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屠》 第1章 [现代情感] 《旅屠》作者:吃栗子的喵哥【完结】 【文案】 三十岁的白雪想起她曾经爱过一个人, 所以她离开出轨的丈夫和年幼的女儿, 踏上一次寻找爱的旅途, 旅途中她意外发现怀了丈夫的孩子, 她决定杀死这个孩子, 却不知道等待她的也将是一场屠杀。 【人物设定】 女主白雪——寻找爱的无爱之人 男主徐昭林——爱你在心口难开的浪荡子 标签:言情小说 现代言情 虐恋救赎 破镜重圆 先后爱 熟男熟女 第1章 沙尘暴 白雪回到兰州是十月份的事,刚安顿好就迎来本年度最疯狂的一场沙尘暴。 窗外黄沙漫天,北风呼号,窗内她正趴在矮小的茶几上吃今天的第三顿泡面,倦怠的眼睛无聊地盯着电视屏幕,央视六台在放一部老掉牙的大陆爱情电影,男主一张大脸都快溢出屏幕了,女主涂了半斤的粉也遮不住额头上的痘痘,嚎了半天硬是挤不出一滴眼泪。 窗外的风声实在太大,她下意识回头往窗外瞟了一眼,四方形的玻璃被黄沙堵了个严丝合缝,没来过兰州的人估计会以为自己被活埋了。 她小时候最喜欢这种天气,中庸的人都喜欢极端的事物,她能拄着脑袋在窗台上趴一个下午,眼看着黄沙从窗户缝里一点点漏进来,在白瓷砖窗台上积成一个小沙堆,手指随心所欲地在沙上画一朵花,或者画一个笑脸,直到母亲怒吼着狠狠把她拽下来,一边嫌弃地用抹布抹掉她的沙画,一边指着她鼻子骂她没眼色,看到沙子吹进来了也不知道把窗户关关牢, “你看你看!刚拖的地全是沙子!不干活就滚一边儿去!” 母亲是上海人,在兰州待了大半辈子,口音变了口味也变了,唯独从外婆身上遗传来的洁癖从未改变,白雪也好白建国也好,谁敢让家里不干净,谁就要承受她毁天灭地的霹雳怒火。 白雪整个青春期都在和老妈斗争,可如今迈过了三十岁这道坎,她绝望地承认自己和老妈越来越像了,不仅是长相体型,就连看到脏东西就暴躁的脾气也是如出一辙, 她扔下塑料叉子向阳台奔去,脚下嘎吱嘎吱的声音让她瞬间焦躁起来,窗户她检查过了,是关紧的,可窗框质量太拉跨,就吃了半碗面的工夫,阳台到客厅已经漏满一地黄沙。 “操!” 白雪低声啐骂一句,第一次后悔花三十万收回这套陪伴她十八年的房子。 上一任业主早就把这里挂牌出租了,老妈最宝贝的红木沙发被换成劣质的散发着异味的合成木沙发,宽敞的实木双人床变成两张轻薄的单人床,随便用手摇一摇都像快散架了似的吱呀吱呀呻唤个不停…… 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远离能唤起回忆的所有人和事,可她像中了邪似的,辞职离婚一气呵成,连衣服都没带一件,揣着身份证手机和一张银行卡就回了兰州。 她想找什么?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她是在二十九岁的某一天突然想起那个人的,一个在十二年前和她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孩, 他比她大一岁,今年三十一岁了,三十一岁的男人不可能没结婚,如果他还在兰州,这个点他应该冒着沙尘暴一路冲回家,拍拍身上的土,不顾爱人的嫌弃贱兮兮地笑着拥抱她,如果有孩子,他会把孩子抱起来放在肩膀上转圈圈,孩子咯咯地笑,爱人嗔怒着说别玩了快吃饭…… 所以她回来做什么呢? 她去卫生间翻出落满灰尘的扫把簸箕,打开水龙头把干成石头的拖布泡软,一边清扫满地黄沙一边反复思考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从上个礼拜住进来开始,那些破家具就被她一件件扔掉,只剩一个茶几,一台老旧彩电,以及被水彩笔涂得一塌糊涂的墙壁, 她放下拖把直起腰来,漠然地盯着墙上乌七八糟的线条色块,心想自己的人生就和这墙差不多,再无复原的可能。 她找不到他的,何止找不到他,她连自己都找不到了。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和缓悠扬的铃声在寂静空旷的客厅里如炸雷般刺耳,惊得白雪一阵心悸。 会是谁?上海那边同事的微信早就删得干干净净,母亲和她断绝了关系,临行前她甚至把上海联通的 sim 卡扔进了黄浦江,现在甘肃兰州的手机号是移动的……她站在原地犹豫,但还是在铃声第二次响起的时候走过去看了一眼, 是一个熟悉的手机号码,她记性越来越差,唯独这串数字可以倒背如流。 “喂。” 电话那头是漫长的沉默,她想也许是沙尘暴影响了手机信号,正准备往阳台挪两步,听筒里就传出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 “侬到了伐?” “嗯。” “房子呢?也买好了喽?乡下房子十几年没人登(住),侬登(住)得惯?” “嗯。” 相恋七年结婚五年,徐昭林一直照顾白雪的语言习惯说普通话,如今离了婚谁也没必要照顾谁,白雪觉得他像解开了紧箍咒,说话都利索了不少。 “人寻到了喽?” 这次换白雪沉默了,她从来没有在徐昭林面前提到过那个男人,就连她的小说里,那个男人也只是以配角或路人的身份出现一两次, 这就是徐昭林让她畏惧的地方,他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利刃,三两下就戳破花里胡哨的谎言,直指她的内心。 第2章 徐昭林没有得到白雪的回答,他似乎也没想得到回答,沉默了一两秒便继续说道: “囡囡想帮侬讲两句闲话(女儿想跟你说几句话)。” 白雪想拒绝,可还没张嘴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响亮的童声: “妈妈!” 她的手心迅速被冷汗浸透,心脏咚咚直跳,女儿丝毫没遗传她沉闷压抑的性子,反倒像个女童子军,风风火火说一不二,走到哪儿都是声音比人先到,脾气也很急,大大咧咧的没什么耐心,像她的父亲。 “妈妈?妈妈你怎么不说话!爸爸和我都想你啦!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珍珍,”白雪好不容易才挤出两个字, 珍珍,珍宝的珍,可她很清楚女儿不是珍宝,她也试过像其他母亲那样用牺牲自我的方式爱女儿,可当她看着镜子里熬出来的黑眼圈,下巴上因激素紊乱狂长的痘痘,越来越深的法令纹以及皱皱巴巴像破布袋子一样的肚皮,她心里恣意的并非爱意,而是无尽的悔恨和绝望,可女儿偏偏是个热情似火的性格,霸道地索要着她的爱,想逃都逃不掉。 “妈妈很快就回去,你还好吗?” “好呀!我吃饭可好啦!还晒黑了,和爸爸一样黑!” 珍珍听说妈妈要回去就咯咯咯笑个不停,白雪听到徐昭林轻柔的声音:“囡囡乖,自家去白相(自己去玩)。” 她有挂电话的冲动,因为预感接下来的谈话会更加令她窒息, 果然,徐昭林的声音再次出现的时候换成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你骗女儿很快回来?” 轻飘飘的语气,刻意加重一个骗字,他像往常一样居高临下地审判着她的自私和说谎成性,可她不是问询室里的犯人,也不是她先背叛婚姻的,至少肉体上不是。 她看到茶几上的泡面吸干了水分,膨胀成烂糊糊的拌面,刚拖过的地板又慢慢积起一层黄沙,一潭死水般的情绪瞬间沸腾起来,血液忽的一下就往脑子里涌,她用冷硬尖刻的语气毫不留情地反击: “你不也没告诉珍珍我们离婚了?你不也骗我那女人只是个证人?” 白雪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徐昭林出轨了,她至今想不通徐昭林为什么要把那脏女人带回家。 那段时间她请了长病假,几乎天天待在家里不出门,唯一一次出门还是去黄浦区看女儿,她母亲住在那里帮她照看珍珍,她去了也就吃顿晚饭,陪珍珍玩一会儿,绝不会过夜的。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梦境里重复着那个寒冷的夜晚,她从黄浦区回来,走出电梯,走到自家门前,冻僵的手握着钥匙,怎么都捅不进锁眼,女人欢愉的尖叫隔着厚重的防盗门都像要刺穿她的耳膜,她终于开了门,她将门开得大大的,手里拎着高跟鞋走进漆黑的客厅,穿着丝袜的脚底踩着冰冷的地板,她经过客卧,那里和往常一样房门紧闭,无声无息,而主卧,她和徐昭林,有时候还有珍珍就睡在这里,结婚的时候他们在宜家逛得腿都要折了才看中那张床,造型美观又结实,而此刻她却听到床板发出吱呀吱呀不堪重负的凄惨声音,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快,伴随着男人压抑粗重的喘息, 她站在门口,床上的男人抬眼看到了她,狭长凌厉的眼睛黑洞洞的,阴沉而狠戾,身下的女人软绵绵的没有声响,看样子是晕过去了,他挑挑眉,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这么早就回来了?” 手里的高跟鞋咔哒一声掉在地上,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看着男人慢吞吞地穿好衣服,若无其事地绕过她去客厅的沙发上抽烟,而晕倒的女人很快就醒了,揉揉脑袋坐起身,一边娇嗔地抱怨徐昭林太粗暴,一边阴阳怪气地冲她翻个白眼,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就拿起落在地上的衣服去了浴室,床单皱成一团,上面残留着令人作呕的污渍…… “所以我把钱都给你了,否则你哪里有钱买祖宅? 至于女儿……你都不要她了,就别再跟她撒谎了。” 男人嘴里大概是叼着烟的,说话有些含混,白雪听到打火机擦的一声,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轻松吗白雪?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一走了之,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也没人说你的不是。” 轻松吗? 糟心的工作,无爱的婚姻,稍有不顺就撒泼打滚的女儿,眼里只看得到她缺点的母亲,还有她解释了一百八十遍自己不是少数民族却依旧用冰冷狐疑的目光审视她面容的上海婆婆…… 她像处理旧家具一样把它们一件件扔掉,每扔一件就轻松一点, 除了徐昭林,他总能毫不费力地追踪到她,她在兰州的号码他是第一个知道的,她回来的目的他也心知肚明,上海到兰州 1200 公里,可他那漫不经心的态度好像她只是去了一趟崇明岛,他不找她不是因为找不到她,他只是不想找她罢了。 “轻松,当然轻松,你不打电话给我就更轻松了。” 她打开免提把手机扔在沙发上,从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细细的女士烟叼在嘴里,右手在运动裤口袋里摸索了一阵,还好昨天下楼去超市的时候买了个塑料打火机,她急不可耐地点燃,一股清冽的薄荷香味沁入心脾,又顺着鼻腔缓缓释放。 徐昭林等她抽到第一口烟才再次开口:“放心,不会再打扰你了。” 即便是诀别,从他嘴里说出来也没有丝毫遗憾,更像是契约到期的合伙人,语调轻松地跟她说一声合作愉快。 第3章 她愣了一下,心脏像往常一样缓缓坠落,燃尽的烟头悄无声息地掉在地上, “怎么,舍不得了?” 电话那头的人低低地笑了一声,沉默半秒后换上了温柔的语气: “少抽烟吧,别到时候心爱之人没找着,自己先得了肺癌。” 第2章 审讯 “男人是没有爱情的,男人所谓的爱情只是性欲和权衡利弊的产物,她们怎么就想不通呢?多愚蠢啊!恕我直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虽然我也觉得她们年纪轻轻就死了很可怜,但愚蠢低能的基因也确实不应该延续下去。” 问询室里的男人气急败坏地扶一扶眼镜,豆大的汗滴顺着太阳穴和鼻尖一路流到脖子里,眉头皱成深深的川字,眼里满是无奈。 对面做笔录的小警察牙都快咬碎了,刚想拍桌子发作就被身旁徐昭林冷冰冰的视线吓得缩了回去。 徐昭林从问询开始就没怎么说话,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面瘦小佝偻的中年男人,手里的水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上的记事簿, “所以你为了不让她们的基因延续下去就杀了她们,再把她们肚子里的孩子剖出来?” 说实话他当了快二十年警察也没见过那么惨烈的现场,他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人类只是一堆有机物,死了和菜市场里的猪肉没什么区别。 这个叫周政的文学系教授也确实把那些女人当猪肉处理了。 血肉,皮和骨头被分门别类扔在三个大桶里,要不是红色塑料桶里漂着三个光秃秃的头盖骨,衣柜里叠着风格迥异的女士衣物,他还真不知道这狗杂种杀了不止一个女人。 怎么说呢,他有预感这些场景会在他漫长的余生里一遍又一遍出现,出现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黑夜里,出现在女儿红扑扑的笑脸上,出现在每一个想起妻子的瞬间。 不对,是前妻了。 其实这人渣说的有道理,男人没有爱情,男人只会权衡利弊,他也不例外,所以他用最狠毒的方式和她做了切割,她不配做妻子,更不配做母亲,珍珍只要有父亲就足够了。 “唉……怪不得现在的警察同志办案效率这么低,把时间都浪费在我们这种守法公民身上,能抓住坏人才怪呢!” 周政停止口若悬河的演说,像地痞流氓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椅背上,满脸鄙夷地用食指敲击着桌面。 从晚上七点到凌晨十二点一无所获,年轻气盛的警官满腔热血都往脑子里冲,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大截: “说话注意点!我们请你过来肯定是有原因的!那间厂房是你的没错吧?三位受害者都和你有过关系吧?你敢说你不知情?” “知情啊,李梦娟是我前女友,何欣欣是我前前女友,翟露娜是我前前前女友,可就算分手了我们还是好朋友啊!好朋友死了我怎么会不知情呢?好朋友死了就是我害的吗?” 周政越说越有理,越说越亢奋,火柴棍一样的细胳膊在空中乱挥, “再说了,那厂房是我刚来上海的时候买的,这两年宝山的地皮都跌成白菜价了,可不就砸我手里了么?那晦气地方,要不是死了人我都懒得去!” 逻辑清晰,表达有力,他们的确证据不足,否则今天就不是问询这么简单了, 这个案子走进了死胡同, 一个大一学生,一个餐厅服务员,一个坐台女,除了都和周政有过男女关系,还都怀过孕,这三名被害人可谓是毫无关联,别说共同的社交圈了,她们甚至都没点过同一家外卖, 更诡异的是她们孩子的父亲都不是周政, 徐昭林他们是在一个小阁楼里找到“孩子”的, 整间厂房到处都是腐烂的树叶和动物尸体,墙角堆积着碎酒瓶和泡面盒子,屎尿味和尸臭味隔着两条街都能闻到,唯独这阁楼一尘不染, 靠墙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实木立柜,柜门敞开,里面是一个黑色天鹅绒内衬的佛龛,佛龛中有三个精美的玻璃容器,每一个都装着一只刚成型的人类胎儿,蜷曲着身体,和老鼠差不多大。 母亲被拆得七零八碎像垃圾一样扔掉,肚子里的胎儿却被当做神灵供奉…… dna 检测三个孩子的母亲就是三名被害者,可父亲却各不相同。 证据,夜以继日寻找更多的证据,这是唯一的办法。 “周教授说的有道理,是我们能力欠缺,辛苦了,今天先到这里吧。” 徐昭林用和煦的微笑表示退让,周政冷哼一声,耸耸肩表示不屑,跟在警卫后面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十月的上海阴雨绵绵却依旧闷热,这是徐昭林在警局熬的第八个通宵,硬是被队长老魏给打断了, “滚滚滚!滚回去!老婆不要了女儿总归要的喽!” 这是老魏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就把他连人带铺盖卷扔在了走廊上。 他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像个胡子拉碴的流浪汉,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顺着花岗岩台阶一步一步走下楼,走到办公楼外的空地上, 雨水瞬间浸透了他手里的被子和枕头,棉花泡烂了,变得沉甸甸的,可他看都不看就把这些东西扔进汽车后备箱里,打开车门坐进去,迫不及待地点一支红双喜。 车里烟雾缭绕,车外大雨滂沱,压抑了一个多礼拜的困意席卷而来,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第4章 梦里白雪还是二十三岁的样子,生女儿以前她的脸一直是圆圆的,白白的,像剥了壳的荔枝,让他想起小时候玩的俄罗斯套娃,大眼睛小嘴巴,长长的眼睫毛,短短的双下巴,土不土洋不洋的,给她出示警官证的时候她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也让人火大。 外面烈日炎炎,逃犯不知道躲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他还得浪费口舌安抚她的情绪, “姑娘,别紧张,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 她穿着银行制服,就是土到掉渣的灰裤子和灰马甲,松松垮垮的,里面穿一件白色长袖衬衫,长长的头发挽起来,戴着老盛昌服务员戴的那种头花。 她个子太矮,或者说他个子太高,她愁眉苦脸地仰着脖子看他,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铐走了似的,银行大堂来来往往的吃瓜群众都向她投来惋惜和同情的目光。 “唉……吾先去买包烟, 侬要么带伊到里厢去? (你要么带她到里面去?)” 老魏指一指银行会议室,委以重任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小姑娘特紧张嘞!侬稍微耐心点!” 呵,老东西脑子倒是灵光,把烂摊子扔给他就跑了。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挺符合她的风格,什么都不知道。 “是这样的,”他们中间隔着一张会议桌,他身体前倾尽量靠她近一点,耐着性子放缓语气说道: “本来呢我们也不需要找你谈话,但是你们大堂监控声音太小了,而且当时大堂只有你和他两个人,我不是怪你的意思,就想问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天这个客户跟你说了什么?有没有奇怪的地方?” 她眨眨眼睛,放松了一些,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道: “他问我可不可以取十万,我说要预约,他又拿一张银行卡给我看,问我那张卡在别的银行能不能取钱,atm 机能取也行,他说他要去的地方没有我们银行的网点。” 她所在的银行是国有大行,全国没几个城市不设这家银行的网点,就算没有网点,atm 机总是有的…… 好,太好了。 他看看她胸前的名牌:“客服经理白雪”,呵,这年头,小柜员都能叫经理, 他存心逗她,撩起唇冲她笑一下: “谢谢你啊,白经理。” 她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我不是经理……不用谢。” …… 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味道从车后座飘来,徐昭林睁开眼回头,没人,只有一件藏青色绒领夹克,是他买给她的, 他买给过她很多东西,她大多数都是三分钟热度,唯独对这件夹克,每年冬天穿过以后都要送去干洗店保养一番。 