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甘上流》 自甘上流 第1节 自甘上流 作者:陆雾 简介: 不如把黄金打成镣铐,把我们绑在一起,永不分离 保时捷撞上了破五菱,诸事缠身的大小姐遇到了单身父亲 她给了钱,他却回以冷眼 从针锋相对到破镜重圆,熟年男女,你来我往,暧昧推拉,吃吃喝喝,爱爱恨恨 标签:女性小说 家庭故事 女强 婚姻生活 熟男熟女 家人之名 第1章 你要是残废了,我就照顾你一辈子 0 律师事务所的会客室是铺着地毯的,桌上摆着个‘请勿吸烟’的警示牌。杜秋就盯着这牌子抽烟,还让沈律师拿了个烟灰缸,搁在旁边。 叶春彦坐在她对角线的位置,时不时用余光瞄她。他是个欲要成为她前夫却不得的男人,这已经是第三次来见离婚律师了。他道:“你能不能面对现实?我们分居超过半年了。” 杜秋夹着烟,笑道:“分居不代表感情破裂。” “那怎样才算是感情破裂?你要怎么样才能放我走?” “别激动啊,你一直是个很冷静的人,激动证明你在意,在意证明我们的感情没有破裂。你还在乎我。”她朝旁边的律师使了个眼色,似笑非笑道:“沈律师,你觉得我们的感情破裂了吗?” “我认为两位的婚姻还是有挽回的余地。叶先生,我建议你再考虑一下。” 沈律师个子不高,因为发福而显得格外稳重。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他难自持地流着汗。 他做这一行已经有十五年了,眼前是前所未见的局面,一切都是颠倒着来的。 没有家暴,没有出轨,没有财产纷争,极纯粹的感情问题,这个时代少有。丈夫说无法忍受妻子,连她万贯家财都动摇不了决心,他只是一味地要走。妻子自然不同意,连哄带骗,威逼利诱,哪怕用黄金打出一只金鸟笼,也要把他当孔雀关进去,只为她一人开屏。 杜秋道:“你看,律师都这么说。” 叶春彦扶着额头,完全是无可奈何,“律师这么说,因为你付了八十万给他。你花了这么多钱,就只是让他给你拿烟灰缸,然后让我们过来吸你的二手烟,吸到肺癌。” “是嘛,我不记得了,那表明这钱花得很值。你说呢?” “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别这么不高兴,春彦。仔细想想这一切都不是你先开始的?”杜秋叹了口气,在烟灰缸里按熄烟头,“如果你没有开车撞到树上,不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吗? 那棵树知道我们分手,都会流泪的。” 1 叶春彦从昏迷中醒来,先是尝到嘴里血的锈味,然后才看见左手的伤口。手被挡风玻璃的碎片刺中了,血流到袖口。他起先以为自己要残废,弯了弯手指倒还算灵活。伤得不厉害,只是看着吓人罢了。 他解开安全带,拉开门,从车里钻出来,踩在地上的第一脚就没站稳,朝前踉跄了两步,好在一个女人及时把他搀住。她的手挽住他的胳膊,抓得有些紧,碰到了他的伤口。 他吃痛,手立刻伸过去,搭在她的手上,松了松。手指碰到手指,都是一紧张,松开了。 天已经黑了,没有月亮的晚上,路灯也亮得含糊。他眯了眯眼睛,看清她穿的是一件灰白色的大衣,摸上去是很细腻的料子,应该是羊绒。不远处停着她那辆帕拉梅拉。 他终于想起来刚才的事了。他的车跟着她后面,没想到忽然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小女孩。他来不及刹车,只能转向,车就撞在树上了。好在这是条小路,两辆车都开得不算快,才没闹出大事来。 女人不再扶着他了,只是问道:“你还好吗?” 叶春彦摇了摇头,“不太好,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她眯起眼,诧异中掺杂着些许怀疑。他道:“抱歉,我说笑的。刚才跳车的那个小女孩没事了吧?” “没事,她是我妹妹,刚才和我吵架,脑子一热就跳车了。”叶春彦不搭腔,她继续道:“先生,这件事确实是我的责任。你的所有医疗费我都能报销,你的车,我也可以赔一辆新的给你,包括后续你的精神损失费,但是今天的事故,我们能不能私了?我想着对你也是有好处的,钱的方面肯定能满足你的要求。” “为什么?不私了还能走保险。” “是一些私人原因。” 他多少来了些兴致,道:“麻烦具体说一下,要不然我不太能同意。” “这算是一些家事,我不想事情闹大。” 他本想笑话她,这世上有多少人有关心她的家事。但他又瞥见她黑色跑车。这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可以容得下许多富贵的人家。兴许她就是呢?他没有再往深处想,到底还是受了伤,精疲力尽了,仅有一点的精神让他还是起了戒心。到底只是陌生人,说不清她在想什么。他道:“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报警吧。” 她的眼睛眯了眯,一种克制得很好的心烦意乱。 她说话还客气,道:“你不觉得耽误时间的话,那就报警吧。我没意见。”她说着便打了电话,说明了位置。 叶春彦偷偷在心里给她下了个描述:一位出身很好的小姐,但是耐心很欠缺。 因为责任认定很清楚,所以警察过来后,很快就下了结论。跑车的主人要赔偿叶春彦的全部损失。他现在知道她的名字,叫杜秋。至于跳车的那个女孩叫杜时青,对这件事负主要责任,但看了她的身份证,今年才刚满十八岁,半个孩子一个,只能以批评教育为主,同时让她姐姐多上点心。 虽然走的是快速流程,但前后还是花去近半个小时。叶春彦的车不能开了,就由杜秋送他去医院。要是叫救护车,还要再等二十分钟,而且他是轻伤,就算让别人掏口袋也不想多花这个钱。 因祸得福,叶春彦还是第一次坐跑车, 和想象中是大相径庭。这车说是四人座,其实只能坐两人,后面的位子太窄又太硬,但副驾驶太危险,杜秋怕他二次受伤,还是安排在后面。他坐不舒展,只能把腿屈着。 去的是私人医院,好处是人少,挂了号直接就能看诊。他的手上缝了两针,包扎完伤口后,接待他的是个圆脸的女医生,和蔼可亲,仔仔细细问了他许多情况,从过去的病史到现在生活的状态,都打听了一遍。问家族病史时,她问道:“你父亲或者你父亲的家族里有没有什么遗传病史?” 叶春彦道:“不是很清楚,我从小就没有爸爸,算是私生子。”杜秋就在旁边,听了这话很明显怔了怔。医生也有些不好意思,安排他先去拍片,结束后他又被护士带到休息室,吃着水果等报告。 杜秋也在旁边,低头回消息,显然正忙着自己的事。他偷偷问她,“请问这里能走医保吗?” 她头也不抬,道:“没关系,你让他们把账单发给我就好。”她还想再解释几句,手机一响就出去接电话了。 进医院以来,她已经接了三个电话, 手机揣在她兜里,倒像是个定时炸弹,每响一次,都够让她眉头紧锁。她接完电话回来,他对她苦笑道:“我好像有些对不起你,没想到你这么忙,确实耽误你时间了。” “没关系,我平时也这样。”她笑了笑,但也不过是客套。 没待多久,她又出去打电话了,休息室里只剩杜时青和叶春彦。杜时青倒是够镇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惹出来的,她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埋头打游戏。 叶春彦倒不是很埋怨她,他是个八岁女孩的父亲,很习惯把半大不小的女孩当成未来的女儿看。借着休息室的灯光,他扭头打量着杜时青。高个子,长靴子配短裙,长头发染成黑蓝色,涂着深色口红,眼睛像是刚哭过,睫毛膏和眼线晕成两个乌眼圈。 杜时青忽然扭过头开,正对上他的眼睛,道:“我刚才差点以为你死了。” “那你不下来看看我吗?” “我姐不让我过去,反正我也想好了,你要死了我就去坐牢。你要是残废了,我就照顾你一辈子。” “太感谢了,但是我没这个福气。” 叶春彦倦怠笑道:“你倒是运气不错,如果我没看清,已经撞到你了。就算是在这种小马路上,跳车也太危险了。” “对不起。我一下子傻掉了,你是不知道,她刚才和我说的话太气人了。”她截断了话头,好像明白过来这样的抱怨不该对他一个外人说。 “拿自己的命赌气不值得。” 杜时青不搭腔,又低头去盯自己的手机,估计是嫌他太啰嗦了。 检查结果出来了,叶春彦确实是轻伤。没有骨折骨裂,没有内脏受损,没有脑震荡,只有右臂的软组织挫伤和左手的伤口,给他配了些抗生素,又让他下周来拆线。这期间有任何不舒服,都可以再来医院。 见他没事,杜秋也松口气,道:“叶先生,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一会儿我让我的司机送你回去,司机姓周,我已经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了。”她找了张纸,在背面写了个电话,“这是我的私人号码,你事可以再联系我。” 她轻轻拍了妹妹一把,道:“和叶先生说再见。” 杜时青斜她一眼,嘟嘟囔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别管我。”话虽如此,她还向他挥了挥手,“再见了,你有事打给她就好了,反正她有钱,无所谓的。” 叶春彦笑笑,依旧不说话。眼神落在杜秋身上,暗含讥嘲的一瞥,近于蔑视。他其实是个鹤立鸡群的男人,只是因先前温吞的微笑显得面目模糊。现在一冷,立刻尖锐起来。杜秋被这眼神弄得发梗,像是手指在被子里戳到一根针,满心的莫名。 她自认这起事故处理得很体面,他也不是不满意的样子。这样的眼神不该给她,甚至他都不该有这样的眼神。 这个说话都有气无力的男人,像是一张揉皱的纸,再辗平也终究是留下了生活搓磨过的痕迹,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那他又凭什么这么看她? 杜秋想质问他,但他的眼神已经移开了,没了由头便只能作罢。上了车,她忍不住问妹妹道:“这个姓叶的,我以前见过他吗?” 杜时青冷哼一声,道:“见没见过你问我?你自己不记得吗?” “应该是没见过,可他刚才为什么要这么看我,这么不屑的样子 。我不喜欢他的眼神。” “不喜欢的话,你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放到玻璃瓶里去。”杜时青戴上耳机,不再听她说话。 司机老周是个平头阔脸的中年人,话很少,开一辆黑色奔驰把他送回来家。他住的是旧小区,里面倒车不方便,他让老周在外面放到下来就好。老周却坚持往里开,道:“杜小姐特意和我说的,一定要把你送到家,看着你进去。你也不要让我难做。” 叶春彦只能不响。到家了,是女儿汤君开的门,一见面就扑到他怀里。他转身向司机道别,车这才掉头开走。他关上门,打开灯,汤君看到他手上包着纱布,有些怕,“爸爸你是不是去打架了?车子呢?” 叶春彦笑道:“你能指望爸爸一些好事吗?我是撞到树上了。车子估计要修几天,你明天要不早起二十分钟,我叫出租车送你。” 小孩子的脸稍稍垮下去些,绕着他转了一圈,看他的伤势,“不用了,出租车要花钱的。我明天坐公交车吧。早知道我就不让你帮我拿作业了。” “诶呀,你的作业本是不是还在我车上。”就是女儿把功课写到一半,发现忘了数学习题册,他这才匆匆忙忙跑去学校一趟,回来时着急走小路才撞了车。不过也是学校不好,功课太多了,花花绿绿的本子,一本接一本。 他苦笑道: “你和老师说吧,说你的作业丢了,她会信吗? “当然不信,老师又不是笨蛋。” 叶春彦用没受伤的手摸了摸她的头,“你这么说好像爸爸是笨蛋。” 好在手机没坏,叶春彦连夜给汤君的任课老师发了消息,解释了情况,又特意提到自己出了车祸。对伤员,自然不能太苛责。老师问候了他几句,紧接着就说不要紧,这几天她会打印习题册上的内容让孩子带回来做。 料理完这件事,他又单手擦了桌子,拖了地,再看一眼时间,已经快十点了,再急急忙忙催女儿洗漱睡觉。趁着她洗澡的时间,他在厨房准备明天的早饭,和带去店里的东西。他是开社区咖啡店的,早上九点开门,但准备工作要提早一个半小时做。说是店,其实算上他在内,也不过就三个人,可谓小本经营的典范。因此方方面面都要他这个老板考虑周到,否则随意缺了些小物件,店里都会周转不来。 好不容易把女儿哄上床,拉好窗帘,掖好被角,他才回卧室,摸出杜秋的手机号码。电话确实是留给了他,但既然没加微信 ,意思便是没事不要去烦她。这点警醒劲他还是有的,杜小姐客气归客气,到底只是礼貌,笑脸底下她并不太想与他打交道。 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之前在新闻上听过一次名字,上网一搜,果然有更详细的介绍。她是方便面公司福顺的千金。谣传她父亲对她并不满意 ,她父亲还出来澄清过,和她一起拍了照,在采访中夸了她几句。 这种家庭的是非曲折,他没兴趣了解。她公司的方便面,他倒是吃过,每次去超市也能在货架上看到。 见了真人,他略有些吃惊,杜小姐不但不像是会吃方便面的,简直是不像会吃饭的,清瘦高挑得像根竹子。她以前有这么瘦吗? 他犹豫要不要打电话过去。明天要是叫出租车,早上这么紧张,不少司机怕堵车,未必愿意接这种小单子。可要是坐公交车,这个时间太挤,至少还要提早半个小时。终究还是想让孩子多睡一会儿。要是找杜小姐,事情倒是很简单了,但为了这件小事,心急火燎地去求人,总有些得寸进尺的味道。 他正想着,杜秋那边倒打电话过来,“叶先生,睡了吗?打扰了,我刚才听老周说,你家里有个女儿,既然车不能开,明天孩子上学方便吗?” 叶春彦道:“我也在想怎么办。” “那我明天让老周过来接一接,给我个具体的时间,他还是开那辆车。” “明天七点十五过来,可以吗?” “可以,那我不打扰你了,再见。” 说是不打扰他,其实是不打扰她,他隐约听到背景里有人在说‘杜总,咖啡到了’。她似乎还在公司里,加班开着会。 叶春彦倒也没这个兴致替杜小姐操心, 他总觉得嘴里隐隐有血腥味,说话时还有些痛,用刷牙的杯子漱了口,往洗手池里吐出一口带血丝的水。他舔了舔左边的牙,有一些松动了。他把床边亡妻的照片擦了擦,叹道:“事情真是一件接一件啊。” 第2章 垃圾就该早点进垃圾桶,以后垃圾回收都要加钱了 不管前一晚准备得多充足,一到早上,又是鸡飞狗跳。早饭吃吐司蛋,叶春彦到底是伤了一只手,煎蛋的时候锅子没拿稳,油溅在手臂上,简单冲水一处理,再去翻面时,蛋就已经焦了。凑凑合合装了盘,倒牛奶时一个没拿稳,杯子还碎了。 刚把碎片收拾干净,卧室里却没动静了,他进去一看,才叫醒的女儿又趴着睡着了,一只手还穿在毛衣袖子里。 他从左边扶起她来,她就往右边倒。从右边扶,就往左边倒。他一只手从后背托着她坐起身,她就索性靠在他胸口上。他无奈,只能拉开窗帘,用冷毛巾擦她的脸,“不要再睡了,要迟到了。” 女儿把头蒙在被子里躲太阳,“我不要读书,我要当废物。” 叶春彦笑着把她抱出来,扶着手臂帮她穿衣服,“你不读书也不是废物, 读了书就更厉害了。快点起来了,真的迟到挨骂了,你又要和自己怄气了。” 汤君是短发,不用他梳辫子,省了几分钟。他帮她套上校服,哄她喝了牛奶,早饭装进饭盒,塞在她手里,“早饭拿着去学校吃吧。不准不吃,会得胃病的。” 自甘上流 第2节 “爸,你有点烦。”她半梦半醒着回他,眼睛还没睁开。 “当了爸爸就这样的,我也没办法啊。”他领着她下楼去,奔驰已经停在下面了。出门的时候正好遇到对门的老赵,退休工人,这个时间正好去公园早锻炼。老赵笑道:“叶先生,早啊,又送小孩上学啊。诶,你的手怎么了?” 叶春彦道:“一点小事。没什么。” 他急急忙忙把女儿送上车,又嘱咐她下车后要和司机道谢。没想到杜秋也在车上,主动下来,“我上班路上正好绕过来看看,一会儿让老周送完你女儿再来接我。你的手好些了吗?”她换了件驼色的外套,略微铺了些粉,眼下还是发青,手里又拿着咖啡,估计昨晚熬了个通宵。 “谢谢杜小姐,已经没事了。” “现在的小孩子也不容易,读书很辛苦,我看你女儿,眼睛都眯着。” “是她自己睡太晚了,这孩子有些认死理,练字的作业,别人都是用水笔写的,只有她用铅笔,写到不满意就擦掉再来,连本子都擦破了。多花了很多时间。” “认真总不是一件坏事。” 叶春彦笑笑,不置可否。他用余光扫见老赵正站在不远处,绕有兴地打量他们,好像在观望着一场戏。叶春彦忽然明白过来,他们都太年轻了,很容易把故事往另一处去想象。他也顺势看向杜秋。 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了,但他们对彼此都有些新鲜感,昨天的场合太乱了,都没空去关心长相,现在在很合适的阳光下对望了一眼,反倒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气质上冷归冷,杜秋的长相称得上一句斯文雅致,昨天开车时戴着眼镜,现在脱了,淡淡涂了眼影,却没画口红。她和她妹妹差不多高,齐肩发,没什么棱角的鹅蛋脸,鼻子长而直,命学上这似乎是贵相。 杜秋也在打量他,先开口道:“你的头发打理得挺好的。”他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黑色的高领毛衣、黑色的外套,这么单调颜色,他穿着倒不显得沉闷,只是五官更浓郁了。 叶春彦微笑了一下,欲盖弥彰似地移开目光,道:“我有好好保养啊,也是看视频学的,擦点油,顺时针抓松就可以了。” 她仔细看了,才发觉对他的手艺是高看了,没什么技巧性,脑袋后面还落出来几根乱发。真要说,打理得还不如她父亲的仅剩的那几撮头发,至少看着顺滑不毛糙。 下巴上留的胡渣修剪得很讲究,不显得邋遢,倒像是小狗刚长出来的一圈绒毛。 他真要感谢的是自己爸妈,让他生得高挑又不粗笨。整张脸锐不可当,别人都是用铅笔轻描淡写画的草图,唯独他是用钢笔勾的线。长眼高鼻,瘦窄面颊,轮廓又深,头稍微一偏,就能看从侧面看见鼻尖。上唇薄,嘴角尖,只是微微有些兔牙,让他说话时总是很含糊。在外面她其实听不太清,又不适合凑过去,就只能望着他静静微笑。 他是冷冰冰的英俊,这样的脸配这样的性格倒稀奇,似乎是没棱角的一个人。按经验,漂亮男人总有些自矜,再怎么装满不在乎,眉梢眼角都藏不住得意。可他却只是累, 连掩饰都费力气的精疲力尽。这样的人应该没什么闲心惹麻烦,想来昨天的那个眼神是她的错觉。 杜秋道:“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 叶春彦犹豫了一下,道:“对,我看过你的采访,是有照片的。” “你看起来不是那种话很多的人,应该不会乱说吧。”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一切都到此为止。请放心。”他顿一顿,继续道:“只是有件事我不知道不该不该和你说。” “请讲。” 他张开嘴,舌尖点着前磨牙,愈发含糊道:“今天早上想来,这颗牙好像有点松动。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撞到的。” “不管是不是牙都很要紧,快去看看吧。”她不想加他的微信,就没办法把牙医的微信推给他,只能又抄了个号码和地址给他,“你去找一位姓戴的医生吧,一样把账单给我就好了。” “其实不用麻烦你的医生,你给我些现钱,我去社区医院看看就好。” 原来是换着花样要钱啊。杜秋笑了,虽然早就想到会有这招,但没想到他就这么直白说了出来。她问道: “一万块够吗?” “多了。只要八千就行了。” “没事,身体最要紧。”杜秋要了他的账号,当即转了一万六过去。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她想着,花钱买个清静。 叶春彦收了钱,道了谢,没有其他的表示,只是盯着她手里的咖啡外带杯,道:“这家店的咖啡其实挺一般的。” “我知道,不过图省力。叶先生是咖啡师吗?” “开咖啡店的,不过是社区咖啡店,不入流的小生意。” “那我有空过来喝两杯。”她说得很真切的样子,但没问地址,他们都知道,这只是客套的说辞。 车又绕回来,先是停稳,司机下车为杜秋把门拉开,她才上的车。车窗上贴了膜,隔热也隔视线,门一关上,她的背就微微垮下去,昨天的会开到凌晨一点,到底还是累的。 但她还是把车窗拉开一条缝,朝外偷偷打量着叶春彦。不是她多疑,他又露出了昨天那个眼神。他的脸往左边侧,眼睛却往右面斜,眼睛半眯,眉头微皱,一个轻蔑中暗含怜悯的眼神,像是在看雨中的流浪狗,或是泥地里打滚的傻子。 他拿了她的钱,怎么还敢这么看她?杜秋哼了一声,气得发笑,捏咖啡杯的手一紧,咖啡就撒出来些。她急忙抽纸巾来擦。 老周以为是车太晃,怕她不高兴,“不好意思,起步不太稳。” “没事,是我没拿稳。你有没有看到,叶春彦刚才看我的眼神?” 老周显然会错意了,笑道:“他到底是男人嘛,看到漂亮女人总是要多看几眼的。” 杜秋不作声,为这种人搅得心烦意乱太荒唐了,说出去反倒显得自己太小心眼。微微叹口气,还是算了。她转了转手里的咖啡杯,原本就不想喝,只是拿来暖手,现在被叶春彦一说,更是倒胃口了,她让司机一会儿找个垃圾桶帮她丢了。 到了公司,她立刻就忘了叶春彦的事,今天的日程安排得很紧,上午连着有两个会。下午爸爸要来公司接受采访,前前后后的流程都要安排妥当,虽然有王秘书处理,但她总要亲自核实一遍才安心。晚上还要吃饭,带家长的四人晚餐, 她和未婚夫林怀孝,再加上各自的父亲。这么一排,中午倒还能抽出几个小时,她准备回家一趟,和妹妹好好再谈谈。这么小的年纪不肯读书,总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太不像样了。 杜秋一回办公室,王秘书就迎上来,有份文件需要她签字。王秘书比她小一岁,跟着她倒有三年了,算是她一手提拔的,当初就看中的心细。每次王秘书找她签字,都是把笔盖拔了,笔尖朝外搁在旁边。 她直接拿起笔,草草扫了眼文件内容,是她之前点过头的,但还是再看一遍,谨慎为好,“今天下午来采访,记者那边打点过了吗?” “打点过了,还是按去年的标准,对方没什么表示,就说了些客套话。” “他们的主编我认识,挺刁钻的一个人,要是他们有什么暗示,你及时和我说。这点小钱不能省。”杜秋搁下笔,把文件推回去,“对了,我昨天车撞了。你一会儿和公关部的人说一声,别让消息传出去。” “好的,我马上去办。” 第一个会定在二十分钟后,是昨天讨论的延续,对子公司注销前的清算。 福顺的主业是做方便面,但为了拓展业务,其他食品门类上都有涉及。有一家叫做‘甄利甜’的子公司,专做速食蛋糕,走青少年市场,有两个生产基地和两家营业本部。这家公司之前是全权交给杜秋打理的,但市场份额连续三年走低,乍一看前景惨淡。 父亲有意向注销公司。杜秋竭力挽回。父亲没有立刻表态,只是对她道:“你出个详细点的分析报告给我看,我看看还有没有抢救的余地。” 她熬了几个通宵,写了十页的分析报告,说明市场里的竞品太多,而‘甄利甜’之前的定位有偏差,与许多跨国企业的拳头产品竞争,自然不占优势。在她调整定价和铺货策略后,公司的利润额是在稳步上涨的,再给她一两年,完成资源优化,公司很快就能走上正轨。 他们是面谈的,看完报告后,父亲对她道:“垃圾。”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顿了顿,补上一句道:“垃圾就该早点进垃圾桶,不然以后垃圾回收都要加钱了。” 这是父亲的一贯风格,先说句刻薄话,再用个笑话挽回,但永远是最残酷的那句话最接近本心。 他不是对‘甄利甜’失望,他是对杜秋失望,比起无能,他更不能忍受她的叛逆。杜秋刚接手‘甄利甜’时,父亲派了一批亲信去辅佐,不到一年,她以观念不合为理由,全打发回来了。 清算会议上‘甄利甜’之前的几位股东也到了,他们听着公司的资产评估和清算结论,各个一言不发,该签字签字,该点头点头。杜秋觉得对公司的估值太低了,但在这种局面下,再怎么据理力争,只是徒增笑料罢了。她也只能沉默。 杜秋原本在‘甄利甜’的办公室也清了,没什么好留念的,她只带走了一个订书机,交给王秘书道:“这个订书机订文件挺好用的。你留着用吧。” 会后,周长盛负责招呼几位股东。他亲自把人送到车库,一面寒暄,一面笑嘻嘻道: “小杜总现在调回了我们这里,以后大家想来找她也方便。” 这话说得很尴尬,几乎没人理睬,搞不清他是不会说话,还是刻意讽刺。按规矩,原本是要请这些股东在会后吃顿饭的,但这种时候谁都没胃口,就找了些托辞,纷纷上车走了。 周长盛回来后,对杜秋感叹道:“他们也不容易啊。” 杜秋斜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是嘛,那谁容易啊?”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我也没什么意思,你别紧张啊。”杜秋笑笑,快步朝前等电梯。周长盛搭不上话,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 ‘甄利甜’解散后,杜秋就被父亲调回公司市场部, 负责品牌营销和公关。周长盛名义上是她的下属,却和她算不上一条心。他四十出头,是个矮个子的北方人,脸生得方方正正,身材也很方方正正。他这人,要说精明,到现在都没学会看眼色。可要说他傻,公司上下都敷衍得不错,好人缘交口称赞。说到底,他这是从底下摸爬滚打生出的江湖义气,小恩小惠是给起来很热闹,真本事不见的有多少。 杜秋最恨的是他对自己不够尊重,一种应付式的讨好,不拿她当老板,只当是个年轻女人看待,含含糊糊的笑,时不时夸她打扮得体,头发漂亮。 电梯到了,杜秋抢先进去,周长盛站在外面,装得犹犹豫豫,讪笑道: “诶呀,小杜总您是不是还要下去谈事情,要不我走楼梯吧。别耽搁您了。” 这应该是句客套话,但杜秋没兴致搭理他,顺势道:“好啊,多走楼梯对身体好。你是要多锻炼锻炼,肚子都出来了。” 她直接关上了电梯门,把周长盛愕然的脸挡在外面。 公司有食堂,刚开始杜秋也在食堂吃,以示亲民。可后来就知道没意思,上上下下谁不清楚她的身份?就算在同一个窗口打菜,她也吃得比别人好。起先她还不知情,以为公司伙食标准不错,后来才知道是特供,每天食堂都专为她开小灶做菜。这是几年前中高层开出来的口子,可传出去又变成她说一套做一套。 她也有些心灰意冷,索性缩减食堂预算,管理层一律发餐补,自行解决午餐,她自己则回家里吃饭。虽然照旧落人话柄, 说她没事找事,这么改显得领导层高人一等,不利于团结。 以往为省时间,她都在市区的房子里吃饭,但最近杜时青闹得厉害,就打发她回近郊的别墅好好反省。爸爸又说一家人吃饭不该零零碎碎,她也只能回别墅吃饭,多坐半小时的车。其实都心知肚明,她就是不想多见爸爸。 到家时,饭菜已经备齐摆在桌上了,照例是四菜一汤,她也照例只喝两口汤。父亲一般在二楼的小饭厅用餐,她不想和他说话,就先去找杜时青。 杜秋敲门,没人应。推门进去,果不其然,杜时青戴着耳机睡着了,手里还捏手机。杜秋叹口气,先抽出手机,再把她摇醒。杜时青一睁眼,立刻问道:“叶先生怎么样了?” “他啊,应该没事了。我看他脸色比我都好,说什么牙有点松,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我给了他一点钱,他自己去处理好了。” “你这什么态度啊?他肯定是真的受伤了,你看昨天车撞得多厉害啊。” “谁知道呢,反正你少和他接触比较好,我来处理就好,不行就再给他一点钱。”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他看着人挺好的,长得也好。你就对他有偏见,还说他看你的眼神不对。” “我昨天看到了他的证件,过了年才三十岁,倒有个八岁的女儿了。你想想他是什么时候有的小孩?而且他自己也说了,他是私生子。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出身,结婚结这么早,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你少和他打交道,小心惹麻烦。光要钱反倒还好,就怕他有别的想法。” “结婚生孩子比较早,你就觉得他是坏人了?你简直是胡说八道,要是我遇到喜欢的人,我也马上结婚。” “我来就是要和你说这件事,你想到不要想。你看上的那个小乐手,我去打听过,真是一塌糊涂,专门骗你这种没有社会经历的小女孩,你别以为他请你吃几顿饭,带你到处玩玩,买点东西给你,就是不贪图你的钱了。他是放长线钓大鱼。” 杜时青瞪她,道:“就算他图我的钱,我也高兴给他花,反正是我的钱,爸爸给我的,你管不着。” “我确实管不着你花钱,但是我能管你。” 杜秋抱着肩冷笑,捏着她的手机晃了晃,关机放进外套口袋里,“你的补课老师明天就到,趁着这几个月,好好把你的文书改一改,补一补语言,找个国外大学申请进去。花钱不要紧,但你至少要有个文凭。你想拿个高中学历,我们可丢不起这个人。这段时间你就别出门了,我和司机都说过了,你也别为难他们,副卡给你停了,你那些狐朋狗友,都给我散了吧。” “你不能这样啊,杜秋。我是成年人了,你这是侵犯人权。” “那你去告我啊,要我给你介绍律师吗?”杜秋笑笑,带上门,下楼前嘱咐家里的阿姨,煮些点心送到杜时青房里。这孩子一闹脾气就绝食,虽然饿不过两顿饭,但也伤胃,还不如让她先垫垫。 一楼的餐厅到客厅间有一小截走廊,一侧是画,另一侧挂了面镜子。杜秋抬头,在镜子里整了整头发,她准备立刻就走,虽然父亲下午也要去公司,但她尽量还是想少见他。 她把左边的头发别到耳后,脸一侧,忽然镜子里就多出了一张脸来。 父亲站在她身后,道:“刚才又在吵什么啊?你不觉得你对你妹妹太苛刻了吗?” 第3章 我一死,你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杜秋转过身,尽量直视着父亲说话,“不是我对她严格,我是怕她走错路。她身边围着的都是坏朋友,很容易把她带坏。尤其是那个男的,不像样。” 她知道妹妹谈恋爱还是五天前的事,杜时青读书不争气,欺上瞒下倒有一套,找朋友当掩护出门,其实到了地方就去见小男友了。要不是老周接她时正好撞见了,还真被瞒过去了。她立刻找人去打听了一下那男人,姓董,名不见经传的乐队贝斯手,酒吧里和妹妹认识的。才一个月,她就为他花了有二十万。要不是怕家里人察觉,估计房子都要给他买了。 不比她急得火上乱窜,爸爸总是模棱两可,“你妹妹也是大人了,总要谈恋爱的。随便她玩玩也好,什么都不懂,以后更吃亏。” “我不想耽误她读书,她现在还年轻,别……” 爸爸淡淡笑了,“私立学校花钱买还是买的进去的,就算她没兴趣读书,家里也不是养不起她,开心最要紧。倒是你,拖拖拉拉的,别比你妹妹结婚都晚,那就成了笑话。” 杜秋低着头,不声响,到底还是说回这件事上了。父亲对她的安排,终究是一个男人对女人 的传统期望。他继续道:“今天晚上和小林他们去吃饭,你别忘了。稍微打扮一下,你怎么脸色这么苍白,像没睡觉一样。 ” “我明白了,我先回公司,有点事。” 上车前,杜秋在花园里抽了根烟,迎着风,吐了口烟圈,沉沉叹气。这个家里,她的身份格外尴尬。母亲早亡,对妹妹,她是长姐如母,可对父亲,她终究只是女儿。当年她读初中时,父亲就已经计划把她送出国,没想到母亲突然就病倒了,那时候乳腺癌还少见,查出来就是晚期了。她还刚生了妹妹,医生说哺乳期太操劳也是诱因。 临终前母亲把她叫到床前,单独说了几句话。她出来后,哭着对父亲道:“我现在不能走,我答应妈妈了,我要照顾妹妹。” “你妈妈到底还和你说了什么?” “她让我别怪妹妹,也让你别怪她。” 父亲含泪点头了。 他们是少年夫妻,半生拼搏,感激里是藏有愧疚的。他鼓捣起生意就不着家,忙前忙后,老老小小,全靠她顶着。出殡时,他妈反倒哭得比他更伤心。贤妻良母,应得的。 那年还是计划生育,为这第二个孩子,交了一大笔罚款。他放不下公司,她也心系家里,没出月子就忙起来,留了病根。这种关口为什么还要生?对外只说是喜欢孩子,怕大女儿孤单。明眼人自然能看穿,他缺个儿子当继承人罢了。 一根软刺,卡在他们中间,刻意不去提,就更是钝痛。压抑的情绪全给了杜时青,他是一味的宠,杜秋是一味的严,杜时青夹在中间也割裂。成了这样,他们反倒觉得对方的责任占多些。父亲又到底是父亲,威严加身,杜秋只能不响,默认自己没有好好管教妹妹。 自甘上流 第3节 认了错,还不够,要改。父亲又急着要让她结婚,嫌她不成熟。结婚的对象选定了,要是别人倒还好,可偏偏是林怀孝。他都这样子了,杜秋也觉得阴损,下雨天怕遭雷劈。 杜秋到公司的时候,采访的团队已经到了。她现在负责宣传,这就是她分内的事,按她父亲的标准来,不但要做好,还要好得无可挑剔。 这次带队的罗记者也算熟人,杜秋就与她寒暄几句。正说着话,父亲就过来了,当着外人的面,他假装今天没见过她,道:“你饭吃了吗?” 杜秋只能附和道:“在公司吃了点。” “你也太忙了,要注意身体啊。怎么不回家吃啊?” “回家也要堵车,在公司吃方便。我们就是产方便面的,饿了我拿来泡一包就好。” 她故意夸张了些,话说完,大家都笑,父亲点点头,也像是颇满意她的发挥。 采访前要先化妆,用的也是对方带来的人,给父亲扮得油头粉面。她嫌不够自然,罗记者解释道:“因为上镜要吃妆,再加灯光,不明显点会显得很憔悴。这次来的人很专业,有白发也能靠光线盖过去,我特意为今天挑的。。” 杜秋点头,“还是老样子,照片登出来前,我们这点先要过目。” “这是肯定的,您放心好了。” 杜秋站在摄影机后面,隔着灯光看父亲。杜守拙,不是一个太特别的名字,也不是太特别的长相。剥去加诸于的种种头衔,他看着也不过是个普通老头。西装下面是灰色羊绒衫,头发往两边秃出一对角,胡子刮得很干净,倒显得两颊的皮肉更松。 他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等着对面的女记者发问。起先的几个问题都很套路,不过是聊一下公司的发展与规划,听他回忆往昔艰难岁月,避重就轻聊发迹史。可话题一落到他的年龄上,自然就避不开继承人的事。 女记者问道:“杜先生您今年已经五十九了。现在行业内部以及许多投资人都很关心您公司的接班问题,有传言称您准备在五年内退休,让您的大女儿杜秋小姐正式接受公司,这属实吗?” “先说明一点,我才五十八,今年的生日还没过呢,还有一个月呢。”他说完,记者就笑,哪怕并不是多好笑,“其实五年以后会怎么样,我现在也在考虑中。其实我不太看重这个,不管是我继续干下去,还是传给小孩,或者干脆找个职业经理人来打理,我最看重的还是品牌精神的传承和延续。” 杜秋立刻感觉有目光落在身上,却一动不动,佯装不知。其实也无所谓了,就算不是明着看她,暗地里也在想。父亲这话说得很明白了,至少这五年,她是没什么接班的指望了。十年的太子,百年的王八,一个待遇。 记者也听出了弦外音,继续一路紧追,“听上去您好像还没有退居二线的想法,是因为之前的并购失败让您对杜小姐放心不下吗?” “那当然不是了,年轻人犯点小错很正常。我肯定会给她足够的自由去试错。” 杜秋依旧在镜头后面微笑,笑得脸都僵了。 之前公司收购一家食品公司,想拿来为‘甄利甜’借壳上市,结果让人做了局,收购失败,平白损失了几个亿,网上都笑话她不知天高地厚。 其实这桩收购案当时是集体决议的,也是她父亲大力支持,她哪有这么大的权力一人独断。外面人自然不清楚这些内幕,都笑话她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反正公司出了什么坏事,总喜欢找她的责任。到底还是她身份特殊,漂亮的年轻女人,没结婚,又太有钱,男人看她是又酸又恨,总乐意把她想得傻一点。公主选婿,绣球丢不到自己头上,嘴上占占便宜也好。 只是没想到,父亲也拿她来挡枪。还能怎么样呢?无话可说。 又聊到了行业现状,父亲继续道:“做生意的关键在于树敌。如果真的要说我们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就是现在在行业内,我们已经做到第一了,不进则退,当了太久老大,进取心都没了。” “可是从数据来看,去年公司的营收跌到十年内的冰点,只有曾经高峰时期的七成。对此,您是怎么看的?” “这是时代问题,也可以说是观念问题。现在吃外卖的人多了,他们觉得外卖比方便更简单干净。但我不是这么想的,一顿饭花一百块钱叫外卖,可以买多少方便面?可是你看看,现在的外卖的食品安全问题有多少?爬蟑螂,爬老鼠的也有不少。但是方便面的安全问题,至少是我们公司,生产线的安全和卫生,我是能绝对打保票的。” “看来杜先生对方便面的赞誉很高,那请问您现在多久吃一次方便面?” 像是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般,他微微一笑,道:“我现在每个月吃一次。不但吃我公司的面,一些国外品牌的产品我会试试。我觉得,比较下来还是我自己公司的产品最吃得惯。” 这不是谎言,杜秋可以作证,虽然她也觉得荒唐。父亲每月必吃一顿方便面,拉着全家一起。不过不是用调料包,而是让阿姨泡开面,和牛肉切碎拌进去,配专门熬的虾酱,再加一碟白灼的蔬菜。 中国的社交场合基本是饭局,国外则往往是酒会。不是吃就是喝,看来饮食男女当真是人的通性。 吃饭的地方是杜守拙定的,他过去常去的一家私人会所。地方偏,环境好,菜色也不过如此,好处是够清净私密。 日程排不齐,索性分几辆车过去。杜秋先到了,坐在车里不想下去。等了快二十分钟,林怀孝过来敲她的车窗玻璃,笑道:“就知道你躲在里面。” 林怀孝是很薄的长相,长而不狭的眉眼,秀窄的尖下巴,脖子和手腕都是修长苍白的一截,略有些女相。看着文质彬彬,可熟人都知道,他生病之后脾气有多坏。 他们是高中同学,在校的时候接触不多,毕竟都计划着大学去国外读,三年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在教室里也碰不上多少面,兴趣爱好也不同。不过刚见面的场景,杜秋倒是印象深刻。林怀孝主动来找她,盯着她的脸打量一阵,一本正经道:“你的鼻子很好看,不过有点长,喜欢的人会觉得很端正,不喜欢的人就觉得像只鹅。你猜我是怎么看的?” 杜秋白他一眼,道:“我管你怎么看,我看你像只企鹅。” 这比喻倒不是凭空来的。他是她见过最怕冷的男人,校服没有高领,风一吹,他就习惯耸肩缩脖子。后来习惯倒是改了过来,不过天一冷,就系长围巾,到室内也不脱。 她之前听过他的名字,以为名字里是欢笑的笑,觉得很合适。他总是笑嘻嘻,有点轻浮的样子。后来才知道是孝顺的孝,多少就有些老派了。 林怀孝自顾自拉开车门坐上去,他今天围的是红色格纹围巾,衬得面颊有淡淡血色。杜秋道:“你今天气色不错。” 林怀孝低头笑了,“我好得不得了呢,今天早上刚吐了血,预计能长命百岁。” “那你还能吃饭吗?” “说得好像你能吃下饭一样。就都意思意思吧,反正我们是过来挨训的。听老头子说话都饱了。” 无话可说,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开矿泉水吃药。林怀孝有心衰,药自然不能停。杜秋有胃病,吃得又太少,找了营养师配维生素片补充剂。在公司总记不起来吃,一见父亲,胃拧起来,立刻就明白该吃药了。 两位父亲都已经到包厢了,林父打电话来催,林怀孝接通后,故意拿开些,装模作样道:“我堵在路上了,快了快了。大概还有十分钟。” 杜秋忍俊不禁,“你这样撒谎,很容易被拆穿的。” “随便了,我都快死了,为这点小事骂我,不至于吧。”他扭头咳嗽了一声,手背上扎针留下的淤青还在。 他家的情况更复杂,两任妻子,两个儿子。林怀孝是哥哥,父母离婚时,母亲放弃了他的抚养权。后妈生的弟弟和他差了十岁。老林对接班人也是翻来覆去,犹豫不决,原本是林怀孝更出挑些,把他带在身边教导了几年,忽然就病了,心脏瓣膜动了一次手术。本以为没事了,没料到一两年里就恶化成心衰了,一口气往死路上走了。这下林父倒是无人可选了,早知道会是这种病,过去花大力气培养林怀孝,都成了一种后悔莫及。 确实又等了十分钟,他们也就动身上去,事先已经对过口供,都说是在路上碰到的,还聊了几句。四个人坐一张到底是空了些,人与人之间都隔了两个身位,不像在叙旧,倒像在谈判。本也就差不多。 四个人,八道冷菜,十二道热菜,会所老板又与老林先生熟识,另送两道甜点。服务费高昂,一半为人,一半为景。不远处有人工湖,月光下凝如翡翠。三公里外有特供的疗养院,专供老干部退休疗养。 冷菜过后就上了花雕蒸鲥鱼,服务费收得高自有用处。鲥鱼一端上来,就有服务生候在旁边,帮着剔鱼刺。 鱼很鲜, 摆盘的上海青嫩得娇艳,愈发衬得他们形容惨淡。杜守拙催促着杜秋帮林怀孝夹菜,“小林怎么都没吃什么,你帮他夹点鱼。” 杜秋把鱼肚子上的肉挑给他吃,他低声道谢。林父道:“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对了,结婚的事情你们想得怎么样了?今年总要订个时间,也方便接下来的安排。” 杜秋道:“我是不着急,关键看他的身体,不想让他太操劳。”杜守拙不作声,只暗暗瞟了她一眼,听出这是有口无心的托辞。 林父道:“他的身体好些了,医生来看过也说大有起色,你让他自己说说。” “嗯,还喘气呢,好得很。”林怀孝头也不抬,他说完这话,大家都笑,假装听不出是嘲讽。 又是一道菜上桌, 乌骨鸡里塞参,加蛇肉炖汤,有一美名叫龙凤呈祥,专供新婚夫妻享用。 两位长辈眼神示意,年轻人自然却之不恭。杜秋先喝了一碗,胡椒下得重,嘴里火辣辣。林怀孝尚在犹豫,杜守拙便催促道:“小林,你快喝一口。这汤大补的。”单手一招,服务生立刻上前帮忙盛汤。 金黄色一碗,他勉强喝了一半,点头说:“不错。”话音未落,就冲去洗手间吐了。林父徒劳解释道:“他可能吃不惯蛇肉。”望向杜守拙的眼神却不无责怪之意。 林怀孝吐完喝凉水漱口,自家的事聊不下去,只能聊旁人的事,林父开口道:“你们听说了吗?搞医疗的小柳结婚了,就上个月的事。” 杜秋道:“他怎么又结婚了?我记得离婚也没过多久啊?” “是复婚了。还是上次的太太,反正他们也没小孩,婚前协议都签了的,没什么财产问题,顶多累死几个律师,有的折腾呢。” 林怀孝笑道:“他的婚姻状态是薛定谔式的,离婚和结婚两种状态叠加,你去问的时候,塌缩成一种情况,反正对象都是同一个。他精神好,有的是激情折腾。” “重中之重,结婚以后还是要小孩,不然就是小孩子瞎胡闹,离了又结,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孩子是家庭的希望。”杜守拙说这话时,直截了当盯着杜秋,很明显要等她表态。 杜秋错开眼神,道:“这鱼不错,趁热吃,冷了就腥了。”她说的是黄鱼春卷,热锅热油炸到金黄,咬起来有脆响,可以免于再说话了。林怀孝就坐在对面,她朝他使了个求援的眼色。 林怀孝也拿了,但吃不了油炸,就用筷子戳开皮,夹鱼肉馅吃,“确实不错,大家快吃点。” 杜守拙咳嗽了一声,这是他要数落人的前兆,“要我说啊,你们也太任性了。”他的长篇大论只开了个头,就顿住了话头,盯着林怀孝直皱眉,“小林,你鼻血流出来了,要不要紧?” 林怀孝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人中一热,伸手去摸,手心全是血。他倒是镇定,随意说着没事,其他人倒是手忙脚乱起来,又是抽纸巾,又是叫服务生,连手机都拿出来,就差叫救护车。好在血很快就是止住了。饭是吃不下去了,杜秋提议她带着林怀孝出去散散步。 到了饭店外面,林怀孝借着路灯指了指杜秋的大衣,“不好意思,血弄脏你衣服了。” “没事,习惯了,昨天也脏了一件大衣。”这话是脱口而出,林怀孝假笑起来,杜秋才明白是说错话了。 他一面笑,一面推开她搀扶的手,“你装的这么像,又是何必呢?最想让我死的人,不也是你吗?我要是明天突然就没事了,你吓都要吓死了。” “你也不要这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紧张嘛,我又不是怪你。我都这样了,我爸还把我拖出来配种,你看我生气了吗?就事论事和你分析一下。你爸急着让你结婚,就是不想让你接班的意思。你想接班,就不能明着反抗他,但又不能结婚。那就只有耗死我了。我一死,你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杜秋轻轻叹气,道:“说的都是气话,你还是多保重身体吧。” 他又笑了,带着些沙哑,“我再生气也没你生气。你爸对你没指望了,就像我爸一样。”他指着路边的一棵树,道:“他们对小孩就像是种树,这棵树种下去不结果,他们就想是树的问题,想着砍掉了再种一棵新的。我们不行,就指望下一代了,他们都以为自己能长命百岁,那再培养一个孙辈还来得及。”他说话时眉飞色舞,似乎很开心。 “那一个孩子也不够他们分。” “那你努力啊,他们只说要孩子,又没说一个就够了。”林怀孝耸耸肩膀笑,也不掩饰幸灾乐祸,“对了,声明一件事,我只是单纯要死了,不是不行了。你不想生孩子,也不能拿我当挡箭牌。我作为一个垂死的男人,需要维护我那垂死的尊严。” “你还能耍嘴皮子,身体比我都好。” 杜秋朝他晃了晃打火机,见他没反对,就咬着烟点上火。林怀孝接了个电话,看一眼来电显示就微笑。他走开几步,背过身去接通,声音立刻柔下去,软绵绵含笑,“对,是我,刚吃完饭。你忙吗?”杜秋会意,立刻走远些,不去听他讲甜言蜜语。 两位父亲以为他们认识了十多年,算是半吊子的青梅竹马,有感情基础。其实都是一厢情愿,这么多年,要是能成早就成了。林怀孝另外有喜欢的女人,这事杜秋也知道,连女方的身份都打听过,是一位姓白的医生,他住院时认识的。 这电话打得很长,过了一刻钟也不停。杜秋抽着烟去看林怀孝,他只能用一只手接电话,另一只手正忙着拿纸巾堵鼻孔。小指上也沾到了血,怕染在身上,只能翘起来,捻一个兰花指。狼狈到可笑。 他也是不容易。可谁又活得容易呢?杜秋默默掐熄烟,走回车上。 第4章 喝咖啡不值,花二十块让帅哥给你泡咖啡很值 杜秋每个季度去医院做一次体检,她从二十五岁就有乳腺增生。要是别的病就算了,可她母亲就是乳腺癌死的。重走母亲的老路,连这点命运的惯性都抵挡不住,那她宁愿被车撞死。 她没找三甲医院的主任,名声太大的,找的人也多,要是碰到熟人,又是一桩麻烦事。她不想父亲那边听到任何风声。所以挑了个私立医院的年轻女医生,姓顾, 做事仔细妥帖,没什么城府。 顾医生拿了片子看,对杜秋道:“好像比上次严重了些,虽然还不危险,但也不是件好事。你最近生理期正常吗?” “这两年就没正常过。” “吃药的意义其实不大,还是需要你放松心情,保证睡眠。我看你的样子,好憔悴啊。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要你有家族病史,你母亲是患这病去世的,遗传的因素还挺大的。 ” 她没发觉戳到了杜秋痛楚,继续道:“其实美国那边有技术,可以做基因检测,要是有问题可以提早切除。” “不了,没这个时间。”杜秋顿一顿,继续道:“要是我好好保养的话,多久能怀孕?” “我个人建议,五年内不要考虑这件事,孕期激素对乳腺的影响很大,更不要说哺乳期。反正你还年轻,都来得及。” ”确实,我也就随口一问,没这个计划。”她笑笑,林怀孝是等不起的,五年后她都能帮他上坟烧纸了。 “你最近好像压力很大,有什么事能说出来的话,最好好像倾诉一下,对身体也好。” 虽然是好心,但也天真了。烦心的事桩桩件件,就是不能诉苦,才会攒出病来,杜秋避重就轻说了叶春彦,带着些笑意,像当个笑话含糊过去。顾医生倒是为了她颇义愤填膺,道:“这男的什么人啊。拿了你的钱,还给他脸了。有话就说,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你应该直接和他说清楚的。” “算了,反正也不会见面了。” “你这人就是脾气太好了,许多闷气憋在心里,伤身体。” “也不是脾气好,许多时候没办法。女领导到底和男领导不一样,男领导发脾气多了,别人会怕你。女的发脾气,别人反倒不信服你,觉得你果然是个女的,什么事都斤斤计较。” “你真的是不容易。” 这就是局外人的好处了,说话能少一些顾及。杜秋装做若无其事道:“对了,我最近还听到一件事,挺离谱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是听别人说的,好像挺严重,结果他家里反倒忙着让他找对象,先生个孩子。” “这也太过分了吧。心衰严重的话,只有一两年的寿命,要是年轻人得了这病,家里人肯定很难过,怎么会忙着这种事?再说也不太有人愿意嫁给绝症病人。肯定是编的。你也要少听这种故事,没必要平白生气。” “确实,我也觉得像是假的。” 杜秋在医院是关掉手机的,回到车上一打开,就有三条未接来电。她选了其中一个陌生的号码拨回去,是杜时青的家庭教师。 自甘上流 第4节 这两天她特意物色一个年轻女孩,上门一对一,教杜时青英语。其实要学语言,出国后送她去学也来得及。学什么都是其次,就是从天桥底下找个杂技班子教她胸口碎大石也可以。关键在人,杜时青正在叛逆的当口,人又单纯,脾气又坏,花钱又大方,随随便便就容易让人骗。要是放她出国,就就真是泥牛入海,一去不回了。 家庭教师姓狄,人很害羞,说了一堆客套话,才道:“杜小姐,我已经到你家了。就是没见到你妹妹。她好像出门去了,是我没看到通知吗?” “你等一下,她估计在外面,我叫她回来。”杜秋在车上长叹一口气,已经感觉腋下又在隐隐作痛了。还能怎么办?罢了罢了,总不能把乳腺割下来,甩到家里人脸上去吧。 社区咖啡店,关键在社区两字,一下子就框死了主要的客户群——极为闲,却舍不得花大钱的退休老人,住在附近小区,出门散步时买一杯十五块钱的咖啡,一坐就坐一上午。 叶春彦在这样的店里当老板,算不上彻底的心甘情愿。这当初是他太太汤雯的主意,开一家小店,悠闲又自足,还颇有情调。他却不这么想,光是在全世界咖啡馆最多的城市开店,就够糟了。但他也没有太反对,依旧帮着她把店开起来。说到底,他就是这样的脾气,下定了决心,外人很难动摇,可没什么打算时,又总是半推半就。 汤雯病故后,这家咖啡馆就完全靠他打理了。上班族辞职后最想做的副业,真正做起来可不是件容易事。备豆子,调机器,翻桌椅,拿杯碟, 开店前准备工作全是他一个人来,另外雇的两个服务员十点才到,四点就走,都是兼职,能省下一笔交社保的钱。 自己的生意也没什么休息的日子。节假日通常是个小高峰,会有些新客人到,不但要开门,准备得还要比平时好。闭店后又要处理供应的事,豆子,机器,餐具,都要货比三家。 他有时忙不过来,只能把女儿放进店里,收拾张桌子给她借作业,等关门了再一起回家。 店里的熟客叶春彦基本都认识,平均年龄在六十岁,气色倒有许多好过他的。一般最早到的是老杨,一位退休的小学校长,每天七点去公园的老年乐队排练,结束后带着他的萨克斯风来喝咖啡。他特意提过咖啡要掺水,不然晚上睡不着。叶春彦便少收他三块钱。 之后来的是三个老太太,是退休后熟悉的老姐妹淘,同进同出,结伴在买菜时讨价还价,去超市抢打折的鸡蛋。她们通常是三个人买两杯咖啡,倒进自带的保温杯里,各喝各的。 还有一位老人外号是画家,每天送完孙女去幼儿园,就点一杯咖啡在店里坐着。他穿得很不讲究,衬衫袖口都发黑了,但是随身带一叠白纸,一根炭笔,画店里客人的速写,援笔而就,潇潇洒洒。 今天这些熟客都到来齐了,额外还有加了一位不速之客。杜时青坐在正对门的显眼位置,香奈儿包搁在桌上,笑着冲他挥挥手,“你的店里怎么就一个人啊?老板,我要点单啊。” 叶春彦硬着头皮过去,问道:“你想要什么,杜小姐?” 杜时青笑着一摊手,“没想好,你随便帮我弄点什么吧。我就想来找你聊聊。你的牙没事吗?” “还没去看医生。”他下意识舔了舔松动的地方,微微发酸。 “我和我姐吵架了,应该是又吵架了。我没地方去,去朋友家里,肯定马上被找到。所以我来找你了,让她急一下好了。” “嗯。” “我姐给了你电话,不过她那个号码根本不常用,我把我的电话给你吧,你有事可以找我。” “不用了。” “那我能要你的联系方式吗?加我个好友?” 她把手机举起来,头像是她本人的红唇照片,小女孩扮大人,看着叛逆,最是幼稚。这个手机是新的,不知道前一个是坏了还是被没收了。 “不用了,我肯定是当不成你的朋友,你姐姐知道了也会生气。” “你不用怕她。” “我怕麻烦。” 到底还是客人,叶春彦给她现榨了一杯苹果汁。不少老人会带孩子来坐坐,所以店里也常备着水果。许多时候用不掉,隔天就怕不新鲜,所以下午五点之后打折卖掉,他会在门口的小黑板上写今天有售的水果。 杜时青撅着嘴咬吸管,不太高兴他把自己当孩子看,“你这里没有酒吗?” “没有。” “那算了。”她托着腮笑了,似乎想到一个恶作剧的法子,“你有没有看过网上对你的评价啊?” 叶春彦摇头。这样的小店做的都是熟客生意,没什么脱颖而出的地方,他也清楚。杜时青笑眯眯的,捧着手机读起来:“好,那我读给你听啊。‘店里咖啡的选择不多,装修也一般,不适合拍照打卡。来的一般都是老头老太,不过老板很帅气,花二十块让帅哥给你泡咖啡,很值。’” “搞不懂,为什么一家咖啡店会卖水果。也搞不懂,为什么这么随便的咖啡店有这么帅的老板?” “老板脾气很好,说不想你拍他,但是他看到你偷拍,也不会说什么的。有几支云南的豆子不错。甜点一般,环境不好,本来想打三星,不过老板的脸值两颗星。” 她念得很大声,几个客人听到动静也瞧过来,盯着叶春彦窃窃私语。他把脸一低,有些不好意思, “可以了,我知道了。” “你原来还会害羞啊,挺好玩的。你们这里招不招人啊?我可以过来做服务生的。看起来还挺好玩的,只要擦桌子,端咖啡就行了。” “我不想雇你。” “凭什么啊?” “凭我是小老板,你姐是大老板。” 叶春彦朝门口一指,一辆黑色的奔驰正停着,“那是你姐的车吧。” 第5章 难道你要我向你跪下磕头认错吗? 杜时青想跑,自然跑不了,杜秋已经推门进来,手指隔空一点,就让她站定了。眉毛挑了挑,一个秋后算账的指示。她径直走向叶春彦,“叶先生,听说我妹妹顺路来过,我就来看看是什么情况。你好像和她很亲近?” 叶春彦朝后面转身,领着她去储藏室说话。杜时青等在外面,由司机看着。储藏室的架子上放的尽是咖啡豆,门一关,咖啡的香气铺天盖地涌过来,不合时宜的浪漫氛围。他道:“那真的对不起,她过来找我,我也没办法。” 杜秋明白是自己理亏,但看不惯他这态度,也不甘心示弱。她稍稍把下巴一昂,面无表情道:“下次她再过来,你可以打给我的,你有我的电话。我可以付钱给你的。” “谢谢啦,不麻烦了。您忙您的吧。”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是很谦逊地笑了,眼睛里凉飕飕的,像是在看笑话。 杜秋还想再说几句,又有电话来,是王秘书。上次采访的照片发过来了,要她先过目,她这边没空处理,就让王秘书先帮着过个目。她这边刚挂断电话,叶春彦就带着怜悯的笑意道:“杜小姐你要不等有空的时候,再来找我问罪吧。” “倒也不用把话说这么刻薄。”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看到您,我就想到杂技演员,骑着独轮车过钢丝,手上丢着抛接球,嘴里还在吹口哨。实在是能者多劳。”他瞥了她一眼,又露出那意味不明的轻蔑神情来。这次是面对面,眼睛望着眼睛,可谓看得一清二楚了。兴许也不能全怪他,他的脸生来就不是和气相,眉与眼的交道打得太近,浓眉压着一双窄四边形的眼睛,上下都尖,略微一斜,就带些冷郁。 “叶先生好像对我很有意见啊。我应该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你吧。” “没有,是我性格不好。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你还说其他的吗?” “非常对不起。”他道歉,轻车熟路,像是个训练有素的服务生。客人嫌菜不够好,他换个摆盘再端上来。 杜秋隐约觉得自己要发火了,但还是微笑,“我有件事想问你,你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什么样的眼神?”他歪了歪头,抬起眼来,这次的困惑倒不像是装的。 “就是刚才,你看我的眼神非常轻蔑,好像我是一个不值得尊重的人。你为什么要这么看我?在医院里你就已经露出了这样的眼神。” 叶春彦听完就笑了起来,杜秋立刻道:“你笑什么?” “真的抱歉,没想到我的一个眼神会让您这么在意。我真是,受宠若惊。您一定要个理由吗?” “对。” 他的眉毛朝下撇,带着漫不经心的口气道:“请原谅,我是个社会渣子,看不惯女人开跑车。我每天在网上骂人,骂完二十个人才睡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这是道歉,还是在嘲讽我?你甚至都不屑于和我认真对话。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吗?” “我才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杜小姐,您太执着了,我这样的小人物喜不喜欢您,对您不重要吧。” “要是很重要呢?” “那我很不好意思,请您原谅。” “要是我不想原谅你呢?” “对不起,那我也没有办法了,我总是个没有办法的人。难道你需要我向你跪下磕头认错吗?”自然是气话,他都忘记用敬语了,多少也来了些脾气。 “既然叶先生执意如此,那我也是盛情难却。请吧。”杜秋冷笑着后退一步,似乎要为他屈膝留出些地方。 事情本不该闹成这样,可既已如此,她倒也释然起来。叶春彦沉下了脸,收敛起那敷衍的顺从倒显得真诚了许多。他的膝盖微微朝下弯了弯,犹豫了一下,又站直身,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杜秋正要回他,挪了半步,却觉得小腿有细微的凉意,低头一看,架子上有木刺,不知不觉时勾破了她的丝袜。 “你袜子是不是勾丝了?” 叶春彦抬了抬眼,幸灾乐祸看着那个破口随着她的动作越扯越大,一路破到大腿根去,他终于忍不住一笑,手在嘴前挡了一下,道;“抱歉,不是笑你,我原本还以为贵一点丝袜不容易坏呢。” “越贵越容易坏。”杜秋顺口回他,紧接着又道:“对女人很有经验?算了,当我没问,看你的脸就知道。” “没看出你还会相面。可惜相错了,我结婚以前没谈过恋爱。”他说完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略迟疑望向她。 “你出去。” “我没法出去,这门一拉就要全开,外面立刻能看到。” “真是宝地出贵人,不愧是你的店。” “客气了。”他脱下外套,挡在面前,便是让她立刻把丝袜脱了。他不去看。 杜秋依旧不动,多少信不过他,要了他的外套在腿间一裹,便道:“背过身去。” 叶春彦依言转身,留了一个极平阔的肩背给她,他的衬衫是烫过的,后背一片几乎没褶。一望可知,他是那种晚上睡前会把白天要穿的衣服叠好,摆在椅子上的人。漂亮又仔细。杜秋抿了抿嘴,手伸到裙子底下,脱了鞋,抬起一条腿,慢慢把丝袜剥下来。 他忽然打起喷嚏来,把她吓了一跳,不耐烦道:“你故意的吗?” “我对你香水的味道不太适应。” “之前见面喷的也是这款。” “之前我们离的没有这么近。现在完全是你的味道。”他咬住话头,不再说下去,也是发觉这话有些暧昧。 丝袜很容易就脱下来了,但杜秋看不顺他,并不说话,就有意让他罚站一会儿,挫挫锐气。从背影也能看出他百无聊赖,原本还说平视着门,逐渐开始动动脖子,上下张望了。他的腰很细,也可能是肩膀太宽反衬出来,从胯以下是一条直线一口气顺到脚踝。这条裤子略短了点,就这样他还一下一下踮着脚。袜子是全黑的,颇无趣一个人。 “杜小姐,你知道人的视线是有重量的吗?能不能请你别盯着我了。” “我也没地方看,你需要我把眼睛戳瞎吗?” “非常感谢。” 杜秋哭笑不得,正要放他一马,门却突然从外面被撞开。叶春彦本就站在门边,下意识拿手撑住门,又怕撞到外面的人,朝后退让几步,身体也往旁边倾,没留神,手就压到了杜秋的肩膀,几乎在胸口掠了一下。 他也愕然,来不及道歉,杜时青就闯了进来,大大咧咧站在门口道:“姐,怎么了?你在和他谈什么?谈了这么久。” “没什么,随便聊聊。这位叶先生对我好像有很多想法,我就问一下,到底是什么想法。”原本狭小的地方让她一堵,更显得逼仄。叶春彦怕碰到杜秋,几乎要成一张纸贴在墙上了。杜秋一面推开妹妹,一面往外走。 叶春彦笑笑,“杜小姐。劳您费心,不敢对您有什么想法。刚才真的是意外,很不好意思。” 杜秋的脸色更差,哼笑了一声,不说话。杜时青怯怯道:“姐,我们回去吧。” 杜秋也不多纠缠,领着杜时青上车去。杜时青走到车边,又折返回去,对着叶春彦道:“喂,姓叶的。你把她气到了,我很少看她这么生气。看来你是真的不喜欢我姐。当然了,我也不喜欢她。不过这是两回事,我和她是一家人。你算什么呢?开了家破店,拿了她的钱,装模作样的给谁看?” 她说话的声音不轻,门口坐着的几个客人,都扭头朝这边看。叶春彦也不理睬,转身就走。 在车上杜秋气得难受,一只手扶着腋下,一只手撑着头。杜时青见她脸色极差,也小心翼翼着,问道:“姐,你怎么找到我的?” “猜猜看,你的哪个朋友出卖了你?” 杜时青咬牙切齿报个名字,杜秋不置可否,其实她是看电脑浏览器上的搜索记录,才知道杜时青的去向。不过她乐得挑拨妹妹和那群狐朋狗友的关系,兵不厌诈嘛。 叶春彦的房东是老李,邻居是老赵。老李和老赵是多年的朋友了,过去是同一家纺织厂的同事,后来房子也分在同一栋楼,几十年来,打招呼,闲聊天,偶尔的拌嘴和抢风头, 老李的太太五十多岁的肠癌就死了,葬礼后老李大病了一场,就搬去和女儿同住了了,这套房子也就租出去,算是补贴家用。 多年的老邻居搬走,老赵自然很舍不得,又怕日后搬来个不像样的房客,扰了他晚年的清静。于是老李便很慷慨给了他个特权:租凭合同都是半年一签,只要老杨不满意,他立刻不续约。 老赵自然也不客气。寰宇内外,中西面孔,他都是一视同仁。第一任租客是个程序员,早出晚归,一向是低着头出门,连招呼都不打。每天晚上九点钟到家,还要吃宵夜,叫了外卖一般十点到。老房子也没门铃,老赵睡得早,在梦里就听到外卖员拍门,咚咚咚!有人吗!咚咚咚!很是一番惊心动魄,他连心脏病都要复发了。 自然是不行,半年后换了个德国摄影师,会说中文,热情异常,搬进来第一天就给邻居分啤酒。人是好人,可惜也是个好酒鬼。每个礼拜准有三四天是把朋友叫来开派对,喝酒放歌,热闹异常。更要命的是,他连女伴也经常换,有时去酒吧就能勾搭一个过来。旧房子隔音差,这边派对通宵,那边也通宵,不过是失眠。 最后一任房客就是叶春彦,男人带着女儿住进来,只这一点就够留个好印象。这一带的老人都是爱看苦情剧的。仔仔细细打听一番,虽然他是本地人,但之前那套房子为了付医药费已经卖了。丧妻,欠债,独自拉扯小孩,他的一切悲惨经历都是够入戏的。老赵虽然不会把他介绍给自己女儿,但还是很关心他的情路。 按常理,漂亮鳏夫是比漂亮寡妇更守不住的,又不是没见过女客人在店里朝他抛媚眼。 不过这么一个人真的出现了,还是足以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毕竟这个小区不是经常有奔驰开进去,就算有,也没见谁还配个司机。 自甘上流 第5节 早锻炼后,老赵看见那三个常去店里的老姐妹凑在一起聊闲天,知道她们在说叶春彦,就凑过去听了一耳朵。一个老太道:“我看那女的是开奔驰过来的,不一样的。叶先生到底样子好,脾气也好,带个孩子,别人也愿意下嫁。” 老赵道:“真成了啊?我上次看到好像还在谈。两个人脸凑在一起讲悄悄话,都不太好意思。” “不清楚啊,好像成了,好像又拗断了。上次那个女人找到店里,把妹妹都带来了,不知道什么事,叶先生脸都白了,估计是吵架了。这几天都没看到她来。” “有钱小姐,脾气大。其实要结婚,还是要找个差不多的人家,不然总是要受气的。” “这倒不一定。你们知道吗?就是东面啊,有家人家也是独养女儿,长得好,脾气也大,选来选去,眼睛也挑花了都没个好的。后来还和家里面闹起来,搞得一塌糊涂。没想到出国读书一趟,回来没几个月结婚了,好像嫁了个瘸脚的。一开始都当是没办法,眼睛一闭随便找一个。后来人过来一看,潇洒的啊,派头也大。别人结婚都是发喜糖,他们是送花的。邻里邻居的每人拿一束花回去,都是选好的,还没开透。放回家里插上四五天,正好开挺,就是他们结婚的日子。” “送花有什么稀奇的,搞不好是家里开花店的。真有派头的,干脆送钱了。” “送钱就是暴发户做派了,这么一搞别人都晓得你家找个有钱女婿,到时候借钱的托关系的都来了,没意思。” 老赵摸摸下巴,下了定论,“所以我说,钱不钱的不要紧,关键心思要在你身上。” “叶先生到底不一样,有个女儿的,就是看上了他的人,小孩子总是难处理的,要是有钱人家就更麻烦了, 以后总要再生一个,叶先生这么在意小女儿,不一定情愿。” 老赵一搓手,站起身,盖棺定论道:“总而言之一句话,结婚离婚的还好办,真有了小孩就难办了。你们看叶先生最近脸色都不好,分手了肯定不高兴的。” 老赵自认是个热心人,接着一整天,叶春彦的事他都记挂在心里。到晚上他特意等在楼道口,等到叶春彦的女儿背着书包回家。他就招招手,把汤君叫到跟前来,“来,小姑娘,我和你说点话。”叶春彦要看店,所以一般都是把女儿接回来,送到小区门口,让她独自上楼。 这个年纪的女孩,一个像一百个,都是安安静静不说话的脾气。汤君低着头,乖顺地走到老赵面前,等他开口。 “那个小姑娘啊,你爸爸现在又要照顾你,又要管店里,是不是很辛苦?” “我不知道啊,他也不说。” “那你想想呢?”老赵抓了一把花生给她,她不吃。 “是挺辛苦的。” “那你想不想爸爸找一个新妈妈来照顾他?” “为什么不是爸爸照顾新妈妈呢?” 老赵倒让她问懵了,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这孩子主意挺多。你觉得这样好吗?上次有个女人来找你爸爸了,我们都看见了。你知道她吗?她坐一辆黑色的车,是不是在和你爸爸谈恋爱?” “不是,她撞到我爸爸了,是来赔礼道歉的。” “这是你爸爸和你说的吧。他看你是小孩子才哄你的,那个女人和你爸爸吵架了,我们都看到了。他们是在谈恋爱的,你爸爸不告诉你,是怕你伤心。” “为什么要怕我伤心?” “要是你爸爸再给你生个弟弟,你肯定要难过的,他不告诉你,因为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懂了,你现在好好读书,以后多挣钱,好好报答你爸爸。” 汤君似懂非懂点点头,说了爷爷再见,一转身就小跑上楼了。 第6章 要不是你病了,我真想两大耳刮子抽你 汤君用钥匙开了门,所谓的家,是较昏暗的一室一厅两个卧室,昨天的垃圾还摆在门口没丢掉。汤君把卧室简单打扫了一遍,清了垃圾桶,把三大袋垃圾扎紧,抓紧时间去倒掉。自从搞了垃圾分类,这就是她的事情了,不然等叶春彦回来,垃圾桶都上锁了。他是不太情愿让她这么小年纪就做家务,她倒是很乐意能帮上些忙。 从她有记忆开始,就是和爸爸在一起,母亲过世的时候她才四岁,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母亲的照片一直摆在家里,她每天都去看,越看越觉得像是个不认识的漂亮阿姨。 单亲家庭她起先是不懂的,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怜。她有个惹眼的爸爸,脾气又很好,甚至对她的功课都没什么要求。平时家长有个群,每天检查完作业都要家长都要说一声,很多家长都有一堆的问题,就叶春彦雷打不通回复一句‘嗯。’ 后来班主任也看不下去,在群里道:“汤君的爸爸,你可以在群里更积极一点发言。汤君在学校里表现挺好的。你也可以分享一下孩子的学习方法。你不用总是回复‘嗯’。” 叶春彦道:“嗯,好的。” 汤君知道有的时候女老师会偷偷聊起叶春彦,她也很得意。班长的爸爸是个秃头,语文课代表的爸爸看着像她爷爷。 同学也喜欢她爸爸,因为她的书包里总是小蛋糕,比她能吃的份量略多一些,可以分给喜欢的同学。她的同桌也说,“你爸爸人很好啊。” “他才不好呢,很烦的。”她把眼睛半垂着,头微低着,学着叶春彦的样子,含含糊糊道:“嗯,哦,好,我知道了。我爸就整天这样,一点精神都没有。” 同桌笑道:“你妈妈就是喜欢他这样子。” “我妈妈死掉了。”她把这话说得干净利落,有一种决断在,因为知道这事后,来安慰的人太多了。她不希望陌生人太同情自己,因为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后来渐渐明白,他们可怜的是她爸爸。 叶春彦到家时,汤君照例写完了作业,很郑重地坐在客厅里等他,“爸爸,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嗯,那你请说。”他觉得这架势很好笑,但忍着没笑。 “爸爸一个人会觉得寂寞吗?” “不寂寞啊,我以前一直是一个人。后来有了你妈妈,现在又有了你。” “不一样吧,你还是会喜欢上其他人吧。爸爸也不能只当我爸爸吧。” “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了?你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班上的男同学了?是不是你那个同桌啊?” 汤君追着他用拳头打,“爸爸瞎说,我才不喜欢他,他把擦鼻涕的纸都丢在桌肚里,一点都不讲卫生。” “那是不太好。”叶春彦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你换个对象去早恋。” “爸爸你别打岔,我在问你的事情。你最近好像很烦的样子,是在烦什么?和上次送我的那个阿姨有关系吗?” 他确实在为杜秋烦恼,却无关风花雪月。为上次一时的意气,他有些后悔得罪了她。这两天 点评网站上他的咖啡店多了一堆差评,已经降下了及格线。杜秋应该不至于这么小家子气,想来还是杜时青和他过不去。不过要只是这么发作一番倒也没事了,就怕不满足还要再生风波。不为生计奔波的人,总是太闲。 这样的担忧自然不便说,他只是道:“没关系,无所谓的事。” 汤君自然不信,“你就把我当小孩子看好了。 ”她赌气,带上门就说要睡觉,其实却抽出一张草稿纸,坐在书桌前,用指甲掐着橡皮,默写那次送她上学那辆车的车牌号。 杜秋吃了小半片安眠药,睡了大半天,已经彻底忘记叶春彦的事。记忆里只留下淡淡的一抹,为这样的人怄气伤身体,不值得。正巧有人送了普洱茶饼来,她不喝茶,就准备转送给林怀孝,上次吃饭闹得太尴尬,还是要多走动缓和下关系。 她又添了一两万买了些礼物,事先没告诉他就上门了。要是提前说了,他估计又要婉拒了。车在小区门口登记,她才打电话给他。他果然抱怨道:“你下次要早点说一声的。算了,算了,你上来吧。” 林怀孝是单独在外租了套房子,名义上是方便养病。杜秋却觉得这样对病人太冷清了些,难保不是他继母从中撺掇的。她刚从电梯里出来,就见到有个女人急匆匆跑出来,林怀孝在后面追,“你先别走啊。她又不是不知道你。” 三个人在过道上一碰面,彼此都认出来了,也走不动了。杜秋后悔今天来得太冒失,白医生也在。她把礼物放下,欠了欠身,道:“打扰了,我要不明天再来。” 白医生偷瞄了她一眼,又想走,被林怀孝一把拉住,他站在两个女人中间,一派坦坦荡荡,道:“来都来了,也没什么,你又不是不认识她。要不我再介绍一下,这位是杜小姐,我的未婚妻。这位是白羽翎,我喜欢的女人。” 杜秋被他这一番话弄得进退不得,再去看白医生,直接就翻脸了,对着林怀孝骂道:“你发什么疯啊!要不是你病了,我真想两大耳光子抽你。” 她是个小个子女人,瓜子脸,留齐耳短发,不施粉黛,文静的大学生模样, 可性格又是另一回事。她是罕见的火爆脾气,可能是天生,也可能是在医院历练出来的。杜秋低着头看她发火,忍不住把她想成一只跳起来踹人的兔子。 林怀孝摸摸鼻子,倒也没动气,只是笑道:“你知道我病了,还这么凶对我说话?心脏病人可经不起吓的。” 白羽翎不理他,略拘束地对杜秋解释道:“我是过来帮他量体温测血压,看看情况的。没有别的意思。” 杜秋也道:“我也就是来送的东西,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了。” “不,还是我走吧。他今天状态还行。” 她们各自退了一步,又不约而同去看林怀孝的意思。他果然去拉白羽翎的手,道:“你们不要一个个急着和我撇清关系。我看这里要不是我的家,你们估计要让我滚蛋了。刚才血压测到一半,先继续吧。”他把袖子挽起来,手臂内侧只剩下一层皮,下面贴着血管和青筋。 白羽翎熟练地帮他绑上袖带。她今年二十八岁,作为医生很年轻,作为心外科医生更是如此,七年制医科读完,正在接受住院医师培训。外科医生靠的是经验和技术,熬资历是免不了的,住院医师算是医院最底层,忙手术又忙值班。她这样都能抽出时间来看他,也算是情真意切了。 林怀孝的血压只是略高,杜秋道:“其实他看着身体还行的样子,不像是一般的晚期病人,有没有误诊的可能?” 白羽翎道:“不可能。他看着还行,因为他还年轻,除了心脏之外,其他器官状态良好。心衰病人一般都是老人,往往伴随心肺衰竭。他只是心脏不行,呼吸困难也不是肺的问题。” “那我倒是很适合器官捐献了。不过我不想当好人,还是把我的好器官烧掉算了。” 他又这么阴阳怪气着说话,说完又咳嗽。杜秋认识他的时候还不是这样,虽然性格活泼了些,到底还算稳重,现在完全算得上没由来发疯了。又没办法指责,病人的特权罢了。白羽翎帮他看了药量,又问了些医生常问的问题便要走。杜秋道:“你是回家吗?要不我让送司机送送你吧。” “不用了,地铁站离这里很近。”她简直是怕杜秋别有所图一样,把包抱在前胸,从楼梯跑着下去了。 她走后,林怀孝道:“她估计被你吓死了。” “这难道是我的问题?”杜秋抱着肩,也说不上有多高兴,“你这样到底算什么?” “算是好人啊。仔细想想,我解决了你们两个人的困扰。我现在哭着喊着说要和她结婚,我家里估计也会同意。她出于同情也会同意。可等我一咽气,她当三十岁的寡妇可太年轻。至于你,你爸估计就给你物色下一个人选。他又不是想让你嫁给我,是想让你嫁人。” 他斜着沙发上懒洋洋笑了,眼睛微弯,就是要故意戳她痛楚,“你是你爸的女儿,但他也是拿你当女人看。你想想他在公司提拔了几个女领导。你懂我的意思,我是长子,你是长女,虽然都混得不好,但你觉得是一回事吗?” “不用你提醒。” 平心而论,林怀孝是她认识的人里较不坏的一个,可又很难讨人喜欢。这世上有许多靠面子活着的人,也有许多不该戳破的事实,装傻充愣也好,他偏偏要当最清醒的一个,全说出来了。 杜秋也确实与他无话可说,就把送来的礼物和他点了点,又环顾客厅,问他还缺些什么东西。 林怀孝敷衍着应了两声,“你这样子就像是上班打卡,一定要坐满八个小时。得了吧,没事就走吧,也让我静静。我要是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是你,那我宁愿多活两天。” 杜秋拎上包就要走,电话却打过来,她只能去阳台接,回来时脸色不太好。林怀孝随口道:“怎么了,你妹妹又惹事了?” “不是她,是我公司的秘书打过来,有个小女孩来找我。莫名其妙的,我回去看看。” 林怀孝立刻起身,去拿自己的外套,道:“捎上我一起,坐你的车。” “你不是要静一静吗?” “我是不想听你说废话,可是你送上门的热闹,我不看白不看。” 杜秋虽然提前猜到来找她的是汤君,可真见到这女孩,她也是吓了一跳。因为只草草见过一面,汤君远比她想象中更小,八岁的女孩子,好像还没条大狗高,背着书包,左侧的两个发夹卡住刘海。 是地下车库的工作人员拦住的她,保安没把这么小的孩子放在心上,直接放她进来了。她到车库报了杜秋的车牌号,说认识她,想要等她过来。已经等了快半小时了,汤君不吃不喝也不说原因,车库的人也怕出事,找到王秘书让她联系了杜秋。 毕竟是在公司,影响不好,杜秋向王秘书使了个眼色,这件事要保密。她则汤君带上了车,加上林怀孝一起带了回家。她在公司附近有套房子,不过二十分钟车程。 林怀孝坐在副驾驶位上笑她,道:“杜秋,你好厉害啊,私生女都这么大了呢。” 杜秋瞪他,呛道:“你这样的身体,嘴上就应该积点德。” 汤君像是被这阵势吓到了,一路上都没说话,浑浑噩噩到了杜秋的客厅,可不敢坐,就抓着手站得直挺挺。 杜秋也不勉强,仔细看汤君的鞋与袜,白袜子,白跑鞋,面上都刷得很干净。倒看不出是单身爸爸忙碌着照顾的。她脖子上挂着学生证,薄薄一张纸,写着名字和班级,一看就是大人的字迹,一笔一划倒很工整。 杜秋弯下腰问道:“这是你爸爸帮你写的,还是老师帮你写的?” 小孩子两手绞着校服的边,小声道:“我爸爸帮我写的。” “你爸爸的字挺好的,你是叶春彦的女儿,对吗?找我什么事?” 汤君咬了咬嘴唇,小声道:“你是不是和我爸爸谈恋爱啊?他们说你和他吵架了。你不要生他的气,我可以去和外公外婆住的。你们快点谈恋爱吧。” 林怀孝抿着嘴忍笑,不说话,只在旁边鼓掌。杜秋冷笑着哼了一声。 “谁说的?你告诉我,谁在这么胡说八道?”杜秋自认很客气了,但眉毛一挑,嘴角垂下来,已经有雷雨天积云压迫人的气势了。 小孩子像小动物,最是能察颜观色,嗅到风声不对就跑了。可汤君跑不了,她咬着嘴唇,一抽鼻子就哭了。 第7章 对待感情就像是对待彩票,上当是肯定的 林怀孝看不下去了,起身把孩子拉到一边,对杜秋道:“你怎么把她弄哭了,别凶她啊。” 杜秋也愣了愣,“我没有凶她啊,我和我妹都是这样说话的。” “你妹和你关系很好吗?” 杜秋撇撇嘴,只能不响,但没什么反省的意思。汤君抹了抹眼泪,哽咽道:“不是你凶我,是我自己不好,我就是忍不住想哭。对不起。” 自甘上流 第6节 这孩子的家教倒是不错,就是越显得她像个坏人。她还没和叶春彦有什么瓜葛呢,担不起晚娘这个罪名。她又好气又好笑的,只能招呼人给小孩子拿汽水,结果翻箱倒柜也没找到,就选了瓶夏特丹的矿泉水充数,好歹也是有气泡的。 汤君喝了水,确实不哭了,因为觉得矿泉水的瓶子好看,捧在手里很认真端详起来。杜秋也松一口气,问她:“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从网上查的,搜你的名字就有你公司的位置,然后坐地铁,再换公交,再走路就到了。上次那辆送我的黑色的车,我把号码背下来。和保安叔叔说我要找这辆车的主人,他就让我来等你。” “那你挺厉害的,我自己的车,我都没记住车牌号。” “我看一眼就记住了。”她把脸一昂,腼腆笑着,倒也有小小的得意。 杜秋也不会哄孩子,只能拉开冰箱拿吃的堵她。她什么都不爱吃,可偏偏什么都有人送。五斤车厘子冻在里面,还没拆盒,下面则是五花八门的巧克力,这是出差带回来最稳妥的手信。上个月刚有熟人从法国回来,alain ducasse 和 patrick roger 的巧克力又装了一抽屉。 她随意挑了几样给汤君选,又抽纸巾帮她擦脸,“来,吃点巧克力,喜欢什么自己拿。” “我不喜欢吃巧克力,会长虫牙。”汤君规规矩矩摆完手,低头又盯着地毯。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道: “我爸爸没吃过,我可以给他拿一个吗?” “可以,不过小心你爸也长虫牙。” “那我会提醒他的。” “你爸爸的牙松了,有去看医生吗?” “爸爸说医生太贵了,不去看了。我觉得他是怕看牙医。” 杜秋让她逗笑了,叫人进来把巧克力装盒,又特意放了冰袋。她是单手递过去的,小孩子碰到冰袋,手冷得一缩,盒子砸在桌上,撞落一套杯碟。 一只咖啡杯骨碌碌滚到柜子底下,汤君吓坏了,急忙爬过去捡,手臂伸到柜子底下去够。手指刚勾到杯沿,头一抬,嗑到了柜子。 柜子一震,原本搁在顶上的一个瓷盘,砸在地上,碎了。 叶春彦赶来时,地上的碎瓷片刚扫干净。他急得脸色都变了,直勾勾盯着杜秋,就是喘,不说话。 汤君哭得抽抽嗒嗒,扑到他怀里,“对不起,爸爸,我做坏事了。我把阿姨的东西弄坏了。” 杜秋也正烦着,摆不出笑脸来:“你先哄哄她吧,你的女儿真的是水做的。哭了快有五分钟了,我说什么她都不听。” 他单膝跪着把女儿搂在怀里,抽出一包纸巾很仔细把她擦脸,“你人没事就好,别的我来处理就行。”他是店都来不及关就赶来的。汤君和学校请了一天假,根本没去学校,这事他到下午才知道,杜秋的电话再晚些打来,他都要去报警了。原本是又急又气,连怎么训她都打了两遍腹稿,可一见到女儿在哭,又心软了。 汤君总算不哭了,叶春彦也大致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你先自己出去等着,我和阿姨说几句话。”汤君被带出去吃点心,他对杜秋道:“杜小姐,方便我单独和你说两句话吗?”他看着坐在一旁的林怀孝。始终笑眯眯的一个男人,也不发声,就是饶有兴致看戏。 杜秋道:“这是我未婚夫,林先生。你有什么话当着他也能说。” 叶春彦道:“我的女儿摔碎的是古董吗?”到底是心虚,他的声音愈发含糊不清了。 杜秋靠坐在沙发上,翘起腿来,笑道:“你是准备赔吗?”这间屋子是她亲自选的家具,包豪斯风格,蓝色的真皮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水彩风景画。她坐着其中,也算是一个小景致。这是她的地盘,尽可以放肆些。 “我可以分期付款的。” 林怀孝插话道:“没事的,那东西也不贵,你卖掉个肾就好了。要不你卖身给她也行。” 杜秋道:“赔钱的事先别急,我还有些事想问你。你女儿为什么会觉得我和你有瓜葛,你和她说了什么吗?” “我不清楚,我都不知道她认识你。她怎么找来的?” “你自己去问她好了。当人家的爸爸可要更用心点,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实在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叶春彦把头垂得更低,眼睛朝下望,像是枚钉子,死死嵌进地板里。貌恭而心不服,他嘴上说得越客气,杜秋猜他越是在骂自己。 “道歉就不必了,只是你好像还欠我什么呢?” 片刻的愕然过去,叶春彦的面颊红了, 也不是不屈辱。但神色依旧淡淡,黑眼睛忧郁地沉默着,他只轻轻点了点头,决心一下,作势就要跪下去了。杜秋立刻就去拉他,“开玩笑的。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她拍了拍叶春彦的肩膀,让他站起来,“你还真是为你的女儿什么都豁出去。那你就好好听听她说话,那孩子很担心你的牙,去医院看看。钱不够我可以再给点。” “够了,已经太多了。” “那就请抬起头看我,叶先生。有件事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你却始终不愿意说,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你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连林怀孝也被勾起兴趣,扭头望过来。 叶春彦直视着她,平静道:“我不喜欢你说的话。曾经你接受过一次采访。你说,那些人之所以活成这样,因为他们还不够努力。现在社会要彻底的失败,是很不容易的。努力能解决大部分的问题。” “就只是这样?” “这样还不够吗?”他微微眯起眼,又露出了那熟悉的轻蔑。但这次却在杜秋心里引来了淡淡的愧疚。 “我不记得我说过这种话。” “我可以帮你把原报道找出来。” “我明白了,那是我不好,我不该说这样的话。现在我已经不会这么想了,谁都有不太聪明的时候。”杜秋确实记不清了,但想来她也是这样的岁月。刚回国那几年,她志满意得,满心抱负,自以为有一个璀璨世界慷慨地等着她去征服。她那时候怎么会想到今日,事业上的雄心只剩下一个订书机。 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也真的累了,肩膀略微垮下来道:“叶先生,有句话由我说可能太傲慢了,但我还是要开口。我很多时候反应过激了些,因为这个世界对我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宽容。” 叶春彦沉默了半响,终于道:“对不起,你的处境确实是我不了解的地方。” 他说得很真诚,和解来得很突然,杜秋反倒有些尴尬,也不说话,莫名怀念起针锋相对的时刻。 林怀孝忽然从旁鼓起掌来,“太好了,你们算是说开了,大团圆结局,你们可以接个吻加深一下感情。” “他这个人就喜欢开玩笑,你别管他。”杜秋摆摆手,“你可以带你女儿走了,打碎的那个盘子就是个纪念品,几千块的事。碎碎平安,别赔了。” 叶春彦潦草道了谢,立刻就要走,杜秋又把他叫住,“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女儿叫我阿姨就算了,你叫我阿姨,我可担不起这辈分。” 叶春彦回身笑了笑,很少见他这么笑,多少带些俏皮。他走到门口时,林怀孝故意把腿伸出去绊他。他虽然高,却很轻巧地躲了过去,一样淡淡道:“林先生你也再见。” 照例还是让老周把这对父女送回家。他们一走。林怀孝就问她,“你有没有和他睡过啊?” 杜秋给自己倒了杯茶,自顾自喝了一口,“你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又不是瞎子。那位叶先生长什么样子,我看不到吗?你故意不让我走,就是想证明你和他没什么。可你摸着自己良心想想,要是你撞到的是个八十岁老头,他摸黑斜了你一眼,你会这么放不下他,整天寝食难安吗?” “八十岁老头不能开车上路。” 一岔话,反倒显得心虚,林怀孝自然更笑话她,“你就是假正经,人好色又不是坏事,表示身体好。还是说你想让我给你个保证?那好啊,自由恋爱万岁,打倒封建包办婚姻和一切敢怒不敢言的胆小鬼。” 杜秋冷眼睨他,道:“我觉得你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骂我。我和那个人没什么关系的。之前是杜时青先去惹他,现在又是不知道搞出什么误会来。我可烦透他了。” 林怀孝把手机调成镜子给她照。话是这么说,她脸上却有淡淡的笑意,瞥了一眼镜子,用手去点嘴角,倒也不自觉。他道: “女人看女人,一眼能看出有几分姿色。 男人看男人也一样。我看,这哥们不错的,长得好,腰也有力气。” 杜秋嫌他说话太野,不理睬。他也不恼,继续道:“对待感情就像是对待彩票,上当是肯定的,只有疯子才想从中得到幸福。化用自《红与黑》你也要放松放松,花点小钱,及时行乐。”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样,我替你保密,你借我一点钱。不多,就一百二十万。白羽翎从家里去医院就要四十分钟,太累了。我准备就近给她租套房子,看中一套,五万一个月,整租两年。以后我去找她也方便。” “别拿我寻开心,这点钱你会拿不出来?少买一辆车,就全有了。” “最近有些事,不方便动。下个月就能还你。” “我借你钱是无所谓,但你确定她会收吗?” “我有我的办法,你别管。” “那她同意了,你再来找我。这钱我不能直接给你,要是被我爸或者你爸看到了,没办法解释。到时候我直接帮她付了房租,她拎包入住就行了,也省力。” 杜秋不敢给他明确的态度,毕竟这种事容易穿帮。林怀孝也不强求,说想自己散散心,就直接走了,也不让她的司机送。 他走后,杜秋独自喝了半壶茶,静静思索着。林怀孝性情乖张得很,但他的话不无道理,她之前太忧心杜时青对叶春彦有意思,想来是以己度人了。她妹妹喜欢同龄人,她又何尝不是。二十来岁的男孩终究幼稚了些,四十岁的则该多注意些身体。漂亮的小玩意儿她也见过不少。她这样的身份,男人只恨当不成小白脸。 但送上门来的,性格都别别扭扭。要么太讨好,只差她喝口茶都要帮着擦嘴,企图心明晃晃摆出来。她倒也不缺个跟班。要么板着脸哼哼唧唧当圣人,实在该少看些二流电视,真以为不给她好脸色,她还要刮目相看。 要是在圈子里找熟人,最好也不过林怀孝这样。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奄奄一息。钱还是要摆在第一位,要不然累死十个律师起草婚前协议也没用,总有账抹不平,到最后打起官司来,给外人看笑话。冷酷一些想,父亲的选择也没错,当寡妇最妥当,既证明她能结婚,又不用当真受婚姻的拖累。说出去面子上也风光,她是和高中同学生死相依了,谁敢说她是为了钱。 可惜还是过不了自己那道坎。良心有时候是个落在地上的图钉,尖朝上,冷不防踩上去一痛。。 她不是生来克己的性格,但在这么个位置上,左右进退都要小心。名声上,女人终究比不过男人潇洒。多少浪荡子结了婚,过往的情史都翻篇了。她可享受不到这待遇。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道理是这样讲,可她是患过厌食症的人,连吃都能忍住,难道把持不住一个男人吗? 林怀孝装得大度,难免不是要抓她个把柄。他外面找人,她也找,这样扯平可太容易了。家里要怎么交代?她从小到大都不是乱来的人。 一想到父亲审视的眼光,她的胃又紧缩起来。 就算她这头应付过去,叶春彦也未必会答应当情人。其实真得手了大概也不过如此,她又不是个太有常性的人,到时候还要平白花笔钱当封口费。 算了,左右不过是个男人。她千般烦恼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大可以摆在最后。 真要她多关心的男人还是林怀孝。林家办信托比杜家要早,他不至于连这些钱都拿不出来。不想惊动家里倒是个解释,可他肯定也有私房钱。再不济,卖掉两块表也能套现。 他该不会要跑吧?这个念头只一阵风就飘远了。他要走早就该走了,何必拖到这时候。临死前求自由,顶多是享受选墓地的自由。这么多被浪费的青春,早就被辜负透了。 第8章 这世上总有人更好命些,但未必是你 叶春彦领着女儿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赵。老赵还是老样子,缩着脖子,自带一包花生,在楼底下闲坐着。自从他女儿工作后搬了出去,他就宁愿这样子在外面坐到天黑。这里的一班老头老太都差不多是这样子,说别人的闲话时总是一天一个样子,而聊起自己家的事则反反复复只有几个话题,无非是房子、票子和孩子。 老赵道:“我家女人啊,最近越来越乱花钱了,找了个裁缝做旗袍,花掉三千块钱。我和她说寻死啊 ,做这么贵。她说预备着女儿结婚时穿。你们说她是不是想一出是一出,八字还没一撇啊。” “那你要积极点给她介绍的啊。”有个老太笑着道:“我看你隔壁的叶先生就蛮好的。” “他不行的,有小孩的,正经女的谁愿意去当后娘啊。”老赵还要笑着骂两句话,却看到对面老太的脸色不对了,眯着眼一个劲朝他暗示。他一回身,看到叶春彦就站在后面。他是背对着光,五官全沉在阴影里,只勾勒出个又瘦又高的轮廓,像个鬼影似的。 老赵吓了一跳,搓着手和他寒暄几句。叶春彦微笑着把他叫到旁边单独聊,“我女儿今天离家出走了。” “啊,那要不要紧啊,找回来了没有?” “已经找回来了,她找到别人家里去了,就是之前开车过来的那位小姐。不知道谁和她开了些玩笑,说那是我的女朋友。她就当真了。” “这个啊。小孩子也太认真了。” “小孩子不懂,大人要懂。人家已经结婚了。有些话不要乱说。谢谢啦。”叶春彦说完就走了, 他不笑的时候,像是大理石切出来的台面,四平八稳又不近人情的冷。 老赵搓了搓手,觉得凭白受了点气,但也不便声张。 杜时青低着头,在课本上奋笔疾书。家庭教师狄梦云隔着张桌子看她,起先以为她在记笔记,凑近看了,才发现是在书上画小人。 狄梦云忍耐住脾气,拿笔轻轻敲她的桌子,用哄孩子的口吻对她道:“杜小姐,请专心点,我刚才讲到哪里,你还记得吗?” 杜时青甩给她一个含含糊糊的笑,点了点阅读材料,那是她半小时前就已经说到的地方。 可又能怎么办呢?狄梦云只能重头讲一遍。如果杜小姐是个容易教的学生,她的姐姐又何必花那么多钱雇一对一的家教。这是她早有准备的情况,只是烦躁是一回事,嫉妒又是另一回事。 这世上总有人更好命些,但狄梦云不是。她是个很苍白的女人,五官也淡得寡味,但这淡又为她平添了许多小家碧玉的情调。她是研究生,又拿着双学位,自然从她的寡淡上引申出一个书香门第的家庭。她也不多解释,只是简单地说母亲是老师,教了她许多事。 没说出口的事是母亲不过是个小学的代课老师,到退休都没拿到编制,为了过日子,不得不和一个开超市的小老板姘居在一起。狄梦云的一切都是自己拼搏得来的,夏天住在没空调的房间里写功课,实在太热,就拿着书到弄堂口吹风。不远处公厕的臭气阵阵飘来,有男人嫌脏,当街撒尿,扭头看见她,阴森而恐怖的一瞥。 这样的经历说给杜小姐听,她估计只当是故事。她有一个独立的书房,与墙同高的胡桃木书架,一个放杂物的矮柜,面上四个角镶嵌母贝,正中是牡丹雕花。这是从法国运来的古董,杜时青却只是嫌老气。她还有一个专门的盒子放钢笔,六七支笔,德国与日本产的居多,但她只是觉得好看,买来并不用。还有一把吉他搁在屏风后面,这是她最喜欢的东西。她不太会玩音乐,却爱听。 杜时青认真了一会儿,点着纸问道:“kibe 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我只听过 kenzo。” “这个词作名词一般解释为冻疮或者裂伤。” 杜时青惊呼,“现在还会有人长冻疮啊。我从来没见过,只在书上看到过。” “我就有冻疮,只是现在不发。”狄梦云顿一顿,补上一句道:“有个常用搭配叫 gall someone‘s kibe 指的是戳某人的痛楚。” 杜时青不说话了,她再迟钝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半个小时的课结束后,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她找出一个没拆封的卡地亚小包送给狄梦云,“谢谢你每天过来给我上课。” 狄梦云婉拒了,“我拿了你姐姐的工资,不能再收你的礼物了。” “没事的,不告诉她就好了。你拿着,不喜欢就卖掉,当帮我一个忙,替我打听一下现在二手市场是什么价钱。我想卖掉点东西换零花钱。” 狄梦云是个不爱得罪人的性格,犹豫了片刻,道:“好,那我帮你打听一下。不过只是打听打听。” 自甘上流 第7节 她去洗手间,回来的时候衣摆带到了桌边的一个相框。好在是掉在地毯上,玻璃没有碎。她捡起来仔细看,里面是两个青年人的合影,都是十六七岁样子。穿红裙子的少女眉眼依稀能看出是杜秋,她还用手臂勾着一男孩。他看着很是清秀文静。 狄梦云指着那照片道:“你姐搂着的这个人是谁?” 杜时青敷衍地扫了一眼,“是我表哥,我姐的表弟,以前住在我们家。不过早就出国了。” 她把相框放回去前又多看了两眼。他的眼睛下面有颗痣,位置很特别,说不清算不算泪痣,在黑眼珠正下面的一点。 杜秋又去找了叶春彦,她为自己找了个很合适的理由。那对父女知道她的住处了,应该探探口风,可别泄漏出去。她选了八点之后过去。老年人就像植物,喜阳的。天一黑,他们就是再清闲也不爱在外面多溜达了。 果然,她到了之后,店里几乎没人。叶春彦正漫不经心擦着杯子,抬眼见她过来,也就笑笑,没什么特别的招呼。 杜秋拉了把椅子坐下,“你怎么总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眼睛也睁不开。” “我觉得还好。我的眼睛也睁着。”这只是很随意的一句话,杜秋却想较真了,走过去让他别乱动,隔着薄薄一层灯影打量他。倒也有点道理,他的睫毛太长,直直扫下来,一条黑线划在眼皮下面,总像是半垂着眼。没有风吹过的池塘,一个昏沉沉的旧梦。 他也被她看得不自在,眼神轻轻扫过来,又朝下面望。杜秋坐了回去,问他:“你的牙去看过了吗?” “看过了,配了个牙冠,睡觉时候戴着,过两周应该就能找好了。” “牙要好好看,影响你说话。我总是听不清你说什么,也可能是你说话的方式特别。” “可能是你聋了吧。” “嗯?”她立刻把眉头皱起来。他在一旁轻笑,“这不是听得很清楚吗?” 虽然是小小的冒犯,但还是有趣占了上风。他并不因为受了她一些恩情而生出多少谦逊的姿态,像是小学的男生,没什么特别的道理,就喜欢拉一拉女生的辫子。她微微一笑,道:“终于不和我说对不起了?太好了,你每次口不对心和我道歉,我都想给你一拳。” “那真是很抱歉。” “拿你没办法,你真是很有个性啊,叶先生。泡杯咖啡给我吧。” 他没再说什么,很快就端上来。咖啡倒在小杯碟里,很普通的白瓷杯,胜在干净简单,她抿了一口,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拿铁?” “你拿咖啡来的那次,我看到你的杯子上的标签。你好像买咖啡时没有留本名,写的是余小姐。” “这是我妈的姓。你很细心,咖啡也不错。还看出来什么?” “你好像东西两边的房子轮流住。买咖啡的时候,标签上有咖啡店的位置,在市区。可上次你是从郊区来的,走高架了。” 他还藏半句话没说,从咖啡店还能推出她住的小区,毕竟这附近就几处高端楼盘。要是记者有这点心眼,她倒是该紧紧弦了。 “你女儿像你,很聪明。别耽误了,她在哪里读书啊?” 其实那天学生证上有校名,可她忘了。叶春彦报了个名字,她还是没印象,她只知道要花二十万捐名额的几所小学。他苦笑道:“没听过,是吗?挺一般的公立学校。” “你为什么没读完大学?”自然是找人查过他的,复读了一年,读的大学一流,还是难考的建筑系。但第二年就被劝退。那时候大学还是严进松出,单纯的旷课不至于有这待遇。必然要犯事,还要是大事,对他那个年纪,她第一个能想到的是嫖娼。 叶春彦手上的动作没停,语气依旧淡,道:“被劝退了,聚众斗殴拘留了,有案底。” “你打别人?” “说不清楚,三个打我一个,我把其中一个从二楼丢出去,他骨头断了。” 杜秋笑道:“赢了就好。” 他望着她也笑,不像有多少悔意。这样故事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荒唐又有趣。他对她,本就是故事里的一角,越曲折离奇越好,反正是吹不进她生活里的风波。 喝完咖啡,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说。杜秋把咖啡杯放回桌上,两根手指推过去,叶春彦弯腰去接,一不留神就点在她手背上。这已经是第二次意外了。他们不约而同想到这点,都笑了。 “你的手很冰。”叶春彦背对着她洗杯碟,水声哗哗。 杜秋淡淡道:“天冷嘛。” “你今天特地过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来看看你,怕你记性太好,忘不了我住在哪里。” 叶春彦笑了,“已经忘记了,请别担心。” 之后就再没有人说话了,杜秋让老周把车开来。他的店门口的没有车位了,所以车停在两公里外的商场下面。还有五六分钟能等,他们间的沉默并不难熬,好像已经很熟悉那样,叶春彦就站在一旁候着,静静地微笑。杜秋故意问他,“你在等什么?” “等我该怎么感谢你。” “那我要个特权,以后我过来,咖啡都要免单。” 车到了,叶春彦上前为她拉开车门,“好的,咖啡免单,甜点按三倍价钱卖给您。” 杜秋笑着望他一眼,坐进车里。车发动,他还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她扭头望出去,他的长外套没有系扣,风一吹,破旧衣服也穿出落拓潇洒气。到底是衣服要靠人来撑。 他确实是个漂亮男人。要是他没有孩子,她没有未婚夫,许多罗曼蒂克的发生倒还有余地。 杜秋自认和叶春彦的一切交往都是客客气气,规规矩矩的,甚至简单得略显无聊。但这倒不妨碍她的好心情,没什么由来的。见过他之后,她像是一小片薄荷含在嘴里,凉丝丝,轻飘飘,融化了还有余味。 回到家里,她轻轻哼着歌上楼,二楼的小客厅里亮着灯,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等她。一见她的笑脸就道:“你最近好像很闲啊?” 第9章 秋后算账和论功行赏其实是一回事 杜秋肩膀一紧,走到父亲面前,小心翼翼道:“爸,怎么了吗?” 杜守拙哼了一声,虽在发火,倒也笑,“真搞不懂你有多少能力?大的公司管不好,小的事情也不做好,口气倒是不小。” “到底怎么了?” “你现在还来问我?没人给你打电话吗?” “没有啊。没有人和我联系过。” “那你该好好管管你手下人了。多用点心思,别结婚也结不成,工作也做不好。早知道别让你读书了,二十岁结婚,现在我孙子都上学了。”他的眼睛一眯,眉毛朝中间抬,一种很客气的轻蔑,甚至都懒得花大心思为她恼火。失望也算不上,本就没放什么希望。 这个眼神太似曾相识。她怎么就对叶春彦的那一瞥反应过激,原来病根在这里。 “好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父亲起身,回房间去了,留下杜秋已经站在客厅里,低着头,回味着那片刻的屈辱。 杜秋立刻给王秘书打电话,她那边也一头雾水,但立刻道:“请等我一下,我马上帮您去问。”二十分钟后王秘书的电话过来,“媒体那边出了些问题,网上闹起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直接联系到我这里,底下人在自己在开会。是我失职了。” “把参会人员名单给我一份。” 杜秋的手抖了一下,不是怕,是怒。这件事她不知情,父亲却知道,也就是部门里有人越级上报把她架空了。虽然她是新官上任,底子薄,但闹成这样子,一点面子都不给,难怪父亲生气。她怒极反笑。 名单拿来了,果然组织会议的就是周长盛,几个中层骨干都在列。多少有法不责众的意思,就算她秋后算账,总不能把人全一撸到底。态度倒是很明确了,这才是部门里做实事的,一呼百应,谁才是空降的领导,众叛亲离。 简单上网搜了搜,原来这次的公关危机是父亲的采访惹出来的。采访视频上了网,他的那句‘一顿饭花一百块钱叫外卖,可以买多少方便面?’惹了众怒。网上都骂他是不食肉糜,寻常人家哪里会一餐吃掉一百块,再加上他说自己每月吃一次方便面,更像是逢场作戏。之前福顺旗下的方便面统一涨价,本就有怨气,这次一点火星,立刻就引爆。或许其中有竞争对手在推波助澜,但这种事不好好处理,难免影响品牌形象。 她再登录公司的内网,原来周长盛也不是没通知她,他是在办公系统上发了个加急申请,说要开个紧急会议。她当然没看到。 他打了个半天的时间差,就越级汇报了。真要刨根问底,反倒责任还出在她这里。谁让她周末不去公司,又一天只检查一次办公系统。 装得好像他没有王秘书的电话一样。他要真是毫无办法,她父亲又是怎么知道的?处心积虑,也不过是给她上眼药。 这种事也不方便她亲自出面。她让王秘书连夜给罗记者打电话,故意兴师问罪道:“怎么这么大的事情我作为杜小姐的秘书不知道,杜小姐却知道了?”公司里的内斗不能说给外人听,秘书就是派这用处,“还有为什么你们没有好好审稿子?当时拍了这么多素材,全放出了?” 罗记者也大呼冤枉,说是网友仇富心理重,一点小细节就揪着不放。他们事先也没想到,出了事也是第一时间邮件通知他们。最早知道的是周长盛的下属小郑,一向是他负责和媒体接洽。 话全套出来了,杜秋再打给周长盛,开门见山问他有没有讨论出公关方案,准备如何处理。 周长盛在那边伏低做小得厉害,“对不起啊,小杜总,之前怎么都联系不上你人。只能先找你爸爸,杜总说时间要紧,所以我们就先开会了。毕竟公关有黄金 24 小时,事情越拖越坏,网上舆论发酵就不好。这件事都是我的错,等这件事一结束,您想怎么处置我都好。” 杜秋笑道:“怎么会呢?你也是一心为公。你说的对,时间最重要。你去安排一下,明天六点我们公司开个会,尽快出一个处理结果。” 到公司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会议室里倒是灯火通明,亮光往外涨满,像是疲倦的人刻意瞪大的眼睛。已经到会场的人,人手一杯咖啡摆在面前。 杜秋笑着走到桌前,道:“大家辛苦了,都是为了公司不容易。这件事结束后,我一定会好好犒劳大家的。” 周长盛抓紧道:“小杜总这次也是第一时间赶过来。相信在领导的指挥下,大家只要齐心协力,肯定能解决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在场的人有几个捧场笑了笑,另有几个面无表情,还有一个打哈欠的最抢眼。杜秋一一扫过他们的脸,要细细分辨,却也分辨不清。那一张张笑脸,有多少是阳奉阴违,有多少是落井下石?而那些沉默的人里,又有多少称得上忠心不二。 咖啡店照例是礼拜天闭店,叶春彦把汤君送去上兴趣班,自己去见姨妈。他和姨妈家很不熟,但又不得不打交道。这其中有许多旧恩怨,拖到现在,一代人老了死了,成了新烦恼。 外婆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样子端庄,性格活泼,更讨喜些。八十年代随大潮去日本打工,那时候汇率高,一个月能赚一年的钱。可外面讨生活也不轻松,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出去无非是女的在洗盘子,男的去搬死人,十来个年轻人安排在一间房睡,像罐头似的。晚上总能觉得有人在偷偷摸她。 她熬不下去,在饭店里经人介绍,去了银座当招待。自此以后,境况大不相同,工作清闲,客人大方,送她的礼物连包装都精致。她一个月向家里寄两次钱。不过风声也传回了国,都是当年和她一起出去的朋友,众口一辞说她在外面给人当情妇。既是笑话她吃不得苦,又恨她钱来得太容易。 一年后她回来,完全成了时髦的异国女郎,却肚子却大起来。家里人要打,要骂,她也不吭声,直接把包拉开,把一叠一叠的钞票铺满整张床。于是,都不说话了,睁一只眼闭一眼。 为了给孩子上户口,她胡乱找了个人结婚,孩子跟母亲姓叶,男人连她的手都没牵过就离婚。家里又买了一套房子,给妹妹添置了许多首饰。不过来得太快的钱又散得快。她原本想在日企当职员,可做了半年就不做了,孩子没人带。后来又和人合伙做生意,亏得血本无归。她没了钱,娘家也愈发冷淡她,就彻底划清界限,只拉扯着儿子,相依为命。 但是娘家也不好过,当年的钱谁都不敢动,就存在银行吃利息。十年一过去,贬值贬得可怜兮兮,结果到头来可依仗的只有老人的一套房。 叶春彦也是为这房子来的,汤君要上对口初中,需要学籍和户籍一致,就必须把户口迁回这套老房子。外婆过世前想着大女儿的好,明确说这房子有叶春彦一份,不过到底是口头协议。这套房子如今落在姨母手里。 在他母亲的印象里,姨妈是个沉默寡言的妹妹。但他所见的,不过是个刻薄老太。越是上了年纪,命运加诸给她残酷底色就越是鲜明。她的眉毛朝上吊,眼皮向下坠,鼻子两侧是深深的法令,嘴角往下一瞥,嗓子就捏尖着要吵架。她四十岁离了婚,儿子只上了大专,后来托关系进了地铁站当临时工。 每次叶春彦说户口的事,姨母都岔开话题。起先还打感情牌,后来让他问烦了,就只说要钱。叶春彦前前后后给了二十多万。到上个月是最后一笔款子,她那头也松口了,把他叫来面谈。 姨母住在工人新村的二楼,此地前年就说拆迁,但总有几户不同意,拖到现在进退两难。老房子,位置好,面积小,拆迁补偿不如房价高。可设施老化,久住不便利,只等着哪个冤大头横空出世,高价买下。不过真拿了钱再买新房也困难,只能看起了郊区的别墅。 先绕过一个垃圾桶,上一道窄楼梯。一户人家门口贴着张褪色的福字,叶春彦敲门,开门的是他表弟,几个月不见,似乎又胖了。他是很能验证心宽体胖这个道理,身高与体重在数字上趋近,微微驼背,从背后看像是能直立起身的龟,圆而宽厚的肩背,见不到腰。 姨母新烫了头,怕卷便直,头上还顶着发圈,也不避讳,见他来,先寒暄几句,又把地上的礼盒往他面前一推,道:“你表弟的单位又发东西了,这个牛肉干挺好的,你等会儿带一点回去。” 叶春彦道:“谢谢,不用了。” “你那咖啡馆现在还好吗?有人去吗?” “也就这样,做的是熟客生意。” “现在很多生意的都不景气了,不像前几年势头好。所以说现在还是有编制最吃香。”姨母扭头对儿子笑道:“你也就熬一熬,过两年等编制空出来,日子就好过了。” “我女儿的事情可以谈了吗。我的钱你们应该收到了。” 表弟低头讪笑,姨母扭头过去,眼睛望了一番,明白还是只能自己开口,“我和你讲,你还是要放宽心。现在这种好初中收人都是从小学和幼儿园看起来了。你家小孩,读的小学也一般性。学校还要看父母背景,你又这个样子。就算让她把户口迁进来,学校也不一定要她。” “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我们也是为你好,不想你白开心一场。小孩子嘛,读书是一回事,开心最要紧。”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之前的钱不够,还要多少?” “二十万那是去年的事,你看看现在房价是什么水平呢?话说难听一点,你小孩读书着急,我们没有几百万把房子卖给你已经很客气了。”她把一只手伸出,五指张开,“现在至少要这个数,五十万。” 叶春彦不声响,略抬了抬眼,拖长音噢了一声。 姨母怕他发火,索性站起身,语速飞快,先声夺道:“你也不要觉得我们对不起你。真对不起你的还是你妈。那时候和她一起去日本,现在混成大老板的都有好几个,再不行,房子总是有了一套。她倒好,大着肚子回来了。坍台哦,连我也要早点嫁人怕受她拖累。要不是这样,我会和那种人结婚的。” “妈,别说了。” “什么叫别说了,我讲的对不对啊?你那个爸靠不靠得住啊,你读书,读书他不管。你工作,工作他不管。两手一摊,说没办法。那谁有办法?还不是我拉着个脸给你去想办法。”她把脸一别,手埋紧脸,佯装又要哭。 叶春彦依旧面无表情,问她道:“是不是一定要这五十万才行?” “对,你有怨气也没办法,事情就是这样子了。大家过日子都不容易。钱拿来,话才好说。不然只要我有一口气,绝对不给你女儿上户口。” “我知道了。”叶春彦推门出去,穿过两条街,到了菜场买了点西红柿和牛腩,预备回家给女儿炖汤。 自甘上流 第8节 第10章 来日方长,她还年轻,就是熬也能熬死他 公司虽然有公关小组,但危机处理都是外包给公关公司做的。那面一早收到了消息,三把斧已经用上了:联系平台,控制影响,准备公告。公告已经拟定了一稿,但要不要发还是要公司内部拍板。 杜秋在会上听了各方意见,还是不赞成发表的居多。多数人还是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网上的议论持续不了三天,发公告道歉反而露怯,留给对手日后攻击的把柄。少数派觉得这本就是小事,略一低头博个印象分。 会开到八点,公关公司希望十点之前得到回应。杜秋拿不定主意,索性休会,“大家先去吃早饭,四十分钟后我们再回来。咖啡就不用买了,我请大家。” 她回了办公室锁上门,绕着办公桌踱步。这次的事父亲已经先一步知道,照他的脾气早就该插手,今天却没来公司,算是隐而不发,多少算是给她个面子,让她在部门里能立威。她真正该揣摩的是父亲的心意,这次的问题不算大,可要是不趁父亲的意,就是处理得好也是差。 可惜是君心难测。父亲有了决断也不说,就是要让她猜。 杜秋打了个电话给杜时青,这个时间她还没起,梦吟一般开口道:“姐,这么早你什么事啊?” 杜秋道:“你下楼去看看爸,看看他今天早饭吃什么?” “为什么啊?你没吃早饭啊,要不要让司机给你送一点。” “不用,你帮我去看一下,就当我拜托你。” “好了,好了,你等我一下。”手机搁在一旁,就听到她穿拖鞋踢踢跶跶的脚步声,几分钟后回来,告诉杜秋,“爸在吃方便面。” “有没有放肉?” “没有,就是光面,好像调味都没怎么加。” 杜秋了然,父亲对方便面带有某种迷信。他是白手起家,赤脚医生的孩子后来成了木匠,在全国东奔西跑,第一次吃到方便面时惊为天人。他一向把开这公司当作一种伟大的责任,自欺欺人也好,他依旧觉得自己和那些吃面的普通人是一道的。 她把王秘书叫来,道:“我决定了,你和公关公司的人说一声,今天要发公告。不过现在的措辞不合适,要好好改。措辞要亲民一点,态度要不卑不亢。具体怎么改我们一会儿开会讨论,让他们也想想,到时候一起碰。” “好的,我明白了。” “对了,我之前让你去问你的事情怎么样了?到底是谁和我爸通风报信的?” “媒体那边的消息给小邓,小邓告诉周长盛,然后他立刻去找了邱松涛,然后您父亲就知道了。” “我想也是他,姓周的在我面前无法无天,应该就是邱松涛撑腰的。”邱松涛是早期跟着她爸创业的元老,也是之前去甄莉雅给她指教,被她打发回来的第一人。 这一班老臣,各个和她爸称兄道弟,觉得平白比她高了一辈分,什么都要按旧规则来。 “那下面人什么态度。昨天的会我没出现,就没人觉得有问题吗?” 王秘书吞吞吐吐起来,面上带着尴尬的笑。杜秋不耐烦道:“有话就直说,我找你来就是想听一点实话。下面做事的人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是有点抱怨,倒不是对您。主要是觉得朝令夕改,公司内部意见不明确,您这里点头的项目,过几天又被您父亲驳回了。对您的定位也不明确,不知道您会不会在部门长待。有些人就说了些气话。” 杜秋挑眉笑了,“说了些什么气话?我也听听。” “说,反正是杜家的公司,杜家的钱,想怎么折腾,都是杜家人的自由。有钱人爱用钱打水漂,打工的也管不着。” “说得挺客气的,看来我们公司的整体素质挺高的。好了,我知道了,还有一件事,一会儿开会,你帮他们订一下咖啡。换一家店,我把电话给你。” 她把叶春彦的私人电话给了王秘书,又先打了个电话过去,和他通个气,“给你一笔生意做,马上送点咖啡来我公司。我秘书一会儿给打给你说具体要求。” 叶春彦道:“我们店不送外卖的。” “那可以从今天开始送。你不是说我应该有些特权吗?” “要几杯啊,杜小姐?” “你记得亲自来。” “您觉得我店里还有其他人愿意来吗?”他似乎在那头苦笑,她则心满意足挂断电话。越是这种紧要时刻越是想见他,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种无伤大雅的叛逆,像是学生在课上传纸条。光是想到他垂头丧气打包咖啡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开心。 周长盛敲门请求进来,见杜秋脸上微微有笑意,以为她心情大好,便随意道:“小杜总,有什么事找我吗?” 杜秋轻笑道:“没什么,表扬一下你,你挺厉害的。昨天我不在,你已经把事情处理了一大半。”他沉默着低头,等着她来兴师问罪。“别紧张,你跟我的时间还不长,但是你的能力我已经清楚了。你在这个部门做了有几年了?” “快十年了,下面不少人都是我一手带出来。 ” “劳苦功高啊。”杜秋又笑,“其实我觉得你在这里待着也屈才了。是这样的,等这次的事处理好,我准备把你调去生产基地,主管一个部门,升半级,薪酬待遇,都会有提升,你觉得怎么样?”这是明升暗调,生产基地在外地,交通不便,油水也少,他的靠山和亲信也全远离了。 “谢谢杜总抬爱,可是我的房子买在这里,老婆刚生了孩子,我实在不能走开,调过去了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这种小事何必操心呢,调过去了你可以住宿舍,涨了工资,你拿加的钱去请个保姆就好了。你太太也会懂你的心意。你还年轻,有机会要多历练,有困难就稍微克服一下。” 周长盛急了,脸是生牛肉的红,忙着道:“杜总,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 杜秋收起笑脸,语气一重,“你说什么?” 他抬起眼瞄她,又把眼皮垂下来,大声道:“谢谢杜总。我一定全力以赴。” “你也不用太高兴。毕竟到你调走,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要走流程。现在部门里的事先做好,别高兴过头疏忽了。”她笑着挥手打发他,“好了,你走吧,这件事先保密,以免别人嫉妒,觉得我偏心你。” 周长盛临到门边,杜秋又把他叫住,“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不喜欢被人叫我小杜总,你刚才那样叫我杜总就好,我想不至于有人分不清我和我爸。” 周长盛讷讷,小心为她带上门。按他的脾气,估计一扭脸就去找邱松涛诉苦水。其实这么大的人事调动她未必能先斩后奏,但谅他们也没这个胆量找他父亲诉苦。她就是要把周长盛挂在墙头示众,一个教训,人来人往都看着点,既然是她家的公司,那她还是说了算的。 叶春彦的咖啡送来了,他亲自上门,等在办公区外。王秘书前来通报,杜秋招招手,把他叫进办公室,拿出手机装模作样给他转账,“我请大家喝咖啡。你看看钱对吗?” 叶春彦低头一看,转了一千五,显然是太多了,关键是附了句留言,“我明天过来找你,你的店开到几点?”他会意,立刻道:“转多了,我退给你。” 他脸上一本正经,又转回给她五百,留言道:“开到晚上八点,可以多等半小时,但也别太晚。” 杜秋笑了,让王秘书打发他走。他大大方方从工作区穿过去,职员见了也不起疑,顶多窃窃私语几句,“这家店服务不错,还亲自送上楼。送货小哥也好看,估计要加服务费。” 咖啡分发下去,比点单的数量多了一杯,说是送的。杜秋也没想好怎么处置,就拿着去开会,走廊上正好碰见邱松涛。他是个悍匪模样的秃子,却习惯带着副金丝眼镜充斯文。 迎面碰见了,邱松涛倒是挺积极,笑着对她道:“听说你六点就来开会了,太辛苦了。公司里的事不用操之过急,倒是人生大事可以急一急,你爸等着抱孙子呢。” 杜秋胃里有一根弦绷紧了又松开。她把咖啡递给邱松涛,笑道:“邱老师,今天这咖啡给你。那你多拼一拼。我先去开会了。”真后悔没在咖啡里投点毒。倒也不急。来日方长,她还年轻,就是熬也能熬死他们。 公告下午就发了,承认了杜守拙在采访中的发言确实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虽然是道歉,但也不至于太卑躬屈膝,平台那边已经沟通好了 ,之后就把话题往贫富差距上转移,估计两三天里热度就下去了。 杜秋回家吃的晚饭,杜守拙在餐桌上少见地赞赏了她,“你这次做得还不错。”她还来不及谦虚几句,他接着又道:“不过家里的事你也要多关心。多看看你妹妹。别逼她逼得太过。” 杜时青这两天称病,晚饭总是端上楼吃的,其实不过是想避开见杜秋的面。她的气还没有完全消。家庭教师狄梦云也在楼上,小厨房单独为她煮了些饭,她每每都是吃过晚餐,为杜时青检查完功课才走的。 杜秋把她叫下来,到书房单独聊,“我妹妹心情不好,有没有影响到身体?她好像饭越吃越少了。” 狄梦云道:“她应该不饿吧,我看到她有在偷偷吃饼干。” “那就好,能吃饭就行。”她是得过厌食症的,对这格外留心,“她最近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和叶春彦一样,她也喜欢低头看着地,但她的恭敬可不是装的,甚至算得上畏缩,“你的妹妹好像在偷偷变卖东西。我已经看到好几次,她出门的时候背着一个贵的包,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个便宜的。她还送了我一些礼物,想让我为她保密。” 杜秋道:“我明白了,我不会让你难做的。你知道卖东西是为了什么吗?” “不知道,但估计和她男友有关系。她有几次接了电话,不想让我听到,就去阳台,但能看到她笑得很开心。我好像还听到了她说结婚。可能是我听错了。” “谢谢,再帮我留心她一点。她最近学习怎么样?她如果不肯背单词,就先把听力搞上去。” 狄梦云咬了咬嘴唇,犹豫片刻道:“她做听力时睡得很香。” 第11章 你还真是给脸不要脸 叶春彦在店里理货,心不在焉,连着出了两次错。数到第三次时,关昕用脚推开门进来,他两手端着个盆,兴高采烈道:道:“叶子,叶子,我给你弄了个好东西来。好好养,过一段时间就能开花了。” 叶春彦无精打采扫了一眼,道:“哦,大蒜还能开花啊?” 关昕放下盆,笑着拿拳头捶他,“你放屁,没见过水仙花啊。我丈母娘种了不少,我特意给你选个好的。过年就能开花了。我专门开车给你送来的,你可要请我吃饭。” “没钱。”他泡了杯咖啡给关昕,懒洋洋道:“谢谢你了。” 关昕是个爽朗的年轻人,也没什么特别英俊的地方,也没什么格外丑陋的缺点。五官按平淡的方式组合起来。可他一笑, 整张脸都亮起来了,好像不受他快乐的感染,便是一种罪过。叶春彦和他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以前住得近,后来各自成家搬走,也没断了联系。 关昕喝咖啡像喝可乐,深吸一口气,闷掉一半。还好知道他这脾气,给他加了冷牛奶,不然准烫到送急诊。他望着叶春彦道:“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虽然你平时就不太高兴的样子。” “缺钱。”他避重就轻说了姨母的事,他倒还没什么情绪,关昕倒替他义愤填膺起来,“这什么人啊,她和勒索有什么区别。你干脆闹到她儿子单位去,贴大字报,拉横幅。” “那太丢脸了,而且我能去闹,到时候她去我女儿的学校肯定闹得太厉害。不要影响孩子。” “那你准备怎么办?卖肾啊?” “卖肾要先配型的,不配型的话,卖不了多少钱的。”他说这话还挺认真,关昕吓坏了,捏着肩膀劝他冷静。见他忍不住笑了,才知道他在开玩笑。 “那你小子准备怎么办?我倒还能借你个六七万。” “不用了,我有我的办法。” 关昕不说话,他倒还真是信叶春彦有办法。回过头来想,叶春彦这朋友,交得也是够劲道。他是每一步都走偏了,兜兜转转绕了个圈子,竟也回到正途上。小学初中,他们都是同学,叶春彦在班上就是个刺头,不爱写功课,又不爱背书,老师训他,他也不吭声,就低着头,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好像是有些呆样的,又天生一张漂亮面孔,让老师舍不得多骂,末了只能叹口气,道:“你不读书以后怎么办?当明星,当模特吗?女人还能结婚靠别人养着,你要怎么办。” 关昕却觉得他够厉害,上赶着和他做朋友,回头一起考不合格。他妈骂他,他就说叶春彦还不如他呢。他妈气得用鸡毛掸子抽他,边抽边骂,“你怎么不学点好?人家叶春彦没有爸的,你和他比?” 原本以为叶春彦不是读书的料。可到了初三,有个老师骂他骂得狠了,指着鼻子说他野孩子,这辈子也就是当混混的料。他一咬牙,悬梁刺股读起书来,最后竟然也考上了市重点。放榜那天,他特意骑着自行车去给当初那老师报信。 本以为他接着就要走好学生的路了,可上了高中,他反倒更像混混了。有事没事就是在弄堂口打架,嘴角淤青着去上课。渐渐都打出名气来,比他大一轮的人,遇上了还要客客气气叫他一声叶哥。 大人们暗暗说,没有爸的孩子是不行,越大越像野种。 有一次他放学路上被人围了,三四个打他一个,对方掏刀子,直接割破校服,在他肚子上豁开道口子。还好关昕经过,扶着他去小诊所缝针,隔壁床有个女学生在堕胎。 他的高中是重点,老师看不下去,要他退学。后来听说他妈去劝他了,又各种和学校老师求情。书还能继续读,但成绩没那么快上去,高考只堪堪过了一本线。第二年复读,上了挺出名的建筑系。大人们又偷偷说,可能混血是聪明些,他妈也算是熬出头了。 但他刚大二考上,他妈就病了,他只能每礼拜轮换着翘课,回家照顾她。只熬了一年就过世了,留下的房子给了他,但又闹出事情来。听说之前为了给叶春彦上户口,她妈找了个男人假结婚,一年后就离了。可是男人觉得叶春彦毕竟算他儿子,房子就该有他一份,打官司未必会输。 也不知怎么交涉的,吵到后来各自放狠话。叶春彦的妈办丧事的时候,来了三个人闹,都给他打了。他也被拘留。 关昕立刻想办法把人领出来,还为他鸣不平。拘留十四天也太过了,在白事上闹挨打也活该,再说三个打一个真不算是东西。可等他见了伤员,就不得不承认。叶春彦这牢饭吃的,该,真该。 伤得最重的那位骨折了,据说是冲在最前面,一个拳头挥过去没砸中人,自己倒是被叶春彦一脚踹下了楼。最狠的一个带了刀,一点用处也没派上,反被叶春彦夺了去,刀尖抵在他耳根比划,切掉了上面的一圈耳廓,打对折的梵高。 剩下的一个吓破了胆,要跑。叶春彦拦住他去路,道:“你给我妈行个礼再走吧。”他只能站在遗像前鞠躬,腰还没挺起来,叶春彦一脚踹在他膝弯上,踩着背,让他跪下。 手狠归手狠,聪明归聪明,割一只耳朵是重伤,割一圈算轻伤,不用坐牢,赔钱了事。说来也奇怪,平日里老幼妇孺抽人一耳光,他们都能纠缠不休。真遇到叶春彦这样的狠角色,给了钱私了,伤员都说能谅解。想来是怕他真进去了,出来再报复,汽油泼上去,一把火,可就一了百了。人也真是贱。 之前关昕遇到熟人还帮着解释,“我们叶子吧,别看人长得高,脾气很好的。”这件事后,他只能悄悄地,压低声音道:“我们叶子吧,多数时候,脾气还是不错的。” 还能说什么呢。小学的时候订健康牛奶,关昕不爱喝,全让叶春彦帮忙喝了,他补了钙,拳头长这么硬,可能也有关昕的责任。 辍学后,叶春彦就靠打零工过日子,烟不离手。本以为他这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忽然又来了消息,他结婚了,对象好像是大学学姐,很快就有了一个女儿。平平稳稳过了一段时间,他妻子过世,他就成了很为人称道的叶老板。 他们在收银台前说话,一个熟客过来找叶春彦,是住在附近社区的老太。她颤颤巍巍拿着手机,道:“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钱怎么转出来?我女儿每次都把钱转在这上面,我想转到卡上。” 叶春彦帮她看了,微信上有两万块,提现的话要交二十块手续费,“能放到卡上,但是要付手续费,这钱够你买杯咖啡了。你可以转给个熟悉的人,让他再把钱打到你卡上。” “那我转给你可以不可以啊?“ 叶春彦笑着摇头,要了她女儿的电话,“你好,我是楼下咖啡店的老板,你妈想把微信上的钱转出来,她不放心,觉得卡上的钱才安心。不过手续费很高,还是转账好。我怕她被骗了,和你说一声,你回家帮她处理一下。” 老太买了杯牛奶做感谢,临走前还对关昕道:“老板真的人挺好的,耐心也好。” 关昕干巴巴笑了,想着,那是没见过他以前的样子。 叶春彦看了眼时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好像在等人。关昕问道:“你有客人吗?我没什么事,可以先走。” 叶春彦也不挽留,“那你把车开走吧,她也是坐车来的,腾个地方。” 自甘上流 第9节 关昕再仔细问,问过他什么时候有空去踢球,就上车走了。车驶到大门口时,迎面开来一辆黑色奔驰,似乎也往咖啡馆的方向去。他不知道是不是叶春彦要等的人,但看到车后座是个年轻女人。关昕笑着吹了声口哨,如果真的是她,那下次要好好敲叶春彦一笔竹杠。 杜秋下车,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叶春彦站在门口,完全就是在等他。她向他问过好,还是坐在上次的那个位置,端上来的咖啡也一样。 叶春彦问道:“网上的事情解决了?” 杜秋笑着反问,“你怎么消息总是这么快?” “送咖啡去你们公司,你秘书说是开会的人才有,看一眼他们的职称,就知道这会议的规格不小。最近你们好像也只有这件事,昨天下午的公告我也看到了。” “真应该请你去当商业间谍。”她本以为今天的气氛轻松,但叶春彦却笑得倦怠。他又回归初见时的气质了,似乎无话可说,又千言万语要倾诉。她来找他是为了片刻的放松,见他这么沉默,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她猜他想要钱,如果花点小钱能让他再笑,她倒乐意慷慨解囊。 杜秋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对,我想找你借钱。借五十万。” 杜秋见他面无表情,又恼火起来。本来还以为他客套几句,说些心酸的往事博她同情,没想到他讨钱讨得这么干净利落,像是算准了她会答应。她自认为性格宽和,但有三件事,她是最忌讳的:教、讨、逼。居高临下教她做事,腆着脸向她讨钱, 挟着眼泪逼着她让步。尤其他还是个她略有好感的漂亮男人,仿佛是有恃无恐在拿捏她。 她冷笑道:“叶春彦,你这人啊,真是给脸不要脸。” “确实。”他很谦逊地低着头微笑,一副听天由命的顺从。 “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挺有自尊的呢?” “我这样的人,要自尊没什么用。” “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不觉得你会帮我。只是觉得你会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你也太自信了吧。” 叶春彦笑着摇摇头,“你的位置注定你很很多麻烦要处理,你的身份又让你没办法直接处理很多事。能私下帮你做事的人,永远是不嫌多的。” “五十万买你为我卖命也太贵了,谁知道你靠不靠得住。” “那可以先试用一下。我想您现在过来,可能就是有些不方便出面的事用的到我。” 聪明,太尖锐的聪明,咄咄逼人了。虽然是他求人,杜秋也没觉出多少得意,反倒隐隐有不甘,不教训两句不能平气。她抱着肩不去看他,“我是真的弄不懂你。之前见到你,好像总是一副很有自尊,甚至愤世嫉俗的样子,对我都有些不屑一顾。结果每次伸手找我要钱,你都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你不觉得这很矛盾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可能有一点,喜欢我。”叶春彦笑了笑,“我从小就对这很敏感,小学时还总靠着这个让女生借我抄作业。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确实应该和你保持距离,不过现在有了女儿,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我可能是有点,下贱。” 杜秋微微叹了口气,“你是个好父亲,很难得。” “也不是。毕竟再来她选一次,未必愿意当我的女儿。” “你说的对,确实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完事了,这五十万当酬劳给你,以后你也要随叫随到。现在交给你的事要马上解决。我妹被她的小男友搞得晕头转向,已经开始变卖东西筹钱给他。这件事我不能出面,你帮我搞定他,要快,也要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你长着张漂亮脸蛋,做事也给我漂亮点。” 第12章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人,反倒都对了 从家里搬出去,是林怀孝主动提的,他的病要静养,每天来一拨人探病,闹哄哄的也不好。这是明面上的理由,其实还是绝症病人的自觉,太晦气。他的继母和弟弟先不提,他爸到了这个年纪也越来越迷信。他一搬走,他爸就找人用艾叶熏房间,祛祛病气。 白羽翎还是放不下他,气头过了,就趁着半天休息时间来看他。她是个风风火火的人,第一次见面时就有体会。 那时候林怀孝刚住院,在病房里待不住出去散步。走廊上两个年轻女人在聊天,看打扮是医生后护士。那个小医生开口,很轻巧的声音,像是一只燕子在飞,“我最近遇到一个病人特别奇怪,名字叫彬不孝。” 那护士不信,格格笑道:“这也太离谱了吧,真的假的?” “真的,我看到的。为什么他爸妈要给他取这个名字啊?还是他自己改的?” 林怀孝绕到她后面,插嘴道:“我想都不是,可能是那个人叫林怀孝。”她扭头回望,盯着他的脸,立刻把人和名字对上号,咬着舌头,脸一红,就不吭声了。 他故意逗她,板起脸道:“你不记得我,我倒是要记住你的名字,白羽翎医生。你以后小心点。” 倒是解开了他长久来的一个疑惑:医生的字这么潦草,同行能看懂吗? 林怀孝请了个不住家的保姆,每天打扫完卫生,做完菜就走。把冰箱里的冷菜拿去微波炉里加热,他还是能做到的。白羽翎过来了,就会把菜先检查一遍,太油太咸的就倒掉,她另外给他炒一盘。 他对吃倒是无所谓,不能喝咖啡和酒就很难过。白羽翎劝他忍一忍,坐在沙发前陪他看电视,没什么特别能看的,就认真地看起来了海绵宝宝。 白羽翎道:“我觉得你会喜欢章鱼哥。” 林怀孝道:“我比较喜欢那只松鼠。她是个宇航员啊,我觉得很好。” 他们都沉默了,又相视一笑,不知道还有什么话题可讲。其实他们本没什么共同话题。她不工作就在家睡觉,就着综艺傻笑着吃饭。他是看伯格曼,听瓦格纳的人,没得病前咖啡只喝手冲。 要是换在五年前,他是不会对她动心。他是对一丝一缕感情都慎重的人。女人,恋爱和结婚,是两种选择。单纯为了欢愉的调情,他是很少有的,谈恋爱也谈得一本正经,爱得太出格,难免有失身份。 白羽翎显然就太出格了,性格带些疯,真怕她急了给自己一耳光。她对他的兴趣也不大,怜悯居多些,了解又是局部性的,不太了解他整个人,倒是很了解他的心脏与几根主动脉。 要说暧昧旖旎的情思更谈不上,第一次动完手术后,她跟着主治医师来查房,很真诚问候他,“林先生,今天大便通畅吗?如果便秘的话,不要太用力啊,缝线的地方会崩掉的。” 她现在问他话时也无遮无拦,“你能把裤子脱下来吗?我想看看你的大腿,有没有水肿。” 他们是在错误的时间,遇上错误的人,一切倒都对了。因为她格格不入,倒成了他生活里仅剩的真实。她是唯一一个面对现实的,直白地告诉他,他活不长了。最多只有二十个月的寿命。 一团火,燃着的时候是无知无觉,可一熄灭,灰烬就飘得到处都是。每天早上醒来,他都有几分钟喘不过气来,不用刻意计时,都知道时间越来越长了。 小时候看花车巡游,节日当天是五光十色,可第二天人群散了,街上一片狼藉。他的人生终于也到了这境地。甚至比这还凄惨些,没人愿意和他说真话。 白羽翎看着电视渐渐就打盹了,头一歪靠在林怀孝肩上。外面有人敲门,他没有动,希望那人能懂些分寸,倒也没有。他弟弟依旧按着门铃,甚至开始打电话,“哥,你在家吗?我在你门口,你给我开个门吧。” 白羽翎被吵醒了,迷迷糊糊要起身开门。他拦住她,把她往衣柜里一塞,嘱咐她别出声。 红光满面可以来形容一种长相,他弟弟就是,人高马大,笑容满面,脑子里的神经和胳膊一样粗,像是美国校园片里的橄榄球员。他穿着一件时髦的皮衣,但手臂很紧张。他和杜秋一样,也是带了礼物来。 林怀孝见怪不怪,自从他病了,来探病的人都是像是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争先恐后来送礼。吃的,用的,鲜花里藏着贺卡,全是假话,什么祝早日康复,病好之后再一起吃饭。他把贺卡全丢掉,礼物留下,专门找个房间搁着,也不拆封,放到快过期了,再拿来招待他弟弟。 这盒过期了两个月的饼干卖相还不错,他弟弟吃着,咔嚓咔擦掉饼干屑。他边吃边问道:“你在这里住着还行吧。你缺什么东西和我说,我让你司机给你送来。” 林怀孝道:“我缺清净,你少来就可以了。” “你又这个样子,怎么回事啊?”弟弟皱着眉,倒也不妨碍吃,“你虽然是病人,可也不要总是这么发脾气,好像和大家对着干就对你有好处。你要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家现在都是忍着你。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对啊,我只是快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让你们觉得舒服最重要。” “你这话太难听了,我爸和我妈也很担心你啊。你想要搬出来,都同意你搬出来住。你想做什么,都是尽量满足你的。” “‘我爸和我妈’?看来那已经是你的爸妈,和我无关了。” “你太敏感了,这就是一个口误,你为什么要抓着不放呢?说难听点,你去看看医院里,很多人看不起病也要死了,他们都不是你这种态度,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把关系全弄糟了。所以才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林怀孝尖锐笑了,刻意加重音,“对,无孝子。” “你这个人真是的!没什么和你可说的。大家都是很乐观地看待你的身体,为什么你要这么悲观呢。现在科技挺发达了,你说不定还能活上个十几年,干嘛要自暴自弃啊。你要积极乐观地对待生活啊。” 白羽翎在房间里咳嗽了一声,弟弟立刻反应,起身道:“谁在你房间里?” 林怀孝面不改色,接话道:“你来得不巧,现在是保姆上门的时间。本来在用吸尘器清地,怕吵到你说话,我让她停了,先等等。”他故意起身,走进卧室,虚掩着门,对着白羽翎道:“阿姨,你再等等,超出来的时间我另外付钱给你。” 白羽翎想要冲出来,他一把捂住她的嘴,按着肩膀往里推。她气得朝他比中指。他走出来,弟弟倒也被骗过去,起身道:“算了,我本来也要走了。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让阿姨继续打扫吧。” 人走了,痕迹倒是留下了,桌上都是他吃的饼干屑,一路掉到地板缝里。 白羽翎气冲冲出来,“你弟就是狗屎。为什么你不让我出来,被他看到又怎么样?我和你什么都没发生。” “有没有发生什么,不是你说了算的。你这种时候和我走的太近,我一死,我送你的东西,他们一准全要回去了。”他踢着桌子往外推,“这张桌子我不要了。被他弄脏了。” “你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你不要再和这些人耗着了,他们根本没有一个人是关心你的。你现在有什么心愿没完成,就快点完成,想做什么就做。” 林怀孝道:“我看中了一套房子,还不错,你同意去住的话,立刻就能付定金,长租两年。如果我说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你会同意吗?” “你吃屎去吧你!你以为我过来陪你是因为看上你的钱?还是看上了你家的家庭伦理剧?我是医生,你是病人,你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你要好好对待自己,我是想让你高兴一点。” “拯救灵魂是神父的事,拯救肉体是医生的事。你两件事都做不好。我还没有到需要你同情的地步,你要是不想来,可以不用来。要是想给我当寡妇,你要先排队。” “你个王八蛋!”她一脚把桌子踢翻了。 “别生气,为我生气不值得。来,坐着,听我再说几句。” 他心平气和地微笑,好像又回到了生病前的性格,极稳重的一个人, “我没得病的时候很骄傲,觉得人生是一条宽广的道路,越走越平坦。但我现在明白了,其实这是一条越走越窄的人,认识的人也好,处事的方式也好,生活的环境也好,早就没什么挣扎的余地了。你对我的处境很生气,因为你是个好人,你还很健康,还有很多未来。你还想为一些事挣扎。可是我累了,他们到底是我的家人,如果他们还准备在我死前挖掘一下我的价值,那就做吧。我无所谓了。” 白羽翎吃软不吃硬,听他柔声细语的,也不便再发作,帮着把桌子扶起,扫干净了地上的饼干屑。也是当真做了一回保姆,她又气又笑坐回沙发上,“我在医院里见过一家人,女儿才六岁,白血病,没有治好的希望了。住院的时候她的父母都陪着她,关怀备至,又眼泪汪汪的,很爱她的样子。但是那个孩子还没死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在走廊上聊什么时候生二胎,第二个孩子能不能按独生子女算。半年后那个妈妈就怀孕了,喜气洋洋来产检。那个女孩刚死三个月。” 她叹了口气,泪光闪烁,“我爸妈对我很好,但这些事,你的事总让我在想,这个世上的所有感情是不是权衡利弊?” 他用手指轻轻抹去她眼角的一点泪光,柔声道:“你没必要为这种小事难过,你还年轻,有许多快乐的事可以做。你想不明白的事,还有许多年可以慢慢去找答案。”他把遥控器给她,“我们再找点事情做做吧,你要看综艺的话也好。我只要听个动静,热闹一下就好。” 第13章 你把见财起意说得挺文雅的 这条街上有五十间酒吧,有十二间带乐队的,180bar 是其中一间,dylan 的乐队就在里面驻唱。 乐队的档次也是酒吧的档次,最好的一类往往是国外的爵士乐队,按天数算合同,不签长约。再此一档的就是日本来的电音,小众文化,喜欢的人不多,但打广告无往不利。然后就是国产乐队,再按名气分三六九等。dylan 的乐队还没混出名气,比退休老年爵士乐团好一档,就只能来这种新开不到三个月的酒吧。 dylan 是乐队的贝斯手,乐队里较凄惨的一个位置。每个吉他手都藏了一肚子的贝斯手笑话,说给来搭讪的漂亮女孩听。每次演出结束后,主唱和吉他手都有人请酒喝,只有 dylan 背着乐器准备回家。 他不是游离在外,而是看不上这种小鱼小虾。他的鱼钩钓上来一条濒临灭绝的珍稀物种——有钱的大小姐,脑袋空空,钱包鼓鼓,已经答应出钱帮他成立工作室。他并不完全清楚她的身份,看从她开卡座时的豪气万丈看,她爸爸短期内绝不会破产。 她的朋友都叫她小青,在灯光下仰着头对他说话,眼皮上的亮片,指甲上的水钻,嘴上的唇蜜都亮晶晶的,让她整个人都像是一盒果冻,甜蜜而轻薄的滋味,拆开包装张嘴就能吃下。 dylan 把她搂在怀里,道:“我真的不知该怎么爱你。”她心醉神迷地闭上眼叹息,他则睁着眼睛,盯住她皮包搭扣上镶蜥蜴皮的大写 h。他其实不懂这玩意儿,但偷偷拍了照,拿去给人估价。价钱一定,他立刻生出万丈决心要把她拿下。 他自然不会把这事和乐队的人说,怕他们找他借钱。所以今天晚上的烦恼,他也不能找他们求助——已经连着三个晚上了,这个男人都来看他演出,坐同一个位置,点一杯威士忌加冰,喝到乐队散场,都直勾勾盯着他。 第一晚,还以为是误会。每天晚上来酒吧的客人太多,那个男人可能只是轮廓太深才显眼。可第二晚,dylan 特意在表演时走动了几步,那人的眼光也追随着他移动。像是知道他紧张,还故意用手指隔空一戳,笑了。第三晚,男人还是照样过来,dylan 有些受不了,找了个理由中途开溜,走出酒吧后门时,他特地扭头看了一眼,确定没人跟着才快步走回家。 刚过两条街,拐角处就斜出来的一道影子,慢腾腾走出来拦他,就是酒吧里那个男人。高个子,长外套,半长不短的头发,仔细修剪过的胡渣,露指的针织手套。左右都不是正经人的打扮。 dylan 以前是吹着口哨尾随过走夜路的女人,也不做什么,就不紧不慢跟着,吓唬她们玩。他最怕的也是被另一个男人当女人对待。他声音抖了一下,假装是天太冷,“你找我吗?” “不然呢?” “我肯定是不歧视你这样的人,可是我有女朋友了。我是平权主义者,彩虹长跑我也经常去的。我对你们绝对没意见。” 男人笑了,戴手套的手摸了摸下巴,“你这么自信,挺好的。你家就在前面,对吗?” “你要做什么?我不会让你进去的, “你误会了。我对你没兴趣,不过可以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在这里打你一顿,找个垃圾桶套你的头,要么我和你回去好好谈。你说呢?” “我会报警的。你不要乱来。” 男人朝他摆了个请的手势, “那你最好快点,外面挺冷的。” 尴尬艳遇急转直下渗出悬疑气氛, 二流好莱坞恐怖片里常有这样的连环杀手,说话轻声细语,反手就从口袋里掏出铁锤劫杀路人,连长外套都是标配。不过 dylan 已经猜到了男人的来意,他喜欢的女人叫小青,那也一样有法海来棒打鸳鸯。他小跑着把人领回了家。 进到屋里,叶春彦立刻把门反锁上,道:“你叫董明诞,是吗?为什么要让别人叫你 dylan?” “洋气嘛,毕竟搞艺术里不爱用中文名,太俗。大哥,你叫什么,抽烟吗?” 叶春彦背过身不理睬,很自然拉开他的冰箱,探头进去翻找,摸出一只苹果来,在水龙头下冲了冲,用刀尖挑着吃。这点堂而皇之的派头把 dylan 吓坏了,生怕他吃完了苹果就要用刀尖挑人了。 自甘上流 第10节 “听说你有个女朋友?” “哪一个?” 叶春彦不说话,眼神玩味起来。酒吧里的灯光打得朦胧,像是近视眼看人,有点雾里看花的美感。可现在回到家里,白织灯冷冽起来,很清楚照出他脸上的沟壑。从侧面看,他的脸是一条直线画出来的,只额外突出两个尖角,一个是鼻子,一个是嘴,像是小鸡啄米似的。 叶春彦纳闷起来,杜时青看上了他什么?才华吗?二十出头玩音乐的哪个觉得自己没才华?他是英俊了太久以至于成了一种习惯的,一向都是他抵挡女人的追求攻势 ,怎么处心积虑讨女人欢心,他确实不了解。 dylan 被他盯得发怵,搓搓手,讪笑着贴过去道:“我和你说件事啊。”话没说完,他的拳头已经招呼过去,本想着先声夺人,结果却是先遭了殃。叶春彦单手扣住他的手腕,稍一用力,拧得咯咯作响,另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苹果。打架像是玩音乐,熟能生巧。他照旧笑着问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没什么,大哥,抽烟,请。我刚才开个玩笑。”dylan 痛得嗷嗷叫唤,明白今天很多事是没法含糊过去了,手腕被松开,他揉了一阵才开口道:“大哥,你是谁派来的。小青的姐姐还是她爸?” “有差别吗?都是你惹不起的人。” “我想为自己解释几句,主要他们不了解我,其实我不是坏人。饱满的爱情是要靠充足的财力支持的,虽然她为我花了钱,可是我向他提供了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感情上的充实与幸福。她的父母应该多关心她一点,我是完成了他们的工作。” “你把见财起意说得挺文雅的。”他吃完了苹果,理直气壮把核就搁在桌上,用一根手指慢慢推过去,不带任何表情。dylan 吓得朝后躲,“你别乱来,这是法治社会,你要是敢对我动手,我立刻就报警。” “然后你就被人以诈骗勒索的罪名逮捕。你向那女孩要了多少钱啊?你以为吐出来就没事了吗?” “那他们想怎么样?” “看你诚意,有诚意的话,还可以给你一笔钱。没诚意的话,你可以把入狱三年写进简历里。”他把水果刀轻轻朝空中一抛,也不去看,就稳稳接在手里,“我喜欢用一些斯文点的方式说服人。如果你听不懂,我也不介意换个办法。” 杜时青耍了个心眼,把 dylan 的电话存为外卖,而微信号则标注为买手店老板。靠这招,她躲过了好几次杜秋的检查,可坏处是有时她也记岔了。晚上接到外卖的电话时,第一反应是挂断,回过神来,又再拨回去。 “身边有人吗?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我在房间里,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不舒服吗?” “我爸心肌梗塞住院了,需要马上动手术,要交十五万的定金。我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之前你给我的钱,我都拿去投资工作室了。要是问乐队的朋友借,估计要找好几个人拼凑,我怕时间来不及。所以我唯一能想到的,最可靠的就是你。“ “我懂我懂,没事的,你什么时候要,今晚吗?我去看看,哪张卡方便给你转账。我怕我姐知道了又要啰嗦。” “谢谢你了,你真的是救了我一命,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没事,那可是你的爸爸,不过他在哪家医院啊。我想看去看看他,是在中山医院吗?” “对,就是那里,不过你出门不方便,还是以后再说吧。” 机会难得,今晚杜秋不回别墅住,杜时青就拿了张不常用的卡,转了二十万,另外五万给她的宝贝当零花。就算姐姐收到银行通知,来兴师问罪也是明天的事,不过三十万以下的花销,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dylan 收到钱,回复了一句对不起,然后立刻拉黑了她。杜时青发懵,隐约有坏预感,她连夜把司机叫来,驱车去医院找人,一问才知,今天心脏外科没有收治过心梗的病人,更别提姓董。 或许是转院了?又或许他出了其他事不愿拖累自己?再打他的电话却已经关机了。杜时青浑浑噩噩回了家,勉强睡下,一整晚都在做噩梦。最坏的一个是他遇到车祸,满身是血来找她私奔。醒来后,她哭了一阵,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第二天开机,有四十多条未读消息,全是朋友来慰问她失恋。她不解,有人把 dylan 朋友圈的截图发给她看,上面写道:“感谢十年来的陪伴,爱情长跑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为终点。我的未来,有你有他。”配图是结婚证的封面和装戒指的丝绒盒。 她起初不敢信,后来联系上他乐队的主唱,也说 dylan 退出了,他的女友怀孕要回老家结婚了。再联系上昨晚的钱,她痛彻心扉。 杜秋回来时,杜时青还在哭,甚至是见了她才哭得更厉害。姐姐的羽翼太丰满,躲在底下总让她不甘心,但被庇佑的温暖早就融入了她的天性,一受伤,她又迫不及待地飞进杜秋的怀里,“姐,我被骗了。他拿了我二十万跟女朋友跑了。” “算了,花钱买个教训。你就当买了个难看的包。我早就和你说了,这人不靠谱。” 杜秋皱了皱眉,没有动气,只是轻抚着她的背,“也是我不好,平时管你管太严了。有些话我想现在和你说比较合适。我确实对你管太多了,但是我是真的担心你。你十八岁了,在法律上是成年人了。我也有过十八岁,那时候我也以为我能对所有事负责。我那时候也稀里糊涂对不应该的人有好感,他甚至要和我私奔。但现在回过头来看,我并没有真正的成熟,这个年纪,还是个半大孩子。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这样。” “我没有想过,我真的没有想过,我以为我长大了。我想变成和你一样的大人。” “不要和我一样,太累了,我只希望你高高兴兴。可是别再让我太担心了,下次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好吗?我只有你一个妹妹。” “我没有那么爱他了,我现在已经觉得他很丑了。我会以后好好读书的。”杜秋把她向怀里揽了揽,脸略抬起些,墙上的镜子里清楚映出她的笑容。胜利者的笑,掺杂无伤大雅的狡猾。 第14章 一个医生能给病人最深刻的感情是愧疚 白羽翎从小就想着当医生,小时候她去医院开扁桃体。医生让她坐在椅子上张嘴,闭上眼睛,很快就不痛了。之后为了奖励她表现好,家里允许她吃冰激凌,也是镇定伤口。香草球是凉丝丝的甜,在白织灯下几乎是白色,医院的颜色。 父母自然大力支持她的梦想,一切带编制的职位都能带给中国家长天然的安全感。她从小就是尖子生,顺利考进医学院,一口气学了七年,回忆里尽是上课背书和解剖,福尔马林的味道再刺鼻,习惯了倒也好了。 当住院医师又是一道坎,更忙更累,见的又是活生生的人。她去的是一流的医院,父母在老家也能拿来炫耀,结果工资还不够日常开销。她的作息像是猫头鹰 ,之前和一个程序员合租,结果对方嫌她到家比自己还晚,只能求家里贴补了租单间。 母亲每月会寄水果和玉米来,又小心翼翼道:“小羽啊,你这工作这么忙,什么时候能挣到钱啊。”。 她嚼着玉米含糊道:“快了,快了。”其实心里也没底。 苦是真的苦,不光是医生能训她,护士能训她,有时连病人也能教训她几句,刚进来的半年就是轮流给她下马威,看病历看得头晕眼花,还要忍着近亲繁殖的专业户。和她同期的跑了两个男医生,都说宁愿去乡镇医院也不受这气。 可她一抹脸还是熬过来了,想着为了理想,没什么不能忍。一百个病人里有一个对她说谢谢,也算是够本了。 林怀孝这样的病人,很自然是会引起她嫉妒的。他第一次看诊时都是主任来介绍的,住的还是单人病房,白羽翎看到送他来的车有小翅膀,不认识,问了人才知道是宾利。查房时他总是一个人待着,看一本企鹅出版社的《院长的十二月》诺贝尔奖得主索尔·贝娄的一部长篇小说,探讨了现代人的生存意义。 她随口去问,“这书好看吗?” 林怀孝道:“特别无聊,不过可以是精装版,可以用来压泡面。” 她笑了,环顾房间,只有放着贺卡的水果篮,却从不见有人守在旁边,“你爸爸妈妈不来看你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住院要家里人来陪。”好像很潇洒的样子。 她的带教医生是林怀孝主治,她每天都去看他一次,但谈话仅限于日常问候。她知道他未婚,但住院医生的日子忙得无空遐想,她也不喜欢这样的男人。举止得体、品味不凡是家底殷实生出的底气,镶金边的漂亮人生。 他的手术她不在场,本来换瓣膜也不是什么大手术,就算术后切口渗液,也很快恢复了。她那段时间忙着照顾 46 床的病人,是个脑卒中昏迷的中年人,妻子带着孩子来,嫌医院附近的饭太贵,只买一份给孩子,自己总开一听黄桃罐头。 主任把她叫去,“小白,你也是个专业的医生,一会儿 46 床的管子你去拔一下,凡事都要有一次。” 她听他的口气,起初以为是拔导尿管,大大咧咧去了,看到妻子一边抹眼泪一边开罐头,才知道拔管子是放弃治疗的代称。她亲手拔了管,关了维生设备,二十分钟后向家属确认病人死亡。 妻子没什么反应,坐回去,慢慢把罐头吃了,然后才想起要哭。 那一天她不用值班,林怀孝也正好出院 ,她送他到门口。他不愿上车,想再四处逛逛,“其实我住了这么多天,还对没完整走过你们医院。”他恢复得还算不错,坐在轮椅上,由她推到医院后门,一路上说说笑笑也不觉得累。 医院后门是锁上的,白天从来没开过。他问到:“你们的后门为什么总是关着?” 白羽翎道:“只有殡仪馆的车过来,才会开后门。” 铁门对马路有好几家咖啡馆,前后都有梧桐树,观光客正兴高采烈在拍照,阳光正好。他感叹道:“这条街我以前一直来,有几家不错的家具店。你们医院的后门我也见过,但从没想过是什么用处。希望不要有一天,这门为我就开了。” “不会的,心脏瓣膜是小手术,好好休息,不会有后遗症。运气好的话,十年里你都不会再过来了。” “十年里见不到你,我会觉得很可惜。这段时间谢谢你照顾了。”他笑着留给她地址和电话,约她有空来家里玩。她没当真,反手就删了他的联系方式。 一年后,林怀孝又住院了。他的血氧低到呼吸困难,直接送了急症,脑纳肽高得毛骨悚然,当晚就安排了心内科会诊。确定是心衰了,心室壁变薄不可逆转,发了病危通知书,把他的家人都叫来。白羽翎这才想起,上次他住院,全程都没有见他家人来。 他的父亲文质彬彬的,而母亲又年轻得过分,果然是继母,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弟弟。一个带棒球帽的男孩子,坐在候诊椅上打手游,表情漠然,道:“所以,今天他不会死咯?” 紧急手术后抢救了过来。好消息,他们一家不等他的麻醉苏醒,就先去吃饭了。林怀孝知道后反应也平淡。白羽翎倒替他急, “为什么这种时候他还能吃得下饭?” “因为他有两个儿子吧。我是他不太爱的女人生的那个。” 其实这一切早有暗示,他患的是风湿性心脏瓣膜 ,诱因是五年前呼吸道感染没有在意 。他解释当时正忙着谈合同。他这样的人又不用为生计奔波,这么殚精竭虑地工作,是要保住岌岌可危的继承人位。后来才知道,他是在他爸办公室里发病的。父子间为公司的事争吵,他爸大叫保安拖走他。他气不过,吐血昏迷了。 他的病本不会成绝症的,是没痊愈时就熬夜看合同,四处奔波谈生意才恶化的,生意场上不能不喝酒,别人知道他动过手术,也只是笑着夸一句,“林总厉害,有诚意。” 后面来的多的反倒是他继母,穿着套装,化着淡妆,每次都提一个果篮。也坐不了太久,就劝他,“你想开些,不要太拼,别和你爸爸吵,有些事放手给你弟弟也好。” 林怀孝起先还客气,后来也发作了,翘着腿在床上吃香蕉,一句话也不说,就没由来怪笑。他的脾气就是那时候变古怪的,同时也和白羽翎亲近了。 白羽翎骂他,却也舍不得他。爱不爱的,算不上,一个医生能给病人最深刻的感情是愧疚。她总想着要是那一年里,她去看他几次,提醒几句,能不能救下他? 已经连着三次了,她到林怀孝家里时无事可做,无话可说,只能坐着一起看电视。《海绵宝宝》是真的腻了,又换回新闻看。高速上出了起连环车祸,两死七伤。 林怀孝道:“这种情况下,是不是死了会比活着好?死了还能有保险赔,残废的话反正拖累家里人。” 白羽翎面无表情道:“不知道。” “你是医生,你会不知道?这种事你应该看惯了吧。” “就是看惯了才不知道,医生永远不会定义病人的生命,没什么该死不该死的。但是很多时候家属可以定义。” 林怀孝垂下眼,有片刻的黯然,她继续道:“我在医院里见到的全是没钱带来的悲剧,有人因为三万块的手术费,宁愿放弃治疗让女儿的眼睛瞎掉。