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香》 第1章 [gl百合] 《折香作者:一天八杯水【完结】 文案:聆月沙河远在琥玉关附近,常年颗粒无收,奉云哀跋山涉水远道而来,帷帽一戴,眉眼一遮,自称是隐退多年的赊刀派后人。 偏她被个擅用蛊虫的妖女盯上,此女口无半句真言,既要缠她,亦要害她,也不知意图为何。 又偏偏,奉云哀十八年来头回下山,不通人情,不解世事,根本就是一张白纸,轻易就被妖女的满腹坏水淹个完全。 内容标签:强强 江湖 欢喜冤家 轻松 主角奉云哀桑沉草 一句话简介:折你之香 立意:山海难越,心中有花,则行路生香。 第1章 刚进店,桑沉草的目光便被那人捕获。 门开的一瞬,裹挟黄沙的烈风卷入店中,催得各路豪杰纷纷护住茶碗,唯独坐在楼梯边的那人纹丝不动。 女子身量秀颀,戴着白纱帷帽,背上挂着数把用粗布裹紧的刀剑,腰间也悬着一串或大或小的刃。 那些刃或是薄如蝉翼,或是厚比铜钱,有的刚及一节指骨长,有的远胜一掌。 烈风一刮,女子腰间铛啷作响,恰似门外驼铃。 桑沉草多看了数眼,越看越觉得古怪,那女子穿的是一身水乡般温柔的白裙,怎会出没在这黄沙之地,且还背负这般多的刀剑。 后背负有重剑,还能保得身量板正,必是武功上乘者。 但白裙…… 桑沉草心下摇头,大漠中白裙易脏。 门扉合上,呼啸的黄风变作隐约嚎啕。 众豪杰饮茶的饮茶,品酒的接着品酒,谈笑风生,与窗外圆月同乐。 有人敞声道:“寻英会在即,也不知此番会由谁夺魁!” 桑沉草寻了无人的一桌坐下,亦是头戴帷帽遮住面容,只是她身穿靛蓝裙装,没那么仙风飘飘。 轻叩木桌引来注意,她哂笑道:“唯有夺魁,才能与瀚天盟的盟主一决高低,试问当今武林,谁不想与那天下第一的奉容比剑?” 几人予了这方进门的靛衣女子一眼。 桑沉草又道:“依我看,在座有半数都会前往云城,夺魁者多半就在其中。” 刚刚提及“夺魁”的人兴致上头,环视客栈一圈,提议道:“不如我等先在这杳杳客栈中一决高下,省得往后到了云城,还得在众人面前输上一回,丢人!” 半伏在柜台上的掌柜林杳杳摇扇笑说:“别坏了我的客栈,我不收一文钱赔金,除非把命赔在这。” “自然不会坏了掌柜的客栈,若真要比试,那也得在外面比。”那人连忙解释。 客栈中宾客如云,多的是豪情壮志的江湖客,只是如今在这众目睽睽下,谁也不愿袒露野心。 又有人出声打诨:“传闻奉容在听雁峰上有个关门徒儿,那人了不得,无人知其名姓面容,就连瀚天盟的人也不曾得幸一见,可见奉容之爱惜。这寻英会九载一遇,至今已办过两届,每一届都惊动中原内外。算算时间,奉容的爱徒大抵要露面了,这一露面怕是直接一战成名,你们在座的,谁有把握赢得了奉容的传人?” 其中一位酒客摇头,醉醺醺地嗤笑:“奉容是谁?十八年前她创立瀚天盟,以一己之力挑战身处中原的众多邪魔外道,在半载内为中原武林赢回了一片清净,她的武功,那可是江湖人有目共睹的。” “不错,后来的十八年,奉容虽不曾在外人面前出剑,但她的武艺比之十八年前,想必只增不减,她的传人,必也有她当年的风采。”在座中冒出一个同样酩酊的声音。 酒客颔首,“便是自那时起,瀚天盟成了天下第一盟,它掌管武林诸事,江湖中无人不服。人人敬瀚天盟,更敬奉容,奉容厉害啊,她所创的孤心剑法,至今没有破绽!” 桑沉草饶有兴味地听着,接上话:“奉容痴迷剑法,她惯常独来独往,深居简出,她当年之所以出手击退外敌,说是因为那些人扰了她练剑的兴致,将那些魔教人士气得够呛。” 这已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起先有人觉得奉容傲慢,后来知其的确沉醉剑法,又认为奉容过于坦率了。 越是实话,那些落败的魔教人士越是气极,没想到他们被逐出中原的原因,竟然在此。 桑沉草意味深长:“不过在创立瀚天盟后,奉容依旧过着超然物外的日子,一心问剑,瀚天盟的事几乎都是她的属下在管,奉容为什么创立瀚天盟,至今未得解答。” “痴啊,世上能有谁比她更爱剑?” “我当年也曾起过要拜奉容为师的心思,但她莫说收徒了,连人都不愿见!” “不错。”桑沉草悠声,“登门拜访的求学者数之不尽,但谁也入不了奉容的眼,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就收了那么个徒。” 这确实是众人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如若是谣言,想必瀚天盟早该澄清了,偏瀚天盟和奉容都不作回应。 或许,奉容还真收了徒? 坐在远处的白衣女子举杯喝茶,似乎起了兴味,遮面的白纱帷帽略微一动。 “所以,在座谁有把握赢得了奉容的传人?”桑沉草噙笑再问。 客栈中无人应声。 桑沉草环视四周,感受到身边众人强劲的内力,但这些…… 远不及那名白衣女子。 她挑拨道:“大家不必泄气,此行总不该白走一趟,就算在寻英会上折不到花,或许也能有幸为奉容的爱徒效力。” 第2章 折花,乃是寻英会上的重中之重。 众人比武相斗,看谁先折到擂台高处的那一枝花。 闻言,不少人露出不甘心的神色,多少人自认不凡,但谁有把握赢得了孤心剑法? 有人嘟囔:“当年如果奉容收我为徒,或许我也能折得了花。” “也未必就是奉容的爱徒折花。”柜台后,林杳杳举扇遮住半张艳丽的脸,“如今武林奇人异客良多,奉容的确是天下第一剑,但远在南疆,有天下第一鞭,近在沙海,有天下第一刀,多的是武功佼佼者。” “掌柜说得妙!”有人畅快一笑。 林杳杳慢腾腾摇扇,睨了桑沉草一眼,慢声:“既然要去云城,那就快活轻松些去,别都愁眉苦脸,坏了我客栈的生意。” “住店。”桑沉草蓦地出声。 林杳杳拿起账本朝她靠近,半坐在桌角上问:“住几日?” 桑沉草指向远处那不曾与她有过交集的白衣女子,气定神闲道:“她住几日,我住几日。” 白衣人当即起身,成串的短刃啷当一动,她是沉默,但刀剑有声。 “寻仇的,劫掠的,客栈一概不收。”林杳杳合上账本。 “我是来住店的,无须担心。”桑沉草取出银子,追上前时随手往身后一抛。 林杳杳掌中登时沉甸甸的,她目光一眺,过会才在账本上留下字迹。 楼梯上响起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格外分明。 走在上方的白衣人忽然停步,转身道:“你认得我?” 桑沉草环臂仰头,语气好奇,“寻英会在即,有点武功的人都在往云城赶,你内力浑厚,却反其道而行,再观你一身白裙,应当是急事在身,来不及更换。” “想问什么。”白衣人不咸不淡地问。 “你来聆月沙河作甚?”桑沉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第2章 聆月沙河位处云城西北,远在琥玉关附近,往外再行十里便是疆外。 此等贫瘠之地,常年颗粒无收,若非与疆外贸易往来密切,周遭哪存得了一户人家,这杳杳客栈又该以何立足。 恰就因此地寸草难生,来此地领略功法之人源源不绝,得是在如此恶劣的土地上,那等极端功法才能更上一层楼。 只是,从领会到巩固少需一月,多则半年,少一日都将落入四不像的境地,届时经脉不通,浑身破绽,欲速则不达。 此时距寻英会仅仅一月,时间根本来不及,除非来人根本不在乎寻英会,又或者,来人是习武奇才。 奇才? 桑沉草腹诽,那也得试一试才知道。 念头刚刚萌生,她便抬掌相向,不过,她只用了五成内力。 五成足矣! 但见一道真气烈比门外黄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上前,此真气竟还凝出暗紫之色,似内藏剧毒。 不料楼梯上方的人轻而易举就化去了桑沉草的掌风,武功属实不低。 奉云哀将手收回身侧,轻一拨动腰间短刃,拨出驼铃般声响,淡淡道:“我是来赊刀的。” “赊刀?”桑沉草来了兴致,她起先并未怀疑对方与赊刀一派有何瓜葛,不过如今端量对方这周身刀刃,还真有几分像。 只是赊刀一派隐居多年,轻易不会现身,多半更不会像此人这样,明目张胆提及自己的出处。 传言赊刀一派擅卜算,有通天之能,多少狼子野心者对之垂涎,不惜手段强取豪夺,就连帝王将相,也曾想招赊刀一派为自己所用。 多年颠沛流离,赊刀一派决计隐退,只有在天下将难时,才现身透露天机。 桑沉草一点也不信。 如今武林安乐,天下太平,根本不是赊刀一派会现身的时日。 但桑沉草还是假意信了,悠悠道:“阁下竟然是赊刀一派的传人?” 白衣人继续上行,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真假难辨。 桑沉草提着靛蓝裙摆跟上前,相似却不同色的帷帽让她们恰似一路人,她继而又问:“难不成,近来聆月沙河要有天灾人祸?” “是人祸,但并非聆月沙河。”奉云哀言简意赅。 桑沉草拖长了调子哦上一声,紧跟上前,说:“难道是中原武林?天机不可泄露,便不接着问了,只是……” 上方的人顿住步子,回头看她。 桑沉草微微眯眼,企图打量对方白纱帷帽下的面容。 可惜,根本看不清。 “来聆月沙河的人都穿粗布长袍,姑娘这一身白裙倒是别致,也不怕黄沙一刮,白裙就改了色。”桑沉草语气放平,少了几分揶揄逼人。 “我有内力护身。”奉云哀道。 桑沉草思量少顷,眉梢一抬:“阁下内力深厚,想必武功高强。” “过奖了。”奉云哀话中透出浅浅的半分烦闷,“只是此地滴水难寻,洗漱浣衣多有不便。” 倒也不是那么难以近身之人,桑沉草心想,随之哂笑:“这杳杳客栈后有一口能供住客共用的井,衣裳么,我倒是认识当地一位布匹店的老板。” 白衣人似乎又起了戒心,淡言:“我只赊刀,不付钱。” 隐居多年,若非是市井中人,想必分文难挣,这话倒也不虚。 桑沉草扫视对方遍身的刀刃,唏嘘道:“亏了,看着可都是宝刀。” “你要?”奉云哀问。 第3章 桑沉草低声一笑,“拿了你们的刀,就得听你们留下的话,我不想听。” 多半不是好事,而她惯常不爱听不顺心的话。 奉云哀不再搭理身后之人,上楼后沿着廊道过去,门一开便进屋了。 桑沉草掠过去一眼,手肘一屈,压在栏杆上,看向底下的人说:“掌柜,我住哪儿?” 楼下众人还在喝酒,林杳杳收了账本,下巴微抬说:“天字三号,请。” 就在那天字三号的隔壁一间,奉云哀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素白的脸。 乍一看的确与中原人无异,面庞轮廓不如外疆人深邃,但怪在,她生了一双灰瞳。 即便是外疆,拥有灰瞳的人也在少数,外疆多的是碧眼蓝瞳的。 好在她身姿虽然高挑,骨架不算大,而说话腔调和咬字也与中原人无异,只要将瞳色一遮,就无人能看出究竟。 中原武林素来对外疆侠士持摈斥态度,连这边疆之地亦然,不遮面容,她恐怕寸步难行。 奉云哀取下身上刀刃小心放置,尤其是背上的那一柄墨鞘细剑,她不光要取下安放,还要仔仔细细擦拭一遍。 这细心模样,像极痴剑之人,偏偏她神色冷淡,眼中看不出半分炙热执着,只像在例行事务。 传言赊刀一派并非什么铸造大师,他们赊出去的刀剑多为百姓平常所用,只因为赊刀派预见的灾难,往往与百姓息息相关。 既然如此,赊刀派鲜少会将宝刀利剑带在身上,那等东西傍身,反倒更易招来杀身之祸。 可奉云哀手里的剑的确是好剑,剑身暗得微泛紫光,如有虹彩点缀,其锋吹毛即断,想必也削铁如泥。 此等精巧又尖利的剑,也不知握在何人手中,才能发挥到极致。 这样的宝贝,万不是寻常赊刀人会带在身上的。 奉云哀擦拭完一遍,便将剑插回鞘中,连同剑鞘也认认真真擦抹。 也就半刻过去,小二前来叩门,在门外道:“客官,掌柜的请诸位亥时到楼下一聚,请各位射覆。” 屋中,奉云哀有一瞬露出了茫然神色,似乎不清楚射覆为何物何事。 小二在门外又道:“宴上诸位能共品一壶五十年的女儿红,有掌柜琵琶以伴,自然,胜者还会有其它奖赏。” 奉云哀依旧困惑,却淡声道:“知道了。” 小二脚步声渐远,大约是去叩下一扇门了。 奉云哀依旧不明白射覆为何,小憩片刻后听见敲钟,便知道亥时已到,这才踏出房门。 此时月上梢头,夜色沉沉,客栈外的飞沙地只有寂寥风声,反观此地,竟弦声宛转。 左脚踏出门槛,一个人影跃入余光。 奉云哀此时已经戴好帷帽,不怵与对方正面相向。 “我以为,你对射覆兴味寡然。”桑沉草半伏在围栏上,“你们世外之人,未必清楚近些年兴起的射覆游戏。” 奉云哀不动声色地走上前,看到楼下有人将一些用各色布料覆盖起来的器物放在桌上。 “这射覆么,起源为占卜猜物,即便不曾玩过,我想你也能手到擒来。”桑沉草意味深长。 第3章 楼底下人来人往,不为掌柜设下的奖赏,只因游戏本身就趣味无穷。 林杳杳四处指点:“别放那边,放到我这来,遮布拉严实些,可别露馅了。” 各类器物轻拿轻放,连点磕碰声也没有,叫人连轻重都听不出。 更别提各色器物还藏在盒中,压根看不出本来轮廓,于寻常人而言,似乎只能瞎猜。 帷帽下,奉云哀神色难辨。 桑沉草支起下颌,饶有兴味道:“我在沧青峰下,见识过一场尤其精彩的射覆比试。” 奉云哀一言不发地睨过去,隔着白纱,两人目光并无交集。 此时细看,她才留意到,这靛衣女子腰间系着草篓,里边似乎装了草药,逸出一股草药香味。 “那沧青峰在两个派系的交界处,两派俱无关江湖武林,由一群奇人异士聚集而成,因卜算方法不同而各成一派。”桑沉草嗓音悠悠。 楼下有东西摔出磕碰声,听着像是瓷器。 “这件撤了,其余的小心些放置。”林杳杳摆手。 搬运的伙计只能将器物撤走,继而更小心翼翼地放置其它物件。 “你想说什么。”奉云哀冷冷道。 “当天的射覆本来是三局定输赢,他们硬是拉扯了三日之久。”桑沉草接着道,“两派实力相当,要么同时算出器物,要么同时给不出答案,你猜猜,他们那时猜的东西都有哪些。” 奉云哀不说话,隔着白纱,视线雾蒙蒙地凝视楼下,这模样既像故作高深,又好似是真的冷漠无情。 桑沉草索性自问自答:“有牛羊鸡鸭肉,有清水和药酒,有各色珠玉,林林总总,都是要猜的。” “还挺丰富。”奉云哀吝啬应声。 桑沉草转而打量起身边这人,兴致勃勃道:“我想,你既然是赊刀一派的人,一定不输他们。” 奉云哀转身欲走,白裙翩跹一旋。 “你背上的那些刀剑,一天会取下来几回?”桑沉草低笑,“背那么多,不会累么,从中原远道而来,有赊出去几把?” 此时奉云哀的背上哪有什么刀剑,她微微侧过头说:“你先前问过我,我来聆月沙河做什么。” 第4章 桑沉草静候回答。 “我再说一遍,我是来赊刀,不是来玩这射覆游戏的。”奉云哀冷淡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烦厌。 “中原广阔,怎么偏偏来到这犄角之地赊刀,就不怕无人买账?”桑沉草直起身,扶正了顶上的靛色帷帽,“再说,要出事的既然不是聆月沙河,你来此,分明是多此一举了。” 须臾沉默,奉云哀语气不改:“中原诸派渐渐式微,反观沙河之地,出现了不少专攻刀剑的能人,我既要赊刀,也找能人。” “寻英会在即,不少人已经奔着云城去了,你去云城岂不更好?”桑沉草又笑,不放过对方话里的任何破绽。 “正因为寻英会在即,而胜券在握之人,反倒不那么急着出行。”奉云哀话中无甚情绪,真真像极世外之人,“赊刀一派也已式微,入世才是正途,我要找一位配得上宝剑的人。” 桑沉草翩翩转身,毫无章法地挪步,像醉酒之人一个踉跄,蓦地逼上前。 两人登时挨得极近,好在两人都头戴帷帽,气息不必汇集。 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桑沉草压低声音,幽幽出声:“然后扶其进入瀚天盟,顺势壮大赊刀一派?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奉云哀立在原地不动弹,这个距离于她而言,有点太过了。 “我知道有几位厉害的刀客剑侠,都还没有动身,那几位可都是有机会夺花之人。”桑沉草微一停顿,显得很高深莫测。 奉云哀不发一言。 “你不直接依傍盟主,是不是因为……中原武林出事,事在盟主。”帷帽下,桑沉草眯起眼,“你是想一石二鸟,既要倒转乾坤,也想壮大赊刀派。” 奉云哀推门进屋,留下一句不久前从对方口中道出的话。 “天机不可泄露。” 门嘎吱关上。 隔着单薄的门扇,廊上传来一声轻笑。 但既然要赊刀,便不可闭门不出,奉云哀不过是进屋,将先前卸下的刀剑重新背上。 这杳杳客栈宾客如云,保不齐等下会不会有高手现身。 不过奉云哀跟随师父远离世尘多年,还真没听说过什么射覆游戏,这于她,得算作第一次。 她有使命在身,既已入世,便不可有所怯惧,既然掌柜邀她射覆,她便稍加参与。 不过多时,楼下器物已放置完毕,林杳杳命人摇铃,好将楼上客官都唤下楼来。 原先空空如也的天井处,已摆满各色器物,器物整齐有序,并未挤挤攘攘地列在一块。 林杳杳坐在柜台上,手里拿着一根挂了红色穗子的长杆,用以挑起器物上盖着的红布。 众人纷纷下楼,坐在早早备好的座椅上,交头接耳地议论。 奉云哀环视一圈,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下,本就只她与周遭格格不入,但她才刚沾着椅子,身边就坐下了另一人。 余光中靛蓝衣摆微微曳动,是那位有些邪性的女子。 桑沉草刚入座,便凑近说:“你还是来了。” 奉云哀望着远处整齐陈列的器物,淡声:“但不是来玩射覆的。” 各路豪杰济济一堂,多是武功高强者,但这些人离奉云哀要找的那一位,还有些差距。 倒也都是武功高强者,只是强得平平无奇,尚无绝对致胜之力。 坐在柜台上的林杳杳轻悠悠跃到地上,摇着扇子道:“咱杳杳客栈的‘寻英会’也要开始了,事先同你们说,这些器物中既有活物,亦有死物,既有流动物,亦有凝固之物,只猜个大概可不成,得能实实在在地讲述出来,才算得胜。” 流动的,能是清水,亦能是酒水,还能是……血水。 而凝固不动的,种类更加多。 随着又一声铃响,林杳杳伸出长杆,杆头的红穗子摇摇晃晃地停顿在其中一件器物上。 天井中当即哗然一片,众人议论纷纷,什么样的说法都有。 “有头绪么?”桑沉草转头。 奉云哀不动声色。 远处有人抢先作答,扬声道:“我意感坛中物细碎未凝,但波纹浅浅,徐徐而动,是……黄沙!” 林杳杳挑起红布,轻鼓掌心唤来小二,笑道:“去揭开坛盖。” 小二走上前,将坛盖用力拔出,然后将坛子轻微斜置,好令坛中物缓缓淌出。 细细碎碎,窸窸窣窣,还真是黄沙。 “还挺厉害,看来这客栈里的异人也不少。”桑沉草意味深长,“你是不是早推断出来了,只是不愿说。” 奉云哀还未做声,身后忽然嘎吱一声,裹挟黄沙的风猛地刮向身侧。 盖在器物上的红布被风掀起,大喇喇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 林杳杳皱眉,刚想呵斥一声,眯眼时却是一静。 一支镖队从门外抬着东西挨个进门,为首的人道:“掌柜的,住店。” “那是什么?”林杳杳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他们后方。 为首之人又道:“在黄沙地经过,捡到一具尸。” 第4章 聆月沙河连通异国,常年有商队行经,亦有不少百姓会在两地辗转。 此地沙匪众多,如若身负贵重之物,的确需要雇上镖局一路护送。 尸体的话…… 大漠杳杳,其间凶险不可计数,要越过这黄沙地,晒死、渴死、累死,都不算稀罕事。 第5章 奉云哀投去一眼,目光粗略掠过,将镖队众人大致扫视一圈。 看着是寻常镖队,队列中好几人扛负重物,而这些人的行装虽不褴褛,却也有跋山涉水留下的痕迹,的确是行镖之人。 队列最末之人整张脸被晒得黢黑,怀中抱着卷好的旗子,旗子一角隐约露出个“镖”字。 林杳杳的射覆寻英会被弄得一团糟,她面上露出少许恼,却因客栈进了死人,不得不走上前一观,用手里那挑红布的长杆,将死人身上盖着的白布挑起。 真是死人。 此人身上裹满黄沙,大致能看到灰败的脸色,双眼紧闭,已无气息。 在聆月沙河多年,这样的惨状,林杳杳见得多了,她轻啧一声,凑近探究。 镖队为首那人道:“检查过了,鼻腔中全是黄沙,口干,大约是缺水晕倒,埋在黄沙里闷死的。” “放外面,尸体就别进我这门了。”林杳杳直起身,扇子遮在口鼻前。 奉云哀微微偏过头,在身边人看不到的一侧,稍微拨开遮面的白帷,定睛投去一眼。 幸而无人瞧见她灰白的双眸。 镖局的人刚要将尸体抬出去,便被打断。 “慢着。”奉云哀蓦地出声。 桑沉草饶有兴致地转头,她转得慢了,此时奉云哀的白帷又整整齐齐垂好,没有留下一道缝。 抬尸的两人当即顿步。 奉云哀抬手指去,声音淡得不像多管闲事之人,偏说:“如若他不是死于干渴,亦或窒息,那该如何?” 周遭人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却无人惊诧轻呼,匪夷所思在于,此女似乎是初到聆月沙河,对此地根本不熟悉。 黄沙漫漫无边,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去处,即便此人不是死于窒息,也不稀奇。 林杳杳轻呵一声道:“那杳杳客栈更容不下他,如若因为收了他的尸,我等遭来杀身之祸,那谁来赔付?” 奉云哀不管不顾,依旧道:“他脖颈上是不是有针伤,有黄尘掩盖,看得不太真切。” 那针眼实在小,且又有黄沙浅覆,如非洞察力佼佼,压根发现不了。 桑沉草哂了一声,凑过去低声道:“隔着纱如何看得清楚,你可是赊刀派后人,莫非是算出来的?方才射覆的时候,怎不见你算。” 奉云哀不作声。 林杳杳眯眼打量,还真在死人的脖颈上找到了几处很细微的针伤,惊愕地说:“颈侧三指处,似乎是有几处。” 人群中,有人不大笃定地出声:“我看此人怎如此面善,谁给他擦擦脸,我好认认。” 这尸此前大概被埋了个完全,死前或许还涕泪横流,沙子糊了满脸,五官甚是模糊,只脖颈上是薄薄一层细沙。 镖队中的人拿起身侧水囊,又撕下衣边一角,湿了水后便给尸体擦脸。 死人的眼耳口鼻逐渐露出原本样貌,看样子还挺刚毅,额头上甚至还有一块极为特别的胎记。 “这是鬼面刀虎逞!”方才说其面熟之人大惊失色。 虎逞这名字一出,不少人身躯一震,齐齐看了过去,就连掌柜林杳杳,也露出惊异之色。 桑沉草起身走上前,径自捏住死尸的下巴左右端量,语调上扬着:“还真是虎逞,这胎记和传言中的一样。” 不错,纵观江湖武林,额上有这巴掌大虎型胎记的人,只有他。 “真的是他!”有人慌张大喊。 桑沉草语气幽幽:“虎逞匿迹多年,当年消失前留下一句话,说下届寻英会定要夺下鲜花,怎的,这寻英会还没开始,他就死了?” 奉云哀越发觉得此女邪性,旁人多是愕然惊慌,她倒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话中满怀兴味。 “虎逞,虎逞怎么会死!”客官中又传出一声惊呼,“他可是天下第一刀!” 奉云哀目光灼灼地盯住虎逞脖颈上的针眼,周身冒出寒意。 “虎逞的确是天下第一刀,当年虎逞本已折花,但瀚天盟不认,只因他坏了规矩,将对手伤了个半身不遂。”桑沉草好像个百事通,似乎无所不知。 镖队虽不是武林中人,但既然要护镖,个个都身怀武艺,也都清楚武林中事。 领队哑声说:“我等刚越过琥玉关,随行的狗便闻到尸味,后来我们是在黄沙下,将此人挖了出来,看样子才死不久,还未招来虫蝇,尸身还算完好。” “虎逞怎么会死在这。”桑沉草若有所思,“难道是因为针伤?以他的武艺,万不可能是输在刀剑之下,看样子是遭人暗算了。” 场中无人吭声,客栈里多是要参加云城寻英会的,几乎人人都会是虎逞的对手,谁都不能轻易摆脱嫌疑。 桑沉草回到座上,倒出茶水清洗手指,慢声对身边的白裙女子道:“我原还奇怪,你看着也不是古道热肠之人,怎么还一副要办案的样子,你是不是认出他是鬼面刀了?” “并未。”奉云哀否认。 “还是说。”桑沉草弯起眼,眸光诡谲,“武林之变与此事有关,你想找的高手是他?” “不过是恰好看到针眼。”奉云哀不再多言。 “不过,看来这天下第一刀,不能为你所用了,还是另寻高明吧。”桑沉草似笑非笑的,将旁人生死置之度外,也不在乎什么江湖安宁。 奉云哀默不作声,掌心冒出细密的汗,凉着声道:“谁杀的虎逞,他的刀呢。” 第6章 “那得看,谁用针,谁使毒。”桑沉草轻甩指尖,“刀啊,或许被埋在黄沙下了。” 有人出声:“虽说对于寻英会,我也志在必得,但虎逞之死与我无关,我这三日都在客栈中,不曾踏出去一步!” 紧接着纷纷有人应声,都咬定虎逞的死是旁人所为。 这可是天下第一刀,本也是有机会夺得头筹之人,且不说他在十年前的寻英会上,就已折下过花枝。 虎逞之死一旦传出,江湖武林必会出现动荡,说不定连寻英会都会受其影响。 如若是陷害了虎逞的歹毒之人折得花枝,有幸加入瀚天盟,这中原武林,怕是不能太平。 在场诸多人,有仰仗了鬼面刀虎逞许久的,见状痛哭流涕,嘶哑大喊:“我定要将这害了虎逞前辈的歹人揪出来!” 此人目眦欲裂,双眼通红,当即握起剑,将客栈中其他的江湖人士都指了一遍,撕心裂肺地问:“是你?” “是你!” “还是你——” 眼看着这人就要拔剑,林杳杳走过去,将扇子抵在对方剑鞘前,沉声道:“要打到外面打,既然是虎逞的尸,那就容他先待在这天井处,我让小二出去寻块地,把他埋了。” 白布又被盖上,原先放置各式器物的地方空了出来,用来放置虎逞的尸。 众人唏嘘,谁也想不到多年前立下誓言,且又名噪一时的鬼面刀虎逞,竟会死得如此蹊跷。 尤其,桑沉草又慢悠悠道:“寻英会九载一遇,可太难得了,诸位都别放松警惕,我猜……暗算之人是要为自己扫清障碍,你们这些身怀绝技,可都是挡路者。” 奉云哀倏然起身,白帷后,一双眼定定看着座上的靛衣女子。 “你该不会是在怀疑我吧。”桑沉草目光一挑。 第5章 怀疑吗?自然会有几分。 奉云哀不清楚旁人如何,但如若是她碰上这般事情,总不该如此张扬愉悦。 先前目眦欲裂那人,本已平复几分心绪,闻言猛地扭头,直勾勾盯向桑沉草。 桑沉草帷帽下神色未变,大方容其怒目打量。 “你的惯用武器是什么?”奉云哀发问。 桑沉草好整以暇地反问:“对我感兴趣?” “杀他之人,用针。”奉云哀淡声。 桑沉草哂笑,“杀他之人是为折花,可我对折花半点兴趣皆无,只对寻英会上的乐子感兴趣,尤其在遇到你后。” 白裙女子身负重剑,身姿端的是凌凌不可欺,似有能将进犯者立刻手刃之力。 看对方不答,桑沉草也不恼,她只往腰间轻轻一拂,手中便弹出一道银光。 银蛇般的软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歘一声袭向奉云哀的帷帽,作势要将白帷削断。 就在银光逼近的瞬息,奉云哀的腰身往后一仰,履尖轻点地面,人不疾不徐往后滑去,恰恰避过了剑风。 此剑无鞘,比其余刀剑出得更快,好在此时剑上蕴含真气无多,否则周围人都要被伤及。 桑沉草手腕轻转,将银剑收回身侧,方才那软蛇般的剑登时直挺挺的,似乎变换自如。 奉云哀毫发无伤地站直身,淡声点破:“你的剑里没有杀意,你连一分真气也未动用。” “不过是想告诉你,这便是我的随身兵器。”桑沉草轻易又将软剑缠回腰间,如此贴身放置,竟然不怕自己有遭一日会被拦腰截断。 奉云哀看得一颗心微微发* 凛,怎会有如此漠视生死,又高慢自大之人。 在座人通通心存怀疑,这等怀疑,同等给予了客栈内的每一人,并不单单针对这有些邪性的靛衣女子。 奉云哀的目光在桑沉草的腰上顿了一下,随之拿起茶盏,径自走到虎逞的尸边。 众目睽睽之下,她竟又将白布拉下,蓦地倾出茶水。 “你——”场中有人惊呼。 茶水落在尸体的脖颈上,将针眼那一处泼了个半净。 “失礼了。”奉云哀屈膝蹲下,纤细手指一伸,指尖在几处针眼边沿摩挲,“聆月沙河炎热,此时不看仔细,尸体怕是很快就会溃烂。” 此话倒是不错,在如此高温之地,大漠上的骆驼尸体,转瞬就会变作骸骨。 “你还懂仵作之技?”桑沉草话中兴味只增不减。 鬼面刀之死,于江湖武林可是大事一桩,或与近在咫尺的寻英会息息相关,如若有人懂得仵作之技,在消息传出前查明此事,大约还能免去些许纷乱。 但奉云哀未答,看她验尸的手法,也算不得熟练,只勉强能算上有条不紊。 她先是翻看虎逞的眼睛,又张开其嘴唇,查看鼻腔和喉咙之状,继而细看脖颈上的三处针伤。 “眼睑出血,指甲……”奉云哀低头,甩出一方手帕,用以托起虎逞的手,“指甲绀紫,指甲内有泥沙,似乎有过挣扎。” “窒息身亡?”桑沉草轻哧,“那针伤起了个什么作用。” 奉云哀神色不变,放下虎逞的手,继而指向他颈侧,淡淡道:“他颈侧有三处针伤,有一处与另外两处不同。” 离得近的一些人,纷纷探头打量,也想看看究竟。 果不其然,有一处针伤附近有隐约红晕,另外两处好像是…… 死后才扎进去的。 桑沉草托腮问:“能看得出是不是毒么。” 第7章 奉云哀摇头道:“绝非剧毒,否则虎逞根本没有挣扎之力,也不至于死于窒息,我猜想,多半是迷药一类。” 桑沉草同样蹲身,却不是要看尸体,而是冷不丁凑至奉云哀耳边,压着声道:“你们赊刀一派擅长占卜,不如算算,这人是谁杀的?” 她声音很轻,加之周遭的人此时都在议论纷纷,无人注意到她的耳边私语。 赊刀派的身份很是神秘,这邪性至极的女子算有几分良心,没大声宣扬出去。 “不是什么都算得了的。”奉云哀拉齐了尸身上的白布,站起身不再搭理这靛衣女子。 林杳杳远远地站着摇扇,语气略微不安:“万一是起效慢一些的毒?只是毒性还未完全渗入肺腑,他就被沙子闷死了。” “那便只能剖尸一探究竟了。”奉云哀说得轻易,似乎还真当过仵作。 林杳杳的目光斜向座上客官。 那虎逞的仰慕者立即拔剑,哑声道:“为何要他死后都不能安宁,不论是毒还是迷药,亦或是窒息身亡,他都是被歹人害死的,揪出那个狼子野心之人不就好了!” 奉云哀的脸上,有一瞬露出了迷惘之色,所幸有帷帽作挡,无人看得见。 “在座所有人都别想避过,谁手里有针,有剧毒迷药,谁想在寻英会上折花的,都难逃嫌疑!”那人凶神恶煞,似乎已经癫狂,作势要往楼上走。 那架势分明是要挨个房间搜查,林杳杳观众人神色各异,连忙扬声道:“要搜也该是咱们客栈自己来搜,要是坏了我客栈里的一样东西,你们可都得十倍奉还。” 奉云哀看向镖局的领队,轻压帷帽帽檐道:“你方才说,你们是在进了琥玉关后,才找到这具尸的?” 领队道:“不错,捡到尸时,咱们进琥玉关不过半炷香时间,而从那边过来,得耗上一个时辰不止。” 奉云哀若有所思,朝柜台睨去。 “害他的人,莫非也才进关?”桑沉草已经走向柜台,不问自取地拿起账簿。 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位住店的客人,赫然就是她。 看完,桑沉草眉一挑,乐呵呵地合上账簿丢开,不以为意地道:“那人也许不住店呢。” 林杳杳干脆命人锁起店门,将团扇往腰带上一别,不悦道:“我会令人挨间客房搜找,客栈门暂且闭上了,从今时起,谁踏出客栈一步,谁便是想匿迹遁逃。” 有客问:“时间不早了,回房成不?” 林杳杳摆手:“谁要回屋,便先查谁。” “你客栈的东西坏不得,咱们的随身之物,当也坏不得,要是少了折了,客栈也请十倍奉还。”场中冒出一个极其恼怒的声音,看模样并非江湖人,只是过路的商贾。 “自然。”林杳杳爽快答应。 声一落,几名伙计纷纷上楼,房门依次打开。 奉云哀敛了目光,她的刀剑大都已带在身上,其余随身之物不多,无甚担忧的必要。 她余光中,那靛蓝身影从天井离开,明显在往后院走。 “莫想趁机藏物,后院也有人看守。”林杳杳双手往身后一背,在天井中徘徊不停,心烦意乱。 “掌柜,可否借账簿一看。”奉云哀问。 林杳杳摆手道:“方才那位已经不问自取,你既然想看,那便看吧。” 奉云哀走向柜台,也同样查看起账簿,在看到登记在最末的名字后,才决意跟上那个靛蓝身影。 第6章 后院坐着两个忧心忡忡的伙计,两人见有人上前,忌惮对方身怀武艺,嗖一下就起了身。 其中一人硬着头皮对前边那靛衣女子道:“敢问姑娘来后院作甚,掌柜的说了,任何人不得擅离客栈。” 桑沉草双手负于身后,姿态悠悠闲闲,从容道:“还是后院安静,前屋太吵闹。” 两人相视一眼,不敢掉以轻心,沙河死人并不稀奇,偏偏那人是被害死的武林高手。 能杀死天下第一刀的,能是什么无名之辈? 在杳杳客栈多年,店中伙计虽不曾踏足江湖一步,却也因来往过客众多,听说过不少武林中的恩怨情仇,深知其中险恶。 “不必慌张。”桑沉草不紧不慢坐在另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只布囊。 此时奉云哀姗姗来迟,目光滞在桑沉草手上。 那布囊卷拢,看着像是医者惯用的之物,如若是,那里边说不定有金银针。 奉云哀目光一定,蓦地出手上前抢夺,白帷迎风扬起,露出个素洁的下巴。 和此地百姓相比,她太白,白得好似没有血色。 桑沉草眼微眯,轻哂一声。 白衣人出手很快,又极干脆,但架不住桑沉草反应迅速,立刻出招抵挡。 掌风陡然相对,两掌仅隔一寸。 一只手白如脂玉,一只手被日晒得略显黧黑,恰似山中墨石。 白紫两道真气缠斗难分,猛朝四面迸溅开来。 溅开的气劲逼得边上那两名伙计往后仰身,摔了个四脚朝天。 奉云哀只字不言,只管出手掠夺,她的功法寒气逼人,招招式式都利落凛冽,半点不拖泥带水。 真气随她身形而动,既像云雾又像披帛,一时间她与民间话本里的九天神女,简直真假难辨。 而她身上背负的刀剑有那么多,身法步调也丝毫未受影响,听那啷当响声,好像有百只铃铛在旁摇晃。 第8章 桑沉草低低哧笑,应对得还算游刃有余,但随之她眉头一皱,意识到对方的攻势越来越疾,此前明显是在试探她的底细。 好在奉云哀只单出掌,并未拔剑,她步法翩跹,不似春风,倒像游龙。 若不是此时白衣人意图昭著,已动真格,桑沉草或许还会觉得,这浮动的白裙甚是仙气逼人,能令人神魂颠倒。 奉云哀几乎就要拿到桑沉草手里的布囊,指尖已经碰及,可在下一瞬,她瞳仁微缩。 布囊扬向天际,被桑沉草甩高五尺。 随之,桑沉草侧身震出一掌,掌中怕是蕴藏了十成的内力。 但见那布囊变作齑粉,连同里边的东西,也成了金银碎屑。 天色已晚,此时已近子时,檐下灯笼煌煌而动,那些金银碎屑隐约可见。 东西变作齑粉,已辨不出其本来面貌。 被气劲扫着,奉云哀的帷帽略微掀起了些许,她回过神,连忙将白帷捋回原状。 “啊呀。”靛衣人笑道:“你拿不着了。” 奉云哀不动声色,那布包毁坏得太快,她根本无法断定,对方毁去的究竟是不是金针银针。 而单凭对方急于销毁的举动,她也无法就此佐证,她如果一口咬定这女子就是杀人凶手,未免太过强词夺理。 再说了,如此邪性之人,行事本就不同寻常。 一些闪闪发亮齑粉,被风卷着贴地滚远。 奉云哀眼眸当即一转,盯向桑沉草,淡声问:“你毁了什么。” “忘了。”桑沉草拍拂双掌。 “是针?”奉云哀追问。 “随你怎么想,反正人不是我害的。”桑沉草依旧不恼,说话声格外乐呵,“我只是向来不喜旁人争掠,与其被别人拿走,不如毁在我手上。” 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看对方收了攻势,迈出一步倾身靠近,几乎是唇贴耳地说:“你可别急着怀疑我,万一有人想拿我当替死鬼,这客栈可就又多了一具可怜的尸。” 奉云哀退开一步,耳廓略有些痒。 不远处那倒得四仰八叉的两人已经爬起身,不知所措地对视一眼,不敢随意开口。 桑沉草气定神闲道:“你们方才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尽管报给你们掌柜听,我不是行凶者,自然不会杀你们灭口。” 这话听起来颇有几分像威胁,但见都见到了,怎能不报。而此时客栈里住着那么多的高手,假使凶手真是此人,还怕擒不到她? 两名伙计拔腿就跑。 桑沉草转身再度看向奉云哀,饶有兴致地问:“方才如果拔剑,你会拔身上哪一把?” 奉云哀思索片刻,没有指出任何一把,而是说:“我没有惯用兵器,任何刀剑,我都可以用。” “耍杂的都没你厉害。”桑沉草揶揄,打起哈欠慢步从后院离开。 奉云哀隐约觉得,这不是好话。 约莫是在后半夜,林杳杳坐着打起瞌睡,脑袋晃了两个时辰不止,客房终于被搜查完毕。 伙计道:“掌柜,搜不到银针,一些瓶瓶罐罐都在这了,咱们也闻不出是不是毒。” 事前已对众人搜过身,假若有毒,便只能在这些器皿之中。 耳边一阵清脆的碰撞声,林杳杳醒过神,眼看着这些江湖客也已昏昏欲睡,赶紧道:“时候不早了,有没有懂行的来认认,这些瓶罐中都装的什么。” 众人纷纷睁眼,面面相觑了一阵,竟无人自荐。 “略通医毒。”桑沉草走上前,径自坐在长板凳上。 自从听到后院那两名伙计报来的消息,林杳杳对此女更加心怀芥蒂,不敢轻信。 林杳杳转头环视众人道:“还有谁?” 无人应声。 奉云哀本是不想出面的,但眼看着桑沉草已经拔开瓶塞轻嗅,便道:“我来一试。” 两人都戴帷帽,俱是轻抬帷幕去闻,谁都没有露脸。 众人伸长脖颈看,认出了自己的东西,生怕被冤枉,张口就指明器皿中所盛之物。 一些是香料,一些是驱虫散,还有凝血散和顺气丸,多是行走江湖者会随身携带的。 一通嗅辨,竟没一样是毒。 不过众人本也不抱期许,害得了鬼面刀虎逞的,若非功夫了得,便是手段了得。 凶手的心计怕是重比泰山,什么蛛丝马迹,多半早就消失如烟。 奉云哀不着痕迹地看了靛衣人一眼,起身说:“既然找不出来,不如回房歇息。” 林杳杳眼皮半睁不睁的,“都回吧,今夜耽误大家了,明日我请诸位喝酒吃肉。” 众人心事重重地散去,连那些搁在桌上的瓶罐也不要了。 桑沉草后上的楼,她刚走到自己的房门前,脚步倏然一顿,不由得仰头,重新辨认木牌上的字。 还真是她的房间,但她门前立着位白衣女子。 白衣人替她推了房门,淡淡道:“今夜我会看着你。” 桑沉草不慌不忙地进屋,不以为意地笑着道:“你就这么在乎虎逞的死?看来,你原来还真寄希望于虎逞啊。” “非也。”奉云哀看对方上了门闩,便自顾自地坐在桌边。 “这般认真,难不成……你怕那暗中人会将你看中的高手挨个杀害?”桑沉草打趣道。 第7章 此时奉云哀擅自入室的姿态,与先前翻看账簿还特地询问掌柜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第9章 她心知,对待此等蛮横无礼之人只能如此,不然就得闷声吃亏。 师尊教她的种种,在此女面前全不能作数,也不知是师尊教错,还是她学得不够透彻。 桑沉草只是轻轻一哂,倒也没那么吃惊,她身上带着金银针,又是最后一位入住的,被怀疑属实应当。 “怕的何曾是这个,只是身为赊刀一派,武林有难,义不容辞,合该找出凶手。”奉云哀坐着,进屋也不摘帷帽,听语气心绪平平。 “这么冷漠,听不出半分义不容辞。”桑沉草哧地一笑,坐到桌边另一面,点亮油灯说:“你说,会不会是因为盟主奉容身患重疾,武功不比当年,不想因为一场寻英会遭人篡位,所以才痛下杀手?” 奉云哀沉默,虽看不出神情,但气息骤冷。 “折花之人是有机会与盟主比试的,她若不想被人发现自身隐秘,便只能找法子避战。”桑沉草猜得有理有据。 “口说无凭。”奉云哀又变得惜字如金。 “你好似很护着奉容,不久前你便避而不答。”桑沉草自顾自斟茶,“如真如你所说,中原武林将乱,那领头者必难辞其咎,我这话可有错?” “非也,怎可能是盟主一人之错。” “奉容事先如果有所觉察,适时斩草除根,瀚天盟又何必会乱,武林又岂会有难?”桑沉草兴味一笑,“我这话可有错?” 这一句倒也并非无法辩驳,可奉云哀从来不是能言善辩之人,故而又一阵沉默。 桑沉草又道:“你堂堂赊刀一派后人,如若想阻止,为何不直接亮明身份自荐?这可比找个能折花的高手,再借之打入瀚天盟,要简单得多。” “赊刀派出世已久,早成江湖传闻,如今仅我一人,我辨不清敌友,也无法叫人信服。”奉云哀淡淡道。 “倒还是有几分考量的。”桑沉草这一句夸奖,好像在把人当傻子看,“可万一我是敌,你如今全盘托出,不是自寻死路?” 沉默片刻,奉云哀冷声:“我何曾全盘托出,都是你一人的揣测。” “套不出你半句直言。”桑沉草浅抿了一口茶,起身说:“我要歇下了,你自便。” 奉云哀还真在桌边静坐不动。 桑沉草坐在床边摘了帷帽,指着半边床道:“既然你不愿走,不如借你歇一宿,这样你也好看我半夜有未睁眼,有未害人。” 那帷帽一摘,不曾想她脸上竟还有蒙面的纱巾,为遮挡面容,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一双眼倒是露了出来,双目狭长尖细,眼梢上扬,不像狐狸,更像蛇,尤其她双眼下还长着一对极为对称的痣,更显诡谲。 艳而锐利,好似能在不经意之时,给人致命一击。 奉云哀目光微滞,全然未料到对方帷帽下还有纱巾。 如此遮遮掩掩,显得此女更加邪性,好似执意要隐瞒什么事,才如此行事。 莫非真是她? 桑沉草就连洗漱也不摘纱巾,直到躺在床上,半张脸也依旧遮得严严实实。 奉云哀无话可说,毕竟她也不愿摘下帷帽,在旁人看来,她大概也嫌疑颇深。 大半个夜晚相对无言,桌边之人动也不动,床上之人倒是睡得随性安稳,似乎毫无思虑。 但在门外响起簌簌声时,两人齐齐扭头,分明谁也不曾安眠。 在相视一眼后,奉云哀蓦然起身,但她并未立刻开门出去一探,而是在门纸上戳出一个小孔。 身后有人无声无息靠近,奉云哀纹丝不动,还在留心廊上渐渐行近之人。 那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听步履不像有内力之人,随之一个人影在小孔外经过,赫然是—— 掌柜林杳杳。 三更半夜,掌柜行迹古怪,听她鞋底传出的声响,分明是刚从外面回来的,鞋底黄沙还未完全摩净。 奉云哀确信,林杳杳出去了一趟。 她上楼前,分明看见店中伙计把客栈里外都打扫了一遍,地上不该还有如此多的黄沙残余。 可是,林杳杳出去作甚? 她还未有行动,立在身后之人已伸手将门扇打开。 桑沉草打了个哈欠倚在门框上,眼皮子一掀,便凝视着过路的掌柜道:“不怪我等状似惊弓之鸟,如今寻英会在即,虎逞忽然死了,想来谁都睡不安稳。” 林杳杳哪料到会有人忽然出现,她脚步一顿,神色自然道:“渴了,下楼寻了杯水。” “听见掌柜的脚步声,还以为是歹意之人蠢蠢欲动。”桑沉草困倦地瞟过去,说得意味深长。 “怎会。”林杳杳也松了口气,“虎逞的尸体还在下边躺着,半夜忽然有人开门出来,我这心也忽然一滞。” “客栈里没有储水?”桑沉草问。 林杳杳诧异道:“自然是有的,后方院中有井,井水干净,不必到外采集,你们若要用水,可以到后院中去。” 桑沉草微微颔首,不再问及其它,关门后冲奉云哀一笑,压着声道:“你盯错人了,我可是句句属实,反倒是掌柜的半蒙半骗。” 奉云哀藏在门后并未露面,便是省得林杳杳疑心,好在林杳杳已经走远。 “想必你也听出来了,她肯定出去了一趟,只是不清楚,她何故隐瞒。”桑沉草抬手,指尖往奉云哀肩角上轻轻一搭。 奉云哀意要出门一探,但她看了桑沉草一眼,不放心此人远离视线,故而抽了根发带,往对方手腕上一系,牵住了。 第10章 被牵之人低头兴味盎然地看,丝毫不觉得冒犯,反倒还任由对方作为,只晃晃腕子道:“如此一来,是不是我就能洗清嫌疑了?” “不能。”奉云哀听见上方有合门的声音,估计林杳杳已经进屋,这才牵上桑沉草踱出门去。 两人都有武功傍身,一经运转内力,脚步便轻到几乎为无。 循着林杳杳回来的方向,一路还真能见到不少散沙,而这些散沙,一直延伸至外门。 果然,林杳杳出去了一趟,却不承认。 只是屋外风沙大,脚印已被掩盖过去,已无从追寻林杳杳的足迹。 奉云哀转身,在天井处掀开虎逞身上的白布,有些疑惑地说:“可是掌柜身无内力,怎么会是她。” “正因为没有内力,才需借毒杀人啊。”桑沉草在她耳畔道。 “你事前不是还怀疑盟主?”奉云哀回头。 “如你所言,我说的全是没凭没据的揣测,何必较真。”桑沉草话里带笑。 第8章 虎逞的尸体已变得有些丑陋,此时夜深,又离得这般近,不免让人犯怵。 奉云哀却直视着,总觉得这死法太过古怪。 那不得已挨在她身侧的人突然出声:“行走江湖,独身一人时更需慎重防备,尤其虎逞,他可是大漠第一刀,想夺取这个名头的人,可是数不胜数。” 奉云哀回头,谁知那只戴了面纱的人倏然靠近,她忙不叠一个仰身,被猝不及防逼近的双眼给摄住了一瞬。 好在此女未修习邪术,不会单凭一个眼神,就摄住她的神魂。 这妖女一样的人物是长了一双酷似毒蛇的眼,加上眼下两颗小痣,使她看起来越发歹毒冶丽。 桑沉草又低声道:“虎逞的戒备心不可能低,尤其他长居大漠,对此地可谓了如指掌,谁人暗算得了他?” 忖思片刻,奉云哀淡声:“那自然是,比他更了解聆月沙河的人。” “要想暗算一名绝世高手,就得准备齐全,不光要有毒有针,有勇有谋,还不能令虎逞起疑。尤其这聆月沙河极难辨明方向,如果是外人想在此犯案,想必人还没杀着,自己就被这沙河吃了。”桑沉草哂笑。 奉云哀起先觉得此女句句都是歪理,句句都假,如今一听,竟还能听出几分道理。 “只不过,那些暗算虎逞的器物,想必都已埋在黄沙下,你我已无从找寻。”桑沉草一顿,似笑非笑的,“唯一的法子,便是问他。” 随之她食指一动,指向虎逞的尸。 奉云哀越发细致地查看起虎逞的尸身,两指微微嵌入尸身下方,便毫不费劲地将之翻了个面,可想而知,她的内力该有多强劲。 杀人者,要么有仇,要么有求,只要一个“有”字,便会留下蛛丝马迹。 果不其然,虎逞正面虽没有其它外伤,后背却有钉子。 这些钉子,俨然都避过了衣物,而在这具尸初被送进客栈时,这些钉痕…… 似乎都是不存在的。 “啊呀。”桑沉草露出惊异之色。 奉云哀眸色寒凉,冷声道:“有人对尸体动了手脚。” “显而易见。”桑沉草不疾不徐地说话。 都是死后才钉下去的,所以伤口没有丝毫红肿,只像是在放了血的死猪上开个口子。 一数下去,竟有七处,还都是沿着脊骨往下钉的。 奉云哀还在找寻,总觉得不止这么几处,结果还真让她找着了。 虎逞后脑亦有钉子,在将其衣裤除去后,在他手肘和腿弯处,也能找到铁钉。 “这法子有些眼熟。”桑沉草幽幽发话。 奉云哀斗笠下的神情微微有变。 “这邪术还是从疆外传进来的,最初是逐日教的功法,他们用这将活人亦或死人钉住的法子,来令那些被残害之人,永世不得超生。”桑沉草的语气,依旧带着少许上扬,对之除了好奇与感慨外,似乎再没有其它情绪。 停顿片刻,桑沉草惊叹:“没想到逐日教匿迹多年,疆内竟还有他们的信徒。” 奉云哀翻看虎逞的发丝,其发间全是细沙,极难看清大概。 最后她在那钉子附近,又找到一处针伤,这处和虎逞颈上的三处针眼都不同,它泛着些许蓝。 极其细小的针眼,又是藏在头皮上,要不是因为那钉子,奉云哀定也不会查看得如此细致,从而也不可能找到。 “看到什么了。”桑沉草觉察身边人好像静滞,便凑上前去。 奉云哀掀起少许白帷,凝视那一处,冷声说:“你认得么,这是什么毒?” “醒神散。”桑沉草知无不尽,应答如流。 “你果然知道。”奉云哀冷哼。 “不过是知道罢了,毒可不是我下的。”桑沉草道。 这种奇毒在疆内很是稀少,它的炼制手法极其复杂,用材里有一味仅生长在疆外的毒草。 桑沉草摩挲那针眼边缘,轻飘飘道:“不错,就是醒神散,这东西既可内服,亦能外用,不论是何种用法,效果一样显著。不同是,外用不可稀释太多,故而才会在身上留下蓝色痕迹。” 奉云哀自然也曾听说过,外疆人垂涎中原武林多年,曾想用这醒神散,将中原侠客一网打尽。 “这毒可就厉害了,听说会让人飘飘欲仙,所见所听俱如痴想成真。”桑沉草还在摩挲,好像对之向往至极。 第11章 倒不像是想体验一番,而是想拥有此毒。 奉云哀蓦地一拽发带,将桑沉草的手带离虎逞的头皮。 桑沉草不恼,只是嗤一声,继续说:“不光如此,还会令人格外渴水,整个人如同蒸干,甚至还会令血液停滞,最后衰竭而死,只是这个衰竭的过程尤为漫长,需两个时辰不止。” “仅是幻觉,也能要虎逞的命。”奉云哀再次查看虎逞的脖颈,“颈上三处,更像是针上毒素用尽后因后怕而补上的,只是有两处补得更迟一些,是在人死之后。” “你看,你猜的还不是无凭无据。”桑沉草戏谑。 “有凭。”奉云哀的辩驳略显单薄。 桑沉草笑道:“是打定主意不会再有人查看尸体,才动起手脚的吗,只是不知道,林掌柜和这虎逞有何恩怨,竟要人死后都不得安宁。” “未必是她,还未找到更多证据。”奉云哀压着声,“此时如若将她推出去,杀虎逞是其一,与外疆邪教有勾结是其二,她必死无疑。” “你怀疑我的时候,可曾考虑过这么多?”桑沉草双眼虚眯。 “我即便怀疑你,也不会四处声张。”奉云哀压了一下帷帽的帽檐。 桑沉草轻哼,“只需去问问店中伙计,掌柜这段时日可有出行就知道了,要知道虎逞惯来独来独往,知道他去向的人寥寥无几。想杀他,必只能多花时间在大漠中蹲伏。当然,也能买通聆月小镇中的其他人,不过这样太容易暴露。” 此女说的倒也没错。 奉云哀思索少顷,淡声:“如今就先看看,明天掌柜是不是真要让虎逞入土。” 两人相继回屋,自然,回的是同一个屋。 进了门,奉云哀解开那根系在桑沉草腕上的发带,不紧不慢地束回发上。 桑沉草又自顾自躺下,悠悠道:“看来,你还在怀疑我,莫非我有分身之力,还能在你眼皮底下给虎逞上钉?” “你是只有一双眼,一双臂,但只要你想,旁人也能是你的左臂右膀。”奉云哀又坐回桌边,“且不说,武功高强之人,有的是隔空杀人于无形的能力,风云晦雨皆能为其所用。” “你这般抬举我。”桑沉草斜躺在床,“就是在设法怀疑我。” 第9章 “不是设法,是我理应如此。”奉云哀怀疑得明目张胆,压根不否认。 “啧。”桑沉草低低笑一声,“那你便好好怀疑着,可莫要忽然改变主意。” 奉云哀皱起眉,不知此女满心邪念,怎还如此坦荡。 “人都到这儿了,当真不来共寝?”桑沉草声音幽慢,“我不嫌你。” “我嫌。”奉云哀两眼一闭,不再多言。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躺,各自蒙着面容,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夜。 次日一早,楼下动静不小,那铃铛声听着不像驼铃,倒像是有人在做法事。 做法事的人是林杳杳从聆月镇雇来的,此人身穿法袍,器物俱全,看着挺有模有样。 昨儿声嘶力竭,说要为虎逞讨回公道那人,如今正哭得泣不成声,明明在此以前还从未见过虎逞一面,却好似将虎逞当成了至亲之人。 此时人多,奉云哀再如何想将桑沉草置于眼皮之下,也不好再用发带将对方牵着。 桑沉草悠哉地坐在边上喝热酒,正是林杳杳口中的那壶陈年老酒。 射覆被打岔,已无法再继续下去,林杳杳干脆将答应过的鱼肉和酒都拿了出来,当是用来送虎逞一程。 不过林杳杳神色有些嫌,毕竟她与客栈,遭的可都是无妄之灾。 奉云哀并未动筷,她和桑沉草相对而坐,坐在她对面的人也不曾动筷。 其他人吃得沉默,只那个做法事的人,口中念念有词,一会高声大喊,一会又变作唱腔,手中铜铃当啷,叫人心绪难平。 周围人都不作声,奉云哀特地打量了林杳杳许久,只见林杳杳干坐不动,脸上还是那苦恼烦乱的神色。 但虎逞尸上的钉,唯她嫌疑最大。 奉云哀还是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出声询问林杳杳,她不想害到无辜之人。 此时,虎逞的尸又被白布盖起,再没有其他人能发现他后脑勺上的蹊跷。 就在奉云哀思量着,要如何点出虎逞尸身有异之时,耳畔突然传来一句轻悠悠的话。 是桌对面那靛衣女,正压着嗓说:“这尸要是埋到土里,可就再难真相大白了。” 奉云哀睨过去一眼。 “凶手看到大伙都被蒙蔽,想必正兴高采烈着。”桑沉草又道。 对方话中含笑,奉云哀冷声:“兴高采烈的,似乎唯有你。” 桑沉草摇头时靛色帷帘略微一晃,说:“要真如我这般,兴高采烈得如此明目张胆,怕是要前功尽弃啊。” 奉云哀便问:“那你说,杀人者如今该是什么样?” 桑沉草眼眸转动,将客栈所有人都揽于目下,胜券在握一般道:“自然要设法隐藏自身。” “如何隐藏。”奉云哀顺着话,意有所指地问:“不以真面目示人?” 桑沉草意味深长反问:“你戴帷帽,难道是犯了事,不敢暴露真容?” 她之话,根本就是想为自己洗清嫌疑,只是这洗脱之法,是将旁人也拉下水。 奉云哀神色微变,极不喜对桌人的说话方式,眉心微微皱起,但她亦不想处处隐忍让步,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索性说:“人是我杀的,我自然要掩藏相貌四处躲藏。” 第12章 话中深意,比桌对面之人不相上下。 桑沉草极轻地哼笑一声,并未将这话当真,转而问:“实话呢。” 奉云哀又迟迟不答,似乎鲜少与人对答,说话总要思忖一阵,然后许久才说:“我脸上有四道刀疤。” “哧。” “你为何也戴帽。”奉云哀反过去问。 “我脸上有五道刀疤。”桑沉草不遑多让,立刻胡编乱造起来,过会又说:“相逢即是缘,相识两日,还不知道阁下如何称呼。” 奉云哀自然无心与这不明身份之人袒明名姓,她沉思片刻,干脆执起筷箸,拨动碟中的凉拌菜,口吐二字:“香菜。” 连敷衍蒙骗,都不带遮掩。 说完,奉云哀眼波一抬,淡声:“阁下又当如何称呼。” 桑沉草嗤笑,没有出声拆穿,只是效仿对方举动,也用筷箸拨开凉菜,说:“蕺儿根。” 奉云哀极轻一哼。 待两人交换完这虚假的名姓,做法事的人已停下动作。 那人转身对林杳杳说:“林掌柜,此人魂魄已安,可以下地了。” 林杳杳松了一口气,对身边的伙计说:“等棺材到了就抬尸吧,送到方才道长指的那块地去,* 小心些抬。” 边上有个十来岁的丫头匆匆拿来一柄墨色的纸伞,小声问:“姐,谁来给他打伞?” 白日入土,是得撑黑伞遮光的,按理来说,这得至亲之人来做。 但虎逞独来独往,这杳杳客栈的人都与他素不相识,谁来打伞都不合适。 良久,那虎逞的追随者道:“我来!” 丫头便把伞递了出去,随后又回到林杳杳身后,不再敢出声。 远处门倏然打开,有伙计抬着棺材从外面进来,这棺多半也是在聆月镇中购来的。 抬棺的几个伙计汗流满面,放下后推开棺盖,就等着虎逞进棺。 道士又沿着棺材走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最后手一抬:“请。” 此字一出,事先被安排抬尸的人不得不走上前,将蒙着白布的虎逞小心抬起。 奉云哀还在有迟疑,她心知,若不伤无辜,必也会有别的无辜之人被迫踩进泥沼。 只是,坐在她桌对面的靛衣人可不是心地善良之辈。 桑沉草撘在桌上的手微微一动,无声无息地拍出一记掌风。 掌风绵柔,如春风拂面,不会置人于死地。 恰好此时外门大开,有狂风刮进屋内,将掌风完全掩盖。 奉云哀神色微变,根本来不及阻挡,随即心下一惊,这人的武功比她预想中的还要高。 抬尸的伙计脚一歪,虎逞的尸便脱手而出。 尸身被余下掌风扫着,咚一声滚落在地,看似是恰好翻到了背面,将白布压在身下。 就这么一瞬息,虎逞后脑勺的异状暴露无遗。 伙计没留心到,只歉意满怀地喊:“我两腿发软,实在是没站稳,您在天之灵,还请多多担待!” “这尸,怎么有些不对劲。”桑沉草故作不解。 那接了伞的侠客连怒火都未来得及宣泄,当即一滞。 “他的头上……扎着什么东西?”有人疑惑出声,“此物昨儿就在?” “不可能!”镖队的人大喊,“昨日此人尸上再无其它外伤。” “是客栈里的人干的,看来害了虎逞前辈的贼人,果真在这!”拿伞的侠客险些将伞柄捏折。 众人面面相觑。 道士惊慌上前,颤声道:“快揭开他衣裳,找找还有没有其它伤痕,这……可是邪术啊。” 桑沉草轻叩木桌,将下颌一托,对身边人轻声说:“如何,如若我不出手,你是不是就放任虎逞入土了?看来你也没那么想知道谜底。” 奉云哀冷声:“你这是想令所有人互相猜疑。” “有何不可?”桑沉草露笑。 第10章 行走江湖的,自然不敢多碰虎逞尸身,唯恐沾上祸事。 而客栈帮工亦不敢,都是些寻常百姓,连武功都不会,又如何敢趟这浑水。 道士却是胆大的,索性将虎逞的衣物褪去,在他身上,一共找到十五枚钉,无一例外,都是死后才钉上的。 随后,道士还在虎逞的后脑上找到了那一处略微泛蓝的针迹,不由得轻呼一声,怵怵道:“有没有懂行的,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道士并非江湖中人,好在客栈中坐满江湖客,必有人能看出蹊跷。 一个声音突然冒出:“如若我没有记错,这钉一定是逐日教的邪术,他们便是用此等钉法来残害人命,这毒么……看起来有几分像醒神散!” 逐日教三字一出,众人冷汗淋漓,还真能将虎逞身上的钉与毒,与逐日教曾经的诡术对上。 “逐日教的人做的?”有人环顾四周,“这里竟有逐日教余孽?” 逐日教在早年已被奉容歼灭,不过当时场面混乱,大抵有不少教中人得幸潜逃。 “可逐日教的人如果还茍活在世?他们杀虎逞作甚,他们最想杀的人,不该是奉容吗。”桑沉草悠悠出声。 虎逞虽然名气大,脾性又蛮横无礼,却是独来独往的,也不曾参与过当年的歼灭之举。 奉云哀撘在桌上的手微微收紧。 桑沉草自问自答:“难不成,是杀鸡儆猴?” 如果逐日教复苏,于中原而言,可称得上是危难预兆。 第13章 众人神色大变,越发怀疑身侧之人,有些甚至已不敢与身边人相视。 就在此刻,镖局的人斩钉截铁:“来客栈之前,此人身上绝对没有如此之多的钉子!” 桑沉草眼波一动,将众人全部收于眼底,慢悠悠道:“诸位可都是武功高强者,如若想隐藏气息杀人害人,想必轻轻松松。” 果不其然,她未立即点出林杳杳昨夜出行一事,只是想令所有人互相猜疑。 可这于她而言,有何益处? 奉云哀面色渐冷,越发觉得此女嫌疑颇大,但她不想将林杳杳就这么推到火坑上,故而不发一言。 有人扬声:“绝无可能是我,我与虎逞无怨无仇!” “自然也不可能是我,我生平最痛恨此等阴险暗算之举。” “我与逐日教有不共戴天之仇,必也不可能是我!” 客栈中的江湖客们各抒己见,各自为自己摆脱嫌疑。 “不如就从账簿中最早住店的人开始,说说自己这几日去过哪里,做了什么。”桑沉草语气中暗含期许。 这听着就像搅局的,平常人哪会在这等时候,还能高高挂起地看戏。 只偏偏,这正是问题所在,要想抓出杀害虎逞之人,就得清楚住客们的行迹。 奉云哀一下就听出了此女的话中深意,想杀虎逞,就得长时蹲伏,杀人者几日必都得连着外出,否则根本逮不着神出鬼没的虎逞。 “劳烦掌柜。”桑沉草睨向林杳杳。 林杳杳拿来账簿,仰头看向天井上方,望着湛蓝的天道:“但如果是武功高强之人,是不是能直接跃入这天井?住不住店,似乎关系不大。” “关系大着呢,在座的都身怀武技,除非那人对客栈住客了如指掌,笃定众人武功在其之下,绝无可能有所察觉,否则万不敢贸然出入。”桑沉草意味深长。 林杳杳垂下眼,飞快翻开账簿,只好将如今住客的名字一一点出。 被点到名字之人,就算有百般不愿,也只能认真作答,否则一个不经意,就会给自己泼上满身污水。 在座多数人,在入住后都不曾外出,甚至连客栈门都不曾踏出半步,这里头许多人都能互相作证。 这几日风沙大,穿行沙海多有不便,尤其是去往云城的那个方向。 所以杳杳客栈几日间只有住店的人,而没有退房之客。 说着就到了奉云哀。 奉云哀被点到名字之时,稍稍沉默了片刻。 她是来找人的,还是找武功高强之人,她本意是善是恶,只有自己清楚,她如若直接这么答,算是将嫌疑揽到自己身上。 桑沉草好整以暇地叩着桌,还是一副看戏的架势。 众人纷纷瞧向她们二人,这杳杳客栈中,只这两人成日戴着帷帽,不曾以真面目示人。 奉云哀起身,挂了遍身的薄刃啷当作响,清脆悦耳,听似锐利逼人,偏她一身白裙不染片尘,何其出尘飘逸。 “你从何处来,住店三日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桑沉草饶有兴致地问。 奉云哀淡声:“从中原来,我来赊刀,住店三日亦不曾外出。” 从中原过来的人少之又少,尤其在这关头。 只是相比中原而言,赊刀二字更是引得客栈中人一片哗然。 有人喃喃:“真是赊刀派后人?我以为赊刀一派已无传人,赊刀派出山绝无好事,看来江湖要有难了。” “但你也不曾露面是不是?”桑沉草兴味盎然,“谁知你是不是真的赊刀派后人,也不知你是不是房门紧闭,实则人已在客栈之外。” 躲在林杳杳身后的丫头怯怯出声:“我作证,我送去吃食时,这位客官都有接入房中。” 桑沉草顿时兴趣缺缺,悠悠道:“那可真是巧了,这位姑娘真该多谢有你。” 林杳杳接着又点了其他人的名字,最后提到桑沉草,账簿最后边一片镖局的人,已被排除在嫌疑之外。 桑沉草便道:“我从黄沙崖过来的,本是想去拜师学艺,结果拜了个空,不得已,只能来杳杳客栈住店,入店后的种种,想必诸位皆知。” 奉云哀听完,只觉得此女话中,至少有半句是假。 这等武艺还需拜师学艺?此前总不该是自学而来的,除非天赋异禀。 而且黄沙崖显然也不是拜师学艺的绝佳之地,尤其黄沙崖的主人问岚心,并不是什么正派人物,虽说问岚心这些年无甚作为,就好像已经退隐江湖。 “黄沙崖……”奉云哀搜索枯肠,隐约想起此地主人问岚心名号不凡。 虎逞的那个追随者愕然大喊:“你们可还记得,问岚心在江湖中曾有何称号?” “断魂针问岚心!”有人回应。 “难道是问岚心做的?问岚心只是久不现身,所以才榜上无名,可在当年,她与奉容可是能打成平手的!”虎逞的追随者又道,“问岚心的武功远在我们之上,她要想隐匿踪迹害死虎逞,想必……轻而易举。” “问岚心可不是逐日教的人,再说,她杀虎逞一剑足矣,又何必用毒?众人皆知她惯用针,她如今再用针来杀人,岂不是此地无银。”桑沉草一言点破迷津。 “不像问岚心所为。”奉云哀难得附和。 桑沉草倏然看向林杳杳,不紧不慢道:“住客们都已坦白,还请掌柜和店中伙计也细说这几日行迹。” 第14章 伙计们面面相觑,曾出行采购的几位面色煞白,语无伦次地将自己的行踪说清道明。 “掌柜呢。”桑沉草抛出矛头。 此刻奉云哀已无法阻止,按前边众人的说辞,确实都不像是会杀害虎逞的,如此一来,掌柜的嫌疑也便更大了。 林杳杳嘴唇微抿,举起扇子遮住半张脸,气息不稳地道:“我连着外出数日,是要去聆月镇,洽谈客栈中各类用具的价钱。” 桑沉草看了奉云哀一眼,却是在对林杳杳说:“那你昨夜怎又出去了一趟?” 第11章 众人纷纷朝林杳杳看去,有人茫然不知所措,有人却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 林杳杳并非江湖中人,脚步虽不沉重,但也算不得轻飘。 深夜里有人沉睡,有人醒着,醒着的自然会有所觉察。只是谁也没料到,竟有人出去了一趟,此人甚至还是林掌柜。 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 林杳杳的扇子仍掩着脸,她瞳仁微颤,反问:“昨夜遇见,我坦言下楼找水,你如今污蔑,是不是居心叵测?” “那也得掌柜句句属实,我才算得上污蔑。”桑沉草气定神闲,说着她又瞧向奉云哀。 帷帽下,奉云哀两眼一闭一合,索性道:“昨夜林掌柜脚步声沙沙作响,我们二人心中猜疑,便出门一探,才知从客栈外门到楼上,多了不少细沙。而在此以前,地上沙子已全由楼中伙计清扫干净。” “林掌柜,为何撒谎?”桑沉草话音徐徐,听着不像威逼,只像戏谑。 躲在林杳杳身后的小丫头,蓦地拉住林杳杳的袖子,露出惶惶之色。 林杳杳轻拍对方手背道:“常有沙从天井处卷入楼内,扫自然是扫不干净的。” 桑沉草轻笑了一声,如今地上沙迹早被踩乱,她已无法证实林杳杳的行迹。 就这一刻,一位伙计颤巍巍道:“如若昨日搜找无误,楼内应当是没有钉子的,那钉在虎逞身上的,必定是外来物。” “说来,也只林掌柜一人行迹蹊跷,林掌柜日日外出,还无旁人在侧。”桑沉草伸出一根手指,手腕慢转,将此处所有人都指了一通,“再看其余人,谁有机会逮得到虎逞?” 奉云哀默不作声地握住身侧薄刃,并非怕林杳杳亦或是旁人忽然遁逃,只是不想突然有人出手作祟。 桑沉草话还未尽,又道:“原先我还觉得古怪,此处多数人的武艺都在虎逞之下,想要伤其性命,的确得靠算计,但要辨清一个人死未死透,想必根本费不上吹灰之力。” 有人恍然大悟地附和:“你说得对,虎逞身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处针痕,死前死后都曾补针,就像是怕虎逞诈尸一般!” 桑沉草轻晃酒碗,看碗中酒水晃荡,意味不明道:“不知道这杳杳客栈是何时建的?” 林杳杳未回答,却有伙计犹犹豫豫道:“是……九年前。” “九年前。”桑沉草又笑,“九年前寻英会结束,虎逞碰壁,他也便是在那时,到了这聆月沙河的吧?” 传闻中确实如此,只是沙河地广人稀,期间虽有人来寻过虎逞,企图与之比试,可惜都无功而返。 正如奉云哀所想,虎逞的追随者蓦地暴起甩刀。 “我要杀了你!”那人目眦欲裂,一副要将林杳杳就地正法的架势。 那三尺大刀已悬到林杳杳头顶,再往下,怕是就要血肉模糊。 叮一声作响,雾白真气疾如雷霆,破空声好比电光叱咤。 一把短刃破空而出,恰恰击中那人水中的大刀。 短刃明明薄如蝉翼,其中蕴藏的内力,却能震得使刀人虎口发麻,人也随之往后一个踉跄。 大刀攻势锐减,最后悬空不动,硬生生被那道真气遏住了。 那袭上前的薄刃,叮当一声落在地上,竟还是完好无损。 奉云哀出手很快,收手亦快,若非她身上刀刃无数,众人也不会如此笃定地将目光投向她。 这般真气,这般武力,岂能是寻常人? “稍安勿躁。”桑沉草转而当起好人,“谁说就是林掌柜杀的虎逞?证据如今还差得多呢。” 奉云哀可不觉得此女出声是出于好心,淡声道:“不如暂先劳烦林掌柜待在屋中,以防不测。” 林杳杳才刚逃离一死,整个人僵在原地不作动弹。 被断了攻势的人扬声:“此人用的可是逐日教的邪术,不为虎逞前辈报仇也就罢了,你们竟还要放任逐日教余孽!” “我不知道什么逐日教!”林杳杳颤声。 几个伙计连忙为林杳杳说话,都说林掌柜不可能杀人。 “怎可能是林掌柜,掌柜平日待众人都好!” “掌柜与那虎逞无怨无仇,她可不曾参与过你们那腌臜的江湖事!” 另有人道:“既然掌柜说这几日出行都为采购,那就去掌柜去过的地方问问,不就能理清行踪了?” “林掌柜,你可有头绪?”桑沉草不紧不慢问。 林杳杳艳绝的脸陡然一沉,久久没能给出说法。 “掌柜的!”伙计心急如焚。 不答,便是无从辩驳。 遂桑沉草发问:“你昨夜出去见了谁,针与毒,还有尸上的钉子,你可有见过?” 林杳杳放下扇子,被遮掩了许久的唇角终于敞露,唇角是抿着的,久久才逸出很苍凉的一丝笑,摇头道:“既然没见过,我又如何证明我没见过?白日艳阳大,夜深出门也是常有的事,我又能说些什么。” 第15章 “那便先请掌柜回房。”奉云哀道。 林杳杳只道:“多谢。” 躲着的丫头仰头哭道:“姐姐,人不是你杀的,对不对?” 林杳杳摇头,将丫头捏在她袖上的手指根根掰离。 “林掌柜请。”桑沉草起身,作势要将人送进屋中。 众人瞠目结舌,尤其是那位仰慕了虎逞许久的,厉声质问:“她已无话可说,不是她还能是谁,事已如此,还要将她袒护?” “头脑简单。”桑沉草讥笑,继而又抬臂,“请。” 林杳杳似已不怕再有人突然出招,但上楼时不稳的步子还是暴露了她的心绪。 奉云哀与两人一同上楼,在房门合上的一刻,转头对桑沉草说:“万一她身后还有人,你此举是不是太打草惊蛇了?” “不打草。”桑沉草不以为意,“如何逮得到蛇?” “你这么迫切,倒像为了掩人耳目。”奉云哀直白且冰冷。 桑沉草嗤道:“你我都为揪出凶手,不过是道不同。” “我如何信你。”奉云哀冷声。 “你怀疑我,不论我说什么,也无法叫你信服。”桑沉草漫不经心地转身,半点没有要为自己洗脱嫌疑的意思。 奉云哀无声地看着紧闭的门扇,久久才转身下楼,白裙轻悠悠曳动。 她隐约觉得,事情不该如此简单,人即便真是林杳杳杀的,那背后原因,万不可能只是寻仇。 尤其这中间还沾了逐日教。 杳杳客栈里外鸦雀无声,众人互相怀疑,不曾想事情竟是掌柜所为。 一位自开店起便在此地的老伙计忽然道:“我从未听掌柜提起过江湖事,不曾听说她与江湖人有过纷争,不过说起来谁也不信,她初到聆月沙河,竟是孤身带着妹妹一人。” 奉云哀坐回原处,余光扫在桑沉草身上,将之不舍须臾地锁在眼皮底下。 桑沉草浑不在意,悠悠道:“九年前,掌柜应当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而妹妹大约尚在襁褓,两人多半是遭遇不测,家道中落。” “初时听掌柜的口音,并不像沙河中人。”老伙计叹气。 “总不能说,她年纪轻轻便别有用心。”奉云哀淡声。 桑沉草哂道:“该说你善解人意,还是不通世事?” 第12章 桑沉草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她早早便留意到,这白裙女子总是静坐不动,而在旁人甩盅弄骰,亦或是做其它玩乐时,她才微动指尖。 那般冷漠,不像跃跃欲试,只像效仿。 就好比在此以前,白衣人都不曾见到过此类玩乐,故而才作出这般学步学舌、亦步亦趋的举动。 赊刀一派是避世无疑,但避世到如此程度,桑沉草闻所未闻。 若当真如此不通世事,赊刀派又该如何占卜预言? 桑沉草心下笑了,她看这女子百般回避的姿态,亦不像会卜算的样子。 神算子靠推演便能知晓万事,白裙女子么,还得细细验尸。 奉云哀听出此女话里的嘲弄,冷冷道:“在那等危难时刻,又那般年幼,她能有何心计。” “正是穷途末路,才更是用心险恶。”桑沉草声音微沉,倾身逼近道:“你不懂被逼无奈时,再是纯净之人,心中也会生出极恶之念。” 奉云哀帷帽微动,大约是侧头回避了。 方才说话的伙计又道:“记得她初到之时衣衫褴褛,却在聆月镇中喊着要买下一处宅子,人人都觉得这丫头疯了,偏一个老不死的发现她的确有些钱财,便将杳杳客栈这一处房屋卖给她。” “她要宅子作甚?”桑沉草好奇问。 伙计摇头接着道:“只知她迫切想在镇子里找一个住处,后来她才知,那老不死卖给她的屋子,根本不在聆月镇中,而那时她已被骗走了所有钱财。” “本就年幼,又是人生地不熟,可怜。”桑沉草轻嗤,语气中不夹半分怜悯。 伙计道:“屋子那时闲置多年,早被乞丐占据,不瞒诸位,当年我便在其中,在听说这屋子被人买走后,还想设计将人赶走,谁知……买主竟是那么个小丫头。” 客栈中的几个伙计相视一眼,大抵都是当时借宿的乞丐。 几人娓娓道来,说本是想替姑娘讨回公道的,没想到那老不死的闭门不见,后来再过一段时日,竟带着家当举家搬离了聆月镇,再也找不着人。 偌大一处屋子总不能空放着,众人便挨个献计,最后才有了这杳杳客栈。 这么看,这些伙计的心肠也算好,否则以林杳杳一人之力,也不知要如何将一处破宅子修筑成如今这样。 “这么多年,来往的江湖人数不胜数,不曾听说掌柜与谁有过节。”伙计摇头。 “她的身世,她也不曾提及?”奉云哀突然询问。 众人目光一转,都朝座上的一个小姑娘看去,正是当年尚在襁褓中,便被林杳杳带到这聆月沙河的小孩。 丫头一怔,神色从方才到如今不改迷茫,良久才垂下头,讷讷道:“姐姐说,林家上辈曾也经商,是被人害了个家破人亡。” 奉云哀默不作声,察觉身边人倏然扭头,终于将兴致从她身上撇开。 “小小一个姑娘,身上竟带着那么多能买下一处宅子的钱财,想来也不是寻常人家。”桑沉草意味深长,“难道是世仇害成那样的?” 第16章 “是在行商的路上,遭了劫匪。”丫头怵怵的,眼眸慌乱眨动。 “细说。”桑沉草轻叩桌面。 久久,丫头才出声:“听姐姐说,林家商队在路上救了两个病恹恹的人,施给他们不少吃食,后来有沙匪从那两人口中得知消息,为了劫掠,他们就将商队中人……全部杀害了,姐姐胡乱拎上包袱,背着我离开。” “这是救了两个要命的活阎王啊。”桑沉草看向白衣人,“差些就被赶尽杀绝,你说该不该别有用心,该不该心狠?” 奉云哀冷声:“你的意思,虎逞是当时被救之人?” 桑沉草笑道:“也或许是劫匪,猜猜而已,猜也不能猜了?” “我不清楚他们是谁。”丫头抠起手指头,也不知该不该说,咬咬牙继续道:“不过姐姐说起过,她跟他们一路,曾跟到云城,但那两人似乎有些武功,很快便有所察觉。” “九年前,又是云城,那两人是冲着寻英会去的。”桑沉草意味深长,“其中一人难道真是虎逞?虎逞有个师父叫虎彪,听说他在寻英会那年中了奇毒,毒素有部分被虎逞吸到了身上,也便是因为那事,众人才越发觉得虎逞此人可怖,身上有毒,竟还能折得了花。” “不错!”有人应声,“也就是在寻英会结束,虎彪得知虎逞折花后惨被瀚天盟遣返,一怒之下气血冲头,直接毒发身亡了。” “可如果林掌柜真要恨,为什么单恨虎逞,而不恨痛下杀手的沙匪?”奉云哀语气淡淡。 “你怎知道她不恨?”桑沉草仰头,朝上方房舍投去一眼,“依我看,她扎根此地,分明就是守株待兔,只是虎逞不同于一般人,难杀。” 杀这一字,在她口中好似家常便饭,说得格外轻快。 其余人都听得后背发凉,奉云哀也越发觉得此女邪性。 “要想守株待兔,也得这株能勾得着人,这杳杳客栈以何闻名?怎这么多江湖内外之人慕名前来。”桑沉草环顾四周。 有人道:“酒,林掌柜酿的酒可谓一绝。” “可惜了,中了奇毒之人理应戒酒,虎逞万不可能来。”桑沉草哂笑,“沙匪便不一定了,尤其这大漠沙匪,本就嗜酒如命。” “前些年,倒是来过一群匪性十足之人。”一位伙计颤颤道,“只是后来,那几人突然便没了踪迹,不知是不是不辞而别了。” “酒窖在何处?”桑沉草起身,“除林掌柜外,可有其他人曾进去一观?” 店中伙计纷纷摇头,相视一眼后,都露出惶惶之色。 有人沉默许久后抬手一指,指出酒窖所在。 桑沉草当即扭头,意味深长地对身边的白衣人道:“一同看看去?” 奉云哀起身时,指间夹着薄薄一片刃,那刃口恰好对着先前暴起欲杀林杳杳之人。 那人周身一震,虎口尚还发麻,硬着头皮道:“如若不是她,我自然不会杀她!” “但如果虎逞真害得林家上下仅两人活命。”桑沉草悠悠地问,“你还能敬虎逞几分?” “我……” 桑沉草嗤一声,便朝伙计所指方向走去,在揭开后院的一处木板后,轻易便进到酒窖中。 酒窖极深,底下昏暗,下去时险些叫人窒息。 奉云哀神色冷冷地站在上方,待通风少顷,才慢步踏入其中,果真看到满壁的酒缸。 随之,她目光一滞,只见奉云哀突然拍出一掌,掌风径直扫向几处酒缸。 那酒缸硕大一只,酒液如若淹出,窖中众人定避无可避。 奉云哀刚要后仰,随之才听出来声响不对。 缸中是有酒,却只有浅浅几两。 数口大缸嘭地炸开,里面倒出数具骷髅,骨架子随着碎瓦,咔哒落地。 众人身后的小丫头蓦地扯嗓尖叫,有人躬身呕吐,吐出一地酒水。 奉云哀愣住,却还是上前查看了。 没想到,尸骸边上竟也有钉子,看来在虎逞之前,逐日教的邪术便死灰复燃。 有人喃喃:“莫非林掌柜来到沙河,真的只是为了寻仇?” “她本心是为寻仇,但给她毒,又教她邪术的人未必这么想。”桑沉草嘲谑,“那可是醒神散,醒神散制出后,效力仅能维持十日,十日后便与白面无异。此毒得来不易,如果不是用来杀武林高手,可就浪费了。” “她与逐日教,一直有联络?”奉云哀错愕。 桑沉草哧一声,断言道:“必然,那人与林杳杳相识已久,笃定她会照做,根本不怕她反水。” 奉云哀移开目光,一个念头跃上心尖,皱眉道:“林杳杳!” 第13章 众人还未听明白,便见这戴帷帽的白裙女子掠了出去。 身法极快,胜似浮光。 靛衣女子快步跟上,在出了酒窖后,便直截从天井处跃上客楼。 林杳杳房门已锁,只能破门而入。 奉云哀微微一滞,身后忽有掌风扫近,随之房门嘭的作响,成片倒在地上。 “你——”奉云哀蓦地回头。 “难不成你还想等林掌柜给你开门?”桑沉草话里挟笑,“你如今再看看,林掌柜可还能给你开门?” 破门后,便见屏风后有一个微微摇曳的身影,似是有人……在梁下自缢。 双足已经悬空,不是自缢还能是什么。 第17章 奉云哀愣住,暗暗捏住身侧薄刃,手腕微转,刃便飞驰而出,将屏风啪一声劈开。 果不其然,梁下悬着一个人。 林杳杳大约才刚踢开椅子,身还微微晃动,但看神色,竟已露出死态。 看起来,竟不像是勒死的。 奉云哀只得又捏紧一片薄刃,朝那扼住林杳杳脖颈的白绫甩出。 白绫断裂,梁下之人咚隆落下,伏地不起。 “死了。”桑沉草只是站在边上查看,根本不动林杳杳分毫。 后边追来的人惊愕不已,没想到林杳杳竟会做到如此程度,连背后之人都不愿透露。 众人背后传出一声惊叫,丫头欲要往屋中跑,却被拦了个正着。 “姐姐,姐姐——”丫头泣不成声,边哭边喊。 “莫去!”一人按住丫头的肩,“林掌柜之死,绝对有蹊跷!” 如若只是自缢,万不该死得如此……仓促,更别提,林杳杳唇色偏深,面色也不太对劲。 丫头当即僵住,但涕泪还在狂流不止。 奉云哀伸出两指撬开林杳杳的唇齿,只见其口中满是血迹,喉头也有血。 她蓦地收回手,捏起一片窄刃,往林杳杳齿间轻刮。 “怎么?”桑沉草语气不咸不淡,似乎对林杳杳的死并不意外。 “剂量应当很少,是……鹤顶红?”奉云哀旋动刀刃,将其丢到屋中的铜盆里,并不如爱惜背上那一把剑那般,同等爱惜其它刀刃。 “是先服用了鹤顶红,只是不料你我如此快便找到了酒窖中的尸,所以趁着还未彻底毒发,她服毒后又择自缢。”桑沉草漫不经心,“她是存心求死。” “为什么。”奉云哀心中有少许困惑。 桑沉草睨过去,语气悠悠道:“你想问哪个为什么,为什么她不管顾客栈其余人,执意在此杀人?还是为什么事成后宁可自尽也不潜逃,或者,为什么她的恨意如此之深?” 良久,奉云哀的白帷略微一动,看似是摇头。 她心中困惑太多,并不能被对方寥寥一句话完全概述。 桑沉草轻嘁,在林杳杳的房中四处翻找,还真找到了一瓶只剩微末的鹤顶红,她回头说:“她心中从头到尾只有杀念,其余种种都不过泡影,否则她也不会迢迢千里,带着个随时会死在途中的襁褓,来这聆月沙河。” 她将瓶中剩余的粉末全部倾出,一下便将之全部吹散。 奉云哀怔得一个屏息,随之往后仰身。 桑沉草看得笑了,将空瓶置在桌上道:“分量就这么些,看来这才是林杳杳自己备的毒,她压根不清楚服用多少才能顷刻身亡,那醒神散,必是旁人给她的。” 先前喊着要杀林杳杳的人,此刻静立不动,亦有些不知所措。 除了那丫头,屋外众人几乎都没有声。 丫头哭得越发哀戚,猛地捶打身侧的人,从一众武功高强者中间,硬生生锤出了一道缝。 可在步入房中后,丫头又惶惶不知所措,难过到周身都在颤抖,不曾想姐姐所行之事竟如此干脆,就好似从未眷恋过同在人间的她。 她迷惘,又不安,蓦地扑在林杳杳身侧,想伸手去碰,却蜷着手指不敢触及。 “逐日教难道要复侵中原了,是那些人借她的手杀了虎逞?”人群中冒出声音。 “但有一事,我不解。”另一人道。 “何事?”桑沉草问。 “逐日教如若想假借折花,潜入瀚天盟。”那人稍稍一顿,“为何要留下醒神散如此明显的证据?” “除非暗中之人,根本不是逐日教的。”桑沉草冷笑。 奉云哀淡声:“逐日教鲜少用针,那醒神散大约是连针带毒到林杳杳手上的,若说用针,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她话音方落,立即有人应声。 “问岚心!” 这名字此前曾有提及,黄沙崖的断魂针问岚心,可是用针用毒的佼佼者。 只是此前,不曾有人将问岚心与逐日教联系在一起。 听到这个名字,桑沉草神色一冷,就连说话腔调也好似夹着冰:“问岚心哪来的醒神散。” “江湖册上说,问岚心制毒一流,到她手上的仅是细微,她也能做出完全一样的。”