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寝昼》 第1章 [穿越重生] 《芙蓉寝昼》作者:半溪茶【完结】 文案 男二上位,文案没有男二。 崔幼澜前世嫁给徐述寒七年,勤勤恳恳操持家事,为他主持中馈,抚育儿女, 可徐述寒从未拿正眼看过崔幼澜。 二人的相遇最初来源于一场精心的算计, 当时崔皇后久无子嗣,崔家便想崔幼澜入宫为妃帮扶姐姐崔皇后, 谁知一次宫宴,崔幼澜不过是多喝了一杯酒便不省人事,等她醒来,却发现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男子,男子长相俊美,风姿冶丽, 未等崔幼澜反应过来,便已有许多人闯入房中,崔幼澜的名声毁得彻底。 后来崔幼澜才知道那日自己身边之人竟是当朝炙手可热的新贵徐述寒,出身名门,矜贵清雅,最是知礼知节, 她已无法再入宫为妃,只能顶着非议匆匆嫁给徐述寒为妻。 崔幼澜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可徐述寒却一直心存芥蒂, 直到徐述寒将自己从前定过亲的女子接到府中,崔幼澜才认清她的夫君是一块捂不热的冰。 崔幼澜来不及气愤却已被人推入池塘中,再睁眼时,她发现自己身边躺着的竟还是七年前的徐述寒。 七年如一梦,这一次崔幼澜逃之夭夭,只让醒来后的徐述寒以为是经历了一场旖旎瑰梦。 然而三月后,崔幼澜却被徐述寒找上了门,甚至被他提了亲。 徐述寒将崔幼澜堵到墙边,狭长的凤眸中尽是阴郁:“三个月了,你打算把你肚子里那个怎么办?” 崔幼澜把手一摊,笑道:“如此受人指摘之事,怎能劳烦徐大郎君费心,我已物色好了几位合适的人选,想必能让大家都满意。”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重生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崔幼澜徐述寒配角周从嘉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打算去父留子 立意:挣脱束缚,重寻自我 第01章 惊逝 初冬细雪,随着凛冽的北风一道,纷纷扬扬从天上散落下来,轻飘飘落在每一处,远远望去便如同蒙了一层轻纱一般,渐渐雪势转大,沉沉的天色便愈发寂寥起来。 此刻,崔幼澜正懒洋洋地靠坐在软塌上,眼睛盯着榻边烧得正旺的炭盆出神,俄而她又侧了侧身子,身上搭着的白狐皮毯子便要滑落下来,被她立刻用手拢住。 一旁侍立着的婢子拂冬见状便连忙上前为她抚好毯子,一边掖着边角,一边斟酌着说道:“娘子,一会儿大夫人那里开了宴,咱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她说完还不忘悄悄觑了崔幼澜一眼,然而只见她神情淡然,并未有多少变化,一张鹅蛋脸白皙细腻,比之外头的冰雪也不遑多让,明明只施了淡淡的脂粉,却娇艳如春日的鲜花着锦,多一分便艳俗,少一分便寡淡,眉眼口鼻无一处不是恰到好处,风流婉转,更如海棠睡去。 拂冬暗自在心里摇头,可惜这样的绝色,却生生耽误在了这郑国公府中。 崔幼澜自然发现了拂冬的打量,不过她也不甚在乎,兀自思索了一阵,才淡淡开口道:“最近天冷,平哥儿身子也不好,我要照顾他,便不去了。” 平哥儿是崔幼澜的儿子,今年已有七岁,因着当初早产所以从落地开始便病怏怏的,磕磕绊绊才养到了这么大,光是他一个,便耗去了崔幼澜大半的心力。 这个理由听起来倒也是情有可原,可偏偏崔幼澜为人要强又处事稳妥,家中的大宴小宴几乎不曾落下过,更是经常帮忙操持准备,便更显出今日的不同来。 崔幼澜不是没想过去走个过场,可她实在是撑不住了。 今日郑国公府女眷开了宴席,虽然排场不大,也只请了一个外人,可这外人却是她的夫君徐述寒,不远万里从别处带过来的旧识沈雪音。 说是旧识倒也不甚准确,当初若是没有崔幼澜横插一脚,今日沈雪音才是坐在这里的人,徐述寒名正言顺的妻子。 如今沈雪音已寡居几年,又在婆家被磋磨苛待,徐述寒便出面将她带了回来。 想到这里,崔幼澜心里又是被针不断扎着一般的难受,也不很疼,只是难受,她轻轻揉了揉额角,尽力不使自己再去想。 拂冬得了她的吩咐便出门去往外边儿递话,没成想才走了没一会儿工夫,竟又匆匆忙忙回进来,对崔幼澜道:“郎君来了!” 闻言,崔幼澜只是直了直身子,很快又躺回到榻上去,并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旋即连那眼帘也垂了下来,长长的睫毛在她近乎白到透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拂冬话音才刚落,徐述寒便走了进来,外头的雪大抵是下得大了,他过来一路上又走得快,身上便沾染了些雪粒,加之还有湿寒之气,一走到崔幼澜身边,她便蹙起了眉心。 徐述寒自然察觉到,不动声色地往炭盆便站了站,又轻轻拂去肩上的雪粒,也不说要更衣,只将崔幼澜旁边伺候的人都屏退了下去。 一时里头便只剩他们两个人,崔幼澜竟觉得有些憋闷。 她不先开口说话,大概是被徐述寒身上的寒气所侵,忍不住掩唇咳了一声。 徐述寒仍站在那里,并不靠近,更不在她的塌边坐下,不似寻常夫妻那般亲近,半晌后才说道:“拂冬说夜里母亲那里的小宴,你不去了。” “是,”崔幼澜早就料到他要这么说,不假思索地立刻承认了,“我不想去。” 第2章 甚至懒得再拿方才那个借口去敷衍徐述寒。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抬头去看他,看见徐述寒那张神清骨秀的俊美脸庞上,终是有了一丝松动。 仿佛捉弄人的玩笑得逞一般,崔幼澜方才还闷得慌的心口,竟是稍稍好受了些。 受用到她抿起唇笑了起来。 徐述寒也看见了她脸上的笑意。 他默了片刻,将自己的心神收敛住,又恢复往日那样的波澜不惊,才道:“随你。” 说完便抬脚朝外面走去,崔幼澜盯着他的背影看,不防他又转过身来,她也不躲避,两个人的目光直直对上。 “还有什么事吗?”这次是崔幼澜先开口问道。 徐述寒又往她这里走了几步,停住后道:“这次我是因公差才去的那里,雪音过得不好,我对她有愧,便将她带了回来,今日母亲那里摆宴也是我的意思,让她住在这里不至于太拘束。” 崔幼澜不由地坐直了身子,她以为她这段时日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事,终归不至于在徐述寒提起时过于失态,没想到她还是没能把持住。 原本身上搭着的那张白狐皮毯子也掉了下去,这回她已然忘了去捡,直到毯子落在炭盆边上,很快被燎出了一个洞,徐述寒拾起已是来不及。 这张白狐皮还是去岁皇后赏下来的,今年入冬格外寒冷,才翻出来第一次用,没想到便被烧坏了。 崔幼澜的心头划过一丝惋惜,嘴上已道:“她在盛都不是没有娘家,来郑国公府又算什么呢?” “她出嫁前早已父母双亡,当时又是那样的情况,才被叔父们随便嫁人,再回沈家又如何还有容身之地?”徐述寒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不过是再打发她一次。” 崔幼澜笑了笑,重新靠回榻上的引枕上去。 她没有再问徐述寒接下来打算如何,话已经到了这里,不必 再让自己难堪。 她在盛都早已是个笑话,如今沈雪音回来,不过是让她身上再多添一点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眼前的徐述寒一身玉色松鹤纹圆领袍,宽袍广袖,更显得他风姿出众,实在是轩然霞举。 他早就全然不似她一般了。 崔幼澜暗恨顿起,却也只能咬紧了一口银牙。 成亲七年,他到底把她当做什么呢? 两个本不该有交集的人被凑到一块儿做起了夫妻,她知道他心中有怨,可她又何尝不是? 这世上盲婚哑嫁的不少,天长日久也能慢慢过下去,可偏偏徐述寒不是。 七年了,她一直想尽力抹去从前那些不堪,与他做一对寻常夫妻,努力地做着这盛都里每一位夫人该做好的事。 她挑不出错,可徐述寒却根本不在乎这些。 他仿佛不在乎她的任何事。 若是在乎哪怕半分,也不会将沈雪音直接接回来。 见她久久不说话,徐述寒便道:“这阵子时气不好,听说平哥儿又病了,我去看看他。” 崔幼澜还是没有声响,徐述寒也不是非要她毕恭毕敬给一个回应的,只自顾自说完自己想说的,便往外面出去了。 留下崔幼澜呆坐着,不知何时婢子们都已三三两两进来了,拂冬见那张白狐皮毯子已经被烧出一个焦黑的点,也不能再用了,连忙给崔幼澜换了新的被褥。 天色渐渐暗下来,崔幼澜既不去赴宴,外间便开始摆饭了。 崔幼澜伸了个懒腰,走到外间,看着仆婢们一道一道地往桌上摆着饭菜,她便先去看了平哥儿,这会儿徐述寒早就已经离开了,平哥儿还在那里睡着,一张小脸尖瘦又苍白,裹在厚重的被褥里面,让人见了心便揪成一团,钝钝的疼。 她在平哥儿床边坐下,也不忍心叫醒他起来用饭吃药,只是用手轻轻地抚着他细细软软的额发,许久后才又回去,也没什么心思用饭,喝了半碗香蕈野鸡汤便停了筷子。 “让小厨房把野鸡汤留下温着,平哥儿醒来可以用一些,茵姐儿也不知有没有吃饱,回来或许也要用的。”崔幼澜吩咐道。 茵姐儿是徐述寒庶弟的女儿,在襁褓之中便没了父母,徐述寒怜她孤弱无依,便把她抱过来养在自己这里,她比平哥儿没小几个月,如今也有六岁了,崔幼澜自己没有女儿,一直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养着,今夜也被抱了过去赴宴。 此时崔幼澜又见外头雪落得更大了,于是愈发有些担心被抱出去的茵姐儿,着了风寒或是跌一跤可不是好玩的,本该是茵姐儿随着她一块儿去的,她却避开了。 崔幼澜左思右想到底不放心,便让拂冬拿了斗篷披上,打算自己去将茵姐儿接回来。 快走到大夫人的梧霜院时,崔幼澜才又想起自己今日本是想避开她们的,若是接茵姐儿去,便少不得又要见上一面了。 她停了脚步,想了想便对拂冬道:“你去把茵姐儿接过来,她们那里大概不会这么早结束,不过你不用管,只把茵姐儿接走便是,她小孩子家坐又坐不久,眼下雪大天冷,晚了出来恐怕更不好走,大夫人若是问了,你便把我说的这话说给她听,我在前面过了月洞门的小花园等你们。” 拂冬应下,便继续往梧霜院去了,崔幼澜则是穿过前边月洞门,这里说是个小花园,实则倒也不小,入眼反而天地开阔,嶙峋的假山石错落有致,更从府外引一汪活水进来,积成了一个池塘,夏日时有荷叶荷花,如今早已枯萎,整个池塘空荡荡又黑漆漆一片,雪片落在池面也只剩死寂。 第3章 崔幼澜本也不想过去,只是这几日心口有郁结之气未舒,走到这里吸了几口气,倒是顿觉神清气爽起来,便不由又往池塘边过去。 她不会水更怕水,雪天又湿滑,所以走了几步也并不敢靠得太近了。 绕过池塘往前便又是一条幽长的游廊,虽然国公府的仆人们早就挂上了灯笼,但夜里望之还是令人心生恐惧,仿佛一头野兽张开了口,崔幼澜只望了几眼便不敢再看,于是收回了目光,连带着身子也转了过来。 身后左侧不远处又是一块造型迥异的假山石,边上栽着一丛紫竹,崔幼澜原是无意往那处看了看,却见假山石旁有一角玉色衣袍一闪而过。 崔幼澜还来不及想什么,心头便已微动,她又疑心是自己黑灯瞎火的看错了,便又往那处走了几步,还在那里立了一会儿,也没再见有人出来或是有什么响动。 她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最后只道是自己眼花,又觉可笑,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往回走,才觉脚下泥泞湿滑,原来方才不知不觉中已然走到了池塘边上。 崔幼澜顿时后怕,连忙便要走回到岸边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去,不想斜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往她肩上重重一击,崔幼澜踉跄两步,还没等她站稳,方才击她肩膀的力道又朝她的腰部袭来,崔幼澜这才感觉到是一双手。 接着她便被这双手彻底推入了池塘中。 池水寒冷刺骨,在落入水中的刹那,崔幼澜抬头只见天上鹅毛般大小的雪花朝自己扑面掉下来。 她身上穿着厚重的冬衣,还披了斗篷,甫一落水顷刻间便吸饱了池水,如水鬼一般将她直直往水下拉去,让她连回头去看推自己下水的人都来不及。 口鼻中已经有冰冷的池水不断涌进来,崔幼澜呛了几声,便彻底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很快窒息的感觉朝崔幼澜袭来,她将双手无助地往旁边抓着,可惜并无任何依凭,有的只有不断从她手里泄走又滑进来的池水,什么都握不住。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她从未设想过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可也没料到死亡竟然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令她什么准备都没有。 弥留之际,崔幼澜想起方才在假山石边看到的玉色衣角,恨意如同此刻裹挟着她的池水一般,将她整个人淹没。 这些年,她时常有一种被人暗中窥探的感觉,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直到今日,她还觉得可能是看错了,原来…… 原来竟是他吗? 不过也难怪,如今沈雪音回来,他自然更加迫不及待。 若真的是他,她的冤仇又要去与谁讨要呢?她又算什么? 疼痛从心肺处往四肢百骸蔓延,饶是她千般万般不甘心,最终也只能闭上了双眼。 第02章 重生 不知馅于混沌之中多久,仿佛只是一刹的工夫,崔幼澜觉得身上压得她透不过气的池水忽然消失了。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清透的空气灌入肺腑,远处有鸟鸣啾啾,睁眼入目是明媚的春光。 崔幼澜动了动身子,莫名感觉到身上有一种并不陌生的古怪感,这才发觉自己一截玉臂露在外面,身上则是只盖了一张薄薄的锦被。 她心下一震,侧过头去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徐述寒。 他怎么在这里?她不是死了吗? 难道是做梦? 不对。 崔幼澜压下心里的惊疑,伸手往头上摸去,果然摸到的是她少女时所最喜欢梳的发髻,自从嫁人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梳过。 还有那滑落在地上的衣衫,最上面是一抹明艳的妃色,正是崔幼澜的大堂姐,当今的皇后娘娘所赐,叫了宫中最好的绣娘耗费半月所制的百蝶穿花遍地洒金百迭裙,可崔幼澜却只穿了一次,此后便彻底锁入了箱底,再也没拿出来过,又怎么可能再出现在这里? 唯一穿的那次便是七年前,当时正值初春,皇后在宫中设下赏花宴,邀请京中各家名门贵女们前来,崔幼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席间觥筹交错,嬉笑玩乐好不热闹。 皇后多年无子,崔家便选定了把崔幼澜送到宫里为妃,待产下皇子之后与皇后互相扶持,延续崔氏的荣华,眼下虽然还没下旨让她入宫,但一切都已经是定好了的。 也正因此,崔幼澜当时春风得意,奉承追捧者甚多,她不由多喝了些酒,自觉不胜酒力之后便让宫人带自己下去休息,宫殿都是早已备下的,崔幼澜一进去便躺到床榻上小憩起来。 大抵是吃多了酒,她睡得也不甚踏实,明明才是三四月的天气,却觉得燥热得很,后来仿佛是宫人送了冰块进来,崔幼 澜虽觉好受了一些,却仍是翻来覆去了好久,最后也不知是如何纾解的,渐渐才平息下去。 想到这里,崔幼澜的心口不住地剧烈跳动起来,她又回头不可置信地看了徐述寒一眼,寒气顺着后背蔓延上来,一直到她头顶,使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记得当时清醒之后,尚且还看着面前的徐述寒直发懵,连叫都叫不出来,殿外便有许多人闯了进来,一眼便看见她竟与徐述寒睡在一处,大白日在宫闱之中行淫/乱之事,自此她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名声毁了个一干二净。 事后皇后和崔家也去查过,可惜宫里的事说不清楚,一切就如石沉大海,饶是崔元媞也无能为力,只能狠狠罚了当日一批宫人。 第4章 眼下和七年前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难道她是回到了七年前?她又重新活了一世? 崔幼澜来不及再细想,她似乎比七年前要早醒来一些,然而也过不了多少时间,那些人就会再次闯进来,将他们抓个正着。 她不管还在熟睡之中的徐述寒,连忙自顾自跳下床,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裳匆匆穿好,才拿起脚踏上掉下的嵌碧玺錾金花簪,殿外便隐隐约约传来响动。 此时要从正门走是不可能的了,况且今日之事必定是有人故意设计,说不定就在外面等着她出去。 崔幼澜一咬牙,朝东面花窗处走去,一把推开窗户然后爬了出去,她也没有再将窗户从外面关上,只是大喇喇开着,然后自己在窗子下面蹲了下来。 才刚将身形掩到底下,便听见里头殿门打开的声音,继而里头有人说道:“徐大人怎么睡在这里?” 崔幼澜心中发紧,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愈发竖起耳朵听起来,丝毫不敢松懈。 半晌后,徐述寒的声音才从里面传来:“陛下上午召我入宫,午间喝了点酒,便准我暂且来这里歇一歇,下午接着议事。” 他似乎是刚醒,声音中还透着些慵懒。 有宫人发出极小的一声惊诧声,又说道:“这里是皇后娘娘为赏花宴上那些贵女夫人们准备的,此时正有人要过来休息,幸好我们进来看了看,否则……到底是哪个不知事的将徐大人带来了这里?” 还未等徐述寒说话,又有宫人道:“奴婢记得方才崔家七娘子醉了酒被扶下去休息了,她如今在何处?” 一时竟无人再有应答。 “这里没有什么崔家七娘子。”半晌后,才听见徐述寒冷冷说道,“切莫再说这话,免得毁了他人清白。” 方才说那话的宫人连忙赔罪,又道:“奴婢带徐大人去其他地方休息。” 徐述寒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揉了揉额头,才从床上起身。 而那宫人此时脸上虽愈发殷勤,上前来时眼睛却不住地往床上瞥,隐约看得出痕迹,然而没拿到人,终究只能是遗憾作罢,东面那花窗正大开着,想必人早已经从那里逃走了,还是来迟了一步。 崔幼澜偷偷窝在窗下,一直到里面重新来了休息的女子们,才起身绕到殿后,找了条小路匆匆跑了出去,好在这一路上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想来是生事者以为此事不成,便丢开不管了。 远远走到离那里很远的地方,崔幼澜才拉了个宫女,让她再把自己领到赏花宴上,眼下早已过了午时,许多人喝多了酒都已撑不住了,席间已是零零落落的。 皇后也正要回去午歇,见到崔幼澜回来了,便将她叫过来,拉着她的手略显忧心地问道:“方才酒喝得急了,此刻可感觉好些了吗?本宫看着你的脸也有些红,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崔幼澜心里乱得像一团麻线似的,只觉再不梳理便要将她整个人缠死了,但面前的人是一向颇为疼爱她的大姐姐,又是皇后,她只得挤出一丝笑意,尽力不让皇后看出自己的异样,笑道:“娘娘不用费心,我醒了酒已好了,只是头还有些晕晕的,想早些回府,也免得在这里给娘娘丢脸。” “你这张嘴呀,”听到她的话,皇后方才的愁绪也一扫而空,笑着捏了捏崔幼澜的脸颊,“罢了,原本本宫还想留你说说话的,今日便允你先回去了。清月,你七妹妹喝多了酒,你陪着她先一同回去罢。” 一旁正安安静静坐着的少女闻言连忙上前来,恭恭敬敬道:“是,娘娘放心,我会照顾好七妹妹的。” 少女的年纪与崔清澜相仿,长着一张小巧玲珑的瓜子脸,清丽婉约,她正是崔幼澜的六堂姐,崔家的六娘子崔清月,今日崔家入宫赴宴的便是她们姐妹二人。 上辈子崔幼澜失贞,自然彻底失去了入宫的资格,而适龄的崔家女除了她便只有崔清月,崔清月原本已经在议的亲事也停了下来,被崔家送进了宫里,虽然崔清月很快便生下了皇后与崔家日夜期盼的皇子,然而自己却在产下皇子之后没多久便香消玉殒了。 崔幼澜方才见到皇后倒还罢了,此时再听见崔清月的声音,不觉心中酸疼,艰涩无比,但眼下是在宫中,她也只能强行压下心头的难受,笑着向皇后行礼告退,又与崔清月一同携手出了宫。 直到走出宫门的那一刹,崔幼澜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崔清月见状便问:“妹妹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崔幼澜摇了摇头,连自己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更不能对崔清月说,只是拉着她一起上了马车坐下,崔清月生来性子安和文静,见她不愿多说便也不问,又加上方才也已是有些累了,马车才刚动起来没多久,便靠在小榻上睡了过去。 留下崔幼澜一个人坐在那里,耳边是马车骨碌碌的声音,几案上的白瓷香炉燃起氤氲香雾,崔幼澜朝着对面的崔清月看去,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晰,仿佛梦中一般。 这到底是梦,还是真的重来了一次? 崔幼澜闭上眼睛,死前那种被池水压迫的疼痛又好像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打得她体无完肤,最终沉入水底。 这样的痛,她经历过一遍,便再也不会忘记。 在那短短的七年中,她背负了那么多不堪,又失去了那么多珍贵的东西,一切都并非她所求,也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最后竟还落了那么一个下场。 第5章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再也不要重来一次。 这大抵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才重新给了她一个机会。 哪怕不是重生,哪怕只是个梦,在梦醒来之前,她也要尽力去改变一切。 许久之后,再睁开双眼时,崔幼澜眼中的痛楚与迷惘已经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澄澈清明的目光。 她看着面前酣睡的崔清月,抿唇浅笑,伸手过去给崔清月掖好了被角。 第03章 回忆 回到崔府,崔幼澜与崔清月告别,各自先回了自己的院子休息。 崔幼澜住在崔府东南边的沁芳苑,几个婢子早就在门口候着她,一见她回来,便都跑过来问东问西。 无非也是问她累不累,亦或是宫里好不好。 今日随着崔幼澜进宫的是裁冰和剪雪,裁冰已道:“你们别闹,娘子喝了酒正晕呢,快让她松快松快。” 众人便也笑着簇拥崔幼澜进去。 这一世再回到沁芳苑,崔幼澜不由放缓了脚步,重新仔仔细细看着这个自己住了十七年的地方。 这里还是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 上辈子崔幼澜出了事,匆匆嫁到徐家,家中亦对她失望至极,她便也很少再回来崔府,即便是回来,也只是去母亲那里坐一坐,并不来沁芳苑了。 还有此时围绕着她叽叽喳喳说话的仆婢,特别是裁冰、剪雪、倚翠和凝碧四个,这是自幼陪她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子,那时因为她的事,家中震怒不已,便以伺候不力为由,将她们四个全都发卖了出去。 崔幼澜当时虽自身难保,但也极力想为她们求一条好路,即便不能留在她身边,那也要在府中找一个好去处,可惜她求也求了,却再没有过问一句的权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卖。 剪雪将崔幼澜扶到暖阁里坐下,热茶早已备下,崔幼澜就着剪雪的手喝了一口,顿觉身上熨帖不少,倚翠捧了一盘子切得小小的蜜瓜过来,用银签子叉了一块送到崔幼澜嘴里。 崔幼澜又净了面,松了发髻,换上 家常的衣裙,这才半躺下来。 “我一个人睡一会儿,你们先下去吧,裁冰和剪雪今日也累了,也去歇一歇。”崔幼澜对她们道。 婢子们退下之后,崔幼澜靠坐在那里,却没有丝毫睡意。 直到此时一个人静下来,她才能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思绪。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只觉得天地都塌作了一处,将她死死压在下面成了一滩血泥,从事发时便开始哭,其余已经什么都不知道,等哭到了家里,母亲张氏过来看她,母女两个便一块儿抱头痛哭,她记得她还问了张氏一句傻话,日后是否还能再入宫? 她一直是存着要入宫的心思的,大姐姐多年未曾生育过,如今年岁渐长,自然是要与崔家再筹谋一番,而崔家之中崔幼澜便是不二人选,也并非全是因为年纪适宜,她自幼便是一众姐妹中最出众的一个,聪慧机敏,又谦逊得体,无论是学识还是为人,从来都不给人挑出错的机会,待渐渐出落起来,又生得花容月貌,若要送一人去宫里,也只会是她,只能是她。 崔家任何人包括她自己,都从未想到竟会有这样的差错,不仅断了崔幼澜入宫为妃的前程,还将她的名声毁得一塌糊涂,成为盛都之中人人都可说一嘴的笑柄。 如今再忆起,崔幼澜其实已经有些忘却了当时自己有多痛苦,然而那种彷徨无助,她却依然烙在心里。 只是七年过去,她怎么可能还执着于入宫? 那时觉得不能入宫便是天塌了一般的大事,后头再看看也不过如此,倒不是已经将从前之事看淡,而是因为人的一生要发生许多事情,若是后面还要更艰难些,前面的事也就不算什么事了。 崔幼澜苦笑起来,素白的手慢慢抚上自己的小腹,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平哥儿应该已然在她肚子里了,想起那个陪伴了自己七年的孩子,崔幼澜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哀伤,然而很快那哀伤之中却交织起了她眼中的欣喜与慰藉。 前世虽断了入宫的路,但她也不愿就这样认命嫁给徐述寒,崔家又认为徐家只剩个空壳子,还内里复杂,于是也只是想等着此事平息之后,便将崔幼澜嫁到外面的殷实人家去,崔家是外戚,势大权盛之下自然有人趋之若鹜,不会叫她受一点委屈。 而徐家那里,自从出事之后,竟也没有任何人上门来过问一声,崔家一面不满,一面倒也庆幸,如此也免得纠缠不清。 原本这样相安无事就很好,没想到崔幼澜却不争气,两个多月后竟发现已经是怀了身孕了,于是那件事不得不又被提起。 徐家自然也无话可说,只能上门提亲,来提亲的是徐家的大夫人,她少不得要告罪一番,又受崔家许多埋怨与冷眼,她最后受不住,倒是说了些话:“不是我们家不懂礼数,原也该来问一问,我们大老爷也已经是发话了的,既然木已成舟,便让大郎娶了七娘子也好,可大郎竟不愿,那日硬是在家庙前跪了一晚上,再加上他原就已经定了亲的,我们便也只能就这么算了,如今果然有事,真是无颜再来崔家——我早就好言劝过大郎了,这事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们,怎么可能是崔家娘子自己不愿入宫,才挑了他做局呢?” 这话传到崔幼澜耳中,崔幼澜气得当时倒是想一碗药灌下去,哪怕赔上自己的命也罢了,可张氏爱惜她,硬是拦了下来,让她安安生生嫁到徐家去,不要再生事,面对母亲,崔幼澜也只能作罢,认命嫁了进去。 第6章 这郑国公府又只是表面体面,实则不仅早已败落,更是个狼窝。 徐述寒虽然明面上是长房嫡长子,可却是从三房过继来的,当初长房大夫人不能生养,大老爷为了大夫人也没有纳妾的心思,于是只抱了这一辈年纪最长的徐述寒过继到大夫人名下,徐述寒虽然在三房只是庶出,但到了大夫人手里养着之后,也算是受尽宠爱,然而好日子没过几年,大夫人竟一命呜呼去了,大老爷还年轻日后又还要袭爵,不能不续弦,可是新的大夫人进门之后,却很快生了一个儿子下来,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这下徐述寒的地位便尴尬起来。 崔幼澜嫁过去之后才弄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长房想要把徐述寒退回去,可三房的三夫人也不肯要自家庶长子回来,于是暗中较劲,崔幼澜来了之后夹在中间没少受气。 再加上新婚之后没几日,徐述寒便被圣上派到外地去查案,便只剩崔幼澜独自一个人在徐家面对。 她倒也从没想指望过徐述寒,徐述寒本就怀疑那件事是她刻意所为,只是那时一个人面对的日子到底是不好受的。 就是在这样不甘、愤懑又处处是险的情况下,崔幼澜嫁入徐家之后不足五月,便早产生下了一个瘦弱的婴孩,也就是她和徐述寒的儿子平哥儿。 其他事都好瞒,可孩子的月份却是做不得假的,五个月的孩子如何能活? 早先强行被崔家压下去的流言蜚语,如今也彻底压不住了,崔幼澜婚前便与徐述寒苟合是事实,更有知道内情的人此刻也不怕了,直把那日宫里的事说得活灵活现。 就连张氏来看望崔幼澜,都忍不住埋怨她:“你嫁进来时不过三个月,这亲事办得匆忙,不就是为了遮掩一二,你好歹再拖延上两个月,等足月生产了,对外只说是早产也无妨,如今五个月,谁能信?” 崔幼澜那时身心俱损,才刚从鬼门关上捡回一条命,也无力再与母亲去分辩什么,只有平哥儿,没生下来时她甚至对这个孩子是厌恶的,觉得是它拖累了自己,可真等到去看这个自己九死一生生下的孩子时,看见他如此孱弱不堪,她只觉对不住他。 特别是平哥儿胎里便带了许多不足,又是早产,一直体弱多病,一年里面连能下床的时间都没有多少,崔幼澜便更觉亏欠。 七年里又有多少次,平哥儿眼看着就要不好,都是她陪在平哥儿身边照顾,尤其是到了夜里,她总害怕平哥儿就这么走了,每每便彻夜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平哥儿,向神佛乞求着。 偌大一个徐家,也无人来关心,哪怕是过问一句也是虚情假意的,只有崔幼澜和平哥儿两个人相依为命,好在后来茵姐儿来了,倒又慰藉了几分。 而她上辈子死后,茵姐儿倒还罢了,可平哥儿的身子那样差,最后会怎么样,她一点都不敢去想。 崔幼澜想到这里,慢慢将心神收敛回来,轻轻吁出一口气。 再想从前也已经是无济于事,那些都无法再改变,可她面前的或许却是另外的一条路,至少在今日的宫宴上,已经和前世全然不同了。 只是虽隐瞒了一时,但入宫是决计不能再入宫的,欺君是死罪,那宫里也并不好过,至少陷害她和徐述寒的人肯定和宫里有关,而代替她入宫的崔清月,崔幼澜也尚不能确定她的死是否是人为,但能肯定的是若是崔清月不入宫,大抵也是不会死的。 她要救自己,也要救崔清月。 老虎已经追到了脚后跟,眼下必须步步谨慎,提前把要走的路想好,否则也不过是重复上一世的悲剧,甚至还要更凄惨。 还有徐述寒那边,他应该没有看见她,就算是看见了,按照前世的轨迹,他也是不想认的,毕竟他一门心思只想娶沈雪音,这对于如今的崔幼澜来说倒也不是件坏事。 重来一次,她总不可能再去嫁给徐述寒的。 况且她死前曾看见过徐述寒的衣角,虽然不能肯定就是徐述寒动的手,但他的嫌疑最大。 于情于理,崔幼澜觉得自己都是远远避开他比较好。 有什么事她自己会去面对去解决,不需要他。 一时竟不觉天色已暗,门外有轻响,原来是裁冰打了帘子进来了。 她看见崔幼澜半躺在那里,便道:“娘子醒了,老夫人那里传话过来,说是让娘子过去用饭,六娘子也一同去,想来是要问问今日宫中的事,再加上老夫人后日也要启程回老家了。” 裁冰这边说着话,崔幼澜却已经慢慢坐直了身子,手指也抖了两抖。 崔家老夫人,也就是她的祖母俞氏,上辈子是被她的事活生生气死的。 第04章 姐妹 崔幼澜和崔清月姐妹二人年纪相仿,住的院子也邻近,崔清 月的撷秀苑就在沁芳苑前面,没几步路就能走到了。 崔幼澜出来的时候,崔清月已经在撷秀苑院外等着她了,姐妹俩一块儿往俞氏那里去。 正是掌灯的时候,一路过去,都是仆妇们在忙着点灯挂灯。 被点亮的灯笼摇摇晃晃地往上挂,烛火摇曳起来,看得崔幼澜的心也晃晃悠悠的。 她走慢一步,崔清月心细,立刻回头来看:“妹妹怎么了?” “没事,”崔幼澜连忙笑道,“我看她们挂灯呢!” 崔清月又看了她一眼,拉住她的手,一同往前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又认真说道:“七妹妹,你一向稳重,可今日我总觉得你有些心神不宁的,从宫里出来时便是如此,是在宫里碰着什么事了吗?” 第7章 崔幼澜的步子不由一顿,而后放慢了脚步,极力掩饰住自己方才的失神,浅浅笑道:“没什么,只是今日在宫里实在有些累着了,昏昏沉沉的不太舒服。” “或许是吃了酒又吹了风的缘故,”崔清月若有所思,又说道,“不如祖母那里你就别去了,我去也是一样的。” 崔幼澜摇头:“不必,方才躺了一会儿倒是好了些,我若是不去,祖母又得挂心了。” 见她拒绝,崔清月倒也不再说什么,她想来温和纯善,只是更紧紧地牵着崔幼澜的手,继续走着。 崔幼澜垂下眸子,廊上才挂上的灯笼投射下一层橘色的烛光,在她的侧脸上晕开。 若要说她此刻的真心话,那便是害怕见到俞氏。 崔家并非是出自高门士族,只是当初崔幼澜的祖父有从龙之功,这才一朝跃上枝头,举家从宜州来到了盛都,崔家老夫人俞氏也更不是大家女子出身,只是当初宜州乡里一位乡绅之女,然而自俞氏当了家之后,却将崔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虽来了盛都之后比不上那些名门贵胄,但几年过去之后,竟也逐渐繁盛起来,丝毫不比那些人家差。 后来崔家大娘子崔元媞成了皇后,崔家一时更风头无两,也更显出俞氏治内与教导子女的功劳,即便俞氏如今已经不管事了,家中所有人依然以她为尊,凡有大事必要问一问她的意思,一点都不敢懈怠。 崔元媞多年无子,崔家早有再送一个女儿入宫的准备,而崔幼澜入宫的事,也是俞氏最后拍了板,一力要求的,她对自己底下孙辈们的性格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莫说是崔清月与崔幼澜之间选,就算是再把年纪不合适的几个加上,那也是崔幼澜最合适。 也正因如此,俞氏对于崔幼澜可以说是寄予厚望的。 崔幼澜当时在宫里出事,崔家怕俞氏知道这个事情之后受不住,便打算先瞒着她,等日后再慢慢说也不迟,反正还有个崔清月在,到时只说崔元媞更中意崔清月便是,崔幼澜另嫁他处。 可崔幼澜一有孕,事情便彻底兜不住了,消息传到还远在老家小住的俞氏耳中,俞氏一时无法接受,一下子便被气得起不来床,几日之后,甚至没等到崔家的人赶回去,便死在了宜州老宅。 这也是除了崔清月之外,缠绕崔幼澜的另一个梦魇。 俞氏为人刚强能干,倒未必全是因她不能入宫才被气死,而是更气她自甘下贱,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令崔家颜面尽失的事情。 因着那会儿俞氏还在老家宜州,所以那些纷杂的消息里到底掺杂了哪些乱七八糟的话,也早已经无法印证,总之一定是比事实还要再难听更多的,崔幼澜也没有机会再与俞氏去解释了。 俞氏骤然去世,令崔家对崔幼澜更为失望,虽是自家女儿,不能对她完全翻脸从此不来往,但总归也是与从前不同的,崔幼澜自然也明白这点,她知道崔家有很多人都不想看见她,也因俞氏之死心中有愧,所以从出嫁以来,便极少再回娘家了,之后崔清月又没了,竟又算是替她受了这一劫,她便更不愿再在崔家出现。 那些年,她在徐家和崔家里外不是人,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崔幼澜低头,掩去眉间酸楚之色,轻轻咬了一下略显苍白下唇,那七年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过于不堪,也发生了太多的事,回忆起来仿佛无穷无尽,更是彻骨的疼痛。 “前面就到了,”崔清月停住脚步,又打量了崔幼澜几眼,道,“七妹妹脸色也不太好看,一会儿祖母问起,可别叫她担心了。” 面对崔清月善意的提醒,崔幼澜连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姐姐,咱们赶紧进去罢。” 于是两人又一块儿携手进了俞氏的锦年堂,俞氏正靠在一张紫檀木罗汉床上,见她们姐妹俩过来,笑着便朝她们招手,让她们二人过去。 俞氏后日一早便要离开盛都,今日倒是叫了几个小辈过来用饭小聚,除了崔幼澜崔清月之外,另还有几个姐妹并几个尚且年幼的弟弟们,有几个已经等在这里了,有几个还没有到。 俞氏问了她们两个今日宫里的事,姐妹俩一一答了,大抵是崔幼澜方才说自己累了,崔清月倒还替她多说几句。 只是俞氏到底最牵挂的还是崔幼澜,又特意与她道:“今日入宫,你大姐姐可有同你说起入宫的事?” 崔幼澜不敢迟疑,笑道:“娘娘并没有说这事,只是吃喝玩乐。” “不说倒也无妨,”俞氏点头道,“我入宫时已经同娘娘提过,娘娘并无反对,且入宫之期也定下了,大概就在半年之后,你且安心准备着便是。” 崔幼澜立刻乖乖应下,此时才又偷偷抬眼看了看俞氏,从进来时起崔幼澜便一直跟在崔清月旁边,不太敢去看俞氏,仿佛是害怕俞氏忽然就在她面前死了,明明知道这不可能,但她还是克制不住这种恐惧,要等说会儿话之后,才渐渐好了起来。 其实她根本不应该害怕的。 面前的人是她的祖母,俞氏对她、对他们这些小辈虽然严厉,可也有慈爱。 她不要俞氏再一次死去,不要再背负那些不该她去背负的。 俞氏与崔幼澜说完话,又与崔清月等说起了其他事,崔幼澜也不去插嘴了,只坐在旁边,拿了一杯茶自顾自啜着。 她这边的事还不知道会如何发展,俞氏后日却要离开盛都了,到时万一又有什么风言风语再传到俞氏耳中,崔幼澜不敢保证不会发生和前世一样的事。 第8章 她不可能去赌。 俞氏回宜州,一半原因是离乡久了想回去住一段时日,一半原因是因为要处理老宅那里的一些田产生意,行程是早就定下的,崔幼澜无法说动她不去宜州。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一时入席之后,崔幼澜喝了两三杯酒,便叫着头疼,俞氏便让她去碧纱橱里靠一靠。 崔幼澜起身时又朝崔清月多看了两眼,果然她进去之后不久,崔清月放心不下她,也跟着进来了。 “白日里就是喝多了酒才不舒服的,一面喊着头晕,一面又贪嘴吃酒,”崔清月忍不住说了崔幼澜几句,在她身边坐下,“实在撑不住,我便陪你回去。” 听着崔清月训自己,崔幼澜非但不恼,心里竟还有些雀跃,六姐姐还在,她还关心自己,这就够了。 她往床榻里挪了挪,拍拍身边让出来的位置,对崔清月道:“好姐姐,你陪我一块儿躺一会儿。” 崔清月原本拒绝,但耐不住崔幼澜的一再要求,最后也只好跟着躺了上来。 姐妹俩裹在一个被子里,崔幼澜挑了崔清月一络头发绕着,说道:“六姐姐,祖母后日回宜州,我也想跟着回去。” “你也想回去?”崔清月侧过身来,与崔幼澜双目相对,“那可不成,你都要入宫了,怎么去?” “入宫最快都要半年之后了,那时祖母早就从宜州回来了,又什么关系。”崔幼澜眨了眨眼睛。 崔清月继续摇头:“那也要祖母同意才行。” 崔幼澜轻轻叹了一声气:“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等我入了宫,别说是宜州了,就是家里恐怕也是再回不来的。宜州是我们的故乡,虽然我们不在那里出生长大,可小时候也去过几次,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便再不能去看看了。” 她说得动情,连崔清月听了也伤感不已,别说崔幼澜了,就连她们这些嫁在外头的,若是嫁得离家近还好, 若是嫁得远,那很可能就是一辈子都不能再回家。 “而且祖母年事已高,她性子又刚强,不愿麻烦父亲叔伯们陪着她,这次回宜州只有她一个人,我怕仆婢们照顾不周,也想再在入宫前尽一尽孝道。”崔幼澜继续说道,“我只怕祖母不允,不如姐姐也一同去,咱们两个一块儿央求祖母。” “我?”崔清月禁不住笑了,“怎么又扯上我了?” 当然要扯上你,崔幼澜在心道,把你们两个都拴在我身边,那才安心。 留在盛都管不了宜州的俞氏,万一俞氏又气死了,和俞氏一起去宜州便控制不了盛都这边的发展,万一崔清月又被家里决定送进宫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她拉着崔清月和俞氏一起回宜州。 去宜州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崔幼澜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离开盛都暂避,一些事情到了宜州之后就没有那么惹人注意了,或许更另有转圜的余地,比如在宜州把孩子生下来。 这后头的事且不说,只要她陪在俞氏身边,就算她的事最后终究瞒不住,也可以及时在俞氏身边宽慰她,时时注意着俞氏,万不会再让那些难听的风言风语给俞氏听见,有什么话要说,她也自己会说,自己会解释。 崔幼澜这样想着,唇角扬起一丝笑意,对着崔清月亲亲热热地拱过去:“姐姐当然也要一起去,我马上要入宫了,也舍不得姐姐呀!” 第05章 变数 这几句话说得崔清月脸都臊红了,她忍不住笑起来,也没有再阻止崔幼澜,只在嘴上说道:“你何时变得这样孩子气了,小心祖母见了就不放心你入宫了。” 崔清月这话是玩笑话,然而听在崔幼澜耳中,却格外有所触动,她就是一向端庄持重这才被俞氏和崔家选中的,可若是不选中她,去的人就得是崔清月了,后来的的确确也是崔清月入宫了,最后害了她一条命,崔幼澜宁可入宫的人是自己,死的也是自己。 欠人东西的滋味不好受,欠亲近之人一条命的滋味更是不想再尝第二次。 不过这些都不能说出来,崔幼澜脸上笑意盈盈,掩去那一丝阴霾,道:“知道了,我同姐姐才这样。” 于是二人便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俞氏年纪大,外头没多久也渐渐散去了,等到人声都差不多散了,崔清月才趿着软缎绣鞋轻悄悄走到门边去看,一会儿之后才朝着崔幼澜招招手,崔幼澜会意,立刻下了床跑过去。 俞氏见她们一前一后从碧纱橱里面出来,便说道:“七娘可好些了?我正要让她们进来看你,怎么躺了这么久,饭菜都不用。” “已经好了。”崔幼澜先上前在俞氏身边坐下,旁边侍奉的婢子立刻给她和崔清月上了两盏热热的牛乳燕窝羹滋养脾胃。 她先不说其他的,只和崔清月两个人一块儿埋头喝汤,喝了小半盏之后才停下了,这时又有人上了新菜上来,重新摆了半张桌子。 崔幼澜这才说道:“祖母,你后日便要启程回宜州了,我和六姐姐想陪着你一块儿去。” 俞氏不料她竟突发奇想说起这个,张口便是回绝:“不行,让你安心在家等着入宫,怎么又说要和我回宜州,这决计不行。” 俞氏一向在家中说一不二,换在从前,她既这样说了,崔幼澜一定是乖乖听话缩头的,但今日她却想好了,磨也要磨得俞氏同意。 第9章 “祖母这一去宜州,又要三五个月才能回家,那时我都快入宫了,我想多陪陪祖母,伴在祖母身边,”崔幼澜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眸色也黯了黯,“也想再多聆听些祖母的教诲,日后怕是再没这样的机会了。” 她知道俞氏性子坚毅,若是与俞氏硬着来,怕是最后只会惹得俞氏不快,什么都别想了,果然俞氏听崔幼澜软言细语的,一时倒也看看她,并不说话。 这时崔清月见状也接着道:“祖母便依了我们罢,不仅是七妹妹想陪着祖母,我也想,只是不敢开这个口,宜州离盛都虽不是山长水远,可祖母都那么大年纪了,留我们这一路伴着也好啊!” 俞氏还是没有说话。 “祖母放心,只是去一趟宜州,并不会耽误我入宫的事宜的,况且大姐姐身在宫中,若是知晓我们陪在祖母身边,怕也是甚感欣慰的,祖母便全了我们这一片孝心罢。” 见崔幼澜抬出了崔元媞,俞氏便叹了口气,不免又想起了崔元媞这辈子也再见不得几回,她在那里想了半晌,才道:“你们若真是执意要陪我前去,那我也只能准了你们了,只是这一路要听话,特别是七娘,你是要入宫的人,万不可出什么岔子。” 崔幼澜与崔清月对视一眼,崔清月倒还罢了,崔幼澜脸上已经是遮不住的喜悦,两人连忙起身谢了恩,俞氏见这两个孙女都已长得亭亭玉立,又懂事可爱,也不禁心下欢喜,连连让二人坐下,再多用些饭菜。 崔幼澜坐下时,只觉压在心上的那块巨石松了一半,虽然很多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但这路总要一步一步走出来,比起前世被动又处处掣肘,如今至少是她自己去选去做,哪怕是再难再险,她心里也是高兴的。 她和崔清月从锦年堂回去之后便开始收拾东西,俞氏后日一早便走,剩下的时间不多,特别是崔幼澜,她不知道未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但准备总是要齐全的,所以扒拉了不少东西带过去,特别是金银细软一类,还有一些平日里不常用到的药物,连带在身边的人也是仔细挑选过,最信得过的那些。 张氏过来看她,见沁芳苑里乱哄哄的,连箱笼都摆到了院子里,便说了崔幼澜几次,崔幼澜都只是嘴上应着,因去宜州一事是俞氏开了口的,便是张氏想女儿安安分分留在家中等待入宫,也不好再说什么。 第三日一早,卯时三刻,崔家的承恩侯府大街上几辆马车依次列开,因俞氏简朴不愿张扬,所以排场并不大,崔幼澜和崔清月一块儿上了俞氏后面的那辆马车,等一切都装备完成,一行人便朝着盛都城外,宜州方向去了。 待他们离开之后不过两三个时辰,正是日上中天之时,承恩侯府外不远处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骑马停在远处,另一人继续到承恩侯府门口才停下。 立刻有门房上前来询问,那人先下马,然后才笑道:“我是郑国公府的家人,我们家娘子前日去宫中赴宴,拾到了一支颇为珍贵的金簪,已问了几家都说不是,便唯恐是府上娘子的物件,所以特意来问问。” 门房道:“不巧了,六娘子和七娘子刚走,问不了了。” 那人忙道:“或是我等在这里,或是明日再来问也是一样的,我家娘子回忆起来,仿佛是七娘子头上簪着的。” “两位娘子陪着老夫人回老家宜州了,没有几个月回不来。”门房摆了摆手,“你再去别家问问,若真没找到主人便劳烦您家娘子先帮忙收着,等七娘子回来了再说,若是要紧东西,自然会来郑国公府询问。” 那人听后也不好再说什么,道了声谢之后转身便上马走了,在街边拐了个角便停住,将方才得知的事情一五一十禀告给了等着的人。 徐述寒越听,脸色便越难看。 前日从一开始醒来时,他其实就已经反应过来了,虽然他素日不信鬼神只说,但重生之事还是太过于玄诡,令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而这一次醒来时,他的身边却并没有崔幼澜。 徐述寒有过一瞬的动摇,或许事情发生了某些改变,然而外面闯进来的那些人,和床榻之上的痕迹,他立刻便将这种动摇摈弃于心外。 那些人眼见着就要走到他面前,徐述寒不着痕迹地将被褥掩盖好,额角虽然还在一跳一跳的疼,然而神色却已经清明起来。 上一世的匆忙已经被他封存于记忆之中许久,一切早已模糊,徐述寒淡然地与来者一问一答起来,既然没有当场拿到把柄,便根本拿他没有办法,只消他说那么一句话,对方便不敢再说什么。 徐述寒记住了那个打头的宫人的脸,又顺着他惋惜悔恨的目光看去,只见东面的花窗正大开着。 想必崔幼澜就是从花窗逃走的。 此后徐述寒出宫回到家中,整整想了两夜一日。 他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崔幼澜也和他一样是重生了,否则她应该像上辈子一样睡在他身边,等着被人捉奸在床。 这个想法时刻盘旋于他的脑海,使得他窃喜又失落。 窃喜的是她又回来了,而失落的便是她没有丝毫犹豫地离开了。 他明白她是为了自己的清誉,可或许更多的,却是她想要逃离他。 他们有着同样的记忆,竟令徐述寒手足无措。 那七年里他们之间的隔阂实在太多,说都说不完,说都说不清楚,他也明白她受了许多委屈,而她又死得那样猝不及防,总是他对不住她的。 第10章 后来他又想,会不会只是她相较于前世来说过早醒来,那么即便她丝毫不知前事,也是要当即离开的。 徐述寒分不清自己更希望是哪种情况,她跑开也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于是第三日,他便来了崔家找她。 随从永丰问他:“根本没有什么金簪,又怎么问得到人?” 徐述寒只让他去崔家问。 无论崔幼澜有没有重生,她都总要见他一面的,就算她不认识他,也该知道是那日的人借着还金簪的名义来了。 他这样想着。 可崔幼澜却已经走了。 徐述寒也说不清到底什么感觉,只是心底里反而一下子平静下来。 虽然没有见到她,但是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未重生的崔幼澜绝必定是惊慌失措的,他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去宜州,而上辈子也没听说过本来崔幼澜要跟着俞氏回老家,她应该是要留在家中等待入宫的。 这其中的变数,一定是由崔幼澜自己主导的。 可是她光想着先离开,真的想过之后的事情该怎么办吗? 见他一直没有说话,永丰便也喃喃道:“不是说他家有位娘子要入宫做娘娘了吗,那么不是六娘子就是七娘子了,这怎么会跑去宜州……郎君要不就算了吧!” 永丰其实心里也直犯嘀咕,自家郎君一向不近女色,连通房都不曾有,又早已定了亲,忽然无端端跑来接近其他府上的娘子,这实在不太妙,崔家如今烈火烹油,他们家的女儿又怎是能轻易接近得了的。 可郎君却偏偏让他说出簪子好像是七娘子头上的,万一真有个什么,往重了说恐怕要闹到御前去。 郎君为着不愿再掺和国公府袭爵之事,便自己走了科举,原先只是个小小的比部郎中,去岁因查了地方贪墨案升任御史中丞之后,虽官职不高,却及极受圣上信任,说是心腹不为过,掌握朝中上下全靠徐述寒的眼睛,眼看着大好的前程,可不能就这么毁了。 永丰忙着就要继续劝徐述寒回家去,却不想徐述寒已经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永丰刚要松一口气,却听见他说:“我这几日要称病告假,去一趟宜州。” 第06章 宜州 到达宜州已是半月之后,俞氏年纪大了,所以这一路上走得缓慢,倒也不是很累。 宜州在离盛都要偏南一些的地界,俞氏一行离开盛都时是初春,等到了宜州之后,已渐有春深之意。 崔家的老宅就在宜州城里,当初崔家老太爷发迹之前不过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小宅院,后来崔家举家搬迁至盛都,也没忘了这里的祖宅,又修建新造了许多屋舍,是以崔家祖宅如今在宜州这座不大的小城里,再加上崔家的权势,也是颇为起眼的。 俞氏在祖宅大门口先下了马车,她一时倒没急着上软轿入内,而是立在门口抬头望了望,对两个孙女感慨道:“咱们家如今这样气派,我都想不起当年的模样了。” 崔幼澜与崔清月连忙在一旁安慰了几句,这时早已等候在祖宅门口的一位妇人已经迎上前来,从婢子手中扶过俞氏的手,笑道:“老夫人赶紧进去瞧瞧才是,这些年家里又规整了不少,就等着老夫人什么时候有空来看看呐!” 俞氏点点头,便也由着妇人扶着她上了软轿,一路往里面进去,崔幼澜和崔清月紧随其后。 众人先到了俞氏这段日子要落脚居住的萱茂堂,俞氏甫一在堂中坐下,脸上笑意便更深。 崔幼澜见了便道:“祖母一回老家便笑得这样开心,也是我们不孝了,原该多陪着祖母回来住住的。” “还是我们七娘这张嘴伶俐,”俞氏听后心中也欢喜,将崔幼澜招到自己身边来坐下,才对她和崔清月说道,“你们从前来宜州时年纪都还小,不知道这里是我年轻时候住的地方——那会儿也不叫萱茂堂,普通人家没那些讲究,如今看着又更宽敞亮堂了,我怎能不笑呢?” 俞氏话音刚落,那个一直陪在她们旁边的妇人便道:“知道老夫人要回来,早一个月便开始修整打扫了,只要老夫人瞧着好,住得舒服,我们也安心了。” 俞氏道了一句“辛苦”,又指着那妇人道:“这是你们伯祖父的孙媳妇儿,你们也该叫一声九婶娘。” 当初崔幼澜的祖父带着妻儿搬去了盛都,他的兄弟们虽依旧留在宜州,但这些年依仗着崔家势头出去的倒也不少,再加上旁支都陆陆续续分家出去了,所以还住在宜州祖宅的并没有几房,方才那妇人姓蒋,如今管着祖宅的大小事务,她的夫君崔文和平时则打理崔家在老宅这里的田产生意。 崔幼澜和崔清月一同朝着蒋氏福了一福,蒋氏忙上来一手托住一个,不叫她们真的弯腰屈膝,继而又用双手把崔幼澜的手握住,嘴上道:“这两位娘子,不愧是养在盛都的,方才下马车时我连看都不敢看,这相貌这气派,我敢说我们这宜州城里竟找不出第三个!” 她说话时,虽是连带着两个人一起夸,可眼神却只往崔幼澜脸上去仔细打量,崔幼澜倒不介意这样的打量,于是也上下将蒋氏看了一番,她对蒋氏并没有多大印象了,似乎只有小时候回来时见过那么一两回,连有这么一号人都忘了,只见蒋氏长了一张白白的面皮,容长脸,头发抿得紧紧的,梳着一个圆髻,上面只插了一根素银錾梅花的簪子并一朵深紫色的绒花,打扮得有些素朴。 第11章 这时崔清月先在一旁入了座,蒋氏也牵着崔幼澜过去在旁边坐下,自己则站在她身边。 俞氏便问了蒋氏一些话,多是关于老宅这里的事情的,蒋氏都一一认真答了,只有一些田庄上的事情不太清楚,说是要叫了崔文和过来才知道。 俞氏道:“这倒不急,我只是一时兴起问问,你和文和不必放在心上,我此次回来也是想小住几日,人年纪大了,总是想到以前的日子的。” “老夫人,即便您不问,我和文和也要一五一十来向您禀报一番的,毕竟宜州这偌大一份家业平时都是我们在打理,若不是怕您刚到累着,账簿我也是要拿过来的。”蒋氏连忙接上去道。 “你们夫妇的这份心,我早就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放心把家里交给你们这么多年。”俞氏轻轻地点了点头,“我这一路也累了,今日便先歇了,你们也都散了吧,六娘七娘也赶紧去休息去。” 俞氏发了话,屋子里的人也不敢再打扰她,一时便都退了下去,俞氏这把年纪了喜静怕吵闹,所以崔幼澜和崔清月并没有和她一起住在萱茂堂,而是住在附近的竹风阁,虽然比不得在家里时住的地方宽敞,可也足够两姐妹住了。 出来后蒋氏自然而然地为她们在前面带路,陪着她们进了竹风阁,又问:“七娘看看这里怎么样?你可喜欢?若是不喜欢,这会儿搬去其他地方也来得及,我都让他们收拾好了。” 崔幼澜和崔清月对视一眼,崔清月低头笑了笑,崔幼澜便对蒋氏道:“婶娘不用麻烦了,这里就很好了,我和姐姐要休息了,婶娘便去忙自己的吧,不用管我们。” 蒋氏原本还想着多说几句话,但崔幼澜这样说,她也不好继续留下,便只能先离开竹风阁。 她走之后,崔幼澜便走到暖阁榻上坐下,伸了个懒腰然后立刻半躺下,这时崔清月也跟着进来,崔幼澜等她坐下之后,才道:“这个婶娘,可真是个精明人儿。” 崔清月还是方才那样浅笑,并不多说什么,只让婢子拿了自己素日常做的络子出来打着玩。 崔幼澜躺了一会儿,翻了个身过来静静地看着崔清月灵巧的手指上下翻动, 忍不住又说道:“六姐姐,你心里难道一点都不计较吗?” “有什么好计较的?”崔清月手上停了停,不过很快又继续动起来,“婶娘肯定知道你要入宫,自然对你殷勤些,这是人之常情。人人都为着自己打算,只要不伤害到别人,那就没有什么。” 崔清月垂着头的样子就像一只兔子,崔幼澜瞧见了心里更软下来,又想起崔清月上辈子入宫之后的结局,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愤恨,却一点都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生生自己受着。 “如果以后有人欺负你,或者你……到了一些不好的地方,你可怎么办呢?”崔幼澜还是忍不住问道,“六姐姐,你实在太好了。” 崔清月终于放下手中的活计,抬眼看崔幼澜,目光清浅,灿若晨曦:“七妹妹,我一向不如你聪慧,也不如你能干,这我自己也知道,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无论何种境地,我只做好我自己,做我自己该做的事,又管别人做什么呢?” 听了她的话,崔幼澜一时愣住,直到此刻才发现,虽然她与崔清月交好,可似乎一直没有了解过崔清月内心的想法,荒唐点说,她甚至根本不了解她的为人。 崔幼澜不由在心里苦笑起来,她自幼要强,事事力争上游,也因此在家中颇受器重,在姐妹中也是风光的,这便使得她忽略了身边的人,尤其是像崔清月这般性子柔和,没有锋芒的。 这是她的自大。 如今经由崔清月一说,崔幼澜反而惭愧,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即便那蒋氏再跟红顶白,待崔幼澜殷勤而待崔清月平平,也只是崔幼澜觉得崔清月会不舒服,可实际上崔清月并没有如此,两人高下立现。 崔幼澜不免叹了一声,道:“这样看来我也只是金玉其外,远不如姐姐通透。” 这样好的姐姐,更不能让她有事。 “好了好了,才刚回老家就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也不嫌累,”崔清月也不再继续打络子了,而是过去崔幼澜身边躺下,“我陪你睡吧,否则你也不消停。” 崔幼澜一边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一边点点头,顺手拿起锦被盖到两个人身上,皆是合眼睡去,只留一室沉静。 *** 俞氏毕竟年老体弱,回了宜州之后休息了足有三日,才对蒋氏说要出去,在盛都闷久了,倒想看看家乡的风光。 蒋氏也不敢把俞氏带去太远太偏的地方,只能安排到宜州郊外不远的庄子附近,反正是自家的田产庄园,俞氏累了便可立刻有地方歇脚。 这也正中俞氏下怀。 她叫来崔幼澜姐妹俩,对她们道:“我此番来另有一件要事,眼见着咱们家已经在盛都站稳脚跟了,大娘已经是中宫娘娘,七娘也要入宫,宜州这里等我百年之后,更没有人会再回来,可从前你们祖父在这里置了不少产业,我想着不如收拢一部分回来,另一部分就分给族人去经营,让他们可以安心繁衍生息。” 崔清月听完垂眼不说什么,崔幼澜想了想却道:“这部分产业一直是九叔和九婶在打理,个中自然有不少油水好处,若让他们乖乖交出来,恐怕……” “所以我才要亲自回来一趟,”俞氏当即打断崔幼澜的话,“我后来倒想,让你们跟过来也好,也学些实务,免得日后嫁了人还嫩生生的。这事先不能急,我们先看看,把各处的地方先了解了,再看蒋氏拿过来的账本,才能做决断。” 第12章 这下崔幼澜姐妹两个心里也有了数,转日跟着俞氏一起去了庄子上。 第07章 旧友 今日来的是崔家在宜州最大的一个田庄,就在宜州城外不远,庄子连着肥沃的土地,又有山有水,可以说是宜州数一数二的好地界。 崔幼澜原先对宜州的记忆还非常浅薄模糊,可到了这里,反倒想起来许多。 那时也是这样,或是俞氏带着底下的子孙辈出来游玩,或是崔幼澜跟着母亲来,总之年幼时的日子总是惬意的,一日总是那样长,有大把的工夫是花费在玩耍上头,不会有任何烦心事。 人总是善于记住痛苦的事情,然而在某一个时刻想起来,其实令自己高兴的事也一直都在记忆中。 一行人到了庄子上,俞氏是要先歇一歇的,大家便也都陪伴在她身侧。 蒋氏亲自捧来新鲜的瓜果,道:“这是才采摘下来的,咱们乡下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尝个鲜罢了。” 俞氏年纪大了,害怕用这样生冷的吃食,于是只用银签插了一小块甜瓜,小小咬了一口便不再吃了。 蒋氏见状又到崔幼澜面前:“七娘子也尝尝,新鲜着呢!” 崔幼澜虽不喜蒋氏这样偏颇的殷勤,但也不好拂了她的脸面,毕竟俞氏都尝了,便也只能跟着吃了一块,蒋氏这才又捧到崔清月面前让崔清月尝了。 崔幼澜朝着崔清月眨了眨眼睛,崔清月回以一个笑容,然后认认真真地吃起了瓜果。 午间的饭菜也都是庄子上自家产的,蒋氏为人很是精明能干,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为着俞氏的口味,特意将大多数菜肴都做得软烂鲜香,俞氏吃了几口便胃口大开,很是受用。 饭后蒋氏又拿了茶给俞氏漱口,顺便问道:“老夫人可要歇个午觉,屋子都收拾好了。” “不用,”俞氏抬了抬手,说话还是一向那么严肃,“方才我已经歇够了,今日我也没打算宿在庄子上,若是歇了午觉误了回去的时辰倒是不好了,且心里也想着到处走走逛逛,总还有些精神。” 蒋氏便点头应是,忙又吩咐人去准备,俞氏想了想又对崔幼澜她们道:“你们这两个丫头,若是不愿意陪着我去,便在庄子上玩。” 闻言,崔清月望了崔幼澜一眼,崔幼澜便道:“我和姐姐也去。” 三月的天说热还不是很热,崔幼澜戴了帷帽站在田间,微风和煦,从帷帽上轻纱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到脸上轻柔舒爽,令她原本还有些郁郁闭塞的内心也暂时松快了一些。 蒋氏走在俞氏身边,小心地搀扶着俞氏,一路喋喋不休地同俞氏说着庄子上的事,大到冬日里大雪压塌了的那间房,小到田里被日头晒死的一株草,她似乎都要全部念叨出来。 崔幼澜落后她们几步,小声对一旁的崔清月道:“你说婶娘说了那么多,她的口渴不渴?” 崔清月也忍不住掩唇笑了出来。 姐妹俩一面跟着俞氏她们走,一面在后面自己说说笑笑着,倒也开心。 谁知就在此时,忽然从后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等俞氏等察觉之后回过头去看,只见后面的仆妇家丁已经拦住了一个人。 那人倒没有狠狠挣扎,只是不肯由着他们带下去,嘴上说道:“老夫人,求您宽限我们几日!” 蒋氏见状忙解释道:“是侄媳妇办事不周,让他过来惊扰了大家。”说完又一个劲儿使眼色,让他们赶紧把人弄走。 崔清月拉住崔幼澜,往俞氏身后躲去,侧了头不敢去看,而崔幼澜却仍隔着帷帽看着他们。 只见来者是个年轻男子,长得高高瘦瘦的,朗目疏眉,竟算得上面貌英伟,只是肤色有些黑,比之盛都那些年轻郎君便没有那么白净了。 她越看倒越觉得眼熟,不由想起一个人来,趁着俞氏还没发话,便连忙问道:“你是不是姓薛?” 崔幼澜没看到蒋氏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而那人已经回答道:“是,我叫薛泽。” “你大胆,你知道面前这是谁吗,就敢自报家门污了娘子的耳朵!”蒋氏走到他面前劈头盖脸怒斥道。 “婶娘不必怪罪,”崔幼澜笑了一笑,轻轻拍了拍崔清月的手,示意她不要担心,便走上前到了俞氏身边,“我说如此面善,原来竟是薛家的郎君,这是我们认识的。” 她又继续对着俞氏轻声道:“祖母可想起来了,那年回宜州,薛先生带着他在我们家小住过。” 大约四五年前,她也曾跟着长辈回过宜州一趟,那时还有几个兄弟也一起来,兄弟们淘气,到了宜州更是放开了玩儿,家中一时管束不住,又还要在宜州留一段时间,便干脆请了一位先生来家里。 这位先生姓薛,父辈也与崔家老太爷相识,虽科考屡屡不中,但学问却是极好的,在宜 州也算是有名,他来了之后,也不知是用的什么法子,那些半大的郎君们果然听话了许多。 当时为了方便,薛先生就住在宜州老宅的外院中,他还带了自己的儿子薛泽过来,平日里也与崔家的郎君们一起上课管教。 崔幼澜那会儿年纪还小,时常跑到他们读书的地方去玩,自然也认识了薛泽,家里的兄弟们闹哄哄的,薛泽虽然也没有安静到哪里去,却更懂得分寸些,崔幼澜有时厌了兄弟们,便会和他说上几句话,薛泽也不因她是女子或是崔家千金而扭捏,总是有什么便说什么的。 第13章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不过半年,崔家便又回盛都去了,崔幼澜上辈子更是此后再也没回来过宜州,但薛泽这个人,她却是一直记着的。 不仅仅是因为年少时相交过,更是因为后头出了一件事,她做梦都不敢相信。 这也是前世的事了,那时她已经嫁给徐述寒过了两三年了,一日忽然听说崔家祖宅那里出了事,几个护院和管事受了伤,而伤人的人正是薛泽,据说他是白日里和崔家的人起了争执,夜里便进来报复,伤了人之后更是逃之夭夭,祖宅那边气不过第二日便报了官,官府当即便定了薛泽的罪,薛泽成了畏罪潜逃,从此也没有再出现过。 崔幼澜听说后根本不信,她见过薛先生父子,薛先生那样懂礼明义的读书人,薛泽为人又纯粹坦荡,根本不可能做出那样穷凶极恶的事,崔幼澜有心要再问一问仔细,或许另有隐情,然而当时她已经是徐家的人了,况且又与崔家关系紧张且疏远,自己在徐家又自顾不暇,与夫君亦不亲密,自然更无法将手伸到宜州,于是只得作罢。 只是往后每每想起薛泽,总觉得可惜,她晓得家里的兄弟们或是早就忘了薛泽这一个玩伴,所以也不甚在意,她记得却偏又不能相帮,只能暗自伤神。 