可此时这件夹克被她揉成皱巴巴的一团,随意扔在车后座上,脏兮兮的毛领子结成一绺一绺的硬块,讽刺的是上面还固执地残留着她的味道。 她不知道自己留了一件夹克在他车上吧?她都忘了曾经最喜欢它了吧? 扔在车后座的夹克不可避免地有了霉味和土味,而她的味道总有一天也会消散殆尽。 他把衣服拎过来盖在脸上,她残留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三十三岁才和她在一起,一个三十三岁还没结婚的男人有多可疑她并不在意,关于他的一切她都不在意,也懒得去怀疑,她唯一一次表示怀疑是在他第二次去找她的时候, 她穿着蓝色连衣裙,外面套一件鹅黄色羊毛开衫,他发现她头发好长,都快到腰了,没烫没染的直发,像清汤挂面,就那么乱七八糟地披着,鼻梁上架一副酒瓶底眼镜,仰着脸用极不信任的眼神打量他,语气里还带着点嫌弃: “你……你们案子还没破呢?” 徐昭林都无语了,他看起来这么废吗?一个多月前的小案子都破不了,还当什么警察? “破了,我们能不能不要站在太阳底下说话?” 他眉头紧锁,看起来很暴躁,他确实很暴躁,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他都快蜕皮了,她倒好,站在他的影子里乘风凉……一点眼色都没有。 他随手指一下不远处的小凉亭,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她蔫头耷脑跟在后面。 下午两点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她脱掉羊毛开衫,可脸还是红彤彤的,老老实实坐在他旁边,头发随便挽起来,还有一缕没扎上去,被汗水黏在脖子上。 从侧面看上去她鼻梁挺翘,还有点鹰钩鼻,但好在五官整体线条比较柔和,弱化了这一点攻击性。 她用眼角余光瞥他,一脸警惕。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他告诉她上次的逃犯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大学生,读了没用的专业,学了四年没用的知识,毕业了连份工作都找不到,可家里又急等着用钱,没办法就去了工地,辛辛苦苦干了一年,老板卷钱跑了…… 没前科没预谋,但有脑子,他承认他们费了点功夫,但也不至于像某个臭丫头想的那样,一个多月还抓不到人, 当然了,臭丫头也功不可没。 “哦,抓到了就好……”她迅速瞥他一眼,不是很肯定地说:“不用专门来谢我。” 他鄙夷地斜睨着她, “谁说我是来谢你的?我有一个女朋友住这个小区,我来找她,路过的时候看到你在楼上浇花,就想打个招呼。” 第5章 她终于把头转过来看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震惊, 嗯,对她来说这句话的信息量是大了点。 “喏,给她买的饮料,上面的冰淇淋球都化了,送给她我又要挨骂,反正味道都一样,给你喝吧。” 他把饮料从塑料袋里拿出来递到她面前,就这么举在空中等着她接,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她光裸的膝盖上,她下意识用两只手接住,慌忙拿得离自己远远的,皱着脸,满眼嫌弃。 可他觉得心情好极了,跟她道了别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再回头的时候她还捧着那杯湿嗒嗒黏腻腻的饮料,扔又不好扔,纠结了半天还是一脸窝囊地舔了一口溢出杯沿的冰淇淋,然后小心翼翼端着饮料一步一步挪上楼去。 他没有说谎,但也没有完全说实话, 他的确是来看一个交情还不错的女朋友,但饮料却是买给这笨丫头的,冰淇淋球是一个笑脸娃娃的造型,和她一样笨笨的,他一路上都在想象她看到冰淇淋时的表情,可谁知道她磨磨蹭蹭的,搞得他也磨磨蹭蹭的,好好的笑脸娃娃硬是融化成一堆烂糊糊的糖水。 他应该把这堆烂糊糊的糖水丢给她,然后去女友家酣畅淋漓地做一次爱,再舒舒服服睡一觉,清空所有压力和疲惫。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可他上错了楼,敲错了门, 还端着饮料的小丫头打开门看到又是他,吓得脸都白了,往后退了好几步,糖水滴了一地, 当时别说做爱了,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憋得面红耳赤也只憋出来一句:“我叫徐昭林,这是我的名片,有事可以打我电话。” 他从不在女人身上浪费时间,可后来他浪费了七年时间,直到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小说, 说到她的小说,呵,情节拖沓语言乏味,大部分内容像流水账一样无聊, 可唯独在某一些桥段里,围绕某一人物的某一些情节是那样栩栩如生,隐藏在文字里的爱意是那样强烈,可他知道这爱意与他无关,与珍珍无关,甚至与上海这座城市无关。 她设置层层密码的备忘录里只有一句话: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如此煎熬,何不了断? 珍珍还小,总会习惯的。 他穿过漆黑的雨夜一路驱车回家,长路漫漫仿佛没有尽头,直到他看见家的灯光。 “徐先生,珍珍睡了。”梁阿姨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他知道女儿睡了,可他今天很想看看她。 珍珍睡在客卧,主卧他一个人睡,床板光秃秃的没有床垫,床垫和床单都被白雪一把火烧了。 珍珍的床头亮着一盏小夜灯,小星星小月亮映在墙上像童话世界,这灯是为数不多白雪作为母亲买给女儿的礼物,除了这种偶尔流露的母爱,她甚至连一块尿布都没给女儿换过,女儿吵着闹着要梳的麻花辫也只有他这个当爸的会梳。 “爸爸?”珍珍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抱抱他,她说爸爸是一只流浪的老狗,第一次听珍珍这么说的时候徐昭林还把她骂哭了,但现在想想还挺贴切。 “妈妈回来了吗?”她仰着小脸蛋,亮晶晶的眼睛饱含希望。 “没有,还没有。” 珍珍不说话了,眼里的光黯淡下去,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爸爸你抓了那么多坏蛋,怎么就抓不住妈妈呢?你用手铐把妈妈铐住不就好了吗?” 他哭笑不得,轻轻捏一下女儿的脸蛋说道: “爸爸抓坏蛋是因为坏蛋犯了错,妈妈没犯错,妈妈只是出去找她的心了,所以爸爸不能抓妈妈,只能放妈妈走。” 他看着女儿的脸,和白雪一模一样的圆眼睛,一模一样无辜的眼神,就算他撒天大的谎她也不会怀疑, 她不是不怀疑,她是懒得怀疑,除非他把女人带回家,带到她的面前。 “珍珍对不起,是爸爸的错,弄丢了妈妈的心。” “那你跟妈妈说对不起了吗?” “说了,但是妈妈还在生爸爸的气。” “没关系!你抱抱她就好了,上次我摔碎了妈妈的手机,她可生气了,但我就像这样抱抱她,她马上就不生气了!” 她边说边演示了一下拥抱的姿势,“再像这样亲她一下!”说着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好,爸爸试试。”他苦笑着点点头。 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了两下, 是短信,凌晨三点的短信,他心里一紧,迅速掏出手机看一眼,是一条带图片的短信, “妈妈!”珍珍比他更快认出白雪,雀跃地叫着扑到屏幕上,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那的确是白雪,像白雪公主一样白,也像白雪公主一样在沉睡, 可徐昭林一眼就看出那不是沉睡:皮肤白得发青,眼眶发黑,嘴巴大大地敞开着…… 他的白雪公主不会再醒来了,他吻她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再醒来了。 “爸爸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啊?爸爸?爸爸你怎么哭了?” 天崩地裂,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珍珍的声音从遥远的废墟传来,透过模糊的视线,他拼尽全力才看清照片底下的一行字: “不愿做母亲的女人不配活着。” 最后是一张报告单: “子宫前位,形态饱满,宫腔内见一妊囊回声,内见一胚芽回声,见原始心管搏动……” 第6章 报告单日期是 xx 年 10 月 22 日,就在他按耐不住思念之情给她打电话的一个礼拜后。 第3章 杀了你的孩子 白雪躺在冰冷的钢丝床上,腰背硌得生疼,无论换什么姿势睡都无济于事。 这钢丝床是她在壁橱里翻出来的,积满了灰,谁知道是哪一任房客留下来的,都生锈了,她拼了老命才撑开来,随便铺一张布就睡了上去。 沙暴天气来得突然,且绵延无期,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家具市场买床,右侧肋骨疼得她连入睡都困难。 她觉得那里应该是软组织损伤,她当时拼命挣开徐昭林往外跑,他一把就把她推倒在床上,肋骨撞到床柱,疼得她蜷成一团,也给了他捆住她手的机会。 疼,很疼,整个过程疼得她直冒冷汗,只记得他在她耳边粗重地喘息着说:“我们再生一个”, “再生一个我就掐死它!” 她记不清徐昭林当时的反应,好奇怪,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这句尖叫。 此刻凄厉的尖叫和肆虐的风声一起回荡在耳边,她心里一阵发颤。 那是她的心里话,她第一次把对孩子的厌恶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发泄出来。 “这不怪我,不怪我。” 她低声呢喃,眼泪在枕头上洇湿一大片。 怪他,都怪他,他凭什么这么对她? 他出轨了,他们离婚了,孩子房子她都不要,他也同意了,却又在她离开前的那个夜晚喝得酩酊大醉冲进来强迫了她。 真可恨啊,他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这句话她当他面说过的,就在小区里,被一群人围着的时候说的。 那天她第一次见他哭,边哭边攥着她的手腕把她往怀里拽,像复读机一样说对不起,任由她的耳光甩在他脸上脖子上,打得他满脸是血。 不,不可能,她当时早就没力气了,他脸上的血不是她打的,那血是从他头发里流出来的,如今回想起来他的裤子膝盖处好像也破破烂烂的…… 他摔了一跤吧,谁知道呢,四十岁正值壮年的警察竟然在自家小区里摔了个头破血流,笑死人了。 他这么着急忙慌冲出来找她是因为担心她吗?去他的吧,十分钟前他还在沙发上悠然自得地抽烟,观赏她失魂落魄的表情,而一个陌生女人正在她的浴室里,用她的沐浴露洗肮脏的下体…… 她当时站不稳摔了一跤,刚好带倒了客厅电视柜旁边的一个花瓶,瓷片碎了一地,她爬起来继续往外走,瓷片割破她的丝袜,划烂她的脚,热热黏黏的血流得满脚都是,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直打滑。 疼痛太他妈的爽了,爽得她牙根发颤。 电梯门开了,她走了进去,徐昭林急促的脚步声被电梯门咚的一声隔绝在外。 深夜的小区竟然还有闲得发慌的人在到处瞎晃,看到她一开始都没什么反应,可等视线落在她脚上的时候就一个个尖叫起来, “哎呦囡囡啊!哪能回事体啦?” 她很快就被团团围住,散步的遛狗的下棋的,里三层外三层堵了个水泄不通。 她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脚,血肉模糊的脚趾还扎着一块碎瓷片,指甲盖翻起来翘在空中,连指甲缝里都是血,身旁全是踩得乱七八糟的血脚印…… 她真的是一个很差的女人。 徐昭林像疯了一样大吼着她的名字拨开人群,那模样好像她是他的爱人似的, 爱人,他爱她吗? “你为什么娶我?”那是他们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他坐在她旁边皱着眉看手机,听到她的问题抬头看她一眼,再看看桌上她买的蛋糕,漫不经心地说:“因为该结婚了,下次别买蛋糕,我不吃甜食,你一个人又吃不掉。” “男人嘛,玩累了就结婚,还得找一个纯的。” 这是她还在银行上班的时候同事总结出来的原因,她觉得很有道理,尽管她不是很喜欢她倚老卖老的腔调,金丝边眼镜后面时常泛着精明势力的寒光,笑嘻嘻的跟你拉关系唠家常,转头就借着帮个忙的名义把工作都扔给你做。 最关键她的地址也是这个同事告诉徐昭林的,那天她休息,如果不是同事多嘴,徐昭林这种男人应该也没那么好的耐心专门去找。 真不要脸啊他,拎着给别的女人买的饮料,在去找别的女人睡觉的路上拐了个弯,凶神恶煞地把正在浇花的她从六楼叫下去,那是她下过最漫长最胆战心惊的楼,她看过不少刑侦剧,警察第二次找你准没好事, 确实没好事。 他后来砰砰砰地敲开她的门递给她一张名片,脸黑黑的,长长的单眼皮看起来凶巴巴的,但还算有礼貌,站在门口没进来,“我叫徐昭林,有事打电话给我。” 那张名片她随手扔在玄关的钥匙盒里,和一堆水电费发票和外卖折扣券扔在一起,如果她不是被客户扇了一巴掌,应该永远不会再想起它吧。 她不是想让他给她撑腰什么的,她只是很迷茫,她一直都很迷茫,她报了警却被行里领导压下来了,那个打她的老太婆躺在地上撒泼,又坐在行长办公室骂骂咧咧了一阵,最后吃了一把精神疾病药物就大鸣大放地走了, “你确定不追究?” 两个穿蓝色制服的民警同情地看着她,她还没开口就被行长和支行来的领导抢了先: 第7章 “是的警察同志,我们员工内部解决。” 评先进,承诺给她换岗位,他们塞给她一堆她不想要的东西,可她还是木木地接受了, 接受和抗争之间她总是选择接受,她好像天生不知道该怎么抗争,父母教导她的从来都是听话,因为不听话的孩子让人讨厌,她害怕被人讨厌。 那一年上海罕见地降雪,她衣服上包上落满了雪,化成水以后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她光脚站在黑漆漆的玄关,手里攥着那张名片,上面已经积了一层灰,摸起来沙沙的。 她很怕给别人打电话,能发短信就发短信,可她觉得发短信给那个男人好像更唐突, 嘟嘟嘟的声音响了好一会儿,最后变成暂时无人接听,她按下挂断键,拿着手机走进卧室,衣服没换包没拿掉就直挺挺倒在床上,白天的恐惧和委屈此时变成了麻木的困意,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被手机铃声吵醒,迷迷糊糊按下接听键:“喂?哪位?” “你打电话给我,问我哪位?”低沉的男声冷冰冰的,听起来很不高兴,也很不耐烦。 她一个激灵就醒了,腾的一下坐起来, “对不起,我刚才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就……” “你谁啊?”对面好像叼着烟,她听到打火机擦的一声, 这一句问的她哑口无言,嘴巴张开又合上, “对不起,打错了。” 她率先挂断电话,懊悔于自己的愚蠢和无能,她竟然在寻求一个陌生人的帮助和感同身受。 她像死尸一样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真想一直这么躺下去,死了也行,可是不行,门砰砰砰响个不停,敲门的人极其不耐烦,那阵仗好像一分钟之内没人开门就要把门给爆破了。 她惊恐地开门,刚才在黑暗中待了太久,走廊里的感应灯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哭了?” 一道黑影把灯光遮住了,她终于睁开眼睛,仰着脖子看到一张带着戏谑笑容的脸,好像瘦了些,短短的头发,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肩膀上落着一层白色雪花。 徐昭林和白雪,她把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脸红到了耳朵根, “你想让我站到什么时候?” 前一秒还笑着,这会儿就不高兴了,黑着脸,电话里冷冰冰的声音又冒出来了,而她还是一个劲儿说对不起,手忙脚乱地把人请了进去。 七年过去了,她竟然还记得当时那个搞笑的场景,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蜷着身体一脸无奈地窝在她小小的懒人沙发里, 沙发可以坐两个人,但实在是太低了,他只能抱着膝盖,像被幼儿园老师冷落的小朋友。 “你能不能坐下来?晃得我眼晕!” 他皱着眉头冲她抱怨,有点不满,但还没生气。 她只是想给他泡杯茶,再准备点吃的东西,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那件事,脑子里一团乱麻,被他这么一打断更是一片空白,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了一会儿,还是磨磨蹭蹭走过去,在他的注视下耷拉着脑袋坐到他身边。 苦涩的烟草气息变得浓烈,他们坐得太近了,她感受到他直白的目光,连他的呼吸都听得到, “我,我今天……” “被打了?” 他说着一把撩开她脸旁的头发,没有电视里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义愤填膺,他说话的语气就像看到她脸上长了一颗痘痘似的。 “女人打的吧?就这点力气,像猫抓的一样。” 他的指尖碰到她的脸,又烫又干燥,疼得她呲牙 “很疼的!” 她突然觉得委屈,别过头去避开他的触碰,鼻子酸酸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客户打的?要我猜应该是个老太婆吧?打完就开始装疯卖傻是吧?” 她吃惊地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和淡漠的声音比起来,他的眼神竟然很柔和, “我怎么知道?这年头武力值最高的也就这帮老头老太了吧?打人犯法啊,所以就装疯卖傻喽!这把岁数了,脸扔在地上踩也无所谓。” 他说着吊儿郎当地仰躺在沙发上,张开的腿碰到她的膝盖,挤得她不得不把自己再缩小一点 “然后呢?你们领导不让你报警是吧?所以找我帮你报仇来了?” 她垂下头,他穿着休闲鞋的脚挨着她的脚,衬得她的脚瘦瘦小小的。 “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把脑袋枕在沙发上,侧过脸看她,看了一会儿就没耐心了,坐起身喝一口她倒的茶, “磨磨蹭蹭的,怪不得人家欺负你,明天上午九点半我在市局等你,地址自己查,过时不候。” 那是她最难熬的一个晚上,但徐昭林显然睡了个好觉神清气爽,第二天她顶着两个大黑眼圈,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似的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眼里的嫌弃都快溢出来了。 “你穿成这样怎么验伤?” 她被他咄咄逼人的眼神搞了个莫名其妙,低头看自己一眼, “就一个耳光啊……”她脸又没穿衣服。 “脖子呢?脖子上的伤!还有锁骨!” 他皱着眉,随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她才想起来那不仅仅是一个耳光,那个老太婆还扑上来狠狠抓了她一把,只是她大脑一片空白罢了。 第8章 她的毛衣是低领的,他昨晚看到了。 “行了行了快走吧,我还有事呢!” 