我以为有了我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结果就遇上了你,真倒霉!你简直毁了我继续当医生的全部希望!” 林怀孝笑道:“没那么夸张,幸福的有钱人本就是少数。你把这当成个数学问题吧。这座城市有三千万人,前百分之五的人算有钱,那就只剩一百五十人。还有百分之五的人充足的爱,那就只有七万五千人。再按年龄正态分布,不能是老人和孩子,还必须要得了心脏病,估计只有几千人了。万分之一的概率,你是不太容易碰到的。”他顿了顿,继续道:“等我死了,过上两年,你就忘了这事了。” “别自以为是了,我一个月就会忘记你。我只在意活着的人。” “那可太短了。我受不了的,至少记得我两年吧,那套房子你再考虑一下吧。我已经委托杜秋去付定金了。” “你怎么就不听人说话呢?我说过我不要你的钱,现在的房子我住着很舒服。” “那就当我拜托你,我想让你更了解我。你和我生活的环境不同,所以不理解我现在的选择。等你住进去了,或许就体会一些我的处境。” 白羽翎觉得他莫名其妙,不搭腔,省得又要骂人。林怀孝自嘲一笑,道:“看新闻是有点无聊。给你看个好东西,我大学时候在美国拍的录像。那时候我想过要当个纪录片导演呢。不知道还能不能放。” 都是些没剪辑过的素材,从构图可证明他在艺术上确有天赋,要是坚持下来,或许比做生意要好。她很认真地看着——墙上的涂鸦,拿着红气球的黑人小孩,涂着个笑脸的冰激凌车。镜头也拍到了他自己,他那时候更黑些,穿一件卫衣,很傻气,却有年轻的健康的笑容。 她忍不住想哭,灯关着,她不想让他知道,只是默默流泪。但他还是抽了纸巾给她。 叶春彦把事情办得很稳妥,比杜秋预期中要好许多。杜时青为了诉苦,连着几天都缠着她,功课上也用了些心思。狄梦云说按现在的进度,半年后她应该能过语言考试。 杜秋心情大好,又故技重施,转了二十块给叶春彦,留言道:“我明天来你店里。”他这次倒是比上次大方,转了十块钱,回了一句好。 她还是选了晚上去,店里没什么人,方便说话。叶春彦换了件衣服,之前常见他穿黑色,忽然改成了白色的毛衣,有种耳目一新之感。但平心而论,他穿浅色显憔悴,这么深的眉眼,只能靠浓色来压。 莫非是为了见面特地换了衣服?她暗笑。立刻就否定了。她还不至于落到了男人的境地。看上了谁,以至于他多看自己一眼,都觉得是别有用心。忍不住抖一抖,觉得浑身都是魅力,梦里都要笑出声来。 叶春彦和她若即若离的,到底还是为了钱,也没什么羞于启齿的地方。她忍不住把他想成一只漂亮小鸟。报春的燕子在屋檐下长住,衔了她几样小物件筑巢。自然是一点甜蜜的野趣,但当不得真,等春去冬来,幼鸟长出羽毛,便是毫无留恋地居家飞走了。 杜秋索性问道:“你今天换了件衣服,挺少见你穿白色的。” “那你觉得怎么样?”汤君也在店里,低头写作业,叶春彦凑过去帮她检查功课,没有抬头去看杜秋,很随意的一句问话。 “挺好的,显得人很开朗。” “哦,平时我很阴郁啊。” “你知道就好了。”杜秋笑笑,眼神稍微斜过去些。他本来就是半长发,碎发平时靠发蜡往后拨,今天像是刚洗过去,一低头,发丝就垂在面颊旁。他似乎是自然卷,发梢的卷度一路上到两侧。她忍不住想把他一缕落发别到耳后,忍住了,两手背在身后。 叶春彦扶着女儿的手,轻声道:“手别蹭到作业本,都是铅笔印子。”他回身对杜秋道:“你总是看我的头发,要我扎起来吗?” 他果然有察觉。这样天生活在注视里的人,天生也对注视敏感。他手腕上套着个黑色发圈, 拿来简单扎起来,一个羊尾巴般的小揪,他的头一动,就轻轻在晃。 更移不开目光了。杜秋索性侧过身,望着汤君说话,“你的自然卷倒是很漂亮,我看别的男人自然卷像是爆米花桶一样,留长也不对,剪短也不对。” “他们只是长得丑吧。”他说话时的语气很平淡,汤君听到了却在一旁叫,“爸爸,你不能这么说话,丑的人也有自尊心的。” 第15章 做事情成不成功是能力问题,放不放在心上是态度问题 叶春彦敷衍着认错,转身给杜秋倒咖啡。她浅尝了一口,“味道和上次的不太一样。” “我换了低因咖啡,这么晚喝咖啡怕你失眠,你本来就看着睡不好。” 自甘上流 第11节 杜秋笑笑,他的细腻心思她已经习以为常了,“也不是睡不好,就是太累了,很多事很烦。”她使了个眼色,邀他去外面细谈。 咖啡馆后门有个小露台,连一套桌椅都不够摆,他们就站在栏杆边上说话。杜秋道: “你把那小子弄到哪里去了?” “他在浙江有个亲戚,他去借住两个月。”他从口袋里掏出薄薄一张纸,“这是他签过字的借条,如果他敢回来或者把事情说出去,可以拿着去找他要钱。”杜秋瞥了一眼,上面连身份证复印件都有,金额是一百五十万,三年内还清,还算利息。 “他倒能同意?你是怎么做到的?” 叶春彦意味深长地笑了,“我很擅长说服别人。” 杜秋也笑,眨眨眼睛,“保持长期合作吧,养孩子单靠一笔钱是不够的。我以后也会有些事需要人处理。钱我明天汇过来,最近银行管得严了,这种大额转账要找个合适的名义。” “可以先给三十万,我也只准备给他们那么多。全给显得太好欺负了。” “你给钱就已经够好欺负了。你这么有手段,怎么就乖乖交钱了?”杜秋点了一支烟,又想到有孩子在,默默在栏杆上按灭。 他微笑着朝她点点头,似有感激,“我不想他们闹到孩子面前来。” “你为了你女儿牺牲倒也不少,你看着不像是在意这种家庭氛围的人。” “我是不在意,所以我不想她太像我。” “怎么这么早就有孩子啊?奉子成婚吗?” “没有,她是我大我一年的学姐,在学校就认识了。我辍学后她就来找我,谈了一年恋爱。她说要结婚,那我说好。然后就有孩子了。可能男人和女人对婚姻的态度不一样。她是很认真要组成个家庭。” “你就是单纯领个证吧,听着可够混的。” 他低头苦笑,倒也认了,“我对家庭没有什么概念,也不知道怎么当父亲和丈夫。现在也不是很明白。” “你爸爸到底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他没怎么犹豫,很平静地坦白,道:“一个孩子,如果欧美发达国家的种,一般会客气些叫混血。如果是东南亚或者是非洲的血统,背后都叫杂种。我属于混血和杂种的交界点。” 杜秋会意,打量着他月光下侧脸的轮廓,“你看起来像是绳文血统。“ “无所谓。”他是侧身站着,方便隔着门上的玻璃看汤君的动静。她已经写完功课了,正撕下草稿纸折千纸鹤。他推门进去,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无聊想回家了?” 汤君摇头,道:“我想和阿姨说话,爸爸你怎么有这么多话,还没和她说完?” 叶春彦语塞,委屈道:“那我出去,有多远走多远,你们慢慢聊。”他拖长音说话,少见的俏皮,显得很活泼,衣服穿得浅,人也格外轻快。 他又从后门出去,杜秋也有些不好意思,弯下腰问汤君,“你有什么要对我说?” 汤君跳下椅子,极郑重道:“我想和阿姨你说谢谢。你上次没生气,还请我吃巧克力。走得太急了,没有和你说,都是爸爸不好,你又过来了,他没告诉我。我还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 “你给我的巧克力,我能不能分给同学吃。因为是你送我的,我要问一下你的意见。” “可以,你想给谁都可以。不用特地来问我,你还想要的话,可以再和我说。不过小孩子要少吃糖,当心牙。” 汤君点头,又再次道谢。太懂事的孩子像是嘴里镶的金牙,显眼到别扭。杜秋没有对好孩子的经验,无话可说,就去看她的作业本。确实像叶春彦所说,她有种死板的认真,有许多橡皮擦过的痕迹,倒不是为了改错,而是想把字写更工整些。现在孩子的数学题比她读书时难了许多,粗略一看,倒也全对。 杜秋突发奇想,拿了手机给她做题,“你有做过这类题目吗?” 汤君摇头,于是就让她做了,这是韦氏智力测验,拿来和常模比,最后的结果是 143。虽然这是老版本了,但她偶尔也拿来测员工,还算准。她这成绩算是万里挑一的孩子了。不过如今的教育还是看家底的时候多,叶春彦也清楚,不然不会低声下气来求她。 杜秋问她,“你在学校考试,是不是总是第一个交卷的?” 汤君道:“不是,我是第二个交卷的,虽然早就写完了,可以第一个交总是不好意思。” “你挺聪明的,有没有想过要跳级?” 她的嘴撅起来,委屈又埋怨,“我想跳级,我爸爸不同意,他说考满分也没什么,聪明不重要,用心才重要。” 杜秋摸了摸她的头,“因为你爸爸也很聪明。所以他觉得聪明人不稀奇,其实是很稀奇的。”她想要起身,可是蹲得久了,腿一麻就没站稳。叶春彦一个箭步冲进来扶她,想来是在外面偷瞄了一阵。他没托她的腰,而是搭在背上,手臂极稳就把推起来。她回头要去看他,人没事,咯哒一声,扭到脖子了。 “不要紧吧?”是问询的口吻,他偷笑了一下,又抿起嘴想忍住,嘴角还是翘起。他搬了把靠背椅,扶着她先坐下,“要我拿热毛巾给你敷一下吗?” “不用了,过一会儿就好。” “我觉得好不了。”他的手在她肩膀上点了一下,隔着衣服,“我帮你正一下吧。” “不太合适吧?” “很快的,不然你睡一觉明天头都抬不起来。” “不必麻烦了。” 他没有理睬她,似乎很乐意麻烦一下自己,再困扰一下她。他把椅子转过来,让她的脸朝着自己,又脱了外套,露出里面的白毛衣薄毛衣,贴着上半身,很结实的肩与胳膊。店里的暖气刚关掉,冷得很清爽,他身上也有柔软剂的香味,较廉价的薰衣草味。但一贴近他,她总觉得热腾腾的,手从后面扶住她的后脑勺,朝前面压,额头抵住胸口,一条胳膊从她下颚环过去,姿势上有些近于裸绞,又像是拥抱。 她舔了舔嘴唇,道:“这样好像很危险。” “非常危险,按错了,你会瘫痪。”听声音,他似乎还挺高兴的。她肩膀紧张了一下,他趁着这时机用力,又是卡一声,把她的脖子扭了回来。自然没瘫痪,但她的面颊贴着他的胸,倒也听到了他的心跳,跳得很稳。 她依旧坐着没起身,低声道:“你今天对我挺不一样的,是因为我还没给你打钱吗?急着讨好我,怕我不付钱?” 叶春彦贴着耳朵对她,道,“没这个必要,你现在有个把柄在我手里。我认识你妹妹的。” 杜秋轻笑,话吹着他的面颊飘过去,“小心点,之前还没人敢这么和我说话。” “你这么容易扭到脖子,也是低头多了,估计是职业病,去包个正骨医生吧,对你也不贵。” “不是钱的问题,我不喜欢陌生人对我动手动脚。”杜秋抓过外套,转身出去。 兴许是脖子舒服了,一连几天,杜秋都神清气爽的,以至于出了电梯还在哼歌。王秘书向她问候,笑道:“杜总今天心情很好啊。” “大概因为我昨天睡得好吧,换了低因咖啡。” 王秘书点头,唇边藏着一抹忧虑的笑,显然有坏消息要说。她是个面容俏皮的短发女人,只是总被安排着处理沉重事宜,嘴角已经生出了紧绷的纹路。她道:“还是上次的那件事。编辑部那边有人给我们发匿名邮件,说那个罗记者有点问题。有人和她提过采访内容不合适,她也没有删,而且特意把这段放在前面。那次带来拍摄的人,也不是她原来的团队,像是有意要败坏我们的形象。” 杜秋道:“消息来源可靠吗?能查出是谁吗?” “没找到具体的人,但让网络安全部门去找了,确定是从他们内部发出的邮件,估计是内斗,想借着我们的手拉下罗记者。” “匿名邮件里有说针对我们的原因吗?”王秘书摇头,杜秋道:“我倒有些猜到了。他们内部估计斗得厉害,我爸和他们之前的领导关系很好,但这人已经调走了,现在换了个新领导上位,估计在铲除老领导留下的人。罗记者站新领导,所以要拿我们难堪一下。也是,之前以为这个新领导做不长久,没怎么打点,估计他也怀恨在心。” “那要怎么处理?要请他们吃饭吗?” 杜秋摇头,“我们还没那么低声下气,上赶着去讨好别人。肯定要给他们些教训,关键是做到什么程度。”她略一思索,便道,“你帮我把周长盛叫过来。” 周长盛一到,杜秋就把匿名举报给他看。他也同意去追究,但不想把事情闹大。杜秋道:“那这件事你全权负责,和他们谈。然后把他们的处理意见告诉我。” 隔了一天,周长盛过来告诉她谈妥了,“他们内部调查过了,举报邮件是实习生发的,主要是和罗记者有私人恩怨。邮件里说的事是真的,不过也不是有意和我们过不去。他们同意向我们道歉,以后的采访也会先征询我们的意见。” “就这样了?” “我觉得对方已经让步了,要不我们也退一步就算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杜秋冷笑道:“既然是小事,他们也可以再退一步。” “那您的意思是什么?” “要有人对这件事。谁负责,谁滚蛋。不管是引咎辞职也好,还是内部处理也好,要有人走。” 周长盛不说话,面有难色。杜秋眯起眼打量他的窘态,笑意更深,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小心眼,一点小事也抓着不放?”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可以用一种比较缓和的态度处理问题,毕竟和媒体那里的关系不能搞僵。可以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那你想到了吗?类似的话我昨天也和你说过了,你当时也说你理解了。这就是你理解的结果?做事情成不成功是能力问题,放不放在心上是态度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种大动作要和您父亲杜总先商量一下。您觉得呢?” 杜秋声音一高,立时发作起来,“你知道我们每年给媒体多少车马费吗?逢年过节送礼是什么档次的?你知道这次的事有多少媒体在看着吗?他们都在等我们的反应,然后决定对我们的态度。你明白了吗?” “我知道了,明白了。” “要记住。”杜秋用眼神定住他,轻声道: “这是我的部门,就要按照我的意思去办。你既然还没走,那就是我的人。” 一个钟头后,周长盛把这话原样转述给老邱。老邱也吃了一惊,问道:“她真的这么说了?有没有其他人听见?” “就我们两个在场,没有其他人。” 老邱摇摇头,略带一思索,“那可惜了。你说这次的处理方案,是杜秋的意思还是老头子的意思?” “听这话的口气,是她自己的想法,要不然她肯定早就拿她爸来压人了。”周长盛哼出一声。让个年轻女人当上司,他本就不屑。为调职去外地的事,又更是生出许多怨气,隐忍不发,就是候着机会等着老邱再帮他活动活动。 “我知道了,你走吧,这件事别和外面去说。杜秋也就是女人脾气,装得凶,没什么底气的,你忍一忍就过去了。” “那调去外地的事……” 老邱瞪他一眼,嫌他企图心太过,只帮自己办了些小事,就想着邀功劳,他不耐烦地一摆手,道:“你先去吧,我尽量给你想办法,不过实在不行,去历练历练也好。” 周长盛一走,老邱就点着烟琢磨起来。这件事不能说得太正式,但要必须要赶一个快。明天他和杜守拙约好了打高尔夫,是个好机会同他谈一谈。 第16章 煮熟的鸭子会飞,聪明的人也会被骗 高尔夫球场要建起来是极不容易的。选址要讲究,面积要大,还格外耗水,那一片莹莹青草的胃口极大,是三天喝一次水,半月喝一条江。 前几年政府名义上已经不批室外高尔夫球场的地了,这里是最后一块,虽然位置偏了些,但收起钱来绝不手软,好处是清净,隔绝了一切闲杂人等。 对老邱来说,这钱花出去是有些肉疼,但也不得不花。近十年来,许多生意不爱在酒桌上谈,就改在高尔夫球场聊。也是给你面子才请你打球,不把你当个俗人。 杜守拙就是个爱打球的,稀奇的是晒得还不是特别黑。据说他是戴了帽子涂防晒,不少人觉得这样娘们兮兮,可老杜怕得皮肤癌。所以尤其喜欢秋冬时候打球,不热不怕冷。 早上是四人组,打十八洞,另外两个也是老杜在生意场的朋友,今天是友谊赛,都不聊工作,只交流感情。他们中一个看了杜守拙上次的采访,打趣道:“你最近好像胖了啊,视频上看简直油光满面的。要多晒晒,黑了显瘦。” 杜守拙笑道:“镜头显胖,我也没办法。他们把我的脸涂太白了,和唱戏一样。” 老邱暗暗估量他的神色,猜他应该还不知道那事,否则不至于这么随意拿来打趣。他这人还是有点睚眦必报的脾气在,不过更忌讳别人专权。杜秋这样不通报就擅作主张,老头子知道了肯定要发作。 打完球在会所里吃饭,老邱自然还是和杜守拙一桌。先聊了些闲事,他才若无其事道:“对了,媒体那件事你准备怎么处理?” 杜守拙略诧异道:“哪件事?” 老邱也装得极惊讶,道:“你女儿没和你说吗?她和媒体那边闹起来了,要让上次采访你的记者滚蛋。我是觉得有些过了。” 杜守拙吃的是面,没理睬他,低头吸溜了几口,又喝了点汤。他哼出一声笑,道:“我说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原来是想着这事啊。” “也不是这个意思,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我就是觉得杜秋有点擅作主张了。” “她当然和我说了,第一时间就问过我的意见。她现在做的事就是我的意思。”杜守拙笑得更厉害,“我现在倒想知道你的意思。她要是没说过,你指望我怎么做?让她滚蛋,你去坐她的位子,怎么样?” “你别误会,也就是顺口一提。也是下面的人意见大了。”老邱一吓,挺起背来,刚才流的汗腻在身上,凉飕飕的。 “我把你叫到我女儿身边,是让你帮我看着她。你是要看着她的错处,但不要盯着她的错处,更不要等着她犯错。下面的人有意见,没管好,那就是你的意见。你别装出一副真担心我的样子,这事你要觉得是大事,昨天就该和我说了。有多少心思,都好好给我塞进肚子里。” 老邱点头连连称是。他说旁的话,怕再触怒杜守拙,就只低头吃着饭,勺子在碗里轻轻刮着。杜守拙看了他一阵,忽然道:“你吃完了吗?” “还没有,我最近胃不好,要吃慢一点。” 杜守拙招招手,把服务员叫过来,指着桌面道:“这里收拾一下,我们结束了。”他转头对老邱道:“你没吃完就回去吃,眼睛不要盯着别人的饭就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解释。” 自甘上流 第12节 “别解释了,我看你最近挺闲的。吃顿饭也有这么多废话可以说。” 杜守拙打发老邱走了,对其他人说他身体不好,经不起久站。他们也顺势说下次就不必再叫他了。老邱一走,他就大大方方笑起来。对外只说是手感好,觉得一会儿能打出好球。其实是在为杜秋高兴。 今天的事,无非是杜秋有意设了个局,挑唆着周长盛去找老邱。老邱以为她自作主张,就急着来他耳边吹风,反倒落了个难堪。这是很漂亮的一招借力打力,杜守拙知道她是拿捏住了自己的心思,也不太生气,满意更多些。他就想要这样一个城府深,会谋算的孩子。所谓慈不掌兵,她要是再狠下心来就更好了。 吃过歇过又开局,杜守拙沉下心,弯腰挥杆,一杆进洞,打出个老鹰球。众人都纷纷向他道贺。 媒体的事告一段落,对面同意让步,罗记者主动辞职,对外只说是职业规划。上上下下都打点过一番,新领导那边礼已经送进去了,就差找到机会请他吃顿饭。牺牲一个手下人,看样子也不过是他的投名状。 杜秋松了一口气,闲下来去找叶春彦,倒也没有特别的事,只是多见他一面也好。到了咖啡馆,叶春彦正在和侍应生交待事情,她心不在焉答应着,他则匆匆忙忙往外走。一旁还有两个小老太在给他鼓劲,“老板快点过去啊,这次去得早,肯定来得及。” 杜秋赶上去,问他出门做什么。叶春彦抿了抿嘴,问她道:“你喜欢吃鸭子吗?喜欢的话,可以和我去排队。” 有条小马路上开了一家烤鸭店,每天都有人排长队。汤君从同学的妈妈嘴里听来这事,又转头告诉叶春彦。这暗示很明显了,他只能按着地址去买。这家店一天只出几炉,他到的时候已经排起了长龙,一个老头排在他前面,拿手指挨个点,点完扭头意味深长冲他笑了笑。 他不解其意,等排到他的时候正好卖完,这才明白老头笑容里的深意。第二天他特意提早二十分钟出门,依旧要排队,但比上次早了许多。结果老头还是在他前面,神秘一笑。他一紧张,特地数了数人头,确定能轮到自己。结果老头说到底:“你们剩下的几只鸭子,我全要了。” 煮熟的鸭子确实会飞。叶春彦是真正明白了这道理。 到今天是第三次去了。杜秋听完笑个不停。叶春彦哀哀叹出一声,道:“这事要怪汤君。她只有八岁,不过三四十岁女人的毛病她已经有了,总觉得小店里的东西比外面好。” 杜秋帮着鸣不平,“其实挺有道理的。很多时候就是越偏的店里,东西越好。店大欺客,对客人往往就不用心了。” “你今年三十了,对吧?唉,三四十岁女人的毛病。” 杜秋有些说不过他,就道:“那你一样有点毛病,你们这里的人就是喜欢排队。” 叶春彦小声嘟囔,“什么叫我们这里?我觉得中国人都挺喜欢排队的。” “我没有,一看到有排队的地方,我立刻就走。你们这里的人就和猫一样,好奇心特别重,看到有人在排队就要去凑热闹。好奇害死猫真的没错。” 叶春彦把手抄在兜里,缩了缩肩膀,不说话。他很高,但这种时候总显得一种小而可怜相。他们到了。果然是个小小的门面,但前面已经排出了一条长龙,有几个老太是带着板凳过来的。他叹了口气,排在队伍的末端。 杜秋跟在旁边帮他看着,二十分钟出一炉鸭子,按一人买半只算,能打发掉六个人,前面有二十多个人,少说也要等一个钟头。她凑在他耳边道:“我觉得这是饥饿营销。如果加派一个人手,就不用排这么长的队。” 叶春彦道:“你大声点说好了。这就是饥饿营销。我都没见过什么回头客,除了前面那个穿红衣的老太。这鸭子肯定不好吃。” “那你还过来。” “来都来了嘛。”他叹气,也觉得自己没出息。 杜秋简直不能不笑话他。排队到底还是件索然无味的事,她觉得至少有五年没做过这种傻事。不过有个人陪着到底还是有些趣味,她和叶春彦聊了起最近的时事新闻,想听听他的意见。不料他的意见是没有意见,“人不就是这样吗?没什么好说的。” “我见过的男的都喜欢高谈阔论的,你真的没什么想说的吗?“” 叶春彦略带轻蔑道:“说什么?不由他们决定的事,他们以为自己的意见很重要。盲目自信很快乐,也挺好的。” 杜秋喜欢他的寡言,窥见过生活本来面目的人,常有这样的矜持。许多姑且值得一看的男人,都因为嘴里长着太爱说教的舌头,而显得俗不可耐。叶春彦有三项并列的美德:英俊,健康,沉默。 队伍朝前挪了挪,他们前面只剩五六个人了。杜秋站得腿酸了,叶春彦提议高价从前面老太手里买个板凳。猜不出他是正经的还是在开玩笑。杜秋道:“我才不要花这个冤枉钱。那还不如你背我呢。” 叶春彦笑了一下,忽然眼睛扫到前面,脸色变了。有个老头正大大方方走进店里,和店主在说话。隔着这些距离,倒也能听到店主在说,“爸,你也不用每次都过来。” “太过分了。”叶春彦冲出队伍,把那老头拉到一边说话,“这是你儿子的店啊?那你排什么队啊?” 老头笑笑,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排我的队,和你有什么关系。那个穿红衣服的还是我老婆。”叶春彦扶着头直叹气,无话可说。老头还一本正经道:“年轻人做人不要太死板。吃一堑长一智,我这也是给你上了一课。我算准你还会过来的。不要不服气,来,我让我儿子插队给你们打包半只鸭子,带回去。” “我不要。我要一只,她也陪我一起排队了。不然我要闹了。”他说话时都带气声了,像是小孩坐地撒泼。 “好了,好了,给你拿一只。你们小夫妻回去慢慢吃。” 叶春彦没反驳,只是沉默着把打包盒分了她一个。回去的路上,起先他们都没什么表情,各走各的路。杜秋偷瞄叶春彦表情,见他拎着袋子,一脸哀怨,就忍不住要笑。不敢笑出声,就咬着手指。 叶春彦斜她一眼,用叹气的口吻道:“你就笑我吧。” 杜秋笑着拍他肩膀,道:“是挺好笑的啊。平时看你一本正经的,犯傻的时候也挺可爱的。”叶春彦也笑了,见她笑得上半身依在自己肩上,欲言又止,只是不着痕迹扶了扶,“可爱不是这么用的吧。” 杜秋笑着望他,“那是怎么用的?你教我?” 他垂下眼,不动神色往旁边一躲,无可奈何微笑道:“你就拿我寻开心吧。”他们并排走,中间是隔着一些距离的,但因为太阳已经斜下去了,他们的影子便拖长了叠在一处。 鸭子太油腻了,杜秋不准备吃,好歹拍了这么久的队。她还是带回家,让厨房阿姨热一热。杜守拙出来见到了,问道:“怎么突然买了鸭子回来?” 杜秋道:“正好看到有家新店,队伍排得很长,就买了。” 他皱皱眉,摇头感叹道:“你越来越像你妈了。她就是这样子,总觉得这种排队很长的小店里的东西好,一点道理都没有啊。” 第17章 这世上没人靠道德成功,你只要站得高,总有人为你歌功颂德 父亲难得说要到小饭厅吃饭,杜时青也过来,三个人同桌,勉强凑成一个家。杜秋猜到他是有话要说。果然他道:“媒体的那件事你做的很好,要是你做所有事都是这种水准,我也就放心了。你就是不够狠心。” “谢谢爸爸。”杜秋笑笑,只是给杜时青夹菜。算上她带回来的鸭子,一共有八道菜,他们都吃不多,但花样不能少。她忽然觉得胃紧张起来,吩咐厨房用剩下的龙虾做泡饭。 厨房说饭再煮要等,能不能加青菜下面条。杜秋最讨厌吃面,但当着父亲的面还有点头说好。 父亲道:“小秋啊,你怎么和我有点生疏了呢?以前你不是和我最亲的吗?” 杜时青立刻插上一句,道:“因为姐姐现在和我最亲啊。”听了都笑,再聊几句闲嘴。弄不清妹妹是有心还是无意,杜秋依旧感激她救场。 “老邱今天和我一起打球,和我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不要紧,我已经给他示意过了。你以后想做什么,放手走就好。听说你想把那个姓周的调走?” “是的,爸爸你要是不想,我也可以留下他。” “走,让他走好了,这种小角色不重要。不过你调走还要升一升,没必要,直接平职调动就好。大不了给他个代理职位,先试用半年再看。” “好的,这样更好。”今天的风是顺着她吹的,但她并没什么可得意的。父亲不是这么简单的人,一笑一怒都有盘算。 面端上来,汤色稠白像是加了奶,龙虾肉是剔出来的,还给她卧了个溏心蛋。杜守拙道:“闻着挺香的,给我来一点。” 杜秋分了半碗给他,他边吃边道:“我知道你有的时候和我闹脾气,觉得我对你不够亲。可是你也要为我考虑啊,我既是你的爸爸,也是公司的老板。管人就像是划船,要训也要夸,最关键要做好平衡,偏重哪一方船都会翻。有时候可能是委屈了你。” “没有,爸爸,我都理解。”依旧没胃口,杜秋低头,一根根挑出豆芽丝来。 “听说你最近总往一家咖啡店跑?” 杜秋一惊,立刻去看杜时青。她也一缩肩膀,瞪着眼,似乎正纳闷。杜秋了然,那就是老周说的。也对,毕竟一开始是他爸的司机,多少也算是个眼线。 她淡淡道:“对,我和那家店的老板很熟,他很靠得住,我有点事拜托他去办。”杜时青男友的事,她也和父亲商量过,他没有明着表态,但也不反对她动手脚。 “这样啊。”父亲扫了眼杜时青,笑道:“我倒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你也快结婚了,总是跑外面,容易被人误会。” 筷子停住,杜秋抬起头来,“我不想和林怀孝结婚。”杜时青在旁边咽唾沫,自觉把碗移开些,怕他们吵起来,殃及无辜。 “为什么?”他依旧笑着,还算得上和颜悦色。 “他根本不喜欢我,说不定外面有人。” “就为这个啊。” 父亲乐不可支,只当她说孩子气话,“男人嘛,就是这个样子的。不管是不是,你都别计较了,他也没几年了。” “就是他活不长了, 我才觉得我们应该更有道德一点。” “怎么和你说呢?你觉得小林不好?不好在哪里?因为他活不长了。这不恰恰是好事吗?如果是个身体好的,你嫁过去,变数就多了。可他顶多就两三年,他的弟弟又不行,到最后绕来绕去,还是要指望孙辈。那你给他生一儿半女,也算他家的恩人。哪里不道德?明明是好事一桩啊。” “可是这样不人道啊。我觉得他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过完最后的日子。” 他不笑了,眼睛冷下来,旧事重提难免有不耐烦,“说你什么好?你怎么满脑子都在想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他归他,你归你,没什么人道不人道的。你给他生个孩子,他也算是有后了。小林要是有意见,他早就反对了,不用你替他操心。” “我觉得我的情况可能不适合生孩子,一旦有了孩子,两三年里都要照顾他。” “这个嘛,我已经帮你考虑好了,你可以退居二线,再不行的话,干脆休息两年好了。孩子最重要,工作暂且放一放好了。” 杜时青吓跑了,飞快地说吃饱了,又嘱咐厨房把点心送她房间里。杜秋不说话,以一贯的消极默认父亲的决定。 菜冷了,他们依旧坐在餐桌上面对面。他忽然道:“对了,你表弟夏文卿你还记得吗?听说他在国外书读得不错,靠自己也混出头了,实在不行把他叫回来帮你也可以。” 杜秋的筷子落在地上,她弯腰去捡,起身时平复情绪,“他估计有自己的计划吧,也不能说回来就回来。” “这倒是,我有空去问问。” 他把面汤喝完,一抹嘴,自顾自又笑了,“我想起你们小时候一件事。有个玻璃瓶碎了。是你表弟打碎的,可是你却帮着打扫干净了。问他是谁做的,他就说姐姐不让说。这孩子,挺有出息的。” “这么说难道是我错了?” “从小孩子的角度,你当然不错,可既然不是你做的事,你为什么要善后呢?别总是想当好人。这世上没人靠道德成功,你只要站得高,总有人为你歌功颂德。文卿这个名字,还是我帮他取的。好多年没见了,我还挺想他的。” 杜秋有片刻恍惚了,这个名字太久不提, 出现时牵连的回忆却是决裂的那一刻。他对着她哭喊着,“我恨你!我这一生都不原谅你的。” 为什么他的泪痣要长在那里?难道是为了眼泪淌过面颊时,做心碎的道标,在记忆里久久难忘吗? 父亲吃完就离席,临走前对她道:“以后没事少去喝咖啡,别闹得晚上总失眠。” 叶春彦转了三十五万给姨母家,虽然勉勉强强,骂骂咧咧,但姨母急着要钱,汤君户口的事情终于办妥了。 见面的时候,他们都不屑于看对方。姨母冷笑着把头一拧,“说好五十万,竟然给才给这么多,真是打折都没打成这样。” 叶春彦照例沉默,表弟出来打圆场,连声道:“这样已经很好了。本来就是我们不占理。” 姨母翻出个白眼,叶春彦反而笑了,道:“这钱是给你买房子的,你倒是不想着多要一点。” 表弟眼神闪烁,“也不是这么说,我们家里事急着要钱。拿了你的钱,你也别觉得我们是坏人。前几天我还带我妈去医院了,她便秘了好多天,肚子难受得不行,饭都吃不下。医生说可能是肠梗阻。她这个年纪有不能做胃镜,不能开刀,只能先回来吃流食看看。我爸身体也不好,处处要用钱。” “那你呢?”姨母这类的泼辣女人他看多了,磨砺得又粗又硬,怨命也怨自己,唯独不愿怀里的宝贝儿子。要当好人最是简单,像表弟这样缩在母亲身后含糊微笑就好。 “我?我是没什么出息,一年也就十几万,自己过日子都不够。不过我也不像你一直不着家,我能陪着爸妈。其实有一说一,外婆那套房子是应该给我们多一些的。毕竟这么多年,外婆都是我们照顾的,医院墓地也是我们去得勤快点。” “说完了吗?” “表哥,等等,先别走。等我说最后一句话。我们知道你也不容易,可我们也不容易啊。你想,现在房价涨得多厉害,我们都没卖掉,不就是为了小君读书做准备?卖了房子,我们还差这五十万?你真别觉得我们是坏人,我们也没办法。” “哦。”叶春彦走到一边,忽然把窗户打开。冷风灌进来,表弟连声抱怨冷。叶春彦没理睬,冷不防发难,单手揪他领子,把他压到窗边,猛地往外推,半个人倒在外面,只有脚尖还点着地。表弟吓坏了,腰一抖一抖贴着墙,手紧紧抓着叶春彦。 姨母冲过来扑打他,声音带哭腔,“你做什么啊!别乱来啊,会出人命的,有话好好说。救命啊!” “你别推我,要是不小心,我就真松手了。” 姨母立刻朝后退,坐在地上哭,连骂带求饶,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揽错,又说要把钱还回来。叶春彦把表弟拽回来,双手插兜,笑了笑,“我开玩笑的,不过再有下次,就说不好了。” 茶几有个细颈花瓶,是当年他母亲送来的。那时候姐妹间关系正好,母亲牵着他的手过来,花瓶里斜插着一支腊梅花。姨母笑着说她太讲究,每天往花苞上喷水。现在这花瓶是许久不用了,拿来插长柄的洗碗刷。 叶春彦走时把花瓶一并带走了,揣在在怀里,用围巾仔细包裹着。 第18章 我不相信永远的幸福,只相信某一刻的幸福 叶春彦回店里的时候,杜秋已经在了。她似乎等了他一段时间,面前的咖啡没有动过,但已经凉了。看店的服务生见他回来,迫不及待要下班。店里也没有其他客人,附近的老人这个时候都回家吃饭了。 店里又只剩他们了。叶春彦把她的冷咖啡喝了,只是怕浪费,但洗杯子的时候,看到一个口红的唇印。他换了一杯热的端上去。杜秋道谢,紧接着又道:“我有点累了,不知为什么,就想过来找你。” “看出来了。” “你女儿吃了那鸭子吗?” 自甘上流 第13节 叶春彦淡淡笑了,“吃了两口就说不好吃,全给我。她说帮我去学校找那同学算账了。” “她读书的事情处理好了?” “对,已经解决了。” “你有一刻会不会很恨你的家人?“” “不会,只有真正爱过,才会有恨。我不是很在意。” “那你妈妈呢?” “好多年了, 她死的时候我才读大学,我尽量记得她最好的时候。” 杜秋苦笑道:“那看来还是不好的时候更多些。” “她病了有两年,到后面人已经不清醒了,会揪着我的衣服说‘要是没有生下你就好了’,又会迷迷糊糊以为有人来接她。最后几天她一直在叫妈妈,我去找我外婆,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脸上的表情是轻描淡写的,完全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他的平静是一种引诱,诱导着她做太坦诚的倾诉,“我爸完全不想让我接班。” 话出口,她也吓了一跳,怎么会和他说这么大的事,但既然开了个头,也就停下来了,“他看不上我,要么觉得我是个女人,要么觉得我能力不行。很有可能都是。我是有个表弟的,小时候和我住在一起,我爸拿他当半个儿子养大的,他很喜欢他,甚至有想过认他当干儿子的打算。我和他的关系很复杂,有一次我打了他,他不小心从楼下摔下去了。” 他一本正经把话接下去,“然后他磕到头死了,你挖了个坑把他埋了,对你爸说他离家出走了。” 杜秋被逗笑了,轻轻捏他的手,“才没有,就是留了个疤。这件事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对外只说是自己磕的,但估计是很恨我了。小时候我们相依为命,关系很好的。”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估计早就忘了。” “或许吧,可我很怕我爸把他叫回来,那我算什么呢?要是他真回来了,大家都看得懂,我爸对我不满意。 他不是把公司留给继承人,是把继承人留给公司。我觉得我对他一文不值。” 叶春彦低头笑了。她问道:“你笑什么?” “在笑生活。小时候,我觉得不开心,我以为那是因为我没有爸爸。后来我发现父母双全的人也不开心。我想大概是钱的关系,但没想到你也不开心。我本来以为忍耐痛苦是我这种的生活,现在看来都一样。” “你有见过真正幸福的人吗?” “我不相信永远的幸福,只相信某一刻的幸福。有那一刻是真实的,就足够了。” 杜秋不去看他,只是低着头,沉吟不语。话题已然变得危险起来。一对男女,如果只是聊钱,聊爱情,聊裸露的胳膊和雪白的胸膛,那还不至于太出格。可一旦聊起了精神的追求和永恒的幸福, 那就说明他们对彼此都太认真了。 叶春彦也觉得不对劲,走动起来,“这种事你不应该对我说。我给不了你什么建议,还可能会泄露秘密。” “没关系,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把你从楼上推下去,然后挖个坑把你埋了,对你女儿说你离家出走了。” 咖啡又冷了,他往她喝过的杯子里加了点热牛奶。加多了,又太烫。因为她来得太勤,已经有了个专属的杯子。他的手捏在杯柄上,她去拿,手指也碰在同一处,说不上无心还是有意。杯子搁在桌上,他轻声道:“你的手真的好冰。” “天冷,心就容易冷。”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你见过我未婚夫了吧?我以后没事就不过来。结婚还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你说呢?” 叶春彦欲言又止,两指搭在她手背上,也没有动。她的手指反勾住他,都不动了,像是古建筑里的榫卯,严丝合缝就卡在一起了。 “爸爸,你和阿姨在做什么啊?”汤君的声音跳出来,她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他们立刻抽出手,各自面向一侧分开,都有些做贼心虚。 “她的手冷,我给她喝点热的。”他立刻抱起肩,欲盖弥彰起来。 “阿姨,我的手暖和的,我帮你搓一搓。”她小碎步过来,还背着书包。叶春彦立刻警觉起来。从家到咖啡店也有一段路,他怕她路上有危险,很少让她过来。就算耐不住寂寞,也不至于背着书包来,平时这时候她也没什么功课了。他问道:“你突然过来是不是闯了什么祸?” 杜秋觉得他多疑,却忽然听到一声猫叫,就在他们三人中间。 “什么东西在叫?”叶春彦一把将女儿拉到跟前来,“你的书包打开让我看看。” 汤君笑笑,半推半就打开书包,拉开一半,里面探出一只猫的脑袋,和叶春彦四目相对。他苦笑道:“小猫也要回自己家的,你不能就这么抓走了。” 她委屈道:“小猫咪是自愿和我回家的。” 刚说完,猫就从包里跳出来,绕开叶春彦在店里一顿逃。他立刻蹲下身去抓,一面道:“你管这叫自愿吗?你屁股上打针的时候都比他配合。” 汤君吐着舌头去关门,叶春彦和杜秋两头堵,总算把猫围住,才只有一个拳头大小,估计只有三四个月。杜秋用手去托它肚子,想把他捞起来。猫却扭头一口咬在她手背上,牙没长齐,倒也不是很痛。 叶春彦冲过来,一手抓住猫,一手握着她的手腕去水龙头下冲伤口。她嫌他大惊小怪,不情愿,挣扎了一下,却纹丝不动。他的手是从她身后环过去的,怕她乱动,又像是从后面抱住她。后背抵住他胸口,她又闻到他身上柔软剂的香味。 在水下冲得手冰凉,叶春彦才松开她,“我带你去打针吧。” “不用了,我没那么金贵。没有流血,只是破皮,狂犬病疫苗要连续打四针,半年里我还不能喝酒抽烟。” “这太随意了。” “我以前捡过一条野狗的,就被咬了一口。”她撩起袖子给他看手腕上一个月牙形的旧伤疤,“那次就没事,这次不要紧的。你要真是不放心,就用十日观察法,好好看新闻,十天后我要是狂犬病发暴毙了,新闻肯定会报导。” “对自己好一点吧。” “那就别说了。”杜秋从叶春彦手里接过猫,捏着它的后颈皮,拿外套包住爪子,弯腰对汤君道:“我们去给小猫打针好不好?” 汤君哭丧着脸道歉,“阿姨对不起,我不知道小猫现在不自愿了。” 杜秋笑道:“不要紧,你爸看着也不自愿。” 宠物医院生意好,没想到到这时候还要排队。他们前面还有一条便秘的狗和一只咳嗽不停的猫。兽医正忙着,护士就用棉片给猫擦爪子,简单看过,没有跳蚤和猫藓,一般打过疫苗就能带回家去。汤君忙着和小猫聊天,顺便和笼子里吊水的泰迪交流感情,已经无暇顾及她父亲了。 杜秋在店门口和叶春彦聊天,“你女儿其实很聪明。” 叶春彦道:“还行吧,我在她这个年纪还会踩缝纫机做桌布。” “别拿她和你比,你太聪明了,所以落到这地步。这个世界,其实没那么聪明才能更幸福些。” “只有好的东西会让人痛苦。责任,希望,怜悯还有爱。” 杜秋凝视着他,重复道:“还有爱。” 她避免失态,立刻又微笑,挑起眉毛夸张道:“你真的会踩缝纫机做桌布吗?” 叶春彦也笑,却是强打精神,“会啊,我还会缝蕾丝花边。你喜欢的话,下次送你。” 小猫很健康,只是耳朵有些脏。兽医手把手教会汤君用棉花棒给它掏耳朵,叶春彦则付钱买了个笼子,准备回家。杜秋打电话让老周的车来接,说好在宠物医院门口。 叶春彦牵着汤君的手,与她一起等。夜深风起,街上静得肃杀,人和车都不见踪影,又显得异常干净。绿化带里有一味小花,星星点点的白,叫不出名字,自顾自在风里开着,又让路灯下照着,透出一丝暧昧的软黄。 杜秋从花上看回自己,她和叶春彦站的很近,手几乎挨着手。她的胸口有只鸽子上下翻飞,犹豫该不该抓住这机会。其实无意间碰上的时候又许多,可真要刻意去牵他的手,又是她主动,总不像样。 正想着,手背上暖洋洋被贴了一下。她斜了一眼去看他。他的脸往外别,故意不看她,脸上是那种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样子。他的鼻梁很细窄,从侧面看又格外的高。像他的手,看着像是个弹钢琴的,先前抓了她一下却是铁箍一般。到底是个男人,她现在是能想象他把人从楼上丢下去了。 这双手现在试探性地蹭了蹭她的手指,她立刻反握住,还没握实,汤君就在旁边咳嗽。他把手抽出来,从口袋里掏纸巾给女儿擦鼻子。她动了动手指,悻悻然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 他偷偷去望,也把手插进衣兜里,问道:“你是要和林先生结婚了吗?” 杜秋不去看她,“是的,赶得及的话就明年了。” “恭喜你了。” “谢谢。”汤君偷偷打了个哈欠。杜秋道:“你可以先走的,你女儿困了。” “我等司机来了再走吧。” “不了,挺晚了,你女儿也要睡了。” 他低头,倦怠微笑,把孩子往身边拉,“是啊,那再见了。”他转身就走,杜秋目送着他离开。刚走出几步远,他又回头,向着她挥手道别。 杜秋也向他挥手,笑道:“你已经说过了。” “再见。”他仍是这么说,然后继续走。她觉得已全无必要,他们不会再见了。 第19章 我们只能选择一种生活,然后信仰它 林怀孝又开始咳血,杜秋去探望他,多了上次的教训,她这次只带了一束鲜花,看着更喜庆些,不至于太像慰问病人。她道:“之前你说的房子的事,我帮你搞定了,让我秘书去办的。她很可靠,白医生哪天要搬进去,和我说一声就好。” 林怀孝换了件淡粉色上衣, 面颊上似乎多了几分浅淡血色。他倚在扶手椅上,微笑道:“你效率比我高,我也是勉强才说服她。我欠你一个人情,尽量在死前还掉。” 她没搭腔,只是把百合花插进花瓶里。白色花瓣深处倒也有淡粉色,不比他那么苍白。林怀孝同她是一类人,极擅察言观色,便道:“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来嘛来嘛,真心话时刻,我们好好坦白一下,你想问什么?我的初夜是什么时候吗?” 杜秋假笑着斜睨他,摆摆手让他打住,“不用这样,只是你要告诉我。你怎么忽然连这么点钱都付不起了?你的钱到底花在哪里了?” “全套出来了。我找我朋友在海外注册了空壳公司,全转移出去了。收藏一类的就走物流公司,一点一点带出去。” “你想跑了?” “和你这么好的人结婚,我哪舍得跑啊?就算跑了又怎么样,不过是一个孤零零死在外面。”他冷笑道:“只是在活着的时候,先把钱分清楚。不然我一死。这给我继母和弟弟,我还没这么大度,全便宜了他们。白羽翎估计不想要,我想留给我妈。” “她还不知道你的病吗?” “不知道,离婚后我判给我爸。我爸的一个要求就是她别来联系我。她怕他对我不好,就确实不来了。说不定她也有自己的生活了,不想和我有什么瓜葛了。” “你应该去看看她。” “我知道,想见又不敢见。”他错开目光,似乎这片刻的真心太尖锐,已经够刺伤他了, “不说我了,我的真心话说得够多了,现在来聊聊你。你和小叶先生发展得怎么样?有没有在寂寞深夜互诉衷肠。” “别胡说八道,他是有女儿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那不是更好。你看,一代枭雄曹操,最喜欢照顾孤儿寡母。你也照顾一下孤女寡父,说明你有英雄气概嘛。”他笑着摇摇手指,“你可不能耍赖,我说了这么多实话,你不能就敷衍我几句。” “我爸好像知道他,已经敲打过我了。”她踱步到窗边,“我不会再见他的,他也知道。” “那算了,你怕你爸怕得要死。二月份我的生日会,你要来吗?” “你想邀请我吗?” “那肯定啊,我还要和你在人前激情热吻,情比金坚呢。”林怀孝起身,走到她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那终究是不一样的感觉,和叶春彦不同。她只觉得他们是两条拉着空雪橇的狗,在皑皑大雪中漫无目的地向前跑。 白羽翎搬进去那天,杜秋也去了,怕她有些事应付不来,“这里面的房子基本都是租出去的,房东要么在国外,要么住郊区的别墅。如果你要叫外卖,先仔细看一下,这里的配送费会比外面高。你楼下好像是租给网红孵化公司,好几个人住在里面做直播拍照,如果她们太吵,你可以找物业投诉。租房附赠车位,你可以停两辆车。” 白玉翎道:“自行车能停里面吗?” 杜秋倒也让她问懵了,转头去问王秘书。王秘书笑道:“可能不太方便,要不我去帮您问问物业。” “谢谢了,我今天自己摸索一下怎么去上班。”她向杜秋郑重鞠躬,“真的谢谢你,杜小姐,你还特地过来一趟。其实我自己搬家也行。” “没事,毕竟你是林怀孝的朋友。”她朝王秘书使了个眼神,她立刻借口去备车下楼了。“他是怎么说服你的?我本来还担心付了钱,你不肯过来。” “他也是这么说的,说你都付了钱,五万一个月,一天不去住就是浪费一千六。我加班补贴都没这么多。”这是玩笑话,她笑笑,杜秋也跟着笑,等她说真正的原因,“他总是说我不能理解他的处境,说我搬过来就能理解了。真好笑,逼着我花他的钱。不过确实,我现在有点理解他了。” “理解了什么?” “花别人的钱其实很痛苦。只要接受了,就欠了一份情,面对他的时候就要小心翼翼,更怕还不上。我现在不习惯还好,习惯了更可怕,接下来就要担心什么时候会失去。别人给你的,就都能收回来。你也是因为这个才愿意和他结婚吗?” 杜秋笑道:“看来白医生你还要多住一段时间,舍不得现有的生活,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我和他都是有信托的,再怎么和家里翻脸,还是有钱拿。” “那是为了什么?我是真的不理解。你们已经放弃了自由,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 “责任。我和他,对家庭都有责任,虽然这种责任在你们外人看来很可笑,但对我们是有意义的。” “真的假的啊?” 杜秋不觉得冒犯,依旧心平气和道:“白医生,我个人有一些粗浅的看法,你可以姑且一听。这个世界争斗不休,背叛不止。如果追寻永远的幸福,只会获得更多的痛苦。生活也是一种生意,感情要放在次要。我们只能选择一种生活,然后信仰它。” 自甘上流 第14节 “你这话不能说服我。我觉得你们就是空心的人,不敢审视自己真正的心,假装生活只有一种选择,就用外在的东西去填满。结果就是越来越空虚。” “那你算是什么人呢?” “穷人。空心实心不好说,每天上班都要累猝死了,也没空管这个。但我至少想哭的时候能哭,想笑的时候想笑。” “你很可爱,白医生,我能理解他为什么喜欢你和你在一起。”杜秋笑着抽出一支烟,递过去。白羽翎摆着手拒绝了,“你不抽烟吗?” “医生不抽烟,怎么熬得过夜班。”她摇摇头,咧着嘴一摊手,“我是舍不得在五万一个月的房子里抽烟,说真的,我都舍不得在里面拉屎。” 杜时青的英语大有进步,连狄梦云都点头肯定。她满心欢喜,大受鼓舞,急着去找杜秋邀功请赏。 刚失恋几天,她痛不欲生。她不在意男人,但喜欢爱情。因为生活空虚,就格外乐于想象。从小说里,电视里,网路上看到的爱情故事,无尽腾飞起的美梦,她自是心醉神迷。她并不了解爱情,但又觉得必不可少。 好在她释然得很快。多亏杜秋一味哄着她,买了许多大小礼物做惊喜。生活中有趣味的事如此多,爱情总会降临。光是这几天,就有不少男人伺机而动来向她献殷勤。不过他们更关心她的吃穿用度,显然动机不纯。她决定继续静候爱情上门,同时把家当作最可靠的港湾。 杜秋则是港湾中最坚固的一块木板,虽然有时独断专行,心烦意乱,但是眼泪对她总是奏效。永远是她让步。杜时青对母亲的印象很淡薄,姐姐就是母亲留在人间的影子。 佣人说杜秋在书房,杜时青去找她,自然没有敲门。门一开,映入眼帘是杜秋落泪的侧影。她的面颊上湿润晶莹一片,神色凄苦,低声呜咽。 好像有什么坚硬之物轰然倒塌。杜时青头晕目眩,惶惶不安,一手捂住嘴,生怕发出动静。她想冲进去成为姐姐的依靠,却没有勇气,只是带上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她隐约能猜到原因,却不敢声张。这里是她的家,姐姐的家,但归根结底是爸爸的家。 第20章 贫穷下战战兢兢的体面,近于一种屈辱 时间如梦一样过去,并不是因为欢愉,而是因为疲倦,到了年底杂事繁多,每一天不经细想就逝去了。 年会上的发言稿是王秘书帮她撰写的,她只提笔改了几个小处,在把开会前把稿看熟。“希望新的一天,大家携手同行,再创辉煌。”光是这句话,她就说了不下五次。 今年的业绩并不好,年底必然有个动员会。她是有些窍门在的,先发年终奖再开动员会,拿了钱,员工挨训时也多心平气和些。 结果静不下来心的反倒是她。 开会她晚到了两分钟,人已经齐了,门虚掩着,能依稀听到里面在聊年会活动的事。有人问要不要请她一起做游戏。另一个人说不妥,游戏里有肢体接触不太雅观。 忽然有人笑道:“说不定杜总挺喜欢的。” “你这是占杜总便宜。” “杜总这么漂亮,大家都想占便宜。” 然后是此起彼伏的嬉笑声。杜秋推门进去,立刻没有人说话了,各个都是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着。王秘书偷偷来找过她,问要不要去私下调查这话是谁说的。 杜秋犹豫之后,还是算了。太计较,就显得开不起玩笑。其实听声音,她隐约知道是哪几个。就算抓出来了,又该用什么名义呢?是治一个‘不敬女性罪‘’,还是治一个‘不敬女领导治罪’。一字之差,差出千里,一个敬的是人,一个敬的是权。 也难怪父亲不当她一回事。‘权’的便旁是个木,持杖之后才有权,改成个女,反倒成了个‘奴’。 好在公司的事总算料理妥当了,杜秋也收拾起家里,准备过年了。几个做饭阿姨是做久了,要不要休息的都清楚,不够的人再雇外面的私厨补上。留下来的是三倍工资,另外包了礼金。剩下留下的人也都有红包。老周过年也随叫随到,这么多年鞍前马后的,除了钱还送了礼。家里过年收的礼用不上,基本都转手送给了他。 老周还特意问道:“这些东西印的都是外文,要不要放冰箱啊?我想留给我儿子回来吃。” 狄梦云是本地人,过年也愿意来上班,帮着杜时青赶一赶进度。杜秋知道她辛苦,特意买了一套首饰送给她,镶玛瑙的手链和耳钉,小五万,也不至于太贵重,但也算得上是份心意。她把狄梦云叫来书房,把袋子给她,“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明年我妹妹也要麻烦你了。” 她还想婉拒,怯生生叫了句杜小姐,并不敢收。杜秋笑着往她手里一推,“我给你的,你就拿着吧。喜不喜欢,明天都戴来让我看看,我觉得红色很衬你,过年也要喜庆一点。”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了谢,拎着袋子走到门口,又想起些什么,踌躇着开口,“有件事我想问一下。因为我也叫你妹妹杜小姐,可能不太能区分,我以后能叫您秋小姐吗?” 杜秋笑了,没想到她为这么些小事也要瞻前顾后,“当然可以,这么叫还挺特别的,别人都没这样的。” 毕竟是初一,提早放她下了班,狄梦云拎着袋子回家,到家门口先把袋子丢掉,耳钉和手链先戴上,丝绒盒子揣进包里。她知道母亲是不会同意她收雇主的礼,被知道了又是一顿闹。 当初她接下这工作时,母亲就万千叮咛,“除了工资之外,你千万不能拿别人的东西。拿了就丢脸了。也不要因为你学生和你差不多年纪,就拿她当朋友。” 狄梦云不甘心,“我们虽然是没钱,可也不是低人一等,我为什么要低声下气的?” “不是你这样想的,你要守住尊严。你去给他们当老师,不比在学校里当老师,他们面上客客气气的,背地里只觉得是花钱买你。你稍微对他们主动些,他们就觉得你巴结。” 母亲明明把钱看得最重,她一工作,母亲就让她把工资上交,嘴里念着,“我是帮你存起来,以后结婚的时候一起还给你。你要的话,随时和我说。” 话是这么说,但母亲自然是舍不得,狄梦云是依照她的期望成长:文静,博学,擅长读书,只会读书。狄梦云是名校毕业,双学位,正攒钱去美国深造。完美契合母亲心中一个女人最完美的形象——清贫的知识分子,富贵不能淫。 母亲是为了体面才沦落至此。她是读过大学的,也算是个高材生,混得却远不如旁人。许多年前名办教师转正,她本是有这个机会的,可恰巧外公病了,怕她有了工作要忙,就反对她去。他虽然待她很不好,打她打得鸡毛掸子都断了一根。可她还是泪盈盈放弃这个机会,要当个孝女。 为了个给外公治病,掏空了家底,她只能一个人兼两份职,累出了许多病。在学校里她不会巴结,也不会和学生搞关系。有一次她班上的学生受了伤,不是她的课,她也没为自己辩解,觉得清者自清,差点被开除。 同事都觉得她有些神经症。他和狄梦云的生父离婚后,他的抚养费时断时续,她再缺钱也不去讨。选了现在的超市老板,也是因为他读过尼采。她并不觉得他们是姘居,坚持有精神上的交往。 她振振有词道:“如果结婚了,别人反而觉得我是贪图他的钱。感情的事,不用外人懂。” 狄梦云用钥匙开门,家里还是老样子,母亲在厨房忙碌,超市老板在客厅看新闻。当真是十年如一,只是他手里的报纸换成了手机,人又日趋臃肿。他朝狄梦云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母亲系着围裙出来,招呼她快洗手吃饭,“初一也不是多特别,现在过年也就这样,走个过场。平时好好过日子,也不差这几天,我们就随便吃几口吧。”她原本还有淡淡的笑意,望她脸上一扫,就冷了,“你怎么突然戴手链和耳钉了?” “我在回来路上买的。”这是早就编好的借口。 “不对吧,今天商场都没开门。你哪里买的?发票给我看看。” 狄梦云低着头不应声,脸已经红了,她一说谎就是这样。母亲眉毛垂下来,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脸,“ 唉,你这孩子,我和你说过,不要去拿别人的东西,你怎么还是收了。你拿了之后,他们怎么看你啊。都是我不好,没教好你。” 她的手捂着胸口回房间,狄梦云追着要解释,她自然不听,眼泪滴答道:“你还能不能还回去?能还回去的吧,就还了吧。算是妈妈拜托你了,算我我求行不行?”她母亲是个软调子的人,很少动气,总是落泪。但刀子能刺人,绳子系在脖上也是绞刑。正是她的和风细雨,狄梦云才总是无从反抗。 她叫叔叔的男人无奈何地冲她微笑,“那你还是去吧,别让你妈妈伤心。早去早回,等你吃饭的。” “不用等了,我在外面吃。”她摘下耳钉时,顺手拭去了眼角泪。 出了门,再走二十分钟去地铁站,她的皮鞋穿旧了,一路上有小雨,湿进袜子里,脚趾冷得麻木。她也在风里瑟瑟发抖,人冻僵了,也就顾得不伤心了。 再回到杜家时,天已经黑了。她在地铁上写了一长串话准备发给杜秋,都觉得不合适,又全部删掉,越想越耻辱,只恨不得找条河跳进去死了干净。她拼了命读书,不是为了争气,而是迫不及待要插上翅膀飞离这个家。尊严本是使人坚强的,戳在她身上,却是更易碎,尽是玻璃的渣子。贫穷下战战兢兢的体面,近于一种屈辱。 不知不觉到了杜家门口,她踌躇着不敢进,还是保姆透过窗户看到她,过来开门,又把杜秋叫来。杜秋见她眼眶微红,瑟瑟发抖的样子,也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冻成这样子,不要紧吗?” “我没有地方去。我爸妈离婚后都再找人了,他们忙着和那个家过年了,我没带家里的钥匙,没人给我开门。”坦白实在太屈辱了,连这工作都会保不住。她忍不住撒起谎来,倒宁愿现实如此。 “你也不容易,进来吧。在我们家吃个晚饭吧。等你家里有人,我再让司机送你。”她侧身让她进来,又见她已经把耳钉戴上,不禁微笑,“你这么白,果然红色合适你。” “是您的品味好。”她低头,面颊也是微微发红,说不清是不是风吹的。 第20章 .5 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不理解! 白羽翎要值班,没时间回家过年,而且房子空置着要花钱。杜秋不在意,她却是掰着手指头数,索性就把父母接过来住,反正房间也充裕。 从火车站把他们接来,果然是大包小包,怕她想家,带了不少土特产来。叫了出租车回房子,司机自然以为他们是乡下人,听到她报地址,眼神又变了,带点意味深长的打量,故意道:“那里的房子不便宜的啊。你倒是很厉害啊。” 白羽翎不多理睬他,道:“对啊,我彩票中奖了。没办法,运气好,别人就是羡慕不来。” 她父母没敢插话,下车来才问她怎么回事。他们至少认识新天地,清楚这不是工薪族的家。白羽翎淡淡道:“朋友送我的,说我不住,他死不瞑目。” 他们是很普通的家庭,很普通的夫妻,生活无非是短暂的拌嘴和长久的扶持。白羽翎什么都不敢和他们说。进到这陌生的豪宅里,他们先是大声惊叹,然后又束手束脚,不敢穿着外衣坐在沙发上。他们一个劲地追问究竟是怎么样的朋友。 白羽翎道:“其实也不算是朋友,是医院里的病人。他很有钱,我照顾过他,他想回报我就帮我租了这房子。其实我不想要,但是他已经把钱付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母亲很实在地问道:“你这样算了算收礼啊?你们医院知道了,会处分你吗?” “那倒不至于。他就是钱多到没地方花。” 父母间交换了一个眼神,淡淡带笑意,好像有些了然。父亲道:“他是不是喜欢你啊,男的女的,照片有没有,有没有结婚。” 白羽翎一摊手,“男的,没结婚,挺好看,快死了。最多也就是一两年的命。他给我这房子,也是钱多得没地方花。想让我多记得他一点。” 他们都沉默了,一时间理不清这百转千回的故事,都估望着她的脸色说话,“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知道!”她忽然就失态了,大吼大叫起来。正因为是家人,心里松弛着,才敢这么放肆发泄。“都是因为他,我当医生已经没那么开心了。我对他很愧疚,他的病如果早一点发现,不可能是绝症。他明明出院的时候给我留了联系方式,我去看一次就好了。他现在对我越好,我越是觉得愧疚。什么都不能做。” 她简略说了林怀孝发病的由来以及他和杜秋的婚事,带哭腔道:“我到底应该办?” 母亲知道她辛苦,把她揽进怀里哄她。父亲叹口气道:“那你就多去看看他吧,他也没个能说话的人,这房子你也别退了,倒不是钱的事。你退了,他更不安心,怕你什么时候就不去了。你是医生,是要多照顾照顾病人的情绪。” “那谁来照顾我的情绪啊。就这样了吗?他就应该在这样的环境下等死吗?为什么人的生活会是这样子?” 父母特意拿来看两块包好的腊肉,没地方摆,就用绳子挂在客厅钓鱼灯上。她一激动,拍了一把灯杆,两块肉也跟着上下摇晃,看着她眼角湿润。 “算了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的爸妈也有自己的想法,可能有苦衷。你要理解些。” “我就是不理解。我不理解明明是家人,为什么要疏远防备?我不理解,为什么离婚后就不把亲生儿子当一回事。我也不理解,他们都这么有钱了,却没有一个人觉得有问题。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不理解!” “冥冥之中有定数,每个人的命老天都定好了。你不理解也要理解。”母亲拍拍她的肩膀道:“别想了,吃饭吧。今天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菜。”她起身,顺手从灯上取下一块肉,拿去厨房切。 叶春彦带着汤君回汤雯父母家,虽然事先说了不用接。但汤雯的父亲还是等在高铁站。他看着更老了,像是放在泡饭里剪了一半的萝卜干,驼着背,面色蜡黄。他见了叶春彦,点了点头,也没有其他话说,就道:“还挺冷,让小孩子多穿点衣服。” 汤君管他叫爷爷。因为叶春彦没有父母,也就没什么称呼上的区分。她背着个粉色的书包,爷爷接过去,帮她拎着。 坐出租车回去,家里已经布置好了,门上新帖了春联,桌上已经摆了五道菜,汤雯的母亲还在厨房里忙活,系着围裙出来,道:“菜不多,随便吃一点。”他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她也说的这句话,不过那次还在客厅待了一会儿,打量着他,笑道:“小雯给我看了你的照片,你不太上相了。” 汤君的书包里放着期末考试的成绩单,除了语文,都是满分,这次作文写偏题了,但还是年级第一。不过她太喜欢在考场用草稿纸折纸飞机了,老师特意和叶春彦谈了,影响不好。 两位老人都很开心,说她聪明,像是汤雯小时候,不用教。又悄悄着那余光扫叶春彦脸色,怕他不高兴。他们总是拿他当客人。 包里还有一本画册,是叶春彦特意让她拿来的,是她的日记本,每一页就用蜡笔涂满,“这是爸爸的朋友带来的水仙花,很香的。这是我捡到的小猫,我爸爸的另一个朋友还被猫咬了。这是爸爸照顾小猫。这是小猫把爸爸的袋子咬了一个洞,爸爸在教育小猫。”后面几页是她的美术课作业,用彩纸剪出来的小花和猫头鹰。 奶奶道:“做得真好,能送给爷爷奶奶吗?” 汤君点头,她接过画册放进了汤雯以前的房间。汤雯的遗像也摆在里面,他们先去拜了拜再吃饭。叶春彦还记得他们在这房间里有个吻,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汤雯只是觉得在家里背着父母接吻很好玩,就把他拉到一边。她那次还擦了点口红,吻到他嘴角也红。 他们虽然是一家人,坐在桌前却没什么话可说。汤雯活着的时候,都是她在活跃气氛。如今她一死,更成了他们间的隔阂。汤君眉飞色舞说完学校里的事情后,就鲜少有人再说话,只是低头吃菜。 还是汤君把酱油溅在衣服上,才让气氛热闹起来。一群人忙着伺候她一个,又擦桌子,又是找新衣服,又是拿肥皂水涂在前襟上。叶春彦想带着她去冲干净,被拦住,“小阳台的水龙头你们别用,堵起来了。” 叶春彦道:“有叫人来修吗?” “和物业说了,老头老太的,没人理。等过年后再说吧。” “那我来修吧。” 他们虽然推辞,他还是找出了工具箱,拆开管道后发现有几样零件旧了,要换新的,又抓起外套出去。其实他对这一带全然陌生,只是用手机指路,一家家找没关门的五金店。一来一回折腾了快一个半小时,总算配齐了,带回来装上,又顺便买了个新的工具箱。 爷爷看着他跪在地上修水管,半晌,才说出一句,“你也是不容易。” 晚饭吃得早,怕他们赶不上车回去。临走前,老人拿了两盒马蹄糕,用油纸包了,拿绳子扎好,让叶春彦带走,“汤雯小时候喜欢吃,不知道小孩子有没有遗传。原本昨天就想让她尝尝,怕小孩子吃多了积食。你带回家里给她吃吧。” 叶春彦道:“清明我再带她过来。”汤雯的骨灰是带回老家安葬,她父母一手操办的。起初几年连墓地都不愿告诉他。 “其实我们都知道你不容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过,小君是你的女儿,小雯是我们的女儿,总是没办法过这道坎。你还是不要来了。” 这样的话也在意料之中。叶春彦点头,也不勉强。 老人叹气道:“唉,你当初为什么全告诉我们呢。那种事,你不说又有谁会知道。” 叶春彦道:“就是没人会知道,才必须要说。” 自甘上流 第15节 第21章 花钱买个开心就好了,拿玩物当标杆就太傻了 因为叫了亲戚来家里吃饭,杜秋就让狄梦云待在二楼的小房间,吩咐厨房加几个菜送进去。她也就不必出来了。 杜家是富了,所以一切远亲近邻在他们眼里都是穷亲戚。穷亲戚的态度也各不相同,有些人觉得他们富贵了,待人接物也倨傲了,不想受他们的气,也就不再往来了。更多人是走动得更勤了,觉得和他们沾亲带故总是能占些便宜。逢年过节都有不少礼送来,前几年还是杜秋清点,这段时间她忙了,都交给妹妹来列名单。 送礼的亲戚们,按礼品好坏都要回礼,但不是每个人都能上门来拜年。杜守拙一向拿人当投资,只选最有出息,同意他们来攀关系。 杜秋的从表兄弟爸爸表姐的儿子提前说了想上门拜年,杜守拙便留他们初一来吃饭。这人叫朱明思, 娶了个太太叫黄芃。杜秋不喜欢他们,女的太市侩,男的像个穷酸秀才,装腔作势,只爱鼓捣酸文。可惜父亲不讨厌他们,觉得当妻子的瞻前顾后,当丈夫的引经据典,拿来当余兴节目也不坏。 朱明思也穿一身黑,像是叶春彦,但是料子更好,上身是件羊绒夹克,下身是丝绒长裤。但看着不过如此,因为他溜肩,除了西装外其他衣服上身总显得没款式。他也不丑,就是五官长得太紧凑,像是一个包子,在中间捏紧了。 他的一身黯淡,只像是为了衬托妻子。黄芃在大衣里穿连衣裙,特意佩一条马车金扣的皮带以示腰线。她的头发是新烫过的,最下面的卷落在下巴处。她是没下巴的圆脸,但只看眼睛倒也算是美人。 朱明思带了礼物来,是一套法国淘来的古董瓷器。他嘴里很有一番说法,“虽阳春白雪,莫致天颜之一笑;而献芹负日,各尽野人之寸心。宋·苏轼《教坊致语》礼物虽然不贵重,但是精心挑选的,您要是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杜守拙笑着道谢,让人收好,但不过是客套。按前几年的惯例,多半是转送人或是搁在仓库里积灰。 他们还带来个聒噪的小孩子,和汤君差不多年纪,但是烦人透顶,喜欢用手指点着,说:“我要这个,我就要这个。”但是杜守拙很喜欢他,所以别人也不能说什么,这孩子也就更有恃无恐。 杜秋起先还不理解,后来才逐渐明白,父亲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开始没由来喜欢小孩子了。 杜时青也先下来走个过场。但她向来嫌他们乏味,不愿多寒暄,就理直气壮道:“我还有些书没读,先上去了。”她也就这种时候最好学。 黄芃感叹道:“这种时候还想着读书。也太刻苦了,怎么这么着急啊?” 杜秋笑着帮她圆场,道:“因为这个老师教得好吧,今天还愿意给她上课。不过确实也要赶一赶申请季,我让她语言学好了再出国,不然出去了总和中国人打转也没意思。” “学英语吗?”黄芃眼睛一亮,来了兴致,“我孩子要小升初了,入学考试要看英语成绩。去外面补课鱼龙混杂的,最好能请个家庭教师过来。可就是不认识人。诶呀,真着急啊,也不知道怎么办?” 杜秋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却觉得她不知分寸。既然有求于人,就不该拿捏姿态,等着人来开口。她索性笑道:“那是挺着急的,那你要快点找了,别耽搁了你儿子。”说完,她转身就走,并不多理睬她。 黄芃仰着头,张张嘴,想要追上去又觉得太卑微。她满脸羞红,认为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出丑。但杜时青已经上楼了,朱明思正在客厅和杜守拙聊天,根本无人关注她。她又羞又恼,姑且自我安慰着,杜秋早晚是要结婚的,等她成了夫家的人,可就没底气再这么颐指气使了。 晚饭是去年的单子略做修改,去掉了奶汁烩龙虾,平日吃得太多了,加了道开水白菜。因为有小孩子在,甜点是冰激凌球,做成星球形状,外面撒一层果仁碎。 杜守拙坐主位,虽然说了一家人随意些就好,但所有人还是等着他落第一筷。按他的脾气,饭桌上不聊公司的事,所以都只说闲话。 先是黄芃和杜秋聊穿衣打扮,互相夸赞几句,都是口不对心。黄芃比上次来时胖了些,杜秋便说她气色好。杜秋瞧着略显憔悴,黄芃便说她瘦了更显五官好。 接着又聊起车来,朱明思上个月新买了一辆保时捷 911,又想起杜秋那辆帕拉梅拉来,便道:“怎么好久没看你开那辆车了?” 一提起这车,杜秋就想到叶春彦,还没来得及说话,杜时青就代她道:“撞了,就不开了。再说这车本来就不好,后面基本不能坐人,颜色也不好看。” 朱明思听了哈哈大笑,“难怪跑车广告都要找男人拍,你们女人家原来在想这种事啊,还挺有趣的。你以后买车了,可以要让你姐姐给你选个好看点的颜色,像是买包一样。” 他不自觉,以为不过是玩笑。但杜秋脸色已经变了,隐忍着不发作,先去看父亲。杜守拙像是全然没听见一般,只低头吹着汤。他当然能开口教训朱明思,但大过年的不该当这恶人,又像是随堂测试,故意等着杜秋应对。 杜秋笑道:“包也好,车也好,不过是玩物而已。喜欢颜色,喜欢速度,喜欢牌子,没什么差别。花钱买个开心就好了,拿东西当标杆就太傻了。” 她冷冷斜了一眼过去。朱明思虽倨傲,倒也立刻清醒过来。他平日在家里对妻子轻慢惯了,可如今人在屋檐下,自然不能把这态度带过来。他立刻点头微笑,心甘情愿当了这傻子。 杜守拙又出来圆场,笑道:“听听她这败家子的话。多好的东西都不当一回事,还好我稍微有点积蓄。是该快点找个人,给她管管钱了。”一桌人齐齐笑了,只当无事发生,只有黄芃暗暗怄气,觉得丈夫没尊严,在桌子底下踩他的脚。 吃过饭小歇片刻,便依照杜守拙的习惯到花园里散步。杜守拙领着孩子走在前面,兴致起来,便要抽查他功课。黄芃早有准备,便让他背诗,这是在家里练过不下十次。 可不知为何,他明明在家里背得很熟,可到了这里,却前言不搭后语,只潦草背了两句,就对黄芃道:“妈,我肚子疼。” 黄芃一眼看出他就是装的,又不便戳破。主人家倒是着急起来,担心他是冷饮吃多了闹肚子,急忙让他回客房休息,喂他喝热水,找胃药,看着时间,要是二十分钟还不好,就送他去医院。 一到客房,门一关,小孩就冲黄芃做鬼脸。她气不过,恨恨地拧他耳朵。正巧朱明思过来,小孩就扑到他怀里撒娇,“爸,妈妈拧我耳朵。” 朱明思自然要拦,道:“拿小孩撒什么气?” “你说现在怎么办?他一装病,他们就要让我们走了。要办的事情一件都没办,下次再过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朱明思的父亲是做工程起家的,退休后把公司交给儿子。朱明思不爱吃苦,喜欢钻营取巧,就拉了一个朋友入伙,分工明确。对方负责技术工作,他负责出门揽项目。这次听到一个六千万的项目招标,多方打听, 招标的公司领导和杜守拙交情不浅。朱明思便想攀攀这交情。 能不能帮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帮是一回事。这次送来的古董瓷器花了七万欧,希望杜守拙是识货的,能领会这心意。 朱明思道:“你也别急。现在去说也来得及,你先照顾孩子。我去探探叔父的口风,然后再走,藏着掖着也没意思。” 她拉住他,低声道:“还有件事,杜时青的家庭教师在,你去要一下她的联系方式。能到这里来教书,肯定是最好的。到时候我们儿子要上学,可以让她帮忙介绍家教。” 朱明思讷讷,提不起大兴趣。他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又难免觉得她太市侩,连交个朋友都要顾及着以后的事,倒也不嫌累。他打了个哈欠,道:“这种事也要我去啊?” “当然是你去了,这种家庭老师眼界都高着的。我去的话,估计还看不上眼。可是你不一样,是他们亲戚。”平日里黄芃总觉得自己和丈夫平起平坐,但这种时候,又很自觉露怯了。 朱明思不情不愿出门去,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客房在二楼,他一转身正巧在走廊上与狄梦云打了个照面。她极白,是月的一缕清辉所化。见到她袅袅婷婷的样子,他不禁心念一动。 第22章 还没有享够恋爱的福,就要吃婚姻的苦 狄梦云见他愣住,轻声道:“是不是打扰到你了?不好意思,我立刻回去。” 朱明思立刻摆摆手, “没有的事。你好,我是杜小姐的表亲,我姓朱,明朝国姓的那个朱。你是不是这里的家庭教师,教英语的?”他已经拿出手机来,“方便加个微信吗?我儿子也想找个英语家教,以后可能有些问题想请教你。” 狄梦云点头,左手抱着右边的手臂,迟疑片刻,还是同意了。她的微信用了原名,朱明思见了微笑道:“好名字啊。梦云归去不留痕,几年芳草忆王孙。” “是我妈妈取的。” “那她一定是个有书卷气的温柔女人。”她像是刚哭过,眼底微微发红,朱明思猜她是在杜秋那里收到苛责,更添一丝怜爱。 狄梦云勉强笑笑便回房了,朱明思喜欢她的矜持,又想起黄芃随意的做派,不禁神思飘渺起来——他结婚是太早了。 黄芃觉得他们是天定的缘份,一个姓黄,一个姓朱,在交通灯上都是并列的颜色。他们命中注定要当夫妻的。朱明思则嗤之以鼻,按照这说法,他和姓白的女人也是天赐姻缘,救护车上都是这配色。 朱明思原本和黄芃是玩玩的,十八岁后,家里就对他放松了管束。三男三女组了局,喝酒的时候认识的,第一眼他就觉得黄芃随便,谁同她开玩笑,她都笑。他也看出她家底一般,衣服换,每次背的包不换。 黄芃对他倒很积极,一味应承着他。他被哄得飘飘然,倒也和她成了男女朋友,也不当真。他考了个大专,家里见他在国内也混,就把他送出国去读本科。她想陪读,家里却拿不出钱来,也不知怎么说服的父母,说是以死相逼。她父亲竟然卖了房凑学费。 家里卖房的事,她也是拖到机场才告诉他。他当时大吃一惊,隐约已体察到道德上极沉重的压力。她却道:“你不要担心,爱你是我自己的事,就算以后我们不能结婚,现在这条路也是我自己选的。” 他紧紧抱住她,为自己的爱情感动得泣不成声。 可惜感动终究是一时的,出了国,朝夕相处,他又难免对她厌烦,觉得她虽然是个年轻女人,却已经染上了中年妇人的俗气。她不爱戏剧,不看新闻,只关心流行的音乐,低俗的电影,和明星的家长里短。她还爱管着他,什么菜健康,什么衣服好看,简直是一个袖珍版的他妈,可以抄在口袋里。 因为他的家境,校友间对他投怀送抱的也有不少。她吵过几次,后来也不说。他也半是愧疚半是自在地享受着。终于有一天,她怀孕了,孩子父亲自然是他。她立刻办理了退学手续,说是方便养胎。 他慌了,不知所措。她则依偎在他怀里道:“为了你的孩子,我做什么牺牲都可以。我去查过了,是儿子。” 于是,他们还是结婚了。儿子到今年已经七岁了,已经从无知无觉地一团肉,长成了爱哭爱闹的一个小鬼。她则臃肿了些,倦怠了些,举手投足都是已婚女人的习气,虽然浑浊,倒也贴心,家里从厕纸到牙膏,问她总能找到。小孩一哭,甩给她也就好了。他兴致高时去抱一抱,也算尽了做父亲的责任。 其实回过头来想,他也犯了傻,似乎是被她用孩子套牢了。还没有享够恋爱的福,就要吃婚姻的苦。 朱明思定了定神,淡淡笑着下楼去,到了杜守拙面前,道:“叔父,其实我这里是有件事想麻烦你。现在小孩子不舒服,我只能长话短说了。我听说临港那边有个园区的大楼幕墙工程在招标,我们公司之前也做过类似的项目,很适合去试一试。叔父你认为他们园区领导,能不能帮我走走关系?” 杜守拙道:“这件事我不太清楚,不过我帮你去问问。有结果了再和你说。其实这件事让小秋帮你问更合适。她和林怀孝要结婚了,他们家对那一片更熟悉些。” 杜秋立刻接口道:“好啊,我帮你去问问。” “不急不急,你和林先生什么时候结婚啊?是明年吗?不对,应该是今年了。” “还没定,不过已经快了。” “我记得你和林先生还是同学啊,那算是青梅竹马了。到时候我一定备份厚礼来。”事情说定,朱明思领着妻子孩子,千恩万谢着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夫妻各怀心事。黄芃羡慕杜秋的气度,又厌恶她对丈夫不够尊重。但也不敢发作,毕竟当事人也习以为常。她更多想的是杜秋的婚礼。这么门当户对的婚姻,场面必然不小,她已经计划起婚礼上的随礼和要穿的衣服。珠宝可以戴结婚时的那套,不过鞋要买的,她想着该怎么向他开口要钱,她还缺一双配那香槟色长裙的小羊皮鞋。 朱明思正想着狄小姐,连她的名字都足以泛起如梦般的惆怅。家庭教师,最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职业,男的是于连,女的是简爱。 黄芃望着车窗外愣神,杜家的别墅已经隐没在夜色在,只剩一团深灰色的轮廓。她搬进新房不到半年,原本还飘飘然,见了杜家的房子才知相形见绌。她也想装上黄铜窗帘架,挂双层窗帘,风吹起,薄纱如梦轻盈飞过。但家里没有这么大落地窗。 来时的满足感已荡然无存。黄芃无奈,这世上股票会跌,钞票贬值,只有欲望永涨无落。她感叹道:“过来这一趟,收获真是不小。” 朱明思点头,难得附和了她,“是啊,收获真是不小。” 客人一走,再让司机送狄梦云回去,房子里只剩自家人,杜秋才问道:“真的要替他去问临港的项目吗?” 杜守拙笑道:“你这孩子真是实心眼,怎么可能?那是个大项目,进去的人都有点背景,为了他去趟浑水没必要。你到时候随便找个由头打发他就好了。我手边正好有个三百万的小项目,你给他当个安慰奖,他估计也就没话说了。” “我明白了。” “一年到头了,你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杜守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便要上楼睡觉,“诶呀,过年过年,新的一年了。其实真要说也没什么大差别。” “真要说变,变的不是日子,变的是人。”杜秋同父亲道了晚安,也回房去。 锁了门,她自是没有睡意,手机里一连串的贺年消息已经发过来了,懒得多看,只回几条生意场上用得着的伙伴。林怀孝自然没这个兴致找她贺新年,叶春彦也没发消息来。划清界限是她提的,但真分得这么干净利落,又不是滋味。再生疏的关系,说句新年快乐也不碍事,倒像是欲盖弥彰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了老办法,转了五百块给他,留言道:“新年快乐。” 叶春彦几乎是立刻把钱转回来,道:“谢谢,我这年纪不用压岁钱了。” 她又给他一千,问道:“你在做什么?” 钱还是退回来了,他道:“在窗边抽烟,窗帘烧了。” 她想象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这才感觉到过年应有的雀跃劲。她又问他,“人没事吧?” 叶春彦看着她转来的五千,觉得这把戏没完没了起来,把钱转回去,道:“新年快乐。晚安。” 她又给他五千,道:“晚安,给你女儿发压岁钱。”说到这地步,他也就收下,放下手机,去拿针线包,窗帘上有一个焦黑的小洞,烧穿了。要换块新的,也要等年后了。他在灯下眯着眼穿针,边埋怨自己怎么就想抽烟了,边想着把责任全推给杜秋好了,都怪她随身带一包烟。 他的烟是结婚后就戒了,刚丧偶的那几个月抽过,不过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说不清为什么从汤雯家回来又怅然若失了。还好附近的烟纸店没关门。点火时他有点做贼心虚,先把女儿哄睡了才关着灯叼烟。刚抽了一口,就听到拖鞋声,女儿起来上厕所。他立刻把烟放窗台,回来时窗帘就已经着了。 他不是会做针线活的人,缝得像阑尾炎疤。还了针线包,偷偷把烟丢掉时,汤君又站在他后面,“爸,你是不是什么东西烧焦了?” “没有吧,我帮你看看,可能是外面有人偷放鞭炮。”他偷偷把垃圾桶往里踢。 “真的吗?” “上次那个阿姨,给你发压岁钱了。你存起来吧。”他摸摸女儿的头,“快去睡吧,今天不睡觉,不算大一岁的。” “你身上闻着焦味,是不是你偷偷放烟火?” “我放烟火的话,会先告诉你,不会偷偷的。”好不容易把她哄去睡了,他把随身穿的衣服脱下来,找了个盆立刻搓洗了。折腾了一阵已经到凌晨,年是过去了,但依旧是个毫无变化的夜。 回卧室的时候,桌边汤雯的相框忽然倒了,他重新支起来,苦笑道:“你生气了?” 关灯上床,睡前他依旧会舔了舔那颗撞过的牙。其实已经长好了,只是舔上去会隐隐发酸,回忆的味道。牙医说是正常的,等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生活的奥义无非是等,分针秒钟,滴答滴答,人生是针穿过窗帘留下的一段段线头,正面看着不连贯,其实伏线在暗处。他当年看着汤雯遗照是想过要上吊的。再怎么痛不欲生,如今回忆起来也是淡淡的。对杜秋,就更是这样,再等上几个月,估计都忘记她的脸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 第23章 我一三五当异性恋,二四六换换口味 立春一过,天气转暖。林怀孝的生日会就筹备上,虽然年年生日,但这次格外意义重大。一来要当众宣布林怀孝和杜秋的婚事,选这样一个正式场合,也方便消息传出去。再者,林怀孝的病已经有风声漏出去,这次让他公开露个脸,也是辟个谣。就算将来真的病重了,也能用突发急病掩饰过去。 否则明眼人一看就知,心衰是拖出来的病,又容易有遗传,年纪轻轻就不治,家里人难免要担责。 自甘上流 第16节 林怀孝的兴趣不大,但家里人尤其是继母倒格外积极。光是会场的菜单就改了三次。现代医学束手无策,她只能将希望转向迷信。找大师,算八字,去庙里祈福,得来建议要面朝东,近水。于是定下在东面带泳池的别墅办生日会,越隆重越好。 请了许多客人,熟悉的不熟悉,请柬是烫金的,四季酒店订的餐,又要有乐队。他们潜意识里已经把他当半个死人看待,所以愈发场面热闹,不然就更像是葬礼。 宾客的名单是林怀孝定的,他特意加了叶春彦的名字,又亲自送去请柬。他还是第一次来这种社区咖啡馆,自有一种微服私访的新鲜感。位置不好,装修一般,店里又闹哄哄的,但乱也乱出了野趣。门口支着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写着“新鲜草莓到货,量少从速。”字漂亮,是专门练过的柳体,瘦硬秀丽,字如其人。 他纳闷,没想通为什么咖啡店里会卖草莓,但还是买了一盒。叶春彦结账时认出他来,叫了声林先生。 林怀孝道:“你记性真好,还是说杜秋总在你面前说我坏话哦?这是给你的奖励。“他把手里的纸袋子给他,里面是请柬和一套衣服。 叶春彦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生日,请你来玩,有吃有喝有乐队。要是你说没衣服穿,这件是我的旧外套,借给你穿。” “谢谢你,林先生,不过我想我们没那么熟。” “熟不熟的,多聊聊就熟了。你是杜秋的小情人,我和她要结婚,夫妻财产共有,你也算是我的小情人吧。” “你误会了,我和杜小姐没什么关系。”他略一皱眉,有一闪而过的不耐烦。 “那就更好了。我一三五当异性恋,二四六换换口味。你要不考虑一下我?”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我说了,就是请你来玩,杜秋当然会到,就是她让我过来邀请你的。” “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难不成你私下问过她了?你又有多了解她?”叶春彦欲言又止,林怀孝笑着打断他道: “我劝你还是少解释,越解释越不对劲,好像你们是小情人闹分手,老死不相往来了。” “我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那就来吧。这样吧,我不但邀请你,还和你做一笔生意。生日会上有饮料和酒水供应,但是没咖啡,你供应咖啡吧。价钱好谈,报个预算给我就好。”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好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快死了,不但说的话好听,整个人都圣光普照。不用谢。” 后面有人来结账,林怀孝只能先让开。他拿了草莓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叶春彦得空,就过来帮他把草莓洗干净,去了蒂,又抽了纸巾让他擦手。林怀孝故意逗他,“你真是贴心,真应该娶你当老婆。你去和杜秋聊聊,你做小老婆行不行?” 叶春彦不理他,忙着招呼其他客人了。林怀孝自顾自吃着草莓,一个老人上前,轻轻拍他的肩膀,递上一张炭笔画的速写,正是林怀孝斜坐着的背影,寥寥数笔勾勒得惟妙惟肖。他很惊喜,问能不能卖给他。老头摇头,道:“没画完,等画完了再给你。” 简单聊了几句,原来老人是退休的画院画家,最近对门的房子闹装修,他就出来闲坐,找咖啡店里的客人们写生,也算是练练手。 老人道:“你算是很好画的,衣服料子好,褶皱就少。一看就不是这里的人。” 林怀孝道:“确实不是,我算是老板的朋友,请他来我生日会玩。不过他好像不愿意。” 老人笑道:“那你去做他女儿的思想工作啊,老板最听她话了。” 确实是个好办法,林怀孝问出叶春彦住的小区,自然不会离咖啡馆太远。然后去他的小区,找了几个坐在外面晒太阳的老人帮忙,问出了他的楼层。去敲门,他女儿在家写功课,门只开了一条缝,里面有链子扣住。林怀孝站在门边朝她招手,“小家伙,你还记得我吗?” 汤君点头,“记得,你是杜阿姨的朋友。” “你可以叫杜秋阿姨,但是要叫我哥哥。”他把装衣服的袋子从门缝里塞进去,“这是给你爸的,你帮他拿一下。还要以后陌生人来敲门,你不要开门。” “你不算陌生人啊,我从猫眼里看过了, 你上次请我吃巧克力了。” 林怀孝笑道:“对,我是好心人。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真好。” 叶春彦回家时木已成舟,请柬上写的是三天后,还留了张纸条写了林怀孝的电话号码。他看了袋子里的衣服,说是旧的,只是怕伤他自尊,一看就不是林怀孝的尺码。叶春彦比他高小半个头,他又太瘦。西服外套是休闲款,另外有件真丝的翻领衬衫,加一条山本耀司的领带。领带上绣着‘呵呵大笑’字样。叶春彦也禁不住笑了。 他不习惯打领带,就拿来绑头发,松松垮垮的也好。 生日会当天临时改了行程,原本还计划到花园里烧烤。可惜天气预报误判,从清晨就下起迷蒙细雨。只能全改为室内活动。林怀孝是大寿星,自然一早就到了,不过他继母来得更早。看着她从六点起就忙前忙后的,还要见缝插针地打扮自己。他也颇有些敬意。 其实他对继母没什么特别的怨恨,他们结婚时,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摊开了说,他和继母年龄更相近些,有时还能聊上几句。只是位置使然,他们这个家是以他父亲为恒星的小宇宙,绕着他打转的几颗行星间难免有冲撞。 乐队来得最早,五个人带着乐器事先来调试。然后是叶春彦,他不完全算是客人,直接把咖啡机搬来了。继母不认识他,但还是多看了两眼,“这是你朋友吗?” 林怀孝道:“算是吧,他是开咖啡店的。酒店供应的咖啡总是不够好,所以我让他来了。soe单一产地的浓缩咖啡还是要找专业人士。” “之前没见过你这位朋友,艺术家吗?要是人还行的,你可以多带来吃个饭。” 林怀孝笑而不语,只是快步过去,揽着他肩膀道:“怎么就舍得来了?” 叶春彦道:“不来感觉更麻烦。而且有钱赚,还是挺好的。”这次会场上的咖啡供应,是按平时的价钱再提高百分之十五给他算的,他没细看,很爽快就付了全款。 客人陆陆续续到了,起先几个还会拿咖啡,但等乐队开始拉《四季》之春时,酒便端了上来美,就没人再想喝咖啡了。说来也奇怪,酒桌上应酬,都是不情愿喝酒的人,可这样自在的场合,又是很乐意微醺的。也说不清中国人到底爱不爱喝酒。杜秋还没有到,连带着林怀孝的父亲。他们算不上客人了,更近于主人家,凡事都可随意些。 叶春彦也懒得去管他们,一样拿了酒去一边喝。他这个位置太醒目了,杜秋一进来就能看到。他来之前就深思熟虑过,会场上人多眼杂,就算碰了面,也没什么说话的余地。他更有些侥幸,杜秋可能不来了。 因为不少客人都盯着他看,林怀孝也不知所踪,他只能走动起来。他是西装外套配牛仔裤,绕着领带的低马尾,头一别,领带尾巴就飞过去,露出绣花字。不与人搭讪,也鲜少微笑,只是沿着铺了白桌布的长桌走,一杯杯拿酒喝。因为他样子出挑,冷着脸,脾气又像格外的坏,反倒让人不搞造次,觉得是天生的艺术家做派。 有个短发女人拦住他,矮个子,手脚纤细像是只鸟。她眨着眼睛笑道:“你的背肌不错,平时做什么运动。划船机吗?” “不是,主要运动是找个不顺眼的成年男人打一顿。” 她笑得花枝乱颤,左手虚掩着嘴,“你好幽默,你是做什么的?先别说,让我猜一下,模特还是地下音乐家,不会是诗人吧。” “都不是,是穷人。”他忽然朝着她伸出手臂,她以为是要搭肩,半真半假地一躲闪。但他不过是从侍应生的托盘里拿酒,插着柠檬的龙舌兰。 他把柠檬咬在嘴里吃掉,再把威士忌一饮而尽。她嫌他粗野,又疑心这是种新流行,便道:“你这算是什么?纽约还是东京的喝法。” “乡下的喝法。” “好吧,你好像很神秘,又很有个性,艺术家总是很有个性。真希望我今天带着照相机。我应该拍几张你的照片。我是个摄影师,我在在筹备个展,以后你有兴趣欢迎来参观。” “什么内容?” “痛苦。我喜欢凝视普通人的痛苦,他们挣扎生活的样子很有艺术性,我觉得很值得欣赏。我拍过一个停车场的保安,他捡了一条流浪狗,这条狗后来被车撞死。他抱着它哭。这是个很好的场景,我拍了很多照片。你有兴趣吗?我可以把开展的地址给你。” 她抽出名片递过去,他用一根手指抵住往回推,像是嫌脏,“不用了。你死的时候,把葬礼的地址给我就行。”他扭身就走,顺手从桌上拿了一杯酒,站在角落里喝。林怀孝的继母过来和他说话,“叶先生,对吗?今天真是辛苦你了,还为了小孝特意过来一趟。” 叶春彦淡淡道:“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 “你是小孝的朋友,怎么认识的?我还真没听说过他有个做咖啡的艺术家朋友。” “我也不知道怎么认识他的。” “我是不太懂你们年轻人的幽默。”她笑了笑,面颊旁有一丝乱发,推算下来她有四十多岁,但光看脸也不过三十出头。那结婚也有二十年了,看她今天的样子,叶春彦只觉得她像是个老练管家,把忙碌当一种恩赐,“我看叶先生是个稳重人,陪在小孝身边,多和他说说话,我也就放心了。” “我想还是家人陪在他身边更合适些。我确实和他不太熟。”他的眼睛扫到楼梯上,林怀孝上了二楼,正好碰见从后门进来的杜秋。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中年妇人,林怀孝一见她们,脸色就变。来的正是他母亲。杜秋仍旧是不以为意,微笑道:“你看给我把谁带来了?” 林怀孝摇摇头,叹气道:“这话倒是我想和你说的。”杜秋一愣,她走到楼梯边向下望,正好与拿着酒杯的叶春彦对上眼神。 第24章 人挺无聊的,喜欢造一面墙把自己藏起来,却又等着别人来找 两对人,四双眼睛,一时间都无从着落。他们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尴尬与恼火。所以他们才结不了婚,相似的秉性,一样爱自作主张,麦琪的礼物现在上演就太落俗了。林怀孝一个箭步,拉着他母亲去房间里说话,他继母就在下面,他父亲也很快要来,和谁碰上面都是一桩麻烦事。 关上门,林怀孝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他母亲。三十年际遇沉浮间,时代的滔天巨浪裹挟着个人命运的细小水花,汹涌而去。离婚后,他的母亲继续读书,他的父亲继续做生意。到今日,她在大学里教课,临退休也不过是副教授职称。他倒是身价倍增,前呼后拥。 到今天,这样的场合下,她也是说不清的格格不入。修剪得没形状的头发,素色的亚麻衣服,不戴首饰不戴表,望着他的眼神也生疏。上次见面,好像还是十多年前,他要出国读书,临了和母亲告别。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劝他在外面要多吃蔬菜,好好睡觉。当年离婚时说好的条件,父亲会好好照顾他,再有孩子也以他优先,而母亲则要少和他来往。像是切纸刀割下去,规规整整分为两个家庭。 林怀孝勉强微笑,道:“你怎么来了?” “你现在不方便吗?你不想来我过去,那我先回去了。礼物你先收下。”母亲从包里掏出个盒子给他,用印着海浪插画的手工纸包着。他当着她的面拆开,是个珐琅领带夹。“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你缺什么。就送你个实用点的东西。你喜欢吗?” “很喜欢。”他顿一顿,道:“你也先别走。我很想见你的。” “好的。” 在幻想中,他仿佛已经见过母亲千万次,扑在她怀里倾诉了所有委屈。可真见了面,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不过是生疏。他不咸不淡道:“你要吃蛋糕吗?今天的点心是专门找人做的。我尝过,还不错。” “不用了,我上次体检血糖有点高。你外婆又有糖尿病,我要小心点。” “那你去医院检查过吗?这不是小事,身体要紧。” 他又重复了一遍,“身体真的很要紧,你要一切小心。” “刚才那位杜小姐,我和她聊了聊,她性格很和气大方。你们是要结婚了吗?” “算是吧。” 母亲笑着摇摇头,很和缓的口气,“什么叫算是吧。结婚可是大事,你这么散散漫漫的性子可不好。你也三十了,三十而立,是个大人了。不能像个小孩子。” “别教训我!”林怀孝扭头瞪着她,这突然的发作连他自己也诧异,“你到底了解我什么?还以为我是你离婚的时候那样子?还以为是我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们是要结婚了,然后我要死了。” “你在说什么啊,这种日子不要这样子,不吉利的。” 林怀孝知道她慌了,忽然有片刻报复似得快感。他笑道:“我心衰了。因为我爸总是拿继承权吊着我,所以我拼了命工作,有病没去治,拖成绝症了。死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杜秋把你叫来,也就是让你和我道个别。” “你和妈妈开玩笑啊,怎么会呢?” “是真的。” “怎么会这样子?你才多大啊。当初你爸答应我的,都说好的。不该这样的。我去找他问个清楚。”她乱了,头一晃,后面的发髻就乱了,有白发落出来。原来她早就老了。 他梦里幻想着的依靠不过是冰做的浮岛,早就到了她依靠他的时候。他想咳嗽,喉咙里发腥,强忍着咽了下去。 母亲跌跌撞撞要出去找他父亲,他把她拦住,又锁上门,“别去,你去了又能怎么样?当年离婚的时候,你都没沾什么便宜。现在更不要说了,他说不定就叫人把你赶出去了。”他苦笑了一下,“妈,留下来陪我吧,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明年可能没这个机会了。我们聊聊天。” 林怀孝的母亲没有邀请函,但这里的人都认识杜秋,她也不多解释就把人带进来了。旁边还跟着个杜时青,更不会有人多问。两个父亲还有话要谈,都说要晚一点再来。 林怀孝走得突然,留下杜秋也慌了神,叶春彦也看到了她。一个低头凝视,一个抬头仰望,隔着重重人群,他们的眼神在半空中相撞,欲言又止,不约而同别过头去。 杜秋就近和杜时青说话。叶春彦则在长桌上拿甜点吃。他的手指太长,银叉太小,他捏在手里像是玩具,又小心翼翼戳着盘子里的抹茶蛋糕。他看起来不喜欢甜食,舔掉嘴唇上抹茶粉,垂着眼一嚼一嚼,像是羊在吃草。 杜秋用余光偷看他,忍不住发笑。杜时青察觉,顺着往下去,猜到她在看叶春彦。不会是别人,他太醒目了。她顺势问道:“诶,叶春彦怎么来了。谁请的他?” 杜秋道:“不知道,你去问林怀孝吧。” “我才不要找他。我和他八字不合。你有没有觉得他真的有点像夏文卿?刚才笑的时候更像。”她拿手指在眼睛下面比了比,假装泪痣。 “还好吧。我有些累了,想一个人静静,你自己下去玩吧。”她自顾自找了间客房进去,带上门。 杜时青也不跟她,而是趴在楼梯栏杆上,朝下面挥了挥手。有几个年纪相当的男孩都以为她招呼的是自己,点头微笑。其实她是对叶春彦挥手,他也看到,却刻意避开。杜时青猜到他们有些猫腻,林怀孝叫他来,估计是刻意示威。 爱情剧里常有这样的桥段,两个男人为女人赌气斗狠,一般看客骂的都是女人,不过两女一男,也是女人倒霉。毕竟是自己姐姐,所有事都能网开一面。她想着,一个有钱配偶,一个漂亮情人,齐人之福,理所当然,男的经常这样,那女的也可以。 她蹦蹦跳跳下去,拦在叶春彦面前,道:“喂,叶老板,你还记得我吗?” “杜小姐好。”他手里捏着纸杯,仰头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我姐也过来了。你刚才看见她了,为什么不和她打招呼?” “我没看见她。”叶春彦面不改色道:“你姐姐最近还好吗?” “你指的哪方面?如果是身体,应该很好,不过她总是吃得太少。” “是这样的。”到底是人靠衣装。杜时青仔仔细细打量他,今天这么一打扮,就甩掉了初见时的潦倒样。他那潇洒的气度很难得,一切表情在他脸上都是模棱两可的。他总是注视着说话的人,从不插话,好像凝神听着,又像是漫不经心。还有他的微笑,淡而柔和,似乎极尽温柔,又像是暗含嘲讽。 “你怎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和我姐很熟了?她就在楼上,要我帮你传话吗?” “我和她不熟,只是礼貌问候。” 自甘上流 第17节 “那你怎么不礼貌问候我?你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 叶春彦笑道:“看你说话的气势,应该很好。如果你愿意把网上的差评撤销了,我想会更好。” 杜时青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是什么事,耸耸肩,满不在乎道:“你还挺记仇的。我都已经忘记了。那时候只是想稍微教训你一下。好了,回去就帮你弄。”她抬手指着他的脸,“对了,你的脸怎么了?” “刮胡子弄伤了。” “真的假的?你会不会是故意自残让我姐心疼啊?” 叶春彦斜眼睨她,笑了笑,抬手拿了杯酒,转身就走。杜时青觉得冒犯,要去拦他,却有另一个男人迎上来,对她道:“杜小姐,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一起吃过饭的。” 是个脸微圆的小个子中年人,戴黑框眼镜,太普通的脸,拍张照片当通缉令都未必能找到人。他见杜时青没印象,就及时递上名片,是一家律师事务所争议解决部合伙人,“上次我和你爸爸一起吃过饭。你和你姐姐都在。” 杜时青点头,“哦,是钱先生啊,好久不见了。”其实根本没想起他来。她的视线绕过他朝斜后方去,有个清瘦的青年人站在不远处,倒也算清秀,“他是和你一起来的吗?让他走近些好了。” 钱先生立刻把人叫到身前来,“这是小乔,乔念东。由我带他,他也是我们律所争议解决部的律师,刚进来没多久。我带他见见世面。”杜时青明白潜台词,寻常的新人不至于有这待遇,想来这个小乔也是有些家底的。 杜守拙进来了,钱先生立刻迎上去,留下小乔给杜时青道:“你们两个年轻人,估计能谈的话题多一点。我这个老人家多留,你们估计要嫌烦了。我是很有自觉的。” 乔念东长得不赖,他的好看是一种生活气质浓郁的端正。浓眉大眼,鼻子高,却有些粗笨。脖子不长,肩膀很宽,中等个子。他不比叶春彦,那锐气得与外人格格不入的脸 。又不像她的倒霉表亲夏文卿,极俊秀的五官近于少女,又生得四肢修长,像一根随风吹起的柳枝。 杜时青倒是莫名很喜欢他,与他对视一眼,笑道:“你是不太爱说话呢,还是不想和我说话?” 乔念东腼腆笑道:“都没有,只是不知道和你说什么。怕一句话说不好,让你嫌烦。” “我脾气有这么坏吗?还是你从哪里听来的传言?” “没有,是我嘴比较笨。很少和异性说话。” “骗人的吧。你工作的地方没有女同事吗?” 他低头,好像有些脸红,“工作上的对话,和私下的对话不一样,而且我的女同事都一般比我大。大家上班的时候又都灰头土脸的。和你又不一样。”他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低着头,舔了舔嘴唇,含糊笑道:“你去找别人聊吧。” 信心比天大的男人随处可见,内向到这地步的倒少。杜时青觉得他好玩,故意逗他,“你这样可不行。当了律师,上了庭,说话吞吞吐吐的,官司都赢不了。” 他低声抱怨道:“又不是我想当律师的,我爸妈想让我做的。”杜时青觉出些同病相怜来,还要再追问,他却一指楼上,道:“那是你爸爸和姐姐吧,他们好像要说话。” 杜秋和林怀孝站在二楼楼梯口,旁边自然是两位春风满面的父亲。老林举起话筒先说话,乐队会意,立刻停下演奏。楼下的客人都心不在焉望着他。 他道:“感谢大家能过来。今天是双喜临门。既是我儿子林怀孝三十岁的生日,也是他和杜秋杜小姐订婚的日子。时光荏苒,三十年,已经能让一个婴儿长成一个健康、快乐、能干的小伙子。我不谦虚地说一句,还很英俊。” 客人们都笑。杜秋扫向身边的林怀孝。他的面颊苍白无血色,眼底的青痕是用粉底盖住的。 “我很高兴我的儿子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人,更高兴他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伴侣。在生活中能照顾他,在事业上,能提点他。要是能早点让我抱孙子,就更好不过了。” 眼神落在杜秋身上,但她只是往下看。他的继母在下面,不像有多高兴,可能因为这种场合她却不能露正脸。她生的儿子也在旁边,头也不抬,吃着蛋糕。 老林把话筒给杜秋,她无话可说,就给了林怀孝。他也没什么准备,笑了笑,便道:“人这一生或长或短,能有一个人陪在身边总是幸运的。家人,爱人,朋友,有爱围绕的人是幸福的。” 杜时青正陪着一个男孩在角落里闲聊。杜守拙还在看她,嫌她穿得太素,不够像主人样。 “孤独是生来就有的,有时越是在热闹的地方,越是有无尽的孤独。人有时候挺无聊的,喜欢造一面墙把自己藏起来,却又等着别人来找。但只要能找到,把心敞开,哪怕只有片刻,也足够了。” 叶春彦站在窗帘边上喝酒,像是什么都不在乎。忽然手一滑,杯子翻落在身上。他手忙脚乱去擦。杜秋忍不住微笑,客人都以为是未婚夫的话唤起她心中甜蜜回忆。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大家吃好喝好。今天是我的生日,但这一切也是为了大家准备的。尽兴最要紧。” 下面有人起哄,说要亲一个。林怀孝笑着回嘴道:“这么多人,我会害羞的。回家去亲,不让你们看。”杜秋牵着他的手,冷得像冰。 乐队又开始奏乐。 第25章 你是不是摸他屁股了?他脾气好大啊 订婚的消息宣布后,下一流程就是寿星切蛋糕。特别定制的三层蛋糕,林怀孝拿刀切,杜秋依偎在他身旁,一起握着刀。她根本不敢往他身上靠,怕他是纸糊的,一戳就要倒。蛋糕胚里夹着草莓酱,又浓又稠,一刀下去就淌在白色的奶油底上。不知怎么,她总觉得不吉利。 匆匆忙忙分完蛋糕,她就跟着林怀孝上楼。对外人,自然是情侣说私房话,其实是看他现在的样子不能久站。 上了楼,林怀孝让她先把他妈送回去,“我让她等在隔壁。你找车快点把她送回去,有始有终。” 杜秋去隔壁找人,见林怀孝母亲满脸泪痕,显然她都已经明白了。再回房间,林怀孝已经不在了。她也懒得下去应酬,就在房间里等他。 门把手有扭动的声音,她以为是林怀孝,便没做声。门一开,叶春彦竟然探头进来了。见到她也是一愣,立刻解释道:“我来看看林先生。他刚才看着脸色不太好。你怎么回来了?我刚才看你去后门。” 杜秋带些赌气道:“我就不能回来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那我走了。”他立刻转身,扭头又补上一句,“你今天的衣服挺好看的,春天的颜色。” 杜秋是两件真丝提花衬衫叠穿,外面是米白色,里面是淡杏色。她自觉文雅,可爸爸觉得她应该穿红的。说到底还是没把自己摆在林太太的位置上。“谢谢,你还是今天第一个夸的。你的脸怎么了?刮胡子刮破了?” “对。” “现在还会有人刮胡子弄破?不都是电动刮胡刀吗?你怎么笨手笨脚的。” 叶春彦想解释他还在用刀片,因为他电动刮胡刀修不出形状来。而且他又不是经常受伤。可又不该同她解释这么多。算什么关系呢?她也未必想听。他就委委屈屈看她一眼,道:“随便了。” 杜秋原本也紧张,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可没料到这场景。见他不高兴,反倒乐了,笑道:“说你笨手笨脚的,你还生气了?不承认啊,你之前给我的咖啡,拉花都不像样的。” 叶春彦敷衍点头,背过身就要出去,去拧门把手,却没想到是先往外摁的,越急越打不开。杜秋也不提醒他,定定心看他和门怄气。他面颊有红晕,似乎是酒意上头了,嘟嘟囔囔在和门抱怨。 杜秋来了点兴致,道:“你要不要试试看叫一声芝麻开门。” 话音刚落,门从外面开了,他还没太醉,及时朝后一退,才没撞到鼻梁。林怀孝探头进来,见他要出去,故意拦着他去路,“呀,你急着出去做什么啊?她要侵犯你啊。那你叫人好了。” 叶春彦道:“我喝醉了,要出去吹吹风。”他去拉门把,林怀孝却一脚把门带上,装模作样要扶他坐下,“那就更不该出去了,喝了酒吹风会偏头痛。” “这是我的事。” 林怀孝对杜秋笑着一摊手,道:“你是不是摸他屁股了?他脾气好大啊。” 杜秋自然不理他,她和叶春彦各自坐在房间一角,一个盯着墙纸,一个看地板,都是专心致志。林怀孝笑他们做作,大声道:“给你们看我的新礼物,领带夹。好看吗?我妈送的。我以后要每天带领带。” 杜秋道:“你妈妈呢?” “我让她先回去了,不然碰到我爸或者继母不太好。” “其实你可以和她多说说话,让她坐我的车走也好。” 林怀孝摇摇头,忽然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就往外走。杜秋怕他喘不过气来昏厥,伸手过去要扶他坐下。他摆手转身,依旧在咳,忽然哽了一声,像是戳破了一个气球。他吐出来一大口血,尽数咳在叶春彦脸上。 不比想象中浓烈,实际吐出来的血是淡粉色的,像是掺了水的草莓酱,星星点点,喷得叶春彦衣襟上都是。他也怔了怔,手悬空,一时忘了要去擦。 林怀孝整个人脱力,摇摇晃晃往前倒,叶春彦急忙把他扶住,双臂环住他上身,勉强稳住,不让他跌倒。杜秋一吓,脱口而出叫了声文卿,说的又轻又快,另两人似乎都没听清,也全无反应。 林怀孝抬头,血呛进气管,鼻血流出。他随手抹掉,人中上一片血痕。他也不知该怎么反应,索性笑着对叶春彦道:“完了呢,我有艾滋。你不要紧吧?” 叶春彦不说话,只是拖住他后腰,让他能倚靠着自己站。 “诶呀,没骗到你,其实是肺结核。” 他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问道:“你能靠自己站起来吗?”林怀孝点头,可只迈出两步,人就往一边斜。叶春彦索性把他一条胳膊架在肩上,手从后腰环抱住他,对杜秋道:“叫救护车,送他去医院吧。” 杜秋愣住,一时间忘了回话。他抬起头,又问了一遍,面无表情,放任血滴如泪水淌过面颊。 林怀孝虽然虚弱,人倒还清醒着,有气无力插话道:“别去医院,外面都是人,过一会儿可能就好了。” 叶春彦皱眉,自然不肯,两相僵持着都等杜秋的态度。杜秋也拿捏不准,立刻去叫人,林父正在外面和杜守拙谈笑风声,杜时青也在旁边。杜秋衣领上有血,不方便在人前露脸,她使了眼色,让妹妹去叫人。 两位父亲也会意,立刻找个借口往楼上赶。房间里,叶春彦半跪着,正拿热毛巾给林怀孝擦脸,道:“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他们说二十分钟里就到。”他脸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 林父立刻道:“不行,不能叫救护车。这里这么多人,消息传出去就不好。”他听了一下,也觉得这话太露骨,补充道:“而且救护车一来一回,路上也耽搁。还不如我们开车送他过去。” 杜秋插话道:“他这样还能走路吗?” 林父对着林怀孝,小心翼翼道:“你还能起身吗?不能起身的话,我们就叫救护车。可以的话,就再坚持一下。”他的语气柔和,却藏着一种殷切期盼。 林怀孝点点头,“我没什么事,不去医院也不要紧。” “医院还是要去的。”杜守拙忽然转向叶春彦道:“这位先生,请问你是哪位?我有些记不得了。” 杜秋的眼神躲闪了一瞬,叶春彦则坦荡道:“我姓叶,林先生请我过来的,以前见过几次面。” “那就是小林的朋友了。”杜守拙点点头,“小秋,那就这样啊,你和这位叶先生一起。从后门把小林扶出去,开车去医院。等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再来找你。” 叶春彦几乎是半抱着把人带走了,杜秋快步跟着后面。杜时青先前只知道林怀孝身体不好,但第一次见他吐血,吓得手不住发抖。地毯上一滩血,来不及收拾,就把门锁了。 杜秋一走,杜守拙就告诫她,“刚才的事情不要说出去。” 杜时青喃喃道:“为什么他们这样还要结婚啊?” “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别插嘴。”他见她脸色苍白,就连忙让她喝了点酒,又劝道:“这样对你姐姐是好的,你现在不懂,以后就明白了。” 父亲领着她下楼见客人。有人拿他们打趣,笑嘻嘻道:“你们的哥哥姐姐都完成大事了。你们急不急啊?要再接再厉啊。” 杜时青说不出话来。杜守拙代她应付过去,“她还小呢,读书最要紧。就是有好的,应该等得起。” 大厅的暖气开得很热,客人们面颊上都泛着淡淡红晕。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乐队还在演奏。 杜秋开车去的医院,一路上抢了几个红灯。林怀孝靠在叶春彦身上,倒也有了些精神,打趣道:“她这么开车,要是我们出车祸了,那我可真是罪大恶极了。” 他靠着都坐不稳。叶春彦坐直,撑了他一把,道:“真有报应,也该下道雷劈你爸和他爸。” “别说这话,杜秋还在开车呢。” 杜秋急转过一个弯,插话道:“我听到他说的了,有时候我觉得他说的没错。” 车几乎是闯进医院的。交钱,打电话,找人,既定流程做得一气呵成。白羽翎就在楼上,接到电话就冲下来,扶着林怀孝去做检查。他的母亲也在路上了。病人一走,留下叶春彦和杜秋等在医院的走廊,倒像是外人。 杜秋像是脱力了,踉跄着到长椅上坐下,这才想起叶春彦来,给他拿了纸巾擦脸,“你下巴还有点血。今天谢谢你了,你不用陪我一起等着。我一会儿让司机送你回去。” 叶春彦道:“再陪你一会儿吧。要喝水吗?我帮你去买。”医院里冷,杜秋穿的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把外套脱给她披着。 “我有点乱,想下去走走。你能陪我吗?” 叶春彦点头,手从她背后环过去,半搀扶搂着她的腰。她不愿让他对病人似的对自己,但起身时确也头晕目眩。她听过林怀孝家里那些纠葛。归根结底,无非是孩子多,选择多,上一辈老了,却又不满意年轻的继承人。终于把人逼垮了,才要挽一把辛酸泪。他对她,便是兔死狐悲的一次警告。 医院正门口,永远是人头攒动,可他们越是向里走,越是冷清。积云的天将雨非雨,连下楼散步的病人都少见。只有他们漫无目的地绕着绿化带绕圈子。杜秋的脸色还是差,叶春彦买了水,半哄半骗劝她喝下,又说了几个不太好笑的笑话。杜秋勉强笑了,道:“别逗我开心了,医院这地方,再好笑的笑话也笑不出来。” 叶春彦道:“他会没事的。既然人清醒着,就不像有大碍。” “我其实没那么担心他。我其实很坏的,我更担心我自己。看到刚才他爸问他的样子,我就想到我自己。病成这样了, 还要强打精神让他们满意。” 杜秋莫名笑了一下,继续道:“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我和他那时候是同学,有一天上课突然下了好大的雪,操场上雪白一片。这里很少有这么大的雪,大家都很高兴。体育课上,大家都在扫雪堆雪人。他就临时举办了雪人评奖,分了一二三名和几个鼓励奖,还用卡纸剪了个奖牌给他们颁奖。大家都笑他,可是都玩得很开心。过了几天,雪化了,他还带着大家给雪人办葬礼,希望第二年还能下这么大雪。可惜没有了。那时候的他,和现在的他,哪个才是真实的?” 悲伤的实感向来是延后的,像是一支箭迎面而来,先是被射中,一愣,继而才觉得痛。杜秋抬头时,叶春彦正紧皱着眉,欲言又止。 风吹过,她面上微凉,这才惊觉自己落泪了。先是屈辱,竟然在外人面前落泪了。再是释然,好在这个人是他。 她索性靠在他肩头,慢慢抽泣起来。那口血已经淌到他衬衫的领口上,衣服之前又洗晒过,是太阳的味道混杂着血腥气。落在她肩头的手,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环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揽进怀里。 “会没事的。”他抚摸她的头发,像是哄着个孩子。 自甘上流 第18节 “真的吗?” “是谎话。但是你要相信。”丝质的衣服就是这点坏处,料子太薄,抱得太紧,隔着衣服,一寸一寸,他们都像是摸到了彼此的肌理。 他的手松开,眼睛垂下,睫毛一掩,密而长,遮挡住大半眼神,捉摸不定。杜秋抬头望他,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下巴上还有淡淡的青印。他的眼睛睁开眼,黑而清的玻璃瞳孔,里面她小小的一张脸。她扶住他的后脑勺,让他低头,吻他。 他轻轻吻她,像是去贴就要融化的雪。偏过脸时,贴着的胶布擦过她面颊。只那一瞬,他们都清醒过来。他立刻推开她道:“我们不可以。” 第26章 我看着我太太去死,没有救她 杜秋也后退一步,把肩上的外套扶了扶,“对,不可以,林怀孝还在抢救。” “没有他,也不可以。我和你是不可能的。今天看到这些,我更确定了。”他的嘴角沾到了口红印,这一抹倒比衣襟上的血更鲜红。 “为什么?” “我讨厌你生活的圈子,这就是第一次见面时我那么看你的原因。我鄙视过你,对你有偏见。这是我的错。可是我对你爸还是有圈子里的人的看法,绝对不是偏见。他们是什么货色,你也清楚。”他指着紧锁的后门,道:“那里是殡仪馆来拉人的地方。我太太当年也是这么火化的。我当时看着她去死,没有救她。” 杜秋愕然,叶春彦只是面无表情,继续说下去,“汤雯,就是我太太,她是公司突然昏倒,送医后诊断为代谢问题,治疗了半年后没什么大起色,很多都是自费项目,花了不少钱,她坚持出院。一个月后她上腹开始痛,医院还是找不出病因,但是很快她就肝功能异常了。那时候我有两个选择,捐我的肝给她,花六十万动手术,那时候已经欠了三十万外债,她父母也没钱,只能把咖啡馆卖掉。但医生说如果不能确定病因,她还是会死,就算治疗成功,也只能确保术后五年的存活率,也可能会排异。还有一种选择,我可以什么都不做,不做移植,她最多活五天。” “你也是为了你的女儿考虑。就算她活下来,还是个病人,捐献后你也不能工作,汤君就没人能照顾。原谅自己吧,你太太会理解你的。” “一开始总是会理解的。” “一开始?” “不管是多坚决的人,在最后时刻都会有求生欲,这是一种本能。我告诉她我不会捐肝,她同意,然后昏迷了,再次清醒时情况更糟,内脏出血。她开始求我救她,流泪满面,我没有说话,她开始骂我,医护人员让我出去。她爸妈进来安慰她,继续求我。我还是没有同意。我坐在病房外面看着医生进进出出抢救她,她妈妈在对面哭,她爸爸恨我。第二天凌晨三点,她死了。我签完同意书,回家送女儿去幼儿园。我以为我会哭,但没有感觉,只是很累。” “别苛责自己,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就算你捐献,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又怎么样?让他们恨我吧,会比较好过一点。” 他笑了,完全是筋疲力尽,柔声细语道:“杜小姐,我是个很糟糕的人。为了钱难堪过的人,总不会太好。我要很努力才能过上现在这样平静的生活。请别打破它,好吗?”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她抱着肩,点头微笑,又变回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虚情假意,倒也得体,“今天谢谢你了。你以后要是碰上什么事,也可以联系我。你想走的话,可以先走或者让我司机送你。” “我自己回去就好。” 杜秋伸手点了点嘴角,示意他把口红擦掉。他用手背抹去,头也不回就走了。走出几步,他又折回来,略带难堪道:“外套还我,谢谢。我也冷的。” 林怀孝咳血是因为心功能不全造成肺淤血,支气管壁的血管破裂。他太虚弱了,保守起见没有动手术,先把血止住,消除炎症,静养两周再出院。他家里人是黄昏时才赶过来的,要应付客人不是一桩容易事,好在消息还是隐瞒过去了。杜秋和林怀孝这对未婚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一齐不见踪影,虽然荒唐,但也合理。 这件事杜秋处理得很妥当,林父格外谢过她。她只淡淡道:“没有关系,都是应该做的。” 她的意思是这不过是人之常情。杜守拙却道:“是啊,以后就是你们家的媳妇了,别见外。” 病人家属留在医院,杜秋和父亲先回去。在车上,杜守拙也夸了她几句,又问道:“刚才和你一起来医院的姓叶,我没看到。他是走了吗?” 杜秋强打起精神,“对,我让他走了,也已经嘱咐过了,让他别说出去。” “其实那个男的,挺漂亮啊。没听说小林还有这种朋友。你之前认识吗?”他说这话时,倒也平淡。杜秋暗暗琢磨,也猜不透他是不是在试探。父亲是知道她和一个咖啡馆老板走得近,但未必知道这人是叶春彦。她决心还是赌一把,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印象了,可能见过几面,但不记得了。” 杜守拙点点头,忽然一本正经道:“搞这么个男的在身边,你说林怀孝该不会搞同性恋吧?” 杜秋没忍住笑出声,嗔怪道:“爸,你别瞎开玩笑。”她莫名发虚,平时他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难道是真知道了什么? 杜守拙也笑笑,“我就随便说说。反正你们年轻人喜欢什么,我是弄不懂。” 客人们都走了,吃剩的餐点自然也倒了。但林怀孝的生日蛋糕没人动过,颇有些纪念意义,林家特意让他们带了一些走。杜秋回家后吃了几口,味道不坏,但总觉得像是在吃坟上的贡品。 见人已经没大碍了,老林就让妻子和小儿子先走,准备自己先陪半个晚上再走。但也不准备多留,毕竟他自认也老了,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林怀孝的麻醉还在,昏睡着,倒比清醒时更讨喜。 他在病房里守了一会儿,一个女人就闯了进来。起先她还没认出是自己前妻,看惯了年轻女人,老了的就不习惯。他看她脸色,预计她要和自己吵,就拉着她去外面说话。 一到走廊,前妻就开腔骂他,“你答应过我什么?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林道:“事情很复杂,这么多年,你不了解情况就不要乱说。你也没管过他什么?” “我没管他?当年是你求着我不要来见他,说搞学术没钱,他跟着你能过好日子。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那我当年还不如一刀捅死你。” “这么大年纪了,说气话有什么用。” 前妻抬手给他一耳光,老林也被打懵了,这么多年来还没人敢对他这么放肆。他气得一寒颤,克制住,众目睽睽之下维持着风度,“你现在不清醒,我不和你计较。你有空多去看看他,也别来和我闹。没意义的。” 那句‘没意义’惹到她的伤心处了,像个孩子似瘫在地上哭起来。老林去扶她,没什么怜爱,只是觉得难堪。当初是为什么会和她结婚的?记忆里是她是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现在却无遮无拦起来。那点体面的风情好像是一场梦。 前妻不要他留下,说自己会守着儿子。他摇摇头,又劝了几句,见她不理睬,便走了。 到底是憋着气,老林回家也发了一通火,没人提前给他准备晚饭,他还要饿着肚子等厨房开火。他骂道:“我怎么连回家吃个饭都不行?那要这个家还有什么用。” 妻子给他摆碗筷,解释道:“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在外面吃了。你不陪夜啊?” 老林瞪她,“陪什么夜,谁走在谁前面还不好说呢。” 妻子斜了斜眼睛,没说话,去厨房帮他看汤。老林觉得她的态度也不对劲。 熄了灯,他整夜都想着那耳光,辗转反侧,自认委屈。林怀孝的病是命里带的,这么多年也没有亏待他,现在自知无望,也是大价钱供他上医院,不算亏待。那为什么明里暗里所有人都怪他?他六点就醒了,有高血压,吃过降压药觉得清醒些,给秘书发了个条紧急指令,原本定在十点的会推迟到下午一点。 他立刻动身去了医院,准备和林怀孝敞开心扉谈谈。病房里,林怀孝已经醒了,能吃一些流食,见他来,也有些诧异。 老林道:“你妈呢?” 林怀孝道:“守了一整夜,我让她回去睡了。” “这样也好,就我们两个人。你身体还好吧。我们父子俩也好久没聊聊了。昨天你妈和我说了点话,我也认真想了下。可能我有时候忙于工作,疏忽了你。现在趁着这个机会,你也能说一下你不高兴的地方。” “没有,我挺好的。” “这种话没必要说。”老林摇摇头,仔细看他,说来也奇怪。起先还觉得他像自己,可是病了之后憔悴了许多,越看越像他妈。“你过去总是不爱说话,现在又装疯卖傻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想要什么,想要我做什么,总要先把话说开。” “我说的话你愿意听吗?” “这叫什么话,你说的话我当然想听。你是我儿子啊。” “你逼了我这么多年,总是想让我按你的要求做。我努力让你满意,越努力你好像越失望。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对我有期望,还是根本就是在利用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我儿子,我当然器重你啊。” “以前我会相信,可是现在很难。有了弟弟之后,你的态度就变了。高中时候,我从学校回家,看到他睡在我床上打了他,你知道后竟然打我。我那时候在发烧啊。” “这么多年前的事,你怎么还记得?家里有那么多房间,你为什么要计较一张床?你是一个男人,又是哥哥,大气一点啊。” “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他苦笑着摇摇头,“你根本就没有在意过我。我一直在想弟弟到底比我强在哪里。现在我明白了,他只是比我听话。你根本不想要个继承人,你还舍不得放权,你只想要个听话的儿子。能力不能力都是假的,只要我不是你想要的样子,你永远不会喜欢我。” “你是个男人啊,不要这么小肚鸡肠的。你就是太敏感才会得病。你到底想要什么?”老林搭起肩膀,不由烦躁起来,对话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温情脉脉。 林怀孝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是想让你道歉。” 第26章 .5 我还是很了解你的,胜过你了解我 老林怔了怔,是当真觉得这话难理喻,噎住了一口气,道:“你等着我道歉?我要为你道歉什么?我供你吃,供你穿,你还有一口气,还要想法设法让你留个后。你知不知道,杜秋和你结婚,我们家要分多少钱和股份给她家。我这是为了谁?不还是为了你?你还觉得我对不起你。” “你就当骗骗我,不行吗?让我假装父母的爱是无条件的。”他眼眶微红,哽咽道:“爸,我快死了。” “我知道。我是很理智的人,不会说这些很假的话。说了又怎么样?只是安慰一下你,对事情不会有什么帮助。你寻求这种安慰,也是很软弱的。” “我不是软弱。我就是傻。在期待根本没有的东西。”他冷笑两声,用打吊针的手扶着头,禁不住落泪,哭着咬牙切齿,一把拔出了针头,“落到现在这个境地,怪谁?怪我自己,太蠢。” 林父看他这样也不舒服,皱着眉,抽了些纸给他擦眼泪,又去叫护士来重新为他插针。白羽翎听到动静,进病房来,林怀孝悲伤过度,人都虚下去。她帮他量体温血压,确定没事了,再打吊针,又把林父劝走,让他改日来探望。 林父问道:“他这样有没有事啊?” 白羽翎背对着他,面无表情道:“要有事,早就有事了。要没事,怎么样都是没事的。” 老林虽觉得她态度差,但这一天有的波折太多,他也无心追究,只嘱咐了几句就便走了。老林从医院出来,依旧有些气不过,但这话也不能对家里人说。正巧遇到了杜守拙打电话来问林怀孝病情,他就顺便说了,“我是真没想到,他竟然一直觉得我有问题。全记得坏的,不记得好的。” 杜守拙笑笑,拿出过来人口吻劝道:“小孩子嘛,都是这样子的。一遇到什么问题,总觉得是爸妈的错。不像我们那代,全是自己拼出来,哪里想得到怪父母。” “还特别喜欢翻旧账,说十多年前的事情,越来越像他妈了。” “都一样的,我女儿也是,有一次和我说她十岁的时候,我哪句话说错了。还记仇呢。”他说着又笑,“你说说,怎么记性这么好就记不得点好的?算了,算了,为人父母的,总是要体谅下孩子。等过几天有空了,我去看看小林。” 杜守拙挂断电话,笑意就冷了。林怀孝还活着,对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他最大的用处是让杜秋搬出去住,好有个理由削弱她在公司的影响力,又多一层人脉。关键还是要结婚,签完婚前协议,这样就算将来打官司也有凭证。林家应该也不会打官司,本就是他们占便宜,怕闹大了丢脸。 可就怕杜秋不想结婚。他已经察觉她看那个男人的眼神了。 车停在咖啡馆门口,老周已经开过几次了,轻车熟路,确定就是这里。门面比他预想中小了许多,又冷清。他推门进去,叶春彦正在擦桌子,见他过来,就停下动作,去洗手。 但杜守拙不准备同他握手,只是点了点头,笑道:“叶先生,对吗?你看,我还记得你的名字。你估计倒是不认识我。” 叶春彦道:“不,我也认识您,杜守拙先生嘛。你可是大人物。” “叶先生好记性,那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过来了。” “还真不是很清楚。请您明说。” “我女儿小秋是不是经常过来找你。来得勤,司机都认识你这里了。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们一般在聊些什么?” 他很自然摆出一种油滑的腔调来,挑挑眉毛,谄笑着:“原来是为了这个啊,她没和您说吗?您小女儿的事是我处理掉的。我觉得事情办得不错,问她要一点劳务费。价钱谈了几次都没谈拢。我就劝她,到底是亲姐妹,出一点封口费求个安心,很值得的。她就想通了。” “这点小钱我一般是不过问的。那您怎么成了小林的朋友?” “帮人办事总也不能只盯着一个客户,林先生那边,我也帮过些忙,拿了点酬劳。林先生就比较好,给钱很大方。要是您以后有需要,我这里凡事也好商量。” “叶先生业务倒很广,我还真是没想到。毕竟第一眼看你,觉得还挺有气派的。之前我和我女儿提起你,她还说不认识呢。” “那她可真是不厚道了。我当时可是为了帮她忙里忙外的。” 杜守拙含笑点头,并不像是太相信,无遮掩的轻蔑。他拿出来手机来拨号,调到公放,“小秋,你现在忙吗?是这样的,你还记得上次和你去医院的叶先生吗?我现在和他在一起,正好聊起你。他说了一些你的事,你要不要和他谈一下。我把电话给他。” 杜秋在对面沉默了片刻,道:“爸,他说什么你都别信,别去管他,这人就是个混混。他要钱你别给他,我已经给过一次了。”对,就是要撇清才好,他们是有些在坏事上的默契。 叶春彦立刻接话,“杜小姐说这话,可真是太伤感情了。当初明明是你说的,事情办妥,别让你妹妹知道,价钱可以谈。怎么我和你谈钱了,你又说我要挟你呢?” “那是你用我妹妹要挟我。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报警吗?”杜秋的声音狠下来,装得很凶相。 “可以了,小秋,你别说了。我来处理吧。”杜守拙掐断电话,对叶春彦道:“叶先生是想和我再商量一下价钱吗?” “也不是,钱虽然和我想要的差了一点,不过还算可以。就是杜小姐态度好一些就更好了,我还是想和她长期合作的。我自认我这人是很可靠的,口风也严。” “下次吧。对了,叶先生你结婚了吗?”杜守拙起身往外走,叶春彦跟在他后面,一路送到门口,“有一个在读小学的女儿。” “我怎么听说你丧偶了?” “那不也是结婚了吗?” 叶春彦搓搓手,眯起眼凑近他,颇市侩地笑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把林先生送去医院,我也算是出过力了。不知道方不方便给点酬劳?不要钱也好。” “我知道了,过几天我让人送来。”他上车去,叶春彦目送着他离开,见车驶过拐角去,才急忙去看转账记录。 杜秋转了一百块,发了个问号给他。他回复她道:“应该是混过去了,我说我找你要七十万,没谈拢。你就按这个说法应付他吧。” 自甘上流 第19节 “这次谢谢你了。” “是你运气好,没穿帮。你为什么相信我会帮你圆谎,不怕说法对不上?” “我还是很了解你的,胜过你了解我。” “这就未必。” “以后看来是真的不能再见面了,上次忘了好好道别。” “再见。” 店要关门了,叶春彦把电和水都检查了一遍,坐在给客人的塑料椅上,默默点了一支烟。四周都是暗得悄无声息,唯有他面前一点橘色的火亮着,在他眼睛里明明暗暗。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如今杜秋是有钱的小姐,等她和林怀孝结婚,过上一两年,就是有钱的寡妇。钱上加钱。可他却不甘心,他是自由惯了的人。旁观别人的生活,望见其中的不自由,他也恼火。 今天杜守拙是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哪里来的底气?一位父亲,牺牲了女儿的自由来检验她的顺从,还要来指手划脚。他也配? 叶春彦咬着烟笑起来。不管杜守拙是信还是不信,必然觉得敲打一番后,他们该收敛些。那就更应该逆着他意思来,立刻上门去找杜秋。 要是换在二十岁出头时,他必然会去,咽不下这口气,反正是叛逆惯了。可现在有了孩子,似乎又不该乱来。他用两指捏灭烟头,用纸巾包住丢掉,把外套在风里抖了抖,没嗅出烟味再回去。 回家路上,叶春彦莫名有些心虚,绕路去了水果店,买了盒草莓给汤君。拿回家一洗,只有摆在上面的一层是好的,底下全烂了。 汤君无可奈何看他,“爸,你怎么一直被骗啊?外面的坏人这么多,为什么总骗你一个?上次的烤鸭也很难吃啊。” 叶春彦把草莓没腐烂的部分咬掉吃了,委屈道:“鸭子那次可不能怪我吧。” 第27章 没什么好哭,我的人生,你是无能为力的。 杜守拙回家和杜秋谈了谈,没多追问,只是多少责问她行事太莽撞,“你下次做这种事要多和我通气,不要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真碰上了地痞无赖,你是收不了场的,还白白花钱。你妹妹的事我也说过了,小孩子谈朋友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干什么这么兴师动众?” 杜秋辩解道:“那个男人带坏她了,她都把家里的东西变卖了。” “小女孩嘛,都一样。你以前谈恋爱不也是闹得风风火火的,算了,算了,下次我来和她说。我的话她总要听的。”他往储物间的位置点了点,“对了,姓叶的刚才向我讨东西,你随便找点不要的东西送过去打发他。这种小市民占了点便宜就闭嘴了。” 杜秋不清楚叶春彦把戏演到什么地步,想来是很过火了。她挑了一套水晶的鎏金酒杯,不是别人送的,是她的私人收藏,礼盒还没拆。她特意包了一层包装纸,又打上绸带。如果再不见面了,他看到这东西倒能想起她,只期望他别转手卖掉。 老林第二天再来医院看望,林怀孝已经恢复如常,像是无事发生过一样,顶多偶尔言语间更尖刻些。再问他昨天的事,他也承认自己情绪过激,先服软致歉了。老林也就放下心来,怕见到前妻,就不常来了。 林怀孝的母亲是每天都来,劝都劝不走,碰面的次数多了,和白羽翎倒熟了,有时还会多做些菜让她带回家吃。 至于探病来的朋友,总是东西比人先多,真正来医院的不多,但是把礼物转交给他家人,再由探病的家人带到病房来。唯一来过两次的是个拄拐的年轻男人。来去都很匆忙,看不清正脸,只是搭在门上的手雪白。他第一次来带了个仙人球,后来又拎着个果篮。 他进病房,也不多寒暄,桌子上堆满了礼物,果篮没地方放,他就搁在地上,自顾自拆开吃起来。林怀孝坐起身,笑着抱怨道:“这是给我的水果,你怎么吃起来了?” “花是我的心意,果篮不是,只是一种礼貌习惯。也不知道怎么开始的,来医院总要送水果。我可没拿你当病人。”他很自然坐在他床尾,拐杖搁在一边,慢条斯理剥香蕉吃,“送给你的水果,你肯定不会吃,放着烂掉也浪费,不如我吃掉。” “那也是我的东西。你上辈子又不是猴子,缺这口吃的吗?” “从进化角度看,所有人都是一种猴子,人类也不过是自以为能掌控命运的裸猿。”他心平气和丢掉香蕉皮,继续在果篮里挑水果,去拿葡萄,被林怀孝把手打开,他就拿了苹果去洗手台冲,“别生气,你的病多半也是气出来的。” “你倒是教教我怎么别生气。” “教给你也学不会,你是个实诚人,比较吃亏。还是出院后有空理个头发,发型好了,心情也会好。” 林怀孝又气又笑,但也笑不太开,心烦意乱让他快走。他也确实不多留,“那你保重,我先走了。额外有句忠告,有气就发出来,圣人都是封给死人当的。”白羽翎进来时与他擦肩而过,见他拄拐走得飞快,道:“他走得这么急?” 林怀孝道:“时间到了。你们医院车只能停免费停半小时,他不想付这十五块钱。” 白羽翎笑了,把仙人球放在太阳下。他的病容易肺部感染,所以送来的花都是丢掉的,只有这样的绿植能留。舍不得付停车费的男人却用了个广口水晶杯当花盆,一看就价格不菲。她道:“他应该人不错。仙人球好好照顾也会开花,大概十五天,你那时候正好出院。” “出院?出院有什么用?”他忽然就恼了,抬手把花盆打下去,“让他滚,不用再来了!你也滚!我不想再见到你,我也不想要什么花!花有什么用?我配不上活着的东西。都是该死的!我也是该死的!” “你怎么了?”水晶碎了一地,晶亮亮,像是未干的泪。 他用没打吊针的手在床上撑了一把,勉强坐起身,“我怎么了?我快死了,我受够了每天装模作样,面露假笑,对着所有人假装不在乎!我受够了你们假装我还能活很久。不是吃药就是吐血,医院!他妈的医院!所有人想趁着我还没死,在我身上捞最后一笔。你也是!假装我还有救,让我试试各种该死的新疗法?我还有救吗?谁还不知道吗?你给我滚!” “我没法滚,我在这里上班。等你冷静点,我会再来看你的。”白羽翎叹口气,打扫干净碎片,把地上的泥拢回去,找了个塑料盆,依旧把仙人球种回去,放在窗台边晒太阳。 林怀孝清醒过来,慌慌张张向她道歉。她没有理睬,只是到门口回头对他道:“这里是医院,你该安静点。医院里你永远不是最痛苦的人,这里有无数人还住不上单人间。” 出了病房,她在走廊上打了他母亲的电话。他母亲是拎着个保温壶过来的,里面有她做给他的菜。隔音不好,白羽翎躲在病房外面偷听着。他母亲似乎在哭。 而他不过是冷硬道:“没什么好哭。我的人生,你无能为力。这不过是你无能为力的许多事中的一件。习惯就好。我想知道我在外人眼里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就是一个疯子?吊着一口气,整天发脾气,辜负了家里人的一番好意。”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那就是有人会这么想,你不觉得很好笑嘛。我们这样的家里,总喜欢先把你逼疯,然后再装出一副很可怜的样子照顾你,好像坏人全是你做了。他们最好心。”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啊?你爸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一个人,要是能靠自己赚到一亿以上,就不再是普世意义上的好人了。做生意,靠的是权衡利弊,给人和事估值。钱赚多了,给人估值也就习惯了。你和他的婚姻值多少钱,我和他的父子情值多少钱,都算清楚了。” 她的哭声持续了一段时间。白羽翎听不下去,就走了。 第28章 很多事猜不到结局,我宁愿冲动一点,也不想后悔 叶春彦一整个上午都恍恍惚惚的,连帮着擦桌子的服务生都看出来了。老杨从老年乐队排练回来,照例要一杯清咖掺点水,他却鬼使神差倒了点奶。老杨自然端着杯子到前台笑着发问,“叶老板今天精神不太好啊?” “不好意思,这杯算你免费的。”叶春彦急忙重做一杯,原本那杯他就端着杯子喝了,嘴唇上沾着奶泡还在收银台结账。客人们看了都偷笑,还是服务生点出来让他擦了。 这样的错他三个小时里犯了两次,咖啡都喝掉两杯。服务生都忍不住调侃他,“你今天是不是口渴了啊?” 叶春彦不搭腔,依旧眼神飘忽着想心事。四点一过,他就提早闭了店,在黑板上写下休业通知,就买了熟食和啤酒去找关昕。关昕在事业单位做,贪图清闲,迟到早退第一人,这时候应该溜回家。他妻子这几天出差,他已经抱怨了好几次单身汉的日子难过,见叶春彦过来,便是如蒙大赦。他道:“叶子,我刚才还想出去吃饭,方便面我都吃吐了。” 叶春彦朝里望,房子里是一片狼藉。脏衣服甩在沙发上,袜子丢在茶几上,餐桌上是昨天剩菜的盘子。前两天有雨,一把红伞撑在客厅里。他道:“你太太回来,看到这样子怎么办?“” 关昕耸耸肩,倒也豁达,道:“还能怎么办?杀了我呗。” 餐桌上甚至收拾不出一块干净地方来放餐盒,叶春彦看不下去,脱了外套撩袖子,帮忙擦了桌子,拖了地,衣服按颜色放进洗衣机。关昕在旁看得啧啧称奇,“叶子,你要是女的多好,我肯定和你结婚。” “想挺美,我看不上你。”叶春彦把抹布甩给他,让他搓洗干净。 平时很少见他上门,关昕猜他有事同自己商量,便揽着他往外走,“走,我请你出去吃饭,好好谢谢你。” 就近找了一家小餐馆吃面,门面不大,招牌是鳝丝面。老板亲自掌勺,人长得凶神恶煞,但说话极其客气,会特意问要要不要加葱和蒜。 面端上来,叶春彦不急着吃,拿筷子拌了拌,问道:“我是不是一个脾气很差的人?”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你得绝症了,还是我得绝症了?”酱汁调得厚,关昕吸溜一口面,嘴上一圈酱油印。 “放心,祸害遗千年,我和你命还长着呢。我只是突然碰上一些事,挺奇怪的。有一个人,我想远离她,真的把说出口了,也有些舍不得。但毕竟是我自己的意思,可要是有人再逼着我离她远一点,那我可就想对着干了。” “你挺叛逆的。别人说脑后有反骨,你要不让我摸摸。”他作势要碰叶春彦的后脑勺,被他笑着打开了,“你不是一直这个脾气吗?吃软不吃硬,头比坦克都铁。要不然怎么混成这样子,人都进去了。” “我以为我已经改好了。” “帮忙忙好嘛,你那叫把唱反调的人都打服了,都打出名气了。你到底哪里改了?远的不说,就说说看,你女儿户口那件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和平解决。”叶春彦微微一笑,把啤酒喝干。 店里又来一个客人,是个父亲带着儿子。他随意瞥过去一眼,眼神变了。 那是个略有些驼背的中年男人。很寻常的长相,不同寻常的是他左边只有半只耳朵。 亭子间,弄堂里,老一辈人怀念,觉得家长里短有人情味,其实是人太健忘,把坏处都漂白了。他小时候陪母亲搬回去一段时间,弄堂里虽然有同龄的孩子,却没人陪他玩。小孩最会学大人样,知道他是野种。 每天出去时,他妈妈在他兜里塞了糖和万年青,让他拿去交朋友。他们都围上来分了,做游戏时勉强带着他。玩过家家,他们扮神仙和仙女,教唆他去偷妈妈的口红。他偷过来,仙女在额头上画红印子,打发他演妖怪,把他绑在栏杆上,等着神仙来度化。玩到黄昏,各自回家去吃饭,忘了他还在外面。母亲来寻,看着他不声不响被绑着,忍不住要骂人,“谁家的小孩啊?做什么这么作贱我儿子啊。谁家的小孩不是家里宝贝着的!” 自然没有应声。楼下有人下来丢垃圾,看了不咸不淡说一句,“诶呦,小孩玩玩嘛,别这么认真。”又有人在楼上说话,“你别用中文骂啊。这么厉害用日文骂好了。” 从此以后,他就只在家里坐着。家里又有外婆外公,见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偶尔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似懂非懂,很自觉搬了把凳子坐在弄堂口,说是乘凉。大人们路过都笑他傻,大夏天的中午在太阳下乘凉,脸都晒得乌黑。 他倒也有事情做,就是看别人家吵架。一大家子住在一个屋檐下,总是有架吵。谁用了谁的毛巾,谁咳嗽吵到谁午睡了,爷爷奶奶偏爱哪个小辈,偷偷给谁买棒冰吃,都能当由头吵一架,吵完还要回一张桌子上吃饭。所谓家的体统,他最早就是这么了解的,觉得还是和妈妈一起最清净。 附近有个较大的孩子外号叫小三毛,总爱找他搭话,不怀好意道:“小春啊,你爸爸在哪里?怎么别人都有爸爸,你没有啊。” 他答道:“我爸爸在国外。” 拖长音,接着又笑,“哦,在国外啊。在国外哪个是你爸爸啊?有人认你伐?你妈妈是破鞋,你晓得是什么意思伐?”他用普通话讲了一遍,“破鞋,你听得懂普通话吗?学校里应该教的。” 他摇头,低头看自己的鞋,好端端的,刷得很干净。他妈妈要体面,用洗澡的香皂给他刷鞋。于是他笑得更厉害,摸摸他头发,“你不懂啊?那你去问问你妈妈好了。” 他当真回去问了母亲。她的脸色一变,冲回房间就哭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搬出去住了。 再见到小三毛是他母亲的葬礼上。她生前那套房子有纠纷, 当初假结婚的男人说想把他的名字迁进去,腆着脸道:“你当年还叫我爸呢。”叶春彦没留情,差点怕他牙打下来。男人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叫人来灵堂上闹,带头的就是小三毛。 “叶春彦,你小时候还挺听话的。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他故意屈起一条腿往后靠,在他家白墙上蹭个鞋印子,“今天你妈办丧事,我呢也不想和你闹,就是把事情说清楚。说清楚了,我说不定还要给个礼钱呢。” 叶春彦把眉毛往下压,笑了。他怒极了就爱笑,自己也弄不懂原因。他抬起眼,客客气气道:“你带刀来了啊?” 小三毛把刀亮出来,问道:“怎么,你怕不怕啊?” 叶春彦笑着夺过刀,割了他半只耳朵,动手时还贴着他说悄悄话。他捏着带血的刀子,用脚踩着小三毛的背,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把来观礼的熟人都吓坏了,最后报警的还是一开始撩袖子准备帮他忙的一个远亲。 后来小三毛就不去混了,别人都笑他不是被割了耳朵,而是被割了胆。听说他后来考了个成人大专,找了份小生意做,看来是真的。 关昕也认出他来,用手肘戳戳叶春彦,对了个口型道:“是他吗?” 叶春彦点头,也没想好该不该去打个招呼。小三毛端着碗坐在他们隔壁桌,倒也扭头望过来,犹豫了一会儿,道:“叶春彦,是你吗?” “好久不见了。”叶春彦下意识把手往兜里掏,去摸能用来当武器的东西,“你带你儿子出来吃面啊?” “对啊,他上次吃过就一直记得,让我带他再过来。”小三毛很谦虚地笑了,眼底露出几条凄苦的皱纹。他显老得厉害,“我现在在一中旁边开了文具店。听说你也有了女儿,以后可以过来看看。” “挺好的。” 他儿子问他叶春彦是谁。他只说这是以前家里的邻居,“那你们吃你们的,慢用。这家店的猪肝面也不错,你们下次也可以尝尝。”他吃得很快,似乎还是有些怕叶春彦。他还另外打包了一份,似乎要带回家给他妻子。拎着孩子走之前,他还特意和叶春彦打了个招呼。 小三毛一走,关昕就感叹道:“他可真是变了一个人,完全想象不出以前是那样子。倒不是夸你啊,不过那你一刀真的有点用。”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猜不到结局,所以我宁愿冲动一点,也不想后悔。” 叶春彦单手托腮,忽然笑了, “能拜托你一件事吗?我今天晚上有点事要做。能让汤君到你家睡一晚上?我明天接她去上学。” “这当然没问题,不过你可答应我,你也别摸黑去杀人啊。” “我是这种人吗?” “朋友,这还真的蛮难说的。”关昕用调羹刮干净碗底的鳝丝,忽然抬起头道:“对了,你当初在他耳边到底说了什么吗?” “我忘了。”自然不会忘,他当初拿刀抵住他左耳根,一边贴着他右耳悄悄问道:“你说谁是破鞋啊。” 杜秋住的是大户型楼盘。楼盘整体布局是沿东向西一字排开,确保每栋楼都有朝南采光。进大门,走一截路,先是会客大厅,没有预约的客人能在这里等。 叶春彦在沙发上坐着,一口气等了近四个小时,连茶都续了三四回。 保安看他的眼神也开始游移不定,“你要不要打个电话?业主在电话里确认了身份,你可以去楼里等。” “不用了,谢谢,不想打扰她。再等半个小时,我就走了,也不为难你们。”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点了。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路灯的光倒映在水洼里,倒隐隐透出些亮。他没拿伞,站在门口看雨势,一辆黑色的帕拉梅拉慢慢开了进来,正要往地下车库去。 他走进雨里,车也停下来,杜秋拉开车门让他坐副驾驶,诧异道:“你怎么等在这里?要是没下雨,我今天原本不准备回来的。” 叶春彦笑道:“那我运气很好了。”车停稳,他跟着她坐电梯上楼去。杜秋走在前面不看他,一个浮在水面上的答案,她不敢去想,只慢条斯理数着自己的心跳。 自甘上流 第20节 她打开灯,面向他,问道:“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叶春彦似笑非笑道:“你今天方便吗?”他手里提着个袋子,用身体挡着,没淋湿。他把袋子放在桌上,腾出手来,“你爸爸送我的杯子,我来还给你。” “只为了这个就特意跑一趟吗?” “还想来问问你, 还愿不愿再去我店里?” “有特别的什么讲究吗?”她微笑,刻意不去看他的眼睛。鼻尖,嘴唇,下巴到喉结,眼神一寸寸移下去,他到底还是淋了些雨,发梢湿了贴住面颊,一抹水的亮痕滑到领口深处去。因为是冷,更显得他的身体腾出热气来。 “准备换点新菜单,来问问你的意思,东西还是那点东西,不过换了一点花样。” 这话该不该听懂,也是她一念之间。她低头用纸巾抹去口红,纸巾随意丢在一边,上面落了一个完整的吻。她笑道:“我不确定能不能再喝咖啡。不少人都劝我算了,容易失眠。我今天本来是想早点睡的。” “别人说不能做的事,偷着做才有意思,不是吗?” 她笑了,转身过去,料理台上就摆着个小的咖啡机。她为他泡了一杯,倒在骨瓷的杯子里,托盘上绘着一只野草莓草莓可隐喻情欲或爱欲。她把杯子推到他面前,“请,试试味道怎么样。” “你来试试味道才对,既然眼前就有咖啡机,总是看的到,碰不到,也不像样。”他喝了一口,再把杯子推到她面前,顺势摸了她的手背,手心烫,指尖凉,笑道:“我可就不说请了,太见外了。” “那怎么说?总要说点什么。” “那就慢用吧。” 她会意,举起杯子,在他喝过的位置,把嘴唇贴上去,抿了一口。他笑着一偏头,解下围巾,捏住两端轻轻一甩,套住杜秋往他怀里拉。然后是吻。 和上次不同,这次吻得激烈滚烫,但他依旧闭着眼,像是在虔诚祈盼。新长出的胡渣蹭着她的脸,微麻发酥的痒,胶布还贴着,她撕开一个角,舔他的伤口,他睁开眼推她,带气声道:“别这样。”先前听说留胡子的人下巴更敏感些,倒证实了。 “你女儿呢?你该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我把她托给我朋友了。我们有时间慢慢来。”他脱掉上衣,甩下地上,露出薄薄的腹肌和肋骨下一道长疤。他没脱裤子,只是把扣子解了,往下拉。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扶着。 她的眼睛朝下瞄,又笑又叹息,道:“确实该慢用。” “嗯,慢慢来。” 他的红晕不是面颊上最深,而是在眼睛底下烧红一片,大喘气,像是刚哭过。他在这种时候也很安静,但手上的力气很稳。他把长发往一侧拨,杜秋能看到他脖子上淡淡的青筋。呼吸交错的一刻,她听到外面断断续续的水声。 雨还在下。 第29章 清晨五点的灰姑娘,童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杜秋的衣服丢在地上,她懒得起身,让叶春彦丢给她。他倒是规规矩矩下床,捡起来,叠好,摆在椅子上。凌晨三点,一个悬而未决的时刻,拿来睡觉太短,用来聊天又太长。 只开了一盏台灯,暖黄色的光像是一层纱盖在眼睛上,看什么都忙忙碌碌。她不想抖开他叠好的衣服,就披着他的衬衫,棉总有这点好处,皱归皱,总不会太冷,“你到底为什么过来?”床边上是她的淡青色真丝睡袍,摸上去冰凉如水。 “我是个混混嘛。受了气一定要发出来才好。不像你和林怀孝,能忍出病来。这可能是没爸的好处。我从来不喜欢别人教我怎么做。真和你生疏了,就顺了你爸的意思,我怕他太得意,睡觉都笑出声。”他一面说话,一面在地上捡衣服,袜子只找到一只,就趴在地上撅屁股,胳膊往床底下够。 “我有这么可怜?” 叶春彦笑而不语,去客厅喝水。他没穿拖鞋,赤脚踩在地毯上。杜秋看他的背影,觉得太家常。薄毛衣下面是件白背心,洗得松松垮垮,内裤也是白的,好像他们是七年之痒的夫妻,他买菜回来,见缝插针给她献一个吻。很是不当一回事。 她道:“你如果不想喝热水,冰箱里有矿泉水。” 双开门的冰箱,他拉开,冷藏柜只有酸奶和矿泉水。他拧开一瓶喝,颇怜悯地回头看她,用眼神算是答了她上一个问题。 他刚洗过澡,头发半湿,垂在面颊旁,轮廓一遮,就只剩温驯垂下的眼睛。他是羽毛淋湿的鸟,飞起来自由,依偎在她身旁,又有无尽柔情。 杜秋从他手里接过那瓶水喝了,笑道:“我发现你是个很适合低头的男人。”他笑着低了低头,并不当真。“你以为我是随口说?你的眼睛很锐利,只有低头的时候,我才能看见你的眼神很温柔。” 他又把头一低,颇腼腆地笑了,“我还以为你说低头是为了这个呢。”他凑过去吻了她,眼睛闭着,睫毛很深地描了一圈边。她笑道:“你怎么一接吻就闭眼睛?” “你不是第一个说的人。习惯了,改不过来。”他好像怕她笑话自己,就抢先笑了, “我小时候在弄堂口听人闲聊。两个老太太,说谁谁谁的女人不像样,亲嘴的时候眼睛都睁着的,还在笑。那个时候一间房子里住着一家人,多私密的事都有无数眼睛看着。后来那对夫妻离婚了,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是因为她亲嘴时睁眼睛。我妈有时候亲我,我也闭眼睛。算是一种迷信,总觉得睁开了,对方会离开我。” “这迷信不错。你是不是很怀念那段时间?这样的日子挺有烟火气的。” “不,我不喜欢他们。有一天没一天过日子,整天把命挂在嘴边。不幸的时候就怪命苦,幸运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厉害。比起命运,我永远更信我自己。我觉得人一生信三次命就够了。这机会我用完了。” “哪三次?” “第一次,有人来我妈葬礼上闹事。我告诉自己,他们要是没带刀来,就算了。要是带了刀,我绝不会让他们从门口走出去。第二次,我犹豫要不要捐肝给汤雯,就先去接我女儿。要是她回家以前问我妈妈的事,我就捐肝。要是没有,我就不捐。那天幼儿园搞活动,她得了积极优先奖。太兴奋了,一路上都在说这个。最后一次就是现在,你要是今天不回来,我以后也不会来找你了。” “看来命运也站在我这边。” 叶春彦没搭腔,只是把桌上的袋子打开。已经冷落了一晚上。水晶酒杯的包装变了,他应该拆开过。她问道:“为什么还给我?” “本来也想要,只是应付一下你爸。看着还挺贵的,我也不喝酒,浪费了。” “我送人的东西不会收回来的。” “那就当我寄存在你这里,下次要喝酒了再过来。这么好的杯子,一个人用也没意思。我猜你是很会喝酒的。”他把杯子一个个摆出来,一套两大四小六个杯子。手搭在水晶的杯柄上,光透过去,有玉的光泽。 杜秋问道:“我们现在到底算什么呢?” 叶春彦很随意道:“什么都不算。得不到才会一直想着,你可能过几天就腻了。” 她不置可否,他们算不得什么同生共死的交情。只是相处起来很轻松,叶春彦是个奇怪的男人,她能衣衫不整着在他面前自在说话。可他又确实是个男人,很不错的男人,让她清楚自己还是个喜欢男人的女人。有时她确实会忘记这事。更要紧的是,她父亲不喜欢他,不伤筋动骨的反抗对她也事刺激的。 “我能问你一件私事吗?其实刚见你的时候,我就很好奇。”他的手指点在她颧骨上,那里有一道极浅的疤,不凑近看是发现不了的,“这道伤口是怎么留下来的?”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读小学时候的时候被同学家长不小心推了一下,那时候的眼镜质量没那么好,眼睛架子断了就刮伤脸了。” 他轻轻抚摸了她的面颊,“你小时候好像很不容易。” “也没那么坏,我早就忘了。” “看出来你记性不好了。”叶春彦说出这话总有些意味深长,却也不多解释,只是把他的衬衫讨回去,背对着她扣扣子,这种时候倒不好意思了。“我要送女儿去上学。” “真不错,清晨五点的灰姑娘。看来童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她勾勾手指,让他把裤子丢过来,“我送你吧。放心,不送到小区。留两百米给你走回去。” 到底下过雨,车库里阴冷。她坐在车里意兴阑珊,不想开车,就从驾驶位出来,“你能开我的车吗?我其实不太会开车。” “看出来了,你的车后视镜能自动收,从来没看你用过,刚才差点撞掉。” “这件事就和你说说,对外面就不方便说。一个女人不会开车,总会引申为所有女人不会开车,再引申下去就是女人没方向感,做事没逻辑。男人就没这待遇。” “确实是这样。男人没这待遇,所以你还以为我很会开车。不想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叶春彦笑笑,但还是坐在方向盘前面,右手边的按钮一个个试,先把后视镜收起来,再倒车。他朝对面昂了昂下巴,笑道:“你看,那个笨蛋比你还不会开车呢。” 对面有人买了两个车位,斜停着一辆宝马 i8,门上还撞的掉漆了。杜秋道:“那也是我的车,我买了三个车位。” 上了路,他开得很慢。杜秋不说话,只是在副驾驶上看他。夜里太匆忙,白天又隔太远,凑得那么近像是个特写镜头,又瞧出一些别致的细节来。她道:“你原来有耳洞。” 叶春彦嗯了一声, “我以前傻傻的,觉得穿环很酷。一口气打过四个洞,耳朵还好,舌钉痛得要命,只能像结巴一样说话,喝汤还会漏,就偷偷拆了,还好洞很快长好了。” “算上两边耳洞,也只有三个,还有一个呢?” “打在下面。” “真的假的。”杜秋脸红了,眯起眼认真回忆了一下。 叶春彦斜睨她一眼,把车停在路边,“你真下流。我说的是在肚脐上打了个环。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下车,杜秋也跟着下来。再过一条街就是他住的小区。“别再转账留言了,转账次数太多会账号会被审核的。我平时做生意也用这个账号。给我个联系方式吧。” “我之前有留给你号码。” “那个号码没有注册账号。” 杜秋挑眉笑了,“原来你去搜过了啊。还挺积极啊。”她随身带着签字笔,抓过叶春彦的手,写在他手心上,“这个账号连我妹妹都不知道,你要替我保密啊。” 第29章 .5我的优势是性格还有性别 几年前有人送过杜秋花样滑冰的票。她不是太懂运动的人,又没戴眼镜,只看了半场就走。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冰刀滑过冰面,顺滑如丝绸淌过指尖。这个意象她念念不忘,恰成她此刻生活的写照。极冷硬的冰面与极锐利的刀,切开一道细长的口子,飞一般向前,倒也无从停歇。 她和叶春彦没再见过面,但私下的联系不断。他不是个会花言巧语的,偶尔会分享些日常给她,像是挂在树上的彩带,一只很漂亮的鸟,还有上次抓过她的猫,近来已经肥了不少。她忙于工作,不总是有空回复,也不怕他会多想。 部门里的人事变动,她能全权负责。周长盛一走,她手下就要招个新人。不想走内部选拔,挑来挑去都是些老面孔,就想从外面找。符合要求的简历倒不少,五天面试了四个人,谈不了十分钟,她就想打发人走。她也不是不懂行情,市面上第一流的人才,先让互联网公司捞去一批,求安稳去体制内的再是一批,落到她手里的不是要价太高,就是缺斤少两的。 挑挑选选一番,候选人现在还剩两个,三面都安排在同一时间,就是要让他们打个照面。先进来的是姜忆,二十八岁的平头小青年,资历一般,之前做过家小公司的市场经理,尚且有几个能看过眼的项目。