你,是我要立大功了。”明宝珊玩笑道。 明宝盈这才笑了一声,明宝珊撑起身子来,翘着指往外戳,道:“快把那节竹蔗拿来给我,是给我留的吧?” 竹蔗被削了皮,切成一寸长,一指薄,躺在小碟里,还配了小叉子。 明宝珊无语地说:“给小娃娃磨牙用啊?这吃着怎么痛快?” “痛快个屁!嘴都豁了,还啃竹蔗!?”朱姨又尖声尖气起来,走进走出忙活不休。 明宝珊动了动嘴,口角的裂伤果然还没完全愈合,只可怜巴巴把薄薄的竹蔗当做香片含着,闭着口小心翼翼嚼。 第166章 小团鸡 张家是先抄得了证据才抓的人, 比部司的官吏夜里往灵泉乡上去了,一大早就站在张家门前了。 原本应该是张家的男丁不论年纪全部抓走,而女眷就地软禁。 宋氏死死搂着自己的儿子, 只想着若是把儿子带走她也就跟着走了。 原本有官吏上手来拉扯的, 宋氏连牙都亮出来了, 只听得其中一个押官道:“你是宋氏?” 宋氏不明就里, 抬起眼看那押官,左看右看也不认得,只畏惧地点了点头, 将孩子抱得更紧。 “你儿子, ”押官上下瞧了瞧她们母子,翻了翻手中的一本簿册,道:“三岁?” 宋氏心里涌起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 颤巍巍又抬眼看她, 连连点头。 “先行随母软禁。”那押官说着, 报刀四下巡视着。 宋氏一句话也不敢说, 只是和黄嬷嬷一道搂着孩子往角落退去,自觉往屋里去。 张家的男丁只此一个不必下狱,张六这才反应过来, 忽然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朝宋氏跑去,嘴里怒叫着, “你这贱人,竟敢坏…… 只是话没有说完, 已经被刀吏一脚踹趴下去, 他被反捆了手,直接一脸摔到地上, 被提起来时满面的血。 宋氏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捂着他的眼耳。 看着一脸血的张六,虽然这事是自损八百,但宋氏却还是感到一阵快意,张六也有挨别人揍的一日! 宋氏在院里被软禁了足有小半月,这府上其他女眷过得如何她不知道,但她自己和孩子都还是有吃有喝的,除了院门口站着的官兵,孩子甚至都不觉得这日子有什么不一样了。 宋氏熬呀熬,等来了一个笞杖十棍,发回原籍,永世不得入京的惩处。 她带来的嫁妆自是没有了的,但宋氏眼下哪里还想着这个,她能把黄嬷嬷和儿子带走就不错了。 颇为讽刺的是,带宋氏回益州也是一张驿券,只这驿券上可没有任何驴骡可使唤,顶多就是遇河的时候可以乘船,再者就是押她们回去的刀吏可以在驿馆歇脚,能在驿馆喝一口水,吃一口食而已。 宋氏受了十棍,虽是用荆条行刑,并不致残,但也留了两腿的疤,而她还要用这两条腿没好全的腿走回益州去。 城门口,她远远瞧见了一个女娘骑在马上,似乎是在等她。 第351章 宋氏以为是明宝珊,走近了才看清是明宝清。 她瞧了瞧宋氏,并没有要与她说话的意思,只是交了一袋铜子给两个刀吏,又给了他们一个装着干粮的包袱。 “主事您也太好心了。这婆娘的下场比那些人都好了太多,老嬷嬷和儿子都能叫她全须全尾地带走,您还给她准备这些路上的盘缠。”刀吏道。 明宝清扫了黄嬷嬷一眼,宋氏立刻侧了侧身子,挡在黄嬷嬷跟前,望着明宝清的那双眼睛里登时就全是泪了。 这婆子待宋氏一片慈心,待别人却是手硬心狠,明宝清本来不愿来这一遭,是明宝珊请她来的。 明宝珊说自己如今一点儿都不怨宋氏,也不怨黄嬷嬷了,她想把这件事好好的了结了,往后就再也不想了。 明宝清没有同宋氏说一句话,只交代了刀吏几句,说那孩子还太小,路上多有耽误了,还请多多包涵,容她们几分。 宋氏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猜到几分,因那刀吏转首回来看她背上的孩子,点了点头。 她知道张家的其他女眷下场定然比她更惨,宋氏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只觉得命运好像拐到了一条不算最好但也不算最坏的路。 回了益州,祖父祖母已经不在,她将在祖宅如何立足?能否立足?也还有一番好周旋的。 走出城外,宋氏转首看了孩子一眼,见他正一眨也不眨眼地瞧着远方,像是那有些什么值得期盼的,宋氏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劲儿来,她轻声对孩子说:“阿娘带你回家了,啊。” 明宝珊这次检举有功,得赏银百两,还赐了她百匹绸缎,百卷丝线,百枚金针。御赐的绸缎全是上品,一共一百二十匹,买闹市的大宅都够了。 明宝珊许久不碰这样的好料子了,一时间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朱姨既欢喜又后怕,白天高高兴兴像只花蝴蝶一样在绸缎堆里飞来飞去,一入夜就发噩梦,噩梦全是明宝珊的各种死法,做了半个月的噩梦才渐渐淡了。 明宝珊的成衣铺子一开门就热闹非凡,全是来瞧个稀罕的,又有好些贵妇人说想买那些御赐的绸缎,价钱随便明宝珊开。 更有甚者,居然要给明宝珊说亲,吓得她直接关了门,索性就在家中多歇几日。 原本明宝珊还以为朱姨会埋怨她接不住这泼天的富贵,但没想到朱姨什么话也没有,只是挑了几匹布,各裁了几尺,就出门找她那些个姐妹显摆去了,这对于朱姨来说可谓非常谦逊了,明宝珊有些好奇,揶揄道:“阿娘这回倒不嫌我躲懒了。” 朱姨那时喝多了酒,倒在榻上歇着,半晌后才道:“既有你这论功行赏的,就有那被严惩不贷的,咱们得了好,整个铺子都有了御赐的名头,还怕往后没有生意做?眼下合该低调踏实些,免得刺了哪些人的眼。” 这教训,朱姨自裘老八身上学到了,小人物搅和进大事情里,稍不留神会死的! 所以她主动提出把道德坊的那间小宅子卖了,把卖宅子的钱都交给了蓝盼晓,同明宝珊一块回来住,彼此间有个照应不说,这宅子还在公主府边上,金吾卫夜巡,公主府门口的护卫值夜,总漏不过这里去! 明宝珊倚过去,垂眼看着朱姨,酒气再怎么熏红了她的面颊,她也老了。 “阿娘,要不让媒人给你说门亲事吧。” 朱姨翻了个白眼,又翻过身去,说:“老娘想找人还用得着媒人介绍?!我是懒得折腾了,这辈子有过的也够了。只怕是跟圣人比也不输。” “哈。”明宝珊才不信,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子,朱姨又翻了过来,点了点明宝珊的鼻子,道:“你呢?” 明宝珊无声地摇了摇头,神色非常笃定。 “世上也不全是张六那样的人。”朱姨的神色和语气是很少见的温柔。 “我知道,文先生和严中侯就很好,但曦姐姐和大姐姐更好。”明宝珊说。 朱姨想了一想,道:“这还真是,没见过阿曦 这样好脾气的人,像块暖玉。你大姐姐么,先前穿着官袍骑马接你去下馆子,你俩走了之后,店里那些女客议论的哦,亏得你大姐姐没听见,真是做女娘的都想跟她好。” 明宝珊笑得花枝乱颤,道:“是了,亏得严中侯是知道自己得了便宜的,他若是个牛气哄哄,整天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的,我非搅黄了他们不可,不过么,那样的人大姐姐也瞧不上。” “文先生是守孝没法子,可亏得严中侯也耐得住,成婚的事你大姐姐不松口,他也不逼,瞧着是个会来硬的呀。”朱姨啧啧称奇。 “大姐姐又不是剪了羽的彩雀。” 明宝珊说着转眸看向屋里笼子上的两只彩雀,青雀是跟着游飞回来的,黄雀是孟容川转赠给明家女娘们的,刚好一雄一雌,正依偎着睡觉。 两只雀鸟非常亲人,又最喜欢游飞和明宝锦两人,他俩一来就跟着走了,一人肩头蹲一只,看着可爱极了。 但这屋里最会养鸟的人是明宝珊,两个小的就坐享其成起来,平时上学就把鸟放明宝珊房里,想起来了就过来玩一玩。 明宝珊如今对待鸟儿已经没了从前待那只‘荔枝儿’的宠溺了,她也没想过再弄只相似的鸟儿回来养。 第352章 想起自己那时候万念俱灰的心境,明宝珊此时才知道什么叫做轻舟已过万重山。 朱姨睡着了,醉后她总是睡得格外沉。 明宝珊替她掖了掖被子,听见院外有些响动,她起身朝外去,果然就见明宝盈才回来,刚锁好了内门从台阶上走进庭院里。 月光仿佛在她面上涂了一层薄薄脂粉,可难掩她一脸的怅然倦色。 明宝珊正要说话,忽然笑了。 明宝盈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披着孟容川给她的一条薄巾,这长巾是陇右产的绒褐,上品绒褐只做贡品,明宝盈肩头这一条虽是中品,却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春夜寒凉,”明宝珊说:“这样忙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啊?” “恐怕还要还一阵呢。”明宝盈黯然地说:“老主事没撑住,今夜去了,他几个街坊替他守了这夜,我明早要拿几吊钱去支应,所以说度支司里真是一个人都分不出来了,我这一月连休沐都不得空。” 从户部的张郎中乡下酒窖里抄出来的簿册和钱数成了撬开这件案子的关窍,铁证如山,不可辩驳,刑部就有了从大理寺移交驾部司那些罪官的由头。 老主事和几个老算官、老主簿虽然放回来了,可又从度支司抓了另一批人去,老主事出狱时已是强弩之末,另几人也要休息将养,度支司人手更缺,明宝盈每日披星戴月,亏得孟容川同她是一般光景,路上也能搭个伴。 “啊。”明宝珊轻轻叫了一声,走到庭院中牵起明宝盈的手,道:“左右我无事,明日我替你去瞧着,唉,这老主事也是可怜人呐,可你也要节哀才是。” 明宝盈点了点头,就见正屋房门推开一扇,檐下那只没做完的风筝在明宝锦头顶轻晃,翠绿而纤细的竹骨勾勒出鹰隼的轮廓。 “姐姐回来了。” 正屋的桌上永远都有吃的,褐色的粗陶碟子里跌坐着四只雪白白胖墩墩的糯米小团鸡。 明宝珊一瞧就捧脸,“好可爱啊。” 小团鸡里有一只坐不太稳,歪着身子靠在另一只小团鸡身上,明宝盈看了看小团鸡,又抬眼看着明宝锦软绵绵倚在明宝清怀里,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叫人怎么吃?舍不得呀。”明宝珊仔细瞧那糯米小鸡,见它们的眼睛是芝麻镶的,嘴巴是用山楂酱点的,两只小丫爪是用橘丝黏上去的。 “不用舍不得。”明宝锦捏起一只,‘啊呜’一口,把里头的红豆馅亮给她们看,“唔,这回的红豆还差不多,红豆还是一颗颗的,但又绵软。不像之前那样要么就是硬豆子,要么就是糊糊了。” “那些红豆哪去了?”明宝盈问。 “加点水,搅合搅合成红豆汤,小青鸟喝光光了。”明宝锦抹抹嘴角的糯米粉,笑道。 第167章 升官 户部一连没了好几位官员, 眼下度支司里,赵算官补了张六的缺,明宝盈补了老主事的缺, 每日都十分忙碌。 直到今年的明算科新进了几个算官、主簿, 他们这俩赶鸭子上架的主事才算有一口气歇。 度支司里新添的算官是一女两男, 其中一个小女娘就是工部郑主事的小孙女郑三娘, 明宝清跟她见过几面,说是个很聪明的小女娘。小女娘得知明宝盈和明宝清是姐妹,自己又在明宝盈手下做事, 一下就不拘束了。 两个小郎倒是身份迥异, 一个是平民出身,父母只做些小买卖糊口,另一个来头就大了, 是林家的十三郎。 不过进官署这一日, 三个小算官都是规规矩矩穿了官袍自己来的, 郑主事没有来送郑三娘, 林千衡、林期诚或者什么别的林某人也都没有露面。 张六手下的人在这一次的事情里被削得更厉害,老主事这边的人只损了他自己一个而已,算上升迁了的赵主事也就两个, 所以林十三郎同另外一小郎都去了他手下。 谁都知道林十三郎在小算官的位置上待不久的, 他还要参加科举,来户部似乎就是为了别一味闷在家里死读书。 赵主事于曲意逢迎这件事上也实在没有什么天分, 他心里倒是想说几句和缓的,可张了半天的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再加上老主事刚去世, 他同明宝盈一样心情不佳,直接连寒暄都省略, 径直叫他们干活去了。 林十三郎好像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很自如地在书案前坐下,翻开一本簿子先熟悉一下事务。 在郑三娘看来,明宝盈也是挺严肃的,只在初见她时笑了一笑,这一笑估计还是看在明宝清的面上给的,但她听郑主事感慨过,知道度支司里没了一位官运很差,命很苦的老主事。 萧世颖特批了恩典,给了老主事度支司郎中的官位,替他风光大葬了一场,一应的寿材寿衣都是礼部提供的,非常优厚,但送葬那日明宝盈听见明宝清说,这些东西煮一锅再怎么丰盛,就跟没放糖似的,看起来好吃罢了。 此时郑三娘瞧了眼对面窗子里林十三郎,也似他一般端端正正坐下来,肃着脸翻看起历年来的簿册来。 老主事在度支司里待了太久,很多地方都留了他的痕迹。 书案上的那把算盘一粒粒算珠都是油光水亮的,但有几颗因为因为经常被拨来弹去,所以都崩碎了。 第353章 座椅上的蒲团是他夫人一针一线缝的,水房里还有他的存茶,就连这屋子里,好像都还有他的影子。 明宝盈坐在户部与兵部之间充作隔断的小花圃里,这里没有凳子,只有一块平坦的大石头。 春天了,小葱翠翠绿,紫苏似暮山。 这小小菜地很久没有人打理过了,小葱和紫苏有点乱糟糟的,冬时掉落的种子被风吹远了些,这两样老主事种来调味的香料原本只在一隅,可如今,就连大石旁边都冒出来了一株紫苏。 它挑的位置不好,阳光不足,所以小小一株,看起来瘦兮兮的,叶片泛着紫。 明宝盈垂眸瞧着,嘴里嚼着公厨滋味寡淡的午膳。 墙壁上的窗子里走过一个人,他停住脚,站在镂空的花窗前看明宝盈。 花窗边有一株树,长在兵部这一头,繁密的枝叶却有大半都延到墙外去,像是一丛屏风。 在明宝盈没有看见他的时候,他静静站着,看了她许久,见她吃完了才出声。 “三娘。” 明宝盈抬起头,站起身,走到绿幕前撩开了几缕枝叶才瞧见他,微微笑道:“吃过了?” “我那还有些点心,垫垫肚子就行了。” 兵部因为驾部司犯下大案的缘故,一应门卫封禁还没撤,原本连同户部和兵部的那扇角门还锁着,孟容川若要过来,要出兵部官署再进户部官署了,等他绕上一大圈,明 宝盈也该回去了。 两人就隔着花窗说了说话,听见脚步声明宝盈一转头,从藤叶的缝隙里看见户部司的外郎熟门熟路地走进来,薅了一把紫苏就走,又过了不一会,仓部司的主事也脚步轻快地小跑了进来,蹲下来择了两根葱。 他们都没有看见藤树后的明宝盈,只孟容川一个人瞧见了她面上泛起的柔和笑意,像阳春三月里新发的柳芽一样朗润。 “看来老主事的小菜圃是能留住了。”明宝盈回首笑道。 孟容川轻轻一颔首,道:“是啊。” “兵部进了几个人?”明宝盈问,“我瞧你近来更忙了,可是忙着调教呢?” “进了十二人,哪里调教得过来了呢?所以我先前在朝上提请,让驾部司里某些官员以戴罪之身回到官署移交事务,届时可以在量刑上稍稍宽容一些,已经得到圣上的允准了。”孟容川道。 “难怪驾部司那几位官员的判罚迟迟没有下来,你这也是个法子。”明宝盈赞许道:“你再熬一熬,我瞧着能升一阶了。” 孟容川笑了笑,道:“即便如此,也是山中无老虎罢了。” “怎么不说时势造英雄?”明宝盈道,“你到底是接住了驾部司的架子,库部司的差事也担住了。” “不过是出苦工罢了。”孟容川道。 明宝盈轻轻哼了一声,抱臂背过身去,嗔怪道:“总是妄自菲薄的,听多了也烦。” 孟容川有些赧然,想了半晌,轻声说:“那就说,我,我也是厉害的。” 明宝盈笑了起来,抬眸看他,说:“还有呢?” “也是样样都懂一点,算得上眼明心亮,也没那么木讷呆愣,上官下属都能应对的。”孟容川又道。 明宝盈听得眼眸弯弯,盯着他细瞧了一瞧,道:“这还差不多。” 又过了三两月的功夫,驾部司的人手也组齐了,原先那些犯了事的官员也就用不上了,该流放的流放,该贬斥的贬斥,孟容川升任了库部司的郎中,他原本的上官则平迁到了驾部司做郎中,这样一来,上司下属倒是平起平坐了。 虽说在驾部司官员的陨落中得以升迁的人不只孟容川一个,但他本来就是新进的兵部,在外郎的位置上坐了一年就升成郎中了,当然算是迅速,旁人只怕坐十年都不一定能跨这一步。 他有尚将军的帮扶,自然算尚将军一派的人,虽说尚家是武将世家,势力都在军中,但在尚家在朝中的姻亲也很不少,其中便有几家主动亲近孟容川的,这也是意料中事。 孟家的小小门庭一时间热闹起来,原本老苗姨一天总有几趟进孟家找孟老夫人玩,但孟家时不时来客,她倒不好去了。 孟家虽然有些家底,但孟老夫人毕竟是乡野妇人,也并未当过几日正经的官夫人,这一向就有些招架不住,明家女娘谁在家,她就赶紧请过去作陪。 蓝盼晓是最常去的,她毕竟做过侯夫人,虽不是什么让她自得自傲的过去,但交际上的事情她毕竟是练熟了,她又跟文无尽定了亲,是个方便往外拿的身份,孟老夫人只消在她边上笑呵呵,点点头,吃吃茶,说说符合她身份的场面话就成了。 再有,就是明宝清也去帮着张罗了两回。有一日是明宝清休沐的日子,她平素里骑马穿便装穿惯了,小草又请得急,也来不及梳妆换衣裳了。 孟家待客的花厅里坐着的是京兆府少尹家和秘书丞家的夫人,她们分别是尚将军隔房的堂妹和表姑母。 听见脚步声时,两人就移了目光看门外,见到一位高挑的女娘走了过来,因抬手挽帘子而挡住了脸,反而先晃出了一角衣料。 乍一眼不过是块青绿绸子,再一看居然泛着月白光芒,秘书丞家的夫人一下就瞧了出来,那是上品的云锦绸缎。 第354章 可这么好的绸子,居然拿来做了件样式极简单的圆领袍,正在她们有些疑惑的时候,人已经走进来了,利落舒美的发髻上一点装饰都没有,只是这么一头乌黑的发,却将她面庞衬得鲜明而耀目。 ‘大郎说孟郎中总是不接话茬,这年岁了也不议亲,言语间似乎是有心上人了,莫不成就是这一位?’秘书丞夫人暗自咋舌,‘这下难办了,咱们家里的女娘还真没有这种身段气度的。’ 秘书丞夫人正想着,又听孟老夫人介绍,说明宝清是工部的主事。 ‘呀呀,还是当官的,原是喜欢性子厉害的,有本事的啊。’秘书丞夫人更觉得棘手了,同少尹夫人对了一眼,堆起客套的笑容看向明宝清。 同这两位夫人打交道,明宝清可是轻轻松松的,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今时今日的言谈举止不及从前那样婉转周到了,即便她是无心的,却也叫两位夫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们不太理解这种压力的来由,依靠自身的经验判断,下意识就认为明宝清与孟容川该是有什么,而明宝清是洞察了她们来的目的,所以才会如此。 虽说这婚事不成了,但秘书丞夫人瞧着明宝清并没有恶感,她的女儿去岁也送到尚家族学里去念书了,她瞧着明宝清,想着若是女儿长大后也如明宝清这般模样,有这般当官的能耐,想想也觉得很喜欢。 两位夫人走时是明宝清来送,秘书丞夫人本来是想与明宝清多说几句的,但听见路那头有马蹄声,想着是不是有车马要过,于是就请明宝清留步。 不过她要上轿子时,见到那头路上的来者是一人一马,不至于被轿子堵了路,秘书丞夫人就又停了停,握着明宝清的手笑道:“今日也算与小娘子有缘,来日若有喜事,可别少了我一杯酒吃。” 这话对于才初次见面的明宝清而言有些逾越了,但秘书丞夫人与岑嫣柔去世时的年岁相近,又是亲和的样貌,明宝清就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他日有喜,我定然也有厚礼奉上。” 秘书丞夫人此时想的不是替自家郎君交际,而是替自己女儿将有可能的仕途拉一点人缘,她拍了拍明宝清的手,朝孟家的大门努了努唇,又对站在明宝清身后的小草也笑了笑。 小草呆呆回以更灿烂的笑容,明宝清却愣住了。 这番示意之下,明宝清怎么会不懂她的意思,可她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得出这番结论的,只是还未等她解释,秘书丞夫人就坐进轿子里去了。 小草进屋去了,轿子渐行渐远,马蹄声越来越近,‘哒哒’声贴到她背上,一只漆黑硕大马头缓缓从明宝清肩头伸过来。 绝影嘴里嚼着一口从孟家墙根处啃下来的草,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哼哧哼哧同明宝清打着招呼。 这马嘴里‘吧嗒吧嗒’响个不停,嚼得明宝清脑袋都疼了。 只这还没完的,明宝清果然就听一道声音从她发顶劈下来,有点阴恻恻的,又醋又怒还不能吼。 “那妇人的意思,是说要吃乌珠儿和谁的喜酒?” 第168章 醴泉坊 “人家只是误解了。” 明宝清心正里想着明宝盈与孟容川相交的这份知己情谊不知该何去何从, 故而这说话的语气也轻飘飘的,一副浑不在意的感觉。 等她回过神来时,严观已经下马了, 将她拦腰一抱, 本来是要托举到马上去的, 只明宝清挣了下来, 不解道:“回家就这么几步路,还要骑马?”明宝清问。 严观又低头亲她,毕竟是在外边, 又是青天白日, 日光耀目的,明宝清下意识躲了一下,就见严观像是被她剐了一刀般那么惊讶难过。 “不用这样吧。”明宝清忍笑说。 严观又在她唇上亲了亲, 这一下很重, 把明宝清怼到马背上去了。 绝影纳闷地哼唧了一声, 费解地瞧着两个总是啃来啃去却不□□的家伙, 甩动着尾巴。 严观见明宝清这一回没有躲,下一个吻就柔和了起来,他轻轻吮着她的唇, 心里的酸味怒意一并融化在她微微张开的唇缝里, 他探了进来,缓慢地品尝着, 像露珠一样在她唇上滑动着。 高大的一人一马拢住了明宝清,虽然马腹下可见他们的双腿叠在一块, 藏住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种想法, 但明宝清还是胆大了起来,手搭在他腰腹上, 指尖鼓励似的隔着衣料在勾勒弧线。 只忽然,严观停住了所有的动作,明宝清仰起头,清晰可见他脖颈处的青筋搏动了两下,随即就有两道欢快的脚步声迫近,随之而来还有‘呼啦呼啦’的风声。 “师父 !大姐姐!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不回家吗?”游飞和明宝锦正在一圈圈跑,要把明宝清做的那只褐隼风筝放高。 见严观绷了个脸没理他,游飞和明宝锦往绝影背上一趴,眨着眼好奇地看他俩。 明宝清看着漆黑马背上两颗笑容明媚的傻脑袋真是想笑,严观憋着气,道:“不回去了。” “为什么呀?”明宝锦扒着马背没有游飞轻松,得踮着脚。 严观的表情柔了一点,他说:“想同你大姐姐出去玩。” 明宝锦道:“好哦,你们去吧。我同阿婆说去。” 第355章 说着,两个小傻瓜又牵着风筝跑走了。 严观叹了口气,在明宝清无饰的乌发上碰了碰,又低了低头,在她后颈上亲了亲,这两个吻并不那么缠绵,但他的唇很烫,似乎像是烙在明宝清的脊背上,让她一阵阵发麻,竟是连马镫也踩空了一下,被严观眼疾手快搂到马背上了。 明宝清听见他笑,有些羞恼起来,只还未说什么,绝影就快跑起来,明宝清往后一仰,严丝合缝地倒进他怀里去了。 绝影往西越跑越深,明宝清不知严观是想带她往哪去,方才一掠而过,坊门上的坊名她还没有看清,只得问:“这里是什么坊?” “醴泉坊,在布政坊西边。今日坊内的祆教要祭祀,他们的仪式与咱们的很不一样,也看个新鲜。”严观说。 明宝清心知这些时日被诸多烦心事牵绊,许久没有与他独处过了,他是想要点缠绵滋味了。 可她又想逗逗他,故意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呀。” 严观说:“他们的仪式虽有歌舞、祭酒一类相似的,但最大的看头还在幻术上,诸如剖心破面,切首刺肋一类的,有些血腥恐怖,只怕老少不宜。” “那让小青鸟一块来啊。”明宝清又说。 严观皱了皱眉,道:“他自己有腿。” 明宝清闷声笑,过了会子,他想起什么来,又道:“醴泉坊多陶瓷窑,坊内沿街卖陶器、瓷器的小摊子一步一个,出了醴泉坊价钱就翻番了,我瞧着小妹很喜欢烹煮盛食的器皿,你挑挑,咱们买些个好看的回去给她。” 许多胡商每年来一趟,就为了绸缎和陶瓷,所以醴泉坊的陶瓷器常常是一窑烧出来就被货商包圆了,直接就从西城门出去了,他们这些散客若想要又实惠又好,的确只能亲来一趟醴泉坊了。 明宝清对于这些陶瓷器皿不似明宝锦那样有讲究,只知道家里光是铫子就有三只,最大的是一个青灰的砂铫,看起来圆胖胖有两耳的,质地比较寡素粗糙,但煨出来的汤却别有滋味。 余下两只铫子就小很多,有一只是为着明宝盈那一阵吃药煎药买来的,有一个长长的壶嘴和手柄。 另一只铫子同煎药的铫子差不多大,但没有壶嘴,只有一处鸡喙般的小翘嘴方便倾到,也没有手柄,只有一边单耳的把手,这是铫子里煨出来的汤只够两三人喝的,明宝锦每每拿这个铫子出来,就意味着她要给谁开小灶了。 谁都吃过明宝锦的小灶,寒夜念书的文无尽,练功累瘫的游飞,大悲折损的明宝盈,还有前些时候受惊的明宝珊,光是明宝清就喝过从小铫子里倒出来猪心汤、脊骨汤、鲫鱼汤、桂枣汤。 想到这,明宝清脑海里忽然冒出来明宝锦猫着身子小心翼翼扒开灶灰的情景,灶灰的温度还很烫,她将那铫子移进去用余烬煨着,仰起脸来冲明宝清笑着说,“一夜到天亮,省柴又省力,明早就有的喝啦!” “这个陶锅的颜色倒是少见,乳黄的,不那么黑黢黢的,拿来煲些甜汤倒是合宜。我记得小妹说甜咸两味混在一个锅子里,有时候滋味也杂了。”明宝清轻声对严观耳语,道:“瞧,那陶锅还有两只耳,如若打个孔眼,穿了铁钩和木柄,就好放在小灶上煮了,冬日里若吃个什么,小妹也不必总费心往厨房里跑,可以直接在房里守着火候,届时还能多一份闲心。” 严观这时候也看中了一样,对明宝清道:“我看那长壶也不错,壶壁深厚,拿来热牛乳最好,不易沸出来,游飞那次乱叫,她一分心,不是被滚出来的牛乳给烫了吗?” “小青鸟那回是被你给抽了一藤条,真是的,长结实了下手也不能太重啊。” 明宝清不意他将这事记得这样细,眼底温情脉脉,抬眼却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问:“只是,这颜色算不算丑?” 明宝清笑了起来,盯着那只长壶看了看,觉得像是直接从黄泥巴里长出来的,瞧着很朴拙。 “没关系的,小妹说炊具都是会被人越用越好看的。” “炊具而已,怎么就被她说得像玉石。” “在她眼里玉石还比不得炊具吧?” 明宝清和严观都是不懂厨事的,但一手一个锅,一手一个壶,马背上再一提的陶瓷碗碟,却都是准确无比地挑中了明宝锦最喜欢的,只怕是她自己来买,都大差不差的。 在旁人看来他俩大概很傻,明明等下还要挤着去看祆教祭祀,却偏偏要先买了这么些重东西带着。 可坊内的小摊不似集市那样一处处都是固定的,东西南北集市开门关门也有时辰,这些小贩们做买卖随心所欲,只怕折返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收摊了。 明宝清猜得不假,做完明宝清这一单买卖后,小贩就收拾起东西来,说自己也要去看祆教祭祀。 祆教祭祀一年有四次,这次是今岁的头一回,所以格外盛大些。 “你之前看过祆教祭祀吗?”明宝清说第一遍的时候严观没听清楚,人太多声浪太喧闹了,明宝清从马背上俯下身,又问了一遍。 严观点点头,一手绕着缰绳,一手按揉着明宝清的后颈,贴在她耳畔道:“小时候经常看,阿耶同祆教的一位神官有交情,也经常来波斯胡寺里吃喝闲聊的,四月的袄教祭祀更盛大,但阿耶更喜欢在寒月带我来泼水乞寒,冷得要死,还非说什么强身健体。” 第356章 “你也会怕冷?”明宝清说着说着话,偏首就在他唇角轻轻碰了一下。 严观瞧着她,又四下扫了一眼,因为牵着马挡了一部分人流,虽不至于摩肩接踵的,但边上也全是人。 他攥着明宝清松松搭在马镫上的脚踝,说:“一点点。乞寒结束后阿耶会带我去波斯馆子吃些东西,他们的羊肉做法很繁复,香料一大堆,但味道也不错。吃了羊肉,再喝一口酒,也就不冷了。” 明宝清没有吃过波斯菜,城西这边胡人聚居的几个坊她早年间几乎没有来过,听严观说起这些时,就觉得很新鲜。 “先前你跟小妹说 可以用波斯菜煎蛋卷,可是在馆子里吃过?”明宝清问。 严观点了点头,说:“想想,寒月里波斯馆子常做的石榴饭味道也不错,他们用石榴糖汁和核桃碎一块煮鸡,鸡肉极嫩,酱料味又很浓,盛一勺盖在蒸饭上,酸甜咸口的,但又不是醋酸劲,也不是那种蜜糖甜,有些像梅子的微酸和枣子的薄甜,小妹应该喜欢吃的,等石榴上市了就带她一起来吧。” 最后一次吃这石榴饭的时候,严观还只游飞这么大,若问那时候的他这石榴饭的滋味如何,他顶破天也就说个‘好吃’,可隔了这么久再回忆起来,那种味道反而变得清晰而细腻了。 “眼下才四月,刚开了春花还没结夏果,这就说起秋天的石榴来了。”明宝清笑眼弯弯地看着他,道。 “四月,四月有樱桃饭。”严观皱了皱眉,那表情好像是被糖捅了一嗓子,“但那饭就太甜了,杂了点核桃、阿月浑子、杏仁、橙皮、葡萄干什么的,还浇了酸酪。甜得千奇百怪,酸得歪七扭八。” 明宝清笑软在绝影背上,看严观还是皱着个眉,道:“怎么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吃的时候不是吃哭了吧?” “哪敢哭啊。”严观松开了眉头,笑道:“眼圈敢红一红就是一嘴巴子,阿耶说不许浪费,一定要我吃干净,那以后,我就不怎么喜欢吃甜东西了。” 严九兴委实不是什么慈父,某些方面也实在暴戾了些,这人是不该有孩子的,但又偏偏捡了个孩子回来养,养的到底也不坏。 也许是袭承家风,严观在教导游飞的时候常也有点粗暴的地方,但都是点到为止的。他心里对严九兴应该爱重多,畏惧少,能理解他的苛责,更感激他的收容。 明宝清骑在马上太挡旁人的视线了,就从马上下来,同严观一道挤在人群里。 祆教崇拜火,所以祭祀仪式场地上也都是火光冲天的,他们的火也很有意思,烧起来的时候有种绸缎般的波动感,不知是加了什么燃料。 明宝清是第一次看祆教的祭祀,歌舞戏法倒是大同小异,只是那幻术一登场,果然如严观说的那样,分外逼真可怖,真如地狱之景在人间重演。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被一个白须老头牵出来的时候,明宝清还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等那小孩躺在台面上,老头手握一刀作势砍断头颅时明宝清尚能理解,吞剑之类的戏法她也见过不少,她以为是一个道理。 但没想到那老头竟将小孩的头身分离开来,还在头身之间走来走去,头脸挤鼻子皱着眼睛,手脚还在挥舞。 明宝清实在太过震惊,紧紧抓着严观的腕子,道:“这当真是幻术吗?” “是幻术。好些年前不是还有位御史因为看了这种分首的幻术太过惊愕,所以上奏要先皇禁了祆教祭祀,不过先皇没有理会。” 严观很少见她这样惊诧的样子,黑眸里映着一团团会跳跃的火,很有些孩子气,他将她搂在怀中,低头嗅闻她发丝上的淡淡花露香气,只是一抬眼,却见对面人群中有一人正在看他,赫然是去岁中秋那日问他知不知晋王和圣人的生辰都在秋日里,又吟着‘生来云端上,何必碾作泥’的假疯子。 他穿着一身祆教神官的红衣,又蓄了须,乍一眼真与周围的那些神官毫无分别。 ‘这人的双亲之中该有一个是粟特人,怪不得那头发乱得像个鸟巢。’ 严观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看见与他相谈甚欢的那位老神官时,严观更感到一阵愕然与不安,那老神官分明就是从前与严九兴相交甚笃的那一位,虽然多年不见,他老迈了很多,但严观还是认出来了。 明宝清见严观一脸肃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到对面红彤彤的一群神官,却不知他在看谁。 “阿郎。”明宝清轻轻唤了一声,严观猝然回神,垂眸看她,明宝清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手却立刻被严观拿了下来,攥在掌心里。 明宝清转眸看去,正见一个红衣神官的目光落在她面上。 “这老伯。”明宝清笑了声,说:“好像不喜欢我呢。” 第169章 神官 祆教祭祀开始时本就快宵禁了, 坊门关闭,只能在坊间活动而不能出去。 今夜是必然要宿在醴泉坊,来时明宝清就瞧上波斯胡寺边上有一家叫做‘有客来’的客栈。 客栈名头有趣, 店堂干净明快, 进进出出的客人里既有汉人也有胡人, 也可以照料马匹, 严观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就同她一道进了那间客栈。 第357章 这客栈提供食宿,大堂里好些人在用宵夜, 明宝清在门口就闻见的那股玫瑰、乳香混着蜜枣的甜味, 此时就更浓厚了。 “你饿吗?”明宝清问。 严观有点心不在焉的,但见她眼睛亮亮的,就点了点头, 又有些警惕地道:“不要樱桃饭。” “我又没老严帅那么坏, 你要是挑嘴的话, 我只会, ”明宝清翘起唇角,用手指在他面颊上戳了一下,道:“轻轻打你。” ‘有客来’的宵夜很多, 每夜不一样, 今夜的主食有葡萄叶包饭和烙薄饼,配菜有节瓜橄榄、核桃茄子泥、炙肉盘、葡萄干酸酪、还有蜜枣拌萝卜片。 严观要了薄饼、炙肉盘、核桃茄子泥, 然后看了明宝清一眼,见她眼神示意, 就说:“炙肉要大份的, 鸡、羊肉都要。” 明宝清很满意,起身往屋里去, 瞧着床帏上的波斯花纹,又说:“蜜枣拌萝卜片,听着新鲜,尝尝吧。” “若是不合胃口吃不完的话,要挨打的。”严观面色如常地说出这句话,只是玩笑而已。 店家的嘴角抽了抽,低声赔笑说:“要不,小人送一点给娘子尝尝算了,不必,不必如此。” 严观一时语塞,听见明宝清在里头笑,又问:“那种上面洒满了阿月浑子碎的酪糕有吗?” “眼下没有。”店家道:“但明日可以做。” “可。”严观又对明宝清道:“那酪糕还不错,人家都是切角吃的,只我阿娘是一盘一盘吃的,带回去给大家尝尝。” 店家出去时带上了客房的门,明宝清笑道:“那种酪糕很好吃吗?” “奶甜奶甜的,似乎也不都是撒阿月浑子碎的,也有撒炸糖丝的,那种就更酥脆些。”严观说:“阿耶去找我娘的时候会带一个,我娘一欢喜,银子都不收了还替他补衣服。” 他默了一会,说:“多傻。” “你才傻。”明宝清撩开帘子走了出来,道:“这酪糕要价一百二十钱,已经很贵了,从醴泉坊带到平康坊,就为你阿娘喜欢。” 严观想了想,说:“两文钱的炸糖糕我阿娘一样欢喜。” “炸糖糕多好吃,你阿娘若还在,同四妹妹讲不定是忘年交呢。” 明宝清捧住严观的脸搓了搓,严观侧过脸顺势在她掌心亲了亲,眼睛却看向那扇敞开的窗。 随即他站起身来,将她掩在背后。未等明宝清说什么,窗口就跃进来一个人。 他已经换下了神官的红衣,青黑的圆领袍上绣满了华丽繁复的波斯纹饰,从晦暗的月色走进灯下时,明宝清看见他面孔上种种汉人和粟特人杂糅的特征,穿着外族衣裳就像外族,穿着汉人服饰就像汉人,总之是个可以游走两边的人。 若是刮一刮这一脸的大胡子,倒还有几分姿色。 “你是不是来过侯府?”明宝清在严观和这人开口前先问了这样一句话,那人有些讶异,随即一笑,道:“仅仅去了一次,并未与小娘子碰过面。” “是听下人说的,你在我父亲的书房待了足有半个时辰。”明宝清只从严观身后侧出了半张面孔,但神色却没有一丝畏惧。 “侯爷那间书房可是独门独院的,你居然在你父亲眼皮底下安自己的眼线?呵呵,真是小瞧了女娘。”那人说。 “到底也没什么用处。”明宝清面不改色地问:“听下人说,我父亲称呼你为,李辅翼?所以说你是生父是汉人,既姓李,你生父也是晋王母族出身?” 辅翼是东宫官官职,晋王给自己身边的幕僚封这个官职,实在猖狂僭越。 “小娘子的措辞何必这样舍近求远呢?晋王的母族不也是当今陛下的母族?”那人道。 说话间明宝清听到廊上有动静,就走过去接了宵夜,并未让店家进来。 “阿郎,吃吧。”明宝清说:“李辅翼既是神官,这满桌的荤食不便招待,清茶倒有 ,您自便。” 严观后踱了几步,在桌边坐下,瞧着那李辅翼竟还真走了过来自顾自坐了斟茶。 他刚要拿杯子,严观就把茶盘一抽,李辅翼手里空空,转眸看向严观,神色有些无奈。 “你为什么会认识康神官?他与我父亲也相熟,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我父亲收养我是他自愿的吗?他对我母亲又是什么意思?” 严观问了一串的问题,李辅翼想要喝杯茶再说话,伸手去够茶杯,严观直接用刀鞘把他的手按在桌子上了。 李辅翼看了明宝清一眼,见她居然已经吃起来了,一点也没有要开口和缓一下气氛的意思,而严观眼里已经全是杀意。 “我与你父亲也算有交情,他少时得罪了人,是康神官藏住了他,养了他小半年。”李辅翼迎上他的目光,叹了口气,说:“再说你父亲若知道你的身份,就算养了你,也只会敬而远之,哪里又会拿着荆条从长街这头追你到那头,提回家又是一通打呢?至于他与你母亲之间,起初也只是论买卖的,算得上有交情时,他自身也遭了难,几年不得见你母亲,再见她时,她已经有了你。不过么,他并不怎么介怀你的存在,说人活在这世上很难,女娘就更难,所以根本就不打听你是怎么来的,你娘自然也不会提,只后来等他再存够一笔赎身银子时,你娘就已经…… 第358章 他说到这,细细看严观的面色,而后另外起了一个话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很畏惧晋王,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瑟瑟发抖,可晋王生得非常俊朗,待妻妾也宽和…… “你为什么要去她跟前提他?” 