市局走廊一片寂静,他在前面昂首阔步地走,她连跑带走地在后面跟着,老实得像戴了一副无形的手铐。 她感受到四周注目的视线,“警察也这么八卦呢……”她边想边把头埋低,留意前面随时会停下来的脚。 “到了,进去吧。”他停住脚步回头,冲她指了指面前一个泛着冰冷白光的小房间,她抬头看一眼门上的牌子:法医室。 法医室……人还能活着进法医室?她连死了都不想进这种地方。 他失去耐心,一把将她拽过去,一边冲着门里的人打招呼一边把她推了进去, “老赵,人我带过来了,我还有事得先走,拜托!” 房里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架着眼镜,穿白大褂,戴着一次性医用口罩和帽子,了然地对徐昭林点点头,“行我知道了,你去吧。” “老徐说你伤得很严重?” 徐昭林一阵风似的走了,姓赵的法医吩咐她摘掉围巾脱掉羽绒服,面无表情察看她的伤势,整个过程他们几乎没有交流,除了这冷不丁的一句。 严重吗?不严重的吧,她想起电视剧里血肉横飞的案发现场,觉得她这点伤对他们而言好像有些浪费时间。 “有点疼,但应该不算严重吧。” 和身体伤害比起来,她觉得还是心理伤害更大一些,她没做错什么,只是心平气和地提醒那个想背着老公取钱却不知道密码的女人密码重置必须本人办理, 就因为她是卑躬屈膝的“银行服务员”,打她就不用负责了吗? “嗯,不严重,我们老徐可心疼死了,三更半夜火急火燎打电话给我。” 他打了个哈欠,结束了手头的工作, “好啦!出具报告的话……十五天吧,结果出来了我让老徐通知你。” 十五天,还没等到十五天她就先等到了那个女人携家带口哭天抢地的道歉,她六十岁还在上班,老公和失业的儿子都靠她一个人养着…… “是你帮我报的警?” “你都找我了还不算报警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低头吃面,她说要请他吃饭,他就挑了这么个地方:兰州牛肉拉面, “牛肉面,不叫牛肉拉面。” “有区别吗?”他抬头翻她一眼,就差把“穷讲究”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有区别,真难吃。” “难吃别吃。”他吃完自己那碗,推开碗把她吃剩的那碗给拖了过去,几口就吃了个干干净净。 “行了,送你回家吧小屁孩儿。”他的儿化音蹩脚得要命,她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 而他却收敛了笑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白雪是一个心思敏感的人,她知道他的目的,也知道他不会对感情认真,一旦让他得到他想要的,他就会兴致缺缺地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这也是你感谢的一部分?” 她在家门口踮起脚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蜻蜓点水的一下,他没躲,也没有回吻她,只是居高临下审视着她, 她不回答,就仰脸看着他, 月光很冷,他的眼睛也很冷, “你一直这么感谢男人的?” 她大脑一片空白,但竟然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他笑了,“你觉得我是那种有女人投怀送抱就上的男人是吧?” 不是吗?她这么想着没敢说,但她的眼神出卖了她,男人了然地点点头, “你想的没错,不过我还是会挑一下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行。” 说完他就走了,顺着楼梯一路往下,再没回头。 之后的几个月他都没出现过,也没微信和电话,他的头像是黑色的星空,被其他微信聊天框挤到很下面的位置。 过年她回了家,和父母一起去奶奶家吃年夜饭,奶奶那几年听力衰退得厉害,但身体还很硬朗,亲手包了猪肉白菜馅的饺子,还给她做了炸酱面, 暖气片滚烫滚烫的,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聊天,春节联欢晚会和院子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变成背景音,在以后的很多年都让她感到幸福和温暖。 “雪儿有没有男朋友啦?” 她趴在客厅的窗户上看外面穿得像棉花包似的小男孩们满地撒欢儿,几个穿着花棉袄的小女孩围在一起堆雪人,地上鞭炮噼里啪啦地跳,夜空中绽放着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花, “没有。” “什么?” 奶奶说话声音很大,她本就戴着助听器,加上外面锣鼓喧天,更听不清孙女说话, 她坐回沙发,趴到奶奶耳边大声说:“没!有!” “就她这货色,长得又不怎么样,啥都不会干,除了吃就是睡,谁要她呀?” 母亲正在帮二姑收拾年夜饭的残局,一晚上她都垮着脸不说话,她一说话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我孙女试试?” 奶奶当即变了脸,枯瘦的手捶着大腿,气得浑身发抖,脑袋也晃得越来越厉害, “我孙女没人要?我看是你没人要吧?当初也就是我这傻儿子……” “妈!你闭嘴吧!”一直闷头喝酒的白建国突然大吼一声,脸红脖子粗的样子颇有几分骇人,也没了往日逆来顺受的老好人模样。 第9章 母亲得了父亲的支持便越发嚣张起来,碗筷也不收拾了,抓了把瓜子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翘着二郎腿边嗑瓜子边挑衅地斜睨着奶奶的脸。 “好啊,好啊!白建国你真是好样的!有了老婆死了娘是吧?早知今日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你把这破烂货收喽!” 奶奶颤颤巍巍站起来,白雪冲过去抱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八十几岁的老太太,力气大得吓人 母亲听到破烂货就像被电击了一样跳起来,啪的一下把手里的瓜子掼在地上,瓜子皮飞得到处都是,她脸红得发紫,指着奶奶的鼻子就骂起来: “破烂货?破烂货你儿子还轮不着呢!要不是怀了这臭丫头,哪个不长眼的嫁给你儿子这死穷鬼?”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让整间屋子瞬间安静下来,白雪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一记耳光是甩在母亲脸上的,而甩母亲耳光的人是父亲。 二十三年,白雪活了二十三年都没见父亲跟母亲发过一次火,他长得俊秀,一双弯弯的笑眼总是注视着母亲的脸,哪怕母亲美丽的脸上满是奚落的神情。 母亲为什么不爱父亲呢?母亲为什么不爱她这个女儿呢? 她紧紧抱着奶奶颤抖的身体,把脸埋在奶奶的肩膀上,眼泪一点点浸湿奶奶染着雪花膏香味的毛衣,百雀羚雪花膏好香啊,可之后很多年她每次闻到只觉得苦涩。 零点了,窗外的世界一片欢腾,窗内的世界一片狼藉,二姑带着奶奶去了医院,母亲趴在沙发上哭,在发廊烫了一天才烫好的卷发彻底乱成一窝草,父亲站在她旁边,呆呆地低着头,那表情像一个梦游的人,谁要是惊动了他就会倒地死去。 白雪去到卧室里,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她的手机亮着,微信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都是些平日里不来往的人,群发一些烂大街的新年贺词。 这些新年贺词都花里胡哨的,配合着漂亮的表情符号, 而在这一堆五彩斑斓中只有一个人,只给她发了四个字:新年快乐。 群发都这么随意的人好像也找不出第二个,哪怕他换了微信头像:一个围着红围巾的雪人。 她犹豫一下,也回了四个字:新年快乐,再犹豫一下,配了一个系统自带的微笑表情。 她放下手机,木然地看着窗外生生不息的烟花,哭了太久,眼睛又酸又胀,她很想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哪一家人会像她家这样,在举国欢庆的日子里鸡飞狗跳,她家鸡飞狗跳太正常了,但她想至少新年应该…… 思绪被手机铃声打断,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来了, “喂?” “好吵啊,你在哪里?”男人说话还是懒洋洋的,他那里很安静,她甚至听得到回声。 “在兰州。” “回老家了?怪不得家里没人。” “你找我有事?”她瓮声瓮气的,感觉脑子也蒙蒙的。 “我去拿你答应给我的谢礼啊!” 她愣了两秒,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连耳朵根都在发烫,时间过去太久,当时的一腔孤勇早没了,想到男人高大的身型和说一不二的作风,她只觉得害怕。 男人听她不说话,不屑地嗤笑一声, “后悔了?” 夜空被几朵烟花点亮,可很快又归于沉寂, 黑夜本就是沉寂的,再美的烟花也转瞬即逝。 “你喜欢我吗?”她像说梦话一样呢喃,恰好被一阵喧嚣的鞭炮声打断, 男人没听清,大声问: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没后悔,睡一觉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想起母亲像秋水一样波光粼粼的眼睛,小时候她不懂母亲,只觉得母亲的眼睛最神奇,在看她和爸爸的时候刻薄凌厉,像西北冬天屋檐上结的冰锥,可等这双眼睛看向别的叔叔,尤其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叔叔时又化成一潭春水,那个叔叔高高的,还把她抱在怀里过,可她只记得他长长的腿和扎人的胡子,还有他叫她母亲莉莉。 破烂货,母亲是破烂货,那女儿又是什么呢? 对面沉默了很久,噗嗤一声笑了, “睡一觉而已?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没人教,我本来就这样。”她紧紧攥着衣角,听着对面男人的呼吸,她不知道在这漫长的一分钟里他想了些什么,但这些想法最后都变成了简短的五个字: “不后悔就好。” 还是后悔的,但这后悔被他的强势打断了, “是不是第一次?” 回到上海后的几个小时他就进入了她的身体,进入前他问了这个问题。 黑暗中他咄咄逼人的眼睛很亮,直勾勾的像一把锋利的匕首。 她捂住胸口坚定地摇摇头,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毫不犹豫撕裂了她,她咬住嘴唇闷哼一声,之后的狂风暴雨她都紧紧咬住嘴唇,头发被汗水浸湿也没哭出声来。 他自始至终都盯着她的脸,没有表情,旁观着她的疼痛,甚至刻意用力想让她疼得叫出声来,可她流着泪咬破嘴唇也只是在最后的时刻发出嘤咛的一声尖叫,狭小的卧室弥漫着暧昧的气味…… 他第二天一早就不辞而别,床单上没有血,不可能有的,那层膜早在初中练体操时就破了,而他带给她的疼痛持续了一个多礼拜也逐渐缓解。 尽管做了措施但她还是不放心,特地去医院做了检查, 第10章 除了轻微擦伤,没有怀孕。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和她想的一样,在得手后兴致缺缺地离去,这本就是这个故事该有的结局 可到底是哪一步出错了呢? 他为什么又来找她? 她和徐昭林这个该死的浪荡子为什么会捆绑七年之久呢? 她想她同事应该说的没错,男人玩累了就会找一个单纯贤惠不作不闹的女人结婚,她大概看上去蛮适合结婚的,而她也在婚前某一次去局里给他送东西的时候听到他和同事的谈话, “徐哥,你不是不结婚么?而且那小姑娘也不是你喜欢的……那种,” 说话的男人用夹着烟的手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个波涛汹涌的形状,调笑着说: “你不是说随便玩玩么?怎么,被套牢了?” 他说着又比了一个大肚子的手势,观察着徐昭林凝重的表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为一株小草放弃整个御花园啊,徐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小雨伞的重……” 男人话还没说完就被徐昭林狠狠踹了一脚,因为徐昭林看到了白雪,他的未婚妻。 “嫂,嫂子好!”男人痛得呲牙咧嘴,捂着腿原地跳了两下,尴尬地笑着跟白雪打招呼, “徐昭林,东西我放这了,领带,衬衫和裤子,你看看吧,” 她面无表情地径直走到徐昭林跟前,把手里的包砰的一声扔在他身边的椅子上, “还有事吗?没事我先走了,等会儿还要去做产!检!” 产检两个字被她拔高八度,在空旷的警局办公楼里回荡,几个脑袋从办公室里探出来,又被徐昭林杀人的眼神吓得缩了回去。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没有追上来的脚步声。 徐昭林从来不怕失去她,她看过他以前女朋友的照片,每一个都比她风情万种, 婚姻和爱,对男人而言,至少对徐昭林这种男人而言是两码事。 他们纠缠了七年,她问过不止一次他为什么会娶她, “我也该结婚了”,“你怀孕了”,“结都结了还能怎么样?”,“你能不能好好过日子?” 没有一次,哪怕只一次,他的回答和爱有关。 好在她也没输,她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爱过他,她爱的另有其人。 虽然意识到的有些晚了。 三十岁的白雪在钢丝床上艰难地翻了个身,外面的沙尘暴好像停了,她想总算可以闭会儿眼睛了,可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和肋骨的疼痛折腾得她精疲力尽,毫无睡意。 “啧,真不该吃那碗泡面。” 和徐昭林打完电话,那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已经彻底泡成了面糊,可家里没什么吃的,她怕扔了肚子又饿,沙尘暴的天气她不想出门。 回来的仓促,办好房子的事情已经耗尽了她为数不多的精力,日用品和食品她也只是在小区门口的惠民超市里随便买了点,基本上是想到什么买什么,买到一半就听到外面狂风大作,路上的行人大吼:“沙尘暴来了!” “卫生巾也没买。”她有些懊恼,但好在腰不酸,乳腺也不胀痛,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来, 可再不来的话就是两个月不来了。 黑暗中她的心跳慢了一拍,一个想法电光火石般在她脑海闪过。 不可能,不会这么巧,有了珍珍以后他们一直在避孕,除了她离开前的那一晚,徐昭林在她身上发泄完以后放开她,她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就连夜赶飞机回了兰州,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 72 个小时。 那只是一次意外, 可珍珍的来临也是一次意外啊,他们同居两年后的某一天,他从外地出差回来,性欲高涨地缠着她要了好几次,一次都没做措施,珍珍就这样来了。 如果不是珍珍,他会娶她吗?谁知道呢? 他大概也没想到两年来就放纵了那么一次,女友就必须变老婆了吧? 她也是活该,为什么不去做手术呢? 如果,如果这一次意外再次降临,她一定不会让它出生。 她这样想着,总算睡了过去。 沙尘暴断断续续刮了一个礼拜才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配合着暴烈的雷鸣。 “确定早孕啊,要吗?” 诊室里年轻的医生在病历本上刷刷刷写着什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抬头漠然地看着白雪,声音也提高了一些, “孩子要吗?” “不要。”白雪感觉嘴唇太干了,怎么张都张不开,太久没说话,嗓子也哑着。 医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写字,边写边说:“手术不一定要今天预约,考虑好了再预约也可以,” 她说着合上笔盖,“考虑好了再来吧。” 医院走廊里很安静,外面是滂沱大雨,天空时不时划过一道闪电,紧随其后的是天崩地裂般的雷鸣, 白雪的内心此刻也是同样暴烈,她好不容易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到了这种时候才发觉精神科医生开的那些不痛不痒的破药丸屁用没有。 她想起碎了一地的瓷片,姓徐的把她抱上车的时候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她脸上, 真他妈的恶心,用摸过别的女人的手抱她,还说他就做过这一次,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背叛过她, 他不就是一个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吗?和她认识前就东一个女朋友西一个女朋友,那是女朋友吗?那不就是欲望上头了用来发泄的工具吗? 第11章 她也是工具,没有区别,有时候早上她急着上班,他冲过来就把她往卧室里拖,珍珍不在家的时候他甚至会趁她洗漱的时候按住她, 没有爱抚也没有亲吻,衣服也不脱,宣泄完了就松开她,她狼狈不堪,而他一脸餍足地靠在沙发上看着她,边看边抽烟, 她是工具,是泄欲工具,是生育工具,而珍珍才是他的骨肉, 徐昭林爱女儿,也逼迫她爱女儿,每次察觉到她对女儿的抗拒,他都会用最冰冷恶毒的眼神看她。 这世上有女人爱自己的骨肉,也有人不爱啊!这不是很正常吗?她也是这么过来的啊!珍珍可怜,她就不可怜吗? 她十四岁被母亲拎着头发往暖气片上撞的时候,二十四岁的他已经开始泡妞了吧? 出轨了还有脸说爱她?她当时就应该用最锋利的瓷片划开他的颈动脉,这样一来她也不会怀上他的贱种! 可是不行,杀人犯法,她还要去找她爱的人。 白雪坐在医院冰冷的铁椅子上,手里的检查单被揉成一团,展开,再揉成一团…… 她拿出手机,找到那一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电话号码,这是他们之间仅存的联系方式, 嘟嘟嘟的声音响了很久,他一贯如此,她习惯了,就吹着口哨等。 “喂?” 声音沉稳冷静,听不出开心也听不出不开心,没关系,他很快就要不开心了。 “徐昭林,我是白雪。” “我知道。” “我怀孕了,你的呦!”她看着外面乌泱泱的天空,心情愉悦得像脱了线的风筝, 听筒里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他听到了她的话,但没回应,她耐心地等,反正她现在有的是时间, “你会让它活下来吗?” 男人终于开口,声音粗嘎,像只快死的老狗,真无聊。 “不会,”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过也不准备现在就杀了它,”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道: “等吧,等它稍微长大一点,有人形了,我会把它拿出来寄给你。” 她说完就挂了电话,靠在椅背上开心地哼着歌,没注意旁边蹲了一个人。 那人,好像是个女人吧,头上秃一块秃一块的,秃的地方是被人连头发带头皮连根拔掉的,露出血淋淋的肉,尖嘴猴腮的像一只没发育完全的怪胎,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雪。 