他一上来就和杜秋握手,光看他笑,就知道是个活络人。 杜秋问了他几个常规问题。他答得中规中矩,一面偷偷揣摩她脸色,道:“我知道我的资历对贵公司来说不够好,可是我觉得年轻有年轻的优势,能想出新办法。我分析过你们之前应对品牌危机的那一套,还是老办法,遇到问题再想办法。这已经不适合现在的形势了。 我有一套二二三策略,很适合现在的互联网公关。” “说说看。” “网上谁不喜欢看热闹,一边倒的故事参与度不高。而且如果要让所有人发同一个声音,钱花出去太多,他们也未必同意,说不定还会故意唱反调索价。所以二二三的前两个二,就是一件事出来,先买通一半的媒体和自媒体,另一半让他们唱衰我们好了,先要把事情炒热。等事情发酵的时候,再动用后面的三,引导舆论向我们有利的方向走,最后一锤定音,为事情盖棺定论。” “听着不错,不过执行起来可没那么容易。你有想过,在一开始炒热舆论的时候,要是我们的竞争对手趁机加码,我们要怎么掌控局势。要是最后你拿来压轴的三家媒体有人跳反,又要怎么处理呢?” “那就要看平时的人脉的维护了。” “那你在现在有可以用得上的人脉吗?” 他咧开嘴笑,尽力想用个笑话敷衍过去,“有的话,好像不太合适吧。” 杜秋眯了眯眼,觉得他的策略多半是胡言乱语。但疯话也有趣,至少比翻来覆去的老话要好听。 她道:“你很年轻,姜先生。年轻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自信,往往会低估面对世界的难度,又高估自己的能力。不过我喜欢你的自信。最后一个问题,你刚才等在外面,应该看到另一个应聘者了,你们竞争同一个位置。你有和她聊过吗?” “聊过,不过她没怎么搭理我?” “那你觉得和她相比,你的优势在哪里?” “性格还有性别。她好像不够活跃,对这份工作来说可能太内向。还有她是个女人。这不是性别歧视。不是对她的能力有质疑。只是她入职后可能会怀孕,也有可能她已经有孩子了,心思不能完全用在工作上。对公司来说,这确实是个隐患。” 杜秋微笑着打发他走,“好的,你回家等消息去吧。” 后来一位很凑巧也姓姜,叫姜媛媛,今年已经三十三了,手上戴着婚戒。她是十年前的海归,交通大学的本科,帝国理工的硕士。之前在互联网公司做到总监,去年休了一年,简历就沦落到杜秋手里。 杜秋问道:“这么好的学历,这么好的经历,为什么就想来这里工作了?” 姜媛媛道:“贵公司的品牌文化是我一直感兴趣的,老牌企业的踏实是互联网企业不能比的。互联网公司看着风光,但为了上市,财报好看,一切都以数字为准,忽略了人。压力大,勾心斗角的情况太多。所以我来到这里重新开始的职业生涯。” “你简历上的有一年的空白,虽然上面写着是照顾家人,但是写的太隐晦了。大家都是女人,我知道你不容易。你今年小孩多大了?” “对,孩子出生之后,我在再回公司就被架空了。为了家庭,我当了一年的家庭主妇。但是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你的职业素养和人脉积累很不错,我也很想要,不过我怎么能确保,你不会下午四点溜出去接你小孩放学呢?我们公司可以是中转站,但不能是疗养院。” 她愣了一下,继而严肃道:“这是我的职业操守,如果您觉得我会溜出去接孩子,那么我在工作的其他方面也是不可靠的。” “刚才在你前面面试的人,你应该有印象。和他聊过吗?觉得你比他的优势在哪里?” 她思索了片刻道:“经验和人脉吧,我虽然人走了,可是之前在互联网公司积攒下的人脉还在,大小媒体还有各领域的自媒体,我都认识人。处理各种情况也更得心应手。他看起来比我小很多,看说话的风格也不像受过专业训练,经验上可能不足。” 杜秋点头微笑,说了一样的话,“你回去等通知吧。” 隔了一天,人事一共打了两通电话。姜媛媛和姜忆都被录用了。原本周长盛的职务一拆二,拨了一笔专项资金,又另外抽了几个人,组建了一个市场统筹规划小组,寻找潜在的市场风险,提前做预案。先前的那场公关危机,她不愿再有第二次。姜媛媛为团队负责人,以后直接向她汇报工作。 这样看似是多开一个人的工资,其实是两个人做四个人的活之前杜秋与周长盛不和,许多职权不愿下放,宁愿把一个项目拆散了分给团队做,效率很不济。现在新招的两个都是熟手,不用多培训就能上马项目,很是划算。她也乐得清闲几天。 自甘上流 第21节 他们的外号也方便起。姜媛媛年纪大,职位高,都叫大姜。姜忆小几岁,又是副职,就是小姜。这很快就成当面的称呼。 迎来了新人,旧人也不能忘。周长盛在市场部人缘好,他一走,底下人自发给他办欢送会。杜秋也参加,索性请客在附近酒店订了几桌,也算是善始善终。 叶春彦去医院看望林怀孝,没带礼物。空着手很不礼貌,但他确实觉得林怀孝已经用不到这些虚礼。 他到病房的时候,林怀孝刚挂完水,正绕着床散步,见到他过来也是惊喜,笑道:“你倒是稀客嘛。真不错,你没带东西来,我这里都快变成水果店了。” 病房里特意摆出个桌子来,堆起来的都是送来的礼物,三四个果篮没拆封,还有两束鲜花,花瓣微微卷曲。他病房里的花瓶已经插满了。东西到了,人却不来了。白羽翎虽然同在医院里,但上次闹翻后就不来见他了。他母亲倒是来得勤,可他急着打发她走,怕和父亲撞见了又闹出事来。 叶春彦没地方坐,也不敢贸然搀扶他,就把手里拎着的衣服袋子晃了晃,道:“你借我的衣服洗干净了,不知道你还要不要。” “那个啊?我早就忘了,你随便处理掉就好。你是来陪我说说话的,还是来看我死了没有?” “都不是,就是想来看看你。”他从袋子里拿出个卷轴来,小心取出一张画纸来,“这是我店里的客人给你的,他说之前答应过画好了给你。” 林怀孝接过来看,眼前一亮。是上次在店里和他闲聊的画家老头画的速写,画里是他 ,侧身的一个背影,不知为何看着很落寞。他笑道:“这是我这段时间收到最好的礼物了。他叫什么?我该怎么感谢他?要给钱吗?” “意气相投,没必要说钱。我对他了解也不多,就知道他叫老林。很巧,和你一个姓。好像在画院工作,不过和领导闹不和,退休后的待遇不好,他也很苦闷,和家里人一直吵嘴,就出来画画,接完孙女再回去。你有兴趣,可以找他多聊聊,他每天固定时间过来。” 林怀孝点头,若有所思,“你去楼下便利店买杯咖啡吧。” “你能喝吗?” “当然不行,不过我想看你喝,闻个味道也好。” 叶春彦没多想,便下去买了。到了病房里,揭开盖子,让味道发散出去些,他刚喝第一口,林怀孝就候准时机开口,道:“你和杜秋睡过了,是吧?” 叶春彦立刻呛到了,咳嗽个不停。林怀孝就等着这一幕,笑两下停一下,扶着自己的胸口,怕再裂开,“虽然不知道你怎么就想通了,不过杜秋算是欠我个人情了。你们要是那天没见面,准吹了。记得逢年过节给我烧纸啊。” “你不介意吗?” “为什么要介意?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结婚对我们算是一种商业并购重组。你的合作对象谈恋爱,你也不会在意吧?” “既然都这样了,何必要还要结婚。又不是你们的意愿。” “你就当做是家庭教育吧。”林怀孝假笑着耸耸肩,“我爸和她爸,这一代富起来的人,再有钱心里也是不安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成功有时代的因素,跌下去容易,再想起来就难了。所以一切人都要当资源用。我和她从小也是受这样的教育 ,要为家里争气,要为家里担责任。毕竟在这么多年,钱也给我们花了不少。” “我不觉得这是责任。只觉得你们像是小孩子,到这个年纪,还要玩爸爸丢给你们的玩具。再不喜欢,也要假装很高兴。” 林怀孝变了脸色,“叶春彦,你和杜秋怎么样,我无所谓。可是不代表你能说这种话,我们的事情,你什么都不懂。” “确实不懂,也不想懂。”他含笑起身,说了会再来,就带上门走了。 第30章 男人得不到女人,便说女人造作 。穷人得不到钱,就说钱俗气 因为杜秋说她适合红色,红色就成了狄梦云最喜欢的颜色。她买了红色的围巾和帽子,每日轮换着戴。 她依旧给杜时青当家教,可一改往日怕得罪人的教法,半强迫式的加了不少功课。她想要狠抓杜时青的功课,来回报杜秋。 杜时青只觉得她烦,抱怨道:“是不是我姐姐和你说什么了?你最近好严格。她就是见不得我闲下来,总要给我找点事做。” “你不应该这么和你姐姐说话,她不容易的。” “她付钱给你,你当然帮着她。”杜时青趴在桌上,朝天翻了个白眼。 狄梦云语塞,想起自己的身份来,又有片刻凄苦。再不驯,她们也是亲姐妹,不容她这个外人放肆。如果是她是杜秋的妹妹,断然不会这么和她顶嘴。人前人后,都能成为姐姐的骄傲。可这也不过是想想。 杜时青闹脾气不愿意学,狄梦云只能默默收拾教案。她见她低垂的眉眼,便道:“你别不高兴啊,学不学是我自己的事,我不会和我姐姐告状的。” 狄梦云摇头,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天生这样的表情。” 她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喜欢的人觉得是忧愁之美,不喜欢的就觉得晦气。她是属于后者。既嫌弃自己,又希望自己人生中有更轻盈的情绪,可太困难。 在学校里她就没什么朋友,虽然功课好,可是性格古怪。又想要被人注意,又怕被人太注意,一点小事就患得患失,一直没什么知心的朋友。高中时有个玩得很好的朋友,朋友还有其他朋友,三个人总是同进同出,她家境最差。说好了谁生日,另外两个就要送礼物。她收到了一套印着百合花的咖啡杯和一条带吊坠的银质项链。 母亲见了,立刻用眼泪威逼她还掉,“现在她们送了你这么贵的东西。你以后用什么还礼。现在都是学生,她们用的也都是父母的钱。是你妈妈没用,没办法挣大钱给你,可是精神上的富足,用物质也补偿不了。你们如果是真的朋友,送不送礼物都不要紧的。” 她不愿意,说宁愿自己打工赚钱也要回礼。母亲就打电话给班主任,语重心长说了半个钟头,大意就是现在是要高考的关键时候,学生不应该把心思放在闲事上。这样轮流送礼物,更是助长了攀比的风气,对学习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结局是绝交。难堪留给了她,得意是母亲的。她后来考入名牌大学,母亲自认有这一份功劳,还特意去打听过,那两个朋友都不如她考得好。 好几次她想质问母亲,“我们家缺钱,你也想要钱,为什么就不能承认呢?没什么丢脸的。”可见到母亲那疲惫的,浸着凄苦的脸,她又沉默了。 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在为难母亲。当女儿的难道也要为难她吗? 上午的课结束了,回去的路上,狄梦云收到了朱明思的消息,他想约她出来喝下午茶,聊一聊他孩子的事。对这人,她没有太多的好感,嫌他拿腔拿调太油滑,可到底是杜秋的亲戚。她还是精心打扮了一番赴约,想着只是喝下午茶,不是吃饭,能够避嫌。 她的客套在朱明思眼里却是另一番情致。一身素白,可又点缀几抹红,首饰还是上次见面时那一套,显然是对他上了心,要不然早就该换下了。因为他对她是别有用心的,于是看起她来,一举一动都是可以勾引。 狄梦云落座,有些拘束,手搭在膝盖上,也就笑笑,“朱先生好,不好意思,让您等着了。” “没事,等你是我的荣幸。来,你喜欢什么都点。蛋糕要不要?” 朱明思含笑眯起眼,眼神像一条蛇,顺着她的领口往里钻。狄梦云摇头,不想要。他笑道:“也对,你们女孩子,怕胖。其实你这么瘦,长点肉也不要紧。你今天是不是没化妆?” “涂了一点防晒。” “你皮肤这么好,是不用擦粉,所谓‘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出自《西江月。梅花》苏轼为悼念自己的爱妾而作。你长得好,本色自然就好。” 她的脸红了红,难堪多于害羞,“朱先生太客气了。您儿子的事,能不能具体说一下,有什么能办的,我一定马上去办。” “其实也不太急,其实也和你说过了,就是小孩子想请个外语家教。现在上海的教育,真是不像样,光是小学生就要考证。那个叫什么来着?kat 还是 cat,弄的人心惶惶。” “是 ket,剑桥英语,因为现在不让小孩子考口译了,所以都去考这个了,据说不少好初中,这个证书都是加分项。考出来的孩子优先录取。” “到底狄老师,内行人。我家小孩呢很聪明,就是心思不在学习上。我也没兴趣送他去那种培训班,人也多,老师教得也粗。所以就麻烦你帮我问问,有没有教少儿英语教得好的老师,把我儿子直接辅导到这证书考出来,钱不是问题。” “这我确实要打听一下,主要现在是学期一半,很多好老师不愿意中途授课。” ”没事,不着急,慢工出细活。”朱明思把椅子上的盒子放在桌上,是个 chloe 的包。他大大方方把包推到她面前,笑道:“这个包,你看看喜欢吗?我让我老婆帮我挑的,她说你们年轻女孩都喜欢这样。” “我不能收你的东西。” “你别拒绝,拒绝就是不给我面子。出来托人情办事,这点诚意我还是有的。我的儿子就交给你了。”他又与她握了握手,掌心汗湿湿的发黏。他好像用小指勾了勾她手心,她没敢问,以为是错觉。 “好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这里有进展,就和我微信联系。” 狄梦云像做贼一样回了家,先把包藏好。好在母亲还没下班,学校有晚托,自愿加班的老师有加班费。不过因为母亲没编制,连这钱也比别人少。 她也承认自己犯了傻,没见过这阵势,当场就懵了。包当面没退掉,再要还就难了。她咬着指甲在手机上打草稿,不知该怎么措辞才能还掉包又不伤和气。在这上面耗了太久,饭煮得晚了,只把昨天的两个剩菜一热,好在母亲没在意,回来时就笑容满面的。她道:“菜不够不要紧,我老了,吃不下,开个酱瓜也是菜。” 她咬着筷子,忍不住就要笑了。狄梦云问道:“到底什么事这么高兴?” “最近不是金价涨得很厉害吗?我正好有一条金链子,还是你奶奶当初给我的。她就给了我这一样东西。样式已经老了,我也不戴,就去金店里换了。本以为只能换一两千,你猜猜换了多少钱。”她笑着比了个手势,道:“三千五,是不是很好啊?这钱我存起来,以后给你结婚用。你别和你叔叔说。” “我知道的。你既然有钱了,就去医院看看你的腿。”她有风湿病,腿脚不方便,医院里要求做理疗,一礼拜一次,每次三百。她舍不得这个钱。 “不要紧的,小毛病,我买了个五十块的绑腿,很好用。” 男人得不到女人,便说女人造作 。穷人得不到钱,就说钱俗气。母亲一瘸一拐走着,狄梦云望着她背影,下定了决心。穷太可憎,宁愿当个造作女人换俗气的钱。 漂亮又清贫的女人是含羞草,风吹得厉害些就要收起叶子,才能保全自己。她不是无知无觉。朱明思对她有意,东西按理是不该收的。但他是个有身份的已婚男人,不至于太出格,必然会讲究些风度。她只收这一次礼,为他把事情办妥,也算是两清了。 她立刻删掉了手机上的草稿,收下了那包,转手就挂在网上卖了七千,说这钱是雇主给的奖金,强拉着母亲去医院做理疗。只有两百块她是留给自己的,一咬牙,拿去做个指甲。 第31章 道德绑架只能绑架有道德的人,你是我身边最有道德的人 人真的很奇怪。林怀孝想着,有些事明明不想做,但是身体已经自觉动起来。习惯使然,一种生活的惯性。 他靠在床上,背后垫着两个枕头,半坐起身写感谢信。他这次一住院,许多人都借此来送礼。能回礼的自然要回礼,不能回礼的就要写些漂亮话,配上小礼物送过去。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边写边嘲笑自己,都到了这时候,还有什么可顾及的。他恨不得把所有人叫来,借病撒泼把他们都痛骂一顿。可也不过是胡乱一想,他已经为了这虚假体面献出了一生,倒也不差这最后岁月,依旧在卡片上写着:“多谢挂念,我已出院,一切都好,日后有空小聚。” 老林送他的那幅画已经裱起来挂在墙上,用的是从比利时淘来的一个鎏金画框。来看的人都以为画的价钱更好,问他是谁的手笔。他也故意卖关子,“这是无价之宝,不告诉你们。” 写完卡片,他穿上外套起身,让做家政的阿姨帮忙叫出租车。他刚出院,还没办法走长路,但不想拄拐甚至坐轮椅。好像一示弱,就真的只是个病人了。 他提了礼物去叶春彦的店里,特意买了要送给那个画家。也不知道老人喜欢什么,但既然有个孙女,送孩子的东西总是不错。买了乐高和任天堂的游戏机,还有一个巴卡拉水晶baccarat 法国水晶品牌做的镇纸。 林怀孝到店里的时候,老人换个位置作画。但人很好找,因为他衣服穿得不伦不类。白衬衫加羊毛背心,两臂戴着碎花袖套,怕袖口蹭到炭笔弄脏。老人也记得林怀孝,冲他点了点头,“老板说你住院了 ,身体好点了吗?” 林怀孝点头,“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的画。这就当我的回礼。”他把袋子搁在桌上。 老人摇头,莫名其妙看他,“就是一幅画,你喜欢就可以了,送这么多东西,意思就变了。不要不要。” “我带都带来了,也不全是给你的,给你孙女的。你挑一个送给她吧。”老人在袋子里翻找了一阵,拿出水晶镇纸来说可以给小孩玩。他大概以为是便宜货,林怀孝也没点破。 老人自顾自画了一会儿,这次画的是前桌的一个女客人,黑鞋白袜子百褶裙,正偷偷拿手机拍叶春彦。“那谢谢你了,你要是没事情做,一会儿去我家吃点心好了。” 老人家里就住在附近,两条街过去的一个小区。他背着画架起身,和林怀孝边走边聊,想来也是没人能诉苦,就说了自己一连串的身世。他爸是做古董的,文革时也被斗过。还有一个哥哥当知青就留在了青海,在画院里最开始没编制,临到退休才给他入编,但退休金就比别人少一截。 林怀孝问他,“为什么现在还在画画?” 老人道:“开心啊,整天做不开心的事,那时间就来不及了。你现在大概还没感觉,以后懂了。 我一直想画一幅大作品,留下点东西。现在就是积累点素材。”鞋带散了,老人蹲下来系鞋带,手在地上撑了一把,没能起身,人就栽倒在地了。 林怀孝愣了一下,没有动。之前都是他突然昏厥,周围人来不及反应,现在换了他旁观,只觉得像是从一个俯视的角度看自己。回过神来,他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他们也没走远,又去招呼叶春彦出来帮忙。 “估计是突然起身,心脏病发作了。”叶春彦蹲下身探他呼吸,然后立刻跪下来做心肺复苏。林怀孝默默看着,又是一重错觉,好像躺在地上的是他自己。救护车过来,他们跟着病人一起上车。到了医院,老人的女儿过来,是房产中介,胸前的工作牌还来不及取下。她和他们分别握手,谢过他们的见义勇为。 半小时后,医生出来,宣告抢救无效死亡,死因是心脏病突发。老人女儿没哭,只是木着脸去办手续。林怀孝倒有些站不稳,叶春彦扶他到一边坐下。他摇头,苦笑道:“我觉得这简直是我死的预演。” 叶春彦没说话,只是皱着眉看他。林怀孝不要他陪,劝他先回店里,为了证明自己没事,故意小跑着下楼。叶春彦没追上来,他则跑两步,歇一歇,停下来时,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索性沿着种满高大梧桐的长街散步,毫无目的,只是一往向前去。春天到了,暖阳普照,生机盎然,梧桐树长出嫩绿的新叶。但这样的春天总是短得离奇,现在是三月,尽归属于希望的时节,万物复苏,死的气息远离。不该再这样的天气死去,辜负太美好的春天。 他忘记打围巾了,风从领口钻进去,倒不觉得太冷,反而起了一层虚汗。人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追求的幸福到底是什么?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财富、地位、真心的爱,甚至是青春体面的皮囊,这些他曾是得到过的,在拥有的瞬间并没有丝毫快意,失去时心中的遗憾却长久。 因为他从没有为自己享受过这些,只是做筹码,在未来的命运天平上加码。可他已经没有未来了,也没有充盈的过去。 那还有什么来抵挡死亡呢?用金钱建筑的堡垒?用生育来作为延续的纽带?用责任铸造的不灭金身? 都太虚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来不及体会爱在心头刻下的伤口,来不及触碰亲 ,来不及向世界许下诺言。只有手指来得及触碰坟墓,一样的冰冷。 林怀孝叫了辆出租车往医院去,一面拼命打白羽翎的电话。到第二通电话她才接,他深吸一口气才开口,“你忙吗?” “很忙,所以你最好别说废话。” “请给我五分钟。你能不能到四楼的楼梯间来,我在这里等你。”他还在医院门口,怕她先到,扶着墙往上赶,吸气吐气,不敢咳嗽,怕又吐血。白羽翎见到他时,他眼底微微发红,道:“对不起,之前不该和你说这种话。” “没事,我已经忘了,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等一等,说好五分钟,还有四分四十秒。”林怀孝盯着腕表不抬头,“我刚才看到一个人死了。或许对你们医生来说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对我,还是第一次。之前还和我说话的人,一转眼就死了。我很害怕,到底什么能抵挡死亡?” 白羽翎神色缓和了些,“你想听我的回答?” “我想听你的实话。我知道你们医生都有一套安慰绝症病人的套话。我不想听这个。” “没什么能抵挡死亡,死就是死,压倒一切。你去重症病房看看,什么勇气,什么希望,到最后都一样。你越是把死亡当成一种惩罚,它就越是会惩罚你。只能接受,就像接受太阳会落下去,过好活着的日子,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了。” 自甘上流 第22节 “我其实很害怕。” 她握着他的手道:“我知道,你已经很好了。我会陪着你的。” 林怀孝凑过去吻她。她闻到了香草和柠檬的气味,而非想象中的血和消毒药水。宁静的浪涛拍打着她,他的怀抱不够炙热,却紧密。呼吸的热度,心跳的节奏,一个活着的人。她睁开眼睛,一望望入他的眼睛,因泪光湿润而明亮,像是第一天来到世上。 她推开他,手背蹭了蹭嘴角,“别这样,我和你不是这样的关系,别玷污我对你的感情。” 他微微一笑,摆出得病前的端正神色道:“那抱歉了,是我莽撞了,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呢?” “道德上的感情。我知道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你也不是我喜欢的口味。你只是恰好现在需要人陪,我也愿意陪你。医生的职业操守让我不能和病人谈恋爱。你就当我爱做好人吧。” “那太好了,既然这样,你就干脆辞职,跟我一起走吧。也算是好人做到底。” “你个王八蛋阴我啊?”白羽翎瞪着他,恼火比害羞激出更多血色,“你这是道德绑架!” “对,但道德绑架只能绑架有道德的人,你是我身边最有道德的人。你跟我走,我死后,所有的钱都是你的,虽然会有遗产税,那我尽量实物交接,或者想别的办法避税。” “这不是钱的问题。” “这是感情的问题。你不能忍受我一个人孤独去死,我很自私,就要利用这一点。不管你是出于职业道德,像同情路边野狗一样可怜我,还是对我有万分之一的好感。我都求求你,陪着我。我什么都能给你,什么都能做。别留我一个人到最后。” “不要这样,不要逼我。你是很值得同情,但是我一般不同情你这种有钱的男人,我不能为了你放弃现在的生活。” 林怀孝仰起脸笑了,眼底带泪光道:“你不是在同情男人,你是在同情死人。你是医生,你发过誓的,我是你的病人,你不能放弃我。你要拯救我的精神,让我在最后的时刻安宁。” “五分钟到了吗?”林怀孝点头,白羽翎头也不回就上楼去。 第32章 还有一件事,你的吻技烂透了 回暖的季节,林怀孝还穿着冬天的长大衣。去学校找他母亲,她自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你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情和我说,我来找你就好了。你要少走动,多休息。” 林怀孝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外面聊,“有件事和你说,我要走了,不回来的那种。” “你一个人走吗?要陪你去吗?” 他立刻摇头,告诫道:“千万不要,我们已经有这么多年没在一起了。你记忆里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记忆里的也不过是过去的你。就让我们留着幻想到最后吧。我让白医生跟我一起走了。” “那她同意吗?” “我有我的办法,我都是绝症病人了,她要让着我点。就算她不同意,我一个人也要走。”他抱起肩,冷冰冰道:“和你说一声只是让你有个准备。你就算不支持我,也别和我爸说,算我求你。 她的眼睛瞪大,因伤感而显得更惊讶,“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帮你?你是我儿子啊。你做什么我都是支持你。” “我一走,我爸肯定追究你,你要想清楚,别后悔。” “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带你走。我以为你有了钱,会很幸福的。” 他错开脸,不知所措。生疏惯了,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情容易引起消化不良。他公事公办道:“我在深圳开了个户头,账号过几天给你,里面有笔钱。你先不要动,过个半年取出来一半,然后买不动产,不要存着。这样就算以后我爸找你讨回来,也很难。” “这里面有多少钱?我其实用不到什么,出门在外你多备着点钱。” “管好你自己吧。”他笑着摇摇头,“对了,上次的领带夹挺好的,忘了和你说谢谢。”外套解开,两指夹出半截领带,真丝细条纹很配珐琅,“谢谢妈。” 司机老周的妻子骨折了,他请了半年的假,要回去照顾她。杜秋只能选个新司机,在餐桌上聊起这事时,她抿了一下嘴,才不至于会笑。新司机立刻就选好了,父亲顾不上这种小事,自然是她亲自挑的人。 为了避嫌,找了个女司机,叫小谢。杜秋已经想好了说辞,小谢开车稳,不贪快,她坐着也舒服。老周回来后也不再用他,作为补偿,可以帮他儿子安排个工作。 小谢比她小三岁,瘦瘦小小,短头发,车技倒是好得惊人。她家里是开修车厂的,坦言从小就喜欢玩车,但自己买不起跑车。之前和一群爱玩改装车的朋友混,在佘山飙车时,一个朋友出车祸下身截瘫。她自此就改过自新,但还是放不下车,索性改行当司机。因为开车的经验足,各款车型都上过手,工资倒比当职员时高。 杜秋给她一个月开三万,还在试用期,转正后按一年四十万算,薪水确实比公司里不少人要高。但这钱不单是买她开车,也是封口费。司机和秘书最怕的就是口风不严。她在老周那里已经吃过亏了。 杜秋还不能完全信任她,怕重蹈覆辙,就只让小谢送到一条街外,走路去叶春彦店里。她是去公司前绕路过来,来太早了,店都没有正式开,隔着玻璃门只看到叶春彦在机器前面准备。 他给她一开门,第一眼就皱眉,“你走路要看着点啊,怎么和我女儿一样,就往水里踩。” 杜秋低头,才看到裤脚上洇开一片,还溅了泥点子。她自认倒霉,抬了抬腿,把裤脚甩开鞋面上,反正都要干洗。 “你卷一下啊。”叶春彦催她,她才不情不愿弯腰,敷衍着卷到脚踝上,像是下地插秧。他皱着眉,看不过眼,半跪下来,帮她把裤管拉平叠好折了圈,露出半截袜子,“这个长度可以吗?” “挺好的,谢谢你。”她抱着肩,略有些不自在。坦诚相见时倒自然,身体的事务上他们算是钱货两清。可感情的事上,尺度难拿捏,她也怕自己失了分寸。他怎么就这么熟练照顾起她来? 他依旧神色平淡,眼睛半睁,没精打采,像是永远也睡不醒。他道:“有什么事吗?不着急的话,我先把豆子放进仓库。” 杜秋点头,跟着他进储物间,依旧是浓郁的咖啡气味。上次在这里时,他们还剑拔弩张,现在成了这样的关系,真可谓恍如隔世。 他又没穿外套,下面是条牛仔裤,手机随手抄进屁股后面的口袋里。箱子摆在地上,衬衫卷到手肘上,弯腰去抬箱子,显然太沉,手臂上肌肉鼓起,抬到齐腰的位置时大腿托了一下底,再往上拎。裤子绷紧了,手机凸出来的形状更明显,横竖看都别扭。 杜秋皱着眉头盯了一会儿。等他站起来,她回过神移开目光,自觉不清白了,看着别人的屁股这么久,怎么解释都说不清了。 “你把手机拿出来,放在后面口袋,屏幕很容易碎掉。”她发现他是真的喜欢穿牛仔裤,好处大概是腰身紧,不比穿其他裤子时,还系了皮带。 他没回头,急着把箱子扛到架子上,随口应了一句,“不会掉出来的。我一直这样的。” “总是不太好。” “我现在没手拿,要不你帮我拿出来,放桌上。”他把箱子往里推,一侧抵住墙,这样还能挤出点地方再放两箱咖啡豆。杜秋不说话,他略一回头,见她在笑,才意识到刚才的话有些挑逗。 “真要我帮忙?不怕我动手动脚?真是慷慨。” “劝你不要,箱子砸下来就麻烦了。” 杜秋不理他,笑着贴过去。他没动,身上热气腾腾的。衣服已经洗得没筋骨,薄薄贴在他身上,他的肩很平,像是横放着一把直尺。她的手几乎没碰到他,两根手指勾开口袋,把手机拿出来。手机屏幕亮起,他的锁屏是汤君,倒也在意料之中。她随手把他的手机放进裤子口袋,摸进去却不对,拉开内袋看,上面有个破洞。 “你的裤子是真丝里衬,别把钥匙放里面,很容易戳破的。” 杜秋拿腔拿调笑他,道:“是啊,一个把手机放在屁兜里的人,和我说不要把钥匙放在口袋里,很有道理。” “这是两回事。” 他忙完了,转身往收银台去,“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二月份,情人节就快到了。你有什么安排吗?” “吃饭,睡觉,开店,养孩子。” “很好的安排。我也差不多,而且那天我还很忙,不过情人节后面一天,我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吃个晚饭,带上你女儿也可以。你说怎么样?” “看情况吧。”他只是淡淡微笑,不像太有兴致。照例还是给她泡了杯咖啡,特意把盖子打开给她。杜秋想了想,原来是要看拉花,这次是一只天鹅,确实比之前讲究许多。她笑道:“原来你还挺记仇啊。” 他笑道:“没往你咖啡里倒自来水,就不算记仇。” 因他这个笑,她也领会了他的心意。连随口的一句话,他都能记住。她上前拥住他,凑到他耳边道:“我会好好准备的,你有空也想想,那天想去哪里吃饭。我可以提前预约。” 午休的时候,林怀孝母亲提着保温壶来医院,白羽翎知道她来找自己,却也避不开。保温壶里熬了鲫鱼豆腐汤,她上次说喜欢喝却不会做,林母就给她做了带来。白羽翎没接,只是道:“阿姨,你有话不妨直说。” “我儿子是不是让你跟他走啊?放下一切,辞职出国去。” “对,我没同意。你来做说客也没用,我喜欢当医生,我也有爸妈要照顾。我知道他很可怜,但我不能为了他一走了之。我没那么无私,你要怪我也没办法。” 她含笑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有劝你的意思。你愿意跟他走或者不跟他走,都是你的决定。我不会说什么的。这都是你的自由,你能做到今天这样,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会怪你。我只是想让你想清楚,别因为同情他而跟他走。” “为什么?你不想有人陪着他?” “做父母的,自然是希望有人陪着他。小时候我和他爸离婚,为了他好,没要抚养权,这么多年也不去联系他。我以为是他做了牺牲,其实是我自以为是,他根本不好过。你要是因为同情他而跟他走,很快就会后悔的。他也会很难受。” 她眼睛往地上看,深吸了一口气,“他最后的时刻,我希望他过得平静,不要有愧疚。也别太担心他,有钱的话,在哪里日子都不会太难过。” 白羽翎长叹一口气,“让我再想想,再想想。想好了我会去找他的。” 那天晚上她不值班,喝掉了鲫鱼汤就去找了林怀孝。提前没通知,正遇上他也要出门,外套已经穿上了,还拿着一束花。见她过来,他少见的有些害羞,花束推过去,挡在他们中间,“送给你,上次的事是我不好。脑子一热,胡言乱语。你别在意。” 白羽翎接过来花,道:“别管这个,我有事要和你说。” “我也有事要找你。 “我先说。上次那个瘸子你还记得吗?几家大医院的 his 系统都是他做,所以这家伙在你们医院很吃得开。趁我离开前,你和他吃顿饭,以后有事能帮衬你一点,他会卖我这个人情的。不然我做鬼以后每天吓唬他。无论你跟不跟我走,我都要走,这是我最后能帮你做的事。” 她急急打断他,道:“我跟你走。我已经在写辞职报告了。” “为什么?” “你妈来找过我,说了一些话。” “你别理她。” “她让我好好考虑,想清楚自己真正要什么,别因为同情你就跟你走。所以我认真想过了。我没有那么爱你,但我尊重生命,这是我当医生的初衷。我不会放弃的。你知道医生的三个 to 吗?” 林怀孝摇头,白羽翎笑道:“偶尔治愈,时常帮助,总是安慰(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万一我把你照顾得很好,医学奇迹了,你一口气活个五年,不是很好?” “那我们的钱就花完了。”他干涩地笑了。她把花束抱在胸前,他轻轻拥她入怀。花束里有百合,散发出一种猛烈的甜蜜香气,带出醺醺然的醉意。 “这件事要让杜秋知道吗?” “那就是给她没事找事,让她左右为难了。” 白羽翎点头,道:“对了,你妈今天给我做了鲫鱼汤。太难喝了。下次别让她弄了。”林怀孝回忆起许多往事,不禁微笑,“她一直不太会做饭。我倒是会炒几个菜,以后让你尝尝。” “得了吧,我才不信。你的嘴一点用处都没有,不会说话,也不会接吻,肯定对吃的不讲究。” 话音未落,她就侧过身去吻了他,像是一场突袭,气急败坏把脸贴过去。凶巴巴,热腾腾,她几乎半个身体压着他,胸口贴胸口,心直跳,他被逼得连退两步,左手把花举开些,右手却很自然环上她的腰,托了托,怕她摔。百合的花瓣在她身侧舒展,衬得她面颊上泛出柔和的光晕。用花比喻人,是太落俗了,但他依旧把她比作一朵他不敢惊扰的花。 “你的吻技烂透了,看着点,我这才叫技术。”松开后,她自己也喘,低着头不停把头发别到耳后去。 “那我以后好好学?”他失笑,怕她更尴尬,刻意不去看她,只轻轻拨弄手边的花。 “不,我们只能这样了,这是最后一个吻。我不能和你太亲近,那样我就学不会说再见。我和你就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我是好医生,你是坏病人。” 第33章 听不懂,别用互联网那一套,说人话 叶春彦关了店,回家里的第一件事是给猫剪指甲。这是汤君千叮咛万嘱咐的。自从猫进来后,他的家庭地位略有下降。在汤君眼里,爸爸是偶尔烦人,小猫则是永远可爱。 她也承担起一些照顾它的责任,开罐头,梳毛,每天陪着玩,顺便和同学炫耀自家有小动物。班主任有提醒过他,别让孩子玩物丧志。汤君的成绩不错,要好花时间上课外班,最好考个英语证书,乐器考级,方便进名校面试。 他敷衍着应下,并不太上心。一路名校,王牌专业,杜秋现在的秘书就是这样的履历,一样也要被她凌晨两点叫起来做事。他会日法双语,也从小练小提琴,如今照样半死不活过日子。 人生快乐的时候本就不多,总要给童年留点甜蜜回忆。真拿学历当保险绳,摔下去的时候只会更惨。他就默默为女儿筹钱,一百万总要有,不管怎么通货膨胀,等她成年后,这钱总是有用的。 猫剪完指甲就跑,急得汤君开罐头哄它。它一面吃,一面扭头看叶春彦。汤君道:“没事的,爸爸很坏的,你不要理他,我和你好。” 叶春彦耸耸肩,感叹当真是亲疏有别。他洗手时问女儿,道:“你下礼拜六有事吗?有人请我吃饭,我想带你一起去。” 汤君问道:“谁啊?是上次的阿姨吗?” “别叫她阿姨,人家比我小,以后叫姐姐比较好,或者就叫杜小姐。” “你们是在谈朋友吗?礼拜六是情人节。” “礼拜五才是,礼拜六不是。”他顿一顿,道:“我们也没有恋爱。这是很复杂的关系,以后你就懂了。” “又拿我当小孩子。我什么都懂,才不陪你去。你们这叫约会,要躲起来偷偷亲嘴的。电视里都这样演的。”她抱着猫跑掉,不听他解释。叶春彦失笑,想着该管管她平时看太多偶像剧。 说是不在意,还是有些上心的。衣柜拉开,一件件找衣服试。平日里常穿的几件都洗得太旧了,拿出件压箱底的海蓝色真丝衬衫,都压得有褶皱了。连夜拿熨斗烫平,配领带,不配领带,分别试了试,也下不了决定。 自甘上流 第23节 第二天把关昕叫来,问他的意见。他不以为然道:“领带不领带都是假的,关键是你要把头发剪了。你现在看着跟个嬉皮士一样。” “不剪头发,绝对不剪。剪太短我的头发会翘,和羊一样。每天就要早起十五分钟理头发。” “你连剪个头发都不肯,怎么和别人约会啊。你要是见的是披头士的粉丝,就当我没说。” “我没说要约会啊,只是问你领带配不配我的衣服。” 关昕笑着说放屁,然后就不理他,背过身去打电话。之后对他道:“我侄子这周过来玩,一定要去迪斯尼看小动物。我说迪斯尼不是个大老鼠嘛,你要老鼠,我给你弄一过来看。给他弄了个仓鼠,他竟然怕得要死,又不咬人。问他为什么怕,他说仓鼠眼睛太小了,和那种卡通的大眼睛。你说你帮帮忙好嘛,你自己也是单眼皮啊,还怕个老鼠。算了,没办法,花点钱带他去看老鼠好了。” “听说现在不流行看老鼠了,流行看狐狸了。” “反正都一样,什么老鼠狐狸麻雀的,都是以前除四害要打掉的。让你女儿一起去,好不好啊。我侄子一个人没劲的。我刚才给我老婆打电话,她也说这样挺好。” “我还要开店啊,现在关门不太好。” “诶呀,你开你的店好了,小孩子跟我们走就好,还怕我拐了你女儿啊。”他贼兮兮一笑,凑过去道:“给你准话,别打领带,和你的长头发不配。解开两个扣子,露一露才是真的。我们情人节带小孩去,你们二人世界喝喝咖啡。怎么样,我够上路嘛?” 叶春彦颇无可奈何,扫了他一眼,扭头去叫女儿出来。他面上还是很端正的,眼睛里却忍不住要漏出些笑意来。把出去玩的事情和小孩子一说,问她的意见,她当场要一蹦三尺高,显然早就腻味了在咖啡店里看书。 他道:“情人节人多,你们干脆后面一天去吧。” 关昕点点头,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和妻子商量后就定了时间,说好当天早上六点开车来接。叶春彦帮汤君收拾好出去背的包,又给杜秋发消息,问她订在哪家餐馆。 杜秋道:“抱歉,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我突然有点事,估计要应酬到晚上,没办法来见你了。”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 “估计要到十点之后。还是再约时间吧。” “那天我没什么事,你好了和我说一声。”他不愿她再推辞,立刻岔开话题,“我的发型是不是很像披头士啊?” “不像,披头士发型有刘海的,你没有。你这是短款的耶稣基督头。你应该不是十二月生日吧。” “十一月十二生日。相较之前,我更喜欢披头士头这个说法。”他隔了两分钟,又追问道:“你是不是在套我的生日?” 杜秋没回复他。他本以为这事过去了,但第二天就有鲜花送到他店里。快递员说是有人为他订的到生日服务,订了一整年,每月一束不重样,到他生日那天是个花篮。 这次的花束是黄玫瑰里夹着风信子,他去搜了花语,都是‘抱歉,请原谅’。他觉得她是太紧张了。他们的关系还不至于到如此小心翼翼的程度。又或者她本就看重这次约会。无论如何,他还是把放回去的衬衫拿出来,重新熨了一遍。 杜秋的脸色阴了两天,皮笑肉不笑的,公司里略知趣的都知道要少招惹她。变故来得突然,原本订在情人节当天的饭局延后了一天。这顿饭她只是个陪客,由不得她做主,只能说好。 上个月,她名下的慈善基金捐了两千万给本地大学。由大学校长牵头,请来了工商联党组的书记,再加上本届总商会的副主席。杜守拙也是这届的副主席,如果她以后要接班,这个位子上也要一并接下,现在混个脸熟也有必要。 孰重孰轻自然分得清,她就是同自己怄气,早知道一开始约在后面,也省得空欢喜一场。气也不能撒在别人身上,她就一门心思处理工作。自从上次周长盛先斩后奏的事后,她每隔两小时就看一眼办公系统,请示邮件是二十分钟内必回,公文一上午能处理两份。 姜媛媛就是在这种时候硬着头皮,进了杜秋的办公室。她面上带笑,手指却绞紧,“杜总,我有件事想和你说。不方便邮件沟通。” 杜秋见她紧张,想来是要事,而且不发邮件,自然是怕留痕,多半是坏事。她抬头,正色道:“有话直说。” “我们发现公司最近新推出的一款牛肉面,外包装是抄袭其他设计师的。前几年的两款包装也是这个设计师,同样有抄袭嫌疑。这是对比图。”她递上文件夹,杜秋潦草翻了几页,确实有相似之处,几个小动物完全是照抄之后缩放。 她道:“看着是挺像,不过算是抄袭吗?” “就设计行业的标准看,是抄袭。现在还只是设计师本人在私人账号抱怨,没多少人理睬,但是我担心一旦出现问题,很容易由于核心用户群不重合导致舆论的扩散效应。” ”听不懂,别用互联网那一套,说人话。” “简单来说,就是买方便面的人和重视版权的不是同一类人。一般来说,一个人要是用一种商品,在品牌出现非质量问题时,也会下意识站在品牌这边。这样舆论一开始不会发酵很大,还有公共的时间。但是,不用这类产品的人不会有这种顾忌,一旦这个问题爆发,会立刻发酵,很难公关。方便面不比其他产品,没办法细分赛道,培养消费忠诚度,所以一旦出现大众层面的公关危机,是致命的。上次您父亲的那件事,还是在小范围发酵时及时止损了。” “我知道了。你先去找几个业内人士,再确定一下,到底是不是抄袭。如果确定了,那就私下联系一个那个设计师,能不能花点钱平事。” “好的。” “已经印的包装是没办法改了,这么多条生产线,还是仓库里的货,已经铺出去的货,都不可能收回。最多也就是等下半年找个理由,换个新包装。” 杜秋揉了揉眉心,问道:“对了,这件事是你发现的还是小姜提的?” 姜媛媛略作片刻犹豫,“是他的意思,我又整理了一下。因为他的原始报告全是错别字,想法是好的,可是思维太跳跃。” 杜秋笑道:“是他会做的事。你工作也快有一个月了,让小姜给你当副手,还习惯吗?” “挺好的,想法很多,就是我觉得他还是需要多磨练一下。” “那你辛苦点,多带带他。这件事你及时跟进,有反馈立刻和我说。”姜媛媛带上门告退,杜秋倒还在想着他们。姜媛媛庄重持稳,一看就是大公司接受过培训的,交上来的报告连格式都赏心悦目。不过到底是已婚母亲,这个月光是为了孩子的事,就请了两次假。 姜忆之前也借题发挥过一次,他显然是不满意如今的副职。杜秋也不声张,只是先静观其变,看看他的能力配不配得上这跃跃欲试。最近他倒是消停了不少,是有个错处砸在大姜手里。 他给食品展销会的公司介绍上有个纰漏,把福顺的旧 logo 用上去了。他又心高气傲,抄送给大姜看的只是文字内容,不屑于让她指点设计。还好大姜又最后确认了一遍,才在主办方定稿前,把 logo 改了回来。 这事可大可小,因为新旧 logo 之争还牵扯到福顺内部过去的一次党争,新 logo 是杜守拙大获全胜的标志。大姜本可以添油加醋向杜秋告个状,给他点教训,但还是压了下来,只是建议给部门员工多加几次培训,统一办事流程和文件格式。 杜秋自然有她的途径了解这场小风波,颇欣赏姜媛媛的大方涵养。而姜忆也自然感激她的宽容,特意买了一箱牛奶,每天早上往她办公室送。 回家后,杜秋告诉了父亲包装抄袭一事,等他的意见。杜守拙听完哈哈大笑道:“真是书生气,纸上谈兵。我问你,因为个包装完蛋的方便面公司,你听过有哪几家?” 杜秋道:“一家都没有。” “那不就好了。买方便面的都是普通人,没人有这个闲心关心这种破事。他们只关心两件事,面好不好吃,价钱贵不贵。你只要搞定了这个,别的都是瞎操心。你有这个时间想这种事,还是想想明天吃饭穿什么。你也是个女人家,多打扮打扮自己,别总那么素样。” 他说完,转身就走。杜秋回头,望着身侧的镜子。一张苍白单薄的脸,她今天忘了涂口红。可上次她站在这面镜前,浓妆艳抹时,父亲又说了别样的话,“你不要总把心思花在打扮上,我对你是有期望的,你别让人看你就是个花瓶。” 她苦笑着,抿了抿嘴唇。镜子的脸倒挤出些血色来。 第34章 节日过后的一地狼藉,才是生活的常态 林怀孝转了性,回家吃饭的时候特意带上礼物,虽然只是些小玩意,多少还是让家里人觉得他脾气好了不少。餐桌上,他的话也少了,落落寡欢总也好过冷嘲热讽。他一手托腮,很少夹菜,只是淡淡微笑。 老林道:“这样才对,你又像以前那样了,挺好的。是身体觉得好些了吗?” 林怀孝也不多解释,“是我想通了。” “想通了就好,弟弟啊,给你哥夹点鱼。”弟弟不情不愿给他夹了,林怀孝嫌肉麻兮兮,但还是吃了。 饭后他去书房找了父亲,特意关上门,小声道:“ 爸,你之前在医院说的话,我想过了。很多事是我不对,我太自私了,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 “没事的,一家人怎么会有隔夜仇。” “我这两天也认真想过了,和杜秋结婚,确实是我们吃亏。婚前协议分得太清,也伤和气。我有一个办法,把我在国内的资产办理境外抵押贷款。这样签婚前协议的时候,这部分财产可以和杜秋协商,不计算在内。等结婚后,我们再把钱倒回来就好了。” “你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正巧我有个朋友有套温哥华的房子的出。全款是七百多万加币,我看了一下各方面都不错,用这个办法顺势接下来也好。” 老林摸着下巴,略一思索,道:“这个办法倒是可以。就是手续跑起来估计麻烦,我最近抽不出空来帮你办,这种事全推给中介也不好,让你忙前忙后的,你的身体我也担心。” 林怀孝顺势道:“那我去处理好了,我的病好好修养这两个月还是没事的。” “那你凡事注意点,这种跨国的交易很容易出岔子,搞不好就会有纠纷。你做事又容易粗心大意,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要及时和我说。”临了他又补上一句,道:“这种事你别和你阿姨弟弟说,他们容易多心。” 晚饭刚吃过,老林眼皮耷拉着,靠在椅背上,似乎是倦了。头顶灯光浇下来,他面孔金黄,皮肉往两边垂,像是个将融的泥塑金身。林怀孝冷眼看他,觉得乏味。以前他敬他,怕他,恨他,现在是全然淡漠了。这个讨人厌的老头不过恰好是他父亲罢了。 杜秋提早从公司走,就怕路上堵车,饭局迟到。照例是第一个到,还有空慢条斯理补妆。她今天穿了套装,上身西服下身裙,老气归老气,至少求一个稳妥。 这种场合女客就算穿裙子一般都加外套,妆不会化太浓,以免惹出些口舌是非来。位置要摆正,有漂亮女人充花瓶的饭局,是更随意私密些的场合,一般都是在会所,不会是这里。 男客的衣服都很随意,不过是黑灰棕三色。前几年穿西装的居多,这两年又流行起黑色的羊绒薄棉夹克了。不过另有一处要留心,有官场人物在的饭局,不管他退了没退,行商的都不能这么穿。所以她父亲无论季节,都是蓝衬衫黑灰西装应付,也算是一种有备无患。 说定在七点的局,一般挨到七点三十算早的,这次是七点四十分人全来齐。先站在包厢门口,由随从人员依次介绍,倒也不是不认识,只是不够熟,这样搭一搭架子才更正式。 “大家别站着光说话啊,快坐快坐。”书记先进的包厢,率先说话。 余下几人各推脱一番,等着他先坐主位,其实心里早就对流程早就驾轻就熟,不过是例行演场戏。杜秋也就笑着站在一旁附和几句套话。 这种局先喝酒是少不了,这届商会副主席姓秦,心冷面热的一个人,酒桌上他的位置居中,劝酒的事自然也是他来活跃。一马当先,热菜才上第一道,他已经拿白酒敬了一圈。轮到杜秋,她自然也面不改色一口喝干。 秦副主席大为赞叹,“杜小姐看着秀气,人倒是豪爽。” 她笑着说客气,其实是早有准备,来前吃了维生素片和胃药。 大学校长还带来一个年轻人,说是海外聘请来的教授,系里的可造之才。这青年性格腼腆,隔着半张桌子起身想向书记敬酒,没想到秦副主席正开口在说话,他的声音一下子就被盖过去了。他悻悻坐回去,校长在旁边也斜了他一眼,显然是嫌他不够大方。 秦副主席见气氛冷了,立刻暖场,道:“杜小姐怎么光吃菜,不说话啊。难得请来你这么一个美女,都等着听你说几句呢。” 杜秋半开玩笑道:“我也想说啊,可是你说的太好了,把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怎么办啊,那我敬你一杯好了。” 她胃里火烧火燎的,笑意不变,依旧起身敬酒。 秦副主席自然也是一饮而尽,“杜小姐人长的漂亮,说话又斯文,真的是很矜贵一个人。” 杜秋自嘲道:“贵什么贵啊,我一个卖方便面的,太贵了,面都卖不出去。” 一桌人听了都笑,为这番话更加要敬她的酒。 书记道:“最近生意怎么样啊。前段时间还看到你爸爸上新闻,气色挺好的嘛。还说是你们家的面养出来的啊。” 杜秋道:“他也就这样,高血压,高血脂,老年人的病一个不少。医生让他多吃点清淡的,少喝酒。” “果然人还是不能不服老啊。原本是想请你爸来的,不过叫你也一样。”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听说荣达那边欠了你的一笔钱。” “对,倒也不多,两亿出头一点。”杜秋笑着抿了口酒,知道这顿饭不是平白无故吃的。 荣达集团主做房地产开发经营及物业管理,有国资背景。这几年收益极为惨淡,不少人都怕他们要破产,心急的债主选了以资抵债这条路,但必然是折损了些。杜守拙倒是不急,赌政府一定会输血。上半旬荣达出了两个利好消息,似乎又缓过气来,现在看来是要清了他们这笔账。 “债务问题是你们企业的事,我们自然是不会干涉的,不过还是希望你们别追债追得太紧,最好是能想出一条双赢之路来,要不然他们那边申请破产了,你们也麻烦。” “这是肯定的。做生意是合作不是得罪人,能找出双赢的办法自然好。不过这事确实不是我在跟进,回去我问问我爸的意见。”这饭局原本找的是她父亲,他借故推脱了,拿她顶上。自然是不想走以资抵债这条路,用她当个借口敷衍。酒喝得再热,她到底也心寒。 “你也独当一面了,不能凡事都问你爸,你刚才的话说得不错,好好做,我敬你。”杜秋起身,诚惶诚恐把酒喝了,又回敬了一圈。 “对了,你是不是要结婚了?林怀孝小林嘛,他保密工作倒是做得好。我之前见他,他是一点都没说和你的事。”杜秋点头默认下来,秦副主席继续道:“对了,听说他前段时间生病住院了,我正好那段时间忙,一下子没抽出时间过去。他要不要紧啊?” “没什么,就是太累了心脏早搏,休息休息就好。你想啊,你还没抽出时间去看他,他都已经出院了,哪里会有什么事?” “那你可要好好让他补补,男的身体不好怎么当新郎官啊,你爸还急着抱孙子呢。”话说完,大家都笑,杜秋也笑笑不搭腔,旁的人都以为她害羞,就不把话追下去。其实她是一想到林怀孝,就有淡淡的伤感。 他这样的病,还有什么来日方长。 又是一圈圈敬酒,脸涨得通红。那个教授总算鼓起勇气来,举杯挨个敬过来。但他一紧张,顺序便乱了,先敬的是杜秋而不是书记。杜秋没举杯,笑着提醒他道:“老师你是喝了不少啊,怎么先敬我啊?” 书记立刻接话道:“不要紧,女士优先嘛。” 话说到这份上,杜秋自是仰头把酒喝了。教授想补救,再跳过秦副主席去敬书记,他却摆摆手,出去接电话了。校长坐在旁边,脸色陡变。 说是包厢,其实北面是个直通阳台的落地窗。他把窗一拉,大步跨出去接电话,一阵风窜进来,吹开厚呢窗帘下面的一层薄纱,飘飘扬扬,舞女的裙摆一般。在纱与纱的缝隙间,漏出夜的一条边和月亮的一个角。 很好的月色,泛起她更深的惆怅,这样的酒局自然没兴致赏月,可要是今晚和叶春彦一起,倒能在月下静静坐一会儿。 关窗时,叶春彦抬头望了一眼月亮。恰好是圆月,凉丝丝的,像是盛在纸盒里的奶油冰激凌。他把外套拢了拢,继续回店里擦杯子。这些杯子已经擦过一遍了,但他却是无事可做,无端空虚的心起起伏伏。他也不知自己怎么落入了这境地。想要走,又怕杜秋过来错了,留下来,又觉得无事可做,傻乎乎的。 这么晚,按理是没客人了。他连机器都关了,却见门被人推开。来的是个年轻女人,二十岁出头,两只眼睛涂成黑紫,像是挨了两拳,戴着金色假发,上身是假两件,下身却是短裙丝袜。这样的打扮在深夜是有点怪的,但看多了又是不足为奇的。 她要了杯摩卡,特意说明要许多巧克力酱。叶春彦真想给她指路,再过两条街有家星巴克,却那里喝好了。终究还是忍住,又耐着性子开机器给她做咖啡,特意提醒道:“可能有点慢,你要是等不及,我带你去别的店好了。” “我来的路上有看到星巴克,不过太贵了,你这里便宜。而且老板你长得好,我是特意过来看你一眼的。”她抬起头来打量他,“你今天穿得好正式,和网上那些偷拍照不一样。” “谢谢了。”他颇尴尬地背过身去,帮她拿杯子。她则在桌上支起笔记本写方案,抱怨道:“情人节只过去一天,就完全不一样了。昨天还热热闹闹的,今天就很冷清。我特别倒霉,老板,你知道吗?” 叶春彦没说话,他知道就算不追问,她也是会继续说下去的。她道:“我本来约好和朋友一起过节,结果临时有事要加班,和她打电话说这事还吵了一架。可是机票又买了,衣服也准备好了,就改签一天。今天过来,就没有一点节日气氛了,不过也有好处,订宾馆吃饭比较便宜。老板,你这里咖啡昨天卖多少钱啊?” “昨天也是这个价钱。” 自甘上流 第24节 “为什么?你这里的位置不错,昨天应该会有很多人过来拍照的。布置一下,还是能小赚一笔的。” “我不做这类人的生意。我想节日也没什么值得庆祝的,真要庆祝的话,倒不如庆祝今天。” “今天有什么好庆祝的?” “节日过后的一地狼藉,才是生活的常态。”正好有空,叶春彦就给她精心做了个拉花,她也惊喜,特意拍了照才喝,又想和他合影,被他婉拒。她道:“漂亮老板你结婚了吗?我看你没戴戒指。” 叶春彦笑道:“小孩都要上初中了。” “本来看你的样子还以为你被人放鸽子,想着你和我一样惨,干脆请你喝酒好了。不过也是,今天又不是情人节,而且应该没女人舍得放你鸽子。所以就我一个人倒霉。” “也没这么倒霉,这杯算你免单了。”叶春彦把杯子收走。客人走后,他给杜秋发了消息,“如果太晚了,你就不用过来了。我先回家了。” 杜秋见到叶春彦的消息,忙里偷闲回了一个‘好’。已经九点了,菜才上了一半。他等到她现在也是仁至义尽了,她也再解释也像推诿了。手机搁到座椅旁,还有个未接来电,二十分钟,竟然是王秘书打来的。 王秘书知道她今天有饭局,按她的谨慎,通常不会打扰,想来有急事,不过只打了一通电话,似乎又不是太急。她拿捏不准,借着去洗手间,在外面回拨给她,“你什么事找我?” 王秘书倒少见地支支吾吾起来,“杜总,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但是上次租房子的那位白医生,她把房子退租了。我去医院问了一下,她也辞职不做了。现在找不到她人。” 杜秋心口冷了冷,酒意立刻散了。林怀孝可能要跑,这时候去找他对峙,估计能抓个现形,可又何必呢?他走,对她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父亲那头太难交代了,万一再给她挑个丈夫,兴许还不如林怀孝。 为什么不能和叶春彦结婚呢?他女儿那么聪明,也能当她的孩子。这个念头让她整个人一热,又像是真到了谈婚论嫁那步,有些羞赧,忍不住笑了笑。她道:“你别紧张,这件事林怀孝和我说了,白医生回老家去了。你不要对外声张,她要退租就退租,钱理清了就好。” 她对着镜子整了整衣领,面颊透着薄粉,像是牡丹花瓣在灯下的颜色,不完全是酒意。她快步回了包厢,闹哄哄的。原来是那位教授喝多了,撒酒疯,抓着秦副主席的手,陈述多年奋斗的血泪史,“你们企业家真的不懂我们学术界的苦啊。就一点钱,还一群人想着要争啊抢啊,有时还要偷偷举报你。难啊,真的太难了。” 秦副主席把手抽出来,笑道:“那看样子我们以后要多给学校捐钱了,让你们日子好过点。” 客气话说了不少,气氛缓和了。可被他这么一搅和,大家都有些意兴阑珊,比原定的时间早了不少,局就散了。但外面的天到底是全黑了,杜秋犹豫该不该去找叶春彦,却看到他发来的一条消息,二十分钟前的,“你有看到今天的月亮吗?很皎洁。” 她回道:“看到了,并不觉得很美,大概因为你不在。” 第35章 我和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中间隔着一个她都是应该的 关昕把汤君送回叶春彦家里。玩了一天,大人小孩都累了。后座上关昕妻子抱着他侄子昏昏欲睡。关昕悄悄问他,“今天怎么样?她走了吗?” 叶春彦摇摇头,苦笑道:“她有点事,没有来。” 车开走,关昕的妻子睁开眼,道:“小叶今天穿得蛮漂亮的。有情况啊?” 关昕道:“讲不清楚,他保密工作做得好。我是觉得他也是时候再找一个了。小孩也大了。” “你就是瞎出主意,小叶现在这样也好。他就不是过日子的人。” “这话可不对。他会不会过日子这我不知道,没和他过日子。不过你叫他小叶可不行,辈分比我大了。” 叶春彦把汤君抱在怀里,往楼上走。她长大了不少,他单手搂着已经有些吃力。她往下滑了滑,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在他衬衫上蹬了个鞋印。他把她抱上床,默默拍干净。找了个脸盆,把衬衫丢进去洗了,又换上旧衣服。 杜秋的电话过来,他赌气,等了半分钟才去接,“我女儿睡了,别打过来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我在你楼下,你住在几楼啊?” 他一愣,打开窗子探身往下望,杜秋正在路灯旁向他招手。他跑下楼。天光昏暗,街灯明亮。风吹动树梢,影子在地上摇曳。他没有看她,一把牵过她的手,倒不如想象中冰凉。她满身酒气对着他傻笑,甜津津,不真实,像是浸在糖水里的罐头樱桃。 他领着她上楼,问道:“你怎么过来了?都这么晚了。” “想见你啊。就来了。”她说完,等着他开门,然后冲去阳台的水槽里吐了。叶春彦看傻眼了,过一会儿才帮她拍背顺气,“你喝了多少啊?要多吃点菜啊,不然伤胃的。” 她捧了冷水漱口,咳嗽两声,道:“不好意思,把事情搞成这样。本来还想和你多说说话的。” “没关系,见过更糟的。我妈最后半年没办法自理,都是我帮她处理的。汤雯生孩子的时候,也让我进产房了。”叶春彦把窗户打开换气,用水冲干净。 “什么感受?” “生孩子这么惨,世界上竟然还有七十亿人。女人真能忍。” “听说很多男人看过生孩子之后就不行了,你倒没事。”她说话时往卧室瞥了眼,怕孩子听到。 他也压低声音道:“不行的人做什么都不行。 晚饭的米太硬,他都说他不行了。借口总是有的。”他说这话时有隐约笑意。到底还是男人,他兴许也会在没隔板的公厕里偷瞄一眼,然后得意洋洋出去。她自然没好意思问,也只是暗笑。 叶春彦拿盐水给她漱口,又拆了只新牙刷给她,牙膏用的还是旧的。她特意瞥了一眼,果然他是那种从底下挤牙膏的人,还买了个专门的夹子。她这时候才有空仔细看他的家,两室一厅,小而整洁,没有书房,书架就摆在卧室,贴墙近门,门只能打开一半,人进去时候要侧身。 胃里倒空了,人清醒了,杜秋倒有些饿,问他能不能叫些吃的。他愕然,她也才想起到底不是自家厨房,只要人在,随时都能开火。这个时间能叫外卖的店基本都关了。叶春彦往冰箱里翻找,拿了两个蛋,道:“有点昨天的冷饭,你要是不嫌弃,我给你炒饭。” 杜秋点头,坐在客厅里,看他系围裙的背影。热锅冷油,倒蛋液,噼噼啪啪响,锅铲起着锅,一切都是聒噪的响声,可是她听出来却是闲适的宁静。转念又想到,汤雯活着时,他估计也为她这样深夜做饭,所以现在才驾轻就熟。说不清的滋味,也不知算不算嫉妒。 他把火关小,问她:“要不要葱啊?” 杜秋立刻道:“不要,葱姜蒜,五香八角香菜,我都不吃的。” 叶春彦把饭起锅,端上桌,还不忘笑话她,“到底是大小姐,真够麻烦的。”蛋液裹着饭粒,炒得金黄,五颜六色还缀了点玉米和胡萝卜粒,“正好有点杂菜,给你炒扬州炒饭。” 她让他再拿个碗,拨了一半给他,“我吃不了这么多。” “这里面就是一碗饭。猫吃的都比你多。”他把猫抓过来给她看,没有夸张。它胖了一圈,膀大腰圆的。“你酒倒是喝了不少,酒味倒现在都没散。” 杜秋苦笑道:“不喝酒,很多事情办不了。酒桌就是个权力场,没人喜欢喝酒,但是别人让你喝,你喝了,表示你认他的权比你大。就像猫一样,当大哥的猫要给小弟舔毛。”她并不长教训,依旧拿手指逗着猫玩,不怕被咬。 “看透了还不走,我以为林怀孝的教训已经够大了。” “我和他不一样,他是又喝酒,又熬夜,还乘公务机到处飞,压力大,整天和他爸吵架,情绪起伏大,心脏当然受不了。”提到他,她倒是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和他说林怀孝的事。 “你还比他多一项,抽烟。” “我在你面前已经很少抽了。”她坏笑,漫不经心地用脚踢他脚踝,道:“要是我和你结婚了,你是不是整天对我管头管脚的?” “我才不管你,免得被你讨厌。”叶春彦把手一摊,捏着嗓子学杜秋说话,拿腔拿调道:“我和你什么关系?我爸都不管我,你很烦诶。” 杜秋乐不可支,趴在桌上笑,道:“我说话才不是这个口音,我普通话很标准的。我是北方人。” “你几岁来上海的?” “六岁吧。” “那就不算了。六岁学校里才开始学普通话,你和我就是同一起跑线。”他把碗里的饭吃干净,回了卧室一趟,拿来一个礼盒在桌上推过去,“送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是个路易威登的包装盒,她打开,里面是个钥匙包。下意识一摸钥匙,她才想起他上次的一番话,笑道:“你倒是细心。这种小事还记得。” “也分人。”话说完,都有些局促。他是担心说得太直白,就低头拿抹布擦桌子。她是后悔没准备回礼,不说话,就把钥匙一个个穿上去,再放进包里。 她吃完,他把碗收去厨房洗,衬衫领口没扣实,一弯腰,一根链子荡出来,上面穿着枚戒指。杜秋眼尖,在他塞回去前道:“这是你的婚戒吗?怎么不戴在手上?” “我不喜欢戴戒指,做事情不方便,她活着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挂着的。” “上次你来找我,没看你戴。” “怕你多想。” “这样我才会多想。这么多年的夫妻,她一走,你要是把她忘得一干二净,这才吓人。我和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中间隔着一个她都是应该的。人的过去从来都不能和现在割裂开。” 叶春彦抿了抿嘴,欲言又止。钟挂在墙上,已经过了十一点。风吹过窗外的树,叶子沙沙作响,他过去关窗,窗帘飞起一角,上面有个烟头烫出的洞。她忍不住笑了,道:“我坐一会儿再走吧,刚吃过饭坐车会晕车。你忙你的吧。” 客厅唯一一张扶手椅,她用手肘撑着头,单手操作手机,回复邮件。他在厨房里洗碗,水声很轻,客厅里的灯泡也不亮,暖黄的光像是波浪,一浪一浪推到她面前。她渐渐闭上眼,盹着了。 半梦半醒间,她梦到了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夏文卿还住在她家。他身体不好,人又腼腆,是她的小跟屁虫。每次挨了父亲的骂,她就委委屈屈哭,他看了也难过,就流着泪和她抱在一起。十岁以前,他对她是没性别的。午睡时总睡一张床。他很白,又特别容易让蚊子咬,头靠着她睡,身上花露水的香气扑鼻。 他有时睡不着,会说身上痒,让她帮忙挠一挠。她熟练地把手从他领口探进去,抓他背上的蚊子块,用指甲掐出个十字印。他的额头抵在她肩上,哭泣时的鼻息像是一只幼兽。 一晃眼他成了另外的模样,苍白忧郁,面庞削瘦,眼睛因泪光而格外清透。四月的杏花如雪,他牵着她的手就跑。她愕然,不顾一切甩开他,再回头他已经滚下了楼梯,额头血流不止,蓄着泪,说道:“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他的泪化开,再后来就变成了病床前的母亲,抓着她的手做临终嘱托,“你要照顾你妹妹,她和你不一样。你要支撑起这个家。有多不容易,都要咬牙忍一忍。” 她想反驳,却说不出话来,出了一身冷汗。再清醒是在叶春彦怀里,他打横抱她上床,“这么睡,你的手明天不能要了。”他弯腰帮她把袜子脱了,盖毯子。她想说几句话,却累得睁不开眼,他哄她睡下,拿着自己的枕头就走了。她睡在他的床上,被子上还是那股廉价的薰衣草味,很家常气的安心,然后她就再没有做梦。 白羽翎住在林怀孝家里帮他收拾东西,起先几天还惊叹不已,渐渐看得多了,也就乏了。林怀孝的好东西很多,光是袖扣就能收了一抽屉,只把值钱的带走,纯银的,镶蓝宝石,祖母绿的。她觉得一对镶黑玛瑙的普普通通,他却说是百达翡丽的。 十多块名表没办法全带走,白羽翎只挑最贵的拿,林怀孝倒也慷慨,把两块劳力士打包,快递回去,送给她父母。 衣服最难整理,光是阿玛尼的西服就有一柜子,索性在国内先卖掉一批,白羽翎辞职后就忙着在网上和人讲价钱,衣服全是打包卖的,今天又赚了五万,她依旧觉得心疼。 林怀孝倒无所谓,本就不指望这些钱,对她道:“旺角有家换汇钱庄,最快四个小时到账。我已经在香港银行开过户了,只要把钱存到预设的账户,就有等额外汇到香港的户头。这里面已经预存了四百万美元。到时候你先走,我把地址和帐号给你,再转一百万,你先去香港住酒店,把钱确认好,等一天,我来找你。” “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国有银行现在有新业务,能用国内资产抵押在海外贷款,我用这钱买的房子租出去了。大额资金流动,我担心银行会以为是资产转移来问询,保险起见我多留一天,把手续办妥。到了香港,等手续办好,移民去新西兰,花一百万开一家超市,雇两个当地人,走创业移民最划算。” “那种小地方医疗条件很差,对你的病没好处。” “不要紧,反正也就一两年了。那里避税容易,我死后把尽量把钱给你。” 白羽翎笑着摇摇头,林怀孝问她,道:“你笑什么?” “你这么算计的人是你家人,而我和你只是医生和病人关系。不用这么照顾我,我是自愿的。” “因为你是好医生,好医生有好报。”他蹲下身,从衣柜里抽出来一把领带,“这几条领带不值什么钱,留着占地方,干脆给阿姨拿来扎个拖把好了。” 第36章 道德上,我们问心无愧。观念上,我们全是问题 耳朵比人先清醒,杜秋闭眼在床上,先听到鸟叫。一种奇异的清脆,好像就在她耳边唱。然后是楼上的脚步声,来回走动,低声咳嗽,拖动椅子,开门关门。天花板薄得像一张纸,她诧异得睁开眼,虽有厌烦,却依旧觉得新鲜。过去出差,有一些隔音不好的宾馆确实如此。当时她只有烦躁,觉得他们五星级的称号掺水。 她坐起身,第一眼看到的是床头汤雯的照片。相框支起,她隔着玻璃微笑,短头发,杏仁眼,永远年轻,一看就是活泼的性格。 她低头端详叶春彦的床,平淡无奇,蓝色的条纹床单,被套和枕套也是同一花色。地上摆着个拖线板,手机在床边充着电,没有关机。她松一口气,还好是叶春彦,否则她真不放心。手机的邮箱还登录着。 只是六点,叶春彦睡在客厅,似乎还没起。她在房间里踱步,像是寻宝。落魄归落魄,他倒是个讲究人,没有一件衣服是挂在椅背上。靠门边,还有个简易衣帽架,挂了两顶帽子,一条围巾。上次的那条的红围巾也在。 床底下竟然有个小提琴,不过盒子上有一层灰,他估计很久没用了。书架上摆满书,最顶上摆着几本字典,中日字典翻旧了,旁边还有一本英法字典。他似乎什么都看, 小说,建筑书,设计图册甚至还有折纸教程。有本法语的菜谱单独放开,她随便翻了翻,里面的菜太难了,还总要烤箱,难怪他的书签就夹在第三页。 她去洗手间洗漱,叶春彦原来已经醒了,一样在听房间里她的动静,怕吵醒她。他把脸盆和牙刷杯摆在餐桌上,在阳台刷的牙。他的胡子长得很快,昨晚看还打理得不错,清晨又显得邋里邋遢了。他的毛巾搭在肩上,向她问好,“早,睡得还好吗?” 她的手抄在面前,腼腆笑了笑,“早,不好意思,打扰了。” 叶春彦问她,“你今天还要去公司吗?” “要去的。我今天十点有个会。” “那吃了早饭再走吧。今天吃烧麦,你喜欢吗?” 她点点头,“我能借你浴室洗个澡吗?我不准备回去了。” 他给她在柜子里找新浴巾,然后是汤雯的旧衣服。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要,倒不是觉得不吉利,而是觉得不合适。她只拿了浴巾进洗手间,叶春彦提醒她,“小心点,玻璃门有点锈,别关太严实。” 这话她听见了,却没太放在心上。进了洗手间,才发现真是逼仄,干湿不分离,擦洗得倒是很干净,愈发显得像是小宾馆。浴室的玻璃门上有一层白印,扶手上有铁锈,她起了一层鸡皮,尽量不去多想。只是愈发怜悯起汤君来,这样的孩子,住在这里也可怜。 她简单冲了澡,因为浴室太窄,怕水溅到拖鞋上,就把玻璃门一把拉上。只是简单冲了凉,她就准备出去,拉着把手开门,玻璃门却纹丝不动。她想起先前的提醒,刚冲热的身体开始发冷。自己挣扎了一阵,门不见动,喷嚏倒是打了几个,冷得抖起来,她只能大声叫叶春彦来帮忙。 他匆忙跑进来,隔着腾腾热气,只一眼就知道麻烦在哪儿。他立刻去拉门,一样不动,再用些力,门反倒整个晃起来。他不敢动,“还是别用力了,玻璃要是砸下来就不好了。这个卡槽基本锈了,你要不等一等,热胀冷缩,冷下去,说不定就能开。”他又想起什么,眼睛一抬,一放,立刻背过身去,低头看瓷砖。 汤君听到动静,也起来上厕所,站在门边一瞥见杜秋,就把叶春彦往外推,“爸爸,你羞羞脸,阿姨没穿衣服,你不要进去啊。”她把他往外推,叶春彦哭笑不得道:“她被卡在里面啊,我要进去帮忙啊。” 自甘上流 第25节 “这种事情要叫消防员的,书上说的,有人卡住要立刻打电话叫消防员,不要自己胡来。”她一本正经就要打电话,叶春彦立刻拦住她。杜秋也在洗手间里大喊,“别叫消防员,就叫你爸来。” “我爸不行的,他上次修空调也没修好。不要紧的,阿姨,你别怕,消防员很快就能把你救出去。” 左右为难,叶春彦无奈,一手抓着女儿,一手拎着工具箱,气势汹汹杀进洗手间,从里面锁上门。浴室门上有缝隙,他把浴巾和衣服从缝里丢进去。杜秋胡乱披着,但她头发是湿的,只能用浴巾裹着头,剩下的垂在肩上,活像是个西藏喇嘛。 汤君在旁看着,倒觉出些可乘之机来,“我现在不出门,上课要迟到了。爸爸,我今天可以请假吗?” 叶春彦隔着玻璃与杜秋四目相对,苦笑道:“就今天上午可以,我和老师说,你生病了,上午去医院看病。不准说出去。”汤君和他拉勾保证,就蹦蹦跳跳出去睡回笼觉了。 杜秋等她走后,道:“你不应该这样和小孩子谈条件,影响不好。” “那我不管你,等半个小时再过来。”他翻着白眼看她,似笑非笑道:“别向我传授教育经验。你妹妹我认识的,她就是你教育出来的。” “这是两回事。”浴室里有个塑料板凳,是叶春彦给女儿洗头时用的。杜秋站累了,就坐在板凳上,支着腿。她是个平时没血色的人,热气一蒸,倒是从胸口一路粉到脚背。遮得若隐若现,他也不去看她,只是忙着松底下的螺丝。 “你是不是不想让我们的关系公开啊?” “难道你想吗?”他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我们这算什么呢?地下情都不是,林怀孝还活着呢。道德上,我们问心无愧。可是观念上,我们全是问题。” “要是他不在呢。我是说,要是他走了,或者那什么呢。” “到时候再说吧,反正你也不可能和我结婚。” “为什么?” 叶春彦笑道:“你说呢?这算什么,单身富婆,重金求子。我是有孩子的,你爸也不可能同意。就算急着结婚,你可选的对象也很多,不差我一个。” 杜秋淡淡道:“并不多。我喜欢的人,很少。” 他们同一时间站起身,玻璃门上凝着水汽,细细碎碎隔膜着,很不真切。叶春彦错开目光,道:“你把衣服裹裹严实,躲到角落里去。我把门卸下来,理论上玻璃不会碎,但很多事难说。你最好背朝外面,护着头。” “玻璃要是碎了,那你怎么办?” “我运气比你好,去医院也比你容易。” 他张开手臂,单边揽住门,往自己面前压,另一手飞快拧螺丝。玻璃上的水珠震下来不少,水珠里倒映着小小的人脸,许多微型的世界在他们中间纷纷坠落。杜秋转过身去,头朝下,盯着自己的脚趾。俗气的红色塑料拖鞋。 “哇!”叶春彦突然叫出声。 她神经紧绷着,也吓得叫了一声,立刻觉出不对劲。转过身,玻璃门已经拆下来,搁在墙边。叶春彦则笑开了,拍拍她肩膀道:“没事了。快去把头发吹干,小心感冒。” 有惊无险折腾了一圈,杜秋坐回餐桌前吃烧麦,觉得格外可口,又忍不住感叹道:“你这房子真够破的。” 叶春彦苦笑道:“没办法,老小区了。以前的那套婚房为了给汤雯治病也卖了。” “结婚前你住在哪里?” “教师公寓那边,我妈给我的那套房子。不过汤雯那时候觉得开店划算,就卖了大概三百万,付了新房首付剩下的钱开店。” 杜秋让这亏本生意吓得目瞪口呆,“你知道现在涨到多少了吗?” 他懒洋洋道:“好像七八百万了吧,我具体也没问。” “按你的聪明劲,你就没想过这房子卖亏了?” “肯定亏了啊,那时候就觉得亏了。不过无所谓,之前没小孩,觉得钱够用就行了。而且为那套房子,我妈找来上户口的男人都来闹过几次,闹到葬礼上。卖了就卖了吧。我小时候那里也不热闹,斜对面以前还是殡仪馆,还挺吓人的,后来又着火,也不吉利。” “你是不会算数学,还是对钱没概念?我都不会对这些钱没感觉?” 叶春彦笑笑,依旧是不上心的样子,“有钱人当然对钱敏感啊,知道钱能派什么用才能当有钱人。我一直没什么钱,有钱了也最多存银行。也不会拿来买车,或者去瑞士滑雪。” “我算是明白你了。之前还在想,你能那么理直气壮找我要钱,到底是日子过得特别苦还是脸皮特别厚。原来你是根本没当一回事啊。”杜秋扶着额头,气到发笑,“就你这样还说要过平静的生活。做梦去吧,命运的惊涛骇浪早晚等着你。” “为什么啊?”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人能平静生活,那就是接受生活规则并且麻木的人。你已经享受了生活的自由,就别指望平静了。真的想平静,你就去考公务员吧,反正没到三十五岁。” “我拘留过,应该不能过政审。” “要是没案底,你难道会考吗?” 叶春彦撇了撇嘴,不搭腔。杜秋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道:“叶春彦啊叶春彦,我都有些担心你了。要是没认识我,你该怎么办啊。” “想太多了,没有你杜小姐,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的。倒是没有我,你今天可就困在浴室里出不来了。” 叶春彦笑着送她上车,回来后才发现她的内衣落在他家里。裸粉色带蕾丝边,他趁着汤君没发现,立刻藏起来。 杜秋坐在车上,多少有些空落落的。回过神来,再要调头去拿,总显得大惊小怪。好在外套厚实,扣上扣子也不要紧。九点三十赶到公司,还有闲心喝杯咖啡,连王秘书都没在意她穿着昨天的衣服。十点的只是个例会,她的心意不全在上面,仍旧想着林怀孝的事。 如果他真要走,于情于理,她还是尽一番责任的。 散会后,她在办公室打电话,“是我,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白医生的房子退租了,我能问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林怀孝毫不犹豫道:“她现在和我在一起。以后我们也会在一起,一直到我死。” “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要走了,跑了,溜了,或者是携款私逃,随便你们说。总之我不奉陪了。” “你为什么要走?” “杜秋,你他妈的好幽默哦。你怎么还说得出这种话来?”林怀孝冷笑两声,“你还想着建功立业,力争上流。我只想安安静静等死,想一想我的墓志铭。虚情假意浪费我时间,就让我好好休息吧。” “别这样,走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是逃避责任。” “恰恰相反,我一走,解决了很多问题。你也是可怜,到这时候还在压抑感情。你活着到底是为什么?” “责任。我有对家庭的责任。” “去你的,自作多情,你们家谁领你的情啊。这样吧,我来帮你一把,给你一个绝对不能告密的理由。” “别和我攀交情,我和你没有那么熟。” “不,我是在威胁你。我知道你的一个秘密,你要是敢现在去找你爸报信,我就把这件事闹大。” 杜秋笑了,很是不以为意,“我有什么把柄。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一次我昏倒了,我听到你叫我文卿。那是谁的名字呢?真好奇,我特意去问了问。他长得确实有点像我,对吗?你爸以前说你在美国读书时和同学谈恋爱,分手后人都浑浑噩噩的。你表弟那时候也在美国,对吗?那真的是你的同学吗?这件事要去求证,其实是很简单的。” “……我明白了,你一路顺风。” 有半晌,他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放柔,问道:“我真的很像他吗?” “你笑起来就不像他,或许哭起来像,但你从不哭。我和他的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很复杂,我也不会解释。” “放心好了,我对家庭伦理剧也不感兴趣。不过给你个忠告,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好自为之,别太强求。人和钱都是假的,命才是自己的。” 林怀孝那头挂断电话,杜秋则立刻删除通话记录,整了整衣领,重新坐回办公桌前,处理公文。不管是不是情愿,他们现在都在一条船上了。 第37章 有些父母永远不想正视自己的问题,因为那意味着审视他们自己 白羽翎的母亲收到一块劳力士,大惊失色,立刻给女儿打电话,问道:“这块表是真的还是假的?” 白羽翎道:“是真的,你们要么把它藏起来,要么快点卖掉。” “为什么啊?” “因为我辞掉了医生的工作,和之前说过的那个朋友走了,这是我给你们的践行礼物。” 电话那边又惊又气,叫嚷道:“为什么不做医生啊?这么好的工作别人求都求不来。这不是一直是你的想法嘛,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是不是在外面让人欺负了,你回家说。” “不,我短期内不能回家,我要出国一段时间,可能有几年。你们也不要担心我。只有我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我。我只是明白了,医生的心比医生的职务更重要。我寻找自己的路,继续贯彻成为医生的心。” “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没关系,我自己明白就好。我想走一条真正属于医生的路,重新去面对这个世界。” 对面沉默良久,终于长叹出一口气,道:“算了,你这个人倔得狠,我也说不动你什么。既然你想清楚了,那就走吧。不过要定期和爸爸妈妈发消息,不然我们要担心的。国外是不是蔬菜很贵的?你要不要多带些出去啊。” “没事的,我会照顾好我自己。对了,那个手表要是有人来问,你们不要担心,是我朋友给我的。谁也要不回去。” 母亲还要说什么,她打断道: “不管谁上门,说什么,你们都要相信我。相信我没做什么错事,我的道德远远优于那些指责我的人。” “你爸爸最近买了一些野生的山药,挺好的,要不我们给你送来,你带出去吃……国外没有的。” “不要了。我会自己去买的。你们保重。”白羽翎笑着擦去眼角泪,挂断了电话。 林怀孝全程在旁听着,一只手紧紧握住她,“我是真的让你做了很大的牺牲。再说感谢的话也也很虚伪,我确实很自私。现在只希望出去后通货膨胀别太厉害,我的钱还能补偿你。” 白羽翎先搭飞机离开,林怀孝开车送她去机场,把行李搬到后备箱上,他站在车门边上,抬起头,愣了愣神。她以为他又要犯病,急忙道:“不舒服吗?” “不是,我只是突然发现外面的春色这么美,好像是第一次看到。我过去真的在不应该的事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他像是被阳光刺痛,微微眯了眯眼。 荣达集团的债,杜秋自告奋勇去讨。集团的总部在外地,她出这趟差少说要四五天,按理能避开林怀孝出走的漩涡中心。 杜守拙见她态度大变,自然是有不小的诧异,“之前问你都是推三阻四,现在怎么这么积极?” 杜秋提前准备好一番说辞,道:“也不分谁的事,公司的事都是我的事。之前是觉得拖一拖有转机。上次吃饭,听那边的口风已经很紧张了。再不处理也麻烦,先去和他们谈,至少主动权在我们这里。我也不想工作一直局限在市场部。” 杜守拙眯了眯眼,饶有兴致问她,“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是觉得还是卖个人情给他们,以资抵债吧。吃点亏也没办法。” “吃亏是肯定要吃亏的,关键是要吃多少,不能吃闷亏。怕就怕他们开了个这个先例,以后人人都这么对我们。你有多少把握?” “实话说没把握。不过我觉得他们那边也没把握,我准备明天动身,提前一天通知他们,别给他们太多时间准备。” “你这样有点莽撞。” “我知道。但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话是给她父亲一个台阶下,其实拖到现在,他也没什么两全之策,就算他亲自上了谈判桌,也很难起死回生。 “那我给你一个底价,低于这个条件你就不要理。谈的时候硬气一点,别让他们把你当小孩子哄。你就是做事太软。”杜秋急着要走,杜守拙又在门边叫住她,道:“你这次去也要好几天,打给电话给小林,最好晚上吃顿饭,联络一下感情。” 杜秋点头,一回身就叫了司机小谢,让她把叶春彦和汤君接到她家里。纯色的亚麻桌布铺平,点上蜡烛,提前叫了牛肉打边炉和披萨,开了一瓶香槟,一顿较家常的烛光晚餐。汤君率先进来,不好意思穿拖鞋,袜子踩在地毯上。 杜秋指着她袜子上的卡通图样,道:“这是长胡子的腰果吗?” 汤君一板一眼答她,“这是土豆先生,小猪佩奇的朋友。” 杜秋蹲下身,故意逗她,“哦,那他做成薯片一定很好吃。” “朋友是不可以吃的。你要吃就吃我爸爸吧。” “啊?”叶春彦在后面挑眉,目瞪口呆。 汤君解释掉:“因为你肯定不会吃掉爸爸的,但是你真的会吃掉土豆先生的。”这话说得毫无道理,可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一些事,脸都微微红了。小孩子自有这特权,因为不讲规矩,反倒能在成人的世界里横冲直撞。 叶春彦觉得她话太多,给她剥核桃吃,又怕她吃不下饭,就去厨房看杜秋炒菜。她自觉要补偿他,很自告奋勇地亲自下厨,加两道菜。一道是玉米闷排骨,一道是炒白菜。 家常菜她也做得不同寻常,排骨是在进口超市买的,玉米用的是黑玉米,放进电饭煲里炖。电饭煲是一人份的,放不下整段玉米。她用陶瓷刀劈得横七竖八,砧板上都留了切痕。 白菜倒是菜场里常见的,不过调味用的是蚝油和三巴酱。他拿来包装一看,里面一半配比是虾酱。光是这两样就比肉贵了。 “你饿了?”杜秋忙着给白菜调味,卷起的袖子落下来。他帮着重新翻上去,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忍着没笑,道:“只是比较好奇。你看着不像是会做菜的人。” 自甘上流 第26节 “为什么?觉得我很养尊处优?那你可是看低我了。我读书的时候也是自己照顾自己。” “没有,我只是觉得世界上只有三类人。 喜欢吃又会做,喜欢吃却不会做,不喜欢吃也不会做。但是不存在不喜欢吃又会做菜的人。”他贴在杜秋耳边,低声道:“你吃饭的样子,我都怀疑你有厌食症。” 她一愣,撒盐的手没分寸,倒出一小座金字塔。叶春彦眼疾手快,趁着盐没化,立刻用汤勺捞出来,“要不还是我来吧,也只差最后一步了。” “不要,你出去等着吧,善始善终,我会做好的。” 叶春彦拗不过她,只能诚心等着开饭。菜端上来,法式摆盘。盘子比脸大,菜只在中间放一圈,每人一份。杜秋率先尝了一口,玉米太干,排骨太老,白菜欲烂不烂,带着股宁死不屈的劲。她立刻让汤君别吃,牛肉打边炉推到孩子面前,因为孩子不喜欢黑松露,只当是一种八角类的香料,杜秋就为她挑出来丢掉。。 叶春彦就着水吃白菜,一面拿纸巾擦汗。杜秋事先问他能不能吃辣,他说可以,却没料到舌头都发麻。杜秋劝他,“别太勉强了。你脸都红了。你的心意我领了。” 他又继续喝水,道:“真的还行,倒不是安慰你的话。不过味道有些重,下饭会好些。” “下次我还是请你到店里吃吧,你选一家,或者想吃什么,我让人去买。” 汤君插话道:“下次你们还会带我吗?” “你愿意当然可以来。”杜秋微笑着,手指轻轻搭着碗沿。叶春彦在旁看着她,并不像很赞同的样子,欲言又止。他依旧坚持感情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不该把家里其他人牵扯进来。杜秋避开他的眼神,低头吃菜。手指粗细的胡萝卜,她也是分两口吃的,简直是做实了叶春彦先前的猜测。不过她本就不想瞒他。 饭后杜秋拿冰激凌给汤君。叶春彦觉得饭后吃冷的会闹肚子,不同意。她要拿冰袋让他们带回去,他也不肯,怕她一放学就偷着吃。她看孩子可怜,就两边说和,道:“你给你爸爸做个保证,每天就吃两口,多了不行。快点,朝他撒个娇。他最疼你了。” 汤君抓着叶春彦的手臂眨眼睛,他不看她,一看,就抿着嘴笑了,只能让步。杜秋也跟着笑,心里异常柔软。她原本找他时另有打算的,男人与女人的打算,可带上了孩子,就完全是家的意味了。她一瞬间觉得要是真的给汤君当继母,也不是太难接受的事。 回去的车上,叶春彦不停地咳嗽,汤君问他要不要紧。他连连摆手说没事,却还是咳嗽。 小谢道:“叶先生,你嗓子哑了。后座中间有矿泉水,您可以打开喝。” 叶春彦道:“你别和杜秋说这件事。” 林怀孝说患了咳嗽,怕传染,就不回家吃饭了。这要换了往日,他继母也不会当真,可这天下午她正好得了些空,便驱车去看望了他一趟。 进了卧室,他果然躺在床上,形容惨淡,好像又瘦了些。她关切道:“饭吃了吗?没有的话,我给你叫两个菜。” 林怀孝笑着摇摇头,“吃过了,不麻烦。你愿意的话,陪我坐一会儿就好。” 她依言坐下,却无事可做。与他四目相对,又徒增尴尬。聊什么话题都不对,说花开得好,就花谢的时候。说今天天气好,明年就未必能看到。 倒是林怀孝先开口,道:“你今天戴了胸针,挺好看的。”他一指她前胸的樱桃珐琅胸针,笑了笑。 “是嘛,你还是第一个说这个好的。你爸说太幼稚。” “你是该打扮得年轻些,本来年纪就不大。不用为了迎合我爸,弄得老气横秋。” 继母轻轻摇了摇头,不声响。按辈份,他们是母子。按年龄,又能当姐弟。说际遇,似乎又成了仇人。她问道:“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其实你爸妈离婚的时候,我和你爸还不熟,这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说。” “我知道,没有你,他们也会离婚的。” “你弟弟很多时候也不是故意要和你对着干,你也别生他的气,身体最要紧。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他不是和你一起长大的,那几年你都在外面读书。等你回来以后,他也有自己的主意了。也不是不拿你当哥哥,就是有点别扭。”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独生子,我明白的,过几年他就真的是了。这样也好。”他垂下眼,有少见的片刻温柔,轻声道:“你不用再解释什么了。没事的,谁都一样,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明白的。我得病之后,脾气越来越坏,总是没道理和你发火。我知道你们对我的感情都消磨光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或许等我死了,你们会记得我一些好的时候。” 他咳嗽了几声,坐直上身,又摆出了惯常的倦怠面容,不耐烦道:“好了,你走吧,也不用没话找话了。” 继母回去,倒还记挂着他的病。第二天她有事忙,特意让儿子带个礼盒上门去探病。他到了,林怀孝不在家,家里打扫卫生的阿姨倒在,问她林怀孝的去向,她只说他去外面见朋友了。 他也没放在心上,打了林怀孝一个电话无人接听,他也就留了个条消息,把礼盒放在桌上,便回去了。再想起这件事,已经是第二天上午,林怀孝回了他的消息,说东西收到了,咳嗽还是不见好,这几天最好没事别来走动。 他自然回复好,又和父母说了这事,就即刻把这桩小事忘却了。又过了三天,继母去探望,发现还是那个阿姨,还是那套说辞,还是无人接听的电话。她不由得起了疑心,再一番追问,才知道这话是林怀孝教她说的,人已经有四天没回来了。她立刻去翻房子里抽屉,全是空的。她依稀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往深处想,只能立刻打电话。 老林当时在开会,听她在电话里语焉不详,便说回家再谈。到黄昏时他回家,这才发现林怀孝跑了。先是震怒,然后是戒备,立刻叫人去查账,才发现他早就蚂蚁搬家,分批提走了三千万。 还存着一丝侥幸,想着人还在本地,去当初办过生日会的近郊别墅找。他的车确实停在车库,可推门出去,所有人大惊失色。墙上泼了红漆,窗帘竖着隔开,地毯烧掉一个角,屏风用剪刀剪碎,雅马哈钢琴里浇了水。还有一封留给他们的信,用镇纸压在桌上。 “ 有些父母永远不想正视自己的问题,因为那意味着审视他们自己。不过你们也是普通人,我们彼此原谅吧。” 第38章 一个不够好的妻子,倒是个很好的外遇借口 老林气得捂着胸口咳嗽,觉得儿子患的是疯病,又恨不得他的心衰马上恶化到猝死。本以为他不过是病人,没想到回光返照到这地步。气消了些,这次是真慌了,他们立刻找律师问能不能把钱追回来。 律师道:“如果您坚持,可以告他盗窃,损坏财物,可是如果他出国了,这钱就很难回来,也没办法打官司。” 家丑不能外扬,老林也不敢声张,只能想着先把人追回来。挨个打电话问他的朋友,都是一问三不知,再去找杜秋,她都出差去了好几天,更不像是知情人,还追问有什么事。老林只能支支吾吾,借口说他有东西忘在家里,手机关机了,绝不是没什么大事。 护照带走了,人肯定是出国了,想到他用国内资产抵押买的那套房,老林猜他落脚在加拿大。就算人不在,也会想着把房子卖了套现,这流程不是一时三刻能走完。他本人总要出面,就是守株待兔也能抓到他。 一刻也不敢耽搁,带着律师马不停蹄杀过去。老林在飞机上打着腹稿,拿不定主意,是该先礼后兵还是软硬兼施。他暗暗劝自己忍耐,至少要把人带回国处理,不能一见面就动手。 等到了房子里,他又傻眼了。房子里住的满满当当,黑白黄三色面孔齐备,简直是个小联合国。中国人在泳池里游泳,印度人在台球房打球,美国人在桑拿房里洗澡。十二个房间,分租给十四个留学生,林怀孝一早就和当地的房产中介签了合同。因为温哥华的房屋空置费逐年走高,这一带不少豪宅都出租了。中介自然也不起疑。他很豪爽签了三年合约,一早就拿了七十万加币走人。 房子是租了,但贷款还要还,这钱自然还是要从老林口袋里掏。而且不得不掏,一次失信,以后再想用国内资产抵押在海外置产就麻烦了。 老林回来了,把自己关进书房里。他还没有倒回时差来,又恍惚,又伤感,好想自己登台演了一处荒诞剧,却临时忘了台词。但这残局还是收拾。 思前想后,他的第一个电话还是打给了杜守拙。 杜守拙接到电话,没表态,想了一会儿,扭头打给了杜秋。第一句话就问道:“林怀孝跑了,你知道吗?” 杜秋那头愣了一愣,反问道:“跑去哪里了?” “我们也不知道,你知道吗?”杜秋没说话,他又接着道:“他是和一个女人跑的,听说是照顾他的医生,好像姓白,你有印象吗?” “好像有点印象。以前见过几次,他住院的时候她来查房。我和她聊过几句,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是不是长头发的?” “不太清楚,林家现在乱得要命,我也懒得去问。过段时间,等他们主动上门再说吧,总是要过来和我们解释清楚的。” “这件事是他们那边的问题,你也别太担心,等他们过来,我来谈,会把事情弄清楚。” “也别太为难他们。” “什么叫为难?你没结婚,新郎官倒是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长得多丑,把人吓跑了。” 杜秋不说话,杜守拙立刻接话道:“我随便说说,你别放在心上。” “为什么你们都觉得他不会回来了?可能他只是去散散心,想通了就回来。” “你真的这么想?我让你走之前和小林吃顿饭,你有去叫他吗?” “我叫了,他说身体不好,没过来。我也没多想。” “哦,可惜了,你要是那天去看看,估计事情就不一样了。对了,你和荣达那边谈的怎么样?” 杜秋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 杜秋是带着律师、会计师和两个财务顾问去谈的。整个团队人不少,荣达那边倒也不怵,当晚饭局就安排上了。董事长秘书亲自接待的他们。 第一天他们没急着谈事,先是带着杜秋一行人参观了荣达的厂房和园区,杜秋又和公司总经理潘总见了面,单独开了个小会。潘总那边自然也请出一组专业团队,提出了以资抵债的办方案。 荣达在东面的高新技术园区拥有三处标准厂房楼,总建筑面积约为十万平方米,估值在两亿九百万。上午杜秋刚参观过,园区入驻了好几家叫得出名字的高新企业,研究人工智能,无人驾驶车一类。 拿这些房产抵债,明面上像是她占了便宜,其实是吃了暗亏。对企业来说,最关键的是现金流。园区厂房很难脱手变现,零卖不划算,合卖又没人愿意接盘。一般吃下来都是收租金度日。 杜秋敷衍了几句,没有明着表态。潘总也不强求,只是笑着握握手,说道:“中午为杜总在滨城饭店订了一桌,有几道我们这里的特色菜,请一定要赏光。” 杜秋会意,明白这是大局小局的玩法。先是公开把框架拟定,但小处的细则可交涉,要私底下再议。果然,在饭桌上,潘总一马当先,举着分酒器先敬过一轮。 酒喝定,他才不疾不徐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个道理我们都明白,杜总愿意过来,已经是很给我们面子了。以资抵债这件事,我知道杜总是给了我们一个人情。不过东面的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你也看过了,不管是位置还是入驻的企业,我敢打包票都是一流的。只是最近市面不景气,如果杜总你们卖掉可能不划算。所以我能不能有个不情之请。” “请先说。” “当初那些公司入驻的时候,我们是和他们有个君子协定。五年里不涨租金,现在刚过去两年。杜总你如果不准备卖掉,能不能麻烦你们三年里也不要涨租金。” 杜秋微微挑眉,并无笑意。潘总看她神色,又起身举杯,道:“行个方便,杜总,我敬你。”杜秋把酒一饮而尽,道:“我要再考虑一下,然后和我爸商量一下。容我明天再给你回复。” 杜守拙听完她的讲述,思索片刻,便道: “你准备同意吗?” 杜秋闷着气,道:“我觉得很难接受,我们已经让步了。再让步,他们就有点得寸进尺了。” “做生意就是这样的,要么一直不让步,要么一让就要让到底。既然你说那几家公司的盈利一般,为什么荣达要忍他们呢?荣达是国资,高新产业半死不活的多的是,可是国家有扶持。荣达既然能让,我们也能让,吃点亏是福,别人会记得你。你也别太强硬。” “可是你让我强硬的。” “你话不要只听一半,态度是要强硬,可是身段要灵活。” “我明白了。有进展,我会再和你说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少喝点酒,昨天保姆给你理房间,床底下都找到了两瓶胃药。药少吃点,总是伤身体的。” “好的。”杜秋本想说谢谢,话出口又觉生疏,咬住舌尖,只说了句,“再见。”她对父亲几乎生出一种条件反射,每次他一关心她,她就担心坏事要在后面。 朱明思刚从饭局里回来,喝了酒,迷迷瞪瞪躺在床上,黄芃拿热毛巾给他擦脸。他没有起身,眯着眼看她,半是惬意,半是不甘。她的脸在灯下有两道很深的法令纹,自从生了孩子,她就愈发显老。 他一想起她生过孩子的身材就发愁,原本她就不瘦,哺乳期过后完全成了个糖苹果:黏糊糊,腻哒哒,还没有腰。 穿衣服时还能靠一点奇淫巧技来掩盖。系一条腰带,穿出竖条纹的裙子,买各种束腰,远看上还像样。可衣服一脱,全露馅了。她的肉不是一片一片,而是一浪一浪,各朝一个方向涌去。 肉是活的。皮是死的。一条一条的妊娠纹,好像她被撕开后又缝了起来。 女人,可归于一类耗材。他们已经有两个月没好过了。 他有些不耐烦,闭着眼,佯装睡了。为这点小事自然不必离婚。黄芃当妻子还是当得很体贴的。只有一点美中不足,她和他在一起时不是处女。 黄芃在大学时交过一个男友,这事一早就和他说过。他当时没想过和她要结婚,自然也没放在心上,现在回过头来想,却是纸上滴了墨点,绘不成桃花扇了。 他没想过要结婚,可结婚也不是坏事。热的饭菜,干净的衣服,免费的性,一个有着他传承的孩子。他本该满足,可他想起自己有钱。为了钱,他在外面忍气吞声。 杜守拙阴晴不定,杜秋高傲冷漠,酒局上的人又是各怀鬼胎,公司里也不是铁板一片。他战战兢兢的时候,她倒是花着他的钱逛商场。钱能买家具,也能买妻子,他本该选个更好的女人安置在家里。不过现在这样也好,一个不够好的妻子,倒是个很好的外遇借口。 黄芃拿着他的西装出去。床头柜上搁着一只小碗,盛着酸梅熬的醒酒汤。他盯着看,白的瓷,瓷的白,让他想起狄梦云,她露在袖子外的一截苍白手腕。 看她的性格就知道情史清白。他要将她彻底变成女人,征服她,主宰她,用她的顺从来弥补这个世界对他的践踏。 第39章 人活着就要受气,与其受外人的气,不如受家里的气 黄芃拿着西装躲进房间,偷偷闻了闻,只有烟和酒味才安心。把衣服给了保姆,让她明天拿去和其他衣服一起干洗。 拿家庭主妇当工作,最怕的一样是失业,她隐约猜到他外面有女人了,却不知到了哪一步。这段时间来,他总是对着手机笑,又没由来对她发火,上次还在他衣服口袋里找了买包的发票,他说是送给客户太太的,嫌她太多心。 她却不能不多心,朱太太这个位子,她是竞争上岗,断绝了后路才挣来的。结婚证就是保险证,她后面还有一个家呢。 当初她和朱明思谈恋爱,她父亲黄先生是极力支持的。他已经料定她在事业上不会有大发展了,倒不如曲线救国。他们家是极普通的小市民家庭,给她的最大开销,不过是二十岁生日时的一次欧洲旅游。 她父母心疼钱,出了国处处节俭,恨不得三天玩五个国家。她没有合适的衣服,没有拍足够的照片,太阳底下跟着旅行团一路低头走,包还在法国遇到扒手,事后回忆起来,尽是没钱的酸楚。 她由此对朱明思更巴结,每天去他租的房子,帮他打扫卫生又做饭,这是他其他女友做不到的地步。他们的关系是近了些,他送了她一个香奈尔的包。可没多久,朱明思就要去美国了。她自然想陪读,可凭她的成绩申不到奖学金,全靠自费。 她把这事告诉了父亲,没有办法,只是哭。哭到最后恨起命运,恨起父母来,凭什么她要见过金屋子里发出来的光,又眼睁睁看着门关上。 黄先生彻夜难眠,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把房子卖掉,供女儿去美国读书,为她的爱情相会架起鹊桥。妻子自然不同意,又吵又闹。黄先生与她小声商议,“你要想清楚。那个男的家里是有几千万。我们这样的家庭,女儿顶多也就嫁给几百万的人家,现在有机会就要抓住,要赌就要赌一把大的。” 妻子忧心,“可是这样子做,男方家里看不起她,以后难免受气。” 自甘上流 第27节 黄先生劝道:“人活着就要受气,她以后嫁个穷的,上班受老板的气,下班还要带小孩,小孩生病读书处处都要受别人的气。与其受外人的气,不如受家里的气。” 于是一锤定音,房子卖了四百多万,三百万送去给女儿留学,剩下一百万他们留着过日子。临走前,黄先生托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现在爸爸妈妈都靠你了。”她也含泪点头应下。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黄芃的人生就是一场豪赌。当她偷偷把安全套弄破,检出怀的是男孩时,她压上了全部筹码,然后赌赢了。赢家的奖赏是近郊一套独栋别墅,和每月两万的零花钱,孩子和佣人的钱单独算。 朱家三代同堂,朱明思的父母也与他们同住。黄芃平日里无微不至伺候着他们,就为了日后出了事,还能多给她点面子。 她虽然知道保姆每个月的工资也有一万二,但还是不做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婚姻才长久。可现在眼皮子底下裂开一道口子,她是真不能忍了,立刻回家找父母商量对策。 回家一番诉苦,她母亲还是老一套,唉声叹气,道:“早和你说不要做家庭主妇,伸手要钱,日子不好过的。” 她冷哼两声,“你不要说这种废话,现在小孩都有了,离也离不掉了,我再去找工作,哪里找得到好的。你不想想,现在你们日子过得这么舒服,不全靠我。老房子重新装修花了六十万,你们去年去瑞士旅游花了五万,钱从哪里来的?还不是我伸手要来的。” 黄先生道:“是啊,离是肯定离不掉了,离掉也不划算。一夜夫妻百日恩,小朱那边你就忍一忍吧,关键别让那个女的得寸进尺。你知道是谁了吗?你先去和她谈谈。” “现在还不知道,要是真的有这么个人,我准让她完蛋。” 她甚至还在包里放了辣椒水来泼人。当然不会真动手,可吓吓那贱人也好,也算是为民除害。想到这里,她颇得意地笑了。 狄梦云给杜时青讲课时,手机是关机倒扣在桌上的。她近来提心吊胆的,生怕朱明思打电话来。自从上次见面后,朱明思就时不时来电,和她聊一些琐事。起初他还正经些,顶多是说说孩子,抱怨抱怨妻子,可渐渐他的态度就暧昧起来,言语也愈发出格。 她是敢怒不敢言,生怕得罪了人,又担心他要得寸进尺。整日忧心忡忡,不知该不该告诉杜秋此事,本想着当面把事情说清楚,可这几天又见不到她人影。 狄梦云忍不住问杜时青,道:“杜小姐呢?” “我姐出差去了,你还没发现吗?她这几天都不回家。你有事找她啊?该不会要告我的状吧。”杜时青的勤奋是间歇性的,把努力当成个药片含在嘴里,现在药劲过了,她又懈怠起来。不背单词,也不看阅读,就盯着指甲发呆。 “没有,我只是有点私事想找她。” 杜时青挑起眉毛笑了,她就这时候最像她姐。她道:“说好的不告状,那你说话要算话啊。我今天下午不上课了,我要出去玩。” “什么?我没有和你说好啊。” “就是说好了。你做人不要这么死板啊,难得我姐不在,你就当放我一个假。休息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更好地学习啊。我都和别人说好了,临时爽约也不好吧。” 狄梦云心烦意乱,也无暇与她再争,只能让步道:“那好吧,不过作业你要照写,我明天会检查的。” 杜时青笑着给她献飞吻,“谢了,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狄梦云只独处了片刻,还没把思绪理清,电话又来了。她看一眼来电显示,就觉得呼吸困难。强打起精神去接,就听那头朱明思笑着问道:“我有两条领带,一条蓝色条纹的,一条纯黑色的,你说明天吃饭我用哪条合适?” 狄梦云咬着指甲,犹犹豫豫道:“这应该问您太太吧。” “我太太让我来问你。” 这自然是谎话,她不敢戳穿他,只是一味沉默。朱明思催促道:“别不理我啊,东西你都收了,这点小事还是要帮我做的吧。” “朱先生,我真的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今天晚上八点,你来我家里详谈。我怎么总觉得很多事和你在电话里说不清楚。” “晚上去您家里不合适吧。” 他又笑了,只是这次带上些刻薄,“你不要多想,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家里人全齐着,叫你来,是把你当自己人。我也只有晚上有空,才能抽时间和你聊一聊。” “既然您这么忙,换个时间也可以吧?” “你倒是比我老板更厉害,让我抽时间给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不可信。没事,你直说好了,我也不至于和杜秋告状。我就是觉得你很好笑,我一个有妻有子的已婚男人,贪图你什么呢?”狄梦云又沉默了。他接着道:“好了,我把地址给你。要不要过来,你自己想清楚。年轻女孩有点防备心是没错,不过神经过敏就有点讨厌了。你说呢。” 狄梦云讷讷,挂断了电话。朱明思给她的地址是间公寓楼三楼,她先前听杜秋说朱家新买了一栋郊区的别墅,举家都搬过去住。这下她不由得疑心,生出层层不安来。 杜时青溜出家门,叫了辆出租车到约定地方碰头。一上车,她就大松一口气,觉得外面的太阳都更好些。她倒不是贪玩,而是受不了家里的气氛,忍不住想出门透口气。 凡事都不上心,但她也不是不敏感。自从林怀孝一走,许多事就微妙起来。姐姐没有结婚对象,还要不要结婚?该选谁,能选谁?爸爸还是姐姐,谁的主意说了算?叶春彦的事还是个秘密,她知道他们有些什么,生怕在爸爸面前说漏了嘴。 多数时候,杜时青是快乐的。因为她是一个能自寻快乐的人,生活经不起细打量,所以她总是闭着眼睛花钱。钱对她不是一个数字,而是一个动作,付账的动作。钱就像是水龙头里的水,动动手指,立刻就有了。 她买许多新鲜玩意儿,通常只为了拆包装时片刻的快乐,很快就厌弃,有时会觉得愧疚,浪费了爸爸的钱,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小事盖过,她也并不悔改。她的内心空虚,需要刺激来填补,又隐隐不安,怀疑有一个不幸的未来正等着自己。毕竟她不够努力,不够聪明,只是爸爸的女儿之一。 杜时青过去的那些朋友都得了杜秋的警告,不敢贸然和她出门。好在上次认识了乔念东,互相留了联系方式。他一直主动和她聊天,就算她隔了一天回复也不气馁。这次他带上一个朋友,她也找了女伴,四人组局去看画展,再租游艇兜风。 因为她怕杜秋知道,没敢叫司机接送,就乔念东开车来接。他开的是辆宾利,一看就是租来的车,她让他调一下安全带的高度,别勒死自己。他一愣,直言不会。 她教他,道:“在你的位子左侧有一排按钮,有个竖条上下的,你按一下。” 他调完安全带,大方承认道:“不好意思,丢脸了,这车是我租的。因为想你坐惯了好车,怕我的破车你坐着不舒服。没想到是我先不习惯。” “没事,下次不用这样。我没那么娇气。”她对车不敏感,倒是觉得他体贴入微,颇有些感动。 第40章 她和所有女人一样,缺个能认真听她说话的人 四人到齐,先驱车去看了野兽主义的画展。乔念东对艺术颇有造诣,一路帮他们讲解,到一张萨金特的炭笔画前,他低声感叹道:“真美啊,能用炭笔画出这么鲜明的层次,真是大师作品。我是一辈子都做不到的。” 杜时青问道:“你会画画?” “会一点,不过没什么天赋,只会下苦工夫。说来也好笑,我以前还想当一个画家。” “为什么没去做呢?” 他苦笑道:“家里不同意,经济上也不支持。” “家里都是这样,觉得你做什么都不好。”杜时青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没再追问,倒是对他多了几分怜悯。 看完画展,他们就近找了个咖啡馆,吃了点东西,喝了杯咖啡。也不知是咖啡因作用,还是路上吹了点风,杜时青中途有些犯恶心,便道:“我不舒服,不想坐车。要不今天就先别去坐游艇了。” 游艇的租金已经先付了,因为乔念东坚持,这笔钱是四人分摊。女伴没什么意见,可另一个男伴心疼钱,不耐烦道:“约都已经约好了,不去白白浪费这一天。你又不是公主,还指望所有人哄着你。” 杜时青让他气得够呛,眼睛一翻不理睬。乔念东两边说和,终于说通,另外两人前去游艇,他则留下来陪杜时青,等她的身体有好转,再做打算。 他们一走,杜时青就冲他撒气,质问道:“这家伙你是哪里找来的,说话真过分。” 乔念东立刻赔小心,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确实是我没想好,对不起。主要我这个人没什么朋友,在律所还是个低年级律师,别人也不拿我当一回事。他主动和我一起吃饭,我想他人还不错,没想到今天这样表现。” “你就没有其他朋友吗?” “以前有一些,后来我家里走下坡路了,我爸投资失败,就都和我散了。人情冷暖,也没办法。”说到这里,他望着杜时青微笑。 “你人傻了啊?家里破产,你怎么笑了?” “因为我都不会和别人说这种话。我觉得我们好像熟了一点,至少不是点头之交了。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你能不能别笑话我。” “你爱说不说。”她扭过头去,多少有些猜测,脸颊微微发红,假装天气太热,用手一个劲扇风。 “我喜欢你,就上次见了一面。我就觉得你很好,想多了解你。可是又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现代社会,一见钟情好像是一家很傻的事。” 人只要有一处五官鲜明就够用了,乔念东的长处在一双真诚的眼睛,大而明亮,毫无躲闪。他只望了她一眼,好像就说尽了千言万语。他像是在她不知情的时期,已经爱着她一整个世纪。她受不了这种浪漫,近于眩晕了。 她憧憬爱情,却又不了解情爱。父亲在钱上对她宽容,在时间上对他吝啬。杜秋是尽太多责任的姐姐和太克制的女人,爱情像是一阵风穿过她的生活,除了叶春彦外,没见什么男人多让她费心。 她只能把爱当作一句咒语,一行短诗,极尽神秘又趋于梦幻,从小说和电视里求取经验总结。久而久之,她逐渐相信,爱高高在上,又平易近人,能排解她眼前一切的苦闷。此刻她虽然对乔念东全无感情,又多少被他的爱打动。那毕竟是爱啊。 她柔声道:“是挺傻的。你之前为什么不说,现在突然说了?” “因为职务调动,我要去北京了。再不说,我怕来不及。你身边有很多优秀的人,比我优秀得多的人,我其实都不知道你有没有男朋友,或是喜欢的人。上次我看到你和一个英俊的男人说话,你还笑了。” “你说他啊,别紧张,那是我姐的男人。” 乔念东点点头,好像松了口气。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来,递给她。是一只布契拉提的手镯,镶了钻石,瞧着像是个大号的指虎。杜时青扫了眼,哼笑道: “一般都是我送别人礼物,很少有倒过来的。你家里都破产了,就没必要为了讨好我花钱。你拿回去吧。” “我不是想讨好你,我就是想送你一些东西。这样你至少看到的时候还能想起我。” “那就更不用了,这种东西我已经有一抽屉了。而且我会一直想起你的,你都向我告白了,还想我怎么忘记你?” “谢谢你。” “不过我也没答应你。你也不用客气,我能先把你当个朋友,我们先聊聊天,熟悉一下彼此。” “那太好了,听你说话,我就觉得很好。我听着,你说就好。” “你可别后悔,我这人话很多的。”杜时青开始喋喋不休抱怨起家里的事,爸爸和姐姐喜欢她,却又没耐心听她说话。每次她生气,他们总当是小孩子脾气。 她也关心社会,又也时刻迷茫。为什么这个世界总在打仗?为什么她什么都不做就被人讨厌?她也普通人的生活,那些外卖员只住十平方米的房子,到底该怎么生活? 然后是琐屑的少女心事。她担心自己不够好看,想整容,又觉得没必要。想谈恋爱,总怕被人骗。这个世界太大,容得下太多诡计多端的人。这个世界又太小,找不到一个让她怦然心动的人。 对她的倾诉,他照单全收,不时附和几句,最后又道:“你也不要太相信我,有时候我也可能会骗你的。 “你太傻了,骗不到我的。” “这倒是。”他笑笑,没反驳,继续耐心听她说话。 一直到另外两人从游艇上回来,他们才发现在咖啡店里坐了一下午。乔念东恋恋不舍和杜时青道别,载男同事回家。一上车,他顿时换了一副面孔,轻车熟路地调起座椅来。同事坐在副驾驶,笑问道:“我今天吹风可是吹得皮都要裂开了,你搞定她了吗?” “差不多,下次请你吃饭。”他把装手镯的盒子重新包装好,小心翼翼放进包里。男同事斜他一眼,笑道:“这东西也要七八万,你倒是下血本。” “这是从专柜借来的。我认识人,押了八千当押金才能借出来。我一会儿还回去。演戏嘛,每个道具不逼真。” “她要是收下了你的礼物,那你就傻眼了。” “不会的。我看过她的首饰,不会喜欢这种风格的,嫌老气。而且她这种家庭的女人,不缺钱,更不缺礼物,看不上眼的。” “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女人,你倒还真有信心能搞定她。” 乔念东微微抬起下巴,志得意满地笑了,“什么都不缺的女人,也是女人。她和所有女人一样,缺个能认真听她说话的人。” 杜秋接到狄梦云电话时,正在和潘总吃饭。原本是不想接的,可想到狄梦云不是轻率的脾气,还是出去接了。听完她断断续续的讲述,杜秋倒是气笑了。瞧朱明思平时之乎者也的酸儒样,急色起来,真像个土匪。还敢在她眼皮底下逼良为娼,拿她家当什么? 她本想直接把事情闹大,捅到爸爸面前去,以后和朱明思一刀两断。转念一想,爸爸到底是个男人,兴许不拿这当一回事。又想起过年时,他承诺要给朱明思的三百万项目,心念一动,倒另外有了个主意。 邱松涛之前和她对着干,气势大得很,经历上次的教训后,倒偃旗息鼓了。前段时间在公司里碰面,和她闲聊家常,看着不过是寻常老头子样。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拉拢他到麾下,总也有个助力。邱松涛有个弟弟也做工程,只是公司不大,没什么大起色。三百万的项目,朱明思顶多当个安慰奖。对他们倒像是天降横财。 心思一活,杜秋立刻就有了计划,对狄梦云道:“这件事你放心好了,肯定是他不对。我会帮你。你要是相信我,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挂断电话,她笑盈盈回到酒桌上,道:“我刚才接了家里的一个电话,说来不怕你们笑。家里的狗没绝育,现在发情了,弄得家里一团糟。他们问我怎么处理。你们说我要怎么办?” 潘总笑道:“那真是没办法了,听说发情的时候不能绝育的。那你只能忍一忍了。等这阵过去了,快点处理掉。” “我想也只能这样了。”她含笑点头,潘总又敬她一杯。这杯酒倒是他该敬的,这次她的让步极大。同意了以资抵债的方案,又同园区的另外几家公司的负责人吃了饭,承诺三年里不加租金。大家自是感激她这份人情,有家做机械臂的公司还自告奋勇,承诺一旦他们的技术有了突破,可以优先用在她家生产方便面的流水线上。不过这种事八字没一撇,她权当听听。 杜秋有了些醉意,自顾自微笑,暗暗觉得讽刺。外面的人,帮了他一把,多半是能记得这份情的。沾亲带故的倒好,怎么帮都觉得是天经地义,冷不防还反咬一口。 朱明思坐在沙发上,开了一瓶红酒,面前是两个杯子,一杯里掺了安眠药。送给她的礼物摆在手边,是一条珍珠项链。他自认是个稳妥的人,做了两手准备。等狄梦云进来,先送礼,再喝酒,然后慢慢聊天,等生米煮成熟饭,他也算是尝过鲜的人了。 事后就看狄梦云的态度,她要是愿意当情人,一年半载的,倒还可以玩玩。这套房子是婚前爸妈给他买的,黄芃并不知情,将来当作幽会的地点也好。要是她要闹,也不慌,小门小户的,闹不成什么浪花来。他是留了一手的,和她联系只打电话,不留聊天记录。到时候软硬兼施,让她保密,再不济,咬死她勾引,家里也是愿意信的。 门铃响了。 他微笑,事先已经洗好了澡,理了理睡袍,快步过去开门。门一开,黄芃站在外面,见他走近,抬手就是一耳光。 自甘上流 第28节 第41章 万幸,我们已经过了相信天长地久的年纪了 杜秋从飞机上下来,第一件事是打给狄梦云,问家里的情况。她回道:“我已经按您说的,把消息发给他太太了。今天还没什么动静,我照常给您妹妹上课。” 杜秋猜朱明思家里正闹翻天了,也不急,便道:“你一切照旧好了,要是他联系你,你别理,约你出来,你别去。要是他找上门,你也别怕。这件事我帮你撑腰。”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不要紧,人活一辈子,难免被狗追着咬。别太当真,错不在你。” 她在浦东有套房子,不常去,但够她洗个澡,化淡妆。父亲估计以为她会歇上一会儿,就有半天的空能去找叶春彦。这样见缝插针的倒也刺激,像是高中生在学校里偷着牵手。没什么特别的道理,就是想到他,就忍不住笑。 她马不停蹄赶过去,没想到是扑了个空。咖啡店的门锁上了,外面支起的小黑板上写着:“老板生病,歇业两天。” 她吓了一跳,想起这两天确实没顾上叶春彦。他几乎在她的情感生活里占了全部,可情感本就在她的生活里占一小处。她发消息问候他,他回复说没事,只是扁桃体发炎,嗓子疼。 她疑心是那天的菜太辣了,又多一层愧疚。就近找个水果店,买了一盒车厘子,一盒猕猴桃,拎上门去看他。在楼道里,她碰上隔壁的老头子,似乎姓赵。他很和气地打量着她,笑道:“来看叶先生啊,他好像病了,好几天没出门了。” 叶春彦在家穿得很随意,白背心外面披着衬衫,也不扣,下面就是平角短裤,见到是她来才不好意思,立刻去穿长裤。 杜秋笑道:“怎么了,没想到我会过来?” “以为你比较忙。”他低头看她带来的水果,笑道:“挺好的。”顿了一顿,接着又道:“我不说水果,我说你,挺好的一个洋葱头。” 杜秋也听得懂这方言,“你说这水果买贵了吗?不要紧,买到东西就好了。” 叶春彦无可奈何,从盒子里拆出一只猕猴桃,往桌上拍了拍,硬得掷地有声,“水果店老板都很精的,一看就知道你不会挑,把卖不掉的东西都给你了。” “你身体好些了吗?嗓子好像有点哑。” “上礼拜不太好,说不出话。这两天基本没事了。”他像是想起什么,从卧室里拿出一个袋子给她,道:“这个还给你。” 是上次忘记的内衣。杜秋面不改色看了眼,倒很镇定,问道:“你给我洗过了吗?” “啊。”他瞥了瞥她,又把眼睛望下去,含含糊糊嗯了声。 “啊是什么意思?洗还是没洗?” “洗了。” “机洗的还是手洗啊?” 他把手往后颈摸,不去看她,又气又笑道:“手洗了,你满意了吧。” “小孩都这么大了,不要害羞啊。你之前没给汤雯洗过内衣吗?” “还真没有。她是个大人了,自己的衣服会自己洗,住院的时候,贴身的事是她妈妈做的。” 原本只是随口逗一逗他,倒不想提到他伤心事。杜秋怔了一怔,一时间也无话可说。眼神往旁边一斜,地上正摆着个水桶。叶春彦原本是预备要拖地的。她道:“你身体还没好,要不要我帮你做?” 叶春彦卷起袖子拿拖把,略带揶揄,笑道:“你别吓我啊。我们还不用这么客气啊。” 她只能端坐在沙发上,看他干活,两手叠在大腿上,有些不自在。他拿拖把够沙发底下,她把腿抬起些,看他弯腰,牛仔裤也算不上合身,露出一小截腰,两侧线条紧绷绷。她侧过脸去,拿桌上的杯子喝水。他抱怨是自己的,她也不理睬,只是道:“你还没吃饭吧。” “准备喝点粥。” “喝粥不行,更没营养了。我也没吃,我叫点菜过来,一起吃。” 本以为她不过是叫几道热菜来,没想到是买了食材叫厨师上门来煮。先送到的是两只澳龙,一盒海鲜。紧接着是一只鸭,半只鸡,四斤猪肉。最后连米也是是新买的,快递员气喘吁吁把两袋五常米扛来。 厨师是个中等个子的男人,进门先看厨房,说炉子不够多,问叶春彦有没有电磁炉。他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个,厨师边洗菜边列菜单,道:“你们两个也吃不多,两荤一素一汤够不够?蒸澳龙,酒香草头,萝卜排骨汤再来一只酸梅鸭。” 叶春彦道:“我咳嗽能吃虾吗?” “龙虾算虾吗?” 这一下还真把叶春彦问住了,拿手机搜索时,厨师已经把龙虾劈开,放到蒸炉里蒸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叶春彦有没有茅台,拿来炒草头。叶春彦回道:“就算有,我也不会给你的。” 四道菜上桌,厨师也多留,洗完锅子就走。临走前说今天准备不够,确实发挥有限。叶春彦一时间不敢下筷,只问道:“这人是谁啊?你的私厨吗?” 杜秋给他盛饭,一面道:“也不算吧。私厨要更正式一点,反而赚的不如这样多。他在饭店上班,我之前去吃过,觉得还行,就留了个联系方式,有需要时找他。这样他能赚点外快,我也方便。” 叶春彦无从回话,只低着头默默吃饭,面无表情嚼着鸭子。酱料调得讲究,很清爽的微酸,又透着鲜。杜秋把龙虾上的蒜末挑掉,给他夹肉,自己并不吃多少。过了半晌,她终于道:“林怀孝走了。” “是哪种走?” “他和白医生私奔了。” 叶春彦点点头,“你应该提前知道吧,白医生的房子是你租的。难怪你前段时间出差了,避避风头?” “真不想被你一眼看穿。我们怎么已经这么熟了?” “既然你也愿意让他们走,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了,你到底为什么会同意结婚。当个寡妇这么有趣吗?” “是有钱的寡妇。穷寡妇上社会新闻,富寡妇上福布斯。之前已经谈妥了,他死后,名下的股份归我,房产分一半。关键还有继承权,他弟弟不可靠,要是我有个孩子,形式就不一样了,就算老林不把公司给他,也是按人头分遗产。” 他的筷子停下来,道:“我以为你已经够有钱了。钱对你还这么重要吗?” “钱很重要,钱能买来自由。越是有钱的人,越是明白这点。” “可是好像走进死胡同了,牺牲了自由换钱,再用钱买自由。” “人生本来就是处处死胡同,年轻时用健康换钱,老了拿钱买健康。西西弗斯不就是这样吗。” 叶春彦叹了口气,默默拿碗暖着手指,扭过去小声咳嗽。杜秋为他拍背顺气,又帮着盛了碗汤,“你说这些事,我爸会看穿吗?他有特意来问过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如果你觉得他和你是普通的父女,那就只是随口一问。如果不是,那可能是试探,还没有证据。也可能是有了证据,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和他的事,没必要问我。可能之前我没有把意思表达清楚,那现在说明白。我很讨厌你爸。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提他。” “那我可能没说什么话了。” “你就不能多聊聊你自己吗?我很想听的。” 杜秋垂下眼,局促不安起来,抬手拨了拨头发,笑道:“我的故事大多很无聊。你不要嫌烦。” “我想多了解你一点,只要不说你爸,说什么都行。” 叶春彦收拾完碗筷,擦了桌子,又去洗手间刷牙,毛巾擦掉嘴边白沫。再出来时,背心外披了件衬衫,规规矩矩掖进裤子里,坐在她身边,摆出一副认真听故事的架势。 杜秋道:“那说说我妈吧。我妈是那种很贤惠的女人。她在家里也是大姐,和我一样,下面还有个妹妹。为了照顾妹妹,她十八岁就出来找工作,为了照顾家庭,白天工作,晚上做家务,不但要照顾我,还要照顾老人。我爷爷那时候中风了,端尿壶和擦身都是她来做的。有一年我爸只回家过三次,我妈把里里外外都照顾得很好。大家都说她是个好女人。但是她死的时候,在病床前哭着对我说,好后悔。好后悔过了这样的一生。为了别人白白做牺牲,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她是真的不甘心。再重来一次,她绝不要当好女人。就是在这样的悔恨里,她很绝望地死了。” “你一定很想她吧。” “算不上,有段时间,我真的很讨厌她。你是独生子,不会有这种感觉。明明已经生下了我,却坚持要生下妹妹。说是怕我寂寞,这种话都是骗人的。我只觉得是因为我不够好,她才会再来一次。”她仰起脸一笑,“不好意思,又提到我爸了。” 叶春彦朝她摊手,“给我一块钱。以后你每次提到他,都给我一块钱。” 杜秋转了十块钱给他,道:“那我还有九次机会。” “这样我可要涨价了。” “再聊聊你吧。叶春彦,你真的是个很会讨女人欢心的家伙。有什么窍门吗?” “长得好。” 杜秋在喝水,禁不住呛了一下。叶春彦含着笑继续说下去,“我认真的。因为长得好,所以我从小和女孩子打交道,把你们看做和我一样的人。那些前二十年没很女人打过交道的男人,很容易偏激。要么觉得女人都是傻子,除了生孩子毫无用处。要么觉得女人都是荡妇,在她面前喝水都是勾引。” “说得不错。那你什么时候开的窍?” “十岁左右吧。” “这么早?” “我十岁就和女孩子亲嘴。有一年夏天很热,邻居家的姐姐有冰砖吃,那种方块一样的雪糕,对小孩子来说很奢侈的。没有棍子,一般是放在碗里,拿个勺子挖来吃。她就坐在门口吃,我去看她。她逗我,说让她亲一口,就给我咬一口。那我肯定同意了。” “我觉得有点吃亏。” “不吃亏,我咬了一大口,至少有一个角。亲嘴我只让她潦草地亲了一下。像是这样。”猝不及防,他扭过头,两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嘴唇对嘴唇,轻轻贴了一下。 杜秋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了,舔了舔嘴唇,道:“那是我吃亏了,请你吃了饭,却只能潦草亲一下。要这样才好。”两指探进他嘴里,往后面摸,压在后槽牙上,问道:“第一次见面时撞到的是这颗牙吗?” 他也说不出话,只咬住她的食指尖,舌头扫过去。眼睛湿润,微微垂下,并不看她,嘴唇抿起,下唇润着指腹。她的手指抽出,换上嘴,吻完又说道,“我完了。我现在觉得你在我面前刷牙就是勾引我。如果不是为了接吻,你为什么要刷牙呢?” ”牙医让我多刷牙。” “那牙医也支持我们接吻。” 他微笑,只解开她衬衫前两粒扣,慢慢向里滑,另一只手搭在她后腰,“我其实有点害怕了。我们或许不该再这样下去。你这么看重钱,真怕有一天你觉得这些都不值得。” 他有许多话想说,但开不了这个头。隐约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去看电影,影院里是暗的,惟有前面的幕布亮着。一两个钟头的惊涛骇浪,灯一亮,就无影无踪了。有时候他会可以掐着时间去洗手间,不想看结局。好像这样做了,故事能继续延续下去,他是习惯了一种生活的人。觉得穷比富容易忍受。因为贫穷是缓慢的碾压,富贵是尖锐的切割。他想,这种话说出来她也不会完全明白。 可是她的眼神变了,淡淡微笑,似乎又像是明白的,轻声道:“万幸,我们已经过了相信天长地久的年纪了。” 于是再没有人说话,只是绵长而满足的叹息,他拽着她往床上压,衬衫下摆全从裤子里扯出来。正此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万念俱灰地闭上眼,假装没听见。他却已经停手了,推了推她,像哄个小孩子,道:“去接一下吧,说不定只是推销。” 自然不是推销,是杜时青的电话。她慌慌张张道:“姐,你快回来一趟,黄芃过来,来吵架了。” 第42章 不要一边拿我的钱,一边和我谈尊严 丈夫出轨,家庭主妇通常只有两条路。要么当好人,要么当好妻子。当好人,注定要吃点苦,咬紧牙关提离婚,分财产,抢孩子,把简历投进海里,堵茫茫的生机。要好妻子,自然要容易些,忍一忍听个好故事,信了就好。 朱明思告诉了黄芃这样一个故事。狄梦云勾引他。他原本是私下与她谈事,送了她几样礼物,以示诚意。不料她见财眼开,竟然贴了上来,每天一个电话不停。他到底是个男人,送上门的,总有片刻的心动,好在最后把持住,又怕黄芃误会,没好意思与她提。晚上偷偷约狄梦云见面,不过是想把话说清楚,最后送一样礼物堵她的嘴,以后就不再往来。 天方夜谭,愿者上钩。黄芃沉默不语,踱步到窗边,望着夜景,定了定心。信吧,信这幽静的别墅,信这每月两万的生活费,信这岌岌可危的婚姻,信这孩子的父亲。她道:“你说的话,我当然信。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我们是一家人,你愿意相信我就好办了,现在怕就怕狄梦云倒打一耙,先和杜秋去告状。你能不能帮我上门说清楚。别说是我的意思,我怕他们误会。杜秋本来就对我有点偏见。你帮我去澄清一下,我信得过你。” 于是黄芃便带上一位妻子的尊严,来到了杜家。她原本想找杜守拙哭诉,但他正在房里休息,并不见她。她也不便多等,径直杀上楼,冲到书房,抓出狄梦云,质问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你背地里做的事,我都清楚了。不管是你想着捞一笔钱,还是介入我的婚姻,我告诉你,都不会得逞了。” 狄梦云扫她一眼,淡淡道:“有什么事等我上完课再说,好吗?” 黄芃气得眼红面热,作势要动手。杜时青叫住她,高声道:“你在我家发什么疯?有什么事等我姐过来处理。你给我等着。” 本就要等杜秋把话说开, 黄芃也就冷眼看着杜时青打电话,并不急,道理本就在她这边。她索性坐在椅子喝茶,新续的茶刚冷下去,杜秋就到了。 不比往日的一本正经,杜秋含笑打量着黄芃,像是看戏班子玩杂耍的猴子。冷淡,轻蔑,又淡淡的多一丝怜悯。她把狄梦云揽到身后护着,问道:“你过来做什么?” 黄芃昂了昂头,强撑气势道:“这位狄小姐,不知道在想什么。年纪轻轻,不走正道。勾引我老公,我过来让她把话说清楚。” “挺好的,你家的事情闹到我家来,把我家当居委会,看来我挺闲的,你比我更闲。”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是你请的人。我来处理她,要先来问一下你的意见。” “噢,我明白了。你是在质问我?还是发落我?看来我要抽空给你写封道歉信。”她笑着看黄芃脸色陡变,问道: “朱明思呢?” “他在公司上班,今天我过来的事没和他说。” 杜秋冷笑道:“你过来闹不就是想找人帮你出头吗?不把他叫来,算什么呢。他这么个大忙人,看样子比我都忙。我都有空给你们当居委会主任。” 黄芃咬了咬嘴唇,刚要解释几句,就被她抬手打断,“你打电话给他,半小时里让他过来,不行的话,你就出去吧。再选个好日子,叫来二十个亲戚,大家围成一桌,给你来评评理,怎么样?” 黄芃没让人这么劈头盖脸训过,又气又怕,急得要流眼泪,咬住嘴唇强忍着,给朱明思打了电话。他匆匆忙忙赶来,一见到她,就劈头盖脸道:“你搞什么啊?到这里来做什么。我让你别来,丢人现眼的。” 原本是在家里说定的,这次由她出面,假装他不知情,应付不来,再由他来解围。如今见情势不对,他就翻脸不认人,她气得哑口无言,只眼泪簌簌而下。 朱明思道:“这件事是这样的,其实就是见小事,不知道是不是我话没说清楚,和狄小姐弄出些误会来。当初黄芃让我要了她的联系方式,方便我们儿子以后找家教。我也私下和她聊了几句,一开始还挺好,后面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我有些话没说对,狄小姐误会了,以为我对她有些想法。我还正想和她当面说清楚,黄芃就闹起来了。也是我不好,最近太忙,没空管家里的事。” 自甘上流 第29节 这番话是对着杜秋解释的,她不置可否,依旧端坐着,淡淡微笑。黄芃在旁带哭腔嚷道:“当面说?当面说需要背着我私会吗?那套房子连我都不知道在哪里,你还晚上叫她来,到底什么意思?要不是我得到消息,估计还蒙在鼓里。” 杜秋问道:“谁给你的消息?” “我不知道,匿名的,突然有人加了我好友,给我发了个地址,让我去捉奸。估计是他们得罪的人太多,有人报信。” 狄梦云终于开口了,怯生生道:“打断一下,黄小姐,那地址是我给你发的。” 她拿手机给众人,是前几天新注册的号,还留有和黄芃的聊天记录。她自称是个看不惯黄芃受骗的好心人。 朱明思立刻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挑拨我们夫妻感情?” “请别误会,朱先生。我是实在弄不懂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一开始说要当面谈,就在咖啡馆聊了很多和家教无关的事。然后说去你家里谈,气氛更好些。既然你说你太太知道了。那我觉得我提前通知她也不为过。” “那你为什么要匿名呢?你这就是做贼心虚。我不和她说,就是怕她误会。你倒好,还故意吓唬她,弄得她神经兮兮的。我看今天原本是没什么事的,就是你的唯恐天下不乱,小事也要闹大。我不是已经提醒过你了嘛,年轻女人不要这么敏感,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坏人。” 狄梦云不说话,突然拿出一支录音笔,放了一段录音,是她把朱明思的电话公放了。录音里,他声泪俱下道:“你不知道啊,狄小姐,我被骗了。黄芃她结婚后,完全是变了一个人。我以为我们在一起完全是爱情,没想到是他们全家给我下了个套。她的爸爸,完全就是个小市民,很下作的一个人。卖掉了家里唯一一套房子,让她和我出国,又让我知道这件事,给我压力。后来还莫名其妙有了孩子,不清不楚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用了什么手段。她完全就是个拜金女,处心积虑要当个米虫。”, “我想也没这么坏吧,可能你对她有些误会吧。” “唉,你这种年轻女孩子根本不能体会。贾宝玉说女人结婚后成了鱼眼珠,真是太正确不过。你是不知道她在家里的样子,又懒又胖,为了一点小事就要吵。她也没读过什么书,完全不能和你比。她在家就像个太后,花我的钱不说,还要我伺候着她。以前我爸妈还站在她这边,现在住在一起,见了她这样子,他们也后悔。我是真的累了,身边也没有人能说说话,只能和你倾诉几句。” 黄芃原本是哽咽着落泪,听完这段录音,整个人颤抖起来,跌坐在椅子上,肩膀一抖一抖,像是要干呕起来。 朱明思也不理她,只默然站在一旁,一时也找不出解释的话来,只恶狠狠瞪着狄梦云。 “找家教这么小一件事,你们和我说一声就好,何必这样。”杜秋淡淡朝他抛去一个眼神,笑道:“还是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像你,对古典文化有研究。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朱明思道:“真的对不起,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最好是这样。我也给你个面子,大家各退一步,狄梦云我让她以后不用再来了。你呢,一家人回去好好谈谈,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一件事。”她把他送来的那套古董瓷器退回去, “这礼物太贵重了,你还是带回去了。过年走亲戚,人来了就好,东西随意些不要紧。” “这是送给叔父的,收回去不太好。” 言下之意,便是还存着一丝侥幸,要等杜守拙的意思。杜秋笑着摇摇头,也佩服他,真是给脸不要脸。 杜守拙一直在二楼,先前闹成一团时并不出面,只等着下面动静消停些。他走出房,站在栏杆边上,居高临下道: “看来我家不用交电费,电视里都没你们演得好。你是还准备留下吃晚饭吗?” 话说到这地步,再挽回也是颜面扫地了。朱明思忙不迭拽着黄芃走,嘴里不停道:“对不起,回去我会好好和她谈的。” 在车上,他们都憋着一股气。黄芃一路数落着朱明思,连哭带骂,要是换了往日,他早就还嘴,这次倒是一言不发,她本以为是他的愧疚心起。不料车刚停进车库,他就对她道:“你过来。” 他说话的口气很轻,似乎已经消气了。黄芃没防备,凑过去,被他一耳光抽得眼前发黑,“当着儿子的面,我不打你,给你留个面子。别再有下次了。” 她挣扎着要逃,可保险带勒住,起不了身,他一把揪住她头发,抬手又是一巴掌,“我在电话里说的事,有一样不是真的?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之前什么样。你当年怎么怀孕的,我们还没好好谈过呢。” “是,我当初是为了钱和你在一起,可是这么多年,这个家我哪里没有照顾好?你这么对我!我也是人!我也有我的尊严! “不要一边拿我的钱,一边和我谈尊严。当婊子也不是这么立牌坊的。” “我要和你离婚。” ”离婚?那我真是谢谢你。这套房子是我的财产,我花钱买的,离婚了你就滚出去。还有儿子,肯定是归我的,你一个家庭主妇没钱没房的,你以为法院会判给你?” 这话戳到她痛处,她泪流满面下了车,一路往外跑,只觉得这里不是她的家,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叫了出租车回家,扑在母亲膝盖上就哭诉起来。父母自然是站在她这头,但也劝她别离婚,兴许过几天,朱明思就来上门认错了。 一连等了八九天,她家里倒慌起来,对她多了几分不耐烦。吃饭时,黄先生长叹一口气,道:“你要不回去吧,低个头,日子也就过去了。” 黄芃咬着筷子不说话,眼泪滴进汤碗里,荡起一圈油。 “你们家这个花园很漂亮啊,你要是离婚,还能住这样的房子吗?忍一忍吧。一个人养孩子也不容易的。” 她知道父亲靠不住,男人总是偏帮男人的,就又去求母亲,道:“他都打我了,把我说的像条狗,你们让我怎么忍啊?” 母亲露出倦怠而驯服的微笑,道:“过日子就是这样的,许多事,你不去想也就没事了。你以为你爸在外面没花头吗?我也忍了这么多年,他现在不还是和我过的?算了,当女人就是苦一点的。” 到第十天,黄芃就拖上行李回去了。她进门时,没人阻拦,但也没有特别的迎接。婆婆只是让她下次耍脾气回娘家时提早说一声,这几天家务堆了不少,保姆也手忙脚乱的。从干洗店里拿大衣,还少了一条腰带。 朱明思正在家里看书,她走进书房,牵住他的手,道:“对不起,我错了。” “想通了就好。结婚这么多年,孩子也有了,这次我原谅你,你也别放在心上。之前那件事你做的一塌糊涂,现在还有个补救机会。” “什么意思吗?” 朱明思屈起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不耐烦道:“动动脑子,你还没想明白吗?这件事是杜秋故意做局搞我。要不然她为什么这么起劲?” “那要怎么办?” “没怎么办,先忍着吧。搞不了杜秋,还搞不了狄梦云吗?你好歹也是大老婆,拿出点手段来。” 第43章 生活的喜悦便是在太阳升起时还有可期待的人和事 包装设计疑似抄袭的事,已经由市场部办妥了,私下和那个设计师交涉,不涉及公司,也不留记录,就那么无声无臭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把网上的记录都删掉,再带上律师,警告他再提这事就要告他诽谤了。 事情是姜媛媛带着姜忆处理的,他们这段时间关系倒也亲密了许多。杜秋不止一次看到姜忆去姜媛媛办公室送牛奶,姜忆前几天扭伤了脚,也是姜媛媛开车送她去地铁站。手下人没有嫌隙自然是好事,但到底是年轻男女,一个又结了婚,再是坦坦荡荡,都容易惹闲话。 杜秋借着姜媛媛来汇报公事,装作随意问道:“小姜最近怎么一瘸一拐的?” 姜媛媛笑道:“他啊,小年轻,做事风风火火的。上次和两个客户聊天,嘴上让他们小心地滑,自己倒在楼梯上扭了脚。” “这也算是公伤了,去医院看过了吗?” “软组织挫伤,休养一段时间就好。就是上下班不太方便,他是搭地铁来公司的。” “有顺路的同事吗?帮忙送一送他。实在不行给他批一笔交通费。” “谢谢杜总,还是不开这个先例了,其他部门辛苦的同事也不少,让他们知道难免有想法。我这几天开车送他去地铁站,他坐一站就能回家了。” 杜秋笑道:“难怪你有牛奶喝。我本来还说,怎么我没有。” “没有没有。”她急忙解释道:“小姜前段时间买了两箱牛奶,喝不掉怕过期,就带到部门来,谁想要都可以找他拿。我本来不好意思找他拿,他就特意给我送来,说生过孩子的女人特别容易缺钙,那我也不好意思回绝他。要是影响不好,我去和他说,是我没考虑周到。” “没关系,我也就随口一说,也是小姜的一番心意,拿着就拿着吧。他这个人有冲劲,就是太莽撞,很多时候需要你带一带,我看你也没有藏私。不错。就是有件事你注意下,毕竟他是个年轻男人,你们又是一个部门的,大家闲起来还特别喜欢在茶水间聊天。” 姜媛媛会意,点了点头。她面皮薄,有些架不住这话,脸略微红了红,才退出去。因她这反应,杜秋倒有些担心。大小姜之间自然是清白的,不过姜媛媛秉性太斯文,可能难堪大用。 清高在职场厮杀中常显得像个缺点。 至于拉拢邱松涛,比杜秋计划中更不费工夫。自从上次让杜守拙数落了一顿,他的气焰就弱下去了,不过是埋头做事,偶尔抱怨几句。他这个人要抓把柄也不难,一喝酒就爱胡说八道。陆陆续续又有话传到杜守拙耳朵里,更嫌他烦。说到底,邱松涛也没几年要退休了,原本还指望着返聘,现在都猜他要人走茶凉。 杜秋订了一桌饭,把他请去,来来回回敬了他几杯酒,把他吹捧了一番。他面上倒还是紧张的,怕是鸿门宴,直截了当道:“我和你也不算有什么交情,你也不至于专门请我这一顿。到底有什么事?” “其实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听说你弟弟做工程的,正好我手里有个项目,也不大,就三百万上下,找个熟人好办事,不知道你弟弟有没有兴趣?”她简单把项目一说,邱松涛的笑意就藏不住。做工程向来是肥差,再恪守都有油水能捞,更不要说这项目本就预算慷慨。 “好事自然是好事,只是说实在的,主要无功不受禄啊。这也不是什么小钱,我要和他商量商量。” “钱多钱少不要紧,要紧的是心意。你弟弟要是觉得好,就当多结交个朋友,尽心尽力点做就是来。出门在外,总是朋友更要紧。再好的事,人心散了,互相撕扯着,局就散了,是这个道理吧?” “是这个道理,我敬你,杜总。我干了,你随意。”杜秋含笑点头,也把酒一饮而尽。 自此之后,虽然面上不显,邱松涛私底下是对她感恩戴德的。杜秋对他也愈发客气。先前闹翻无非是他自恃身份,对她指手画脚的,在他得势时去求和,着实显得低声下气,也不受尊敬。 可等他势头低下来再伸手,也算是雪中送炭了。她暗笑,到底还是驯马的办法管用,鞭子不抽不行。 邱松涛一倒戈,公司里的事,她处理起来也就得心应手了。开会时她也放松许多,不时说几个笑话。下面职员见了,也大松一口气,放心跟她做事就好。她先前只穿素色衣服,春暖花开,打扮倒也跟着艳丽起来。 这天她穿一件荡领的灰蓝色连衣裙,又把头发卷过,王秘书一见她也微笑,道:“您今天气色真好。”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有道理的。她又去医院里找顾医生复诊,情况不上次好了许多。对她来说,没变化就是最好的变化。 “上次让你多放松,看来你还是听进去了。要是能保持这个状态,半年以后应该不用担心了,基本不会癌变。”小顾医生顿了顿,然后就笑。典型的医生做派。许多问题医生是不在意的,但就怕病人害羞。她问道:“最近性生活规律吗?” “还行吧。” “大概一周几次啊?” 杜秋舔了舔嘴唇,笑着比了个数。顾医生又笑了,这次完全是出于女人的角度,道:“挺好的,就是要提醒你一下,避孕最好让男方注意,你不要吃避孕药。不管是长效还是短效,都是有激素的。” 杜秋点头。习惯使然,她过去一向是双重避孕的,就怕男方别有所图,耍花招拿她当金矿。但叶春彦还是可信的,她也从包里拿出避孕药,换上维生素片。 她现在去找叶春彦,时间倒也固定下来,通常是晚上九点。这时候他的店里多半也没什么客人了,要是不见人来,索性提早把店关了。他们并肩走着,沿着附近的几条街散步。其实天早就黑了,店也关了大半,黑洞洞一片,并没什么可逛的。他们却只顾盯着彼此的脸聊天,觉得这样的宁静的夜晚很喜人。 他们都聊一些小事,像是杜秋喜欢看话剧,但多是经典剧目,易卜生的几部。她请叶春彦一起去看,不管什么时候,她总是有票的。 起先叶春彦不牵她的手,后来一次不小心碰上了,又觉得凉。之后就总是握着她的手,到分手时,再松开,已经捂暖了。又有一次,在路灯下面,他带着一丝微笑道:“其实你过来过来,不用特地还补个妆。” 杜秋道:“你想多了,我在公司也化妆了,不是特地为你打扮。” “你在公司办公,一般会戴眼镜的,鼻梁上会让眼镜夹鼻压出粉印子的。你每次过来就没有,口红也在,一看就是补妆的。真当我看不出来啊。”他抬起眼睛看她,笑着倒也不是很得意。 她假装是路灯太亮,略别过脸去,笑道:“我在意你也不好,你这人真是麻烦。” “是挺麻烦的。”他也笑笑,低头踩脚边的一片落叶,“现在几点了?” “再过十多分钟就十点了。” “那不早了,时间过得很快。” “确实不早了,你女儿一个人在家也不安全。回去吧。”她略微感到遗憾,又惊讶于他们相处时的平淡,只是慢条斯理走了一个钟头,说很琐碎的话,却能飘荡出喜悦,像是风中若无若无的花香。 他们在路灯下站定,先告别,还拖拖拉拉说了一会儿话。她疑心这时候该有个吻,可开不了口问他,又有些窘。要是吻得太久,唯恐有人经过,好像她这样的年纪和身份已经不适宜太正式的罗曼蒂克。 “那我先走了。”叶春彦面无表情向她点了点头,道:“你脸上沾了点脏东西。”她一慌,急急拿手去蹭,让他帮着指清楚位置。他凑过去看,食指在她面颊上点了点,道:“别乱动。”眼睛一眨,就飞快地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骗你的,别擦了。” 他好像自己也为这点狡猾而害羞,抿了抿嘴,飞快地跑了,一路把街边的落叶踩得咔咔作响。白天刚下过雨,地上有极浅的水洼,路灯的反光格外明亮。她想让他小心些别踩进水里,叫了他的名字。 他一回身,恰巧一脚踩在水里,裤管上溅了点水渍,也不以为然,只是挥手向她道别,“我忘了说再见了。再见。” “再见。明天见。”她微笑颔首,望见风吹起他的一缕头发,忽然明白生活的喜悦便是在太阳升起时还有可期待的人和事。好像是因为这个夜晚格外黑暗,显得两旁的街灯异常明亮,他在这样的灯下慢慢走远,她目送着,生出一种前路坦荡光明的错觉。 他跑到拐角去,又想到了什么,飞快折返回来,到她面前,笑道:“又见面了,忘记问你了,和我在一起高兴吗?” “很高兴。” “那就好,我一直想做一些让你快乐的事,哪怕只有一刻。” “那我要做什么呢?” “就这么一直这么看着我吧。我喜欢看你为我微笑。”他慢慢朝后退,一面挥手。风又把他的长发吹起来,散落在面颊旁,“再见,这次是真的走了。明天见。” 第43章 .5 春彦,你的鸡跳楼了 到礼拜天,叶春彦闭店休息,汤君又去上兴趣班,时间倒是宽裕些。上课的事倒不是他强求的,是她看到爸爸会拉小提琴,也坚持要学。他起先给她上的是培训班,后来嫌班里教得不好,就找了个音乐学院退休教师,去他家里上课。 通常是一下午的课,一点半到四点,汤君一走,他们就争分夺秒。叶春彦在家里刷牙,一听到敲门声就去拉窗帘。杜秋一进来,外套来不及挂上,就去拥吻他。他是一面解衬衫扣子,一面推着她进卧室,用脚带上门。吻从面颊滑到脖子,她腾出一只手解他的皮带。 小房子,漏风的窗户,她咬着他的脖子,他道:“轻点,轻点,这隔音很差。”她仰面躺倒在床上,一种隐秘的罪恶感。她瞥见桌上相框里他亡妻的照片。 她在看着。 外面响起敲门声,他们不约而同叹气。“别管了,过一会儿就不敲。”床咯吱响了一声,怕她撞到墙角,他的手垫在后面,搂住她的腰往上托。 “叶先生,你在家伐?我看到你在的。门开一下啊。”门敲得更凶了,叶春彦抿了抿嘴,勉勉强强穿上衣服,带上卧室的门,去开门。 “我在睡午觉,有什么事吗?”他一面尴尬笑着,一面拿手指理头发。 来的是五楼的余老太,新装的假牙,一笑整张嘴都绷紧,“不好意思啊,我衣服掉你家晾衣杆上了。 ” “那我帮你去拿吧。” 自甘上流 第30节 “不要紧,我自己来好了。”还不等叶春彦反应,她已经蹬掉皮鞋,穿着袜子,大跨步往房间里走。他急忙跟在后面去拦,好在杜秋听到外面动静,抢先躲进衣柜里。衣柜窄小,她个子又高,手肘支着,门竟关不上。 好在余老太没在意,只往阳台去看,叶春彦急忙把衣架挂在衣柜门上,拿外套挡住缝隙,又把被子铺平,藏住她脱下的衬衣。余老太见他动静,笑道:“叶先生不用这样的,都是邻里邻居,家里乱点就乱点。”一件玫红色连衣裙挂在晾衣杆上,她伸手去够,没碰到,叶春彦帮着探出身去拿来。 余老太连忙道谢,拿着衣服走到门口,忽然道:“叶先生,你的头发已经蛮长了,热不热啊?” 叶春彦随口道:“是有一点。” “那去剪掉好了,我晓得小区里有个蛮好的人,以前开过剃头店,现在当厨师,我带你去好了。” “不麻烦了,下次再说吧。” “下次就来不及了,他那里每天都排队,我现在带你去,排在前头,十分钟就好了。”她指着叶春彦脖子道:“你看你,夏天还没到,蚊子块都有了。人一出汗,就容易被咬。你不要不信,有道理的。” 叶春彦往玻璃反光上一照,看清那一点红印,其实是吻痕。他推拒不得,被连拖带拽拉出了门。杜秋从柜子里出来,听得也忍俊不禁。原本她不准备多留,可实在是好奇当了厨师的理发师有如何精湛的手艺,就留了下来。二十分钟后,他垂头丧气着回来了,手里还抓着一只鸡。 杜秋先看了鸡,还是活的,一放在地上就扑腾着要飞。叶春彦在鸡脚上系了根绳,拴在阳台上,回头解释道:“余老太买了只鸡,要给女儿的,不过女儿突然生病了,她急着去照顾,就把鸡卖给我了。” 他的头发确实短了,可按男人的标准还是长,齐肩膀,有碎发,比先前轻盈了许多,胡子也刮得一干二净。他微微低着头,眼睛往上抬,轻而薄的青年锐气,像是一把磨得很快的刀。看着不像是孩子的父亲,顶多二十六七。 “你的胡子呢?” “我说头发不能剪太短,剪头的人说一样花了钱,那就把胡子刮了。我还来不及考虑,刀已经架上了。那我也没办法了。” “你把胡子刮干净也好。” “我不要,我喜欢我的胡子,我留胡子的时间,比认识你长多了。”他解开领口的扣子,忙着照镜子,“让你不要亲脖子。现在不知道多久能好,这种天穿高领很热的。” “让他们看见就看见了,又不是做什么坏事,证明你还行啊。” “我不比你,脸皮比较薄。”他习惯性地把头发拨到一边,发梢却从指间滑过去。“我现在没空管你了,先把鸡处理掉。晚上我给汤君炖汤喝,要来不及了。” “你会杀鸡吗?” 叶春彦摇头,“应该不难吧。我看菜场杀过,应该就是割断脖子放血。” 到底还是想当然了。他去厨房拿刀和脸盆,让她帮忙按着鸡。鸡伸脖子要啄她,她一吓,就放它跑了。他抓着菜刀气势汹汹去追,鸡就忘床底下钻。他放下菜刀,拿扫把柄去拨,鸡从对面逃出来,又钻到柜子后面去了。他把手臂伸进去抓,又被啄了手背。 杜秋去房间里搬救兵,把猫放出来,道:“听说猫抓鸟很有一套,鸡也是鸟。”正说着话,猫被鸡打了一翅膀,吓到逃回叶春彦怀里。他急了,放下扫把,脱衬衫,两个袖子一扎,绑了个兜。他猫在门后,不动作,等鸡慢慢走出,屏息凝神贴过去,拿衣兜一罩,总算抓住了。 他大松一口气,让杜秋拿刀,就着鸡的脖子来一下。她不肯,嫌血淋淋的。他就拿绳把鸡绑在阳台上,“说是草鸡,看样子不是骗我的。我明天拿去菜场上。” 一地的鸡毛,他转身拿扫把去扫,猫又溜到阳台上,兴致很高地去咬那根绳。杜秋来不及抱走猫,绳子就断了。鸡踩着阳台的杂物飞到窗口,跳了下去。刚才余老太来拿衣服,窗户就忘了关。 杜秋吓得回头去喊他,“春彦,你的鸡跳楼了!” 叶春彦听了也发蒙,一手抓着扫把就冲来阳台。他还来不及穿衬衫,光是件跨栏背心,吻痕一览无遗,背上还有几道抓痕。杜秋盯着看了眼,才道:“鸡怎么会飞啊?” “鸡当然会飞啊,鸡是恐龙的后裔啊。” 杜秋将信将疑探头出去,跟着叶春彦一起往下看。鸡倒没事,飞到二楼的晾衣杆上,稳稳落地了。在太阳下一抖擞,雄赳赳气昂昂就走了。 有事的是他们。凭空飞下来一只鸡,是一个袖珍式的天降祥瑞。绿化带边上晒太阳的几个老头老太,不约而同抬头往上看。 上了年纪,他们是老花但不近视,一打眼就是看到他们衣衫不整,肩并肩探出头来。叶春彦先反应过来,抓着衬衫往身上披,一面朝下嚷道:“帮我把鸡抓一下!我下来拿。”他背过身去穿裤子,杜秋瞥到他耳朵在发红。 他下去时,鸡已经抓住了。老赵捏住鸡的翅膀给他,“抓牢了,叶先生,回家拿绳子绑一绑。” “谢谢啦,我晚上炖汤喝。你们要一点吗?” 老赵意味深长,对他笑了笑,“不要了,我们消化不了,倒是你,好好补补。” ------------------------------------------------------------------------------------------------------- 以防后面的读者看不到,重申一下设定。叶春彦才 30 岁,按生日算的话到这章还只有 29 岁。(具体请看第二章 杜秋和妹妹的对话)他比隔壁柳二还小几个月。 杜秋比叶再小几个月,虚岁 29,实岁 28,她和柳二都是夏天生日。后文要给她过生日。 第44章 到底是男女平等了,当狐狸精男的也作兴了 鸡跳楼后,当天晚上就做成了菜。肉拿给汤君吃了,汤分成两半,一锅拿来下面条,一锅拿来下馄饨。因为它又顺便戳破了叶春彦的一桩情事,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小区里的老头老太有了一段时间的谈资,每每叶春彦经过,他们都含笑同他打招呼,道:“叶先生好啊,今天家里还有客人来吗?” 叶春彦无言以对,也就低着头,勉强笑笑,快步走了。他这般的反应,也不必再问什么,已经是不打自招了。 事情是什么样的,他们一传十十传百也都知道,至少其中种种细节,还要靠老赵来补充。他就住在叶家对门,又碰见过几次杜秋,可谓是戏院里第一排的观众,自然是清清楚楚,“叶先生厉害的,那个女的一看就有钱,进进出出都是辆奔驰送的。我好几次远远看见,叶先生在车边和她说话。有钱倒还算了,听说她之前还有结婚对象的,不是我瞎说,是叶先生自己说的,还特意找过我,让我别乱说话。搞得我挺不好意思的,结果他们还是好了。也是好笑。” “这么讲叶先生算是狐狸精了,到底是男女平等了,这种事男的也作兴了。” 老赵道:“也不要这样讲,毕竟没结婚,就是他的本事。女的还和男的不一样,重感情。女的带个孩子,再结婚对象总是差一点。男的就不一定了,人家爱得要死,就要做后妈也没办法。叶先生平时不声不响,其实蛮厉害的。” 他们在露天说得起行,不时笑两声,倒也没看见汤君背着书包从旁经过。类似的话,她最近听了不少,每次都是匆匆逃走,像是自己犯了错,面颊烫红。她是从小跟着父亲长大的,突然横插进来一个妈妈,哪怕只是想想,都觉得别扭,像是天生瘸腿的人,治好了腿,反而不会走路。 可她又怕爸爸伤心,虽然她也不是很懂这道理,但在其他大人嘴里,爸爸总是要再结婚的,不然人生就像是一个逗号,总也没个收尾。 汤君整天想着这件事,夜里也睡不好,白天总是打哈欠,老师都以为她病了。她想这样子叶春彦早晚会知道,索性直接去问他,“杜姐姐,真的要当我妈妈了吗?” 叶春彦正在厨房做饭,还没开火,只是调酱料。他脱下围裙,半蹲着,直视女儿的眼睛,问道:“又是外面听来的吗?” 汤君有时候害怕他这样的注视,太温柔,生怕说错一句话就惹他伤心。她低着头,拨弄扣子,道:“你说是不是?” “不是。” “骗人,我看到你们在一起牵手了。她是你的女朋友了。” 叶春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道:“这是两件事,我和她的感情,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不牵扯其他的问题。她也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一个我喜欢又喜欢我的人。我和她怎么样,都和你没关系。” “你不想和她结婚吗?那你想和谁结婚?” 这话自然有敷衍的答法,但他并不完全拿她当个孩子,便郑重道:“我不想和任何人结婚。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或者是谁告诉你的,但我觉得爱是人生重要的部分,婚姻不是。等你长大了,也要记得这点,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不是什么天长地久的事。谁都会离开你,爸爸也会,学会自己过好生活很重要。” 汤君歪着头,似懂非懂,有些烦躁,就伸手去拿桌上的饼干筒,被叶春彦一把拍掉手,“快吃饭了,别吃零食。”她撅嘴,把埋怨写在脸上,“我其实挺想你和杜姐姐结婚的。” “为什么?” “她人好。” “她是很好,可我不喜欢她家里人,结婚了就是两个家庭的事。” “她家里人是坏人吗?” “也不是。不,就是,她爸是坏人,坏透了。要是我和她结婚,他就变成你爷爷。你也不想要这样吧。” “我不知道他有多坏。你也挺坏的,什么都不让我做,什么都不想让我吃,还说我拉琴像锯木头。” 叶春彦恍然大悟,捏了一把她的脸,道:“你说杜秋人好,原来就好在她不管你啊?” 汤君点点头,双手叉腰,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就是故意要气他,“对啊,她每次就给我一笔钱,让我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还让我别和你说。” 吃过晚饭,老赵又来敲门,客客气气送了一盒鸡蛋,寒暄几句才切入正题道:“叶先生最近住着还行吧?