没想到宜州一行竟有这样的契机,虽然眼下她尚且处于困境之中,但能拉一把薛泽就拉一把,万不能再让他落得上辈子一样身负罪名的下场。 家中大小事几乎都要在俞氏跟前过一遍,俞氏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说道:“快将人放了,先前他突然冒出来,我倒也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那些困着他的管事仆妇立刻将他松开,薛泽竟也没上前来,只是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看俞氏和崔幼澜,然后又很快低下头去,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 蒋氏已经说道:“原是他家的田地挨着咱们家的田地,去岁他家不小心将咱们家的田淹了,收成没了不说还伤了土地,当时他们也说了会照价赔偿,咱们家积善之家,万不会逼迫太过,一直到了今年才上门去问了问,当时他们只说没有,让我们再宽限一阵子,谁能想到到了今日,他就自己上门来了呢?” 蒋氏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了,言辞间还有怪罪薛泽贸然闯过来的意思,崔幼澜自然不敢十分信她,只是又拿眼儿去看薛泽,没想到蒋氏说完之后,他却仍是方才那样低着头,似乎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崔幼澜便道:“薛泽,你那里是什么说法呢?” 薛泽抿了抿唇,眉头蹙得更紧,更显出他眉目高深,片刻后道:“没有什么话说,就是夫人说的那样。” 闻言,崔幼澜有些意外,可这毕竟是薛泽自己说出来,再要追问下去,反而是让蒋氏难堪了。 她还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俞氏已经说道:“既然是故旧,那么钱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更何况薛家从前也是读书人家,想必是有说不出的难处,这才来求人的,这孩子从前我也见过,他和他父亲是一样的品性。” 说罢便朝着蒋氏看了一眼,蒋氏素来有眼力见,早就换了一张笑脸出来:“是,是。” 崔幼澜刚要松口气,却不想薛泽竟说道:“老夫人,这是我们该赔的钱,我们不会欠,今日也不是故意要找老夫人和二位娘子来的时候才闹事的,实在是明日就到了期限,家中母亲放心不下,这才让我过来找人通融通融。” “倒果真是个好孩子,”俞氏点点头,“罢了,若真是执意不让你赔,反而折了你家的尊严,那便什么时候钱够了什么时候再拿来罢,不用着急。” 薛泽这才谢过,俞氏又问:“你如今可还在读书?” “读。”薛泽只简单一个字,并不说多余的话。 俞氏见他话少拘谨便也不再问了,只安慰道:“你先回家去罢,安心便是。” 薛泽走后,俞氏又叮嘱了蒋氏一番:“方才当着外人我不便说你,只是你该知道,崔家一向的规矩,要为善乡里,不可作威作福,我也怕宜州这里一时管束不到,便时常提醒,没想到还是有今日薛家的事,这实在不好。” 俞氏为人刻板严厉,自然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作为崔家的老太君,教训人更不会绕着弯子来,连消带打下来,蒋氏的脸上彻底绷不住了。 “侄媳妇知道错了,”蒋氏忍下一口暗气,连声说道,“实在是平日里疏忽了,只道那薛家自个儿说了要赔,便由着底下人去了,以后万不会再有这样的事,老夫人放心,宜州这里我一定打理得妥妥当当。” 因着薛泽的这一打岔,俞氏便没了心情,再加上也有些累了,便回庄子上歇了一会儿,然后打道回府了。 回到竹风阁,崔清月自去歇午觉去了,崔幼澜却没有,她略喝了口茶水,便让人请来了蒋氏。 第08章 隐疾 对于蒋氏此人,崔幼澜是说不上多喜欢的,却也并没有觉得她有多大坏处,只不过似乎是为人势力些。 然而今日之事或许是因为事涉薛泽,她总觉得蒋氏有些古怪,又想起薛泽之后的事,便更不得不小心打听清楚。 蒋氏才亲自服侍俞氏躺下,她这几日总是这样殷勤,倒不忍让人说她什么,一听到崔幼澜有请,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七娘子有何事?”蒋氏知道崔幼澜是要入宫的,所以对她更是关心体贴。 崔幼澜正坐在窗前吃一块蜂蜜杏脯饼,见蒋氏来得这么快,也没有多少惊讶,只笑着道:“婶娘来了,快坐,我想问问今日庄子上的事。” 第14章 蒋氏坐下,拿起一个蜜橘一边剥一边说道:“娘子尽管问。”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今日见到了薛家的郎君,便想问问薛家的事,”崔幼澜道,“我阿兄有时倒提起他,想着从前一块儿念过书也玩耍过。” 蒋氏脸上一僵,但她接话快,忙说道:“那是郎君念旧,薛家这些年……说来也不大好。” “不大好?怎么不大好?”崔幼澜稍稍坐直了身子。 薛泽上辈子的命运是否会和这个“不大好”有所联系? 蒋氏将剥好的蜜橘递到崔幼澜手上,道:“薛先生前几年已经没了,家里只剩下妻子陈氏和一双儿女,原先乡里乡亲的,大家倒都还让着他们孤儿寡母的,但那陈氏大抵是没了夫君,便格外刁钻些,常与旁人争吵不休,日子久了,大家也都苦不堪言,这次他家农田被水淹了,知道他家人少,本也该帮帮忙的,但都怕了那陈氏,便都冷眼旁观起来,陈氏做的孽,可惜苦了那孩子,这回知道他与咱们家有旧,平日里我也会多帮衬些的。” “原来是这样,”崔幼澜听了蒋氏的话后,对上蒋氏投过来的目光,脸上便故意闪过一丝嫌恶,然后塞了一瓣蒋氏给她的蜜橘到嘴里,“我最恨这样无端与人吵闹结仇的,如此说来,今日因也是昨日果,这薛家也实在是自作自受了。” 蒋氏悄悄松一口气,又继续说道:“七娘子说得是,那陈氏为人可恶,薛泽又一味愚孝,非但不说劝劝陈氏,反而常帮着他母亲一同找事,也学得和他母亲一个样子,可怜这好好的一个郎君,如此下去恐怕也是被毁了。” 崔幼澜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我知道老夫人和七娘子心善,见不得人受苦,如今能对薛家宽宥,也是他们的福气了。”蒋氏道。 崔幼澜佯装着揉了揉额角,道:“我知道了,这倒不好回去与阿兄说,罢了。” 送走蒋氏之后,崔幼澜对凝碧道:“你悄悄往薛家附近去一趟,也不要惊动薛家,只暗暗打听,薛家究竟是不是 婶娘说的那样。” 其实一别经年,当时年纪又还小,甚至也算不上很深交,若让崔幼澜说,她也不敢一口保证薛泽以及薛家的品行,然而蒋氏的话她总是信不太过的,薛泽连俞氏免了他们赔偿都不肯,也不是巧言善辩之人,又怎会是蒋氏口中所说那样? 再加上陈氏只是一个寡妇,薛泽又还没长成,她寻常怎么会去故意惹是生非,蒋氏的话实在不合常理。 嘴上说着会帮衬薛家,可又句句挑着薛家不好的地方说,这可不像是想帮人的样子。 凝碧原先就是帮着崔幼澜在外走动,采买她需要的物事的,听了崔幼澜的话之后,立刻便悄悄往外面去了。 裁冰便过来道:“娘子何必费这个心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崔幼澜靠在引枕上没有说话。 她的运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虽然重生了,可重生的时机却不对,像是老天爷给了她一次机会,又刻意要嘲弄她一番,以至于诸事纷杂,她不仅仅是要解决自己的难题,同时还有祖母和六姐姐的,若只管顾着自己,那便太没有心肝了。 如今除了祖母和六姐姐,还多了一个薛泽,他看起来和崔幼澜根本没多大关系,但既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也想尽力去管一管。 也只有这样,她重活一世的机会才没有白费。 *** 盛都入夜后便下了一场暴雨,远处雷声阵阵,竟是今春的第一声春雷。 雨水如丝线一般顺着檐角往下落,很快在地上积起一个浅浅的小坑,雨滴四散,往外飞溅开去。 郑国公府三夫人李氏,正慢悠悠走在廊上,偶尔抬头去看一看那雨幕,又回头柔声提醒一句跟在自己身后的儿媳小李氏:“丹娘,你身子重了,走路小心着些。” 婆媳俩终于走到了大房的荣静堂,这里正灯火通明,里面隐约传来纷乱吵闹的人声,但稍一远些便被雨声所遮盖住,只有走近了才能听见。 门口的婢子为李氏打起帘子,李氏进去,一时屋内的人都纷纷转头来看她。 李氏尽力压下想笑出来的冲动,只拉了李丹娘的手走过去,道:“都看我做什么,我倒还不清楚到底怎么了呢,说到底与我并不相干。” 一边说着,一边不断拿眼去觑已经在这里的丈夫。 三老爷扭过头,竟是并不想多说什么,便只能由国公府长房老爷,也就是郑国公来解释:“下午时沈家传来的消息,说是大郎一早便去府上退了亲。” 李氏“呀”了一声,又淡淡道:“那大郎人呢,赶紧把他叫来问话才是。” 郑国公道:“跑了,从沈家出来就跑了,原来竟从前几日就称病告假了,只是我们不知道。。” “那总得有个说法啊,”李氏一点都不着急,“否则沈家也不肯依的。” 郑国公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他拿手点了点三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三老爷是徐述寒的亲生父亲,一时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但又不得不说道:“大郎留了一封信,说是身体有隐疾,所以要外出求医,至于沈家那边,他退亲用的也是隐疾这个理由。” “隐疾?”李氏差点幸灾乐祸笑出来,“真是可惜了,原本还瞧着沈家娘子很好,是大郎没这个福气。” 第15章 这时一直坐在旁边不出声的叶氏道:“从没有听说过大郎身子有问题,素日都在一处,他何曾有过什么不妥?眼下忽然退亲,谁知道是不是借口,沈家的亲事是我从中牵线,莫不是对我不满,才故意让我难看?” 只见叶氏今年二十五六的年纪,比郑国公明显要小许多,长了一张尖尖细细的瓜子儿脸,细眉毛小嘴巴,整个人都是小小的,连说话声音都是细声细气的。 听到她说话了,郑国公面上倒缓和了些许,柔声道:“怎么会呢,只是大郎一时任性罢了,等我把他找出来再好好问问。” “哼,”叶氏轻嗤了一声,故意侧转了身子坐着,“大郎又不是任性的人,莫不是被人挑唆了,我倒是一片好心给他说了亲事,别到头来叫大郎以为我是要掌控他,若真是如此,我看大郎啊,还是回去的好。” 这沈家是叶氏姐姐的婆家,叶氏从嫁入郑国公府之后,两家便有了些来往,正好沈家娘子沈雪音与徐述寒年岁相当,两人年幼时也见过几面,虽之后便不见了,但叶氏姐姐却记在了心上,找人来说了这门亲事。 叶氏话里有话,李氏听后自然忍不了,她一向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立刻便冷笑道:“大夫人,我们平日里都敬着你是国公府的夫人,但你也不能仗着年轻便胡乱说话。大郎是你的儿子,你为他说的亲事,这国公府上下又有谁反对过,谁又能挑唆什么?倒是你自己多了心,如今事情还未明了,便又说要让大郎回来,大郎当年是先前大夫人抱过去的,早已经去宗庙里上了族谱,名正言顺就过继在她的名下,也当做长房嫡子养了那么些年,又岂是你说回来就回来的?” 叶氏到底年轻,被李氏这么当面一呛,面皮便略红了红,但李氏这话虽然难听,却也没法让她反驳什么,只好强撑道:“我也是为了大郎好,这么多年我何曾亏待过他!” “是啊,沈家既那么好,你怎不把你姐姐亲生的女儿说来,非要说她隔了房的侄女呢?都知道沈家那位娘子早年便没了父母,在沈家过得和寄人篱下一般,等成了亲之后大郎更是没有岳家倚仗……”李氏说到这里便不说下去,目光却不断往叶氏脸上瞥。 叶氏一口银牙差点咬碎,可郑国公却似乎没有要帮她说话的意思,她思忖片刻后才愤愤道:“你别光说我,这亲事你不也乐见其成,你巴不得大郎说不到好亲事!”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最后还是三老爷看不下去,出言打断了李氏和叶氏之间的交锋,“当务之急是先把人找回来,还有大郎那隐疾,若是真的便要赶紧找来大夫治!” 一时李氏和叶氏的声音退却,周遭又安静了下来,只剩屋外下得越来越大的雨。 郑国公来回踱着步,许久后,他终于开口道:“除了大郎贴身的长随被他自己带走了之外,其余的人我都已经问过了,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大郎有心要隐瞒踪迹,怕是一时半会儿也难找到了。只是沈家那里是最难办的,大郎既已去退了亲,若咱们还是执意要继续这门亲事,不说沈家还会不会同意,就是来日大郎找回来之后,他肯不肯呢?” 三老爷重重叹了一声气:“那怎么办?” 郑国公又沉吟半晌:“依我看还是先稳住沈家,不要声张此事,明日我便上门一趟,沈家总得给我这个面子,其余一切都等大郎回来了再说。” 闻言叶氏又要说话,这回被郑国公瞪了一眼,于是也只能讪讪扭过头去,一屋子的人各自不语,各自心里有自己的盘算。 第09章 窥探 鸟雀扑腾着翅膀扫过树梢,季春之时,庭中草木葳蕤,花影扶疏,日光在地面上洒下淡淡一层金箔般的颜色,而那阴影之处,便如一笔浓墨,浓淡相宜。 “……薛家也没有办法,又不是那抵赖的性子,便只好就这样认了,他们也不是不想赶紧把那些钱还了,只是日子实在是极难,这才拖到了今年,也催到了今年,那日便是最后期限,薛家郎君实在是害怕母亲出事,便只能硬着头皮来求。” 屋子里有细碎的声音传出,最后一句说完之后,便听见有女子的声音悠悠叹了一声。 凝碧的动作很快,不过一日工夫便将薛家的事情都打听清楚了。 一切果然如崔幼澜所料,蒋氏没有说实话。 非但没有说实话,还隐瞒了许许多多的事。 蒋氏只道崔幼澜听过便罢,又是闺中女子,不好干涉什么,也查不出什么,没想到崔幼澜手里的仆婢都是崔家调/教得好好的,特别是凝碧向来在外走动,而宜州只是一个小城,蒋氏说到底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手段,查些事情对凝碧来说根本是轻而易举。 原来蒋氏竟已在宜州作威作福多年,她仗着崔家在盛都高官厚禄,崔元媞又是皇后,行事便愈发无法无天,只把自己当做皇亲国戚,宜州这里也无人敢对她说什么,许多人有苦不敢言。 而薛家就是受害者其中之 一。 事情的起因竟也不是蒋氏所说的薛家的地将旁边淹了,这已经是后话了。 蒋氏既狐假虎威,宜州城中除了害怕她的,自然也有对她溜须拍马的,时常往她这里来行些好处,蒋氏荤素不忌,小到一个鞋面,大到金银财物,她都通通收下,给她送礼的人中有一人便是薛家的邻里,早先便通过蒋氏身边一个仆妇来通了门路,虽送的东西都不是什么贵物,然而来得却殷勤,所以蒋氏很是受用。 第16章 当然,这礼自然不是白送,薛先生前几年去世之后,这邻居便动了歪心思,想强占了薛家房屋后面的空地,而那空地原本就是薛家所有,薛家自然是不肯的,莫说是强占,这祖上留下来的地便是卖都不肯卖的,于是那人往蒋氏处又送了一对金镯子,蒋氏便知道了这件事。 有了蒋氏撑腰,那人便愈发开始为难起薛家,毁损薛家在屋后种的蔬菜瓜果,推倒薛家的篱笆,这都成了常有之事,陈氏忍不住便吵了几次,反而被其到处散播了泼辣的名声,一开始薛家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嚣张,直到后来隔壁借口薛家院子里的树叶掉落到他家院中,便直接砸破了薛家大门,冲进去二话不说砍了院子里的树,才有人悄悄提醒薛泽和陈氏,他们隔壁的邻居已经找到了蒋氏做靠山。 薛家原本想去告官,这下也没了指望,蒋氏是崔家的人,这宜州城谁敢去告崔家?而这远远还不是结束,那人既盯紧了薛家的地,蒋氏既收取了钱财,便不可能善罢甘休。 双方纠缠了约莫也有两三年,薛家虽无权无势,可陈氏和薛泽都是硬骨头,无论对方怎么欺辱,都咬紧了牙根不肯把地送给对方,也不肯去讨好蒋氏,于是最后蒋氏想出了一个毒计。 恰好薛家有几亩田地与崔家的相邻,蒋氏便让人趁着一个雨夜故意往田里倒灌了许多河水,顺便也殃及了旁边崔家的田地,等薛家的人发现为时已晚,薛家虽然知道这件事有古怪,多半又是因为先前的纠葛,然而木已成舟,又拿不出证据,便也只能自己认下了。 俞氏问薛泽时,薛泽没有解释,一半是因为他本性纯良,不擅于狡辩脱罪,一半更是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崔家,以为崔家的人都和蒋氏一样。 凝碧又继续说道:“这薛家也实在可怜,薛先生没的时候薛郎君还小,又被蒋氏捉弄欺负了好几年,连冤都没办法说,这薛郎君还是读书人,也被扰得读不好书,白日里在田里帮母亲一起干活,晚上才有工夫念书,一直要到深夜才去睡觉,都是为了还蒋氏的那点子债。” 一时连裁冰等几个也听得气愤,剪雪性子最跳脱泼辣,马上便接着道:“蒋氏不过是住在祖宅打理琐事的,怎么竟嚣张成这样?若是传扬出去,崔家的名声都给败坏了!” “剪雪,”崔幼澜沉声制止住她,又道,“蒋氏毕竟是我的长辈,无凭无据的倒拿她没有法子。” 她嘴上尚能冷静,可心里却直打鼓,已经是止不住地怀疑起来,上辈子薛泽的下场是否与蒋氏有关? 裁冰也道:“对啊,就算到了老夫人面前,老夫人也未必会相信,就算是相信了,也不能把她怎么样,顶多不让她管着祖宅,可她终究还是崔家的人,等咱们一走,不还是……” 崔幼澜思忖再三,才道:“此事定要解决,不过暂时急不得,让蒋氏有所警惕就不好了。” 她让裁冰拿了一包银两过来,交到凝碧手上:“明日你先悄悄去把这些钱给薛泽,让他先还了蒋氏,不要再耽误念书。” 凝碧自拿了钱去放好,崔幼澜又独自坐了半晌。 裁冰方才的话不无道理,就算把薛家的事告诉俞氏,俞氏也未必会信,毕竟只是乡间的一些传言,换个人便换种说法,谁又说得清。 但若是不去找俞氏,那便算是放弃了这件事,崔幼澜没有把握自己去抓住蒋氏的把柄,而她给薛泽的钱也只能救一时之急,等她们离开之后,薛家依旧是老样子。 再想到俞氏说过这次回来是为了收拢一部分产业,再把剩下的分给族人去经营,如此势必要动到如今蒋氏手中掌握的那些,说不定把蒋氏的所作所为告诉俞氏也是件益事,俞氏或许会去查一查,毕竟这些年受害的不止薛家。 就算最后什么都没成,让俞氏能约束一下蒋氏也是好的,崔幼澜不信俞氏能眼睁睁看着蒋氏在宜州为非作歹。 她打算等明日凝碧办完事再说,今日凝碧所说终究是出于他人之口,或许从薛家回来又有其他说法,稳妥些再去与俞氏说更好。 *** 徐述寒一路快马,几日后终于抵达了宜州。 他从未来过宜州,前世今生这还是第一次。 崔幼澜也从未向他提起过自己的老家,徐述寒也没有问过。 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的话本就不多,很少去主动和对方说什么,也从来不闲话家常。 有时入了夜两人坐着,对着一盏灯一言不发,就像两个陌生人。 然而有些事却避免不了,虽一开始两人都抵触,可后来时日久了,也总要行房事的,没有情,只有那么点两人都需要依靠对方满足的欲望。 如今想来过得也甚是荒唐。 徐述寒先在宜州找了处客栈落脚,永丰便回来了。 他对徐述寒道:“宜州不大,崔家祖宅就在前面那条街,属下已经偷偷去看过了,好气派呢!” 徐述寒道:“你带路。” 永丰自然应下,徐述寒这次出来为了方便便只带了两个随从,一个是永丰,专门给他跑腿,一个是永年,平日里就跟在他身边,见他要走,永年一边跟着徐述寒走,一边连忙劝道:“郎君去崔家干什么?咱们家与崔家素无来往,更何况是在宜州?” 徐述寒只是沉着脸不说话,直往外走,等上了马,他才对永丰永年道:“我去看看罢了。” 第17章 这下连永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去崔家当然只是看看,难不成还要贸然上门?这平白无故的,也不知道徐述寒突然发哪门子癫。 崔家祖宅果然如永丰说的那般,就在前面不远处,徐述寒仍是找了个巷口隐住踪迹,也并不下马,只盯着崔家的大门看。 永丰和永年也不知对视了几眼,最后由永丰上前试探道:“郎君,你若是真有什么事,属下便过去问问。” 他们心里实则也是直发怵,一切都仿佛是徐述寒忽然起意,没来由的,那日忽然就用一根根本不存在的簪子找上了承恩侯府大门,那崔家也爱搭不理的,他竟又来了这宜州,在来之前还去了沈家把亲事退了,永丰永年都不傻,知道这两桩事必定有所联系,还不知道回去之后要怎么收场才好。 面对永丰的话,徐述寒还是不答,只是抬了抬手指,示意他们不要再说话。 幸好也没过多久,只见从崔家祖宅大门里出来一个婢子,穿了一身黄绿色的绸缎衣裳,步履有些匆匆,门房们见着她出来便纷纷向她低头哈腰,看样子应是内宅里主子面前得力的人,有人作势便要陪她走,但被她拒绝了。 徐述寒从来没见过这个婢子,上辈子崔幼澜带来的所有仆婢里面都没有她,但徐述寒也是知道些内情的,自从崔幼澜出了事,她身边的仆婢便大多都被打发走了,特别是身边贴身伺候的几个,都是后来才提上来的,原先并不是那几个。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直觉眼前那个绿衣婢子很可能是崔幼澜身边的人,毕竟这祖宅中能让门房如此殷勤的应该也没有几个人。 “你过去,”徐述寒对永丰道,“你跟着那个女子。” 永丰“嗳”了一声,又有些犹豫:“郎君,这样真的不好吧?” “我只让你跟着,又没让你做其他的事,”徐述寒语气淡淡,“只是弄清楚她在做什么。” 永丰走后,永年又道:“郎君咱们走吧!总是待在这里偷看有什么意思,哪怕是逛逛这宜州城也好啊!”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徐述寒的马也在原地踏了两下,仿佛是在应和永年的话。 徐述寒抓着缰绳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细汗,但是他却浑然不觉。 听到永年无意中说出“偷看”两个字,他竟觉得好笑。 徐述寒轻咳了 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尴尬,道:“那便走罢。” 说完便调转马头走了,永年连忙跟在他身后,不由也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却还是发愁,徐述寒也是幼承庭训,光风霁月的人物,年纪轻轻更得圣上看重,如今却偷偷躲在人家门口窥探,也不知在看什么,问也不说,他竟不知自家郎君何时成了这样。 回去之后可要想些办法给他纠正过来,永年心道。 第10章 作恶 凝碧第二日跑了一趟,这次倒没有昨日那么快,等快要晌午时她才回来,然后原封不动地将那包银两放到了崔幼澜面前。 崔幼澜早早用了饭正喝茶,见状不由放下了茶盏,问道:“他不肯收?” “唉,”凝碧坐下灌了几口茶水,才不断摇头道,“娘子,我好话都说尽了,他就是不肯收,否则我也不会拖到这会儿才回来,要我说他倒是实在有些骨气,咬定了要自己还就是自己还,我说那你不拿这钱去还蒋氏,便留下来自己用也好啊,家中还有母亲和妹妹,哪里用不到钱呢,我家娘子也是看你家可怜,家中又与薛先生有旧才给你家的,并不是独独给你的,你拿了钱安安心心读书才是,没想到他还是不肯,他那母亲也犟,他不收她也不收,我只好回来了。” 崔幼澜愣了一愣,忽然后悔起来。 薛家被蒋氏欺负了这么些年,换个无赖些的怕是也已经破罐子破摔了,薛家去年农田都被毁了,既没了营生又要赔钱,薛泽却还是咬牙认了,一直在老老实实攒钱还给蒋氏,足可见其人品珍贵。 而昨日俞氏也提了不要他再赔,薛泽当场拒了,连俞氏也就此说罢,并道不愿折辱了他家,可当时崔幼澜却只一味想着自己的事,想着要把薛泽捞出来,而忽略了这一点。 她让凝碧捧着钱过去,无异于是伤了薛家的自尊。 薛泽有手有脚,并不想接受她的恩惠。 况且蒋氏已经借着崔家的名头作恶那么久,薛家更是深受其害,薛泽又怎么会接受来自于她的帮助? 崔幼澜一言不发,重新将那包银两收回到箱柜中,然后去了一趟老宅中祖父在世时藏书的地方,花费了一会儿工夫仔仔细细挑了一些书出来,装进书匣中让凝碧再去带给薛泽。 薛泽还是在读书的,这些书对于他来说,才是最需要的。 银钱只能救一时之急,而书却可以令他将来免于蒋氏这种人的毒手,只要他能考取功名。 就连徐述寒,虽出身国公府,然而身份尴尬,在府中一直受到冷眼,他走的也是科举的路子。 想起薛泽上辈子的下场,崔幼澜更为唏嘘,他伤了人后跑了,更是一辈子无望,再联系蒋氏的所作所为,虽不能完全确定,但十有八九和她有关系,否则薛泽为何伤的会是崔家的人呢? 可恨她当时无能为力,竟是让蒋氏仗着崔家害了薛泽。 崔幼澜也不想再拖延了,凝碧走后,她立刻便去见了俞氏。 崔幼澜因蒋氏和薛家一事憋了一肚子火,再加上前世薛泽有可能受到的冤屈,便更是愤懑难平,一股脑儿只将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第18章 俞氏午觉才起,正靠在那里养神,崔幼澜说话时她闭着眼,几乎要令崔幼澜以为她又睡去了,根本没有在讲话。 直到她说完,俞氏才睁开双眼,可面色却平静如常,一点都不像崔幼澜那样义愤填膺。 “七娘,你还是浮躁了。”俞氏年纪大了,一双眸子却明亮,此时正看着崔幼澜。 崔幼澜一时语塞,也察觉到自己的不妥,可又怕俞氏轻轻揭过此事,忙又道:“我也是怕蒋……婶娘继续做恶。” “你怕不怕,她不是都已经做了吗?”俞氏摇了摇头,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俞氏一向对小辈们严厉,对崔幼澜更是严加教养,此时才稍稍柔和了神色。 俞氏叹了口气,又道:“我总说你在你们姐妹中最稳重得体,如今看看也不甚好,你这样要如何入宫?” 在俞氏看来,蒋氏事小,崔幼澜入宫才是事大。 崔幼澜心道,本来也入不了宫了。 但面对俞氏,崔幼澜也只能先沉下心,说道:“是孙女错了。” “你就是见得少了,”俞氏道,“我从前也是在宜州乡间长大,这样欺善怕恶的事,其实哪个地方都不少见。” “那也不能由着她在外败坏我们崔家的名声啊!”崔幼澜差点惊出一身冷汗,祖母如此轻描淡写,难道是不想管吗? 但下一刻她便听见俞氏又说道:“所以我回来了一趟。” 崔幼澜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俞氏道:“我先前就和你们姐妹说了,来宜州是为了重新分派产业,但其实也不仅仅是如此,那时没和你们说,也是不想你们听见这些腌臜事。我在宜州这几年也对蒋氏做的事略有耳闻,原先想着只要不做得太过分也随她去,就比如田产生意上的账目,反正都是自家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多拿点也无妨,崔家不靠这点子东西过日子。” “但近几年她愈发不收敛,家里的事也就罢了,外头什么脏的臭的事她都沾,眼皮子又浅,连人家一筐瓜果看见了都要索取,要不到便为难人家。”俞氏重重叹了一口气,“上个月她馋人家的桑椹,又嫌人家给太少是看不起她,便叫人放火烧了人家还没来得及采摘的果树,她如此过分,我怎么可能不管?” 崔幼澜没想到俞氏竟这么清楚,忙又问:“她作了那么多恶,难道官府就不管吗?” 俞氏道:“官府知道是崔家的事便压了下来,但这次实在闹得有些大,便悄悄通会了崔家,我这才知道。我这次回来没带其他人,也是怕蒋氏惯会疏通,到时候掺和进来的人多了,便又不好整治了,叫她逃过去。” “那么祖母打算怎样做呢?”崔幼澜追问道。 俞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丝不快显露出来,然而又不疾不徐道:“七娘,我才说过你,你怎么又浮躁了?” 在崔幼澜以及众兄弟姐妹的记忆中,俞氏留给他们的印象大抵是一致的,那就是严厉又死板,所以此时俞氏的神情,竟让崔幼澜有些害怕,不过也出乎意料的使她平静下来。 “这蒋氏交上来的账目有问题,我是一早就知道的,只不过一直没说,眼下她做事又过火,正好趁机把她手上的事情全都卸走,”俞氏端起茶喝了一口,“今后宜州这里还是由各位宗亲们一起打理管束,好过让他们这房吃独食,这些年也够了,到那时蒋氏自然不成气候,不敢再在宜州兴风作浪,否则其他人也不容她。” 这些年蒋氏掌了崔家在宜州祖宅的大权,两口子便有意将崔家其他人排挤在外,一面又极力讨好盛都的承恩侯府,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然而也没想到最后出事的并不是送到盛都的账簿,而是在宜州横行霸道的事东窗事发。 崔幼澜听后沉默片刻,才轻声说道;“原来祖母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她的事来的。” 什么收拢产业重新分派都是后话了,首要目的却是惩治蒋氏。 俞氏冷哼一声:“她和她家那口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不知做下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宜州是我们崔家的根,不能到头来让宜州的百姓戳我们脊梁骨,说我们作威作福。” 她不等崔幼澜再说话,便继续对崔幼澜道:“这事我自有打算。你眼看着就要入宫了,那才是最大的事,宜州这里说到底也与你并无多大干系,你不用放在心上,薛家那里我也会找人去安抚好。你多想想入宫后的事,要如何去帮衬你大姐姐,你大姐姐这些年没有子嗣,并不如表面上那样风光,你记着往后你们姐妹两个一定要互相扶持,崔氏从宜州再到盛都立足不容易,荣华富贵可就全系在你和娘娘的身上了,你要牢牢记着这些。” 崔幼澜连忙应是,俞氏稍稍缓了声气,又说:“你先回去罢,我瞧着这几日天气不错,你们姐妹俩若是得了空,出府在城里逛逛也使得,我不拘着你们,成日陪我闷在家里也没意思。” 俞氏在家中说一不二惯了,从来就没有人敢忤逆她,更何况是底下孙辈,她不让崔幼澜再关心此事,崔幼澜也不好再说什么,况且又被她教训了一番,也只能讪讪出来。 从俞氏的萱茂堂出来之后,崔幼澜半 边身子靠在裁冰身上,倒是忽地有些脱力。 俞氏后头的话虽不多,可却如刀子一般一记一记在她心上划着,不深却足以划出血来。她对她入宫之事如此寄予厚望,那么一旦崔幼澜的事揭开,俞氏必定是难以承受的,不仅是她和崔元媞的前程,也是崔家的前程。 第19章 崔幼澜并不敢担保,这辈子她陪在俞氏身边,俞氏就不会再像上辈子一样出事,俞氏的心性最是强硬,却也最是脆弱。 另还有一事,方才在俞氏面前时崔幼澜不敢去想,生怕被俞氏看出来她不对劲,这会儿她却是怎么也不能逃开了。 今日俞氏的话,就表明俞氏原本就是为了蒋氏来的,并不是这一世崔幼澜来了之后发现薛家之事才导致的,那么上辈子也一定是这样,所以会不会是蒋氏因着此事发了狠心,便伤害了俞氏? 看看蒋氏对待原本无冤无仇的薛家做出来的事,崔幼澜几乎毫不怀疑她干的出来。 可她也不敢确定,仿佛这是在为自己狡辩,在为自己洗脱罪孽,毕竟上一世俞氏的死摆在明面上就是被她气的。 崔幼澜的步子渐渐虚浮起来,她停下来,伸出一只手去扶住廊柱,抬头举目远眺过去,宜州祖宅的院墙一重又一重,又因人丁稀少,就连仆从也只有那么几个,而更显得寂寥,再联系到俞氏有可能即将到来的死亡,更衬得这里仿佛一座巨大的坟茔一般,不仅要埋葬俞氏,也要埋葬她。 站立了许久之后,崔幼澜轻轻吐出一口气,对裁冰道:“我们回去吧。” 她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决定要救俞氏,要救崔清月和薛泽,那么即便是坟茔,她也要用双手把它扒开,哪怕鲜血淋漓。 第11章 来信 崔幼澜让凝碧给薛泽送去的藏书,薛泽果真没有再拒绝。 不过凝碧没有带来薛泽的感谢,而是薛泽自己跟着凝碧悄悄进城了一趟。 如今大雍朝虽然民风开放,男女之事上并不很严防死守,然而男女若是私自见面总归还是不妥,崔幼澜原本不想出去见他,但一想到自己眼下光景,也算是债多了不愁,再加上薛泽心思纯粹,并无旁的想法,自己扭捏起来反而可笑,便干脆出去了。 凝碧一开始当然是不愿意带他来的,可是薛泽说得诚恳,自己又不好阻他进宜州城,便也只好随他跟着了,只是并没有满口答应他,只把他带到崔宅西面的一处角门旁,崔宅人少,这里更是无人进出,所以不会被发现,但凝碧也同他说好了,若是一炷香时间内崔幼澜没有出来见他,便让他自己自觉离开。 薛泽不难缠,一口便应下了。 他心里也没有底,原先也只是少时的玩伴,且总共只有那么三四个月,而如今又只见过一面,崔幼澜肯悄悄接济他已经很好,他拒绝了她的好意,没想到她又让人拿了书给他,薛泽已经翻看过了,别说是薛泽如今囊中羞涩很难买得起书,便是寻常富贵人家也是很难再在市面上买到的,应该是崔家的藏书。 但即便不太可能见面,薛泽也想当面谢她。 角门边偷偷探出了一个头,薛泽认出来就是这几日往他家跑了两次的凝碧,凝碧见他在便冲着他笑了笑,自己先从角门里面出来,确认过四处无人,才往里面扶了一个人出来。 不用猜也知道是崔幼澜。 薛泽舔了舔唇,人到了跟前,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然都没想好要怎么说。 “书拿到了?”耳边传来一道好似泉水泠泠的声音,便是不看她的脸,都能想象得出她脸上的笑意盈盈。 薛泽觉得自己从来没听过那么好听的话语,虽然他还有些记得她从前的声音,但那毕竟已经远去了,那时她还小,声音中还带着稚气,如今却已经是少女了。 “拿到了,”薛泽每说一个字,心里便一颤,“多谢。” 崔幼澜点点头:“那些书你先慢慢看着,不用着急还我,我还要在宜州待上一段时日,若你有先看完的,便过来再换。” 闻言,薛泽却并没有应声,他看向崔幼澜璨璨的眸子,千回百转之间,却说道:“这样还是太麻烦了,府上蒋夫人看见了,恐怕又有话说。” “你不必怕她,”崔幼澜的语气明快,“她在宜州横行霸道的日子也到头了,我已经把你们家的事和祖母说了,祖母也知道她的一些事情,这次不会轻易饶了她。” 寻常人听见她这样说,心腹大患被除必定是欣喜若狂的,再不济也是松一口气,然而薛泽的神色却并没有变化。 崔幼澜心下惊讶,也不禁起了探究之意。 薛泽已经说道:“七娘子挂心了。” “若你还知道些什么,也可以现在告诉我,蒋氏针对你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崔幼澜想了想之后道。 “没有什么,”薛泽摇头,“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不必我说,相信我的总会相信,不信我的再说无用,背后讲人好坏,七娘子又焉知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再说蒋夫人总归是七娘子的长辈,我若当着七娘子的面说她坏话,七娘子又如何自处?” 崔幼澜差点被他哽住,又觉得薛泽此人也是耿直得过分了,只可惜因为干活被晒得黢黑,不然也是个翩翩书生了。 她只好道:“那好吧,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不过回去之后将好消息与你母亲说一说也无妨,宽宽她的心,蒋氏不会再胡来了。” 薛泽再次道谢,才道:“我走了,七娘子也保重。” 崔幼澜也没有其余的话要再说,毕竟她和薛泽如今只算得上是萍水相逢,她不过是伸出手帮了一把,并无其他关系了。 两人就此转头散开。 第20章 角门处又恢复宁静。 然而在角门外这一条巷口处,崔幼澜却不知她和薛泽的举动早落入了他人的眼中。 *** 回到竹风阁,崔清月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崔幼澜用饭,她性子沉静,将崔幼澜这几日的繁忙看在眼中,却也从不多问什么。 “七妹妹累了吧,坐下先喝口茶再用饭。”崔清月只对崔幼澜这样说。 一听崔清月说话,崔幼澜便觉心里熨帖得很,乖乖坐到她身边,喝她给她倒的茶,崔清月却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起身往外间去看婢子们摆饭。 崔幼澜端着茶杯,杯中茶水温热,逸出一层淡淡的氤氲,被水雾一熏,连眼睫都湿润起来。 她看着不远处崔清月的背影出神,崔清月这样柔和恬淡的性子,本就不适合入宫,她应该有一位好脾气好品性的夫君,去与她举案齐眉,度过漫长的岁月。 是因她之失,才使得根本就不该入宫,并且没有任何入宫准备的崔清月羊入虎口。 “七娘子,”这时剪雪忽然过来轻轻叫她,打断了她的思绪,“方才有人给你送来一封信。” “送信?”崔幼澜一时奇怪,“我在宜州能有谁给我送信?” 也不会是盛都的父母送来的,否则剪雪便会直接说了,崔幼澜狐疑地拿过剪雪手上的信,果真信封上什么字都没有,就和它的来历一样莫名其妙。 剪雪看崔幼澜并没有拆开,便又道:“是宅子里一个老仆妇悄悄拿过来的,问她什么都说不清楚,想来是收了钱的,娘子不看也罢,我这就拿去烧了便是。” “看来我们崔家这祖宅还真是要好好管管了,任何一个仆妇都能随意往里面传递东西,如今我们在尚且如此,不在的时候还不知是怎样的乌烟瘴气,你瞧瞧,这没来历的东西都塞到我跟前了。”崔幼澜叹气,只是也不将信再给剪雪。 她说完便随手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笺。 信笺很普通,并没有什么花样,然而崔幼澜只瞥了一眼上面的字,便立刻下意识将信笺按在了桌案上。 崔幼澜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徐述寒的字。 夫妻七年,双方之间虽然冷淡,可他的字崔幼澜还是能认得的,即便崔幼澜自己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印象的。 “怎么了?”剪雪被崔幼澜的动作吓了一跳。 这时裁冰也注意到了,走过来道:“剪雪你也真是的,这种东西既然知道是私自传递过来的,就不该送到娘子 跟前来,万一是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吓到娘子可怎么好?” “没事,”崔幼澜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至少不要让裁冰她们几个看出端倪,可声音却骗不了人,才短短片刻工夫,便已经沙哑了,“是个我从前在宜州认识的旧友,我乍然听闻故交音信,一时激动罢了,你们先过去前面帮着摆饭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安安静静看信。” 裁冰和剪雪面面相觑,明知崔幼澜平素不是那么容易不能自持的人,但既然主子已经这样说了,她们也不好再故意把事情拆开,只能先带着人出去了。 许是她们忘记了,里间与外间的房门并没有关上,崔幼澜抬眼,仍能看见崔清月以及一众仆婢在外忙碌,就和方才一模一样,可此刻她的思绪却已经飘远了。 徐述寒,她前世的夫君,给她递了一封信进来。 且她眼下是在宜州,那便能说明一件事,他此时也十有八九已经身在宜州了。 崔幼澜指尖的力道虚浮起来,明明下面压着薄薄一张信笺,可她虚虚一抓,却没将信笺抓起来,连抓了三四次,直抓到信笺已经有了褶皱,这才重新拿到了手上。 崔幼澜来来回回将信看了好几次,上面的字她是认得的,也念得出来,但似乎却要很艰难才能解释出上面的意思。 徐述寒让她今夜亥时初的时候出府一趟,他就在府外等她,二人见一面。 那张信笺在崔幼澜的手中终于被团成了一团,她打了个冷颤,渐渐清醒过来。 徐述寒果真就在宜州。 他也重生了。 崔幼澜没有丝毫怀疑。 他也重生了,所以在她那日离开之后,他便来宜州找她了。 即便是透过信笺上寥寥几言,她便已经能想象到他说话时的语气,还是那样她所熟悉的冷淡,仿佛两人不是夫妻,一切都需要公事公办。 冷淡中又带着些随意,若他果真从来不认得崔幼澜,只是那日记住了她,依着徐述寒的性子,应该并不会那么随便。 况且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一定不会来找她。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心心念念想的还是沈雪音,极力争取继续和她的亲事。 只有他知道她有了孩子之后,才会彻底认命。 崔幼澜自那日悄悄逃开之后,便一直存着侥幸的心思,重活一次这样的好事轮到她一人就够了,徐述寒没有必要,没有他她行事倒还更利落些,而崔幼澜又一心想着俞氏和崔清月,后来又加上了薛泽,也没工夫再去想徐述寒,就当他什么事都不知道。 而今日,这个谜题终于揭开了。 徐述寒主动出现了。 这对于崔幼澜来说并非是一件好事,反而给她添了一个大麻烦,她不知道徐述寒想如何做,她也无法要求徐述寒所想所为与她的一致。 自然,崔幼澜无意也无心情去揣测徐述寒到底想怎么样,这是他的事,与她无关。 第21章 她只想从此之后与他毫无瓜葛。 眼下正是大白天,但里间幽暗,便点了一盏灯,崔幼澜起身便走到烛台前,果断地烧了徐述寒的信。 她不会去见他,也不想再和他说任何话。 今夜只要她不出现,徐述寒便不会猜不出她的用意,她有自己的人生要过,即便艰难些,好坏都是她自己扛,他回去之后也可以放心去娶沈雪音了,让沈雪音免于后面的折磨,而崔幼澜并不会再找上他。 很快信笺烧出来的灰烬带着余温落在烛台边上,一阵微风从窗棂外吹来,将灰烬拂落,在降于地面的半空中便化为了齑粉。 崔幼澜看着齑粉烟消云散,眼中的光彩也慢慢恢复过来。 在看见徐述寒的字迹时,有那么一瞬她是害怕的,或者说知道信笺被烧毁前,她都还是怕的,可当看见灰烬化为齑粉的一刹那,她的灵台却忽然清明起来。 世事总有结果,尘埃落定之后便如这齑粉,再大的事也会归于虚无,她又为何要去怕那过程? 即便过程会有不易。 她唇上划过一抹浅笑,迤逦朝着外间走去,崔清月正要来叫她用饭,转身便见崔幼澜笑着走过来,便挽过她的手道:“七妹妹,吃饭了。” “好。” 第12章 夜来 亥时三刻,再过不了多久,打更的人便又要来了。 一只归巢的寒鸦从头顶掠过。 永年抬头看了看黑压压的夜空,又望了望那边崔家高高的院墙,轻轻叹了一声气。 “郎君,都这么晚了,咱们回去罢。”永年小声道,“肯定不会有人来了。” 虽然已经是春日里了,可一到夜里还是寒浸浸的,永年紧了紧身上的衣裳,真是荒谬,这么多年几乎是头一次,他不知道徐述寒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要见什么人。 但永年猜也能猜得出来几分,不是崔家六娘就是崔家七娘。 永年觉得徐述寒是着了魔,被什么东西魇着了,对别家女郎着迷便算了,可这无端端的,人家怎么可能大晚上出来见他? 恐怕眼下崔家娘子都还不知道他是谁! 永年见徐述寒不说话,又说道:“回去吧!” 徐述寒还是没有搭理他。 戌时之前他就已经到了这里等待着,一开始他还是有些焦心的,毕竟见一面总要说些什么,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说——他和崔幼澜之间的话一向不多。 可他一直等着,崔幼澜也没有出来。 徐述寒的心渐渐冷下去,但很快又被另一种焦躁代替,比方才刚来到时要更强烈深刻。 她心里有气又怨怼,他是一直知道的,所以这辈子她先跑开了,大抵也是和他赌气。 但他总以为,她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总要回来的。 平哥儿还在她的肚子里。 等到她清醒过来,她就会知道不顾一切地逃开实在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就算崔家能允许她不入宫,崔家也不可能同意她未婚先孕。 徐述寒觉得自己总归是对她心软的,他跟着她来了宜州,以便她找到他。 他原本到了宜州之后倒也不急,反正她就在崔宅里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可他竟发觉她和薛泽热络起来。 薛泽,徐述寒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听过这个人。 上辈子崔家老宅出过一件事,有人趁着夜深伤了宅子里的人然后潜逃了,徐述寒作为崔家的女婿自然知道,同样的他也知道,崔幼澜当时想过要找人去宜州再查一查此事,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只能放弃。 他都在窗外看见了,崔幼澜竟为了那个潜逃的罪人难过,就因为这个罪人与她幼时相交过,而这个罪人的名字就叫做薛泽。 简直是莫名其妙。 眼下薛泽还没出事,而她就已经坦然与他来往起来了。 她让婢子给他送钱,他不要,她又让婢子拿了书过去,薛泽收下了。 可她对他又是怎样的? 徐述寒的手紧紧攥起来,她作为妻子处处妥当,却从来没有对他如此殷勤过。 于是他再也等不及,往崔家递了信进去。 然而那信还没送到崔幼澜手里,他就看见了崔幼澜偷偷溜出来,和薛泽在门外私会。 徐述寒当即便想走过去堵住他们,但他终究还是有一丝克制,生生忍住了。 眼下便贸然出现,无论是对崔幼澜还是对他都不会是一件好事,更何况此时是在崔家宅子外面,万一惊动了里头的老夫人俞氏,怕是不好解释,反而惹得老夫人疑心,更难见到崔幼澜就不妙了。 那边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很快也分开,徐述寒让永丰去盯着薛泽,而他自己则一直在这附近徘徊,游荡到了入夜,在戌时前便好整以暇地等在了这里。 崔幼澜没有来。 他一时竟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甚至于要看不透她这个人了。 面对永年喋喋不休的催促,徐述寒也心知即便再等下去,崔幼澜还是不会出来的,等到天亮也无济于事。 “走吧。”他冷声说道。 永年如蒙大赦,不防瞧了徐述寒一眼,立时便打了个寒颤,只觉徐述寒脸色难看至极,比这夜色还要沉上几分。 永年缩了头不敢说话,只在前为徐述寒带路。 徐述寒一路上仍旧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22章 重生后的崔幼澜令他匪夷所思,甚至 要让他怀疑那并不是从前的崔幼澜,而是被什么鬼魅占据了躯壳。 可这终归都是聊以安慰的无稽之谈,那个人确确实实就是崔幼澜,他同床共枕七年的妻子。 她不肯见他,他一时竟也找不到办法。 她宁可与那个罪人薛泽私会。 徐述寒忍下一口气,崔幼澜见不到,但是薛泽可以,这几日总要去会一会的。 *** 俞氏行事向来干脆利落,不会瞻前顾后,既然决定要惩治了蒋氏,便慢慢开始了。 蒋氏明面上一直做得很好,对于崔家来说自然是没话说的,俞氏心里有主意,但也不好一时做得太过,反而让一些不知内情的族人猜疑惶恐,人心散乱。 账簿是蒋氏一早就亲自捧来的,俞氏之前就在看,俞氏倒找来崔幼澜和崔清月姐妹两个商议一番,决定就从账簿开刀。 这些年的账目蒋氏做得细致,只有细看才能看得出破绽,而俞氏以及盛都那边的崔家人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拿一些也不必那么计较。 只是这么做也把她的胃口越养越大,去年送到盛都的账已经开始错漏百出。 俞氏倒先不揪着她这些错去发挥,她只当蒋氏的账是对的。 她对蒋氏道:“这些年辛苦你了,我们在盛都什么都不知道,宜州这里全靠你们夫妇撑着,也甚是不易。” 俞氏向来严厉,能从她嘴里得到几句好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蒋氏为着账簿的事倒是提心吊胆了几日,眼下得了俞氏一句夸奖,自然是喜笑颜开。 只是蒋氏正要说话,俞氏却又指着账簿上一处道:“我看这个庄子每年的收入微薄,还时有亏损,连同还有几个也是如此,你们经营得也艰难,我想着不如就这样,将这几个地方都卖出去罢了,也省事些。” 蒋氏脸上的笑容一僵,连忙说道:“好好的,况且也不是赔得厉害,其他地方进项又多,实在是也没必要卖了,咱们家是什么人家,若是卖了这些田产庄园,反而叫人怀疑崔家不行了。” “怀疑崔家不行?”俞氏倒是笑了起来,“有娘娘在宫里,过些时日七娘也要入宫了,谁会怀疑崔家不行?这不用担心,崔家的事由我做主,我说卖了就卖了,你们也轻省些。” “那便听老夫人的,卖了。”蒋氏收敛住脸上的烦躁,话语间也不敢再反驳,俞氏在家里说一不二惯了,若是执意要劝她,或许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但蒋氏心里又和猫爪抓似的难受,俞氏只说把这些产业卖了,那卖了自然又有一笔多出来的进账,这笔进账又归谁?俞氏是自个儿拿走了,还是再交给她打理? 虽说是宜州祖宅的产业,可崔家发迹全靠的是盛都那一系,这些东西自然也是那边出钱置下的,只不过平日里其中也有一部分是用来养崔氏族人的,蒋氏是在这里打理执行的人,实际上她并没有权力过问钱款的去处。 不过蒋氏素来精明,她眼珠子一转,立刻便说道:“卖了倒也好,只是一时倘或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手,卖得快了恐怕吃亏,不如我慢慢让人去寻访着,等找准了时机再卖也不迟。” “此事是不能急切,”俞氏这回赞同地点了点头,然而话锋一转却又说了令蒋氏心冷的话,“我此次要在宜州多住一段时日,人老了总是想着家乡的,也不知往后还能再来几次,不过想来这段时间也足够找到合适的人出手了。” 蒋氏笑了笑,微微低下头,眼中寒光却一闪而过。原先还存着侥幸,以为俞氏只是来小住几日,顺带着看看这里的情况,但没想到俞氏竟开始要整治下面的田产,这说话也油盐不进的,十有八九就是冲着他们夫妇来的,即便不是,他们已经享用了那么多年好处,哪怕剥去一层也是肉疼得紧。 然而饶是心里再恨,蒋氏面对俞氏也只好赔笑:“老夫人说的是,定能卖上一个好价钱的,您莫说是住一段时日,便是长期住在这里也使得,我们夫妇来侍奉您,就怕您不给我们这个机会!” 闻言,俞氏叹了一声,拍了拍蒋氏的手:“我知道你们都是孝顺孩子,只是盛都那里也离不得我,不得不回去。” 蒋氏便赶紧岔开话题问:“说是七娘子过阵子便入宫,大约是什么时候呢?” “先说着是半年之后,我也想着让她早些入宫去帮衬娘娘。”俞氏道。 “我看七娘子小小年纪便气度不凡,想必是有极大福泽之人,老夫人就更有福分了,两个孙女都如此有出息,咱们崔家何愁不兴旺,连带着我们这些乡下人也沾光!” 蒋氏的嘴巴如倒豆子一般地说着吉祥话,哄着俞氏开心,俞氏又同她闲话了几句家常,一时俞氏也累了,便让蒋氏先下去了。 蒋氏回了自己房里,坐立不安了许久,时而想着要不就这么算了,听任俞氏将产业卖了,时而又舍不得,恨不得把那些东西全拢到自己手上。 这俞氏也是够狠心的,自己在盛都吃香的喝辣的,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偏偏还与他们来争这一点蝇头小利,换作别个送也是要送他们的,何苦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挣钱,更不用说如今还要卖了。 最后她还是叫来自己身边的心腹仆妇,对她道:“你去把那几处的真账拿过来。” 第13章 骨气 正午烈日之下,阡陌纵横的田间依旧有人在辛苦劳作,汗如雨下。 第23章 薛泽背朝着天,愈发努力地干着农活,希望早些结束手上的活,可以去旁边歇一歇。 “阿泽,先过来喝点水吧!”田边树荫下,母亲陈氏在叫他。 每日都是薛泽和母亲一块儿来田里干活,但这几天日头已经毒起来了,薛泽不忍心母亲辛苦,便早早让她去一旁歇着,自己则是继续苦干。 他每日都是想着能早些干完,早些回去看书,家里条件如今愈发艰难,能趁着天还亮着时看书就趁着,否则天黑下来还要点灯,这可是一项不小的花费,母亲和妹妹为了他读书便紧着他用,其实多少庄户人家一到天黑便上床睡觉,就是因为想省着些蜡烛钱。 薛泽又一声不吭地埋头苦干了一会儿,待妹妹薛湄来田里给他们送饭,陈氏便说什么都不同意薛泽饿着肚子继续干活了,薛泽只能过去和陈氏一起吃午饭。 薛湄嫌一个人在家里吃饭寂寞,也是和他们一起在田里吃的,三个人的饭菜虽然简单,但全家人一起倒也吃的有滋有味。 因着隔壁崔家的田地也有佃农在劳作,薛家三口人想着与蒋氏的纠葛,便也很少去看四周,只一心顾着自己碗里的饭菜,再说说话,并不愿招惹别人。 “下午你回家去歇歇,阿娘一个人在田里就行了,”陈氏往薛泽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你妹妹也要人看顾,你得空时也教她读读书写写字。” 薛泽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我再帮阿娘一阵子,等过了今年,田里收成好便能将欠崔家的债还完了。” 薛湄也马上附和道:“我不用哥哥教,我识得字,也会写,哥哥那些书我闲时看看也看得懂。” 陈氏明白两个孩子的意思,叹了声气后才又说道:“都是你们父亲去得早,留下我们三个人过得艰难。” “不难,”薛泽咽下嘴里的饭菜,继续说道,“阿娘不用担心,有我在呢!” 三个人正说着话,没察觉到附近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那马车虽然不大,但装饰却华丽,一看就是哪家富贵人家的,不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事物,很快便引得周围的人纷纷去看。 徐述寒就在这马车上。 永丰正在马车外向他禀报道:“郎君,我去打听过了,那边的就是薛家一家三口。” 徐述寒没有出声,也没有出来看。 永年陪他坐在马车里面,心里也直发怵,他们家郎君一向出行图方便,都是直接骑马了事,何时要他们备过什么马车? 这下可好,也不知哪里又出了问题,来了宜州前几日都还是正常的,今日却要坐马车过来,永丰嘴巴快还问了为什么,徐述寒的回答是日头太过毒辣,怕被晒黑。 所以宜州以外的地方日头就不毒辣,就不会被晒黑。 永年在心里把这些不能说的话过了一遍,才听见徐述寒终于说道:“出去瞧瞧。” 等他下了马车,永丰便又给徐述寒指了一遍,那边田间地头坐了两男一女正吃饭,其中那个男的背对着他们坐着,衣袖卷起来,可以看出皮肤黝黑。 “过去。”徐述寒又道。 永丰以为徐述寒是让他过去,便先往前走了,结果走了几步又发现不知道过去该干嘛,刚回头要问徐述寒,却发现他已经越过他径直走过去了。 永丰和还停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的永年面面相觑了一下,连忙跟上去。 这苦差事落到他们头上,也是好不起来了,羡慕留在盛都的兄弟们。 薛泽吃饭吃到一半,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担心又是蒋氏的人来找茬,便立刻转过身去。 只见来人是个面如冠玉,风姿绰然的年轻郎君,倒是出乎薛泽的意料,蒋氏何时竟也能请的动这样的人物了。 薛泽放下碗筷,将母亲和妹妹挡在身后,往前面走了几步,向着来人问道:“有何贵干?” 他话音刚落,徐述寒便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听说这薛泽也是个读书人,说话倒是不粗鲁。 只是这模样却与读书人大相庭径,虽模样不难看,又宽肩窄腰,却更像战场上的少年将军,也难怪崔幼澜一直对他念念不忘。 徐述寒的审视中便不由带着些许警惕,正好薛泽也提防着他,一时两两相望,无人说话。 最后薛泽耐不住,又问了一遍:“请问你有什么事?” 徐述寒将目光收敛起来,道:“你就是薛泽?” 薛泽毫不犹豫答道:“是。” 干脆利落又掷地有声。 即便真的是蒋氏的人,他也不怕。 徐述寒给永丰使了个眼色,永丰立刻上前,拿出一包早就准备好的银子递给薛泽。 薛泽自然不会接,只是疑惑地看看徐述寒。 徐述寒轻咳一声,道:“里面是一些钱,我知道你也是读书人,眼下又遇到困难,便想助你一二,还望薛郎君收下。” 他当然知道薛泽早前拒绝了崔幼澜给他的钱,而他今次来给薛泽钱倒也不是为了故意侮辱他,这种事折辱人的事他还做不出来,只是徐述寒以为,薛泽会拒绝崔幼澜的好意,多半是装给崔幼澜看的。 想来如此崔幼澜来会更觉得他人品可贵,也更记着他些。 这不,转头就给他送了书去。 徐述寒只是为了证明给崔幼澜看,薛泽很有心机。 他和崔幼澜之间好不好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但不能被心思深沉之人搅和进来。 第24章 永丰的手一直伸在薛泽面前,薛泽却不来拿:“多谢好意,但是还请这位郎君拿回去,我不需要。” 越看这个人越可疑,那满满一包钱,无缘无故为什么出手就要给他那么多钱?怕不是又是蒋氏想出什么阴招,故意来坑他们的。 搞不好拿了这钱,到时就该污蔑他盗窃财物,将他送到牢里去了。 况且就算不是蒋氏,薛泽也不会拿这个钱。 “不用多心,我只是想帮你。”徐述寒又道。 薛泽想了想,也不管徐述寒到底什么来历,只道:“你我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我甚至不知你的名姓,又怎能受嗟来之食?” 嗟来之食? 徐述寒倒是一愣。 没想到这薛泽确实有几分骨气。 他立刻示意永丰把钱收起来,不再提这茬。 但崔幼澜的事又使得徐述寒很不能甘心,来一趟总不能什么话都不说。 “你不要便罢了。”徐述寒沉吟片刻,又接着说道,“只是我也提醒你一句,家中已经这么艰难了,便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有的人不是你能肖想的。” 闻言,薛泽眉头一拧,虽猜不准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更肯定这人就是蒋氏派来的。 他神情更为冷淡,手随意往旁边一指,道:“不送。” 然后也不再去看徐述寒,只是自顾自转身坐下,继续端起碗筷吃了起来。 徐述寒被他晾在那里,一时也有些恼怒,然而薛泽看起来又实在有几分气性,徐述寒也不好再纠缠什么,否则便是他无礼了,竟只能讪讪离去。 回了马车上,徐述寒并没有立刻离开,只是远远看见薛泽很快吃了饭,帮着妹妹一起收拾了,又似乎是央着母亲和妹妹回家,等她们走了之后,他才继续下地干活,没有丝毫被影响的样子。 徐述寒看在眼中,凤眸微冷。 “走吧。”他对永年淡淡道。 *** 先前既得了俞氏的话,左右成日在家里待着也无聊,崔幼澜便邀了崔清月,二人一同去城里逛。 宜州虽然是个小地方,繁华远远比不上盛都的万分之一,但这毕竟是崔氏的老家,风物世情也与盛都不同,崔幼澜倒也很有兴致到处走走看看。 崔清月素来喜静,她见崔幼澜对周遭好奇,还笑她一句:“七妹妹在家里时端庄得体,怎么来了宜州一趟,我瞧着竟是转了性子了。” 崔幼澜正从马车上往外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卖花,听到崔清月的话,她便转过头来,然而那手依旧捻着帘子不肯放开。 她对崔清月浅浅一笑:“我是想明白了,该尽兴时便尽兴,如今又机会四处走走看看,何必再拘着自己。” 上一世过得那样荒唐,从前所习的一切又有何用,若是那七年加上死过一次都不能让她顿悟,那她也就白白重走这一遭了。 听了她说的话,崔清月歪了歪头,看了崔幼澜半晌,才说道:“七妹妹,我总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二人时常厮混在一处玩,重生之后崔清月又是与崔幼澜接触最多的人,她能够看出些端倪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崔幼澜怎么可能同她坦白,倒不是怕崔清月不信,而是怕吓到崔清月,连忙道:“我一向就是这样,不过是在家里闷得久了罢了。” 崔清月不是事事都姚刨根问底之人,既然崔幼澜这么说,她也就不说下去了,前头正巧路过一处衣裳铺子,二人便顺道进去看了看。 虽然她们不缺衣裳穿,也从来不穿外面铺子里拿出来卖的衣裳,但见着衣裳首饰等物总归还是心下喜欢的,便是看一看摸一摸也好,这一逛竟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前面拐角处便是一个茶楼,崔幼澜想拉着崔清月一同进去坐坐,用些点心果子,崔清月却道:“我就不去了。” 崔幼澜问:“为何?” “虽然现在女子在外行走也是常有的,但我也不愿过多抛头露面。”崔清月有些羞赧。 崔幼澜也不逼她,只是她自己是要去茶楼坐一坐,便对崔清月道:“那姐姐先去马车上歇歇吧,一会儿我买了东西给姐姐拿过来。” 崔清月点了头,二人便分道扬镳。 崔幼澜到了茶楼之后要了一间雅座,便同裁冰凝碧一块儿坐着吃东西聊天,另又赏了钱下去给今日陪同她们出来的仆婢们。 正说着话,却见出崔清月身边的婢子忽然没头没脑地撞进来,裁冰连忙起身要训斥,却听见她道:“七娘子,不好了,我们娘子的马车不见了。” 第14章 舍得 “不见了?”崔幼澜吓了一跳,不由“腾”一下站了起来,差点碰翻桌上的茶盏,“好好的马车怎么会不见?姐姐人呢?” 婢子道:“娘子回到马车上之后发现那马车坏了,车夫便说要找人来修,娘子继续留在马车上也是无妨的,奴婢便和车夫一块儿出去找人,娘子和其余人在原地等着,结果等我们找了人回来,却发现整辆马车都没影了,明明我们来回才半柱香工夫都不到!” 等她说完,整间雅间一时都没人说话,只剩下窗外大街上行人的喧闹声传进来。 崔幼澜差点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裁冰连忙过来扶住她的手,只觉崔幼澜的手凉得和冰块似的。 “快去找,剩下的人赶紧都去找,”崔幼澜倒吸一口冷气,强行使得自己镇定下来,“姐姐不见的时间并不长,走也走不远,一定就在附近。” 第25章 “要不要回府去禀报老夫人?”凝碧问。 崔幼澜思忖少许,摇头道;“祖母年纪大了,先不要吓着她,你先悄悄回府去多找些人过来一起找。” 她自己也坐不住了,眼看着身边的人都出去找崔清月了,她便带着裁冰一道去了马车不见的地方,只见这里虽然是在一个巷口,但出了巷口便是大街,并不偏僻,大街上往 来行人如织,甚至离茶楼都没几步路,一眼便可以望见。 崔幼澜这会儿倒慢慢冷静起来了,崔清月身边只走了一个婢子去和车夫一块儿找人来帮忙,那么就应该还有其他人陪着她,除了贴身的侍婢们之外,还有一个仆妇,有这么多人在是万不会让崔清月出事的。 那么连同崔清月在内的这些人都去了哪儿? “娘子……”裁冰这时忽然叫了崔幼澜一声,示意她往身后看去。 崔幼澜身后便是巷口,较之前方的大街要冷清许多,崔幼澜回头,一束阳光正从墙上照下来,她的眼睛微微刺痛,正下意识要眯起来,却见到背光处有人向她走来。 一时之间她看不清楚来人的脸庞,然而那身形,崔幼澜却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后退一步,然而那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是何人?”裁冰已经问道。 是徐述寒。 但他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着崔幼澜。 崔幼澜心头惊涛骇浪顿起,掩在衣袖下的手指抖了两抖,但尚存的一丝理智使得她对裁冰道:“你去大街对面等我。” “娘子?”裁冰瞪大双眼,害怕地上前去虚扶住崔幼澜的手臂,“这人是谁都不知道,娘子怎么能够单独留下来?” 崔清月已经找不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崔幼澜又要私会一个陌生男子,裁冰觉得天都要塌了。 “没事,我……认得他,我们有些事情要说。”崔幼澜轻轻拍了拍裁冰的手背,勉强笑道。 既然崔幼澜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裁冰也只能听从她的意思,可这走得却是一步三回头,又一面回忆着过往,崔幼澜应该是从未与这个人见过面的。 裁冰走后,崔幼澜也不说话,报以同样冰冷的目光面对徐述寒,她肤色本就欺霜赛雪,此时明明是三四月间了,徐述寒却觉得一瞧见她的面色身上便寒浸浸的。 然而徐述寒莫名心里也有气。 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气什么,或许是气她一声不吭就跑来宜州。 徐述寒冷笑一声,道:“你倒是跑啊,怎么不跑了?” “我何时跑过?我与我祖母来宜州是名正言顺,怎能算得上跑?”崔幼澜也毫不示弱,她料到总有这么一天,倒也放开手脚去了,“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好,你如今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只是我也不知,枕边人何时成了这样。”徐述寒怒极反笑。 但崔幼澜并没有打算就此偃旗息鼓,她脸上的笑意比徐述寒更冷:“你何时认识过我?我又何时认识过你?我们都那样了,就不必再粉饰太平了。” 七年来对她冷漠以待的是他,把沈雪音接回徐家的也是他,甚至……推她下水的也有可能是他。 