她很矮小,要不是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谅谁也看不到椅子旁边蹲了个人。 白雪这辈子也没受过这种程度的惊吓,当即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喊:“有病吧你!” 那女人笑得更开心了,边笑边说:“你,你完了,哥,哥哥要教,教训你,不,不想做妈妈的女,女人,不配活,活着。” “跟你有什么关系?神经病吧?” 白雪一颗心突突突直跳,这该死的疯女人,真是晦气! 她又惊又怒地瞪了那个女人一眼,转身就往楼梯的方向走,那女人也没拦着,只在她身后尖声笑着喊道: “你,你男人是警察?他也救,救不了你!” 第4章 不在服务区 “现在 ai 什么不能搞啊,这都看不出来?” 技术部门的警员小李不敢当场发作,但话里话外还是有些情绪。 “啧,少说两句吧你!” 老魏不耐烦地挥挥手,小李瘪瘪嘴,一脸不高兴地拿着茶杯出去接水喝了。 一旁的办公椅里瘫坐着面色如土的徐昭林,双眼紧闭,像劫后余生的幸存者。 “搞了半天虚惊一场,你说你急什么?都没看清楚就哇啦哇啦!四十岁的人了,让小青年看笑话!” “就是几个吃饱了没事干的年轻人,信奉老外不能打胎那一套嘛!搞得像邪教组织似的,你也信?现在个人信息泄露又不是什么稀罕事,随便就能给你 p 个遗照出来,连我都看出来了,你看不出来?” 老魏看小李走远了,砰的一声把门关起来,对着徐昭林就是一阵狂轰滥炸,而徐昭林像没听到一样,睁开眼定定看着天花板发呆。 看他这丢了魂的鬼样子,老魏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口气, “你不是说不要人家了吗?怎么有点风吹草动就跟要你命似的?我看是人家不要你呦!” 他说完干咳两声,确定门口没人,低声跟徐昭林絮叨:“想老婆了就去把人接回来嘛,孩子都有了还能跑到哪里去?” 徐昭林咧开嘴苦涩地笑,“她不一样。” 他记得她在兰州医院打来的那个电话, 她很久没那么开心过了,而她开心的原因竟然是想好了怎么杀死他们的孩子: 她要把他和她的骨肉生剖出来,然后把已成人形的血淋淋的死胎寄给他看, 杀死自己的孩子,这竟然让一个母亲感到快慰。 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真的是因为生病了吗?还是她本来就这样。 那天徐昭林第一次不想看见女儿,她长得太像白雪了,冲你慢慢地眨一眨眼睛,小小的嘴巴张开,露出一个毒药般甜蜜的笑容, 他是在一家肮脏拥挤的兰州牛肉面馆里第一次看到那个笑容的,他蹩脚的儿化音逗笑了她, 他承认他当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带她回家,狠狠地弄坏她,让她哭,让她再也笑不出来。 他想做一个步步紧逼的猎人,可那天晚上她竟然主动投怀送抱,这让他兴致全无。 第12章 原来她和所有他见过的表面清纯内里放荡的女人一样廉价,男人随便帮她个小忙就可以脱掉她的衣服和她睡一觉,他觉得恶心又无聊。 他没有删女人微信的习惯,他只是没了联系她的兴趣,而她也很识趣的自动消失了。 “老徐,验伤报告出来啦!” 老赵冲他挥一挥手里的报告,恶心兮兮地挑挑眉,“又可以和小情人见面喽?” 局里的人都对他见怪不怪了,他们只模糊地知道他最近好像对某个外地来的清纯小妹颇感兴趣,反正他也没当真,大家开开玩笑也无所谓。 “不好意思,晚了一步,这把我不玩了。” 他霸占着老赵的沙发,潇洒地冲老赵耸耸肩,这成功换来一个大龄单身男青年咬牙切齿的诅咒:“老徐啊,当心遭报应啊……” 那一年上海落了不止一场雪,过年前又落了一场大雪,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还真没怎么见过雪, 他叼着烟站在办公室窗边,白白的雪堆积在干枯的树枝上,冷清的马路像铺了一层白色的地毯,来往行人神色匆匆,头发和肩膀上的雪让他们看起来多了几分沧桑和落寞。 白色的雪,白雪,她是北方人,看过不少雪吧?连名字都是这么直白的雪,怪不得,确实挺漂亮的。 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看到一群孩子在堆雪人,几个小废物堆了半天啥都没堆出来,他一脚刹车把车停在路边就下去了, “都让开!看你们堆的什么玩意儿!” 他蹩脚的儿化音立即引来小朋友的无情嘲讽,他明明练了好久的……呸,一个南方人学什么北方腔调? 他拎起雪铲,几铲子就翻起来厚厚的一堆雪,他扔掉手套,把雪团在手里压实拍牢,不一会儿就捏出一个圆圆的脸, “叔叔,雪人的眼睛呢?” 几个小孩已经从嘲讽者变成了跟屁虫,围在他身边,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 他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伸手就把自己风衣上的扣子扯了下来,刚好是黑色的,圆溜溜的,安在雪人的脑袋上,仿佛下一秒就会冲你眨一下,小小的嘴巴张开,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哦!好可爱的雪人!”小屁孩们又笑又叫,啪啦啪啦地鼓掌,他承认自己确实有点飘,摘下他的围巾就围在了雪人脖子上, “叔叔你怎么围红色的围巾?显得你更黑了!” “少废话!叔叔本命年!” 本命年,远在澳洲的母亲十年来第一次寄给他的礼物竟然是一条本命年围巾。 他走远几步,掏出手机拍了一张雪人的照片,还颇有成就感地把这张照片设置成了微信头像。 也许是心情不错吧,也许是太久没做了,那天他欲望高涨,特地开车绕了很远的路去了一个女人家, 他把车停在矮小的居民楼前,在情报组织警惕的目光下大摇大摆往前走,那个女人家住 19 号楼,他在经过 3 号楼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 六楼阳台的花已经枯萎了,耷拉着脑袋,和住在这里的某个阴阳怪气的死丫头一样,每次看到他都是一脸愁容,连请他帮忙都是不情不愿的样子。 她走了?离开上海去别的地方了?他哐啷一下拉开沉重的铁门,昏暗的楼道一股土腥味,他突然没刚才那么理直气壮了,站在原地犹疑着,他看着手里的围巾,上面的雪水融化了,又凉又湿,真要给她戴上,她肯定又要皱着眉头不高兴。 可他还是上了楼,敲敲门,没人应, 陈旧的防盗门上还贴着水电煤和物业费账单,这破小区还有脸收物业费?他冷哼一声,掏出手机打开支付宝,按着那些账单上的户号一一缴清了费用。 就这么走了?回不回来谁知道呢?他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无依无靠,拎着个小小的行李箱四处漂泊,随便蜷在哪里都能凑合着睡一觉, 但这些都和他无关,反正账单也没几个钱,就当他尽了地主之谊吧。 他再一次放了 19 号楼的女朋友鸽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来找她两次都悻悻作罢, 也许她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吧,她叫刘娟,人如其名,长相平平,就是皮肤还算白皙,脸圆圆的,瘦瘦小小的没什么料,在床上也乏味,永远留着长到腰际的直发,像清汤挂面。 “不好意思,临时有事。” “没关系,”电话那头的刘娟轻笑一声,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和缓, “不过你真是来找我的吗?从你单位过来可不近哦,从你家过来就更远啦!” “当然是来找你的,我很喜欢你。” 他兴致不高,随意糊弄两句就挂断了电话,他有些累了,今天特地早早下班,可现在都十点了他还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昏黄的路灯下大雪纷飞,他再次经过傍晚和孩子们一起堆的雪人,雪人还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他笑。 他将车停在路边,下车慢慢走到雪人身边,将红围巾重新戴回它脖子上, 反正她也没机会戴了。 除夕夜他还是一个人过,从记事起他就一直一个人,男人嘛,很正常,他曾经想过和某个女朋友像正常情侣那样过个年,可要命的是在举国欢庆的日子里他提不起一丁点欲望, 没有欲望却和女人共处一室,这对他而言比酷刑还折磨。 他随便下了点水饺,北方人喜欢吃饺子,但是他一直觉得饺子皮太厚,咬不动也不好吃。 第13章 啧,确实不好吃,他吃了几个就都拿去喂楼下的流浪狗了。 上海市区不能燃放烟花爆竹,但依旧有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烟花也是,离他太远了,小小的一朵,颜色也很黯淡,一会儿就灭了。 他没有看春节联欢晚会的习惯,他讨厌吵闹,他打开投屏看了一部电影。 磨磨唧唧的爱情片,真是够了,爱情是什么东西?爱情不就是性满足吗?越满足越爱,不满足就不爱,至于拍一部两小时的电影? 他无语地摇摇头,切屏去看速度与激情了。 零点到了,小区里还是一片死寂,上海的新年翻不出什么花头来,只有远郊隐隐约约听得到欢腾的爆竹声,遥不可及的烟花争先恐后地绽放。 同事朋友都有家,这种时候没人陪他出去喝酒,而他除了母亲没有其他说得上话的家人,母亲在他成年后就像卸下重担一样马不停蹄去了澳洲。 手机热闹了一阵子,很快就没了声音,过了零点没人理你,他拿起手机翻看聊天记录,这种群发信息真是搞笑,对方毫无诚意,他也知道你知道他毫无诚意,可他还是乐此不疲地发个没完。 屏幕最下面的一个聊天框静悄悄的,头像是一只蓝色的蝴蝶,唯一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几个月前上海最热的时候, “她带着家里人来给我道歉了,我想还是算了。” 半个小时后他回复:“随便你啊。” 又隔了大半天的时间,她在深夜十一点悄咪咪地发了三个字:“谢谢你。” 这一次他回复得很快,他记得他当时在审讯室里熬一个死都不开口的嫌疑人, “怎么谢?” “请你吃饭。” 即便小半年过去了,他看到这行字还是隔着屏幕都想笑,但仔细想想她说的也没错,一个外地来上海打工的小姑娘,除了请他吃顿便饭,还能怎么感谢呢? 新年的鞭炮声遥不可及,他在对话框里输入四个字:“新年快乐”, 还好,她没有拉黑他,还回了他同样的四个字,并配了一个笑脸的表情。 一个电话过去,她的声音嘶哑,还带着鼻音,他想问她为什么哭,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抱怨: “你那边好吵啊!你在哪里?” 她说她在老家,他想问她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可这些到最后都变成了玩世不恭的调戏: “我去拿你答应给我的谢礼。” 你就是我的礼物, 她不说话,他知道她后悔了,但他想说后悔了也没关系,他不是只想跟她上床的坏男人,等她回上海了,他想跟她一起去迪士尼看烟花,陪她看一场无聊的爱情电影,或者什么都不干,就说说话也很好。 “你喜欢我吗?”她的声音淹没在鞭炮声中,可他听得一清二楚,他只是装作没听清,他跟太多女人说过喜欢,但那天他说不出口。 他去机场接她,看到她小小的脑袋探出来,他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可她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吓得嘴唇都白了,哆哆嗦嗦只说了一句话: “我想在自己家里做,可以吗?” 她不拿自己当回事,也不拿他当回事, 她把自己当做一根烂骨头,把他当做一只流浪的野狗,把自己扔给他,只想赶紧打发他走。 进入她身体前他给了她最后一次机会,可她还是坚持把自己的贞洁随手交给这个只见过几面、比她大十岁的、私生活一团糟的男人。 她活该,他也是。 那是他最糟糕的一次体验,已经不能用乏味来形容了,她像一条砧板上的死鱼,毫无生机且艰涩难行, 她的身体拒绝着他。 他前所未有的挫败,他只想穿上衣服走人,再也不要看到她,可她在哭,他抱住她才能让她止住抽泣。 第二天他天不亮就走了,像一只落魄的野狗。 “徐哥你这是……失恋了?” 有时候徐昭林觉得上海治安还是太好了,否则这几个臭小子怎么这么闲得慌,一大早就围着他看来看去。 “滚!” 他抬脚就是一记飞踹,踹到谁不知道,反正就听到一声惨叫,他的耳根终于清净了。 “行了,可怜可怜你们徐哥吧,他这不是失恋,他这是恋爱啦!” 老魏那几年还不是队长,还有闲工夫捧着茶杯跟他们有说有笑, 徐昭林烦得要死,扔掉蒙在头上的警服就冲了出去,在厕所水龙头下狠狠搓一把脸,看着镜子里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做了这辈子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他仍然记得她那天的样子,穿着灰色制服,面容也灰扑扑的,鬓角的碎发垂落脸庞,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震惊地看着他大踏步径直走到她的面前,距离近到他可以看清她白皙皮肤上淡淡的斑点,闻到她身上和所有香水都不一样的香味, “我要对你负责。” 他嘹亮的声音在空旷的银行大堂回荡,她脸红得像烂熟的番茄,同事们一脸兴奋地议论着这一对奇怪的组合: 男的高大凶悍,女的娇小胆怯, 男的坚定不移,女的游弋摇摆。 她问他为什么娶她,答案他早就告诉她了不是吗? 一个混蛋了半辈子的男人说“我要对你负责”, 还有比这更真诚的表白吗? 那天晚上他的车里多了一个满脸惊恐的小女人和她所有的家当。 第14章 “徐昭林我真的不行了……你好了没有啊……” 黑暗中她娇柔的哭泣并不能让他怜香惜玉,两次,还是三次,这对初尝人事的她确实有些过分,但他三十四岁了,过几年就要做不动了,他浪费了太多年,他要把所有的欲望和精力都发泄在她身上。 “叫老公,”说完他和她都是一愣, 他鼓足勇气,附在她耳边小声说: “我的意思是我和那些女人都断干净了,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爸爸爱妈妈,妈妈爱爸爸!”五岁的珍珍对这种文字游戏乐此不疲,翘着小脚丫摇头晃脑, 徐昭林把女儿揽在怀里,利索地把她的头发分成两股,熟练地编着麻花辫,她的头发黑黑亮亮的,发量也很多,和她妈妈一样, “不对,珍珍应该说爸爸爱妈妈,妈妈爱珍珍。” 珍珍不说话了,她后脑勺对着徐昭林,父女俩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 “妈妈不爱爸爸吗?”珍珍回头,认真地看着他, “妈妈更爱珍珍嘛!”他避开女儿的眼睛笑着回答, 他也没说错,至少她曾经尝试着爱过珍珍。 “珍雪!徐珍雪!快点呀!” 徐昭林送珍珍去上幼儿园,隔着老远就听到她那几个小闺蜜叽叽喳喳的声音,珍珍人缘很好,也很合群,这一点和她妈妈不一样,徐昭林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徐警官,老样子?” “对,老样子,谢谢。” 送完孩子去警局的路上有一家早餐铺子,油条和粢饭糕是他们的招牌,他几乎每天都吃, 他挑了张靠墙的桌子,吃饭的时候他会看看新闻或者篮球比赛,但今天看了一圈也没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于是他随手点开某个小说软件,书架里全是白雪写的那些情情爱爱的无聊东西, 啧啧啧,仔细一看这臭丫头还有不少拥趸者, 他一脸嫌弃地往下翻,评论区可谓是热火朝天: “出轨男不得好死!” “女主独美!” “让渣男和小三锁死!预祝女主追爱成功!” “男主怎么还没出现?在线等,挺急的!” 呵,徐昭林都想笑了,什么时候道德制高点上站了这么多人?如果这些人手里有石头的话,此刻他已经被砸成烂泥了吧? “你怎么不去死?”要换了七年前,他死都不相信白雪会对他说这种话,同样的,他也不相信自己会用那样残忍的方式伤害她。 他想他对白雪还是恨更多一点吧,她宁肯爱一个得不到的男人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她要的所有东西他都给,钱,房子,车子……可她还是觉得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煎熬,煎熬得精神都不正常了。 那个男人会爱她吗?笑话,她生了珍珍以后一直恢复得不好,得病了状态更差,如果他在家,总要跟在她后面拖掉地上滴滴答答的尿渍,那个男人能接受一个身体和精神都一塌糊涂的女人吗? 没有人比徐昭林更爱白雪, 也没有人比徐昭林更恨白雪, 出轨被发现的那一晚,他以极度愉悦的心情观赏她失魂落魄的表情, 可当她满脚是血爬出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确实应该死掉,以最惨烈的方式。 徐昭林这样想着的时候收到了追更提醒, 白雪最近写的一本小说更新了,女主去了一个比兰州还要偏远的地方,黄沙漫天,居民楼矮小而破败,人们穿着厚重的防风衣,那里有一个设施简陋的部队卫生所,意外流产的女主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故人,是一个军医,而他也认出了她。 “人只有一辈子,如果不能和爱的人在一起,我情愿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以这句话结尾,更新日期是前天,也就是他收到附有她“遗照”短信的那一天, 虽然事实证明那照片是 p 出来的,可徐昭林还是想再打个电话给她,不问她是不是找到了爱人,也决心不提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最后确认一次她的安全,仅此而已。 他看一眼人来人往的街头,突然想起七年前老赵对他的调侃:“老徐啊,当心遭报应啊……” 呵,还真是一语成谶。 电话拨通了,可响起的却是冰冷机械的女声: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第5章 床 沙尘暴过后是雷阵雨,兰州这座西北重工业城市连天气都是如此暴烈,先用土把你埋了,再把你从土里提溜起来用皮管子从头到脚冲一遍,给你冲得片甲不留,狼狈不堪。 此刻白雪就这样狼狈不堪地冲进二手家居市场,其实依她的性子,这样狂暴的天气是绝不会踏出家门半步的,可她实在是受不了家里那张钢丝床了。 没错,她怀孕了,第二次,她感受不到做母亲的喜悦,她这辈子怀过两次孩子,都是同一个男人的,一个让她厌恶到骨髓里的男人,可她竟然让他肮脏的体液两次流进她最隐秘神圣的禁地,她可不是活该么?她厌恶他,也厌恶自己。 和第一次一样,她变得脆弱且娇气,那张钢丝床像刑具一样折磨着她的颈椎和肋骨,让她彻夜难眠, 但这不是最难熬的,最难熬的是孕反,一口水都没喝也要吐,吐得昏天黑地,连胆汁都吐出来,她已经很多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人瘦得脱相,脸惨白,像冤死的女鬼。 第15章 她的恨意越来越浓烈,可越恨就越要撑着,她要等这该死的贱种长成人形,再把它剖出来,做成标本寄给它的父亲。 没关系,也没几个月了,等这件事做好,她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去那个黄沙漫天的地方,去寻找她心爱的人。 她还在写书,这是她收入的主要来源,徐昭林给她的钱不少,只要她不挥霍,足够她一个人在兰州生活个十几年,可她不想花他的钱,他的钱她全买了理财,她每天看着它涨涨跌跌,像在观测遥远的星象, 她的婚姻到最后就变成了一堆红红绿绿的数字和上上下下的箭头。 