奉云哀思忖着道。 “问岚心当年便与奉容不分高低,若非她不走正途,想必追随她的人定也不少。”有人感慨,“后来成了天下第一盟的是瀚天盟,亦是奉容掌管武林诸事,那问岚心怕是慕恨不已。* ” “既然如此,不妨去黄沙崖找问岚心一问究竟。”桑沉草哼笑。 人群中有人制止:“劝诸位莫要冲动行事,黄沙崖我便不去了,我去云城,将此事交由瀚天盟定夺。” 另一人:“说得没错,如若真是问岚心,她既然能杀虎逞,必也能暗中取你我性命。” 跪在地上的丫头可不懂这些江湖事,只知道自己没了姐姐,哭得泣不成声。 奉云哀定定看了桑沉草良久,想知道此人突然阴沉是何意思。 但桑沉草转瞬又好似没了脾气,很是阴晴不定,笑笑便说:“罢了,事已至此,再不能从林掌柜身上挖出些什么,不如让她安心入土。” 奉云哀还是有些困惑,伸手试探起林杳杳颈侧的脉搏。 林掌柜死得太过蹊跷,也太突然了。 她刚将手抵上去,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指腹下的触感…… 第18章 有些奇怪。 奉云哀当即转头,直勾勾看向靛衣人,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桑沉草看不到她的神色,却还是疑惑走近,跟着伸手后,才明白这白衣人的意思。 这是易容术,死的根本不是林杳杳。 “我姐姐怎么了?”丫头哭着问。 桑沉草摩挲那假面皮少顷,才哼笑一声道:“没什么。” 奉云哀愣住,不知道此女为何不直接说穿。 “可怜。”桑沉草收回手。 “杀人者如何可怜?”门外有人道。 桑沉草下巴一努,瞥着地上的丫头,语气轻悠悠地道:“我说丫头可怜。” 来此的道士哪料到自己还得再做一场法事,要将雇他来此的客栈老板也送到泥下。 此等死法实在不便停尸,在烧完纸钱后,那具取代了林杳杳的尸也一同被送离客栈。 大半日过去,两具尸都已入土,而那些从酒缸里倒出来的骸骨,也都被埋到了黄沙中。 店中伙计凑了凑,给那道士多付了一份钱,道士哪里敢收,摆摆手便走了。 回到客栈,丫头束手无策地站着,怀中倏然被人塞了算盘与账簿,店中伙计分明是要她接手客栈的意思。 就这片刻内,接连有人退房,即便是身怀武技的江湖人,也不敢在这杳杳客栈多呆。 恰好这日风沙渐小,也是时候离开了。 杳杳客栈登时寂寂,暮色一近,莫名阴森。 此时,奉云哀还在桑沉草的房中坐着,帷帽下长发散落,手上执着一根白绫,分明是要将那靛衣人牵着走。 “还怀疑我?”桑沉草收拾包袱。 “林掌柜假死之事,为何不说?”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笑道:“你看到那丫头了么,林杳杳如若是真死,说不定她还能好受些,如今林杳杳却是假死,还丢下她远走高飞了。” 奉云哀微皱眉头,不信此女如此好心。 “林杳杳只要还活着,日后必还有露头的机会,如今便让她以为,大伙都被她蒙在鼓里,叫她掉以轻心。”桑沉草压着声道。 倒是有几分道理,奉云哀暂且信了,转而问:“你与问岚心是什么关系?” “说了你又不信,再问一遍也无差。”桑沉草悠声:“本意是想拜她为师,又能有何关系。” “我要去黄沙崖。”奉云哀拎着皎皎一根发带迈近。 “你的意思是?”桑沉草气定神闲。 “你也去。”奉云哀道。 第14章 寂寂室内,两人好似无声对峙,隔着各自的帷帽遥遥相望。 奉云哀径自走上前,不予桑沉草拒绝的机会,她先行出手,作势要扣住桑沉草的虎口,好将发带系上。 桑沉草也跟着挥手上前,只是她的掌风出奇绵软,似不夹一分内力。 就好似银针碰棉花,又好似石头落水。 奉云哀顿住,她还没碰到面前这人,掌法竟就被无端端化开了。 双掌一交,轻微的碰触令奉云哀蓦地回神,她愕然发觉,两次交手,此女身上似乎都烫得出奇。 不像沸水,亦不同于风寒发热,好比是经脉中流转正盛,气血升温。 明明此女看着还算平静,根本不同于外面某些心绪大起大落的江湖人,气血怎会如此燥热? 奉云哀无暇继续探究,当即将桑沉草的手腕扣住,直接系上白绸发带。 她想,此女本就无心拒绝,看似是出招一搏,实则是存心迎上。 白绸绕了两圈,奉云哀淡声:“在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之前,你我暂且同行。” “如若我有急事在身。”桑沉草不疾不徐,“你此举,是不是太蛮不讲理?” 奉云哀拽紧白绸转身,身上啷当作响,冷冷道:“死的人又该同谁讲理?” “一个替死鬼,一个死不足惜,有什么理好讲。”桑沉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奉云哀回头道:“借刀者,可不会只杀这二人。” “还想扭转乾坤,借此传扬赊刀一派?”桑沉草轻嗤,“你又算得上什么善意细心。” 奉云哀不与她争辩。 但桑沉草还在慢调开口:“以你一人,是对抗不了那些邪魔外道的,依我看,你还不如自己当那折花人,将瀚天盟直接拿下,你功夫不差,如今还藏了几分?” 奉云哀听出对方话中深意,冷冷道:“我无心争魁,人不是我杀的。” “那我说,人也不是我杀的。”靛色垂帷后,桑沉草虚眯双眼。 奉云哀抬起自己那同样也绕了一圈白绸的手腕,道:“既然如此,你也看住我,这样你我就更要同行了。” “一根筋。”桑沉草嘁一声。 “林掌柜假死一事……”奉云哀垂眸。 “林杳杳假死之事,可莫要随意声张,否则那小丫头定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定隔天就送死去了。”桑沉草幽声,“你我都被骗了,林杳杳肯定是有武功的,藏得比死人还牢。” 奉云哀不再出声。 “不是要去黄沙崖?”桑沉草嘴角一提,“走不走?” 奉云哀来时本也无甚行装,离开时自然两手空空,只身上刀剑在风中啷里啷当。 杳杳客栈愈发寂寥,就连伙计也不再忙碌。 事到如今,住客不论是不是江湖人,都已几乎退房。 那小丫头站在林杳杳昔日的位置,有少许手忙脚乱地翻着账簿,一边在簿子上写字,一边退回押金。 第19章 丫头看这两位女子亦要退房,怵怵道:“我方才听到,你们要去黄沙崖。” “怎的,我们可不带累赘。”桑沉草直言。 丫头抿一下嘴唇,低头说:“姐姐不是极恶之人,她定是被坏人蛊惑了,我不知道什么逐日教黄沙崖,也不曾听说过问岚心,但……” 她泫然泪下:“恳请两位,找出那背后之人,我姐姐是不无辜,但她何尝不是被恶人坑骗了!” 奉云哀敛了目光,不喜看人落泪。 桑沉草轻笑道:“就算没有逐日教,她也会杀沙匪一伙和虎逞,她十年前就想杀,如此又算什么坑骗。” 丫头怔住。 大漠上常有商队行经,往来的人总是不同,而这一路上仅这一家客栈,想必无需多久,命案一事,就会被深埋在黄沙之下。 驼铃和奉云哀身上的刀剑齐鸣,黄沙间的白靛二色,好似大漠中罕见的花。 此时尚早,好在两人都有帷帽作挡,如此即便驼行慢慢,也不至于太过难熬。 两人不在同一匹骆驼上,相距一远,白绸便会扯得很紧。 桑沉草在后方环臂坐着,后背挨着驼峰,晃晃腕子道:“牵着这东西,骆驼走得也拘谨,不如等出了这沙河,再牵回来也不迟。” 白衣人回头睨她一眼,不应声。 “长路迢迢,不如说说你的宗门?”桑沉草意味深长,转而笑道:“忘了,你宗门只剩你一人,说起来怕是要触景伤情。” 奉云哀垂下攥了白绸发带的手臂,烈风一个呼啸,纤细的肩臂全被勾勒出来,她冷冷道:“你有宗门么。” 为拜师学艺去到黄沙崖,结果在黄沙崖碰壁,落了个空,听似连宗门都没有。 桑沉草说话总是夹枪带棍:“也比曾有过,到最后痛失所有要好。” “不是曾有,我的宗门从未消失。”奉云哀道。 “回忆起来,还不是梦幻泡影?”桑沉草嗤笑。 奉云哀不愿再理会身后之人,循着直插在黄沙中的指路木牌,一路走出聆月沙河。 从日落到夜色充天,原还嫌厚的裙装,竟显得有些单薄了。 一旦离开沙河,骆驼便不是那么好使,两人不得不在临近的集市换上两匹快马。 期间那细细一根白绸不曾松过,马舍的人看了又看,出于此地往来的江湖人士众多,他料想这应当是高手间的比划,便也没有多问。 这地方的马匹可不便宜,奉云哀取出钱袋时微微一滞,那瞬息的停顿恰好被桑沉草看到。 钱一付,马舍主人便兴高采烈将缰绳交到两人手上。 奉云哀本想上马,不料桑沉草反将白绸拉紧,将她拽得往后一个趔趄。 当即,温热气息落在耳畔,奉云哀一时不解,用这白绸,究竟是谁牵制谁。 桑沉草嗓音低低:“我看你这满身的刀剑也别赊了。” “何出此言。”奉云哀目光往后一瞥。 卖了。”桑沉草逼得近,实则是在打量奉云哀身上的刀剑,啧啧赞叹:“刀剑上镶了不少珠玉,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落到我们头上。” “我们?”奉云哀又不解,就算刀剑上的珠玉再多,又与此女何干。 桑沉草自然而然道:“见者有份。” 根本就是强盗行为,尽管此女仅是开口,还未动手。 奉云哀微转手腕,往身后震出一掌,挨近之人不得不后撤一步。 “一言不发就出手?”桑沉草不怒反笑。 奉云哀翻身上马,居高临下道:“我们只是同行,还未到有福同享的地步。” “是你硬要与我同行,自然得担负我的吃穿用度。”桑沉草悠哉上马,突然很好奇,那白色帷帽下的一张脸,是不是也一样冷漠无情。 奉云哀才不答应,声也不应便轻踢马腹。 马儿一个蹬腿,立刻奔出马舍,而因两人之间有白绸相牵,在后的那一匹马不得不飞驰跟上。 骑上马,寒意铺天盖地而来,奉云哀忙不叠运转内力护体。 她往后投去一眼,看到后方那靛衣人,竟还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内力是半点也不施。 也不知是早已习惯,不惧严寒,还是毫无知觉。 第15章 此等荒凉之地,日出日落仿佛两季,天色一暗,路上便渺无人烟。 往南再行十里才至黄沙崖,一路上虫蝎众多,奉云哀见之便避,根本不容它们近身。 后边那匹马完全是被牵着跑的,就连马上之人,也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连缰绳也不牵。 “这么怕作甚,不怕死人,倒怕虫蝎?”桑沉草在后面哧地一笑。 奉云哀轻捏身侧薄刃,歘地将之弹出,只瞬息,沙间冒出的蝎子便被截成两段。 她继续策马,踢起马腹便道:“听闻黄沙崖的问岚心擅养蛇蝎,并驭之有道,这方圆十里,几乎所有蛇蝎都是她的耳目。” “从哪听说的,怎我在这沙河多年,还从未听说过。”桑沉草反倒抽出腰间软剑,将沙中蝎子一挑,直接将之捞到面前看。 “你!”奉云哀蓦地扭头。 再一看,蝎子还未来得及蛰人,就被桑沉草甩了回去。 “别慌,我又不是不惜命之人。”桑沉草又把软剑缠回到腰上,“还听闻那问岚心精通毒术,所养蛇蝎都有剧毒,是不是?” 奉云哀敛了目光,动荡的心绪落回原处,冷声:“既然你也有听说,那又何必问我。” 第20章 桑沉草轻呵,冷不丁将腕上白绸扯紧,害得前边的马陡然停滞,差点一个踉跄。 突然打顿,奉云哀猛地往前一个倾身。 “知你不曾来过此地,定也不识路径,那黄沙崖我去过,较近的路得横穿黑风潭,能省下一半脚程。”桑沉草终于牵起缰绳,令身下马匹急急掉头,随之便优哉游哉地往黑风潭去。 牵制者反被牵制,如今两方一换,成了白衣人被拉着走。 奉云哀隐约听说过黑风潭,只是书中记载过少,字里行间似乎只有危险二字。 “跟我走。”桑沉草拉紧白绸发带,“万不会害了你。” 奉云哀已起戒心,此女本就行事诡谲,说的话自然也半句不可信。 只是她别无选择,其实在出了马舍后,她便隐隐乱了方向,而此时天色已黑,又是浓云遍天,连月与星都瞧不见,更辨不出东西南北。 远远的,看见沙丘渐矮,周遭嶙峋山石越来越多,枯木到处张牙舞爪,好似百鬼出行。 黑风潭近在眼前,不料潭中无水,竟是一片干涸之地。 周遭簌簌作响,似乎有东西在暗中出没。 奉云哀神色微变,两指已经捏在腰间的薄刃上。 一路过来,她原本缠了满身的蝉翼薄刃,如今竟只余寥寥几片,全都是用了便丢,无一收回,分明弃之不惜。 “你故意引我前来。”奉云哀只一抬臂,银光便从掌中飞出,将一条花斑毒蛇死死钉在枯木上,“你与问岚心究竟是什么关系。” 桑沉草也在有条不紊地除杀蛇蝎,好像将之当成玩乐,举止间不见慌乱。 待远处蛇蝎已不再冒头,桑沉草才道:“我上次来时尚处白日,那时哪有这么多毒物,不过我听说,问岚心只消离开黄沙崖三日,周遭蛇蝎便会疯如群魔乱舞。” 这倒也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正因如此,鲜少有人敢涉足此地。 “这些蛇蝎如今正狂着呢,看来我们此去黄沙崖,定已找不到问岚心的踪迹,这说不定就是她离开黄沙崖的第三日。”桑沉草心不在焉。 奉云哀冷声:“或许这是她的藏身之计,她能使驭诸蛇蝎,自然有办法令之癫狂乱道,你想为她隐瞒行踪?” “一根筋。”桑沉草嗤笑,悠悠转头继续穿过黑风潭。 奉云哀当即估不准,此女究竟是不是真的是想为问岚心隐瞒,就在她正要跟上之时,一束银光直逼脸面。 是银蛇? 不,是剑! 桑沉草的剑比奉云哀想象中的更要快,她的手方才还牵在缰绳上,只眨眼之息,腰间白刃竟就破空而出。 剑光如虹,似乎能穿透薄薄白帷,直取她凛凛双目。 奉云哀仰身避开,后背几乎抵向马身,但见她腰身一勾,竟又直起身来。 只是软剑毫无章法,即便奉云哀已经拔剑,也显得略微有心无力。 长剑刚刚挡上,另一柄柔软剑锋便好似无骨的蛇,剑梢叮声一拐,再度袭向奉云哀的白帷。 奉云哀不得已连连回避,松开缰绳的手运起掌风,猛朝靛衣人振去。 靛衣人抬掌相对,两股路数完全不同的真气一个对击,震碎了缠在各自手腕上的白绸。 一滚烫炙热,一凌寒冷冽。 滚烫的真气紫如淬毒,寒凉那方恰似玄冰。 两股气劲震荡开来,逼得周遭枯木齐齐折腰,那些蛇蝎残尸,哗一声被掀到数十尺外。 就在白绸崩裂的一刻,靛衣人腾身而起,看似又要震出一掌。 奉云哀抬臂蓄势,不料对方根本没有多动内力,而是巧妙避开,凌空一个倒转,作势要从后出招。 万不可能令后背受敌。 奉云哀还未回头,手中剑已从腰边刺出,此时如若有人在后边逼近,必免不了要挨她这一剑。 偏桑沉草剑走偏锋,她本意落座奉云哀身后,此时不再坐了,而是踢上马臀,令奉云哀一时乱了阵脚,不得已翻身下马。 桑沉草逮到时机,不为杀人性命,而是以软剑挑起奉云哀的帷帽,令那皎皎之颜,不得已袒露在夜色之下。 帷帽被烈风卷远,挂在了不远处的枯枝上。 容颜无遮无挡,但桑沉草还是未看完全,只因白衣人合上了双眼。 奉云哀长发披散,此时紧闭双目,握着剑静站不动,好像任人宰割。 如此白裙翩翩,恰似夜昙化人。 桑沉草轻哂,又持剑使出杀招,就连剑气也因有真气相傍,而变得灼热非常。 生死关头,奉云哀倏然睁眼,正想往旁撤步,那熯热剑气竟就消失无形,当真收放自如。 一只手伸上前来,温热的指腹轻飘飘落在她的眼梢。 “灰的。”桑沉草逼近端量,惊叹道:“好漂亮的一双眼,你是外疆人?” 奉云哀不动声色,一双灰眸不同寻常,乍一看好似毫无光彩,在夜间根本就是能蛊惑人心的鬼物,偏她神色凌凌。 “你根本不是赊刀一派的后人,赊刀派一心牵系中原武林,技艺武功从来不传外人。”桑沉草万般肯定,“难怪你不通卜算,问则避之。” 奉云哀依旧沉默。 桑沉草掀了自己的帷帽,露出一双微眯的眼,眼下两颗痣尤为惹眼。 她开口胡编乱造:“我知道了,就好比我想拜问岚心为师,你想进赊刀派是不是?那你实在厉害,人还未得进,便已声称自己是赊刀后人了。” 第21章 这算台阶么。 迟疑片刻,奉云哀冷冷说:“是。” 第16章 灰眸实在罕见,即便是这边疆境地,来往的外疆商贾众多,也极少见得到这么一双眼。 瞳色那么淡,像是一抹雾,一吹即散,很是无情。 奉云哀静站不动,眼里晦意越来越深,连带着眼梢眉尾,都好似要结出寒霜。 夜里寒凉,薄薄白衣越发抵挡不住冷意,缟袂一掀,便如同仙人遗世,尤其她乌发飞扬,更像是要奔天而去。 只两人凑近时几近交叠的气息是热的,寂寂中的生息,似乎也仅存于此。 桑沉草忽地笑了,她拉下遮了半脸的面纱,彻底将容貌展露出来,说:“冷着脸作甚,是不想给人看见?那容你也看看我。” 奉云哀心下的万语千言,一时间好似被堵在隘口之中,不知该如何宣泄。 但她稍许有些意外,此女似乎只惊诧于她灰瞳的奇异,口中竟连半句恶语也没有。 面纱哗一声从桑沉草手中抽离,一下就被风卷得没了影。 靛衣人果真妖异,就算脸上笑意淡却,唇角也仍是弯的,像噙着两分挑衅嘲弄。 如果说奉云哀像遗世之仙,那桑沉草便是这荒漠中的妖鬼。 桑沉草看对方眼底凉意淡去一分,又哧地一笑,说:“哪来的刀疤,根本没有一句真话。” “难道你口中就有真话?”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忖思片刻,竟颔首:“倒也还是有的。” “你……掀我帷帽作甚。”奉云哀依旧不动,似被点住了穴道,就连喉中出来的声音,也带着莫名梗塞,“看到我的眼,又作何感想?” “想看,自然就掀了,既然要同行,何必遮遮掩掩。”桑沉草没有退后,甚至逼得愈近,压根不给对方喘息的余地,“这双眼还是动一动好看,否则像瞎子。” 眼眸不转便显木讷,尤其这眸色灰淡,的确像极瞎子。 “转一转罢,别叫人想欺负。”桑沉草抬起手臂,冷不丁又碰上奉云哀的眼梢,像对待一件用来打发闲暇的器物。 她眼中好似没有活人死人之分,不管是活生生的林杳杳,还是尸骨寒凉的虎逞,都不过是漫漫长日中的一个乐子。 听到这话,奉云哀一双眼眨也不是,不眨也不是,良久,索性瞥到另一边。 桑沉草终于退开一步,施出内力,将远处挂在枯枝上的面纱勾了回来,但她没有再将面纱系回脸上,而是叠了两下,不由分说地往奉云哀身前比划。 奉云哀正要退,那薄薄轻纱已近在眼前。 “你那帷帽,我不过设计一掀,就飞远了,不经用。”桑沉草嘲谑。 面纱变作目遮,在奉云哀脑后系了个结,不垮不勒,恰能挂住。 但这么一来,奉云哀便看得不真切了,只隐约能看到些许轮廓。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摘下,手就被桑沉草按住了。 “既然同行,可别因为你一双灰眸,就害得我也深陷水火。”桑沉草捏住奉云哀的一截腕骨,近乎碰及虎口。 奉云哀神色骤冷,掌中凝起气劲,不夹杀意地震向桑沉草。 当即一寒一热两股真气又互相冲撞,冷愈冷,燥愈燥。 桑沉草倏然收手,步伐诡谲无比,分明是要让奉云哀扑空。她是以退作进,好将对方攻势一一化开。 察觉到此,奉云哀当即收手,不料桑沉草又捏向前,此番还得寸进尺地按在她的经脉之上。 “不害你。”桑沉草游刃有余,只钳上一下便立刻松开,毫不拖泥带水。 奉云哀心觉莫名,她腕上余有温感,忍不住拂了一下。 “你先天不足?”桑沉草哂着,“经脉细弱,游走的内力倒是强劲,就不怕将自己折腾个半身不遂?” 奉云哀不作声,素色目遮下,眼波凛凛胜刀。 桑沉草乐呵转身,将自己原先骑着的那一匹马牵来,而奉云哀的那一匹,早前被她一踹屁股,已不知奔到哪去了。 “你真气运转的路数,让我想到一个人。”桑沉草悠悠道。 “谁?”奉云哀寒着声。 “奉容。”桑沉草翻身上马,朝奉云哀伸手。 白衣人站在马下看她,并不领情。 桑沉草继而又道:“不过我从未见过奉容,自然也不曾与她交过手,她的路数如何,全是道听途说。” “道听途说如何算数,你要想胡说八道,那我也能。”奉云哀勉为其难翻身上马,与身前人微微间隔开来,绝不相贴,冷冷道:“你的武功路数,也让我想到一个人。” “谁?”桑沉草乐悠悠的。 “问岚心。”奉云哀稍作停顿,“不过我从未见过问岚心,也不过是听来的。” 桑沉草轻踢马腹,在马匹嘶一声奔出黑风潭的时候,笑道:“拾人牙慧。” 奉云哀不出声辩驳。 黑风潭本就凶险,而这一路过亦非大道,更是一个人影也瞧不着。 黄沙崖恶名在外,却不是因为黄沙崖的主人穷凶极恶,只因问岚心惯养五毒之物,又自创毒典无数,传言在黄沙崖附近,连飞沙都挟毒。 问岚心倒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莫说害人了,在退隐后,她便从未露过一次面。 常有人怀疑,问岚心是不是默不作声就下了黄泉,但谁也不敢深入黄沙崖一探究竟。 第22章 也正因问岚心擅使毒,又有着断魂针的别称,奉云哀愈发怀疑,问岚心没死,甚至还要重出江湖了。 过黑风潭,越过拂风丘,继续往南便能见到连片的山峦,黄沙崖就在此地。 奉云哀坐在马上环顾四周,自从涉足沙河后,她便常常惊叹于荒原沙海之美。 这不同于绿野丛生且人声鼎沸的中原,此地荒凉萧瑟,却又毫无死气。 在艳阳初升之时,反倒有种别样的壮阔生机。 “黄沙崖。”桑沉草手指远处,在毫无标志物的状况下,竟能一扯缰绳,笃定地驱使马匹扭头,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马停顿起步全凭驭马者的心意,毫无预兆,极其突然。 奉云哀本还想拉开些距离,不料事发突然,几次不经意就贴近靛衣人的后背。 她更加确定,此人若非功法古怪,那便是体魄异于常人,否则身上怎会如此之烫,却又不曾露出病恹恹的一面。 “如若问岚心在,你当如何?”桑沉草忽然问。 奉云哀静了少顷,本是仔细思量了的,但想到桑沉草此人来历不明,说话又惯常难听,索性道:“先见了再说。” 桑沉草回头:“你不是赊刀一派,难道中原传出了什么风声?你真觉得武林必将有难,而武林之乱,是因问岚心而起?” 话中隐隐透露出几分惊叹和调侃。 “我只是想见问岚心,客栈之事还未查明。”奉云哀多一个字也不愿意透露。 第17章 “你想见问岚心,问岚心未必想见你。”桑沉草悠慢开口,“问岚心可不是谁都能见得到的。” “你如何知道?”奉云哀再起疑心。 桑沉草有些幸灾乐祸:“我不是说了么,我找过问岚心,没找着,所以你也别想找着她。” 奉云哀根本不信。 马匹被踢了一下,越发使劲向前奔,在穿过一片枯木林后,沿着极其狭窄的崖下小道,朝不明前路的幽暗处奔去。 策马者又道:“知道这在旁人口中,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奉云哀眼前蒙着纱,本就看不真切,如今奔向晦冥地,正好像误入迷瘴,越发辨不清方向。 “鬼门关!”桑沉草语气轻飘,将这三字说得何其诡谲。 世人眼中,这黄沙崖的确与阎王殿无异,进来便是死路一条。 但见远处山壁,那些泥沟和山石间,密密麻麻净是蛇蝎。 在听见马蹄声后,虫蛇纷纷露头,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犹如拦路者。 奉云哀远远观望,切身感受到问岚心之可怖。 当年问岚心也算是叱咤武林,位居江湖册前列,四处树敌无数,却在一夜间隐退于黄沙崖。 江湖中常有初出茅庐者,自然也会有人退隐,但退隐者即便无心参与江湖事,也即难与江湖武林完全割断。 有心隐退,却免不了旁人主动进犯。 仅问岚心这般的,靠这险峻凶恶之地,做到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有不要命的,才敢来寻她。 满壁的蛇蝎如若全扑上前,擅闯者怕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它们多到…… 能称得上无孔不入。 奉云哀越发怀疑这靛衣人的身份,明明是擅自闯入,竟不惊不怵,甚至连虫蛇都好像在为之让路。 桑沉草忽然道:“看样子,问岚心似乎也想见你。” “何出此言。”奉云哀早不信此女颠三倒四的言语。 桑沉草只手牵着缰绳,抬臂朝远处山壁上指,颇为愉悦地笑说:“有虫蛇夹道欢迎!” 奉云哀只觉得后背隐隐冒出寒意,如果说这些虫蛇都是问岚心的耳目,那问岚心必已清楚她的所在。 而问岚心此时不出手,多半还有取她性命以外的念头。 又或者,问岚心确实不在。 “你来过几回?”奉云哀警惕问道。 “若我说,这是第二回,你信不信?”桑沉草笑得肩都颤了,倏然拉紧缰绳,害得身后人冷不丁挨上前。 太烫。 挨近的一瞬,奉云哀彻底感受不到方才涌起的寒意,这不知这人身上怎会这么烫。 奉云哀当然不信,她不觉得这些虫蛇避让是因夹道欢迎,虫蛇无情,却会惧怕。 它们……似乎有几分怕这靛衣女子。 桑沉草改道往下走,在迷宫般的山峦谷底穿行,进入了一片尤其古怪的绿洲。 此处的草木生长得很是突兀,与黄沙界限分明,但它们郁郁葱葱,还徐徐飘出清香,绝非幻象所致。 奉云哀怔住,她不曾在任何籍典上看到过关于黄沙崖内部的记载,书上只单是写,要如何才能抵至黄沙崖。 不曾想,黄沙崖下没有黄沙,反倒葱翠飘香。 也不知此等炙炎干旱之地,如何生得出这么苍翠的草木? 奉云哀拔剑去挑,以剑尖穿透绿叶,将之带到面前。 “是真的。”桑沉草哂笑。 奉云哀掐住叶片凑近闻,闻到青涩的泥腥味,果真是从地里生出来的。 观叶片色泽脉络,竟长得比中原官道上的许多树还要好,好似有人精心料理,不曾疏忽一日。 奉云哀越发觉得古怪,尤其眼前连一条踩踏出来的小道也没有,仿佛这里的草木单靠天生地养,无需旁人浇灌。 隐藏在葱郁杂草中的蛇蝎怕是只会更多,偏它们没有突然进犯。 第23章 奉云哀看向前边,目光便冷不防触及眼前人略显沉黑的后颈,那挽起的头发间露出两颗极小的痣。 她无端端冒出一个念头,此女身上的痣,似乎还挺多。 奉云哀转而又想,虫蛇不敢近这人的身,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惧怕那热得惊人的功法体质。 再凝神,便见远处有阁楼,阁楼傍山悬立,底下有黑魆魆的洞窟,也不知洞中藏着什么。 步至此,问岚心怎么也该出现了,可奉云哀依旧感受不到一星半点的活人气息。 此地除了她与这靛衣女外,再无旁人。 桑沉草勒住马,歪头朝半山腰上的阁楼打量,笑问:“你去叩门,还是我去叩门?” 奉云哀凝视桑沉草片刻,可惜隔着白纱,神色再如何凛冽,也叫人看不真切。 她唯恐这是陷阱,但人已至此,其实她没那么怕。 桑沉草便好整以暇地立着,那闲散的姿态,仿佛此间主人。她眼一弯,眼下两颗极小的痣便好似钉子,似要仅凭目光,将人死死钉住。 奉云哀从未见过如此古怪之人,四处肆无忌惮行走,不在乎旁人生死,就连出招迎敌,也在拿自己性命做戏。 这与她从书上学到过的,从旁人口中听到过的,全然不同。 世间怎会有如此之人。 素纱下,奉云哀的眼倏然一转,摘下身上薄刃掷向远处。 百尺之遥,即便是烈风中的轻飘黄沙,也不能一息即抵。 偏那裹挟在浑厚真气中的薄刃,嗖地急袭向前,好似要划破苍穹那般,又好比从崖下振翅上扑的鹰,猛地钉在半山腰的竹门上。 笃的一声。 奉云哀几乎屏息,她打定主意要见问岚心,此番不请自来想必已引问岚心不悦,她压根不怕火上浇油,将问岚心彻底惹怒。 只是预料到的种种全都没有发生,薄刃钉在竹门上后,周遭依旧静谧。 风动,草木动,唯独没有人声。 奉云哀能肯定的是,此行是这靛衣女子带她来的,她当下做的种种,都与此女脱不开关系,她们此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是她此番出刀,此女竟不阻不拦。 可想而知,此女不光不怕遍山的蛇蝎,也不怕问岚心。 桑沉草哧地一笑,当真从容,指着远处竹楼便说:“主人不在,进屋瞧瞧?那醒神散可是了不得的东西,万不可能一试即成,也不可能只做一点留存,如果问岚心真的做了醒神散,此地定会留下痕迹。” 奉云哀静了片刻,看* 着对方道:“你想引我进去?” “非也,只是我亦好奇。”桑沉草已经动身,朝高处竹楼掠去。 竹楼两层,她去的是为上一层。 奉云哀万不可能容此女消失在自己眼皮底下,当即跟上前,落地时擒住了对方的一片衣袖。 桑沉草却在此时嘘了一声,压着嗓道:“主人来了。” 奉云哀僵住,首先想到了问岚心,随之才听见远处嘶嘶作响。 是蛇。 桑沉草抽出袖口,忽一震袖,袖中银光一现,一枚暗器将檐上垂头的蛇削成了两半。她乐呵一笑,说:“看来不是主人,也是客。” 一语双关,此时奉云哀便也是那个客。 暗器比风还快,比雷电还疾。 奉云哀环顾四周,冷冷道:“你还藏了几分内力。” “你呢。”桑沉草将方才震出暗器的袖口敛于身后,斜倚在柱子上问:“你又藏了几分?” 第18章 两人连彼此间的真名真姓都不知晓,自然还未到露底的地步。 尤其是敌是友,尚且不知。 奉云哀朝远处那断成两截还微微挣动的蛇投去一眼,抚上腰边剑柄道:“你不是已经试探过了?” “我有没有窥探到,你心里有数。”桑沉草归家一般哂着打开门,竟是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生怕屋中涌出蛇蝎,奉云哀退后半步。 竹门嘎吱打开,里边莫说人,连蛇蝎都没有,寂寂一片。 “江湖册中,问岚心独来独往,不曾听说她还与人共居。”奉云哀看着眼前人进门,随之才踏进屋中。 这竹楼有上下两层,上层布了床榻和座椅,看似是寝卧。 竹楼巧妙,卧房有主次之分,分明是有人与问岚心共住在此地。 “只要问岚心不往外说,谁能知道她与谁住。”桑沉草翻箱倒柜,毫无谨慎小心,说好奇亦像好奇,但又未免太自然而然。 “你——”奉云哀抿唇。 “世人有几人来过这里,他们又对问岚心了解多少?”桑沉草打开竹柜,将一些陶罐瓷瓶翻出来嗅,全不怕瓶罐中养的是虫。 好在没有虫,全是颜色不一的粉末,也不知是药是毒。 奉云哀沉默以对。 她见过的人不多,好在许多武林高手就好比画中之人,所擅所喜全被记在了江湖册上,她即便不曾亲眼见到,对那些人也如“旧友”一般,只唯独…… 唯独问岚心,众人对她知之甚少,只知其长住黄沙崖,养了漫山遍野的虫蛇,又有断魂针之称。 其余种种,譬如问岚心的过往,问岚心的身边人,问岚心如今的境界…… 一概不知。 方才被打开的瓶罐,全都敞着放在桌上,擅拿者根本没有要归回原位的心思。 奉云哀不知对方此举是不是故意,不过既然瓶罐都敞着,她便索性上前一看。 第24章 一半是毒,一半是药,毒倒也不是致命之毒,药却是难得的救命之药。 只是这些药与毒,明显都与醒神散无关。 奉云哀索性将瓶罐全数盖上,不知它们原先是如何摆放的,不过还是一一放回了竹柜内。 “如何?”桑沉草好整以暇地问。 “如若是醒神散,想必也不会存放在如此显眼的地方。”奉云哀道。 桑沉草轻呵一声,摇头说:“这有何显眼,你看这黄沙崖,是人人都进得来的么?” 奉云哀目光停滞不动,淡声道:“不错,那你又是如何闯进来的?” “只要不怕死,进自然能进。”桑沉草两眼弯着,连带着眼波也好似浸满邪意,“但世上何人不怕死?” 又是一些颠三倒四的话,奉云哀干脆不再徒费心神去问,踏进次卧道:“你猜,与问岚心共住的,会是什么人。” “连奉容都收了徒,或许问岚心也收了呢。”桑沉草不疾不徐道。 “奉容没有。”奉云哀瞥了眼远处之人。 “哦?你对奉容还挺了解。”桑沉草一副诡计得逞的神色。 奉云哀目光寒凉,转而在次卧的镜台边打开了一盒胭脂,淡声道:“似乎是女子。” 桑沉草悠悠问:“看得出是什么年纪么,是不是与奉容门下的那位年岁相仿?” “你如何断言,与问岚心同住的,就一定是她的门徒?”奉云哀回头,白纱下神情不明,“世人对问岚心的了解,看来都不及你多。” “揣测罢了,在聆月沙河时,我不也是这么猜的?”桑沉草气定神闲,又如此前那般翻箱倒柜,声一扬便道:“看来还真是女子。” 语气里,连惊奇都显得极为刻意。 奉云哀睨过去一眼,随之垂头细闻胭脂香,只是屋中充斥药味,连这胭脂香都遭到混淆。 周遭气味浓郁,是各味药材混在了一块,叫人辨不清是哪几味,更别提这本就寡淡的胭脂香了。 或许也正因气味冲鼻,虫蛇至多徘徊在屋外,而不敢进门进窗。 嘎吱一声,竹窗打开。 奉云哀放下胭脂盒,转身见桑沉草支开窗,还探出去半个身。 窗边人伸手道:“药味是从那一面飘过来的,你说,在那边能不能寻得到醒神散?” 奉云哀还未应声,那人已经翻出窗,朝气味弥散处踏风而去。 那分明是底下的洞窟。 白纱下,奉云哀双眼微眯,忙不叠追上前,风中白裙翩翩,仙姿飘逸。 先落地之人回头观望,赞叹道:“在大漠待久了,从未见过书中的神仙人物,如今才知,原来不是杜撰。” 奉云哀神色冷淡,轻轻勾下蒙眼的白纱,露出一双凉凉的灰白眸子。她打量四处,一边将薄纱收入袖中,循着药香慢步向前。 桑沉草的目光在她脸上滞了一瞬,随之哧地笑了,转身说:“似乎是制药之地,你说里面会不会有至毒之物?” 奉云哀已经亮剑,歘一声抽剑出鞘,但拿的依旧不是背上裹紧的那一把。 剑上银光从山壁上一晃而过,似是稍纵即逝的萤火。 随之蛇身受难,变作两截落到草地。 奉云哀这才踏进去一步,一步之间,身后倏然亮起光。 山壁上竟有烛台,而就在方才,桑沉草默不作声地点了火。 眼前鲜少虫蛇,却有数不清的药炉。 顶上吊着的,还有木架上晾着的,全是草药和蛇蝎残尸。 奉云哀挥剑将麻绳割断,稳稳将上方盛药的簸箕接在手中。 十数个簸箕,十数条吊绳被她挨个用剑气切断。 簸箕中的草药也都与醒神散无关,即便是在中原也很是常见,就连虫尸,看似也只是寻常虫尸。 “看到你想找的东西了么。”桑沉草将壁灯取下,提在手中缓步前行。 奉云哀只得将簸箕放下,目不转睛地凝视不远处靛色背影,冷不防开口:“与问岚心同住的女子,是不是你?” 靛衣人停下脚步,回头时半张脸在阴翳之中,身上仿佛沾上几分鬼气,悠悠道:“你要这么问,我自然会说,不是我。” 奉云哀手中剑微微一侧,已暗暗蓄起攻势,真气自筋脉中运转而出,停云般凝在掌中,似能连通剑身,与剑化为一体。 桑沉草明明有所觉察,却在此刻忽地笑了,猛然拍出一记掌风,此掌回山倒海,一出地动山摇,齑粉迸溅。 但掌风并未拍向奉云哀,而是拍向了奉云哀身前的一道石墙。 轰隆一声粉尘四起,恰似烟雾缭绕。 岂料此墙竟是暗门,其后还有暗室。 奉云哀提剑后撤,料想中的突袭并未到来,随之一股熏天的奇臭扑鼻而来。 巨臭无比,竟将药香全数掩下,叫人一呼一吸,几欲呕吐。 嘶嘶声越发密集,那爬动的声响近在耳畔。 是蛇窟! “你知道这里是蛇窟?”奉云哀的字音一个个从唇齿间冷冷蹦出,说完便屏住气息。 “我不知道。”桑沉草已迈进蛇窟之中,竟还是那悠然自得的姿态。 灯盏欲灭,盘虬的蛇影影绰绰。 奉云哀哪还会信,她本已做足要将毒蛇全数斩断的准备,但没想到,靛衣人忽然就松了手。 灯盏从桑沉草手中脱出,咚地落在下陷的蛇巢中,火焰噼啪两声吞噬竹架,烧上巢中干草。 第25章 奉云哀怔住。 “没拿稳。”桑沉草站在熊熊火光前,不紧不慢地将爬至脚边的蛇踢回巢中。 第19章 这丢灯的举动,显然是故意为之。 蛇身好似麻绳,大张的蛇口还未来得及嘶叫出声,转眼间便被火光吞没。 阵阵蛇鸣被淹没,变作火焰刮刮杂杂。 奉云哀原本已在心下暗暗认定,这靛衣女子就算不是问岚心的同住之人,定也与问岚心关系匪浅。 在她看来,相识者必不会如此糟践问岚心精心饲养的毒蛇,可女子如今的举动…… 莫非她想错了? 不过奉云哀一个转念,此女从头到尾都异于常人,又岂会按着她的思绪来行事。 “怎么,你也怕火?”桑沉草笑问。 奉云哀自然不比蛇怕。 只是,桑沉草似乎真的不怕火,明明耀眼火光已将山壁木架全部侵吞,与她近在咫尺,她却还站在蛇巢边,仿佛不看着那些蛇被烧尽,便不会移步。 大火的炎炎热意,浪涌般扑至身前,奉云哀冒起莫名的寒意,极慢地退开了一步。 门已被劈毁,这么下去,火势必定会蔓延出去,外面的药草,或许连带竹楼和那一片绿叶,都将毁于一旦。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奉云哀冷声:“你烧蛇窟作甚?” 桑沉草这才转身,在浓烟和火光中慢步踏出,气定神闲地说:“都是毒蛇,不烧,等着它们四处逃窜害人?” 奉云哀虚眯双目,灰白的瞳仁冰冷无比,蓦地踢上洞窟外的水缸,企图将火势隔绝开来。 醒神散的用料与药粉尚未找到,这么下去,更不可能找着了。 “莫慌,火是烧不出来的。”桑沉草在山壁上一抹,“琉璃瓦与白垩,不曾见过?” 奉云哀定神,目光有一瞬闪躲,继而冷冷道:“未留意到。” 果不其然,火光也成了蛇,在触及洞窟外沿的瞬息,呼呼声退了回去,只有滚滚浓烟还在往外冒。 方才进去,奉云哀倒是有留意到,洞窟中除了草药与晒干的虫尸蛇躯外,就再无它物,除非在她不曾见到之处,还隐藏着别的机关暗道。 不过石门是为了关蛇,醒神散又不会长腿自己跑,想来也不必藏那么深。 桑沉草噙着未达眼底的笑,说道:“如此,就算问岚心突然回来,也不能使驭毒蛇杀害你我。” “问岚心如有杀念,怕是根本用不到毒蛇。”奉云哀余光斜向洞窟,被浓烟熏得微眯双眼。 “那她此番定会有杀念,那些蛇极其难得,又养得极好,有三尾的花背牡丹,蓝尾山万,赤冠尖吻蝮,还有什么,哦,是双头金报应。”桑沉草不疾不徐地报上名来,简直对洞窟中蛇了如指掌。 就方才那仓促一眼,任谁能辨得出如此多的种类? 更别提窟中蛇养蛊般数不胜数,它们盘绕在一块,根本分不清头是谁的头,尾又是谁的尾。 偏这靛衣女子就说得出,何为双头,何为三尾。 奉云哀手中还执着出鞘的剑,在靛衣人嗤出声的一瞬,剑身倏然倾侧。 突如其来,宛若刹那天崩,登时雨雪交集,风声戾天。 那股凝聚在她掌中许久的真气,终于沿着剑刃挥洒开来,剑风所及之地,草木齐齐折腰。 剑意凛然,其势如洪潮盖地,锐不可当。 奉云哀立在原地,银光已在她挽剑间翰飞而出,她就如同幻化作那道剑光白影,与剑和气劲浑然一体。 这浑厚内力,这惊天撼地的剑气,岂是寻常人这般年纪能练就的? 且不说,奉云哀先天不足,周身经脉本不足以承载这傲寒内力。 靛衣人还是那不怵不惧的姿态,轻轻朝腰间一勾,银剑便如蛇一般卷上前。 桑沉草眼中还噙着兴味,那莫名的兴奋抖擞还爬上了她的眼梢眉尾。她将炽炎的真气化入剑中,步法看似轻佻散漫,实则妖诡古怪,似乎章法乱套,好比疯魔。 这样的步法实属罕见,寻常人这般步法,那定是武技潦草生疏,根基奇差。 但桑沉草不是,桑沉草身形胜似火中乱影,叫人根本摸不着头脑,乍一看浑身破绽,实则毫无破绽。 软剑噌一声缠上白刃,两道真气轰然相撞,当即银光迸溅,如同星河倾落。 奉云哀脸色骤变,不是掉以轻心,低估了对方的功力,而是因她手中剑竟蜿蜒出了数道裂纹,已在粉碎边沿。 那软剑非寻常金石铸就,而她手中剑,不过是寻常刀剑。 奉云哀立刻松开剑柄,翻腕震出一掌,借势往后掠出,避开了飞迸的齑粉。 再看靛衣人,堪堪一转剑锋,便像拨云般,化开了那一记掌风。 奉云哀摸向身后,终于握上那把被粗布紧紧缠绕许久的剑。 粗布分崩,剑刃上竟有一晃而过的紫光,仿佛淬毒。 那紫光虽只有一瞬,却也让桑沉草看得分明,她滞了一瞬。 就这一瞬,奉云哀的剑已逼至桑沉草颈侧,这一击下去,此女即便不死,定也重伤。 桑沉草及时回神,正欲蓄起内力作挡,不料那剑刃竟成回首白龙,换作厚钝剑柄,震得她侧颈麻痹。 奉云哀没有要取人性命的意思,她以剑柄作指,点了对方的穴道。 不过一个点穴,她几乎用上了十成功力。 第26章 靛衣人还能动弹,但经脉如有阻滞,此时再想还手,必只能落于下风。 奉云哀暗暗舒了一口气,继而将手中剑往前一送,冷冷问:“你认得这把剑?” 桑沉草噙笑,丝毫不显狼狈,她呼气吹开了垂在脸上的一绺发,也问:“这是你的剑?” “不是我的。”奉云哀垂眼,将剑收回鞘中,“这周身刀剑,皆不是我的。” 桑沉草说了一顿废话:“亦不是我的。” 相识几日,奉云哀对此女脾性已有大致了解,不明着答,便是有所遮掩。 奉云哀本欲忍着,但还是轻咳出声,唇边溢出一道血丝,显得格外脆弱,尤其她灰瞳无甚光彩,而一身白裙又甚是寡淡。 并非受伤,是因方才动用内力过多,她不光经脉,就连脾脏也有些难受。 桑沉草看得一个挑眉,明明受制于人,却还是不改姿态。她甚至还伸手,企图抹去奉云哀唇边的血迹。 奉云哀后仰避开,捏起袖口抹向唇角。 桑沉草哂道:“教你功夫的人,难道不曾告诉你,你这么下去,必死无疑?” 此话太难听,奉云哀装作浑不在意,冷冷道:“我要见问岚心。” 桑沉草收回落空的手,暗暗运劲,企图突破封禁,哪料根本撞不开,索性道:“我已经带你进到这黄沙崖了,见不见得到问岚心,是你的事。” “你一定知道问岚心的去向。”奉云哀伸手,两指撘向桑沉草颈边,这正是被她点穴留下阻滞的位置。 指下滚烫,此女好像连血都是沸腾的。 桑沉草覆上奉云哀的手背,语气轻悠悠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第20章 被点了穴道,也便受制于人,此时即便桑沉草得幸捏住奉云哀的虎口,也已失去优势。 奉云哀冷道:“我不信。” “随你信不信。”桑沉草笑着,也不怕将人激怒,就算她此刻运劲受阻,至多能挽出个剑花。 “你真是……”奉云哀指下越发用力,隔着薄薄血肉,底下脉搏在跳动。 偏偏桑沉草还是那游刃有余的姿态,覆着白衣人的手背徐徐靠近。 近到气息几乎交叠,桑沉草虚眯眼问:“不过,有件事我也很想问问你。” 奉云哀没有避开,视线被这人全部占据,淡淡道:“什么。” 桑沉草目光一动,飘向奉云哀身后,幽幽说:“你的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 若非这把剑,桑沉草也不至于停滞一瞬,露出周身破绽。 这剑不是寻常剑,其剑身此前被粗布包裹,看似平平无奇。而就在刚刚,利剑出鞘之刻,剑上诡谲紫光异常夺目,才叫人知晓,它有多惊人。 如此诡剑,更衬那等妖性十足的人,而不该是奉云哀这样的。 奉云哀默了少顷,不答反问:“你想要?” 桑沉草又是嗤地一笑,不光举手投足,就连嘴里偶尔蹦出的三两言语和气音,都总带着几分鄙夷。 此时剑已归回鞘中,奉云哀索性再将其拔出,不像显摆,只纯粹想叫身前人看仔细,然后道:“这剑是师门所得,是我要赊出去的。” “好剑。”桑沉草看清楚了,目光在剑身上流连许久,眼眸异常明亮,“赊给谁?” 奉云哀不再给她多看,歘一声将剑身插向背上剑鞘,淡声:“你不是早就知道。” 桑沉草终于垂下那覆在对方手背上的五指,暗地里还在施劲撞开阻滞,面上假意耻笑:“不会是虎逞吧?可惜了,虎逞用刀,可看不上你这剑,你是想借赊刀的名义,助此人在寻英会上折花?” 奉云哀也放下手,几次试探,依旧试探不出此女的全部底细,也摸不清此女的武功路数和周身炙热的源头。 那脉搏跳得和寻常人无异,不像患病,亦不像服用了什么助长功力的药。 “不错。”奉云哀假意承认。 桑沉草越发嗤之以鼻:“那你可就看错了,即便虎逞用的不是刀,他也配不上这把剑,你这般藏着掖着,看来很清楚此剑难得。” “略有耳闻罢了。”奉云哀道。 桑沉草盯着眼前人不放,企图从这双灰白眸子中,揪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情绪,越发贴近道:“你可知这剑是用什么铸造的?用的可是堕天的陨铁,用此种陨铁炼剑,所成剑身漆黑似墨,它削铁无声,能杀人于无形,但它的可怖,远不止于此。”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奉云哀早觉察到此女的古怪,这靛衣人不光对中原武林了如指掌,还很清楚某些奇闻轶事。 桑沉草弯了眼,却只令人觉得阴寒,全因她眼下的两颗小痣,她悠悠道:“你可知它剑上流光因何而来?全因其暗藏至毒,只要往人身上削上一剑,便会留下致死的引子,若解毒不及时,必将周身发寒,什么眉眼发肤五脏六腑,都能结霜,这寒意,怕是连奉容都遭不住。” “你如何得知?此剑在江湖中连名字都没有。”奉云哀也直勾勾盯过去,她何其笃定,全因江湖册上毫无记录。 桑沉草伸手想探到奉云哀身后,手被无情拍开,她笑说:“这剑此前也曾出过几次鞘,最广为人知的一次,是二十年前的釜海之战,那是奉容建立瀚天盟之前的事情了。那时会战的双方,是奉容和问岚心,剑原是问岚心的剑,但三日还未决出胜负,问岚心也不知为何,竟主动舍剑,将之抛到了海里。” 第27章 “那你如何确定,这就是当时被抛到海里的那一把?”奉云哀退开一步,不让此女近身。 桑沉草也不再尝试冲破阻滞了,气定神闲道:“那时观战者不少,只是众人都不敢上前,只能远远观望,唯恐被误伤。江湖中传言,问岚心手中的剑恰似紫火,而此前被她伤及的人,都曾遭霜冻,恐就是剑上淬毒所致。” 她停顿,眉梢微挑,又说:“不过釜海之战接连三日,三日前后,剑身紫光不曾有变,众人便猜,大抵不是涂毒,而是铸剑师在铸就此剑时,早已将不衰不灭的毒物炼入剑身。” “又是凭空猜测,二十年前的旧事,传久了早就变样。”奉云哀环顾四周,眼前耳边依旧寂静,问岚心不知到哪去了。 “那你不妨问问给你这把剑的人。”桑沉草何其笃定,“釜海一战后,奉容曾下水多次,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捞剑,不过问岚心倒是抛了剑就走了,便是自那后,问岚心不再用剑,只用金银针,还博得了个断魂针的名头。” 奉云哀避世许久,除了从身边人口中听说,便只能靠书了解世事,书中没有,她自然就不知道。 良久,奉云哀极淡地呵上一声,不再同此人周旋,而是开门见山道:“如此清楚,你师从问岚心?” 桑沉草脸上笑意不减,反问:“你师从奉容?” “奉容与我不同,她可不会赊刀。”奉云哀神色不变。 “你又知道了?”桑沉草不再拆穿对方赊刀的谎言,转身说:“再回竹屋看看,或许能找到问岚心的踪迹,不过那什么醒神散,依我看,是不可能在这找到的。” 听这话,就好像靛衣人当真不知道问岚心去哪了。 好在已将此人穴道封住,也不怕她突然跑了,奉云哀正巧也有回竹屋一看的意思,便道:“莫耍诡计,如今你受我所制,我若取你性命,你说问岚心会不会现身?” “大抵不会,否则问岚心此刻已在你面前。”桑沉草就连听到要取她性命的话,也无甚反应,好像真不怕死。 奉云哀不作声,她料想自己也猜不透此等邪魔外道的心思。 这黄沙崖底也就这么点大,除却竹楼和洞穴外,再找不到其他炼药藏物之地,除非把这遍地的草木都掀开,再掘地十尺。 但奉云哀细细看过了,草木下的土都不是新土,看着可没有挖掘过的痕迹。 竹楼中除了些许药粉与起居用具外,再找不到别的东西。 奉云哀特地再进主卧,料想是问岚心的房间,便仔细搜找了一番。 没什么出奇的物件,不过桌上倒是有一张压在镇尺下的药方。 窄窄一张纸被压得严严实实,不细看还看不出。 纸上的方子…… 竟然未写完。 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方子未写完整,是因纸上的最后一个字,只落了一笔。 奉云哀捧纸细看,本以为是什么独门秘术,没想到这方子她竟能看懂。 倒是不稀奇,是治心病的方子,但因其用材极其苛刻,所以在江湖中流通不多。 后背有人靠近,是桑沉草。 桑沉草也是一愣,随之在奉云哀耳边道:“这是定心丹,最后一味应当是水泽香,这水泽香,只在中原能找到。” “她有心病?”奉云哀皱眉。 “不曾听说。”桑沉草并未承认自己与问岚心的关系,此时依旧是一副不相熟的模样。 奉云哀又看了桌上的其它药方,其余方子竟全是写完全了的,便回头问:“她为何不写完整?” 桑沉草笑了,“或许是想说给旁人听,她去中原了。” “莫非她真对寻英会有意思。”奉云哀冷冷揣测。 “万不可能。”桑沉草眼波如蛇,冷笑:“她不是此等沽名钓誉之人,否则当年也不会弃剑,叫人看不起。” 奉云哀不信。 桑沉草继而又道:“你远道而来,煞费苦心,其实根本不是为了赊刀。你知道这把剑曾是问岚心的,你来聆月沙河,又特地在我面前亮剑,就是想引出问岚心,对不对?” 奉云哀目光冰冷。 “武林盟将乱,江湖将乱……”桑沉草喃喃一般,转而言辞锐利地道:“奉容出事了?” 第21章 奉容虽不常露面,却也是瀚天盟的盟主。 瀚天盟于整个武林而言,分量何其重,而盟主二字的分量,更是重上加重。 奉容如若出事,便好比东海失了定海针,好比补天石被人掘去了一块。 有奉容在的一天,江湖中就算恶人遍地,也无人敢随意造次,但如若……奉容出事了呢? 只有如此才解释得通,这么个白衣胜仙,且又好像和奉容有千丝万缕关系之人,怎会忽然出现在这黄沙遍天之地。 但奉云哀不会承认,至今中原武林尚未传出任何风声,她大可一口咬断,此女是凭空猜测。 对视之下,奉云哀冷冷道:“你盼她出事?” “怎会,不过是推断罢了。”桑沉草哂笑,“瀚天盟和中原武林出事,我万不可能是那得益者,我为甚要盼她出事?” 奉云哀放下手中方子,几乎能揣测到问岚心的足迹。 如若不是为水泽香,而是为了寻英会,那问岚心从这聆月沙河到云城,必须得行经皓思城和朱雨镇。 两地之间是群山,脚程得耗上一日,要去往云城,必得在这两地落脚休歇。 第28章 奉云哀冷冷重复:“我要见问岚心。” 桑沉草又笑了,笑得气定神闲,“她都不在这,你要如何见她,我事前已经说过,我可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思索少顷,奉云哀抬臂摸向背上的剑,淡淡道:“如果我要用这把剑引她出来。” 桑沉草双眼虚眯,慢悠悠道:“你果然知道这把剑是她的。” 这回,奉云哀再无从辩驳。 “就是奔着问岚心来的,只是好巧不巧,死了个虎逞,身上还有针伤。”桑沉草冷笑,“倒是替你省下了一个找问岚心的由头。” 奉云哀一言不发,一双灰瞳好似无神。 “那我教教你。”桑沉草大度道:“要想让问岚心知道这把剑在你手里,光背着剑到处走可没有用,你得将消息散播出去。” 她一顿,意味深长道:“你在杳杳客栈时,连背上的剑都不曾露出来示人,不会以为这剑还能与问岚心相吸,问岚心会无端端觉察到它的所在吧?” 这话中嘲谑何其明显,奉云哀眉头轻皱。 偏桑沉草忽然又故作柔情,伸手往奉云哀眉心轻轻一碰,道:“呀,可别皱眉,皱起眉头就不好看了。” 奉云哀微微仰身避开,不喜此女动手动脚,冷声:“事前是因黄沙大,我不便动身,才在杳杳客栈停留。” 桑沉草佯装信了,颔首道:“倒也有几分道理,那几日客栈人多,全因风沙大,只能留宿。” “倒也是,若非风沙,我也不会在客栈驻足。”桑沉草颔首。 “你从一开始,就看出我是为问岚心而来?你如何看的。”奉云哀狐疑。 桑沉草眉梢一抬,“不,只是你的模样在沙海中属实奇怪,而我向来喜欢好看又古怪的人与物。” 垂头往案上一瞄,奉云哀将那未写完的方子折起,揣到衣襟里,转身道:“我要去皓思城,你随我一道。” 如今受人牵制,桑沉草如何推拒,索性道:“莫怪我未提醒你,问岚心离开黄沙崖,多半是两日前的事了,此时她未必就在皓思城,或许早就换地儿了。” 奉云哀又反手摸了一下那剑的剑柄,掌中一片冰冷,冻得她掌心有些发麻。 此剑惯常发寒,也不知是不是剑中毒素所致,想来若非如此,也不会叫人肺腑结霜。 饶是奉云哀练就了一身至寒的功法,竟也抵不住这股寒意,而她之所在将剑裹起背在后背,总不拿在手上,便是因为这个。 她不由得想,问岚心得练上什么功法,才能长久将此剑握在手上? 思及此,她陡然看向桑沉草,想到此女惯来炙热的身躯和内息,越发觉得,这人与问岚心关系匪浅。 桑沉草容那寒凉目光打在自己身上,好整以暇地转身,道:“既然要去皓思城,那便趁早,如今天色将晚,再迟些,路上怕是要有虎狼出没。” 说完,她走向窗边,倾身往下张望,身形虽瘦,却暗藏无尽力量。 不过与其说她像毒蛇,其实更像一把弓,杀机晃晃的弓。 桑沉草蓦地回头一笑,旁人的眼下痣总是含情,平添温柔,她的眼下痣只会叫人觉得诡谲。 即便已经点了对方的穴,奉云哀依旧不敢放松警惕,倏然也将目光投了过去。 “也不知问岚心将竹楼修这么高作甚,带我下去。”桑沉草悠声,“我如今运劲受阻,全赖你。” 奉云哀一时摸不透此人的心思,不大放心地走上前,就连在将此人带离竹楼时,身也是略微绷紧的。 蛇窟被烧,仍有不少蛇钻了出来,如今满目的绿植簌簌作响,其间偶有嘶嘶声。 奉云哀放开桑沉草,手已经按在腰间的短刃上,这一番奔波下来,腰间短刃已只有寥寥几柄。 好在那些蛇俱不敢近桑沉草的身,在边上徘徊一阵后,便径自离远了。 远处的马已不见踪影,走近才知,是马匹被蛇咬了,如今伏在草中一动不动。 奉云哀摸索到马足上的咬伤,心忽地提到嗓子眼。 没有马,怕是不好离开黄沙崖。 桑沉草啧啧上前,不以为意地拎起马蹄子看了两眼,从腰间摸出药丸子道:“捏碎了敷上患处,不过多时就能解毒。” 奉云哀没有立即去接,视线在对方掌中顿了良久,冷声:“我以为你是故意为之,要将我困在此地,容我也被毒蛇咬死。” 听见这话,桑沉草忽然开怀笑了,扶膝弯腰,脸凑得极近,似在打量什么有趣之物,乐呵地说:“你是如何长成这副样子的,既警惕小心,又轻易袒露心绪,好似不曾与人打过交道。” 奉云哀的神色一瞬就冷了下来。 “喏,再不解毒,你今夜就别想出黄沙崖。”桑沉草抖抖掌心,那丸子滚了两圈,险些滚落在地。 奉云哀将药丸接了过去,垂头将之掐碎在手,灰瞳中的波澜不甚明显,“如若我找到问岚心,你也不拦?” “为何要拦。”桑沉草眉梢一挑,“其一,你又不是奉容,如何伤得了问岚心,其二,我倒也想看看,再往后走,问岚心是死是活。” 这与奉云哀的认知何其不符,在她看来,两人若是师徒,万不该如此冷漠。 药粉敷上马足,也不知是不是发疼,马竟挣动了数下,随之才缓缓平息下来。 奉云哀认定此女歹毒无情,没想到这竟还真是解毒的药,不过多时,马双目一睁,还真的站起身来。 第29章 “如何?”桑沉草站直身,负手看马。 奉云哀沉默以对。 过会,桑沉草双眼弯弯的,用蛇一般阴沉的语气笑道:“不过这解药只有一粒,接下来如果是你被毒蛇咬伤,我可救不了你。” 第22章 草色青青,* 但只稍一仰头,便能看见高处泛黄的泥壁。 此地宛若世外,却也和此女一样诡谲。 此等古怪之地,想必危机四伏,奉云哀原也没打算能安然无恙离开,更何况,这还是问岚心住着的地方。 想见问岚心,便得做足不能全身而退的准备。 奉云哀的神色只是微微冷了一瞬,未被桑沉草激怒,她翻身上马,牵起缰绳道:“那便无需救我。” “你不怕死?”桑沉草意味深长,仰头的时候,眼下两颗痣越发分明。 奉云哀心道,不怕死的另有其人,她大抵……还是怕的,只是她如今顾不上。 桑沉草便也姿态自然地坐到马背上,压根不同人生分,甚至还往马腹上一踢,甭管驭马的是不是她。 马儿立刻奔了起来,从来时的路冲了出去,践得满地草屑腾空而起,却踏不着一条毒蛇,蛇全都躲远了。 奉云哀拉着缰绳,只对皓思城的方向有个一知半解,实则根本没去过。 身后蓦地焐上一片温热,想都不必想,就是后边那人贴上了前。 此女甚至还在她耳畔吐息,那炙热的气息好似一汪温水,而她大抵是水中的蛙。 “知你不熟路,缰绳给我。”桑沉草道。 迟疑片刻,奉云哀终于还是松了缰绳。 这缰绳刚落入旁人之手,耳畔便蹿进一声哂笑。 桑沉草笑道:“说你多疑谨慎,你确也多疑谨慎,但不过片刻,竟又轻信了旁人,怎的,是有人让你多多留心旁人?” 奉云哀不语,周遭无人,她还是拿出了白纱,将之覆到眼上。 桑沉草又笑,她手中缰绳短,便只能像火一般贴着奉云哀的背,这一贴,不免碰着那把剑。 剑身是凉的,贴上前的人轻呼了一声,好比沙海中徒步的人觅着水源。 奉云哀耳边一会是轻笑,一会又是轻叹,她烦不胜烦,冷冷道:“既然要策马,不如你坐前头。” “我不。”桑沉草很直接地拒绝了,腔调略微上扬,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道:“如今我正舒服着,原来这剑这么凉快,你天天背着块冰,也不怕风寒了?” 奉云哀坐着一动不动,余光往身后稍稍一转,“你周身燥热,难道是患了风寒?” 桑沉草全然未将身下的马当活物看,她又一甩缰绳,嫌其跑得还不够快,笑道:“到底是习武之人,我如今这般近,你说说看,我身上除了这体热外,还有哪点像风寒?” 奉云哀说不出,她提及风寒,其实仅是想听此女否认。她淡声:“所以是功法所致?我还未从书上读到过此等功法。” “书上不曾详写的功法多得是。”桑沉草未置可否,只说:“只要不愿敞露于世人眼底,想瞒个十年百年的,又有何难。” 此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奉云哀便姑且当此女是拐弯抹角地承认了。 桑沉草忽然又道:“好比功法,剑也同样,只要不示人,想瞒多久就能瞒多久。” “何意?”奉云哀觉得对方话里有话。 乍看好似桑沉草在紧紧往白衣人身上贴,实则只是为贴着剑。 桑沉草长舒一口气道:“问岚心在旁人面前拔过剑,所以旁人知道这剑上有毒,不过,问岚心不曾提及此剑的名字,江湖刀兵谱上自然便缺了记载。” 奉云哀驱动内力震开扑面的黄沙。 “你可知,这剑叫什么名字?”桑沉草问。 “要说便说。”奉云哀冷声。 “寂胆。”桑沉草声一扬,“寂寂肝胆,谁与共?” 奉云哀愣住,她知道,也可以说世人都知道的是,奉容的剑叫孤心。 正因如此,奉容所创剑法,又叫孤心剑法,心诀便叫孤心诀。 寂胆,孤心,听起来竟像是同出一脉。 但敢为天下先的奉容,又怎会和亦正亦邪的问岚心同出一脉? “你果真和问岚心关系匪浅。”奉云哀咬定。 “又或许是我瞎编的呢?”桑沉草乐呵呵的,“反正你又不是没听过我胡编乱造。” 奉云哀已不想再听此女说话,十句里得有八句辨不清真假。 从黄沙崖出去,此番不必再经过黑风潭。 皓思城的方向偏南,一夜奔波,在出了沙河后,远远便能眺见绿洲,再过去,还能听见水流声。 行路的人渐渐也多了些,多是从沙海那边过来的商贾,那些商队,各有各的风尘仆仆。 皓思城门大敞,守城的几个人在喝酒,全不管顾进门的是什么人。 里面却也不乱,吆喝声此起彼伏,当真热闹。 进了城,两人只得下马牵行,桑沉草还是十分自在,走在其间,就好似此地城民。 奉云哀眼前隔着纱,眸光不太真切,不过这也方便她张望四处。 这地方和云城不同,云城虽也热闹,却要安静一些。 或许是因为,云城内江湖人士多,人人不敢多生事端,连话都说得少,个个乍一看,好似十分冷酷疏远。 而这皓思城里的,大都是寻常百姓,一眼望过去,此间的烟火味更浓。 第30章 “看花眼了?”桑沉草哂笑。 奉云哀敛了目光,目不斜视前行,她在想,如何才能将问岚心引出来。 桑沉草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先找个地方歇脚,从杳杳客栈出去,便一步也不曾停,你竟也不累?” 奉云哀是有些乏,但她想见问岚心,皱眉道:“我要找问岚心。” “看看这人山人海的,你如何找?”桑沉草嗤一声,“不过问岚心跟你不同,她累了就要歇足,你莫急,说不定她还在城中。” 奉云哀摸向后背,碰到冰冷的剑柄,环顾四周说:“我要如何找她?” 她本就白裙翩翩,身后又负着剑,别提双眼还蒙白纱,不像江湖人,反倒像天外飞仙。 周遭过路的人免不了都看她一眼,有人诧异,有人眼中透露惊艳。 “看见了吗。”桑沉草朝远处耍杂的指去。 那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有人在表演吞剑,剑尖入嘴,没过喉咙,最后竟只余剑柄还在唇齿外。 当即欢呼声滔滔不绝,表演者接着便将剑从喉中抽出,手腕一转,挽了个不算太漂亮的剑花。 奉云哀有些惊奇,她看得出,那吞剑之人没有武功,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难不成那人在剑上动了手脚? 观其神色,桑沉草弯着眼道:“没见过吧,是不是挺有意思?” 奉云哀不作声。 桑沉草便道:“不如你也去表演吞剑,你的剑比他好,且又是寂胆,定能将问岚心引出来。” 奉云哀才知道自己被人耍了,面色登时一冷。 第23章 方才那耍杂的表演完吞剑,飞快又来了一式胸口碎大石。 边上有几个看似是他学徒的人,在边上口吐火苗,也不知有未烧着嘴巴。 喝彩声接连不断,半刻过去,依旧是人山人海,将那处地围得水泄不通。 “届时我在边上放个小碗,定能挣上不少,去云城的盘缠也就有了,省得我跟你一路,将你家底掏空,你又不愿意把剑卖了。”桑沉草好似没看到奉云哀骤冷的神色,还在噙着笑喋喋不休。 奉云哀停下脚步道:“你大可以花自己的盘缠。” “是你硬要我一路跟着。”桑沉草慢悠悠道。 桑沉草还在看着那边耍杂的,忽地眉梢一挑,惊叹道:“看,吞刀和吐火都有了,如今到顶碗了。” “我不会。”奉云哀心中百般厌烦,可唇齿一动,只吐露出这三个不咸不淡的字,似乎连争吵都不会。 桑沉草哧地笑了,牵着马往人少处走,回头说:“不会可以学,学都不乐意学,直说你不乐意做便是。” “你好似热衷于此,怎不是你去吞剑?”奉云哀睨过去。 桑沉草冷不丁凑过去,蛇般的目光和眼下的两颗小痣变得何其近,幽幽道:“那你要把寂胆给我啊?我拿到可就跑了。” 跑? 奉云哀下意识环顾四周,此时周遭人多,这人如若淹没在人海中,她还未必能将之揪出来。 罢了,奔波两日,是该歇脚了。 正巧皓思城往来的商贾多,客栈也多,随处便是一家,无需费心去寻。 桑沉草进了店便抛出碎银,直说要住上等房,那住店的架势,一点也不生分。 小二把马牵到后院养着,另外有两个小姑娘领着她们二人上楼,小姑娘边走边介绍这客房的位置有多好。 此处夜里能瞧得见河边的灯市,又能看得着过路的花船,而白日风光也不错,正巧对着青峰上的萃雨寺,钟声一响,心胸如涤。 奉云哀紧随在后,进了屋还未开口,便看见那靛衣人径自往床上一躺,竟就不动了。 她一心想找问岚心,坐不住,自然也躺不住,但又不愿放任靛衣人独自在这。 思来想去,奉云哀索性走上前,弯腰时并起的两指作势要往对方肩上碰,这是点穴的手法。 不过刚刚躬身靠近,她便觉察出一丝古怪。 被封了穴道之人,周身经脉受阻,身上气劲理应是不能流转的,但她分明觉察到,有一股真气倏忽远逝。 白纱下,奉云哀两眼微眯,当即明白,这人根本不为躺下入眠,而是在冲破阻滞。 她刚想巩固那几近陁崩的封禁,便有一股极烫的气劲冲向脸面,叫她避无可避。 紧闭双目的靛衣人蓦地睁眼,嘴里逸出轻轻一声嗤,随之拍出一记掌风。 那掌风滚烫,单是一瞬,奉云哀已觉得热汗淋漓,额角润如湿雨。 气劲已逼向前,与其避让,不如震掌以对。 一寒一烫两股气劲在碰撞后迸溅开来,掀得桌上茶壶哗啦落地,什么屏风和纱幔吊顶,也变得东倒西歪。 奉云哀后撤两步,倏然收掌,目光直盯着床上人不放,冷冷道:“你竟能解开。” 靛衣人坐起身,闲适无比地伸长手臂,眼皮半掀地打了个哈欠,气定神闲道:“费了不少功夫,你这点穴的手法不错,是我小瞧了。” “你待如何?”奉云哀目光挟冰。 此女哂了一声,明明还是那不疾不徐的姿态,却忽如毒蛇出巢,身形陡然一旋,利刃般掠向前。 如若是寻常人,怕是毫无防备。 奉云哀早意料到此女心思不轨,眼看着对方腰间软剑已经出鞘,忙不叠拔出后背寂胆,掌心险些被冻得麻木。 第31章 她至寒的心法,竟也驾驭不住这把玄冰剑。 不过剑已在手,刹那间剑如人,人如剑。 在将真气凝于剑上之时,人剑似已合一,剑已成人,人亦成剑,锋利的剑尖登时变得愈发势不可挡。 两道真气疾疾相逼,一道是春化的雪水,一道是地底的流浆。 奉云哀不知此女的杀意怎忽然如此之重,但她此刻无暇多想,她剑如飞雪,剑影密密匝匝,不容欺凌。 和那诡谲无名的软剑剑法相比,她的剑更端正不阿,凌厉且章法严密,快到毫无破绽。 软剑却是幽幽慢慢,诡谲到好像在拆东补西,凌杂无序,出乎意料。 这才是靛衣人剑法的真容,此前不过是小打小闹,如她一般瞒天昧地。 古法常有以柔克刚,奉云哀每每出剑落空,都好似在棉花上打了一记,其后她才认识到,她自负在前,其实此女的功法根本不输她。 她的确在古籍上学习过许多奇门功法,但与人对剑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 此等诡术,换作在问岚心手上,又会是何种风光? 奉云哀的双鬓已被汗水打湿,眼前白纱贴得愈发严实,衬出了几分疏远冷淡的柔美。 她本以为靛衣人接下来的一剑会直接削上她的腰腹,不料软剑如蛇一腾,突然间撤去杀意,又在瞬息间,猛地缠上她的手腕。 是叫人放松警惕,从而声东击西。 她腕上当即被削出一道血痕,随之软剑硬生生缠住寂胆。 那力道不容小觑,奉云哀被软剑牵着往前倾身,几乎快与桑沉草脸颊相贴,对方的滚烫气息已近在咫尺。 一记掌风拍向奉云哀胸口,就这瞬息,奉云哀不得已弃寂胆而后避。 桑沉草收回软剑,稳稳将寂胆握在手上,哂一声便破窗而出。 要逃? 奉云哀衣袂一旋,不假思索地追上前,鞋尖凌空一点,白裙恰似仙人。 在前的靛衣人轻功也不赖,一路竟毫不停歇,直奔着…… 直奔着远处翠山而去。 两人落脚的客栈本就是皓思城中最为出名的,如今闹出这动静,城中不少人都仰头探看。 奉云哀紧追不舍,却见靛衣人在萃雨寺外倏然停步,轻飘飘立在树冠上,藐视佛法,似也藐视苍生。 “把剑还给我。”奉云哀冷声。 只见桑沉草掌中真气竟已显色,连带着那把冰冷的寂胆,也染上了血淋淋的红。 当啷一声巨响。 寺门外的那一口铜钟,竟硬生生被寂胆削得砸落在地,砸了个地动山摇。 桑沉草笑着把剑丢向奉云哀,逼近道:“不是想找问岚心么,我可是帮了你大忙,你要如何谢我?” 第24章 即使寂胆在手,若没有浑厚内力,定也劈不落这口铜钟。 功法与剑,缺一不可。 就那雷霆万钧之势,铜钟沉沉落地,再观桑沉草出剑收剑轻松自如,压根不像费上了劲的,越发叫人看不透她的底细。 奉云哀接住寂胆,将剑抽出鞘来,目光从剑柄至剑尖徐徐划过。 没有一道豁口,剑身完整无比,剑上的紫光依旧古怪瘆人。 剑是完整的剑,也确实是那一把从她手中夺走的寂胆。 奉云哀不曾想,这人夺剑后疾步远逃,竟只为了劈落这一口钟?甚至于,还会将剑还回来。 此等利器,若是落到旁人手上,怕是不会轻易归还。 不过正如桑沉草所言,这还真是引出问岚心最好的法子。 铜钟落地的动静足够大,整座皓思城的人都会被惊动,如若问岚心就在城中,定也会有所耳闻。 她苦心思索如何才能引出问岚心,没想到桑沉草这撼天动地的举动,还真帮到了她。 不过这般行为,必也会引来麻烦。 奉云哀定定看着桑沉草,后颈微微泛起寒意,此女的言行举止超脱寻常,比她想象中的更加稀奇古怪。 桑沉草还笑着,凑得分外近,一双眼近乎贴上奉云哀的白纱,似要看清白纱下灰瞳的神色。 就在这时,萃雨寺中有和尚跑出,一个个手持棍杖,来势汹汹。 桑沉草蓦地退开,哂着道:“坏了别人的钟,你我怕是赔不起,走不走?” 白衣人定着不动。 桑沉草揶揄:“你不会想用剑来抵偿吧?” 奉云哀没应声,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举动,就被身边人拉着掠了出去,甚至未能多看那些和尚一眼。 蔚蓝天色下,两道身影恰似游雾,竟无需借力,踏空几下便到百尺之外。 桑沉草轻快地笑了两声,饶是身后山上的和尚如何叫喊,都不曾停步,还悠悠道:“怪只怪寂胆太过锋利,而他们的铜钟,又并非无坚不摧。” 她说得极为轻巧,三言两语就把所有的过错全都撇开了。 奉云哀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个曾在书籍上见过的词。 卑鄙无耻。 那时即便书中有故事作注解,她也未能完全明白,只懵懵懂懂知道,卑鄙者必非好人,如今才确切认识到,原来是这般。 “这事一旦传出,你我在皓思城中也不能安生,那些和尚必会找上门。”奉云哀冷淡的话音近乎被风声掩盖。 桑沉草不以为意道:“和尚算得了什么,此事传出,可不止和尚会找上门,还会有许许多多觊觎宝剑的,你怕不怕?” 第32章 她停顿时嗤地一笑,接着道:“寻英会将近,有一把好剑,等同于赢下大半。” 奉云哀面色冰冷,只是双目被白纱一遮,透露出来的便只余疏远冷清。 “要热闹起来了。”桑沉草掠向客栈,手紧紧攥在白衣人的腕骨上,已丝毫没有要跑的意思,甚至还乐在其中。 皓思城中还有不少人在仰头看天,虽说江湖中能人异士层出不穷,但有那般轻功的,可谓少之又少。 只是“仙”那一字尚未传远,闹市中便有人惊慌地骑马路过,一边大喊:“萃雨寺的铜钟掉下来了,响声差点将我震聋!” “何人所为?”有人遥遥问。 马上之人遂答:“掠过天际的靛衣女子,一剑就将那口钟削下来了!” 原来不是仙,是—— “妖女!” “剑是什么剑?” 骑马的人已经东碰西撞地离远了,留下轻飘飘的声音:“未看清!” 此时奉云哀和桑沉草已回到客栈之中,所幸出去时未将窗户撞破,而两人施展内力也算克制,屋中不至于变得太糟糕。 被传得满城皆知的靛衣人,如今正乐悠悠地坐在桌边,斟了一杯冷茶润喉,道:“我不喜‘妖女’二字,明明是帮了你,却好似罪孽深重。” 奉云哀无言以对地站在窗边,此女的思绪压根不是寻常人能理得清的,她心中愁云难散,暗暗朝窗外投去一眼。 铜钟砸地,经方才喧闹,宝剑之锋利一定会传得满城皆知,如此,必会有人寻上门。 “真怕了?”桑沉草抿了一口茶,余光微微往窗边瞥。 奉云哀冷声:“你不计后果,如果来人不是你我能应对的,又当如何是好。” 桑沉草哂着:“我本也不想应对,是你要赊刀,你要见问岚心,何故拉上我。” 这一通辩驳入耳,奉云哀只觉得两耳嗡嗡,心口轰鸣。 奉云哀还未想到要如何回应,房门便被敲响,来的却不是小二,而是掌柜。 她记性好,那声音听一遍就记得。 掌柜在门外逗留,在轻敲两下门后,小心翼翼地问:“两位客官可在房中?” 奉云哀看了桑沉草一眼,看这人压根没有回答的意思,索性道:“掌柜有何指教。” 掌柜在门外有些手足无措地道:“不知二位方才是不是到萃雨寺去了?” 奉云哀无意隐瞒,如今她们二人留宿此间,必会给客栈带来麻烦,便道:“刚刚折返。” “这……”掌柜欲言又止,分明是牙槽一咬,才提起劲道:“客栈昔时几欲停业,好在几年下来,积攒了不少名声,由此才能财源广进,二位到萃雨寺一趟动静不小,咱这客栈实在是,实在是不敢……” 掌柜话不敢说尽,唯恐得罪人,说完便唉声叹气的。 奉云哀转身从窗边离开,她无意连累无辜之人,如今尚未有人找上门,客栈许还能避过一难。 偏那默了许久的靛衣人倏然开口:“我倒不曾见过,哪家积攒了好名声的客栈,会像这般赶客。” 门外的掌柜急急倒吸了一口气。 桑沉草将茶盏沉沉放下,嘭的一声,又道:“住店时日,绝不会坏你客栈,等会如有和尚找上门,我们二人便到外同他说理。不过上门的是不是萃雨寺的和尚也说不准,兴许还有觊觎我们宝剑的人。” 掌柜怕的可不就是这个?那削铁如泥的宝剑,是多少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兵器。 桑沉草嗤地一笑,看向门扉道:“如果是想借剑一观的,还劳烦掌柜传个话,我们这剑,不卖不借,只赊,赊给有缘人。” 奉云哀见过的人本就不多,如此罔顾他人安危又赖着不走的,这还是第一个。 第25章 奉云哀朝门边靠近,一副要好心退房的模样。 桑沉草蓦地圈住她的手腕,不给对方一点点机会,轻哼一声道:“你可知何为有缘?” 奉云哀不出声,要赊刀的是她,有没有缘,自然得她说了算。 见状,桑沉草便道:“只赊女子,且必还得是武功高强,与奉容有一战之力的女子。” 就算不是江湖中人,奉容的名字也广为流传,毕竟奉容不光是瀚天盟的盟主,还是云城城主。 隔着薄薄门扇,掌柜自然听得清楚,他虽未听明白,却也知道这二人要等的人不好惹,迫不得已道:“传话一事……我答应二位,还请二位也说到做到。” 门外脚步声离远。 奉云哀皱眉道:“你不如直说问岚心的名字。” “能与奉容一战的,除了问岚心,我再想不到旁人。”桑沉草松开掌中素白的腕子,“问岚心如果听到这个说辞,便知道你我是在找她。” 事已至此,奉云哀也没有退房的必要了,索性将寂胆搁在桌上道:“你当真会和那些和尚说理?” 她可不觉得,她们二人有什么理可说。 果不其然,靛衣人意味深长道:“和尚必不想同你我说理,你我又能说上什么理?” 奉云哀无话可说。 桑沉草又伸手,将奉云哀的掌心翻过来,双眼虚眯着道:“你方才是不是想将这客房退了?可别忘了,花的可是我的钱。” 奉云哀摸向衣襟,作势要将那住店钱还回去。 捏住她掌心的手忽地施力,拽得她不得不往前倾身。 第33章 桑沉草随之也凑上前,身几乎要贴在桌上,冷笑道:“你要给,我还不想收呢。” 奉云哀甩开此女的手,五指撘向寂胆的剑柄。 “我累着呢,退什么退。”桑沉草坐直身,悠悠道:“再说,你的担心着实多余,如若问岚心真的会来,这客栈可又有了拉客的说辞,到时候慕名而来的人数不胜数,客栈根本不亏。” 奉云哀不懂客栈的经营,不过她思索一番后,觉得是有些道理。 靛衣人说完,又往床上躺,合眼道:“歇一歇,和尚可不是省油的灯,那些人要是找来,不光得费口舌,还得费身法气力。” 奉云哀坐在桌边不动,也同样合目,却并非小憩,而是在调理经脉气息。 正如靛衣人所言,她确实先天不足,只稍多运真气,周身便会疼痛不适,似已到境界的隘口。 再往上,她怕是真的会承载不住。 在奉云哀调息之时,床上的人竟暗暗睁眼,目不转睛地盯起桌边人秀颀单薄的身影。 半晌,桑沉草唇齿一动,约莫是在心底哧了一下,没哧出声。 萃雨寺虽在皓思城外,离中原尚远,好似不曾涉足中原武林,却也称得上江湖第二寺。 寺外铜钟遭人削毁,又听闻曾有两位女子掠过皓思城上方,正是奔着萃雨寺而去,寺中和尚如何坐得住。 久不下山的和尚纷纷骑马闯入皓思城中,城中百姓惊慌让步,头一次在那些出家人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怒意。 街上行人都不敢靠近,有人喃喃:“那两人惹谁不好,偏偏要惹萃雨寺,她们可知萃雨寺为什么会来皓思城?可不就是因为寺规为中原不齿,杀心过重么。” 客栈掌柜远远听见马蹄声,便知道大事不好,忙不叠出门相迎,拱手道:“各位大师住店还是打尖啊。” 脑袋光得滑溜的和尚不回话,目光冰冷地环视堂内一圈,叫吃饭喝酒的人通通不敢吱声。 掌柜也冷汗淋漓,颤声问:“客栈还未备过斋饭,恐有怠慢,还请各位大师莫要见怪。” 为首的和尚冷冷道:“早些时候削了萃雨寺铜钟的女施主,是不是就在这客栈里?” “啊,是是。”掌柜抬手擦汗,根本不敢蒙骗,连忙又道:“我这就上去,替诸位把她们二人请下来?” 和尚到底没有硬闯,颔首道:“劳烦。” 掌柜便像疾风掣电那般奔上楼去,中途差点将自己绊了一跤,敲门说:“二位行行好,萃雨寺的和尚找上门了,在楼下说要见二位呢。” 此刻奉云哀已调息完毕,睁眼朝床榻投去一眼,心跳如雷地握剑,淡淡道:“多谢告知。” 掌柜还在门外徘徊,不看到这两人踏出房门,梗在喉咙的一口气就呼不出来。 桑沉草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梳整起头发道:“来得还挺快,看来多年下来,那风风火火的寺规还是没有变,不过他们想见我,我还未必想见他们。” 奉云哀心乱如麻,却依旧喜怒不行于色,冷声:“萃雨寺的铜钟是你削的。” “我为谁削的?”桑沉草气定神闲。 奉云哀握紧寂胆:“是你夺剑后一意孤行。” 桑沉草慢腾腾走到白衣人身侧,单臂支在桌沿,垂头道:“我为一个萍水相逢,尚不知道真名真姓的人做到如此地步,这哪是一意孤行,是我乐善好施呐。” 旁人的善,与这靛衣人口中的善,根本就是两码事。 “强词夺理。”奉云哀只稍微微抬眼,便能看见对方那两颗古怪的痣。 一左一右,双颊半点不差,看着何其对称,偏偏这人好似有自己的一套处世法则,与平允正义毫不搭边。 桑沉草笑着退开,胡乱揣测道:“我曾有听说,赊刀一派的最后一位传人姓宋,你是假的赊刀人,多半不姓宋。” 奉云哀不知道此人在推敲什么,只觉得对方不怀好意。 “是不是……”桑沉草倏然露出古怪的喜意,“姓奉?” 奉云哀后颈发寒。 桑沉草不疾不徐道:“谁也不知道奉容是何时收的徒,不过看你这先天不足的身子,若非自小习武,定适应不得,尤其奉容的孤心剑法何其冷厉。” “你想说什么?”奉云哀依旧不承认,只模棱两可地问话。 桑沉草眼波阴冷,唇角噙着笑道:“奉容只在初创瀚天盟、扫清外敌时涉足过疆外,那时她可谓是一剑破苍穹,杀得外疆人纷纷退离中原。你长了一双灰瞳,根本就是外疆人,奉容就是在那时捡了你。” 奉云哀微微拉下蒙眼的白纱,一双灰瞳何其冰冷。 桑沉草却笑着替她将白纱拉了回去,道:“奉容一直将你藏着,外人谁也不曾见过你,是不是因为……” “胡说八道。”奉云哀抿紧的唇一动,“我何时说过我与奉容的关系。” “因为。”桑沉草接着方才的话道:“你的身份不可告人。” 第26章 听罢,奉云哀寒毛直立,不知该如何应话,索性学着对方嗤出一声,嗤得极冷,又极轻飘。 “看来我猜对了。”桑沉草笃定。 奉云哀蓦然抬臂,手腕倏然一转,将寂胆的剑柄抵上靛衣人的眉心,威胁道:“楼下来客由你了结,否则……将你杀了。” “杀人?”桑沉草安坐不动,呵笑道:“你下得去手么,不过封到一次我的穴道,真当功夫胜我一筹了?” 第34章 奉云哀抿唇不言。 “你确实不赖,但试剑几次,看得出你对敌生疏。”桑沉草将那抵在额头前的冰冷剑柄移开,哂道:“不就是见几个和尚,何必喊打喊杀的,伤了我们的和气。” 也不知和气从何而来。 奉云哀听着这人颠三倒四的应话,干脆一收剑柄,反将剑鞘压到桑沉草肩上,还是一副威逼的姿态,其实压根逼不着人。 桑沉草不慌不乱,不过还是推门下楼了,悠悠道:“等会那些和尚要是动手,可别忘了助我一臂之力,我寡不敌众呀。” 奉云哀冷声:“你如若有心偿还,我想他们也不会得理不饶人。” “我无心偿还。”桑沉草回头,那笑起来狡诈诡异的模样,当真像极旁人口中的“妖女”。 客栈楼下,和尚们持着棍棒立在门外,而掌柜颤巍巍地站在门边,一副风吹即倒的模样。 那些在堂中喝酒的客人全都停了筷,个个坐立不安,看样子想走,可惜和尚们就在外边,他们怎么也不敢走。 掌柜听见楼梯被踩踏着发出声响,猛地一个扭头,露出祈求神色,只盼这两人能赶紧将外边的活佛们请走。 奉云哀已将寂胆收回身侧,冷冷睨桑沉草一眼,生怕此人一张嘴,便会吐出什么难听的话。 靛衣人不紧不慢下楼,环臂往柱子上一靠,弯着眼说:“还挺热闹,这一二三四五的,萃雨寺的阵仗真不小。” 奉云哀握紧寂胆,实在想将自己蒙眼的白纱扯下,改而蒙到此女的嘴上。 掌柜冷汗淋漓,对门外和尚道:“那两位下来了,诸位是……进店聊,还是在外边聊?” “外面好些,你这客栈可不够这几位大师大展拳脚。”靛衣人悠悠走向门边。 掌柜浑身僵住,随之赶紧抬臂,恨不得立刻将人请出去。 奉云哀方踏出客栈,便察觉到潜藏在四面的杀气,除却和尚外,果真还来了不少别的人,指不定都是为了一窥宝剑。 那问岚心呢,问岚心是否就在其中? 为首的和尚一杵棍棒,真气沿着棍身垂落,在地面震荡开来,掀得尘埃四起。 知道已是避无可避,奉云哀微皱眉头,手指已抵在剑柄上,随时将利刃推出剑鞘。 “就是你们削落了萃雨寺的铜钟。”和尚道。 桑沉草慢腾腾睨过去一眼,软剑如缎带一般别在腰上,看似两手空空。 她吹开拂面的尘埃,意味深长道:“铜钟不过是砸了地,重新挂上去不就成了,怎的,还想我替你们新铸一口钟?” 这话术,其余人怕是望尘莫及。 和尚也纷纷皱眉,为首的又说:“是你们挑衅萃雨寺在前。” 桑沉草竟露出惊诧之色,哂道:“什么挑衅,不过是听闻萃雨寺的铜钟牢固,便想去试试剑,如今想想,或许试在人身上,会更靠谱些。” 这根本就是威胁,这萃雨寺的和尚本就不是完全吃素的,又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桑沉草接着又道:“既然来了,便同你们理论理论,我到底是不是挑衅。” 