崔幼澜怎么还能再继续忍下去? 不等徐述寒说话,她又立刻问道:“我姐姐不见,是不是你干的?” 徐述寒挑了挑眉,没有否认:“我只是借口这里停留不便,劝说之后帮她把马车挪去了别处,她没事。” 一开始马车是他让永丰动的手脚,但现在也已经重新修好了。崔清月比崔幼澜好说话得多,永年过来略说了几句,只道停在这里堵住了路,她便同意去其他地方了,永年当时也自告奋勇会留在原地帮她知会回来的人,但自然不会做到。 “你好卑鄙。”崔幼澜咬牙。 他没有想过若是今天崔清月不见的事真的惊动了俞氏,俞氏年纪大了吓到怎么办,就像上辈子都说俞氏是被她给气死的,所有的风言风语以及指责也都是冲着崔幼澜去的,徐述寒作为事情的另一半参与者,几乎是毫发无损。 对于女子,男子永远不会感同身受。 崔幼澜的心又冷了一寸下去。 徐述寒听见“卑鄙”二字,自然也颇为不忿,但他已经和崔幼澜你来我往嘲讽过几句了,他到底记着要说的事,略一思忖,便也只好决定先稍稍服个软。 他沉声道:“你不肯见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否则支不开你身边那些人。有些事,你跑开也没用,总要我们去解决的。” 崔幼澜知道他说的是平哥儿,不知不觉中指甲已经深深嵌入指腹。 他现在跑出来看似关心,可当时真正给平哥儿的爱护又有多少呢? 事到如今崔幼澜也懒得再去回忆,再去计较了。 崔幼澜心一横,立刻说道:“你以为还会有平哥儿吗?你我本就不想要他,会在一起也都是因为他,既然如此,大家桥归桥路归路才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徐述寒蹙眉。 “那日从宫里回来,我就马上喝了活血的汤药,”崔幼澜看着徐述寒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一字一句说道,“这胎根本坐不住,平哥儿不会再有了。” 她的话音落下,徐述寒的脸色已经变得灰败起来。 “你真的……”他不可置信。 崔幼澜笑了一下:“真的。” 第26章 徐述寒彻底僵在那里,脑海中却又走马灯似的回忆起平哥儿的样子,从才出生一直到七岁,心如刀绞。 他不由失声道:“你竟舍得?” “我舍不得,”崔幼澜语气平静,“但是舍得,对我、对他都好。” 虽然是说谎,但是说起这些残忍的话语,崔幼澜也不禁心里直发酸。 徐述寒这回没有再说话。 崔幼澜最后瞥了他一样,接着便径自从他身边走过离去。 她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下,却没再回头,只是淡淡说道:“徐述寒,今后无论好坏,我都不想再和你纠缠了,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去做,这些事每一样都与你无关。另外,不许再像今日一样接近利用我六姐姐,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那边的裁冰正死死盯着对面,见崔幼澜过来了,连忙将她护住,这时凝碧也跑过来,说是崔清月已经找到了,一点事都没有,是虚惊一场。 崔幼澜点点头,便立刻带着婢子们去寻崔清月去了。 只有徐述寒一个人留在原地,他也久久不曾转头去看崔幼澜的行踪,一直到永年找到他,他才突然回神一般走到大街上,可哪里还有崔幼澜的影子。 *** 因知道自己差点惹出了一场大麻烦,崔清月也很是羞恼,她性子温和良善,一见到崔幼澜便歉疚起来,不断道歉。 崔幼澜才与徐述寒对峙一番,也感疲倦,拉了崔清月一同上了马车之后,才道:“姐姐不必太过于自责,这也是常有的事,不过是两边错过了罢了,往后咱们出门再多带些人手便是。” 崔清月低下头:“原是我考虑不周了,本就该多留一个人在原地等着。” “这不要紧,姐姐自己身边多带人才安稳。”崔幼澜虽嘴上这么说着,可心里也不禁后怕,好在今日是徐述寒,他倒没别的心思,若真遇上的是坏人,那就不妙了,“今日所幸事虚惊一场,回去之后姐姐也别说这件事,咱们就当没发生过,不要让祖母听了忧心。” 崔清月闻言松了一口气,她也怕回家之后俞氏知晓之后训斥她,她是很怕俞氏的,既然崔幼澜这么说,那么就将此事这么揭过算了。 两人便不再提这事,见了俞氏问安之后,便回到竹风阁休息。 凝碧倒想着方才忙乱慌张之间,崔幼澜先前答应给崔清月带的吃食也没带,便又回了茶楼一趟,带回些坊间的点心果子。 崔幼澜今日见了徐述寒,虽然心里颇有些烦恼,然而因她占了上风,说了几句话也算是出了一口郁气,于是陪着崔清月又用了一些东西。 一边与崔清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边喝着才沏好的茶,崔幼澜的神思也渐渐开始清明起来了。 徐述寒出现,两人都各自摊了牌,其实倒也好,只是今日两人都话赶着话,多带愠怒,更是只提及了双方最关心的事,然而除了平哥儿之外,另还有一件事是完全不能忽略的。 那便是当日宫宴上,两个人究竟为何会被下药陷害。 崔幼澜是入宫去赴赏花宴的,四周都是宫妃以及各家女眷,并无成年的外男在场,而像这样的赏花宴,宫里一年也会有个几次,崔幼澜从幼时到如今,已不知去过多少次,偏偏就是她即将入宫的这个当口出了事。 再说徐述寒,他只是被圣上 留在宫里的,徐述寒如今算是圣上的近臣,这算不得是什么稀奇事,宫里常有。 原本两人是不会有任何交集的。 崔幼澜想到此处,眸色稍稍黯淡,幕后的那个人显而易见是冲着她来的,为的就是不让她入宫,而徐述寒十有八九倒真是被她所牵连,只因那日他正好在宫中,是最合适的人。 她也理解徐述寒心中的怨怼,若换了她,怕是也不会对对方有好脸色。然而她也是无辜的,并非是像徐述寒所认为的那样,是她自己不想入宫,才特意做下这事。 就算不想入宫个,她也不会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后头的坎坷全因这上头而来,她不可能这么愚昧,将自己推入火坑。 她不知道徐述寒后来有没有看见她的无奈,早先她倒是有心想找机会和徐述寒解释的,但两个人总也没什么话,她也拉不下这脸再去提这茬,后来日子渐渐过去,她也变得无所谓了,随便徐述寒怎么去想。 然而这千般不在意,也仅仅只是对待徐述寒,徐述寒她能放开,但自己的事,她却还是看不透的。 凭什么她要受那样的折辱和磋磨? 第15章 暗流 捻在手上的梅饼迟迟没有入口,被崔幼澜掐出了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状的指痕。 崔清月见状便道:“是这梅饼不好吃吗,七妹妹怎么不吃了?” 崔幼澜回过神,连忙冲着崔清月笑了笑,然后咬了一口梅饼,酸甜中带着清香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她细细地咀嚼着,只觉后味中又带了些许微苦。 上一世她归于徐家内宅,直到死亡都没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反倒自己还死的不明不白,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人还是鬼,就算是个鬼,那也要死得明白。 只是事有缓急,眼下最要紧的倒不是查出宫里的那只黑手,毕竟上辈子连崔元媞都未能找出个所以然的事,不是她重生就能解决的。 才来了宜州十来天,可宜州这里却暗潮汹涌,俞氏之死到底是不是另有隐情,薛泽还会不会走上辈子的老路,以及她腹中已经存在的孩子,还有崔清月的未来,这一切已经够让崔幼澜焦头烂额了。 第27章 慢慢咽下口中的苦涩,崔幼澜端起茶水抿了两口,才道:“姐姐尝尝,这梅饼不错。” 崔清月也跟着吃了一口,立刻点头:“是不错,甜而不腻的。” 崔幼澜掩去唇角的苦笑,原来,这梅饼真的是不苦的。 她收敛回心绪,一时与崔清月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忽见剪雪过来,小声对崔幼澜道:“娘子,今日你们不在,我倒看见了一桩闲事。” 剪雪是这几个婢子里头最伶俐的一个,闻言连崔清月都笑了:“好了,你想说就说罢,你们主子什么时候拘束过你。” 剪雪长了嘴,噼里啪啦就开始说起来。 原来今日崔幼澜出门,身边跟了裁冰和凝碧,剪雪和倚翠则是留下来在竹风阁看家,剪雪没多久又坐不住,说是看家可还有其他仆婢在,便与倚翠说了几句,自己出去玩去了。 崔家祖宅其实住的人本就不多,经过扩张修建之后又宽广,虽说最近俞氏回来了,但整座宅子还是没有什么人影。 剪雪往园子里去折花,一路过来就没见着几个人,园子里更是一个人都没有,她走累了,又不急着回去,便找了个阴凉处坐着。 正一瓣一瓣扯着花瓣玩,剪雪忽然听到脚步声,应该是有人到了附近。 她一开始也不觉得有什么,在府里不见着人才是稀罕事,在盛都崔府的时候,这样的园子时常有人进出。 不过剪雪还是防着对方要说话,便想着还是先出来的好,但她这里刚好都被树荫罩着,又在角落里,剪雪还没来得及走出来,对方已经说起了话。 剪雪这下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只得僵在原地。 若说些私事体己话倒也还好,反正剪雪就当没听见,也不往外处说去,但偏偏就不是。 “……外头又孝敬了东西上来,想着让夫人再为他们想想办法……” 剪雪偷偷从探出头看了一眼,说话的是个管事模样的男子。 另一边站着的人剪雪却认识,正是蒋氏身边的仆妇,叫宋娘子的。 宋娘子听后便说道:“你怎么不告诉他们,最近老夫人在,薛家的事更不好办,老夫人那天见到薛家那小子,说是认识的,我们夫人也不敢逼得太紧。” “说了,怎么没说呢?”管事忙道,“但是人家走得勤快,况原先也是答应得好好的,今年再逼上一逼,那地就成了,薛家撑不住。” 宋娘子手一摊:“夫人这几日自己都愁呢,老夫人看来是要动真格的。” 管事道:“你听我说,他们可是又拿了东西过来的,是一对上好的瓷器摆件,夫人的事我也知道,但正因如此,才更要收了他们的东西,否则人走茶凉,万一老夫人真不让夫人和老爷继续打理祖宅了,到那时再要可就要不到了,而且你忘了夫人自己说的,有什么孝敬过来的一律先拿着,我已经收下了,一会儿你拿去给夫人,那边说只要夫人肯答应再逼一逼薛家,他们会再送了东西来,事情办成之后亦有。” 宋娘子终于沉默了。 管事继续说道:“那薛家又能算得上什么,老夫人查的是家里的账,又不是查薛家的事,之前老夫人不过随口一说,这会儿恐怕早就忘了,真动了他们又怎么了,难道他们还能再闹到老夫人跟前?我不会让他们进来的!” 宋娘子道:“那好吧。” 然后便又是一阵脚步声,剪雪知道是他们走了。 她也机灵,又赶紧绕去了其他地方,正好在宋娘子回蒋氏那里的路上偶遇了宋娘子,果真见她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奴婢看的真切,虽看不见到底是什么,但约莫就是那瓷器摆件无疑了。”剪雪道。 崔幼澜听完之后一时没有作声,崔清月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她,先开口说道:“我是不主张你插手此事的,咱们是闺中未嫁女子,凡事都有父母长辈顶着,便是此事也有祖母去管,但听他们这么说,竟是要去逼迫薛家,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我也见不得,若是不能提早察觉,只怕好人要受难,这蒋氏又将崔家的清誉置于何地?只是妹妹若自己去与祖母说,其余倒无妨,就怕祖母到底不高兴你多管闲事,不如我与你一起去说,只道是我们两人发现的,祖母便是要骂也是骂我们两个。” 崔清月想得周全稳妥,崔幼澜更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上回俞氏已经提点过她,让她安心准备入宫的事,若又是她一个人去为薛家出头,还揭发蒋氏,俞氏过后或许也要不高兴,有崔清月在旁一起,她肩上的担子便能稍微轻一些了。 “只可惜这瓷器摆件已经到了蒋氏的手中,恐怕她不肯那么轻易承认,她若真的咬死不说,祖母难道还能将她言行逼供不成,我只担心她对薛家做的事更隐秘。”崔幼澜对崔清月说出自己的顾虑,又道,“方才剪雪说,蒋氏只要答应下来,就还有其他财物奉上,依着蒋氏分文要取的性子,那摆件到了她跟前,万不会再舍出去的,既然收了东西,那就是同意继续帮他们做事了,最近祖母又查得极严,想来用不了多久蒋氏便会没了掌家大权,到时候她再要动手可就不能了,为了赶紧捞最后一笔,也为了事成之后的报酬,估计她不会拖延很久,恐怕就是这几日了。” 崔清月立刻就听懂了崔幼澜话里的意思,她点点头道:“眼下反而是她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蒋氏匆忙间怕也有诸多疏漏,我们便使人悄悄盯着她,等她有了动作便把相关人等先拿了,直接送到祖母面前去,她便抵赖不得了。” 第28章 “我也和姐姐想的一样。”崔幼澜道。 姐妹俩相视一笑,又悄悄拨了几个能干的仆妇婢子出去,皆是从盛都带来的自己人,做事老练又信得过,只让她们暗中去盯着蒋氏那里。 *** 客栈终归只是暂时落脚之地,徐述寒也住不惯,便让永丰在离崔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处宅院,东西都是现置办起来的,勉勉强强才有点样子,只用了一两日工夫,徐述寒便搬了进去。 他从街上回来之后,便径直一言不发进了房里,脸色难看 得紧,连带着眸色都沉了许多。 今日与崔幼澜一番交谈,非但没有解决他所挂心之事,还使得他郁郁难平,竟觉得同床共枕了那么久的人,原来自己好像从来没认识过。 那七年里,崔幼澜一直是个令他省心的妻子,虽然他一开始也对她有许多不满,但后头种种,足以将这些都抵消过去。 他也从不接受,到接受了她是他的妻子这件事。 她会把他身边的一切都打点得妥妥当当,衣裳永远都是最合时节,不会让他热着也不会让他冷着,书房供的花从来都是新鲜的,仿佛自己会生长出来,无论他回家多晚,小厨房里总有一口热饭菜。 他们的孩子体弱多病,她也照顾得很好,把病恹恹的平哥儿养到了七岁,还有茵姐儿,茵姐儿是他庶弟的孩子,他抱回来之后,她也待她视如己出。 还有徐家的那些暗流汹涌,她也应对得很好,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不必他再操心。 除了他的生母金姨娘去世一事,似乎与她有些许瓜葛,可他后来也渐渐看开了,并没有找她去对质。 徐述寒以为她离开并且不见他只是赌一时之气,只要他找到她,她还是会冷静下来,然后心平气和地和他一起商议接下来的事。 可始料未及的是,她竟然对他说了那样的话。 她对他已经视若无物,她也不想再要她从前最爱的平哥儿。 两人重生连一月都未到,她从何时起竟成了这样? 徐述寒倒也不觉得心痛,只是像泡在醋里一样,酸酸的难受。 她连那个薛泽都如此上心,又是送钱又是送物,而对他这个曾经的夫君,竟然连多过问一句都没有。 还是说她还是因前世死前的事对他心怀怨怼,对沈雪音依旧介怀? 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指已然攥了起来,用力之下更是惨白,而徐述寒的心绪仍旧是久久未能平复。 她上辈子死于他之前,而如今他也重生了,她明知道他一定也是死了的,却连问都不愿意问一句,他为何也重生了,他上辈子又是怎么死的。 心里那隐忍已久的酸涩忽然就迸发了出来,徐述寒一双狭长美丽的凤眸中沾染了一抹不易使人察觉的水光,映着微微泛红的眼圈。 崔幼澜对他说了不想纠缠,原来就真的是如此绝情的。 她甚至还为了她的姐姐而来威胁他,这个姐姐甚至上辈子都几乎未曾听她提起过。 徐述寒气极反笑,只觉四下寂寥,心中愁苦再无人可诉。 第16章 惩治 月黑风高,此时已过了子时,崔家祖宅以及宜州城的许多人,都早就沉入了睡梦之中。 远远的有梆子响过几声,崔家内院中,便有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从老宅后面仆役所住的廊房旁一个破旧的边门出去了。 这道边门平日里都是锁着的,旁边也堆放着一堆杂物,并不起眼,钥匙一向由宋娘子掌管着,下人们若私下里想出去,也是从这里走,不过这就要向宋娘子使银钱通融通融了。 此刻宋娘子自己出来了。 她把自己拿着的一串钥匙收好,不由也愁了起来,这串钥匙也不知道还能拿多久,看这形势蒋氏也是自身难保了。 这边门并不是正常连通崔宅与外界的地方,所以周围黑灯瞎火的,连盏灯都没有,宋娘子方才出来的时候也怕夜里行走被人发现,便也没有拿灯笼,只是借着宅子里本来就有的烛火走路,这下倒了外面,才是两眼一抹黑。 蒋氏极怕哪一日自己就不中用了,到了那时哪还有人再来讨好自己,给自己送礼,自那日收了瓷器摆件之后,便应下了那事,也催促着那边赶紧再奉上原先说好的好处,只怕迟了生变数。 其实要是让宋娘子说,也不必这么急,倒是把薛家的事办了之后再一并收才稳妥,一是那边到底是普通人家,能再送什么好东西,不如等薛家那地到了手之后再好好敲上一笔,二是少出去也少招惹人眼,然而蒋氏是掉进钱眼子里的人,自然不肯听,能拿就赶紧拿。 有时连宋娘子一个下人都觉得蒋氏眼皮子浅,而那崔文和也放纵,由着她胡作非为,若蒋氏收敛些,也不至于招来俞氏,这到底是人家的东西。 正想着,前面便走来了一个人,宋娘子心里有数,朝那边招了招手,也不管对方有没有看见,自己站着也不动。 人很快到了跟前,宋娘子问:“老单头,东西呢?” “先前说了过几日就给王管事的,没想到那么急……”被称为老单头的人道,“匆忙之间才凑出来的。” 说着便递给宋娘子一只极小的盒子,宋娘子一边接过一边道:“给我也是一样的,我直接去给夫人,更方便些。” 她打开盒子一看,眉头皱起来:“这是什么?” 第29章 “耳坠,碧玉耳坠,”老单头有些局促,“一时拿不出更好的了,求宋娘子给我们说几句话好话,等地到手了一定会给夫人送更好的。” 这倒也在宋娘子的意料之中,她点点头:“好吧好吧,你回去等消息吧。” 老单头松了一口气,正要离开,却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来者不止一人。 宋娘子刚要回身进去,也不由脸色大变。 但她算是有几分急智,连忙就要自己进去再锁了边门,这样才拿不到她,谁知一只脚才退后一步,便被人擒住了肩膀。 外边的老单头不顾一切就要跑,可已经有人高声道:“逃也没用,是老夫人让我们来抓的!拿住了宋娘子,照样找到你!” 老单头一听是老夫人的人,也心知要完了,便只能束手就擒了。 凝碧让人将他们二人捆好,才道:“先关起来,要时刻都盯着。” 这会儿俞氏早就歇下了,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打扰她,凝碧方才说是俞氏的命令,也只是唬他们,让他们以为大势已去。 到了翌日一早,崔幼澜和崔清月姐妹俩,便带着宋娘子和老单头到了俞氏面前。 一旦见了俞氏,甚至都不用问话,他们自己就把话一五一十说了。 宋娘子是宅子里的人倒还罢了,只能认栽,老单头原本就不是善茬,否则也不会盯着孤儿寡母去欺凌,他道:“老夫人捆了我也没用,我是良民,又不是你家的仆役!而且贵府蒋夫人收了我不少好处,如今也办不了事了,你们这样大的家业难道还要贪着我那点钱不还吗?” 俞氏连看都懒得看老单头,只有她身边的王妈妈道:“自然不会欠你的!” 老单头还要再骂,却已经被王妈妈使人塞住嘴拖下去了。 留下宋娘子还在地上发抖,老单头说得倒也不错,他不是崔家的人,俞氏并不能把他怎么样,拿住他不过是为了拿个证据,但是她和蒋氏就完蛋了。 这时崔幼澜开口道:“剪雪,去请叔父和婶娘过来。” 她的声音清浅动人,宋娘子听了却彻底瘫倒了下去。 再说那边蒋氏,蒋氏昨晚半夜让宋娘子去取东西,结果宋娘子一直没有回来,蒋氏等得心急如焚,也知道十有八九是出事了。 她想逃也没处逃,就只能干等着,崔文和也知道这事,也与她一起等着。 剪雪来了,对他们笑道:“九老爷也在这儿,倒不用奴婢再跑一趟了。” 蒋氏和崔文和被一起带到俞氏面前跪下,方才俞氏见宋娘子他们时倒还没有什么表示,这会儿见了这夫妇二人,才是真正一脸怒容。 “不长进的东西!”俞氏劈头盖脸就斥责二人,“家里的事已经由着你们两人做主,这宜州崔氏族人里头谁有你们夫妇二人风光?若是这次我不回来,竟不知你们做出这样黑了心肝的事情!” 蒋氏倒也确实不是个坐以待毙的,她从昨晚上到现在,已经想好了无数说辞,立刻哀哀求饶道:“老夫人,都是我鬼迷心窍,贪图了眼前了那一点蝇头小利,您有所不知那姓单的实在是不好惹,我不过就是收了他一回东西,他便盯上了我,让我一定要帮他出主意把薛家治倒,我一个妇道人家,我也害怕……” “蝇头小利,”俞氏打断蒋氏的话,冷笑道,“你也知道是蝇头小利,方才那个姓单的说他最近给了你一对瓷器摆件,你就眼巴巴去给他办事,还问他去讨要好处,崔家是没给 你吃饱饭?” 蒋氏不知不觉冷汗已经湿了一后背,正要继续为自己分辩,俞氏已经继续说下去:“崔家什么好东西没有,我还体恤宜州族人们过得辛苦,三不五时就往宜州送东西,便是连娘娘赏下来的宝贝都往宜州送过,你们在这里当家,哪次又少了你们的?就你眼皮子浅到连一对瓷器摆件都不肯放过,这事若传扬开去,崔家的名声往哪里放?” 俞氏连番将话压下来,蒋氏一时也招架不住了,毕竟俞氏严苛是出了名的,她连忙看向自己的夫君崔文和,想让他为自己说几句话。 谁知崔文和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崔幼澜在一边冷冷道:“崔家名声倒是小事,那薛家孤儿寡母的过得本就不易,若是被逼到绝境出了什么事,叔父和婶娘的罪过可就大了。” 因着今日只是事涉蒋氏,并不太与崔文和相干,所以崔文和一开始只在旁边听着,不想崔幼澜又忽然点了自己,也不由懊恼起来。 崔幼澜的目光掠过底下那夫妇俩,心里鄙夷更甚,看似蒋氏是主谋,然而若非崔文和放纵,她又怎会胆大如此,况且蒋氏收取的那些好处,他崔文和想来多少也享用过了。 崔幼澜的一番话或许又令俞氏想起了薛家,她更为光火,一掌重重拍在旁边的几案上,使得茶盏中的茶水都飞溅出来。 “先前你为难薛家就罢了,那日我明明已经见过薛泽,也说了他亡父与崔家有旧,曾是崔家几个孩子的老师,你非但不停手,竟还变本加厉,我看你是一点都没把我放在眼里啊!”俞氏怒斥道。 蒋氏狠狠咬住牙,心下已经恨不得将挑唆的崔幼澜撕碎,但她眼下又没有与其鱼死网破的能力,只能立刻哭着哀求道:“求老夫人饶了我,薛家的事是我错了,我下次真的不敢了!” 俞氏转过眼不看她,只对着王妈妈吩咐几句,王妈妈便带着宋娘子出去,不过很快两人又重新回来,并且带回来了两个大箱笼。 第30章 蒋氏见到那两个大箱笼眼睛都直了,里头收的都是她平日里拿的且用不着的散碎物件,放在一起不过就是为了做个数,虽说一时用不着,但也是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这会儿都被抬了出来,那是一点都守不住了。 蒋氏简直如同剜了心肺一样疼,只能庆幸那些素日在用的没被挖出来罢了。 这时崔文和见俞氏真要动真格的,也马上上前来抱住俞氏大腿,求道:“大伯娘,是我平日里对她管教不严,这些东西我一定让她全部还回去,下次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求大伯娘看在她这么多年打理家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这一回就饶了她罢!” 俞氏一时没有说话,崔幼澜则和崔清月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眼观鼻鼻观心起来。 崔文和见俞氏不语,耳边又是蒋氏的哀泣,便只能心一横,给俞氏磕起头来,大有俞氏不答应便不停下的架势。 崔幼澜挑了挑眉,正往俞氏那边看去,便听见俞氏叹了一口气:“起来起来,哭天抢地又做什么?” 崔文和心下一喜,马上道:“大伯娘不原谅我们夫妇,我便不起来。” “这事原是要家法处置的,既然你求我,她又是你的妻子,你便替她领了十板子,还有十板子是你自己的,打完之后,你们二人去薛家赔礼道歉,再把那些东西还回去,从前的事就算了。”俞氏道。 这个惩罚也不算轻,但比蒋氏原先猜想的逐出家门要好得多,二人生怕俞氏改变主意,也不敢再耽搁,立刻谢了恩之后去领罚了,至于宋娘子则立刻被打发了出去。 人都走了之后,崔幼澜忍不住,便上前对俞氏道:“祖母,那户姓单的人家,又该怎么处置呢?” “单家就这么算了,”俞氏毫不拖泥带水地说道,“若要治单家,就必得去报官,我们不能私自动手,但这事一旦报了官,崔家难免要被牵连进去,这总归是不好听的,蒋氏再不好,也只能烂在肚里。左右没了蒋氏给他们撑腰,他们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了,薛家不会再有事的。” 既然俞氏都这样说了,崔幼澜也只好暂时作罢,毕竟俞氏的决定也是忤逆不得的,且受蒋氏所苦的也不止薛家一家,一时半会儿要全都讨回来也是不可能的,往后再看看或许还能有转机。 崔幼澜和崔清月出去,两人往竹风阁回去,才进了院门,崔清月便缓了脚步,轻声对崔幼澜道:“七妹妹,蒋氏的事难道就这样算了,她做了那样伤天害理的事,祖母这回也太宽容了……” “六姐姐别急,”崔幼澜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廊下坐着,“祖母查她也不止这一件事,薛家说到底只是外人,对我们来说算不得伤筋动骨,还没到真要治她的时候。” 闻言,崔清月点点头,神色却略暗淡下来,道:“还是你知道的多,我总归是不如你的。” “姐姐只是不愿沾染这些俗务罢了,哪像我喜欢多管闲事,祖母上回还说了我呢!”崔幼澜冲着崔清月眨了眨眼睛,“姐姐且等着看蒋氏的下场罢!” 崔幼澜对崔清月说完,可心里却并没有真正松快下来,她总有一种预感,蒋氏此人并没有那么容易束手就擒,或许后面还有更大的波澜在等着她们。 第17章 噩梦 “这下手也太狠了!” 幽微的烛光下,蒋氏愤愤地给崔文和涂着伤药。 崔文和挨了二十板子,已经是起不来身了,连回来也是被抬回来的。 “你说得小声些,小声些,”崔文和重重叹了一声,“这已经算是不错了,我挨了二十板子,其实也并没有下重手。老夫人的脾气,崔家上下谁不知道,偏偏你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不知死活。” 蒋氏下手一重,崔文和又痛呼起来,她道:“我是为了谁?这老不死的这回回来,不是查这个就是查那个,还卖了不少产业,用不了几天就要把我们丢开了!我再不趁机多捞点,以后真的去喝西北风?” 崔文和咬牙:“你就算了吧,咱们这些年拿的也够了,何必呢?” “怎么算了?”蒋氏闻言忽然抽泣起来,“我给她的都是假账,另有一本账我自己拿着,她前几日忽然说要卖了那些不赚钱的,我便赶紧把那几处账上的钱提了出来,但她好像察觉了不对劲,已经找我去问过几回话,都被我搪塞过去了,谁知道她到底有没有信?” “你……唉!”崔文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想说她几句,可这些年的好处自己也不是没受着。 蒋氏把手上的伤药放下,俯身贴到崔文和耳边,轻声道:“你说,那个老不死的要是真的没了,那该多好!” 崔文和不由打了个寒颤,连忙半撑起身子:“你胡说什么!” “你急什么?又不是你亲娘!”蒋氏哼了一声,“我说说怎么了,她治得我们那么惨,你还被打成这样,就不准我说了?” 蒋氏抱怨完,到底也不在崔文和面前说这些了。 只是她一边继续给崔文和涂药,一边却也没停下妄念。 俞氏这次来只带了两个小的,并没有带能帮她打理事务的儿媳辈,所有事情也都由她一手抓着。 蒋氏自然也明白几分俞氏的意思,看来是真狠下心要治她,绝了她通融的心思。 但……俞氏年纪已经大了,一个人在宜州,出点什么事只怕也没人知道,虽说她还带着许多仆婢,但那些毕竟只是下人,有的事情是顾及不到的。 第31章 蒋氏竟暗自盘算起来,一时觉得行,一时又觉得不行,这平白无故的,俞氏有个三长两短,总归自己也洗不干净。 但若是就这么下去,这才只是个开头,俞氏肯定不会放过自己,薛家的事是小事,账上的事才是大事,她又不是俞氏的亲儿媳,早隔了那么多房了,真狠起来怕是要送她去见官,今日已然吐了那么多银钱了,再继续吐出来,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还有崔幼澜和崔清月,大的那个是木人人,许多事情或许不清楚,小的那个比俞氏还可恶,薛家一事一开始就是她挑起的,从始至终都是她在弄鬼,她为人机敏,知道的又多恐怕也不能放过。 灯花忽然爆出一声极大的响声,蒋氏一下子被惊得回过神,身子抖了一下。 她在想什么 ? 怎么可能杀了俞氏又杀了崔幼澜呢?这简直是在白日做梦! 只是若能寻到一个契机的话…… 蒋氏的心忽然跳得厉害起来,她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无事,继续给崔文和上起药来。 她在这里经营多年,虽然宋娘子被除掉了,但宅子里听她话的人还不少,这几日她夫妇二人受了罚没脸出去,便让这些眼睛帮她盯着那一老一小才好。 只听得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不觉使人更加烦闷。 *** 明明在宜州小住的日子并不久,但竟意外事多,便也有了额一种时间推着人走的无奈之感,飞落下来的雨丝将原本还是浅浅绿色的树荫洗刷得渐渐深弄起来,更是光阴如梭。 前几日蒋氏和崔文和夫妇受了好一顿责罚,又因着崔文和受了些小伤,蒋氏失了颜面又要照顾崔文和,所以二人也不出来,一时崔家老宅便更安静下来。 崔幼澜和崔清月知道俞氏这几日也有要紧事要做,蒋氏的事不可能就这么查到一半算了,便也不往萱茂堂过去打扰俞氏,闲暇时便搬了躺椅到檐下,倒也闲适安宁。 正是快要到春深的时候,微风暖得恰到好处,又不会太闷热,春雨也不很大,更淋不到檐下,不会湿了裙裾,又如酥油一般将各处都染得油光水滑。 崔幼澜看着院子里摆放着的各色花草,摇曳在和风细雨中,一朵朵都含苞待放,更觉可爱非常。 蒋氏到底还没有放弃挣扎,虽说人一时没出来,但早就派人去城中花房采买了许多应季鲜花来,今日一早崔幼澜她们起身,便已经看见摆满了一院子,虽然蒋氏为人实在可恶,但也不必迁怒到她送的花上头来,崔清月见了也是喜爱得紧,于是姐妹俩就没把花退回去,否则也显得太小家子气。 崔幼澜正和崔清月猜着近旁一株花开花后的颜色,裁冰便端了一盅红枣桂圆炖燕窝过来,又盛出一碗给崔幼澜。 裁冰道:“娘子这个月的葵水还没来,许是这些日子身子亏了,多用些补品补一补才是。” 崔幼澜从裁冰手上接过燕窝,倒是沉默半晌没有说话,只听崔清月一脸忧心道:“女儿家最要保养,特别是这一事上,别看我们如今还年轻,我听我母亲说,等年纪大了再要治可就迟了。” 裁冰也跟着点了点头。 “哪有姐姐说的这么严重,”崔幼澜道,“只不过是这个月来了宜州,许是有点水土不服,这才葵水不调的,再等一等也罢了。” “也不知宜州有好大夫没有,若有便去寻一个来瞧瞧,开几贴药来吃。”崔清月看着崔幼澜喝完那一碗燕窝,说道。 崔幼澜自然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恍惚之间好像还是上辈子,其实第一个月的时候她的葵水也没来,但因为裁冰她们都被打发走了,新来的仆婢们不甚清楚她的事情,所以被她糊弄过去了。 崔幼澜记得真真切切的,是自己当时慌乱,她已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有所猜测,但还是存着侥幸,或许只是心绪不宁才导致的,明明已经快怕死了,却一点不能表现出来,又因着那事只好成日窝在房里。 然后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见肚子忽然大了,梦见被赶出了崔家,梦见自己嫁给了徐述寒。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葵水还是没有来,婢子们也终是觉出了不对,连忙报给了郑氏知道,郑氏先偷偷请了大夫进来,得到的结果对于所有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母亲郑氏扯着崔幼澜哭晕过去了好几次,没一会儿崔幼澜的父亲崔文垚也赶来了。 他对崔幼澜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那姓徐的连问都没有来过问一句,你现在难道是要我求到徐家去吗?你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放!” 郑氏又扑过来跪到崔文垚面前:“别说了,七娘是不争气,可为今之计也只有去求徐家啊!只要徐家肯娶她,一切就都好说!那徐家又算什么,不过是一家子破落户,崔家是皇后娘娘母家,徐述寒敢不娶我们七娘?” 一听到徐述寒这三个字,崔幼澜的耳边便嗡嗡作响,她痛苦地捂上耳朵,不想去听他们说的话,可那些只言片语却不断往她耳朵里钻,又像小虫子一般将她的心钻得千疮百孔。 如今回忆起来,还是那般难受。 她记得她当时抬手就开始捶肚子,却被郑氏拦住,郑氏到底还是心疼她的。 很快各房的长辈也都闻讯而来,那一晚上崔家一直是灯火通明的,都在商议她的事情。 第32章 终于,崔幼澜的噩梦一一应验了,甚至还多了许多她没有想过的噩梦。 好在如今,这些噩梦虽有些正在进行中,但却来得及去改变。 崔幼澜收回心神,对崔清月笑了笑:“无妨,我自己清楚。” 她原先还想着,这一世或许有所改变也说不定,知道被她生下来之后受苦,孩子说不定就不会投胎到她肚子里了,若平哥儿真的不来也好,可如今只怕还是按照原定的轨迹来了。 崔清月惯不会强迫他人,崔幼澜这么说,她也就不劝了。 只是崔幼澜的话音才落下,就听见有人急急敲竹风阁的院门,开了门后只见是王妈妈。 王妈妈一向陪着俞氏占多,也是养尊处优的,上辈子俞氏死后立刻殉了主,等闲也很难见到她出来跑腿,崔幼澜忽然见到她急匆匆走过来,后背便是一凛,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难道,是祖母出了什么事? 第18章 昭王 等王妈妈到了跟前,神色却已稍缓,但崔幼澜没有注意,只是连忙问道:“王妈妈何事?可是祖母有什么事?” “娘子误会了,倒不是老夫人,嗨,这也怪我太急了。”王妈妈坐到裁冰搬来的凳子上,继续说道,“今日一早才传来的消息,说是昭王途径宜州,听说老夫人也在宜州,便要前来拜访。” “昭王?”崔幼澜倒是愣了愣。 她前世今生都从没关注过这个人,甚至很少听到关于他的事,只知道昭王名叫周从嘉,是旁支宗室,只是幼时父母双亡,圣上知道后怜其孤弱,便将他接入宫抚养,前些年已搬到宫外开府。 见崔幼澜难得的愣怔,崔清月思忖片刻后便道:“听说昭王从宫里出来后,一年里倒有半年在外游山玩水,如今怕是刚巧游历到了宜州。” 王妈妈点头:“正是六娘子说的这样,虽说昭王是闲散宗室,但也不好怠慢了,况且也是他尊重娘娘,尊重老夫人,这才要来崔家,所以老夫人已经紧着让族中德高望重的族老们去迎接了,只是昭王派人来说他不愿公开身份,崔家自己清楚便可,其他不好太大张旗鼓了。老夫人让两位娘子今日就待在竹风阁中,不要出去走动了,免得见到昭王冲撞了,且那毕竟也是外男,总有不便的。” 崔幼澜和崔清月当即便应下,王妈妈走了之后,便让人关紧了院门,也不让裁冰她们出入了。 一时二人也坐得厌倦了,便都各自散了。 崔幼澜回到房里,觉得身上有些累,便往床上去躺了。 裁冰点上安神香,又给她放下床帐,自己便去了临窗的软塌上坐下,安安静静地开始做女红。 崔幼澜翻了个身,脑子里还在想着方才王妈妈说的事。 昭王途经此地倒也并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他要来崔家,那么崔家原该接待的,如今还嫌仓促了。 只是…… 崔幼澜心下总有些忐忑不安,上辈子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听说昭王来了宜州,并且到访崔宅,那么为何这辈子他却忽然出现了呢?照理说,她因为重生所做的一些事情,与昭王该是毫不相干才是,怎么可能致使昭王的行为也发生了改变呢? 难道是徐述寒的缘故? 然而她又不能很确定,毕竟上辈子这会儿她正独自惴惴不安着,一时之间疏忽了什么消息也是正常的。 她把锦被往上拉了拉,又转了一回身子,出神地望着青绿色的帐顶,看着上面的卷草纹,心里也像是丝线一般,一缠又一缠地绕不清楚。 细细想来,从重生开始的一切几乎都是由她主动去改变引导,她就像一只勤劳的鸟雀,默默地修补着自己破损的巢穴, 虽然动作很缓慢,也很艰难,但她还是坚持不懈地一点一点做着,以期待其可以应对未来的风雨,庇护她身边重要的人。 可昭王的出现,却直白地告诉了她一件事,她只是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外面还发生着许多的事,存在着许许多多她始料未及的变数。 这些变数或是上辈子就有的,但是她没察觉过,或是这辈子才发生的,一旦与她有了交集,她便需要去应对。 她害怕这种变数。 崔幼澜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能希望昭王上辈子也来过宜州,只不过是她没心思关注罢了。 “娘子,怎么了?”那边裁冰听见她叹气的声音,连忙起身,走到帐外询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崔幼澜也觉自己睡不下去了,便道:“我无事,凝碧回来了没有?若她回来了,便叫她来见我,我有话要跟她说。” 凝碧直到快到傍晚时才回来,崔幼澜屏退了周围的人,只留了凝碧一个人说话。 凝碧自然知道崔幼澜要问什么,她这几日一直在外,也正是因为有崔幼澜的吩咐。 她向来是最聪敏的一个,没等崔幼澜开口,便轻声同她道:“娘子,你让我盯的那个人还没走。” 闻言,崔幼澜倒是没说什么话,神色也未见有多少变化。 她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徐述寒没有走,而是继续留在宜州。 可是虽然她早已猜到,却怎么都无法理解。 按着她所想,即便徐述寒也跟她一样是重生的,其实也并不会影响什么,而他跟着到了宜州之后,也从她这里拿到了想要的答案,原该更放心离开才是。 迟迟不走,又是何意? 第33章 他被卸去两个包袱,该狠狠松一口气,然后立刻回盛都才是,而不是像眼下一眼反倒租了个院子住下。 纤若削葱的手指轻轻在案上敲击了两下,崔幼澜半晌后问道:“他时常出来吗?” “倒也没有,”凝碧道,“只有两个长随出来,一个多露面些,一个也不怎么看见。” 崔幼澜一听便知道一个是永丰,一个是永年,徐述寒无论去哪里,少得了谁都少不了这两个随从,据说永丰和永年还是先头大夫人还在的时候就拨给他的人,从小陪着他玩到大的。 她上辈子就想不通,事情是两个人一起做的,凭什么最后她的裁冰她们就被发卖了,而徐述寒的永丰永年一直毫发无损地活蹦乱跳,好不公平。 “继续去盯着,每日去看个一两次便罢了。”崔幼澜吩咐道。 她派凝碧盯着徐述寒,徐述寒也一定暗中派永丰盯着崔宅,谁也别说谁。 她一边说话,一边在心里也算了算,至多再不过两个月,徐述寒是一定要走的。 那个时候他们新婚才不过两三日,徐述寒便暗中被圣上派往江南查一桩案子,既是密令,崔幼澜又并非是徐述寒亲近之人,所以一开始崔幼澜并不知道徐述寒离开是做什么去了,也是一直等案件水落石出,大白于天下之后,崔幼澜才得知的。 当然,崔幼澜不可能轻易便原谅徐述寒的离去,圣上的密令也并不能说明徐述寒自己是不想走的,约莫正好是一举两得了,正好帮他避开她。 当时的她刚嫁入徐家有多艰难,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徐家那些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不仅是背地里议论,甚至当面冷嘲热讽她新婚燕尔便被夫君抛弃,这些她全部都没有忘记过。 所以等再过两个月,圣上的旨意一下来,就算徐述寒不想走,那也是必须要走的。 这对于她来说总算是个好消息,崔幼澜顿觉有几分纾解,便又对凝碧道:“你再去城里寻个好些的大夫,过些时日我有用。” 凝碧虽不明所以,但既然是崔幼澜说的,便也立刻答应下来。 夕阳从花窗外斜斜照射进来,落在地砖上映出斑驳的影子,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用饭的时候了,崔幼澜刚要与凝碧一同出去,门外却传来了崔清月的声音。 “七妹妹睡醒了吗?”崔清月道,“萱茂堂那里有要紧话递过来。” 还没等门口的裁冰回话,崔幼澜便上前去开了门,崔清月可见是真急了,见了她出来便立刻说道:“七妹妹,昭王在崔家要小住几日,祖母让我们多注意着些。” “什么?”崔幼澜也吓了一跳,又思及先前所想之事,一颗心便愈发往下沉。 昭王不仅出现在宜州崔家,现在还要住一段时日了,若真是个变数,那这变数也太大了。 “祖母说,原先想让我们这几日都不要出门,可一日两日还好说,眼下也不知他到底要住多久,又不能赶他。”崔清月小声说了后面一句,又继续道,“不过这宜州城里确实是崔家的宅子最大最气派,昭王选择在咱们家下榻也无可厚非。” 崔幼澜叹气:“那平日里也只能我们自己多加小心,尽量不要遇着他。” 崔清月点点头,道:“幸好崔家祖宅大,祖母已将昭王安排在东边的惠畅阁,和咱们这里一东一西,还隔着一个园子以及其他院落,他周围又还有崔氏族中郎君们作陪,倒也不会有什么事,总归昭王向来名声很好,咱们也无须过多担心。” 一时外间摆好了饭,姐妹俩携手过去坐了,用到一半,俞氏那里又赏了两道菜过来,一道是崔幼澜爱吃的小天酥,一道是崔清月爱吃的汤浴绣丸。 小天酥加了牛乳熬制,里头的肉糜已经熬得烂烂的,崔幼澜素日最爱这道菜,家中每每得了鹿肉,便必要给她添上小天酥的。 但今日许是心事有些重,她喝了几口便不喝了,再看旁边的崔清月,明显也是胃口不佳,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忽然家中住进一个外男,恐怕也是内心怯怯的。 只能盼望昭王住在这里的这段时日无事发生,且他玩够了之后能赶紧离开。 *** 夜深雨急,橘黄的烛影从半开的窗棂中透出来,将连绵的雨丝照成金针一般。 永年又过来为徐述寒重续了一枚安神香,看着炉中香灰余烬,他想了想还是对徐述寒道:“郎君,该就寝了。” 徐述寒已在案前坐了有一会儿了,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养神一般。 听见永年的话,他淡淡转过眼应了一声,可却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毕竟徐述寒尚且年轻力强,不过就是一夜迟眠也未见得就损伤了根本了,永年见好就收,不再去劝,上一刻才续完香,下一刻便为徐述寒倒了一杯酽茶。 徐述寒抿了一口,终于对永年开口道:“你明日往盛都去信,就说我途中重病,一时不能回盛都。” “好端端的,郎君何必要咒自己呢?”永年道,“圣上已经派人来催了几次,让郎君玩够了便回去,虽说圣上宽宥,也看重郎君,可终究那是圣上,再说家里也已经闹成一团了,郎君总要回去看一看。” “不急。”徐述寒垂眸,神色淡然地看着茶盏中热气氤氲盘旋而上。 他原本就没想过近期要回盛都,即便不来宜州,也是要去其他地方避一避的。 更何况眼下宜州还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昭王周从嘉。 第34章 第19章 有孕 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将徐述寒的思绪渐渐拉远,前世之事再回忆起来,竟已经如同隔了一层纱一般,在他面前看不真切,可即便是看不真切,他又能知道薄纱之后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上辈子他新婚之后便当即离开盛都,前往江南查案,而在此之前,此案已经拖延了甚久,一切皆因吏部尚书被一家伎刺杀身亡而起。 朝中亦对此事讳莫如深,对外只称吏部尚书是在家中暴毙身亡,此事交由刑部去办,然而圣上却不能放心,便暗中又令徐述寒细查。 刑部原本打算以家伎与情郎私奔为由草草了结此案,可徐述寒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那家伎根本就没有什么情郎,如今定罪的所谓情郎只是随便从牢里拉来的犯人,她又在杀了吏部尚书之后没有当即自尽,下狱后口口声声喊冤,并且生生承受下诸多刑罚,不像是受人指使,倒像是出于自己本意。 徐述寒悄悄暗审了那个家伎,竟得知她原是江南某地富庶之家出身,一日上街之时被人迷晕带到了其他地方,而那个地方还有许多和她一样是被绑来的女子 ,她们被关起来当成瘦马养了三年,三年里面有不肯听话低头的都被打死了,还有一些则被折磨得失去了原本的心志,只有她假装被驯服咬着牙撑了下来,并且被送到了盛都,成为吏部尚书的家伎。 她知道机会成熟,拼着一死趁夜里吏部尚书熟睡杀了他,原想借此事为自己的经历伸冤,能有人帮她查个明白,没想到却被刑部糊弄过去。 徐述寒便由她所说的线索在盛都中寻访,发现与那家伎同期也有一些女子被送进了某些达官显贵家中,可见其所言非虚。 眼看此事或许牵扯甚多,徐述寒便当即禀报给圣上,圣上便派他暗中去往江南,查出背后之人。 徐述寒到了江南之后,一时之间也没有头绪,足足用了将近半年之久,才终于把这条线摸清楚,江南地区有官员命人牙子专门找一些样貌出挑的少女来调/教,然后进献给长官们。 徐述寒那时年轻气盛,又有着皇帝的敕令,一面使人上报到盛都,一面从上到下捋了个干净,甚为狠厉,行事丝毫不留余地,亦不给通融的机会,只可惜也正是由于年轻气盛,难免有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疏漏,致使多年后旧案重翻,自己陷入绝境。 茶盏在骨节分明的手指间被轻轻转了两圈,徐述寒的神色黯淡下去。 昭王为人清正,又向来不沾俗务,在种种证据面前,连他也站出来恳请皇帝严惩徐述寒,治徐述寒在江南旧案中收取贿赂又草菅人命之罪,最终徐述寒被下狱,惨死狱中。 虽然徐述寒也认为昭王也是被当时的一些说辞所迷惑,急于肃清朝野,但昭王算是给予了他致命一击,徐述寒怎么都不可能完全释怀。 眼下面对昭王,避而不见即可,但盛都已经渐起波澜的浑水,徐述寒还是决定先不要去趟为妙,圣上没了他,总还有其他可用之人,或许还能把江南一案查得更清楚。 他收敛回心绪,又问永年:“家里如今怎样了?” “还在到处找郎君,其他倒没什么,还是老样子。”永年答道,“沈家暂且也没其他动作。” 沈家自然不会有什么动作,因为一时也咬不准到底要不要继续这门亲事,再加上徐家已经去安抚过,那么沈家再等等也无妨。 这也正是徐述寒的本意,亲事是一定要在走前退的,但是却不能太干脆,而是要先吊着沈家,否则沈家便会立刻转头把沈雪音嫁给他人,经过上辈子,徐述寒知道那并非良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沈雪音再入火坑。 即便上辈子杀死崔幼澜的凶手是沈雪音的乳母,可他对沈雪音终究还是有愧的,不忍她两辈子都所嫁非人。 至于沈雪音的亲事,也确实是件令人头疼的事,只能等过几月回盛都之后再说了。 徐述寒按了按额角,又继续问永年:“姨娘好吗?” 永丰迟疑了片刻,道:“还是老样子。” 徐述寒一时没有说话,眸色愈发沉起来,许久后成才点点头:“老样子就好。” 此番离开盛都,唯有二人令徐述寒放心不下,一个是沈雪音,一个就是亲生母亲金氏。 徐述寒自幼便被抱到大房里由先大夫人养着,其实从记事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对于自己被抱养过继一事也是懵懵懂懂,先大夫人完全将徐述寒当做自己的孩子,可时间一久,再加上后来先大夫人亡故,家里也就不对徐述寒的身世讳莫如深了。 他又渐渐懂事,自然也很快知道了真相。 那时三房的妾室金氏先于三夫人李氏产下庶长子,也就是徐述寒,虽然后来三夫人也很快生下了嫡子,但还是将金氏母子视为眼中钉,正巧长房为无嗣所苦只好过继,徐家子嗣向来单薄,此时也只有三房得了二子,可李氏舍不得自己襁褓中的亲子,大房又不喜李氏为人精明刻薄,恐今后家业落到她手上,便索性过继了长子徐述寒。 虽说后来知道了金氏是自己生母,可徐述寒也终归不会去和她亲近,仍旧是像从前一样过着。只是前世崔幼澜嫁到徐家之后没多久,金氏却忽然染病身亡,那毕竟是徐述寒的生母,他探查一番之后竟得知他不在家中时,崔幼澜因看不上金氏,或者气他新婚便离开,让她没脸,便在金氏面前说了许多难听的话,金氏在家中本就颇受冷待,又加上崔幼澜的刺激,很快便郁郁而终。 第35章 徐述寒本想直接质问崔幼澜,但当时崔幼澜有孕在身,后来又早产生下平哥儿,他也不忍再苛责,此事便一拖再拖,拖到后面成了陈年旧事,也没有旧事重提的必要了。 但金氏终归是他的母亲,就那样不清不楚地死了,也是徐述寒的悔恨。 眼下虽一切都还未开始,徐述寒还是对金氏甚为挂心,不敢再重蹈覆辙。 徐述寒重重叹了一口气,终于起身往内室走去安歇了。 *** 接连五六日都是阴雨不断,一日晨起,窗外阳光和暖,才知已到春末。 早起洗漱后,裁冰便又端上炖品,她脸上忧愁更重:“娘子的葵水还是没来。” 崔幼澜这几日也觉身子越发疲乏起来,瞒着外面尚有两三个月可以瞒,但是裁冰她们面前却是很难再瞒。 “今日天气不错,我要出去一趟看大夫。”崔幼澜不动声色道,她还是要去确认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像上辈子一样怀孕,或许有变数也不一定。 “把人请来不就行了,”裁冰大为奇怪,“哪有让娘子自己跑出去的道理?” 若是把大夫请来,便少不得要惊动俞氏等人,崔幼澜摇头道:“我顺便出去逛逛,这次要看病便不叫姐姐了。” 因先前俞氏也允许她们姐妹出门,所以裁冰没再说什么。 凝碧早就给崔幼澜找好了大夫,看诊的地方也放在了医馆较为隐蔽的内间。 裁冰先与大夫说了崔幼澜葵水不至的事,大夫便开始为崔幼澜诊脉。 中途他又朝崔幼澜看了两眼,只见她的面容在帷帽后看不清晰,只是打扮似乎却是少女,大夫斟酌许久后才终于说道:“恭喜夫人,夫人是有喜了。” 满室皆静,裁冰最先反应过来,斥道:“你这庸医胡说什么!” 大夫料到她们会是这个反应,马上便说道:“你们若不信便去其他再看看吧。” 裁冰气得脸都红了,刚要拉崔幼澜,却听崔幼澜道:“我是有孕了。” 裁冰和凝碧愣住,晴天霹雳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大夫见状便问道:“夫人是留还是不留?不留的话便开了药去吃,只是若要保证打下来便要下猛药,一旦出事我这里概不负责。” 崔幼澜挑了挑眉,她自然知道有这种药,然而这种药都是虎狼药,用了之后极为伤身,出事的也不在少数,否则大夫也不会提前撇清关系,她甚至上辈子也想过要喝这种药,但郑氏先不肯,怕她把小命交代进去。 “不用。”崔幼澜只道。 她一面说着,一面递了银钱过去给大夫,又说:“麻烦大夫了。” 大夫会意,默默收了那些比平日看诊要多出数倍的钱,想了想又很快开了药,很有眼力见地先出去让人抓药,裁冰已经支持不住,若没有凝碧扶着恐怕早就栽倒在地,凝碧虽说好点,但也是一张小脸煞白。 然而这是在外面,她们又不好问崔幼澜,崔幼澜到底心疼她们跟着自己担心受怕,只好轻声安慰道:“没事,我回去之后再和你们细说。” 裁冰和凝碧对视一眼,心下却越发害怕,等拿了药出去,两人步子都是虚浮的,反而是崔幼澜一个人稳稳当当走在她们前面大约快上一步的模样。 等走到医馆门口,二人整了整心绪,正要上前去崔幼澜身边,却见崔幼澜一下子停住,前面似乎有人将她的去路挡住,而裁冰本就紧张,差点踩到崔幼澜的脚后跟,还是凝碧反应快些,连忙上去将崔幼澜扶住,又下意识将她半边身子遮挡住。 凝碧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挡路之人,却已经清晰地听见耳畔传来崔幼澜的一丝冷笑。 凝碧心头突突直跳,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而崔幼澜已经对来人斥道:“让开。” 隔着帷帽上那层薄薄的轻纱,崔幼澜看着面前的徐述寒,狠狠地咬了一下嘴里的嫩肉。 这几日她每日都要凝碧去徐述寒处看一看,自然是知道他还没走的,也预料到他多半也是让永丰过来盯着她,所以她 今日特意是从崔宅的偏门处悄悄出来的,没想到他还是察觉到了。 不过她也不怕他。 第20章 害怕 面对崔幼澜毫不留情面的呵责,徐述寒的面色也旋即沉了下来,但他还是一动不动。 “你来这里干什么?”他冷冷地看着崔幼澜,可惜并不能看清她的面容,甚至连她的眼神落在何处都无法捕捉到,只能凭空抓住虚无的一点,假做对视,以壮自己的声势。 崔幼澜自然不会乖乖回答,她自认为已经同面前的人再无什么话好说,只是牵了牵唇角,道:“与你无关。” 凝碧因最近被崔幼澜派出去盯着徐述寒,所以是略见过徐述寒几面的,此时心里不免已经有所猜想,但也不便说话,只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崔幼澜的衣袖,而裁冰不比凝碧素来在外行走见识多,虽见着徐述寒有些面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来,直怕得小声对崔幼澜道:“娘子,我们快点回去吧!” “你们拿着的是什么药?”徐述寒又问,目光终于从那层轻纱上的某一处,转移到了裁冰手上。 裁冰手上所拿的正是那大夫开出来的几贴药。 “姓徐的,我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你纠缠,你让开。”崔幼澜的指甲轻轻掐了一下自己的指腹,“若我未能按时回家,我祖母定然要派人来寻我的。” 第36章 两人见面便开始针锋相对,徐述寒的嘴上自然也不饶人,马上便冷笑道:“你祖母来找你,与我何干?” 不等崔幼澜再说话,他又道:“你不肯说也无妨,我一会儿便进去问,只要钱给足了,总能问出来的。” 这回徐述寒说完,倒是往旁边让了让,大有放崔幼澜离开的意思。 此时大街上人来人往,崔幼澜也不想继续站在这里,她带着裁冰和凝碧往前走到一处稍稍背人僻静处,果然见到徐述寒又向她们走过来。 裁冰已经怕得不行,这会儿不仅是凝碧早就已经猜到了,便是她也联想到了,也想起了徐述寒是那日崔清月不见时出现的男子,于是只被凝碧拉着又往后退了几步,把地方给他们空出来。 “你到底买了什么东西?”徐述寒又逼问道。 崔幼澜眼见确实是躲不过,只要出来便会被他找到,便道:“落胎药。” 虽在意料之中,徐述寒的心还是直直往下沉下去,他急于开口,牙齿便重重咬了住了舌边,顿时沁出血腥味:“你就这么不想再要他?” “我那日早就说了,这样做对我对他都好,”崔幼澜揭开帷帽上的薄纱,目光沉静,“只不过上次没有成功,如今才一个月,我要早做决断。” “打胎会死人的。”徐述寒向她走近一步,可同时崔幼澜也后退一步,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点都不想亲近。 她闻言便笑了一下:“我自然知晓,也不过是赌一把自己的运气没有那么差——还是说你笃定我一定会死,那恐怕就要让你失望了,我肯定会活得好好的。” 最后一句话,崔幼澜几乎是咬牙切齿。 “你非要这样说话吗?”徐述寒只觉说也说不得,动也动不得,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在她面前都是徒劳的,竟是从未如此无力过,“我们何曾到了这种地步?” 崔幼澜的眸子一垂,但很快便又抬起,目光直直地看向他:“我们到了哪种地步,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就算不是他推她下水,可是这么多年的本就不多的夫妻情分早就被磨得一点都不剩了,或许说不多都是她的妄想,他们之间夫妻情分这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徐述寒果然沉默了。 崔幼澜道:“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今日我也已经再次和你说清楚了,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要出现在我家附近,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好,不需要你。” 说罢,她转身向着后面的裁冰和凝碧招了招手,两个婢子会意,连忙跑了上来,一左一右伴在崔幼澜身边,护着她赶紧离开。 裁冰手上还紧紧拿着那几包药,路过徐述寒身边时,更是下意识往怀里揣进去,徐述寒回头看了一眼,手指微微抬了抬,有一瞬竟想从裁冰手里把药抢过来,然而终究没有动手。 她的心意已然这么坚决,就算抢了这一次,也依旧有下一次,他拦不住的,而他若是直接不管不顾向崔家坦白此事,万一俞氏像上辈子一样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崔幼澜会更恨他,他也不会去拿俞氏的性命开玩笑。 似乎只能这样了。 徐述寒闭了闭眼,也只是有那么一刻的挫败与气馁。 崔幼澜如今变得这样不讲道理,他理解她心里有怨,可那也不是她消极的理由,总有一日,他肯定要把她再弄到身边好好说一说,她别想就这么轻易把他打发了。 她最好只是嘴硬,孩子如果真的没了,他不会和她善罢甘休。 *** 崔幼澜一路直奔自家的马车,等进去之后才悄悄舒了一口气,而再看身边的裁冰,已经抖得不行了。 凝碧一双手冰冷,却仍是过来握住崔幼澜的手,小声问:“娘子,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自己亲近的婢子们,崔幼澜也从没想隐瞒过,如今已经确认有了身孕,便直接一五一十地向她们说了出来,又道:“回去之后,你们再悄悄和倚翠剪雪说,除此之外便守口如瓶。” “可是这……瞒不过的呀!”裁冰快要哭出来了,她一向稳重,若不是逼到绝境,万不会如此慌张,“娘子还要入宫,就算不入宫,这样的事……方才徐家郎君既然有意,娘子何不干脆应了他?” “我和他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崔幼澜无法说出前世,又继续说道,“等时机差不多,我会向祖母坦白,到时只说不知那日宫中之人是谁便可。” 无论她在盛都还是在宜州,俞氏都是免不了要知道这件事的,区别就是徐述寒这个人存不存在罢了,崔幼澜还是那句话,既然俞氏要知道,若是由着别人传到她耳朵里,还不如她自己去向俞氏说。 否则她也不会立即决定跟着俞氏回宜州来。 凝碧犹豫道:“老夫人治家严谨,恐怕……娘子,哪有高门贵女未婚有孕的呢?你若还要撇开徐郎君,又去生下孩子,简直是闻所未闻,你就不害怕吗?” 害怕? 崔幼澜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一点都不害怕,或者说早就过了害怕的时候了,上辈子的她确实是很害怕的,但到最后也无非就是那样,害怕到最后也没有什么用,不过是多了一个夫君,日子还是那样糟糕。 昨夜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就已经来来回回把事情想透彻了。 前世她想放弃这个孩子,若无母亲阻拦怕是也得手了,可如今已然和他见过面也养过他,那七年里几乎是耗尽了全部心血,已经是割舍不下了。 第37章 从嫁给徐述寒开始,她的人生里便仿佛都是灰暗的,也只有平哥儿和茵姐儿是熹微的一点亮色,既然如此,倒不如她自己带着平哥儿过下去。 这个选择或许令人难以理解,但她自己却喜欢,都是重新活一次的人了,当然是自己喜欢就好,至于那些困难,总有解决的办法的,总好过去走前世的老路。 她要平哥儿这辈子健健康康的,他们母子安稳平顺地过下去。 回到崔宅,凝碧已经平复好心情,裁冰还是面色灰白,崔幼澜便让她悄悄拿着药先回去休息,自己和凝碧慢慢往竹风阁走。 春末夏初,时近中午的日头已经有些毒辣,金灿灿在地上铺了一层,泛起热气。 崔幼澜挑着阴凉的地方走,只觉这宅子实在空旷,如今春夏之季尚且如此,还不知冬日里要怎样萧条。 走到一处游廊拐角,崔幼澜正看从花窗里斜出来一枝梨花,不防却迎上一人,双方皆是一惊,连忙避开。 崔幼澜只略瞥了一眼,就大约猜出了眼前年轻男子的身份。 身着锦衣华服,又并非是崔氏族人,除了昭王还会是谁? 她立刻想行礼,昭王却将手一抬:“不必如此,只是不知面前这位是崔家六娘子还是七娘子,也是本王今日不小心冲撞了。” 崔幼澜起身,这才抬 眼去打量对方,只见昭王虽不比徐述寒那般风姿昳丽,却也金相玉质,只不过略显清瘦了些,人也有些苍白。 她略一颔首,不慌不忙道:“回殿下的话,我是崔家七娘。” 她心里倒也直犯嘀咕,明明记着如今昭王住在府上,便特意绕开了他住的地方,没想到还是遇上了,好在没有失礼。 若不是在府上请大夫实在是不方便,倒还真的不应该出这个门的。 听见她说自己是崔家七娘,昭王略略一颔首,又再次说道:“七娘子,本王唐突了。” 崔幼澜自然也不想遇到他,但毕竟面前的人是昭王,她也没有被养得那么小家子气,忙笑道:“殿下不必挂怀,您此番落榻崔家,该是我们好好招待您才是,又谈何唐突呢,实在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也不知昭王有没有听出她的客套话,便听他正色道:“说来也巧,我途径宜州才知道老夫人也在此处,皇后娘娘在我幼时对我有抚养之恩,我视她为母亲,这次来也是想探望老夫人,没想到反而打扰了府上。” “殿下住得舒服才是,祖母见到殿下能来,心里也高兴。”崔幼澜淡淡地笑了笑,恰到好处,“姐姐还在等我,殿下,容我先告退了。” 昭王点点头,看着崔幼澜从他面前走过,脚步有些快,却不显匆忙慌张,反而轻盈盈像一只鸟儿,很快便在转角处不见了背影。 昭王在原地停留,头微微仰起,仿佛在看远处房屋檐角上的浮云。 在宫里出了那样的事,这崔家七娘子真是沉得住气,若不是他发现了端倪才暗暗追查过来,任谁都不会看出崔幼澜已经被人玷污了清白。 她到底知不知道此事是谁暗中谋划,还是说……是她为了不入宫而故意设局? 昭王很快就否定了自己这个猜测,除非皇后帮助,否则崔幼澜还没有这个本事在宫里设局,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况且一旦徐述寒翻脸不认人,此举无异于将自己推入深渊,没有哪个女子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他苍白的唇微微抿了抿,崔幼澜是崔家最看重的女儿,也是最有可能入宫的人选,一直深受皇后疼爱,看来这宫里宫外,甚至更有可能是崔家内部,都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且要再看看,事情到底会如何发展。 第21章 阴谋 崔清月歇完午觉,来崔幼澜这里找她玩一会儿,却发现崔幼澜这里静悄悄的,平日里几个婢子总是要弄出点动静来,今日却像是集体被毒哑了。 早先崔幼澜同她说过,早上要出门一趟去买东西顺便办事,崔清月素来喜静,崔幼澜不主动邀她一起前去,她自然也不会提出跟着她,而是更喜欢在家里待着,眼下见崔幼澜这里没个人声,崔清月几乎要以为她还没从外面回来了。 她正要喊人,却见剪雪已经从里面出来迎她,对着崔清月挤出一个笑;“六娘子里面请,娘子也刚起身呢!” 崔清月便像往日一样进去,又像往日一样在崔幼澜对面坐下,两人絮絮说起一些话来,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而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然而今日除了她和崔幼澜的说话声,裁冰她们竟一点动静都没有,崔清月说着说着察觉到了,奇怪道:“你们几个今天是怎么了?” 裁冰唯恐被崔清月看出来,慌里慌张就要说话,被崔幼澜拦下,崔幼澜轻叹一声,朝着崔清月俯身过去,依在她耳畔轻轻说了几句话。 崔清月听了之后,久久没有说话,像是根本就没有人和她说过什么。 崔幼澜知道崔清月一向循规蹈矩,最是乖顺娴静的人,恐怕是吓到她了,便也不催她,刚要去给崔清月添茶水,却被崔清月一把捏住手腕,崔幼澜一时也没防备,茶水泼出来许多到几案上。 “七妹妹,你说的可是真的?”崔清月的脸已经变得煞白,“这种事不是开玩笑的,你怎么会……” 崔幼澜扔了帕子到溅洒出来的茶水上,很快丝质的帕子便湿了个透顶,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第38章 “事情就是发生了,我也不想吓到姐姐,但你我在一处,姐姐总有一日要知道的。”