二手家居市场在暴雨天气依旧火爆,凹凸不平的水泥地被踩成烂泥塘,污糟糟的水溅在陈旧的家具和来往行人的裤腿上,布满瑕疵的家具上贴着皱巴巴的 a4 纸,上面用硕大的圆珠笔字体毫不避讳地写明“概不还价”,但这丝毫不耽误“消费者”热火朝天地讨价还价,不堪入耳的谩骂声从人群中传来,大概又是买卖不成撕破了脸。 这几年经济不景气,傻子才花钱,可白雪偏偏最喜欢花钱,花钱能让她短暂地分泌多巴胺,二手不二手她压根儿不在乎,她只享受看和买的过程,尽管大部分东西拿到手的那一刻她就不喜欢了。 除了一件藏青色绒领夹克, 她是在兰州气温骤降的时候想起它的,暴雨下下停停,可温度却是一个跟头跌落谷底,再无回升的可能,她把带来的所有衣服穿在身上都没用,冷硬的空气直往膝盖缝里钻,小腿转着筋的疼,她突然就很想念那件厚实的夹克,毛茸茸的领子很温暖,样子也很漂亮。 “徐昭林?我要这个。” 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一起出门的场景,缘由她忘了,只记得满街的梧桐树,冰冷的阳光,他在她身旁大步流星地走,叼着烟,眉头紧锁,捧着手机飞速敲击屏幕,最后不耐烦地啧一声,干脆一个电话打过去,对方接通的一瞬间就听到他怒不可遏的谩骂:“侬查伊通话记录啊侬!戆了要西!(你查他通话记录啊你!蠢得要死!)” 她就是在如此硝烟弥漫的气氛下拽住他的袖子的,力道还不小,她听到他衬衣开线的声音,而他也意料之中地收刹不住怒火,狭长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眼珠子像要掉出来似的,站在文艺气息浓郁的武康路街头冲她大吼:“侬有毛病啊?组撒啦?(你有病啊?干什么?)” 来来往往的闲散行人和街边咖啡馆享受惬意午后的小白领纷纷向他们投来惊异的目光, 白雪站在原地,仰头看着怒火冲天的徐昭林,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橱窗里的藏青色绒领夹克,面无表情地一字一顿道:“我要这个。” 秋风扫落叶,徐昭林像听不懂她说话一样从头到尾扫了她一遍,“我拉着你不让你买了?你吃错药了?” 她放下手,平静注视着满面怒容的丈夫,“我要你给我买,就今天,就现在。” 后来那衣服怎么到她手里的?可能是她自己买的吧……谁知道呢,她有时候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但这个场景,这件衣服,她记忆犹新。 “这床多少钱?”二手家居市场也有两层,一层的烂货她实在没眼看,她把手机挂在脖子上,双手背在身后,笃笃悠悠地绕着旋转楼梯往二楼走,楼梯是廉价合成木造的,踩在脚底下嘎吱嘎吱响,会不会塌?她故意跺两脚,塌了可就爽了,临死拉几个垫背的。 她喜欢以这种突如其来的暴烈的方式死去,比如被一枪崩了什么的,不会缠绵病榻大小便失禁,也不会浑身长满恶心的褥疮遭人唾弃,她想死得有尊严一点,痛快一点。 “这床多少钱?”她又问了一遍,她一上二楼就看中了一张红木双人床,像小时候父母睡的床,母亲心情好的时候,比如那个穿军装的高个子叔叔来她家,或者母亲搓麻将赢了的时候,白雪就会偷偷跑去父母的卧室睡在母亲身边,抱着她温暖柔软的身体,闻她身上“妈妈的味道”, “两千,少一分没有。” 二楼的摊位比一楼稍微正规一点,是一间间用合成木板隔出来的独立小隔间,老板硬邦邦冷冰冰的声音从隔间里传出来,一同传出来的还有麻辣烫呛鼻的香味儿。 “我要买,怎么买?”白雪被辣椒呛得直打喷嚏,连连后退,却看到老板喜笑颜开地掀开帘子迎上前来,“微信支付宝现金都行!银行卡也行!”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地中海发型油光锃亮,啤酒肚比她怀孕五个月都大,穿着黑色 polo 衫,皮带扣被肥肉挤到肚脐眼以下。 “微信吧,”白雪把手机从脖子上摘下来,打开微信边扫码边问:“怎么送到我家?” “我们有车,喏!看到没?那我儿子,专门送货的,您说啥时候送都行!”老板倒挺会来事儿,就这说话的工夫已经从自己的小隔间里拿出一大袋软儿梨,不由分说就塞进白雪手里,笑嘻嘻地嘱咐她:“您外地来的吧?一看就大城市来的!兰州秋天干燥,多吃梨,补充水分!” “没,我兰州人。”白雪回头看一眼老板说的送货小哥,高高大大的,皮肤黝黑,看起来倒蛮老实的,注意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对她腼腆地笑笑,牙齿白白的,白雪稍微放下心来。 “今天行吗?我急等着用,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你看那小王八蛋闲着也是闲着,让他干点活儿!” 第16章 老板说完就冲儿子的方向拼命挥手,不耐烦地啐骂两声,像赶驴子那样把儿子赶到自己身边,戴着佛珠的大手扬起来就给他后脖子来了一巴掌, “滚去开车去!把东西给人安安全全送到家,听到没有?” 小伙子倒也不恼,估计也是习惯了,耳朵根黑红黑红的,尴尬地抓抓头发,冲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姐,你住哪儿?” 白雪告诉他地址,他的表情明显轻松了,白雪看他老实,就半开玩笑地问他:“过去很快?” 他黯淡的眼睛瞬间变得亮晶晶的,点头如捣蒜,边捣边说:“嗯!快得很,一会儿就到!” 他们离开家居市场的时候暴雨停了,如这男孩所说,他们很快就到了,白雪除了在他家买了一个红木双人床,还买了一个稍微高一点的茶几,现在的茶几太矮小,她窝着吃东西容易胃酸倒流,除此之外还买了一把藤制摇椅,很旧了,但工艺很细腻,造型也很雅致,她准备把它放在阳台里,阳光明媚的午后就把自己撂展了躺在上面,摇啊摇,摇到天黑,心情好了摇一个晚上也可以, 小时候有个算命的说她六亲缘薄,她母亲当时还不高兴了老半天,说她是什么福薄之人,呵,这明明是天大的福气好吗? “小伙子,慢一点没事的,”男孩背着床,把重量全压在自己身上,白雪在下面帮他扶着,倒没怎么累着,她看出男孩的卖力,心想这年头做生意不容易,她不过是多买了几样东西,这沉闷的男孩脊背都快压弯了也不肯歇一口气。 “放阳台里面就行,对,靠窗,谢谢。”藤椅是最后拿进来的,等把藤椅放好,那男孩已经成了落汤鸡,不是被雨淋的,是被汗淋的,灰色的 t 恤湿透了黏在身上,豆大的汗珠顺着湿漉漉的发尾淌进脖子里,随着他弯腰的动作滴落在地,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 “姐,好了,我先走了。”他抬起胳膊抹一把汗,冲白雪憨憨地笑了一下就要走, “等一下,”白雪叫住他,走到厨房里,从一箱矿泉水里拿出两瓶递给他,“喝点水。” 她看着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干完一瓶,迫不及待打开另外一瓶,几秒钟之内又喝得一滴不剩,他很瘦,但不是干瘦,因为常年干体力活,胳膊上覆着一层薄肌,黏在身上的衣服凸显出他紧凑结实的腹肌,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她歪着脑袋靠在墙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脖子,很年轻,皮肤舒展,没有岁月的痕迹,说起来她都没怎么接触过年轻的男人,也没和年轻的男人做过,哼,那个日晒雨淋的粗糙老男人,单眼皮长眼睛,像西伯利亚狼一样的长相,哪能和这样腼腆乖巧的小奶狗比呢? “洗个澡再走。”白雪鬼使神差地蹦出这么一句,轻佻地笑着掏出香烟叼在嘴里,点燃,云雾缭绕间看到男孩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黝黑的脸蛋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自从我疯了,全世界都正常了,白雪简直开心得飞起,这不是好征兆,因为脱线的风筝飞不了多久就会垂直坠落,最后在一句话上砸得粉身碎骨:“别开心了,你老了,往哪儿走都是下坡路,你再也得不到你最想要的。” 浴室氤氲的水汽弥漫到客厅,带来一股潮湿的花香,和窗外泥土与青草的芳香混在一起,沁人心脾,嗯,气氛不错,浴室里那具年轻肉体光是想想就让人血脉偾张,等他出来,然后呢?三两下脱了她的衣裤往地上一扔,把她抵在浴室的墙上或者那张新买的红木床上…… 可红木床是二手货,买回来还没擦过,也没铺床单,浴室?浴室肯定被他踩得脏兮兮的,全是黑脚印,她的内裤扔在上面就沾满泥浆,他还用了她新买的浴球…… 妈的,她有病吧?留一个脏兮兮的陌生男人在家里洗澡?白雪沮丧地意识到她毫无性趣,只想让他滚出去。 她皱着眉头,粗暴地把烟头按灭,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重新点了一根,倚在墙上不耐烦地吞云吐雾。 她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家门铃在响,叮咚叮咚气势汹汹,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啧,谁啊?”她扬手挥开面前的白雾,拖拉着拖鞋慢慢蹭到门口,撩一眼猫眼,是警察,两个,都穿着蓝色警服,手里拿着对讲机。 “你好,请问是白雪女士吗?”年纪稍长一些的警察先开口,相当客气, 这年头真是警民一家亲了哈?白雪叼着烟靠在门框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您丈夫,确切地说应该是您的前夫,徐昭林同志,跟我们联系过,说想拜托我们来确认一下您的人身安全,”他说着和身后的小警察相视一笑,打趣道:“都是一个系统的,警察家属不好当啊,您也是我们兰州市民,这点小事,义不容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确认一下您的安全,我们也好给徐昭林同志回个话。” 白雪听了个莫名其妙,人身安全?她在自己家,有什么危险?还徐昭林同志……同志这个词用在徐昭林身上真的合适吗?哼,谁家好同志出轨还强奸自己前妻呢? 但想归想,自己家里那点烂事儿犯不着搞得人尽皆知, “哦……我没事,麻烦你们了警察同志。”白雪拿下嘴里的烟,站直身体跟门口的两个警察道谢, 两个警察看白雪这懒洋洋的腔调,长发随意挽起,用鲨鱼夹夹着,几缕碎发垂落在脸庞,黑色运动裤一个裤腿卷起来,一个裤腿垂在脚面,灰色羊毛开衫大剌剌地敞着,露出里面白色无袖 t 恤,邋遢是邋遢了点,但干干净净的,倒也不像受过惊吓或者遇到过危险的样子, 第17章 他们点点头准备告辞,可一句再见还没说出口,白雪身后的门就开了,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年轻男人走出来,浑身湿漉漉的,正用毛巾擦头发上的水,说他是男人都夸张了点,男孩吧,十九岁二十岁的样子,脸上本来带着羞涩的笑容,可当看到门口的警察时笑容瞬间凝固,满眼惊恐。 白雪顺着警察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后的男孩,再回头看看警察,除了她,三个男人都很尴尬。 “熟人,”她冲面前两位警察同志笑一笑解释道, 说到熟人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哦对了警察同志,这段时间……我总是能碰到一个人,一个女人吧,疯疯癫癫的,头发秃一块秃一块的,尖嘴猴腮的长得很吓人,可以去帮我看看吗?刚才上楼的时候我还看到她了,你们下去应该还看得到。” 年纪大的警察收敛笑容,很认真地问道:“她攻击你了吗?” “哦这倒没有,就是这段时间她老出现,看到我就跟着我笑,怪让人不舒服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个礼拜之前吧?我也记不清了,在兰医 x 院,妇科诊室门口。”白雪摸一摸额头,有些混乱,但很肯定的是她当时给徐昭林打了电话,之后她就把他拉黑了。 “好,我们去看看,等一下给你回复。” 第6章 兔子和连环杀手 “喂?小徐啊,诶,是我,嗯嗯嗯是,我和我们所里小张去看过了,对,还住那儿,她挺好的,还跟我们说有个疯子骚扰她,啊?没事没事没事!是菜场里一个卖菜的女人生的傻子,生出来就是畸形,脑子不正常,没事的,那一片儿都知道她,不伤人的,你放心。” “嗯,其他的也没什么了,她……挺好的。” 年轻的张景峰坐在车里,看着老刘跟上海的徐警官通电话,心里直翻白眼,他们当警察的多不容易啊,这上海警察还不知道自己牵肠挂肚的前妻已经跟小鲜肉翻云覆雨了吧? 唉……女人果然是残忍的生物,关键那女的,长得也不怎么样,不漂亮,也不可爱,要死不活的,往那儿一靠,软绵绵的像没长骨头似的,撩着眼皮懒洋洋地扫你,眼下泛青,还有淡淡的雀斑,就是白,很白,也很瘦,高鼻梁,深眼窝,眼睫毛长长的,再加上她的姓氏,姓白,估计是回民吧。 打扮打扮估计还行,但她这精神状态比瘾君子好不了多少,至少他这样光明磊落的性子是欣赏不来她的气质。 “嗯……对,” 老刘的表情变得尴尬,“但她说只是熟人,可能就是朋友吧,你也别多想。” 张景峰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了,拽着老刘的袖子用口型质疑他:“这是能说的吗?” 老刘冲他比一个嘘的手势,皱着眉摇摇头,又跟对面寒暄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你当我吃饱了撑的掺和这男盗女娼的破事儿?姓徐的听出来了!你以为人家这么多年警察白当的?” 老刘挂了电话就给张景峰一记白眼,心里颇为唏嘘,既感叹对方的敏锐,也生出些男人对男人的同情。 但此刻远在上海的徐昭林并没有老刘想象中的悲痛,实际上他心里毫无波澜,他只是听出了老刘语句中零点几秒的迟疑,然后给出了最符合直觉的判断,仅此而已。 审讯室里的周政睡着了,眼看也问不出什么,他这才跑到走廊里打了这个电话,打完电话回去,还没进门就听到周政醒了,吵着闹着要喝龙井,还要抽中华,把审讯室搅了个天翻地覆, 徐昭林一声不吭走过去,抬起腿,一脚就把周政面前的桌子踹了个底朝天,轰的一声巨响,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低着头,面无表情盯着周政的脸,盯了一会儿又笑了,仿佛刚才那一脚只是逗周政玩儿的, “嗯,看来我们之前的沟通方式让周教授产生了一些误会,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周教授,龙井和中华是我们警方的礼数,不是我们的义务,” 徐昭林微笑着走到审讯桌前坐下,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子上,慢条斯理道: “配合警方调查才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徐昭林旁边的小警察吓得大气不敢喘,脖子都僵了,徐昭林有时候很凶,会骂人,但这样笑嘻嘻的样子他觉得更可怕。 “呦!徐警官生气啦?”周政也被徐昭林吓住了,但很快就恢复了镇静,不屑地嘁一声,空洞的眼睛阴沉沉地凝视着徐昭林的脸,嘴角夸张地咧开巨大的弧度,挤出一个恶心的笑容,油腻腻的,像冷掉的肉汤上浮着的油沫子, “哎呀……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浪费公民宝贵的时间还如此理直气壮,或许像徐警官这样的公子哥不太适合当警察,无法体会咱们普通老百姓上班的辛苦,更无法理解人民公仆的含义。” 他这种阴阳怪气的酸腐腔调并不能激怒徐昭林,恶心玩意儿他见得多了,徐昭林内心的焦灼并不来源于此,而是他明明知道这个烂透了的畜生和三桩命案脱不了干系,证词颠三倒四改了又改,就是说不清楚 9 月 10 号教师节那天晚上他到底干了什么,即便如此破绽百出,他们还是没证据抓他。 “周教授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一个礼拜前还说 9 月 10 号那天和学生聚餐后回了家,之后再没出过门,今天又说聚餐后开车去海边散心兜风,如果我们没查那个路段的监控录像,您是不是准备让这事儿烂肚子里啊?” 第18章 事儿,徐昭林身边的小警察边写笔录边感叹师傅不仅普通话越来越标准,连儿化音都进步了不少,婚是离了,可口音还没变回来。 “徐警官啊我敬爱的徐警官,你们什么时候找我的?九月底才来找我的!九月十号的事情我怎么记得清楚呢?再说了,人死在仓库,又不是死在海边!我去海边散心犯了什么罪呢?一次普通的海边漫步,我有什么必要记得那么清楚呢?” 周政靠在椅背上,眉头紧锁,老鼠般细小的眼睛闪烁着神经质的光芒,不是愤怒,是兴奋,兴奋到颤栗,满脸都是“人是我杀的,你能怎么样?”的嚣张。 徐昭林嘴角挂着和善的笑容,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赞同, 等周政说完,口干舌燥地抿一口新泡的龙井,徐昭林才再次开口: “周教授,您是哪里人?” 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把周政和他身边的小警察都搞懵了,周政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放下纸杯,眉眼舒展,又换了副和善的面容, “甘肃白银,好地方啊,地处河西走廊,风光不错,在西北也算是经济发展不错的地级市了,怎么,徐警官想去玩玩?想去的话我可以帮忙安排一下,” 他说着不动声色瞥一眼徐昭林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琼浆玉液,人面桃花,西北可是出美人儿的地方啊,警察同志平日里也辛苦,这些规矩咱们还是懂的,何况……” 周政说着往徐昭林的方向凑一凑,眼神暧昧,用比刚才低很多的声音说道:“何况我听说徐警官的爱人……确切地说应该是前妻吧,也是甘肃的?这说明我们徐警官在审美偏好上还是颇为钟爱我们甘肃美人儿的嘛……” 徐昭林垂眸看一眼放在桌上的左手,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我看算了吧周教授,甘肃美人儿我可真是怕啦,就说我这前妻吧……那可真是一言难尽啊。” “哦?”周政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趣,一双小眼睛闪烁着神经质的光芒,“看来徐夫人颇为刁蛮泼辣嘛!” “不不不,她不泼辣,也很老实,一点都不刁,”徐昭林坚决地摇摇头,沉吟片刻,犹疑地开口道:“怎么形容她呢……冷血吧,周教授你知道我是个粗人,文化水平有限,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可以形容她的词汇,就像兔子,很可爱,你给她吃好吃的东西,给她一个温暖的窝,但她永远不会记得你,在你想要靠近她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跑,当她肚子饿了,或者有情绪波动的时候,她甚至会咬死自己的孩子吃掉,你想啊,一个大活人竟然和兔子一样,我觉得这非常可怕,像没有进化完全,” 徐昭林说到这里直起身来,伏在桌上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周政的眼睛, “说到冷血,我想到三年前发生在甘肃白银的一个案子,凶手也和我们现在这起案件的凶手一样,把女受害人的尸体像白斩鸡一样剁碎,剔骨剥皮,分门别类装进编织袋里,我看过现场照片,惨烈,非常惨烈,但怎么说呢……如果她们不是人类的话,我会觉得凶手真的只是在斩鸡,很利落,很……平静,没有一刀是乱剁乱砍的,被害人的衣物也叠得整整齐齐,只可惜每个抛尸现场都在垃圾场,又是偏得不能再偏的城乡结合部,凶手还总挑性工作者下手,要不是他杀了个女学生,估计那些尸块就和垃圾一起被搅碎送进焚烧炉了。” 