说完,她竟也不拔腰上软剑,而是将手伸到奉云哀面前。 奉云哀心觉莫名,赶紧抬剑将那只手挡住。 此女言行惊人,看这架势,有几分像是想将她遮掩的白纱扯落,怎能给她扯? 可奉云哀抬臂后又觉得不对头,随之手中剑歘一声被对方抽出了鞘。 “你!”奉云哀愕然。 桑沉草手腕一转,剑尖直指远处和尚,笑说:“来都来了,便邀你们一同赏剑。” 此时是白天,灼灼日光下,那剑锋上有紫光一闪而过,虽不刺眼,却也夺目。 那紫光* 不算艳丽,它黑沉沉的,阴森得好似能焚身的火。 来的和尚看着年纪尚轻,但身在江湖,也曾听前辈说起问岚心那一把坠海的剑。 当年有幸观战之人其实寥寥无几,巧就巧在,萃雨寺的住持便是其一。 和尚怵怵地退开一步,难以置信道:“你这是什么剑!” 桑沉草的余光掠过远处的高阁,也未遗漏低处的飞檐,似要将藏身暗处的人全都纳入眼底。 良久,她语调上扬着道:“我亦不知道这是什么剑,不过我听说这剑只稍往人身上削上一削,伤者便会五脏六腑结霜而死。” 虽不算明说,但听者如有耳闻,便知道这根本就是当年问岚心手中的那一把剑。 几个和尚原还来势汹汹的,在见到寂胆后,目光全都摇摆不定,忌惮二字写在脸上。 奉云哀将桑沉草的言行视为不齿,但她无可否认,此女当真将寂胆散播出去了。她捏着空空的剑鞘站在后方,隐约察觉周遭杀气渐隐,那些人大约是不敢贸然上前了。 她想,或许问岚心当真不在附近,如若问岚心知晓寂胆就在此地,岂会不动心。 “怎么退了,不是想抓我问罪么。”桑沉草有几分趾高气扬。 和尚冷声:“妖女,你有问岚心的剑,未必有问岚心的造诣。” 桑沉草眼皮一垂,漫不经心道:“早说了,我不喜‘妖女’二字,你出家人口出谤言,怕是要为佛主所不齿。” 此言一出,几个和尚已结成棍阵,傍身的真气环绕身侧,似将他们聚为一体。 远远看着,那真气所成的灼目金光,好似罗汉之形。 第35章 奉云哀在书上见过这一阵,冷声道:“金身罗汉阵。” “对付我,竟还用上此等大阵了。”桑沉草不慌不忙,抬臂举剑,轻轻往剑上吹了一口气。 剑上紫光骤现,随即又像蛇一样,蜿蜒至剑尖消失。 奉云哀只能以剑鞘作剑,明明鞘身极钝,但在她手里转出个剑花的时候,竟好似锋利惊人。 “哦?”桑沉草斜去一眼,噙笑说:“你要助我?” 奉云哀不应声,不过在那金身罗汉阵微微一动时,蓦地甩出剑鞘抵挡。 寒凉真气与金光相撞,好似金乌坠入水中。 这不过是和尚的小小试探,随之罗汉探出遮天巨掌,凌空一腾,又下俯着朝两人盖去。 气劲嚣天,当真像金乌振翅。 刺目金光已逼近颅顶,桑沉草不震掌化解,反而不管不顾地掠上前。她嘴角噙着古怪的笑,剑尖直指金身罗汉阵,分明是要破阵! 奉云哀还立在原地,不得已抬臂抵挡。 顷刻间,她周身一震,好似要被拍到地下,差点站不牢。 这可是九人所成的金身罗汉,掌力非同小可,就算换作奉容和问岚心在此,怕也不能轻易化解。 奉云哀几乎运尽浑身内力,手中剑鞘当然坚硬无比,这样竟也没有出现裂纹。 她猛将袭来的真气斩碎,垂手时指腹从鞘上抹过,察觉到似有什么东西滑了出来。 难不成,剑鞘还是坏了? 奉云哀诧异垂眼,只见鞘上那凹陷的纹路缺了一块,那掉出来的,分明是原先嵌在剑上的一杆…… 一杆什么。 眼看着那短短一截东西就要落地,奉云哀屈膝将其踢起,继而接在掌中。 是一杆极细又极短的哨子。 而那边,桑沉草剑尖直指罗汉腰腹,那是大阵最脆弱之处,当也是破阵的关键。 这金身罗汉阵极少现世,次数十指便能数完,籍上记载少之又少,更别提这还是萃雨寺的镇寺秘法,轻易不会外传。 由此,旁人根本不能一眼看出阵法弱处在哪。 和尚们大惊失色,环绕周身的气劲竟被长剑搅乱,气劲反噬,冲得站立的九人像火星子般迸溅开来,摔了个东倒西歪。 桑沉草悠悠收剑,笑盈盈道:“金身罗汉阵,不过尔尔,想来是你们未学到精髓,赶紧回去磨练磨练。” “妖女!”和尚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又要重新结阵。 奉云哀握紧哨子,走上前道:“诸位息怒,铜钟的事……” 她有意化解干戈,不料握着寂胆的人倏然反手,剑尖在她鼻尖前堪堪顿住。 奉云哀面色骤冷,目光凝在剑尖上,她心知,这靛衣人是不想同这些和尚好好说话了,可明明是她们毁铜钟在先。 桑沉草嗤笑一声,收手将剑负在身后,漫不经心道:“那铜钟久经风吹雨打,本也不算牢固,我这不过是提点你们一句,那钟该换一换了,哪知你们和尚连话都不容我们二人多说,以多欺少在先。” 和尚们神色各异,全都怒到忍无可忍。 一和尚道:“强词夺理,损毁铜钟,竟还容不得人指摘?” “不过,既然你们来了,也不好叫你们空手回去,不然如何向住持交差?”桑沉草眼波一抬,朝衣襟里摸了摸,拿出一只荷包,抛出去道:“就别跟住持说金身罗汉阵被破一事了,省得他们老脸挂不住。” 那荷包根本就是用来侮辱人的,和尚又岂会接,只看着它沉甸甸落地。 几人明显看出,即使他们再结出一次大阵,也未必能将这两名女子完全压制。 为首那人索性道:“今日客栈人多,本不应在此交手,铜钟一事萃雨寺万不会就此不管,你们且等着。” 桑沉草将剑交还给奉云哀,不以为意地摆起手道:“下次还请赶早。” 第27章 奉云哀何曾见过如此傲慢之人, 不过眼看着和尚们纷纷上马离开,还是松下了一口气,转而伸手道:“剑鞘上掉下来一物。” 桑沉草虚眯着眼, 直至那些和尚完全淡出视野,才回头道:“什么?” 方扭头,她目光停滞, 只见那一杆哨子躺在奉云哀掌心上, 其色与寂胆鞘身一致,乍一看好似鞘上遭人削了一截。 “这哨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奉云哀问。 桑沉草不等对方收拢五指, 径自将哨子拿过去,举高至头顶,审视着道:“虫哨么?有几分像。” 说完, 她竟就将哨子抵到唇边。 奉云哀哪里来得及阻拦,还未开口,那嘹亮一声已从哨中传出,顿时好似利箭穿耳, 惊得她匆忙捂住耳朵。 躲在客栈里的人纷纷跑出店门, 余下的那些光顾着往外打量,肉不吃, 酒亦不喝了。 掌柜在门后小心翼翼挪步,被这突如其来的哨声惊得屏了气息,怵怵道:“两位, 谈完了?” 随着哨声停歇, 奉云哀忙不叠朝四周望去, 哪有闲心应话。 而桑沉草竟又吹出一声, 根本不怕哨声引来毒虫巨蟒。 远处簌簌作响,有极小的东西在暗处涌动。 桑沉草不吹了, 一双眼亮得瘆人,眸子弯弯地道:“你不是想知道问岚心在哪么,依我看,问岚心还在城内,听闻她曾有一支随身十数年的虫哨,应当就是这支。” 四面遍布着虫蛇爬动的声响,声音极微弱,若非习武之人耳力惊人,怕是无从觉察。 第36章 只是四面都有,便叫人无法断定问岚心的位置。 奉云哀心跳如雷,将虫哨从桑沉草手中夺了回去,紧紧按回到剑鞘中,冷声说:“剑在这里,她会不会来?” “也许会,也许不会。”桑沉草微微耸肩,显然方才化阵的那一剑,未给她带来任何损伤,她依旧是那闲散姿态,转身便幽幽慢慢地回到了客栈中。 掌柜如何敢拦她,可就是这妖女把那群和尚打跑了。 奉云哀冷不丁将剑鞘架到桑沉草肩上,皱眉道:“问岚心就在城中,你……竟还想歇息?” 桑沉草睨她一眼,笑说:“是你想见问岚心,不是我想见。” 奉云哀收剑,作势要走,心道这靛衣人要歇便歇,她此时不找问岚心,更待何时? 桑沉草环臂转身,倚着门框道:“等夜深了,虫蛇必会聚在一地等待投食,届时再找问岚心也不迟,莫急。” 这倒是奉云哀不曾设想过的,她读过的书中,无一册涉及虫蛇饲养,她自然也不懂个中道理。闻言她脚步一顿,别开目光道:“听着是有几分道理。” 桑沉草眉梢一抬,进了客栈便往楼上走。 这一通折腾下来,客栈堂中已不剩几人,只有几个心大的,还敢坐着喝酒吃肉。 奉云哀走几步忽觉得胸口闷痛,随之喉头涌上一股锈味,才知自己受了内伤。 她暗暗调整内息,脚步不由得放慢了许多。 楼梯上方的桑沉草忽也停步,鄙夷道:“是不是没人教过你,不是任何招式都容得你正面抵挡,那金身罗汉阵之所以能镇萃雨寺,并不是因它固若金汤,而是因为,它对敌时威慑力十足,其实破绽多得是。” 奉云哀不动声色地仰头。 桑沉草又笑,扶着护栏不紧不慢往上,慢声道:“不过你的确令我大吃一惊,竟能挡得住金身罗汉阵的一掌,有几分奉容当年的风采。” 奉云哀气息尚有少许虚弱,淡声道:“那问岚心当年也是这么剑走偏锋的么。” 换成桑沉草冷了面色,即便她唇角还勾着,却已是一副不屑的样子。 奉云哀隐约觉得,这靛衣人多半不喜问岚心,如若真是师徒,当真是一对极怪的师徒。 两人回房后,掌柜再不敢来敲门,也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只让小二送来吃食,恨不得将这二人供起来。 赶不走,就只能恳求这两位悠着点,莫坏了客栈的生意。 奉云哀在屋中坐着调息,靛衣人便躺在床上,好似已经沉沉睡去。 幼时练武,不曾有人说过她经脉孱弱,是后来瓶颈越来越密,她才觉察到零星蛛丝马迹。 后来一问,方知自己的身子其实不宜过多练武,小练可以强身,但如若再往上,恐有反噬致命的风险。 不得不说,那罗汉阵的一掌确实厉害,她用了近七成的功力才抵挡下来。 片刻,在将经脉中的积淤疏通后,她抿紧的唇溢出一道血丝,终于周身轻松。 本以为床上之人已经睡熟,不料那人忽然开口:“自找苦吃。” 那话音不咸不淡的,叫人听不出情绪。 奉云哀没一点想要应声的心思,合目便小憩起来,不与此女争辩。 是到傍晚时刻,窗外天色渐暗,小二又送来吃食,两人才不约而同地睁了眼。 桑沉草起身便一个伸手:“虫哨。” 虫哨能使驭毒虫巨蟒,怎么看也不是至善之物,如若落在歹人手上,整个江湖怕是都不能安宁。 奉云哀原是不想给的,但要想用虫哨引来虫蛇,辨清它们的位置,还得靠些技巧。 譬如哨声长短,或轻或重,及每一声的间隔。 不得已,奉云哀从剑鞘上取下虫哨,抛给靛衣女子道:“此物是要归还的。” “我像是会贪这虫哨的人么?”桑沉草轻哼着走向窗边,“若不是为了帮你,我连这哨子都不想多碰。” 奉云哀半信半疑,索性问:“你与问岚心有何嫌隙?” “嫌隙?”桑沉草将虫哨抵在唇边,轻飘飘道:“是有些仇怨。” 奉云哀不解,师徒二人能有何仇怨。 哨子骤响,长短相继,忽疾忽徐。 先时还听不到窸窣声响,但随着哨声不断,暗处的动静越来越分明,才知那些虫蛇已结伴逼近。 奉云哀屏息不语。 桑沉草放下虫哨,跃出窗道:“随我来,我带你见问岚心。” 奉云哀跟着翻出窗,运起轻功紧随其后,心中警铃大响,唯恐这是师徒二人的瓮中抓鳖之计。 似乎是看出身后人的顾忌,桑沉草笑道:“此时知道怕了?你将我押在身边一路,可不像是会怕的。” 奉云哀冷声:“我如今觉得,妖女二字倒是分外衬你。” 前边的人踏得树梢一颤,鄙夷道:“那你与妖女作伴,算妖还是算人?” “你认了?”奉云哀紧追不舍,耳畔窸窣声越发清晰。 桑沉草笑道:“我不认,自有世人会认,寡不敌众,哪容得我说话呀。” 奉云哀不作声,省得又着了此女的道。 恰逢艳阳落山,正是街上城民归家之时,底下的人忙忙碌碌,谁也不曾留意到,上边有人掠空而过。 那些虫蛇藏得好,连个尾巴脑袋都没有往外露,不过在哨声停歇后,它们便也不再朝着声音传来处爬,而是归巢般,又一股脑涌回原处。 第37章 这是桑沉草的计,如此一来,便能知道问岚心是在何处喂养虫蛇。 奉云哀提起十二分警惕,不放过身前人的一举一动,生怕这当真是陷阱。 即便她自认,她根本不值得这师徒二人如此设计陷害,如若是为了一把寂胆,那不久前桑沉草便已得手。 皓思城街巷繁多,且还凌乱非常,若非此地长住城民,定会觉得,四面八方宛若迷宫。 屋舍多,阴凉避光处自然也多,傍晚初临,四周便阴沉沉一片,极适合问岚心藏蛇藏虫。 奉云哀环顾周遭,不怀疑桑沉草带偏了路,毕竟她只微微动耳,便也能辨得清虫蛇的去向。 前边的靛衣人忽然慢了脚步,像吹哨一般,唇边轻飘飘逸出一声嘘。 奉云哀几乎屏息,眼前是近城郊的一处破庙。 庙已破落,门前积灰繁多,已是连一星半点的香火味也闻不到。 再看地上积灰,上边那密密麻麻的古怪纹路,分明是虫蛇遗下的痕迹。 不错,就是此地。 奉云哀作势要上前一步,却被桑沉草抬臂拦住。 靛衣人仰头看向飞檐,抬臂时两指一钳,硬生生夹住了飞扑而来了黑蛇。 蛇头正巧夹在她两指间,尖尖尾奋力甩动着。 黑蛇用上了全力,可饶是如此,那藏着毒牙的蛇口也无法张开一点。 看似,问岚心对这靛衣女子也下了狠手。 奉云哀暗暗捏起腰间薄刃,将远处掠近的飞虫削成两段,冷冷道:“问岚心,想要寂胆便速速现身。” 靛衣人听得嗤地一笑,摇头说:“我看,她多半不想要,否则早已现身。” 果不其然,出面的只有虫蛇,而问岚心本人,是一个身影也不曾出现。 奉云哀将扑近的虫蛇纷纷削断,提着剑不动声色地踏入庙中。 靛衣人悠悠走在后边,踩得一地虫蛇嘎吱作响。 地上脏兮兮的瓷碟里,还有喂食留下的零星蛆虫,但庙中已经无人。 奉云哀蓦地甩剑,剑气将远处悬挂着的旧幡通通削毁,依旧不见人影。 “她走了。”桑沉草跃上屋檐,立在黑瓦上一动不动,漫不经心道:“走得倒是快,连昔日的佩剑都不要了。” 奉云哀心头一紧,“出了皓思城便是朱雨镇,朱雨镇之后,若再想找她的踪迹,可就难了。” “无妨。”桑沉草垂目,“她总归是要到云城的,何不去云城堵她?” 奉云哀默不作声。 “还是说,你不敢回云城?”桑沉草意味深长。 奉云哀装作没听清,转身道:“事不宜迟,去朱雨镇。” 桑沉草不疾不徐地走在后面,徐徐道:“你究竟要找问岚心作甚,问岚心不出世已久,中原武林是好是坏,可都不是她能干涉的,如若你要说虎逞,那人必也不是她杀的。” “我就是要见她。”奉云哀吝啬吐字。 桑沉草哂道:“我不急着见她,你急便急,我两日没歇好,正乏着呢。” 奉云哀正要将剑鞘又撘过去,桑沉草便好似有所预料,抬手将挥至颈侧的剑鞘钳住,笑道:“急不得,问岚心又不是死人,你追她,她会跑,但她势必要到云城,你去云城找她,她就未必还会再跑。” “听起来,你与问岚心无甚感情可言。”奉云哀心觉莫名。 “要感情作甚?”桑沉草笑中夹了几分讥诮。 奉云哀想不明白,书上可不曾写过如此古怪复杂的情谊,也不知……算不算情谊。 桑沉草松开两指,“不过今夜或许不能好眠,白日里觊觎寂胆的人,如今也还虎视眈眈着。” 奉云哀原是不信的,毕竟宝剑是稀,但若在不相称的人手中,也只能算作废铜烂铁。 她总觉得江湖中人应当都明白个中道理,不料,还未至夜深,果真有人在暗处窥觑。 客栈早早就关了门,是因今日横祸繁多,来客稀稀拉拉,掌柜索性便闭了店。 住店的人半数都退了房,只余几个不怕事的还在楼中。 楼内安静,一切动静便也跟着变得清晰可辨。 奉云哀坐在桌边养神,突然听见檐上有声,似是野猫飞驰而过。 不是野猫,野猫若是成群结队,万不该如此安静,总归会小打小闹,折腾出一些别的声响。 床上之人不紧不慢地起身,睨着木窗不作声。 奉云哀已握住寂胆,心知暗处之人一定不怀好意。 但就在这时,桑沉草没来由地笑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打草惊蛇,那嗤的一声,格外分明。 奉云哀顿时冷下面色,用目光询问她出声作甚。 桑沉草压着声道:“看来我没猜错,今夜是不能安眠了。” 暗处之人或许听不清屋中的说话声,但想必已是万分确信,他们的行迹早已暴露,此时再藏,无异于此地无银。 那一个个的,索性不再谨慎藏息,没想到不光窗外和檐上,就连客栈廊上都藏了夺剑之人。 奉云哀何曾见过此等阵仗,在窗户破开的一瞬,她猛地拍出一记掌风,硬生生将人拍成断线纸鸢。 桑沉草轻鼓双掌,不以为意地坐在床边,笑道:“好功夫,那檐上之人,你又当如何对付?” 她话音方落,顶上瓦片骤塌。 随着齑粉凌空飘落,还真有人甩出当头一刀,那宽阔的刀面,看似比人还宽。 第38章 能驾驭得了这般阔刀的,哪里会是寻常人,一般的三脚猫功夫,怕是连刀都扛不动。 不得已,奉云哀握住寂胆,以剑鞘抵住袭向颅顶的刀刃。 吭的一声,寒光迸溅。 奉云哀仰头不退,缓缓将握剑的手推向前,真气凝于剑上,寒芒逼人。 再下一刻,阔刀上竟被老钝的剑鞘硬生生磨出豁口。 眼看着刀刃上裂纹百出,持刀人拍出搅海翻江一掌,他杀心骤起,掌风直逼奉云哀的头颅。 但白衣女子依旧岿然不动地坐在原地,桌上茶壶和杯子全化粉末,她也不曾移开目光。 她手中真气鹰唳般尖鸣一声,循着剑鞘上攀,蓄势腾飞。 它不同于靛衣人的武功路数,它并非以柔克刚,而是以愈发迅猛之势,将那记掌风震得一个倒旋! 此时奉云哀的剑并非寂胆,亦非身上的任何一把刃,她的真气便是她最为锋利的刀与剑。 需是心无旁骛,一往无前,才能以身化剑。 靛衣人凝视不动,嘴角勾着,心道这果真是奉容的功法,也只有奉容的亲传,才能涉足如此境界。 杀意重重的掌风倒袭其主,那人瞪直双目,哪来得及退避,不得已吃了自己一招,哗一下吐出血来。 血沫未能溅上白衣女子的脸面衣裙,被她轻飘飘一拂,血便甩向了别处。 桑沉草看戏看得乐不可支,压根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甚至还扬声问:“还有谁?” 此等冷锐逼人的功法,哪是有心窥觑之人能应对得了的。 不过仍然有人不信邪地夺步上前,那人刚出手,手中的荆棘长鞭便碎成数段,内息被完全搅乱,再无还手之力,只能灰溜溜地掠出窗。 不过片刻,客栈里外又静凄凄的,只有这满地狼藉,诉说出方才的交战。 白衣人还坐着,没因为旁人的离开而变换神色,只是她白纱下的灰目微微一敛,单薄的胸口倏然震颤,唇边逸出血来。 殷红的血砸在衣襟上,好像雪里开了梅。 “净会逞强。”桑沉草嗤笑着走上前,并起两指在奉云哀背上轻轻一点。 奉云哀方想避开,忽觉一股滚烫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挤入经脉,烫得她几乎要轻哼出声。 太烫了,这真气分明与她的功法相背,但两股真气竟又能巧妙地化在一块。 一经中和,周身如煦风洗涤,春日已至,乍暖还寒。 只是极炎真气并未化尽,还遗了一缕。 奉云哀察觉背后之人撤了手,蓦地转头回望。 夜里有白纱蒙眼,她看不真切,不过反之,任由桑沉草如何凑近,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白衣人唇边还沾着血,孱弱得好似一枝易折的梅,叫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偏偏她话音何其淡漠,苍白的唇一动,冷冷道:“你如若真想帮我,方才早该出手。” “走吧,去朱雨镇,如今不想睡了。”桑沉草伸出手,往白衣人唇角轻轻一拭,退开道:“正巧你对朱雨镇念念不忘。” 奉云哀僵了一瞬,抿紧唇不语,连辩驳都不辩驳了。 如今客房遭毁,明日掌柜一看,怕是要心痛不已。 奉云哀起身不动,正考虑要留下哪一把剑抵债,便看见靛衣人掷下了一枚碎银。 桑沉草不以为意地说:“够他重新置办了,省得又说我是妖女。” 两人到后院牵了马,在夜里踏破城中静谧,快鞭朝朱雨镇赶。 奉云哀牵着缰绳,忽然觉得周身越来越沉,眼皮也越来越重,方觉察到…… 这妖女在给她输真气之时,还顺势下了毒。 也不知是什么毒,竟扩散奇快,沿着筋脉往颅顶一钻,奉云哀便不省人事。 她两手垂落,抓在手中的缰绳也顺势松开,但马匹并未乱跑,是因缰绳被桑沉草抓了过去。 就在此时,疾驰的马忽然慢步,随着缰绳紧拽,便嘶叫着调了个头。 马原是从什么方向来的,如今便跑回到什么地方去。 桑沉草敞声笑了,揽住前边白衣人的肩不让她滑落,蓦地一踢马腹,快马加鞭。 不曾想,奔波了漫漫长途的马,如今一溜烟又进了黄沙,踏得沿途尘埃四起。 桑沉草好似不知疲倦,一路都不曾停顿,眸子亮得诡谲,连带着眼下的痣,也变得妖异非常。 此时任由谁看见,怕是都要惊呼一声妖女。 桑沉草是奔着黄沙崖去的,在过了杳杳山谷后,马匹便在密集的虫蛇中穿行,毫无阻挠地回到了那片绿野。 她将马拴好,也不管马背上的人会不会摔下,一顿乱摸,从寂胆上把那支虫哨抠了出来,随之便不紧不慢地朝蛇窟靠近。 如今蛇窟中哪还有什么嘶嘶声,遍地都是横七竖八的蛇尸,看着惨烈非常。 桑沉草没有动容,踩着蛇尸从深坑中穿过,直直抵向洞窟深处,这不疾不徐的模样,像足活阎王。 深处再无暗道,泥壁上却有一个个好似不足拳头大的孔,好似是什么东西钻出的洞。 桑沉草弯腰细看,慢悠悠从衣襟里摸出虫哨,吹出尖利一声。 洞口内窸窸窣窣作响,未几,数条蛇觅食般往外钻,模样都极为乖顺。 桑沉草哂笑一声,不假思索地逮住其中一条,捏住它七寸道:“看你长得黝黑发亮,就你了。” 第39章 这蛇身上遍布蓝环,蛇鳞上有暗银流光,一看便非同寻常,观其尖长的蛇首,分明有剧毒在身。 但这蛇根本不动弹,任桑沉草捏在手中,乖巧得好似泥捏的。 拿到蛇,桑沉草将之盘到腕上,离开时步子格外轻慢,好像不怀好意。 马背上的人无知无觉,还软趴趴地伏着,依旧没有睁眼。 桑沉草将虫哨按回到剑鞘上,用那只逮过蛇的手,捏起奉云哀的下巴,凑近一阵打量。 白衣人好像任人宰割,或许体内真气还未捋顺,唇色显得有些苍白,整个人恰似一张细腻白皙的纸。 尤其桑沉草的肤色要沉一些,更衬得她白。 桑沉草看几眼便松了手,碰碰对方那扫上眼睑的睫毛,悠声说:“你点我穴道,我势必是要还回去的,可别怨我。” 盘在她腕上的黑蛇倏然一动,许是将奉云哀也认作是可以亲近之人了,竟挺起身,拱首往其侧颊上蹭。 桑沉草笑着捏住蛇头,将紧闭的蛇口按向奉云哀的脖颈,不紧不慢道:“蹭她作甚,往这儿咬。” 话音方落,此前还乖顺无比的黑蛇竟张开巨口,露出格外锐利的尖牙,在奉云哀颈侧留下了一个极深的咬痕。 咬痕一瞬发黑,不过片刻便全部褪尽,像是毒素全都渗进去了。 桑沉草往咬痕上抚了两下,继而又将蛇口送到自己颈边,催促般在蛇首上轻轻一叩。 先是令毒蛇咬奉云哀一口,接着自己也以身试毒,偏她不慌不乱,拉下袖子将腕上黑蛇遮好,便又策马离开。 奉云哀依旧没醒,许是身上容易留红,颈边痕迹尤为明显。 桑沉草坐在后边驭马,眸光只微微一垂,就能看到对方颈侧的那片绯色。 马连着奔波数日,再回到皓思城时,已经疲得快迈不动足,不论马鞭如何甩,都快不了半分。 日落时分,闹市上的人又渐渐散去,街上空落落一片,比往时人烟更少。 约莫是在夕阳近乎滑下山头的时候,伏在桌边的白衣人头痛欲裂地睁了眼。 睁眼的一刻,奉云哀蓦地拔出寂胆,不由分说地指向桑沉草。 她轻轻摇头,身摇摇欲坠般晃动两下,坐都坐不稳。 不过她手中剑倒是稳,直直指着床上侧卧着的靛衣人,一寸不偏。 靛衣人露出诧异神色,眸子一弯,眼波无惊无怵地荡过去,慢声道:“你醒了?” 奉云哀也有些许错愕,定住神后,余光朝周遭扫了一圈,冷冷问:“我们怎么还在这?” 靛衣人走向前,食指往剑尖上抵,将之微微推开,单臂撑上桌沿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和我一齐踏进客栈的,莫非睡懵了?” “夜里有人突袭,你我明明连夜离开了皓思城。”奉云哀神色愈发冷。 桑沉草却道:“我们今日才住的店,何来的突袭?” 奉云哀仍然头疼,她直勾勾盯着身前人,心下有些摇摆了。 “你做梦了?”桑沉草笑问。 奉云哀还举着剑,余光中,客栈的陈列和此前无异,甚至没有损毁过的痕迹,她愣住,心道难道真是睡懵了? 桑沉草徐徐斟了一杯茶,搁在奉云哀手边道:“润润喉,做了什么梦,说来听听。” 奉云哀气息不稳,恍惚中寻觅到经脉中流窜着的一丝滚烫,猛将剑送至桑沉草颈边。 那是靛衣人强行灌给她的真气,她还未来得及化为己用,便昏了过去,以至此缕真气如今还在四处乱窜,捣得她难受无比。 此番她已不再迟疑,笃定道:“你输我真气之时,暗中下毒,将我迷晕。” 桑沉草眉梢一抬,不装模作样了,摇头道:“你怎知是毒,万一不是呢。” “不然还能是什么。”奉云哀冷声。 剑鞘抵着脖颈,再近一寸,势必要皮开肉绽。 桑沉草岿然不动,悠悠道:“是蛊,问岚心养虫可不单是为了制毒。” 奉云哀一愣,反手探向后背,不知毒虫是何时入体的。 桑沉草便好似恐吓,倾身时长发被剑刃削断了一丝也浑不在意,压着声道:“虫么,有大有小,大的得钻破血肉,一寸一寸往里啃,小的么,穿过你的七窍,轻而易举便能入体。” “你——”奉云哀后颈发寒,“妖女”二字已涌至喉头。 桑沉草轻笑,炙热的手指往奉云哀颈侧上一碰,退回去道:“莫要担心,不过是昏了两日,它在体内一死,你也便醒了,如今它尸骨无存。” 奉云哀如何还敢轻信,寒着声道:“那你回来作甚?” “想歇一歇,只是突然反口,想来你势必不肯,我只好出此下策。”桑沉草满嘴歪理。 奉云哀依旧不信,狐疑盯着身前人,可怒意刚起,持剑的手便好似僵住,竟伤不了此女分毫! 她的手似被一根线牢牢缚住了,不论如此凝聚真气,都无法将剑往前再送一寸,甚至于…… 心中不满也在古怪地淡去。 奉云哀只觉得诡谲不安,伤是伤不了身前人了,但她试图收剑时,竟又能将之稳稳当当收回身侧。 行云流水一个收臂,没有任何阻隔,不像方才。 奉云哀短暂一愣,不信邪地又挥剑向前,没想到手又被扼住,心还狂跳不已。 桑沉草笑得开怀,模样艳丽又邪性十足,推开奉云哀握剑的手道:“莫再试了,我已不想和你交手,你伤不了我。” 第40章 “你做了什么,又是蛊?”白纱下,奉云哀灰色的双眼露出轻微惶急,显得生动许多。 “暂不告诉你。”桑沉草垂下手,将袖子拉齐了,连半根蛇尾也不给白衣人瞧见。 奉云哀握剑的手微颤着,她博览群书,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诡术,这哪里是正道会使的伎俩! “莫气。”桑沉草又朝奉云哀光洁的颈侧瞄去一眼,那处的咬痕已完全消失,任奉云哀如何找寻,也找不到半点外伤。 奉云哀抿唇不语。 桑沉草哂道:“只是不想和你交手罢了,毕竟还要同行一路,中途如若起* 了纷争,暗中可就要有人趁虚而入了。” 又是歪理。 奉云哀被寂胆冻得掌心发寒,索性收剑入鞘,退开不愿再与靛衣人接近,冷声:“我要见问岚心不假,原以为是我迫你一道前往云城,如今看,你本意也想找她,何故?” 桑沉草微微垂眼,漫不经心道:“我想知道她为甚离开黄沙崖,又为甚要去云城。” “她想将奉容取而代之。”奉云哀词正理直。 “不可能。”桑沉草嘁一声,“如今去朱雨镇,多半见不到问岚心了,想必她已经走远,不过,你我必能在云城见到她。” 奉云哀走去推窗,这才发现,这压根不是原先的那一间房,不过是同样的摆置。 桑沉草叫住她:“既然不能在路上将问岚心逮住,你我又何必急着去云城,饿了,下楼点几个菜。” 奉云哀又摸向剑鞘,虎口刚碰着那一片冰凉,想想还是松了手。 她如今伤不了这靛衣人分毫,剑在手中,怕是和棉花无异。 是她小看了问岚心,也怪江湖册上记载过少,想来问岚心匿迹多年,除了这“蛊”外,怕是还调制出了不少厉害玩意。 桑沉草弯着眼道:“不吃上一些,它无养分可用,怕是要将你整个掏空。” 刚听完这句,奉云哀便觉得周身发痒,尤其是奇经八脉之中,就好像…… 当真有虫。 桑沉草推门下楼,回头时语气轻扬,好似连嗓子也渗了毒,“不可离我太远,否则子蛊逆乱,必也会将你吃了。” 奉云哀暂不想死,只得迈步跟上,未想过自己竟会被此等偏门制住。 楼下掌柜本还噙着笑,乐悠悠地跟打尖的客说话,他听见脚步声,才一个仰头,笑便凝滞在嘴边,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本以为送走了这两尊阎王,不料两人中途折返,又吓跑了他大半的客。 尤其这靛衣女子…… 靛衣人坐在正中那一桌,明显是特意为之,轻叩桌角便道:“炒两个卖相好些的小菜。” 掌柜听得发懵,何为卖相好,卖相好的可未必就好吃,到时这女子将桌掀了可如何是好。 桑沉草环臂,漫不经心地打量起坐在另一桌的奉云哀,悠悠道:“离我这般远,莫非怕了我?” 若非此女说什么“子蛊逆乱”,奉云哀本还不想跟下来。她勉勉强强下楼,不愿同对方一桌,便坐到边上去了。 桑沉草托起下颌,肆意打量对方,又道:“怎不说话,不说话也不成,两蛊一生隙,也将逆乱。” 这回奉云哀听出来了,这人分明就是胡诌的,冷冷道:“你!” “我?”桑沉草笑起来。 “胡说八道。”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微微摇头:“可如若是真的,你的命可就得交代给我了。” 奉云哀抿唇不言,撘在桌上的手微微收紧,暗暗运起体内真气,企图循着奇经八脉巡上一圈,好找到那不知潜伏在何处的蛊。 桑沉草有所察觉,但并未打岔,神色间兴味盎然,仿佛好奇对方能做到何种程度。 白衣人的唇色仍旧寡淡,那蒙眼且还一动不动的样子,更有几分像仙了。 全然不怕所下蛊毒被真气逼死,桑沉草等了良久,直至白衣人身侧真气倏然一逝,才道:“如何,见着了?” 没找着,奉云哀心下渐冷。 蛊虫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似化在了她的血肉中。 倒是那余下的炙热真气,依旧在她体内乱窜,撞得她内息大乱。她本想将之化为己用,没想到它根本不受制,也不知先前靛衣人是如何做到的。 奉云哀看向不远处那坐姿闲散之人,压着声问:“蛊虫藏在何处?” “不说。”桑沉草摇头。 奉云哀从未如此气愤,好似沉寂了多年的心,此刻才算真正活了。 掌柜交代完后厨,刚出来就看见两女针锋相对的模样,唯恐这二人忽然打起来,费解又害怕地道:“两位稍安勿躁,厨子已经在颠勺了!” 桑沉草笑道:“燥着呢。” 指的分明她输给白衣人的那一股真气。 奉云哀默不作声地并住两指,点在另一只手腕上,想将那股滚烫的真气引向别处。 这几日客栈的来客少之又少,门庭略显荒凉。 掌柜已是习惯,只要不再在他门外打起来,不将他的客栈弄得一地狼藉,一切好说。 两人倒是没交手,只是门外忽然进来数十人,全都穿得轻便,是江湖人的扮相。 不止,而后又跟进来十来人,后边的人穿着统一,都是蓝灰色的长袍。 只余光瞄到一眼,掌柜身都僵了,险些躲到柜台后边,总觉得是这两人又惹来了事。 第41章 江湖人本就不好惹,更别提是寻仇的了。 掌柜是这么认定的,他战战兢兢,半个字也吐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本已做足跪地求饶的打算,没想到为首那人神色平静,不像是来寻仇的。 江湖人多少都有真气傍身,连周身气浪,都与寻常人不同。 奉云哀一下便认出,这些人都是高手,在将目光荡向后方时,她的瞳仁倏一颤。 后边那些穿着灰蓝色长袍的…… 是瀚天盟的人。 这些人的腰间,无一例外都挂着瀚天盟的令牌,其色如蓝空,上雕青山与鹤,其下还悬着翠碧流苏。 奉云哀的心陡然发紧,抿紧的唇不由得微张,露出诧异之色。 桑沉草也望了过去,屈起的食指轻飘飘叩动两下,唇角勾着,那点兴味又将心头填满。 寻英会将近,所有能人异士都在往云城赶,瀚天盟本该专注筹备寻英会才是,怎会在此时派人来这偏僻之地? 奉云哀悬着的心愈跳愈急,气息却屏上了,她摸向遮眼的白纱,生怕白纱未将双目遮好。 来人并未留意其他,进店后便纷纷坐下,随之将小二招了过去。 桑沉草敛了目光,继而看回奉云哀,意味深长问:“认得?” 奉云哀冷目以对,沉默着警告此女莫要多说。 桑沉草轻笑,往自己心口上轻轻一按,勾起食指道:“你来,同你说个趣事。” 进店的人几乎要将前堂全部填满了,奉云哀坐得不安,虽觉得靛衣人不怀好意,却还是动身坐了过去。 桑沉草笑得愈发深,手还按在心口上,倾过去道:“无妨,你不答我也知道是怎么个事,你的心跳得如此快,要将我的胸膛震麻了。” 奉云哀错愕看向靛衣人的胸口,从唇齿间挤出声:“你如何知道?” 桑沉草笑道:“两蛊相连,你是冷是热,是畅快还是痛苦,我自然都知道。” 奉云哀说不出话,她低估了此女的蛊。 “看来你与瀚天盟不和。”桑沉草将声音压得极轻。 若非那翕动的唇就在耳畔,想必奉云哀听都听不清。 奉云哀不动声色。 小二端菜过来,桑沉草适时退开,笑道:“难不成你是被驱赶过来的?所以说,那个厉害人物当真出事了。” 这句她说得还算隐晦,也不怕被旁人听到。 奉云哀依旧不应声。 坐下的其中几个江湖人突然长吁短叹,有人道:“奉盟主怎就死了呢,寻英会将近,会不会是有人蓄意夺取瀚天盟?” 奉盟主,可不就是奉容。 桑沉草皱眉,不信地侧过头细听。 “当真是死于问岚心之手?” “她尸上有针,又带毒,那毒不曾见过,多半出自问岚心之手。” “瀚天盟召集我等,此程可不就是为了讨伐黄沙崖么。”说话的人看向那一众蓝灰长袍的侠客,“想来瀚天盟早有确凿证据,否则也不会发出召集令,只是想来证据尚不便透露。” 为首之人冷淡点头,并不说话。 桑沉草又靠白衣人极近,一双眼近乎要贴上白衣人遮目的纱。 她好整以暇地将人盯着,得凑到这么近,才能寻觅到身边人眼中冷冷的怒意。 奉云哀不想令后来进店的这些人起疑,缓缓松开收紧的十指,任由桑沉草盯着。 桑沉草不再笑,转头装模作样道:“你们说奉容死了?” 那些被召集而来的各派侠客不遮掩地露出怅惘神色,其中不乏有人点头。 “竟然是问岚心所为,问岚心多年不出黄沙崖,想必根本不是有心退隐,而是为了研制奇毒。”桑沉草佯装气愤,冷笑一声。 奉云哀心惊胆战地看去一眼,不知道这人想做什么。 桑沉草环视众人道:“穿云宗、观风门、珩山派都有人前来,诸位都出身正派名门,不知身为无门游侠,能否有幸一同讨伐黄沙崖?” 她说话哪还有丁点散漫,听起来像极正道侠女。 为首那瀚天盟的人道:“自然,此为江湖大事,瀚天盟的召集令人人可接。” 奉云哀这才明了,这靛衣人是想跟着前往,但她愈发不解,此女对问岚心究竟是何情感? 敬仰与爱惜是半点也瞧不见,可是,是恨么? 似乎亦不算恨。 桑沉草唇角略微扬起,忍着未哂出声,接着道:“奉盟主是何时遭遇了什么不测,毒与针又是怎么回事?” 别宗侠士看了瀚天盟的人一眼,掂量了少顷,叹气道:“盟主是在听雁峰上遇害,是因传讯久不见回应,长老才登峰寻觅。要知道那听雁峰,往常可是瀚天盟禁地,只盟主一人可以出入,盟主痴迷剑法,在听雁峰上练剑,向来不喜旁人打搅。” “长老到巅顶时,盟主已是……”此人停顿唏嘘,“她身上的伤便是毒针所致,但山上除她外,再不见旁人身影,想来那人轻功造诣极高。” 桑沉草眉梢微抬,“我怎听说奉盟主收过徒,就藏在听雁峰上,难道是谣传?” “不曾有人见过,想来是谣传。” 奉云哀垂下眼,气息略微一重。 “敢问边上这位姑娘是……” 桑沉草哂道:“同我一般,无门无派。” 奉云哀赶紧将桌上寂胆垂放到腿侧,借以挡住。 幸而亲眼见过寂胆的人不多,只知它刃上有紫光流转。 第42章 众人粗略一眼,认不出,也便浑不在意。 桑沉草忽然道:“只是诸位来势汹汹,而问岚心如若得到消息,想来必不会回黄沙崖,诸位怕是要落空。” “那也不能放任黄沙崖其余人逍遥法外。”为首那瀚天盟的人道。 “所言极是。”桑沉草漫不经心颔首。 奉云哀心道,此女全然未将自己当作黄沙崖的人,也不知问岚心会作何感想。 第28章 “问岚心非死不可!”有人哀叹。 另有人道:“如若是谣传, 奉容的孤心心诀并无后继之人,那实在……实在可惜。” 叹息声此起彼伏。 是了,奉容的孤心剑法, 至今是所有江湖人的心之所向,而奉容一死,意味着孤心剑法必将失传。 十足可惜。 “可如果是问岚心所为, 她何必出此下计?我至今仍想不通。”有人闷声。 桑沉草悠悠问:“不过我好奇的是, 奉盟主死后,如今瀚天盟由谁掌管?” 瀚天盟的人看向她, 为首者拱手道:“自然是周妫周长老。” 桑沉草若有所思,又问:“便也是她登上听雁峰,头个见到盟主尸身的?” “不错。” 桑沉草意味深长地看向奉云哀, 慢声:“寻英会将至,想必如今盟中事务繁多,周长老肩负重责,当真辛苦。” “长老本欲带队前来, 可惜抽不开身。” 奉云哀神色沉沉, 借余光察看那些人的腰牌。 腰牌上乍一看是一样的图腾,实则有细微不同, 就比如那鹤羽,羽多者职位在上,羽疏者职位在下。 而鹤之朝向也有不同, 四个朝向分别代表四堂会, 周妫便是其中一堂的堂主。 这一细微外门人知之甚少, 只瀚天盟中人, 能一眼看出蹊跷。 带队前来的,竟无一例外都是周妫手下之人。 此事古怪, 此前奉容在时,此等诛讨恶人之事,惯常由截堂负责,绝非周妫担职的拂堂。 桑沉草同奉云哀挨得近,面上神色不改,却暗暗运起内力,动用腹语传音入奉云哀的耳。 她悠悠道:“我曾有听说,这穿云宗、观风门和珩山派,与周妫关系甚密。” 奉云哀瞳仁微缩。 堂中这一众江湖人可都是武功不低的,在察觉到旁人内力流转的一刻,纷纷移去目光,好在谁也没有听清。 桑沉草不再多言,仗着内息浑厚,简直肆无忌惮。 奉云哀的神色好似一方被撕毁的染布,沉甸甸又湿淋淋,好在有白纱遮挡,不会引人起疑。 奉容之死,于中原武林而言,就好比天石破漏,海枯山崩,征讨令一出,哪会只有这三个宗门附和? 可来的……竟只有这三个宗门,许是周妫特地出声点了的。 奉云哀心尖泛起酸楚,滞涩许久的悲伤在此刻倾泻而出,她在书上读到过,知道她此刻的心绪定是忧伤难过。 可惜,她见过的人少之又少,看过的书也不甚详尽,偶尔间心头涌上奇思,还得钝上许久,才明白自己想的是什么。 桑沉草将筷箸一放,想起身上楼。 人群中有人问:“不知女侠如何称呼。” 桑沉草笑了,身前的菜碟中,只有凉菜还剩得多,她又一阵拨弄,没看到折耳根,不过还是像先前那般胡编:“蕺儿。” 寻常人还真不能单凭这字音,想到蕺儿根的另一个名,独独奉云哀清楚得很。 奉云哀神色莫辨。 问话的人转向奉云哀,再度拱手:“那这位……” “便叫她香菜。”桑沉草大度应声,全不管旁人脸上的古怪神情。 这怎么听,都不像本名。 奉云哀索性不出声了,她本也不想将真名真姓说给这些人听。 桑沉草起身,人已经在楼梯上,忽然停步问:“不知诸位何时启程黄沙崖?” 众人已起疑心,不过行走江湖,多的是更名改姓之人,有些人直到死,都只能在江湖上留下一个意义不明的名号。 这什么蕺儿和香菜的,怪是怪了些,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众人相视一眼,后来还是瀚天盟的人出了声:“明日卯时。” 奉云哀不动声色地上楼,牢牢将寂胆按在身侧,不容任何人肆意窥探。 等进了屋,她才将寂胆放到桌上,还找来粗布层层包裹,一边冷冷道:“不是去云城么,如今又改主意了?黄沙崖你我已经去过了,还去作甚,问岚心根本不在那里,那里也没有别的人。” “我想知道,他们去黄沙崖作甚。”桑沉草坐到桌边,托起下颌看对方裹剑,“难道你不想知道?” “他们不是说了么。”奉云哀心下有些动怒,若非此女,想必她此时已经见到问岚心了。 有蛊虫在,两心相连。 “谁知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桑沉草许是有所觉察,转而往自己心口处轻飘飘一指,笑道:“莫要动气,气出病可如何是好。” 奉云哀委实想将此女手刃,她系紧粗布时,那撕拉一声,活像是要将剑鞘勒断。 “不瞒你,黄沙崖有一样东西我还未找到,不知能不能借这几人之手找出来。”桑沉草虚眯起眼,眸中有寒光掠过。 奉云哀登时警觉,冷声:“醒神散?” 哪料对方还记挂着此毒,桑沉草笑得前俯后仰,摇头道:“自然不是,如若真有醒神散,找不到最好,又何必借他人之手。” 第43章 “你护着问岚心。”奉云哀道。 桑沉草轻摆食指,坐直身环臂,“我不护她,只是不想受她牵连。” 奉云哀皱眉,她思绪一转,不咸不淡道:“难怪在黄沙崖时,你任我四处翻找。” “有几分聪慧。”桑沉草低笑。 奉云哀隐约觉得这话不对味。 “且先不说是什么,总之是问岚心藏得极深之物,与药毒无干。”桑沉草心不在焉。 “难不成是武功绝学?”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哧地笑了:“和奉容一样,你也是武痴?” 奉云哀自觉不是,但她不再应声,也索性不问,以这人的脾性,再问下去,多半全是谎话。 桑沉草似乎在盘算什么,她往床上一卧,反复翻看自己的掌心与手背,神色极其深沉。 “问岚心教你功夫,为何你好似恨她。”奉云哀转头看了过去。 桑沉草撑起身笑了,揶揄道:“对我百般好奇,想找我破绽?” “这也算破绽?”奉云哀不解。 “人活一世,喜怒哀乐全是破绽。”桑沉草意味深长,“看来奉容教你的,只有武学上的破绽。” “喜怒哀乐?那便是剑与心不够干净,造诣不够深,寻根究底,还不是武学破绽?”奉云哀淡声反驳。 桑沉草慢吞吞“嗯”上一声,道:“听闻奉容不通人情,看来你也是。” 奉云哀瞥她一眼,侧耳去听廊上的动静。 那些瀚天盟的人极为谨慎,根本不会在外谈论要事,路过时均是不发一言。 奉云哀心觉不安,起身道:“我不与你一道了,你将蛊虫解开,我自己去找问岚心。” 床上的靛衣人嗤上一声,慢声道:“由不得你,你必须和我一道。” “你真是……”奉云哀思来想去,实在不知此女的思绪到底能有多诡谲不定。 桑沉草压低声,蛇般的目光直勾勾地荡过去,道:“你如果实在想知道奉容是如何死的,便一块去黄沙崖,奉容之死与问岚心无关,但和那周长老有无干系,可就说不定了。” 即便靛衣人未说这话,奉云哀也觉得周妫身上疑点重重,只是在她看来,找到问岚心才是当务之急。 正因为,奉容给了她问岚心的剑。 只是如今,她有些不确定了。 “你有没有想过,当年问岚心为什么要弃剑?”桑沉草侧卧着,闲散地托着下颌。 “她怯战。”奉云哀道。 “非也。”桑沉草讥讽一笑,“她只是不想和奉容鏖战,以她对奉容的情谊,她当年不会下杀手,如今亦不会。” 奉云哀愣住,她心口有些空,不太懂“情谊”二字,她也从未听说过,奉容与问岚心竟还有情谊。 桑沉草不再多言,两眼一闭便睡了过去。 奉云哀看过去,抿紧唇安坐不动。 所幸那日削落铜钟时,旁人只听说靛衣人手中的剑锋利无比,未能见识到剑之全态,更不知剑名为何。 皓思城中又多半都是寻常百姓,寻常人不敢妄议,这些事自然也传不到瀚天盟的耳中。 客栈难得客满,又难得平静,得知瀚天盟与其他几个宗的人在这,无人再敢贸然夺剑。 奉云哀已将寂胆缠好,坐在桌边似是不知累,单薄的背挺得秀拔笔直,就等着次日卯时。 而靛衣人平躺在床,看起来睡得格外安稳。 是在半夜的时候,端坐在桌边的白衣人才终于动上一动。 其实奉云哀对蛊虫的了解少之又少,她莫名觉得,人睡着之时,那所谓的蛊虫指不定也要入眠,便起身走到床边。 这件事,从桑沉草合眼起,她便寻思了良久。 夜色已深,桌上烛台曳动不已,映在墙上的人影便好似鬼魅。 奉云哀垂眼凝视,用心留意此女的气息。 如此平缓,当是入眠无疑。 她蓦地并指,想朝桑沉草的颈侧点去,指尖冷光莹莹,分明是动用了真气,将点穴一术施到了极致。 如此下去,被点穴者就算武艺再高强,也不能轻易解开。 但两指还未落下去,她的经脉便受到拉拽,硬生生滞在半空。 奉云哀下不了手,莫说杀念,竟就连反制,也根本做不到。 她怔住,刚要收手,面前人忽然睁开眼,将她悬在半空的腕子握了个正着。 腕骨如受火燎,握上来的掌心干燥而滚烫。 奉云哀气息大乱,眯眼道:“你竟没睡着?” “非也。”桑沉草没睁眼,悠哉仰躺着道:“是你忽然心绪大乱,把我从美梦中揪了出来,真是扰人清梦。” 奉云哀自然不信,冷声:“你未睡着。” 桑沉草笑着坐起身,“睡得深着呢,只是我未同你说过,饶是我昏死在梦中,蛊也是醒着的。” 她略微用上劲,将白衣人拽近,语气幽慢中挟着威逼:“你刚刚,是想杀我?” “我不想杀你。”奉云哀甩开桑沉草的手,冷声反驳。 “别白费气力,我现在不想去云城了。”桑沉草冷不防扯下奉云哀的眼纱,笑说:“莫逼得我下别的蛊。” 第29章 奉云哀从未沾过血, 更无杀人的心思,不过如今看,她动不了桑沉草, 那蛊亦是她想除也除不了的。 她腕上余温还在,自己用指腹揉一下,不光揉不散, 似还揉进了皮肉里, 叫她周身不自在。 第44章 白纱虚虚挂在脸上,要掉不掉的, 露出一双灰瞳冷冷将人盯着。 桑沉草看着退开的白衣人,从那看似寡情薄意的眼中,寻觅到了一丝难能可贵的无措。 如果这人当真是白衣仙, 那她势必乐此不疲地令之谪堕,她向来喜欢做这等坏事。 “不杀我?”桑沉草哂一声,揶揄道:“还是说坐了几夜坐累了,终于想到这床上躺躺了?早说么, 我还能匀你一半。” 奉云哀自然不愿与此女抵足, 如此诡谲之人,如若同榻, 夜里也不知自己会是何种死法。 她未找到问岚心,还没弄明白奉容的死因,暂不能死。 “也不是。”奉云哀冷声。 “那你歇你的, 我歇我的, 省得叫我误解。”桑沉草托腮道。 奉云哀退回桌边, 握住那被粗布裹得严实的寂胆, 余光甩至床沿,看到那人垂下一条腿, 光洁足趾踩在地上。 她皱眉道:“我原也打算与你井水不犯河水,是你下蛊将水搅浑。” 桑沉草仰头笑了,笑得开怀,但笑声陡然顿住,转而便将人直勾勾盯着,慢声道:“你我在客栈初见时,水便浑了,打从你怀疑我的一刻起,你我便不可能井水不犯河水。” 究竟是谁先怀疑谁,谁先缠上谁,谁先出声搭的话? 奉云哀本欲辩驳,思来想去,不论她怎么说,多半都会被此女绕进去,索性闭嘴。 “睡吧,明日去黄沙崖,顺势看看你们瀚天盟的周长老有何意图。”桑沉草道。 奉云哀拉下摇摇欲坠的白纱,攥在手中,否认道:“不是我们。” “也是,奉容将你养在听雁峰上,都不曾容你下山,又岂会允你加进瀚天盟,你说我猜的对不对?”桑沉草阴阳怪气。 事到如今,两人的身份已无从遮掩,奉云哀能猜到桑沉草的身份,桑沉草自然也猜中了她的出身。 奉云哀抿唇不言,少顷:“她有她的苦衷。” 桑沉草轻笑一声。 翌日卯时,天还未亮,客栈尚笼罩在夜色下,客栈内却已是窸窸窣窣,江湖人接连动身。 掌柜一夜未眠,生怕重蹈前些天的覆辙,卯时前便已惊醒,撑开浓黑的眼圈将客一一送离。 从皓思城到黄沙崖,领队的人不走黑风潭,而是行经大道,避开了密密麻麻的虫穴蛇窝。 此前走的都是黑风潭,如今一改径途,奉云哀竟有些不识路了。 所幸她也不必认路,在旁人看来如若太过娴熟,许还会引来麻烦。 途中黄沙漫天,从中原来一众江湖人不甚适应,一路上走走停停,有人周身不适,不得不盘腿调息。 暂歇的这片刻,有人又开始唏嘘。 “你们可还记得釜海之战?” 虽亲眼目睹过釜海之战的人少之又少,但江湖中极少有人不曾听闻。 便是釜海之战后,奉容剑法之精妙,心性之定传扬四海,而问岚心本就是邪门歪道,名声变得愈发稀烂。 “奉容的那一式定风涛,我虽未能亲眼所见,但心中已是向往许久。”有人应声,“没想到那般厉害的人物,竟也会……被人害死。” “在釜海之战前,我还不曾想过,那两人竟还有交手的时候。奉容素来独来独往,又是无门无派,她心性寡淡,不像是会与人交恶的。” “不,在釜海之战前,两人便已结仇。” “如何见得?” 奉云哀侧耳去听,这些事她都不曾听闻。 随后有人道:“问岚心也无门无派,但她脾性反复无常,在江湖中树敌众多。几次好几个宗门邀天下客前往试剑,无人邀她,她竟不请自来,你们猜,我是如何发现那二人不合的?” “如何?” “但凡两人碰面,奉容的神色都不算好,随之便会离场,分明是不想与问岚心相见。” “竟还有这等事,这不会是你胡诌的吧!” “我亲眼所见,怎会有假,那时我穿云宗有意招揽奉容,所以对之百般关注,可惜奉容并无此意,后来瀚天盟一成,才知是穿云宗唐突了。” 独来独往,倒也是奉容的脾性,只是奉容为何成立瀚天盟,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奉云哀看向桑沉草,神色沉沉,眼中有话—— 在外人看,两人结怨颇深,怎么在你口中,问岚心便一定不会狠下杀手? 桑沉草极轻地嗤上一声,面上不见笑意,只有一闪而过的讥讽。 等旁人聊得津津有味之时,她才动用内力传出腹语道:“你信一个和奉容、问岚心毫无交集的人,还是信我?” 奉云哀谁也不想信了,她往边上侧身,避开了桑沉草那挨得奇近的吐息。 歇足了,一行人又接着朝黄沙崖去。 此番再去,两峡间的虫蛇少了许多,那些虫蛇还扒在泥壁上暗暗窥探来人,却没有一只敢贸然接近。 众人狐疑地骑马越过,个个心惊胆战,唯恐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是难能可贵的安宁。 桑沉草倒是悠悠地牵着缰绳,未将虫蛇放在眼里,目光从那一众瀚天盟的人身上掠过,压着声道:“你说他们如何确定,黄沙崖一定会有别人?” 奉云哀不知道。 桑沉草低声:“问岚心可不是蠢人,他们想找的,可未必就是问岚心和黄沙崖的其余人。” “你的意思是。”奉云哀思绪一转,“他们想找的东西,或许与你想找的一致?” 第45章 桑沉草嘴角一翘,不应声。 “你要找的究竟是什么?”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卖起关子道:“等他们找着,你不就知道了?” “又或许他们并非真的想找问岚心,只是想令她坐实罪名呢。”奉云哀思索着道。 “好聪明。”桑沉草颔首,“这都被你猜到了。” 奉云哀不吭声了。 前边的江湖人放慢马速,心惊肉跳地停在那界限分明的绿野外,全都错愕瞪眼,难以置信此地竟还有如此多的草木。 众人提心吊胆,任何风吹草动都惊得他们拉紧缰绳,殊不知还真的只是风声,半人高的草间根本没有毒蛇毒虫。 那些玩意儿,早因为桑沉草的现身,又纷纷匿到了暗处。 桑沉草唇角噙笑,在后方目不转睛地看着瀚天盟为首那人。 只见那人忽然从衣襟下取出一卷丝绢,丝绢古旧,上方有字有画。 可惜隔得远了些,饶是桑沉草眯起眼,也看不清丁点。 “认得么?”桑沉草微微回头。 奉云哀摇头道:“没见过。” “也是,奉容也不会事事都说予你知。”桑沉草意味深长。 “她说与不说,是她的事。”奉云哀冷声:“与你何干。” 桑沉草还在盯着那卷丝绢,隐约瞧出来一个图腾,是她不曾见过的。她慢声:“我倒是见过,这是问岚心的东西,丝绢是她亲手所绣,听闻在釜海之战后,她将丝绢的一半留给了自己,一半赠予奉容。” 瀚天盟为首那人收起丝绢,转头道:“分头搜。” 众人齐齐散开,有人奔向那黢黑蛇洞,扬声道:“此地不久前被烧过,谁随我进去一观?” 有人奔向蛇窟,有人上竹楼,这地方本就不算大,眨眼间好像要被人影塞满。 桑沉草冷笑一声,到底是她住过多年的地方,如今被这般乱翻乱踏,她心中不免烦闷。 为首那瀚天盟的人突然运掌,真气凝在手中,分明用上了十成的功力! 站在其身后的十余人也跟着运掌,举动整齐划一,根本就是有商有量。 其他宗门的人却是一无所知,还在别的地方费劲搜罗。 奉云哀微怔,看这些人的架势,分明是要将黄沙崖谷的这片地掀翻。 这是想…… 掘地? 桑沉草也冷了面色。 随着众人掌风一带,草屑通通卷向天际,所有参天大树顷刻折腰。 气劲撼天拔地,就连扎了数尺深的草木虬根,也在瞬息间腾空而上,泥点乱飞。 这巨响令远处所有的人都僵住了,他* 们赶紧捂住口鼻,不敢草率靠近。 原还是蓊郁苍翠的山谷,不过少顷,竟已与外边的黄沙地无异。 在草木被搅进气旋腾空之际,底下的泥地暴露无遗,还有一物也跟着露出真容。 难怪这地方长了如此多的草木,泥虽还是黄的,却隐约泛绿,分明是被药浸得入了色。 而就在这成片的泥上,一方铜皮静静盖地。 它微微隆起,图案看似是卷成一团的虫蛇,唯正中敞着的蛇口是往里凹陷,似乎是机关所在。 桑沉草静静注视,握住缰绳的手微颤着。 奉云哀跃下马,本以为此女或是惊恐,或是无措,不曾想,那一双蛇般勾人的眸子里,竟亮着非同寻常的精光。 靛衣人如此亢奋和期许,与怵惕两不相干。 瀚天盟的人还未收势,随着足尖一踏,个个都凌天而起,齐齐将腾空的草木毒泥震出谷外。 黄沙崖底顿时被掏了个底朝天,变得荒芜至极,再无生息。 瀚天盟以外的江湖人终于寻到机会围上前,瞠目结舌地问:“这是什么?” 瀚天盟一众人接连落地,为首者屈膝跪地,靠近打量那深陷的蛇口。 此人拔出佩剑,试探般将剑刺入铜皮蛇口中,他缓缓转动手腕,企图摸索出内里大概。 边上的人近乎屏息,不敢出声打搅。 就连桑沉草也静静看着,眼神越来越炙热,好似在开启机关的人是她。 少顷,铿一声巨响。 那人并非是在试探,而是胸有成竹地用剑将内里一一触动。 奉云哀算是看出来了,那丝绢上所画所书,一定是解开机关的关键。 可那么一件东西,怎会在这些人的手里? 难不成奉容和问岚心的关系,当真与靛衣女说的一样,而这些人…… 他们是在听雁峰上找到此物的? 机关倏然开启,铜皮裂成四半。 第30章 铜皮往四面展开, 利器一般嵌入泥中,一个漆黑的洞口跃入众人眼底。 里面无光,也不知该有多深, 亦不知这里边会不会是另一个蛇穴虫巢。 有人惊呼:“这地下竟还有暗室,会不会有诈?” 无人答得上来。 也有人道:“瀚天盟果真厉害,竟还能拿到地下图纸。” 瀚天盟带队的那个人回答:“据周长老所言, 她是机缘巧合, 正好拿到此物。” 机缘巧合? 奉云哀可不信,她跟随奉容多年, 都不曾见过此物。 “莫非是铸这机关密道之人所绘?” “谁会将这般重要的东西,画在丝绢上啊?” 奉云哀看向桑沉草,但见桑沉草眼中越发惊诧, 显然也是第一次见。 第46章 有人点燃火折子丢进洞中,随之将耳贴至洞边细听,冷声道:“看样子不是蛇穴,进去看看。” 瀚天盟的人率先跃进去探路, 其余几个宗门的人尾随其后。 里面传出隐隐约约的叫喊声:“洞口极深, 越往里越开阔,可以都下来——” 奉云哀还未跟上, 身后的马嘶叫一声,是坐在马上的靛衣人忽然往马背上一踏,便轻盈盈地掠进洞内。 她皱眉跟上, 潜入时特地留心了周遭, 依旧觉得问岚心嫌疑颇深。 连靛衣人都不曾见过这机关暗道, 看来问岚心瞒得颇深, 秘密也颇多。 若非有丝绢在,怕是任谁也想不到, 这古怪的绿叶蔓生之地,竟还藏着此等玄机。 原只是一人宽的窄径,当真是越走越宽,也不知这暗道会绕到何处。 不过黄沙崖一望无际,如若有心挖凿,怕是能挖到天涯海角。 桑沉草摩挲着沿途的泥壁,冷不丁笑了一声,步子却是愉悦的,不见分毫滞涩。 “看来问岚心也不是事事都说予你知。”奉云哀压低声,冷冷将话还了回去。 这话伤不着桑沉草一星半点,她弯着眼回头,笑道:“她从始至终,都不曾事事说给我听。” 奉云哀又道:“她瞒你。” “我与她的关系,还未到无话不说。”桑沉草气定神闲。 奉云哀无话可说,同此女讲话,她总会有几分……不知要如何吐字的无措感。 深处蓦地传出声音:“这竟是个藏书阁,此地竟有如此多的宝典秘籍!” “非也。”又有人道:“此地什么都有,还有画像与杂物。” 泥壁上的灯被逐一点亮,屏风与柜架全被照亮。 此地明显尘封多年,想来也是,这地方似乎只有那一个入口,在入口被草木遮盖后,便轻易不可进出。 这根本不是什么藏书阁,更像是问岚心做的坟冢,她将这里的所有器物,都长长久久地葬在了地下。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有人已经如痴如醉地捧起宝典细看。 瀚天盟的人四处摸索,不远处忽然传出撕拉一声,引得众人扭头。 屏风被撕开了一层,底下竟藏着其它绢帛,而那绢帛上绣的,并非此前的山水,而是…… 一个中原武林都相当熟悉之人。 是奉容! 那秀颀身影立在陡崖边沿,长袖似迎风而动,手中剑直指底下苍生,可不就是奉容么。 “奉盟主,是奉盟主!” 众人神色微变,继而摩挲起其它屏风,就连悬挂在高处的画也未放过。 果不其然,不论是屏风还是画,竟都藏着两面,而底下的每一面,无一例外都是奉容。 奉云哀心惊肉跳地看着,她不清楚这是何等情谊,但如若只是寻常关系,万不会做到这般。 桑沉草低笑道:“你看,我可有骗你?” 画上和屏风上的那些身影,奉云哀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何等用心,才能绣画得如此相像。 “明月门,她们同出一脉,是明月门的后人!”突然有人扯嗓惊叫。 “明月门”三字一出,众人僵在原地,心头震荡难定。 瀚天盟的人朝那惊叫者走去,只见他手中捧着一薄册。 薄册极为精巧,其上覆着一层用银丝绣边的绢,绢上写字数个龙飞凤舞的字,俨然是—— 明月门雅籍。 翻开头一页,便是从创派起,门内所有亲传的名字。 最后一页,分明就是奉容和问岚心。 捧册子的人双手颤抖,哑声道:“奉盟主怎么会是明月门的后人,那明月门不是在五十年前就灭了么?” 奉云哀怔住,她不曾听说过明月门,听雁峰上的所有书册上,都没有出现过“明月门”三字。 不过她思绪一转,心轰然扑向胸口。 不,她曾在江湖录上见到未撕干净的一页,那一点点残余的页脚,令她困惑了许久。 看来不是没有,而是奉容刻意隐瞒。 有人道:“怎么会是明月门,明月门……” 另一人接话:“可都不是善类啊。” “明月门之人邪门古怪,偏又都有无上天赋,门中人四处掳掠各派宝典,将各宗各派的功夫都学了去,遂又用学来的功夫上门挑战。” “就连我珩山派也惨遭毒手,明月门的人四处横扫,肆无忌惮,令珩山派……颜面扫地。” “明月门极其恶劣,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所幸后来掌门孙萋突发恶疾身亡,明月门此后便再无消息。” “众人只知道孙萋是有传人的,谁能想到,奉盟主竟就是其中一人!” “万一这名册是胡诌的,这是问岚心的诡计,她想令我等先行内讧!” “可奉容已死!”另一人摇头,“而这地下,又岂是短短几日就能挖成的。” “明月门只出妖人,问岚心是妖无疑,奉盟主她、她……” “我不信,盟主岂会是魔门中人!” 奉云哀好似堕入迷雾,听起来,那明月门并非什么好门好派,她淡色的唇微微一动,终归说不出话。 和靛衣人说的一般,奉容当真不是事事都说予她知,甚至还瞒她良多。 可奉容…… 她不信奉容心思歹毒。 突然有人低声揣测:“奉容成立瀚天盟,莫非是魔门的诡计,如此一来,明月门再想取到什么秘籍宝典,岂不是轻而易举?” 第47章 “魔门那些人都是一心扑在武学宝典上的,奉容那痴迷剑法的样子,当真像极!” “那问岚心也是魔门之人,为何她会对奉容下杀手?” “无非是内讧。” 明月门的名册一出,众人思绪万千,就连此前不信之人,在摇摆片刻后也被说服。 再看这雅籍后还记录着明月门从各门各派掳到的宝典,还有门下传人对应的宝兵。 问岚心手中持寂胆,奉容手上持孤心。 其上绘有寂胆和孤心的铸材与打造之法,两把剑明显也是同出一脉。 证据凿凿,众人不信也得信。 同行的一些人纷纷朝瀚天盟众人看去,眼中敌意毫无遮掩。 “瀚天盟来路不正。”有人拱手:“恕不奉陪了。” 说完,此人便领着穿云宗离去。 但珩山派的人道:“慢着,既然瀚天盟来路不正,我等为何不借寻英会成立新的武林盟,恰好各路豪杰齐聚云城,切莫错失良机啊!” 瀚天盟的人神色难看,有人忍不住道:“莫要忘了,是瀚天盟打退了疆外邪教,若非瀚天盟,武林能有今日的太平?” 珩山派为首的老者冷冷一嗤:“此前我原也是不信的,如今事已至此,我不妨告诉诸位,我不久前听说奉容私下收养了疆外魔头殷无路之女,就养在听雁峰上。” “胡说八道,听雁峰上再无旁人!”瀚天盟之人怒辩。 奉云哀低垂着眼,心头好似笼着一团吹不散的雾。 漫天大雾中,似有暗箭扎进心口,她周身发麻,不能动弹。 站在边上的靛衣人却径自走远了,对众人口中的江湖秘事,她显然兴致不大。 余光中那身影一隐,奉云哀回过神,蓦地扭头看了过去。 只见桑沉草站在另一侧的书架前,仰着头似乎在找寻什么。 奉云哀直觉不对,走上前时恰好看见那人从架上抽出了一本书,似乎也是名册,但究竟是什么名册,她根本没来得及看清。 泥壁上悬着灯盏,在火苗舔着书页的一瞬,灯烧得愈发旺盛,焰尖歘一下蹿了老高。 “你在烧什么!”奉云哀欲上前夺,可惜来不及。 书册本就不厚,尤其桑沉草还施了真气助燃,使得那册子一下就被烧成了灰烬。 这一声冷问,远处之人通通望了过来。 数声质问齐刷刷响起,众人目眦欲裂。 “烧了什么?” “你是黄沙崖的人?” “住手——” 但书页已变作飞灰,被桑沉草轻轻一吹,便扬了老远。 桑沉草低声哂着,偏头看向那一伙人,不紧不慢道:“不过是毒经,此等罪孽之物,若是落到旁人手中,江湖必将大乱,我不过是有些先见之明。” 奉云哀冷眼视之,心道明明不是毒经,但她说不出究竟是何物。 “我事前便怀疑你来意不善!”有人道。 旁人连连附和,明明先前还和瀚天盟的人剑拔弩张,此时竟齐齐拔剑,剑尖指向靛衣人。 奉云哀无话可说,既然这些人心觉靛衣人用意不善,那她在旁人眼中,定也绝非善人。 她抿紧唇,手摸向身后,在触及那被粗布包裹的寂胆时,又蓦地收回手。 不行,不能动用寂胆。 人群中有声音:“明月门什么都会,那问岚心在易容上也有一手,你、你不会就是问岚心吧?” 奉云哀的思绪已是乱成一锅粥,冷声道:“我们都不……” 话未说话,便被开怀大笑打断。 桑沉草抚开那些沾在衣袂上的灰烬,笑道:“我是问岚心?我如若真是问岚心,怕是不会容你等闯入黄沙崖!” “活捉她搜身!”瀚天盟为首那人厉声道。 “我自然不是问岚心。”桑沉草神色微沉:“寻英会我也要参加,你们说,到时如果出现两个‘问岚心’,你们该如何是好?” 第31章 此女行事本就诡谲, 众人又岂会信她的妖言。 拔剑者通通掠上前,劈得拦路的书架轰隆倒地,尘埃掀天而起。 奉云哀怔住, 如此多的人擒上前,而此地又这么逼仄,如若对敌, 怕是根本施展不开, 她与这靛衣人势必要被一网打尽。 明明问岚心之事与她无干,她却成了和对方一条绳上的蚂蚱, 看起来谁也容不得她解释。 桑沉草阴沉沉笑着,蓦地往奉云哀衣袂上一拽,扬声道:“走!” 奉云哀无从抉择, 鞋尖往地上一点,便与靛衣人一同疾疾后掠。 那笑着的人蓦地伸手,探向奉云哀后背,手中气劲一抖, 便将寂胆上缠着的粗布扯碎了。 奉云哀后背上当即一轻, 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后,谁知桑沉草方拿到手, 便又将寂胆塞到她怀中。 远处剑光如芒,明明不足万剑,但在众人齐齐御剑运气之际, 剑影如有成千上万。 不得已, 奉云哀只得将寂胆搂紧, 省得被那些人瞧见, 越发洗不清。 就在此刻,虫哨声似要穿透双耳, 尖啸着传向四处。 原来靛衣人取走寂胆,不过是想拿虫哨。 这尖鸣声刚刚传出,袭来人等通通一滞,都被这不明所以的古怪动静给震慑住了。 随之不过瞬息,四处窸窸窣窣作响,似有东西在徐徐靠近。 此前不知潜伏在何处的虫蛇,在这刹那纷纷现身,它们密密麻麻一片,近乎爬了遍地,已快要爬上众人足背。 第48章 “虫、虫——” 众人扬声大喊,胡乱挥剑劈开虫蛇,哪料虫蛇密到无孔不入。 桑沉草哂了一声,只一屈膝,便从原先的洞口处跃了出去。 “你要做什么?”奉云哀冷声问。 “当然是走。”桑沉草狐疑看她,“留在此地,是想被活捉?” 奉云哀可不想被当成靶子,在冷冷直视此女片刻后,索性道:“那便走。” 洞口下嚎啕声此起彼伏,似有人已被当作虫蛇养料。 桑沉草瞥去一眼,翻身上马道:“死不了,那些东西还未完全入毒,不过是饿久了。” 奉云哀寒毛直竖,眼看着已有人伸手攀住洞沿,不得不坐上马背,气息不稳地问:“去哪?” “云城。”桑沉草一甩马鞭,“不去了?” “自然要去。”奉云哀咬牙切齿。 桑沉草笑了一声,轻快地哼起调调。 途中又穿过黑风潭,恰好将那些跟在后边的马蹄声都甩远了。 奉云哀频频看向身后,唯恐有人跟在不远处,冷冷问:“在黄沙崖时,你究竟烧了什么东西?” “毒经,不是说了么。”桑沉草悠声。 “我岂会信。”奉云哀似要将靛衣人的后背盯出一个洞,“我单看见名册二字,其余不大清楚,单凭那二字,就万不可能是毒经。” 桑沉草乐呵道:“那我便跟你说,问岚心养了一批肉人,吃了能强身健体,那是肉人名录,我这是善举,救了那些可怜人。” 这话叫人听得心惊肉跳。 听雁峰上的书不多,关乎肉人之事,奉云哀还是头一次听说。 “当真有人养肉人……”奉云哀顿住,“来吃?” “多得去了。”桑沉草说得轻松,语气中不夹半分怜惜,“那肉人得自小就开始养,养得干干净净,肉质才鲜美紧实。” “你!”奉云哀难以置信。 桑沉草哧地笑了。 听见这声笑,奉云哀反倒松下一口气,心道多半又是胡话。 桑沉草忽然道:“不过倒是你,难不成你真是殷无路之女?” 奉云哀没有应声,在听见这个名字的刹那,颅顶似有寒意灌入,顺着她的奇经八脉,将全身爬了个尽。 似是中了寂胆一剑,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要结霜。 “当真是?”桑沉草笑道:“看来传闻无误,而我推断的也没有错。” 奉云哀不出声,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就连气息也滞着,不似活人。 她有一瞬也当真觉得,自己多半是死了,偏偏身前人周身炽热,硬是烫得她的神思又鲜活了起来。 “殷无路是奉容杀的,连带着他的首级,也是奉容亲自提到中原的。”桑沉草意味深长,“她救你是出于何意?” 奉云哀的思绪乱成一锅粥,冷声道:“与你何干。” “此番算是我连累你,但你的出身要是被旁人知晓,怕是要反将我连累。”桑沉草不紧不慢地改嘴,“罢了,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奉云哀又不作声了。 策马的人忽然问:“奉容和你提过殷无路吗?” 无人回应。 桑沉草自问自答:“想来不曾,否则你又怎会一副难以接受的模样,那你可有听说过殷无路?” 奉云哀是知道的,她在江湖册上见到过。 江湖万人册分两籍,一籍为着书人认为的“善”,另一籍便是著书人认定的“恶”。 那殷无路便是当初的恶之首,疆外魔头,不光宣扬邪术,还杀人如麻。 当年提起殷无路,饶是远江湖之人,也要颤上一颤,可见此人之可怖。 奉容万般谨慎,会将听雁峰上所有记有“明月门”的书页全部撕去,却偏偏留下了殷无路。 看似是想与过往一刀两断,又偏偏没有彻底断绝。 “奉容冰清玉洁,一心扑在武艺上,被中原武林奉为神人。”桑沉草的语气有些许轻佻,话讲得好听,其实并没有多敬重。 “你想说什么?”奉云哀忍无可忍。 “一边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一边是血淋淋的出身。”桑沉草低语,“奉容将你捧到云巅,却不曾告诉你,你本该沉沦在无间地狱,你啊,当真可怜。” 奉云哀冷声:“你何时能闭上这张嘴。” “闭嘴?想缝起来了么。”桑沉草嘁一声,快马往朱雨镇赶,已无心再在皓思城中停留。 奉云哀简直不愿理会她。 “我给你一根针,你将我的嘴缝上。”桑沉草转而揶揄,“不过针给了你,你也要成杀害奉容的嫌疑人。” 奉云哀冷冷剜了此女后背一眼。 “不过你跑得当真快,当时你若再迟一些下山,怕是会直接被那周长老逮到。”桑沉草哂笑,“是奉容让你走的?” “关你什么事。”奉云哀头皮发麻,周身绷紧如弦。 “有人想你尊师死,又想一箭双雕,令你的身份公之于众,再借机抹黑奉容。”桑沉草气定神闲地推断,“当时周妫上了听雁峰,如若你在场,那你就成了杀害奉容的人,由此,你再如何想平冤和为奉容复仇,都不过是空想。” 即便是自言自语,桑沉草也乐在其中,慢声又道:“好在你走了,他们只能怀疑到问岚心身上,问岚心也算为你挡了一剑,不过么……” “不过什么。”奉云哀问。 第49章 “问岚心多半也在他们的局中,他们本就想除掉问岚心。”桑沉草笑道。 策马之人笑得开怀,完全不将问岚心的安危放在眼中,旁人死活,于她而言,都不过是一桩乐子。 “我知道了!”桑沉草冷笑,“瀚天盟里有人早就猜到奉容和问岚心关系匪浅,所以不论如何,他们都会出现在黄沙崖。此番就算奉容不死,她也将名誉扫地,瀚天盟必将被倾覆重组。” 奉云哀怔住,像坠入到寒意逼人的漩涡当中,瞬息间昏头转向。 “问岚心若死,明月门才算彻底消失,这与当年奉容诛灭外疆魔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桑沉草的声音被淹没在风中,变得格外飘忽,“届时,又一人将被捧为神明。” 这分明是想将奉容取而代之,而如今,那幕后之人离目的仅差一步。 “是……”奉云哀迟疑,“周妫?” 桑沉草微微眯眼:“未必,但她必也在局中。” 奉云哀抿唇。 “不如,你和我细说当日之事?”桑沉草意味深长道。 黄沙中白袖迎风而动,白衣人垂头不言,似在沉思。 两人从黑风潭过,省下了不少脚程,只要中途不停留,万不会被后边的人追上。 在过了那古木苍郁的逡逡岭后,一眼就能看见山脚的炊烟,那是朱雨镇。 恰是傍晚时分,朱雨镇上人影稀疏,鸡犬偶见啼吠。 镇上倒是有客栈,只是那客栈老旧,一副几近垮塌的模样,似乎不能住人。 巡了一圈,再找不到其它,两人只得勉勉强强住入其中,踩着那嘎吱乱叫的梯子往楼上走。 奉云哀还未彻底定神,她思绪翻滚着,时不时想到山上旧事,好似踩在云巅,不经意间便会坠地。 她魂不守舍,所幸一双灰瞳被白纱蒙住,轻易暴露不出心绪。 进了客房,她便静坐不动,听见身后人轻飘飘叫一张破旧的竹椅踢开,才堪堪回神。 桑沉草自她身后伸出手,猝不及防地将那白纱揭了,靠近问:“在想些什么,如今你我同命相连,是不是该坦诚一些?” “谁与你同命相连。”奉云哀冷声。 “忘了我下的蛊了?”桑沉草笑道:“我说相连,那便是相连。” 奉云哀怎么会忘,若非有蛊虫在身,她早就一走了之了。 她迫切想回云城,以印证此女的说法,还有她自己心中所想。 可惜了,如今这人不放她走。 第32章 镇子破旧, 客栈也好似会随时垮塌,好在这夜还算安宁。 奉云哀拿出舆图看了几眼,辨清云城的方向, 便又将之卷起,塞到袖中。 她起初的确没想过要回云城,至少不是这个时候回, 是聆月沙河此行打乱了她的心绪, 也乱了她的计划。 回么? 不回去,如何弄清真相。 她又想起奉容了, 自打从云城出来,她便常常想到奉容,还会想到听雁峰。 听雁峰山脚下就是瀚天盟, 此峰耸入云霄,高不可攀,是真真的高处不胜寒。 在此之前,奉云哀从未下过山, 在山上时, 她只能遥遥望见云雾下隐约可见的城池。 可听雁峰太高,而城池又太远, 一个人影也瞧不见,整个天地间,似乎只有她与奉容。 奉容平日不茍言笑, 她的神色总是很淡, 似乎生来没有喜悲。 在奉云哀的记忆中, 与奉容关系最为紧密的, 除了她便只有剑。 她幼时问过奉容,这山是什么山, 山下又是何种风光,是不是和书里一般,市井中有数不清的玩乐,眼前所见不光是碧水,还有人间咸甜。 奉容答得简略,山是听雁峰,山下人来人往,仅此而已。 得此回答,奉云哀便也不向往山下种种了。 是在后来她又长大了一些后,奉容才偶尔会说起瀚天盟的事,也偶尔会说到心中不平,还有盟中种种烦人的琐事。 如此烦人,如若有人分摊,那是不是会好一些? 奉云哀不懂,但书中人似乎是这么做的,索性她也就照着问了。 那时奉容脸色微变,冷淡道:“无需分担,也不可下山。” 奉云哀素来不是穷追不舍的性子,奉容不说,她便也不追问,只慢腾腾点头,又练剑去了。 最开始的时候,奉容上山是为教她起居识字,后来改教练剑,年年月月,皆是如此。 她没有别的玩乐,而阁中的书她早就看腻了,除开练剑,她根本没别的事可做,来去只能练剑,日日练剑,夜夜练剑。 练剑的时候,心与剑合,无暇去想山下种种,为求心静,心继而更静。 那一日,奉容如平时一般,本是要上山教她练剑的,哪料,坐在苍柏下的人忽然捂住胸口不作声。 一式毕,奉云哀收剑步向前,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见奉容吐出血来。 暂不说生死,她在山上多载,何曾见过旁人犯病受伤。 书中有生老病死,可她从未切身体验过,光是看那干巴巴一行字,又如何看得懂。 她亦不知喜怒哀乐,这些她都无从在奉容身上学到,甚至于…… 在此以前,她还从未见过奉容皱眉。 没有生死,又没有喜怒,她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似能一成不变地安守在听雁峰上。 只是那一成不变的愿景,忽然就被打破了。 第50章 奉云哀的心猝然一紧,道不明的心绪涌上胸膛,她弃剑奔向前,错愕问:“血,为什么有血?” 奉容的衣襟上全是血,她无暇说话,立刻盘腿坐正,运气调息。 但越是调息,奉容的脸色就越是苍白,紧闭的唇齿根本憋不住徐徐涌上喉头的血,她嘴边鲜血汩汩而流,已是奄奄一息。 奉云哀怔住,周身被寒意淹没,慌忙将掌心按至奉容后背,方知竟是气血逆转! 不可能,明明只有走火入魔者,才有可能碰上气血逆转的危机。 她连忙分出真气,不料奉容内力强劲,根本容不得她捋顺,反还将她冲撞开来,震得她通体发麻。 奉容抬臂不言,分明是在阻挡。 见状,奉云哀别无它法,着急想去找药,却被拉住了衣袖。她顿在原地,惶惶问:“师尊,我如何救你?” 奉容露出和平日不同的咬牙切齿的神色,那目光深沉寒冷,似要将眼前人死死盯住。 袖口被拽得那么紧,奉云哀根本走不得,她定定回望,又问:“我该如何做?” 奉容摇头,收回手继续调息,可她周身的气劲竟然越来越稀薄,就好像…… 就好像功力在流逝。 “师尊你的真气——”奉云哀不解而惊骇,不顾奉容阻拦,又将掌心按了过去。 此番竟没有被推开,是因为奉容的真气当真在流失! 不对,书中从未有过此等诡谲之伤,万不可能。 奉云哀正想将奉容那逆转的气血旋回原处,输出的真气忽遭到阻滞,她连忙试探起奉容的几处经脉,无一例外都不能破局。 不过一转眼,奉容的周身经脉全被封堵,再这么下去,她必将武功尽失,全身衰竭。 “怎会如此!”奉云哀如坠冰窟,情急之下又试了一次,不料,此举只能令奉容吐出更多的血,“我下山,我下山找人救你!” “不可。”奉容拉下她的手,踉跄着站起身,朝远处的木屋缓慢靠近,步步惊心动魄。 奉云哀跟在后边,见奉容推开屋门取剑。 剑就挂在墙上,取剑时,奉容抬臂运息,耗尽了全身功力。 那是奉云哀不曾碰过的剑,那把剑在她眼前从未出过鞘,鞘身暗沉繁复,诡谲到似乎不该存在于世。 奉容拿到剑,目光从剑柄,极缓慢地滑至剑尖,眼中裹藏着深深的哀痛和眷念。 “师尊?”奉云哀讷讷出声。 奉容不看剑了,转头看向奉云哀,哑声问:“我从不容你露面,你怨不怨我?” 问得何其认真,比教剑时更要认真。 奉云哀就连垂在身侧的手都在发颤,摇头道:“不怨,能在听雁峰上学剑,是阿云毕生荣幸。” 奉容垂眸笑了,这是她在奉云哀面前头一次露笑,只是笑得太过苦涩。她咽下一口血继续道:“你曾问起你的身世,但我不曾说起,你怨不怨我?” “不怨。”奉云哀再度摇头,“师尊若想说,自然会说。” “你愈是乖巧懂事,我愈是不忍。”奉容的唇角徐徐溢出血,皎白衣裙近乎变作红衣。 “师尊何出此言?”奉云哀直觉不对。 奉容无奈苦笑:“好孩子,其实我盼你怨我。” “为何?”奉云哀心惊胆战。 奉容靠向前,沾血的手碰上奉云哀的眼睑,颤声道:“你可知听雁峰上为何从不置备镜子?” 奉云哀不言。 奉容深深看着那一双灰瞳,眷念从那一柄剑,转移到了此处。她转而冷声道:“个中原因并不复杂,不过,在说清道明之前,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师尊但说无妨。”奉云哀忙不叠应声。 在听雁峰多年,奉容从未嘱咐过她任何事,两人虽然亲密,却也疏远。 奉容一字一顿道:“你代我做一件事,这是第一件,亦是最后一件。” 此话决绝,似乎做完后,两人便要彻底恩断义绝。 奉云哀的胸口像被剜了一块,那一颗极快的心,已要蹦到喉头,她良久才道:“我答应,师尊请讲。” “其实你是外疆魔头殷无路的孩子,本名殷秀秀。”奉容徐徐出声,“殷无路是我亲手斩杀,他的坟在娥光山山巅,是我带你登上了这听雁峰。” 听雁峰上书册繁多,自然也有江湖录,那殷无路的名字就在当中。 殷无路此人残暴至极,而他相貌中最为惹人注目的,便是一双少见的灰瞳。 那样的灰瞳,即便是在疆外,也少之又少。 奉云哀周身拔凉,双眼已是瞪直。 怎么会,怎么会? 奉容的神色转而又变得很静,将此事道明后,她吊在喉头的一口气,成了飞散的烟。 奉云哀来不及思索其它,惶惶地想擒* 住这缕烟,仓促问:“师尊要我做什么?” 白衣沾血的人蓦地靠近,紧紧攥住奉云哀的手腕,将剑身冰冷的寂胆交了出去,冷冷道:“此事只能你来做。” “为、为何?”奉云哀的掌心被冻到失了知觉,却只能将此剑用力握紧。 “离开听雁峰,莫让旁人知道你我的关系,也莫让别人看见你的眼,否则你将寸步难行。你带上此剑去黄沙崖找问岚心,我中了毒,你去查清毒物的来由。”奉容几乎咽气,双眸已布满血丝。 “可封山大阵……”奉云哀慌忙问。 第51章 “阵法已被破解,你即刻下山。”奉容道,“可有听清?” “听清了。”奉云哀眼前好似蒙了雾,不明缘由,“阿云……愿为师尊分忧。” “此事如若不成,江湖必将腥风血雨。”奉容快要费尽最后一缕气息。 奉云哀看着面前人沉沉下坠,慌忙上前扶住,等脸颊一湿,才知视线模糊竟是因为流了眼泪。 “走,离开听雁峰!”奉容猛地推开奉云哀,躺在地上气喘不定,一双眼死死盯着远处之人,分明是在催促离开。 神色何等决绝。 那潮湿的,阴冷的,带着裂骨疼痛的冷意,将奉云哀死死裹住,她进无可进,又退无可退。 奉云哀不懂生死,此刻惶惶感觉,她与奉容已是生死相隔。 她被推得往后跌坐,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在用力抱紧怀中的剑后,毅然决然踏出木屋。 可惜走迟了,远处已有匆忙脚步声快步靠近。 奉云哀别无选择,只能暂且躲在暗处,只见一身着青衫的女子带人踏上了听雁峰,在木屋内嘶声叫喊。 “盟主,盟主——” “死……死了?” “是毒,盟主身上有针伤。” “断魂针问岚心,一定是她!” 趁着众人到别处搜寻,奉云哀赶紧下山,抱剑想,奉容让她去黄沙崖,莫非是知道,下毒之人便是问岚心? 听雁峰嶙峋陡峭,踏空俯身而下时,扑面的冷风将她眼泪拭干。 奉云哀一路赶往黄沙崖,是在数个难捱的夜晚后,才迫不得已接受奉容已故之实。 朱雨镇夜里寂静,偶有几声犬吠。 奉云哀握剑不动,月光透进窗,恰好洒在她素净的脸上,显得何其冷淡脆弱。 身后冒出一个声音:“秀秀,讲得好动听。” 第33章 靛衣人漫不经心地托着下颌, 半倚在床头笑了一声。 她讲话的语速很慢,嚼出的“秀秀”二字,隐约夹杂了两分难以言喻的深情。 奉云哀冷冷投过去一眼, 紧握寂胆道:“那你呢。” “是你甘愿自己开口的,事前你我可不曾承诺是一换一。”桑沉草悠悠道。 “你!”奉云哀几乎按捺不住心口那股上涌的火。 在听雁峰多年,她跟在奉容身边, 几乎将奉容的脾性学了个十成像, 总也是一副不悲不喜的姿态,此刻在这人面前, 方知自己竟还能有如此多的情绪。 “稍安勿躁,有蛊虫在,你伤不了我。”桑沉草抬指往唇前一抵, “秀秀还请悠着点。” 奉云哀冷眼视之,伸手道:“你拿了虫哨,还未还我。” “可不是你的,那是问岚心的。”桑沉草道。 奉云哀冷声:“此时寂胆还未归还原主, 既然剑在我手上, 那便是我的。” “好蛮横啊秀秀。”桑沉草哧地笑了,“跟谁学的。” 奉云哀险些哽住, 一时间无话可说。 桑沉草从腰带里一模,取出那只虫哨,朝对面人抛了过去, 道:“这东西厉害, 即便不是问岚心亲手养大的虫, 也会应声而来, 只是它们听不听话,便不得而知了。” 