崔幼澜一字一句说道。 崔清月整个人就和被抽干了力气一样,撑着手边的几案一时说不出话来,甚至连茶水湿了衣袖都没有察觉。 半晌后,崔清月才哑着嗓子说道:“咱们立即回盛都去,你是在宫里出的事,一定要告诉大姐姐,让大姐姐去查,到底是谁把你害成这样!” “没用的,木已成舟,再查也是无用,他们必定早就隐去了痕迹。”崔幼澜垂下眼眸,想起上辈子查了也是没有结果,“我跟着祖母来宜州,就是为了远远避开,我自有打算。” 崔清月立刻接着说道:“你能有什么打算?便是你不想回盛都,也要马上去告诉祖母,这样的事,我们担不起,况且你已经有孕,眼下要马上找到孩子的父亲,否则你……” 崔幼澜按住崔清月轻颤的手,语气平静:“六姐姐,我真的知道该怎么做,姐姐就暂且当做不知情,每天该怎样就是怎样,祖母那里我会找机会坦白。只是或许在某些必要的时候,我可能需要姐姐帮我,不过我也一定不会让姐姐为难。” “你……”崔清月张了张嘴,渐渐明白过来自己拗不过她,最终也只能道,“好吧,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呢?你去找祖母坦白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虽然并非你的过错,但唯恐祖母还是要怪罪,我在场也帮你求情几句。” 崔幼澜点点头,又怕崔清月害怕,刚要安慰她,没想到崔清月已经伸手把她搂住,细声道:“妹妹也不要太过忧心,事情总有解决的法子的,多思伤身,有什么便同我说说,我虽是家里最无用的人,但也能帮你疏解一二。” 崔幼澜原本已经盘算好了后面的事,每一步都反反复复想清楚了,她也早过了忧思不断的时候了——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但眼下听崔清月柔声细语,她心里莫名就是一酸。 这酸好久都没下去,一时她不说话不动作,崔清月也就这么搂着她。 崔幼澜略微侧过头去看崔清月,只见她的眼中满是怜惜,崔幼澜恍惚起来。 前世的时候她恨得不想见任何人,然而除了母亲之外,其他人也对她避之不及,还有不少人在背地里看她笑话。但崔清月是来瞧过她几次的,有几次被她拒之门外,有几次进来了她也不理会她。 崔幼澜承认自己那时其实是对崔清月有过怨恨,甚至是嫉妒的,本来入宫的人是她才对,崔清月却在她出事之后将她取而代之。 很快姐妹俩各奔前程,崔幼澜倒也不再想着过去的事,慢慢淡忘了心结。 可是崔清月死得突然,也就是崔清月的死让崔幼澜幡然悔悟,崔清月并没有抢她什么东西,她被命运推上了不想走的路,崔清月又何尝不是呢? 崔清月甚至是替她受过,如果进宫的是她,那么死的人也很有可能就是她,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入宫后没有像崔清月一样死去,但崔清月至少在宫外是快活的,不会在产子之后没多久就香消玉殒。 她对不起崔清月,只可惜往事不可追,当初的那个崔清月,已经永远被她远远推开了。 崔幼澜把头埋到崔清月的脖颈边上,呜咽着叫了一声:“姐姐。” 崔清月也没忍住,掖了帕子落下泪来。 一时裁冰几个也都小声抽泣起来。 崔幼澜伤心了一阵,便明白不能继续再这么一起难过下去,她马上收敛回心绪,又看向裁冰她们。 她自然知道她们心里都在想什么,不仅是担心她,也是担心自己,这也正是上辈子已经发生过的事。 这几个婢子,她也对不住她们。 崔幼澜想了想,最终还是没忍住道:“你们几个也放心,后路我都给你们找好了,在向祖母坦白之前,我会先给你们一笔钱,然后偷偷放你们离开。” “娘子把我们当什么了?”裁冰猛地抬头,眼里忽然扑簌簌掉下眼泪,一时哽咽说不出话,剪雪便上前来道,“我们不是想着自己的前程,我们是娘子的人,生死好坏都是和娘子绑在一起的,便是娘子让我们走,我们也不走,难道走了留娘子一个人面对吗?我们 只是担心娘子,娘子以后可怎么办?” 裁冰忍住眼泪,拦了剪雪,又说道:“娘子的意思是早晚要和老夫人坦白,可终归这府上还有别人,那蒋夫人就不是个善茬,府上那些人听她话的也多,最近恐怕没少来窥视我们,万一被发现了……” 崔幼澜默了默,只道:“我接下来也有些要紧的事要做。” 语罢,只听崔清月重重叹了一口气。 一时也没有人再说话,最后还是凝碧道:“我去给娘子煎药了,一会儿娘子要喝,我会尽量小心。” 崔幼澜点头,看看她们,又看看崔清月:“这几日,我们要警醒着些了。” *** 深夜,蒋氏安顿好还在养伤的崔文和,便轻手轻脚出来,门口早有个婆子在等她,见她出来忙要说话,被蒋氏一个眼刀扫过去,立刻闭了嘴。 蒋氏带着婆子进了旁边一间厢房,只点了一盏灯,房间里昏暗得紧,那婆子便已双手捧着一样东西举到蒋氏面前。 只见一张油纸上放着一小团黑乎乎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蒋氏只闻到药味,掩了鼻子皱眉问:“这是什么东西?” 第39章 婆子小声道:“安胎药。” 蒋氏翻了个白眼:“好你个钟婆子,这种东西拿过来做什么?我还管府上哪个媳妇生养?” “哎呀不是,不是,”钟婆子原本想讨好卖弄一番,没想到蒋氏这几日脾气更差,连忙说道,“这是七娘子那里捡出来的。” 蒋氏瞪了瞪眼睛:“崔幼澜?这到底什么事?” 钟婆子道:“夫人不是让我盯着竹风阁吗,这就是我从竹风阁拿过来的,七娘子的婢子凝碧亲自倒掉的药渣!” “竹风阁里有人有了身孕!”蒋氏一下子来了兴趣,“可知道是谁吗?” “多半是……”钟婆子贴到她耳边,“七娘子。” 蒋氏心里已经欣喜不已,但她还没有那么蠢去轻信风言风语,忙正色道:“这话可不能胡说,她是要入宫的人。” 钟婆子道:“夫人放心,我已经盯了好几日了,凝碧这药就是端进去给七娘子的,不会错的。” “好,好……”蒋氏的心跳得快要蹦出来,嘴里很快狠狠道,“出了这种丑事还敢喝安胎药,我看她是不要命了。” 蒋氏隐约觉得,自己上回想要的那个契机,突然就被对方送上门了。 她拉住钟婆子,问:“她这些时日可有接触什么男子?可有出门?你快细说!” 钟婆子装模作样想了一阵,急得蒋氏来回踱步,终于说道:“男子没有,也不大出门,多数时间都和六娘子在一起。” “抓不到奸/夫,这意思就没了一半。”蒋氏一面嘴上喃喃,一面盘算着自己的。 钟婆子上前:“会不会是那个薛泽,不然七娘子吃饱了撑的给他做主?我看他们两个一定有见不得人的事!” 蒋氏没好气道:“薛泽?你脑子发了昏!她来宜州连一个月都不到,就算和薛泽好上了也没那么快的!” 一时钟婆子也没话了,不过半晌后她又道:“还有一件事,仿佛已经许久前了,角门的一个老婆子好像从外面递了一封信给七娘子,当时说过也就没当回事,现在看看是不是和七娘子有孕一事有关系?”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捕风捉影的事现在还怎么找?”蒋氏眼睛一眯,得意之色突现,“没有男的也无妨了,她落在我手上就够了。” 钟婆子问:“要去告诉老夫人吗?” 蒋氏冷笑着摇了摇头:“不用急,有的是等着她们祖孙俩的。” 这样好的机会送上门来,她岂有放过的道理? 如果马上去告诉俞氏,俞氏一定会对崔幼澜很生气,可也仅此而已,俞氏不可能把亲孙女弄死,崔幼澜最多就是不能入宫了,其他毫发无损,反而极有可能被俞氏极力瞒下这桩丑事。 她先前就恨不得俞氏和崔幼澜去死,只是苦于没办法动手,然而现在不就可以拿崔幼澜怀孕一事大做文章了吗? 蒋氏简直要大笑起来。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丫头看似厉害,没想到竟也是个糊涂的,放着入宫的大好前程不要,偏偏做出这种事情,若不是崔幼澜自己出了事,她还真束手无策,找不到对付俞氏和崔幼澜的办法。 蒋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屋内只有单枝的蜡烛将她的身影照在墙上,摇摇晃晃,她不停地踱着步,从光亮处走到昏暗处,又从昏暗处走到光亮处。 终于,她停住脚步,冲着不远处的钟婆子招了招手,钟婆子知道她有话要吩咐,便赶紧眼巴巴上前来,被蒋氏一把握住她的手:“钟妈妈,宋娘子前些天也被她们整倒了,我身边最信得过的就是你了,若我此番不好,宅子里这些人也肯定要被那老不死的打发出去的。” 钟婆子立马就懂了她的意思:“夫人您说,您说。” “你明日一早就去弄几帖落胎药,要越猛越好,买回来之后再把几帖药煎成一碗,”蒋氏狠狠咬着牙,仿佛面前已经出现了崔幼澜,“将她喝的药换下来。” 钟婆子犹豫了一下,道:“空子倒是寻得到的,但若是这药下得太猛了,恐怕要出人命的,她如果出了事,老夫人一定会追查下去,夫人还是不要太冲动了。” 蒋氏道:“我没有冲动,你就按我说的去办,只要把那药成功换上去就一切好说了。老东西知道那个小的跟人私通有孕,一怒之下便喂她喝了药,小的没撑住去了,老东西也被她气死了,这样说都说得通,而且这种丢脸的事,盛都恐怕也不敢声张,就算会派了人过来,宜州离盛都到底要好几日的工夫才能到,两个人早就凉了,还能干什么?” “她们身边那么多人伺候着,要堵住这些人的嘴也没有那么容易。”钟婆子继续提醒道。 “怕什么,既然是如此阴私之事,我又有借口不能大张旗鼓,也有办法能遮掩住,最多就是老东西身边的王妈妈,让她殉主去了便是,至于崔七娘身边那几个,出了这样的事谁还会管她们,全都发卖了事。”蒋氏说着说着,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呵呵地笑了出来。 钟婆子是她的人,也不可能再向俞氏去投诚,既然蒋氏已经安排得妥当,又见过蒋氏素日的手段,便也只能照着她说的做,第二日便去弄了药回来。 第22章 真相 掌灯时分, 崔家祖宅中烛影摇曳,夜风拂过树荫,发出簌簌轻响, 宅中人并不很多,来来去去又轻手轻脚,是以也显得格外静谧宁和。 第40章 俞氏的萱茂堂中灯火通明, 偶尔传来阵阵笑声、说话声,但外头的人若是竖起耳朵听了, 也能辨出里面的人其实不多。 蒋氏擒着笑走到檐下, 王妈妈正好从里面走出来,见到她来了便也笑着问道:“天都黑了, 夫人怎么来了?” 蒋氏因先前的事受罚, 虽被打的是崔文和, 但她近几日也没出来, 大抵算是闭门思过,萱茂堂这里已有阵子没见过她。 “我热了一壶好酒给老夫人送来, ”蒋氏指了指里面,“王妈妈可要进去通传一声?” 王妈妈不好拦她, 便道:“夫人进去便是。” 蒋氏独自提了食盒进去, 只见俞氏饭菜已用得差不多了, 只是仍还坐着,旁边是崔清月,祖孙俩正说着话, 却不见崔幼澜的人影。 俞氏虽还记着蒋氏的事,但既然她来了, 她便也道:“你来了,用了饭没有?” 蒋氏笑吟吟道:“已经用过了, 今日找出一坛好酒,我特地给老夫人送了来尝尝。” “我如今夜里不吃酒,不好发散。”老夫人笑着摇摇头,又问,“文和好些了吗?” “好多了,再过几日就能下床了。”蒋氏似是已经毫无芥蒂,给崔清月倒了一杯酒。 崔清月拿了喝下,只听蒋氏继续道:“我有些话要和老夫人说,六娘子不如先出去一下。” 俞氏看了蒋氏一眼,对崔清月道:“天色也晚了,你七妹妹身子不舒服,你出来久了我也不放心她。” 闻言,崔清月起身就要告退,却被一旁的蒋氏拉住:“六娘子就先在萱茂堂歇一会儿,有些事你不方便听见看见,老夫人听我说完就明白了。” 俞氏蹙了蹙眉,示意崔清月先去外头厢房里待着,一时随着崔清月的离开,满屋子仆婢也都尽数退去,只剩王妈妈在俞氏身边陪着。 “说吧,什么事。”俞氏的声音比方才要沉上许多。 蒋氏不着痕迹地挑了一下眉梢,道:“老夫人可否与我同去竹风阁一趟?” “去竹风阁?”俞氏诧异,抿了抿嘴角,脸色也一下子沉了下来,显得非常不高兴,“好端端去那里做什么?” 俞氏也算是精明能干之人,联想到方才蒋氏不让崔清月回竹风阁,自然也已经回过味来,蒋氏大抵是冲着崔幼澜去的,然而她还没老到发昏,不会对蒋氏听之任之,蒋氏是她要拔除的人,崔幼澜是她最得意且马上要入宫的亲孙女,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蒋氏来之前就料到了俞氏不好对付,但她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便没有再害怕的道理,今晚这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怎么可能被俞氏一问就打退堂鼓。 “自然是有事要向老夫人禀报,只是我也怕老夫人怪罪我,倒不好先胡乱说什么,还是请老夫人同我一起去看一看,等亲眼见着了也就知道我的意思了。”蒋氏道。 今日夜里崔清月独自一人来了萱茂堂用饭,只有崔幼澜在屋里歇着,蒋氏是不愿再多牵扯一个崔清月进来的,便赶紧趁着这次机会让钟婆子给崔幼澜下了药,又一直等到现在,隐隐听见她房中传来痛苦的呻吟声,蒋氏这才放心来了俞氏这里请人。 蒋氏到底也不愿意在萱茂堂就把底牌给揭了,这里都是俞氏的人,保不齐俞氏当即将她扣下,自己带着人去竹风阁,若是这样她的打算就泡汤了,而她暂且先不说,俞氏也万万不会想到崔幼澜竟出了那样严重的事,不设防之下才会跟着她去竹风阁一探究竟。 闻言,俞氏冷冷一笑:“你们又在弄什么鬼,罢了,正好七娘这几日病着,我也去瞧一瞧。” 她知道蒋氏不会安什么好心,可这到底是崔家祖宅里面,蒋氏不敢掀出什么风浪,再说崔幼澜即便给她拿住了什么把柄,又能如何? 俞氏心里有数。 快要走出萱茂堂时,蒋氏不经意看了一眼左面厢房中的烛火,那是崔清月在里面,她又悄悄对俞氏道:“老夫人不要带很多人去,带多了也不方便,一会儿也要被老夫人赶出去的。” 俞氏没应她,她出门时本就不会拉拉杂杂带很多人,不过是王妈妈一个贴身伺候的,再加上两三个婢子罢了,她只对蒋氏道:“你和七娘闹什么我不管,不过是因着薛家那点子小龃龉而已。但是昭王殿下如今正在崔氏宅中暂住,若是惊动了他,你也不用再继续待下去了。” “自然知道。”蒋氏低下头,这会儿装得倒是毕恭毕敬。 一行人便朝着竹风阁走,路上也没人再说话。 快到竹风阁门口时,远远便望见院门口两只大灯笼底下站着一个人,面冲着外面,似乎探头探脑在看什么,或许是见着有人朝着竹风阁来了,竟连忙转身打开了一条门缝,然后便溜进去了,一条鱼似的。 王妈妈已经上前了几步,看了之后对俞氏道:“仿佛是七娘子身边的剪雪,这小婢是这些人里面最跳脱的,这会子见了人也不过来,回头定要好好管教管教。” 俞氏“嗯”了一声,对王妈妈的话不甚在意,只道:“我们过去。” 走到院门口,果真便见到院门已经在方才剪雪进去之后被关得严严实实的,王妈妈推了一下没推开,便拍了拍门:“里头人呢?老夫人来了!” 除了蒋氏胸有成竹之外,其余人心里皆已经起了疑,剪雪见人就跑便罢了,眼下明明崔清月还没回来,说晚也不是特别晚,为何急着将门关得死死的,不由得人不怀疑里面出了什么事。 第41章 许久都不见人来开门,蒋氏心下便更得意,对俞氏道:“老夫人,我真的没有说谎,只要进去了便知道实在是了不得的大事,这些人……还是让她们等在外面的好,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俞氏也没理会蒋氏,只道:“王妈妈跟我进去,你们几个在门口等着。” 话音才落下,里头终于传开了开门的声音,一看原来过来开门的是裁冰,见了她们道:“都这么晚了,老夫人怎么来了?我们娘子身子不舒服,早早就歇下了。” “老夫人也是你能拦在外面的?”蒋氏上前将裁冰往旁边一推,“我们是来看七娘子的。” 俞氏深深看了裁冰一眼,便径直往里走去,王妈妈跟在她身边,另还有蒋氏与她特意带在身边的钟婆子。 进了竹风阁里面,忽地一阵夜风吹来,在夏初之时竟也有几分寒意。 崔清月年长一些,所以竹风阁的正屋是崔清月住着,此刻因着主人不在,只看得出在外间亮了一盏灯,里头的婢子听见动静也忙出来,又被王妈妈勒令进去待着了,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而东边第二间厢房则是崔幼澜住的地方,崔家祖宅的院子都修得大,所以即便是厢房也一点不觉拥挤,并且与正屋也是一样的布局。 方才见人就跑的剪雪此刻正站在厢房外面,看见俞氏来了,匆匆忙忙就跪了下来,但除了请安竟也不知该说什么,支支吾吾的。 俞氏深吸一口气,若说一开始她还没猜到是什么事,甚至以为是蒋氏故意找事,但这会儿她已经慢慢回过味来了,这阵仗莫不是崔幼澜犯了什么闺阁女子不该犯的错,正好被蒋氏逮了个正着? 难道是那个薛泽? 俞氏的脸色白了白,她自家的孙女她还是清楚的,养在盛都时哪见过多少外男,即便见那也是有许多人围在身边之时,并不会出什么事,也只有到了宜州,这里终究是更松泛些,又见过了别的男子,这心思便野了。 想到此处,俞氏扬起手便一巴掌打在了剪雪脸上,打得剪雪半边身子都歪倒过去,蒋氏连忙上前来扶住俞氏,高声道:“老夫人怎的动这样大的气,若是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咱们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几个人默不作声进去,王妈妈将门关上,俞氏到底念着体面,只在外间坐了下来,并不走到内室里面去。 裁冰和剪雪已经跪到了俞氏面前,只是仍旧一言不发,看得蒋氏心里更加得意。 未等俞氏开口询问,蒋氏便朝钟婆子使了个眼色,钟婆子上前,将自己所看到的事情添油加醋全都说了出来。 她只在最后换了一个说法:“奴婢发现七娘子喝了落胎药,便赶紧来禀报夫人,也不知七娘子这会儿怎么样了,方才真是叫得好可怜。” 俞氏闭上眼,一双手紧紧按着扶手处,身子朝后死死靠住椅背,只觉得此事荒谬到可笑。 崔幼澜有孕了? 崔家的家教虽然在盛都算不上最严,但也绝不会让家里的女儿出这种丑事,崔幼澜跟着她回宜州不过一月而已,所以孩子是在盛都就怀上的?绝无可能! 再者崔幼澜是要入宫的人,她怎么可能放着宫中的大好前程和荣华富贵不要,去和别人私通? 俞氏心若擂鼓,直想把蒋氏和钟婆子都打出去。 可此事是最好验证的,只要请个大夫过来,崔幼澜的身子到底如何便一目了然,蒋氏若没有把握,恐怕也不敢轻易开口,就算将她们打出去也无济于事。 俞氏定了定神,对王妈妈道:“你去请个大夫过来。” 王妈妈走后,俞氏看着地上的裁冰和剪雪,脸色沉得骇人,怒道:“你们说,你们娘子到底怎么回事?” 裁冰哭道:“实在没有夫人说的这事,娘子这几日只是身子不舒服,怎可如此污蔑我们娘子?” “老夫人,不如我们先进去看看七娘子如何了。”面对裁冰的指责,蒋氏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今夜过后,这里便又是她说了算了。 俞氏一时也没有动,许久后,她才起身往内室走去,蒋氏紧随其后,又回头朝着钟婆子使了个眼色。 内室里面一片沉寂,帷帐后面是床帐,此时都被放了下来,有重重纱帘阻隔,一点都看不分明。 俞 氏走到最前面一道帘帐那里,朝里唤了一声:“七娘?” 也没人应她。 半晌后,似乎才从床榻上传来翻身的身体,有个闷闷的声音道:“祖母。” 是崔幼澜的声音。 俞氏想进去看她一看,然而想起方才听见的那些污糟事,心已经冷了一半,加之也对崔幼澜有怨怒,重重叹了一声便又重新回到外间。 见她出来,钟婆子连忙给俞氏奉了才沏好的茶,不冷不热刚刚好,俞氏捧在手里出了一会儿神,才往嘴里呷了两口。 蒋氏和钟婆子悄悄对视一眼。 大约又过了半柱香的工夫,王妈妈请了大夫匆匆来了。 大夫看过之后很快从里面出来,道:“里头的小娘子是吃多了积食,也不用吃药,饿一饿就好了。” “什么?积食?不可能!”俞氏还没来得及开口,蒋氏已经不由站起来,“你再仔细看看,一定是诊错了!” 第42章 大夫并不敢多说多问什么,这时俞氏道:“烦请大夫再去看一次脉,我们也好放心。” 虽然俞氏很不希望崔幼澜未婚先孕,也厌恶蒋氏借机生事,但她终归还是相信蒋氏没有把握不会开口。 很快王妈妈又陪着大夫从里面出来,结果大夫还是那句话,人只是积食。 俞氏的脸色渐渐好看起来,只是觑了蒋氏一眼。 等大夫走后,蒋氏忙不迭道:“老夫人,我没有撒谎,一开始真的看见凝碧熬了安胎药,还不止一天,钟婆子也是亲眼看到她喝药的!” “你一会儿说落胎药一会儿说安胎药,到底是落胎还是安胎?”俞氏重重一拍桌案,“我的七娘是要入宫的,你千不该万不该拿她的名节做筏子,若是传出去,你让宫里的娘娘,让崔家怎么办!可恨我竟然信了你的鬼话,差点闹出大风波来!” 蒋氏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滴,她扫了一眼四周,又道:“这四个婢子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怎么此刻只有两个?另两个呢?莫不是躲在里面,代替七娘给大夫诊了脉!” “把她身边的几个仆婢全都叫过来!”蒋氏咬牙,已经上了这条贼船,眼下不过就是让俞氏更加厌恶她,但这局一定要继续做下去。 俞氏思索了一会儿,才挥了挥手,王妈妈便出去,然后从外面带来了崔幼澜身边的仆婢,包括凝碧和倚翠也在其中。 俞氏见了,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否则她也疑心是像蒋氏说的那样,帐内的人并非崔幼澜,此事还是弄清楚的好。 “你还有什么说的?”俞氏已经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狠狠地剜了蒋氏一眼。 “我……”蒋氏后退两步,脑子一团浆糊似的。 难道她中了崔幼澜的计? 可是崔幼澜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名节来开玩笑?为何崔幼澜要用这种方法? 怎么会有闺阁女子无事生非说自己未婚先孕了? 这也是蒋氏一直笃定的理由。 崔幼澜根本没有喝下那碗足以要了她命的落胎药,她甚至有可能没有怀孕! 那么今晚该如何收场? 蒋氏的身子晃了晃,她早已打算好,今夜让崔幼澜喝了那药落胎而死,同时在俞氏喝的茶水中也已经下了药,完全可以造成俞氏是因为崔幼澜而气急攻心死去的假象,甚至连王妈妈都很可能被瞒过去。 崔幼澜没事,可钟婆子方才给俞氏的茶是有毒的,俞氏已经喝了! 俞氏今夜若是就这样死了,那就不是被崔幼澜气死的,俞氏死的蹊跷,崔家不可能不查。 “老夫人,求老夫人把这些婢子关起来拷打审问,一定能问出来的,”蒋氏打了个哆嗦,嘶声道,“七娘子一定有些什么,否则怎会让我发现?她是要陷害我,但老夫人仔细想想,仅仅是为了陷害我,她就要装作自己怀孕了吗?她难道疯了吗,用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这时钟婆子也连连跪下磕头,口口声声重复着自己看见的事,她也已经惊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此刻要后悔不该和蒋氏做下这要命的事已经来不及了,毒早就给俞氏服下的,就在那盏热茶里面,今日这事真是收场不了了。 俞氏一脚踢开钟婆子,呵斥道:“大夫都来过了,人也清点过了,你们是要逼着我承认这么荒谬的事吗?还是要让她们屈打成招?” 蒋氏哭道:“老夫人,我不敢啊!可这事分明还有猫腻,求老夫人马上再去查一查!”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指着凝碧继续说道:“我想起来了,之前有个角门上的婆子给七娘递过信,是外头传来的,一定是七娘在与人私相授受,凝碧这婢子是给七娘在外面跑腿的,她一定知道,就拷问她!” “婶娘怎么还是如此执拗呢?不过恐怕要让婶娘失望了。”从内室忽然传出一道声音,只见崔幼澜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来。 蒋氏抬起头望向她,一双眼已经红得快要滴出血,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把崔幼澜撕碎。原本蒋氏倒是惧怕居多,若是俞氏突然死了,她是一定会被查出来下狱去的,然而此时崔幼澜出现,蒋氏忽然就不怕了。 她只是后悔,拼着自己一死也没能把崔幼澜弄死。 这个死丫头,她也不知她哪里得罪了她,从那日见到薛泽开始,她就一直在针对她,和她过不去! 蒋氏破口大骂:“七娘子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没想到却是好重的心机,连我都被你害了去,你看我这般不顺眼,莫不是那一日便和那姓薛的小子看对了眼,非要给他薛家出一口气不成?老夫人口口声声你要入宫,恐怕也没想到你本性如此水性杨花,今日我栽在你这里,来日你这未婚先孕,或许就要成真了也未可知!” 俞氏被闹得头疼,但蒋氏的所作所为又实在令人愤恨不已,她想当即叫人把蒋氏拖下去关起来,也免得再让蒋氏多说些污言秽语,不想崔幼澜却上前一步走到蒋氏面前,与她对峙道:“好,今日之事就算是我无事生非,故意要引了婶娘入局吧,但说到底今夜也只是闹了一场,过去就过去了,大家都毫发无损。” 她说着便转过身,拿起方才俞氏喝过的那一杯茶,看着蒋氏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婶娘若肯喝了这杯茶,今日之事便算了,明日我也会去向婶娘赔罪,婶娘可愿意?” 第43章 一见到崔幼澜拿着那杯茶,蒋氏便冒了更多的冷汗,脚下也发软,她哪还有来日,哪还有翻盘的机会呢? 崔幼澜又走近一步:“婶娘,你喝是不喝?” “不喝!”蒋氏知道自己已至末路,扬起手便一把打翻了崔幼澜手里的茶,“崔幼澜,你好恶毒的心思,今日明明是你设计,你明明知道这茶里有毒,你却还让我喝下去,你还眼睁睁看着你的亲祖母喝下去,你简直是丧尽天良!” 茶盏在地砖上砸出一声脆响,立即便四分五裂,丁零当啷散在了各处,连同着里面所盛放着的茶水,也成了地上的一滩秽物,看不出原本的色泽。 俞氏一下子站起身,铁青着脸看着崔幼澜:“她说什么?” 崔幼澜深吸一口气,先扶住俞氏,然后才继续说道:“这是你自己亲口说的,婶娘,我当然不会让你喝下毒茶,也不可能让祖母喝下毒茶。我说了,只要你喝下这杯茶,那么过错便都是我的,可是你不敢。” 闻言,蒋氏浑身一震,然后彻底瘫软在了地上。 她本来以为俞氏今夜一死,她就完了,现在看来俞氏不会死,但是她也完了。 “你……你!”俞氏很快便想到了其中关窍,抖着手指着蒋氏想斥两句,却震惊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被崔幼澜重新扶回去坐下了。 崔幼澜站在俞氏身边,看着她因年老已经有些佝偻的身形,再度想起前世,不由心如刀绞。 她定了定神,也在俞氏面前跪了下来:“婶娘以为我有了身孕,不想着来禀报祖母,却企图用此事害了我和祖母两个人,她让钟婆子将我喝的汤药换成了落胎药,方才我已然凝碧去找人看过,里面的量足以致我于死地,而祖母喝的茶里也被 她下了毒,我早有防备,在钟婆子没注意时便换了茶。不过这件事确确实实是我故意做局,求祖母责罚。” 俞氏瞥了崔幼澜一眼,一时也没让她起来,只是对蒋氏冷笑道:“好啊,我只道你为人糊涂,没想到你竟如此狠毒,你的意思是想让人以为七娘是被我灌了药,没撑住才死的,那么看来我就是被她气死的了,你哪来的胆子!” 崔家是皇后的母家,满门煊赫,俞氏身上是有诰命的,崔幼澜是已经被崔家择定要入宫的人,任谁都想不到蒋氏竟然真的敢这么做,若是被发现,她有几条命都不够填上去的。 蒋氏见被揭发得彻底,崔幼澜一点辩解的余地都没给她,于是一边抖着身子一边哀嚎起来。 “堵住她的嘴,再把崔文和也去绑起来,明日一早先偷偷送去祠堂,千万别惊动了昭王殿下。”此时王妈妈已经领了人进来,俞氏向着她吩咐了一番,王妈妈很快便把蒋氏和钟婆子带了下去。 人都一拥而入,然而办了事又鱼贯而出,俞氏见崔幼澜还跪着,便叹了叹:“起来吧,你今日是有错,怎么能为了治区区一个蒋氏,就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呢?以后凡事还是来与我商量,不要自己莽撞。” 俞氏对于崔幼澜,已经完全算得上是轻拿轻放了,只是让她跪了一小会儿,思及她是要入宫的人,用上一点手段又算得了什么,这些放到宫里不过是小孩子闹着玩罢了。 但崔幼澜却没有动,还是继续跪在那里。 这时内室又出来一个人,俞氏一看竟是崔清月,刚要疑惑,却见崔清月也在崔幼澜身边跪了下来。 “你们这又是唱的哪出?”俞氏蹙紧了眉心。 崔幼澜和崔清月两人对视一眼,崔幼澜冲着她略一颔首,便对俞氏磕了一个头,道:“祖母,我……是真的有孕了。” 崔清月其实在俞氏和蒋氏到达竹风阁之前就已经匆匆赶了回来,并事先同崔幼澜一起躲进了内室里面,方才请来的那个大夫所诊的脉,自然是崔清月的。 等蒋氏的事情处理完,就轮到崔幼澜自己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晚说不如早说,俞氏或许会用到的药崔幼澜已经备下了,先前给过重金的大夫也早早就请来竹风阁的厢房里面等着了,崔幼澜绝不会让俞氏出事。 俞氏虽然并不能算是个很慈爱的祖母,但平心而论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底下的子孙们,甚至还对崔幼澜寄予了厚望,在蒋氏真的做出这些事之后,崔幼澜一直在想起前世。 前世身处宜州的俞氏得知了崔幼澜的噩耗,她的心境到底如何已经无从得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俞氏不会好受,而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却反而被蒋氏利用了此事,炮制了一出俞氏被崔幼澜气死的大戏。 崔幼澜根本不敢想,蒋氏到底是用各种添油加醋的话去刺激并且气死了俞氏,还是直接给俞氏下了药,或者两者都有,反正那时的蒋氏可比如今要轻松得多。 而崔幼澜对于前世是束手无策的,她只能通过这辈子的蛛丝马迹,去推测前世的一切。 她也无法就此原谅自己,或许前世真的如她所猜测一样,蒋氏因为俞氏要动了她手中的权柄,便利用她的事情设计害死了俞氏,也或许俞氏前世真的是被她气死的,蒋氏根本就没有动手。 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你说什么!”俞氏一惊,抚着心口半天没回过神,又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 第44章 崔幼澜不敢去看俞氏,只是低着头,迅速地把那天在宫宴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她说完才抬头去看俞氏的神色,只见俞氏的脸已经煞白,闭着眼睛抿着嘴坐在那里不说话,胸口一起一伏的,明显是气得狠了。 崔清月见状连忙便伏到俞氏膝上,把准备好的药丸递到俞氏嘴边,又轻声哀求道:“祖母消消气,这事原是妹妹被人算计了,实在不能怪她。” 俞氏轻轻拂开崔清月递过来的药丸,沉声道:“我没事,用不着拿这劳什子药来给我吃,你们也太看不起我了。” 崔幼澜和崔清月同时松了一口气,而下一刻崔幼澜的眼泪也一下子涌了出来。 至少这一世,祖母没有被她气死,甚至亲口说了连药也不用。 见崔幼澜落了泪,俞氏也稍稍心软些,对崔清月道:“扶你妹妹起来,地上凉。” 姐妹俩一同在旁边坐下,俞氏半晌没说话,等再开口时,脸色又沉下去几分:“知道那人是谁吗?” “不知道。”崔幼澜早就想好了说辞,“我当时很害怕,醒来就立即跑开了,若是没走,恐怕已经被他们抓住了。” 若是她直接说出徐述寒,俞氏是一定会让徐家来娶她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崔幼澜不想再绕到老路上去,索性说不知道,反正她本来就不认识徐述寒。 听她这样说,俞氏又沉默了,崔幼澜马上跑开了自然好,免得被抓住丢尽崔家的脸,但是她不知道那个玷污了她的人到底是谁,却也是件棘手的事,倘若没怀孕倒还好,虽然无法再入宫,大不了嫁给别家,总找得到肯的,可是她如今有了身孕,还是要找到孩子的父亲为好。 这时崔清月的脸红了红,见祖母和妹妹都不说话,便大着胆子道:“宫里除了圣上,最多的就是太监,所以那个人不是宗室就是臣子,甚至很有可能是圣上身边的近臣,那一日进出宫闱之人,不知宫里是否有记档,或许大姐姐那里能查出来。” 崔幼澜不防崔清月开了这个口,差点愣了,崔清月平时看着话不多,没想到此时脑子转得那么快。 “还是先莫要惊动大姐姐,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崔幼澜连忙阻拦,“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怕是大姐姐也没有办法,反而会给她多添烦恼。” 俞氏叹气:“七娘说的不错,若要去宫里查,牵扯便太大了,可若是不查……唉,如今都不提七娘入宫的事了,这往后可怎么办?害她的人也不是个东西,有什么便冲着崔家来,冲着她算什么本事?还是用如此龌龊之事,实在上不得台面!” 在这件事上面,俞氏倒是完全相信了崔幼澜说的,是在宫里被人害了,而没有怀疑她是自愿与人私通,这多多少少让崔幼澜好受了一些。 灯下枯坐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俞氏不敢立即就下决定,天也很晚了,熬不住只能先回萱茂堂。 她走前又看了崔幼澜一眼,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叫了崔清月出去,对她道:“你妹妹出了这种事,其实我一开始也在心里埋怨她,可终归最难受也是她,你这几日多顾着她些,别让她想不开。” 崔清月虽已看出崔幼澜好像并不很难受,但还是连忙应下,送了俞氏出竹风阁又回来,在回房前还是去看了看崔幼澜。 崔幼澜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坐着,见她回转来便冲着她笑了笑。 “妹妹早些休息吧,我也要回房去歇了。”崔清月道。 姐妹俩互相道了别,看着崔清月离去的背影,崔幼澜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俞氏是没事了,可还有一个崔清月,她也不能不管崔清月。 不是她所害,却因她而受害。 崔幼澜揉了揉酸胀的额角,却仍旧没有去梳洗就寝,没过一会儿,果真见到凝碧急匆匆跑进来。 她料到凝碧有事,直起身子还没开口问,凝碧便道:“娘子,徐……那人已经快到我们府外了。” “我就知道。”崔幼澜冷哼一声。 从那日分别时起,她早就料到这几日徐述寒必定是让永丰永年两个时时注意着崔府这里的动静,今晚虽然没有闹得很大,但崔府却是有人进出过几次的,与往常明显不同,永丰他们不可能不去禀报给徐述寒。 深夜频繁进出,便不会有什么好事,徐述寒一定会坐不住。 崔幼澜也忙了一夜,她连灌了几口茶,便起身说道:“我要去出去 一趟。” 想也知道徐述寒来了之后会干什么,总不可能是在崔家大门口干等着,先不说他万一惊动了俞氏会彻底打乱她的计划,便是这府上还住着昭王,也不能由着徐述寒大晚上胡来。 “娘子不累吗?”凝碧连忙跟上前来,迟疑道,“不如我去拦下他算了。” 崔幼澜道:“他不会听你的。” “裁冰和剪雪今日都受了委屈,特别是剪雪,你们两个先在房里歇了,不用来跟着我,凝碧跑来跑去也累了,你也赶紧去歇了,今日便让倚翠陪着罢。”崔幼澜迅速点完几个婢子,倚翠立刻紧随其后出去了。 夜晚的崔家祖宅还是那样寂寥,黑漆漆的仿佛可以把一切吞噬,包括方才在竹风阁发生的一场闹剧,也完全看不出任何踪迹。 第45章 已经是五六月的天了,夜风吹过来还是有些寒浸浸的,崔幼澜把斗篷往头上罩住,领着倚翠往崔家大门处去了。 按着今夜的情形,徐述寒若要找她,一定是正大光明从大门来的。 因着夜已经极深了,几个门房都打起了瞌睡,忽见得有两个身影远远走来,想起今夜仿佛是不太平,立刻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还没迎上去几步,人便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 借着烛火的幽光,门房看见了来人的脸,但毕竟他们只是宜州这里的仆役,对崔幼澜并不熟悉,斗篷遮了大半张脸,又黑灯瞎火的,根本就辨认不出来,只以为是府上的仆婢。 “把边门开了,”崔幼澜压低了声音,“我出去见个人,就在大门边上,用不了多少时候。” 门房当然不肯:“这不行,这大晚上怎能随意开门,若是被夫人知道了,一定会怪罪的。” 这几人还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夫人蒋氏,今夜已经彻底倒台,甚至很快就要成为阶下囚,但崔幼澜倒也不会在此时与他们说这个,她早就想到不会那么容易出去,便立即说道:“方才七娘子身子不适,府里便请了大夫,夜里出去拿药也不方便,便索性让他们配好了送了来,我这是要去给七娘子取药。” 一听是崔幼澜那里的事,几个门房便也不好再拦了,且刚刚确实是请了大夫入府的,可见不是说谎,几个人互相看了几眼,其中一人便乖乖把边门打开了。 崔幼澜也急切,唯恐徐述寒已经到了外面,并且会闹起来,她一个闪身便出了边门,一阵寒风扑到她的脸上,她还没来得及舒出一口气,便听见幽静的街上,仿佛有脚步声从远及近,向她走来。 她心里一惊,不防一口冷气被灌进了喉咙,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第23章 坦白 崔幼澜一边掩着唇咳嗽着, 一边循着脚步声看去,果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她不愿在崔家大门口与他说话,便连忙留下倚翠, 自己往旁边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在一段院墙边停了下来。 脚步声也紧随着她而停止了。 崔幼澜渐渐止住咳嗽,顺了一会儿气, 才转过身去,果然看见徐述寒就站在身后不远处。 她垂下眼眸, 掩去眼中寒光, 嘴上已经冷冷说道:“这么晚了,你来我家干什么?” 徐述寒朝她看去, 只见她身上披了一件斗篷, 因着周围实在太黑, 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只仿佛是淡色,她的半张脸都藏在了斗篷里面, 看不清她脸上的神采,但徐述寒依旧可以想象得到她霜雪一般的肤色。 今夜的崔家似乎不是很太平, 徐述寒得知之后, 到底还是决定亲自来看一趟, 他虽疑心是崔幼澜出了事,倒还是踌躇了一阵,深夜来此必定是要惊动崔宅里面的人的, 而理由似乎也只能是实话实话。 贸然说出此事,若是俞氏年纪大了一时接受不了出什么事, 这才是徐述寒最担心的,那毕竟是崔幼澜的祖母, 恐怕她会更讨厌他。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崔幼澜却出现了。 徐述寒先前已经设想过无数种她此时的处境,直想得胆战心惊,看她好端端出现在面前,能走能动,也能顺利出府,看来她是没事的。 只是咳了几声。 她说话的语气依旧是不好听的,从前在徐家时她不这样,或许也是有的,但因为次数少,所以徐述寒完全记不得了,甚至在她死的那一个晚上,他看得出她心里有气有怨,但仍是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体面。 徐述寒也不遮遮掩掩,面对她近似诘问的话语,一五一十道:“我以为你出事了。” 他一直让永丰看着崔幼澜这里的动静,这几日更是让永丰和永年轮流盯着,只碍于某些原因又不能直接进去坦白,也是苦恼万分,而他也知道崔幼澜同样让她的婢子来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否则她也不会出现得那么及时,两个人半斤八两,谁也不用说谁。 “我能有什么事,”崔幼澜轻嗤一声,“倒是你大半夜的在我们府外徘徊,不像个正经人。” 徐述寒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指责过不正经,他听后耳朵尖上便烫起来,好在夜里是看不见的,才能掩饰几分他的尴尬。 崔幼澜见他一时不说话,又继续道:“若不是我及时出来,你是不是就要进里面去了?我说的话,你果真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徐述寒按下怒气,想靠近一步,可又想起她三番两次的抗拒,只能作罢,站在原地说道:“我知道你只是说说,其实你根本就舍不得他。你都闹了这么久,就不要再闹了,明日一早我自会上门向你祖母说明情况。” 崔幼澜算是一下子就被他猜中了,但她怎么可能就此承认,然后再次乖乖认栽,她想了想,便冷笑道:“我祖母可受不起你这份大礼,你死了这份心罢!你以为我此时出来是来找你好好商量的?我只不过是来拦你,让你不要进来,免得惊扰了昭王和祖母。”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徐述寒此时再也忍不住,终究还是逼近她,“你想逃,但是逃不是办法。” 崔幼澜抬眼看他,这次没有后退,她道:“徐述寒,谁让你这么轻易就定义我的做法是‘逃’?我在做什么,你根本就不知道,你也没有这个资格知道,我只是想走我自己的路,不想再与你有所牵扯,我从此不来干涉你,你也不要再来干涉我,这些对于你来说有那么难懂吗?” 第46章 徐述寒一怔,任他素日慧心玲珑,眼下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是思绪忽然被抽空了一样。 而就在他愣怔的片刻工夫,崔幼澜已经转身离开,徐述寒连忙追上去,但又不敢逼得她太紧,只是离了她几步路这样走着,可她明知道他在她后面追她,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最后是徐述寒渐渐停了下来。 他眼睁睁看着崔幼澜进了崔家老宅的大门,头也不回。 可明明人已经走了,她方才的话却还是不断萦绕在他耳边,反反复复没有穷尽。 好像她说他不懂,他也确实不懂,她仿佛施下了什么咒语,若他不懂,那些话便不会停下。 夜风直直地往徐述寒的面门上扑,彻骨的阴冷钻入了他的四肢百骸,等到徐述寒终于想起来要回去的时候,才觉已经头疼欲裂。 *** 崔幼澜回去之后洗漱一番,已经累得快要晕头转向,脑袋一沾枕头边立即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了天亮,然而也并没有睡很久。 俞氏一早便让人来请她过去萱茂堂,不过这也在崔幼澜自己的预料之中,她的事根本就拖不得。 俞氏几乎是一夜未睡,若说先前她的心腹大患主要还是蒋氏,那么此时蒋氏已经不值一提,她也再没有心思去理会,满心里记挂的就只有崔幼澜,崔家以及宫里的崔元媞。 她盼着崔幼澜入宫之后能帮扶崔元媞,姐妹两个互相扶持,特别是崔幼澜必须要赶快生下皇子来,稳固崔元媞和她自己的地位,然 而如今这一切都已经彻底成了泡影,甚至崔幼澜一人还旁生出许多枝节。 俞氏恨不得把设计崔幼澜的人千刀万剐。 虽然可以换了崔清月去,但崔清月根本比不上崔幼澜,否则一开始便会让崔清月入宫,崔清月未来也能生皇子,但崔元媞的助力却要少许多,不如崔幼澜能从旁出谋划策,巩固圣宠。 崔幼澜自己又要怎么办? 如今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少不得就要再给她寻一户人家,是让她打了胎儿再嫁,还是带着孩子嫁过去,俞氏想了一夜仍旧没有做下决定。 她眼下倒庆幸,她们此刻是在宜州,若是在盛都,很多事便没有那么好隐瞒了。 俞氏对崔幼澜道:“七娘,你是想回盛都去,还是继续留在宜州?” 崔幼澜也一时猜不透俞氏的意思,又怕俞氏对她有气,俞氏脾气算不得很好,答错了反而会惹怒俞氏,便道:“祖母的意思是……” “你现下这样,我觉得还是留在宜州为好,”俞氏的眉头深深皱着,她今日手上拿了一串佛珠,一直捻着,“入宫是再入不得了。” 崔幼澜默了默,道:“孙女明白。” 俞氏手上的佛珠不断发出敲击碰撞的轻响,她继续说道:“我昨夜也想着你六姐姐说的话,让娘娘去仔细查一查,可若是没查出来,反而闹得人尽皆知,对你来说更不好,对崔家也不好。” 闻言,崔幼澜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只小鸡逐米似的点了点头。 俞氏又打量她几眼,总觉得崔幼澜奇怪,这事对于她来说几乎是天崩地裂的,她怎么能那么淡定? 莫不是受的刺激太大了? 俞氏暂且也管不了这个了,又对崔幼澜说道:“依我看,在宜州寻一户人家嫁了也不错,当地也有不错的人家,只是门第低些,但也正因如此,崔家才能说了算,就当你是寡妇再嫁。” 这倒是和前世崔幼澜未发现有孕前,崔家的思路差不多。 崔幼澜咬了咬下唇,道:“祖母,我想生下这个孩子。” “你……唉!”俞氏连连摇头,却似是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你在姐妹几个里面是最聪敏的,没想到到头来最糊涂的也是你!你昏了头!你说得轻巧,可你想过没有,这孩子你要怎么处理?” 俞氏头疼不已。 “祖母都说了寡妇再嫁,那就先生下孩子,然后再寻合适的人嫁了。”崔幼澜道。 崔幼澜早就想好了,俞氏是一定要她嫁人的,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忤逆俞氏,那就先顺着她的意思,不要先一口咬定不再嫁人,这样反而会惹怒俞氏。 她提出先生下孩子,那么至少到孩子出生都不用考虑嫁人的事,先拖着再说。 等孩子生下来,她也把宜州这里摸清楚了,便干脆脱离了崔家自己带着孩子过,那时孩子已经生下来她又咬死不肯嫁人,崔家嫌她丢人,大抵也是不想认她的,到时就做宜州一个普普通通的寡妇,若是宜州不适合待,那么去其他地方也使得。 俞氏又看看她:“七娘,你真的想好了吗?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可不能一时头昏。” 崔幼澜点了点头。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俞氏才开口道:“依着我从前的性子,根本就不会给你说话选择的机会,直接一碗落胎药下去,哪怕你一尸两命,那也只是你自己的命不好。但如今,我年纪大了也怕作孽杀生,弄不好那是两条人命,还有便是你也算是从蒋氏手里救了我,就算没有昨夜那一出,她心术不正,害我也是早晚的事,我不能那样对你。但你让我看着你走这条路,我终归还是……” 第47章 崔幼澜走过去,伏到俞氏的身边,轻声说道:“祖母,我先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把你气死了。” 俞氏听见她说这个,许是觉得有些晦气,张了张嘴想说她几句,但最终还是叹了叹。 “而我也因为这些事,一辈子过得辛苦艰难,成日郁郁,最后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崔幼澜回想起前世,痛苦地闭了闭眼,却还是继续说下去道,“我不想活得和那个梦里一样,所以我想尽办法揭发了蒋氏,改变了梦里发生的事,我想只要我努力了,一切都能变好的。在那个梦里,我的孩子先天孱弱,我为他费劲了心血,那个孩子……我也想让他开开心心过一世,不再缠绵病榻。” 说到那个孩子,崔幼澜的心中便如同刀绞一般,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俞氏:“若祖母实在无法接受,也觉得我给崔家丢脸,那我可以离开崔家,不会令大家蒙羞。” 俞氏忽然笑了起来,然后竟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崔幼澜的发鬓,令崔幼澜也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正在她忐忑不安之际,才听见俞氏道:“七娘啊,我方才都已经松了口了,你却还是极力想说服我,可见是真的要一意孤行了,唉,你可知你这伶牙俐齿,越说我便越心痛,若是你入了宫该有多好……罢了,如今木已成舟,我杀了你的孩子,也只是让你对我多增怨恨,难道我还真能把你赶出崔家不管你?我知道你们几个私下都嫌我严厉古板,但若是我真的心狠些,你说要离开崔家,那我就是直接将你扫地出门,一点金银细软都不许你带了,你又能如何?” 俞氏说到最后,话语中竟带着些揶揄,崔幼澜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扯了嘴笑了笑。 俞氏到底因为崔幼澜的事头疼不已,对她挥了挥手:“你先回去,我还要再想想之后怎么安排。” 今日崔幼澜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若俞氏果真强硬到一句话都听不进去,甚至立刻就要给她灌药,她也只能让凝碧立即去找徐述寒,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她是绝不会向徐述寒低头的。 没想到俞氏竟然同意了,虽也是种种原因交织所致,但也算是意外之喜。 只是这还远远不能使得崔幼澜安心下来,她的事情尚且还不能算完全告一段落,留待俞氏去安排,然而入宫的人选却一定会落到崔清月的头上,崔家目前只有她们两个年纪相当,再前头的已经嫁了,后面的妹妹都还小,是不可能送入宫的。 她不能只顾着自己开心,而无视崔清月的苦难。 第24章 公事 崔幼澜想着崔清月的事, 才刚刚有些安定下来的心又开始憋闷起来。 今日她在来萱茂堂之前,崔清月还拉着她的手一直叮嘱她不要和俞氏犟嘴,不要和俞氏硬来, 多与俞氏说些软话,俞氏或许就心软了,虽然崔幼澜早就有打算, 但崔清月如此关切,还是不免让崔幼澜心下感慨。 崔清月那么好, 她不能害了她。 可崔家是一定要送一个人入宫的, 崔元媞没生下皇子,她和崔家都不愿意让储君之位落入旁人之手, 这个人不是她就是崔清月。 想到那日宫宴上发生的事, 崔幼澜便忍不住心寒, 不仅是为了自己, 也是为了崔清月。 她不明白幕后之人为何会使出如此阴毒的手段来害她,就算她不能再入宫, 崔清月也是可以入宫的,而按照前世所见, 崔清月入宫并没有什么波折, 不像是宫里的人冲着崔元媞和储君之位去的。 不过这也仅仅是崔幼澜自己所猜测, 或许上辈子她出了事之后,崔元媞和崔家便有所提防,所以特意护住了崔清月, 使其免于像她一样遭到伤害。 那么崔清月之死的真相到底又是什么?到底是被人害的,还是崔清月自己病死的?若是被人所害, 是否又和当初害她的是同一人所为,一直在宫里的崔元媞又可有察觉? 经历过俞氏的事, 崔幼澜完全不敢妄下定论,真相说不定远远不止大家所看见的那样,就像上辈子俞氏摆明了是被崔幼澜气死的,就连崔家也无人怀疑,甚至连王妈妈的死都被归结 为殉主,然而如今抽丝剥茧之下,虽不能完全肯定,但十有八九也是蒋氏借机动的手。 崔清月的死或许也是异曲同工。 一定不能让崔清月再入宫。 崔幼澜一路念着崔清月,却又忽然开始害怕起回去见到崔清月,俞氏和崔清月是因为她而丢了性命,如今俞氏一事已解,却不想崔清月之事更为棘手。 她不由放慢了脚步,裁冰以为崔幼澜累了,便道:“娘子,去前面先坐坐吧。” 崔幼澜正心中烦闷,又加之不太想立刻回去,便同意了裁冰的话,穿过游廊不远处正好有个水榭,这几日坐在那里清风徐来最是舒适。 谁知这一段游廊还未走完,斜里却出来了一个男子,崔幼澜吓了一跳,眼下家里情形特殊,还有昭王在,她须得小心谨慎,不过看仔细了之后才发现只是一位崔氏族兄,是先前被叫过来在崔府给昭王作陪的。 “七妹妹到哪里去?”族兄见了她便笑问道。 崔幼澜指了指前面:“去那里坐坐。” 第48章 “去那里做什么?”族兄道,“那里临着水,这时节天虽热起来,但却还没有很热,身上染了寒湿是不好的。” 他这么一说好像也对,崔幼澜便打算还是回去了,族兄见状又道:“我们在前面花厅里玩,七妹妹不如去我们那里坐坐,也是惬意得很,自家兄弟姐妹,不用拘束。” 崔幼澜挑了一下眉,斜眼看他。 族兄被她看得心下一惊,已经往后退了一步:“七妹妹为何这么看我?” “阿兄如此盛情邀请我去和你们一起玩儿,恐怕没那么简单罢?”崔幼澜笑了起来。 她长得本就如春花照水,芙蓉染露,一笑起来总是摄人心魄的,那位族兄先是一愣,然后移开了眼去,神色也飘飘忽忽的。 都说崔幼澜机敏过人,果然瞒不过她。 族兄只好道:“是昭王殿下想见七妹妹。” 崔幼澜哼了一声,也不客气:“殿下要见我,阿兄就眼巴巴地来引我去了,如此殷勤,倒让我不得不多想。” “七妹妹你想到哪里去了,”面对她的奚落,族兄连忙解释,“这是在家里,你会有什么事呢?况且昭王殿下不是那种人,他只是想见你一面,便让我来请,是我怕你推脱不去,这才说了谎。” 崔幼澜道:“阿兄以后可不准这般,咱们崔家的人行事要端正,方不会被人抓了把柄去。” 蒋氏和崔文和的事已经有风声透了出来,虽然昨夜内情究竟如何被俞氏瞒得死死的,但崔氏上下都知道蒋氏从前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如今她终于倒了台,无疑也是给所有人提了个醒,眼下被崔幼澜一说,族兄便后背一凛,连连应是。 崔幼澜也不想再为难他,毕竟也算是自家兄长,再者,她打算去见一见昭王,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上次已经偶遇过一次了,见一次也是见,两次也是见,崔幼澜想不出他到底为什么要见自己,所以不如自己去问个清楚,躲躲藏藏有什么意思。 族兄把崔幼澜引到花厅里,对她道:“我们和裁冰都在外面等着。”然后便关门出去了。 昭王周从嘉坐在东面的琉璃花窗下,见崔幼澜进来,倒也不起身过来,只是对着她点了点头。 崔幼澜上前两步,先向昭王行了礼。 周从嘉道:“七娘子随便坐吧。” 崔幼澜闻言并不拘谨,果真找了个地方坐了,离得昭王不远不近,正好能听清楚对方说话。 “祖母让我们不要冲撞了殿下,殿下偏偏找我来,倒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崔幼澜先笑道。 日头从花窗里斜进来,光晕打在昭王身上,显得他的身形更加单薄。 周从嘉也回之以淡淡一笑:“七娘子果真是个爽快人,不过七娘子不要误会,本王找七娘子自然不是为的私事,而是公事。” “公事?”崔幼澜紧接着道,“若有公事更不该找我,再不济也是同我祖母说,殿下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周从嘉顿了顿,说道:“本王听闻昨夜贵府上九老爷及其夫人出事被关,但崔家似乎并没有打算声张此事。据本王所知,这位蒋夫人在宜州可谓是仗势欺人,作恶多端,宜州当地百姓有不少被她欺凌的,若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恐怕民怨难平。” 原来昭王竟是为了此事而来,崔幼澜垂下眼眸,蹙了蹙眉心。 今日见到俞氏时,俞氏并没有再提蒋氏,不仅仅是因为她的事更要紧,还因为俞氏打算将蒋氏的事直接内部处置了。 崔幼澜了解俞氏,当初捉到了那个老单头,俞氏也只将他放了,并不肯报官,以此保全崔氏的体面。 虽然蒋氏在宜州城已经臭名昭著,但在俞氏看来,蒋氏和崔文和不能让他人判处,自家除去祸害肃清崔氏就够了,从此崔氏族人也不敢再像蒋氏那样无法无天,为祸乡里。 眼下昭王难道是对俞氏的处理方式不满意? 崔幼澜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她方才还冷冰冰又不近人情的,一下又转回小心谨慎,倒像一只猫儿一般,周从嘉不由有些想笑。 “七娘子不要误会,本王没有别的意思。”昭王思忖片刻,继续道,“老夫人年纪大了,本王不好直接去她面前说得太过,皇后娘娘对本王有抚育之恩,老夫人也算是我半个外祖母,本王不能有违孝道,所以才特意找来七娘子一同商讨。” 崔幼澜默了默,道:“殿下请说。” 周从嘉说道:“老夫人为了崔家的颜面,自然是想压下此事的,但蒋氏已经名声在外,从前宜州的人还忌惮着崔家的势力,所以敢怒不敢言,然而如今蒋氏被惩处,有关她的流言蜚语是止不住的,一旦流传开来,怕是对崔家也有不利,而且蒋氏的家人这几年也跟着横行乡里,蒋氏虽除可他们仍然逍遥法外。” 听了周从嘉的话,崔幼澜的眉蹙得更紧,崔家眼下虽然看似如日中天,但崔元媞并未诞下子嗣,崔家也并不如表面上那样稳固,蒋氏若只是贪了崔氏的银钱财物倒还罢了,她所涉还有宜州的百姓,可以说甚为猖狂,若此事传到盛都,对崔家没有任何好处,昭王说的竟是实话。 第49章 俞氏想要暗中把崔文和两口子解决,怕是没有她所想那么简单。 “殿下的意思是把蒋氏他们交出去?”崔幼澜索性也放下了忌惮,又抿唇想了一阵,道,“殿下若要我去劝祖母,我倒也愿意试一试。” “老夫人已经把人关押进了祠堂,显然是心意已决,恐怕七娘子也无法说动她。”周从嘉看了崔幼澜一眼,崔幼澜也正暗暗打量他,这一眼两人目光相对,或许是因为周遭那些五光十色的琉璃花窗,崔幼澜只觉周从嘉的一对眼珠也如同琉璃一般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周从嘉也察觉到崔幼澜在看他,他也并不躲闪,而是状似无意地笑了一下,又说道:“本王这几日游历宜州,也听说了一些蒋氏的恶行,本王也承认是看不过眼,蒋氏这样的恶人还是绳之以法的好,只留着让崔家自行处置,未免有失公允便宜了她。” 崔幼澜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便让苦主前去告发,祖母是为了崔氏着想,但若真的到了那一步,她也不会护着蒋氏,直接交出蒋氏,也对崔家好。” 眼前这位昭王,说话倒是儒雅有礼,但绕来绕去也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让她想办法交出蒋氏,给宜州百姓一个公道,就算崔家不交,有他在这里,这事到最后也是瞒不住的,让他出手还不如崔家主动。 若他真是为了百姓鸣不平,倒也不失为一位贤王,崔幼澜对昭王一点都不熟,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看待。 昭王轻轻颔首:“七娘子有心,自然是最好的,本王便静候佳音。” 还真 是会顺坡下驴,崔幼澜腹诽。 不过崔幼澜本就不喜蒋氏,对俞氏的处理方式也不大认同,既然昭王提起,她倒乐得去花些心思。 昨夜到底是崔家私事,蒋氏被罚得重不重另说,却还是将蒋氏和她的家人曾经对宜州百姓所做轻轻揭过了,并没有受到她应受的惩罚。 蒋氏倒台的消息怕是早就已经传了出去,那些曾经被她害过的人也定然不怕她了,集结了之后去官府告发她是可行的,只不过暗地里还惧怕着崔家,但只要崔家的人出面,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去告,总有人敢的,只要有了领头的几个,后面便会有人跟上了。 崔幼澜想到了薛泽,让他来做这个领头的人,再合适不过。 第25章 血脉 周从嘉的出现, 倒让崔幼澜暂时分了心,冲淡了些许对崔清月的担忧。 她回到竹风阁,崔清月果然在房里等她, 听见她回来便忙不迭地迎出来,一脸忧心忡忡道:“妹妹怎么去了那么久?祖母怎么说?” 崔幼澜挽着崔清月的手坐到里面,知道崔清月担心, 连茶都顾不上喝一口,便对她说了方才在萱茂堂发生的事, 听到最后崔清月连连用手抚着心口。 “七妹妹, 你真是太大胆了,你竟然真的敢在祖母面前这样说, 这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呢?”崔清月摇头, “你要生下这个孩子, 谈何容易呢?眼下祖母虽答应了你, 往后便照着寡妇再嫁另许他人,可独身嫁人总要更轻松些。” 崔幼澜一时不语, 她还没告诉崔清月,连嫁人也是她暂时应和祖母的权宜之计, 她根本就没想过要再嫁人, 前世和徐述寒过了七年, 已经使她精疲力尽,更何况再与一个未知的新人相处。 她想了想,又小声对崔清月说道:“我已经不能入宫了, 若是祖母将姐姐叫去,姐姐一定先不要答应入宫。” 虽然这件事由不得她们自己说了算, 甚至很可能俞氏都不会找崔清月说这件事,但崔幼澜还是想先提醒一下崔清月, 好歹说起来了也先缓一缓。 崔清月低头应了一声,又道:“可是七妹妹,你不入宫就必定是我入宫,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拒绝呢?” “六姐姐,宫里害我的人还没找到,你要是贸然就入宫去,那无异于羊入虎口,总要先等上一等。”崔幼澜心下叹气,已经看出崔清月没有特别抗拒入宫的意思,她又不好直接和她说前世的事,只能先拿要紧的理由劝住她。 闻言,崔清月也觉得有道理,便点点头。 崔幼澜道:“这事我也会去和祖母说,姐姐不必担心。” “我没有七妹妹想得那么多,”崔清月顿了顿,露出一丝羞赧的微笑,“不过既然七妹妹这么说,就一定是有道理的。” 崔幼澜又与崔清月闲话了几句,便推说自己累了,崔清月知道她昨夜大半夜没睡,今日一早又被俞氏叫了过去,便也连忙起身告辞,让崔幼澜先好好休息。 崔清月走后,崔幼澜当然没有歇下,她马上便去写了一封信,然后让凝碧带出去交给了薛泽。 凝碧直到晌午过后才匆匆回来,崔幼澜问她:“薛泽收下信没有?” “奴婢按娘子的意思,让他当面拆了信看了,他看完之后便收了信,只是倒没说什么话,”凝碧知晓其中内情,有些担忧,“薛郎君会不会不想再惹是生非?” 崔幼澜细思片刻,道:“不会,若他不愿意,便会直接把信退还给我了。” 薛先生去世的时候薛泽还小一些,这几年一直在隔壁单家和蒋氏的磋磨下过活,然后即便母子三人过得再艰难,薛泽和他母亲一样也从没有低过头,他不会仅仅为了不惹事,便放过惩处蒋氏的机会。 第50章 更何况这个机会是堂堂正正以蒋氏该有的罪名将她绳之以法。 而不是像前世一样,因实在被欺压得狠了,夜闯崔家老宅报仇,最后伤了宅中之人,自己也落得亡命天涯,而蒋氏依旧好端端地在那里。 薛泽也没有令崔幼澜失望。 大抵也是蒋氏素日行事太过,宜州恨她的人众多,短短一两日之内,便有几个人前去官府告发,由薛泽领头,而剩下的人看见有人去了,便也壮起胆子陆陆续续都来了。 等崔家这边得知之时,诉状已经如雪片一般堆满了宜州府衙的案头。 俞氏本是想让崔氏这里自行解决了蒋氏,毕竟她要杀害俞氏和崔幼澜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眼下蒋氏在宜州的罪状被揭发,俞氏也不得不把她交出去,闹到这个份上了,交出蒋氏才对崔家好,虽崔家的名声难免受损,但好在是在宜州,大可以说蒋氏的事盛都那里不甚清楚。 况且昭王也在宜州,到底要顾忌着他。 蒋氏很快便被下了狱,而后也查出她的夫君崔文和对她所行一清二楚,甚至有几次还是崔文和出面助纣为虐,崔家二话不说,也一同交出了崔文和,孰是孰非便完全让官府去裁决,这二人及他们的子嗣在族中也被除了名,以后与崔家没有任何关系。 俞氏虽气愤崔家丢了脸,但好在没有伤筋动骨,崔家及时交出蒋氏和崔文和,也令外界相信崔家没有包庇他们的心思,少了些议论,再说回来也是崔家疏于管理才致蒋氏越来越无法无天,俞氏也不是完全没有错,便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她只是借由蒋氏一事给盛都递了话过去,说是被蒋氏给气病了,再加上宜州这里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好,所以暂时不能回盛都,要先在宜州修养一段时日,并且从上到下再好好查一查有没有漏网之鱼。 俞氏年纪大了,家里也没人敢催着她回来,反而立即派人送了许多上好的药材过来。 只是崔幼澜不久后就要入宫,盛都那边也想先把她接回去。 然而俞氏只道:“七娘先留在我身边侍奉,入宫的事以后再说,娘娘那里我自有说法。” 因着这事,最急的反倒成了崔幼澜的爹娘,他们是一门心思想让崔幼澜入宫的,但俞氏去了一趟宜州,反而像是改了意思,怎么看怎么不对,仿佛不想让崔幼澜入宫。 他们担心是崔幼澜不慎忤逆了俞氏,让俞氏不开心了,俞氏这才不让她入宫,毕竟俞氏的性子也不是那么好,于是便一封接一封地送信过来,想让俞氏回心转意,俞氏一封信都不看,只让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崔幼澜的父母也只好等着她们从宜州回来再说。 崔幼澜明白俞氏的意思,她大抵是想先安排好了崔清月入宫的事,再与崔家那边商量她的事,免得她的事先出来,惹得人怀疑,这种事总是极不光彩的,崔清月先入了宫,便也少有人关注崔幼澜了。 她心下到底也焦急,只怕俞氏什么都不说,直接就闷声不响把崔清月给送走了,虽然也知道自己最近少去俞氏面前晃悠比较好,但还是决定为了崔清月再去一趟。 俞氏对于崔幼澜,终究是有惋惜也有埋怨的,见她前来,看她的眼神的倒复杂,只是崔幼澜只当做没看见。 崔幼澜想着自己在俞氏心中反正也就那样了,便开门见山道:“祖母要把姐姐送进宫?” 俞氏果不其然皱了眉,说道:“明知故问。” “祖母不能让姐姐入宫。”崔幼澜想继续说话却被俞氏强硬打断。 “七娘,你自己的事难道就完全解决了吗?”