其实这里是老小区了,隔音也不好,你们带个孩子住可能不方便,还容易影响孩子睡觉。” 叶春彦会意,接话道:“确实,要是外面有合适的,我也想找找看。” 老赵笑着点点头,便走了。到第二天,果然房东就来打电话,说要卖房,但也不着急,留了两三个月给叶春彦选新住处。叶春彦自然知道是托辞,这段时间来他的风流韵事传得沸沸扬扬,要澄清都无从说起。这一带又都是老年人,清心寡欲的日子经不起他这样的做派,估计是老赵又去告了一状。 不过他本就不想多留,立刻马不停蹄看起房子来。选中了一套两居室,在三楼,虽然房租涨了一千块,但采光格外好,停车场也新,方便杜秋的车过来。他预备下周签约,行李已经收拾起来,杜秋来找他,自然也瞒不住。她问道:“怎么搬家也不和我说一声?” 叶春彦道:“原本想搬好了再和你说,房东要卖房,一直住着对汤君影响也不好。”他没把话说清,但杜秋也明白,今天她过来时,有个老头在她车边站了站,同她打招呼道:“呦,叶先生的专车来了。”虽说是善意的调侃,但总让人不太自在。 “你想过要搬去哪里吗?” “就离这里二十分钟的路,有套房子还不错,已经说定了,不过还没签约,你有兴趣的话,我过几天带你去看看。” 杜秋不做声,只是随手拨弄着柜子上的水仙花叶。冬天过去了,成排的叶与花都栽倒下去,黄腊腊一片。这其实是很不像样的一套房子,之前姑且觉得能忍耐,不过是他住着这里。她点着搁在行李箱上的琴盒道:“你倒还随身带着琴啊?平时也不见你拉。” “确实荒废了,不过琴是我妈给我买的,总要留着。” “你能拉琴给我听吗?” 第44章 .5 如果我们只是亲情, 那你现在又在害怕什么? 叶春彦腼腆一笑,不好意思起来,道:“好久没练了,已经生疏了。” “不要紧,我也就随便听听,你也就随便一拉。”他点头,打开琴盒忙活起来。说是很久不拉,显然不是真话,这把琴一看就是定期保养,也几乎没调音。琴弓刚抵上去,他又停下动作,道:“动静很大,不太好,周围邻居都能听到。” 于是他们拎着琴盒往外走,到了外面一处小公园。这种风水宝地一早就由附近的老人瓜分干净了,能坐人的地方都由不同的团队占据着。只能左顾右盼,偷偷摸摸,打了个时间差,趁着老太太还没来练广场舞,杜秋负责望风,叶春彦在一棵樱花树下拉起来琴。 他拉的曲子并不新,就是门德尔松的 e 小调协奏曲,第一乐章,高音清澈而热切,是海燕飞快掠过起了浪涛的海面,风穿过山崖间狭长的缝隙。旁边闲坐下棋的几个老人也这琴声吸引,围在他们身边聆听。 其中一个等演奏完,问道:“你是在求婚还是在街头卖艺啊?” 叶春彦噎了一下,顺势道:“街头卖艺,先练习一下。” “现在街头卖艺抓得很严的,要考个证才能上岗。你有证吗?” “在考了。” “那你不会饿死了。”老人背着手点点头,似乎很满意的样子,转身就走了。 叶春彦与杜秋相视一笑,很窘迫地跑了。他牵着她的手穿过一整排的樱花树,花瓣纷落在身上。他顾不上自己,先拿下她头发上的花瓣。他道:“我不是免费拉给你听,有个问题想你。虽然这么说不好,不过我是不信你完全没有恋爱经历。我想,总有那么一两个人,对你很重要。” “确实有一个。” “有时你看着林怀孝的眼神,会让我觉得你在想别人。那么我呢?会不会有那么一刻,你想从我身上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杜秋沉默,不敢贸然回话。他像他吗?完全不像,应该说恰好互为倒影。叶春彦是货真价实春天的造物,一棵被砍伤的树,结了疤依旧有生命力向天生长。 他却是忧郁纤细的,水中一轮伤感的月亮。 那一年他跟着导师去华盛顿做项目,她去找他。他开车带她去齐拉,途经一处果园,成片的杏树同时开花,远远望去像是皑皑大雪漫过天际。一阵风过,花瓣飘起,又像是白粉色的火焰随风摇曳。她从车窗外探出头去,看得心醉。 他笑道:“我第一次开车经过这里,就觉得你会喜欢。还好你在花谢之前过来了,我还来得及带你来看。” 他领她进果园,庄园主是个穿格子衬衫的典型白人农民。他们攀谈几句,似乎认识。他拉着她在果园闲逛,用中文悄声道:“我第一次过来时,他还以为我是小偷,差点拿枪狙我。我骗他我是记者,说可以拍点照帮他写篇报告宣传一下。他就让我进来了。” 杜秋道:“骗人不好,你又不是记者,让他空欢喜一场,到时候觉得中国人都不守信。” 他耸了耸肩,抖落身上花瓣,笑道:“那倒不会,校报也是报,不算撒谎。倒是把照片登在校报上,有想来的同学大可以光顾。也是宣传。”他的眼睛形状像是花瓣,两端尖,中间圆,略一做表情便见弯,含情脉脉的。又有那颗泪痣,总像是刻意勾着人去看。 杜秋也下意识看过去,望见他的眼神,又刻意错开。她隐约猜到他要说的话,有些怕,想含糊过去。刚要开口,他却抓住了她的手,抢先道:“我只想说一句话,求你了,听我说完。”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眼带哀求,道:“我们是表亲,但绝不仅于此。每次注视着你时,我都觉得很满足。我想和你在一起,过幸福的日子。” “这是亲情,你小时候和我一起长大,对我有依恋罢了。” “如果我们只是亲情,你现在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快?你在害怕什么?” 她一把抽出手,气得浑身发抖,一层层起鸡皮疙瘩。他却误以为她是心潮澎湃,想去牵她的手,肩上的花瓣落下去,几乎带哭腔道:“我们可以走的,只要不回国,谁又能管我们。” 她一把推开了他,背过身去,道:“还是算了吧。就算不是亲戚,我们也不能在一起。我看着你就像是看着一面镜子,我对我自己都有埋怨和不甘,更何况对你。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别人,但是到此为止了。” “难道你之前对我的好,只是因为你爸让你这么做的吗?难道我们间的感情都是我的错觉吗?” 自甘上流 第31节 “是的,你一厢情愿了。我只是你表姐而已,小时候照顾你也是我爸的意思。”她咽了咽唾沫,强忍住恶心。好在出发时怕晕车,没吃什么东西,不然她生怕自己会吐。 “我没有让你答应我,我只是想让你承认你在意我。我的性格可能是不好,那你只要说了,我都可以改。你说的事,我都能做到。我知道自己有时很讨厌,可我是真的在意你才会换得。我只想让你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我们感情的机会。这几天和我在一起,你不高兴吗?我很幸福啊。” “以后你找到合适的人,会更幸福的。我们在一起不合适,别再继续说下去了,以免我以后看到你的脸就讨厌。” “我不信你说的话。你当然喜欢我,现在不承认,只是觉得外人的看法比我们间的感情更重要。你说我一无是处,其实最虚伪的人是你。”他哽咽了,含泪眼眶中的红是杏花花蕊处的颜色。 杜秋回神,轻轻摘下肩上的樱花瓣,道:“是有一个人,曾经对我很重要。不过算不上爱,更复杂。他很像我,又依赖我。 我偶尔会觉得他应该和我享有同一种命运,彼此相联。所以放心好了,他不像你。而且你估计一辈子也见不到他。”她把花瓣捏在手里,没头没尾说了一句,“樱花好像比杏花更鲜艳。” 叶春彦接话道:“你也来的是时候,再过几天,这些花就都谢了。” “有些花就是因为谢得早,才显得更美。”她把外套拢了拢,疾步从花雨中穿过。到了对面马路,才道:“你请我听了演奏,那我也要回礼,带你去个地方。” 步行在过两条马路,毗邻商业区和领事馆区,有一处服务式公寓,对外只租不售。杜秋领他到六楼。推门进去是全套欧式风格,家具崭新。两室两厅配两个厨房。中式封闭,西式中岛厨,酒柜半满。杜秋道:“酒是送的,不喜欢换掉,这里是全天管家式物业,每周来打扫三次,就别担心会困在浴室里。游泳池和健身房,你下去自己看。” “这个小区挺有名气,有个外号,你听过吗?”杜秋摇头,他淡淡说下去,“这里又叫‘富二代的浦西行宫’。” 杜秋笑道:“挺好的,既然浦西有行宫,以后浦东我也给你早日安排上。能金屋藏娇也是我的本事。” “你有没有想过我不想住在这里?” “你会想的,带你女儿过来住一天,她就会喜欢这里。你想住在哪里,我管不着,不过能改善孩子的生活条件,却为了自尊心拒绝。这样的清高就太虚伪了,你说呢?” 叶春彦无言以对,面无表情盯了她一阵,忽然道:“手伸出来给你看看手相。” 手心朝上摊给他,他虚虚搭着,沿着腕口血管一路朝上摸,又慢条斯理顺下来。他的手心热,一摸就有些烧。杜秋笑道:“你这看手相看得不正经啊。” “不正经才比较准。” “那看出什么了,大师?” “看出你涂了护手霜。”他抬头冲她眨了眨眼。 “真准啊,还有别的说法吗?” “你有百折不挠的决心,当断则断的勇气, 不过有时趋于冷酷。对在意的人很好,可有时关心则乱会让人紧张。” “那对方紧张什么,大师能看出来吗?” “紧张租房子的钱可不是小钱,如果说不在意有点假,如果太在意又伤感情。” “钱要看怎么花,花到在意的人身上就是天经地义了。我也是花钱买个高兴,总不能每次衣服脱到一半去抓鸡。感情线上还能看出什么吗?” 他装模作样摸她的掌纹,指腹摩挲着,密酥酥发痒,“你这感情线看着很错综复杂啊,嗯,之前跑了一个未婚夫啊。现在的这个又是明确的不想结婚的态度。那你是怎么考虑的呢?” “你看不出来?” “预计短期内是不会结婚的,好好享受爱情的快乐和自由,不过家庭的压力也不小,很容易两头为难。你为难归为难,现在这个对象也不可能和你结婚,顶多再举债把钱还给你。” “知道了。”杜秋笑笑,眼神略一黯,“大师还有什么指教吗?” “把眼镜拿出来。” 她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做,眼镜放在茶几上,“怎么了吗?” “怕压坏了。”他一手垫住她的后脑勺,一手压住她的肩膀猛地往后推,压在沙发上,他抬起她的下巴,然后是吻。手滑到背后扯出衬衫下摆,探进去解内衣扣。她腾出的手去解衬衣,他却轻轻按住,道:“不用手也能解开,你信吗?” “不信。”她故意道。 略挑衅一挑眉,他单手撑着上身,腰上借力稳住,探身咬开她衬衫腰间的一颗扣子,接着是裙子上的单扣。裙子松垮垮挂在胯骨上,不急着脱,手只是从下摆探进去往上摸。她停住他的动作,懒洋洋道:“不回房间吗?” 他脱下来她的丝袜,像是剥下鸡蛋上的一层膜,随手一丢,道:“我也挺喜欢这里。最大的好处是隔音,第二大好处是有烘干机。可惜烘干机不能烘干大件。现在洗了床单,晚上我只能睡床垫了。” 第45章 我这一辈子全毁了。我的希望,我的追求,我的理想,全完了 狄梦云新买了一件丝绒外套,剪掉吊牌,也不洗,就穿着新衣服在外面闲逛。她虽然没有好的包相配,但看在她年轻女孩的面貌和首饰上,店里的人总还是热情招待她的。她当然不买东西,只是看,享受灯光迎头浇下的快乐。 她并不愿意回家去,知道母亲又在哭哭啼啼,换在往日,她早就慌作一团,这次却格外镇定。朱明思的事后,杜秋虽然明面上辞退了她,但私下给了她二十五万当损失费。这钱拿来当学费再加上奖学金,够她去欧洲留学了。博士又有一笔工资,再怎么也能支撑生活。 杜秋给机构那边的理由是时间安排不过来,自然不影响狄梦云的声誉。她原本还想再找一户人家当家教,机构刚安排好,还没来得及面试。黄芃就上门来闹了,拉了一道横幅在机构办事楼下面,指名道姓骂道:“狄梦云小姐一边当家教,一边勾引我老公。请你给个交代。” 刚见到横幅时,她吓得脸色都变了。须臾又镇定下来,丢人显眼的又不是她。机构那边要她给个解释,其实暗地里已经在走辞退手续了。好几个群都在议论此事,有同事故意截图给她看。桃色谣言像是蟑螂,打不死又爬得快。越辩白,看客就约起劲。她也不解释,索性一走了之。 随便找了个理由应付家里,说要准备出国的手续,不想太累。母亲倒也相信,就留她在家里温书。但没瞒过几天,横幅就挂在她小区里了。正对着她门口的两棵树上,绑着一道横幅,道:“这栋楼的三楼住着一个小三,专门勾引已婚男人。” 狄梦云直接报警了,故意装不知道,等着他们调监控。折腾了一阵后,终于从车牌号找到了黄芃,双方调解一阵后,走的是民事和解。她赔了三千块了事,洋洋得意着走了。 狄梦云气不过,道:“我就不能告她诽谤吗?” 警察道:“可以是可以,但这不归我们管,你要去法院里,找个律师。我劝你算了,挺烦的,又费钱。” 忍,普通人的求生路。她咬紧牙关回了家。她母亲急着问她情况。她只说是被诬陷的。母亲又气又急,说话颠三倒四,哭哭啼啼,自以为是不得了的人物,翻来覆去就是一句,“怎么会这样,妈也没办法,再找找人帮你想办法。” 狄梦云嗤笑,受够她的惺惺作态,索性坦白道:“不过他们找上我也是有原因的,我之前和她设了个局耍过他。”她和杜秋密谋的前因后果与母亲说了遍,见母亲脸色惨淡,她倒有报复式的快感。 “都是妈妈没用,没教好你。看你变成这样,妈妈真的心疼。你快点把钱还掉。” “凭什么?我凭本事赚的钱,我才不还。我从来没这么好过,以前我活在你的教育下,我痛苦得不得了。现在我想通了,想要什么我就要靠我的本事去争。谁比谁高贵啊?到手的东西就是我的。” 狄梦云甩上门就走了,连着几天花钱添置衣服。一件件装点在身上,她倒也多出几分娇贵的小姐气。 但心里还是苦闷。旧小区人多眼杂,事情早就传开了,她每次回家,都有几个老头老太盯着她窃窃私语。她是身败名裂了,可黄芃也未必会收手。虽然可以找杜秋帮忙,但她认为她们是平等的交情,能应付时,就不想为她添麻烦。 她下意识摸了摸腕上的手链,莫名安心,就笑了。 回家前她买了两打奶油泡芙,并不说什么,只是当着母亲的面搁在冰箱里,自顾自回了房间。老房子隔音差,过了一阵,她就听到外面开冰箱的声音。母亲就喜欢吃这类甜点心,而且只吃特定一家店现做的。以前家里穷,母亲只买两个,吃完了只说太甜,不好,下次不要买。 她冷笑,更觉得母亲虚伪。平日里一面感叹她命苦,一面也不拦着她去做工。现在在看不上她的钱,也不妨碍吃她花钱买的点心。 外面有走路的声音。一双旧皮鞋,穿得根要掉了,踢踢踏踏走进来,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超市老板来了。他原本是雷打不动,来她们家里吃饭的,这段时间为了避风头,就不常往来了。 拉椅子倒茶,喝茶,开塑料盒子。超市老板道:“这个泡芙你还吃吗?不吃我帮你吃掉了。我想你现在也吃不下东西。” 母亲淡淡道:“我不吃,你吃好了。” 奶油馅似乎漏出来些,他边吃边吧唧嘴,“你女儿怎么搞成这样子?以前看她还不错。” “我也不知道。” 沉默了一阵,母亲开始哭哭啼啼,抽纸巾,擤鼻涕的声音。 “你也别哭,哭解决不了问题。我看她是读书读成老姑娘了,憋得慌。现在事情都这样了,干脆早点让她结婚好了。我有个朋友,人挺老实的,要不我下次带过来看看。”他一面说话,一面嗑瓜子。瓜子皮沾在嘴唇上,就用力呸了一声,吐在桌子上。 “我也不知道。” 他还想再说几句话,狄梦云却忍不了,冲出去,随手抄起桌边的保温杯,拿水泼他,吼道:“你给我滚!你再买一辈子牛奶也没资格来管我。” 水浇湿了他左边肩膀,他骂骂咧咧地往吐瓜子皮,想动手又觉得不占理,就把手里的瓜子往地上一丢,甩上门走了。 狄梦云把地上扫干净,又擦了桌子,略不耐烦道:“妈,你也别哭了,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大不了我们搬出去住,这种地方我早就烦透了。反正我现在有钱了。” “你就不觉得你错了吗?你为什么要去招惹人家,现在这些事完全就是对你的报应啊。” “有你这样的妈,才是我的报应。”狄梦云冷冷道:“你为了自己当圣人,拖着我和你一起吃苦。你才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永远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躲回卧室,反锁上门。她母亲则被她的决绝吓到,彻底慌了神。 在成为狄梦云的母亲前,她是狄太太,再往前推,她是小王姑娘。她的世界是一个缩得很小的世界,可以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当姑娘时,她的一切以父母为重心。结婚后,她又绕着丈夫打转。离婚后,女儿就是她全部的寄托。 她对生活是有许多期望的。当姑娘时,她想成为父母最在意的孩子,可下面又有个弟弟。她不过是一道陪衬的影子。结婚后,她希望一种罗曼蒂克的情调,可丈夫是个往地上吐痰的男人。每每失意时,她都会躲进房间里,看书,听歌剧,在幻想里遨游。 要当一个精神富足的人,物质上的贫瘠打不垮她。她这样劝慰着自己,把眼泪一抹,继续过她的体面日子。 她从不开口要钱,甚至必要时把钱掏出去。父亲病重时,女儿连学费都要交不起了。弟弟拿了房子,还是两手一摊说没钱,她宁愿借钱也要给父亲治病。狄梦云那时候才八岁,已经学会做完功课,帮她踩缝纫机赚家用。她流着泪想,女儿以后是有大出息的。 这苦也没有白费。父亲临终前,流着泪说对不住她,下一世不要再当他女儿,投个好人家。 她不信宗教,可那一刻又坚信起来生。这一生的命注定了,享命里没有的福是罪过。可下一世,她要当个坏人,享很多的福。 她是信苦尽甘来的。这世上唯一的坦途,她已经指给女儿了。要读许多的书,成才,当大才。钱倒是其次,为了钱挣破头完全不是正派人的行径。 可谁能料想,她的女儿竟不听她的话,竟然成了个坏女人,而且坏得心安理得。好像她这么多年的苦都是白吃了。这世道怎么会是这样子?钱难道就真的那么好?她不信,气得浑身发抖,又想哭。 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哭,哭得久了,突然又恶狠狠起来,嘴里念着:“我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全毁了。我的希望,我的追求,我的理想,全完了。她怎么能这样?全完了。” 她的泪流尽了,茫茫然一抬头,从抽屉里找出 一盘旧的磁带,放进她用了十年的录音机里。断断续续放出声,是莫扎特的《何处寻觅那美妙的好时光》,她跟着哼起来,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洗了脸,去厨房做饭,又嫌菜不够,出去买了一道酱鸭。她之前就有失眠的毛病,开了安眠药,又怕吃坏脑子,手里积攒下一堆。她拿了十粒,碾碎了拌进酱鸭里,狄梦云最爱吃的一道菜。 她把狄梦云从房里叫出来,说了些软话,也同意搬出去,哄得她愿意吃饭,就给她盛饭。狄梦云没有起疑,只觉得头晕想睡。她等狄梦云睡熟了,再把家里的门窗关上,打开煤气,给自己倒了杯水,吞下剩下的十粒安眠药。 第46章 世界是由他们这一代人亲手缔造的,他绝不会拱手相让 杜守拙在床上醒来,觉得裤裆里微微发湿。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尿床了。 他有前列腺炎,不是太要命的病,只是单纯的难堪。断断续续,淅淅沥沥,脱掉裤子,站在马桶前,大腿微凉,盯着瓷砖,长久的怅惘。小孩子总以为成长是一次冒险。笑话,衰老才是冒险。 熟悉的世界变得面目狰狞,放肆的年轻人像鬼怪般横行。而自制力却像是春天堆起的雪人,逐日消融。他过去能一天只睡三个小时,还精力充沛地工作,现在却连身体都不能控制。 他的父亲当过好几年的赤脚医生,他的童年中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病人。那时候他还太小,疾病对他更多是一个谜,一场隐喻。疾病并不是以病菌或伤口的样式出现在他面前,而是更具体的不受控制的人。那些吐痰的,流涕的,呕吐的,流血的人让他逐渐明白,病人就是无法控制身体的人。 到后来,女人逐渐进入他的生活。每月一次的流血,毫无征兆的怒气,意料之外的怀孕,让他多少把她们与病人归为一类。她们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并不觉得自己轻视女人,只是无法理解。 杜秋是他的大女儿,他对她既是寄予厚望,又是听天由命。她先是他的女儿,然后才是一个女人,他也只理解她作为女儿的那部分。她的孝顺,她的克制,她的勤奋,都让她成为一个好女儿。可她剩下的地方全是不可理喻。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她的软弱,她的仁慈,她的敏感。 为什么女人这么需要爱?她竟然会哭着说他不够爱自己,还会因为崩溃患上厌食症。天方夜谭一般的事,他绝不想要这样的继承人。 他起床,换下湿掉的睡裤,卷起有水痕的床单,拿出红酒洒在上面,再叫来保姆,说床铺不小心被酒弄脏了,让她把这里收拾了,连床垫一起全丢掉。 二十年如一日,他用冷水洗脸,理胡子,然后喝一杯加了盐的温开水,再下楼吃早饭。长餐桌上只有他一人,杜秋这段时间都不回来住,杜时青要睡到十点才起。这样也好,他的家,要有他想要的清净。 他吃饭时,客厅的电视是开着的,雷打不动放新闻,只听时政消息和经济新闻。他已经不再听那些恐怖故事了,或者说是社会新闻。一个老人或是一群老人如何被电信诈骗,如何在公共场所被歧视,如何在养老院遭受虐待。一个接一个愚蠢的失误,毫无尊严的失败,沦为小丑和笑料。对年轻的子女来说,这些故事中听着总是爽快,那些把他们抚养长大的人,年岁渐成,退化成了孩子,在新世界里处处碰壁。 但杜守拙绝不接受这嘲弄,他们脚下的新世界是由旧世界组成的,而旧世界恰恰是他们这一代人亲手缔造的。他绝不会拱手相让。 吃过饭,碗筷留在桌上,自有人去收拾。他戴上老花镜,拿手机处理掉几件公事。近几年他的体力够不上,面谈开会的日子少了,隔空汇报的时候多了。老周前几天听他的话,把家里的几辆车提出去保养了,其实是为了看行车记录仪的里 gps 定位。 杜秋找了个新司机,用得勤,他忍着没反对,就是等着她疏忽大意。看记录,她在外面有了新房子,先前又总是绕着一个旧小区打转。稍微打听一下,单亲父亲带着个女儿,一猜就知道她去见谁。 真是翻了天! 这段时间他自认给过杜秋机会,旁敲侧击,也不见她坦白。朱明思的事是一件,叶春彦的事又是一件。原本想着她去荣达谈判做得不错,能功过相抵,可难保林怀孝的事,她一早就知情。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的,越放着她,她的心越野。杜守拙到花园里散步,山茶花上有枯叶,他用力一掰,把花茎都折断了。 保姆跑过来,让他去接电话,朱明思打来的。他一想起这小子的蠢样,就更烦心,但也还是去接了。只听他道:“叔父,救救我,黄芃惹出人命来了。” 杜秋是叶春彦身边被吵醒的。她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响。他的一条胳膊搭在她腰上,半搂着,她不愿推开,只侧了个身,伸长手臂去够。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她顿时清醒过来,坐起身,又示意叶春彦别说话。 父亲让她立刻回去一趟,话说得很简短,只是道:“你请的家庭教师在医院里,自杀未遂。这件事你去处理一下。” 自甘上流 第32节 她整个人发懵,一条条看来电显示,这几天狄梦云也没找过她,怎么事情就闹成了这样。叶春彦虽然不明就里,但看她脸色,也知道是大事,帮她把外套拿到床边。杜秋来不及解释,急着打电话让小谢来接。 在车上,她大致弄清了眼前的情况。黄芃去狄梦云家里闹事,惹得狄母精神崩溃,开了煤气拖女儿自杀,好在邻居及时发现,送医院抢救。人虽然没事,但事情闹大了,警察都赶了过去。黄芃也被叫去协助调查,朱明思这才急着向杜家求助。但也难保不是他的苦肉计,按理黄芃是没这么大胆子惹事的。 见了面,杜守拙也是愁眉紧锁,对她的口气也近于质问了,“现在警察也在医院,搞不好事情就闹大了。把我们也牵扯进去,弄得议论纷纷。这件事也算是你惹出来的,你的意思呢?” 杜秋倒是不慌。狄梦云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不会信口开河,而且本就是朱明思闹出来的事,没必要让她急着去平。只是看父亲的态度,他已经有了定夺,她只要顺着他的意思就好。她便道:“我没有想法。爸,你准备让我怎么处理?” “要我说。朱明思是肯定有问题,不过他说接下来就离婚了,那责任还是在他的女人身上。到底是亲戚,能帮就帮吧。你花钱给点封口费,让那个女老师别去打官司,把事情平了。” 杜秋先沉默,不愿让步,接着又道:“这件事会不会一开始就是朱明思计划的,上次我让他没脸了,他存心报复。现在事情闹大了,他才急着让黄芃出来顶包。” “是又怎么样?和你也没关系吧。这是他们的家事,别牵连到我们就好了。不管他是什么东西,到底也是你的亲戚。” 他的眼睛忽然一活,睨着她,倒意味深长起来,道:“对了,你这几天都在外面过夜,是一个人吗?” 杜秋默然,不知该做何回答。杜守拙微微一笑,接着道:“其实你和那位叶先生的事,也不用瞒着我。别的不说,他人长得还是可以的。” 她脸上顿时变了色,嘴唇轻轻抖起来,哽了一下,“这里面有复杂的事情。我不是存心瞒着你。” “别解释了,又花钱又花时间还想着办法骗我,一看你就是认真的。不过你拿我当什么?老糊涂了吗?有话不好好说,尽耍小聪明。”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你是我的孩子,我什么时候干涉你的私事?但是你这样子弄得我很难过。算了算了,正好过几天就有个机会,你表弟夏文卿准备回来了,大家一起吃个饭聚一聚。” “他为什么回来?” “我叫他回来的。你最近心思不定,公司的事又多,我叫他回来帮帮你。” 杜秋的手轻轻抖起来,像是冻着了,说不清是气的还是慌的,一个声音在喉咙里卡着。良久,才道:“我知道了。” 话说到这地步,情势再清楚不过了。父亲手边多的是能选的人,不怕她不听话,这次狄梦云的事就是最后的机会,她要干净利落替朱明思把事情掩过去。像是急着要表现的狗,一个飞盘丢出去,她要立刻跳起来去接。 第47章 我这一生全靠勉强,你也是我勉强而来的 狄梦云在医院醒来,记不清先前发生的事。先进来的医生护士,然后是警察。她只是茫然道:“我妈呢?” 其中一名女警道:“你妈已经醒来了,承认她试图谋杀你,然后再畏罪自杀。但是她拒绝说动机,只是翻来覆去讲你毁了她的希望。她那边没办法问口供,只能先来找你。。” “你们要抓她吗?”她战战兢兢问道。头脑还是僵的,好像她母亲要坐牢和她母亲要杀她,是平行开的两件事。 “理清情况后,肯定是要批捕的。具体怎么判,还要看法院的裁决。不过这种血亲案子,就算你出谅解书结果也不会很理想。” “我不起诉她也不行吗? “不行,她这样已经算是谋杀未遂,就算你不起诉,我们也要提起公诉。而且她还是开煤气自杀,影响公共安全。” 狄梦云长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像是站在甲板上吹海风,就听到耳边嗡嗡作响,其他声音全没有了,人一阵一阵往上飘。她眼看着要倒,警察急忙叫医生。安慰的话说了许多,好不容易见她稳定下情绪,才开始问她口供。 警察道:“你妈妈平时和你关系怎么样?事先有吵架或者打架吗?” “完全没有,她对我挺好的。有时候生气了也就哭一哭。”其实她也记不清相处的样子了, 但这么说出口,就当是事实。 “那她平时精神状态怎么样?”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狄梦云下定了决心,去精神病院也好过去坐牢。她摇了摇头,道:“不怎么样?她有些神经质,有时会一个人在家喃喃自语,她学校里的同事也觉得她奇奇怪怪。” 之后的口供就顺着这个话题发挥,她竭力把母亲塑造出一个极可怜却不可恨的人。身边的人都腆着脸占她便宜,她也不急不恼,宽容为大。别人打了她左脸,她还把右脸凑不上去,既然没有信教,怎么看都像是精神失常。 警察四处走访,问街坊领居和学校的同事,也证实她的一番话。狄母平时确实古怪,为人清高,却又和一个超市老板厮混。上一任丈夫欠了几十万,她也一声不吭全还了。弟弟拿了家里的房子,她还任劳任怨照顾老人。明明比谁都缺钱,却却最恨人提钱。在学校里她帮被人代课,有时候同事感谢她,送礼物给她,她立刻就翻脸。 警察把她扭送去医院做鉴定,确诊是偏执型精神分裂。狄梦云知道这个结果,倒是暗松一口气,立刻走手续,送她去精神病院。 事情这么一收场,倒成了奇情故事,没有谁是真正的坏人。狄梦云却不认,知道是权宜之计,格外清楚这些都是朱明思夫妇惹出来的事。就算她母亲真有病,也是他们逼疯的。她面上不动声色,却是恨透了,手攥紧成拳头,新做的指甲断进肉里,血流出来,也不觉得痛。 警察走后,杜秋来看她,拎着不少水果,笑容满面。可不知为何,看到倒生疏了。她洗干净水果,搁在床头柜上,道:“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谢谢你来看我。” 她不说话,只是踱步到窗边,像是被阳光刺痛,微微眯起眼。原本狄梦云住的是个四人间,是她花钱换到单人间。她轻轻道:“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是我没有考虑周到,让你变成这样子,钱的方面我一定会补偿你。”狄梦云的心略微沉了沉,因为这是谈判的口吻。她继续道:“你之后要什么打算?” “我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的,我要去打官司,打一年,打十年,我都要打下去。我已经联系了同学,她是写自媒体的,愿意来采访。我就要把事情闹大。” “你又何必这样呢。你还年轻,别耗在这种事上。” “那你觉得是我的错了?” “不,是我的错,是朱明思的错,你完全是受害者,是我把你牵扯进这些事里。你的身体也不好,这样和他对峙也伤精神。你把事情闹大,他也可以动用舆论压力,给你泼脏水。” “你不准备帮我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应该先冷静一下。” 狄梦云冷笑两声,道:“那你就是站在他那边了。其实你早说就好了,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事已至此,我再说什么都很虚伪,我只是希望你以后的人生别被这事影响。我不会这么放过朱明思,我只是想请你再相信我一次。这次先忍一忍,以后我会想办法。” “你是真的这么想?还是来当说客了?这是你的意思吗?” “这是我的意思。” “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呢。”她侧过身去,苦笑道:“在认识你之前,我只有一个愿望,当一个好人,过完这一生。我拼命读书,认真工作,勤工俭学,洗衣做饭照顾我妈。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拿了一个包,他说是送我的,这就活该我家破人亡吗?是不是你们上等人轻轻弹一弹手指,我们的世界就活该天翻地覆。是不是我的尊严活该被你们践踏?” 杜秋不做声,只是抱肩而立。狄梦云怨恨她的沉默,近于一种轻蔑。她讥嘲道:“说实话,我不信。不是不信你的承诺,是不信你的决心。你今天也不是自己想来,你爸逼得吧。你这个性格,怎么和人斗。” 病房外一对鸟飞过,叽叽喳喳。太阳光照在杜秋脸上,却照不出丝毫血色。狄梦云疑心话说的太重,先是愧疚,然后又恼火起来。她们算什么关系?丫鬟有什么资格同情小姐?以为她们是平等的朋友,全是自作多情,活该她倒霉。 揪着被单,她又蓦地冷笑两声。杜秋以为是笑她,自然也待不下去,便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一整夜,狄梦云都辗转反侧。闭眼一个念头,睁眼又变了心意。她恨自己无能为力,想着鱼死网破,又觉得应该来日方长。她起先斗志昂扬,一定要搞垮朱明思,之后又虚弱起来,明白他们是天差地别。她要报复他,是要敲髓洒膏 。他要回击,倒是轻轻一弹手指。她恨起自己来,之后又恨杜秋,最后恨着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钱的把戏。 白天一到,她就办了出院手续,思前想后,还是谢绝了朋友帮她撰文讨公道。母亲送精神病院,行李是她收拾,把她平时最喜欢穿的几件衣服都带去,想让她高兴。最后见了一面,母亲又吵又闹,护工在旁拉着,医生说等治疗过了一阶段,她可以来探望。 家是回不去了,邻居知道了她的事。见了面,对她都笑眯眯的,格外客气。她怕他们的同情,整天待在咖啡馆里愣神。杜秋发消息过来,感谢她没把事情闹大,想和她再聊聊。她直接把她加进黑名单里,手一挥,打下了桌上的咖啡杯。 旁边的顾客朝她看了一眼,反应平淡,又低头继续在笔记本上打字。大城市就是这点好,可以自由自在地发疯。谁也管不了她。她把杯子的钱赔了。出了门,她落在地上的影子晃了晃,却还是抬头挺胸,往回家的路上走。 杜秋回家向父亲复命,正好是饭点,便留她吃晚饭。菜里有一道鱼肉春卷,按人头算菜量,杜秋咬了两口,扭头就去洗手间吐了。杜守拙也吓坏了,以为菜不新鲜了。过了一阵,她才脚步虚软着出来,道:“别怪他们,是我不好,今天胃口差。” 杜守拙脸色微变,知道她是情绪坏到旧病复发,颇有种怒其不争之感,又怕她自暴自弃,病情加重,便道:“你看着脸色不好,这段时间就少去公司,在家休息吧。” “不麻烦了。我在家也碍事,我出去住。” “我话还没说完啊?” “我不想听!你说每一句话不就是为了让我捧场,说万岁万岁嘛。我还不够配合吗?”她突然吼起来,把杜守拙也是一吓。他嗫嚅道:“我没这个意思,你也别生气,我是关心你啊。” 杜秋冷笑两声,抓着外套,夺门而出。杜守拙追着她背影,嘟囔她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杜时青坐在边上,怕他迁怒自己,只低头吃菜。 上了车,杜秋一句话也没说。小谢立刻往叶春彦家里开。叶春彦也在吃饭,见她来,立刻添一副碗筷,又皱眉道:“你脸色好差,吃不下的话,先休息一下。” 因为孩子在场,她便摇头,装无事,用筷子一粒一粒夹米吃。汤君的眼睫毛上下扇着,似乎觉出了不对劲。叶春彦看不下去,扶她回房休息,“你身体不好,到底在勉强什么?” 她不肯躺下,也不承认生病,只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嘴边含着一抹笑,“我这一生全靠勉强,你也是我勉强得来的。” 话说完,她又去洗手间吐。 叶春彦拿温水给她漱口,带些强硬劝她在床上休息。她更倔强,越说脾气越坏,起身就往房间外走,到了客厅要拿车钥匙,“我睡不着,你别管我。我没事,我要走了。” “不准走,你就当我有病,别乱跑了。”他把门口拦下她,一把抢过车钥匙,打横把她抱起回了卧室,往床上一放,飞快脱了裤子,盖被子,掖被角,又把拖鞋丢远些,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道:“我信不过你,要在这里看着你,你好好睡觉。” “你走开,看着你的脸,我睡不着。” 叶春彦轻轻一笑道:“看来是我太丑了,影响你了,以后我找个纸袋子套住头。” 第48章 我想见你,我想一醒来就见到你 杜秋又气又笑,折腾了一阵,坚持要去包里找安眠药。叶春彦劝她别吃,拗不过,就把药片掰一半给她。药效发作,她半梦半醒,越睡越累,感觉像是在空中飞着,时高时低,总像是要跌落。 她在梦里一跌就惊醒了,房间里关了灯,只是门后还透出些光来。叶春彦正守在床边,借着洗手间里的一盏小灯看书。他放下书,用手摸她额头探体温,又把泡腾片放水里,哄孩子一样劝她道:“甜的,要不要喝两口。” 她不愿辜负他的好意,喝了两口,胃里还是翻江倒海,岔开话题,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他把封面给她看,是一个日语书,介绍藤田嗣志旅法日本画家,擅长裸女和猫的生平和画作。他笑道:“这人最擅长画裸女和猫。上次吓死我了,汤君拿着这本书看得起劲,说画的很好,在临摹。我还以为她翻到了人,原来是在画猫。” “你的日语是什么时候学的?” “小时候就会了,我妈教的。法语倒是大学的时候凑合着学了点。” “汤君也会吗?” “会一点,她之前想看一本折纸书,看不懂。我就教了她一些。毕竟汉字多,学起来很快。不过她只会训读,音读很差。” 杜秋强打精神,坐起身道:“这孩子很聪明,要是有机会我看看能不能把她转到好学校去,别辜负了。” “她是不着急,先顾好你好自己吧。”他接过杯子,又去外面盛了一碗菜粥。粥是温的,估计是一直在电饭煲里保温,像他一样,时刻候着她醒。他没把勺子给她,自己捏着,一勺勺喂她。她起先觉得别扭,吃了两口也就释然,含笑看着他把粥吹凉。 她背靠着鹅绒枕头上,枕套是纯白色的。一片片云朵,一片片柔软的心。她见过一切张牙舞爪的男人,花招百出在她面前炫耀。钱和权,绅士风度,异国情调,博学广闻。念诗,看画,品酒,聊车,一切璀璨的光都抵不过昏暗卧室里喂她喝粥的一只手。好像命中注定她就该得这病,就为了得到他此刻真心的照料。 喂了小半碗粥,见她依旧没胃口,他劝道:“你该去看医生。” 杜秋道:“该让医生来看我。” 这倒不是气话,第二天早上她打了个电话,到中午就有位于医生过来,开了氟西汀常用于治疗焦虑和抑郁的精神药物,又坦白道:“这病是心因性的,还是要以情绪疏导为主,建议您去找一位心理咨询师。” 话说到这地步,叶春彦多少也猜到了缘由。杜秋本就不想瞒着他,便把设计朱明思,委屈狄梦云的前因后果,与他一一说了。她道:“这件事确实我的错。”她想起狄梦云最后的那个眼神,是真的恩断义绝,拿刀从骨头上剔肉的冷。 叶春彦沉默了一阵,才道:“你不是个好人,但当不了坏人,所以显得可怜了。太想面面俱到,只会越做越错。想当你爸爸的好女儿,你要牺牲别人的感受。想随着自己的心意做事,你就会失掉继承权。” 她苦笑道:“现在我是两者都失去了。我爸把夏文卿叫回来了,这就是让我和他竞争的意思。” “你准备怎么办?” “没办法,静观其变。我也知道了我们的事,估计还要再找你一次。” “你需要我对他客气点吗?毕竟是你爸爸。” “他对我都不客气,你随意就好。”杜秋轻轻叹气,他完全是顺着她的心意来。她却更担心。初见时的倔傲轻蔑,是他的本性。现在的温和可亲也是他的本性。他是个亲近之后,就把底线放得极低的人,能以宽和的心一味容忍下去。可正是这样的人,一旦彻底失望,走的时候就更是毅然决绝。他如今的好,让她担心起自己以后会得寸进尺。她道:“如果有一天你讨厌我,我不会怪你,这个世界上我最痛恨的就是我自己。” “你累了,好好休息吧。我现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待着,接下来我和我一起住吧。不过有一样,我做什么菜你都要吃,不能挑食。” 午饭是排骨萝卜汤。叶春彦特意把碗端到她面前,盯着她吃。她喝掉一半就说饱了。他计较得很,道:“没有到一半,给你了放了五块萝卜,四块肉,你只吃了两块萝卜,一块肉。” 她哭笑不得,只能再动筷,一口气把汤喝完,拿空碗底给他看,带点炫耀。他也一本正经夸她,说真厉害。她也不能总躺在床上,他们饭后去散步,绕着楼底下打转,沿路遇到好几个女住户遛狗,都特意过来与叶春彦问好。 等人走后,杜秋笑道:“我真是占你的光,平时都没那么多人和我打招呼。” 他道:“还行吧,还有三四个今天没碰上。” “这么风光?你就不怕我吃醋。” “只怕你太得意,想着我还放心不下你,睡着也要笑醒。” 自甘上流 第33节 “我看你才得意。” “一向如此。” 这话没说错,他对她的好确实让她欣喜。就这么衣不解带照顾她,清粥小菜做上四五样,连哄带骗劝她吃东西。她有时能吃,有时会吐。他忧心忡忡看着她,拿热毛巾帮她擦脸擦手,扶她上床先休息。 汤君也担心她,端着盘子进她房间吃饭,时不时夸张道:“这个很好吃的,你要吃一口吗?”学校里教了折纸,她不写功课时就折千纸鹤,拿根线串起来,挂在她灯上,许愿她早日康复。 有一次她坐在床边,很认真对杜秋道:“我今天在学校里听了个笑话。很好笑,生病的人心情不好,我讲个你听啊。”杜秋起身,耐心听着。她刚开了个头,就自己笑起来,也忘了该说什么,就继续道:“刚才不算啊,我重新再说一遍。” 这个很老的笑话了,杜秋听过不止一次了,但她还是笑道:“很好玩,你去说给你爸爸听。” 叶春彦听完笑话,又来找她,面无表情道:“她那个笑话太老套了,我给你讲个好笑的。就从前有个傻子,别人问他什么他都说没有。后来呢,他遇到一个熟人,和他说了一句话。”他顿了顿,眼睛往一侧斜,似乎思索着什么。 “就说什么?” “诶呀,我忘了。你有听过这个笑话吗?” “没有。”她立刻反应过来,轻轻在他手臂上拍打了两下,笑道:“你这也叫讲笑话?真无聊,和小孩子一样。” 叶春彦由着她打,然后把粥端过去,“笑话嘛,只是让你笑了就好了。先吃点东西,我再认真给你说个笑话。” 从始至终,他只是关心她的病,并不问发病的原因,或许他也隐约猜到了些。但她感激他的沉默。 杜秋得病,是被父亲刺激出来的。她毕业回国来,刚与夏文卿划清界限,本就伤感。又要瞒着家里,只说是和大学同学分手。杜守拙也不起疑,只急着把她丢进公司。他对她寄予厚望,常当面说要退休。她自觉责任重大,从基层做起,积攒经验,给出种种提案,想要大刀阔斧搞改革。 他起先还劝她别操之过急,之后逐渐不耐烦。最后索性当众给她难堪,在五人的内部会议上,他骂她道:“你读了这么多书,一点都没进脑子里。真以为自己都多厉害。要不是我给你铺路,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脾气比本事大,手段不硬,嘴倒挺硬。” 她当场就红了眼眶,强忍着没离场。事后,所有人都当无事发生,照旧对她毕恭毕敬。她见他们礼貌,只觉得是虚情假意。忍不住自轻自贱,又觉得被人看了笑话。起先她还能保证基本饮食,但情绪上负担越重,胃口越坏。她很快悲痛欲绝,时不时坐在地上泪流满面,每天只能喝汤,吃两口稀饭。医生请到家里,确诊是神经性厌食症。 父亲担心她,又顿觉荒唐。她竟然为这种小事就痛不欲生。他假装和颜悦色,到她床前询问缘由。她只是流泪摇头,缄默不语。知道一开口,必然遭到反驳。他的眼神越是失望,她的病情就越重。 子女对父母有完全的信赖,但父母全无义务回应以爱。她回想过去种种小事,心灰意冷。她是一个局部的人,只能得到局部的爱。世上众生忙忙碌碌,无人有闲暇给她全心全意的爱。她只够在得胜时被爱,她又想起母亲,因为时隔已久,将她想象得柔情动人。又想起她的临终嘱托,在病床前拖着她的手道:“你要好好照顾这个家,也要照顾自己。不要像妈妈一样。你要有自己的人生。” 这终究是病人言语,矛盾得厉害。既用一条责任的链子把她拴在家里,又期盼她身姿轻盈飞向自由。她想起夏文卿,更是泪流满面。 情况一路往下走,她只能喝下清水,被送医强制治疗。三个月勉强康复。父亲却已不再信任她,拿她当玻璃做的娃娃,嫌她不够刚毅坚强。他们的位置颠倒,她之后多了手脚冰凉的后遗症,处事格外谨慎。他则担心后继无人,对她训斥调教,愈发频繁。 杜秋在梦里见到临终前的母亲,睡得不安稳,在床上醒来,背上一层冷汗,习惯性向旁边看,叶春彦不在。她急急忙忙穿着拖鞋去找他,他在厨房倒水喝,见她慌乱的样子也是一愣,道:“怎么了吗?” 她仔细看了看他在灯下的脸,暖洋洋的,又有些陌生。她道:“没什么,我想见你,我想一醒来就见到你。” 他点点头,似乎是很谅解,只微笑道:“你是想睡一会儿,还是在客厅走走?” “我的脚很冰,睡不着,你帮我暖一下。” 他朝里面瞥了一眼,怕孩子听到,脸有些红。这话好像是很寻常的,让他这么一反应就不同寻常起来。他进了卧室,掀开被子一角躺进去。她的脚蹭着他的小腿,确实凉,他环住她的腰,笑道:“你的脚好冰啊。你以后要不要睡前泡个脚啊?” ”我才不要。泡脚,高尔夫,养鲤鱼,是中年企业家三件套。” 他笑而不语,手沿着她的后腰一路往下顺,在大腿上停了停,不带什么情色意味,道:“好像把你喂胖一点了。” “这里本来就是有点肉的。”他的手很热,几乎算是烫,掌心托着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那很好,你的腿细到我都担心你坐椅子上会屁股痛。”他的手又绕回她腰上,在后背轻轻抚了两下,像是哄小孩子睡觉。她把头往他胸口压了压,枕在他手臂上。他倒是还用那牌子的柔软剂,甜甜香香的花味。她像是沿着一条开花的小径走着,一路走到梦里。 凭借极大的意志力,杜秋勉强算是康复了。她强忍着恶心吃饭,从一开始只能喝半碗汤,到后面基本能吃小半碗粥,两道素菜,一块肉。因为汤君在家,杜秋不愿让孩子太忧心,露面时便总是强作欢笑,很和气地问她学校里的事。 汤君起先还有些拘束,时间久了,也成了习惯。放学一进门,就找杜秋聊天,兴冲冲道:“我同桌的爸爸昨天带回来油封鸭的比萨,她说很好吃。这是怎么做的啊?把鸭子浸在油里吗?” 杜秋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喜欢的话,我们明天去吃一顿吧。叫上你爸爸,我本来就欠着他一顿饭。” 叶春彦本是极力反对的,但杜秋已经答应了汤君,劝他别让孩子失望。她又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身体,便道:“我这几天闷在家里也难受,出去走走也好。不管我吃不吃得下,看你们吃得好,我也胃口好。” 于是还是出门了,找了家法国餐馆。就在商城里,离叶春彦住的地方不过步行二十分钟的路。沿路汤君还看到冰激凌店,站在店门口多瞅了两眼。店员立刻招呼起来,对着杜秋道:“给你女儿买个冰激凌吃吧,我们用的是新西兰进口的牛奶。” 杜秋笑道:“还没吃晚饭,我怕她伤胃,我一会儿过来给她买。”叶春彦在后面,听到了这番话,略有些诧异,但并没有说什么。 第49章 我忙着喝西北风,顺便看看电线杆上的广告,有没有富婆重金求子 菜是杜秋点的,问过叶春彦的意见,他自是全无意见。甜品是由着汤君的心意添的。他在旁边给女儿递眼色,让她给别多叫。但菜还是叫多了,虽然是三个人的量,但其实只有两个人吃,又有一个是孩子。 汤君吃到了油封鸭,却并不喜欢,醋栗拌着的色拉也嫌酸,都拨给叶春彦。杜秋更是没有胃口,只是拿刀切摆盘的芦笋。切成三段,一段一段吃了。叶春彦看不过去,端起盘子把菜拨到自己这里,“你吃不下就别勉强,也别喝水了,胃空着容易泛酸。我帮你吃了就好。” 盘子里有她咬过一口的鱼肉,他没在意,就着咬痕吃下去。杜秋说不出感谢的话,只是托着腮,凝神看他吃饭。因为她的目光,他故意吃得津津有味,等了片刻又道:“有胃口吗?能再吃点吗?” 杜秋仍是摇头,他就想给她叫了碗汤,劝她姑且喝几口,熬过今晚。他正看着菜单,从后面走上来一个平头男人,很热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叶春彦,我刚才看背影就想是不是你。没想到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了。” 叶春彦笑笑,有些敷衍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孙宏阳,这是杜小姐和我女儿。” 孙宏阳有一套笨拙的五官,长在一张猴样的脸上,气质上很浑浊。说憨厚,总带些狡猾。说机灵,又有些傻样。 他盯着他们的盘子,笑道:“这里的菜是有点贵,你们也不用分着吃。周三中午有工作餐优惠,你们可以这时候过来。” 杜秋一挑眉毛,笑起来,扭头对汤君道:“你不是想吃冰激凌吗?外面那家店可能关门了。你在这里点也一样,你自己去点吧,和他们聊聊天,记得我们的桌号。” 汤君蹦蹦跳跳走了,她这才转向孙宏阳,道:“看来孙先生平时常来啊。有什么推荐吗?” “我之前来的比较多,现在是吃腻了。他们换了个主厨,水准就不如以前了。要说推荐的话,还要看是谁请客。如果是客户请客,那可以试试这里的海鲜。如果是叶同学请客,那就不说好了,有几道小甜点还不错。” 杜秋的笑意更浓,叶春彦不愿惹事,立刻插话道:“你有事就先走吧,她今天心情不好。”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叶同学。女朋友心情不好,你要多哄哄啊。你做错什么惹她不高兴了?” “他开玩笑的,我心情挺好的。还没请教,你在哪里工作?能不能给我一张名片?”他掏出一个镀银的名片盒,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没递给她,只是让她看了一眼。想来名片的用料不错,舍不得随意给人。名片上的职位是发展银行信贷科副科长。她漫不经心道:“年轻有为啊,三十岁已经提科长了。虽然是副的,那也比普通职员好。” “也比无所事事要好。倒不是我自卖自夸,银行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比外面企业要稳定,又比体制内有前途。毕竟男人还是要以事业为重。对了,叶同学现在在做什么?他被学校开除后,我也好久没联系过他。” 叶春彦嚼着鱼肉,头也不抬道:“在喝西北风。顺便看看电线杆上的广告,有没有富婆重金求子,让我能吃软饭。你看她像富婆吗?” 杜秋在下面踩他的脚,让他别做声,继续道:“别理他,他这人就有点奇奇怪怪的幽默感。孙先生,我最近准备到银行办一些业务。不知道我到时候能不能来找你?” “小额业务的话,其实找谁都可以,你找个工作日去银行,他们会很详细帮你介绍的。” “确实,我也就是一笔小钱,找谁都行。” 叶春彦在旁哼了一声。杜秋又踩他的脚,面上关切道:“春彦,你怎么了?” 他扶着头,有气无力道:“不舒服,肚子疼。” “你肚子疼,干什么捂着头啊?” “病灶转移。你没听过吗?”叶春彦扭过脸,不愿正眼看她。难得见他耍脾气,颇为新鲜,她心里倒亮了亮,但没笑。孙宏阳见他们闹别扭,还以为是自己的本事,寒暄了几句,就快步走了。 杜秋道:“他走了,你肚子不疼了吧。你还真是个好人,放心吧,我不会吃了他的。先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招惹上这个蠢货的?” “很小一件事。我和他一个宿舍的,他家里有点钱,又喜欢装模作样,买了一堆球鞋,整天走着走着开始做投篮姿势,我说他是不是脑子里有水,要跳一跳甩出来点。后来就吵起来了,越闹越僵了。” “为这么点小事还记仇?他也够小肚鸡肠的。” “还有就是汤雯以前在学校里很出名,他也追过她,又去宿舍楼下表白,弄得很轰动,结果当场被她拒绝。后来她和我结婚,他估计接受不了。” 杜秋笑道:“他可真够无聊的,我都能接受你们结婚,他算什么东西,就还接受不了。”叶春彦低下头,灯光在眉骨下面打出一片阴影,眼睛沉默在里面。 话说完,汤君也回来,她没加单,对杜秋道:“我刚才在别人桌上看了一眼,他们点的菜都没有我们多。我觉得再加也吃不下了,冰激凌带回去就不好吃了。不能浪费。所以还是下次让我爸爸买吧。” 杜秋微笑,觉得她很乖巧。叶春彦也笑道:“你想多了,我不会给你买的。甜的吃太多,人会变笨的。” 吃剩的菜打包带回了家,连餐前面包都没放过。他们提着袋子经过孙宏阳面前时,他露出一丝会心的假笑,显然是嫌他们寒酸,竟然还连吃带拿。他道:“叶同学,下次有空一起吃饭啊。我请你。” 叶春彦没理睬,拉着杜秋快步离开。她自不是和蔼可亲的人,现在又在气头上,难免要拿孙宏阳开刀。他甚至能猜到就是这两天的事,因为杜秋脸上多了一丝红晕,仿佛连精神都好了些。 她肯定是有了计划。但她既然没开口,他也不方便劝,从他的前科看,他确实没立场劝她宽容。尤其她还是帮他出气。 他们晚上照例还是一起睡,汤君也是见怪不怪,她这个年纪多少明白了,一男一女睡在一起未必会有孩子,所以也不担心。叶春彦洗了澡,也不见杜秋在卧室,倒是客厅的灯亮着。他走出去看,见她把打包的菜从冰箱里拿出来,就着塑料盒吃。似乎是饿了,她今天本就没吃多少。 叶春彦见她直接吃冷的,有些慌了神,赶忙道:“别这样啊,你去拿个碗,我来擦桌子。”酱料是浇在肉上的,在桌面上滴滴答答淌了一片。 杜秋也恍惚了,就当着他的面拿手指抹嘴边的油,见桌上全是油印子,就端着碗到厨房,蹲在垃圾桶边上吃,随口开玩笑道:“我还第一次蹲在垃圾桶边上吃饭。我破产都不至于这样。” “我可以没让你蹲在垃圾桶边上,我是让你拿个碗。”叶春彦哭笑不得,拉她上餐桌,她不肯,别扭起来。他就拿了碗,一样蹲在垃圾桶边上陪她,“别吃太油腻,不然胃里更难受。”他把中午喝剩的粥立刻热了,舀了几勺到她碗里。杜秋点头,又嚼了几口肉,并不细品滋味,只是单纯的吃,“你好像不太乐意我和你的老同学谈谈。” “这是小事,我不在意。你现在要烦心的事够多了,没必要这样。” 杜秋冷笑道:“他不给我脸,这事也就是算了。可他不给你脸,算什么东西啊。对你指指点点的,也配?” “随你高兴吧。你还是多关心些自己的身体。” 本以为第二天杜秋的病会反复,不料她起了大早,特意从外面咖啡店买了早饭,在餐桌上等着他们一起吃。她似乎是完全好了,一面给汤君热牛奶,一面对他道:“我今天去孙宏阳的银行里存点钱,你放心好了,我有分寸。” 叶春彦不置可否,只是上下打量她,说不清她的精神是强打起的,还是从身体深处迸发出来的。她是个靠斗志支撑的人。他几乎要把她想成一只野兽,再深的伤口,到捕猎时都不会流血。 小谢接杜秋去公司,就顺路送汤君上学。在车上,汤君忽然对着她,极严肃道:“姐姐,你真的很漂亮。” 杜秋笑笑,倒有些不知所措。她今天没怎么化妆,气色并不好。她问道:“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个?” “我看到你昨天偷偷吃东西,你是不是在节食啊?平时都不吃饭。不要减肥,你已经很漂亮了。对不起,我以前叫你阿姨是因为你比妈妈年纪大。我以后都叫你姐姐。” “谢谢你,我很好。过几天我带你出去,请你吃东西,你别告诉你爸。”她微笑,心中对家的幻想又活泛起来。无外乎是温柔可敬的丈夫,伶俐懂事的孩子,种着双色月季的花园。落地窗打开,风吹进客厅,笑声飘散出去。 发展银行是下午五点关门,杜秋提着钱四点半进去,办理存款业务,两个行李箱拖进去,里面是两百万现款。这样大额的存款必须当面点清,而且不能不受理,准点下班肯定是来不及了,银行的柜员只能立刻拿验钞机来。 她早先又从其他账户上转了四百万,凑齐六百万。支行行长亲自来接待,领她去贵宾室,挑定制的银行卡和纪念品,又叫业务员进来,劝她道:“这么多钱单纯存着不划算,我们有一些比较好的理财产品,您要不要看一下?” 杜秋装模作样听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们是不是有一个叫孙宏阳的人?他认识我男朋友,昨天和他诉苦,说你们银行绩效不好,全靠他们信贷科撑着,所以我来存点钱,帮你们渡过难关。理财产品就算了。” 行长怔了怔,组织了一番措辞,才道: “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估计是喝多了。” 杜秋笑道:“这我不清楚,可我看那天没喝酒啊。他是内部人士,你们也是内部人士,我也不知道相信谁比较好。” 该说的话说完,她便不多留了。车就停在外面,行长特意叫了孙宏阳来送她。他毕恭毕敬帮她拉车门,头低着,不敢看她。杜秋笑着道谢,问道:“现在方不方便给我一张名片?” 孙宏阳急忙从口袋里拿名片盒,手上都是汗,盒子没拿稳,落在地上,他再慌乱去捡。杜秋从他手里接过名片,说道:“印得真漂亮。”她并不收,只是还给他,再上车去。 之后两天,杜秋又分批把钱转走了,只在账上留二十块,留着这个账户。到这时候整个支行都已经清楚了她的身份,福顺的大小姐,千载难逢的大客户。当天,行长就把孙宏阳叫进办公室,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又问他到底是怎么得罪的杜秋。 孙宏阳支支吾吾道:“我当时也不了解情况啊。没想到他们这么敏感。” 行长摆摆手,让他出去。他在走廊站定,汗如雨下,忍不住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他的副科长本就在考察期,这样一来,未必能保得住。自然是后悔的,何必图一时的嘴上舒服。本以为叶春彦一辈子都翻不了身,怎么就鲤鱼跃龙门了? 他忽然想起刚入行时,前辈给他的忠告,“在银行做关键要会看人,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大客户。有钱人不一定穿的好,也不一定脾气好,说话做事和普通人都差不多。只是有一样,他们看着总是一副心烦意乱又强忍的样子。” 他终于想起,那个晚上杜秋经过他桌前时的眼色,算不上多愤怒,也不至于多轻蔑,只是淡淡的倦怠和烦躁,像是火柴烧到头时的火光,一亮,就灭下去了。可单是这残留的温度对他也是烧灼的。 叶春彦一连接到孙宏阳好几个电话,他都直接掐断了,并不是不屑一顾的意思,实在他无话可说。他并没有羞辱孙宏阳的意思,但也不能做出任何保证。 杜秋倒是消气了,活泛了不少,还开玩笑道:“我真是吃亏了,明明存够五百万还送个高压锅,忘记去拿了。”叶春彦没搭腔,只是望见她的笑,多少觉得陌生起来。 第50章 在床上求婚才容易成,说不准你可怜起我,就同意了 夏文卿的飞机是下午三点到,杜秋故意推脱,不去接他的机。虽然她已经能照常去公司了,但还随便找了个由头,留了半天待在家里。 自甘上流 第34节 父亲那边的不满她已经不去多想了。能躲一天是一天。她和文卿也有五六年没见了,难说他变成了什么样子,男人都是很容易发福的,兴许他已经胖得不像样了,成了一个心平气和的肉粽子。 叶春彦近来为了陪她,咖啡店只开到中午。她自然过意不去,又确实珍惜和他独处的时候。房子有上门家政,可叶春彦嫌他们打扫不够仔细,吃过饭,他就把地重新拖了。她本想帮着擦桌子,被他叫住,道:“你别管了,你这是越帮越忙。就坐在沙发上歇着吧。” 无所事事也是一种福气,平白享受不来。她开了一袋核桃,拿核桃夹子一枚枚夹过,把肉剥出来。 说来也奇怪,她就是喜欢看他做家务,忙前忙后,洗衣做饭。他平时是个很少言的人,就这时候话最多,近于唠叨了,他洗过手,坐到她身边。她把核桃肉拿给他吃,忽然道:“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像结婚的小夫妻?” 叶春彦道:“那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他来不及把话细说,因为外面门铃响了,他便急着去开门。 门口站着个年轻男人,比他略矮小半个头,容貌端正清秀。叶春彦望着他的脸,怔了怔,因为他长得与林怀孝有几分相似。但生了更别致的一双眼,似笑非笑,弯如弦月,底下还有一颗小痣。 “你好,我叫夏文卿,是杜秋的表弟。”他向叶春彦点了点头,并不握手,只径直入内。杜秋脸色大变,声音都抖了一下,才道:“你怎么找过来的?” 夏文卿道:“你爸爸和我说的,他说了你病了,在这里养病。我一出机场就立刻来找你了。” 因为她久久不作回应,他便快步过去抱她,胳膊在她背后勒得紧紧的。须后水是海盐味的,他已经彻底长成一个男人了。松开时他碰了一下她的头发,好像只是无心。 “好久不见了,我很想你。”她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叶春彦面无表情站在一边。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到底哪里不舒服?” 杜秋冷冷道:“看到你就不舒服。” “这我知道。不过你要是真的因为我病了,我倒是有点高兴,好像你很在意我。”他不以为意,堵住杜秋的话头,随手抓了桌上的核桃肉,吃了两口,接着道:“听说你吃不下饭?感觉像是心理上的问题,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不用你操心,我现在好多了。” 夏文卿依旧微笑,转身对叶春彦道:“你家里有蜂蜜吗?”叶春彦摇头,他很自然地把话一接,道: “那你方便去买一些吗?我对这里还不熟。”他那双明亮而湿润的眼睛,让这话显得极尽真诚。 叶春彦倒当真走了,涵养好得出奇,末了还加了句要不要再添些别的东西。夏文卿道:“你自己看着办就好。真是谢谢了。”很自在地站在一旁,完全是主人家姿态,就一面道谢,一面扶着杜秋进了房。 杜秋料想他有话要说,便坐在扶手椅上,冷笑着看他。他软着嗓子道:“我们以前很好的,你别对我这么凶巴巴的。” “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对你。你既然回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这个人了。” “是你爸让我回来的。你有气别往我身上撒。”他耸耸肩,拿纸巾托着,一面吃核桃肉,一面打量房子里的布置,“这是公寓式住房,租的吧?看来你没想和那个男人认真?” “我的事还不用你来指手划脚。你在美国这么多年,也没和我聊过近况。” “那是你没来联系我。要我把领英主页发给你吗?”他到底还是和以前不一样了,笑得越多,神色越冷,“我在摩根做了几年,太累了,身体不行,后面经人介绍就去一家艺术基金会混日子,主要做明清瓷器收藏,香港纽约飞来飞去看展。” “看来你过得不错,那为什么要回来?” “如果我说是为了你回来的,你信吗?” “我信你喝多了,才过来胡言乱语。”杜秋起身,不愿与他再说话,只等叶春彦回来,就找个借口打发他。不料她起身急了,眼前发黑,上身一晃,竟要扶着椅子才能站住。她本来就没有好透,情绪一坏,装病就成了真病。夏文卿也收敛了笑意,关切着把她扶上床休息。 她平躺着,他就坐在对面看着她,良才,才叹息道:“你怎么弄成这样子?我们怎么弄成这样子?”杜秋把手埋进被子里,闭上眼,佯装没听到。叶春彦回来了,蜂蜜也买到了,夏文卿拿调羹舀了一勺,用温开水调着喂她喝,笑道: “这是她妈妈以前的办法。” 杜秋勉强尝了口,就嫌烦,打断他道:“你搭了这么久的飞机,也累了。快点回去休息吧,你是住在酒店还是别的地方啊?” “没订酒店,在外面睡酒店也睡烦了。你爸爸让我去你家的别墅,可是又有点远。我要不在你家先睡一下晚上吧。” “你小子有点得寸进尺了。” 他歪着头一笑,装傻装得浑然天成,“这话怎么说?我是担心你。” 杜秋也不和他动气,忽然一笑,指着叶春彦,对他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还没请教。”他装得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像才发现叶春彦其人。 “这是你姐夫,以后正式介绍你们认识一下,现在有你姐夫照顾我,你就放心好了。回去休息吧,我让你姐夫给你叫车。或者让我的司机送。” 夏文卿笑着琢磨起这话来,捏着手指,轻轻应了声,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自己回去就好。过几天吃饭的时候再见面。我好好和姐夫聊聊。” 他一走,杜秋就起身,把蜂蜜全倒掉,道:“蜂蜜里又是糖又是雌激素,我不能多吃。你别听他乱说。” 叶春彦笑笑,帮她把杯子洗干净,淡淡道:“我是无所谓,倒是你,何必这样和他赌气?” 杜秋的神色古怪起来,眯起眼,反问道:“你觉得我是赌气?如果不是呢?要是我真的想和你结婚呢。” “这算求婚吗?哪有人躺在床上求婚的。” “在床上求婚才容易成,说不准你可怜起我,就同意了。” “谁可怜谁啊?杜秋,杜小姐,你这样的身份别说找男人。就是说找个孙子,排队都能排出五里路,连八十岁的老头都要来应征上岗。” “既然这样,为什么我的条件还不能打动你?还是说你在故作姿态和我谈条件?” “我这个人比较懒,又怕麻烦。恋爱和结婚是不一样了。我们现在这样子已经很好了,我信月满则亏的道理。我担心我们的关系再进一步,就要走下坡路了。” “你这就是信不过我。”杜秋叹出一口气,道: “也是,勉强还是勉强不来的。” “不,我和你不是勉强,是命中注定的。在几年以前,我见过你一次。只是你不记得我了。” 杜秋笑了,并不理睬,只是当他在说笑。 他却正色道:“你之前问我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你,我说因为不喜欢你在采访时说的话。这件事只说了一半,更重要的是我当时就在现场。那时候你刚回国参加一个采访,会场是刚布置的。我那时候在四处打零工,给会场送矿泉水。主办方临时起意,为了讨好你,就把原本杂牌的矿泉水全换成依云。所以我立刻扛着水过来,但没找到人交接,所以直接到了会场。不知为什么,你也已经在那里。” “如果我说不记得了,会不会伤你的心?” 刚回国那几年,她匆忙露了许多脸,确实毫无印象了,甚至怀疑他说这一番话只是为了哄自己高兴。他本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自从她病倒后就更是柔情似水。 他摇摇头,继续说道:“你看我扛着水,满头大汗就和我聊了几句。我把前因后果和你说了,你就骂主办方多事。后来负责接应我的人找过来了,正要训斥我到处乱跑。你就出面了,说是你让我过来的。因为要签确认单,我找不到笔,你就借了一支给我,也没让我还。所以我特别关注了你的这次采访,之后确实有些失望,你这样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支笔呢?” 他耸耸肩道:“随手一放,找不到了,平时也用不到。” 因为他这随意的态度,她更确信这故事是编的。这么大的一座城,茫茫人海间,匆匆一瞥,有多少机会还能再重逢,再相爱。命运还不至于垂青她到这地步。 但她也没戳穿,只是微笑道:“我还以为你会珍藏啊,到了见面的时候再拿出来给我看。” “给你看做什么?拿来戳爆你车胎吗?” 杜秋笑着握住他的手,道:“我真的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的。”他牵着她的手,在手背上落了一吻,道:“不过你真的有点肉麻,你也要知道。” 第51章 现在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才是可怜的傻女人 既然夏文卿回来了,杜秋也就明目张胆赌起气来。郊外的别墅,她自然是不回去了,连去公司都是刻意避开杜守拙在的时间。一些不要紧的例会,她一般都不出席了,放在上午的会,基本都推到下午。 连叶春彦都看不过去,劝道:“你这样好像有些胡闹了。” 杜秋道:“我做的好,没人在意。那我胡闹些,会有人在意吗?”这自然是气话,她就是有意逼杜守拙正面给个反应。 周二早上九点的会,杜秋原本也想推掉。她这次是真病了,前一晚上胡闹太过着凉了,吃了点感冒药犯晕。迷迷糊糊听到有推门声,以为是叶春彦送完女儿回来了,有隐约觉得一双手隔着被子按她胸口,又有一阵很熟悉的香味飘过来。 她羞赧起来,道:“你大白天的在想什么啊?” 叶春彦咳嗽了一声,声音隔的远。她发觉不对劲,睁开眼与猫四目相对。原来是它压在她胸口。他站在门边,无可奈何道:“你才是啊,大白天满脑子在想什么啊?” “是你不好,给猫洗澡用自己的洗发水。” “反正都是毛,没什么问题。” 她仰面躺在床上犯懒不肯起,他刚对付完一个赖床的女儿,驾轻就熟揪起她领子来,扶起胳膊换衣服,掰开下巴塞牙刷,连拖带拽弄上车,早饭和化妆包都放在她手边。因为不知道小谢的电话,只能由他当司机。 在车上,杜秋捏着镜子涂口红,道:“你真是比我都积极。我这次是真病了。” 叶春彦道:“我知道,可是你的员工不知道。狼来了也别说太多次。” 到停车场,叶春彦先把杜秋下来,再把车停稳,摇下窗户,探出头道:“要等你一起吃午饭吗?” 还不等她回话,远远就听到夏文卿在叫她,“表姐,这么巧。”她顺着声音看去,杜守拙也在。今天不是往常来公司的日子,看来是提前带夏文卿来适应环境,对这个侄子,他很是上心了。 他们走到车边,叶春彦也就不得不下车来打招呼。杜守拙照例训斥了杜秋两句,“你这么多天不回家,公司也不请假,真是不像样。又不是小孩子了,别让我担心你。” 杜秋道:“真担心,你大可以来看我。” 杜守拙语塞,又见叶春彦在一旁兀自微笑着。他不悦道:“你笑什么?” 叶春彦道:“等您骂我,骂完之后给我开个价,让我离她远一点。我的心理价位是一千五百万,不含税,可以还价。”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对,说得好。”他仍旧是无精打采又笑眯眯,煞有其事点着头。 “别嬉皮笑脸,我看着你的脸就来气,仗着自己长着张皮就得意。” “嗯,很有道理。” “你小子在阴阳怪气什么?” “不敢不敢,您说的话,我句句记在心上,时刻背诵,不敢反驳。”叶春彦越是一本正经,看着就越是暗含轻蔑。他本就是个显眼的人,如此一来好像连不屑都比别人更嚣张些。 杜守拙竟也拿他无可奈何,扭头对杜秋道:“你最近就和他混在一起啊,看看他什么德行?” “爸,为了我和他的事,你要骂我也骂了,要折腾我也折腾了,文卿你也叫回来了。为了一件事,你也不能折腾我三次啊。” “我是想让你对工作放点心。你看看你,你这个样子。”他眼睛上下扫她,想说她衣冠不整,可衣服穿的很规矩,连衬衫都熨过。想说她萎靡不振,可她确实气色不错,面颊泛淡淡血色。实在无话可说,只能道:“你看看你,怎么还是不会自己开车,没了司机怎么办?” 叶春彦淡淡道:“那她这是天生当老板的命。” 杜守拙不耐烦他插嘴,瞥他一眼,道:“你胆子有多大?” “比您想象的大一点。”他依旧低头,假作恭敬笑脸。 “好啊,那你这周六过来吃晚饭。” “真是受宠若惊,可像我这样的癞蛤蟆,怎么好意思和您这种大人物同桌吃饭,光是让您尊贵的目光看上一眼,我就吓出了一身油出自黑泽明自传的日本民间传说,有一种蛤蟆格外丑陋,看到镜子中不堪的自己会吓出一身油。还是下次吧,等我这癞蛤蟆进化成青蛙再说。” “没空随你耍嘴皮子,你也一起吧,之前的事就当是我错了,你也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快点回家吃饭。你妹妹很想你。”不等杜秋回话,杜守拙转身就走,夏文卿跟在后面,恋恋不舍朝他们挥了挥手。 等他们走远,杜秋才无奈苦笑道:“我就说今天不适合上班吧。你不信?” “那你要回家吃饭吗?” “他都怎么说了,我总要回去一趟。你跟我走吗?” 叶春彦点了点头,又忽然笑起来,道:“你要不要给我点钱?” “为什么?” “我想到了一个适合我的副业,滴滴代骂。你想骂你爸的话,你可以让我帮你代劳。” 夏文卿是半个客人,半个主人,在杜家受到了极好的招待。二楼腾了一间主卧给他,杜守拙留他住到假期结束。 当天的晚饭也几近丰盛,光是饭后的水果就备了四样,也开了一瓶红酒,小酌了两杯。夏文卿瞥了一眼餐桌上空着的椅子,是杜秋的位置。他假借酒劲道:“表姐到底怎么了?今天看他们很亲近,那个男的到底是什么来路吗?” 杜守拙没好气道:“没什么来路的,吃软饭的罢了。你表姐那是昏了头了,别去说她。这次叫你回来就是让你来帮帮我,她到底是个女人,没有做大事的脾气。” 自甘上流 第35节 他也不急着回话,只笑道:“我美国那边的工作做得还不错,这次也是请了探亲假回来的。很多事再说吧,要不然表姐也容易误会我,觉得我要和她争什么。刚才见到她,她脾气就不太好。” “我知道这次叫你回来太匆忙了,你在外面过得也不错。不过到底是给别人打工,总不如在自己人手里做事舒服。我也不催你,反正你这次要待上七八天。你就当来度个假,好好考虑。” 杜时青在旁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对他好脸色,显然是嫌他鸠占鹊巢来了。夏文卿也不动气,饭后还是照样给她拿礼物。他还特意把东西带上楼,道:“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都买了几样。”他掏出一瓶香水,一对耳环,一副网球拍子,几样护肤品和一盒巧克力。 她随意翻了翻,显然不感兴趣,道:“我用不上,你送别人好了。” 他笑道:“来之前没问过你,是我不好。那你先和我说说,你想要什么,下次回去我再给你买。” 她舔舔嘴唇,倒也别扭起来,低声道:“你不用这样,我想要什么我自己有钱。爸爸这么喜欢你,你也不用讨好我。” “怎么叫讨好呢?我们可是亲戚啊。”他微微一笑,眼底的泪痣就像活了起来,“我想让你开心是很自然的事情啊。” 杜时青不声响,确实不想与他打交道。她对他本就没什么好感,当年夏文卿借住在家里时,她还是个孩子,只觉得他是个爱流眼泪的跟屁虫,偷走了姐姐应该给自己的关注。后来他跟父母出了国,偶尔有消息传回来,又尽是好的,读书工作为人,他完全是个不出错的样板。杜守拙偶尔聊起他也都是夸。她原本也不在意他,可后来发现杜秋对他的态度很怪,想来是受了他的刺激。杜时青同仇敌忾,就更觉得他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尴尬的沉默也逼不走夏文卿,他随手翻了翻桌边的雅思书,道:“你准备出国读书吗?是找来人来教吗?” “对,我姐又给我找了个家庭教师,不过她最近病了,也顾不上这事。估计过几天才来。” “又?这么说她给你找过一个,之前那个为什么辞退了。教得不好吗?” “才没有,她人很好的。”杜时青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又和狄梦云交好,暗地里很是同情她,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同他说了,格外渲染着黄芃来闹事的一幕,道:“真的是泼妇碰上色鬼,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样人。” 夏文卿笑她,道:“这话你是哪里学来的?别让你爸爸和姐姐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了。”她昂着下巴,似乎并不在意,但后面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道:“爸爸这次做的也不对,为什么要帮着朱明思?姐姐更不像样,一点用都没有,只听爸的话。狄老师多可怜啊,就这么被人欺负。” 夏文卿一听,兴致更高,便问道:“你有没有她的住址或者联系方式?我想去慰问她一下,表达一下心意。这件事你先替我保密。” 这次在美国接到杜守拙的电话,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夏文卿就猜里面藏着事。见了杜秋,更证实了这猜测,她到底是个软脾气的人,会一气之下病成这样,显然也不是件小事。不过这么看来,杜守拙的态度就值得考量了,叫他回来,自然是为了制衡杜秋,但难保不是给他开空头支票。他原本是不至于为了个远亲和亲女儿闹不和,这极有可能是一步棋,本想着施压逼她一逼,不料弄巧成拙把她气跑了。 若是这样,夏文卿倒要反其道而行,把朱明思料理了。既能博一个好名声,也能给杜秋一个下马威。他是最喜欢出一份力做几件事。处理掉朱明思还是有风险的,不管成与不成,他都想借机笼络狄梦云。 他要来狄梦云的电话,约在她家里见一面。他原本还没下定决心,因为弄不清她的为人,不知她可否为己所用。待见到她本人,看她面容苍白,弱不禁风的样子,他更多出一丝担忧,怕她天性过于软弱。 “你好,狄小姐,我是…”还不等他自报家门,她扭头就走,再出来时手里接了一盆水,眼看着就要泼他,冷冰冰道:“我知道你是杜秋的表弟,别来烦我,我已经让步了。” 他立刻制住她动作,水洒了些在她肩头。他道:“你别紧张,我不是来逼你让步,我是来帮你的。” 她冷笑,将信将疑斜他一眼,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他道:“你好好想想,我现在骗你,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你都被折腾成这样子了。谁都能来笑话你,看着都可怜。我知道你自尊心很强。难道你就甘心这么认输?”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我可以帮你,立马就能收拾他。” 她偏一偏头,依旧不完全信他,只是抱着肩道:“为什么?” “做人要讲究互惠互利。我现在能帮你,以后你有能力了也能帮一把我。” “你想让我帮你对付杜秋?”他微笑着默认,觉得和聪明人说话到底轻松。狄梦云咬了咬嘴,道:“杜秋确实伤害了我。朱明思虽然你怎么处理都好,只是他妻子黄芃,最好别太为难她,这段时间她匿名给我打了几笔钱,还以为我不知道。她也就是个可怜的傻女人。” 夏文卿笑道:“现在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才是可怜的傻女人。不过好吧,我答应你。” 夏文卿当天就联系朱明思,想请他吃饭。朱明思那边推脱了几句,没有立刻答应他,过了几个钟头才又说要去。夏文卿面上自然客客气气的,暗地里却给他记了一账,舞台上的小丑还真把自己当个主角了。 朱明思倒不是有意拿乔,实在是慢了一拍才打听清楚他是谁。他正忙着闹离婚。狄梦云的事情会闹这么大,他也没想到,还在早有准备,顺水推舟把责任全给了黄芃,他也能名正言顺提离婚。 他原本她会同意,毕竟条件还能谈。他的意思是给两百万现金补偿,一辆车,孩子的抚养权归他,不过她每月能来看望。 他沉重道:“没想到你惹出这么大的事来。这次我是求了我叔父,好话说尽,他才同意帮忙。不过他也好,我爸妈也好,对你的印象都坏透了。我觉得为了,孩子我们还是暂时分开好。” 黄芃沉着脸瞪他,道:“你是拿我当抹布,用完就丢了。“ “话也不要说这么难听。你自己看看做的叫什么事。要是放在古代,这七出的罪,你都犯了两条了。” “出你妈个头,年纪活在狗身上,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新中国成立了?” 他摇摇头,本意是不理她撒泼,不料她越骂越凶,道:“朱明思,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这么多年不是我照顾你,你连袜子放在哪儿都不知道。撒泡尿看看你自己的样子,还想着去勾搭别人小姑娘。自己被人带进坑里了,活该。”她一面骂,一面撕打起他来,拳头砸在他胸口也有些分量。 他费了些力气才把她撕开,推倒在床上,俯视着她道:“我不和你吵,你这个人情绪很容易失控,儿子还在家里,我不想他记恨你。你自己冷静一下。” 第52章 英雄不问出身,你是美人,更不论出身 离婚协议已经让律师起草了,真要打官司朱明思也不怕,儿子那边已经透过气了,孩子虽小,也知道是谁给他零花钱的,上了法庭也说愿意跟他。 他已经听说了杜秋病倒的事,虽然不至于落井下石,但也是松了一口。他这次是险胜,等婚一离,整件事就彻底翻篇了。虽然是开罪了些,但到底是出了一口气,去母留子,多了些自由,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等夏文卿的电话一来,朱明思弄清他的身份,就更是意外之喜。早就听说杜守拙对这个侄子是关爱有加,现在叫他回来,显然不是随意之举。他既然开罪了杜秋,到夏文卿身上压宝,自然不错。 朱明思特意准备了一番才去赴宴,礼物是精心挑过的。一瓶红酒是准备当场开了的,一顶男式羊毛礼帽,是他提前准备着要送人,特意选了个大众款式,老少皆宜。夏文卿接过帽子,在头上试戴了一下,笑道:“挺好看的,真是谢谢你。” 他生平最讨厌帽子,纽约的下雪天也只是把衣服穿厚实些,宁愿头发上沾雪水,湿漉漉冻着。 饭局上,夏文卿只一味顺着朱明思,听到他奉承时也含笑低头,佯装腼腆。朱明思以为他们意趣相投,有了几分交情。但夏文卿已经暗暗给他下了定论——这人显然不聪明,连狡猾也算不上。只是自视甚高,又运气不坏,时至今日都没有倒大霉,但杜秋早看出他的本性,这个才能轻易下套。 归根结底,他为人处事都不能长远考虑,只计较眼前的成败得失,这一下输了,下一局就必要扳回。这一次大获全胜,此后就自觉高枕无忧。他也不过是个自视甚高的独生子,家庭给他铺就坦途,一路顺畅,他却以为是自己能力出众。很好对付的小角色。给他一点饵就会咬钩。 一顿饭吃得皆大欢喜,夏文卿自然约了他第二天再碰面。他多年没回国,想在这里四处逛逛,却缺个导游。朱明思自然义不容辞,特意腾出一天来陪他。逛商场,吃小馆子,喝咖啡,还隐晦暗示可以找女人按摩放松。 夏文卿谢绝了,背地里拿消毒纸巾擦手,就怕他是个老手,身上带病。 晚饭自然是一起吃的,特意订了个包厢。酒过三巡,夏文卿道:“今天耽搁你一天了,我真是过意不去。客套的话我也不想说太多,我知道你是真的拿我当朋友。其实这次回来我是真的犹豫了好久,也难啊。” “怎么了?有谁针对你吗?我肯定帮你想办法。” “也不是针对不针对的。就是这次杜先生叫我回来,是准备让我分担掉一些公司事务。杜秋有些别扭,觉得我在和她争宠。其实我倒真没有这个意思。” 朱明思冷笑两声,道:“那是她小心眼,不过她本来就是这样的脾气。你不用管。这个世界各凭本事,你有本事,我叔父赏识你也是应该的。又不是随便谁都能在外国人的地盘混出头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也由不得我不争了。不过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就拿你当朋友,希望以后有事你能照应我一下。”他抬眼望着朱明思,眼底敛着水光,轻轻一荡,极真诚道: “我这次有个消息想告诉你,大家都是朋友,我也想让你赚点小钱。” “怎么说?” “荣达集团你知道吗?前段时间形势很不好,但现在缓过去气来,他们欠福顺的钱不用还了,以资抵债,而且应该达成长期合作关系。你懂吗?这个消息一放出来,肯定是利好的,你有做私募的朋友吗?有的话,想想办法。” 这便是暗示朱明思提前用内部消息加仓,也就是所谓的老鼠仓。虽然是不合法的事,可老鼠一旦溜出网,就能吃得脑满肠肥,胆子大的都愿意赌一把。他收敛了笑意,点点头道:“是认识一个人,在海天基金。” “叫什么名字?”朱明思说了个名字,简单把这人介绍了一通。他演得将信将疑,追问下去,道:“没听过。人可靠吗?毕竟这事还有些风险。” 朱明思再三保证,说是认识了七八年的朋友,又说事成之后可以分一笔感谢费给他。夏文卿自然谢绝,他也不勉强,立刻道:“那我可欠你一个人情了。” “不要紧,这次机会难得,能帮就帮。我们是亲戚也是朋友,兄弟之间,不分彼此。以后我和杜秋要是争起来,你记得我这点就好。不过你要替我保密,这事要是捅出去,那我也麻烦了。”朱明思感激不尽,说了一堆肝脑涂地的话,酒又敬了几杯。夏文卿忽然道:“对了,听说你最近在闹离婚啊。怎么回事啊?” 朱明思说了一堆诉苦的话,夏文卿又都耐心听了,不时安慰几句,最后道:“唉,你也不容易,这种事拖得越长,对孩子的影响不好。这样吧,我对女人也有一套,你要是拿我当兄弟,要不然我帮你去当说客,试试看能不能说服她签字。” “这样就太好不过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没事的,大家都是朋友嘛,现在也是一条船上的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又微笑着,把酒满上。 夏文卿喝得醉醺醺回来,强撑着上楼,到卧室的洗手间吐了。出来时,杜秋已经等在门口,眉头紧锁盯着他。她今天原本是回来拿几件衣服,又听说夏文卿这几日和朱明思厮混着。她难免担心,就留下想提醒他几句,不过见他喝成这样,也无话可说了。 她拿苏打水给他漱口,又劝他平躺着,递热毛巾给他擦脸。他闭着眼,嘴角含笑,自是很享受她的照顾。她本想骂他几句,可看到他脱下拖鞋,穿着双带小兔子脑袋的黑袜子,也忍不住笑道:“你今天就把这样的花袜子穿在皮鞋里啊?” 他睁开眼,扬扬眉毛,笑道:“没人会管我的袜子的,而且兔子花样在下面,穿在鞋里看着是黑袜子。” “说你什么好?多大人了?还在这点地方耍心思。” “那我有多大呢?你还总是要管着我。” “我是早就不能管你了,你有你的主张了。听说你这几天和朱明思走得近,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是真的还是别有用心。不过你小心点,他这人看着客客气气,其实挺麻烦。是个笑面虎。” “你看低我了,他才不是老虎,顶多是只小老鼠。”灯影落下来,他眯起眼,两手交叉在一起比手影,投在墙上是一只狗的头,又像是狼。“你关心我,我也关心你啊。再过两天,叶春彦要来家里吃饭,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这话真奇怪,为什么要我应对?春彦又不是我的宠物,不用我照顾,他自己能应对。” 杜秋起身要走,他伸手想去挽留,她却把手一抬,让他没抓实,只碰到她的半截袖子。他怅然若失收回手,笑道:“春彦?你们原来这么亲近了啊。不过我倒没听他叫过你名字,还是说这是你的习惯,你以前也叫我文卿。” “你是真的喝了不少。好好休息吧。”杜秋冷笑了一下,转身就走。夏文卿拿手比枪,笑着对着她背影虚开了一枪,似乎是真的醉了。 定在六点吃晚饭,但叶春彦一大早就准备起来,说不紧张,总有些自欺欺人。倒不是觉得杜秋道家人身份多贵重,而是他脸上挂了彩。 他左边眼眶到颧骨下面有一块淤青,一打眼就能看到。不明就里的人第一反应就是他挨了打,其实是被门撞了。 前几天房间里总有蚊子,而且只咬杜秋,她不堪其扰,从蚊香、杀虫剂到灭蚊灯,最有效的还是半夜摇醒叶春彦打蚊子。到白天他们都睡眼朦胧,哈欠连天。 汤君已经到了似懂非懂的年纪,在早餐桌上笑话他们,道:“爸爸和你睡在一起,就总是很困的样子,你们晚上在做什么啊?” 杜秋道:“打蚊子,真的打蚊子。” “那以前不是打蚊子吗?天冷的时候在做什么啊?” 叶春彦与她对了个眼神,道:“打苍蝇。总之你晚上把门关好,别让蚊子飞进去咬你。” 到底是小孩子,汤君还是信了这话,之后一上午忙着在家里找蚊子,等终于在门上看到一只,就兴高采烈叫起杜秋来。她也戴着眼镜去拍,门虚掩着,啪地一声正中,一推往外,像是撞到了什么实物,还有轻轻抽气声,原来叶春彦站在外面。 “春彦,你看,中了诶。”她抬手给他看手心,上面还是血。 “挺好的,我也中了。”他把捂着眼睛的手挪开,一整块淤青露出来。 自从上次把头发剪短了,他也不蓄胡子了。有好有坏的决定。自然是显年轻,可少了一层遮拦,从五官到轮廓,都更显出锋利来。他要很用力地笑,看着才不至于太桀骜,如今多了道伤口,更是添色添彩。不是七进七出抢银行留下的痕迹都说不过去。 天色转暗,他们上车,这次没叫小谢,由杜秋亲自开车,不紧不慢。汤君坐在后座,昏昏欲睡。杜家的别墅在近郊,那一带都是住宅区,越向里开,住宅楼越少,独栋的别墅越多。车开去小区大门,叶春彦本想把汤君叫醒,杜秋却劝下他道:“到车库还要开一段路。” 又开了近十分钟,车停稳,叫醒汤君,坐电梯上楼。等他们当真进了门,一切倒也寻常。 客厅里茶果点心一早就备下了。夏文卿在沙发上,杜时青在楼上。杜守拙走下楼,问杜秋身体如何。他看到叶春彦也是一愣,忘了寒暄,道:“你的脸怎么回事?打架了?” 叶春彦道:“被门撞了。” “被门会撞这么厉害?真的假的?” 就知道他不愿信,叶春彦索性道:“对,打架了。你女儿昨天喝醉酒说家里的辣白菜不够辣,揪着头发把我一顿打,我打电话报警,警察说家务事就算了。我本来想跑了,后来觉得她对我不错,就算了。” 他说得格外一本正经,连夏文卿都忍不住偷笑。杜守拙无可奈何道:“知道你是被门撞了。可以了,不要说怪话。” 汤君也从旁为他作证,把叶春彦让门板撞到脸,借伤倒在沙发上要吃西瓜的故事说的绘声绘色。 杜守拙听了,也有淡淡一丝笑,之后对着汤君说话都是慈眉善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多大了啦?想不想吃点心,喜欢什么我让厨房去做。”问完又问她功课,还出了几道数学题。 汤君一句接一句答了,有时想不起什么,就把眼睛垂下来,再抬起来,眼睛一亮,答案就有了。他看了也笑,只一味地同孩子说话,冷落了剩下三人。 到底是自己家,杜秋也自在,随手拿了桌上的一个橘子,剥给叶春彦吃。她是个仔细人,把白经都去掉了。他一瓣一瓣吃得很慢,也就不必说话了。 杜守拙问起汤君平日里的兴趣。她怯生生道:“我会拉小提琴,可是拉得不好。” 他笑道:“这就已经挺好了。你还喜欢什么?我是说玩的事情。” 她想了想道:“我喜欢看蝴蝶。” 正好杜守拙书房里有蝴蝶标本,便领着她上楼去看。楼梯较陡,汤君前两步没走稳,抓了一下杜守拙的衣角。他低头看了一眼,没拍开她,也没做声。他们一走,夏文卿对杜秋抱怨道:“我也要橘子。为什么你不给我?” 杜秋斜眼睨他,道:“这么大人了,自己拿不会吗?” 自甘上流 第36节 他顺势笑道:“噢,这么说也对,毕竟叶先生是客人,只要照顾些的。我和你随意点就好。” 杜秋语塞片刻,叶春彦默不作声把橘子递了给他。他倒也吃了,洋洋得意笑起来,道:“叶先生脾气真好。难怪难怪啊。” “难怪什么?”杜秋挑眉微笑,脸色转阴。 夏文卿自然不怵,起身走到叶春彦身后,轻轻拍他的肩膀,道:“难怪我这么喜欢他。你看,叶先生长得好,人又温柔。真的是千依百顺,伏低做小,再好也没有了。”他又拍了一下他一下,几根手指捏着,看着亲昵,手上力气倒重了起来,面上还是轻飘飘笑道:“对了,叶先生是混血吗?看着轮廓很深。” 叶春彦道:“说不清,是私生子。”听声音,甚至有些笑意。但他是两端带尖的长眼睛,只微微抬了抬眼皮,这么一笑,倒带出些轻蔑。 “不好意思,我冒犯了。”他松开手,举起杯子道:“英雄不问出身,你是美人,更不论出身。以水代酒,我敬你。” 杯子里带气泡的矿泉水,叶春彦也端起来喝了,淡淡道:“谢谢,那你姐姐是英雄,也敬她吧。” 夏文卿转而向杜秋举杯,她白了他一眼,不理睬,冷冷道:“都在家里,别搞这种虚头巴脑的事情。你要是真的闲,去把花园里杂草清一清。” 一老一少下楼来,杜守拙把蝴蝶标本送给了汤君,似乎对她关照有加。他站在楼梯上宣布道:“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吃饭吧。今天都是熟人,就准备了些家常菜,随便吃一点。” 第53章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很温柔,笑起来倒很冷 这话倒不是客套,桌上的菜确实准备得不多,甚至不如夏文卿回来那晚丰盛。杜时青下楼来,坐在杜秋对面,夏文卿旁边。他特意为她把椅子拉开,她点点头,没做声。杜守拙却看不惯,道:“你表哥帮你拉椅子,你要和他说谢谢。”杜时青这才不情不愿道了谢,然后就咬着面颊内侧的肉,脸鼓鼓的,不知在和谁赌气。 如果放在平时,三人的小餐桌,杜秋倒会顾及她的情绪,调侃几句。但现在她既不是客人,也不是最小的孩子,只能一个人生闷气。汤君就坐在杜守拙身边,上了菜,他也先问她要不要尝尝味道。 汤君道:“没关系的,我想吃什么我自己会夹的。我从来不饿着自己的。” 杜守拙笑了,斜过去一眼瞥她的碗,道:“可是我看你很挑食。不吃豌豆啊?那你留在盘子里就好。我还挺喜欢的。”他抬起头,对叶春彦道:“你女儿挺可爱的。倒不是很像你,估计是像她妈妈。” “我倒没想过这件事。孩子也不是一定要当父母的翻版,像她自己就好了。” “叶先生说话总是很有水平。好像什么都没做,好像什么都说了。做事也讲究,你看上次见面我还觉得你和我女儿不熟,这次她把你带回家吃饭了。你这靠的是什么啊?” 他完全是以玩笑的口吻问出这话,叶春彦也玩笑的调子答道:“运气。能认识杜秋,她能喜欢我,是我的运气。长得好也是我的运气。” 夏文卿突然插了一句,笑道:“这话当着孩子的面说可不好。” “确实不好,是我嘴快了。不过汤君是个聪明孩子,知道什么话是开玩笑的。”杯子里是红酒,他起身敬了杜守拙,又和夏文卿碰了杯。他们分别都喝了。杜秋要与他碰杯时,他却把手一抬,道:“你还是少喝点酒吧,胃也不好。” 杜秋笑笑,没做声,杯子搁在桌上,左手伸到下面,一本正经搭在叶春彦大腿上。 他一愣,偏过头去看她。她面上还是端端的,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问道:“怎么了?你要吃点虾吗?”她给了他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先挑掉上面的茶叶再给他,他也就默默吃了,摆正桌布时,手向下移,轻轻捏了杜秋一下,又摆回桌面上,举杯自饮了一口酒。 杜守拙道:“叶先生别光喝酒,聊聊天啊。男人三十岁也算是黄金时代了,家庭和事业,总要成就一样。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叶春彦道:“没什么打算,就是过好现在的日子,照顾好孩子。” “这不就是彻头彻尾的废物吗?整天想着混日子吃软饭。” “对啊,软饭好消化嘛。我想中国这么大,大家口味都不一样。有人喜欢软的,有人就是来硬的。我倒是觉得,来太硬的对身体不好,一口气噎着,弄得一家人都寝食难安。不过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这样,没办法。” “你也不是没读过书的人,花她的钱就一点不觉得丢脸吗?” “我是穷寡妇往教堂捐钱嘛,凡有尽取。” 有片刻,餐桌上是静默着,无人接话。杜秋只是会心微笑着,夏文卿则是似笑非笑。至于杜时青和杜守拙完全是茫然的,不解其意。还是夏文卿解释道:“这是圣经里的一个故事。一个有钱人给教堂捐款捐了很多,但只是财产的一部分。一个穷寡妇只捐了很少的钱,却是全部的积蓄。所以在道义上,这个穷寡妇所给的比富人更多。” 杜守拙冷哼一声,道:“真是能言善辩,说话很溜。我看你是很有才华,就是人不太懂道理。” “还行,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出自《论语》指等到老年,血气已经衰弱了,要戒除贪权恋势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这已经是明着骂人了,杜守拙却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对着杜秋道:“你看叶先生,说话很幽默的。你也要学学他,别总是板着脸。” 杜秋道:“学不来,我的脾气不如他好。” 她的脸色已经阴下去了,杜守拙也收敛了笑意。他们隔着长长的餐桌对上眼神,都是紧绷着欲要发怒的神情。桌上再没有人说话,也没人夹菜,连极浅极微的呼吸声都隐去了,一切都为他们的沉默让步。 忽然汤君的筷子落到了地上,她立刻钻到桌子底下去捡。杜时青立刻起身,牵着她的手就走,道:“小孩,别捡了,我带你去洗个手,再拿一双。” 杜守拙扫了她们一眼,道:“你妹妹倒是热情。”他的嘴角有一丝淡的笑意,她却依旧没有笑,冷冷道:“我倒觉得她是害怕了。有时候我也觉得她可怜,花钱买开心,还要总看着别人的脸色。” “你现在这是在家里说话的态度?你还是故意来找我吵架的。” “不知道,我喝了点酒,可能醉了,弄不清在家里说话应该是什么态度。是只听好话的态度?还是什么态度。”杜时青吓得直踢她,杜秋理都不理,依旧冷着脸。 “你刚才那话真没错,你是变得脾气不好了。” “可能因为我长大了吧。” “你……” “没话找话可以不说。吃饭的时候太多话,本来就倒胃口。我已经够吃不下饭了。” 杜守拙正要开口,夏文卿却起身离席了,他有个电话要接。他没有走远,就在客厅匆忙说了句,就坐回来道:“朱明思出事了。他做老鼠仓被举报了。现在已经被带去调查了。估计明天他们也要来找我了解下情况。” 整桌的人听着都是愣的。杜秋最先反应过来,道:“你不要紧吗?” “没事的。我又没做什么事,只是找我了解一下情况。听说他是用荣达的内幕消息违法操作了,那我也是受害者。上次吃饭随便和他聊起这事,他竟然有这个心思。” 杜守拙的眼神在他们脸上转了转,直接起身,往楼上走,道:“我去和荣达那边打电话,这件事影响不小的,别给我们弄一身泥。你们继续吃吧。” 他一走,桌上的气氛先是一紧,然后就彻底放开了。杜时青领着汤君回来了,她刚才没吃饱,不光自己卖力吃肉,也给汤君夹了半个碗的菜。杜秋与夏文卿对视了一眼,都等着对面先开口。叶春彦在旁边举起杯子,闲闲喝了口酒。夏文卿顿时就皱起眉。 “怎么了吗?”叶春彦无辜望向他,手依旧搭在杜秋的手背上,又拿起她的杯子喝了一口。夏文卿脸色更坏,出言制止,道:“你用错杯子了,你的杯子在左手边。” “不要紧,我没有洁癖的,她不在意就好了。” 杜秋含笑一点头,像是故意要激怒他,甩了个眼风。夏文卿反倒笑了,搁下筷子,起身道:“我吃饱了,我给你们准备些水果吧。我削苹果还挺厉害的,能不断皮。” 他们也来不及拒绝,他就自顾自准备起来,一连削了三个苹果,确实不断皮,他还特意捏着头一拉炫耀起来。苹果切成小块摆在盘子里,插着牙签,饶是谁都没胃口吃,也不能辜负这样的心意。于是四个大人对坐在客厅里,汤君坐在叶春彦腿上,一言不发吃着苹果,都是各怀心思。 长久的沉默很难熬,杜时青起先低头看着手机,渐渐就坐不住,独自就上楼去了。剩下三人的眼神轻轻在虚空中一碰,并不挽留。杜秋觉得自己有义务说些什么,便道:“朱明思的事,你真的事先一点都不知情吗?” 夏文卿笑道:“这让我怎么知情,我又不能操纵他去做什么。总不能是我故意设局害他吧。我也就随口一说,谁知道他就想赚这不义之财。事情变成这样,我也正心烦着呢。我是真心把他当朋友,谁能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叶春彦忽然道:“我发现夏先生你真的很爱笑。” “爱笑难道不好吗?人生高兴的事这么多,愁眉苦脸可不好。”他说这话时,也是笑着的。 ”这话说得不错。你聪明,所以总能找到开心的事。” “你这话说的我都不好意思起来。最后一块苹果,你吃了吧。”他把盘子端到叶春彦面前,笑得极甜腻,像是把苹果都浸成了糖水罐头,吃了喉咙都发痒。叶春彦吃了,把牙签捏在手里,轻轻折断。 杜秋道:“吃多了不消化,我带他去花园里走走。” 他们走到一株山茶花边上,人影子落在花上,淡白色的花瓣也显得污蒙蒙的。杜秋苦笑道:“ 我的家人们,你现在是全见识过了,各个身怀绝技。你感觉怎么样啊?” 叶春彦道:“难怪你这么瘦,是我也吃不下饭。” “夏文卿与我关系不好,他今天说的很多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没关系,你的表弟很有趣。假惺惺,软绵绵,甜蜜蜜。噢,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很温柔,笑起来倒很冷,我是真心夸他的。” “你这话听着酸溜溜的。” 他不置可否,忽然狡猾一笑,道:“对了,给你看样好东西,我刚才偷偷拿的。”说着从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电视遥控器。 杜秋一惊,急忙道: “你偷了我家的遥控器?为什么啊?快还回去。” “你先别生气,我不会还的。等你爸看电视的时候,就会感谢我了。” 家里只有杜守拙每天要看电视,叶春彦就是刻意报复他。虽然无伤大雅,也着实太幼稚。杜秋又气又笑,还忍不住觉得他孩子气,“你这可是小家贼了。” “那不是更好,我们可是同谋了。” 她一笑,只能放他走了。今天说好要在家里过夜,就让老周开车把他和汤君送回去。 第二天一早,杜秋就撞见杜守拙在大发雷霆。他抱着肩,穿着睡衣,指挥着一群人在沙发缝里找电视遥控器,“遥控器呢?你们这么多人,连这么一点东西都看不住!就不能弄个备用的吗?” 杜秋把手背在身后,憋住笑,淡淡道:“要不要我去问问叶春彦,可能是他拿走了。” “你以为我是老糊涂吗?谁没事会拿走这种东西啊?” 找了一阵,自也没收获,夏文卿也听到动静下楼来。杜守拙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今天去买个新的。我们先吃早饭。” 第54章 她要维护自己的爱情。谁敢拦在她面前?谁有这个资格? 吃早饭时,杜守拙简单说了朱明思犯的事。他伙同私募基金经理做老鼠仓,证据确凿,昨晚人已经被带走了。他们这次趋同交易的合计金额超过九千万。不过这事做得小心,是里应外合用了别人的账号分散投资。如果靠不是举报,很难抓出来。 杜秋问道:“那是谁举报的?只靠黄芃,做不到这种事。” 杜守拙哼哼笑了两声,道:“那你就要问你的表弟了。” 夏文卿笑着一耸肩,依旧专心致志吃他的包子,“这个肉包是厨房自己做的吗?好吃。” 更多的细节杜秋是隔了一天才问清楚。这次的举报人就是黄芃和夏文卿。他们的口供很统一。夏文卿之前在饭局上聊起容达以资抵债的消息。朱明思很感兴趣,穷追猛打,套出不少细节。他本也没放在心上。 不料朱明思回家后来神神秘秘的,还向父母索要证件开户。黄芃本就因离婚的事对他有怨恨,再加上夏文卿上门来劝她接受条件。她就和盘托出,猜朱明思是从他嘴里套出话来,做内幕交易。夏文卿原本不信。但轻者自清,此时事关重大,他就跟着黄芃去证监局举报。 这一查,确有其事。虽然朱明思反咬一口,称是夏文卿主动提供证据,唆使他犯罪。但这一说法毫无逻辑,又无人证物证,丝毫站不住脚。 他的罪倒是定死了。一旦荣达以资抵债的消息公布,就是重大利好,预计他们这笔交易能获利五百万以上。这次内幕信息交易金额巨大,情节严重,行政罚款是少不了的,但人已经移交法院,预计是要判刑。 荣达顾及杜守拙面子,犹豫该不该把事情闹大。杜守拙道:“公事公办就好。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平时也不把他当一回事,是我吃过几顿饭,就真以为沾亲带故了。” 他父母找上门来,杜守拙并不正眼看他们,只冷冷道:“他发疯了,你们也发疯了?”这下朱明思的棺材板就盖严实了。律师也去过几次看守所,劝他不要再反咬别人,积极认罪,争取轻判。 朱明思刚认罪,黄芃立刻带走孩子回娘家,起诉至法院,走诉讼离婚流程。反正已经撕破脸了,她知道公婆也顾不上这头了。 至此,朱明思再不会有翻盘的机会。这一局做的干净利落,刀刀见血。杜秋冷艳旁观,感叹夏文卿手段老练狠辣,当真是变了一个人。 不过她更疑惑的是父亲的态度,按理说他老谋深算,不至于看不出夏文卿的把戏。但几天他对他依旧全无芥蒂,照例结伴在花园散步。她先前找人调查过夏文卿在美国的近况,现在也有了结果。他任职的艺术基金早就风光不再,背后的金主今年破了产,一庄园的收藏都拿去佳士德拍卖了。他说的休假不过是个借口,这次既然回来了,显然就不准备走了。 兴许这又是父亲的一次试探。上次闹得不欢而散后,他也没再提叶春彦的事,只当没见过这人。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和父亲摊牌,他倒在晚饭后把她叫去了花园散步。他直截了当道:“朱明思那件事,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杜秋点头,字斟句酌道:“我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朱明思虽然混蛋,但也不像是胆子有这么大的人。” “胆子不大,也闯了这么大的祸。胆子大的话,我看他要杀人了。”杜守拙斜她一眼,道:“你是要说这件事是你表弟在背后撺掇的吧。” “我是有这个猜测。” “那你不用猜了,肯定就是他。你当我没看出来啊。不过朱明思本来就是个下作东西,之前和家庭教师搞得不清不楚,我还没和他算这笔账呢。现在他进去了,也清净。反正亲戚也多着,不差他这一个。今年换一家人叫来吃饭就好。” “可是,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她回想起狄梦云在医院里的眼神,耻辱的热气往脸上烧。 “对啊,我那时候是说亲戚能帮就帮。可你要是不同意,我又能拿你这么样呢?你到底是我女儿。可你既然说算了,那证明这事也不重要了。”原来那又是一场试探。杜秋瞪大了眼睛,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扫了她一眼,背过身去,仔细看茶花的叶子有没有让虫蛀,轻飘飘道:“我是觉得这小子挺下作的,不过你不觉得你也是个怂货吗?他这么下作,你也没拿他怎么样啊。” “你是我爸,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她说话时已带上了哭腔,咬着嘴唇才不至于哽咽出声。杜守拙回过身来,皱着眉,手上还托着那片叶子,“你怎么又哭了?这才多大点的事啊。” “我伤害了无辜的人。这件事已经让她家破人亡了。你现在说这只是为了试探我,让我怎么和她交代!” 自甘上流 第37节 “那你给点钱补偿她好了,过个一两年,她估计早就忘了,以后有事说不定还要来求你。”他顿一顿,叹了口气,道:“我一直把你当儿子培养,想让你像个男人,甚至超过男人。可是你为什么总在关键时刻那么像个女人。” “因为我就是个女人。从头到尾,你就看不起女人。” “我不是看不起女人。我是看不起弱者。这个社会从来不会尊重弱者。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没人关心你的那点小情绪。你以为自己很厉害,所有事都能推倒重来,可你真正握在手里的本事有多少呢?还是说,你从头到尾都在仰仗我?” 虽然语带嫌弃,他还是掏出手帕来给她擦眼泪。杜秋甩手不要,扭头就走,他也不放在心上,依旧看他的花。 因为家里还有另外两人在,杜秋也觉得哭得窝囊。尤其夏文卿就坐在客厅里,一见她湿红的眼眶,就快步朝她走来。她立刻低头擦眼睛,道:“我花粉过敏有些厉害。” “你不用和我解释。你们刚才在外面吵这么凶,我都听到了。”夏文卿把纸巾给她,她不接,他就捏在手里亲自帮她擦眼泪。她更是不情愿。立刻抢了过去。 他把下颚往门口偏了偏,意思她到外面说话。确定杜守拙是听不到了,他才道:“你无非就是不服气,觉得你这么听话,却各种被欺负。我一回家就乱来,倒也没什么事。没办法的事,做到九十九的好,那就是剩下的一点错最明显。” “我的处境你不理解,我到底只有这一个爸爸。” “什么话,谁有两个爸爸一样。” “你就笑话我吧。” “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你没必要投入太多感情,伤身体的。他看我们和看公司里的人没差别,没什么好与不好,无非是忠与不忠,顺与不顺。” 她干涩笑了两声,道:“对,很对。人这一生,能征服,是一种幸运。能顺应,也是一种幸福。”她顿一顿道:“朱明思又没得罪你,你何必做这么绝?” “他不是得罪你了吗?我帮你出气还不好。” “你是让我显得更窝囊了。”她苦笑,面颊上泪痕未干。他屈起手指轻轻帮她擦干,被她一把打开。她脸色一冷,呵斥道:“对我放尊重些,别没大没小的。” 他悻悻,故意去抓她的手腕,道:“我一直很尊重你,我只担心你,想看你现在心跳的快不快。”杜秋瞪着他,立刻抽出手。他略一挑眉,轻笑道:“怎么?你还要打我啊?” 她脸上紧张的线条一松,倒也笑了,带点玩笑口吻道:“你是我表弟,我怎么会打你,不过你还是再任性,我会像你亲姐姐一样,管教你。” “我只是想和你再亲近起来,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这么有敌意?” “因为我胆子小。我看不敢保证,你会不会用对朱明思的手段对付我。” “绝对不会。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不一样的。” “还是把我和别人放在一样的位置吧。我也不过是你的表姐罢了。” 杜秋精疲力尽回了家,叶春彦去开店了,就留汤君一个人在家。家里新换了洗手液,她洗手的兴致很高,兴冲冲把手伸给杜秋,道:“闻一下,是桃子味道的。” 她凑近闻了,确实很甜,想来又是叶春彦买的。他虽然不喷古龙水,却总喜欢这样香喷喷的小玩意。薰衣草味的柔软剂,桃子味的洗手液,整天腻在里面,他身上也有股甜津津的香味,洗发水的橘子味占上风。 说来好笑,杜秋确实喜欢趁他睡着了偷偷闻他,摸他披散在枕巾上的发梢。自从搬进来后,他的打扮换得很勤,长发也是时梳时扎。她点出时,他也不是太得意,只浅浅微笑,但她还是忍不住把他想成一只认真梳理羽毛的小鸟。或许更高挑优雅些,当不了夜莺一类,只能是鹤。 汤君围着她打转,撒娇讨好就是为了让她把玩具拿下来。杜秋给她买了不少乐高,她玩得漫不经心,还总是把零件乱丢。他们一疏忽,就会踩在上面,痛到嗷嗷叫唤。叶春彦说了几次她都不听,他就把东西搁在最高的柜子顶上,汤君踩着椅子都够不到。 杜秋笑道:“让你爸知道了,我要挨骂的。” 汤君拖长音吐舌头,道:“骗人。他从来不骂你的。” “你爸爸待你很好,他有骂过你吗?” “有啊,不过不太凶,他骂人就是这样子的。”汤君把头一侧,惟妙惟肖学着叶春彦的样子,道: “唉,怎么回事啊?真是没什么可说的。” 杜秋忍俊不禁,觉得她确实学的像。“我倒宁愿他凶一点,有时候明明知道自己错了,看他这样子,会觉得很难过,反而不想去和他道歉。” “等你再长大一点,就知道你爸爸的好了。” “怎么了?你爸爸对你不好吗?我爸说他是坏人。” “那你怎么看呢?” “我觉得他挺好的,至少对我挺好的。给我看书,问我功课,给我看他的花。我觉得他和小区里那些老爷爷没什么差别。” 杜秋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是这样没错,可那是因为他和你之间简单,我和他之间复杂。我是他的女儿,他对我有期望,希望我能干点,可又不要太能干,违背他的意思。他又老了,害怕我太年轻,担心我以后不够尊重他。” 父亲的心思她何尝不明白。揣度他的心意本就是她的专长。一个老人的患得患失,一个企业家的野心抱负,一个大家长的专制蛮横,他都混杂着抛给她,可唯独寻不到爱。好像他不是为了给继承人留下公司,而是为了给公司挑一个继承人。 “真的好复杂。我爸以后会这样吗?”汤君踮踮脚,不耐烦起来。 “永远不会。” “所以你们才在一起吗?那你们会结婚吗?” 杜秋笑笑,不置可否,起身去叶春彦房间里搬椅子,准备去给她拿玩具。他好像走得很匆忙,用于记账的笔记本还摆在桌上,一支笔夹在中间。她怕搬椅子时先把笔震落了,就随手抽了出来。 是一支派克笔,不像是他平日的品味。她在手里掂了掂,又觉得眼熟,猛然间回忆起这竟然是她的笔。读大学时,她总是拿这支笔写笔记,后来还以为是弄丢。再一细想,好像是送人了。 原来叶春彦说的那件事不是平白杜撰,他们确实在多年前见过一面。她骇然一惊,逐渐也回忆起来。 他那时好像比现在更瘦一点,主要戴着帽子看不清脸。她也确实倨傲了些,并不会对快递员多留心,只是看他有些狼狈,身上四个兜都掏了一遍,找出来两支笔都写不出来。 她看不过去,把随身的笔借给他,见他还回来时颇细心,特意拿纸巾擦了擦,盖上笔帽才递给她。她没接,只是道:“你拿着吧,给你了。” “送我了?” “对啊,送给你了。你四处跑,总是要到处签单子的。没有一支好用的笔,很不方便的。” “谢谢你。”大抵是帽檐挡住了他的眼睛,否则她应该早一些就认出他来。 事后有传言说她很洁癖,别人碰过的东西就不要了,着实是冤枉了。纯粹是出于好意的做法,想来也只有他没有误会。 杜秋把笔重新放回去,重新把他们相识来的种种理了一遍。难怪他当初这么不屑地看她,多半是有了期许才失望,他一直是个记性太好的人。可有这么的误会,他们到底还是兜兜转转在一起了。 她不是相信命运的人,也不得不信此刻的命中注定。一年以前她有想过今日吗?不过是半是不甘,不是顺从,为当林太太作准备。到了现在,远走的林怀孝,离开的汤雯,好像连那棵树也注定要长在那里,为他们的重逢助兴。 她无端笑起来,并不十分快乐,但生出无上的决心。父亲的态度她已经不在意了,父母和子女的缘分总带着巧合,可她爱情里的巧合却带着命定。一切的挣扎都有了一个目的,前路清晰起来,底线则放低了。 她会有自己的家,要维护自己的爱情。 谁敢拦在她面前?谁有这个资格? 杜秋帮着汤君把玩具拿下来,只是一转念,就对她怜爱起来,道:“是的,我要和你爸爸结婚。不过你先别告诉他,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汤君眨眨眼,似懂非懂的样子:“我不能白白给你保密。” “明白的,你想吃什么,你想玩什么,都和我说好了。”她笑着和她拉勾作保证。 叶春彦等闭店后才回来,有些倦,靠在墙边打哈欠。杜秋站在角落里冷不防冲他笑,凉津津,又带着媚态。她的脸很别致,总是越冷越妩媚,发起火来要笑的样子。 她道:“我换了新口红,你看看颜色怎么样?” 客厅没开灯,看不清,他拉到她身边近些瞧。她的手绕到他后脑勺,顺势一压,便亲在面颊上,又拿镜子给他照脸上的唇印,“这个颜色你看好吗?” “不好也好了。”眼睛往卧室捎了捎,像是问汤君睡下没有。一面走一面解衬衫扣子。他是真喜欢那件背心,穿了洗,洗了晒,被她又拉又扯,破了个洞。她又气又笑,手指从破洞里戳进去摸。 卧室门带上,他撑在她身侧,那条链子还挂着,上面的婚戒在她眼前晃。她的眼神冷了冷,又轻蔑,凑近看也是对戒里的便宜货。 他抓到她的眼神,无奈笑笑,把戒指咬在嘴里,腾出一只手轻轻摸了她的脸,抚过唇,揉开一抹如血的红。 第55章 你这么喜欢给我花钱,你不是冤大头吗 夏文卿在周一就正式入职了,人先到公司,安排了办公室,熟悉的环境。他的动静不大,却也引得下面议论纷纷。正式的人事通知是第二天发出来的,他空降成为产品规划部副经理。这时候,公司上下都已经知道他是杜守拙的侄子,杜秋的表弟。杜秋又连着两天没来公司,更像是避其锋芒。 姜忆装得心平气和,暗地里也犯嘀咕,想找个人好好聊聊,思前想后也只有姜媛媛了。他借着惯例送牛奶的机会,把她约到外面散步。一走出公司大楼,他便道:“你说这是什么事?夏总进来了,一点征兆都没有,下面人现在议论纷纷的,说是杜总接班无望。” 姜媛媛故意冷了冷他,把牛奶盒子的四个角拆掉捏扁,丢进垃圾桶里,才道:“这样的事不是我们该议论的,如果说闲话的是你手下的人。你就该处理一下了。” “这我肯定会做的。” 姜忆不耐烦起来,习惯性弹了弹手指,道:“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我是想听说些实话。你要是信不过我,也就算了。” “确实没什么可说的。市场部由杜总直接管理,在外人看来,我们是杜总的嫡系部队。站不站队都一样,你现在转岗也晚了。” “说的没错,现在看来也没得选,只能跟着杜总一条道走到黑。我就怕她受了打击,心思不在上面了。最近她来公司都不如以前勤了,身体也不好。” “静观其变吧。我是信得过她的。倒不是客套话,我是真的觉得她人不错。做事不武断,也不专制,情绪化的时候很少,能就事论事。” “这不是挺常见的吗?” “在管理层可不常见了。上万人的公司,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表面上一群人围着,前呼后拥,做什么都有人夸,出了事还有人背锅。很多人都自以为是,决策都靠拍脑袋,把下面累得人仰马翻,一拍脑袋又把项目停了。” 姜忆笑着看她,道:“看来你有很多倒霉的经验了。” “确实有不少。”她也无可奈何地微笑起来。这个时节,太阳已经逐步显露出夏天的威严来,她怕晒,就拉着他躲到树荫下。一阵风吹过,树叶在身后沙沙作响,她衬衣上的飘带扬起,轻拂着他的手臂,若有似无的痒。 他之前交过两任女友,都是同龄的女孩。青春洋溢自不用说,但他多少也嫌她们幼稚。姜媛媛则是她们的反面。他们当初竞争着同一个职位,他起先对她也不算尊敬,她还是不计前嫌,在工作上对他多加照顾。她年长而包容,却还不至于到慈祥的地步。 他原先给她送牛奶不过是顺便,他之前就擅长这么和领导打交道。可之后成了习惯,好像一天不见她,就像是这天缺了什么。 他不想盯着她的脸看,也不想看她手上的婚戒,就把头低了低。她并不瘦,丰盈曲线却很婀娜。眼神再往下去,她今天穿了一双深桃红的高跟鞋。他原本并不知道鞋子有这么个颜色,可见她穿了就觉得漂亮。他这么想着,就情不自禁微笑起来,又生怕她觉得反常,立刻板住了脸。好在她没留意,只是自顾自点了一根烟。 他诧异道:“你还抽烟啊?”他是很讨厌女人抽烟的,但落在她身上,又不算是什么大事了。 “替我保密啊,我在家里要当个好妈妈。”她轻快地一眨眼,笑起来带着一丝娇俏。烟只抽了两口,她就拍拍他的肩膀,准备回办公室了。她下午还要去见客人。姜忆主动对她道:“把烟头给我吧,我帮你扔了吧。” 她把烟头给他,步履轻快地走了。他低头盯着看,烟上还有余温,滤嘴上留着一圈口红印。他鬼使神差般摸了上去,把烟头凑在嘴边,还没抵上去,他就清醒过来,往自己脸上拍了一下,恶狠狠把那枚烟头丢进垃圾桶里。 新官上任三把火,夏文卿进了公司,并不急着整顿,而是极和气地拉拢着人心。他健谈爱笑,稳重有礼,既不过分轻浮,也不至于太严肃。近一个月来,所有给他的请假条子他都会批,所有在部门里说得上话的人,他都请吃过饭。 对于公司里的新人,他便说他们前途无量。对于升不上去的中层,他便称赞他们往日的功劳。至于那些关系户,他也笑呵呵打成一片,聊一些玩乐上的事。 邱松涛也看不惯这动静,主动来找杜秋,和她商量对策。他道:“你这个表弟是面热心冷,只想着和手下人打好关系,没想过要做正经事。他这样做事很不好,到时候公司的人都变成他的人。派系斗争就厉害了。” 他的话说的冠冕堂皇,但到底还是钱的事没摆平。邱松涛的后勤部一向是钱最少,事最多,又有全力配合产品部的义务。夏文卿知道杜秋和他之前的那笔交易,也就懒得费心拉拢他,一上来就把后勤部门折腾得人仰马翻。到底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他们闹得不可开交, 现在 也有 同心对外了。 杜秋不置可否,邱松涛又急着催促几句。他有个习惯,一着急就爱擦眼镜,也不用眼镜布,而是直接拿衬衫下摆抹。他抹了又抹,杜秋终于道:“你就是太爱担心,你仔细想想我当初是怎么过来,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邱松涛经她一提醒,倒也反应过来。如果杜守拙真的要对夏文卿委以重任,反倒应该放他去基层历练,知道了整个公司的生产流程,再慢慢提拔上来。现在突然让他空降的领导,倒是成了众矢之的,进退两难了。 “那你的意思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杜秋笑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我没这个意思。只是让你别急,再等等吧。他现在等着我们犯错,我们也可以等他出纰漏。近来身体怎么样啊?接下来天气热了,你也松松筋,我也歇一下,大家都休息几天。” 她确实在等待,等着拼凑起自己的内心,寻一条新出路。隐约中她感到一种变化,并不是突兀而至的,而是像是蛇蜕皮一样缓慢地撕扯。狄梦云的眼泪,夏文卿的微笑,父亲的沉默,最后是母亲临终前的劝导。 她坐在书房里,开着门,听着外面叶春彦和汤君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不禁微笑。他们正在聊晚饭和折纸的事。旧的家庭生活逐渐使她软弱,而新的家庭生活又带给她力量,一种更决绝的希望。 她要保住现有的幸福,同时追求更大的满足,就像是往燃烧的火炉里不断添进木材,火光摇曳,长久温暖着她。于是她原谅了自己的一些手段和心机,并且提前替叶春彦原谅了自己。不接受也无妨,他并不会知道什么。 叶春彦叫她出来,问她对晚饭的意见。近来他总有些谨慎过头。一连三天,他们都待在床上,傻子也看出不对劲来。又要忙着应付汤君,大白天在自家里正襟危坐,等孩子一走又边走边脱。他是受够了把吻痕装成蚊子块,在上面涂风油精。 但他也不方便开口,反倒让杜秋抢了先,对他道:“有件事我也只能问你了,前列腺炎是不是会尿床啊?” 叶春彦吃了一惊,支支吾吾解释道:“哦,是会这样的,不过一般要上些年纪才会。”他有些说不下去,压低声音道:“你爸爸尿床了?” “家里的阿姨都是我找来的,平时有什么事也是直接和我说。前天收拾房间的那个偷偷和我说,我爸房间里被子有味道,不知道该不该丢。” 她浮起一丝冷酷的笑,青春自有对衰老的居高临下,“说些难听的话,我爸也没几年了。文卿就算回来又怎么样呢?来不及了。你放心好了,这个家早晚都是我说了算。不过对我,又是你说了算。” 正说话间,外面有人按门铃。这里的访客是要预先登记的,但他并不知情。“怎么现在还有人过来?”他正要起身开门,杜秋一面叫住他,一面笑着解释道:“别担心,是我叫来的人,正好今天有空,一件小事可以办掉了,不然平白浪费一天。” 来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头微秃,满面堆笑,随身带着一个手提箱,摆在客厅的茶几上。他朝杜秋问好,又低头开手提箱的密码锁。箱子打开,一阵亮光掠过眼,里面是两排蓝宝石,“这里都是无烧的皇家蓝,上面的是斯里兰卡产地的,下面是缅甸产的。这次你要得太匆忙,有几块好的,我拿去参展了。” 自甘上流 第38节 杜秋道:“不要紧,只是买一块玩玩罢了,以后还能再正经买。”她让叶春彦把手张开,对珠宝商道:“给他做一枚戒指,你觉得哪一块合适些。 珠宝商仔细看了看,道:“他的手指又细又长。那就不适合圆形切割,这么高的个子,小东西也不合适。这块我觉得不错,14 克拉的,镶在戒指上正好。” 他把那枚方形宝石放在叶春彦食指,比了比,尺寸确实正合适。因为打着小灯,颜色浓而透,倒像是一块晶莹的水果糖,把他的皮肤衬得极白。 叶春彦把蓝宝石还回去,道:“我不喜欢戴戒指,手上动作不方便。” “买了也不一定时刻要戴,就当是我的一份心意。”叶春彦并不搭腔,摆出消极的反对态度。她也不勉强,笑着把汤君叫来,对她道:“喜欢这些石头吗?挑一块你喜欢的,好吗?” 汤君犹犹豫豫的,可眼睛已经不由自主让那蓝光吸引过去,“这样不好吧?我不能讨你的东西。” “你没有开口,就不是讨。是我送给你的,你收下就是接受我的心意。” 汤君似懂非懂,小心翼翼着偷瞄叶春彦脸色,也看不出端倪来。她大着胆子一指,就指出了一块两克拉的圆形宝石。杜秋点头,道:“那就是这块了,给这孩子镶在项链上吧。样式的话,你之后发给我看看。” 杜秋把人打发走,叶春彦脸色就变了,拉着她到阳台说话,道:“你别总是为了我花钱。就算我对钱没概念,也觉得有些承受不了了。” “为什么?给你花钱证明我喜欢你。” “那我要做什么来证明我的感情呢?” “花我的钱啊。我喜欢看你用我给你的礼物。” “你这不是冤大头吗?” 杜秋笑而不语,漫不经心对着阳光看自己的指甲,似乎很满意这个称呼。叶春彦则在忧虑,担心他们的关系已经滑到了难预料的地步。 虽然嘴上说吃软饭吃得理直气壮,但他确实握不住其中的尺度。该收她的钱吗?该以什么身份收她的钱?拒绝的话该怎么说?好像他开口向她要过一次钱,从此以后都要摆出一张受用的脸来,不然就是惺惺作态了。 他一向没什么钱,又总是随意地花销,于是更穷。他经手的两套房子,都有人说卖得太便宜了。这样的做派注定他不是能把人情掂在手里估价的人,但显然杜秋很精于此道。她的慷慨花销自然是好意,但他却不能全凭好意收下。 若是单纯为了爱情的欢愉,他们并不用结婚。但杜秋近来却是愈发严肃地对待他们的关系。或许她想要一个孩子。哪怕不是亲生的孩子,能暂且应付她父亲也好。 杜秋第二天去公司开会,叶春彦本想在汤君上学的路上,找个由头问她,可走了半截路,总是开不了口。等最后一个红绿灯时,汤君拽了拽他的衣角,主动道:“爸爸,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我昨天不该要姐姐的东西。” 叶春彦苦笑了一下,道:“不,我在生自己的气。我之前没想把你牵扯进这些事里。但我现在想,会不会是我太武断了,没有问过你的意见。你坦白和我说,她昨天送了那块宝石,你高兴吗?” “高兴的。” “那这段时间我们住在这里,你高兴吗?” “高兴的。” “那是不是比之前都要高兴?” “说不清楚,但我睡的比以前好很多了,这里的人也很好,不会找我说奇奇怪怪的话。” “我明白了,是我的错。我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你了,你只是个孩子,给你提供最好的条件本来就是我的责任。那你喜欢杜秋吗?我是说,要是我和她结婚,你会高兴吗?” “会的,因为你和她在一起也很开心,你笑的时候比以前多了好多。” 叶春彦又笑了一下,但称不上有多少喜悦的滋味。学校到了,汤君看见同班同学走在前面,很潦草说了再见,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拍她肩膀,说说笑笑着走远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越是想把握成年人生活里的暗流,越是流露出童稚的底色。而这毕竟不是当女儿的义务,是做父亲的责任,叶春彦不得不多为她考虑。 有片刻,他作为父亲的私心占了上风。杜秋没有孩子,杜守拙很喜欢汤君,一旦他们结婚,她在名义上就是杜家唯一的孩子。哪怕将来再有变化,她也享受了更好的教育,更开阔的人生。 要是他真的拒绝了杜秋,会不会将来有一天,汤君要怨恨他的自命清高。 回到家里,汤雯的照片依旧摆在卧室里。杜秋每天夜里都看见,不声响,但未必是不抵触。正方形的玻璃片,压着永远年轻的一张笑脸。这曾是他们间的耶利哥之墙,爱情的河也淌不过时间的沟壑。但愧疚的心又更无往不利些。 叶春彦找了一块干净的布包住相框,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抽屉,把照片放进去。 第56章 你要对爱情有更多的想象力,给我多提些要求,这样我才能让你更开心 杜秋回到公司,上午十点是市场部的例会。她不是怎样严苛的领导,要多生出一双眼睛时刻盯着底下人的动向,但自从夏文卿进了公司,人心浮动还是少不了的。她这几天不来公司,让王秘书留神着市场部的反应。小小的试探,现在证明她亲自招进来的大小姜还是可靠的。 姜媛媛对夏文卿算得上是不假辞色了,除了在电梯里碰上,几乎没和夏文卿说过话,私下的交际更不要提。 姜忆一向跟着她,态度虽然缓和些,但也是同样敷衍的做派。杜秋其实对他们没什么疑心,真该担心的也不是这个。作为男下属和女上司,他们未免走的太近了。 会上没什么大事,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姜媛媛把话说得很客气,赔笑道:“毕竟大家都在外面走动,有时候搞关系,手头不宽裕,事情办不好不说,还容易有别的麻烦。”市场部的性质特殊,迎来送往总是少不了,不少人左手给媒体送礼物,右手接受供应商的照顾。 一些小额度的便利,杜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她接手市场部前,就有总监拿了二十多万被抓走调查了,她准备今年党务团建带他们去看守所参观,好好他们看看手太松的老同事的下场。 给市场部的钱不能少,这是杜秋的一贯原则,但这钱也不是从她手里出的。之前开大会,杜守拙特意提了一句,之后要大力发展新的产品线,产品才是公司发展的命脉。公司的预算就这么些,往难听了说,顾得了头就顾不了腚,给了产品部,市场部就少一杯羹。市场部的交通报销一向宽松,说到底也是顾及杜大小姐的面子,其他部门眼热的也不少。这次夏文卿一来,财务部就已经吹出风来,以后报销一视同仁。 在会上,杜秋也不方便明说,便道:“我知道了,我会去想想办法的。”财务部的穆总监是她的人,这点钱还是会看她的面子的。 散会后,杜秋把姜媛媛单独留下,对她道:“有件事我先让你知道一下,我准备结婚了,要出去度几天蜜月。” 姜媛媛睁大了眼,似乎要笑,又不敢彻底笑,这是她全未想象过的消息,“那新婚快乐啊,杜总。” 杜秋微笑道:“谢谢你,我蜜月的时间不长,就三四天,部门里的的事你就照常汇报,我会邮件回复。其他小事你就自己处理。你虽然跟我的时间不长,我还是信得过你的。这件事不要往外传,你应该明白的。” 自从狄梦云一走,杜时青就连着气走了两任家庭教师。杜秋又忙,顾不上这头,索性放了她一礼拜的假。杜时青找准父亲不在家的日子,立刻揣上包溜出门。想见的唯有一个人。她和乔念东已经到了热恋期,一天不见面就牵肠挂肚,就算知道见到了也未必有事做,想到他的脸也忍不住微笑。 乔念东在北京待了两个多月,每天都抽空与她聊天。他确实是忙,所有消息都不是立刻回,但每次都能发一长段文字,有时要划一下屏才能看完。杜时青被他的认真打动了,她对他诉苦,他从不当一件坏事打发。之前从未有人这么对过她。在外人眼里,她是极快乐的小女儿,享有大把的钱,一切的纵容和宠爱。乃至于她的姐姐和父亲,也觉得她的忧愁是无端的,不过是个孩子的任性置气。 她的房间离夏文卿很近,每天总是能碰上面,他虽然一向对她温柔。她总是说不清的别扭,很不喜欢他。她也不喜欢叶春彦,觉得他把姐姐抢走了。 她也把这样的想法同乔念东说了。他没笑话她,正色道:“那是你姐姐不对。她要满足自己控制欲的时候,就把你当小孩子。现在有了男朋友,又觉得你是大人了。你应该和她说一下你的想法。” “怎么说?她才不认真听。而且我现在都见不到她人,她基本搬出去住了,还和我爸在怄气,就为了个男人。” 乔念东笑道:“你别这么说,我也是个男人。”他把杯子往她面前推了推,两个人正同喝一杯冷饮,像一对逃课的学生情侣。 “男人才不会喝草莓奶昔呢。不过我喜欢你这样,只比我成熟一点点,还不算老气。你是没见过我家里其他人,都闷的。连夏文卿不到三十岁,说起话来也老气横秋的。 ”杜时青笑着把吸管咬扁,“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们要是在一起,我爸肯定不会反对。你是名牌大学毕业,没有孩子,人也好,至少比叶春彦像样多了。他就一张脸,说话做事都很飘,看着像是个骗子。” 乔念东挠挠头发,似乎为难起来,道:“其实你对我这么信任,我心里反倒很难过,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是个骗子?你还那么年轻,没什么社会经验,家里又很钱,不怀好意接近你的男人有很多。我说不定也是一个。” “骗就骗吧,反正我家里人也没少骗我。你至少还能认真听我说话。” “你把要求放的太低了。你家里人对你不好吗?” “也不能这么说,只是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去忙。我是个不重要的人。我读书也不行,人际关系也不好,比不上我姐,现在连夏文卿也比不上。你实话和我说,我是不是不太聪明?你刚才也说我很好骗了。” “是有点好骗了,不过也不是不聪明,你只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这总让我觉得你家里人没有好好照顾你。”他把杯子推开,轻轻捏着她的手,往手腕上摸,“我真的很想安慰你,但是我也没这种经验,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家里也不太好,一见面就吵架。” 他曾简单聊起过他的家庭,远不如她想象中殷实。在北方做建材生意的父亲,得意时在家里对他非打即骂,三年前破产了,又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脾气大了就要砸东西。他劝过母亲和他离婚,她却有自己的打算,哭归哭,闹归闹,并不愿意走。他就自己考了外地的大学,原本想着靠努力拼搏出一番天地,再把母亲接过来。但没想到当律师并不让他想的那么简单,一样要会交际,有人脉,好在钱先生是他爸以前的朋友,帮了他一把,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初级律师要当到什么时候, 杜时青觉得手里一凉,摊开手,是让他偷偷塞了枚戒指。没镶钻石的蒂凡尼素戒,最便宜的一款。自从上次拒绝了他的手镯,他就隔三差五送她些不过万的小礼物,解释道:“太贵的礼物你不收,我也不能退。确实钱包不宽裕,但我总是想送你些小东西,不管你喜不喜欢,收到礼物时总是高兴的。” 这样的心意,她只是不忍心拒绝,就当着他的面把戒指戴上,道:“我们到车上去吧。” 其实按原定的计划还要再逛一会儿街,可杜时青一向爱心血来潮,乔念东也顺着她行事。他本以为她要去别的地方,拿着钥匙去发车。不料杜时青却拦住他,躲在车后贴过去,悄悄吻了他的面颊。他的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笑着,抿了抿嘴,忍不住又微笑,“原来是你为了这个啊。” “不然呢?我也是会害羞的,你总不能让我在厕所里亲你吧。” “其实太快了,你可以再多了解我一段时间。” “不用了,我知道你很好。” 他摇摇头,近于怜悯地笑着,道:“你要对爱情有更多的想象力,给我多提些要求,这样我才能让你更开心。”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总爱说一些奇怪的话。” 他一把托过她的脸,自额头慢慢吻了下去。呼吸热得发痒,她想把脸别开,他却不愿意松开,手移到她的后颈摩挲着。这时候看,他紧凑的眉眼带着一丝狠戾,但她早已经闭上眼了。 吻自上而下,从鼻梁到嘴角。他的脸生得并不狡猾,但薄薄的两片嘴唇线条很尖,于是他的吻便化作一首韵脚藏得极巧妙的诗。杜时青在这首诗里,读到了爱的意象。 杜秋找叶春彦的路上,特意买了个蛋糕,说是给汤君的。叶春彦没在意,连盒子都没拆就放进冰箱里。说来也奇怪,以前用小冰箱时,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现在换成了大冰箱,一样是满的,也不知过去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杜秋望着他,眼神闪烁,笑又完全不舒展开,显然是有话要说。叶春彦转身,耐心等着她开口。她道:“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下,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有点难以启齿。” 叶春彦关切道:“怎么了?人不舒服吗?又不能吃东西了?” “最近胃口还行,你和我也一起吃饭的,应该知道的。” “那你是便秘了?” “托你的福,肠道很健康。” 杜秋十指交叉搓了搓,尴尬一笑道:“我不是怀疑你的意思,不过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例假了。也正好是两个月前,我开始不吃避孕药的。有没有可能,我们有些意外?” 叶春彦把脸沉了沉,算得上是愁眉紧锁,立刻道:“你去医院吧。现在就去,我开车送你。” “你不要激动,我说了不是怀疑你,就是可能会有意外。比如你的避孕套会不会过期。” 他摇头,依旧抓着她的手往门口去,“去医院吧,你不是怀孕,你是病了。我结扎了。”这次杜秋的脸色是真变了,眉毛一拧,有半晌没做声,浑浑噩噩跟着他上车去。 并没有找杜秋常看的小顾医生,而是去了一家妇产科医院挂号。接诊的是位白发老太,面无表情对杜秋道:“你先生一起过来了吗?把他叫进来一起听吧。” 叶春彦进来,没来得及解释称呼,只是很规矩坐着,两手摆在膝盖上,像是学生进老师办公室,紧张等着发落。医生问道:“你们有孩子吗?” “我有个女儿。” 医生狐疑地扫了他一眼,道:“不是她的孩子吗?”叶春彦点头,并不愿更多解释下去。“她是粘膜下子宫肌瘤,不算大,不用药,不手术。你没事就别和她吵架,家里的事多做掉些。她不能再动气了,也不要备孕,流产率很高,也容易导致子宫肌瘤变性。” “没关系,本来她也不想要孩子。” 杜秋欲言又止,只冷冷斜了他一眼。 第57章 命运把你带给了我,从此以后,我征服命运的决心就是爱你的证明 从诊室出来,杜秋就生起了闷气。她恼火与疲惫的脸色是很相近的,多余的线索不会出现在脸上,只是眼神上略有些变化。叶春彦已经太熟悉她了,看到她的眼睛是亮着的,明白她因为生气,整个人倒精神起来了。 他其实也不太高兴,但并不想吵架,他的性格里有种回避矛盾的本能。再一个棘手的问题推到他面前来,就像是床垫里扎着一根刺,他也是翻过身避过去,想着或许等天亮了就没事。 于是车继续开,车窗外的风景一截截过去,沉默在延续。他们停车,上楼,开门,在客厅里打转,没心思做自己的事。她问他要不要把蛋糕拿出来先切了,他说好,把刀拿出来又犹豫,还是要等着汤君回来。 杜秋终于忍耐不住,问道:“你结扎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没有找到能说的场合,后来又觉得没有要说的必要。我们没结婚,你也不想要孩子。”他们分别坐在餐桌的两个角,都不情愿看着对方,又想找点事做,就把手机拿出来捏着。 “这是两件事,我不想要孩子,这种事你也要先告诉我。你是不是没有想过和我长久?” 他微微叹气,伤感地微笑着,“你先别生气,医生刚说过你不能生气。” 本以为这对她是件好事,却引来她勃然大怒。他实则有不小的诧异。转念间又生出一种尖锐的猜测:如果没有汤君,她会很高兴让他结扎。她真正恼火的是,这个没血缘的女儿成为他们唯一的孩子。她平时又对汤君友善惯了,便要用无端的恼火掩饰这片刻心虚。 “我没生气,我就是觉得不舒服。我自认为对你很真心了,好像你就把我当个临时情人,还是拿我当提款机?你到底有没有真正信任过我?” “话也不要这么说。” “那你正面回答我。”她抬起头,整个人都绷紧了,在椅子上坐得笔直。他也坦荡地对上她的目光,苦笑着道:“那我觉得是你不信任我。你刚才那么躲躲闪闪的,不就是怀疑我是故意让你怀孕吗?你就是担心我是为了钱接近你。” “我没为你花过钱吗?不要一副我总是欠你的样子。你用我的钱的时候不也挺爽快的吗?装什么清高啊?” 叶春彦睁大了眼睛,除了略微的惊愕,剩下的空白处都写满了心碎。因为他的眼珠很大,欢乐时不见得有多明显,可痛苦时却异常沉重。 他抿了抿嘴,并不说话,只是起身倒了水,特意把杯子端在她面前,眼神依旧是错开的。“你要不先冷静一下吧,我看你今天心情不好。”她一把扣住他的手,道:“对不起,春彦,我不是这个意思。” 自甘上流 第39节 “没有,是我不好,我确实对钱没那么有概念。只是你要是在意的话,下次还是提前说出来,让我知道。” 他很轻柔地拉开她的手,摆到桌上道:“生病的话没有人会开心的,你还是别太紧张了,这不是太严重的病,好好修养最要紧。你还年轻。” “就是年轻才不应该,我才三十岁。已经不能生孩子了。” “你想要孩子吗?” “不想。可是不想和不能不一样,你明白吗?生育是一种权利,是天赋。我可以不使用,但是必须要有。你们男人根本就不明白,你们这群不下蛋的公鸡。”她把话说得夸张了些,想逗他笑。 “我虽然不下蛋,可是我有自己孵蛋啊,也很累的。” 他好像是顺着她的意,确实是笑着,继续道:“你这是心理作用。如果真的怀孕,你只会比现在更崩溃。你难过是因为最近的烦心事太多了。” “我难过是因为我害怕。我不敢让我爸知道这件事。要是他知道我不能怀孕,露出失望的眼神,就意味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生继承人的工具。” “那就别让你爸影响你。他不过是一个思想保守的老头,也没必要管他。。” “可那毕竟是我爸。除了他以外,这个世界上,我只在乎一个人的看法。你可千万别问,这个人是谁。不然我就立刻跳江去。”气氛缓和了,她也重新生出勇气去拉他的手,这次他没有推开,“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不用为了安慰我而尽说好话。”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你的,我也不在乎。我是觉得你不会照顾自己。就算你以后接手了公司,当了本地女首富,或者全国女首富。我还是要担心你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会不会踢被子。” “我晚上踢被子吗?” 他笑得真心了许多,道:“你说呢?” “我真的很怕别人怜悯我。可是在你身边,我总希望你能多可怜我一点。我很少低声下气地和别人说话,怕失了尊重,更怕连这样都没有结果。” “我明白。”因他低着头,一缕碎发便垂落到眼前,“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同情你,但是我总是忍不住同情你。许多事上我不能总是站在你这边,但我依旧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一点,幸福一点。” “原本有件事我想和你说,现在倒不好意思开口了。因为你从没勉强过我,我也不想勉强你。” “不算勉强,这对我也不是什么坏事。你现在还没有孩子,而我想让我的孩子有最好的条件。我是个自私的人,你应该一早就知道了。” “你是个好爸爸,我一早就知道了。”杜秋顿了顿,凝视着他的眼睛,道:“我也相信你是个好丈夫。我们结婚吧。我知道我的性格不太好,家里也很复杂,但我还是希望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你。一直是你。” 她倒不是对婚姻有幻想的人,只是没想到求婚是由自己开口,还是这么平淡的语气,在一个波澜不惊的下午。 叶春彦只点点头,并不是愿意的意思,只是单纯听到了这句话。同样是很平淡的反应,他道:“我想问你一件事,之前也问过你,但你没有正面回答我。可是我很想知道答案。你在家里过得并不开心,我也不觉得你有多喜欢你爸的公司,真的和林怀孝一样离开,你也能过得很好。那你为什么要争夺这个继承权,甚至折磨你自己?” 杜秋一愣,自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近于苦笑般抿了抿嘴,道:“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群工匠想要建造一座通天塔,直达天际,他们艰苦奋斗了一辈子,终于有一天,塔尖戳到了穹顶。而穹顶是光滑用坚硬的大理石,他们用尽方法砸开了穹顶。其中一名工匠,历经九死一生,穿过了这道缝隙,却发现自己回到了通天塔的底部。你说这是没有意义的事吗?我不这么认为。有些事,你去做了就是意义本身这个故事是特德姜的《通天塔)。” “我明白了。我能再考虑一下吗?”他说完就往门外走,没有多余的解释。 杜秋独自留在客厅,一种失败的预感泛起冷意。她把外套拢了拢,暮春的天气并不如她想象中温暖。她紧张起来,又有些不知所措,如果真的被拒绝了,她以后该怎么面对他?再多情话,不过徒增尴尬。 天一下子暗起来。她以为是自己走神了太久,原来是外面下起了雨。想到了叶春彦没有拿伞,她也跟着跑了出去。 下了楼她才察觉这是一把坏伞,根本打不开。她徒劳地拎着伞柄在雨里走着,至少要先找到人。雨下得急,劈头盖脸浇下来,她睁不开眼,拿手挡在面前,迷茫地朝前走着。 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她一下,叶春彦把打湿的头发往后拨,“你出来淋雨做什么?”他匆忙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她头上,“这把伞是坏的,你怎么傻乎乎的。” “你才傻乎乎的,坏伞你还留着?” “修一下总是能用的。” “对一把伞都这么客气,那对人呢?我有什么你不能忍受的缺点吗?” 话出口,她又懊恼起来,衣服都湿了,贴着身体能隐约看出内衣的轮廓。她也不习惯示弱着说话,自尊上受不了,更有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 叶春彦略怔了怔,隔着重重雨幕望向她,因为他皱着眉,脸上淌的水便像是泪,“我没有这样的意思,只是怕你会后悔。” 她摇了摇头,转身就要走,他一把拽过她的手腕,往怀里搂了搂,完全是不容挣扎的力度,强拖着她走,“至少先回去吧。洗个澡,把头发吹一下。” “然后呢?” “然后就算要登记结婚,也要先预约吧。” “听你的口气好像很勉强。”她顿一顿,道:“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首先你是个女人。我又是异性恋,这很重要。”他刻意说得装模作样来逗她,杜秋也笑了。 “你自然有很多作为女人的辛酸难处,是我不能体会的。但你也确实富有, 普通人的不容易,你也不太能谅解。” “我们彼此相爱是很好,可朝夕相处少不了摩擦。可我不知道我对你算什么?这个世界很小,足够我认识你。但也很大,大到不可能只有我们两个人。” 杜秋不响,等他们走进楼道里才笑了,“春彦啊春彦,你怎么会这么想?看来是我的错了。” 她用冰凉的手摸他冰冷的面颊,略一昂头,连那傲气也冷的, “我们还来日方长,你会明白我的决心。所有阻碍在我们面前的人或事,都不是我的对手。命运把你带给了我,从此以后,我征服命运的决心就是爱你的证明。你看着吧,一直看着我。” 叶春彦躲了一下,拿眼睛扫顶上的摄像头,一面摸口袋,道:“你有带钥匙吗?” “我以为你带了。” “我以为你在家啊,就没拿啊。” “算了,找公寓管家来开门吧。”她自嘲一笑道:“完了,刚才把话说的豪情万丈,什么事都能解决,结果连门都打不开。” “这么没默契,我们结婚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啊?”他低头,这次是真心笑了。 “凑合过吧。” 她又凝神看他。他怕她淋着雨,用外套挡着,自己倒是全湿透了。因为冷,他面色是苍白中淡淡透着青,那一双眼睛就显得更鲜明。有一瞬间她疑心他是哭了,因为眼底略有些红,水光荡漾着。 “你怎么了吗?” “有点冷。” 她抓着他的手在胸口搓了搓,其实还是他的手更暖一些,可她依旧做的格外认真,“还有一件事,结婚以后,我们私奔去加拿大。不过有一件事需要你先同意。我们走的时候,会把汤君留在这里。只有她在,这件事的胜算才大。” 叶春彦应了一声,顺手把发梢上水拧干。其实这一下午他都觉得不对劲,按杜秋谨慎的性格,至少会先验孕而不是直接来质问他。而她对结婚的计划像是早就定下的。她不是会示弱的人,又恰好把软弱处全暴露给了他。确实,如果不是今天的变故,他未必会同意结婚。 他习惯性地笑了一下,像是挥开一只苍蝇那样,挥走了自己的疑心。爱情常给他一种麻痹感,他从不会怀疑亲近的人,再往深处想,也不过是发掘出自欺欺人的天赋来。 “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结婚以后,你把烟戒了吧。”杜秋笑着同意了,于是这天他们就真的有了吃蛋糕的理由。 杜守拙真正的爱好是园艺,打高尔夫球多是为了生意上的交际。他父亲在世时,就喜欢折腾花草。三十岁前他对此还不屑一顾,可一过了五十,他就逐渐少了往外走的心思,反倒对着一切带绿意的东西都多了几分怜爱。 花园里的茶花,他是每天都去照顾的,修剪嫁接和除虫,他都尽量亲力亲为。家里的三人孩子其实都不喜欢这里。杜秋和杜时青都有些花粉过敏,夏文卿嫌虫多,他上次走了一圈,手腕上就被咬了。不过他们都碍于他的面子,并不明显表露。平日里他约他们去花园散步,他们也都陪同。 整个家里只有汤君是真心喜欢这些花与叶子。这段时间,杜秋隔三差五把她带来,吃过晚饭了再接走。虽然零食和玩具都准备着,但她只是独自写功课。闲下来了就爱往花园钻。杜守拙撞见过一次,起先还怕她弄坏自己的花。后来发现她只是站在那边看。很有家教的一个孩子,可惜她爸爸是叶春彦。 汤君下午又过来了,像是怕晒,还特意戴了顶帽子,红色带白点,像是个蘑菇。杜守拙知道她会看眼色,所以有些怕自己。他自然也不屑讨好这么个孩子,但兴致起来了,还是与她闲聊几句,教她看植物的长势。他道:“你看,这株花比上次你来的时候长高些了,你有长高吗?” 汤君道:“不知道,已经好久没量了,不过爸爸前天说我有长高些。” “你要多吃饭,别学别人减肥,你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 “不好好吃饭的人不是我。杜秋姐姐一直吃不下东西。到底为什么啊?”她盯着他,并没有指责的意思,是当真在等一个回答。 “谁知道啊,有人说是我的原因。你杜秋姐姐有没有和你抱怨过我?说我对她太严格了。” “没有,绝对没有。” “那就是你爸爸不喜欢我了,是不是啊?” “我不知道。” 杜守拙笑了笑,没点破。这世上的事没什么绝对的好与坏,黑中有白,你中有我。要怎么选,无非是更看重什么。其实选接班人,他是大有人可以选的,在子女的教育上,他是自认无大过的。杜秋对公司的业务最熟,上上下下都经手过,眉眼高低也看得分明。至于她和叶春彦,他也不是必然反对他们的结合。 他仔细打听过。叶春彦当年考进最难的建筑系,后来打架闹事才被劝退。后来又买了房子给妻子治病。男人最懂男人,他能做到这地步,品行上自不用说。长相也好,好好装点一下带出去也能撑体面。看他说话不卑不亢,女儿教得也不错,自然是个聪明人。 可坏就坏在他太聪明了,把杜秋的心思都带活了。叶春彦站在他面前,就是一桩忤逆的证据。她要是当真下定决心也就算了, 阳奉阴违,犹犹豫豫,更让他看不过眼。 夏文卿是一个藏在暗处的选择,侄子不是外人,但到底不是他的姓。早前收拾了朱明思,让他见识了手段,可难免也生出了忌惮。很难掌控的一个孩子,心思太多,恰好和杜秋倒过来。他们要是能并成一个人就好了。 至于杜时青,原本就没对她有什么大期望,可到底还是小,要是她的哥哥姐姐都不出戏,过几年好好教育下,兴许又是一番新天地。 再不行,又有更小的孩子可以仰仗。新的生命,无限的未来,一年年,冬去春来,去年新栽的花苗也要快开花了。何况是人。 杜守拙道:“你有听过一句话吗?树挪死,人挪活。就是说植物的根扎进土里,就不能轻易挪动了,不然很容易把它的根弄断。可是人就要倒过来,在一个环境里过得太舒服,就要逼一逼。”汤君似懂非懂点点头,他笑笑,也不强求。 “没事,就算有,我也理解。我现在只希望她能理解我。你现在还是小孩子,没和你爸爸吵过架,对吗?以后你们也要吵架的。” “我绝对不会和爸爸吵架的。我会听他的话的。” “话别说太早,孩子想的事和父母的事从来都不一样。有时候太听话,父母反而更担心。”她的帽檐落下去,杜守拙随手帮她翻起来,问道:“小孩,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想当动物学家,这样整天就能和小动物。兽医也不错。” 杜守拙隔着帽子摸她的头,“没出息。这能当饭吃吗?你要说当医生,我还听听。你就不想像你杜姐姐那样当老板,管钱管人管公司吗?” “不知道,我不会啊。” “哪有什么会不会的?只要愿意学,就会了。你看我啊,这里的花园,这里的房子,还有这里的人,都是我的钱。我那时候哪有你这么好的条件,我爸是个木匠。你知道吧?就是做桌椅板凳的,也没人教我怎么做生意。我不也一点一点把公司做大了吗?做事别怕难,只要想学都能学。你想学吗?” “你想让我学吗?” “要是我想呢?” “那我要问我爸爸。” “你还是先学种花吧,这总不用问他了吧。”他不能久站,就招呼她把椅子搬过来。 原本到了下午,杜秋就该来把汤君接走,可这次一直等到晚饭时候,也不见车过来。杜守拙没放在心上,偶尔的堵车和拖延也不意外,餐桌上多加一副碗筷并不是难事。厨房特意为这小孩子烤了蛋挞,夏文卿也笑道:“你还真是个贵客,我们沾你的光了。” 又过了一个钟头,多少嗅出古怪的气氛来,汤君有些等急了,杜守拙打电话去公司,才知道杜秋今天下午就走了,有了林怀孝的前车之鉴,他不由得心里一跳。杜秋的电话一直不通,但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长篇大论,写的情真意切,“爸爸,很对不起,现在才这么突然地通知您。我已经和叶春彦在机场了,我想让他陪着到外面休息一段时间。最近我身心俱疲,有许多事我虽然尽力,但依旧不合您的心意。过错都是在我,现在文卿也已经回来了,我想公司的事他也能处理,替您分忧。时青也长大了,已经开始嫌弃我太啰嗦了。因为行程突然,汤君这孩子只能暂且托你们照顾了。她很懂事,不必多费心。等我想通了,我们很快就回来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祝您身体健康。” 第58章 我们在这里如此幸福,因为我们放弃了所有责任 杜守拙把干涩的眼睛一眨,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倒也笑了。这么恳切的话,他实则是一个字也不信的。杜秋不是把情情爱爱看得太重的人,这次走之前不漏风声,就是要打他个措手不及。她越是伏低做小,就是越是绵里藏针,把手边的所有事一甩,看看他们的日子还能不能照旧过。一旦哪一环节乱了套,她的地位也就凸显了。这样打着爱情名义的罢工,他确实奈何不了她。 也不是不动气,但气过了,索性就释然了,多少觉得这个办法也不错。至少他一直是期望杜秋做事能狡猾些,这次故意没和他吵到面上来,也算是圆滑了些。不过还是要晾着她一段时间,真顺了她的意思,她还真以为自己举足轻重了。 他把事情简单同剩下几人说了,让保姆收拾了一间房给汤君暂住,又安排司机去她家里那些换洗衣物来。汤君愣了愣神,似乎要哭。他也不放在心上,故意逗她道:“你爸不要你了,拐了我女儿跑了。你现在变成没人要的小孩了。” 汤君咬着嘴唇,当真红了眼睛。夏文卿一把将她拉在怀里,道:“别和她说这种事,她会当真的。”少见他这么动气。 杜守拙得了个没趣,也不占理,便摆出长辈派头摇摇头,道:“这孩子怎么这样子,拿点吃的哄哄她。”说完就上楼去了。 杜时青见状也赶忙溜回房,立刻与乔念东说了此事。他也不由得感叹道:“你姐姐真有勇气,为了爱情敢做这么大的牺牲。” 她没有想到深处去,完全觉得这是一场私奔。自然也赞同,道:“真没想到她这么喜欢他。”她隐隐觉得不甘心,好像姐姐轻易被一个男人夺去了,又感到振奋,有了杜秋这个榜样,自己也能有样学样,“那我们以后呢?” “再看看吧,看你爸爸这次会不会发火。我也不能让你们父女闹不和。” 她没再回他,觉得这话确有道理,又很感激他为着自己着想。这个夜晚静悄悄的,使她对父亲更生出许多疑惑,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不料他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此事。倒是夏文卿挂着脸,兴许是觉得尴尬,好像他一个远方侄子,排挤走了家里的女儿。 突然对面好像在摔东西,稀里哗啦,一片脆响。正好就是夏文卿的房间。 杜时青过去看,房门正开着,房间里一片狼藉,好像桌面上的东西全翻在地上,玻璃碎片闪闪发光。夏文卿划伤了手指,正把食指含在嘴里吮伤口,倒还能笑着对她解释道:“不好意思,桌上摆太乱了,刚才一碰就全掉了。”他又很和气地招呼着保姆,道:“能帮忙扫一下吗?要不扫把给我,我自己来也行。” 她也只是粗粗扫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往回走时倒觉得稀奇。明明已经他房里是铺了地毯,怎么东西还会碎成这样? 杜秋定下出走的计划,就轻装简行,只收拾了两个行李箱带走。叶春心不在焉,记挂着女儿,忙着给她的班主任提前留消息。他只随便拿了几件贴身衣物就走。 他们知道难免有遗漏,但行程要紧,只等到加拿大再补充。 自甘上流 第40节 准备是手忙脚乱,等到了机场,倒也不慌了,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叶春彦一狠心,把手机关了,买了杂志在贵宾室看。杜秋从机场商店买了一个大号洗澡刷,说有急用。他目瞪口呆,不解其意,等飞机抵达,才发现是给马刷身体用。 杜秋在加拿大西部有一处农场,里面养着一匹栗子小马。她不在时,就雇当地人代为照顾。马是她从小养大,快步跑来,轻轻咬她衣袖,与她示好。她笑着介绍道:“这是安,这是春彦。你们要好好当朋友。” 马早前拴在马房里,一出来就异常兴奋,杜秋便先牵着它绕圈练习,叶春彦走在边上,听她说道:“安这个名字是之前的主人取的,我觉得不错就一直用下去。