奉云哀皱眉, 难怪吹哨时,有一些飞扑而来的虫蝎,根本不会避开吹哨人。 “莫要随意吹响,否则我也救不了你。”桑沉草眉梢一挑。 奉云哀可没这胡乱吹奏的兴致,她将虫哨往剑鞘上一按,硬生生按了回去,填补上鞘上的一处缺漏。 料想那几个宗门的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她们,毕竟靛衣人烧毁书册一举,属实让人安不下心。 奉云哀朝桑沉草睨了过去,她心也不安,她至今还不知道,此女烧的是什么东西。 靛衣人躺回到木床上,明明无甚力道,却还是压得这年迈的木架子嘎吱作响。 奉云哀被惊得蓦地回神。 “早些歇。”桑沉草声音里挟着困意,“观风门不容小觑,他们门下之人遍布五湖四海,对天底下所有人的行踪了如指掌,你我的安稳日子,怕是没多久了。” 观风一门,在江湖册上也有记载,此门消息灵通,似乎对天下事了如指掌。 旁人斗武获胜,是因武技高超,观风门不同,他们靠的是知己知彼。 那蹿上心口的火渐渐隐下,奉云哀垂下眼,看了寂胆一阵后,索性也闭目养神。 过会儿,她皱眉问:“你当真能把针给我?” 桑沉草哂笑说:“又想将我的嘴缝上了?” 奉云哀皱眉道: “当时在杳杳客栈,你的针包不是被撚成齑粉了么,如今的针是哪来的?” “你傻。”桑沉草笑道:“我不过是给你看到它们化作齑粉的样子,可从未说过,我会将它们通通毁去。” 奉云哀不作声了,果然如奉容从前所言,山下危机四伏,歹人遍地,眼前这不就是? 但也不能完全怪在旁人身上,是她轻信了。 是在临天明的时候,远处狗吠不断,就和昨夜两人初到时一般,似乎镇上又有生人出没。 听见狗吠,奉云哀立刻睁眼,分明未曾熟睡。 “走。”桑沉草也不拖延,起身便支起并不牢固的窗,探头往外打量。 只是这镇子不算小,而客栈又和此前的不同,矮矮平平,视野不好,看不齐全。 奉云哀留意周遭动静,隐约听见一声不同寻常的风声,心陡然提至嗓子眼,走至窗边道:“他们来了。” 第52章 桑沉草立刻翻出窗,在这熹微昏暗的天色下,身影恍如鬼魅。 天仍是幽蓝的,犬吠声越来越密,镇民有人被吵醒,扬声大骂了一句。 两人贴着客栈外墙,扶墙运上轻功,如履平地一般,轻易便绕到了客栈的另一面。 但来人还是逮着了她们的身影,只听见一声尖啸,一枚竹片歘地刺入奉云哀耳畔的客栈外墙。 奉云哀堪堪避开,神色不变地扭头,朝竹片袭来处望去。 有杀气萦绕在附近,来人极为分散,似乎想将她们囚困在其中。 奉云哀摩挲着寂胆的剑柄,掌心竟已麻木到习惯,不像最初,还会被冻到缩紧手指。 忽然有百枚竹片如飞剑般袭向前,来势汹汹,杀气蓬勃。 奉云哀几乎忍不住拔剑,不过她手腕一转,剑并未拔,是用剑鞘将那些飞袭而来的竹片一一阻挡。 转腕间,莹白气流转成涡形,卷得竹片乱了方向,那一枚枚的,在半空中一个倒转,齐刷刷刺入地面。 靛衣人不慌不忙,还在边上轻拍掌心,笑道:“好功夫,这是观风门的竹器,这些可并非寻常竹片,上边削出来的痕迹非同小可,一旦扎在人身上,得把肉也一道剜去,才能将竹片取出。” 奉云哀飞快朝地面扫去一眼,果不其然,那些竹片都是精心雕刻过的,枚枚整齐划一。 暗处一群青衣人举止一致地旋剑现身,乍一看,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好像同一人留下的影。 桑沉草就在此时逼近奉云哀耳畔,笑道:“观风门不好对付,他们对天下事可太清楚了,就连奉容也被他们摸了个透,只是奉容的破绽,不是谁都能找得到的。” “何意。”奉云哀不看身边这人,目不转睛地盯住不远处那一个个青衣剑客。 桑沉草不紧不慢道:“如果你与他们过招,你猜他们会不会猜到,奉容暗地里收过的亲传,就是你?” 白纱下,奉云哀瞳仁骤缩。 桑沉草扬声笑了,笑得格外快活,看在旁人眼里,分明是轻蔑。 那些整齐划一的青衣人接连出剑,当真像极同一人留下的残影,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隔着白纱,奉云哀本就看不真切,如今更加,远处那“残影”一扑近,她竟有些头晕目眩。 所幸这并非真的残影,要打破僵局,只需将这些人的阵脚打乱。 但因为靛衣人的一番话,奉云哀不敢出招了。 桑沉草又笑,蓦地朝身后拍出一掌,却并非要将这摇摇欲坠的客栈震塌,而是借力落到了观风门人的阵中。 她举止诡谲,如同自投罗网。 观风门的人原还胸有成竹,如今不免有些迷糊,也不知此女在作何打算。 桑沉草出招极快,她不拔剑,就单出掌,每一掌都恰好能打在身后疾旋的残影上。 看似打在同一人身上,其实每一人都吃了她的一掌,无一缺漏,无一重复! 这不光需要极高的洞察力,也需极高武力,二者兼并,世上能做到之人少之又少。 偏巧她还仿若拈花,气定神闲地悬在当中,看似是闲闲散散地震出一掌,其实是在蓄风簇浪,拔山倒海。 她孤身入阵,又能穿阵而出,来去自如,一举一动写满鄙夷不屑。 这诡谲又灵巧的身法在当今武林闻所未闻,惊得穿风门人动作呆滞。 只一刹那,受其一掌之人纷纷口吐鲜血,脸上俱是吃惊。 “这是什么身法,你师承何人!”为首那人扬声发问。 桑沉草优哉游哉地负手而立,眼下两颗痣像是沾了天上陨星,不似世间人。 “说话!”那人又道。 桑沉草挑眉,笑道:“这是岑草身法,师承……阴湿水畔?” 奉云哀还在客栈侧面,听得眉头紧皱。 折耳根花名还挺多,偶有人将之称为狗蝇草,也有人叫之截儿根,好听些的,便叫岑草。 此女分明又是胡说八道,嘴里当真吐不出半句真言。 如此明显的谎话,众人自然也能听出,他们神色各异,在相视一眼后再次结阵。 但见白影飞旋,那些人的身法已不同方才,而变得同样飘忽不定,分明是……在效仿桑沉草! 也难怪观风门这般厉害,竟能仅靠一次对招,便学了个形似。 如若再对上几次,是不是能学到神似? 换作平常人被这般仿效,怕是只觉得深受冒犯。 “有意思!”桑沉草竟然开怀笑了,“你们这拿旁人武艺应敌的姿态,有几分像从前的明月门啊,观风门究竟有多艳羡明月门人的天赋?” 观风门一众人气得七窍生烟。 桑沉草蓦地抽出腰间软剑,软剑宛若蛇魅。 人有身法,她手中剑亦然,她每一剑都出人意料,都捉摸不透。 那剑是飞虹散影,是水中月,看似无形,其实有形,只是无人能将之捉挐。 而观风门的人还在效仿,所以桑沉草是在应对十数人,亦是在同自己比剑。 “拙劣。”桑沉草口吐二字,一剑削断其中一人的头发,只留下短短一截。 明明能一招制敌,偏还要像鹰捉兔子那般将人捉弄,这不是鄙夷,又能是什么。 奉云哀倏然听到别的动静,来人不计可数,似乎不光有其它宗门的人,连瀚天盟人也赶来了。 第53章 如此下来,单凭她们二人,哪里应对得了。 “走!”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往后瞥去一眼,收剑的瞬息撤身而出。她踏上树顶借力,骤然腾身离远,不慌不忙对着奉云哀招一下手。 奉云哀周身如有蚁爬,想来是蛊虫奏效,不得不跟上前。 “看来是都来了,当真把我当问岚心了啊。”桑沉草嗤笑。 靠近后,蚁爬感逐渐消失,奉云哀额上落下一滴冷汗,不悦道:“找到问岚心,你便不会再被错认。” “好,找问岚心。”桑沉草欣然答应。 如此爽快,奉云哀反倒迟疑了,皱眉问:“去云城?” 桑沉草捏住奉云哀素白的衣袂,凑近说:“对,我们一起去,不过这次,你得露面。” “什么?”奉云哀被那猝然靠近的滚烫气息惊着,微微往后仰身。 “你报名寻英会,我要你上台!”桑沉草笑道。 第34章 奉云哀心下一惊, 不知此女又在发什么疯,她是要去云城不错,但她绝不可能参加寻英会。 一旦上台, 她势必会暴露所有,连带着奉容留下的嘱咐,也一并付诸东流。 奉云哀皱眉道:“如若你是想引问岚心出面, 大可以自己上台, 何必要我露面。” “那我便拿着寂胆一走了之。”桑沉草攥着那角衣袂,攥得极紧, 弯着的眼近乎要抵到奉云哀颊边。 凑得这般近,叫人将她眼下的痣看得一清二楚。 奉云哀仰身也避不开,这才得以瞧清, 此女的痣竟不是黑的,而是蓝到近黑,显得诡谲离奇。 蓝的,怎好像中毒至深的模样。 可桑沉草此女本就擅长医毒, 又岂会让自己中毒, 除非…… 是问岚心下给她的。 这念头在心尖一掠而过,奉云哀觉得可能性极大, 否则桑沉草怎会这么怨问岚心。 “如何?”桑沉草的神色冷了不足一息,转而又噙起笑道:“你别无选择,有蛊虫在, 只能听我信我。” “我又不是要伤你, 蛊虫如何控我?”奉云哀冷冷嗤一声, 随之反应过来,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竟学上了此女的脾性。 她唇一抿, 不出声了,用力将这人攥在她衣袂上的手扯开。 桑沉草慢悠悠道:“罢了,不愿就不愿,于我不过是少个乐子而已。” 已经离远,二人在朱雨镇中穿行,靠着错落有致的屋舍,将跟在后边的尾巴甩了老远。 可即便如此,也还得好生隐藏行踪。 桑沉草便也不好大笑出声,只能压着嗓在奉云哀耳边道:“两蛊间的牵连,一时间解释不清,只能跟你说,子蛊不能伤及母蛊这一制,其实是最次的。” 奉云哀瞳仁骤缩,在这一眨眼间,奇经八脉中似有东西因受到牵制而涌动了一下。 莫非那就是她苦苦寻觅,却连影也找不到的蛊虫? “你——”奉云哀的脸色变得难看无比,这么说来,这靛衣人的手段,当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靛衣人轻嘘一声,愉悦道:“听我任我,我又不会让你上刀山下火海。” 奉云哀想立即拔剑。 桑沉草伸手:“虫哨再给我一回。” “作甚?”奉云哀很是抗拒,不想与此女接近。 桑沉草勾一下手指,又拽上白衣人的衣袂,腾身一跃踏上庙顶,凑近问:“给不给?” 自从此女提出要她参加寻英会,奉云哀便觉得,这人的任何阴谋诡计,多半都对她不利。 被拉扯着衣袂,她不得已站上庙顶,冷不丁闻见一股奇浓的香火味,越发不自在。 此等藐视他人之事,她实在做不来,只想立刻离开庙顶。 只是桑沉草拽得紧,除非将衣袂撕开,否则她寸步难行。 桑沉草一副悠然自得的神色,手上力道只增不减,又道:“拿来,不然别想逃开。” 奉云哀握紧寂胆,还未想好给与不给,左臂竟好像缠了根丝线,硬生生被吊了起来。 一时间,左臂内如有蚁爬,她想收手,却有一股更加强悍的劲在阻挡。 她的手筋绷得极紧,似成了石磨之物,沉甸甸的,已不听她随意使唤。 奉云哀瞪直眼,错愕道:“这是什么?” “这才是蛊物的真正用法。”桑沉草不紧不慢地招一下手,“秀秀你啊,当真有眼福。” 奉云哀用力抬起右臂,死死将左手按住,哪料握剑的手也失了控,竟在一寸一寸地往边上挪。 桑沉草利落地拉下奉云哀的眼纱,乐见对方眼中的惊骇。 这双灰瞳略微失神的模样,是何等脆弱喜人,当真好看。 “拿来。”桑沉草轻飘飘一声。 奉云哀彻底失了抵抗,眼睁睁看着自己将剑鞘上的虫哨取出,以略显木僵呆滞的举动,放在了对方的掌心上。 桑沉草拿到虫哨,吹出低低一声。 在此之前,靛衣人吹出的哨声总是尖锐无比,还从未有过如此沉闷的时候。 奉云哀原以为,这哨子只能吹出尖啸,否则她也不会如此抗拒。 此时那些人还在追踪她们的声音,尖啸一旦响起,她们必会自爆行踪。 哪料,如今哨声低沉到好似瓦瓮微微一晃,闷到了骨子里。 哨声一起,四面八方窸窣作响,地上有虫蛇在爬,天上有鸟雀振翅而飞,就连那些原就吠个不停的鸡犬,也叫得愈发疯魔。 第54章 四面都是错杂的声音,镇民大半都被扰醒,不少人踏出房门,以探查个究竟。 虫兽声繁乱,而人声也跟着多了起来,两人的动静轻易就能淹没在其中。 奉云哀又是一怔,原来此哨不光能牵动爬虫,亦能引得鸟兽大动。她心一紧,冷冷道:“你还瞒了什么?” 桑沉草不把虫哨还回去了,而是塞到腰带下,扭头将奉云哀的眼纱拉回原处,慢声:“不多,如今几乎都被你知道了。” “寂胆在听雁峰上多年,你怎么知道鞘上有虫哨,且虫哨还能这么用?”奉云哀的筋脉忽地一松,她未反应过来,手沉沉地砸回身侧。 “自然是问岚心说的,奉容在听雁峰上何等孤寂,有些话藏不住,忍不住半遮半掩地同你说,你猜问岚心会不会也是如此?”桑沉草哂道。 奉云哀不知道,对于问岚心的事,她本来就知之甚少,而这人又总是蒙骗,不说真话。 桑沉草冷哼道:“黄沙崖下也仅有我与她,她不同我说,又能和谁说。” “和虫蛇说。”奉云哀不假思索。 这话倒是将桑沉草惹笑了,她又拉上奉云哀的手,奔出去道:“你在听雁峰上时,常常和鸟雀虫蚁说话?好天真!” 奉云哀迫不得已跟上前,总觉得此女话里暗含讥嘲。 这朱雨镇已是不能多待,两人本是奔着镇外去的,但前脚还未来得及踏出去,镇中便传出一声嘶哑惊慌的喊叫。 “死人了,死人了——” 太过突然,奉云哀顿住脚步,错愕朝身后投去一眼。 桑沉草也变了脸色,冷笑:“昨夜不死人,怎偏偏这个时候死。” 接着,另一满也传出喊叫:“啊啊啊啊啊——” “杀人了,谁,是谁!” 整个朱雨镇好似乱成一锅粥,听着似是死了不止一个人。 此时虫兽还未安定,而叫喊声此起彼伏,此时再回到镇中,许也无人留意她们。 奉云哀心觉古怪,刚转身便被扣住手腕。 “你就不怕这是他们故意设下的局?”桑沉草眸色深深,“你明知有难,此时回去就是自投罗网,你要害我。” “但镇里死了人。”奉云哀皱眉,白纱下的眼虽然清冷,却并非不近人情,“况且,你又不是没害过我。” 桑沉草又笑了,接着连连道好,甚至还推起奉云哀的肩回到镇里。 左邻右里都来了人,众人齐齐提灯,往叫喊声传来处赶。 有些个刚刚睁眼,还穿着素色的里衣,便匆匆忙忙跑出了屋,也有的连鞋履都未穿齐。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不好正大光明地潜藏在人群之中,毕竟那白裙靛衣都太过显眼。 奉云哀藏在墙后,走了一段颇觉熟悉,待看见那斑驳老旧的楼面,才认出是她们二人昨夜暂住的客栈。 客栈里还有人在喊叫,掌柜和店中伙计将人拦住,在内的不许出去,在外的不准进门。 从别处赶来的人只能齐刷刷站在外边,一个个慌乱地探头张望。 有人问:“怎么回事,人如何死的?” 掌柜脸色难看:“没气了,看着也没伤口,不知道如何死的。” “衙门那边来人了么?” “让伙计去鸣了鼓,衙役和仵作应当要到了。”掌柜道。 众人面面相觑,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昨日和今晨似乎来了不少生人,狗吠个不停,闹得我不能安眠。” “说起来,卯时我听见狗叫,便纳闷推窗一看,似乎看见有人影在天上掠过。” “莫说此等怪力乱神之事,人定是被害死的!” “不是怪力乱神,我猜那些进镇的生人,会不会是……会武功的?”说话人一顿,“会武功,便也能杀人于无形。” 掌柜倒吸了一口气,讷讷道:“昨儿有两位女子住店,看样子确实是会功夫的。” “她们可还在店中?” 掌柜左顾右盼,推起身边伙计的肩道:“你去看看。” 那伙计浑身发抖:“我、我不敢啊!” 掌柜又指了几个人,忙道:“你们一起上去,也好有个照料,这月给你们算两份工钱!” 众伙计一听,鼓起劲就上了楼,少顷在楼上喊道:“掌柜的,那二人不在房中!” 习武之人耳力非同寻常,即便是隔着墙,奉云哀也听得一清二楚。 再看周遭,哪还有那几门江湖人的身影,自虫哨吹响,他们便跟着匿了迹。 也不知他们是故意藏身,还是被虫兽引到别处去了。 桑沉草神色不悦:“本以为是你我调虎离山,不料这也是他们的计,人定是他们杀的。” “为何?”奉云哀不解。 死的可是寻常百姓,和江湖并无瓜葛,就算是嫁祸,也不该杀无辜之人。 “且看着就是。”桑沉草环臂倚墙。 不过多时,镇上衙门来人了,那些穿差服的纷纷挤进人群,二话不说就上了楼。 掌柜的紧跟在后,拘谨地等着仵作验尸,一边半字不敢造假地回答。 衙差问:“何时发现的,这人是何时住店,和什么人打过照面?” 掌柜挠着头发,近乎要将脑汁都倒出来了,讷讷道:“半个时辰前,是店中伙计发现的,就因这门敞着,所以伙计探头看了一眼。” 伙计在边上连忙道:“还以为客人是昏迷倒地了,我过去推他,他毫无反应,才知道,人、人……已经没气了!” 第55章 仵作忽道:“针伤!” 第35章 针伤二字一出, 奉云哀立刻就想到了问岚心,但很显然,问岚心根本没必要在这镇上杀人。 古怪的是, 问岚心又不曾真的现身,那些人为何一定要在此地,逮着问岚心陷害? 桑沉草冷笑一声, 凑到奉云哀耳畔道:“你想看的便是这个, 满意了么?” 奉云哀想不明白,亦无话可说。 “那些人何等卑鄙。”桑沉草语气轻飘飘的, 并未将人命放在眼中,“在他们眼里,我必须是问岚心, 而问岚心又必须作恶,好引来全江湖的鄙夷和憎恶。” 此刻,就算桑沉草不是问岚心,也逃不过被当成问岚心的命。 奉云哀明白了, 她神色骤冷, 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发颤,那忽然冒头的费解和厌烦, 正一点点地啃噬她的心。 在此以前,因为有奉容在,瀚天盟在她眼中属于是一等一的好, 就连瀚天盟内的所有人, 也是当今武林最最好之人。 可现在追踪她和桑沉草的, 亦有瀚天盟的一份。 如今正好比云上和泥里, 听雁峰太好,在山上既听不见山下的喧闹, 也没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她便总以为,山下也是这般。 她恍然发觉,好的只是奉容,世间一切其实各有各的污浊,就算奉容不死,山下的种种已早是满目疮痍。 “这趟不管你我回不回来,都得背上这个罪名,你信不信?”桑沉草转身欲走,“但他们没想到,即便如此,真正的问岚心也不会现身。” 奉云哀略觉无措,手上寂胆的寒意,已沿着臂膀蔓延全身。 “怎的,忽然一副好可怜的模样。”桑沉草轻轻一哂,“这才哪到哪,他们既然想拿下武林盟,会做的事还多得去了。” 奉云哀抿唇不言,深深看桑沉草一眼。 “别睨我,此时你只能信我。”桑沉草说得格外自然,分明把坑蒙拐骗当成家常便饭,还企图令旁人甘心被骗,“你看,那些人在把你我往火坑里推,我呀,顶多踩你一下踮踮脚,别的事可做不来,我比他们好多了。” 奉云哀停步不动,偏那潜藏在血肉中的蛊虫往下一钻,驱动起她的腿,使得她不得不迈过去。 “不说话也罢,这又瞎又哑的模样,还怪引人爱怜的,要是有人追上来的,多半怀疑不到你身上。”桑沉草乐呵呵地笑。 “云城怕是也会有不少人无辜受害。”奉云哀忍无可忍,冷声道。 “你以为你不去,就不会有人受害了?”桑沉草打趣,“一会非去不可,一会又不想去,秀秀你怎这么多变呢?” 奉云哀不应声。 桑沉草揽上她的手臂,好似分外亲昵,凑近说:“不止,我们去云城的沿途,一定也会有不少无辜之人,你太小看瀚天盟和那几个宗门,也太小看那些人的歹毒了。” 奉云哀周身僵住,可惜蛊虫在身,人依旧在往前迈。 “他们算盘打得可响了。”桑沉草刻意压嗓,低低的声音略带蛊惑,“既然想令我坐实问岚心之名,自然要想方设法让旁人猜想我就是问岚心,还得使了劲地朝我泼脏水,如此,我就永远是问岚心那个千古罪人了。” “避开,不就好了?”奉云哀两唇微颤,挤出冰冷字音。 “你不找问岚心了,不想查清奉容的死因了?”桑沉草语气愉悦,“其实是奉容命你来找问岚心的,对不对?” 奉云哀心道不错。 “奉容不过是让你来找问岚心,你却将问岚心当作杀人凶手。”桑沉草将余光往后一瞥,见有人靠近,立即揽着身边人腾身避开,“看来奉容死得仓促,话都来不及同你说清。” 身后果真有人,那人还在磕磕巴巴地喊:“我、我听说聆月沙河那边,住着个用针杀人的老妖女,叫、叫什么问岚心,她在江湖中颇有名头,似乎叫……断魂针,不错,就是断魂针!” 结巴又犹豫,听起来底气分外不足,似乎是刚刚学来的,也不知受了谁的指使。 周遭有人信了,惊道:“难道昨日住店的两人中,其中一人就是那问岚心?” 掌柜喃喃:“看着岁数也不大。” “江湖人最擅长乔装,她一定是易容了。” “不错,一定是易容!” 奉云哀沉着面色,却也清楚,此时她如若出面解释,怕是只会中计。 离开朱雨镇,两人一路向东,所幸沿途无甚城镇,这也意味着,将碰不到观风门的眼线。 夜色浓郁时,山野间虫兽嚎啕,听着凶险,却比那些明枪暗箭要叫人安心许多。 奉云哀去寻草料喂马,捡起一根枯枝沿路敲打草丛,省得有蛇忽然蹿出来咬她一口。 她有意走远,想试试体内的蛊虫是不是还活跃着,果然如她所想,离远不过百尺,她周身便酸痒难耐,步子也变得沉重无比,根本是在催促她回到那靛衣人身侧。 越远,双腿就越重,好似缠了千斤石,几乎要迈不动分毫。 那痒意是钻心的,周身没有哪一处不难受,就好比体内蛊虫不止一只,甚至还将她的躯壳填实了。 她当真小看那靛衣人的蛊虫了,这么下去,她非得倒地不起。 奉云哀不得不停住脚步,弯腰拾起草料,正要起身时,身后传来一声尖啸。 是虫哨。 哨声急且响亮,好像是冲着她来的。 第56章 就在下一刻,奉云哀蓦地歪身,像牵丝傀儡一般,被大力拽得一个转身。 她经脉中的蛊虫在徐徐而动,酸痒一股脑地往双足处涌,迫使她步步往回走。 不过那哨声也就响了一下,少顷过后,蛊虫失了指向,渐渐又在她体内散开,她也不必被驱使着僵身向前了。 怪事。 奉云哀颇为不解,如若是想催她回头,哪会只鸣一声哨。她按捺着不适,弯腰多拾了一些草料,余光中有一个黑影在茂盛的杂草中飞快爬过。 是蛇么? 奉云哀抱住草料往回走,回去时恰好看见靛衣人在逗弄一盘在腕上的物什。 那东西盘了数圈,跟个稍粗的手镯一般,通体在月下熠熠生辉。 月光晦暗,奉云哀原还看不清楚,但那东西张嘴嘶了一声,她一下便明了了。 哪是什么手镯,分明是活物,是蛇。 奉云哀怔住,迎上桑沉草那也好像蛇一样的目光。 潮湿阴险,带着不明缘由的笑。 “哪来的蛇。”奉云哀抿一下唇,“是刚刚吹虫哨招来的?” 桑沉草拉下袖口,将那数圈蛇身遮上了,唯独露了个龇牙咧嘴的蛇头在外面,笑道:“一直在身上,刚放它出去觅食了,吹* 哨是为了将它召回。” 奉云哀有些许毛骨悚然,也不知这东西有没有毒,竟一直缠在桑沉草腕上。 “莫怕,它轻易不咬人,乖着呢。”桑沉草伸出食指,轻挠两下蛇首,转而指着自己身侧说:“睡这儿,离远了料想你也不舒服,说来,你刚才踱哪儿去了?” 奉云哀直觉不对,冷声问:“怎知我刚刚走远了。” 桑沉草哂一声,隔空往奉云哀心口上一点,慢声道:“有蛊虫在,我什么不知道?” “如我走远,你身上也会酸痒?”奉云哀没有坐过去,只在月色下定定站着,垂视那坐在树下的人。 “嗯?”桑沉草眉梢挑高,摇头道:“不会,不然可就倒反天罡了。” 奉云哀定定看着此女一阵,转而一声不响地抱剑坐下,将头偏到另一边,避开对方的视线。 “奉容究竟是怎么养的你,你在听雁峰上,当真没见过其他人?”桑沉草兴味盎然。 奉云哀不愿与她说话,阖起眼不发一言。 “你说她藏得这么严实,究竟是为你,还是为了她自己?”桑沉草话中暗含深意。 奉云哀听不得这种挑拨的话,睁眼将白纱勾落,一双灰瞳冷冷瞪过去,道:“她为自己也好,为我也好,与你何干。” 她话音一顿,又道:“那问岚心是如何养的你,她养你是出于私欲,还是为你?” 原本奉云哀只是在气头上,刻意将话还了回去,不料,她竟在那人噙笑的眼中觉察到了一丝寒意。 那点寒意中,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恨和抗拒。 奉云哀愣了一瞬,扭头又不吭声了。 桑沉草嗤了一声,不咸不淡地说:“若我说,问岚心是用我操控你的蛊虫来养的我,你信不信?” 奉云哀听得心惊,她莫名有些信。 桑沉草又道: “你以为奉容心里都是江湖大义,其实她也不过是凡人,是凡人就会有私欲。” “你想说什么?”奉云哀冷声,明明是在说问岚心,也不知这人怎忽然又扯到她的身上。 “她不给你露面,是不想你毁了她在众人面前的仙神品性,否则以她之能,她如何护不住一个你?”桑沉草慢声,“她与问岚心师出同门,你猜问岚心是不是也同样自私自利?” 好一个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不过说来,这靛衣人本就不向着问岚心,不论是听旁人指摘,还是自己出声讥讽,她总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慢姿态。 “奉容……”奉云哀皱眉,“不自私。” “那你说,她为什么始终不放你下山?”桑沉草意味深长。 奉云哀抿唇不言。 “让你在山上不通世事,对人情一无所知,活得稀里糊涂。”桑沉草尖嘴薄舌。 “我——”奉云哀意图反驳。 桑沉草哂道:“罢了,不认就不认,你迟早会认。” 奉云哀当真后悔应了这人的话,在将遮目的白纱重新系紧后,她彻底不出声了。 靛衣人也不再吭声,环起双臂便沉沉睡去,根本不怕忽然有人来袭。她腕上的蛇缓缓将身探出,悄无声息朝边上另一人靠近。 奉云哀无知无觉,颈侧倏然一凉,扭头时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冰冷蛇瞳。 她察觉到,那潜藏在她身体里的蛊虫,好似动了一下。 第36章 蛊虫与蛇, 能有什么关系? 月色下,那一双蛇瞳冒着诡异绿光,莹莹幽幽, 毒性想必非同寻常。 就在注视的这片刻间,奉云哀几乎不能动弹,好像魂灵被摄住, 四肢也僵着, 被牢牢钉在此地。 血肉间涌动的痒麻就跟活了一般,瞬间变得雀跃非常, 正飞快地往她脖颈上钻。 这奇痒无比的涌动感穿过脖颈,似乎想占据她的脑仁,令她的口鼻耳, 甚至是双眼都跟着炙热无比。 好热…… 要烧起来了,要将她最后的一丝可控也烧尽,似乎从此往后,她只能变作一只任人宰割的傀儡。 此种陌生的抽离感令奉云哀深觉惶恐, 她的思绪明明汹涌澎湃, 躯壳却僵着。 第57章 此时此刻,她只能令手指很轻微地动上一动, 就好比魂魄已经离体。 是什么东西,忽然使得她体内的蛊虫忽然躁狂? 奉云哀只能想到母蛊,每每深受桑沉草钳制时, 她的身体便是这般, 只是此前稍显轻微, 她还能留得一丝抵抗之力。 如今别说抵抗了, 她连视线都被定住,目光死死黏在了那通体漆黑的毒蛇上。 莫非母蛊就在毒蛇体内, 不然桑沉草怎会随身将这毒蛇带着,还藏着掖着。 可如若真在,又该如何解蛊? 奉云哀打坐调息,赶紧推开筋脉间的阻滞,顷刻间气血上涌,喉头已觉腥甜。 就借这短暂的回神,她只手擒住蛇首,将之拉到自己面前。 好可怕的蛇,身上缠了圈圈蓝环,鳞上还闪银光。 她本欲将蛇按向自己肩膀,不料蛇口倏然一张,咬在了她的颈侧。 就这刹那,那涌上颅顶的痒麻如受指引,竟一点点地汇到了咬痕上,徐徐不断地往外钻。 还差一些…… 奉云哀轻吁一声,不料身边响起一声困惑的“嗯”。 桑沉草慢腾腾睁眼,在她定睛的瞬息,黑蛇已盘回她腕上,又一副乖顺驯静模样。 蛇口不张了,也不再直勾勾盯人。 “作甚不睡。”桑沉草轻哂,“是嫌精力太过充沛,还想再走个一两里路试探蛊虫?” 奉云哀紧挨着粗糙树皮,省得身边人看到她颈侧的咬痕,她抿唇不语,觉察到余下那汇在伤处的痒意,缓缓散了个无影无踪。 她明白了,看来母蛊果真在毒蛇体内,经那一咬,子蛊被召走大半,可惜还有剩余。 桑沉草二话不说便抽出软剑,剑尖噌一声刺出。 奉云哀眉头紧锁,忍着没拔寂胆,所幸软剑未将她伤及,不过是在她腰上缠了紧实一圈。 她一时间有些生气,冷冷道:“我走不了,你不是清楚着么。” 桑沉草轻轻捏着剑柄,漫不经心嗯上一声,道:“倒不是怕你走,这荒山野岭的,你又能走到哪里去,这可不是官道,去云城的路可还认识?” 奉云哀还真不识路,这一路都是这靛衣人驭马,走的还都是极偏僻的山野小径,好像在刻意将她绕晕。 心机颇重,当真歹毒。 光是端量奉云哀的神色,桑沉草便知道了答案,哂道:“我不伤你,只为防止你暗暗在我身上乱翻,找那解毒的药。” “当真有解药?”奉云哀明知故问,装作不曾被毒蛇咬到过。 桑沉草但笑不言,阖眼又睡过去了。 腰上缠着软剑,奉云哀如何睡得着,她生怕一不留神,自己就会被这剑削成两截。 尤其握剑的人双眼紧闭,看起来已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哪知她会不会忽然失手。 罢了,奉云哀知道这靛衣人必不会轻易伤她性命,索性也闭了眼。 只是奉云哀两眼刚闭,身边那人便弄鬼弄神般忽然睁眼,一瞬不瞬将她盯着,嘴边还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心下似乎又藏了百般捉弄人的伎俩。 桑沉草看得明目张胆,那灼灼目光令奉云哀有所觉察。 “你又想作甚?”奉云哀忍无可忍。 桑沉草牵着那柄软剑,勾得人不得不往她身前靠近。 利器缠身,分明是逼迫。 奉云哀双掌撑在地上,身微微倾向前,因着眼前有白纱遮掩,不得不微眯眸子将人看清。 桑沉草径自将白纱揭了,离近了道:“在想,如若当真要你上试剑台,有这白纱遮掩,会不会极难取胜。” 以心作剑,剑便是眼,即使眼前有遮,也能仅凭风雨落花识辨一切。 届时风动则心动,剑动则身轻。 这是用剑者的心之所往,亦是奉容孤锋剑法的极致。 但奉云哀心知,她的境界远不及奉容,她还无法将五感完完全全寓在剑中。 桑沉草哧一声,呼出的气息轻飘飘荡在奉云哀颊边,又道:“可如果没有白纱,那些人如何能一眼将你认出?” 她抬臂摸上奉云哀的脸,在那灰瞳的眼睑下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边用目光勾勒眼前轮廓,边道:“殷无路以恶闻名,你的生母虽从不亲手杀人,却也坏得不遑多让,你的相貌大约是承袭了她。” 奉云哀抿唇不动,察觉抵在她眼睑下的手微微下滑,不紧不慢下移。 所幸桑沉草的指尖也是炙热的,否则定像极蛇腹滑动。 是在奉容死前,奉云哀才知晓自己的出身,在此之前,她虽在书上看到过殷无路的名字,却根本料不到,此人会与她有如此深的关联。 她看到过一些关乎殷无路的记载,也知道其伴侣名为裘仙珮。 那裘仙珮也是厉害人物,相貌在外疆首屈一指,心狠手辣的程度亦是数一数二。 此女在逐日教中位于四使之上,与殷无路齐名,担的却不是教主的名头,而是“圣神”,是每日受众人朝拜的人物。 江湖册上说,裘仙珮的功法擅魇魅人心,能驱使旁人为她卖命,她用的是一杆锻金长鞭,如有人不听号令,她便会立即出鞭,将之鞭罚到点头为止,她从不亲手杀人,只会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不过据说裘仙珮胜似妖魅,你与她约莫还是不同的,秀秀脸上毫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好冰冷。”桑沉草轻捏住眼前人的下巴,“可惜,裘仙珮早就死了,她在中原的画像少之又少,也不知你与她究竟能像上几分。” 第58章 奉云哀将那只造作的手打开,冷声:“如若真要上台,那达成目的即可,何必要我揭开眼纱,而你,你又管我与她有几分像?” “我不过是好奇,而像不像的,这不是忧心你的安危么。”桑沉草收手一哂。 奉云哀不假思索,完全将这话当作耳旁风,要是真忧心,此女哪还会有如此念头。 “再往下走,云城可就不远了,是该早做打算。”桑沉草故作好心,将剑柄往草地上一搁,便好似小心翼翼地为对方系好了眼纱。 系过几次,已是熟能生巧,甚至还能打出个极漂亮的结。 奉云哀屏息不动,余光暗暗朝此女的手腕睨去,可惜那条蛇完全藏在袖下,已觅不见踪影。 “秀秀呀。”靛衣人语气含情。 相处数日,奉云哀很清楚,所谓的有情温吞,都是假的。 奉云哀隔着面纱冷眼看她。 “只知道你小名叫秀秀,还不知道奉容给你取的是什么名。”桑沉草慢声,“你我也算患难与共,今后还有的是苦头要一起吃,怎连个本名都不说给我知?” 奉云哀冷声:“你不率先坦诚,还想我以礼相待?” 桑沉草笑了,如若是此前,她敢断定,只需稍稍哄骗几句,白衣人就会全盘托出,可惜如今杯弓蛇影,不好哄了。 奉云哀神色防备,将桑沉草视若虎豹豺狼。 虽说不过只是一个名字,而这人世间,又只有死去的奉容知道这个名,如此一来,即便名字泄露出去,也无人知晓个中要义。 “原来是想知道我的名字,怎不坦率些问,我又不会遮遮掩掩,何必这般拐弯抹角。”桑沉草混淆黑白,满嘴瞎话。 奉云哀欲言又止,她哪里是这个意思,偏这人一副在理的样子,叫她不知如何开口:“我不是……” “好了,告诉你也无妨。”桑沉草不紧不慢贴近,气息落在奉云哀耳畔,好似蛇吐信子。 奉云哀揣度这话中有几分可信。 桑沉草不咸不淡道:“我姓桑,名沉草,我娘在水中生的我,我恰似薄草一片,故名沉草。” 话音徐徐,少了几分揶揄,多了几分冷淡和郑重,似乎…… 是真话? 桑沉草说完便笑了,挑眉道:“你呢,秀秀。” 又喊得那么柔情似水,似乎依依多情。 多半是此女吐息太热,奉云哀耳畔不大舒服,不由得侧头避开,思忖了少顷才道:“奉云哀。” “哦?”桑沉草兴味满眸,“哪个云,哪个哀。” 奉云哀不情不愿道:“听闻我诞世那日天色不算好,雨泣云哀。” 温热的指腹往她眉心上一抵,微微往上提了少许。 桑沉草悠悠得意,笑道:“看来奉容对你无甚殷切期盼啊,怎取这么郁郁寡欢的名,害得你这人也沉沉闷闷,不讨喜。” 奉云哀轻拍开那只手,冷声道:“你就讨喜了?” 桑沉草坐回去,嘴里念念有词:“还是秀秀好听,你说对么,秀秀?” 奉云哀不想理她。 是在翌日晨时,桑沉草才松了软剑,上马后往马背上轻轻一拍,扬声道:“秀秀,上马。” 奉云哀静坐不动,暗暗往颈侧轻按,没想到指腹下竟是光滑的。她一愣,又摩挲了好一阵,仍然摸不着伤口。 “怎么呆了?”桑沉草在马上问。 奉云哀投去一眼,还有点迷蒙,不由得想,昨夜被蛇咬伤,莫非是梦? 不可能,定是因为咬伤痊愈得飞快,如今连疤也没留。 想必正因如此,她才不知道此女是何时给她下了蛊。 她没表情了看了桑沉草少顷,终于翻身上马,无意扫见对方袖口下掉出来的一小截蛇尾巴尖。 第37章 蛇还在, 看来当真是因为伤口愈合太快,也不知那蛇涎是不是也有奇效。 想来也有道理,既然问岚心养药人, 或许也会养上些药蛇呢。 “当真呆了?”桑沉草打趣道。 奉云哀冷冷看她。 “再往前多半又要碰到观风门的眼线了,当真阴魂不散。”桑沉草不咸不淡说了一句。 奉云哀势必是要到云城的,但想到沿途会有人设计陷害, 指不定又要有不少人丧命, 便有些心闷,垂眼道:“可否绕开?” “云城十里内俱是人烟, 你是从云城过来的,岂会不知道。”桑沉草轻甩响鞭。 马嘚嘚奔起,踏得草屑乱飞。 “我自然知道。”奉云哀微微仰身, 被身前人飞扬的头发刮了脸。 “还有什么奇思妙想,尽管说来听听。”桑沉草一副大度姿态。 “你烧蛇窟,当真只是不想毒蛇乱窜?”奉云哀冷不丁问道。 马刚奔出,便被勒得猛抬前足, 嘶叫着停下脚步。 桑沉草转过头, 意味深长地问:“前几日不问,怎偏偏这时候问。” “突然想起。”奉云哀移开目光, 就算隔着白纱,也不想与此女对视。 这桑沉草的心思总是缜密古怪,一身功法古怪离奇, 也不知是不是还会那读心勾人的邪术。 如若真会, 许是一个对视, 便能令人丢盔卸甲地袒露全部。 就好像…… 奉云哀蓦地想到裘仙珮, 不错,就好像裘仙珮。 桑沉草哂道:“自然要烧, 那些毒蛇都是问岚心精心饲养的,毒效不一,要是通通钻出黄沙崖,整个中原武林怕是会不攻自破。” 第59章 她停顿,慢悠悠道:“我料想,问岚心应当是不想中原武林大乱的,毕竟她得顾着奉容” “你对她这么清楚?你此前好似恨她,如今却帮着她。”奉云哀不太信。 桑沉草手里响鞭一动,不冷不热的说话声被嘚嘚马蹄淹没,“她那般重视奉容,而当今中原武林,又是在奉容手底下安定下来的,她岂能袖手旁观。我么,我又不是什么恨天恨地之人,做件好事还吓着你了?” 奉云哀心说倒是没被吓到,不过好事待议,好人也待议。 然后她立刻想到,黄沙崖暗室里的那些画像。 画像中应当有奉容年少时候的,有些画中甚至还有另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也不知画的是不是问岚心自己。 问岚心连个自己的清晰画像都没有,却将奉容的画藏在最隐秘之地,在黄沙崖的最底下,一个不受纷扰的地方。 只可惜,那么个绝尘之地,还是被掘出来了。 此等复杂心思,奉云哀始终参不透,她只觉得,问岚心对奉容应当不是恨,恨不该埋藏,而应该…… 像桑沉草这般,将人视若眼中钉,当作肉中刺。 奉云哀回神,狐疑道:“可那是黄沙崖,就算蛇凭空长了双翼,也未必能瞬息间掠到中原,又如何害得了中原武林?休想骗我。” “秀秀真聪明,这都被你识破了。”桑沉草低低笑着,策马道:“其实就是我想将它们毁了,我恨屋及乌,既然是问岚心养的东西,我自然不会留。” 奉云哀根本不信,这话多半又是半真半假。 “难不成你那菩萨心忽然蹦了出来,嫌我残害无辜了?”桑沉草扬眉,“蛇也算无辜?” 奉云哀索性道:“你定还藏了别的心眼,烧蛇窟却留一条在身侧,不知你究竟想做什么。” “猜不到就莫要猜了。”桑沉草气定神闲,“省得想坏了脑子,等到云城,可就无力应敌了。” “莫非那些蛇特殊,而你不想旁人也将之占有?”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轻哼,只手牵着缰绳,抬臂令腕上的黑蛇钻出袖管,道:“如若你身怀独门绝技,是藏着掖着,还是公之于众?” 奉云哀愣住,她想到奉容。 天下第一剑的奉容,只将孤锋剑法传授予她,而不会昭告天下。 黑蛇探出箭尖般的头,嘶一声吐出开叉的信子。 睨了这蛇一眼,桑沉草垂下手道:“想来你心里也清楚。” 奉云哀与那黑蛇堪堪对视了一眼,单一个对视,她便觉得体内蛊虫又开始躁动,越发肯定,母蛊就在黑蛇身上。 她随之又觉得奇怪,在昨夜之前,她还从未见过此女喂蛇,而在第一次要去云城的路上,她中毒后无端端昏睡…… 白纱下,奉云哀两眼虚眯,目光冰冷道:“你中途折回黄沙崖,特地找来蛇给我下蛊,你心里清楚蛇巢里的蛇并未死绝,所以你前面说不想毒蛇出逃,根本就是假话。” “知道母蛊在黑蛇身上了?”桑沉草佯装讶异。 “我猜的。”奉云哀目光飘开,不想对方知道昨夜之事。 “秀秀好会猜。”桑沉草笑说,“再猜猜,我烧蛇窟的本意是什么?” “那般难得的蛇,烧死委实可惜,你想将它们驱散开来,省得被外人瞧见。”奉云哀斩钉截铁,“你就是不想那些蛇被他人占有。” 桑沉草嗯了一声,欣然道:“你看,我前边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但你总不信我。” 奉云哀腹诽,不全是假话,那也不全是真话,她拿什么信? 疾风过耳,四处寂寂。 此时离云城还有数日的脚程,那些蛊虫也不知能活多久。 奉云哀想,蛊虫不死,那她势必要被这人压制着登上试剑台台,她可不想上。她紧抿的唇一动,徐徐问:“你给我施的蛊,能活多久?” “你尽管猜。”桑沉草卖起关子。 “同一个窝蛊,能同时下给几人?”奉云哀锲而不舍。 “那便要看,同一窝有几只了。”桑沉草答得不清不楚。 奉云哀皱眉,接着问:“离远了,如若两蛊被绊住脚,长久不能相遇,那宿主会如何?” 靛衣人轻声一笑:“秀秀,你问好多,怎的,想摆脱我了?” “我受此蛊束缚,你总不能让我一直这么蒙头转向。”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微微侧头,余光斜向背后,不疾不徐道:“说得这般无措,都叫我心怜了。” “知道了,你不愿说。”奉云哀听不出半分爱怜,也不想同她拉扯些有的没的。 “气了?”桑沉草双眼噙笑,不娇不柔,威迫力十足,“告诉你也无妨。” 奉云哀警惕侧耳,以分辨真真假假。 前边人靛色衣袂迎风而扬,拉成的语调缓缓入耳。 “两蛊相离,承幼蛊者势必浑身难耐,焦灼伤心,有如天塌地陷,躯壳四分五裂,重者承受不得,恨不得自取性命。”桑沉草愉悦道。 奉云哀愣住,想必昨日她再走得远一些,就不单是浑身酸痒那么简单了。 寄主这般难受,是不是因幼蛊也苦痛不安? 奉云哀生怕这是桑沉草胡编的,狐疑道:“你怎么这么清楚,难不成你曾亲身感受过?” “若我说是,秀秀又将如何?”桑沉草道。 奉云哀抿一下唇,改而问:“寄主若能忍住不自绝,体内幼蛊又将如何?” 第60章 “秀秀。”桑沉草不笑了,声音低低地道:“你猜猜呢。” 奉云哀直觉,幼蛊必也落不到好下场,不过……或许挨过那一遭,就能将体内蛊虫通通熬死。 “秀秀,别想着跑。”桑沉草嗤笑,“想来奉容也没责罚过你,那等难耐是你不曾经受过的,会让你此生难忘。” 在听雁峰上时,奉云哀确实没痛过几次,顶多被树枝刮伤,又或者在舞剑时,误将自己划上轻轻一道。 奉云哀莫名觉得这人话里暗含调侃,皱眉道:“那又如何,痛都忍不得,如何习武。” “不见棺材不掉泪。”桑沉草语气轻飘,“说来,我似乎不曾说过,我到底给你下了几只蛊。一只分离,便已是一等一的痛,两只翻番,三只……更加苦不堪言。” 奉云哀心跳骤急,不过也只急了一须臾。 在昨夜黑蛇咬上她颈侧的时候,她的蛊似乎已沿着伤处悄悄钻走了不少。 奉云哀装作忌惮,也不管装得像不像了,冷哼道:“你好歹毒的心思。” “这才哪到哪,这就歹毒了?”桑沉草揶揄,“裘仙珮和殷无路二人才是最歹毒的。” “我早和他们没有瓜葛!”奉云哀烦不胜烦。 “那你摘下眼纱试试呢,看旁人信不信。”桑沉草出声调侃。 奉云哀蓦然抬剑,冰冷剑鞘抵上身前人的脖颈。 不料桑沉草不光不气,还笑道:“就这么举着吧,凉飕飕的,舒服。” 奉云哀将剑鞘收了回去,不想此女这般舒服。 一路安宁,却也令人胆战心惊,就怕安宁是假,其实危机早就潜伏在身侧。 奉云哀本就提心吊胆,还要被这人屡屡逗弄。 “风动而草动,你说那观风门会不会早就找过来了?”桑沉草道。 奉云哀屏息不动,生怕错过一点点轻微的动静。 马倏然抬起前足,好像身临悬崖,猛地一顿,惊得她错愕瞪眼。 本以为观风门的人当真来了,策马之人却道:“哎呀,小马受惊了,险些踩着小虫。” 奉云哀又将剑鞘搁到了桑沉草的肩上,这次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垂下手。 桑沉草悠悠问:“我这剑架子,好用不好用?” 奉云哀才不应声。 是在路过一必经树林时,两人才觉察到,身后当真跟了尾巴,这次的风动草动,已不是桑沉草故意倒腾出来的。 几乎是在林间鸟雀振翅之时,奉云哀破例垂下了握剑的手。 桑沉草没有慢下马速,散漫神色微微一敛。 辰时日光明媚,只是此间林木茂盛,斑驳树影碎了遍地,也不知林荫下藏了多少人。 刹那间,数枚暗器从天而降,好像天女散花,将本就倾泻不多的天光遮了个遍。 奉云哀无暇思索,抬臂旋动寂胆剑鞘,将兜头盖脸砸落的暗器统统击飞。 “有埋伏?”桑沉草冷笑。 暗器击打在剑鞘上,砸得叮当响。 奉云哀有一瞬失神,有点想借机将此女甩开,只是如此一来,对方肯定会因为她深陷泥潭。 她飞快睨了桑沉草一眼。 第38章 暗器如若是天罗, 那九宫阵便是地网。 在暗器叮铃几声被击落在地的时候,奉云哀陡然回神,她已踏入他人陷阱。 这九宫阵在江湖册上也有记录, 此阵是穿云宗的独门秘法,比金身罗汉阵更难破。 当年外疆魔头入侵中原,接连数个门派惨遭洗劫, 而穿云宗能全身远害, 便得亏有这九宫阵。 阵法一成,进犯者胆敢擅闯, 就会立刻陷入迷神之境,甚至会变作傀儡,犹像失去三魂七魄。 那年传闻穿云宗外有还魂尸结伴出行, 其实就是因为,魔教之徒受这九宫阵摄魂,失了神志。 在听雁峰上时,奉云哀不曾读过几册民间话本, 但对于此类江湖奇闻和各方秘术, 她已熟记在心。 所以在暗器落地,恰好飞入九宫之中时, 她便有所警觉。 可古怪的是…… 当时在黄沙崖下,穿云宗不是早就领着人离开了么,如今怎又与这些人结盟? 难不成当时的争吵是假的, 又或许, 穿云宗的人被说服了? 奉云哀想不通, 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暗处定然有人,且不止一人。 从天而降的暗器是在声东击西, 既能引得她们方寸大乱,又能借以开阵。 暗器被击飞的瞬息,受暗中人气劲的牵引,飞速将九宫阵的最后一步补齐。 桑沉草虚眯起眼,本想将最后一枚自眼前飞过的暗器擒住,不料操纵者更胜一筹,拍出气劲就将暗器击落在地。 “有阵。”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嗤笑道:“还以为这一路是碰不到人了,没想到你我的行迹早被拿捏,此番即便绕开,前路怕也是机关重重。” 此话有理有据,奉云哀沉着面色,一瞬间好似听见花开。 明明在此之前,此地还是草木清香,不过一弹指,鼻边竟花香馥郁。 不对,花开是什么声音? 此前在听雁峰上时,花开是有声音的么。 奉云哀毫无印象,似乎花悄无声息就开了,等她练完剑,花已是硕大饱满的一朵。 她脸上本就蒙着白纱,可刹那间,眼前更是烟影蒙蒙,隐约间好似能看见山雾。 那斑驳树影成了看不清的远山,山巅上还有鸟雀嘹唳而过。 第61章 不对,既不是花开,也没有鸟雀,早在那些人出手的瞬间,林中鸟便已齐齐振翅飞远。 那是—— 暗器的声音! 奉云哀气息骤急,极想扯下白纱将暗器看清,所幸她还留得寸毫清明,硬是忍住了。 她蓦地抬臂,听着那暗器破空之声,用剑鞘将之震飞,转而将余光瞥向马背上的另一人。 这靛衣人坐着不动,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已被迷魂。 看着有多厉害,还不是身陷九宫阵不能自拔? 奉云哀对这九宫阵不甚了解,但心知她还没有被彻底迷晕,那些人便不会涉入阵中,省得他们自己也被祸及。 那群人根本就是打着要将她们活擒的心思,到时候不管桑沉草答不答应,都必将坐实问岚心的身份。 不过既然是阵,就一定有破阵之法。 江湖中人人都以为奉容只痴迷剑法,却不知她对各门秘术,其实多少都有涉猎。 此前奉云哀只觉得奉容厉害,猜想是各宗门的人心存仰慕,心甘情愿将门内奇术奉上,所以奉容才什么都懂。 而今她才知道,哪会有人无端端将自己的绝技奉出,奉容懂那么多,根本是因为…… 奉容出身明月门,而明月门便是以掳掠且精通各门宝典扬名,这比观风门技高一筹,是观风门永世不可企及的。 九宫阵…… 奉云哀苦思冥想,似乎在她年幼时,奉容曾提起过此阵,此阵破解的关键就在阵内,而非阵外。 只是阵内之人轻易便被迷乱心智,压根留意不到阵中破绽。 关键在于,要令一人镇住西南,再施以万剑直插泥地以隔断暗器,而此地林木葱郁,恰好能令九宫阵破漏百出。 无需另寻木剑木枝直入地面,这遍野的树便是剑。 奉云哀抿住唇,深深看了桑沉草一眼,遂翻身下马,一掌拍向马身,迫得它奔向西南。 此法能令九宫阵的东北面打开,开口恰在镇阵之人的对角处。 不过这也意味着,除非阵法彻底破除,否则西南面的人必将永生受困。 奉云哀想,她先走一步,在外面另寻办法也不迟,这应当不算背信弃义。 定神后,朦胧的远山又变回树影,鸟雀变回暗器,花开的声音也随之销匿。 她看那马已将桑沉草送到西南面,便施出真气,令其固在原地。 此时她内息已乱,而因为和那妖女离远了少许,体内蛊虫竟又蠢蠢欲动。 几乎使尽全力,她才将随手拈起的叶掷向桑沉草的后脑。 裹在叶片上的气劲不算凌厉,不会伤人性命,只会在击中桑沉草时,将她的神思牵回当下。 西南已被踩中,暗器定会密集如雨,此时如果桑沉草不醒神,那她必死无疑。 奉云哀抿着唇望过去,心中有一瞬动摇,奉容从未教过她枉顾他人性命,而她如今…… 似乎太过残忍。 马上之人冷不丁回头,脸上却没有刚回神时的无所适从。 桑沉草神色清明,粲然笑着的双眼刁滑如蛇。 奉云哀怔住,这人根本就没被迷住,难不成是装的? 为何装模作样,单是想看她如何应对么? 奉云哀气从心起,深觉得又被此女捉弄,在看见对方灵巧避开乱雨般的暗器时,想也不想便掠向东北面。 身后传来声音。 “走吧秀秀,我来为你殿后,见你平安,我也算心安。” 语气幽幽慢慢,何等矫揉造作,分明是* 故意说的。 就这么一句话,将奉云哀心下那点忐忑都给刮净了,只余下一腔冰冷空荡。 “还不走,莫非舍不得我?尽管走就是,走了可别念着我。” 说着,桑沉草还轻笑一声。 奉云哀咬牙离开,头也不回。 就是此时! 有气劲逼近,如同白浪掀天,瞬间沙石扑面。 奉云哀执剑劈开狂流,素色衣袂被削成破烂布条,可见此风之烈。 一步越出,林中草木簌簌,突如其来的静谧好似两耳失聪。 停滞的这顷刻间,奉云哀仰头看了一眼天。 繁茂的树叶间有光洒落,天隐约是蔚蓝的,何等惬意宁静。 但这全都是假象,除了穿云宗,定还有其它宗门潜伏在暗处。 奉云哀想到桑沉草的戏谑,总觉得此女不会轻易赴死。 像桑沉草这样的人,乐于落井下石,用旁人取乐,又常出其不意、攻旁人所不备,她定有破阵之法,方才假装失陷,不过是寻欢作乐。 看似不将自己的安危放在眼底,其实是太过胸有成竹,不屑旁人的一举一动。 就连在此时,桑沉草也不见怕,说不定那暗中之人也被她糊弄过去了。 一股气劲浑然不觉地笼上前,像是虎狼步步进犯,稳而不疾,好似如来一掌。 但这其中并无玄妙佛意,亦非全然宁静,不过是照猫画虎,只像了个形。 还是观风门! 观风门似已知道奉云哀和桑沉草二人与萃雨寺交过手,刻意将学来的形逐一展示,以迷惑二人视线。 可惜奉云哀一下就识破了,她不拔剑,定定站在苍青树林间,孤寂身影蓦然一动,甩动剑鞘劈开了按向颅顶的“掌印”。 亦非佛门掌印,不过是用内力凝聚而成的影,一拍即散。 第62章 奉云哀侧耳细听身后动静,随即足尖点地,飞快掠向前,沉重剑鞘在她手中轻如薄木,每旋一圈,便有一道气劲拦截向前,刮得巨木摇曳。 旁人看她身姿如仙,殊不知她内息已乱到难以理顺,周身还因蛊虫钻动而酸痒难耐。 若非她定得住神,说不定一招半式里得有个百千错漏。 但奉云哀依旧不敢使出全力,多年下来,孤锋剑法与她恍如一体,她单是挽个剑花,剑中也有孤锋剑法的影子。 她可不能被人认出,她使的是奉容的孤锋剑法。 忽有人道:“活捉问岚心!” 是了,就算是假的,这些人也要令假成真,生生要将桑沉草掰作问岚心。 此时桑沉草还被困在阵中,擒她倒是轻松,比与奉云哀周旋要轻松多了。 奉云哀合眼思索,双眼刚一闭上,眼前就浮现出桑沉草那嘲弄的笑颜,登时觉得自己多虑了。 她转身腾身,借树影藏身,如鸟雀般飞掠林冠。 有人忽道:“你可看得出,刚才那女子是哪门哪派的,她眼遮白纱,莫非是秋水斋?” “不是秋水斋的身法,她看似翩跹如蝶,其实凛冽干脆。” “拦不拦?她不拔剑,窥不清她功法的全部,莫让她背后的宗门成了咱们的拦路石。” “无暇拦她。”说话人微顿,“捉问岚心才是首要!” 离远后,奉云哀也便听不清了,她只觉得胸口下一颗心猛跳不停,那古怪的焦灼又漫遍全身。 那些蛊又在胡窜,撞得她本就失控的内息越发凌乱,身上不光痒麻,奇经八脉还齐齐发痛。 奉云哀点住穴道,脸色苍白如纸,得扶着树才能站稳,本就纤细的身量看起来更加不堪一击。 蛊越是不安,意味着她离桑沉草越远,或许再远些,她当真能将这些幼蛊熬死。 思及此,她紧咬牙关,施出轻功又往前掠,一时间麻木到失神,似乎已身在云端。 蛊虫不死,她怕是没法好好查清奉容的死因,而且还会被那人拉下水。 就在她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之时,那在她身体里钻动的酸痒忽然沉寂,她的神魂也好像抽离。 奉云哀愣住,还未回神,便软绵绵地倒在了湖畔边。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声音在她耳畔道:“怎如此可怜,倚在这不动,莫非是在等我来?” 奉云哀意识不清地想,此女当真没死,也未被捉走,真是厉害。 第39章 湖水静谧, 周遭无风。 好似世外无人之地,连水纹漾动都轻得离奇。 奉云哀几乎陷在这静谧中,恍惚觉得, 这或许是梦。 那九宫阵就连奉容也没能同她说清,桑沉草又如何能轻松逃离,甚至还能如此准确地找到她的所在。 是梦吧。 偏偏一炙热的触感落在她脸上, 湿淋淋的, 从她眼梢滑向下颌,迫得她略微仰头。 不是蛇, 冰冷的蛇留不下如此滚烫的碰触。 随之,那如沸水般熟悉的气息逼至她唇边,近到几乎没有间距。 奉云哀眼睫颤动, 睁眼时看到模糊的一片影,本以为自己瞎了眼,回神才想起,模糊是因为她眼前还挂着白纱。 果真不是蛇, 钳在她下巴上的, 是桑沉草的两根手指。 桑沉草哂了一声道:“累成这副模样,要不多睡一会儿?省得到云城后提不起劲。” 奉云哀吃力抬手, 将眼前白纱勾落,露出一双冰冷的灰瞳,一瞬不瞬地将人盯着。 还真就是这人, 没有旁人相助, 她是如何逃脱的? “傻眼了?”桑沉草从发丝到鞋都是湿的, 似乎刚从湖水下钻出来。她鬓边发丝贴在脸上, 肤色虽没有被泡得发白,乍一看却还是好像水鬼。 尤其她虚眯着眼, 神色狡诈玩味,和鬼魅无甚不同。 奉云哀皱起眉头,错愕道:“你从哪里过来的?” 桑沉草往身侧湖水一指,悠悠道:“喏。” “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奉云哀将人上下打量,有些难以置信。 桑沉草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明月门,岂会猜不到问岚心的神通?不过奉容在瀚天盟呆了十八年,怕是连她也不清楚,问岚心在这十八年里做了什么,你猜不到也不奇怪。” 奉云哀微怔,心下隐隐有了猜测。 桑沉草用湿润又滚烫的手,摸着奉云哀的侧颊道:“世人皆以为问岚心避世不出,当她已经改邪归正,其实只要明月门还在世一日,她便不会真的避世。” “难不成,问岚心将如今江湖上所有的门派都摸清摸透了?”奉云哀惶惶道。 “秀秀好聪明。”桑沉草连夸人都好似蜜里调油,显得浓情蜜意的,“所以他们想捉问岚心,可比捉我还难,问岚心是教了我不少,不过我想,她多半还给自己留了后手。” “刚才在阵中,你早知道我想驱你驻阵!”奉云哀神色冰冷。 桑沉草开怀笑了,此时日光正好,连带着她眼下的两颗痣也没那么阴森了。 从大漠来的人,肤色比寻常人要暗上许多,偏她一笑,好似比云城的人还要明媚。 “你捉弄我。”奉云哀又道。 “我没有。”桑沉草无奈道:“是秀秀你要利用我,我不过是甘心入瓮,怎就成我捉弄你了?” 奉云哀无力与此女掰扯,她如今浑身乏力,内息还乱着。 第63章 桑沉草径自伸手,并起的两指似鱼一般,飞快从奉云哀身上几处划过,不算诧异地说:“你置我不顾,就是为了将这些小玩意熬死?” 奉云哀拂开对方的手,盘膝坐正身,一言不发地调息。 嘶的一声,是那盘在桑沉草腕上的蛇探出了头。 桑沉草与蛇相视一眼,笑道:“好啊,秀秀是个倔的,宁可自己吃些苦头,也不肯软声求求我。” 奉云哀不出声,入定后几乎听不见耳畔的声音。 她将凌乱的气息缓慢捋顺,如今再试探经脉,果真已寻不见那几缕倏忽远逝的古怪存在。 体内幼蛊,的确都死了。 不过,此前留下来的那股炙热真气还在,如今她内息凌乱,这真气便好似伺机作案,突然到处乱窜。 桑沉草看她额上冷汗直流,一张好看的脸何其惨白,好像她在大漠时常常凝视着的朦胧月色。 过一阵,桑沉草索性抬臂,往奉云哀后背上轻飘飘地拍去一掌。 只一下,那股真气竟被拍散,完完全全融入奉云哀的丹田。 原来不是它不可控,只是它只听任其主。 奉云哀当即睁眼,猛转头看向桑沉草,不知她怎忽然就不使坏了。 “方才一路过来,秀秀一定难受至极吧,难受时曾不曾念着我的安危?”桑沉草姿态闲散地倚在磐石前,就这么湿淋淋坐着,也不驱动内力将衣裙发丝烘干。 “不曾。”奉云哀直勾勾看她。 那盘在桑沉草腕上的蛇好似掣电一般,嘶一声挺身,逼近奉云哀颈侧。 奉云哀僵身不动,余光微微下瞥。 桑沉草笑着将蛇擒回去,两指轻飘飘捏在蛇首上,道:“莫怕,子蛊已亡,还得费些时日,蛇身内的母蛊才能生出新的幼蛊,这期间它就算随意咬人,也压制不了你。” 奉云哀半信半疑,移开目光道:“那你将它给我。” “真厉害呢秀秀,生怕遭我暗算,宁可自己收着这毒蛇?”桑沉草意味深长道。 奉云哀心道,她再信此女,往后必有的是苦头。 “不给你。”桑沉草将蛇收回袖中,起身将人俯视,悠悠道:“你不会养,养死了如何是好,我可不想再回一次黄沙崖了。” 本以为这是仅剩的。 奉云哀愣愣问:“黄沙崖还有?” “或许有,只是不用虫哨的话,它们未必会露头。”桑沉草的衣裙都贴着身,玲珑身姿勾勒出来,高挑而不瘦弱,很是好看。 奉云哀移开目光,轻咳一声,倒是把气捋顺了,但后劲未消,身子还不够爽利。 桑沉草将身后水涔涔垂着的头发提了起来,眉梢一抬:“此番再去云城,应当碰不到他们了。” “为何?”奉云哀不信,那观风门既然能找到这,想必还有其它的追踪妙法。 桑沉草冷笑说:“我破开九宫阵,他们四处找我,我将计就计,逮到其中一人,将之易容成我的模样。那易容术是明月门传下来的,要么硬生生熬过一段时日,要么得经受火燎才解得开,寻常人想不到这个办法。” “你这岂不是……”奉云哀抿唇。 岂不是害人。 桑沉草躬身,伸手将对方凌乱的额发拨开,笑说:“秀秀呀,是他们先犯了我们,我不过是略施小计脱身罢了,你怎么只光心疼旁人?” 奉云哀合起眼,掩耳盗铃般,假意没听见。 “易容在身,就算那人解释得再清,也未必人人都信,那人兴许还会被拿来杀鸡儆猴。”桑沉草拉长调子,“不想被杀,就只能四处逃窜。” 奉云哀早知道此女并非善类,如今听到,还是不免腹诽,当真歹毒。 “逃窜也好,替我们争到不少进城的好时机。”桑沉草很是愉悦。 奉云哀只盼那人能挺过这段时日,别无端端被当成问岚心杀掉。 “你……”奉云哀索性改口,“你还未说,是如何找到我的。” 她生怕自己身上,还被此女下了蛊虫以外的东西。 桑沉草轻笑道:“秀秀安心,没给你下药,那幼蛊是死了,但气味仍在,母蛊只稍一嗅,就能找过来。” 奉云哀狐疑扭头,往自己肩上闻了一下,防备地问:“什么气味?” 靛衣女倏然弯腰靠近,闻着她的头发说:“嗯……怎么说,有几分像昙香,好清冽,很衬你。” “假话?”奉云哀已不会中计。 “秀秀扫兴了。”桑沉草退回去,拧了下发丝上的水,这才驱动内力蒸干衣裙,边道:“说都说了,姑且当作真的成不成?” 这称呼何等亲昵,奉云哀听得两耳生茧,已不愿与之计较。 她眼看着这人水涔涔的衣裙又在风中曳动,才起身说:“事已至此,我们早些去云城。” “嗯,我们。”桑沉草语气愉悦。 奉云哀冷冷睨过去,然后便看见,此女自顾自取出人皮面具,不紧不慢地按在脸上。 桑沉草道:“虽说已有人乔装成我,我也得小心些才好。” 奉云哀不动声色地抚上自己脸面。 “有眼纱遮着,旁人不识你真容,无妨。”桑沉草微顿,别有深意道:“那秋水斋的岁见雪也用目遮,不过么,和你不同,她生来就是个盲的。” 奉云哀不解其意。 桑沉草便接着道:“岁见雪心善,所以秋水斋收了不少眼睛不好使的,江湖中人多少都会敬秋水斋几分,未必会在云城给你下绊子。” 第64章 江湖册上也有关于秋水斋的记载,这的确是个善意满怀的宗门,收入门中的多是自幼残疾且孤苦无依的小孩儿。 “你要我蒙骗旁人?”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哧笑:“又不叫你四处胡言,只是旁人怎么想,是旁人的事,你如若出面解释,说不定还弄巧成拙呢。” 奉云哀心觉不安,更不愿多说,转身说:“要去云城便尽快,快些也许能在日暮前到。” “莫急,我刚换了脸,你且多看我两眼,省得待会认错人。”桑沉草拉着奉云哀,令之转向自己。 奉云哀烦不胜烦,不得不看了过去,当即一愣。 这易容术当真精妙,她端详片刻竟也找不到丝毫破绽,仿佛就是生来如此。 乍一看甚是寡淡木讷,偏那双蛇般精明轻微一转,便又令人觉得危机重重。 “如何?”桑沉草问。 “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奉云哀不由得问。 桑沉草乐呵着说:“秀秀,这是夸耀么,我爱听。” 奉云哀不愿再讲。 此地离荒林得有三里路,恰好能绕过去。 只是如今马没了,两人只能凭轻功赶路,所幸离云城越近,附近歇脚的地方越多。 两人在茶铺小歇,看到几个衣着利落轻便的,似也是正在赶往云城的江湖中人。 奉云哀不清楚这些人中会不会有观风门的眼线,静坐时连茶都未多喝一口。 桑沉草倒是自然,端起杯子就往她嘴边送,边道:“秀秀,润润喉。” 奉云哀无心推拒,想来她避向另一面,茶杯也会从那面逼近,这样左右推脱,更容易引人起疑。 她索性浅抿一口,淡声道:“够了。” 桑沉草便垂下手,暗暗将铺子中人打量了个遍。 有人忽然道:“听说了么,寻英会提前了!” 第40章 按照以往, 寻英会是万不可能提前的。 寻英会上众豪杰奋力以夺的赤颈连珠花九载一开,花季恰好就在寻英会前夕。 此种植株极为稀少,开花既不会提早, 亦不会拖延,如若擅自加以药物,花不但开不成, 连根茎都会腐烂在泥土中。 而这赤颈连珠花, 便是奉容当年铲除魔教之时,作为战利品被带回来的。 寻英会其实不过开过两回, 此番为第三回,但用赤颈连珠花当作彩头,已是武林中约定成俗的事情, 也顺道纪念当年疆外的大战。 提前万不可能,除非,今年的寻英会已不会再用赤颈连珠花。 奉云哀沉着脸,所幸有白纱遮眼, 不会令旁人觉察到半分蹊跷。 她隐约觉得, 周妫等人已急不可耐,等不及赤颈连珠花绽放, 宁可将之换成其它花。 不过也可能,今年的寻英会根本没有折花这一项。 就好像奉容一死,连带着她立下的所有规矩都被推翻, 她的所有影, 都被大水覆没, 无人能找到她遗落在世的痕迹。 那些人分明是要将奉容完全抹去, 从此以往,江湖中怕是连奉容一名都再难听到。 桑沉草抿了一口茶, 用那双和易容面貌毫不搭调的眼睨了过去,悠悠到:“提前了?哪儿传出来的消息。” 方才说话的人道:“还不是云城,我等刚从云城出来,就为了透口气。” “怎么,在云城里不快活么。”桑沉草又哂。 那人道:“看来你是不清楚奉盟主惨死一事。” “哦?”桑沉草面露讶异,佯装不知。 “奉容死了!”说话人压嗓掩嘴,“似乎是被问岚心害死的,瀚天盟如今正派人四处搜找那歹人呢,正因如此,寻英会不得不提上日程。” 桑沉草眼眸一转,“竟然是问岚心,问釜海一战得是多少年前了,那问岚心究竟和奉容有何恩怨,犯得着这样么。” “我倒是略有耳闻。”另一人冷不丁出声。 隔着白纱,奉云哀寒凉的眼波荡了过去。 “听说奉容和问岚心关系匪浅,两人似乎是故知,并非江湖中人尽皆知的宿敌。”那人斟酌一番,接着道:“所以奉容成立瀚天盟其实早有预谋,瀚天盟如今人心不齐,武林有意创立新盟,所以才得提早招揽英杰,寻个新的领头人,寻英会便也不得不提前了。” 果不其然,此事必会流传出去。 奉云哀紧抿嘴唇,心里已是风起云涌。 桑沉草却还是气定神闲的,纳闷道:“既然是旧识,问岚心为何要杀奉容?当年的釜海之战,难道是装装样子,演给众人看的?” “怕是两人间有了分歧!”又一人出声,“财权都在奉容手中,问岚心又如何沉得住气,所以这不就……出手了么。” “一派胡言。”奉云哀冷声。 旁人也不出奇,笑笑道:“你们啊,都被奉容蒙骗了,还当她是什么神仙人物,我在瀚天盟内有些个熟人,我可听说,奉容在创立瀚天盟前,是明月门的门人!” 茶铺内众人瞠目结舌,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云城数里外的茶铺已是如此,其余的饭馆酒肆怕是更加,有人之地,从来不缺此等真假难辨的流言蜚语。 奉云哀胸口发闷,听不得旁人如此诋毁奉容,偏她不便多言多行,否则必将功亏一篑。 众人只当这蒙着眼的白衣女子接受不得星月陨落,多看一眼,又暗暗赞叹,好一翩翩清冷的白衣仙。 第65章 最起先说话的人沉沉叹气,喝了一口茶道:“人心当真是海底针,谁能料到奉盟主竟是那样的人,如今云城四处都是巡逻之人,整座云城被翻了个底朝天,他们要将问岚心,奉容的旧属全部捉拿,连个无辜路过的,都要被审问一番,便是如此,我等才不得不出城透气。” 众人纷纷欷歔长叹,一边忧心江湖武林。 “明月门当真有这么吓人么,奉容可是为中原武林击退了外敌啊。”桑沉草意味深长道。 众人面面相觑,人人都觉得明月门可怕,但谁也无法细说。 久久,有人道:“外疆魔教的确罪该万死,但明月门……也并非至善之辈。如果真如传言一般,奉容收养了殷无路的女儿,那奉容可能和魔教早有勾结,只是奉容并未如约,后来事成,她心里过不去,才将那襁褓带走。” 没人敢多言一句,生怕被当成奉容的下属,亦被抓起来审讯。 “今年上台之人指不定要比往年多很多,如若要成立新盟,怕是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奉云哀几乎能想象到云城的现状,当时歌舞升平的城,如今一定是死寂一片,且又憋闷不安。 宁静已去,奉容创下的安宁被毁于一旦。 桑沉草寻思着问:“整个瀚天盟几乎都是奉容的旧属,难道所有人都要被关押起来?那如今又是谁来领头呢。” “似乎是……周妫长老。” 奉云哀听到这个名字,双耳都要充血,偏只能静坐不动,将不平通通按捺在心底深处。 桑沉草眼眸一转,哂着问:“云城如今防备森严,也不知进城是不是还和以往一样。” “自然,不过是加强了搜寻,城门其实还和以往那般大敞着,多半是为了瓮中捉鳖。” “好一计瓮中捉鳖。”桑沉草惊叹。 喝完这壶茶,桑沉草径自起身,去跟茶铺的老板买了一匹马。 马身极瘦,好在背上她们二人也算绰绰有余,所以桑沉草也懒得同老板计较价钱。 两人晃晃悠悠往云城去,桑沉草嘴里哼着调,闲适得好似出游散心,偏她身后的白衣人冷着脸一声不吭。 “怎的,气坏了?”桑沉草打趣。 奉云哀这才动唇,冷冷道:“这些人根本什么都不清楚。” “是因周妫不想他们知道,这消息说不定已经传了十里远,再下去,怕是寻常百姓也知道了。”桑沉草不疾不徐道。 “为什么不用赤颈连珠花,当年获胜之日已变得不重要了?我看,周妫才是与疆外魔教勾结之人。”奉云哀斩钉截铁。 “聪明呀,秀秀。”桑沉草往后斜了一眼,“说不定逐日教还有余孽,就是他们与周妫勾结在一起了,秀秀如今对逐日教有何感想?” 奉云哀听出此人话里的揶揄,她寒声道:“我还能有何感想?” 桑沉草轻哧一声,轻飘飘甩动鞭子道:“奉容泉下有知,一定很是欣慰。” “闭嘴。”奉云哀忍无可忍,不想听此女以玩笑的腔调提及奉容。 桑沉草还真不出声了,只是时不时将袖口下的黑蛇拎出来看一眼。 片刻后,远远能望见云城的高墙,墙上立着几个抱剑之人,而城门当真无遮无挡地大敞着。 骑马的两人轻而易举就进了城,里边果真寂寂一片,既无彩灯高悬,亦无鼎沸人声。 当初的乐舞百戏已是杳无踪迹,推车矮棚空无一人,市井烟火好似熄灭。 桑沉草朝着客栈的方向策马,回头问:“我要住店,你有何计划?” 奉云哀遥遥望着远处的听雁峰,可惜有白纱遮掩,连轮廓都看不清,半晌才道:“我要进瀚天盟。” “你疯了。”桑沉草啧了一声,“罢了,你去,我且先当你死了。” 听惯了此女无情无礼的话,奉云哀已心如止水,翻身下马道:“我一个人去。” “我又未说我会陪你去。”桑沉草哂笑,往远处竖悬着的牌匾指去,说:“我住那一家,如若平安回来,可到那儿找我。” 奉云哀睨过去一眼,转身道:“自会平安。” 不料,一只温热的手将她拉住,那易容到面目全非的人弯腰凑上前,眯眼问:“你就这么大摇大摆进去?你这身白裙可不光在大漠显眼,在此地也颇为醒目。” 奉云哀欲言又止,少顷才道:“我自然不走正门,上听雁峰的路有很多,我又不傻。” “傻秀秀。”桑沉草乐出声,“你且先说说,你要上听雁峰找什么。” 奉云哀不言,一瞬间冷下面色,好似拒人千里。 桑沉草看明白了,压着声道:“你想找奉容的尸?” 良久,奉云哀才很淡地嗯上一声。 桑沉草便又笑了,拉着人道:“傻秀秀,不妨先打听打听,奉容的尸还在不在听雁峰上,你贸然回去,也不怕中计?” 奉云哀定定看此女一阵,忽然问:“不是当我死了么。” 被驳了一嘴,桑沉草也不慌不忙,乐呵道:“我善心大发,正赶尸呢。” 奉云哀甩开那擒在她小臂上的五指,冷声:“还真当我是死人了?驭虫赶尸,活脱脱妖女行径。” “想激怒我?我可不气。”桑沉草腾身上马,往身后轻拍两下,示意奉云哀坐上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怎这二字从你口中道出,就变得这么好听呢。” 第66章 这绝对又是嘲弄,奉云哀心道。 不过她一寻思,觉得有些道理,奉容死了有一段时日了,尸身指不定已经入土,未必就在听雁峰上,她终归还是太急了。 转而又想,那些人厌奉容恨奉容,当真会让她入土为安么? 奉云哀上了马,看见远处巷子处有一行人井然有序地路过,似是在巡查,但那些人穿的并非瀚天盟的服饰。 曾经的瀚天盟,似乎真的不复存在了,云城也当真变天了。 进客栈,堂内竟只有掌柜和小二无聊坐着,一个客也见不着。 见有人来,掌柜两眼一亮便迎上前问:“住店还是打尖呐。” 桑沉草在门外拴了马,往里边张望一眼问:“怎这么安静,寻英会不是提前了么,合该有许多江湖人才是。” 掌柜闷闷道:“提前到十日后了,人大都在城外住着,这几日大肆巡查,在城里住可不比城外安心。” 桑沉草微微颔首,看了奉云哀一眼道:“住店,且先住个十日。” 她摸摸钱袋,又看奉云哀一眼,接着道:“一间。” 奉云哀也看了过去。 “不然把你的剑当了?”桑沉草打趣。 第41章 住个客栈还要把剑给典当了? 听到这话, 掌柜立刻看向另一人,这一看,整个人僵在原地, 却并非害怕。 云城里到处都是江湖中人,住店的江湖客数不胜数,偏掌柜从未见过这样的。 白衣女子身上当啷作响, 什么薄刃细刀都往身上挂, 明明端的是清冽如仙的气性,却又好似能十步杀一人, 叫人不敢揣摩。 奉云哀还真的思量了片刻,摘下一片短刃,递过去说:“要当也成。” 桑沉草狐疑露笑, 没伸手接,只将碎银取出,抛给了掌柜。 掌柜双掌接住,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 桑沉草道:“还未问过, 你这遍身的刀刃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你尊师给你防身用的?” 如今两人身在云城,哪好再提及奉容的名姓, 桑沉草说得意味深长。 奉云哀摇头,淡声道:“不是,我走时只拿了一把剑。” 便是寂胆。 掌柜看了一眼白衣女子手里的短刃, 犹豫一阵后, 还是指向了门外, 说:“看到那挂在檐下的铜元宝了么, 那当铺专做江湖人的生意,就算当的是刀剑药毒, 他们也收的。” 奉云哀看桑沉草不接,也便没了典当的心思,收回手道:“不必了,多谢。” 掌柜走到柜台后记账,一边小心翼翼打量二人,好声好气地说:“楼上天字号,这几日大概也没别的人会来,最好的那一间给你们住着。” “这般好,莫非我们住店还得吃点亏?”桑沉草哂道。 掌柜欲言又止,半晌冲小二使了个眼色。 小二立刻跑去关门,还背身抵在门上,脸上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 掌柜这才道:“二位有所不知,虽说如今城门没有封锁,但进城的都会被武林盟盯着,如若是入住客栈,他们还会派人前来打探,我店内不少客都是被他们逼走的。” 桑沉草目光沉沉,偏嘴角勾起,问道:“武林盟?这么说瀚天盟当真不复存在了,新的盟会已经成立?” “这事儿也就咱们云城里边的人清楚,毕竟他们才成立几日不到,消息也不知是打哪儿泄露出来的。”掌柜压低声音。 仅仅几日? 奉云哀握紧寂胆,掌心又被冻麻。 成立一个新的盟会,哪有这么简单,想来,那些人早在出发黄沙崖前,多半就已经决意成立新盟,他们早知晓奉容和问岚心的关系。 桑沉草一弹指,施出一道气劲,生生将合紧的门打开了,了然道:“多谢告知,掌柜的也不怕被人指摘四处传谣?” 掌柜讪讪一笑,小声道:“这不是才收了银两么,做咱们这行的,得讲诚意。” 桑沉草哧笑:“且安心就是,就算有人前来驱赶,我同她也不会要走押金。” 掌柜这才安心展颜。 上楼进屋后,奉云哀坐在桌边不动,而桑沉草又是往下一躺,一副及时享乐的姿态。 身姿虽坐得极正,其实奉云哀心里根本静不下来,没想到在那么早以前,奉容就已被算计完全。 要是她早早离开听雁峰,当奉容的左右臂,事情是不是就能有转机? 她蒙着双目度过了几日,吃喝住行俱并未受扰,除了这极爱上前冒犯的靛衣人外,也无人看到过她的灰瞳。 早些把眼蒙上,是不是就能替奉容做事了呢? 她在听雁峰上依靠奉容多年,没想到到头来,她竟一点也帮不着奉容。 只像笼中鹊,被放逐,被驱赶,不知何去何从。 桑沉草打了个哈欠,侧身托起下颌,目光幽幽地飘了过去,没来由地嗤出一声。 奉云哀回过神,转头道:“如何打听奉容尸身所在?” 桑沉草将下巴一努,“下边有掌柜有伙计,问谁不是问,你方才不问,是想我帮着问?” 奉云哀哑声,她只是不清楚,此话问出来妥不妥。 桑沉草又笑,不疾不徐道:“不如秀秀你求我一下,我替你打探消息。” 求? 奉云哀还从未求过人,奉容也不曾教过她,求人该如何求。 听不到应声,桑沉草索性道:“罢了,帮你就是,只不过那尸体得你自己去找。” 第67章 “你呢。”奉云哀皱眉。 “我找问岚心。”桑沉草微微停顿,意味深长道:“或许问岚心知道。” 少顷,门被叩响,是小二将应季的水果花束送了上来,看样子客栈当真怕极客人会* 忽然离开。 小二刚将东西放到桌上,身后嘭一声响,分明是门被关起,他蓦地憋气,不敢动弹。 身在云城多年,小二自然清楚江湖人多少有些喜怒不定,有些个甚至还杀人如麻,他怕得眼珠子都不敢转。 桑沉草坐起身,勾手道:“过来,问你些事。” 小二怵怵走近,那小步模样,跟鹌鹑似的。 奉云哀不喜看此女这般吓唬人,抬剑拦在小二腰前,没容他继续往前。 小二越发不安,颤声道:“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易容后相貌平庸,偏气质邪性十足的靛衣女子低头轻笑,悠悠道:“其实我们是江洋大盗,既然瀚天盟已被取替,不知盟内宝贝如今都在何处?” 奉云哀紧皱眉心,狐疑投去一眼。 小二讷讷道:“应当都被新的武林盟接管了,不过有些东西似乎被送到城北烧了,具体烧的什么,我也不清楚。” “莫非是奉盟主的尸?”桑沉草冷不丁一句。 奉云哀十指收集,一股寒意蹿上喉头,近乎要将她的气息堵住。 小二摇头,小声道:“奉盟主的尸体似乎还在听雁峰的山脚下呢,盟主死讯刚传出那日,不少人想去吊唁,有些个得幸进了瀚天盟,似乎是有见到盟主尸身的,但那尸体有未被转移烧毁,就不得而知了。” 小二一顿,尖声问:“莫非你们还觊觎奉盟主身上的财宝?” 奉云哀看此人惊恐愤懑,好似是向着奉容的,久抿的唇微微一动,淡声道:“听闻奉容本心不善,旁人觊觎奉容身上之物,你怎还这般气愤?” 小二的腰还被剑鞘拦着,不敢上前一步,鼓起劲扭头道:“看你翩翩似仙,怎怀着这窃贼心思,盟主善不善,我们云城里的百姓清楚,奉盟主在的这些年,云城百姓安居乐业,可从未受过委屈。” “此话。”奉云哀垂下眼,“可莫让旁人听了去。” 小二气鼓鼓的,偏又不敢再说别的,唯恐丢了性命。 桑沉草摆摆手道:“行了,你走吧,不杀你。” 听前边半句,小二松了半口气,可听到后三字,他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心道这一定是威胁。 “还不走?”桑沉草阴鸷一笑。 小二哪还敢留,转身就出了门。 门嘎吱合上,桑沉草神色一松,又变得随性无常,睨过去说:“秀秀气了?” 奉云哀不知这算不算气,她急着想去城北一探,如果能找到奉容的遗骨……那也好啊。 “迟些再去城北,如今艳阳高照,太引人注目。”桑沉草从衣襟里取出虫哨,摩挲了一阵道:“我借虫兽引路,如果找不到问岚心,我们就去城北。” 奉云哀一颗心被酸楚填满,偏胸膛内又空得好像钻风,也不知心跌到哪里去了。她惶惶摸上白纱,指腹下有少许湿润,随即手指滞住。 桑沉草也不催她开口,走到关拢的窗边,轻飘飘吹响虫哨。 吹得很轻,即便是坐在桌边的奉云哀,也未能听得分明。 短短一声响,窗外窸窸窣窣。 奉云哀回神,转头时看到桑沉草支起木窗,窗外有蜘蛛爬过。 桑沉草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目光所及处全是虫蛇,但那些虫蛇全都跟无头苍蝇似的,齐齐在周边打转,看似不大聪明。 她索然无趣地合上窗,嗤一声道:“我哨声吹得轻,未给指向,如果问岚心在此地喂过虫兽,它们有所感召,必会朝着投喂地奔去,如今它们漫无目的打转,指明了问岚心不在云城。” 奉云哀也有些惘然不知所措了,奉容令她找问岚心,她至今见不到问岚心的一个影子。 “也或许,问岚心有意藏身,不曾在此地投喂虫兽。”桑沉草收起虫哨。 奉云哀将寂胆放在桌上,已不知如何才能把此剑交还给问岚心。 大约是日落的半个时辰后,廊上传来脚步声,但无人说话。 前来之人分明是有武功的,下盘极稳,步子不轻不重。 应当是武林盟派人前来查探了,他们当真百密无遗漏,怕是连进城的飞蛾也不会放过。 桑沉草已从窗边离开,甚至还换了身衣裳,此刻正坐在桌边斟茶,在来客敲门时,她恰好将茶壶放下。 奉云哀走去开门,明明双目受遮,却好似无甚影响,只在敞开门后微微一滞,淡声问:“谁?” 敲门人果真和城内巡查之人穿着一样,在看到奉云哀的眼纱后,拱手道:“秋水斋竟来得这般早。” 奉云哀不应声。 那人又朝桌边看了一阵,迎上一张平平无奇的笑脸,随之道:“多有打搅。” “无妨。”奉云哀颔首关门。 桌边穿着水墨罗裙的女子轻哂道:“待他们走远,就可以去你心念的城北了,城北跌玉岗后有一片乱葬坟,不如去那里找找。” “你……”奉云哀冷冷看她。 桑沉草又走到窗边,轻嘘一声细辨楼下动静,慢声道:“知道你不喜旁人糟践奉容的尸体,但如若奉容真在那,我说话再难听也有理,而你,去还是不去?” 第68章 奉云哀将剑鞘压在桑沉草的肩头,冷声:“莫要在她尸前妄言妄语。” 桑沉草哂道:“秀秀也有这般顾念旁人的时候,何时也顾及一下我?” “顾及你作甚。”奉云哀面无表情,“顾及你拿我寻开心么。” “秀秀不开心么?”桑沉草揶揄。 奉云哀不想同她说话。 第42章 云城街上本就空荡, 夜色一至,更如死城一般,似乎丢了生息。 巡查的人刚走, 掌柜便来叩门了,在门外紧张兮兮地问:“二位眼下留还是不留?” 大抵因为退房的人多了,掌柜一颗心已经麻木, 问得很是直白, 甚至连碎银都已捏在手上,就等房客的一句话。 不料屋内无人应声, 掌柜心急如焚,左思右想下又抬手叩门。 门内依旧静凄凄的,似乎人已离去。 小二端着木盆在边上小声道:“若不……打开门看看?” 掌柜推门入室, 一眼看到不远处敞着的窗,而此时屋中果真空无一人。 小二讷讷:“她们还回不回来?怎的也不给句准话。” 掌柜摇头。 趁着夜色降临,离开的二人此刻正赶往城北跌玉岗。 出了城门再走三里路,便能看见一乱石堆砌而成的山坳, 或大或小的石碑错落立着, 远远望过去,好像一个个高矮不一的人影。 奉云哀不曾来过此地, 倒是听奉容提起过这跌玉岗。 瀚天盟中如果有人离世,便会被葬在这跌玉岗中,如若是盟外恶人, 连碑都不配有, 或许用草席一卷, 就丢在此处了。 