李辅翼没想到严观居然会在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细节处打断他,而明宝清更是很不屑地说:“晋王的妻妾非富即贵,各个有用处,在没达到目的时,当然要好好对待这些垫脚石。” 晋王对李辅翼有知遇之恩,他这辈子都将晋王看得高,对严观这根独苗苗和边上大放厥词的明宝清不免感到生气。 “她带着儿子宁愿住在平康坊那种地方,每日让你替她迎来送往的,也不替你谋些前程,竟也能忍?” 李辅翼话音未落,只听得刀出剑鞘声,冰冷的刀锋已经架在他脖颈上,已经有薄薄的痛感渗了出来,变得愈发明显。 “阿郎。”明宝清轻轻巧巧出声,“他是祆教的神官,杀了会有些麻烦,更何况他是李家人,陛下十之八九是知道他的,留他玩呢。如果非要杀,也不能用羽林卫的官刀啊。” 这话里不知是哪一句触怒了李辅翼,他看向明宝清,冷笑了一声又对严观道:“来,杀了我!” 见严观收了刀回去,他又大为失望,道:“烟花女子生养出来的,果然血性全无,我还以为养在严九兴那莽夫身边,即便学不到几分才智,多少也能…… “你阿娘又是做什么的?”明宝清冷不丁出声,李辅翼瞧了她一眼,昂首道:“我只听说她是胡商歌舞戏的乐伎,小娘子满意了吗?” 李辅翼这话答的,竟是觉得明宝清在故意用他的身世来羞辱他。 明宝清蹙了蹙眉,道:“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老严帅的确比你们这些人好多了,他将道理一字一句告诉你,你还是学不会。都这把年岁了,还在以生父所在的高位为荣,以生母身下的泥沼为耻。” 明宝清见李辅翼瞪自己,就慢悠悠吃了一口卷着软烂鸡肉的烙饼。 “你想做什么?你同郭六他们是一起的?”严观问。 李辅翼见严观的胳膊始终横在他与明宝清之间,若他有任何想要伤害明宝清的举动,严观可以立刻杀了他,而且他一露面,严观竟然没有一点要让明宝清避开的意思,两人言行间根本不视晋王为生父,可以说是毫无敬意,倒是对萧世颖还有几分认同。 “小郎早就与陛下通过气了,是不是?你只当是耍郭家玩呢?可耍得了郭家,耍不了崔家啊。”李辅翼道。 严观搞不清楚李辅翼的目的,只沉默地看着他。 李辅翼与他对视了一会,见他目光很平静,没有潜藏着的勃勃野心,有的只是警惕。 “李辅翼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明宝清说:“你今夜露面总不至于是来蹭饭吃的,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吃你一口了吗?”他气得胡子都抖了抖,见明宝清笑了起来,脑海中忽然冒出另外一个女娘的笑容,也是这样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今夜明宝清在此,许多话都不能说,他转脸看向严观,道:“小郎既然无意高位,那就走远些,何必留在这里被人拿捏?人心变幻莫测,有些人前一日还能与你恩恩爱爱,后一日就能用你做筏子,踏在你身上渡河,还要抽了你的脊骨做船桨。” “若有意高位呢?”问出这句话竟然是明宝清。 李辅翼皱眉无奈瞧了她一眼,道:“明娘子若心里有小郎君,也该为彼此将来考虑,若是没有,两人就此散了也好。难道一定留一个不可开交的局面,才叫结束吗?” “听起来,你似乎受过很重的情伤。”明宝清郑重其事地说。 李辅翼也不知是被说中了,还是觉得明宝清在嘲弄他,面孔一下就涨得通红,再配上那把胡子,叫他看起来很像一个拔了糖丝的山楂红果。 这幅窘态让严观莫名有点可怜起他来了,但严观自己也的确会有患得患失的时候。 李辅翼这双眼还算锋利,见状就道:“这世上的女娘就两种,另一种贤良淑德,夫唱妇随,而她这种,没办法跟你同舟共度。” 明宝清看着眼前那碟黏糊糊的茄子泥,生出一种想要把它拍在李辅翼脸上的感觉,但又不忍浪费。 “我没有舟,”严观却道:“待在她的舟上也是我所求。” 李辅翼怔愣了一下,被气得冷笑了一声,起身道:“小郎你就这般好志气!甘愿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也算你用以保命的一项作为?!” 这人功夫很好,轻功杂糅着幻术,从窗口一跃而下时明宝清和严观扑出去看了,就见他身上的波斯长袍往上裹住了他,像是一朵合拢而非盛开的花,袍子的内里是火红的,很快隐匿在夜色中,一点都看不见了。 严观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千秋节上从大象背上落下来的那个女娘,那女娘其实是个羽林卫。 晋王的辅翼和萧世颖的羽林卫使用的居然是一样的轻功和幻术,而且李辅翼一个人就能完成,那女娘却还需要工部提供机关辅助,谁更娴熟精湛显而易见。 第359章 第170章 要名分 因林辅翼这一打岔, 严观坐下来正正经经吃几口的时候,宵夜都有些凉了,肉变得没那么柔嫩了, 香料的口感则又冷又黏的, 吃得人胃里也不是那么舒服, 只有萝卜拌蜜枣本就是个凉菜, 嚼起来脆爽甜蜜,黏糯利落,真是出人意料。 店家收了碗碟送来了热水, 房门一关, 明宝清见严观倚在外间长塌上想心思,就不管他了,先进屋里去洗漱。 等洗漱完出来, 严观几乎像是没动过, 明宝清出来了他才回神, 坐直了身子。 “怎么了?” “只是在想这个林辅翼, 他这人言行相悖,好生别扭。不知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明宝清觉得他只说了一半,在他身侧坐下, 歪着脑袋看他低垂面庞上的神色。 严观与她对了一眼, 笑了起来。 “是不是有些难过?他对阿娘出言不逊。”明宝清轻声问。 严观没说是与不是,只道:“她以血肉养育我, 我没觉得有什么羞耻的,只是她总是在做违心的事情, 而我没办法带她脱离那境遇, 是我无能。” 明宝清起先觉得自己喜欢严 观,可能是因为色相, 但她又觉得自己不该是个那么肤浅的,想了严观的好些长处出来,但想着想着,明宝清意识到严观最鲜明的一个优点竟然是宁跟讨饭的母,不跟当王的父。 那个父亲对他而言,从前是弑母的仇人,如今则是可能会破坏他平静生活的最大风险。 严观没有一刻后悔杀了他,对于母亲宁可带着他生活在三曲之地那种地方,也没有带他去认那个身为天潢贵胄的父亲这件事,他也没有一点怀疑和埋怨。 严观恨晋王,恨得干干净净,非常果决,没有一点摇摆,更遑论什么愧疚,什么大逆不道。 只怕是站在萧世颖和萧奇兰跟前,他都是如此态度。 明宝清没有说什么劝慰的话,道理严观都明白,他安慰游飞的时候都说过了,他只是感情上过不去。 所以明宝清只是说:“我就喜欢你这样。” 严观眼底有笑意和不解,“哪样?” “你是儿子。”明宝清说。 严观困惑地点了点头,道:“难道我长得很像女儿?” 明宝清轻笑一声,又道:“但却向着母亲。” “这又怎么了?”严观似乎有些懂了,但又并不全然领会。 “儿子很少全然向着母亲的,尤其是父母之间有龃龉的,儿子就算面上会说几句好听的,打心眼里也是向着做父亲的。”明宝清托着腮,道:“我见到的儿子都是这样,只我阿兄除外,所以他虽为嫡子,我父亲却总是压着他,若不是二郎太过游手好闲,三郎则年幼,他早就重此抑彼。” 严观看着明宝清乌溜溜的一双眼,道:“我和阿兄相像吗?” 明宝清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了,笑了起来,道:“像又如何,不像又如何?” “像,就是幸好,不像,就更好。” 这敢说敢认的性子,也是明宝清喜欢的一项。 明宝清端起一副要细细思量的架子来,却一下被他搂到了腿上,手臂伸过她膝后的腿窝,将她一兜就兜进了怀里,坐在他胯腹上。 明宝清将身子依过去,将指尖按在他唇肉上,用指甲轻轻勾他的下唇,看着内里细嫩绯红的唇肉,轻吻地同时悄声道:“不像,阿兄他很呆,同范姐姐独处时,会结巴,会面红,会手足无措。你么,比较坏的。” “人家独处你是怎么瞧见的?” 严观要加深这个吻的时候明宝清又仰了仰首,让他的吻只落在下巴尖尖上。 “我是阿兄的幕佐。” “幕佐?”严观垂眸看着她身上细柔的内衫和掌心薄软的下裙,心头就是一烫,“幕佐也教教我吧,该怎么疼你?” 他没想过她外袍下竟还穿了一身浅如丁香雾的裙衫,像日头被山吞没前最后一丝晚霞的颜色,幽静的淡漠的浅紫色,并没有任何引诱的意思。 裙衫的剪裁也以舒适为主,宽宽松松的,但因为料子的软薄而贴裹在身子上,起伏曼妙,甚至可以看见肌肤的颜色。 这料子很矜贵亦勾损,所以明宝珊都做成了内衫内裙,反而可以穿久一些。 严观不知道衣料的脆弱,只是觉得自己像在捏一团水雾,若再探进去,更不知会有怎样的触感。 他忍不住凑到她的脖颈处嗅了嗅,说:“为什么清水擦洗也会这么香?” “衣裳上的熏香吧。”明宝清道,“二娘有了银钱,愈发讲究起来,那些女客也吃她这一套,本钱贵,卖价更贵。” “不对。”严观摇了摇头,他唇腻在她肌肤上磨蹭着,又烫又痒。 明宝清躲了躲,笑道:“莫不是要叫人家说中了?” “什么?”严观没领会她的意思。 “被我这种人玩弄于股掌。”明宝清只觉他身上愈发烫,烫得她都快坐不住了。 但他只是看着她,微微眯了眯眼,说:“求之不得,甘之如饴。” 第360章 明宝清被他抛进波斯床帏里去时才意识到,这家伙的醋劲似乎还没解。 帷帐后是好大一张床,黑洞洞的,又很柔软。 明宝清跌了进去,挣起身子的时候见到严观正脱衣,弯腰低头探进来时,身姿与虎豹无异。 她下意识踹了他一脚,但却正中严观下怀,他握着她的脚踝把她拽了过来,俯身寻她的唇来亲。 明宝清不知道是亲了多久,只听得见呼吸像盛夏午后干热而凌乱的风,只知道往外‘呵’个不停,而唇间的小溪在‘咕噜噜’冒泡,似乎是底下有个深深的泉眼在一直不停的往外扑水。 严观忽然停住了动作,攥住了她胡乱摸挠的两只手,用一种引诱又威迫的矛盾口吻说:“什么时候定亲?” 明宝清正在兴上,被他以此要挟,简直要气得发笑,抬起脚正要踹,又被他提膝压下。 “我要名分。”严观说。 “有你这样要的?”明宝清挣了一下,简直纹丝不动。 严观不说话了,用下颌上的一点点青须渣磨她的脖颈,明宝清痒得厉害,他还一路磨下去,将那些极嫩的软肉都磨得发红。 严观重新吻过来的时候,明宝清伸手扣住了他的脉搏——很有力,很雄健,在勃勃跳动着,被她指尖一按,反而更鲜明了几分。 严观从来不会有什么叫喊,他很沉默,只是呼吸又粗又乱,有些压抑吞咽的气音。 过了很久很久后,明宝清被他一下攥进怀里去了,被他捧着脸急切地寻唇来吻,他面上全是汗,连吻也是咸津津的,明宝清恍恍惚惚,还以为他又在黑暗中落了一滴泪。 “乌珠儿,乌珠儿。” 天呐,这三个字真有神力,可以解他一切的苦厄悲愤。 他忍不住,忍不住又多唤了几声,贴着她的唇一字一句说:“要我吧,求你了,乌珠儿。” 严观觉得自己很幸运,在弱小的时候有人养育他,阿娘之后是严九兴,严九兴之后,严观也长大了,他不需要别人的为他操持什么,他可以像一棵树一样独自活着,但他渴望着,渴望着明宝清的收容,他想要夫妻的名分,他想要生同衾,死同穴。 “好,好。”明宝清搂住了他,伸手抚着他的臂膀。 又过了一会,严观追问:“几时同阿婆说?” 明宝清实在无语极了,又被他拘在臂弯里逃不脱。 “回去,回去就说可行了?” “可说定了?” “别这么婆婆妈妈的?” “怕你不认账。” 明宝清又被他气得发笑,可严观却是口吻凝肃,道:“窦中郎将已经换第三个侍宠了。” “新侍宠好看吗?”明宝清非常好奇。 严观好一会没说话,明宝清闷声笑,道:“好不好看呀?” “不好看。”他很僵硬地说。 “真的?窦中郎将喜欢丑人?”明宝清有些不信。 “也,也不是丑,我只远远瞧了一眼,只觉穿得五彩斑斓,像只山鸡。”严观道。 明宝清本就软得不行,连笑都没力气,“哪有你这样形容人家的?” “同样是羽裙,怎么别人穿起来就是凤凰、朱鸟、孔雀。” 严观的声音晃着一丝不确定,明宝清推着他的肩头让他躺下,问:“别人是谁?” 严观一时语塞,腮帮子被明宝清揪得很疼。 “陛下和殿下,偶尔几次见她们穿过羽裙。” 明宝清松开手,想起自己还没告诉他萧奇兰是晋王和宪君公主之女的事情。 在她犹豫的时候,严观伸手摸索着她的面颊,道:“怎么了?一下就不开心了。” 明宝清在他肩头躺下,都爱:“没有不开心,只是想到一件没有告诉你的事情。” “什么事?”严观问。 “去公主府那一夜。”明宝 清看着严观,严观也侧身看着她,并不催促。 “公主的意思是,她是晋王和宪君公主的女儿。”明宝清说,很仔细地在黑暗中端详严观的神情,但严观似乎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凑近了几分,说:“嗯。” “你不意外?” “意外的,其实与公主相处时我也有点觉察,只是没深思过,这样就都说得通了。” 严观乖乖把脸贴在她掌心,明宝清的指腹按在他眼睫上,一根根摸清楚。 “说得通什么?”明宝清还没明白。 严观似乎也是想了一想,才说:“原来,她是妹妹。” “你不认晋王,却认她是妹妹吗?”明宝清心里一阵发软,又酸酸的。 “她也恨他。”萧奇兰没有说过,但严观知道。 “如此,”明宝清也有些恍然,道:“那几乎跟共同爱着一个人相差无几了。” 第171章 制物课 明宝清还是言而有信的, 开口要请老苗姨替自己选一个定亲的日子。 老苗姨心里是高兴的,也可有些犯难,问:“要给严小郎聘礼, 还是收他的彩礼?” 明宝珊‘咔呲咔呲’吃着炸鱼皮, 道:“也收, 也给, 反正都要抬回来的。” 第361章 老苗姨一听觉得也是,热闹些总好的,就选了一个寒月廿二的日子, 寒月初八是蓝盼晓和文无尽的婚期, 刚好是秋试放榜之后,届时文无尽若中举,则是双喜临门, 若是不中, 也另有一桩子喜事令他开怀。 定亲的日子选在他们的婚事之后, 那么家中的红纸彩绸都不必撤下来, 可以一直红彤彤挂下去,看得人心也暖洋洋的。 明宝珊吃完了这一碟又香又脆的炸鱼皮,又喝了一盏薄荷茶清口, 侧身趴在老苗姨背上瞧了眼她膝上的黄历本, 然后起身穿鞋。 坐在老苗姨对面塌上正串铜钱的朱姨撩了下眼皮,道:“哪去?” “去铺子里瞧瞧她们打理得怎么样了, 再制些香粉备着,明儿我打算开门了。”明宝珊说。 老苗姨合上黄历本, 道:“再歇两日吧。” 明宝珊摇了摇头, 道:“再歇人就懒了。” “胡说,这些天在家你手里也没停过啊, 小莲她娘不是也替你接了几件老客的活计?”老苗姨道。 “那点活计算什么,都是曦姐做了。也就是她回乡上看纸坊的时候我才接手做一点。”明宝珊整了整裙摆,见朱姨搁下手里的铜钱串,知道她是想跟着一起去,就道:“阿娘把钱串串好吧。小妹驾车带我去的,铺子里不也还有二嫂、霜降在呢,没事的。” 朱姨挺起来的腰又歪了回去,撇撇嘴说:“这么大个人还要小的给你驾车,啥也不会。” “马不听我的我有什么办法!”明宝珊被说得有点发臊。 老苗姨笑道:“别听你阿娘的,她就这张嘴了。其实畜生通人性,你瞧着那些马儿、骡子就怕,牵个缰绳也哆哆嗦嗦,它们也知道你怕,就欺负你,不听你的使唤。不过么,她们都降得住,你降不住也没关系。” “就是。”明宝珊‘哼’了一声,裙摆在门边一晃,出去了。 朱姨见她出去了才抬起眼,侧了侧身子歪过脑袋往门外瞧,听见明宝锦和明宝珊的笑声响起,又见她们在庭院牵手朝外走去,她才缓缓摆正了身子,一看手里的钱串子,‘呦’了一声,道:“这是数了几个了?” 老苗姨也‘唉’了声,道:“瞧我这记性。” 朱姨就见她下榻往屋里去了,回来时拿了个木板子往朱姨眼前一放,那木板子有个算盘那么大,中间挖了十条槽,刚好可以竖着摆下铜钱。 “元娘给做的,一条槽放满就是一百个,一盘摆满了就是一贯钱,不用数。”老苗姨说:“她做了三个,还有一个被三娘拿去户部钱库用了,余下这个是预备着给你带去铺子里用的,叫我给忘了。” “嘿!”朱姨喜欢数钱,跟得了个新玩具似得就玩起来了。 明宝珊和明宝锦这就往铺子里去了,这几日她的确也没有闲着,又招了几个绣娘,已经住在铺子后头,由霜降看管着在做工了。 卫二嫂可以帮着朱姨管店,性子吃苦耐劳,也是在人前历练多了,没有初来时那样拘谨了,但做不了制衣裁缝的活计。 而小莲这丫头越长大越是沉稳,是个内秀的,只不过在裁缝这件事上也没什么天分的,倒是明宝清做的那些绣架,拿过来的时候胳膊腿都是分开的,小莲一个人搭了一个晚上,一点错处都没有,且小莲很会做点小玩意。 譬如皂团和澡豆这种小东西,霜降在从前主家就是做些两样的,同明宝珊一起回忆琢磨出来的方子,两个人试了一回,小莲只在边上瞧着打下手,可她就会了,而且是越做越好。 澡豆就是豆粉加上些白芷和熏香残余的灰烬,搓成一粒粒丸状的小圆豆,用来给客人净手的。 皂团要等每年入秋的时候才做,采下皂荚来,需得煮熟捣烂,添上面粉和香粉做团丸。 皂团要滑很多,澡豆则要粗糙一些,这两样都可以再加猪胰子,加了猪胰之后就会腻很多,洗完皮肤还润润的。 可就算不加那一只猪才有一副的胰子,面粉、药材、香料总是要加的,这些东西都不便宜,可明宝珊没办法在这些事情上不讲究,她一定要干净漂亮,香喷喷地过这一辈子。 小莲刚到铺子里的时候,明宝珊教她侍奉客人之前要洗手,指甲不能留,夏天每天擦洗身子,勤换衣裳,冬日则要三天换一次。 小莲起初听了这些话,总是有些羞赧的,但依着明宝珊的话做久了,不洗澡不换衣她自己就忍不了。 明宝珊讲究,朱姨挑剔,但她们也非常大方,没说自己用皂团洗澡,用澡豆洗手,就让小莲她们抓灶灰洗一洗手得了,这些日常的东西,她们从来都有一份。 明宝珊走进来时,卫二嫂正和霜降一道在换帘子。 卫二嫂在这铺子里待得愈发自在了,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终于也舍得给自己买了一支镀银的铜簪,戴在发上,看起来颇为端庄。 明宝珊是要求这自己这铺子也要漂漂亮亮的,所以春夏秋天的陈设就像她自己从前在侯府的屋子一样,都要有不同。 夏天要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所以卫二嫂和霜降正依了明宝珊的意思,用一副晃动的贝壳珠帘替了竹帘。 “二娘子怎么自己来了?”卫二嫂一开口便是做母亲会说的话,明宝珊笑了笑,道:“小妹在偏门停马车呢。小莲开了门我才过来的。” 第362章 院后头果然响起两个女孩说笑的声音,明宝珊去后院瞧了一眼,见院里摊着好些家伙事,就道:“怎么现下又做澡豆了?前次做的都用完了?” “前日叫高夫人都买去了。这些时日铺子关着门,小莲下了学就仿着大娘子给四娘子刻的糕饼模子刻了几个澡豆模子。她做事可真细,豆粉碾得细又白的,白芷粉也白,咱们熏衣香烧下来又是薄灰色,兑起来还真像芝麻糕饼,往模子里一磕,真有模样,那天借日头摆在花架上晾呢,香气散了满屋子,高夫人来取衣裳时先闻见了,又瞧见了,把那一板子都买了去。”霜降说着笑看了眼卫二嫂,道:“二嫂要了人家六文一个,一盘九个,抹了零头,卖了五十文。” “要了本钱而已。”卫二嫂却叹了口气,道:“还叫那小的埋怨上了。” “小莲还不乐意?”明宝珊问:“为什么呀?” “说是自己的模子刻得糙巴巴的,不比大娘子的手艺好,又说那一板子原是预备着拿给你们先试过的,说我见钱眼开。”卫二嫂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女儿数落见钱眼开,真是新鲜了,“可那方子也是二娘子你试了又试的,不会有 什么错处,模子是没大娘子刻得好,但,但那是澡豆啊,再漂亮,水里一打不就糊了?” “阿娘还说呢。”卫小莲的声音顺着没关的后门冒进来,她和明宝锦端着一盘新做的澡豆走了过来,对明宝珊道:“二姐姐瞧瞧我今儿新做的,澡豆这东西还真是没什么花活好弄的,豆粉不细印不上花,碾细了搓起来又不下灰。” 因为澡豆还没晾透,明宝珊很轻手轻脚地拈了起来,细细瞧了一会,道:“是了,不必太挑剔了。虽说东西漂亮很要紧,但澡豆太漂亮了,价钱高上去,反而卖不动了。我瞧着可以做大小两个模子,大的搓澡,小的搓手,留着给客人洗洗手多漂亮?想买的话也是算搭件了。等秋天的皂角下了,咱们订几只猪胰来做几块好皂,皂团质地光洁,洗后肌肤又滑腻,起码给曦姐还有文先生做两块当贺礼了,再给大姐姐、严中侯做两块,摆在她们的面盆架旁也好看啊。” “可皂泥棕黑,更没什么花头好做了。”卫小莲琢磨起来,道。 “我看曦姐给文先生买的墨块上就有彩绘和印花,彩绘太贵,咱们可以兑些干花进去,洗的时候一层层融开来,花也一层层露出来,多好?”明宝锦说。 “这主意可以试一试。”卫小莲又问明宝锦,“制物课的作业你做了没有?” “做了,”明宝锦一想,“只是没带来,我挑的不是黑皮子吗?就缝了一条蹀躞。等明天给先生看过之后,我就送给大姐姐了。那你呢?” 上一节制物课上教了怎么做皮子,缝皮子,留下的作业是让她们自己做个皮具。 小莲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缝了个钱罐子,摆柜台上存散钱的。” 明宝锦抬眼看去,就见窗边摆着一个棕黄色矮胖胖的罐子。 “诶,你做的是只南瓜诶!”明宝锦跑过去捧起来看,捏着瓜柄掀开顶盖,道:“你做的真好,袁先生一定会夸你的。” 两个妹妹既受明宝清的影响,喜欢做务实的东西,但又受明宝珊的熏陶,也喜欢漂亮,所以做出来的东西就总是有用又好看。 卫小莲其他几门课不过关,这一年还只是在务本书苑旁听,但制物这门课她学得不错,算学虽然有些吃力,但每一堂都没有落下,所以这两堂课的先生对她也熟悉了,记住了她的名字。 同窗虽不是各个要好,其中也很有些瞧不上她的,但卫小莲受得了,这些委屈是从来不会跟别人说的,知道的也就只有明宝锦罢了。 这一日回到家,明宝锦拿着那条蹀躞正上油呢,一下一下用棉布粘着油擦拭,脸上的表情一看就是在走神。 明宝清与明宝盈下值早,一回来打小窗前过,见小妹妹呆呆出神,自然要进屋去问个究竟。 “啊,姐姐回来了。”明宝锦听见动静才回神,顿时笑起来。 “想什么这么入神?”两个姐姐一左一右挨着她坐了,问。 明宝锦怔一怔,看手里的蹀躞,道:“明日又是制物课。” “制物课怎么了?你一向是喜欢的,教课的袁先生你也喜欢啊。再瞧这蹀躞缝得多细致,我先说了,今年生辰我也要一条。” 明宝盈故意讨要起来,手指点拨过蹀躞上几只皮子做的墨蝶,往明宝清身上一比,的确是漂亮又神气。 明宝锦笑了起来,但又敛了敛,说:“岑家的那两位表姐也会去旁听呢。” 明宝清若有所思地问:“岑贞秀和岑贞善?去旁听制物课?” 明宝锦点了点头,道:“我瞧着她们其实不大乐意同小莲坐在一处,不过明面上对小莲也是客客气气的,但话里话外么,总是…… 明宝锦苦恼地皱了皱眉,道:“我说不好,小莲自己也说不好,还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来听课是好的,只还端着架子,能学得进什么?”明宝盈道。 明宝清起身给自己斟茶,道:“我听六舅母说,二舅母瞧上了陈尚书的侄儿,就是在万年县做县令那一位,原先还是阿郎的上司。二舅母想他做女婿呢。陈尚书兄弟一家不在京城住,侄儿的婚事自然是袁先生这位婶母做主了,这是卖乖来了。” 第363章 明宝盈道:“二舅母院里这是叫六舅母给渗成筛子了吧?这种事情肯定是关起门来静悄悄议论的,她居然也知道?” 明宝清笑了一笑,道:“谁说不是呢。若不是六舅母又有了身子,懒得去管许多闲事,还能知道得更多。不过王氏眼光倒好,阿郎他曾说陈县令人品清正,行事低调,但往长远了瞧,大有前途。” 明宝锦终于是听懂了,愕然道:“为了嫁人才来上学啊?简直颠三倒四!” 第172章 稀奇 制物课是这一日的最后一堂课, 明宝锦下了课就收拾起东西来,转首看门边的小莲。 旁听只有小几、小杌可以用,坐姿就不那么舒展, 岑贞善和岑贞秀自己支起了书案, 小莲就愈发缩在角落里了, 有时连袁先生的演示也看不见, 想要站起来瞧个清楚的时候,岑贞善就会瞧她一眼,小莲就不敢站了, 只能课后再问明宝锦。 岑贞秀则有点躲着明宝锦, 似乎也为自己的来意而羞耻,其中也有那一耳光的效用,叫她知道明宝锦是豁得出去, 撕得开面皮的, 还有姐姐护着的。 若换了别人, 知道她俩此次是特来袁先生跟前卖乖的, 姿态摆得这样低,怎么着也要抓着这个笑话奚落一番,但明宝锦才懒得在她们身上多费一点精神, 只背上自己的小书包, 快跑过来牵小莲的手。 “急急忙忙的,家里摆席啦?”袁先生笑着瞧她们。 明宝锦还没开口, 就觉得后脑像是被一只梨子那么大的蜘蛛爬过,几乎有种毛孔战栗的惊悚感。 居然是岑贞善在摸她的脑袋, 且还笑说:“是了, 走路要留心脚下才是。” 明宝锦颤了颤,也不是畏惧, 只是不大舒服,她牵着卫小莲往袁先生的方向走了几步,道:“回先生的话,我这是回家里的铺子帮忙呢。” “家里铺子?是你二姐姐开的那间成衣铺子吗?”袁先生笑问:“买卖好到你也要上阵了?” “不是呢,我不会制衣绣花。”提到明宝珊的铺子,明宝锦就觉周遭那些同窗都磨蹭了许多,“只是做些点心待客,天热了,点心一次要少做些,就得多做几次了。” 袁先生坐在上首,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于是点了点头,道:“那快些回去吧。” 明宝锦行了一礼,就见有位小女娘挨了过来,道:“诶,明四娘,你姐姐铺子里有没有好看的襦裙啊。我逛了几间铺子都不中意,又急着穿呢。” “有是有的,只不知合不合你的意呢。”明宝锦说。 “去瞧了就知了,你是自己驾车来的吧。你在前头慢些,也给我带带路。”小女娘是个急性子,这就牵着明宝锦往外走了。 岑贞善几度想插话无果,见明宝锦被拽得一路小跑,就立在门边殷切叮咛着,“慢些,慢些。” 余光瞥见袁先生走出来的时候,她又恰到好处地转过身子来,道:“袁先生要家去吗?咱们同路。” 袁先生一颔首,笑道:“岑娘子这几日旁听下 来可有什么心得?工部的匠房里每月至少都有你大表姐的一样好东西。” 岑贞善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道:“同我家大姐姐自然是比不了的,但也觉得很有趣,这双手除了针线笔墨之外,也要试着拿一拿旁的东西了。” 袁先生赞同地点了点头,侧眸看落在身后的岑贞秀,道:“岑小娘子可有再考女学的打算?” 岑贞秀抿了抿唇,小声道:“先生,我不是这块料呢。” 岑贞善想要找补,却听袁先生道:“倒也不必妄自菲薄,长安城里的女学只有四所,还有年龄设限,的确是难了些。不过近来有些族学也开始招收起女学生了,岑娘子若有意,倒可以打听打听。” “这我亦有所耳闻,林氏族学、尚氏族学听闻都是收女学生的,只是都不在长安。京中近来最有声势的就是高家的女学了,只收女学生呢。”说到这,岑贞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只是岑家与高家素来没什么交情的。” 袁先生想了想,道:“这交情,明家三娘应该是有的。” 岑贞善微微叹了口气,道:“不瞒先生说,这口我有些张不开,前些年小妹不懂事,与四表妹有过一次争执,她出言不逊,四表妹也掴了她一掌,算是扯平了。但大姐姐她支应门庭很艰难,性子好强,心里落了不痛快,连我们这些小的想要亲近也难了。” 岑贞秀在身后沉默地听着,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姐姐真很厉害,三言两语,说的好像都是实话,却又……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来,岑贞秀偶尔听见些明宝清、明宝盈的消息时,她暗自觉得她们好生厉害,这种厉害同岑贞善的厉害是截然相反的,不在口舌之上,好像要更坚实。 冬日里,岑石堂要外放,她们一家子正难过的时候,却听说连明宝珊的那一间成衣铺子都得了御赐的褒奖。 岑贞秀知道王氏借宋氏和这间铺子给过明宝珊羞辱,她听见这个消息时,下意识去看王氏的脸,果然见到好难看的脸色,就连岑贞善也皱紧了眉头。 “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既也想与她们亲近,彼此要说开了才好的。”袁先生道:“我虽与明大娘子只远远见过几面,谈不上了解,但她是做实事的人,日日忙得很,不会纠着那点龃龉不放的。逢年过节的,你们都还有来往吧?” 第364章 “有的有的,正月里大姐姐她都有送年盘到府的。”岑贞善又是一句移花接木,含糊其辞的话语。 明宝清逢年过节与岑府有往来不假,但那是与六房来往,与二房是不相干的。 几人走到书苑外头时,就听岑家的车夫上前来说车坏了。 “这样,我先送你们回去吧。”袁先生这话正中岑贞善下怀,她忙上前搀了袁先生。 袁先生是个宽和性子,见她乖觉,便道:“小孩子打闹是容易翻篇的,要紧的是咱们做大人的,彼此要有来有往才是,亲戚间既是血脉相连,也是为了相依相扶。” 这话也可谓是谆谆教诲,却令岑贞善警惕起来,以为袁先生知晓了当年岑石堂恨不得一脚把明宝清踹出长安八百里的事,她抬眸觑了眼袁先生的面色,见还是平静含笑的,这才放下心来。 明宝锦不知道岑贞善的苦工都下在了袁先生身上,她真没这个功夫去琢磨这些,真是好忙好忙呀。 成衣铺子已经换上了夏日的陈设,凉凉的贝壳帘子,拨之清脆悦耳,仿若海风。 每日开门时,柜台上遮光挡尘的薄纱就会被挽起来,像是女娘的纤纤玉手挽起了幂篱。 柜台后的绸缎也换了一批,多是一些清凉颜色,由深到浅,由浓至淡,像是远山和瀑布,也像深潭和密林。 铺里的熏香明宝珊也换了,她虽然讲究,手上也有了余钱,但也不至于就用上沉香、雪松了,这可就是烧金焚银,明宝珊自知是用不起的,想都不要想,薄荷、冰片并一味石菖蒲总还能消受。 原本一间铺子也不够用了,光是成衣都要摆不下,待客的茶座都移到了另外一间,原本存药的柜子挪到后院的绣房里存针线去了,而抓药称量的柜台没有拆掉,反而多做了一大截,把后门也给包了进去,只在柜台边上留了一块可以上抬的板子。 一些比较朴素的小点诸如花生、瓜子,应季果子一类的吃食就能提前端到柜台上来摆着,客人可以一路来瞧来选,这些就不用额外的花费。 只主顾再走过来,就能瞧见一张花笺有模有样地摆在一个恰恰好的小绣架上,上头的字是明宝珊请明宝盈写的,今日便有明宝锦提前做下的豌豆糯糕和霜降做的一道冰糖樱桃,另有一道梨片茉莉甜汤。若是肚饿,也可现煮碗馎饦来食。 这些吃食就要额外收钱了,如此一看,清楚明了。 明宝锦回来的时候,店里正热闹,一眼望去两屋子的女娘,左边将蓝蓝绿绿的绸缎裹在自己身上比划,右边是挑好了的,正吃点心。 明宝锦昨晚上就想好要做什么点心了,一应的材料都有蓝盼晓给她备齐了。 春日点心,当然要有草木香。 艾草笼饼是孟容川喜爱的,明宝锦也觉得很好,不过她这次没做成笼饼,而是想试着做成米糕,里头酿一点湿漉漉的红豆馅,不是粒粒分明的那种,就要在锅里用小铲碾成可以微微流动的酱,米粉模子里先筛满一层纯白的米粉,再挨个小模里舀一勺红豆馅,再筛一层由艾草汁点染的绿米粉。 蒸的时候,明宝锦特意要小莲扇旺了灶,火力‘呼噜呼噜’往上拱,把米糕都催开了花,‘绿叶’绽开露出‘红蕊’。 “二姐姐,试妥了,明日就上艾草红豆米糕,我明一早再来炊几板。”明宝锦瞧见天都昏了,还以为店堂里没客了,岂料那店堂里还有两位女娘,应该是母女。 “诶,周姐姐。”明宝锦认得她是明宝盈的同窗,便笑了起来,“好久不见了,我听三姐姐说你考过了明书科,进了史馆做事?” “是了,四妹妹。”周束香笑道。 明宝珊正在给周束香量体,道:“周妹妹清减了呀,真是辛苦,我三妹妹也是一样。” 朱姨已经去了后头,把明宝锦新炊的艾草红豆米糕拿来,正好给周夫人母女吃。 周父是吏部的主事,官位不高,周夫人不怎么出来交际,但显得很客气,结钱的时候把原本说是试吃的点心钱也结了,倒叫明宝锦不好意思起来。 只是周束香不大能提得起劲,听到周夫人还想做一件鲜亮衣裙的时候,她皱了皱眉,道:“够了。” 朱姨瞧了瞧她们母女之间似有点不痛快,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周夫人无奈地笑了起来,同有一种为人母的心照不宣。 “这里既是明三娘子家,我也不怕说你一句。人家晓得你在礼部做事,在官署出入的时候又瞧上了你,又请了体面官夫人提这件事,只是相看一面罢了,还都没有一撇的,这还不合你的心意?亏还是在官署的人,同你耶耶一样,没个钻营的脑袋。”周夫人道。 众人这才晓得周束香为什么紧着要新衣了,明宝珊笑道:“也是,相看一眼,总也有个话好回人家。” 周束香这才抬了眼,对周夫人道:“可是我做主?” 周夫人示意明宝珊、明宝锦这些人,道:“自然是你做主,她们为证,好吧?只怕到时候你瞧上了呢!” 周束香被她说得面红,道:“我才不会!” 周夫人‘哼’了一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近来谈婚论嫁时的风气也不那么拘谨了,她索性就道:“要相看的那位是陈尚书的侄儿,万年县的县令,这事还是请了工部宇文郎中的夫人上门来提的。” 第365章 明宝珊和明宝锦都愣了愣,反而朱姨立刻附和道:“呀呀,这听着真是极好的,听我们大娘子说,工部的几位上官待她最是爱护,想来这位陈县令也会看重小娘子这一路学来的艰辛呢。” 这一句话说得周束香面色都缓了缓,周夫人当即拍板就要再定一套衣裙。 送走周家母女,铺里的散乱自有卫二嫂和小莲来收拾,她们也催着明宝珊几个快些回去。 明宝锦驾起了车,朱姨嫌车厢里憋闷,就同她一起坐在外头吹风。 她们一行人回到家,就见明宝清、明宝盈正在院里摆桌子。 “瞧着今日买卖很好,都比我俩还要迟些回来。”明宝清道。 明宝珊笑道:“还不 错吧,大多是从前的老主顾得了消息来帮衬呢。三妹妹,今儿周家九娘也来了,要了一身成衣,又做了两身。” “一季三件好衣。”明宝盈笑道:“想是成日里穿官袍憋屈了?” 明宝珊就提了提陈县令那事,明宝盈和明宝清想了想,道:“先不说这事成与不成,陈县令既然看上了周九娘,想来是不大会选岑贞善的。” “这话怎么说?”明宝珊不解问。 明宝清像是在数家谱,道:“岑家共计六房人,除了大舅舅去的早,三舅舅经商,总共也有四房的郎主是当官的,虽说心不齐,关起门来勾心斗角的,但总归都是姓岑的。” 明宝盈又道:“束香家只有他父亲是做官的,其他叔伯都在经商,姑姑嫁的也是商贾之家。陈县令想挑,家世比束香更好的也有,只是他并不想,他想学陈尚书。” “做一个陛下会喜欢的官。”明宝清补足了明宝盈未尽的意思。 明宝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宝锦和游飞往来在厨房和正院之间端饭端菜。 “大姐姐,严阿兄不来吗?他明日该是休沐的。”明宝锦记得很牢。 明宝清分着碗筷,道:“让事情绊住了吧。明日许也不来。” 明宝锦嘟囔着,“稀奇。” 明宝清失笑,道:“一回不来,也不至于就稀奇了吧。” 明宝盈正想说什么,就见文无尽端着个蓝白瓷的大海碗走了进来,道:“孟兄送来的河虾。” 明宝珊接过那满满一碗的河虾,往文无尽身后瞧了眼,没人。 明宝珊又看了眼明宝盈,见她转身去厨房端菜了,也真想学明宝锦那般托腮感慨一句,“稀奇。” 第173章 榨床 严中侯很稀奇地没有瞅空就来, 孟郎中很稀奇地过门不入,但是小娘子的夜晚还是一样过。 明宝珊今日没有捏针,而是拿起了笔, 正在画一幅花样, 明宝盈倚在她身边看着, 说:“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蚕坊的女工织得出来吗?” “也就是在织机上变化呢,更精细的纹饰就要司衣局用针来绣了。支娘子说是宫里有旨意,要做女官的官服。大家都可以织, 就看谁织出来的花样能得了宫中的青眼, 赏钱很丰厚呢。” 明宝珊想的是布料纹饰,明宝盈听进耳朵里的只有一句‘女官的官服’。 除了六司二十四局之外的女官官服与男官都是一样的,这单独织造的官服应该也是给□□二十四局的女官们。 “好端端的, 怎么又要再做官服了?可有什么要求?”明宝盈问。 明宝珊道:“要与紫色相称。” 紫色是三品要员才能穿的颜色, 明宝盈瞧了明宝清一眼, 见她正坐在书案另一边琢磨事情, 并没有留意到明宝珊说了什么。 明宝盈又倚到她身边,见她在纸上画了个挺像砸麻器模样,但又有四条腿的东西, 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明宝清瞧了她一眼, 作势用笔尖点她的鼻子,明宝盈点了一点, 道:“这又是压什么东西的?” “竹蔗的榨床。”明宝清道。 “你二月里不是做了一个专门榨竹蔗的石碾吗?还说宇文郎中都批过了,秋日里落成了就能用了。”明宝盈瞧了瞧她图示的尺寸, 道:“这榨床好小, 家里用的?” “是了,大石碾是官园里用的, 榨出来的汁水也只用来熬糖,若是直接喝的话,那石碾碾过的总有一种石头的生味。我想着弄个硬木小榨床,等寒月里竹蔗上市就可以榨来喝了,旁的不说,还可以放在铺子里现榨现卖,也叫老二和老小少琢磨一样。”