它不是赛级马,血统也不算好。不过我本来也不在乎这些,重要的是它喜欢我,我也喜欢它。动物很多时候都比人好,你只要爱它,它就会爱你。” 她站在马侧身,用水管为他冲身体。马尾不易湿,又在身后容易被踢,她轻柔地托到一侧冲湿,倒比拨弄自己头发更温柔许多。刷干净马,她换上一身红棕色骑装,步伐轻快,英姿飒爽,回想她出发时病容憔悴,与现在真是判若两人。她熟练上马,骑着它绕着农庄空地奔跑,又慢步走回叶春彦身体,问道:“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的。” 叶春彦摇头,道:“有点怕。” 杜秋朗声笑道:“可惜安还是小马,不然我一定让你坐在我后面,跑两圈就不怕了。你们男人不也喜欢让女孩坐在摩托车后座兜风?” 叶春彦也笑道:“那是他们想让女孩偷偷搂自己的腰,我才不要搂你。这么瘦,一搂都搂断了。” 其实是他太困了,并不常出国,还没倒回时差来。他一回她的别墅,进卧室,倒头就睡,再醒来外面天色已经全黑。杜秋见他醒来,把晚餐推入房间,又开了一瓶香槟,两人对饮。卧室是灯影昏黄,床单碧蓝,是沉静的海面上落着黄昏的霞光, 若梦似幻。 脱衣服时杜秋哭笑不得,他竟然还穿着那件背心。她求他换掉,他纠正道:“不是同一件,你看。这件洞在右边。” 第二天他们四处闲逛,午餐吃了意大利菜,到买单时杜秋发现手边的信用卡已经被父亲停了。叶春彦拿现金付的款,小费也给的慷慨。她起初没在意,只是半开玩笑道:“接下来我可全靠你请了,我出来的匆忙,没换多少汇。” 叶春彦笑而不语,之后果然一路都是他付钱,买东西没有特定的计划。杜秋看到小店看到了喜欢的窗帘布,售价两千美金一米,他也一样心平气和买下,写了地址送去别墅,还不算人工。 晚上是随便找了家路边餐馆找不到 roadhouse 更准备的翻译,叫小酒馆也不太对用饭,再随意的小馆子也有不错的薯条吃,他们轮流蘸一碟番茄酱。背后是个小乐队在演奏,也有两个醉醺醺的白人在跳舞。杜秋漫不经心道:“你好像比我想象中有钱,花了一天都没见底。” 叶春彦笑道:“早就知道你爸会把你的卡停了,怕你出来太匆忙,手边不够。我就先准备了一点。” “带了多少钱?” “五万美元。” 杜秋笑笑,因为现在短期内外汇上限就是五万美金。这对她不过是一笔小钱,没怎么放在心上。等乐队换了一首曲子,她猛地反应过来这对普通人不是一笔能随时拿出来的钱。“ 你是怎么一下子这些钱的?” “我把我那辆破车卖了,还有琴和一起杂七杂八的东西,换了一点钱。” “你真的傻了,怎么会觉得我会没钱用?实在不行,我把这里的房子卖了,都够我们过一辈子。你还把琴都卖了。那是你妈留给你的,你都留了这么多年。”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怔一怔,道:“你那时候说的话没错。穷寡妇上教堂,我得到爱的赐福了。” “别说那么夸张,只是一把旧琴。” “等回去后,我会帮你把琴找回来的,再送一把新的给你。” “不着急,反正今晚我们用不上它。”他把口袋里剩下的钱都给了乐队当小费,让他们换一首欢快的曲子,然后他们整夜跳舞,到天亮时才开车回别墅,吃饭洗澡,胡闹几个钟头,睡到太阳下山才醒。 杜秋像是怕了他,清醒后第一件事是找出抽屉里所有的现金,铺在床上给他看。他笑她是穷疯了。她再要还钱给他,他自然不肯,笑的更厉害,道:“是你没见过钱,还是我没见过钱。花掉的钱就花掉吧,至少买了不错的窗帘。” 杜秋拗不过他,只能道:“我想去打猎,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他自然点头,她继续道:“你要是觉得累,我们就休息一天再出发。因为还要坐飞机。” “不要紧,明天走就行。” “话别说得太早。我有礼物给你。”餐盘旁摆着一个小礼盒,素色的包装上系着矢车菊色的丝带,他轻轻拉开,里面是一枚蓝宝石的戒指,正是上次珠宝商带来的那块。她到底还是买了。 戒指一推推到他无名指根部,她又勾住他脖子吻他,一齐跌倒在床上。他随手抓过那条丝带,蒙在她眼睛上绑住,腿一屈,压了上去。 外面打理草坪的声音把杜秋弄醒了,中间又夹杂着欢乐的鸟叫。她想起上次在叶春彦家里听到了鸟叫,另有一番回味。床边已经空了,门虚掩着,他应该是怕吵醒她,特意去外面洗漱了。她拢着睡袍起身,捡起地上的丝带时,轻轻笑了。在二楼的走廊,她碰到叶春彦,他正端着早餐要往回走。 她微笑,不完全因为他的体贴,更因为他的发梢全翘起来了。自从上次头发剪短后,他平日都是很规矩梳起来的,能看见他的狼狈,倒也是不失为一种亲密。 她心血来潮,拉着他坐下,道:“来嘛,我给你扎辫子。我妹妹以前都是我扎辫子的。我手艺很好的。”床头柜的抽屉里有她以前用剩的一次性塑料皮筋。 叶春彦将信将疑,坐在镜子前面,并不十分信她。果然第一根皮筋崩断了,第二根勾到了他的头发,他故意叫的大声,惹她心疼,“待我好一点,可以吗?真的很痛。” 她连声道歉,又撒娇讨饶,道:“再让我试一次吧,是梳子不对,我给你拿一个不那么密的梳子。” 说着她就要起身,头一抬,就在墙上的隔板上撞了一下,立刻道:“你别乱动,小心撞到。”这话说得太晚了,他已经站起身,想看她的情况,同样的位置也磕碰了一下。 她笑道:“我都说了小心,你还撞一下。怎么这么傻?” “因为一直和你在一起,傻也会传染。”他伸手帮她揉头,她也帮着他,彼此的胳膊交叉着,又都笑起来,确实是傻子才有的甜蜜。 第59章 你爸他像是长颈鹿一样,就是学不会低头 杜守拙近来睡的并不安稳,自从杜秋走了,换了汤君来。家里就尽是年轻的风在呼啸,三个小孩子,年龄加起来都不到六十岁。他原本还觉得和杜秋无话可说,现在更是只剩下吃饭的话题可说了。这道菜较好,这道菜孩子可以多吃点,这道菜我年轻的时候还没有,你们倒是有福了。 原本就没有太好胃口的夏文卿,在他的一番话语,似乎更瘦削了。杜时青则是早早上了楼。倒是汤君能吃能睡,完全把这当作一次小小的冒险,保姆为她买了许多的薯片,她每天吃一罐再上床。 杜秋一走,市场部的运转并没有出现大问题,杜守拙特意去打听过,几次的会议,杜秋虽然没有出席,但会议纪要都发邮件给了她,她也立刻给了回复。 可家里的混乱却多了许多,原本佣人工资的发放,人员的增与减,杂物的添置,乃至于应季时鲜货的挑选,都是要杜秋一一过目的。她这一走太突然,原本要解雇的一个保姆,还厚着脸皮做下去,照样要求拿薪水。杜守拙等给了钱才知道被骗,要去投诉,却也不知道她是哪个机构的。 他尿床的事情也闹得全家都知道。收拾房间的保姆直接当着他的面道:“麻烦你能不能别尿床了。这是照顾养老院病人的标准,又没给我加钱。这么有钱就不能买点尿不湿吗?” 她在客厅说的话,两个孩子也在,面上悻悻。他更是下不来台,徒劳解释道:“也不是很频繁。好了,我知道了。” 厨房里的盐用完了, 换了一个加碘的牌子,对甲状腺并不好,杜守拙吃了两天才发现,发了一大通火,恨不得当初赶走厨房里所有人。 夏文卿及时把他劝下,道:“现在走了,就没人做饭了,新人还要花时间磨合。还是等杜秋回来再说。” 杜时青也偷偷抱怨了几次,“要是姐姐在家里就好了。” 杜守拙骂他们没出息,回房间生闷气,也确实想到了杜秋结婚的必要性。这样的琐碎活计总不能让她一直做下去,再花钱请个管家也不划算,真和有家底的少爷崽子结了婚,对方估计也看不上这种事。相较之下,叶春彦倒也有无依无靠的好处。 书房传来响声,像是有东西翻倒了,杜守拙在里面摆了个古董花瓶,立刻过去看。汤君在里面,见他来完全是欲哭无泪的脸,好在只是一排书落在地毯上。他把她拖到跟前来,“小孩,乱跑做什么?人没事吗?有被书砸到吗?” 她支支吾吾道:“我想拿架子上的一本书,够不到。”她拿手指一点,是一本鸟类图鉴。虽然是他买的,平时从不看,主要是精装大开面,摆在书房里很气派。他帮她把书拿来,两手给她,“拿稳了,这书很重的 。以后想拿书和大人说一声,我们都会帮你拿的。” 汤君接过书道谢,又把图鉴摆在桌上,从地上一本本捡起书,重新放回书架上。他叫住她,道:“你别乱放,这些书都是按顺序摆的。” “我记得顺序的。” 杜守拙将信将疑,看着她摆,拿来和单子比照,确实一本不差。他暗地里惊叹,明白杜秋把她留下的用意了,笑道:“你在学校里会不会觉得奇怪啊?” “奇怪什么?” “你过目不忘,一看就很聪明,还要和那些普通的同学一起上课,你平时和他们谈得拢吗?” ”不知道,有时候说得起来,有时候说不起来,我不太喜欢玩游戏,也不喜欢他们看的明星。我好像挺闷的,没人愿意和我一起折纸。” “话也不要这么说,你和他们玩不到一起,因为你是个有大出息的孩子。你很聪明。” 汤君点点头,并不把这当太特别的夸奖。 他拍拍他的肩膀,很语重心长道:“你觉得你爸爸聪明吗?我觉得他很聪明。可是你看他太聪明了,就过不好日子,不能让你住这种大房子,让车子送你上学。为什么呢?因为聪明人总是不接受一些规矩,把一些很虚的东西看得太实。你爸他像是长颈鹿一样,就是学不会低头。” “他没有颈椎病,我看到他一直低头啊。”她突兀地插了一句,撅着嘴,完全是不服气。 终究还是个孩子。杜守拙因为这个事实而得意,笑着走出来书房。到临睡前,汤君像是鼓足了勇气来敲他道房门,请他吃薯片。 他的胃口并不适宜这样的东西,但还是拿了一片,味道倒比想象中好,又接二连三吃着,道:“你不要和别人说啊,是你给我,我才吃的。” 杜秋一离开,市场部里最心神不定的反倒是姜忆。他下面的那些职员,平时本就见不到杜秋几面,也对高层的勾心斗角一无所知。姜媛媛倒是知道些内情,但以她一贯谨慎的态度,对他也是避而不谈的。她最近又是格外的忙碌,因为杜秋把不少事的决定权下放给了她,虽然是一种信任,但她也少不了要亲力亲为。外面的客户,基本只能交给姜忆独自去接洽了。 姜忆觉得杜秋走的蹊跷,简直像是一种不战而逃。夏文卿又照旧来公司,待人接物已经和气,但他看去,总觉得他已经端起了志得意满的架子。他也做起来两手准备,要是杜秋真的甩手不管,市场部以后难免被针对,或许应该借着现在的机会多发展人脉,也方便以后跳槽。毕竟姜媛媛并不防着他,见到熟人也很热络地把他介绍出去。 可一想到姜媛媛不走,他又怅然若失起来,姑且劝自己少安毋躁,入职不满一年就跳槽,简历上也不好看。 这天姜媛媛不在,她孩子发了烧,她留在家里陪着,这段时间本就忙。她也只能远程遥控姜忆,计划书就由他先做起来,到明天再一起对。姜忆本就气不顺,到了办公室又见到一个中年男人,鬼鬼祟祟在门口打转。他立刻嚷道:“你是谁啊?怎么在我的办公室?” 男人尴尬一笑,道:“噢,这里以前是我的办公室,原来现在已经给新人了。我没别的意思,就过来看看。” 姜忆并没有同他打交道的意思,点了点头,并不请他进去。男人也不自讨没趣,转身就往电梯去。后来他打听了一下,这个办公室之前是周长盛的,但他惹恼了杜秋,被打发了出去。现在人本该在外面的生产基地,不知为什么现在倒回总部来了。吃午饭的时候,他又见周长盛和公司财务一起往外去了,勾肩搭背,似乎很热络的样子。 这件事姜忆原本没放在心上,可临下班时,夏文卿忽然请了整个市场部吃下午茶,颇有些此地无银的味道。他装作闲聊的样子来找姜忆,道:“你们部门最近好像挺忙的,我看你们会开个不停。对了,大姜呢?怎么没见到她?害得我还多点了一份。” 姜忆道:“她家里有点事。” “噢,也对,她到底还是有小孩的,要以家庭为重。”他略带惋惜地扫了他一眼,“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聊聊,你一看就是个聪明人,又很有进取心。我觉得你只是缺一个机会。” “我已经得到机会了,杜总很器重我。” “我觉得这可不够,说到底姜媛媛还是压在你头上。她到底还是和你不一样,已婚女人,有孩子有房,将来真的做不下去了,转身回家让男人养着就好。你还年轻,许多事情还是要靠自己闯,不容易的。” 姜忆把手抄进衣兜里,攥成拳又松开,“我刚才看到了周长盛。我不认识他,可听说他被杜总调去外地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谁知道呢,不过这种小事也没必要让人知道。他的家还在这里,之前杜秋急着把他调走,本来就不人道。她这个性格啊,就是睚眦必报。顺着她的意还好,什么时候觉得你没用了,就不好说了。” 他耸耸肩,极快地摆出一张真诚的笑脸,道:“不好意思啊,我没说你,就是举个例子。” “你这算是挑拨离间吗?” “啊,这我不知道,你觉得是就是吧。我倒是很喜欢你这个性格,直来直去很爽快。你有我电话吗?” “办公系统里有。” 夏文卿拿出手机拨了个号,姜忆的手机响起,是个陌生的号码。“这是我的私人号码,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我尽力而为。对了,姜媛媛那份点心,你帮她吃了吧。反正她也不在。” 下午茶的分量不小,一块蛋糕,两个甜甜圈,一杯咖啡。姜忆也吃不下,就放进出租屋的冰箱里,想着明天热一热当早饭。 一套房子分租给三个人。姜忆住的是主卧,多一个洗手间,就让他生出极大的喜悦感,也每月多从他账上划去七百。其实按他的现在的收入,单独租一套房,咬咬牙也是足够的。可他到底还是看着存折上的数字才更安心。 想赚钱,想赚大钱。这是他唯一的心愿。他是小地方出来的,爸是农民,妈在餐馆做。野心和白日梦此消彼长,他听过靠炒股一夜暴富的故事,也想过转行去互联网公司。上一份工作经常加班到九点,他还到家后还上网课到凌晨一点,坚持了一个月,身体先吃不消,去医院检查出来心脏早搏。 电脑显示器上贴着一张纸条,是他从一篇心灵鸡汤里剪下来,时刻勉励自己的。 “勤练笔,勤动手,培养耐心,深入思考,避免眼高手低,浮于表面。皇天不负苦心人,只要比别人多努力一点,就会比别人更成功一点。” 周长盛偷偷回来显然有猫腻,还和夏文卿有关,所以才抛了橄榄枝给他。究竟该不该站队?他也吃不准,因为不知道夏文卿和杜秋究竟谁的胜算更大些。如果是姜媛媛,估计已经第一时间把周长盛的事汇报给了杜秋。 可他不想当忠心的狗。费这份心做什么?他不过是给人打一份工罢了。杜秋强在哪里,强在会投胎罢了。光是她上下班坐的车,就不是他靠打拼能买来的,更别说司机才是最奢侈的。 他给自己定下了五年里买房的计划,又过去一天。他打开记事的应用,上面提示道:距离买房还有 1730 天。 钱才是最重要的。女人,现在出现在他面前有什么用?又不是他的。他气急败坏地把姜媛媛的笑脸从脑海里撕扯出去。 许是晚上没睡好,姜忆第二天起的略晚。他手忙脚乱着洗脸,想着干脆把蛋糕拿去公司吃。一拉开冰箱,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垃圾桶里倒多出了包装纸。 他大骂道:“妈的,谁吃了我放冰箱里的蛋糕?我下老鼠药了。不怕毒死你啊!” 因为许多蜜月应有的欢愉,他们睡到中午才动身,坐飞机去纽布伦斯维克省,有当地的导猎接待。五月与六月正是加拿大政府规定的猎熊季,因为黑熊泛滥,为了控制动物数量,猎熊在加拿大是合法生意。导猎平时打猎谋生,也接待国内来的客人,让他们体验捕猎的快意,赚取佣金。 外国人打猎要考取持枪证,杜秋前几年就有,显然她已不是第一次来了。 她有一把专用的鲁格步枪,一板十发子弹。导猎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说这次狩猎大概要五天,由他去找黑熊的踪迹,一旦打死猎物,狩猎就算结束。以往也是这样,而且杜秋像是运气格外好,往往三天内就能打中一头熊。 第一天杜秋跟着导猎进森林,叶春彦则在河边钓鱼。猎人的房车就在旁边,河里的食材能立刻处理成菜。他只钓晚餐用到的鱼,不需要太多战利品炫耀,钓到第三条时,便已停手了。他对猎杀兴趣寥寥,只绕着河边散步。这里蚊虫不少,不能总坐着。入夜后,他们依旧一无所获,便在房车上休息,吃黄油煎的鱼。 杜秋和叶春彦睡在一张床上,她凑近看他耳边的皮肤,笑道:“你耳朵后面都晒红了,找个阴凉地方待着啊。”她找出一顶粉蓝色的带蕾丝花边的帽子,垂下来有面纱,坚持要他戴。 第二天叶春彦依旧钓鱼,戴着帽子放下面网,像是上世纪的豪门寡妇。依旧是三条鱼完事,他继续看着四处闲逛,蹲下身,耐心地看一朵无名的小花。 远处似乎有人开枪,一片花瓣落下。 不久后,导猎过来叫他,说杜秋打中了头熊,一击毙命,让他去看一眼战利品。 叶春彦跟着他穿过森林,万籁俱寂,只有枯枝折断的细小脆响, 杜秋等在一块废弃的木板前,可能是前人已废弃的标记。木板倒在地上,上面溅着一排血迹,依旧鲜红。不远处一头黑熊倒在地上,这个死掉的猎物足有半人高。地上的落叶上还有点点血迹。 自甘上流 第41节 杜秋望着尸体,面无表情。叶春彦则是百感交集,说不出的滋味。 第60章 人能忍受的最大折磨,是爱的折磨 当天晚饭吃的是熊肉,肉质偏老,味道并不算好。导猎难掩兴奋,道:“你们真的运气很好,第二天就看到熊,而且杜小姐又是一击毙命,非常精彩。她真的是很好的猎手。第一次见她,我就有这种感觉。耐心冷静,不情绪化,这是很难得。国内的客人我也接待过许多。她算是最出色的。” “不知道为什么,打猎让我觉得很平静,比任何时候都平静。”杜秋倒依旧神色平淡,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但叶春彦看出她胃口好了不少,津津有味吃了一条鱼。 想来是熟悉了些,导猎的话也多了起来,兴致勃勃道:“其实在野外遇到熊,倒不一定要害怕。因为肉食动物一般只攻击猎物,遇到没见过的人,会先观察或者跑。不是特别饥饿的时候,它们没必要和你拼命。倒是遇到鹿,会很危险,食草动物是把所有东西都当作敌人,一旦受惊,就会主动攻击。”他笑了一下道:“这可能就是不要欺负老实人的道理,老实人是真的会拼命的。”。 他们在导猎家里过夜,洗了澡,睡在同一间卧室。房子本就空旷,杜秋还掩上门道:“你今天都没怎么说话,不喜欢我打猎吗?” 叶春彦道:“说不上,只是突然发现我没有那么了解你。原本以为你很忧郁敏感,看来不止如此,只是平时压抑得太过。她还是有很多像你父亲的地方,只是他没发现,你不承认。” “那你喜不喜欢我这样?” “谈不上喜不喜欢我,我永远是和完整的人相处,不可能把你割裂开。我只是,我只是要说些傻话了。” 他自嘲一笑,道:“很多人尤其是男人,觉得爱是一件很傻的事。要征服,要掠夺,要把拳头砸到每个地方。这个时代很奇怪,很多人是靠恨,靠愤怒生活的。去憎恨谁,去毁灭谁,不把别人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就这么斗志昂扬地活下去。这样不值得。我希望你能靠爱获得真正的平静。” 杜秋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生怕打扰了这一刻。从没有人真心和她说过这样的话,她想要道谢,又唯恐生疏,只生出忠贞不渝的决心来。 他笑着继续道:“我今天看到哀鸽了。这种鸟虽然叫声很凄惨,但总是雌雄一起筑巢的,诗歌里经常用它来指代爱情。蜜月时候看到,我想是个好兆头。” 她终于接上了话,含笑道:“那确实很好。春彦,要不我们多留一天,我明天帮你把这只鸟打下来,做成标本,你带回国去。” “为什么要打下来呢?让它自由自在地飞,不好吗?” “自由自在地飞,那就是属于外面。只是捏在手里才是自己的。哪有什么真正的自由,对鸟来说,天空也是个更大的笼子。你要是喜欢这种小东西,回国以后我送你一个好看点的笼子。” 叶春彦略有些愕然,淡淡道:“不用了,我不喜欢,我们早点休息吧。” 他们第二天就坐飞机回去,杜秋确实是个很好的猎人,并没有丝毫兴趣带些战利品回去炫耀。叶春彦猜家里的几个人也不知道她会打猎。于是,这就成了他们间的秘密了。回了农庄,她坚持要教他骑马。 骑马确实不难,耗了一下午,他从学着带上水勒开始,到日头西斜时,已经能直接从平地上马,控马绕圈小跑了。晚餐他们依旧在床上吃,又洗了一次澡。房间里的各式家具都是按她的喜好布置的,细脚伶仃的台灯,大花样的对花窗帘,黑漆木饰的小案台,抽屉上绘着花鸟。他们喝了点酒,似醉非醉,说着一些傻气的笑话。 一直到九点,网络电话打过来,他们才如梦初醒。 杜守拙道:“那个小孩子生病了,总是说着要见她爸爸。你们回来吧。我们好好谈谈。”他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也算是让步。 叶春彦坐在床边,笑意黯淡,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在这里如此幸福了。因为我们放弃了所有责任。” 杜秋轻轻靠在他肩头,道:“以后不管什么样的责任,我们都是一起承担了。” 他依旧没展露丝毫笑意,“你知道服从性测试吗?想让你吃一点苦,看你的反应,如果你接受,然后就再来一次,看你的底线。如果你一直忍下去,就会没有反抗的力气。你爸想当家里的权威,他想让你怕他,其实他怕你。” “倒也不用这么说。” “你回去后带他去医院吧,前列腺炎再拖下去是要穿尿布的。不是恶意诅咒他,我以前在养老院打过工,很不错的地方,是退休干部也要凭关系进去的。医疗条件再好,人老了都一样,越是想要证明自己,越是没办法放过周围人,像是回光返照一样,会有一种克制不住的激情,精力充沛好像什么事都要干涉一遍,弄的子女苦不堪言,他倒是满意了,觉得他们到到底离不开他。” “我只担心你一件事,你为了对抗你父亲,会越来越像他。那么到最后还是他的胜利。” “那你就更应该一直陪着我。” 这一番角力,终究是杜秋占了上风。她拉着行李走出机场时,正是深夜,夜风柔而清爽,她浸润其中也不由得暗自得意。自从大学毕业回国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违背了父亲的心意,又大获全胜了。 生活的趣味便在于此。她自觉忙着帮人解决问题,并没有人记挂她的好。等她成了个问题,一切倒都迎刃而解了。 但这胜利落在叶春彦头上却没有多少。他原本就记挂着女儿,一回家看到她伤风感冒,咳得脸都红了,更是愧疚。 这几天倒是夏文卿帮忙照看她,乐趣和牺牲都不小,小女孩玩过家家他都陪着,翘着兰花指拎模型茶杯。他很快掌握了给芭比娃娃穿衣服的手艺,甚至有了个专属玩偶。一只小恐龙的眼睛下面也有一点,似乎就该给他。 汤君建议他抱着小恐龙睡觉,铺床的时候特意放着他枕头边上。盛情难却,他已经与它同床共枕三天了。 夏文卿讥嘲道:“叶先生气色真好,也是,出去玩不带小孩子,到底是轻松许多的。” 骂得正中靶心,他也就抿了抿嘴,不声响,只是帮汤君把毯子角拉平。 杜秋和杜守拙在书房里密谈,结婚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他既然拿汤君当借口让她回来,便是对着孩子有几分好感。要谈的终究还是钱的事,婚前协议已经让律师去拟定了,公司股权和房子自然没有他的份,钱的话可以离婚时再议。虽然还没结婚,但他们对离婚官司已经是胜券在握了。唯一待商榷的只有汤君。 杜守拙道:“既然以后她是你的女儿,我们也是花钱花精力栽培她,那以后离婚了,小孩就不能让他带走。我问过律师了,孩子十岁以后就是她自己的意愿为主,不过协议里也要先写清楚。” 杜秋道:“他不会看协议的,什么都会签的。不过也别写太过分,也伤感情。” “我还在想一件事,是不是要给她改个姓?我的孙女,不姓杜,姓汤,说出去都好笑。” 这点杜秋咬死不放,知道叶春彦必然不肯让步,也不方直接拒绝,就道:“再缓缓吧,现在这孩子也不是跟他姓,毕竟她生母过世了。一结婚,我们就记着让她改姓,也会被人说三道四,觉得我这继母当的太霸道。” 杜守拙冷哼一声,道:“你自己上赶着给人当后妈,又不是我让你去的。”杜秋笑笑,等着他神色缓和些,继续道:“这件事既然由着你的意思来,那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 “会有孩子的。等一结婚就准备起来。”她微微一笑,道:“你看,我都戒烟了,这次是认真要认真过日子的。” “唉,是这样最好了。”杜守拙叹了口气,摇摇头,因彻底进入了父亲这个角色,而显出诸多疲态来,“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再劝你不要和他结婚也没什么用。 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他人好。” “要是一个人一事无成,窝窝囊囊,胖的跟头猪一样。人再好也没用。我还没有老眼昏花。叶春彦是个很出挑的人,聪明又不卖弄,文雅又不装腔,出事能担着,又没什么野心,还养了个好女儿。你嘛,女孩子家家的,也是看他长得好。 “你明明挺欣赏他的。” “他是不错,但不适合你。他非常难驯服。现在你觉得他脾气好,只是因为你们没碰到各自的底线。真要被你碰到了,他是一点也不会对你低头的。” 杜秋点头,道:“我们不会闹到这地步的。” “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你最好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我是真的弄不懂,我已经给你选了一条最好的路,我们这样的人家,又没权,又没人,好不容易赚了点小钱,也要精打细算着用。找个家里相当点的,出了事也有个帮手。林怀孝到底有什么不好的?” “我不喜欢他的名字。” “你这就是气话了。我是认真在问你的。” “我认真回答,您未必喜欢。结婚也好,和谁结婚也好,都是可以商量的事。但我不喜欢您什么都不说,直接帮我定下。我不反对的事,未必是同意。我真和林怀孝结婚,那他死了以后,我算谁家的人,分谁家的钱?其实您要是更喜欢文卿,也没什么,把他叫回来,公平竞争就好了。可这么不商量就办事,我是忍不住会多想的。您觉得我敏感也好。既然这样,我也只能什么都不商量,就先走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里也有泪光闪动,“我和春彦以后再怎么样,也是我自己选的。我认了。” 杜守拙哑然,不再说什么,只是把摆摆手,换她出去,叶春彦进来。他头又垂得格外的低,灯照亮了他的后颈,少见的温顺。 杜守拙险些以为他转了性,便和颜悦色道:“我为什么要同意你们?” “为了平衡。在夏文卿和杜秋之间,你已经快平衡不了。一开始你急着让杜秋结婚,就是想让她早点分家,怕她在公司势力太大威胁到你,又能有个合理借口把夏文卿接过来。现在杜秋没结婚,夏文卿却来了。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快周旋不下了。所以杜秋要立刻结婚,除了我,你还能找到谁呢?” 杜守拙本是要听他几句软话,给个台阶下,被这么一噎顿时哑口无言,哽了半天,才道:“你不怕我?” “你说这话,有点可怜了。我还真怕我同情你了。” “信不信我让你滚出去。” “哦,好吧,那我带我女儿回家了。”叶春彦笑着叹气道:“其实你就是想听我求你。我知道了。求求杜先生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我以前得罪过你。我和你女儿是真心相爱的。虽然我现在站在你面前,但是我心里已经给你磕了不下三百个响头,求你同意吧。这样可以吗?我觉得很真诚了。” 杜守拙咬牙切齿道:“你小子早晚死在这点聪明劲上,自以为是。” 又把杜秋叫进来,当着她的面,杜守拙道:“过来,给我敬杯茶。” 叶春彦愣了一下,抬起头没动作。杜守拙咳嗽一声,他才回神,倒了茶,两手端给他。杜守拙抿了一口,便算是认可他了。 “快点叫爸啊。”杜秋在旁边催促着,叶春彦试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杜守拙皱着眉,打断道:“别叫了,你开不了这个口,我也不习惯,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叫我杜先生。我和我女儿结婚,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也不干涉,但这到底是大事,还是要顾及我们家的面子,有些事需要你有所让步,可以吗?” 叶春彦点了点头。 他们在别墅里留了两天,因为汤君有半天在发烧,咳嗽也不见好。叶春彦忧心忡忡地照顾着她,哪怕医生上门诊断,只说是最普通的感冒,他也一样茶饭不思守在边上。她知道他是有些恨她的,又因责任心作祟,他更恨的是自己。 杜秋看着他这样子,也是同样的担惊受怕。他们就睡在隔壁,晚上听到极轻的响动,他都要起身去看,哪怕多数时候不过是风吹开了窗帘。因为他的辗转反侧,她也很难入睡,梦里似乎也夹带着咳嗽声,又像是他压抑着在叹气。 她回想起以前母亲重病,她每次去医院前,都坚持一些迷信。要走单数的台阶,要走瓷砖的缝隙,要找四片叶子的草,要在晚上忍住不哭,这样母亲才会尽快康复。在达成所有仪式的那个礼拜,母亲的病看起来很有起色,问了她一些功课上的事。又过了十天,她死了。 由此她更断绝了生孩子的念头。至少现在不行。把一个生命带到人世上,血脉相连带出的希翼与切不断的责任。 余下的日子里,便是长久的忧心,偶尔的喜悦,反复的魂不守舍,与无能为力时深深的自厌。 人能忍受的最大折磨,便是爱的折磨。再等等吧。 第61章 爱情是飘在天边的一朵云,婚姻是落在地上的雨 爱情是飘在天边的一朵云,婚姻是落在地上的雨。婚礼中一切浪漫与世俗的部分都在同时进行着。印着新人名字的卡片,烫金的请柬,淡粉色与丁香色的丝带,朱丽叶式的头纱,汤君当花童时订制的小小新衣。 客人的座次分配要按身份高低和亲疏远近来,叶春彦的身份更是要仔细包装。混血儿可以,私生子不可以,开咖啡馆可以,用来谋生不可以。同意结婚的一个条件,就是他把店卖掉。剩下的就是一些避重就轻的细节,会外语,很英俊,知书达理,气质忧郁,最后在外人看来,他便是个带着异国情调的艺术家,脚不沾实地的一类人。 剩下还有些关系要处理,林怀孝的父亲原本对杜秋这么快另投怀抱大为不满,但杜守拙用极巧妙的话术消解了,唉声叹气道:“你们还想她怎么办?你儿子弄得像逃婚一样,她的自信心全毁了。随便看个顺眼的就嫁了,我劝她再等等。她说怎么等,越等越像个笑话。这事弄得她整个人乱糟糟的。你们也别怪她,我也只能顺着她了。” 这话一出,倒是林家过意不去了,特意送了一对花瓶,又介绍给他们一位花艺大师,友情价负责婚礼的全部鲜花。 其实当初订婚,杜秋并不吃亏,林怀孝的大半交际圈她也沾了光。这次连笑眯眯的柳先生也送了一对腕表给他们,还介绍了一个好用的律师。都在一个圈子里交际,怎么认识的不要紧,混个熟脸最重要,难保日后不会派上用场。 律师自然不能透露客户隐私,但杜秋还是听来个细节。柳先生当年的婚前协议细则列得太多,合同太厚,只能在旁边候着个人帮他太太翻页,翻到一处就签字,还特意给她拿了支新笔。故事要连起来听,林怀孝说过一件事,他和前妻吵起来被抽耳光,鼻血流出来,遇到熟人也不便说,就拿手帕擦着,推说上火。隔了半年,他们就复婚,也是稀奇。 杜秋原本当笑话听,现在倒有些明白。基于爱情的婚姻总是带着迷幻色彩,外人看来再荒唐的事,自己踏进去了也觉得稀松平常。 然后就是汤雯的父母,杜秋亲自动身去见了他们。因为她是和叶春彦一起站在门口的,只一眼,两位老人就明白了缘由。汤雯父亲道:“你们没把孩子一起带来吗?” 杜秋道:“带她来不太好,我想让她生活在一个尽量单纯的环境里。我在饭店订了一桌,要不我们边吃边聊吧?” 订了一大桌的菜,席上所有人却都无心动筷,眼神在杯碟间游弋着。杜秋率先开口道:“我会把她当成我自己的孩子,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用心培养她。就算你们信不过我,也要相信他,他对自己女儿有多好,你们也知道,既然他放心和我结婚,那也是放心我照顾这个孩子。” 汤雯的父母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又是敬佩又是古怪地盯着叶春彦,然后对杜秋道:“我们当然不是对你有意见。你这么忙,能特意来一趟,已经是很上心了。只是小君是我们女儿唯一的孩子,只是以后你和叶先生再有自己的小孩,我们担心她有想法。” “你们放心好了。我和春彦说定了,三年里我们不会要孩子,三年以后汤君也大了,到时候再问她的意见。” 她看向叶春彦,要等他给出一个更明确的态度。到了这以后,他几乎是一言不发,有难掩饰的羞愧,似乎新的婚姻是对旧日的婚姻的背叛,但这里并没有人想到责怪他。对一个郁郁寡欢的鳏夫,世人总是更谅解些,甚至下意识觉得他两三年前就该再结婚了。 叶春彦抿了抿嘴,道:“我认为这是对汤君最好的选择。” 汤雯的父母点头,信他对女儿的感情,便不再说什么。他们并不情愿参加婚礼,只包了两个红包给他们,以示心意。杜秋也一样收了,说定搬了新家立刻把地址给他们。 事情到这里已经算是能收尾了,杜秋却觉得只是开了个头,“你见过林怀孝拄拐的朋友吗?他复婚都能弄出不小的排场,我没道理比他逊色。至少我不准备再结一次婚。” 于是咖啡店连着三天免单,成堆的鲜花摆在店门口,所有客人都能拿一支,享受这对新人普天同庆的幸福。 杜秋也有她小小的狭隘,特意把喜糖发到叶春彦搬出来的小区,让熟人看见他们的脸。那些碎嘴的老人们人手一份,给老赵的也格外多,还特意问道:“怎么这房子还没卖?又租给别人了。” 老赵也笑笑,含糊了几句,说不知情。 他们又去找了叶春彦的姨妈,毕竟要把汤君的户口迁出来。小房子里有着大热闹,原来他的表弟也要结婚了。之前费劲心机从叶春彦手里要来的钱,就是把现在住的房子重新装修了,给他们当新房。姨妈已经预备搬到外婆的老房子去,她说从小在那里长大,也住的惯。其实是这两室一厅已经容不下多一个人了。 表弟妹是个活泼的圆脸姑娘,并不知道他们的旧怨,只很热情地忙前忙后,倒茶洗水果,满面堆笑道:“大家都是亲戚,以后还要多照应些。之前婚礼你们是太忙了没来吗?”她的肚子已经有了些轮廓,显然是奉子成婚。 杜秋并不愿意坐,就抱肩站着,也不敢靠着墙,怕墙灰沾在衣服上。她和叶春彦对了个眼神,由他开口,道:“这次我们就是来办一些手续,不多留来。你们结婚了,那挺好,恭喜了。” 姨妈坐在客厅里,扫了他们一眼,不说话,只是咔嚓咔擦吃花生,拇指很熟练地把红色的衣捻下来。她瘦了许多,脸像是一尊石膏像。表哥出来打圆场,领着叶春彦去拿证件,“不好意思,今天没空,户口本你们拿去,哪天办手续了,打个电话,我就过来。” 叶春彦点头,姨母在外面大喉咙叫嚷起来,道:“你们话说完了没有,快一点啊。我有话要和你表哥说。” 自甘上流 第42节 表弟压低声音,哀切道:“你别和我妈吵,我知道她很多时候太刻薄,不过这次就当我求求你,让让她。她得癌了。” “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多了。她之前一直拖着不告诉我。” 叶春彦略有些讶然,毕竟上次见面时,她还算得上神采奕奕,振振有词地勒索着他。姨妈把他叫到卧室里,关上门,道:“你落魄的时候,我们也没钱帮你。你现在发达了,我们也不沾你的光,就别随礼了。我们也还不起。” 她拿出个存折给他,里面存了十万整,“你表弟炒股赚了二十万,他说要先把钱还你。不过他们要有小孩子了,我说还是要自己留一点。上次要了你这么多钱,你表弟还是很过意不去的。你要恨,就恨我好了。 ” “没那么闲。”他没收,把随手存折搁在桌上。他的左手之前一直插在兜里,这么一动作,就露出了无名指上的蓝宝石戒指。 “你的戒指蛮好看的,不过别随便戴出来,要么被人以为是假的,要么就让人抢掉。” “不至于。” “你真的像你妈。以前的男人送她一对珍珠耳环,我让她不要戴出来,她不要,走在路上被人抢,耳朵都差点少一块肉。” 她说到这里,倒还有些怀念的神色, “你不知道吧,你妈不让我和你说,你外婆都不知道,还是我送她去医院的。你不信是吗,我和你妈以前是很好的,后来才不行的。我小时候还带过你一阵,你大概也不记得了。” “记得的。”他想起七八岁时,母亲有一段时间耳垂上涂着红药水,洗脸都是小心翼翼的。追问她,她只说是摔伤了,可还是会在夜里偷着哭。他对母亲的记忆总是浸润着许多眼泪。“你真的得癌了?” “怎么可能?我装的。别和你表弟说。” 她斜了他一眼,因为得意,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些,“不这么说,他们怎么愿意结婚啊。人都是要逼一逼的。” 原来是虚惊一场。叶春彦撇撇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结婚了,那你满意了吗?” 姨妈把眉毛扬起来,不耐烦道:“满意什么?也就这样。他们结婚,没请你来,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那个妆化的,和鱼死掉两天一样,白到泡发了。她笑起来也难听,咯咯咯的,像是一口气憋不过来。要多留神看几眼,不当心就背过气了。” “既然这么看不顺眼,为什么还要把房子让给他们。” “不让他们住怎么办,现在两个人,接下来三个人,总是大的给小的让位。他们现在已经嫌我了,昨天给他们做了菜,一共就两个,就倒到一个。说什么什么东西,孕妇不能吃的。” 叶春彦不声响,只是似笑非笑撇了撇嘴角。姨妈一见到,立刻就道:“我和你妈不好,就是因为这个。你刚才的表情,和她一摸一样的。你们这种不会过日子的,就是喜欢嘲笑别人的日子。” “什么叫过日子?” “我们这样就叫过日子。你觉得我说话难听,做事难看,那不管,钱到手了,一家人凑在一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你不行,你妈更不行,脸皮薄,话又少,认死理。当时不是没给她介绍过对象,也不嫌弃她有小孩。就是不肯,心里想着那个男的。你也是,上一个太太认识没多久,就结婚了,后来她死了,你又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别人都来劝我,让我去管管你。你以为我想来看你啊,怕你自杀了。那小孩谁管,还是丢给我的。” “放心好了,有了孩子,我不会自杀的。” “也是命,你不会过日子,找的女人也不会过日子。这个至少比上次那个有钱。不是一般的有钱。” “你看出来了。” “她那个包,皮比你弟的脸都细。牌子我不认识,价钱不用想了。还有你看她的表情,有钱人的表情,笑也不像笑,就像是在冷哼。”她把存折收起来,往卧室走,回来的时候捏着个红包,递给他道: “那你就好好过吧。钱不多,意思意思就好了。” 叶春彦没拆开看,拿手指一搭,就猜到她把存折放在里面,他一抿嘴,也没点破。回去的路上与杜秋说了这件事,“我是真有些弄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 杜秋道:“她就是最后时刻求个安心吧,顺便让你记她个人情,以后有事照顾一下她儿子。 ” “她没得绝症,说是装出来的。” “她只是不想在你面前示弱吧。这种事怎么能装,要定期放化疗的。再说她现在的样子,和我妈那时候一样。她的左手根本抬不起来,是打滞留针了。” 她忽然笑了笑,又解释起这笑的原因,“我本来还准备好帮你来吵架的,现在发现你姨妈有点可怜,倒不好意思了。” “人就是这样的。再讨厌的人,仔细找也能找出不容易的地方。再喜欢的人,凑近看,也有不舒服的时候。” 无端起了一阵风,把树顶上的叶子吹得很招摇,他仰头望着,若有所思。 因为忙着筹备婚礼,杜秋与夏文卿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就是在公司里偶尔碰到面,也不过点头问个好。这天在电梯里,他特意拦住她,笑道:“借给我半天时间吧,要是再拒绝,我都觉得你是有心避开我了。” 易卜生的《群鬼》改编的芭蕾舞剧上演了,夏文卿知道杜秋喜欢这出戏,特意弄了两张票请她去看。其实她想去的话,随时能有票,但还是不忍辜负他的好意。 出门时夏文卿穿了一件墨绿色的衬衣,他很适合穿绿色, 树木葱茏,生机盎然的颜色,也衬得上的他的姓。 杜秋本以为他还有些小把戏要耍,不料一路上他规规矩矩的,话也说得少,聊的多是与舞剧相关的事。这次表演的是挪威的剧团,演员在台上说出挪威语台词,旁边打出中文字幕,“想在这个世界上求幸福就是反叛精神的表现。咱们有什么权利享受幸福?”杜秋对这个故事已经是熟透了,可每每看到这句话,心里还是一颤。 夏文卿忽然抬起手,往眼睛下面拭了拭。观众席是暗的,她看不太真切,说不准他是不是落泪了。到幕终散场的时候,灯亮起来,她又仔细看他的脸,一切如常,很自在地笑着,对她道:“请你吃东西,肯定吃不下,那我能请你散个步吗?。” 杜秋道:“我和你还不用这么客气。” 于是他们沿着一条河走着,两面都栽着柳树,看着很有些年岁了,长得傲然的枝条像鞭子一样甩动着,柳絮纷飞,是暖风里小团的飞雪。夏文卿忽然抬起手,往杜秋面前伸。 她以为他要摸自己的头发,很机敏地往旁边一闪,但他的手只是朝上抓,捏着一团云雾似的柳絮,“我记得你是花粉过敏的,就怕柳絮让你也不舒服。” 她略尴尬地笑着,“你真细心,其实我倒还好。” “这次是你对我太客气了。真不知道你是在意还是不在意我。”他极真诚地凝视着她,眼底荡着柔情的水色,“其实我们并不用这样。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时候是我不对,你打我也应该。我是应该对你道歉。” 杜秋眯起眼,记忆在眼前活过来,像是一条蛇在钻:决绝伤感的吻,恼羞成怒的争吵,抬起的手,含泪的眼,他一脚踩过从楼梯上滚下去,额头上的伤口,血比泪流的更汹涌。在太阳底下,她还能看到他左边眉毛的一道疤,他对外都说是自己磕的,他们共享的一个秘密。 “现在我已经清楚自己的位置了,不会再冒犯你。之前的事希望你能原谅我。你现在要结婚了,我是真心为你高兴。” “谢谢你。既然你回来了,我也不能要求太多,你和我还有春彦,以后好好相处就是了。” “以后我能再请你出来看戏吗?叶先生介意的话,我可以多买张票请他一起过来。” “他当然不会介意,但我不一定想出来。现在编剧差,演员差,已经没什么好戏可以看了。有时候台上演的还没有台下好。就这样吧。” “对了,你婚礼当天,我能带个朋友来吗?”杜秋自然同意,没想到他带来的是狄梦云。 第62章 你不过是她捡的第二条狗 狄梦云是变了又没有大变。她的头发烫过,脸昂起来,脸上挂着一丝游离在外的微笑。 经历过生死巨变的人往往如此,性情中多出游戏人间的漠然,确信生活中不会再有任何事刺激到自己。 但她在杜秋面前依旧露出极谦逊的神色,很恭敬道:“对不起,秋小姐,之前在医院里我说的话太过分了,请不要放在心上。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道歉。” 杜秋道:“不要紧,我已经忘记了。你能过来,我也很高兴。” 她与夏文卿合送了一个琉璃花瓶,纹样是一对在枝头依偎的鹦鹉,寓意很好,也明示了他们的关系。夏文卿搂着她肩膀道:“她现在已经是我女友了,这件事我第一个和你说。要先替我保密哦。” 杜秋怔了怔,才道:“恭喜。你们很般配。” 他们在化妆间里说话,时间还充裕,化妆师都没来,婚纱倒已经搬到房里了。杜秋的婚礼完全是办给客人们看的,迎亲闹婚敬茶,这样的流程都是省去的,只有仪式和晚宴是重头戏。婚礼是她的,可快乐还是别人享受多些。 她斜坐在椅子上把玩着一根丝带,起了点疑心,觉得夏文卿的这段感情来的莫名其妙。这也并不完全出于女人的嫉妒心。 杜时青敲门进来,见不只是杜秋一人在,便有些拘束,显然是有话要同姐姐说。夏文卿立刻道:“你今天很忙,我就不打扰你了,我随便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就好。” 他领着狄梦云毫不留恋地走了。他今天穿得很朴素,只是成套的亚麻西服,不打领带。杜秋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有个说不出口的担忧,生怕他出现的时候太显眼,比叶春彦更像是新郎。 杜时青是伴娘,已经换上了粉紫色的礼服裙。今天她虽不是主角,杜守拙却额外派人帮她打扮了一番,也是期望她能社交场上亮个相。她的长发盘成发髻,睫毛翘起,朝天耸立着,面颊上却还是一团孩子气。这样的浓妆近看有些艳俗,可隔了几步看,还是平添妩媚,而落在一个姐姐眼里,又略显得陌生了。 她见杜秋还是素面朝天,便不耐烦道:“怎么人还不来,要等多久啊?” 杜秋笑道:“我结婚,怎么你比我还急?” “就是你不着急,我才着急。结婚是多大的事情,你怎么从头到尾都没这么随便。和叶春彦说走就走,回来就结婚,也不知道爸爸怎么同意你们的?” “他自有他的打算,我也有我的计划,你现在觉得不能理解,过几年就明白了。” “别总拿我当小孩子。”她忿忿不平扯着领口的蝴蝶结,松开又打上,“我真是弄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急着和他结婚?林怀孝那时候,从订婚以后,光筹办婚礼都筹办了大半年,现在怎么这么仓促?又不是你该着急,让他急好了。也不知道叶春彦给你说了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别扭,好像叶春彦把我给抢走了一样?” “是稍微有一点,你也别得意。” “妈妈怀你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原本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好像你一出生,就分掉了她一半的感情,我其实很嫉妒你。” 杜时青打上的蝴蝶结很蹩脚,两根带子一长一短。杜秋一面帮她重新系好,一面道: “当然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这个家里只有我和你两个女人,我对你的感情和对其他人不一样。不管有没有结婚,我终究是你姐姐。你放心好了,有什么事我还是会支持你,并不会因为我成了家,搬出去住,让我们的感情有任何隔阂。我只希望许多时候,你的想法能多和我说说。你不要总怪我把你当小孩子,我实在大了你许多岁,有时候确实弄不懂你在想什么。但我总是希望你能更幸福的。” “真肉麻。你怎么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她皱着脸,一抽鼻子,胡乱擦了擦眼睛, “我才不要哭呢,这个睫毛膏烂死了,一点都不防水。” 朱明思一落魄,杜守拙就忙着从亲戚里挑一个可用的。这次给各路远亲都发了请帖。其中有一户堂亲姓沈。男人穿着十年前不合身的西装,女人化着浓妆就来了,还带这个二十岁快毕业的女儿。 这对夫妻来得早,一进礼堂就指指点点,嫌花太俗气,又觉得地毯不够厚。 女儿道:“爸,妈,你们这样子太小家子气了。既然他们家比我们家有钱,就老实一点说好就是了。越是这样挑三拣四,越像是没见过世面。你们也不要觉得没钱就低人一等,既然他们叫我们来,以后就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 说完她又去见杜秋,大大方方称赞新娘,然后低声下气道歉。说他们家不住在本地,婚宴可能要提前走,不是不尊敬的意思,实在是怕错过车。 其实是可以在酒店多住一天,可是她故意这么说,显得自家诚意足,又说愿意在婚礼上打打杂弥补一下。婚礼整个流程都是专人负责的,自然是没有事能让她做的。 杜秋一眼看出她的心思,知道她是个灵活人,特意问了名字。她说叫沈慕泽。杜秋记下来,又嘱咐司机记得送他们家去高铁站。 叶春彦等在一楼的化妆间,同样的百无聊赖。说来不幸,多数婚礼上,新郎只是一个摆设,他是摆设中较得体的一个,但依旧做不得主角。他是杜秋小姐的丈夫,前缀比后缀更要紧些,今天到场的客人几乎都是杜家交际圈里的熟人。 外面有人敲门,他还没来得及说请进,夏文卿就进来了,带上门,眼睛往他身上一瞟,笑道:“你不适合穿这么正经,像是卖保险的。” “你饭吃太饱了是吗?” “别生气,不是说你不好,是婚庆公司有问题,没用心。我不是来吵架的,是怕你太无聊,特意和你聊聊天,还要等三四个小时呢。”他一面从口袋里凑出一包烟,自己点上一根,又递给叶春彦,他没接。 “我和你能聊什么?” “当然是聊杜秋啊,我小时候和她一起长大,有很多事她估计没和你说。我和你分享一下,也算是加深你对她的了解,不是很好?杜秋其实很喜欢狗,小时候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从路上捡了一条流浪狗,缺了条腿,也不是什么好品种。所有人都劝她丢掉,她不肯,一定要照顾它,拿零花钱给它看病。越是不好的东西,越是完全属于她。她是个很有独占欲的人。虽然这条狗一直瘸的,但至少后来样子看着还不错。它也只和她亲近。不过有一次,有个外人过来,他也是养狗的,很有些技巧,哄的这只狗也围着他打转。杜秋虽然没说什么,但很快就把狗送走了。也没送给什么好人家,不到半年,那条狗就死了。杜秋听到了这个消息,也就是说了句知道了。” 他翘着腿,坐在桌子边沿,侧过头,刻意把烟圈往叶春彦脸上吹,笑着道:“所以我觉得,你不过是她捡的第二条狗。” “我和杜秋已经登记了,婚礼不过是走个过场。不管你怎么来挑拨离间,这已经是事实了。你现在气急败坏的样子,才比较像落水狗。”话说的刻薄,他脸上却轻描淡写,站起身,对着镜子整理领结,微笑着,一派胜利者的矜持。 “我知道你们结婚了。那又怎么样?”夏文卿耸耸肩,道:“你们签过婚前协议的,能结婚,就能离婚,到时候把你扫地出门,财产分割都不用做。听说你的婚前协议有三十多页,她连钱都不分给你,怎么会把心给你呢?” “哦。”他偏过头轻轻打了个哈欠。 “你是真的觉得我在开玩笑?我看你还没明白吧,我和杜秋恋爱过,她爱过我,我们是彼此的初恋。你大可以和她结婚,和她搬出去住。但是只要她回来,只要她看到我,就会想起我们曾经有多好。” “我对你的乱伦故事不感兴趣。” “真不好意思,我们不是乱伦。我和她没有血缘。我妈走之前告诉我一件事,我不是她亲生的孩子,我是他们领养的。这件事连杜秋都不知道,你怕不怕我告诉她?” “那你也不是杜守拙的侄子。就不怕我告诉他?” “你大可以试试。你有证据吗?可能这件事是真的,也可能就是我说来耍你的。你敢不敢赌一把呢?你不敢。因为你知道杜秋根本就不是看上了你,只是需要你的女儿,结婚后你们的关系只会更危险。就算你们离婚,她倒时候作为继母,也能抢走抚养权。又或者将来公司归我,你女儿失去了利用价值了,还要花着她的钱。你猜她那时候会是什么态度?” “说这么多话,你不累了吗?我听累了,你带上门走吧。” “我不走,你又能拿我怎么办?其实我已经看穿你了,你表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其实你比谁都心慌。你来到一个你不熟悉的环境,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任何人依靠,就像天上的风筝,只靠一根线系着。风一吹,你就飘走了。” 他两指夹着烟一弹,烟灰落在叶春彦手边,“可我和你相反,我是杜秋的表弟,我和她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还是潜在的继承人。我有资源,有能力,脚踩在实地上。这个家里真正该走的人是你。你说呢?” 叶春彦拿眼梢瞄他,照应着他的话一般,面上是很平静的笑,但动手的速度极快,抬手就是一拳打在夏文卿脸上,揪着他的领子压到墙上,贴着他道:“你再不走,我就把你的门牙打下来,告诉杜秋是你自己嗑的。看看她会相信谁?” 他用两指掐在他伤口上压了压,笑道:“你如果想我揍你,可以直说,不用这么迂回,我总是能满足你的。” 夏文卿被松开,鼻血直流到嘴边,并不急着擦掉,只整了整衣服,轻慢一笑,道:“你急了?没事,今天我喝你的喜酒,等你离婚了,我请你喝酒。” 他带上门,故意走到二楼,在走廊上踱步,杜秋确实听到动静来开门,见到他凄惨的样子,确实吓了一跳,“好端端的,鼻子怎么流血了?” “我不小心滑倒了。没事的,我拿点毛巾擦一擦就好。你别管我了,今天是你重要的日子,别考虑我了。”他语气躲闪,转身要走。 “说的对,那我不管你了,你自己去找点冰冷敷吧。” 见夏文卿愕然,杜秋才侃侃道: “开玩笑的,我怎么能不管你呢。来,我带你去找毛巾和冰。” 婚礼预备了半人高的蛋糕,水果雕成的小塔和二十个雪柜的冰激淋,他们很轻易就找到了一桶的冰,杜秋挑了几块,用餐巾包上,按在夏文卿鼻梁上帮他消肿,“如果你不想要解释的话,一会儿化妆师过来,你让她帮你遮一下。”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就是倒霉,摔了一跤。” “得了吧,我知道是叶春彦打了你,你也不用和我说任何事,我不想知道。” 自甘上流 第43节 夏文卿以湿润而伤感的眼神望定她,道:“果然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再相信了。那你至少也要多相信你丈夫。什么人都会在婚礼时动手打人啊?真的和他没关系。”杜秋无言以对,有片刻反思起自己是不是疑心太重。 他忽然道:“有勺子吗?我想吃一口冰的。”杜秋给他找了把塑料勺,让他一边用冰袋敷脸,一边吃冰激凌。 “你要尝一口吗?等正式开席了,你肯定忙到什么都吃不下。”他叼着塑料勺,轻轻一咬,仰着头,像是炫耀般把勺柄翘起来给她看。 她忍不住笑了,却是笑他的脸。他此刻看起来像是月季中较出名的一个品种‘抓破美人脸’,白净面庞上斑驳的血迹和淤青。她无奈道:“你从小就这样,记吃不记打。” “又多少人会打我呢?谁敢?谁舍得?” 在灯光下,他眉间的旧伤疤的清晰可见。在他们尴尬的沉默间隙,有人来找,说是化妆师找不到新郎,想让杜秋打个电话联系一下。她脸色微变,拨号过去,叶春彦那头是关机的。 她立刻起身要去找人,夏文卿拦住她道:“我去找吧,万一在洗手间呢。你要是也跑丢了,就更麻烦了。再说婚礼前,新郎新娘见面据说不吉利的。” 夏文卿心里的叶大概就是这德行: 第63章 有时候人会单纯因为喜欢,把老虎当成小一点的猫看待,但爱本就是盲目的 叶春彦躲在车里抽烟,发现自己想不起第一次结婚时的心情。他和汤雯的婚礼办的很简单,朴素潦草又快乐。在汤雯家乡的酒店,只开了三桌,请的都是熟人,很随意地送礼和回礼。他那时候的伴郎是关昕,格外紧张,想喝水又不敢喝水。汤雯的父亲上台说话,也很简短,只是道:“希望他们以后幸福,我女儿能一直开开心心。”紧接着就是,“大家吃好喝好,今天的菜反正也不能打包。” 汤雯的婚纱下摆很长,特意选了亲戚里的一个女孩来托着。她悄悄对他道:“那个小孩真好玩,我以后也要生个这样的女儿,我每天打扮她。”她的人生有过许多的愿望,但这一个倒是真正实现了。 那时候的他幸福吗?或者只是因为年轻而格外自由?他透过车窗往外看,停车场里陆续有车进来,多半是来参加他婚礼的客人。如果今天不是他结婚,旁观这样的场面准是要发笑。这么热闹是给谁看? 他其实也记不起认识杜秋前的生活。较清晰的记忆是五天前,他的婚前协议有二十八页,律师给他一页页点过去,“这里也要签字的,叶先生。” 因爱情而软弱,这是他总不愿承认的一个缺点。太容易联想到母亲。她弥留之际,神智不清醒,眼睛已经浑浊,却还是紧紧盯着他,像是隔着浓雾,在他身上寻觅一道梦的剪影。为什么这么多年还不能放下?为什么还要念念不忘? 他想汤雯到最后是恨他的,这样也好,总好过他们在爱里互相亏欠。 在反光镜里照了照脸,他确实不适合白色,眼底青青透出丝郁色,脸又太严肃。看着全然陌生。他对着镜子里的脸笑了一下,有些赌气想着,干脆就这么跑了吧。婚礼已经闹成这样子,左右都不像是好兆头。 车流不息,客人们纷至而来。上了年纪的太太们,彼此寒暄,小声说笑, 穿不带根的皮鞋,又嫌空调太冷,丝巾披在肩上,拿胸针别起。首饰都是挑好的,暗暗攀比着,眼神一下一下偷着扫。见到不如自己的,倒要笑着说:“诶呀,你这个戒指漂亮的。” 更年轻些的小姐们,并不对婚姻有许多幻想,又乐意有个场合能展示新衣服,拿眼神四下搜索,找看得顺眼的生面孔。不少都喷了香水,彼此身上的香气冲突着,最后全混成花露水的味道。 男人穿索然无味的西装,三五结伴闲聊,收与发名片,与主人家没那么亲近的,则忍不住猜测这场婚礼的花销。一个秃了头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悬挂起的紫粉双色丝带下面,带子的末梢刚好扫在他头皮上。他也浑然不觉,很专注地打着电话,眉头紧锁。 圆形的大厅, 狄梦云靠在二楼的栏杆上,冷眼看着下面。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裙子,露着胳膊,面上挂着一丝置身事外的微笑。不知内情的人,只当她是杜家的一个亲戚,几个较自信的男人,有意举杯朝她致意。她打了个哈欠,并不理睬。 楼下乱着,楼上也乱。新郎一失踪,杜秋是彻底慌了。正好化妆师过来,她不便离开,又不完全信得过夏文卿,就托了几个酒店工作人员去调监控,正在交涉中。 其实要找总是能找到了,这么几分钟里,也不至于躲到天涯海角。就是找回来的新郎,像是婚礼蛋糕上的小人掉下来一个,再放回去,难免破坏平整的奶油面。 没想到杜秋也会有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候。狄梦云正想着,一个男人朝她走近,问道:“请问杜秋在里面吗?” 看打扮就知道是新郎。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叶春彦,并没有多特别的感觉。因为已经从许多人口中听说过他的英俊了,当真见了也没有太惊奇。不过是个男人罢了。 “秋小姐在化妆,她刚才找你没找到,很紧张,你快去看看吧。” 他在化妆间门口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我等一会儿再进去吧,等她化完妆。”他这解释是有些多余的,又问道: “你在看什么?” “在看底下那些人,开好车,穿好衣服,自以为是社会精英,可是去掉所有人脉,扒了这层皮看看,他们又比我们强在哪里?” 他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话出口,便觉得不妥。她立刻战战兢兢道:“对不起,我说了一些怪话。对不起,破坏你的好心情了。我这人就是这样的,容易自怨自艾的。”她低着头,眼睛往地上看。哒哒哒,走廊尽头又跑来一双皮鞋。 夏文卿气喘吁吁道:“叶先生,你跑去哪里啊?真是吓死我了,差点还以你逃婚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只是出去透透风。”他笑着竖起一根手指,隔空一戳夏文卿,道: “还有啊,你不该叫我叶先生,要叫姐夫了。别忘了。”他推门进去找杜秋。门带上,夏文卿的脸色说沉就沉。 狄梦云凑近他,道:“如意算盘打坏了?” 夏文卿道:“那可不一定。你等着看以后吧。好的时候可以假装没事发生,但以后吵架了,肯定是会想起今天的。” 叶春彦进来时,杜秋已经化好妆了。新娘妆为了上镜,照例是偏浓艳的,落在她脸上也不违和,只是斜飞的眼线让她看着清冷,连带着让婚纱都白得肃穆庄严。 “你刚才去哪里了?”她的两根手指搭着发根处,不敢太用力,怕蹭到粉底。语气轻飘飘的,像是累了。 “出去走了走,房间里待着有点闷。” “你要先和我说一声,我刚才都吓到了,差点穿着婚纱去找你。”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淡淡道:“婚礼前,新郎新娘见面好像不太吉利。” “我不信这套,吉利不吉利,由我说了算。”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把汤君找来。今天她是最快乐的一只喜鹊,四处飞着找新鲜事。她是第一次涂口红,盘头发,还戴着一个小花环,兴高采烈地在镜子前转圈。叶春彦抬手帮她把花环推正,笑道:“你今天开心吗?” “开心啊。你们不开心吗?”她随身带着个小书包,打开看,里面抓了一大把巧克力。都是给客人预备的,但送了礼的人都是留着肚皮要吃一顿好饭的,都便宜了小孩子。 杜秋道:“你开心就很好,我们也开心。” “我是不是以后要叫你妈妈了?” “不用,我从来没想过要代替你妈妈。你要事愿意,还是可以叫我姐姐。” “那不要,你和爸爸结婚了。我叫他爸爸,他就比你大了。”汤君揉搓着裙子上一层纱,一本正经帮他们想着对策,“这样好了,我可以不叫他爸爸,以后就叫他名字。” 叶春彦轻轻诶了一声,嘀咕道:“怎么这样子啊,每次都是我吃亏啊。” 但他并不像是多反对的样子,一样含着笑,他又顺手帮女儿扶了扶花环,脸却朝着杜秋,完全像是在对着她笑。杜秋也回以微笑。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道:“有时候人会单纯因为喜欢,把老虎当成小一点的猫看待。但爱本就是盲目的,对吗?” 客人们入座,灯暗下,请来的乐队开始奏婚礼进行曲,红毯的尽头新人踏着灯光走上来。撇去前因后果,至少那一刻也是带着戏剧化的严肃。 杜秋那帽式的头纱,并不遮挡住眼前,只是在身后留下婉约的薄纱。一切都是展露无疑的,地上闪烁的碎纸屑,百合花瓣上新洒着的水珠,台上黑黝黝的宾客席。她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脸,一样能感觉到注视的重量。她像是初登台的话剧女演员,上了场就要把戏演到底,大幕拉开, 有少许的不安,茫然以及压倒性的期盼。 当司仪说新郎可以吻新娘时,她才看向叶春彦。他眼睛里的红是一飞飞到眼角的,眼珠上蒙着一层湿润的光,一滴泪正缀在睫毛根。当他吻她时,并没有闭眼,那一滴泪便迎着她的目光落下,顺着他的面颊,滑出一道亮痕。 他们离台下太远,灯又不够亮,她知道这一瞬只有自己看见,下面已经响起了掌声,身后的乐声也到了高潮。 然后就是杜守拙上台来致辞,他好像为这一刻准备了许多年,准备太久了,临到上场才更露怯。 “各位,各位。”他因为紧张,把开头重复了两次,“欢迎大家今天参加小女的婚礼。他们是出于爱情的结合,也得到了两个家庭的祝福。我相信这个小家庭未来的道路一定是光明灿烂的。”之后他又说一些回顾往昔的话,最后很殷切地期望他们能早日添几个热闹的孩子。台下的客人们都笑,也适时鼓起掌来。 饮食男女,因为今天没有闹洞房的环节,文明到无趣,许多客人对新人都不熟,所以吃就成了重头戏。冷菜早就上齐了,较有经验的客人并不急着动筷,只等着后面的大菜。等吃到开水白菜时,不少人脸上都少了饥饿的紧绷,开始懒洋洋挑剔饭菜好坏,点评新娘的打扮和新郎的长相。 杜守拙带了一瓶三十年的五粮液,正是杜秋出生那年。但只有前几桌有份。除了朱明思外,和杜家有关系的亲戚都收到了邀请,一个旁支的老人推了推眼镜,道:“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没想到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真是是一眨眼啊。”话虽如此,他还是被分在较远的一桌。 于是额外还准备了几样点心:写着新人名字缩写的杏仁饼干,面上像镜子一样的巧克力蛋糕,最后是切开的三层婚礼蛋糕。 酒足饭饱,女宾的妆容上泛着油光,男客则面颊涨红。各桌的话题也渐渐往肆无忌惮处展开:关于国际政局,关于世界经济,关于某个明星的艳闻,还有新郎新娘相识过程。 “听说他们是大学同学,以前新郎还追了新娘一阵子,没成功,后面阴错阳差又在一起了。所以说啊,缘分啊,来了躲也躲不掉。” “我怎么听我朋友说,新郎是艺术家,是什么展览上一见钟情的。认识没几个月就结婚了。” “你是哪个朋友啊。我那个也是朋友,还是新娘的校友。” 为全不认识的两个人,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好像舞台上的一个演员出了名,底下的观众总爱证明自己是从他不出名时就知道他的,好像由此多了几分联系。 中间又有人来打圆场,说一会儿新人来敬酒,问一下他们就知道了,忽然旁边人又插出来一句,“要我说啊,这仗不打不行,打了才能平人心。死几个人倒是小事情,打仗哪能不死人呢。你说对吗?” 两个中年男人正很激动议论着时局,很快把新人的话题盖了过去。 在他们左手边,一位年轻的母亲正嘱咐着儿子,道:“小心点,别把油滴到衣服上,这是真丝的,洗也洗不掉,干洗两次都够买一件新的。” 新人们换了一套衣服,开始挨桌敬酒。轮到夏文卿这桌前,他已经喝得半醉了,把同桌的几个男人都喝得踉踉跄跄。他这一桌坐着的都是亲戚们,自然以为他是满心欢喜,才流露出这样无端安放的热情。有不看眼色的,甚至主动对他道:“你看你表姐结婚这么热闹,你是不是也可以准备起来了?” 杜秋率先过来,他含笑点头,道:“你今天真漂亮。”她的敬酒服是正红色,缎面绣花,金线掐边,头上还戴着金饰,略一动作,叮当作响。他轻轻抬手拨了拨,有些客人看到了,只当他是喝醉了,没有放在心上。 轮到叶春彦时,他由着夏文卿的酒杯是空的,只顾举自己的杯子。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惹你不高兴了?不愿意和我喝?”夏文卿把这话说得轻快,完全像是打趣。 “怎么会,是怕你喝多了难受。你不是外人,以后常见面的。不差这一杯酒我今天当了你姐夫,就一辈子是你姐夫。”叶春彦笑着把酒杯端起来,贴住嘴唇,一口饮尽。 有个很远方的伯父拍着夏文卿的肩膀,道:“你姐夫待你可太好了,你要怎么谢谢他?” 夏文卿笑道:“我可太喜欢他了,恨不得亲亲他,就怕新娘要吃醋。”说完异常亲热地摸了摸叶春彦的手,然后捧着他的脸就是吧唧亲了一口,顺便把一点鼻血抹在他衣领上。众目睽睽之下,叶春彦也不能挣脱,只是脸色煞白。 这么一吻,一群人都跟着起哄。杜秋瞪了一眼也不消停。 “你真是醉得不轻,快去醒醒酒。”杜秋不着痕迹地分开两人,走近夏文卿也劝了他一杯。杯子刚举起来,酒就泼了些在他衣襟上。她笑笑,急忙拉着他先去冲干净,让叶春彦独自去敬后面一桌。 他们走到二楼没人的洗手池,夏文卿猜到她有话要说,刚一扭头,杜秋就一耳光抽上去,揪着他的领子威胁,道:“再有下次,我一定宰了你。” 夏文卿舔了舔嘴角,涩涩发痛,倒笑道:“既然没事发生,你也没必要紧张。你要教训我,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呢?到大厅去闹好了,今天你是新娘,做什么都能原谅。” “你有怨气就直说,别暗地里发疯。” “那你倒说说看,我对你有什么怨气呢?我们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坦白过。”夏文卿笑道:“我才是弄不懂你。你看看今天,这么多人过来,有哪些是你的朋友?有哪些是你想见的?你这婚也不是为了自己结的。你在他们面前的笑是真心的吗?反正只是给外人看的热闹,那我帮你再热闹一点,又有什么错呢?” 杜秋沉着脸不说话,盯着夏文卿看。刚才那一下打狠了,他面颊上还有一道红印。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客人过来。 “新娘好。今天真漂亮啊。”他根本不认识他们,对着夏文卿道:“新郎也好,看着真年轻啊。”说完他就冲进洗手间去吐了。 杜秋撇下夏文卿匆匆走开,穿过走廊时停下来,偷偷点去一点泪,然后满脸堆笑着回去敬酒。 谁都没想到,这场婚礼最后,叶春彦没有醉,夏文卿更是清醒得过分,可杜守拙却醉得不轻,由杜时青和夏文卿一人一边,搀扶回去。 邱松涛也跟着目送杜守拙上车,见缝插针对杜秋道:“你爸爸看到你结婚,今天是真的高兴啊。你嫁了人,才算是真的长大成人了。” 叶春彦从旁插话道:“没什么嫁和娶的,只是结婚而已。” 婚宴总算收场,新人换下礼服,简单梳洗到家时,已经接近凌晨。他们坐在床边,一句话也不说,筋疲力尽,又有如释重负质感。这场婚礼落在记忆里幸福的片段是零散的,唯独那些混乱,不甘,伤感的片段久久不能释怀。 叶春彦的那滴泪还淌在杜秋心口,她不敢贸然发问,只是道:“你今天不开心吗?” “为什么这么问呢?我很开心。”他笑了一下,忽然道:“今天的蛋糕看着很眼熟,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好像林怀孝生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蛋糕。不过他那个里面是草莓酱。我觉得我们的蛋糕比较好,蓝莓酱清爽一点。” “差不多恶心,好不好?那颜色看着像是石油一样。”他这次是真心笑了,“我们接下来几天完了,早饭都要吃这东西。” “话说今晚也算是新婚夜吧,是不是应该做些新婚夫妻该做的事?” 他们并肩坐在床上,手慢慢贴近,先是小指勾住小指,再十指紧扣。当他们接吻时,汤君敲了敲门,没等他们应声就进来了。 杜秋还剩一件吊带,立刻往被单下藏。叶春彦拿出一切奸夫偷情时都望之生叹的速度,一个翻身抓起衬衣扣到顶上,正襟危坐道:“什么事?” “你们要睡觉了吗?他们说今天是你们要洞房。洞房是什么样子的?”汤君抱着玩偶打量他们。 叶春彦面露难色道:“就睡觉。” “真的吗?可是一般洞房都是能生小孩的,衣服脱掉了睡觉。” 他们对视一眼,杜秋也紧张起来,被子下面死死掐着他的手。他皱着眉道:“你哪里看来的,网上还是电视上?” “网上。不过就只有脱衣服。后面的东西要身份证才能看。” 自甘上流 第44节 叶春彦长舒一口气,“那就等你大一点再说吧。我们要睡觉了,你要一起吗?” 汤君点头,爬上床,卡在他们中间。她还抱着个小熊,用来一前一后亲亲他们面颊,说了晚安。 灯关上,夜晚宁静。这样激荡的新婚夜,杜秋睡不着,孩子轻轻的呼吸声贴住她,像是一只无戒心的小动物。从明天起,这就是她的女儿了。她其实还没有准备好。她连自己的母亲都记不清了,要怎么给人当后母? 她的婚姻,是爱情里交叠爱情,私心里掺杂私心。她没有孩子,叶春彦想让汤君成为她的孩子。她不想生育,则要个聪明孩子先搪塞父亲。至少在这个晚上,他们姑且都是称心如意的。 至于剩下要算的账,她除了算在杜守拙头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夏文卿的一切痛苦,她又怎么不明白。如果一定要用一种荒诞逻辑的计算,她和夏文卿,确实应该比她和叶春彦更亲近些。 而这只是让上一辈的错误更鲜明些。他们原本就不该见面的。 叶春彦暴揍夏文卿.jpg 冷知识:鹤虽然看着斯文,但其实是一种很好斗的猛禽,经常在求偶期聚众互殴,但基本维持一夫一妻制。而且基于一些历史原因,鹤拉丁文学名是 grus japonensis。 第64章 祝你新婚快乐,没为你准备礼物,但你已经得到了我的礼物 杜秋结婚的消息在公司里也传开了。其实也不用开口,新婚的人面上总是泛着柔光,又常常会莫名微笑。因为这不是公开的消息,大家也只能暗暗揣度新郎的身份。有几个胆子大的,在工作群里发问,直接惊动了杜秋。她算是半公开地说道:“我结婚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时候到了。我丈夫不喜欢被打扰,所以我就不向大家介绍了。” 再追问新郎是怎么样的人。她只是道:“他是一个老实的好人。” 在知道新郎并非出自巨富人家,一些思维较活跃的男职员们便开始跃跃欲试,忍不住幻想招婿的绣球砸在自己头上。毕竟杜秋是还有个妹妹的。 公司里的一些管理岗是见过他的,其中也包括姜媛媛。有人问起他怎样的一个人时,她只是露出讳莫如深的微笑,道:“这就是有钱的好处了。也难怪杜总不喜欢他抛头露面。” 又因为有人曾在停车场见过他,在下雨天帮杜总送东西来。虽看不清,却有极高挑的一个背影,迈起步子来像是白鹭踏水。 于是他们便明白所谓好人的描述,不过是一番甜蜜的鬼话连篇,男职员们也就暂时中止了做梦的心。 杜秋也不过是面上谦虚,骨子里得意洋洋的很,有个女中层自以为已婚妇女能拉家常,把自己婆家娘家近十口人的矛盾,和夫妻间的零零碎碎的琐事,都说来给她听。语气是略带抱怨的炫耀。 杜秋面无表情道:“这私事别在公司说,又不是菜市场。” 这还是客气的,一扭身,她索性骂道:“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凑合着过日子。下班回家不忘记做饭,周末休息不忘记拖地。男人在沙发上玩手机,肚子挺着,脖子缩着,自己一面骂一面干活,到外面逢人还要夸两句。 咬碎牙了往肚子里咽,还拍拍自己肩膀,说这叫烟火气。” “看到别人找爱情,还要说别信那种假的,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别眼高手低的。她怎么想的,拿我和她比?自己把自己看得这么低,拉上我做什么?她管鸡毛蒜皮叫现实,我管这叫下贱。什么东西,敢和我的爱人放在一起比?” 姜忆对此并不关心,他虽然睡得少,还不至于白日发大梦。他的全盘注意都在夏文卿身上。周长盛偷偷回来的事,杜秋并不知道,一样风平浪静到现在。好像是他多虑了,不过是很平常的一件小事,找个借口,上班溜号,回总部看看老同事叙旧。 可看夏文卿的态度,事情又不像是那么简单。他已经好几次给过姜忆暗示,说有事可以来找他帮忙。他也没过明确的回应,多少有些乱,除了工作外,另一头确实还系在姜媛媛身上。她近来总是咳嗽,脸色并不好,问她只说是感冒。 他道:“就算是感冒,也不是小事,可以的话你也别开车回去了,让你家里人来接。” 姜媛媛自然拒绝,说了几番客套话,“车也不能一直停在公司,不方便。我先生也忙,估计抽不时间来。” 姜忆顺势道:“那我开车送你吧,我是有驾照的,只是没车。” 这次她没有推辞,确实是咳得厉害了。姜媛媛坐在副驾驶上,姜忆不时偷瞄她,却一路无话。他生怕太生疏的对话会打破一些单纯的幻想。他们这样从外人来看多像一对夫妻,最少也是男女朋友。面上没有表情,兴许是小小拌了嘴,等过两天,吃一顿饭,说两个笑话逗趣,又能雨过天晴了。 他的想象只持续到姜媛媛家门口,她家的车位上已经停着一辆车。她丈夫从楼上看到,出来接她。他是极庸常的一个男人,略有些驼背,肚子也挺出来些。是世上千万面目模糊的已婚男人中的一个。他与姜忆握了握手,又道:“麻烦你了,我一会儿送你去地铁站吧。”他转头又对姜媛媛道:“你下次别麻烦你同事了,和我说一声,我看看能不能来接你。要么你等在地铁站也行。” 姜忆道:“不麻烦了,我自己叫出租车回去。”他走出一段路,回头看到他们并肩上楼去。因为极厌弃这个男人,他连带着对姜媛媛多了几分轻蔑。她简直像在识人的眼光上有先天的残疾。 他们婚后的头几个月完全是蜜月的延续。有太多的事值得忙碌,有太多的喜悦亟待探索。布置新房,挑家具,选保姆,回贺礼,给汤君换学校,准备面试,打点关系。一切有惊无险过去了,原本杜秋还计划给学校慈善会上捐六十万换入学资格,没想到汤君在面试时表现的很好,拉了琴,又背了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这首诗杜秋也会背。我能否将你比作夏天,你比夏天更可爱温婉。一切都是恰合时宜,八月的酷暑来得凶猛,又恰如人的无端狂喜。 叶春彦的咖啡馆正式转手卖掉了,他并不在意钱,杜秋却分毫不让,找了律师多谈出了八万。锱铢必较,习惯使然。钱全给了他,额外还有每月十二万的家用,前两个月她让他拿账单报账,之后就连别墅的家事一并甩给了他。 叶春彦起先有些乱,可上手不到半个月,就熟练起来。他本就是开店的,在记账和节省开支上自有许多经验。第一个月在伙食上还省了一万五千块,虽然是小钱,但杜秋还是向父亲邀了功。杜守拙没表态,她则以借这为由头送了叶春彦一把郑荃制的小提琴。 虽然他多了每天练琴的时间,还是太空闲,整天在家里无所事事也有些可怜相。他又不是女人,不能放出和富家太太们交际,逛街吃饭买东西也不是他的性格。终究还是要给他找些事做。 杜秋问王秘书道:“有没有什么职业,不用太忙,不用太专业,也不用太赚钱,甚至倒贴钱也行。但是说出去比较好听,比较体面。” “作家吧,写写小说的那种。” “不行,二三十岁的不得志青年,都喜欢自称作家。太大众化了。” 这随意的一句话倒给了她额外的灵感,找人去出版社托关系,问有没有门槛低一些的稿件要翻译。是日语最好。第二天就拿来了几个童话故事。童书门槛不高,销量却不坏,但是字数太少,正经翻译不太看得上眼。拿给叶春彦翻了一篇,编辑说有些小地方要修改,也不是不能用。 国内的翻译是个很清贫的行业,又格外耗时耗力,唯有怀揣理想又不太为吃饭发愁的人才可入行。因此格外清贵,杜秋私下联系出版社,花钱买版号也不是不可以,但务必让书出版。 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唯有件小波折掺杂其中助兴。猫也一起带到这个家里来了。叶春彦之前连着几天找不到绑头发的塑料皮筋,直到猫当着他的面一口吞下。他叫来杜秋去掰开它的嘴,也不过是多被咬了一口。急急忙忙送去兽医院拍片,开了点些乳果糖,建议他之后几天去猫砂盆里检查。 叶春彦只能把头发又剪短些,以免重蹈覆辙。她倒更喜欢他短发的样子。把脸露出来,他就不应当细看了,不是不好看,是太冷。从眉到唇,每个五官单拎出来都是尖锐的线条。有表情时,嘴角淡淡的笑弧冲淡了郁气。可背过人,落落寡合的时候更多,望着他的侧脸,她总想起小时候醒来,窗上凝着的一层白霜。仿佛他一切的不快乐都是她的责任。 她想照顾他,一时也想不到花钱之外的办法。买了许多礼物,偷偷藏在家里,等着他意外去发现。他每次找到时都会特意到她面前道谢,微笑着,仿佛这笑意也是安慰她居多。 可他又不像是责怪她的意思。他怕热,到夏天也犯懒,一面告诫女儿道:“不要吃冷的东西,会肚子痛了。”一面趁着她上学,喝冰镇的杨梅汁。 杜秋笑他,“你怎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这就是当大人的好处。不喜欢吃的菜可以不买,喜欢吃的东西可以偷偷吃。”杯子还插着吸管,杜秋撒娇也要喝,也放了根吸管进去,又嫌冷,道:“过一会儿再来。你分得清吸管吗?不准用我的。” “分得清。我的吸管比你好看。”他特意拿出来给她看,是有红条纹的,“不过你这么说,我肯定要用你的。白天嫌弃我,晚上不嫌弃,想的美。”说着故意叼着她的吸管喝了一口,又得意洋洋笑了。 他只有左边有酒窝。有时候杜秋会发觉他很孩子气,只是当父亲当的太早了,责任压人。 短发只有一个好处,把脖子露出来,她看到他后颈有一个小痣。偏左的位置,每天晚上他侧身去关灯时,她都会顺手摸一下。这种时刻,她才当真有完全占有他的实感。 幸福于她,不过是家的方寸之地,从卧室到餐厅的几步路。 杜秋连着两个晚上有应酬,特意和叶春彦说了。到第二个晚上,他就没有等她。她回来时,他已经趴在床上睡熟了,碎发洒落在面颊边上。 丝绸被面光亮,如映着月光的海面。她的心是海上的一艘小船,载满甜蜜的回忆随风而起。她想起他们在月光下散步,从踩着落叶到望见花开,啁啾的鸟为他们做见证。 三十岁,恰好的一个年纪,她终于彻底拥有了他。她的天性注定不会狂热地爱他。她依旧心满意足,但又是像是领主骑马巡视的自己领地。 回顾往昔,她在无所事事的愁云惨淡中陷了太久。物质享受已经不能让她快乐,而精神上的幸福全无目标。她在回忆中漫步,又在未来里迷失,亦步亦趋。 但如今,她的幸福已成了既定事实,拥有的快乐又带来了更深重的恐惧。对失去的恐惧,月满则亏的不安,是不是她的幸福已经不能再更添一层,之后只能苦苦维持。 不,既然认识了他,知道他存在于世上,他就再不能属于他人。她走到梳妆台前,左手边竖着汤雯的照片,这是她坚持的。梳妆台正中立着一块方形的镜子,她映在里面,也像是一张半身像。 汤雯是玻璃里的人,她是玻璃外的人。如果是十年前遇到叶春彦,她未必会这么喜欢他。到底还是要感谢汤雯,给他带来一点挫磨,一点伤痛和一个孩子。这个世界总是赢家通吃。 她又想起了林怀孝,暗暗发誓,绝不走他的老路。她既不准备活在幻想,也不会活在逃避中。 其实婚礼后的第二天,她就收到了他的邮件。带着冷笑读完后,立刻就删掉了。之后每每想起,又忍不住恢复重读一遍。如此反复几次,她都把能背出来了。 “发这封邮件,主要是告诉你一声,我还没咽气呢。 我们不是朋友,但也有多年的交情。最后再和你说一个故事吧。曾经有一个全是瞎子的国家,把视力当作疾病。一个健康的人来到盲人的国度,被当成了疯子。他可以选择离开,但他爱上了一个盲女。为了情感,为了希望,他自愿摘除了眼球,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这是爱的牺牲吗?这是生活的责任吗?当我们在死水里挣扎,忍耐是一种道德吗?还是说应该放弃挣扎,成为其中的一员。国王会长驴耳朵,这种事越是藏着掖着,越是所有人都知道。 你说我的选择是逃避,我也能用同样的话来指责你。 无论如何,祝你新婚快乐。没为你准备礼物,但你已经得到了我的礼物。” 收到这邮件多少是感动,隐约又有愧疚。过去她对林怀孝有不便明说的感情。自不是爱,而是恨。恨屋及乌,恨得荒唐,谁让他长得这么像夏文卿。又是爸爸一眼挑中的女婿,难说他第一眼望见林怀孝时想的是谁? 杜秋站在窗边,风把窗帘吹开一个角,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夜景,不灭的灯影落在水里,拖出长长的光带,像是她婚礼那天各色交织的丝带。 忽然身后有咳嗽声,叶春彦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拿了件睡袍帮她披上,“别站在风口,小心感冒。”他站在窗边,看到的却是辛劳,永不能安睡的城市。他问道:“你在想什么?” 她笑道:“除了想你,我还能想什么?” 第65章 你表弟是挑明了要和我们对着干 叶春彦请关昕上门做客,他原本是不情愿的,但耐不过一请再请,盛情难却,他还是与妻子一同去了。当初叶春彦道婚礼没有叫他。虽然事后解释了一番,可关昕难免心里刺了一下。再急着请他上门,总有些别扭。 临出发前,他妻子偷偷道:“你说小叶是不是找了个有钱老婆,急着在我们面前炫耀一下。” 关昕道:“别担心,他不是这么个人。”话虽如此,他心里也没个定论。毕竟人都是会变的。 他们虽然嘴上说无所谓,可出发前还是特意打扮了一番。 关昕特意把西装拿出来烫了,皮鞋又上油。妻子则新买了件真丝连衣裙,拿出家里唯一一个香奈尔包来镇场子。车也不准备开了,与豪车停在一处也到底也尴尬,他们直接叫了辆出租车,拎着礼物就出门。 一碰面,双方都有些傻眼。叶春彦不过是寻常的短袖配休闲裤,踩着拖鞋就出来了。他低头笑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我也没准备啊,要不我去换身衣服。”这一笑,他们倒松了一口气,叶春彦还是老样子。 他去换了一件小立领的真丝衬衫,下身的西裤也是丝的,蓝与黑。他似乎又瘦了些,眉宇间的郁气更重,姿态上倒是更添潇洒。他的新房只有一层,但是中间有个大拉门,隔成了两区。他领着他们四处走动,认了各处的卫生间。 起先关昕还不服气,虽然知道叶春彦的太太有钱,但并不知她富有到什么程度。他觉得房子虽气派,也不过是地方大了,要是他们家把手边的三套房卖了,未必不能在郊区买套更大的别墅。 他又左顾右盼看家具,见柜子里摆着一套水晶酒杯。他拉着妻子道:“你看这个多漂亮,我们家也能添一套。”妻子笑笑,知道他是托大,并不当真。 等走到副厅,见里面摆着个一人的多宝阁,金漆木雕,分成四层。顶上一层有四个小抽屉,左边两个是金框镶贝母,右边两个是金粉黑漆,画的都是花鸟画,但姿态各不相同。下一层是镂空雕花,图样是梅花喜鹊,再到后面是又是三个抽屉,一个立柜,同样是金粉绘就,流光溢彩。 妻子斜他一眼,笑道:“你说这个好吗?要不我们也买一套。”关昕悻悻,也就不说话了。 叶春彦从旁劝解道:“这也是杜秋买来的古董,也有一两百年历史,经了好几代人。东西到底是东西,一直在那里,人倒是有起起伏伏。” 关昕颇感激地望向他,附和了几句。他之后想去洗手间,左右一转差点在房子里迷了路,险些掉进游泳池里。他望着一壁的水愣了愣,没想通叶春彦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等他们落座,又有保姆来端上果盘,还摆着两条毛巾。他们面面相觑,不解其意。还好叶春彦从旁提醒道:“要不要擦一下手?”他们这才如梦初醒,依次接过热手巾,擦了擦手。 关太太自嘲道:“我们真是乡下人进城了,什么都不懂。” 叶春彦道:“想多了,杜秋比较爱干净,家里又有小孩,所以才有这个习惯。你们不习惯也正常的。” “你女儿现在怎么样?转学去了新地方,还习惯吗?” 聊起孩子,叶春彦话倒多了些。汤君到底是孩子,转学后起先还挂念着原来的朋友,可不到一个月,就和新同桌混熟了,有参加了学校里小小的戏剧团,混得如鱼得水。他道:“最近她排练校庆节目,总是在家里念台词。努力是真努力,可念的是真够烂的。” 关昕笑道:“你敢当着她的面说这话吗?” “那自然是不敢的。你们也不准和她说。”叶春彦又为他们把茶满上,说说笑笑间,杜秋倒回家来了。 关昕原本是没见过杜秋的,本以为她是个珠光宝气的人,没想到光看样子,她倒像是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中长发,上身真丝衬衫,下身亚麻西装裤,细边眼睛别在领口,化淡妆,但能看出皮肤很细。叶春彦为双方介绍,她也主动和关昕夫妻握手,又特意表扬了他太太的包。虽然都知道是客套话,但她还是忍不住喜上眉梢。 交谈了几句,他们对杜秋印象都很好,她既不居高临下,也不故作姿态,看着性格不错,只是略有些疏离。 叶春彦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杜秋道:“我今晚可能要加班,回来换身衣服,拿一些东西。” 出了门,叶春彦把他们送到电梯口。电梯门一关,关太太悄声道:“他们家是真的有钱,你看那墙纸,把窗帘都是对花的,平白多用一倍的料子。不过漂亮是真漂亮。” “我们咬咬牙也不是不能弄。” “得了吧,顶多弄一个房间。买是一个方面,维护起来也烦。漂亮东西隔三差五都要保养的。不过这种房子住着,我看小叶也不太高兴。”她略迟疑了一下,多少担心起这称呼太不尊重,“我看杜小姐也不是什么盛气凌人的性格,对叶先生也挺好的。他怎么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关昕摇摇头,道:“谁知道呢。他们夫妻间的事,我们外人也搞不懂。下次有空再来看看他吧。” 自甘上流 第45节 “喂,你刚才说我们也买一套杯子,这话算不算数啊?” “你说算数就算数吧。不过要等我发了这个月的工资再说,正好你也要生日了。到时候热热闹闹办一下,把叶子请过来也行。”他自觉这个主意很好,熬不住要笑了。又觉得太太该过来亲亲他,见她不动作,就去牵她的手。关太太终究还是笑了,只是笑他得意忘形的样子很是傻气。 叶春彦回房里,门一带上,他脸上就不见什么笑意了,对杜秋道:“你公司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脸色都不对了。” 杜秋也不瞒他,道:“公司内部的纪检部门收到一份检举材料,说有人受贿,一个财务被抓了。事情闹得很大,也没那么简单,我要回去处理一下。” 财务部的钱老师还有三年就退休了,在部门里也算有声望,这次是直接在公司被派出所的人带走调查的。不少人都目击了,再怎么压都少不了私下讨论,工作群里都三令五申不让谈论此事。 财务部现在归穆总监管,钱老师是穆总监的亲信,这次出了大事,他立刻着急去捞人。杜秋和穆总监私交不错,邱松涛和他更是多年的老朋友。三人立刻吃了顿饭,一言一语把事情复盘。 穆总监道:“这次就是有人存心搞我,是内部检举,材料都是自己人才能拿出来的。就是上个月调到仓库去的小张做的。他去年的竞聘没过,一直以为是我给他使绊子,就赌气调岗到仓库去了,没想到现在搞这么大的事出来。” 邱松涛道:“这人我见过,平时不怎么说话,书呆子一个,怎么敢搞这么大的事,是不是谁唆使的?” 穆总监苦笑着斜他一眼,道:“还能有谁,你的老下属周长盛啊。他们私下接触好一阵了,我找人去套小张的话,三下两下,他就全说了。大概本来也没瞒什么。这小子现在都交辞呈了,估计早就有两手准备了。” 邱松涛原本正低头擦着眼镜,手上的动作一停,恶狠狠道:“他还以为能拍拍屁股跑掉啊?我去和猎头说,看谁还敢收他的简历。” 杜秋打断道:“这种小角色,你就别去给他使绊子了,本来也就是个炮灰。关键是周长盛怎么有胆子和你对着干?” “这王八蛋记仇的很,之前他被调到外面的生产基地去,他憋着气呢。”他偷偷扫杜秋的脸色,见她不介意,才继续道:“他就是觉得我当时没给他说话,所以怀恨在心。连你,连我都一块记恨着。” 杜秋面无表情,手指在桌上轻轻弹了一下,道:“他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后面给他撑腰,让他有这么大的胆子。” 穆总监和邱松涛对了个眼神,答案是呼之欲出,但该不该说,能不能说,又是另一回事。到底还是邱松涛先沉不住气,开口道:“还能有谁啊?当然是你那表弟啊。他这就是挑明了要和我们对着干。” 财务部出事的时候,姜忆在外面见客户,回来时听了一耳朵,但没往自己身上想。不料只过了两天,姜媛媛就把他往办公室叫,语气不善道:“你实话和我说,你有没有见过周长盛?” 姜忆想了一会儿,才道:“你说那个在我们办公室门口打转的人啊?有啊,我那天看他奇奇怪怪的在外面,就去问他是不是找人。他也没说什么就走了,本来还以为来找你的,后来问出来他的身份。” “那你也知道他不是总部的人,突然回来,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不奇怪和我也没关系啊,别的部门的事。” 姜媛媛叹了口气,拿出那股老师教训孩子的口吻对他道:“你这次太粗心了,应该第一时间和我说一声。这次钱老师被带走,就是内部检举。公司的钱一般都存在同一家银行的,这次检举材料上说这家银行之前出过安全漏洞,钱老师执意把钱存在那里,是收了贿赂,才不顾公司的资金安全。” “这件事情现在闹大了,你做市场的也知道,给客户送礼是很正常的,真查起来就经不住查。再这么闹下去,不但钱老师要出事,连财务部的穆总监也有问题。穆总监是杜小姐的老交情,她很关注这件事,现在查出来这事就是周长盛挑唆的,是他教唆财务部的小张写的检举信。” “那也不能怪我啊,杜秋应该去找周长盛算帐。” “你怎么还不明白啊,现在是在内斗啊。穆总监要是下台了,财务部能选的只有赵经理了。穆总监亲杜总,赵经理亲夏文卿。为什么周长盛敢担这么大的风险,就是他已经站队了夏文卿。杜总这次要是发现你知情不报,肯定会对你有疑心。” “可是这不合逻辑啊,我都没和姓夏的说过话。” “我是相信你的,可现在上面的意思难揣测啊。就算杜总真的怀疑你,也不会表现在脸上,更不会给你解释的机会。所以我先帮你瞒下这件事了,你小心点,最近好好工作,少说话。” 姜忆一惊,回过神来,难怪前段时间夏文卿笑得耐人寻味,原来是早就逼着他站队了。这下可真是万般不由人了。“谢谢你。” 她摇摇头,又咳嗽起来,“没事,我从上一家公司离职,就是烦透了内斗。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还没谢谢你,上次帮我把车开回去。” “你的咳嗽怎么还不见好?是不是你家里的事情太多了?” “没有,可能是细菌感染,我准备过几天去医院检查。” “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啊?” 姜媛媛的脸色是真变了,像是话里有话对他道:“不麻烦了,大家都是同事,你把工作做好就好了。”姜忆从办公室退出来,像在走廊丢个发票却没丢中。脾气一上来,一脚把垃圾桶踢翻了,又怕惊动同事,窝窝囊囊蹲下来捡垃圾,假装是不当心。 第66章 我们结婚,不就是为了让我光明正大摸你吗 上午开股东会,通过了一项议案,董事会授权董事长,加强对公司闲置资金的管理,通过购买理财产品来增加资金收益,具体实施由公司董事办和财务部负责。 这对杜守拙自然是件好事,他手里的权限大了,资金额度放宽到公司总资产的一半。但他总觉得会上的气氛有些重,不少眼光正暗暗打量着他。 东山资本是公司的三大股东之一,他们的任总是个惯常皮笑肉不笑的狠角色。财务部的人被抓,他也有所耳闻,私底下找上杜守拙,抢先拿这事对他发难,“这次怎么搞得这么难看?” 杜守拙也早有准备,轻飘飘掠过去,道:“底下的人在闹,让他们闹一闹也好,不然让他们手松到习惯了,把风气都搞坏了。再不行,把他们全开了,招几个新人补上也不难。” “这件事好像牵扯到了银行,虽然只是支行,但还是别和他们把关系闹僵。” “这是自然的。我和那边已经说好了,不会闹太大的。” “那你近来也挺忙的,你女儿之前结婚,也看你忙了一阵,你身体还吃得消吗?” 杜守拙把肩膀朝后压,摆出一个精神抖擞的姿势来,“怎么突然这么问?是不是听到什么谣言了?” “没有,就是随便问问。我刚拿到体检报告了。不行了,血脂血糖都高,人一过四十,每次拿体检报告就像是学生拿成绩单,想看又不敢看。”这自然是谦辞,他比杜守拙小了近十岁,精瘦的身材和黝黑的皮肤,无不透着健康。有坊间传言,他还是某一任领导的羽毛球陪练。“对了,你下礼拜有空吗,一起吃个饭?我找到个地方,吃素斋还不错。” “好啊,我有时候也要吃点素,换换口味。家里人都说我和小孩一样,大鱼大肉一点都不忌口。” 杜守拙中午回家吃饭,没让老周把车开到底,提前一公里放下他,他要自己走回去。他年轻时脚程是很好的,先前还卖过冰棍,蹬着车穿过大街小巷,前面绑着个大喇叭,一遍遍循环吆喝着。也是夏天,他抬手一抹脸,一层油一层汗,头发根都腾腾冒热气。 同样的一双手现在往他面颊上一抹,只剩干燥的面皮。人一老,脸上也干,眼睛也干,曾经许多惹他落泪的事,现在想来也很平淡。 他只走了一半就吃不消了,好在老周的车没开远,一路跟着他,见情势不对,立刻停下。他坐上车,还没开口,老周已经先解释道:“这点路杜总您肯定能走回去的,就是现在天太热,晒伤了也没意思。” 用惯了的人就是这点好,会看眼色。杜守拙也顺着台阶下,道:“是啊,还是吃过晚饭再来走走,现在的天啊,是越来越热了,一年四季只剩两季了。” 杜时青这两天头疼,吃不下饭,菜照例是端进房间里的。杜守拙一个人坐一张餐桌也觉得没意思,几道大菜完全没动筷子。厨房的帮佣嫌倒掉心疼,都偷偷拿一次性饭盒装着荤菜。放在从前,他还会说她们几句,可自从叶春彦接手后,都是由着她们来的。 叶春彦道:“他们都没嫌弃是我们的剩菜,我们还说什么呢?还是别得罪给你做饭的人了,要不然她们在饭里给你吐口水,你也不知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是格外不讨喜。杜守拙也不是刻意挑他的错,只是人有了定势,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 这么清高的一个人,现在领进家里来,杜秋看着喜欢是不要紧,可要是她真的接了班呢?带出去应酬,逢年过节请人来家里聚会,上下打点关系请客送礼,他应付得来且愿意低这个头吗? 这个念头也是一闪而过。毕竟他还没想着退位,最少也是五年后的事。再说现在就是要交班也交不出,夏文卿和杜秋正斗着法呢。 事要分两头说,内斗显然不好,可不斗也不行。他想看的是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他们把各自的本事都亮出来,好好争一个长短。不过火烧归烧的,总不能烧到他头上来,东山资本一直想让他早点退休,真被他们抓到了把柄也麻烦。 其实财务部到底谁上位,他也无所谓,反正都是任他差遣。穆总监确实用起来熟一点,不过仗着资历高,人脉广,尾巴翘上天了,给他连同邱松涛一个教训也好。赵经理则能扶就扶,实在栽培不起来,就从外面雇一个高管来竞争。一个萝卜一个坑,坑总比萝卜多。至于关在派出所的那人,他连脸都记不起来,是死是活也不在意,只要消息不外泄就好。 现在夏文卿是出招了,虽然激进冒失了些,但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刺头可以服软,可软下去的人很难再硬气起来。他就等着看杜秋如何招架了,她当初也是狠过的,只是安逸久了,好像全忘了那些本事。 打扫卫生的佣人忽然过来找他,道:“这东西丢在二楼卫生间的垃圾桶里,拿纸巾包着。我倒垃圾的时候看到的。” 他听她描述,原本还嫌脏,可等定睛一看,也是喜上眉梢。这是根验孕棒,两条杠。昨天杜秋就睡在二楼。 杜守拙转念转得飞快,顿时觉得叶春彦也像个人样。这个女婿对他虽然算不上恭敬,但在礼节上也没有什么错处可挑。他们每礼拜回家吃一次晚饭,碰上节日则会小住两天。孩子总是带来,增添许多欢笑。 看到他们相处,他也回忆起他的青春和婚姻。一对姐妹,他先认识的是妹妹。花两角钱请她看电影。自行车是找人借的,借不到的时候就和她走两公里路回家。她也不抱怨,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到家了才发觉这一路走得很快。 那时候流行用手帕绑头发,她是手腕粗的马尾,头一动,就很有劲道地一甩。 但他到底还是和她姐姐结了婚。更稳妥些,有淡淡的遗憾,但一样的甜蜜。夏天她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风拍打着面颊,隐约有居民楼里晚饭的香气。她的胳膊搂着他,只隔着一层的确良,出了汗黏着,完全是肉贴着肉。锅子里的肉,贴着他的肉,她肚子里的肉。 叶春彦在客厅里写回礼的卡片,他的字漂亮,之前手写了一次,收到的人都喜欢,之后就成了定例。婚礼上收的礼,到现在还没有全回完,只能选几个节日,按轻重缓急,沿着顺序回礼。 不管什么礼物,他都是特意在外面另外包一层包装纸,再绑丝带,系回礼卡。为的是一目了然,与一堆礼物摆在一起,不必特意看,也知道是他们送出的。杜秋回来的时候,他刚把卡片写完,平铺在桌上等墨水吹干。 “我买了点小东西,等汤君回来,让她看看喜不喜欢。”她每次都这么说,其实花钱花得肆无忌惮。 汤君起先只是想要一个章鱼的玩偶,杜秋买了,然后怕章鱼寂寞,买了一只龙虾,后来又看到了乌龟,一起加进来。接着觉得水产品太多,又买了兔子、绵羊、大象、小熊和恐龙。到后面她干脆在产品名录里找没买过的补齐。终于床上已经摆不了这么多玩偶,她又买了个柜子搬进来,专门给孩子放玩具。 礼物是装在购物袋里的,叶春彦懒得去看,只是道:“别总是买这么多东西过来,小孩子还是不要养成攀比的习惯。” 杜秋笑道:“是给你的。打开看看。”因为是万宝龙的盒子,他没打开就知道是钢笔,和戒指一样,钢笔的漆面是蓝色。她就是喜欢用蓝色装点他,尤其因为他之前并不常穿蓝,这才彻头彻尾是她的痕迹。 他在纸上试了试笔,先前没用过,也不是太称手。他仍是笑道:“我真可怜,给你打白工还不算,你还要送我样趁手的工具,再接再厉。写字也是很累的。我今天写坏好多张了,一个偏旁不对,又要重来。” “辛苦辛苦,劳驾劳驾,要我给你捏捏吗?”她去搭他的手指,沿着骨节一节节顺下来,又往手腕上摸,他笑着抽出手来,“有点痒,别这样,大白天的。” “爸让我们放假回去一趟,住上几天陪陪他。我猜他是有话要和我们说。” “是聊你们公司里的事吗?” “不是,至少他说不是,那件事对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至于专门把我们叫过去谈。他说是要给我生日。” “你生日不是十二天后吗?” “爸说要提前给我庆祝一下,等生日当天留着我和你自己过。”她想到父亲那躲躲闪闪的口吻,暗觉好笑。他好像是希望叶春彦尽一些丈夫在卧室里的义务,又不愿太承认他是个好女婿。 “有时候也别把我爸想的太过分,他也就是普通老人家。唉,我已经给他开始挑纸尿裤了,也不知道找什么由头劝他用上,一直让人给他洗床单也不像样。他现在都是拿护理垫垫在床上,也不是总管用。” “让医生去劝他,你开口的话,他估计又要多心了。”桌上的卡片已经干了,他走过去分类摆好,开始量丝带的长度,“既然给我们预留了时间,那你生日准备怎么过?” “别说你没有安排。我看你是一天天数着日子。要给我个惊喜吗?” “稍微准备了一下,但先说好,不会太隆重。”叶春彦笑着朝她伸手,杜秋嫌他肉麻,却也把手搭了上去。 他一愣,扭头看她,道:“我让你把剪刀给我,你在想什么啊?怎么又摸我手啊?” “我摸不得你吗?我们结婚,不就是为了让我光明正大摸你吗?”杜秋笑着起身,故意把剪刀搁在柜子顶上,让他要走过去拿。 第67章 办公室恋爱是大忌,我怎么就栽在这上面了 姜忆靠在墙边喝盒装奶,喝到底的时候,总有一个角吸不到。要把盒子侧过来,吸管戳进去,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才算完。其实也不过小半口奶,可要是不喝干净,总觉得是天大的浪费。他忽然觉得如今的生活也是这样,奥秘藏在一个盒子里,有时候自以为有许多希望,也不过是个边角料。 可留在心里还是许多的侥幸。或许的或许,可能的可能。他把纸盒子捏扁丢掉,下定了决心,必须要在今天和姜媛媛把话说清楚。杜秋和夏文卿暗地里较劲,他又让人抓了把柄,再整天想着姜媛媛,根本没心思在正事上,总要把事情先解决一桩。 他借着给姜媛媛送牛奶的机会,敲门进她的办公室。因为他们已经熟了,没等她说请进,他已经把门把手转下去了,却见她背过身,慌慌张张在擦眼睛,也有些恼,“你怎么没敲门啊?” “我敲门了,你没听到。”他嘟嘟囔囔着,虽然不敢抬头,但还是很确信她哭过了,“你怎么了?” “和你没什么关系,你要是来送牛奶的,谢谢你,可以出去了。” 兴许是昨晚辗转反侧的缘故,头脑里不清醒倒让他鼓起了勇气,没往外走,反而带上了门,道:“我知道你的事和我没关系。可是你是我的部门领导,也是带我的前辈,你现在这样子我也很担心,一样会影响我工作的状态。这也不算是私事,是公事。你到底怎么了?” 姜媛媛抱着肩,略把脸侧过来,对他道:“我的咳嗽一直不好,去医院检查,肺部有阴影。” “确定是癌吗?” “不知道,还要做后续的检查,我看医院人太多,还要排队,就没多留。” 知道她是怕,他装作大大咧咧的样子,粗着嗓子道:“你抽烟抽得不多啊,我看杜秋抽得像烟囱一样,也没事。” “是啊。”姜媛媛脸上没什么表情,这并不是合她心意的安慰的话。姜忆也烦,像是透明胶找不到开口,无从着落之感,只听着她继续道:“我确实不怎么抽烟,可是我平时做饭啊,女人得肺癌很多都是油烟,我有个姨妈,做了四十多年的饭,就是肺癌走的。这可能算是家族史吧。” “妈的,你不做饭他们会饿死啊!叫个保姆啊。这么容易饿死,让你男人他妈的别出来上班了,找个自然保护区待着吧。”听他这么骂脏话,姜媛媛也是一愣。平日里他说话虽然活泼,可也不至于这么没遮没拦。 “唉,大人随便点还好,可是孩子怎么办?我总不能饿着点,孩子一哭,爸爸可以不管,但妈妈不能当没听到。” 姜忆心烦意乱起来。孩子和家庭,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他有好感的只是她本人,却不能从这些牵绊中剥离开。他又存着一丝侥幸,道:“这事你有和家里说吗?” “还没有,他们知道了也担心。” “那为什么和我说?我不会担心,是吗?” “因为你问了。”她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还有些懵。可他忽然泛起一种涟漪般怜惜,重燃起火一般爱的热情。她的丈夫,虽然没有打过交道,也可以看作一个废物,男人中的次品。至少她在这一刻是更亲近他的,这简短的胜利像是闪电照亮他心头。他立刻强硬起来,催促着她往外走:“走,今天请假吧,我带你去医院做检查。你这么年轻,哪里会有事。做完检查,出了结果,你也定了定心,要不然整天胡思乱想,影响工作。” 自甘上流 第46节 姜媛媛倒笑了笑,道:“你倒是比我更像领导,对我发号施令了。”然而她确实允许他陪着自己去医院。人在慌乱的时候是迫切需要命令的,无论是谁,能告诉她该做什么就好。公立医院人总是不会少,姜忆陪着她挂号拿单子做检验,坐在走廊里等叫号。对外,他们统一口径,都说去见客户。 因为等的时间长,姜忆怕她闲下来又多想,一刻不停同她说笑话,聊各种道听途说。他确实在部门里人缘好,谁的故事都能聊几句。实习生小黄,对她不过是一张平淡无奇的圆脸配圆框眼镜,他却知道她上个月刚分手,新近剪头发就是为了挥别过去。 他煞有其事一笑,道:“其实杜总的小道消息我也知道一个。她的男人好像之前是有个女儿的。一次有人看到王秘书买了小孩的玩具放到杜总车上,还有人有在食堂听到老邱在感叹,好想说什么,是啊,婚礼上那个就是他女儿。你说杜总的男人到底什么样?让她心甘情愿给人当后妈。” “大老板的事你还是不要揣测。” “随便聊聊嘛,现在又没人听到。如果是你的话,你愿意这样吗?” “不好说,看对象。如果真的很喜欢,小孩又不难缠,可能会同意。不过还是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她想到一件事,忽然笑了一下,“不过杜总不太喜欢小孩子。看得出来,有的时候我和别人聊家里孩子的事,她只是经过,一下子就皱眉。” 他们起先还面对面坐着,逐渐人多起来,姜忆就坐到她旁边去。到这时候,她身上还是能闻到淡淡香水味,头发也是盘过的,只是较往日凌乱些。 她忙着在工作群里回消息,一丝乱发垂落到面颊。他情不自禁伸手帮她把这缕头发,拨到耳后。 姜媛媛猛地起身,走开几步,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很感谢你今天能陪我来医院,因为我确实有点慌。可是我对你,绝对没有丝毫超过同事的关系。我有家庭,我有孩子,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了,那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 “那是我自作多情了?这他妈的!他妈的!”走廊里有个自动挂号机,姜忆干笑两声,泄愤似踹了一脚,不少病人都侧目,连她都看不下去,出声劝道:“别这样了,你冷静点,没必要拿它撒气。” 姜忆也有些不好意思,好在没惊动医护人员,又坐回去,把脸埋在手里。他道:“那我拿什么撒气?拿你吗?办公室恋爱是大忌,我怎么就栽在这上面了。该死的,你还结了婚,那我算什么啊。” 像个女人一样,这在他的观念里就不是一句好话。为了感情,患得患失。为一个人,魂牵梦绕,整个人都前途全耽搁了,完全就成了个笑话。 “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我们要一起上班的。真要命,你转岗,我转岗都不可能,只会显得很奇怪。今天早上我和你一起出来,都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 “公事归公事,私事归私事。我们能分得清,私下别再见面就好。” “那我牛奶还要给你送吗?你还想喝吗?”这话他也觉得傻,尴尬到抓挠起自己的头发。 “还是算了吧,你自己留着喝。” “我知道了。我拿来洗澡。” 正好轮到姜媛媛的号,她来不及再解释,也想逃避这难堪,就急着进诊室。等她再出来时,姜忆已经走了。全套检查一直做到十二点,她没吃午饭就急着回公司。姜忆已经到自己工位上,正盯着屏幕打字,并不看她。浑浑噩噩一下午,完全没心思工作。下了班,她又怕在电梯碰上他,刻意等了二十分钟才出办公室。 隔天晚上,她给他发消息,原本是长篇大论,思前想后只删为两句话,道:“谢谢你陪我去医院,结果出来了,没什么事,只是肺结节。” 等了一整夜,他都没有回复,第二天他还是来找她汇报工作,像是无事发生,只是全程躲开她的眼睛。 第67章 .5 你知道浣熊的特长是什么吗? 狄梦云去精神卫生中心看望母亲,每月一次,倒不是她不想去得更勤些,是院方并不愿意她常来。上个月见了面之后,狄母的病情又反复了,推搡了病友,单独隔离了十天。这次她见的是主治医生。一个和气却疲惫的中年女人,说两句要略抬一抬眼皮。医生也是报喜不报忧的性格,说狄母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血压还算稳定,风湿也没有再发作,可以在休息室看电视打发时间。 狄梦云道:“什么时候能把她接走啊?” “要等这个阶段的治疗结束,然后做一系列的评估,确认她没有攻击性,最后征得院方和你的同意,才能出院。按她的情况,今年是不可能出院的。”医生迟疑了片刻,继续道:“我们会建议病人每天写日记,帮助治疗。你母亲在日记里表现出了很强的攻击性,攻击的对象是你。所以我们也不建议你和她见面。” “她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 “原因很复杂,你可以理解为表象世界的崩塌。人在成年后,对世界产生了固定的理解。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生活的因和果。如果破坏了这些理解,心理上就会产生不适。 你母亲坚持一切物质上的占有都是低俗的,拥有物质的人都是痛苦的。她用这种理念来逃避现实中的痛苦。受到打击后,过去的痛苦爆发出来,她既不认为自己是错的,也无法改变外部世界,精神上就崩溃了。” “那照你这么说,我也快疯了。”她摆摆手,苦笑着打断安慰,道:“对不起,我开玩笑的。麻烦你帮我把衣服送进去,别和我妈说我来看过她了。她可能这样比较开心。” 现在回想起整件事来,狄梦云倒有一种莫名的平静。她这样的人,活着是单靠一份运气。坏事好事轮到了,就是她的,也不必太挣扎,只是一口气拧不过来。杜秋给她的那些钱,都没动过。她现在靠之前的积蓄过日子,偶尔也在线辅导要出国的学生。 因为她下定决心不去留学了,手里倒多出一笔钱,生活倒宽裕起来。她还住在老房子里,出了这样大的事,邻里邻居看到她也有些怕,说闲话时也只敢背着她,当面都是笑着打招呼,道:“狄小姐好啊,今天这件衣服好看的,最近越打扮越漂亮了。” 狄梦云也笑着寒暄几句,心里却想着,人还就是贱。 夏文卿最近来找她,都是约在外面的。年轻登对的男女坐在一起喝咖啡,一聊聊一下午也正常。他们名义上本就是男女朋友。他也是个心里拧着一口气的人,她看得出来。虽然不清楚他的底细,但也觉得他不如表面风光。他们应该是一类人。 因为他们见识过那些得意的潇洒的有钱的蠢货,便忍不住要质问一句,凭什么?凭什么倒霉的是我,得意是他们?我又比他们差在哪里? 夏文卿找她联手,意思很明确了,要找到各种机会,扳倒杜秋。杜守拙留下的钱和公司,他不是不眼红的。她暗地里也帮他打听过不少消息,但更感兴趣的倒是他和杜秋的过往。光是夏文卿恶狠狠瞪着叶春彦的眼神,就有很多戏可唱。 曾经杜时青随口提过,杜秋出国留学时和一个男同学纠葛了一番,男方还提出要和她私奔。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吗?还是说就是眼前这个人。 他把手机里的照片给她看,“这两件礼物你选一样,选杜秋会喜欢的,我送给她。”一个是德尔沃的包,杜秋常背的牌子。一面粤绣的屏风,可以摆在梳妆台上。 “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送的人。错的人送再对的东西,也是错的。”话虽这么说,她还是选了屏风。包的话杜秋未必是时常背,可屏风摆在家里,看到了就会想起他。 “东西送对了,才能当对的人。后天你打扮一下,杜秋过生日,我把你一起带去。有件事要你去做。”他简单说了自己的安排,又忽然想到件事,自顾自笑了笑,才道:“以前我读书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浣熊了,又脏又凶,你知道他们的特长是什么吗?” 狄梦云想了一下便会意,道:“翻垃圾桶。” 虽然不是生日当天,又是家庭小聚,但别墅里还是布置了起来。桌布和地毯全换成素净颜色,菜单是按杜秋的口味定的,杜守拙还特意去掉了海鲜,怕孕妇不能吃。 夏文卿领着狄梦云,是最后到的。一进门打了一番招呼,他递上礼物,杜秋便道:“正好我也有样东西送给你。”盒子拿出来,她让他当场拆了看。是一条浅棕色配白花纹的长围巾,配他绿色的衣服正适宜。 夏文卿笑道:“怎么夏天送我围巾啊?想让我中暑啊?”虽然是略抱怨的语气,他还是颇得意地系在脖子上一试。 杜秋道:“没让你现在戴,是看你总穿低领的衣服,许多地方空调风特别冷,我怕你吹到风感冒。你从小身体就不好。” 他含笑点头,挂着围巾走到叶春彦面前,问道:“春彦,你觉得好吗?”他就从来不叫姐夫,只亲亲热热,大大方方地喊名字,有时兴致高了,还主动勾肩搭背。叶春彦起先还抗拒,渐渐也就顺着他去,姑且看他能把这戏演到什么时候。 叶春彦淡淡道:“挺好的,我给你的选的花样,你喜欢就好。”他不做声,笑倒还挂在脸上,便把围巾放回盒子里。叠了几次都不对劲,还是狄梦云来接过手,平平整整折好,裹上包装纸,原样摆好,还顺手帮夏文卿整了整翻折的衣领。 杜秋睨了一眼,道: “平时也麻烦你照顾他了。” 狄梦云道:“客气了,都是应该的。” 杜守拙照例还在书房,杜时青则说身体不舒服,依旧卧床休息。她这情况也断断续续有小半个月了。她原本是最爱热闹的性格,这一阵却总是昏昏沉沉躺着,又没什么热度,也不像是大病,只是精神不爽利。杜秋连着问了几个保健医生,怀疑是颈椎病,小孩子低头低太勤,总有这毛病。就按照医嘱,找人轮流拿热毛巾帮她敷,也不见大起色。 杜秋结婚后,对妹妹的关注就少了,原本就有些愧疚,一回家来见杜时青还躺在床上,更是忧心。她进到房里,见窗户都是大开的,就烦躁起来,嫌保姆照顾病人不够用心。杜时青解释道:“是我让他们开窗的,我觉得很热。” 她面颊也红红的,杜秋紧张,连忙去探她额头,说不清是烫是冷,她把手伸进去被窝里,想摸妹妹屁股,“你从小屁股是热的就肯定是发烧了。” 杜时青一把拉开她的手,道:“不要啦,我已经长大了,别总拿我当小孩子。没发烧,已经量过体温了。我就是偏头痛。” “你是不是洗头发没吹干就睡了,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别把小毛病搞成大病。” “知道了。”杜时青把眼睛朝上翻,又不耐烦起来。因为她还有力气耍脾气,杜秋倒放下心来。确实不像是大病。“姐,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讨厌啊?” “怎么忽然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你有的时候挺嫌我的,觉得我这个也不会,那个也做不好。什么事你都帮我做决定了,也不过问我的意思。你是不是挺烦我的?就是如果不是妈临终前让你照顾我,你根本不想管我?” 杜秋先是一阵刺痛,跟着又警惕起来。该不会是 dylan 那件事让她知道了?叶春彦做事很小心,不会留下什么痕迹,除非刻意去找,否则很难找到这小子的下落。杜时青又不是什么机灵孩子,要起疑当时就该起疑了。难道是有谁故意告诉她的? 她苦笑道:“你是病人,现在胡思乱想很正常。你还是好好休息吧,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让厨房给你做,再不行我去给你买。” “我想吃蛋糕,不是你生日的那种栗子蛋糕。我想吃港汇二楼拐角那家店里卖的抹茶蛋糕,上面有覆盆子。” “好吧好吧,我给你去买,成了吗?不过冷的东西别吃太多。买回来后你吃一块就好了。” 因为杜秋临时要出门,生日会没了主角,午饭便推迟些准备。客厅里三个人,相顾无言,都有些尴尬。 好在杜守拙喜气洋洋着下楼来了。不知怎么,他心血来潮要换一下书房的摆设,几个柜子都要重新挪位置。他也不要佣人帮忙,特意叫来叶春彦,差使着他搬东搬西。叶春彦也不推辞,一声不吭忙活着。因为动作不方便,他还特意把外套脱掉,挽高衬衫袖口。 “不错。”杜守拙颇满意地点点头,倒不是看着房间,而是盯着他绷紧的上臂,“你到底还年轻,平时有锻炼吗?” “有定期去健身房。”叶春彦低了低头,有些不自在,他打量的眼光太直白,像是集市上老农挑牲口,一寸一寸都检查过,就差掰开嘴看牙齿了。 “相处了一段时间,我看你这个人还可以。别的不说,长相是没什么可挑的。我看你腰不错,男人最要紧的就是腰。好好保持,最近闲在家里找点事做,千万别胖起来。你最近没有乱吃什么东西吧?” 这下当真是把叶春彦问懵了,在心里盘算了一番最近的伙食,支支吾吾道:“我吃了河豚鱼火锅,算吗?” “这就随你高兴了,别吃死就行了。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知不知道驴三件自己去搜,没办法注释啊,就那种玩意儿,以前我认识几个老板特别信这一套,以形补形的,根本没用,差点吃进医院了。你是个文化人,应该不信这套吧。” 叶春彦多少明白过来,抿了抿下唇,窘迫起来,道:“这种事情你就别担心了。我和她还挺好的。” 杜守拙拍了拍他的肩膀,倒是把他吓得一僵,“你也不用和杜秋瞒着我。你们夫妻有自己的打算也很好,不过等过上几个月,我女儿的肚子大起来,你们总是要让我知道的。我也不是封建的人,再生个女儿也不要紧。”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杜秋没怀孕。” 他皱眉,多少有些不耐烦,道:“我都看到东西了,丢在二楼洗手间里的验孕棒。还特意用纸包起来,怕谁看到啊。” “真的不是杜秋,不可能是她。” 他顿了顿,道:“我结扎了。” 第68章 想靠一个男人逃避生活的苦闷,你只会越陷越深 杜守拙起先不信,见他不是玩笑神色,才变了脸,骂道:“你什么毛病啊?我女儿哪里不好,你就不想再和她要个小孩啊?” “杜秋很好,但孩子的事要慎重考虑。我们准备过两年再说。孩子是她生,我们一起带,不是眼睛一闭,等十个月,不是抛给别人管就好了。” 他话里带刺,杜守拙听的硌硌棱棱,打断道:“带小孩有多难?你女儿现在不是带的很好吗?” “汤君第一年都是半夜两三点哭,要人爬起来给她喂奶,抱着哄她睡。一开始我和她妈还能轮流做,半年以后就都累了。我起不来,半夜被她踢,再不醒,拿杯子里的水泼醒。我和杜秋也要这样?” “我女儿脾气没那么坏,我们可以叫保姆。” “你放心全程叫保姆带孩子?你能放心的话,我也没话说。” 杜守拙不做声,孩子对他来说,并不比花草更娇贵。哇哇大哭一落地, 抛进女人的怀里,等上十多年,风吹雨打,就长大成人了。可错处并不在他,他也不觉理亏,只是词穷。 叶春彦顿一顿,道:“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杜秋生孩子,你辞职照顾,这样就皆大欢喜了。如果还不够,就让夏文卿也辞职,舅舅应该和孩子最亲了。毕竟他的孩子不一定是亲的,杜秋的孩子肯定和他有血缘。” “你不顶嘴是会死,是吗?” 叶春彦道:“所以这验孕棒是谁的?” 到底还是这件事要紧,杜守拙思前想后,还是把夏文卿叫来,把前因后果与他一说。他一脸不高兴,撇撇嘴,道:“你们看我做什么?以为我和叶春彦一样,二十岁就当爸啊?我还是童……” 他没说完,就被叶春彦打断,道:“你那个不行吗?”气得他差点动起手来,被杜守拙骂骂咧咧拉开。 这下便是非同小可了,剩下的就只有杜时青了。贸然去质问,三个男人反倒都开不了口,当机立断,一通电话把杜秋叫了回来。 杜秋回来时,还不知道出了事。见书房里的男人脸色都僵着,才不由得沉默。叶春彦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有些节哀顺变的安慰,话也是由他说的。 她听完,沉吟良久,叹出一口气,才道:“是我不好,最近太忙没顾的上她。去查一下她手上副卡的明细吧。如果有大笔开销,又不是买衣服和包,应该就是了。” 她说这话便已经是八九分肯定了,还藏着一丝侥幸聊以自慰。“如果真的是她,我去和她谈谈,问清楚男方是谁,再做打算。” 杜守拙打断道:“打算?什么打算?她就是跟着的天王老子,这个孩子也必须打掉,我丢不起这个人。我去打电话找医生,你去和你妹妹把话说清楚。” “她未必同意,而且流产到底伤身体的。” “生孩子不伤身体啊?你妈当年病成这样子,不就是月子没做好。趁着月份小,快点处理掉,长痛不如短痛。” 杜秋愕然,皱了皱眉。本以为这些旧事父亲是粗心了,原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暗暗冷了冷。 “这个男人更不能要,他是什么想法,我还不知道?多大的本事啊!拿她当人质,要让我们向他低头。让我知道他是谁,小心点。” “时青脾气很大,这么硬来,她情绪上过不去,是会闹的。” “她还想怎么闹?惹出这么大的事来,她还有脸闹?你妹妹脾气这么坏,就是你把她宠坏了,小事上严到不行,大事上没主见。说你什么好。” 杜秋不做声,她是被训惯了。夏文卿想说几句缓和的话,但叶春彦已经冷冷插出一句,道:“杜时青再怎么样只是她妹妹,又不是她的女儿,还指望她做到什么地步啊?” 杜守拙也在气头上,厉声呵斥道:“这里哪有你插嘴的地方?出去!” 自甘上流 第47节 叶春彦没动,原本是斜靠在墙边的,一下子站起来也有些压迫感。他冷笑着斜了杜守拙一眼,又去看杜秋的意思。杜秋叹口气,道: “春彦,麻烦一下,你把文卿一起带着走。” 夏文卿哭笑不得,但见杜守拙没有挽留的意思,就跟在叶春彦往外走。突然斜生出这样的事来,他也就趁着这个空档先把狄梦云送回去。他想这闹剧一时半会儿也收不了场,用的到她的时候还多着呢。 商量后还是杜秋先打头,旁人说话没分量,杜守拙一开口肯定是要吵。她在门口踌躇了一阵,忽然觉得身心俱疲,自觉是做错了,又不知错在何处,更是一阵阵无奈涌上来。她没敲门就进去,站在床头,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杜时青察颜观色,也知道她是强忍怒气,怯怯道:“姐,你知道了?”看她的脸色也不是不害怕,嘴唇都抿到发白了。看来这段时间装病无非是想把事情拖下去。 “真的怀孕了?几个月了?” “快四周了。” “男方是谁?我认识吗?” 杜时青低头不说话,算是默认了。杜秋咬紧牙,叹出一口气。平日已经够小心看着她了,竟然还在眼皮底下出这样大的纰漏。她尽量和缓语气,道:“算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先吃饭吧。一会儿你别和爸爸顶嘴,他挺生气的。吃过饭我们再做打算。” “什么打算?我不要打胎。我原本想等月份大一点再和你们说,就是不想流产。这是我爱情的结晶,我要留下来。”杜时青着急了,跳下床来,穿一件睡裙站在她面前。虽然比姐姐略矮一些,她还是昂起头平视着。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是认真的,我可以和他结婚的,就算以后离婚了,我也可以自己照顾这个孩子。” “你就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你以为有了孩子,生活还会像现在这样?” “他是我喜欢的人,总比爸爸随随便便给我找一个要好。而且他真的对我很好。” “就这样?哪个受骗的女人没说过这句话?” “可是我只要这样就够了。他没钱,我有钱我可以给他。他想做什么,我也可以陪他。他只要爱我,陪着我,让我高兴就可以了。”她见杜秋挑眉,露出惯常的讥嘲脸色来,也不自在,赌着气道:“他对我怎么样也比你们好。你自从结了婚,完全就不在乎我了,平时也从没来肯定过我。夏文卿他就是个外人,你对他说话的态度反而比对我更好。爸爸也从来没拿我当一回事,只把我当小猫小狗,听话了摸一下,不听话了骂一顿。我算什么啊我!你们不让我快乐,我就不能自己去找快乐吗?” 尖锐的怒气戳刺出来,知道这事是肯定无法善了了,杜秋怒极反笑,道:“你以为爱情是万能的解药?你以为投入男人的怀抱就能解决你所有麻烦?你以为我们越反对,你的爱就越高贵?我告诉你,感情不过是你人生很小的一部分,不是你的天,更不会支撑你的生活。你太软弱了,又太幼稚,分不清自由和堕落。想靠一个男人逃避生活的苦闷,你只会越陷越深。别活在童话故事里了,那就是专骗你们这种小女孩的,放眼看看现实吧。” 杜时青回呛道:“那你和叶春彦算什么?你也给他花钱了。你不也是接着他再逃避。” “他是我费尽心机骗回来的,你是又花钱又被人骗。” “这些话,你敢当着他的面再说一遍吗?”话音刚落,房门从外面拉开。门本就虚掩着,两个男人都站在走廊上。夏文卿转了转眼睛,多少是忍住幸灾乐祸的笑意。吵成这样子,外面早就听见了。叶春彦径直走进去。 杜秋脸色微变,正要开口解释,他却一个眼神安抚住她,对杜时青道:“我听到了,你姐姐说的没错。她不全是因为爱情和我结婚。既然她都这样了,你就更应该慎重考虑。” 杜时青含泪瞪他,完全是看叛徒的眼神,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贱。这样也能忍。她道:“那是你们的事,和我没关系。你们结婚也没问过我的意见,凭什么我恋爱就要经过你们的同意。” 杜秋道:“凭我是你的姐姐,凭这里都是你的长辈。” “你这是封建思想。你就是喜欢干涉我的自由,dylan 突然和我分手,是不是你派人去做的?” “你突然提这件事做什么?”愧怍一闪而过,杜时青紧盯住她,便很轻易捕捉到。她大声道:“你心虚了!就是你做的,我还那么相信你,找你倾诉,你这个骗子!我讨厌你,你就是不想让我幸福。你想要控制我,因为你在爸爸面前,在公司里根本抬不起头来,没人听你的话,所以你就想掌控我的人生,还显得你有一点用处。” 到底是一家人, 伤人的话知道往最痛处刺。杜秋眼圈也红了。叶春彦轻轻揽着她,眉眼沉下去,显然是动气了,也是强忍着才没对小女孩发火。 可夏文卿忍不住,呛她道:“小东西你说话当心点!没有你姐照顾你到这么大,你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样子呢。给你吃饭,不是让你现在有力气来气她的。” 杜时青也不怵他,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你和她是表姐弟,我和她是亲姐妹,你现在还算是借住在我家。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脸皮这么厚,就真的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在公司里和她对着干的不就是你?” 夏文卿急了,还是杜秋拦下他,摆摆手劝他冷静。眼泪一干,她又强硬起来,面无表情道:“我不在乎你明不明白,我也不需要你明白。我告诉你,你之前那个男友是我打发走的,你现在这个我也要处理掉。我就是通知你一声。你现在觉得把我们都骂一顿,很爽快,很厉害。可对你是没好处的,你还是好好想想以后日子怎么过吧。” 杜秋没收了杜时青的手机,又改了网络的密码,带上门就走了。她也气得头晕,叶春彦就先把她劝回去休息,回去的路上是他开的车。技术自然不如他说的那么不堪,一路都很稳。 只剩他们两人的场合,她到底也支持不住,手肘撑在门上,扭过脸,木愣愣望着车窗外。叶春彦多少也心疼,便道:“你是准备和你妹妹硬到底吗?那她可能会恨你的。” “她现在恨我,总比以后大着肚子,领着孩子闹离婚的时候恨我要好。” 前面有个在闪烁的绿灯,他没赶,只是稳稳停下来,等着信号灯变红。后面响起一串喇叭声,也不理睬。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杜秋也猜出他不太高兴,尽量好声好气道:“你不赞成我这么做?” “你的心情我理解,但多少太粗暴了些。完全没拿你妹妹当个成年人看。” 她嗤笑道:“她本来就不算大人。” “你现在对待她的方式,不就接近于你爸爸对待你吗?他也不觉得你可以独当一面,所以并不想听你的意见。” “那你想让我怎么办?顺着她来,让她和那个男人结婚,二十岁当妈妈?” “我只是想你尽量别吵架,好好和她谈谈。偶尔也听一下她的想法,事情都已经闹成这样了。” “就是闹成这样,才不能由着她来。”她听到他轻轻的叹气声,继续道:“打住,春彦,我不想和你吵,也不指望你接受我的方式。只是希望你别在外面和我唱对台戏。” 其实她是对他有些愧疚心的,先前的话确实是气昏了头,连夏文卿都听见了,也太伤他自尊了。可既然他轻飘飘略过去了,她再提,倒像是欲盖弥彰,开不了这个口。她只是喃喃道:“春彦,你知道我有时候吵架也会乱说话的,话赶话就是这样的。” 这话便是充作道歉了,他也会意,只是淡淡道:“没事的,都这样的。” 第69章 因为骗子也是人吧,有点真心的 闹翻天后,杜时青使出全部为爱痴狂的本领来,反锁了房门,不吃饭,也不下楼。家里的阿姨去敲门,全让她骂出来。杜守拙一言不发,夏文卿蓄着冷笑,杜秋更是不必说,满腔怒火强压着。于是叶春彦自告奋勇上了楼,端着碗敲门,她倒是愿意放他进去。 他一进去,她就把门锁上,用红肿的眼睛追着他,道:“你就不害怕吗?”桌上丢满了用过的纸巾,他随手收拾了一遍,才问道:“害怕什么?” “你应该多防备我姐。她这个人看着斯文,其实性格很霸道,只要她觉得不好的事情,想尽办法都要反对,而且根本不会问你的意见。以后你们吵架了,你就是想离婚,她都不会放你走。” “我们结婚才不到半年了,你就已经想离婚的事了。”他笑着摇摇头,把碗端到她面前,哄道:“你先吃一口吧,是赤豆汤。我不会和他们说你吃过东西的。绝食也要有力气的,你真饿晕了,直接就叫救护车送走了。“ 杜时青扭过头去,冷哼了一声,道:“你先承认,我说的有道理。” 他先不回答,先拿调羹舀了汤,哄她喝了两口,才道:“胡说八道,有道理个鬼。” “得了吧,那你就完蛋了。我姐说不定认识很多社会上的混混,她就是让这些人威胁我男朋友。等哪天你不听她话了,她找个人套麻袋把你打一顿。” 他笑笑,道:“你的那个小男友 dylan 就是我去处理的。他亲口承认整过容,还说就是看上了你有钱。这种货色分手就分手吧。” 杜时青气的要丢碗,他眼疾手快先端了,走到门口,顿了顿道:“你现在已经把我和你姐当仇人看了,所以没办法冷静思考。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不管谁告诉你这件事,都是不怀好意。你的小男友我打发到一百公里外了,不是轻易能找到的。和你说这件事的人也没和他对质过吧,故意告诉你,只是想挑拨你和你姐的关系。” “有没有证据不要紧,是不是挑拨也不要紧。关键是你们真的做了。你先管好自己吧,我姐才不喜欢你,她在美国有喜欢的同学。我爸也知道。你估计就是个替身,你懂吗?要是那个男的回来,你就被甩了。” “我想你是把这个故事想错了。”叶春彦笑笑,依旧不以为意,“你这孩子啊,正经书不读,言情小说看了不少。人情世故全不懂,整天就幻想爱情。我是你姐也担心你。”说完端着碗就走了。 偏厅里三个人开小会。杜守拙始终不露面,他们谈来谈去也没个定论,夏文卿索性开了瓶马尔堡长相思,倒出两杯酒,自己抱着瓶子喝起来。他道:“要不干脆放她去留学?出去吃点苦,人也就清醒了。” “在家管不住她,出去能管住?”杜秋听了直摇头,道:“而且我是觉得出去的人,不少都发疯了。例子我就不举了,以免你觉得我偏激。” 夏文卿道:“这你放心好了,你们这种家庭疯得不多,顶多就是钱花光,染上点坏习惯回来。中产阶级的孩子出去疯的多。我有个朋友,你也认识,靠奖学金读华盛顿大学。为了给家里省钱,过日子都精打细算。因为成绩好,不少二世祖都和他套近乎,小组作业让他帮忙,或者干脆让他代写作业。” “结果一毕业,吃喝玩乐的家伙都能找到有了出路,他还要准备笔试面试,好不容易找到个像样的实习。一起进去的人里竟然有个让他代写作业的,一问才知道,人家爸爸是银行行长。受不了打击,他就病了,可外面的世界依旧健康。每天躺在床上看熟人的近况,过得比他好的人依旧好。派对,度假,意大利的小岛和阳光。他一气之下病得更厉害,越急着好越好不了。拖拖拉拉大半年,实习自然是吹了,毕业的事情也难办,人一受刺激,就变得颠三倒四,一检查发现是应激性的偏执症。只能让家里人接回国。” “是那个叫小袁的吧?”这个人杜秋也有印象,当初她找夏文卿,他也在旁边接待过。圆头圆脑的一个和气人,因为留学生私下也讲中文,都叫他小袁,开始还当是说他胖的圆,就此记住这个人。 “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个很好的人。”看他的神情,也不是不惋惜,这次见面杜秋就觉得他变了许多,也不全是为感情,想来还是和他在国外的经历有关。现在的场合不对,也不便多问。 这时杜守拙下楼来,眼睛扫了他们一圈,道:“你们谈了这么久,有谈出什么结果吗?” 他们各自说了想法。叶春彦想先稳住杜时青,提出把男方叫来,开诚布公谈一谈。 夏文卿觉得问题出在男方头上,没什么话可说,给他一点教训才好。杜秋更狠辣些,准备约男方出来谈判,给他一笔钱再以勒索罪名起诉他。 杜守拙从喉咙里挤出两声笑,手指挨个点过去,道:“你,总想着息事宁人,软柿子一个,活该让人做成柿饼子。你,脑子里一根筋,一点也不圆滑。 你,平日里没看出来,黑社会头子一个。” 事情闹成这样,男方肯定是要见一面的。要把人找出来倒不难,杜时青的朋友问一圈,再把手机一翻,聊天记录有大把。等知道乔念东其人时,他们还是略微吃了一惊,实在是个小人物,竟然闹出这样大的风浪。 杜守拙牵头摆了一桌,把人叫来吃饭,杜秋也到场。实打实见了面,她发觉此人比想象中更平庸些。长相上不出众,学历也不过是中等偏上,家底也早就摸清了,父亲在外地开过一家公司,可早就破产了,身上还背了点债。 因为不拿他当一回事,杜守拙的态度倒客气起来,伸手招呼他道:“乔先生,是嘛,请坐请坐。你和我女儿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准备怎么办?” 乔念东道:“不怎么办。因为这事我说了不算,你们准备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早知道会这样,你又为什么要开始呢?”杜秋冷笑道:“我们给你一笔钱,你去和我妹妹把话说清楚,然后离开这里。你同意吗?” “我还是懂点法的,你们给我的任何东西都是可以要回来。拿你们太多钱,搞不好我还要坐牢。” 杜守拙也预料他会有这机警,便道:“那这样吧,反正你和她在一起不是为钱,就是为人脉。我手边也有几个单身的女孩介绍给你,她们的爸爸也是有点身份的,凭你的手段,再谈恋爱也容易,运气好了也能结婚。到时候杜时青看到你移情别恋,也就想通了。一个换一个,你也不算吃亏。” 这便是他的计划,已经做了准备,自然不会真给乔念东介绍多像样的人,只不过找几个女孩略包装一下,到时候让杜时青抓了现行,她也就死心了。 乔念东点头微笑,像是很赞同的样子,道:“我没这个打算,我挺喜欢杜时青。暂时也不觉得别人会比她好。” “那你想怎么样?你难不成还想和她结婚?” “没这个胆子。其实在来的路上,我就已经想过了。明天我估计就因为左脚先跨进门,被律所开除。我有准备的,索性和你们把话说开。小青怀孕是我的问题,不过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没想到。她说没事,结果一次就中了。” 杜秋见他说的避重就轻,痛骂道:“她才多大,你多大,你个下流胚。” “确实,我认了,我一开始选她就是因为她单纯。又单纯又有钱。不过我也没想过她结婚,毕竟我知道你们很难办。我只想着趁你们没发现捞一笔,最好她把我介绍进圈子,混个脸熟。结果我太高看她了。你们根本没认真培养她,她身边都是些吃喝玩乐的朋友。我当然是因为钱接近她的,不过我想她也没那么蠢,多少有感觉的。” 他笑着眨了眨眼,倒也有泪光闪烁,”反正我是认栽了。不过还是帮我和小青问个好,估计也见不到面了。” “你倒是把戏演的挺足的。” “随便你们怎么想,反正我只有这一个要求。毕竟骗子也是人吧,有点真心的。其实你们要我和她划清界限,我现在就能打电话,我也希望她好过点,真和你们闹翻了,对她也没意思。” 口说无凭,他们当场让他拨电话过去。他也确实愿意照做,“对,小青,是我,你还好吗?我确实和你爸爸还有姐姐在一起。听说你不吃饭,我挺担心的,发脾气归发脾气,别拿自己的身体出气……没有,他们就和我谈了谈,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幼稚了。对,我是要和你分手。不是,不是他们威胁我。是我认真考虑一下,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确实有美好的回忆。可是等我们在一起,真的会延续这种快乐吗?结婚啊,带孩子啊,很痛苦的。就算你家里人同意,也是有一堆麻烦事。我其实挺软弱的,所以我一点不想承担这个责任。我希望你也考虑清楚,把孩子打掉比较好……没有,真的是我的真心话。毕竟你想啊,现代社会了,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了。我也不想牺牲太多我的自由。我们还是好分好散吧。你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他忽然把手机调成公放,压低声音道:“她有话要对你们说。” 杜时青道身影从话筒里出来,多少有些变调,像是另一个人,“爸,姐,你们不要为难他了。随便他是怎么样的人,我就喜欢他。没了他也会有别人,反正我不要安排我的生活。凭什么姐姐离家出走一次,你们就让步了。到我这里就是无理取闹了。” 两个人都不声响,乔念东又把手机拿过去,劝了几句。看他挂断电话的样子,杜时青显然不接受这番道理。他也无可奈何冲他们笑笑,表示已经尽力了。 这也多少戳破他们最后的期望:从头到尾,没人教唆,就是杜时青铁了心要和他们对着干。 杜守拙面上不显,其实遭受了不小的打击。他原本对这个计划是很有自信的。作为一家之主,他本是不屑这种家长里短,不是他不能管,而是他不想花心思管。本以为他一出面,事情自当迎刃而解,结果没有一处是按照他的预想来。大女儿忤逆他尚可以理解,毕竟也是他寄予厚望的孩子。可现在连小女儿也扭起性子来,多少让他怀疑自己已有了老态。 前列腺的问题又时好时坏,他不愿意用纸尿裤,哪怕不喝水,也怀疑裤裆略有湿意。“看你做的好榜样。”他瞪了杜秋一眼,哀哀叹出一口气,转身就走。 杜秋早把杜时青的事揽做自己的责任,也很平静认下了,还叫司机把乔念东送了回去。路上他们短暂聊了聊。他当真是个坦诚的骗子,连初次见面借了首饰当礼物的事都说了。他描述里的杜时青虽天真倒也敏锐,苦闷的时候多,几乎很少笑。他描述里杜时青是嫉妒着杜秋的,优秀的,强势的,独立的姐姐,高高竖起的一个标杆,并不对自己的弱小施以丝毫同情。 “我妹妹倒是和你更亲近点,许多事我也不知道。我一直以为她拿我当烦人的老妈子。”杜秋苦笑道:“你有和 dylan 聊过吗?他最近怎样?” “dylan 是谁啊?我不认识。”乔念东的样子不像是装的,也没有演戏的必要。杜秋略微愣了愣,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其实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路上堵了一阵,杜秋回去时已经晚了,杜守拙和杜时青已经吵起来了。叶春彦被她提前留在家里,似乎是失策了。夏文卿倒是在,但也只是端坐一旁不劝架,见她过来,还摊摊手,摆出一张爱莫能助的脸。 杜守拙已经扯高嗓子,道:“以前你有点任性,我都没说什么,毕竟你还小,就算不懂事也没有坏心。现在你是越来越乱来了,你说说看,家里谁不是围着你打转,谁不是宠着你,你到底哪里不满意了?” “因为林怀孝吐血了!”她抬起头来,大叫一声道:“那一天,我看到他的血吐到地毯上都是,到处都是,你们没有一个人理他。你们还是在说结婚啊,钱啊,合作啊的事情。我真的很怕你们。你们好像完全没有心。” “这是两回事,你不要混在一起。”他也不是不心虚。 “这就是一回事。我好像就是这个家里的宠物,爸爸的一只鸟。喜欢的时候听我叫两声,不喜欢了就不理睬,可总是飞不出笼子。林怀孝还能跑,我能跑哪去?姐姐要和喜欢的人结婚已经很难了,我只会更难。爸还把夏文卿叫回来。他到底算什么人啊?你难道要过继成儿子吗?”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你,不想要女儿的话,就别生。” 杜守拙哽了哽,完全是恼羞成怒的样子,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手打出去的时候也虚飘飘的,等掌心微微传来一阵麻,再去看杜时青的脸,才知道打得狠了。之前还没对小女儿动过手,他也有些后悔,下意识想去摸摸她。杜秋却以为他还要打,冲上去,一把将妹妹护在身后。 “她就是个小孩子,打她做什么?”她几乎是恶狠狠剜了他一眼。被她的眼神一刺,他也冒出火来,道:“我是她爹,我教训她天经地义。” “那你来教训我好了,是我没管好她。”她挺直背,把脸一昂,似乎是随便他打到满意,又像是谅他不敢动手。站在面前时,她竟然已经比他高了。 自甘上流 第48节 “你别掺合在里面。” 她没有动,依旧冷冷看着他,光被她的鼻梁割出一片阴影。 多陌生的脸!他记忆里杜秋还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杜时青还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竟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吗? 他有片刻颓唐,手也收回去,不耐烦道:“反正就这样,医生已经找到了,两天后带她去动手术,过上半年送她出国去。省得看见就心烦。” 他说完就上楼去,似乎是站的久了,上第一级台阶时还略微踉跄了下。 杜时青从挨了打的茫然里回过神来,还要反抗几句,夏文卿却直接捂住了她的嘴。不顾她挣扎,他把她打横抱起,扛回房,一把丢在床上。 她委屈起来,还要跑,让他一手按回去,捏着她的下巴,道:“消停点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你和我们吵架无所谓,和你爸翻脸了。你就要过苦日子了。你又没能力,又没人脉,被丢出这个家就要饿死了。” “我可以赚钱的,我能当网红,现在我的社交账号有五万粉丝。我只要运营起来,就可以接广告生活,当网红,我还能在网上曝光你们。等我把手机拿回来,你们小心点。” 夏文卿噗嗤一下笑出声了,是真让她逗乐了,“原来你活在梦里啊。现在有人爱看你炫富,也不是你的本事。等你出去挣钱了,就知道讨生活有多难了。别无理取闹了,大家的耐心是有限的。” “我看最没耐心,最想看我倒霉的就是你。” “说的没错。”他的两指扣住她下颚,不让她偏过头,恶狠狠道:“我最看不过眼的就是你这种人。靠出生好就能获得一切,还觉得理所应当的臭小鬼。不过好歹也算是一家人,我又不能真看你饿死。别折腾了!” 狠话虽然撂下了,他还是找了些冰袋,让她把脸敷起来,又收走桌上所有的玻璃制品,反锁上门。对保姆嘱咐道:“一会儿给她送点吃的,顺便好好检查一下,把房间里尖锐的东西都收走,碗也要拿走。” 饶是如此,到晚上还是出了事,杜时青打碎了一面镜子,用碎片割腕。好在发现的及时,伤口也不深,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杜秋第一个发现,用备用钥匙开门,见到昏迷的妹妹和枕头上的血,她也支撑不住朝后倒,好在夏文卿就跟在后面,及时扶着她。 “你也累了,休息一下吧。我来处理就好。” “我有个人选,或许能试一试。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不过有一句说一句,我小时候比杜时青好带多了吧。”他扭头冲她笑,歪着头眨了眨眼。因为他格外努力要逗她笑,她也勉强笑了笑,道:“你小时候确实好,比现在都好。” 第70章 从这里看出去,你是感叹他们很辛苦,还是庆幸自己真幸运 于是狄梦云便来了。她来的时候,杜时青的房间已经不让上锁了,门时刻虚掩着,就怕她有过激行为。她轻轻把门带上,用椅子抵住门,坐在床边,只是温柔地凝视着她。 杜时青虚弱地望了一眼,问道:“到底是谁让你来的?我姐还是夏文卿?” 她其实没真想自杀,只是吓唬一下家里,都没叫医生就把伤口处理。她伤心的是他们的态度。原以为怀孕会让他们让步,后来以为吵架会让步,一步步走下去,现在才知道对她是丝毫不会有妥协的。确认了这个现实,她终于也累了。 “夏先生把你的事和我说了,我想来见你。我担心你。” “滚蛋,我不想听你说废话,别来劝我。” “我不是来劝你的,只是来陪陪你,我就这么陪你坐一会儿。你想骂我也好,不想说话也好,都随便你。我只想告诉你,我一直站在你这里,追求爱情没什么可耻的。那个男人不管什么样,只要他能让你高兴就好了。你看看外面那些人,说是你的家人,可根本没在意你的想法,只是想保住自己的面子。嘴上说着为你好,其实就是自己思想顽固。” 心里话让狄梦云说出了口,她几乎要感激涕零了,“你是支持我的,对吗?” “当然了,不然我为什么和你说 dylan 的事。”她压低声音凑在杜时青耳边,道:“当时你还不相信,现在看是真的吧。” 杜时青含泪点点头,道:“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现在先忍一忍吧,以后再报复他们。”杜时青以为她在哄自己,又或是绕着弯劝她,只皱了皱眉。 狄梦云却正色道: “我是认真的。你家里人能这样对你,不就是因为你还是小孩子。他们说你能力差,其实也就是怕你和姐姐争。你这么聪明,读书不好,只是不用心。我教你,当然有感觉。你只是稍微用点心,很多事都是能做好的。别被他们的话影响到。忍过这一次,总有机会的,他们就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我相信你。”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因为你和我姐不对付吗?” “怎么会呢?和她又有什么关系。”狄梦云轻轻摸了摸她的手背,道:“以前我有麻烦的时候,你也站在我这里。现在你的事,我当然都是支持你的。”她也是带着汤碗进来的,又连哄带劝让杜时青吃了点东西。 狄梦云从房里退出去,和杜秋简单交代了情况,自然也留她吃了晚饭。推辞不掉,她便留了下来,同以前一样单独在小餐厅开一桌,楼下则是一家人眉头紧锁已经聊着杜时青的事。她并不掺合进去,而是叫来房子里的几个相熟的帮佣,说自己吃不掉这些菜,把她们叫来一起吃。 原本她当家庭教师时,就很留心和她们处好关系。平日里杜时青随手给她的零食点心,她都一律分给她们,所以到她离开时,她们都有些恋恋不舍。 佣人里有一位姓赵的阿姨,是专门收拾二楼的房间,包括杜守拙的卧室。狄梦云有一搭没一搭同她聊着天,格外用心听着她抱怨。她也确实说了不少,“唉,别看他们家有钱,其实工资也没外人高多少,事情倒是不少。有些事都不好意思说的,额外加出来的。” 狄梦云装作不解,道:“怎么说?我看他们还挺爱干净的。” “年纪小的爱干净,老的就不好说了。有些事也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的。”狄梦云又再追问几句,知道了许多细节。杜守拙尿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裤子也是佣人洗的。她又听出赵阿姨多少有不耐烦的意思,似乎不想常做下去,便应承下来,会帮忙在外人打听打听新主顾。 “对了,有件事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几个卧室和书房的垃圾桶里要是有废纸,能不能留给我,碎纸片也行。不行就拍照给我。”狄梦云偷偷摸摸塞了点钱过去。这种事只能当面说,没有证据,抓住了抵死不认就好。 在这种地方常做的也都是机灵人。赵阿姨并不多说,也并不多问,只是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几天后,杜时青半推半就还是去流了产。杜秋原本担心她会在医院闹,没想到她很平静就接受了。但她手术后说想找个地方静养,其实就是不愿看到他们这群人。杜守拙也同意了,杜秋就找到了母亲的老同学匡先生。他在疗养机构有不少关系。 前因后果,杜秋都对匡先生和盘托出,他先是大吃一惊,之后又责无旁贷起来。两天内就走完手续,选定了一家医养结合的疗养院。一日三餐都有人照顾,旁边还有人工湖,可以每天散步。之前是国家科学院下属的职工疗养医院,近几年才对外开放,不过对外人也要排队。 出发那天,匡先生亲自开车来接。他是方正的脸型,魁梧个子。比杜守拙小不了几岁,但看着年轻许多。他之前结过一次婚,没有孩子,只持续了一年就离婚了。之后就一个人单独过到现在,他说这样也清净。 他来得早了,杜时青还睡着,杜秋就先与他聊聊。其实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她只知道母亲在世时和他关系很好。葬礼上他来悼念,哭得极其伤心。她道:“不知不觉也过去好久了,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妹妹还只有七八岁。” “确实啊,真的很久了,我和你妈妈是同学,现在想起来,真的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我妈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匡先生笑道:“怎么说呢?我直说了,你不要生气,她想你这么大的时候,远比你现在活泼。我们那一代的人,好像比你们更乐观,对未来,对人生,都有很多憧憬。你妈妈读书的时候,有很多想法,学了电脑打字,在外企当过打字员,有个上司很欣赏,她还说过想去国外深造。她还喜欢画画,想去当服装设计师,不过你外公是裁缝,觉得做这行太辛苦,不同意。” 可她到底还是还是嫁给了一个男人,闷声做她的小妇人。回忆起来,她早就不见意气风发,仅剩一个疲惫的眼神。杜秋笑笑,也不做声。看时间差不多,便让人把杜时青叫起来。拖拖拉拉一阵,点完行李,她总算是下楼来了。 匡先生看到她,便热情道:“你长大了。你的大概不记得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问我姓什么,我说我姓匡。你问是不是哐哐作响的哐,我说不是,少一个口。你说,难怪不爱说话。” 杜时青冷冷道:“不记得了,很久以前的事了。” 匡先生先把行李搬上车。杜时青对他们也没什么告别的话可说,场面是冷冷清清的。本以为杜守拙不会露面,结果他不光下楼来,还特意拦在门口,对杜时青道:“你别急着走,先给你姐姐道个歉,这段时间她很担心你。” 杜时青眨眨眼,头往一边侧,并不看着她,不情不愿道:“姐,对不起。” “还有你表哥。” “对不起,夏文卿。” 夏文卿只抱着肩微笑,好像是受用不起她这歉意。 “和我就不用说了,你到了那里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静心修养。有些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杜时青跨着脸听完这一番话,没再道别,就上车走了。按计划,她要在那边待两个月才回来。 也算了却一桩事,杜秋说不上高兴还是难过。驱车回家,见了叶春彦也没力气打招呼。换了衣服,倒在床上,埋头睡了几个钟头。到黄昏时醒来,她才记起今天是她正式的生日。手机上倒有几个生意场上的问候,王秘书那边也记得。可家里早就被杜时青的事搅得焦头烂额,似乎是忘了。 她靠在床上恍恍惚惚的,叶春彦进来,拿热毛巾给她擦脸,道:“保姆我让她回去休息了。你的生日,我觉得家里人一起过会比较好。” “你是不是准备了什么节目?” “一个小把戏,比较有趣,希望你喜欢。现在你先别出来,等好了我叫你。”其实只要是他的心意,她就没有不喜欢的道理。但他那跃跃欲戏的劲头,又多少惹她好奇。她故意道:“我要等多久?我可没什么耐心,可以偷看吗?” “绝对不行。我给你把晚饭也端进来,你无聊就和它说说话。”他把猫抱进来放在床上。她多少猜出他在外面做的是精细活,怕猫乱动踩坏了。 足足捱了一个钟头,叶春彦才叫她出来,但要怕她偷偷睁眼,还是用领带蒙住,由他搀扶着往外走,嘴里不停道:“小心,小心,别踩到了。”她隐约听见汤君偷笑的声音,想来他们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等他拉开她蒙眼的领带,已经到了书房门口。房间里摆着一圈多米诺骨牌,一路延伸到外面。杜秋推倒了第一块,跟着骨牌倒下的顺序往下看。先是骨牌堆成的金字塔倒塌,一个小球沿着管道滚下书桌,撞向地板上的第一枚骨牌。骨牌沿着走廊向外走,最后一块倒在辆发条小车上。车子顺着轨道驶向餐桌,最后一列骨牌倒下,按下跷跷板的一端。桌上有一瓶已经打开的干红,瓶底被顺势抬起,瓶颈绑住,酒从瓶口中倒入底下的水晶杯。 确实是小把戏,不过三分钟。过去没有禁燃政策时,为她的生日曾放过数小时的烟花。看着也是寻常,印象深的不过是空气里烟熏火燎的味道。可别人是别人,他是他。至少准备上千枚骨牌,更不提设计和调试花费的时间。这心意已经足够了。杜秋几欲落泪,又怕破坏了这场面,便道:“谢谢你,今天是我生日发生的唯一一件好事。” 叶春彦倒了酒的杯子端给她,笑道:“那就喝一杯吧,也算是第二件好事。” “你是什么时候摆出来的?我回来的时候还没有,效率这么高。” “我请了个小帮工,你也谢谢她吧。”汤君走出来,送了她一罐亲手折的纸星星做贺礼。杜秋吻了她的额头,“也谢谢你,小帮工。纸星星我以前也会折,可你折的比我好多了。要封你做家里的折纸大师。” 汤君颇得意道:“我可还是班里的折纸大师呢。” 为这短暂的浪漫他们又花了半小时来收拾,中间也有些累,就着红酒吃了点蛋糕。又照例先把孩子哄睡,并不愿这个夜晚太匆忙过去,就拎着酒瓶到阳台吹风。 “从这里看出去,你是感叹他们很辛苦,还是庆幸自己真幸运。” “说实话,都没有。之前一个人吹风,我只觉得孤独,现在我很高兴你能在我身边。”她靠在他肩上,道:“我真的累了,春彦。” “我知道。其实我们可以和林怀孝一样的。” “不行,绝对不行,你在想什么啊。”她像是惊醒过来,猛地挺起背,皱眉盯着他。他其实略微拧着眉,又多少像是怕破坏这样的时刻,就没有再反驳。沉默无言,他们都有些坐不下去了,便先后找了理由去洗澡。 杜秋回卧室时,叶春彦已经躺在床上看书了。其实他睡错了一边位置,所以关灯时必须要爬到她身侧去放书和眼镜。猜不准他是不是有意的,但不利用又像是吃了亏。 他越过她去床头柜放东西,等折回去的时候她故意竖起一条腿,正好卡在他腿中间,隔着毯子磨蹭两下。 他立刻就僵住了,笑道:“你怎么又来这一套啊?”他还是比较懒的,换了睡衣就不情愿再洗澡,尤其出了汗还要洗头发。 “我今天是寿星啊,可以任性点要礼物。” 他不理她,轻快跳下床,蹑手蹑脚穿过走廊。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压低声音做了个口型,道:“她睡了。”他一面干净利落把门反锁,一面脱了睡衣再爬上床。因为塌着腰,脊柱带弧线的一道沟在灯下显得格外深。 他脖子上的项链垂下,原本坠在上面的戒指已经取了,她轻轻一勾,拽他到身前。 第71章 到了他这个年纪和地位,体检报告比保险箱秘密都保密 素菜馆子里订了个小包厢。先喝茶,再聊天,菜一道道端上来,看着倒是漂亮。南瓜雕出的小船上摆着四个素卷,明明是豆制品,还要做出酥肉的样子。杜守拙看着好笑,倒也是吃了,任总没动筷,又抿了口茶,道:“你喜欢就多吃点,也是这里的招牌。” “菜是挺好的,主要我是粗人,一贯吃肉的人,吃不来这种精细的素菜。别人都说方便面是垃圾食品,我做这行,还尤其喜欢这个,也是命了。” “那也挺好,不过我们这种年纪还是要当心点,吃太多肉,容易得肠癌。你最近体检情况怎么样?” “怎么又问这件事了。看来我不把报告给你看看,你是不安心了。”这话是杜守拙笑着说出来的,心里是暗暗憋着气。到底还是要揪着他身体的事不放。 “既然把话说开了,那我就直说了,我其实是有点担心的。