徐昭林唏嘘地摇摇头,瘪着嘴啧啧两声,“只可惜啊,那案子到现在还悬着,再没有新的被害人出现,凶手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审讯室死一般的寂静,没人接徐昭林的话,他若有所思地垂眸看着自己左手的婚戒,看了一会儿,突然像想起来似的抬头, “诶?周教授,您好像是三年前从白银来上海的吧?真是不巧啊,您说您走哪儿都能碰到这种糟心事,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误,抱歉抱歉。” 还是寂静,徐昭林就像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周政笑着听他唱完,无奈地耸耸肩,委屈巴巴地叹一口气, “唉……我本以为徐警官不一样,但现在看来也没什么不一样,戴有色眼镜看人,当然怎么看怎么黑喽!我都有点儿同情您太太了,她只是不爱您罢了,不爱您,您给她金山银山她也高兴不起来啊!您啊,太高估女人了,母爱也是要挑人的,和不爱的人生出来的孩子,当然也不爱啦!我看徐警官职业病太严重喽,搞得人心惶惶的,西北是贫瘠之地没错,但也没夸张到专出天生冷血的反社会人格者吧?” 周政说得口干舌燥,低头抿一口茶,茶已经有些凉了,他不悦地皱皱眉,徐昭林看一眼站在门口的警卫,警卫心领神会,走过来端起周政的杯子出去,没两分钟又回来了,手里的纸杯冒着腾腾热汽, “唉……怎么说呢,”周政抿一口热茶,满意地点点头,“我和徐警官也打了挺长时间的交道,还是比较了解徐警官的,我相信徐警官不会闲来无事跟我们这种小屁民讲故事,拉家常,” 他说着摘下眼镜,眯起眼睛对着镜片吹一口气,边用衣角擦眼镜边说:“怀疑谁是你们警察同志的权力,咱们小老百姓管不着,也没资格管,但还是那句话,证据齐了,想抓谁抓谁,没证据,就别浪费大家的时间,我周政没什么本事,但也不是任人欺凌的窝囊废。” 徐昭林笑着点点头,“周教授说得是,说实话我也不想跟您耗,我女儿还等着我回家帮她做手工作业呢!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可谁让咱们是吃官家饭的呢?吃官家饭就得听指挥,走流程嘛,您放心,等流程走完了,一分一秒都不会耽误您的,” 第19章 徐昭林一脸诚恳地跟周政保证完,下一秒就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我只是想不通,您在白银的高校任教多年,出书立传,可谓是前途无量啊,又何必在四十岁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放弃一切来上海重新开始呢?” 徐昭林站起来走到周政身边,背对着审讯室昏暗的灯光,周政只能看到阴影下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笑得弯弯的,听到他和煦如春风的声音,“是不是因为您太太的离去对您打击太大了?” 周政的笑容骤然消失,像摘掉了人皮面具,阴冷如爬行动物般的眼神滑过徐昭林的脸,留下一层黏糊糊的分泌物,不过这种表情没维持多久,他很快就换上一副悲苦的面容,眉头拧成一团,嘴角耷拉着,仿佛一个身世凄苦、接连遭受命运打击的老鳏夫, “是啊徐警官,就像我之前跟您说的,那个女人算是我千挑万选的伴侣,是性欲和权衡利弊后的最佳选择,这对男人来说不是爱情是什么呢?我给了她我能给的一切,可她还是走了,徐警官,我和您一样,我们都是伤心的男人,所以您确定要在我伤口上撒盐吗?” 他说着看一眼墙上的时钟,时间到了,他收回目光,重新戴上和蔼的笑容端详徐昭林,目光一路从他的脸滑向他的手,最终落在那枚戒指上, “我听说弟妹现在不在上海?回老家了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玩儿?我估计还是回老家休养了吧,人嘛,受伤了就会想回家。” 他趴在桌上对徐昭林挑挑眉,“不过弟妹还是挺出名的,警察家属不好当啊,老公忙得不着家,还……嗨,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嘛!男人压力大,又成天东奔西跑的,需要疏解也很正常……就是可怜了傻姑娘呦,竟然相信男人说我爱你。” 周政说完伸个懒腰站起来,跟着警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想起件事,转过身没头没尾地问一句: “诶?弟妹老家是甘肃哪儿来着?天水?平凉?武威?还是我们伟大的省会中心,兰州?” 徐昭林本来靠在椅背上打哈欠的,听周政这么一说,哈欠都被笑给打断了, “您这不是打听得挺清楚的吗?还问什么呢?兰州好地方啊,可惜我和我太太结婚这么多年都没一起回去过,不过周教授想去兰州玩儿的话估计还得再等等,实在是抱歉,您现在还不能离开上海,这您知道吧?” 周政笑得更开怀了,“当然知道啊徐警官,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家陪女儿吧,她已经没妈妈了,可不能再没爸爸,当孤儿的滋味不好受啊,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再会,徐警官。” 第7章 零分和一百分 “徐先生回来啦?”梁阿姨听到开门声,从厨房探出头来,油锅噼里啪啦地响,她提高声音笑着补一句:“今天好早哦!” 她是真的高兴的,珍珍这孩子她怎么看怎么心疼,昨天晚上闹着不肯睡觉,也不肯让她帮着做手工课作业,就这么硬摒着非要等爸爸回来,每隔一会儿就要看一下墙上的时钟,问一下最短的那根针指到几了, “指到八了”,“梁奶奶,现在呢?”,“九了”, 她眼看着珍珍的眼睛越睁越小,惺忪得双眼皮变多眼皮了还执着地盯着墙上的时钟, 可孩子毕竟是孩子,还没等指到十,小家伙已经趴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画画本,水彩笔,剪刀胶水全摊在茶几上,动都没动过, 徐昭林是十一点多回来的,那会儿珍珍已经被她抱到客卧睡下了, “作业没做?”徐昭林阴沉着脸,一身烟味,站在玄关换鞋脱外套的时候瞥了一眼客厅的茶几,他眼力极佳,一眼就看到珍珍的画画本上连一滴墨水都没有, 梁阿姨对徐昭林的感情很复杂,她看着他长大,比徐昭林的母亲更像他母亲, 徐昭林的母亲狄娜,与其说她是个母亲,不如说她只认同自己作为商人和女人的身份,混血儿的精致五官让她在生意场上所向披靡,她爱自己的美,利用自己的美,更用比供奉神明还虔诚的态度供奉自己的美, 所以她用赚来钱的很小一部分,这一部分甚至都不及她花在保养皮肤和身材上的百分之一,请了一个人代替她履行母亲的职责:凌晨起来喂奶,换尿布,徐昭林满一岁前一直闹夜哭,梁阿姨吓得不得不把他抱到别墅外面的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这才在吵醒狄娜前把徐昭林安抚下来, 徐昭林,姓徐,除了保留父姓,梁阿姨十几年间从未听狄娜提及过徐昭林的父亲,就连狄娜心情好时滔滔不绝地拉着她说话,也一个字都没提过,好像徐昭林就这么凭空出现在她肚子里一样,她为什么要生呢?生下来,再花大价钱把被生育折损的美貌弥补回来,但又没见她抱过亲过孩子,徐昭林呢,也不大黏着她,她回来的时候徐昭林早睡了,徐昭林起床上学去了她还房门紧闭着睡美容觉,母子两个人就像平行时空里的人,共处一室却没有交集。 除了徐昭林考零汤团的时候,真的,那都不能算是考,就是交了白卷,卷子上除了龙飞凤舞的徐昭林三个字,什么都没有,母子两个人在此时才算是有了交集,媒介就是一根藤鞭,软软的韧劲儿十足,挥在空中呼呼作响,啪的一声甩在孩子背上就是一条皮开肉绽的血痕, 狄娜不爱孩子,徐昭林打架斗殴一身伤她从来不管,但她不允许他不优秀,她不允许生活里有任何不优秀的东西,孩子也是东西的一种,而徐昭林的极端有另一种更病态的体现, 第20章 “昭林啊,你都不会吗?”哪怕如今徐昭林都四十岁了,她也是六十几岁的老太婆了,她依旧对那个夜晚记忆犹新,徐昭林趴在床上,像个被扯开绒毛露出里面棉花团的棕熊玩偶,血肉翻飞的伤痕在他黝黑稚嫩的皮肤上更显狰狞可怖,她端着药水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涂,心疼得声音都发颤,却还压着嗓子,生怕惊动了已经睡着的狄娜,尽管她睡二楼,绝对不会听到,还是让人心有余悸。 “不会的先放着嘛,先做会做的,再怎么也比交白卷好啊,你妈也不会这么生气。” “我都会做,只有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二小问不会。”徐昭林趴在床上,毫不顾忌音量,他正在变声期,声音嘶哑,也开始长胡子了,五官线条硬朗,尤其是眼睛,锋利尖锐,挨打的时候一声不吭,喉咙里低低地呜咽着,死死钉着他妈的脸,像只呲牙嘶吼的幼狼, 这会儿他的眼神倒是柔和下来,一动不动地望着卧室的墙发呆,绿碧玺台灯的灯光将梁阿姨举着药瓶的身影映照在雪白的墙壁上,一同映上去的还有他自己支在枕头上的脑袋,两个身影靠在一起,真像是一对母子。 “昭林你……就一道题不会你就交白卷?”梁阿姨惊得都有些压不住声音了,眼睛瞪得像铜铃,可徐昭林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是望着墙上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剪影,半晌才慢条斯理开口道:“考不了满分,就和考零分一样。” 说完两个人沉默了很久,梁阿姨没办法理解这个孩子,她是一个相当温驯的人,没有这样烈的性子,徐昭林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可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就是会随着孩子的身体一起长大,藏也藏不住。 “梁姨,”徐昭林唤了她一声,她收起思绪,看到他正盯着自己,刀锋般的眼睛在台灯的阴影里发亮,“要是你是我妈就好了。” 她欣慰地笑,“那你就当我是……” “可你不是,” 徐昭林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没有惋惜和眷恋,那眼神更像是在观察一个客体,等他观察好了就说出事实,是和不是,没有中间态, 他说完起身从她手中接过药瓶, “梁姨,你去休息吧,你做好分内事就好,这种事我自己来。” 除了这一晚,平日里的徐昭林和普通青春期的男孩儿差不多,荷尔蒙旺盛得无处发泄,打架,看色情杂志,喜欢的类型也很固定,丰乳肥臀,也和所有渴望撕碎一切的叛逆少年一样,喜欢听重金属摇滚,收藏了一柜子的 cd,他知道狄娜懒得管他,他就这么大喇喇地把看过的杂志扔桌上,摇滚放得震天动地响,床底下一地纸巾, 但总有那么一些时刻他和他这个年纪毛毛躁躁的男孩子不一样,有一次他做了一艘军舰,用了两个多礼拜的时间,精密繁复程度可见一斑,可就在完成的那一天他把它毁了,扔在地上踩得粉碎,踩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胶水慢慢干透,把这一堆废墟牢牢黏在地上,她后来花了很长时间才铲干净,即便如此卧室的木地板还是掉了漆, 这一切的缘由也很简单,因为“桅杆粘歪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多,但足以让她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每回忆起徐昭林就如鲠在喉,她和这个表面阳光开朗的男孩的缘分到他十八岁就告一段落了, 那一年狄娜走了,去澳洲了,也许是听说儿子要考警校,当一名普普通通的警察让她心灰意冷吧,但凭她对狄娜的了解,她更有可能只是想把生意做到澳洲去,仅此而已。 狄娜走后徐昭林做了两件事,第一,把别墅卖了,自己买了一套市区很普通的房子,第二,就是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回苏州老家去。 后来他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给她打过,直到十几年后的除夕夜,在一片爆竹声中她接到了他的电话,开口就问她有没有空,身体是否硬朗,说他太太身体不太好,他太忙,孩子没人带, 她想起小时候他搂着她脖子一口一个梁姨的叫,笑得小脸蛋上都是口水,所以她还是去了,也才知道他太太不是身体不好,是精神有病,前一分钟说的话后一分钟就忘了,愣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要干嘛,每天叼着烟坐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连饭都不吃,珍珍趴在她腿上,被她掉落的烟灰烫得哇哇哭,她也只是淡漠地垂眸看一眼,回头看着她,叫一声梁姨,“梁姨,能把我女儿带到别的地方去吗?” 更诡异的是他太太本身,就是把她卖了她也想不通徐昭林为什么会娶这么个女人,倒不是说长得丑,是怪,毛绒绒的眼睛,小小的嘴巴,也很白,挺乖巧的长相,可当她歪着脑袋看你的时候给人一种很强的预感她会攻击你,她的鹰钩鼻就像一把匕首,戳穿她柔弱的面容,强烈的矛盾感让人分不清徐昭林喜欢的到底是矛还是盾, 她的身材也和徐昭林收集的杂志里那些肥乳翘臀的欧美女人大相径庭,非常瘦削单薄, 她也不是上海人,来自西北贫瘠之地,工作还算体面,但也请了长病假,和没工作没什么区别,家里条件听说也一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不是一艘完美的军舰,更不可能是狄娜眼中合格的儿媳妇,别说合格了,她的每一根头发丝都站在标准的另一个极端, 零分和一百分之间,她就是完美的零分。 她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觉得徐昭林甚至只是出于对母亲的叛逆才会娶这么个零分女人,这样解释才合理, 第21章 可即便是她精神出了问题,他还是会在夜晚索取无度,床榻难堪重负的呻吟,还有第二天她收拾床铺时的狼藉, 他休息在家的时候会给她放假,只有一次她买了些珍珍爱吃的零食想放在家里,开门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只有散落一地的衣衫,浴室里男人的闷哼嘶吼,肉体相撞的声音甚至盖过了女人的哭声,他会回来得很早,比现在早很多,回来时脸上也还有笑意…… 唯一合理的是徐昭林也的确把他们的婚姻“扔在地上踩得粉碎”了,这是这段婚姻唯一合常理的地方,他让她在那个女人走后把她所有东西都清理掉了,这也很合理, 满满一柜子的衣服包包,好几件完全是重复的,连颜色都一样,有的连吊牌都没拆,还有没拆封的护肤品和化妆品……什么都没留, 可他在她走后的某一天带回来一件藏青色绒领夹克,他连着一个礼拜没回家,胡子拉碴地拎了一件脏兮兮的夹克开门进来的时候吓了她一跳,他把它皱皱巴巴地团在手里递给她,让她去干洗店洗了挂起来,挂在主卧的衣柜里,“她要穿的”,说完转身就到客卧看女儿去了, 现在珍珍是这个家里她唯一心疼的人,这孩子像小太阳一样,脾气暴躁,但也很温暖,有一点点光和热都要照在别人身上,不像这对夫妻的任何一方, 有时候她觉得徐昭林是在珍珍身上找什么东西,就像黑暗中行走太久在寻找光明那样,无论再晚回家他都要去看她,她睡着了也要去看,有时候珍珍被吵醒了会发脾气哭闹,他不管,宁愿花费更多的力气哄她也要看她, 但昨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没去看她, “手工课作业你也可以陪她做的,梁姨,”徐昭林捧着空白的画画本,眼下的乌青让他的脸更阴沉, “梁姨你知道吗?我每天回来,都要在车里坐很久才上来,那些东西跟着我阴魂不散,所以麻烦你多陪陪她吧。” “徐先生,”梁姨再也没叫过他昭林,“珍珍不肯,说什么都要等爸爸回来陪她做作业,她生气呢,徐先生。” 徐昭林背对着她,随便翻了几页就把手里的画画本扔在沙发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跟她妈还真像,永远都是要,给再多也没用,唉……是我搞错了,以为她当了母亲会好一点,呵,”他苦笑一下,“怎么会好呢?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吗?” 他说完又看了一会儿夜色,再回头的时候恢复了平常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样子,快步走到阳台上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毛巾搭在肩膀上,边往浴室走边跟她说:“梁姨,那件夹克麻烦你明天扔了吧,珍珍的作业先留着,我明天争取早点回来陪她做。” 此刻开门进来的徐昭林全然没了昨夜的阴郁,他换了鞋就张开怀抱,边往沙发边走边讨饶似的跟女儿撒娇:“某位小朋友不会还在生爸爸的气吧?” 珍珍撅着嘴坐在地毯上,握住笔在纸上乱涂乱画,其实眼角余光早飘到爸爸身上去了,徐昭林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装着伤心的样子往女儿身边一坐,呜呜呜哭了两声,见珍珍还不理他,作势就要爬起来,“看来珍珍小美女不要爸爸了,那爸爸可走了哦!” 珍珍哪里肯,扔掉画笔一把抱住他,“爸爸别走!我原谅你啦!” “哦?那珍珍要不要爸爸陪珍珍做手工课作业呀?”徐昭林摸一下女儿的小脸蛋,黑黑的皮肤像他,没有鹰钩鼻,性格也像他,像她的部分一定会越来越少的, 去母留女,本该如此,他早该把这艘破军舰踩碎扔掉。 他在发现她小说的那一天就该如此,或者更早,她第一次对珍珍皱眉的时候就该如此, 其实他也的确这么做过,他破解了她低级到家的密码,把她写的那堆东西翻出来,“她爱的人只有他,如果可以再选择一次,她一定不会嫁给此刻睡在她身边的男人,女儿每一次深夜的哭嚎都令她厌恶至极,好在命运总会绝处逢生,他来到她的身边,一切都指向一个新的开始。” 幽黑的夜色里只有电脑屏幕是亮的,画面就停留在那一页,他坐在沙发上等她漫长的午睡醒来,她在休息天一睡就是一个下午,他抽着烟等,听到卧室床上的人轻叹一声,她醒了,趿拉着拖鞋从卧室里走出来,打开门,揉着眼睛穿过走廊走到客厅, 脚步停在他身后,他坐在沙发上回头笑着看她,看到她木然地看着刺眼的电脑屏幕,好一会儿才有反应,“你看我写的东西了?写得还行吧?”一闪而过的慌乱和强装镇定的样子都让他觉得可笑, “文笔不错,怎么不早跟我分享一下?” “你忙,就不打扰你了,免得你又发火”她走过去想合上电脑屏幕,却被他拽住了手一屁股跌坐在他怀里, “嗯,看来是我的问题,我太忙,珍珍太闹,我们大作家字里行间都是满腹幽怨悔恨” “离婚吧”只有三个字,他想了一个下午却没有说出口,为什么呢?也许是她那一晚迎合他迎合得很好吧,柔若无骨的手和湿润滚烫的小嘴,贝齿轻咬,他左手夹着烟,右手拽住她的头发,按住她的头在她檀口中驰骋释放, 他盯着黑暗中泛着幽光的屏幕,爽得颤栗,喉间抑制不住地低吼出声,仿佛她心中的那个男人就这样看着她流着泪在他胯间臣服, 这样也不错,让她在内疚中煎熬,在得不到中绝望,她永远不能去那个男人身边,留下她,留她在身边就可以了, 第22章 可他终究无法在零分和一百分中间徘徊太久, 她是一艘不完美的军舰,何止不完美,她连像普通女人那样做一个称职的母亲和妻子都做不到, 她是一艘零分军舰,可他妄图用女儿,用他给得起的东西留着这艘破军舰,即便她走了,他还是给她打电话,确认她的安全,可到头来呢? “对,她家里还有个男人……三十岁?