俞氏沉下脸,“你要任性,我也管不了你,父母长辈只能尽自己所能为孩子安排好一切,至于力所不能及的,往后的日子是你自己过的,我年纪大了也不想再费心思。但是崔家必须要有一个人入宫,娘娘为子嗣一事困扰多年,崔家不能不助她一臂之力,也不能让崔家的荣华转瞬即逝,你可知你祖父从宜州到盛都,花了多大的力气?家里的子弟要出息,后宫中的势力也要稳固,娘娘需要皇子,崔家也需要皇子,这个皇子必须流着崔家的血脉。” 她说完,稍缓了缓气息,又道:“你不是 善妒的孩子,自己不能再入宫,也不能阻了你姐姐的路。” 俞氏明显是误会了崔幼澜的意思,以为她是嫉妒崔清月代替她入宫,若是放在前世,崔幼澜确实是不甘心的,也听不得这样的话,但是现如今她早就看开了,心中只想着完成自己想完成的事,也不在乎俞氏怎么看待她。 旁人的目光都是虚的,人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崔幼澜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道:“祖母也听我说一说,我知道祖母急切,但此事真的不能操之过急。宫中陷害我的人还没有眉目,祖母怎知那人不会再对六姐姐下手?祖母难道就能放心在幕后之人没有查清楚之前,就让六姐姐入宫吗?” 崔清月温柔乖顺,更没有什么心眼儿,崔幼澜尚且受害,更不用说崔清月。 俞氏一时沉思起来。 见状,崔幼澜知道有戏,便接着劝说道:“崔家如今只剩下六姐姐能入宫,下面的妹妹们都要再几年才能长成,不得不为六姐姐多防备着。反正我当时也没有被捉奸在床,那人估计也懊恼,不如这样,让他以为崔家想瞒下此事或者是我对崔家瞒了此事,崔家依旧会让我入宫,这样那人的目光才不至于放在姐姐身上,而他必定也会等着我回到盛都,在我入宫前夕揭发我已失贞一事。” 第51章 “你的事我已同娘娘说过,娘娘也在查,但是暂时查不出什么,”俞氏叹气,看向崔幼澜的眼神终于柔和了一些,“你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眼下太过凶险,确实不应该贸然让你六姐姐入宫,你六姐姐的性子我又何尝不知,她入宫是要娘娘护着的,不然她……原本还打算让你去帮衬娘娘,如今也成了一场空。” 想起上辈子崔清月的结局,崔幼澜的神色便是一黯,好在俞氏并没有过多注意。 崔幼澜想了想道:“如今不过就是延缓六姐姐入宫之期,在那人按兵不动的时间里,大姐姐或许能查出什么也未可知,总比在那人眼皮子底下被动要好。” 闻言,俞氏不由点点头,半晌后又说道:“娘娘倒也没有催促着六娘入宫,想必也是忌惮着背后之人,这人不查出来,总归是如芒刺背,是我一时着急大意了。我本来打算过几日就把六娘送回盛都,现在看来还是暂时同我一起留在宜州为好。” 听俞氏终于松了口,崔幼澜不免松了一口气,万事艰难,但只要她努力,总还是会有成果的。 上辈子崔元媞根本就没查出来什么东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也查不出什么,暂时先为崔清月争取到一些时间再说,到时就想个办法,比如说让崔清月假装身染恶疾,入宫的事自然就只能作罢了。 她也想过让崔清月立刻就装病,但逼得太紧反而让俞氏起疑心,还是放到之后再说为妙。 不过这些还是要同崔清月商议之后再说。 崔幼澜也知道这样做对宫里的崔元媞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但崔元媞只是没有皇子,崔清月却不能没有性命。 第26章 绑架 “对了, 还有另一件事。”俞氏忽然又抬眼看向崔幼澜,“薛泽那里是你去撺掇的?” 崔幼澜正想着崔清月的事,不防俞氏说薛泽告发蒋氏一案, 差点吓了一跳。 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下来,既然俞氏已经知道了,那也就没什么好瞒的了。 “是, 我想要蒋氏受到她应有的惩罚,而不是动用家法私刑就算了。”崔幼澜深吸一口气, 面对俞氏大大方方吐露了心里话。 她不想另生事端, 便略过了昭王找她一事不提。 俞氏闻言凉凉开口道:“七娘,你如今的主意可真是大了, 你想过没有崔家若因此事名声受损该怎么办吗?” “崔家名声受损, 只会因为有蒋氏这种人, 并且崔家包庇蒋氏这种人, ”崔幼澜一字一句说道,“并不会因为崔家大义灭亲而受损, 况且此事本就是因崔家失察而起,崔家难辞其咎。昭王眼下正在宜州, 且住在崔家, 蒋氏的事他不会没有耳闻, 他又会怎么想,回盛都之后又会怎么说呢?” 虽然崔幼澜不想提昭王找她的事,但是搬出昭王来说一说还是可以的。 俞氏在家也算是独断惯了, 今日却一直被崔幼澜劝解甚至反驳,她听后倒也有些愣怔, 但也说不出什么,最后只能叹了叹。 “算了, 反正人都交出去了,好坏都与崔家没关系了。”她思忖片刻后,突然又起身往内室走去,留下崔幼澜不明所以。 俞氏很快出来,手上拿着东西,往崔幼澜面前一放,她才看清楚是两封信。 崔幼澜心下一惊,唯恐是徐述寒什么时候给她递信被俞氏发现了,俞氏要是拆开看就一定会发现他们直接的关系。 然而仔细一看,上面清清楚楚写了崔幼澜收,笔迹却并非是徐述寒的。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俞氏道:“这是薛泽那小子给你写的,他什么都不懂,在上头明明白白写了你的名字,还想递进来,头一道就被我截住了。没有这信,我也不知道是你让他领头去告发的。” 崔幼澜:“……” 她该如何谢谢薛泽是好呢? “你把信拿走,我懒得再管你。”俞氏再度叹气,揉了揉额角,朝崔幼澜挥了挥手。 崔幼澜拿起信就一溜烟走了,俞氏看着她的背影还是久久出神。 说是应了崔幼澜让她生下孩子再嫁人,对于崔家来说也不是件难事,以崔家的势力,愿意娶崔幼澜的应该不在少数,但崔幼澜的情形,却难免让俞氏担心。 王妈妈拿了一盅参汤过来,这是俞氏每天都要喝的,结果今日俞氏推开不喝,却对王妈妈道:“我瞧着薛家这孩子倒是不错。” “老夫人的意思难道是……”王妈妈一时惊诧。 “薛家虽然只是普通人家,但蒋氏一事他们倒也使人钦佩,薛泽也读书,并非乡野愚夫。”俞氏慢慢斟酌起来,“七娘也算帮了他们,两个孩子不能不说没有缘分,他还巴巴递了信进来,这个年纪的孩子,又能是什么心呢?” 王妈妈道:“若放在以前,薛家也实在攀不上七娘子。” “以前的事就不用再提了,我想着若是他们真的好,那倒也不错,薛泽的人品我是见过的,他会对七娘好,日后成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七娘的事根本算不得什么。”俞氏说。 俞氏已有自己的盘算,王妈妈也怕说多了就犯了俞氏的忌讳,眼观鼻鼻观心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她想了想,只是岔开了话头说道:“蒋氏夫妇两个已经见官伏法,宜州百姓对崔家虽有议论,但也是夸赞的占大多数,只是前几日蒋氏的娘家人喊过冤,也来家里求过,老夫人看蒋家那边……” 第52章 “全都打发出去,难道还要他们来见我?”俞氏不屑一顾,想着自己眼下的烦心事,便更不耐烦听到这些,厉声道,“蒋家那些人自己都不干净,这些年仗着蒋氏为非作歹,如何还有脸来求崔家?等着官府一同治他们的罪才是!” 见俞氏动了怒,王妈妈连忙上去劝慰,今日似乎提什么俞氏都不见得顺心,便干脆嘴一闭什么都不说了,回头又吩咐门上各处都警醒着,见到蒋家的人便一律都打出去。 *** 再说崔幼澜拿了薛泽的信回了竹风阁,因是俞氏亲手交给她的,她也就不避忌什么了,直接拆了开来看。 这信俞氏早就已经自己拆开看过了,好在薛泽为人赤诚,信中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坦坦荡荡。 崔幼澜略扫了几眼,薛泽自然是先谢了她相帮蒋氏一事,又说如今家里也太平了,先前要给崔家的赔偿查清楚是蒋氏刻意为之便也一笔勾销,又有崔家为平民愤给各家的钱款,如此倒多出来了一笔积蓄,他打算给母亲和妹妹留下一些,剩下的便自己拿了外出求 学去。 他想在离开宜州之前见崔幼澜一面,与母亲妹妹一起再郑重谢她一回。 薛泽也干脆利落,并不喜纠缠,他在信中向崔幼澜约定了时间,明日他们全家回来宜州城里一趟,崔幼澜若有空闲和机会出来便在午时于城西酒楼见面,若是不能前来,他多等一个时辰,等不到便也离开了。 俞氏竟把这信交给她,倒令崔幼澜信中又多了些猜测。 不过崔幼澜也并不打算赴约。 薛泽一事算是结了善缘,然而究其根本也是崔家失察所致,她身为崔家人理应去做这件事,并不值得薛泽来感谢她。再加上俞氏似乎有意让她和薛泽多接触,崔幼澜却并无此意,所以还是干脆不见的好。 但让薛泽全家等一个空,崔幼澜心中到底也过意不去,便少不得让凝碧又跑了一趟。 可是这一日,一直等到日头西斜,却仍旧没有等到凝碧回来。 先前崔幼澜并没有在意,凝碧经常在外面走动,这段时间在宜州城也算是熟门熟路了,平时让她出去办事也是如此,或是一时没有办成,或是被其他事情拖住了脚,崔幼澜给她的时间也宽裕。 但今日只是去见见薛泽,说一声就罢了,即便是薛泽一家要拖住凝碧吃饭,凝碧吃完又有别的事,也不至于耽误了这么久。 眼看着太阳开始落山,崔幼澜着急起来,连忙叫了几个仆役小厮出去找凝碧,宜州并不大,很快便有人带了消息回来,城西那间酒楼里留了字条,徐述寒带走了凝碧。 崔幼澜看了只觉气血上涌,生生压抑住了怒火,好在不是其他贼人,徐述寒并不会伤害到凝碧,但用这种方法来见她,也实在是卑鄙可耻。 如今凝碧在他手上,崔幼澜也不可能放着凝碧不管,又怕徐述寒等不到她,直接来崔家见俞氏,她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先稳住徐述寒。 为了不惊动俞氏,崔幼澜打扮成了裁冰的模样,趁着天色昏暗,让剪雪陪着她一同悄悄出了府。 崔幼澜按着字条上所指,去了宜州城中一处住宅,其实她原本也知道这里是徐述寒所暂时租住的地方,果真还没到门口,永丰便出来接她。 崔幼澜心中有气,于是淡淡瞥了永丰一眼,并不说话。 此时天已经彻底暗下,崔幼澜进到二进的院子中,在庭中立住,不再往前面走。 永丰道:“娘子进去再说。” “我不进去,把凝碧带出来给我。”崔幼澜冷冷说道。 永丰只好照做,往亮着灯火的屋子里走去,结果脚还没迈上台阶,那门就从已经开了。 徐述寒从里面出来,凝碧一脸愤愤地跟在后面,见到崔幼澜连忙跑了过来站到她身边。 崔幼澜大致看了看凝碧,见她果真安然无恙,倒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接着她再度面对徐述寒,眼中闪过一丝冷冽:“我先前说了不许动我身边的人,难道你耳朵聋了没听见?” 徐述寒挑了一下眉梢,他已料到崔幼澜会生气,所以气定神闲道:“凝碧只是一个婢子,况且我并不会动她。你从来都不肯见我,我又能怎么办?若我实在真的不顾及你,便已去找你祖母说了。” “照你的话说,我还要谢谢你不成?”崔幼澜丝毫不肯退让,“我也不怕告诉你,我没瞒住祖母,她已经知道我有孕的事,为了崔家的名声,她已经让我喝了药,我无能为力。” 闻言,徐述寒心下一惊,眸色也随之黯了黯,然而他很快便恢复过来,只是手紧紧攥着:“好,若你祖母真的这样做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崔幼澜我告诉你,即便你折腾出再多的花样,我也一定会娶你。” 为了避过上辈子的祸事,徐述寒刻意称病拖延了回京的时间,前几日圣上只能令派他人前往江南调查,眼下危机暂时已除,徐述寒也不得不马上赶回盛都,一则再延误恐失了圣心,二则沈雪音和金氏的事都需要他去处理。 他想着便朝崔幼澜走近一步,沉声说道:“我今夜便要赶回盛都,无论你祖母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等我再回来时我一定会来提亲,不会很久——你祖母若是真的不知道,你还是趁着这段时间与她说一说才是,不要又吓出个好歹。” 第53章 崔幼澜不想再和他多说话,带着凝碧就想走人,但要转身之际又说道:“孩子已经没了,你实在不必如此执拗,回去好好娶了沈雪音,也弥补弥补她上辈子的遗憾。” “没了?”徐述寒笑了笑,也不知有没有信,半晌后又说道,“我方才说了,我一定会娶你。” 他话音落下时,崔幼澜已行至院门处,依旧和前几次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崔幼澜带着凝碧和剪雪出了门,永丰又赶上来,对崔幼澜说道;“郎君让小的送送娘子。” “不用你送,前面自有我崔家的人。”崔幼澜步子一停,朝着永丰冷冷看了一眼,永丰便缩了头,往里面去回话去了。 等走出这片地段,凝碧瑟缩了一下,小声道:“娘子,我刚出酒楼他们就带走了我,我实在对不住娘子。” “没事,不怪你,”崔幼澜回头摸了摸凝碧的头,“当然要怪他们做事上不了台面。” “是不是老夫人都知道,这可怎么办……”凝碧又忧心道。 崔幼澜扑哧一声笑了:“我方才说前面有崔家的人,那都是唬他们的,我当然是瞒着祖母了,不然让祖母知道,我这里麻烦,你们也难免要受罚的,咱们今日回去,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凝碧这才放了心,与崔幼澜一起慢慢走回崔府。 因为崔幼澜是偷偷出来的,所以也并没有马车,除了剪雪外只另有一个信得过小厮陪着,也是崔幼澜从盛都带过来的。 一行人走得有些慢,宜州是小地方,入了夜便有些冷清,远远不如盛都那样夜间亦是繁华盛景,不过倒也还算安全。 崔幼澜正与凝碧说着话,却听到小厮忽然失声道:“娘子你看,那是什么!” 夜间的街道寂静,他的话犹如石破天惊,崔幼澜尚且来不及反应便朝着他手所指的地方抬头看去。 只见隐隐约约火光漫上了浓黑的夜空,正是崔府的方向。 第27章 放火 崔幼澜几乎是踉跄急奔往崔家老宅而去。 此时火情也渐渐惊动了附近的人, 都往着火的地方赶去。 一直到跑到崔家门口,崔幼澜的心才彻底被巨石压住,窒息般的感觉朝她袭来。 她原本还想着, 会不会只是崔家附近找了火,远远看着才像是崔家,然而此刻站在崔家的大门前, 火光与热气向她扑面而来,她的希望也随之破灭。 崔幼澜拉住旁边一个救火的人, 也不知道是崔家的仆役还是路过来帮忙的, 嘶声问:“这到底是怎么了?” “崔家不知怎的着火了!这火好大,一时半会儿怕是灭不了!哎呀你说这, 这段时日从盛都来的老夫人和娘子们还住在里面呢!”那人连连摇头, 说完又指挥着赶来的人去找水了。 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落在崔幼澜心上, 她后退两步, 步子一软差点跌到地上,幸好被凝碧扶住。 俞氏、崔清月还有裁冰她们全都在里面! 无言的恐惧如同此刻不断蔓延的火光一般, 几乎要将崔幼澜整个人都吞噬。 若是俞氏和崔清月她们没逃出来,那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难道就付之一炬了吗? 难道命运真的无可更改吗? 崔幼澜重新望向着火的崔宅, 此时门口还未被火势波及到, 只能远远看见里面哪处着了火, 此刻崔家门口人进进出出的,大抵都在忙着救火。 她心一横,便往里面冲了进去。 也不知救火的有没有崔家的仆役, 可是混乱中不可能没有疏忽,听方才那个人说, 人应该还在里面,她怕俞氏她们救不出来。 裁冰几个也担心里面的人, 一同紧随着崔幼澜进去了。 一进去里面,众人一时只觉得里面更加混乱,全都闹哄哄的,根本就分不 清谁是谁的,崔幼澜顾不得其他的,大致辨了辨方向,便先往俞氏所在的萱茂堂而去,而竹风阁在去往萱茂堂的必经之路上,要找到崔清月等人也是来得及的。 幸而崔家老宅占地大,这火势看起来可怖,然而实际上却并不能很快就殃及他处,崔幼澜远远瞧着往萱茂堂方向似乎还好,便略略放下了心。 眼下天干物燥的,又一连许多日子没有下雨,只希望俞氏和崔清月她们能在火势蔓延到附近前赶紧逃出来。 路上来来去去都是人,也分不清是赶来救火的还是往外逃窜的仆婢,远处有火光,可近处的烛火却早已熄灭,崔幼澜不知何时便已经与裁冰他们冲散,她喊了几句没有人应答,便只能继续往萱茂堂而去。 她心下焦急万分,步履也匆匆,好几次都差点被绊倒,最后索性也再顾不上体面了,高高提了裙裾便快步走起来,眼看着前面就是竹风阁了,好在火势暂时还没有过来,崔幼澜正要加紧步子,却听见斜里忽然传出一个声音。 “这不是七娘子吗?” 听起来有些耳熟,然而崔幼澜也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只当是家中的仆婢,正回头去看,那人却已蹿到了她面前。 借着不远处的火光,崔幼澜兀地看清楚了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张大脸。 是宋娘子。 先前宋娘子作为蒋氏的狗腿子,在单家祸害薛家一事上已经被打发了出去,然而她是蒋氏娘家的人,细查之下当初蒋家并没有舍得把宋娘子的卖身契给蒋氏,只是给她用着,这么多年也就这么着了,于是便被发还到了蒋家去,并没有再继续处置。 第54章 她眼下出现在了这里,明显就是不对劲。 崔幼澜连忙后退几步,死死地盯着宋娘子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宋娘子却并不说话了,只是笑着上前,她进一步,崔幼澜便退一步,几息之间崔幼澜见状不好便要转身往别处逃跑,然而宋娘子身手矫健,崔幼澜哪是她的对手,一下便被宋娘子将手臂拽住。 “这细胳膊细腿的,难道还想跑不成?”宋娘子把崔幼澜往眼前一拉,扯得崔幼澜就是一个趔趄。 还没等崔幼澜站稳,宋娘子扬手便往崔幼澜脸上劈了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倘或是积蓄了宋娘子好大的力气,崔幼澜直接被扇得眼前一黑,嘴里的嫩肉也被牙齿磕到,沁出了血腥味。 她懵了懵,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被人扇脸却还是头一遭。 “来人,你们都过来!”宋娘子已经高声喊道,“被我捉到他家七娘子了!” 黑暗中,很快便有人三三两两聚集过来,其中甚至有人提着一盏灯笼,幽微的光泽之下,那些人的身子与大半张脸都隐没于黑暗之中,形如鬼魅。 宋娘子往崔幼澜脸上淬了一口,幸好崔幼澜有所防备,撇头避了过去,然而下一刻却被她直接扯住了发髻。 崔幼澜头上那些簪饰掉落下来,被宋娘子一把薅走,宋娘子笑道:“你把我们蒋家逼上绝路,这是你们应得的!” “火是你们放的?”崔幼澜马上便反应过来,“你们要干什么?” 旁边有人道:“干什么?当然是要把你们给一起送走咯!” 宋娘子冲那人看了一眼,那人便先住了嘴,她才说道:“我心善,就让你做个明白鬼,你知道这火怎么起的吗?是我们在崔家外面放的,借着风势又延到了里面,怪就怪你们实在太过恶毒,自己家拿了老爷夫人这事也就算完了,为何偏偏还要让外人去官府告发他们呢?连带着蒋家也受到了牵连,眼看着就要倒了!你们崔家是皇亲国戚,有没有罪不过是你们一句话的事情,你们却为了自己的名声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牵连?你们蒋家狐假虎威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如今崔家只是为了肃清内宅,也还宜州那些无辜百姓一个公道!”崔幼澜明白自己已经落在他们手上,他们既然敢火烧崔宅,那必已是陌路之徒,自己若是摇尾乞怜也不过是让他们看笑话。 “呸,你说得好听,不过就是看中薛家那小子而已,你思了春嘛,还非得找什么借口,给什么宜州百姓一个交代,我呸!”宋娘子说着便手上用劲,扯得崔幼澜一根细细的颈子往后仰,像是几乎要折断,“你还想治我,我告诉你,你要治我下辈子吧!” 崔幼澜闻言怒极反笑:“用不着我治你,你这种人自有人来治,便是下辈子,你也投胎成猪狗不如的东西!” 宋娘子扬手又是一巴掌,崔幼澜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眼泪都直往外涌,但她不愿露出娇怯懦弱之相,于是生生忍着。 宋娘子又骂道:“火一起来那个老的就连忙带着还有一个跑了,我们趁乱进来却是找不到人,也是老天开眼,你竟然就自己撞上来了,怎么,你祖母怎么不带你,是懒得管你了吗?” 听宋娘子说没找到俞氏和崔清月,崔幼澜便松了一口气,崔家那些护院终究不是摆设,必是一发现外面起了火便知会了俞氏,俞氏怕火势蔓延起来不受控制,便提前带了崔清月出去躲避了,她那时正好在外面与徐述寒见面,俞氏定是找不到她,无奈之下才只带了崔清月离开了。 不过她们没事就好。 然而眼下的境况,却令崔幼澜多为俞氏她们庆幸片刻都不能。 蒋家的人只抓到了崔幼澜,自然只能把气发泄在她的身上,再加上宋娘子认为蒋氏的事若没有崔幼澜在一旁火上浇油便到不了这种地步,一伙人愈发恨她。 这些人都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便是今夜不行凶,也是要跟着蒋家一起完蛋的,此时怎肯与崔幼澜罢休。 宋娘子将崔幼澜狠狠掼到地上,崔幼澜来不及护住小腹,整个人已经重重摔了下去,然而这还远远不够,接着宋娘子一脚朝崔幼澜心口踢去,后面又有人上前来,学着宋娘子的样子,也大着胆子开始往崔幼澜身上又踢又踹。 崔幼澜憋着一口气闷声不出,也已不知究竟是气还是血,若她手里有刀,一定会将这些人全都砍死。 明明是自己做了错事造了孽,却还不肯任凭处罚,偏行报复之事,崔家纵了蒋氏、蒋家这么些年,竟纵出这些穷凶极恶之人,或者说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人,愤怒之下连崔家都敢放火杀过来,更不用说当初那些被他们欺侮的百姓! 她只恨没有早些发现宜州这里的事,累得宜州百姓受苦,祖母前世丢掉性命。 “那火不知什么时候烧过来,要不要换个地方?”这时有人问道。 宋娘子想了想说道:“好了,咱们也找到人报仇了,只是没找到那个老东西罢了,眼下是不可能再找到了,趁着火势过来,我们也赶紧跑了吧,运气好还能逃走,至于她,反正也不能留她活着,免得有人救她出来,反而害了我们。” 第55章 这伙人都是听宋娘子的,既然宋娘子如此说了,他们也就没什么话好说,有一壮汉上前,提起蜷缩在地的崔幼澜就要把她的头砸到一块石头上去。 崔幼澜心知不会再有转圜余地,没想到重生一次竟然是这种下场,只好在俞氏已经被她救下,也算是全了上辈子的遗憾之一,正要闭眼赴死,却听得耳边有人痛呼出声。 拽在她身上的手也一松,崔幼澜又重新跌到地上。 “把他们都抓起来。” 第28章 小产 崔幼澜浑身都被他们折磨得疼痛, 她强忍着疼抬头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只见不远处映着天上半边的火光,有人正疾步朝这里走来。 那人的身形有些单薄, 却颀长高挑,崔幼澜还未辨认出是谁,他便已经走到她身边蹲下。 周从嘉小心扶住崔幼澜的身子, 问:“七娘子你怎么样了?” 原来是他,昭王周从 嘉。 崔幼澜闭了闭眼, 此番竟也让她绝处逢生了。 周从嘉最近住在崔家, 崔家起火自然也惊动他了,她方才一时也没想起来这事。 蒋家这些人自然也不知道, 昭王竟然也在这里, 看见有人过来阻拦, 先是吓了一跳, 而后见周从嘉的人都围了上来,便又做出了凶恶模样。 “这人不是崔家的人, 大家不用怕!”宋娘子大喊,“咱们拼着出去便是!” 周从嘉先把崔幼澜扶起来坐着, 又让人扶住她, 自己这才起身, 往前走了几步,却并不见动怒。 “你们要从本王手下脱身,想必要费许多工夫。”他道。 此话一出, 宋娘子等先还没有反应过来,等明白了之后已是大惊失色。 “你……你是……” 周从嘉已不理会他们, 转身又到崔幼澜身边,问她:“七娘子与我先离开罢。” 说着又搭了一把手, 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崔幼澜连忙道一声谢,又道:“祖母他们都已经离开了,殿下也请赶紧避一避,这次是我们崔家……惹出这样的祸事。” 周从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过侍从手上的斗篷给她披上,留下一句:“这些人全都送去见官。” 然后便带着崔幼澜离开了。 崔幼澜脚步虚浮,每走一步身上都在痛,又说不出是哪里痛,仿佛每一步每一个痛的地方都是不一样的。 她只希望孩子千万不要有事。 周从嘉将她扶上马车,然后自己也进来,对她道:“我与七娘子共坐一辆马车,七娘子不会介意吧?” 崔幼澜摇摇头,眼下哪还顾得上这些。 她甚至都没力气问周从嘉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反正周从嘉不会害她就是了。 大抵此时静下来,崔幼澜蜷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身上的痛慢慢消了下去,然而她才发觉自己还是出着冷汗,小腹的疼也更加明显。 周从嘉很快也发现了她的不适,一面让她躺下,一面关心道:“七娘子方才可是伤到了哪里?” 崔幼澜不好说出来,只是道:“烦请殿下,一会儿到了之后便为我寻一位大夫过来。” 周从嘉自然一口应下,之后并无多余的话再讲,很有分寸地不去打扰崔幼澜,也不往她哪里看,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此刻崔幼澜却已顾不得他了,她自觉身上不太好,崔家养她自然养得金贵,怎能受不住宋娘子那一伙人的刻意殴打,如今的身子又是不比以往。 她死死地咬着嘴里的嫩肉,脑子里一片空白。 若是这个孩子保不住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 也不知忍了多久,崔幼澜已经差不多疼得麻木,心弦也几乎在绷断的边沿徘徊,此时马车颠簸了一下,崔幼澜没靠住,也无法再支撑,软绵绵就往下倒去。 斜里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地将她身子托住,把她重新安顿好,崔幼澜还没提起气道一声谢,却见周从嘉忽然惊讶地看着某处。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崔幼澜也看见了自己裙摆上的鲜血。 她心里一震,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仿佛站在堤坝边的人,眼睁睁看着洪水将堤坝冲垮,然后自己也淹没其中,挣扎无用。 就在崔幼澜怔怔不语之际,周从嘉的手指已经搭上了崔幼澜的手腕,他的手带着凉意,崔幼澜倏地便想要逃离,却被他紧紧按住。 很快,周从嘉脸上讶色更深:“七娘子,你这是……” 崔幼澜撇过头去,一言不发。 这样丢脸的事,竟然被周从嘉发现了去,那无论如何也就瞒不住了,今日之后,她的名声也将一败涂地,就像上辈子一样。 不过周从嘉马上便恢复昔日沉静模样,将崔幼澜的手又放回去,然后过去轻轻地扶她躺了下来,因是仓皇出行,这辆马车并不大,崔幼澜一躺下来,留给周从嘉的地方便很是局促了。 周从嘉显然丝毫不在意,他轻声安慰崔幼澜道:“七娘子不用担心,只是怕蒋家还有人要闹事,我便让他们走得远了一些,马上就到了。” 崔幼澜咬了咬下唇,问他:“我的孩子是不是保不住了?” 面对她的发问,周从嘉默了片刻,还是说道:“我对医术并不精通,仅仅只会把个脉而已,还是等到了之后,自有大夫为七娘子来诊治。” 第56章 崔幼澜也就不再说话,腹中的绞痛愈发剧烈,她稍稍侧了身子闭上眼,便人事不知了。 *** 崔幼澜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似乎又将前世的一切重新经历了一遍,最后在落水时夏然而止,而后又是混混沌沌的,仿佛还是前世,又似乎已经到了这一世。 在水中沉沉浮浮好几回,最后一次时,崔幼澜终于努力将头探出了水面,还未等来得及看清周围,她深吸一口气,眼前一亮。 没有冰冷的池水,她是躺在柔软温暖的被褥之中。 头上天青色的帐顶却不是她素日用的,崔幼澜觉得陌生,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崔宅出事,她被昭王救下带走了。 身上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崔幼澜才动了一下,帐外便又个似乎是婢子的声音道:“娘子是不是醒了?” 崔幼澜“嗯”了一声,还没问什么,便听见婢子出去的声音,然后又有人进来。 “七娘子。”隔着帘帐,有人叫了她一声。 崔幼澜听出是周从嘉的声音,只是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从嘉似乎也沉默了。 崔幼澜的手慢慢搭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她前世是生养过的,然而仍是有点不敢相信,问道:“我小产了?” “宋娘子他们下手太重,大夫说当时就已经不好了。”周从嘉的声音传到里面,“你先安心在这里修养便是。” 得到了已经料想到的答案,崔幼澜喉间还是哽咽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听到她小声隐忍的抽泣声,周从嘉本来欲要离开,留给她一个人缓一缓,然而却是怎么都抬不起步子。 他思忖片刻后,还是与崔幼澜说道:“本王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七娘子放心。老夫人已经在城外的庄子上,蒋家的人大部分已经下了狱,只等把剩下的捉回,你那几个婢子也一个不少,她们都没有事。” 里头的崔幼澜闻言苦笑了一下,昭王是个好人,救了她还收留她,明明知道她出了这样的事,寻常人避嫌还来不及,他反倒还来安慰她。 她相信他不会说出去,可是她似乎也已经无所谓了。 她无心再探寻其他,只觉得痛彻心扉。 努力了那么,可是一切还是成了泡影。 前世她的孩子孱弱多病到不能下床,这辈子她只是想让他开心健康地过一世,原来竟还是她强求了。 难道他的命运就不能更改吗? 崔幼澜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她的眼前闪过那个孩子躺在床上,一张小脸白白的,却仍是对着她笑。 这次是真的再也不能见面了。 若是当时,徐述寒没有绑了凝碧,她没有去见徐述寒,她就会跟着俞氏一起走,根本不会发生后来的一切。 她终于开始哭起来,哭到后来又睡了过去,这一睡然后便开始缠绵病榻。 崔幼澜病得很重。 她一日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之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好像永远都睡不醒,身躯和四肢都仿佛压了石块,一动都不能动,连药都喂不进去,只能喂几口水。 偶尔醒来的时候,她能听见裁冰和倚翠的声音,她们一直在她耳边劝她,但她听不清楚她们究竟在说什么,只是有一次强撑着睡意,问她们:“你们不是跟祖母去了庄子上吗?” 崔幼澜疑心是自己病得厉害,出了幻象。 裁冰忍不住哭了,紧紧抱着崔幼澜:“娘子,我们是过来照顾娘子的。老夫人知道娘子在昭王殿下这里,便派我们过来把娘子接回去,可是娘子病成这样,又怎么起身呢?” 崔幼澜听了,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怪不得祖母那么久都没有音讯,原来是因为她病了,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嘴里又把胡话说了出来。 这下连倚翠也哭了出来:“娘子你别吓我们了,若是你有个万一,我们可怎么和老夫人交待?你要赶紧好起来,老夫人和六娘子还在等你,老爷夫人他们都在盛都等着你回去呢!” 然而说完那一句胡话之后,崔幼澜又闭上眼睛,陷入了沉睡。 每日仍旧与先前一样,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 直到有一次裁冰硬给她灌进去半碗药,崔幼澜又全呕出来,她倒是稍稍醒了一醒,就在裁冰拿水给她漱口的时候,门外进来了一个人。 崔幼澜浑浑噩噩的,一点都不想知道来人,也不想去看,反正不是裁冰就是倚翠,要不就是其他人,她也没有兴趣。 周从嘉见她这幅样子,叹了一声:“七娘子还是好好喝药罢。” 第29章 心病 照理说, 即便是住在周从嘉的地方,可也只是权宜之计,周从嘉是不该进出崔幼澜这里的, 只有上次那一次刚醒来时也就罢了。 更何况眼下崔幼澜尚在病中,衣衫不整,发髻散乱, 如此憔悴模样,又怎能被外男瞧见。 裁冰惊呼出声:“殿下, 娘子她……您不能……” 周从嘉没有去理会裁冰, 只是看向崔幼澜,只见她也同时抬起头来看他, 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般, 那细长的颈子瘦弱到一折就能折断, 只是她的眼中却如死水一般无波, 没有丝毫光彩。 第57章 “裁冰,你们先去外间等着, 本王有话同你们娘子说。”周从嘉道。 裁冰和倚翠自然是踌躇,不敢把崔幼澜独自留在这里。 这时崔幼澜开口道:“殿下有话说, 你们下去便是。” 裁冰只得起身, 然而崔幼澜撑不了太久, 裁冰一走,她便只能靠到引枕上去,强撑着才没有滑落下去。 崔幼澜咳了两声, 幽幽说道:“殿下是不是觉得我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卧房随意进出也无事?不过我也无所谓了, 你想进那就进来便是。” 她语气不好,然而周从嘉听在耳中却也并不与她计较, 只是道:“七娘子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幼澜不说话了,拿眼儿看着他。 周从嘉在崔幼澜对面坐下,这才说道:“其实你和徐述寒的事情,我早就已经知道了。” 闻言,崔幼澜垂下眼眸,依旧不说什么。 “那个孩子也应该是徐述寒的。”周从嘉顿了顿,“本王说过不会说出去,便一定不会食言。” 崔幼澜苦笑起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在宫里,昭王自幼在内宫长大,要发现端倪实在太正常了,可他特意跑过来和她说这样作什么,难道是想宽慰她吗? 毕竟他一直知道她和徐述寒的事,却非但没有说出来,甚至连表现都没有表现出来,仿佛浑然不知。 “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太冲,实在不必对着周从嘉如此,崔幼澜心里倒起了一丝愧疚,但她还是说道,“我难过不是为着怕别人知道,就算好不了了,我也认了。” 周从嘉蹙了蹙眉:“大夫说你的身子底子好,又治得及时,实则已经没有什么大病了,一直病重不好,只不过是你的心病。” 崔幼澜低头不知是轻笑还是轻嗤一声。 那是她坚持了两世的希望,周从嘉以旁观者看来说得轻巧,又怎知她是怎样的痛? 但崔幼澜也没有去和周从嘉辩解。 周从嘉修长的手指把玩着腰间佩戴的玉佩,说出口的话却完全不是漫不经心的:“人都有舍不下的东西,本王相信七娘子是舍不得自己的孩子,本王虽然还没有儿女,但不是没有父母亲人,他们去世的时候本王还很小,别人都以为本王不记得,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种痛是一辈子都刻在心里的。” “但活着的人不能因此白白耽误了自己。”他看着崔幼澜说道。 “耽误?”崔幼澜摇了摇头,“怎么是耽误呢?” “不过好自己的人生,那就是耽误,他们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也这样认为。”周从嘉一字一句说道,“本王只知道,本王的父母一定不想看见本王因为他们的死痛苦一世,你的孩子也是。” 崔幼澜怔住,眼前再次浮现那张苍白的小脸,这几日,她时不时就会想起平哥儿的脸,她不想忘,便一直沉溺其中。 平哥儿……他真的想看见自己一直痛苦下去吗? 他那样乖巧可爱,即便在病痛之中,反倒还常常安慰她不要担心,他怎么舍得他的母亲为他难过。 就像上辈子她死后,若平哥儿得知她的死讯,伤痛得不能自己,也是她不愿看见的。 脸上有温热的感觉,崔幼澜下意识一摸,原来不知何时已经满面都是泪。 她擦了几下,根本擦不完,索性也就算了。 虽然周从嘉在面前,但她多狼狈的样子他都已经见到过了。 “七娘子再自己好好想想,不要再昏沉下去了,本王相信七娘子不是那等愚钝之人。”周从嘉叹了一口气,起身说道,“药还是要好好喝,裁冰她们这几日照顾你,也极为不易。” 说着他便出去,在外面对着裁冰说了几句,很快裁冰和倚翠便进来,裁冰手上端着一碗药,见崔幼澜还醒着,倒是松一口气。 “娘子,药来了,这回可别吐出来了。”裁冰坐到她身边,倚翠在崔幼澜身后扶着她。 裁冰一勺一勺喂崔幼澜喝药,悄悄看她,她这回竟看着是清醒的,而且喝了药也没再吐出来。 崔幼澜漱了口净了面躺下,裁冰正欲给她放下帘帐,却听她轻声问道:“昭王殿下还在外面吗?” “方才出去就已经走了,”裁冰道,“不过是殿下让我们再拿药进来给娘子喝的。” 崔幼澜听后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从这日之后起,崔幼澜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她开始不再抗拒喝药,也迫使自己清醒,不再沉溺于混沌的梦中,即便这样对于她来说艰难又痛苦。 她身体底子一向不错,然而这次实在有所亏损,一直养到盛夏之际,才总算彻底养好,人也勉强能下床了。 蝉鸣声最响的那一日,俞氏来接她。 大病过一场,崔幼澜从来没有去照过镜子,她知道自己定然是憔悴无比,不似旧日容颜娇美,但眼下她既不愿面对镜中的自己,也已经早已对此不再介怀,便任由其去了。 第58章 她只看见俞氏一见到自己便哭了出来,俞氏那双已经苍老的眸子紧紧望着她,流露出了她这么多年从未对崔幼澜,或者说底下小辈们所流露出的怜惜。 崔幼澜要从床上起来,俞氏将她按住,并且坐在她的床前,细声道:“不用起来,再过会儿我去见过昭王殿下,我便带着你回去了,你且再修养修养,免得路上撑不住。” “祖母,我已经好了,”崔幼澜道,“若不是已经能行走了,也不会劳烦祖母跑这一趟。” 俞氏摸了摸她的鬓发:“都是祖母不好,当时找不到你的人,情况又危机,我怕那火顺着风势烧过来,只能赶紧带着六娘跑了,这些时日,祖母的心里也是百般难受,只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一夜未曾带上你,若是你真的……我怎么和你父母交待,怎么过 得去自己那一关?好在是殿下及时救下你,才使得祖母没有担上那样的罪孽。” 想起那天晚上,俞氏心有余悸,庆幸的同时又死死地盯着崔幼澜,生怕在她脸上看到有对于自己的一丝一毫的怨尤。 崔幼澜轻轻叹了一声,握住了俞氏干瘦的手:“我这不是没事吗,祖母实在不必太过自责,况且那日也是我不好,要是我不出去,就不会有这样的事。” 俞氏的目光一闪,然后紧紧套在心上的那一个箍便突然松了开来,如释重负。 当然,她也没再问崔幼澜那天晚上到底私自出府去了哪里,反正只要崔幼澜没事,那一切都不必再提了。 另还有一件使俞氏略感欢喜的事,就是阴错阳差之下,崔幼澜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这孩子没有父亲,她还偏要生下来,与其日后成为一桩冤孽,竟是就此断掉才好,也算是老天给的意外之喜。 俞氏按下这些情绪,没有在崔幼澜面前表现出来,仍是那副愁苦疼惜模样地看着她。 “好,以后我们都不提了,”她顺着崔幼澜的话说下去,“你跟着祖母回城外庄子上再修养一段时日,然后我们便会盛都去,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祖母也不会和你父母说什么,好不好?” 俞氏仿佛哄孩子一般哄她,崔幼澜低下头,轻轻颔首。 她自然能猜出七八分俞氏心中所想,最要紧也不过就是怕她怨她,而崔幼澜所言也并非谎话,人的贪生怕死是本能,她不能要求俞氏一直留在起火的宅子里直到找到她为止,她反倒是庆幸俞氏自己先跑了,否则遇到宋娘子那帮恶徒,还不知会如何。 俞氏不说她身上这段日子所发生的事,那么她回去之后也不会多嘴,人心隔肚皮,她如此作想,但不代表别人也那么想,更会有好事之人议论,她也不愿只因那一夜的事情就损了俞氏在崔家的威严以及在盛都的形象。 宜州的事情便如一场梦一般,就此散去罢。 俞氏见她不说话,又道:“你六姐姐在外面等着,我让她进来陪你,我要去见一见昭王,亲自向他道谢。” 说着,俞氏便叫了崔清月进来,崔清月这么久没见到崔幼澜,自然也是牵肠挂肚,才进来时更是一脸愁容,直到看见崔幼澜,觉得她虽然脸色依旧不好,但人已经没事了,才松了一口气。 俞氏出去之后,崔清月又要提那晚的事情,她比俞氏要更觉对崔幼澜不住,毕竟两个人一直是住在一块儿的,她不仅没看住崔幼澜,没发觉那么大一个人没了,更是在无奈之下随着俞氏离开,在得知崔幼澜被周从嘉救下之前,她是怎样的煎熬,而知道之后,崔幼澜一直缠绵病榻连起身都不能,也使崔清月分外忧心。 然而崔幼澜将手指往她嘴上一碰,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六姐姐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些事,祖母说了,就当没发生,咱们烂在肚子里。”崔幼澜冲着崔清月粲然一笑。 那笑中丝毫不见苦涩与无奈,崔清月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第30章 回程 大约一炷香工夫之后, 俞氏便又重新回到内室里面来,让人给崔幼澜开始穿衣梳妆,自己则站在她背后看着。 俞氏给崔幼澜的发髻上簪上一朵鹅黄色的绒花, 对她道:“祖母方才去谢过了昭王殿下,也求了他,不要把你的事情说出去, 殿下答应了。” 崔幼澜这段日子一直在周从嘉这里看病修养,周从嘉对她的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俞氏害怕他说出去也是正常的。 “殿下先前就答应过我, 不会说出去的,祖母可以放心, 是我忘了同祖母说了。”崔幼澜顿了顿, “会不会让殿下觉得咱们疑心重, 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起这件事?” “罢了, 说都说了,你小孩子家家, 说话也做不得准的,祖母再去同他说一次, 也放心些。”俞氏道。 一时崔幼澜收拾停当, 崔清月亲自给她系上斗篷, 与俞氏一同陪着崔幼澜走出去。 还没走到院门处,崔幼澜远远便见到门口立着一个人,身形削瘦单薄, 许是听到身后的动静,那人很快便转过身来。 第59章 还未等崔幼澜她们行礼, 周从嘉便快步走过来,免了她们的礼, 崔幼澜侧过头看了看俞氏,俞氏会意,便放了她上前去。 崔幼澜只往前走了两步,离着周从嘉的距离不远不近,低头向着他稍稍福了福,姿势娴雅,这才开口道:“殿下收留了我这么久,如今我的病差不多好了,也该亲自来向殿下道一声谢的。” 周从嘉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崔幼澜说完了话,便是淡淡一笑:“如今崔老夫人来了,七娘子也总算可以安心了。答应过老夫人和七娘子的话,本王绝不会食言,七娘子回去之后,也应好好保重自身。” “我会的。”崔幼澜点了点头。 她不欲再在这里作过多停留,此时俞氏和崔清月也上前,与周从嘉道了别,便一同离去。 周从嘉回望一眼,只见崔幼澜被身边的崔清月扶着,她的身子还没完全大好,脚步仍是虚的,整个人几乎是靠在崔清月身上,弱不胜衣,几乎要冯虚御风而去。 望着她的背影,周从嘉失了一下神,这时崔幼澜已经走远,他才收回了目光,也转身离开了。 *** 宜州崔家老宅在此次蒋氏族人的刻意纵火下毁损严重,曾经可以说是傲视宜州的宅院再也不复存在,虽然不至于成为断壁残垣,但也需要修葺之后才能使用。 俞氏发了话,此番修葺,不必再像先前那般一味建造成宽广精美的庭院,仅仅适宜族人居住便可,免得再有蒋氏那种狐假虎威的人再出现,也提醒族人行事不可太过。 崔幼澜又跟着俞氏回宜州城外的庄子上修养了几日,这一趟宜州之行虽有惊无险,但总归是处处不顺,俞氏心下也觉得不吉利,便更急着回去。 于是来时用了半个月之久,回城却只有短短五六日,崔幼澜本就身子没好全,这一趟日夜兼程下来更是浑身骨头都快颠散架了,然而宜州也是她的伤心地,她亦想赶紧远远离开,便也同意快些赶路。 再回到盛都,坐在马车中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崔幼澜这才感觉到自己真的回来了。 她与前世的联系,至此已经完全断去。 该离去的终究是会离去,她强求不得。 她可以仅仅只是为了自己,好好地重新活一次了。 回到承恩侯府,一众人等已经早早在门口迎接,看着崔幼澜被扶下马车,崔幼澜的母亲郑氏不由红了眼眶,也顾不得礼节,上前便把她搂着扶住。 “怎么就病成这样,瘦得都不成样子了。”郑氏喃喃道,她是知道女儿在宜州病了的,但没想到会病得那么厉害。 崔幼澜只得安慰道:“我已经没事了,都好了。” “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去。”郑氏擦泪,“这都眼看着要入宫了,身子没养好可怎么好。” 俞氏闻言蹙了蹙眉,但到底无法说什么,便道:“好了好了,都挤在门口说话作什么,赶紧进去才是,七娘身子差,也受不得风的。” 一行人便进去,俞氏担心崔幼澜身体,直接让郑氏先送崔幼澜回沁芳苑休息。 郑氏陪着崔幼澜在内室安顿下来,此处倒是没有旁人,不由又抹了泪。 崔幼澜知道郑氏是担心自己,安慰了几句无果,便也索性由着她去。 然而郑氏哭够了之后不免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六娘就好好 的,怎么你就这样了?” 远在盛都的崔家众人早就已经知晓那夜祖宅起火之事,也早派了人过去宜州料理善后事务,但至于那夜究竟是怎么回事,终究还是不甚明了,只听说崔幼澜是起火的时候被吓病了。 崔幼澜自然不好实话实话,便道:“没什么,只是那夜吓着了,又吹了风,这才病了。” “那个六娘,平时和只锯嘴葫芦一样,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她的胆子会比你大?”郑氏搂住女儿的肩膀,“我就说老夫人看起来公正,其实她一定是偏心了六娘,起火的时候也护着她,不护着你,这才吓着了你!” 崔幼澜一阵后怕,幸好郑氏不知道俞氏那晚是没找到自己就先带着崔清月跑了,要是知道了还得了,家中恐怕要有段时日不太平了。 但让郑氏这么喋喋不休着毕竟也很烦,崔幼澜只好糊弄着说道:“哪里就至于像阿娘说的那样了?在宜州时我与六姐姐住一个院子,祖母待我们都是一样的,也就是那晚我睡得熟,醒来看见着火才惊到了,如今也养好了,祖母还等到我差不多好全了才回来。” 郑氏将崔幼澜拨到自己面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下来:“真的没事了?我还想赶紧找个大夫给你调理呢,你现如今已经回来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宫里就下旨让你入宫去了,要是病恹恹的入宫,我也不放心啊!” 一听郑氏又提起入宫的事,崔幼澜不置可否,眼下实在不是讨论此事的好时机,前路还暂未明朗,事实也不可能与郑氏全盘托出。 “不用请大夫,我已经差不多好全了。阿娘,我有些累了,”崔幼澜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我想休息一会儿。” 她大病一场,这些日子又急着赶路,亏损都还没有补回来,郑氏听她说要睡觉,连忙便亲自给崔幼澜点了安神香,等崔幼澜拆了头发又净了面,亲眼看着她躺到床上,又去给她掖了被角,见她闭了眼睛安心睡去,这才放心离开。 第60章 连日来都在马车上颠簸,少有能安安稳稳的躺下的时候,崔幼澜说自己累了其实也不全是假的,脑袋几乎是一沾上枕头就立刻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天已经暗了,裁冰举了烛台走过来,对她道:“今晚是老夫人的洗尘宴,眼下大家都在老夫人那里用饭,不过那边也传了话过来,老夫人让娘子先安心养身体,就不用过去了,所以我们见娘子睡得香,便也不来叫娘子。” 崔幼澜先漱了口又喝了半盏热茶,身上的疲乏之感才差不多完全褪去。 她叫来凝碧,问:“那个人在盛都有什么动作?” “倒也没有什么,”凝碧偷偷觑了崔幼澜一眼,见她面色倒还平静,才继续说下去,“京里一打听就知道了,他把自己和沈家的亲事退了,这事倒是闹了有一两天,不过后来也没戏看,只是听说沈家被退亲的那位娘子很快又另择了一门亲事。” 崔幼澜淡淡应了一声,徐述寒定是不忍心沈雪音再嫁给前世那个人的,他既然退了亲,就肯定会帮沈雪音把后路安排好,以她对他的了解,沈雪音如今的这门亲事,也十有八九是徐述寒过了眼再牵线搭桥的。 不过这些同她都没有关系了。 如今即便是徐述寒真的来崔家提亲,她也不怕了。 眼下唯一的烦忧,也只是崔清月入宫一事。 崔幼澜靠在引枕上想了半晌,一时夜更深起来,裁冰正要上前去催她睡觉,却听崔幼澜道:“穿衣梳洗,我要去锦年堂。” “娘子说什么?”裁冰惊讶,忙道,“眼下都什么时辰了,老夫人那里必定也早就已经散了,娘子忽然想起来去锦年堂?” 她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只是掀起身上的薄毯,裁冰只得上前来扶她,一直将她扶到镜台前坐下。 崔幼澜什么都不说,几个婢女也不好再问,只是赶紧为她梳妆打扮起来。 锦年堂今日备下了洗尘宴,俞氏此次回宜州自然是百感交集,竟算是历了一劫,又因着宜州那里的事,又许多话要同底下的子孙们说,耳提面命让他们将蒋氏的事情引以为戒。 所以一来二去,时辰就晚了许多,等到宴散已经是二更天,俞氏自己觉得精力不济了,这才叫他们各自散去了。 俞氏正打算歇下,却听王妈妈忽然急匆匆进来道:“老夫人,七娘子来了、” “七娘?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俞氏皱眉,“不是让她好好休息吗?折腾了这么多日,我也累了。” 王妈妈道:“七娘子深夜前来想来必定是有要事,老夫人要不还是见一见?” 俞氏叹气:“让她进来见我罢。” 第31章 坚持 崔幼澜在庭中站了少许一会儿, 便见到王妈妈从里面出来请她,进去时俞氏已经坐在内室,发髻上的头面钗环都已经卸了下来, 慢慢地喝着一盅正冒着氤氲热气的参汤。 崔幼澜便上前去给俞氏见礼,俞氏一抬手:“罢了罢了,你不必和我来那些虚的, 我不是都让你不用来了吗?你不好好在沁芳苑躺着,这么晚了还来做什么?” “有一件事, 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来见一见祖母更好, ”崔幼澜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俞氏, 俞氏也正打量她, 将崔幼澜捉了个正着, 不过崔幼澜也没有躲, 只是继续道,“如今我们都回来了, 马上也要准备入宫的事了,不知祖母是如何打算的。” 俞氏喝了一口参汤, 道:“我今日甫一回来, 便收到了娘娘从宫里递出来的信, 因为过去的时间太久,害你的人是查不到了,但娘娘知道此事之后也已经有所警觉, 她让我把你六姐姐送入宫,她会好好护着她的, 不会让人害了她,你这事也额不要再声张了, 一是都已经过去了,闹出去反而对你的名声不好,二是也免得打草惊蛇,就让那个人以为我们不知道。” 崔幼澜垂下眼帘,默了片刻后道:“所以祖母是铁了心要送六姐姐入宫了,无论宫里有多危险?” “危险又能怎么办?你大姐姐这么多年还不是一个人熬了过来,你们如今还赶上好时候了,有她护佑着你们。”俞氏按了一下额角,“总之入宫这件事没得选,你也不用再有别的心思,让你六姐姐安安生生入宫去,你日后我也自有安排,你是崔家的女儿,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好去处。” 闻言,崔幼澜在心里突兀地笑了一下,有些不合时宜,好在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俞氏还是那样独断专行,她上次就意在所指是崔幼澜嫉妒崔清月,才极力阻止崔清月入宫,如今仍是这般作想没有更改。 若是换到以前,崔幼澜一定是转身就走,受不了这个委屈的,但她如今不一样了,在徐家什么委屈都受过了,更何况在亲祖母这里。 哪怕是为了崔清月,她也不能赌气。 崔幼澜想了想,竟对俞氏道:“祖母怎么看待我,我无法改变,也很难去改变,但是我还是想求祖母,让我入宫,不要让六姐姐入宫。” 在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俞氏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看向崔幼澜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厉色。 第61章 崔幼澜早有预见,直挺挺站在那里,根本就不害怕。 “七娘你真如今真是胆子大了,也枉费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教导了,”俞氏冷笑着开口说道,“我何尝不想让你入宫,曾经你是入宫的唯一人选,可现在你想入宫,你是怎么想的呢?” “在宜州的时候你说想要那个孩子,我也依了你了,好在后来是没了,我们也该谢天谢地,但这才平息下来,你就又想着要生事,七娘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崔幼澜蹙了眉心,丝毫不肯让步:“先前我无法入宫,但是现在已经可以了。” 俞氏怒极反 笑:“你都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如何能入宫?崔家送入宫的女儿一定是要干净的,否则一旦被发现,崔家怎么办,娘娘怎么办?你不能为了你一己之私,就害了崔家!” “办法可以想,这不是难事,”崔幼澜道,“不过祖母误会了,我入宫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六姐姐,宫里面的危险她根本就没有能力抵挡,娘娘也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祖母说我为了自己害了崔家,可是请祖母也想一想,如果真的被发现,首当其冲的人是我自己,我也会死的。” 俞氏把参汤往案上重重一放,道:“我绝对不可能让你入宫,你想都不要想了,而且娘娘也知道你的事,她也不会同意。” 崔幼澜还想继续请求,俞氏已经打断她:“你给我去外面跪着,一个时辰之后再回沁芳苑,好好醒一醒脑子!” 崔幼澜转身就走到外面,跪在檐下,朝着里面先磕了一个头,然后道:“求祖母同意让我入宫。” 里面的俞氏没有任何声响,然而烛火也未曾再熄灭过。 一个时辰之后,崔幼澜的裙摆和衣袖都已被夜里的露水沾湿,膝盖也生疼,可她仍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王妈妈出来道:“七娘子,你先回去罢。” 崔幼澜没吭声,也没起来。 如果宫里真的有危险,也是她该受的,而不是崔清月,她不能让崔清月替代她去死。 她以为俞氏那时都能同意她把孩子生下来,也会同意让她入宫,但没想到是她想得简单了,她有孕的事是崔家内部的事,俞氏可以凭自己处理,而入宫却是为了崔家为了崔元媞,俞氏容不得任何差错。 “七娘子,”王妈妈见崔幼澜丝毫不为所动,有些着急了,上前来拉她一把,“你一向是又懂事又聪明的,老夫人今日已经生气了,你为何还要与她对着干呢?天都已经这么晚了,你最近身子又不好,若是再病了可怎么办?” 王妈妈话音才落下,崔幼澜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俞氏已经从里面出来,径直走到檐下站着。 她的脸色沉得可怕,眼珠子就那么深深地盯着崔幼澜看,像是要把她从里到外都剥个干净。 崔幼澜吸了吸鼻子,却仍是犟着没动弹,咬了唇去看俞氏。 许久之后,俞氏叹了一口气。 “今日若我不答应你,你真要一直在这里跪着?”俞氏问道。 崔幼澜受了风,鼻子已经塞了起来,瓮声瓮气道:“我并不敢逼祖母。” “你这还不算逼我吗?”俞氏失笑,不过脸色倒是缓和了几分,她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崔幼澜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罢了你先起来,这件事我也不敢立刻就答应你,事关重大,你让我再想想。” 灯笼高高挂起,在幽深的黑夜中,打下一道白花花的光,照在了俞氏脸上,愈发显得晦暗不明。 崔幼澜一时竟分不出俞氏说的话到底是真还是假,是真的被她说动了,还是为了让她先不再纠缠的缓兵之计。 她只知道,此刻万不能激怒俞氏,否则她会立刻把方才的话全盘收回去,此事便再无转圜余地。 崔幼澜怔怔地起了身,跪了一个多时辰,膝盖一下的腿早就已经没了知觉,她踉跄一下,幸好王妈妈扶着,否则便要栽倒在地上。 “先扶她进来暖和暖和再送回去。”俞氏撂下一句话,自己先转身进了屋。 随后崔幼澜也由王妈妈搀扶着进去,在厅堂里稍稍坐了一会儿,与已经在内室的俞氏并没有再说话,等腿部恢复了知觉,才被王妈妈叫了裁冰进来扶回竹风阁。 崔幼澜身子本就虚弱,这一遭才刚回来便吹了许久的夜风,快天亮的时候便发起烧来。 请了大夫又喝了药睡下,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剪雪熬了白粥给崔幼澜,从上午便开始熬,米都煮开了花,崔幼澜睡了一觉,身上倒也没觉得特别不舒服,看见粥也有胃口喝几口。 只是才喝了几口,倚翠便一头撞了进来,道:“不好了,我们夫人和二夫人吵起来了!” 崔幼澜心下一惊,连忙推开裁冰喂她喝粥的手,问:“怎么回事?” 二夫人任氏是崔清月的母亲,两房平日里都是和和气气的,从来没有过脸红的时候,跟更不用说争吵了。 崔幼澜已经猜到了什么,便听倚翠说道:“府上都在传老夫人不满意娘子,所以不想让娘子入宫了,要改换六娘子入宫去,娘子昨夜去求了老夫人,老夫人也不肯松口,传到了夫人耳朵里,夫人便急了,先去找了三夫人,两人一时起了口角,便吵了起来。” 第62章 昨夜崔幼澜去俞氏那里,又跪了一个多时辰,这件事在府上是瞒不住人的,若是换了平常的事倒还好,偏偏是入宫的事,郑氏一早就笃定崔幼澜一定会入宫去,怎么能听得那样的话,再加上郑氏本就因此次崔幼澜起火受惊之事颇有抱怨,觉得是俞氏没照看好崔幼澜,又偏心崔清月,种种相加之下,吵起来也是正常的。 虽说正常,但崔幼澜也头疼不已。 俞氏那边还没松口,她且还要花费诸多心思去劝服俞氏让她入宫,郑氏和任氏又闹出事情来,这又让人怎么说呢? 她清楚俞氏的性格,不吃软更不吃硬,若是因为郑氏这么一闹,就干脆不肯让崔幼澜入宫也是很有可能的。 崔幼澜越想越心焦,躺是再也躺不住的,便是连坐也坐不住了,问清楚郑氏和任氏是在花园里吵起来的,只来得及挽了头发,也顾不得再描眉画唇,急急就往那里去了。 郑氏和任氏这一场吵得厉害,下人自然早就不敢去劝去拉了,只等着其他主子前来,眼下已有几房都有夫人已经到了,但知道她们两个都是为了女儿的事吵起来的,也不敢说什么,生怕有什么偏颇了,谁入宫都还不好说,不能得罪了。 崔幼澜远远便听见郑氏的声音,当然任氏的声音也不遑多让,任氏平日里比郑氏还要跟文静些,想必也是因为女儿急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便快步走上前去,却见崔清月也正好到了。 第32章 提亲 崔幼澜和崔清月一向交好, 更别提什么矛盾,但今日她们母亲之间的争执,二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一时见了对方都有点尴尬,只冲着对方点了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然后各自去各自的母亲身边劝解。 崔幼澜想起旁事只觉得脸皮发烫,但又不好和郑氏讲明了, 只好拉住她小声道:“母亲回去罢,大热天的在这里说什么呢, 让这么多人看笑话。” “笑话?你昨夜去了老夫人那里跪了半个晚上, 你再不说出来早晚成个笑话!”郑氏把女儿的手按住,说话时却是看着任氏母女, “我就说去了宜州一趟, 你怎的还病了, 没想到老夫人连心思都变了, 原先早早儿就说定了让你入宫的,外面虽咬不准, 但家里上下谁还不知道,结果宜州回来便变了卦, 我也要问个清楚。” “你要问也不要在这里, 与六姐姐她们有什么相干?”崔幼澜见郑氏气得越说越起劲, 一时心里着急便连面皮都泛了红。 任氏听了这话也不肯依了:“六娘和七娘都是崔家的女儿,都是皇后娘娘的堂妹,难道不是谁都有入宫这个资格?你偏要说七娘好, 七娘才是入宫的那一个,我们平日里也不说什么, 也不要六娘去要这个强,七娘去便七娘去, 但眼下事情不过稍起了变化,都还没有准话,也没有什么风声,你就开始急什么?难不成只许你女儿入宫 做娘娘,我女儿哪点比她差了?你有这个工夫找别人的麻烦,不如问问你的女儿,在宜州的时候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惹恼了老夫人,老夫人改了想法便不愿意让她入宫去了!” 任氏说了那么多的话,远比郑氏还多,崔幼澜一听心里顿觉不妙,朝任氏母女俩看去,竟与崔清月眼神交汇,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忧色。 万一惊动了俞氏,双方都没有好果子吃。 然而还没等她们劝,郑氏便将崔幼澜一推,上前道:“我的女儿我自己清楚,她就是比你女儿出挑,你说让我问问我女儿,我倒要问问你女儿,她到底私底下使了什么手段蛊惑了老夫人!” 眼见着郑氏说得不像话,崔幼澜直接上去挡在了中间:“母亲不要再说了!” 任氏气得脸都白了,哆嗦着手想指郑氏,却只指了挡在前面的崔幼澜。 “六娘,”任氏叫了女儿一声,“你们在宜州的事我们不清楚,你就在这里和你婶娘说清楚,老夫人为什么会改了想法,也免得她说你用了手段,平白被污蔑!” 崔清月若不是扶着任氏,差点便要吓得后退了,她自然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这件事俞氏对上对下瞒得死死的,她怎么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来。 她只得紧紧拽着任氏:“母亲算了,咱们回去吧!” “算了?你还真是谁都能欺负!”任氏道,“你今日就在这里说,我倒要看看能把你怎样!她昨晚在锦年堂跪了那么久,不就是想让老夫人回心转意吗?她都能争取,你为什么不能?” 崔清月的脸也红起来,摇着头不肯说话。 崔幼澜捏了一把汗,因发过烧,额角一直一跳一跳的疼,道:“伯娘也说得对,谁都能入宫,全凭祖母做主,咱们在这儿说也没意思。” 不能说出真相,她既要安抚下任氏,又不能太偏向任氏,否则郑氏更不肯善罢甘休了。 只有搬出俞氏,她们或许才会消停点。 果然不出崔幼澜所料,两个人都暂时安静下来,正如崔幼澜所说,她们在这里吵破天也没用,决定权还是在俞氏手上。 第63章 就在这双方刚静下来的当口,王妈妈已经快步赶来,见这里没闹出什么大事,倒是松了一口气,连忙对郑氏和任氏道:“二位夫人,老夫人有请。” 一听是俞氏来叫,郑氏和任氏也不约而同发了怵,方才一时气上头,说了那么许多话,眼下看看还有那么多人看着,俞氏叫过去还不知要怎么骂她们。 二人被王妈妈带走后,众人便都散去了,只有崔幼澜和崔清月还留在原地。 崔清月看了一眼崔幼澜,低下头便也要离开,却被崔幼澜叫住。 “今日谢谢姐姐,没有说出我的事。”崔幼澜轻声对崔清月道。 崔清月笑着摇了摇头:“因为一时之气,我何必害你呢?况且我也根本不气,妹妹的心意我知道,也是不想我入宫受委屈,我没有那么好坏不分,只是这些都不能说出来罢了。” “六姐姐,”崔幼澜叫了她一声,竟也踌躇起来,迟疑道,“我也有不能和你说的话,但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嫉妒你才不想让你入宫,或是要和你争这些,入宫真的……” 她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说什么呢?难道和崔清月说你不适合入宫,她又凭什么断言她不适合入宫? 崔清月若要误会,也只能让她去误会了。 