这等地方, 又如何能叫人安息,尤其奉容还是那么爱洁喜静之人, 葬在这的魂灵多了,往生界一定很是吵闹。 奉云哀滞了一瞬,误将石碑当作人影,就那么一刹那,她神色恍惚地找起奉容所在。 那么多人影,其中一个会不会就是奉容? 桑沉草捡了根木枝,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挑起地上草席一角细看,一边道:“这地方一股尸味,怪难闻的,记得问岚心说起过,她那师妹啊可是日日焚香的,连衣裳都透着香气。” 是了,奉容每日焚香,身上气味总是清雅,偏偏她剑法凌厉冷酷,并没那么雅致温柔。 被木枝挑起的草席下,要么是白骨,要么空空如也,要么是腐烂大半的尸体,偏没一个是奉容。 奉云哀头回觉得寸步难行,既盼自己能早些找到奉容,又不期盼奉容就在此地。 她僵在原地,遥遥望了一阵,悬在心口的磐石令她气息如窒。 那独自走在石碑间的人倒是悠然自得,犹像在集市中挑挑拣拣,回头道:“我可不曾见过奉容,你不过来,是想我胡乱认人?” 奉云哀抿唇靠近,在桑沉草挑起又一张草席时,忽然看到其间露出来的莹莹一块玉。 玉质细腻,内里混了几缕游丝般的蓝,澄净而不纯粹。 她当即如受五雷轰顶,周身寒毛都已竖起,整颗心狂跳着顶上嗓子眼。 桑沉草多看了她一眼,随之将草席完全挑开。 很轻易,草席轻飘飘展开,内里……空空荡荡,既没有白骨,也没有腐肉。 只有那一枚玉躺在其中,玉上系绳已断,难怪落在了此地。 桑沉草弯腰拾起,在衣摆上蹭了一下,随即才伸手说:“喏,莫非这是奉容的东西?” 奉云哀看了良久,五指发冷地接过去,哑声道:“这是她的随身之物。” 桑沉草轻飘飘喔了一声,歪头将人打量,脸上倒是没多少揶揄之色,只余下几分好奇。 她继而又弯腰,拎起草席一角轻抖两下,没抖出别的物件,才道:“看来奉容的尸体被人带走了。” 奉云哀魂不守舍,这与她预想中的全然不同,她握紧玉佩,似要将玉死死摁进血肉中,顶至嗓子眼的心一瞬跌至谷底,霎时间毫无动静。 明明共住多年,她却对奉容的一切知之甚少,正如桑沉草所说,奉容从未将一切全盘托出,此刻她根本猜不出,会是哪些人带走了奉容的尸。 “难道是问岚心?”桑沉草若有所思地取出虫哨,吹出极轻的一声。 奉云哀的思绪被这虫哨声牵了回来,蓦地循着地上那窸窣声看去。 有蛇虫爬近,一个个在月下如同匿形,使得人只能听音辨位。 桑沉草将袖口一抖,那盘在她腕上的黑蛇立刻探出头,与徐徐爬进的竹叶青打了个照面。 两蛇遥遥相望,眼中各有各的机警,少顷黑蛇嘶出一声,那竹叶青扭头就走。 桑沉草哂出声,轻挠黑蛇脑袋,侧头道:“不是问岚心。” 如果不是问岚心,奉云哀心底更没有人选了,展开五指道:“那还能是谁。” “把尸体带走,要么是想鞭尸,要么爱慕,要么……”桑沉草两眼微眯,“尸体上藏了秘密,他们轻易毁不去,不得不将尸体藏起来。” 白纱下,奉云哀冷淡无神的双目倏然瞪直,她如何能容忍旁人糟践奉容的遗体。 桑沉草看向奉云哀掌中,悠悠道:“如果是问岚心,大抵一件东西都不会落下,连玉佩也要带走,爱慕奉容的别个人,约莫也会如此。” 爱慕当真会如此?奉云哀不知道。 “此时你想如何?”桑沉草问。 “我想上听雁峰。”奉云哀将玉佩收好,冷冷道。 第69章 事已至此,桑沉草如何还能阻拦,她倒也想知道,听雁峰上会不会遗有一些蛛丝马迹。 奉云哀不等对方应声,转身便道:“你大可先回客栈歇息,我如若被捉,万不会牵连你。” “秀秀好会为我着想。”桑沉草丢掉木枝,拍拂掌心道:“不过我如今不想回客栈了。” 奉云哀皱眉:“这一路上,你要歇个千百回才够,如今不累了?” “和秀秀在一块,怎么会累。”桑沉草哂道。 奉云哀其实不想和此女一同上山,她哪能猜到,这人还藏了哪些蔫坏心思。 “可怜见的,我便陪你闯一闯那听雁峰,许还能找到问岚心的踪迹。”桑沉草噙笑,“想必问岚心也没找着奉容的尸,此时也正心乱着呢。” 奉云哀冷冷睨过去,道:“不准乱碰听雁峰上的东西。” “看看都不成?”桑沉草顶着那平庸温和的脸面,偏语气古怪,“看看秀秀多年的住所,秀秀平日是如何练剑的,闲暇时都做些什么。” 奉云哀抿唇不言,良久才道:“没什么好看的。” 无非就是忙时练剑,闲暇时看花看鸟,如若奉容不在,她便寡言一整日,也无心与花鸟说话,不像此女,还能与虫蛇说个尽兴。 会和虫蛇说话才古怪,莫不是还要等着虫蛇回应? “好不好看,也得我看了才知。”桑沉草瞄向别处,“不过这地方还埋了不少人,你说这些草席里,能找到多少奉容的部下?” 奉云哀答不出,照如今看应当不少,奉容离世,恰好是新盟会清扫瀚天盟的时候。 “看看去。”桑沉草转向别处。 奉云哀胸口憋闷,好似这不仅仅是跌玉岗,还是瀚天盟的葬身之所,她本是不愿看的,但凡事都讲个眼见为实,不得已,她通体发寒地迈了出去。 所幸这跌玉岗不算大,奉云哀大致将石碑看了个遍,没见到熟悉的名姓。她顿住脚步,弯腰摸起脚边略显湿润的新土,有些怀疑,底下埋的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人。 她想,奉容的尸会不会就在土下,只是…… 上边立的是旁人的墓碑,好瞒天过海。 桑沉草望过去一眼,取出虫哨,低低吹响,随之道:“秀秀,玉借我一用。” 奉云哀竟没多思量,直接就给了出去。 虫蛇徐徐赶至,好似已被驯养多年,竟乖巧得拥作一团,也不互相撕咬。 奉云哀不明所以,还未问出声,便见那乔装易容的人扶膝弯腰,唇略微翕动,吐出口的竟不是人言,而好像是蛇那般的嘶嘶声。 这口技当真厉害,叫人辨不清是人是蛇,轻易就被蒙骗过去。 奉云哀看得一怔,好似此女当真能和这些遍地的玩意悠闲谈话。 有一刻她怀疑,桑沉草或许真的是妖怪变的,说是妖女也毫不冤枉。 也不知桑沉草此时如果吐舌,露出来的会不会是有个分叉的蛇信子。 过了一阵,桑沉草终于收声,将虫哨往腰带下一塞,漫不经心道:“奉容没入土,这跌玉岗里其它地方亦没有她的尸,她确实被带走了。” 奉云哀早有预料。 虫蛇纷纷散开,一下子又不温驯乖巧了,失控地缠斗在一块,一些担惊受怕地钻到远处,瞬息就没了影。 桑沉草将玉还回去,又说:“不过这地方倒是埋了不少瀚天盟的人,他们身上气味极其相近,应当都是跟过奉容的。” 她扳起手指,不咸不淡开口:“得有个一十五。” 奉云哀也有预料,那些人定会不遗余力地铲除奉容的亲信,即便奉容已亡,也要将她的刀刃全部磨平埋葬。 “尸体重要得很,如果是无关紧要之人带走了奉容的尸体,周妫想必已是心急如焚。”桑沉草冷笑,“看来听雁峰和新盟会不闯也得闯了,我们去会会周妫。” 奉云哀沉默不言地离开跌玉岗。 夜深时分,曾经热闹非凡的云城陷入一片死寂,城中看不到一盏彩灯,四处昏暗一片,墨色中只有熄灭的灯笼摇曳不定。 可即便如此寂寥,也仍有人四处巡查,那些队列好似无孔不入的蛀虫,要将云城蛀个千疮百孔。 奉云哀匿在夜色中,朝着听雁峰的方向去,所幸她轻功了得,就算到处都是提灯巡查之人,她也能轻而易举地避过。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跟在后边,同样游刃有余。 听雁峰的山底下是昔时的瀚天盟,如今瀚天盟牌匾已被除下,就连守门人,也已不是昔日那批。 奉云哀绕到另一侧,择了险路上山,不料半山腰竟有人当值,那人已是半梦半醒,寝在树上打呼。 看对方熟睡,她本不欲动手,刚想掠过,一块石子从她耳边袭过,不轻不重地打在那人颈侧。 奉云哀蓦地扭头,看向桑沉草。 桑沉草但笑无言,一副任凭对方指摘的模样。 第43章 树上之人被点了穴, 睡得越发熟了,怕已是连风声都听不见。 此时两人说话,也万不会将之惊醒。 可奉云哀实在无言语对, 谁人点穴是用石子的,如若力道重了些,伤及对方性命可如何是好, 不过她终也只是睨了桑沉草一眼, 便越过此女赶往山巅。 桑沉草噙笑跟在后,拂开方才捡石子时沾在手上的尘灰, 慢悠悠道:“又不是杀人放火,秀秀急什么,再说, 你们这听雁峰被外人劫掠,我就算杀他,你也应当高兴才是。” 第70章 “杀”这一字,她说得何其轻松。 奉云哀忍无可忍, 目光朝树上一飘, 压着声音道:“如何,还盼我感恩戴德?” “倒也不必, 显得你我生疏了。”桑沉草负手踏风,或许因易容后眼下两颗痣受到遮掩,竟多了几分此前没有的飘飘似仙, 她笑说:“只盼你莫再找着法子撇下我了。” 此女压着声, 那略有略无的低瓮, 竟有点像发自胸腔心口的共鸣, 这刻的温柔与脉脉含情恍然是真的。 好在奉云哀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轻易不会受此女蒙骗蛊惑, 冷冷道:“我撇与不撇,不由你干涉。” “不干涉,只是想说,此刻一道上山,我也算是与秀秀你出生入死了。”桑沉草哂道。 又是些狗屁不通的歪理,奉云哀不再应话。 虽知道上山的阵法早被撤除,如今走得畅通无阻,奉云哀还是不免难过。 桑沉草也有些惊诧,她往身侧树皮上一抹,碰到些凹凸不平的符文雕刻,挑眉道:“奉容想将你完完全全藏起来,光容你住在山上还不成,保不齐没有别人上山,她是立了阵的吧。” 奉云哀不曾闯过阵,不过阵的事,她自小就有听闻。 那时奉容怕她童心使然,好奇下山,便道山中有阵,任何人误入都会碰到鬼打墙,最后必会因为找不到出路而饿死阵中。 奉云哀自幼听话,对山下没那么向往,其实即便奉容不设阵,她也不会私自下山。 是后来她才隐隐觉察,奉容设阵,不单是不想她下山,更是不想旁人擅闯,只因山中有旁人见不得的东西。 是了,那方绘有机关秘术的丝绢,一定是周妫在听雁峰上翻找出来的。 “可惜了,阵法遭到破坏,不然我也能见识见识此阵的威力。”桑沉草惋惜摇头。 如今一些树已被砍去,磐石也被劈碎,封山阵彻底消弭。 桑沉草踢开脚边的碎石,轻哧一声又说:“看来当时上山的周妫,是知道破解之法的。” 奉云哀微怔,此前她只觉得,周妫与奉容关系甚密,又是瀚天盟长老之一,知道破阵之法也不出奇。 但周妫忽然破阵,忽然上山…… 此事当真诡谲至极。 “此前不破,偏偏那一日破,破阵之法是谁教给她的?”桑沉草转向别处,弯腰将碎石捡起摩挲。 石上也有刻字,只是因为碎裂严重,已辨不清原来面貌。 “知道是什么阵吗?”桑沉草问。 奉云哀抿唇,她不曾听奉容说起,许多事只要奉容不率先开口,她便不会去问。 不过奉容也算是将许多事都摆在她面前了,就摆在藏书阁中,只除了…… 只除了明月门。 “当真不知道啊?”桑沉草嗤笑,索性将碎石拼凑起来,企图拼出个大概。 奉云哀静站不动,在思绪中搜罗关于阵法的全部,她总觉得,对于此阵,奉容一定也早早就将谜底写给她,只是奉容从不明说。 书阁里的书,她全部看下来十遍不止,若不练剑,她便在书阁中看书,那似乎是她为数不多的消遣。 大罗无相阵,春风沐雨阵,迷心织影阵,十步穿魂阵…… 还有哪些? 眼看着桑沉草已快要将碎石拼完整,只因为一些齑粉连掬都掬不起,衔接处免不了缺漏百出。 奉云哀看清了碎石上的半角符文,当即,书上看到过的某一页忽地浮上思绪,心口蓦然一震。 会引擅闯者频频遇到鬼打墙的阵数不胜数,但如此无懈可击,与山林相融毫无破绽,范围甚广,又不致命的大阵,似乎只有那一个。 “明月春。”奉云哀唇齿一动。 桑沉草起身笑了,冷不丁朝奉云哀面前凑:“奉容告诉你明月春,却不曾提起过明月门?” 在知道明月门前,奉云哀至多觉得这阵法名字古怪,从未联想过其它。 白衣人垂眸不语,月色下那眸光被白纱一遮,更加模糊不清。 “这明月春可是明月门的独门绝技,明月门之所以能匿身武林,而从不暴露踪迹,便得益于此阵。”桑沉草幽幽道。 奉云哀心乱如麻,久久才道:“我在听雁峰的书阁里看到的,师尊她……从未亲口提起。” “我都有些艳羡了,奉容如此善待你。”桑沉草揶揄,“看来我得收回此前说奉容养不好你的话了。” 奉云哀敛目淡声:“可如此说来,知道破阵之法的,只有明月门的其余人。” “不错,秀秀聪明。”桑沉草那张易容的脸上,一双眼精亮鬼魅,“明月门消失多年,当时在黄沙崖下的名谱,秀秀也看到了,秀秀不妨猜猜,究竟是谁杀害了奉容。” 说来说去,竟…… 又指向了问岚心。 明月门的孙萋早已亡故,最后只有问岚心一个人嫌疑颇深。 如果是之前,奉云哀大可以一口咬定问岚心早有杀心,但如今她迎着桑沉草的双目,眸光不免一颤。 真的是问岚心吗? 奉云哀沉默了良久,极慢又极冷地说:“有人想嫁祸给问岚心,将明月门全部铲除,是不是?” 桑沉草笑得两眼弯弯,伸手摸起奉云哀的耳垂,夸道:“秀秀好聪明,无需我出声指点,竟就能窥到真相了。” “可还有谁,熟知明月门的阵法?”奉云哀对此一无所知。 第71章 “问奉容。”桑沉草压着声,除了未吐信子外,当真像蛇在耳畔私语。 奉云哀哑声:“如何问。” 桑沉草便抬起下巴,头往山巅微微一努,笑道:“自然是上山问。” 听雁峰上还藏了不少高手,多数已经睡下,有些个正在屋檐上喝酒说话,原本静凄凄的听雁峰,变得有些乌烟瘴气。 奉云哀在山上多年,何曾见过这么多,又这么不讲规矩之人,她屏息抿唇,不悦之色跃于面上。 桑沉草倒还是那悠闲自得的模样,她大抵有些好奇,四处张望一眼,只是因为到处有人,她看不尽兴,摇头道:“这都什么人,想来你和奉容在时,这地方应当连鸟雀都不多。” 鸟雀有灵,两人在山上练剑时剑意凛冽,还能驱走不少虫兽。 奉云哀没出声,环视一圈后,视线定在远处。 山上屋舍简陋,也就两处屋宅,一处是平日休憩用,一处放了不少奉容搜罗而来的书籍宝典。 不同于山下曾经的瀚天盟,此地久未修葺,书阁和寝楼俱是摇摇欲坠。 偏那些坐在屋檐上的人不懂珍惜,说到兴头上时,猛一拍身下屋瓦,拍得嘎吱作响,黑瓦欲碎。 那烦闷之感将奉云哀的胸腔填了个水泄不通,她近乎要将气息完全堵滞。 “气了,要不要帮你出气?”桑沉草忽然问。 奉云哀摇头,心知此女必会帮倒忙。 她只是…… 她从未如此气过,她无措而气愤,却找不到一点点发泄口。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昔时她心中哪会有这么多起伏,她顶多会因为独自呆在山上而有些孤独。 孤独么,练剑就好了,剑练累了,便看看书。 “莫气。”桑沉草看出端倪,又摩挲起奉云哀的耳垂,好似对此兴致颇深,“这些人越是自在,越是毫无戒备,你我能挖到的谜底就越多,昔时奉容教你猜过灯谜么?” “不曾。”奉云哀避开此女胡乱造作的手,耳垂被揉捏得有些发烫。 别说灯谜了,她下山前甚至不曾见过花灯,关于花灯的林林总总,她只在书上看过。 是后来奉容没了气息,她抱剑离开听雁峰,在从云城出去的途中,看到过一瞬花灯妙影。 光彩熠熠,当真喜人。 “我教你猜。”桑沉草又是一哂。 奉云哀并未放在心上,毕竟此女胡言乱语多了,半句不可轻信。 远处屋檐上的人忽地一摔酒壶,也不怕将旁人惊醒,一抹嘴上酒渍便道:“没想到连封山阵都用的是明月门的,要不是周长老神通广大,说不定我们此时还被奉容蒙在鼓里。” “她当真无所畏惧,在瀚天盟用明月门的阵,也难怪这么多年,无人上得了这听雁峰。”另一人道。 “你可有进过峰上的书阁,阁中竟藏了各宗门的武功秘籍,难怪她剑法能够大成,又如此无人能敌,原来是将各门武功都纳为己用了,真不愧是明月门的传人。” “杀她的人定就是问岚心,两人将中原武林玩弄于鼓掌,没想到最后窝里反了,真是天助中原啊!” “只是如今还找不到那问岚心的踪迹。” “周长老定能将她擒到。” “来,喝酒!” 屋檐上的两人已是醉醺醺的,那摔了酒壶的人又新开了一盅,只是唇边还没挨着壶口,就被一块石子击中后脑勺。 “你——”边上另一人惊慌扭头,没想到额头上挨了一记,也晕过去了。 桑沉草掂着手里的石子,压着嗓道:“秀秀听清楚了么,猜谜不难,其实所有谜底,全都摆在你我面前了。” “如何呢。”奉云哀皱眉打量四处,生怕暗处有人。 “周妫没这神通,她背后必还有旁人。”桑沉草虚眯着眼,“此人多半和明月门交恶。” 奉云哀摇头:“和明月门交恶的人,应当不少。” “秀秀,这你就错了。”桑沉草嗤笑,“明月门哪比得上逐日教,旁人厌明月门,是因明月门根骨悟性无人能及,却又不自谦,行事太过猖狂,而并非因为她们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 奉云哀想,如若明月门还在,此女必也是其中一员。 第44章 房檐上那两人已被砸晕过去, 其余人还在无知无觉地呼呼大睡着。 桑沉草慢吞吞地往衣襟里摸,忽地取出半截香,看似还是烧过的, 上边有焦黑的痕迹,应当使过好几回。 奉云哀投去一眼,倏然按住此女的手, 冷声问:“你要作甚?” 在她看来, 此女已是惯犯,虽不至于作恶多端, 行事却也常常暗藏杀机,这香指定不是什么好香。 桑沉草嗤笑:“这整个山巅上,得有十数人, 只需一人装睡,你我必暴露无遗,秀秀当真不害怕?” 奉云哀看向她手中,皱眉问:“这是什么?” “不过是迷香罢了, 死不了人。”桑沉草径自走向另一侧, 一个轻飘飘的腾身,便将挂在檐下的灯笼取了下来, 随之摘下灯罩,借之将香点燃。 奉云哀当即屏息,唯恐自己也摄入迷香, 她捏起袖角, 虚虚掩在口鼻前, 很是谨慎。 点完香, 桑沉草又往衣襟里摸,叫人以为一支不够, 她还要点上两支。 哪知,那纤长的手摸索了一阵,再取出来时,手中竟然空无一物。 奉云哀狐疑地瞄着桑沉草,刚想出声询问,她遮在口鼻前的手便被拉了下去。 第72章 她如何还敢开口,只能将唇紧紧抿上,生怕再一睁眼,又是数日之后。 这等事,此女可不是第一次做了。 奉云哀仰面避开,脸上洒了月光,她本就无甚表情,如今更是冷清寡淡,犹像天仙。 那如今正顶着易容的人哂了一声,展开掌心容奉云哀看。 手上并非空无一物,其实躺着一枚丹药。 丹药是朱红色的,看着有几分像大补丸,又亦或是别的强身健体的药丸,总之不像包含剧毒的。 在奉云哀印象中,但凡是毒性十足的,在此女手中都与靛色相近。 料不到桑沉草嘴角一勾,竟将丹药按到她自己的唇边,难不成是……解药? 是了,桑沉草虽身藏千毒,但身上也是带着解药的,当时在黄沙崖下,她宁愿将解药喂给马匹,都不分给活人一颗。 奉云哀面色沉沉,心中已有猜测,如若是解药,这药说不定也只有一颗。 她倒是不气,这本也不是她之物,旁人给与不给,皆容不得她出声针砭。 桑沉草笑盈盈的,但眼中根本没有一丝善意,她另一只手里还捏着香,香尖上烟雾袅袅升起,好似她腰间缠着的软剑。 看似绵软,其实轻易就能取人项上首级。 桑沉草没立刻将药丸吃下,而是五指一拢,又攥紧了,她这手就像钩子,而解药便是饵料。 奉云哀定定看她。 桑沉草虚眯着眼问:“如果我的解药只有一枚,秀秀怕不怕?” 奉云哀依旧在屏息,此时不便应答,索性冷眼相对,不过即便她屏息够密,也会余有些许疏漏。 且不说这香一直燃着,她屏息已屏得有些乏了。 隐约闻到一股冷香,香气极淡,其中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辛辣。 奉云哀莫名头昏,隐约觉得,眼前人的轮廓已经开始分散,她本就模糊的视线越发朦胧混沌。 “我最是心软,听不得旁人求我,秀秀是不是身子不舒爽了。”桑沉草哂笑,凑近道:“若不,求我一句?” 奉云哀还是抿唇不语,但她* 斜睨着人时,已不如起初冷淡,是因她周身疲乏,已在失神边缘。 月下仙冷不丁被扯下目遮,露出一双灰沉沉的眼。 这眼本该孤冷疏远,此时却迷蒙欲碎,好像一对已经滚至崖边的琉璃珠。 桑沉草倏然一句“好可怜”,终归还是将药丸含到嘴中。 这完全在奉云哀意料之中,她有点难过,此女口口声声说她们二人同进同退,有多亲昵,到如今却还是置她不顾,设法害她。 迷香的效力越来越显著,奉云哀心觉自己已成一片叶,风吹则坠。 就在此时,桑沉草一个贴面,愣是叫奉云哀无处可躲。 两唇蓦地一碰,是云团撞了云团,软得让奉云哀一时找不着北。 她就那么惶然无措地瞪着眼,哪还有方才的半分顽固执拗。 贴上前的唇略微张开,蛇一样的触感慢腾腾地撬开她的口齿,随之将衔在嘴中的半颗珠渡了过去。 是余下的半枚解药。 桑沉草渡完还不止,似是不舍得给,又想将那半颗药卷走,屡屡试探,屡屡送回,百试不爽。 这已与屏息无异,奉云哀神色迷离涣散,何时被这样捉弄过,一时不知如何吸气,好似连魂灵都被汲走,身沉沉下跌。 就在跌落边际,她忙不叠攥紧桑沉草的袖口,五指拢得近乎泛白,连对剑时,都不曾使出过这样的气力。 桑沉草不得已揽住她的腰身,揽得很是称心,蛇般的双目微微一弯,终于错开分毫,哧笑一声说:“这药管不管用?” 奉云哀不知道,她还需攥着此女的袖口才能站直身,也不知是口中丹药作怪,还是别的什么,在气息交缠时,她闻到一股奇特的药香。 和迷香的气味不同,它显得尤为温润,叫人欣然向往。 奉云哀气喘不定,身下滑了少许,随之克制不住地往前倾身,额堪堪磕着桑沉草的肩角。 “哎呀,我们秀秀怎的站不稳了。”桑沉草还出声打趣。 奉云哀总觉得,自己要将掌中的那一块衣料抓碎了,她良久才回过神,蓦然松开五指。 桑沉草一如从前,丝毫不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何古怪,一举一动简直随心又妖异。 她甚至还主动擦拭起奉云哀湿润的唇边,悠悠道:“药丸也分给你了,这回总该不气了。” 奉云哀瞪眼不言,灰白的眼眸中满是错愕不解。 那支香还在燃着,四周越发寂静,原还在半梦半醒的那些人,多半已彻彻底底地陷入梦乡。 “你、你为何——”奉云哀将眼纱拉了回去。 桑沉草睨她一眼,走向别处道:“分你一半解药罢了,秀秀何必多想。” 奉云哀在书中读到过,喂药是有这么个喂法,但她刚才又并非昏迷不醒,她明明可以自己张嘴咽下。 朝书阁靠近,走在前的女子忍不住笑起来,笑得何必肆意,甚至还微微仰面,全不怕将周遭的人从梦中惊醒。 奉云哀当即明白,她又被戏耍了,是喂药,多半又不止于喂药。 她摸了自己的唇,指腹也软,那感觉却截然不同,究竟不同在哪,她一时间说不清。 但那片刻间的拉近,似乎是她读过的书里,所有的情谊都比不过的。 第73章 近到好似…… 能将人揉到自己的血肉之中。 也或许,奉容放在书阁里的书,还是太少了。 桑沉草实话实说:“当时将你迷晕的,其实也是此物,只是我暗暗施了真气,将它直接引入你体内,让你无从发觉。” “你!”奉云哀怒道。 桑沉草故意轻嘘一声。 临近书阁,远远能瞧见一只悬在牌匾上的纸鸢,纸鸢已经积灰,显得灰扑扑的。 奉云哀仰头定定看着,走在前边的人见她并未跟上,便退了回去。 “这是哪年放上去的,有点意思。”桑沉草回头,“莫非是师徒间的秘密?” 奉云哀愣愣看了良久,听声一惊,总觉得此女又要无端端凑上前。 “看来是了。”桑沉草自顾自道。 奉云哀摇头:“不过是幼时断了绳,纸鸢飞远,我急急想追,不料险些从悬崖摔下,后来是师尊出手,一掌将它拍落。” “所以它便挂在牌匾上了?”桑沉草眉梢一挑,“没想到奉容还有这般童心,本以为你在听雁峰上,除了练剑便是练剑。” 奉云哀抿唇。 “后来怎不取下来?”桑沉草又问。 “师尊曾说,何时武功了得,能自己摘得到凌空的纸鸢了,再自己将它取下。”奉云哀淡声,“只是我习武多年,依旧不觉得自己武功了得。” “看来奉容从不夸你,倒是有几分吝啬赞扬了。”桑沉草意味深长,“不过想来也是,她痴迷剑法,对自己的剑法造诣从不满足,又如何会对你称心。” 奉云哀本是想反驳的,唇一张,竟无从辩驳。 桑沉草忽地腾身,也不嫌那纸鸢积灰,轻易就将它取了下来。 尘埃飞扬,她屏息将积灰拍开,轻呼一口气递到奉云哀面前,漫不经心道:“往事已矣,何不往前看,奉容是事事不满,但你大可不必将自己拘囿在过去。” 这等话,奉云哀此前从未听过,好似清泉灌顶,什么奇经八脉,全都被涤荡一遭。 是了,何必拘囿。 但她一时间不信,桑沉草竟还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毕竟这人对问岚心的恨,似乎积攒了多年,深入肺腑。 桑沉草拍拂双掌,也不管奉云哀有未听进心,穿进门道:“且看看奉容的藏书有未被人盗取。” 奉云哀踏进门,一眼看见高处悬着的灯盏,那悬灯的位置,似乎与以往不同。 灯是挂在两根交叉链条上的,链条四端分别固定在书阁的四面。 见她仰头,桑沉草不作声地腾身而上,踩着书架一个借力,将自己挂在铁链上。 灯中蜡炬已灭,除烧得将要见底的蜡炬外,再见不到旁物。 不试则已,一试才知,这索链非同一般,竟还是玄铁所制,其坚固强韧,是其它器物无可比拟的。 桑沉草露出惊诧之色,翻身坐上链条,饶是如此,此链竟也没有颤上一颤。她垂眸下观,抱臂问:“秀秀,此物你一定熟悉。” 奉云哀的视线循着铁链而动,抬臂一指,冷冷道:“这灯,原不是挂在这里的。” 桑沉草猛一震掌,才知这灯竟能移动,哂道:“那它原本挂在哪一处,难不成是正中?” “并非。”奉云哀食指一动,微微移向别处,“是东北面,近墙三尺处。” 桑沉草又施出真气,将灯盏捞近。 但见那灯恰恰卡在东北面近墙三尺处,灯中熄灭的蜡炬倏然亮起。 “秀秀好记性!”桑沉草笑道。 第45章 火焰噼啪, 霎那间好像山火倒灌,高塔般的书阁一片通明。 这才是奉云哀熟知的样子,她在此间生活数年, 可从未见过悬灯熄灭。 周遭的千百窗纸全透着光,恰似飞星坠落山巅,长照人间。 可灯, 会是谁熄灭的? 奉云哀记得清楚, 她下山那日灯还未灭,而奉容倒地不起, 不该有旁人知道悬灯的秘密。 桑沉草还闲适无比地侧坐在链绳上,半张脸映着火光,即便面容普通, 也衬出了几分妖冶。 她仰身躺下,稳稳当当地托起下颌,哂道:“秀秀你可知道,奉容为何要设这样的灯?” 奉云哀不清楚, 但想必和机关有关。 “知道这是什么机关吗。”桑沉草又问。 奉云哀仰头不语, 她在听雁峰上多年,可从未听奉容说起过。 “我曾在问岚心的笔录里, 看到过这个秋水蔽目阵法。”桑沉草徐徐道:“只是秋水蔽目和奉容设下的略有出入。” 秋水蔽目…… 奉云哀寻思了一阵,她似乎也略有耳闻,相关记载就在这书阁中! 她灵光一现, 当即旋身而起, 在高自己三尺的书架上取到了一册籍典, 里边绘有各门各派的机关迷阵。 此书她翻过不下五遍, 轻易就能找到秋水蔽目阵的那一页,其上明晃晃写着数个字—— “此阵由秋水斋岁见雪所创。” 是了, 这阵法的名字本就与秋水斋极像。 桑沉草躺在链绳上漫不经心地往下看,不出声催促,反正她迷香下得够足,外边的人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奉云哀一目十行,虽不至于倒背如流,但对机关的布置与破解,已是烂熟于心。 秋水蔽目不同,所用到的灯盏更多更密,犹像是要将密室烧成火海,且它不将灯悬于顶上,悬于顶上的是她们借以听声辨位的银铃。 第74章 秋水斋中不全是盲眼之人,许多门人虽有眼疾,却也能感知得到光影。 此机关便是借灯影布设,先是观影,而后飞身顿足,使得暗门大开。 奉云哀蓦地将典籍放回原处,合眼辨别光影,只是她不常如此,闭眼后便略显笨拙。 上边的人轻轻一哂,哪会出声点拨,那高高在上的模样甚是傲慢轻狂。 闭目后好似人在梦中,因四处书架高耸,侧头时明暗有别,一时间好似深陷梦境。 难怪书阁中许多架子虽然空着,却一直未被移走,原来它们并不多余。 突如其来的急切和迷茫将奉云哀淹没,经此,桑沉草的话再次得到印证—— 果然,奉容并非事事都会说给她听。 但奉云哀依旧想知道,奉容埋下的谜题还有多少,谜底又该是什么。 辗转移身,她身法极快,晃动的残影好似鬼怪,尤其她白衣寡淡,更像是索命无常了。 桑沉草看似漫不经心,偏奉云哀每一顿足,她托在下巴处的手指便会微微弹动一下,似乎与对方心有灵犀。 但这并非心有灵犀,不过是因她早就看破此阵,她以此验证下方辗转的人有未走错。 奉云哀一步未错,她系在脑后的白纱轻飘舞动,那来回腾移的样子,有几分像坊间的妙舞。 只是她的身姿不比舞女柔软,略显生硬冷漠了。 桑沉草看得津津有味,在下方白衣人左后一步落下时,托在颊边的手指又轻轻一叩,悠声道:“成了,秀秀好厉害!” 顷刻,那看似固定在石板地上无法挪移的书架,竟沉沉地往四面移开,发出的沉重低鸣,好像山门大开。 整座书阁都在颤动,尘埃徐徐落下。 奉云哀怔了良久,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跟着便忘了屏息,误将尘埃吸入肺腑,呛得猛咳好几声。 身也在晃,那沉鸣声不休,她有少许头晕耳鸣,隐约觉得自己所站的地方在缓缓偏移。 书阁一抖,悬在上方的铁索也跟着抖动,那斜躺在链上的人忙不叠稳住身,目光直勾勾地盯住底下正中。 原来移动的并非书架,而是地砖。 正中露出一大块空缺,里边漆黑一片,正是被机关牢牢守住的暗室。 石板滞住,嗡鸣声停歇,跟着石板偏移的奉云哀得以稳住心神,愣愣望了过去。 桑沉草笑着飞身而下,赞叹道:“好一个秋水蔽目,能参透此阵的除了岁见雪,还能有谁?” 这本就是岁见雪独创的,个中隐秘,只有她最清楚,其他门人至多照搬样子学过去。 故意移开悬顶的灯盏,令光影与原先错开,使得此阵好像不复存在,难道真的是岁见雪所为? 奉云哀对岁见雪了解不多,也不知此人对奉容,究竟是好是坏。 “底下说不定还藏了别的东西,不然哪需要掩盖阵法。”桑沉草垂头看了良久,连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径自跃了下去。 奉云哀瞳仁紧缩,蓦地往门外望去一眼。 外边的人还在熟睡,气息何其平稳,看来迷香当真管用,如果没有那半枚解药,她多半…… 也睡死过去了。 奉云哀摸向唇边,忽地听见,那跃至地下之人打了一声响指。 她悬至喉头的心微微下跌,索性跟上前,冷不丁撞上一个温热的怀抱。 “呀,怎的投怀送抱,秀秀怕了?”桑沉草语气上扬,佯装惊诧。 奉云哀冷声道:“你故意屏息掩藏所在,不正是想我撞上来?” 桑沉草轻笑退开,手里歘一身响,是火折子燃起。 周遭被照亮,里边竟只有一张石床,石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身白衣胜过皎月,不染世间一片尘。 看清那个人影,奉云哀周身发寒,就连手脚也僵得不能动弹。 此间如此冷清简陋,除石床外空无一物,四面的石壁上满是剑痕,还有一些古怪的指印。 有的深一些,有的浅一些,交叉无序,疯魔至极,根本就是练剑走火入魔留下的。 寻常人走火入魔,若非得旁人助力,怕是会直接崩坏神志,偏偏奉容靠一人之力便能恢复如常,也难怪她能当得起天下第一剑。 桑沉草也愣了良久,她长舒一口气,不咸不淡地看向奉云哀,道:“上前看看么。” 奉云哀忙不叠扯下眼纱,灰白的双目氤着水雾,身上冷感仿佛消融,好似单单一蚁一米粒,就能将她击溃。 她的胸口被凿空,里边一片荒芜,她从未感受过如此荒芜的难过,什么都无法填入。 桑沉草甚至不必出声询问,便能确认自己的猜想。她静默了半晌,干脆将炙热的手指伸向前,轻碰奉云哀素白的侧颊,歪头道:“去看啊秀秀,人生在世不就是要多看么,生也看死也看,喜也看悲也看。” 她声音压得低,很是魇魅。 奉云哀抿唇不语,余光微微瞥向此女幽深的眼,终还是夺过对方手里的火折子,走了上前。 石床那边晦暗,床上单薄的身微微隆起,使得映在墙上的影子好像山丘。 这便是奉容往日在她心目中的模样,风不能移,海不能没。 但如今那人一动不动,只像一柄锈坏的剑,凌冽和锐利已一并风化。 越是靠近,奉云哀越觉得古怪,心里头的难过被这古怪之感淹没,胸膛下只余离奇。 第75章 她闻到一股异香,像是花草的气味,这和奉容平日用的香料截然不同。 更别说,奉容离世已有一段时日,久不焚香更衣,哪来的这股香气。 这香还如此浓郁,仿佛永远不会消弭。 奉云哀慢下脚步,眯眼心道,这真的是奉容吗。 “怎么了?”桑沉草走上前,当即也闻到了那股异香。 “这香气从何而来,难道今日也有人为她焚香?”奉云哀话音一顿,“不可能。” 若是焚香,此暗室内也该充盈此股香气。 如今闻着,倒像…… 奉容就是香料本身。 奉云哀屏气上前,将火折子悬在石床上方,单一眼便迷惘失神。 神颜仙姿,躺着的人可不就是奉容?是受世人敬仰的奉容,亦是遭世人厌弃的奉容。 奉容的尸身竟和刚死的时候一样,完整饱满,不见尸斑,亦不变面色,乍一看只以为她熟睡不醒。 “怎么……可能?”奉云哀心乱如麻,伸手试探奉容鼻息。 手指边静凄凄的,没有任何气息,掌心挨上前时一片冰凉,已有几分像寂胆。 一个人怎能又鲜活,又这般死气沉沉? 桑沉草在后打量,很慢地道:“原来这就是奉容。” “是她。”奉云哀有些哽咽。 “且看看这是不是易容。”桑沉草冷不丁一句。 奉云哀五指一蜷,少顷才探向奉容脸面。 面颊平整细腻,不像易容。 奉云哀当即看向身后这同样易了容的女子,静静观量了一阵。 桑沉草会意地倾向前,举动好似分外温驯,偏目光锐利如蛇,不紧不慢道:“要不要伸手探探?” 奉云哀思索过后,还是抬手拂向了此女的面庞,同样平整细腻,让人找不到丝毫破绽,她越是摩挲,眉心皱得越深。 “奉容未教过你,我来教你。”桑沉草按住奉云哀的手背,迫得她移不开手,一边道:“光这样是找不出破绽的,明月门的易容可不单在脸上,连带着整个头颅、脖颈和胸膛,都在其中。” 说着,奉云哀被牵着手,往此女衣襟边沿探。 即使她迫不得已,也觉得很是唐突,忙不叠拢紧五指,用力将手抽回。 桑沉草敞声笑起,反手探向自己的后背,手没入衣领处,将衣衫半解。 火光中并非白晃晃一片,在大漠呆得久了,她的肤色稍暗些许,虽瘦,却丝毫不露孱弱,正好比沙海的悬日,带着无形的震慑力。 奉云哀愣住,移开目光道:“你……” 她手中的火折子被拿了过去,那人不出声地往自己后背上灼。 奉云哀刚移开目光,被惊得又看了过去,冷声道:“你疯了?” 只见桑沉草只手移开火折子,另一只手在后背上,像蛇蜕皮那般,缓缓撕下薄薄一层。 “秀秀你看,该是这样的。”桑沉草又露出了那张惑人的脸,还有眼下两颗妖异的痣。 第46章 桑沉草动作极慢地撕下了整张面皮, 在褪去平平无奇的伪装后,她阴魅的神色与相貌契合了许多。 奉云哀心中的怪异感终于散去不少,面前人顶着这么张脸, 她竟看得舒心许多。 “你自己去试探真假,我不碰奉容的一根寒毛,省得问岚心要将我杀了。”桑沉草提溜着那薄薄的假皮, 姿态多少有点瘆人, 好像书中的画皮鬼。 奉云哀低头看了奉容许久,终还是接过桑沉草手里的火折子。 没见到奉容前, 她心中有万语千言,如今见到,却连半个字也吐不出。 这还能不是奉容吗? 这寡淡的眉, 浅浅的眼窝,鼻峰微微隆起,显得有些傲气,唇…… 这张唇如今再不能与她交谈。 奉云哀颤着身挪步上前, 低低道:“阿云冒犯了。” 桑沉草不声不响地站在后方, 侧耳聆听周遭动静。 在平常,奉容哪容任何人贴身伺候, 就连她的袖口,奉云哀也不曾碰过几次。 此时,奉云哀极小心地拉开奉容的衣襟, 本想直接将火折子送上前的, 不料, 靠近时香气更浓, 熏得她有些晕眩。 究竟是什么气味? 奉云哀俯身细闻,鼻尖近乎抵到奉容的发丝上, 她顿住,忙不叠拨开遮在奉容耳畔的头发,赫然发现一根…… 从对方耳朵里探出来的枝。 不错,正是枝,细嫩的枝。 枝条略微泛红,芽尖不足米粒大,分明是新生的。 奉云哀身上寒毛乍竖,险些没拿稳火折子,轻吸一口气后,才缓缓将之送到奉容的颈侧和胸膛。 一番熏灼,均无卷边起皱,和桑沉草手中的易容面皮迥然不同。 桑沉草自然也看到了,她默了少顷,迟疑道:“那是什么东西?” 奉云哀靠得近,也闻得更清晰些,毫无疑问,她闻到的异香便是从这枝条上扩散开来的。 寻常花草,除非被撕出伤痕,或者开花结果,哪会有如此浓郁的香气。 且不说,这枝条根本没长在泥里,而是从尸里伸出来的! 如若它继续抽芽发枝,那这整具尸,岂不是要被枝叶笼盖? 又或者,尸身直接变作树桩,什么血肉脏器,全都成为它的养料。 奉云哀从未在书中见过这样的诡术,这究竟是为了保全尸身,还是说,就是这东西害死了奉容? 第76章 “闻所未闻。”桑沉草竟也不怕那枝条有毒,直接捏上前。 奉云哀蓦地握住桑沉草的手,此女的确恶劣,但总不该……枉死在此地。 所幸,桑沉草很快便收回手,在撚了一下无甚变化的两指后,改而取出银针,用以挑破枝条上的嫩叶。 银针没有变黑。 “没毒?”奉云哀不信。 桑沉草兴味盎然地颔首,取出帕子擦拭银针,未将之立即收回,改而将其抵向了奉容还略微敞着的胸膛。 “你要作甚!”奉云哀扬声。 “我想挑破奉前辈的胸膛,看看内里变成了什么模样。”桑沉草直言不讳,双眼精亮到有些瘆人,带着股道不明的癫狂。 “住手!”奉云哀当真怕极桑沉草真的要破开奉容的尸。 桑沉草索性收回银针,改而捏上奉容的双颊,令之张口。 尸身柔软,竟真的被她撬开了唇齿。 奉云哀移开目光,一颗心揪作一团,却也祈盼能找到奉容惨死的真相,即便只是些许蛛丝马迹。 捏着奉容双颊,桑沉草陡然眯眼,徐徐道:“喉中也被枝叶填满,多半是从脏腑里伸出来的,看来奉容吃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我离开听雁峰时,听到周妫说,师尊身上有针伤。”奉云哀撩高奉容的袖口,郑重而认真地翻找。 “针伤定是有的,不然他们又该如何嫁祸给问岚心?”桑沉草漫不经心。 翻找下,奉云哀终于在奉容的颈后找到针伤的痕迹,只是奉容如今的尸非死非活,而针口也像生前扎下的一般,做不了任何佐证。 桑沉草挤按针口,冷笑道:“这针眼看着倒是没有毒,但他们若要说问岚心新创了什么厉害的毒物,就比如这枝叶,想来也无人驳斥。” 此话不假,本来世人对问岚心就知之甚少,又如何推断得明白,这针眼和枝叶究竟是不是问岚心所为。 此时不论是桑沉草,还是问岚心出面辩驳,无疑都是自投罗网,着了那些人的道。 “看来假以时日,奉容的尸体当真会完全消失,也算是毁尸灭迹了。”桑沉草收回手,低头擦拭手指。 就这么刹那,奉云哀还真的萌生出了要将奉容开膛的心思,想将那扎根在其深处的枝叶,完完全全挖拔出来,好还奉容一个齐全。 奉云哀脸色冰冷,按捺住了这股冲动,却未按捺住杀意,那凛冽的真气渐渐四溢,而她浑然不觉。 桑沉草盯紧奉云哀,凑近道:“气了?气得像个活人了,如果奉容在世,大约会很欣慰,她自己练的是无情剑,行事冷漠疏离,勘得破剑法,却勘不破自己的心,教出来的亦是如此,好在事情还有转机。” “无情剑又如何。”奉云哀听不到旁人诋毁奉容。 桑沉草轻戳奉云哀的心口,眼神直勾勾的,眯眼道:“不知心之所往,不过是一具行走的躯壳,如此,留存在世又有何意义,练剑练到登峰造极,又有何意义?” 奉云哀被她冷不丁戳上一下,心也跟着咚隆一撞,这是她不曾听到过的话,一瞬的悸动不知从何起又朝何去。 回忆过去,奉容从来只会说一句:“练剑,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可如今,谜题依旧没有完全解开。 桑沉草收回手,掐指算算时辰,不咸不淡道:“还有两刻,迷香就要完全失效,你我得尽快。” “尽快作甚。”奉云哀心如乱麻,她起先是想将奉容的尸身带走的,如今想想,对奉容来说,外边的任何地方,似乎都不比此地安全。 桑沉草重新点了一支火折子,摩挲着暗室冰冷的墙面,慢条斯理地巡了一圈,悠悠道:“传言岁见雪有个习惯,任何她来过的地方,她都会留下一个刻痕,毕竟她眼睛不好,有时难以辨明方位。” 奉云哀便在石床周边一通找寻,指腹无意间从一凹痕上划了过去,她猛地折回,冷冷道:“形似红枫,但其棱角更多。” “不错,这正是岁见雪留下的,这是秋水斋里种着的东西,叫八角红枫,秋日一到,便会红如染血,美得惊人。”桑沉草转身,就着奉云哀摸着的地方落手,连她碰到过的地方,似也变得炽热无比。 奉云哀冷不丁被烫了个正着,收手时恍惚觉得,此女当真不觉得热,那从她手背上擦过去的掌心,甚至都还是干燥的。 她抿了一下唇,轻声道:“我以为你对黄沙崖以外的地方,都不甚熟识。” “问岚心不囚我,不过是会用上千只蛇蛊束缚我罢了,我常忍着痛到处走动,秋水斋我也是去过的。”桑沉草道。 上千只蛇蛊…… 奉云哀怔住,黄沙崖离中原得有多远,桑沉草得痛成什么样? 她熬得死成百只蛇蛊,那上千呢? “问岚心为何要这么对你?”奉云哀听得头皮发麻。 “有上千蛇蛊在,她知道我不论去到何地,最终都会回到黄沙崖,因为我不想死。”桑沉草幽幽道。 “那你如今……”奉云哀瞳仁微颤,她在此女脸上,看不出丁点痛意。 桑沉草漫不经心道:“问岚心走的那日,我体内的上千蛇蛊就死了,她放开了我。” 奉云哀又是一怔。 桑沉草哂道:“不妨说回秋水斋?” “你竟还敢闯入秋水斋。”奉云哀回神。 桑沉草气定神闲地说:“又不是什么进不得的地方,问岚心常常记挂奉容,奉容极难见到,不过她与秋水斋的岁见雪相熟,我便绕个弯子,择了秋水斋下手。” 第77章 “你……”奉云哀虽已不是头次听到这般言辞,但依旧惊诧不解,“你厌问岚心厌到如此地步,饶是她挂心之人,你也不愿疏忽错漏?” 桑沉草坦然道:“她心爱之物我一把火烧毁,心爱之人,我亦想毁去。” 奉云哀闭嘴不言。 桑沉草轻笑一声,好似愉悦淡然,“不过是年少轻狂,后来才知,奉容可不是我随意杀得了的。” 如今奉容就躺在石床上,成了冰冷的尸。 暗室寂然无声,桑沉草补上一句:“如今我倒也没有那么痛恨问岚心了,且奉容与我无怨无仇,人自然不是我杀的,可别将方才那番话当作是我自首投案。” “我并未愚钝到如此地步。”奉云哀冷脸皱眉。 桑沉草笑说:“还是秀秀善解人意。” 奉云哀不想担这赞赏。 桑沉草转而道:“不过如今可以肯定的是,不论是整个秋水斋,还是单单岁见雪,她们与杀害奉容的,都绝非一路人。” “我师尊的尸……”奉云哀已拿不定主意。 将尸身留在此地,确实最为稳妥,但这听雁峰已被占据,不是她时时都能硬闯的,下回再来,也不知奉容还是不是这般模样。 奉云哀不舍,尤其鼻边芳香何其馥郁,如同那扎根在奉容体内的枝芽,生生不息。 这惨淡血肉,一定会被枝叶吞没,兴许连胸腹都会被抽出的新芽撑破,最终失去人样。 炙热的气息毫无预兆地迫近,引得奉云哀滞了气息。 “我有一技,你要不要听?”桑沉草用那魇魅的腔调,在奉云哀耳边说话。 奉云哀僵住,“什么。” “我看到花苞了。”桑沉草没来由的一句。 奉云哀又问:“什么?” 桑沉草牵上她的手,带着她往奉容耳根处摸。 有一根柔软的枝条绕到了奉容耳后,顶尖上有一尖尖小小的花苞,很是稚嫩,似乎掐一下便会折断。 任谁也想不到,这从尸里伸出来的枝,竟还能开出苞蕾。 奉云哀俯身靠近,借着火折子的光,看清了那指甲盖大小的花苞。 只看得出是艳红色,也不知盛放后会是什么模样。 桑沉草也跟着弯腰,贴着奉云哀的后背道:“我想将奉容的尸体藏起来,寻英会上不是要折花么,你说如果将当日之花换成这一朵,他们会是什么脸色?” 根本无需回头,奉云哀便猜得出,此女的眼神该有多么精亮诡谲。 “他们想毁尸灭迹,我们便将奉容送到天下人面前。”桑沉草不疾不徐,“让五湖四海的江湖人都看看,奉容是如何被害死的,要知道,单是那施在发肤上的银针,可开不出这样的花。” “就算如此,众人也还是会怀疑到问岚心身上,而奉容创立瀚天盟的初心,也依旧受人猜疑。”奉云哀冷声。 “秀秀聪明。”桑沉草弯着眼,“所以你我还需潜入新盟一探究竟,找找这植株的源头。” 第47章 整座云城都被笼罩在新盟会的阴翳下, 要想将奉容藏在城中,谈何容易? 奉云哀原还听得不寒而栗,如今只觉得, 此女实在异想天开。 她沉默不言地看着奉容,不想奉容委委屈屈地待在阴沟地下,可如今想藏尸, 便只有两个路子, 要么往天上藏,要么匿于地下。 否则, 就只能将奉容留在此地,从今以往,不见天日。 可奉容那皎月星辰一样的人, 如何能…… 如何能像尘土一般,被囚困在这暗室内,她应当像她的剑法,形似行云状似流水, 凌傲自若, 逍遥物外。 “秀秀对此计不* 满?那便不送奉师上论剑台了,就单将她带离听雁峰, 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桑沉草声音低低,循循善诱般,“下了山, 你便可以让奉容入土为安, 如此, 即便她日后真的成了一棵树, 你也能瞧见。” “你——”奉云哀灰眸微瞪。 “我这可是给你出主意了。”桑沉草极淡地哂了一下,“且先将奉容带下山, 用不用那一计,便看你我能不能寻到植株的源头。” 奉云哀眸光极冷,总觉得桑沉草口出此言,多半只是为了唬弄她,好将奉容带下山。 但她……其实也想将奉容带走,她一颗心犹像被撕向两边,说不清要往哪边靠。 “秀秀,迷香快要失效了。”桑沉草低声。 此话好似一记钟,在奉云哀头顶上当啷一声。 “好,便如你所言。”奉云哀小心翼翼扶起石床上的奉容,不曾想自己竟还有为奉容背尸的一日。 “秀秀可要想好了。”明明应了自己的意,桑沉草偏还要多问一句。 奉云哀颔首道:“想好了。” 背上的人除了躯壳冰冷外,其肌理柔韧,分明和活人一般,足以在阎罗殿上瞒天过海。 奉云哀心道,如若真能瞒天过海,奉容是不是还能活过来? 再一想,她也异想天开了。 桑沉草掐指又算时辰,转身道:“得走了,云城我不算熟,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棺材铺子,我们且先往那走。” “城中会有人巡查。”奉云哀冷声。 “成千的棺材,他们总不能一个个翻,且不说那还是百姓的居所,想来应当不会像客栈那般,还需反复查验。”桑沉草不疾不徐地腾身,从地下翻回书阁。 第78章 奉云哀没见过那棺材铺子,也不知是不是和此女说的一样,当真有那么多棺材。 她背着奉容的尸踏风而上,落地时还生怕颠得奉容不适。 不曾想,往日剑法高超到无人能敌,不论做什么都无需外力相助之人,竟会如此无动于衷地伏在她背上。 桑沉草踩出轻功,慢悠悠震出一掌,拍得悬灯沿着另一根锁链簌簌而动。 灯影又被打乱,此番若再按着影子落脚,已不能打开暗室。 奉云哀看向门外,目光所及处,那些人还在呼呼大睡,无一人有苏醒的迹象。 桑沉草翩然落地,食指一挑,就将奉云哀随手收在腰带下的白纱取了出来,凑近给她重新遮起双目。 靠得近,鼻息混在一块,又显得分外亲昵。 虽有白纱遮着,奉云哀还是移开了眼,于桑沉草这张她看惯了的本来面目,她其实还是不愿多看。 不论是相貌还是神情,此女都太像鬼魅,多看一眼仿佛能乱人心神。 就好似,此女也是一只活蛊。 桑沉草嗤笑着捏住奉云哀的下巴,迫得奉云哀将头转回来,不得不与她直视。 “作甚。”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心满意足地松手,轻声道:“等会可得跟紧我,奉容的尸身能不能藏好,全看你。” 方才上山时,桑沉草可没有这番言辞,她如今声音一低,莫名有几分胁迫的意味。 奉云哀忙不叠将目光斜了出去,没看到任何不速之客,但她直觉,此言并非空穴来风。 “嘘。”桑沉草食指抵唇,继而取出虫哨,吹出轻悠悠的一声。 “你驱使的虫兽碰见人了?”奉云哀皱眉问。 桑沉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穿出书阁时还不忘捡起那只落在门边的纸鸢,道:“似乎是周妫来了。” 奉云哀步子一滞,冷冷道:“她这时候上山做什么?” “似乎不止她一人。”桑沉草含住虫哨,吹出短促一声。 奉云哀环顾四处,已不知从何处下山为好,此时下去,当真免不了撞上周妫。 “莫慌,也好看看她和谁一路。”桑沉草倒还是那不惊不怵的样子。 “可这山上的人都还未醒,周妫此时上山,定会有所觉察。”奉云哀心口发紧。 桑沉草笑出声,眯眼道:“周妫顶多知道有人擅闯听雁峰,但来的人带走了什么东西,她怕是想破头都想不出来。” 奉云哀抿唇看向桑沉草手中。 “留着么。”桑沉草挑起眉梢,递出纸鸢。 奉云哀回头遥望书阁牌匾,沉默了许久才道:“不拿了。” 桑沉草便也不多问一句,手腕一旋,那纸鸢正如展翅夜鹰,稳稳当当地挂回到牌匾上。 乍一看好似与此前无异,其实纸鸢上已无多少灰屑,好在不细看便无人能知。 奉云哀是有几分不舍,但也不是非留它不可,眼眸一垂,淡声:“下山吧,去找找你说的棺材铺子。” 桑沉草抬手一指,漫不经心地出声:“他们是沿着这边山路上来的,想避倒也不难,你从另一边下去,我去看看,周妫和什么人在一起。” “你独自一人?”奉云哀蓦然扭头。 桑沉草很是亲昵地贴上前,和奉云哀额头相抵,说道:“还是说,秀秀一个人下山怕了?” 奉云哀岂会怕,仰头避开那不安分缠上前的气息,斜睨着眼前人道:“我是怕你一时不察,马失前蹄。” “秀秀还会担心我了。”桑沉草笑得开怀,也不怕这笑声将人惊醒,委实随心所欲。 “我们何处碰头?”奉云哀不想与她贫嘴。 桑沉草笑停了,悠悠道:“你在山脚下莫要走动,我探明究竟,就去找你。不过你若是想走,也不无不可,我的虫兽必会领我找到你。” 寻常人听到,必会觉得毛骨悚然,只因此女阴恻恻的,说的话很像永世不竭的纠缠。 奉云哀转身道:“你多保重。” “可不能与我分道扬镳了,秀秀。”桑沉草说完便屏息下山,连脚步都几近于无,说是鬼魅也不出奇。 看那人消失在婆娑树影间,奉云哀也穿过众人下山,一路上除了虫鸣外,再听不到其它。 如此寂静,她不由得想多呆一阵,好让奉容再看看这听雁峰,再看看月光。 也不知桑沉草那边顺不顺利。 所幸这一侧山脚下与武林盟的城墙并不接近,此处近郊,得往外再行两里,才能看见零星屋舍。 奉云哀背着奉容不动,也不想将奉容随处放置,尤其此地寂寥,四处是树,还不知暗处有没有歹人藏身,她可不能再让奉容的尸身被人带走了。 这般宁静,也很是离奇。 听雁峰上那么多人镇守,按理说,山脚不该如此疏忽。 果不其然,树叶哗啦一响,好比骤雨倾袭,一急旋之物自远处逼近,气势不容小觑。 那锥子一般的东西旋近,周遭炁流被带入其中,登时变得锐如剔骨。 这若是撞在身上,非得被活活凿出个大洞不可。 奉云哀忙不叠晃身避开,抬臂用寂胆的剑鞘拨动身前气劲,以化开对方的攻势。 剑鞘刚硬,在她掌控下却好比拂风的手,几下便将旋起的炁流震散。 凝聚成团的锥状白芒被拨得四散崩溃,那真气一个迸溅,裹在其中的人便暴露无遗,竟是个持着金刚伞的矮个老太。 第79章 老太没料到自己的真气竟被这名不见经传的女子拨散,她收伞的顷刻往后腾身,倒挂在树上道:“什么人夜闯听雁峰?” 奉云哀听得不悦,面上依旧无甚表情,这听雁峰本就是她和奉容的,如今被人指摘成夜闯,当真…… 当真不平。 “只是过路。”奉云哀淡声。 老太当即看到奉云哀脸上眼上的白纱,不解道:“秋水斋?” 奉云哀不想连累秋水斋,尤其如今得知,奉容的尸身便是被岁见雪藏在听雁峰上的,当即言简意赅否认:“不是。” “那是谁。”老太歪头往奉云哀背后看,狐疑又问:“身后是什么?” “一个人。”奉云哀眉目低垂,不想让那发自心底的凌意,引得对方更加起疑。 老太不信,扬声道:“让我看看,死人活人!” 说完,老太猛地旋动金刚伞,伞骨的边沿断开数截,成了银针暗器。随着她一甩伞,诸多银针便如天女散花般朝奉云哀盖去。 奉云哀举起寂胆一旋,施以内力,旋出一道气劲屏障。 不料那金刚伞的伞面突然翻折,成了个正对奉云哀的罩子。 伞被老太往前伸出,为飞袭的银针增添推力,真气遂也被送出,每枚银针上都盖着骇人寒芒。 奉云哀旋转剑鞘,生生拦住扑面的气劲,再一震腕子,银针便倒转调头,每一枚都恰好落回伞骨原处。 铿一声如金石冲击,翻折的伞面啪地折了回去。 老太险些没握住伞,骇然从伞柄处拔出长剑,咬牙切齿道:“好强的功夫,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是出鞘的剑,一是凌寒剑鞘,前者轻盈无可匹敌,后者钝重难握,其实优劣已分。 偏偏奉云哀还背着尸,步子稍显沉滞,对掌尚可,可若要比身法,那她根本无从应对。 眼看着老太的剑就要削向她的发,一柄软剑像蛇一般死死将那伞剑绞住。 “秀秀呀秀秀。”桑沉草鬼影一般掠至奉云哀后背,低笑道:“如何谢我?” 软剑完完全全将伞剑绞住,其剑尖甚至还扎进了老太手腕,好像要将人抽筋剜骨。 老太大惊脱手,后撤道:“竟然还有帮手。” 桑沉草当即收剑,侧身藏在奉云哀身后,叫人看不清真容。 眼看着伞剑就要落地,奉云哀将之踢起,稳稳接在手中。 再一看,远处哪还有老太的身影,说不定通风报信去了。 奉云哀端详了一下手中伞剑,作势收起。 “这也要呀?”桑沉草诧异。 “你觉得我这遍身刀剑,是打哪儿来的。”奉云哀平静道。 第48章 “看来你去聆月沙河的一路上, 磨难只多不少。”桑沉草将软剑缠回腰上。 奉云哀掂了掂手里的伞剑,这剑不比寂胆锋利刚硬,只胜在能藏于伞中, 令人始料不及。 她神色沉沉,淡声:“我四处询问沙河所在,起先或许……问得有些冒犯, 且又不肯摘下帷帽, 无意招惹了不少人。” “怎没有问到我,我定不求回报地给你指出一条明路。”桑沉草笑道。 “此前碰不到, 便是无缘。”奉云哀干脆将伞剑缠起,像此前的寂胆那般,背到后背上, 接着道:“那些人有的阴险狡诈,有的凶神恶煞,我既不想受伤,亦不想跟他们过手, 思来想去, 只能将他们的剑夺了。” “那怎么没夺我的剑?”桑沉草凑近,一双笑弯的眼里满是狡诈精光。 奉云哀别开目光:“你问问自己呢。” “我不知道呀, 秀秀不妨同我说说。”桑沉草故意的。 奉云哀冷声:“莫要欺人太甚。” 桑沉草索性改了话匣,往对方腰间一碰,撞得短刃啷当, 乐呵道:“所以你便将计就计, 成了那赊刀一派的后人?” 奉云哀轻嗯一声, “世人对赊刀派一知半解, 且这一派退隐多年,变数极大, 轻易不会引人起疑。” “秀秀果真聪颖。”桑沉草又不吝惜夸奖了,此时她虽也噙笑,却已不像先前那么漫不经心。 奉云哀有少许不自在,生硬问:“方才那人是谁,江湖册上似乎不曾见过。” 桑沉草扬起的嘴角略微往下一耷,不咸不淡道:“是千机门的陈金塞,这老太默不作声研制密器多年,脾性古怪至极,前些年她才在武林上露面,随之便创立了千机门。” 奉云哀微微颔首。 “奉容给你的江湖册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真是老旧。”桑沉草说话极不客气。 奉云哀瞪过去:“那又如何。” “我可没有说奉容半分不好,只说江湖册老旧。”桑沉草弯起眼。 奉云哀咽下这口气,侧过身余光一斜,将边上人上下打量,看她没有皮外伤,才问:“方才不是去打探周妫了么,如何?” 桑沉草冷嗤一声道:“周妫果真不是独自上山的,不过她模样古怪,双眼略微无神,有几分像得了失魂症,也可能是外疆的魇术。” “魇术?”奉云哀在书上读到过,这魇术似乎能操控人心,令人好似皮影,任之驱使。 其实么,魇术倒也没有这么神秘莫测,不过是在施以迷药后,再用极细的丝线将人使驭,并非什么操控人心。 这一邪术出自外疆,但与逐日教无甚瓜葛,起先是百姓用来赶尸的,亦或是将一些死在外边的牛马运回家中。 第80章 “她身边跟了外疆人?”奉云哀又问。 桑沉草若有所思,幽幽道:“看不清,那人披风遮身,不知身形如何,还头戴兜帽掩藏面容。” “果真心里有鬼。”奉云哀斩钉截铁,随之一顿,又化为不解,“可那日在听雁峰上时,她神色很是清明,不像中过魇术,其周遭也没有使驭之人,虽说书中记载,那操纵的丝线最少也能延至一里外。” “那便是她起先就有贼心,甘愿被暗中使驭。”桑沉草冷笑。 “周妫不在盟中,我们可以借机闯入。”奉云哀遥遥望着远处城廓中的零星灯影。 桑沉草正有此意,此时不潜,更待何时。 盟会总址就在听雁峰另一面的山脚下,绕过听雁峰,一眼就能望见高耸的城墙。 城墙上置有武器架无数,甚至还有沉重的炮台,只是炮台中空无一物,毕竟盟中都是武林高手,此等器物,寻常时候是用不上的。 这并非故地重游,毕竟奉云哀此前也不曾踏足此地,顶多算是…… 带奉容重游故地。 幸而城墙上空无一人,但也不知是不是空城计,她们轻而易举就潜了进去。 桑沉草朝奉云哀身后望了一眼,道:“如今还去不了棺材铺,多花时间走那一趟,说不定周妫就下山了。你我且先在这找个地方安置奉容的尸,进去后如若碰上危急,怕是顾不上她。” 奉云哀有些茫然,她对此地本就不熟,岂知能将奉容安置在何处。 且不说如今到处都有巡查之人,似乎哪里都不安全。 桑沉草指着边上那放置弹药的沉重铜箱,说:“委屈奉盟主在箱中待上一待。” 奉云哀百般不愿,却还是将奉容小心地放入其中。 那箱子够大,箱中空空如也,许是闲置久了,也无甚难闻的气味。 将奉容尸身藏好,奉云哀不安地起身,扭头便看到桑沉草正停在孤寂冰冷的炮台边,嘴边噙笑,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 奉云哀冷着脸警觉看她,冷冷问:“你想做什么?” 桑沉草从衣袂里取出那半支烧过的香,闲闲散散道:“我若借这东西,将迷药扩散开来,这整个瀚天府不都是我们的了?” 说她谨慎么,倒也足够谨慎,说她大胆,也足够大胆。 “你……”奉云哀怔住,忙不叠环顾四周。 眼前的瀚天府好似宽广无边,与在山上时看到的不同,在山上时不论是这瀚天府,还是云城,都只有小小一片,似乎撕下一片叶,就能将之完全遮蔽。 桑沉草根本不是在同奉云哀打商量,在说完的一刻,她已将迷香攥成齑粉。 “你怎么敢,万一有缺漏,有人没被迷香蒙住,你我便是他们瓮中捉鳖的鳖!”奉云哀压低声音。 桑沉草转头寻觅,从另一只铜箱里找到彩烟弹,她直接将迷香添入其中,一边道:“当真会替我省事,连这东西都有。” 莫名的,奉云哀觉得,此女在黄沙崖下炼药时,多半也是这副模样,很随心所欲,不在乎药被炼成什么样,只当玩乐。 “秀秀不拦我?”桑沉草笑盈盈地看过去。 奉云哀合眸不语,眼不见为净,她料想此女必不会做毫无把握之事,此女不过是看着散漫不羁,其实心中算计,比谁都深。 桑沉草哧一声,便将手中物送到炮管中,却不点火,而是震出一掌,硬生生令那彩烟弹抛射而出。 随之,她又聚起真气猛拍一掌,硬生生令其炸裂开来,碎成遍天齑粉,胜似染了色的绵绵细雨,却又比雨水更加密不透风。 这炮管,好似只起到装饰之用,或许这也是桑沉草寻乐的一部分。 一瞬间,奉云哀屏息不动,生怕有人忽然逼近。 所幸没有,周遭静凄凄一片,连原先若有若无的说话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吊起的心咚隆落地,如此大起大落,奉云哀总觉得再这么下去,她迟早得被这人吓出病。 桑沉草轻拂双掌,腾身飞入府中,回头道:“秀秀,来。” 事已至此,奉云哀只好紧跟上去,只是她不曾涉足其中,如今不免迷蒙。 “周妫此前住在哪一处,奉容又住的哪里?”桑沉草问。 细细分辨了良久,奉云哀才指道:“周妫的住处在西园假山后,师尊住在东园高阁上。” 桑沉草也不加怀疑,越过院子中七零八落躺着的人,便朝着对方指着的方向去。 西园假山依稀可见,里边却已经搬空,周妫大概耐不住心,已迁到了别处。 如若周妫当真想将奉容取而代之,自然不会放着东园的高阁落灰。 东园高阁傍山而立,如同宝塔一座,塔尖撑天,凌云而不胜孤寂,抚镇云城。 阁楼其上是盟主平日的居所,其下是议事用,平时众人聚于塔下,共商武林大计。 周遭躺了不少人,乍一看好似战后的狼藉。 昔时奉云哀都是在山上观望,远远只能瞧见一个尖顶,如今站在塔下,她才知道,此阁远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纤巧易碎。 桑沉草没这瞻仰的心思,她不走正门,轻功一踏便凌至阁楼最高处,随心地斜坐在敞开的木窗上。 奉云哀看桑沉草勾手,却不直接跟上前,而是从底下穿入,将议事厅纳入眼底。 两列矮木案相对而置,正中的山水屏风前便是盟主之位。 第81章 在奉云哀记忆中,奉容吃喝百般讲究,杯碗俱是银质,也俱是她亲自命人打制的,如若有人投毒,应当一眼就能看出。 且不说,在吃喝上,奉容也从不假他人之手,不论是煮茶熬药,炊沙亦或馔玉,都亲力亲为,旁人应当没有下毒之机。 奉云哀斗胆往正中盟主之位上一坐,掌心缓缓从案上抹过,也不知这桌案,奉容伏过多少回。 就在她想伏案小歇时,背后蓦地呜嘤一声,好似剑身震颤。 奉云哀怔住,耳畔又呜嘤一下,还似有粗布崩裂时的毛糙声响。 此时她背后只有那裹在布中的伞剑,除此以外,再无其它。 奉云哀忙不叠将伞剑取下,只见裹在上面的粗布已经开裂,而剑身正微微颤动着,似与什么有所感应。 楼梯上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 “难道你身前的木案出自天机门之手?”桑沉草慢步下楼。 奉云哀紧紧握住伞剑,微一施力,这剑便颤也不能颤了。 桑沉草已走至奉云哀身侧,屈指在矮案上轻叩了数下,饶有兴味地说:“千机门惯来喜好在本门所制之物内,放置一样叫做地石的东西,那地石难采,仅有千机门采得到。” 奉云哀收拢五指不动,将伞剑牢牢捏住,当即明了:“难不成地石还会互相牵引,一呼百应?” “不错!”桑沉草敞声笑了,“秀秀好聪明,怎这么聪明!” 奉云哀露出困惑之色,冷冷道:“可师尊同我说过,她用的矮案俱是昔时自己雕刻的,她曾为练心雕镂了不少器物,又怎会是千机门所制?” “那便是……”桑沉草阴恻恻地拉长调子,“被易换了。” 说着,她摸向桌案底部,又摩挲侧边,一番摸索下来,她握住其中一只案脚,猛将之掀翻。 “有机关?”奉云哀目不转睛。 桑沉草幽声道:“千机门最擅长将机关暗藏在寻常器物中,他们打造之力极强,怕是能将奉容的随意一件东西复刻完全。” 奉云哀当即起身,想提着伞剑一一查验。 “我知道了。”桑沉草笑道。 第49章 桑沉草侧耳贴近木案, 好似能听到木头里微乎其微的声音。她反手伸向身后,食指微微一勾,在跟奉云哀要剑。 伞剑还在颤动, 在被桑沉草握住抵上木案的时候,它就好比剧烈挣动的飞蛾,近乎要颤出虚影。 随之, 一声呜嘤从木案里传出, 声音比方才要明显许多,分明是从桌腿里传出来的, 藏得极其隐秘。 光靠看,哪看得出任何蹊跷,这木案像是用整个木桩雕刻而成的, 面上见不到任何一道拼接痕迹。 而若是要将地石藏在里面,不将木头剜空,怕是做不到。 千机门的手段可见一斑,在造物上颇有造诣, 如此一来, 饶是亲手雕刻了桌椅的奉容,又如何分辨得清, 哪样才真真出自自己之手。 “还不够。”桑沉草微微摇头。 奉云哀不解,“地石已如此明显,还有哪儿不够?” 桑沉草抛出伞剑, 继而食指沿着桌腿, 慢腾腾地往桌面处划, 极慢地说:“地石与机关关系匪浅, 如果是两枚完全契合的地石,一旦靠近, 必会引发机关。” 奉云哀当即明了,也就是说,还得有另外一物,而就是那一物,害得奉容……与世长辞。 “你说,另一样东西会是什么?”桑沉草似笑非笑。 奉云哀后颈发寒,能想到的另一件器物,大约只有…… 杯碗。 要将毒药一类的东西无声无息地下给奉容,便只能从她平日所用的杯碗入手,而如若,连奉容平日所用杯碗都被千机门易换…… 奉云哀仰头看向楼上,冷冷道:“师尊平日嗜茶,不论是练剑看书,亦或做其它事,手边俱是要放一盏茶。” “她的茶盏内,怕是也有地石。”桑沉草站起身,不假思索地往楼上走。 奉云哀已能猜到大概,如若桌案和茶碗中都有地石,那茶碗只消往桌上一搁,机关便会自行启动。 而暗藏在桌中的毒,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碗中。 桑沉草走在上方,扶着围栏往下一瞧,乐呵问:“你说奉容的茶碗,会不会早就被敲碎扔了?” 不无可能。 奉云哀不知道,她给不出任何准话,不过既然木案没有换回原先的,说不定易换后的茶碗也还在盟内。 “找找吧。”桑沉草虚眯起眼,冷笑一声,“看来周妫对千机门甚是信任,全然不觉得他们那点伎俩会被旁人识破。”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地石的?”奉云哀问。 桑沉草轻嘘一声,意味深长道:“地石对外的确是机密,但对内不是,我曾潜入千机门,就因为他们掘地掘得深,我能借他们之力,取走一些平日不好拿的地龙草。” 地龙草是一味极难寻的药材,听闻能活死人,令腐肉新生,腐骨愈合。 将之熬制成汤,喝个七七四十九天,死人能活,活人也能如同重生,焕然一新。 奉云哀在书中见过,但并未看到过任何实例,便只将它的药效,当成是百姓杜撰的。 “竟还真的有地龙草。”奉云哀诧异。 有一瞬,桑沉草的眸色极深,好似透不进光,偏她哧了一声,将阴翳统统驱散。 “笑甚。”奉云哀皱眉。 第82章 桑沉草哂道:“秀秀不知道的,看来还多得去了,不如下次我手把手教秀秀认,省得被旁人骗了。” 想到先前那……亲昵无间的触碰,奉云哀的心尖有些刺挠。 也不是刺挠,比之更轻,轻到若有若无,好比鸟雀掠水,她心上绽开一圈不明所以的涟漪。 那是什么呢。 “无需你教。”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轻声一哧,继而道:“千机门内外如同堡垒,坚不可摧,在门外怕是连个地洞的影都见不着,还得潜入门中,才知门内已掘了千丈深。” “既然外人不知,那又是谁同你说的?”奉云哀跟上前。 “我苦寻地龙草多年,自然消息灵通。”桑沉草冷不丁停步,转身一拨奉云哀的额发,笑说:“不像秀秀,只需待在听雁峰上。” 奉云哀一时哑口无言,良久才说:“我又不是不想下山。” “我知,是奉容管着你。”桑沉草继续往上走。 “你找地龙草时看见了地石?”奉云哀避开了前一个话题。 “挖那般深,哪能是为了寻常矿物。”桑沉草挑眉,“我进去后看见有人捧出一猩红之物,内有艳光流转,便知非同一般。” “地石竟是那般模样。”奉云哀似也见到了那猩红之物。 桑沉草若有所思,“底下呜嘤声不绝于耳,不少人头晕目眩,遍地都是恶臭的呕吐物,不少人是被千机门雇去开采的,一些直接死在地下,倒也为千机门省下不少后事。” 奉云哀微怔,不曾想千机门竟这般阴险歹毒,“他们竟还祸害外人?” “门内可都是精英,陈金塞怎舍得让那些人下去采矿。”桑沉草悠悠道。 到顶层,能看见翠屏绯柱,轻纱飞扬,与底下的议事厅截然不同。 奉云哀本想寻觅奉容留下的痕迹,没想到不论是放在桌上的茶壶杯盏,还是案上的书,榻上的床褥,俱不是奉容的。 连屏风和纱障亦不是奉容喜欢的花色,书案素笺上写着的,更不是奉容的字。 “看来奉容的东西都被搬走了。”桑沉草四处翻看,此番倒是翻得小心许多,没那么肆无忌惮。 奉云哀环顾一圈,摇头道:“也不知东西被弃在了何处。” “盟中放置杂物的地方在哪,厨屋又在哪?”桑沉草问。 奉云哀思索片刻,站在窗前往外指,淡淡道:“厨屋应当在那一面,过桥后又经廊道,大约就是放置杂物之地。” “这么清楚呀秀秀。”桑沉草意味深长,“得看过多少遍,才如此烂熟于心。” 奉云哀闲来无事,便会在山上俯观云城,虽不曾深入,却已将城中布局记了个大概。 “找找去,趁迷香还未解除。”桑沉草作势要翻出窗,滞了一瞬,漫不经意道:“只是不知道,周妫何时回来。” 奉云哀摇头:“先去看看。” 奉容的东西不少,如要舍弃,当时应当和尸身一齐,都抛在跌玉岗了。 但跌玉岗中除了那裹尸的草席便无其它,东西应当还在盟中。 只是盟中布置,除了在山上所见外,奉云哀多数是从奉容口中得知,盟中有无地道暗室,她一概不知。 奉云哀如今心里无底,毕竟连书阁中的暗室,奉容都不曾清清楚楚地说予她听。 奉容总是寡言,好似什么都想她去猜,她又并非绝顶聪明之人,如何猜得透。 思及此,她余光一飘,冷不丁将边上那人纳入眼底,总觉得如果是这人,兴许还真的能猜透。 “看来杂物果真都积在此处。”桑沉草推开右面偏厢的门,大致打量一眼,嗤一声道:“全都积灰许久,换一处看看。” 奉云哀在另一面的厢房前停步,忽然发现门上有几个指印,看来不久前有人到过此处。她蓦地震掌将门拍开,省得留下痕迹,门开时愕然发现,有一只稍显干净的木箱。 显然是新放进来的,箱上根本没有积灰。 她弯腰蹲下,小心将木箱打开,看见的无一例外都是奉容平日的起居用物。 茶壶杯盏,瓶罐碗筷,一应俱全。 “找到了?”桑沉草走近问。 奉云哀拿出茶杯细看,看不出究竟,如果此物已被天机门易换,那她看不出也无甚稀奇。 桑沉草撑膝俯身,轻拍奉云哀手背道:“先用伞剑一探。” 奉云哀握住伞剑悬到木箱上方,不光伞剑嗡鸣,箱中也呜嘤不停,脆瓷白银撞在一块,叮铃悦耳。 “果真。”桑沉草冷笑,“是真将人当傻子耍呀。” 奉云哀果断将箱中器皿一一拿出,寒意蹿遍全身,心知这其中的物件,几乎都被易换了一遍。 桑沉草站直身道:“不如都拿走,到议事厅里挨个试试。” 奉云哀想将整只木箱带走,但这样未免太猖狂了些,百般抉择下,仅挑出了几只她觉得是奉容惯用的。 桑沉草看她拿得吃力,便拿过去一些,无甚在意地托在手里,道:“若是想,整只箱子扛走也无妨,只不过如今你我尚需藏身,怕是管顾不上这么一大只箱子。” “日后再说。”奉云哀深深看那箱子一眼,决然转身。 盟中依旧静凄凄的,躺了遍地的人好似死尸,一个个呼呼大睡,浑然不觉身侧有人经过。 回到议事厅,桑沉草坐在盟主位上,伸手道:“挑一只给我,你觉得奉容平日最爱用哪只喝茶?” 第83章 奉云哀择了一只云鹤纹的,这纹路奉容最是喜欢。 桑沉草接过去,一撩袖口,令那盘在腕上的黑蛇探出头来。 黑蛇伸出信子,舔在杯沿上。 明明看着是银质的杯盏,涂毒后竟不见变色。 奉云哀早有意料,但亲眼所见,仍是难以置信,错愕道:“这究竟如何做到的?” 桑沉草拉下袖口,凑近打量杯盏,挑眉道:“莫非上边有什么看不见的涂层?” 随之,* 她擦去杯沿毒液,随意将银杯往案上搁,又从腰间取出一只瓷瓶,往杯里倒了些许药酒。 “这又是作甚?”奉云哀问。 桑沉草道:“既这银杯验不出毒,我便换一物来验。” 许是杯中藏着的地石不同于伞剑,放上桌时,桌与杯子俱是一颤未颤。 桑沉草神色不变,仍是那兴味盎然的模样,悠哉伸一根食指,将茶杯慢腾腾推动。 杯底在案上磨出绵长的桀桀声,上下两物似乎都很是平常。 桑沉草笑道:“看来那伞剑不一般,可能整把剑都是由地石打造而成的。” 茶杯徐徐而动,顿在某一处时,本来泛白的药酒,忽然浓黑似墨。 第50章 桑沉草顿住, 凑得极近观探。 自始至终,她的目光连半寸都没有挪开,却依旧看不出, 毒物是如何进到杯内的。 两件器物内暗藏的机关都如同涓埃之微,而因为各自的地石分外契合,机关变幻间毫无动静, 足以瞒过所有人的眼与耳。 奉云哀自然也没瞧出究竟, 蓦地一愣,问:“这是……什么毒?” 桑沉草还在打量, 她伸出食指一蘸毒液,撚了一下指腹道:“不过眨眼,竟就能完全化在我的药酒里的, 连丁点毫末也看不到。” “你——”奉云哀目光一滞,生怕这人要将手指送到嘴边。 幸而,桑沉草取出帕子将手指擦拭干净了,没做出那等惊天地泣鬼神的举动。 她将药酒倒回瓶中, 简单将杯子擦拭了一遍, 随之又将它挪到方才桌案的那个位置上。 岂料,变化未生, 杯中依旧干燥,没见着任何一闪而过的裂口。 桑沉草冷笑道:“看来空杯无用,还得施它一些分量, 才会诱发机关。” “果真精巧。”奉云哀想到是这么个东西害了奉容, 一颗心又苦又痛, 难受得不能捋顺气息。 桑沉草将那装了毒液的瓷瓶挂在腰间, 起身道:“也该走了,去找个地方, 容我细细查验瓶中毒物。” 奉云哀轻叩木案,不知这木头里边,究竟还藏了多少毒。少顷,她抖出一方布巾,将杯碗齐齐裹好,抱了个满怀。 而桑沉草哼着调,大抵是找着谜底了,看起来很是愉悦,出门前回头冲奉云哀笑,意味深长道:“也不知问岚心会如何谢我。” 如今尚不知问岚心人在何处,奉云哀摇头:“那还得见到她才知。” 桑沉草眉梢一挑,“无妨,总该有她现身的时候。” 外面忽地一阵吵闹,似乎有人靠近。 奉云哀忙不叠回头,只见议事厅整洁如初,好在未留下任何有人闯入的痕迹。 桑沉草轻呵,冷不丁一推奉云哀的肩,随之腾身而起,勾手令奉云哀跟着她倒挂在悬梁之下。 远处的人已在逼近,奉云哀不得已照做,省得被人一眼瞧见。 “怎盟中也昏迷了一大片?”有人道。 “在听雁峰上,我与郭子便是这般,后颈和额上忽然受到一创,随后便昏过去了。” “非也,我未受创,大抵是吸入了什么迷烟。” “盟内这般大,而听雁峰上亦是大风不停,什么迷烟能扩散得这般全面?” “那必也不是酒水饭菜,何等迷药能熬到三更半夜才生效?且不说,你我本就不在一个时段用饭。” “难道是虫兽?问岚心最擅驭虫!” “那你们身上可找得着虫兽咬痕?” 人群默了一瞬,似乎谁也找不到所谓咬痕。 又有人道:“如若是问岚心,自然做得到悄无声息。” 忽地有人出声打断。 “闯入者自有闯入的由头,听雁峰上可有器物缺失?” 无人应声。 “再看看,盟中可有失窃。”这女子的嗓音略显厚重,显得气势十足。 奉云哀看向怀中,暗暗朝桑沉草睨去一眼。 桑沉草会意,朝高处一扇敞着的琉璃窗指去,不声不响地离开此阁。 走前,奉云哀见着了那领头之人,那女人额上点了朱砂,眉眼飞扬,脸上几乎看不到岁月留下的痕迹,看着是杀伐果断之人。 如若她没有猜错,这一定就是周妫。 在奉容口中,周妫便是如此沉稳的脾性,长了张艳丽卓绝的脸,昔日也是江湖榜上有名的美人。 奉云哀只看一眼便揽紧布兜越出琉璃窗,省得怀中器物一个磕碰,便撞出声响。 所幸没人留意房梁,众人只齐齐在下方找寻。 桑沉草坐在飞檐上,朝远处一眺,故意问:“秀秀舍得将这些杯碗,放回那见不着天日的旧屋子里?” “自然。”奉云哀可不想打草惊蛇,如今周妫已有所觉察,万不能火上添油。 走过一次,桑沉草已是熟能生巧,轻易就找到了那堆藏旧物的偏院。 奉云哀掀开木箱,就着记在心底的次序,将杯碗一一纳入箱中。 第84章 桑沉草环臂在门外等着,唇角一扬:“秀秀,已经够稳妥了。” 奉云哀看了最后一眼,终于合上木箱,转身道:“那便走吧。” 重回到城墙上,找到那藏尸的铜箱,奉云哀将奉容背起,足尖轻一点地,轻功快如扶风。 盟中不少人已被唤醒,幸而两人已经离远。 到了街巷之中,两人不得不又藏藏躲躲,好在此时已是夜深,巡城的人只余下寥寥几个,还都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看着好像会随时歪倒在地。 奉云哀紧跟在桑沉草身后,皱眉问:“你说的棺材铺子在哪里?” “莫急。”桑沉草轻嘘一声,“很近了。” 在一处更为弯绕狭窄的巷子里,远远能看见堆积成山的棺椁,大多棺椁都已积灰,其上痕迹斑斑,明显搁置了许久。 一些白灯笼高高悬起,在风中微微摇曳,诡谲瘆人。 奉云哀的心漏跳一拍,好似此行是在给奉容送葬,其实她打心底不信奉容已死,在迈入此地时,步子稍显迟滞。 棺材铺子的门是紧锁着的,门上贴着层层叠叠的红白纸,也不知是积存了多少年。 奉云哀提心吊胆,身在云城之中,哪敢轻信旁人,不曾想,这惯来不走寻常路的妖女,竟停在门前,一副要知礼叩门的模样。 桑沉草的手刚叩下去,奉云哀寒毛直竖,她屏息不动,惶惶留意周遭动静。 笃笃五声,间断不一。 桑沉草忽地贴近门扉,压着声道:“髑髅夜半入梦来,合掌作揖乞借宿,面皮一摘,是人非鬼,也不知主人可否行个方便?” 奉云哀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古怪离奇,像是什么暗语。 门内有小孩儿咿咿呀呀道:“怎的还有旁人影子?” 桑沉草看向奉云哀,悠悠道:“孤影成双,亦是我。” 门嘎吱打开,院中竟空无一人,哪有什么小孩儿。 里边同样堆满或大或小的棺材,黑沉沉一大片,阴森骇人。 奉云哀方踏入门槛,门便嘭地合拢,看似是有鬼暗中关门,其实是一道真气掠过她身侧。 桑沉草径自迈入主屋,往蒲团上一跪,姿态像是要叩拜神佛,其实不然,她弯腰便掀开面前的黄布帘,乐呵道:“别来无恙。” 里边竟藏着个正盘腿织衣的老妇,老妇容貌寡淡至极,很是无情地睨出去一眼。 桑沉草道:“慕姨,我又来借棺材藏身了。” 孟有慕不应声,目光从桑沉草耳畔掠过,悄无声息地落在奉云哀身上。她织衣的手没有停,手巧而谙练,织出的纹理不见歪斜。 “这是我在外结识的……”桑沉草停顿,意味深长道:“朋友。” “朋友。”孟有慕平静复述,喃喃:“你竟还会有朋友。” 奉云哀听到朋友二字,心略微一颤,有些难以置信,只当桑沉草是在胡诌。 是朋友? 单是朋友? 她委实不明白,她心颤的那一下,究竟是为的哪个。 “怎的,我又不吃人。”桑沉草哂笑。 “叫什么名?”孟有慕问。 奉云哀看向桑沉草,生怕此女语出惊人。 “秀秀。”桑沉草语气幽慢,脉脉含情。 孟有慕冷哼一声道:“不透露名字,是怕我勘破她的命数?你真是机灵,看来此女非同一般,你此番来云城,与她有关?” “不。”桑沉草微微直起身,手依旧捏在黄布帘上,“我来是因为问岚心。” “那问岚心定是因为奉容。”孟有慕果断开口。 “但我找不着问岚心。”桑沉草直言。 “我也许久不见她,我猜她多半是死了。”孟有慕心冷嘴也冷。 奉云哀只觉得这二人能相处不无道理,行事说话都一样古怪。 “哦?”桑沉草也不怒,兴味盎然道:“那你猜是谁杀的她?” “自刎。”孟有慕语气平淡,“是殉情。” 奉云哀听得双眼直瞪,殉、殉情? 她对奉容的过去一无所知,这住在云城里开棺材铺子的老妇,却好似什么都清楚。 桑沉草哧一声,“那我就更加看不起问岚心了。” 奉云哀垂眸,白纱下神色迷惘,她不太能分辨旁人说的是不是玩笑话,讷讷道:“可我从未听说,她们之间还有……爱意,你又是如何得知?” “是单相思。”孟有慕不咸不淡道。 这倒是和桑沉草说的一样,问岚心似乎有心,但奉容无意。 “我不信问岚心有这么窝囊,奉容死因不明,她岂能说死就死。”桑沉草嘲弄。 奉云哀慢腾腾将背上的尸放下,坐在另一边的蒲团上,去打量那盘腿坐在桌子下的老妇。 孟有慕冷淡的双眼忽地一眯,望向她问:“你身后是谁?” 月光下,奉容躺在地上,惨白一张脸微微侧向桌案。 这处变不惊的老妇终于露出惶恐之色,眼眸倏然转向奉云哀,继而又看向桑沉草,哑声问:“你再答,这女子是谁?” 桑沉草卖起关子道:“传言奉容在听雁峰上,有个亲授亲传的丫头。” “我倒是听说一件事。”孟有慕瞳仁紧缩,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周妫成立新盟前,曾派人前往聆月沙河,寻觅问岚心的踪迹,而就在那几日,聆月沙河的杳杳客栈发生了命案。” 第85章 “不错,消息果真灵通。”桑沉草抬眉。 孟有慕接着道:“死的是鬼面刀虎逞,起先疑为问岚心所为,只是计谋被两名女子搅乱了,虎逞并非死在问岚心手下。不过还是可惜,周妫所派之人在黄沙崖下找到凭证,问岚心依旧没能洗脱罪名,她之祸心昭然若揭。” “你信了?”桑沉草冷笑。 孟有慕摇头,慢慢道:“我是想说,那两名女子化名……香菜与蕺儿根,莫非就是你们二人?” “不错,蕺儿根是我行走江湖新取的名字。”桑沉草竟也不藏。 奉云哀默了少倾,极度不愿,却还是徐徐开口:“香菜,我。” 第51章 孟有慕被逗乐了, 她那冷肃到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裂纹,忽地爽朗大笑。 但只是一瞬, 她便笑停了,她冷下脸将木针与线往旁一丢,从桌下慢腾腾爬出, 借着月光打量奉云哀身后之人。 奉云哀挡在奉容身前不敢动弹, 亦不敢妄自揣测奉容与此人的关系。 