没有啊……年纪不大,很年轻……不过她说是熟人,可能就是朋友吧,你也别多想。” 她没找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和她差不多大,在她家里和她共处一室的是一个更年轻的男人, 呵,周政这人渣倒是给了他启发,他太高估她了,她只是轻浮而已,文笔不怎么样,文人骚客的毛病倒是不少,口口声声寻爱,可最不配谈爱的就是他们这拨人, 他早该把她扔掉。 “要!还要梁奶奶一起!”珍珍兴高采烈地冲进厨房把正在做饭的梁阿姨拽出来,拽到茶几旁一起坐下,三个人就这么围成一圈席地而坐, “你们看!我画了妈妈!好不好看?” 珍珍一把翻开画画本,炫耀似的举起来给爸爸和梁阿姨展示一圈, 梁阿姨颇为担心地瞥一眼徐昭林,可徐昭林表情并无异色,赞许地笑着点点头, “好看。” “但是现在天气冷了,我们要给妈妈穿衣服,穿靴子,还要给妈妈戴帽子和围巾!” 珍珍郑重宣布今天手工课作业的主题,然后就是煞有介事地分配任务,她胖嘟嘟的小手挥舞着水彩笔,指到谁谁就要领命, “爸爸,你负责给妈妈穿厚衣服,梁奶奶,你负责给妈妈穿靴子,戴帽子和围巾!” “咦?爸爸的任务为什么这么少?”徐昭林颇为不满地瘪瘪嘴, “因为穿厚衣服最重要呀!靴子,帽子和围巾只是配饰!梁奶奶一个人负责就够啦!” 珍珍两只小手啪的一声拍在茶几上,歪着脑袋皱着眉头,这还没当领导呢,领导干部的说一不二倒是已经学会了,逗得两个大人哈哈大笑, “是!”徐昭林抬头挺胸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梁阿姨也照葫芦画瓢敬了一个,珍领导颇为受用地点点头,过足了官瘾。 梁阿姨给白雪画了一顶黑色貂绒帽和貂绒围脖,白雪是北方人,她对北方女人的印象就是类似于电视剧《悬崖》里边的宋佳,虽然长得不像,但那股要死不活的冷冽劲儿蛮像,宋佳戴貂绒帽她觉得太漂亮了,北方女人似乎天生就配这幅打扮,还有靴子,棕色皮靴,珍领导一看就满意得频频点头称赞, 有了领导的授意,梁阿姨把她画的配饰剪下来贴在珍珍的画上,为了逼真,她还剪了点棉花,用水彩笔涂成黑色,粘在帽子和围脖上,更立体,也更雍容。 “哦!梁奶奶好厉害!”珍珍高兴得直拍手,拍了一阵,亮晶晶的眼睛转而望向爸爸, 徐昭林画了一件棕色大衣,毛茸茸的皮草领子,想来是为了配合梁奶奶画的配饰,这样一来白雪还真像是那肃杀严寒之地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了, 不,少奶奶的气度她没有,她更像是土匪窝里的压寨夫人,被大当家抢过来也无所谓,不挣扎,但会一脸漠然用枪崩了你。 徐昭林看着三个人拼出的白雪,回忆起当年那件矜贵优雅的婚纱披在她身上,却只衬得她木讷,鼻梁冷冽不羁的英气被精致的线条禁锢,她失落地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再看看站在她身后的徐昭林, “徐昭林,我不喜欢这样,我不要。” 他们最后连婚礼都没办。 她的气质就只适合这样的装扮,她就是那里的人,也注定回到那里去。 “爸爸你看,人多力量大吧?老师说一个小朋友做不完的事,大家一起做就肯定能完成啦!” 珍珍拉着爸爸和梁奶奶的手,为今天的活动成果做总结性发言, 一个人做不完的事,一起做就能完成…… 翟露娜是最后一个被害人,前夜总会坐台女,短视频和新媒体时代以后改行做了网红,说是网红其实就是个外围,白天晒豪华别墅和跑车,晚上接客,身高 170,周政身高 173, “血液里有酒精吗?” “没啊,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胃里也很干净,只有火龙果,紫甘蓝和苦苣,应该有健身的习惯吧,体脂率 12%都不到,身子骨比一般女性强健。” 这是老赵的原话,血液里没酒精,没毒素,胃是完整的,没被切碎,里面没有安眠药成分,周政 173cm,要想制服她不是不可能,但有点难,最难的是三次下手未尝败绩,就算是女人怀有旧情放松警惕,可那瘦小的男人也太幸运了点, 如果是一起做的呢? “徐警官,早点回去陪女儿吧,她已经没妈妈了,不能再没爸爸。” “徐警官,我当然知道我不能离开上海。” “小徐啊,你爱人说有个疯女人骚扰她……” …… “爸爸?爸爸你去哪里?你说好要陪我做作业的!我们还没有做完呢爸爸!”珍珍带着哭音的央求被他抛在身后, “徐先生!衣服!外面冷啊!” 梁阿姨攥着他的皮夹克追出去,却看到徐昭林只穿着黑色衬衫的背影渐行渐远,好像这世上所有的人和事都与他无关,耳边风声烈烈,他最牵挂的那个东西隔着千山万水拽着他向深渊前行。 第23章 第8章 一个想做父亲的男人和一个不想做母亲的女人 “未来几天兰州还将面临持续降雨,并伴随温度的大幅下降,请广大市民注意保暖,外出记得带伞哦!” 客厅里电视机还在播放天气预报,播报员不光长得讨喜,声音也很甜美,给人一种她真的关心你的错觉, 白雪躺在新买的摇椅上摇来晃去,藤椅发出嘎吱嘎吱的悦耳声音,她膝上盖了块毯子,波西米亚风格的图案,也是她在旧货市场淘来的,窗外是瓢泼大雨,暴烈的雨水砸在窗玻璃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击打声,室内很温暖,暖气片烫呼呼的,她还是喜欢兰州的冷,干冷,不是南方的湿冷,最起码和上次怀孕相比,她膝关节没那么痛了。 上一次,上一次的这个时候她应该在给徐昭林打电话吧,那一段时间她休产假在家,时间最多,不停打,一个接一个打,边吃核桃边听他在电话那头大呼小叫不耐烦, 她在上海也有这么一把摇椅,藤制的,也会像现在这样吱呀吱呀叫,很悦耳,总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奶奶怀里听故事的情景, “回家吗?” “不是说了不回吗?要说几遍?你有没有事?没事自己找点事做!饿了点外卖,少吃辣的,别吃生的,等外卖员走了你再去拿!我这两天要出差,你自己在家好好待着,有不舒服找你妈!” “我现在就不舒服。”她嘎嘣一下咬碎核桃,一点点剥掉核桃衣子,“也找我妈?” “哪里不舒服?”他认真起来,声音也收敛了怒意 “心里不舒服。” “白雪你是不是有病?啊?你要不要来我们局里看看我们忙成什么样子了?你这么空要么回去上班?不愿意生别生!没人逼你!谁家老婆像你这……” 她记得他没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 不过他们很快就在国妇婴见面了,就在当天下午,她面无表情地拿着手术预约单靠在医院走廊的墙上看他骂她, “哎哎哎!这位病人家属请保持安静好吗?这里是医院!”护士小姐厉声呵斥,末了还不忘鄙夷地瞪徐昭林一眼, “自己老婆怀孕了不知道吗?” “白雪,现在心里舒服了吗?”他们坐在医院走廊冰凉的椅子上,鼻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她屁股底下垫着他的外套,他双肘支在膝盖上垂着脑袋看着地板,头发长了,有几绺掉落在额前,夹杂着一些灰色,胡子拉碴的,一身汗味和烟味,眼里全是红血丝。 “舒服了。”她扶着腰靠在椅背上。 他嗤笑一声,也直起身靠在椅背上, “白雪,我们是不是该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你让我觉得很累,我觉得你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我也没有。” “离婚?可以啊!反正你也不爱我,”她爽快地答应了,转过头端详着他,“对吧?” “我劝你少看点言情小说,如果你说的是小说里的所谓的爱的话,那我也只能让你失望了。” 徐昭林起身,垂眸看着她,“先送你回家吧,后面的事后面再说,今天没空,火车票改成晚上了,等一下我和老魏就要出发了。” “那你为什么拦着我做手术?” 她在车上问他的时候他们已经沉默了一路了, “孩子我要的,我想做父亲,” 徐昭林目视前方,连眼角余光都没有给她,“你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我去昆明这几天你可以考虑一下,要多少,只要我徐昭林给得起。” “好。” 可他从昆明回来以后没再提过这件事,确切地说是没机会提,他回来那天白雪在她母亲家, 那一年外婆外公还在世,住黄浦区,母亲离了婚以后回了上海,就住在外婆家, “你是等他来接你还是怎么样?” 母亲和她并排坐在阳台上,两个人窝在圈椅里,谁都不看对方,楼下幼儿园放学了,孩子们尖声尖叫着冲出教室,哭的哭闹的闹乱成一锅粥,她觉得窗前的梧桐树叶都有些震动, “不知道啊,再说吧。”她回头看一眼藏在玻璃门后的外婆,瘦小佝偻的身体刚好被半扇门挡住,拎着笤帚装作很忙的样子,但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扫过这片地方了。 “爸爸!菜烧焦特嘞!” 母亲无奈地叹口气,有气无力地喊一声,白雪这才闻到一股焦味从厨房飘过来,慌忙回头,刚好捕捉到外公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秃脑袋,以及他慌乱的道歉,“哦哦哦!伐好意思伐好意思!” 母亲没搭理外公,还是一动不动望着楼下,孩子们早走完了,只有两个戴着某某幼儿园袖标的女老师和一个牵着孩子的家长站在铁门外聊天, “别不知道了,喏,来了。” 母亲朝楼下不远处的空地抬抬下巴,白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梧桐树的阴影下站着个人,黑色 polo 衫,黑裤子,头发剪短了,胡子刮干净了,看上去蛮清爽,正抬头往她们这看,嘴里没叼烟,也没表情。 “呵,”母亲哼一声,金丝眼镜链微微颤动,她戴了很多年隐形眼镜,用奶奶的话说骚媚子狐狸眼不知道勾搭谁呢,可如今真离婚了,自由了,她反倒规规矩矩戴起眼镜了, “大十岁,白雪,真行啊你,” 她边说边讥笑着低头瞥一眼女儿的肚子, “五个月了,你俩领证有没有五个月啊?先上车后买票喽?怎么样?被玩了吧?孩子还没养下来呢人家就合计着把你甩了,” 第24章 母亲说着又冲楼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你几岁他几岁,嗯?你玩得过人家吗?有钱人要的是孩子,孩子!不是你!真是奇了怪了,你是不是大学生?有没有常识?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母亲越说声音越响,厨房里抽油烟机停了,整个屋子安静下来,外公边擦手边走出来,拿着毛巾站在客厅里无措了很久,最后还是憋不住低声说: “莉莉,侬伐要帮囡囡葛能噶讲闲话,伊怀孕了该。 (莉莉,你不要这样跟孩子讲话,她怀孕了。)” 母亲没再说话,望着楼下站着的人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白雪,我还是那句话,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后果,” 她说着垂眸看向女儿的肚子, “我的后果我承担了,你的后果你自己担着吧,与我无关。” 她说完就起身走出阳台,穿过客厅向卧室走去,边走边说: “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句,你妈我是过来人,没哪个男人愿意娶一个给别的男人生过孩子的女人,你今天要是拿了姓徐的钱离了婚,就准备一辈子不结婚吧,最起码找个条件好的男人是别想了。” 白雪望着楼下的徐昭林,他已经走到楼下了,就站在幼儿园门口,也抬头望着她,但没有要上来的意思,他不会上来的, “看到那娘吾浑身伐色艺。 (看到你妈我浑身不舒服)。” 这就是徐昭林对白雪母亲的评价。 她撑起沉重的身躯走出阳台,走到客厅的时候外公拎着一大袋东西匆匆忙忙从厨房跑出来,一边把东西塞到她手里一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用蹩脚的普通话跟她说: “别睬你妈,等一下外公帮你骂她!你不是喜欢吃白脱蛋糕和蝴蝶酥吗?外公昨天排队去买的,喏,拿去,给小徐也吃点,小徐不是坏人,囡囡回去帮他好好过日子,好好说话,等小宝宝出生了外公外婆来望你哦!” 她背起包,外公拿着大包小包的零嘴,扶着她一点点蹭到楼下,从六楼走到一楼,一路絮叨着这些东西有多好吃,多难买,好像有了好吃的,她和徐昭林的问题,她和她整个生活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他们走到楼下的时候徐昭林就站在单元门口,和外公寒暄了两句,接过外公手里的东西,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她的手很凉,他的手很热,很干燥,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茧,那茧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 秋风萧瑟,褪了色的梧桐树叶纷纷飘落,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冰凉, “冷。”徐昭林把搭在胳膊上的外套披在她肩上,暖烘烘的,裹挟着一股烟味, 她走过幼儿园门口的时候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阳台空无一人,她轻轻挣开他的手, 当时他正盯着幼儿园门里一个坐在台阶上等爸爸妈妈来接的小朋友看,察觉到她挣开了自己的手,颇为诧异地扭过头来看她, “别看了,”她仰头笑着看他,“几个月以后你也会有的。” 他停住脚步,她也停下来,还是仰头看他,他的瞳仁是棕色的,阳光下变成了金色,垂眸望着她,“白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真的想……” “嗯,”她收回目光径自往前走,满地黄绿的落叶被他们踩出嘎吱嘎吱的脆响,她的脚步轻,他的脚步重,她的影子在前,他的影子在后,他没再过来牵她的手,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故意踩着自己的影子走, “你希望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对不对?亲妈再怎么样也比后妈强,我懂的,以后我不会再烦你了,你放心。” 她再也没在他工作的时候打电话给他,他打来她也不接, 从那以后他们的话越来越少,有时候他发微信来问她想吃什么,她说了,他买回来,就仅此而已了,珍珍出生以后就更少了,她跟月嫂说的话都比跟他说的多…… 事实上她和所有人都没什么话了。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着,还停留在她小说的最新一章,后面她没有再写,她本来想去那个县的,那里有一家部队医院,可肚子里的东西绊住了她。 对了,她和读者的话倒挺多的,评论区你一言我一语也很好玩,这是她为数不多真正开心的时刻,有时候还有喜欢她的读者寄明信片和伴手礼过来, 那些东西呢? 她躺在摇椅里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墙皮早脱落了,还有一片吊在那里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落下来砸在她脸上了, 她抄起手里的核桃扔上去,精准击落那块墙皮,还抖落一片灰,还好,墙皮和灰都掉在了她身后的瓷砖地上。 她去客厅的茶几上拿起叮咚叮咚响个不停的手机又返回阳台,捡起地上摔碎的核桃重新躺回摇椅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毯子盖在膝盖上, 那些读者寄到她上海家里的东西呢?也都被姓徐的清理了吧? 狗杂种不得好死,呵,要说杂种,姓徐的还真是杂种,他妈一看就不是纯血中国人,俄罗斯还是乌克兰,反正就是斯拉夫人的长相,还有脸质疑她是不是少数民族? 唉……他们这些人呢,到哪个年代都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她解锁手机,娴熟地打开小说软件,一打开就被读者逗笑了, “出轨男不得好死!” “让渣男和小三锁死!预祝女主追爱成功!” 第25章 “男主怎么还没出现?在线等,挺急的!” 她笑得发颤,摇椅晃啊晃,吱吱呀呀的声音响了一会儿慢慢停下,一同消失的还有她的笑容, “他不会不得好死的啊妹妹,你还是太年轻……”她出神地望着手机屏幕,自言自语着呢喃, 不得好死是输了的那一方最无力的诅咒, “就连那个小三,也不会不得好死的,他们都比我更快乐。” 她再一次想起那个出现在她和徐昭林床上的年轻女人,年轻真好啊,她也年轻过,平坦的小腹,嫩滑紧致的皮肤,纤细的腰,挺翘的乳房和屁股 男人,哪怕已经比她老了那么多,还是要年轻的 但是男主,她小说里还未曾出现的男主,他一定不会这样的,他很温柔地叫她“小雪妹妹”,同学寻他帮忙他永远笑着说好,他不会像徐昭林这样骂人,不会随便和女人上床,他说“人最重要的是责任和担当”,他认真地对待爱情…… 可这样好的人怎么可能还没成家呢?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才上午十点,天已经全黑了,时不时有霹雳划破苍穹,伴随着轰隆隆的闷响,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你这好日子,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呦!”她想起那个把她的地址告诉徐昭林的势利眼同事,她给白雪带自己做的蛋糕点心,客户刁难白雪她会帮白雪,但她话里的刺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猛地冒出来,以刁巧的角度刺破白雪最虚弱的防线, “这种好日子啊要想过得久,白雪,你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他这种男人,公子哥,还是个警察,天天满世界跑的,有个一两次很正常,但你说你一个外地人,又没背景,工作能力……说句老实话也就那样!要想有让人羡慕的日子,就得忍别人不能忍的糟心事啊……” 羡慕?此刻白雪起身望向楼下,一片污泥的菜场里那个疯女人不见了, 她根本不想让任何人羡慕她,她也不羡慕那些拿着爱马仕包包,穿着华伦天奴高跟鞋满世界跑的富太太,徐昭林他妈,那个该死的老女人像看贼一样的眼神她到此刻都记忆犹新, 没有人理解她,也没有人愿意理解她, 在这个世界上,她只羡慕一个人,那个陪伴在他身边的女人,每个清晨醒来时都能看到他,每个傍晚都能等到他下班回来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和他一起吃晚饭,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看累了和他相拥而眠,在黑夜里享受他的爱抚和亲吻,在他的身下沉沦…… 她想要的,愿意用一切换的,就只有这个, 一切,她那比窗外冰雨还寒冷的眼睛缓缓望向自己隆起的肚皮, 对,一切,包括肚子里这个小杂种。 握在掌心的手机猛地震动起来,她手一抖,手机掉落在地,面朝下啪一声砸在地上,好了,这下真要换手机了,她轻啧一声,有些费劲地弯下腰把手机从地上捡起来,翻过来看一眼, 是一串上海的陌生号码,也没标注外卖电话或者广告诈骗电话什么的, “喂?”她点了一下碎了的屏幕想打开免提,锋利的裂缝刮破了她的手,一滴血啪嗒一声掉在屏幕上, “白雪?