全部的希望都在俞氏那里,俞氏就是崔家的天,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让谁入宫都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一时二人分别,各自回了自己院子里去,不久锦年堂消息传来,只说是俞氏今日也大为光火,觉得郑氏和任氏吵架犹如市井泼妇,二人都受了罚,并勒令她们不准再提这件事,连同府上一开始乱嚼舌根子的人也都一并罚了。 但关于究竟想让谁入宫,俞氏仍旧没有露出口风。 崔幼澜一面担心,一面又庆幸,俞氏暂时不说也好,比她直接定下让崔清月入宫要好,还有一些余地,那么她就耐心等着。 然而这日子也没过多久,一波接着一波风浪又起。 徐述寒上门提亲了。 入宫人选尚且未有定论,郑氏和任氏之间正在暗暗角力之中,他的这一举动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虽然俞氏前几日已经明令禁止过不许传那些风言风语,然而徐述寒提亲一事乃是事实,算不得是传谣,怎不引得上上下下议论纷纷。 郑氏不明就里,这几日原本心里就堵着气,哪还能听得了这个,一时便想起了许多种可能,怒急攻心之下便晕了过去。 崔幼澜还没来得及去看望安抚住郑氏,便已经被俞氏叫到了锦年堂。 其实对于此事,平心而论她倒很是平静,只怕这一遭是逃不过的,不过是或早或晚罢了,她已经和俞氏回到盛都的消息,早晚都要传到徐述寒的耳朵里的。 若说从前她还是心有戚戚的,但如今已经彻底不怕了。 前世今生她与他之间唯一的关系终于不复存在。 俞氏今日的脸色倒还好,只是见了崔幼澜便说道;“我已经把他拦下了,此刻就在锦年堂的外院里待着,连你父亲,我都没让他过来见面。” 崔幼澜垂头颔首,小声地应了一声。 俞氏问:“哪日在宫宴上的人恐怕就是他吧?” 俞氏已知大半实情,只不过崔幼澜掩去了自己明知那个人是谁的真相,如今徐述寒出现并且提亲,这无端端没有来由的,俞氏又怎么可能猜不到。 倒是徐述寒颇有些让崔幼澜意想不到,她原本以为第一次拒绝了徐述寒,他应该就会顺水推舟知难而退了,没想到在宜州纠缠了几次,又果真来崔家提亲了。 见崔幼澜一时低着头没有说话,俞氏重重叹了一声气,道:“七娘,他既来提亲,就说明他还是有心的,早知他如此心性,你当时也不该瞒着我,两家早些商议,早些给你们把婚事办了才是。” 崔幼澜踟蹰片刻后,才道:“我不愿嫁给他。” “你不愿,可这世上有多少事是人自己情愿的呢?”俞氏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我如今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嫁给他?若是你已经想通了,便是孩子已经没了,让他娶你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回崔幼澜不假思索道:“不愿意,求祖母为我做主。” 俞氏半晌没说话。 许久之后只听她喃喃似是在自言自语:“你如此懂事的孩子,怎么就有了这一劫呢?原本还指望着你进宫去挣个前程,现在却……事事都不如意,事事还要对着干。罢了,你不愿意也就算了,徐家的事情盛都哪家不知道,特别他还是徐述寒,他家大房三房谁不视他为眼中钉,你嫁过去了也没有安生日子过,这样的人家,稍疼惜女儿的便不会把女儿嫁给他,更何况我们崔家。” 俞氏话语中提起徐家便有轻蔑之意,崔幼澜听了一时感慨不已,不知上辈子俞氏得知她的事情之后,可否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徐家当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她再清楚不过。 不过很快俞氏又将目光投向崔幼澜,眼中藏有几分厉色,问她:“这次既说了,便再也不能反悔了,你想好了,徐家虽然不好但到底也是勋贵世家,你若嫁过去,那他的爵位前程便不是问题,崔家自会帮你。” 第64章 崔幼澜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说道:“祖母,我已经想好了。不过——我想见他一面。” 闻言,俞氏挥挥手便招来王妈妈;“你带她过去见人罢,然后把人送走,我们府上已经和他没什么可说的了,各 自留了颜面才是。” 于是在锦年堂会客的厅堂中间,崔幼澜再度见到了徐述寒。 上次见面时徐述寒故意绑走了凝碧,崔幼澜心中便出离愤怒,然而如今再见,虽然隔着的时日不远,她心境却已完全不同。 面前这个人,已经无法再让她的心绪起任何波澜了。 徐述寒见到她便上前问:“已经三个月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第33章 雪音 崔幼澜从方才进来时起, 脸上便带了浅笑,她好整以暇地后退了一步,倒还玩笑道:“已经找了几个人选了, 不劳你费心了,免得再嫁入你徐家,也累得你坏了名声。” 徐述寒自然也没顾得上她语气中的戏谑, 只一味急道:“不要再胡闹了,好不好?咱们还是……像上辈子那样, 继续过下去, 这样不好吗?你……” “不好,”崔幼澜淡淡地打断了他,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真心愿意再继续过下去的, 也无意再探究了, 但我自己, 我是绝不愿意再继续的。这么多年,你可有过问一句我过得好不好, 你享受着我为你打理好的一切,对我漠不关心我也忍了, 那是我运气不好, 可到头来却还要把沈雪音带回来, 徐述寒,或许你觉得你欠了她,可我没有欠她。” 徐述寒默了默, 又道:“雪音的事我早就和你说过了,她守寡后在夫家过得艰难, 我不过是接她过来住几日,等我为她寻觅好了好去处, 她自然会离开的,说到底你还是对我接雪音回家的事心存怨怼,才迟迟不肯松口,好,我也告诉你,我如今已经把雪音的归宿安排妥当了,不会再让你不开心。” 崔幼澜面上还是没有什么波动,只道:“你觉得我是因为她那就是因为她罢,我也无所谓了。我今日还愿意来见你一面,只是为了彻底与你了断,上辈子且不论,这辈子就让我们好聚好散吧。” “好聚好散?你要怎么好聚好散,我们还有孩子,崔家也不可能由着你胡来。”徐述寒开始急起来,他的心忽然像是空出了某个缺口,没来由的害怕起来。 崔幼澜定了定神,抬眼将他深深看着,说道:“孩子已经没有了。” 徐述寒似乎是不为所动,崔幼澜这句话他已经听得太过了,在宜州就听了好几次,他完全不会相信。 “真的,”崔幼澜自己也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一声,“你绑走凝碧逼我出来那一晚,崔家祖宅被蒋氏族人放火焚烧,我祖母避祸时没有找到我,只能自己先走了,等我回去时又遇到蒋家的人,他们恨我至深,把我捉起来殴打,若不是昭王及时出现救下我,恐怕我已经连命都没有了,这样的情况下,孩子自然是保不住的。” 谁知徐述寒听了却只摇头道:“我不信。” 崔幼澜轻叹一声:“你可以自己叫个大夫来,让他给我把脉。” 徐述寒此时才浑身一震,仿若大梦初醒,连连后退两步。 “徐述寒,他有一半是因你而死,若你不逼我那日出来见你,他原本不会有事,”崔幼澜看着他说道,“不过你也不用自责,我已经想通了,或许他与我们缘分已尽,我们实在不是一对好父母,让他重新投胎去别家也好。如今一切已经不同了,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娶我,所以我们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去罢。” “你……”徐述寒张了张嘴,可一时之间大惊大悲,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到了此刻他才发现,除了那个孩子,他才是真正没有任何将她留下的借口。 不仅如此,他还是害死自己孩子的凶手之一。 然而就在他陷入莫大的痛苦之际,崔幼澜却已经转身离去,他望着她的背影,思绪如同枯叶一般纷纷扬扬落下,却已在没有勇气将她叫住。 若是可以,他恨不得自己从来都没有重生,或者说崔幼澜没有落水而亡,他睁开眼睛却还是上一世,他们还好好的,即便不好,他也还有机会。 可如今,什么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 沈府,夜半。 在一隅偏远小院中,有一纤弱柔美的女子正倚窗而坐,小声哭泣着。 她实在没想到,徐述寒会来沈家退了亲,未几却转而去崔家提了亲。 仿佛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变了。 她什么都没做,她的未婚夫婿却不要她了。 当初定下这门亲事的时候,虽然沈雪音也知道家里有人在背地里嘲笑她,自己本就是孤女,嫁到徐家那只大染缸里还不知要怎么受磋磨,与徐述寒一起被扫地出门也是有可能的,但她那时还是暗暗开心,下半辈子就算有了着落了,徐述寒人品相貌俱佳,总比被胡乱嫁给什么酒色之徒或是去给老头子做续弦要好,及至后来徐述寒考取了功名,也没人说她什么了,她的心也终于安定了下来,只等着嫁给徐述寒。 谁能想到会这样呢? 第65章 沈雪音闭了眼,扑簌簌又是一串泪珠滑下来,染湿了她已经湿透了帕子。 崔家那是什么人家,皇后娘娘的娘家,祖上更有从龙之功,盛都一般人家都比不得,更何况沈家,更何况她无父无母。 可徐述寒……沈雪音实在不信他是那种汲汲名利,一味只想攀龙附凤的人。 那他又是为何呢? 这个问题,沈雪音这几日里面已经问了自己无数遍,却始终没有答案。 或许他就是那样的人,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在无数次的反反复复询问自己之中,沈雪音还心存着希冀,徐述寒虽然去崔家提了亲,可仿佛崔家却并没有应他,他碰了一鼻子灰,大抵就会转而重新来回头找她的吧? 但是他没有。 几个月前他已经来沈家退了亲,那时沈雪音虽惊惶,可到底也没有很绝望,他说他患上了隐疾才退的亲,那么等他回来之后,她会安慰他,告诉他自己并不在意,她愿意一直陪着他,徐述寒必定是更为感动的。 她信誓旦旦等着他回来,然而他回来之后,却坚持还是要退亲,徐家自然也不肯答应,只是竟也做不了他的主。 不仅如此,他还为她另寻了一门好亲事,是他的同僚,家境中等,寻常官宦人家,与沈家算是门当户对,也在盛都,她不用远嫁,听说那人还是家中独子,往后家里一切都是他的,这样的人真论起来是不会说给沈雪音的,只不过前些日子未婚妻死了,趁着这个空当才让徐述寒抢了去。 他也算是对她仁至义尽。 可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啊! 沈雪音呜呜咽咽又哭起来,此时已经夜深人静,她这里也没什么侍奉的人,只有一个乳母一直照顾她,也被她赶去睡觉了,乳母走时看见她睡下了,但走后她又爬起来继续哭。 徐述寒成了这样,她的人生也无望了,这么多年里她想着要嫁给徐述寒,便觉得自己幸运,如今也不是了。 没有人能比他更好。 沈雪音起身,在窗前久久立着,风吹进来,她就仿佛一片在空中飞舞的雪花。 接着她转身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早就已经准备好的白绫,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飘飘忽忽走到堂前,她素来柔弱,那截白绫又长,甩了好几回都未能成功甩到梁上,沈雪音心下更觉凄凉,后退两步委顿在那里,捂着嘴不敢哭出声,俄而又想强撑着站起来,那门却“哐啷”一声被打开,乳母的脸出现在门口,一见到沈雪音手上果然拿着白绫,乳母瞬间老泪纵横,踉跄着走过来扑倒在沈雪音身上。 沈雪音这才仿佛回过神一般,也抱住乳母放声大哭。 她襁褓之中时便无父无母,跟着叔伯们一起生活,家里虽然不敢缺她什么东西,但到底和亲生父母在身边是不一样的,就连让她住的院 子都是最偏远的,皆因无人在意她这个孤女,只有乳母是从小奶她的,一直到她长大都没有离开,冷了饿了也只有乳母最关心,为她打点好了一切,说是二人相依为命也不为过。 两人哭了一阵,乳母先渐渐收了声,然后起身去把房门关上,又将沈雪音从地上扶起来,扶入室内罗汉床上一同坐下,让沈雪音靠在自己身上,而她则是像小时候一样一下一下地拍着沈雪音的背。 “娘子有哪里想不开呢?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命重要呢?”乳母终是忍不住又落下泪,她连忙拭去,生怕掉到沈雪音身上,“你要是就这么去了,你让妈妈怎么办?” 沈雪音紧紧闭着眼,先是什么话都不肯说,半晌后才道:“他就这样不要我了,我也不想活了,我活不下去!” “唉,好好的竟有这样的事,”乳母更加心疼沈雪音,咬牙道,“这定好的亲事都能退了的!我看定是那崔家娘子生性狐媚,勾得郎君着了魔!” 沈雪音抬头看乳母,一张小脸上全是泪痕:“妈妈快别这样说的,崔家是何等人家?那是皇后娘娘的母家,崔家的娘子也金贵着,我又怎么能和她们比呢?这话传出去不仅让人笑话,弄不好还要被问罪。” 乳母狠狠道:“那也不能让他们逼死娘子,娘子都伤心到要自尽了,就算徐家又给娘子寻了去处,那也是不能弥补的。” 这话又让沈雪音想起徐述寒退了亲还为她另觅良人,一时愈发心酸到不能自已,又捂脸哭了起来。 不过她边哭边对乳母道:“他负了我,倒还全了自己的情义和名声……崔家势大,他在国公府又一直身份尴尬,自然是娶崔家娘子为他日后添上助力的好,我算什么,沈家算什么,怪也只怪我没有那样的娘家,不能让他去攀附。” 乳母见不得沈雪音句句自怨自艾,责怪自己,她立刻说道:“娘子哪里不好了?就算真有不好,那也是沈家不好,看着娘子被人那样欺负!还有徐述寒和那位崔家娘子,也是一路货色!” “崔家都没应他,”沈雪音哭得眼睛肿成一团,“他却还不来找我,看来是铁了心不要我了。” 乳母心疼地为沈雪音擦去眼泪,又摸了摸她柔嫩的小脸:“听说他去提亲的崔家七娘子,皇后娘娘这么多年都没能下个蛋出来是人尽皆知的,近来崔家也要送一位娘子入宫去,说不得就是这位七娘子,依我看这情形,他在七娘子那里吃了闭门羹,转而又会求娶崔家其他娘子,但这七娘子却是他最中意的,真要报复便要冲着这七娘子,若她不入宫,就是她和你抢徐述寒。” 第66章 “报复?”沈雪音一下子变了脸色,慌忙拉住乳母的衣袖,“妈妈你要做什么?你可不能胡来啊,那是皇后娘家的人!” 乳母道:“娘子不用担心,提亲是他自己去的,怪不得任何人,他这么想要那位七娘子,那就让他如愿,等七娘子不能入宫了,一定会记恨他,嫁给他之后两人也一定是怨偶,谁让他们负了娘子?随便造他们些下三滥的谣还不会吗?”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沈雪音也一下一下绞着手里染了泪水的帕子,一双手都变得潮潮的。 但是这一次,沈雪音却没再说什么。 第34章 流言 不知从何地开始, 盛都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百姓茶余饭后最喜爱谈论这些,于是很快便像长了腿一样传遍了盛都的每一个角落。 崔家七娘子崔幼澜早就与徐述寒眉来眼去, 暗通款曲,使得徐述寒抛弃未婚妻子也要去崔家提亲,然而崔幼澜只不过想玩弄玩弄徐述寒, 所以在他提亲之后便不屑一顾。 这些谣言自然也很快传到了崔家,以及崔幼澜耳中。 崔幼澜初初听闻之时, 竟也不是很生气, 只是觉得荒唐可笑,她对裁冰她们道:“这样的话, 真不知是谁才能想得出来的, 难道真会有人相信?” 但话是这么说, 好事之人却是根本不会少的。 饶是俞氏等在崔家勃然大怒, 也无法遏制住流言蜚语的扩散。 崔幼澜也不禁开始担心起来,倒并非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她早已不在乎这些,只是此事却不免涉及到她入宫。 先前在她的苦苦哀求之下, 俞氏暂且松了口, 却还未真正确定到底送她还是送崔清月入宫, 此时谣言传得这么广,对于她来说已经极为不妙。 崔幼澜还没想出应对之策,这日却被叫到了锦年堂, 同时在场的还有各房的长辈,与她同辈的则只有崔清月在。 崔幼澜的一颗心像是落到了谷底。 这里已经再没有她插嘴的份儿, 连她想与俞氏说几句都不能了,只能和崔清月一起坐在那里, 听着长辈们说话。 俞氏没有去看崔幼澜和崔清月之间任何一人,她坐在上首处,慢慢说道:“七娘的事大家也都听说了,我已经让人去查,一定要还七娘一个公道,若仅仅只是提亲便有这么多说道,那全盛都的女子都不用活了。” 一时也没什么人说话,只吩咐应是,唯独郑氏道:“老夫人,你可要给我们七娘做主啊,明明她是要入宫的,结果那徐家不但来提亲,还生出这样的谣言,焉知不是他们求娶不成便想毁了七娘!” 崔幼澜闻言皱了皱眉,她倒没想过是徐述寒造的谣,共同生活那么久,他不是这样的人她还是很清楚的,不会是他。 “好了,你先平一平气,多半是阴险好事之人所为,徐家应该不敢。”俞氏顿了顿,“且徐家也不知道我们到底要送谁入宫,此事尚未有定论,七娘德行样貌出众,人家来提亲也是人之常情。” 俞氏的话颇有偏颇,虽夸了崔幼澜,但也为徐家说了好话,在场众人都听了出来,郑氏霎时白了脸,想要站起来却被身边的夫君崔文垚按住。 但崔文垚却捂不住她的嘴:“老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早先就是说好了让七娘入宫,怎么就说没有定下了?” 想起先前崔幼澜从宜州回来之后,在锦年堂跪了大半个晚上的事,郑氏更觉不妙,她知道俞氏是动摇了让崔幼澜入宫的心思的,但那日与任氏争吵之后便被俞氏责了,这些时日也不敢多言,只是等着最后的结果。 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事。 哪个闺中的女子能承受得住这样的谣言? 然而为了女儿,她也要说一说争一争。 俞氏果然接着道:“都是我们家的女儿,没有非得是七娘入宫的道理。今日我让你们全都过来,也正是因为此事。” 崔幼澜的手一紧,死死攥住了椅子扶手。 众人的神色也各异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郑氏又要说话,却被俞氏直接打断:“我深思熟虑之后,还是觉得六娘才是最适合入宫的人,她心思沉稳,而七娘被我惯得太厉害机敏了些,恐她入宫之后便遭人嫉恨,反而不如六娘粗笨些好,也能听娘娘的话,让娘娘慢慢教她。” 郑氏倒抽一口气,冷色煞白地捂住心口。 崔幼澜看看郑氏,又看看俞氏,真到了这一刻,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她想改变的事有太多,可始终却有无能为力之事。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就在崔幼澜恍惚之时,她身边的崔清月已经起身,全家一同跪在了俞氏面前,任氏脸上满是喜色,仿佛终于扬眉吐气,崔清月还是那样沉稳宁和,喜怒不形于色。 俞氏倒也不耐烦看他们这一套,虚虚一抬手:“都起来,没什么可谢恩的,让六娘回去等宫里的旨意吧。” 于是他们回到座上,周围又有人纷纷向他们道喜。 崔文垚也勉强去恭喜了几句,又脸色灰败地坐回来,郑氏狠狠地瞪着他,自己也不动弹,崔幼澜同样没有动。 第67章 俞氏这才让其余人都下去,只留下崔幼澜和她父母,以及承恩侯,也就是崔元媞的父亲崔文绪。 等人都 走光,郑氏终于撑不住红了眼,在椅子上连身子都直不起来,又不敢对俞氏有很强烈的抱怨,只能骂女儿:“你是死人吗?你怎么不说话!” “你也不用骂她,这事是我决定的,与七娘并不相干。”俞氏沉声,又继续道,“但外面的话到底不好听,七娘眼下不仅仅是不能入宫,对她说亲也有阻碍。” 郑氏痛哭出声。 她的女儿样样出挑,谁知最后竟落到这个天地,不仅不能入宫,连亲事都说不好了。 这时崔文绪道:“徐家既已来提过亲,看起来也是真心的,不如就许给徐家罢了,也能让那谣言不攻自破,说七娘吊着徐家郎君又不屑一顾——反正这门亲事是成的。” 崔文垚沉默片刻道:“就按大哥说的吧。” 徐述寒青年才俊,近来又得圣上青睐,除了身世不好,其他也没什么能让人挑剔的。 “七娘嫁到徐家是最好的安排。”俞氏也道,她又看看崔幼澜,“方才我说谣言的事还在查,其实不然,只是人多口杂说出来不好,也不好做事。此事已经查到了,传播谣言的是沈家,先前与徐述寒定过亲的女子的乳母,那乳母好处理,但沈家娘子到底不能动她,只怕她不甘心还要生事,又连累了七娘。” 俞氏话音才落,崔幼澜便一下子跪了下来,往地上重重磕一个头:“我不嫁给徐述寒。” 俞氏面色未见松动,只叹了一口气道:“沈家的事你放心,我会给你处理好。” “我不嫁。”崔幼澜还是跪着。 郑氏这时挣扎着上前来,拉住崔幼澜:“你还在说什么,你不知道你已经嫁不出去了吗?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得罪了老夫人不说,还摊上徐家和沈家,你如今不嫁给徐述寒,你还想嫁给谁?外面的谣言都满天飞了,也没人肯帮你,只是把你舍弃了!” 郑氏显然是在指桑骂槐,但这次俞氏也没和她计较,崔文垚过来让郑氏不要继续说下去,而崔文绪已经开始劝说崔幼澜。 但崔幼澜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只有近乎执拗的一个念头,她绝不再嫁给徐述寒。 崔清月已经被他们害得要再度入宫,她无能为力,但是她自己的命却可以自己做主。 俞氏冷眼看着崔幼澜,见她一直无动于衷,最后只道:“我管教不了她了,也怕逼了她会出事,先把她带回沁芳苑,之后再说便是。” 说罢起身便离开,并不再给在场所有人任何辩解的机会。 崔幼澜也按着俞氏的意思被带回沁芳苑里面关了起来,这一次俞氏是发了狠心的,或许是恨崔幼澜屡次违逆她的意思,或许也是想让崔幼澜自己想想清楚,竟连崔幼澜的父母都不能入沁芳苑来看望她,更谈何其他姐妹们,每日只有原先沁芳苑的几人依旧陪伴着她,这些人也不能再自有出入,饭食等一应物品皆有外人送入。 不过这样的日子,俞氏也并未允许崔幼澜过上许久,须臾两三日后,崔幼澜便被崔元媞召入宫中。 崔元媞与俞氏祖孙情深,亦要为着崔家筹谋打算,自然不可能由着崔幼澜这般下去,做亲不是做仇,若是崔幼澜不肯却硬把她嫁过去,来日势必要出事,传出去也惹得众人耻笑。 崔元媞与崔幼澜又是讲了一番那日俞氏已经说过的话,但她到底和软些,握着崔幼澜的手细语道:“你的苦处姐姐心里都是明白的,我有时也怪祖母说话太不留情面了些,丝毫不体谅你的委屈,但祖母也是为了崔家,她的年纪又大了,只有咱们姐妹都为着崔家,崔家才能好啊!你且不要跟祖母赌气了,其实细想想那徐述寒也没什么不好的,徐家是不好,可他却不一样,圣上还常和我提起他的。等你出嫁时,我也会再给你备一份丰厚的嫁妆赏下来,到时候就跟着你一起风风光光地送入国公府,往后谁还敢怠慢你?” 与俞氏完全不同,崔元媞话里话外算是给足了崔幼澜面子,又搬出了为了崔家的大道理,还许诺了许多,换了别个听后必定是又羞愧又惊喜的,哪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但崔幼澜仍是低着头不说话。 第35章 罚跪 “七娘, 你……唉,”崔元媞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 “你这幅样子,也只是让家里人担心罢了。” 崔元媞行一,崔幼澜却已经是行七, 从岁数上论起来,崔元媞已经要比崔幼澜大上不少, 此刻她眉心微蹙, 担忧地看着崔幼澜,平日里保养得宜, 细看也很难看出来的眼尾细纹却若隐若现。 她又道:“沈家确实可恶, 我崔家女儿好坏岂是他们能说得的?更遑论四处造谣你和徐述寒, 这是根本不把我和崔家放在眼里, 我岂能再容忍?这事我既知道了,也不用祖母去动手, 你既不痛快,沈家我会解决, 这样你总能平一口气了吧?” 崔幼澜被崔元媞握在手里的手指忽然颤抖了一下, 然而她开口却是神色平静:“沈家娘子也是受害者, 虽然大肆造谣我的人实在可恶,但娘娘要惩治沈家也大可不必了,何必再连累无辜的人呢?此事最开头原本就是宫里有人居心险恶, 冤有头债有主,要找也是找那个人的, 若不是那个人,沈家娘子现在还安安心心等着做徐家的新嫁娘。” 第68章 她说到最后, 几乎是咬着牙齿,就是这个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查出来,却害了他们许多人,她、徐述寒、俞氏、崔清月,甚至是与崔幼澜不算很对付的沈雪音,也备受其害,被连累得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又被婆家磋磨,徐家虽然不算好,但如果她真的嫁给徐述寒,想必徐述寒是会对她很好的,否则也不会在她丧偶守寡之后千里迢迢将她带回来。 “那件事我也让人查了,可是你先前一直瞒着,等到我再查时哪还有什么线索痕迹?”崔元媞按了按额角,目光转向角落里的一枝宫灯上,“没有人能害我们崔家的人,虽然已经难查了,但我也会一直留意着。你的名声已经坏了,木已成舟,还是嫁给徐述寒罢。” 崔幼澜早就料到崔元媞最后还是会说出这句话,她的神色并未起任何变化,只是眨了眨眼睛,仿佛蝉翼煽动一般。 “娘娘,我说了我不嫁给他。” 闻言,崔元媞沉默半晌,道:“七娘,那你是要崔家赶你出门,或是让你出家做姑子吗?我告诉你,便是祖母、父亲母亲、叔叔婶婶都答应了,我也不可能答应。我召你入宫来劝你,也不过就是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又高高兴兴地嫁入徐家,免得大家都没面子,徐述寒如今是圣上身边的近臣,眼看着不日就会炙手可热,大家都是体面人,他也只是等着你自己愿意了,否则他大可以直接向圣上或是本宫求一道旨意,你懂了吗,七娘?” 崔幼澜不说话。 崔元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若是还不懂,便去外殿跪着,跪到你自己愿意为止,反正左右都是丢这个人,与其等到日后再丢人,还不如眼下就早早地丢完了。” 崔元媞话音才落,还没来得及让宫人带崔幼澜出去跪着,崔幼澜便起了身,自己默默地出去了。 皇后居住的凤仪宫碧瓦朱薨,宏伟宽广,崔幼澜一声不吭地从内殿出来,照着崔元媞的话就跪在了内殿门口,外殿仍有不少宫人侍立着,见崔幼澜出来又跪下,却并不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并不存在。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有一宫人从崔幼澜身边经过,飘飘忽忽如一阵风一般,殿内传来几句轻声说话的声音,崔幼澜离得如此近也听不清楚,只知道很快那宫人又飘了出来。 俄而,又有脚步声从背后传来,还 是那宫人路过崔幼澜身边,但这次她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 宫人脚步不停,可来人却在崔幼澜身后不远处顿住了步子。 恐怕又是哪位想看热闹的皇亲国戚,崔幼澜心道。 那人也并没有停留很多时候,他旋即便走上前来,崔幼澜眼角余光划过,才看到那人墨绿绣竹叶纹的衣摆,已听那人说道:“这是怎么了?” 这声音听在耳中有点熟悉,崔幼澜立刻便分辨出来,原来是周从嘉。 她略低了低头,那脖颈垂得更下:“见过昭王殿下。” 那边领路的宫人见周从嘉发问,便也小声地解释了几句,却并没有切中要点,只是含糊了过去,说是崔幼澜说错话惹恼了皇后娘娘。 周从嘉听完后皱了皱眉,也不继续问下去,他向来聪慧又长于深宫,怎可能看不出来若非是要紧事,崔元媞绝不可能轻易就在这宫里罚崔幼澜。 再思及近来盛都的流言蜚语,周从嘉哪里还猜不出来。 他悄悄又打量了崔幼澜一番,只见她虽跪着,可脊背却挺直,脸上也毫无惧色,更无悔意。 周从嘉算是与她相处过几日,虽说过的话不多,但却已看出她生性极为要强,也不免在心里轻叹一声。 不过再转念一想,这样的性子倒也还是不入宫的好,过刚易折,纵有千般心思算计,不肯使出来便都是虚的,恐怕也只会早早折在这宫里。 “走吧。”他倒不对崔幼澜说什么,只是继续往里面去。 周从嘉自幼被接入宫中由皇后崔元媞抚养,就住在这凤仪宫的偏殿中,一直到十岁上才挪换了另外的宫室。 宫里的娘娘们养孩子自然不是事必躬亲的,每日问一问宫人,再见一面皇子皇女们也就是了,更何况是周从嘉这种孤苦的宗亲,只是崔元媞也从不曾亏待他,既是寄养在自己这里,便也按着皇子那般照顾。 周从嘉说崔元媞是自己的半个母亲,实在不是作假。 进了内殿,崔元媞正靠在那里由宫人按着额角,听见动静便闭着眼睛说了一句:“你来了。” “听说娘娘这几日总是睡不好,所以来看看娘娘。”周从嘉道。 到底男女有别,崔元媞又是皇后,他只在离得崔元媞远一些的地方坐下。 “难为你有心了,还特意入宫来一趟看望本宫,”崔元媞睁眼,略坐直了些身子,“我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周从嘉也学得几分宫里说话的本事,闻言立刻道:“娘娘春秋正盛,不过是眼下略有烦心事罢了,不如放开也就是了。” 崔元媞听后先是不语,许久后才说道:“这宫里竟也就能同你说几句话,你要是本宫的亲生儿子就好了,本宫何至于如此?唉,眼下……七娘正同本宫闹着,说什么都不肯嫁给徐述寒,你倒是再同本宫说说,京中都传成什么样了?” 第69章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些无稽之谈,没几日也就散了。”周从嘉安慰崔元媞道。 崔元媞轻笑一声:“哪有这么容易呢,流言易散,可是崔家的名声却不清白了,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谁家女儿能闹出这种事?既然如今只能补救,她还不肯听话。” 周从嘉默了默,道:“也不能全都怪在七娘子身上。” “怪不怪的如今也没意思了,本宫只想她赶紧乖顺同意了亲事,她这性子本宫还真怕与徐述寒闹出事,那岂非更难看?”崔元媞推开宫人的手,自己开始按起额角。 “娘娘既怕她与徐述寒闹出事,便不能逼她。”周从嘉微微一叹,道,“既知七娘子性情如此,娘娘就不怕她出事?” 崔元媞听了却连连摇头:“本宫难不成还治不了她一个闺中小娘子?” 周从嘉抿了一下嘴唇,嘴角略微向下:“娘娘,恐怕她会玉石俱焚。” “当日崔家祖宅出事,娘娘也知道是我救下了七娘子,那时相处,我便感觉到她性子刚烈,那次若不是我极力劝解,她或许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崔元媞疲惫地闭了闭眼,“本宫也不知道七娘会变成这样啊……” 周从嘉一时也没有再说话,他的眉心依旧微微蹙着,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然而崔元媞觑了周从嘉一眼,便抬起手摆了摆,道:“罢了,不要再说她的事了,本宫让她跪上一会儿,她总能自己想明白的,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本宫看本宫的祖母说的倒也不错,七娘也不是不想嫁给徐述寒,而是她起了嫉妒之心,看不得六娘取她而代之。” 闻言,周从嘉对着崔元媞笑了笑,然后稍稍颔首,便也听从崔元媞的意思,不再继续说起崔幼澜了。 崔元媞与周从嘉便在内殿闲话了一会儿家常,两人并非是亲母子,甚至周从嘉连圣上的亲子都不是,是以周从嘉也并不能在凤仪宫逗留过长时间,很快便向崔元媞告辞而出。 退出内殿时,只见崔幼澜仍是跪在那里,先前周从嘉过来时,她倒还答上几句话,此刻既已知从殿内出来的是周从嘉,她却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了,一直盯着某一处地砖,却也不是出神。 周从嘉眸色微沉,他屏退身边的宫人,然后在崔幼澜面前蹲下/身子。 崔幼澜这才抬眼看了看他,只是还是一言不发。 而周从嘉却忽然启唇道:“不如本王娶你吧。” 第36章 同行 外殿亦是沉静肃穆, 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周从嘉的声音压得极轻,他又离得崔幼澜近,仿佛是在她耳边呢喃一般, 崔幼澜一怔,头一桩事便是怀疑自己入了魔障,起了妄念, 才会从周从嘉口中听到如此离谱的话。 她也不敢问,只是张了张嘴。 周从嘉嘴边噙着浅笑, 又道:“既然你不想嫁给他, 那我娶你可好?” “你……说什么?”崔幼澜眼中露出一丝极为少见的迷茫,她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可是周从嘉又说了两遍, 她着实不解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除了在宜州有过几面之缘, 加上周从嘉救了她之外, 两人之间并无交集,况且周从嘉还很清楚她和徐述寒发生过的事。 他没有任何理由要娶她的。 崔幼澜垂下眼帘, 素闻有些人最喜爱做的便是两件事,无外乎逼良为娼和救风尘, 她想不通周从嘉为何要说这话, 便也只能揣测是她的际遇而引起了周从嘉救风尘的心态作祟。 周从嘉看着崔幼澜的脸, 只见她从冷若冰霜渐渐转而成为羞恼,但旋即又被她很好地掩饰过去。 崔幼澜定了定神,也压低声音说道:“殿下莫要说笑了, 我此刻正艰难着,当不起殿下这句话的。” “本王不是一时兴起, ”周从嘉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七娘子与本王也算有缘,如此并不算是盲婚哑嫁,本王也能安心,否则娶一位从未见过的贵女闺秀,本王还不知要如何相处。” 不合时宜的,崔幼澜竟忽然想笑出来,她觉得荒谬,只好摇着头道:“殿下要再说下去,我可要当真了,殿下切莫再胡言了。” “七娘子,”周从嘉叫了她一声,也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本王真的可以娶你。” 崔幼澜的脸色也一变,身子不着痕迹地往后倾了倾,她并非是轻易能够被周从嘉几句话吓得手足无措的,沉下心仍有余力应对。 “若殿下只是可怜我,那大可不必,今日为了逞一时意气便娶了我,以为救我于水火,来日又有心爱之人出现,又要我如何自处?”崔幼澜望着周从嘉,语气平静。 周从嘉沉默起来,正当崔幼澜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只听他一字一 句说道:“本王说要娶你,虽不敢说完全没有对你的怜悯,但也不是仅仅因为此处。本王是由皇后娘娘抚育长大的,自本王幼时起便见到圣上和娘娘鹣鲽情深,也甚为羡慕,而你是娘娘的妹妹,举手投足间与本王所想象过的王妃一般无二。” 崔幼澜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却并不见欣喜,她很快便蹙紧了眉:“真是如此吗?” 第70章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但恕本王眼下还不能说出来,若日后再有机会,再与七娘子细说。”周从嘉说着便起了身。 崔幼澜便看着他,然而还未等崔幼澜再说什么,周从嘉便转身快步往殿外走去。 崔幼澜一下子直起身子,竟不由开口轻呼道:“殿下!” 可周从嘉却没有回应她,这时正在内殿的崔元媞也终于察觉到外面的动静,后知后觉出来便问崔幼澜:“你们在说什么?” 崔幼澜一时不知该怎么答,而方才就在旁边侍奉着的宫人们虽已经听见了一星半点的,但也不敢轻易说话,一个个都耷眉呵腰的。 崔幼澜终于回过神,怔怔道:“他说要娶我。”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自圣上那里下了一道旨意来凤仪宫,将崔幼澜赐婚给了昭王周从嘉。 崔元媞在殿内踱了几步,虽脸色沉沉,但倒也说不上急切或是不开心,只是对此事稀里糊涂的,又一时咬不准该不该去圣上那里询问。 毕竟赐婚是好事,崔幼澜也配得周从嘉,若真要问个分明,反而变了味,惹得人心猜疑。 最后崔元媞对接到旨意之后便再也没有说过话的崔幼澜道:“七娘,你不愿意嫁给徐述寒,今日倒是意外之喜了,虽不知昭王为何会忽然起意要娶你,还向圣上去请了旨,但这孩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的品性是极佳的,你不用担心,既然圣旨已经下了,那便回家好好待嫁去罢,从前那些不开心便也不要再提起了。” 正说着话,殿外便有宫人匆匆来报:“昭王殿下来了。” 崔元媞想了想,便传了周从嘉进来,又不免叮嘱崔幼澜:“见了他你不准再胡说,否则便是抗旨,也惹得夫婿不快。” 说着还是让宫人将崔幼澜带到帘后去坐着,暂时并不让他们二人见面。 一时周从嘉进来,又给崔元媞行礼请安之后,不等崔元媞问起,他便主动道:“当日在宜州见过七娘子,我便已有求娶之意,谁知回了盛都之后不过耽误了少许,便让徐述寒捷足先登,好在亲事还未定,七娘子又实在不愿成了这门亲事,这才便宜了我。” 崔元媞一边听着一边点了点头,半晌后也只是把想问的话咽下,不再提起,只道:“你如此有心,真是我们七娘的福气,本宫只盼着你们日后恩爱和顺,这样本宫也就放心了。” 周从嘉对着崔元媞一揖:“我视娘娘如母亲一般,七娘子是娘娘的妹妹,自然更要好好待她,她是我自己求娶来的,这辈子轻易便不会再更改,请娘娘放心。” 崔元媞明显对周从嘉后半段话不甚在意,她只听前面那两句,脸上便已有欣慰之意,又将周从嘉叫到自己身边来,像是母子二人说话一般又嘱咐了他几句,便要放他离开了。 这时周从嘉道:“七娘子也要出宫,可否让我与七娘子同行,送她回府。” 崔元媞又是思忖一番,见此时天色已晚,便点头同意了。 崔幼澜出来后,一路都没有说话,就连周从嘉,她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 幂篱之下,崔幼澜的神色被掩去,她想着自己的事。 旨意下来的时候,她并不如先前面对徐述寒时那般抗拒,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 虽然有崔元媞的耳提面命,让她不许再拒绝,可崔幼澜自己心里明镜似的,若真的不愿,便是有圣旨在前,也总归是不情愿的,自己的心是骗不了的。 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或者说转机。 她是将周从嘉当做救命稻草了。 若她抗拒,不仅是抗旨,也会把自己再度推向徐述寒那里。 可她根本就不爱周从嘉。 崔幼澜垂下头,她厌恶这样的自己。 周从嘉和那道他求来的旨意,似是为她粉饰了太平,然而她却不能自己骗自己。 出了宫门,外面渐渐热闹起来,崔幼澜这才悄悄掀了帘子朝外望去。 周从嘉正骑马走在一旁,他敏锐地觉察出来崔幼澜的目光,于是侧头对着她笑了笑。 崔幼澜道:“殿下,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很快,周从嘉便进了马车里来。 他好整以暇等待着崔幼澜开口问他,却并不催促她。 好一会儿后,崔幼澜又问道:“殿下是如何让圣上这么快就下了圣旨的?” 周从嘉没有隐瞒,他想了想道:“那日宫宴上的事,圣上其实也已知晓,只是还不知那人是徐述寒,只能从徐述寒退亲又求亲才能隐约看出,既然圣上不能肯定,徐述寒又未曾开过口,我便提前一步,向圣上承认了我就是那日污了七娘子清白的人,圣上自然就立刻下旨了。” 崔幼澜瞪了一下眼睛,不觉面皮又开始发烫,便低下头去,幸而有幂篱的薄纱遮挡着,这才缓解了些许尴尬。 周从嘉此人知道她最不堪的事,他却要娶她。 给了她一个新的选择,而她也只能心甘情愿走这一条路了。 崔幼澜轻轻叹出一口气,道:“我知道殿下是心善,若是殿下以后遇到心爱的人,便同我直说就是了,我会立刻与殿下和离。” 第71章 周从嘉似乎是稍稍点了点头,浅笑起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便是。” 一时二人都无话,耳边只剩马车骨碌碌前进的声音。 不知不觉中夏日已悄然过去大半,眼见着秋风就要起来了,略带着凉意的风轻轻拂起车帘,崔幼澜透过缝隙望去,便又想起那日匆忙夜奔,也是这般和周从嘉一同坐在马车里面。 那时的她又多狼狈呢,她永远都不想再去回忆,可那日和她在一起的,却要成为她的夫君了。 似是看出崔幼澜在想什么,周从嘉忽然开口道:“七娘子不必再想着前事,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往后的日子必是鲜花着锦。” 崔幼澜收敛回心神,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才道:“多谢。” 不一时到了承恩侯府,周从嘉先下了马车,然后再扶崔幼澜下来。 门口早已有许多人候着,不仅是崔幼澜的父亲来了,就连大伯父也在,见到周从嘉前来,便也一脸喜色地都过来寒暄起来。 崔幼澜先前不肯嫁给徐述寒,而坊间又传得难听,实在是一盘将死的棋局,崔家也是苦恼不已,然而眼下却忽然峰回路转,周从嘉肯为崔幼澜去请旨,而圣旨也已经下来,便足以让一切谣言不攻自破,也不必再委屈崔幼澜嫁给徐述寒。 崔家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 第37章 孑然 周从嘉在崔府外稍作停留, 却对崔家众人的请他过府再三婉拒,见他实在不肯,崔家众人也就歇了心思, 待周从嘉走了之后便关上了府门。 承恩侯府大门以及外面的大街很快就安静下来。 有早落的秋叶悄然坠落于地,又被一阵疾风卷携着吹去远方。 有人久久驻足与承恩侯府巷口。 天色渐渐深起来,映得徐述寒一双瞳仁愈发像是要滴出墨来。 他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样收场。 除去沈家那老妇实在可恶之外, 一切便只等着崔幼澜点头便是,便是她不十分情愿, 只要她重新嫁给自己, 天长日久总有重归于好的一日。 可周从嘉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甚至不由得他作出任何反应,周从嘉就去圣上那里讨要了一道旨意, 于是一切都盖棺定论了, 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圣上金口玉言不容任何人抗旨或有异议。 徐述寒只觉自己胸口堵着一口气, 舒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连呼 吸间都仿佛有了血腥味。 早知周从嘉会用这个法子,他应该一早便去向圣上先请了旨意, 当时不是没有想到,只是不想以此来迫她, 免得她更加激怒她。 从得知这个消息开始, 徐述寒想过要立刻入宫去, 但最终还是来到了承恩侯府外面等候。 他看着周从嘉和崔幼澜从同一辆马车上下来,显而易见两人是刚刚出宫的,周从嘉还扶了她一把, 徐述寒已经没有旁的心思去看周从嘉,他只在暗处死死盯着崔幼澜, 企图从崔幼澜的脸上瞧出一丝不快。 她戴着幂篱,徐述寒望不见她的脸, 便始终心存希冀,可巧有风微微掀起她的薄纱,让徐述寒得以窥视到她的脸。 崔幼澜的神情虽然说不上很高兴,可也并没有显现出什么不乐意。 只这一瞬,薄纱便重又坠下,牢牢将她的面部覆住,仿佛从此他永远失了机会。 徐述寒想即刻上前去,当着所有人的面问崔幼澜,她是否真是心甘情愿的,抑或是被那道圣旨所迫,可人站在这里,他却根本没有勇气。 如此煎熬着。 等他慢慢回过神来,周围已经没有任何人了,似是他一人孑然立于世间。 原来曾经拥有或者笃定的一切,也是会消逝的,几乎仅仅只是他一个不注意,便让周从嘉抢了先。 果真是如此吗? 或许从一开始,他和崔幼澜之间便如牵着一根紧绷着的弦,两个人在两头不得不被牵连着,那个孩子就是那梗弦,如今孩子没了,弦也就断了,两人也就再也没有理由牵在一起了。 徐述寒不愿再想。 他又立了一会儿,才木然转身离去。 或许这一切只是他临死前的一场梦,有人只看到往事如走马灯,再度回味一遍,而他却没有这样的资格,在死前都要让他再失去所有,如临地狱。 *** 崔幼澜的亲事以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发展忽然了结,崔府也就很快先放了她这一茬,先忙其他的事去了。 因为崔清月马上就要入宫了。 年初时便说定了,等入秋便送一位崔家的女儿入宫去,如今时候是到了,只不过人选从崔幼澜换成了崔清月。 崔元媞从宫里派下几位女官来教导崔清月行事礼仪,俞氏又常把崔清月叫到跟前去说话,是以崔清月一日从早到晚都没有空闲的时候,连崔幼澜也很难再见上她一面。 而崔幼澜也不不太想见到崔清月,或者说是不敢见到她。 她自己将要嫁给周从嘉,不再去走前世的老路,可崔清月却仍要入宫,崔家一定要送一位适龄的女儿进宫去,不是她就是崔清月,她没有任何办法。 她想提醒崔清月,可却根本不知道那时宫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崔清月真的仅仅只是病死的,什么都无从说起,而崔清月即将要入宫,又真的愿意听她说这种晦气的话吗?她亦不敢在此时去犯了忌讳。 第72章 只有一事,却是她可以做的。 她与徐述寒的谣言是沈雪音的乳母传出来的,在此之前俞氏一直犹豫未决,虽崔幼澜不敢肯定俞氏最后一定会让自己入宫,或许十有八九还是选择崔清月,但是沈雪音乳母所传的那些流言蜚语却是直接让俞氏和崔家拍板决定,送崔清月入宫。 崔幼澜只能迁怒于那个乳母。 再者那个乳母虽爱沈雪音情切,却实实在在伤害了她,令她在盛都名誉扫地,崔幼澜也不想忍受。 俞氏和崔元媞曾经都许诺她,一定会惩治这恶仆,然而眼下诸事繁多纷杂,一时也腾不出来手,此事暂且没有下文。 崔幼澜便去找了俞氏,告诉她自己想去沈家一趟,俞氏想了想竟同意了,只是对她道:“莫要闹得过了火,拿了那老妈子也就罢了。” 于是崔幼澜一路便行至沈家,应是早早就得知崔家的人要来,沈家的大门正洞开着,里头有两个缩头缩脑的门房正看着,见到有人来了连忙往里跑,崔幼澜自带着自己的人扬长而入,一路都没有阻拦,反而有人给他们带路。 沈家知道崔幼澜将要成为昭王妃,又恐惧崔家的权势与宫中的崔皇后,哪还敢有一句怨言,甚至还唯恐怠慢了,巴不得把那乳母赶紧交出来交差,以免再牵连到自家。 沈雪音本就在沈家不受重视,叔伯平日里给一口饭吃就罢了,如今又生出这样的事,家里所有人不仅避之不及,还更多有刻薄之意,沈雪音每日只是以泪洗面,又怕乳母出事,成日只把乳母死死留在自己身边,不让她迈出去一步。 然而还是没有逃过。 沈雪音以为崔家会派个什么人来带走乳母,谁知来到她面前,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长得秾丽明艳,肌肤赛雪,一双眸子看她们时微微向上挑着,显露出几分藐视之意。 沈雪音已猜到此人是谁,她也没想到崔幼澜会如此大胆,崔家又如此放纵她,只是再转念一想,如此滔天的流言之下,昭王都肯为了她去向圣上求赐婚的旨意,她行事便是再恣意些也是不怕的。 沈雪音咬了一下下唇,怯弱问道:“不知娘子来这里何意?” “你明知故问。”崔幼澜笑了笑,思及沈雪音处境艰难,自己与她的恩怨如今也算一笔勾销了,便也不想为难她。 乳母此刻就在沈雪音身边,直接带走就是,也不必再多说旁的,那毕竟是沈雪音的乳母,养她长大的,在她面前惩治她到底有些过于阴狠了,崔幼澜做不出来这种事。 谁知沈雪音闻言却一下子挡住了乳母,看向崔幼澜的目光中充满了没有形迹的怨毒,直看得崔幼澜心里发憷。 但在来之前崔幼澜也早有预料,她心下还是有几分怜惜沈雪音的,一时便也看着她不说话,左右就算沈雪音再抗拒,今日也是救不了乳母的。 沈雪音见无人相帮,也更为绝望起来,再张口时声音已经嘶哑,可双手却仍朝着后面死死护住了乳母:“七娘子,我本来与你无冤无仇,是你害我姻缘,我的乳母只不过是为了我去讨一个公道,你们都如此是非不分吗?” “我从来没有坏你的亲事,你若是想嫁给那人,照样可以嫁给他。”崔幼澜留下短短一言,但终是忍不住又说道,“我也只不过是为我自己讨回公道,若她说的是事实,那我无话可说,可她分明就是在外面大肆造谣,若不想牵连沈府,你就把她交给我。” “我不会让你伤害她的,至于沈府,”沈雪音绝望地朝四周晃了一眼,“便是全府的人都死了都与我没有干系!我的乳母难道说错了吗?我是一个孤女,也无人给我撑腰,我们不过就是输在没有证据罢了!你若没有做那些见不得人勾当,徐述寒为何好端端的要与我接触婚约,又偏偏是你,他为何不去找别家女子?” 这时乳母也挣扎着上前,哭喊道:“娘子不必再与这不要廉耻的人说了,凭她是高门贵女,可内里龌龊肮脏,妈妈做事之前早就想到了今日,所以一点也不怕,你放开妈妈,从此之后好好过自己的去!” 两人一番话听得崔幼澜直冷笑,今日幸好来的人是她,俞氏和崔元媞暂且还没来得及腾出手,若换了是他们的人,眼下站在这里听见她们这样说,怕是连沈雪音都要逃不过去,或者也根本没机会让她们说这些话。 崔幼澜身边所带的奴仆已经听不下去,上前便要去拖那乳母,沈雪音一边护着乳母一边又嘶声道:“崔七娘你就是一个贱婢都不如的东西,你以为你有多高贵,你不过就是仗着你的家世,仗着皇后娘娘才能有今日,否则你比我又强在哪里?大家都是一样的,凭什么你可以让徐述寒为了你不惜一切退亲,转头又让昭王成了你的裙 下之臣,你一山看着一山高,将所有人都当做你戏耍的玩意儿!也罢,我忍气吞声了那么多年,所图不过是日后嫁得良人能过上几天好日子,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都被你毁了,你却连一口气都不叫我出,我今日不会把我的妈妈交出来,我也知道不会有人来帮我,那我就告诉你,你拿我的乳母也没用,这事不是她自作主张,我也是知道的,我同意了,现在你便在这里将我们都杀了,我倒要看看还有没有天理!” 第73章 她说得愈发激动,旁边的人扬手就是朝她一巴掌劈头盖脸而去,将主仆二人都打倒在了地上。 第38章 等你 崔幼澜原本没打算把沈雪音怎么样, 再加上俞氏也曾说过,那乳母好动,但沈家娘子比较身份不一样, 她是不能动的,所以打算只拿了乳母便了事。 然而此刻沈雪音却挡在自己乳母面前,不仅仅是维护乳母, 还口口声声侮辱崔幼澜,并且承认自己也参与其中, 哪怕崔幼澜没有存心为难, 也是听得心头火起。 眼看着主仆二人被扇倒在地,她正要上前去, 却不防身后传来徐述寒的声音:“等一等!” 崔幼澜竟是心神一乱, 步子也一下子停滞住, 短短几息而已, 便已见到徐述寒上前来。 而那边的沈雪音看见他,目光倏地一亮。 崔幼澜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她身边的奴仆们见状也立刻就过来将她牢牢护住。 徐述寒皱了皱眉,在沈雪音身边蹲下/身子, 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一时在场除沈雪音及乳母之外, 也无人能听清楚。 只见徐述寒说完之后,沈雪音仍是没什么响动,也丝毫不肯放开乳母, 徐述寒便又去说了句什么,沈雪音这才迟疑着点了点头, 然后在徐述寒的搀扶下慢慢起身。 崔幼澜只冷眼看着这一切,一点都不心急焦躁, 也没有生气。 无论徐述寒来了要做什么,她也不可能放过这对主仆了,特别是乳母。 然而就在此时,沈雪音刚从地上起来,她正要伸手去拉还没起身的乳母,徐述寒却已从斜里伸出手一挡,然后自己一把攫住乳母的手臂,在沈雪音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便将乳母推到了前面,崔幼澜这边的人见状也立刻上前,一下子便拿住了那乳母。 沈雪音愣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徐述寒:“你……” 徐述寒方才告诉她,他知道崔幼澜的许多事情,所以崔幼澜会忌惮他,只要他出面,崔幼澜必定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交涉之下能救下乳母和她,她也就不必压上自己在这里和崔幼澜鱼死网破了。 没想到徐述寒竟骗了她。 沈雪音后退两步,撞到了一只花瓶,花瓶“哐当”一声掉落下来应声而碎。她这辈子就是无依无靠的,出了事也只能自己挡在前面,没有任何人来庇护她,所以徐述寒一出现,哪怕他是那个伤害过她的人,她也既往不咎了,因为只有他能帮她,他是她唯一仅有能抓住的东西。 她看着徐述寒此时一步一步走向崔幼澜,可崔幼澜的面前却有那么多的人替她挡着,阻隔住了她与他,甚至连目光也差点就要越不过去。 崔幼澜也并没有将徐述当一回事,不等徐述寒开口说话,她已向自己的贴身侍婢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姿容俏丽的婢子一左一右到了沈雪音的身边,一个死死按住她,一个左右开弓扇起了她的脸。 听到声音,徐述寒略回了回头,但是旋即便不再顾及沈雪音,只对着面前仿佛阻隔着千万重山峦的崔幼澜说道:“沈家乳母你带走之后,直接杀了便是。” 崔幼澜挑了挑眉,她并不理会徐述寒的话,不过此时倒是饶有兴趣道:“你突然出现,难道是认为我带着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中用的,连这么一对孤弱的主仆都对付不了吗?” 徐述寒沉默半晌,道:“随便你怎么想,只是沈家虽势弱,但闹出大事总归不好。” “你以为我会在沈家就杀了她们吗?”崔幼澜低头轻轻嗤笑一声,语带轻蔑,“我本来连沈雪音都不想计较,她偏偏要冲上来,我打她几个巴掌不为过吧,还是你心疼了?你急着赶来,不过就是为了护住她,拿住了乳母交给我倒是讨了巧,也好让我放了沈雪音一马。” 徐述寒不想再与她争辩,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你杀了沈家乳母便是。” 崔幼澜原先只觉得他是以退为进,想以此为沈雪音求饶,然而转念一想,她却忽然觉出一丝不对。 “你到底什么意思?”如此想着,崔幼澜便也这么问出来了。 但是徐述寒并不说话了。 崔幼澜暂且屏退了自己旁边的仆役们,但也没让他们很远离,只是站在略远一点的地方,听不到她压低了声音和徐述寒说的话。 崔幼澜盯着徐述寒,一字一句说道:“乳母虽有罪,但以我和你的性格,却未必会觉得她该以此偿命,所以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到底还做过什么?” 徐述寒浓密又纤长的睫毛终于扑闪了一下,他垂下眸没有去看崔幼澜,只是轻轻说道:“是她杀了你。” 他这一句话的声音极低极低,仿佛只是风拂过树叶的簌簌轻响,别说是周遭的人,便是崔幼澜本也该是听不清的。 但是她却听懂了。 思绪一下子被拉到了那晚冰冷的池水中,窒息感就如同巨石一般将她压住,那样的感觉似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只要想起,她便痛苦到浑身僵硬。 此刻她只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她已经死在了那晚,死在了乌黑寒凉的水中,如今的她是什么,她也不知道,或许只是死前做的一场绮丽的梦,而这梦也并未见得有多美好。 崔幼澜努力将自己从其中抽离出来,而后便是一阵战栗,她深吸一口气,白着一张脸看了徐述寒一眼,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第74章 目光放向垂着头跪坐在地上的沈雪音身上,崔幼澜不知何时攥得紧紧的手忽然却松开了。 这乳母为了沈雪音莫说是大肆造谣,原来连杀人都是敢的,而当时沈雪音究竟知情吗?这个问题恐怕是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她也只能释然。 徐述寒看着她后退一步,然后那些仆役们又潮水一般地涌上来,将他们二人之间隔开,他忍不住讶异,微微张了口忍不住问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以为她会愤怒,会落泪,无论什么反应都好,至少不会是眼下这般。 崔幼澜忽然笑了一声,她招手叫来还在沈雪音那里捆着她的两个婢子,而后转身离去,直到她的身影都要渐渐远去了,徐述寒的希望才彻底破灭,她一句话都没有再和他说。 他正欲要追上前去,却又一双手一下子拽住了他的衣角,徐述寒愕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是沈雪音。 沈雪音嘴角流着殷红的血,是方才被崔幼澜的婢子打的,她的眼里尽是璨璨的泪珠,盈满之后落下,此刻正仰着头看着他,道:“不要走,她就要是昭王妃了,怎么还会看你一眼,你追上去也没有用的。” 徐述寒一时静静地望着她。 沈雪音又道:“她不要你,我要你,只要你肯回头,我就在这里等你。” 徐述寒又想起崔幼澜方才离开前的那一笑,他忽然也想笑。 他轻轻地把衣角从沈雪音手上扯出来,站到了离她稍远一些的地方,而沈雪音定定地仍是跪坐在那里,一动都没有动。 “我早前便已为你寻了一门好亲事,对方人品家世都不错,你与崔家的纠葛,崔家爱面子又不想旁生枝节,所以不会宣扬出去,也无人知晓,不会对你的亲事有所阻碍。若你觉得不好,不想要也无妨,便由你们沈家做主你的下半辈子罢。”徐述寒淡淡说完,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再扫到沈雪音,便就这么走了。 他一直自觉对不起沈雪音,极力想要弥补她,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但是到头来再看,也正是他对沈雪音的怜悯,将他彻底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从一开始 ,他就不应该带沈雪音回徐家,是他亲手让他和崔幼澜之间的隔阂加深,本就不睦的关系雪上加霜,也是沈雪音的乳母害死了崔幼澜,从此使这隔阂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而他,又在崔幼澜死后的接二连三的打击中一蹶不振,被政敌找到了他曾经前往江南办案时的疏漏,最后也由周从嘉出面参了他一本,病死狱中。 是他害了他们一家三口。 身后的沈雪音还在不断地喊着他,一声又一声,仿佛丝帛要将他紧紧缠绕住。 徐述寒充耳未闻。 *** 崔幼澜出了沈府,便一眼看见了站在马车旁的身影。 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问周从嘉道:“你怎么来了?” 周从嘉还没回答,她又怕徐述寒追上来,又要应对,便道:“我先上马车回家,你是跟着我,还是一起?” “我还有些事,就不去崔家了。”周从嘉顿了顿,“也没什么话可说的。” 崔幼澜一时语塞,又觉得好笑,连方才的郁结都散了一半。 “那你还来?”崔幼澜打趣道。 周从嘉清瘦的脸庞上现出一点点笑意,道:“怕你吃亏。” “我带了这么多人,不会吃亏的,”崔幼澜眨了眨眼,“你快些做自己的事去罢,我这就回府了。” 周从嘉点点头,便目送崔幼澜上了马车。 眼看着崔幼澜离开,他想了想到底又骑马上前去,隔着马车对崔幼澜说了一句:“吉日就在不久之后,今日过了就不宜再见面了。” 里面的崔幼澜许久没有动静,直到周从嘉以为她不会再有回应了,才听她笑了一声:“知道了。” 第39章 成亲 崔幼澜回了府, 这日也不知是解决了沈家乳母一事,还是因着猝不及防知道自己前世的死因,回到沁芳苑倒头便睡了一个长觉。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足睡了有两个时辰之多。 等她醒来时,屋内已经掌了灯,淡淡的光摇曳在帐外往里投入一缕疏影, 宁和静谧。 见她醒了,裁冰便道:“方才六娘子来找过娘子, 坐了一会儿见娘子一直睡着, 这才走了,还没一会儿呢!” 崔清月已多日忙得见不着人, 崔幼澜倒是有心想见她几回, 可惜她都实在太忙, 也只好作罢, 这时听裁冰说起崔清月竟来了,崔幼澜直往床下走, 崔清月来找她必定也是有事,错过了这一回只怕往后都是长久的阻隔, 再也不得说话见面。 崔幼澜着了急, 倚翠几个连忙往外面跑, 崔清月才走没多久,想必能把人拦住。 果真等崔幼澜急匆匆穿好了衣裳正要往外面跑,便见到崔清月回进来。 看她衣衫潦草未整, 发髻也散乱,崔清月笑了, 忙将崔幼澜往屋子里拉,一边走一边说道:“虽说天气还未冷下来, 但到底也已经是入秋了,你这样着急忙慌的,也不怕吹了夜风着凉了。” 崔幼澜与崔清月一同在床边榻上坐定,又吩咐婢子们上了热茶点心,先也不说话,等人都走空了才轻轻叹了一声气。 第75章 “好端端的,叹气做什么?”崔清月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我好不容易才得了空来找你说话,你怎么就要唉声叹气呢?” 崔幼澜沉默了好半晌,削葱似的手指虚扶着茶杯,将茶杯在案上不自觉地转着,转了好几圈之后,她才黯然道:“六姐姐马上就要被送入宫去了,我难受罢了。” 外面且不提,就说崔家内里都对崔幼澜有诸多猜测,虽然最近因为她即将要去做昭王妃了,这些猜测稍稍平息了些,但到底也有许多人冷眼看着,背地里继续说着,崔幼澜先前为了要入宫也闹过一场,说得再好听也十有八九就是嫉妒,焉知她如今就能仅仅满意于只做个昭王妃,且还继续嫉妒着呢。 但崔幼澜不管这些,在崔清月面前,她一点都不怕崔清月误解她。 崔清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有什么难受的呢,我入宫,你也有了好前程,祖母高兴,咱们的父母也都高兴。” 崔幼澜这回没有说话。 从家里决定送崔清月入宫,一直到现下,其实已经过去了一段时日,虽然她难以见到崔清月也是一个原因,然而扪心自问,崔幼澜也不知道见了崔清月到底该说什么。 告诉她,她一旦入宫,很可能没多久就会死? 崔幼澜不开口,崔清月一时也没有声响,许久之后,才听崔清月悠悠说道:“七妹妹,你的心意我是明白的,你并不是为了自己,你所求也不是想入宫,仅仅只是不嫁到徐家罢了,你说要入宫,只是为了我。” “一开始我也很害怕,我完全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入宫,家里的重心也一直是你,我入宫又能干什么呢?”崔清月低头浅笑了一下,“但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我是崔家的女儿,我理当要做些什么的,旁人或许不知道,可你我是很明白的,宫里并不是一个好去处,将来有多少风浪在等着,即便有大姐姐在,也不可能时时照看着,最终还是要靠自己的,原先这些都是你去面对的,我只用躲在后面享用便够了,再嫁个好人家,有你有大姐姐有崔家在,我一辈子都是高枕无忧的,但现在你不能入宫去了,那么理应就轮到了我去,享得了福自然也要受得起波折,我不能是崔家里面一个没用的人,我该做我应该做的事,承受我该承受的一切。” “六姐姐……” 崔清月按住崔幼澜的手,她的手心热热的,如暖流一般从崔幼澜的手背一直熨帖到她的心里去。 她道:“你真的不用替我难过,也不用替我害怕,我是愿意入宫去的,将来再为自己为崔家和姐姐多挣一份恩宠,说了也不怕你笑话,家里送我入宫,也是奔着让我有个大造化去的,我还欢喜着呢!” 崔幼澜怔怔地听她说完,只细细看着崔清月的脸,此时已分不出崔清月哪些话是真的,那些话又是说来安慰她的,只知道这些话听在耳中,她却是已经舒服了不少。 可终归叫她完全放心崔清月,那是不可能的。 崔幼澜反握住崔清月的手,一字一句道:“六姐姐,你说的话我都明白了,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和你说,这几日我一直想找你,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之你一定记住,宫里很危险,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要时时刻刻都提防着他人,千万……不要让人找到机会害了你。” 崔清月皱了皱眉,想问什么但最终也没有问,只是说道:“我知道了。” “特别是等你生下皇子之后,一定要更加小心谨慎,哪里都不能松懈,”崔幼澜道,“宫里那个害我的人都还没找到,他也要来害你,还有那暗处数不清的人,你一定当心。” 崔清月点点头,一口应了下来:“好,我全都已经牢牢记住了,你也不要再担心了,咱们都开开心心地出嫁,我入宫没有什么不好的,你也是不嫁到徐家就够了。” 崔幼澜又叹了一声。 目前来看,如此的确是妥妥当当,可事实呢?崔清月的前路凶险无比,即便是提醒了她,她也不一定能完全应付得来。 而她将要嫁的人,似乎好得无可挑剔,但她却总是心存着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芥蒂,周从嘉看到过她最狼狈不堪的一面,而当她问及他娶她的原因,他也坦言有一个原因并不能向她坦白。 