孟有慕一动不动地注视了良久,长叹一声道:“奉容啊, 你竟也有今日。” “你与我师尊相识?”奉云哀僵着身问出声。 孟有慕神色复杂,眼里噙着的情绪正好比水上涟漪,那水黾一动, 圈圈不同。 说眷恋不够眷恋,倒是比怀念多一分,其中又夹杂了少许怅然与敌意,眸色光怪陆离。 桑沉草坐到桌上, 随意拿起桌上的供品啃上一口, 完全不敬那立在后方的祖师神像。她嘴里含着半块米糕,乐呵道:“秀秀莫慌, 她与奉容不熟,只是和问岚心熟。” 奉云哀想不明白,既然是与问岚心熟, 那这人为何会对奉容怀揣敌意。 孟有慕慢腾腾挪上前, 近乎要凑到奉云哀脸上。 奉云哀不敢动, 眼看着孟有慕的手要碰到她发梢, 她冷不丁歪身避开,岂料孟有慕要碰的不是她, 而是奉容。 孟有慕轻拨奉容的发梢,渐渐的,最后一点敌意也从她眼底消散,她眼中只余下无尽的无奈。 “你……”奉云哀心惊胆战。 孟有慕收回手道:“我和问岚心有仇。” 奉云哀一怔,本以为两人间有着颇深的情谊,不曾想竟是冤家怨敌。 说着,孟有慕猛地拉下袖口,连带着里衣也被扯落,露出半边肩。 这举动太过突然,奉云哀本想回避,但她冷不丁看到,此人肩上有一道蜈蚣状的疤。 好似肩膀曾被撕裂,又被接了回去。 奉云哀这念头刚刚萌生,竟就得到了印证。 孟有慕道:“问岚心曾削断我一只手,后我每每找她寻仇,都落败而归,她嫌我功夫不比从前,特地从别处寻了另一只手为我接上,但我再想同她比剑的时候,她竟已弃剑退隐,成了那断魂针问岚心,从此……她再也没有碰过剑。” 奉云哀知道,那必是釜海一战之后。 江湖中人人快意恩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像孟有慕这般执着的,并不少见。 孟有慕摇头道:“她不用剑了,我即便能赢,又赢在何处?我索性也不同她寻仇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弃剑是因为奉容,我便好奇,那奉容究竟是何许人物。” “于是你来了云城?”奉云哀问。 孟有慕颔首,转身走到案台前,摆摆手令桑沉草起开,挑出三支香就着红烛点燃,先冲奉容拜上三下,后又冲祖师拜上三下。 其后她才道:“不错,我正是那时来的云城,一住便住到如今,不曾想这么多年下来,加起来见到奉容的次数,竟还不足十面。” “硬生生活成了奉容与问岚心的起居注官,对两人几乎了如指掌。”桑沉草揶揄,“只可惜她既不能与问岚心比剑,又没有那个和奉容比剑的机会。” 孟有慕也不气,只是轻呵一声,睨着桑沉草道:“这丫头几年前便知道我与问岚心有旧仇,特地来云城寻我,想与我联手斩杀问岚心,只是我早没有当初那复仇的心了,况且,问岚心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果然。”奉云哀料到如此,桑沉草为了对付问岚心,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桑沉草若有所思,扶着棺材道:“你对问岚心和奉容了如指掌,那你知不知道,她们是明月门的传人。” 孟有慕一愣,久久才摇头道:“明月门最后的传人,我只知道孙萋。” 整个江湖亦然,在孙萋之后,明月门便彻底消失了,众人连孙萋的传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而问岚心与奉容的名头,无疑都是她们自己打出来的,只是一人向恶,一人成立瀚天盟铲除外疆妖孽,背道而驰。 “连你都不知道,也不知旁人是如何事先知晓的,不光如此,那人竟还能找到黄沙崖地阵和听雁峰山阵的破解之术。”桑沉草冷笑,“照我看,问岚心与奉容也都不是一旦与旁人交好,就会掏心掏肺的脾性。” “我早知道听雁峰上有阵,只是我一直摸不透那个阵法,如若是明月门的阵,那便说得通了。”孟有慕道,“山阵破除一事我略有耳闻,也很是惊奇。此事绝非奉容亲近之人所为,这些年能上听雁峰的,可只有她一人,饶是她的挚友岁见雪,在破阵前也上不得山。” “如若不是外人,那便只能是熟知明月门的人了,孙萋的同门都有哪些人?”奉云哀问完,立刻想到黄沙崖下的那本明月门名册。 第86章 名册上一应俱全,只是不清楚前边人是死是活,而她当时只是匆匆一瞥,连名字也没看仔细。 孟有慕喃喃:“孙萋师从常枕厌,同辈有个叫楚絮的。常枕厌病故,而听闻那楚絮在年少时,被一把火烧死了,尸骨了无踪迹,也不知是真死,还是假死。” “楚絮。”奉云哀低声念道。 孟有慕微微眯眼,“也便是那一次,明月门暴露了行迹,众人诛凶讨逆,明月门至此衰颓,往后消息越发少了。” “看来是内乱。”桑沉草哂笑。 “明月门之事,江湖中知之甚少,我也只能想起这一二。”孟有慕从棺材间穿行。 “如果是明月门的人,便好解释,那人是如何拿到残绢的了。既熟知阵法,又有那等高超的易容术,想来就算是偷梁换柱,也轻而易举。”桑沉草嘲谑。 孟有慕皱眉问:“如此煞费苦心是为了什么,单是想要武林盟?” “谁知道呢。”桑沉草的语气很是不屑。 忽然间,外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孟有慕蓦地震掌,令身侧看似沉重如山的棺材通通腾起,露出底下一口最为古旧的棺。她掀开棺盖,冲两人使了眼色,低声道:“进去。” 奉云哀忙不低揽起奉容的尸,飞入棺材之中,不料棺材竟没有底,她往下一跌,也不知跌到了何处。 远远的,有个黑影自上方跟来,拽住她的肩一个轻笑。 奉云哀落到草席上,轻轻倒吸一声,赶紧将奉容安置在边上。 桑沉草在她耳畔笑道:“秀秀莫怕,这暗室虽然窄了些,却也是藏身的好去处。” 顶上棺盖合上,里边漆黑如墨,什么也看不着。 视线一遭遮蔽,那落在耳畔的气息,便滚烫得愈发明显。 桑沉草道:“改日去打探打探消息,看看寻英会究竟几时开始,你师尊耳畔的花,怕是快开了。” 幽静暗室中,那股香气沁入心脾。 奉云哀不由屏息,花汁是没有毒,也不知香气会不会带毒。 桑沉草有所觉察,笑道:“如若香气有毒,他们也不必大费周章将毒下到奉容杯中,再说你我这一路,也闻得够久了。” “瓶中毒液可还在?”奉云哀扭头,唇上一瞬炽热,险些乱了方寸,才知是气息撞上前,其实还差毫厘。 “得到明日,才能细细分辨了。”桑沉草食指抵唇,轻嘘一声。 幸而两人都懂武功,即便顶上隔了厚厚的棺,也能听个大概。 有人道:“可有生人到访?” 孟有慕许是又躲到桌底下了,声音若有若无:“不曾。” 她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念的什么经,显得神神叨叨。 这院子里四处堆满棺椁,又到处悬挂白灯笼,本就瘆人,这一念叨,更让人毛骨悚然。 另一人道:“失礼了,寻英会在即,还请行个方便,我等收到密报,城中有可疑人闯入,不得疏忽搜查。” 孟有慕还在念叨,并未出声制止。 外边一顿咚隆,多半是棺椁被一一掀起。 有人惊呼一声:“有尸体!” 众人凑上前看,纷纷捂紧口鼻,被那腐烂尸气熏得接连仰身。 “这尸从何而来?” 孟有慕不冷不热地应声:“几位面生,往日来这的,可不曾问过这么多。” “你答就是,我等奉叠山盟代盟主之令行事。” 叠山盟,怕就是那取替了瀚天盟的。 短短几日,它竟连名字都有了。 孟有慕道:“往常有人来这订制棺椁,尸体也顺带放在这了,有良心的会将棺材连尸带去下葬,没良心的,自然就留在这了。” 这些人的武功不比孟有慕,没那乾坤挪移的功夫,光是掀几个棺盖,就已是十分费劲。 众人找了个遍,途中也有触及那遮掩了地洞的棺椁,只是他们将棺盖一掀,没看出究竟,便将棺盖推了回去。 门嘎吱关上。 过了良久,木棺被笃笃叩上五下,其间隔与桑沉草叩门时一模一样。 奉云哀松下一口气,转头问:“是要出去了?” 桑沉草起身,发顶近乎触及棺材底板,可见暗室之狭。 “我可否将师尊留在此处。”奉云哀淡淡问。 “也好,不然明日那些人如若再来,还得费上一番气力藏尸。”桑沉草往棺材底板上猛叩几下。 底板欻啦一声打开,好似一扇窗。 孟有慕已在外边运起真气,令堆叠的棺材腾空而起,如此,两人只需翻个身就能出来。 腾空的棺椁慢吞吞归位,未砸出大动静,只像山鼠咯吱叫唤。 “你们眼下有何打算?”孟有慕问。 “得看看今年的寻英会,那叠山盟有何打算。”桑沉草幽幽道。 “怕是不好打听。”孟有慕摇头。 “我有我的法子。”桑沉草看向奉云哀,五指往自己侧颊上一撘,轻摸面皮。 奉云哀会意,错愕道:“你要潜进去?” “不只我。”桑沉草笑说:“还有你。” 第52章 在这江湖中, 人亦是剑,剑会折,人自然也会折。 奉云哀实在不想看着这人独自折在叠山盟里面, 沉默良久,不得不颔首答应,淡淡道:“也不知今年的花架会如何设置。” 她不曾亲眼见过, 关于寻英会的所有, 都只能从奉容口中得知。 第87章 奉容是如何同她说的,她心底的寻英会便是什么样。 寻英会前夕, 那试剑台会被重重圈起,以免旁人潜入其中大动手脚,而在那期间, 势必要将赤颈连珠花移到花架上。 花架便在试剑台的正中,是用金石雕成的重剑,而寻常刀剑,根本伤不了它分毫。 架高三十尺, 那赤颈连珠花独露花球, 而枝叶其它,俱是齐齐埋在架内, 以免被误伤。 桑沉草嗤笑:“今年必不会再用赤颈连珠花,此时离花开,还久着呢。” 奉云哀目光沉沉, 想到奉容耳畔那欲放的花苞, 也不知如若真像桑沉草所说, 将尸身藏在金石花架中, 那奉容在天之灵……会不会动怒。 不过想来,奉容也不想枉死, 她定也是想知道真相的。 桑沉草自顾自道:“那得用花期足够长的花才能取替赤颈连珠,寻英会持续七日,能开足七日而不蔫巴的,当真少之又少。” 奉云哀皱眉道:“但我们此时潜入又能如何,他们必不会像放置赤颈连珠花那样,提前安置其它花株,否则寻英会才刚开始,花就要谢了。” “先去看看,那石剑的内里有无玄机。”桑沉草道。 奉云哀还真不知道,石剑的详细,奉容从未与她说过。 边上,孟有慕忽地出声:“听说金石重剑里面是空的,往年会有人藏在里面,以便给赤颈连珠花添水。” 桑沉草笑起来,悠悠道:“我还以为那金石花架重剑还能有什么玄机,那样的话,花若是蔫了,岂不是可以直接在里边将之换掉?” 孟有慕摇头:“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 “我们何时走?”奉云哀索性问。 “歇一歇,明儿走。”桑沉草打了个哈欠,径自走向侧厢,扭头道:“明日易容进去,便无需鬼鬼祟祟,也不会引人起疑。” 倒是有几分道理,想必叠山盟今夜必不能安宁,毕竟那“潜入者”还未被揪出来。 此时贸然闯入,怕是火上浇油。 孟有慕见桑沉草推门,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冷不热地睨过去一眼。她捡起地上的木针又开始织衣,全不顾线团已经沾灰。 奉云哀跟过去,本以为这地方会简陋到连张床都没有,不曾想屋内陈设竟还挺齐全。 桑沉草吹开桌上薄薄一层灰,坐下悠悠道:“今夜换我坐着,省得日后说我不待你好。” “我不会向旁人说起。”奉云哀不解,也不知对方口中的“旁人”是谁。 奉容走后,大抵也无人在意她好不好了。 桑沉草托起下颌,一副稳坐不动的姿态,眸光往床畔一斜,“我还以为你会说,我也不曾待你不好。” 奉云哀实在不知要如何接话,这好与不好的,她其实并未细究过,如今两人非敌非友,谈何好与不好。 非敌非友,又那般亲昵,那算什么? “怎的不出声,是我待你太好?”桑沉草揶揄。 “你心里清楚。”奉云哀也不睡床,坐到桌的另一侧,冷声说:“此事一了,你我各走各的,这种令人遐思的话,还是……少说为好。” “秀秀遐思什么?”桑沉草扬起唇角,压低的嗓音甚是魇魅。 奉云哀道:“关你什么事。” “当真冷情啊,秀秀。”桑沉草哂道。 屋内未燃灯,那房门一合,便只有晦暗月光穿过窗纸。 桑沉草将屈起的手肘往前撑远了些许,朝奉云哀那边靠,继续道:“不妨同我说说,秀秀遐思到哪儿了?” 奉云哀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已快要扯断,终于问出声:“你为何执着于……叫我的小名。” 桑沉草诧异道:“是秀秀主动告诉我的,怎还不允许我叫了?秀秀好听,我叫着心里欢喜。” 奉云哀无话可说。 “说呀,遐思到什么了?”桑沉草饶有兴味,故意揪着这问题不放。 奉云哀将目光往旁一偏,其实心底也不清楚,那古怪的骚动究竟是什么。 如此亲昵,饶是奉容,也不曾这么叫过她。 就好似她与这天地的联结,已不止奉容。 不过这念头只冒出一瞬,便被奉云哀死死按入谷底,她分外清楚,她和这妖女必不是一路人。 未等到回答,桑沉草慢吞吞退回去,笑道:“说不出口,我便自个儿猜,秀秀可不能怪我猜偏了,是你不愿说的。” 这分明是故意的,奉云哀越发觉得此女狡诈。 桑沉草敛了笑,食指一拨,朝床那边挥动,说:“躺着去吧,明日进了叠山盟,还得靠你认路,你一个认不好,你我都得遭殃。” 起先那些话全是狡诈撺掇,这句才是真的说到奉云哀心里去了。 奉云哀亦不想出差池,只是一想到奉容的尸藏在地下,她便毫无睡意。 屋内蓦地一亮,那积灰的烛台忽被点燃。 桑沉草半张脸映了光,许是因为唇边噙笑,依旧叫人觉得诡异阴险。 奉云哀才走到床边,冷不丁闻到一股异香,她心下一惊,可惜还未问出声,便已失去意识,硬生生昏睡过去。 白衣女软身下跌,半个身挂在床沿,恰似蜿蜒下山的冷泉,叫人忍不住想掬上一捧。 平日面色要有多冷便有多冷,喜怒都藏得严,明明藏得拙劣,偏要装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桑沉草踱上前,俯身打量床边的白衣人,嘴里啧出一声,拨开对方脸侧散乱的发道:“什么孤高冷清,不过是因为对山下事通通不懂,又不想被人揭穿,硬装出来的。” 第88章 发丝拨开,露出的还是那眼那眉,但面容何其闲静。 桑沉草伸出一根食指,往奉云哀脖颈上轻戳,笑道:“但骨子里,软得一塌糊涂。” 奉云哀不省人事,伏在床边一动不动。 “嗯?”桑沉草玩乐一般,接着捏起奉云哀素净的下巴,“不应声,我便当是默认了。” 她袖口一动,那盘成一圈的黑蛇探出脑袋,觅食般不声不响地往奉云哀颈边凑。 蛇吻还未抵到奉云哀颈侧,便被炙热掌心拦住。 桑沉草将黑蛇捞了回去,不咸不淡道:“蛊暂先不种,省得她不乐意。” 黑蛇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往袖下一钻,又藏得严严实实。 次日醒时,奉云哀昏昏沉沉,颅内似还弥漫迷烟,令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身下摇摇晃晃,如在云上颠簸,再听周遭竟有鸟鸣,还有车辕辘辘,她并非是在云上,而是在凡尘。 大约又过半刻,头脑中那迷迷瞪瞪的虚妄感才全然消散,一个定神,奉云哀想起了昨夜种种。她本想拔剑同那妖女对峙,可起身的一瞬,才惊觉剑已不在身侧。 不对,剑还是在的,但那挂在腰边的,已并非寂胆。 垂头时能看见墨色的衣袂,还有一枚垂落在腿边的玉。 玉上雕刻山峦,有叠山盟三个小字,雕工还算细致。 若非看见自己拇指下方,那与先前别无二致的痣,奉云哀定要觉得,她不过是昏睡一夜,竟就无端端夺舍了旁人。 车厢里仅她一人,除此外,还有一件包裹在粗布中看不出模样的器物,里边漫出浓浓泥腥味,似乎是刚从地底掘出来的。 奉云哀一探脸面,发觉眼耳口鼻竟与自己原貌不同,她倒是不惊慌,只冷冷道:“桑沉草,你做了什么。” 那晃悠悠的垂帘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秀秀,这名字喊得可真见外。”桑沉草撩起帘子,用一张陌生面孔冲着奉云哀笑。 奉云哀知道这定又是明月门的易容术,眼眸略微一转,打量四处道:“你何时为我易的容,我们怎会在这里,这车又是要开向何处?” “莫急,路途还长,我且慢慢同你* 说。”桑沉草悠闲策马,随手捏起身边一朵赤红的花,叼在嘴边嘬花蜜吃。 明明此女顶着面生至极的脸,奉云哀却好似能透过那薄薄面皮,看到底下真容。 如若是原来模样,这叼花的样子定妖冶无比。 “你说。”奉云哀挨着车厢内壁,冷冷盯起面前那裹在粗布里的玩意,又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桑沉草吐开红花道:“秀秀莫怪,昨夜生怕你歇不好,我才斗胆点了迷烟。寅时我去了叠山盟一趟,恰好撞见有人驾车出城,方知这两人是要去菡萏山接人。” “人呢?”奉云哀环顾四周,也没看到别的身影。 桑沉草便接着道:“我在半途将那二人劫下,用了些小毒,使了摄魂的小把戏,从她们口中套出了一些话,得知她们此行并非接人,而是接花。于是我马不停蹄地回到棺材店,硬是将你从床上薅了过来,还顺带给你我易了个容。” “花?”奉云哀似乎明白这浓郁的土腥味是怎么一回事了。 桑沉草接着说:“花是另外二人连土连根从北域带来的,实则是什么模样我也不知,尚来不及打开一窥。” “你我易容成了原先那两人的模样,如今要回叠山盟。”奉云哀已捋顺大概,“可是我的瞳色……” “秀秀聪明!”桑沉草弯起眼,“我在你眼中滴了药汁,瞳色如今是黑的,两个时辰后才会散去,每两个时辰便得重滴一次。此物稀少,独独我与问岚心知道配方,而用多必会致盲,可得省着点,也得悠着点。” “那被迷晕的两人,如今身在何处,你……”奉云哀顿住,狐疑看向桑沉草。 桑沉草轻哼,回过头慢声慢气道:“在秀秀眼中,我莫非是什么滥杀无辜之流?”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奉云哀别开眼,自从知道那面皮是从胸背处贴起的,便周身不大自在。 那也得……褪了衣裳才能贴吧。 “好啊秀秀。”桑沉草哧一声,“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第53章 有玉牌在身, 进云城更是畅通无阻,巡城护卫通通让道,一路径行直遂。 策马的人撩起帘子, 回头压着嗓道:“这花是直接送到试剑台上的,中途会有人查验,但除你我外, 万不可再经第三人的手。” 奉云哀坐直身, 余光从那包裹着泥盆的粗布上掠过。 粗布下兴许还覆了一层油纸,泥腥未能透过粗布, 渗出来一星半点。 此时万不可打开一探,若叫人看出究竟,那就不好了。 在过了乐安门后, 再往南行半刻,轻易就能看见一处空旷之地。那地方造了座石台,石台正中用金石铸了三十尺高的重剑,剑身以锁链捆缚。 此处便是试剑台, 而台上金石所铸的剑, 便是藏人置花的“花架”。 还在听雁峰上时,奉云哀只见得到一垂伫之物, 如今车马一停,下到石台边,她才知, 此物竟如此巨大。 剑尖没入地下, 似为镇住这一方土地。 奉云哀仰头一观, 只见广袤碧空下, 那痕迹斑斑的剑柄孤身而立,霎时间头晕目眩, 似乎找不到支撑。 远处有人靠近,抱拳问:“游金不老花何在?” 第89章 对奉云哀来说,多的是陌生花草,她往常接触到的书册几乎全是功法秘籍,或者便是江湖万人册,还有零星市井话本,什么论草论花的,书阁里横竖翻不出两籍。 她暗暗记下,转头往车中指去,不发一言,唯恐一个张嘴便会露馅。 所幸这过来之人似乎与原先二人不熟,未察觉奉云哀一声不吭有何不妥,也并未问及其它。他径自走向马车,掀帘查看游金不老花所在,回头道:“你们且先将此物搬下来。” 桑沉草顶着旁人的面容站在边上,一改平日闲散慵懒的姿态,双手往粗布上一抱,略施内力,好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东西搬下了马车。 到来的那二人不揭粗布,在环着那东西走了一圈后,确认无误道:“有劳,还请二位将游金不老花移入石剑。” 看来,此物上边似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印记,印记还在,他们便能确认器物无恙。 奉云哀不动声色地看向桑沉草,实话说,她并不知石剑上机关何在。 剑上无孔无门,乍一看,可不像是能随意入内的,如此又该如何将游金不老花移进去? 桑沉草倒是不慌不忙,抬臂道:“请二位行个方便。” 那两人相视一眼,蓦然腾身而起,各自拉住一边的锁链,随即猛踏石台直赴云霄,好似要将石剑拽离地面。 忽地轰隆作响,脚下颤颤。 奉云哀定睛朝石台上看,只见那没入石台的无刃重剑,竟还真的徐徐拔离了地面。 好似冉日初升,剑也徐徐而动。 石剑的剑尖处缓缓露出一扇一人宽的暗门,门内中空,想来便是那藏人藏花之处。 拉拽锁链的二人撒手回到台上,皆已是精疲力竭,不光双鬓挂满汗珠,就连面色也苍白无比,可见耗费了不少内力。 两人拱手后相继离去,其中一人走前留话:“置花后,还请物归原样。” 目送二位离开,装模作样许久的桑沉草终于嗤出一声,就连步子也散漫许多,迈入其中道:“原来试剑台的玄机就在此处。” 奉云哀抓住粗布一角,施加真气将之往前一送,那半人高的泥腥物顿时脱手而出,好似滚落的山石,朝石剑窄门撞了过去。 泥腥物堪堪穿过窄门,被里边的人接了正着。 桑沉草笑说:“秀秀也不怕砸着我了。” 奉云哀也进到门中,仰头见上方漆黑如墨,看不到石剑尖顶,摇头道:“你功夫了得,若是轻易就被砸伤,未免太不谨慎。” “在你面前,何须谨慎?”桑沉草噙笑慢语,话中好似裹挟了难数的情思,叫人浮想联翩。 奉云哀微愣了一下,移开目光不答,过会儿问:“你如何知道,还能叫那两人帮着拔出重剑?” “我可不会和原先运花的那两人闲聊。”桑沉草眉眼一弯,“只会和秀秀闲聊。” 奉云哀抿唇不语。 桑沉草凑近打量面前物什,才知粗布上有几处不易察觉的隐钉,若是中途拆开,钉子定会不好复位。她伸出两指钳住其中一枚钉,冷笑道:“原来如此。” 钉长竟有半臂,近能将底下的泥物扎穿。 奉云哀看得心惊肉跳,此物锐利,如若扎在人身上,单薄者怕是真的会被刺个对穿。 钉子叮铃落地,桑沉草拔钉拔得随意,扔得也随意。 最后一枚长钉落地,桑沉草笑道:“揭开看看,这游金不老花究竟是什么宝贝。” “你竟也不知晓?”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漫不经心道:“北域太远也太冷,就算有人撵我,我也未必会甘心前往。昔时倒是听说过这游金不老花难得,花期也是数一数二的长,听闻这花不可入药,也无甚毒素,不过是模样好看,所以我也便懒得摘来瞧瞧。” 倒也是,此女看着随心所欲,其实分斤掰两,哪是肯耗费闲时做无用功的。 奉云哀已暗暗将此女摸清摸透,索性拔剑在粗布上划开一道。 粗布往旁一敞,慢腾腾垂落在地,露出一矮泥罐,还有其上缠绕得难舍难分的茎秆。 茎秆足有两指粗,其上遍布细刺,许是前人不想被这细密的刺误伤,在茎秆上边裹了不少泥。 只是一路颠簸,泥剥落了不少,在底下堆积成丘,一些刺还是露了出来。 乍一眼看不到任何花色,借着那从门外泻进来的光,只看到苍翠一片。 “花呢。”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抬手将那紧紧缠绕的茎秆分开,歪头找寻了一阵,随之冷哧一声,听着很是不屑。 奉云哀循着对方目光看去,冷不丁瞧见一只花苞,花苞竟只比指盖宽上些许,隐约露出一点红。 “你有未觉得,这花似曾相识。”桑沉草伸掌托起花苞,倾身往前轻嗅。 奉云哀眉心一拧,心忽地被浇了个透,一个念头贯得她四肢发寒。 这花苞竟和奉容身上的……有几分像,只是眼前这一物没有任何香气,枝叶也更为粗壮茁茂。 “花期也挺近。”桑沉草闻不到香味,狐疑将之从盆中提出,就好似擒人脖颈那般,举止冷漠得骇人。 她猛抖几下,令根须上的泥簌簌掉落,使之露出蛛网般的长须。 一番折腾,才知此花的根须竟已呈现出颓败之势,看着有些枯蔫。 奉云哀心觉匪夷所思,颤声道:“此花没有毒,你的药汁又是如何变黑的?” 第90章 “除非下到杯中的,不止一物。”桑沉草悠悠道。 “也不对。”奉云哀轻吸鼻子,“这花毫无香气,和师尊身上的不一样。” “难不成长在血肉上,连香气也会不一样?”桑沉草语出惊人,所做之事也引得奉云哀瞬间变了面色。 她竟撩起袖口,在臂膀上划出深深一道,似乎不惧疼痛,无知无觉地令血滴在花的根须上。 扑鼻的古怪香气,差点冲昏奉云哀的神志。 闻着像是各种药材混淆难分,香而苦涩,令人口舌生津。 这并非花上的气味,是在血滴落到根须上的一刻,另一股熟悉的香味才如同霹雳惊雷般,轰天震地地炸裂开来。 这才是奉容身上的气味。 就这顷刻间,花枝上竟就冒出了新芽! “以血肉为食?真是少见。”桑沉草仰头轻吸,看似十足愉悦,笑道:“看来初窥这游金不老花奥秘的,多半在花下埋过尸。” “你当真……”奉云哀瞪直眼。 “嗯?”桑沉草掐住一段枝叶,忽然将之折下。 植株损毁,她们的计划必会被人发现。 奉云哀怔住,瞪眼道:“你作甚?” 话音方落,她便见桑沉草将断枝送至唇边,噙个正着。 刹那间,奉云哀心如死寂,想到奉容那堵了满嘴满喉的枝,惶惶冒出惧意,颤声道:“你不要命了?” 桑沉草浑不在意地吐开枝叶,道:“无妨,只是想尝尝有没有毒,看来和传言一般,此花既入不了药,也做不成毒。” “你还能这么试毒?”奉云哀的指尖还冒着寒,“先人尝百草,难不成你还尝过百毒,一试便知毒性深浅?” 桑沉草看向奉云哀,凑近了低低地笑,也不知是不是揶揄:“不瞒你,其实连先前那装在瓶中的毒液,我也尝过一口。” 奉云哀当此女是在胡说八道,但想到方才那股药香,又有些不确定了,莫非此女当真不同寻常,能抵万毒? 可身上带着异香,又百毒不侵之人,世上当真有么? 桑沉草还在笑,转而轻抿一下臂膀上的伤口,拉下袖子道:“听闻游金不老花极其稀少,长在凛冬之地,得以寒凉灌溉,又并非至冷至冻之时,才开得出花,所以我就算成株吃进嘴里,也无碍。” 本该开在凛冬北域的花,却在人的七窍中冒出芽尖。 奉云哀原先不解,随之打起寒颤。 桑沉草幽幽道:“奉容的功法属寒,在她体内运转的真气,也时常冰冷冻骨。我料你有所不知,寂胆原该是奉容的,只是铸剑者低估了堕天陨铁的寒性,且又将奉容当作死人看,全未料到寒温一抵,那陨铁的寒性并非奉容能长久忍受的。” “这你又是如何得知?”奉云哀惶惶。 桑沉草一哂,气定神闲道:“半猜半蒙,毕竟问岚心说起过,她的剑原本不该是她的,也正因如此,她追悔莫及,弃剑时百般不舍。” 奉云哀合眼不语。 “不过即便是在北域,游金不老花开得也不算多。”桑沉草垂眸沉思,徐徐道:“听闻它的花种只有一粒,会在花萎的一刻迸溅开来,得落到合适的地方,才生得出根,而不论是截枝入土,亦或其它,都只能以失败告终。” “你是说,我师尊她……吃下了游金不老花的花种?”奉云哀哑声,“可花种如何融在水中,如何瞒得过她的眼?” “有人道,此花的花种去壳后微不可觅,只是我不曾亲眼见到,不知是真是假。”桑沉草冷嗤,“不过我想,还得在花种上加以涂料,才能使之长久依附在肺腑之内,且不受侵蚀,以便攫啮血肉,生根发芽。” “那一涂料,才是毒之所在。”奉云哀明白了。 第54章 “怎这般聪慧。”桑沉草仰头打量剑顶, 可惜石内伸手不见五指,一时辨不清巅顶远近。 她只手将泥盆提起,任由细密的刺挨在身前, 随之轻踏剑身内壁,借力上跃。 奉云哀看得触目惊心,唯恐那刺挨到桑沉草的面皮上。 脸伤是其一, 这易容若是破了, 还不知该如何补上,到时也不知得挑上多久, 才能将刺全数挑干净。 上方遥遥传来声音:“秀秀,似乎有灯。” 奉云哀抬掌覆上石壁,一番摸索后, 果真探到了稳扎在石壁上的灯台,而那灯底下有一圆环可以扳动,也不知有何用处。 她轻敲灯台两下,凑近细听声响, 未觉察到诡异之处, 这才斗胆扳动圆环。 只听咔哒一声,灯台上倏然烧起豆大火苗。 当即好像大火蔓延, 火光徐徐上攀。 其实不然,并非火焰烧了上去,而是从剑底起, 灯盏依次亮起, 照得剑内通明。 此时再仰头, 便也能看清上方大概。 但见临顶处有一处用锁链悬高的方台, 台上可置物,台子正对着镂空的石剑剑柄, 似恰好能令植株露首。 到时植株的花从剑柄伸出,乍一看好似金石生花,正好比江湖人手中的剑。 心中有剑,剑生花草,生万物,世间至纯皆诞于此。 奉容一生所求,也正是剑中万象。 奉云哀仰头不动,似能明白奉容旧时同她说过的话。 这石剑亦是奉容亲手雕刻,每逢寻英会,她便会亲自在剑中置花,其实是想邀天下客一同论心,共观剑之玄妙。 第91章 只可惜,旁人只在意寻英会本身,也只为折花而来,而花与剑有何隐秘,他们皆不在意。 桑沉草已将泥盆放于架上,只是如今这游金不老花的枝干尚短,还得养上数日,才能让顶上的花苞支出石壁。 奉云哀窥见奉容心中一隅,胸膛下好似也开出绚烂的花,那为时已晚的雀跃涌上唇角,既觉得酸楚,又有些想笑。 迟了些,但好歹,她也窥探到了。 桑沉草屈起一条腿,身姿闲散地坐在台上,倾身下瞰,哂道:“笑什么,说给我听听。” 奉云哀摇头,敛了笑意淡淡道:“没什么。” “秀秀,你我出生入死,本该一心,可莫要与我生出罅隙。”桑沉草跃下来,跃得随心所欲,似乎要和奉云哀撞个正着。 风自上方兜面紧逼,刮得奉云哀发丝荡漾,她略微仰身,不料腰间衣料被揪个正着,这人压根不给她躲。 奉云哀堪堪扭头避开,差些撞上此女的鼻尖。 桑沉草便这么擒着她,靠近笑个不停,即使顶着天衣无缝的面皮,那狡猾古怪的内里还是没能被遮掩完全,就好像流水一般,自然而然地往外渗。 “你手上,有泥。”良久,奉云哀腰间被焐得发烫,嘴里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 桑沉草松了手,五指展在眼前,轻呼一口气道:“干净着呢,净想法子摆脱我。” 这话自此女口中道出,莫名含情。 奉云哀腰上还烫着,自个儿暗暗捋了两下,这才转身,将灯盏下那枚圆环扳回原处。 眼前骤然一暗,连那陌生易容也看不清了,她终于松下一口气,从石剑的窄门出去,故作淡然道:“此地不宜久留,还得另寻时机,将剑中花易换。” “那你我可就轻易出不得这叠山盟了。”桑沉草离开石剑,试探般轻拽一侧的锁链,“你我取替的那两人如若回来,我们前功尽弃。” 奉云哀何曾做过这般……偷鸡摸狗的事,要她扮作旁人,分明比习武还难。 “这几日我们暂且留在盟中,再寻个时机回棺材铺子一趟。”桑沉草虚眯着眼,“那两人倒是无需担忧,我给她们点了穴道,若非旁人相助,她们一时半会动不了身。” “要是被旁人看出究竟……”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勾她食指,轻飘飘晃动,哂道:“无妨,我已调查清楚,这叠山盟里半数都是新人,昔时瀚天盟的那些,多已被铲除干净,周妫只留与她毫无二心之人,这样的人,得从外面招揽。” “再信你一回。”奉云哀别无选择。 “信我两回也无妨。”桑沉草气定神闲。 片刻,两人效仿起前面那二人的做法,硬生生令石剑归位。 桑沉草又回到马车上,冲奉云哀招了一下手,动作自然大方,似乎她就是此盟一员。 “去哪。”奉云哀撩起垂帘环顾四周,一颗心不上不下。 桑沉草道:“去见周妫。” 奉云哀抿唇。 “花已带回,此事自然要上禀。”桑沉草悠悠道:“成日在听雁峰上,过的是出世般的神仙日子,料想你也不知。” 奉云哀压根还不了这嘴,冷冷道:“那又如何。” “秀秀莫气,我这不是在告诉你么。”桑沉草道,“等会儿你不必开口,听我说就是。” 听着好似哄弄,奉云哀欲言又止。 在雕栏前下马,将马匹一拴,再穿廊桥,便见议事厅。 守门的进屋禀报,见周妫点头,才拱手对门外二人道:“周长老请二人入阁。” 竟还是长老?还以为周妫会直接自立为盟主。 奉云哀不动声色步入其中,她不懂盟中礼节,但见桑沉草躬身掐了个指法,便也照做。 好在她惯来学得快,未让周妫看出蹊跷。 周妫端坐在正前,木案还未见换,她一脸疲色,许是因那潜入者还未揪出,略有些劳心费神。 她身后的屏风上映着个人影,显然有人坐在后方,但不知是谁。 “禀长老,游金不老花已送上试剑台。”桑沉草低眉敛目。 周妫露笑,轻叩木案数下,审思良久才道:“照看好,绝不能经旁人之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唯你们二人是问。” “得令。”桑沉草又道。 奉云哀学舌一般跟着应声,除此外,多一字也不说。 周妫说完便变了脸色,她似还有话要同屏风后的人商议,摆手便令两人退下。 奉云哀淡淡朝屏风一瞥,紧跟桑沉草转身,心觉古怪。 遮遮掩掩,看来那藏在屏风后的,绝非瀚天盟,亦或如今叠山盟的人。 幸而周妫新招揽来的下属相互间并不熟识,碰面至多点一下头,便再无其它交涉。 重回到马车上,奉云哀才冷声:“周妫果真有异心,屏风后的莫非就是外疆魔头?” “未必,外疆人相貌易辨,她可不敢大喇喇将人招至身侧。”桑沉草道。 “莫非那人的背后还有人,而那一位,才是外疆魔头?”奉云哀垂眸揣测,“周妫是想坐拥中原武林不假,但她未必想与外疆分羹,她肯定是被人蒙蔽了,连自己受魇术所制也不知道。” “怎这般聪明!不过也可能她甘愿受魇术控制,这是代价。”桑沉草佯装惊诧,分明早就猜到,只是故意夸耀,将人哄逗。 奉云哀耳已生茧,有几分想驳斥,想想还是罢了。 第92章 越是出声辩驳,此女就越在兴头上。 桑沉草策马,回头看了一眼,慢腾腾出声:“秀秀指个路,冬琴院往哪儿走。” 奉云哀回神,撩帘子打量良久,食指一伸,道:“东行,见水潭便朝北拐。” 正是午时,冬琴院内空空,旁人大抵都在外执勤,听不到其它动静。 奉云哀倒是松了口气,下车后一个劲往脸上摸,这面皮不透气,闷得难受。 “忍着点,你也知道,光撕是撕不下来的。”桑沉草在院中逛了一圈,找到了各个屋的名册,名册上还记着对应司职。 好在两人同住一屋,而这两人又专司护花之职,既无需巡城,也不必常常在周妫面前露面,倒是省事。 桑沉草将名册放了回去,回来时压着声道:“那游金不老花金贵,你我每日酉时得去窖中取冰,冻它个一时半刻,还得出盟一趟,取鲜血鲜肉埋入土中。” “何物之血何物之肉?”奉云哀心神不宁。 桑沉草但笑不语。 奉云哀大抵能猜到,需要出盟去取的,势必不是寻常牛羊猪肉。 “如此,也方便你我将奉盟主带进来。”桑沉草眯眼冷笑。 酉时一到,两人便策马出盟。 幸而桑沉草有先见之明,在将那二人迷晕前,便将两人所司之事通通摸透。 连带着两人要去哪儿,同何人会面,她也掘了个一清二楚,就好像这等事她烂熟于心,已不是头一回做。 若非此女神色姿态与平常无异,奉云哀许会觉得,与她同行的另有其人。 这叠山盟的马车在云城内四处畅行,拐到一饭馆后院,两人还未发话,便有人将半人高的木桶送上车。 桶中腥臭,掀开可见血红肉泥,其间不见一点骨头,连出自何物也窥不清。有血拌在其中,在略微下陷的肉泥间积了一小洼,闻之犯呕。 端桶的两人一言不发,垂头将马车送离。 奉云哀屏息不动,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却见坐在前边策马的人仍是那悠闲自得的模样,似已司空见惯。 桑沉草道:“最后一日再将奉容送进叠山盟,中途变数不定,说不准周妫会不会换人看守游金不老花。” 奉云哀颔首不作声。 桑沉草微微侧头,往背后睨一眼道:“剁那么碎,怕就是不想被人认出。” “你看着竟不惊讶,莫非问岚心也……”奉云哀极难启齿。 桑沉草哧地笑了,放慢了调子,好似揶揄:“问岚心不光养虫兽,其实还养过人,只是没养好,通通剁碎了喂蛇蝎,秀秀信不信?” 奉云哀瞳仁紧缩,不敢想仙一般的奉容,竟会有这般蛇蝎心肠的同门。 “半真半假,莫非全信了?”桑沉草绝非嘲弄,只是乐呵呵的,带着几分莫名的宠狎。 奉云哀回头一品,不太确定地问:“问岚心还真养过人?” “不然你如何见得到我。”桑沉草漫不经心。 第55章 好像话中有话, 又好像没有,奉云哀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 所幸几日内皆无轮值, 看守游金不老花的,始终是这二人,而同院之人甚是寡言, 每日也就晨醒和夜寝时碰上两面, 平时无甚交集。 如此也好,不多交谈, 旁人也记不得原来这二人的嗓音。 不过奉云哀心觉古怪的是,周妫不可能对这二人不重视,可先前在议事厅中交谈, 她又怎会听不出蹊跷。 “在想什么呢,秀秀。”桑沉草看她忧思甚重。 奉云哀压着声道:“周妫当真毫无觉察?” 桑沉草眉梢微挑,“当时周妫神色凝重,想来心思全在其它事情上了。” “单因为听雁峰和这叠山盟有人闯入?”奉云哀不解。 “不然就是因为, 她看丢了奉容的尸。”桑沉草道。 幸得这护花人的身份, 旁人还要敬她们三分,连敢正眼与她们搭话的, 都没几个。 如此,奉云哀也不至于提心吊胆,还省下了装模作样的功夫。 而两人又是共处一室, 再无旁人在侧, 不必连睡梦都得审慎小心。 只是奉云哀有些无言以对, 前几天每每醒来总会头昏脑涨, 好似挨了当头一棒,想起入睡前的昏昏沉沉, 猜测是桑沉草又悄悄施了迷香。 她甚是不解,明明只是睡上一夜,作何要将她迷晕? 难不成桑沉草在夜里暗暗出行,想瞒她耳目? 奉云哀想不明,不过她心知,如若明问,此女定不会如实作答,索性装作不知。 待晨光熹微,两人又得进冰窖取冰,而后策马出盟,将混了鲜血的肉泥从外边运进来。 每每从盟外运了肉泥回去,奉云哀都不免沾上满身腥臭味,回了屋便要洗漱更衣。 院中有专用来洗漱的厢房,只是水得亲自提,还得自行烧热。 所幸奉云哀打小自理,山下的事懂得不多,此等日常起居却已是熟能生巧。 她泡在温水中,伏在木桶边上不动,听见有人推门亦是不慌不忙,心知自己身上的易容术厉害,寻常人看不出真假。 再一辨那脚步和气息,知是桑沉草,便更是心止如水。 炽热的指腹冷不丁抵上她肩胛骨,竟比桶中的水还要烫。 桑沉草用指腹划了一圈,悠悠道:“秀秀,这有颗痣。” 奉云哀愣住,好似那指腹的热意一下便渗进了她的皮囊,烧得她筋脉皆酥,她有一瞬是生气的,心道此女怎如此不讲礼数,又怎这般…… 第93章 这般自然而然。 她蓦地回头,眼角眉梢还余有轻微愠怒,发丝未盘牢,这么一转身,便柔柔垂下一绺。 桑沉草笑了,收回手道:“看来寻英会已近,我们后脚刚走,周妫就命人将试剑台围起来了,还特地设阵,不给人擅自闯入。往年奉容在的时候,只单会将试剑台围起,也不知那周妫想在里边做些什么。” 旖旎未消,只因桑沉草将双手往桶沿上一撘,极亲昵地倾身,压起嗓子在奉云哀耳边低语。 泡在热水中,奉云哀本就筋骨发软,如今炙热气息扑耳,好似被揉成一团絮。 她定住飘忽的神思,移走目光道:“她和谁进到了阵中?” “只她。”桑沉草道。 奉云哀默了少倾,又问:“可明日还要给游金不老花浇灌,难道要换旁人来做?还是说,她要亲力亲为。” “她发话说,此阵布到明日天亮。”桑沉草道,“天亮便会撤去,你我还得出去拉那滂臭的肉泥。” 奉云哀安下心了,淡淡道:“那明日再上试剑台,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也好。”桑沉草颔首,却未立即退开,笑两声说:“要不要将易容卸下来,看你难受了几日,容你透透气。” “不必。”奉云哀也没有那么难受,再说如若有人忽然闯入,她又该作何解释。 桑沉草看神色有些可惜,轻叹一声,掌心冷不防往奉云哀侧颊上覆。 奉云哀愣一下便想避开,半个身贴在木桶上,腰身很是柔韧,后背素白漂亮。 太烫,假使真是火,想必还真能将这面皮烧起褶子。 奉云哀微瞪着眼,冷冷道:“作甚,又想设计害我?” “我何时害过你。”桑沉草只贴一下便收回手,啧啧道:“还是原先那张脸好,如今连眸色都是假的,气起来的模样也不生动了。” 奉云哀便不细数此女究竟害过她几回了,她依旧贴着桶边,这次不再扭头,看着墙便道:“遂你的意,于我而言有何好处?莫再来打搅我。” 一声哧笑落在身后,只听门嘎吱开合,来人已是转身走了。 当夜奉云哀没有立即回屋,而是坐在院中看起月亮,身侧有人来回走动,只是互不相熟,也无人同她道好。 屋中人掀开窗道:“歇息了不?我要灭灯了。” 奉云哀装作还在因白日的事生气,良久才推门入室,屏息睨了一眼桌上的铜质灯架。 灯架边上放着一只巴掌大的茶壶,奉云哀作势要灭灯,在袖口遮过茶壶时,悄无声息将之易换。 她着实想知道,这桑沉草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在她易换的一瞬,屋瓦上啪叽一响,好似有野猫蹿过,恰好引开桑沉草的注意。 其实哪有什么野猫,不过是她在院中时,暗暗布下的心眼。 茶壶稳稳兜在袖中,没溢出一星半点,只是外边似乎有碎瓦落下,在地上砸得清脆。 “哪来的动静。”桑沉草冷嗤。 奉云哀皱起眉心,转身步出房门,在外打量时悄悄将袖中茶壶放下,还壮胆浅尝了一口,回屋道:“大概是野猫掀翻了屋瓦。” “无妨。”桑沉草打着哈欠起身,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果然如奉云哀所料,此女合眼前总要先抿一口茶,料想解药就在茶中,所以她才暗暗将之易换。 喝了茶,桑沉草俯身吹灭火光,悠悠道:“歇了吧,明儿还得上试剑台,看看周妫动了什么手脚。” 奉云哀躺下一动,看似睡了过去,其实神志清醒得很,再没有前几夜的昏沉。 边上之人气息绵长,似乎真的睡着了。 再看那洒了月光的桌上,仍有白烟袅袅升起,藏在其中的迷香,恐怕能燃上一整夜。 如此,即使半夜有人闯入,她们二人也不会陷入危险境地,可见这桑沉草心思之缜密。 不过奉云哀还是没有动,她在黑夜中悄悄睁眼,此时如若点灯,定能看到她一双灰白的眸子。 是到夜中的时候,边上才传出零零碎* 碎的声响。 想来桑沉草当真睡迷糊了,嘴里念念有词,只是声音甚微,叫人听不清她嘟囔了什么。 奉云哀还是头回听到这样的动静,此前桑沉草睡得安定,莫说梦呓了,就连身也不曾翻过几下。 不对。 她灵光一现,难不成此女先前都不曾睡着,不作声地平躺在床,不过是养神装睡? 而如今桑沉草大约是生怕自己梦呓,才要将她迷晕,省得被她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 奉云哀揣测了一番,掀被起身,屏息走至桑沉草床边,想听清那细碎嘟囔。 说的什么呢,有什么是旁人听不得的? 奉云哀掬起自己的发丝,暗暗俯身靠近,省得发丝一垂,就将桑沉草搔醒了。 贴近时,一个字音蹦至耳畔。 “杀。” 不同于书中写的那般,旁人梦魇应当是字音含糊,而又词不达意的。 桑沉草不同,她的咬字干脆利落,唇齿间好似渗满寒意。 奉云哀后颈发寒,有那么一瞬,觉得桑沉草又在装睡。 但字音未绝。 床上之人平躺不动,唇齿略微开合,又道:“崖主杀她,先别杀我。” 奉云哀听清了,冷不丁觉得,桑沉草此前并非胡言,问岚心或许还真的“养”过人。 第94章 此养非彼养,就这只言词组,奉云哀足以肯定,问岚心养人便是为杀。 她压根想象不出,那四季如春般的黄沙崖下,竟有过那么残忍的生杀,闻着是弥漫不尽的药香,可暗藏在其中的,也不知有多少缕陈年的血腥味。 奉云哀不想窥见太多,本欲退开,又被突如其来的一句束住了双足。 那顶着旁人面容的人忽地又道:“我能在蛇窟里活足百日,会比他们活得更久,崖主信我。” 为何要在蛇窟里呆足百日? 奉云哀看过不少书,见识过将众多毒虫放在同一盅里厮杀的秘法,无一例外都是为了养出蛊王。 可将人放在毒蛇堆中,莫非是要做人蛊? 想到桑沉草那虫兽皆惧的古怪体质,还有上次她偶然闻到的药香…… 奉云哀几乎可以肯定,问岚心用意不善。 过会。 桑沉草又道:“崖主将我养大,我筋骨皮肉都给崖主吃,养大些我的皮肉会更多,此时杀可就太亏了。” 话音咬牙切齿,带着微不可察的恳切,她低低地央求着。 养大的人为何要用来吃? 药香,百毒不侵,又要抽筋扒皮吃了…… 不是人蛊,分明是药人! 原来,桑沉草并未撒谎。 奉云哀僵在原地,心口淹了海水,憋闷咸涩,她猜,如今点的这香,多半就是问岚心用来操控所养之人的。 所以饶是敢尝百毒的桑沉草,也得先喝上一口解药。 此迷香强悍,也难怪能迷得倒整个盟的人。 奉云哀好似明白,桑沉草怎那般恨问岚心了,自小被人那么对待,又如何爱得起来。 她无心听到这么多,本也只是想知道此女在瞒什么,过会儿,她干脆运劲将双耳堵住,心跳如雷地躺了回去。 也不知遭遇过那么多的事,桑沉草是如何装作悠然自得的,她竟不免……有些心怜。 大约是强颜欢笑吧,她想。 临天明,桌上迷香烧尽,冉冉青烟也终于枯竭。 奉云哀坐起不动,不想太过刻意,低头便穿起鞋袜。 余光处,那人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她,良久忽地一嗤,幽慢地问:“秀秀昨夜睡得可好?” 奉云哀顿住,淡声道:“挺好。” 桑沉草仰身倚墙,搭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勾,想招奉云哀过去,哂道:“知道什么了秀秀,何不同我说说。” 奉云哀慢腾腾转头,抿唇看她。 “若不是有意入瓮,你哪里骗得过我呀。”桑沉草不咸不淡地叹上一声。 第56章 桑沉草分明知道了昨夜之事, 也无形中肯定了奉云哀的揣测。 如若不是清楚自己熟睡后常常梦呓,又如何会大费周章地在屋中下药,且这药还强悍无比, 连自己都得先咽解药,才不会被迷晕过去。 奉云哀抿唇不语,她无意窥觑桑沉草过往的阴霾, 只是没料到, 这些事会被她不经意撞破。 良久,桑沉草哧上一声, 又变得不以为意,起身道:“知道又能如何,是会怜我心疼我, 还是觉得我如此险恶,昔时被问岚心折腾也算罪有应得?” 奉云哀摇头,垂着眼道:“我以为你下药是因为你夜中要独自出行,所以才想探个究竟, 我是误打误撞知道了这些。” “怎么算误打误撞。”桑沉草似笑非笑的。 是了, 奉云哀眸光一动,此女分明是故意的, 叫她以为自己轻而易举就将这“老江湖”算计住了,到头来不过是旁人将计就计。 可桑沉草为何要故意如此,当真是想她心怜? 那她……确实怜惜了。 “也省得你依旧觉得我与问岚心图谋不轨, 她再如何不轨, 其实也与我无干。”桑沉草每每提及问岚心, 总是这嗤之以鼻的语气。 屋外有人窸窸窣窣起身, 井中咚隆作响,也不知是谁没使上劲, 那盛满水的木桶又掉了回去。 院中无人说话,起身的人各行各事,好像各不相干。 奉云哀看了桑沉草良久,可惜隔着那陌生容颜,也不知其浮于面上的厌烦神色,有几分真切。 桑沉草就那么好整以暇地坐着,环臂容她观量,过会儿忽然抬手,往自己眼睑碰去,示意般轻点两下。 奉云哀回神,会意从袖口中将药汁抖出,仰头滴到眼中。 那药液入眼,一瞬酸辣无比,令她眼泪横流,止也止不住。 易容换面而已,身姿还是自己的,她一个激灵,略微僵直的身显得有些脆弱。 桑沉草看她合眼睁开,眸色变作沉黑,这才侧身将窗支起少许,见院中的人相继离开,才道:“再这么下去,每回滴药入眼,都会比前一次更加辛辣,何时你承不住了,眼也便盲了。” 奉云哀扯袖掩面,拭去颊边湿润,这并非桑沉草第一次提醒,而她自己也有所察觉,她的眼睛已越来越承受不住这辛辣。 “怕不怕?”桑沉草悠悠问。 “怕什么。”奉云哀掂量药瓶,心下暗暗算好,应当还能用个十次不止。 “眼盲。”桑沉草道。 思绪一动,奉云哀料想到眼盲的种种,眼前或许乌黑一片,什么也见不着,走起路不免磕磕碰碰。 不过奉容同她说过,习剑者,当以剑为耳目,即便双目遮蔽,也当知道剑指何处。 奉云哀摇头道:“无甚好怕的。” 第95章 桑沉草眉梢一挑便定定看她,目光似蛇般,带着隐晦探究,好似想从奉云哀口中掘出来一个“怕”字。 屋外,最后一人也迈出了院子。 奉云哀冷不丁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来云城?” 桑沉草倚着墙,眼波往下一垂,唇边逸出微不可察的一声啧。 奉云哀便又道:“我的确不敢完全信你,你莫怪。” “秀秀倒是诚心。”桑沉草在榻上站起身,只一步便跨到了奉云哀那边,挨得奇近无比,似要将两人间的话,变作耳畔私语。 奉云哀当即僵住,耳尖被扑近的滚烫气息烫个正着,好似冷不丁跌进热锅,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桑沉草压着声道:“问岚心多年不离黄沙崖半步,除了奉容,世间怕是再无外物能驱她踏出那地方。我起先只是好奇,奉容究竟出了什么事,竟能令她仓皇消失,我想看她痛苦无依,她越是无所适从,我越高兴,如若能借机下手,那就更好了。” 奉云哀有所预料,但真真从此女口中听出,颈背还是不免发寒。 桑沉草碰起自己左眼下蓝到近黑的小痣,冷笑道:“知道这是什么吗,秀秀。” “痣。”奉云哀如实答。 “这是剧毒留下的印记,我之所以不怕毒,便是因为试过百毒,最后排解不了的那丁点,由问岚心借内力驱引,凝成了这两颗痣。”桑沉草道。 奉云哀瞳仁微颤。 “我幼时过的,可都是非人的日子,只是后来也不知她怎么就转了性,竟不折腾我了,甚至还教我医毒和武功。”桑沉草悠悠道。 奉云哀想明了桑沉草的怨,却改而想不明问岚心了。 “如今我不想问岚心死了,我想看她痛苦,我想知道,奉容已去,她会不会也跟着去死。”桑沉草徐徐张口,好似慢腾腾落锯,要将她所恨之人切成七十二块。 这是奉云哀不曾触及的浓烈情感,她所遭遇过最能令她头昏耳鸣的,便是奉容之死。 但那是起于敬仰眷恋,绝非厌恨。 而敬仰眷恋以外的其它思绪,在她心中通通都是一汪泉眼,她看得见泉眼汩汩冒水,全不知水深水寒。 所以她不太明白桑沉草的恨,只知道,大抵该恨。 良久,奉云哀才问:“如若问岚心也一起赴死,你又当如何?” 桑沉草默了少倾,不冷不热道:“随意找个地方,该做甚便做甚。” 说完,她略微一顿,笑着揶揄:“那奉容死了,如若能还她一个明白,你又当如何?” 奉云哀不知道,她的心空而无底,似乎找不到任何东西填补。 桑沉草哧一声,未再多言。 奉云哀没有头绪,想了良久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自打离开听雁峰,她便好似离群的雁,不知何去何从。 “该去取肉泥喂花了。”桑沉草慵声。 奉云哀起身时暗瞄了桑沉草一眼,觉得此女和平日似乎无甚区别,好似那伤疤一揭,又被掩过去了。 总不该是愈合,若能愈合释怀,又如何还会有恨。 此番和平日一般,马车又无阻无拦地出了盟。 到那酒家后,两个小二吃力将木桶抬出,汗流浃背地将之置在马车上,放好后畅快一笑,分明不知道桶里的东西出自何物。 取了肉便又该回盟化冰,窖中冰所剩不多,恰好能用到花开。 奉云哀一言不发地运起内力将冰焐化,取了张荷叶,将水徐徐引入壶中。 此处冰窖离试剑台不算远,恰也在昨日周妫布阵的界线之内。 奉云哀起先并未多想,但在转身的刹那,忽然看见窖穴的顶上有一些古怪的焦黑痕迹。 这地方用作储冰,而那痕迹无疑是炭火留下的,在此地用火,到时冰窖损毁,那游金不老花又当如何是好? 桑沉草在外透气,远远问:“怎这么久?” “你下来看。”奉云哀仰头打量,索性施起轻功,倒挂在窖顶上。 桑沉草从上边下来,一眼没看见奉云哀,仰头才知究竟,哂道:“秀秀怎还有这般童心,和我玩这藏猫儿。” 奉云哀冷冷睨她一眼,伸手往壁上轻拭,摸到了满手的炭粉。 她若有所思,看着不像是在此地焚烧,而像是无意蹭上去的。 桑沉草也留意到了,狐疑道:“只这一处?” 奉云哀环顾四周,再找不到别的焦黑痕迹,笃定道:“前两日没这黑痕,应当是昨儿留下的。” “一定和周妫昨日所行之事有关。”桑沉草不假思索,转而问:“窖顶上可有挖凿过的痕迹?” 不光看,奉云哀还摸索了一番,可惜什么也没摸出来。 不过她转而一想,周妫得千机门辅拂,能做到不着痕迹也不稀奇。 “可惜没将那伞剑带过来,不然便能知道,千机门的人是不是来过此地。”桑沉草意味深长。 伞剑不便带在身上,和奉容一起留在了那棺材铺子里。 “炭火不分,周妫怕是要用火。”桑沉草忖思着,“不过,她用火作甚?” 奉云哀摇头。 “罢了,到试剑台上看看。”桑沉草转身道。 阵法已经解除,试剑台上和往时一般,既未多上一物,也不见哪里缺上一厘。 奉云哀一头雾水,冷声:“周妫究竟做了什么。” “总不该是好事。”桑沉草不紧不慢地出声,“且看看游金不老花如何了。” 第96章 两人只得各提溜一根锁链,将金石重剑上的窄门拔出地底。 几日里,石剑内的游金不老花得冰水浇灌,又有血肉为食,果真长得飞快,抽出的新芽已要将石剑上方全部填满。 那窄窄平台近乎承不住它,幸而锁链足够刚硬,而底下承托的石板又还算牢固,否则这玩意迟早得摔个粉碎。 放眼望去全是刺,叫人看得触目惊心,尤其这东西还在绵绵不断地生长,再过两日,势必要将石剑全部填实。 最顶上的那朵花已经支出石剑,金石生花,花朵烨然玓??。 奉云哀站在剑中,仰头不语,也不知在寻英会前夕,如何才能将这些枝叶全部清扫,再将奉容换到那石台上。 桑沉草倒还是那悠闲姿态,负手道:“我有一妙计。” 见识过此女太多狡猾离奇的伎俩,奉云哀已不敢轻信,却还是问:“什么。” 桑沉草仰头道:“莫再将血肉喂给这花了,反正也用不上,也好省得它这一长,便将石剑完全堵死。” “斩断它根茎?”奉云哀一愣,可如此一来,外边的人看见石中花萎靡,势必会发现蹊跷。 一声嗤笑,桑沉草眼眸精亮,逼近道:“喂给奉容如何?起先不知这花枝能长得这么快,如今看,如若早早将奉容移至此处,奉容的尸身早该被枝叶埋实,如此一来,谁又能知道石剑里的是奉容呢?” 奉云哀愣住,却不是因桑沉草这听着有几分道理的奇思妙想,而是因为,她不想奉容的尸身被枝叶埋实。 那个时候,奉容的尸身又当如何,还能不能保个齐全? 且不说,向来喜净的奉容,当真乐意被那烂肉浇灌么。 桑沉草慢条斯理道:“你想让天下人知道真相,又想藏着奉容,天底下哪有这等两全的美事,奉容教你那么多,怎独独不教你这个?” 奉云哀心如惊浪,在胸膛下沸反盈天,渺无边际地翻滚着。 “无妨,我教你。”桑沉草蛊魅低语。 石剑寂如棺椁。 “那就,将她带来。”奉云哀唇齿一动。 第57章 奉云哀终还是让步了, 世间少有两全,她既然想让天下人知道奉容的死因,还奉容一个清白, 便不能事事都藏着掖着。 只是这整个试剑台上,再找不到其它蛛丝马迹,好似周妫设阵将此围困, 仅是起到装点之用。 可周妫万不可能在这节骨眼上做这等无用之事, 只能说,周妫及其背后之人的心计, 还藏得很深。 翌日时,两人又该前往酒家取肉泥,借此行, 两人暗暗回到了棺材铺子,在叩门五下后,那门又自行打开了。 堆满棺椁的院中空无一人,孟有慕仍旧藏在那遮了黄绸的桌底下, 手中的衣裳已编了个大概, 似就差个收尾。 孟有慕神色冷淡地揭开绸布,往外瞥去一眼, 语气无惊无喜:“这几日上哪儿去了,你们倒是潇洒自在,独我在这守尸, 守得提心吊胆。” 奉云哀本以为孟有慕会将她与桑沉草驱赶出去, 不料对方好似一眼就能认出了她们易容下的真面目。 尽管敲门和喊话一应俱全, 可望着这面貌如此陌生的二人, 怎么说也该提防些许吧,偏偏孟有慕没有。 是这二人太熟识, 所以不论桑沉草乔装成何种模样,孟有慕都能一眼认出? 不知怎的,奉云哀心如漏风,她不曾体验过此种情感,总觉得能做到这般,非绝顶亲昵不可。 比艳羡更多一些,她并非向往,只没来由地觉得倦。 桑沉草叩开门,从马车里抖出一方白布,将马车遮了个完全。 如此,谁也不知道这车是从叠山盟里开出来的,只觉得这应当是什么运载死人的灵车。 桑沉草踏进院中,反手朝身后一勾,施出零星内力,便将院门关上了,悠悠道:“鼻子还挺灵。” 孟有慕极平淡地睨她一眼,又低头织衣,道:“真当我只靠叩门声辨人?当年在问岚心手下输得不那么难看,便是倚仗了这鼻子。” “怎么说?”桑沉草有些好奇,似乎不曾听过这一茬。 也不知怎的,奉云哀听得心尖一松,原来桑沉草也觉得意外。 孟有慕慢声:“问岚心那移形换影的身法,可不是寻常人能跟得上的,她的身法只教了半数给你,她会的,可比你熟用的那套更加诡谲。当年我险些连她的影都找不到,幸而闻到了她身上独一无二的气味。” 奉云哀见识过桑沉草的身法,的确快如鬼魅,好似能瞬息匿迹,不敢想问岚心的身法该是何等骇人。 难怪她们追踪一路也找不着问岚心,看来若非问岚心主动现身,旁人连她半面都见不到。 “她藏私我早有预料,不过这事还不曾听你说过。”桑沉草轻呵。 孟有慕摇头沉默,良久才道:“我前日闻到了。” “什么?”桑沉草神色微变。 孟有慕看向院落高墙,目光掠出黑瓦,不大笃定地开口:“问岚心或许真的在云城里,她大约是知道奉容的尸体就在地下,所以才来了一趟。” 奉云哀怔住,“那她为什么不现身?” “谁知道呢。”桑沉草眸光沉沉。 奉云哀冷不丁看向桑沉草,眼微微瞪直,冷冷问:“难不成,问岚心一直在暗中看着我们?” 桑沉草若有所思,久久给不出答话。 第97章 “她……不想见我师尊么,为什么不露面?”奉云哀不解。 桑沉草眉梢一抬,嗤一声说:“说不定她还是故意引我们来云城的,她借我们的手为她做事。” 孟有慕默了少倾,许是忘记自己织到哪儿了,低头拆了一圈,慢声道:“底下的花香是越来越浓了,叠山盟如今如何,你们又有何打算?” 奉云哀想到奉容,便气息如堵。 “周妫身边有个身份不明的人物,我猜么,她定是想在寻英会上动手,只是不清楚,她究竟要动何手脚。”桑沉草坐到棺椁上,“我们此番,是来带奉容走的。” 孟有慕竟也不问,将手上东西往旁一放,便从桌上钻出,掌中凝起白浑真气。 真气卷向不远处的棺椁,轻易就将积叠成山的棺通通抬起。 孟有慕大致也不想留奉容在这了,亦不想参和太多,冷声:“那便带走,不过这花香熏人,你们可有查明,这究竟是什么花?” “游金不老花。”桑沉草道,“周妫便也是想用这花,取替赤颈连珠。” 半数棺椁悬天而起,最底下的那一口贴着地,棺中是并未修葺过的粗糙洞口。 此时是白日,有光泻入其中,隐约能看见内里杂乱繁盛的枝叶。 孟有慕阅历广博,怔愣的一瞬,被她用真气托起的漫天棺椁略微晃动,摇摇欲坠。 “你知道?”桑沉草两眼虚眯。 孟有慕摇头道:“只是略有耳闻,这花在几十年前便已算得上千金难求,想来如今更加,可花怎能在尸身上长出来?” 桑沉草看向奉云哀,眉梢一抬便不说话了。 奉云哀走上前,垂眸凝视洞中,良久才说:“天地予它泥壤雨水,不曾想,它以血肉为食。” 孟有慕愕然道:“这花平日只能作观赏用,皇家曾广撒万金,就为了能在庭院中种上一株,可惜花是种上了,十年却不曾开上一朵,原来竟是要以血肉为食?” “不错,我们日日到城中运载死人血肉,可不就是为了养这花么。”桑沉草冷笑,“你说那周妫是不是故意为之,想要奉容连在天之灵都不能安宁,她怎会这般痛恨奉容?” 奉云哀岂会知道这些,在此以前,她甚至不知道周妫长何模样。 孟有慕沉思良久,徐徐道:“我倒是听说,瀚天盟其实是周妫一手创立的,就连盟中众多英才,也是她从四海八方招揽来的,只是众人只认奉容的剑法,一心跟随奉容,所以盟主便落到了奉容头上,奉容当了盟主后,仍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盟中事务多是周妫包揽,想来便是如此,周妫才积怨许久。” 奉云哀不解,人岂会积怨到如此程度?而她跟奉容许久,自然清楚,奉容本就是这样的脾性。 好似神女一般,诸事皆如过眼云烟,有人当她仙风飘遥,自然也会有人不喜。 孟有慕微微摇头,神色淡得好似看破红尘,睨了一眼地下,道:“奉容倒也不可怜,她和周妫相识多年,竟未发现周妫早有异心。” 听罢,奉云哀心口稍紧,却无从反驳。 在听雁峰上时,奉容也总是一副孤立于世的出神姿态,似乎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饶是与之日夜共处,她也看不出奉容在想什么。 所以她也不识人间冷暖,她看到的世间太少了,只有听雁峰窄窄一隅。 棺材久未打开,香气闷在其中良久,如今洞口一敞,那气味竟好似迸涌的泉,源源不绝。 孟有慕掩住口鼻轻咳一声,拂了两下道:“既然要带走,那就快些,既然叠山盟也在养这花,对这香气,他们想必也熟得很。” “不过。”孟有慕停顿,狐疑看向桑沉草,“你们要将她带去哪儿?” “藏进叠山盟。”桑沉草跃进洞中,拔出腰间软剑,只见寒芒一闪,那从尸身七窍中探出来的枝条几乎都被斩断,只余下那一枝长在奉容耳畔的花。 花枝已经长得很长,张牙舞爪般盘在奉容脖颈上,花枝上的刺扎进皮里,却没渗出一星半点的血。 乍一看这尸还饱满似活人,其实血肉早被榨了个半干,只躯壳并未变样。 “什么?”孟有慕一时未反应过来,随后才道:“难不成你们要用奉容身上这花,替了试剑台上的?” “不错。”桑沉草似笑非笑,仰头时半个身藏在阴影中,形似鬼魅,“不过是给周妫献个礼罢了。” 奉云哀也跟着跃入洞中,小心将奉容背起。 短短几日,这尸竟比上回背起时要轻上许多,大抵是躯壳已被掏空。 奉云哀心觉荒凉,淡声:“劝你收回这话。” 桑沉草改口道:“不是献礼,周妫哪里配。” 奉云哀睨她一眼,腾身从洞中出去,被身后浓烈的香气熏昏头脑,差点一个趔趄便跌在地上。 一只滚烫的手将她扶牢,那人乐呵道:“磕着奉容我可不心疼,可别把你磕着了。” 奉云哀又当此女是在拿她寻乐,转身后步出院门,察觉暗处无人窥觑,这才将奉容置到车上。 孟有慕巴不得这二人赶紧走,一掌推在桑沉草背上,掌力不轻不重,冷声:“速离。” 两人才刚上马车,院门便嘭一声关拢,分明是在赶客。 车上木桶臭味熏天,幸而游金不老花逸着香气,略微将之抑下去些许。 桑沉草策马道:“回去后,我还得出去一趟。” 第98章 “怎的?”奉云哀揽紧奉容的尸问。 “得找找原先那二人,可不能让她们坏了你我的计划。”桑沉草道。 一路畅行无阻地返回叠山盟,就连守门护卫也不曾掀帘一看。 马车直奔试剑台,在将那金石重剑拔离地面后,桑沉草才装模作样地奔向冰窖取冰,实则两手空空而回。 奉云哀别无它法,只能将奉容安置在木桶上,再盖上厚重粗布,遮掩着将奉容送到石剑内。 剑内漆黑,连上边密密麻麻的枝条都看不太清。 奉云哀仰头打量高处,蓦地拔出腰间佩剑,足尖一踏如鸟雀振翅,飘悠悬在半空。 剑尖轻旋,蔓延开来的枝干欻啦一声四分五裂,变作漫天幽绿齑粉飞舞沉降。 转眼间,那将石剑上方堵死的植株,竟只能化成连足踝都淹不没的尘埃。 短短一截花枝倒还卡在剑柄的缺口处,看似无痛无痒地往外伸展着。 “好剑法。”桑沉草倚着窄门道:“你将奉容放到石台上,后面几日你我得来得勤快些,省得被人看出端倪。” 第58章 奉云哀收剑落下, 揽起奉容的尸再登高处。 怀中冰冷,那从奉容耳廓探出的枝条细而不软,好似狼牙棒, 在她臂膀上轧了一圈,锋锐的刺扎得她衣裳破裂,鲜血微渗。 但这其实远不及过往练剑时的痛, 幼时与剑生疏, 皮开肉绽是常有的事,但就这刹那间, 她竟觉得痛彻心扉。 奉容当真死了,在伤及她后,再不会冷着面抛给她药膏, 也不会嘘寒问暖。 底下,桑沉草仰头打量高处,竟出奇地不发一言,唇边也不见噙笑, 好似世间变得寡淡无趣, 她闲听风雨。 将奉容安置好,奉云哀看向头顶那依稀渗了天光的破口, 直接将上方探出去的半截断枝抽了回来。 枝条上有刺,一时不察,她指腹发疼, 涌出来一个小小的血珠。 没了花朵遮挡, 从外边渗进来的日光更多了些, 好似这愈发明朗的迷局。 一切就快完全揭晓。 奉云哀低头看了奉容良久, 干脆将手里的粗枝掐断,接着便将那断头的游金不老花收入袖中。 “那花还收着?”桑沉草笑问。 奉云哀低低嗯了一声, 平静道:“莫负了旁人的血肉。” “秀秀真是神仙心肠。”桑沉草语气轻飘飘的。 奉云哀不应声,轻轻拂开奉容颈边的叶片,将那从奉容耳畔伸出的枝小心扶起,令那朵已开了小半的花伸出剑柄破洞,顶替了原先那一朵。 此花与前者差别不大,若非观察甚微,定一眼辨不出不同。 不过这金石重剑本就高而难攀,顶端小花正如巨人指盖,若非凑近细看,谁又能认出不同? 底下忽地咚一声响,是桑沉草轻飘飘踢在木桶上,平静问:“这养料可要喂奉盟主尝上一尝?” 奉云哀光是听见木桶被踢动的声音,便好似能闻到桶里的腥臭,皱眉道:“莫要拿这腌臜之物来玷污我师尊。” “也是,你师尊本就是血肉之躯,想来也不必用外边的血肉来养。”桑沉草慢声,“就是得委屈你师尊在这呆上几日了。” “无妨。”奉云哀深深看了眼前的尸,不敢伸手一拂奉容的眉目。 “该走了。”桑沉草懒散瞥她一眼,摆手时打了个哈欠,倒也并非薄凉不屑,只好似置身事外那般。 奉云哀只好从悬高的石台上离开,出了石剑后,和桑沉草一齐将石剑复位。 幸而接下来的几日无惊无险,中途时桑沉草果真出了叠山盟,回来时优哉游哉,说那二人又被她迷晕了过来,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 奉云哀乔装了几日,已不像起初那么无所适从。她坐在院中看着天上行云,头也不回地说:“你我要在这呆到寻英会开始?” “料你也不想出岔子是不是?”桑沉草坐到她边上,嘴里噙着一朵不知是从哪儿折来的花。 那点花蜜已被吃光了,花瓣连带着也被嚼了两下,艳红的花汁染在她唇边。 幸而顶着旁人的脸,如若是本来面目,也不知会妖冶成什么样。 奉云哀睨过去一眼,眸光只在对方唇边的花汁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桑沉草咬着那朵花,笑得双眼暗含兴味,含糊不清道:“下回也给你带一朵,还挺甜。” 院外有人靠近,脚步声错乱,大致是那些当值的人轮换回来看了。 奉云哀稍稍敛了神色,收起几分寡淡,腰杆却还是直得不能更直,故作平常地问:“什么味?” “我嘴里还余有些许,你要不要尝尝?”桑沉草忽地凑得奇近,噙在嘴中的花近乎要碰着奉云哀的唇。 奉云哀还未来得及仰身避开,就听见不远处摔碎了瓦盅的声音。 嘭一声,格外清脆。 一女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脚边是碎开的残瓦,她一张脸闷红,双目似不知该往哪儿瞥,四处转动不停。 她身边的人狐疑看她,随之又朝奉云哀与桑沉草的方向瞥去,生疏地微微点头示意。 女子欲言又止,闷红着脸一言不发地蹲下捡碎瓦。 身边的人也跟着蹲下帮她捡,过会儿将手背覆到她额前,纳闷道:“也不是风寒发热,怎忽然就红脸了。” 女子用手帕兜起碎瓦,拽着边上人步子生硬地回屋,终于长舒一口气。 第99章 奉云哀瞥了眼不远处合拢的门,对那女子有少许印象,只是不清楚她今日怎如此反常。 桑沉草还在往前凑,这下花瓣是彻底抵在奉云哀唇上了,随着她说话时唇齿翕动,那花也好似活物那般,轻刮在奉云哀唇边。 “算了,下回也不想多带了,想尝便自己来夺,秀秀你说好不好?”桑沉草道。 奉云哀堪堪回神,蓦地僵住身,扭开头道:* “不好。” 她委实受不了这人顶着旁人面容说这么一番话,尤其,两人的姿态还比之前更要亲昵。 桑沉草就好似不是邀她去夺,而是要生硬地将花挤到…… 挤到她的心口中,还要占满她的眼耳口鼻,她莫名有种被掳掠胁迫的心慌。 倒不是怕,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奉容不曾教过她。 两人的功夫本就顶尖,任由屋中人如何压低声音,她们都能听得清楚。 进屋的那位红脸女子道:“你不知我初搬来的那阵子碰见了什么!” “什么?”另一人问。 “她、她们竟是一对儿,似乎在屋中做那等事,我生怕旁人也撞见,故意掀了两片瓦砸出声响。” “原来是你掀的瓦,我说这院子怎会有那么多野猫。” “不过前段时日这两人回来,似不如先前那么黏糊亲近了,我当这二人是吵闹缘尽了,还莫名惆怅了一阵,如今看,想来是没有。” “你惆怅什么?” “我也不知。” 奉云哀哪还坐得住,当即起身往屋里走,转身时不由得抬手揉唇,也不知有未染上花汁。 桑沉草跟上前,房门一合,便幽幽道:“原来旁人差些就起疑心了。” “那又如何。”奉云哀耳畔有些热,她并非真的不通世事,索性撇开话匣道:“寻英会当日,你上去折花,我不上。” 桑沉草低笑一声,压着声说:“那可不能怪我折得不够好看,损了奉容。” 事已至此,这些事…… 奉云哀已都不怕,她垂眸不语,一颗心遽然猛蹿,只担心寻英会当日会有变故。 寻英会前夕越是宁静,她越担心。 云城天朗气清,正巧是花开时节,四处花香四溢,草木葱茏。 寻英会当日,叠山盟大钟当啷晃动,声音响遏行云。 那些在城外暂住的侠客豪杰应声而来,自然,除了要上试剑台的那些侠士外,还有不少前来观战的。 原本空落落的云城当即被填得水泄不通,一时间竟好似回到昔日繁华。 各大宗门齐聚叠山盟,众人忍不住唏嘘,不曾想世间沧海桑田,奉容已去,而瀚天盟已不复存在。 叠山盟顺势取消巡城,也将叠山盟城墙上的守门护卫撤去了。大敞的铜门人来人往,走在一起的穿着整齐划一,分明是同一宗的。 今日自然也无需浇灌游金不老花了,奉云哀还在院中定坐,心潮一时间静不下来。 门被推开,院中再无旁人,桑沉草放声冷笑,悠悠道:“穿云宗、观风门和珩山派真是早早就到了,几个掌门如今正在议事厅和周妫喝茶,周妫身后的黑衣人还是不见现身,看来当真见不得人。” 奉云哀早有预料,她顾及那些藏了地石的桌案和杯碗,起身问:“那千机门呢?” 桑沉草不以为意地挑了一下眉梢道:“陈金塞也在盟中了,就坐在周妫身边,这几日再无旁人进出议事厅,那桌案似乎也未更换,她们果真胆大。” 奉云哀略微沉下了点儿心,摸上面庞道:“那你我何时卸去这易容?” “不急,待寻英会开启。”桑沉草倾身打量,食指抵在奉云哀唇边,略微往上提指,笑道:“怎的,秀秀闷得难受了?” 奉云哀倒也不难受,几日下来早已习惯,只是一切不提早准备,她便极不自在。 桑沉草指尖一划,指腹转而落在奉云哀的眼梢上。她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紧盯着对方如今黑得深邃的一双眼道:“遮眼的药汁可还有剩?” “还有。”奉云哀撇开目光,不想与之对视,否则难免心乱。 桑沉草漫不经心地嗯上一声,良久才道:“若我未记错,昨日你往眼中滴药时,一双眼便已酸楚难忍,背过身时是不是还暗暗擦拭泪花了?” 奉云哀是有背身,却不是暗暗擦拭,只是不想那狼狈模样落到旁人眼中。 “今日若再滴上两回,我想你可能就非瞎不可了。”桑沉草不咸不淡一句,眼中透露可惜,“这么好看一双眼,瞎了可如何是好,如若奉容在世,她舍得让自己的传人成为盲女么。” 奉云哀抿唇不言,她也曾设想过,如若双眼再无法视物,奉容会不会对她失望透顶。 双目一瞎,剑法怕是再不能精进,而她又如何将奉容的孤心剑法传给下一人,一切必将在她身上断绝。 光是眼前蒙纱,她已是分外不适,当真瞎到一片漆黑,她又该如何自处? “若不。”桑沉草循循善诱般,“你今日便不露面了?我上试剑台就是。” 奉云哀淡淡道:“我会戴好帷帽藏在暗处,如若事态有变,还是得露面。” “即便旁人发现你一双灰瞳?”桑沉草逼近问。 “即便非瞎不可。”奉云哀低垂着眼,眸色沉寂如水。 桑沉草哧地笑了,却不出声阻拦,只拉长调子极慢地说:“瞎了也好,我说什么你都得信我,不过么,我还是会觉得可惜。” 第100章 “为何?”奉云哀眼帘一掀。 “你看着我时眼中带愠,我好喜欢。”桑沉草直言。 第59章 奉云哀不解这欢喜从何而来, 怎的还能拿她生气取乐? 但她…… 没有心闷。 桑沉草哂了一声,朝着奉云哀招手进屋,背过身便将衣襟扯下, 分明是要将易容撕去。 这不是桑沉草的肤色,桑沉草在沙河日晒久了,她的肤色应当是要较云城这边的人沉一些, 沉得均匀而透亮, 半点不浑。 而衣襟一垂,露出的肤色竟还算白。 即使如此, 奉云哀也看得微微愣住,猛地侧身避开目光,不太自在地道:“此时就将易容去了?盟中可是有人认得你的。” “无妨, 不过是提早卸下易容,又并非提早现身。”桑沉草将头发揽到身前,俯身点燃桌上灯台,自焚般, 毫不小心地将灯台举至后背, 丝毫不怕衣裳或是发丝误被点着。 “你……”奉云哀心惊。 这叫人看得触目惊心,奉云哀忙不叠走上前, 将灯台拿到自己手上。 “吓着了?”桑沉草打趣,“怕我烧着自己?” 火光未燎上肌理,也未烧着衣襟, 照得桑沉草肤色莹润熠熠。 奉云哀不答, 小心地移动灯台, 生怕将人烧着。 幸而她也不必将这灯台举得太近, 那易容的假皮遭热气一熏,就微微泛起个不易觉察的褶子。 “烧着也无所谓。”桑沉草不以为意, “以我的体质,转瞬就能结痂。” 奉云哀伸手覆上前,只觉得泛白的一层褶子好似伤口,偏偏她伸手按下,眼前人并未喊疼。 桑沉草好整以暇地站着,目光微微瞥向身后,似笑非笑道:“烧都烧了,不如替我一并撕下?” 奉云哀不作声,指腹划过时,那略微起伏的触感有几分像蛇蜕皮。 只是蛇应当是冷血之物,而面前这人未免太热了些,烫得她指腹和掌心都要泛起薄汗。 “快些。”桑沉草催促,“听见钟声了么,大致还有一个时辰,寻英会就要开始了,我得早些去看看,各宗门来的都是哪些人,可不能碍着我折花了。” “你当真要上?”奉云哀狐疑。 “不然你上?”桑沉草问,“你又不想上。” 实话如此,奉云哀不反驳。 两人的功夫是都不差,可如若要与整个武林比,怕还是难站巅顶。 各宗门功法不同,其中不乏资历深厚者,而要折花,势必要先击败前人,再力抵后者。 即便是武功高强者,怕也无法抵御那层出不穷的攻势。 奉云哀拂在褶子上的手一顿,皱眉道:“你要作甚,下药还是放蛇?” 桑沉草嗤地笑了,裸着的肩头略微颤动,揶揄道:“在你看来,我是这么卑鄙龌龊之人?” 奉云哀默不作声。 “放心,我可不能明目张胆地药倒这一大片,这里面藏着一堆见多识广的老东西,指定会看出究竟。”桑沉草微眯着眼。 屋外隐约传来一声钟鸣,此时距寻英会已近,每过一刻便会鸣钟一次。 钟声撞进奉云哀的心头,她当即放下灯台,转而拔剑。 拔剑的刹那有削风斩浪之势,可在抵向桑沉草后背时,却又轻柔得好比拈花之手,万般小心,似有万般柔情赋在其中。 剑尖一化,那略微隆起的褶皱便裂开一道口子,而未伤及皮肉。 奉云哀收剑入鞘,改而用手将那裂口缓缓撕开,唯恐时日太久,那皮肉与易容黏在一块,生硬撕下会引起疼痛。 当真好比毒蛇蜕皮,那易容一撕,底下微沉的肤色得以露出。 撕下时,若非用剑划上一下,怕是轻易撕不开。 颜色微暗,又带了些许光泽,可惜这么好的皮肉下,藏了一颗看不破的心,好似沙河的夜,看似宁静,其实危机四伏。 奉云哀一下便撕到了底,手中那一片薄薄面皮竟韧感十足,难怪平日不论怎么划蹭,都露不出一丝痕迹。 桑沉草显然嫌她太慢,手往身后一探,捞过易容的面皮便大力撕下,撕出了歘啦一声响,好似裂帛。 面皮从后背撕至身前,寡淡惨白的一层皮褪下,露出墨色洇开后的内里,显得生机勃勃。 桑沉草将衣襟拉好,转身道:“怎的,秀秀还怕将我撕疼了?” 对着这么一张熟识的脸,奉云哀抿唇撇开目光,少倾才道:“怕将你撕坏了。” 桑沉草笑着往奉云哀的脖颈上轻戳两下,看似极轻佻地拨开脖颈下的衣襟,道:“我也替你将这易容卸了?还是留着,省得事情有变,你不好全身而退。” 顶着旁人的面容,甚至还是这叠山盟中人的面容,如何好为奉容洗脱? 奉云哀索性将衣襟略微扯开,转身淡淡道:“无需全身而退,我进这叠山盟,就未做过全身而退的打算。” 桑沉草双臂环至奉云哀身前,举止看似亲昵,实则并非贴近,近的只有那落在奉云哀耳畔的气息。 她略微将奉云哀的腰带扯松些许,随后才勾着对方的衣裳后领,将之缓缓拉下。 奉云哀莫名僵住,许是那气息太近,她后颈还泛起了一层薄汗。 桑沉草笑一声抬臂,滚烫的掌心从她腰侧擦过,仿佛能穿过布料,烧得她遍体通红。 好在也只是擦了一下,桑沉草拿起了桌上的灯台。 第101章 奉云哀站立不动,连垂在后背的发,都是桑沉草拨到肩前的。她回神后将发丝攥住,单臂往桌边支,微微躬身,好让身后人撕得省事一些。 明明不是头一次撕这易容面皮,桑沉草却在磨蹭,她慢条斯理地燎出一道褶子,又慢条斯理摩挲半晌,似乎找不清褶子在哪。 撕自己时干脆利落,换了旁人,便一副无从下手的模样。 奉云哀不自在地问:“好了么。” 桑沉草略带困惑地嗯上一声,双目离得奇近,就连气息也是。 原只是后颈泛起薄汗,如今连后背亦然,奉云哀轻抿嘴唇,扭头往身后看。她不掬头发了,慢吞吞将衣襟捏住,省得那布料继续往下滑。 桑沉草终于将翘起的褶子撕开,只是撕得极慢,一寸一寸地扯着。 不疼,甚至还有些痒。 是因桑沉草在往上撕扯,那痒意跟着从奉云哀的后心,慢腾腾地攀至肩头。 胜似虫蚁在爬,又好比春风拂柳,胡蝶掠水。 奉云哀绷着身合眼,轻微的痒意已漫过肩角,下抚脖颈,又从她眼耳唇边温吞地爬过。 “秀秀,好白啊。”身后人绕到了她前头,噙笑轻叹。 撕开易容,脸上哪还有半点憋闷,滞在内里的汗似乎终于得以奔泻,一时间周身一轻。 奉云哀睁开眼,冷不丁撞上桑沉草的目光,也不知为何,明明此女的气息已经离远,她却好似被烧着了。 烧得她气息热了少许,心绪亦不稳了。 桑沉草提溜着薄薄一层皮,悬在灯台上方,看它被火苗一点点舐尽。 这东西烧成的灰烬竟卷曲成坨,在人身上时能覆个半身,如今一卷,竟不足半掌宽。 奉云哀抿紧唇理好衣裳,转身从柜子里捧出衣裳和帷帽,故作寻常地道:“会有不少游侠前来观战,到时我混迹其中,不会被发现。” “可得藏好这双灰瞳了。”桑沉草悠悠道,“事态如若有变,你我还需自救,届时……我未必帮得了你。” 奉云哀微愣,淡淡道:“自然,你我本就非亲非故。” “这么说就生分了,秀秀。”桑沉草睨过去,“好歹也曾同生共死。” 奉云哀看身后那人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背着身就地换起衣裳,幸而有里衣作挡,她也不必那么心慌。 许也不是慌,只是气息比平日烫了少许,心跳得也快。 “如若不是你硬缠着,也不必同生共死。”奉云哀的语气变得更冷了。 “明明同路,怎说是缠。”桑沉草垂着眼笑,跟着将外衫换了,但也仅换了外衫,接着她将帷帽一戴,便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奉云哀不想同她说话了,当真有理说不清,在细听了屋外动静后,才步出房门。 桑沉草冷不丁按住奉云哀的肩,逼近道:“我的蛇饿了,我得出去一趟。” 奉云哀脚步一滞,微微侧头:“此时?” “顺道去棺材铺取些东西,事还未毕,秀秀可别想与我分道扬镳。”桑沉草低低笑道。 奉云哀微怔,只觉得身后之人身形飞快,好似雁过无痕,眨眼间就没了影。 试剑台附近果真人山人海,各宗门分据一方,唯独那金石重剑附近是空着的。圆台周遭有锁链围着,未擂鼓前,任何人不得上台。 各宗掌门与叠山盟代盟主周妫皆已落座,其余人挤挤攘攘地站在一起,远远能望见黑压压一片颅顶。 众人交谈甚欢,竟不曾因为前几日叠山盟古怪的巡城而生出间隙。 散侠却是哪儿空便往哪儿钻,姿态远不如宗门侠士那么拘谨,有些个甚至往地上一伏,往屋瓦上一坐,便候起鼓来。 五洲四海之人齐聚一堂,有高鼻深目的,亦有淡眉窄脸的相貌,就连交谈时口吐的乡音也不甚相同。 奉云哀拉低帷帽站在暗处,暗暗朝四处一阵打量,也不知问岚心是不是也在人群之中。 此时人多,她略觉不安,桑沉草要是在此刻回来,还未必寻得见她。 不过想想也罢,桑沉草其实……不必寻她。 