明宝清道:“就是放在铺子里卖要更精巧些,导汁的斜口得用黄铜来做才漂亮。做个更小一些?能摆在柜台上直接用手臂压榨的?这样也算看个新鲜,只是会吃力很多。罢了,还是先把这小榨床做出来吧。” 明宝清还没想定呢,就见明宝珊不住地点头,笑道:“只怕到时候自己喝的比卖的还多。” 明宝盈笑道:“阿姐在户部的小匠房辟出来了吗?” 这小匠房是专门打样的东西,将明宝清落在纸上和脑子里的一些想法先变成实物,如果是小件的就直接做出来,如果是大件的就先等比缩成小的,然后再拿去给匠人落成。 明宝清的小匠房就是那间存放历年废稿的屋子,把存稿理到一处去,余下还有大半间屋子,但光是锯子就挂了半墙。 严观有一回来找明宝清,初来乍到有些没回过神来,进来又出去了,再进来时看一眼那一墙的锯子、斧子,说:“跟进了仵作房一样。” 第366章 他又转脸看一眼那满墙的刨子、钻子和凿子,评价道:“跟刑房一样。” 明宝清让他别胡说,宇文郎中则有些好奇地问:“许是像刑房的,可像仵作房又怎么说呢?” “有时候碰到骨头了剖不开,剖开了要撑开胸骨取肺,那就用得上了。” 宇文郎中摆了摆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匆匆忙忙走了。 此时再将严观这说法讲与明宝盈和明宝珊听的时候,两人也是一脸受不住。 “只是黑蛋让郑主事要走了。”明宝清的小匠房里也缺人手,“其他匠人大多不识字,好些也更喜欢在外做活,这样话就能挤出点时间多歇会了,困在官署里头他们很不自在。” “我瞧着小莲倒有些天分,只是年岁小了些,也是不急。姐姐何不请袁先生替你留意这制物一门课里的人才?”明宝珊道。 “二姐姐这个主意倒是很好。”明宝盈也赞同,道:“叫四娘带一句话也方便的,只是太轻率了些。” “明日休沐,我先去送一张拜帖。”明宝清说着就见明宝珊收了笔墨,揉了揉眼,就道:“回房歇去吧,今日肯定累得很,自己摊开了好睡。” “什么叫摊开了好睡?阿姐说得我像花狸狸那只懒猫,真没见过别的猫睡成那四仰八叉的样子。” 明宝珊笑了起来,娇娇软软走过来,在明宝清背上伏了一伏,又握了握明宝盈的手,这才出去了。 “尚书府在永兴坊呢,也不近,我同姐姐一道去送拜帖吧,回来的时候去广福寺瞧瞧,我听小郑算官说,那有卖金木制的福寿筷子,阿婆不是快过寿了吗?她说要静悄悄过,就也依了她,去寺里讨个彩头也好。” “呀,这主意好,只是你在家里歇吧,我去就好了。”明宝清道。 明宝盈摇摇头,面上忽然流露出疲累的神色来,朝她怀中靠过去,道:“同姐姐在一处就是歇了。” 明宝清静静抱了她一会,起身将她直接抱了起来,抱到床榻上又脱了鞋。 明宝盈蜷在床上,眼眶干干的,却像是哭过。 “怎么了?同孟郎中说了什么?”明宝清与她面对面躺下,问。 明宝盈默了一会,轻声道:“我同他说,我近些年没有成婚的打算,要他别耽误自己,是不是挺自大的?” “那他怎么说呢?”明宝清问。 明宝盈抿了下唇,眼神忽然鲜活了一点,没那么惘然了,但又更生出一层怒意。 “他竟叫我少管他。” 明宝清很难想象孟容川说这话的样子,也是很意外。 明宝盈越说越气了,回忆起孟容川拂袖而去的样子,捶床道:“这老小子,还是头回这样硬气!” “是对你头回这样硬气吧?”明宝清听 到她居然叫孟容川老小子,忍不住笑。 明宝盈不说话,把脸蒙进被子里,半晌后听明宝清问她,“他要应了你,明日议亲后日定亲大后日成亲,你待如何?” “他的决定,我能如何?成了亲,总是要疏远的。”明宝盈说的非常冷静。 明宝清又问她,“那他如此回答,你心里有些高兴吗?” 明宝盈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来看明宝清,道:“阿姐,我若说自己有些高兴,是否太过自私?” 明宝清起身灭掉了屋里的灯,躺回明宝盈身边,道:“反正只有我知道。” 过了好一会,只是明宝盈轻声道:“我比阿姐想的可能还要自私一些,我心里除了高兴之外,我还有些轻松。因为我说了近些年不会成婚,他晓得了我的意思,依旧还是把我装在心里,我既得了满足,又少了愧疚。我心里甚至有些轻狂起来,我还有那么一点洋洋得意,我觉得自己握住了一个人的心,若是我想,我甚至有把握玩弄它。” 明宝清不假思索地说:“如果你是旁人,若是在从前,我可能还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但你是我的妹妹,你这样好,所以我觉得这是孟郎中自己的选择,你既没有用权势威逼他,又没有用金钱引诱他。” 明宝盈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心里有点晦暗的欲念在滋长。 “阿姐。”明宝盈往明宝清身边依了依,问:“虽说成亲至少也是明年的事了,但家中地方并不那么富裕,曦姐和文先生住在东跨院,你与严中侯成婚就没有单独的院子了,会住在严府吗?” “严府应该是留给吴叔养老了。阿郎说想在承天街西门附近的几个坊里买一间小院子,届时若是下值迟了,咱们可以歇在那里。” “阿姐还算上我的份了?” “这个自然。”明宝清道:“其他时候肯定都是回来住的,等文先生和曦姐成婚住了东跨院,等陶小郎念完了这一年的私塾,外院就只一个小青鸟了,届时屋子调一调,或者打通变成大开间,都好办的。” 明宝盈原本心事重重,同明宝清说了这会子话,竟全然换了心境,甚至有些惬意,不多时就睡着了。 次日是休沐的日子,早起的人不再是明宝清和明宝盈,而成了明宝珊和明宝锦。 明宝锦的发髻原本是蓝盼晓梳得多,但明宝珊回家来后就都是她的活计,有时候朱姨来了兴致,也会替明宝锦梳一个或俏皮或甜美的发髻,她的头发是细软了些,堆不起那高高的发髻,但是依旧有很多花样可以做的。 第367章 今日她从门里走出来时,发顶的两个花苞上间着黄绿的丝缎,身上穿着轻薄黄衫绿襦裙,就像在夏日的一片清凉草地慢悠悠飞着的一只小蜻蜓。 “锦儿。”游飞叼着蒸饼唤她,张了口蒸饼也掉了。 他一抄手兜住了,本来该觉得自己这动作很俊,但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明宝锦笑,他又觉得自己傻透了也蠢透了。 “我去铺子里啦。”明宝锦边说边走说。 “午膳回来吃吗?”游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跟上去。 “怎么了?”明宝锦想了想,道:“你今日没事吗?” 游飞一想,道:“孟阿兄说兵部武举这两日是初试,带我看看去。” “孟阿兄也难得松泛,还带你去开阔眼界,你可不能迟,要去他家里候着他。”明宝锦挥了挥手。 游飞立刻点点头,刚要跑就被文无尽一把扯住后脖领,这动作文无尽也是惯了的,没想到这回差点被游飞带飞。 “急吼吼做什么,再过半个时辰去也不迟,人家要是懒觉呢?还被你给盯起来了。”文无尽甩甩手,上下扫了游飞一眼,憋笑道:“再去喝一碗粥,你这胃口就吃个蒸饼,等下‘叽里咕噜’叫唤起来,叫孟兄掏空钱袋请客还不够,少不得两个人押在那替店家洗碗了。” “先生您是看轻了孟阿兄的钱袋子,还是看重了我的胃袋子啊。”游飞无奈道。 几人都被文无尽逗笑了,明宝锦对游飞扬了扬鞭子,利利索索呵一声,“驾。” 第174章 曲度 这一日去尚书府原本是备着先送了名帖下回再来的, 不过袁先生说自己有空见她们,门房就请了她们进去。 明宝清和明宝盈随着小厮的指引进了内院,远远瞧见另有婢女在庭中等候, 只以为是袁先生身边的仆役, 却没想到是岑贞善。 岑贞善笑脸相迎, 道:“今日真是太巧了, 没想到会在袁先生这遇见姐姐们。” 明宝清点了点头,明宝盈道:“姐姐同袁先生相熟,哦, 莫不是来请教课业的?” 岑贞善同明宝清搭不上话, 便朝明宝盈笑了笑,道:“是,我这粗手笨脚的, 什么也做不好, 先生上一堂课布置的课业是风筝, 我做了一只, 提前拿来给先生过过目。” 说着她又望向明宝清,语气谦卑地道:“这其实是舍近求远了,我该去向姐姐讨教的, 只是从前那些事情叫你心里添了许多不痛快, 我知道母亲若不低这个头,我说什么也是不诚心的。” “知道就好。”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明宝清居然连个台阶都不肯给,不过好歹是赏了岑贞善一眼, 道:“咱们也算从小一块长大的, 我实在太知道你的性子了,我今日来找袁先生算为公事, 你本本分分别作怪,我也不会扒你的皮子。” “姐姐非要这样说话吗?咱们到底是血亲。” 岑贞善眼睛红了些,可明宝清压根没看她,明宝盈见明宝清不搭理岑贞善,便也懒得吱声,敛着眉目往里去。 尚书府是先帝赐给陈镇的,本来就建得很大气,经了些岁月,更是古朴大方。 这府里伺候的人不多,整个宅院里都很静谧,若是岑贞善不聒噪,这里几乎只有风的声音。 袁先生待客是在自己院里的花厅里,这间花厅非常简单,长塌上铺着竹席,一张四方钝角的小茶几。 她见到明宝清几人就微微笑了起来,道:“前院的厅堂太大了,我一向不习惯,我那小丫头在做早课,小子又上他小叔叔那去了,今日这院里清静,也好招待你们。” 明宝清看了眼上前来给自己见礼的岑贞秀,一颔首。 “岑家小七娘也在,真是许久不见了。”明宝盈扬起笑脸来。 岑贞善自明宝清身后侧出来,低着头垂着眼,没办法叫人不留意到她。 袁先生有些不解,看了明宝清、明宝盈一眼。 明宝盈似乎也才发觉,原本都落座了,又倾了倾身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又看向袁先生,饱含歉意地道:“路上念了些旧事,二表姐这是心里不落忍了。” 岑贞善忙抬起头来,张口欲言,明宝盈坐了回去,道:“你既是知错了,也不必这样愧怍,倒叫袁先生无头无绪了。” 袁先生笑道:“我倒也听她说了一些,今日也是赶巧了,叫你们在我这屋里聚上头了,来,明大娘子来我这边,你们都同辈姐妹,凡事心里别留疙瘩才好。” 明宝清就在袁先生对面的塌上坐了,瞧见眼前茶几上还摆了一个小小香案,但并没有放香炉,只摆了一只水盂,水盂里有浅浅的一层水,散了一底子黑豆般的种子,很多已经冒出了寸长的芽头。 “这是文竹的种子吗?”明宝清问。 “嗯。”袁先生笑着点了点头,道:“你们尚书不知从哪弄来的,往水盂里一抛就不管了,也不知能不能养得活。” 岑贞秀最小,坐在最末,她想着自家姐姐来早了半个时辰,袁先生都没有叫她去长榻上坐着,这是将她看做一个学生,一个晚辈。 而明宝清虽与袁先生也谈不上相交甚笃,但因为她是工部的官员,又论得上一家之主,有形无形间有了与袁先生坐在一张榻上的资格。 明宝清只挨了一点榻边坐着的,又直起身子瞧了瞧,道:“水还是满了一点,既然已经出芽了,还是稍微打理一下。先生家有篾刀吗?割几条竹片,依着这水盂的大小编个垫片就行了。” 第368章 袁先生身上一点高官夫人的架子都没有,见她妹妹、表妹都在场,还真有些不好意思让明宝清动手。 “这算是篾匠的活计吧?你会?” “算不上会,前些年在乡上住着,有个老丈手很巧,会编很多篾器,看着看着,学了一点点,编个垫子还行,若真是篾匠,这十个指都要剃光头了。” 明宝清笑着展开自己的手掌在袁先生眼前晃了一下,这是一双非常修长的手,但 并不那么细腻光洁。 岑贞善一听这话就觉得是明宝清要刺她的眼! “瞧,咱们手一样,这是握刻刀握的,指骨都弯了。” 袁先生也把自己的手伸过去,两人握了一握,都能感觉到对方手上的力量。 明宝盈现在是一个不说话的乖巧妹妹,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还是那样柔白细嫩,只在捏笔的关节处留有一点痕迹。 袁先生瞧见她这个小动作,笑了起来,道:“说起来,你当年在紫薇书苑里抄补过不少书册,整理过不少文章吧?我家那丫头进了紫薇书苑,也受你的益呢。” 明宝盈连忙站了起来,道:“先生这话太重了,我当年是借住在书苑里,也是白吃喝了,抄补书册是我分内的事。” 又是一句暗戳戳的话!岑贞善攥紧了帕子,就见茶盏忽然移了过来,侧眸就见岑贞秀悄声道:“姐姐,喝茶吧。” 岑贞善刚把茶盏端起来,就见仆役拿了些竹片来,袁先生身后的嬷嬷上前,将岑贞善带来的那些糕点都挪开了。 明宝清接过竹片,熟稔地将这些竹片剪短又劈窄,点了一盏灯,在火上轻轻撩过一道。 袁先生也是会编的,饶有兴致地看着明宝清摆弄,手艺真是做不得假。 “依你来看,这岑二娘子的风筝有什么不妥当。”袁先生将膝上那只小风筝的背面竹骨架对着明宝清,道。 明宝清瞧了一眼,就道:“骨架劈得倒好,很匀称,只是扎得时候没留曲度,飞不起来。” “说的一点不错,虽说你们闺阁小娘子手上力气都是不足的,但骨架最好还是来自己做,否则教你们做风筝做什么呢?翅膀的两根竹骨要交叉绑住,拉过竹骨架扬起一个曲度来。” 袁先生要将风筝还给岑贞善,是岑贞秀上前接了,而岑贞善只听了前半句就听不进别的了,她的确是让家中会做篾器的仆役替她劈的竹骨,可她自己都亲自扎了难道还不够诚心吗? “为什么要这一个曲度呢?”岑贞秀拿着风筝转了转,好奇地问。 袁先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就看向明宝清。 明宝清瞧了一眼岑贞秀,岑贞秀站起身来,抿了一下唇,很有些胆怯地看着她。 岑贞善用帕子掩了掩口,觉得小妹这一出还挺妙。 “风筝怎么飞?”明宝清问她。 岑贞秀不明所以地说:“往天上飞。” “它想往天上飞,要等风来,若是直头直身子的,风吹来时也直直受着。但若这么斜一点,风吹了来时往哪钻?” “往风筝下边钻。”岑贞秀不太肯定地说,但见明宝清点了点头,轻轻一扬指,道:“如此,就有了一个托着风筝往上的力道。” 岑贞秀恍然大悟,很新奇地举起风筝在屋里转了一圈,感觉手底下都有风。 岑贞善连忙扯回了她,斥道:“作甚呀!?” “没事的,年岁还小,就该鲜灵活蹦的。”袁先生见岑贞秀在位置上坐定,抬眸看明宝清的眼神有些敬畏。 眼神心思变化只在这一句话里,学识才华果然迷人。 袁先生笑了起来,对明宝清道:“你讲课倒是一把好手,难怪温先生扣着你,一堂课都不肯多分给我们明理书苑。” “明理书苑有您,我去做什么?工部差事当不好挨尚书数落,你得救救我。”俏皮恭维话明宝清也是会说的,“其实我今日来,是为着手下没人,想请您在制物课上替我留意人才呢。” “这是顺手的事。”袁先生道:“你这么一提,我心里就有几个人选了,下堂课我就问问她们的意思。” “那就先谢过先生。”明宝清将手里编了小半的垫片给她看,“依着孔眼编得疏一些,刚好搂着文竹种子别往下掉就是了。夫人费心些把芽头朝上养着,届时文竹都冒了出来,岂不就像一片案几上的葱郁小竹林了。” 袁先生细细看她的手艺,笑道:“手上有些劲儿,那老丈教了你多久?” 明宝清想了想,道:“每年农闲时,他编他的,我若有空闲就去瞧瞧,让他指点指点我,算不清教了多久。” “每年农闲时?”袁先生咂了一下这话,问:“你们在那乡上住了多久?赁了乡人的屋舍里还是?” “也得有个四五年吧。”明宝清据实相告,“住的是明理书苑文先生的屋舍,他与我继母相识多年,那时也只有这么一个落脚的去处。” “噢?”袁先生问:“如此,我还以为是你舅家的安排呢。” 明宝清的注意力始终在手上,头也不抬地说:“六舅舅那时人微言轻,六舅母又有孕在身,但也竭力替我安排了一些米粮油蛋,供我度日。” 岑贞善在这一言一语里如坐针毡,正想说话,却被一个进门来的小仆役打断。 第369章 “夫人,小娘子听说明三娘子来了,有些课业想请教。” 袁先生看向明宝盈,明宝盈已经大大方方站起身来,笑道:“陈小娘子的出类拔萃我亦有所耳闻。” “那,岑小娘子你也一道去吧。你同我家小娘子也小不了几岁,彼此也好说说话。” 岑贞秀有点不知所措,她与陈小娘子同是在务本书苑里念过书的,那年她与明宝锦的事,陈小娘子也是站在明宝锦那边的。 “快去!”岑贞善转过脸来,悄声却是语气很重地说。 岑贞秀急忙跟上明宝盈,岑贞善转回首,就见明宝清扬起手里的竹垫片,道:“好了。” 竹篾子的孔眼沁着水,又一粒粒装上了长着着绿芽的小黑豆。 其中有一粒黑豆的绿芽已经有文竹的茸茸样了,明宝清装豆子的时候忍不住用小指摸了摸,道:“还真是挺有趣的。” 袁先生示意嬷嬷把糕点和茶水都端回来给明宝清享用,笑道:“喜欢?那我替你讨一讨这种子,也不知他是哪来的。” 岑贞善借这个话头就道:“这文竹的种子咱们家里就有的,姐姐喜欢,我晚些时候就送去。” 明宝清往手肘下的一个软垫上倚了倚,道:“有年头的文竹一年开两次花,春一次秋一次,秋天开完花就结果子了。可我阿娘从前院里的文竹不是都给撅了吗?难道说还留了些种子吗?” 第175章 豆沙酥卷 上一辈里, 岑嫣柔是岑家家主的嫡长女,这一辈里,岑贞善在她的位置上, 住了她的院子也不足为奇。 “姐姐对不住, 可我还没住进去时, 文竹就黄了大片, 花匠说只能撅了。”岑贞善慌忙站了起来,再说几句便要拭泪了。 明宝清只是捧着茶觑了她一眼,道:“所以我问的是, 留了种子吗?” 明宝清根本也懒得袁先生面前细说六舅母告诉她的那些事, 岑贞善是如何如何在母亲的故居里‘大兴土木’,毕竟人都死了,还徒留一间院子做什么。 “肯定是有的。”岑贞善根本不知道家里有没有, 就算没有, 一把文竹的种子难道还是什么稀罕玩意, 总是能买到的。 明宝清随意点了点头, 扫了眼茶几上的点心,岑贞善又紧着道:“这几样点心是我亲手做的,姐姐尝尝味道, 只怕是比不得四妹妹的手艺。” “一味点心不必比来比去的。”明宝清拈起一根豆沙酥卷吃了, 呷了口茶,又吃了块薄荷龙井糕。 来时, 她一眼就瞥见了盘碟里的这两样点心,太熟悉了。 外祖母卓氏院里有个点心嬷嬷, 很擅长做一些酥软好克化的点心。 豆沙酥卷是那位嬷嬷最拿手的, 而薄荷龙井糕则是应了眼下的节气,这两样点心明宝清说是从小吃到大也不为过。 六舅母先前还说, 要想个法子要把这位点心嬷嬷给讨回来! 她儿子猫儿病弱时想吃些软糕,求了王氏,王氏都推三阻四的,还是嬷嬷夜里溜出来躲在六舅母的小厨房里偷摸做了一些。 “先生怎么看着我吃?”明宝清掩口笑了笑,道:“这两味点心是好久没吃了,先生觉得味道怎么样?。” “姐姐若是喜欢,我就再做些给姐姐送过去。”岑贞善笑盈盈地望了袁先生一眼,似乎是同袁先生之间有什么明宝清所不知的秘密,“先生方才也觉好呢。” 袁先生并不是不善于交际,她只是不喜欢太复杂的周旋,所以她选择在务本书苑做先生,而不是担任更多的事务。 且她是个聪明人,这么会子功夫坐下来,哪里还会品不出这表姐妹之间的龃龉深得很,岑贞善的片面之词恐怕真是很片面,而明宝清话中虽有话,但都没有延伸出去的意思。 “是很好吃, 这豆沙酥卷我在别处从未尝过如此层层薄脆的口味,不知是怎么做的?”袁先生笑问。 岑贞善早有准备,不疾不徐地说:“面粉混了猪油制成油酥,再将油酥擀进面皮里,越擀越薄,薄得透光,再卷了豆沙馅下油锅炸,也就是了。” 袁先生听得仔细,却又摇了摇头,道:“寻常酥皮似乎都是这样做的,但你这酥卷格外薄脆,且你说越擀越薄,薄到这种程度,定然是要破裂的,我想定然还有法门,可是家传的不能说?” “只是耐心些就好。”岑贞善笑道:“做起来是有些麻烦的,先生想吃的话同我讲一声,我做了送来就是。” “看来是家传的手艺。”袁先生却是拈起帕子重又落回自己膝上,转首看明宝清,笑道:“不知明主事会不会?” 袁先生自从进门以来一直称呼明宝清明大娘子,口吻温和,是个很好相处的长辈。可她忽然称呼明宝清官职,虽然语气丝毫未变,但就分外有了一股尚书夫人的气势。 明宝清直觉不妙,望着袁先生平静而含笑的面孔下,总觉得她的情绪似乎有了一点不快的波动。 “面皮要加一点盐,同油脂一并和好之后要静置两刻。制油酥的时候,油脂也要略添一点薄粉,否则无法擀得那么薄。且这道点心天冷时比较好做,眼下这天气若不靠冰块降温的话,案板都是黏兮兮,很难做。” 第370章 明宝清把其中的关窍说了出来,岑贞善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但又立刻逼着自己笑得更加灿烂了一些,做一副惊诧欢喜的口吻道:“姐姐还真知道呢。” 袁先生看着她的笑脸,也笑了起来,眉宇间的神情里沁着一丝了然和鄙薄,她又瞧着明宝清一眼,慢悠悠地道:“是了,这就像是自己做过一回的讲法了。” 明宝清知道岑贞善是被袁先生识破了心思,但她眼下觉得自己也有麻烦了,顾不得幸灾乐祸的表情,索性和盘托出。 “先生知道我家四娘喜欢做点心,这豆沙酥卷她小时候在我外祖母院里尝过一回,后来她自己想做,怎么也做不出来。所以六舅母代我请教了嬷嬷,可即便知道了这些法门,四娘也试了多次,最后的炸出来的酥卷虽也好吃,但酥皮总归还是厚了一点,做不到那么薄如蝉翼。” “毕竟是人家经年的手艺了,一朝一夕可学不会。”袁先生还是那样笑,看向岑贞善,见她面上笑容愈发僵硬,终于是施舍了一个台阶,“言语上虽指点了关窍,到底不如亲身教授来的透彻。” 岑贞善忙道:“是,是。” 袁先生再开口时,话里便有了送客的意思。 岑贞善、明宝清站起身,退了出去。 因为还要等明宝盈和岑贞善,所以两人立在庭院的阴凉处,岑家的仆妇站在院门处等她们。 岑贞善的呼吸声有点重,像是在忍哭,明宝清心里正烦,蹙了一下眉根本没理会。 只岑贞善受不了人家不理她,咬牙轻声道:“姐姐就这么恨我?” 明宝清睇了她一眼,道:“书苑里同袁先生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丈,你真就以为自己离她只有这么近?陈尚书是一不小心坐上尚书之位的?他是蒙着眼睛聘了袁先生做夫人的?别以为天底下自己最聪明!连出了陈府再撒气的耐性也没有,你还是别嫁得太高,找个好拿捏的才是要紧!” 岑贞善紧紧绷着脸,恨道:“姐姐还真是清楚,瞧着我们一家在岑府也是不用待了。给六叔挪地方吧!” “噢?妹妹有这觉悟倒好了。”明宝清说着大步离开,迎上从屋里出来的明宝盈和岑贞秀。 陈小娘子送了她们出来,与明宝盈说说笑笑好不开怀。 明宝清瞧了岑贞秀一眼,见她跟在明宝盈身侧,小心翼翼侧眸看着说笑的两人。 她的个子可比明宝锦高多了,可人瞧着却瑟缩了些,没那时候那么张扬了。 六舅母说她在家里玩闹,伤了一个庶弟,被岑石堂亲自打了十戒尺,且下手很重,足足养了两三个月才算好全,此后她就变得寡言了许多。 岑贞秀看着别人,没留心脚下,踏空台阶将要跌下去,被明宝盈一提领子站住。 明宝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首对陈小娘子道:“陈妹妹留步,回去想题吧,心里有这股钻研的劲儿别断了,断了也难再提起来。” 陈小娘子答应了一声,朝明宝清和岑贞善稍稍示意,回房去了。 “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岑贞善才挤出来的笑脸又消散了,快步上前斥责岑贞秀。 岑贞秀没说话,只跟着岑贞善往外去。 明宝盈瞧了瞧明宝清的面色,道:“姐姐,怎么了?” 明宝清轻道:“我不想让袁先生看笑话,也就没有揭破岑贞善那些惺惺作态的行径,就如将仆妇做的点心说成自己亲自下厨所得,我还觉得这种做派也常见,从前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所以也懒得拆穿,我做什么清高,做什么不屑为之的腔调。呵,因此惹得袁先生很不快。岑贞善还觉得是我害了她,真是她害了我才是。” 明宝盈想向袁先生告辞,得一个解释的机会,但袁先生说乏了不肯见。 “看来真是了,袁先生该是觉察了岑贞善的心思,又渐渐觉出她人品不端,瞧着姐姐也没有全然点破的意思,相当于助长岑贞善想要讨好袁先生的行径了,真叫她嫁进了陈家,倒时候再发现不妥当,阿姐成帮凶了。” 明宝盈坐在马背上,十分露骨地剖析着,听见明宝清叹气,她又道:“不过袁先生这埋怨也是没道理的,她不可能看不出的,岑贞善毕竟是阿姐的表妹,这样当面拆穿她,下她面子,看起来是够酣畅淋漓的,可阿姐成什么人了?” “小小主事,弯腰进了尚书府,还想做君子吗?”明宝清反问明宝盈,“袁先生是好脾气,尚书府上下都没有目中无人的傲慢,可我在下位,身为工部的主事,就应当替尚书夫人考量。” 明宝盈心里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只是没有说出口,明宝清不需要她来点拨这些,她都懂。 月光驮着姐妹俩行了几步,就见前头一辆马车见拦在道上。明宝清没有要停的意思,只是打侧边过去了。 岑贞善一撩车帘只见马尾甩动,她呵道:“明宝清!” 那匹白马停了下来,进了几步又退了几步,像是马背上的两人有不同的指示。 最终马儿还是后踱到了岑家的马车旁,岑贞善的手紧紧抠着窗沿,泪水涟涟,道:“你为何出来的这样迟?是不是又去袁先生跟前嚼舌根了?我自问没有得罪你的地方,你自家遭难,我们岑家也受了侯府不少牵连!到底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只是没豁出去,用整付身家性命来养你们罢了!就叫你就这么恨我?你有什么道理啊!?” 第371章 “多哭哭,把脑子里的水多哭出去一些,想想我方才的话,真揭了你什么短吗?你自己太心虚!后头那豆沙酥卷的事,是袁先生瞧出了端倪,不想同你再虚与委蛇下去,故意戳破的。我又能奈何得了吗?”明宝清不耐烦撩了撩缰绳。 “你奈何不了?你好厉害的呀,在我面前那样神气,偏在那 关头无能为力了?”岑贞善不信,也是不肯信。 明宝清说不通她,道:“我劝你一句,还有体面的时候就收着体面,别让别人砸了,上赶着不是买卖。” “你,你,”岑贞善气得发抖,颤声道:“你这贱人。” 岑贞秀在车里很惶然地听着她们争执,这一声‘贱人’过后,就是一声鞭穗甩动的响声。 明宝盈动作之快,根本不需要任何的思索。 岑贞善倒进车里,不敢置信地捂着火辣辣的嘴唇。 明宝盈低头看了眼马鞭柄端上的密密的皮穗子,还真没想过用来抽人嘴巴子也会这么好用呢。 她神情淡定,像是什么都没做过,把伸手握向明宝清手里的缰绳,抖了一下,道:“驾。” 第176章 寂静时刻 岑贞善的事情, 明宝清和明宝盈一忙起来就抛之脑后了。 只有明宝锦在制物课上还能瞧见她们姐妹,但明宝锦也是忙忙碌碌的,并没有什么功夫搭理她们。 岑贞善有时候挑一些话来说, 明宝锦不接就是了。 她不喜欢翻来覆去讲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 弯弯绕绕像是在打官司, 无聊极了。 而且时间怎么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日子过得那样快,转眼间夏就将尽了。 明宝盈与文无尽一道是要参加秋试的,她一直在见缝插针地看书, 只是兼顾两边, 多少有些耗费心力,再怎么精心饮食也是收效甚微。 她瘦得愈发像一条柳,但却很韧, 风越吹越有劲。 明宝盈站在官署檐角下想心思时仰着头, 不知是在看天看云还是看风, 神色有些空灵, 听到一声‘姐姐’时才回神,笑道:“咦,今日怎么有空闲来户部?” 殷初旭没有上台阶, 只走到阶旁抬头看明宝盈, 笑得眼睛都弯弯。 “去户部司的衣粮案议一点私事。” 明宝盈不解地含笑蹙了一下眉,殷初旭踮起脚, 还掩着口,像是预备着说一个秘密。 “鬼鬼祟祟。”明宝盈虽这样说, 还是半蹲了下来, 倾身去听他说话,“怎么冒出这个念头来?难怪夏日里薇娘反而给我送了一坛子豆豉呢, 还说办了个制豆豉的作坊,原是你的打算?” 殷初旭笑道:“姐姐给我做的豆豉,我一向吃得爱惜,夏日炎热不思饮食,所以就带了些到官署里佐餐。林学士也来尝了尝,说味道很好,要是能多做些,替了官员份例里的一部分醯酱就好了。这事儿我交给妹妹去做,她办得不错。林学士见我卖力,就给我引了个人,就是户部司的郎中。” 明宝盈想了一想,道:“虽说官员经商一事司空见惯,也可以说是积重难返,但我觉得圣人近年来的政令一向偏重食禄之人不得与下人争利,你想办这件事,银钱利禄恐怕占了小头。一则是塑薇娘的心气,二则是与你父亲较劲,我只是觉得找个官坊议一议,挂个名头在户部受些约束也好。” “一应都听姐姐的,我会去办。”殷初旭望着明宝盈轻声诉道:“我还想着,这豆豉哪一日能正大光明纳入军粮里,姨母若时时刻刻能吃到,就像我母亲还在她们身边。” 明宝盈见他如此说,不禁软了神色,道:“一步步来吧。” “姐姐今日是早值,等会我送姐姐回家吧?”殷初旭道。 见明宝盈摇头,他又道:“那是与孟郎中同路吗?” 明宝盈又摇头,殷初旭便又笑了起来,道:“那一定是跟大姐姐一道回去了。” 明宝盈还是摇头,殷初旭愣了愣,似乎没想过还会有他预计不到的答案,原本笑弯的眼睛变平了,睁圆了,缓缓眨了两下,又笑起来,明宝盈将他的这个表情看在眼里,觉得挺有趣。 “小妹来接我。”她干脆地说。 “真好。”殷初旭轻声说:“家里都是家人。” “改日带薇娘来家里吃饭,也松泛松泛,”明宝盈伸手拍拍他的臂膀,道:“回了家成日勾心斗角也累,幸好翰林院同别处衙门相较还算清静。” “一定。”殷初旭得了明宝盈这一句话,心头暖洋洋,又道:“六舅舅待我很是照顾,有那么几回同父亲碰上,他还替我说话,呛了父亲几句。” 明宝盈也就是这两年进了官署,才同岑石信及蓝正临两位‘舅舅’有了些来往。 蓝正临依旧严肃,眼明而话少,岑石信则亲和直爽,明宝盈很能想象他替殷初旭呛殷御史的样子,一定是觉得殷御史太贬低打压自己儿子了。 说来也巧,明宝盈出承天门的时候远远瞧见明宝锦车边站了个人,等她走进的时候对方已经要走了,侧过身才发觉是蓝正临。 “蓝大兄是问我们初十那日在不在家。”明宝锦有些不解地说。 “噢,约莫是给曦姐送嫁妆。”明宝盈在明宝锦身边坐了,轻轻巧巧地说。 第372章 “三姐姐怎么知道?”明宝锦身上一股麦芽香,闻起来还甜甜的。 “我不但知道蓝大兄的来意,我还知道有只小猫儿跑去街市上看人家熬糖了,可吃了吗?”明宝盈问。 “没有,我想要糖稀,不想要糖块,可是糖稀一满勺十二文,若是自己带个小罐来,就只要十文,我要回家自己拿罐,大姐姐和严阿兄上回给我买了好些漂亮罐子,我才不多使那两文。” 明宝锦这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听得明宝盈止不住笑。 初十这日,蓝正临和支如玉果然带着一对箱子登门了。 箱子是红漆香樟木的,还捆着彩绸,可哪怕就是这打扮了,蓝盼晓还没意识到这是给她的嫁妆。 直到支如玉把礼单交到她手里,她才意识到什么,顿时不知所措起来,眼睛也红了。 众人把堂屋留给他们兄妹几人纾解心结,便都寻了借口离开了。 “三姐姐,你是怎么知道蓝大兄是要送嫁妆来呢?”明宝锦挽着明宝盈,问。 “依着蓝大兄的性子,就是会做这样的事呀。从前是因为嫡母的苛待而生了怨恨隔阂,但文先生同蓝大兄毕竟要好,支家嫂嫂又与大姐姐、二姐姐来往频密,最要紧是曦姐从来也不会为母亲的错处而强词夺理,肯低头,文先生也陪着她低头。兄嫂这股怨气消了,恨也就放下了,他们都是想要好好过日子的人,自然会这样做,咱们两家的来往还长着呢。”明宝盈道。 明宝锦听到最后一句话,忽然笑开了花,蹦跶着往厨房去了,喊道:“今晚上吃大菜啦!” 家中来客,自然是有好菜的,明宝盈看着明宝锦的背影,想着她是因为‘咱们两家的来往还长着呢’这句话而感到高兴的。 这话虽然是由明宝盈说出来的,但她自己并没有明宝锦这么大的感触,不过经由她这么一笑,明宝盈忽然也觉得这句话很好,有着一种温柔而绵长的暖意。 天冷了下来,事情就紧了起来,明宝珊和冬衣手上要制的冬衣积了很多,明宝锦既要做铺子里的点心,也要帮着老苗姨一起开始囤冬菜,游飞和蓝盼晓时常要回乡上去炭窑、纸坊和田产都需要打理。 竹蔗将要收获,竹蔗园的石碾也需明宝清去最后校试一 遍,再就是文无尽和明宝盈要参考。 明宝盈要比文无尽轻松一些,毕竟她还年轻,而文无尽已经被耽误了太多年,更何况今年秋试的主考官已经定下了,是郭给事中。 明宝盈本来想骗一骗文无尽,但转念一想,郭给事中又怎么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他必然要去乱文无尽心神的,所以还是据实相告了。 文无尽挺平静的,在众人面前是这样,在蓝盼晓跟前还是如此,说:“尽人事听天命。” 不过次日明宝清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尚宫局里传来一道旨意,让翰林院挑一位官员做副考官,翰林院的林学士选了岑石信。 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别的考量,只是因为岑家今年没有子弟参考,近亲之中也没有。 而文无尽作为岑石信外甥女继母的未婚夫,就算实际上很亲厚,可就连郭给事中也不好用这层关系来赶岑石信下台,说出去非但可笑,恐还暴露他自己的心思。 明宝清说:“我同舅舅提过了,他说会在封卷的时候让人留意你的卷子,只要那时候姓郭的找不到做手脚的机会,到时候封了姓名再阅卷,就能求一个公平了。” “天命佑你。”蓝盼晓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文无尽,而是垂下了眉眼,虔诚为他祈祷着。 而文无尽没有顺势向上天祈求着什么,他只是看着蓝盼晓,觉得天命其实早就对他有所垂怜了。 这三日很难捱,出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像游魂。 文无尽和明宝盈还算好,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喝一碗煲了整夜的桂圆荔枝汤,半粒糖都没有,味道却浓厚甜蜜能浸透灵魂。 明宝盈睡下去时天还微亮,醒来的时候却黑透了,院里也安安静静的,每间窗子都暗暗的,她醒在最寂静的时刻。 她这屋里只睡了她一个,回来的路上听了一句,说朱姨和明宝珊这两日在赶工,所在宿在铺子里了。 明宝盈推开门的时候,有团黑东西突然弹了起来,她被吓了一跳,那东西也吓了一跳,四爪乱挠飞进月光里,看清了是明宝盈,‘喵呜’声显得十分无奈,懒洋洋一抬爪,拍住那只想遛的鼠。 明宝盈觉得看着那条蓬松的大尾巴,不禁道:“松鼠你也抓?放了吧。” 花狸狸并不理她,明宝盈又说:“拿鱼干跟你换。” 花狸狸听得懂‘鱼干’这个词,但它甩着尾巴不喵呜,它并不饿,只是想玩活物,猫儿其实是挺恶劣的性子。 明宝盈拿了那根明真瑜做得鹰羽掸子来逗它,影子飞来飞去像一只黑蝶,花狸狸兴致来了兴致,但又想兼得,松鼠一逃它也跟着跑,顺着墙上的花窗钻进东跨院里去了。 明宝盈透过窗子见它又得手了,想到蓝盼晓的婚期近在眼前,不好叫花狸狸咬死了活物在里头,就开了角门进了东跨院。 第373章 花狸狸见她又来了,叼起松鼠又到外边墙头上了,明宝盈扬起鹰羽掸子来,高声对猫道:“亏得小妹还特意去硝皮坊买兔头晒干了给你啃,小青鸟回乡那么点功夫还记得给你网小鱼干呢!若敢叫这院里溅上一点血,你是兔头也没了,鱼干也没了!” 这时墙头还跃上来孟家那只玳瑁,蹲在那听她喋喋不休地威胁着,两只猫似乎是约好了一起玩的,还凑在一块说小话。 明宝盈无端就觉得它们在讲自己坏话,道:“讲什么呢你俩,成天腻在一块,翻倍坏!” 笑声轻轻的,从墙外飘进来,像是忍了一会了。 东跨院的角门上明宝清也留了可以移开的小口,但视野有限。 明宝盈往门外瞧了瞧,只见到月下有一抹长长的影子,似乎是仰着头在看墙头的猫,又似乎是等着什么。 明宝盈没有出声,那影子如树影,随风晃动。 很一会,一抹颀长的身影慢慢走进明宝盈眼里,他果然是一时兴起跟着猫儿出来夜游,所以裹了一件素黑的大氅,肩头还散着长长的黑发,在月下轻扬。 在看见明宝盈的那一瞬,孟容川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旖旎而古怪的梦境里,清凉凉的月,墙头上的猫,门上的美人面勾唇一笑,神情极淡极艳。 孟容川不假思索地朝自己的美梦走了去,拾阶而上,立在门前,低头看着明宝盈。 她倚着门,侧着脸,像是画在小笺上几笔月影,白素淡雅,却细细描了一双纤长娇妩的眼,点了一瓣花蕊唇。 孟容川的神情非常平静,眼底像是铺满了深秋的晨霜,比松软的积雪还要清冷一些。 这令明宝盈感到一点不快,她挑出一根指,伸出那方寸小口,在孟容川的下颌上极缓慢地勾了一下,想要划破他此刻的淡然。 这三日在考场,她留起了一点尖尖的指甲,并不那么光滑圆润,反而很脆薄容易劈裂,甲弧很不平整,带着点‘锯齿’。 孟容川感到一点酥麻疼痛,觉得自己的灵魂因这一道裂口而从躯壳里流泻下去,他没有片刻犹豫,俯身将自己投向了她。 墙头上的两只猫儿吊着尾巴歪头瞧了瞧,只见到孟容川跪在那黑沉沉的门扉上,匍匐在晦暗的夜色里,不住地啜吻着小窗里的一方明亮。 第177章 不知羞 明宝盈尝到一点橘瓤的味道, 深处有微微辛辣的草植气息,真是很烈性的酒,连残留在柔软唇舌间的余味都这样鲜明。 她还没问, 他就说:“没醉。” 孟容川是从来喝不醉的, 单论酒量在军中也能拔得头筹。 其实文无尽和严观的酒量也都很好, 只是文无尽喝酒越喝越开心, 一直在笑,严观则是越喝越放松,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两人都不似孟容川这样愈喝愈发精神抖擞, 倦意全无, 清醒地不得了。 “心里有事?” 明宝盈说话时的气息呵到他唇上,那点冷茶的滋味全没了,她尝起来越发像一盏暖呼呼、甜津津的酒, 是被他搅缠酿造出来的一口酒。 孟容川没有回答, 只是打量着她, 似乎是想探求什么。 他颧骨和鼻梁上各有几道深红的压痕, 让明宝盈轻易就能想起他方才是怎么忘情地把鼻唇埋进小窗口里的,舔吻碾转。 红痕近乎几抹乱涂的绯红胭脂,让孟容川看起来有那么点羞赧和醺醉, 但他的目光还是那样清明, 只是视线在明宝盈面上逡巡勾勒时,像是饱胀墨汁的一笔字, 拖行出晕染点点情欲来。 “只是官署衙门里的一些事,无关紧要。” “既然无关紧要, 还惹得你饮酒?” “于眼下而言, 无关紧要。”他轻轻摇了摇头,问:“明日还歇吗?” “要去官署了。”风拂着他的发, 有那么一缕扑进小窗口里,将滑下去的时候被明宝盈捏住了,拽进门里来,细细绕在手指上。 孟容川看着她的举动,道:“失礼了,原本准备睡下的。” ‘失礼了’这三个字让明宝盈觉得很好笑,她唇瓣上还有酥麻的感觉挥之不去,孟容川给她的感觉并不是太‘得体有礼’,相反的,他带给她一点疼痛的刺激,但很奇异愉悦。 “那明日可以同行吗?”孟容川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已经重新收拢了方才汹涌的情绪,“马车上已经换了蓄绒的暖垫。” 明宝盈看着他,问:“老夫人她…… “母亲她默许了。”孟容川说得轻描淡写,他在这方面总是能赢,好像没有任何的外力能胜过他内心的抉择,但处在对抗之中总会有痛苦,明宝盈在想他今夜饮酒,是不是也是因为面临着一些阻力。 明宝盈沉吟了片刻,忽道:“听闻,唐家和尚家有宿仇?” 唐侍郎是孟容川的顶头上司,而孟容川实质上又受了尚将军的举荐。 孟容川看着明宝盈,缓缓翘起唇角,他酒后总是冷面不爱笑,但明宝盈是例外。 “谁人同你说的?” “九娘,她说史馆里的老史官可有意思了,各个都像一本注解不同的厚书。” 孟容川轻一颔首,道:“先帝刚登基时打江口的那场战,唐家的援兵按理来说是来得及的,但路上说是遇阻,堪堪堵了敌军死路,可尚家那时的家主与长子都在那场战事里丧命了,只护住了一个次子和百个精锐,那次子就是尚将军的父亲。” 第374章 “难怪。”明宝盈看着孟容川,微微眯了一下眼,又缓缓说:“难怪。” 孟容川知道她在想什么,并不躲避她的审视,反而迁就着她的目光,更低了低头,睫羽 垂下,又抬起,一只眼里闪着爱意的碎芒,另一只眼里又烧着自私的俗火。 窥见了他的心底不那么完美的一面,竟令明宝盈更有了一点悸动,就如尝到了他这副清冷皮囊里残留着的辛辣酒味一般。 “你这只狐狸。”明宝盈见他颧骨上的红痕有淡化的迹象,就用指尖将它一点点剜红,孟容川躲也不躲,退也不退,只是闭上眼,任由明宝盈在他面上剜刻。 她看着他,有些情不自禁地贴了过去,又斥道:“狐狸精。” 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明宝盈会挑这个词来骂他,孟容川又有些想笑,但连笑都顾不得,只把唇鼻都框了进去。 花狸狸脚下踩着的松鼠不知去哪了,俩猫蹲在墙头上,一只往墙内看,一只往墙外看,然后又换了过来,喵喵叫着,像是在说:“不知羞,不知羞,唇舌不留着论前程,搅在一处乱吃一气,有什么趣?” 这前程在唇舌里是议不出的,卷子写完了就由不得人做主了。 考生一考完试,试卷就要封条的。 眼前天黑得早,试院里为了防火虽是不设炭盆的,但蜡烛总免不了,封卷的事情都是不识字的仆役去做,他们只消糊好卷名,贴上红纸就可以了。 岑石信抱着手炉站在阶上瞧着,余光时不时扫过那个正站在文无尽考棚里,要给卷子封名的仆役。 这仆役是他瞧好的人,不会出事,只见他糊好了,想把那份卷子拿起来搁到案上的卷堆里,可一转身,另一个端着蜡烛替他照亮的仆役像是也要跟着他走,两人胳膊一碰,那融化的蜡油就飞溅了出来。 岑石信不由得惊叫一声,“小心!” 边上一个羽林卫比他反应更快,似乎也一直有留意着,径直伸手接了那几滴滚烫的蜡油,刀鞘一挥,更将那拿着蜡烛的仆役挡开了。 郭给事中立刻呵道:“卷面污损留痕者,弃之。” “并未留痕。”那羽林卫和仆役飞快道。 “请吏部不参与阅卷的主事代为审查一番吧。”岑石信强作镇定,连忙道。 郭给事中睨了岑石信一眼,但他这话合情合理,也只得同意。 一旁的周主事端着灯笼走了过去,细细看了看,道:“不见污损,可录。” 岑石信这才松了一口气,理直气壮地道:“那执烛的仆役做事如此不当心,还不遣出去!” 他眼见着那份卷子进了长案上的卷堆里,又被接下来的一份份卷子压得不见了丝毫痕迹,这才算放心来,只是有些鄙夷地睃了眼郭给是中的背影,强扯了扯面皮,道:“待将这些卷子送去内帘,交给阅卷的翰林学士和各部进士也就是了。” 郭给事中心中火气正旺,也只能假惺惺道:“岑侍读辛苦,那今夜的巡查就托付给你了。” 岑石信道:“给事中太客气,分内之事罢了。” 他瞧着郭给事中离去,护送卷子进内帘的时候,瞧了眼那个伸手接蜡油的羽林卫,本来想问问他是不是东禁苑严中侯手底下抽调来的,但转念一想何必明知故问,落人口实,只道:“烫伤没有?” “多谢侍读关怀,小人无妨。”那羽林卫道。 “那就好,试院里有医官,你若感不适,可以去看看。”岑石信说罢,跟着进了阅卷屋子,但只在外帘坐了。 阅卷官身边的几个不识字的随从出来取了卷子进去,一一分发给各位阅卷官,直至张榜都不许旁人入内。 岑石信是头一回做试院的巡查官,也觉得新鲜,只是夜深时听廊下几个仆人交班时闲话了一句,说从前科考阅卷哪有这样憋屈的,跟蹲大狱都差不多了。 岑石信听了一笑,如今这科考的架子对于有真材实料的学子来说那真是恩赐了,岑石信都有些不好意思回顾自己的功名是怎么得来了。 虽说秀才的功名的的确确是他自己考来的,但从举人开始,这中间也少不了做些邀买人心的事,那时候的风气不做不不行啊,人人都走捷径,而岑石信不走,岂不是傻子了!? 岑家的老家主还算务实了,子弟里若连个秀才都考不上,那余下的事就别提了,拿出去多丢人。 岑石信又想起方才那堪称惊险的几滴蜡油,卷面污损留痕者作废也是今年才出的一条令,这条令主要是为了防范考生与阅卷官提前打了商量,在卷面上落了痕迹表明身份,没想到也能被人用来铲除异己。 幸好,幸好。 张榜那日是寒月初五,岑石信终于被放出来了,一边上马车一边吩咐随从,“买一面黄灿灿的大铜锣上兰陵坊明家敲去,诶,这喜钱别让别人挣了啊。诶诶,两份啊,别少要了。” 姜氏一把将他扯了回来,笑骂道:“贺礼都还没挑好呢,喜钱你倒惦记上了,这实打实是双喜临门,文先生和三娘的贺礼该怎么挑?” “夫人做主就是了。”岑石信道。 “从前父亲书房里倒有不少好东西,可惜都不在咱们手里。”姜氏说着说着又不开心了,岑石信皱了下眉,道:“是了,把三娘中举的消息到各房都说说去,苍蝇腿再小也是肉。” 第375章 “可元娘定亲的事情他们也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三娘毕竟又隔了一层。”姜氏道。 “不,要去说。这消息咱们带到了,不许他们装作不知道,若还是铁了心不给面子,那就都别给了,往后咱们也有个说法,省得小娘子们前程越好,他们反而回过味来,想把如今这副嘴脸都给抹了,那可真是做梦了。” 姜氏搂了岑石信歇在自己腿上,摸摸他的脸,笑道:“你倒是想的长远,好,我去说就是了。” “这可不是什么长远的想法,近在眼前了,”岑石信冷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前月里三兄主动提起与元娘定亲的事情,为得什么?说张家在灵泉乡的酒坊不是倒了吗?朝廷借势也摸清了余下那些私设的酒坊,虽未逼迫坊主关张,但勒令日后酿酒只能从官坊购买酒曲,又定了一条颇重的税。虽是这样,但酒这东西毕竟好赚,灵泉乡的酒坊关了不少,三兄倒想在延福坊里开一间酒坊,只是如今城中酒坊的牌子不好拿,工部捏得很紧,他话里话外刺探着元娘能不能给他办下来,哼,到底面皮还不够粗,没备下贺礼,也没脸堵到元娘跟前去。” 第178章 贺礼 寒月初八前夜, 严观就到了明家,他进来时内院的门都已经关掉了,但文无尽给他开门的时候一点睡意都没有, 精神抖擞地跟着严观进了他的房间, 显然还有的好聊。 “你不困, 我困。”严观坐在床头脱靴, 很无语地看着自顾自在桌前坐下的文无尽。 羽林卫的官靴很重,砸到地上的响动跟掉了把榔头差不多。 “你睡你的。”文无尽摆摆手,盯着灯花看了会, 又说:“宵夜不吃啊, 四娘给你留的,炭盆上那小瓦罐。” 原本倒进床里去的严观又直挺挺坐起来了,腰板像是不会打弯, 文无尽瞧着笑得厉害。 小小一个瓦罐跟严观拳头差不多, 揭开来香气扑鼻, 看清了却只是素淡一碗菜粥, 勺子一搅又没那么简单,底下全是指甲盖那么点大的剥壳小虾米。 “香吧?粥底有鸡皮的。”文无尽道。 严观点了点头,看着那一只只又粉又嫩的小虾米, 道:“回乡上了?送请柬?” “嗯, 住了两日,除了请柬之外还清算了今年的一些账目, 今年冷得这样早,这样厉害, 怕是会冷, 会多雪,到时候有个什么事就不便回去了。”文无尽也是心情好极了, 竟对严观说:“冬夜寒凉,你过几日也定亲了,到时候多提拔个副手,多给自己留些闲暇时刻。” 严观吃着粥没说话,过了会子才道:“双喜临门,有何感想?” 文无尽笑了起来,道:“运气真好。” 他这样说也就够了,非要再来一句,“是不是很羡慕啊。” 严观斜着文无尽,他又说:“唉,定了亲就是熬出头了,离见光的日子也不远了。” “早点睡吧你。”严观赶他不走,想了想,说:“你又没有脂粉好涂抹的,明天一身红衣两个黑眼圈,好看吗?” 严观这句话把文无尽说紧张了,他站起身就要回房,可又无奈道:“我试了,我睡不着!” 严观一言不发站起身朝外走去,文无尽叫道:“你作甚?” 严观朝他招招手,文无尽跟了过去,碎嘴道:“怎么跟招狗一个动作。” 严观进了他的屋门,再招手,文无尽愈发狐疑,见他进了自己内室了,忙道:“诶诶,我婚服在那架着呢,你别给我碰翻了。” 他急急跟 进去,就见严观又指了指床榻,文无尽也是脑子发懵,很顺从地坐下来脱鞋,但嘴里还在念叨,道:“我真睡不着啊。” 话音刚落,严观一个手刀把他劈晕了,文无尽往床里一倒,睡得香香甜甜。 世界终于清静了,严观回房吃粥。 粥是很好吃的,他也都吃完了,只是很有些烦心事,令他没办法吃粥时只吃粥,也没很快入睡,更没办法像劈文无尽一样把自己劈昏。 严观很负责地早早起来,先把游飞叫醒,再让他去叫醒昏睡着的文无尽。 文无尽是歪着脖子出来的,气色倒是不错,就是表情怪怪的看起来憋着气,但又按捺不住的欢欣雀跃,严观又给了他一下脖子才正了回去。 游飞拍着马屁,说文无尽貌若潘安,才同子建。 这家里一下就热闹了起来,大家虽然起得很早,但婚礼其实在黄昏时分,而蓝盼晓昨夜并没有回蓝家住,所以花轿只需要到了时辰绕着宅院抬一圈就行了。 内院里忙忙碌碌在备晚上的宴席,算了算人头一共得摆上六桌,还需要安排宾客今夜的住宿。 青槐乡上的旧邻能坐满一桌多,算上里长、乡长两家人的话,需两桌。 文无尽在明理书苑结识的几位先生携家眷能坐满一桌,兰陵坊交好的邻人也能坐满小两桌,再算上蓝家人、孟家人和自家人,六桌其实是满满当当的。 文无尽不能进内院,被撂成了一个闲人,但他也没闲多久,宾客很快就携礼而至。 游飞坐在厅堂的屏风后收礼物写礼单,十分忙碌,时不时会听见从前青槐乡的旧邻来夸赞自己,说都认不出了,又看着他的一笔字啧啧称奇,说真是有出息了。 女眷们都往内院去了,外院厅堂里坐着的都是郎君们,游飞忙过这一阵,本来也想进内院去的,只是被眼尖的姜小郎揪住了,抓过去说笑了几句。 第376章 宾客还未来齐,但早到的几拨人已经很自觉地分作几处,他们之间并没有鲜明的距离,但却有一种泾渭分明的气场,唯有姜小郎插科打诨几句,他是天性不怯场,且又进出城里城外,世情熟络。 也幸好还有一个青槐乡出身的孟郎中,否则这些乡人将会更加局促几分。 孟容川将陶小郎叫到跟前去,细细问他明年的乡试备得如何了,陶二郎和陶二嫂的脊梁骨都挺了挺。 游飞瞧着这情景,心头涌现出一番感慨来。 原来明宝清她们带着他走了这么远的路,不仅仅是从青槐乡上走进长安城里,她们甚至带着他走过了许多人一辈子也走不完的路。 游飞看着孟容川,见他被众人簇拥、恭维,言行举止得体从容,应对得行云流水,但游飞却不由想象起他走在陇右风沙里的那十年。 游飞游侧眸看向文无尽,见他一身红衣,俊秀到了耀眼的地步,才情若能助他高中三甲,靠这份样貌,必定是探花无疑,但游飞又不禁想起他蜷在青槐乡上小屋里,偶尔看着虚无处出神的样子。 游飞四下瞧了瞧,没见到严观,就一路找到正院里去了,见他正给站在牲口棚里给马戴一朵大红的绸花。 绝影和月光都不稳当,绝影脾气躁,月光太好奇,游飞的那匹小马身量还不太够看,所以只能让文无尽骑家里拉车的马儿,妆点一番,倒也很精神。 游飞看着他,觉得他的路好像不似别人那样分明。 “有事?”严观问。 游飞回神走上前,摸了摸从栏里伸出脑袋撒娇的马儿,说:“明年的乡试我也想参加。武举反正年年有,练功我也喜欢的。” “嗯。”严观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道:“那就用功些,恐怕要点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就算过了乡试,又过了明法科,明法科官员的选任也要经过吏部的挑选。” 游飞惊讶地看着严观,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心里的想法。 “觉得邵阶平死得太便宜了,是吧?”严观梳理着马毛,问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游飞。 游飞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心里是不是觉得到底还是要杀戮一场才痛快?”严观又问。 游飞抬眸看他,点了点头。 “以血祭血,是痛快,但想杀邵阶平的不只是一个人,你在其中做了一块遮眼布,只当分了些痛快给别人,不必太过耿耿于怀。”严观不知为什么忽然沉默了一会,回神又道:“想考明法科,想做刑狱官,不错,那就慢慢来,一步步来,像她们那样走得稳当。” “您不是这样吗?”游飞问。 “我是随波逐流,又是赶鸭子上架。”严观自嘲道。 师徒俩正说话,就见明宝锦跑了过来,吃惊于这院里居然还能杵着这么大的两个闲人。 她气鼓鼓地走上前,道:“要帮我抬喜饼出去分哦。” 明宝锦一个人操持不了那么大的喜宴,大家也舍不得她那么劳累,所以她只和老苗姨一起做了这一味喜饼。 这喜饼的做法是从林姨那偷懒的面饼上来的,只是多加了鸡蛋、麦芽糖稀,用小火慢慢焙熟的,面饼上的暖色像一抔在日头上晒干的黄土,闻起来还是那股充盈的麦香,只是更甜一些。 喜饼不用模子,在鏊子上烙着自然就成圆墩墩的样子,隔了一日吃起来还是非常的松软。 喜饼要分给街坊四邻,公主府自然也有,轮值的护卫看见明宝锦提着小篮子过来,就知道自己又有好吃的了。 喜饼每家分一双,还要给宾客带回家一提,所以笼统做了两百来个,一鏊子能出十个,明宝锦足足守了二十几趟才做够了。 照理来说二婚不必有这样大的阵仗,喜宴喜饼,花轿喜乐,如此破费。但对于所有人而言,都觉得今日不仅仅是文无尽的初婚,也是蓝盼晓真正的新婚。 入夜席散的早,住得近由游飞和朱姨步行几步相送,住得远的要去客栈落脚,兰陵坊中没有客栈,明宝清和严观就载着客人去相邻的靖善坊里安置,客栈都是提前定下的,也不需宾客自己花费。 明宝锦和明宝珊在家中收拾桌椅,明宝盈在盘点贺礼,家中也没有多余的屋子做库房,贺礼就暂存在了她的屋子里。 前些日子她和文无尽得中后,各家送来的贺礼也都在此。 户部的同僚以及工部共事过主事、司匠们都送了明宝盈礼物,家中姊妹也都人人有份。 蓝盼晓和文无尽送了她一套裁剪装订好的册子,一共四本,粉、绿、黄、墨四色封皮,封皮是布做的,上面分别绣了春花、夏叶、秋果、冬雪,美极了,明宝盈捧在手里的时候都被惊艳地有些失语。 书册内里的纸也是纸坊最好的纸,一年只能产出三卷,三卷都是李素定下的,再没有对外卖的,明宝盈这一份是蓝盼晓特特留下来的,纸张细滑柔韧,在上头写字简直是一种享受。 明宝清的礼物是一把小算盘,一颗颗算珠是她亲手磨,算盘四角的金铜是给明宝珊做小榨床剩下的,因为合了明宝盈手的大小,怎么拿都非常趁手,挂在蹀躞上也不奇怪。 明宝珊和朱姨给她做了一整副椅套,臀背能触到的地方被包裹了起来,就连左右搁手也是一样。 第377章 明宝锦的礼物是一罐蔗汁熬出来的霜糖,明宝清好些年前从坤道道观里带回来过一 粒,只给明宝锦吃了,而如今大家都能吃到明宝锦做的霜糖了。 明宝盈被这些礼物簇拥着,身心都很松快。 她一件一件核对着礼物,拆到一对投壶的时候,见礼单上写了岑家,岑家就是指岑石信,没别人了。 明宝盈觉得很奇怪,因为岑石信笼统是三件礼物,送给明宝盈和文无尽的中举贺礼都是书阁,而给文无尽的新婚贺礼明宝盈方才已经看到过了,是一对非常贵重拿得出手的金娃娃,男娃娃撅屁股趴着,女娃扬着手里一个金环在笑,很是可爱。 明宝盈将投壶拿起来细看,只见涂了红漆的箭在壶中打转,发出‘哗啦’声响,说实在的,这对投壶也还称得上精美,不是什么便宜货色。 ‘会是谁送的呢?’明宝盈在想这件事的时候,忽然就见朱姨和老苗姨两人一下冒了进来,道:“你舅舅送的那一双金娃娃呢?” 明宝盈忙取了给她们,两人又急急忙忙往东跨院去了。 第179章 鹰苗 文无尽拿着那一双金娃娃走进来的时候, 蓝盼晓正在铺床,她有点没事找事做,被褥本来就要掀开的, 她还非要铺得整整齐齐。 “竟是实心的金子, 也太贵重了。”文无尽说。 蓝盼晓转过身来瞧了一眼, 道:“算是还元娘的利息呢, 原本老先君留下来的东西,除了给中公的之外,还有元娘一份, 她六舅舅一份。那时候二房太猖狂, 又争抢了许多,属于元娘的那些产业因为契书下落不明,二房不好全拿了, 倒还有一部分在六房手里, 人人有私心, 那时候六房也没说要还。元娘性子大气, 从未在这些小处计较过,后来她把那些契书交给李先生时,又跟她六舅舅通了通气, 岑侍读借由官府的威势, 也是趁着岑二郎这个国子监司业在秦主簿死后心中惴惴不安之时,逼着二房拿回了大多数的产业。” “原来如此。”文无尽将这两个娃娃小心翼翼摆在案上, 起身去盆架前边洗漱边道:“我们这院里的新漆,也是岑侍读叫人来弄的吧。” “这个自然了。”蓝盼晓说着。 “阿婆方才说, 厨房里备菜还有好些, 余下五六个喜饼,明早烩一锅子菜粥配来吃, 又说我今夜吃了这么多酒,一定要歇够了才起,睡到日晒三竿也无妨。” “阿婆顶多就说前面那一句,后头那一句一定是你自己添的。” 零零碎碎的水声被文无尽泼了出去,这院里好安静,正院里人多,这个时辰往往还很热闹,小女娘们笑啊闹啊,叫人觉得每一日都很新鲜美好。 眼下的这份安静也并没有不好,蓝盼晓站在帐前等着,只觉一双胳膊自背后绕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她。 文无尽在她颈后轻吻轻嗅,唤道:“阿曦。” 他的唇很软,可能是因为说多了甜言蜜语,撒娇的话也信手拈来,所以让这两片唇也分外柔腻。 蓝盼晓摸过那么多的锦缎细布,但没有一块像他的唇,软得像是被日光晒化了的糖,甜的,烫的,被含着的时候,有种全身跟着一起融化的感觉。 蓝盼晓身上的那件重绣如青山密林的绿衫子就从肩头滑了下去,她内里穿着一件无袖无肩的袔子,齐胸那一圈上缝着一朵朵缠枝的百合花。 他的指尖细细摸过这一朵朵花,认出是自己画的绣样,就轻轻笑了一声。 蓝盼晓以为文无尽会很急切的,可绿裙红袍掉落在地上,文无尽紧紧抱住她,但只是抱着她,过了很久很久后,才轻颤着在她额上落下一个滚烫的吻。 室内的红烛明亮,蓝盼晓看见他湿漉漉的一双泪眼,一双满是咬痕的唇,心里顿时涌上无限酸楚爱怜。 “没事了,都过去了。”蓝盼晓伸手擦他的泪,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哭,她想笑,她也就笑了,笑起来样子还是那样绰约动人。 文无尽的眼睫因濡湿而黑浓,看起来像是坠了星子,他捧着蓝盼晓的脸,轻轻含吻她的唇。 与自己喜爱的人交欢,竟是这样自然而美好的一件事,温柔所带来的愉悦覆盖过了粗暴造成的伤害,给予的欢愉碾压了掠夺的恐惧,哪怕是那些含咬抓缚带给她的一点点疼痛,都只是杂在极乐之中的碎碎间奏而已。 这院里还是好安静,猫儿都懒得叫,偏这帷帐里好生热闹,仿佛有百戏上演。 戏里两个角唱了近一宿,醒时就快中午了,又腻歪了一会,更是迟了。 两人出门时颇有点鬼鬼祟祟的,幸而这个时辰众人早就上学的上学,上值的上值,上工的上工,唯有老苗姨和两只猫儿坐在庭中晒太阳,似乎是睡着了,蓝盼晓轻唤了她两声,她都没醒。 蓝盼晓和文无尽对视一眼,手牵手往厨房去了。 假寐的老苗姨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瞧了瞧,抿着嘴笑了起来,伸手摸摸小猫儿,蜷了蜷身子。 真舒坦呐,真要睡着了。 寒月的阳光的确是舒服的,尤其是晒在禁苑这种辽阔的地方,有种格外干爽的气味。 严观看着明真瑜在猎场上训鹰,这一批鹰全是他从蛋养起养到这么大的,所以最听他的话,往往只需要一个手势,一声口哨,就能号令。 第378章 如此看来,拥有这些鹰隼的并不是某些达官贵人、皇亲贵胄,而是眼前这个同鹰隼一起飞奔在风里的小郎君。 严观看着那些随着明真瑜的手势而向四面八方去的鹰隼,又因为他一声尖锐的短哨声而迅速地飞了回来。 其中掠过严观发顶的那只鹰隼和从前晋王所有那只格外相似,羽毛在太阳下有微微泛红,给人一种浴血归来的感觉。 严观心头蔓延开一种紧促感,这种感觉并不属于当下的他,而是出现在他决定射杀晋王的那一日。 晋王出现在重弓射程之内时有预兆,先是鹰,再是鹿,然后是草叶波动,最后才是他自己。 严观一直觉得是明宝清帮了自己,让他完成的那么轻易,这也不假。但为什么先是鹰,再是鹿呢?不应该先是鹿,再是鹰吗?鹰为何像个指引? 似乎还有人要从晋王的丧生中分走一杯羹,就像褚家与游家共享了邵阶平的死亡一样。 “姐夫。”明真瑜嘴乖得很,肩上蹲着只小鹰就朝严观走了过来,傻乎乎一扬手,道:“吃肉干吗?” “生肉干?”严观皱了皱眉,“你没东西吃到这种地步吗?” “不是,我自己在炉子上烤的熟肉干,呶呶,还有小妹给我炒的芝麻粒呢!” 明真瑜亮出牙齿咬下一口,却噘嘴喂给肩上的小鹰了。 “舌头给你叨了!”严观看着他就觉得头疼,全家算上猫和乌龟也只有他最傻。 “唔,看,这这。”明真瑜抬起下巴来给严观看自己下巴和唇角上的凹疤,“都是它们叨的,是不是衬得我整个人都英武不凡?” “再剌一条刀疤更英武。”严观说。 明真瑜扁了扁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几只站在杆上吃食的鹰,有些得意地说:“好看吧。” “红的那只,看起来特别雄健。”严观漫不经心地说。 “如果姐夫你要这么夸的话其实这叫雌健。”明真瑜说:“鹰隼都是雌的翅展更长,体型更大,耐性更好。” “是禁苑里本来就有的鹰苗吗?”严观又问。 “不是,是从北衙军里借来的鹰种。”明真瑜大大咧咧地道:“品相顶尖的鹰犬都在北衙军手里呢,我师傅说,我这一窝就那只红毛和那只杂花灰的品相最好,北衙军要不了那么多,姐夫你挑一只吧。我听他们说,你看别的中侯、中郎将都配鹰犬的,你看你狗也不要,鹰也不要的。” “那你跟他们去。”严观说。 “我不,他们又不是我姐夫。”明真瑜别的话不用多说,只要会叫‘姐夫’就行了。 严观瞧了他一眼,抬步走时道:“过几日 请你喝酒。” 明真瑜知道过几日他和明宝清就定亲了,屁颠屁颠跟过来,说:“再弄几条鱼呗,我师父喜欢吃烤鱼,要孜然要花椒,还要笼饼。” “知道了。”严观斜他一眼,道:“滚远些。” 明真瑜笑嘻嘻跑开了。 严观骑马往官署去,今日他与明宝清说好了要去附近几个坊里挑一间方便歇脚的小宅子。 沿着宫墙那一路鲜有百姓会去,所以绝影能跑得很快,但进了东门就不能疾跑了。 严观熟门熟路往工部官署去,偶尔在路上碰见几个工部的官员,还得了一声贺喜。 明宝清显然将定亲的事情知会了同僚,严观有些猝不及防,很别扭地道着谢。 进了工部的官署,得到的贺喜就更多了。 严观其实来工部官署的次数也不是很多,但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某几个知道他身份的官吏同别人窃窃私语着,‘这就是严中侯,明主事将定亲的那位’,‘哦哟,这俩月喜事可多,咱们尚书大人的侄儿也快定亲了吧’,‘就是羽林卫的中侯,哎呀,同那位比是不好比的。’ 严观听着听着,只觉得有些不对味,奈何上前贺喜的人也多,堵得他只能答谢。 他人前从来都不怎么喜欢说话,即便是来找明宝清的,话也很少,今日真是把话都说干了。 严观本以为明宝清不会刻意提起定亲的事情,等到了成亲时再说不迟,但她既然说了,严观自然是欢喜的。 他在官署里得了明宝清手下的小仆役一盏茶吃,得知明宝清并不在官署里,而是去了司农寺交代一些公事。 严观不喜欢等,起身就要去寻明宝清,途中遇见宇文郎中从户部回来,打了招呼都已经出去了,忽然从绝影马背上抱了一堆寒光耀目的小巧刀锯又回来了。 “哎呀呀,你给我也弄了一套?”宇文郎中急忙忙笑迎上去,连声道:“多谢了,多谢了。” 他之前看到明宝清在用的刀锯就很喜欢,借了一回更觉趁手,只因为是严观让人给弄的,所以不好开口要。 “两套,军中退下一批废弃的刀材,就让军中的铁匠们都做了,一套给您,一套放在匠房里,给那几个新招了几个小学徒使吧。”眼见宇文郎中又要道谢,严观道:“这账目,可别算我贪了。” 宇文郎中笑道:“自然不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都是公用的。” 郑主事自宇文郎中身后冒出头来,道:“原来看着这样不通人情的一个人,也是会替自家夫人讨好上官的啊。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第379章 这俩老头虽有官位高低之分,却实打实是相伴多年的老伙计了,宇文郎中‘哼’了一声,不自觉摆出些娘家人的架子,道:“追了好些年,城外追到城里的,如今就差最后一击,哪里敢松劲?” “看来是感情甚笃啊。明主事从前有婚约那事,也不知是被哪个碎嘴的又拿起来说,林外郎和高二娘子连孩子都有了,偏扯着明主事一个小娘子来说些难听话。明主事昨日提起自己将定亲的事,也是不想流言越演越烈吧。”郑主事说。 宇文郎中皱了皱眉,道:“别家管不了,自家的管一管,别到时候挨了人家正主的拳脚,我可不去讨说法。” 南衙军的官署也在皇城中,武官上值时骑马,有马蹄声并不奇怪。 只这马蹄声于明宝清分外熟悉一些,她转身看过去时,就见严观正走来。 他步子不快,但步幅很大,几步就到了眼前,像一片黑云般压了过来。 明宝清对面站着的林十三郎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回过神来又挺了挺身子,道:“下官见过严中侯。” 严观扫了他一眼,算是打了招呼了。 “站在风口做什么?”严观问。 林十三郎左右转脸找了找风,又抖了抖袍袖,道:“这也不是风口啊?” 严观不喜欢和傻子说话。 明宝清笑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虽是碎嘴了一些,但你听不得别人背后议论你三哥,我三妹也听不得别人议论她姐姐,你们是一样的心思,想来也能彼此理解。我不生气,只是盘库的差事繁重,你仔细做来,可不要心生埋怨呐。” “不会,郑算官是同我一起的,我只是,多做些体力活罢了。”林十三郎抿了抿唇,又拿出一个荷包递给明宝清,说:“这个就算我的赔礼了,听陈尚书说,您喜欢的。” 这话让明宝清有些好奇起来,伸手接过那个荷包。 林十三郎不经意间扫了严观一眼,惊得眼皮都翻了两三层出来,急忙告辞,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小孩一个,你也动气?”明宝清本想打趣严观,可拆开荷包却愣住了。 严观垂眸一扫,见是些黑溜溜的丸子,就道:“保命仙丹啊?” 明宝清仰起脸,很难得是一副呆呆神色。 严观的表情一下就软了几分,扫了眼四下无人,伸手轻轻碰她的脸颊。 明宝清眨了几下眼,回过神说:“是文竹的种子。” 第180章 姐姐 文竹最好是在春季播种, 所以那个荷包就放在了明宝清的书案上,荷包是灰扑扑的料子,虽然细腻但也很普通, 摆在那好几天了都没人发觉。 直到这日明宝盈瞥见了一眼, 隔着袋子摸了摸, 又打开瞧了一眼, 道:“阿姐,文竹的种子哪来的?可是袁先生给你要来的?” “不是,是林十三郎那日赔罪给我的, 可能是凑巧听见陈尚书说了句什么, 具体的我也没问。”明宝清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还有一些波动的水声。 明宝盈将那包种子搁到一旁,道:“这小郎, 言语间只想着撇清他三兄的干系, 听着真叫人不舒服!” “别气了。我同他林家没什么干系了, 旁人喜欢闲话碎嘴, 我们也管不过来呀。”明宝清道。 明宝盈端起一杯果子茶啜了一口,平了平气,翻看明宝清的小手札。 “永兴坊这间小宅的位置真好, 离官署也近, 可这价钱也真是不客气啊。” 明宝清与严观看了十几处宅子,不满意的几间都没写下来, 写下来的都是觉得尚可的。 “这间崇仁坊的宅子是不是在宝刹寺附近啊?那倒是不必担心上值会迟了,宝刹寺的和尚们天没亮就会起来做早课。”明宝珊拿着绣绷坐在明宝盈身侧, 嘴里含着一块霜糖。 “姐姐挑的宅子虽小, 但起码都有五六个屋子呢。”明宝锦坐在猫窝里看一本从书摊上淘来的菜谱,倒也竖起耳朵听的仔细。 明宝清的话音伴随着破开水面的‘哗啦声’, 道:“这几个坊都离东市近,既是为了晚值时有个好歇的地方,也备着逢年过节的,你们出来采买、看戏玩得迟了,也有个家住啊。” 明宝锦笑道:“这可好了。” 明宝盈一边翻看手札一边问:“大姐姐,陈县令和九娘定亲,严中侯是不是也要送礼?他打算送什么?” “昨个我刚陪他去买了一对玉连环。”明宝清从屏风后出来,长发裹在一块柔软的棉帕里,走到炭盆边上抖落水珠,偶有几粒水珠沿着炭盆的缝隙掉进去,发出‘呲呲’的响声,“你呢?你要送周九娘什么?钱够不够?” “九娘的婚期在来年二月,我同她说了,贺礼迟一些送。她一直很喜欢我的那套笔,所以年假时我想请孟郎中教我制笔,做一套赠给她。” 姐姐们说着话,明宝锦却只呆呆看着明宝清,这室内温暖,人气又足,所以她出来烘头发的时候只穿了件袔子。 这袔子是明宝珊新给明宝清做的,那是一块红黑的料子,乍一看像是染坏了,有些斑驳,细看才发现这缎子就是这么个织法,红黑交错,浓艳得掉了一地的熟烂玫瑰。 而明宝清就裹在这堆玫瑰里,湿黑的长发黏附在她修长的肩颈、手臂上,如枝枝蔓蔓,牵牵连连。 第380章 明宝锦 仰脸看着她,看着看着,只觉得脸蛋越来越烫。 “是不是房里太闷了?”明宝清看着明宝锦红扑扑的脸蛋,忙是要去开窗子。 “不闷不闷。”明宝锦揉了揉鼻子,看着她笑,“大姐姐,你真好看。” 明宝珊也抱着绣绷走到明宝清身侧,细细看她,也是在欣赏自己的手艺。 “只可惜料子就这么点了,这袔子若是能叫大姐姐出去现一现,必定畅销,支娘子造出来的这块锦缎也不会被管事的说‘虽美,但过分异色’了。” “天热的时候,铺里的袔子断断续续不是卖了几十来件了?”明宝盈道:“到底利钱薄,比不得你几件冬袄挣钱呢。” 明宝锦望着明宝清的曲线,非常不解地问:“为什么我的胸还只一点点呢?” 这话像是挠了明宝珊的脚底板,她先是倚在明宝清身上笑了一通,又倒进明宝盈怀里笑个没完。 明宝清和明宝盈也都在笑,笑得明宝锦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嗔道:“不要笑了,真只有一点点。” “不妨的,你三姐姐也只有一点点。”明宝珊刚从明宝盈怀里起身,又被明宝盈拧了拧腰间的软肉,只能一边笑一边不停求饶。 明宝锦想着明宝盈穿着轻薄时所展露的体貌,虽不似明宝清这般惹人垂涎,但纤柳一支,也十分动人。 “三姐姐的一点点是好看的。” 明宝清裹了一件乳色的外衫倚在榻上,身段起伏曼妙,抬眸看向明宝锦一笑时,素面红唇,却是艳丽无双。 明宝珊搂着明宝盈的脖子,正悄咪咪同她说小话。 明宝清隐约听见严中侯什么的,就无奈地睨了她们一眼,问明宝锦,“怎么?你的一点点不好看吗?” 明宝锦想了想,说:“也还行,可能再长长就好了,没道理就我不好看的。” 众人天天搓着她的脸蛋夸她可爱,明宝锦即便有点自怜自艾的心情,恐也持续不了多久。 蓝盼晓和文无尽成亲后住在东跨院,明宝锦就实实在在有了自己屋子,但她很少一个人睡,不是跟姐姐们睡在一处,就是和老苗姨睡在一起。 尤其是冬天,天越冷,她越要缠着老苗姨。 老苗姨的褥子是最厚,被里的棉花也年年翻弹,天一冷下来,蓝盼晓就张罗着晒被,晒得无比蓬松舒适。 这样的被褥里,再搁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再窝着一个暖烘烘的小女娘,冬天于老苗姨而言,还有什么冷的呢? 老苗姨和明宝锦虽没有血缘,但两人身上的相似之处却有很多,喜欢吃,喜欢琢磨吃,再就是一老一小常常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一觉到天亮,长夜无梦,醒来时精神抖擞,神采奕奕。 这一点,家里谁都比不上她们俩。 偶尔遇上有事的时候,比方说蓝盼晓和文无尽成亲那日,两人可能没那么好睡,要念叨得久一点,再比如今夜,明儿就是严观和明宝清定亲的日子,俩人也好激动,一时间也睡不着。 定亲的排场比不上成亲那么大,只一桌定亲酒,自家人吃一顿也就是了。 定亲这日明宝锦和游飞都还上学呢,也没法跟着文无尽和蓝盼晓一起去下聘,俩人只能等着下了学回来吃席。 游飞先送了明宝锦去明理书苑,瞧着她挎着小布包进了门,这才往德馨私塾里赶。 因为要留出游飞去私塾的时间,所以明宝锦每月上早课这几日都要比平时来得更早一些,但书苑里永远比有比她来得更早更用功的同窗,若不是这么冷的天气,她们早就散在书苑里各个清静角落里早读了,眼下这教室里,也都是细细碎碎的读书声。 明宝锦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自己书案前,将自己的书册取出摆好,打算去书苑后头的靶场练一练箭,转身却瞧见旁听席上坐着一个人——岑贞秀。 ‘今日除了体术课之外全是主课啊。’明宝锦有些不解,但也没有多想,背上严观、明宝清两人亲手给她做的小弓箭就往靶场去了。 岑贞秀一直避免与明宝锦对视,余光瞥见她经过自己身侧,才转首看着她的背影。 雪青色披风飞起,连带着上面绣的蝴蝶也要飞起了。 明宝锦只有两件披风,这件雪青色的是蓝盼晓给她做的,她还有一件鹅黄色绣百花的,是去岁明宝珊给她做的。 ‘这披风她穿了得好几年了吧。’岑贞秀琢磨着,觉得披风下摆处还有接了一截的痕迹,‘可她似乎从不觉得难堪。’ 不知怎么的,岑贞秀忽然忆起了那年明宝清垂眸看着明宝锦被戒尺打得红烂的手心时的那个目光,还有她那时回护的姿态和气势。 岑贞秀不禁在想,如果明宝清才是她的姐姐,那天的她一定不会像岑贞善那样袖手旁观,她会不会从岑石堂手里夺过那把戒尺?会不会呵斥岑石堂的偏颇?会不会怒骂庶弟的装模作样,会不会责问王氏的色厉荏苒,她会不会护着她的妹妹呢? 这些纷杂的幻想让岑贞秀觉得自己很可笑,明宝清怎么可能是她的姐姐,但心底又有个很小也很孱弱的声音在叫,‘她就是我的姐姐啊。’ 第381章 如果不是岑石堂和王氏那样冷酷和绝情,她会不会跟六房的小表弟一样,也得到一串轻盈翠绿,无风也能自旋的竹铃铛? 岑贞秀知道今天是明宝清定亲的日子,她听王氏提过,她也知道王氏没有备下贺礼,明宝盈中举她不打算送,明宝清定亲也不打算送。 可岑贞秀已经找不到像那对投壶一样,还算拿得出手但又不会被王氏或者岑贞善发现的东西了。 所以岑贞秀只能拿自己的私房钱上外头买,也不知道明宝清喜欢什么,只是看着意头好又实用,买了一对金子打的如意耳挖勺。 上次的投壶是含含糊糊混在六房的礼物一起送过去的,这次的如意耳挖勺不知要怎么送过去。 岑贞秀从袖口里掏出一个还算精美的匣子,又有些为难地塞了回去。 她这一天都在想着该怎么把开口,请明宝锦转交自己的贺礼,等到下学的时候,人人都在往外走,她手脚都僵硬了,佯装镇定地吩咐婢女,“你先将轿夫叫到正门来,我不想吹冷风。” 婢女答应了一声,下去了。 岑贞秀站起身来,惊讶地发现明宝锦还留在位置上看书。她是在等游飞,差不多要迟上半盏茶的功夫。 “明四娘。”岑贞秀终于开了口,将把那个匣子放在明宝锦书案上,对上她讶异警惕的目光,岑贞秀羞窘极了,“这,这是我的贺礼。” 明宝锦更吃惊了,她的眼睛睁得好圆,眸珠清澈似茶,晃着满杯的困惑。 “你,你是不是瞒着你家里人送的?” 