她对那个原因的兴趣其实并不是很大,但却足以令她心下不安。 良人难寻,是否还会遇到上一世那般的困境? 原来重来一世,不仅不会前尘尽消,反而会添上许多新愁,若是给她选择的机会,她倒不知道自己到底会怎样选择了。 一个月之后,崔清月入宫,又一个月之后,赶在年节之前, 崔幼澜也嫁入了昭王府。 因为已经经历过了一次,所以崔幼澜完全没有其他什么特殊的感觉和心绪,只不过是人换了一个,让她的心如同细雨不断落在井水之中。 繁琐仪式完毕落幕之后,崔幼澜与周从嘉被送入帐内,于是紧接着又是一套琐碎的仪式,因周从嘉是昭王,崔幼澜暗自对比着,总能找出些不同来的。 她这边下意识对比着,不一时又忽然觉得不妥,脸旋即便一红,幸而周遭一切都是红的,原本就处处映得红彤彤的,如此也不显得她的面色特别突兀。 第76章 她怎么能这样去比呢!如果这都能比较,那一会儿是不是连…… 崔幼澜的脸烧得更红,这回更怕周从嘉发现了,便连忙低下了头。 周从嘉明显也察觉到了她的举动,但是他没有问出来,甚至当作没看见。 他只是悄声对崔幼澜道:“我有些累了。” 崔幼澜稍稍侧过去头,但也只有一点,发髻头面沉重,她堪堪能看见周从嘉的侧脸。 “累了?”她有些不解。 “是的,”周从嘉轻咳了一声,“我一向身子不是很……结实,最近忙着筹备成亲之事,有点累着了。” 周从嘉一眼看过去确实是让人觉得清瘦,但看着倒也不是很孱弱或是病怏怏,崔幼澜没想到这一茬,一时愣住了。 他是什么意思? 崔幼澜想了想只好试探着问道:“那我们早些歇了?” “也好。”周从嘉道。 崔幼澜便要叫人进来服侍,哪知周从嘉突然又拦住她:“两个人恐怕睡不好。” 崔幼澜震惊,张了张嘴道:“我睡相很好的。” 她说完又觉失言,还没等后悔,忽然又回过味来:“你……” 周从嘉道:“我们还是先分房睡,这样你也能舒坦些。” 说罢,他起身便要往外走,崔幼澜连忙道:“还是我走吧!” “不用了,”周从嘉回头,“也不好闹出太大动静,让别人以为我们失和,这对你不好,我就在旁边暖阁睡,无妨罢?” 崔幼澜连连摇头:“无妨,无妨。” 然后周从嘉长腿一迈,便毫不拖泥带水地出去了,暖阁里一应物事其实都早已备好,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之后,很快便又安静下来。 隔着几重帘帐,只听那边的周从嘉轻声一句:“我睡了。” 崔幼澜“哦”了一声,又道:“那我也睡了。” 四下寂静,无人再发出声响。 崔幼澜躺在床上,入目是鲜红的百子千孙帐帐顶,她数了一会儿帐顶的小人,才慢慢舒出一口气,然后把锦被往上稍微拉了拉。 再没想到新婚之夜是这般的,她原先想过自己会拘束会紧张,没想到这一切迎刃而解,周从嘉直接提出分房了。 她明明该是担心的,哪有新婚头一天便分房的,然而或许是周从嘉的话太妥帖,她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害怕和忧心,仿佛一切顺理成章。 她翻了个身,安心睡去。 第40章 规训 第二日便要入宫去觐见皇帝皇后, 崔幼澜与周从嘉一同入了宫,然后自宫道某一处分别,一人往圣上处, 一人往崔元媞处。 崔元媞已经在凤仪宫正殿等着崔幼澜,等崔幼澜行过礼,她没有像从前那样把她叫到自己身边来坐着, 而是给她在下首处赐了座。 崔幼澜往四周扫了一眼,有些失望, 她以为崔清月也会在, 可惜并没有。 崔元媞照例是对着崔幼澜说了些有关于德言容功的套话,她说一句崔幼澜便要毕恭毕敬应一句是, 向来王妃皇子妃等都是如此。 等崔元媞说完了该说的, 总归是能稍稍松快些了, 茶点上来之后, 崔元媞便屏退了大批宫人,只留下贴身的伺候, 好跟崔幼澜说说体己话。 没想到崔元媞望着崔幼澜便叹了口气,崔幼澜原本还好, 崔元媞这一声叹气却又无端端地将她的心提起了一半, 但又不敢明言, 只能等着崔元媞说话。 “昨夜昭王对你可好?”崔元媞问她。 崔幼澜定了定神,她早已在来前便打定了主意,闺房私事是再不便与旁人说的, 即便这个旁人是皇后崔元媞,无论今后好不好或者过不过得下去, 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有别人掺和进来反而会坏事。 “好。”崔幼澜只是简单利索地答了一声, 能叫崔元媞听得清清楚楚,却并没再有旁的多余的话。 崔元媞点点头:“好就好,本宫和圣上也就放心了。” “你原先也是能配得了他的,”谁知崔元媞话锋一转,忽地又继续说道,“但你先前出了那样的事,便是寻常人家知道了也要先踌躇一二了,毕竟寡妇易嫁,可谁家愿意去一个婚前就失了贞洁的女子呢?即便他在圣上面前将事情全由自己担下了,可他自个儿心里却是明明白白的,这总归是有了隔阂了。” 崔幼澜眼皮子眨了眨,然后立即便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崔元媞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从她略低垂着的脸上并没有看出什么羞恼与愤懑,便心知她是容易规训住的。 崔元媞道:“他会娶你,无非就是怜悯你,你可不能以为自己就是天底下顶好的了,仗着年轻貌美就拿乔耍脾气——祖母近来每每见了我,就说她把你惯坏了,你在他面前可不能再像在家中一样,那时家里以为你要入宫,总是事事都顺着你的,可如今却不是了,你已嫁为人妇,且还有那样洗不净的污点,须得对他恭恭敬敬的,凡事都要以他为先,听懂了吗?” 她特意说了最后一句,崔幼澜便不便再装聋作哑,装害羞也好装愧疚也好,只能拿出话来应她,又不能反驳。 “我记住娘娘的话了。”崔幼澜小声道。 “听你说你们昨夜好了,本宫心里不知多开心,倒怕他说要娶你是一时冲动,过后后悔也来不及,男子总是那点子心思,怕他后都不肯碰你。”崔元媞说得崔幼澜又低下头去,“还有一件事,本宫今日也与你说明白了,倘若昭王日后要纳侧妃侍妾,你也不准闹,更不要来宫里与本宫说,你用不着指望本宫会帮你,你本就已不是处子之身,便是他说明日就要迎侧妃进门,本宫也会立即同意他。就算你要吃味,也不准显露出来,给本宫在心里憋着,别叫他看出来,最好是在心里也不许吃味,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做你的昭王妃,做成一尊泥塑木人,不要再给本宫和崔家惹事,本宫也会保住你的王妃之位,不会叫他后纳的那些女子威胁到你的地位。” 第77章 崔幼澜掩在广袖宫装下的手指攥紧了又松开,如此好几次,才终于熬到崔元媞把她长长的话全部说完。 她轻轻咬了一下下唇,对于崔元媞话里所说的这些,她听后也有几分怀疑,或许周从嘉真的会那样做,然而心底里却没有多少恐惧,再难又能难到哪里去呢,无非也是跟上辈子一样。 周从嘉能解她眼下之忧,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七娘?”见她一时没有立即应答,崔元媞叫了崔幼澜一声。 崔幼澜连忙颔首:“我都明白了,往后不会叫皇后娘娘为难的。” 闻言,崔元媞的眉间这才终于舒展开:“先前见你任性不懂事,如今倒是好些了,罢了,本宫也不留你了,你先回去罢。” 崔幼澜应了是,却又忍不住问:“今日倒没见到六姐姐。” 崔清月入宫已有一月,入宫时先是贵人,因有崔元媞和崔家在,一月之内已连跳三级,前几日正式升了妃位,如今已是静妃娘娘。 “她自然是在自己宫里,”崔元媞觑了崔幼澜一眼,“你还惦记她?” 崔幼澜觉得崔元媞这话有些奇怪,但要温崔元媞是不可能的,便点了点头:“我还想着进宫见一见六姐姐。” 崔元媞笑了一笑:“她已不是你的六姐姐,她是圣上的静妃,你与她已经是天壤之别。” 崔幼 澜不动声色地抿了一下唇角,她又不明白崔元媞话里的意思了,崔清月永远都是她的六堂姐,这是任何事情都改变不了的,就如崔元媞是她们的大堂姐一般,也从未改变过,不可能崔清月成了皇帝的静妃,就不能再做她的六姐姐了。 至于二人之间的分别,人过得总有个好坏的,她自己也看得出来,不用崔元媞再提点,仿佛她是不自量力一般,况且她觉得周从嘉挺好的,至少比她的前夫好,她也没觉得自己过得有多差。 崔幼澜决定撇开崔元媞的话全都不听进去,她是皇后,想的总是多一些的。 “我想见见静妃娘娘。”崔幼澜只是这样说。 入宫一趟,她还是放心不下崔清月,虽崔清月那日说了自己也要独当一面,可她还是不放心,想亲眼见一见崔清月眼下过得好不好,再将那些已经说过的话再说出来提醒崔清月一遍,回去之后总能稍稍放心一些。 崔元媞道:“你见她做什么?时候差不多了,恐怕昭王也见了圣上该来接你了,你早些同他回去才是,你们姐妹又有多少话要说,别让他等你。” 既然崔元媞不同意,崔幼澜也不能执意往崔清月宫里跑,便也没其他话好说的了,只能向崔元媞告退。 出了凤仪宫,宫人便将她往前引了一段路,便见到周从嘉果然已经在等候她了。 先前崔元媞说时,崔幼澜一心只记挂着崔清月,并不很在乎周从嘉,仿佛昭王对于她还说还是如同一个符号一般,但现下见了真人,她又想起自己原本倘或是打定主意让周从嘉等她的,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见她过来时讪讪,周从嘉立刻便察觉到了,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崔幼澜先是否认,然后又说,“被娘娘训了几句罢了。” 周从嘉默了默,毕竟是在宫掖之中,两人并不能畅所欲言,但他倒也坦荡,只正色对崔幼澜说道;“娘娘向来便是这般,我幼时顽皮也会被她训斥,只不过娘娘总是对的时候多,你说是吗?” 对的时候多,那就是也有不对的时候,崔幼澜听出周从嘉话里的意思,心头盘旋着的阴霾到时散去了大半,侧过头冲着他笑了笑。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这时周从嘉又道:“那个人,他向圣上自请去江南了。” 崔幼澜一怔,她自然明白周从嘉说的那个人是谁,她也知道那个人为何会去江南,毕竟前世的时候他也是才新婚就前往了江南,这并没什么好讶异的,也不值得她在花费心思去想。 她只是没料到周从嘉会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倒是让她猝不及防。 他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她的过去吗?还是说他是故意说出来,好让她以为他不在意? 崔幼澜这样想着,便问了出来:“为什么要告诉我?” “今日见圣上时提起过他,我想到便同你说了,”周从嘉声音淡淡,仿佛是在谈论今天晚上吃什么,“他离开了盛都,你大抵会安心一些,总比我什么都瞒着你好。” 崔幼澜又笑了:“你若是什么事都能瞒着我,且完完全全瞒过了我,那我倒也没意见。” 这话是揶揄打趣,惹得周从嘉也笑了起来,并不与她较什么真。 又走了一阵,崔幼澜一路上左右也无事,便东想西想,想起方才崔元媞的话,便问周从嘉:“若你以后有了想娶的人又怎么办呢?那可不能瞒我了吧?” 这话她先前仿佛也说过,她记得她当时只说给他心爱之人让出位置,他只说到时候再说,可她今日却换了一种说法,问他到底该怎么办。 周从嘉这回却笑着没有说话,任凭崔幼澜在旁边如何拿眼看他,他都是闭口不语。 崔幼澜只好作罢,转念一想他不说话倒也对,既不能向她保证什么,又不知道未来那个人在哪里,什么都不知道还不如不说。 到最后她只得叹一声:“可惜今日没见到六姐姐。” 第78章 第41章 别院 宫里很快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崔清月有孕了。 对于许多人来说或许是好消息,可对于崔幼澜来说,她却并不见得高兴。 但为了不给人家的喜事添上不快, 也为了不让人有机会猜测她是嫉妒,崔幼澜听闻后只得挤出许许多多笑颜。 她已经记不清前世崔清月是何时怀孕的,因为那时她只忙着自己那些解决不完的事, 也不在意崔清月是何时产下皇子的,等她注意到崔清月的消息时, 已经是崔清月死了。 崔幼澜只是略算了算, 大抵上辈子也是这个时候差不离。 果然若是不强行改变,一切还是会按照原定轨迹走下去, 变的也始终是人, 而不是事, 只有人变了, 事情才会变。 崔幼澜也得以入宫去看望了崔清月,她自己想着借这个由头入宫, 正好崔清月也来传她。 姐妹俩已有些时日没有见,见面了自然便分外亲热。 崔幼澜看着崔清月, 只见她气色很好, 整个人愈发莹润如一颗明珠, 光彩照人,可见在宫里过得是不错的。 崔清月也高兴崔幼澜能立即入宫来看她,但如今她已经是在宫里做妃子了, 并不能像以前那样两姐妹之间无拘无束地说话,便装着愈发持重起来。 崔幼澜掩去那日见到崔元媞时, 崔元媞挡住不让她见崔清月的事情没说。她倒也还没弄明白崔元媞那日究竟是何意,或许只是单单想与她说话, 所以与崔清月并不相干,不能确定的事,如今她在宫里更不会轻易说出来。 宫里头不知谁是谁的耳目,并且也不想让崔清月多心。 毕竟崔清月在宫里,所最嫩仰仗依赖的也不过就是崔元媞而已,她不想因自己一时之言而使二人之间有了什么隔阂。 崔清月入宫之后也更机敏些了,她与崔清月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便借口自己累了想休息,便把其余人都打发了,只留崔幼澜在自己身边陪伴着。 她自然不是想要睡觉的。 她只是半倚在榻上,然后握住了崔幼澜的手,悄悄问她:“昭王好不好?” 崔幼澜抿了抿唇,这样的话上回崔元媞也问过,她回答得战战兢兢的,然而面对崔清月,她可以放松下许多。 “好,”崔幼澜一边说着,一边点点头,“从我嫁到昭王府之后,就再没有过什么为难之事。” 虽眼下说这些终究是还早,然而人总是望着好处去盼的,说得多了心下也就更欢喜安定了。 崔清月也舒出一口气:“那就好,我还怕他……算了,不说这些不要紧的事了。” 崔幼澜想了想,对着崔清月便也不顾忌什么了,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崔清月愣了愣,思忖半晌后才慢慢说道:“都成亲这么久了,还没有吗?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许是他怕你不愿意?你……” 崔清月忽然轻笑了一声,推了崔幼澜一下:“你干脆就自己同他说,邀了他,就说你急了。” 崔幼澜早已学会了不动声色,面对崔清月善意的揶揄,她也不恼不羞的,只是淡淡说道:“我也不急。” 崔清月是很懂见好就收的,她向来不太会开玩笑,即便是开玩笑也不会开得太过,见崔幼澜这般说,便也截了话头,不再说这茬了。 同样的,崔幼澜也只是适时地对至亲姐妹一诉自己的心里话,她也很快转了话题,问崔清月:“六姐姐这几日可还好吗?” “都好,”想到孩子,崔清月眼中的温柔愈发浓烈,她的脸上不由带了深深的笑意,“娘娘也拨了许多人来伺候照看,只怕我不够顺心舒适的,你放心,我一切都很好。” 崔家和崔元媞是对崔清月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寄予厚望的,若无意外,将来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便会是储君,而后成为君王,崔家的权势将更为鼎盛,而崔元媞和崔清月则会一同成为皇太后。 崔幼澜心中仍旧还是担心,但既然已经到了眼下这步,她也不能再表现出什么了,以免徒增崔清月的不安,只能是说自己要做姨母了,这才分外开心。 然而她一时没掩饰好,也被崔清月瞧在眼里,崔清月便道:“七妹妹也不用很担心什 么,左右我人都已经在宫里了,遇着什么事都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没什么好怕的。” 说着话,她的手便抚上自己的肚子:“我只想先把孩子好好生下来。” 闻言,崔幼澜不由晃了晃神,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想的,只可惜一切都已经离她远去了。 往后还会不会有孩子,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许还会有,或许也就没有了,但这一个,却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收敛回心神,笑道:“六姐姐一定母子平安的。” 崔清月点点头:“我在宫里也寂寞,你常常入宫来陪陪我好不好?” 崔幼澜自然一口答应,她只怕不能时时接近崔清月,让崔清月被人给害了。 两姐妹便说得好好的。 及至快要到年节的时候,崔幼澜又入宫了两次,都是陪伴崔清月。 有一日她才刚从宫里回来,周从嘉便告诉她,让她和他一起去盛都城外别院里住一阵子,这一两日里就动身启程。 第79章 崔幼澜一时没有准备,便很是惊讶,明明都要过年了,哪有这个时候跑出城去的。 周从嘉却说,他自小身子不好,特别是一遇到冬天便很有些受不住,天晴还好,若是遇上下雪,弱症又会复发,很是难捱。城外的别院是圣上赐给他的,那处有温泉,对他的身子非常有好处,自他出宫开府之后,每年冬天只要人在盛都,便必会去哪里住一阵子,直到天气和暖起来才回来,这是圣上和皇后都允许的,也不要他过年时入宫觐见了。 崔幼澜这才明白前因后果。 对此,她倒是没什么别的意见,躲开年节其实反而最松快便利的是她,她乐得去城外闲住着。 只是这一走少说也要两个月,若是天气回暖得迟,便要到三四月上才能回来,她和崔清月是说好了要时常入宫去陪崔清月的,如此一来,必定是不能来回赶了,也就不能常常陪着崔清月了。 崔幼澜便与周从嘉商量:“你自己去别院休养好吗?” 周从嘉摇头:“不行,别人见了还以为我们有了嫌隙。” 崔幼澜又问:“那我们过了年便回来可以吗?” 周从嘉虽然看起来弱一些,但到底长到这么大了,总不可能少住一阵就夭折了,应该是无碍的。 周从嘉还是摇头:“不行,我会病的,病了就有可能会死,你想当寡妇?” 崔幼澜自然不想做寡妇,至少目前为止不想。 可是周从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便更加犯愁。 “我和静妃娘娘说了要时常入宫去陪她的,走了她可怎么办呀?”崔幼澜便将问题抛给周从嘉。 周从嘉不假思索道:“宫里有圣上,有皇后娘娘,有太医还有许多宫人,少你一个不少。” 崔幼澜被他塞得哑口无言,实在周从嘉又没说错什么,也只好认了。 宫里确实根本不需要她,她在或者不在都是一样的。 于是她匆匆开始指派起来仆役们收拾东西,周从嘉的意思是说话间就要走,在那里又不知要留多久,遇到下雪天还有不方便的,总不能总是来回地取东西,所以东西都要备足了。 第三日,她和周从嘉就动身离开了盛都。 别院离的盛都有些远,出了城还要走好些路,又要往山上去,一直到晌午时一行人才到达。 周从嘉无父无母,到了哪里倒都是一样的,崔幼澜一到便去睡觉,睡够了才起来,已经是黄昏了。 冬日山色苍翠寂寥,不用出去,只要推开窗子就能看见远处清寒的群山,山间人少,这时节又连鸟雀都很少,一时更加寂静。 晚间用饭时,她才知道周从嘉已经去泡过温泉,周从嘉让她夜里过去,但崔幼澜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周从嘉也就作罢。 她与周从嘉依旧还是分房睡的,两边谁也不干扰谁,清清静静的,并且谁也没有再提起过要同房,仿佛他们这样相处是天然的,正常的。 别院的人少,王府许多人根本就没有跟过来,只有几个贴身伺候的,又兼换了个地方,分开睡更正常,于是周从嘉也不像在王府时那样睡在暖阁里了,而是顺理成章住到了隔壁去。 崔幼澜早早沐浴洗漱,果真还是别院比王府要舒服些,周从嘉是会享受的,然后便又滚到了自己的温床软枕上去。 真舒服啊! 崔幼澜又迷迷糊糊睡过去,大抵是下午睡多了再加上这里睡得香睡得熟,她睡了一个时辰之后又醒过来,然后就怎么都睡不着了。 裁冰便道:“左右夜里也无事,娘子不如去洗个热热的温泉浴。” 崔幼澜原本对温泉没多大兴趣,这是周从嘉心心念念的,他爱就让他去,但眼下长夜漫漫,也是无事,打发打发时间也好,总不能坐在这里和裁冰她们一块儿玩到天亮吧? 于是崔幼澜换上衣裳,披上斗篷,又怕打扰了同院的周从嘉,便轻手轻脚溜走了。 第42章 温泉 温泉池子被修建在一个花厅里, 从外面看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一走进去,崔幼澜便感觉到暖气袭人, 仿佛步入了春日里。 还有花的香味,她定睛一看才发现四周都摆满了花,一盆盆都开得正盛, 鲜艳靓丽,不知是从暖房搬过来的, 还是就将这里作了暖房。 周从嘉还真是懂意趣, 会享受,崔幼澜腹诽一阵, 便褪下衣衫下了水。 温泉里果然更舒服, 暖流汨汨流淌着, 悄无声息的, 但人一浸进去,就从心里开始都是酥酥麻麻的, 很是受用。 崔幼澜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傻,周从嘉刚刚让她来她还不愿意, 窝在自己房里洗了澡就够了。 崔幼澜舒舒服服洗了一阵, 觉得有些饿了, 便对裁冰道:“厨房里一直熬着鸡汤,你吩咐厨房去给我做一碗鸡丝面,让他们先把面条做好了, 一会儿我回去之后吃——多做些吧,若殿下还醒着, 就问问他要不要。” 裁冰点头便出去了,只剩门外两个小婢女候着。 崔幼澜伸手端起一旁的茶盏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因已是深夜,所以茶汤并不很浓,淡淡的又温温的,恰到好处,喝下去只觉五脏六腑都暖得妥帖了。 放下茶盏,崔幼澜慢慢地朝着池壁靠上去,被温泉汤水熏得连池壁上都是暖和的,整个人仿佛是躺在一团极软极软,几乎要感受不到的棉絮上一般。 第80章 崔幼澜的心渐渐沉下去,就像是落到了实地上一样,所有一切的烦恼和不愉快好像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正闭着眼睛享受,忽听地外面仿佛有小婢女说话的声音,于是抬了抬眼皮子,但很快又阖上,此时必定是裁冰去而复返。 门开了又关,细微的脚步声入耳,崔幼澜问:“回来了?” 等了许久,但都没有人回答她。 崔幼澜直了身子,睁眼望去,只见面前立着的是周从嘉。 她不由往后一退,扶住了池沿。 面前的周从嘉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斗篷,因此时此地有些热,那斗篷便没有被他拢住,往旁边散开一些,露出里面青色的寝衣。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周从嘉笑了一下,又认真与她解释道,“你说夜里不来,我便以为你已经睡了。” 崔幼澜的脸被温热的水气熏得有些发烫,她道:“我是突然想到要来的,要不我让你。” 其实温泉池子修建得颇大,别说是两个人,便是二十个人一起泡在里面都绰绰有余,眼下只有他们两人在这里,还是夫妻二人,实在是不必如此。 但在崔幼澜说完话之后,周遭还是迅速安静下来。 她的身子往上探了探,便想踩着台阶 出来。 哗啦啦一阵水声,崔幼澜从水里钻出来,因着崔幼澜有些怕冷,是以她身上倒是裹着一层及膝的丝绸裹胸,裹得不很紧,宽宽荡荡的。 她近来养得丰润了一些,不再像前些时候那样病过之后骨瘦如柴,幽暗的烛光打在温泉水面上,反射出一道道柔和的光晕,又映在她莹白的肌肤上,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而那身上沾染着,还未来得及干的水滴,就像是滚在玉盘上的珍珠。 雾色氤氲,小山玲珑,耸入了月影浓云中,嫩柳柔软,随水而晃,仿佛一折便要断去。 周从嘉只一瞬,便移开了目光。 可他仍旧是心若擂鼓。 心神恍惚之间,崔幼澜已经披上衣服,走到了他面前,周围湿滑,她仔细着让自己不要摔倒,免得在周从嘉面前又出了丑,所以一步又一步,走得分外缓慢小心。 “殿下,过去吧,”她的脸被温热的泉水暖得有些发红,声音也分外柔和,与平素显出些不同来,“不过还请殿下容我稍稍在这里留一会儿,等我身上干了,也等裁冰回来接我。” 周从嘉明明应该推辞,然后自己赶紧主动退出门外,留得她一人尽情享用,然而不知怎的,听了她的话又加上之前的那么些许工夫,他竟说不出一个“不”字,只是点了点头。 等他朝着池子走过去的时候,他才忽然回过了神。 “我出去便是。”他哑声说道,“外面天冷,你赶紧擦干了身上或是继续去池子里泡着。” 崔幼澜道:“天色也不早了,我是该回去睡觉了。” 周从嘉这回默然不说话,只是先她之前走了出去。 崔幼澜见他走开,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过去一边细细擦干了身体,又穿上了衣裳,这时裁冰才匆匆回来。 裁冰见崔幼澜已经穿好了衣裳,赶忙给她披上了斗篷,小声说道:“殿下还在外面等着呢!” “我们赶紧出去,若时间久了,许是要耽误他泡池子了。”崔幼澜说着,紧了紧斗篷的系带,快步走了出去。 周从嘉果然如裁冰说的那般,站在檐下等着。 崔幼澜朝着他略福了福身子,便道:“殿下进去吧,外头太冷了,别着了风。” 她正要转身离开,不想周从嘉却稍稍默了片刻后道:“不了,我也回去。” 崔幼澜又回过头:“怎么了呢?” “天太晚了。” 崔幼澜也就不说什么,她停了停,待周从嘉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便与他一前一后往住处走回去。 若是并肩而行,她总觉得两人还没到那个份上,可周从嘉是昭王,她不好不管不顾走在他的前面,倒像是对他有所不满似的,于是便只能折中,不如乖乖跟在后面。 山风寒凉,崔幼澜缩了脖子裹紧了斗篷,正低着头闷声不响走路,却见周从嘉忽然慢下了脚步,若不是她时时警醒着,便要不慎撞上了。 周从嘉等她稍微上前了一点之后,便道:“你刚来别院里,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同他们说就是了。” “我知道。”崔幼澜轻轻点了点头,原本不欲再多说些什么,但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周从嘉笑了:“才刚来,就想着要回去了吗?” 崔幼澜踌躇一阵,才解释道:“倒也不是这样,只是多嘴问问罢了。” 周从嘉接着她的话便说道:“你是担心静妃娘娘。” 崔幼澜愣了愣,一时没说出话,倒差点被冷风灌入口呛住。 “其实就算你留在盛都,也不能时常见到静妃娘娘,”周从嘉道,“她在宫里,不是寻常人家。” 崔幼澜脸上原本还噙着的笑意便有些凝滞,仿佛忽而心事被戳破,她总有些羞赧与埋怨,但却也知道周从嘉完全无辜,她不该有什么情绪。 第81章 许久之后,她道:“也不是为着见她,只是离着她近些,心里便安定一些似的。” 周从嘉悠悠叹了一口气:“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两个人继续走着,正当崔幼澜的心绪渐渐随着夜风平静下来,以为周从嘉不会再说什么时,却又听见他忽然问道:“我一直不懂,你为何会对静妃娘娘之事如此关切,她甚至并非是你的亲姐,而只是堂姐,如今又身在宫中,荣华加身。” 周从嘉已对前事一清二楚,自然是知晓崔幼澜那时在宫里被人暗害的,崔幼澜若要再用这个理由应付他,怕是三番两次的,也无法再说服周从嘉,毕竟前事已了,将来的路谁又说得准,崔清月并非是三岁小儿,完全有自保之力,不一定同样会被幕后之人所害,怎么还需要一个在宫外的,已经嫁为人妇的堂妹心心念念记挂着。 但崔幼澜不可能对周从嘉说出前世的事,如此怪力乱神之说,她怕吓着周从嘉,也怕周从嘉将她当做怪物。 崔幼澜斟酌再三,才道:“我就是这样的性子罢了,什么都想管,其实什么也管不了——甚至连自己的事都管不好,是我不自量力,让殿下见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从嘉连忙说道。 崔幼澜打断他:“殿下,罢了,我懂得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 周从嘉是很有些识时务的,他见崔幼澜提起此事意兴阑珊,既然她止住了话头,他也不再自讨没趣了。 “近来天寒地冻,等过阵子,或许要等转过年,时气暖和些,我便带你去别院附近逛逛。”周从嘉掩唇咳了一声,“开了春,这里的景致还是不错的。” 崔幼澜点头:“好。” 这几句话说下来,只见二人的住处也在眼前了。 周从嘉素来都是孤身一人,不仅这别院没有命名,别院里面各个院落除了周从嘉常住的这个,其余的都荒废着,就连他住着的这个,也是没有名字的,夜里抬头连个牌匾都看不见,更显孤清。 崔幼澜进了院门,便听裁冰道:“面应该已经擀好了,奴婢让他们去下面条。” 崔幼澜早已饿了,闻言连忙让她去了,见状又问周从嘉:“我也让厨房准备了你的,殿下要不要用些饭食,身上也暖和些,鸡汤是早就熬着的,便是不吃面,喝些汤也好。” 周从嘉想了想道:“也好。” 第43章 夜话 崔幼澜原本便吩咐好了裁冰, 让厨房多做一些,为的就是周从嘉万一也想吃,这一下完全不费什么工夫。 她想了想又小声对裁冰道:“殿下身子弱, 若是他怕面食都不好克化,你一会儿索性再盛一盅干净的鸡汤过来。” 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周从嘉听不到崔幼澜才与裁冰说什么,却也不急切, 等裁冰离开之后,他才走上前来。 “不如先去我的书斋里坐一会儿。”他对崔幼澜道。 两人从一处一起回来, 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若是连一份餐食都要即刻分两边去吃,毕竟是新婚夫妇, 未免也叫人觉得太生分了些, 可实在又不是寻常的夫妇之间, 去谁那里都不合适。 崔幼澜心领神会, 立刻便同意了。 别院不是一年到头长住的地方,这里的书斋自然也不同于昭王府那样, 只是放了些周从嘉平素爱看的书籍,今日又是第一天才到, 就连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都是冷冷清清的, 未曾铺展开来。 里头有一股纸张散发出来的陈旧的味道, 并不难闻,却在冬夜里更有寂寂之感。 仆役们忙着往里面送了燃得正旺的火盆进来,书斋里头总算有了一丝儿热气。 周从嘉亲自点了一支蜡烛, 拿到了崔幼澜边上去。 崔幼澜正坐在那里四处打量着,见周从嘉过来, 她揉了两下方才进来时冷得有些僵硬的手指,便对他说道:“找个天气好的日子, 这里的书该晒一晒了。” 周从嘉笑了一下:“是有些味道,若再下去,怕不 是生虫就是发霉了。” 他在崔幼澜身边坐下,又继续说道;“往年来,倒是我没有想到。” “这里确实不错,”崔幼澜的目光收回来,“只是太冷清了——也不是冷清,虽除了你之外还有仆婢们,可还是没什么人气儿。” 周从嘉从婢子手上拿了手炉给崔幼澜递过去:“是该多放些人在这里了,盛都总归不能长住。” 崔幼澜默了默,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似乎是早就料到崔幼澜晖这么说,周从嘉丝毫不显意外,“我不喜欢盛都罢了,难道你喜欢?” 崔幼澜一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一反问仿佛是将了她一军,虽不致命,却令她莫名心里没有着落似的。 盛都是她的家,她生于这里,长于这里,将来也不会到其他地方去,似乎这一辈子,就是该在盛都从一而终的,就像她从前那样,即便不是寿终正寝,可终归是魂归故里的。 周从嘉从小也没去过其他地方,他亦是如崔幼澜一样的,盛都说不上那么好,可也不该是个无法令人喜欢的地方才是。 第82章 “为何?”崔幼澜又问。 周从嘉这回没有马上回答她,他很认真地思索着,眸子映着一点烛火,荧荧如星。 他的样子就如一块易碎的美玉,光华夺目,崔幼澜忍不住会去多看几眼,然而几眼之后便又是恐惧与怜惜,若他日果真玉碎,还不知要如何心疼。 就在崔幼澜失神之际,周从嘉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开口说道:“盛都天子脚下,一切都尽然有序,虽规整,却失了意趣,人生若也是如此墨守成规,那该多无味。” 崔幼澜笑了一下,伸手往周从嘉面前的茶盏中添了少许茶水,打趣道:“果然是不能留在盛都的,你常常出入宫闱,若这话被有心之人圣上知晓,恐怕……” 周从嘉也失笑:“我没有那个意思。对于眼下,这里的四季变化,鸟兽虫鸣,我仿佛才是活在世上的。” 寒夜寂寂,窗纱外从里透出暗青接近于黑的色泽,那是山间的冬夜,又有扑簌簌的山风从林间穿梭而过,偶有带起呼啸的肃杀之声,衬得这处愈发凄清。 不过这会儿崔幼澜倒也不觉得寂寥了,她只是侧耳听了半晌,道:“好大的风。” 周从嘉道:“听说山下原是一处古战场,你仔细听听,可有刀枪剑戟之声?” 崔幼澜正要笑言他信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忽地又想起自己也可算作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一时语塞起来。 “怕了?”周从嘉笑问。 崔幼澜有些懊恼:“我才不会怕呢!只是你夜里说这些,也怪没趣儿的。” “让裁冰她们陪着你入寝便是。”周从嘉这边厢话音才落,便见到裁冰带着人入内。 婢子们手上拿着食盒,裁冰朝里望了一眼,见崔幼澜与周从嘉坐在里间案边,便问:“殿下和王妃是在里面用,还是外面?” 还未等崔幼澜说话,周从嘉便道:“你在那里摆了就是。” 崔幼澜便与他一同起身往外,裁冰手脚利落,一扎眼便摆好了饭食,原先崔幼澜只是为了暖暖身子便只要了一碗鸡丝面罢了,然而眼下周从嘉同食,无论是她还是厨房那里,都不好这么敷衍,所以裁冰另有拿来了几样小菜,都是素日周从嘉爱吃的。 而周从嘉面前除了一碗与崔幼澜一模一样的鸡丝面之外,另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汤汁澄澈干净,连上面的浮油都撇得一点不剩,一看就清甜入口。 崔幼澜也不拘束,也不忙着服侍周从嘉用饭,自二人成婚以来便没有这规矩,她只是自己一边默默吃着面,一面用眼角余光扫着周从嘉。 果真如她所预料的那般,周从嘉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两三口面,便放下筷子,转而用起那碗鸡汤。 鸡汤略多喝了几口,然而也并不很多,他喝得很慢,崔幼澜在心里记着数,时候过去不少,他却只喝了五六口,每回往嘴里送的也并不多,便停了下来。 崔幼澜用了半碗面,也有些饱了,她便问周从嘉:“是不合殿下胃口?” “不是,”周从嘉摇摇头,“我平素一日只用两餐,入夜更是不食,与菜色无关。” 崔幼澜怔了一下,道:“那便是我思虑不周了。” 她与周从嘉成婚不久,关系二人之间心知肚明,虽平日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也需要关心着周从嘉的日常起居,但终究还是流于表面,细枝末节之事上并不清楚,通常是周从嘉不说,崔幼澜也想不到。 闻言,周从嘉道:“你放心,也不是一口都不吃此番破了戒,有时宫里宴饮,还不是喝酒饮食到夜半甚至天明。” 崔幼澜轻轻颔首,大约是在他面前心下放松,竟是又脱口而出道:“我这就知道了,原来你也是一日两食。” 话才出口,她才发觉似乎是说错了。 从前那位,平日里也是这个规矩,甚至比周从嘉更严格,说不吃就是一粒米都不入口,她原本不知道这事,夜里着人送了宵夜过去,还碰了不少钉子,后来才从别人口中得知此事。 如今虽已不再想起人,可事情却还是记着,才会在这样的情景之下不慎说了出来。 周从嘉果然疑惑,问道:“还有谁?” 崔幼澜自然不能说出真相,只好随便扯了个谎:“是我娘家的哥哥,其中有一人也是如此。” 崔家人口众多,崔幼澜大大小小的哥哥更是数不胜数,恐怕周从嘉也无从查证,是以也就不会被揭穿了。 周从嘉本也就是随口一问,得到了答案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又喝了两口汤,便漱了口。 一晚上也辗转了多个地方,此时夜已很深,二人一同出了书斋。 周从嘉立在檐下,对崔幼澜道:“过几日你与我出一趟门。” 崔幼澜也不问去哪里见何人,总之周从嘉不可能把她卖了,便立刻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二人也就此分别,崔幼澜往房里去了,一时只剩周从嘉还没走,继续站在那里。 他略微抬头,视线越过屋檐,看着黑黢黢的天,而后又看向崔幼澜处,她将将才入门,一片裙裾从门槛上情妇而过,而后那门便轻轻一声阖上。 周从嘉的目光又重新移回原处,旁人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第83章 半晌后才听他喃喃道:“是得再多添几个人过了,可是来来去去,都是要走的。” *** 崔幼澜又在别院松快了三四日,周从嘉才来告诉她,后日便启程出发,大约只需要个四五日便打道回府。 她这才得知原来要去的地方,竟是周从嘉的外祖家。 周从嘉的父母去世得皆早,虽身世清晰,但到底母族这里的事都已经不甚明了,盛都中熙熙攘攘,早已无人关心逝去之人如何,只隐约闻得他的母亲家中并不富贵显赫,具体如何竟也无人关怀,甚至在崔幼澜嫁他之时,连崔家都未曾提起,只要周从嘉是昭王就已足够了。 崔幼澜倒没有什么抱怨,只是不免说一句道:“殿下为何不提前说起,这样的事情,总要好好准备一番,便是备的礼都不够一日准备的。” 她摊摊手,以示自己的无奈。 周从嘉却道:“不用很麻烦,捡几样常用的便可,不必是厚礼。” 他顿了顿,有继续说道:“我外祖家只是一普通人家,也未曾入盛都居住过,若是礼太重,我每每去他们反倒不愿受。” 既然周从嘉这么说,崔幼澜也只好照做,加之时间实在是匆忙,便是想备上厚礼也不能够。 周从嘉原先打算年节前段时日再去探望他们,然而天气越来越冷,只怕不久就要落下大雪,到时山间的路难行 ,便只能提前。 第44章 柳家 崔幼澜匆匆打点了一番, 略准备了几个箱笼的礼品,便跟着周从嘉出发了。 而她一路上也从周从嘉口中隐约拼凑出了先王妃的家世。 周从嘉的母亲柳氏原本只是一富户的女儿,家境也可称得上殷实, 只是远不能与盛都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相比,会与先昭王相识,也是他偶然间看到柳氏, 便一见钟情,将柳氏娶回盛都甚至做了王妃。 只可惜两人的寿命都不长, 在周从嘉三四岁时先昭王便因旧病去世, 不久之后盛都中又起了时疫,先王妃不甚感染疫病也一命呜呼, 留下年幼体弱的周从嘉。 “原来你体弱是随了你父亲。”崔幼澜听他说起, 便若有所思。 周从嘉点了点头:“或许有一定的道理, 圣上得知我失怙失恃, 便常把我叫到宫里去小住,后来皇后娘娘更是把我接到宫中抚养。” 闻言, 崔幼澜不由抿唇一笑:“我大姐姐真是个很好的人,她没有孩子, 便愈发怜惜你。” 周从嘉略一颔首, 算是不置可否, 又笑道:“我也感激娘娘。” 周从嘉的外祖家在盛都城外,离别院都却非很远,马车一刻不停歇地跑, 也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到了。 这里是将要出京畿地界的一座小城,因从东至盛都都要经过这里, 地处要塞,所以还算得上是繁华, 每日里来来往往有许多人,即便是眼下要到年关,也仍有不少入京或是出京的。 柳家早年便是做的这些人的生意,先是贩卖些小东西,皆是各地的玩意儿,卖个新奇也算是不愁进账,后面攒了家业便开了杂货铺子,而后又看了一家客栈,如今也都还继续营业着。 更因女儿有了出息,柳家也算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家,只是女儿很快死了,周从嘉又幼年便入宫,于是又淡了些许。 柳家早接到周从嘉要来的消息,于是早早便在门口等候着了,因崔幼澜也要跟着来,便连软轿都准备好了。 正如周从嘉所说那样,柳家确实是普通人家,柳府也并不阔气,宅院算不得大,只可隐约看出家境殷实。 想来也是当年柳氏去的早,也并没有来得及再帮衬柳家,使得柳家仍是早先那般只是普通商户。 崔幼澜只略打量了几眼,便不着痕迹地低下头去,以免让周从嘉见了心下生疑,虽她这些日子也看出来周从嘉不是那种人,然而夫妻之间至亲至疏,更何况他们甚至算不上是寻常夫妻,必要时总还是谨慎行事为好。 而柳家虽是小门小户,规矩竟也算得上多,崔幼澜上了软轿之后便被带到了内院之中,柳家女眷正在那里等着她,至于周从嘉则是去了前面见柳家家主等人。 崔幼澜从未与柳家任何人见过面,甚至连周从嘉的这门子亲戚也是近来才听说的,从前只当周从嘉父母双亡,亲眷自然只是那些宗亲罢了,只是她素来大方,见了从没接触过的人倒也一点不显得局促。 柳家的人其实并不多,在来的路上周从嘉已与崔幼澜说过几回,她早就牢牢记住,柳家老一辈中只剩下一个老祖母,其余的都已不在了,老祖母也因太过于年迈,而几乎不曾再出来见客,家中如今主事的就是周从嘉的两位舅父舅母,底下也只有几个子侄辈。 崔幼澜一一向她们见了礼,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命裁冰拿了她此番备好的礼物出来。 来得匆忙,但该有的礼节不能废了,崔幼澜紧着备了许多东西,自然不能全部抬上来,只是另有给女眷的精巧物事当面送出去。 送给两位舅母的分别是一套头面首饰,而她们底下的媳妇女儿,便是略逊一等的簪钗环佩等物。 因是头一回见面,加之崔幼澜又是贵客,所以所有人皆是拘束又客气,不过见崔幼澜又并非是那等趾高气扬的世家贵女,不一时倒都放松许多。 第84章 两位舅母膝下各有三个待字闺中的小女儿,都是与崔幼澜差不多大的年纪,崔幼澜见状也早有准备,给裁冰使了个眼色,裁冰便又让人捧了六匹缎子过来,每人各得两匹,分送给了这三位娘子。 三个里有两个倒是拿了东西喜笑颜开,连忙谢过,只有剩下一个,崔幼澜先还没在意,直到在那二人说完话之后,却听得她轻轻说了一句:“太丑了。” 声音压得很低,可却偏偏让崔幼澜听见了。 一旁也有听见的,一时周遭声音都静了下来,都是看看崔幼澜又看看那位娘子。 旁边有姐妹也去拉她,又与崔幼澜解释道:“她方才吃了酒说胡话。” 崔幼澜没打算和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虽说看起来差不多大,可她到底实实在在比她们多活了几年,怎会去与她计较,于是只是笑了笑。 “倒是我思虑不周,急匆匆只从嫁妆中取了一些出来,虽说是盛都最近时新的花样,可也难保她们不喜欢。”崔幼澜笑着打了一句圆场。 另两个自然懊恼,连连摆手,而还有一个却仍是撇过头去。 崔幼澜心下觉得有些奇怪,便又暗暗拿眼风去扫堂上两位舅母,只见她们二人面面相觑,却并未出言斥责。 不过不消片刻,二舅母也就是方才不满的那位小娘子的亲娘,便开口说道:“我们老夫人还等着见外孙媳妇,王妃同我们来罢。” 因着方才那一出,崔幼澜被人下了面子,虽说不计较,可心里到底也是懊恼的,正巴不得赶紧掀了过去,又加上是去见长辈,周从嘉嫡亲的外祖母,便连忙点头同意了。 于是崔幼澜起身,由两位舅母陪同着,其余人紧随其后,又走过了一重院落,便到了柳家老夫人所住的院子。 柳家老夫人已经六十上下的年纪,说年轻已不再年轻,说老倒也不算很老,只是腿脚早年间就不利索,身体也不甚强健,所以为着方便,只得长年居于内室,偶尔出来走动走动。 今日是崔幼澜和周从嘉来访,周从嘉还在前面没有过来,虽然只有崔幼澜先来,但等崔幼澜到的时候,柳家老夫人也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那里了。 相处过程中,崔幼澜发现柳家这位老夫人比方才二位舅母还要跟客套些,也似乎更平易近人。 “我原是个乡下妇人,柳家也是当年靠着王府才有了今日,”柳家老夫人拉着崔幼澜的手直感叹,“我这辈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如今又有了你这般出挑的外孙媳妇儿,我什么都不懂,但崔家的名号还是听说过的,又是皇后娘娘的妹妹,我们柳家也真是祖上积了德啊!” 崔幼澜便回道:“一会儿等殿下来了,您好好看看他。” 一听崔幼澜提起周从嘉,正是说到了老人家的心坎上,更是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深了些许。 然而周从嘉还在前面和舅父们说话,一时也过不来,崔幼澜便只能先在这里等着,顺便同老夫人说说话。 她家中也有祖母,素来也知道该怎么对待她们,倒也如鱼得水。 只是话说了半截里,那位柳家老夫人却忽然道:“还有一件事,趁着咱们殿下还没来,我想先同你说一说。” 说着便朝着二位儿媳使了个眼色,二儿媳略抬了抬头,却站着不动,大儿媳将屋子中其他人先带了出去,复又回来。 崔幼澜眼观鼻鼻观心,眉梢轻轻挑了挑,不说话了。 柳家老夫人便迫不及待对着她语重心长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虽说已经大造化了,可终究看在旁人眼中,还是破落户,原本你头一次来,是不该与你说这些的,但……” 她似是难以开口,又看了看底下立着的两个儿媳,便又继续说道:“若是我那短命的女儿还活着,家中总归还会再好些,可如今却已是日渐艰难,殿下素日里在盛都,又常出去游 山玩水,一年统共也才来了这里一次,有些话更是不好对他开口。” 听着柳家老夫人话里的音,崔幼澜便已经渐渐明白过来,她倒也不立即拆开了问,只装模作样道:“原是如此,这些年殿下一直是孤身一人,他又是男子,未免有所疏忽了,使得家中竟艰难起来,不过外祖母只消与我们说出来,这倒不是什么难事,莫说是殿下自然有法子,便是我娘家崔家,那也是产业众多,我回去之后与父兄一商议,看看柳家合适做什么营生,两家一块拼着做倒也便宜。” 闻言,柳家老夫人点点头,片刻又说道:“这事怎好劳烦你家中呢?听着总归是不体面的,他们几个年纪轻的不好意思开口,也只能我舍了这张老脸。” 崔幼澜点了点头,静静地等着柳家老夫人说下去。 “其实,这事也不难办……”果然,柳家老夫人话锋一转,脸上笑意更深,连带着眼角的皱纹都多了几条,“我虽是你们长辈,但也不敢托大,毕竟你们是盛都的达官显贵,而我们只是乡野里的人,怪不懂规矩的,所以这事我想着还是要先告诉你。” “我们家里几个还没出嫁的女儿们,想必王妃也见过了。”柳家老夫人试探着问了崔幼澜一句。 第45章 棒喝 第85章 崔幼澜脸上神色不改, 心里便也更笃定了几分。 “见过了,”她轻启樱口,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 若是仔细看,却已经比方才要稍稍收敛了几分,“柳家的几位娘子, 自然都是很出挑的,便是放在盛都也丝毫不会逊色。” 柳家老夫人虽然知道她不会口出恶言, 然而从崔幼澜口中听到了赞许, 自然也更多了些欣慰。 “我是想着,”柳家老夫人又斟酌着说道, “你们此番能不能带一个回去, 不是我做长辈的有意破坏你们新婚燕尔, 也不是信不过你们, 实在是家中艰难,又不好时时事事来烦扰你们, 盛都昭王府里有个自家的人,一切也都方便些。” 崔幼澜心下哑然。 柳家虽然比不上盛都那些豪奢显贵之家, 但在当地显而易见也算得上是一方乡绅富户, 到了柳家老夫人口中, 倒成了难到要过不下去了。 那么除了先王妃柳氏早逝之外,便是周从嘉不上心,日后或许还要再添上崔幼澜自己。 可周从嘉明明几乎每年都会来柳家小住几日, 如何能算得上与母亲家族中断了联系呢,简直不知从何说起。 不过是柳家老夫人, 或者说柳家,害怕这种牵连会随着周从嘉娶妻以及日子的流逝而越来越淡, 周从嘉与他们越来越疏远,于是便想出了一个最稳妥也最便利的法子,便是继续去用姻亲维系。 这般情况之下,就算她和周从嘉再尽心,只要一日不遂了柳家的愿,柳家便一日不会停止口口声声艰难。 她没想到才来头一日就会多出来这事,说不懊恼也是假的。 但崔幼澜不会想不到如何应对,柳家老夫人的话音才落下,她不过思忖片刻,便笑道:“老夫人说的也是,是我们的疏忽,只是我才嫁到王府,对府上的事情都还不清楚,家里的事都是殿下做主,老夫人既与我来说,那我便算是知道了,但最后还是要问问殿下的意思,他点了头才算成了。” 柳家老夫人见她既不同意也不否定,一时之间也猜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心里又急于要促成这事,正要开口继续说话,不料却被崔幼澜截住,只听崔幼澜又说道:“不知老夫人属意的是哪位娘子?” 柳家老夫人便更加咬不定,想了想之后便答道:“是你二舅母的小女儿,叫做荔娘的。” 崔幼澜略略在脑中回忆了一遍,便已经对上了荔娘是三个当中哪一个,她心中微微叹气。 荔娘正是方才见到锦缎却出言不逊那小娘子,崔幼澜虽不生气,但到底是有些诧异的,便是年少气盛也不会那样言行无状,果然症结是在这里。 “方才你也见过了,觉得荔娘怎么样?”柳家老夫人耐不住,又切切问着崔幼澜。 崔幼澜轻轻颔首:“倒是生了张好相貌。” 柳家老夫人舒出一口气。 她又试探着问了崔幼澜几句,想探探她嘴里的意思,但崔幼澜圆滑,实在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一味只往周从嘉身上推,柳家老夫人便当真以为她做不了主,既然她没有说话的份儿,那也就无所谓再说些什么,很快便放了崔幼澜回去休息。 柳家的下人引着崔幼澜到了东边的院子里面,周从嘉每回前来都是住在这里,柳家总是将这个院子空置起来为他留着,此刻早早就已经打扫干净,另有崔幼澜和周从嘉带来的仆婢们也已经过来布置起来。 路上算不得奔波,所以崔幼澜也不累,于是只坐在窗前喝茶。 已近年节,几乎是滴水成冰,不大的庭院中种了一株老梅,柳家倒是别出心裁,知道周从嘉大多数时候都是冬日的时候过来,别特意移栽了梅树,眼下开得正盛。 梅花与梅枝被花窗隔成一幅浅淡的画,茶汤的热气氤氲而上,梅树便如同蒙了一层烟雾一般,渺渺若幻梦。 崔幼澜轻叩两下杯壁,听得极轻的两声清音,一时低下头出神。 平心而论,今日柳家老夫人的话于她来说,倒没有多大感觉,柳家的境况虽然不差,但归根结底,柳家还是担心与昭王府的联系越来越远,特别是在周从嘉娶妻之后,所以为了自己打算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就像…… 崔幼澜不禁浅浅一笑,就像崔元媞未曾诞育皇子,于是崔家必须再选一个女儿入宫去,稳固崔家和崔元媞的地位。 同样的事,怎么自家做的,别家就做不得呢? 所以,柳家的所作所为也是情理之中,没有什么好去指摘的,这事最终也由不得她来做主,周从嘉不想纳,那么柳家说什么都没用,周从嘉有意给柳家一些好处,那么她也拦不住。 才抿了一口茶水,便从窗中看见周从嘉朝里走来。 崔幼澜挑了挑眉梢,掩去方才思忖时的神情,却并未起身相迎,只是坐直了身子,端坐在那里等着周从嘉过来。 周从嘉果真施施然走到她面前站定,崔幼澜这才浅笑抬头问他:“见过老夫人了吗? 周从嘉的眉心轻轻一蹙,俄而又松开,一时竟不答话,只是在她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两人尚且隔了一段距离,不会让对方觉得局促尴尬。 第86章 “明知故问。”自他唇齿中吐出了四个字,轻飘飘的。 崔幼澜指挥着婢子给周从嘉奉上新煮好的茶汤,等她忙完了自己的,才像是有闲情逸致去对付周从嘉。 “那么殿下打算怎么办?”她顿了顿,开口之后未免又觉得自己像是诘问,便又添了一句,“若殿下有心让老夫人高兴,我这里也要提前准备起来,不好让她……” “罢了。”周从嘉抬起手指晃了晃,打断了她的话。 没再等崔幼澜说话,他便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外祖母是如何同你说的,实则我这些年明里暗里对柳家的照应也不算少,不明白他们为何会有这种想法——竟要送家里的女儿来做妾,总归是不妥的。” 崔幼澜默了片刻,才接上去道:“话虽如此,可盛都繁华非寻常之地能比,更何况是昭王府。” 周从嘉叹了一声,似是同意崔幼澜所说的话,又说道:“我已经回绝了。” 崔幼澜闻言,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又笑了笑:“那若是殿下还未娶妻,或许倒真是可行。” 此话一出,周从嘉便斜眼去看她,素日里澄澈的目光中竟透着些不解,却迟迟没有说话。 正当崔幼澜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却听他说道:“过去的事既已过去,也已发生过,又有什么或许呢?” 发生过的事自然也能改变,崔幼澜腹诽,正要张嘴辩驳,可即将要说出来的话却不知为何忽然噎在了喉间。 自重生以来,她只知一切又有了改变的机会,也妄 图要改变从前那些不如意的事,可却忘了一件事,便是今世,这些路也是她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在她走出一步的时候,脚下的路既定,就再也无法去改变了。 落子无悔,每一次都是。 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崔幼澜如同被当头棒喝一般,只是呆怔地望着周从嘉。 周从嘉看着她的模样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见到她的每一次,她都是灵巧机敏的,就算是有失意,也会强忍着不让人看出来,特别是在他面前,即便他救过她,她仿佛对待他也总是疏离的,就像方才他从外面进来,心里竟期盼着从她脸上找到些许旁的模样,可他又再度失望。 这是唯一一次,也是第一次,她露出这般神情。 她仿佛是一只在溪边喝水的小鸟,周从嘉怕惊到她,所以并不敢再发出其他响动,虽很想知道此刻她到底在想什么,但还是不敢去问,好在她将一切都安排妥帖,他的手边正放着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汤,于是周从嘉立刻便拿过来,一口一口慢慢品尝着。 许久后,周从嘉手中的茶少了一半下去,才听见崔幼澜小声说道:“我明白了。” 周从嘉也没有去问她明白了什么。 只是他终于得以放下手中的茶杯,对她温言说道:“我本来想着在柳家住上几日,也让你熟悉熟悉,但眼下看来恐怕也不适合,虽然我已经拒绝了外祖母,但她显然还没有死心。” “那我们即刻就走?”崔幼澜若有所思,“其他人倒好说,可那毕竟是你的外祖母,已然说着家中艰难了,若你今日便走了,老人家难免面子上更挂不住。” 周从嘉摇摇头:“无妨的,我们今日就走,不过不是回别院去。” “那去哪里?”崔幼澜好奇问道。 周从嘉心下一动,他如今对着她,说话总是不由自主地说一半留一半,仿佛是可以引着她多说几句多问几句,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总是仓促的,但日后不出意外还是会一直过下去的,他不想这样到老,只能比她多走一步,或者几步。 周从嘉回答:“我在这里也有一处宅邸,只是从来没有住过,柳家的人也不知道,我们去那里住便是。” 果然崔幼澜紧接着又问道:“我们为什么不回去呢?眼下离着年节还有一段时日,虽说别院也不在京里,但总归是回去更好。” “天气太冷,回去的路上说不定会遇上大雪——也可能已经下了雪,”周从嘉看看崔幼澜,“你想在雪天赶路?大雪封山怎么办?” 崔幼澜一时被他问的说不出话,觉得周从嘉说的应该很对,只能点了点头。 第46章 夜谈 然而很快她又回了神, 问:“可如此一来,回盛都的时间恐怕会更晚了吧?圣上那里许会问起。” “没关系,圣上知道我一向如此, ”周从嘉浑不在意,“晚就晚了,待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回去更好。” 崔幼澜眨了眨眼, 没有再说话。 周从嘉已经把一切都打算好了,她原该安心的, 就这样跟着他到处玩玩乐乐的, 其实没什么不好,是她从前困于一地求都求不来的。 但是…… 崔幼澜心下微微叹气, 她之前还想着从别院回盛都还方便一些, 她总是记挂着宫里的崔清月的, 怕她万一出什么事, 可眼下她人都被周从嘉带到这里,还要再住上一阵子, 甚至有可能到春天再回去,那就根本不能看顾崔清月了。 虽然崔清月根本用不着她看顾。 周从嘉的动作很快, 说走就要走, 即刻便去与柳家的几位长辈辞了行。 第87章 他面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 但柳家也知道大抵是那件事已经惹恼了他,他才急着要离开,但话已经出口, 覆水难收,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反倒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人没塞给周从嘉, 还失了让周从嘉在柳家多住一阵子的机会,只得怏怏地为周从嘉他们送行。 柳家老夫人自然是要拦周从嘉的,谁知周从嘉虽然一向很是孝敬她,但今日却说什么都不肯再留下,即便是柳家老夫人派了人来拦了他几回,周从嘉还是丝毫不心软,更不多看刘佳老夫人特意叫来他面前的荔娘一眼,带着崔幼澜头也不回地走了。 时间一晃便到了年下。 中途崔幼澜也问过周从嘉好几回什么时候回去,但周从嘉依旧是以那日的话来回答崔幼澜,崔幼澜也知道天寒地冻的确实不适合赶路,后来也渐渐地不再问了。 既是在外面,这年节也就过得简单许多。 盛都的京郊别院本就比昭王府要少上许多人,如今从别院里挪出来,到了这偏远城镇的宅邸之中,那么人就更少了,除了贴身伺候的几个仆婢,便只有素日常跟着周从嘉的四五随从,以及几个粗使的杂役和家丁罢了。 人一少事情就少,又远离了盛都,如此日子倒也平静清净。 除夕这日,崔幼澜命人置办了几桌酒菜,等一入夜,便也让零星那几个下人不用再伺候服侍,也不用再守着在盛都时的规矩,自己都各自下去吃酒松快去了。 她在自个儿院中的正堂内也置了一桌,又吩咐人去叫了周从嘉一声,周从嘉果真闻讯而来,二人便一同坐下吃菜吃酒。 周从嘉从来不嗜好喝酒,但今日是过年,便也时不时喝完之后便很快续上。 酒过三巡,崔幼澜自然便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周从嘉也知道她其实一直惦念着回盛都去这件事,其实倒也不是多想回去,只不过是放心不下身处深宫之中的崔清月。 他假做不知,却反问:“这里不好吗? “不是不好,”崔幼澜顿了顿,继续与他说下去道,“出来这么久,我连家里的消息都不知道。” 崔家的人只道她是跟周从嘉一块儿去了别院,却并不知她又和周从嘉转来了这里,她当时以为很快就会回来,也并没有想到要去给家里报个信,眼下到了年节,节礼什么的倒还罢了,恐怕书信都是送到别院去的。 周从嘉听完后笑了:“他们难道怕我把你拐走卖了吗?临走前我已经吩咐过他们,若我们不能按时回去,便按着份例往各家送过年的节礼。” “你倒是想得比我还周到。”崔幼澜打趣了一句。 但她脸上的笑意却仍是浅浅的。 “你不高兴吗?”周从嘉看着她忽然问道。 崔幼澜不防被他大喇喇问出来,面皮便是微微一红,而后又张了张嘴,说道:“也不是。” 周从嘉听了她剪简短的话语若有所思,半晌后道:“你是第一年嫁人,又无法回去,倘或是想家的。” 崔幼澜扁了扁嘴,忽然又想起前事,一时又感慨那时不说旁人不关心她,便是连她自己都晃晃乱乱的,哪里还能想什么家。 放到如今,家早已是不想了的。 她只好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既然你已经都安排好了,那也不用我操心什么了,我乐得在这里待到天气热了再走。” “崔家既收到节礼,便只当你在别院过得好好的,”周从嘉认真说道,“你的父母家人能安心,你自然也就能安心了。” 这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崔幼澜点了点头。 她见周从嘉杯中已空,便为他斟了一杯酒,最终又忍不住道:“多日不见我姐姐,也不知她好不好。” 周从嘉没有正面回答崔幼澜的话,只是笑道:“等到明年夏初,圣上和娘娘就会有小皇子了。” 他不说还好,说起这个将来的小皇子,崔幼澜愁绪更深,却不便表现出来,于是只好低头夹了菜吃起来。 她忽然的不说话,周从嘉自然也看出来 了几分,他问:“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什么,都是以后的事,我杞人忧天罢了。”崔幼澜很快便否定,她心里像是灼烧着一把火,却不知该怎么解决,幸好杯中酒水渐冷,她便一口吞没下去,也算是稍稍平息了些许。 周从嘉一向是又有眼力见又有分寸的,然而他今日却不知怎的,正当崔幼澜以为他不会继续问下去的时候,却听他又说道:“你如此担心宫里的另一位崔娘娘,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事?” 崔幼澜没来由的心里狠狠一跳,抬头朝他看去:“你说什么?” 她探寻地看着周从嘉,但很快她自己又回过味来,说道:“我去岁在宫中被人所害,宫里自然是有事的,殿下也知道,又为何这么问?” 周从嘉正握着筷子的手不着痕迹地一顿,却不让崔幼澜看出来,淡声说道:“我随口问问罢了,你不必当真。” 崔幼澜一时之间没有说话,许久后道:“是殿下有事瞒着我罢?” 第88章 “没有,”周从嘉一口否决,“你多心了。” 崔幼澜只觉得抓住了什么,又切切叫他一声:“殿下!” 周从嘉叹气:“真的没有什么。” “那殿下为何……”崔幼澜咬了咬嘴唇,“去别院也就罢了,是殿下身子不好,冬日里需要温泉来养身,可去了别院之后,又为何来这里,然后逗留许久,要至春日才回去?殿下难道是要可以避开盛都?” 周从嘉失笑:“你真的多心了,七娘。” 周从嘉与崔幼澜二人之间一直保持了距离,他也甚少叫她七娘,似乎这个称呼太过于亲昵,此刻一出口,崔幼澜便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嘴,也无法再盘问出什么了。 于是周从嘉便继续说道:“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太过于生疏,有什么便还是问出来的好,若是隔阂多了,只怕越来越不能相处。” 崔幼澜垂下眼眸,听了周从嘉的话之后,她很是认真地默默想了一阵,而后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既是如此就好,我也觉得,若我们还要继续过下去的话,还是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更好,免得互相猜疑。” 周从嘉也跟着点头:“我早已无父无母,至于其他亲眷,你也看见了,除了那些宗室,就是柳家这几人,柳家离得远,也不会有什么事,即便有事也早早解决了,所以我这里事少,不会有什么事能叫你去猜来猜去的。再说宫里的事,我既娶了你,你我便是一体,万不会故意瞒着你,总是二人一同去面对的好。” 被周从嘉这么一绕,崔幼澜的疑心便慢慢消散了,听了他的话又无端生出几分惭愧,仿佛自己方才是真的对他有所怀疑。 其实周从嘉一个宗室,他又能知道什么呢? 崔幼澜在心里笑了一下,便撇开方才的事不提了。 二人一直饮至深夜,直到都有了醉酒之意,才算是结束了除夕守岁,各自回房睡去了。 第47章 泥人 按周从嘉的意思, 要一直留在这里直到春暖花开,后头崔幼澜自己也渐渐想通了,回别院、回盛都又有什么用, 来前就想过的,又不能时时陪着崔清月替她防备着,其余什么都是虚的, 于是也就安安心心继续住下去。 这里是通往盛都的要塞,虽地方不大, 但才过完年, 周围也就热闹了起来。 崔幼澜自小到大一直长在盛都,除了盛都便只有宜州, 家中管束又严, 几乎没有外出到别的地方的机会, 上辈子出嫁之后, 更是日日被囿于一隅,所以可以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日头才稍微暖和起来一些, 北风尚且呼呼刮着,崔幼澜便让人去回禀了周从嘉一声, 说是想出去逛逛, 看看此地风物。 不出崔幼澜所料, 周从嘉同意了。 这是他才有的好处,崔幼澜不由心下一松,周从嘉从来不会约束她什么, 除了非要将她带离盛都这一事之外,竟是事事都先遂她的意。 崔幼澜知道他体弱, 市井之中难免冲撞了,他自己亦未说要随她一同出门, 便也不再去叫他,只是自己收拾打扮了一番,便带着裁冰和凝碧出去了,这里的人除了柳家之外皆不知晓昭王来到此地,所以并不用很大张旗鼓,也不必担心什么,只在后头跟了几个随从。 她今日只装扮得素净,连幂篱都没有戴,原本心里还忐忑着,但等到出门一看,街上的女子们也没见戴幂篱的,这下倒放了心,还是自己太过于拘束了。 盛都什么东西都有,但这里倒也有盛都所没有的,来往的南北奇货,纷杂散乱着在各处摊贩上,都是崔幼澜不怎么见过的。 她刚刚才拿起一只彩绘的泥塑小人,这东西在盛都也有见过,甚至她幼时也不缺玩的,但这只泥塑小人又更特别一些,用色大胆出挑,造型也奇怪,看似是张牙舞爪的,不像别个那些都是憨态可掬的娃娃或者动物。 