桑沉草是要在试剑台上折花,随之揭穿千机门的诡计,还有周妫与那黑衣人的勾当,她寄希望于桑沉草,如若桑沉草不愿,她便只能亲身去办。 鼓声又响,轰隆隆两声似能震天撼地。 就这双耳嗡鸣的刹那,奉云哀身侧一烫,似有大火猝不及防地烧近。 她猛一转头,只见身侧不知何时站了个同样头戴帷帽的女子,分明就是桑沉草。 桑沉草手里拿着一柄裹在粗布里的剑,不必多想便知是寂胆。 “剑,替你拿回来了。”桑沉草道。 第60章 奉云哀略微一愣, 若非这剑挨得够近,碰在她手臂上时隐隐发寒,否则隔着这粗布, 她定看不出底下就是寂胆。 这明明是问岚心之物,但与问岚心更为亲近的桑沉草,竟是一副随她处置的模样, 好像压根未将这能搅得江湖天翻地覆的寂胆当一回事。 周遭人头攒动, 好在旁人都在盯着试剑台,无人在意她们的一举一动。 奉云哀接过剑, 心绪涌上喉头,就连咬字也变得略微哽塞,故作淡然道:“你出去一趟, 就为了拿这个?” “谁知她有没有藏在暗处呢,想见到她可不容易,此番一旦错过,你可就没有机会了。”桑沉草悠悠道。 第102章 话中的“她”, 分明就是问岚心。 奉云哀势必要将寂胆交给问岚心, 正如桑沉草所说,此番如若交不成, 多半就没有下次了。 桑沉草手中一空,便虚虚环起双臂,倚靠在廊柱上, 轻哂一声道:“萃雨寺的和尚也来了, 真是不巧。” 循着桑沉草的目光, 奉云哀自然也瞧见了远处那秃着颅顶的一行人, 那么多黑压压的脑袋中,当数他们的最为铮亮。 看来中原武林当真要变天了, 连这些和尚也远道而来。 “迟些再上试剑台。”桑沉草压低声音,“我可不想与萃雨寺的和尚交手,费劲,如若被认出,还会被喊作妖女,我不爱听。” “随你心意。”奉云哀双眸一抬,望向那金石重剑的最高处。 此剑重比群山,而那从剑中伸出的花,就好比岩上孤芳,脆弱而又尽显渺小。 许多人也在盯着剑上的花,可惜离得远了,任他们再如何观量,也看不清花的模样。 只奉云哀亲手扶过,也曾极近地嗅过花香。 那如今为众人不齿的瀚天盟盟主奉容,就在金石重剑底下,众人不知详细,都对着那一株花心驰神往,这何等诙谐。 周边有人道:“若非奉容离世,这寻英会又怎会早早开办?昔时人人前往云城,在试剑台上一竞高下,可不就是想与她论剑,或当她的左臂右膀么?当真世事无常啊!” “也好,早日识清瀚天盟的面目,江湖才能太平。” 奉云哀不由得想,奉容执掌瀚天盟的这些年,莫非江湖不曾太平? 不过是奉容一死,人人落井下石,颠倒黑白罢了。 桑沉草不咸不淡地嗤上一声,环起扶在臂膀上的五指略微弹动,歪头睨着远处道:“秀秀你看,秋水斋的岁见雪来了。” 奉云哀望过去,一眼就看见那以白绸蒙眼的秋水斋主人,其身后紧跟着的一行女子,无一例外都以绸布遮眼,分明都是盲了眼,只能听声。 周遭吵杂,众人都知秋水斋与奉容关系匪浅,纷纷朝那边望去。 桑沉草以内息传声,唇齿微微一动,吐出的字音只有奉云哀能听到。她道:“岁见雪看起来憔悴不少,许是因为奉容,我料她一定猜不到,她千辛万苦藏在听雁峰上的奉盟主,如今就在试剑台上。” 岁见雪唇色苍白,看着很是憔悴,落座时的步子有些不稳,一副心境全毁的模样。 “多可惜,岁见雪和奉容的情谊可见一斑。”桑沉草又道。 “她不该如此。”奉云哀微微摇头。 桑沉草蓦地偎到奉云哀身边,唇抵着耳道:“听闻奉容的剑能修到那至高之境,还有岁见雪的一份功劳。” “你听谁说?”奉云哀皱眉。 “问岚心。”桑沉草话中带哂,“她虽远在黄沙崖,却对奉容无所不知,她艳羡岁见雪,却又不敢欺岁见雪一下,唯恐遭奉容嫌厌。” “不敢?所以她还是想过要欺岁见雪的,为何呢,仅是看不惯?”奉云哀着实不解。 桑沉草轻哼一声道:“如若是我,我自然任不得心念之人身侧呆着旁人。” 奉云哀无话可说,却又莫名有些…… 古怪悸动。 能艳羡到那等程度,眼中想必唯她一人,好似要完全占据,不容旁人企及。 她唇齿一动,掩住眼底的闪烁,淡声:“你还没说,与岁见雪有何关系。” 桑沉草接着道:“岁见雪的剑法虽不比奉容,但她瞎了数十年,对心剑的造诣比旁人要深许多,她点拨了奉容,奉容自然也便得以突破。” 奉云哀想象不出寡淡如奉容,如何会与人有那么深的牵绊,不过如果是以剑为系,她倒也能想得通了。 她有些失落,这是奉容不曾说予她知的,稍一晃神,才道:“原来如此。” 桑沉草轻哧:“岁见雪想必也估摸出了周妫的诡计,也不知在这次的寻英会上,她能为奉容做些什么。” 奉云哀摇头,“她行之不易,实在无需为奉容与那么多人为敌。” “秀秀,你真是好呀。”桑沉草微眯起眼,神色如蛇,唇齿翕动之间,犹像是要将面前人叼在口中,“你倒是会体谅她,却要驱使我上试剑台,与众人为敌?” 奉云哀有一瞬哑口无言,扭头看向别处,低声道:“我没有驱使,再者,你师从问岚心,便已是与众人为敌。” 桑沉草眸色一松,颤着肩笑起,怒与乐仅在一瞬之间,过会儿道:“好在你在我身侧,若要与天下为敌,倒也不算孤独。” 奉云哀默了少倾,慢慢道:“你当真不将问岚心当作人看。” “嗯,她算什么。”桑沉草也不反驳。 自小被炼作药人,想来也没法将问岚心当人看。 奉云哀不再执着于探究这二人的关系,心尖泛起幽幽酸楚,竟也能受得了桑沉草任何无情无义的言辞了。 进入叠山盟的人越来越多,而这试剑台附近拥挤得越发水泄不通,随着鼓棒再擂,寻英会终于开启。 周妫起身朝众人举杯,眼中不露笑,也不知这瞬间的怅惘愤懑是不是装出来的。她将酒杯一倾,洒酒在地,掷杯道:“这一杯,敬过去的瀚天盟,瀚天盟竭力驱逐外疆魔头,安定中原武林,此举无可厚非!” 边上人一愣,赶忙又为她满上一杯酒。 周妫洒酒后又猛地掷杯,拱手面对众人,抑扬顿挫道:“这一杯,敬奉盟主。想必前来寻英会的豪杰侠士们俱已有所耳闻,奉盟主竟是明月门的传人,而她成立瀚天盟,初衷必是不善,好在明月门内乱,问岚心痛下杀手!我等此前不明真相,不惜赶至黄沙崖,想捉拿问岚心归案,不料无意间窥清两人的诡计,幸而顾犬补牢,为时不晚!” 第103章 奉云哀紧皱眉头,冷淡的眼中尽是数不清的厌倦,所幸有帷帽遮挡,旁人看不出究竟。 她不声不响,反倒是身边的桑沉草听一句便嗤上一声,压根不怕旁人起疑。 奉云哀不得不轻撞桑沉草肩角,也不知如何才能令此女噤声。 幸而桑沉草好似会意,嗤笑变作轻呵,呵上两声便不作态了。 众人一阵欷歔,不少人还赞叹起周妫的英明果断,称赞其跟随奉容多年,竟也未生出那掩藏包庇之心,甚至还一心向着中原武林。 奉云哀抿唇不动,白帷下眼眸慢腾腾转动,企图找到周妫身边那神秘人的踪影。 只是此时的叠山盟宾客如云,此人若想藏身,定轻易无法找寻。 奉云哀索性敛了目光,又看向周妫,耳边是周妫听似愤懑不齿的指摘。 裹藏深厚内力的指摘声震百里,足够令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晰,如若有寻常百姓在叠山盟外,想必也能听到个大致。 再一看岁见雪,她面上虽无甚表情,却将手里的瓷杯捏碎了,扎得满手是血。 好在也无人说她不是,江湖人多敬秋水斋,而这秋水斋的主人与奉容交好,一时无法接受也不足为奇。 一番指斥后,周妫直言:“此次寻英会,是要为中原武林择出一位与天下同心的新盟主,此后我等势必会追踪问岚心下落,将其捉拿回云城,还江湖一个交代!” 应和声此起彼伏,一众侠士跃跃欲试,齐齐看向试剑台上的金石重剑。 默了良久的桑沉草忍无可忍,终于又冷嗤一声,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也不知近些年周妫的剑法有未精进,她若想与众人争花,怕是有些难。” “她如今是代盟主,如何肯将盟主之位拱手让人?”奉云哀不解。 “你想不通,我亦想不通,不过……除非她能给上台之人通通下药,否则她定赢不到最后。”桑沉草意味深长道。 俨然难成,登台全凭在场侠士一心一念,谁也猜不到,谁会是下一个登台的。 “天下第一刀已下黄泉。”桑沉草漫不经心道:“除非她笼络得了天下第一鞭、天下第一扇,诸如此类,令这三两人等暗暗输给她。” “那她杀虎逞,莫非是因劝说不成?”奉云哀微怔。 “虎逞脾性急而古怪,一心只想折花,周妫如何留得了他?而周妫恰好也需要一个引子,令明月门再现江湖。”桑沉草哂笑,“如此倒也能说通了。” 远处,周妫已洒出第三杯酒,扬声道:“这最后一杯,敬武林!” 声落瞬息,鼓再被擂响,这是最后一擂,在这之后,任何人皆可登台一试。 只是愿首先登台之人屈指可数,多数人还未来得及攀那金石重剑,便会被源源不断的后来者耗得精疲力竭。 只有武功奇强又自负者,才敢在鼓棒刚落的瞬息,便飞身上台。 “秀秀看过江湖册,不如我们猜猜,先登天的会是谁。”桑沉草道。 奉云哀抿唇不言,她目光所及处,多数人眼中暗藏精光,但无人动身。 “我猜定是观风门,亦或珩山派中的一位。”桑沉草慢声道,“这两门明显一心向着周妫,而他们在江湖中名声甚旺,想挑战之人多如牛毛,周妫得设法消磨那些企图折花之人,派出这两个宗门首先迎敌,当为最明智之举。” 果不其然,上台的竟是观风门掌门的亲传。 桑沉草闲倚轻哂,侧头问:“秀秀你说,我该何时登台?” 第61章 奉云哀心里没有底, 诸多江湖侠士在此,桑沉草想折花可谓难上加难,尤其比试越是往后, 台上守擂者的武艺就会越发出神入化。 她从未亲眼见识过,不过听奉容说,任何一位折花之人, 都能与之对上百招不止。 那折花人的对手, 又岂会是常鳞凡介。 桑沉草饶是问岚心手把手教出来的,有着一身不凡武艺, 可她不曾有过数十年的阅历,如何赢得了那些个老江湖。 除非,桑沉草此人在她面前展露过的, 仅仅是原野一隅,其后更深不可测的,还从未露给她看。 如若真是这般,问岚心又该有多可怖。 奉云哀直勾勾地看着金石重剑, 及剑上那微乎其微的游金不老花。 看不真切, 不过这花完全绽开时,花蕊如镶金玉, 在艳阳下熠熠生辉,甚是夺目。 离得再远,也能看得见那闪闪金光。 “秀秀, 何时呢?”桑沉草复而又问。 “我不知, 但若想折花, 怕是要与周妫论剑。”奉云哀扶住帷帽, 仰头不动。 “周妫岂会平白将盟主之位拱手让人,届时我登台试她一试。”桑沉草语气缓缓, 竟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看在奉云哀眼中,便是自信过了度,她一愣,冷冷道:“我以为你会有别的计谋。” “又给我编纂了什么偷奸耍滑的伎俩?”桑沉草低低一哂,特意拉长了调子,显得格外懒散。 奉云哀淡声:“这不是你惯用的伎俩么。” “此番不会再让你吃苦头。”桑沉草道,“亦不会拉你下苦海,且安心就是。” 奉云哀倒不是安不下心,在此等事情上,她还是……信桑沉草的。 台上,那观风门的弟子拱手面朝众人,躬身道:“诸位见笑,不知哪位前辈愿与在下一战。” 第104章 台下吵哄哄的,众人互相鼓舞。 奉云哀看向周妫身侧,但见穿云宗、观风门和珩山派的三位掌门,竟都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样,鲜少与周妫搭话,稍许有些奇怪。 那日穿云宗在黄沙崖下,与周妫派去之人分道扬镳,本该不再回头才是,不料他们竟还帮着周妫布阵,那一事也属实不可思议。 良久,屋檐上闲坐着的散侠飞身上台,在落地的瞬息拔剑出鞘,已蓄势迎战。 剑身当啷相抵,银光迸溅,好似日夜倒转,月光倾洒。 二者的真气在试剑台上流转冲撞,掀得附近人发丝飞扬,好似利箭逼面。 震荡开来的剑气凝起蓝灰二色的光,各有各的出彩。 观风门的真气湛蓝好似海浪滔天,层见叠出地涌现着,而那散侠修得混沌,黑色真气亦正亦邪,其中暗藏难辨的杀机。 再一次对剑后,散侠倏然腾身,看似要直奔金石重剑的巅顶,那观风门的弟子紧追上前。 不料散侠忽地倒转,一掌拍向那人胸口,还以此借势跃向更高处。 观风门的弟子差些滚出高台,一旦跌出去,此番比试自然落败,他猛地遏住步子,效仿起对方的功法出手。 散侠差上数尺便要碰到那游金不老花,在场众人目光灼灼,不少人摩拳擦掌,已忍不住要上台制止。 幸而那观风门弟子有些本事,硬生生将散侠拉了下来。 身怀那一身混沌内息,便也不是大度宽柔的脾性,散侠不折花了,他挽出的剑花越发刁钻,不过多时,便将那观风门弟子打下了台。 观风门掌门扶住自家亲传,双眼有些木,竟也未露出半分含垢忍辱的神色。 想来也是,他身处掌门之位,按规矩不得上台比拼,只能冲身边人微微摇头。 桑沉草冷嗤一声,凑到奉云哀耳边道:“秀秀可有在江湖* 册里见过台上这个人?” 江湖册多是文字记载,即便有画像,也不可能画个十足像。 奉云哀看了良久,才不大笃定地道:“这是断潮剑赵六?” “秀秀好记性!”桑沉草语气微扬,“看看接下来是谁登台。” 既然观风门弟子跌出了问剑台,台上散侠便有了折花之机,只见他身影诡谲地往上攀,几欲碰到花叶。 不过他神色微变,好似难以置信。 就在此时,一根带刺的长鞭甩向前,紧紧扣在他腰上,好似神龙甩尾那般,将他甩至地上。 事发突然,且长鞭上气劲浑厚狠辣,散侠竟挣不脱,还未还手,人便已在试剑台外。 桑沉草又笑出声,悠悠道:“谁都能上台妨碍旁人折花,只是台上万不可超出六人,这是规矩。” “可要是前边五人都不是后来者的对手,而他们又不肯下台,那后来者不是轻易就折花了?后边的人还比试什么。”奉云哀皱眉。 “秀秀且看。”桑沉草指着那金石重剑,“剑身周遭有气劲环绕,他们至多只能靠近,却不能轻易折花,就这点破解的功夫,足以令折花者露出破绽。” 奉云哀定睛一看,果真看到若有若无的气劲,那气劲寡淡莹白,还真不易看穿,唯有折花者才感受得到那股抗拒之力。 难怪方才那散侠神色古怪,原来是遇到了阻碍。 桑沉草气定神闲道:“不必担忧,奉容在时便是如此,如今想来周妫只会更加,她万不会容旁人折花。” 奉云哀目不转睛,只见台上的持鞭女子洋溢笑颜,蓦地将长鞭往金石重剑上甩,不等旁人上台,已要出手折香。 可惜长鞭刚缠上重剑,便被那无形气劲弹开,其后有人登台与她一战。 寻英会昼夜不歇,从烈日当头,须臾不息地战到月上梢头。 期间无人离场,人人都看得出神,甚至不会觉得腹饥疲乏。 在此以前,奉云哀何曾见过如此精妙的论剑,这些人的剑法虽不如奉容,却也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精妙,并非一个剑法高低便能说尽的。 也难怪奉容痴迷剑法,她见过这么多的剑光刀风,又如何能坐井观天?她定会精益求精,将世间万般光影都寓于孤锋剑法当中,方能成全自己。 奉云哀看得眼花缭乱,差些当场魔怔,是边上人闲来无事地打了个哈欠,才将她的神识牵了回来。 她忙不叠低头合眼,定住心神,只是方一闭眼,眼前似还是那诸多斑斓出奇的武功。 “江湖册上没有这些么,秀秀?”桑沉草噙笑,她趁夜色浓郁,竟大胆地掀了奉云哀的白帷。 奉云哀当即僵住,所幸此女凑得极近,硬是将掀起的那点空缺都堵上了。 可如此近,两人气息也如胶似漆,混在一块便难舍难分。 奉云哀故作寻常,话音淡淡,只是灰白的眸子往旁不自在一转,“书上的字,如何比得过亲眼所见。” “便也忘情了,痴迷了?”桑沉草微微眯眼。 “只是惊诧。”奉云哀淡声。 “好秀秀,痴迷剑法倒不是坏事,但若学了奉容那一套,不然,连被人算计了也不知道。”桑沉草不紧不慢道。 奉云哀抿唇不言。 “无妨,我多替你照看着些。”桑沉草好心道。 奉云哀可不信,皱眉道:“你我萍水相逢,你此前也曾说,如若有难,你我各求活路。” “怎么,不乐意了?”桑沉草蛇般的眸子略微一弯。 第105章 奉云哀只觉得此女信口胡言,没半句真心,这等人在书中最为自私,戏耍她一番,竟还反问她怎的就不乐意了。 她将白帷遮了回去,冷冷道:“怎会,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桑沉草哧地一笑,转身道:“我出去一阵,如今几大宗门还未完全登台,离寻英会结束大致还久。” “你去做什么?”奉云哀问。 桑沉草悠悠道:“带我的蛇透个气,顺势找找问岚心的踪迹。” 此女说完便隐没在人群中,连个影也不剩。 奉云哀只得继续盯起试剑台,唯恐中途忽然有人折花,大出她们所料,坏了计划。 台上打得难舍难分,每每有人快要碰着游金不老花的时候,便有人出手将之击开。 如今那守擂之人已站了两个时辰不止,握着剑气喘如牛,连目光也隐隐流露乏意,怕是再会上两人,就要支撑不住了。 奉云哀看出来了,一旦台上有这等厉害之人,那与周妫关系匪浅的一宗一门一派便会派人登台,将守擂人的内力消磨殆尽。 除那一宗一门一派外,大抵还有不少人与周妫同心,只是登台之人数不胜数,一时间难以分辨。 临天明的时候,奉云哀如芒在背,觉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 此时桑沉草不在,她不敢看得太过出神,唯恐事态忽然有变,若非如此,她也不能在刹那间觉察到旁人的暗中窥觑。 奉云哀握剑不动,倒是不曾觉察到杀意,那目光好像审视,不加掩饰。 这目光停留得未免太久了些,奉云哀握剑的手近乎发僵,终忍不住扭头迎过去。 只是对方避得极快,她方扭头,便只见到一张藏在人群中的侧脸。 是一张银发苍苍的脸,那未束的银发被台上震来的剑气掀乱,叫人看不清眉眼,所以连岁数也辨不清。 奉云哀眸光一顿,回神时被一股桂花香冲得有些头昏。 桑沉草竟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她手中捏着一块包在油纸里的桂花糕,往奉云哀的白帷前凑。 奉云哀微愣,无暇管顾这桂花糕,念着方才那古怪的银发人,压低声道:“可有找到问岚心的踪迹?” 桑沉草径自掀开奉云哀的白帷一角,把桂花糕抵到对方唇边,慢声道:“不曾,不过这云城里的虫蛇多了起来,定是被人招过来的。” “方才有人看我,我转头却只看见那人的银发。”奉云哀微微仰头,目光落在桂花糕上,接着道:“问岚心是何发色?” 桑沉草狐疑抬眉,不咸不淡道:“怕是只有被她天天拿来试药的药人,才会满头花白。” 药人二字,她说得何其轻易。 奉云哀冷不丁咬着舌尖,少顷才道:“我看你可并非白头。” “打从她教我武功起,我便也不必替她试药了,不过我这体质,已是一世都改不了。”桑沉草冷笑。 第62章 奉云哀无所适从, 从对方话里听出了一丝自厌自弃,她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安慰人是如何安慰呢?她不知道。 好在桑沉草也只是低沉了一瞬,就好比死火复生那般, 双眸滋啦一下烧得精亮,变得妖异诡谲。 看对方如此,奉云哀也松下肩颈, 却依旧不想碰眼前那块桂花糕。 她没怎么尝过这等带甜味儿的糕点, 心觉自己应当不大爱吃。 不料,桑沉草压根不给她选择的余地, 倏然揽向她后颈,遏住她所有的退路,随后便不由分说地将桂花糕往前送。 此时奉云哀如若出声婉拒, 分明是给对方往唇齿里塞的机会,可糕点已经抵在唇角,她又如何还能一动不动。 “怕我下毒害你?”桑沉草问。 奉云哀盯着她不语。 桑沉草笑盈盈道:“甜着呢,站了一整日, 便尝点儿吧。这寻英会离结束还早着呢, 可别等到我上台,你就没气力看了。” 那落在唇边的绵软正散着好似刚出炉的香气, 浓郁得好似在将一整束桂花放到她面前。 奉云哀只好动唇去咬,这是她在听雁峰上时不曾尝到过的味道,甜丝丝的, 也不算太腻人, 还挺……好吃。 “如何?”桑沉草收回桂花糕, 就着那牙痕也咬上一口, 随后嘶了一声,露出难以下咽的神色。 显然在此以前, 她并未尝过。 奉云哀看着自己留在桂花糕上的牙痕被咬去,半晌才垂下眸道:“尚可。” 桑沉草便又掀开她白帷一角,把余下的糕点送至她嘴边,说:“那你再尝一口?那人还同我说不会太甜,原来是骗子。” 惯骗说旁人是骗子,多少有些诙谐。 多看两眼,奉云哀没再仰身避开,干脆咬上前,将那一小块桂花糕叼走了。 桑沉草又看向台上,冷笑道:“看来周妫没有给四海侠客太多机会,如今那一门一派一宗派上台的人愈来愈厉害了,许多散侠当不了他们的敌手。” 奉云哀自然也有所觉察,在半个时辰前,局势便出现了天翻地覆之变,前一位登台的侠士,和后一位可谓云泥有别。 不论是身法还是内力,都好似断崖一般,简直可以称之为老鹰捉鸟,三两下便能将人戏耍下台。 众人耳语了许久,都说登台的珩山派前辈多少有些欺人太甚了。 虽说寻英会从未明文提起,不许实力相差过大的后来者登台,可这么多年下来,江湖中不论是宗门试剑,亦或此等武林大事,众人都是这般心照不宣地遵守着。 第106章 旁人喋喋不休,登台之人也不见有何悔过之意,而周妫也未见出声阻止。 事已至此,寻英会还得继续,只是由此一来,登台的人实力越来越强,一些想上台试剑的年轻一辈,只能扼腕痛惜。 桑沉草虚眯起眼环顾四周,幽幽道:“不过这样也好,周妫愈是心急,你我愈好一眼辨出,哪些人与她一心。” 奉云哀冷不丁抬臂,朝着远处依次指去,指尖划过时,淡淡道:“斩风剑莫无心,断浪枪钱藤,随之便是堕火锤,你不在时,就数这三人登台的时机最为捉摸不透。” “秀秀竟记得这么多名字?”桑沉草哂着。 奉云哀摇头道:“是旁人议论之时,我正好听到。” “那莫无心和钱藤都是从三大宗出去的,余下那位是江湖中众人耳熟能详的散侠。”桑沉草意味深长道。 “中途不少应战侠士被他们击退,我看那莫无心堪堪露疲,底下有人跃跃欲试,那钱藤便上了台,一举将之击溃。”奉云哀回忆着道。 桑沉草冷笑:“这么说,这几人都是轻而易举就将人打下台,又轻而易举就被打下台了,完全没有碰到鏖战?” 奉云哀微微颔首道:“不过这三人守擂良久,被击溃时已是精疲力竭,不像装的。” 桑沉草哧地一声,隔着那薄薄白帷,近乎要凑到奉云哀脸面上,道:“我的好秀秀,这可是寻英会,天底下所有的名门都聚在此地,如若装得太不用心,叫人一眼看出真假,这要叠山盟如何自处?” 奉云哀抿唇不言,想想倒也是,周妫势必要做到滴水不漏。 桑沉草没来由的一句:“歇吧秀秀,再这么看下去,脑子都要不清醒了。” “你!”奉云哀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揶揄。 桑沉草哂道:“时候还早,该歇便歇,省得该我登台的时候,你便提不起劲。” 奉云哀原先是不困不乏的,后知后觉自己又中了此女的道,莫名的有些昏沉,这昏沉和困意毫无干连。 定是方才的桂花糕。 可惜奉云哀刚运起内息,企图将迷药排出体外的时候,昏懵感莫名更加浓烈。 “它瞬息就会融到你的气血中,你越是运功,它流转得越快。”桑沉草压着声。 奉云哀身形一晃,差些跌倒,幸而被扶了个正着,脑袋一歪便磕在了桑沉草的肩角上。 迷迷蒙蒙的,她似能听到旁人的惊呼和唾骂,应当是有人使出了独门绝技,而又有人歹毒地用出了一些下三滥的功夫。 迷药的用量应当不大,奉云哀虽不算完完全全睡着,却也在顷刻间彻底放松,难得地懈下周身力气。 这一战战到了天明,如今的守擂者已满眼血丝,眼中却还熠熠有光,分明还怀揣着折花的心思。 如此执迷,好似用尽全力,和那些一露疲乏便被打下台的做戏者迥然不同。 奉云哀恰好醒来,睁眼的瞬间双足未着实地,差点从高处跌落,随后才看清,自己竟坐在屋檐上。 她猛地看向桑沉草,冰冷的面色遮在白帷下,身边人虽看不清,但一定能觉察到她周身瞬息发寒的气劲。 桑沉草却轻嘘一声,目光灼灼盯着试剑台道:“秀秀看,此人有点意思,竟这么久都没有落败。” 奉云哀冷冷道:“我如何知道是多久。” 桑沉草哂道:“得有一十六人,你看周妫,已是满脸阴沉。” 周妫定坐不动,却并非桑沉草口中的阴沉,明明还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 不过下一刻,周妫笑得更深了。 观战许久的千机门忽然派人登台,那女子手里拿着一把琴,看似柔柔弱弱,其实一抚琴,迸溅出的真气足以威慑八方。 守擂者竭力对招,可惜一夜过去,她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十式就露出破绽。 抚琴女并非善类,看到对手吐血也未收手,抚琴的手越来越急,琴声宛若惊天怒涛,震得在场所有人双耳嗡鸣。 被打下台时,守擂人痉挛两下,随之敞露出来的脸面和脖颈上骤绽血痕,分明是琴声所致。 琴女当真下了狠手,看这伤势,分明还伤及了经脉。 幸而前者还能站得起身,看来并无性命之忧,未伤及肺腑。 刀剑本就无眼,比试中有伤也在所难免,只要不伤及性命,即便是从前的瀚天盟,也一概不会出手。 桑沉草低声道:“这是千机门门主陈金塞的孙女,陈金塞为这孙女倾尽心血,特地为她求琴仙巫清为师,她手里的那把琴看着也非同一般,应当是陈金塞亲手所制。” 奉云哀看出来了,寻常琴万不可能有这般威力,旁人即便以琴为兵器,也得倚仗自身内息。 内息化出躯壳的瞬息便成真气,真气伤人虽也锐利逼人,却不该是那般清晰的一道道。 那样的伤口痕迹应当更为含糊,并且内伤会比皮肉伤严重,皮肉看似只有些许磨损,其实肺腑已成烂泥。 桑沉草不以为意地道:“还是小瞧了陈金塞,没想到她竟能做出这么厉害的兵器。” 奉云哀微微颔首。 桑沉草睨向她怀抱,似笑非笑道:“不过还是不如寂胆,如若寂胆在此亮相,此地的人怕是能被吓跑大半。” 奉云哀怀中冰冷,双臂快被冻麻了,她狐疑将剑揽紧,皱眉问:“你想做什么?” 第107章 “说说而已,秀秀莫怕。”桑沉草双臂往后一支,悠闲惬意地仰身看天。 奉云哀依旧紧抱寂胆,不给身边人可乘之机。 此时在高处,也好将在场所有人都揽于目下,可惜任奉云哀如何找寻,也已看不见那银发苍苍的身影。 “秀秀在找什么。”桑沉草直起腰,托着下颌也循着对方的视线左右打量。 奉云哀冷冷道:“你当真没见到那银发人?” 桑沉草摇头:“不曾。” 奉云哀直勾勾看向她,道:“你在桂花糕里下药,真不是去与那人碰面了?” 桑沉草敛了笑意,眼下阴翳森森,语气却仍是不紧不慢:“你觉得那人是问岚心?我不知她是不是,不过,我绝无可能与问岚心联手,除非她又拿蛇蛊控我。” 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叫奉云哀诧异了一瞬,她抿唇良久,头略微一摆,有些讷讷地道:“我并非不信你。” “秀秀,你可有信过谁,你信奉容不曾?”桑沉草好笑地说。 奉云哀本想说信,可话至嘴边,莫名答不上。 大抵也不是信,只是听雁峰上她能见到的人只有奉容,自然奉容说什么,她便听什么,从来不管顾真假。 “你怎连这也不知道,可怜见的。”桑沉草冷不丁将奉云哀的手抓过去,紧紧摁住她的脉搏,悠悠道:“信一个人时,脉搏强韧有力,她往何处,心朝何处。” 奉云哀抽回手,讷讷道:“你又如何知道。” 桑沉草指着自己的心口,调子轻悠悠地道:“我信自己。” 奉云哀移开目光,淡淡道:“那银发人的身法必不普通,若不是为折花而来,定也有观战之心,但我环顾四周,竟找不到她。” “那她一定有别的企图。”桑沉草道。 第63章 又是一日鏖战, 众人疲色不掩,双目却比先前更为精亮。 如今登台者个个武艺不俗,比之最开始时, 可谓一个天上地下,已全是武林中喊得出名号的人物。 能应战者已是寥寥无几,众人却依旧聚集在试剑台附近, 毫无退散之意, 即便无力一战,能观战便已是极好, 借那刀光剑影,指不定还能参悟一番。 而台上之人的武功越是精湛,就意味着此人离游金不老花越近, 只是不知道金石重剑上的花,最终会落入何人之手。 奉云哀亦看得出神,也不知重剑内的奉容如何了,看那朵花长得愈发绚烂, 心知奉容的血肉怕是快要被汲尽了。 桑沉草看乏了, 漫不经心道:“时日不早,周妫也该登台收网了。” 奉云哀颔首。 细数此地的江湖侠士, 顶尖者几乎都登过台,的确到了周妫上台的时候,两人的猜测能否应验, 就看此刻。 周妫却是安坐如山, 闲来无事品一口茶, 神色不见急切, 只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忽地,奉云哀闻到一股异香, 这香气不同于奉容身上的,却也有些熟悉。 她在何处闻到过? 奉云哀还未想出个大概,便见身边人仓皇回头,好似难以置信。 就这刹那,她才陡然想起,她究竟在哪嗅到过这股香味,分明是在桑沉草身上,还有……黄沙崖下! 这股浓烈的药香足以将人冲昏头脑,其间的辛辣比她此前闻到过的更为稠郁,好似能侵略口鼻,贯穿肺腑。 奉云哀紧跟着扭头,冷不丁迎上一张银发面孔。 银发人头戴头帽,此刻微微撩起些许。 此前奉云哀未能看清,如今才知晓,此人虽满头花白,却是一张卓绝艳丽的面孔,丝毫不露老气。 她不曾见过问岚心,但就在这一刹那,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定就是问岚心。 桑沉草亦是头戴帷帽,叫人看不清面容,但她一动不动还一言不发的模样,根本是怔了神。 看来此女未说假话,她的确不知道问岚心顶着一头白发便来了云城。 可问岚心的头发又是如何白的? 远处呼声骤起,众人喁喁低语,全都惊诧不已。 在一铿锵对剑声后,有人持剑站稳身,环视台下众人问:“还有谁愿来一战。” 这是周妫的声音。 奉云哀瞳仁微缩,想朝桑沉草示意,然而她的目光已被面前的白发人全部占据,一时间吐不出半个字音。 寂胆还在怀中,她给还是不给? 周遭的人错愕道:“原来周长老也有这般精湛高超的武功,此前只知道奉容的剑法非同一般,倒是……小瞧了她。” 另一人道:“小声些,如今可没有瀚天盟了,莫提奉容,而周妫已不是长老,她可是叠山盟的代盟主!” “就连扼雪剑也不是她的敌手,在场谁还能赢得了她?” “看来那游金不老花是要落到周妫手里了,代盟主也该名正言顺。” 耳畔议论声此起彼伏,奉云哀却还在看着问岚心,她滞着的心倏然大动,牙关一合,便将怀中的寂胆推了出去。 既然问岚心就是寂胆的主人,想必就算寂胆被裹得严丝合缝,剑主也应当能一眼将之认出。 问岚心的目光却是寂寂的,空旷得好似漫无边际的海,她的心就在海中,漂泊着无处可依。 她并未立即接剑,而是定定看着奉云哀,似在隔着那层白帷,与奉云哀的一双灰眸对视。 这沉寂的目光如有摄魂之能,过了良久,奉云哀才挤得出一个字音:“剑。” 第108章 问岚心不怒不笑,她用力将寂胆接过去,接过去后却不是执剑登台,而是将之一把按到桑沉草怀中。 桑沉草猛地掀开帷帽,露出一双错愕的眼,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问岚心不语,紧抿的唇不曾动上一下,握在剑上的手青筋隆起,分明是使劲浑身力气才游说自己将剑交出。 奉云哀不由得想,是因为奉容走了,问岚心才一夜白了头吗。 桑沉草嗤地笑了,眯眼道:“给我作甚,你又是为何变成如今这狼狈模样的?” 问岚心唇齿一动,沙哑的嗓音好似远在疆边的聆月镇,古旧而斑驳,道:“我教你剑法,本也打算将寂胆传给你。” 桑沉草噙在唇边的笑当即破裂,好似琉璃碎地,她看向问岚心的眼神变得陌生无比,冷冷道:“你是再找不到别的传人了?说起来,你还不曾坦白,当初教我武功是为什么。” “奉容。”问岚心泣血般颤巍巍地出声。 是因为奉容养了个小孩儿,她亦想养,她想感受奉容感受过的一切。 “你如今来是为什么,给奉容报仇?”桑沉草笑问。 问岚心终于露出疲色,哑声:“我不便现身,你们想做什么,去做便是。” 桑沉草戏谑:“奉容死了,你就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这是哭喊得破了喉咙,才明白已是无力回天?我当真看不起你,当年因奉容弃剑,如今又因奉容人不人鬼不鬼,当今世上谁能比你更痴?” 问岚心瞳仁微动,余光从众人间穿过,落在试剑台上。 “你又并非真心给我寂胆,这剑我可不敢接,这剑可是奉容千辛万苦从海里捞回来的,你舍得?”桑沉草虚眯着眼,压着声道。 奉云哀捏住帷帽边沿,她眼看着周妫已要腾身折花,快忍不住要亲身登台了。 问岚心从袖中扯出一段裂帛,不由分说地塞到桑沉草手中,握在寂胆上的手顺势一松。 那裂帛上血痕遍布,血色凝成一个个血字。 桑沉草微愣,在寂胆几近落下屋檐的瞬息,抬腿将剑踢起,稳稳接在手上。 随之问岚心一掌落在桑沉草肩上,硬生生将她送到台上。 奉云哀的目光随之一动,再回头时,身边哪还有问岚心的踪影,当真是神出鬼没,叫人琢磨不透。 台上,周妫正要折花,身已腾至金石重剑的中段。 不料竟还有人斗胆登台,且似乎还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 周妫的身形略微一滞,并未为之停留,几下便跃至金石重剑巅顶。 众人惊愕道:“这是谁,谁给她的胆子与周妫比剑?” “我在聆月沙河见过她,她与一白衣女子为伍。”有人道。 “不错,聆月沙河的杳杳客栈!”另一人应声。 “她师从何人,有何名号,竟也敢登台?” 方才说见过的人,蓦地露出难以启齿的讪讪神色,极难将他无意听到那个名字挤出喉头,“折……” 折耳根。 “折什么?” 那人总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哪有人真的叫这个名字。 忽有人道:“折花,周妫要折花了!” 但花未折成,那无名之辈忽地震出一道真气,捆缚在剑上的粗布当即化作齑粉。 浓墨般的鞘身在日光下现世,好似初出深渊的蛟蛇,诡谲而无常。 它并非光彩夺目,其上还遍布着毫无条理的雕镂凹痕,像是被腐蚀成了这般模样。 偏众人都移不开眼,鞘身已如此古怪,藏在内里的剑又该是何种姿态。 叠山盟有几人突然变了神色,正是当时去黄沙崖企图捉拿问岚心的那几位,他们认得桑沉草的脸,见识过此女的手段。 桑沉草没有拔剑,而是直接震掌拍向周妫的下盘。 那股好似毒性十足的真气倏然凝成蛇形,蜿蜒直上,能将人缠绞至死。 周妫忙不叠倒身下旋,伸手与之对掌,她本还未将这小辈放在眼中,不曾想,掌心皮开肉绽,竟被对方迅疾的真气削得血肉模糊。 这是什么功法! 周妫哪还折得了花,不得不将滴血的手掌收回身侧攥住,不想叫人看出蹊跷。她当即拔剑起势,剑意如虹,身形好比鸟雀腾空,倏忽振翅击天,显得潇洒自如。 这剑法有几分像奉容,却只是形似而神不似。 奉容虽也曾借鸟雀悟剑,悟的却并非鸟雀的自如洒脱,而是其翺翔的无边苍穹。 远在屋檐上,奉云哀心跳如雷地看着。 好在周妫的身形虽快,却远不及桑沉草,桑沉草近乎化作虚影,几步奇异由心,变化多端。 桑沉草完全化作渊中蛇蛟,伺机而动,神鬼莫测,虽是随心所欲,却剑剑颇如潮鸣电挚,气势汹汹。 谁也看不清她的剑是何时出的鞘,她又是何时出的剑,只依稀看到一道冷冷剑气,便见周妫翻身避开。 这哪里还是人影,分明是鬼影!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有这般功夫,又岂会在江湖中寂寂无名? 只有奉云哀知道,桑沉草许是不想被人看清寂胆的剑身,才特地这般出招。 这身法看似厉害,其实对真气消磨极大,再这么下去,桑沉草怕是撑不过百招。 周妫冷下脸,旋出一道剑气,剑气环身驰荡开来,从整个试剑台上寸毫不落地席卷而过。 第109章 桑沉草只好腾身掠向高处,在露出身形的刹那,又将剑收回鞘中,似乎从未出过鞘。 两人就像蛇鸟相斗,只是桑沉草并非那走地蛇,更像是有翼蛟。 饶是周妫见多识广,也从未与这般古怪的身形和功法交过手,几招下来她已是热汗涔涔,周身战栗。 周妫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问岚心。 多年前的问岚心便是这么闻名江湖的,只是问岚心早早弃剑,见识过她剑法的人少之又少。 一人是珠玉长剑,一人剑未出鞘,竟也打得难分高下。 是周妫实力不济,还是因为此前应敌过多,内力早有亏损? 奉云哀看了良久,等到天色渐暗才回过神,她蓦地在檐上站起身,只因看出,桑沉草已显得有些吃力。 桑沉草踏在金石重剑上,冷不丁露出古怪一笑,陡然又朝周妫震出一掌,此掌蕴藏滔天之势,凝起的紫气似能毒入肺腑。 但暗藏剧毒的并非她的真气,而是那在她袖中突然现身的黑蛇。 周妫震掌时冷不防看见那蛇,只是真气已出,根本来不及收回。 黑蛇被气劲削成肉泥,迸溅出的血星子飞进周妫眼内。 第64章 周妫神色骤变, 那溅入眼中的蛇血虽然只有一滴,却已能在顷刻间令她目如灼烧,眼前所见全部歪曲, 好似人与物通通变换了姿态。 她的攻势慢了下来,只因一时间辨不清眼前的通天大蛇究竟是真是假。 定是假的,叠山盟哪有这通天怪物, 那分明是金石重剑! 周妫停滞了少顷, 猛地抬手拍向头颅,企图令自己清醒过来, 可惜那滴血已完全渗到眼中,她所见幻象只会愈来愈多,愈来愈真。 她企图扬声大喊, 没想到幻象越发骇人,惊得她半个字音都吐不出。 桑沉草将腕上缠着的半截蛇身甩开,冷笑着腾身而上,却不为折花, 而是以迅疾如雷的身形环金石重剑旋动。 谁也看不清她是何时拔剑的, 亦看不清剑身,只见一道灰蒙蒙的虚影一晃而过, 随后铿的一声,是她挥剑砍向金石。 每一剑俱如雷霆万钧,叱咤喑呜。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 这等身法, 这等内力, 似已能与当年的奉容一战, 可惜奉容已不在世。 如若奉容还在,说是半步登仙也不为过。 江湖传言武功至高者能羽化成仙, 与天同寿,也不知是真不假。 不过真气浑厚者,确实能比常人多活个四五十年,奉容当真是……可惜了。 奉云哀从檐上离开,直直朝那用来储物的偏院奔去。 时机已到,还盼桑沉草不出差池。 台上仍是刀光剑影,却不见有人鲜血横流,那琅琅声方起,便见金石重剑上又多了一道划痕。 桑沉草冷冷噙笑,她一动,剑影也跟着盘转,那光亮一圈恰似蛇缠重剑。 而在另一面,周妫也在砍凿面前那参天重剑。 周妫气息大乱,双眼莫名充血,大瞪的眸子有几分像走火入魔。她出招狠辣,却失了准头,分明是在胡砍乱砍。 她全然将金石重剑当成了通天蛇,一颗心惶恐而愤懑,似将桑沉草与此蛇当作同伙,势必要赶尽杀绝。 台下众人看得毫无头绪,也不知周妫的剑法和步法怎忽然就乱成了这般模样,如若这还称得上追逐,也只是桑沉草将人当成虫蚁耍闹。 有人惊骇道:“周妫怎在劈那石剑,她的心已大乱,这么下去哪里折得了花!” “出了什么岔子,怎顷刻间就走火入魔了?” “我看到,方才那女子腕上有蛇,蛇被周妫一掌拍成了烂肉,难不成蛇上有毒?” “寻英会不可使毒,这分明是妖女行径,她胆敢坑害周代盟主!” “可她亦不折花,也只砍台上的石剑,这是作甚?” 众人全都不明缘由,见桑沉草* 并无伤周妫和折花之意,根本摸不透她的心思。 莫非只是玩闹? 周妫越砍越凶,即便桑沉草刻意显露身形,她的眸光也不见移开一瞬。 她目眦欲裂地出剑,已彻底没有剑法可言,只一味将内力寓在剑上,剑剑都劈得石剑颤动轰鸣。 桑沉草笑得愈发深,腾身砍向高处,出剑收剑俱在一息,待石剑上烙下十寸长痕,她的剑已又在鞘中。 这金石重剑本就不是铜铁所制,又如何抵挡得了这迅疾刀影,一阵嘈嘈切切后,石剑上裂痕百出,已是摇摇欲坠! 就在这刹那,桑沉草使出万分功力,砍向那束着石剑的左右两侧玄铁链。 当啷! 石剑裂作大小不一的碎石,大张挞伐地迸向四面,比之最为精巧锐利的暗器更能夺命追魂。 众人纷纷运劲格挡,一些功夫差些的,忙不叠抱头蹲下。 试剑台好似山岭坍塌,天崩地裂,齑粉化作的浓浓尘烟翻滚着涌开,根本就是巨物大张血口,要将周遭完全侵吞。 尘烟将周围人呛得剧烈咳嗽,几个宗门的掌门见状驭起真气,将烟雾驱散开来。 那浓雾一散,试剑台上的一地狼藉落入众人眼中,竟好似地龙翻腾后的天灾景象。 周妫和那名女子何在? 但见周妫跌在地上,被桑沉草以一指摁住侧颈,单是如此,周妫便动弹不得,只能赤红着眼不住地战栗。 这哪还是方才座上那言笑晏晏的代盟主,分明只是失了神志的入魔者。 第110章 再看,那坍塌的石堆上绿藤蔓生,苍翠枝条尤像被人特地编织而成的棺椁,其中躺着一沉睡之人,那是—— 奉容! 众人大惊失色,近乎魂飞魄散,些个人站直身定定看了良久,随之后背发寒。 不是奉容还能是谁? 可奉容不是死了么,怎还会是那活生生的面貌。 不,奉容就是死了。 那缠成一团的枝条,可不就是从奉容口鼻和耳畔伸出来的么?活人又岂会如此。 而先前伸出石剑的那朵游金不老花,分明就是在这些枝条上长出来的! 众人大骇,却见周妫跌在地上,仍是那神志不清的癫狂模样,嘴里念念叨叨,也不知说的什么。 桑沉草哂笑道:“诸位可还认得这位?” 不远处,岁见雪仓皇起身,她蓦地扯下蒙眼白纱,畏光的眼艰难循声望去。 身边人还未来得及将她拉住,她已飞身上前,不顾枝条上密密麻麻地刺,靠摸索来确认奉容的面容。 岁见雪有眼疾,即便凑得再近,也看不太清,一番摸索后她泫然泪下,颤声道:“奉容啊,你怎会在这!” 桑沉草睨去一眼,气定神闲地站在台上,悠悠道:“诸位习武多年,料想不光武艺渐长,心也应当是一颗玲珑心,万不该轻易被人蒙骗。” “何意!”有人厉声道:“放开周代盟主,你方才是不是下毒害她走火入魔了!” 众人不约而同拔剑,出鞘的叮铃声不绝于耳,剑尖全都朝着桑沉草。 桑沉草不加辩解,不慌不忙道:“奉容成立瀚天盟,本意是要瓦解中原武林,只可惜明月门内乱,问岚心不喜奉容独享繁荣,所以下毒将之杀害,叠山盟是不是这么同你们说的?” 此话不假,在场所有人都听过一二。 众人从八方赶赴过来,可不就是信了这叠山盟么,他们相信唯有参与寻英会进入新盟,才能为武林效力。 只是桑沉草的语气太过轻飘,其间揶揄不言而喻,惹得众人迟疑,举起的剑尖也不是那么笃定了。 “叠山盟不曾袒明的是,奉容实则……”桑沉草虚眯起眼,凑到周妫耳畔,看似只冲周妫一人道,实则声震如雷,人人俱能听到。 “是他们杀的。”桑沉草接着道。 平地一声雷。 一些人脸上的敌意轰然破裂,一些人愈发警惕疑心。 有人道:“说话何人不会,即便是诬捏讪谤,也该拿出证据来!” 只见一道白影从天而降,恰好落在桑沉草身边,只是此女头戴帷帽,不明真容。 奉云哀已将那些杯碗全数带来,但见她躬身将布包放在地上,五指一松,杯碗便从布中滚出。 她手里除了这装满杯碗的布包外,还有一物更为引人注目,正是陈金塞的伞剑。 千机门的人也在场中,陈金塞便站在最前,她瞪直双目,腾身扑向前,分明是想夺剑。 桑沉草却嗤笑一声,抵在周妫脖颈的食指略微施压。 周妫痛苦沉吟,神色越发疯癫,却压根挣不脱那区区一根手指。 奉云哀朝陈金塞击出一掌,余光微微往后曳,睨见周妫侧颈下似有黑虫在游动,恰就是桑沉草指下的那一处。 实则并非黑虫,而是被驱引的毒血。 蛇毒侵入血脉,这才引得周妫失控。 陈金塞哪还能上前一步,冷声道:“那夜在听雁峰下鬼鬼祟祟的就是你们二人,还我剑来!” 奉云哀自然不会给她,甚至还用那伞剑使出了一招惊风破寒雁,她的剑意冷而决绝,不予任何人近身。 这是奉容的剑招,那些有幸一观奉容出剑之人,早将这剑式烂在心尖。 陈金塞僵住,哪还敢接着试探,惶惶退回到千机门众人身前,眼神直勾勾的,唯恐是自己看错了。 奉云哀依旧不摘帷帽,头略微低垂,淡淡道:“诸位稍安勿躁。” 这要众人如何定得下心,奉容尸首现世,死因不明,而这来历不明的女子则使着和奉容同出一脉的剑法。 桑沉草淡笑着看了奉云哀一眼,抬手为她扶正帷帽,随之慢吞吞道:“想必诸位都清楚,千机门最擅机关暗器,所制之物精妙绝伦,足以以假乱真。” 她停顿,环视周遭后轻哂一声,接着道:“不巧我在叠山盟发现数物,看似是奉盟主惯常所用,其实内里皆暗藏千机门独有的地石。” “难道地石就藏在这些杯碗之中?”有人诧异问。 “何须听这妖女废话,你们不信周妫,竟信这两个丫头片子?” 有些人摩拳擦掌,想要上前解救周妫。 就在此时,那被花刺扎得周身血痕的岁见雪拔剑起身,走到两人身前道:“谁想阻止她们二人将话说完,我秋水斋定与之不共戴天。” 但见数个蒙眼女子掠向前,将奉云哀与桑沉草挡在身后,俱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桑沉草唇角微扬,继续道:“想必诸位也曾听闻,地石相遇必有异象,而就属千机门掌门陈前辈手里的伞剑最为厉害,用之一验,不论埋藏深浅和地石大小,俱能引发嗡鸣。” 奉云哀将伞剑按在那些杯碗之上,不光她手里的伞剑声如鹤唳,就连杯碗也嘤咛不停。 众人屏息噤声,死寂中那震颤声如在耳畔。 陈金塞神色难看,咬牙切齿道:“如若这是奉盟主特地托我所制,你又当如何栽赃?” 第111章 “哦?”桑沉草下颌微扬,“不止这些,还有一物最为紧要。” 指的是议事厅里的长案。 桑沉草往奉云哀那儿歪身,压着声道:“秀秀,去拿。” 第65章 奉云哀一颗心吊在喉头, 哪里管顾得了此女突如其来的亲昵,当即转身。 “且慢!”有人厉声喊道。 奉云哀闻言停步,余光瞥向声音传来处。 那人道:“你使的可是孤锋剑法?你与奉容是何关系!” 仅一刹那, 奉云哀心跳如雷,不光胸口被震得发麻,还莫名有些头晕目眩, 近乎快分不清南北。 一声冷笑断了那人的试探, 桑沉草幽幽道:“如今咱们要说的是奉容的死和某些人的阴谋诡计,你管她与奉容是何关系, 莫非奉容之死与你亦有瓜葛,你想借此掩盖真相?” 那人的面色煞白煞红,怒而不敢言。 “秀秀, 还不快去。”桑沉草敛了嘲笑,神意自若道。 奉云哀毅然奔向议事厅,她心中隐隐不安,心觉不该如此顺利, 也许周妫当真毫无防备, 但周妫身后之人,莫非也是如此? 果不其然, 她刚奔至议事厅,便见一身披黑袍的女子站在长案前,正欲一掌往下拍。 女子的真气已凝于掌中, 手上如握灯台, 闪闪烁烁。 想必她这一掌下去, 莫说桌案了, 就连暗藏在里边的地石也将无迹可寻。 奉云哀怎容得她销毁桌案,在拔剑的顷刻夺步上前, 削向女子手臂。 剑光恍若流萤,乍一看好似山雪化泉,波纹潋滟,其实比流水更为利落,分明是海渊驰龙,揽云啸风。 黑袍女子略略仰头,露出惊愕微张的唇,忙不叠侧身避开,却还是被削断了袖子。 碎帛悠悠落下,明明无声,却好比鼓声一擂。 女子骤然拔出袍中弯刀,状似甩刀退敌,其实月轮光影一晃,竟是劈向那红漆长案。 奉云哀飞掠向前,面上装出一副要截断女子刀气的模样,其实左臂拂向身后,噌一声,竟又拔出另一柄剑。 在右手剑将刀气削断之时,左手剑已逼向黑袍女子的胸腹,声东而击西,两道剑影不分高下,好比仙人驭鹤而骖鸾。 这才是孤锋剑法最令人心驰神往之处,名是孤锋,其实不孤,怀拥冰心,对影成三。 只是奉云哀隐约记得,孤锋剑法最初的确是单刃,奉容有一日在山上忽然有所感悟,才将剑法又拔高了一层。 那日奉容怎么说来着? “竟也有忆旧年春老的一日,曾是合璧剑,今是双手刃。” 奉云哀才想明白,那时的奉容大抵是想到问岚心了。 两人自幼一起习武,两把剑同出一脉,想来剑法上亦是合璧知意,只可惜二人渐行渐远。 她陡然回身,看向那黑袍女子。 女子匆忙收刀仰身,剑气恰好从她脖颈上划过,她发丝断了数根,怵怵道:“你是奉容的传人。” 声音有少许熟悉,但奉云哀并未多思,旋身时腕骨一动,剑意势如雷霆。 女子亦非等闲之辈,手上弯刀刀法诡谲离奇,竟是江湖册中不曾记载过的。 明明此柄弯刀比寻常刀剑更为钝重粗莽,偏在她手中灵活无比,而她身法柔媚,与此刀法格格不入,更添古怪。 好在奉云哀悟性极高,对过几招后便勘破了这刀法的玄妙之处,而孤锋剑法最忌讳优柔寡断,在定住心神后,她双剑并用,一剑破开女子攻势,一剑直取对方项上人头。 黑袍女子压根碰不着那红漆长案半分,狼狈抵在屏风上,而脖颈前横着的,正是奉云哀的剑。 这双剑甚至还不是一对,其一是陈金塞的伞剑,另一柄则是叠山盟为手下之人随心铸造的,双剑长短不一,刚硬参差,在奉云哀手中却宛若神兵。 奉云哀用剑柄掀了女子的黑袍帽檐,露出一张与其声音同样熟悉的脸。 竟然是…… 林杳杳! 林杳杳幽幽道:“没想到你的剑法这么厉害,奉容虽死,我却也算得幸与奉容交过手了,只不过,这红漆长案必须毁掉。” 奉云哀依旧遏着林杳杳的脖颈,在杳杳客栈时,她便猜到此人心思不简单,所以如今也不算吃惊。 但见林杳杳双颊忽地鼓起,嘴中咔一声,似将什么东西咬破。 若非服毒自尽,便是要暗箭伤人。 奉云哀屏息,剑刃再往前送,却无杀人之心,只因林杳杳此刻尚不能死。 不料林杳杳弯腰脱手,双袖一扬,袖中飞出丝线数根。 丝线细得近乎隐形,若非此刻入室阳光明媚耀眼,照得丝线潋滟夺目,奉云哀定也瞧不见。 口中含毒,还有这傀儡丝…… 这想必就是周妫当初所中的魇术! 饶是林杳杳准备得再齐全,也抵不过奉云哀的双手剑。 丝线柔韧,轻易不会断,而奉云哀手中的剑又太过普通,顶多只能抵住丝线,省得其缠缚上前。 不过这也足够,奉云哀遏住丝线,右腕猛旋,剑柄猛杵向林杳杳脖颈,不似扼颈,却比扼颈更痛更窒息。 林杳杳蓦地懈力,忍不住躬身呕吐,紧抿的唇当即张开。 奉云哀不知她口中究竟藏了何物,但在她张嘴的刹那,隐约听到嗡一声,好似飞虫振翅。 就这刻,一只手越过她的肩颈伸向前,硬生生扒开了林杳杳的唇齿,将那东西钳了出来。 第112章 桑沉草悠悠道:“遇上我们秀秀,林掌柜真是好福气,她向来不使这下三滥的招式,也不会要你性命。” 她两指间夹着只黑翅飞虫,飞虫已将她手指叮咬出血,她却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林杳杳瞪直双目,吃力道:“你怎会毫无感觉?” “要何感觉?”桑沉草揶揄,“被这镰齿翅蝼咬上一下,是该立刻四肢麻痹,倒地不醒吗?可惜我百毒不侵。” 奉云哀微怔,定定看向桑沉草指腹,又看了此女暗含笑意的双眸,皱眉道:“你来作甚,外边如何了。” “有岁见雪在,无妨。”桑沉草不将那镰齿翅蝼掐死,只紧紧将之收在掌中,转身便朝门那边伸臂,道:“诸位可都看清楚了,这虫可就藏在她口中,莫要说是我等栽赃陷害。” 门外拥进来许多人,有人厉声问:“你是谁,身后又是何人,莫非逐日教余孽未清!” 逐日教三字一出,奉云哀心如擂鼓,周身细微一震。 却听见林杳杳得意地开怀大笑,分明是没猜到点子上。 问话者看她笑得癫狂,又出声逼问:“看来只是无名鼠辈,再不坦白,连你性命都留不得了!” 林杳杳还和在沙河时一般,一颦一笑俱是风情万种,如今越是狼狈,她笑得越是动人,眼一弯便道:“圣教尚未将你等放在眼中,也不知谁才是无名鼠辈。” “你——” 奉云哀扭头点住林杳杳几处穴道,淡淡道:“冒犯了。” 而桑沉草一哂,钳在虫上的两指微微松开。 镰齿翅蝼嗡嗡声扑向门边众人,些个吓得撞在一块,挥剑斩了几下,竟丝毫伤不着这小小飞虫。 此飞虫速度惊人,在剑气刮上前时,便已歪身袭向另一边,去留无痕,难以捉摸。 奉云哀只睨一眼,毫不迟疑地刺出一剑,剑尖堪堪没入虫身。 众人瞠目结舌,从门前退开数步,虽人人不发一言,心底却已是实打实服气。 穿花拈叶,斩风断水,本就是剑法之精要,但要抵至这般随心之境,许多人穷其一生也难以达成。 “当真不愧是我们秀秀。”桑沉草轻拭掌心,仿佛方才那飞虫脏得出奇。 奉云哀冷冷睨过去,抿唇不言,即使桑沉草话中只有一分调笑之意,她也颇不自在。 好在旁人已经退开,似未将这话放在心上。 有人道:“既然这桌案已经护下,还请二人莫再耽搁,此番如若拿不出说法,你等在劫难逃。” “已成劫下亡魂的奉盟主,也不如你这般心急。”桑沉草戏谑。 那人猛地噤声。 奉云哀回头想将那红漆长案抱起,便见桑沉草已提溜着它往外走,她只得将林杳杳往外押。 在场江湖人士众多,全都齐齐盯向那红漆长案。 桑沉草席地而坐,轻叩那红木长案,笑盈盈的,还真是妖女做派,偏她一托下颌,说的是:“千机门早与周妫一心,将奉容平日所用之物悄悄置换了,奉容的确是被人害死的,但并非死在问岚心的飞针之下,而是死于这一物。” “这就一木头,如何害人。”陈金塞目光阴郁,在要出招的一瞬,被人用双戟架在身前。 “不论奉盟主是不是明月门的传人,江湖武林都应当知道,她究竟死于何人之手。”出戟的散侠冷冷道。 陈金塞冷笑一声,不信那丫头片子能识破她的千机术,偏她又惶恐难安,余光忍不住往那边瞥。 她看周妫被秋水斋的人按住,还是那癫狂落魄的模样,当即起了退却之心,暗暗朝身后千机门众人打起手势。 奉云哀留了个心眼,冷声道:“陈门主想到哪里去。” 陈金塞冷汗淋漓,哪还退得开半步,就连所有千机门的人,都被秋水斋团团围在其中。 只见奉云哀将伞剑抛给桑沉草,抬手扶住被风吹乱的帷帽,省得一双灰眸露在日下。 众人无不好奇那帷帽下的面容,也不知她与奉容能像上几分。 两人身姿俱是冰姿仙风,只不同在,奉容孤冷,而此女更为出尘脱俗,好似初来人间。 桑沉草抬臂接住伞剑,当着陈金塞的面把玩一番,全未将此物当作什么稀世珍宝,叫陈金塞看得双眼赤红。 伞剑刚压上那红漆长案,尖啸便驰入众人耳中。 桑沉草不紧不慢地移开伞剑,悠悠道:“这地石有一奇特之处,唯有大小相契的两枚地石,才能引出微不可察的震颤,偏巧那细微一动,足以触发机关两物内各自的机关。” 说着,她将奉容的茶杯放在桌上,伸手对岁见雪要起东西,“不知岁盟主可有验毒之物?譬如银针,或者还真水一类的。” 岁见雪解下身侧瓷瓶,交出去道:“是三仙木的汁液,佐以其它药材,也能验毒。” 桑沉草接过去,将之倒入杯中,举杯道:“我先浅尝一口,还有谁敢来试毒?” 无人应声。 奉云哀心知她出声无用,此刻众人已将她与桑沉草视作同谋。 良久,一位无名侠客走上前道:“我来。” 一口入腹,此人擦拭嘴角道:“的确是三仙木的汁液,里边还有木福草和土腥花,似乎还有一味鲠虫尸,都是难寻的药材。” “好眼光。”桑沉草望向众人,缓缓推动茶杯,幽慢道:“你们觉得,如若是奉容,会叫千机门做这等东西来祸害自己?” 第113章 但见茶杯一顿,里边的药汁忽然被染成墨浆。 “有人千方百计给奉容下毒,那毒是用来裹藏游金不老花花种的,好令其不被腐蚀,牢牢扎根在奉容的肺腑内。”桑沉草徐徐道,“恰好奉容内息属寒,而游金不老花又以血肉为食,奉容当真是独一无二的活人花瓶。” 第66章 “什么毒?也该说清楚些!”有人道。 一个声音怵怵道:“应当是外疆//独有的悲风回春草, 不才有幸见过。此物含毒,但量少时轻易不致死,将其打磨成浆, 能永不融于水火,且黏性十足,一旦入口, 便会永远附在体内。” “难不成……” 方才那人接着道:“想来奉容死时, 那游金不老花已在她体内生根,她的五脏六腑早被穿透溃烂。” 外疆二字一出, 众人不免想到当年入侵中原的那些魔头。 “那游金不老花又岂会以血肉为食?”又有人道。 桑沉草哂笑:“老实说此前石剑内的,的确是叠山盟特地去北域取回来的游金不老花,周妫还命人日日用死人血肉和冰水浇灌。你不妨问问周妫, 这些天可曾与云城的富安饭馆有过交易?死人血肉,可都是从那里一桶一桶运到盟内的。” 如今周妫神志不清,问她又如何问得清楚。 好在盟中人尽皆知,是因寻英会提前, 原先的赤颈连珠花压根未到开花时节, 周妫不得不命人前往北域,寻回游金不老花。 叠山盟的一位盟员道:“胡说八道, 我等从未听过死人血肉一事!” 前来参加寻英会的一名散侠冷哼一声,“你又并非司职之人,周妫何必与你多说。” “那司职之人何在?”另一人问。 叠山盟的各司管事面面相觑, 扬声念起司下人员名字, 听见名字者扬声回应, 唯属那负责之人好像石沉大海, 毫无消息。 那管事神色骤变,走上前将同院一人指出, 冷冷问:“今日你可有见过那两人?” 被问及之人胆战心惊地摇头,道:“不曾,昨日倒是见过。” 奉云哀神色未变地站在场中,朝桑沉草投去一眼,她们二人虽并非司职之人,却也连着做了数日的护花者。 只是,在场除了她们外,再无旁人知晓此事。 正如奉云哀所料,桑沉草还是那气定神闲的架势,就地坐在案前,叩着桌不紧不慢道:“看来浇灌一事,只有担职之人清楚,而担职者至今不见踪影,难不成是……畏罪潜逃了?” 她话中深意毫无遮掩,就那么明晃晃地摆在了桌上。 叠山盟的人一个个怒而不言,几个管事者双目赤红,不敢轻易出面查验,唯恐事情当真如此。 众人默不作声,还是秋水斋的岁见雪先开了口,她拱手握剑道:“既然东西是从富安饭馆出来的,不妨将掌柜请来。” 如今叠山盟若再三推脱,就是当着整个武林的面认罪画押,几个管事的相视一眼,而后齐齐抱拳:“既然如此,不如找两人与我等同行,一起将富安饭馆的掌柜请来一叙。” 敢出声的寥寥无几,众人皆不愿担责,唯恐踏入这漩涡当中,死生皆不由己。 奉云哀微微将余光侧过去,轻飘飘地瞄着桑沉草,也不知怎的,比起那些看似仗义慷慨的江湖客,她更信此女多一些,许还真应了对方“出生入死”的那句话。 不过也或许是因,她不曾窥觑过旁人的心,却曾探究过此女的所行所思,虽说不曾探出个究竟。 旁人是冰心寓在壶中,一斟可见,此女心中却有九曲十八弯,她斟不出来,也品不明白。 良久,奉云哀移开目光,淡淡道:“既然如此,我愿同行。” 桑沉草仰身轻哂,单臂往身后一支,更是一副无拘无束的姿态,遂抬起右臂道:“那就劳烦秀秀走一趟了。” 奉云哀冷冷睨她一眼,便与叠山盟各司管事一齐前往富安饭馆。 这几人显然不是周妫的亲信,否则怎会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甚至还一问三不知。 奉云哀紧跟在后,明明对富安饭馆的位置已是烂熟于心,偏只能装出一副不识路的模样。 她不免暗暗腹诽桑沉草一番,若非这几日鬼祟潜藏,她又何必这般不自在。 不过倒也不能说桑沉草错,若非这数日潜伏,许也换不来这天。 前边的人对这白衣女子尚还心存芥蒂,一人斗胆问:“敢问姑娘师从何人?” 此事自然不可说。 奉云哀帷帽下的一双眼在失了药效后早显露出灰白之色,若被人知道奉容收外疆人为徒,必将一发不可收拾。 良久,奉云哀双唇一张一碰,淡淡道:“若非名门名师,还不配与诸位同行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竟将桑沉草那一套话术学了个七成像,说完好似自己也成了那狡猾顽劣之人。 几人神色各异,听出此女不愿多说,忙不叠出声解释,不再多问一句。 寻英会有诈一事大抵传了出去,原本闹哄哄的城又变得好似空无一人,寻常百姓哪还敢出门走动,生怕殃及。 再看,富安饭馆的门也紧闭着,里边静凄凄,听着像是早就搬空了。 领头人屏息将门踹碎,穿过飞扬的齑粉,回头道:“分头搜寻。” 奉云哀还装作不曾来过,自然不会直截往厨屋和后院走,而是面不改色地上了楼。 第114章 富安饭馆当真人去楼空,里外上下俱找不着一个人影,就连房客也不知所踪。 约莫过半刻,到后院搜查之人扬声大喊:“速来,此地竟埋有人骨!” 奉云哀这才转身往后院走,隐约闻到一阵腥臭,靠近才知是埋在地里的断骨全被翻了出来。 为首者朝地下震出一掌,当即如游龙过界,地下湿泥翻滚凌天,而那些人骨,自然也被卷了出来。 人骨与别物不同,一眼便能辨出真假,许多白骨上的肉未削干净,还软趴趴地耷拉在上边。 众人大骇,哪知这富安饭馆当真做过死人血肉的买卖。 “这些人从何而来?” “去找富安饭馆的账簿,找找这些天的住客名录!” 这几人俱是魂不附体,匆忙找出账簿,翻到数处富安饭馆与叠山盟的往来记录,只是售卖之物并未记载在册,想来是不可见光。 奉云哀伸手道:“诸位都是叠山盟的长老,此物给我,似乎更合适。” 几人神态迥异,闪躲的闪躲,震撼的震撼,还有一个横眉竖目,似恨不得手刃周妫与其身后之人。 奉云哀将账簿接在手中,转身道:“既然事已明晰,也该回去了。” 那横眉竖目者回到后院,拾起一根人骨裹在布中,痛心道:“我等必会给死去之人一个交代。” 自下山以来,奉云哀见过的表里不一之人,已是难以计数,她思来想去,总觉得像桑沉草那般里外皆坏的,应该算得上凤毛麟角。 那原本在她眼中百无一是之人,如今倒成了白璧微瑕,这瑕,约莫就在…… 太喜欢捉弄她。 回到叠山盟中,便见一个个翘首以盼的江湖侠客,再看残石堆积的试剑台,依旧被秋水斋的人围成一圈,里边是周妫和林杳杳,亦有奉容。 桑沉草还是那闲来无事的姿态,往那一卧,废墟俱能成华纱软帐铺盖而成的榻。她看奉云哀手中拿了东西,才微微直起点身,招手道:“秀秀拿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奉云哀冷着张脸,委实不想应声。 场中千百双眼盯着此处,千百对耳细听八方,偏这人我行我素,还这般亲昵地叫唤。 奉云哀还未答,那捧着人骨归来的叠山盟长老已掀开粗布,双手将断骨往上托,颤声道:“富安饭馆的后院中,埋有人骨无数,我等寻回饭馆账簿,簿中确实记录了叠山盟与饭馆的金钱往来。” 听者一片唏嘘,不曾想周妫竟还真用血肉来养育一株花。 那人接着又道:“白骨尚挂有腐肉,未受蛆虫啃食,分明是遭了刀剜斧剐,也不知是生前酷刑,还是……死后鞭尸。” 不论何种,都残忍至极,叠山盟已是难逃罪名。 “看来那掌柜已是望风而逃。”桑沉草冷笑。 “饭馆内空无一人,住客与伙计俱不见踪影。”那长老悲恸摇头。 场中静了一瞬,忽有人道:“那我们如何分辨,这游金不老花是真的以血肉为食。” 奉云哀一言不发地从袖中取出一朵花,花虽蔫了少许,却看得出亦是游金不老花。 桑沉草眉梢微挑,随之回想起,这正是石剑内原先的那一朵,笑说:“诸位不是好奇,这游金不老花怎会以血肉为食么,这不就巧了,咱们手上就有一朵。” “此花从何来?”已有人起疑。 “奉容怕就是你们藏进去的吧,就连杯碗桌案中的玄机,也早被你们发现。” 原先拿这花的时候,奉云哀并未有过这般想法,只是不想这花白白烂在石剑内,才将之带了出来。 她捧花走至周妫身前,看周妫颈下仍有毒素涌动,索性取剑按向她脖颈。 “你作甚!” 剑划伤皮肉,黑血猛地溅上枯蔫的花瓣。 不过瞬息,殷红的血竟完完全全渗到花下,整株花好似涸泽之鱼,朽骨重肉。 这断头花也在眨眼间长出细弱的茎来,虽微乎其微,却也骇人。 而蛇毒逼出,周妫略微恢复神志,她的目光徐徐从众人面前扫过,又在那红漆长案和杯碗上略微停留,她看到的越多,眼神就越沉。 她这才发现,竟连千机门人也被重重围困,她心下大骇,余光扫见身侧不远处那同样被制住的黑袍人。 奉云哀将游金不老花托起,淡淡道:“还有谁未看清?” 周妫手上暗暗蓄起气劲,企图将压制她的人全部震开,但她不比奉云哀快,奉云哀一掌拍向她肩头。 奉云哀的剑尖,直抵周妫脖颈正中,冷冷问:“你早想将奉容取而代之,是不是?” 周妫目眦欲裂,哪料到区区蛇毒竟将她害成这样,她冷笑几声道:“你们是何时发现的?可惜奉容已死,世上已再无孤心剑!” 她略微停顿,噙起一抹古怪的笑,直盯着奉云哀的帷帽看,幽幽道:“不,何时发现已不重要,我要问的是,你与奉容是何关系,奉容的孤心剑法,你可有会上半成?” 第67章 此话无疑是当头一道棒喝, 不止奉云哀,场中所有人都蓦地一静。 奉云哀握剑的手惯来是稳的,但就在此刻, 竟冷不丁微微颤动。 这颤动虽微不可察,却也令她手中剑刺进周妫颈侧,轧出游丝般的血痕。 奉云哀默不作声, 她本就无甚表情, 而今头戴帷帽,旁人更猜不出她所思所想。 第115章 外疆与中原武林的仇怨, 至今没有消减半分,就连茶余饭后提起,人们都不免红眼。 这是江湖中一道旷世的疤, 犹如老树的根,只会在众人心中越扎越深。 坐在红漆长案后的桑沉草嗤出一声,好似一发冷箭,硬生生刺破此间静谧, 她闲淡悠哉地道:“怎只问她, 而不问我,* 难不成就因我未戴帷帽?” 远处萃雨寺的和尚们早就忍无可忍, 为首者闻言怒斥一声“妖女”。 桑沉草轻嘘一声道:“个人恩怨且先放在一边。” 奉云哀没有因周妫的刻意挑拨而收剑,冷声道:“这与你害奉容,又有何干?” 周妫虽已恢复神志, 却还是癫狂之姿, 笑道:“奉容出身明月门不假, 而她如若还收养了外疆魔头的孩子, 又当如何解释?我此举难道不是为民除害么。” “孩儿无辜。”有人道。 另一人道:“当年之人都已下黄泉,如何证明那就是殷无路的孩子?” “听闻裘仙珮单修惑心迷神之术, 是因她筋骨奇差,是百年难遇的翠烟骨,可有人听说过翠烟骨?” 奉云哀心头一震,她在书中看到过,但她从未想过,她竟然……也是。 场中默了良久,有人道:“听闻修习毒术之人,骨血亦被毒素浸透,若接连三代都是如此,其后人就极可能是翠烟骨,骨中带毒,上有翠绿烟状斑痕。这样的人,根骨生来就是差的,极难修行一般武功,而翠烟骨的后代,亦是翠烟骨。” “你们这是想将人活剥以验真伪?”一位老者怒斥。 “她不肯揭开帷帽,定是心里有鬼!”周妫扬声,双眼如同淬毒,亮而骇人。 早在白衣人使出孤心剑法时,场中便有不少人好奇白衣人的相貌。 虽说逐日教已灭,但它好似一道疤,深深烙在中原寸土上,而今谈及逐日教,众人也不免心尖一颤。 当年任何侥幸脱逃的教徒,都算得上遗世祸害,而裘仙珮与殷无路的后代只会更加。 众人要说毫无嫌厌,那是绝无可能的。 桑沉草冷笑道:“如若她是,那她要是不明真相,还要背上这血债,再被诸位当众斩杀,诸位与那心狠手辣的魔教又有何差?” “是不是,一揭便知。”周妫目光灼灼,“也好让大家看看,奉容究竟有未收养魔人后代,看看奉容是与天下一心,还是早有异心。” 默了许久的奉云哀拂向帷帽,只是帷帽未揭,她手先穿入其中,抚上了自己的眼。 原先剧烈搏动的心,在此刻竟静得好似一泓死水,又好似一块磐石,稳坐在胸口之下。 并非死寂,它是那么笃定,将其余退路全部封死,只留下一个小小隘口,供奉云哀抉择。 桑沉草不安地叩动桌案,叩得格外响亮。 偏奉云哀并未改意,仅是在双眸上一抚而过,便揭开了白纱帷帽。 帷帽下,哪有什么外疆//独有的灰瞳,不过是一对毫不出奇的黑眸,只是黑眸无甚神采,恹恹而冷漠。 桑沉草看了有半刻久,缓缓将屈起叩桌的手指收入掌心,冷笑:“可都看清楚了?再说,翠烟骨可修不了这么厉害的功夫,这事想必诸位都清楚。” 千百目光落在奉云哀身上,众人沉默不言。 桑沉草又道:“诸位对外疆魔头深恶痛绝,可别气到乱了心志,随意颠倒黑白。就算她当真是外疆人,外疆也并非人人恶贯满盈,涤地无类是好,但连累无辜,可就说不过去了。” 奉云哀攥着帷帽,双眸微微往下低着,强烈的酸楚直逼她的眼窝,其中还伴着落针般的刺痛。她转头看向周妫,淡声:“又如何?” 周妫怔住,哑声道:“怎么会!” “你猜错了。”奉云哀神色未变。 周妫双目都要瞪出眼眶。 远处众人探头张望,前排一位老者摇头道:“殷无路褐发灰眸,这位姑娘不像他,那裘仙珮么,我不曾见过,听闻是高鼻大眼,发如金丝,亦是不像。” 奉云哀索性将帷帽丢开,握剑的手纹丝不动。 “诸位是享了中原武林安宁的福,却不想认奉容的丁点丰功了啊。”桑沉草意味深长,虚眯起眼,又道:“明月门早年就已是门庭衰颓,不攻自破,而奉容说不定早与问岚心割席分坐,你们倒好,还替这两人冰释前嫌了。” 旧时的中原武林当真是一滩烂泥,如今四海安宁,众人有目共睹,谁也毁谤不得奉容当年的付出。 外疆魔教何其阴险,若非奉容武功了得,当时即便几大宗门联手,也未必能击退裘仙珮和殷无路。 桑沉草话还未尽,意有所指地道:“不过说来,奉容既然不是问岚心杀的,便也不可能是问岚心艳羡忌恨,而问岚心多年隐居黄沙崖,早不理会江湖之事,那想祸害武林,且又对奉容艳羡忌恨的,明明另有其人。” 周妫神色莫辨。 桑沉草哂笑道:“明月门早已匿迹,倒是外疆魔教似乎死灰复燃了,这可与叠山盟对外宣说的迥然不同,和外疆暗中勾连的,是不是周代盟主你?” 矛头直指周妫,如今根本就是人赃并获,尤其那身穿黑袍的林杳杳就在边上,而林杳杳方才使出的,还真是外疆才有的毒虫。 “外疆魔教卷土重来了,莫非……当真是逐日教?”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 奉云哀心头微紧,不想与逐日教有任何瓜葛,亦不愿逐日教死灰复燃。 第116章 有人应和道:“当年奉容亲自焚了裘仙珮的尸首,又提回殷无路的项上人头,逐日教分崩离析,失了这二人,逐日教哪还有再世之机,绝无可能是逐日教!” “诸位难道忘了,当年即便是在中原,逐日教的教徒也比比皆是,如若教徒有心,这逐日教哪怕是在阴沟泥里,也能重生。” 越听,奉云哀的心越是往下跌,当年的教徒要是还在,想来必会顺着奉容来觅她,她届时……只能亲自将这些外疆魔人驱出中原。 桑沉草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不紧不慢道:“逐日教当年的确算得上超群出众,外疆魔教何其多,但比得上它的,纵观江湖寥寥无几,不过多年过去,谁又能说得准,疆外是不是又有异军突起。” 此话方落,那被封住穴道的林杳杳陡然畅快大笑,明明是跪地之姿,眼底却净是不屑,冷笑道:“区区逐日教,已不知是埋在哪的朽木烂骨了,还能与我归源宗相提并论?” 归源宗? 奉云哀愕然转身,没料到林杳杳竟这么快就能冲开穴道,她刚想夺步上前,却见林杳杳低头衔起脖颈上挂着的鸟哨,吹出尖锐一声。 与虫哨不同,这哨声更加高亢,仿佛能穿破耳膜,直冲云霄。 周遭看似无甚变化,周妫却瞳仁微缩,掌下暗暗凝起气劲,她冷不防扭头,连剑尖刺得愈深也不管顾。 她眼中惧怕显而易见,眼前明显不单是毒蛇猛兽,更是妖鬼凶神。 众人还在辨识黑袍人口中的“归源宗”是真是假,便听见地底传来瓮响。 顷刻间山摇地动,一股硝烟气息如泉涌般漫上地表,而林杳杳冷笑腾身,倏然赴向试剑台外。 好似天灾忽降,这震颤比先前石剑崩碎时更甚。 那股气味愈来愈浓,呛得人猛咳不止,众人惶惶不安,转身欲逃。 奉云哀当即明白,起先在冰窖中看见的黑痕究竟是何物,原来这是林杳杳与周妫的后计,此番如若露馅,林杳杳与周妫便要让聚集而来的各路豪杰通通埋尸此地! 她本想将林杳杳擒住,但地下已炸出轰隆一声,整座试剑台往下塌陷,就连周遭观台也未能幸免。 桑沉草神色骤沉,当即腾身欲出,她盯紧林杳杳的方向,心知此女定有脱身之法。 众人蝇头乱撞般踏起轻功,身影密密麻麻,成了各奔东西的鸟雀。 哪知,众人刚要脱身,便被一道气劲用力拽回,随之耳畔嗡鸣,好似方才那鸟哨声接连不绝,这尖啸直冲颅顶,引得人头晕目眩。 这分明是地缚阵! 桑沉草只试着往外冲了一次,便捂住双耳回到震颤塌陷的地上,冷冷道:“原来周妫布的阵是这么一回事,只不过……” 她露出阴沉一笑,睨向那还被奉云哀的剑尖抵住脖颈的人,道:“看来她不救你,你这阵布得真真好,纯粹是为旁人做嫁衣。” 奉云哀左摇右晃,唯独手里的剑还算稳,她哪还管顾得了眼下的酸楚,低头便问:“如何破阵?” “破阵?这阵破不了!”周妫目眦欲裂,拼尽全力震开奉云哀的剑,在又一声巨响炸得地石迸溅时,她纵身跃到了罅隙中。 奉云哀趁着眼前所见还算清楚,立即奔向奉容的尸,对那正扶着奉容尸身的岁见雪道:“跟我走。” 岁见雪背上奉容,她眼力本就不行,如今四处烟雾弥漫,更是看不清前路,摇晃几下索性将奉容放下道:“你带她离开。” 就在这顷刻,地面又有一处被炸开,碎石飞迸开来,飞向众人面庞。 一些人躲避不开,已是头破血流,一张脸被熏得乌黑。 四处俱是滚滚黑烟,奉云哀双目本就酸痛,如今被浓烟一笼,不禁眼泪直流。 不过转眼,她所见一片混沌,只堪堪看得清那些四处奔逃的人影。 “姑娘!”岁见雪闷咳着,晃起奉云哀的手臂。 奉云哀眼前模糊,莫名连声音也听不清了,她迷惘回神,看向岁见雪的一刻,见远处亭台炸裂,火光烛天,汹涌着扑向人潮。 烟炎张天,数个身影被卷入烈火当中,她眼前光亮得好似只余下一色。 好红好烈,好像血色遍地。 奉云哀也咳嗽不止,慌忙将奉容接过,却已辨不清周妫的去向,亦不知桑沉草身在何处。 她并不愤懑,起先桑沉草说的便是各自逃命,她岂能强求那人留下,只是在这瞬间,她眼中的酸楚好似忽然转徙到了心口。 她有少许难过,那点鲜活的情绪,又从胸膛的竭泽下漫了出来。 周遭有人喊叫,有高亭倒塌,屋瓦碎地。 她听得清声,却找不准去向,跌伏在地上被大火灼得周身发痛。 约莫半刻,有一只炙热的手紧紧将她攥住,那刻薄的声音落在耳畔:“坐在这等死么?” 第68章 是桑沉草。 桑沉草猛将奉云哀拽起, 几近拽断她的胳膊,好似要救她,但又不想顾她死活。 气急欲断的声音近在耳畔, 可奉云哀已看不清身边人的长相,只看得到模模糊糊一团,像烟又像雾。 烟雾是碰不着的, 这人却实打实地抓住了她, 令她好似从半空跌到实地,不再左右无倚。 被拽起的这刹那, 奉容的尸从她身前脱出,她半个身如坠冰窟,忙不叠扑上前, 想将奉容也一并带走。 第117章 桑沉草冷冷道:“你自己的命都顾不上,还顾一个死人?” 奉云哀仓皇去抓,只堪堪抓到一截花枝,掌心被突起的刺扎得发痛, 依旧不肯撒手。 桑沉草拗不过, 只好嫌厌说一声“烦人”,随之将奉容的尸身一并带起。 她扭头对周遭江湖人士道:“想活命的速速跟我离开, 否则就在这化作黑炭一坨!” 话毕,她猛地腾身而起,从浓烟中穿出, 压着声说:“秀秀, 你知道你如今的模样有多难看么。” 奉云哀只觉得周身痛得火辣辣, 也不知是不是已被烧得不成人形, 她想,她半个身的血肉指定已糊成一团, 能不难看么。 好在她从不以相貌为荣,即便是丑些,她也不会觉得难过可惜。 只是她喉头发哑,被烟雾一呛,只能咳得肺腑俱痛,根本说不出半句话。 桑沉草冷笑一声,不再调侃,竟是纵身跃入地底,活像是要扑进火海。 奉云哀哪里看得清,身往下扑的瞬息,内心不由得想,此女又不将性命当一回事了,此番甚至还要拉她赴死。 但体肤并未感受到比先前更加剧烈的炙热,而是冰凉一片,耳畔咕噜几声,周身浸湿。 不是火海,是水。 这水何其冰凉,似是从地下引出来的,滚烫发痛的半个身一浸入水中,好似连心也静了。 奉云哀紧闭双目,觉得自己大约是成了一叶扁舟,随波徜徉。 冷水拂过她身上的烧伤,有一刻,她五感麻痹,似乎就此痊愈了,偏寒意褪去后,她又痛得眼泪直流。 太痛了,痛似剥皮,痛得她止不住哆嗦。 一根滚烫的手指抵向她鼻尖,又从人中和唇上划过,轻碰在她脖颈上,似在示意她闭气。 奉云哀只得照做,痛得差些连气都闭不成,过会头晕脑胀,隐约觉得她的唇被紧紧压住,有炽热的气息渡了过来。 伴着寡淡的药香,就那么亲昵而蛮横地挤进她口齿,分明要将她攘为己有。 明明耳畔只有水声,她却好似听到一声沉沉的叹息,带着点儿无奈和可贵的谦让。 两人还未穿出水面,奉云哀的意识逐渐模糊,随之便昏了过去。 梦中是在听雁峰上,有一个背影何其熟悉,那孤寡而瘦颀的身姿,不是奉容还能是谁。 但这个身影容不得人靠近一步,不论奉云哀如何踏步,那人都不能多近她一寸。 奉容手里的是孤心剑,她招招式式果断干脆,却因未动用内息,而只有剑形。 奉云哀看得入迷,昔时不曾勘破的剑法奥妙,似在这一刻得到点拨。 远处的人淡声道:“秀秀,你往常看我剑法繁复难辨,便觉得境界难达,殊不知一切都该去繁从简,而简又逐繁,往复不断,天下所有武功,都不外乎这一路数。” 奉云哀听见自己用昔时稚嫩的声音问:“剑意在心,若剑法从简,那心呢?” “心,自然也从简,求什么,便去取什么,爱而求得,得而求惜,思行合一,以应万变。”奉容道。 “师尊便是如此?”奉云哀问。 “我?”奉容持剑的手跟着滞住,良久,她摇头道:“我穷极一生,也并未做到。” “为何?”奉云哀又问。 “秀秀,太过自负,常也负人。”奉容淡声。 那奉容是负了谁?奉云哀还未问出,便咳着醒神。 “醒了?”熟悉的声音道。 奉云哀隐约看到一片模糊的山石,附近有水声,好似是在岩洞之中。 边上窸窸窣窣一阵响,那人靠近,碰了几下她的侧颊道:“被一把大火烧傻了?” 奉云哀原是不在意相貌的,此刻被那温热的手指一碰,竟不由得想,她如今究竟有多丑陋。 被大火燎灼得那般痛,眼耳口鼻说不定已糊成一团。 这般模样,桑沉草怎还下得了手去碰? 奉云哀本是想扭头避开的,哪料周身麻得动弹不得,喉咙发出嘶哑的啊啊两声,一个字也说不清楚。 随之她又察觉到,昏睡时,想必她不自觉地用真气护住了五脏六腑,所以如今丹田气竭,伤势若无好转,内力想必就恢复不了了。 一股荒凉感从胸口下翻涌而出,她的思绪当即一片空白,梦中明明勘破了那么多,这身躯却已容不得她突破。 奉容教她多年,她如今却连个齐全的人样都不是,她又何尝不自负,何尝不负人? 身边那人却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慢吞吞坐到边上,凑得无比近,那带着寒意的气息也轻飘飘打在她脸上。 奉云哀无端端焦灼,如若能动,她许已翻身将自己的脸面捂住,还要大喊莫再看了。 可她既说不得话,又动不得。 桑沉草低低笑了一声,手指抵在她因吃力吞吐而微动的脖颈上,悠悠道:“别急,知你想问奉容,奉容的尸体坏不了。我带你一个就已是不易,还得费劲千辛万苦把奉容的尸带出来,秀秀你说,你该如何谢我?” 谢?奉云哀神思混沌地想,她就剩这残缺皮囊,要就拿去好了。 桑沉草又道:“不过她的尸还在水里,长出来的枝条和水下的东西缠在一起了。好在烂不了,等你何时好了,你再亲自去带她。” 好?她竟还能好起来。 伤在自身,奉云哀心里有数,她如若当真能好,这桑沉草怕就是在世华佗。 第118章 她不信,只当此女又在捉弄她。 桑沉草听不到回应也不厌烦,只轻叹一声道:“你可知你昏睡了多久?足足七日,这七日,中原武林已是变了天,好在那日死伤不多,归源宗的诡计未能成功。” 奉云哀说不了话,只能躺着一动不动地听,桑沉草跟她说什么,她便听什么,她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睁着,跟活死人无甚两样。 说不了话,好在能看得到些许,只是这双眼也算废了,不论她如何紧盯,山石都是模糊的。 “周妫淹死了。”桑沉草语出惊人。 奉云哀心下一惊,想到那日周妫蛇毒未算全清的模样,竟觉得她之死毫不出奇。 “那蛇毒本就不能根除,她运功后,蛇毒继续扩散,此时蛇毒不受钳制,轻易入脑,她自取灭亡。”桑沉草三言两语,说得漫不经心。 果真如奉云哀所想。 桑沉草冷嗤一声,接着道:“幸而她的尸体未往我们这边漂,许还让她误打误撞漂出这水道了,否则,我定要将她摁到水下,省得那尸身一烂,看得我犯恶心。” 这倒是此女会说的话,话里嫌厌不敛,十分不讲礼。 奉云哀眨了一下眼,随之才发觉,她周身不痛,竟只是动弹不了。 莫非已是痛到失了知觉,还是被点了穴道,所以暂不觉得痛? 她想暗暗调息,以试探筋脉阻滞,不料还未运起来,身边人便贴得无比近。 近到,那眉眼都依稀可见了。 桑沉草朝她脸面不轻不重地吹了一口气,近得好似回到水中渡气之时,吓得奉云哀运劲猛滞,陡然就懈开了力。 见状,桑沉草轻笑一声,低低道:“别费劲了秀秀,就算你动得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出去的路,我可是花了足足两日,被一道古怪气旋卷入其中,才碰巧找到出口。” 她停顿片刻,接着道:“入口么,早就被倾塌的铜门堵死了,我遂又跃入气旋折返,想回来带你出去,只是那气旋竟然不知所踪。” 奉云哀调息哪是为了要走,可惜她说不了话,只能干瞪眼。 “好在脸虽然毁了,这一双眼还漂亮,多瞪几下,我就爱看你瞪眼。”桑沉草离远了些,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在弄些什么。 奉云哀不瞪了,眼眸微微跟着转过去,忽然一阵光亮令她瞳仁紧缩。 好在并非爆炸,不过是此女生起了火。 桑沉草慢腾腾转身,在奉云哀肩头轻拍两下说:“莫怕,上边的火早就熄了,这些锅碗瓢盆全是原先挖水道的人留下的,否则这几日我也没法给你熬药喝。” 药? 