你年纪也不小了,真的没有退居二线的打算吗?” “想退也要有人接班才行啊。” “杜秋不行吗?也历练这么多年了,董事里对她的评价也不错。” “不行不行,她要是能行我早放上。业务上的事她是能应付,可心态上我觉得她完全没准备好。”他觉得把话说太过了,又立刻补上一句道:“其实我比你们还急,你们也能帮的多帮她一点。” 任总笑了笑,纯粹是出于礼貌,而非赞同。他道:“坦白来说,你的年龄已经造成一定的风险了。我可能说话比较直白,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们也是找人评估过,公司高管过了五十岁后,每过一年,决策失误的可能就会增加 6.7%。” “数字的把戏,没必要当真。搞统计的人就是吃这口饭的。” “其实吧。大家都是男人,我直说了,你的身体还好吗?尤其是前列腺。” “稍微有点毛病,但男人上了年纪,有这种小毛病也正常。” “我是听到一些消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好像前列腺不太好,不能多熬。这个病吧,虽然不严重,可总是有失体面,要是开那种两三个小时的会也麻烦。你的意思呢?” “这件事你听谁说的?胡说八道的,说的好像我要穿尿布一样。”佯怒充底气,他也不是不心虚,但料定对面没有十足的证据,要不然早就抖出来了。 果然任总打哈哈赔起笑脸来,道:“道听途说嘛,不是真的那最好。不过我看你也要好好休息了,脸色不太好。最近太阳出来的早,我其实也醒的比平时早,血压都有点高。” 菜没吃多少,气倒是生饱了。杜守拙从素菜馆子出来,就直奔医院。他只在固定的医院见固定的医生。到了他这个年纪和地位,体检报告比保险箱密码都保密。 毕竟是老熟人了,一见面,杜守拙连客套话也省了,直奔主题道:“这几天有谁来找过你吗?” 对面的医生笑笑,眼神躲闪了一番。他便也虚了虚眼,尽量客气道:“你说啊,我来找你肯定有事,而且是信得过你,我们也是快十年的交情,你直说好了。” “你女儿杜秋昨天来过,说的你最近前列腺不太好,有点尿床。想让我劝你来做个检查,最好能让你用上纸尿布。” 自甘上流 第49节 “她真的这么说了?” “是这个意思,好像说你家里的保姆总是洗床单被褥,已经有点意见了。” 医生也是仔细揣摩着他脸色,终于还是道:“你既然来了,那要不顺便做个检查。” 杜守拙的体检报告是张不及格的成绩单,医生写上再客气的评语,数字也不能改变。血压血脂都不必提了,血流变做出来比去年更坏,更加是担心他中风了。前列腺的毛病不动手术是没办法根治了,医生宽慰他最近有新技术了,拿凝胶做微创手术,一个小时就好了,不比割双眼皮麻烦。 杜守拙还是决心要缓缓。离开医院,他也没回家,心血来潮要去扫妻子的墓。墓碑是五年前翻修过的。当年他公司事务忙,杜秋又小,葬礼是推给她娘家人很匆忙就办了。这事他一直是深以为憾的,可等正式发迹了再弥补,总有些追悔莫及的意思。 妻子死的时候才三十多,因为是癌,整张脸到最后完全不成样子,根本没办法拍遗照。只能从她当姑娘时的照片里挑一张,摆在墓碑上。圆圆的一个小框,框起一张鹅蛋脸,脑袋后面梳着一根麻花辫,含笑的大眼睛。 有几年他还担心过,等他死了,照片放上去,完全是个老头样子。和她葬在一起,别人看了,会不会以为是老夫少妻。那他是真的太冤枉了,这么多年,不是没有人劝过他续弦。他都忍住了,多少还是觉得对不起她。人就是这样,喜欢追悔莫及的时候再回忆。悔啊悔的,其实已经没意思了。 “好久没看你,倒有点认不出来了。”他凑近去和照片说话,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光洁如镜,竟隐约照出他头顶一撮白发。 他蓦地一惊,冷冷出了身汗。他是真的老了吗?有多老?老到已经讨人嫌了吗?还是因为他没老,底下的人等不及了?他的念头摇摆不定,一念一变。退,不退。留,不留。 墓碑旁边有一朵白色小花,旁边落着一只白蝴蝶。不稀奇,最寻常的菜粉蝶。它好像是翅膀受了伤,飞不太起来。杜守拙把它捏在手里,轻轻朝上一抛,它扇着翅膀倒也飞出一段路,落在墓碑顶上,停了停,又飞远了。 他一阵释然,倒是笑了,把这当作冥冥中的一种暗示。连这样的小东西都能折腾起来,何况是他呢?他一手打拼出的江山。他的公司,他的地盘。他的儿女,他的朋友,他左右前后的人竟然现在要占他便宜。好,好极啦。既然他们一拥而上要逼着他低头,那他偏要梗着脖子瞪眼。 偏不,偏不。他可还没老呢! 其实他也猜不透是谁向任煦泄的底。面上是杜秋嫌疑更大些,但如果是她,至少会把事情做周全些。现在这么一问就出来的结果,倒像是她问心无愧。 可他另有一番担心,财务部的事,她是丝毫反击都没有。她是不是结婚后心思就淡了?要是一门心思在家庭,想生个孩子也就算了。她又不肯,整日就在爱情里打飘。真是没出息! 对夏文卿,他多少是问心有愧的,但确实不够熟悉,干脆就由着性子任他闹几天,看看他有多少本事。 只一眨眼,他就定下了公司日后的路。要斗,要让杜秋和夏文卿斗得不可开交。越是这样,他在高台看戏就越安稳。左右是孩子们的事,旁人要来问责他也是无可奈何。但凡出了大事,也就是等他出来主持大局,一锤定音。孩子到底是孩子。到时候他们再求他留任,他也是盛情难却,再做上几任吧。 一回家,杜守拙就随意找个理由,对家里的保姆发了一通火。然后打给叶春彦,让他把家里的佣人全换了。他也猜不出是谁泄底的,但既然不是医生,就肯定是佣人。他前列腺的毛病连司机和秘书都不知道。 叶春彦听了也一愣,问道:“所有人吗?” “对,我一个都看不顺眼。有人对我的月季花吐痰,全让她们滚蛋。” “全部解雇,一时间找不到这么多合适的人,还要慢慢再调教起来。厨房至少要缓一缓,不然你每天吃饭怎么办?” “那是你的事情,你想想办法。给你十天应该够吧。” “我尽量吧。” “对了,这件事别和杜秋说,鸡毛蒜皮的,让她烦心也没意思。” 叶春彦不置可否,只轻轻笑了一声,好像是笑他这话多此一举,又像是觉得他这借口太拙劣。 对这个女婿,杜守拙的态度很是复杂。不像乔念东,他是用余光都瞧不上。叶春彦到底也是他点头同意的。从经济上考量,他和林怀孝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可品行和外貌上自然是没什么可挑的,又生了个好女儿。还有层不便明说的考量,他信任叶春彦其实胜过对杜秋。清高孤僻的人,又重精神,婚前协议都写清楚了,杜秋再有钱与同他没关系。旁观者清,有些事确实该让他办。 帮佣全部调换是个大变动,光面试就要好几轮,两头跑也吃力,叶春彦和杜秋只能搬回别墅住,杜守拙其实暗暗有些高兴,因为汤君也是一起带回来的。 杜秋早就把这孩子已经打扮上:娃娃领的白上衣,领口的红丝带打蝴蝶结,七八顶小帽子轮流带,袜子总是五彩斑斓的,一个瑞典的牌子happysocks买了两抽屉。她一走近,就是一团鲜亮的颜色跳到眼前来。 杜守拙把她叫到花园来,笑道:“小孩,过来,我们好久没聊天了。”他不喜欢叫她的名字,不是不亲近,而是不高兴她不跟着自己姓。好在汤君没知觉,每次朝她一招手,她就像只快活小狗乐呵呵跑过来了。 汤君最近也喜欢上园艺,整天盯着那一片月季看。杜守拙也答应等秋天教她分栽和定植,这样她也能按着心意种几株喜欢的花,连颜色都已经提前让她选好了。 月季容易招虫,他用不惯外面的药水,自己配了些药来除虫。他站了一阵,有些头晕目眩,把喷壶交给汤君,让她帮着做完。她倒是很积极,就是花园里小虫子多,总往她脸上飞,他笑着给她洒了点花露水,好像她也是他精心料理的一株小花。 他笑道:“你觉不觉得我老了?” “不知道。” “这怎么会不知道呢?老就老了,不老就不老,你说好了,我不生气。” 汤君放下喷壶,一本正经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这样了。不过你比以前那个外公要年轻。他说话都是要喘好几口气的。” “那是当然,他是谁,我是谁。” 杜守拙不屑笑了,继续道:“你大概没感觉,其实我挺喜欢的,在这个家里,我甚至要最喜欢你了。”汤君完全是张茫然的脸,眨了眨眼睛。 “不信啊,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不藏私。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说没有弯弯绕绕,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都写在脸上。” 小孩子最不喜欢被大人说天真。她认真辩解道:“也没有吧。我其实不喜欢我的新同桌。她总喜欢炫耀自己的新衣服,还问我家里是爸爸说了算,还是妈妈说了算。我不想理她,可是怕被说,大家都以为我和她很好。” 杜守拙笑着摸摸她的头,“不要理就不理好了,你是谁的孩子啊?是我们家的。让你的同学来敷衍你才是应该的。你杜秋阿姨给学校捐了不少钱的,没人会说你的。他们喜欢你还来不及呢。”他又想到一事,转而问道:“有没有同学问你跟谁姓的,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同学没有,不过老师有问过,说为什么不和爸爸妈妈姓?”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这种事和老师你也没关系吧。” “不错,你还挺有个性的。我就喜欢有脾气的小孩。”他就只是放声笑,但这笑声里也不是没有阴霾的。 晚饭时见人都齐全着,杜守拙也做了宣布,道:“我考虑过了,财务部的那件事不能就轻飘飘过去。严查严办,大换血。旧的人下去,新的人调上来,不够就再招。” 杜秋插了一句话,道:“这么大的变动,容易让下面心不稳。等季度汇报会之后再慢慢调吧。” “那就把总监换了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个人担责任,那个姓穆的总监也没几年退休了,养他到退休吧,位子让出来。”他刻意扫了杜秋一眼,道:“小秋啊,听说你和姓穆的关系不错,这件事你应该没意见吧。” “没意见,公归公,私归私,我想他也能理解的。” “那好,过几天就让人事处那边办起来,走流程也要一段时间的。” 叶春彦全程不做声,只是给汤君盛了碗汤,那余光扫夏文卿,他的表情又惊又喜,显然没料到局势朝他这头一边倒。 吃过饭,杜秋坐车回去,她明天上午有会,留在这里要提早一个钟头出门,索性让她多休息一段时间。叶春彦把汤君一起托给她,忙着检查书包里的课本有没有带齐。他没抬头,似乎很随意问道:“刚才你为什么让步了?” 杜秋哭笑道:“因为没意思。要说斗,我是真的不想斗。多少公司都是内斗耗死的。知道内斗最大的坏处是什么吗?” “会乱吗?” “会没人干活。而且越招人,干活的越少。内斗的局势一明朗,少不了要站队,互相使绊子。渐渐没关系不站队的人就会出局,这种人才是会正经干活的。他们一走,有心做事的人也跟着走了。人一走,就要招人,招来的不是新手,就是重新站队的人。整个场面就彻底没法控制了。内斗到最后,人越多,规模越大,垮得越快。” “而且家族企业就是这个坏处,斗的是家里人。我刚才经过时青的房间,空荡荡的,我心里很难过。这个家原先只有我和爸爸,后来时青长大了,文卿也接过来了,然后是你和汤君。这样很好,我不希望到最后这个家又只剩两个人。” 叶春彦点头,忽然问道:“你妹妹和你表弟谁的名字先取的?” “当然是夏文卿啊,他大了几岁。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一个巧合。时青和文卿,最后一个字是同音不同字,像是比照取的名字的。你妈妈和你姨妈关系很好吗?” “还可以。”像是房间里冷气太凉,又像是戒备,她一下子把肩膀抱起来,道:“那我走了,你和我表弟好好相处,别打起来。” “打起来不至于,顶多宰了埋在你爸的花圃里。” 杜秋笑着往他身边走,检查了一下随身的东西,道:“你还忘记了一样。”她偏过面颊,明示他告别时也不该漏掉一个吻。 他露出无可奈何的笑,故意道:“我才不要,这么肉麻。”低了低头,牵着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好了,不缺什么了吧。路上小心。” 第72章 之前不该对你生气,有时候看你真是傻得可爱 杜秋的车刚走,叶春彦收敛了笑意就去找夏文卿。他正在房间里试一顶窄檐小帽,杜守拙给他买的。他别别扭扭戴了又脱下,叶春彦没敲门就进去,站在他身后道:“这顶帽子挺适合你的。” 夏文卿让他一吓,很不爽快道:“你不会先敲个门吗?” “不好意思,我忘记了。你有没有看到一把嫁接刀,最近家里的阿姨走了不少,很多事情乱七八糟。我找了几个房间都没见到,你看看你这里有吗?” 叶春彦随手拉开手边的一个抽屉,夏文卿不让他乱碰,伸手去拦,没想到他真从抽屉里找出把小刀来。刀尖朝上捏着,正好戳中夏文卿食指,破开个小口,流了几滴血。他吃痛,完全觉得对面是故意的,道:“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啊?” “不好意思,我是无心的。我给你找创口贴。” “这次是无心的,那之前都是有意的啊?” 叶春彦眯了眯眼, 不同他斗嘴,只是强硬抓过他的手,捏着手指挤伤口,道:“这刀片生锈了,不把血挤出来,小心破伤风。”松开手,他又拿棉片止血,按压的力气很不收敛。 夏文卿不要他帮忙,扭着脸把手背到身后,完全失了往日涵养,嚷道:“叶春彦,你今天发什么疯啊?我到底什么时候惹你了?” “我都说了是意外了。要我再和你说对不起吗?对不起。” “你该不会是帮杜秋出气吧?那你可有够无聊的。公司的事她都没发声,要你强出头做什么?你管得着吗?” 叶春彦带点戏谑,自上而下扫着他,笑道:“之前真的不该对你生气,有时候看你真的你傻得挺可爱。” “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清楚。” “你猜猜看吧。或者再用老办法,找你表姐告状啊。”他颇为轻慢地笑了,撂下话就走,给夏文卿擦血的棉片倒是攥在手里没丢。回了房间,锁上门,他找出杜秋的梳子,对着灯光从上面挑头发,小心翼翼放进塑封袋里。 市场部这次的会说轻松也不轻松,主要是为了挑选新的代言人。之前主线产品的代言人是个中年家庭剧演员,现在合约快到期,她那边又要涨价,胃口很不小。其实去年下半年的销量并不好,核心消费群的年龄已经降低到三十岁以下。家庭剧还是已婚妇女最爱看,这类人又是最把方便面当洪水猛兽的。 之前找这么一个人,不过是求稳。但为了打入年轻市场,换代言人的事基本每年都提。现在合约到期,终于摆上台面来。比较了一番报价,手边较合适的是新晋的流量小生苏某。 是杜秋不认识的漂亮面孔,只知道他靠偶像剧里一个外冷内热的角色火起来。不过下面职员喜欢他估计不少,除了经纪公司给出的数据外,大屏幕上还放了他的视频剪辑,看着他热情似火的吻戏,杜秋只觉得尴尬,道:“呃,牙口挺好的。牙不好的,门牙都撞断了。” 下面零星有偷笑声。她继续道:“视频就别放了。这个人看数据还行。价格还算合适,就是粉丝比例不够均衡。女多男少。之前的调研说,打游戏时候吃方便面的更多,看剧的时候倒一半吃外卖。最好还是别放弃青年男性市场。” 姜媛媛道:“其实前段时间也有互联网公司来报价,想搞虚拟角色做代言人。但是价格比真人都高,而且版权方面找法务看过了,语焉不详的地方太多了。” 杜秋道:“虚拟代言人还是别急着试水,风险太大了,尤其是游戏领域,一个政策下来,全倒霉。” 她扫了眼屏幕上少女般的白净瓜子脸,道:“就先看起来这个人吧,他的背调好好做。这种刚出头的小明星,不知道会出什么问题。谈的时候,抓住他粉丝性别比这点,压一压价钱。” 散会后回办公室,王秘书给杜秋端咖啡时,面上淡淡带着笑。杜秋问她,道:“你笑什么?开完会就在傻乐。” 王秘书把笑抿了抿,偷瞄她的脸色。 “没事,你说吧,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我在想您肯定看不上那个明星,因为和您先生完全是相反的风格。”之前有一次叶春彦开车来接杜秋,匆匆忙忙一瞥,看了个大概,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是不该多看的长相,好像不花钱又看了太久,总像是占了大便宜。 “你说他啊。这倒没什么关系,工作归工作,审美归审美。我选代言人肯定不选他这样的,他还挺丧气的,一个好端端的平价速食。和他扯上关系,充斥着不屑一顾的气息。” “可是您喜欢。” “对啊,我就喜欢没事给自己找罪受。”因为提起了叶春彦,杜秋还是不由自主要微笑。今天连着好几个会,中午不回家吃饭,为表歉意,便差人给家里送了一束花。 花比邮件晚了一步到。叶春彦一向通过邮箱和出版社联系,每天查收两次。中午有个陌生的发件人给他发了一封邮件来,标题是‘你的婚姻很可靠吗?’ 看着像是情感咨询类的广告,其实倒应该是熟人。因为邮件里附了一张图,是撕碎的体检报告单封面,用胶带重新粘了起来。自然是杜秋的体检报告,上面有就诊日期,就诊时间和体检单号。 略有经验的人就知道,可以联系医院,用体检单号、病人姓名再加上身份证号,要来体检报告的电子版。不管发邮件的人是谁,都是暗示叶春彦这么试一次,他也确实做了。 私立医院就是服务到位,一通电话过去,他称是病人丈夫,确认了相关信息,半小时候后他就收到全套报告,打印出来,在沙发上翻开。还是他知道那些事,杜秋的身体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有许多隐患藏着,像是有乳腺结节,还有乳腺癌的家族病史。她的子宫肌瘤在同龄的病人里也算小的,只是不得病自然更好。顾医生给的医嘱自然是戒烟戒酒,少压力多休息,也不见得会听。 他留心的是体检的是日期,三月中旬,那显然是早于他们结婚的日子。那她是一早就知道自己有病了。她果然是骗了他,刻意在他面前演戏,又是兴师动众看医生,又是忿然作色,又是几欲落泪,到底还是博取他同情,让他同意结婚。也难怪没去她熟悉的医院见顾医生,原来是怕露馅。 叶春彦有一阵眩晕,扶着椅子坐下,缓了缓,起身回房间,拿出小提琴来拉。等杜秋回来时,他已经拉了一下午的琴。汤君都捂着耳朵抱怨道:“爸爸今天一直在拉琴,猫都不能睡觉了。” 杜秋皱了皱眉。他心血来潮自然不是不好, 琴也拉得不坏,只是乐色格外凄楚,像是一阵时高时低的呜咽。她进去敲门,等他放下琴,才道:“怎么了吗?今天一直在拉琴。手酸吗?” “没事。”她不信,去碰他按弦的手指,他略微躲了躲,显然是磨伤了。她立刻把汤君叫来,让她给自己爸爸贴创口贴。又召保姆到面前,嘱咐道:“帮忙看着先生点,他手指受伤了,没什么事就别让他动手,最好饭菜也送到他面前。再不行,你打电话给我,我来喂他吃饭好了。” “哪有这么娇贵?”叶春彦笑了笑,手指上用的是汤君珍藏的宝贝,创可贴正中印着个笑脸。 “你在我心里一直很娇贵。”这话说得他更无可奈何了,食指一搭太阳穴,创口贴上的笑脸正对着杜秋。她的眼睛从他的手上慢慢移到脸上,真稀奇,已经她的人了,每次却总是看不够的样子。她问道:“你好像不开心,到底什么事?” “你最近公司的事忙吗?” 自甘上流 第50节 “还行。” “那就是有点忙,等你忙过了这一阵再说吧。也不是太重要的事,我只是在意你的身体。” “为什么这么问?我最近挺好的。” “那真的是太好了。我一直担心的着,你的病。”他把头偏向一侧,送来的是红白两色的玫瑰,喷了点水,正娇艳欲滴。花瓶也是他们结婚时的贺礼,从他的角度,两只依偎的鸟只能看到一只。 “对了,还有谢谢你的花,其实你也不用总送这种东西来,我知道你不太喜欢花。” “那你呢?你喜欢花吗?好像我送你的所有东西,你都没说过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不置可否,仍旧是微笑,起身穿过走廊回房去,两侧贴的是暗红色的腊叶印花墙纸,落在他眼睛里是灼烧着的浓。她坐着没动,只是盯着看他的背影,拿手指一框,也是一幅画。 不说不问。他显然是知道什么了。杜秋想到一个俗套的笑话。甲对乙说,我知道你做的坏事了,你最好坦白从宽。乙反问,你知道哪一件了。 她对叶春彦说过的大小谎言自然不止一处,缝缝补补也瞒到现在了。叶春彦聪明,又聪明到擅长为爱装傻,但看着他倦倦的伤感,她也不是不心疼,在客厅踱了两圈步,还是决心把话说清楚。 她去偏厅找他,正巧见他手里拿着个蜂蜜罐子。一看包装就是知道是老房子带来的,只在夏文卿来的那天开过。她问道:“你拿蜂蜜做什么?” “还是上次夏文卿来买的,不用掉也浪费,我准备看看菜谱,有没有合适的甜点能做。”他又特意点了她一下,道:“你就不要吃了,身体最要紧。” “也不差这么一点,尝尝味道是无所谓的。”她笑着上前一步,拿调羹用蜂蜜罐子里挖了一勺,凑在嘴边,舔去淌下来的两滴蜜。勺子竖在他们中间,她把自己尝过的位置压过去贴他的嘴唇,他也探出舌尖舔了舔。 她问道:“什么味道?” “太甜了。” “你是不是要有话要对我说?” “你想让我说什么好呢?你真的有心思处理这些事吗?”说这话时,他的笑意是带些讥嘲的。 眼神冷了一刹那,他原本摸着她耳后碎发的手,完全是挑衅般,滑到后面,强硬而冷酷地捏住她后颈。她已经够高挑了,他又再高一头,冷冰冰迫使她仰头看向自己。 她想躲,却避无可避,他的手掐着,根本动不了。对上他的眼神,堪称阴郁狠戾。他似乎要发怒,且有理所应当要发怒的道理。 她瞪大眼,有片刻愕然,见他的睫毛一颤,眼神又转柔了,像是一个滔天的浪打起来,又拍在水里,消弭于无痕了。 他笑了笑,摩挲着她肩膀,又像往常一样低着头说道: “好了,好了,我们没事的。你先等我把菜单定出来啊,要不然过几天没饭吃了。” 很久之后在回忆中,杜秋意识到他们的婚姻是在许多次欲言又止中出现的裂痕。可如果当时就把话说开了,在坦白中他们也未必能求得解脱。好像从一开始,他们就走在不同的岔路上,只是短暂地在一个路口处相逢了。 第73章 你自愿给你男人当避风港,那风吹浪打你,不是应该的? 自从财务部变了天,穆总监退居二线,换了赵经理上位,市场部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赵经理投桃报李,第一个变动就是缩减了市场部的交通补贴,名义上说不能搞区别待遇。大家都在犯嘀咕,猜以后市场部的预算肯定打折扣,搞不好要财务被打回来三四次。 不少人都屏息凝神等着杜秋回击,可她却像是无知无觉,依旧平心气和来公司。好几次都有人看见她笑眯眯地和夏文卿在电梯口聊天。 于是又多了一样猜测,不少人觉得杜秋是结了婚,阴阳调和了一番,心气不如以前了,只满心做她的好太太去了。更有甚者,怀疑她今年保不准要怀孕安胎,把位子让出来。 这样的话,姜媛媛是一概不信,并且绝不让手下人这么议论。她在职场一向是这个原则:少说多做,尤其不能把上司的私事当娱乐新闻聊。杜秋看着平易近人,但不是没脾气的人。 领导的手段要从秘书身上看。王秘书这段时间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虽然她口风紧,但姜媛媛也看出些端倪来。王秘书会两门外语,平日的一项职责就是和银行、投行、咨询之类的机构打交道,这段时间她往跑得勤,显然是帮着杜秋出去拉关系。 钱老师那件事已经大事化小来,证据虽然有,但不构成职务侵占,工作虽然保不住,但人是肯定能放出来的。穆总监虽然不在财务部当家,但人看起来也不算颓败。这些事背后显然是杜秋在运作。 其实夏文卿斗到明面上来,姜媛媛并不看好。他到底是初来乍到,不比杜秋内外经营多年来,关系网织得密。她不贸然出手,可能是不像面上难看,也或许是顾忌杜守拙的意思。无论是什么打算,姜媛媛都对杜秋毫不担心。再说本就是神仙打架,她拿工资吃饭,也就懒得瞎操心。 新代言人的接洽并不太顺利。苏某那边要价也不算低,经纪人更是吹得天花乱坠,说他之后还要进组,两部大投资古装一拍,市场一打开,身价一提,代言价格就不一般了。现在签个两年合约,倒像是他们捡了个便宜。 姜媛媛当然不吃这一套。新的代言人一旦选定,立刻就要重新设计包装,下线铺货,投放广告。又是这季度主推的新品,库存量大,一旦艺人方面出现问题,所有积压库存都只能销毁,损失巨大。 出了公关危机,他们当然能和艺人方打官司赔钱,可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动辄上亿的损失,卖了这个小明星也赔不起。之前就有一个案例,全靠拖字诀,大不了公司牺牲个艺人,平商家的气,拿资源再捧个新人出来。 所以是慎重再慎重,姜媛媛向经济公司要了数据和资料还不算,又找了家背调公司去查,拿来的结果,她也不满意,全是含糊其辞。什么形象还算阳光,暂时未发现隐婚生子,暂时未发现偷税漏税。 这家背调公司是姜忆找的。他们自从上次的事,尽量避免私下相处,就算有问题,也尽量放在部门例会上,开诚布公地聊。这次实在是时间紧迫,临近下班,她看见姜忆背着包从办公室门前经过,忍不住出声叫住他,“方便聊聊吗?边走边说。听说你昨天九点半才走,今天再让你加班也不道德,我就几句话,路上能讲完。” 姜忆笑道:“其实不用这么客气,都是工作嘛,应该的。” 姜媛媛与他一起进电梯,道:“我觉得这个评估报告做的不够仔细。都是他的经纪公司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还是要再仔细调查一下。这家背调公司行不行啊?”她又点出了报告中格外含糊的几处,“里面连张照片都没有,谁知道是不是网上找了点东西来应付我们。” 姜忆点头承认,也说了几个难处,时间紧迫,钱又不够。“确实不怎么样,但也要看预算嘛。这种预算下,已经是很价廉物美了。” “不行,你再去催一催,合法情况下,我需要他更多的私人生活信息,包括有没有隐婚生子。背调公司不行的话,我就让杜总再批一点预算。” 他面带难色道:“现在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经纪公司也知道我们偷偷做背调,要么提前和背调公司打点好, 而且这种背调面上说是合法,可让经纪公司知道搞不好让他们倒打一耙,我们反而麻烦了。” “那你先找几家候选公司,每一家都去谈,但是告诉他们还有其他几家在竞争。这种同行争一个项目,肯定会互相说坏话,但坏话一般是真的。然后我们再开个会,看看到底选哪一家。” 姜忆笑了,也是觉得这主意不错。姜媛媛在这种事上到底是他的前辈,有许多不便明说的经验在。他们又聊了些细节,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公司外面的十字路口。他这才想起问道:“你今天怎么不开车啊?” “最近都不开车。肺结节这病也不能太累,我老公最近有空,就让他来接。”聊起家事,她脸上又浮现起好太太的一丝柔情了。她抬手一指,一辆白色沃尔沃正在对面等红灯。 姜忆眯起眼看驾驶座,姜媛媛的丈夫好像又胖了些,或者是安全带让他不富裕的脖子更短了一节。 “你丈夫来接。那太好了,我正巧有话要和他说。”他飞快地贴过去。捧着她的面颊,吻了上去,又抬起挑衅地望向对面,很确信她的丈夫看见了这一幕,“我要和他说,他配不上你,我才是更适合你的男人。” 外面有人在敲门,狄梦云起身时就知道不是夏文卿。他叩门才没有这么客气礼貌。门一开,叶春彦站在外面。“你好啊,狄小姐,我们应该算见过面吧?”因为他身量高,还略微朝上一瞥,怕头撞到门框。 “婚礼那天见过面。”狄梦云微笑着,急忙把他迎进门,端点心,倒热茶,热情到假惺惺。他看破也不说破,只是一味道谢。 杜秋的男人。她暗暗给他下了定义,倒不是轻蔑的意思。是他看着就太贵。要明码标价的话,就是摆在商场橱窗里陈列的奢侈品,顶上还务必要打两个小灯,照得清清楚楚。他穿一件黑色的长裤,手搭在膝盖上,戒指上的宝石被这暗色的背景一衬,蓝得格外剔透。 她正大光明盯了他一会儿,称赞道:“您真好看。真羡慕啊,杜小姐搂着您出门,可比拎着名牌包出去要气派多了。” “客气了。有些事想和你说,你坐啊。”他反客为主一伸手,紧盯着狄梦云坐在对面,才继续道: “你对杜秋是不是有意见?不对,你对她是不是有怨恨?”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们是不是有误会?我和杜小姐已经把话说清楚。” “你妈的那件事,她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可是责任也不完全在她。你能不能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补偿你,而不是这样偷着报复她。真的有意义吗?她现在只是没细想,或者是察觉了装不知道罢了。” “我去给您再倒点水吧。要喝咖啡吗?我这里有速溶的。”她起身要走,却被叶春彦一把扣住手腕。隔着一层袖子,没抓实,但她甩了两下手,依旧挣脱不得。 “您再这样拉拉扯扯的,我就要叫人了。” 他笑道:“你请便。” “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有什么话要来教训我吗?那我肯定毕恭毕敬听着。我很尊敬秋小姐,您是她的丈夫,自然是有资格来教训我的。” “你很尊敬她?那你挑拨她和她妹妹的关系?还怂恿家里的保姆翻垃圾桶?那封邮件也是你发的吧?你到底想怎么样?还是说这一切是夏文卿授意的。”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如果有什么地方,您觉得我做的不对。请直接说,我尽力都会改。” “你是觉得我没证据,所以有恃无恐吗?我可以立刻把那个保姆叫来和你对峙。” “您弄痛我了。”她又挣了几下,叶春彦嫌烦,索性把她的手腕按在桌上。正拉扯着,夏文卿忽然从外面闯进来,他有这里的钥匙,只是平时不用,一定要她给开门。 他大跨步上前,推了叶春彦一把。“叶春彦,你在做什么啊?有家不回,在这里和我女朋友拉拉扯扯的。你是嫌我没有帽子配绿衣服是吗?你就不怕我告诉杜秋?” 叶春彦睨了眼狄梦云,慢条斯理松开手。狄梦云起身,一闪身,楚楚可怜躲到夏文卿身后去。刚才是她借着倒水的空,发消息让他快些来救场。 二对一的对峙,叶春彦也不以为然,只是略微抬了抬眼,对夏文卿道:“你的手没事了?”他指了指夏文卿的食指,自己手指上倒还绑着创可贴。 “我还没和你算这笔账。”夏文卿低头看手,还留了道小口子没长好,“我看你最近总是在发疯。怎么了?上门女婿当的不自在,想找人来撒气。结婚前我就和你说过了,你难道没想过有今天吗?” “你们家的情况确实比我想象中要糟。” “那是你活该。让你好好巴结杜守拙。你又低不下这个头。那就是只能看运气了,希望杜秋能好好接班,顺便没看厌你这张脸吧。” 叶春彦低头,忽然扑哧一笑。夏文卿皱眉,多少让他笑的心里发毛,“你在笑什么?” “笑你是个蠢货。你担心我,我才要担心你。你真以为杜秋能一直忍耐你吗?我要让你别太过分,是因为她要是真的对你动手,我也很难再面对她。” “我们家的事,还不用你来当好人。” “那好自为之,两位都是。” 他起身往外走,到了门口,又顿了顿,笑道:“顺带一提,我觉得我也就是普通英俊,可总让你们夸奖,我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姜媛媛辞职了。虽然名义上说是为了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但私下已经有人撞见,她丈夫和姜忆当街吵架。大小姜是同期入职的,又是同一个部门,人前人后都凑在一起,再怎么清者自清,也一样惹人往暧昧处想。尤其这几天上班,姜忆都是板着脸来的。 于是很自然就猜测他们产生了感情,姜媛媛在家庭和激情里选了前者,只能挥泪别过回家去了。实际上倒也差不离,只不过是姜媛媛的丈夫强迫她辞职,否则就离婚。她虽然怀疑这事是故意做的局,但为了保住家庭,她还是黯然退场。 因为项目正在进行中,姜媛媛多待了一个礼拜做交接。本以为辞呈交给杜秋会有问询,不料她很爽快就同意了。只在最后一天把她叫进了办公室。 杜秋坐在椅子上,依旧是很斯文客气的样子,微笑道:“从我这里走了,你之后是什么打算?要再找工作吗?” “不了,我准备以家庭为重,先把孩子照顾大。平时再做一点自由职业补贴家用。”姜媛媛欠了欠身,多少不敢抬头看她。杜秋和夏文卿斗得火热,她却为这种事离职,确实是不负责任了。只可惜上司再有知遇之恩也是外人,比起家人,到底是亲疏有别。 “那就是家庭主妇了。”杜秋淡淡笑了,一挑眉,饶有兴致道:“你觉得我把你叫进来,是要和你说什么?” “如果杜总您想要挽留我。很抱歉,我要辜负您了。现阶段我是真的想以家庭为重。孩子成长的时刻,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不是我来挽留你,是你应该来挽留我。你应该立刻离婚,向我保证,来保住你这份工作。” 姜媛媛愕然,愣了半晌,才道:“为什么这么说?” 杜秋哼笑一声,厉声道:“你以为你辞职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吗?你觉得为家庭做牺牲是高尚的选择吗?看看你周围,看看和你平级的领导,有哪个是为了家里放弃过工作?你知不知道我顶住多少压力选了你?你知不知道有些人事是先把简历按性别筛,女的先丢掉一半,再先看男的?” “我挑选你过来,因为我知道要达到同样的位置,女人常比男人付出更多努力。我相信你的能力。现在你走了,还是为了这种原因走了,我接下来为了平下那些声音,只能找个男人来顶你的位子。我已经收到两份简历,远远比你优秀的资历,我不能要,因为都是未婚未育的女人。你拍拍屁股一走,知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坏的影响?知不知道辜负了多少职场女性的努力?” 杜秋桌上正好就有一份简历,她随手抄起来,就往姜媛媛身上丢。纸页太薄,就飘散开,只露出一个角,角上打了个叉,就是否的意思。姜媛媛捡起来,粗略看了一眼,是个北大的硕士。她毕恭毕敬把简历放回办公桌。 “我确实没有想过,但我也只是个普通人。请不要用这么高的标准要求我。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你还真以为还能过好日子?一次妥协,次次妥协。连工作都保不住的人,还能保住什么。在公司里你是姜媛媛,有一组人听你差遣。在家里你就是孩子宝妈,和某某太太。你都当家庭主妇了,那就是自愿给你男人当避风港,以后风吹浪打你,不是应该的?” 姜媛媛还要再开口,杜秋却挥挥手打发她出去,道:“你太让我失望了,也是我的责任。看走眼了。你走吧。不过你还算有良心, 你要是想靠怀个二胎来保全工作和家庭。我还要再雇个厉害点的人事,好好考虑怎么把你开了。” 姜媛媛到底面子薄,受不了这冷嘲热讽,煞白着脸走了出去。 第74章 人为什么要去过老鹰的日子,又不是鸟人 车等在外面,姜媛媛的丈夫特地过来接她。平日里接她下班,他是请不出假来。这种时候倒是有大把空闲,能大白天过来,他帮着姜媛媛把办公室的东西搬上车。姜忆站在窗边,俯瞰他们的车开走。 这男人开的也不过是辆沃尔沃。她竟然就这么心甘情愿走了。他嫌恶地撇了撇嘴。夏文卿笑道:“怎么了,舍不得吗?是不是觉得用这种手段对付她很下作?” 姜忆冷笑道:“也还好,只是觉得可惜,没想到她真的这么容易就走了。我本来以为还要和我吵吵架,挣扎一下的。这工作她得来也不容易,为了这么个男人就放弃了。” 夏文卿拍拍他的肩,道:“你能这么想,就很好,说明你和她不是一路人。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逃避者,一种是追逐者。生活很公平吗?当然不公平。生活又残酷又漫长,快乐只是短暂的碎片。逃避者永远不能接受这种现实,只会躲在自己的幻想里。看看电视,打打游戏,幻想一下爱情,要么是买彩票中奖,指望有谁给自己永远的幸福。做梦很舒服,可是有一天梦碎了,就无处可逃了。” 他竖起食指点住姜忆,笑道:“追逐者就是我和你这样的,至少有勇气面对现实,再不公平也愿意拼一把,我知道你一直不满意现在这个位子。你放心好了,不管杜秋以后怎么动你,我都保你。以后更不用说,我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得了夏文卿的承诺,姜忆自然是松口气。姜媛媛走得痛快,剩下的流言蜚语自然是留给他一人承担,这几天他去茶水间,其他人看他的样子都是似笑非笑的。他自诩脸皮厚,倒也不在意,怕的还是杜秋发难。换代言人也算件大事,在这种档口,把做事的人挤兑走了。杜秋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看穿这点花招。 果不其然,隔了两天,她就把姜忆叫到办公室,道:“大姜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明白杜总的意思。”他低头窥望杜秋脸色,并不是咄咄逼人的样子,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了,更添一层困惑。难道是先礼后兵的把戏? “我知道你们之前有点感情纠葛。既然她走了,那多少也是为了维护你。你也要领这份情,你不比她,有家里人托底。你一个人出来单打独斗,不容易的,别为了一点小事就离职。” “我明白的,我不会走的。” 自甘上流 第51节 “我对你是寄予厚望的。别的不说,你年纪轻,人又灵活,大姜之前带着你也认识了不少人,在圈子里混个脸熟,以后办事都方便。她现在人走了,位子空出来了。我是有想过让你顶上的,不过怕下面人不服气。这样吧,职务不变,待遇给你提一提,你明天就搬到大姜的办公室去,补贴和绩效也按她的标准来。” 姜忆一愣,弄不清她的意思来,战战兢兢道:“这我怎么好意思?无功不受禄。” “没事,你以后好好做就行了。我都看着的。” 事情立刻就办起来,姜忆原本是在开放办公区,王秘书特意提醒,说办公室已经打扫过了,让他可以东西搬过去了。众目睽睽之下搬电脑,他也避不开周遭同事的眼神,尴尬起来,总觉得像是在做贼。 光是这样还不够,杜秋的办公室里原本有个咖啡机,最近她把家里的机器搬过来了,旧机器就一直闲置着。她故意让人把咖啡机送到姜忆的办公室去,以表关切和器重。 这就是把他放在火上烤。原本同事对他的议论还有些调侃意味,这下是彻底带上敌意了。他知道他们是有个聊天小群的,估计已经聊到他是故意献媚杜秋,才挤走姜媛媛的。真要解释,也无从说起,平时还是很客气与他打招呼,就是在食堂他只能独自吃饭了。 他平时是很注意维护同事感情的,小恩小惠给出去不少,下午茶总是请客,零食特意放在外面,谁经过都能拿。不曾想建立关系要花上几个月,坍塌倒不过是三四天。 夏文卿对此也无能为力,他只能拦着杜秋对他不好,却拦不住她对他太好。 姜忆彻底被架空了,新人的面试已经安排在四天后了,但缺了人做事,交接到底是断档。姜媛媛临走前留了 16 页报告给杜秋,论述苏某当代言人的局限性和背调结果的疏漏。她的建议是再找新的候选人与背调公司,但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 杜秋做了决定,依旧和原来的代言人续约,为此多花了三百万。夏文卿这次发难,就是要她左右为难。新代言人的背调做得不清不楚,贸然选他难免担风险。换上旧人是保守些,可价钱就不好商量了。 她的性格还是求稳,这笔买卖自然做的很不划算。杜守拙知道这事,把她叫回家吃晚饭,意思是要让她给一个交代。 照例还是在书房谈事。因为叶春彦新换了家里几处房间的灯泡,书房里亮得出奇,朱漆桌面上亮出一片白。不能总是盯着,像是擦了一层油。杜秋移开眼神,简单说了续约的理由,杜守拙不置可否,只是追问道:“听说你手下走了一个人?” “对,她家里有点私事。不过走就走了,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现在已经开始招新人了,很快就能交接了。” “这种时候离职,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吧。这段时间公司里乱七八糟的,很多事都是冲着你来的。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还行吧。” “你就没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杜秋略一沉吟,微笑道:“是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春彦最近也挺累的,这些新雇的人,他都是手把手教的,怎么打扫,怎么做饭,有什么忌口,什么事不能做,好不容易才让他们合你的心意。你就别再折腾他了。” “你整天就想着男人。你到底准备怎么样?要是想回归家庭,你就让他别结扎了,今年弄个孩子出来。” “我还以为你挺喜欢汤君的。” “我是挺喜欢她的,可到底不是你亲生的女儿。你不能就靠这一个孩子过一辈子。她到现在都没有叫过你一声妈。要是你生个孩子,我会更喜欢的。” “我还是想以事业为重。公司现在没那么太平。” “那你就用点心在上面,别整天就混日子。” “我没觉得我在混日子。我只是不想和夏文卿有大矛盾。爸,我知道你想用他试试我有多少手段。那我做到什么样,你才会满意?我斗死他,可以吗?” “别把话说这么绝。你要真能斗死他,我也就服你了。你可就别光就嘴硬。” 他不耐烦起来,拍拍杜秋肩膀,接着往外走, “好了,好了,先吃饭吧。今天特意给你弄了几道菜,你最近怎么又瘦了?也没看你有多辛苦啊。” 明明是体贴的话,却总要硬邦邦说出来,好像生怕太体贴对不住他做了父亲的威压。杜秋默然,只是亦步亦趋跟着他下楼。 其实杜秋也不是全然无动于衷,只是还想着先礼后兵。到底她对夏文卿没有心冷,不想对他来硬的,只是走感情攻势,想让姨母把他劝走。 夏文卿是高中时被父母带出国的,姨夫在美国做工程师,虽然有竹子天花板,但衣食无忧总不是难事。起初他们家还有巧克力和明信片寄回国,后来音讯就渐渐断了,杜秋只知道几年前姨夫患癌去世了。夏文卿这次回来,只说把母亲身体不好,不愿坐飞机,就留在芝加哥,其他一概不谈。 她知道他是刻意隐去不谈,便也下了血本,直接找了沈慕泽飞去芝加哥。这是个机灵姑娘,能免费出去玩,自然乐意。 沈慕泽也把事情办的不错。华人圈子就这么大,靠姓名和背景就能把人找出来。她说,在埃利斯大道的教堂得来了消息,姨母信了天主教,地址也有了。 杜秋嗤之以鼻,多少能猜到缘由。要怎样的问心有愧,才不得不把整颗心寄托在信仰上。 要来了姨母的联系方式,杜秋找上她,也顾不上寒暄,直接道:“听说文卿现在不在美国。您知道他的去向吗?” “他说,那家艺术基金会外派他回国,在香港要待上两年,工作比较忙,也不方便经常回来看我。我要不给你个邮箱,你去联系他。” “不用了,夏文卿现在住在我家里,他在我爸的公司里任职,已经有小半年了。您要是需要,我可以让他来和您解释。” “怎么会这样?”藏不住的惊诧,听声音就知道,她对这儿子早就失了管束。 “您还是别和他说了,直接过来吧。护照号给我,我帮您订机票。你们好好谈谈,我也想和您谈谈。” 杜秋装作若无其事去吃饭,桌上确实专为她加了几道菜,可她的座位正对着杜时青原本坐的地方,一个空位,她心里也像是空了一拍。匡先生说她在疗养院过得不错,身体也大有好转,只是不情愿主动联系家里。 她微微走着神,话并不多。叶春彦也思绪万千的样子,比她更沉默。杜守拙倒是有一搭没一搭和汤君说着话,一面又忙着给她夹菜。 “小孩啊,给你讲一个故事。你知不知道老鹰为什么会把巢建在悬崖边上吗?”汤君自然摇头,杜守拙也就顺势说下去,“因为老鹰会生两个蛋。第一个蛋生在前面,如果能孵出来小鹰的话,它就会把第二个蛋推下去。如果第二个蛋孵出来了,就证明第一个是死胎,没有用了。” “为什么要这样?不是很残忍吗?” “是很残忍,但这是没办法的事,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只要这样,老鹰才能确保养大的后代是最健康强大了,才有竞争力。” 杜秋和夏文卿互望一眼,都不声响,谁是鹰,谁是蛋,都心知肚明。只有叶春彦略一挑眉,嗤笑道:“真的假的?这故事该不会是你从《读者》上看来的吧?升级版心灵鸡汤?” 杜守拙瞪他一眼,道:“那照你的想法,是什么情况呢?” “只有在资源紧缺的时候才要这么做,多数情况下,多一个后代,多一种希望。就算真的是这样,也不过是生物顺应环境的生存法则。人为什么要去过老鹰的日子,又不是鸟人。” 杜守拙让他堵得语塞,也不方便在孩子面前发火,只闷头喝汤。地板恰合时宜地响了一声,他随口道:“喂,你有空记得让人来看一下家里的地板,有几块一直有声音。” 叶春彦刚要应下,杜秋却拍了拍他的手,打断道:“喂?是在叫谁?” 杜守拙白了她一眼,撇撇嘴,无奈道:“我在叫文卿。文卿,你记着些,有空叫来看看一下。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也省的有些人总觉得我把人都佣人使唤。都是一家人,计较些什么。” 吃过饭,各自回房间歇着。杜守拙越想越怄气,一口气咽不下去,连带着胃里也积食,不舒服到临睡前。他也不想声张,怕他们更觉得他年老体衰,上次前列腺的问题还没查出是谁泄漏的。吃过两片药,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从上到下没有一处是舒服,总像是有一处梗着,从胃里积郁到心口。 这个家,他到底还说了算不算?杜秋在公司散散漫漫,对他倒是不假辞色。夏文卿就是一味装傻,好像谁都看不透他那些小把戏。还有叶春彦,真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也吐不出,就是刺痛着。 他恼火起来,睡意全无,一翻身又觉得大腿根湿漉漉的,一摸床单果然又湿了。狼狈着起身换裤子,他在床边愣愣坐了一会儿,想着到底是他真的老了,还是所有人故意和他对着干? 杜守拙披上睡袍,走出房,在走廊从头到尾敲门,一面把灯开得敞亮。除了汤君外,所有人都被他叫了起来。 他们睡眼惺忪地站成一排,他端坐在客厅沙发上,道:“家里有蚊子,蚊子吵得我睡不着。明明昨天还没有的,肯定是有人没把后门关上,我和你们说过无数次了,花园里有虫,一定要关门。” 他昂了昂下巴,和颜悦色道:“说吧,到底是谁没关门?就是今天的事,别说你们忘记了。” 杜秋打了个哈欠,眼皮耷拉着,懒洋洋倚在叶春彦怀里,道:“爸,大半夜的把我们叫起来就是为了这个?” “你觉得是小事?那估计是你做的,是不是啊?” “当然不是我,我今天都没去过花园。” “那你看到有谁去过花园?” “我不知道,可能是文卿吧。” 夏文卿有气无力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今天一直在房间里,应该是汤君吧。那孩子一直喜欢往花园去。” “她今天和我在一起,没有去过花园。” “那会不会是家里的阿姨?” 杜守拙道:“不会的,佣人从来不去花园的。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关上门?” “我关上了。爸,你到底想怎么样?这么小一件事,你大半夜不让我们睡觉,到底想怎么样?” “既然是一件小事,为什么就没有人承认呢?我只是想知道,是谁没关门让家里有蚊子。承认了,就都可以去睡觉了。说啊。” 杜秋前几天没休息好,心烦意乱着,正要随口应下,叶春彦却拦住她,双手背在身后,一弯腰,凑近杜守拙,满面堆笑道:“你先说哪里有蚊子?你把蚊子找出来,我吃下去。” 杜守拙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是你半夜发疯,随便找个由头,让我们一群人互咬。你真的在意是谁没关门吗?你只是想看我们乱起来,显示你在这个家里的权威。怎么了,又是什么事刺激到你了?” “杜秋,管好你男人,别让他胡说八道。” “春彦,别说了。” 杜秋轻轻摸着他的手,安抚着,转身对着父亲,语气倒也讥嘲起来,道:“爸爸,你多担待些吧。他累了,我也累了。爸你觉得有蚊子,我明天让他们给你挂个蚊帐,顺便给你那些花驱个虫。家里有蚊子,主要还是花草太多。” 杜守拙道:“那今天晚上怎么办?我总不能一夜不睡。” “收拾一间客房,你先去睡一夜行不行?” “不行,我有自己的房间,为什么不睡。我也睡不惯客房。” “那我陪你不睡好了。”她快步过去,啪的一声,打开了顶上的水晶灯,光亮得人头晕目眩。所有人面色都不好看,眼底又青晕一片,连笑都显得阴沉沉。“你们先去休息好了,我陪着我爸。把小孩子吵醒了就不好。睡吧,不要紧的。” 叶春彦点头,上楼去又下来,是拿了一本书过来,在沙发上选定个位置,就一本正经翻阅起来。夏文卿自然也不走,笑着耸耸肩,很随性的样子,索性掏出一副扑克牌,打着哈欠洗牌,拿手肘戳戳杜秋,一起来打牌。 于是场面彻底僵持下来。杜守拙抱着肩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耳边不时传来扑克牌拍在桌上声音,又夹杂书页翻动的响声。他想大发一通火,却无的放矢,只道:“你们在搞什么?” 杜秋哼出一声笑,从桌上抄起一个杯子往角落一砸,“是您在搞什么,爸爸?是您闲着没事在折腾我们。”她说一句话,丢一个杯子,稀里哗啦吓得杜守拙脖子也一缩,“时青刚走,我也不想发火。” 她鲜少发火,一动起气就满面笑意,这么一动静把两个男人都吓到了。轮番劝也没劝住,她又丢出一个杯子正中客厅镜子,碎片炸开,如水花四溅。 杜守拙的声音又虚了虚,委屈道:“你到想做什么啊?” “我给这个家留着体面,不想把事情闹太难看,就想劝您最好憋着点。别听不懂好赖话。” 她还要再发作,汤君却从楼上下来。她满脸戾气转过头来,把孩子吓得逃了一步。她立刻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宝贝,我没和你凶。乖,怎么还不睡觉啊?” “我害怕,想和你们一起睡。” “好的呢,一会儿过来。你先抱着娃娃等着,好吗?” 汤君一回房,杜秋又骤然变脸,从桌上抓起最后一个杯子,强塞到杜守拙手里:“我们先睡了,爸你也早点休息。别熬太晚,当心点身体。” 第75章 人生就是在痛苦中,用爱找到生命的意义 隔天,杜守拙照例起了个大早,摆出慈祥老者应有的和善,招呼家里的年轻人来桌前吃早饭,“昨天晚上我没休息好,情绪有些激动。你们也不要在意啊。” “没有,我有些急了,爸你也别在意。”杜秋顺着台阶下,颔首微笑,夏文卿不置可否,叶春彦还没有彻底清醒,茫然着用手支着头。杜秋凑近他,小声劝道:“反正也没什么事,你干脆再睡一会儿。” 因为要送汤君去辅导班,杜秋提前走了,然后是夏文卿,客客气气说了句慢用,再把椅子推上。饭桌上没了阻挡,杜守拙的眼神就直直射过来,叶春彦满不在乎对了一眼,猜他要发难。 杜守拙只定定笑道:“昨天她那样,把你也吓到了吧?” “还可以,挺活泼的。你不就想要她这样,现在怕了?” “你这个人啊,有本事,有脑子,可就是孤芳自赏,清高自冷,不识抬举,自以为把谁都看透了。那你到来说说,我们家现在是什么情况?” “你定下的继承人还是杜秋。就是因为她是继承人,你才处处为难她,夏文卿不过是你用来刺激她的手段。原来你想看他们斗起来,还稳固你一家之主的地位。昨天晚上,杜秋认真起来,你也制不住。真逼急了她,六亲不认,不但要逼宫你,夏文卿也要完蛋。” “有点道理。” 叶春彦冷笑一声,道:“最有道理的我还没说呢。之所以搞出这么多事来,堪称没事找事,就是因为你放不下这个位子,想让所有人围着你转,讨好你,应酬你,敬畏你。” “敬畏敬畏,有敬才有畏。你敢说这家里有谁是真的敬你吗?噢,大概有一个,我女儿,难怪你喜欢和她一起。说到底,你骨子里就是个农民,把人当牲口来用,一边拿鞭子抽,一边在前面吊根胡萝卜。” 杜守拙站起身来,被他气得面红耳赤,“你竟然敢骂我。” “别激动,不是在骂你。你看,杜秋是牲口,那我和她结婚,顶多就是个磨。她至少还是个哺乳类,我都不是个东西。你今天来找我,其实就是想挑拨我和她的关系,我们乱起来,你也能松一口气。” “你要是个哑巴,日子会好过很多。”杜守拙又气又笑,一时间竟也拿他没办法,道:“你说的对,那你就跟我出去,看看我准备怎么挑拨你。跟我下馆子吃顿饭。” 自甘上流 第52节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怎么了?你有胆子骂我,却没胆子去跟我吃个饭?” 叶春彦愣了一下,却也想不到推辞的借口。 杜守拙带他去的馆子,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太抬举了。窄门面,比他当初的咖啡馆也要少一个进身,装修也显得陈旧。门口的塑料帘子啪嗒啪嗒响着,客人倒还有一些。杜守拙选了个角落里的位子坐下,点了一盘炒菜,一锅鸡汤馄饨,两碗菜饭,也并不想问叶春彦的意见。他反正是个好养活的人,能盛进盘子的东西都吃。 先端上来的鸡汤馄饨,厚厚一层腻黄的油,冒不出烟来。叶春彦拿汤勺拨了拨,方便热气发散。他先给杜守拙盛了一碗。晾凉些,杜守拙也不客气,只吃馄饨不喝汤,嫌腻,怕肠胃受不住。 连吃了三个馄饨,他才道:“你也算是周到人。不过你真的了解你身边的这个女人吗?我的女儿杜秋,你知道她是什么样一个人吗?” “不敢说有多了解,但我觉得夫妻间保持些私人空间也不坏。我也没兴趣控制她。” “你看着话不多,嘴倒挺利的。我不是试图控制她,我是想要她恢复她的本性。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你是真的不了解她,你们结婚也有一段时间了,你有没有发现她眼睛下面的那道疤?” 炒菜端上来,叶春彦原本是要夹菜的,略皱了皱眉,筷子又收回来。“我问过她,她是被同学的家长不小心推了一下。” 杜守拙哼笑一声,道:“看来她对你也不想说实话。这件事可没有那么轻描淡写。她读小学时候,福顺才刚起步,有了一些规模,但很多事都没那么顺利。那段时间是最困难的,因为有了一些钱,却没有关系,想做一些事到处都要求人。杜秋的一个同学的爸爸是小领导,也是我不好。我让她想办法和他拉近关系,这孩子眼巴巴地去讨好他们,结果他们根本不把她当一回事。一次她生日想请他来家里玩,他话都没听全就被他爸带上车,她想追上去,却被那人一推摔在地上,正好嗑到一块石头。别看那道疤现在浅,当时血流了她一脸,送去医院,医生说差一点眼镜碎片就戳到眼睛了。我当时就在旁边看着,那个恨啊,真的恨不得宰了那家伙。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在屋檐下,又不能和他们去闹。” “后来呢?” “所谓风水轮流转,就是这个道理。后来福顺做起来了,我说话也有分量了。那个小领导倒因为一些事下去了,他还想用体育生特招的路子把他儿子插进运动队里,混个名次送进好学校。可惜被举报了,他是党内处分了,他儿子读了个大专。” 杜守拙笑了一下,一些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后来他们家用最后的积蓄开了一家小面馆,生意也不好,过得很落魄。”他吃菜的口味很重,把汤里的鸡块捞出来,拿一碟酱油蘸着吃。 “就是这家店吧,要不然你也不会带我来这里。”他往收银台斜了斜眼,老板娘坐在后面打呵欠,并不正眼瞧他们。完全不是恭敬的样子。 “你猜错了,他们开的那家店已经倒闭了。”他的食指往对街一指,“诺,他们的店原本开在那里,生意还行。不过不到两个月,这家店就开了,价廉物美,态度又好,把客人全都吸引走了。” “这家店是你的?” 杜守拙微微一笑,道:“你又猜错了,不是我,是杜秋。她那时候才二十岁,谁也不告诉,就偷偷开了这店,到后面竟然还盈利了。不过对面的人日子就不好过了,他们过来求她,求她既往不咎放过他们。你猜她是怎么说的。她说,‘你们是谁啊?我根本不认识。’后来她是让他们哭着求她的,她就让他们在店里当服务生,擦了快一年的桌子。” 叶春彦长长叹气,呷一口汤,一不留神被烫到,舌尖涩涩的痛。这是他难以想象的一段往事,但杜守拙也不至于编个故事来骗他。他又何尝没有这样的过去?咬紧牙关的怒气,玉石俱焚的狠决,把童年的恨当成心上人的相片,揣在心口,日日相看。 “她过去是一个很有狠劲的,像狼一样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年纪越大,性格却越平和,手段也越软。” “因为她放下了,她已经可以忘记那些过去了。这不是好事吗?” “你觉得是一件好事吗?我其实真的弄不懂你。你这样的出身,肯定受过很多冷眼。你这样的天赋,只要拼了命往上爬,总能抓住机会。为什么你却能把日子过成这样子?你就没有出人头地报复那些人的念头吗?” 叶春彦抬起头,心平气和道:“活在怨恨里不会有任何意义。当初来我妈葬礼上闹事的人,我教训了他,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权力也好,暴力也好,拿来伤害别人只会让自己活在痛苦中。 我不会再去想当私生子的屈辱,也不会再去想四处借钱时的不甘,我只想记得我妈牵着我的手回家时的温柔。” “对你这种普通的小市民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你这一生唯一的追求,就是平平安安过日子。你觉得不去追逐一些大的目标,就不会有麻烦。那你告诉我,你的人生到现在到底有多少顺心如意的时候? 人只有成就一番大事,才叫真正的顺心。凡是一个领域有大成就的人,必定是有极其强烈的动机。要克服一切,要打败一切,要征服一切。” “那你是觉得我阻碍了她的事业吗?” “要是这样的话,你也不会坐在这里和我吃饭。你看看,她为了和你结婚,展示出了多大的决心,使用了多少手段。她把这样的心思放在平时就好了。” ”那我算是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你是磨嘛。我觉得挺好的,你这块石头有驴子推着也算有用。” 杜守拙轻蔑一笑,继续道:“我女儿很看重你,处处在意。你的女儿她也当亲女儿,连你死掉的老婆,她都要吃醋。” “随便你怎么说。” “其实杜秋的这段事我和你女儿也说过。我问她如果是她碰上这样的事,她会怎么办?” “汤君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她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杜守拙哈哈大笑,刻意一停顿,像是过去的说书人到故事的高潮处要敲一下醒木。“她说为了你,她会忍耐,可是等事情解释后,她要花钱雇人开车把那些人都撞死了。她还挺有常识的,特别说明是外地牌照的卡车。” 叶春彦彻底变了脸色。杜守拙继续道:“我要给你女儿改姓,她是我们家的孩子,就应该跟我们姓杜。你去把这话和杜秋说,看看她是什么反应?她肯定会同意的。” “你想让汤君远离我们的影响,可她注定就是我们家的人,等过上几年,她会越长越像杜秋。你说怎么样?我挑拨你们挑拨得有道理吗?” 他说完起身就走,老板娘过来要结账,他只是笑道:“记在老板账上,去问问她愿不愿意让她爹吃白食。” 杜秋正在办公室里复核代言人的新合同,王秘书忽然过来,凑近她道:“您先生过来了,车停在下面。” 叶春彦不会平白无故来公司,显然是事要说。她愕然,起身去洗手间涂了口红,竟也拘束起来。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把头发别到耳后,“你怎么突然就过来了?还自己开车,打个电话给我,我让司机来接就好。” “不要紧,反正我也闲着,就是想见一见你。别紧张,我只是心血来潮想来见见你,今晚回家吃饭吗?”他越自在,杜秋就越别扭,她的记性还没坏到这地步。今天出门时,他穿的还不是这件衣服。这是特意打扮了一番来见她。 “你等我一下,我处理完手边的事就走,最多二十分钟。” “我不着急。”办公室外间是个小会客室,他坐在沙发上,瞥见桌上的咖啡机,笑道:“需要我帮你泡咖啡吗?” “我的荣幸。” 叶春彦特意看了机器里的豆子,露出些专业人士满不在乎的笑来,“下次给你把家里的豆子带过来些。这还没有我自己发的好。” 虽然店盘给别人了,但他倒有了闲心发酵咖啡豆。拿了个塑料脸盆装豆子在阳台上晒,定时去翻动。汤君和猫原本还有兴致去看,可十多天后豆子就发出一股酸味,惹得保姆四处探头,还以为洗衣机里有衣服没晒。好在又过了十多天,倒终于有了点惯常的咖啡香气。发好的豆子分袋装好,和其他礼物一起寄给杜秋要应酬的对象。 杜秋道:“你的那些豆子,他们都说不错。说我是很有福气才和你结婚。” 叶春彦听出她的炫耀,只笑而不语,把咖啡端在她面前,她略一抬头,把杯子接过去。这套动作他们在结婚前就做熟了,可现在却多了些许别样的体会。兴许是他眼睛里沉甸甸的凝视,让杯子多出许多重量。她手一滑,咖啡洒在身上。 他急忙拿湿纸巾为她擦,她的心思自然也回不到公事上,匆匆忙忙把咖啡一喝,跟着他就下楼。等电梯时,有几个员工见到了他,一望便知他的身份。看着他们艳羡的目光,她不是不得意。叶春彦是她的男人,是她光明正大的丈夫。 像是为了迎合他们的注视,又像是呼应她的炫耀,他甚至略把头侧过去些,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光从他细而直的鼻梁上滑过去。电梯门关上,她笑道:“你刚才那样还挺顾影自怜的。” 他也笑道:“我不是你的漂亮小鸟吗?就是要偶尔整理一下羽毛。你可别说你不喜欢这样。” “你怎么了?今天看起来怪怪的,出什么事了吗?” “回家再说吧,先吃饭,我在来的路上还买了一瓶酒。” 回到家里,保姆又被放了半天的假,桌上已经提前布置好了几道菜。葡萄酒倒在水晶杯里,他轻轻与她碰了杯,才道:“你爸爸今天约我出去吃了饭,说了一些你以前的事。”他点了点自己的颧骨,“他说了你是怎么留下这道疤的,你过去确实很不容易。” “倒也还好。”杜秋挑眉,冷了冷笑意道:“他是不是还和你说了,我是怎么报复他们的?他估计说的有些夸张,小惩大戒而已,我没那么他们怎么样。他们混的不好,主要是不会做人,不怪我。” 叶春彦不置可否,只是道:“你能不能听我说一件事,这件事我连汤雯都没有提过。” 他帮她把杯子斟满,一口把酒饮尽,才道:“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恨着所有人。恨我那个不知道是谁的爸,恨我那些冷眼旁观的亲戚,恨弄堂里对我指手画脚的邻居,恨我的老师,觉得他们总是看不起我是个私生子。也恨我的同学,一群比不上我的蠢货,却有这么幸福的家庭。我也恨我妈,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男人生孩子。要是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我打架被拘留之后,学校开除了我,我也没有复读的打算,找工作又很难。我根本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想着索性死了算了。而且我才不要悄无声息地死,我要先割腕再跳楼,把整个小区变成凶宅,气死那群王八蛋。我还要把钱花光,才不能让我的亲戚占便宜。” 他尽量把话说得轻快,面上还有淡淡的笑意,好像完全是不要紧的事。杜秋的脸色却已经变了,但凡他现在指名道姓说出一个人来,她绝不会轻易放过。她是越爱越霸道的人,情到深处,不只是今时今日想对他好,恨不得过往伤痛都帮他一手抚平。 “因为忙着花钱,我就一时间没空去死,而是先整理我妈的遗物。在她放存折的信封里,我找到了她留给我的信。估计是她刚得病的时候写的,意识还清醒。”他笑了一下,泪含在眼里,欲落未落,“她说我是因为爱而出生的孩子,不要再去恨了,这样只会折磨自己。人生就是在痛苦中,用爱找到生命的意义。” “你是想劝我什么吗?” “我知道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想证明自己,想得到所有人的尊重,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可是这样我会很担心你。你好像一直活在被伤害,被侮辱,被抛弃的不安里。真的不能原谅吗?”叶春彦一把抱住她,她放纵自己靠在他怀里,像是冬天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原谅什么?”知道她在装傻,叶春彦欲言又止,杜秋轻轻推开他,道:“我没有在怨恨任何人或事,过去的事我早就不在意了,我唯一担心的只有你和你的女儿。我不会让你再有这种经历了,别人怎么尊重我,也要怎么尊敬你。好了,现在可以说了,我爸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你爸想让汤君改姓,和你们姓杜。” “你同意吗?” “我绝对不同意。她跟汤雯姓,是为了不让她忘记自己的母亲。这不能改。” 杜秋眯眼,小心翼翼道:“其实姓也没有这么重要,你想让孩子不忘记汤雯,可以每年清明冬至带她去扫墓。”改姓是当初结婚时她答应父亲的条件,但现在提了就是不打自招。 “要是姓不重要,你爸为什么要坚持让她改姓?” “你不要总想着这孩子和我爸姓,改了之后,她也是和我姓。你也要考虑我的感受,她在外人看起来是我的女儿,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很尴尬。” “你在吃汤雯的醋吗?你一定要抹去她在我们中间所有的痕迹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人要往前看。你难道不觉得她彻底融入我们家会比较好吗?” “这正是我担心。你家的氛围很糟糕,你们都快被钱逼疯了。”叶春彦脸色也冷下来,眼里的泪光一干,黑而沉的眼珠冷飕飕,透不进一丝的光。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家虽然确实吵吵闹闹的,但也没有那么糟糕。”杜秋躲闪开他的目光,把杯中酒喝完又倒满,边喝边说,“我真的很感激你今天对我的坦诚,我也希望你在其他事上对我更坦白一点。我知道你对我不满意,就请你说出来。很多时候我是猜不透你在想什么。” 叶春彦叹气道:“你的子宫肌瘤好多了吧?我看你最近都没怎么去体检。你其实一早就知道自己得了这病,只是故意让我担心你,然后借着我的怜悯顺势结婚。我们的婚姻里当然有感情,只是不全是感情吧。汤君对你到底算是什么呢?” “对,我是骗你了,可那是情势所迫。我不想生孩子,只能先用汤君应付一下家里。但我没有利用她的意思。她是我的继承人。如果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等我接班后,我就全力培养她。如果我们还有其他孩子,她就是候选人之一。所以我现在要得到我爸的信任,我能留给孩子的是我能得到的一切。” “这就是我和你的差别了。我不能理解你留下来的意义。你们家的一切都让我厌烦,不单是你和你爸的关系,还是你和夏文卿。” “我和他怎么了?” 叶春彦皱眉,几乎有许多话要脱口而出,可他才张嘴,杜秋就做了个打断的手势,却去阳台接电话了。再回来时,她称得上面色凝重,“对不起,我公司有点事,我们之后再谈。” 她背过身打电话让小谢来接,不敢回身去看叶春彦,多少有些怅然若失。他们都是说一句想十句的人,有许多的话错过了这个机会,就难再开口了。叶春彦在后面帮她把外套披上,“你们公司的空调冷,喝了酒吹风,容易着凉。” “不管我爸和你说什么,你都别让深处想,他就是想让我们吵架。” 她带上门离开,只片刻后又心急火燎折回来敲门。叶春彦以为她是忘了东西,想要帮她去拿。 “有句话忘记说了,你妈说得很对,对你的爱,让我在生活里找到全新的意义。你能留下来陪着我,真的对我很重要。谢谢你。” 她用酒烫过的湿热嘴唇吻了他的额头,因为新涂了口红,明晃晃落了个唇印。她含笑一瞥,这才匆匆忙忙下楼。 第76章 你有当街放狗咬死两个小孩吗 曾仕东自杀了。 可曾仕东是谁?杜秋根本不认识,要把他的生平经历拿过来一看,她才有个模糊的印象。他是被抄袭包装的那个设计师。这件事早就过去大半年了,而且已经提前用钱打发过了。可惜守口如瓶仅限人活着的时候。 曾仕东在出租屋上吊了,死前在社交场合上发了一篇千字长文,痛陈当今设计行业的弊病,大设计公司立山头,抢资源。独立设计师全无生路。大品牌又压良为贱,侵权抄袭,他作为苦主求告无门。虽然警方通报他是抑郁症自杀,但这封遗书引来群情激愤,大众决心给他找出幕后元凶来。 网上的消息传播有多快。福顺先前包装抄袭的事,自然被抖落出来。事分两头说。好的方面是倒霉的不只是他们,涉嫌抄袭的还有一家知名饮料公司。坏的方面是,福顺的反应太慢,舆论已经发酵一上午了,对方删帖删得比他们快,现在公司被顶在风口浪尖上。 王秘书劝杜秋道:“主要还是福顺的知名度太高,那些小公司抄袭,他们一时间都找不出来。” 自然要连夜开会,因为是休息日,人凑齐在会议室时,面上都带着不耐烦。都是不修边幅的样子,有人甚至在睡衣外披了件正装。杜秋简单安抚了几句,又说清情况。来善后的人经验也足,都知道这个周末是泡汤了,脸色更坏。 虽然具体操作可以交给公关公司,可他们这里也要先出个大致思路。讨论时,有人忍不住抱怨道:“其实要是当时直接把那些产品下架,现在就没这点事了。” 杜秋呵斥道:“当初撤回产品,换包装,这些损失的钱难道你来出吗?”对内,她和父亲各有各的分歧。可对外,到底也要装出同心同德。父亲的做法,就是她的做法。“因为设计问题倒闭的食品公司,你们有听过吗?这件事是很急,但也别把它想的太严重。” 左右讷讷,自然没有人再敢顶嘴。会开了四十分钟,杜秋本以为姜忆能有所表现,不料他还是沉默到底。倒不像是铁了心要站队夏文卿,更像是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杜秋暂且顾及不到他,先散会二十分钟,又去给家里打电话。杜守拙也知道了此事,但不知是不愿认错,还是不清楚局面,他依旧不把这当件大事,只告诫她道:“你尽量花小钱,办大事,今年本来就预算吃紧,别在无所谓的事情上花太多钱。” “可是现在舆论的压力很大,总要给他们一个妥善的交代。” 杜守拙笑了一声,道:“你是当街放狗咬死两个小孩吗?” “什么?我没有。” “那不就好了。我告诉你,你就算真的当街放狗,咬死两个小孩,被人放在网上,这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五天就过去了。” “前两天,他们追着骂你,恨不得吃了你的肉。到第三天,他们发现有这么多新闻,根本就懒得管你。到第四天,你压一压热度,他们就累了,觉得没意思。到第五天,哪个明星出一点新闻,立刻他们就忘了你。你不用管外面的人,他们的脑子跟鱼一样的,一窝蜂来,一窝蜂去,就是爱瞎凑热闹,其实一点用都没有。花点钱压下去就好。你记住,食品公司,只要不出食品安全问题,就永远没有问题。” “这次好歹也是死了人,总也不能这样子就算了。” “每天都有人死的,你管得过来吗?而且又不是我们逼死的。” 杜秋隐约觉得不对,但也没什么可反驳的。暗地里她也承认这话不无道理。“爸,或许你是对的,我有我的处理方式,请你不要插手。” 自甘上流 第53节 “私人名义你做什么都可以,但你不要用公司的名义,搞的低声下气。你可以出个方案给我看,但要不要点头,等我要看过再说。” 挂断电话,杜秋一揉眉心。当初曾仕东的事,是姜媛媛处理的,可现在她已经离职,再去求助于情于理都不妥。姜忆倒是能指望些,毕竟他也从旁参与了些,但现在他完全站错了方向,也不知一时间能不能敲打开窍。 第二场会开到晚上七点,勉强出了一个公关方案。先出一封道歉信,把责任推给去年离职的总监,包装抄袭的事出在他的任期内。公司再花点钱慰问曾仕东的家属,把人情做主。这办法虽稳妥,但杜秋料想父亲那头未必同意,这么多公司都不干净,福顺抢先出来认错,就真成了罪魁祸首。 饥肠辘辘也讨论不出结果,杜秋只能散会半小时,先把饭吃了。她一面招呼助理订餐,一面回办公室,准备打电话给叶春彦。今天不但不能回家吃饭,估计还要熬个通宵。还没上电梯,她就走廊迎面就碰上夏文卿。 他手里拎着打包盒,笑吟吟道:“正好要找你,还没吃饭吧?给你买了点吃的。” “我已经让他们订饭了。” “你们订的饭太难吃了,吃来吃去就那几样,鱼,猪排和鸡。你是领导,区别待遇一下也不要紧吧。我特意在粤菜馆给你打包了烤乳鸽。” “你怎么还没走。你们部门最近没什么事吧。”他显然是刚来不久,她回公司时,他的办公室还是空着的。打包给她的餐盒一摸还是热的。 “公司的事是我的事,你的事也是我的事。” “我要开会啊,你总不能来旁听吧。” “没事。我在自己的办公室处理点事,有事叫我,你可以把我当后勤人员用。饿了找我,我给你们再叫点东西吃。”他轻佻地一眨眼,捏着围巾的下摆往她手上一扫,凑近道:“我为了你这条围巾买了件新衣服,你觉得怎么样?”黑西装里露出一截红色的衬衫领子,配这条围巾虽花哨,倒也够显眼。杜秋总觉得他这身打扮眼熟,一时间却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 “昨天我看到你穿这件衣服啊。” “对啊,我都连穿两天了,你怎么还不夸夸我?你再不夸我,我多穿一天,衣服都馊了。” 杜秋笑道:“挺好的,衣服漂亮,主要是人长的好。” 夏文卿勾着一边嘴角笑,并不觉得这番话有多真心。“大姜走的真不是时候,要是她在,现在还能帮帮你,你也不至于这么累。” “你太高看她了。做事嘛,谁做不能做。”正巧姜忆出来倒咖啡,杜秋就招招手把他召到跟前来,继续道:“我看小姜不比她差。小姜,想吃什么吗?让夏总给你买点。平时看你们都不说话,其实他还挺关心你的。” 小姜悻悻笑了,面上有些挂不住。他知道杜秋就是给自己难堪,她一早就看出他们暗曲款通。只是他这人太微不足道,都不至于惹她生气。他敷衍了几句,便推说有事就走。夏文卿又拖着杜秋,不着边际说了一会儿话。 杜秋心不在焉敷衍着他,正聊到家里的月季要开花了。夏文卿忽然一笑,她自然纳闷道:“你在笑什么?” “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个人影在后面晃,好像是叶春彦吗?”他饶有兴致,见杜秋脸色大变,道: “不过他现在走了,估计是看到我们说话,他不好意思吧。其实也没关系吧,他怎么这么害羞啊。” 杜秋转身就走,一面急着给叶春彦打电话,却不见接通。她心烦意乱,想着先回办公室一趟,把东西放下,再去停车场看看,兴许是信号阻断了。 刚推门进去,就见桌上无端多出一个保温壶,里面是三菜一汤,旁边还摆着一杯咖啡。杜秋知道是谁,还是忍不住道:“我办公室闹鬼了?” “鬼担心你没有好好吃饭,给你带了一点吃的。” 叶春彦从没开灯的里间出来,刚才是给她办公室的绿萝浇水了,才没空接电话。他一斜杜秋手里的外卖盒,笑道:“如果你不吃,我就带回去自己吃。” “别,这个给你吃吧。这家店的烤乳鸽应该不错。”她随手把外卖袋递给他,他倒也没犹豫,直接过来打开。 “你表弟特意给你买的,你给我,不觉得浪费他的心意吗?” “你是他的亲亲热热好姐夫,你吃他的东西怎么叫浪费呢?我不吃你做的饭,才叫浪费。” “不用这么客气,菜是阿姨做的,也不是我的功劳。只有胡萝卜是我切的。” “你刚才看到我了,怎么不露面啊?” 叶春彦笑笑,不以为意道:“不想看到夏文卿,我对这个小白痴有点烦。他啊,既没蠢到让我原谅他,也没聪明到让我不担心他。” “你这话让我有点听不懂。” “你装傻的水平,才让我看不懂呢。”他斜斜抛了个眼风给她,也不多解释。他们间的默契是好也不好,这种时候装傻也装不了。“不过一码归一码,他选菜的水平不错,这鸽子挺好的。” 他还递了双筷子来,她攥紧,捏到骨节作响,沉默一阵,才道:“春彦,你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嗯,网上多少看了一点。” “你相信我吧,这件事完全是意外的。我们没有逼死他,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件事顺利解决。” “没事的,不用解释的。你去忙吧,我先走了。” 他笑着摇摇头,终究还是少不了疲惫,海面上拂过的一阵风。她坚持把他送到停车场,目送着他出去。 “再见。”他探出头朝她挥手,把车倒了出去。 虽然是无足轻重的离别,可她还是有说不清的惆怅,回忆起他们的相处,就是一次次的告别交叠着。心是海风吹鼓的起船帆,一阵涨与落。不想与他说见面,不想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永远希望他是面对着自己走来。 第76章 .5 他啊,既没蠢到让我原谅他,也没聪明到让我不担心他 回去后,因为叶春彦提过,杜秋打开饭盒先是在菜里找胡萝卜。原来是盖在米饭上,四片胡萝卜点缀在角上,切成花瓣的形状。她看着欢喜,很有些舍不得,特意挑出来,留在最后吃。 吃过饭,她心思也定了,趁着还有时间,私下把姜忆叫来办公室。姜忆双手交叠在身前,倒比第一次见面时,更多了些拘束。她笑道:“饭吃过了吗?” “刚吃。” “没事,别紧张,坐吧。我就和你随便聊聊。你觉得我表弟夏文卿怎么样?” “不是很熟,不好说。” “你不用怕,我知道你们走的很近。我不是小心眼的人,大家都在一起工作,平时私下聊聊也正常。他是我的表弟,我肯定是希望他在这里有些熟人的。” 杜秋轻笑一声,继续道:“文卿这个孩子,我觉得他很努力,请客吃饭,聊天交际,不单是总部的人,连外面的几个区域经理,他都去打交道。真的是不容易。可惜有什么用吗?他再努力,做个中层领导已经到底了。有的时候方向找错了,越努力,走得越远。你觉得底下的那些人,包括你,真的有什么用吗?” “我不是很明白。” “公司花钱,你们打工,这是合情合理的事,其中本来就不用讲什么道德。你们在网上骂我们资本家,工作群里发发牢骚,加班的时候先出去吃饭散步,然后再打卡,找财务结算的时候多报销些发票。这些小把戏其实都无所谓。但是你们一旦自认为行业精英,技术骨干,那就有些可笑了。其实夏文卿就算带着所有区域经理和研发人员跳槽单干都不要紧,没有花钱招不来的。关键钱从哪来的?谁能给你钱?” 姜忆道:“钱从大股东和银行来。和他们搞好关系才是关键。夏总没有这个机会,也没有这个人脉。” “你看,我没说错,你是个聪明人。大姜走的时候和我提到了你,说她走是为了保住你。她对你还是寄予厚望的。” 杜秋含笑抬眼,好整以暇打量着他的惨淡脸色,“你一直觉得怀才不遇,缺少一个机会。那现在就有机会摆在你面前,看你能不能抓住。过去的事,我可以不追究,那你至少要给证明给我看,我有留下你的意义。” “我明白了。” 歇过后再开会,姜忆便当众提出一个方案。既然现在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但是不如顺势而为,接着这个势头为公司打宣传。他把面试时说出来的二二三法则又拿出来提了。 他做事还是仔细的,如今在这件事冲锋陷阵的媒体有哪些,缄默不语的有哪些,还有哪些是可以花钱买通的,他都列了一张表,重点标出几个影响力大,平时又维护好关系的。至于当初和曾仕东的联系,他也都留了一份记录。曾仕东收到钱后是很感谢他们,也接受了私下道歉,承诺不再提。 不过他的计划多少还是显得大胆,起先没人敢在会上赞同,都暗暗往杜秋身上抛眼神,等她的态度。 杜秋略一思索,道:“好,我觉得小姜的想法不错,就按照他的计划来。我知道大家觉得他太年轻了,不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是很相信他的能力。这次就全力配合他吧。他的大方向应该没问题,不过可能操作上还有没考虑周到的,你们再帮着想一想,趁着会上还方便补足。” 散会时,姜忆特意留在最后,只等着对杜秋说了句,“谢谢。”杜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好干,仔细点。” 走出会议室,一背过身,杜秋的笑意立时就冷下去,当下已经有了决断:姜忆这小子不能留。替人办事,能力很要紧,可关键还在个忠字。他这么轻易就投靠了夏文卿,现在又三言两语回到她麾下。背叛有了第一次,就有下一次。以后要是再被人挑拨几句,他估计还要再反水。 不过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不能明着踢开,要像骡子前面钓着根胡萝卜一样,用小恩小惠笼络一下,让他觉得前途还是有指望的。这件事结束后就让他去带新人吧,等把本事教完了,再打发他走。 往办公楼外开,夜已经深了,晚上十点再叫小谢来接,似乎有些不人道,已经半年没放过她的假了。 杜秋正犹豫着,夏文卿又笑嘻嘻跳出来,道:“怎么还不走啊?让我来猜一猜,你在烦恼是开车回去呢还是叫司机来接。叫司机不人道,自己开车,你有散光又不太方便。怎么样?我猜对了吗?” “猜对了。”她拿他无可奈何地笑着。 “那我送你回去吧。” “可以啊,不过别送我回家了,去我以前住的那套房子就好。” “怎么了?和叶春彦吵架了?” “没有,明天我还要一早来公司,不想吵到他。让他多休息吧。” 夏文卿并不往地下车库走,而是把她往停车棚领。他拿钥匙去发动一辆摩托。她一愣,道:“你怎么不开车啊?” “太堵了,开摩托车能提早至少二十分钟。你还真是不关心我,我都骑摩托大半个月了。”他踮起脚,盈盈笑意落在脸上,不无得意道:“而且啊,骑摩托车比较帅气啊。” “你还真的一直没变。读书的时候骑自行车,还为了耍帅单脱手,结果怎么样?摔了吧。现在摩托车更危险。” “请你坐车还这么多话。放心好了,今天肯定不会摔着你的。”他把外套脱下来,让她披着。她起先不肯,又被他强硬着往身上一裹。“风挺大的,你别着凉了。真开起来,速度很快的。你可别不好意思,不肯抓紧我。” “我以前坐过你的自行车吧?”她还记得是最后一年的事,他在青春期的头上,终于和她长不多高,跃跃欲试要载她上课。只骑了小半截路,下坡时他没刹住车,两个人全摔出去了。杜秋只是擦伤,他左手却骨折了,住了院,然后就由家里人接回去,再后面便出国去。为这事,杜秋还平白挨父亲一顿训,当姐姐的不该陪着表弟胡闹。虽然之后他们还有联系,但确实不算有正式告别过。 夏文卿也想起这段往事,讪讪道:“你怎么就不能记得我一点好的。” “我一直记得你的好。”杜秋还是穿上他的外套,一股清淡花香飘出来。跳上车,从后面搂住他的腰,贴过去,这香气就更浓。他正好是与叶春彦反过来的,所有衣物上都喜欢喷香水,而且唯恐香气散去,连衣柜里也要洒上些。 摩托一发动,耳边就轰鸣着,一股推力从身后压上来,她原本与夏文卿还隔着些空,转弯时也忍不住把他搂紧。他不比叶春彦,完全是成年男人的体魄,多少还没摆脱青年人的纤细架子,略有些单薄。出于血缘,她一阵心软,忍不住想着他到底还小,实在不该过于苛责。 “你还真是一直没变。你记得吗?刚来我家的时候,就是这么打扮的。红短袖,黑外套,打围巾。姨妈说这是你自己搭的衣服,你就喜欢穿的花花绿绿。” “你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我自己都忘了。”他取下头盔,后脑勺的一撮头发翘起来,她抬手要帮他抚平,他却往旁边一躲,别扭起来,“别总拿我当小孩子。我们到底是不一样了。” 风太大了,停下车后夏文卿倒把自己冻着了,不停搓着手。杜秋看不下去,便请他与楼上小坐,又泡了热红茶给他,忍不住调侃道:“你要是在大夏天着凉了,那传出去可真是笑话了。” 夏文卿托着杯子,笑道:“你倒还挺关心我的。” 她隔空拿手指戳他,“你这话真是没良心。我什么时候不关心你?” “要我说,多数时候,你都没关心我。不在意我穿什么衣服,不在意我怎么上班。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不想和我打招呼。现在公司里都说我在和你对着干,你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吗?还是说你根本不拿我当一回事,觉得我对你够不成威胁。” “都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很不容易。你从来没说过,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但我想你应该也吃了不少苦。” “还行吧,也用不着你可怜我。”他笑笑,依旧是很散漫的态度,“我倒宁愿你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对我凶一点。现在这么客气,反而有些,假。” 杜秋略微叹出一口气,也确实摆不出笑脸来,只是道:“那你一直对我客客气气的,也不是揉捏造作吗?婚礼上你和叶春彦说了什么,这笔帐我还没你算呢?” “说什么?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挑拨你们啊。本来还以为他会气到要逃婚呢?我就是想给你个难堪。” “难堪倒不至于,我只是觉得你挺幼稚。” “那我这段时间耍脾气,有让你有危机感吗?你要是真的怕我,拿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了。不过你要是让着我,我劝你还是小心点。我可还不准备停手呢。” “我确实对你的态度有些复杂。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也是我的家人,我一直觉得我爸不应该贸然叫你回来,让你夹在我和他中间。这样也对不起你。” “说句不好听的,杜秋,我觉得你太自作多情了。我做什么事,都是为了自己,和你,和你爸,和其他人也没有关系。你也不用再拿我当小孩子看。至于你爸,他准备怎么处理公司,找谁都继承人,都是他自己的事。” 夏文卿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如果你觉得我威胁到你的地位,那我只能说,很抱歉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门一带上,只有杯子还搁在桌上,徒劳地冒着几缕热气。 第77章 我们有什么旧情,顶多是你装模作样,我一厢情愿 福顺的通告是隔了两天,在上午十点发的。这时候舆论已经到了风口浪尖,几乎是一边倒,只有少数几个账号在站在福顺这头,但响应者寥寥。网络上都把福顺的沉默当作一种心虚。 原本事件热度已经弱下去些,可公告一出,就像交响乐的高潮,立刻又热闹起来。福顺的公告澄清了两点。一是没有侵犯版权,之前已经和曾仕东进行沟通,获得谅解,有当时的聊天记录为证。二是遗书中提到的公司并非福顺,曾仕东曾多次表示感谢,同时也提到了后续合作。最后又严词警告,再有不实诽谤 ,将采取法律手段。 到了下午,曾仕东的家属也公开发言,感谢福顺第一时间上门慰问,也默认了福顺原本将与曾仕东进行后续合作。这话是真假参半,原来趁着这两天,他们就是去抢先做了曾仕东家属的公关,花了一点钱,皆大欢喜。 到晚上八点,公司再增加一条公告,宣称杜秋小姐为此事深感痛心,惋惜社会失去了一位重要的设计人才,因此将以个人名义成立知识产权保护基金会,以期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这自然是空头支票,兑现起来遥遥无期,可拿来装点门面已经够了。 于是风向立刻逆转,之前带头反对福顺的几个自媒体,成了拿钱办事泼脏水,支持者成了坚定立场。一波洗牌,杜秋则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福顺大小姐,成了热心公益的明日之星。 事情处理得漂亮,杜秋当众犒赏了姜忆一番,又回家去向杜守拙汇报。他自然也早就知晓外面的风向,人也轻松不少,笑道:“你就是心软。不过花钱买了个好名声,也不错。怎么样,今天要留下来吃晚饭吗?” “不麻烦了,我要回去陪春彦。”杜守拙面色不善,杜秋也冷哼一声,不客气道:“你之前到底和他说了什么?他一回来就和我吵架。” “你这话说的太霸道了,好像我闲的没事挑拨你们一样。是你们本来就有矛盾,遇到一点事情就绷不住了。你以为你们是同舟共济,结果一个浪打过来,发现是纸糊的船,这怪谁啊?听说他婚礼当天差点跑了,有这回事没有?” 自甘上流 第54节 “那是夏文卿不知道和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啊?要是真的下定决心,别人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就是半推半就的。谁让你上赶着去的。他是死了太太,比离婚还麻烦。活人怎么和死人比?” “你明知道他很难同意,还这样逼他。你这就是挑拨离间。” “他不愿意改姓就更好,你生一个。我也好早点抱孙子。” “孙子啊?说来说去,你还是要个男的啊。”杜秋冷笑一声,道:“那你让夏文卿生啊。他一个男的,包生儿子。” “别顶嘴。这还真不是不行,他最近和那个女老师走挺近,真要是在你前面有孩子,我就真跳过你的。” “挺好的,我支持。” 杜秋扭头就走,并不完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自从结婚后,她回家的情绪已经大不同。先前总是有诸多不安与揣测,如今不过是见招拆招,生出多出几丝轻蔑怜悯。难为父亲这么正襟危坐教训她了,实在对前列腺不好。 爱,是她生活中新生的支点。 为了保护这个艰难筑起的小巢,她会不择手段。无端想起一些混话。有人说,为了钱坐牢的人,顶多是小偷小摸。可嘴上说着为了家人入狱的,一般都是悍匪,可枪毙几次。 她确实想着让叶春彦复通,倒不是为了父亲的一番话,而是设想到以后的事。她计划要做的事,够他翻脸了。她还是不太能怀孕,找顾医生看过,勉强怀上流产的可能也大。可只要她冒着风险为他怀孕,就够他心软了。 另外她会有更多的钱,明面上需要一个有血缘继承人让股东安心。但汤君也是她的孩子,无论日后她要走哪条路,钱都是预先为她备下的。 完全是作贼心虚,杜秋先买了几样礼物再回家。叶春彦随便挑了一件就皱眉道:“这什么啊?这么丑的茄子,你要送给汤君?” 是一个仿珐琅材质的茄子摆件,所有礼物里她最得意的一件,她兴冲冲道:“送给你的。我看你挺喜欢茄子的。” 叶春彦抬起眼又垂下去,吞吞吐吐道:“嗯,呃,谢谢你。丑丑的也挺可爱。下次别买了。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你去把结扎复通一下吧。我爸同意不让汤君改姓了,只要我们再要一个孩子。” “你的身体状况可以吗?”他皱眉,面带狐疑。 “不太行,不过没关系,先应付他一下,至少让他知道我们在努力了。到时候开张假证明,过几个月说流产就好了。前三个月是很容易流的。” 完全不是赞同的脸,他想凑近些说话,可腿上还搁着那丑茄子。瞥一眼四万块的标签纸,他又气又笑,生怕砸碎了,只能先放好才去握她的手。他道:“然后呢?应付了一时,能应付一世吗?你就是对你爸一直让步,所以底线越来越低。” “那你说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去加拿大。你在这里根本不快乐,蜜月时候是我觉得你最幸福的时刻。你可以过自由的生活。” 杜秋脸色一变,立刻抽出手来,冷冷道:“我不走,凭什么要走。这么一走了之,和落荒而逃有什么差别?你不能遇到问题就逃避啊。” “这不是逃避不逃避的问题,你们家的事情,不逃避也没有解决的办法。除了夏文卿那个傻瓜外,明眼人都能看出你继承公司的可能更大,就算你爸真的偏心他,凭你多年经营的人脉也可以料理他。你爸是故意给你制造对手,让夏文卿刺激你。他嫉妒你的青春,又讨厌你的叛逆,把你的温柔当成软弱。只有你变得完全像他,他才会愿意让位。可是这样,这样就……” “这样就什么?” “这样你得到了他的肯定,我却很难再爱你。” “你这是在威胁我,用我们间的感情威胁我跟你走。” “是嘛,那你也可以这么想。”叶春彦皱了皱眉,轻而冷的忧郁是吹皱了眼波的风。 杜秋避开他的眼睛,站起身来,矛盾着,既想说些软话缓和些气氛,又不情愿太让步。正僵持着,外面又有人来敲门,连门铃都不按,就咚咚咚很不客气。一听就知道是夏文卿。 保姆去开门,夏文卿就脸色不善站在门口。杜秋立刻知道有事,打发保姆去超市买一些菜,过上一个小时再回来。人一走,他就绷不住,瓮声瓮气道:“你是多大的人了,竟然玩打不过就叫家长这一套?” “那你有多大呢?难道还怕找家长?你是不是瞒着你妈什么事。”杜秋一笑,便知道是他母亲去找他了,今天清晨的飞机。原本以为姨妈还要在酒店歇上半天。 “我妈要见你,她就在楼下。” “还是让她上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那我先走吧。”叶春彦有些尴尬,欲要回卧室去。杜秋招手拦住他,道:“不,你也是我的家人了,既然你对我家的事一直有意见,那就一起留下听一听吧。” 姨母上楼来,与上次见面已经是判若两人。小时候姨母是个颇俏丽的人,桃红柳绿,一切甜腻的颜色都往身上堆,还会自己做衣服,特别喜欢在裙子上缝蕾丝边。在美国见面时,她已然朴素了不少,带碎花的上衣与红色夹棉马甲,那一阵亚裔女性流行的细挑眉,连她也赶了时髦。 现在她是彻底老了,头发灰白掺杂,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穿着一身黑衣,只有领子是白色,又像是在服丧,又像是修女。她的神色又是极尽谦卑,眼神轻轻一落,就立刻垂下。“你长大了,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杜秋略一颔首,为彼此介绍。姨母打量着叶春彦,面带喜色道:“哦,原来你已经结婚了。姑爷真俊俏啊。我还没有随礼啊,等回去之后补上。这段时间文卿在你们家,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我爸爸很喜欢他。但我觉得他常住总是不适合。” 姨母轻轻拍夏文卿的背,催促道:“你快点和你表姐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我又没做错什么。不要这么低声下气的。” 姨母不理睬,还是小心翼翼赔笑脸,欠身道:“真是对不起啊,都是我不好。是我一时没看住他,我不知道他竟然就这么回国来了。我代文卿向你赔不是,我会立刻把他带回去的。今天我就让他收拾行李。” “谁说了我要走,我凭什么要走?” “这里又不是你家,你待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呢?只不过是平白让人讨厌,你还是快点走吧,我们一起回家去,再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我们都能一起过去。还是走吧。” “我不走!也别拿我当小孩子使唤。我知道你有私心,可你现在管不住我了。”他嚷起来,有些破音,倒更像是小孩子在闹脾气。 叶春彦忽然叹出一口气,与杜秋对了个眼神,看他沉重的脸色,似乎已经知道了些内情。 杜秋道:“既然他不愿意走,那就留下吧。只是我觉得这事你要知道一下。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要回国和他一起住吗?你可以去找我爸聊一趟。” “不,绝对没有的事。我还要回美国的,会把文卿带上。”她略一迟疑,道:“你爸爸一切都好吗?” “挺好的。不过我不太好,实话说文卿最近闹得我有点烦,但到底是一家人,我还是希望他适可而止。” “我知道文卿有许多做的不对的地方,可我希望你能看着你妈妈的面子上,饶过他一次。毕竟他也是你的表弟。” “你还是问一下他的意见吧,我看他有话要说。” 夏文卿冷笑道:“你让我妈过来,肯定没让你爸知道。是他把我叫过来的,要走也是他赶我走才行。有本事你跟我去找他对质,看他放不放我走。你有这个胆子吗?” “确实没有。我不想让事情变得太难堪,虽然现在已经够难堪的了。你现在不但掺合在我和我爸之前,也影响了我和春彦的关系。我想他应该猜到了我们之间的事。” 他脸色更显讥嘲,故意放柔语调,反问道:“什么事?我和你好过的事吗?不用他猜,我已经告诉他了,就在婚礼那天。” “你说什么啊,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啊!你们是有血缘啊,表姐弟也是姐弟啊。”姨妈吓得面无人色。 “没什么事发生,我拒绝他了。我和他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我指的也不是这个。”杜秋侧身一指叶春彦,淡淡道: “是他,我的丈夫叶先生,他实在是个好人。他担心我们为了一些事争起来,我不放过你。可是我想我对你已经够宽容了,退让到底线了。当着他的面,当着你妈妈的面,我可以承诺你,不管你之前做了什么,我都谅解,只希望你现在能离开一段时间。我可以给你经济上的补偿,以后你有困难也随时能来找我。” “我还用不着你可怜。你现在表现得越大度,我越觉得你心虚。我只是你的表弟,你就这么害怕,如果我不是呢?” “你在说什么啊,孩子?不要再说了!”姨母大声喊住他,几乎是带上哭腔了。 杜秋仍旧是面无表情,望向叶春彦道:“让他说,在这里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件事。” 叶春彦好像比她更难堪般开口,道:“我已经知道了,你们是亲姐弟。我偷偷拿他的血去做过检验。” “你怎么会知道这事的?” 杜秋道:“我怎么会知道的?这个问题不该这么问,应该问,为什么你觉得我妈会不知道?我妈临终前早就和我说了。” 姨妈已经是面如死灰了,带着些自嘲,喃喃道:“都是报应,主的意志在惩罚。”夏文卿则愕然质问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那我在杏花树下和你表白,你想的是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说?” “那种时候你让我怎么和你说?” “那你总有其他机会告诉我?真好笑,我一直以为你被蒙在鼓里,原来我才是真的白痴。”他扶着头,似乎眩晕起来,又跌跌撞撞往门口逃。叶春彦急忙拉住他,道:“冷静点,别发疯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先别跑。” “还不用你来管我,我是小杂种,你难道不是吗?” 叶春彦抓住他的手腕,没有捏实。夏文卿挣扎着一抬手肘,往后撞,叶春彦没防备,被一拳打在鼻梁上,顿时血流不止。夏文卿趁机挣脱出来,只勉强扶了他一把,依旧往外走。 杜秋厉声喊住道:“文卿,你冷静点,你现在从这里出去,就别怪我真的顾念不了旧情了。” “我和你有什么旧情,顶多是你装模作样,我一厢情愿。我算什么东西啊?你们谁能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出生啊?你们说啊!”他是冷笑着,眼底含着泪,跑了出去。 他一走,姨母受不了打击,人软绵绵倒了下去。杜秋先手忙脚乱把她扶起,喂了点保心丸吃,再急忙拿医药箱给叶春彦止血。他不要她帮忙,只漠然着推开她的手,任鲜血流过人中,淅淅沥沥淌落衣襟。 第78章 我的理想是做表姐的小狗 太多的话应当说,于是一时间都无话可说了,成了一出哑剧。杜秋叫了车把姨母送回酒店,嘱咐她等夏文卿回来后,打个电话报平安。虽然她知道他不至于想不开,但还是小心为上。此刻她回忆起他来,完全是带着一层膈膜。过去让她挂念的孩子的面容已经远去了,他如今不过是个闯入者,竞争对手。 他的眼泪落在她的心上也再也敲不出回响。 叶春彦拿湿毛巾擦了个脸,但下颚上还留着点血迹,衬托着他苍白的面色。杜秋问道:“夏文卿的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就怀疑了,他不喜欢戴帽子,所以我很好奇原因。你爸爸又特意送了他一顶帽子,我去看了眼,他的下半张脸真的像你爸,尤其是嘴唇。” “春彦,有时候我真的恨你聪明到过分。” “那你恨夏文卿吗?” “说实话吗?”杜秋略一挑眉,笑道:“我恨不得他去死。他活着对我就是一种羞辱,也是对我妈的羞辱。为什么要背叛?为什么要让我照顾他?我知道这件事上他是无辜的,但他出现在我面前,就不再无辜了。” “我很了解你吗?”他垂着眼,长而浓的睫毛朝下一扫,极疲倦的样子。 “你觉得呢?” “有时候我希望没有那么了解你。” “我对夏文卿已经努力过了,你应该看到了,是他不领我的情。” “我知道,可我也知道你对他动了杀心。” “是又怎么样?” “你问我为什么不能和你有个孩子?一半因为汤君没有准备好,一半因为你刚才的回答。” “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们的感情牵扯许多事呢?” “因为这就是现实。那你为什么不恨你爸。舍不得吗?其实真正怨恨的是你爸,恨他不尊重你,恨他伤害你,可到底他是你爸。你只能把这怨恨迁怒在别人身上。” “别让我们的感情牵扯到其他人,好吗?我爱你,你爱我,这样就够了,可以吗?”杜秋心烦意乱起来,朝他走近一步,他却刻意向后避开。“我真的不明白,从结婚以来,你好像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你到底在在意什么?” “林怀孝。” 杜秋哑然失笑,道:“虽然我们订过婚,可是我对他没什么感情的。” “这才是我担心的。你的家,是一个利字当先的地方。感情永远放在利益后面。为什么你爸坚持让你嫁给林怀孝?因为他想让你分家搬出去,你当了林家的媳妇,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把夏文卿叫回来。他不想让你的继承权太稳当。你为什么能同意嫁给林怀孝?因为他快死了,只要不生孩子,有个短期婚姻,他一死,你就能堵上你爸的嘴。” “我和你会遇上是意外,林怀孝会走也是意外。要是没有意外,你们是真的要结婚。 然后呢?你们要接吻,要上床吗?他临终的时候,你要签家属同意书,守在旁边吗?我倒是宁愿你对他有感情。要不然就太冷酷了。为了掌权,你到底能牺牲到什么程度?” “那我又算什么呢?是你所有问题的解决方案吗?有个女儿,可以暂时安抚你爸,又没什么背景,方便你随时打发。”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难道都没感觉吗?” “确实很感动。但这算不算是你的投资?” “你住嘴,我可以当没事发生过。” 叶春彦淡淡扫了她一眼,继续道:“如果你生气是因为我伤害了你,那我很抱歉。可你看起来像是恼羞成怒了。你只是错把占有欲当成了爱。” 杜秋冷笑一声,道:“那你又算什么吗?你不就是一直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可怜虫吗?你总想要最理想化的感情,那你有能力去维护吗?这个世界是很残酷的。要不然你会眼睁睁看着汤雯去死?是不是她活着破坏了你的幻想,照顾一个病人让你很吃力,所以你才把责任推到你女儿身上?” 叶春彦错愕了一下,连恼火也来不及,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轻轻一眨,一行泪便顺着面颊淌落。他鼻子的伤口没长好,悲愤之下,血也混着泪水滴答不止。 自甘上流 第55节 杜秋大惊失色,急忙把冰给他止血,“对不起,春彦,我不是有意的。” 他推开她的手,不要帮忙,依旧放任血流满下颌。只拿手指略微点了一下面颊上的泪,倒也笑起来,道:“汤雯的事,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或许我就是这么不堪吧。” 转身他便回房去了,再心灰意冷也依旧客气,只是轻轻带上门。 杜秋追悔莫及,他的疏离比怒火更让她不安。等汤君回家时,他已经若无其事与女儿聊天,到晚饭时他们也是很寻常相处着。可入了夜,他却把枕头搬去客房,连道歉的由头也不施舍给她。 就这么静默无言过了两天,他忽然主动找上她,道:“我一直在想,我们会不会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杜秋道:“这算什么?你已经要和我分居了吗?” “并没有,我只是暂时离开几天,我姨母过世了,我要去守孝,处理丧事。等料理完了,我就回来。这几天汤君就麻烦你多照顾点。” 她不悦,可一时间也无可奈何,到底这个理由选的太好,她总不能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叶春彦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拿就走了,似乎又让她安心了些,不像是在外面常住的打算。 叶春彦嘱咐了汤君几句再走,但没有细说理由。门一关,汤君好奇道:“爸爸去哪里了?”她坐在椅子上晃腿,并不是太有挽留的意思。 “你爸爸不要我们了。” “好耶,那我们今天吃炸鸡吧。” “对不起,我刚才开玩笑的,你别放在心上。”杜秋把她抱到膝上搂紧,强作笑脸,道:“你爸过几天就回来,那我们趁着这几天做点坏事好了。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叫。” 夏文卿的人生以机场一别作为分水岭。出国之前,他是杜秋理所当然的跟屁虫。父母不在身边,只是偶尔的寂寞,更多时候他因为身边有着同龄人而快活。表姐总是很耐心,给他讲故事,哄他睡,听他的悄悄话,仔细消毒他擦伤的手指。 只有一次他在学校和同学打闹,被随手一推,嗑伤了鼻子,留了些鼻血,倒也不是很痛。他只急着向杜秋撒娇,准备放学后多讨根冰棍吃。 杜秋却变了脸色,抓着他的手去学校找人算账,把同学全堵在教室里,嚷道:“谁欺负了我表弟,给我站出来。” 他的父母都是斯文有礼的人,又忙着工作,过去也只是让他和同学搞好关系,带着家里的零食去学校分。杜秋这么霸道的作风让他尴尬又新鲜,也不乏被庇护的得意。 她原本就大几岁,已经发育了一圈,个子格外高,叉着腰站在黑板前面吓得底下鸦雀无声。她也不怵,只是重复道:“我再问一遍,到底是谁欺负了他。现在站出来,我可以看着办。” 有同学怯生生指了罪魁祸首,杜秋正要过去教训两句,老师终于赶过来,摆出些大人的威严劝她不要闹事。杜秋不悦道:“本来管好这个班级就是你的责任,我表弟被欺负了,你在做什么?” “这是班上的事情,我会处理的。这位同学,我不知道你是哪个学校的。可你再这样我就要叫你家长了。” “好啊,我的家长我自己都见不到。你能把我爸叫来,我还要感谢你。” 底下隐约有笑声,夏文卿却觉得很得意,好像是堂堂正正炫耀了自己的表姐。最后还是他把杜秋劝走了,说再这样下去,他在班上就要没朋友了。 “这样就很好了,不要紧的,我已经知道你在意我了。”回去的路上他又重新去牵她的手,之前有些不情愿,怕被人笑话不够男子汉。 每个周末,母亲都会带他回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可因为平时不常见面,反倒有些生疏。母亲也总是问功课上的事,但又对他的老师同学全不认识,只是道:“你以后想做什么吗?” “我要做表姐的小狗。”他把两根手指竖在手上,兴高采烈。 母亲笑着摸他的头,道:“傻孩子。” 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他们去了美国。这事家里已经筹备了一年多,但全然没告诉他。等他知道时,已经要收拾起行李,搭五天后的飞机了。他也哭过闹过,那时候手上还打着石膏了,生气了也一样去砸墙。 父母都忙着哄他,但也依旧把他的意见当孩子气,想着出去习惯了就好。他自然犟不过他们,只能抽抽嗒嗒求他们带个口信给杜秋,让她来机场送别。那天他等到飞机差点晚点,都没见她来,为这事,他也短暂恨过她半年。 十多年前,跨过电话不容易打。他们也就断了联系,再联系上已经是他十八岁时,母亲随口提了一句,表姐可能也要来美国读书,但和他们不在一个洲。他辗转要来了她的邮箱,起先只是交代她一些过海关时的注意事项,渐渐也聊起许多生活上的琐事。隔上多年岁月,他也并不觉得他们了生疏多少。 他性格里是有封闭的地方,记忆里有许多甜蜜,之后就会一厢情愿觉得永不改变。他住的社区多是中产阶级,高中也算好,虽然是少数族裔也不至于太收排挤,但他依旧被归入书呆子一类,总带着异乡人的疏离,又混不进华裔的圈子。每每这时,他都想起和杜秋在一起的过去。 再见面前,他本以为他们的差距在文化观念,没想到在钱上。 父亲在软件公司做工程师,母亲考了 rn 护士证。 虽然这样的生活已经远远优于开洗衣店的同胞,但要在美东过得光鲜亮丽总有些吃力。金字塔的顶上是根避雷针,细而长,一路升上云端不见头。 十八岁后有驾照,他也会去百老汇看剧,但从来只用学生优惠,也从来不看热门剧。他自嘲还是小市民心态,不是真的感兴趣,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看过,要不然总有种吃亏感觉。 留学生里愿意接近他的大有人在,也不乏出来镀金的富家子弟。他自是看不上这种货色,不屑和脑子空空的草包交易,刻意疏远,反倒注意到一个穷学生。 小组作业的成员里有个叫小袁的,从国内借了钱来读书,在餐厅打两份工,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夏文卿看不过去,就主动提出开车接送,还给他带 dunkin 的零食。小袁感激不已,就主动做了家乡菜给他。 一来二去也熟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在这份友谊里颇为自信,不止一次承诺以后有事会尽量帮忙。杜秋来看望他时,第一天他正巧忙着,也是小袁领着她游览芝加哥。事后她对小袁印象很不坏,说是个很细心的人,递锐器都是先把尖锐的一端捏在手里。 杜秋好像还是那个样子,拿他当个孩子关心, 问他钱够不够,吃的习不习惯,有没有被人欺负。他知道叔父在国内挣了很多钱,但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等见识了杜秋出手的阔绰,他才叹为观止。 他们已经彻底成为两个世界的人。有一次他想约她吃饭,问她在哪里。她说在罗斯福购物中心。他让她千万小心,前段时间长岛发生过枪击案。她说好,然后问他裤子的尺码。她花了五万美金给他买了全套衣服,四季替换。 读书的几年里杜秋从不搭地铁,买了辆保时捷代步,回国的时候也留给了他。如果单是这样,他还能自欺欺人,车不方便带回去,保税也麻烦,卖二手也吃亏,不算单纯便宜了他。可他第一次去试车,发现里面还特意留了一叠钱。杜秋就是在照顾他。 告白被拒绝后,他郁郁寡欢了很一阵,父亲看出些端倪也来劝过,“你们生活的环境不一样,小时候在一起玩,长大了说不到一起,也很正常。” 他不理睬就走了。对这个父亲,他一直不算太尊敬,嫌少言寡语,乏味无趣。他们父子平日就聚少离多,话也说不在一处。他原本还觉得自由,可半年就后悔了,有太多的话还来不及开口。 父亲病倒了,是在公司突然昏倒的。初步检查是贫血,他之后已经便血快两个月了,以为是痔疮,碍于面子没有和人说,只自己偷着涂药。可症状这么严重,倒像是肠癌的征兆。 美国不比国内,普通人要先经过全科医生的诊断,才有资格去上级医院做检查。一套流程走下来,动辄要三四个月。有时一项检查结果不明,还要打回重做,一等又是几个月。 全科医生水准本就不高,父亲又是亚裔,描述起症状来模棱两可,医生更觉得不是大事,潦草做了个检验,说是癌症的可能性不大,不用浪费医疗资源。医嘱是多吃蔬菜,配了点抗生素和止痛片。 夏文卿气不过,吵起来说要投诉,在医院闹事可大可小,严重时会被拘留。父亲劝他算了,拿着药就走了,回去路上满怀希望道:“说不定就是痔疮呢?” 之后一个月依旧是定期的贫血与偶尔的昏迷,夏文卿坚持再去医院,换一个墨西哥裔的医生。他冷眼看着医生在偷着用手机搜索病例,知道是新人,故意把症状说的极其严重。医生终于同意做胃肠镜,转到消化内科。不过公立医院病人多,排期紧,轮到他们做检查是第二年春天的事。 然后是等,等,等,等了十个月,中间父亲的病情也有好转,他也忙于毕业,宽慰自己说不准是虚惊一场。 直到圣诞节他放假回家,父亲兴致很高要给他做菜,却把醋当成酱油,说道:“最近水平不行了,这道菜有点糊了。”可第二天他又贫血昏倒了。 他决心不能再等了,决心考虑过把父亲转入私立医院,除了多花钱之外,一切都是最优解,立刻就能接受治疗。他有杜秋的联系方式,可以找她借钱。 父亲知道了他的企图,却严词拒绝,“我只求你一件事,别去和你姨夫说这件事。别找他借钱。”他不懂父亲的执拗,为什么尊严会比命更重要。想让母亲去劝一劝,她也只是叹气,道:“你就尊重你爸的决定吧。” 他只能每天打电话去医院,希望前面有人能取消预约。学校里也不太平,小袁受了刺激,精神时好时坏,他一面联系他国内的家人,一面打电话的给家里。 微小的希望降临了,有人取消预约,他们能提前一个月。父亲入院检查后,检验结果又等了半个月,终于是肠癌晚期。得到消息的时候,他还在学校,挂断电话,耳边一阵嗡鸣。 他问学法律的同学,这算不算小病拖成大病,难道不是医院的责任。同学耸肩微笑,道:“是又怎么样?这就是生活,你只能接受。” 当然,他可以打官司告医院。每家医院都有律师团,摩拳擦掌就等着他送上门,一拖能拖上七八年,就等着他身心俱疲,接受和解。 他哭着骂人,冲了出去,漫无边际地往外跑。学校旁边有一条坡道,疏密有序地种着一列彩色的郁金香,背景是暗红色的砖墙。正是花开的季节,绚丽多彩,景致宜人。 他蹲在坡道上哭,旁边有几个中国学生经过,拍拍他的肩膀,礼貌道:“请你让一让,好吗?挡着我们拍照了。” 第79章 你是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还是更恨自己 最后的希望是同学里的富家子,如果能借钱转入私立医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甚至突发奇想准备去古巴,听说那里有对癌症的试验性疗法。只要有钱,所有困难都迎刃而解。 因为杜秋把保时捷给了他,留学生里玩跑车的有钱少爷不少,多少也把他当自己人,偶尔会相约着吃饭派对。这群人有一个姓赵的,出来学金融,也算有一番抱负,不是寻常败家子。 他把赵约出来,说有要事相谈。赵也慷慨,请他去了不错的牛排馆又开了瓶酒。他说明来意,想借 30 万美金救急,如果不方便,20 万也可以。 赵面有难色道:“我理解你,不过你最好理智一点。这不是钱的问题,你父亲已经是晚期了,多活一段时间也不过是更痛苦。你的学生贷款还完了吗?借了这些钱又要花多久才能还完。” “我没有助学贷款,家里付的学费。而且我已经开始找工作了。” “我毕业后就要回国了。难道你要把钱寄回去吗?”他笑着抿一口酒,道:“我很抱歉,愿他的灵魂安息。我会为你父亲祈祷的。” 他换斜眼看桌上的一把牛排刀,再望着对面。这家伙连西装都是对花的。一瞬间他手在桌下攥成拳头。多简单,一手揪住他的头发,一手从后面捅刀。他学过解剖,从肺里捅进去,叫都叫不出声。 赵看他脸色发白,也觉得把话说太过,就问他之后有没有空。明天晚上有个游艇派对,酒和女人管够,夜景迷人,足够抚慰他丧父的伤情。 他凄然一笑,起身便走了。因为没有开车,他步行两个街区回宿舍。路灯早就不亮,耳边忽然传来枪声,就在附近,这一带最近出过好几次抢劫案。他依旧低头走着,想着就这么被打死也算是一种认命。 终于还是平安回去了,他折价卖了那辆保时捷,拿了钱立刻赶去医院。等见到父亲时,他明白再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但他还是擦干泪眼,微笑道:“别灰心,我已经找人借到钱了,对方说什么时候还都好。会有办法的。” 父亲摇了摇头,道:“孩子,你放下吧,这是命。” 葬礼在十天以后,父亲临终前说有封信放在他卧室的抽屉里,是特意留给他的,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他把信带上飞机,不敢轻易去看,总觉得只要不拆开,就像父亲还在一般。 可到底还是看了,信上写道:“孩子,你不是我亲生的儿子。你是父亲是杜守拙,杜秋是你亲姐姐。我确实为此痛苦过,但这已经过去了。我依旧记得你的到来带给我的无限喜悦。你第一次叫我爸爸,第一次换牙,第一次朝我走来。记住生命中最好的事,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期望。我可以原谅这一切,也希望你能原谅。生活对你还有无限可能。” 这份信他至今随身携带。因为让眼泪浸湿多次,字迹已然模糊。 接到杜守拙电话的那天,他又重新把信拿出来。放声大哭。原本杜守拙对他不过是亲戚,一个和气的老头,小时候总是送他不少玩具和零食。杜秋还嫉妒过,后来自我宽解道:“因为你是最小的孩子,所以我爸对你很好。因为我是他女儿,所以他对我就很严格。” 他也没往深处想。没什么血脉相联而生的亲近感。他唯一认下的父亲早就过世了。一切的恨总要有出口,他就是要回国去争,去抢,去搅得鸡犬不宁。 原本还觉得杜秋可怜,蒙在鼓里一厢情愿。原来早就知情了,不由得对她轻蔑起来——真够能忍的。亲爸都把私生子叫到面前来了,还要装傻当不知情。要是他这次真走了,她估计还能捏着鼻子,一忍忍上二三十年。 谁比谁可怜啊。 从杜秋家跑了出来,夏文卿漫无目的在街上走,无处可去。他在美国是异乡人,回到了这里一样是无根,唯一能想到说上话的只有狄梦云。他们的相处是带着些狼狈为奸的味道,因此就格外坦诚。 狄梦云刚洗了头发,吹得像颗蒲公英,他见了忍不住一笑。她却道:“你哭过了吗?” “怎么,你要笑话我吗?” 她不理会他的挑衅,从口袋里拿出湿纸巾,道:“你拿着吧,别用手擦眼睛。眼睛会痛的。我妈刚出事的时候,我也一直哭,有经验了。” 他没接,只是道:“我们去散步吧。” 狄梦云家旁边有一条人工河,因为夜里僻静,照明不好,还没来得及被附近的退休老太占据了跳广场舞。夜已经深了,他们慢慢沿着河堤走,都静悄悄低着头,完全是一对腼腆的情人。 “我有些话要对你说,不是找你倾诉的意思,不过我们是一伙的,叶春彦都知道的事,你不应该不知道。”他走到河边,手搭在栏杆上,极目远眺。他并不看着她,就这么说完自己全部的故事。 狄梦云沉默了片刻,一样把手搭上栏杆,道:“你累吗?” 夏文卿点了点头。 “你是恨到累了吗?我也是。” “你是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恨自己还是恨那些人?” “都恨。” “我也是。” “要是我一开始就是他的儿子,我就能拿出钱来帮他。他也不至于变成这样。”他抬头,只有一边眼睛落泪,泪恰好漫过那颗泪痣淌落。 “我前段时期又遇到那个不愿意借我钱的同学。他听说我和杜守拙在一起,对我客气到不行,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从不是他儿子,到变成他儿子,突然就有了一切,可是我还是我,一点都没有变。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好笑,血都是红的,却能分出高低贵贱。” 再见面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人还是那个人,依旧是件对花的西装,可脸上的谄媚的笑却换了一个样。那他又是谁?是那个在大学校园里穿帽衫的夏文卿,还是那个有富豪亲戚当靠山的夏文卿。变了一重身份,世界也换了一张笑脸。 狄梦云依旧不做声,只是把栏杆上的手靠过去,小指贴住他的小指。他的手很冰。他只微微一僵,依旧不看,只注视着远处波浪的拍打。他忽然问道:“你喜欢吃鸡肉吗?” “挺喜欢的。” “我的意思是,鸡肉,牛肉,鱼肉和猪肉里,你最喜欢哪一样?能连吃几年吗?” “那还是鸡肉吧。” 夏文卿放声大笑,道:“那说明你和我一样,是天生的穷命。因为已经培育出了白羽鸡,所以一般鸡肉是最廉价的。我在美国的时候最喜欢吃社区超市里的鸡肉三明治,很便宜,几乎比牛肉三明治便宜三分之一的价钱。我连吃了三年,都不算腻,也不是心疼钱,是真的喜欢。” 狄梦云琢磨了一下,如果换作是她,也不是不行,顶多是多换几样酱料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物质享受没有精神充实重要。晚上吃披萨,早上把冷披萨热一下,买了辆二手车到处开,有时候坐灰狗巴士去玩。因为我和家人在一起,学的又是喜欢的专业,所以真的很幸福。芝加哥又很漂亮,有一条大道专门栽满郁金香。我们学校附近有条坡道上也种着郁金香,红色的砖墙映着五彩的花,我有时会特意过去散步。” 自甘上流 第56节 “这样的日子真的会长久吗?”狄梦云不禁联想到自身。她和母亲相依为命时,也不是没有幸福的回忆。有一年她生日,母亲提早下班买了蛋糕,又给她下了面。吃完后她抱着半个西瓜,坐在外面乘凉,那个夜晚有星。 “长不长久,要看运气。如果我爸没有生病,我大概现在也就是继续在芝加哥大学读博,吃着我的三明治看花。” 他冷笑一下,依着栏杆远眺水面,“但我是运气不好的人,我爸死后第二天,我还要去学校,又经过那条坡道。郁金香依旧开得很美。我最讨厌的花就是郁金香。不管在你高兴还是痛苦的时候,这花都是那么开着的。就像这个世界。” “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搞定朱明思吗?因为我们是一样的,运气不好的普通人。但绝不能就这么认输。我曾经是吃鸡肉三明治,坐灰狗巴士很开心的人,因为真的很开心。但是当我去求人时,我就变成一个过廉价生活的下贱东西。这个世界上有老鼠,也有老鹰。我原以为当老鼠也很开心,可如果老鹰要吃掉我,我就不能再当老鼠。你也是。” 他的眼睛又红了,狄梦云心念一动,侧身抱住了他。手先是在他背上虚悬着,停了片刻,终于紧紧搂住他。因为他们都清瘦,便能感受到心在胸膛下跳动的起伏。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感受。杜秋给了我二十多万,我妈进了精神病院,我想把这钱花掉,忘了她。我去试穿了一条三万多真丝吊带裙,有手工绣花和蕾丝。我买下来,回家看绣花,并不比我绣的有多好,我分不出它和几百块裙子的差别。我真的很痛苦,连钱都不尊重我。” “你这么说,我倒对你的丑裙子有点好奇了。”他随手把她别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 她松开他,低着头笑了,多少也有些尴尬,略微沉默了一会儿,便道:“别难过了,我请你吃冰激凌吧。我记得再走一段路,那里有家店。” 说完她就小碎步跑开了,他跟在后面,倒不是怕她走丢,而是担心她走夜路危险。因为他在夜风里有些冷,就顺便自作主张把外套披在她身上。 正好是最后一单生意,狄梦云拿着两个甜筒出来,店老板就在后面关机器锁门。她随口说了一句,“这样的小生意还挺忙的。”他就想到了叶春彦。他之前也不过是个开咖啡店的小老板,究竟是凭什么运气,竟然博得杜秋青睐?叶: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狄梦云催他快吃,以免冰激凌融化滴在手上发黏。虽然不说,他也看出她挺喜欢这种小甜品的。因为她总是很压抑的一个人,这种时候流露出契合年龄的俏皮,倒让他眼前一亮。他道:“为什么你的和我的不一样?” “我给你买了朗姆酒味,比其他口味贵五块钱。不喜欢吗?” “挺奇怪的味道。你要不尝一下?”他把蛋筒凑近她,指给她自己没碰过的地方,她舔了一小口,点头道:“确实有点怪,被骗了。看来我们确实是不会花钱的穷命。” 夏文卿笑了一下,因为他不再落泪,湿润的睫毛根便微微发凉。他凝视着月光下狄梦云的脸,她嘴角沾到了一点,但他并不准备提醒她,只生出一种微小的快乐来。 他们的相处有许多的虚情假意和仓惶错乱,但至少在这个夜晚,那些寄托了眼泪的伤痛都是真心的,有那条无声流淌的河可做见证。 吹了一夜的风,夏文卿倒比狄梦云更娇贵些,略有些伤风感冒。母亲在电话里声泪俱下要和他回来,他也就姑且去见了她一面。依旧是老调重弹,她还是哀怨着劝他离开。 “我是不会走的,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去争?就因为我是私生子?为什么你的错要让我来让步?” 他顿了顿,不愿把话说得更难堪,“既然杜守拙把我叫回来,就说明他对杜秋不满意,该小心是她不是我。” 他照例还是回杜家的别墅住,对杜秋家里的一番争吵都缄口不言,料想杜秋也没胆子对杜守拙说。日子还是照样平静过下去,只是他的感冒更厉害,甚至开始低烧。 杜守拙很挂念他的病,每天都端着上楼来看他一次,但到底不会照顾人,也就只是站在床边叮嘱几句,又重复道:“你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 因为得病,夏文卿也不再勉强自己敷衍他,只是闭上眼,静静躺着。杜守拙只当他是病的厉害,又一通电话把杜秋叫回来。杜秋不情愿,推说自己也病了,“我在咳嗽,到时候见了他,互相传染更厉害。” 杜守拙也不疑有他,只当是年轻人贪凉,把空调开得太冷。于是别墅里的空调关了一半,剩下的温度一律上调三度,搞得厨房里的佣人热汗淋漓,敢怒不敢言。 夏文卿陷在枕头里昏昏欲睡,醒来的时候,杜守拙已经在床边站了一阵。他也不叫醒他,只是静静看着。 过了一阵,他才开口道:“你妈妈在楼下。她回来了,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也好提前准备。”虽然是责怪的口吻,他却是面带微笑,一本正经对着镜子梳理微秃的后脑勺。 夏文卿轰然一惊,原来他们竟是还有旧情难忘,这么多的错误底下竟是真心相爱。 杜守拙下楼去客厅,见她端坐在沙发上用小瓷杯喝茶,他也会心一笑,挺了挺背,对她道:“你好啊。” “你也好啊。” “你要上楼看看文卿吗?” “先让他歇着吧。我知道他病了。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有一些话想同你说。” 他点头,带着好奇看她,因为许久不见,容貌大改,她在他心里完全成了一个新人,却并不觉得讨厌。他故意不要佣人开门,为她把门拉着,笑道:“那我们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气很好。” 第80章 我和她的结合,是时代与命运的阴错阳差 起先的一段路,他们都没有说话。年轻的时候,他们又穷又无聊,就把散步当成唯一的娱乐。就这么肩并肩走着,他还有一番道理,“水边都是小虫,走起来就不会被咬。” 和过去的习惯一样,杜守拙让她走在里面,怕外面的车开过把水溅到她身上。他对她还是那么仔细,可人终究是不一样了。她印象里他像一棵树,年轻时高大从容。现在老了也像是树,干枯萧条,只剩枯败的枝叶朝天支起。 那么她呢?或许她没有那么老,却像一根藤蔓,悔恨的汁液上下流淌着。 她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又是淳朴人,总教她知错能改的道理。她那时候还天真,并不当真,后来才明白其中的深意。一个错犯下了,并不会停下,而是像点燃的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就窜下去了。 姐姐比她大五岁,读书时正好遇到上山下乡。父母怕轮到姐姐,连夜把她送回乡下由姥姥带,过了五六年,等风头过去了再接回来。 再回来时,她已经完全变了样子,说话带着一种乡下土话的口音,人也晒得又黑又瘦。因为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甚至略有些跛。她在学校跟不上功课,只能多留级一年,个子又长高了,处处让同学笑话,做劳动时,他们故意把桶里的脏水泼到她身上。 父母都心疼她,她也只是笑笑,说道:“不碍事,都是不当心的。” 姐姐在乡下吃了不少苦,身上总有种卑微感。打扫卫生,洗衣做饭,生煤球炉,她都是抢着做的。作为妹妹,她却不喜欢这个姐姐。因为父母觉得亏欠她,所以好东西都是优先给她。她只觉得姐姐平白抢走了他们的爱,过去她可是家里唯一的孩子。 杜守拙也是她先认识的。那时候她新买了一辆自行车,停在外面,他每天经过,有一次特意等在下雨天等着她,认真道:“你别把新车停在外面,风吹日晒的,很快就锈了,多可惜啊。” 她见他半边肩膀都湿了,还记着给她的自行车撑伞,只觉得他傻,又傻得讨喜可爱。后来熟悉了,她才知道他早就关注到自己,只是一直寻不到由头和她说话。 他道:“第一次是你和一位女朋友一起经过,远远就听到了你的笑声。听了就让人很开心。” 她道:“那是我姐姐。” 他点点头,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道:“你姐姐和你长得不像。” 她笑,暗自得意,谁都能看出来,她长得比姐姐好看许多。 他们交往了大半年,虽然没有明确关系,但周围朋友已经能很自然拿他们打趣了。她觉得时机成熟,就带他回了家里。父母对他也很喜欢,觉得他长相周正,人有灵活,口才好,心气高,是能有一番大作为。 姐姐倒是没和他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擦玻璃窗,等他走后,她也一声不吭回了房。后来她才知道,姐姐借着打扫卫生的机会,一直默默盯着他在玻璃窗上的投影。她对他,完全是一见钟情了。 他们的感情稳定后没多久,母亲忽然带着她去找了外地的舅舅,说是要探亲,一待就是三个月。 她再回来时,姐姐和杜守拙的关系已经稳定了。一问才知道,是父亲告诉他,她过去的一个朋友追求她,她过去和他见面了,完全是移情别恋的意思。 他不是没有给她写过信,只是全让母亲截住了退回去。她一封都没收到,信退回来,他只当她是不愿意看。心灰意冷之下,他终于病倒了,都是姐姐去上门照顾的。久而久之,她的温柔体贴还是打动了他。 得知真相,她又哭又闹,追着问父母为什么要这么做。父亲只是沉默着抽烟。母亲抱着她劝道:“你姐姐已经很苦了,你就让她一次吧。你还是有机会遇到好男人,可她错过这一次就难了。你要怪就怪我们吧。” 话说到最后,她们抱在一起哭,却是为了截然不同的理由。 姐姐到底还是和杜守拙结婚了。像是为了赌气,几个月后,她也匆匆嫁给了一个不喜欢的男人。一位姓夏的木讷男人,国字脸,戴厚厚眼镜,随身带一个手帕,在外面吃饭喝茶,他就先帮她把桌椅擦一擦。他们相处时,他的话很少,只是偶尔点头,说道:“很好,很好。” 她嫌他了无生趣,父母却很喜欢他,知道他踏实上进,一门心思想着读书深造,以后是有大出息的人。脾气又好,吵架时总是带着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尴尬地笑着,任由她来骂。 两个女儿都有了着落,两个家庭也稳定,把孩子的事列入计划,父母也都松了口气。可午夜梦回时,她总是意难平。杜守拙发迹发得很快,才四五年光景,他们家出行就靠车代步。 姐姐原本是又黑又瘦的一个人,娇养一番,头发烫卷,平白生出一副娇滴滴的样子来。她倒是憔悴不少,夏虽然才学好,可是在单位不懂关系,处处受人排挤。眼看着他就混不出头,房子也分不到,她又气又急,心一烦就和他吵。 姐姐知道他们的矛盾,两边劝和,对她道:“小夏是个好人,我也很喜欢他。他会对你好的,你先稍微放宽心,别总是催着他。” 她不说话,心里自然不服气,想着这鬼话说给谁听啊。真的喜欢,为什么当年要抢她的男人。 后来姐姐摔伤了胳膊,家里的事情顾不上,她就是时不时过去帮衬。她自然是有私心的,每次去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他那时候也忙,半个月才回一次家。起初见了她,也不过是淡淡,她有些挫败,也弄不清他有没有知道当年的内情。直到一次,姐姐去照顾生病的杜秋,没留心就让他们独处,他特意带了一瓶酒,他们都喝了许多。 说了许多琐碎的闲话,终于聊到过往,他道:“我和你姐姐的结合,是时代与命运的阴错阳差。” 她一抬头,见他的眼里有泪光,澄澈如镜,照出他们这么多年的蹉跎来。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她哭着扑倒他的怀里。 两个月后,她怀孕了,偷偷托关系去验性别,是个男孩。他求她别打胎,道:“这个孩子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外甥,可我会对他像对亲儿子一样。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我就把他接到身边。杜秋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也一样对他好。” 她起先是惴惴不安的,生怕那两个人看出破绽来。可夏欣喜若狂,姐姐也很是为她高兴,还四处为她找医生,准备孩子的衣服鞋子。她也就渐渐放下心来。文卿这个名字是杜守拙取的,她对外只说是自己从字典上挑的。 夏文卿出生那天,她的喜悦达到了顶峰,然后迅速坠落,只剩余生的追悔莫及。杜守拙自然没来医院,忙于工作,月子里也只看过她一次。是夏和姐姐守着她,他们还笑着抱起孩子说,长得真像爸爸。 夏文卿越大,夏对他就越好,甚至动了出国的念头。他白天上班,晚上温书,清晨六点醒,给家里做了早饭再骑车去单位。等他说他们要举家出国时,她吓了一跳,连忙说了许多不该走的道理:人生地不熟,离娘家又远,孩子也不习惯。 夏并不勉强她,只是道:“没事,你可以再考虑一段时间。我先出去,等拿到身份了再回来问你的意思。” 她那时还存了些侥幸,又不是八十年代,去中餐馆洗碗也要留下去。他只是去美国公司里当工程师,绿卡也没那么好拿。可他一走,她又忧心起来,生怕他在美国为了身份和别人结婚,或者是移情别恋。 好在一年后,他终于回来了,问她考虑的怎么样。她到底还是跟着他走了,杜守拙自然没有挽留,父母那年已经过世了,姐姐又劝她把握机会。她也就没有留下的理由。 到了美国,完全是另外一番天地,既新鲜又惶恐,她的娇小个子埋在人堆里是看得不到头的。日子难过时她是埋怨过他的,可心里还是拿他当依靠。二十年风雨坚守,偶尔的拌嘴,长久的陪伴,她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个人。原本想着等夏文卿工作,他们自有很长的闲暇可以享受。 但他又忽然病了。这时她才惊觉,不是他离不开她,是她离不开他。这么无趣的一个人像是块砖摆在家里,倒有沉甸甸的分量。 为了钱的事,她有想去求过杜守拙,夏却断然拒绝。他脸上露出屈辱的神色来,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临别时刻,他搭着她的手,道:“是命,我认了,别怪你自己。” 杜守拙盯着她的十字架看了一阵,道:“你怎么就信教了?以前你是连庙里的菩萨都不愿意拜的。” “做了亏心事,也就不能不信了。” “你也不要这样子,现在孩子们不是都很好吗?”他习惯性板起脸,又生怕太严肃,笑了笑道: “你怎么突然间回来了?” “我不知道文卿来找你了,我本来想把他劝走,但是他不愿意走。” “别让他走了,留下来吧,也当是陪陪我。你也留下来陪我,那就更好了。” “别这样了,为过去的事,我时时刻刻都在忏悔。这事的过错在我,我已经不求这辈子能偿还,只希望来世的。可是孩子都是无辜的。我没有求过你什么,但看在许多事情的份上,给文卿留一条活路吧。他原本就不该回来,有机会我也一定会带他走的。” 他皱眉,觉得她絮絮叨叨的话里有太多感情用事,眼泪与哀情也多,败坏了久别重逢的兴致。他原本是很乐意见到她的。 他略显不耐烦道:“你别太操心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虽然他名义上是我的侄子,但钱我也一样不会少了他的。” “我要求你的不是这个。我怕的是杜秋和他,他们两姐弟个性都那么强,以后难免有纷争。” “这你放心好了,我会看着他的。”他顿了顿,道:“你的白发不少,应该去染一染。” “随他去吧。我知道自己老了。” “我老得比你更快,所以看出来你还是很年轻的。”他很自在地望着她的白发,笑道: “你也别急着走,好吗?以后有些事我还要找你商量。” 她同意了。但他们想的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事。她只想着多留一段时间,从旁诱劝,以便能把夏文卿带走。 杜守拙不禁飘飘然,想着这人生到这境地已算圆满。有两女一儿在身旁,破镜也能重圆,到了他现在的地位,他们走得近些,也不至于有人说闲话。他只当她是来为儿子讨一些好处的,也觉得是情理之中。夏文卿到底是他的血脉,就算不认祖归宗,以侄子的身份,也理应拿一些钱。 “你放心好了,我对文卿早就有安排了。我本来就想把他叫到身边来,只是小秋一直不结婚,不太方便。现在他跟着我,什么都好办了。这个家总是有他一份的。” 荣达的潘总突然以私人名义请杜秋吃饭。她自然去了,猜他是有事要同自己说。虽然荣达自资代债的事闹出些波折来,但他们的交情没受影响,逢年过节还有礼物往来。生意场不过如此,帮来帮去,混个脸熟,只要手里有资源能动,总是不缺朋友的。 潘总把杜秋请来,先是大大方方把她恭维了一番,酒过三巡,才说出正题,道:“其实我是有件事想麻烦杜总你,不知道方不方便。怎么说呢?是我儿子工作的事。” 事情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办起来比较急。下个月结束招聘流程,到今天他儿子的简历才递出去。属实是庸才中较嚣张的一类。不过对面欠过她一个人情,一通电话过去安排个闲职还是容易的。这小子入职也无非是混日子,做上一年半载,充实了履历,他爸估计对他来另有打算。这样两边都不难堪,杜秋也乐意帮这个忙。 她把酒杯满上,笑道:“潘总别紧张,一句话的事,给我五天,我给你一个回应。” “杜总爽快人,我敬你。”他喜上眉梢,一连喝了三杯。 “客气了,你也是为家里操心了。不容易啊。” “别人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也就听听。要我说啊,是儿孙要享父母福。我真是操不完的心啊。倒不是占杜总便宜,我是真的想啊,我儿子有你们家里人一半的出息就好了。” “也不要这么说。我们家的人是各个出息,有时候太有本事了,也不好,都进去了。”她说的是朱明思的事,少见的促狭。他疑心她是醉了,不着痕迹把话题转过去,道:“杜总,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说。我是责无旁贷的。” “其实大家都是朋友,潘总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我这次就是举手之劳。”这些都是场面话,从耳朵里顺一遍就好。杜秋刻意一顿,关键在后面,“其实我也就件小事,想请你帮个忙。听说环宇的钱总和您关系不错,有空能不能一起叫来吃个饭?” “当然没问题,我今天回去就和他说。不过有一件事,他这个人说话比较直,可能有时话不太中听,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钱忠恕算是老资格的企业家,搞连锁商超起家,虽然近几年收到国外资本冲击,效益走低,但他手头还控制着多家投资公司,实力雄厚。但真正确立他江湖地位,倒是一桩官司。十五年前,他突然被人以诈骗和行贿的罪名带走。 本以为他要进去待上几年,没想到喝了茶出来,有惊无险过了这关。这件事后,他也低调了不少,醉心公益和投资。虽然事后证明当初落难是站错了队,但没有深究,就足以证明他在政商两界底气都算足。 自甘上流 第57节 他就是典型那类喜欢钓鱼、泡脚、打高尔夫的中年人,和杜秋约在私人鱼塘见面。这片鱼塘都是他,平日有专人负责鱼苗补充和水质管理,说是钓鱼,也不过是玩个高兴。他捏着鱼竿,坐在太阳伞下面,朝杜秋斜了个眼神,让她自己搬椅子坐下。坐的是折叠椅,连靠背都没有。 他戴着墨镜挡太阳,也懒得摘,只是又轻又快对她道:“客气的屁话就不用说了。你有正事就说,别把我的鱼吵吵走了。” “是这样的,钱总。我有一件事想拜托您。当年福顺的第二大股东以福顺 8%的股权做担保,向金融机构做质押融资,后来他们破产了,这部分股份就变成烂账,一直没收回来。” “你是想要让我帮你和金融机构接触,买回这 8%的股份?” “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资本市场对这 8%的股份不感兴趣?因为你们家的公司不行啊!你爸这个德行,你们还是家族企业,大家都对你们的发展前景不看好。都怕高价接盘后烂在手里。” 他坐起身,往水里撒了一把饵,“我这人说话有点难听啊。你这位女同志吧,最好别介意。我的意思是,我们根本都不熟吧。让我帮你担这么大风险,到底我是傻叉还是你是傻叉?” 杜秋低头,依旧笑道:“我没让您现在答应我。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有我这么个人。等过一段时间,您说不定对我有信心了,很多事可以再详细谈。” “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可是我知道你啊,杜秋。从你进家族企业开始,我就没听说你做过什么有出息的事。你就是马上在家里挖出金矿来也没用。你们家那点吊事谁不知道啊,连你爸你都搞不定,你还能搞定谁。” “环境时刻在变动,所以人也时刻变。有些事还真不好说。但我想,对您来说怎么样都不吃亏,以不变应万变。说不定有惊喜呢。” 她笑着把名片递上去,他一接,在手里掂了掂,到底是经验足,便问道:“你的名片好像厚一点。用了什么特殊工艺?” “专门订做的,抗高温,没有烟灰缸的时候去拿来按灭烟头很合适。比起名片直接被丢掉,这样至少还有用点。” “真的假的啊?”他随手把烟头按灭在名片上,上面杜秋两个字只暗了暗,确实没有烧焦。这回他倒是真心笑了,玩味着扫了她一眼,“我说啊,搞投资和钓鱼一样,没收杆前什么都说不好。你以为钓上来一条大鱼,搞不好是只臭皮鞋。” 他把杆一扬,钓上一条细长的银鱼,“是白水鱼。你拿去吃吧,清蒸不错的。”他把鱼丢进水桶里,丢给杜秋。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欠了欠身道谢,拎着桶便走。 回到家里,杜秋倒怅然若失起来,她平日也不太吃鱼,只是叶春彦在的时候会把鱼刺剔了夹给她。现在看到这条鱼,总会想起他来。 叶春彦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第81章 你能接受一种凌驾在他人之上的幸福吗? 叶春彦的姨母是自杀,她的病其实拖拖拉拉还有一阵。但她觉得没意思,花了这么多钱也治不好,儿媳怀孕也是要用钱的时候,化疗放疗也痛苦不堪,牙齿都掉光了,整天喝流食,她索性就走了。 她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你去买只老鸭,柜子里有你表哥送来的虫草,你去熬点汤给她喝,大补的。”她便是用这个借口劝他回去。 对外,他们只说是病故,姨妈特意嘱咐的,怕房子成凶宅卖不出去。虽然事先有了准备,可操办起丧事来还是手忙脚乱。表弟被姨母生前伺候太好,许多事都不了解。表弟媳又不是本地人,许多习俗也一窍不通。只是拜托给叶春彦。说来可悲,他确实在办至亲丧事上经验丰富。 平心而论,姨母也是个豁达人。过去为了钱折腾叶春彦时,有拉下面子的豁达。现在为了钱折腾自己,也有一了百了的豁达。都是为了儿子。 叶春彦是开着那辆宝马 i8 来的,停在表弟的停车位,几个孩子很好奇地围着看,问是不是玩具车。有个母亲眼疾手快把儿子拉到一边,怕他用钥匙划了车,赔不起。 他之前也不是没来过这里,甚至有几个邻居是认识他的。但这次他们都只拿他当一个新人,一个屈尊降贵造访,可远观不可亲近的人。 叶春彦一进门也不做寒暄,直接马不停蹄把事情办起来。拿着医院和派出所开出的证明去火葬场,确定时间,预定灵堂,联系亲友,准备悼念名单,买花和糖果,订饭店。又问表弟要不要请人超度。表弟说要,他又去联系熟人找法师。这种专在葬礼上念经的和尚很热俏,需要提前说好时间。终于花了一倍多的价钱,找来合适的人超度。 守夜的时候,表弟有些熬不住,坐在他旁边,头上下点着就要瞌睡过去,眼看着就要靠在叶春彦肩上。他太太忽然用力一拍他大腿,吓得他一下子站起身来。她倒茶给他们提神,又道:“你别把口水滴他衣服上,这衣服一看要干洗的。” 叶春彦刚想说不要紧,表弟却转向他,极郑重地鞠了个躬,“这次真是多亏你了,我妈以前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代她和你道歉。” “也就是举手之劳。别在灵堂说这种话,我出门会被雷劈的。” 他起先还没把这话当真,可到出殡的时候,他才察觉表弟一家有些怕他,连碰他的衣服都有些紧张。表弟只讪笑道:“你的外套很贵吧,别让香熏到味了,我给你单独摆开。” 致辞时,表哥也对他一通感谢。行完礼后,先前不熟悉的亲戚也各找到由头找他搭话,态度之恭敬,多少像是出殡的是他本人。表弟媳想给他钱酬谢,又怕他误会,最后拎了二十个粽子给他,道:“我们自家包的,你别嫌弃啊。” “客气了。” “对了,有件事不好意思说,等着孩子出生了,你能不能帮着给他取个名字?” “当然了,你们不嫌弃我就好。” “哪里的话,只有你嫌弃我们的份,没有我们嫌弃你的道理。”此话一出,叶春彦只觉得他们比过去冷眼相对时更生疏了。他讷讷,点点头,无话可应答。 事情办妥了,按理他也该回去了,但还是抹不开面子,毕竟这是原则问题,总也不能次次是他让步。他踌躇着,故意给汤君打了个电话。她好像是很开心他不在家,都不用多问,杜秋肯定是用糖衣炮弹讨她欢心了,又是乱吃东西,睡前不爱刷牙一类。 也不是没劝过,杜秋还振振有词说他这是挑拨。当真是精妙言论。亲爸挑拨后母和继女的关系。 他也想开了,讲道理也没用,等她蛀了牙去看两次牙医,就知道厉害了。反正他小时候还被割了扁桃体。 “杜秋在家里吗?”汤君扭头向一边,杜秋正在拼命摆手。她立刻会意道:“她说她不在。” 叶春彦装模作样应了一声,道:“她不在啊。那你等她回来了,和她说一声,我过几天再回来。” 杜秋哼了一声,夺过手机避开孩子,去阳台说话,道:“出殡还没出殡好?你们家是起尸了?” “举头三尺有神明,说话还是客气点。我以为你们做生意的人都信风水。” “我命硬,不怕这个。” 能听到他在对面无可奈何的轻笑声,几乎能想象他的样子,大概是捏着眉心苦笑。略一迟疑,他道:“喂,那个我……” “我已经变成了喂?” “杜秋,你这是存心和我吵架啊?” “不敢,你都叫我全名了。再一吵架,我都怕你要守孝三年不回来了。” 叶春彦也来了脾气,道:“全名就怪你爸,谁让他给你取单名,给你取个十六字的长名,带三个后缀,也方便我轮换着叫。本来想问你要不要吃粽子。算了,怕噎死您。我丢河里给屈原吧。拜拜啦,杜总。” 鬼使神差,他走去了以前的店里。自从咖啡馆盘给别人后,他竟然还一次都没去过。到了老地方,他差点还以为走错了路。原本朴素的门面完全换了个样子,店里的客人也不再是过去的熟人。 工业风的装修,铁门铁架子玻璃窗,腾出三分之一的地方做布景,专供人拍照打卡。菜单改成中英双语,每款饮品名字长了一半,价钱也贵了许多。这里完全是年轻人的天下,已经不复当初社区咖啡馆的意义。 叶春彦坐在杜秋常坐的位置,有个服务生特意过来提醒他,这里的服务费要多收 3%。他满心困惑,追问道:“为什么啊?这里也看不到什么风景啊。” 服务生告诉他道:“这是以前老板的专座啊。你有听过之前老板的故事吗?他结婚去了,所以就把店盘了。他的爱情故事很浪漫的,他在店里遇到了久别重逢的初恋情人,两个人心里都记挂着彼此,所以破镜重圆。现在他们结婚了,有了一个女儿。当初老板就是在这个位置和初恋旧情复燃的,很多人都希望坐在这个位子能有好运气,遇到命中注定爱情。” 叶春彦呵呵笑了两声,道:“听着很狗血,三流爱情小说,现编的吧。” “是真人真事,没有任何夸张。我们老板认识以前的老板,这是他亲眼看的。这个位子很灵的,好多客人都说坐在这里回去以后就遇桃花。你要不也试一试?” 叶春彦无话可说,端着杯子换了个角落坐下,然后打电话叫来关昕。今天正好是他轮休。关昕是拎着一盒酱牛肉到的,见叶春彦那张不尴不尬的脸,就发笑,道:“你是不是也听了自己那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了?” “呵,什么鬼。” “还别说,这个广告打的很不错。他们还拍了几个爱情小短片放在抖音上,什么在大雨中接吻啊,什么哭着吵架啊,有好几十万人看。很多人都是为了这点噱头过来的,这里快变成网红打卡点了,都是专门坐这个位置留念。” “社区咖啡馆是给老人开的,让他们能有个平价的地方消磨一下时间。现在这样根本就没有意义了。” “可是能赚钱。又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爱当圣人的。” 叶春彦欲言又止,想的是万一他和杜秋离婚了,那些慕名而来的人也不怕触了霉头。他倦怠道:“我们也是好久不见了。” “是有一段时间了。” “结婚以后,你就不太和我往来了,是你们和我生疏了,还是我有做的不对的地方。” “要死啊, 叶子啊,你说这话简直在打我脸了。对不住,是我好久没来找你了。主要不好意思去你家,这么大的房子。你又穿着这么好的衣服,人那么漂亮,跟个发育到一八五的公主一样,我都不自在。这衣服不止一万吧?” “那我把衣服脱了。” “别啊别啊,你的裤子更贵,别在大庭广众之下裸奔。我知道你不高兴,平时你不会这个时间乱跑。可我也帮不了你什么。看出来你和杜小姐吵架了,我今天早上也和我老婆吵架了。” 叶春彦投以关切注视,关昕立刻解释道:“我们吵架是因为我脱裤子的时候把袜子团里面不拿出来,洗衣服的时候就很麻烦,她讲了我好多次了,今天终于火了。想想也是我不好,所以啊,我给买点吃的去赔罪。” 他得意洋洋晃了晃手里的装酱牛肉的袋子,“你和杜秋闹不开心肯定不是为这种原因。还很有可能是个我想都想不到的原因。” “你能想到我们为哪些事吵架?” “我是只能想到俗。什么你觉得她太有钱,伤害你自尊了。什么你觉得她太强势,伤害你自尊。什么她家里捧高踩低,每天三点让你起来做家务,拿你当灰姑娘用。要么就是她嫌你在床上有心无力了,没劲了。” “哈?” “你让我说的。你看,我就是个俗人。所以我是真的解决不了你的问题。我们能当朋友也真是稀奇。你大概不觉得, 你和你妈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以前别人总对你妈妈指指点点,也是嫉妒她。她们都是随便穿件旧衣服,有点心思的找裁缝改一下。你妈不一样,又化妆又盘头发,耳环戴起来,裙子衬衫都是新的,漂漂亮亮。你以前一直被欺负,也是因为你很特别,记性好,也不捣乱,衣服鞋子都很干净。别的男孩两天洗一次脚,你小子跟个姑娘一样香喷喷的。” “我没这种感觉。” “鹤立鸡群。鹤当然没感觉啊。”说着他凑过去嗅他,从上闻到下,搞得邻桌频频拿余光扫他们,“你现在闻着就挺香的,什么味道啊。”叶春彦说是葬礼上的熏香,立刻让他否定,说是花香。他这才想起衣柜里放着栀子花包让衣服留香了。 关昕自然笑他,“香香公主啊你,少和我说话。”他顿了一下,又正色道:“我是真的觉得你和杜小姐是一类人。不只是长相般配,至少你们说的话彼此都能听懂。” “太懂也不好,藏不住谎话。我现在看着是不是风光的要命?”他轻笑着叹出一口气,道:“大家都爱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的故事。可一对才子佳人背后,有多少仆人在操劳。一个千古明君后面,是多少家破人亡。你能接受一种凌驾在他人之上的幸福生活吗?” “叶子,你不要和我讲这话,好不好?搞得我好像听得懂一样。”关昕哭笑不得,拿手用力搓了搓脸,道:“这种东西不好说的。就像是这家店一样,东西比以前差,又卖的比你贵,可是这么多人过来,愿意听个故事上当。那这些傻子的钱不赚白不赚吧,也不算是高人一等吧?” “你和你爸最近关系怎么样?” “还行吧,怎么忽然这么问?”关昕和父亲有一段时间闹得很僵,面上的导火索是他父亲吵着要和保姆再婚,更深处是他们本就性格不合,坐在一处就要吵。 “你会不会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他了?” “是有一点,我妈昨天说我连放卫生纸的手势都和我爸一样。他是喜欢把用的那面朝里,我也是的。” 叶春彦叹了口气,道:“都这样的,越是不喜欢的家人,长大后会越相似。我一直很怕成为我妈那样的人。她太荒唐了,为了爱,把自己的人生过成这样子,连带着孩子也受累。贪图感情的人并不比贪图钱的人更高贵,只是更傻罢了。我现在确实越来越像她了。我不应该这么匆忙和杜秋结婚,只是自己倒无所谓,但还带上了汤君。” 他起身结账就要走,关昕看他郁郁寡欢的样子,到底不忍心,便道:“你是不是没地方去啊?今天要不去我家过夜吧,客房清一下很方便的。” 原本关昕还担心贸然把人带回去,太太有想法,结果一到家,叶春彦拖了地,收拾了桌子,做了晚饭,还顺手买了个新砂锅来熬汤。 关太太大受震撼,过意不去,极力劝他在家里多住几日,千万不要拘束,还找出一套新床单换去客房,又打发关昕去看叶春彦做家务,吸取些宝贵经验,早日学以致用。 关昕打着哈欠,靠在门边看老朋友拿牙膏擦镜子,道:“你在家里也是这么做事的?杜秋舍得使唤你?” 叶春彦道:“家里有保姆的,没什么事要我做。” 关昕仰天长叹道:“我这日子过得比福顺大小姐都好,真是折寿啊。” 叶春彦笑着踹他,拿手指了指旁边的纸巾架子,“不过说真的,卫生纸用的那面朝里,真的是个坏习惯。很不卫生的。” “你去死啊,臭小子。我好心收留你,你和我说这个。”关昕立刻又踹了回去。 第82章 我们在一起时是多美好的感情,再挣扎下去,你就要恨我了 夏文卿一连病了几天,也不见好。说意外也不算意外,他从小就不是太健康的孩子。小学时他不吃饭出早操会昏倒,上体育课跑步会呕吐,医院也去看过几次,说是先天不足,青春期营养跟上就好。当年杜守拙把他接来家里照顾明面上也是这个原因。 他刚来的时候,还比杜秋矮半个头,手里捏着衣摆,女孩般的清秀。 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他拼命,白天上班,晚上应酬,一天只睡四五个钟头。姨妈也回忆,他在美国时就习惯了这么熬,一面实习,一面打两份工,还在凌晨守着钟,开网课辅导国内学生当留学顾问。 杜秋知道,他的底子早就熬虚了。原本倒不觉得他又多像林怀孝,这么一病,倒确实在沉痛处看出相似来。她看他是可怜又可恨,习惯使然,还是拿着蜂蜜牛奶去房间里看他。 狄梦云也在房间里,穿一条白裙子坐在床边,与他小声谈笑。他看着还很虚弱,咳嗽却阻不断他望她的眼神,就是看到杜秋进来,他故意摸了摸狄梦云的手。 杜秋不做声,只是端着杯子走近两步,俯身对他道:“怎么又病了,想家吗?要叫你妈妈来看看吗?” “这里也是我家。” 自甘上流 第58节 “要喝一口吗?甜的。”她把杯子搁在床头柜。 夏文卿笑道:“让我女朋友来就好。这么麻烦你,我心里过不去。多不好意思啊。”狄梦云闻声,把杯子凑到他嘴边,喂他喝了两口。虽然擦了擦,他依旧嘴角沾着一小块奶痕。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你知道一定很高兴,我要订婚了,你一定要祝福我啊。来,她该怎么称呼你来着?嫂子?” “大姑姐。”杜秋偷笑了一下,倒不是强颜欢笑,实在是觉得他的脸很滑稽。面颊上还有压出来的印子,红一块,白一块。 