她见了倒不怕,反而觉得有趣。 崔幼澜正拿在手里看,裁冰见状便要付钱,那卖货的是个中年妇人,不是盛都这一带口音,明显带着浓重的南边调子,她笑着多说了一句:“这在我们家乡,是女子用来求子嗣用的,把它埋在家中,不出几年便可又得子又得女的。” 那妇人也是看崔幼澜的打扮和年纪,为了讨个巧便说了这话出来,其实极是合时宜的。 然而崔幼澜的脸色却微变,原本还一直拿着,这下却突然放了下来,摇了摇头:“我不要了。” 然后又匆匆拿了边上另一个寻常的玩意儿,照旧让裁冰把钱付了出去。 妇人见她不喜也没什么好说的,倒是裁冰悄悄问了她一句:“娘子为什么不要了呢?” 崔幼澜没有说话。 她已经不想再有一个孩子了,从前那样关切又伤心过,如今的一切只让她觉得像是在梦中行走一般,没有实感,既然如此,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她也想象不到接下来要与周从嘉生一个孩子,想到未来的事总让她陌生。 周从嘉若要孩子,那是他的事,她不想要,无论他用什么方式获得子嗣,那就与她无关了。 第89章 她不想看见,也不想再提起。 “怎么不要了?” 崔幼澜刚转身要走,却听到一声提高了的声音,不像方才裁冰那样小心翼翼遮掩着,更显得无比突兀,一时之间周遭许多人都听见了,纷纷朝她看来。 只见荔娘快步朝她走来。 荔娘今日也趁着天气好来街上逛逛,远远便一眼瞧见了崔幼澜,只是没有上前来打招呼,而是一直在后头跟着。 直到崔幼澜在泥人摊子前驻足,荔娘才忍不住上来,她只让后面那些随从不许发出声音,随从们见是柳家的人,又不知其中内情底细,便没有拦着她。 而方才那妇人说的话与崔幼澜的举动,自然也落在了荔娘耳中眼中。 这在荔娘看来实在奇怪,虽然崔幼澜和周从嘉成婚还未到半年,很不用急着要孩子,然而对于女子来说,总是尽早有个孩子才好,可崔幼澜却拿起又放下,似乎很是刻意。 不过荔娘也无心探究她的意图,她想起柳家这些日子因周从嘉的拒绝而一直愁云惨淡,甚至连这个年都没过好,周从嘉明明就在这里,却不与他们通个气儿,还是柳家渐渐才察觉到的,这让他们去也 不是,不去也不是,只能当做不知道。 荔娘自己更是被下了面子,她也算是周从嘉的表妹,怎么连个妾都不愿施舍予她去做了? 所以眼下,荔娘只想抓着这一星半点的由头来生出点什么事,给自己出口气,也让周从嘉可以出面,好过柳家根本见不到他,也不敢找他。 荔娘在崔幼澜眼中只是一个才长大的孩子,她的高声诘问虽然让她有些没面子,但崔幼澜也懒得与她去计较,毕竟这是在大街上,怎能当街起争执? 崔幼澜只是笑道:“原来是表妹。” 她并不去回答荔娘方才的问题。 荔娘果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只是上前几步,又对她道:“祖母都病了许久,可殿……表哥却没再回来看望过她,他从来都是最孝顺的,这都是你进门之后……” 她的话还没说完,后面的随从便在崔幼澜的眼神示意之下,一左一右将荔娘暗中困住,不动声色地强行将她带离了此地。 远离了人群,崔幼澜才松了一口气。 一时却找不到能坐的地方,崔幼澜又怕荔娘不知轻重,便只好把她带到自己的马车上。 昭王府的马车自然是极尽奢华富贵的,荔娘从没有见过,进来时先是呆了呆,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羡艳,而后便想起了什么,又红了眼圈儿。 她只继续嚷道:“你都不让殿下来看望祖母了!” 崔幼澜蹙了蹙眉心。 柳家老夫人的病她当然是知情的,周从嘉更是,自从那日他们忽然动身离开之后,柳家老夫人就开始称病了,而周从嘉也只是没有亲自再去柳府看她,一听说柳家老夫人病了,他早早便派去了大夫,还为柳家寻访到了名医,然而几次下来之后,周从嘉也知道了个大概,柳家老夫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病,不过是老人家常有的病,她从前也一直有,调理着就是了,说是忽然病得厉害,不过就是为了那件事,也为着周从嘉没有给她和柳家面子。 那毕竟是周从嘉的亲祖母,他不好去拆穿,也无需拆穿,于是照旧是大夫看着,补品药材流水似的送着。 这些崔幼澜都是看在眼里的。 但面对荔娘,崔幼澜也不能当即与她掰扯得一清二楚,只得耐心与她道:“冬日里殿下的身子也不好,他素来体弱,不能见风不能受寒的,若是殿下为此而伤了身子,老夫人也不安心不是?” 荔娘自然是分辩不过崔幼澜的,只微红了一张脸,怒道:“你就会这样狡辩!” “等开了春,天气暖和起来,殿下自会去柳家探望老夫人。”崔幼澜又加上一句,她也不管周从嘉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了,后头去不去也是他自己的事,她眼下先脱身了再说。 荔娘眼珠子一转,先是没有说话,半晌后,崔幼澜正要请人送她出去,便听她又说道:“那我今日也要见一见殿下,亲口与他说一说。” 崔幼澜无奈。 她知道周从嘉应是不愿意见荔娘的,但她不能替他回绝了荔娘,况且这会儿正是在大街上,她也怕荔娘不知轻重地闹起来,倒不是怕丢脸,而是不想那么麻烦。 先顺着荔娘的意思让她一块儿回府,反正由周从嘉决定自己决定见不见。 “那好……”崔幼澜话还没说完,马车壁便“砰砰”两声响,不轻也不重,却足以把她的话打断,一时让她和荔娘都愣住。 旋即外面便传来了周从嘉的声音:“你们二人叙旧也叙够了,荔娘下来,本王让人送你回家。” 荔娘的眼圈儿一下子红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面对崔幼澜,她的胆子是很大的,几乎是什么话都敢说,周从嘉没有亲的兄弟姐妹,那么他们柳家这些表兄妹们,也算是很亲了,崔幼澜只是一个刚刚嫁给周从嘉的外人,怎么能与他们做比较呢? 第90章 可周从嘉一出现,她立刻就像是一只鹌鹑一样了。 想起当日周从嘉对柳家老夫人的拒绝,荔娘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了,老夫人是周从嘉的外祖母,尚且在他那里碰了钉子,这么些时日愣是没去看望过称病的老夫人,更何况她一个小丫头片子。 而且她也想在周从嘉面前做出娴静有礼的模样呀! 荔娘立刻用帕子捂了半边脸,由裁冰扶了下去。 崔幼澜坐在那里没有动,并没有去送一送荔娘的意思。 隔着马车,她听见外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荔娘正细声细气地与周从嘉问好,又问周从嘉什么时候回柳府去看望柳家老夫人。周从嘉的话不多,几乎是她说几句,他应上几个字,最后大抵是荔娘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便匆匆道了别,这才离开了。 很快,周从嘉便进了马车里面来,他甫一坐下,马车便动了起来。 崔幼澜看了他一眼,道:“柳家老夫人似乎很想念你,不然荔娘也不会紧咬着这事。” “柳家太放纵女儿,不知如何教养的,”周从嘉叹了一声,“多谢你,没让她在街上闹起来。” 崔幼澜笑了笑,没有说话。 周从嘉继续说下去:“外祖母也派人过来好几回,她的病半真半假只是个托词,为了柳家的将来才是真的,可惜若底下个个都是如荔娘一般,恐怕也是徒费心力。” “殿下自己觉得对得起柳家和先王妃就行,其余都是虚的。”崔幼澜道。 听了她的话之后,周从嘉没有再说话,这个话题算是了解了。 正当崔幼澜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却忽然听他问道:“方才为什么不要那个泥人?” 第48章 冷战 崔幼澜心里跟着他的话一惊, 仿佛是寒冬腊月里碰到了冰水一样,立刻就要瑟缩进去。 为什么? 她自然是不敢将心里话原原本本都说给周从嘉听的。 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什么合适的理由,只能急中生智道:“我只是拿起来看看, 那个泥塑小人长得怪可怕的,我买它干什么?” 崔幼澜边说便又有些懊恼,今日出行, 是有随从跟着她的,这些都是周从嘉的人, 所以她的一举一动只要他想知道, 就没有不能知道的。 她对周从嘉倒没那么防备,周从嘉并不会来干涉她什么, 知道便知道了。 可偏偏是今日她拿起了那个小人, 而那个泥塑小人又有那个意思在, 若是她早早知道, 必定是不会闲着去拿在手上的。 真是追悔莫及。 这个临时编出来的理由又更像是欲盖弥彰,若真是觉得害怕, 便根本不会去拿,不过就是那摊主多嘴了一句, 她才急着放下的。 也不知道周从嘉有没有信, 大抵是根本不会信的, 而且他多半是早就从随从那里得知了内情,但他也只是听了没有说话。 一开始不说话便不说话,崔幼澜觉得也还好, 反正忍一忍马上就到家了,但不一会儿她又觉得有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愧疚。 终于, 崔幼澜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位摊主说了, 那个泥塑小人是主子嗣的,我觉得不合适,就放下不买了。” 不过她很快又接上去补了一句:“若你喜欢,我就让他们再把泥塑小人买回来?” 周从嘉侧过头,深深地看了崔幼澜一眼,眸色如浓墨一般深沉,看得崔幼澜有些发憷时,才听他笑道:“算了,我又不是小孩子,看见什么玩意儿就非要买下来不可,你既然觉得害怕,那就不要了。” 崔幼澜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讪讪地应了一声。 马车还在骨碌碌地往前,明明往日里不长的一段路,今日却总也抵达不了似的。 像是有一团不那么烈的火,从下往上在慢慢炙烤着她的心肺,顷刻间又仿佛有一盏冰水从上浇下,一冷一热循环交替着,使得她更不好受。 崔幼澜感觉到憋闷,便稍稍掀开车帘,深深吸了 一口外头凌冽的寒气,才问跟在车旁的凝碧:“还没到吗?” 凝碧张嘴正要答话,崔幼澜的手背上却忽地覆了一样温热的东西上来。 她一惊,捻在手指间的帘子也滑落下来,回过头只见周从嘉果真盖住了她的手,在她转头过来的瞬息之间,又微微用了力将她的手按住。 “殿下……”崔幼澜失声道,一面又想赶紧将手挣脱开去。 而她的声音就在下一刻夏然而止。 如同攻城略地一般的侵入,莫说使得她无法再继续说下去,甚至连呼吸都仿佛要被抽干。 然而就在她即将要窒息的时刻,却又有丝丝缕缕的气息被渡送过来,沾染了她已然算得上熟悉的香味——是他素日常用的二苏旧局。 如此循环往复,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是早已停了下来的,崔幼澜在神魂颠倒之间好像有听到门外随从仆婢们请他们下去的声音,但里头没有人应声,外头的人也就不再催促,直到他们餍足停歇。 崔幼澜的双颊早已晕上了桃花一般的红云,她侧过头去,却依旧难掩呼吸的急促,以及微微颤抖着的手。 她的灵台混沌一片,却又能清晰地回忆起刚才,她没有抵抗他。 第91章 身边人的呼吸也如同她一般,甚至比她要更加急促,带着点微喘。 他仿佛是在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而崔幼澜也已没有勇气再去看他。 崔幼澜拂起自己鬓边散落下来的发丝,待气息稍稍平稳之后,终是说道:“殿下,其实你可以……” “你不必再说这话。”她的话再次被周从嘉打断,“若我当初仅仅只是怜悯你,便根本不会与你成婚。” 崔幼澜的双手掩在衣袖之下,此刻她两手正紧紧绞着手指,连指尖都泛着白色。 “可是我大概……会令殿下失望……”她喃喃说道。 周从嘉轻笑一声:“那只泥塑小人?你若真不愿,本王不会逼你,只要你的心早晚有一日放到本王身上来,旁的事情本王都不在意。” 他知道她内心的彷徨,也知道她曾经受过的伤,他的所求并不多,只需要她的心而已。 崔幼澜的气息一窒,然而脸颊便比方才要更红起来,她终于禁不住抬眼去看他,也只一眼,便很快又收回目光,侧过头起身下了马车。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裁冰不防她突然从马车里出来,幸好眼疾手快扶住她,才使得崔幼澜不至于软着脚从车上跌下来。 才在那里站定,崔幼澜便头也不回地往里面快步走去。 裁冰忙道:“殿下还没下来!” 可崔幼澜充耳未闻。 *** 那日之后,崔幼澜便刻意避着周从嘉,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之下,可到底两人分房而居,有意要避着对方不见面的话,还是能做到的。 她时常也觉得自己别扭。 从前的姻缘双方不谐,算作多年都作了一对怨偶,见面也没话好讲,后来连她自己也懒怠去同对方说话了,不如不见。 可如今却大步相同,她与周从嘉似乎是还有个完全没有经历过的未来可以憧憬的,既然如此,便更该规避不见面不说话,以免走了上一世的老路。 道理她虽都懂,但就是想避着什么似的。 一晃便到了开春。 崔幼澜另又有心事,想着周从嘉是说过的,到了气候和暖起来的时候便回去,可她最近不与他见面说话,回去这事他便也没再提起。 他不提起了,急的也是崔幼澜。 终于这日午睡起来,在裁冰几个最近无数次有意无意的催促她去请周从嘉过来的话语之下,崔幼澜松了口。 “备一桌酒菜,都要是殿下爱吃的,请他夜里过来用饭。”崔幼澜这样说道。 入了夜,周从嘉如期而至。 他就是有这样好处,万事都不会拂了崔幼澜的面子,即便崔幼澜这么些日子里面都躲着他,他也瞧出来了,但崔幼澜一旦有邀请,他也不会故意拿乔。 不过今日崔幼澜才请他坐下,便听周从嘉说道:“你是来问我何时回去的吗?” 崔幼澜一下子被他点破了心事,眉间闪过一丝懊恼,接着便讪笑道:“还是殿下聪慧。” “若不是此事,你恐怕也不肯请我前来,更不肯见我。”周从嘉笑着往唇边送了一杯酒。 “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崔幼澜想替自己辩解几句,然而又实在辩解不出什么,事实或许却如周从嘉说的那样,既是不是,她也好像是在狡辩,“总之,回去之后就不会了。” 周从嘉点了点头:“哦,我还以为你要一直这样呢。” 他平日里万不会她说一句他又赶一句,崔幼澜这才后知后觉,周从嘉恐怕还是生气了。 崔幼澜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殿下,我也不是故意不见你的。” 周从嘉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崔幼澜也觉自己的话很是无力,便垂下头不说话了,半晌后,才听周从嘉说道:“我知道那日唐突了你,你不高兴了。” 崔幼澜微微张嘴,想说什么话,但最后还是没出口。 “但凡事,你总不能一声不吭地躲在里面不见人,”周从嘉叹了一声气,“你不乐意,与我说出来或是发脾气都无妨,然而若次次都如同这些时日一般,我唯恐我们日后是要离心的。” 崔幼澜心下一震,思绪便要飘散出去,但她到底尚存理智,立刻将神思回笼。 许久,她才点头:“殿下,我明白了。” 周从嘉朝她一擎酒杯示意:“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 崔幼澜也顺势饮下一杯酒,温热的酒水顺着喉咙一直流下去,辣辣的却很是熨帖。 她放下酒杯,鼓足勇气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就知道你忘不了这件事,”周从嘉笑起来,“罢了,时气也和暖起来了,你让他们收拾收拾,我们这几日便启程回别院。” 崔幼澜听在耳中,也开始雀跃起来。 跟着周从嘉来这里也不知多少时候了,时日没有尽头一般的,不知他到底要何时回去,虽然听周从嘉的意思他或许还要在别院逗留小住数日,但总算是离着盛都近了,来去也更方便。 她思忖片刻后又道:“柳家的老夫人一直称病着,殿下也没有去看过她,这次离去,是不是也要去道一声别。” 听见她提及柳家,周从嘉的眉头微微一皱,但旋即便松开:“外祖母的年纪也大了,我一两年才来一回,也不知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明日我去看她一回。” 第92章 “那么柳家的事,”崔幼澜看了看他,道,“其实也不怪柳家担心,柳家门户本就不显,先王妃又去得早,也没来得及帮扶他们一二,这恩情和牵连越来越淡,柳家便又回到从前那般了。” “我知道,但外祖母他们想继续靠姻亲的这个法子,终归也不是长久之道,也难免让人看不起。” 周从嘉说完才又想起崔家在宫里的两个女儿,虽崔家不至于如此,但在崔幼澜面前说起,总归还是怕她多心,立刻说道:“我只是说柳家。” “我也没那么小气。”崔幼澜噗嗤一声笑出来,“若要说最好,那还是将柳家适龄的子弟送去读书,再将昭王府的一些产业交由你柳家的几位舅父打理,让他们能从中获利,柳家老夫人才会安心。” 周从嘉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打算开了春便送他们出去上学。” 与周从嘉说话很是轻松,即便意见有不同的地方,也不会有隔阂或者不愉快,两个人一时絮絮说着,热菜热酒也不间断地上着。 崔幼澜正和周从嘉说着明日他去向柳家老夫人道别所需要的礼物,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匆忙跑来,接着便是慌乱的声音:“殿下不好了!别院出事了!” 第49章 夜行 尚且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崔幼澜的心却一下子沉了下去,如同绑了石块一样沉入河底。 她不由站了起来,甚至还带翻了一副碗筷。 此时, 房门已经打开,而 周从嘉也快步走到了门口。 周从嘉的随从一见他,便立刻说道:“刚刚从别院传来的消息, 别院失火!” 崔幼澜和周从嘉此番出行,身边带的人不多, 皆只是几个贴身的或是用得着的, 大部分人马都留在了别院,这要是别院走了水, 伤亡如何还真是不好说。 崔幼澜这时也已经走到周从嘉身边, 忙问:“人怎么样了?都没事吧?” 随从摇头:“还不知道,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那里正在救火, 连京兆尹都惊动了。” 别院在京畿地区,自然是归属于京兆尹管辖, 又是昭王的别院,皇帝所赐, 自然更是着紧, 所以并不奇怪。 人命关天, 冷汗从崔幼澜的手心沁出来,周从嘉却一下子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并不炙热, 只是却是暖和干燥的,稍稍将崔幼澜焦躁的内心抚平了些许。 “不必计较房屋财物, 让他们先救人要紧。”周从嘉此刻眉心亦是紧紧蹙起,沉声吩咐道, “大夫也要准备好,人一救出来便赶紧让大夫去治,用药用钱的事不必再来回本王。” 随从得了他的话,立刻转身就走,这时又有人上前道:“殿下,是不是要启程去别院了?” 崔幼澜自然也是如此作想,她正要叫人去收拾东西,却见周从嘉摇了摇头:“不急。” 崔幼澜张嘴便要问,周从嘉却抬手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唇,崔幼澜会意,立刻止住了声音。 两人又回房去。 才耽误了这么一阵,酒菜却已经冷了下来,崔幼澜和周从嘉也没心思再喝酒吃菜,只是仍旧坐在方才的地方,兀自看着满桌的杯盘酒盏。 此时静下来,崔幼澜几乎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不多时后,果然听见周从嘉说道:“等夜再深一些,我们便悄悄往别院去。” 虽然崔幼澜心里早有些预料,但听周从嘉口中说出来的话,她还是一惊:“为何?方才殿下不是说不急吗?” “这几日即便天干物燥,可别院也不是那么容易起火的,”周从嘉的声音又压低了一些,“我怕此事有蹊跷,只是不能肯定。” 纵使不能肯定,也能作准八九分,不然周从嘉便不会说出来。 崔幼澜倒吸一口冷气:“殿下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周从嘉没有说话。 他向来对待崔幼澜坦诚,可若是他不想说的事,便很难从他口中挖出来。 崔幼澜也明白就算逼问下去也是无济于事。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落和尴尬,崔幼澜便伸手去拿酒壶,往自己面前斟了一杯冷酒,正要去给周从嘉倒时,却听周从嘉说道:“我们暂且没事,只怕……徐述寒危险了。” “哐当”一声,崔幼澜手中的酒壶滑落,砸倒了周从嘉面前的酒盏。 周从嘉扶住她的手,继续说道:“若此番失火不是意外,那么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二人并不在别院里面,也很快会找到这里来,我们要在他们找来之前离开这里。” “他们?”崔幼澜怔怔地望着周从嘉,“可回别院不是自投罗网吗?” 她素来机密,可此刻却与脑子裹了浆糊一般,黏黏糊糊的纠缠在一起,使得她无法再去思考任何事,也再问不出什么要紧的话。 周从嘉并没有与她详细解释清楚的意思,只是说:“别院失火的消息很快便会传到的盛都,传到宫里,圣上也会派人前来,并不会耽误很久,我们从这里离开,让他们先找不到我们,等圣上的人到了别院,我们就没事了。” 崔幼澜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又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木然地往四周看了一圈,似是想在离开前带上一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然而等许久后才记起这并不是在自己的寝房中,也不好大张旗鼓起来打草惊蛇。 第93章 她又看了一眼周从嘉。 周从嘉也起身,走到她身边,道:“其他不用担心,我都会安排好。” 崔幼澜点了一下头,但是她的头便就此垂着,没有再抬起来。 “他为什么……”周从嘉听见崔幼澜的抽泣声,但她的声音并不大,“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从嘉的心就如同一根没有绞紧的弦,随意一拨便嘲哳难听,晃晃悠悠的,他又靠近崔幼澜一步,下意识向她伸出手,然而到了最后一刻,并不是将她搂住,只是将手轻轻搭放在了她的肩头。 他道:“此事眼下尚未分明,或许是我想多了也不一定。” 崔幼澜许久都没有再作声,当然她也没有哭泣很长时间,等她终于拭干了眼泪,再次看向周从嘉时,却说道:“好,若是无事那最好,我什么都不问,但如果真的是你预料中的那般,那么还请殿下一五一十地将所有事情告诉我。” 周从嘉放在她肩头的手微微用了一下力,垂下了眼帘,算是同意了。 *** 夜间行路,又兼要对行踪稍加遮掩,自然是多有不便,行至途中,竟又飘起雪来。 明明已经开了春,这春雪落得真不是时候。 崔幼澜在马车中坐得憋闷,心思又重,一时间落雪又放慢了脚步,便轻轻叹了一声。 马车内燃着熏香,温暖宜人,周从嘉往她膝头盖了一张灰鼠皮的毯子,低声安慰道:“没事的。” 只是说完这句话,他自己的心也直直地往下沉去,仿佛是在虚空当中,浑身上下竟没有一点重量一般。 别院里还有着许多仆役奴婢,他明白她的忧心忡忡,可在这担忧之中,是否有许多是为了那个人的? 他无从得知,也不可能去问询。 若是无事发生,就这样自欺欺人到老,该有多好。 周从嘉掩在广袖下的手苍白冰冷,不知不觉中微微攥紧了一些,这才泛出点淡红色来。 神思恍惚之际,却又听外面说道:“殿下,前面的雪更大了,是否要先找个地方落脚?” 春日的雪虽不像严冬那样会导致大雪封山难以行进,然而春雪潮湿难积,一落地不出几息便会化作了雪水,又与地上的泥土混杂在一起,使得道路湿滑泥泞。 他们特意挑了不熟悉的小路走,若此刻贸然再走下去,或许也会生出不少危险。 周从嘉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崔幼澜已经在他前面说道:“那就先停一停。” 说完,她朝他望来,二人目光相触,见他意外,她便对着他笑了笑。 她又道:“再继续向前太危险了,即便我们不顾自己,也要顾着其他人的安危。” “也好。”周从嘉点了点头。 他以为她该是不愿在这个当口停下来的。 很快一行人便找了一户猎户家里留宿,给了银钱之后,这家便为他们收拾出了两间屋子,一间给崔幼澜和周从嘉住,一间则是给随侍的几人休息。 乡间村户房室狭窄,这屋子又似乎是不常用的,匆匆收拾出来,难免有一股霉味,即便是赶紧燃了香,都只能掩盖少许。 崔幼澜还好些,周从嘉自小体弱,一入内坐下便咳了起来。 崔幼澜见状连忙倒了刚送来的热水给他,可周从嘉只掩着半张脸咳嗽,竟连喝水的空隙都没有。 “要不要去取些药过来?”崔幼澜方才临走之前倒备了一些药随身带着,都是用得上的,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去给周从嘉抚背。 可此时周从嘉也没有回应她的工夫,崔幼澜自己亦是腾不出空去叫人拿药,好半晌才见他缓了气儿过来,连忙又喂他慢慢喝下几口热水,周从嘉这才渐渐止住了咳声。 周从嘉捂住她的手:“不用去取药了,就这么将 就一晚上。” “可若是再犯起来病症……”崔幼澜愈发担心。 “无妨,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周从嘉又呷了一口热水,“外头天冷,你不要出去,也别把他们都惊动起来了。” 崔幼澜自也不再坚持。 一时要入寝,今日不同以往,二人只匆匆用巾帕洗了脸,也没多余的热水可用了。 屋内只有一张床,靠着西边的墙,原本应是白色的墙,许是因为年头久了,也染了一层灰扑扑,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床不大,勉勉强强才能够躺下两个人,床上也只有一床被褥,摸起来又硬又单薄,好在他们带着其他毯褥,这才不至于太过于窘迫。 可无论如何,两人今晚都是要同躺在一张床上的了。 崔幼澜望了一眼那床那墙,唯恐周从嘉又犯病,便道:“我睡里面,睡外头我怕。” 说着也不管周从嘉怎么说,自己便脱了鞋爬到了里面去。 周从嘉在她身侧躺下。 一面是不甚洁净的墙,一面是周从嘉,崔幼澜纠结了一阵,还是朝周从嘉那个方向挪了一些过去。 这张床就这么点大小,也就只能这么挤着。 那墙好像还漏风,崔幼澜不禁打了个冷颤,头往狐皮毯子底下钻了钻。 第94章 结果她才往周从嘉那里挪,谁知周从嘉也往她这边挪了一下。 崔幼澜觉得身边一下子更热了,便问他:“殿下是不是冷?” 第50章 抱歉 周从嘉回答道:“我不冷, 我是怕你冷。” 挤在一起能暖和些,两人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崔幼澜不禁失笑:“我身子强健,相比之下, 应该是殿下更容易受寒才是。” “你是女子,我是男子,自然是我更为体热。”周从嘉也不气恼, 仍是笑意盈盈地同她说着话。 崔幼澜便也不与他争辩了,只是这么三言两语的, 倒也不冷了, 反而脸有些微微发烫。 二人虽已是夫妻,可这样亲密地抵足而眠, 却是头一次。 已经是后半夜了, 这一夜的心绪也不知被带着绕了多少回, 哭过也彷徨过, 可到了眼下躺在这里,崔幼澜的心竟是安定了下来。 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 又能怎么办呢? 只盼周从嘉有意瞒着她的事,不要太令她害怕或是绝望才是。 还有徐述寒,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 别院的火又为何会与他有关? 他……也不要因她而有什么事才好。 周从嘉低头便看见崔幼澜一双眸子亮亮的, 一看就是在想什么事情,他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 只是周从嘉什么也不多说,他把毯子给崔幼澜掖紧, 便道:“莫多想了,快睡吧, 马上就要天亮了。” 崔幼澜叹了一声,便听他的话闭上了双眼。 仿佛只是闭上眼的瞬间, 她重新睁开眼,屋内却已有天光透了进来。 与周从嘉在一起挤了一夜,她的睡姿是很拘束的,一夜过来到底有些僵硬,崔幼澜轻轻动了一下身子,却不想周从嘉马上便醒来了。 他睁眼之后却先不去看崔幼澜,而是很快便从床上坐起身,才道:“天亮得真快。” 崔幼澜悄悄松了一口气,倒是避免与他在枕边面面相觑的尴尬了,待周从嘉下了床之后,她也连忙背过身去穿好衣裳,而此时已经有随从轻轻敲了他们的房门,问他们可有醒来。 耽误在半路上总归是不好的,途中到底也有更大的风险,倒不如先到了别院附近再说,于是他们也不敢再耽误,连忙收拾了一下便出门去了。 裁冰天没亮便起来借猎户家里的厨房做好了吃食,每人都分得一碗面片汤,就算崔幼澜和周从嘉也是如此,这次走得匆忙,连吃食都来不及准备,只匆匆包了几包点心茶食带着,只是早起天冷自然是要吃些热的,这样的境况下能吃到热食已经很好。 外头下了一夜的雪倒是停了,日头开起来,原本山林间积起的薄薄的雪,也很快晒化了,化成了雪水从叶片枝头跌落下来,料峭春风更是湿寒无比。 马车又重新跑起来。 这一回继续行路,总算是一路顺畅,别院本就距离不远,虽然路上湿滑影响行路,但也不过就是大半日的工夫,便到了别院附近。 目光越过山头,崔幼澜远远便看见别院的方向还冒着缕缕黑烟,心下便更加焦急。 周从嘉自然也看见了,他想了想,便对崔幼澜说道:“火应该已经灭了,只是浓烟一时半刻还未消散。” “唉,”崔幼澜不由地重重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可烧成这样……也不知道别院的人有没有事。” 后半句话咽了一半下去,看见了别院的境况,她怎可能不想到那个人,只是当着周从嘉的面却到底难以出口了。 很快周从嘉派出去探听消息的随从便来报:“火是天亮时灭的,别院的房舍都已经被烧毁,不剩多少了。” 周从嘉轻轻一点头,又问:“伤亡有多少?” “死了主院的五个护院,三个婢子,”随从顿了顿,“身上皆有刀伤。” 闻言,崔幼澜的神色便是一黯,虽早有预料,却还是垂下眸子去。她不知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到了眼下的地步,周从嘉恐怕是再也瞒不住她什么,总要对她和盘托出了,然而摆在眼前的这一条条人命,她还是觉得胆战心惊。 “说下去。”周从嘉继续道。 随从道:“除了主院最严重之外,其余地方的都只是受了些小伤。另外还有一具尸体,是在别院外发现的,已经核对过了别院的人数,不是别院的人。” 崔幼澜低着头,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手颤抖起来。 这具无名尸是谁,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她已经不想去思考任何事,譬如别院为什么会起火,主院的伤亡为什么会最严重,几乎留下来的全都死了,还有徐述寒为什么会去别院,并且死在了那里。 周从嘉突然伸手将她一直颤抖的手按住,一面又问随从:“盛都那里怎么样了?” “京兆尹今早便到了别院,清点清楚之后才回盛都向圣上回禀,圣上也早就另派了人过来,这会儿也该已经到了。”随从回答道。 周从嘉终于舒出一口气,却并不敢让崔幼澜察觉。 圣上派人前来之时,一定是在京兆尹清点之后前去回话之前,好在这一来一去并没有出现差池,若是等京兆尹回话之后再派人前来,那宫里也一定知道了他和崔幼澜没有死,那么与皇帝所派之人一起前来的就会有其他人。 第95章 一直到周从嘉咳了一声,崔幼澜才一下子回过神,暂时将自己从混沌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随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里面又只剩下了她和周从嘉。 她轻轻将自己的手从周从嘉的手心下抽走,道:“现在殿下可以说了吗? 掌心握着的柔夷冰冷,然而她拂开之后,却连最后一丝温暖也旋即消散开去。 周从嘉轻咳一声,好整以暇地抿了一口茶,抬眼见崔幼澜目光灼灼,他心里像是被锥子凿得钝痛,却也只得悠悠开口道:“你自始至终就从来没怀疑过你的大姐姐。” 崔幼澜眼神倏地一黯,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周从嘉继续说下去。 惊讶吗? 可是事已至此,什么事都无法再令她惊讶了。 “你自幼聪慧,在家中一众姐妹中是最出挑的,崔家所有人都认为你是最适合入宫的人选,皇后娘娘从前亦是如此想的,但是很快她便想到自己膝下无子,即便来日你可以诞下皇子解她燃眉之急,可那也只是一时的,崔家和你的地位自然稳固,可她或许却只能屈居你之下。” “她可以去和……”崔幼澜哽了一声,再没力气把话说下去。 周从嘉脸上浮起苦笑,摇了摇头:“娘娘虽然已 贵为皇后,然而她也有自己恐惧的东西,她怕崔家不同意换人入宫,也怕自己的心思被人看见。” 崔幼澜深吸一口气,银牙紧紧咬在一起,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她要害六姐姐。” 周从嘉不置可否,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崔幼澜身上:“静妃娘娘比你好掌控得多。皇后娘娘的心思藏得极深,我被她抚养长大,时常入宫竟是一点都未察觉出来,直到去岁你在宫里出事,虽被你们应对过去,然而却被我发觉了蛛丝马迹。” 周从嘉说到这里顿了顿。 这回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崔幼澜闭了闭眼却已接着道:“皇后娘娘……真是高估了我,若我当真如此机敏,又怎会被她的一杯酒所害,她何苦担忧?” “宫闱之事,防不胜防,”周从嘉的眸色也黯淡下去,沉声道,“抱歉。” 崔幼澜沉默半晌,摇头道:“你是被她养大的,视她为母,为母亲隐瞒其罪,倒也是情理之中,怪不得你。” “我原本打算让这件事永远都不见天日,可没想到徐述寒假意离开盛都,暗中却仍在追查此事,”周从嘉道,“他得知真相之时却已被娘娘察觉,娘娘认为他已经告诉我们此事,也怕外界知晓,便一不做二不休,打算除去我们。” “那么徐述寒他……” 周从嘉思忖片刻:“他是来找我们的,或许只是想告知我们真相,或许也为了来提醒我们提防娘娘,但唯有一点,娘娘不会放过他。” 人已经没了,想起前世,崔幼澜更觉恍惚。 原来两世,自己一路坎坷,最终的答案却是如此。 根本不值得。 心灰意冷莫过于此。 算算前世今生,崔清月的命,徐述寒的命,还有因崔元媞所作所为而被种种因素导致死亡的祖母和她,仅仅只是为了让崔元媞拥有她觉得真正属于自己的皇子。 而她与徐述寒一世怨偶,了结于此,终究是潦草收场。 崔幼澜再度抬眼看向周从嘉,话未出口,牙却差点咬到嘴里嫩肉:“你娶我,是不是因为皇后?” 周从嘉早就察觉到了此事,却始终替崔元媞隐瞒,甚至不到今日崔元媞再度对他们下死手,周从嘉再也瞒不下去,他是打算一辈子不说的。 他是为了崔元媞对他的养育之恩。 那么当时站出来说要娶她,一想便知道他是为了替崔元媞恕罪。 闻言,周从嘉果然没有再说话了。 崔幼澜等不到他的话,一颗心就这么不冷不热着,仿佛也没完全冷透似的,只觉得自己两世都活得如此荒唐,又酸涩非常。 第51章 暴毙 马车内宽敞, 香尽时烟燃欲断,却偏偏阻隔在二人当中,盘旋着弥散最后一丝气息, 逐渐烟消雾散之后,冷冽之气便又慢慢起来。 崔幼澜略微撇过头去不看周从嘉,长而细的脖颈底下, 像一枝被雪压弯了的枝芽。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她努力压着自己的嗓音,问道。 周从嘉道:“圣上既已派人前来, 娘娘大抵不敢先轻举妄动了, 毕竟死了一个徐述寒虽不算是件大事,但若我们再出事, 她未必能抗得出彻查。” 闻言, 崔幼澜忍不住冷笑道:“她本就是打算将我们全都杀死在别院中的, 如今也只不过是暂时忌惮圣上。” “七娘, ”周从嘉轻叹了叹,“你先别急。” 崔幼澜默了默, 深吸一口气:“我只担心我姐姐。” 她脱口而出时并没有说是哪个姐姐,但周从嘉却知道, 无论如何都已经不会再是崔元媞, 只会是崔清月。 周从嘉没有自小长在一起的兄弟姐妹, 无从得知被其背叛和陷害是什么感觉,但滋味一定是极不好受的,他不是崔幼澜, 便不能劝她放下。 即便那个人是抚育他长大的恩人。 他道:“娘娘需要静妃的孩子,她暂时不会对她下手。” 第96章 “你为了让我避开宫里的事, 刻意带我到别院,又将我带往别处, 阴错阳差也算是逃过一劫,”崔幼澜悠悠道,“但你以为她看不出来吗?等她回过味来,我们还是躲不过的。” 崔元媞是中宫皇后,她既然能起了狠心派人来灭口,便不会再轻易放弃。 眼下她或许冷静下来之后会先观望,若他们见了徐述寒身死从此不敢轻举妄动,那么崔元媞很可能也不会再出手,毕竟杀昭王和昭王妃确实要麻烦得多,但这样一来,崔清月也就再难逃一死了,等于为了自己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周从嘉见崔幼澜眼神飘忽,心下便已探知一二,她不会轻易放手。 周从嘉思忖半晌后才开口吩咐外面道:“走吧,回盛都。” 所有人只以为等圣上的人到达之后,周从嘉才会与其一起回京,没想到他却忽然提出要先走,眼下前路境况未明,这实在不是个好的选择。 就连崔幼澜也惊了惊,问道:“你要干什么?” “你就如此提防我?”周从嘉笑了一下,虽是丧气话,语气中却不见埋怨,只有调侃,“我自然是先把你带回去交给皇后娘娘处置。” 崔幼澜也看出他是开玩笑,也莫明不信他是真心说这话,又不好对着他发火,只能讪讪扭了头过去。 周从嘉半天不见她说话,也明白她眼下没心思与他揶揄,眼帘一抬,竟起身坐到了崔幼澜身旁去。 等崔幼澜反应过来,他已经坐得好整以暇,笑吟吟地望着她。 崔幼澜想起方才那些话,便更是万念俱灰,也不往外面挪开了,只是往后一靠,怔怔地坐在那里。 “你不必再和我绑在一处,”旋即,崔幼澜忽然开口说道,“回去之后,你回昭王府,皇后娘娘念着与你之间的母子之情,只要你不再出面,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那你呢?” “让人带个信儿回崔家,至少要让家里人知晓此事。”崔幼澜苦笑,按她的猜测,即便是崔家知道了,也只会替崔元媞瞒下来,至于崔清月的父母自然不肯罢休,但崔家也有法子让他们闭嘴,同样的,即便她出事,她的父母大抵也不会声张出去什么,不是主动闭嘴就是被动闭嘴。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自己入宫去。” “入宫就是自投罗网,”周从嘉按了按额角,“你根本见不到圣上。” 崔幼澜的目光没有起丝毫波澜:“我没有办法了,只能这样。” 就算先选择假装息事宁人,可崔元媞也不会再让他们入宫,甚至会派人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等到崔清月产下皇子,她杀母夺子,那时说什么都迟了。 崔清月的命等不起。 崔幼澜想得入神,鬓边却忽然一松,原来是一路奔波,又一只簪钗摇摇欲坠,她还未来得及抬手,旁边就有人帮她扶住了簪钗,并且往发髻中稳稳送入。 周从嘉一面收回手,一面道:“又不是没有办法,还不到这一步。” 崔幼澜倏地侧过头去看他,幸好方才的簪钗被他插得稳当,才不至于再度坠下,周从嘉看着她的一脸讶异之色,唇边漾开了一丝并不算愉悦的笑容。 …… 半柱香之后,马车中忽然传来周从嘉的声音。 “停车。” 此时一行人正往盛都马不停蹄疾驰,只想着早些赶回去,而周从嘉忽然而来的命令使得众人都是一愣。 随即周从嘉便将自己的心腹随从阿五叫了进去。 阿五不明就里,入内后,只见崔幼澜背着身子躺在一边的小榻上,身上搭放了一张薄毯,似乎睡得正熟。 阿五刚收回目光,便听周从嘉轻声道:“崔氏突发恶疾,本王来不及叫人,她方才已经去了。” 乍然如平地惊雷,饶是阿五替主子办事多年已经风雨不动,也忍不住瞪大眼睛,又忙要上前去查看崔幼澜的情况。 “属下这就去找大夫!”阿五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抖,“这怎么会?王妃明明还是好好的!” 周从嘉拦住他:“不用了,本王验过了,确实是死了。”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阿五这才反应过来,周从嘉恐怕不只是为了崔幼澜之死,而是另有其他的事要说。 这时在外候着的裁冰也听见里面阿五慌 乱的声音,虽听不清是什么,但已经在外问道:“殿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周从嘉并不理会裁冰,只是压低了声对阿五道:“你一会儿出去,便把裁冰她们几个拿住,不要让她们闹起来。” 阿五应了一声是。 “然后你亲自快马赶到盛都,入宫去见皇后娘娘,”周从嘉说着便将自己的信物交给他,“你把崔氏的死讯告诉她,就说崔氏虽然已经死了,但崔家那边本王尚且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还请娘娘一助,顺便再告诉她,本王回京之后,会赶紧入宫一趟去见她,求她庇护周全。”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阿五的脸色也白了,崔幼澜一直都是康健的身子,连出门时都是好好的,哪有什么生病的模样,本来就不可能是突发恶疾,这明显只是一个托词,她真正的死因,恐怕是被周从嘉所杀。 阿五跟着周从嘉多年,他们几个贴身的随从是最清楚各种事的,崔幼澜和皇后到底是怎么回事,虽周从嘉也没有明说出来,但他们也囫囵知道个大概,只是装作什么都不清楚罢了,眼下事情眼看着就要出来了,他们亦是跟着担心的,周从嘉与皇后多年的母子之情,说不定就要这么没了,再往深了说,什么恩啊情啊的没了倒没什么打紧,往后昭王府会如何都不好说。 第97章 却没想到,周从嘉直接将崔幼澜解决了。 这倒是一个法子,但阿五看得冷汗直流,再不自觉去看看边上躺着的尸体,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仿佛下一刻她便要僵直着身子从榻上崩起来。 周从嘉亦是蹙着眉的,只是却并没有害怕慌张的样子。 阿五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打着结,一边连连应下,一边又问:“那万一皇后娘娘不肯,或是不让殿下入宫躲避该怎么办?殿下是不是太过着急了,即便要……也该回了盛都,先与娘娘商议了才是。” “本王将她带走那么多时日,娘娘恐怕不会再信任我了,为了保住本王自己的命,本王别无选择。”周从嘉叹气,“娘娘若问你什么,你一五一十回答就是。” 他又嘱咐了阿五几句,便立刻打发了阿五出去办事,果真外面只瞬息骚动,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想来是裁冰几个都已经被制服,而阿五则赶往盛都。 马车重又骨碌碌往前去,只是比方才要慢上些许。 见外面没了动静,小榻上的崔幼澜才睁开了双眼,轻轻舒出一口气。 “这样能行得通吗?”崔幼澜坐起身,眼中有化不开的浓浓忧愁,“若是她不让你入宫……” “不会的。”周从嘉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走到小榻边坐下,与她并排坐在一起,“我太了解娘娘了,她一定会见我,只有听我亲口说出你的死讯,甚至于要看见你的尸首,她才会安心。” 崔幼澜低下头,手指在薄毯的皮毛上轻轻打着圈儿,轻声说道:“你了解她,你也不过是利用她尚存的对你的信任,若你不是她养大的,她不会如此信你。” 周从嘉没有说话。 崔幼澜又接着道:“对不住,让你做这样的事。” 那日的交谈,周从嘉没有否认他是存着替崔元媞恕罪的心思才求娶的崔幼澜,他既如此感念崔元媞对他的恩情,如今让他做出背叛崔元媞的事,心里定当时极不好受的。 便是他忽然反悔了,崔幼澜也不会怪他。 第52章 和离 两人沉默枯坐着良久, 崔幼澜也没再说话,而周从嘉更不知道如何作想。 已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听周从嘉忽然开口道:“我幼时的娘娘, 她不害人。” 亲生父母的记忆对于周从嘉来说,实在已经远去很久了,只剩下了模糊的影子, 他被接入宫中抚养,皇帝自然是遥不可及的, 然而母亲的角色却多由皇后崔元媞所替代了。 崔元媞一直没有孩子, 更是对他爱怜非常。 周从嘉不想去辨别,崔元媞究竟是对着他才掩去凶狠的一面, 还是后面发生的那些事将她逼成了那样。 在他的心中, 娘娘永远是最好的娘娘。 可崔幼澜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她也没有任何过错, 崔元媞却害了她的清白,害她差点名声尽毁, 如今还要拿了她的性命。 包括他的。 若单单只是他自己一个人,周从嘉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 若是崔元媞真的要, 那么给她也无妨罢。 然而如今…… 周从嘉郁郁一声叹息。 崔幼澜看在眼中, 更是不忍。 但崔清月,她是绝对要去救的。 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崔清月, 也是为了让崔元媞不再害人。 这件事中,徐述寒已然身死, 恐怕是很难再瞒住的,但是若是能及时把崔元媞劝下来, 至少让她能保留一点体面,若大动干戈,最后也只会是两败俱伤。 如今唯一所盼,也只是希望崔元媞的反应能不那么快,别在他们赶到之前就害了崔清月。 “你先不要担心,”似乎是看出崔幼澜心中所想,周从嘉忽然开口轻声说道,“等我们到了之后,不出所料这辆马车会一路畅通直往娘娘的宫殿,她应该会先见我,听我重新将事情复述一遍,至于她会不会想看见你,我也咬不准——所以你必须在入宫时扮做我的婢女,然后趁我见她的这段时间里,你便悄悄溜出去,找到静妃娘娘,把事情都告诉她,然后让她带着你去见圣上。” “那么你……” 周从嘉摇了摇头:“我没关系,我会尽量拖延和娘娘的对话,她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说罢,他的眸色黯淡下去:“圣上已经知晓徐述寒的死讯,就算没有你我,他也必定是会查下去的,到时候揭发出来只怕场面会闹得更难看,若此番我们成功了,圣上或许还会念及与娘娘多年的夫妻结发之情,暗中将此事处置了。” 崔幼澜默默听着,一时也没有开口说话,更没有去问周从嘉他所言的“暗中”,究竟是皇帝会替崔元媞瞒下此事,还是不将崔元媞事发因由公开。 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恨极了崔元媞,崔元媞是皇后,她真的不愿让她入宫,崔家是绝对不会强迫的,但是崔元媞却为了日后杀母留子一事不被人发现蛛丝马迹,便将事情栽在了她的身上,还是用毁了她前程的方式,从前她的一辈子活着时痛苦,死的时候潦草,她最应当恨的切切实实就是罪魁祸首崔元媞。 只是同时,崔元媞也是她的大姐姐,这么多年里面,崔家与崔元媞相互扶持,崔幼澜心里很清楚,她从小到大的荣华富贵,有一半是崔元媞给予的。 第98章 周从嘉受过崔元媞的恩,她又何尝不是呢? 她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保下崔清月,至于崔元媞结局究竟如何,便交由皇帝去解决罢。 思绪如羽毛般飘飘忽忽,顺着风吹到这里,又顺着风吹到那里,仿佛只是几息之间,盛都就到了。 已近黄昏,周从嘉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西斜的日头,对外面的人道:“去崔府报丧。” 这时阿五也已经从宫里出来,隔着马车说道:“殿下,娘娘让你到了盛都之后就带着王妃的尸首即刻入宫。” “那便快些罢,再迟宫门就要下钥了。”周从嘉淡淡说了一句,放下帘子。 崔幼澜方才一路上过来倒还好,此时听他说要去崔府报丧,心里到底有些不舒服,便道:“都要天黑了,我爹娘乍然听到我出事,怕是……” “娘娘的人一定就在崔府附近等着,我不使人去反而让她疑心,出了岔子就不好了。”周从嘉看了崔幼澜一眼,“总归时间不会很长,你爹娘很快就能知道你没死的消息。” 事已至此,崔幼澜也知道周从嘉的安排 才是妥当的,便也只好闷着不做声,拿过裁冰她们备用的衣裳就要换起来。 周从嘉不能回避,只好转过身去。 身后窸窸窣窣的响,是衣料坠地的声音,周从嘉耳中一面听着,一面又有崔幼澜的声音飘进来:“等此事了结,我们也该和离了。” 周从嘉没有说话,仿佛默认,然而背对着崔幼澜放置于膝盖上的双手,却一下子攥紧了。 等身后的声音停止了,周从嘉才慢慢回过头去,果然崔幼澜已经穿戴停当,只是早先所梳发髻端庄繁复,倒与婢女的身份不相称,她便解了发髻重新挽过。 周从嘉的目光从她乌黑如绸缎的发丝间滑过,见她的手指不断穿梭翻飞,一时心也跟着愈发紊乱。 她的眸子半垂着,并没有去看他,使得他倒略微受用一些。 “你说和离吗?”他这才又重复了一遍。 “对呀,我们和离。”崔幼澜将一半的发髻用一根錾花银簪固定好,又去整理剩下的,“你娶我也是为了皇后娘娘,本来就不应该有这事的,如今也算是都说清楚了,不必再牵扯了。” “你回家之后,打算怎么办?”周从嘉又问。 崔幼澜很是想了一会儿,这会儿工夫她已经彻底把发髻全都弄好了,才道:“家里总有我一口饭吃的,这你不用担心。” “其实,”周从嘉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昭王府多你一个也不算什么。” 崔幼澜笑了笑:“那还是多余的。” 周从嘉沉默了。 崔幼澜似乎心不在焉,并没有关注到周从嘉,她只是摸着自己后面的头发。 “你帮我看看后面有没有服帖?”她转过身对周从嘉道。 周从嘉收敛回心绪,上前一看,果然有一络头发挂在外面,他也没与崔幼澜说,只是抬手就拾起那络头发。 她的头发又滑又细,摸着比看着还要舒服得多,带着点仿佛从她身上传来的温热,此刻靠得近,丝丝缕缕间又有馨香不断往他鼻息间扑。 周从嘉绷到极处的心弦霎时断了。 “留下来吧,”他的声音有些艰涩,“我们……不和离。” 说着话,他手上又抖了一抖,也不知怎么弄的,便由手指间拿着的那络头发带出了更多的头发。 “哎呀。”崔幼澜感觉到了,小声轻呼起来。 她连忙往后捂住头发,周从嘉将那络头发匆忙塞到她手里,然后便像是犯了错一样,一动不敢动了。 崔幼澜好半天才重新弄好。 她这才转过来,瞧着他的脸说道:“我先前也仿佛说过的,你日后总要有心仪的人,到那时我可就尴尬了,也不好委屈了人家,你眼下是这样说,往后可要难堪的。” 周从嘉的手攥紧了又放开,后槽牙咬了一回舌头,他终于忍不住说道:“我最心仪的人就是你。” “殿下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那次在宜州见到你,我们之间便不能算是毫无瓜葛了吧?”周从嘉的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我也不知为何会喜欢上你,但只要我想起我的妻子,昭王府的女主人,心里便只剩下你一个,所以你所说的再出现新的人,永远都不会有。” “回崔家,崔家又能护得了你什么呢?你还年轻,总要再嫁的,若是再嫁,也不知对方是不是两人,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也另有心仪的人,本王……我难道不比他们好?” “殿下……”崔幼澜一时语塞。 他说的有道理,而若扪心自问到底想不想离开周从嘉然后另嫁他人,崔幼澜的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周从嘉一下子握住她的手:“你不用再想了,本王不会和离的。” 崔幼澜想把手抽出来,可是周从嘉用了劲儿,她便不能挣脱,最后她想了想,还是说道:“殿下,你所说并非不能尝试,只是我怕我过不好日子,反而耽误了你。” 想起前世的种种,崔幼澜还是心有余悸,虽然知道和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个极大的错误,那样的开始自然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可若把失败全然怪到原因上头去,那也太过于偏颇,即便是徐述寒的错更多,可她的消极也不是没有错的,起码她也没有努力使得自己过得舒服一些。 第99章 所以,崔幼澜不敢保证,自己这辈子和周从嘉在一起生活之后,就一定能好好过下去。 果然周从嘉闻言后道:“你没试过,怎么知道过不好。” 崔幼澜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事这些话是永远不能对周从嘉说起的,而随着徐述寒的死亡,这个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将再也没有人知晓她的过往,或许天长日久,终有一日,她会将这一切全都深埋起来,彻底遗忘。 “本王想和你试一试,”周从嘉还是不肯放开她的手,仿佛松了手之后她就立刻逃走了,“你怕过不好也没关系,本王会努力让你过得好。” 崔幼澜还是没有松口。 周从嘉还欲继续说下去,外面传来阿五的声音:“殿下,到了。” 入了宫门,周从嘉的这些随从们便要暂时留在外面,因马车中携带有尸体,查验马车的侍卫亦是心知肚明,所以只是草草看了一眼便放行了。 马车在凤仪宫外的宫门处停下,周从嘉便带着崔幼澜下了马车,此时天色已经全暗了下去,崔幼澜只作婢女打扮,而这里的宫人内侍并非凤仪宫内服侍的,所以并不很能认出崔幼澜来。 有内侍上前道:“殿下,这是……” “本王的婢女,”周从嘉咳了一声,指了指马车里面,“让本王一人坐马车,本王也害怕。” 那内侍便了然:“此时已然无妨,娘娘只传殿下一个人进去,还请殿下将婢女留在此处。” 周从嘉摸出一些银钱塞到内侍手上,笑道:“这是本王的新宠,还请公公多多照顾了。” 很快周从嘉被带了进去,只留下崔幼澜一个人留在风口里,那内侍留了两个小宫人陪着她。 崔幼澜心下焦急,已经身在宫里了,更是恨不得马上飞到崔清月身边,与两个小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便搓着手道:“都开了春了,这天儿怎么还是这么冷,也不知殿下什么时候出来,我都要冻病了。” 她故作娇嗔,宫人也知她是昭王的新宠,便道:“不如去别处避一避风。” 崔幼澜等着她们这句话,便是她们不说,她也要提出来的,于是立刻就同意了。 小宫人们便在前面带路,留着崔幼澜在后面跟着。 第53章 结局 崔幼澜也是时常入宫来的, 所以对于宫里的路并不是很陌生,她觑着机会,立刻便闪身躲了过去, 两个小宫人还没有察觉,只以为她还在后面跟着,也想不到昭王带进来的人竟然敢在禁中悄悄溜走。 崔幼澜一路往崔清月宫里去, 因此时天色已昏暗,她又懂得避让躲藏, 所以算是有惊无险, 至少没让人拦下盘问。 宫殿在黑夜中只剩下一个高大宽广的黑影,眺望而去只依稀看得见里面的点点烛火。 终归是走到了这里, 崔幼澜想松一口气, 然而却依旧不敢松懈下来。 宫门处便有侍卫守着, 崔幼澜按捺下纷乱的心绪, 只对侍卫道:“我是昭王妃,静妃娘娘的七妹, 请入内通传。” 此时崔幼澜的“死讯”尚未传开,侍卫对崔家的人又自然是多加敬重, 虽崔幼澜只作婢女装束, 然而侍卫听到这话也不敢耽误, 连忙先让人去通传,不消片刻里头便来了一位女官。 女官是崔清月的人,提着灯笼一看果真是崔幼澜, 便将崔幼澜往里头请去。 见到女官出来时,崔幼澜其实也是慌张得紧, 这宫里是崔元媞的天下,崔清月的起居一应也是在她的掌控之下, 若崔元媞多长了个心眼,恐怕她就要被拦下了。 若是如此,她便要另想办法了,所幸已经到了崔清月的门外,闹出点动静倒也是个下下之策。 崔幼澜一面盘算,一面跟着女官走,将要走到阶上时,女官稍稍回转了身子,笑着对她道:“前面就是了,娘娘正在里面等候。” 她语气温和,崔幼澜正要张嘴道谢,却不防女官已经抬手一掌劈在 她的脖颈处,这下崔幼澜连叫出声的机会都没有,眼前一黑,直接昏死了过去。 …… 崔幼澜醒来时,并非被关押在某处地点,殿内烛火通明,一看就还在宫内。 她躺在一张小榻上,身上盖着锦被,脖颈处还有钝钝的疼痛,头脑也昏昏沉沉的。 只是她还记着自己要做什么,翻身就要下榻。 没想到崔清月都在眼前了,还是着了崔元媞的道。 她起身的声音惊动了屏风后的人,很快便有一人手执烛台从屏风后走出来,崔幼澜这才看清楚,原来崔元媞一直就在殿内,甚至她的身边。 看见崔元媞被烛火打亮一半,虽然姣好却并不再年轻的脸,崔幼澜的心忽然就冷了下去,仿佛有人将一盆又一盆冷水往她头上浇,又冷又无法停歇。 “闹够了没?”崔元媞见崔幼澜要起来,便走上前按了一下她的肩膀,将她重新按坐在榻上。 崔幼澜冷笑;“好了,现在我也在你手上了,你……” 面前的人毕竟是她叫了十几年的大姐姐,从前也未曾亏待过她,崔幼澜一时气血上涌又是心酸,便哽咽住说不出话了。 崔元媞忽然笑起来:“你们都想置本宫于死地。” 她说得轻飘飘的,仿佛只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日常琐事。 第100章 听在崔幼澜耳中,却如同锥心之痛。 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崔元媞,前世、今生,从来都没有。 她的大姐姐,该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她端庄得体,是世间所有女子的表率,她怎会做出这样龌龊肮脏的事呢? 想到此处,崔幼澜忍不住开口说道:“我没有想大姐姐死,我只是想让六姐姐活下来。” “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害死她?”崔元媞在崔幼澜身边坐下,饶有兴致地问道。 崔幼澜自然无法将前世之事与她说出来,于是只是点了点头。 崔元媞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看,你果真如此聪慧,连我的心思也猜得出来。” 崔幼澜抿去嘴角的苦笑,她怎会猜出大姐姐的心思呢,直到徐述寒死之前,她都没猜到过杀了崔清月的人会是崔元媞。 只是她的力量微薄,眼下又落入崔元媞的手中,不仅救不了崔清月,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要杀要剐,便听皇后娘娘的吧,”崔幼澜闭了闭眼,“殿下……他在哪里?” 闻言,崔元媞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崔幼澜正要再说话,却见她又起身往外走去,就这样突兀地将她扔在了这里。 不过片刻而已,她又从屏风外入内,这次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周从嘉。 见崔幼澜无事,此刻好端端坐在榻上,周从嘉悄悄松了一口气。 崔元媞稍稍侧了身子,周从嘉便越过她,走到了崔幼澜身边。 “串通起来骗本宫,你们两个还真是夫妻齐心呢!”崔元媞看着他们的样子,后退一步,冷笑道。 见周从嘉完好无事,崔幼澜竟安心了一些,她定了定神,对崔元媞说道:“皇后娘娘,我们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想救下崔清月,她性子温和纯善,即便是产下皇子,也并不会与娘娘争什么,娘娘仍是至高无上的中宫之主。” 崔元媞在她说完之后,一直深深地望着她,许久之后,才道:“若本宫说放过崔清月,你们就会一字不提前事?” 周从嘉便要说话,崔幼澜一下子握住他的手,自己抢先说道:“娘娘可以杀了我,这样就不会有人说出去了,至于殿下,他是娘娘亲手抚养长大的,娘娘饶了他,他也会闭嘴。” 崔元媞听后大笑起来。 “他为了你,竟敢做出这样一场戏来欺骗本宫,本宫如何还能将他当做养子?”崔元媞的目光移到周从嘉脸上,眼圈微微泛着红,“你是本宫养大的,你的性子本宫怎会不知,所以本宫从来就不信什么你将你的王妃杀害了。” 周从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而后也只是看了崔幼澜一眼,只叫了崔元媞一声:“娘娘……” 崔元媞将手中的烛台掼到地上,然而殿内的光亮却丝毫不因一盏烛火的熄灭而黯淡下去。 “你也背叛本宫,”崔元媞后退两步,终于忍不住嘶声道,“你明明可以将她制住,却要这样来骗本宫,伤本宫!” 周从嘉不语,可崔幼澜却道:“是娘娘先派人杀我们的不是吗?在娘娘尚未确认徐述寒到底有没有把事情告诉我们之前,就想到姚斩草除根了。” “而他,”崔幼澜站起来,与崔元媞平视着,手指却指到周从嘉脸上,“他为了娘娘,明明知道真相,却仍旧苦苦瞒着我,瞒着所有人,若不是娘娘动手太快,他说不定还能将徐述寒拦住,从此无事发生。” “你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崔元媞狠狠道。 这时许久都没说话的周从嘉终于开口道:“娘娘,我编出这样的谎话,也只是想救下静妃娘娘。” “你们就这样急?眼下本宫根本就不会动她!” “徐述寒不可能没有留下后手,恐怕很快圣上就会知道全部真相,”周从嘉的语气没有太大的变化,“娘娘在宫中听到风声,若是一时冲动去伤害了静妃,那才是毫无转圜余地,比起那时圣上的雷霆震怒,不如趁早揭发,娘娘的罪过也少一些。” 周从嘉顿了顿,看了崔幼澜一眼:“娘娘如今最大的罪责,也不过就是杀害徐述寒,加上从前害过我的王妃的清白。” 崔元媞怔住。 不过很快,她便又笑起来:“都是说出来哄本宫的话,你们想要先活命,就说这样的话出来,简直荒谬!” “大姐姐!”崔幼澜忽然叫她一声。 崔元媞的笑声夏然而止,怆然地望向她。 “你还有退路,不要再错下去了。”崔幼澜的嘴唇抖了两抖,继续说下去道,“徐述寒的事情我没有办法,但是我那些……我可以不再计较,你去向圣上悔过,静妃娘娘毕竟没有什么事,他与你多年夫妻,不会忍心过多苛责你的。” 崔元媞没有说话。 崔幼澜道:“殿下告诉我,他记忆中的娘娘不害人,其实我没有告诉他,我记忆中的大姐姐,也不是现在这样的,你是我所敬重、喜爱、钦佩的大姐姐,你是祖父祖母,所有长辈们最得意的孩子,你虽然无子,可你抚育疼爱昭王,圣上也待你一如往昔,你本来便是佳话!”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崔元媞咬牙,声息却弱下去,“崔家……还不是要送你们入宫?你只说眼下,可我也要看往后啊!” 第101章 周从嘉道:“静妃娘娘是娘娘的妹妹,她必定是以娘娘为尊,就算日后有变,娘娘也有我,我愿意将娘娘接入王府奉养。” 崔元媞的神色黯沉沉的,眼神飘飘浮浮,直到周从嘉说完话,她的目光才停驻到他脸上,像是抓住了浮木。 “好孩子……”她喃喃起来,“本宫就知道没有疼错你,可是……你就算有这个心,又有什么用呢?” “娘娘,殿下之所以会娶我,也是为了替你向我赎罪。”崔幼澜连忙道。 到了眼下,她也不知道这样竭力辩解劝说,究竟是为了在崔元媞手下活下来,还是真的想让崔元媞迷途知返,不再继续错下去。 可崔元媞……真的算错吗? 若换了她,又是否会对年华老去,家族挑选新人入宫而丝毫不恐惧彷徨? 崔幼澜忽然语塞。 这时周从嘉又说道:“我与娘娘一起去向圣上请罪,圣上若有怒火,我不求情,我只愿与娘娘一同分担。” 这件事是他从一开始就想好的,无论过程如何,都不会改变。 崔元媞久久没有说话。 “你们走吧,”最后她开口道,“出宫去,本宫……不对你们如何。” 周从嘉与崔幼澜对视一眼,崔幼澜 仍是停在原地,而周从嘉却走到崔元媞面前,跪下深深一拜。 崔元媞会意,却只是抬了抬手指,示意他离开。 周从嘉起身,从一边牵过崔幼澜的手,然后转身朝外走去。 虽然崔元媞放他们离开,但他们也不可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周从嘉会去向皇帝禀报此事,确保崔清月的安全。 还未走到殿外,背后又传来疾行的脚步声,只听崔元媞在后面喊道:“你们两个,要好好过下去。” 二人没有回头。 夜已很深,他们执手在禁中走着。 还未走到皇帝寝宫,便忽地听到有宫人奔走相告,皇后自缢于殿中,已经回天无力。 周从嘉握着崔幼澜的手紧了紧,崔幼澜也用力回握过去。 她侧过头去看他,他也正看向他,于是相视一笑。 “七娘,留下来在我身边,好吗?”他再次问道。 崔幼澜的手一抖,因两人握得紧,所以周从嘉清晰地感知到了。 人生不知是真是假,亦或者在梦中未醒,既然如此,试试也无妨,免得醒来之后后悔。 她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