奉云哀微愣,想不通桑沉草身上怎什么药都有。 桑沉草淡淡道:“说起来,那归源宗还真是新起的魔门,骗了不少原先逐日教的信徒,林杳杳信奉逐日教已久,后入的归源宗。多年来,她靠杳杳客栈,为归源宗招揽了不少教徒。” 稍一停顿,她又道:“那日客栈之变,她借自缢金蝉脱壳,一路来到云城,奉令助周妫成立叠山盟。” 火光烁烁,桑沉草倏然轻嘶一声,也不知怎的忽然吃痛。 奉云哀眯起眼,被这火光一灼,越发看不清。 桑沉草默了少顷,冷笑道:“观风门和珩山派的掌门皆以认罪,他们起先受周妫蒙蔽,后来还中了林杳杳的魇术,受其控制。林杳杳走后,魇术自然就解了。” “穿云宗宗主也是因为魇术,才忽然改了主意投奔叠山盟,难怪在寻英会上时,我总觉得那三人有些古怪。” 奉云哀心下了然。 桑沉草笑道:“如今各大门派正合力西去,力图围剿归源宗,热闹着呢。” 倒也好,奉云哀心道。 “当真没想到林杳杳武功不凡,在客栈时,你我都被她骗了过去。”桑沉草鄙夷一哼,“好在这归源宗只能使这些下三滥的伎俩,当日在寻英会上,如果所有豪杰都被炸死,归源宗诡计得逞,便也没有围剿这事了。” 奉云哀又一眨眼。 “秀秀你可开心?奉容不必含冤而死,天下人也不再嫌恶她昔时的身份,而问岚心也不用遭众人唾弃。”桑沉草话里含笑。 奉云哀嘴角微提,连脸都是麻木的。 桑沉草背着身继续道:“你可知问岚心给我留了什么血书?” 奉云哀自然猜不着,她与问岚心本就只有那一面之缘。 “她说她要去寻死,当真好笑。”桑沉草顿了良久,不咸不淡道:“我猜是殉情。” 第69章 寻死, 殉情。 前者冰冷,后者是决绝的情意。 如若是从前,桑沉草许连半刻迟疑停顿都不会有, 甚至还会含着满嘴的讥诮,可如今,奉云哀从她口中听出了几分动容。 桑沉草将一物放到奉云哀手边, 心知奉云哀动不了, 还好心捏起奉云哀的手指,撘到那物上。 入手一片冰凉, 让几乎无甚知觉的体肤忽然鲜活。 是剑,寂胆。 桑沉草淡笑一声,又去捣鼓锅里的东西, 悠悠道:“她说要将寂胆传给我,似还真有死意,字里行间对不住我,亦对不住当年死在虫蛇窟里的小孩儿。” 奉云哀五指搭着剑, 心也跟着寂寂无声。 “你可知她当年为何会养药人?”桑沉草冷不防扭身, 好整以暇地看起奉云哀。 奉云哀只能在心里寻思,药人自然是药用, 药用自然是治病,但问岚心又不像久病不愈的,应当是养来以备不时之需。 第119章 毕竟一个药人, 养起来多有不易, 养成了, 自然……何时取都能行。 桑沉草两眼一眯, 笃定对方猜不着,略显得意地道:“知你猜不透, 不妨告诉你,她养药人其实是为了奉容,奉容命里有一死。” 奉云哀听得一愣,世上谁人命中没有一死,说得好像人人都能长生不死。 “你可知你周身筋骨脆弱,为何还习得了武么。”桑沉草意味深长地问。 奉云哀略微眨眼,以示不解。 桑沉草便笑着,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徐徐道:“傻秀秀,懂医毒的是问岚心,可不是奉容,奉容能将你教成如今这样,是因她的筋骨本也不适合习武啊。一个体差之人要如何入门,如何巩固根基,她最是清楚。” 怎会如此? 奉云哀听怔了,那天下第一剑的奉容,竟也是筋骨差到不能习武之人?这让天下所有不及她之人颜面何在。 她走到如今,习练到此般境界已是不易,换作奉容,为了担这天下第一剑的称号,又该吃多少苦头? 偏奉容还总是一副冷漠孑然的模样,从不将心事说予别人听。 桑沉草慢声道:“奉容被孙萋收养之时,便已病得奄奄一息,周身筋骨奇差无比,经脉全部阻滞,气血也不算足,孙萋养了许久才将她养好。” 奉云哀不作声地听着,只眼珠子略微转动。 “大约是到八九岁,孙萋才决定教她学医毒,偏奉容是好强的性子,不愿学医学毒,亦要跟着习武,所以孙萋只能将医毒之术传给问岚心,而问岚心全盘接受,竟没有半句不愿。”桑沉草搅拌锅中草药。 许是水沸了,而草药也被熬出香,奉云哀隐约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 这药香有几分熟悉,苦涩甘甜,又略带辛辣,好像—— 好像桑沉草的气息。 这念头从心尖下一划而过,奉云哀气息骤滞,随之心跳飞快,惶惶猜测,桑沉草莫不是…… 莫不是放血,还是剜肉了? 桑沉草未回头,自然看不着奉云哀骤缩的瞳仁,接着道:“孙萋是善师一个,既然奉容要学剑,那便倾力教她,什么偏方秘术,全使在奉容身上,只为打通她的经脉,令她能够巩固境界。” 奉云哀被这股药香冲昏了头,她思绪杂乱,些个字刚入耳,便倏然没影。 “好在奉容还真的做到了,没枉费孙萋的一片苦心。”桑沉草淡哂,“只是如此下去,奉容怕是活不到半百,她武功越是高强,身心的消磨就越大,届时必死无疑。” 奉云哀回神,一颗心猛跳不休,好似时刻要撞破胸膛。 桑沉草接着道:“除非有一味药,能有逆天改命之力,能将她这些年磨耗的筋骨、越发孱弱的肺腑,和几近枯涸的心血通通补全,将她从黄泥拽回阳间。” 药人,奉云哀心道。 果不其然,桑沉草不疾不徐道:“所以问岚心早早就想着要养一批药人,只是事发突然,奉容与她分道扬镳,奉容说要在这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做些对天下有用之事。” 起先奉云哀觉得,这样的话定不会从奉容口中道出,但看似冷漠无情的奉容,其实定力比谁都足,既要强,心也善。 奉容不愿学毒,许也有那么一两分是因为,她不想就此从恶。 桑沉草忽地嗤笑,说:“问岚心口是心非惯了,嘴上从来不饶人,当年讥讽奉容,不信她能有半分作为,亦不信旁人能接纳她明月门传人的身份,想着就此将人留住。哪知奉容当真要强,就算与她釜海一战,也不反悔,问岚心借弃剑一举,想博她怜心,可惜没博得她回头。” 听到这,奉云哀才觉得柳暗花明,难怪在幼时,奉容偶尔会同她说那些,她听不懂的话。 自负者常也负人,奉容穷极一生,也未做到从心。 或许这些年在听雁峰上,奉容曾也想过要见问岚心一面,只是她低不下头。 而问岚心自那一走,未得奉容约请,也轻易不敢露脸。 “一人在听雁峰上,一人在黄沙崖下。”桑沉草略微转头,慢悠悠道:“有念有思,却不见面,不过如今倒好,地府里见。” 听着有几分揶揄,但根本不能引人发笑,奉云哀只觉得怅惘。 桑沉草不以为意地继续搅拌锅中的汤药,道:“她在血书里留的,只有她学毒和养药人的缘由,其它部分,一半是她昔时无意透露的,还有一半么,是我润色的。” 奉云哀眨眼。 桑沉草蓦然露笑,刻意压低的声音好像情真意切,幽慢道:“她养的药人,奉容是享不到半点了,也不知道如今是便宜了谁,秀秀你知道么?” 听起来亲昵得出奇,只是即便开得了口,奉云哀也不想回答。 和奉容体质相近,又硬着头皮学一样剑法之人,除了她还能有谁? 可她不想让桑沉草自伤分毫,药人么,传闻全身是宝,就连一根发丝也能入药,要救她,便是要舍自身体肤的。 桑沉草亦不答,只是没来由地笑出一声,便端锅将煮好的药盛进碗里。 奉云哀躺着不动,模模糊糊看到那个瘦颀的身影在靠近,随之药香越来越浓郁,而后唇边微烫,是盛了汤药的勺抵到了嘴边。 她连口齿都难动,又如何咽得下这药,只能干瞪眼。 桑沉草笑道:“秀秀瞪我作甚,还怕我给你下毒?是在给你喂药呢,再养些时日,你这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能养好,身上也不会难受了。” 第120章 可奉云哀哪里张得了嘴,她也没觉得碗中有毒。 此刻她动弹不得,桑沉草真想要她的命,何须大费周章。 桑沉草轻啧两声便将勺拿开,低头道:“你昏迷不醒的前七日,我喂得可费劲了,如今醒了,也该配合些。” 如何配合?奉云哀心问。 桑沉草将碗放到边上,竟直接捏住她的下巴,用手指将她唇齿撬开,指腹轻飘飘压在她舌上。 明明身上别的地方无甚知觉,舌却不同,那压感好似沿着脖颈蔓上颅顶,惊得她略微一个激灵。 她幅度极轻地颤了一下,胸腹、手腿、指尖和足趾也连带着一动,如同清泉涤身,无孔不入。 桑沉草便那样压着奉云哀的舌,凑近时露出模糊却好似不茍言笑的一张脸。 她唇边不见嬉笑,一瞬改头换脸,成了医馆中正襟危坐的医女。 奉云哀被迫张嘴,许是对方忽然矜重,她竟有些赧然无措。 她成了山岭上随地动而飘摇的草木,成了鸟雀振翅时游曳的叶片,成了被惊扰的湖面涟漪,成了风过时叮铃摆荡的银铃。 她麻痹的身一瞬鲜灵成活,随之双颊发热,却与灼烧不同。 它温温的,从皮表里姗姗涌现,轻柔熨帖,好似毫无杀伤力,却又能令她兵荒马乱。 桑沉草侧过身,用空着的手舀了一勺汤药,道:“秀秀,我要喂你喝药了。” 奉云哀定定看她,企图凝神,令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 也不知,桑沉草回去救她时,有未被大火伤着。 可还是看不清,那模糊一团朝她靠近,滚烫气息轻扑面庞,随之、随之…… 桑沉草含走了勺中的汤药,与她两唇相贴。 那柔软又炙热的气息好似河流,淌到了她的心尖上。 这定是岩浆,连* 带着她麻木而清寂的心,也跟着消融。 奉云哀怔住。 此前在水中她惘然焦灼,不光双眼失聪,还通体发痛,被渡气时已是意识模糊。 如今这一相贴,硬生生为她补齐了当时缺漏的记忆。 那时桑沉草是无计可施,才不得不给她渡气。 如今不同,如今桑沉草已撬开她的唇齿,却还要如此亲近缠绵地渡喂。 为什么? 大抵……大抵是桑沉草想这么做,便就这么做了。 奉云哀险些呛个正着,是桑沉草收回手指,她才堪堪回神咽下。 桑沉草哂笑道:“好乖啊,秀秀。” 奉云哀心觉莫名,此前这人还说她丑来着,怎还能贴得如此之近,她周身好像泡到了热水里,原还无甚知觉的手腿,一时间绵软无比。 “得好好吃药,才能快些好起来。”桑沉草又抿了一勺,弯腰渡过去。 奉云哀唇还张着,呆愣着又被喂上一口。 此番细尝,她隐约尝到草药里混着一味腥,可她不敢多想。 “几大宗门这几日应当到西域外了,那归源宗的真面目还未露,不知需不需你我出手一助。”桑沉草漫不经心道。 奉云哀不言,她如今这副模样,能助得了什么。 桑沉草改而露笑,摸起奉云哀满是伤疤的脸道:“快了,如今已经结痂,再养上几日必成痊愈。” 那个念头又冷不丁浮上奉云哀的心尖,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神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怕是只有那一味。 “届时你便能彻底继承奉容的衣钵,也能踏一踏奉容走过的路。”桑沉草凑近低语,“秀秀你高不高兴?” 第70章 高兴么? 其实奉云哀也不甚明了, 不过在奉容之死昭明天下后,她心中磐石的确卸下了大半。 这石一卸,她便只有从心这一愿, 而过往受自负所困,轻易不肯低头的奉容,也许…… 也想她从心。 奉容大概, 并非一定想她继承瀚天盟不可。 其实在起初时, 奉云哀从不觉得奉容有哪里不好,许是下山后, 路走得多了一些,她忽然便明白了许多。 奉容的一颗善心不可否认,她为中原武林付出良多, 但她也作茧自缚,如深陷迷潭,自始至终找不到出路。 这寻根究底,是因为在奉容心中, 天下与私心始终难以权衡。 奉云哀想, 她与奉容果真还是不同的,她心中即便有天下, 那也单是奉容的天下。 而奉容这一死,她的天下便已凋零。 “你不高兴。”桑沉草轻哂,也不知怎的, 她竟就读懂了奉云哀微转的眼珠。 奉云哀有些意外, 不难听出, 桑沉草此话真心到不挟半分嬉笑。 此女一定是妖怪变的吧, 还能猜人心思,她想。 桑沉草又含上一口低头喂药, 见药汁溢出奉云哀唇角,便屈指擦拭,缓声道:“无妨,那便不走奉容的路,奉容也未必多待见那老路。” 她竟然真猜中了,奉云哀又是一愣。 看着特立独行,事事都漫不经心,其实心思何其巧妙细腻,桑沉草此人窥见一切,只是又轻视一切。 这样的人,应当最懂得权衡自己的心,奉云哀心想。 桑沉草又低头喂药,喂得碗里一滴不剩了,侧身一卧道:“这汤药喝了易困,睡吧秀秀,明儿醒来,又该能好上一些了。” 汤药入喉,奉云哀不光喉头,就连肺腑也烫得出奇,好似她也变作了桑沉草那样的体质。 第121章 她越发笃定,桑沉草定是拿自己入药了。 以往何其谨慎,换着法子自保之人,如今竟切肤救她,为什么呢? 奉云哀心急如焚,恨自己不能痊愈得更快一些,她多想亲眼确认桑沉草身上的伤。 她一时心急,还真的在贫瘠的丹田中蓄起了一丝内息,可惜仅仅一丝,只能令手指头动上一动。 “嗯?”桑沉草支起下颌,往奉云哀眼睑边上轻戳,“体寒之人,喝这个大抵会不太舒服。” 奉云哀倒也并非身上不舒服,她是心里不舒坦。 “想说什么?”桑沉草凑近些许,侧耳往奉云哀唇边凑。 奉云哀难以发声,可桑沉草已靠得这般近,她便勉为其难试上一试。 对方才喂完药,她的唇齿如今还微微张着,轻易难咬合,舌也麻痹着,极难动弹。 良久,她费了极大的劲,额上滑下来一滴汗,唇齿才终于得以一动,嗫嚅道:“唷、处、喇、来?” 说完,奉云哀双颊发烫,赶紧合起双眼,不想看到桑沉草眼里的笑意。 她想问药从哪来,咬字都没咬清,成了笑话一桩。 桑沉草垂下头,额抵上奉云哀的肩,笑得周身发颤,笑完故意道:“没听清,要不秀秀你再说一句?” 奉云哀不想说。 桑沉草不捉弄她了,索性道:“秀秀这么聪明,一定猜到了,药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奉云哀心一沉,颊边热意全消,连脊背都变得冰凉。 “但你看我如今安然无恙,是不是也能安下心了?”桑沉草慢悠悠道。 奉云哀合眼不动,未能亲眼所见,她如何安心。 桑沉草好整以暇问:“是不是还得我解衣予你一观,你才敢信?秀秀啊,没想到你还有这等心思。” 奉云哀双颊又微微一热,想出声否认,可心一急,又是半个字音也挤不出。 “等你好了,就能知道全部了。”桑沉草摸上奉云哀的眼梢,“睡吧秀秀,睡着了我也好替你擦身,省得你不自在。” 奉云哀思绪一片空白,如何睡得着。 “不睡?”桑沉草揶揄,“那只能醒着给你擦了,反正你动弹不得,也躲不开我。” 奉云哀紧闭的眼蓦地睁开,目不转睛瞪起身边这人。 桑沉草并未出手,哂道:“刚下来那日你疼得迷糊,到处翻滚,我生怕你将这身皮囊折腾得愈发骇人,便索性施了小毒,令你周身麻痹,动弹不得。” 原来并非经脉受阻,奉云哀心道。 “秀秀,这可怨不得我。”桑沉草慢声,“我这可是为了救你。” 奉云哀眼皮翕动一下。 桑沉草两眼一弯,略显得意,“这毒好在,只有我能解,等你好全,我自然会给你解开,此时解毒,你怕是会痛到两眼泪汪汪。” 说得好像她是那痛则落泪的小孩儿,奉云哀心下不悦。 “说错,秀秀岂会怕痛,是我过虑。”桑沉草转而改口。 奉云哀心道罢了,她被大火烧成这副模样,又有何看不得,索性两眼一闭,容桑沉草给她擦身。 桑沉草并非将边上的水随便一舀便拿来用,而是特地取了火石打火,把水盛到锅中烧开。 歘啦两声,洞内又一片光亮。 奉云哀转动眼眸细看,隐隐约约能看出山洞的大小。 这山洞不算小,远处好像有挖凿的痕迹,地上堆在一块的,大概是干草枯枝,不远处白白的一摞,竟……有几分像尸骸。 桑沉草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悠悠道:“未跟你说,原来冰窖与这水道相连,我猜是周妫事前命人凿好的,藏得颇深,那日火药一炸,恰好将道口炸开,她也便能脱身。” 奉云哀早猜到冰窖边上有水道,心知周妫此人也算深图远虑,早将中原武林之死,安排得妥妥当当。 可惜,周妫未能尝愿。 桑沉草又道:“这白骨应该是当时挖凿水道之人,只是他不知怎的,和我们一起被冲到此处,后来水道口一封,许是他水性不够好,找不到那气旋,便也出不去了。好在动工时余下不少物资,被他搜罗而来,置在此处,如今为我们所用。” 奉云哀了然。 桑沉草将水煮开,背过身拔开寂胆。 寂胆出鞘叮铃,声音虽微乎其微,却引得奉云哀寒毛直竖,哑声道出一个“别”字。 桑沉草回头看她一眼,索性不背着身了,当着奉云哀的面在手臂上划开一道,令血滴到锅中。 好在,划得不算深。 奉云哀听得仔细,入锅的仅是一滴,陡然如释重负,随之双耳嗡鸣。 “你身上全是伤,擦身的水得干净,而我的血恰好有那么几分药性,能助你更快痊愈。”桑沉草道。 奉云哀微怔,眼中哪还有一星半点的淡漠,成了树上杏花,已不避人,待风过时,便会飘飘洒洒撞入怀中。 桑沉草一并将擦身用的帕子也丢了进去,不以为意道:“他命不好,你我不同,只要重新找到出去的气旋,我们便能脱身。” 奉云哀心想也是,随之好似吃了定心丸,即便伤势还颇重,也毫不慌张了。 “不过,也得等你好了,你我再一起去找那出路。”桑沉草低头轻吹热锅,不怕烫一般,直接将锅中滚烫的帕子拎了出来。 奉云哀无甚知觉,帕子落在身上,好似虫蚁轻轻爬过。 第122章 她看着模糊不清的洞顶,耳畔是桑沉草凑近时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一瞬连神志都发酥。 桑沉草拉下她的衣襟,擦得分外小心,分毫不痛,只余下蜿蜒而动的痒。 奉云哀想起自己在火中被烧的情形,当即明白,身上穿着的衣物必不是她原先的,再一看,桑沉草只穿着薄薄的里衫。 那般挑剔蛮横之人,心肠软时,也软得一塌糊涂。 奉云哀敛目不言,任桑沉草抬臂移腿,赧色又浮上耳廓眼梢。 她不由庆幸,此时她一定丑得出奇,就算面红,也不会让人看出来。 只是这水道里没有鱼,又找不到吃食,两人只能饿着。 好在有武功傍身,将经脉一封,再抑住肺腑中的饿意,便也不会觉得难受。 桑沉草闲来无事,慢吞吞说起聆月沙河的趣事,只是她眼中的趣事,大多是旁人的苦难。 譬如有人在沙河中失了方向,险些死于日晒,后来竟是骆驼施以援手。 又譬如有人被海市蜃楼引着前行,误打误撞走到聆月镇。那人自称受天神点拨,有通天之能,四处逼人献上供奉,不料后来被棍棒打死,不通天,下地去了。 诸如此类的故事,桑沉草徐徐说了许多,奉云哀偶尔眨几下眼,以示自己认真在听。 桑沉草哂道:“秀秀这么爱听?那我便多说几个。” 奉云哀眼皮翕动。 再过两日,奉云哀的伤又见起色,只是她周身麻痹,并无感觉,还是桑沉草凑近了欣喜道:“落痂了,秀秀。” 奉云哀心如擂鼓,旁人伤成这般,怕是早就见阎王了,哪还能落痂。 桑沉草随之细细查看她身上别处,哂道:“看来再过两日,这新皮就长好了,只是这双眼未必能好全,那入眼的药汁太霸道,秀秀还得忍些时日。” 奉云哀哪敢奢求那般多,况且如若要去西域,那这双眼势必不能好得太快,省得灰眸被众人瞧见。 “新长出来的,比原先还白。”桑沉草收起手指,“我都不忍心多碰。” 奉云哀只当桑沉草是在说戏言,可她还是因为对方话中显而易见的亲昵,微微露出赧色。 既然新皮已长,伤口想必已经好得差不多,不会痛到忍不住翻滚了。 奉云哀心道,如此是不是能将她身上的麻药解了? 她斜睨起桑沉草,舌一碰唇一张,艰难吐出一个“解”字,是想说解药。 桑沉草先是一愣,随之眼中噙笑,故意曲解她意,侧身看着她问:“秀秀,怎忽然喊起姐姐来了?” 第71章 奉云哀登时好似池面露尖的荷, 被掠过的蜓鸟一碰,便颤得找不着北,心乱如麻。 可她哪里辩解得了半句, 只能将眼瞪圆些许,哼不出半个声调。 肯定又是曲解她! 果不其然,桑沉草侧卧在边上笑, 摇头道:“不解, 你是不痛不痒,但我如若解开, 你便不肯给我喂药了。” 这可不正是奉云哀心中所愿么,偏被桑沉草揣摩得明明白白。 桑沉草两眼一闭,当着奉云哀的面歇了起来, 合紧眼后,那戏弄的神色掩去,少了半分鬼魅,倒显得有些恬静。 奉云哀侧不了身, 只能斜着眼看, 看得双眼有些僵,才跟着闭目休息。 洞穴中不知天日, 呆在其中,连一日从何起又从何止都不知道。 奉云哀惯常觉少,她睁眼时, 边上人还睡得正香。 许是此地到处是水, 又是在地下, 本就比别处阴凉, 她竟觉得有些冷。 好在,她身边卧着个热乎乎的人, 两人靠得虽不算太近,却也能为她减去几分寒意。 她多想往旁边再贴近些许,可惜蜷不了身,她的手脚仍是麻痹着的,她忽然便艳羡起身边这人。 有这样的体质,既不怕烫,又不惧严寒,想必冬时连厚衫也不必穿,夏日炎炎时,亦不会热汗淋漓。 她当即一愣,前些天她冷暖不知,如今身上刚起寒意,竟就能有所察觉。 想来……是身上伤比前些天痊愈得更多了,丹田无需滋泽伤处,内息徐徐回复,体内麻素自然也被压制了几分。 只是在这地方躺太久,其实无需麻素作辅,她也会周身发麻,如今她连身下起伏的山石也不觉得硌了。 奉云哀心中暗喜,当即朝桑沉草看去,喉头冷不丁挤出一声“我”。 话音逸出唇齿,惊得她微怔,她这才意识到,呛哑且麻痹的喉头也好了许多,没前些天那么紧绷了。 唇舌能动,只是咬字还有些含糊。 想起前两日说话时被调侃的样子,奉云哀哪还愿意多说,干脆唇齿一闭,瞪眼盯起山洞。 她眼前还如蒙薄纱,看得不够真切,喝进胃里的药果真全补在了肺腑发肤上,尚轮不到这一双眼。 罢了,奉云哀本也不急于恢复双目,索性又看向身边那人。 也不知桑沉草是何时醒的,竟睁着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她,见她看过来,哂道:“看来又好了一些,方才秀秀想说什么?” 奉云哀才不出声。 桑沉草坐起身,径自挽起奉云哀的袖管和下裙,五指轻悠悠按在她身上,以查看恢复情况。 当真又好了不少,不像彼时如虫蚁爬身,奉云哀甚至能在心中描摹出桑沉草指腹的肌理,能感受得清指腹划过时的轻重缓急。 第123章 “又掉了些痂,摸着倒是平整,没有留疤。”桑沉草将奉云哀的裙角捋好,转而又去拉她衣襟。 奉云哀直勾勾看着桑沉草,欲言而止,满腹的话抵在喉头,想出声制止,但又觉得,要不……就随她。 桑沉草看得那般仔细,肩头、胸口和腰腹无一遗漏,她又凑得那般近,半盘的头发从肩头滑落,发梢扫在奉云哀脐边。 好似清风打散一汪春水,奉云哀腰腹微缩。 怎这么亲昵,怎看得如此之近。 偏新生的皮肉极其细腻敏感,好似薄如蝉翼,任何不轻不重的碰触,都能轻易渗入深处,在她心尖上落下浓浓一笔。 她从未如此自相抵牾,说不清是享乐,还是极刑。 良久,桑沉草两眼一抬,噙笑看着她道:“秀秀,当真要好全了,我此前从未想过,这药竟还真有肉白骨的奇效。” 奉云哀喉头发紧,她不太想听到桑沉草将自己称作是药,明明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桑沉草慢吞吞将那被自己拨弄开的衣襟捋好,漫不经心道:“可怜问岚心,费尽心思养出药人,却连药人的神力也不曾亲眼见识过。” “你……即是你。”奉云哀艰难吞吐,好在咬字比前些天清楚许多,未再闹出笑话。 桑沉草眉梢一挑,定定看了奉云哀良久,半晌哧地笑出声,应道:“嗯,我即是我。” 奉云哀微拧的眉头终于松开。 “这么看,奉容其实将你养得也算好。”桑沉草难得承认奉容之好。 奉云哀不作声,总觉得此女话后还有话。 果不其然,桑沉草得意道:“但想必不如我,我能告诉你的,定比奉容多得多。” 奉云哀微微抿唇,装哑瞪她。 桑沉草自顾自舀水,从身侧药篓里取出为数不多的草药,又从瓷瓶中倒出些许药汁,悠声说:“明儿就可以走了,这是今日的药。” 这次桑沉草没有回避,当着奉云哀的面在腿上剜了一下,又从腕上取血。 看着是利落一剜,不算太深,但想来也该痛彻心扉。 奉云哀指尖蓦地一弹,唇齿抑制不住地发颤,她看不清,却想要看清。 对方腿上模模糊糊一片,似乎伤疤累累,与她如今身上的伤,想必相差无几。 偏偏桑沉草面色不改,话音也不露丝毫破绽,还是悠悠缓缓的,将伤疤一遮便道:“看傻眼了?这点伤在我身上不算什么,我既然能医你,自然也能自愈。” 痛可不是说自愈便能自愈的,体肤是好了,心上总会留痕。 奉云哀抿着唇,眸色如初晨的花叶,蒙着水雾。 桑沉草还是那怡然无忧的清闲姿态,熬起汤药道:“与幼时相比,这点伤不痛不痒,秀秀不必为我担忧,不过……” 她稍作停顿,两眼一弯,改而道:“担忧也好,你忧心我的模样,比不发一言的时候还讨人喜欢。” 奉云哀可不觉得自己如今这模样有何讨人喜欢的,半脸烧伤,如今皮肉是长好了,但新长出来的,若如桑沉草所言,必会更白一些,多半是张阴阳脸。 桑沉草又看向奉云哀,挑眉道:“我痊愈起来,可比你快多了,不信?” 奉云哀自然不信。 “看不清,总该摸得明白。”桑沉草冷不丁抓住奉云哀的腕子,随之又撩高自己的下摆,露出一双肤色微深的腿。 她带着那只冰凉无力的手,触碰到她微微起伏的痂。 奉云哀下意识收拢手指,可她收不了。 “莫怕,于我而言,当真是小伤。”桑沉草笑道。 奉云哀怔了一瞬,指腹和掌心下是一片或深或浅的疤痕。 结痂当真快,除了方才新剜的那一处,掌心下还算干燥,不见流脓。 奉云哀舌齿一张,撇不去的冷淡话音发抖着逸出,“会痛,你如何舍得自己痛。” “嗯?”桑沉草敛了笑,不咸不淡问:“那你在火里不动时,怎舍得自己痛?” 自己当然舍得,那百般不舍,全在旁人心。 良久,奉云哀眸光一垂,淡声道:“我不舍得。” 有一瞬,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她答的是不舍得自己受伤,还是不舍得对方受伤。 “可烧都已经烧了,秀秀当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是能收的覆水?”桑沉草打趣道。 奉云哀没再反驳,只是过了很久,才慢腾腾道:“我没有,你喂我吃药就是。” 她大约,想明白了。 桑沉草的神色难得平静,平静到毫无表情,却并非漠然,而像是深不见底的苍碧湖心,内里翳藏隐秘无限。 “知痛了?”奉云哀当她自剜几回,终于清醒了。 桑沉草却道:“旁人可用不着这么亲昵地喂药,秀秀。” 奉云哀不过是在听雁峰上待了数年,并非当真不通世事,抿唇片刻后道:“我知。” “我是在设法亲你。”桑沉草直言。 奉云哀目光略微移开,一颗心胡乱跳着,她暗暗数了几下心跳,上下唇恰似磕绊地道:“我……我知。” 除了前三次,后边的,她都知。 “你知?”桑沉草似乎不信。 奉云哀复述:“我知。” 此番没有嗫嚅。 桑沉草哪容得身前人偏开目光,她掌心抚上奉云哀的侧颊,迫得对方看回自己,终于又笑,幽幽道:“什么都知,秀秀果然聪明。” 第124章 这突如其来的夸耀,根本就是戏弄。 奉云哀不出声了。 桑沉草笑说:“那我要继续喂你喝药了,秀秀。” 奉云哀敛目,眼睫翕忽一动。 两唇相贴,汤药渡完未已,转而成蜂蝶摄蜜,浅逗留,深则恋缠难舍。 一时间目光几近化实,成交织的丝缕,搅作一团。 几声轻喘,忽然间被洞内清脆的滴水声搅扰。 “解开。”奉云哀半张白得越发惊人的脸,在露赧后粉得出奇,似是抹了胭脂。 桑沉草偏不解,凑到她耳边魇魅十足地道:“秀秀,这回你任我,下回我任你,你说好不好。” 奉云哀思绪空空,好似当真被魇着了。 洞穴内水滴声声,翌日也不知是哪个时辰,桑沉草醒来便舀水熬煮,这是最后一次药。 奉云哀睁眼时正巧看见桑沉草拔剑,一愣后想伸手制止,才知身上麻药已解。 她意外地坐起身,手腕忽被拉过去,边上人垂着头为她号脉。 肌肤相贴,她倏然一燥,冷不丁想到此前的种种。 桑沉草却不害臊,还拨开奉云哀颊边的发问:“秀秀还有哪儿不舒服?” 什么舒服不舒服的,怎问得……和那个时候一样。 奉云哀随之才反应过来,她体内流转的内息,竟比先前更加浑厚,此刻周身筋骨舒爽,并无哪处不适。 她忙不叠抬臂查看,手上当真光滑如初,连半寸疤痕也寻不见,摸上侧颊时,脸上亦然。 难怪古书上,人人都想争夺那稀世之珍,药人。 她看向桑沉草,摇头低声:“你何时为我解开麻毒的?” “两个时辰前为你按揉了手腿,看恢复全在意料之中,便就替你解了麻毒。”桑沉草冷不丁凑近,在奉云哀耳根轻飘飘落下一吻。 奉云哀一愣,忽然捂上颊边,并非不情愿,只是耳根一瞬发烫,她根本来不及运转内息抑住。 桑沉草拉下她的手,极骄横地道:“给我看看。” “你看。”奉云哀默念孤心心诀,堪堪运起内力,熄下耳边热意。 桑沉草对体肤接触乐此不疲,轻捏奉云哀耳垂,笑盈盈道:“怎这般好看。” 这回用药,奉云哀已不肯让桑沉草一口口渡着喂,她喝得干净,锅中半口未剩。 喝完这药,也该找出路了,几日下来,也不知洞外世事如何。 桑沉草先行下水,捏着奉云哀的脚踝,容她试探水温,随之才道:“那气旋神出鬼没,我只记得大致方向,却不知它哪个时辰出现,你我只能先去探它一探。” 奉云哀跃入水中,半身新生的皮肉被冷水冻得一个激灵。 第72章 奉容的尸还真在水下, 从她七窍中爬出来的枝越来越繁密,已要将她织裹在其中。 她就好像一个茧,只是此茧永无可能预示重生, 只能成为她的不灭坟茔。 便也是这些枝条,勾到了前人遗落在此地之物,她才好似浮萍那般, 在水中悬着不动。 寻常人泡在水中那么久, 尸身早该肿胀发白,偏她还跟活人一般, 除了繁茂的枝叶裹遍全身外,看起来竟与死前无异。 桑沉草游在前边,伸手指着示意, 她的发好像海草那般漂浮着,像足了水中妖魔。 奉云哀蹬上前,想一掌震碎枝叶,掌还未出, 手臂便被身边之人不轻不重地牵了一下。 随之剑影忽闪, 团紧的枝叶变作飞絮,在水中荡漾开来。 水里不比陆地, 在水中可不好出剑,就连挥出剑气,也要多花上成倍的内力, 偏偏桑沉草看似毫不费劲。 奉云哀不假思索地游过去, 将那浮动的尸身抱住, 随之看向桑沉草, 想问出口何在。 桑沉草抬臂示意,游到远处带路, 不过多时便在下方寻到另一条截穿山石的水道。 水道蜿蜒绵长,其间偶有岔路,不经意走错,前路便会被堵死,只得绕回原点。 这并非故意而为的迷宫,看死路尽头粗糙简陋,便知是施工时挖偏的道。 大抵预计方向真的不好找,工人们历尽千辛万苦,才挖出一条活路,将气旋所在处打通。 幸好两人运气极佳,又有内力傍身,屏息过久也不会气竭。 而习武多年,两人本就对细微变动极其敏锐,轻易就能辨清水流动向。 奉云哀如今更加,她这半身新皮,哪怕是被水波轻拂而过,都会有所察觉。 奉云哀忽然觉察到一丝不同寻常,忙不叠抬臂拦在桑沉草身上,在岔口处略微使了个眼色,便蹬腿游向左侧。 桑沉草紧随在后,一边将缠身的水草尽数斩断。 果不其然,前行片刻后,便能看到细白气泡一窜而过,细密一串,似在引路。 奉云哀看不真切,误以为是玉石珍珠,抬手去捞,捞了个空。 越是靠近,水中白珠越来越密,漂浮得也越来越急,分明是被卷过去的。 奉云哀忙不叠仰头,远远瞧见一个旋涡堵在岔口,她顿了一瞬,环紧奉容,蹬腿便穿入其中。 一阵天旋地转,一时好似又失了神志,迷惘而不知所在。 耳边原是瓮闷水声,也不知被卷到了何处,被水波猛一下推攘,耳畔竟哗哗吟鸣。 奉云哀当即睁眼,眼前一片白茫。 先前在洞中时四处昏黑,如今艳阳当头,她连眼都睁不完全,连周遭是何景象都看不清。 第125章 幸而她未松手,奉容的尸还在怀中,只是如今双臂酸涩,她已有些揽不动了。 好在已在水面,边上大抵就是岸。 奉云哀四处张望,依稀能看到远山轮廓,眼前种种成了墨汁泼洒的画,只看得出色浓色淡。 一只手冷不丁伸上前,擒住她胳膊便将她往远处带,她顺势而游,近了才知泛灰的那一块是岸边的乱石。 “上岸了,秀秀。”桑沉草仰躺在边上,吃力地喘息说话。 奉云哀终于能将奉容松开,下意识抬手揉眼,可惜不论如何揉搓,眼前仍如雾里看花,渺渺茫茫。 湍急河水滚滚东流,不曾想那水道竟就翳藏在底下深处。 “这是哪里?”奉云哀坐起身,周身湿淋淋的,此时眸光难聚凝,也好似浸水一般。 桑沉草左右张望,依旧仰躺不动,气息倒是平缓了许多,诧异道:“许是云城的南郊,在这里能望见听雁峰上的书阁,不过我指盖大。” 奉云哀也想看看听雁峰的书阁,只是苍山糊作一团,连远近都辨不清,她哪还找得到听雁峰所在。 桑沉草捏起她的食指,朝着听雁峰指过去,悠悠道:“指尖所在,就是书阁。” 明明看不清也摸不着,奉云哀听这一言,竟好似听雁峰真就在她指腹之下。 桑沉草驱动内力,烘干周身衣物,又替奉云哀也化去周身冷水,待两人衣裳干燥,才勉强也为奉容化开寒凉。 奉云哀起身道:“我想将师尊葬在听雁峰上。” 原先奉容其实就在听雁峰上,只是尸未入土,而那暗室又过于隐蔽,好似见不得光。 “如今也不知听雁峰由谁看守,还得去一趟叠山盟。”桑沉草冷嗤,改口:“忘了,叠山盟已经分崩离析,可怜,只成立不到一月,心血付诸东流。” “是瀚天盟。”奉云哀摸索着背上奉容的尸,片刻下来,除目光还不甚灵动外,竟已不像半瞎之人。 “不错,是瀚天盟。”桑沉草揽住奉云哀的手臂,足下一点便踏起轻功,身如游龙,翩若惊鸿。 盟中恍如废墟,屋舍半数倾塌,残垣上烧痕胜墨。 奉云哀远远一眺,在那些朦胧不清的灰影中,看到了一座城的凋敝。 当年奉容留下的盛景,已在顷刻间毁于一旦,奉容泉下有知,也不知会有几分难过。 “姑娘。”远处有人认出二人身影,匆匆飞奔上前,欣然道:“你们还活着,当真太好了。” 说话人目光一动,滞在奉云哀面上,看她一双黑眸不改,才继续道:“多亏二位,不然中原武林定要因那归源宗毁于一旦!” “归源,口气倒是挺大的。”桑沉草冷笑一声,看向此人身后道:“如今这里话事的人是谁?” 这侠士朝议事厅望去,应道:“各大宗门的掌门长老已行至疆外,如今云城由秋水斋的岁门主话事。” 奉云哀淡声:“我要上听雁峰,还请行个方便。” 跟随前来的众人才看到她背上还有一人,只稍一打量,便能看到奉容半张还未被枝条掩盖的脸。 “奉、奉盟主……”众人大惊。 所有人都以为,在大火肆虐、墙倒屋塌之时,奉容的尸也一并被烧毁在其中了。 “去把岁门主喊来!”一人大喊。 其中一个小姑娘慌忙踏起轻功,趔趄着朝议事厅奔去。 余下之人讷讷道:“还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先前那什么香菜、折耳根的,一听便是化名,哪能当真。 桑沉草倒是坦诚,未将手中寂胆藏起,而就这么任之贴在身侧,哂道:“姓桑。” 问话的人还记得此女在问剑台上的一番言辞,吞吞吐吐道:“也不知问岚心如今……” “她死了。”桑沉草甚至未亲眼确认,便已将问岚心打入死牢。 奉云哀微愣,随之心想,不论问岚心是死是活,桑沉草也算替其省了一桩事。 众人又吃了一惊,但看桑沉草不像说笑,便也半信半疑,料不到问岚心竟也死了。 死了,何时死的? 但既然人已过世,又何必再去穷究过去。 “那这位姑娘又当如何称呼?” 奉云哀眼波微斜,隐约能瞧见背上伏着的尸,淡淡道:“我与奉容同姓。” “你会孤心心诀?”有人斗胆发问,未能看出此女罹患眼疾。 “是师尊亲自传授予我。* ”奉云哀眸光微敛,面上无悲无喜,看似冷若冰霜。 称呼一出,已道尽两人关系。 听雁峰上的沉沉雾霭,经劲风一卷,隐隐露出真容。 奉容当真收过徒,就养在听雁峰上,养得那么好,百般像奉容,又百般不像奉容。 看似出世,实则入世,并非真如奉容那般拒人千里,只是纯粹得好似脱屣世事,不谙人情。 谁也不知奉容为何要那么做,长达十数年,巅顶除师徒二人外,竟再无人问津,或许只因奉容不亲近常人,所以愿爱徒也如她一般。 少顷,岁见雪仓皇赶来,她颈侧有烧伤痕迹,结起的痂蔓延至衣襟下,看似也烧得惨重。 她满脸病容,在看见奉云哀时眸光发愣,难以置信地顿在原地。 大火卷上奉云哀时,她也看得一清二楚,岂料此女竟好似……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一时间,岁见雪误将当日大火当作大梦一场,只是身上发痛,将她点醒。 第126章 “岁门主。”桑沉草道。 岁见雪记得问岚心医毒了得,知晓这女子师从问岚心,便当她有回天神力,所以才能将另一位齐齐整整地救回来。 她眼下无心求医,在一眼看到奉云哀背上之人时,眼纱陡然被泪花洇湿。 奉云哀平静道:“我想将师尊葬在听雁峰上。” “我亦是这么想的。”岁见雪噙泪颔首,颤声道:“那日我也一同入水,不料水道诸多,一时间便与你们走岔,所幸还是被卷出了河面,我原想回头寻你们二人,只是那旋涡不知所踪。” “那水道内另有天地,我们被困在其中。”桑沉草坦言。 岁见雪露笑,抹泪道:“我等了数日未等到你们,以为你们找到了生路,只是人已远走。我索性备了棺椁,想在听雁峰上为奉容立一个衣冠冢,没想到衣冠冢未立,你们就回来了。” 她扭头对身边丫头耳语几句,转而道:“如今各大宗门已在疆外寒蝉岭碰面,只是那归源宗在雪顶峰上,山高而陡,登峰不易。归源宗的宗主尚未露面,只知其功夫了得,一柄悲风扇在手,催得各路人近不了一步。” “悲风扇?”桑沉草不屑淡嗤,“不曾听说。” “林杳杳西行时被擒捉,她宁愿自焚,也不肯袒露所有,以保全性命。”岁见雪摇头,“死前她亲口道,归源宗宗主的悲风扇无人能敌,能催得人命火复燃,也能在一息间令命火熄灭,生杀予夺,尽在一念。” 奉云哀心道,林杳杳多半是魔怔了,这般厉害,岂不成了活阎王? 她眼中无甚波澜,心如止水道:“待师尊下葬,我去雪顶峰会会那悲风扇。” 岁见雪当即抬手,掌中是一柄剑。 剑鞘银光耀耀,素而雅淡,看似平平无奇,其实是冰锥一根,死死钉在奉云哀眼中。 “你师尊的孤心。”岁见雪道。 第73章 孤心一出, 所有人的目光便好似百川赴海那般,密匝匝地织了过去。 剑是奉容的剑,此剑因孤心剑法而闻名天下, 既然心法还未绝迹,剑也万不该殒灭于此地。 奉云哀怔怔看着,她模糊不清的目光好似雾霾, 在这顷刻间被风雨洗涤。 凭借近二十载的记忆, 她轻易就能在眼中描摹清孤心的轮廓,就连剑上的细微纹路, 也无一落下。 当时从听雁峰离开,她只堪堪带上寂胆,而因生怕旁人起疑, 万不敢将孤心也一并带上。 此番重回云城,她虽得见奉容,却也对孤心耿耿于怀,她不想此剑落入旁人之手, 可惜自始至终, 也探不明孤心的踪迹。 好在,剑是在岁见雪手中。 岁见雪淡笑道:“奉容既然将孤心心诀传予你, 此剑也合该是你的,我想奉容在泉下,也当是这么想。” 良久, 奉云哀才伸手将孤心接到手中, 就这一瞬, 她似得以与奉容阴阳相会。 她的心是潮涨的海, 胸口已成岸沿,海水每一次拍岸, 都好似能和坤舆共鸣。 大地承载万物遂称舆,奉容将她托举,无疑就是她的坤舆。 就这刹那间,奉云哀无声落泪,手已将剑擒得不能更紧,唇一动,淡淡道:“多谢。” “何必言谢。”岁见雪摇头,“它合该是你的。” 不远处,先前奉命离开的那个小丫头,竟以一己之力,将一副棺椁扛了过来。 丫头气喘吁吁地将棺椁放在地上,随即震出一掌,轻易将棺盖推开,拱手道:“门主,灵棺已至。” 岁见雪低头抚摸棺椁边沿,回头对奉云哀道:“这是我特地寻来的安灵木,听闻此木能安抚亡者魂灵,助其往生。” “多谢岁门主。”奉云哀用目光轻抚棺椁。 “还请将奉盟主送入棺中,我等一道护送她重登听雁峰。”岁见雪道。 奉云哀举止轻缓地将奉容放下,只可惜她双眸含雾,如今连奉容的最后一面也看不清晰。 桑沉草垂眸看了片刻,在奉云哀耳畔道:“她还像初时一般。” 奉云哀蓦地合了一下眼,亲手将棺盖关拢,转而对岁见雪道:“那便有劳前辈。” 岁见雪朝身侧丫头使了眼色,随之看向周遭众人,诚邀道:“诸位如若有心,也可一同送奉盟主上山。” 众人纷纷应和。 何人自诞世起便是尽善尽美?或许明月门至今仍为江湖不齿,但当今中原武林的安宁,必无奉容而不成。 “秀秀,你可开心?”桑沉草低低在奉云哀耳畔问。 奉云哀一顿,良久才微微颔首。 一行人齐步将棺材送上听雁峰,就在崖边一处,奉云哀蓦然停步。 昔时奉容常在此地静坐不动,神色冷漠疏远地纵览云城,一坐便是一整日。 那时奉容的双目好似被云城填得不余零星空缺,可幼年的奉云哀隐约觉得,那双眼里明显缺了一物。 奉云哀当时不懂,如今站在崖边远眺良久,忽如拨云见日般,抬臂指向云城之外,淡淡道:“那是去黄沙崖的路。” 她说得极轻,只身边的桑沉草能够听到。 桑沉草颔首道:“过皓思城,穿朱雨镇,就是聆月沙河,继续前行,便能见黄沙崖。” 奉云哀转头对岁见雪道:“便将师尊埋在崖边,她在泉下一定欢喜。” “那便如她所愿。”岁见雪道。 铁锹入土,黄泥掀天,往下掘开半寸,似就能近地曹半步。 第127章 半步之遥,其实咫尺天涯。 棺材落入其中,缓缓被泥填得半点不露,最后每人掬上一抔黄土盖上泥坑,也算送了奉容一行。 奉云哀不作声地烧了些纸钱,垂头道:“师尊喜静,平日不愿有人打搅。” 岁见雪颔首道:“这听雁峰寻常时候还是封上为好,但如若那人要来,自然也由她。” 旁人不懂,但奉云哀与桑沉草二人一听便明了,“那人”分明指的是问岚心。 想来奉容也曾在岁见雪面前提过问岚心几句,不知提及什么,但总该没有半分嫌厌。 桑沉草摇头,悠悠道:“她不会来。” “为何?”岁见雪有些意外。 桑沉草还是那番话:“她死了。” 岁见雪愣住。 桑沉草淡哧一声,语气如斯平静,“所以她不会来。” 奉云哀便也觉得,问岚心许是真的死了,如今世上,无人能比桑沉草更了解问岚心。 岁见雪默了少顷,从袖中取出一物,交出去道:“你们到寒蝉岭后,朝天燃鸣此物,各宗门之人便会赴你们前来。” “多谢。”奉云哀伸手接过。 从云城到寒蝉岭,与到聆月沙河并无交汇,看似都需向西,实则一偏西北,一偏西南。 迢遰远路,好在是两人两马,连影子都是成对。 容貌早就暴露,其实无须遮掩,但桑沉草还是硬给奉云哀戴了帷帽,捋好了垂纱道:“这半身新皮可经不起折腾,被日晒个半天,得烫得火辣。” 奉云哀心道艳阳再烫,如何比得上眼前这只手。 “怎的还不乐意了?”桑沉草也戴帷帽,垂纱却掀到帽檐上,露出一张肤色虽深,却稠艳惑人的脸。 “你倒是不觉得自己烫。”奉云哀淡声。 “烫么,如何烫。”桑沉草还在马上,半个身已歪出去,手作势要往奉云哀的帷帽下探。 奉云哀忙不叠仰身避开,但攥在缰绳上的手,还是被捏了个正着。 桑沉草在她手腕上捏了一下,坐正身道:“你倒是凉飕飕的,你我当真登对。” 奉云哀默不作声,也未运转内息将腕上余温驱散,就那么任之逗留。 即便快马加鞭,到寒蝉岭也需四日之久,得涉足花香草盛的无人之境,又要迈过浅溪,才依稀能眺见雪岭一角。 那山尖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攀,而更远处的雪顶峰更是高耸入云,巅顶已与云霄融为一体。 到寒蝉岭下,两人不得不弃马前行,足尖一踏便凌风而上。 周遭原是绿草如茵,越是往上,草木越是萧疏,绿意渐渐被雪色覆盖,朔风冽冽。 桑沉草内息滚烫,自然不惧严寒。 而这寒意远不及寂胆剑,也压不过孤心心诀,奉云哀亦不觉得冷。 雪岭上两道身影疾如惊鸿,倏忽一掠便已到十丈之外。 到岭顶已是天黑,夜幕中星辰遍布。 奉云哀盘腿调息,身后冷不丁拱近一团火,险些令她内息走岔。 “冷么,秀秀。”桑沉草紧贴着她问。 奉云哀原是不觉得冷的,可这人一贴近,那渗入皮肉的暖意一瞬将她惯坏,将前边这十数年里,奉容教予她的自立全数击溃。 她莫名觉得冷。 奉云哀决口不认,闭着双目继续调息,可后颈却轻悠悠贴上一物。 温热柔软,其上气息绵绵,分明是桑沉草的唇。 她蓦地转头,手捂上后颈不出声,过会儿看到桑沉草哧地笑出一双月牙,才道:“怎又戏弄我?” “不开心么秀秀,不开心才算戏弄。”桑沉草歪身看她。 奉云哀其实……并未觉得不悦,细细一想,似乎还真不算戏弄。 可不算戏弄,那算什么? 桑沉草似能通心,一瞬便读懂她眼中困惑,笑道:“算调情。” 奉云哀听不得这般直白的话,耳廓倏然滚烫,幸而山岭上寒风习习,未害得她思绪无藏。 她不应声,从袖中取出先前岁见雪交予她的鸣镝,面不改色道:“既已休息好,还有闲心说这样的话,不如早些传讯给各大宗门。” 桑沉草笑盈盈的,不拆穿奉云哀的忸怩,颔首道:“皆听你的。” 但见浩瀚夜空中,一记鸣镝被真气震出,倏然腾出百丈高,似与星辰比肩。 鸣镝带出尖锐一声响,升至最高处时陡然炸裂,将天际烧得流光溢彩。 奉云哀掌心发麻,轻拂双手,淡淡道:“待各宗门的人过来,便不可说那样的话了。” 桑沉草顺她心意,起身道:“秀秀何时想听,我便何时再说。” 奉云哀欲言又止,她并没有那么想听,可这人若当真想说,她便就……忍着听上一听。 罢了,她还是不想应声。 过了一刻之久,远处窸窸窣窣,是岭上厚雪被乱步踩塌。 众人手中拿着欲灭的火折子快步走近,在见到这二人时俱是一怔。 诸位本以为来的会是秋水斋的人,不曾想竟是这两位。 半月前事发突然,在火势渐小之时,落在众人身上的魇术也紧跟着失效,几个宗门门主得以解脱,追捕林杳杳尚来不及,更别提找到这二位并细述缘由。 而今穿云宗、观风门与珩山派的掌门均已恢复神志,俱是抱憾在心,眼下看见这两位女子毫发无伤,一怔后齐齐展颜。 第128章 那穿云宗的掌门拱手道:“多谢当日二位出手,若非二位,我们三人怕是还受困于魔教魇术,而中原武林也……不堪设想。” 桑沉草哂道:“余姥严重了,我们本意可不是为了武林,即便我们二人坐视不理,周妫也必会露出马脚。” 观风门门主面露讪色,摇头道:“是我们三人鲁钝了,事先未看出蹊跷,还被魇了数月之久。” “中原武林幸甚有你们二位。”珩山派掌门垂眸拱手。 奉云哀环视三位掌门身后的一干人等,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脸面,而显得眸光越发空旷冷淡。 众人心中有愧,俱是不敢出声,亦不敢与她对视。 良久,奉云哀淡声:“我们此行,并非为了中原武林,只为我师尊奉容。而今师尊已安葬在听雁峰上,想来她也不愿看到中原武林深陷水火。” 当时墙倒众人推,仙一般的奉容,在不少人眼中莫名成了泥垢般的存在。 三位掌门哀哀相视,倏然朝着云城方向屈膝而下,朝天一拜,众侠士心惊后也纷纷屈膝。 “吾侪愧对奉盟主,还请奉盟主受吾侪一拜。” 第74章 寒蝉岭上冰凝雪积, 夜幕下白皑皑一片。 众人齐聚一团,手中火折子不灭,远眺着好似成群却静止不动的萤虫。 奉云哀身穿白裙, 头上又戴着白纱帷帽,乍一看与雪色合二为一,近乎隐匿在这天地间。 如今诸事俱已挑明, 先前几大宗门合力擒捉林杳杳之时, 便已从其口中听说了周妫和归源宗的诡计。 他们正是要重新挑起明月门与江湖的争端,好让中原武林群龙无首。 归源宗的确想杀奉容, 但周妫不止想下杀手,还想让奉容彻底消失,正因如此, 归源宗深觉得周妫此人不可控制,不得不命林杳杳暗施魇术。 桑沉草恍然大悟,难怪周妫亦受魇术所控,她转而道:“说说那归源宗?这几日下来, 想必诸位已有所发现。” 那日在试剑台上时, 众人有目共睹,桑沉草的手段和武功不凡, 而另一位姑娘师承奉容,想必更是深不可测。 众人相视一眼,那观风门的门主道:“归源宗就在雪顶峰上, 我等一路觅过来, 连在山脚下也寻不见丝毫蛛丝马迹, 这地方风雪太大, 一下就将足迹掩盖,对方又对此地甚是熟识, 可谓神出鬼没。” “那诸位是如何发现归源宗所在的?”桑沉草遂问。 观风门门主又道:“自然是那林杳杳亲口所说,归源宗所在最近天穹,得仙神指点,又有圣火傍身,故不畏严寒,我等寻思,此地除了这雪顶峰外,便没有哪处比它更高了。” 纵观此地,雪顶峰当真气势滂沱,其上陡峭高耸,连山尖都望不着。 穿云宗的余姥徐徐开口:“我等上山寻觅,果不其然,在山上找到些许记号,应当是用来辨路的。那记号恰似迷阵,又与周遭景色相融,叫人难以察觉,所幸迷阵不算高深,转瞬便被我等破解。” “余姥好眼力。”桑沉草哂道。 余姥略微摇头,接着道:“沿标记一路上行,能见到一些半掩在雪下的屋舍,我等本还想继续往上登,不料疾风骤起,分明是有人在暗处施了手段。” “悲风扇。”奉云哀冷声。 余姥颔首,面露惧色,沉声道:“那悲风扇当真了得,它虽还未到一念生死的地步,却也能驱使寒风,可见那归源宗宗主内息之强大。” “若非此地本就风饕雪虐,那宗主又如何能凭空驱来大风。”桑沉草不以为意。 话是如此,但风与强悍内息二者缺一不可,那归源宗宗主想必当真不容小觑,奉云哀心道。 不过一顿,桑沉草哂笑:“区区悲风扇,如若问岚心在,想必那归源宗宗主也未必敌得过她十招。” 众人听得一怔,虽说此次风波非因问岚心而起,但这名字一出,他们依旧心惊胆战。 “不过么,归源宗侥幸逃过一劫。”桑沉草眼眸低垂,唇角微扬着道:“谁叫问岚心死了呢。” 死了? 奉容死后,整个中原武林好似失了主心骨,云城亦成纸糊之地。 而因寻英之战,诸豪杰皆已是心神俱伤,短短半月,根本没能恢复到全盛之期。 再观问岚心,问岚心虽亦正亦邪,又隐居黄沙崖多年,却也算得上中原江湖册上鼎鼎有名的,如今连她亦死,中原武林当真…… 一击即溃。 众人神色惶惶地站着,良久未能回神,都在想着,问岚心死了,如何死的,莫非是因为归源宗? 桑沉草却依旧噙笑,似与问岚心毫无牵连,未尝将这死讯放在心上,她淡嗤,又道:“诸位安心,问岚心并非死在归源宗手下,归源宗没这能耐杀她。” “那她为何会死,是……病故?”有人问。 “心病,怎么不算呢。”桑沉草言不尽意, “不过问岚心的毒经和寂胆仍在,她自创的寂胆诀至今不曾明正面世,也不知归源宗的宗主接得到第几式。” 奉云哀搜肠刮肚一想,江湖册上的问岚心除了那无人匹敌的毒术和一柄寂胆剑外,当真再无其它独门秘术,不像奉容,奉容离开明月门后,便独创了孤心剑法。 事实当真如此么? 依桑沉草所言,显然不是。 问岚心费尽心机养出药人,是为了让奉容长命不死,那她自创的一身古怪功法,莫非……也是为了奉容? 第129章 奉容的心法属寒,问岚心传予桑沉草的,却已到热不可言的地步。 以问岚心的脾性,这万不是为了和奉容对着干,倒像是想为奉容驱寒,她的所作所为,俱是为了奉容。 心胆相通,孤心过执,则寂胆易碎。 所以在奉容死后,问岚心其实就已经死了,她只剩一个躯壳独行在这天地间。 奉云哀终于信了,如今问岚心……许是真的死了。 旁人不知问岚心自创心法的原委,只知既然桑沉草口出狂言,想必当真能与归源宗一战。 “你有何打算?”余姥问。 “既然悲风扇要借风雪之势,那便驱风化雪,让它无处可依。”桑沉草说得极慢,似乎游刃有余。 奉云哀抬臂看向孤心剑,淡声道:“孤心剑法,也愿与之一战。” 此话恰如星辰倾注,映照此隅,将众人心底的阴霾尽数驱除。 “好!”众人齐齐应声。 “幸有你们二人。”余姥眉头舒展,只是神色依旧郁郁,“只是如今我们处境劣势,再这么耗下去,干粮耗尽,也未必见得到那归源宗宗主的真容,怕是要速战速决。” “如何速战速决?”有人道,“不妨先退回临近的镇上,修整一番,从长计议。” 奉云哀看过去,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面,只凭对方腰边那模模糊糊的棒槌链刀的轮廓,认出这是夜阑门的门主。 这一门在江湖册上也有几分地位,只是门派里鲁莽者太多,所以不比别的宗门。 奉云哀掀开帷帽,略微眯眼打量,企图看清些许,可惜依旧徒劳。 众人听这夜阑门门主的话,心觉有几分道理,这数日下来,几乎人人面上都露倦色,如此即便能登得上那雪顶峰,也未必还有余力与归源宗交手。 数位掌门神色迟疑,齐齐看向奉云哀与桑沉草。 余姥有内息傍身,面色虽还红润,实则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思索片刻道:“不妨就如夜阑门门主所言,我等先下山修整一番,两位跋山涉水,定也累得不轻。” 奉云哀和桑沉草二人远道奔波而来,中途也不过休憩了半个时辰,换作寻常人,定已连眼都睁不开。 众人相视一眼,纷纷附和。 奉云哀见桑沉草未提异议,便转身欲走,紧接着,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涌上心尖,这念头来得快,去得亦快,只余下一古怪残念。 她隐约觉得奇怪,一时却不知怪在何处。 一行人齐齐下山,那夜阑门门主就在人群之中,步履有些蹒跚。 桑沉草冷不丁停步,意味深长道:“本以为夜阑门门主是因试剑台事发,伤着了腿脚,我细一回想,寻英会那几日,似不曾见到门主身影,看来是因腿疾发作,门主才不便露面。” 奉云哀茅塞顿开,孤心利落出鞘,恰似游龙甩尾,银芒奔泻,势如风驰电掣。 剑尖从人群中划过,不伤及旁人分毫,只准确无误地袭向夜阑门的掌门。 不料夜阑门掌门不惊不怵,脸上神色分毫未变,如提线傀儡一般,猛一腾身,堪堪避过。 众人大骇,而夜阑门下之人更甚,认出这根本不是夜阑门的武功,分明是…… 魇术! 奉云哀看不清,却听得分明。 万缕牵丝汇聚在夜阑门门主身上,丝线弹动时噌一声响,绵延至雪顶峰的方向。 她不斩断魇丝,靠着一双越发敏锐的双耳,捕捉到丝线所在,剑身猛挑向前,将那丝线在剑上缠了一圈。 魇丝微不可察,即便旁人双目完好,也看不出夜阑门的门主早受魇术所制。 尤其此时夜深,丝线更是隐匿无形,而白日时雪色灼目,众人又哪里看得清。 孤心缠上魇丝,微受牵连,一时间似有一双手在同奉云哀夺剑。 寻常魇丝便已是坚韧难断,此丝更加。 奉云哀冷冷道:“诸位如若身疲,还请下山好生歇息。” “定是昨日!”有人道:“昨日夜阑门门主被悲风扇震下半山腰,不得已与我等走岔,他定就是在那时中了归源宗的魇术!” 奉云哀循着那根缠绕剑身的魇丝飞身而出,每近雪顶峰一寸,她便旋动剑身,令魇丝也在剑上多缠一寸。 桑沉草虚眯双目,扬声道:“还请余姥带诸位前辈下山,养精蓄锐,可莫让归源宗有机可乘。” 这魇术当真隐蔽,此刻众人身心交瘁,真是归源宗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余姥当即应声:“两位也多保重,莫要恋战!” “无妨。”桑沉草轻哂一声便逐上前,只手将腰间虫哨取下,抵在唇边吹响。 哨声比山中呼啸的狂风更要响亮刺耳,乍一听好似猛兽嘶声叫唤。 响声迎着风声荡出,未被掩盖分毫,就这刹那,一些埋在雪下的奇形跳虫齐齐跃出,或大或小,或是软身,或带硬壳。 白雪地上登时布满细密的孔,全是它们穿出来的。 虫跃上魇丝,训练有素般,竟并作数列,沿着根根魇丝飞快爬行。 原细而无影的魇丝登时被勾勒出轮廓,直直延伸至雪顶峰的方向,一眼看不到尽头。 奉云哀依旧用剑身缠绕丝线,她回头睨桑沉草一眼,道:“你的功法,恰好能克那悲风扇。” “孤心剑法才是天下一绝,我助你上山。”桑沉草笑道。 第130章 两道身影掠出寒蝉岭,似比风雪更快,而那些游走在魇丝上的爬虫,因有桑沉草的真气相助,竟也丝毫不输。 丝线还真的一路延伸至雪顶峰,临近雪顶峰时,一道裹挟真气的寒风扑面而来,其间杀意重重,似有掀天之力。 桑沉草夺步向前,腕骨倏然一震,寂胆便脱鞘而出。 月色中,剑身紫光诡异,它随真气旋动,恰似自有神识,迎风时穿出一声尖啸,硬生生破开了悲风扇的气劲。 奉云哀见势上前,她手中的孤心被丝线缠了万圈不止,先前她不觉有异,此时剑上莹白一片,有如织茧,才知这魇丝有多纤细,又有多剔透。 她再旋剑身,此时却不为缠线,只为将魇丝全数斩断。 只见银光一闪,魇丝便如天水坠落,细细密密,有形而无色。 “秀秀,上山。”桑沉草道。 第75章 山影连绵, 恰似渺茫无边的远浪,看似是浪遥遥拍近,实则是人迎向浪涌。 魇丝俱断, 被烈风一刮,瞬息便寻不见线端,恰似藕丝, 倏然无影。 只是归源宗似还不许她们上山, 越发猛烈的气劲从巅顶俯冲而下,其间裹挟飞雪无数, 茫白一片,状似雪崩。 整座雪顶峰轰隆作响,当即地动山摇, 这山无疑是巨人一趾,而在山脚的二人,渺不及蝼蚁。 奉云哀猛将孤心刺向地面,堪堪稳住身形, 她紧咬牙关忙不叠震出一掌, 令扑面的风雪迸向别处。 却见桑沉草好似成了风中雪,竟一股脑冲向高处, 似要与劈头而来的山雪同归于尽。 奉云哀只是心头一紧,她信桑沉草无意赴死。 这样的人,怎甘心就这么死在此地, 不过是看似不要命, 其实惜命得紧。 那靛蓝身影倏然顿住, 风雪撼不动她分毫, 她忽地拔出寂胆,手中剑意看似绵软无力, 实则内藏极炎真气。 不过眨眼,桑沉草身侧剑气如化实质,变作千柄火刃,随她一抬臂,便气势汹汹地席卷上前。 但下一瞬,她皱紧眉头。 还不够,远远不够。 山巅驭风者的内力,并非她和奉云哀能够匹敌的。 底下的奉云哀见上方之人顿住,心惊道:“怎么了?” 桑沉草难得露出咬牙切齿的神色,企图竭尽全力。 就在此刻,一道黑影晃近,好像从山脚刮来的黑风。 “小心——”奉云哀眼睁睁看着那道黑影朝桑沉草逼近,她甚至看不清那是什么。 太快了,快得她来不及挥剑相助。 不料,黑影陡然顿住,虽只顿一瞬,却足以让奉云哀看清,那是一个人形,一个满头银发之人。 那人朝桑沉草后背覆掌,当即赤光耀耀。 不是火,是滔天的内力从她手中源源泻出,不容拒绝地灌进了桑沉草的气海。 如此浑厚又炙热的内息,又顶着这灰白的头发,若非问岚心,那还能是谁? 桑沉草也怔住,她周身如受火烤,一时间汗如雨下。 “去!”她身后之人陡然收手,步法堪比飞烟,却不比从前。 人影来了一瞬,又一瞬消失,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凌乱足印,分明是内力耗竭,下盘不稳。 桑沉草猛一回头,哪还瞧得见半根银发,只见奉云哀错愕望着远处,而远处空无一人。 奉云哀眼眸微转,她看不清,只凭感觉问道:“是问岚心是不是,她将毕生功力都传予你了?” 桑沉草垂头看向双手,愣了少顷,再举剑时,赤炎真气烧得此间好似晨曦降临,火刃刮刮杂杂,地火倒灌天穹。 浪潮般的崩雪骤然消融,雪还未来得及化作春水,便变作被风一刮即散的白烟。 桑沉草嗤笑道:“区区悲风扇,不如尝尝我这寂胆剑!” 她如斯骄横自傲,又一转腕,扑面的大雪又成袅袅烟雾。 而因悲风扇而来的狂风,被剑气燎得炙热,反被震散开来,倒袭扑向雪顶峰,烫得山雪化作清泉。 整座雪顶峰徐徐化水,山体嘎吱作响,似乎摇摇欲坠。 雪水淌至二人脚边,惹得山路湿滑难行。 奉云哀腾身迎上山尖,手腕轻旋,寒芒便随孤心剑急袭而出,但剑光未逼山上烈风,而是斩于足下。 如虹剑风寒气凛凛,不输山雪分毫,剑影方过,雪水凝聚成冰。 这是孤心心诀的最后一重,亦是最精湛一重。 奉容当年被指作仙,可不就是因为有这真气傍身么,那时她一步一寒霜,凡尘也作白玉京。 桑沉草仰头露笑,悠悠道:“秀秀,你看我就说你我登对,这悲风扇就算能倒转乾坤,又如何耐得了你我?” 奉云哀面不改色,她见桑沉草化开崩雪和疾风,便立刻将雪水凝聚,省得山崩地动。 雪顶峰当真险而陡峭,就算没有这悲风扇阻拦,寻常人攀到半山,怕也该气息奄奄。 两道真气相伴而行,成了飞天的焰火,红蓝相依,炎寒交融。 只是归源宗除悲风扇外,还有魇丝,千万根魇丝疾如雨下,无声无息地落在两人身侧。 待手脚被丝线缠绕,奉云哀才有所觉察,她神色骤变,当即想将丝线挣断,不曾想这魇丝竟还与先前不同。 它更为精细柔韧,更坚不可摧,被束住之人越是使劲,魇丝便勒皮肉更紧,分明是想借势绞杀! 第131章 “小心魇丝。”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也被擒住,她冷嗤一声,不管不顾将悬在脖下的虫哨撩起,放到嘴边咬住。只这么几下,她手臂已被勒得满是触目惊心的血痕。 虫哨吹响,掩在雪下的虫纷纷跃出,不约而同将魇丝啃咬一通。 桑沉草还是小瞧这魇丝了,见虫兽啃咬不动,她索性忍痛挥剑,就这么抬臂间,丝线陷入肉中,近乎要绞断她的筋骨。 她身穿靛衣,即便血色满身也不甚清晰,但奉云哀却是一袭白裙。 奉云哀白裙上血迹斑斑,即便驱动内息,也未能将魇丝震断。 “秀秀,当心!”桑沉草冷不防飞掠上前,抵住迎风而来的其它魇丝。 经此抵挡,奉云哀有幸避过,但桑沉草脖颈上倏然一紧,已连半个字音也吐不出,甚至还有丝线企图钻入她口齿中,将她唇齿也束住。 难怪受魇丝操控之人,不光身不由己,就连说话也是,原来这魇丝当真无孔不入,能将活人当成皮影人偶驱使* 。 桑沉草闭紧口齿,眸光还算清明,她冷冷看向奉云哀,话已全在眼中。 当真不愧为归源宗的宗主,魇术比林杳杳厉害许多。 桑沉草身上重要的经脉穴位全被缠缚,连内息都不能自如运转。 即便窒息到头晕目眩,她也不敢轻易张嘴,否则魇丝入嘴,她怕是连说出口的话,都不是自己所想。 奉云哀有所觉察,看桑沉草木僵一动,心陡然下跌,忍着断腕之痛砍断身上魇丝。 一剑下去,剑气恰似鲸饮吞海,百川化冰。 饶是这魇丝再如何牢不可破,也敌不过孤心剑与孤心剑法。 孤心剑法之凛冽锐利,有如银龙奔天,直冲北斗。 剑音喑呜,缠在奉云哀身上的魇丝俱断,而她方才挣断腕上魇丝,腕子如受割锯,软软下垂,只能将孤心剑换到左手上。 痛自然是痛的,可此时只稍一停息,怕是又会被魇丝缠上。 奉云哀已将内息尽数运转,半缕无遗,本就不甚刚健的身子略微战栗,近乎到崩溃边缘。 一时间,她竟似神魂出窍,已忘却躯壳所在,通体轻灵,连神志也有些迷茫不清。 这是要…… 走火入魔了? 她陡然想起奉容,奉容亦是这般体魄,许正是如此,听雁峰的书阁中才藏有那样的暗室。 多少次,奉容也陷入如此境地,可奉容是如何清醒的呢。 奉云哀不知道,此刻她只余下一个念头,她要救桑沉草于水火。 模糊目光中,桑沉草蹒跚而动,姿态与平日迥然不同,许是因窒息且周身发痛,她连眼神也变得极其呆钝。 这不是桑沉草。 转瞬间,奉云哀五感皆通,似入天人之境,真气猛自身后震出,硬生生将暗中袭来的魇丝全部割断。 悲风扇再次挥动,风雪又滚滚堕下云端。 此番没有寂胆捍御,山峦啸如饕餮,分明要将二人齐齐侵吞。 奉云哀欲将桑沉草身上的魇丝也斩断,那驱使魇丝的人有所察觉,操纵起桑沉草以身作挡。 仅差分毫,剑尖就要没入桑沉草的心口。 不成! 奉云哀猛地收剑,而颅顶上风雪滔滔,已近在咫尺。 就这片刻,桑沉草手握寂胆,陡然挥剑。 她的筋脉穴道俱被操纵,就连真气也被逼得大泻,单单挥剑,都好似能横断山河。 极炎真气冲向奉云哀的面庞,只一息便令她热汗涔涔,而她身后风雪灌顶,根本就是冰火两重。 奉云哀不想两人都覆亡在风雪下,只得驱动内力将背后大雪撞开,但眼前桑沉草已然逼近。 她偏过半个身,心口险险避过剑尖,肩头却被刺个正着。 灼热真气循着剑尖蹿入她体内,险些叫她彻底失神,陷入魔怔。 奉云哀匆忙调转内息,握上桑沉草的手腕将剑拔出,不料桑沉草的体肤比平日更烫,只稍稍一握,她的掌心便似被灼伤。 她看不清桑沉草身上魇丝所在,却见原先被驱使的爬虫追了上来,齐齐落在无色无味的丝线上,将丝线的走向尽数勾勒出来。 足矣! 奉云哀已近气竭,忍着周身疼痛,蓄势化出百道剑影。 剑意凛然,银光泱泱,骤令天地改色。 此剑似能令石罅泓渟,能催得山岳崩颓。 剑气不光扫断了桑沉草身上的魇丝,更是循着断丝攀向山巅。 万道剑光破空而上,凝作一声石破天惊的嘹唳,上方滚滚落下的风雪迸溅开来,被生生分出了一条宽敞大道。 但见万道剑光汇为一缕,隐没在云上,随之轰隆炸响,山巅上金石飞洒。 脱离魇丝操控,桑沉草得以喘息,她眼中尽是血丝,眯眼时神色阴如鬼祟。 而奉云哀摇摇欲坠,神志越发模糊,不光四肢疲软发痛,脑仁更是疼得厉害。 她左手拿剑,只能将耷拉在身侧的右腕虚虚抬起,想碰一碰桑沉草。 桑沉草按下她的手臂,借这须臾捋顺自身筋脉,随之揽紧身边人的腰,腾身循着大道奔天而上。 奉云哀双眼翕动,已在昏迷边缘,淡淡道:“剑气循魇丝上爬,若魇丝在那归源宗宗主手上,此人势必已受重创。” “我知。”桑沉草方才紧闭唇齿,将舌咬得血淋淋一片,如今嘴中满是血腥味,“秀秀安心。” 第132章 起先受悲风扇左右的风雪,如今被孤心和寂胆未散的剑意死死压制。 只是还未上到山巅,两人便好似陷入迷局,昏昏沉沉,一时间失了方向。 桑沉草陡然一滞,冷冷道:“明月春,这归源宗怎还会明月门的独门阵法!” 奉云哀愣住,不曾想明月门竟在此处亦留有足迹。 随之她毛骨悚然,奉容的名声刚刚挽回,如若此事与明月门相关,奉容岂不是又要被牵连? “先破再说。”桑沉草嗤笑,“幸好问岚心没有藏私。” 说罢,她猛旋腕骨,斩出百道剑气,剑气袭向远处,交汇时凝成图纹。 剑气绀紫,似含剧毒,远远望着好似一株含苞待放的花。 百道剑气只一交错,又分道而行,各奔一处,砸得石子劈啪作响。 奉云哀愣住,此地山雪遍盖,山又并非石山,岂会有这么多的乱石? 但见山雪被劈得七零八落,掩盖在其中的石头初露面目。 乱石错落,其上无一例外都刻有花草图纹,与听雁峰上的极像,这阵法分明是—— 明月春。 “果真如此。”桑沉草不屑道。 两道身影鸟雀般扶风穿云,终能窥见那隐匿在山巅的归源宗。 此地与夜幕更近,四处悬灯晦暗,透露出几分死气沉沉。 高门上归源宗三字笔力千钧,其间藏着几分执拗和道不明的恨意。 孤心剑剑意过处,遍地狼藉,十数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留伤相同,分明是被人借来抵挡剑气了。 再看那万根残丝,俱已染上血色,绵软地延伸至远处大殿。 大殿中悄无声息,不知那归源宗宗主何在。 桑沉草扶住奉云哀,捏起虫哨吹响,哨音尖啸刺耳,躲藏在四处的虫兽应声现身。 虫兽没有聚向桑沉草,而是齐齐朝大殿靠近。 桑沉草低低笑了,幽声道:“藏在哪里呢,原来在大殿里。” 就在此时,殿中传出老妪消沉带颤的嘲弄。 “明月门有后,孙萋收了问岚心和奉容,问奉二人,竟还收了你们。” 第76章 听着像是有几分熟识, 似乎是孙萋的旧识。 不过想来也是,会明月春之人,又岂会不识得孙萋。 奉云哀轻拍桑沉草的手臂, 叫对方松开自己。 她身上有些犯冷,许是因为肩头中了一剑,不过寒意并未入骨,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 她喝过桑沉草亲手熬制的药。 药人的血肉能有奇效, 奇效总不该只有一时。 少顷,奉云哀站直身道:“何方鼠辈, 明月春是谁教你的?” 大殿中,老妪好似听到笑话,忽地敞声大笑, 笑到破音,竟还岔了气,转而猛咳不休。 这哪里是笑。 桑沉草轻捏奉云哀手心,揶揄道:“尽情笑, 笑得了此时, 可就笑不了日后了。” 老妪笑声陡停。 两人朝大殿缓步靠近,奉云哀虚眯着眼, 依旧看不清楚,桑沉草便说给她听。 桑沉草悠悠道:“这大殿的每一块梁柱上,都雕有火焰图腾, 此宗取错了名, 当真不该叫归源宗, 应该叫火焰宗, 也难怪那林杳杳即便是寻死,也要找一把火将自己烧了, 不愿落到个别的下场。” “何意?”奉云哀微微转动眸子打量四处,生怕此处亦埋有火药,她当真怕了大火。 如若整座雪顶峰忽然炸裂坍塌,那场面怕是比试剑台还要吓人。 她如今就是那惊弓之鸟,零星风吹草动都能将她惊扰。 “应该问她。”桑沉草指向大殿。 大殿中老妪咳停,冷冷笑道:“看来你们也会明月春,不然怎上得了我这雪顶峰?那问奉二人没打着明月门的名义收徒,不过该教的,似乎一样也没少教,不曾想,明月门竟还能茍存至今!” 老妪咬牙切齿,光是说这么一句,口中就好似能嚼出血沫,话里全是对明月门的恨。 原来高门牌匾上,那入木三分的恨,是向着明月门的。 奉云哀冷声道:“我并非明月门传人,只是奉容孤心剑法的传人。” 桑沉草轻哂,暗暗旋动手中剑尖,语气不以为意:“明月门?不知道有何能耐,咱们秀秀聪慧,那明月门若想收咱们秀秀,还得烧香叩三个响头。” 听罢,老妪更是怒不可遏,但她身负重伤,即便借了那十数人作挡,也依旧被孤心剑的剑气伤着了肺腑。 老妪愤懑又难以置信,在殿中咳得山摇地动,哑声:“明月门有何能耐,明月门有何能耐?” 话音方落,便见地上染血的红丝倏然腾起,那游曳姿态,活脱脱成了飞天的线虫。 是魇丝! 奉云哀忙不叠偏身避开,可方才已达极限,如今她周身沉重无比,就连挥剑的手也显得呆钝无比。 见状,桑沉草劈开魇丝,随之被悲风扇刮出的气劲劈了个正着,忍不住往后一个趔趄,痛入肺脏。 奉云哀索性凝神不动,她的身变得钝滞,但剑意不该。 此时屏气凝思,是要分神与剑合一,此时她即是孤心,孤心即是她。 那滔天寒息自她经脉中震荡开来,峰峦怵怵,风雪退避。 耳畔细微嗡鸣,她轻易捕捉到魇丝所在,剑倏然一刮,看似慢而钝重,其实剑影已有百道。 寒霜爬上魇丝,浮光飞掠,百根魇丝骤然成冰,冻向殿中人控丝之手! 第133章 几声清脆声响,魇丝碎作一地晶莹,而殿中传出哀嚎,乱风胡乱刮出,遍地狼藉掀出百里,整座归源宗寸草不遗。 烈风因悲风扇而起,似也在哀声嚎啕,想来悲风二字便是取自此。 哗啦一声碎瓷,殿中卷出一道黑风,细看才知是密密麻麻的虫,竟都是镰齿翅蝼。 想来这些镰齿翅蝼此前被困在瓮中,此时才被放出。 奉云哀耗尽全力,双耳嗡鸣不止,被迅风一撞,便好似断线风筝那般荡了出去。 桑沉草旋出剑气抵挡,忙不叠奔身将奉云哀揽个正着。她震出赤炎一掌,化开扑面劲风,随即叼起虫哨,冷笑着将之吹响。 只是谁能想到,这归源宗的宗主竟也会驭虫,另一道哨音相伴而出。 镰齿翅蝼忽而前行,忽而退却,顿在原地踌躇不前。 是了,既然此人知晓明月春,又岂会不懂得明月门的虫术,这人…… 桑沉草灵光一现,古怪念头浮上心尖,此人莫非是数十年前被大火烧得尸骨无存的楚絮? 楚絮之死至今存疑,也正是因她,明月门才暴露行迹,被中原武林四处追杀。 奉云哀神志模糊,连话都无力说清,只能挨着桑沉草的肩,吃力地凑到她耳边道:“此人肺腑入寒,已是动不能动,擒她。” 桑沉草蓦地吐出虫哨,手中寂胆流火铄金,借大风之势,将镰齿翅蝼齐齐烧成灰烬。 她携奉云哀直闯大殿,势取殿中人项上人头,只是在看见老妪面上崎岖的伤疤时,略微一滞。 剑尖堪堪没入老妪的脖颈,血丝徐徐溢出。 “楚絮。”桑沉草俯视着这跌坐在地上的老者,内心的畅快和鄙夷流于面上。 这被烧得不人不鬼,又懂明月门诸般隐秘之人,不是楚絮还能是谁? 楚絮周身颤抖,她低垂着头看似是哭得哆嗦不已,实则竟是在笑。 她身披乌袍,身上除了人形外,已与妖魔无异,许是烧坏了皮囊,颅顶上只有左半长出了发,好似刚从阴曹爬出来的恶鬼。 “你害得明月门灭门,如今竟还痛恨?”桑沉草没有收剑。 楚絮笑得惨淡而狰狞,哑声道:“换作是你,又当如何?” 桑沉草哂道:“必不会成你这般,你自以为天下俱与你为敌,而你大仇得报,殊不知你是在与自己称敌。” 寒意果真入了楚絮的肺腑,她如今周身疲虚,已调不动半缕真气,而因受到寂胆寒毒的侵蚀,她脸上甚至还结起了薄薄的冰霜。 她的神色越发难看,得费上百般力气,才能皱起眉头。 楚絮嘶声道:“我与自己为敌?我、我——” “你的诡计已完全暴露,归源宗离灭门,仅差毁去你这一根基。”桑沉草又将寂胆往前刺出一寸,逼得楚絮项上之血,越发汩汩而流。 “我、我——”楚絮如鲠在喉,丑陋的眼通红一片。 “你与孙萋同辈,皆师从常枕厌,而问岚心、奉容早不属明月门,难不成……”桑沉草眯起双目,眸色精亮刺痛人心,“你恨的其实是孙萋?” 孙萋二字既出,楚絮那哽在喉头的血一涌而出,哗啦溅了一地。 那噎在她喉中的余下半句话,也终于得以吐露。 楚絮喑哑道:“我岂会……谁也不敌?” 是了,孙萋天资聪慧,称得上旷世奇才,而明月门得以扬名江湖,有常枕厌不够,万万还得算上孙萋。 只是天下皆知明月门孙萋,却鲜少听闻那位叫楚絮的女子。 与孙萋相比,楚絮的资质未免太过平庸,明明常枕厌样样都教,不偏倚任何一人,偏她样样不精。 本就是常枕厌捡回来的孩子,以为自己拾得了几分觊觎多年的温暖关怀,不曾想常枕厌的目光,最后只落在那一人身上。 她仰慕常枕厌,深爱常枕厌,却又不得不痛恨常枕厌,不、不对,她还得恨孙萋,是孙萋抢走了她的明月! 她不甘心啊,她明明也竭尽全力,怎一日比一日更技不如人? 既然一切合该失去,起初又何必装模作样给她? 楚絮神色凄楚,万般不甘皆在眼中,她恨孙萋,恨明月门,亦恨世人。 桑沉草倾身靠近,眸光刺一般杵在楚絮身上,她刁顽险恶,字字叩问:“你怨天尤人,又执迷不悟,明月门当年的火,是你故意放的?你想烧了孙萋是不是,不料未烧着孙萋的一根汗毛,反倒烧到了自己身上。” 那日的火离奇诡谲,至今仍是江湖中的难解之谜,有人当作老天开眼,要将明月门削株掘根,故降天火以惩。 但桑沉草惯来不信天地,不信鬼神,她随性自如,近要到妄自尊大的地步。 楚絮不顾颈上之痛,紧紧捂住面庞,暴跳如雷道:“怎就烧不死她,是她反推我落入火坑,好在她和常枕厌一样,都病死了!” 被揽着的奉云哀神色恹恹,疲重的眼皮微微睁开,声轻却寒,“那奉容何错之有?” “她错在,她是孙萋带回去的,是孙萋教出来的,错在她继承了孙萋的衣钵,还博得天下人敬仰!”楚絮烧哑的喉咙近乎扯到极致。 “该死之人,分明是你。”奉云哀欲要举剑。 桑沉草轻轻将孤心的剑尖挑开,看着楚絮继续道:“你招揽逐日教的信徒,创办归源宗,如此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地谋划算计,就是为了你心底那泻不下的仇?” 第134章 “不是。”楚絮露齿笑了,“我要圣火烧化所有罪恶。” 桑沉草猛将寂胆送上前,这次不单单只是破皮破肉。 歘啦一声,这次即便是阎王松口,刀剑亦不留人。 火光刮刮杂杂,星云被染作暮色,当年未烧透的火,舔上归源宗的一砖一瓦。 山巅烧得正旺,桑沉草几步便将奉云哀带到雪顶峰的山脚,盘腿坐在地上,用从归源宗带出来的器具,熬起一锅药。 奉云哀昏昏欲睡,伏在桑沉草肩头不动,眸光过处,那原躺倒在归源宗内的十几人,如今正横七竖八地叠在地上。 还有一只木盒搁在桑沉草鞋边,那里边装着的,正是楚絮的悲风扇。 奉云哀无力开口:“这些人一定都被归源宗惑了心志,醒来后怕是要像林杳杳那般自焚。” “秀秀你猜,我这锅熬的是什么药?”桑沉草意味深长道。 奉云哀可猜不出,此女会熬制的药毒,怕是比她下山后的见识还要多。 更别提,黄沙崖的毒经已被焚毁,她就算想翻查寻阅也无法。 “莫非能清心醒脑?”奉云哀困惑问。 桑沉草哂笑说:“能令这一行人忘却经年所有,误将过去当作大梦。” 奉云哀目露怀疑:“这般厉害?” “还未试过,起不起得了效,灌给他们再说。”桑沉草气定神闲,丝毫不慌,“这方子是问岚心昔时写的,连个名字也未取,许是她舍不得忘,过不久就将方子压在箱底积灰了,不如就叫它……忘忧汤?” 奉云哀微微摇头,“也太浅显,是才尽词穷了?” “还会拿我打趣了。”桑沉草轻哧。 “并非。”奉云哀言简,此时内息不济,说多则累。 “那秀秀你说,这汤药叫什么好。”桑沉草悠声。 “闻着倒是香。”奉云哀太困,嗓音越发轻飘,合眼时堪堪把话说尽,“不如叫……折香。” ** 夏时鸣蝉声声,又是焦金烁石之时,偏偏此地还是聆月沙河,比中原更热。 常住沙河的人早热惯了,饶是日上三竿,也要披着那遮掩尘沙的粗布往外奔。 镇上各地商贾繁多,吆卖的东西很是齐全,此地的百姓与中原侠士不同,只会将外疆异族当是同样讨生计的寻常人。 在土墙边捉闹的丫头撞着人,仰起头便露出一口白牙笑,整张小脸晒得黑黢黢的,丝毫不掩可爱。 丫头才露笑,忽地一愣,没料到此地竟又来了中原侠士,来人不光肤色白,就连穿着也与此地百姓不同。 那人分她一包糖糕,拿出画像问:“丫头,你可见过这两位姐姐?她们二人大约这般高,相貌好看,是会功夫的。” 丫头摇头,嘴里叽里呱啦说起聆月镇的乡话:“谁呀你,你找她们作甚,我可没见过这两位喔,今日不曾见过,昨日不曾见过,嗯,前日也未曾见到!” 那人汗颜看向身边同伴,不好意思道:“听不明白,丫头你说的什么?” “她说她没见过!”边上有人敞声道,“你找这两人作甚?” 拿画像的人生怕遭人起疑,忙不叠解释:“我们从中原来,想请这两位为瀚天盟话事,绝无恶意。” 方才的大婶噙笑道:“倒是听说过瀚天盟,这瀚天盟前些日子不是将人遣散了么,如今又好了?” 听着像揶揄,问话的侠士挠起头。 方才还说着乡话的小丫头,改用一口生涩的中原话开口:“这里所有人我都熟,我自出生起,就不曾在此地见过这两人,你们去别处找吧。” 听到这话,来寻人的一行江湖人士纷纷露出失落之色,只得转头往别处去。 待这一行人走远,大婶弯腰对小丫头道:“谁教你骗人呐?那瀚天盟可是个好地方,旁人想进去,求都求不来,你怎就替人家两位姑娘做主了?” 小丫头吐舌道:“她们教的,我替她们打发这些上门的人,她们教我中原的东西,你听我方才那一口中原话,流利不流利?” “流利!”大婶夸道。 就在镇上靠北那一面,明明是同样的水土,也不知那院中怎就长了一棵花树。 别地被飞沙盖得黄灿灿一片,唯这院中绿意盎然,繁花慵开,风过时微微颔首,似含绵绵情意。 小窗半抬着,依稀露出个身穿薄衫的人影。 奉云哀倚在窗边,腕骨微动,竟在用悲风扇纳凉。 她原是想将悲风扇交给余姥的,只是在与各大宗门会面之前,装扇的小箱被桑沉草藏了起来,她如何也寻不见,只好空手前往。 与众人分别后才知,桑沉草是故意藏起,说这悲风扇上镶了玄寒石,日后要是囊中羞涩了,便将这扇赊出去。 如今倒也好,扇子轻扑,连刮出来的风都是凉的。 桑沉草从屋外回来,哂道:“平日没白教那些丫头,今日又替咱们打发了一群人,省了一桩事。” 奉云哀热得不想说话,连衣襟都略微敞着,锁骨上莹莹一片薄汗。 “热了?”桑沉草挨过去,她周身滚烫,将奉云哀焐得更热。 奉云哀不悦地翻身,半个身近乎探到窗外,闷闷道:“莫挨着我。” 桑沉草甚至还捏住她手腕,暗暗将脉象探清楚,随之凑到她耳边道:“秀秀,我把你养得这般好,又教你这么多,还不容得我近身了?” 第135章 奉云哀顿了片刻,转身一瞬不瞬地看过去,不知在寻思什么。 桑沉草大大方方给她打量,一笑起来,眼下两颗痣就变得越发鲜明,好似满肚子坏水。 良久,奉云哀慢腾腾倾身,将唇极轻地印了过去。 她的神色总是寡淡,眼中的波澜稍纵即逝,活脱脱一冷心人,好在嘴唇不是。 唇那么软,轻轻一噙,似就要化作糖水,叫人想吮得更彻底些,一滴都不想遗落。 这是奉云哀头回主动送吻,她的吻细致而认真,那些不曾袒露在面上的脉脉情思,竟全都藏在吻中,使得交缠的气息也变得格外缱绻。 桑沉草迎过去,掌心在奉云哀侧腰摩挲,鼎沸情意随着这份滚烫,钻入奉云哀的薄衫。 奉云哀好似被泡在热水中,周身一瞬发软,直勾勾看着面前人,冷冷道:“上回也是你,你说过的话都忘了?” 桑沉草哧笑一声,在奉云哀唇边亲出吧唧一声响,眸色隐晦地道:“秀秀,各凭本事。” 两人当即缠在一块相互抚揉,身上全是彼此留下的印记,愈是燥热湿黏,愈是难舍难分。 直至天色渐暗,窗外热风微挟寒意,桑沉草才在奉云哀腿根落下最后一吻,笑道:“秀秀,方才我让你两回,才缠你一回,可得记清楚些,要不要找个簿子记上?” 仰躺着的人眼如蒙雾,被亲得略微一颤,张唇喘了良久,恼羞成怒道:“我不要。” “不要什么?”桑沉草故意问。 “不要簿子。”奉云哀意欲冷脸,嗓子里却挤不出半点寒意,连调子都是软的。 她足踝还被捏着,索性朝桑沉草胸口踢去,翻身欲走。 “秀秀,去哪呢。”桑沉草将床沿的悲风扇勾了过来,对着奉云哀后颈轻轻扇动。 奉云哀默了半晌,她长发披散着,一袭白裙何其松散,倒还是冷清,但这身影已无半分孤寂。 “去哪呢?”桑沉草将下巴抵过去,压住奉云哀的肩头。 是啊,去哪呢? 奉云哀扭头,目光清清浅浅,淡声道:“还不曾坐过扁舟听猿啸,也不曾行过万壑看海川,落枫当真如霞?风摇翠竹又是何等景象呢,这些,你都见过么?” “见过,不妨再见一次。”桑沉草哂道:“你我同去。” “何时去?”奉云哀问。 “择日不如撞日。” 天涯路远,合该慢渡山阴,细踏翠原,偶听海潮声声,淡看雁去雁归。 待行遍千山,又看倦绿水,只需相视一眼,又能相携闹红尘。 红尘一笑,天地羡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