或许当真是血缘的玄妙莫测,每每她觉得该对他生气时,一转念,又把他当赌气的孩子看待。 “那快点叫啊,总叫你秋小姐可太生疏了,以后可就是一家人了。” 狄梦云夹在他们中有些尴尬,也不说话,只抿着嘴欲言又止。 “叫不出口,以后再说吧。”杜秋笑笑,抽了两张纸巾给狄梦云,道:“记得给他擦擦。” 杜守拙不在家里,这几天他总是借口说散步,其实是偷着见姨母了,杜秋也不戳破,下楼去厨房叫了碗面。杜守拙回来时,她正坐在主位上吃面。见女儿占了自己的位子,他多少不舒服,可毕竟是件小事,他也有心虚的地方,就没有发作,只是静静看着杜秋吃面。 她以前总是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自从结婚,倒确实好了不少,还加了一小碟牛肉,放在面里当浇头。 杜守拙没话找话,道:“你看过文卿了吧?” “嗯,小毛病而已,多睡觉多喝水,会好的。” “他这孩子也不容易。其实也算是你妈娘家唯一的血脉了。”杜秋抹了抹嘴,面无表情扫了父亲一眼。“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多照顾他一些。” “我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她又继续低下头吃面。 “我是这么打算的,公司的股份分给他 1-2%,肯定不会影响到你。以后大股东有刁难你的地方,都是一家人他也可以帮帮你。” “你不用问我的意见,爸,这是你的钱,你想怎么用都可以。” “你这话听起来好像不太情愿。” “没有啊,我和文卿也挺好的,我觉得给他股份可以,甚至连房子都应该给他一套。他总是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上下班也吃力。东面那套大平层给他吧,新楼盘,住着也舒服。”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对啊,我没必要说假话,我又不讨厌文卿。”杜秋的表情依旧是淡的,她以前也是个喜怒不行于色的人,但杜守拙总觉得她陌生了许多。她格外明亮的眼睛像她母亲,却又更冷,直勾勾盯着他,像是旧日的亡魂在那一刻为谴责他而借尸还魂。 杜守拙立刻错开了眼神,又觉得是过虑了。杜秋好像是很真心为表弟着想。她终于把面吃完了,碗比她的脸都大。 “你最近好像胃口很好。你的老毛病也不再发作了?” 她颇心满意足地笑了,“厌食症很久不发作了,爸,你以前说的对,只要人想开了,就什么事也没有,我现在全想开了。” “那叶春彦孩子的事呢?你们是准备改姓还是再要一个小孩?” “我准备和他离婚。”杜守拙一吓,险些以为听错了。但杜秋脸色丝毫没有玩笑的样子,“我认真想过了,与其你看到春彦不开心,处处针对他。还不如我早点让他走,彼此都留些脸面。没有父母支持的婚姻总是不长久的。” “真要反对,我为什么要同意你们结婚?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脾气不好,可他只要低一低头,你们是能过日子的。再缓缓吧,夫妻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杜秋暗笑,她已经看透父亲了。他在家里立威,无非是用的似是而非的把戏。好的也要挑出三分错,错的也要找出两分好。就是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战战兢兢去揣度。可把戏她已经玩透了,可惜也玩腻了。比他更极端些就好,他反倒要怕。 她起身道:“可我已经把离婚协议寄给他了。算了,听天由命吧,他要是真的签字了。说明我和他的缘分也尽了。” 她转身往外走,杜守拙要拦也拦不住。夏文卿出来看动静,靠在二楼的栏杆上。杜秋对弟弟挥挥手,又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框,正正好好,把他圈在里面。 夏文卿道:“你在做什么呢?” 杜秋笑道:“给你拍照啊。”其实是比了个字给他。有片刻她也承认自己太狠心了,可转念又想起许多年前父亲的一番话。 “要生几个孩子才最好呢?一个的话,就太危险了。要是没出息,老了没人养老。两个人又容易有矛盾。三个最好,能分出上中下。最差的留在身边,照顾你。剩下的两个竞争。算上性别的话,最好是两女一子。儿子拿来传宗接代,小女儿用来养老,大女儿又能照顾你,又能照顾弟妹。” 她的眼睛冷了冷,面上犹带笑意,只步履轻快地走了。 叶春彦在关昕家一连住了两天,基本把家务都包揽了。关昕原本还挺拘束,后来见他还是老样子,索性就放下心来使唤他。买菜做饭自然要他搭把手,后来连手机上给水果礼盒砍价,喂小鸡攒积分的事都拜托给他。 关昕是心心念念想要用积分在年底换个电饭煲。叶春彦没好意思开口,他的银行卡积分多到用不掉,银行都特地打电话劝他用掉,以免过期清零。他看一眼能兑换的家电,又丑又占地方,问杜秋要不要换里程,她也不要。最后换了两个烤箱,全送给家里的阿姨了。 因为要切菜,叶春彦就把戒指脱下来,后来事情一多,也就忘在厨房的台面上,关太太见了戒指,原本想去叫他,可又耐不过好奇心,先拿起来对着太阳看了看。她也看不懂宝石成色,只觉得又大又亮,能照出一张小小的人脸来。 她是特意洗了个手,放回去时,手一滑,戒指落到水槽里,咕噜噜一转,就滚进下水道口,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太太吓得惨叫一声,关昕立刻冲出来,听她说完,也跟着叫起来。 叶春彦原本在打瞌睡,就梦里被吓醒,还以为房子失火了,去厨房看他们。“戒指丢了?”他打了个哈欠,道:“别紧张,这不是小东西,应该是还卡在下水管里。要不拆了看看?” 自然要拆。两个男人手忙脚乱把水管拆开,上下一摸索,戒指确实卡在弯折处。戒指拿出来的时候,关太太几乎快脱力了,背后凉飕飕,全湿透了。叶春彦随意把戒指冲了冲,拿洗螃蟹的刷子刷干净缝隙,又戴了回去。 关昕偷偷问他价钱。他道:“就小几百万吧,不到四百万,还上过保险的。真丢了也不要紧。” 这么一说,关昕就知道这戒指不会比三百五十万少。他是额头上都冒汗了,关太太也笑话他,夫妻两个看看彼此都好笑,各自拿一条毛巾去擦汗。 临睡前,他们窝在一个被窝里。关昕笑道:“你看叶子现在打扮一下,是不是蛮灵的,比明星也不差多少。你喜不喜欢啊?” 关太太笑骂道:“你有毛病啊,吃老朋友的飞醋。” “不是,我是想通一个道理。一类人有一类人的命。叶子一直蛮出挑,可是没多少女朋友。为什么啊?太出挑了,他又不笑,一般人也就看看,觉得和自己没关系。以前我还觉得可惜,没想到后面有个杜小姐等着呢。你看不中叶子,要我和杜小姐结婚,我也吓死的。所以般配不般配,老天爷都注定好的。” “你这话是说我只好和你这个家伙般配了。” “和我般配也蛮好,至少有牛肉吃。”关太太娇嗔着拧了他一下,他假模假样叫了一下,继续道:“你看着好了,不超过三天,叶子肯定回去的。他要是真想走,不会什么都不带出来的。别的不说,擦眼泪的纸要多拿几包的。” 真让他说中一样。到了第三天,叶春彦收到杜秋寄来的快件。他随手拆开,里面是薄薄几张纸。一份离婚协议,女方已经签了字。他一愣,连招呼都来不及打,立刻就走了。 他气喘吁吁赶回家时,杜秋正在沙发上和汤君看电视,两人中间摆着一袋薯片,一边吃,一边感叹道:“这里面的情节好假啊,怎么光谈恋爱不上班,还有这么多钱花。” 杜秋道:“我也想光谈恋爱不上班。” 叶春彦绕到沙发后面,拍了拍她肩膀道:“别在沙发上吃东西,吃的都是碎屑。” “你管我啊。”杜秋回头瞥了他一眼,当着他的面咔嚓咔嚓嚼,就是故意气他, “你特意回来就和我说这些?” “你管我啊。” 叶春彦居高临下盯了盯。大的不理他,小的还是怕他,汤君灰溜溜跳下来回房间里,经过他身边时,还被拦下来,掏干净两个兜里的口香糖才让走。 杜秋慢条斯理起身,刷牙洗脸换衣服,见他手里还拿着文件袋,笑了笑,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们绕了些远路,去附近的一处公园散步。这里是刚修起来,知道的人还不多,很是清冷幽静。 人一少的地方,飞鸟就多,几只小麻雀的影子从树梢顶上掠过去。又有一只黑白羽毛的小鸟在她们眼前踱步,等它飞走,他才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秋道:“是我很后悔的意思。我后悔和你结婚了,自从你来到我家,你好像没有一天是开心的。我简直像是把自由的鸟关进笼子,只为了我的私心。是我的错,我认真考虑过了,如果我们分开你会比较幸福,我还是让你走吧。” 叶春彦淡淡道:“你这样子很怪啊,为什么这么突然就说这种话。” “怎么了?你觉得我是用苦肉计让你心软吗?”杜秋苦笑起来,略一挑眉,道:“你看,我们之间已经丧失了基本信任,勉强在一起,裂痕只会更大。趁着现在还能保留一些美好的回忆,分开也是件好事。”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有些担心你。没有逼你分手的意思。”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伤害你。你可以先把离婚协议放在身边,看一看里面的细则,还有商量的余地。我知道签婚前协议很伤你的心,所以我可以走私人赠予,每年给你五百万。汤君也可以不用转学,足够你们过很好的生活了。” “我们还没到这地步吧。” “确实没有,但还是要及时止损。我们在一起时是多美好的感情,我不想再挣扎下去,让你以后恨我。” “怎么说呢?杜秋,你演技好烂啊。”叶春彦低下头,噗嗤一声笑了,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打火机,对着离婚协议书烤了一圈,翻开签字页,给她看上面空白的签字栏,道:“这种可擦笔签字的文件,没有法律效力的。温度稍微高一点,字迹就消失了。你就是想吓唬一下我,看看我会不会因为在意你回来。” “实话说,还挺幼稚的。” “你这么聪明,什么都能看穿,对谁都不让步,很骄傲嘛。”当面被戳破,杜秋脸上一阵红,虚了虚眼睛不去看他 ,闭上再睁开,竟然哭了。 第83章 那你去死吧,真以为我对谁都这么低声下气吗 叶春彦顿时慌了,虚虚揽住她,又拼命从口袋里掏纸巾。杜秋不要他哄,恶狠狠推开往前走。他也不敢叫住她,就小心翼翼跟着。快走出公园了,她泪眼婆娑着瞪他,他就立刻递上纸巾,“你别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谁信啊,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你别管我了,省的到时候你抱怨我靠眼泪示弱,逼你让步。”她没接,随意拿袖子抹眼泪。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他把纸巾强塞到她手里,眉头拧起来,“我没对你让步?你拿我女儿当筹码笼络你爸,你弟弟在婚礼当天不给我脸,我都没有提,你还要我怎么让步?跪下来求你吗?” “我知道啊,可我想替你出气,你又不愿意。我根本不明白你的想法。” “我想立刻离开这些是是非非,我想和我们一起走。” “不可能。你觉得是是非之地,可对我,那是家。” “那里算家,那我算什么呢?路边随意捡来的某某某,还是你花钱买来的摆设?”他冷笑一声,道:“那真承蒙您看得起我。”他扭身就走,倒成了之前角色的颠倒,她立刻去追,跑得急了,脚崴了一下。 叶春彦只得停下,想去搀她,她又赌气不要。他也不耐烦起来,“你最好希望没人看到吧。不然我被扭送派出所,你还要来保释我。”说完不顾她挣扎,脱了她的鞋,把她往肩上一扛,抱回家了。 到了家,把她放在沙发上,他又忙着用冰袋敷关节,拿毛巾扎好摁紧。动作极尽温柔,可不再与她多说一句话。他的长相终究是太锐利,侧脸时鼻梁是极陡的一条直线,不笑就极冷。 这样僵持了两天,杜秋脚踝上的肿消下去了,也终于鼓去勇气去道歉,毕恭毕敬道:“对不起啊。” “为什么要道歉?发生什么了,我不记得了。”他那双眼睛雾蒙蒙望过来,像是梅雨天的玻璃窗,湿润又冰凉。 “不记得了?那你去死吧。真以为我对谁都这么低声下气吗?” 挨了骂,他倒笑了,无可奈何道:“没见过你这么不诚心道歉的。” 她抱肩坐在他身边,怄气不语,片刻后又用手肘戳了戳他,道: “诶,我爸找我们回去,特意说要你一起过去。” “我变成诶了?” “对啊,你是诶,我是喂,正好一对。”正巧汤君出来,听到最后一句,兴冲冲跑过来问道:“那我是什么呢?” 杜秋摸摸她的头,道:“你是诶呦喂啊。你是这个家里的宝贝,随便出了点什么事,我和你爸爸都要诶呦喂叫唤。” 听了这话,叶春彦神色略一变化,淡淡扫向她,欲言又止。到了车上,杜秋道:“我们再怎么样,也别在孩子面前吵架。我想她虽然不说,也是有感觉的。”他也点头同意了。 见了杜守拙,他着实客气得过分。先请叶春彦落座,又泡了茶给他,润了润嗓子,道:“许多事情有我不对的地方,你也大气一点,别放在心上。改姓的事情就当我没说,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叶春彦不解,这架势像是他们中有一个患了绝症。“你身体还好吗?” “你也不要觉得这是违心的话,我是认真的。还是那句话,如果我想让你们分开,当初也没必要同意你们结婚。人这一辈子,能遇到一个中意的人,是不容易的。” 他拍了拍叶春彦的肩膀,郑重道:“我知道你是处处讨厌我这个糟老头子,恨不得打我一顿。我以后不会再干涉你们的事了。你再考虑一下,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想一想。一离婚,她就是失去了两个妈。” 叶春彦不置可否,杜秋也觉出不对劲来。但杜守拙急着要拉她走,“公司有点事,你先让他好好想想,你跟我走,也分一下心。” 老周开的车,他们一上车,立刻就往公司赶。杜秋明白这才是真正目的,肯定是公司出了麻烦事,“出什么事了?” 杜守拙道:“供应商那里出事了,你立刻跟我去公司开会。” “文卿呢?” “他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去了也没用,你跟着我就好。” 杜秋更觉古怪,夏文卿也不过是寻常感冒,顶多虚弱些,可到底也是产品部的领导,出了这么样的大事却不叫上他。要么是彻底架空的意思,要么是出了难收拾的大事,根本用不上他。 到了公司,会议室已经准备好了,一番严阵以待的架势,果然是出了大事。产品部直接由杜守拙统率。杜秋立刻猜出是供应商出了问题。杜守拙向来只怕这个。 供应商的事由来复杂,现在选的这家与好几家食品公司都有合作,背后是政府扶植企业。十年前做的决定,合作换合作。虽然之前也出过几桩小事,但一直没换下来,为的就是和上头搞好关系,做事方便,但这年来局势变动厉害,有说这家供应商要出大问题,换公司的会也开过几次。但杜守拙的意思是再等等,看看风头,不能当第一家翻脸的。 果然,会上道:“供应公司那边的生产线有蟑螂,卫生情况不符合标准,已经被人拍了视频,放到网上了。现在派人去公关了,但未必能压下来,顶多是把影响压到最小。但是已经很麻烦了,我们几个主线产品都和他们有合作。” 自甘上流 第59节 接着又有人道:“这件事总要有个人出来担责。” 杜守拙便接话道:“这件事是我的责任,按道理应该是我来认错。干脆我就借这个机会让位吧。” 中间沉默了几分钟,产品部的一人忽然道:“其实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因为他是紧盯着杜秋开的口,明眼人都清楚要接的话。他是会议室里职位较低的一个,拿来打头阵最合适。 邱松涛立刻呛声道:“不该说,那你就别说啊。” 他不理睬这打岔,道:“这件事我觉得应该让杜秋小姐出面。因为之前那件公关危机她处理得很好,对外的形象很不错。而且她是个女人,外界总是会谅解一些的。她主动出来认个错,先平息舆论。反正是自家人,明面上处理一下,等过两年他们把事情忘的差不多了,再把她叫回公司。我知道这话很得罪人,也对不起杜小姐,但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杜守拙环顾周遭,沉吟良久,才道:“你们的意见呢?尽管说了,不要顾忌我的面子。” “这确实是个办法,虽然是对不起杜小姐,为了大局,应该能谅解吧。” “都是为了公司嘛。公也是私,私也是公,反正大家都知道以后是杜小姐接班,会记得她今天的恩情。” 杜秋忍着没笑,想着真该叫叶春彦来看看,这才叫演技拙劣。这根本就是给看她的一场戏,逼着她就范。 有一段短暂的沉默。层层叠叠的目光落在杜秋身上,杜守拙道:“谁还有其他的话要说吗?” 邱松涛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嚷道:“我不同意!这叫什么事,让亲女儿背黑锅,出了这种事,以后让她怎么接班?既然是夏文卿在管产品部,那让他出来顶好了,侄子也一样。” 杜守拙摇摇头,道:“他才到公司多久?哪里能担这么大的责任?” “这个不行,那个不行,那干脆让我顶好了!就说我喝多了瞎签的单子。妈的,反正我没几年就要退休了。” “别说气话,你太激动了,现在是就事论事。” 杜守拙招招手,示意让人把会议室的门拉开,请邱松涛出去,“你到外面走两圈,冷静冷静。” 他又扭头对杜秋,道:“你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要是有别的想法,也可以提。” 杜秋淡淡道:“让我再想想。” 从公司回家的路上,杜秋一句话也没说,一进门就立刻上楼,闯进夏文卿房间,一把将他从床上拽起,拖下来楼,推到杜守拙面前,道:“和你说个好消息啊,文卿。天大喜讯,爸爸准备牺牲我为你铺路了,你的部门的事要我去顶锅,你开心吗?” 夏文卿连咳带喘,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也茫然着看向杜守拙,“什么事情?” “就是公司里的一些事。”杜守拙不耐烦哼出一声来,“事情很复杂,需要一个来承担责任。我倒不是偏袒了谁。主要文卿到底是侄子,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任。” “那就活该牺牲我吗?” “我也不是放弃你,你现在站出来,整个公司都会感谢你。我已经帮你想好了,之前公关的事处理得很好,你的名声不错。只要担一个监督不力的责任,过段时间,他们就忘了你这事了。等上个一两年,我再找个机会让你回公司。你也正好趁这个机会,休息一下,要个孩子,事业家庭两不误。”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道:“这样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说了,以后你就是继承人。这件事结束后,等你回来了,我就把公司留给你。” 杜秋道:“那也不用等以后,可以由你来负责,顺势退休,把公司交给我。你有这个想法,明天就能发通告。” “你真是反了!”先前杜秋怎么把夏文卿如拖死狗一般拽下来,她又被杜守拙如何拉了上去。 书房的门重重拍上,叶春彦和夏文卿对视一眼,颇默契地凑到门边听动静。听不太分明,只是隐约有争吵的声音。起先声音里还有平静,可很快争吵一浪高过一浪。 “我那是在磨练你。” “你在折磨我。” “那也是一种磨练,只是你太脆弱了,又情绪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大吼大叫,没大没小。你开会的时候也是这样对员工吗?” “我从来不这样对员工。我现在崩溃是因为你是我爸。我想你在意我。” “那你要自己争取。” “我没办法争取,你恨我。” “听听这个叫什么话,爱不爱,恨不恨的,都是小孩子会说的话。” “我恨你!这个家分崩离析,责任全在你!你在这个位子上待了太久,忘了自己是丈夫,是父亲。把家人当筹码,拿感情当工具,你就等着看吧,自己最后是什么下场!” 紧接着是杯碟碎裂声,和杜守拙骂人的声音,好像起了大冲突。叶春彦去开门,门却从里面反锁上。 他后退一步,一脚踹开闯进去,杜秋泪光盈盈站在一边,捂着脸,似乎是挨了打。叶春彦上前,把她护在身前,揪着杜守拙的领子,作势要打。 “你冷静点!千万别动手,动手了很多事就不能挽回了。”夏文卿在后面拦,根本拦不住,叶春彦撞开他,按住杜守拙抵在墙上,手背轻轻拍他的脸,轻蔑道:“怕吗,老头?你怎么在抖?” “你敢?” “你猜我敢不敢?” “你别用外面一套来吓唬我,你现在松手我还当没事发生,不然——”半截话断在喉咙里,叶春彦一拳把他打翻在地。没下重手,脸上连印子都是浅浅一道。 “真遗憾,猜错了。” 夏文卿急忙去搀他,杜守拙气到直哆嗦,杜秋却只冷眼看着,去牵叶春彦的手,转身往外走。杜守拙倒在地上起不来,对着她背影嚷道:“你跟他走,就别回来了。” 杜秋停了停,倒不是动摇,只是记得帮叶春彦把桌上的车钥匙拿了,先递给他,再往门口走。 第84章 我求你原谅自己,原谅我不能一直站在你这边 车开出去一段路,杜秋就急着要下来,对叶春彦道:“你刚才是故意的吧?不是丧失理智才打了他,而是要逼我在你和他之间做选择。现在闹成这样,我就更应该和你走了,对吗?” 叶春彦直视着她,道:“对。” “你自己回去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不等他挽回,她已经甩开他快步走了,因为扭伤的地方还没好透,依旧是一瘸一拐。她打电话让小谢速来,上了车便让她开去墓园,她母亲安葬的地方。 临下车时,天边已经翻滚起来乌云,隐约有雷声轰隆。小谢劝道:“要下雨了,老板你要不要等一会儿再下车?” 杜秋恼起来,对她嚷道:“现在连你也要和我对着干了吗?” 小谢自是不敢搭腔,就近停车放她下来,又拿着伞追在后面。她却执意不要她陪,“我想一个人静静。” 她下车,在碑林里穿行,墓碑上的小像一样有带笑女人的脸,她却愁容满面,生与死的界限模糊。她到母亲的墓前,看着她的面目也陌生。再过几年,她就要到母亲过世的年纪了。 对母亲的记忆早就模糊,成了一道浮影,虚飘飘落不到实处。可母亲终究是母亲,只是望着就生出一层慰藉。 杜秋蹲在坟前哭诉道:“妈,我好累啊。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逼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天阴着。两旁灌木绿得惆怅,连绵不断的叶子像是阴影。墓园的地面倾斜向上,坡度不大。她一蹲下,却被四面八方的墓碑包围着。 又是一道惊雷,她清醒过来,抹了眼泪起身,想起母亲临终时的话,“你以后要是有犹豫不定的时候,就记住,向前走,只顾着自己,谁都不要管。” 医院里的墙壁纯白,肃杀中暗藏了一个秘密。她曾发誓绝不与外人说,或许是误解了母亲的心意,不然她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 杜秋走出墓园,等小谢来接。脚边忽然落下一只鸟。她朝它招手,带着笑,满心怜爱,觉得是冥冥中是母亲给她的一种启示。鸟却怕人,一擦身飞走了,落在不远处,蹦哒了两下,从旁边的草丛里窜出来一只野猫,一口咬断它的喉咙。 她也看傻了眼,愣着没动作。猫也不吃那只鸟,只是用爪子拨弄着尸体。单纯为了玩,一种弱肉强食的趣味。 她走近几步,猫立刻撇下死鸟跑开,扭头回望了一眼,才又飞快躲回草丛里。地上的血还没干透。她冷冷看一会儿,就笑了。 雨终于下起来。她纵身走进雨里,信步而行,浇得满身狼狈,心中却陡然一松。等车来,她先给小谢道歉,“不好意思,刚才话说重了,别放在心上。”再又一身是水坐进车里,她留消息给王秘书,道:“今天参会的有哪些人?你弄份名单给我,记得要偷偷做。” 杜秋回家时,叶春彦正急着要去找她,还来不及放下伞,就立刻去给她拿衣服,“你淋了雨?快去洗个澡,把湿衣服换掉,会着凉的。” 她推开他的手,不要他帮忙,只是叫来人拿点风油精擦擦,在外面待的久了,腿上让蚊子咬了一串。她木愣愣的,漠然的一张脸,声音又微微发颤,“我有话要问你。进去说。” 房子进外间,关上走廊相通的那扇门,旁边就是游泳池。她问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或许应该这么说,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以至于我不管说什么做什么,你都怀疑我。” “我只是很担心你。许多事再发展下来就不可收拾了。” “别那么悲观,你知道些什么?” 他迟疑,终究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道:“我爸来找过我。我妈还留着他的名片,所以我知道是那个人。能在银座花钱的不会是穷人,他是家冶炼公司的社长。家里一团糟,来问我要不要继承些遗产。一看就很麻烦,我拒绝了。去年企业已经宣布破产了,就是亡于内斗,兄弟间暗算,父子对薄公堂。” “那你就是看不起我。拿这样的人和我比。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真心对待你们,可你们每个人都恨我。所有人都看不起我。爸爸从来没有在意过我,时青为了一个男人背叛我,连你也要离开我。” “我从来没有说过你是错的。” “那你也从来没有觉得我是对的。”她转过头,轻笑一声,“既然我们之间已经失去了信任了, 勉强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我现在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她一跃跳进泳池里,不挣扎,水立刻没过她的头。叶春彦惊愕失色,立刻跳下去抱她。又是一阵撕打,他总算拉着她爬上去,都呛了好几口水。他先把她扶起,再撑到一旁去咳嗽。 “你做什么?要我感谢你吗?”杜秋泪眼微红,扭身就要走。 叶春彦去拉她,依旧是拉不住,追在后面道:“你不要这样啊,不要为了别人的错误让自己这么痛苦。这不是你的错啊。” “那这是谁的错?” “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遇事逃避,是我自命清高。是我既没办法全心全意支持你,也没办法帮你摆脱这个局面。” 很重的一声响,膝盖敲在瓷砖上,杜秋扭头一看,叶春彦已经跪在她身后了,哽咽道:“我一开始没有对你磕头认错,现在我补上。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杜秋立刻回身去扶他,他却不要她扶。“春彦,求你不要这样,你有话好好说,先站起来啊。孩子在家里啊,别让她看见了。”她一并跪在他身边,也仰头默默落泪。 ”你想我怎么样?你站起来啊,我都答应你。” “我想求你原谅自己,原谅你爸对你的不公平,原谅夏文卿对你的算计,原谅你妹妹对你的背叛,原谅我不能一直站在你这边。原谅所有事,忘了这一切。我们可以像林怀孝一样,离开这里,去过平静的生活,趁现在还来得及。算我求你的。” “我求你不要再走你爸的老路了。权力攀登的路是没有止境的。你一旦踏上去,退出那天就是你一败涂地的时候。” 他仰起头来,一滴泪慢慢划过面颊,晶亮如星。 “你站起来,春彦,不要再为我哭了。我们婚礼那天你也流泪了,对吗?那一刻我就发誓,一定会让你幸福。” “一家人能在一起,过平静的生活,我就很幸福了。” “不,还不够。远远不够。” 她错开眼神,泪也簌簌而下,滴落在手背上发烫。 她抓着他的手,道: “我想让你比所有人都过得好,再没有人敢对你有异议 。 还有汤君,既然你在意她,那她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不能让她怕我,我想让她尊敬我,她要拥有谁也夺不走的快乐。我不要她重走我们的老路。” “我们能真心相爱,对我来说就足够了。真的足够了,比什么都好。” “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们立刻走了,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愿意为你放下的。” 她抬手为他拭泪,他倒抽一口冷气,匆忙别过头,忽然泪流满脸,急急推开她,道:“别碰我!” “怎么了?对不起,我说错什么,你怎么哭这么厉害。” 叶春彦仰着脸,止不住眼泪,又哭又笑,道:“是你的手,碰过风油精,记得去洗啊!” “都沾了水了,怎么可能?”她将信将疑,拿手指摸了摸 ,起先还不觉,刚要嘲笑他太娇贵,紧接着也捂着脸哀嚎。 事后杜秋把保姆叫来,问她道:“听说这个风油精是你带来的,什么牌子的?” 保姆颇一得意,向她邀功,道:“对啊,我们老家的一个牌子,这里买不到,效果特好。我就带过来了。 ” “确实挺好的。不过下次还是不用再带了,有点辣。你自己也记得别碰在脸上。”她一指沙发上的叶春彦。他正仰头望着天花板,手上拿冰袋压着眼睛。 杜秋领着叶春彦上门道歉了,态度极恳切,措辞极谦卑。她把所有的责任往身上揽,也愿意背下供应商的黑锅。杜守拙自是不方便再追究了,只催着市场部抓紧出一份通告,必要时发出去平息众怒。这件事如今还在压热度,视频删了又放,放了又删,于是但到真正兜不住底,也就是眼前的事,必然熬不过这周。 杜守拙把叶春彦叫上去单独谈,倒了杯茶请他喝。叶春彦也不推辞,端着杯子坐在他对面。 “出去以后,她就全靠你照顾了。要是有什么麻烦,不要拉不下脸,随时和我说。”杜守拙感叹道:“唉,她到底还是为情所困,竟然为了你全放弃了。女人啊,到底是把爱情看得很重要的。” “你真的这么想?” “什么意思?她可是特意找我求情,说愿意走,让我别追究你。我也就不怪你上次冒犯我的事。” 叶春彦瞪他一眼,忿然作色,一脚踹翻面前的矮几,杯碟尽落,茶水淅淅沥沥淌了一地。杜守拙弄不懂他突然发作,顿时倒又不敢动弹了。 自甘上流 第60节 “你是真的老糊涂了还是在装傻?” 他一脚踩在茶几的横档上,随手把杯里的茶往地上一泼,俯下身去,居高临下道:“我对你们家的恩情,你就是跪下来磕头谢我都是应该的。” “你疯啦?在说什么啊?” “你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你女儿。你既然用父亲的身份压她,她就不能用姐姐的身份管教她弟弟吗?现在你一点亲情都不讲,在家里只有上下从属,以后她也会这么对你的。 杜秋要是不走,再留他们斗下去,你就要家破人亡,成为最出名的笑话了。” 杜守拙愣一愣,倒也反应过来,“文卿的事,你知道了?” “自己的裤裆都管不住,还管别人知不知道?”他面无表情道:“如果今天你死了,你觉得会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 “只是一个假设,假设你现在吃着饭,突然噎住了,来不及抢救。然后会怎么样?我猜会有很正式的通告,很多重要人物会致哀。董事会会立刻开会,公司会乱作一团。” “你想得太简单了,远远不止这些。” “当然了,因为你是个重要人物嘛。最开始几天,很多人的生活会受到你的影响,然后时间慢慢过去,一个礼拜,一个月,一年以后,还会有多少人记得你呢?到忌日,到清明的时候,又多少人会一直为你哀悼呢?又有多少人会隐隐松一口气,庆幸这事恰是时候?” “我看你是头一个盼着我早点死吧。” “并没有,我是真心想让你长命百岁,因为你死太早,你惹下的烂摊子就没人收拾了。要是有一天杜秋真的和夏文卿不死不休,还是你众叛亲离,你都应该活着看到。” 杜守拙忍着怒气,不说话。叶春彦继续道:“衰老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像是在算总账,过去你怎么对待别人,就怕别人以后怎么对你。你怕了吧?” “我看你也在怕。”杜守拙站起身来,施施然一整衣襟,道:“你急着让她走,就是怕她越来越像我。华尔街流传一句话,股市里最昂贵的教训就是‘这次不一样’。那我告诉你,这里最昂贵的一句话就是‘下一任不一样’。谁都一样的。” “随你便吧,反正这一次是我赢了。我再怎么骂你,你一会儿都要客客气气送我下去。对吧?” 杜守拙拿他没办法,强颜欢笑把他丢出书房,对女儿道:“我和他把话说开了,他向我赔礼道歉了。没事了,我不追究了。”叶春彦在后面直翻白眼。 杜秋并无异议,只是道:“这件事之后我就去加拿大待几年,时青也该回来了,一家人聚一聚吃顿饭吧。” 行程定在月底,汤君的新学校已经找了几家候选,还是许多手续要办。虽然忙,但他们似又回到蜜月时,无遮无拦的快乐。 结婚以来,她从没见叶春彦如此自在。 深蓝色的丝绸像是海浪,修长的腿快速交叠着,发梢扬起,他走起路来连影子都轻快。 他们又见缝插针接吻,连递接物品时,手碰在一处,都不由会心一笑。夜晚又太荒唐。因为她的心愿,他把结扎复通了,床整夜地摇,一切随缘。 杜秋躺在床上,对着灯光张开手,光漏过指缝落在无遮拦的胸口。他的手还环着她的腰,被单下有一下没一下捏着,没什么特别的道理,习惯罢了。 她忽然笑了,他随即问道:“你笑什么?” 她道:“中国人羞耻于谈性,却很喜欢聊生育。明明是一回事。谁向我炫耀自己小孩,我就会想到他躺在床上,没穿衣服的样子。” 一套不常住的房子要打理花园,雇了一批人去干活。叶春彦就拉着全家去监工。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在房子里住两天,买些饮料和冷饮犒劳帮佣。下午闲来无事,他索性抓过汤君教她骑自行车。 学了好几个小时都不会,汤君索性坐在地上耍赖,指着一旁看热闹的杜秋道:“她也不会,你先教她啊。她还是大人。” 杜秋转身就要跑,被叶春彦一把揽住,道:“她说的有道理。你也应该学起来。技多不压身,谁知道哪天外星人入侵地球了,电力供应不上,所有车都不能开了,全靠骑自行车。” 虽然是鬼话连篇,但为了给孩子做个好榜样。杜秋还是硬着头皮学了,折腾了一下午,除了给叶春彦小腿上一顿踹,留下几个脚印外,并无其他长进。 帮佣也乐得看热闹,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你们这样永远都学不会的。先生你要放手啊,稍微摔一下就学会了。” 叶春彦笑道:“她摔一下,那我可舍不得。” 前一晚刚下过雨,天高气爽,天朗气清。临近黄昏,依旧天光敞亮,照得两排树叶翠绿鲜亮。一阵风起,吹起淡淡的青草香气。暖意融融,催得人昏昏欲睡。 只剩下收尾工作要做,无事的帮佣席地而坐,三五闲聊。叶春彦也有样学样,坐在台阶上,因为他和气,对面的人也不怕他,依旧嬉笑。 杜秋靠在他肩上,懒洋洋道:“他们看着我们在笑,你猜他们会不会在说我们坏话?” 叶春彦忽然想起,有一次听到保姆说悄悄话,说他们一看就知道是新婚夫妻,整天黏着不挪窝。他不好意思起来,轻轻说了声,“诶。” “诶是什么意思啊?你看你都脸红了。” “没什么意思。”他生硬地换了话题,指着天边道:“你看那片云,像不像一座在融化的冰山?” 杜秋歪着头仔细打量,笑道:“我觉得像是一座在行驶的渡轮。” 他们各执一词,就把孩子叫来评理。汤君认认真真看了许久,道:“像是一只拉屎的小猫。” 第84章 .5 我相不相信你不重要,关键是钱信不信你 杜秋私下去见了任总,场所是对方定的,所以还约在上次的素菜馆。她和东山资本不算太熟,毕竟父亲有戒心,过去和大股东走太近怕他起疑,现在倒也顾不得这些了。 任总对她没什么耐心,看了眼表,道:“我留三十分钟给你够吗?” “可以了。我要的很简单,希望你们全力支持我。我爸已经老了,他早点退休对大家都有好处。只要你愿意相信我,我们可以联手做很多事。” “他是老了,但不代表你能上位。家族企业是有很多弊端的。我相不相信你不重要,关键是钱信不信你。” “因为我有一个计划。听完我的计划,你就知道我有不择手段获胜的决心。凭着这个决心,我至少是不会让你们亏钱的。”她顿了顿,道:“我喜欢大家有钱一起赚。一旦我上位,我爸不答应的条件,我都可以同意。” “比如说?” “比如说公司可以赴美上市。路线我也想好了,先在纽约泛欧交易所上市,之后转到纽交所,这样就算被浑水之类的机构做空,我们还有补救的余地。” 福顺做实业,赚的是薄利多销的钱,自然比不上资本市场获利快。近两年方便面市场走下坡路,几方大股东早就不满,催着杜守拙早日上市。他是老牌实业人,宁愿勤勤恳恳做事,也不要担风险做这无本买卖,紧咬着不松口。东山资本其实早有怨言,但找不到把柄轰他下台。 任总果然来了兴致,道:“美股上市可是很有风险的,一旦被攻击,你们破产了怎么办?辉山就是这么完蛋的。你爸怕的就是这个。你不怕?” “怕归怕,我是要为股东负责的,你们花钱也不是搞慈善。而且退一万步,就算我们破产,福顺是纳税大户,地方政府会力保我们。只要品牌和消费者还在,破产重组还能再杀回来。” “你倒是挺乐观。在高位上,犯错是很容易的事,因为是别人帮你付出代价。” 杜秋笑道:“那不是更好。风险别人担,有钱我们一起赚。” 任旭笑笑,不置可否。杜秋走后不到一小时,他就打了个电话,把夏文卿叫来。他们之间其实是更生疏。夏文卿不过才见过他两面,连几个大股东的脸都没认齐。杜秋还知道投其所好,知道他爱打球,送了套拍子。 任旭对他却不比先前冷淡,笑容满面着请他坐下,点了一桌菜,道:“夏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来找你吗?” “我猜因为你刚见过杜秋。”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我今天刚和杜小姐谈过,她去意已决,挽留不住。所以我想听听你的计划。” “不是很懂。”夏文卿将信将疑,索性就装傻,“什么计划?” “既然杜小姐要走,那么要是你接班了杜守拙先生,成为了福顺的领导者。你对大股东和公司有什么计划吗?” 夏文卿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事先倒也没准备,就断断续续说了福顺的发展近况,报了一串数据,讲了三年和五年的计划。概况下来就是大力发展产品线,稳扎稳打铺货。 任旭越听越皱眉,道:“我对你的计划不是很满意,所以我对福顺的发展前景不看好。杜小姐准备撂挑子走人了,杜守拙是老了,至于你,也不算是合格的继承人。我现在有个提议,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请说。” “东山资本现在对福顺持股 5 .8%,出于投资安全考虑, 我们准备出售 4%的股份。但这件事我们准备绕开杜守拙做,我并不想让他在董事会更有话语权。所以你只要能拿出钱来,我们能另外谈一笔合作。” 夏文卿心念一转,不动神色盘算起来。当前杜守拙对福顺集团持股 18%,杜秋持股不过 5.1%,前段时间杜守拙又转给他 1%股份。另外夏文卿的母亲手里也有 0.8%,名义上是杜秋母亲的那份,实际上还是老头偏帮旧情人,要不然直接可以给杜秋。 他名下倒是有个独资成立的公司,可以秘密完成股份收购。可问题出在钱上。要吃下这么多股份,上亿的资金,他是绝对拿不出来的。 “我是拿不出这些钱的。” “这话就有点没意思了。公司有一大笔闲置资金用来投资,这笔钱主要由财务部处理,半年查一次帐。稍微动一动没人会发现。” “这是挪用公款。” “没查到就不算。其实查到又怎么样呢,你叔父又不会举报你。我的想法是大家赚钱,你增加在董事会的地位,我们的资金回笼。你要是没兴趣也可以,反正是私下提议。” 他把点心转到夏文卿面前来,“最后一个你吃了吧,好吃的东西,能吃是福。你说呢?”夏文卿犹豫了一下还是动了筷。 杜时青在疗养院住了近三个月,起先还有点寻死腻活的冲动,习惯后倒也平静了,发觉这里的日子比在家里好。不用看父亲和姐姐脸色,管吃管住,闲了就上网购物打游戏。匡先生也时常来看她,想吃什么,他都不辞辛苦带过来,还给她买了个游戏机打发时间。她只当他是要讨好父亲,也浑不在意。 起先杜秋还来看过她几次,都让她冷冷淡淡打发了。她是知道姐姐对不住自己的,这口怨气也没咽下去。她和乔念东的联系还没断,他在外地重新找个工作,过日子还是不难的。因为他之前的一番表现,她只觉得他们的爱情荡气回肠。 他们还偷偷见了几面,他带了五颗荔枝给她。她很珍视,一天只吃一颗。 所以等叶春彦来接她出来时,她反而有些恋恋不舍,虽然在家也是吃喝玩乐,可到底不如这里自由。 叶春彦帮她把行李搬上车,道:“今天回家吃晚饭,你爸准备了不少菜,给你接风。” “哦,随便了。” “等过段时间我和你姐姐也要走了,你一会儿见到她,有什么话就趁早说了。” “切,又不是去山里,只要有网随时能聊的,别搞的像这么吓人。” 叶春彦轻轻叹气,道:“别再和你姐姐对着干了,要是知道了她会伤心。”见杜时青歪着头装傻,他不得不继续道:“你姐的体检报告被人找出来,可要看结果至少要有她的身份证,我知道是你给狄梦云提供的。” “证据呢?” “你问这句话就是证据了。” 杜时青闷不作声,余光偷瞄叶春彦。她倒不怕他告密,所以也不慌。 只是觉得他有些不一样,好像多了些憔悴。兴许是是几个月家里发生了许多事。可她向来不全懂,就也不全在意。 夏文卿在房里陪着汤君玩。她玩过家家总是玩不腻。两个玩偶并排放在床上,穿着小衣服,扮演爸爸妈妈。夏文卿是客人,摆弄一个恐龙手偶,从袖珍茶杯里喝茶。杜秋靠在门口笑着看他们。 “怎么样?我有专属小恐龙,你没有,嫉妒吗?”他摆弄着恐龙和她打招呼。 杜秋笑道:“一点点。” 他们出去说话。这段时间杜秋太忙,他们见不到几面,关系却缓和不少,没了剑拔弩张的理由。有时候吃过晚饭,还一起去散步。 他和赵经理商量过了。现在财务部他是一手遮天,受了不小的打击,穆总监也就挂个闲职,每天迟到早退,一杯茶一个手机,把日子过成退休。从公司里拿钱,赵经理自认可以做到天衣无缝,但只能保证两个月。 两个月已经够了。杜守拙准备把一个千万豪宅给他,这段时间够他办理过户手续,再用把房子拿去抵押贷款。银行那边已经都打点过了,哪怕不能吃下全部股份,拿到一部分也好。杜守拙早晚会发现这件事,但木已成舟,到时候他也难追究。总不能举报他坐牢。 他其实更担心杜秋这头,偷偷找人盯着看。但杜秋是彻底没有心气,连邱松涛劝她别放手,她都懒得理。他们还在办公室吵了一架,气得老头子摔门出去。 夏文卿道:“我又弄来一张《群鬼》的票,你要是来得及,就陪我再去看看。” “好啊。”杜秋漫不经心地摆弄月季,轻轻揪下一片花瓣。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他说话时偷瞄她的脸色。她也不动气,依旧微笑着道:“以后就靠你照顾爸爸了。” “要是我不准备照顾他呢?” “你总不能把爸爸送进养老院里吧。” “如果我真的打算这么做呢?”夏文卿蓄着一抹笑,带点狡猾看着她。“那你到时候准备阻止我们?我希望不会,那样会显得你有点贱。真的,他都这么对你了。” “都这种时候了,别再说这种话了。”她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文卿,我们估计有一段时间不能再见面,最后握个手好吗?” 杜秋伸出手来,夏文卿愣了一下,先是试探着搭住,然后猛地攥紧,拖着手把她往怀里一拽,紧紧搂出她。风在他们身后吹落几片花瓣,原本就败落的月季,只剩一根花杆支棱着,夏天是正式过去了。 她略微推了他一下,他只是把手臂揽得更紧,她也就安抚着拍了拍他的背,“文卿啊文卿,你还真是个孩子,我会想你的,真的。”她松开手,花瓣飘落在地上。 杜时青下车,正好杜秋叶夏文卿也回来了。人到齐了,话却说不太多。杜时青因为叶春彦的一番话,惴惴不安,生怕杜秋怪起她来。但她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道:“你瘦了一些。不过你这个年纪的女孩都是喜欢瘦一点的。更漂亮了。” 杜时青原本是希望姐姐对自己温柔些,可当真这么温柔,又有些毛骨悚然了。 大人们都坐着不说话,只有汤君在他们中间跑着,为这一点活泼,他们又更喜欢她了。杜时青找巧克力给她吃,夏文卿又特意削水果给她。 自甘上流 第61节 汤君都不要,跑去厨房玩,趴在门边上看。为晚饭是特意请了外面的厨师来,要用面捏一条鲤鱼出来,寓意年年有余。面点师就分了点面粉让她自己捏来玩,又拿出一个成品给她当样板。 因为要用剪刀修边,叶春彦放心不下,就跟着过来看,闲来无事就跟着一起做。紧接着杜秋和夏文卿也加入进来,正好原料也够,杜时青也来凑个热闹 面点师按步骤做了一遍。看着容易,动起手来却吃力。夏文卿瞥了一眼自己的成品,丑的七零八落。 又扭头去偷看杜秋,多少带点安慰,她顶多略胜一筹,捏出一只神采奕奕的畸形蜥蜴,眼睛瞪出来。杜时青倒是捏的很不错,至少是一条鱼的样子。 叶春彦则又要点面粉。真要命,他已经做到了第二个,还特意用刀刻出几片鱼鳞。 夏文卿拿手肘戳了杜时青,偷偷问道:“你这是怎么弄的?教教我。” “先捏个大形状,再慢慢调整细节。”她手把手教了他一遍,又往杜秋处斜眼,“别担心,你至少不是倒数第一。” 叶春彦手上沾了点水,往他身上弹,打断道:“明明我做的比较好,你为什么不问我啊?” “我才不想让你太得意。” 叶春彦眯眼偷笑,侧过脸去,已经颇为得意。他又去找杜秋,带点跃跃欲试弯下腰,道:“你要不要我帮忙啊?都散架了。”他想拿手指去戳,被杜秋挡住了,笑道:“我觉得挺好的,丑归丑,至少很有标志性,一会儿我吃我自己做的。”她揪了点面粉,把蜥蜴逐渐变化成蜥蜴精的样子,更厚实了一圈。 面点师瞧了一眼,带点为难道:“你这个不能炸的。炸了就变成面粉团子了。” 杜秋道:“没事,我就喜欢吃面粉团子。” “那你要不干脆捏个球,炸汤圆吧。那也是面粉团子,还方便受热。”他是一本正经在建议,杜时青就在后面偷笑。等下锅时,她的鲤鱼也散架了。杜秋从旁看见,出声道:“没事,大不了我的汤圆分你几个。” 叶春彦靠在一旁,凝神微笑。这终于是个家的样子,哪怕已经到了分别时,微笑里带着些许释然与伤感,但也是描摹了一种可期盼的温馨。 杜守拙下楼来,见所有人都在厨房,也插不上什么话,只是默默看了一会儿,接着道:“过两天就是中秋了,今天的月亮挺好的。我们一起去花园看看。” 天上的浮云很薄,夜空是靛蓝色,月亮周围有一层朦胧的光晕,朝外晕出一个圆,像是一滴眼泪落在纸上,晕开的墨水。他们第一次像是真正的家庭般在外面赏月,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吹过叶子的沙沙声。 叶春彦站在杜守拙后面,看到他后脑勺的头发染过,发梢黑色,发根却全白了。他是真的老了。 第85章 我知道你决心是有的,野心是有的,狠心也是有的,可惜你没有脑子 因为人全齐了,所以菜提早端上来。餐桌上每把椅子都坐着人,每个人都想着这兴许是最后一次同桌吃饭,暗自遗憾。 无边无际说了些闲话,菜又丰盛,拿来当话题夸了几番。杜守拙舍不得汤君,道:“其实你们带着孩子一起走,也不用这么着急,她去了国外,不一定会习惯,可以再等上半年。” 叶春彦打断道:“我问过她的意见了,只要跟着我们在一起,她都很高兴。” “其实你们也可以定期回来,坐飞机也方便,隔几个月回来看看吧。” “再说吧。” 杜守拙摇摇头,不再勉强,道:“过去我对你是有很多严苛的地方,我这两天也想过了,可能是我没考虑周全。你也别放在心上。” 他起身,颇郑重朝杜秋一举杯,道:“爸爸在这里向你道歉了。” “爸,别这样了,都是一家人。什么事我都不会放在心上的。”杜秋笑笑,敷衍着抿了一口酒。 “喝点汤吧,特意让厨房为你熬的。我也想过了,你的人虽然不在公司,但是职务我还是为你保留的。虽然你手里有股份,但总这样也方便你过段时间想通了再回来。” 夏文卿插话道:“其实你可以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等你的病好一点,要个孩子也没问题。” “什么病啊?” “子宫肌瘤啊,其实不是什么大毛病,良性肿瘤,除了不方便怀孕,其他的事倒也不严重。” “我怎么不知道?” 杜秋道:“是我之前没告诉你们,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事。文卿知道,估计是小妹报的信。”她斜了杜时青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这个多嘴的小孩,就是还在怪我拆散了你和你的小男友。好啦,我们算是扯平了。” 她的姿态轻飘飘的,倒也不是多生气,像是一早就知情了。只是抬手,轻轻捏了捏妹妹的面颊。 杜守拙满腹疑问,但见场合不对,也就按耐下去,没有再追问。 夏文卿举杯,笑盈盈道:“不说这个话题了,说个好消息。我要和狄梦云订婚了,我想过几天正式来带她回家。我妈已经同意了,顺利的话,年底可以结婚。说不定我们的孩子要比表姐和表姐夫早。那到时候辈分就好玩了。” 叶春彦淡淡道:“噢,挺好的。恭喜你。” 杜守拙道:“既然你要结婚了,那也不适合再住在这里了。东面有套房子,你要不去看看合不合适,干脆给你当婚房。”夏文卿正要道谢,他又转而朝杜秋一昂首,道:“去谢谢你表姐吧,是她一直为你着想。” 杜秋立刻道:“没事的,你喜欢就好,可惜就是没时间装修了。” 又是推杯换盏一阵客套,叶春彦却起了疑心,杜秋再宽容大量也不至于做这种人情。仔细想来,她是同意的太快了。因为是顺了他的心意,他也少了戒心,一味沉浸在憧憬里。这几日她又总是不着家,说是做工作上的交接,但总透着古怪。 她是真的愿意走吗?或又是一招以退为进? 手一动,就撞倒了杜秋摆在桌沿的杯子,红酒洒了汤君半身,杯子砸碎在她脚边。汤君吓得跳起来,抱怨口吻嚷了声爸爸。 一桌人也跟着手忙脚乱起来,夏文卿道:“别让她乱动,踩到玻璃就不好了。” 叶春彦弯腰去捡玻璃碎片,不留神,手上又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淌满衣摆。杜秋立刻捧起他的手,拿毛巾按住伤口,道:“你今天怎么了?恍恍惚惚的,快去包扎一下。”她急着叫人拿医药箱,夏文卿则赶忙把孩子揣起,抱上楼。 绑了两圈纱布,隐约还有血迹渗出来,伤口着实不浅。叶春彦推说没事,一桌人却七嘴八舌提议要送他去医院。杜秋神色凝重着不说话,像是猜到了什么。因为主菜还没上,杜守拙又催促起厨房,让他吃两口垫一下再走。 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佣人去应门,回来通报道:“是警察。” 一高一矮两名警察径直入内,便道:“夏文卿先生在吗?现在有一桩职务侵占案,需要你配合调查。请跟我们走一趟。”说罢便要拉人,夏文卿来不及辩解,只来得及对杜秋嚷出一句,道:“你待我可真好啊。” 杜秋一脸茫然着装傻,等他被带走后,才道:“我知道你决心是有的,野心是有的,狠心也是有的。可惜你没有脑子。我劝过你走了,你自找的。” 所有人一时都愣在当场。缓过劲来,杜守拙立刻责问杜秋 ,道:“你对你弟弟做了什么?” 杜时青插嘴道:“什么弟弟,不是表弟吗?怎么回事?” “对,夏文卿是我的亲弟弟,他是我们的爸趁着妈生病的时候,背着她搞出来的东西。”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职务侵占啊。你没听到吗?东山资本假意减持,引他上当,他为了买他们手里的股份,动了公司的钱。动就动了,可惜他真以为财务部都是自己的人,活该被举报了。” 杜秋笑着一耸肩,道:“其实进去了不错,朱明思还没放出来呢。他们要是关一起,能叙叙旧。” “你怎么能对他下狠手?” “你先对我下狠手的。你阻碍我的事业,破坏我的婚姻,贬低我的能力。我现在只是小小对付一下你的私生子,你就和我翻脸?”杜秋冷笑着,拿起叶春彦的杯子,把残酒饮尽,恨恨把杯子摔到一边。 “既然知道夏文卿的身份,为什么要让我照顾他?既然知道我对春彦的感情,为什么要逼我和他生分?连我的狗,你都要送给别人去养。是不是看到我痛苦,你比任何人都开心?是不是作践我,你比任何人都得意?” “那都是一些小事,我不是刻意要让你难过。” 杜秋慢条斯理鼓起掌来,一下两下,厄运来回踱步的回响。“说的好,说的对,夏文卿的事也是小事。我咨询过律师了,他只要被判刑,不会少于二十年的。我想你也不会太难过的。还有,别急着出手去救他,先想想怎么应付股东们吧。” “他是你亲弟弟啊!” “那我作为姐姐,更有资格管教他了。” “你一定要把这个家拆散才满意吗?” “这个家早就散了,在夏文卿出生的那一天,在我妈死的那一天,就散了。我之前每天都在想,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把这个家拼起来了。是我太傻了,已经碎掉的东西,再怎么拼,裂缝都在那里。我已经不想再被无所谓的东西拖累了。” 说到动情处,杜秋眼中含泪笑了起来。汤君换了衣服要下楼来,却听到他们争吵,吓得不敢动弹。杜秋回头,有片刻,她想露出往日对孩子的亲切面孔,却也做不到了。 叶春彦立刻抱去她回房,“别听了,快回去。”他把女儿反锁在房间里,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望着底下的一幕。他漠不关心的眼睛是干涩冰凉的,怒气烧灼尽仅剩的泪。 他们遥遥对视一眼,都是藏不住的心灰意冷。 杜守拙气得站不住,抚着胸口往椅子走去。杜时青连忙过去扶他。他一把攥住她的手,示威般地举起来,道:“你别高兴的太早。钱是我的,公司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我明天就写遗嘱,全部分给你妹妹。” “那很好啊,我为她高兴。不过我怕你后悔,毕竟她是我妹妹,不是你女儿。”杜秋笑着一挑眉。 “你说什么?” “很奇怪吗?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怀疑过吗?我和文卿都有一处地方像你,只有时青,完全不像。我妈怀她的时候,你整天在公司里,你真的觉得她是你的孩子?” “你怎么敢这么说,不准你这么侮辱你妈。” “是妈临终前告诉我的。最后关头,她为什么只叫我进去,却不叫你。因为她不想见你,她恨透你了。她为了你做了这么多事,她的青春,她的幸福,甚至她的命,都为了这个家牺牲了。” “你呢?你和她妹妹在一起了。妈在病床上哭着对我说,她很后悔,再来一次她绝不要这么过。不过她也报复了你,也不算不甘心。你真以为你背着她有个私生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同意把文卿接到家里的时候,你觉得她是什么感受?” “我让你别说了!” “你管不了我!你觉得我毁了夏文卿。不,是你毁了他。“他是我亲弟弟啊!他竟然和我告白说喜欢我,要和我私奔。你让我怎么回答他?你让我怎么办?我精神崩溃了,你竟然还问我为什么?你觉得是为什么?是你造的孽!” 杜秋凄楚笑着,继续道:“你以为他不恨你吗?夏文卿今天告诉我,等他继承了公司,可以和我合作,条件是将来把你送去养老院,到死都不把你放出来。” 杜守拙面无人色跌坐在椅子上,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杜时青哭着扑到杜秋面前,泣不成声,“姐,你别生气了,不要说气话了。都是我不好。” “不是气话,你可以去做鉴定。这个家里只有我和你有血缘。你和那两个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杜秋轻柔抚了抚她的面颊, “ 怎么了?现在知道怕了?你和夏文卿,狄梦云串通一气背叛我的时候,就没想到怕吗?” “姐,对不起。我只是以为和你开个玩笑。” 杜秋笑道:“哭什么?你一直觉得我把你当小孩。那好啊,妹妹,你现在可以当个大人了。大人没什么玩笑可以开的。” 一面是撕心裂肺的哭声,一面是低低的咒骂声。杜秋站在中间,自顾自喝着酒。杜守拙要起身,跌跌撞撞走出几步,就站不稳。杜秋并不搀扶,只冷眼看他踉跄着回身去抓桌布。随着他倒下时的拉扯,餐布半垂落盖在他身上,碗碟碎了一地。 第86章 你总想当个圣人,想问心无愧。而我只想让你快乐,让你永远幸福 杜守拙中风了。 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半边瘫痪了,头六个月好好复健,还是有机会康复。杜秋漠不关心应了一声,出了病房就去找叶春彦,“春彦,听我说,我能解释的。” 叶春彦放声笑了一阵,才道:“你应该用你编故事的本事去得诺贝尔奖,而不是拿来骗我。走吧,不用留在这里,去更需要你的地方吧。我累了。” 杜秋出了医院,立刻打电话给家里的保姆。她房间的抽屉里有离婚协议的备份,让保姆拿出来全丢了。之后又给相熟的律师事务所,一旦叶春彦要咨询离婚,谁也不准接他的委托。 她连夜赶回公司开会,进会议室的时候,市场部的人已经来齐了。姜忆一得到王秘书通知,立刻组织了会议,就等她的命令,道:“一直合作的两家公关公司也联系到了,随时可以配合工作。” 杜秋道:“这件事很要紧,麻烦各位辛苦一下。现在草拟一份稿子,明天八点前给我。以公司的名义出一份通告,说清楚两件事。市场部的夏文卿涉嫌职权侵占,证据确凿,已经由内部举报。他的案子已经转到执法机关调查了。公司虽然惋惜,但是法不容情。供应商的问题夏文卿负全责。公司代他向消费者诚恳道歉,并表示会处理其他相关人员,给大众一个交待。” 夏文卿白天还到公司开会,自是有不少人见过他的面。有人不信,追问道:“这么写要不要紧啊?已经确认过了吗?” 姜忆厉声打断道:“不要多问,杜总交待的事,办就是了。” 杜秋笑着一摆手,道:“没事,我知道大家有弄不懂的地方。好端端怎么就这样了?我也觉得很突然,但就在刚才文卿当着我的面被抓住。我爸爸受了不小的打击住院了,好在没什么大事。我原本想多陪陪他,但公司不能没人领导。所以我就过来了,也劳烦各位先陪我把正事做完。”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这沉默里有一份肃穆的敬意,乃至于不少人战战兢兢起来。从此以后,这公司就只有眼前一位杜总了。 杜秋出了会议室,王秘书赶来,说人事那头已经交待妥当了。明天一早就会群发邮件,通知所有员工夏文卿一案正在调查中,所有人可以向警方举报,提供线索,但严禁私下或对外讨论,违者将严厉处分。 小谢已经把车开到楼下了,杜秋来不及歇,又直奔医院。杜守拙已经醒了,情况稳定了,可他只有有半边脸能动,头也往一侧歪,说起话断断续续的,像是打电报。叶春彦守了大半夜,见她赶来,一句话也不说便走了,当场他们也是在医院相见的,此刻竟比初见时更生疏些。 杜秋心虚,也顾不上他,快步进病房,对着杜守拙晃了晃手,“爸,还清醒吗?是我。” 自甘上流 第62节 杜守拙抬起一边眼皮,眼珠转了一圈,又斜出去,不肯睁眼看她。至少人是清醒的。杜秋道:“爸,明天开董事会。我接班的事,是我去宣布呢还是我们一起去宣布?” “你这是在逼宫。” “是又怎么样?” “我不同意。你又有什么后招呢。” 杜秋笑道:“爸,那你就别怪我把事情做得太难看了。你再不让步的话,明天由邱松涛带头。公司的 3 位总监,16 位区域经理会发联名信,举报夏文卿滥用职权,中饱私囊,收受供应商大额贿赂。而你出于私情,隐瞒不报,损害公司利益。夏文卿现在可没法回应我。而且这件事会立刻闹大,只要不让步,我就不会压着这条消息。媒体一跟进,很难说会弄成什么样。” “……你这是让外人看我们的笑话。”他激动起来,口水顺着一边嘴角淌下来,杜秋轻轻帮他擦了。 “爸,你已经让外人看过我够多的笑话了。” “这是我的公司,你怎么忍心?” “我还是你女儿呢?那你怎么就能忍心这么对我?”她起身,看了眼墙上的钟,“爸,董事会是十点。你还有时间考虑。实话告诉你,我对公司没什么大兴趣,可我更不喜欢我的东西落在别人手上。你要是真的和我闹得太难看,我才不管福顺变成什么样子,大不了破产拆分卖了。我拿着钱走人就是。” “你敢?” 杜秋只是笑而不语,带上病房的门便走了。 越是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她越是平静,好像已经幻想过许多次,最好和最坏的场景都考虑过了,只不过是个收尾罢了,已经没什么实感。她喝了点咖啡,又回家去洗了个澡,认认真真对着镜子梳头化妆。 正巧赶上汤君去上课。她站在她身后,怯生生道:“夏叔叔被抓走了吗?” “对。” “他是坏人吗?” “是。” “可是他对我挺好的。” “以后你会明白的。”杜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想把她往怀里搂。汤君却一猫腰,很轻巧躲开了。昨天的一切历历在目,她到底有些怕她。 叶春彦站在后面,熬了一整夜,眼睛下面是郁结的青黑,一路青到眼睛里,淡漠又苍凉的鄙夷。他看着像鬼,似是枯萎爱情结出的亡魂,就那么麻木地看着她。 她也不怕,依旧上前吻他的面颊,道:“等我回来。” 到八点,杜守拙同意和她谈,但又提出各种要求,又要叫律师,又要叫信得过的人。杜秋冷眼看着他闹,只同意叫律师,又说夏文卿的事之后可以再商量。最后谈妥,约法三章,杜秋接班后不能清算公司元老,不能大变公司章程,对夏文卿的案子也不能故意使绊子。 有律师为证,杜秋都同意了,杜守拙也让步,愿意去公司。董事长中风本就是大事,迫于董事会压力,这种时候也确实该选继任者。但医生说他有完全康复的希望,他便也不气馁,自信优势还在自己这头。董事会大半还是他的人,要是杜秋不能服众,可以先在执行董事里推一人做过渡。 他们从地下停车场搭电梯,上顶楼,会议室在走廊尽头。杜秋推着轮椅穿过走廊,瓷砖明亮如镜,照出她面上淡淡的笑意。迎面走来一人,点头向他们问好,“杜总早。” 杜守拙以为是对他打招呼,面有喜色,正要艰难点头,却见那人是抬头向上看,杜秋回道:“你也早。” 之后又碰上几人,继而连三问候,都是对杜秋,全然对杜守拙视而不见。唯有一人道:“杜总早,你爸爸怎么样了?” “你早,他没事的。谢谢你关心。” 杜守拙不信邪,只当是她故意演戏给自己看,愤然道:“你怎么买通他们的?” 杜秋笑道:“你想多了,很多人我都不认识。怎么了?你是觉得他们变脸变得太快?别大惊小怪的。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帮人打工而已,老板换了谁都一样。我看着还比你好相处些。” 她推开会议室大门,围着桌子坐了一圈人,静候着他们到来。主位正空缺着,杜秋把杜守拙的轮椅推到一边,大大方方落座,道:“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现在开会吧。” 公司的副董事长是轮值的,按理该由他主持会议。可这次他每说一句话,都频频向杜秋回首确认。这么一来,气势已经往一面倒,杜守拙暗骂这不成器的东西。 他四下一环顾,原来是包括东山资本在内的几个大股东也到场。他们既然支持杜秋,那董事会也只能顺风倒。从他进会议室的门开始,竟没有一人问候过他。他猝然一心惊,原来是真的大势已去了。 十六名董事投票,一人弃权,过半数同意,决议通过。杜秋正式成为福顺的新董事长。结果一宣布,任总带头鼓掌,杜秋也微笑颔首,并不多言,只说了些同舟共济,继往开来的客套话。 董事会一结束,杜秋立刻就找人换办公室。当着杜守拙的面把一个订书机放在桌上,道:“这是甄利甜清算的时候,我带回来的。一直留在身边,就是为了提醒我自己。” “提醒什么?” 杜秋笑道:“提醒我,别太相信你。” 杜守拙气得一阵咳嗽,她怕出大事,急忙找人送他回医院。看着轮椅被推走,她忽然想起初中转学后的第一天,父亲正好有空,亲自送她上学。他摸了摸她的头,让她用功读书。到了校门口,她目送着车开走,直到离开视线,她也依旧在挥手。 当时雀跃的心情她还记忆犹新。想多看看爸爸,想做让他高兴的事,哪怕只有一刻。 少了歇斯底里的观众,她胜利的快乐也黯淡了些。一个人待这么大的办公室空荡了些。她踱步到窗边,向下望去,多少有些惋惜。从董事长办公室看出去的风景,并没有什么特别。 胜利的成果已经到手了,剩下的就是代价。她第一次害怕回家,更怕见到叶春彦的眼神。病急乱投医,索性买了一辆保时捷当礼物向他赔罪。 车还不能马上提,可店里送了一瓶酒给她。她兴冲冲地回去,却看到叶春彦在翻箱倒柜,理出来的行李箱已经摆在门边。 她一愣,微笑转作冷笑,道:“春彦,你在找什么?在找我离婚协议书吗?别找了,全丢了。” 叶春彦转身看她,道:“你觉得这有用吗?” “你给我个机会,听我解释一下。” “那请吧,编吧,编个故事给我听,兴许还来得及。” “我从来没有想过骗你。夏文卿出事是他自作自受,他挪用公款被举报,这不是我逼他做的。现在爸生病了,我不接班,公司就要完了。” “哇,太好了,原来你这么善良啊。那我能问一个小问题吗?要是夏文卿没有挪用公款,你难道准备跟我走吗?还是说你留有后招?” 一语切中要害,杜秋默不作声,这次为了引夏文卿入局。她还另有后备计划,要是夏文卿不上钩,就只能自下而上逼宫。她手里还有一份杜守拙的四大罪状,和股东也通过气,联名信一发,到时候问责起来,内部调查也是先查夏文卿。 “编不下去了?那就听我说吧。我都跪下求你,还是无济于事,我已经知道自己下贱了,你不必再屈尊降贵提醒我了。到此为止吧。” “是我错,可你忘了这些事吧。现在公司是我的了,这个家里也是我说了算, 没有人会阻碍我们了。让那些难过的事都过去吧,我们会幸福的。” “你让亲弟弟坐牢,现在让我假装没事发生。杜秋,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杜秋终于也恼起来,掐着下巴迫使他低头看向自己,“那我也是被逼的。你不是也在用感情逼我?你以为自己就这么高尚吗?你只是天真罢了。一走了之有什么用。你以为你的命运是自己决定的吗?强者定义弱者,赢家定义输家。” “你当然可以和我离婚,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你贪图富贵和我结婚,又不思进取被我甩掉。很快就会有传言出来,说你家暴又出轨,不需要有实证,外人也会相信。等我拿到了抚养权,过上几年,你女儿也会相信。为什么?因为话语权在手上。这就是你选的路,你总想当个圣人,想问心无愧。而我只想让你快乐,让你永远幸福。” “春彦,你明不明白?生活已经不一样了。只要你能忘记一些事,你会成为最快乐的人。画廊,游艇,跑车,古董,只要你喜欢的,我都可以买下来。” “别在我面前发疯。”他冷冷打开她的手,“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自己?” “就算我是为了自己又怎么样?我就喜欢现在这样。凭什么我天生就要低人一头,凭什么我要战战兢兢。 我就是喜欢别人看着我的眼色行事,就是要他们对我卑躬屈膝,揣摩我的心思过活。权力要真是坏东西,你们男人又有哪个舍得放手呢?” “你说完呢?那我走了。” “你敢!” “我都敢爱你了,还有什么不敢的?”他把蓝宝石戒指脱下来,递给她,她不愿意接。 “我们的婚姻就像这枚戒指,看着风光,其实就是累赘。” 他摇摇头,不再多余言语,拖着行李箱就往外门口走。杜秋拦不下他,情急之下,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他被打懵了,带点怜悯眼神望她,继而苦笑,道:“这就是你挽留我的手段?挺有创意的。” 他把戒指往前一掷,正中那套鎏金水晶杯,多少浓情蜜意随酒杯碎裂,一地狼藉。杜秋厉声道:“你当真要为了这种事和我翻脸吗?求你了 ,别在这样的时候离开我。我现在什么都有了。我们已经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她咬紧牙关,与他对视着落泪。 他侧过脸不去看,径直往外走,“没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吧。除了祝福,我没什么好说的。放手吧,趁现在我们还能保留一些美好的回忆。” 门关上,杜秋从碎片中捡起戒指,攥紧在手里,宝石太大,又冷又硬硌到发痛。她点去眼角泪水,站起身,倒也笑了。只要公司在手里,她总会有办法的。 第87章 光是看着你,我就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叶春彦把汤君一并接走了,杜秋接到了学校的电话,也没阻拦。第二天她依旧精神抖擞着去公司开会。 接班难,难的是接班后的路不好走。十年一日,艰难险阻,她是费尽心思才上的台,可不把烂摊子收拾好,一扭身又要被赶下去了。 福顺上半年的销售数据已经出来,远低于预期。也不单是供应商的问题引出的颓势,是方便面市场本就不景气。福顺还算大公司,受到的波及不大,但也不是长久之计。 开源节流,要紧的还是节流。该辞的人要辞,该砍的项目要砍。杜秋自然把这放在会上重点提。 但凡家大业大些的公司,说起失败项目,个个都是小白菜,地里黄,孩子三岁没了娘。很有一番苦情史能说。 福顺自然也有失败投资,最让投资人窝火的一项就是非油炸方便面。纯属杜守拙脑子一热,想当然。既然嫌方便面不健康,那就鼓捣出一个健康的非油炸。怎料消费者根本不吃这一套,非油炸的价格比均价高了三分之一,有这钱还不如叫外卖。 市场收益不好,可非油炸方便面的生产线已经引进了,还比普通生产线多花了一倍钱。近四亿的投资打了个水花,还不能贸然叫停。杜秋知道这是父亲下台的一项主要罪状。 她下的第一个重要决定就是关闭非油炸的产品线。做决定只要一点头,可操作起来麻烦就多了。一个是厂房和设备怎么处理,一个员工怎么处置。地方重点企业确实有破产保护,可是裁员超过两千就要有申报说明。也是一桩麻烦事。 散会前,杜秋道:“最后我想花几分钟,简单和大家聊聊。我家里最近出了一些事,大家也知道,之前也闹得乱哄哄的,搞的公司上下都不好过。小到组建一个家,大到管理一个公司,都贵在不折腾,三个字上。” “我们公司现在有有九万六千人,这么大的规模,可要是自己人乱起来,借着上面的名义,立山头搞人,那说散就要散的。过去的事我既往不咎,过去了也就过去。旧账翻起来谁没走错路的时候,人都要往前看。” 她说完点点头,由市场部的人领头,一时间掌声雷动。 开完大会开小会。财务与人事,姑且算是一个公司的命脉。夏文卿一出事,赵经理怕受牵连,一早就递交了辞职。杜秋自然批了,至于会不会波及到他,案子上法院一审,也不是他们能决定的。穆总监一个鹞子翻身,就重新统帅了财务部,威望较之前更高。 至于人事那边的老周是个聪明人,不站队就是两头站队,谁也不得罪。可夏文卿被带走的消息一传出,他就立刻上门给杜秋送礼,她刻意避而不见晾着他半个小时,他也照旧等在外面,很是诚心诚意。 杜秋把他叫进办公室密谈。杜守拙让步的一个条件是不能动他在公司的那些老兄弟,旧亲信。杜秋明面上答应,暗地里已经有了对策。她不主动辞退他们,但是他们被架空了要辞职总是拦不住的。 她列了张名单给老周,道:“你去修改一下规章制度,优化一下审批流程。以后大的项目就绕开这些人。很多项目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点头,白白浪费时间和人力。你懂我的意思吧?” “明白,明白。” 杜秋的午饭是在外面吃的,特意订了一桌酒席请老邱。名义上是答谢他帮忙。可论功行赏和卸磨杀驴是一回事。她觉得老邱是聪明人,自然也懂这道理,便请他坐下,笑道:“老邱啊,你近来身体可好吗?” 今时不同往日,一年前他还只当杜秋是个丫头片子,不把她的话当真。可如今目睹了她的诸般手段,自然是小心翼翼,把这寻常的问候话在心里顺了一遍。他明白杜秋是让嫌他老不中用,劝他早点把位子腾出来。 他也顺势道: “也就这样了,最近一直头疼的厉害,血压高了。这里那里都不舒服。” “你也是辛苦了。公司里,家里都离不开你。听说你儿子最近要毕业了,怎么样?工作有着落吗?” 这便是在和他谈条件了。现在外面都知道他是有功之臣,如果杜秋亲自赶他走,难免让人看了寒心,只有他自请离开,才是给彼此留了面子。杜秋也是在和他谈判,条件自然也情愿开的慷慨。 他立刻诉苦道:“唉,这小子高不成低不就的,总想要个是少钱多又没压力的事,可哪里这么容易找。又不是我家的公司。” “其实他有兴趣来福顺的话,我倒是能给他安排个岗位,早上十点上班,下午四五点走,就怕他觉得闷。” “那自然再好不过。”他顿一顿道:“对了,其实我家里的那个工程公司近来也不太好。唉,我们家里人就是没这个做生意的命啊。” “没事,近来有个几百万的小项目,我帮你留意着。” ”其实……”邱松涛还要再开口,杜秋便拿眼神扫了扫他,虽然含笑,但已然带着些不耐烦,再谈条件可就是贪得无厌了。 他立刻会意,改口道:“其实我已经有了退休的想法了,你也不用再挽留我了。要我说啊,不但我应该走,公司里那些老家伙都要滚蛋。虽然是我们帮着你爸建立的公司,可倚老卖老也没意思,到底还是年轻人的天下。”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能帮着劝劝他们吗?” “这你放心了,我尽量和他们谈,有几个耳根子软,估计早就想着退休钓鱼了。我一说,他们准听。” 杜秋自是谢过,话说到这里,意思便也尽了。临走前,邱松涛道:“杜总,有句话我不知道说的合适不合适,你也就随便听听。到底是一家人,别赶尽杀绝,你爸爸到底是老人了,会心寒的。” “你放心,这点分寸我明白,只是略微给他个教训。”这话是笑着说的,可等邱松涛一走,转脸她的笑意就冷了。接下来就找来律师,咨询夏文卿的案子能判几年。 律师道:“职务侵占罪,挪用本单位资金数额巨大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数额特别巨大的,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你表弟这个情况,如果能把钱补上,可以把刑期缩短到三到五年。” 自甘上流 第63节 杜秋摇头,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最多能判几年?” “这,一般二十年已经很多了,这已经是情节极其恶劣的。之前有过判二十二年的先例。” “二十二年?怎么有整有零啊?就不能给他凑个整的吗?三十年不行吗?” “这,可能有点困难,不过要是证据确凿,拒不认罪,确实会叛更重一些。或者是数罪并罚,还有其他问题。” 杜秋立刻给几个相熟的律师打电话。夏文卿的律师是杜守拙找的,她不认识,但同行间总有些交情,她想让他们帮着当说客。 对面说道:“不好意思,杜小姐,我是有职业道德的。” 她反问道:“多少钱能买你的职业道德?” 杜秋是入夜后才回家。一进门家里就闹哄哄的。杜守拙已经从医院接回来了,还在坐轮椅,找了两个看护陪着。他还拿捏着以前蛮横的脾气,处处横眉竖眼,给他做了饭,也不肯吃。杜时青都急哭了。 杜秋倒不急,坐在椅子上点了根烟,慢条斯理吐出个烟圈。杜时青急忙道:“姐,你别抽烟啊,爸还是病人呢。他都饿了快一天了。” “是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我让他不吃东西的。”她叼着烟,抬手去摸桌上的碗,还是温的,显然是热了好几次了。她回头对看护道:“你辛苦了,休息去吧。” 看护一走,她就捧着碗到杜守拙面前,蹲下身道:“爸,你吃一口吗?” 调羹已经凑到他嘴边,他故意别过头,“不要,看到你没胃口。” “那我让时青来喂你?” “走开,她不是我女儿,你也不算。” “爸,我知道你看我们都不顺眼。我是真的心疼你,所以为了你好,你就别看到我们了。 ” 杜秋把轮椅推出门外,指着不远处一辆白色的面包车道:“看见没有,那辆车,一会儿会接你去疗养院,既然你不喜欢这个看护,我也不让她一起去了。你就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吧。” 杜守拙痛骂她白眼狼,又威胁要把她赶出公司。杜秋置若罔闻,只招呼保姆收拾几件衣服带走。 杜时青追上来求她,“姐,不要啊,爸以前是不好,可他现在病了,不能丢在外面的。” “疗养院挺好的,你看你待在那里不也很开心,还能和你的小男朋友偷着见面。” “那不一样。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对你任性,不该对你说谎。我会好好读书,好好听话的。要不让我跟爸过去吧,我去照顾他。” “你很可怜爸爸啊。那你可怜我吗?”杜秋一如过去轻抚她面颊,她却潸然泪下。“要是现在坐轮椅的是我,你会为我流一滴泪吗?” 不顾哀求与咒骂,面包车上下来两个强壮男看护,一前一后把轮椅抬上车。这是护理型疗养院,配医生护士和看护,有专业康复设备,但入院后就很难对外联系,访客见面也要提前预约。杜守拙是中风,属于不完全清醒的病人,有医生证明 ,入院只要监护人签字即可。 杜时青只一个劲地哭,哭累了坐在地上发起狠来,食指戳着杜秋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怎么会不是爸爸的女儿?你就是故意气他。你就是想把所有人都赶走。” 杜秋笑笑,倒也不动怒,“妹妹,你连骂人都骂得这么无聊,真的应该多读书。” “我不要你管!你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姐姐。” “说的对,是我不好。我越是想照顾你,越是把你推远了。所以我决定给你自由。你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吧。” 她掏出一把钥匙给杜时青,“这套房子是以前妈妈的,你拿去住。以后我每个月给你打两万块。你想和乔念东过日子也随你,想生孩子也随你,我都不会干涉。” 杜时青捏着钥匙,不搭腔。杜秋笑道:“怎么了?两万块嫌少?自由的钱怎么能嫌少呢?自由是无价的。” “你别看不起人,走就走,我怕你吗?这个家的东西我都会抢回来的。你等着吧。”她夺门而出,连行李都没拿。 杜秋到底不放心她,叫人追上去,开车送她过去,到了报个平安。再叫保姆收拾几个行李箱的衣服和化妆品给她送去。 人走光了,这个家终于是空了。空得干净敞亮,孤寂冷清。 杜秋楼上楼下走了一圈,每个房间都空了,填充着的不过是回忆。走廊尽头的房间,夏文卿常用的茶杯还在摆在桌上。对面杜时青的房间,她曾坐在床上拥抱过她,也偷偷藏起过给她的生日礼物。书房不再上锁,可一本杜守拙没看完的书还摆在上面。 还有她的卧室,尽是叶春彦留下的痕迹。他没带走的书稿,他留给她的便条,还是上个月写下的,“衣柜里找出五只不成对的袜子,你有空最好整理一下。” 她把便条小心收好,又让厨房把剩下的粥一热,囫囵吃了小半碗。她趴在桌上,用送给叶春彦的那支钢笔,开始写信。 “我并不恳求你原谅我,我知道我带给你的痛苦就和曾经的幸福一样多。请你更谅解我一下,我是被过去塑造的人,是经历了许多事才能出现在你面前。爱本就是伤人的,可那并不是错误的。” 杜秋带了些礼物去找关昕,他一向与叶春彦交好,她不信他没听到风声。 关昕知道她来意,搓着手道:“这种东西我不能收。杜小姐你来找我们,也就是看在叶子的面子上,要是我再借着这层关系拿你的东西,去给叶子当说客,那我就两头不是人。” 他的话说的直白,弄得杜秋也面上一僵,之前送礼还没人这么直截了当拒绝过她。她仍是笑道:“也不单是为了春彦的事。你们是他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走动一下也是应该的。这也小东西,你们别嫌弃,问问你太太的意思吧。喜欢就试一下,一份心意罢了。” 送的是个紫色的老花路易威登包,大大方方,颜色也别致。关太太打开礼盒一看,眼前一亮,显然是爱不释手,却笑道:“多漂亮啊,可送的太贵重了,我们实在是不好意思收。你看看我们,这样的穷酸人家,送了个这么好的包,就要在买几件好衣服配,穿了好衣服,人就要去做个美容。做了美容,少不了还要弄头发。弄的这么好看的,身边这个臭男人就看不上,不能要了。” 她说完,关昕带头咯咯笑,杜秋也笑了笑,知道他们是软硬不吃了,心想倒是把他们看低了。有钱也不是谁都能打发的,他们也有他们的志气在。 她点点头,关昕接着道:“真不好意思让你上门一趟,也没什么准备的,要不你拿点土产回家。”一阵推推拉拉,礼物没收下,他们倒是送了两只鸡让她拎回家,“是草鸡,外面也买不到,炖汤喝好的。” 关昕对两夫妻一视同仁,送走杜秋就提着一只鸡去看叶春彦。他这几天住在酒店里,本以为要见证他以泪洗面,结果一进门就看到他躺在床上喝威士忌。 关昕又笑又骂踹他,“我以为你小子离家出走要饿死,结果你大白天在希尔顿喝酒。哪来的钱?” 叶春彦也给他倒了一杯,道:“你说呢?” “杜小姐怎么给你这么多钱?” “不是她给我这么多钱,是她对小钱没概念。卖店的钱给了我,还有每个月的家用都多出来,攒着攒着搞点投资,钱生钱很快的。” “藏了这么多私房钱,那你随时能走了。杜小姐来找过我了,看来她留不住你了。” 叶春彦苦笑一声,又把酒喝光,他已经带些醉态了,长叹出一口气道:“她留得住我女儿,怎么会留不住我呢。” 关昕不解其意,叶春彦就从抽屉里掏出一叠贺卡来,都是汤君的同学写给她的。杜秋故意在班上说汤君可能下学期要转学了,与她交好的同学抹着眼泪送别,光是告别礼物大大小小加起来就有七八万。汤君自然也舍不得走, 他担心的事终究是发生。大人的事波及到了孩子。汤君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她其实不想转学,也弄不清杜家发生的种种,但为了父亲,她终究也没有开口。 关昕听了也一筹莫展,只能帮他分担掉两杯酒。酒店前台来敲门,抱着一大束花站在门口,道:“叶春彦先生是吗?这是刚才快递送来的。” 接过花束,叶春彦都懒得正眼看,只把里面的信取出来,也不拆,随手丢进抽屉里。花则甩到垃圾桶里。杜秋的道歉信就是这样一天四五封送过来。他不屑一看,根本不吃这一套。杜秋既然知道他在这里,要道歉就该亲自上门。 再说他们的问题也不是说几句软话就能过去的。夏文卿还在看守所里。连杜守拙都打电话来求他帮忙。 叶春彦的态度冷淡,唯一的念头就是:真受够了。谁的事他都不想管,让这家人去亲亲热热吧。 离开家后,他其实没怎么想杜秋。之前忙着找地方落脚,洗衣服收拾行李,剩下的时间就忙着照顾女儿。他手里有一张信用卡,从来没用过,这几天他每天刷卡买一杯咖啡。就是想看看杜秋什么时候会把卡停了,结果昨天收到通知,她竟然还临时增额了。 这态度总像是有恃无恐,算准了他还会回来。一气之下,他买了五万块的卫生纸寄回去,没别的意思,就是膈应她。 送走关昕,叶春彦就动身去接汤君。这几天他都是提早去的,就怕遇到老师,问起家里的事。种种内情自然不便对外人说,更要紧的事他也没个决断。 离婚。不离婚。他的念头也翻来覆去,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自然能一走了之,可牵扯上孩子,就全乱套了。原本离开是为了清醒些,结果在酒店里每天就是开威士忌喝。 虽然出门前洗了个澡,但汤君还是看出来了,“爸爸,你又喝酒了?你脸上红红的。” “不好意思,是喝了一点。” 过马路时他伸手牵女儿,汤君避开了。原本以为是孩子嫌弃酒鬼,等回了酒店才发现她是藏起了手,不敢碰。 叶春彦叫住她,道:“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看一下。” 汤君躲躲闪闪,好一阵才把两只手摊在他面前。一股洗手液的香气,但她的手背已经发红,粗糙起皮,轻轻一碰就痛得要躲开。一问才知道,她光是今天就已经洗了二十多次手了。 “为什么要洗这么多次手?” “不知道,就是要找点事做。” “你其实有点像你妈妈的。她一紧张就洗手,像是强迫症。是不是和我待在这里,不能看到你的朋友,让你很难过。” “没事的,爸爸,只要你不难过,怎么样都可以。” 叶春彦定定坐了一会儿,道:“我们回去吧。我放不下杜秋。” 他带孩子回来的那天,杜秋欣喜若狂,几乎摆出大赦天下的派头,给家里所有佣人放了半天假。找了四五家饭店,各点了两三道招牌菜,摆满一桌。 叶春彦见了她也不说话,只是从包里倒出二十多封信,哗啦啦堆满半个桌子。他特意给她看信封,没有一封是拆过的,他根本连看都不看。 杜秋笑笑,不以为意道:“这些信写的也不好,你不看也好。有话我可以当面说。” 叶春彦像是没听到,只是用倒映着忧郁的眼睛扫她,一言不发继续吃饭。汤君其实也不算开心,这样压抑的餐桌氛围只会让她想起夏文卿被带走那晚。 上菜,夹菜,盛汤。调羹敲着碗沿,连筷子都是刻意避开的,杜秋夹菜时,叶春彦就不抬手,只看着她吃。 汤君抢先走了。他们也像是松了一口气,连假笑也装不出来。叶春彦道:“你看到她的手了吗?” “怎么弄成这样了?” “我们给了她太大压力了。你这么逼她,就是逼我和你翻脸了。”他轻轻叹了口气。 杜秋道:“你之前还不算和我翻脸吗?”兴许是太得意忘形,这话脱口而出了,“你真的一点都不体谅我,完全不了解我的处境。” 叶春彦冷笑两声,怒道:“我不了解你?你爸再偏爱夏文卿,也不会真的让他接班,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顺。你把给骗我的演技演给你爸,捞点股份就安全了。去加拿大演点苦情戏,打个圈就能回来。你现在强行上位,人心不服。以后你必须用强硬手段压下去。” “虽然你得到股东支持,肯定是答应了不少交换条件。到时候兑现不兑现都很为难。你这样接班,根本是图一时爽快,后患无穷。也幸亏你爸病倒了,要不然他动用大股东权力,你没那么容易招架。做这种事,你根本不是为了接班公司。而是要解决你弟弟,出这么多年一口恶气。这么样?我现在算了解你吗?” 杜秋一时语塞。该说什么呢?也是命中注定。随便从路边捡来的咖啡店老板,竟有这样的洞察,可如果他不是这样聪明的人,近于献身般爱上她,他们又怎么会纠缠不清呢? 她淡淡道:“我有我的办法。你不用担心。” “是吗?那你为什么急着送走你爸?现在要是他回过劲来,彻底和你撕破脸。找一个律师,选定代理人,代持股份和你斗。你就麻烦了。” “首先律师要先找到他。谁会透露这件事呢?除了你。” “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不舍得。我完蛋了,谁给汤君交学费呢?” “我不了解你?是你不了解我,杜秋。我现在有八百万,随时能走。供汤君读到博士都够了。你叫律师都来不及,笨蛋。要先离婚才行。我现在领着女儿出国,你最多一年见我几次,我还能照样花你的钱。不离婚本来就对你损失更大。” 杜秋略一挑眉,笑道:”八百万,挺厉害的。什么时候攒了这么多私房钱?” 叶春彦也跟着笑,道:“没办法,谁让我是诡计多端的穷男人。不防着你一点,真的让我去要饭啊?” “那你回来做什么呢? “看看你怎么收拾残局,看你怎么众叛亲离,怎么倒霉。免费的戏,不看白不看。” “说明你对我还有感情。”叶春彦欲言又止,杜秋则急急堵住他话头,道:“别口是心非的。说你不在乎我?说你不担心我?说你恨不得我立刻去死?你做不到的。你要是现在走了,留我一个人面对,真出事了,你会愧疚一辈子的。” 叶春彦低头错开目光,不愿看她。 “我要和你道歉,春彦。之前用钱挽留你,是我侮辱你了,应该用感情来留住你。”她点住叶春彦的后背,轻轻用食指在上面划了一道,“你不会走了。走了,你就没办法和汤君解释这些事,你想给她一个幸福的童年。我们就是在不完整的家里长大的,你不会让孩子重复我们的命运。” 叶春彦略一倦怠地笑了,并不是感动,而是觉得荒唐,很平淡道:“有件事忘了说,我最爱的女人一直是汤雯,对你不过是一时的意乱情迷。既然是你不是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人,这应该对你没什么打击。” “随你怎么说,你就算恨不得杀了我,我只要每天早上醒来看到你,我就很幸福。”杜秋轻笑两声,知道他是故意气自己。“再说汤雯能气到你哭吗?不行吧,只有我行,那我对你就是特别的。” 因为厨房还有人在做事,叶春彦没发作,只是凑近她耳边,近于耳鬓厮磨般道:“你有病吧,杜秋。” 于是他们分房睡。只有汤君在的时候能同桌吃早饭,孩子一上学,叶春彦立刻扭脸就走。话倒是还能说上两句,只是多半是生活琐事,还要有个中间人传话。 杜秋让保姆问叶春彦道:“问一下他,那条马车丝巾是谁送的?” 叶春彦让保姆回道:“是不是柳先生?” 杜秋回忆了一下,又传话道:“肯定不是他,他不送这种私人物品。” 自甘上流 第64节 “你想想是不是上个月送的?如果是的,应该有送礼名单,你自己对照着看。”这次倒是找到了,是一个公司的部门经理。 可怜保姆一口气跑了三四趟,他们也过意不去,之后就用上了现代科技,互相发消息道:“为什么我的裤子上有个洞?” “我怎么知道?是我放老鼠给你咬的吗?别没话找话。” 其实就隔了一条走廊,可谁也不开门。 叶春彦不让碰,不让看,在卧室也穿长裤衬衫,扣子上到顶。平日看惯他穿着背心闲逛的样子,如今一副贞洁烈男的姿态,她倒觉得新鲜。 虽说碰一下他的手,他估计就要咬舌自尽。但他们对外还是能维持夫妻体面。吃水果时,叶春彦还是端盘子给她,拿牙签一戳,说这块瓜甜。她出门,领子没翻好,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帮她整衣领。 杜秋每天让人给他房间摆上一束花,他嫌惺惺作态,抱怨道:“别再给我送花了,完全是浪费,再好的花,不到三天也会枯萎。我们的感情难道不是这样吗?美好的时候是很好,但现在已经到了难堪的地步。” “我可以弥补的。我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又来了。我知道你有钱有权了,可是你难道能靠钱让花永远不凋谢吗?很多事你要顺其自然。” 杜秋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叶春彦本以为她是生气了,不料五天后的清晨,早餐桌上杜秋随手把一个包裹递给他,道:“送给你的花。” 包裹就半个马克杯大小,拆开后是个一株宝石做的盆栽。黄铜做的枝干,玉石雕的叶片,玛瑙点缀的果实。两朵并蒂花,一朵已经是盛开了,珍珠做的花瓣,另一朵花苞用的是那枚戒指的主石。 “我就是可以靠钱让花永开不谢。”杜秋笑着耸耸肩,道:“当然你不喜欢,也可以扔掉。” 阳光透过盆栽,落下彩虹色的光晕。他伸手去碰,却是无生气的冰凉。他想去摸一摸杜秋的手,和她把话说开,可这话却已经无从说起了。 杜秋出门去上班,他一路跟到门口,她笑盈盈道:“快点说吧,祝我路上小心。” “我为什么要说这话?” “因为你就是这么想的啊。你就是爱我。活着的成年女人里,你最爱我。我出门,你还是希望我平安的,难道你指望我被车撞死吗?” “有点恶心。” “恶心什么?” “恶心我自己。从第一次见到你,我都知道你是什么人。结果还是到了如今的境地。”叶春彦无可奈何叹口气,道: “路上小心,好好吃饭。对你的下属客气些。再见。” ” 第88章 你别为了气我,半夜喝敌敌畏自杀啊 疗养院里的日子平静无波澜,杜守拙却住得噩梦连篇。早上八点用早饭,看护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言谈举止硬邦邦,像是从花岗岩上凿下来的。饭后推着轮椅散步,草坪上尽是眼神呆滞的老人,他不屑与他们为伍。十点有复健,痛不欲生,医生却满脸漠然,只说是正常强度,劝他忍耐。 午睡是永远睡不下的。一闭上眼,反反复复抓挠他心的,是夏文卿被带走那一幕。他有看向他?还是没有? 他在看守所里正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紧接着是叶春彦的那句话,“衰老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像是在算总账,过去你怎么对待别人,就怕别人以后怎么对你。” 他起先并不慌,因为许多转让文件他都没有签字,杜秋还不正式掌握公司。他还有相熟的律师和朋友能帮忙,只要联系上,总是有出路的。费尽千辛万苦,他总算从看护手里要来手机,能打二十分钟。 他拨了三个号出去。第一个是律师,想要告杜秋侵犯人身自由,让他救自己出去。律师笑着打哈哈,说他要先证明自己神志清醒。他又说要改遗嘱,律师答应了,但要先进疗养院见到他的面。第二个电话给旧部下,根本打不通。第三个电话想给叶春彦,可他忘记号码,一连拨了两次,还没人接。 律师说好隔一天过来,但来的是杜秋。她拿着一叠文件要他签,他自然冷嘲热讽把她骂走了。她笑着回道:“爸,你别生气。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你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的,我可以帮你顺过来。” 律师始终没来。他的精神则愈发坏。时间由此变成了一团迷雾。他不再刻意保持清醒。今天是哪一天?周二还是周六?昨天是哪一天?五号还是二十号?夏天过去了吗?为什么中午酷热,而夜晚凄冷? 为什么他汲汲营营的一生成了个笑话,三个孩子没有一个在他身边? 杜秋终于来看他了。听到有访客来的通知,他险些哭出来。这次杜秋带来的文件,他都一一签了,然后哀求道:“我想吃家里的面,这里的面太难吃。你下次给我带过来。” “可以,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你先别走,和我说说话。” “说什么?夏文卿的事我不会聊,顶多聊聊公司的事。” 杜守拙叹了口气,道:“我在这里想了很久,还是没想通。任旭为什么会帮你,你到底答应他什么条件了?” “你绝不会答应的条件。只要我接班,公司就赴美上市。先在纽约泛欧交易所上市,之后转到纽交所。” “你这是上赶着去找死啊。一旦在美股上市,一群人就会抢着找你麻烦,把你做空。那么多对冲基金,他们用上一切手段,刺探情报,找商业间谍,派无人机,雇上千个调查员,你玩得过他们吗?” “玩不过,所以你必须要站在我这里。别再和我赌气闹事了,让我能专心对付他。”她拍拍父亲的肩,像是在哄孩子,“爸,你乖一点,我有空就再来看你。” 杜秋自是没有再来,可叶春彦倒也来了。原本杜守拙还嫌他小家子气,现在终于承认他是个实在人。他是带了两条好烟到养老院,从保安到清洁工,挨个发,收了他的东西,都说会帮着照应些。 杜守拙感激道:“真是谢谢你了。” 叶春彦道:“别对我说这话,有点恶心。” 杜守拙也不动气,道:“从我生病开始,你倒是唯一一个对我态度不变的人。还挺难的。我知道小秋不想见我,我也不耽误她的时间,这里有一封信,你去给她。是我这段时间总结的投资经验。就算这个家散了,至少也要保住公司。你再去城东的律师事务所张律师,让他去帮帮文卿,我一会儿给你找张名片。” 叶春彦没说话,只是接过名片,他这段时间似乎又瘦了许多,略抬起下颚时,有一道清晰又冷酷的线条,“我今天只是来看看你的下场的,别以为我会帮你。” “以前的事有我不对的地方。我知道你是个很有道德的人,总是站在输家这一头。你和杜秋翻脸,就是因为她太过分了,现在全靠你了。” “之前我和你对着干,你觉得我脾气不好。现在我和杜秋对着干,你觉得我高风亮节。你不是后悔了,你是输了。” “我真的错了。”杜守拙道:“你下次过来就把律师带来。这件事我考虑很久,我手边的股份,接下来由你代持一部分。你也不用做什么,只要杜秋冲动起来,阻止一下她,然后和她谈条件,看看能不能帮帮文卿。” 叶春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倒也笑了。老头的心思很好猜,拉拢他就是要后院着火,分杜秋的心。他也不比外人,她自然不会下狠手对付,焦头烂额一阵就够了。那时候估计杜守拙也能从疗养院里出来了。他大概还展望着自己身体康复,大杀四方的日子。 略思索了一会儿,叶春彦道:“我是你女婿,身份不方便。这次进来找你,看护都不放我进来。一会儿你当着看护的面,叫我一声儿子,这样下次我来找你,也能方便私下说话。我会把律师带来的。” 杜守拙竟然当真叫了。结果叶春彦一转身,拉着看护当证人,去院方投诉道:“你听到他刚才叫我儿子了?我是他女婿,他根本没有儿子。他已经有老年痴呆的征兆,你们竟然还让他拿到手机!知不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过来?他打电话报警了,说你们虐待他。我们好不容易才处理好。真不知道你们怎么照顾他的,要全天候看着他,不能让他拿到什么电子产品。再有下次,我们要换个地方转院了。” 院方信以为真,忙不迭答应了,说之后会加派人手照顾,不让老人胡来。 隔天,杜秋就接到了院方的确认电话,大致清楚了前因后果。她找上叶春彦,道:“为什么要帮我啊?” 叶春彦说了杜守拙要让自己代持股份的事。她更是诧异,暗自感动,却还是故意激他,道:“这不是正合你意吗?拿了股份,你就能名正言顺地和我对着干了。” 叶春彦白她一眼,道:“然后你们家公司就能拆伙了,免费给股东看戏。你爸脑子有问题,我又没有。你能搞定任旭,这段时间能平稳过渡已经是万幸了。现在不折腾,对谁都好。” “那你是原谅我了?” “你先把夏文卿弄出来再说。坐二十年牢,他的人生就全完了。” “你到底为什么总是揪着这件事不放啊?他和你关系又不好。你管他做什么?” “我爱上他了,行不行啊?我就喜欢长泪痣的白痴,我好这口,你管得着吗?”叶春彦没好气道。杜秋差点把门甩到他脸上。 任旭还是和杜秋约在素菜馆见面。已经过了十多天了,福顺内部基本算稳定了,杜秋也该履行当初的承诺了。她是特意带着礼物来的,客套归客套,这种时候的讨好劲总让任旭起疑。 之后也提过上市的事,都被她搪塞过去了。杜秋要是卸磨杀驴做得这么明显,未免也太难看了。 两人坐定,吃了几道菜,笑眯眯说了些闲话。任旭便道:“既然公司那边没什么事了,我想了解一下你的上市计划。我倒不是催你,就是想问问具体的时间,我这边也好早做准备。” 杜秋笑道:“其实我们做实业的,只要做好核心产品,一直推新品,抢占市场份额,就是能赚钱的。虽然比资本市场收割慢一点,也至少稳妥些。” “话这么说没错,不过这和你答应的可不一样。杜小姐,你不会想赖账吧。” “对啊,不好意思,我就是想赖账。” 任旭脸色一凛,抬手就把茶水泼在她脸上,好在是冷的。 杜秋随手一抹脸上的水,仍是笑道:“既然话说开了,那我就坦白了。做生意,开公司,搞资本,这是三件事。我爸只想做头一件,所以他下台了。我想做中间一件,而你做后一件,其实我们也没那么谈得拢。其实你就是想借福顺捞一笔,上市之后借机炒高,然后减持套现,然后就不管公司死活了。” “你未免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我怎么把你扶上去,就能怎么把你弄下台。做生意可不是一个人的事。” “就当我不知天高地厚吧。我想问一句,任总你准备怎么做呢?减持走人吗?” 任旭倒是真被她逗笑了,道:“杜小姐,你看看自己现在在公司持股多少啊?你爸又和你彻底闹翻了。要赶走你,没那么难的。” “确实是这样。” “大家各退一步吧。真闹起来也没意思,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这里可以再让步些,不把你逼得太急,三年里准备上市就好。你只要给个态度就行。” 杜秋依旧笑道:“如果这样我都不同意呢?” “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你手里也只有毒丸计划这一招,可你就是动大家的钱。你刚接手公司没多久,就有这么大的动作,人心不会向着你的。” “是谁知道呢?赌一下啊。” 任旭冷哼一声,彻底把她看低了,起身就走,撂下一句,道:“那你就好自为之吧。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百日皇帝没什么意思。你好好考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毒丸计划的核心是增发新股,稀释股权,虽然能防止恶意收购,但包括杜秋本人在内,所有大股东的利益都会受损。 任旭的话倒也没错。人心不齐时很难用出这招,杜秋接班已经算勉强了,董事会也不全是她的人,很难说服所有人同意。但她还是执意让底下人草拟计划书,到月中准备开股东会表决。 邱松涛原本已经在走离职手续,听到这个消息特意来公司,就是为了劝杜秋,道:“你刚上台,根基不稳就搞这样的大动作,很危险的。已经有不少人对你有意见了。你再缓缓吧,想想别的办法。” 杜秋不理睬,反而送了他一套渔具,示意他安享晚年,别多管闲事。 不把工作上的事带回家里,是杜秋一贯的主张。因为过去许多次父亲在公司受了气,回家迁怒,以至于她的童年不乏战战兢兢。 从车库上来时,杜秋对着镜子摆了个笑脸。一进门,就兴高采烈道:“春彦,我回来了。今晚吃什么啊?” 结果叶春彦扶着姨母从楼上下来。眼睛一扫到,杜秋的脸立刻垮下来,冷冷道:“你过来做什么?” 姨母又露出那种卑微的哀愁来,脸色苍白,眉毛拧成八字,完全是一张逆来顺受的受害者面孔。 她低声道:“你把你爸爸送去养老院了?你告诉我他在哪家养老院?你让我去看看他吧,他已经老了,不比从前了。” “我爸的事不用你管。你有空多管管夏文卿吧。律师说他搞不好要判二十五年呢。”杜秋冷笑,觉得这话好像字字句句都是指责她。 “那你能放过你弟弟吗?” 杜秋笑而不语,转身就往楼上走,随手一挥,让人送客。 姨母不愿走,自然也不能强拖。杜秋直说让所有人都别理她,她情愿等自然是可以等到海枯石烂。找人搬了套桌椅桌上还摆了杯茶,有模有样请她坐着恭候,但杜秋自她面前经过,绝不屑多看一眼。 终于熬到汤君回家,她也还不认识这老太太,只是好奇道:“她在这里做什么吗?” 杜秋道:“行为艺术,不用管她。” 叶春彦听见了,虽然承认是老头活该,但也确实觉得杜秋做的出格了。他拉她到一边,私下道:“你们家的事我不想插手,可是别给孩子做这么坏的榜样。她都看着呢。” 杜秋还在气头上,嚷道:“你别拿她当天真小孩,她是亲眼看着夏文卿被带走的。她也该多看看成人的世界了。” “如果你一定要重走你爸的老路,就趁早挑个顺看的养老院准备起来。你这是在作贱自己。” “我的人生想怎么作贱就怎么作贱,不用你管。” 叶春彦气笑了,无可奈何里掺杂些幸灾乐祸,道:“你的心情不好。是不是公司出问题了?怎么了?发现抢来的东西没那么好用了?” “不用你费心,抢来的东西就很好用。”杜秋怒极反笑,摸上他搭在桌沿的手,沿着腕口向上,道:“比如说你,非常好用,我爱不释手。” 他终于恼了,揪着她的领子一拽,强压在墙上,迫使她抬头直视自己。她要挣扎,手就按着后脑勺,不让动。极冷酷的动作引起片刻惶恐,她几乎以为他要动手,可抬眼去看,不过是伤感湿润的眼睛,蒙起一层水雾。 他轻声道:“你觉得很痛苦。那我看着我爱的女人变成这样, 又是什么感受?” 自甘上流 第65节 她无言以对,手肘撑了一下要避开,正巧打中他手上的伤口。夏文卿被带走那天留下的,到现在还绑着医用胶带。他松开手,点着额头,晃了晃。 “你没事吧?” “没事,我装的。因为吵架没吵过你。”他没好气道,说完就走了。 杜秋独坐在床上,也自觉无趣。愧疚心占了上风,准备临时做个好人,下楼去把姨妈的桌子撤了,随口施舍了点希望,让她明天再来。又在厨房转了一圈,让他们多加几道菜。 中国式的父母吵架后是不会道歉的,有的只是眼神游移着说一句‘吃饭了’。而他们的诚意由当天的菜色决定。这把戏杜秋学了个十成十,她也没想到,对叶春彦,竟然有拉不下脸道歉的一天。 等叶春彦上桌,瞥了一眼便笑,是丝毫不收敛的讥嘲,但也不明说。他只等汤君吃完饭上楼后才道:“你知道我对什么菜是过敏的吗?” “龙虾?”她暗松了一口气,今天刚撤了一道龙虾。她原本是嫌不新鲜了。 “接近了,再猜猜。”他支着头,似笑非笑的。 “三文鱼。” “再给你一次机会。” “难道是鲫鱼?” “我对羊肉过敏。”餐桌正中间就是一盘羊肉,就是新加上的。叶春彦隔着这盆菜,对杜秋对了个眼神,像是教导主任看着考试作弊还不及格的学生。“我们结婚也快一年,你连这都不知道。不离婚,你说应该吗?” “你是真的过敏啊?” 叶春彦当着她的面夹了两筷到碗里吃了,道:“我过敏会出红疹,你晚上就能看到了。” “我随便说说的,你快吐出来。” “咽下去了。” 杜秋理亏,却还是嘟囔一句,“吵架归吵架,你别和自己过不去。真怕你为了气我,半夜喝敌敌畏自杀。” 话虽说的嚣张,等回到房里独坐着,她还是不由得委屈起来。本想在家庭中寻找慰藉,结果是两头遭围攻。公司那边的反对声浪很大,甚至有人提出要让杜守拙重新回来主持。自然不能露怯,明天去开会要摆个强硬态度,把他们压一压。 计划已经有了,但依旧是场豪赌。心虚倒在其次,实在是太累了,好像是整个世界联合起来反对她。不单是因为她争权夺利,还是个争权夺利的女人。 野心勃勃的男人可以是胜者为王。留给女人的,只剩牝鸡司晨这个词。 一阵心酸,她轻轻抹了抹泪。 突然有人从外面开了门。佣人一般不会上二楼来,所以门没锁。她一紧张,立刻拿手背蹭去脸上泪痕。 对方站在门口没进来,只是一道瘦长的影子由光拖拽着拉进来。是叶春彦。他的手伸进门里,抓着一大包纸巾往床上一丢,也没看准头,却恰好正中她门面。也不痛,但砸得她诶呦一声。 他好像在外面笑了笑。啪的一声,又把门带上。 纸巾自然是让她擦眼泪的,可她攥在手里,笑起来,自然也不想哭了。 第88章 .5不如把黄金打成镣铐,把我们绑在一起,永不分离 福顺的采访定在上午十点,因为堵车,他们晚了五分钟才到,本以为对面要借题发挥。不料接待的秘书格外客气,一面给他们人手一瓶饮料,一面道:“真是麻烦你们了。高峰期还开车过来,杜总已经等着了。” 这次来采访是蒋记者,先前没见过杜秋,但也听说了之前罗记者的遭遇,也知道些夏文卿的事。临出发前,领导三令五申让她小心提问,道:“别说不该说的话,她和台长关系好着,到时候一个电话,我也兜不住。” 蒋记者暗暗不服气,如果只是说些假惺惺的套话,又何必叫她来。因着这点坏印象,她对杜秋也没好感,网上的照片大多模糊,想来是个面目平淡的女人。等推门进去,倒也一愣。 光是一个背影就足见杜秋的高挑,起身握手时,她比后面的摄像师还略高些。她说话轻声细语,长相也斯文秀丽。细平眉,窄杏眼,极高的鼻子,只在侧脸时有片刻凛冽。 蒋记者问了几个例行的问题,杜秋都很客气答了。因为气氛放松,她便还是聊起了夏文卿。如果她不愿意正面回答,就不放在稿子里。 “之前福顺的供应商问题牵扯出的高层职务侵占,这件事反响很大。但福顺除了最初的两份公告外,没有其他官方申明。这是什么原因?” “因为没什么可说的,公告中说明的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杜秋淡淡微笑,继续道:“涉案人员其实是我的表弟,小时候我也照顾过他一段时间。之后就再没有联系了,这次我爸把他叫回国帮忙,我也没想到他变了这么多。出了这种事,我也很难过,但消费者的利益优先,只能公事公办。” “有传闻称,福顺今年有上市计划。杜总对此有什么回应吗?” “是嘛,既然都是传闻了,那就不用当真了。” “那最后杜总方不方便回答一些私人问题。听说你已经结婚了,不知道丈夫是什么样的人?能不能透露一下?” “太详细的事,不方便说,我只能说他是个好人。” 采访结束后再拍照。化妆师把杜秋补妆时,粉底不小心擦在领子上。化妆师吓得够呛,她倒没在意,只是笑道:“不影响拍照吧。其实影响也没办法,我就这一件衣服。反正你们的照片都要修的,把领子修一下,顺便给我修好看点。” 蒋记者一面感叹杜秋好相处,一面道:“杜总已经够好看,一会儿拍照的时候麻烦把脸往左边侧一点,这个角度更上镜。” 封面是一张侧影,由一根纤细线条勾勒成的脸。冷淡的额头,斜出的鼻梁,平直的人中略短,最后是太清晰而疏冷的下颚。她的脸尽是直线,好像唯有睫毛略微的弧度才算是柔美。偶尔让人想起她原来还是个说话轻声细语的年轻女人。 “这张照片拍得挺好看的。”钱忠恕把杂志举到杜秋面边上,拿来对比。他对她的态度还是老样子,带点漫不经心的轻蔑。“你现在也算不一样了,刚一上台就有专访。” 杜秋笑道:“客气了,都是花钱买的。壮一壮声势。” “别说漂亮话,我知道你来找我帮忙。可你和任旭闹成这个鬼样子,我才不信你。” “我和他们的关系是从一退回零,但我和钱总您是从零进步到一。” “可别和我打感情牌啊,我会吓得心脏病突发的。谈钱还好一点,谈感情要命。” 杜秋道:“就是谈钱。我和任旭翻脸,是因为东山资本得寸进尺了。我爸在位的时候,就整天想着让他下台。我上去了,又仗着自己有功劳说事。大股东还是少指手画脚,待在家里等分钱就行。我不想给他们太多好处,要是让步了一次,别人也有样学样就麻烦了。” “那我帮你有什么好处呢?” “听说您组了个食品公司的局,之后准备做轻零食。福顺正好有生产线,可以帮忙做代工。价钱都好商量,关键是交个朋友。” “条件不错,可你都耍了任旭一次,要是再不让认账耍了我呢?” “那圈子里就不好混了。这我还是知道的,也不是谁都能得罪。” “杜秋,你这人就是个骗子。”他拍着手哈哈大笑道:“你真够不要脸的,不过不要脸是个好习惯。能活久一点。” 钱忠恕习惯性地点了一支烟,顿了顿,又道:“对了,再给我一张名片,上次那张我拿来当烟灰缸了。” 东山资本的舆论攻势已经起来了。 主流媒体不方便参与,所以下场的都是网络媒体。七八家打头阵,另有二十多家跟进。真话假话掺合着说,而且用的都是指代,只说是某某方便面巨头吉祥公司最近很热闹。有说供应商的事其实是夏文卿背黑锅,杜秋拿一套海边豪宅当条件。也有说这是福顺的内斗摆到明面上。 另外有一些路边消息,暗示夏文卿其实是杜守拙私生子,只是对外称为侄子。还给出具体时间线,说夏文卿从入职到落马,短短半年就连升几级。不是有心偏袒,实在说不过去。 前几条消息不必多管,麻烦的是最后一条,虽然具体细节有出入,但从时间线看,肯定是亲近熟人爆的料。 杜秋叫来姜忆问意见,也没明说,只是道:“这类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 姜忆道:“和公司有关的消息发一个公告就好,主要是涉及私生活的,澄清也不合适,只会让事情越传越凶,尤其没有指名道姓。这样只会让事情传播得更广。” “你的意思是压消息?”姜忆点头,杜秋也认命一般道:“你直说吧,要花多少钱?” 怕此地无银三百两,所有涉及福顺的负面消息,无论真假,都花钱强压下去了。杜秋另外让王秘书去接洽私生子那条消息的发布方,调查来源。虽然还没有证据,但她隐约能猜到是谁做的。 这笔帐要算,她是不管不顾全算在夏文卿头上的。一闲下来就联系律师。前段时间只要是夏文卿签过字的东西,杜秋都收集起来给律师,看能不能从中挑些过错。下个月夏文卿的案子就开庭了,上次说最多能判二十五年,她是要多多益善。 律师道:“判多久要看当事人的态度,如果是拒不认罪,法院会从重处理。还是就是金额补偿,如果当事人能给钱补偿,并且与贵公司和解,可以轻判。反之就重判。不过最重也就三十年。” 杜秋道:“那就以三十年为目标。” 挂断电话,又有事要她决断。原本下午有个会要开,结果两个部门领导出差,一个飞机晚点赶不回来,要不要把会议延期。 她正犹豫着,又有手机短信了,开头就是‘夏文卿先生,您好’。着实把她吓了一跳,生怕夏文卿还留有后手,定睛一看,原来是剧院的通知短信。今天下午要开演《群鬼》,提醒她别忘记,想来是他订票时留的是她的手机。 她在办公室里愣了一会神,再去看公文,彻底集中不了精神。叹了一口气,还是说会议延期,又打电话给小谢,开车去送她去剧院,心里给自己的解释是钱都花了,别浪费。 夏文卿买的是一档票,这个区域视野最好,几乎不会有人缺席,一排只有她旁边空了一个位子。兴许是剧院的冷气太足,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起一层层鸡皮,头又隐隐作痛,好像谁在扯她的头发。 剧是新排的,但故事终究老套,都演过多少遍了,演员一概不认识,可台词已经能背了。荒唐的父亲,隐忍的母亲,错乱相识的兄妹。一代代的老人死去了,留下的规矩却又把年轻人催老了。 女演员捧着胸口,演痛心疾首道:“我几乎觉得咱们都是鬼,曼德牧师。不但咱们从祖宗手里承受下来的东西在咱们身上又出现,并且各式各样陈旧腐朽的思想和信仰也在咱们心里作怪。那些老东西早已经失去了力量,可是还是死缠着咱们不放手。” 男演员登场,演儿子欧士华,戏服是墨绿色的。杜秋眼前一恍惚,无端想起了夏文卿。眨眨眼,面颊上一热,竟然落泪了。还好剧院里是蒙头蒙脸的一片黑,没人看到她哭。 该用什么样的口吻回忆他?是跟随在身后的表弟,是血里也淌着罪的弟弟,或者只是一个为了报复而归来的外人。 是不是也曾有片刻的庆幸?如果他不是私生子,她就未必能当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嫉妒吗?一次次幻想,一次次破灭,父亲终究更爱的是他。 出了剧场,杜秋跟着散场的人潮,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路。这种时候回公司也没意义了,回家则又是怄气。姨母还是持之以恒等着,好话歹话都说了,也不肯走。叶春彦则还是那冷若冰霜的样子。 她哪里也不想去,索性买了个冰激凌甜筒,坐在长椅上独自吃。才吃到一半,公司里的电话又来。出了紧急事件,外地的一个园区有五名骨干集体辞职,厂房里又在闹事,连食堂都不愿意煮饭了。 生怕是东山资本找人去挑事,她立刻让秘书订机票,准备亲自飞去一趟。现在出发,甚至来得及明天早上开晨会。 打电话回家让保姆收拾行李时,她知道叶春彦在旁边听,故意道:“让他别等我。一个人自在点,该吃什么吃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像有个正当理由可以不回家了。她以前听说不少下属为了不回家,故意申请加班,没想到自己也落得这种下场。 叶春彦挂断电话,怅然若失,杜秋不回家,菜就煮多了。他断断续续发烧了三天,但无人发现。汤君和杜秋是他刻意隐瞒的,剩下的帮佣则太畏惧他。原先的一批人早在夏文卿的事后被换,新雇的这些对他们都不熟,只觉得叶春彦是软饭硬吃第一人,每天就和杜秋甩脸。 至于姨妈,他是怀疑她把这里当景点打卡了。每天风雨无阻着过来,杜秋骂也骂过,她依旧面带微笑着过来问好道别。 叶春彦对她也头疼,道:“杜秋不回来,你可以走了。” “我是来找你的。我有话想对你说。”带她去房间里说话,她一脸诚恳道: “杜秋这样子,我很担心她。文卿的事不提,可她把她妹妹都赶走了。我想请你多劝劝她,再多的恨也要放下吧,放老杜出来吧。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这便不是人应该做的事。” “你都给她生个弟弟了,还说让她放下。放下什么?你的主能把夏文卿塞回去。”叶春彦斜靠在椅子上,斜她一眼,道:“你信教,杜秋又没信,你让她原谅什么啊?” “那你就让她恨我吧。不要恨别人,那些是她真正的家人。” 叶春彦冷笑道:“你还没这种资格。她真正怨恨的是她自己。从小到大,她是有许多无能为力的时候,她都觉得是屈辱,根本放不下。” “那你就更要劝她了。要让她知道人生不是这样灰暗无光的。你是时刻有爱和希望的人,总会陪伴在她身边。” “别给我戴高帽。我不想管这些破事。你们全家都是臭傻逼,自己折腾自己去。我要走了。” “你不会走的,要走早就能走了。你就像是我的先生,你们是好人,再难受也有很多放不下的事情。” “我是好人就活该被你们折腾!啊?” 叶春彦猛地站起来,紧接着又扶着头要倒。姨母连忙追问他怎么了。他道:“我在发烧,偏头痛。” 他拍下来一只水杯,碎在地上。姨母怔了怔,跪在地上慢慢把碎片捡起又包好放进包里。 她怕碎片丢进垃圾桶里,割伤拾荒者的手。 叶春彦无奈,她实在不是个聪明人,以至于她的恶和善都是懵懂的。因为对行为的后果毫无预料,又格外坚持,而显出一种蠢钝的无辜。都说外甥女像姨妈。也对,她至今脸上都有和杜时青相似的天真。 他道:“算了,就当我有病。听我说,杜守拙那边不要紧,老头子的病不严重,而且手续交接都没做完。如果他死了,按遗嘱分遗产,对杜秋不利。真正危险的是夏文卿。律师说他的案子怎么判?” “律师说还是比较乐观的,只要不认罪,尽量补偿金额,还是能轻判的。他说诉方证据不足,顶多证据他监管不力。” “那说明律师有问题。这么大的案子,杜秋怎么可能放过他。”他找了块冷毛巾搭在额头上,叹道:“我算是知道夏文卿的脑子是遗传谁了。” “那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又不是我儿子?让他在看守所里上吊好了。” 她拿余光瞄他,一副想走又不走的样子,像是看透了他的心软。 他把毛巾挪开,叹道:“把律师的名片给我,还有把律师对夏文卿说的话都复述给我听一遍。” 杜秋出了机场直奔园区,在路上听的电话汇报。事情闹的厉害,其实起因稀疏平常。半年前进行了人员重组,现在的团队都是新配的。几个骨干对新调任的领导不满意,又因为薪酬问题闹不和,索性联合起来要涨钱,不然就带着手下人一起走。 自甘上流 第66节 至于食堂罢工,也是新领导的问题。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件事就是拿物业开刀,正好三年的物业合同还有四个月到期,之后准备公开招标。现在做的是个小物业,和前领导说好再续一轮约。这样一来也翻脸了,借着这季度菜价涨,员工抱怨饭菜难吃,索性让食堂闹起了罢工。 杜秋听完前因后果,笑眯眯道:“原来都是小事啊。” 接待的园区负责人看她脸色,以为不追究,暗松一口气。结果到了会议室,把门一关,她痛骂了他们四十分钟,连水都不喝,各个被说得面无人色。 解决方法也简单,钱惹出来的事,就靠钱解决。先给食堂的工作人员发奖金,又让部门负责人对一线工作人员开表彰大会。食堂的饭先供应起来,再让人和物业负责人打感情牌。 至于要辞职的那伙人,让人事去分别谈条件,第一个倒戈的人多加钱。他们的联盟就不攻自破。 一群人都佩服杜秋手段,其中一个殷勤拍马,道:“杜总厉害啊,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解决了。” 杜秋冷哼一声,道:“这种小事也要我来处理,那我要你们有什么用。” 一时间众人悻悻,都不敢应声。 既然来了园区,就顺便参观厂房,了解生产情况,晚上吃顿饭,联络一下感情再走。不少经理都是销售出身,酒桌上打过好几个滚,人人都藏着几个荤段子。要是换了男老板来参观,白天估摸一下脾气,到了晚上吃饭时,放得开的就能说黄腔,会心一笑后,气氛就活了。 可换了杜秋,他们就各个摆出正人君子的样子,话说的一本正经,一点玩笑就不敢开。 曾经一年的年会,请了人来说相声。节目排在后面,大家的兴致都不高了,说相声的一上台就连说了几个黄段子,其中一个包袱道:“孩子白天喝奶,男人晚上喝奶,这叫什么啊?轮岗制!” 杜秋当场脸色一变,扭头就走。两个月后,请人的,年会审核的,全被处分了,写了检讨当众念。 这么一搞,不少人都觉得是小题大做了。好几个经理都笑得格外开心,杜守拙也没说什么,杜秋就翻脸了。 之前还敢私底下讨点嘴上便宜,悄悄道:“杜小姐真瘦,一看就没奶水。你瞧瞧这话说的,肯定是戳到她痛楚了。” 这些话他们以为是偷着说过瘾,其实杜秋都知道,连谁说了什么都有名单。男人的可怜就可怜在这里,总觉得兄弟感情可靠,其实比纸都薄。几个重要岗位争得厉害,谁说过老板坏话,早就有人去总部报信。 杜秋不是不生气,只是懒得同这路货色计较。 现在他们是不敢说这话了。谁都知道公司只有一个杜总了,不能当个女人看,要当老板看了。 参观园区厂房时,杜秋记起了这事,正巧说话的人就侯在旁边随性。她若无其事道:“听说你一直很关心我啊,一直说我太瘦了。” 他吓得整个人一僵,低头道:“杜总辛苦了,我们都知道的。就是我们没文化,有的时候话说的直白,但意思都是这个意思。” “是嘛。我对这个很随意的,你们心思放在工作上就好。” 等他转身时,杜秋见到他背后的衣服全湿了,暗自发笑,装得平淡道:“怎么这么热?” 他只得赔笑道:“人比较胖,爱出汗。” 到晚上吃饭时,因为人多,一共分成三桌。许多人都是平级的, 但主桌坐不下,一堆男人都争先恐后过来,生怕了少个位子。倒是人事的女经理拎着包往后躲。杜秋看了就来气,叫住她道:“过来,坐到我身边来。万绿丛中一点红,让我好好看看。” 等上菜时, 杜秋点了点人数,问道:“区域经理怎么缺了一个人。 陪同的人笑道:“崔经理啊,也是不巧,她孩子生病了,她今天请假。” “她离婚了吗?” “没有啊,杜总怎么这么问?” “那为什么不是她丈夫请假,是她请假?” 对方笑笑,好像是觉得这个问题没办法回答。千百年来,家庭对女人是天职,总不能她一人跨过去了,就让各个女人都走开。 杜秋不说话,只是忽然想起了姜媛媛。听说她离婚了,也不知会不会有片刻的后悔辞职。 而她呢?终于一步步登上了这个位置。践踏了亲情,牺牲了爱情,那么她是个好榜样吗?或只是拍碎在悬崖边的海浪?等风停下,就只剩浮起的苍白泡沫。 送行饭吃到晚上十点,杜秋笑着挥手上车,回酒店就吐了。匆忙睡了五六个小时,再搭高铁回去,下午在公司还有个会。 出来时, 有个戴帽子的男人正朝她这边看,依稀像是叶春彦。她揉一揉眼睛,以为自己有幻觉了。再把眼镜戴上,凑近看,确实是他。她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那我走。”他笑笑,从助理手里接过行李,保温盒递到杜秋手里。“给你带了早饭。” 小谢的车早就等在外面,杜秋坐在车上吃。带的是皮蛋瘦肉粥,一看就是叶春彦煮的,清楚她口味古怪。不吃葱就算了,连皮蛋都是熬完粥,挑出来的。 她喝了两口,正要道谢,又觉得太生疏。叶春彦却盯着她的脸,一本正经道:“勺子刚才掉地上了。” “掉地上我也认了。”她笑笑,拿余光偷瞄他。 正式入秋了,他换上了高领毛衣,长发又再蓄起来了,初见时的一点倦怠伤感又回来了。放下车窗,让风吹在他们中间,像一首轻快小调。她不想打破此刻的宁静,又惊觉自己实在太过了解他,不由惋惜。 杜秋道:“你是不是有事要求我啊?” “我们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叶春彦愣了愣,就在杜秋要道歉时,忽然笑道:“你还真说对了,我确实要求你。把你老头子放出来吧。他早就没了之前的心气,对你没什么威胁了。” 第89章 他也没有那么完美无缺,笑起来只有一边酒窝 杜秋眼睛转了转,喝了口粥,有意不回答,耐心看他窘迫的脸色。他垂着眼,似乎已经有了失败的预感。可她却道:“好啊,虽然我很不情愿,但是既然你开口求我了,我肯定是要答应你的。” 叶春彦道:“真的?有什么条件?” “可别把我想太坏了。”她顿一顿,道:“只有一件小事,你的老本行,麻烦再来一次。”她凑在他耳边仔细说了。 他苦笑着,略显无奈道:“这又是要我以德服人啊。” 周长盛私下联系了姜忆,说想见杜总一面。姜忆有些犹豫,毕竟先前他被杜秋折腾得很惨,听说最近也过得不顺。毕竟再风光的职场人,一失业,房子还不上贷款,也和体面无缘了。但他也不想得罪周长盛,毕竟以前两个人偷着说过不少老板坏话。 姜忆索性搪塞过去,说杜总另外有事,最近不在本地,过一段时间再说。周长盛没回复他。本以为他是知难而退了,没想到隔天他就闯到公司,直奔杜秋办公室。姜忆当时正在给杜秋交代工作,一时间也愣住。 杜秋反应倒很快,笑了笑,道:“保安怎么把你放进来的?” 周长盛道:“人事做事有多拖拉,你当老板不知道,我们底下做事的人,可很清楚。员工卡是半年一次统一消磁的,所以我的卡还能用。” 姜忆见他面色不善,胡子拉碴,总担心今天不能善了,想偷偷溜出去叫人,但周长盛却挡在门口。杜秋依旧镇定,招招手道:“你帮忙给老周搬把椅子,我看他有事要说。” 周长盛道:“杜总,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求求你给我一笔离职补偿吧,我现在真的手头很困难。就当我借给你,我一定会还的。” 杜秋笑道:“这话怎么说呢?你是主动辞职的。要是给你开了个这个先例,以后人人都可以找公司要钱。借钱可以找银行,再不行,你去送快递,当服务生,总是有工作可以做的。不要觉得自己以前坐办公室的,去工地上搬砖多丢脸。职业无贵贱嘛。” 本以为周长盛还要再纠缠,不料他狠狠瞪了杜秋一眼,就夺门而出。姜忆私下感叹,老板到底是老板,嘴巴毒,胆子大,也不怕真把人逼急了,拿刀捅她。 其实周长盛离职的事,姜忆也了解一二,他确实是主动辞职,但要说杜秋没有从中逼迫,自也不可能。最后几周,他已经彻底被架空了,甚至连办公位都已经被搬到了饮水间隔壁,谁来倒水聊天,都要从他门前经过。有些胆子的,干脆就隔着一扇门说他脸皮厚,这样也样强留。他也受不了,找好下家,立刻辞职。可得罪了杜总还想轻飘飘走人?不知原因,他之后几份工作都找的不太顺利。 姜忆事后总结,杜秋的势力也没那么大,不可能让他处处碰壁。关键还是周长盛的年纪尴尬,过了三十五,又没有一技傍身,还想要原公司的同等待遇,根本就是做梦。 而他也是拿周长盛当反例,并不准备轻易离职。他也知道杜秋对自己有卸磨杀驴的意思,但是他对老板还有用处,忍上个一年半载,她想起他来,还是要用的。 周长盛走后,杜秋若无其事对姜忆道:“刚才事情说到哪里了?公关的事,这个已经不急了。对了,你听说了没有?大姜离婚了。” 姜忆道:“噢,是嘛。我不太关心这种事。她已经离职一段时间了。” “不过她以前在的时候,也挺关心你的。”杜秋意味深长笑着,打发他走,又让他把人事叫来。后来听说人事主管被狗血淋头骂了半个小时,之后离职员工的卡,都是当周销毁。 姜忆借着安慰人事的机会,顺便问来了姜媛媛的住址。他知道杜秋是有意提起她,但他也确实迈不过去。怨恨也好,敌视也罢,就想看看她。 提前打听过了。倒是他自作多情了,姜媛媛离婚并不是为了他,是男方主动提的。那个开沃尔沃的木讷男人倒是灵活做派,借着加班的名头和一名同事有私情,早就想离婚了,但是又要孩子的抚养权。逼着姜媛媛离职,就是因为全职太太没有经济收入。姜媛媛遭了算计,也无奈,只能一边打抚养权官司,一边尽快找工作。可一看她的简历,哪还有人事愿意再担风险。连房子都是前夫家的,她只能借住在外面。 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姜忆没想过第一次来姜媛媛家里,竟然会是这种场景。他特意拎着两箱牛奶来,想好的借口是工会慰问离职员工。 可开门的一瞬间,他所有的借口都作废了。姜媛媛穿着一身居家服,面色枯黄,头发蓬乱,戴着一副沉闷的黑框眼镜。她木然扫了姜忆一眼,道:“我还以为是快递呢。” 她到底还是放他进来了。桌上摆着一碟小樱桃,她推来一点给他,道:“我老家送过来的,自己种的,比较新鲜。”她刻意解释一下,好像是为了说明自己不是吃不起车厘子。 “噢。” 他也一言不发吃着,默默挑去其中腐烂的。腐烂的水果总有一股奇异的甜香。他知道她狼狈,却没料到沦落到这种地步。他所爱的,曾是她在职场上的长袖善舞,对待后辈的宽容体贴。 而不是如今眼前的女人——苍白、虚弱、神情麻木,面颊上有生育留下的斑,脚上踩着一双脏了的粉色拖鞋,左边还少了一个蝴蝶结。 一阵头晕目眩,他竟然忘记了准备的说辞,自顾自道:“我爸是出租车司机,但是在二十岁之前,我一次都没坐过出租车。因为我爸的车是要给客人坐的,客人有钱。所以我每天都要提早半小时出门,换两辆公交车去学校。因为书包太重,我的脊柱到现在还是侧弯的。我是从小地方来的人,很穷,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出人头地。没想到出人头地也很难,那我就尽量往上爬,能爬一点是一点。” 姜媛媛冷笑一声,道:“我也是从小地方出来的,但我不会踩着别人上位。” “我知道我做错了,但是我不会和你道歉的。因为是你自己选择离职的,你自以为道德高尚,其实就是软弱。” “你也不配和我道歉。我看错了过去的你,也看不起现在的你。” 姜媛媛这么一恼,倒也在憔悴中复苏了几番旧日的凛冽,道:“还有一句忠告留给你,对领导来说,没有幡然醒悟,只有重蹈覆辙,杜总不会信任你的。” “你这话说得太晚了。”姜忆淡淡笑了。他喝完茶就走,姜媛媛没有送他,却从窗口去看他。他竟然开了一辆白色沃尔沃,与她前夫是同款。是什么道理?她不敢去猜,也不愿去猜。只是坐回餐桌上,把他送来的牛奶开了一盒,面无表情喝着。 几天后,姜忆就收到了人事的正式通知。杜秋把他远调出去了,明升暗降,把他和团队分开,彻底成了光杆司令。她已经另外雇了人接替他的位子。但是他手上的人脉还没完全交出去。 他在办公室收拾私人物品时,听到外面有窃窃私语。过几天还会要送别饭,估计不少人还要在他面前演一番恋恋不舍。其实都是假,同事间哪有什么真交情,上下级也没必要讲忠诚。他从不相信别人,也没为旁人做过牺牲,所以一切的后果他也能坦然面对。 或许他真的要在这个位子上待上十年八年的,又或许明天就出了大事,杜秋立刻想起他来,又急召回来。无所谓,这条路终究他自己选的。他还年轻,等得起。 他面带微笑着走出办公室,抱着装东西的纸箱,去等电梯。 姜忆刚走,公司就乱起来,倒不是为他的事。他还没这种份量。增持股份的事总是决议不下,杜秋牵头开了几次会,每次都吵得不可开交。起先还看着杜秋的面子,不少人并不表态,希望她能改变主意。可是等计划书拿上来后,翻脸的人就多了。 其中一个脾气急躁,拍着桌子道:“就算是家族企业,公司也不是一言堂,总要听听大家的意见。” 杜秋微笑着,不言语。自然有人帮着劝下来,不过也有偏袒,道:“开会的时候带情绪,肯定是不对的。就算说的有道理,也不要这种语气,像什么样子。” “既然大家都有不同意见,我看今天也没什么结果,就先散会吧。过两天,我让他们重新拟一份计划书。” 开会开得不欢而散,私底下对杜秋的议论就更多了,有人这时候提起姜忆来,说杜秋是杀功臣的性格,根本就不能跟她做事。又有人担心她年纪轻,没经验,又是个女人,总爱感情用事。隐隐约约,有人提出再把杜守拙迎回来,毕竟他才是名义上的大股东。 可事情立刻又有了新的转机。钱忠恕从机构里买下来之前抵押的 8%福顺股份,又原价转让给了杜秋。这下东山资本的攻势就很难奏效了。这显然不是一时的急智,事后再复盘,显然杜秋早有打算,连带着宣布毒丸计划,在会议上吵架,都是她有意为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把戏,就是要麻痹东山资本,以防伏击。 到了开会时,杜秋竟然还装模作样道:“我回去想了一下,觉得大家说的很有道理,公司是需要集体管理的,不能我一人说了算。既然大家有不同意见,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底下自然人人鼓掌,可暗地里自也忐忑,觉得杜秋深不可测,平日言谈举止更要小心。自然是没有人敢再提迎回杜守拙的事了。 这消息传到杜守拙耳朵里,他是喜忧参半。杜秋确实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远超过他的预期。可她宁愿去求外人,也不愿意找杜守拙帮忙,就是怕他以此提条件。这就是铁了心不放过夏文卿。 他想着再见杜秋一面,劝和几句,可是一连几日,都不见访客来。终于有了预约,看护推他出去,去见到旧日情人站在外面等他。他着急忙慌,只来得及把手弄湿,理了理头顶的几撮白发。 姨母上下打量他,知道他过得不好,轻轻搭上他的手,宽慰道:“你先别愁心,事件一件一件来,我先带你回家去。” 杜秋信守诺言,把杜守拙从疗养院接出来。出院那天,竟然有不明就里的病友感叹道:“你的小孩发达了嘛,这么孝顺,竟然派了这么多人过来。” 杜守拙气得不轻,那可是他的钱。他现在倒成了旁观者,看着杜秋摆阔。一连来了三辆车,搬家具都够了。司机在车上候着,两个看护下来搀扶,直接往郊区的别墅开,中途不下车,也没人与他说话。他们拿的都是杜小姐的钱,只听她的吩咐。 到了房子,里面的佣人都齐全,其中还有一个律师候着,杜秋也在笑容满面地拿出几份文件要他签。 杜守拙颤颤巍巍抓过笔,道:“你怎么变成这样子?” 杜秋笑道:“爸,你选的啊。” 签完字还不放他们进门,还要约法三章,以后从房子里打出来的电话都要事先和杜秋知会,尤其是见律师。另外有一个要求给姨妈。杜秋把母亲的遗照带来了,要她当面鞠躬认错才行。 姨母跪下,连磕了三个头,脸上丝毫屈辱的神色也不见。她向来知道自己错了,也坦荡地认下了。杜守拙在旁看着,却是戚然含泪。杜秋扬长而去,遗像却留下了,就挂在餐厅正中央,力求他们每顿饭都能看见。 杜秋的诸般手段,叶春彦自然也有耳闻。他道:“你这一招还挺厉害的。”这话说的不咸不淡,杜秋听得膈应,道:“你别阴阳怪气的。我今天心情好。” 叶春彦倒也笑着,道:“我是真心的。你在事业上远远胜过其他人,别说你弟弟了,就是你爸,现在老了,也比不上你。所以你对付夏文卿算什么?成年人暴打五岁智障。” “夏文卿可不是智障。” “那他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自甘上流 第67节 “你这么聪明,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一点我的难处?” “我爱你,自然觉得你处处为难。可是平心而论,你到底又有多难呢?你现在有权有势,自然可以看谁不顺眼就教训谁?可是以后呢?一旦你像你爸一样下来了,又该怎么办?” “你就不能指望我一点好的吗?” “那我祝杜总你永远高高在上,永远俯瞰众生。”叶春彦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杜时青出去也快有一个月了。杜秋自然知道她过得不好。其实当初赶走她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留下她,她也依旧会和乔念东往来。家里越是阻挠,就越是给传奇爱情增色添彩。索性放她一条出路,看看爱情童话落了地是什么狼藉模样。 杜时青住的地方,楼上楼下也都是杜秋的房子,花钱让人搬进去,平日里扮成好心邻居帮衬些。就算是这样,杜时青的日子也过得磕磕绊绊,不止一次有人听见她和乔念东吵架,老房子隔音差,摔东西的声音都能听到。 杜秋特意去看她,坐在车里等着妹妹下楼。这个时间她是来丢垃圾了,头发也不梳,打着哈欠,捏着鼻子下楼。杜秋原本还犹豫要不要下去,不料杜时青认出她的车来,随手把垃圾一丢,就直奔上楼。 杜秋只得下车去追,杜时青见她要进门,立刻把门一拍。不料杜秋一只手已经搭在门框,夹了一下,再抽出来时已经淤青了。 杜时青又气又急,急忙拿冰袋给她冷敷,又要打电话给她叫救护车,不忘补上一句道:“叫救护车的车你出,我可没钱。” 杜秋笑着劝下她,道:“不是大事,不用去医院。”环顾四周,房子里并不算干净,桌上摆着没丢掉的外卖盒,脏衣篮里丢满衣服。茶几上有一袋水果已经腐烂了,绕着几只小虫在飞。沙发上还丢着一件男式外套。 “多爱你的男人,结果还是免不了让你洗衣服。”杜秋长长叹出一口气。虽然想着让妹妹受个教训,长些记性,以免日后吃大亏。可见到她这样子,到底还是忍不住心疼。 “也不用你管。我过得挺好,至少自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你陪我回家吃个饭吧。既然你自由,也就不用向你男朋友汇报吧。” 杜时青没好气道:“我为什么和你回去吃饭?” “就当是陪陪我吧,你看我的手也受伤了,人也很孤单,就当是哄哄我吧。”果然杜时青吃软不吃硬,便跟着她上车了。 家里的菜早就备下了,自然都是杜时青往日爱吃的。她起先还矜持,吃了几口,也就狼吞虎咽,不管不顾起来,显然是饿极了。杜秋等她吃定,才淡淡道:“那个男人对你不好吧。” 杜时青起先还犟嘴,只说偶尔有拌嘴,后来经不住问,越说越委屈,竟然眼眶红起来。 原来跟着乔念东走后,起先他对她还是千依百顺,只当杜秋赶走她是一时情急,可是杜时青竟然坦诚相告,说出来自己非亲生的事。由此,乔念东便是态度大变,又找了几个律师朋友咨询,知道按眼下情景,杜时青没什么财产可拿。他原本还想着怂恿杜时青打官司,可是杜秋直接派了人上门,他也不敢得罪杜秋。 于是便走一步看一步,虽然还笼络着杜时青,但早就不如往日上心,只当是寻常女友。杜时青花钱无度,每月打来的钱不到两三天就花完了,原本还想着找朋友借钱,可回复的人也屈指可数。她也不愿低声下气求人,就想着自食其力。可是当网红的路也不顺畅,平日里都靠开箱炫富积攒人气,现在再想转行唱歌跳舞也没人看。 乔念东帮她找了个做网红孵化的朋友来想办法,吃了一顿饭,喝了几罐啤酒,正经主意没想几个,倒是对着杜时青一阵调侃。 他隔空指着她的腰和屁股,道:“你就这里和这里,穿的布料少一点,多扭扭,多露露,就人帮你刷火箭了。你有听过那句话吗?穿的越少,红的越早。” 杜时青先前生活的环境单纯,没听过这种露骨的猥亵话,一阵难堪,看向乔念东想让她帮着说几句话。不料,他竟笑得格外高兴。她勃然大怒,扭头就会房。 乔念东追过来,也不哄她,只是道:“你还有真以为自己是公主啊。被说这么一两句就不高兴了,那去了外面,别人说的还要离谱。你怎么办?一头撞死啊?” 这话她当时听着只觉得不舒服,现在复述给姐姐听,却是没由来一阵心酸,忍住扑到杜秋怀里,呜呜哭起来。 杜秋急忙抱着她哄道:“没事的,你在我心里,就是小公主。我就宠着你了,谁敢说一句不是。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不会放过他的。” “也不用这样,他就是说话不正经,别的也还好。” 杜秋不置可否,只是甩给她一个文件夹,道:“你知不知道乔念东原名叫乔成龙啊?” 杜时青一愣,脱口而出道:“怎么这么土?” 翻开文件夹一看,竟然是乔念东从初中到大学的成绩单和照片。他原名叫乔成龙,现在的名字是大学后改的,脸也做过整容,初中时的脑袋丢进土豆筐里也分辨不出来。 他的身世也全是杜撰,他的母亲在小县城开杂货铺,给一个家具商人当了情人,拖拖拉拉三四年,孩子都大了,她才转正。可他们的福也没享到多少,小商人很快就破了产。乔念东只占了个虚名,依旧靠母亲开杂货店的钱供他读书。 上了大学,考出县城,他立志要出人头地,但寒窗苦读哪有混圈子来的方便,他对外就编造了一套贫穷贵公子的身世,只说把钱都寄给父亲还债了,实际上却每月找母亲要钱,各种报名培训班上课。 品酒,钢琴,玩车,艺术,他都有所涉猎,不用太精通,只需充充门面,看着像是圈子里的人就够。不明就里的看来,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过这样开销也大,他也是拆东墙补西墙,大学同学几乎都都他的借条。第一任女友也说,他还欠了三万块没还。 他的情路也是一步步攀登的。第一任是大学同学,家里有房的本地独生女,他暗示家里的债务还清,有机会东山再起,便与她恋爱了两年,期间一切开销都是女友垫付。之后他又找上了一个父亲开工厂的女孩,不过因为家里阻挠,无果而终。到第三任终于攀上了杜时青,也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杜时青心下一冷,知道杜秋不会信口开河,但还是强撑着问道:“是真的吗?” 杜秋道:“那我让他亲自来和你说。” 一通电话过来,二十分钟,叶春彦就把乔念东带来了。他大跨步走在前面,乔念东畏畏缩缩跟在后面,像是跟班。 杜时青急忙问道:“你打他了?” “怎么会?我一向以德服人。”叶春彦先坐下,没说话前,乔念东都不敢坐。他捎了个眼色过去,笑道:“坐啊。自己搬把椅子,还要我请你吗?” 乔念东规规矩矩坐下,与往日判若两人。也不知叶春彦使了何种手段,但他的一脸的窝囊样,杜时青只消多看一眼,便是爱意凋零。 叶春彦不屑多看他一眼,反倒盯着杜秋,见到她手上的淤青,转而质问道;“你姐的手怎么了,你弄的?”他都不用回头,只是声音往下一压,杜时青就有些慌,说到底,全家只有杜秋觉得她男人脾气好。 杜时青讷讷,不做声。还是杜秋开口道:“小事情,没什么的。你和乔先生谈的怎么样了?” “挺好的。他很好说话。”叶春彦冷笑一声,放了一段录音。 先是乔念东的声音,带着许多恳切,哀求道:“叶先生,你给我想一条出路吧。你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只要能和时青结婚。我一定好好对她,她说什么,我做什么,孩子也跟她姓。” “我和我家里人断绝往来,难道你也可以?你不是还有个妈妈在住院吗?你还指望杜秋让她妹妹去照顾个病人?” “这很简单,你们给我十万块钱。我拿去给我妈,让她自己付医药费,也能找个很好的护工了,不用人陪。我对外就说我妈死了。” 录音放完,乔念东立刻道:“我能解释的,这是剪辑过的,我原话不是这么说的。” 杜时青不看他,只是道:“你妈是不是现在还在住院?” “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是还是不是?“ ”是在住院,可是我有去照顾她的。“ “我知道啊。我虽然傻,可也没有那么傻。”她淡淡苦笑,“你之前一直说去外地出差,其实就是回去看你妈了。可是两个月去一次也太少了。挣钱不容易的,你妈一个人把你养大, 供你读书。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好好孝敬你妈妈吧,我想孝敬我妈,都没有这个机会。” 她转而对杜秋,道:“姐,就当我问你借五十万块,拿给他吧,让他去照顾他妈妈。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杜秋就等着这句话,乔念东再要纠缠,她立时叫人把他轰走。反正叶春彦先前已经逼他签过保密协议了,谅他也没胆子去外面乱说。 杜秋乘胜追击,对妹妹道:“我是做过很多错事,可是让你打胎,我是不会后悔的。你想想,要是真的让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不管你会不会和他结婚,这么一个男人,肯定会赖着你,缠着你,只能一次次用钱打发他。到时候他拿了钱去潇洒,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却要照顾个孩子。以后读书也好,人生也好,都有一重负担,凡事都要先考虑这个小孩。我在的时候还能照顾你,可是我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人又单纯,耳根子又软,再来一个男人骗走你的钱,那你该怎么办?我是真的担心你啊。” 本以为妹妹能理解自己一番苦心,不料杜时青对着她深深一鞠躬,道:“姐姐,谢谢你。你给了我又一次教训。可是我觉得生活已经不能回到过去了。我长大了,这段时间我考虑了很久。我之前一直觉得不公平,是在这个家里,所有人都不重视我。可是离开这个家,别人看到我,也会觉得不公平。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我就是一个什么都不行的人。” “没事的,我会照顾你的。” “就是因为有你的照顾,我才变成这样子。不是怪你的意思,是我自己不行。我又笨,又天真,又不懂人情世故,可以每次都想着有你可以依靠。但是人都是要靠自己的。就算你是我的姐姐,我也不能总是依赖你。” “那以后准备怎么样?” “不知道,反正我想和你分开了。一直留在你身边,我只会越来越像你的宠物。就算是痛苦,我也要自己去经历。现在待在那套房子我也挺习惯的。我不想搬回来住,可以吗?” 这下轮到杜秋傻眼了,急忙要去劝,不料杜时青去意坚决,只收拾了几样衣服,就再要离开。只能由叶春彦去拦,连哄带骗道:“你至少今天先别走吧。要不然让司机送你,也是深夜麻烦别人。让你一个人回去,你姐姐也不放心。你既然想独立生活,就不要开这个头。” 总算杜时青同意留下过夜,他又换一头去劝,对杜秋道:“放手吧,就算她是你的小鸟,也会有长大飞走的一天。” 杜秋斜坐在床上,抽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她是在求婚时承诺戒烟的,现在复吸,也不算是违背承诺。叶春彦帮她把火点上,四目相对的刹那,火光如欲望摇曳。 她吐出一口烟,叹道:“我的小鸟啊,要飞到去哪里?飞到天上,那也就是个大一点的笼子。” “可她是你的妹妹,不是你的小鸟。就算她的想法很天真,你也要尊重她的意愿。” “那你呢?”她把烟夹在手里,玩味冲他一笑,“你是我的小鸟吗?也不愿待在我的笼子里了?” “别太高看自己了。你还没这么大的笼子,我是自愿飞到你身边的。” “那现在为什么要飞走呢?” “鸟类都是会迁移的。天冷了,自然要飞走,你要尊重一些规律。”他从她嘴里抢过那支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扭头淡淡道:“晚安。” 第二天由叶春彦提着行李,送杜时青回去。虽然让妹妹搬出去住,但杜秋自也不会听之任之。一周三次的上门打扫,每天发消息保平安,必要时还要把楼道重新装修一下,自费装几个监控。之后还会陆续把一些家具搬过去。 杜时青对这并不太感兴趣,只是问道:“你们离婚了吗?” 叶春彦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吃早饭的时候她摸了摸你的手,以前你们虽然肉麻,也没有这样子过。今天像是故意演给我看的。” 叶春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杜时青接着道:“你是不是在生病啊?我总觉得你脸色不如之前好。” “还行吧,主要是我最近涂防晒了吧。苍白点比较显时髦。” 临下车前,杜时青也对他深深一鞠躬,道:“不管怎么说,之前的事是我不对。谢谢你,姐夫。” 至于乔念东,许诺的那五十万块,他自然是不敢拿,连夜就搭高铁离开。可杜秋自不会轻易放过他。连带着他那个对杜时青口出狂言的朋友,也一并记下了,派人私下举报了他公司。这种靠主播赚钱的小公司,各个都是打擦边球,一抓一个准。她还特意让人提了一句,说是乔念东给的消息,就是要看他们狗咬狗。 对杜时青,她自然还要维护些好姐姐的形象,只说放乔念东回老家了,再出什么事也和他们无关了。 这件事了结后,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处发展。虽然不至于尽善尽美,但这个家,多少是像点样子了。杜秋和叶春彦虽然还在冷战,但总要在外人面前演恩爱,演得久了,假戏真做,关系也缓和了些。 有一次叶春彦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时杜秋正睡在另一侧打盹。他偷偷挨近些,又帮她把毯子盖着,坐在一旁看书。杜秋其实被他的动静吵醒了,但醒了反倒尴尬。依旧闭着眼装睡,能感觉到他轻轻拨弄着自己的头发。 再过一段时间吧。她想,婚姻里哪有什么大事啊。无非是一日三餐,铺床叠被的,等平淡的日子过久了,他估计也就淡忘了很多事。然后一个电话过来,是公司里的人,之前要调查的事全调查清楚了。 杜秋听完汇报,平淡道:“好,我知道了。” 挂掉电话,她恨得要命,把脸埋在被子里哭了。一扭脸,又春风满面地下楼看电视了。她才不要当面哭,就算是她最爱的男人,也不能就这样认输。 当天晚上,杜秋就宣布要带着汤君去拍卖会。佳士德的秋拍图册已经到了,任旭是大藏家,她准备当众拍下一幅画,送给他当讲和礼物。不怕他不收,已经提前找人当过说客了。 她把图册随手给了汤君,让她按照自己的喜欢挑,看上哪一样,就画个圈。汤君第一次去这种场合,兴致颇为,叶春彦自然也不能阻拦。他事后去看,一张常玉的画上被打了一个圈,估价在六千万。 他偷偷把女儿拉到一边,指着厨房的帮佣对她,道:“你知道那边的阿姨一年赚多少钱吗?二十万。那你算一下,买这样一幅画,她要不吃不喝做多久?” 汤君若有所思,点点头。 等到了拍卖会场,他们面上装的恩恩爱爱,可是一落座,杜秋把牌子给汤君,让她随便举。叶春彦立刻往女儿斜了一眼,她也就懂事摇摇头,道:“不行,举一下就是好多钱,别人要工作几百年呢。” 杜秋道:“不要紧的,是我的钱。” “你的钱也是钱。这样不好啦。” 杜秋立刻会意,凑到叶春彦耳边,道:“你不要恐吓小孩子。” 叶春彦失笑,道:“我恐吓我亲生女儿?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她还是个孩子,对钱没有任何概念。” “她也是我的女儿。我要她过得比我小时候更风光,更幸福。你管天管地,还管我怎么花钱?告诉你,今年我要带她去瑞士玩,我还看中一串钻石项链,生日了就送给她。” “那她要是不收呢?” “你敢?” 他们的话越说越带火药味。可面上都是笑眯眯,甜蜜蜜的,从外人看来完全是夫妻间的俏皮话,除了太肉麻外,倒也并无不妥。可各自都忍着气,叶春彦的手背在身后捏椅背,青筋都露出来。 之后都不说话,场面尴尬。两人的眼神像是安装了磁铁,极性又相反。一端凑近,另一端又远离。杜秋望着大厅里的黄铜装饰,据说是正经古董,这里以前是法侨舞厅。然后视线慢慢往回移。从前排的一片背影,到叶春彦搭在腿上的手。自从少了那枚戒指,她总觉得他的手上少了什么,空荡荡的。他只随意找了件衣服穿,可又比在场的西装看着更妥帖。到底是人好看,衣服是次要的。 想到这里她又暗自偷笑。 叶春彦是看到她的那抹笑,捉摸不透。疑心她在笑自己,又不怎么像。他往她的方向看去,她已经刻意和身边人攀谈起来。他是默默注视着她衣裙上的花边。 汤君夹在他们中间,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夹击。和叶春彦换了个位子,让他们坐在一起。于是他们就更拘束了,各自望向一侧,警惕着安放手,千万小心别碰到对方。 终于挨到拍卖开始,杜秋是和一个电话买家竞价,一路举牌到四千五百万,终于把画拿下。夜场结束后有个小派对,一般都是藏家用来拓展人脉。杜秋虽然不愿多留,但出于礼貌,还是留下应酬一番。不时有人过来道贺,或者调侃她今天拖家带口来了。她都一一笑着回应。 自甘上流 第68节 等人散了后,她悄悄对叶春彦道:“今天我花了四千万,你知道这画一开始卖给画廊是多少吗?不会超过五百万。画廊一炒价,再给拍卖行一运作,就到了今天的价钱。任旭又是大藏家,等过一段时间,他把这画出手,估计是六七千万。你看,艺术也好,商业也好,都是有泡沫的。你为什么就不能容忍我身上的一点泡沫呢?” 叶春彦道:“东西是东西,人是人,你一定把自己和东西相提并论。那你算什么东西呢?” 杜秋气得倒抽冷气,却也不能当众发作,面上僵着笑。正巧有人经过,见到他们凑着耳语,便调侃道:“你们怎么这么恩爱啊,一直在咬耳朵。我这一个人来的,看得眼睛都酸了。不过也是,这么漂亮的老公,是要多带出来秀一秀。” 杜秋道:“他也没有那么完美无缺,笑起来只有一边酒窝。” “听听这话,你可太得意了啊。”对面哈哈大笑,拍拍叶春彦的肩膀,道:“你管管她啊,肉麻死了。” 杜秋微笑不语,叶春彦也跟着笑,笑意都没落到眼睛里,只是香槟酒杯里的一抹碎光。 回去路上,汤君已经睡着了。叶春彦把她抱回房间,换了衣服,多少有点埋怨她带孩子熬得太晚。 又知道她有话要说,叶春彦跟着她进了二楼卧室,锁上门道:“别装了,这两天你都不太对劲了。在生我的气吗?” “怎么会呢?”杜秋含笑扫他一眼,刻意一停,道:“我是要给你气死了。” 叶春彦倒笑道:“那我深感荣幸。”他也学会了杜秋那招,故意顺着她肩膀摸下去,无尽柔情着握住她的手。 第90章 我和他睡过了,你满意吗?每天白天我都和他偷情。 杜秋冷冷抽回手,向叶春彦望了一眼,又被刺痛,道:“我这么信任你,竟然是你在外面透消息。” 公关联系上几个爆料最多的自媒体,软硬兼施之下,他们也供出了消息源头。自然是狄梦云。这倒是意料之中,狄梦云多少还是喜欢夏文卿的,于情于理都不会放弃。可许多私密细节不像是她这个局外人会知道,杜秋直接找她一对峙。 狄梦云竟然很爽快道:“是你丈夫提供的消息,他说你问起来也不要紧。那我就如实说了。通话记录要看吗?” 杜秋气得眩晕。熬了两天想通其中关节才发作。叶春彦不怕她知道,就是要让她忌惮。她原本就是非常手段上的位,家族丑事再爆出,外面人是看笑话,可对一个圈子知根知底的,都会影响投资决心。上流家庭要维持体面,面子倒是其次,关键还是利益。 自家人都算计起自家人,外人更要忌惮些。关上门,哪个家里没有些丑事?可对外张扬的有几个?不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叶春彦就不吃这套,连上亿资产都打动不了他,她也是无能为力了。 到这地步,就是明着威胁她了。他手上有她的把柄,捅出去了,不至于让她下台,但每次都要花大力气平下去。而且一旦谣言传开了,就算夏文卿不是私生子,杜秋越是下狠手折腾他,在其他人心里就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杜秋道:“你为什么一直站在夏文卿这边,你和他到底什么交情?你是我丈夫啊。” “我和他睡过了,你满意吗?每天白天我都和他偷情。” 杜秋抿了一下唇,要气笑了。叶春彦倒是真的恼了,道: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明白,所有人都反对你,不是帮夏文卿,是你真的错了。让亲弟弟在牢里待二三十年,过分了。你竟然还要加码,难道想让他一辈子都在里面吗?” “要是现在进去的人是我,夏文卿会放过我吗?” “他没你那么厉害,也不会有你这么狠心。” 杜秋略带不屑地斜了斜眼,道:“你不就是担心我对你下手吗?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我在你心里这么傻吗?是你傻。”他嗤笑一声道:“我是担心你啊,杜秋。现在这条路走到尽头还剩什么?你没看到你爸的下场吗?如果你只懂得权力和金钱的语言,总有一天你会被虚无淹没的。” “那是你不懂我的抱负,我的理想。我要一步步爬上去做很多事,这不是一时意气。” “你他妈就不怕死吗?在这么肆无忌惮下去,你一旦倒台会很危险的,甚至现在就会有危险。别得罪太多人。” 杜秋摇摇头,知道他担心自己,一阵心软。又忍不住暗笑他天真。她是什么人?会有什么危险。除非是天上掉下个花盆砸中她脑袋,那也认了。 “我现在最大的危险是你总在背刺我。你既然爱我,就应该偏心我。要是换了你,就算是杀人放火了,我也能包庇你。你爱我,就是没有我爱你那么多。你住在我的房子里,竟然帮着别人。” 叶春彦冷笑道:“我就当了婊子立牌坊,你拿我怎么办?” “那你就做点婊子该做的事吧。” 杜秋也不强求他回答,只是笑。她穿的是长裙,下摆垂到小腿。弯腰撩起半截,略叉开腿,脱下丝袜,然后当着他的面脱下内裤,甩过去。椅子斜摆,一条腿踩在上面,手从裙子底下摸进去,活动着。 叶春彦先是看笑话的脸,接着又皱眉,朝门的地方瞥一眼。杜秋正好挡着,而且家里都是人,落荒而逃又算什么。他朝后挪了挪,她笑道:“你怕什么?” “怕你的神经病传染给我。” 略带嘲弄的笑,他也没移开眼睛,直勾勾盯着,并不是意乱情迷的样子,只是冷。可到底还是太熟了,一日夫妻百日恩的熟。催生起旧日恩爱回忆,这样的场景不乏刺激性。离得太近,他也没法把腿翘起来坐。 杜秋看见他反应,脚在大腿上踩了踩,朝下瞥,轻蔑道:“怎么了吗?心死了,可有的地方还活着。男人哦,真可怜,总是要拆分开看的。” 他一把将她掀翻在床上,沉着脸,压上去。她的手借力环住他脖子,手往后颈一碰,道:“你摸起来好烫。” “是你太冷了,看来权力的春药也治不好你手脚冰凉的病。” 多讽刺,多荒唐,他们因为恼火咬紧牙关,连下巴都发酸,手指搭上手指,皮肤碰到皮肤,却还是兴致盎然。 她揪住他的长发,往后扯。他冷笑,野狗一样粗鲁地挺腰。 她照例还是吻他,捏着下巴,嘴唇贴嘴唇。他的嘴唇是死的,既不张也不抿,舌头僵僵抵着上颚。眼睛也是死的,冷水底下的玻璃弹珠,眼神并不落在实处,懒得看她。可身体余下的部分仍旧是活着的,由不得他的活。 一阵热头过去了,她起身要走。他不肯,抓着脚踝把她拽回来,她没防备,摔在床上,挣扎着要起身。强按着不让动,她的指甲从他肩膀一口气刮下去,他只皱了皱眉,没声响。 她把手收回来时,指甲缝里挂着一层血丝。她随手把血抹在桌上的绣屏上。是夏文卿送的礼物,一对依偎着的鸟,墨点一样的眼睛戳着他们。 黎明时,叶春彦翻了个身,隐约听到外面有鸟叫。杜秋还熟睡着,他轻轻在枕头上拨了拨,怕压到她头发。