岑贞秀若是答是,这礼物肯定会被退回来,她心里莫名有一点火气,于是呛声道:“我不能有我自己的心意吗?” 话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只怕又要与明宝锦争执起来,但明宝锦只是眨了眨眼,颇为谨慎地将匣子打开来瞧了瞧,确认是寻常金铺买的东西,做不了什么手脚,就道:“好,我会给大姐姐的。” 什么争执、耻笑、羞辱都没有,明宝锦就这么答应了,岑贞秀站在她的书案旁看着她,看着她收拾书册,将匣子也一并放进了书包里,然后起身打算要走。 “对不起。” 明宝锦抬头看岑贞秀,见她紧紧抿着唇,仿佛方才的致歉只是明宝锦自己的幻听罢了。 这一两年的光景似乎叫岑贞秀变了很多,可明宝锦觉得她其实也没有改变很多,骨子里还是很犟的一个人,但好像是发现了生活的支柱并不可靠,所以飞速地成长了。 明宝锦想了想,说:“好吧,没关系了。” 她并不是十分的情愿,但也没有那样的计较。 明宝锦走了几步,又站住了,转身看岑贞秀。 “后日的制物课你来吗?” 岑贞秀点了点 头,明宝锦道:“其实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问小莲,她也是我的小姐姐,人很好的。” 岑贞秀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书苑,一个上了马车,一个上了小轿,各自朝两边去了。 游飞载着明宝锦往家去,迎面风大,明宝锦不许他总说话,怕他吃了冷风进去闹肚痛,他可憋坏了,从孟家门前过时,他瞧见有辆挺眼熟的马车停在那,就驭慢了马儿,正看到小草送了一位娘子出来上马车。 “小草姐姐,上我家吃席呀。”游飞叫道。 小草连忙应了,道:“就去了。” 明宝锦一撩车帘望过去,只瞧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马车屁股,她没多想,笑道:“我马上来请老夫人。” 第181章 鹰隼哨 定亲这日, 不仅是明真瑜吃到了姐夫的小灶,严观还拿了银子给禁苑的公厨,让他们备了很多一些酒菜给手下吃, 不过不是一起吃的, 而是轮着吃的, 并不许他们在当值的时候饮酒误事。所以笼统吃了快三天, 明真瑜都替严观觉得心疼。 他知道严观和明宝清还要在靠近官署的几个坊里买小宅院,小宅院是严观出钱,他其实很有些积攒, 从前严九兴留下的钱财他都没有怎么动过, 吴叔拿了一些出去买田产、铺面,这几年下来也打理得井井有条,非但没少, 还略有增值。 除了王阿活成亲时, 严观给了一笔很丰厚的贺礼, 算是替他还了一笔置宅的欠账, 而明宝清买兰陵坊的宅院时,并没有花他几个钱,所以现银还算充裕。 严观和明宝清定亲, 吴叔再欢喜不过了, 只是对送上门的聘礼有些哭笑不得,攒着劲备了一份更大的送回去了。 严观有天夜里回家, 同吴叔提了自己是真要入赘明家的事,也是就说明家的族谱自明宝清这开始写, 严观这两个字得跟在明宝清后边。 吴叔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的, 他看自家小郎一表人才,什么都好, 怎么就要入赘了呢? 但严观真是一点都不勉强,甚至还是他主动提的,他说不是严这个姓不好,而是他身上的血脉不好。 他们谈到这里的时候,吴叔已经吃醉了,所以第二天他隐隐预约记起来的时候,还以为这段记忆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这话里潜藏的可能太多了,吴叔没有多想,只是紧紧闭上自己的嘴,决定小郎怎么说就怎么做吧。 第382章 他替严观算了家里的现银,买大宅子不够,但一座小小宅院还是可以的,余钱再办婚礼的话,可能局促了一些,但乡上有些个铺面吴叔本来就有卖掉的打算,把这些东西都拾掇一下,齐齐整整交给明宝清,正好趁这个时候可以去办。 于是,吴叔生辰这日,明宝清和严观来陪他吃饭时,吴叔又催了催,问什么时候成亲? 严观答不上来,可明宝清却很自然地用筷尖剔着鱼骨,道:“明年四月廿五,日子很好。” 吴叔就看见严观脸上浮现出那个惊讶又动容的表情,跟着他小时候有一回闷在被子里干烧了一天,被吴叔挖出来喂了一杯清凉凉的梨子水时的那个表情一模一样。 ‘明小娘子是小郎的甘泉呢。’吴叔想着。 年年冬节狩礼前后那几日,严观都会忙得不见人踪。 明宝清的差事反而闲了下来,但也做不了闲人,她要去紫薇书苑和务本书苑上课。 今年的最后一堂课,明宝清带着务本书苑的小女娘们做了一只硕大的风筝,那风筝不是燕,不是蝶,而是由棱形和方形交错而成的,笼统由九个面组成的,每个面上的花纹都由小女娘们自己描画,而且每个面上都缀着许多哨口。 这个风筝太大,在寻常的地方飞不起来,李素带他们去大明宫附近的一块闲地放风筝,那里风很大,而且因为离大明宫近,所以不许寻常百姓太过靠近,也没有树木遮挡视线。 可李素没有想到明宝清那个风筝能放得那么高,她在明宝清带着学生们打地钉扎轱辘的时候就有种说不上的感觉,但她那时只担心明宝清的风筝太大,绳索太粗,会不会飞不起来,她实在低估了风的威力。 明宝清整理绳索,调整方向花了很久,但风筝飞起来只需要一股恰到好处的风,李素觉得自己好像只是眨了眨眼,听到明宝清说:“放手,放手!” 那个巨大的风筝就飞了起来,那地上一圈圈堆盘如蛇的绳索飞快减少着,小女娘们完全不敢用手去拽,划伤事小,被带着飞起来了怎么办? ‘被带着飞起来?’ 这个念头所带来的新奇比恐惧更多,小女娘们欢笑着,甚至尖叫着,风筝上的哨口发出一阵阵近似于狂风过狭道时的呜呜声。 “这哨口的声音放大了怎么有些像禁苑里收鹰隼的哨声?”明宝清收起了笑容皱了皱眉,转首问李素,“先生,我不会把鹰隼给招过来吧。” 李素故意吓她,道:“今年狩礼简单,只在禁苑后的龙首原上,离得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 眼见明宝清真有些紧张了,李素笑道:“哪有这么巧的事。” 她抬头看着那只高高飞起的风筝,又瞧了眼地上的绳索,发现绳索已经到头了,被风力拉扯着,绷得直直的。 “这绳子是你从匠房带来的?”李素问。 “这绳索是军用的,我从军器坊要来的,探深谷、峭壁时吊人用的,不过少绞了两股,我怕太重飞不起来。”明宝清道。 明宝清和李素说话时候,学生们都仰脸看着那只风筝,也有人如明宝锦和小莲般带来了自己做的小风筝,她们就在边上一只只放起了自己的小风筝,像星星围着月亮。 岑贞秀今天是硬要从家里出来的,岑贞善自从那日从袁府出来后,先是称病了几日,在陈县令与周束香传出定亲的消息后,就彻底不去务本书苑了。 而岑贞秀还要去,不但是制物课,她还主课、算术课都去上了,尽管非常吃力,座位永远在旁听席上,院内分发的书册她只能自己花银子买,或者找同学抄录,但不管怎么说,岑贞秀都去得越来越勤快了。 家里的马车被王氏、岑贞善占着,她就自己坐轿子去。 岑贞善对这事很不解,她觉得上课实在没什么意思,也没有任何的好处,但岑贞秀和她的看法却是越来越不同了,她还陆陆续续做了好几个风筝,一眼看过去,一个比一个板正。 岑贞善是再也不想看见风筝这东西了,有一日岑贞秀在院里放自己做的最好的一只风筝时,被岑贞善阳怪气了几句。 岑贞秀回了句,“我觉得明姐姐也没有你说的那样不好。” 岑贞善几乎就疯掉了,拿着剪子过来就把风筝线给绞断了,争抢时岑贞秀的手指还被绞了一下,少了一小块肉。 岑贞秀受了伤,风筝还飞走了,找也找不回来,这事儿闹到王氏跟前去,结果挨骂的还是岑贞秀。 所以眼下的岑贞秀没有风筝可以放,她偷眼去看明宝清,看着她被臂鞲束紧的小臂,被风扬起的蓝衫墨裙,看她乌黑发髻上斜簪着的一对银钗。 她的视线落在明宝清面上时,对上了明宝清漫不经心撇过来的一眼,岑贞秀做贼一样避开了,只听见明宝锦欢欢喜喜的声音响起,“姐姐,你看我的风筝!” 明宝清笑着对明宝锦点了点头,垂眼看向地上绕空了的轱辘,只忽然,绷紧的绳索一下软掉了,淌在明宝清脚边。 明宝清想过会断,只是真断了,脑子也一阵发懵,喃喃道:“贪心了,绳子放得太长了,风力拉扯太大,唉,风力这东西没办法算出来。” 第383章 李素眼见那个风筝往大明宫的方向飘去,连忙对身边的仆从道:“去,去说一声,说是我们书苑的课业,叫他们拿回来,别毁了。” 传话的女官一路从大明宫外追着那只风筝走,但那只风筝飞 了很远,甚至飞出了大明宫,往东内苑的方向,东内苑里除了离宫别馆和球场以供圣人打球行猎之外,再有的就是六尚宫的官署,这间官署是太极宫中六尚宫的分部。 女官改骑了马儿也没能追上那只硕大的风筝,幸好那风筝做得很漂亮吉祥,越落越低的时候,依稀能看明白这是个大风筝,虽然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哨声,但的确是风筝,而不是什么从天上掉下来的凶禽。 可内苑毕竟是内苑,不能容许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掉进来,而且那风筝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往龙首原上去,所以等传话的女官追过来的时候,大风筝已经被内苑的护卫们射得破破烂烂,凄凄惨惨掉在地上。 “务本书苑的课业?这么大个风筝怎么叫她们放起来的?怎么还有声音呢?”崔四是眼见着风筝落下来的,正是满腹狐疑的时候。 “说是课上先生说起楚汉时萧何用牛皮做了个能发声的风筝,发出声音似楚曲,以此乱了楚军军心而得胜的故事。学生有疑,不知这风筝该如何做,明先生就带他们做了一个来验证。” “明先生?明大娘子吗?”崔四见女官颔首,笑道:“这风筝声音也不似楚曲啊,更似鬼鸮。不过,做得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女官近看了那风筝,因湿烂而更显出原本的精细了,她叹了口气,对崔四道:“李先生吩咐我拿回去呢。” 闻言,崔四的脸色也尴尬起来,她在宫中有些时日了,知道李先生、温先生这两人虽没有任何的官位,但却丝毫怠慢不得,因为她们是圣人的好友。 只这时,天边飞来七八只鹰隼,有一只脚上甚至还抓着一只兔子,它们远远盘旋了几周,就又飞走了。 “天!狩礼所用的鹰隼怎么飞回来了?仪仗回来了?不可能啊!” 司闱司的几个女官连忙去东内苑门外察看情况,崔四迟疑地跟着走了几步,又转身看着那只风筝,心道,‘鬼鸮叫,鹰隼哨,怎么弄出这么个声音来?’ 学生们在大明宫外的闲地上放着风筝,虽然等了很久,但因为和同窗在一处说说笑笑的,也不觉得烦闷。 “什么?被护卫射落了?”李素道:“掉下来时没有伤到人吧?” “没有。”女官说罢,明宝清走上前来,问:“主骨架还好吗?若是骨架俱全的话,修补也不麻烦的。” “下官还未细看,但毕竟是在内苑动了箭,所以这事需要录下呈报,等上面核过之后,这风筝若能拿得回来,我立即遣人送回务本书苑。”女官有些紧张地看向李素。 李素也不为难她,转首对明宝清叹道:“早知听你的,去曲江池放就算了。” “您说的也在理,这时节曲江池景色虽美,但毕竟在外城,而且风大的那几处地方都冷僻阴寒,学生太多只怕有个疏漏,看顾不过来。”明宝清笑了笑道:“是我没估量对,绳索放得太长了才会断。” 李素笑道:“咱们也别争相揽错处了,这风筝我看着很有意思,军中有不少术士可以掐算风向,届时用这风筝如神兵天降,也未可知。这风筝的尺寸、用料、扎法你可有记录?” 明宝清扶着李素上了马车,侧眸瞧着明宝锦和小莲也上了马车,于是宽下心来,道:“只有一些草稿,先生要的话,我理成一份给您就是了。” 第182章 小鹰奴 今岁的狩礼虽然简单, 但还是出了一点岔子。 几位郡主、县主的鹰隼半道突然飞离了猎场,过了好一阵子又飞了回来。 萧奇兰的那只灰鹰悬在半空看着它们飞走,似乎也犹豫了一下, 但还是在萧奇兰的哨声中稳稳降落在她的臂鞲上。 这件事自然算是鹰坊的仆役办事不力, 明真瑜人微言轻, 根本都还不够资格担责, 只是不忍他师傅一把年纪了还要挨杖刑,所以替他分担了五杖。 行刑之人是严观手底下的,不用他知会也知道要留力, 但即便这样, 这屁股不烂也要肿上几日,否则就没有办法交差了。 明宝清怎能想到自己放了只风筝,就害得明真瑜一干人等没了好屁股。 “是你提出来去大明宫外放这只风筝的?” 天梁宫内, 温暖如春, 李素坐在榻边煮茶, 听横卧在雪白绒毯上的人这样问, 就道:“是,明娘子本来提议去曲江池的。” “曲江池离得远,这时节乍有狂风时几乎能将人掀翻, 你肯定会否决的。”萧世颖慵懒地说。 李素无奈道:“陛下想说我是个没脑子没心眼的, 每走一步都被人算得紧紧的,林氏替我挡了恶犬是为了让我对明家娘子心生歉意, 从而多加回护,而明娘子估摸着我可以让她们来大明宫前头放这个风筝, 故意没算好绳长, 让风筝断掉,还十分全才地算到了风向, 风筝能往龙首原上飞去,能让猎鹰混乱不知该听谁指挥,从而误了狩礼?陛下,她搞这么一大通的目的是什么?” 第384章 萧世颖坐起身子,无语地白了李素一眼,道:“跟你说话没劲透了。” 李素站起身,捧着一盏茶屈膝跪坐在那厚厚的软毯上,道:“请陛下息怒,陛下请用茶。” 萧世颖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往里蜷了一蜷,示意李素躺倒她身边来。 李素倚着身子,拄着脑袋瞧着萧世颖凝眉出神的样子,道:“桓端王爷回契丹后,公主与他有过几次书信往来,但书信的内容都没有避开窦舍人。” 萧世颖似笑非笑地看了李素一眼,道:“她自忙得很,左一个兄长右一个兄长的,总想把人玩弄于股掌间,可那契丹小子看着是个喜怒形于色的浅池子,但心里憋着的主意多了去了,她有她的算计,人家难道没有?只怕拿捏不住。” “听起来真像某人年少轻狂时。”李素轻声嘀咕着。 萧世颖横过来一双分外有神的眼,李素笑道:“另一个呢?另一个简单得多吧,本就是臣子。” “那小鹰奴前些时候还在醴泉坊跟那红衣老鬼见了一面,不知是说了什么,老鬼似乎气得够呛。”萧世颖默了一会,又道:“你远远瞧着那小鹰奴的时候,觉不觉得他跟我父皇真是一模一样?” “稍微近一点就不像了,陛下若是心里过不去,叫他多到跟前走走?”李素摇了摇头,说:“皮相神态是一点都不像,严中侯之所以给人那种目中无人的感觉,大多是时候是因为走神了,真没瞧见。” 萧世颖有些不信,道:“他总是走神吗?” “明娘子在他身边不走神,但眼睛都黏在她身上,明娘子不在的话,就是那种竖起耳朵但魂游天外的样子。”李素用手指竖起两只兔子耳比在自己脑袋两边。 萧世颖失笑,李素放下手,道:“不过我见严中侯的次数不多,都是他和明娘子来接她家小妹下学的时候偶尔碰见的。” 萧世颖问:“你也喜欢明家小女娘吗?” “也?”李素挑了下眉,道:“是了,温年肯定是喜欢她们姐妹的,我多要明大娘子一节课她都计较,我么,我看见漂亮小女娘心情好,更何况是聪明的漂亮小女娘,更何况明三娘又是我的学生。噢,她家那个小四娘也很讨喜,每次看见她总叫我想起你小时候养的那只雪团团。” “有我的雪团团那么可爱吗?”萧世颖又不信。 “眼珠子颜色都是一样的琥珀色。”李素把自己逗笑了,说:“看着你的时候格外认真,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你说什么话都她会点头相信,但要是真说了什么胡编乱造的瞎话,她就把眼睛一眯,抿起嘴来,也不反驳你,但就是一副‘听你怎么骗骗我’的样子,这不跟你那成了精的雪团团是一个样的?” 萧世颖微微笑了起来,只忽然说:“雪团团不是老死的。” 李素一怔,道: “狗活十一二岁很长寿了。” “我知道,但它不是寿正终寝,是被建王踢了一脚,一下就断气了。我去母妃那哭,阿兄知道了,就剖了建王的马。”萧世颖见李素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样子,便笑了起来,道:“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居然想起这么久远的事情。可他也不全是为了我,他自己也有气要撒。” “我可懒得劝陛下,反正我自觉年轻,势必要以那老东西为榜样,活得长寿无疾。”李素道。 萧世颖伸手摸了摸她下颌上的烧疤,道:“上次的膏药有用吗?” 李素非常干脆地摇头,萧世颖皱了皱眉,道:“朕要杀了医署那帮废物。” “陛下,这些疤痕早就不疼了,只是季节变化时会一点点不适而已。”李素道。 萧世颖没再说什么,合着眼好像睡着了,李素随手捡起她扔在地上的一本书,看了几页,忽然听她如梦呓般道:“崔机在朝上被多次弹劾,条条罪状有理有据,只是崔家门生众多,一时间拿不下他,眼下只是卸了职在家中暂待,朝中有人攒着劲,怕是盯上你侄儿李真刺史的位置了。扬州富庶,离建州又近,届时再添了建王的兵马,这就能占地为王,反攻长安了。” “可嘉荣郡主还在京城里啊,她都不住您赐下的府邸,而是一直住在苍琅苑,听闻与诸位郡主、县主都相处得很不错。” “建王的儿子那么多,一个女儿有什么紧要的。”萧世颖伸手抽出那书里一张纸,李素一看,见是一首遥望长安的思乡诗,只听她点评道:“建王的诗词水准还是如此堪忧,愚蠢不减当年,我都疑心是不是他儿子伪作的,故意要逼他反。” 李素思忖着,就听萧世颖问:“李真近来有什么说法?” 李素道:“他说崔三接了许多密信,但一封都没有回过,只她身边的婢女和嬷嬷很是卖力,还分明暗两处行事,他近来逮住机会收拾了几个,崔三也没有任何的意见,说一切由夫君做主,只听闻私下里,她甚至沦落到被那个嬷嬷训斥的地步。” 萧世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听李素问:“陛下怎么把崔四弄到东内苑去当差了?离北衙军那样近,一点动静都能掌握。” “不好吗?”萧世颖问。 第385章 “不知道崔司记能不能拿捏得住她,说不准是两边做饵?”李素有些担忧地说:“温年对于崔四这个小女娘的看法比较模糊,说她是两面人。” “崔家女当然是两面人,”萧世颖道:“不是两面人怎么活得下去?不过她是个有欲的,这就拿住七分了。老东西绝不可能给她什么权力的,若是会给,崔大也是个不输兄弟的聪明人,即便做不了晋王妃,难道这辈子就毁了?可你看看她,连面都不露了,成日伺候着那老东西,谁能想到从前她也是能与温年联诗百首的人?” “我前些时候倒是见过她外出。”李素道。 “是去给我阿兄扫墓了,”萧世颖了如指掌,道:“呵,多可笑,她直到现在还认为如果我阿兄没死,她的境遇就会截然不同。” 萧世颖似乎不想说这个了,忽然转了话头,道:“小鹰奴和小主事定亲,你送礼了吗?” “明主事说明年四月成亲,届时再备一份大的吧。” “四月成亲?”萧世颖怔了一怔,又笑道:“不知小鹰奴有没有银子办酒席呢?” “说是入赘,只请些亲近的亲朋聚一聚。” 李素说着看向萧世颖,笑容在她脸上停留地太久了一些。 “真是入赘?”萧世颖的口吻和神态看不出喜怒。 李素斟酌道:“明主事倒也没有刻意强调,只是说她不离家,也不进严家,大抵是这个意思。” “这个小鹰奴,”萧世颖缓缓道:“怎么连严姓也不要了?实在做作。” 此时,做作的‘小鹰奴’正和小主事两人坐在肿腚的明真瑜床沿边上。 明真瑜的屁股刚刚上了药,只覆着一层透气的棉纱,每当有人出入的时候,起一点风,他就觉得自己屁股上的棉纱一撩一撩的,随时有光腚的危险,所以躺得非常不自在。 明宝清心里有些愧疚,但见他这么扭来扭去不安分,又道:“身上长虫了?” “没。”明真瑜张大了嘴,要喝明宝清手里的清热百合汤。 严观一手抄过来给他灌完了,明真瑜咂咂嘴,有些不满,“味都没尝出来呢。” “等肿退下去些,再给你煨肉吃。”明宝清温声细语地说:“睡一觉吧。” 明真瑜压根没听过明宝清用这种腔调哄他,趴在那傻乎乎地笑。 风大,薄薄的门扉被打得颤动着,木头发出‘嘚嘚’的声音,这样喧嚣,却又这样安静。 严观在修一扇有点关不上的窗,明宝清替明真瑜收起了几件穿不上的薄衣裳,两人忙好时明真瑜已经睡着了。 明宝清轻手轻脚地掩上了房门,严观张着斗篷替她挡风,将她拢了进来。 两人一道往外去,绝影和月光在后边溜溜达达跟着,时不时碰碰对方,腻歪一下。 军器坊和火药监设在禁苑的东南隅,明宝清既来了,就打算去瞧瞧新设的炭窑,火药监的炼炉太废炭了,索性就建个炭窑来烧炭。 明宝清沿途瞧见不少正在干苦力的左右骁卫,其中不少她都很眼熟,工部有些重活累活都是南衙军里最不受圣人重用的左右骁卫在做。 “怎么你们禁苑的工事也用上左右骁卫了?”明宝清问。 “他们是熟手了。”严观这话的声音不低,而且口吻讥刺,骁卫里有几人都听见了,明宝清也看见他们的神情浮现出一丝恼怒,眼神扫过明宝清,又严观身上刺了一眼。 明宝清是工部主事,平日里少不了要使唤他们,严观是羽林卫中侯,虽是疏了一层,但也论得上圣人亲军,这可是踩着他们上位的。 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里都被羽林卫渗得差不多了,只这左右骁卫自有一股势力罩着,没有拆散过,羽林卫很难渗进来,索性就将一些从监门卫、千牛卫里撤下来的人都塞了进来,这几卫军同为南衙军,这样的调度素来是有的。 明宝清居然还瞧见了那个严观在金鳞池刻意挑衅过的千牛卫刘中郎将,不知他在宫中犯了什么错处,从千牛卫到了右骁卫,虽说他在右骁卫里还是中郎将,一样是从前的位置,却没了从前的尊荣。 严观根本懒得搭理,若不是明宝清问起,他甚至都没瞧刘中郎将一眼。 明宝清走时,只听严观手下的校尉正毫不客气地斥骂驱使这帮左右骁卫,实在是要叫人忍不住感慨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第183章 祖坟 明真瑜的屁股七八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看着眼前一排的小瓦罐、小砂锅美得直搓手。 砂锅里不全是煨炖的菜,放在砂锅里是为了保温来的,掀开头一道就是个炸菜, 老苗姨管这叫炸虾盒, 其实就是把吃不完的笼饼切成片, 虾肉剁成泥撇在上头, 再下油锅炸。 老苗姨把这种费油又哄嘴的菜叫小孩菜,是有一天她琢磨出来,特意做来给明宝锦、游飞还有孟小果三个小孩吃的。 这菜还由明宝盈带过一次给明真瑶, 而明真瑜也是老苗姨眼里的小孩。 炸食从油锅里抄起来的时候滚烫, 但凉得也快,这炸虾盒其实已经有些凉了,但还是很好吃, 第386章 方寸大小的饼片上全是虾肉, 杂着一点脆脆的芥菜杆, 还有一点胡椒闷闷的辣, 咸香酥脆。 明真瑜嚼着一个虾盒就去掀下一个砂锅,只见到两只肥硕的鸡腿浸在浓稠的酱色汤汁里,还撒了好些白芝麻, 筷尖轻轻一拨, 骨肉 酥烂。 但明真瑜只是用筷子尖尝了尝味,忍住没有下筷, 又伸手去掀下一个砂锅,一股极其浓烈的香气冒了出来。 “朱姨给我炒的是不是!?”明真瑜居然还记得, “这可是她的拿手好菜, 我记得小时候经常见她端着一盘大蒜叶羊肉来找我阿姨喝酒!” 这个季节的蒜叶也算少有的几个鲜灵菜,实在是好吃绝了, 和着羊肉在热油里一过,味道全都彼此浸透了,一点点的辣,非常开胃。 明真瑜捧起来使劲闻了闻,忙问:“阿姐,带饭了吗?” “一甑子。”明宝清说。 余下的罐子里还有浓浓白白的鱼汤,枸杞鸽蛋甜汤,明真瑜已经馋得抓心挠肝了,却一下蹦了起来,跑出去大喊,“师父!师父!臭老头你上哪去了?” 明真瑜的师父似乎是说忙好手头上一点活就过来,所以他又跑了回来,捏了个炸虾盒塞嘴里了,并没动其他的菜。 “过几日放年假了,这一阵都不能来瞧你了,还是年三十早早给你送些菜,你想吃什么?”明宝清问。 明真瑜道:“阿姐送来的都好吃,你问问阿瑶要吃什么吧?我跟着他吃一样的就很可以了。” “那就听阿婆和小妹安排了。”明宝清说。 今日的时间还有点富余,明宝清和严观打算再去看看那几间宅院。 小手札上的十来个宅院中,其中有几个被红圈圈的一个地址,都是妹妹们闲时去看过,觉得挺好的。 严观垂眸瞧着明宝清的手札,点了点其中一间,道:“年前屋主急等着用钱,这宅院的价钱又降了一成。” “胜业坊这宅子倒是小巧雅致,”明宝清偏首看严观,道:“可我觉着你好像不大喜欢。” 严观不意明宝清觉察了他的心思,只得坦诚交代,“同窦中郎将家太近了,几乎就是咱们家与孟家的距离。” 他毫不意外地看见明宝清面上浮现出狡黠的笑容来,叹口气道:“不过那几棵樱桃树是讨喜,枝干粗粗,倒方便给小妹扎个秋千。” “你若真介意,咱们可以买别的宅子。”明宝清收起笑闹的心思,认真道。 毕竟买宅子是大事,两个人住着舒心最要紧。 “其实也不打紧,我只是怕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过窦中郎将大多时候都驻守在军中,也少回家去住,想来也是不妨的。” 明宝清听他这样说,反又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来。 “我又没官高到可以养侍宠。” 明宝清一句话,就见严观面色不善地看了过来,极严肃地说:“不要开这种玩笑。” “没可能吗?”明宝清听见他引线‘呲呲’响,还在笑盈盈地撩火。 “没可能。”严观一鞭子挥月光蹄子上了,马儿下意识驮着明宝清跑了起来。 她单手牵着缰绳,摇摇晃晃还在那喊,“一点点可能都没有?” “一点点可能都没有!”严观只是想一想,都觉得自己杀了人了。 宅院到底是买下了,小小的,打开门就是院,不算厨房的话笼统有四间屋子,只是晚值的时候在这暂住的话,其实也很够了。 严观换了锁头,多配了几把钥匙,他俩一人一把,还有一把搁在家里,一把给明宝盈。 不过年里年外这两天新宅也不会有人住,明宝清站在每一间屋门口仔仔细细瞧,盘算着家具的样式,可以趁着年节里这几日正好得闲,画了样子请木匠打。 年节里,各官署留了宿值官的,明宝盈也不知孟容川是怎么安排的,她和他一定是同日的宿值官。 今日明宝盈是晚值的宿值官,出了官署天色已然昏沉了。 孟家的马车总是停在南门口,一个卖醪糟的摊子边上。明宝盈每每走近马车的时候,总会在心里跟自己打个赌,赌孟容川来了没有。 但今天她刚在心里开了这个赌局,就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姐姐!” 明宝盈一回头,就见是殷初旭。 “你今日也是晚值?”明宝盈见殷初旭跑得脸蛋红红,额角甚至有汗,这地方风又大,吹得他袍子都在狂抖,“过来些,过来些。” 明宝盈招招手要他走到那醪糟摊子后边去,只殷初旭被好似是被风沙眯了眼睛,一时间都睁不开,见明宝盈朝他伸手,就一把攥住了她的指尖。 明宝盈见他眼睫里全是泪,也没抽过来,牵着他到了棚子后头,给他要了一碗热醪糟。 “摊上的东西,你不嫌吧?” 殷初旭艰难地眨着眼,抹红了眼尾,又笑着看她,“我也吃呢,还给妹妹也带过两回。只要一碗?姐姐不喝吗?” “我不饿,”明宝盈接了那碗热醪糟,小心翼翼递给了殷初旭,瞧着他啜了两口,才问:“这么急着喊我做什么?” 殷初旭捧着醪糟,道:“姐姐,明家的祖坟是不是在东郊的芳池附近?” 第387章 “是。”明宝盈听他这样问,心中已然觉得不妙。 “我听闻陛下有意将芳池附近的一块地赐给左仆射建别院,那块地总有几百亩,山下是上等水田,山上是经年的松柏林了,即便不把明家的祖坟地圈进去,总也会顾忌,我想着主动迁坟总好过被…… 明宝盈听着听着,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郑重道:“是,母亲还在里面呢。” 她的口吻太过情真意切,殷初旭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明宝清的母亲。 明家姐妹间亲厚,即便不是一母所生,也如同胞手足。 这其中除了明宝清这个做长姐的对她们呵护有加以外,也是因为岑嫣柔在世时,对所有的庶出子女都很宽和公正。 “这事六舅舅知道了没有?”明宝盈问。 殷初旭摇了摇头,道:“如果这消息确凿,也得等开了年才会颁旨意。岑侍读即便知晓,只怕都赶不及料理这件事。他接了去陪都当考官的差,开年就要启程了,待来年二三月间,要在陪都开明书科、明算科几场试,替陛下选拔人才。” 眼下若贸贸然去林家去问,叫有心人知晓,还落得一个窥听圣意的大罪。 “多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回去就同姐姐商量个对策。”明宝盈勉强笑了一下,问:“你家的马车呢?” “在东门口,官署附近不好高呼,只怕惹来一些不必要的侧目揣度,”殷初旭将醪糟喝完,看着明宝盈伸手给小贩铜子,笑着道谢,又说:“但姐姐又走得太快,我只好先赶上你再说了。” “今日是晚值,总想着快些回家。”明宝盈转首望向城门,想瞧瞧孟容川出来没有,可分明没有见到他人,却听见他的声音响起,“三娘。” 明宝盈惊讶看去,就见孟容川一手撩开了车帘,正看着她,看了殷初旭一眼,微微颔首,道:“殷典籍。” “孟郎中。”殷初旭躬身行礼。 孟容川的目光又落回明宝盈面上,轻道:“在找我?” “我以为你还没来呢。”明宝盈道:“今日差事了了?” 孟容川扬了下手里的公文,道:“带回去看了,事情谈好了吗?上车吧,外面冷。” 这话说完,孟容川 又对车夫道:“墙角下等活的轿子,叫一顶来。” 殷初旭欠了欠身,道:“走几步也不妨的,姐姐方才请我喝了热醪糟了。” “无妨,也叫人家卖劳力的,今晚上回家桌上多一道菜。”孟容川轻描淡写地说。 明宝盈直等那轿子到了殷初旭眼前才上了马车,孟容川倾身朝她伸出手,将她牵进车里来,透过车门的缝隙与站在轿子前的殷初旭碰了一眼,只这一眼,他就知道这小子藏在袖里的拳头快攥出血了。 “指尖这样冰?衣裳穿够了没有?”孟容川将车门牢牢一关,说:“何苦在外头受风?” 明宝盈的手已经在孟容川掌心里飞速地暖和起来了,她道:“殷大郎好心好意给我递消息,我总不能撇下他一个人在冷风里等轿子。” “什么消息?”孟容川问。 “你方才没听见吗?”明宝盈问。 “在车里眠着一会,醒来时风声正盛,只听他在那‘姐来姐去’的。” 孟容川的语气里总算漏出了一丝酸味,明宝盈正撂起帘子目送殷初旭的小轿远去,回过头来时故意只淡淡‘哦’了声。 孟容川手里那本公文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脚边,明宝盈弯腰拾起时略瞥见了几个字,将其折起时的动作便有一丝迟滞。 明宝盈直起身,将那公文攥在手里,孟容川摊开掌心索取,她用公文硬皮的封壳尖角在他掌心敲了敲,说:“想叫我看,还是不想叫我看?” 孟容川温声反问:“那盈娘是想叫我听,还是不想叫我听。” “我说了,以为你还没回来,便是你回来了,在外头说上几句话而已。”明宝盈看着孟容川,轻声说:“又不是在这小小车厢里。” 这话音一落,孟容川握住了她的腕子,将她拽到自己怀里来,将她这支纤柳拥在怀中,当着她的面,展开那本公文。 这并非什么涉密的公文,只是陇右传来的一封记录下等军官功绩的尺籍而已,收了也只是暂录进档房罢了。 只不过这上头的人明宝盈很在意,是方时敏,上面写着她是先击营,斩落敌军人头六颗。 “吐蕃国主九月过身,权臣掌权,四外扩张,零零散散已经打了好几场战了。”孟容川说。 明宝盈才知道这消息喃喃道:“怪不得信都少了,阿兄呢,有他的尺籍吗?” “领队不能以人头数目领功,下属若身亡,还需翻倍用敌军人头来抵偿。”孟容川解释道:“否则将论罪。” 明宝盈蹙着眉头轻叹了一口气,将这份公文收了起来,仔仔细细放回孟容川的书箱里。 “今晚上大姐姐有两桩烦心事了。”明宝盈说着,靠在孟容川肩头闭了闭眼。 马车摇摇晃晃,载着他们归家,一路行过闹市人家,光影闪烁,忽明忽暗。 第388章 明宝盈似睡非睡间,只觉额上有温软的触觉,她下意识仰了仰脸,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她只听见孟容川温柔的笑声,有一个吻落在她唇上,舌尖轻轻舔开她的唇缝,探进她齿间,缓缓游了一圈,一点点尝尽她唇里的每一寸。 “盈娘。” 孟容川能把这两个字叫得千回百转,可明宝盈不喜欢他在亲吻时这样唤她,因为这声呼唤好像能顺着他的吻钻进她心里去,甚至往下,更往下一些,叫她心生警惕与欲望。 第184章 冷冬 这个冬天真被文无尽料中了, 是个冷冬,年下几乎在一场又一场的大雪里度过。 别说明宝清想去明家祖坟看一看,就是青槐乡上的炭甚至都进不来。 不过文无尽和蓝盼晓早做打算, 已经给家里屯了不少的炭, 柴火也摞了整整一面墙。 明宝珊前些日子扔了老苗姨好几件旧棉袄, 老苗姨因此跟她闹了一阵气, 只是明宝珊捧着两件新棉袄的回来的时候,老苗姨心里更难受了。 “那些袄子都好还好好的呢。”她红着眼说。 “好什么呀,棉都成团了, 弹都弹不开!不扔留着干嘛?”明宝珊服侍老苗姨穿新袄, 说:“新袄子一件,比旧袄子裹三件都暖和,还好动弹, 抻抻手我看看, 嗯, 衣幅留够了, 舒坦吧?” 老苗姨这年岁了,弄件大红袄回来给她穿,必定讨骂, 但明宝珊也不想她穿得灰扑扑的, 所以这一身牛角灰袄裙的衣襟、袖口、裙摆上有团团祥云的黑金纹路,叫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体面人家的老阿婆。 老苗姨自觉是很有福气的, 所以瞧着别人就觉得分外可怜一些。 天寒地冻的年景,街坊四邻有上门吃口茶的, 取取暖的, 老苗姨都招呼着他们,只这样就滋生了几分贪欲, 那面皮厚的携家带口登门,在外院的堂屋一坐就是一整日,花生瓜子吃了个干净也不走,老苗姨心里记挂着到了时辰要做饭了,那婶子居然说帮着她打打下手,烧烧灶,竟是要留下一起吃饭的架势。 老苗姨是知道自家几个小娘子的,她们聪慧而敏锐,所以与人交心并不容易,亲朋故交都是彼此性子相合,一日日慢慢相处出来的。 一家子在兰陵坊中虽也住了这么久,可小娘子各自有事要忙,只明宝清、游飞同几家的孩子玩得好,又与公主府的护卫常有来往,再就是边上住着的几位婶子叔伯,他们都是在官园里讨生活的勤快人,平日里同老苗姨处得很不错。 但上门来这些人只是点头之交,莫说明宝清她们不喜欢,连老苗姨都觉得没有留饭的必要。 老苗姨也不是好拿捏的软性子,赶客就赶客了,可人家眼睛一眨,泪就下来了,诉了一大堆的苦水,只叫老苗姨受不了,舍了她半篓子的炭。 这头一开可不得了,每天有人上门讨炭,隔壁的婶子见着好几回,偷偷来劝老苗姨,说兰陵坊官园子多,柴火是不缺的,只是没暖炭使得那么舒服。 炭火舒服,谁不知道?更何况那是多好的炭!老苗姨跟吃了口馊肉似得难受,眼瞧着炭少下去,又听见蓝盼晓和明宝清说炭火有些不够用,她心里慌乱又愧疚,扶着门愣愣看着明宝清披着斗篷,冒雪出去了。 “今岁天太冷了,本来就不够用的。”明宝锦宽慰她,老苗姨心里还是不舒服,闷闷的,像是堵了口气在那。 城郊炭窑里的炭火运不进来,城中的炭窑都在外城,其中从属官坊的有两间,其余都是私商的。 私炭价涨得非常厉害,官坊的炭价格未变,只是供不应求。 明宝清同严观去官坊拉了炭回来,路边还有许多百姓追在他们后头盼着能拣马车上掉下来的碎炭。 “去东禁苑。” 那些人没想到马车会停,看到车上下来的一个身影高大挎着刀的黑衣郎君时,他们一众老弱都吓得直往后退,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些什么。 “去东禁苑。”严观又重复了一遍,“大安国寺知道吗?禁苑就在那附近,禁苑的中门口有炭卖,没有银子的话也可以去领碎炭。” 明宝清坐在车上等着严观回来,看着他轻轻一甩鞭,马车驶动,问:“窦中郎将准了你的意思了?” 严观点点头,说:“反正火药监这几日不开工,那些炭堆着也是堆着,不如卖了。” 只是禁苑那些炭是烧炼炉所用的,烧时烈烈如日,但阴燃时烟很大,可总比没有好。 明宝清觉得他说得有理,道:“安王妃这几日都在施粥,城中百姓尚能度日,不知城外又有多少人熬不过这个冬。” “反正青槐乡上有你留下来的小炭窑,黑大他们入秋就在烧了,定有足量的存炭。”严观握了握她的手,道:“力所不能及之事,不想。” 严观份例里的炭火除了给吴叔之外,余下都给了陆大夫,她是大夫,屋里有病人更不能冻着。 明宝清和明宝盈两个人份例里的炭火加起来是不少,但也不够全家人用,若非明宝清同官坊炭窑的司匠有交情,这官坊的平价炭怕也不能这样拉走一大车,势必要用贵价银子买贵炭。 第389章 老苗姨支了个暖锅等明宝清和严观回来,明宝锦一直陪着她坐在门边上,看着早上刚扫过的庭院被雪花覆了一层又一层。 “我的儿,冻坏了吧。” 老苗姨一个热乎乎的帕子盖到严观脸上去,烫得他一哆嗦,还没办法躲,一张脸抹下来,红扑扑像打了胭脂。 明宝清坐在榻边慢条斯理地洗脸洗手擦面脂,忍笑看他。 暖锅里热着的是鸡骨汤底,泛着一层香浓的黄油,软甜 的晚菘,吸饱了汤汁的油豆腐,酥嫩的炸肉丸子,还有五六个鹌鹑蛋,都随着炭火的热度在锅子里扑扑腾腾的。 “您就别想了,就是曦姐去招呼人家,被哭到那份上,抹不开脸也正常,少不得要给一些的。今拉回来那么大一车,都是耐烧的炭,足足够用了,您可别再埋怨自己了。” 明宝清在锅边坐下,接过严观递给她的碗,夹起一块油豆腐吹了又吹,还是被烫了一下。 “拉回来好多?我瞧瞧去。”老苗姨坐不住又站了起来,明宝锦赶紧陪她一起去瞧。 炭果然是堆得高高的,严观得了几日歇,在外院住着,晨起他开门,没人敢再耍这一套了。 孟家秋时跟着明家屯炭也屯了不少,再以孟容川的官位而言,他份例里的炭火也养得住着一家子。孟老夫人虽是善心人,孟家开门的是仆役,没个什么正经事,觍着脸也进不去。 正月里连着落雪那几日,什么上工、上学、上值的人都出不去了,都在家里猫着,各屋里的炭盆都暖洋洋地烧着。 老苗姨那屋里就半敞着,游飞和严观不方便往小娘子屋里进,坐在她屋里喝茶总是无妨的。 明宝清倚窗看着明宝锦和游飞在庭院里堆雪人,这个年于她而言过得也还算安乐,只是心里添了那样一桩子事,总有些提不起劲来。 岑石信劝她宽心,说一旦尚宫局落实这道圣意,他即刻就去林家,只是迁坟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敲锣打鼓选日子是少不了的,若是要把明家祖祖辈辈都移出来,只怕要上一大笔银子,更别论还要另外选坟地呢。 岑石信私心想着把姐姐的棺椁起出来,另外选一个风水宝地也就是了,反正她姓岑,同里边那一帮姓明的真也没有多大的关系,但这话说出来太不近人情,且也伤了明宝清的心。 如果明宝清要动整个明家祖坟,岑石信也是能出钱的,只不过届时留给她和严观成亲时那份舅家的大礼就要薄一些了。 毕竟岑石信也是兢兢业业为官挣俸禄,要养住自己这一房人,不好什么都掏给外甥女了,做得过分了,姜氏也会不喜。 “你是平日里瞧着左仆射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只怕他这人冷口冷面冷心肠,不屑处置此事吧?”岑石信其实心里也打鼓,但见明宝清忧心忡忡地,便道:“我少时曾见他来过咱们家里,不知是为的什么事情来见父亲的,倒也谦恭有礼。” “外祖父与左仆射有交情吗?”明宝清问。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与林家同辈的几位人物有些交情。” 岑石信那时候还太小,记不得了,但很肯定的是岑老家主去世后,一则岑家在官场上没了拔尖人物,二则是岑老家主除了岑嫣柔外再没有亲生子女,所以岑、林两家的晚辈们之间渐渐也没办法延续上一辈的交情了。 不过岑老家主与林家的那份交情也不是从无体现,起码明宝清和林千衡的婚事就是这样得来的。 “六舅舅既然这样说了,姐姐也就别担心了。”明宝盈在明宝清身侧坐下,两人一道望向窗外正在庭院里笑闹着堆雪人的场景。 院里的积雪都被铲到雪人身上了,雪人比明宝锦还要高,带着一顶游飞的皮帽,花狸狸蹲在上面,睥睨众人。 明宝锦还堆了几个非常小的雪人,整整齐齐码在一个小托盘里,用一根细细的树枝在雪人脸上戳来戳去,还时不时跑进明宝珊房里要胭脂,要眉黛。 明宝清搭上明宝盈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微微点了点头,看着欢欢喜喜捧着胭脂盒出来的明宝锦,轻声说道:“等接了阿娘出来,将林姨和小妹的生母也迁一迁,林姨那次生怕有什么波折,是匆匆葬了的,如今想来那位置的风水也说不上好,请个风水先生,咱们建一个墓园吧。以后到了咱们要落叶归根的那一日,也葬在一处。” “我听孟郎中提过,与他交好的那位刘保章正精通观星之术,于风水之事上也是大才,可以请教他一番。”明宝盈眼睛酸酸的,问:“阿姐还记得小妹生母的坟地在哪里吗?” “其实也在龙门乡上,与芳池那地界不算远,但隔了一处山头,更冷僻陡峻一些。那山叫枣林山,山的北角有一个被山民叫做水鸭崖的地方,小妹的生母就在那里。阿娘还说,她少时去过水鸭崖,说那里春夏繁花似锦,秋日枣子成熟,惹得松鼠雀鸟叽喳欢喜,冬雪绵绵密密,落地无声,融雪滴滴,四季都很美,所以她觉得阿姨会喜欢。”明宝清说到这里,眼睫眨了眨,悄声道:“想来,咱们的娘亲也会喜欢吧?” 第390章 明宝盈没有回答,她伏在明宝清背上轻声啜泣起来,直到明宝锦冒到窗前来,她才侧着身子擦了擦泪。 “姐姐,你们来认一认,瞧瞧哪个是自己?” 明宝清靠在窗边细细看,那几个小雪人都是攥紧了的雪,不像院里那个大雪人一样软绵绵的,被明宝锦掐得腰是腰,腿是腿,甚至还有衣料的波纹。 “太简单了,最高个的。”明宝清戳了一下自己的小雪人,也是长眉黒眸,分外有神韵。 明宝盈去擦了一把脸,也凑过来认自己的小人。 明宝锦盯着她擦红的眼皮瞧了瞧,又看了看明宝清,抿了抿嘴,一副想问又不知道能不能问的样子。 明宝清摸了摸她的脸蛋,道:“过些日子再同你说。” “是坏事?”明宝锦问。 “不是。”明宝清想了想,说。 “那是好事?”明宝锦又问。 “算好事。”明宝清迟疑着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忽然也轻快了。 严观从老苗姨屋里走了出来,立在庭院里对她做了个拎酒坛子喝酒的动作,明宝清笑了起来,转脸问明宝盈,“你喝不喝酒?烫一壶来给你?” 明宝盈嗔怪地瞧了她一眼,道:“阿姐还想看我出糗?” “小酌几杯总无妨的,淡酒、甜酒也不喝?”明宝清问。 明宝盈竖起一本书来挡自己的脸,道:“不喝,你俩自己喝去。” “我想喝。”明宝锦瞅准时机小声说。 严观已经走到窗前来了,听见明宝锦这句,笑了一声,道:“放点糖,沸一沸,应该喝不醉她。” “沸一沸?”明宝锦似乎不情愿,“那跟醪糟有什么分别?唔,烫一烫就行了吧。” 严观看着明宝锦,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伸手比了下她的个头,又对明宝清挑了挑眉,那意思,‘小妹个头没长,心眼倒是长了。’ 明宝清差点没忍住笑,明宝锦狐疑地转过脑袋看严观,严观已经收回了手,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整好以暇地站在那里。 “王妃送的那瓶葡萄酒倒是不怎么醉人,喝起来还甜津津的,不过,”明宝清想了一想,说:“你还是吃了晚饭,睡前喝一点试试。” 明宝锦欢喜地连连点头,忙跑去跟游飞说。 “阿姐许我喝酒了!阿姐,小青鸟能不能也喝一点?” 其实游飞早就跟着严观喝过酒了,严观还把他彻底灌醉过一次,让他知道自己的酒量在哪,往后出去与人交际,心里有个度,不至于醉在外头。 游飞有点心虚地揉着鼻子,瞧着从屋里走出来的明宝清。 明宝清一脚踩过严观的靴子上,边往厨房去边笑盈盈道:“那好吧。” 严观低头看了看自己黑靴上的灰印子,抬步跟了上去。 第185章 命数的转折 尚宫局那道将芳池田产赏赐给林期诚的旨意是正月廿二那一日下的, 这日又下起了原本停了四五日的雪,但雪不大,车马行人来往频密之处积不起雪来, 融雪被人踩得泥泞不堪, 溅得袍角脏湿。 岑石信后日将要启程去陪都洛阳, 本该回家好好歇息的, 陪一陪即将生产的姜氏,但听这道旨意下了,他也觉得刚好, 就令车夫改道去林府拜访林期诚。 明宝清今日是晚值, 已经听岑石信遣人来说去了林府拜访,她犹豫着,不知是要去岑府等消息, 还是明日再说。 正此时, 前头忽然有个家仆模样的人骑着快马而来, 下马朝着监门卫跑去, 只是半道上与明宝清对了一眼,那人立刻朝她跑了过来,明宝清也认出了这人, 是岑石信的仆役。 “明大娘子, 可瞧见我们六郎君了吗?六夫人要生了!”那人急切地说。 “舅舅去了大业坊的林宅,”明宝清只怕是不妥当, 道:“稳婆、大夫是在府上住着的吧?” “是,都在, 但我听内院的口风, 说六夫人不是自己发动的,小郎他在花园里玩, 同三房、四房的几个小郎有了些争执,他们三个对他一个,夫人一听就急了,这才…… “猫儿受伤了?!”明宝清急急问,她知道这个孩子生来病弱,养到这么大很艰难,他若是有点什么差错,真堪比剜了姜氏的心。 “说是手脱臼了,还有些皮外伤。”这仆役虽是岑石信的人,但到底是外院的,他也只能是听说。 明宝清定一定神,道:“你现下快去告诉舅舅,我去多请一位大夫来。” 她骑上快马就往陆大夫的医馆去,月光马蹄铁上防滑的锁链在跑动时发出金属的异响,惊得行人纷纷避让。 可等明宝清到了陆大夫的医馆一看,她竟是出诊去了,有位老妇因雪地湿滑而摔到,胯骨摔得一塌糊涂,医馆里只有钟娘子还在。 “带,带上我去吧。” 来人若不是明宝清,钟娘子绝不做这种请缨的事,她陆陆续续已经替二十来位夫人接过生了,只不过都是平民女子,没有什么官夫人。 明宝清心里也有许多念头,她当然知道‘多做可能多错,而不做绝不会错’这条道理,可难道钟娘子就不知道? 钟娘子紧紧抱着药箱子同明宝清快马一道往岑家去,到了岑府门前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时辰到了,关了大门尚且可以理解,但角门居然需要拍门才开。 第391章 明宝清闻见这股腥臭的风气就知道这些宅院里屎蛆又在兴风作浪,她一句话也没有,一手牵着钟娘子,大力将门一推,门后的小厮被门拍了个四脚朝天。 等小厮翻身起来的时候,明宝清已经快步往院里去了,但也很快被其他的管事小厮围堵住了路。 明宝清瞧了一圈,盯住其中几个熟面孔格外看了看,那几人被她一盯就垂了眼,他们从前大多是都是岑老家主的人。 “原来还认得我。”明宝清慢慢绕起手上的鞭子,挂到腰间的蹀躞上,“如今是跟着哪房了?瞧我,真是多此一问,你一向喜欢待高枝,二舅舅是家主,当然是二房。” 那管事张口欲言,却见明宝清对他招了招手,他硬着头皮上前,只听得明宝清阴恻恻道:“说起来,我本该谢谢你的。” 管事不可置信,又听明宝清道:“听说,邱嬷嬷的丧事是你办的。可那坟地挑的实在不好,清明前我一定挑个日子替嬷嬷迁坟,你说我要不要顺便捡一捡骨?” “大娘子有这份心意自然好。” 那管事的还不知死活地说,即便白骨上有什么可疑之处的,还能分辨出是被人推的,还是自己摔的不成? 明宝清笑了起来,打量着那管事的样貌,开口道:“挺像的。” 那管事不解地看着明宝清,只听她又道:“你同你弟弟。” 管事面上那种隐约的得意瞬间荡然无存,被惶惑笼罩。 “他们一家原本在那间南货铺子里做事吧?体体面面,安安稳稳多好?可惜了,你的新主子太贪心,贪心不足蛇吞象,知道吗?” 明宝清将那些包涵奴仆身契的契子都交给李素之后,这一家子也如马坊的邱有喜一样,都做了官奴。 “你家新主子替你问过他们的去处了吗?”明宝清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笑容更盛,“没有吗?还是说,找不到?又或者,懒得替你费情面呢?你啊,怎么挑了个如此站不稳的高枝?” 那管事面色发白,浑身都绷紧了,压着声音问:“大娘子知道他们一家在哪吗?” “你该是知道我的身份吧。”明宝清说这话,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 那管事有些懂了,颤声道:“是,明主事。” “我不妨告诉你,才见过不久。” 明宝清就是那日在外城的炭窑里瞧见的,炭窑里烧炭、挖炭、运炭的官奴浑身漆黑,其实根本看不清样貌,只是同炭窑管事在棚里烤火喝茶等着炭火装车的时候,严观发觉有个官奴多看了明宝清两眼,于是提了过来,抹了脸,才发现原来是还是旧人。 同马坊里备受器重的邱有喜相较,实在是同人不同命。 “还有原先外祖父院里二厨的小儿子一家也在官园子里,你不妨,代为转告。” 给脸不要脸,只能威胁,明宝清不喜欢做这种事,不代表她不会。 钟娘子只瞧见明宝清叫他管事过来说了两句话,对方就恭恭敬敬让开了路。 她根本就不懂对方拦个什么劲,生孩子这事说慢也慢,但第二胎往往要比第一胎快很多。 明宝清和钟娘子进了岑石信院里时,刚好听见铜盆摔地水花迸溅的响动,昏昏沉沉的天色本来看不清什么颜色,但那盆热水恰好泼在白雪上,白雪一下就融了,凹成一汪血池。 “舅母怎么样了?孩子生下来了?”明宝清急急问。 那个摔了铜盆的婢女挣扎着起来,满脸惧意地道:“稳婆说,胎位不太正,先瞧见的是孩子的额头。” 明宝清不懂这生孩子的事,但钟娘子已经抖开一条干净腰裙,又挽起了袖子,用热水仔仔细细搓着手,然后就往屋里去了。 猫儿的脱臼已经让府上的大夫接上了,脸上挂着泪睡在乳母怀里,一看就睡得不安稳。 三舅母与四舅母也来过了,但一说生孩子,不知道要生多久,又先回去了,猫儿的伤她们也只含含糊糊说是孩子间的打闹,不肯认。 “嬷嬷,你也伤着了。” 明宝清看见那嬷嬷袄裤腿上沁着一点血,掀开来才发现是挺大一个伤口,因为冬日衣料厚,一时间没有发现。 乳母一直看着怀里的孩子,时不时抹一抹眼泪,道:“我这点伤算什么,只是扑过去了,还没接着小郎,真是该死!” “嬷嬷离得猫儿很远吗?”明宝清不解地问。 “哪敢呢,就在边上站着。”乳母抽泣着说:“只是我扑过去的时候,二娘子也扑过去,我叫她挤开了,可她也没接着小郎。” “岑贞善也在?”明宝清狐疑地问。 乳母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轻道:“若不是二娘子忽然来讨咱们小郎的好,今日哪里会这样?” “嬷嬷这是什么意思,细细说来。”明宝清忙道。 乳母叹了口气,道:“咱们与三房、四房虽说不算太亲厚,可面上过得去,几个小郎平日里也是一块玩的,只咱们小郎年纪最小,他们有时候嫌小郎,但也只是孩子间的说法。今日在花园里玩时,二娘子给了小郎一个结彩穗的蹴鞠,其余几个小郎眼瞧着没有自己的份,哪里肯依,越是争抢推搡 ,二娘子柔柔弱弱的,小郎们一个十一二岁,两个七八岁了,冲撞起来她一下也拦不住。” 第392章 明宝清皱了皱眉,正此时见到岑石信提着灯笼匆匆回来,应该是去过了产室,又来看儿子的。 “把我夫人害成这个样子?居然只是站了站脚就走了?” 岑石信双眼通红,颤着手想去摸猫儿的脸,又怕手冰弄醒了孩子,只是跌坐到了榻上。 明宝清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舅甥两人苦坐了快两个时辰,产室终于是传来了好消息,姜氏又产下了一个女儿,只眼下她自己气血两虚,钟娘子搭了她的脉开了方子,只是这方子拿去给府上的大夫看过,却被弃之不用,自己另开了一张,要人抓药去。 明宝清和岑石信赶过来时,正见到钟娘子弯腰捡起自己的药方,对那大夫道:“我是稳婆,也是大夫,难道就不行吗?大夫就不能去接生,稳婆就不能懂医理吗?” 大夫瞧了她一眼,只说两个字,道:“胡闹!” 岑石信瞧了一眼,往产室去了,问几个在床边伺候的心腹,钟娘子的本事怎么样? 姜氏的心腹含着一包泪,说:“天神菩萨送她来的,那稳婆连保大保小都问了,是那位娘子接了手,她还懂施针呢。几针下去,咱们娘子就有力气生了。” 两碗药岑石信都让人给煎好了,端到床前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指了指钟娘子那一碗。 这一夜到天亮的时候,姜氏总算是醒了,钟娘子听到这个消息就长出了口气,撑着椅子扶手想站起来,却一下没站起来。 明宝清快步走过去扶她时正要开口道谢,钟娘子却先谢了她。 “怎么抢我的话?”明宝清失笑。 钟娘子不答反问,“是不是觉得很奇妙?竟是我在这里,给你的舅母接生。” 明宝清点了点头,她刚才倚在窗边看着天光云彩变化的时候,心底的确有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像是看见了命数的转折和前进。 “大娘子,是你改了我的命数,今日,也能说你改了她们的命数。” “怎么都能归功于我呢?” 钟娘子笑了起来,努唇示意岑石信遣人送来的丰厚诊金,她的功劳已经得到了认可。 “谢谢你那天载我回娘家,谢谢你在车上同我说的那些话,也谢谢你和严中侯替我引荐陆大夫。” 明宝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默了片刻,道:“你要谢谢你自己,每个决定都是你自己做的。” 岑石信派人用马车送了钟娘子回去,明宝清去瞧了瞧姜氏,暂时压下一些事,只叫她好好休息,起身出来时岑石信也跟了出来。 “左仆射不曾见我,”岑石信这话令明宝清心头一凉,他皱了皱眉,道:“只让随从传话,让我好生准备去陪都的事情。但我的来意他既然已经清楚了,想来也会尊重逝者。” 第186章 鸢尾 去陪都洛阳做主考官其实算得上一份美差、肥差, 但偏偏赶在姜氏生产不顺这事上,令岑石信很焦心,他连夜请了妻妹来家中住上些日子, 可以帮着照看孩子, 守住宅门, 让姜氏好好休养。 只是岑石信岳家门第不高, 妻妹嫁的也只是小小八品官,想着若是另几房人想趁着他不在家中,而兴风作浪, 妻妹未必能挡得住, 便细细交代了明家在兰陵坊的住址,留好了外院跑腿传话的仆役,让她有个什么事情, 务必快些去请明宝清来。 明宝清也得了岑石信的叮咛, 得了空就会去看姜氏。 姜氏此番生产颇有些凶险, 钟娘子次日又跟着陆大夫来了一趟, 替她诊脉上药,确保她无虞。 姜氏与姜小郎是同姓,这上头也有一层亲, 钟娘子同小姜氏坐下来闲聊一阵, 才发现两家姜姓竟是隔了好几房的亲戚,算起来也不是很远的关系。 姜小郎这么周全的性子自然忘不了这茬, 从青槐乡上收了好些坐月子适合吃的山货补品,干干净净给送来了。 自从岑石信离家后, 六房的院门就关得很紧, 仆役出入都走偏门,小姜氏成日守着她姐姐, 从不见她出来,就是三房、四房来人也不让进,总说姜氏在歇息。 只有明宝清来时会开正门,她有时在院里坐很久,有时候来了就把猫儿带走,在外头玩上一日再给送回来。 猫儿在明宝清那交了孟小果这个好朋友,又认得了游飞这个兄长,再也没听他提过要去寻三房、四房几个堂兄弟玩了,只是又换了说法,天天想明宝清来接他玩去。 三房、四房的人也不是多心要来探望,只是糊糊面子而已,既然被拒了也就不来了。 姜氏与王氏有颇多积怨,二房更只打算派了个婆子来走过场就罢了,倒是岑贞秀还愿意一道来,虽也没见到姜氏,但岑贞秀留下了礼物,是她小时候戴过的一些金银首饰。 明宝清这一日来时,姜氏拿给她瞧,有一串金珠链,两串银脚链。 猫儿的乳母已经与姜氏说了那日的经过,姜氏心里对岑贞善犯起了嘀咕,又听明宝清缓缓说了管事在外院拦阻的事情,忍不住皱眉道:“我便知道她是想我死的!” 众人都劝她别动气,姜氏闭了闭眼,道:“那姐妹俩前些时候起了龃龉,好像有点分道扬镳的意思,忙倒都是挺忙的,小的往学堂去,大的跟个老人家似得,总去烧香拜佛的,也不知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要求神佛。” 第393章 说着她摇了摇头,躺了下去,道:“罢了,我也不琢磨她们了,先把自己的命保住要紧。元娘啊,他们真是巴不得我死了,连给你六舅舅的续弦人选都挑好了!” “什么?”明宝清坐在床边来,就见姜氏紧紧闭着眼,眼尾滑下一行泪来。 “王氏有个孀居的外甥女,三房有门路寻貌美的姬妾,你那四房的舅母看着清心寡欲,可你六舅舅同你四舅舅有一次吃醉了酒,一道宿在外院,她遣了个貌美的婢女去照顾他,外院的小厮莫不是死绝了?若不是我让人去看,这怕这院里要又要多一副眼耳。从前他安于现状,没什么上进心,这些年我们苦着、熬着,也算凭父亲的余荫熬出了头,他们又想来拿捏他。” 嬷嬷在边上劝着,要姜氏别哭。 明宝清握著她的手,说:“管他什么牛鬼蛇神的,我只认您。” 姜氏好像就是要明宝清这一句话,她收了眼泪,道:“等我出了月子,再跟她们好好周旋!” 明宝清还有公事要办,兼顾着姜氏这头的情况,直到过去了半月,才有功夫同严观一道去明家祖坟察看情况。 她知道林家的别院已经在动工了,明宝清站在山路上,远远可见建别院的地方已经砍了树开了荒,像是森绿的密林里被抠掉了一块。 这么多年没来,原本明宝清以为去往祖坟的道路会被草植搅乱,但道路居然还很清晰,严观甚至在沿路的树干上找到了斧子劈砍过的痕迹。 “有人去祖坟扫墓吗?”明宝清想不到会是谁,“不会是盗墓贼吧?” “盗墓贼不至于把路开得这么干净,他们只要勉强能走就行了,可这路,是专门让人细细清出来的。”严观拍掉手上的泥脏,道:“走,看看去。” 从前家中有祠堂可以祭祀,有牌位可以供奉,所以在明宝清记忆里,来祖坟的次数屈指可数,其中一次还是岑嫣柔下葬的时候。 明宝清当然记得岑嫣柔的坟墓在哪里,她本来是要与明侯合葬的,所以棺椁被摆进了明侯的墓穴里。 那个冰冷而空荡的青石砖的墓穴里现在只睡着岑嫣柔一个人,很清静,也不错。 明宝清从远处瞧着就觉得哪里不对,其他祖辈的坟墓落满了枯枝败叶和蛛网,但岑嫣柔坟前洁净清爽,有线香供奉的留痕,甚至还有一把鸢尾。 眼下才出了正月,整座山都还将醒未醒,连个花芽都没有。 可一把鸢尾倚在一只高脚的酒碗里,花瓣柔嫩地蜷着,茎秆微垂着,像是一位略带了几分倦容的美人。 这鸢尾是紫嫣鸢尾,温泉庄子上育出来的那种名贵花种,就这么被人轻易一折,送到坟前,似乎只是冬日里山花未绽时的代替品。 “你是不是以为我从前很喜欢种花养花?”明宝清忽然问严观,“所以才带走了庭院里的那些花种。” 严观点了点头,明宝清的目光落在墓碑上,轻道:“其实是母亲喜欢花,我只是学着她的 样子在养花。草植里,她最喜欢文竹,鲜花中,她尤其喜欢鸢尾,她给我手绣的衣裳花纹都是鸢尾居多,所以我也喜欢鸢尾。” 因为林家建别院的工事是工部在操办,所以明宝清索性也向工部提出要将祖坟迁出那块地的请求,省得还要与林家打交道。 等虞部司郎中允准的期间,明宝清甚至还请刘保章正吃了一顿饭,请他为挑选两块墓地,一块用来安葬明家祖辈人,另一块地最好是在水鸭崖上挑,将作为岑嫣柔、林姨,乃至日后明宝清自己的长眠地。 原本这件事将得到很妥善的解决,无非是用一些银子罢了,姜氏曾主动提起这件事,说岑石信已经提前留下的一封银子,用来让明宝清迁坟的。 但明宝清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日将要下值的时候,却被虞部司的主事叫住。 “不准?为什么不准,谁不准?我,我并不是要开山砍树啊。”明宝清不解地连连追问。 “似是林家不肯。”虞部司主事为难地说。 明宝清觉得可笑极了,“难道他林家更喜欢别院的地头上有别人家的祖坟吗?” 因这事,明宝盈特去拜访了高芳芝,请她代为说和。 高芳芝也觉诧异,这本不是什么需要商榷的事情,更不知道林家大宅那为什么会拒绝,便答应替明宝盈一问。 明宝清这几日心情不佳,但脾气她都留在外头了,进了家门照样是笑模样。 今日是明宝清休沐,又逢孟老夫人过寿,孟家摆了四五桌席面,自然也要请明宝清她们去吃的。 席面也分了男女亲疏,孟容川在外院招待同僚友人,内院与孟老夫人同坐的,便都是女眷小娃了。 孟家院里设了小小戏台,还未开席时女眷们就坐在茶座上听戏。 老苗姨瞧见孟老夫人众星捧月般,只去打了声招呼就回来了,只同蓝盼晓、明宝锦坐在一处。 人活到这个年岁,当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暗自神伤,老苗姨晓得自己与孟老夫人不同,但也觉得没什么不同,她的孩子有出息,给她挣回了体面,而她的孩子们,也都各个有出息。 第394章 明宝清和明宝盈来得并不晚,只是在外院耽搁了一会,在她们眼里那些不过是同僚,寒暄几句罢了,只在旁人眼里,却是她们两个小娘子挤在郎君堆里说说笑笑的。 老苗姨耳朵里落了几句难听的,转过脸去看那妇人,问:“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那妇人扫了她一眼,见她衣着虽然干净体面,但也不是多贵重,便轻嗤了一声,正要说自己是某某夫人,就见明宝清和明宝盈一并朝老苗姨走了过来,笑道:“阿婆。” 那妇人登时就把家门给咽了回去,老苗姨还盯着她看,唇瓣蠕了几下,看得出是很不客气的一些字眼,那妇人脸都红了,只老苗姨顾念着今日是孟老夫人寿辰,到底是没把话喷出来,仰脸对自家小娘子道:“去坐,你们的位置都在主桌上。” 今日唐家和尚家都遣人给孟老夫人送来了寿礼,两家人也各自来了几位女眷来祝贺,场面上交际看着都是好模好样的,明明分作两桌,却手牵了手去说话。 若非明宝盈知情,怎能想到两家人暗地里几乎都还是针锋相对的态度,就连旁支都根本不许通婚的。 不过明宝盈今日也不想去想这些事情,她每每同明宝清坐在一处时,总觉得自己的心境会向明宝锦趋同,似乎都没什么事情好操心的,只要喝茶吃糕点就行了,若有人来交际,她只要跟在明宝清边上笑就行了。 时不时的,还有新来的人入席,明宝盈品着一盏茶,侧耳听着明宝清与刘保章正的夫人在交谈着一些风水、星相之类的说法,还挺有趣,挺长见识的。 明宝盈见明宝清虽是谈笑自若的,但也晓得她心里定然因迁坟这事而不快。 正此时,院里忽然响起仆役一句,“岑府二娘子有请。” 明宝盈一愣,第一反应并不是去看来人是否是岑贞善,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孟老夫人手边的那个空座上,她再一抬眼,目光和孟老夫人对了一对。 老夫人含着笑,眼神却缩了一缩,不看明宝盈了,而是望向款款而来的岑贞善。 “呵。”还未等明宝盈心头冒出什么揣测、感受,只听得身侧响起一声冷笑。 这笑声像一计响锣,敲得四下都安静了。因为通常没有人会冷笑地这么高声,这么不加掩饰。 明宝盈侧身看去,就见明宝清正看着岑贞善,嘴角翘着,脸上虽然在笑,却一点笑影子都没有,眼睛冷冷的。 “贞善怎么来了?”明宝清像是很好奇的样子,但这问题的答案她似乎又了然于胸,所以根本不等岑贞善回答,径直看向孟老夫人,也是那样笑着,问:“老夫人知道她是我舅家二房的表妹吗?” 第187章 梅菜煎糕 孟老夫人哪里会不知道呢, 她和老苗姨那样要好,老苗姨常挂在最嘴边的就是几个孩子所受的委屈,她当然知道明宝清的外祖家是岑家, 她也知道除了岑家六房之外, 其余几房人在明宝清她们最艰难的时候, 连一个子都没有给过。 可孟老夫人觉得, 那些都是长辈的决定,与岑贞善这个小女娘约莫是没关系的吧? 但当明宝清问她知不知道岑贞善是他舅家二房的表妹时,孟老夫人也清楚明宝清已经非常生气了, 如果她答是, 那就意味着孟老夫根本不顾及她们与她在青槐乡上相互扶持那些年的情分,甚至要因为岑贞善而断送掉。 可她不能答不是,因为她的确已经知道岑贞善是谁了。 虽说一开始孟老夫人是不知道的, 她的马车坏了, 岑贞善只是好心好意送她回来而已。哪里想得到两人会这样有缘分, 岑贞善年纪轻轻的, 对佛祖真言也颇为敬仰,她觉得这个小女娘很好,处处投她的脾气, 给她一种从前明宝盈伴在她身边时的熨帖感。 其实孟老夫人何尝不知道明宝盈的好, 不算家人,孟老夫人几乎是除了孟容川之外最清楚明宝盈好处的人, 只是这份好不能总是留在她身边,留在孟容川身边。 岑贞善是个不错的代替, 所以孟老夫人即便知道了她的身份, 也不忍推开她了,乃至于还在心里想着明宝盈与岑贞善毕竟都是明宝清的妹妹, 隔了一层而已,也许孟容川愿意退而求其次呢? “我先前马车坏了,是她送我回来的,你们姐妹都是一样热心肠。” 孟老夫人笑呵呵想把这件事揭过去,又去看明宝盈,想着她能劝得住明宝清,可明宝盈一听她的话,只侧眸看向明宝清,神色担忧。 孟老夫人忽然发觉明宝盈离她好远,隔了好几个人,可她给岑贞善的留的位置却就在边上。 “马车又坏了?也是车轱辘里断了一根辐条吗?”明宝清貌似关切地问,笑容一下收了回去,神情不掩讽刺。 孟老夫人听不明白这个‘又’和‘也’,怔愣之际岑贞善已经走到近旁了。 “马车失修,总是这些毛病的。”岑贞善笑着走到孟老夫人身边去,孟老夫人牵着她的手拍了拍,道:“好孩子,同你姐妹一处坐吧。” 岑贞善刚微屈的膝盖一下绷直了,她抬眸看向明宝盈身边的空位置,心道,‘怎么她明宝清甩个脸子,就连孟老夫人也忌惮?’ 第395章 “诶,我那老姐姐真是看戏看入迷了,快,快请她过来。”孟老夫人又转首对小草说。 原本打一进门起,明宝盈就觉得小草的表情怪怪的,笑也笑不动,像是哪里不舒服,听了孟老夫人这话,她整张脸都活泛了,脚步轻快,笑容甜美地去请老苗姨来坐了。 老苗姨的表情是有点懵的,她知道自己的位置不在这主桌上,但既然是被请过来了,也没蠢 到要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问为什么。 可这是因为老苗姨还没见过岑贞善呢,只被明宝清‘引荐’了一句,那嘴角都快耷拉到下巴上了。 两位老人家相处了那么久,是有默契的,孟老夫人与老苗姨对视了一眼,几乎就听见老苗姨在她耳边嚷嚷。 ‘你老糊涂了你?你成的什么心呐?能处就处,不能处一拍两散!谁稀得你!’ 孟老夫人也觉得蛮委屈的,自己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过是就势而为罢了,又不是她刻意找来的岑贞善。 明宝盈心里应该是不舒服的,但她又没那么不舒服,她还挺忙的,既要留意明宝清的情绪,还要堵老苗姨的话,免得她心直口快,令孟老夫人太下不来台了。 明宝盈隐隐感觉得出,明宝清眼下就连岑贞善的呼吸声都感到厌恶,不全是因为看见她费了那么多心机来讨好孟老夫人,还有岑家宅院里的那些事,这都让明宝清觉得岑贞善这个表妹烂透了。 这样的人,居然与她母亲出自一家。 明宝盈知道岑贞善时不时在打量自己,她刻意的谈笑声里有一种非常可笑的得意,明宝盈知道她在得意什么,但又实在不理解她在得意些什么。 孟容川是个不错的人选,虽然差了些年岁,但这个年纪坐在郎中的位置上已经很难得了,且他毕竟未娶,又不是续弦,再看孟家人口简单,不似岑家那样好几房人,成日你来我去,一点清净日子都没有。 不过,这适龄郎君难道除了陈的就是姓孟的? 岑贞善之所以瞧上了孟家,大抵是被明宝盈那一巴掌打出来的,明宝盈和孟容川的关系并非秘密,岑贞善能打听到也不奇怪,在给自己找一门好婚事的同时也能抢了明宝盈的心头好,这多妙啊,真是想一想就痛快。 明宝盈毕竟与岑家隔了一层,更何况岑贞善是二房的人,又隔了一层。她知道明宝清很生岑贞善的气,但明宝盈打从心眼里只觉得可笑,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事情,而岑贞善还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大大报复了明宝盈。 “姐姐吃鱼。”明宝盈的筷子尖滑过鱼脊上那一条细嫩无刺的肉,在汤汁里蘸了蘸,夹到明宝清的勺里。 “这鱼的滋味是好。”岑贞善也道,“三姐姐倒是个会吃的。” 明宝盈细细吃着一根腌笋,抬眸看着岑贞善笑,纤长的眼睛都笑弯了,唇角翘着,像一只顺毛却黑心眼的小狐狸。 她的笑容和明宝清的冷面格外成对比,岑贞善心里的痛快登时就打了个折扣。 “三妹素来眼光准,她吃什么你也跟着拣什么,总是错不了的。” 若搁在从前,明宝清是不会这样说话的,宅院里来往切忌撕破脸,因为抬头不见低头见,但现在可不是这样了。 岑贞善今日既来了,就有了万全的准备,腹稿她都打了好几篇,便含着一点泪觑了孟老夫人一眼,拿了筷子挽了袖子准备给明宝清夹菜。 可这时,孟小果忽然倚到明宝盈身边,往桌上张望着,道:“三娘子,梅菜煎糕你吃了吗?下一道菜你可喜欢了,是炒二冬!再下一道你也喜欢,是五福酱丁!”” 明宝盈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他盯着桌上几块梅菜煎糕不大满意的样子,笑问:“怎么?小孩桌上梅菜煎糕抢完了?没吃够?” 孟小果点点头又摇摇头,道:“飞飞阿兄今天在学堂有事,我答应了给他留的,可是太好吃了,都吃完了。” 孟老夫人笑道:“煎糕热着好吃,等他回来让灶上做了叫他吃个酥软的。” “梅菜灶上还有吗?”孟小果不放心地问。 “有。”小草点了点头。 岑贞善知道孟小果是孟容川的养子,便也温柔笑道:“煎糕而已,想吃什么时候都有呢。” 煎糕寻常,但梅菜是公主府前些时候给明宝锦的,说是宫里的东西,滋味格外不同。 因为孟老夫人的生辰在初春,鲜灵的食材要什么没什么,所以明宝锦才拿了来,也是这样所以孟小果格外记挂着给游飞留一份。 孟小果并不想解释,只岑贞善同他说话了,他才看了她一眼。 他跟在孟老夫人身边,笼统见过岑贞善两次,隐约听见过一些东西,但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只是今日又见到她,小家伙突地愣住了,脑子里似有马儿在狂奔飞驰。 明宝盈见孟小果完全呆掉了,伸手戳了戳他腮帮子,孟小果回过神看向明宝盈,眼神竟有点心虚。 “怎么了?”明宝盈觉得很有趣,小小年纪,懂得还不少。 孟小果想了想,问她:“耶耶晚上是不是没功夫盯着我写功课了?” 明宝盈失笑,故意沉吟了一会,轻道:“我觉得他也有可能,更严厉地盯着你写功课了。” 第396章 孟小果颇为老成地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往外院去了。 这对话好像只有他们两人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岑贞善其实也听懂了。 岑贞善看着明宝盈,想从她脸上看到一点情绪,哪怕是得意洋洋,哪怕是快活神气,这都算她与自己斗了个来回。 但明宝盈压根没看她,只顾着给明宝清夹菜,反是明宝清扫了她一眼,那眼神嫌恶到了极点,根本不加掩饰。 岑贞善同孟老夫人又攀谈了几句,老夫人也很体贴地劝她吃喝,吩咐小草给她布菜。 只这样,明宝盈依旧不见什么颓色愠色,还是慢条斯理地吃菜,时不时同明宝清、刘保章正的夫人说笑几句。 桌上也有人刺探她们几个关系的,明宝清和明宝盈你一句我一句都圆得很好,但话里话外只提六房的舅舅去了洛阳,六房的舅母儿女双全了,其他几房半个字都不提。 那些人的目光又瞥着岑贞善,她忙也凑几句,适时流露出些可怜样,以彰显明宝清和明宝盈是多么不近人情,欺负她一个良善柔弱,替来给老人家祝寿的小娘子。 明宝清、明宝盈瞧着她演出这一副委曲求全的娇样来,只是一个冷笑一个微笑,并不介意让人觉得强势。 好不容易吃到席散,孟老夫人请诸人去吃茶看戏,岑贞善眼盯着明宝盈被孟小果牵出了门去,果不其然也有好事之人笑着说:“你家这小郎与明三娘子倒是亲昵。” “都是从前在乡上就处在一块的情意,”孟老夫人说了这句话,就觉自己的心就像一团在暖水里渐渐泛开的皱帕子,“我们两家可不止在兰陵坊是邻居。” 孟老夫人心底自然还是想孟容川能够娶妻生子的,庭有梧桐树,引得凤凰落,梧桐树她种好了,凤凰也来了,只是凤凰不愿落。 看见老苗姨别过脸去,孟老夫人也意识到今日的做法很不恰当,她只想到明宝盈可能会不舒服,反而忽略了老苗姨和明宝清,她知道自己伤了她们。 同时,孟老夫人也觉得有点对不住岑贞善,看得出她的局促与尴尬,所以见明宝盈同孟小果走了,对于岑贞善的示好就格外给面子,便有敏锐的妇人觉出这里头的门道了,笑着打趣岑贞善。 岑贞善羞得往孟老夫人身边躲,嘴上只说和老夫人投缘而已。 明宝清瞧着她这副样子,忽问:“你阿娘知道你今日来孟家祝寿吗?” “阿娘知道的,”岑贞善笑道:“礼物是阿娘替我选的呢。” 明宝清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大姐姐,怎么了?”岑贞善柔声反问。 “等下我送你回去,顺便给舅母请安。”明宝清说得自然,透着一股诡异的亲热。 “我,坐了马车来的。”岑贞善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明宝清笑了一笑,伸手拿明宝锦手心里的几颗蜕皮花生吃。 至各家离去时,岑贞善的马车坏了。 明宝清骑着马踱了过来,学着岑贞善先头的话说:“马车失修,总是这些毛病的。” 岑贞善装了一天了,实在有些绷不住,咬牙道:“大姐姐,你…… “上马,我送你回去。”明宝清睨着了她一眼。 “阿姐,孟家有多余的马车。”说这话的人竟是明宝盈,她牵着明宝锦站在一旁,看意思并不想明宝清送岑贞善回去。 “你上不上马?”明宝清只是又问了一句,口吻非常冷硬,像是最后的通牒。 岑贞善心里有口气要赌,搭着明宝清伸下来的手还真上了马。 “别以为我不会骑马!” 明宝清听到她这话,真正是笑了一声,鞭子一挥而下,马蹄疾驰,只听见岑贞善来不及咽下的一声惊呼。 第188章 情意 岑贞善下马的时候, 觉得自己已经要碎成一段段的了,她软得站不住脚,明宝清扶了她一把, 几乎是把她直接架了起来, 像是挟持着人质, 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岑家的正院。 外院各房的人知道有热闹看, 纷纷都往正院去。 姜氏才出了月子,听见明宝清扯着岑贞善往正院杀过去,有些担心她, 就仔仔细细裹暖了自己, 由婢女婆子扶着也往正院去了。 “没茶?”明宝清看了眼手边空空如也的茶几,又看向王氏,“怎么说我也是特特送表妹回来的, 一口水也不给喝?” 岑贞秀在门外觑了一眼, 仆役站着不动, 就自己往水房去了。 王氏见岑贞善面色难看, 又哭哭啼啼的,还以为明宝清如何欺负了她,一个劲问她有什么伤。 岑贞善只摇头, 在王氏的叫骂声中, 明宝清忽然问了一句,“你喜欢孟郎中吗?” 岑贞善拈着帕子愣住了, 不知该怎么回答。