这种时候他或许该义愤填膺。倒也没有,反倒有片刻安宁与伤感。男人和女人,对性的态度实在是天差地别。自古还没有为清白投河的烈男。 可对女人,这又承载了太多肉体之外的情感。是依恋,是献身,是慰藉,是冒险,是生命的无限流转。 在触碰与触碰,呼吸与呼吸间,灯影下,他还记得她的眼神,怎样的不安与自哀。 她实在还是太在意他了。他倒宁愿不必如此,至少证明她的人生中还有很多可期待的好事。 他想要咳嗽,又怕吵醒了她。趁着她还熟睡,轻轻抚摸了她的脸。 到换睡衣时,他看到上面有一点血,自己偷偷拿碘酒消毒了,也没声张。吃早饭时,杜秋不怀好意问道:“有什么话要说吗?” 叶春彦笑道:“你想让我说什么?我很喜欢,多谢款待,怎么样?” “好啊,挺好的。顺便说一句,随便你往外抖落什么事。发一条我找人删两条。我批了两百万的公关费,专门负责这事。不够再加钱。” 叶春彦不声响,依旧低头吃面。杜秋也吃了两口,却猛地咳嗽起来,呛得要命。她用筷子扒拉开,底下全是胡椒粉,还特意盖好。“你在我面里撒了什么啊?多少胡椒粉啊?” “你最挺得意嘛,烈火烹油不是更好。”他冷笑着就走。 接下来的相处尽是荒唐。汤君一走,他们就无话可说。等她放学回来,他们才略微松一松,连带着家里的帮佣也如蒙大赦。叶春彦有个银质的小酒壶,杜秋之前从没见过他用过,现在则是大白天就喝酒。 他们在餐桌上端坐着吃饭,杜秋在桌下翘着腿,一晃一晃,一只拖鞋踢出去。她笑着捎了个眼神,让叶春彦帮着捡。他也确实捡回来,然后当面丢进泳池里。 很快叶春彦想出一个极其恶毒,堪称同归于尽的办法——在阳台上发酵咖啡豆。发酵时的味道极其难闻,像是袜子没晒干。家里的外套基本上拿去干洗的,睡衣有烘干机,只有杜秋的内衣会在阳台上晒一下。于是她每件衣服上都沾染了一股发霉咸菜的味道。 杜秋气不过,半夜把猫抱到阳台,看看它会不会在装豆子的盆里拉屎。然后所有的内衣都丢了买新的,一不做二不休,还买了个新衣柜。工人搬进来发现位置不合适,杜秋就派人砸掉一面不承重的墙。 反正白天她去上班,留在家里听装修声音也只有叶春彦。叶春彦大为感动,一等她下班回家,就开始在家里拉琴。 为了不妨碍汤君休息,无奈打成平手,全家搬去另一套房子住。叶春彦提前把杜秋的房间布置一番,买了许多俗气的金器放着,花的又是她的钱。 杜秋故意不生气,笑道:“这么俗的东西,能被你看上买回来,是他们的运气。” 一时间,彼此使绊子的手段都穷尽了,所以又回到互相不说话的日子。可家里总要有些声音的,于是各自拉着汤君聊天。 叶春彦白天陪女儿玩,偶尔辅导一些演奏上的技巧。杜秋闲来无事,和继女凑在客厅看恶毒电视剧,越傻越好,两人中间摆一包薯片,一边吃,一边嘲笑剧情。 这天看的这部是千金爱上穷书生的现代版。女主角是有钱老板的独生女,中邪一样爱着一文不名的男主角,用家里的资源给男方拉项目,不惜和父亲闹翻。他还不屑一顾,深深怀念着前女友。 杜秋哈哈大笑,道:“为什么这种职场爱情故事,背景都设定在广告设计行业。他们看着光鲜,其实没什么钱的。” 叶春彦正巧经过,故意呛她道:“那总比卖方便面的看起来像样。” 他说完就走,也不给杜秋回嘴的机会。她气闷,喝了酒喝掉半瓶。汤君到九点半去睡觉。她就着看完剩下两集。电视剧里男女主角热情相拥时,她在冷笑。特意搜了演员名字,以后绝不找来合作。 当天夜里,杜秋辗转反侧,借着酒劲给王秘书发消息,道:“我要买一家广告公司。你帮我找人看看。” 第二天她醒酒了,头痛欲裂又追悔莫及。收购公司可不是小事,刚在会上说要缩减支出,又忽然做这么大的投资,简直是朝令夕改。 原本还心存侥幸,想着王秘书也不会立刻去办。怎料她做实效率惊人,杜秋到公司时,已经挑出来三家候选公司了,连计划书都派人去草拟了。骑虎难下。杜秋只能让她先把这事搁一搁,硬着头皮去开会。 要是会上有人对收购案持反对意见,她也就顺势否决了。她道:“收购虽然是我的意思,但大家要是有不同意见,大可以提。开会就是为了广开言路把。来,随便说说吧。” 其中一个道:“既然杜总这么决定,必定是深思熟虑过的,我对这方面也不了解,自然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开了这么个一个头,之后就是各个附和,都觉得收购是个好主意。更有甚者,把收购的五年计划都聊了起来。 杜秋只能无奈散会,回家后把叶春彦的酒壶拿来喝了两口。他正忙着看书,也不拦她,只冷不防道:“进退两难了,是不是?你也觉得收购有问题,结果没一个人敢反对你的。你自己提就变成打自己脸了。” “你怎么知道的消息?”杜秋当真是一惊。 书翻过一页,他头也不抬道:“你这么厉害,猜猜看啊。我算命算出来的。” 自然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杜秋明白是杜守拙那边的消息,还有老部下和他通着气。她越想越生气,当真是阳奉阴违到极点。背地里各个都知道收购公司是昏招,当面还一个个捧着她,会上都给了台阶下,还不敢反对,一扭脸还不知道把她骂成什么样。 恼着恼着,她倒也笑了。叶春彦问道:“你笑什么?” “你怎么聪明?猜猜看啊。” 他把书搁到一边,坐直道:“其实很好猜。你笑,是因为你理解你爸了。之前觉得他一意孤行,不可理喻,现在明白了,都是周围人捧出来的。坐在这个位子上,不管说什么屁话,就是一头猪,也有人说好。捧多了,自然就飘了。” 杜秋一言不发走了,实在是他说的正中靶心。他真的太了解她了。回到房里,她抽着烟感叹,闹到如此地步,当真是命运的玩笑。 她和叶春彦,只要有一个人略蠢一些,软弱些,他们就会美满很多。像一切俗世夫妻那样,偶尔的三心二意,多年后的貌合神离。为一些琐事争吵,无非是出轨、发福、子女教育、无话可说、有心无力。 再不济,她还有钱。一个圈子里有这么多例子。丈夫在东西各有一套房子,安置妻子和情人。到私生子生日,妻子还要准备礼物。六十岁老翁再婚,新娘是儿子的同学。就是杀了人,为了钱,都有人抢着埋尸。 太自省也不好。叶春彦对钱没兴趣,主要是不爱被人捧着,没个烧钱的爱好。他一贯的爱好是看书,近期的爱好是膈应她。 相较之下,还真是公司的事好处理些。她已经想到一箭双雕的办法了。 原本杜秋就嫌管理层是清一色是男人。可惜女职员格外有谦让精神,只会闷头做事,分功劳时却躲在后面,想提拔都找不到由头。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杜秋叫来战略规划部的余主管。她是以脾气强硬出名的一个人,所以业务再好,也只是卡在这个位子上。 杜秋在会上问了她对收购案的看法。果然余主管极力反对,杜秋敷衍着反驳几句,反倒惹得她更激动,面红耳赤争了二十分钟,险些让杜秋下不来台。散会后不少人脸上都是幸灾乐祸的笑,预计着余主管要倒霉。 但很快人事部门就发通知,余主管升了。 杜秋还在会上直接点名是自己的意思,解释道:“我知道她的资历可能还比较浅,但是多磨练磨练就好了。可这份勇气是很难得的。上次经她这么说,我也觉得收购的事现在还不成熟。就先缓一缓吧。” ”其实吧,我知道大家都很敬重我,甚至有点怕我。但我也只是个人,很多时候有不了解的地方。 大家有什么困难,觉得我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会上不方便说。私下找我都可以的。” 这样一收场,众人都以为是杜秋高深莫测,故意出洋相来试探底下人忠心。不由得对杜秋多了几分敬重畏惧,再不敢搞两面派手段。 叶春彦自然也很快得到消息,这次倒是很客气,道:“发酒疯还能圆回来的。真的挺厉害的。你好像天生就应该坐这个位子。”他顿一顿,特意补上一句,道: “不是嘲笑你的意思。不过还是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 他说完就走,杜秋看着他的背影又是一番感概。如果叶春彦只是个外人,对她是有敬佩之心的,大抵还会冠冕堂皇说几句, “这个人虽然得位不正,手段老辣,但是人无完人,功过相抵,终究是功大于过。” 可惜他们错位当了夫妻,又太爱,爱得轰轰烈烈。只容得下心跳,容不下谎言与权力。 杜秋把孙宏阳请到家里来吃饭,事先没通知叶春彦。他到的时候,叶春彦尴尬得像是身上起了虱子,坐立难安。一顿饭,孙宏阳极尽谄媚之能事。先是把菜品夸了一通,又把赞美起房子的装修,紧接着换着法吹捧杜秋,最后与叶春彦攀交情。 不过这天晚上的菜确实不错。有人送了杜秋一些海鲜来,其中有一条鲑儿无法人工养殖的名贵鲑鱼,一万条里有一条。杜秋就让厨师料理了端上来,一并还有虾夷海胆和鳗鱼。孙宏阳起先不知道这些菜的价格,后来偷偷拿手机一搜,一抬眼,借着酒劲竟然哭了。没想到杜秋竟然用这么好的海鲜招待,着实感动。 其实这对她也不过是寻常,她本来就不喜欢海鲜,叶春彦还在过敏,基本要忌口。趁着新鲜就把菜做了,仅此而已。 杜秋淡淡道:“喜欢你就多吃点,看到你这么高兴,我也挺开心的。不像春彦,他这人太难讨好了,烽火戏诸侯都舍不得一笑。” 孙洪阳起身给叶春彦敬酒。叶春彦不喝,他就自己喝了三四轮,最后一轮终于让叶春彦举了杯。他则直接对瓶吹,道:“我也不敢说我们是兄弟。不敢不敢。就是吧,我们有点感情,对嘛。你还记得我,我这辈子做人就值了。”他又哭哭啼啼聊起来当年的同学,就算是名牌大学,王牌建筑系,出来后默默无闻的还是多数人,少有几个有事务所的,都是家里有背景的。 自甘上流 第69节 他道:“唉,其实都是假的你的终点也不过是别人的起点。成功很多时候靠的是运气。” 杜秋托在笑而不语,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叶春彦故意往她椅子底下一踹,她手一抖,酒全洒在身上。他就顺势说孙宏阳醉了,让人送他回去。 等人一走,叶春彦立刻就翻脸,道:“孙宏阳再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用特意把他叫来羞辱。” 杜秋耸耸肩装无辜,道:“我哪里羞辱他了。明明是让他高兴啊,我今天可是什么话都没说,他要不是年纪不对,估计都要来认我当干妈了。他是踩低捧高惯了。不如他的人,做什么都是错。我做什么,他都觉得天经地义。” “你到底要说什么?” “就是要给你看看。叶春彦,你清高你的,可别觉得别人就和你一样。你错了,大部分人不过是庸庸碌碌活着,人云亦云。他们骂我,怕我,夸我,其实都是想成为我,就是尝尝有权拿捏人的滋味。人各有志啊。” “朝我低一低头吧。夏文卿的事,我已经处理很好了。就算判二十年,缓刑十几年,运气好一点,说不定七八年就出来了。” 叶春彦抓着瓶子喝清酒,似乎是恼了,又似乎醉了,面颊泛红,“那你又得到什么了?你现在觉得满足,只是强撑一口气,你也怕众叛亲离。走到这里你已经没了退路。权力的本质是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我总算弄懂你了。本来以为你是什么随遇而安的人,原来你是逃避主义哲学家。怎么样?我是不是毁了你的希望。” “没那么夸张。” “你看起来脾气好,其实对生活,你比我消极多了。你被退学后,完全有能力再考的。只是你没兴趣了,孙宏阳现在才知道的道理,你早就明白了。人的命运就是运气占多数,拼命努力只是弥补更可怕的是,拼尽全力成功后,其实也不过如此。” 她说的也是自己近来的感触。钱到了这地步,花钱多少也是索然无味。吃穿用度,都没不再新鲜,投资也不总是获益。可她反倒更计较钱了。失去的感触比拥有更敏感。钱,她的钱,众叛亲离换来的钱,她可以不用,但谁也不能从她手里抢。 “或许吧。” “你恨我,因为我带你进入了这个圈子,证明了你明明知道,不愿接受的事。人的生命很多时候就是虚无,哪怕富有到我这个地步。一样也是装模作样,勾心斗角,快乐的时候很少的。所有人的一生,总是不幸比幸福的时候多,更多的时候是茫然无措。活着可能就是一场无谓的追逐,追逐风,追逐泡影。” “我就把我女儿带到这种世界来了。是我的错。” 本来杜秋要生气,她却坦然笑道:“那又怎么样?活着就是希望。女儿是你生的,我没话说。不过你可别拿这套来管教我。你总觉得这条路我继续走下去会后悔,会付出惨痛代价。你应该是对的。可那又怎么样?到时候再说。就算是错,我也轰轰烈烈地失败。就算是水中月,我也要捞起来供着。别离婚了,让你女儿好好跟着我,当个乐观开朗的小富婆。” “你会后悔的,只是你会装的无所谓。” “那你说汤雯会后悔嫁给你吗?你怀疑她没有真正了解过你,你身边的人都不了解你。你看着温柔可亲,其实比谁都冷酷。你太高傲了,所以不屑向她们解释。你恨我,因为我太了解你。等我倒霉了,你会为我流泪吗?” 杜秋从他手里抢走酒瓶,把残酒一饮而尽。他伸手揽过她的肩膀,漫不尽心一个吻,因为有酒,嘴唇是烫的,眼睛却不看她,冷落落移开。“你等着看吧。” “我等着看。” 之后又是冷战,两三天不说话。直到叶春彦晚上突然来敲她的门,笑容满面递给她一本书,道:“看你长夜漫漫睡不着,送你样好东西。” 原来叶春彦翻译的书已经出版了。杜秋自然知道他不会这么好心,迎着灯一看书名,是《资本与后现代阶级社会》,再翻开译者页,叶春彦附言道:“感谢我的太太,没有她这本书不会这么快翻完。每次和她一吵架,我就努力工作。” 她潦草看了一整晚,觉得一半的描述都可以指桑骂槐来教训自己:“新自由主义的核心在于联系物质与幸福。于是选择商品的自由等同于选择生活的自由, 拥有商品的权利等同于掌握命运的权利。资产与幸福紧密相连,富豪阶级成了被仰慕的对象,中产阶级凝视被进一步放大。 借由通俗媒体的传播,一条新的奋斗论深入人心 :一个人只要获得经济上的成功,便不能再有任何痛苦。由此,精神性的思考迅速被物质化的享乐代替,个人能力代替了个人道德。” 可惜叶春彦实在是低估她了。她虽然身形单薄,可脸皮厚实,才不会问心有愧,索性就装傻到底。她给书的封面拍了一张照,发在朋友圈里道: “这本书是我丈夫翻译的,推荐大家有兴趣的看一下。” 什么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杜秋立刻让叶春彦见识了一番。公司上上下下都换着措辞来夸奖叶春彦,顺便把这书捧得是天下无双,什么‘职场人必读的经典’,‘对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思’,‘拿给家里还在看也好的。’ 可他们越是这么说,却是证明他们一个字都没看过。这本书的主旨就是批判对金钱的谄媚,就是光明正大拿来痛骂他们敬爱的杜总。 叶春彦气冲冲对她,道:“你稍微尊重一点我的劳动成果,好不好?” “给你找点读者,不是好事吗?”杜秋继续装傻充愣,“你要是还不满意,我就让他们安排个读书会,专门研读此书,再不行就给你去豆瓣刷分,刷到 9 分。” 他绷着脸瞪她,看着像是个水壶,就差头顶冒烟了。 这场闹剧持续了两三天就过去了,原本就是为了邀功,许多人只是买下来给封面拍了张照就搁在一边。唯一认真诵读的是王秘书, 她受了些打击,又想不透,干脆私底下找叶春彦见了一面。 王秘书道:“书里好像在批评普通人的生活。可是我也是这样活的,没有什么目标,不觉得特别开心或者难过,整天靠着一些小事让自己打起精神来。看一些不动脑子的剧,特别难受的时候就买东西犒劳自己。这样难道有错吗?” 叶春彦也是一愣。他对王秘书不算了解,知道她办事妥帖,口风又严,是杜秋的得力助手。起先以为她不过是随便找个话题,不曾想是确有所感。 他思索片刻,道:“王秘书,你喜欢吃巧克力吗?” “很喜欢啊。” “杜秋刚买了一点巧克力,味道也不错。明天寄一点给你吧。” “好的,谢谢。”王秘书狐疑,弄不清他怎么突然调转话题。 “请问你给杜秋工作是为了巧克力吗?” “什么?当然不是啊。” “那是因为薪水吗?”王秘书用一个含糊的微笑默认了,叶春彦接着道:“你辛苦工作,犒劳自己,改善条件,购买商品,买到了巧克力,回到自己要还二十年贷款的房子,惬意吃起来,觉得很幸福。所以某种意义上,你就是为了巧克力在上班。” “听着好像不太对劲。” 叶春彦微笑道:“那你就当我在诡辩吧,姑且一听。不假思索的生活是人生的常态,但不能是人生的全部。片刻的幸福是很好,我也经常这样。刚才我撕透明胶。你看,这个头撕的很完整。” “可是这些小事真的能支撑一生吗?当我们老了,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想到的只有法国餐厅的甜点,有花边的衣服,手工织的地毯。那有什么用?我们错把物品的自由当作人生的自由,这难道不是一种虚度吗?而且我们总把未来想的太稳定了,就算是花钱买物质享受,真的能确保自己享受一辈子吗?” “那没钱也不行吧,日子会更难过。” “确实是这样,那么多少钱才值得幸福呢?或者这么问,一位都市女性的理想生活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从小发奋读书,考取名牌大学,找到高薪工作,努力上班加班,变成穿职业套装的精英。然后遇到一个绝世好男人,开始浪漫约会,有技巧调情,步入爱河依旧保持自尊自爱,终于结婚。最后生一个孩子,供一套房子,孩子考入重点小学,重复父母命运。” 王秘书略尴尬地笑了,“好像是差不多。” “幸福是不需要这样营营役役的。要是其中一环有问题,没考上好学校,没有赚大钱,没有自己的房子,不优秀的人就不配幸福吗?你对理想生活的设想是出于本心,还是受到电视电影小说的影响?” 王秘书默然无语。两天以后,她递交了辞呈。 杜秋冲到家里质问叶春彦,道:“你对她说了什么?” 叶春彦道:“我感谢她喜欢这本书,聊了聊书里的内容。” “然后呢?” “然后我掏出一把枪,抵着她的头,逼着她辞职。你满意了吗?他嗤笑着,故意拿她当初的话回敬道:“想走想留是她的事,你觉得钱和权是万能的,你未免管的太多了。别觉得别人就和你一样。人各有志。” 杜秋是真的不明白王秘书的志向。本以为她是要跳槽,结果说要回老家开书店。正是因为现在没有人再愿意看书了,书店才更显得珍贵。 杜秋听完,眼前当场有一连串问号在跳舞,好像是第一天才认识王秘书。她竟然是这么理想主义的一个人。她问道:“既然没人看书了,那你的书店靠什么盈利啊?” 王秘书道:“卖甜点。之前公司团建,我烤的曲奇销路不错。”她竟然还一本正经拿出一份计划书。杜秋草草浏览,倒也可行。如果书店真的以甜点为主业,辅以书籍和文具,在二线城市还是能维持运转。 “这两天我一直在努力回忆人生中幸福的片段,可我只记得童年时的片段。接下来就都是晚上被叫起来工作的记忆,出去旅游也要提着电脑,暴雨天打车去公司,真的很累。我爸爸的身体也不好,我想多一点私人时间陪着他。” “我知道你不容易,薪水可以再谈。” “不是钱的事,是心累了。” “可是人的生活就这样疲惫的。我比你更累啊。” “可是我和杜总您不一样,杜总你有更高的追求,我没有。我只想要一些快乐的生活。” 杜秋傻眼了,再劝她也无济于事,好像自己成了职场喜剧里的反派角色,插着腰对主角道:“不为了钱上班,追求理想,你肯定要后悔的。”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那你好好考虑吧。一年里如果你还想回来,我随时欢迎。”她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叹息道:“我们认识这么久。坦白说,我让你留下确实有我的私心。你走了,我身边就真没有人再对我说真话了。” 王秘书笑道:“杜总不必说这样的话,只要您愿意听真话,总是会有人说。” 当天晚上汤君去同学家里玩,留下叶春彦和杜秋在客厅看电视。中间隔着半个身位。叶春彦的酒壶摆在正中,杜秋拿起来喝了一口,觉得不对劲,道:“你喝的这是什么酒?怎么气泡这么多?” “雪碧。” 电视剧里正放到女主辞职的剧情。她把一叠文件往老板脸上一摔,仰天大笑道:“老娘再也不伺候臭资本家了。”说罢扬长而去。 杜秋道:“这片子真傻。” 叶春彦道:“傻也没办法,艺术来源于生活嘛。” 计分牌翻过一页。现在是二比二,他们都让对方难受了几次。终于到了决胜局,夏文卿的案子就要开庭了。 叶春彦对杜秋道:“你爸要见你,谈条件。” 第90章 .5 爱就是会分出三六九等 来之前叶春彦与两个老人商量过。杜秋虽然接手了公司,但杜守拙仍旧是第一股东,真撕破脸来斗,杜秋也不是不忌惮。她也不像是面上那样当真不顾福顺死活。叶春彦让杜守拙摆出强硬态度,逼杜秋让步。 没想到临阵上场,杜守拙竟然心软了,不愿拿辛苦创立的基业拿来豪赌,竟然选了怀柔,道:“我和小秋是一家人,你是她丈夫,也别把她想太坏。我和她讲道理,她会听的。” 姨母也在旁一脸的普度众生,道:“是啊,阴谋算计只会让矛盾激化,只有爱才是唯一答案。” 叶春彦拿他们当傻子瞧,劝不动,也就不坚持了。杜守拙与杜秋进书房密谈,二十分钟后出来,杜秋是亲自推的轮椅,眼角发红,道:“我明白了,爸。我在好好考虑一下。” 看她的样子,似乎是完全是父亲劝服了。可叶春彦一猫腰凑过去,道:“你真哭了啊?装的吧?” 杜秋含着泪望他,并不多辩解。 有律师见证,他们父女达成了了协议,杜守拙名下的三套房产,总计一亿六千万,全部过户给杜秋。杜秋则承诺不再干涉夏文卿的案子。一套四千万的房子则转给姨母,用做抵押赔偿,以求夏文卿减刑。 结果三天后却传来通知。因为在调查中接到举报,发现新证据。夏文卿的案子延期一个月开庭,刑事案件拖得越久,通常罪名越重,刑期越长。 不止如此,杜秋还提起了民事诉讼,认为杜守拙在神智不清醒时进行的过户无效,要求收回姨母的那套房子。不管官司是输是赢,产权有纠纷的房子不能拿来抵押。没别的意思,就是拖也要拖死夏文卿。 而且一旦对簿公堂,私生子一事必会曝光,杜守拙颜面扫地。姨母只得让步,把房子也一并过户给杜秋,求她撤诉。 杜守拙听到消息急得团团转,可要兴师问罪都找不到人。杜秋现在是什么人?是堂堂正正的杜总。生意圈子见风使舵,一堆的应酬围着她。钱忠恕对她也颇有好感,顺势把她引入自己的交友圈子。 一群人在老钱的别墅里吃饭。喝了一圈酒,钱忠恕也半开玩笑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杜总不同凡响。真的,她的名片都比别人花心思,这种人做什么不成功啊,去扫大街都能扫出航空母舰来。” 杜秋笑而不语,只是起身敬了钱忠恕一杯。 因为是家宴,钱忠恕的太太和儿子也在。五岁的小儿子是老三,前面还有两个姐姐。钱太太一看就是把当富家太太当职业的人,浑身上下一丝不苟,脸上打针有点僵,但身材曼妙,完全不像三个孩子的妈。 杜秋等着钱忠恕谈事。钱太太也过来了,以为她们都是女人,兴趣也想近些,就说了不少医美保养的话题。她说第二次怀孕后胖了十斤,好在孕期坚持锻炼,又恢复过来。 钱忠恕听得不耐烦,摆摆手打发她道:“你来搞笑啊,和杜总说这种事。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拿她当你的小姐妹啊,每天吃饱饭晒太阳啊。你闲的没事做,就花点钱去。” 钱太太悻悻离开。杜秋只笑而不语。钱忠恕这样的家庭,不会有太长久的风光。刚才他儿子对一群保姆破口大骂,学着大人的腔调,让人帮他捡玩具。谁先捡到奖励一万块。他就看着他们争先恐后的样子,哈哈大笑。 离开时去车库的路上,杜秋听到前面有两个人在聊天。一个道:“老钱女人的脸怎么又不太一样了?” 另一个回道:“她那脸哦,和上市前的财报一样。局部修饰性较强,并且按照要求可多次修改。” “没办法,老钱喜欢嘛。” 杜秋走在后面,默默感叹着,人的尊严啊,终究只能靠自己去挣。 任旭收下了拍卖会上的画,该到的会议也没有缺席。他们算不上重归于好,毕竟当着面谁又敢说他们闹翻了。至于承诺钱忠恕的合作,也已经在推行中。那家新成立的食品公司叫‘康巧立’,以城市中产为目标人群,虽然是福顺做的代工,是土生土长的中国货,但对外宣传都是法国进口的工艺和流程。一半的经费都拿来营销,为的就是上市。 也是一报还一报。为了福顺不上市,反倒助推另一家公司上市,到时候底层的小投资人,该逃还是逃不掉。但也顾不上这个了,从公司层面时双赢,毕竟做代工资金来的快,福顺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个。 杜守拙那头还忙着联系杜秋,终于弄到了新秘书的电话。秘书彬彬有礼道:“杜总现在忙,您要不留下联系方式,我会先预约,到时候再联系您。” 杜守拙气得破口大骂,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她老子。” “好的,杜老先生,那您还要留下联系方式吗?” 自甘上流 第70节 杜守拙挂断电话后,气得胸口疼,又在床上躺了大半天。到了晚上,杜秋才领着杜时青姗姗来迟,叶春彦也跟着,不过依旧一脸局外人的样子。 杜秋让其他人等在外面,只独自进去。原本杜守拙都千言万语要追究,可见了面,却开不了口,只是喃喃道:“我是你爸爸啊,你为什么要为了钱骗我?” “我是为了钱?”杜秋扭头出去,冲到客厅,取下母亲的遗照,抱在怀里,拎到杜守拙面前,道:“我是为了她。” 他别了别眼睛,黯然神伤。 “我实话告诉你,夏文卿活着对我就是一种羞辱。为什么要生下他?为什么要背叛我妈?她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说啊。你说出来一条,我都认。说吧。”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你姨妈是有感情的。当初先认识的也是她。” “那你对我妈没有感情基础了?那你结婚是因为她脾气好?能伺候你?她会早死一半是生孩子的病根。她是活该?我也活该给你儿子让位?” “不是这样的。我一直是希望把公司给你的,只是想让你更积极竞争。钱也好,股份也好,我只准备给他个小头,多补偿他。不行我可以把遗嘱拿来给你看。” “这么说,我要是放过他,所有事还能回到过去?” “是的,只要你愿意,都可以当没事发生。” 杜秋眨眨眼,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凄厉,催得人汗毛倒立,听得杜守拙都面露戚色。她擦了擦笑出的眼泪,饶有兴致,轻轻一弹手指,道:“爸,原本你不这么求我,我还有可能放过他。但你既然说了,夏文卿死定了。” “为什么?你要怪我就怪我好了,就当全是我的错。你要公司就公司,你要钱就钱,全拿走好了。可文卿是我唯一的儿子,是你的亲弟弟。你就放过他吧。” “如果现在坐牢的人是我,你会这样求夏文卿吗?你会对他说,这是我唯一的女儿。你会吗?不会,我对你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你犯不着为了我低声下气。儿子才是你的命。我陪着你整整三十年,都比不上他和你的十三个月。”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和他对我一样重要,都是我的孩子。” 杜秋的脸一沉,声音压下来,道:“爸,我还不了解你吗?如果夏文卿是个女儿,根本就不会活着。你为什么要急着让我和林怀孝结婚?不就是为了找借口让他回来?小时候我一个月都见不到你一次,可是只要夏文卿在,你回家的次数就多了。他骑车载着我摔倒了,我骨折住院,你只来看过我一次,却去劝了他别放在心上。” 她知道杜时青在偷着听,故意把她叫进来,拽到杜守拙面前,“时青,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件事,妈怀你的时候,偷偷找人去查性别,以为是男的,所以留下来的。如果发现是女的,直接打了。就是你眼前这个人的意思。” 杜守拙嘴唇动了动,像在嚼什么东西,却说不出话来。心虚的眼神避开了。 杜时青摇摇头,也不是不伤感,可眼底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漠然。她是一夜间长大了,连眉心都新生了皱眉的纹路。 “算了,反正也不是我爸。”她朝杜守拙深深鞠了一躬,道:“这么多年,感谢你照顾了。杜先生,你的钱我不要,你也有亲生儿子。以后多保重吧。”说完她便走开了,这个家呆不下去了,先坐车回去了。 “小秋,爸爸真的知道错了,所有事情都是我不好。我现在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想一想我过去对你的好。文卿到底是你弟弟,血浓于水啊。” “时青的名字是妈妈取的。文卿的名字是你取的,我的名字也是你取的,看看你有多敷衍。知不知道我和一个妓女出自杜牧的《杜秋娘诗》杜秋为唐朝歌妓,一生坎坷,凄苦无依重名?我都不是在秋天生的,为什么要叫秋?为了把夏留给你的宝贝儿子吗?” “不是这样,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真的是喜欢你,才给你取这个名字的。” 杜秋抱着肩,笑道:“爸,你好幽默感,这种时候还处心积虑骗我。” 回去的路上下了雨。敞篷车,杜秋却让小谢把车顶打开,冷雨扑面而来。 叶春彦只坐着陪她淋雨,一言不发。他搭在座椅上的手,偷偷朝她靠近些。她佯装不知,没有动。指尖贴近指尖时,他像是想起什么,手收了回去,搭在膝盖上,不再试探。 车开回车库了,他们浑身湿透了,都冷得瑟瑟发抖。沉默着走出一阵,叶春彦道:“你现在觉得报复他们很爽快,以后会后悔的。如果真的为了钱,你反倒不会做的这么绝。你是由爱生恨了,对夏文卿越残酷,越是放不下你爸。一次又一次,你总想证明你比夏文卿优秀,那又怎么样?你爸就是更喜欢他。” “杜秋,爱就是不讲道理的。要不然,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呢?”他微微叹气, “就算你爸因为他是儿子偏心他,你又能怎么样呢?爱就是分出三六九等的。” 杜秋道:“比起我,汤君对你更重要吧。” “是的。你比我自己更重要,但是女儿是我的责任。” “春彦,你也是父亲,他也是父亲。我只是想要一个全心全意在乎我的爸爸,这要求很高嘛?如果我妈还活着,我会需要这样吗?”她低着头理衣摆,不去看他。眨一眨眼,很轻的一滴泪落下。这种时候竟然还会觉得委屈。她用手指点开,含着泪,微笑起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叶春彦上去搂住她,扶着她的头轻轻压在胸口。 她静静听着他的心跳,恍然如梦,以前无芥蒂时也有许多这样的时候。她只是想依偎着他。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在意自己,就像是摸黑下楼梯时有个护手,稳稳当当的安心。 只是他的温柔,爱情的因素占几许?当初是因为他的好而倾心,现在又因为他的好患得患失。他的善意是路边石榴树结出的累累果实,压弯了枝条,见者有份。恨他的不够偏爱。 是不是该就此放下,也一并赦免自己?如今回头甚至还能再挽回婚姻。 这个念头一闪便断绝了。不,太多的屈辱,太多的轻视。一切早就注定,在公司里的人背着她窃窃私语时。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女人不必太尊敬。更早以前,在她被推倒在地,石头刮伤面颊时。她对人生的路,就只信奉一条了。 杜秋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疤,轻轻推开叶春彦,道:“春彦,说实话,你觉得我能到今天地位最重要的是什么?” 叶春彦道:“能力?野心?” “我觉得是运气。如果夏文卿不是私生子,我有再多的能力也没有用。继承人肯定要个男的。如果我不是我爸的女儿,我受到的屈辱只会多不会少,可出路会少很多。这个世界不公平,再多的努力也比上运气。” “既然我已经站的这么高,那我就是个榜样。我退了,所有看着我的人就跟着退。我进了,我停下的地方就是后面人开始的方向。所以不要可怜我,我不用可怜。如果人们不能尊敬我,那干脆都怕我。” “我怕你走投无路啊。” “那也是我的事。你只要看着就好。”她轻笑,头发里滴滴答答淌下水。 “看不下去,我只能走了。”他一面拧干衣服上的水,一面朝前走,故意不等她。 风平浪静过了几天,因为夏文卿的案子延期开庭,他们的对峙也成了加时赛。吵架都吵得精疲力尽了,所以都在汤君身上更多倾注心血。 连对孩子的教育理念,他们都是截然相反。杜秋一味把汤君往继承人的方向养,特意腾出一套房子,让她交际,每个月都可以把同学叫来聚会。汤君参加了表演社团,可校庆表演上只轮到了一个小配角,还是临时换角。叶春彦觉得玩得高兴好了。杜秋却提议她先找几个支持者,来年竞选社长,再给自己安排主角。 汤君对两种说法都不置可否。结果他们据理力争,又吵了起来。杜秋一问现在的表演社长还是班上的吊车尾,家里也不过是小生意人。他能选上,只是因为性格活泼,讨辅导老师喜欢。 杜秋更气不平,她可是给学校捐款的,立刻就要给学校领导打电话,质问当初拿钱的时候承诺会好好照顾孩子,现在是怎么回事。反正都不公平了,谁比谁不公平啊。 叶春彦立刻把她拦下,道:“你有病哦,杜秋。一定要太阳围着你转啊。这么小一件事,汤君又不在意。” “你又知道她不在意了?她平时背台词多认真啊,说把她换下来就换下来。你自己要当好人,别替你女儿大方。” 于是又去问汤君意见。她正坐在沙发上吃薯片,晃着腿道:道:“我没意见,我就是喜欢看你们吵架。” 两个大人都不响,面面相觑一番,一起坐在客厅看电视剧。 到星期五,叶春彦没接到汤君。起先以为她去同学家里玩,没有和家里说。结果问了周围的一圈人,从老师到司机,得到的回答很一致:杜秋把汤君接走了。他心急火燎地打电话给她,第一通电话被挂掉了。明目张胆的示威。他耐着性子打了第二遍,终于慢条斯理地接通了。 杜秋似乎在电话那头打哈欠,道:“我和汤君今晚不回来吃饭了,忘了和你说。” “你们在哪里?” “在机场啊,还有二十分钟就要登机了。” “你们要哪里?” “去加拿大,我的马受伤了,要安乐死。我想带她去看看。这个年纪是应该和自然多接触一些,顺便接受一些生命的教育。” “你拐走我女儿,就是为了看你杀马。杜秋,你是人吗?” “可以不是。怎么了?有本事告我绑架啊,拜拜喽。”她干净利落挂断电话,略显心虚瞥了眼汤君。 她正在读一本路易十四的传记,囫囵吞枣,当插图故事书读,抬起头来道:“你又在惹爸爸生气了?” “你在意吗?” “没什么在意的。你们大人的事,麻烦得要命,我才不想管。读书已经很累了。大人已经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小没良心的,我们对你这么好,多关心我们一点啊。”杜秋笑着,随手掐了掐她的脸。汤君常显出与年龄相反的镇定,可能是遗传,杜秋偶尔会在她身上寻觅叶春彦童年的影子。他会不会也是在类似的沉默中长大的? 可孩子到底是孩子,汤君之前没搭过飞机。起先是好奇,然后是无聊,几个小时后又昏昏欲睡,落地过海关时有些怕,紧紧抓着杜秋的手。虽然没说,但杜秋知道她喜欢自己的房子,汤君兴致勃勃地跑上跑下,嚷道:“这里很适合玩捉迷藏,我以后可以带朋友过来吗?” “可以啊。”杜秋有些遥远地想,或许几十年后,这套房子就会是汤君的。这种时候倒明白了一些父亲的感受,隐约的嫉妒和不甘。一代代的人老去,一代代的青春。 略作休整,杜秋就带她去看马。兽医已经到了,杜秋签了一系列确认文件,马则被安排躺倒。汤君大着胆子去摸了摸马,马没有反抗,闭上眼睛任她扶摸,她轻轻拍到马身上的草屑,又兴奋叫着它的鼻息滚烫 杜秋道:“你和它再玩五分钟吧,然后我们就要杀了它。”汤君愕然,不明所以。她便解释道:“马是一种很特别的动物,不是用脚掌,而是用趾骨支撑。有点像芭蕾舞演员,踮着脚跑步。只要有一条腿受伤,就无法承担体重,只能安乐死。” “那不能让马躺下养伤吗?” “现在的技术做不到。马如果不能一直站立,血液很难顺利回流到心脏。” 汤君默然,退后一步,盯着兽医持针管上前,注射药剂。马闭上眼,抽搐两下,十分钟后兽医宣告死亡。汤君全程紧盯着看,虽有不忍,但始终没移开眼睛。 回去的路上,她说道:“人真的太没用了。随随便便就说要骑马,随随便便就说治不好要杀掉。马的一生都是人说了算。所以这才是人吧,人就是很自私的。” 杜秋道:“确实是这样。” “我妈妈也是这么死的吗?”她用很平淡的口吻发问,后面还跟了一句,“我想吃薯片,可以吗?” 杜秋大惊失色。她常常觉得,所谓童言无忌,并非是傻气,而是冷酷。孩子未长成前,总保留些许野兽的天性。“你知道你妈妈发生什么事了吗?” “爸爸杀掉她了。他没有管她,她就死了。以前的外公外婆这么说的。”杜秋想为叶春彦解释几句,但又无从开口,因为汤君是浑不在意的脸。 “你是怎么想这件事的?” “爸爸很爱我。就没了啊。我不喜欢想太多事情。只有你们大人才这样。”她抬头望着杜秋,极真诚道:“你其实不用当我的妈妈。你是爸爸的老婆,那就只喜欢爸爸好了。你可以不喜欢我的。”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只是太想抓住了。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家。你知道吗?女人想有个家太难了。在家里要为弟弟腾地方,结婚了就是泼出去的水。当了母亲完全要围着孩子转。我只想要一个正常的家。” “什么才是正常的家。我和爸爸一起过,这样就不正常吗?反正我觉得挺开心的。整天觉得自己不正常才是不正常。” 杜秋笑了,转而正色道:“我其实没怎么把你当孩子。所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我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你说,人这一生,到底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了开心啊。” “可是我不开心,也不难过,只是很空。你爬过山吗? 我过去是站在山脚下看山顶,以为登顶之后风景会很美,但我现在爬上了山顶,却发现高山之上还有高山,高山之外还有苍穹。原来人的攀登永不会停。而我为了登顶,又舍弃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再也不能拿回来了。那么在山顶上的我,吹着风到底该何去何从?” 汤君绷住了脸,一本正经思索了片刻,道:“我要期末考了,没有时间想这种事。等我放假了再帮你想吧。你先自己考虑吧。” “好啊,那就不麻烦你了。”杜秋蹲着轻轻摸了她的头发,道:“你想看我骑马吗?” 今天杀掉的马是她从小养大的。她比任何人都痛苦,但必须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平静。所有人都看着,既然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就不该后悔。 新换了一匹马,还不够熟悉。起先不敢跑的太快,可跑到第二圈时就上了速度,耳边只剩下风声。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无人之感,一切都被甩在身后。 为什么还不满足?财富,权力,家庭,爱情,孩子。究竟还在渴望什么?为什么得到的越多就越觉得空虚? 父亲也曾有过如此年轻的时刻,如此春风得意,睥睨一切,现在却不过是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看到了他的结局,难道她也要步他的后尘了吗?那为什么还如此欲罢不能? 自古以来,权力都是让女人走开。是女人更高贵仁慈,还是女人更软弱可欺?其实都一样,卷入其中,就再也不能抽身而出。 一个人的辉煌,是用多少人的血泪做铺垫。可在回望之时,一眼所见的还是荣光。这便是自甘上流的道理。谁又能真正超脱其中? 为什么一定要得到叶春彦的肯定? 是因为爱情吗? 不,他此刻依旧深爱着她。这种确信比死更坚定。正因爱意如此绵长,痛苦才延绵不断。 那么究竟想证明什么? 是因为她的心不如想象中坚定吗?还是权力的根基本就是摇摇欲坠?要顺从,还要心悦诚服。一旦有人不信这条光荣之路,一切便沦为虚空。 “您看着精神真好,今天准备猎点什么吗?”导猎道。 杜秋一恍惚,立刻回过神来。她昨天骑完马,一夜没睡,直接搭飞机来打猎。她心里有填不满的空虚,只能用猎杀来压制。 她和导猎一前一后在森林里走着,万籁俱寂,只有头顶的鸟叫声。它叫的格外凄厉,宛若控诉。她心烦意乱,凌空放了一枪,一团灰色的影子从天上落下,倒在地上挣扎了两下才死。 导猎赞叹道:“您的枪法真准。” 她盯着血迹斑斑的尸体,是一只灰色的鸽子,“这是什么鸟?” 自甘上流 第71节 “是哀鸽。” “可惜了,这种鸟在诗歌中一直拿来比喻爱情。”她抿了抿嘴,想起叶春彦的话,觉得不是好兆头。果然他们走过一阵,见到一个树上筑着巢,有幼鸟在叫。刚才打死了觅食的成鸟,它们也活不长了。 “是我不好,让它家破人亡了。”她喃喃自语。 除却杀死的那只哀鸽外,他们一无所获。杜秋烦躁的心情更甚。回程的路上,导猎走在前面,远远就看见河边的人影,回头问道:“您丈夫怎么和您分开过来的?” “什么?” 她定睛一看,叶春彦确实等在河边。他能找来倒也不意外,房车就停在外面。本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大不了再吵上一架,但他开口便是,“别再闹了,快回去。你爸不行了。” 第91章 结婚一个月看着像狗,结婚半年看着像猪,结婚一年猪狗不如 回国的飞机上,杜秋恍惚不定。她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半的她冷酷想着后续对策。遗书什么去拿,律师该找哪一个,要是财产分配不利于她该怎么处理,消息什么可以公布。 另一半的她不知所措。偌大的一个世界,每天都有人死,终于轮到她身边。如果上次就是最后一面,是不是后悔说了太多重话? 叶春彦说,消息全封锁着,公司和家里的人都不知道到他出发时,杜守拙还在医院抢救,还没有恢复意识。初步诊断是脑梗,这个年纪也不适合动手术了。姨母正陪着,她没有再联系他。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原本她还心存侥幸,上次见面还好端端的。叶春彦可能是有意诈她。可回到家里,人去楼空,连姨母都不在。问了佣人,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姨母昨天领着杜守拙去医院了,现在还没回来。 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先去房间里收拾几件衣服,收殓要穿自己的衣服。她准备安排人打电话把保险箱撬开。遗嘱在里面。 在卧室找证件时,她看到书桌的信,都是杜守拙以前写给她的。之前从没看过,现在拆开了匆忙一看,原来都是一些他对公司的管理总结,事无巨细写了许多,从人事安排,财务管理,到应该和哪些人打好交道。谁和谁又曾经欠过他人情,可以拿来用。 虽说是为了公司,但也是有利于她。禁不住一阵心软,她也犹豫起来。是不是对夏文卿太过分了?如果这次父亲能转危为安,或许该放他一马? 找出几件父亲常穿的旧衣服,最上面一件棕色的还是她当初为他买的。这么多年过去,都穿旧了,倒还留着。她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泪滴在衣服上。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杜守拙问道:“你在哭什么啊?” 杜秋大惊失色,道:“你不是在医院动手术,快不行?” “是在医院,去处理我前列腺的毛病,做了个微创。谁和你说我不行了?” 两个齐齐看向叶春彦,他笑眯眯地歪着头,道:“你吓唬我一次,我吓唬你一次,很公平啊。” 杜秋气得破口大骂,道:“叶春彦,你这个该死的骗子。王八蛋!” “没错。可你不是说和你爸恩断义绝了,他死了都不难过啊。看着不像啊。” “关你屁事啊。” 这一吵,杜守拙倒是弄清原委了。女儿还是记挂着他的,他原本就有许多话找不到由头说,便抓紧机会道:“我本来想真心和你道歉,但是后来想想算了。因为你不会接受,而且这么轻飘飘一句话说出来,好像什么事都过去了,也没那么简单。我想做点更有诚意的事,公司的股权我想再转给你一半,这样你做事的时候也能放的开些。” 杜秋却不信他的悔改,只当是两个人串通起来骗他。羞愤交加,扭头就走。叶春彦去拦,一下竟没拦住。气急之下,她恶狠狠推了他一把。他原本就站在楼梯边缘,一失足竟然滚了下去。 宛若昨日重现。她猛地想起,当年也是这么把夏文卿推了楼。他满脸是血地望着她,却没声张。想来他确实更宽容些。叶春彦倒比夏文卿更好些,只滚了几级台阶,就自己撑着爬了起来。 “没事没事。”他摆摆手,不要人搀扶,往旁边走了几步,就直直栽倒下去。 之后的时间像是熬得太稠的粥,凝固的,没有分寸的,杜秋六神无主坐在床边,看了眼时间,原来已经过去八个小时了。从叶春彦晕倒开始,叫人,送医院,做诊断,回家,她完全没有一丝实感。 摔下去的一下倒没事,没有脑震荡。主要是他一直在发烧。医生说是伤口感染,他之前手上的伤口没处理,几次浸水,休息又差,加上不吃东西低血糖,终于熬不住了。清了创,打了抗生素,重新包扎过就没事了。可她还是不放心,医生就说晚上不退烧再过来。 不用住院,杜秋守在客厅里等他醒。一直到凌晨三点,杜时青劝她先去歇着,道:“公司的事总要你去处理啊。” 杜秋苦笑道:“哪有这么多事啊,公司不过是个机器,按一下开关,自己会动的。换了谁都一样。”她招呼妹妹坐在身边,道:“我老了吗,时青?你觉得我老了吗?” “怎么会呢,姐?你现在是最好的年纪啊。” “是嘛,那我怎么会觉得人生有这么多无能为力的事?我累了。” “你说话越来越像爸爸了。”杜时青顿了顿,又改口道:“其实也不该叫他爸爸了。所以,那个人是匡先生吗?他对我一直很好。” “妈没有告诉我。” “等我做好准备了,我会去问他的。”她上前拥抱了杜秋,倒像是安抚,从后面拍了拍她的后背,“姐,” “你也不能和我分这么清楚。你怕我了?” “是我想通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能总是依赖别人了。我不能再留下了。这里不是我的家,我要出国留学,我会好好读书的。” 杜秋点点头,也不再多挽留,该走的总是留不住的。 到清晨六点,天已经蒙蒙亮。她蹑手蹑脚进房间,叶春彦依旧昏睡着,因为没了意识,他反倒显得格外亲和,紧皱的眉头舒展开,随着呼吸轻轻颤抖的睫毛。他的嘴唇有些焦,她拿湿纱布去润,刚碰上去,他立刻就醒了。 “你怎么在这?”起先他说话的语气是极轻柔的,不太清醒,紧接着坐起身又问了一遍,立刻冷淡下来,“你怎么在这里?公司没事要你处理吗?”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他斜了斜眼,完全是听腻了这番话。她继续道:“我们别再这样了,你说的事,我都可以答应,包括离婚。” “是嘛。” “我可以给夏文卿换个律师,但他认不认罪,怎么判,我决定不了。离婚的事也不能这么草率,要去问问律师的意思,你不要着急,可以吗?” 叶春彦不说话,要拿毛巾来擦脸。杜秋亲自服侍的他,端了脸盆拧毛巾。她的手势笨拙。他望着就笑,接过来自己抹了把脸,道:“你还记得结婚前我说的话吗?” “什么?” “你吃饭了吗?不管我们闹成什么样子,我总是在你有没有好好吃饭。看你坐在这里很久的样子。没有吃就快去吃。” “我让厨房给你熬着粥,你有胃口吗?一起吃一点,可以吗?” 粥端进来,都没什么胃口,只分吃了小半碗。杜秋把碗搁在一边,道:“我累了,能让我靠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他掀开被子一角让出一块,她躺在他睡过的位置,暖融融的。没有贴的太近。她只是侧身听着他的呼吸。过了一会儿,被单下他的手轻轻搭着她的腰,往身侧揽了揽道:“我不是针对你,也不是背叛你。只是我们都有不能妥协的地方。其实一开始我们都明白,不是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就当我太害怕失去,太爱勉强吧。” 她轻轻靠在他肩上,他则搂住她,自上而下摩挲着,像是安抚一只小猫。因为一样的身心俱疲,他们倒也无力再争论对错,只是茫然地盯着墙面,暗绿色的腊叶墙纸,底下是一盏黄铜小台灯。 这其实是很漂亮的一套房子,宽敞到让他们生疏,狭小到容不下那么多痛苦的回忆。 第二天,杜守拙也来探病,还带了个果篮来。叶春彦哭笑不得,道:“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你都来看我。我明天要死了,是吗?” 杜守拙道:“说话还是那么颠三倒四,看来没把头摔坏。” 探病只是个借口,他主要还是来找杜秋。两人重新谈了一轮条件。杜秋答应放过夏文卿,尽力拿钱赔偿帮他减刑。杜守拙则转给她 9%的股份。 杜秋道:“我让步,不是原谅你了,也不是对夏文卿有什么愧疚。只是我有新的家人了,不能因为老的家影响到他们。” 杜守拙不发一言,再也没有争吵的心气。留下来吃了一顿饭,因为家里的佣人新换了一批,菜色全不合他口味。换了过去,他早就大发雷霆了,现在却只说是胃口不好。 他自认是大彻大悟了。在疗养院的时候多潦倒,但他依旧不屑和同院的老头攀谈。他是什么身份?有这样的成就,赚了这么多的钱,他的自豪里有一种端样,自觉与常人不同,家庭也不是寻常的组合。就算分崩离析了,也有着许多荡气回肠。 可是接回家里,雇佣来照顾他的男看护嘴太碎,说了老家的一桩事。有个老头生了一女一儿,儿子没出息,就让打工的大姐寄钱回来给弟弟攒老婆本。说好以后家里的老房子给女儿。可房价涨太快,弟弟没买房,也看上了老房子。姐弟闹不和,姐姐偷偷举报弟弟酒驾,房子也不要了,就是要出一口恶气。 老头急了,也不回家,整日和人去跳舞。一次晚上回家时,在坑里摔了一跤,到第二天才被发现,已经死了。 看护说得稀疏平常,他却听得心惊,自己竟然能代入一个乡镇老头的遭遇,有些后怕。后来又听看护说了身边人的故事,离婚出轨,偷养小孩。并不比生意圈里的八卦消停多少。 他也逐渐明白,人的差别只是性格不同,和位置没什么关系。原来他们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家庭。只是因为攀上的高处,一点错处都变得惊心动魄。 一旦跨过这个坎,他便觉得豁然开朗。原来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应有的生老病死,一个都逃不过。他以前最怕的是自己失了权,潦倒落魄。可当真过上了这样的日子,竟然也能适应。 能吃,能拉,能睡,太阳好的时候,能被搀扶着走一步,他就觉得命运网开一面。人造的社会,神许的命运,最公平之处在于全无公平。他早年间做了许多错事,有些很惶恐,却轻飘飘过去了。对子女的这一桩,他原本还颇得意,竟然沦落至此。 他拉过女儿的手,真心实意道:“我爸是赤脚医生,说到底,我就是农民的儿子。我赚了这么多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其实还是泥腿子。乡下人的那些脾气,小心眼,多子多福的想法,我都有。可是你不一样,你是企业家的女儿,你见过的世面,读过的书,都比我多。你比我强是应该的。” 杜秋抱着肩,不说话,继续听他道:“我明白了,我的错是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明白的太晚了,但在死前明白,还不算太晚。” 虽然有些动容,但她依旧疑心他在装模做样,便道:“爸,你想通了真好。有件事告诉你,妈对你没那么深的感情。她更喜欢她的同学。他们当年是同一个诗社的,他写了许多信给她。她都收藏着。她最后拜托我拿出来藏好。” 杜秋说出来的是故事的另一版本。一个寻找靠山的女人的一辈子。她对他本就没什么感情,不过是家里的吩咐罢了。人木讷又有些瘸,她很自卑,知道父母是怜惜大于怜爱,总想着好好把她嫁出去,就当是弥补。所以她喜欢的人他们是看不上的,他家里成份都不好。杜守拙第一次来家里时,她偷偷听着,其实是怕妹妹先结婚,那她就更成了老姑娘。 其实父母不看好妹妹的恋情,双方脾气都太强硬,吵架也吵了许多次。他们想要个好女婿,但是首先要长久,要一颗能笼络住男人的柔情似水的心。后来父母商量着让她替代上。她有不情愿,但到底还是半推半就。 母亲道:“我们是为你好,以后你就明白了。这个世上,只有父母是真心而你着想的。你要懂道理。” 结了婚,似乎也幸福。毕竟她也不知道女人的幸福该是怎样?她是千依百顺的妻子,和体贴周到的女儿。旁人都羡慕她,能为家庭操劳是好女人的福气。 她也不响,不敢反驳别人。她一辈子最怕的就是被抛下,像儿时一样被丢下,半夜睡不着抓身上的虱子。 终于,她先死,把别人都抛下了。家里人都围到病床前,亲戚们哭着说,”好人不长命啊。”她却想着,要当这个好人干嘛?都要变成死人了。 临终前,她抓着女儿的手,道:“妈妈真的恨,以后要是变成鬼,也不能保佑你了。你自己照顾自己吧。” 听完这些话,杜守拙没动怒,只是长叹出一声,道:“那是我误会她了。我是乡下人,她也是,我们也被许多事束缚住了。” 他顿了顿,道:“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把这些诗拿来给我看看。我最近也没事,可以学着写写诗。” 痛改前非的决心,杜秋保持了十天,等见了律师,双方说清条件,她立刻又翻脸赖账了。叶春彦不要钱,不要房子和股份,甚至可以先不办离婚手续,以免影响她公司形象。可他有两点要求:孩子带走,他搬走。没有特殊情况,不再私下联系。 杜秋道:“难道我要再见你,还要提前预约打申请吗?” 叶春彦回道:“这倒不用。你预约了我也不想见你。” 原本条件还能再谈。可又有新的消息传来。下一届总商会的副主席要提名她,这事定了七八成,但目前还在考察阶段,要求是一年内不能有负面新闻。离婚也算是坏消息。中国人总喜欢求个家和万事兴。 这个理由同叶春彦也说了。他根本不屑一顾,态度很坚定,道:“再不离婚,我要发失心疯了。这才是真正的负面新闻。” 杜秋道:“那我到时候给你找个好点的医生看看。” “这件事真的对你很重要吗?都是虚名啊。” “虚名也有一堆人抢着上。如果我这届被提名,就是最年轻的副主席,还是女的。意义不一样的。过几年变数就多了。” 因为有言在先,他们的事不能影响到孩子。于是人前演得厉害,还牵着手去给汤君开家长会。叶春彦走在前面,特意给她推开门说请。如此绅士风度,引得羡慕注视频频。 可人后立马就翻脸。他知道她有意拖延,彻底来了脾气,故意与她打游击战。她住在别墅时,他搬去婚房。她回婚房时,他又立刻去第三套房。他说话也不再讲究,故意拿嘴开光。 他躺在沙发上,杜秋走近,他立刻起身,拍着胸口装模作样道:“我做噩梦了,梦到你睡在我身边,真可怕。” 杜秋吃饭呛着时,他只假惺惺看着她笑。她问他做什么。他便道:“关心你,怕你吃饭噎死。” 杜秋瞪他。他又笑道:“不满意,那我给你鼓掌?” 她起先还膈应得厉害,索性对他道:“你别整天阴阳怪气的,要不干脆和我吵架吧。” 他照例是笑眯眯,道:“那我怎么舍得啊。” 几天针锋相对着过去了,她倒也释然了,看出他是外强中干,说缺德话也到等女儿不在家的时候。连遛狗不牵绳的大爷都比他胆子大。 等汤君一走,她就故意对他道:“我是个适应能力很好的人,已经习惯你现在的样子了。你这么阴阳怪气非常可爱,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庭带来许多欢声笑语。应该带你女儿多来看看。”一面说,她还一面熟练地摸他大腿。 叶春彦掐住她的手腕,道:“过分了啊。” “我不这么觉得。” 杜秋一样笑着回他,道:“你要是想不开的话,吃点药调理一下,中西医都好。” 就这么吵吵嚷嚷闹到律师面前。前面已经换了两个律师,后面接手的沈律师据说是业界翘楚,一样被他们搅合得满头大汗。 杜秋是惯常扯东扯西,从他们相遇的那棵树开始聊,整整说了二十分钟不歇,气得叶春彦也掏出烟来抽。沈律师也无可奈何,敲敲桌子道:“两位请尊重一下别人,不要抽烟了,这里禁烟。” 他把烟灰缸端到他们面前,看着他们掐灭烟头,才继续道:“你们的情况我已经明白了。单纯从法律角度看,我觉得你们不应该过来。显然杜小姐不想要离婚,她又是资产丰厚的一方,她不配合的话,财产分割的流程根本无法开展。” “我可以不要任何钱。” 自甘上流 第72节 “叶先生,这不是由你说了算的,必须的流程不能省。按你们的情况估计也不会判离。双方都没有明显过错,又有一个孩子,基本没有判离的先例。” “那先上了法院再说。” “你也要为杜小姐考虑啊。一个大公司的老板离婚,要是闹上法院对公司的影响非常大。律师界流传一句话是,花十万结的婚,就要花一百万离掉。”见叶春彦有动摇,沈律师接着道:“两位有没有考虑过婚姻咨询?我很推荐。” 叶春彦虽然知道律师偏向杜秋,但还是同意了。至少婚姻咨询师是专业人士,工作就是拿钱听他们吵架。 咨询师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客客气气,斯斯文文,打扮有点像是高中的英语老师,保守的时髦。她先问了几个例行问题,然后道:“你们还能不能回忆起感情萌芽的时候,第一次动心的场景?” 杜秋道:“我不记得了,可能是他转身拿东西。我发现他屁股挺翘的。俗话说,屁股翘的男人心肠好。” 叶春彦道:“不记得了,我可能没动心,之前喝假酒了。街边买的二锅头里掺乙醚了,喝了不清醒,现在醒酒了。” “你们确定这是认真的回答?” “很认真。”杜秋回答。叶春彦哼哼两声附和她。 咨询师笑道:“敷衍地对待问题,这是一种典型的阻抗。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两位觉得我不够专业,不值得认真对待。要么是你们害怕流露真情实感,担心自己还余情未了。” 杜秋顿时变了脸色。原先她只是把婚姻咨询当拖延离婚的手段,没太当真。可是心思迅速被看破,她也不得不严肃起来。她虽然知道自己有问题,可也不喜欢让外人戳穿。再去看叶春彦,他也一改先前的散漫样子。 “两位愿意重新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吗?女士优先。” 杜秋道:“其实我太不记得了。应该是他对女儿的态度吧。他是个好父亲,让我觉得很难得。起初是和他在一起很轻松,一想到他就很开心。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离不开了。” “那叶先生呢?” “她对我道歉了。一开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但她对我道歉了。她这么骄傲的人,说出那样的话也不容易。” 咨询师又追问了几句,忽然对杜秋道:“你害怕你母亲吗?” “不,当然不,我为什么要怕她?她是个贤妻良母,说难听点,就是整个人围着家里团团转,牺牲了一切的人。” “我的意思是你害怕成为她吗?害怕成为这样的人吗?因为她给了你做一个坏榜样,所以你潜意识觉得妻子和母亲的身份是一种惩罚。你不相信平等的关系。” “我觉得你的问题有点尖刻了,不好回答。” 咨询师笑而不语,时间已经到了。下次咨询约在三天后。杜秋出门时怏怏不平,觉得咨询师纯属胡说八道,牵强附会。叶春彦问她下次还去不去。她说下周会议太多,估计抽不出时间。 结果到了约定时间,杜秋还提前到了,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像是去受审。这次咨询师问了他们最不满对方的一点。叶春彦说她有些自以为是。 杜秋回道:“他对婚姻很敷衍,根本不认真。”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结婚都一年多了。看看外面的已婚男人,全是套牢了一个女人,就自我放纵了。结婚一个月看着像狗,结婚半年看着像猪,结婚一年猪狗不如。可是你看看他。还瘦了六斤,这根本就不是认真对待婚姻的态度。” “听听,你在说什么啊你。”叶春彦撑着额头在叹气。 “你自己要生气,我也没办法。你去见律师,还给头发抹油呢。一副特别高兴要离婚的样子。” “是的,我准备离了再找一个富婆。本地还有比你更有钱的单身女的吗?可以介绍给我。” “八十岁的你要吗?” “可以啊,我缺少外婆关爱,现在补上童年缺失不行吗?” 咨询师熬不住笑了,做个手势打断他们道:“杜小姐,你有些不对。每次你们的对话发展成相声,都是你起的头。虽然很幽默,但是逃避问题是一种恐惧表现。” 她接着道:“亲子关系会影响一个人对待世界的态度,无法从父母身上获得安全感的人,也很难对他人有安全感。这近似于一种应激反应。对你来说所有的爱都是有条件的,所有的好意都是一种等价交换。你要确定自己始终占优势,否则就会被抛弃。是这样吗?” “不是。”杜秋斩钉截铁道。 “那叶先生,你觉得是不是呢?” “是的。” “那你是否迷恋这种不安全感呢?一个像你这样高道德的人,是不是很容易被他人的脆弱处吸引。哪怕这种脆弱已经让你痛苦?你依旧无法放弃。” “是的。” 咨询师道:“我能感觉到你们婚姻中存在对抗。你们不是在对抗彼此,而是在对抗彼此代表的某事。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吗?” 她话音未落,杜秋就夺门而出。叶春彦不明所以,立刻追了出去,发现她是去洗手间吐了。他一面给她倒热水,一面道:“我刚说完爱你,你就恶心吐了。这不离婚行吗?” 咨询匆匆中断。回去的路上,杜秋还有气无力靠着他。看她的样子似乎是肠胃炎,可又不太像。叶春彦其实有过类似经验。汤雯曾经也这样犯恶心。他忽然生出一种此生少有的不安感,鬼使神差般,把手搭在她小腹上。 第二天,这份不安就坐实了。杜秋拿检查报告给他看,她怀孕了。子宫肌瘤怀孕的概率很低,但坚持治疗,这个概率也不为零。 杜秋道:“你要是觉得报告有问题,可以和我一起去医院。” 叶春彦怔了怔,道:“怀孕了你还抽烟?” “我那时候又不知道。如果知道了,我才不去婚姻咨询呢。”她彻底放松下来,轻快道: “其实我也不想这时候怀孕,很影响工作。公司一堆事要处理,还不知道怎么办。可既然真的有了,你不觉得是缘分吗?我觉得是我妈保佑。” “まったくのでたらめで。” 接下来两天,杜秋足不出户,体会异国风情。叶春彦不想和她吵架,也不能不说话,就用日语夹杂手势表达意思。她实在受不了,只能让汤君去传话,道:“去劝劝你爸,换一种语言可以吗?” 小拖鞋啪嗒啪嗒去了又回来。汤君道:“爸爸问你说法语可以吗?” “让他在中国人的地盘用中国人的母语。” “爸爸说好,他让你把耳朵塞着。他要拉琴了。” 凄凄惨惨,哀哀怨怨拉了两天的琴,杜秋只能亲自去敲门。叶春彦回头看她,把琴弓放下,一言不发。 “要换一把琴吗?你的旧琴,我帮你找回来了。”她把琴盒放在桌上。现在叶春彦用的这把琴是她结婚时送的,之前那把在蜜月前卖了,辗转多人,她费了一番力气找回来。 杜秋不多留,带上门就走了。叶春彦把琴拿起来端详, 落漆的地方重新刷过了,弦也重新调过了。旧琴,旧情,终究是难分难舍。 到晚上,他终于还是下楼吃饭了。杜秋原本坐在主位,眼神窃喜,忍着没笑,小心翼翼朝他的位置挪了挪,故意道:“你要是真的不想看到我,我换一套房子住,东面还有两套房子。” 叶春彦睨她一眼,道:“你还是多休息吧,前三个月反应会很大的。” 他们不再去做婚姻咨询了,空出来的时间就静静坐在花园里晒太阳。也没必要再提离婚的事了。 第92章 我是因为你怀孕,但不是为了你生孩子 怀孕的事自然要和杜守拙知会一声。他听到这个消息,大喜过望,立刻追问道:“是男的女的?” 杜秋瞪他一眼,他立刻改口道:“我是说男孩女孩都好。不过你最好提前和董事会说一声,让他们也提早有个准备。” 统帅一家公司,一切私事都变成公事,这道理杜秋也知道。家族企业有一个最大好处,新领导总会给老领导面子。就算杜秋这样惨烈上台的,基本没动杜守拙留下的大框架,只是缩减了开支。 可要是放在外面,新领导为了显示功绩,一定会把前人的工作说的一无是处,大刀阔斧搞改革。而一个上万人的公司往往经不起这样的风吹雨打。 杜秋开了个接班的好头,所以他们对家族企业的态度也有缓和。又有自家孩子和汤君在一间学校读书的,知道汤君成绩不错,证明家庭教育也不会太坏。 多几个孩子,就像多买几份保险,只要不计较钱,总是更安全。他们甚至惋惜科技不够发达,叶春彦不能生孩子,不然让他生上十个八个。既不影响杜秋工作,又多多益善,有的选。 其中一个担心哺乳期,便道:“我老婆怀孕后辞职在家休息了两年,所以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她太娇气些了。杜总是生完孩子立刻就能顾上工作的事吗?还是要再休息一段时间?” 杜秋笑道:“我顾不上来也是好事嘛,大家做起来事也能放松很多,是不是啊?” 明眼人都看出她是动怒了,底下噤若寒蝉。 其实比起外人,倒是家里人更难处理些。叶春彦虽然为了孩子放弃离婚,可也没法和汤君交代,之前说好再要孩子前会和她商量。 他只能拉着杜秋去解释。杜秋也不情愿,推脱道:“你就实话实说好了。” “你让我怎么说?说你强迫我,然后没避孕就有了。” “这叫什么话?我能强迫你?顶多是半推半就好不好?你一个一米八五的男人,弱不禁风,身单力薄。被我这个身强体壮,欺男霸女的恶人压制,无力抵抗,是不是?你就这么和你女儿去解释吧。” 互相推诿一阵,他们还是一起过去了,支支吾吾解释着。汤君一脸不屑看向他们,道:“你们之前还说再有弟弟妹妹前,会先和我商量的。” 杜秋道:“对不起啊,我们也没准备。” 她竖起三根手指道:“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原谅你们。我要三个 ps5,两个送给我的朋友。如果她们的家长问起来,你们要帮我解释。我还要你们都去看我的校庆表演。我过生日还要吃三层冰淇凌蛋糕。” 叶春彦道:“吃这么凉的东西,会拉肚子的。”他转头对杜秋道:“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不应该和她谈条件,应该说清楚我们对她的感情不会变。” 汤君打断道:“这是一辈子的事吗?就算那个新的小孩,比我聪明,比我可爱,你们也会更喜欢我吗?骗人的吧。” “确实不能保证。” “那不就好了。我就要趁着你们还最喜欢我的时候谈条件。我的蛋糕里面的冰激凌要香草味的,抹茶也可以。” 等出了房间,杜秋感叹道:“她还挺聪明的。懂一个我们都不懂的道理。人在爱里就是很自私,谁都当不成圣人。因为在意,才会更计较。” 叶春彦不搭腔。他担心的正是这个。一旦生出来的是男孩,很容易就重走杜秋和夏文卿的老路。留两个候选人,让他们竞争,告诉他们都有机会,但只有更优秀的那个才能继承,让他们一直活在讨好和不安中。甚至汤君的位置会更尴尬些。毕竟她不是杜秋亲生的女儿。 好在孩子不记仇,晚饭吃到甜点后,汤君就兴冲冲要给大人表演。校庆就是下个月的事,虽然是个小角色,汤君还是很认真背了台词,甚至想了个角色专属动作。 这是一出小短剧。讲的是三个神仙下凡来找世上的好人,可是没有任何人愿意收留他们。直到遇到来好心姑娘沈黛,照顾了他们一夜。神仙都很感动,送给她一千银元。沈黛用这笔钱开了一家烟店,帮助更多人,把善行继续下去。 故事到此结束,是个平淡的寓言故事。汤君演的是其中一个神仙,披着浴巾当长袍念台词。杜秋很捧场,教她把眼睛虚一虚,神仙才不会紧盯着别人看。可叶春彦全程一言不发,总像是闷闷不乐。 汤君走后。杜秋问道:“怎么了?演得还行啊,我看她挺开心的。” 叶春彦道:“这个故事不好。剧本应该改编自布莱希特《四川好人》另一个原因是原剧本里沈黛是个妓女,一看这些家长都没看这故事。叶投以你们真没文化的眼神。精彩的是后面一段,好人得到神仙的馈赠,可是因为乐善好施,根本保不住自己的钱,处处受人剥削,反而过的更加贫困,无奈之下,她只能戴上假面具扮演自己的坏表哥。坏表哥很快就赚了大钱,成了富翁,却因为剥削穷人被带上法庭。好人迫于无奈,向神仙求助,可神仙根本不理睬她。” “神仙认为,只要世上有一个好人,这就是个好世道,根本就不用变。于是他们又心安理得回到天上去了。” 他们不约而同沉默了一阵,同时联想到近来发生的一切事。 杜秋道:“这个故事有结局吗?” “没有,也不可能有。这是生活,不是故事。”叶春彦笑了一下。 “那你觉得我们的故事应该有结局吗?” 他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到了晚上,他又把被褥搬回卧室,问杜秋会不会太打扰。她说没关系。 且忧心,且期待,且无可奈何。杜秋怀孕的反应逐渐厉害起来。偶尔的走神,哈欠连天,食欲时好时坏。她去办公室的次数少了,转而把东西搬回家工作。 叶春彦好像什么都做了,什么都没做。第一件事是把地毯和窗帘都换了。加厚遮光,加绒隔音。第二件事是改换菜单,去掉几道油腻的菜。剩下的一切照旧,他也对杜守拙嘱咐道:“她是怀孕了,不是生病了。别搞得太紧张,给她压力。” 他照顾起孕妇也算经验丰富,菜色和水果的份量都减少,品类增多。 他则主要发挥猪的用处,吃她的剩菜,忍受突如其来的无名火。 有一次杜秋深夜怒起痛骂了他一顿,他也不还嘴,打了个哈欠道:“你气顺了吗?那就早点休息,晚安了。” 第二天杜秋冷静下来对他道歉,“不好意思,昨天是我没有道理。” 叶春彦道:“没事的, 激素原因,怀孕就这是这样子的。这就是我没戴套的福报。” 杜秋又气又笑,把他推倒在床上一顿掐,强迫他坐着,给他扎辫子。叶春彦随便她弄,忽然道:“你害怕怀孕吗?” “为什么要害怕?新生命的到来,多美好啊?” “和我也说这种话啊。” 自甘上流 第73节 “其实真的很害怕。我不想为了谁改变自己,可是这不是由我控制。脑子里会产生激素。再过一段时间,我会把孩子看得一切都重要。比我的事业,比我的人生都重要。到时候我对你,也就是孩子他妈,仅此而已。” “这你是想多了。我根本不希望你怀孕。不是因为我急着离婚,而是我担心你。要是真的诱发乳腺癌了,那你是得不偿失了。” “我要是真出事了,你会愧疚吗?”杜秋故意问道。 他笑道:“怎么会呢。升官发财死老婆,男人最得意的事。你要是难产死了,我继承亿万遗产,半夜睡觉都笑醒,立刻包养五百个情人,一年都不重样。” “会肾亏的。” “没事,我有钱,到时候一天吃二十只穿山甲大补。” “你这是急着要和我殉情啊。”她轻轻拧了他一把,带些娇嗔,笑意又转淡,道:“我是因为你怀孕,但不是为了你生孩子。公司需要我有一个继承人,董事又都是男人,不用自己怀孕。他们觉得孩子要有,至于怎么出来的,不在乎。我就算真的出事了,也不会怪你的。要怪,就怪这个世界吧。总把生育当作惩罚而不是恩赐。” 她把镜子给他,他的头发已经长到能编两个麻花辫了,一上一下翘着。她不让他拆,要等到汤君回来给她看。 因为孕妇需要有经验的人照顾,家里的佣人又换了几个。新找来一个叫小邓的,负责卧室的保洁和整理。 小邓有一张圆脸,看着是彻底的乐天派。不止一次,杜秋撞见她一边拖地一边哼歌。她问道:“怎么叫这么一个人来做事?” “她傻乎乎。”叶春彦缓了缓,笑道:“拿来气气你。” 杜秋起先觉得好笑,未免太看低她了,还不至于和这么一个人生气。很快她就明白这意思了。俄罗斯人有句话说,没事就微笑的是傻瓜。 小邓就是这么一个人。她的欢乐简直对其他人是一种羞辱。工作上她格外卖力,打扫洗手间也不嫌弃。闲下来她的娱乐又太丰富,每天在花园的空地上,插着耳机跳舞。起先只是她一个人,后来拉上了其他佣人,简直把杜秋的房子当成了旅游胜地。天气好的时候,还拿着儿童蜡笔在花园画画。 这自然是她们的自由,杜秋也不得干涉。可她越想越气闷,实在是说不出口的嫉妒。凭什么这么高兴啊?她好像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像她们这样笑过了。每天一睁眼都是公司的事,总提防着底下的人反她,习惯性眉头紧锁。那她拼死拼活是为什么啊? 杜秋把小邓叫来谈了谈,大意是希望她能稍稍安静些。小邓连连点头,可她好像脑子里有一处空档,说教的话从左边耳朵进去,又立刻从右边耳朵飘出来了。 到了第二天下工后,小邓组织她们搞起了插花比赛,用的是十块钱一把的假花。汤君也被吸引了,凑在旁边看热闹,被拉来当评委。最后的冠军得主是厨房的帮佣,带着个买生日蛋糕送的纸王冠。一群人兴高采烈合影留念。 杜秋站在二楼阳台往下看,走回卧室抱怨道:“她们到底在干什么啊?”她刚开了个在线会议,又是一堆烦心事,气得她喝果汁,嘴里都发苦。 叶春彦道:“就是玩嘛,高兴啊。” “可是你不高兴,我不高兴,她们却这么高兴。这不公平啊。” “挺公平的。说明快乐和权力金钱地位全没关系。只和人有关系。” 她招招手,靠在叶春彦胸口道:“你抱抱我。让我开心一点。我现在是两个人的份。”他笑着搂住她,低声道:“实话告诉你,其实我也气死了。她们真的太开心了。” 总商会的副主席的提名还在接洽上,这届的主席私下给杜秋透了点口风,让她多关注些网上的消息。姜忆下台后,公司的公关策略也变了,许多一看就荒唐的谣言也懒得处理了,没必要白花钱。现在网上的小道消息已经离谱如天方夜谭了,说福顺方便面里的火腿肠是用死老鼠做的。 倒也有一定的流传度,杜秋自然知道是狄梦云散播的,她这段时间尽忙着这种事了。 杜秋把狄梦云请到家里来,她倒也敢来,硬邦邦杵在面前,道:“杜小姐,有什么指教吗?” 杜秋笑道:“指教是没有。我是真的不明白,所以想来请教你一下。你折腾了一大圈,到底有什么用?” “我就是想报复你。” “嗯哼,很努力了,那你报复到现在有什么效果吗?” “我知道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我做的事都是不痛不痒。但我也至少也证明了。你没有看起来高贵,不过是普通人,一样会家破人亡。现在你身边所有人都恨你。”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高贵,我就是普通人。” “那你之前为什么要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假装能拯救我的人生?然后又这么随便毁了我的家?” 杜秋点住太阳穴,也有些无可奈何,和她的对话总像是两条平行线,交不到一起。“你妈的事情,我很抱歉。再说一次,我也只能对你道歉,然后给你钱。我没想过毁掉你,也不觉得能拯救你,我就是单纯需要你帮我一点忙,你在我身上寄托了不应该的期望。” “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我知道你和夏文卿的想法。你们觉得人生不公平。我好像占了一切好处。你恨我,其实恨的是这个冷酷的世界。可是那又怎么样?我和世界一样,都不会变。你的生活还要继续的。” “你说这种话简直是无耻。” “你说无耻就无耻吧。别把你的精力浪费在无聊的事上。你还年轻,拿着我给你的钱开始新生活吧,如果你真的喜欢夏文卿,那就等上几年。你之前散播的消息,我都不追究了。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到此为止。” “我没花过你的钱,我可以全都还给你。” 杜秋略一挑眉,道:“你已经花了。记不记得,最开始黄芃前前后后转给你七八万给你救急,说是她过意不去。这当然是我的钱。你看吧,钱可没什么好坏之分,能用上就是好的。我再给你一笔钱补偿吧。你拿了就重新开始生活吧。” 狄梦云能听出她语气里怜悯。她嘴里发苦,是被轻视的不甘。桌上有一把拆快递的小刀。她死死盯着,不移开眼神。杜秋也察觉,问道:“你要做什么?”她倒并不信她会动手。 狄梦云攥紧的手还是松开了,一言不发走了出去。下楼时与叶春彦迎面撞上,他也是极同情地扫了她一眼,又问要不要让司机送她回去。从头到尾,这个家的人都没有正视过她。从头到尾她都是小角色,连对手都不算。她悲愤交加跑开了。 叶春彦去看杜秋,却只站在门边不进去。一道洒落的影子。她问道:“你不说些什么吗?” “我说了你会听?” 他抓着外套就走。这段时间也养成了习惯,因为不能和孕妇吵架,他只能往外跑。杜秋之前偷偷跟去看了一次,他其实就是独自一人散步,偶尔去附近的公园打水漂玩。 总之打水漂也不像样子。叶春彦也知道。刚辍学那几年,他四处打零工,什么活都做。有一次开卡车跨省送杨梅,路上遇到暴雨,一面担心出车祸,一面担心杨梅腐烂,时不时要下车盖好油布。送到后又帮着卖货,一口气赚了四万,杨梅没事,人淋到了雨发烧,住了两天院。 那时候自然不会想到,无所事事才最可怕。杜秋花大价钱请了个专业管家,连家用也不用他管了,最近也没有合适的书稿可翻。当然有钱人也是有事做的,享乐,交际,艺术,送礼。可惜他的脸皮还没厚到把这当正经事。 天气尚可,他弄了辆共享单车骑回以前住的地方。第一个碰见的熟人是老赵,劈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诶呀,叶先生怎么来奔丧啊?” 原来是以前常去咖啡馆的老姐妹中一个过世了,附近的街坊都来吊唁。楼道口还摆着花圈。虽说是丧事,不过来的老人多少也看淡了。老赵笑嘻嘻道:“都快了,不着急。今年是她,明年是我们,手拉手,谁也不拖后腿。” 他们的注意更多还是在叶春彦这里,围着他四下看,觉得很是稀奇。之前都流传叶老板结婚当有钱人享福了,现在看着他倒像是要饭了。骑着自行车,脸也好几天没刮,深秋只穿一件薄外套,他说是羊绒,大家都不信。一个老太道:“看看你啊,人都饿瘦了。现在一天吃几顿饭啊?” 叶春彦道:“我本来也不胖吧。” 老赵道:“你怎么结了婚弄成这样子?邋里邋遢的。唉,结婚了开销大,你也要有准备的。不过这几年,谁也不容易。” 叶春彦笑笑,也不好意思说。杜秋上台后,家里的客人太多了。他也不想招待,索性随意些,让客人们看了眼色早点走。就是这样,不少人还闭着眼睛夸他肆意潇洒,很有知识分子气质。 这一带的老人还是很怀念叶老板,也略带暗示地问他会不会回来再开店。原本的店换了新老板,早就不欢迎老头老太。一杯咖啡喝一天,嫌晦气,时髦男女见了也不爱进店。 叶春彦道:“暂时没这个打算,我也要问问我太太的意思。” 老赵以为是钱的事情,“你老婆到底是做什么的?”还有半句没好意思开口,看样子是不是破产欠债了。 “开面店的,她爸传给她的小门面。凑合着过日子。” 老赵道:“上次我在电视上看到个女的,和你老婆长得很像。”他特意补上一句,道:“不过没她好看,还是什么财经节目。” 叶春彦想那大概就是杜秋本人,只笑一笑道:“哦,那下次你再看到了记一下名字,我也看看,到底像不像。” 于是他出门散步的次数多了起来,以之前的小区为圆心,在附近找合适的店面。到底也算是热闹地方,基本没有合适的铺面出租。倒是遇到个熟人。艺术用品一条街上开了间美术馆,有个女人在门口打电话,一边指挥工人搬运,看着挺眼熟。 叶春彦没记起她的名字,却想起了她的发言。林怀孝的生日会上,她说道:“我喜欢凝视普通人的痛苦,他们挣扎生活的样子很有艺术性。”印象深刻,几乎此生难忘。 他故意上前去打招呼,笑道:“好久不见了, 你还记得我吗?” 她眨眨眼,完全是茫然的态度,但轻车熟路地笑道:“不好意思,我在派对上喝了太多酒,有点模糊了。本来你这样的帅哥,我是不会忘记了。” 正好美术馆里有家小咖啡馆,私人承包,又贵又难喝。她请叶春彦进去小坐片刻,又一次把他误认作同行艺术家。客套闲聊了一会儿,她只说了自己的英文名格瑞斯,叶春彦觉得她还算温和有礼。想着自己不应该用偏见看人,说不定她已经洗心革面了。 结果聊到近况,格瑞斯抱怨之前的个展被人举报了,因为有人看不惯她这样消费普通人的绝望时刻,她只能辗转换到这间美术馆。“这群暴民,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举报。还有人在网上骂我。我有抑郁症的,再网暴我就要告他们。” “哦。”叶春彦想,偏见还是要有的,万一是真的呢。 之后又聊起了一部正上映的文艺片,说的是一对农村夫妻死掉两个孩子的悲惨遭遇。这是格瑞斯的一个朋友制片的。叫好不叫座。“这么好的电影,怎么就没有人看?现在的观众品味真的很差,就喜欢看那种傻乎乎的合家欢。” “因为电影里的落魄是演出来的,电影外的落魄是假的。真正的穷人没兴趣看富人表演苦难。” 回家后,叶春彦找上杜秋,道:“我要向你讨一样东西,你之前说什么都可以。” 杜秋笑了一下,觉得挺稀奇,之前叶春彦从没提过要求。他向来是个对生活很随意的人。“是啊。花钱能买你高兴,很值得了。不过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行,私人飞机不行。太张扬了。我现在没办法申航线。游艇也不行,我晕船。” 叶春彦道:“我要买一家美术馆。” 第93章 我的生活里没有奇迹,不过我乐意创造一点奇迹 曾仕东其人,杜秋早就已经把他抛之脑后。叶春彦却始终替她记着。 基金会的事,她迟迟没有兑现。虽说网络上大众的记忆总是不太好,可要是福顺日后再出什么负面新闻,翻旧帐时总会把这笔空头支票算上。 所以美术馆就当是帮她履行承诺,重新装修开业后,先会举办曾仕东的纪念展,略微宣传一下,也算是做了实事。另外富豪们总在买画廊,除了附庸风雅的趣味来,还有一些避税的好处。 这些都是有利杜秋的方面。至于叶春彦的私心,则是在画廊里开了家平价咖啡馆。六十五岁以上老人持证打折,这样一来价格又和当年的社区咖啡馆差不多了。 杜秋笑话他道:“你这人真是老头乐。和你有什么关系?开个社区咖啡馆照顾他们还不够。” 叶春彦道:“老弱病残,孕,我都挺喜欢照顾的。” 投资美术馆再加上后期装修布展也不算小事,还有许多零碎的细节要注意。杜秋派了两个律师跟着去看财务报表,审合同。最后近亿的交易还要死抠二十万 ,没别的意思,就是再有钱也不当冤大头,给个下马威。 所有权移交后第一件事,叶春彦就把格瑞斯的展给撤了。她自然不肯,画着烟熏妆来据理力争,说已经签订的合同不应该受到影响。 “我知道,所以我们按照违约赔钱。请你出去。”叶春彦漫不经心道:“往好方面想,这是在帮你。搞艺术嘛,生活过得太顺就没灵感了。” 杜秋还派了亲戚沈慕泽来帮忙。这姑娘就是之前千里迢迢去美国把姨母找来的。留学修的博物馆专业,近来就业形式不景气,正在家待业备考公务员。不过她已经入了杜秋的眼,这次明面上帮忙,其实就是让叶春彦帮着评估着。要是觉得她还不错,之后就安排进公司。 沈慕泽是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说话时偶尔夹几个英文单词,称呼倒是很入乡随俗,叫叶春彦是一口一个哥。 一段时间观察下来,她做事很仔细,人情往来也老练,不管是拿来当助理,还是放她独当一面,都不成问题。只有一件小事,让叶春彦隐约忌讳着。一次他忘了东西在负责人办公室,开车折返回去却被保安拦下。 保安语气不善道:“证件拿出来看。车牌登记过吗?” 叶春彦客客气气道:“车牌还没登记。我就进去找人说几句话,方便转告一下吗?”前几次他来都是有专人陪同,所以也不用访问证。 保安不耐烦道:“不行。你自己打电话。要是我谁都放进去,那还得了吗?” 沈慕泽急了,脱口而出道:“你是刚来的吗?连他都不认识,你都敢拦。你叫什么名字?” 保安听了也是一愣,叶春彦立刻劝下来,道:“别当真,她开玩笑的。下次再过来。”说完立刻掉头开走了。回去的路上,沈慕泽还有些忿忿不平。她是个挺稳重的人,或许表演的成分也有些,为了让叶春彦了解她的在意。 叶春彦道:“你知道朱明思吗?” “听说过一些,好像明年就能放出来了。”她神色微变,知道他意有所指。 “放出来也完了,有案底,谁会找他啊。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吓人呢?” “不吓人,我想身正不怕影子歪,不做什么不好的事,就没什么可怕的。” 叶春彦笑笑,道:“这么说是没错。不过我觉得他最错的地方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人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很容易就完蛋了。你说呢?” 沈慕泽也不怵,笑道:“哥你花了钱,也算是这里的老板。我觉得应该有的尊重才是要有的。” “买画廊的钱,是杜秋的钱。杜秋的钱,是从她爸那里继承来的。老杜的钱,是从消费者手里拿来的。所以谁的钱都未必是自己的钱。” “哥,这种话也只有你能说。”沈慕泽嘻嘻哈哈了一阵,就把这事敷衍了过去。 事后叶春彦对杜秋道:“小沈很聪明,人也灵活。不过是我讨厌的脾气。你和我一直是反着来的,所以她很适合你。” 杜秋道:“听着像是气话。” “那我早就气死了。认真的,让我坐你的位子,公司明天就倒闭。不过和你当亲戚,最好多几个心眼。朱明思进去了,夏文卿还没判。小沈还敢跟你混,也是艺高人胆大。” 自甘上流 第74节 “那最艺高人胆大的是你,现在还不走。”杜秋靠在他腿上,懒洋洋打着盹。男人的腿枕起来没意思,硬邦邦的,可她也懒得动。到这时候她还是信命中注定的,自己也没想到会怀孕。可是一切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帮着她,留住他。 或许有人会说靠孩子挽救的婚姻没意义。无所谓,由他们去说吧。 叶春彦这样的人,能为她放弃原则,就是她权力王冠上的最大的一枚宝石。她到底还是赢了。 杜秋怀孕的事,叶春彦只和最亲近的朋友说。关昕上门来贺喜,因他是独自一人来的,杜秋便随口问了一句关太太。 关昕支支吾吾解释。原来关太太正卧床休息,他们楼底下一户人家装修,断断续续快一年,闹得关太太休息不好,找了物业投诉无果,上门理论吵了起来,关太太气到胸口疼。 杜秋道:“你们住哪个小区?哪家物业?我直接给他们老总打电话。” 关昕看了一眼叶春彦,面有难色。杜秋以为他不满意,便道:“再不行报警,我找人帮你处理。” 关昕摇摇头,道:“谢谢杜小姐的好意,只是我们小老百姓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不想让事情搞太僵。以后都是邻居,我们想再去谈谈。沟通一下。” 杜秋怔了怔,面上略有不可思议的笑,好像从未想过有这样的出路。她的世界里只剩征服与顺从,试探与欺骗,对沟通一词,生出些好奇。 关昕要走时,叶春彦特意送他到车库。上车前,关昕转身,颇为郑重地握了握他的手,道:“你看着挺辛苦的,一定要保重身体。”这话像是他踌躇了很久才说出口的,再深一些说,就要担上挑拨的罪名了。他也不过是担心罢了。 叶春彦笑道:“我明白的,没有事的。你多照顾好自己。” 等关昕走后,杜秋抱怨道:“都这样了还沟通什么啊?要不要私底下给他们解决了?” 叶春彦立刻劝下她,道:“别,他们选了一条和你不同的路。”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基本不和人吵架。因为大部分人不是瞎子。关太太只有一米六,还那么瘦,吵架自然没人怕她。可是我这样的人,想讲道理的时候,多数人还是会听我讲道理。” 杜秋欲言又止,叶春彦则又想起来母亲和自己艰苦的痛苦,道:“这个世界欺软怕硬,踩低捧高,要想无权无势活着,是要一点运气和手段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和你对世界的看法是一样的,甚至更悲观。但我依旧不能认同你。” 而出乎他们意料,关昕竟然靠沟通顺利解决了此事。邻居听说关太太病倒了,亲自带着水果,登门道歉。两边各自退让一步,事情倒也过去了。 叶春彦自嘲道:“看来倒是我们太小心眼了。” 由此他忽然想起了过去的一件事。母亲活着的时候,也和邻居吵过架,那时候还是高一。他正在窜个子。有人总爱把自行车搬到楼道里,入夜后上楼不方便,刮蹭到他好几次。母亲心疼他,上门和邻居理论。 等他放学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吵起来了。邻居是一对父子。儿子理直气壮地骂着人。母亲脸皮薄,根本就落在下风,连看热闹的人也不偏帮她。她急了,叫嚷起来都破音了。 邻居对着叶春彦道:“你妈疯了,多看着她一点。”说话时用的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自有他的道理。毕竟在这世上,女人不过是这几类。疯子,婊子,妻子。 他不说话,只是护着母亲回家去了。门一关,母亲就趴在桌上哭了,“我想让你过得好一点。是妈妈没有用。”他记忆中母亲是个很少流泪的人。 叶春彦尴尬地走开,没说话。找了一个休息天,跟着邻居出去,就着他的脸给了两拳,从口袋里掏出水果刀,道:“小心点,我还没成年,宰了你都不犯法,有种试试看。” 还有热闹时最得意的一个人,他也默默记下了长相。等天黑后,他捡起一块石头砸碎他家窗户。趁着他骂骂咧咧下来看,叶春彦立刻从隐蔽处出来,抓着砖头砸向他后脑勺。第一下就把人打懵了,他立刻把塑料袋套上去,不让对方回头,踩在背上连踢几脚。 逃回去的路上,他撞见了一个老太太,是以前的街坊。她见到他凶神恶煞,衣襟上带血也吃了一惊。 他第一反应是威胁。抓着手上的砖头,往地上一丢,恶狠狠道:“你敢说出去,一个人的时候就小心点。” “你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叶春彦愣了一下,落荒而逃。这件事没有后续,除了邻居不久后搬走了。之后暴力就是他的朋友,直到割下了别人一只耳朵,他也没有特别的愧疚。 看着他们满脸血求饶,他只默默地想。真可怜,刚才还一脸嚣张,现在却像条狗。他百无聊赖地把一个烟头踢到他们脸上。回头望着高挂的遗像。 妈妈看到这样的他,究竟是难过还是骄傲呢? 转变还是在汤君出生后。为了一件小事,汤雯和人有争端,那时候她还在哺乳期,气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他揪着对方的领子就往外拖。汤雯劝他算了。孩子哭了。 奇怪的是,他放过对方后,汤君不用人抱,就停下了哭声,自顾自笑起来。从那天之后,他就发誓洗心革面,不再让暴力的轮回,伤害到孩子。 像关昕一样普普通通的沟通,普普通通的谅解。他和杜秋都无从想象。他们从没有真正相信过这个世界。 屈辱,伤害,不甘,怨恨。这是他们共同的起点。恰因为是镜中相反的倒影,所以他们才在某一刻如此相似。 他是真的悔改了吗?还是说,他的沉默与宽恕本就是一种更深的倨傲。 十月是叶春彦的生日,可是生日会请来的全是汤君的同学。她还在振振有辞道:“没办法啊,爸爸没什么朋友的。” 除了几个相熟的朋友外,还叫来了学校戏剧社的社长。叶春彦还以为汤君和他关系一般,不过孩子间的友谊总是很奇妙的。这个小社长长得团头团脑,像是个糯米团子里嵌着两颗桂圆,不过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也不和其他人玩。 叶春彦怕他和女儿闹别扭,偷偷跟着,却意外听到汤君和他躲在阳台说话。原来下学期他就要转学了,他父母离婚了,双方都想带走他。他犹豫不定,选谁都像是太自私了。 汤君道:“别烦了,你选谁都一样的。大人离婚后很快会有自己的生活,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的小孩。你选一个对你好的就可以了。” “你把大人们说的好坏啊。” “没有啊。人就是这样的。没人可以永远幸福,所有人幸福就是所有人不幸福。能让自己开心就很了不起了。我就要一直开开心心。别想了,快去吃蛋糕吧,然后我们去打游戏。”两个孩子手拉手,快快活活走了。 叶春彦留在房里,反倒陷入沉思。他的童年,杜秋的童年,汤君的未来。有申辩的路,有反抗的路,有顺从的路。众人各走在众人的路上。 因为都是孩子,花钱请了一组人来表演魔术。纸牌变花硬币一类的小把戏。汤君之前看过彩排,有些嫌无聊。叶春彦拉她到一边,语重心长道:“这个世界上很残酷。我小时候就这样,现在也一样。我总是想营造一个更好的环境给你,不想给你坏的影响。现在想来我可能错了。因为我和你看的世界,原本就是不同的。我以为对你好的事情,可能并不是这样。” 汤君模模糊糊笑了一下,不是太懂,也有些不耐烦。她再怎么装成熟,也还没到理解这话的年纪。“爸,你要吃蛋糕吗?有巧克力夹心的好吃。” 她蹦蹦跳跳去给他拿蛋糕。叶春彦有些好笑地想着,这个家里的女人怎么每个都这么不客气。今天到底是谁的生日啊? 吃着蛋糕,叶春彦看汤君招呼小社长玩打游戏,问道:“你怎么把他请来了?我还以为校庆上他让你演配角,弄得你不高兴。” “因为大家都觉得我和他不好,所以我要把他请过来。这样同学就都觉得我人很好。反正他要走了,等下学期我去竞选了戏剧社社长,大家支持我,我就要当主角。” 该说这是缘分吗?她已经越长越像杜秋了,又不全是耳濡目染。叶春彦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喜欢他呢。” “切。我才不喜欢爱哭鬼呢?”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啊?像我这样的?”叶春彦不由得意起来,到底女儿是和他亲。 结果汤君一脸嫌恶道:“爸,你别自恋。好讨厌啊。我才不要啊。你又闷又不会说笑话,还长太高。总喜欢表现得自己很聪明。我喜欢夏文卿那样的人。” “呃。哈?凭什么啊?” “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好看吗?这样的泪痣很少见。他还傻乎乎的,很可爱啊。算了,爸,你这种不懂的。你蛮土的。” 叶春彦傻眼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晚上在卧室里,他对着杜秋,无不哀怨,感叹道:“孩子长大了呢,叛逆期来得好早。”杜秋问明原委,一时间笑到喘不过气来,又捏了捏他的脸,以表诚心。他在她心里英俊潇洒,天下无双。孩子还小,没到欣赏成熟父亲的年纪。 笑闹了一阵,杜秋微微叹口气,道:“这孩子选了一条和我们不同的路。她大概不会理解我们。” 叶春彦道:“我倒希望她永远不要理解我们,这样很幸福。” 生日会办得很盛大,光是收拾就花了两天,到处都是彩带的碎屑和四处漏气的气球。因为是额外的工作,所以又给家里的帮佣发了一次工钱。小郑拿了钱,立刻和杜秋提出要走。 杜秋一愣,追问道:“怎么了,在我家做的不开心吗?是有什么地方觉得不好吗?” 小郑道:“谢谢你,挺好的,活挺轻松,钱也不少。可是我觉得不受尊重。你们两个都不尊重人。” 这情况着实少见,杜秋立刻把叶春彦一起叫来挨骂。 小郑也不客气,直截了当道:“我不喜欢杜小姐把东西给我的态度。杜小姐总是眼睛不看着人,说一声“诺”感觉像是对小猫小狗。叶先生总是太客气了,什么事,好也好,不好也好。他都不计较,总是一副可怜人的样子。可是我拿钱干活,不用你可怜,哪里不对你直说好了。这样子才让人不舒服。” 叶春彦不是所措低了头,道:“好像是这样子。对不住。” 小郑道:“还有就是你们家的气氛不好,挺压抑的,你们看着都不开心。你们一看就不开心,每天这么多规矩。当老板又当老板的规矩,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哭,都有人盯着。杜小姐大着个肚子还上班,怪可怜的。” 杜秋尴尬笑笑,问道:“那你开心吗?” “不开心。不过比在乡下开心。在乡下看麦子。在乡下会觉得很闷,还没有书读,在这里虽然累,可是好像离世界近一点。” 杜秋让她说说自己的过去,听完后目瞪口呆。小郑对她的富有尚且能目睹,她对她的贫穷却全无想象。小郑还比她小两岁,穷村子里的穷人家,义务教育不用交学费,可要交书本费。她没有钱,别人听课她就罚站,被同学欺负也没人管。十五岁辍学去工厂,上厕所要先向工头回报,每人一天三次机会。 她能过来当保姆全靠运气。有个老乡被车撞了,人手不够把她介绍给中介,做了五年,口碑不错,又交钱托了不少关系,才能被选过来。给有钱人家做保姆,知道有油水,中介抽成也更多一点。 她在乡下还有一个弟弟,攒不下多少钱,不过还有个梦想。想攒够十万后,歇半年去学画画。她现在正在网上学课练基础。 “看来钱对你很有用。挺好的。”杜秋微微一笑,道:“我的生活里没有奇迹,不过我乐意创造一点奇迹。”她准备借给小郑二十万,不收利息,不还也可以。就当白送给她实现梦想。小郑没要,因为觉得有诈。杜秋也不勉强,让她想通后,随时可以来找自己,留了一张名片。 因为家里有许多送来的蔬菜水果,杜秋便让小郑拿两箱再走。她不愿意多要,就抄了两个苹果进兜里,手上抓了一个番茄边走边吃。看着她收拾行李,杜秋倒也佩服起来,这么小的一个箱子,竟然放的进她的全部家当和对未来的希望。 别墅区不方便搭公交,杜秋便叫司机过来送她一段路。等车来的时候,因为要走,小郑的胆子也大起来,对杜秋道:“你和叶先生到底为什么事在怄气啊?” “你能看出来啊?” “能,我们底下干活的都在说。吵架啊?那也好久了,你说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就不能低个头啊?什么事啊?” 杜秋感叹道:“没什么事。道路不同,理念不合。他以变求不变,我以不变求变。顺从规则才能改变规则。进入规则,却被规则改变。规则和人,究竟是谁改变谁呢?” 小郑眨巴眨巴眼,吸了口番茄的汁,一抹嘴,道:“杜小姐,我说句话,你别觉得难听啊。我觉得你们日子过成这样子,就是因为你和叶先生都不爱说人话。这啥跟啥啊?打哑谜啊?” 杜秋自然不动气,只笑笑道:“哑谜猜到答案就不算谜。难就难在知道答案也改不了。” 小郑走后,杜秋问道:“我真的给人感觉很傲慢吗?” 叶春彦道:“不知道,因为我和你一样傲慢。既然她这么坦白了,那在她心里我们和她是平等的人,平等的讨厌鬼。” “你好像很不高兴?” “我在反思自己,我自以为体贴。 说不定才是最傲慢的。因为你太了解我,所以总把对世界的不满也发泄给你。这样对你好像也有点过分。” 杜秋哑然,不再说什么,只是轻轻靠入他怀里。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他们在无声中和解了。 可能是缺钙的缘故,她开始半夜无故小腿抽筋。起先还会忍着,可叶春彦发现后就起身帮她按摩,后来成了习惯,她直接半夜把他踹醒。他一面打哈欠,一面捏着她的脚踝往身上搁。 也不是不得意,杜秋故意道:“你最近对我还真是特别好。” “良心呢,杜秋?我之前对你还不够好啊?”叶春彦往上捞了一把。 “至少以前没半夜起来给我按过腿。” “你之前又没这么叫过我。” “那就是说,以后只要我叫你,你也是随叫随到的?” “你真的没良心啊。” “没良心就没良心了,右边也捏一捏,反正你起都起来了。”她朝后一靠,把另一条腿也搁了上去。 到了月底,杜守拙和姨母过来看望,顺便谈了夏文卿的事。很快就开庭了,只要愿意赔款,加当事人的认罪态度积极,律师说情况还算乐观,只要刑期在七年以下,再加上缓刑,兴许没几年也能出来。 因为时间不早了,杜秋顺口挽留道:“来都来了,爸你们留下来吃个饭吧。” 杜守拙却道:“还是就不打搅你们了。还是先回去了。”说完他又自嘲一笑,道:“你看,我现在还是很识相的。”看着他下楼的背影,完全与寻常老人无异。杜秋也不由伤感,想着或许该给房子装电梯,方便他以后上下。 送走他们后,叶春彦道:“我孩子取了几个名字,你有空看看吧。” 杜秋自然说好,不过公司又打电话来,她忙碌了一阵,很快就忘了这件事。到临睡前,她才模模糊糊想起。倒也不用急,反正来日方长。她睁开眼睛往枕边看,见叶春彦已经熟睡了,就很自然把被子扯过来点,把他往床边挤。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叶春彦对她道:“我昨晚睡着睡着特别冷,你是不是半夜把我踹出去了?” “说什么啊,我是这种人吗?”杜秋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吃鸡蛋。 美术馆的剪彩定在年后,装修已经差不多结束了。趁着杜秋月份还不大,叶春彦领她去看了一趟。毕竟她也确实想知道钱花在哪里。 因为还有一个展厅在装修,施工队需要进出,门口的安保不算严。杜秋由人带领着看了一圈,没提什么大意见,只是几处色调不够满意。因为她是孕妇,又怕油漆有影响,就先领着她去贵宾室休息。 贵宾室的水是冷的,叶春彦出去帮她拿热水。他还没走远,周长盛就闯了进来。自从上次开除他后,也快有一年没见面了,他比杜秋印象中潦倒了许多。 自甘上流 第75节 不等杜秋反应,他已经快步走到她跟前,道:“杜总,我有点事要和你谈。”他木着脸,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猛地刺过去。 杜秋察觉他神色不对,第一下没刺中。杜秋眼见他神色不对,慌乱避开,但一跤摔在地上。 叶春彦远远看到情况不对,立刻返身折回,从后面扑上来,一脚踹上周长盛后背,掐住手腕,反拧夺刀。第一下留有余力,周长盛挣脱开,刀尖割开他手臂,却不敢刺。他直接徒手抓着刀身 ,照脸挥出一拳,把周长盛打翻在地。揪起衣领,反手两个耳光,打得嘴角流血。 等周长盛不能起身时,他才吼道:“安保怎么做的?你们人都死了吗?” 她是第一次看到叶春彦发这么大火,称得上一句雷霆之怒。之后赶来的几个工作人员都吓得站在门口不敢进。叶春彦的脚还踩在周长盛手上,碾了碾。 她想劝他冷静些,开口却发觉声音在打颤,人也有些站不稳。叶春彦回头看她,眼底立刻泛起一层泪光。 她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瓷砖上有血,一滴一滴,顺着裤腿,她自己流下来的。 第94章 继续走下去吧,命运会比时人对你更仁慈 杜秋流产了。 从手术台上下来,麻醉的效力过去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在医院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她问的是叶春彦,他也愣了一下,道:“消息封锁了,就我还有现场的两个工作人员。我已经处理过了。”他手上包扎着纱布,但看他动作,伤势并不太严重。 她点头说好,接着要拿手机,看公司那头有没有急事要处理,又把之后的几个例会推了,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叶春彦低头看着她动作,也不说话,少见地有些沮丧,一只手抓着衬衫下摆,上面还有点点血迹。他道:“医生说,这一胎没保住,你可能之后也容易先兆流产。” “那就是不能怀孕了?” “也不是,就是再流产的概率比较高。” “噢。”杜秋面无表情,“还有别的什么要注意的吗?” “你夏天也不能吃冰激凌了。生冷食品都不建议吃,也不能吃辣,就是搬去四川住也只能热汤热菜。” 杜秋虚弱笑了一下,道:“这倒是个重大打击。” 叶春彦也望着她微笑。他们都知道这种时刻承载不了任何欢笑,他们的伤痛映照在彼此眼中,眨一眨眼,又强压下去。他们想起自己是成年人,不该随意崩溃。 所以像傻子一样,他们在病房里,漫无目的,眼神飘离地笑了一会儿。 之后叶春彦就让她的家人来陪,自己却不露面。她知道原因。他们看到彼此,就会想起失去的孩子。因为曾如死灰复燃般泛起过希望,所以如今的破灭才更难熬。 也不能肆意悲伤。身份,地位,责任,规矩所限,他们只能以一种矜持的姿态,接受周围人怜悯的慰问。 然后来的是杜时青,她的愤怒超过了痛苦。她绕着病床打转,嘴里念着,“是谁做的?怎么会这样子?” 杜秋道:“是意外,我摔了一跤。三个月的时候本来就容易流产,是我高兴得太早。” 杜时青立刻就趴在床边哭了,道:“那就不要小孩,你最重要了。小孩本来就麻烦,我只要你为我烦心。”她手忙脚乱着要照顾姐姐,但全无经验,连倒热水都不知道要先放凉。叶春彦把她领回家了。 接着杜守拙听到消息也过来,他多少能拄着拐走几步,一看到病床上的杜秋就哭了。杜秋嫌他烦,让姨妈把他搀扶走了。可他第二天依旧过来,坐在床边,搭着她的手不敢说话,只是一味问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 杜秋不耐烦道:“你不用每天过来了,我都答应会放过夏文卿的。” 杜守拙道:“我是担心你身体啊。流产伤身体的,你要好好补补,不然有病根。” “再补也就这样了,叶春彦没和你说嘛。我以后很难再生孩子了。抱孙子指望夏文卿吧,多个人头多分一笔钱,我知道你手里还有一点。” “你别和爸爸这样说话,好不好?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他竟然又落泪了,头一低,手背上一滴滴落着水,哽咽道: “我听了真的很难过。真的。” 她忽然发现杜守拙是真的老了。他竟然放下所有的雄心壮志,一退,退到父亲的位置上来了。一个快七十多岁的老头,弓着背,侧过脸有老人斑,头发没染,全全白了。他的世界陡然缩小,一瞬间忘记了公司和雄心壮志,只记得有一个流产的女儿,他固执地信着偏方,问她要不要喝红枣羊肉汤。 她是真拿他没办法了。恨的时候是真的恨,可怜起来又觉得他当真可怜,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个家里的感情就是这么藕断丝连。争权夺利,再多的感情也经不起损耗。尘埃落定,又时时刻刻念起旧情来。 杜守拙看到她皱眉,倒也自觉起身,道:“你不想见我啊。那我去帮你叫小叶来吧。” “不用了,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他颤颤巍巍走了出去,又想起什么,艰难地折返回来,对她道:“有件事我一件事想解释一下。我给你取名叫秋,只是因为我喜欢秋天。秋天是个很好的季节,天气很舒服,庄稼丰收了。秋天,那些迟开的花也都开了,比春天的花开的都好。所以别难过了。你的人生很长,未来还会有无数好日子。” 他走后,杜秋哭了,却不是因为流产。 周长盛被捕后全交代了。他被开除后遭遇了一连串意外,先是半年都没找到新工作,房贷供不上,然后又与妻子离婚,母亲赶来照顾他,却因为天气太热,省钱走路回家,路上心脏病死了。一连串的悲剧让他决定和杜秋玉石俱焚。 至于他怎么知道杜秋的行踪,是狄梦云透的消息。她随口提了一句,杜秋买了间画廊,会定期去看看。但是她对他犯罪的事一无所知,也没想到他真有这样的胆子。这便不算是协助犯罪,只录了个口供,就放走了。 叶春彦在忙着做收尾工作,第一件事就是去兴师问罪。为什么哪天保安连他都敢拦,到现在竟然连周长盛都放行。 得到的回复是就是上次拦错了车。物业是外包出去的,怕明年合同不续约,特意给保安队训过话。以后找杜总的人都是三不原则:不拦、不问、不得罪。那天周长盛说是公司里的人,有急事找,保安还特意给他指了路。 叶春彦道:“噢。” 到底是权势逼人。杜秋的权势绕了一圈,又打到她自己头上了。 之后他领着律师给当时所有人签保密协议,以免消息流到网上,引发议论。对外统一口径,说杜秋是阑尾炎。阑尾炎也凶险,不切掉会恶化到十二指肠,自然要好好休养。至于美术馆那边,从安保到物业,他全都打发滚蛋了。 虽然是迁怒,但杜秋清楚,按他的性格,更多自责。所以是有意避着,不敢来医院见她。有几次杜秋知道他过来了,但不进来。她还没睡,能看到病房外有人影晃动。她默默记着数,他三天来了九次,或者更多,但没有一次进来。 但杜秋想见他,一字一句让杜时青传话,终于把人带来了。 很矛盾,叶春彦看着既憔悴又精致。他的头发修剪过了,脸也刮得很干净,穿的是没见过的新衣服,说话又轻快,且无端微笑。可惜他一旦不说话,脸上就是一种麻木的愁容,忧愁像是水,把他彻底浸透了。 叶春彦道:“你这两天还好吗?” 杜秋道:“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他有些手足无措,先是坐在床边,然后又起身,看她又不敢看她。 他们曾有许多沉默无言的时刻,或许甜蜜,或许难堪,或许压抑,但都不比此刻,全然的宁静,超脱一切,像是孤悬在天边的一轮月亮。那夜目睹他们相爱的月亮,是否如今依旧在注视着他们? 杜秋道:“我流产以后,好像所有人都等着我哭,好来安慰我。但我不太想哭。毕竟不是计划中的孩子。真的用孩子来留住婚姻,也很荒唐。所以走一步算一步吧。但是我偶尔还是会想,生一个像你的孩子,会很不错。” 她轻轻叹口气,继续道:“我不是太难过……只是有点遗憾。” 叶春彦轻轻握住她的手,仍旧是一言不发。良久,他才开口道:“给你看样有趣的东西。”他拿手机给她看照片,好像是在医院楼下拍的,树上建了一只鸟窝,一只黑白羽毛的鸟从天际飞入。 “这是喜鹊吗?” “是喜鹊,就是这两天筑的巢,这应该是个好兆头。” 她点点头,道:“你有空还是多过来吧。要不然算什么说法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避开我,要闹误会了。” 于是叶春彦每天中午带着菜过来,他看不上看护准备的菜。到这时候他依旧最关心她能不能吃好,有没有好好休息。直接把家里的枕头带过来,绑上真丝枕巾。她笑话他讲究过分她也不是什么重病人。 天气好的下午,她一样能下楼去走走。他特意领着她去看那棵树上的鸟窝。她没戴眼镜,只隐约看到没长毛的头探出来,肉粉色一团。她抱怨道:“长得丑巴巴的。” “长大了就好,刚生出来都挺丑的。”话说完,他眼神又黯然了,知道这话回得不妥。她其实倒是无所谓,没有敏感到这地步。想来当母亲,对她也不全是幸福,压力也不是没有。但他作为父亲,还是纯粹的喜悦更多些。 其实他们都知道,以后也不会再有孩子了。再要一个孩子吗?希望渺茫了,而且再次怀孕生下的是什么?失去的替代品吗?再过几年她怀孕的危险就更大了。汤君也长大了。此一时彼一时。 他们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怕风太大。叶春彦把她扶上去,一面看着天,道:“好像要下雨了。” 于是杜秋催着他快走,下雨天开车也不方便。叶春彦没说什么,便离开了。果然十几分钟后,就打起来雷来,暴雨如注。 她想着叶春彦应该已经走了,走到窗边往下看。楼底下的人早就走空了,只有叶春彦还站在瓢泼大雨中,默默喝着酒。似乎自有一番感应,他虽然背对着,也知道她在看。转过身,抬起头,隔着重重雨幕与她对视。 雨依旧在下。 第二天叶春彦还是拎着饭菜过来,若无其事与她聊天。杜秋道:“我昨天看到你在雨里喝酒。”她刻意活跃了一下气氛,笑道:“里面不是雪碧吧?” 叶春彦道:“不是了,这次是威士忌。不给你喝。” 杜秋笑了一下,又没有话可说了。没办法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他们只能漫无边际聊着其他的事。她说,昨天的雨真大啊。他说,是啊。又问衣服有没有湿,回家后是不是立刻去洗澡,都聊得索然无味。 杜秋忽然想起了上次看的喜鹊,便道:“不知道下这么大的雨,小鸟有没有事?”如果幼鸟死去了,它们的母亲也会伤感吗? 叶春彦道:“我也担心那件事,昨天鸟窝被吹掉。我以为全完了,可是刚才再去看,他们又在树上建起了新的鸟巢。”他又给她看了新的照片,确实有新的鸟窝建在低一层的树枝上,一样有雏鸟探出头。 “我想他们的家也好,我们的家也好,更远一些,乃至于整个文明,都是有恢复的力量。总是有新的希望。”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知道他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但伤痛也是真心,人总是没办法用理智催动感情。坏就坏在这里。 杜秋出院后半个月,叶春彦的表弟媳就生了,是个男孩。表弟对其他事一无所知,依照往日承诺喜气洋洋着把叶春彦叫来。 襁褓里的婴儿眼睛还没睁开,大人们倒是挨个凑脑袋去看,想从面团一样的脸上分辨五官。 表弟偷偷对他道:“小孩怎么这么丑,像是黄豆泡久了。”虽然是抱怨,但藏不住炫耀的口吻。 叶春彦一副过来的人样子,劝道:“都这样的,羊水里泡发了,过几天水分捋掉就好看了。” “之前想让你帮忙取个名字,现在能说吗?也方便我们去上户口。” “叫应时,可以吗?”叶春彦顿一顿,道:“他应该是个在父母期望下诞生的孩子,恰应此时。” 表弟对这个名字赞不绝口,连声道谢,又抓了一把喜糖给他。 叶春彦揣着一兜的糖往外走,找了僻静处坐下,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再慢慢剥开糖纸。糖太甜了,他却尝出些苦味。那个名字原本是留给他自己的孩子。但既然能用上,也不是件坏事。他轻轻拭了拭泪,混着叹息,昂头吹出一口烟。 狄梦云准备搬家了,原本房子就要卖了,现在更是箭在弦上。因为叶春彦每天过来威胁她,说是威胁,也不像是吓唬。因为他也没做什么,只是每天晚上敲她家的门。咚咚咚,只三下。开门后,他也不说什么,只冷冰冰笑一下,就走了。 她实在受不了,终于忍不住对他发火,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就直接来,不要这么阴森森的!” “现在知道怕了?好像有点迟了吧。”他盯了她一会儿,转身又走。 她彻夜未眠,考虑过要报警,但他也确实没做什么。报警也没个由头。天亮后出门,她刚走出小区,就发现叶春彦就跟在身后,离着五步路,不紧不慢,像是道鬼影子。 他走近她,道:“狄小姐,你看着没休息好啊,我请你喝杯咖啡吧。”说着真把她带进店里,让她点喜欢的。狄梦云摸不透他的心思,只想走,又不敢动。 正僵持着,又有电话打来,是杜秋的。她知道他去找狄梦云,不怕他胡来,只是觉得没意义,倒也劝起来。 这次又道:“春彦,还是算了吧,既然是意外,就别去迁怒她了。”叶春彦不说话,故意把手机开公放,让狄梦云听到。杜秋继续道:“就当给我一个机会吧。难得有一次,是我劝你放下的。” 他依旧没做声,只是把电话掐掉,抬手招呼狄梦云坐下,“狄小姐,请坐吧。” 狄梦云不敢动,硬邦邦着站在他面前。 他略一抬眼,压低语气,道:“请坐啊。我都说了请了,别让我说第二遍了。坐。” 这次便不敢不坐了。她想起上次的对峙,愈发不安起来。这次可不再有夏文卿能赶来救场。她潜意识里是挺怕叶春彦的。不必有任何理由,或附加的身份,一个如此高大的男人,阴沉忧郁,天然就会引起一种畏惧。 狄梦云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直背坐着。他看出她的恐惧,像是故意威严一般,面无表情盯了她片刻,才开口道:“其实我可以理解你,你也不是怨恨我们,只是人生的不公总要找个出口发泄。总有一些不如你的人过得比你好,挺难受的。我能体会。” “我刚去见过我表弟,他儿子刚出生,一家人挺幸福的。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也会过得不错,比我幸福。倒不是他比我强多少,只是他过着一种不假思索的人生。不思考,不反抗,有什么就吃什么,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人只要不挣扎,就很容易幸福。” 狄梦云道:“那挣扎的人除了痛苦,还得到了什么?” “勇气和信念。” 她嗤笑一声,很轻蔑。 叶春彦道:“这是我的答案。如果你不喜欢,可以自己去找一个答案。”他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凑近道:“你要继续怪我们也可以,不过杜秋已经放过你几次了。她不算什么好人,但她的歉意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你再假装不知道,多少有些无耻了。你看,就算你搬家了,我要找你也很简单吧。” 等他走后很久,狄梦云才把凉透的咖啡喝完。店里没打暖气,但她还是出了一身汗。 自甘上流 第76节 杜秋稍一恢复,就立刻回公司主持会议。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比过去更神采奕奕,才会压住异心。她在会上着重说了接下来几年的规划。方便面是平价商品,福顺的核心就是压成本,降售价,继续巩固在中低端市场的地位。不但要和其他品牌抢占市场,更要抢占外卖的市场。 十块钱能买一份外卖午餐,方便面就要降到九元以下。活动时要降到五元以下。成本要继续下压,为了压成本就要减人工费,所以引入了新的生产线。 这也是她不大肆追究周长盛一事的原因。 不想有人借题发挥,说她对底下人太苛责才闹成这样。关键时刻,个人的委屈也无足轻重,关键是要先稳住公司的人心。反正消息已经有了,周长盛一闹,她的副主席提名也完蛋了,索性就放开了做事。 杜秋道:“各个部门间的合作要加强,我知道摩擦是有不少的,甚至有人说这是包办婚姻。我说包办婚姻好啊,门当户对。要不然你们和其他公司搞自由恋爱,那我要紧张了。” 她可以顿了顿,留给其他人时间来笑。 “我们和包办婚姻的差别是,包办婚姻是要包办出来个小孩,一不小心就流产了。福顺现在是有了小孩,要共同抚养。这个孩子就是新的商品线和新建的两个厂房。就和家庭一样,有了小孩,一般都能过下去,因为凡事都有个目标。所以不管是包办婚姻也好,自由恋爱也好,只要大家目标一致,有困难直说,事情其实就好办了。” 会过去的。杜秋想,既然都能拿流产开玩笑了,那么很快就会过去了。没办法忘记这事,但会逐渐淡忘,只是偶尔想起时才隐隐作痛。 但她可以装的满不在乎。已经勉强了这么多次,就不差这一回。 流产有小月子的说法,杜秋虽然将信将疑,但耐不住叶春彦紧张,在家里,整天就是张口等他喂饭。他们似乎又恩爱起来,同进同出,言笑晏晏。连周围人都觉得没事了,杜时青很自然地叫叶春彦姐夫长姐夫短的。 只有杜秋清楚,他们必须要离婚了。 先前她憋着一口气,无非因为他明明是爱的,却硬要装得无动于衷。现在太爱,他快要支撑不下去了。那共同的伤痛虽然拉近了彼此,却也太惨烈了。他依旧在自责。如果当初更警惕些?如果当初换了全天安保?一切的如果倒退回去,好像都是他的错。 杜秋却看得更透些。这是她注定的报应,为了爬上如今的位置她早就得罪了太多了,早晚会有这一遭。 晚饭喝了苦瓜粥喝苦瓜汤。因为苦瓜是汤君秋游去农家乐摘的,小孩喜气洋洋说自己是全班第一摘苦瓜小能手。他们只能给她面子,硬着头皮吃。结果汤君自己嫌苦,另外吃了一道小鸡炖蘑菇。 留下两个大人面面相觑,杜秋偷偷踹叶春彦,对他道:“我不爱吃苦瓜,好难吃啊。” 叶春彦道:“我还行,就是苦得有点想吐。” 所以他们偷偷背着汤君去外面吃宵夜。杜秋的兴致格外高,还喝了一点小酒,脸上泛着一丝红晕,笑道:“春彦,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叶春彦道:“我也是。” “那我先开口。我觉得我们应该离婚,分开一段时间也好。我知道这段时间来,你也是精疲力尽。我不想你这么辛苦。” 他不动神色,只是接过她的杯子,把里面残酒喝光。“我想说,我还爱着你。我大概完了。” “是你活该。”杜秋摇摇头,淡淡笑了。他们在最不适合的时候遇到,又在最不适合的时刻相爱。他处处和她作对,又总是出于真心。爱得顺理成章,又恨得刻骨铭心。就算分开了,五年十年过去,再一见面,还是无法释怀。 “所以你不想放手?” “我是会放弃的人?”杜秋笑了。 “那说明你也完了。” “确实这样。” 他们回去时,汤君有意没睡在等他们,不太高兴的样子。把他们一吓,索性就和孩子开诚布公,说要离婚。 汤君道:“你们怎么又要离婚了?这是第几次了?第一次吗?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五百次了。你们好过分啊?” ”对不起。就算分开了,我们对你的感情也不会变的。” “不是离婚的事啦。你们偷偷出去吃东西,却不吃我的爱心苦瓜?我好不容易摘回来的。好过分,生你们气了,今天明天都不和你们说话了。” 第95章 我们把重复回来的地方称做家,把重复见到的人成为家人 画廊剪彩的那一天,叶春彦负责发言。 “我是从大学辍学了,其实没什么特别有趣的经历。建筑系就是这样,整天忙着上课和赶作业,一有空就埋头睡觉,有时候会累到耳鸣。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下大雨。虽然我的大学是以建筑系出名,造楼造得不错,但只要下雨,老校区里的教学楼就很容易被淹。因为底楼一般都是人文社科专业在上课,女生比较多,水倒灌进去根本来不及处理,所以他们的一个优良传统是出去抓壮丁,哪个倒霉蛋看起来比较结实,又喜欢下雨天乱跑,就被抓去帮忙了。 我第一年进去,还不了解情况,下雨天不打伞,拎着热水瓶去打水,看起来脑子就很有问题,立刻就被几个女同学带走了。所以下雨天打热水是很危险的,跑都跑不了。” “我确实不太聪明,还以为这事很简单,就是拿着脸盆往外泼水,很自信就跟着他们走了,去了之后才傻眼。因为老校区的楼历史悠久,只能保护性改造,没办法彻底翻修。教学楼的地势比外面低,水自然是倒灌。雨势又很大,往外泼水的速度比不上水灌进来的速度。所以做的一切事都是无用功,我进去的时候,水才到我脚背,努力了一个小时,水已经漫到脚踝上了。 “那一刻我觉得很荒诞,不知道我在对抗着什么。我是在对抗这场雨吗?不,这场雨已经把我打败了,我只能等待它停。我是在对抗整个环境吗?不,环境只是存在着那里,就嘲笑起我的无能。可是我又不能停下,一旦停下,水就会彻底漫过一切。” “人生好像就是不停地用脸盆往外泼水,等待雨停。雨可能会停,可能不会。但是不能停下。放弃抵抗的失败,是更彻底的失败。” 这话说得晦涩难懂,并不比寻常剪彩的客套话。底下没听懂的来宾都在热烈鼓掌,听得入神的反倒若有所思。 记者是特意请了一批的,专门报道为曾仕东举办的个展。拍点照片,写些通稿,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因为一群人围着拍照,便少有人注意到,东面的展厅一角陈列着一株宝石做的盆栽花,其中一朵是用蓝宝石做的花苞。 开幕前几天参观是免费的,不少人只知道这是私人捐赠,不明就里,顶多是感叹,这人真是豪横,这么大一块蓝宝石说捐就捐,还是做成这样的摆设,拿来镶在戒指上多好。 夏文卿的案子开庭了,因为赔了六千万,认罪态度良好,最终结果是判五缓三,不再上诉。很难说夏文卿对这结果满意与否,他只是全程面无表情,看着憔悴。姨母去探监时,他托了母亲带话,说给杜守拙和杜秋听。 他道:“我鄙视你们。” 杜秋回道:“那至少证明我们有一半相同的血。” 杜时青没赶上今年的申请季,但她急着要走,杜秋也就顺着她的意思,先放她出去,适应些环境。她索性在海德公园附近为她买了一套公寓,以后就算她要回国,也能当投资,做两手准备。 出发那天,叶春彦开的车,杜秋陪着她去机场,一路上絮絮叨叨,各种嘱咐。问她钱带够没有,衣服都带上没有,伦敦天气不好,不要贪图好看穿太少。英国的菜不好吃,要是实在吃不惯,打个电话回家,安排个厨子给她做饭。 杜时青忍不住嫌她烦,又想起上次这么印象深刻的唠叨还是她跳车的时候,遇到了叶春彦。没想到当初横竖看不顺眼的陌生男人,终究成了她姐夫。人生的际遇就是这么难以预料,杜时青微微一笑。 杜秋问道:“你笑什么?是不是嫌我烦了。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杜时青道:“没有,不嫌烦。到了那里我会想你的。” 送到登机口,杜时青背着包去过安检,杜秋则恋恋不舍地望着她。她回头去看姐姐,有一种绵长的伤感与释然。 她们不算真正的姐妹。不管杜秋情愿不情愿,她都行使了母亲大半的责任。曾经她是杜时青仰望的对象,之后又忍不住厌恶她,然后是惧怕,现在多少有些理解。传统的,激进的,冷酷的,温柔的。她是一个复杂的人,而是不一个符号,承载不了太单纯的感情。 而此刻从这里看出,她也不过是个单薄的普通人,正在不停地挥手道别。 周长盛的事情最大的影响是,杜秋请了个保镖。叶春彦帮她选的人,是个年轻女人。杜秋起初将信将疑,结果保镖当着她的面徒手掰弯一根铁条,又再掰直。杜秋啧啧称奇,想着平时就算没什么危险,应该也能让她来开瓶盖。 平时保镖就随行坐在副驾,对外当助理用。这天去公司的路上,有人拦下杜秋的车,保镖立刻下车要抓人。杜秋见是狄梦云,挥挥手,让保镖放行,允许狄梦云近前来说话,“有什么事找我?”其实是明知故问了 狄梦云道:“为什么没有怪我?” 杜秋道:“你妈的事情,我觉得是意外。我的流产也一样。既然我让你放下,去好好过日子,我说到做到的。行走在大道上,风雨平等地洒向众人。这样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狄梦云还要再说些什么。杜秋却摆摆手,不愿再听,“不过你还是别出现在我面前了。我还没有宽容到想见你。”她转身,保镖上前,便护送她上车去了。 那天在会上,因为多出一笔闲钱,杜秋提出下半年可以在每栋楼装一个母婴室。人事画蛇添足,觉得她要关爱女性职工,接着又问要不要加其他孕期福利。 杜秋斜睨她一眼,道:“我是给她们一个平等的机会来工作,不是来搞慈善的。” 离婚协议拖拖拉拉折腾了快半年,好在他们没什么共同财产可分割,所以离起来也算是干净利落。唯一的麻烦只有汤君的去向。 杜秋拖着没有提,还是叶春彦主动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既然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那让汤君来选吧。她愿意跟着谁就跟着谁。” 杜秋笑笑,没说话,本以为是叶春彦的小心思,女儿肯定是要选亲生父亲。没想到把汤君叫来,她坚定地说要跟着杜秋,一连问了几次,她都不后悔。叶春彦也全无异议。 杜秋占了便宜,倒有些过意不去,签字前,又追着问他一次,道:“你就这么甘愿吗?不像你啊。” 叶春彦道:“为了爱,我就是这么甘愿的人。” “既然这样,那你就再多答应我一个条件。”她指着新加的条款对他道:“你不接受,我就不签字。” 她分给叶春彦百分之一的公司股份。他必须要接受,不得找人代持,不得捐赠,不得抛售。每年必须出席股东大会,不得找人代理。这就确保了他定期要和杜秋见面,再加上孩子的定期探望,和每季度的家长会。就算离婚后,他们也要一个月见上两三次。 叶春彦苦笑道:“你这么做,又有什么必要呢?” 杜秋道:“我到底还是这样的人。我吃够了钱的苦,所以也要用尽钱的好处。签字吧。”她给他递了笔,他却不要,竟然还能找出当初她那支派克笔。到真的搬走时,她送给他的东西,他也就带走了这些小物件和那把琴。 叶春彦是特意趁汤君上学时走的,怕孩子当面看见,哭起来,场面太难堪。杜秋故意问道:“你就不怕我哭?” 他一本正经道:“那你忍一忍。”搬出去后他直接去外地住,虽然解释说是不喜欢本地气候,但听着太假,总像是刻意避开她。 于是都笑起来,场面一时间倒很轻松。当天晚上,汤君知道他走了,也没什么表示,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玩她的过家家。杜秋偷偷去看过,她的玩偶很齐全,有爸爸妈妈爷爷和代表夏文卿的那个。 事后,她偷偷问汤君,为什么要跟着自己。 汤君道:“我跟爸爸走,他估计就不回来了。我和你在一起,他肯定会一直过来看我的,那就和之前没什么差别啊。”杜秋一把搂住她,说到底孩子也没有表面上那么满不在乎。 期中考试前,杜秋接到汤君班主任的电话,说她在作文课上写了一篇特别的文章,想给家长看一下。杜秋读过后,沉默了良久,也承认这是一篇很好的文章。班主任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家庭变故对孩子造成了影响。 杜秋道:“或许是有影响,但也不全是坏影响。” 我最近在小区喂了一只流浪猫,每天它都会在固定的时间等在楼下。我和杜秋说这只猫有点像爸爸,因为总是在同一个时间过来,然后不怎么说话,就和我一起待一会儿,陪我玩。 为什么生活里都是重复呢?我去问大人,他们也说不知道。 校庆上,他们都去看汤君表演,座位是按照身份排的,他们就算离婚了也算是汤君的爸爸妈妈,自然挨着坐。小礼堂,挤挤挨挨的,连杜秋都觉得位子太小,叶春彦更是坐不开,他们弓着背贴在一起,倒像是很亲近的样子。每次有人要走动,杜秋都不得不把腿往叶春彦腿边靠。 起先没什么话题,等灯暗下去,孩子们开始表演节目。杜秋倒活跃起来,她还是那么刻薄,嘴不停,凑近叶春彦说悄悄话。 演主角的是高个子的小女孩,舞台妆化得很浓。她便道:“这小鬼什么来头?眼睛大到奇怪,长得像是吉娃娃。” 叶春彦道:“小声点,人家妈妈就坐在你前面。” “还不如让汤君演主角。” “她不行,普通话没有那孩子标准。” “都是你的影响不好。” “你就很标准吗?”叶春彦斜了她一眼,可惜黑灯瞎火的看也不见。他抿了一下嘴,忽然想起这番话以前恋爱时都说过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回味起来又是另一番心境。 他不再说话。等到汤君上场,他们忍不住都笑。这孩子抹了个红脸蛋扮神仙,身上的袍子又太长,每走一步都偷偷拽一下,怕踩到。 她念起台词来拿腔拿调,道:“为什么这世上好人难寻?是因为东西太贵吗?还是人心太容易变坏?” 主角道:“那神仙你给我一些指点吗?我很愿意做一个好人,守住德行,孝顺父母,诚实做人。能够不乞求邻居帮助,是一种快乐。能不伤天害理,损人利己,是一种幸福。但是我要怎么样才能做到这一切?要是我做不到当中几条,我怎么能做好人呢?原台词,有部分删改” 红脸蛋的神仙道:“很抱歉,这方面我们无能为力。天上的人负不起这个责任。你要靠自己努力。” 杜秋忍不住,又贴过去道:“她真的说话的口音很像你。” “好了好了,坏的地方都像我。”叶春彦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求她安静看戏。 表演结束后,孩子们都很开心,台下的观众全是父母,名正言顺的托,各个热烈鼓掌,他们自然觉得演出成功。因为戏剧社的小社长要转学,他们就说好了表演结束后一起吃饭送别。看他们相处的样子,已经是以汤君为新的中心了。 杜秋忙着用湿纸巾给她擦红脸蛋。汤君道:“我不和你们回家去了,你和爸爸去搞夕阳红团建吧。我也要和我的朋友去团建。” 杜秋哭笑不得。叶春彦淡淡道:“还有时间,我们去散散步吧,我请你喝杯咖啡。” 日历的上数字会重复回到一,时钟上的时针会重复转圈。人好像也是一种重复,大家说我越长越像爸爸了,爸爸以前又被说长得像他妈妈。 家好像也是一种重复。我们把重复回来的地方称做家,把重复见到的人成为家人。 结果是走到了以前那家店。咖啡店换了一个老板,早就换了一种风格。一堆露着腿的年轻女孩在门口拍照。杜秋习惯性选了她以前的位子,叶春彦来不及提醒要多加钱,服务员就来解释了,照例把那个爱情故事又说了一遍。 叶春彦低头苦笑,因为戒指戴得久了,他的手指上有一圈晒痕。可是再过一段时间,也就淡了。 杜秋挑眉,让服务生把店主叫来,问道:“你说的这些鬼话,自己相信吗?比地摊言情小说都假。证据呢?” 这家店中途又转手过一次,所以现任老板并不认识他们。新店主是个圆脸年轻人,语气轻佻,眼神倒真诚。 自甘上流 第77节 “证据当然有。”说着店主拿出来一副蹩脚油画来,只能看出是女人的背影来,“这就是之前的老板画他妻子的肖像画。当初他是茫茫人海中,一眼看到她,但来不及打招呼,就画了她的背影挂在店里。希望有一天她经过时,能看到这幅画。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缘分,过了几个月,她真的看到这画,觉得很像自己,就进来喝了杯咖啡。” 叶春彦道:“噢,视力蛮好的。”他偷偷拍拍杜秋的膝盖,示意她别揭穿。 店主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可惜全部故事里除了性别外,没有一处细节是对的。杜秋听得不耐烦,店主看她不信,便煞有其事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主要今天不巧,下次你看到店主和他太太过来,你明白了。他们真的很恩爱的,现代社会有这么美好的爱情可不容易了。” 叶春彦望了杜秋一眼,不说话,只是单单微笑起来。杜秋心头梗了一下,想,他为什么发笑?是嘲笑别人的幻想如此不堪一击,还是嘲笑他们的爱情只能用谎言凭吊? 等走出店门,她按捺不住,终于问道:“你刚才听他说话时,为什么在笑?” 叶春彦道:“我不在意他们说的话,我笑,是因为你的丝袜又勾破了。” 杜秋低头一看,果然在脚踝的位置有一道破口。想来是咖啡店虽然换了装潢,但许多家具依旧沿用,门上毛刺依旧在。他帮着杜秋找了个商场洗手间,把破洞的丝袜换下来丢掉。 出来后,她自嘲道:“故事传的这么浪漫,结果每次和你见面,都这么狼狈。” 叶春彦笑道:“这样不是更好?这可比店里听来的那个故事浪漫许多。见过彼此狼狈的样子,才是命中注定。”他顿了顿道:“上一次看你丝袜破掉,就觉得你蛮可爱的。一看就不太擅长穿裙子。” 黄昏已至,晚风渐起,他把外套脱下给她披着。虽然有车,但他们还是静静走了一段路。 分别时,杜秋不免有些惆怅,问道:“你说人这一生活着是为了什么?” 叶春彦道:“不同人有不同的想法。” “那你觉得我呢? “我不会给你答案,因为你早就有答案了。”叶春彦温柔凝视着她的双眼,在阳光下,近于琥珀色,“不是为了浅薄的享乐,不是为了爱的宁静,不是为了家庭的幸福。如果你把征服作为人生的道,那就去做吧。我不赞同你,但是我永远会祝福你。” “那么你呢?” “我会一直看着你的。继续走下去吧,总有一天,命运对你会比时人更仁慈。” 是为了告别才相见,还是为了相见而告别?一次次的重复,是为了改变。还是一次次的改变,最后又沦为重复? 十月的时候杜守拙摔了一跤,起因是和杜秋吵架。他们这样的脾气,局势再怎么变,之前的相敬如宾只是暂时的。杜守拙脾气上来拍了桌子,杜秋转身就走,老头消气之后去追,平地摔了一跤。 这个年纪的老人不经摔。杜秋找了医生来看,说是情况不好。杜守拙的态度又很坚决,不愿意去医院,死也要死在家里。 他对外都说这事是意外,躺在床上,梗着脖子,道:“生死有命。我这辈子享受是都享受过了。” 可杜秋有些恐慌。如果父亲现在离世,那么她就是不让他见到亲生儿子最后一面的罪人。他会不会带着怨恨离开?她本来就乱,结果姨母过来更添乱。她偷偷问要不要让老杜在最后时刻皈依,好让灵魂获得平静。 在这种时候,叶春彦赶回来了。她打电话给他,略显隐晦地说了情况,当天他就搭最早一班高铁回来了。他一露面就带来了莫名的安心。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融入这个家庭,始终是局外人,便不会受影响,好像是一个制作精良的表,由他上了发条,才开始运作。 他很麻利地整编了家里的佣人,新雇了一名看护,又叫了一个护士。医生一天来两次。医院方面熟人的电话也备着,交情就是这时候用的,提前去暗示一下,血氧仪已经拿过来了,一旦情况不对,立刻把其他仪器往家里搬。 做两手准备,杜秋负责一切后事。找律师,拟讣告,偷偷派人去问,夏文卿这样的情况能不能假释,或是保外就医。不料夏文卿那边给了态度,有机会他也不想见杜守拙,根本没拿他当父亲。 杜秋偷偷瞒着这事,没让父亲知道。这种时候有姨母在倒是件好事,她也装傻,整天插科打诨。杜守拙偷偷和女儿抱怨道:“她怎么现在把耶稣基督当男朋友了。” 叶春彦是在别墅里过夜的,甚至睡的就是杜秋卧室的那张床。看这架势,不明就里的人都以为他们复合。但其实太忙,他们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有聊也只是说杜守拙的事。 只有一次,他道:“你也别太自责了。人就是这样的。如果你爸真的不行了,他最后的愿望是你好好照顾夏文卿,所有的钱分他一半。你会同意吗?” 杜秋不回答,只是反问道:“那要是我以后得乳腺癌了,最后的愿望是一切回到开始,你会同意吗?” 叶春彦看了她一会儿,没作答,只是关灯睡了。 好在照顾了几天,杜守拙的情况有好转。医生说,至少这两年没问题,就是以后走动更不方便了。 叶春彦当天就要走,最晚一班高铁还来得及。汤君已经睡了,白天就和爸爸告别过。杜秋送他出去,寒暄几句,起先各自都很矜持,说一些路上小心,天气不错之类的客套话。可走到门口,杜秋便问道:“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啊?” 叶春彦道:“是啊。” 杜秋忽然趴在他肩头哀哀哭起来,他也慌了,手忙脚乱搂住她问原因。她竟然越哭越凶,哽咽起来,道:“对不起,我一直没找到机会,给你庆祝生日。”她过去曾有许多蓄谋已久泪水,未曾想最真诚的一次,竟来得这么狼狈荒唐。 他知道她不单是为了说出口的原因而落泪,只是紧紧抱住她。装行李的包丢在地上。他道:“没事的。” “生日快乐。”她一边哭,一边想给他露个笑脸。抬起头来,却泪流满脸。 “谢谢你。”他抬起眼睛。隐约也有泪光,却强忍住微笑了起来,牵着她的手,道:“你看今天的月亮很好,我们要不要再走一会儿。散散步。” 她抬头,泪光把月色晕开了,是在纸上洇开的水彩,倒更显的诗意朦胧了。叶春彦拿纸巾给她擦脸,嘟囔道:“你应该没把鼻涕蹭在我衣服上吧。”知道是故意逗她,为了让他高兴,她也笑了一下。 她一路送他到大门口,路灯下他的影子纤细修长。她低头盯着看,小心别踩上去。她道:“上一次你在路灯下对我说再见,我想的是,我一定要让你为我快乐。现在我还是这么想的。”她眨眨眼,泪已经干了,睫毛还是湿的。 叶春彦道:“那我们也是在重复,好像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的。” ”不一样,我们从起点终点,我们画了一个完整的圆。我会重复去爱,不会放弃的,我会再让你为了我微笑的。” “这不难,现在就可以。”他低头笑了一下,挥手向她告别, “再见。” 他上车走了,因为印象里较深的一次告别,他绕了一圈又折返回来了。所以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目送着车开走,又觉得很傻气。他故意早就忘了这种事。 没想到车绕了一圈,真的开了回来。他拉开车门,探出头对她道:“那个问题的答案是不会。别这么咒自己。就算什么都不发生,我们也可以重新开始。”他把手垫在头顶,怕撞到车门,“这次是真的走了,保重。” 她是笑着和他挥手告别的,车一开走,扭头就哭着回去。很短的一段路,她却走了很久,尽往没有路灯照到的暗处去走。一步一步,回忆着过去今日的挣扎与牺牲,得意与屈辱。 她的人生也曾有许多变数。如果大学时一退让,按照父亲的意思嫁了人,门当户对,现在大概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公司的事也多半放下了,整日烦恼丈夫为什么不回家吃饭。就算哭闹着回娘家,父亲也顶多两手一摊,说没办法,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 那到时候叶春彦会做什么呢?大概依旧在开着他的咖啡馆,这个时间正要准备关门。就算遥遥在街上遇到了。他看她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富贵太太,推荐最贵的一款饮料,加价卖给她。她呢?顶多是对着他的脸一晃神,又不得不告诫自己,已婚女人了,胡思乱想什么?四点钟孩子要放学了。 她还是恨着他的,恨里有爱,爱里有恨。人生最豁达的是满不在乎。她做不到, 因为每一步路都是自己选的,宁愿往绝路上走,也要主宰自己的命运。她猜他也有些怨自己的,因为终究他也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爱上。 其实这样也好。她擦干眼泪笑了。 她到底是高人一等。尽管让其他人去享受俗世幸福吧。结婚,生育,房贷,一两个纪念日,偶尔的拌嘴,小小的吵闹,偶尔应付家里,买一两件礼物,高兴大半年。 她过不了这样的生活。物质上的享受太多了,便在精神上近于纯粹。他们就是镜子的里与外,一方流血了,另一方也不能幸免。他爱过再多的人,也不会像为她那样,痛彻心扉。她能归顺所有人,也到底不能让他低头。多少怨气,多少不甘,多少难分难舍。这才是真正的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脸上的泪痕干了,她抬起头,摆出往日镇定面容,若无其事回家。新雇的保姆还有些怕她,小心翼翼道:“杜小姐,刚才有你的电话。” “好的。我一会儿处理。”她矜持点点头。 明天还要开会。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去处理。先前的三四项决议下达了,还等着反馈。留给她的伤感也是间隙。她偷偷把拟好的讣告保存起来,写得不错,以后总是会用上的。 几天后杜守拙就能起身了,知道叶春彦走了,他也很惊讶,完全弄不清他们的感情。杜守拙道:“就真的这么让他走了?现在你妹妹也不在。家里有点冷清了。” 杜秋道:“不想留下的人,强留也没用。他早晚会回来的。现在这样也好,这个家原本只有我和你,现在又回到这样。走吧,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 为什么我们在重复中打转,却不觉得厌倦?我想,因为每一次重复中都有新的期待。 流浪猫很期待见到我,我很期待见到爸爸。 入夏的时候,杜秋又收到了林怀孝的邮件,与上一封邮件正好隔了两年。这次内容却简短许多: “你能收到这封邮件,说明我已经完蛋了。有兴趣的话,欢迎来参加我的葬礼。可以来安慰一下白医生,或者来监督一下,她有没有把我的骨灰冲到马桶里。” 杜秋关掉电脑,在房间里踱了一圈。将信将疑,总觉得像是林怀孝的恶作剧。他再不正经,也不至于拿这种事开玩笑。或许他只是寂寞了,想找了不容拒绝的理由见她一面。这样宽慰着自己,可收拾行李时,她还是带着全套的黑衣服。 飞机一落地,直奔白医生的房子,进门的时候,她正在家里烤饼干。杜秋顿时松了一口气,确信是恶作剧,问道:“林怀孝呢?” “你没收到他通知吗?他死了。”白医生把饼干拿出来,道:“这饼干是给葬礼上的客人,你要不先尝尝味道?” 他们对死亡的态度很淡然,原因是林怀孝生前还是颇受了一番折磨。新西兰的气候再宜人,他发病时还是大口咳血。没什么特别的遗言要留给家里,他只是在最后时刻,道:“这样开开心心挺好的。” 他开了一家小超市,雇了几个当地人经营。最后一段时间找乐子,就喜欢白拿自己店里的饮料喝。他每天去散步,风雨无阻。有一天被人发现倒在地上,先叫了救护车。等白医生赶到时,已经宣告死亡,他们问她需要不要牧师。 林怀孝活着的时候受够了折腾,死后也就不折腾活人了。葬礼办得很朴素。他还特意在生前留下口信,家里有酒和汽水,可以一边拿着喝,一边参加葬礼。再坟前说死者坏话也不要紧,他本人就是无神论者。 白医生也不知道请了多少人来。名单其实是死者定的。他给群发邮件定时,只要人活着,就会定期取消再延后。 到落土时,一共来了五个人,没有林怀孝的亲人,只有他生前的朋友。杜秋基本都认识,甚至连唯一的生面孔都是熟人。一位格外漂亮的女人在墓前献花,还哭得格外伤心。杜秋不认识她,与白医生面面相觑。等柳先生把她搀走,才知道原来是他太太。她是完全不知道前情,只觉得英年早逝太惋惜。性情中人。 杜秋留在最后,与白医生一起给墓碑鞠躬。遗像是出国后拍的,林怀孝换了一个发型,看着更显小。她感叹道:“真是过了好久。” 白医生道:“其实还挺短的,一眨眼就过去了。” 杜秋这才意识到,其实从他离开到现在,也不过两年多。只是她把余生的情感都倾诉在这段时间里,才觉得惊心动魄,比一辈子都长。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从葬礼开始前他就在那里了,但始终没有走近。他和林怀孝也算是亲近,或许还不算朋友。白医生也认出他来,对杜秋道:“你们不是结婚了?” 杜秋笑着摇摇头,“没有。” “那算分开了?” “也不是。”她依旧摇头。 “到底算什么?”白羽翎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算重新开始。”说完,杜秋快步朝他走去。叶春彦的神情也说不出是释然还是伤感,只是长久凝视着墓碑矗立的方向。 杜秋道:“去献一束花吧。一会儿你要是有空,我想请你去喝杯咖啡。” 他们身后是两排茂密的榕树,叶片正窸窣作响,长枝摇曳。叶春彦耐心等风停下,微笑道:“好啊。” 完 完结感言: 累死了啊。 写了快大半年了,连载期经历很多事:被封闭在办公室,心率不齐住院,四十度高温赶稿,还处理了丧事。虽然很折腾,但终于是写完了。 这个故事其实从主角设定,到台词,到剧情,都是有亿点点隐喻在。大家看不懂也不要紧,就专注爱情故事本身好了。 感谢编辑休假时帮忙调试了也后台。 也感谢大家这段时间的支持,不管喜不喜欢这个故事,都希望能带来些感悟。 第96章 番外:凤阁内巧言平风波,赏花宴红梅初定情 宫门外乌泱泱跪了一片。端的是山雨欲来,惊天动地的架势 ,可要刨根问底起来,由头不过是件小事。 前几日,礼部邱员外郎上折子的时候,未曾避太后的讳,‘时年秋’的‘秋’字忘了缺笔。只是官场无小事,多是的小事化大,全不见大事化小。事不凑巧,年前户部一人作了诗,说事秋风萧瑟事事哀,不比夏日光辉灿烂,让有心之人参了一本,说是反诗。 秋自然是当今太后的名讳,夏则指的是遭诛杀的东安王。这诗大有替东安王平反之意。 太后本是雷霆手段,此番却不细究,只迁谪此人,并无株连之意。这般宽宏大量,众人本以为避讳一事不至于酿成大祸,罚俸左迁便是。 怎料早朝时,太后勃然大怒,便道:“水患的折子这般要紧,晚了两月且不说了。行文潦草,用词敷衍。不矜细行难成大统。这样的小处都不留心,还有什么可留心的?” 尊口一开,霎时间风云变幻。避讳成了桩天大的事。写折子的心惊胆战,朝堂上的也是各怀心思,检举的检举,发落的发落,求情的求情。这事前前后后竟牵扯出四十多人,自是成了一桩大案。 这风口浪尖上,又扯出一桩旧事来。有人参了叶侍郎一本,说他四年前任考官时,见一考生文章写得漂亮,就帮着在没避讳的地方改了一笔,口中还念念有词道:“文章做得好,就不必多生事了。” 考官补笔是不成文的旧例,宫里的人也知道,只是该不该拿来发难,也是一念间的事。太后并急于不发落,只是道:“他不是请了丁忧,人回来了吗?”答曰:“丧期已满,人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不出五日就要到了。” 又曰:“知道了。” 有人辗转把话带给叶侍郎,问道:“这句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叶侍郎苦笑道:“就是你们哪一日要去跪,便算我一个的意思,择个良辰吉日去请罪吧。” 自甘上流 第78节 跪,自是少不得要跪,也不单是他一人跪。避讳一事,上下牵连,有一人遭殃,其同窗至交也一并受累。于情于理,少不得要求情。可求情的折子,太后尽数驳回了,自也无计可施,只得跪求天恩,网开一面。 叶侍郎不是领头的,便跪在后头,瞧着眼前一片朱袍如盖,只暗叹他们着实跪得不够精明仔细,挑了个日头正好的晌午来跪。果不其然,只一个时辰,就昏过去两个,由人抬了送回府上。到底是跪得少了。不比他,仕途坎坷,跪得多了,花样也多。悄悄往影子底下挪了挪,好少些日晒。 待戌时,日落人息,宫里掌灯,有宫人至殿前传口信,道:“诸位大人请现起吧。太后说,大人都是国之栋梁,何必为一些小事伤了身体。明日还要早朝。” 叶侍郎闻言,面上端着不动神色,暗自发笑,想着太后还是老样子,外宽内深的脾气。太监又道:“各位大人请回吧,外面已经备了轿子送诸位回去。叶侍郎请留步,太后有请。” 执事太监在前引路,叶侍郎只低头行路,默不作声。远处又有宫女太监捧蜡烛,传晚膳入各宫。至内廷,太后已静候,奉茶赐座,遣退左右内侍,便道:“叶卿这次回来,似乎又憔悴了许多,路上还顺利吗?” 自是跪下谢恩,道:“承蒙殿下挂念,一切都好。” 太后闻言便笑道:“既然一切都好,叶卿怎么一回来就跪着了?这是谁的意思啊?” 答曰:“殿下之恩德仁义,如春风之沐兮,似日月之曜兮。臣铭感五内,愧不敢忘,偶有所感,涕泪四流。时时自省,便想起昔日疏漏之处,心下忐忑,深恐有负皇恩,便先一步来请罪。” “阳奉阴违到你这地步,也算是登峰造极了。”冷笑一声,她便抄起参他的折子丢过去。折子正打在门面上,人跪着不动,眉心一点红印子,官帽亦是一偏,一缕落发垂落额前。 他亦不做声,只跪地磕头,仰头遥望太后姿容,多年未见,一时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 昔年也有春风得意时,他是少年探花,意气风流。承蒙天家厚爱,受邀入宫赏花,置酒高会。时年太后初掌大权,兴致颇高,便请众人以花为题写诗,他三杯薄酒下头,行事便无所忌惮,只吟道: “莫怨秋风伤艳色,红梅落做嫁时妆。” 光一句,就犯了两个避讳。一来太后的名字里有个秋字,二来用了寿阳公主的典,难免轻浮。别人是一字之师,他是一字之失。不久便在户部补了个缺,外放去了黄州,自是太后授意。 单是如此,不过是少年轻狂了断前程,书生意气忤逆天恩,说出去倒也是一桩逸事。可坏就在天恩难测。三日后,便有一太监乔装改扮,说有贵人要见他,马车载他到一处僻静小院。他一望地上的车辙印, 便知前一辆是宫里来的。这一趟是不该来的,可退也退不得来,索性大大方方便进去。也无人引路,过两道门,至内院,他定了定,到底也慌,不知该不该进去。 有一女子在房内道:“你不敢进来?”其声清脆,然威不可测。赏花宴上听她说过话,他认得她声音,自也为难,道:“再走一步就是死罪了。” 她反道:“你现在也是死罪。” 他便道:“好在我只有一颗脑袋,到底只能被砍一次。” 里间一阵静,须臾,竟听她笑道:“朝廷礼遇读书人,哪有当街问斩的道理?你放心好了,拖你到无人处杖责,至少能打个三四次不断气。” 左右便不过一死。他低头,大跨步入内,见房内一珠帘隔断,隐约可见太后身影,做寻常妇人打扮,只佩一珠钗,然其容貌娇丽,自不必由金玉衬托。 因他一时又不敢近前,显出少年青涩态。她便笑道:“之间见过了,怎么还看个不停。”答曰:“先是跪着,然后低着头,没看仔细。” 珠帘挑起,嫣然含笑,又道:“那我和你想的一样吗?”只得如实答道:“比我想的小很多。”掐指一算,皇帝才两岁,太后不过廿二,听说是十五岁入的宫,二十岁当的皇后。 虽读的是圣贤书,但也只知怜我怜卿。他只大着胆子脱靴就寝,与她双手交握,又忍不住一缩。她由此调笑道:“都到了这地步,还怕什么?” “不是怕,你的手太冰。” 当真是君非君,臣非臣了,颠鸾倒凤是倒,七颠八倒也是倒。一阵珠帘摇曳,乌发相织。事毕,他服侍她起身更衣,又帮着挽发,似是民间少年夫妻。到底不是精于此道,他只把她的衣带胡乱系上,自觉不妥,便道:“怎么也没人伺候着。” “要是有人伺候着,他们还能活?” “那我能活?”他把茶杯端到她面前,凑着她的嘴喂,一样洒出来些。她笑着斥道:“笨手笨脚的。” 之后数载宦海沉浮,自也身不由己。因他为人正直,性情豁达,治水有功,几番升迁,又爱提携后辈,恩名远播,一时倒也成了南方文臣中举足轻重之辈。只可惜东安王一事,他带头上书,惹了太后忌讳,又连遭贬谪。 赴任途中染了病,没到驿站就开始咳血。一路拖延到府,才找了大夫看诊。先一个称是喘病,不打紧,可要仔细养着,不然容易留病根。三四个月里不能碰凉物,不能洗澡。 五黄六月,他本就拿湿帕子搭着面,惊得从床上坐起,道:“三个月不洗澡?我必不是这病。”一连说了两次,急急遣仆从把人打发走了。 又去叫人,后一个大夫说是心漏,又问可否沐浴更衣。答曰:“凡事都不忌讳了,心漏是胎里带出来的病,药石无医,到了咳血的时候,也就一两个月光景。” 他听后倒欢喜起来,认下这病,多给了碎银当赏钱,就按心漏的法子治,一并也筹备起后事来。消息传到京都,惹出一片忧心,连太后都心下不忍,速速将他调回京,又派了御医前去看诊。太医回命,说不是大病,就是喘病拖得久了,不能碰寒凉物,一碰便要咳。 他倒不怕死,就是怕热。太后大伏召他入宫谈事,结束后赏他冰雪冷元子,他自也欣喜,边吃边咳。她笑道:“你这么贪凉,怎么和小孩子一样?既然得了病,就要小心点。” 他道:“我本是乡野小民,无所顾忌。倒是殿下千金玉体,也该离我远一些,这病偶尔也过人。”说完便又咳嗽不止。她只道:“不要紧的,我说不会过就是不会过。”他咳完,神色稍缓,便道:“这是老天说了算的,人说了不算,你还是当心些吧。”乃笑道:“天命在我,就是我说了算。” 因给他派了个闲差,召至跟前,时时可见。她随知这般安排不妥,却也一时想不出其他打算,只得由他去了。后又因朝中几个老臣接连暴毙,她手头无可用之人,到底还是让他当回了侍郎,做了许多事。 可惜他心底黯然,如此左腾右挪一蹉跎,去意更坚。朱袍皂靴只两载,他又告了丁忧的假,启程回乡了。朝廷以孝治天下,她自也拦不住他。 这一别,再相见,倒也有三年了。想来他这人便是如此。不在跟前,倒也挺想念的。当真见了,又着实讨厌。着实是近则不逊,远则怨。杀,似乎是舍不得杀的。可用,又是不甘心重用的。 她只继续道:“前年四月, 你在家中设宴,同席的有户部一人,礼部两人。酒席上你说,‘哪有什么太平万岁,从三皇五帝到如今没有一万年的。不过是血海里捞前程罢了。今日你争我夺真热闹,明日你死我亡各凄凉。’有这桩事没有?” “有。”他依旧跪着,并不起身。神色自若,全无惧意。 她怒斥道:“本以为你是借酒装疯,没想到你是生来张狂。光是这句话就够你死十次了。你是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不忧反笑道:“殿下要杀我,不过是朱笔一批的事。臣要赴死,也不过是头点地的事。自是没有不敢的。各顺天命罢了。” “好一各顺天命。抬起头来。”她持朱笔走到他面前,笔杆挑起他下巴,在喉咙上点了一笔,又在他面颊上落了几笔,道:“赐个字给你,猜到是什么字,就留你一条命。” “不必了,臣不识字。” “那我便赐你白绫殉葬,再从你家旁支里挑个孩子过继,也算全了你忠孝的名节。” “是。” “倒还挺得意?” 他闻言笑道:“单只赐死我一人,后世传出去,倒像是殿下不放心我,拿我当权臣看了。” “凭你也配?你就是个佞臣。贪图一时口舌之快,口出妄言,你是成全自己名声,全断了你们家后辈的仕途,是为不孝。忠君之道,恰如侍妾之心,你三心二意,阳奉阴违的,便是不忠。不忠不孝的东西,要你有什么用?” 他依旧跪着,却也仰头看她,仍是笑道:“臣还有一项大罪,殿下漏了。狐媚惑主,是为不贞。”又道:“殿下教训的是,忠君之道,恰如侍妾之心。殿下既然赐了臣一个‘侍’字,臣便会铭感于心。只是不知我这佞臣,堪不堪当一美妾?”他只拾起地上朱笔,捧高于头顶,交还于太后手中。 自也不能当真再生他气了。太后只道:“这次连你的老师都下了狱?你都跪了这么久,就不想替他求情?我现在还是有兴致听你说几句话的。” “臣真是感激涕零,喜不自胜。” “你再装疯卖傻说鬼话,就拖出去杖刑五十,打断一条腿再捞回来。” 他只得正色道:“殿下有殿下的想法,臣不敢妄言。只是有一事,殿下不是滥杀之人,这次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不过是要给臣子一个教训,辨一辨忠心。等过上些时候,宫里出一些喜事,殿下能赦还是会赦的。” “你倒是想得开。那我送你去牢里陪他们如何?” “那臣是受不得此番厚爱的。这里受牵连的都是重臣,殿下也是想看看有多少人愿意为他们请求,审一审他们有没有结党营私的罪。臣自也不会为老师求情。为他求情的人太多,他就该告老还乡了。” 多年未见,他依旧还是最知晓她心意的一个,只可惜终究不能彻底为她所用,到底还是离心离德了。她只叹道:“你见老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二十。” 他只淡淡笑道:“臣开春就是三十了。”她便道:“日子真快啊,已经十年了吗?我也老了吗?”由此笑意转淡,他道:“怎么会呢?殿下是殿下,臣是臣,如何能相提并论。” 她道:“既然回来了,也别走了。南方的湿气重,你的病总好不了,就是离得太远。既然回来,就别走了。今天也别急着回去,我让人传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