王氏又骂明宝清不知羞,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挂在最边上。 “我不知羞?”明宝清怒极反笑, “王氏, 就你这样的人做当家主母?教养子女?品性恶毒如斯!既含糊了邱嬷嬷的性命,丧事也该体体面面, 弄得这样寥寥草草,你只当她的子侄都是奴仆,都是下等人,所以不屑一顾?我不妨告诉你,邱有福在宇文侍郎的庄子上很受重用,做了管事,时不时还去官坊漆行里教徒弟,你上次重开漆行同六舅舅那间打擂台,可连自己为什么赔个底掉都不清楚吧?邱有喜在马坊里立了功,如今到北衙军中调理战马去了,他们是奴仆不假,也劳心劳力为自己挣得了体面,即便碍于身份治不了你的罪,叫你吃点苦头也不算难事!” 第397章 王氏根本没想过自己还会听到邱有福两兄弟的名字,想到自己那间漆行赔掉的银子,她心痛得简直要呕血,抬手甚至想打明宝清的巴掌,只被她一马鞭打在了原地。 “恶毒配上聪明也就罢了,偏你还如此如此愚蠢,简直不知所谓,孰轻孰重掂量不出,脑子里全是蛆!耍心计又浮于表面,粗陋疏浅,还比不过妾养的庶子知道怎么摆弄进退!你这糊涂虫!你这样教女儿?!你自己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就罢了,还教女儿这样去活!?” 明宝清一掌拍到茶几上去,却见岑贞秀战战兢兢上前来,搁下一碗清茶。 “岑贞善,我再问你,你喜欢孟郎中吗?” 岑贞秀闻言瞪大了眼看岑贞善,简直不敢想象岑贞善做了什么。 “孟郎中?兰陵坊的那位郎中?你之前不是还在笑明三姐姐她没眼光,喜欢个大她足足九岁的吗?你也不比明三姐姐大几岁啊!阿姐,你在想什么?你又做了什么?” 岑贞善被岑贞秀一番质问,涨得面孔通红,王氏更在边上斥骂不休,骂得岑贞秀扑在茶几上大哭起来,岑贞善觉得头很痛,她捂着耳朵摇着头,猛地叫道:“别吵了!” 这一声响过后堂中寂静,只剩下岑贞秀止不住的啜泣声。 明宝清开口道:“你想报复我和三娘为什么不将自己的日子过精彩些,我们既然这样讨厌你,见你过得好,一定不高兴,一定很嫉恨。为什么非要费功夫抢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甚至根本不了解的人?想清楚,人这一辈子很短,有些决定下了,很难转弯。” 岑贞善睁着一双红滴滴的眼儿,也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只听她愤愤道:“你们才不会不嫉恨,你们根本就不将我放在眼里!” 明宝清发笑,道:“这倒是,我们有我们的日子,没那么些功夫留意你。” 此时,院中已经热闹起来了,明宝清看着那些急不可耐就要涌过来看笑话的人,觉得他们一个个的,也都像个笑话。 “你在这家里姐姐妹妹几房人争了小半辈子,嫌烦了?想嫁人躲个清净?可我看你不是是乐在其中吗?挑唆几个孩子打闹,成心惊六舅母的胎?觉得自己做得无声无息,很高明?岑贞善,你没那么聪明,别耍这套坏心眼。” “你别往我身上泼脏水!”岑贞善别过眼去,嘴唇抿得很紧,显然听不进去。 “我言尽于此,宅院里的手段我不喜欢耍了,但若再犯到我跟前来,我一定狠狠抽你一顿,不信就试一试。” 明宝清谈不上多失望,今日这番话是她最后费的唇舌,她垂眸看向手边的茶,端起茶盏掀开盖子,看着泪眼模糊的岑贞秀问:“你泡的茶?” 岑贞秀点了点头。 “下毒了吗?”明宝清又问。 岑贞秀拼命摇头,看见她笑着喝了一口,才意识到她是在开玩笑。 这口茶喝完,明宝清起身就要走了。 岑贞秀呆呆看着她迎上那一群婶娘堂姐妹,心里忽然涌现出一股劲来,她猛地跑了过去,冲明宝清喊道:“大姐姐。” 明宝清站住脚,那些婶娘堂姐妹也都赶紧盯着她们看,以为会有什么争执,但岑贞秀只是仰起脸问:“我,我听袁先生说你们工部的匠房缺人手,我,我虽然没有过童试,但,但我…… “你想进匠房?”明宝清问。 岑贞秀用力点头,明宝清朝那屋里看了一眼,岑贞秀忽然挡住她的视线,掷地有声地说:“别看她,看我!” 明宝清很惊讶地看向她,任凭王氏在上头叫骂些什么。 “乡试还是要去考的,你年纪还小,今年不行就明年,先在学堂里用功,你若真是下足了苦功夫,即便在读书上欠一些,我还是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岑贞秀定然觉得虚飘飘的,但明宝清这样说,几乎就留了一个位置给她。 “好,好,多谢。”岑贞秀只觉心潮澎湃,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说:“我,我送大姐姐出去。” 当心里添了一桩子想做的事情后,岑贞秀发现周遭其他的眼光和议论好像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王氏想要呵住岑贞秀,但又不想妯娌看笑话,只叫喊道:“明宝清,往后我岑家与你再没有一分干系!” 这话被赶过来的姜氏听了个正着,她急得快走几步,一把揽住明宝清折回去。 “你也能替岑家说这话!?你算个什么东西!拿人家嫡亲外祖母的嫁妆补自己的亏空!今日有个脸叫出这句话来!?你这下贱胚子,烂心眼子!” 明宝清只怕姜氏刚出月子就动怒不好,忙道:“凭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六舅母别恼,您自己的身子要紧。我也不稀得她这种人,挨上也嫌臭!” 姜氏紧紧抓着明宝清的腕子,轻轻点了点头, 看向院中众人,“这是我家姐姐的嫡亲女儿,老先君捧在掌心里看大的宝贝,往后就一个舅舅,一个舅母,落得清净!” 三房、四房几个舅母张口欲言,只姜氏还在气头,根本没给她们说话的机会。 “王氏养的好女儿,满肚子坏水咣当响,能唆摆着几个小郎闹起来,害得我儿子平白吃了这么大一个苦头。哼,没奈何一家子小娘子都姓岑,出了门去人家也分不清谁是谁,到时候这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自要六郎分家!分家!分家!你们就跟着这位好主母、好家主在一窝脏水里扑腾吧!” 第398章 姜氏添了女儿,自然比从前更多了些考量,她清楚岑石堂离京这一遭是贬,再想回来难如登天,而岑家这一辈的小郎里至今没有一个得了功名的,后继无人。 岑石信如今虽然上进了,但他资质已定,去陪都的肥差算是人家还给岑老家主的最后一份人情债,余下难有功绩,靠着熬年限升官罢了,如此倒也能得来些前程,余荫还够给自己孩儿铺路,但若是再扯着这些人,只怕很难说了。 今日王氏这番话是为了自己痛快,姜氏虽是一副愤慨不已的模样,殊不知正中她下怀,便是三房四房几个妯娌来劝她,也被她甩开,拉着明宝清走了。 宅院里的手段明宝清不喜欢了,但姜氏却是练出来了,她势必要与这些心怀不轨的亲戚切割干净,但在此之前,她需要清一清账,尤其是岑贞善这一笔差点要了她性命的账。 明宝清陪着姜氏略坐了坐,确认她的身子没因动怒而有什么损伤,这才告辞回家。 文无尽这日在学堂有事忙碌,游飞在书院里补课,两人都没有去吃孟家的席面,回到家里却见孟容川与老苗姨一道在厅堂里,老苗姨侧着身子坐着,姿态不满又回避。 蓝盼晓在边上陪着,听见他们回来的响动,起身迎出来。 “今日老夫人过寿,孟兄怎么在这?”文无尽问:“老苗姨怎么了?像是不高兴。” “是不高兴呢,也不知孟郎中能不哄得好,晚些时候我同你细说,你先去孟家给孟老夫人道个好,到底是过寿。”蓝盼晓说。 文无尽和游飞往孟家去时,又见到明宝盈同孟老夫人在暖帘后头坐着,游飞瞧那帘后伏在桌上的身影,觉得似曾相识,玩笑道:“三姐姐,又在替老夫人写信?” “礼单被茶水打湿了,我誊写呢。”明宝盈笑着说。 她的目光从游飞身上移回来又落到礼单上,她没抬头,但她知道孟老夫人在看自己。 彼此的顾忌、考量乃至抉择其实都很清楚明白,孟老夫人知道自己拿孟容川没有办法,拿明宝盈也没有办法,孩子太出挑了,就不是父母所能掌控的了,又或者说,被父母牢牢拿捏的孩子,恐也不会有多么出挑。 孟老夫人一听文无尽和游飞是刚忙完回来的,忙让灶上装了些好菜尤其是梅菜煎糕,就叫他们回去歇着了。 这室里又只有她们两人了,孟老夫人静静瞧了明宝盈一会,看着她执笔时那种气定神闲的韵味,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可是这样没名没分的,与他同进同出,难道不委屈了你?” 明宝盈看向孟老夫人,张口想说什么,又觉得每一句都不妥当。 她的学识、经历、环境造就了她的想法,而孟老夫人也一样,她目不识丁,她守寡至今又与儿子十年不得见。 明宝盈若是把自己的想法倾泻而出,再怎么斟酌了言辞,委婉道出,其实对于孟老夫人而言都是某种程度上的蔑视。 “我,贪心。”明宝盈把原因归于自己,很坦白地说:“老夫人的儿子很好,我很喜欢,但是成亲生子,料理家事,又不是我想要的日子。” 这话,孟老夫人翻来覆去在心里想了好一会,她有点懂,但又不是完全懂。 最终,孟老夫人只问:“岑二娘子好不好?” “不好。”明宝盈斩钉截铁地说。 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道:“老夫人,若是孟郎中另有了成亲的意思,等那时候,您心中有什么人选,尽管拿来问我,我书苑的同窗多,官僚里的同僚也多,我总可以替您仔仔细细打听她的品性,您可以信我的。” “我当然是信你的,只是,”孟老夫人被明宝盈这番话说得又羞愧又酸涩,道:“只是你这样说,心里真的有他吗?” “有。”明宝盈认真道:“但这世间并非只有男女之情,人与人之间的情意都很宝贵。老夫人,今日的事不管怎么说,被伤得最厉害的难道不是您与我们之间的情意吗?这情意难道就不打紧吗?” 是啊,明宝盈与孟容川的关系是后来的,孟老夫人同明家小娘子们,同老苗姨,同文无尽、蓝盼晓,同小青鸟的情意难道不是先于此的吗? 第189章 再会 开春, 山上的雪渐渐融了,这条山路要比明宝清上一次来时热闹很多,耳边都是‘哗啦哗啦’的欢快溪流声。 明宝清的心情原本是不错的, 但她在半道上被几个仆役给拦下了, 因为那一片都成了左仆射的私家庄园,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明宝盈曾请高芳芝代为询问此事, 但也没有下文。 明宝清没有为难下人,也没有多争执,只想着要去林府一趟, 不管怎么样, 岑嫣柔的棺椁她不可能留在林家的地底下。 她回到家中时,一进门就见游飞和明宝锦带着猫儿在玩弹棋,猫儿是跟着自己的乳母以及姜氏的乳母嬷嬷一起来的, 姜氏留在家里照顾女儿。 这家里没有仆役, 乳母嬷嬷来了也做客人一样招待, 老苗姨与她闲话家常, 倒是把岑家这几天的新鲜事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第399章 “嫁去代州?这,这婚事也来得太快了?谁给她做的媒?”明宝清张口吃了老苗姨喂到她嘴边的炸花片,听了嬷嬷一句岑贞善要嫁去代州, 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了。 “说是二郎君亲自看下的人选, 其实么,”嬷嬷卖了个关子, 小声道:“是他身边那个妾室给寻摸的。” “什么?”明宝清嘴里嚼得都是脆响,也更狐疑, “那人家好吗?” 嬷嬷道:“怎么能好?二夫人与那妾斗了这么些年, 她两个女儿留在京城,人家一男一女全跟着郎主去了代州, 二夫人一个都捏不住,人家这样的本事,能叫二娘子嫁得好人家?” “王氏被瞒得这样好?竟然肯让岑贞善嫁过去?”明宝清问。 老苗姨也倾着身子,专心致志听着。 “都要过定了。”嬷嬷含蓄地饮了一口茶,轻道:“这事,其实咱们夫人打月子里就知道了,两边使力,二夫人其实也起过疑心的,一边想着骑驴找马,想瞧瞧孟郎中这边有无可能,但孟老夫人好像是不接茬了,二娘子又在院里哭骂,王氏心里一烦,就应了代州的婚事,如今正腾换铺面、田地要做陪嫁!还要咱们等六郎主从陪都回来后,给二娘子送嫁做体面。” “这还真是张得开嘴,六舅母答应了?”明宝清有些想不懂,“考官的差事四月初才了结,公主和嘉荣郡主届时会去洛阳张榜,接受上榜的学子觐见,舅舅少不得也要陪同左右,哪里有这个功夫替她送嫁?” 嬷嬷捧着茶盏转了转,没有开口。 这时候,小草快步走进院里来,笑道:“阿婆,我们老夫人请您吃酒去,郎主买了金玉阁的樱桃肉回来,叫小郎接着念上次的《恩仇录》呢。” “《恩仇录》那故事大起大伏的,你俩的身子受不受得了?” 明宝清至今没再去过孟家,见到孟容川也是淡淡的,但她也没流露出一丝不喜老苗姨她们去的意思。 老苗姨哼了一声,说: “最受不了就是小果一念到仇人来了,不是喝水就是撒尿的!” 嬷嬷都听笑了,瞧见老苗姨被小草扶着走了,又轻声道:“这自然有条件,六郎主要老家主留下的一些东西,王氏给了他才会去送嫁,而且六郎主去了代州,顺便也将与那妾室说定的好处拿到手。且是要二娘子她自己去洛阳,六郎主直接从洛阳将她送去代州,省却路上一番折腾。” 姜氏与岑石堂的妾室看起来没有干系,但两人其实有过多次来往,最早是姜氏不忍心,曾庇护她女儿一次,中间零零碎碎,两人有过几次互助,再一次是借明宝清的势要拿回来那些产业时,这个妾室也曾出力,而这次她能安然无恙地带着一儿一女跟着郎主去了代州,姜氏也帮她了。 这两人是有来有回的,可姜氏却能在岑贞善的婚事中再得‘好处’,那就意味着那妾室能得到的好处更多,岑贞善这一回是叫她们彻彻底底给卖了。 明宝清不知该作何感想,脑海里只浮现出那夜泼在雪地上的那一盆血水,并不想去评价姜氏的做法,只是有些感慨,道:“其实岑贞善自己给自己找的人家,倒还都不错呢。” 嬷嬷笑了笑,道:“我们夫人说她比她母亲精明些,挑的都是好货,可却不清楚自己的斤两。她拼命使劲想嫁的两位小郎,喜欢的不都是上过书苑,甚至考取了功名,得了官身的小女娘嘛?头一个栽了跟头,她还看不明白,非要到三娘子跟前也寻一回不痛快。” “还真是。”明宝清也觉得可笑,“她若是能早些看明白,别那么强求或者改了脾性去读些书也好。” “心性若能轻易改,这世上哪还有那么多蠢人?”嬷嬷忽然想起什么,轻道:“大娘子出嫁那日,有备花冠吗?” “定亲后就在首饰铺子里打头饰了,不过花冠造价太贵,就免了。”明宝清说。 “花轿也是没有的吧?”嬷嬷又问。 “是,我骑马。”明宝清说。 嬷嬷点了点头,皱着眉说:“二夫人去打听了大娘子备婚的这些物什,本都打算压你一头,占你的喜气,只是您没循常理,她不好行那些邪术,就拿了您的八字起了卦,特特挑了四月廿二这一日送嫁出城,比您的婚期早三天,说是可以占你一头。” “荒谬。”明宝清觉得可笑极了。 “大娘子不信是最好的,但我们夫人也请大师替您解过了,别担心啊,请的是国寺的高僧呢,邪不压正。”嬷嬷宽慰道,又说:“还有,夫人叫我同您讲,二房那个小的被她母亲关起来了,她知道你应了那个小的,不过么,还是本性难移这句话,就借着这个机会看看那小的能磨出一副什么心性来,你只当不知道,别贸贸然伸手助她。” 明宝清知道姜氏好意,只点点头。 她这厢也烦闷,没有那么多心思去想别人,这一日料理了手上的差事,就一人往林宅去了。 严观自开春以来就很忙,明宝锦都问了好几回了,明明她自己也很忙,原本依附在成衣铺的点心渐渐有了专门为此登门的食客,明宝清前些日子还抽空给她刻了一块小小的店招,上头只有四个字‘绿芽小馆’。 第400章 这名字是明宝锦取的,明宝清刻好时就搁在桌上了,老苗姨进来给她送甜汤,望着这块小店出了很久的神,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明宝清这几日回家的时候,明宝锦总会瞧瞧她身后有没有人,夜里要关院门了,她和游飞都会再探个脑袋确认一下严观是真的不来了。 文无尽曾打趣说:“严中侯对于小妹来说,如兄如父。” 明宝清那时只笑,但细想一想,好像的确是这样的。 明明是文无尽在家中的时间更多,家中琐事也操心更多,但严观身上的气质好像更加贴合明宝锦对于父亲这个角色的想象,威严但温柔,强大但怜弱。 严观对于这个家而言,纽带的确是在明宝清身上的,但他与其他人渐渐也有了联结,尤其是老苗姨和明宝锦,他可以是老苗姨的儿子,也可以是明宝锦的父亲,很多时候严观也不自觉这样做了,似乎不仅仅是老苗姨和明宝锦需要他,他也需要她们。 初春的风还是冷的,明宝清被林府的门房请到了偏厅里暂坐,左仆射位同宰相,这正正经经是宰相门前七品官,明宝清做好被摆架子的准备了,但她喝了一口搁到手边的茶水,晾得正好。 林家几个小郎都相继回来了,但她要等的人却还没有消息。 明宝清不至于以为这是下马威,左仆射位高权重,自然也是诸事繁杂,劳累颇多的。 又过了会子,暮色愈发浓重,仆役走了过来,道:“明主事,我们郎主今日不会回来了,您也请快归家吧。” 明宝清今日算是白等一场,骑上马时见一辆马车迎面而来,她让马儿停了停,想看看会不会是林期诚又回来了。 但下马车的人不是林期诚,而是林千衡。 明宝清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虽然两人的官署相距不远,但林千衡是萧世颖所提拔的近臣,很多时候都要跟着林期诚进宫中面议政事,在官署的时间并不多,更多时候是在林家大宅的外院书院里办公的。 林千衡看起来稳重了很多,只有眼底翻卷着几道无声的波澜。 “是为祖坟的事来找六叔的吗?”林千衡主动开口,为得就是能让明宝清主动朝他走过来。 果然,她用皮靴轻轻碰了下马腹,就乘着月光靠近了他。 相比起坐在马车里,明宝清好像更适合骑在马上,行在风中。 风先拂过她的发,再扑到他面上,那熟悉的香气浅淡得彷佛只是林千衡的幻觉。 林千衡多想明宝清能近一些,再近一些,但她停在了半丈开外处,道:“你也知道了?” 林千衡从恍惚中艰难回过神来,道:“六叔已经让人另选墓地安葬,应该是在西黄山上,他素来是忙碌的,恐是觉得这事简单,没必要商量来商量去的,径直就办了。” “可我想要阿娘的棺椁,我,”明宝清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只能非常直接地说:“反正要迁坟,我想阿娘能葬在我家的墓园里。” 林千衡愣了愣,忽然笑了,道:“我同六叔提一提。” 明宝清犹豫了一下,说:“倒也不必,你方才说左仆射觉得这种事不过是小事,你若代我去说,他到时候又会觉得你心思散漫,不在正事上了。” 不管这句话因为不想欠人情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明宝清还是很懂林千衡,她依旧理解他背负着的担子,即便他们分开了这么些年。 林千衡心里舒服了那么一点点,毕竟月光也曾落在他身上,那些回忆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六叔这几日都会住在光宅坊的林宅。”林千衡说:“宫中似乎常召他议事。” 光宅坊这种地方靠近大明宫的官宅大多是朝廷所有,赐给诸位重臣近臣的。 “多谢。”明宝清轻轻拽了下缰绳,月光刚转了蹄子要走,只听林千衡唤道:“元娘。” 明宝清侧首看他,林千衡想问她会不会穿得太单薄,这样骑马冷不冷?想问她婚期真是在四月里吗?想问她为何会选严观这样的人。 他有好多好多想问她的问题,但最终,他只是很莫名地说:“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明宝清显得很认真,也很困惑,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道:“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 如果不是林期诚的阻止,如果林千衡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了,那么不论说多少个对不起,明宝清恐怕都不会再这样对他笑了。 “那,再会。”明宝清对他说。 林千衡不忍对她说道别的话,但‘再会’就很好,他轻轻点头,也说:“再会。” 第190章 春夜微雨 林期诚在光宅坊的门口看见明宝清的时候, 眼神显然是惊讶的, 他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早就习得了七情不上面的本事, 所以也只是目光之中有所流露。 明宝清瞧见林期诚的那一刻就觉得不太妙, 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很疲倦, 人在累的时候都不会有什么好脾气的, 也不会有什么心情同她交谈。 明宝清上前行礼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会被林期诚赶走的准备,但林期诚只是看了看她,然后说:“进来吧。” 光宅坊这间府邸仅有林期诚一人住着, 平时大约也会在这里议事, 所以有个很大的外书房和厅堂,院中布景一应都很简素,廊下的灯笼泛着昏黄的灯光, 把这院子照得非常柔软。 第401章 明宝清跟着林期诚进了厅堂里的一小间单独隔出来的小厅, 应该是平日官员议事时录笔做记录时的所在。 这里只有一张矮榻和一张案几, 林期诚坐了下去, 示意明宝清也坐。 明宝清四下看了看,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坐了。 不论从年岁、官位、辈分来看,明宝清都不是能与林期诚平起平坐的, 但林期诚示意他对面的位置, “坐吧。” 七八盏灯笼点在这屋里,把这小小的房间照得很明亮。 明宝清还没开口, 仆妇先进来了,两碗热乎乎的乳汤代替了茶水被端上了案几, 透着一股甜甜的奶香。 “湘莲奶露?”明宝清有些惊讶地说。 “嗯, 这种吃食外头不卖,很久没吃了吧?”林期诚很平静地说, 然后就拿起舀了一勺吃了起来。 当下的情况有些叫明宝清琢磨不透,原来左仆射是个这么随和的性子吗?但以她听过的一些只字片语来说,林期诚的作风应该是很冷硬的那种,早年间在地方上,林家的姻亲都被他办了好几个。 “先吃。”林期诚道:“吃完再说,甜奶冷了带腥。” 这话真就像老苗姨平时会说的,明宝清下了值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什么也没吃,的确饿了,就一勺一勺把这道甜汤吃了个干干净净。 吃了点东西,林期诚又要了个热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擦手脸,看起来略微精神了一点。 仆妇收了碗,低眉顺目地退了出去。 明宝清收回目光,就见林期诚正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左仆射,这个时辰来叨扰实属不应该,听闻您已经吩咐人将明家的祖坟迁出去…… “听何处得知?”林期诚忽然问。 “林外郎告知。” “他去找你?” “不是,只是在林家大宅附近碰上了。” 林期诚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明宝清继续道:“这事应该谢过您的,只是我母亲的棺椁我另有地方安葬,还请您容我带人上山,将她的坟墓迁出。” “迁到哪里?” “枣林山的水鸭崖。” “那就在附近,”林期诚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不如不迁。” 明宝清听得愈发困惑,道:“那地方是建别院的,有坟墓在附近总归是不大好。” “何处青山不埋骨?”林期诚说。 这话太有道理,但于明宝清而言很不够,于是问:“为什么?” “望你不要觉得冒犯,”林期诚静静看着明宝清的眼睛,说:“我百年之后,想葬在她身边。” 明宝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因为太过震惊,她反而显得很平静,甚至只是轻轻眨了眨眼。 “原是这样。”明宝清望向林期诚,看着他的灰发在灯火的照耀下折射出岁月残酷的冷光,道:“您,一直没有娶妻是因为她吗?” 林期诚说:“是我不想娶别人,是因为我自己。” 明宝清忽然觉得心头很沉重,但她还是抿紧了唇,没有答应。她虽然明白了林期诚的心意,无从得知岑嫣柔的。 “你是你阿娘的好女儿。”林期诚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含着一点笑意,但明宝清看向他时,他已经站起了身,边往外走说:“等我一下。” 明宝清听他脚步声的方向似乎是往内院去了,过了好一会,脚步又由远及近,林期诚揣着一个匣子回来了。 他把那个匣子郑重摆在案几上,像是要跟明宝清分享一份独属于他的秘密。 ‘呷哒’,匣子被他掀开了,一只小小的木猫躺在一块柔软的帕子上,漆黑得像是崭新的,被珍藏得没有一丝旧色。 林期诚把木猫拿了出来,放在手心里托着,手腕转了一周,让明宝清能看个仔细。 “你阿娘刻的,活灵活现的。” 他的语气真是难得一闻的鲜活,充满了自豪甚至得意,像是在展示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这个时辰的猫儿眼半开半合,到了午夜就睁圆了,等白天又是一条细缝。” 明宝清怔怔看着他手里的那只小小黑猫,并没有从他手里拿走,只是用食指轻轻摸了摸猫儿脑袋,问:“她有同您说过,眼睛为何能这样变幻吗?” “丝弦。”林期诚这年岁,眼珠已经没有年轻人那么清亮了,但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里的光芒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少年,“猫儿身子里有很多丝弦,丝弦都会随着湿冷燥热的而有变化,松散紧绷各有不同,但她只是与我这么提了一句,具体怎么做的,她懒得说,说我太蠢,教了也不懂。” 明宝清眼底一热,连忙垂眸,但视线落在那匣子上,隐约可见匣底的白帕上绣着一朵鸢尾。 等她再抬眸时,只见林期诚正看着那只小黑猫。 他看得太专注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都从明宝清眼前消失了,而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他与岑嫣柔那段短暂的时光里。 明宝清走出林宅的时候还有点恍惚,仆妇想送她去附近的客栈,她也拒绝了。 她牵着月光走出林宅的地界,往人声热闹的街市上去,不知道为什么,人世间的声响越欢快,明宝清的心里却越寂然。 原来岑嫣柔可以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林期诚早年间一直游离在林家之外,做过了冀州、洛州、益州各地的刺史,不论他如今多么的位高权重,明宝清只是在想,若是岑嫣柔嫁与他,是不是可以不必囿于宅院,也不会郁郁而终。 第402章 假设过去是毫无意义的一件事,但明宝清就是忍不住。 宵禁的鼓声敲下,人如蝼蚁,四散匆匆。 有些小摊眼见春夜有细雨落下,便把买卖收得早一点。 这条街被明宝清越走越冷清,就连灯火也一团一团灭,在那些零散的小光团都被黑暗吞噬之后,从那间偌大客栈门前扑出来的暖光就显得格外清晰。 明宝清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这光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在松胳膊上捆缚着的臂鞲。 其实他不是很喜欢受束缚的人,一出禁苑他就要去解开领口,脚上那双沉重的官靴他一进屋门就要脱掉。 明宝清少有的,同他闲闲混在一起的几个整日里,他根本连衣带都懒得系好,松松一束,像个落拓不羁的名士。 严观与明宝清约好了今夜在光宅坊的客栈碰见,他已经迟来了,可没想到她还没到,所以就打算出来找她,才一转脸就看见了她,忙快步走了过来,伸手抚过她微红的眼皮,皱眉道:“谁欺负你了?” “不是的。”明宝清抓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说:“你才下值吗?这几日怎么这样忙?我瞧着你都瘦了。” 她观察到严观面上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挣扎,于是她摸了摸他的面颊,感受到指尖被胡茬刺得酥麻。 “公事的话,不必什么都告诉我。” 严观侧身将她与街上行人隔开,一边轻嗅她指尖,一边将她窝进墙角的阴影里,问:“林府给你上什么甜乳茶了?好喝吗?” 明宝清勾了勾他的鼻子,道:“属狗的?” ‘嗯’字在严观喉咙里滚了一道,他轻轻咬她的尾指,说:“狗想啃骨头了。” 明宝清微微地努了努嘴,道:“齿痒?” “心痒。”严观低头在她唇上咬了一下,拥着她往客栈去了。 这一夜又磨到很迟,明宝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又黑又安静,只是喉咙很干, 微微有些刺痛,咽一咽又好了。 同睡的夜里往往明宝清一动,严观就醒了,但今夜他只是呼吸声乱了一乱,人却没有醒。 明宝清想他是太疲累的缘故,就更轻手轻脚地从他脚边钻了出去。 茶水凉凉的,明宝清一气喝了两杯才觉得淌出去的水被补回来了一点,她轻轻推开临街的那扇窗,夜色中隐约可见微弱的闪烁,明宝清伸出手,感到一点密密麻麻的凉。 ‘原来还在下雨。’明宝清想,‘只是雨声太柔,根本听不见。不知道明早会不会停,阿郎没带蓑衣呢。’ 明宝清关好窗户,撩开帷帐,就觉严观惊醒了过来,一下将她擒到怀里去了。 “吓着你了?”明宝清被他攥得好紧,顺势把脸埋进他颈窝,因没听到他说话,又问:“做恶梦了?” 严观没承认也没否认,反问她,“渴了?” 明宝清点了点头,又问:“梦见什么了?” 严观梦见什么了? 他梦见自己在骑马,背着弓箭在追一只白鹿,鹰隼尖利的叫声响在头顶,像是无间地狱的指引。 他循着风声转眼看去,登时被一支堪比长枪的重箭射落马下。 他躺在地上,看着鹰隼在空中盘旋,天地好像都晃动着,翻转着。 明宝清俯身看他,那表情像是在看一条死狗。 有人在不远处唤了她一句,她转首看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月白袍角割过严观的额头,露出森森白骨。 这样的梦,严观不知道要怎么跟明宝清说。 “噩梦说出来就不灵验了。”明宝清逗他。 “梦见我中箭…… 话还没有说话,唇就被明宝清掩住了,严观含着她的指头,尝到春雨的柔软和冰凉,恶梦在此刻才真正结束了。 第191章 棋豆 可能是跟动物待久了的缘故, 明真瑜觉得自己好像比从前要更会看人了。 他连动物都读得懂,看人也更明白。 鹰坊在禁苑里,闲杂人等轻易进不来, 但明真瑜偶尔也会出去, 譬如正月里安王得了一只金雕, 但他不喜这种猛禽, 就让鹰坊的人拿去,免得一不留心给养死了,也是罪过。 明真瑜去取时, 在安王府遇上了郭氏子弟, 原来这金雕是郭家献给安王的。 他从前与郭家几兄弟是酒肉朋友,吃吃玩玩好不快活,好得跟什么似的。 眼下再见, 明真瑜穿着粗布麻衣, 背着鹰笼, 站在阶下, 他们几个还是锦衣华袍,坐在厅堂吃茶。 郭氏子弟似乎正无聊,瞧见明真瑜的那个眼神像是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招招手让他上前来。 明真瑜走了过来, 果不其然被奚落取笑了一番,但他觉得人家还算客气了, 说得不痛不痒的,都比不过鹰爪挠得疼。 这可是在安王府啊, 如果是在郭氏的地头上, 明真瑜的脸皮要不剥下来,都没办法脱身。 “二郎?”邵棠秋没想到会见到明真瑜, 见他仰起的脸上皲红一片,心里有些难受,就请他吃了一盏热茶,还拿了几盒油膏走。 其实明真瑜有抹脸的面脂,只是他总觉得自己抹了那些香腻玩意之后会干扰鹰隼的嗅觉。 但王妃好心,他当然是揣上了,然后在离王府不远处的巷子里散落一地。 第403章 明真瑜一边还要护着金雕,一边还要护着脑袋,被打得很惨。 郭氏子弟说起来与明真瑜没有什么仇怨,非要说的话可能还是落在文无尽身上,但今日显然与文无尽没多大干系,主要是因为在安王那碰了一鼻子灰,所以找明真瑜泄火来了。 明真瑜白挨这一顿。 当他挣扎着去掀开遮笼布察看金雕情况的时候,隐约觉得对面有个模糊人影走了过去,似乎是在见到他能爬得起来后才转身离开的。 明真瑜当时就在心里想,郭家要败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他就是这么觉得的。 后来听到郭家被抄的消息时,明真瑜心里就一个念头,‘老子真是厉害大发了!哈哈,算得住你一家的命数!’ 幸好正月里姐姐姐夫没来禁苑,否则明真瑜脸上的伤一定会叫他们看见,何必叫他们担心一场。 郭家被抄了后,明真瑜才同严观说了自己挨打的事情。 “我就说你怎么鼻子好像更变高了些,敢情是被人打的?这种事情你瞒得这么牢做什么?”严观揪着他的脸只差把他整个人都提起来了。 明真瑜觉得自己的脸皮要掉了,泪汪汪看着严观。 “我看你这俩月好像挺烦心的,不想再招你了。反正打都被打了。”明真瑜随口一句话,却叫严观默了默。 “为什么这么说?”严观觉得自己并没有多少流露。 “什么为什么?”明真瑜揉着自己的脸,想了想说:“你走神的时间变得更长了。” 严观看了他一眼,一掌把他拍马粪堆里去了,又觑了眼正走过来的养鹰师傅,道:“你师父不是说自己过些天要去龙首原上掏野鹰蛋?” “是啊!老头真是够犟的,这把年纪了!”明真瑜抠了抠脸上的马粪干巴,嘿嘿笑道:“还以为自己十七八,能迎风尿三丈呢。” 严观往后退开几步,明真瑜不解地仰脸看他,一下又被个粗壮老头一屁股压粪堆里了。 “你这小子!一天到晚在背后说我老,这么赶着想接班?那你也跟我一起去!” 严观几不可见地牵了牵嘴角,等明真瑜终于挣扎出来的时候,只看见他走远的背影。 禁苑里增设了军器坊和火药监之后,工部就另设了一个分部在此处,直属于宇文郎中以及窦中郎将。 明宝清的主责是管着城内城外的官坊,明宝盈又是户部的主事,她们只是偶尔会过来,明宝盈跟着李素进火药监,而明宝清是去军器坊多些。 窦中郎将有事没事就喜欢去军器坊,可谓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所以军器坊一旦得了什么新东西,也都要先给她试过,若是连她都说不好用,那就也没有再做的必要了。 明宝清同窦中郎将遇上过几回,窦中郎将还管她讨要喜帖,知道他们在胜业坊买了间小宅子,没过几日她就送了个足占了小半间房子的红木大浴桶上门。 严观和明宝清连同一起来扫尘的明宝锦、明宝盈都看呆了,明宝盈下意识去捂明宝锦的眼睛,堪堪停住手,听见明宝锦惊呼,“哇,洗完澡的水能浇半亩地了。” 这大浴桶还是给过钱的,退不掉,可又大得连房门都进不去,严观当场拆了一扇才把这浴桶给抬进去。 次日在禁苑遇见窦中郎将,严观还没说话,她潇洒一挥手,“不用谢,是照着我家那个打的,一模一样,我可没给你偷工减料。” 其实,严观真不想知道的如此详尽。 因为窦中郎将大肆宣传的缘故,严观收到很多贺礼,上官下属都送了,休沐时他专门用马车往兰陵坊拉了一趟,否则胜业坊的宅子都没办法住人了。 明宝清也是一样的,宇文郎中和郑主事他们自不必说了,肯定会有一份,便是新进匠房的几个小学匠也打算凑一份送她,所以婚期还没到,贺礼陆陆续续都来了。 明宝盈替他们录下的礼单越来越长,蓝盼晓和老苗姨思来想去,这喜宴竟是不能依着严观和明宝清的意思只自家人简简单单吃一顿了,否则白拿别人的贺礼却连一顿饭都没有,这也实在太小气。 明宝清知道严观有意低调,还以为他会不喜欢,但严观看起来还挺适应的,难得的几个休沐日都陪着她去官园子里提前订下婚宴要用的蔬果鱼肉。 明宝锦经由袁先生寻得了一个可以上门搭灶现烧菜的大厨,算算价钱要比酒楼饭馆实惠,而且很些酒楼的招牌菜他都能来一手,只他就一 个人,来不及做冷碟和点心,这就交给了明宝锦和老苗姨她们提前去预备着。 “小妹也是长大了,居然是她和游飞上门去找的厨子。”明宝清有些感慨,就听严观道:“我听阿婆说,小妹及笄礼刚过,就有人家上门试探了,说是自家儿子去接妹妹下学的时候瞧见过小妹,心生喜爱。” “什么心生喜爱?听起来就不靠谱,匆匆一面就上门来了?真是肤浅!”明宝清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十恶不赦的事情,皱眉道:“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阿婆和蓝娘子当场就拒了,说还要再留小妹几年的,小妹都还是一团孩子气,不可能谈婚论嫁的。”严观伸手揉揉她眉心的结,道:“正是你心烦那几日,所以就没有说。阿婆同我提了,也是要我知会你的意思。” 第404章 “我要养到小妹二十岁,二十二?唔,二十五吧。二十五岁才准想一想嫁人的事。”明宝清说。 “三十岁怎么样?三十而立么。”严观道:“还是不嫁的好,养成一个小傻瓜多好?” 两人相视一笑,更像两个大傻瓜。 今日这官园子离胜业坊比较近,两人订完菜就回了小宅休息。 小宅真是很小,每间房也都小小的,愈发衬得那浴桶大得发蠢,连屏风都挡不住,严观每每瞧见那浴桶都觉得太阳穴有筋在抽。 正屋边上有一间窄窄的水房,平日里冲凉就在那,有沟渠可以排水。 严观时不时瞟那浴桶一眼,心想,‘谁有事没事烧那么一大桶子水在里头游来游去?这水里也不好借力啊?好借力吗?这能怎么借力?这,这能舒服吗?会有什么趣儿?这,水不会进去吗?要是水进去了,乌珠儿会喜欢吗?’ “发什么愣?”明宝清散着长发回到房里时,就见严观坐在榻上,不知是想什么事情想得入了神,连她进来居然都毫无觉察。 “没。”严观矢口否认,又摸了摸鼻梁,幸好明宝清正攥着湿发,没有瞧见他心虚的样子。 他们的婚期在四月,四月又叫清和月,严观记得自己小时候跟陆先生学过一首诗,叫做‘首夏尤清和,芳草亦未歇’。 严观想,那天一定是个好天气,但今天似乎不是。 夜风有点大,在墙头‘呼啦’一声飘过。 严观一向睡外侧,坐起身给明宝清掖了掖被子,起身拢好帷帐。 他推开房门走出去,完全无视凭空出现在庭院里那个人,轻手轻脚地将门带上。 见对方想要进东厢房里去,严观立刻道:“那是妹妹的屋子。” 明宝盈已经在这里住过一晚,留了些日常用具和换洗衣物在屋里,自然不能容他一个癫番僧进去。 “妹妹?”李辅翼冷哼一声,道:“这妹妹你是真不嫌多。” 本以为他今日穿了身黑衣,但被厨房灶台上的油灯一照,血红一片,原来是件深红的袍子。 李辅翼还没有在厨房谈事的经历,但估计严观肯让他进的地方除了厨房就是厕室了。 这厨房小得连张桌子都摆不下,他用脚勾了灶洞边上一把小杌子坐了,说:“火候差不多了,就等公主敲锣了。” 李辅翼开口时严观正伸手掀开灶边的一个小钵子,抓出一把像小土块一样的东西,那是老苗姨和明宝锦给他炒的棋豆。 棋豆一共有两罐,老苗姨炒的是咸口的,麦粉、盐巴、茴香、花椒叶,明宝锦炒的是甜口的,麦粉、芝麻和糖。 这棋豆是用绵绵的沙土炒熟的,所以摸起来粉粉的,干巴巴的,但嚼起来很香,也很不容易坏。 老苗姨和明宝锦特地做给的,一想到他们下了值得回到这个冷锅冷灶的宅子里,一老一小都心疼得不行,其实他们要是饿了,完全可以下馆子去,胜业坊内的酒肆饭馆就很多,而且边上就是东市,不会饿到的。 但夜里饿了,还真是折腾不出什么吃的,这一把棋豆实在解馋救饿。 对上严观狐疑警惕的目光,李辅翼笑了笑,道:“奇怪我怎么会知道?傻子,崔家那老不死那么好忽悠吗?还不是要我出马?我可是不二之选。” 严观觉得他说的是实话,人脸上有些神采是假装不出来的。 “你替陛下行这件事?” “晋王不在了,自然只能是她。” 李辅翼看着他,眼底有一点愧疚,但严观觉得完全没必要。 如果不是晋王的血脉死的只剩他和萧奇兰了,他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给我一个吃。”李辅翼朝他伸出手,严观想了一想,真就只往他手心里放了一颗。 “小气。”李辅翼嚼了嚼,说:“唔?家里做的?竟然放鸡蛋了?真舍得啊。” 严观觉得他嘴还挺灵的,见他又伸手,没理他。 李辅翼摩挲着指尖留下的微尘,说:“还真让你又找到家人了。” 严观再抬眼,眸中已有警惕之色。 李辅翼看着他这样小心回护,笑了起来,但很快又变得苦涩。 “若事起,你不要追进内苑去,知道吗?诱敌深入,小心断送了自己!”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很像老苗姨扶着门框叮嘱他,明早上值时记得先去灶洞里挖那碗温着的补汤喝。 严观没有说话。 李辅翼是个燥性的,最不受不了他这种闷葫芦,突地起身又向前走了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去赌帝王之心。” 他的语气是这样的沉痛,像是狠狠输过一次。 第192章 宵禁 四月下旬, 春末夏初时候,一早一晚的气候依旧令人觉得舒适,只是这正午时分, 车马在路上行了多时, 已经有了汗意。 文无尽和游飞这厢从青槐乡上出来, 远远见到官道上有送嫁的队伍往东去, 看架势应该是官家的小娘子,香车宝马,红盖摇晃, 嫁妆还铺了一路。 他们去乡上察看那些赁出去的田地和纸坊, 打扫整理了留在乡上的小院,又顺便带了很多山野青蔬和鱼获回城。 第405章 这支送嫁的队伍并没有引着他们太多的关注,文无尽心算着明理书苑今岁定下的用纸, 又想着华洲郭氏一族在郭给事中这一家被抄后受到的牵连。 郭给事中被抄家的罪名是贪腐受贿, 起因是万年县的陈县令接了一个学子的状纸, 他告的是早年间郭氏女眷收受银钱, 本该叫他榜上有名的,收了银子没办事,这几年来讨要了几回, 要是肯退钱也就罢了, 可她非但不退,还将他打成了残废。 这原告自认是有几分才华的, 家中也薄有资产,只是才华有限, 资产不过小富而已, 又好做官,所以才走了郭氏的门路, 可没想到郭氏下此狠手,叫他仕途彻底无望,连个员外郎都捐不了了。 陈县令接了他的状纸之后就开始在暗地里详查此案,没想到诸如此类的学子越查越多,便是文无尽也被他查到了。 不过文无尽的情况又属于另外一种,他是被郭氏歪曲剥夺了功名的学子,这样的人因为没有留痕,所以查起来比较困难,但陈县令零零总总也查到五六个了,余下那些没查到的不知有多少。 因为郭氏一族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收贿索贿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即便有好些行贿之人为免牵连自己,所以刻意遮隐瞒了,但查到的证据还是足够了。 听闻郭氏一族被下狱时大呼冤枉,究其原委竟然是说自己并没有让人下那么重的手将那学子致残,必有其他人在中间浑水摸鱼,此乃笑话,连安王听了都充耳不闻。 郭给事中在狗脊岭被斩首时文无尽也去看过,严观给他弄了个非常好的位置,正对着行刑台,他看见了郭给是中临刑前那种崩溃的神情,没有什么折磨比这个更好,那把行刑用的鬼头刀落下来时,他甚至能看见血从断口出喷溅出来的一点一滴。 行刑台是非常肮脏的,犯人的裤腿都被麻绳紧紧扎住,为免屎尿漏出,叫人恶心。 文无尽看见鲜血蔓延开来,沁进行刑台黢黑的木纹里,又沿着高台滑落,一滴滴落在尘土里。 到底是顾及了安王的脸面,郭氏一族只斩了郭给事中及其夫人和长子,另有几个出力不少的门客,其余子女罚没为官奴,去往边关做苦役。 但他们很多人在狱中相继自尽了,只留下两个还不太明白生死是何物的孙辈。 刑部因此问罪于华洲郭氏,华洲郭氏一族中但凡为官之人都被贬斥,多年经营一朝散,郭氏一族在华洲的势力也大受打击。 其实考官受贿在先皇那一朝简直是司空见惯,但郭给是中算是其中‘翘楚’,所以朝廷只掐了他一个,为免朝中人心太浮,也没有将那些经他手考中功名博得官身的官 员一棒子都打死了。 萧世颖自从登基以来,恩科加开了两次,也从地方提拔了不少官员入京,林期诚便是其中最为瞩目的一位。 郭氏如今倒台,像是挖掉了一株缠绕纠葛的藤树,这让许多新生的嫩芽和草植都在它腐烂的躯壳上生息着,却也让其他的大树感到一丝战栗。 文无尽和游飞从青槐乡上回来,又去了明理书苑送纸样。 书苑的管事留文无尽和游飞吃茶,要走时文无尽又与书苑的另外几位刚下课的先生碰上,就又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两人再出门,游飞见文无尽有些疲色,就道:“先生,车里都空了,你坐进去靠一靠,到家了我喊您就是了。” 文无尽笑道:“今儿是天擦亮就出门了,忙活一日了,你不累?” 游飞摇摇头,还是一副腰挺肩展的模样,道:“中午在姜婆婆家吃了那一顿好的,补得我好劲,哪里有累?” 文无尽真是想仰天长叹,他喝的那碗药膳是假的不成?怎么他就没有这种‘好劲’的感觉呢?而且骡车一走,微微摇晃,他老人家一个都快睡着了。 将睡未睡时,文无尽就听见外头一阵无比喧闹的马蹄声响起,他呢喃道:“青鸟,给我拉哪来了?” 他的声音太轻了,游飞根本听不见,文无尽也彻底醒了过来,起身推开车门,就见眼前大批的兵马飞驰而过,带起的烟尘连叫他打了四个喷嚏。 那队伍很长很长,给人狂暴巨兽一种倾巢而出的感觉。 ‘这些是圣人的亲军吗?这是出动了多少?果真是不同凡响。’文无尽心想着,不由得发问,“这是怎么了?”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只一个老丈在边上战战兢兢地说:“要出大事啊。”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这人马长队才算完了,紧接着又是宵禁的鼓声响起。 “啊?怎么现在就宵禁了?”游飞连忙驾起骡车,紧赶着往家中去了,一路上遇见的金吾卫都在催促呵令他们快些回坊。 幸好两人赶在宵禁回到了兰陵坊,坊中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游飞是习武之人,对这种气氛格外敏锐,文无尽倒是没什么感觉,他心里发急想要回家。 蓝盼晓和朱姨两人在门边等他们,一见他们露面朱姨就转身进去了,想来是给院里的人报消息。 “急死我了!生怕你们在乡上耽搁了,进不来城了!” “大姐姐、三姐姐回来没有?”游飞也连忙问。 “她们今日都是晚值,原就说住在胜业坊的,可这个时辰,只怕都留在官署里了吧?”蓝盼晓说。 第406章 暮鼓声还在声声作响,全城提前宵禁还不算,竟是要坊中也立刻行宵禁之令。 游飞把骡车牵了进来,文无尽立在门边朝外看了一看,见到公主府外墙的紫袍玉带又在春风里开得烂漫,被暮色一镀,依旧鲜嫩优雅,他皱了皱眉,将门缓缓关上,一层层上好了门闩。 明宝盈的确还在户部的官署里,这个时辰的官署里还有几个晚值的同僚,零散在各个司里。 宫门虽留了几处没有关闭,但监门卫不许人出入,令这些官员们今日去值房画卯,然后在官署里留一晚上,等明日再说。 明宝盈听见这消息,第一时间就往工部去找明宝清了,她看郑小算官有些紧张,就将她也带去工部,可以陪在郑老主事身边。 只是进了工部,却没见到明宝清,她手底下的一个小学匠说:“军器坊的人将明主事请去了。” 明宝盈抬头看了看已经迅速黑透的天色,道:“什么时候的事?” “上午去的,明主事午膳都没在官厨用。”小学匠说。 明宝盈心底不知为何有些焦灼难安,细细追问,“来请她的人是禁苑的羽林卫吗?” “是的。”见那小学匠斩钉截铁,明宝盈心中疑窦稍减,又道:“可是严中侯手下的周校尉或者窦中郎将手底下的孙队正?” 小学匠是见过这两人的,就摇了摇头,说:“不是他们,不过确实是严中侯手下的人,瞧着很眼熟的,否则明主事往来禁苑频繁,不只别人认得她,她也认得别人呢。您就放心吧。” 明宝盈听她说的也有道理,就宽了宽心,往户部的官署去了。 除了类似于番使来贺之类的事情外,官署很少有要夜里上值的时候,今日更是猝不及防,所以在明宝盈从工部走回户部的一小截路上,路都是黑乎乎的。 仆役在户部门外挂灯笼,此时风大,灯笼点了又灭,叫人心焦。 明宝盈摸索着回到度支司,郑小算官留在了工部,这司里应该只有她一个了,但明宝盈却见到一盏灯笼飘了出来,端着灯笼的那只手明宝盈自然认得出来。 “你怎么来了?”明宝盈问。 孟容川正帮她将门带上,见她回来了又把门推开,跟在她身后道:“来给你送个灯笼,油灯容易灭,只怕夜里生风一下吹掉了,黑漆漆又找不见火折子。你哪里去了?是去找明大娘子了吗?” “嗯,不过没遇上姐姐,她往禁苑去了。今日发生了什么事,你可知道?”明宝盈问。 孟容川走近了她一些,并非有意借机亲近,而是这话真不好高声说。 “听闻公主在归途遇伏。” “什么?”明宝盈大惊,“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似是建王的兵马,嘉荣郡主做了内应。”孟容川轻声道。 “郡主?不会。”明宝盈声音虽然轻,语气却还算肯定。 孟容川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正要询问,忽然听明宝盈扬起了声音,“大郎?” 窗外,殷初旭一手提着个食盒,一手拎着盏琉璃灯,看样子正在寻她。 孟容川面色微沉,殷初旭笑容扬起,道:“姐姐,孟郎中,一起吃些吧。” 明宝盈心头沉甸甸的,谢过他的好意,道:“不若你们吃些,我没有什么胃口。” 她倒不是成心的,只是明宝清、萧奇兰的事情在前,让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想他们两人间的碰撞,反正依着两人的性子,总也不会打起来。 孟容川还真坐下来吃殷初旭带来的吃食了,这小郎毕竟是嫩些,几句话都不痛不痒的,倒是快把自己给说急了。 他侧眸看向明宝盈,只见她倚在窗边,正仰脸看着无月的夜空,仿佛身不在此,而在云端。 第193章 望阁 无月之夜, 夜袭良机。 明宝清此时正在天梁宫中,月华殿内,听着护卫每隔一刻就来报一次, 叛军已至何处。 这一路上需要强攻的地方根本没有几个, 很多都是那些内侍开的门, 还有一些千牛卫也在其中行事。 明明都已经筛了好几遍了, 可异心之人,还是多如虫蚁,难怪萧世颖冒这么大的风险也要设这样一个局, 否则真是难以安睡。 都到了这个时候, 明宝清自然知道今夜是一个局,可因为崔家总是不上钩,严观更不上心, 她以为这件事会再拖下去, 拖到崔家或者萧世颖实在忍不了, 再撕破脸皮。 但因为萧世颖的手段太快太狠了, 她一直在剪除崔家的羽翼,并不只在京中。 明宝清不知道崔家因为什么咬钩,可不论怎样明宝清于今夜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萧世颖何必将她弄来为质? 做人质, 必定有想要威胁的人,那只能是严观。 除了弓箭和匕首被拿走之外, 明宝清身上什么都没少,她甚至都没有被捆缚。 “左仆射这种郎君, 是否绝世罕有?”萧世颖忽然开口问。 她的声音是隔了帷帐传出来的, 但却依旧清晰沉稳,没有被一重纱帘一重珠帘搅浑。 “自然。”明宝清道。 “而且他已经用大半辈子来印证了, 甚至连死后之事都已算到,不只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了。”萧世颖道。 第407章 “的确。”明宝清说。 “可惜这样的郎君,终究是凤毛麟角。”萧世颖 的声音轻了一点,听起来像是叹息。 “那就不要强求。”明宝清说。 “你分明是入世之人,为何谈及男女之情,总是一副很拿得起放得下的样子?”萧世颖似乎有些不满、不悦。 “下官好面子,人前当然要拿得起放得下。”明宝清说:“至于人后会不会痛哭流涕,肝肠寸断,别人没看见那就是没发生过。” 萧世颖的笑声听起来很像冰块滚落珠玉床,连个一个‘来’字也脆脆凉凉的落下。 明宝清能感到边上的羽林卫都紧了起来,她尽量小心地站起身,走到纱帘畔跪下。 “再过来些。”萧世颖还道。 明宝清拨开纱帘,行了短短几步,又在珠帘前想跪下。 但萧世颖居然还说:“到这来。” 明宝清轻轻拨开珠帘,就见那长塌之上倚靠着一个素面玄衣的女娘,唯有额间红蓝花钿繁复华美,将她整张脸都点缀得如同异世珍宝般奇异瑰丽。 榻边伺候她的宫人识趣退在两旁,明宝清走上前,缓缓低头跪在脚踏上。 一只非常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抚过她的下颌,勾起她的下巴,将她整张脸抬了起来。 明宝清先是垂下眼,眼皮颤了颤,又抬眸看向萧世颖。 她没有用脂粉遮挡面上的细纹和瑕疵,可以看出还是一副很清婉的样貌,却有着非常姣美的神态,只看样貌真是一丝英武也无,但她目光灼灼,仿佛可以烧掉一切令她不快之事。 明宝清被她的眼神烫了一下,眸珠湿热,水光熠熠。 “嗯?”萧世颖用指尖抹去她眼尾湿痕,轻问:“这是怎么了?” “陛下。”明宝清的声音轻轻发颤,她道:“能不能把他留给我?” 严观今夜做饵,诱崔家出亲兵,联合骁卫叛军一起攻进内苑。 如果萧世颖要彻底抹除严观这个人,那么眼下就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她虽然经由萧奇兰之口给了严观一条生路,但一言九鼎这句话对于帝王来说其实渺若尘埃。 因为严观今夜行的就是乱臣贼子之事,人人得而诛之,名正言顺。 “还是放不下吗?其实情这种东西,放下了也就放下了,你先放,总比他先放好。”萧世颖问:“明源有些行事作风,你真可以学一学。” 明宝清听得这一句,只觉心如刀割,但眼泪却渐渐收干了。 “若你护驾有功,诛灭罪臣,这份功劳足可以封侯的,届时你就是明侯,明真瑄、明真瑜、明真瑶三人都可以脱去奴籍,甚至,朕还可以将侯府重新赐予你,兰陵坊又远又小,何必蜗居在那里。” 明宝清在青槐乡上住着的那些日子里,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明家能重新立起来,兄弟能脱开奴籍。 眼下这个愿望唾手可得,她却犹豫了。 “一切尽在陛下掌握之中,我即便诛杀了他,又有何功劳可言?” “你这是不信朕?” “下官不敢,这世间的一切得来都有原因,”明宝清轻轻摇了摇头,道:“下官如今已经更习惯春种才有夏收,以小博大,赌徒之性。” “那,他有没有赌徒之性呢?”萧世颖问:“眼下他们已经在荣华门了,不论是不是饵,这对于他和崔家来说,都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若博一把,即便做了崔家的傀儡皇帝,那也是皇帝啊。” “他若临时倒戈,我必诛杀,诛杀不成,我也不苟活。”明宝清一字一句,清楚明白地说。 萧世颖笑了一声,道:“你不为了明府荣光,你为朕?” “荣光是依附陛下的圣明而来,如若没有您,下官谈何荣光?陛下,兰陵坊又远又小,宪君公主府为什么会选在那里?” 萧世颖眼眸轻动,道:“为什么呢?” “因为高处不胜寒,她累了倦了,但又离开不您的垂怜庇护。” 明宝清样貌冷艳,风骨傲然,却跪在榻上用泪眼诉着这种言语,实在格外叫人动摇。 “西宫有望阁,你去吧。”萧世颖说。 明宝清慢慢站了起来,又跪下谢恩,然后转身离去,直至到了殿外再没有回过一次头。 天梁宫的三道宫门都是由女官把持着的,就算强攻只怕也很困难,崔家蓄养的那批精锐就是用在这里。 这批精锐约莫二百人,为首几个约莫四五十岁,眼眸较常人要浅淡,有夜视之能。 严观觉得他们不像兵,倒跟他捉拿过那些做脏活的杀手很像。 而那些面嫩的小郎们全都是崔家早几年间从各地武举初筛时就掐来的苗子,个个飞檐走壁,身轻如燕,由崔机带着,颇有一种所向披靡的气势,连严观看了都不由暗暗心惊,只怕萧世颖这一次玩脱了,不剥一层皮都不好收场。 “原来你是这样一个身份,严老九要养着你了,我就说他怎么无利不起早。”那与严九兴有仇怨的刘中郎将将剑尖上的一串血珠子往严观身上一甩,笑容狰狞地说。 今夜两边都是想严观死的人,若是如此,何必憋屈。 严观看着刘中郎将赶马稍领先他半个身位,不再犹豫,当即拔刀冲着他脖颈就是一刀,马儿还在奔跑,脑袋却已经掉落在地。 第408章 严观看了眼震惊的李辅翼,一刀又挥向身后的骁卫,刀口上的血迹和骨屑飞溅,呵道:“谁人再敢对我不敬,这便是下场。” 这一刀下去,严观真就像是要登台做个称王称帝的乱臣贼子了,他手上没兵没权,晃晃悠悠一个草台架子,自然要崔家的人来替他撑着。 崔机大笑了几声,连说几个‘好’字,眼底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明宝清此时已经登上了西宫的望阁,只见这阁楼之上,坐着一台硕大的弓弩,这是用来射重箭的弓弩,明宝清增设的重重机关可以弥补拉弓臂力的不足,甚至大大提高了射程。 “明主事肯定会用,下官就不赘言了。”窦中郎将抱臂道。 明宝清当然会用,她做的东西她怎么不会?她心里倒也没翻江倒海的,反而冷静如一滩死水。 她转脸看窦中郎将,道:“领兵去救公主,是哪一支羽林卫?” “是从前护着宪君公主的往来契丹的那一支,还有兰陵坊中的一些旧部”窦中郎将说:“以及各位郡主、县主的私军,很早之前就在龙首原中练兵了。” “原来如此。”明宝清将熟稔地将重箭设下,移转弓弩的方向至三重宫门外。 外宫有几处地方失了火,烧得像是太阳的碎芒掉了下来,天梁宫这几处本该灯火明亮,因报了刺客,而陷入一片灰暗之中。 明宝清隐约看见袭来的人马放慢了脚步,但其中又有几个从队伍中脱离了出来,如离弦之箭般飞快向天梁宫射去。 明宝清明显感觉到窦中郎将就是一震,似乎没有料到这一项,眼见他们越过第一道宫门,直往第二道宫门来了,她拿起一把重弓拔箭上弦射出,但那只长箭与贼人擦肩而过,反而暴露了望阁。 窦中郎将一刀将射到明宝清眼前的箭击落,只听她道:“李先生和三娘去岁做的光箭!你射去照明,我来射人。” 窦中郎将闻言立刻燃了一支光箭朝那厢射去,这光箭其实就是响箭的变体,放大了光亮减少了声音而已。 白光在那些刺客头顶炸开时,他们全都不约而同挡住了自己的眼睛,善夜视之人必定不能直视强光,这是注定的,刚在刺目的光芒中睁开眼睛,就已经被一支长箭定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崔机并没打算强攻入天梁宫,只是前方那道炸起的白光他们都看见了,而象征着成功攻入宫门的号声却迟迟不曾响起。 严观知道那是火药监的新玩意,见到崔机吃惊非小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 只下一刻他便转脸看向严观,道:“也该是公子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你等着叫他们来收尾就是了。” 严观轻描淡写地说,弃马一跃而上,落在天梁宫墙内渐渐消散的余光里,走进明宝清的视野里。 第194章 异心之人 光箭追着严观一团一团的炸开, 明宝清的箭也跟着他,一箭箭与他擦身而过,非常逼真。 崔机倒是一直藏身在黑暗中, 被盾牌护卫得很好, 便是天梁宫的宫门被打开了, 他也踌躇不前。 “此战要胜只能是快!你倒叽歪磨蹭起来了, 难怪崔谋死了,这崔家下一辈做主的都轮不上你!”李辅翼不屑地说了一句,拍马往天梁宫里去。 崔机犹豫了一下, 也催马入宫。 明宝清看着严观离天梁宫中心越来越近, 自然越发紧张,她心想 着,既已入瓮, 盖了盖子便是, 何必做得这样真, 却不知严观是要引得崔机信服, 继而发令回崔家,让整个崔家也以为事成。 “你说,他们进宫想要做什么?” 萧世颖的声音忽然从明宝清身后响起, 她被惊得差点扣下了机关, 就要将那一箭提前射出。 “小心。” 萧世颖一只手轻轻搭在明宝清的肩膀上,揽住她, 示意她去看骑马奔进来的李辅翼。 “这红衣老鬼从前可叫我吃过大亏。” “可他现在不是在替陛下设这个局吗?” 明宝清一句话,就觉萧世颖的射过来的目光都淬如冰箭。 她只把持着弩箭, 如实道:“有一夜, 阿郎只是起夜回来,身上却沾了一点祆教的异域香气。” “这老香炉子。”也不知萧世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她骂李辅翼的各个恶称其实都含着一点连她自己都觉察不到的亲昵。 崔机入了天梁宫内,只见到伏尸一片,严观正从宫内走出,手里提着一把黑发,像是拽着木偶人的丝弦般将一个身着彩衣羽裙的人给拖了出来。 崔机用剑挑开那人的头发,见到的也的确是萧世颖的脸,不由得大喜过望,令心腹递了消息出去,好让大批的兵马进宫将那些还负隅顽抗的兵马彻底屠戮殆尽。 明宝清触目所及之处已经有不少兵将往望阁的方向来,但很快都被预先埋伏好的护卫消无声息地解决了。 那些护卫放走了去崔家送消息的那支人马,继而朝天梁宫收束过去,将很多负伤的羽林卫、千牛卫救走,同时杀掉异心之人。 外头的打斗声此起彼伏,崔机起先还以为是自己的兵马,可那些声响越来越近,似有围剿之势,他这才惊觉不妙,往那尸首面上唾了一口,使劲蹭她额间,胎记居然和花钿一起擦掉了。 第409章 “贱妇!”崔机气急败坏起来,拔刀就要冲向严观,可还没等他袭过去,只见光箭又再度在他们头顶炸开一轮月。 这光亮刺得明宝清都迷了眯眼,就觉萧世颖的胳膊压在了她的胳膊上,萧世颖的手覆在了她的手上,尤其是叩动机关的那只食指,紧紧勾着。 “辅翼辅翼,他到底是我阿兄的辅翼,还是我的呢?”明宝清只听到萧世颖这样轻问,她不明白这句话的用意在哪里,只听萧世颖又说:“我们来看看吧。” ‘咔哒’,好像是谁人心碎的声音。 此时,严观正一刀挥向崔机,崔机虽然习武,但又怎么比得过正正经经的武官,严观一连几刀挥下,他已经承受不住,李辅翼替严观挡着那些袭来的小兵,严观最后一下重击,直接断了崔机的兵器,一刀将他拦腰斩断。 崔机半个身子坍塌而下,严观眼前只剩下了一片光亮,光亮之中,有一支朝他射来的重箭,彷佛噩梦成真。 只下一刻,他面前挡了一个人,挥开的黢黑衣袖在白光的照耀下透出一片猩红。 皮肉被捅破的声音在今夜已经不稀奇了,但这一声还是让严观的灵魂都颤了颤。 那厢,明宝清死死咬住自己的唇,直至鲜血破裂而出。 萧世颖挪开手,轻轻摸了摸明宝清冰冷的面颊,赞赏道:“乖孩子。” 片刻后她又叹息了一声,笑道:“你看,我又输阿兄一次。” 明宝清看着严观杀掉了宫殿内的最后一个反贼,然后先是低着头李辅翼的身边站着,然后又缓缓蹲下了身,拄刀半跪着。 明宝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能哀求道:“陛下,结束了吗?” “让他做回不良帅吧。”萧世颖已经走下望阁,声音也像台阶,似有一高一低,“好继承他父亲的衣钵。” 严观有点想把李辅翼的尸首带走,但窦中郎将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并没有准许他带走尸体的意思。 严观已经隐约想通了这是怎么回事,没有第二只射向他的箭,那就说明他又做了一次饵,只不过这回要捕获的是李辅翼而已。 严观不太理解,他也不想理解,他只是对于这个祆教神官替毫不犹豫替自己挡箭的行为感到沉重和不可思议。 他站起身,走出这天梁宫,在有些混乱的宫道上寻找绝影。 这傻马是黑的,可难分辨了,但要是边上站着一个他最在意的小女娘,那就显眼了。 明宝清先他一步,紧紧抱住了他,那宫道上的羽林卫来来往往,明宝清心里愧疚难当,想着就算有一支长箭要射过来,就把他们一起射穿吧。 如果那噩梦还是要成真的话,那就让明宝清陪着他一起深陷长眠。 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反而有认得严观或者明宝清的羽林卫时不时嬉笑几声,让他们回家去抱。 明宝清捧着严观的脸,说:“回家,我们回家,陛下应许我了,让你做回不良帅。” 她没想瞒过自己射出去的那一箭,严观也听懂了,但他只是紧紧搂着她,说:“回家。” 今日的朝堂将会非常精彩,但明宝清和严观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想回家去,但他们也没能出得去,虽然天光大亮,但长安城中的宵禁还没有解,城中兵马匆匆,都在捉拿崔家漏网的余孽。 孟容川这一日是直接从官署去上早朝,所以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亲眼见到崔家几个拥趸是如何大放厥词,说窃国的萧世颖昨夜已经伏诛,崔家将会扶晋王的子嗣上位时,孟容川也震惊无比。 只是还未等他阐明晋王子嗣的身份,就已经被林期诚当胸一剑,捅了个对穿。 一时间朝上两派势同水火,其中更有许多中立着摇摆不定,孟容川本就站在林期诚这一边,再走动就太过点眼,他思忖片刻,没有动。 也幸好孟容川没有动,因为萧世颖就在龙椅的帷幕后,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唇枪舌剑,谁忠谁奸一目了然。 等崔司记将崔家夜袭天梁宫的罪人罪状一个个摆在百官面前时,朝上站着跪着的某些人,也已经是死人了。 今日的早朝到了时辰还没有散,明宝盈已经觉得很不对劲,但到了下值的时候,官署的门已经开了。 孟容川少见地直接来户部官署等明宝盈下值,只等上了马车才吩咐车夫,“快些回家,小心避让。” “何事?姐姐可还没有回来呢!”明宝盈终于有些按捺不住,道。 听孟容川说了今日朝堂上的事,明宝盈大惊失色,喃喃道:“晋王子嗣?” 震惊是应该的,但明宝盈为何这般面如死灰却是孟容川想不明白的,明宝清在那个时候被羽林卫请去至今未归也甚是可疑。 但几番询问之下,明宝盈也没有说出缘由,只道:“我要去禁苑问问。” 她看向孟容川,见他想要劝阻,她便立刻下马,折返回去。 孟容川追在她身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我骑马带你去!”孟容川喝道。 明宝盈转过身看他,端详他面上的犹豫和斟酌。 “想清楚,”明宝盈拍了拍他攥住自己的那只手,一字一顿道,“我不强求,我都明白。” 第410章 孟容川眸中闪烁不定,最终,他松开了明宝盈的胳膊,却又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你一个人去我如何放心得下?” 犹豫 斟酌过后的抉择显得更坚定,就像喝了苦药之后的那一颗糖。 孟容川攥得很紧,好像是害怕她会不管不顾地冲出去,他知道明宝盈是很冷静的人,但明宝清的生死在她的理性之外。 不过,等他们到了禁苑门口时,明宝清和严观也出来了。 孟容川松开了手,被压迫阻塞的血液重新流通起来,让明宝盈觉得整只手都酥软了。 这种感觉她记了很久,在很久之后,她与孟容川在朝堂上政见不同,有所争执时,在她气恼,不满孟容川时,在孟容川又回到陇右的那三年里,她时不时又会想起这种感觉来。 此时,看着明宝清和严观相拥着走来,明宝盈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但看他们的感觉,明宝盈知道他们绝对是死里逃生了。 她和孟容川之间的感情,只怕永远比不过明宝清和严观之间的深厚纯粹,但明宝盈觉得也不错,若即若离,牵牵扯扯。 第195章 婚夜 禁苑外, 各路人马出出入入,但却只有马蹄声,将这四周敲得格外寂静。 四人一时无言, 直到佛寺晚课的钟声响起, 似乎在告诉他们, 这不过是很平常的一日。 孟容川很识趣, 什么都没有问,见严观和明宝清神情疲倦,就道:“还好, 婚期没误。” 因为这一句话严观的眼底有光华流动, 他说:“不良帅的月钱很少。” 明宝清微微笑了笑,道:“过日子,总归是要精打细算的。” 严观和明宝清成亲的日子没有推迟, 因为什么事都用不着他们操心, 他们只补觉也补够了。 明宝清的婚礼是挺盛大的, 宴席铺得很开, 因为明家实在是不大,有些坐不下,后来宪君公主府说可以出借外院, 等明宝清和严观知道这件事的时候, 明宝锦已经应下了。 明宝清只出来拜了个堂就又回去了,成亲一场, 她连家门都没有出。 严观倒是上酒桌了,他也的确想要醉一场。 他这人不大喜欢欠别人人情, 更何况是一条命呢?更何况李辅翼救他是因为他是晋王的儿子。这事儿让他挺别扭的, 人家没道理为他死。 不过明宝清说,这不是严观和李辅翼之间的事, 而是萧世颖和李辅翼的了断。 李辅翼的身后事是祆教办的,仪式看起来和中原有很大的不同,严观和明宝清后来也去看过,他躺在棺材里,看起来神色安详,像是从容赴死。朝廷还嘉奖他护驾有功,他的墓地甚至离皇陵不远。 严观觉得,自己真当不了帝王,下辈子也当不了。 有些人杀了就杀了,而有些人,杀了他,就像是杀了自己一回。 “天呐,怎么,哪来的这么多贺礼?帖子都没写这么多啊?”明宝盈回家的时候差点没能进得去,前院被堵得结结实实。 贺礼很多都是婚礼当日才送过来的,那些人都是在萧奇兰遣人送来贺礼之后,才匆匆决定要送的。 岑家另几房人得消息晚一些,又因为岑贞善的送嫁队伍被乱兵所冲散的事,二房正四处求人去救,各房也趁着乱子有意无意将这件事置之脑后,只姜氏早早就带着猫儿来了。 等把岑贞善找回来,带着几台残破的嫁妆送到洛阳后,再听说就连公主也送了贺礼,就也想后补一份,可这时候再送礼,明宝清直接就给拒了,连门都没有开。 萧奇兰送的贺礼有两大套,一套是发冠,发冠有墨玉、青玉、白玉、金银六种材质,她和严观都可以佩戴,另一套梳栉是束髻所用,其中又分好几套,莲花纹的玉梳,卷蛾纹的银梳,鸿雁衔枝纹的金梳,全部是宫造的,华美、质朴、典雅各有韵致,随便拿出去一件,足可以做首饰行当里的镇店之宝了。 不论这两套首饰,光是匣子上镶嵌着的玛瑙玳瑁就价值不菲。 除此之外,严观还收到一箱子金碧辉煌的破烂,似乎是谁不想要了的那么一筐玩意,叮铃哐啷响的,严观有一天闲下来就全给熔了,金子足足有几百两,家底都夯实了。 他只留下了一副臂鞲,那臂鞲上的刻花严观总觉得很熟悉,很像他娘会描在额上的花纹,这箱子玩意都是那人的,严观不确定这副臂鞲是不是娘亲做的,可也用不着刨根究底的,留着就好了。 婚宴的喜酒是官坊供的,严观喝着觉得好像比他跟明宝清一起定下的那种酒要更醇厚,喝得许多人都醉了。 孟容川问这是什么酒,游飞说是碧香,孟容川很笃定地摇了摇头,说不是,更像醉月白。 醉月白是官家酒坊里最贵的那一种,严观看向墙角摞起的酒坛子,若是醉月白,光是酒钱都抵过整场婚礼的开销了。 大家喝得非常尽兴,因为明宝清没有出面的缘故,明宝盈少不得替她招呼了同僚,饮了几杯,然后很有先见之明的溜回去了。 所有人都在公主府这边的外院里,只她一个人回去了,孟容川有些担心,在桌上周旋了几句,同文无尽打了个眼色,便也起身了。 第411章 外院里坐着几桌青槐乡上的旧邻,孟容川同他们寒暄几句,一边唤着‘三娘’一边走进内院。 明宝盈没有进屋去,她就在亭中,正拉着花狸狸跳舞。 孟容川瞧见这一幕时觉得简直像个毫无逻辑的梦。 这狸猫也上了年岁,都要成精了,它踮着脚抻着身子迁就醉酒的明宝盈,猫脸上写满了无奈两个字,跟人没两样。 孟容川忍不住大笑起来,明宝盈听见笑声回头看他,脸上那种放松而天真的神情只会在醺醉时出现,她甚至招手要他过来一起跳。 花狸狸的猫爪被孟容川握住时,它更无奈了,眼睛好像有一种‘我指望你来救我,你怎么跟她一起疯’的意味。 孟容川也就疯这一回,因为能叫明宝盈醉的机会少之又少。 眼下,暮色四合。 宾客们要赶着宵禁离开,游飞和明宝锦在明家和公主府之间点燃了由光箭修改得来的烟花。 一簇一簇如夏雪般,孟容川一手捏着猫爪,一手牵着明宝盈,在烟花下转圈,空气里晃过来一阵硝烟的气味,屋外宾客告辞时又道恭喜。 笑声、贺喜声和烟花的声音铺天盖地,恍惚间,孟容川觉得今夜似乎也是自己同明宝盈的婚礼,不知道明宝盈是不是跟他有相同的感觉,她捧起了那只无可奈何的狸猫,抓着猫爪轻轻按在他胸前衣襟上,踮脚在他唇上碰了一下,又低头在猫儿脑袋上亲了一口。 “哪个比较好亲?”孟容川也醉了,问了这样一个痴疯的问题。 明宝盈扬起桃花面,指尖戳揉着猫儿脑袋,孟容川不满意地将她拘进自己怀里,含吻她的唇。 游飞和明宝锦锁好了房门,送各个吃醉酒的大人回到各自的屋里去,他们没找见明宝盈,瞧见黑、粉袍边在墙边一晃而过,游飞赶紧一挡,明宝锦一脑袋撞他背上了,觉得好疼啊。 “你走着走着为什么要突然练功?”明宝锦揉着脑袋,看着他扎稳马步撑开双臂做拦路虎的样子,非常不解。 “呃。”游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走啊,不是要找三姐姐吗?”明宝锦拿开手,额角红红一块。 游飞还是挡着她,嚅嗫道:“孟阿兄和三姐姐在聊学问呢。” 明宝锦那双清亮的琥珀眼晃了晃,转身就走了。 游飞连忙跟上,怕她不信,还说:“真的。” “知道了。”明宝锦伸出一根手指,在游飞额上戳了戳,把他戳出外院去,一边把门关上,但又留了一条缝。 游飞就见她的一只眼和一点唇在那条缝闪烁着,说:“大姐姐和姐夫今天晚上也做学问,你早点睡,莫吵闹。” 他刚想扑上去解释,那门就是一关,扇了他一脸的女儿香。 游飞被那股香气迷在原地,一时间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脑海里只有那琥珀眼仁和绯红唇瓣。 婚房是外院打通了的一间大敞间,什么都是红彤彤的,帷帐、茵毯、床褥,还有床上睡着的那个人。 她的婚服像一朵花,剥开的第一层花瓣是红的,第二层,第三层都是红的,只那花蕊是洁白的,纤长的,沾着花蜜和露水。 明宝清知道自己醒着,但烛火的晃动和帷帐鼓涨实在很像梦的波纹,还有那种不可言说的满足、愉悦,彷佛在做一个飞翔的梦,快乐和自由都是无边无际的,可以在云层里一直欢叫着,在海水里摇尾缠绵。 她午夜时分醒过来时,对上了严观亮亮的眼睛,像某种可以整夜不休的夜行动物。 明宝清的心里涨了起来,叫她忍不住用一种带点退意的轻哼勾他前进。 原来一夜可以这样长,这是明宝清第二次这么觉得。 当初在青槐乡上的第一个夜晚,她也觉得长夜漫漫,摧折人心。 可今夜漫漫,只将月色碾成一床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