白雪!” “叫什么叫?有病啊?” 她吸吮一下破碎的指尖,一丝腥甜在舌尖弥漫, “你在哪里?” “在家啊,你换号了?”她把手机扔在摇椅里,去卧室拿创可贴,“有事快说,没事我挂了。” “白雪你听我说,现在千万别出门!门反锁起来!听到了没有?” 手机开着免提扔在阳台,她站在卧室的壁柜里都能听到对面震耳欲聋的喊叫, “不出门?”她拿着创可贴返回阳台,边包扎伤口边困惑地盯着破碎的手机屏幕,像一面破碎的镜子,照出她破碎的面容, “不出门我吃什么喝什么?” “别吃了!命都快没了还吃!”对面大吼一声,但很快又用央求的语气说,“小雪,听话,别出门,警察马上就到了,也别给任何人开门,特别是那个疯女人,她要伤害你,明不明白?” 哦?这怎么跟演电视剧似的?通常这种情况下还真不能开门,反正电视里开门的都翘辫子了, 白雪眼睛转了一圈儿,重新躺回椅子上,边嚼核桃边含混着说:“行吧,今天兰州下大雨,到处都是烂泥坑,我才不出门呢,门也反锁了,我刚才看了,楼下没人。” 一阵沉默,除了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就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男人呼吸的声音, “徐昭林?没事了吧?没事我挂了,再见。” “白雪,”他突然出声, “讲,” “你要么回来吧,我没有别的意思,最起码等现在这个案子破了再走,” “你的案子跟我有什么关系?”白雪眨眨眼睛,脑子里一堆混乱的箭头, “再说了,我回去住哪儿?睡你和小三中间?反正我是不会和珍珍一起睡的,她晚上太烦人了,我休息不好。” 她把最后一片核桃衣子剥掉,挑起嘴唇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 “哦,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和梁姨一起睡佣人房间吧?怎么?三儿怀上了?让我伺候她月子?” “白雪,”徐昭林听完她说的话,深深吸一口气,像在压抑满腔怒火委屈,“我和她真的只有那一次,我再没和她见过面,我以后不会再……” 第26章 “跟我有关系吗?”白雪把剥下来的所有垃圾连同纸巾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徐昭林,我今天突然改主意了,这孩子你想要吗?喜欢吗?喜欢的话给钱,你考虑一下,明天给我答复。” 楼下警笛长鸣,她毫不犹豫挂断电话,趴在窗台往下看,楼下就是菜场,一辆闪着红蓝灯的警车停在菜场前面一点的位置,从车上下来两个警察,其中一个年纪很轻的警察她有些眼熟,但还没来得及细想,门铃就响了,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不停地响,一刻不停,疾风骤雨的门铃声夹杂着门把手被人疯狂转动发出铛铛铛的金属声,她冲去玄关,看到门把手上下剧烈晃动,间或有咚咚咚的踢门声, 心跳停滞,她僵着身子走到猫眼往外看,和一双只有黑眼仁的凸眼球对视, 下一秒白雪看到一坨血淋淋的肉球,皮肤黏膜下看得清黑色的血管,湿漉漉的头发黏在皮肤上, 隔着门一道细小的声音传进白雪耳朵里,像贴在她耳旁说悄悄话, “开,开门呀小雪!我给,给你带了礼,礼物!” 第9章 死也不错 张景峰是第二次来这个叫白雪的女人家了,这个疯疯癫癫的怪女人是某个上海刑警的心肝小宝贝。 “姓徐的自己怎么不来?”和张景峰搭档的是一个更年轻的小警察,叫牛心诚,人如其名,就是个想啥说啥的愣头青。 但不得不说他讲出了张景峰的心声,张景峰是真不想来, 兰州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礼拜的大暴雨,从那场史无前例的沙尘暴过后就没消停过,大西北干燥,防洪措施几乎没有,满大街都是臭水沟翻上来的屎尿,和汹涌的泥水混在一起哗啦啦穿城而过,冲刷着道路上来往车辆的轮胎和行人的鞋袜裤腿,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可谁让老刘是他师傅呢?老东西,自己舒舒服服坐在暖融融的办公室里,臭脚丫子往桌上一支,抱着茶杯,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他打发到这鬼地方来了, “哎呀去看看去看看!你不是要去五泉山出警么?绕一圈儿去鼓楼巷看一眼能死?” 最要命的是这儿还有个菜市场,猪尿泡就这么泡在污水里,鸡鸭猪血的腥臭味儿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把人熏吐喽! “谁知道呢,听说是离婚了吧,上海那边儿最近出了个大案子,压着没往外放,他们压力挺大的应该,然后这女的还把姓徐的拉黑了,哈哈,姓徐的想啊,抓心挠肝啊,非支着我和老刘来她家看看她是不是安全,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停住脚步,回头凑到牛心诚耳边嘀咕: “这女的正和一小伙子……”他说着冲徒弟使了个眼色,“你懂的。” “我去……” “这不是重点,”张景峰看牛心诚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就想笑, “重点是那女的……”他用手在身前比了个大肚子的手势, “怎么样?玩得花不花?” “这……不是,这……” 牛心诚觉得雨水都灌进脑子里了, “上海刑警,小娇妻,怀孕,小男孩……” 这些词像浮游物一样在他装满水的脑袋里飘浮,老半天才串成一串: 上海刑警的小娇妻怀着孕和小男孩不可描述! “我擦这也太刺激了吧!” 还有更刺激的, 一道惊雷炸响,轰的一声劈在地上,和前方人群此起彼伏的尖叫一道在他耳边轰鸣,他觉得脑仁连着脖子到整条脊椎都痛得厉害, 在治安良好的 21 世纪新中国,这位二十四岁的派出所民警也只在电视和课堂上看到过这种场面: 一个女人被另一个女人劫持了,被劫持的女人是个孕妇,劫持她的人是个侏儒,没错,一个穿着花裙子的侏儒,尖嘴猴腮的像一个没发育完全的猴子,仅存的几绺头发盖不住鲜血淋漓的头皮,他甚至第一眼都没看到她,要不是孕妇脖子上架着一把菜刀的话,那孕妇体格也很娇小,一米六都不到,但即便如此她也才到孕妇胸的位置, 至于那孕妇,和死了也差不多了,灰色毛衣肩膀处有一大片黑色血迹,血液顺着毛衣往下渗,渗到胸前,洇湿了里面的白衣服,鲜红的血花在胸前绽放, 她嘴唇惨白,脸也惨白,眼睛毛茸茸的像小动物,像被掠食者撕咬掉双腿后放弃挣扎的小动物,呆呆地望着人群,满脸凝固的泪痕。 她下身穿了一条长裙,现在她站着的地上有一滩血,一道道黏稠的血迹顺着她裸露在外的小腿和脚踝流进鞋袜里,一滴滴血水滴落在泥地上,被肮脏的泥水吸收…… “接,接啊!你男人打,打电话给你,怎,怎么不接?” 雨声,雷声,人群的尖叫声都成了背景音,白雪只听得到那尖细刺耳的笑声,肩膀上撕心裂肺的痛换做平时一定能要了她的命,可现在这痛根本不值一提, 她想起第一次来例假的那一天,惊恐地蹲在公厕里,好像有一只手搅动她的子宫,要把她的子宫拽出来,脚尖冰冷得失去知觉,她紧紧握着公厕的扶手,想站却站不起来,仿佛子宫连带着她的肠子都要坠入肮脏恶臭的黑洞里,母亲的电话打不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她再一次坠入黑洞,眼前是一张张模糊的脸,漠然,惊恐,怜悯…… 第27章 只有一张脸是清晰的,真是可笑,她想到的竟然是那个该死的老男人,是他,都是因为他,她在兰州活了十八年都没事,就因为他的破案子,她就要死了,她没有办法再去找那个人了,而比此刻的绝望更绝望的是她竟然连那个人的样貌都记不清了,就记得他真好看啊…… 从二十九岁的某一天开始她就常常梦到他,一个背影,穿着白色运动短袖 t 恤和红色运动短裤,白色的篮球鞋…… 为什么要嫁给那个老男人呢? 为什么想的永远和做的不一样呢? 当死近在眼前,一切都无比清晰, 她把自己的贞操像烂骨头似的丢给徐昭林这只不挑食的野狗,因为她知道她配不上像光一样耀眼的男孩, 她真的是一个很差的女人,长相平平且懦弱无能,寡淡的性格,有时候觉得不是母亲只看得到她的缺点,是她真的没什么优点, 她早就知道徐昭林不是好东西,却还是嫁给他,浑浑噩噩着走到现在, 他去她单位,直冲冲地向她大踏步走来,把她逼到墙角, “我要对你负责。” 客户,领导,同事,没人看徐昭林,社会对男人是宽容的,所有人的眼睛都在她身上溜达,保守得连短裙都不穿的姑娘被人睡了,再没什么比这更引人浮想联翩的了, 没人不知道她和他睡了觉,而他居高临下地赏赐给她一个名分: “我要对你负责。” 他一个人的家乱得像猪圈,推开门进去,苦涩的烟味呛得她直咳嗽,茶几上烟灰缸里塞满烟头,堆积如山的纸箱里装满了卷宗,还有几摞装不下的就直接堆在地上, 客厅里除了沙发,茶几和电视机,什么都没有,墙边立了块白板,上面随意搭了块黑布,露出一个角,密密麻麻全是蓝色和红色马克笔字迹,和他这一身匪气有些违和的是他的字很漂亮,龙飞凤舞,潇洒恣意, “徐昭林我……”我还没想好, 可他一如既往的不给她说话和思考的机会,抱起她就往卧室走,一片混沌的黑暗里她都没看清房间的全貌,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他沉重的呼吸,闻到沾染在被子上的烟味,还有独属于他的味道, 黑夜里他像张牙舞爪的野兽,毫不怜惜地用滚烫坚硬的利刃刺穿她的身体,她至今难以忘怀尖锐疼痛后令人恐惧的陌生感受,比初次的疼痛还要可怕,她没能忍住尖叫出声,刺激着他更加肆意激烈的冲撞,她求他轻一点,可这些话连同着她的骨架都被他撞碎,失去意识前她听到他冷冰冰地像审问犯人那样问她:“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这就是他的负责,把她掠夺到他的领地,成为他固定的泄欲工具,然后在某一次出差回来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缠着她不放, “你怎么弄在里面了?” 她还记得那个冬天的傍晚,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对和寒冷有关的一切都记得那么清楚, 那天夕阳有气无力的,像被冷气稀释了一样变得发白,透过没来得及拉好的窗帘缝隙,洒在卧室床上,连灰色的被角和她赤裸的脚腕都被染成了阴冷的白色, 她赤身裸体趴在床上,望着脚腕上的红绳发呆,耳边还回荡着红绳上小铃铛激烈急促的撞击声和床榻压抑沉闷的摇晃声,可现在卧室里只有男人餍足后粗重的喘息, 她等不到回答,木木地又问一遍:“你怎么弄在里面了?” 她以为他有分寸,可他没有,最后的时刻他抵在她最深处释放,她挣扎着躲,却被他捉住腰死死按在身下。 “不能吗?”她听到擦的一声打火机声音,身后的男人哑着嗓子调笑着回了她三个字,“不能吗?” 白色烟雾在她眼前缭绕,她爬起来打开窗户,就这么裸着站在窗边,细细的柳叶眉紧蹙, 困惑,彷徨,厌恶,恐惧,所有思绪到嘴边却变成一句女人最常问的话: “怀孕了怎么办?” “怀孕了怎么办,”靠在床头抽烟的男人笑着重复一遍她的话,又沉默半晌,慢悠悠道:“你也可以不怀孕啊,买两片毓婷。什么都解决了。” “那个对身体不好!”此刻所有情绪都化成了愤怒,她红着脸转过头,“徐昭林,你只顾着自己的感受,有没有想过我?” 昏暗的卧室里男人的眼睛明灭闪烁,烟雾缭绕间静静端详她的脸,他很少这样仔细看她,最多是瞥一眼,确认是她过来了,就不会再多看一眼, “对不起,这次你先买两片毓婷对付一下,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说完起身,捡起地上掉落的衣服穿好就出去了。 可她最后没有买药,她在单位门口的便民药房门口来回走了好几趟,最后还是没进去, 软弱再一次获胜,她再一次输得惨不忍睹。 “我怀孕了。” “嗯。”当时他们在一家面馆吃面,徐昭林似乎比她想象中爱吃面食,也吃得很快,他干什么都很快,他当时正在喝汤,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她沉默地看着他,很晚了,面馆没什么人,只有他们这一桌和另一桌,另一桌是两个男人,端着一次性塑料杯喝啤酒聊天,闻言颇为暧昧地回头往他们这儿张望,门口车辆开过发出哗哗的水声, 她很早就不再在意别人的看法了,哪个女人被那样“表白”后都不会再在意别人的看法了, 第28章 他也不在意,喝完汤往椅背上一靠,边用纸巾擦嘴边戏谑地笑着垂眸看她,眼神轻佻,“怀都怀了还能怎么办呢?反正现在和结婚也没什么区别,我这边无所谓,你自己看着办。” 她和他对视两秒,起身就往外走,身后只有两个男人的唏嘘声,没有他的声音,没有脚步声,他连叫都没叫她一声…… 他们竟然还是结婚了,白雪笑着仰面长叹一口气,呼出一片冰冷的白雾,在雨中飘散, 你吃的苦受的罪都是你一切所作所为的后果罢了,白雪发觉自己对活着这件事也没什么执着了,这辈子再怎么样都不会变好了, 她说过她喜欢干脆利落的死法,没有病榻缠绵,不会惹人厌弃,现在这样的死法也不错,临死还能拉着肚子里的小杂种垫背,也算是瞑目了。 可是不行,她看到很远的一栋楼顶上有一个很小的黑点,那个疯女人也看到了,她兴奋得尖声尖笑,高高挥起手中的菜刀向着白雪脖子上砍去…… 第10章 退潮 “侬再帮吾哇啦哇啦就滚侧起!滚!册那娘额比啊嘞,则宗桑,伐要娘吾看到侬! (你再跟我哇啦哇啦叫就滚出去!滚!*你妈个畜生,不要让我看到你!) 几个新来的警员一个个垂着脑袋,连呼吸都暂停了,如果说魏队长是一颗炸弹的话,那用上海话骂人的魏队长就是拥有地表最强战力的核武器,天崩地裂的怒吼连房顶都震得嗡嗡响, “唉,魏队在说啥呀?翻译一下。” 吴维权保持低头的姿势,在桌子底下踹了旁边的赵文廉一脚,他是沈阳的,语言能力没得说,来了一年,上海话基本听得懂,但对这样含妈量过大的高频率输出还是有些接受无能, “魏队让徐哥滚出去,并问候徐哥的母亲。” 赵文廉微微侧头,表情沉痛,言简意赅地小声翻译一遍,并伴随一声叹息, 吴维权抬头瞄一眼前面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确认他们没往这儿看,把椅子往赵文廉那儿挪一挪, “文廉,你说徐哥咋整的?不是说离了么?离了还这么宝贝呢?我们那儿可不这样,我妈把我爸打进家暴庇护所以后我爸看见我妈就跟仇人似的,你们上海男人对前妻都这么情意绵绵的么?” 赵文廉鄙夷地斜睨吴维权一眼, “首先,徐哥的老婆可没家暴过徐哥,其次,谁跟你说徐哥离婚了?” “啊?”吴维权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局里谁不知道徐昭林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女儿过? “哼,亏你还是光电外语双硕士呢,透过现象看本质懂不懂?对蛛丝马迹一点洞察力都没有!” 赵文廉也抬头看一下,老魏和徐昭林还在对骂,他重新低下头,颇为得意地贴到吴维权耳边轻声道:“那天我去送年度个人重要事项报告表,你猜徐哥那张表写了什么?” “写了啥?” “哼,”赵文廉扶一下眼镜,“什么都没写,空白!” “啊?”吴维权差点压不住嗓子,“他不是今年离婚的吗?怎么没上报啊?” 赵文廉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刚要继续就被轰隆一声巨响打断了, 两人胆战心惊地抬头,看到老魏一脚踹翻了会议室的桌子,此刻正歪着头,遍布红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们,语气和善得像在说悄悄话: “二位,说什么呢?” 会议室里十几号人像死了一样安静,徐昭林此刻也骂累了,沉默了,双手叉腰面向墙站着,出神地望着一整面墙的照片,有废旧厂房里的碎尸和死胎,还有红蓝编织袋里切割均匀的肉片骨片,而这些“碎肉”生前的样子就贴在旁边,有的笑得清甜,有的笑得妩媚, 而她,她不爱笑,也不爱照相,他从家里翻出来的只有她的证件照,笑容也很勉强,而这呆笨的笑容更让她显得弱势,被这一墙的姹紫嫣红挤到最下面,可怜巴巴缩在角落里, 层层叠叠的照片之间,比蜘蛛网还要错综复杂的连线全都指向同一个人,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笑呵呵地面对镜头,身边站着一群年龄各异的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穿得破破烂烂的,挤在一起怯生生地面对镜头,他怀里抱着的应该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一两岁的样子吧,像个女婴。 “他们都是这个孤儿院里出来的,” 一片死寂里徐昭林开口了,声音粗嘎得像砂子,赵文廉和吴维权却是如临大赦,刚才两人肺都要憋炸了,这下可算是喘了口气, “我老……白雪是土生土长的兰州人,在兰州活了十八年,这才回去一个多月就出事了,薛琳和她之前没有私人恩怨,她们甚至都不认识,可薛琳从十月七号白雪在兰州第 x 医院妇产科做产检开始就一直跟踪恐吓白雪, 而且薛琳不是鼓楼巷菜场里薛家人的亲生女儿,薛家人为什么要隐瞒?仅凭没有通话记录和没有目击证人就断定周政和薛琳两人在离开孤儿院后的二十几年从来没有联系过,太低能了。” 徐昭林看着墙上那个不笑的女人,他是用普通话说的,不只是说给老魏听,也不只是推测,而是案情陈述,看似平平淡淡,可这比方才他指着老魏鼻子骂更能刺激一个老警察易燃易爆炸的神经, 只见老魏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吓得众人慌忙站起来准备拉架,可徐昭林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这么看着老魏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凑到他耳边用轻柔得不能再轻柔的声音说: 第29章 “听不懂人话?嗯?没关系,现在这案子跟你我,跟二队都没关系了,三大队的老金下午就到,你的案情陈述留着给他说吧。” 说完他回头看着众人,深吸一口气,憋在胸腔中良久才慢慢呼出, “对不起啊各位,我们徐昭林同志的家属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刚才我和他情绪都不太好,见笑了,而且……徐昭林同志家属疑似与本案有关,所以多方考虑吧,此次 9.25 案我们可能要移交给三大队的同志们了,大家呢这段时间也辛苦了,移交工作结束后就各自回去休息吧,” 他说完仰头望着天花板重重地叹一口气,调整好情绪,回头看着还立在墙边纹丝不动的徐昭林, “我还是那句话,大家都是人,我们要允许自己的同志有情绪化的时候,但再怎么样也得给我记住两个字,证据, 凭一厢情愿的推理和猜测就把案子往歧途上引,这种行为配不上你穿了快二十年的警服。” 老魏说完再次看回众人,“行了,散会吧。” 众人像劫后余生般鱼贯而出,只有徐昭林和老魏还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 “所以你也觉得我说的对,周政和薛琳之间还有联系。” 徐昭林终于把目光移到老魏脸上,探究地看着他,并不确信。 老魏正费力地弯着腰捡起散落一地的卷宗,心想自己一把年纪了又三高,现在脑袋还嗡嗡的呢!再这样下去迟早被这小畜生气死! “相不相信,证据说话,但我是队长,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如果周政和薛琳之间真的还有联系,那薛琳杀你老婆就和 9.25 案脱不了关系,你徐昭林就得回避,如果没关系……” 老魏说着抬头瞥他一眼,“没关系就麻烦你滚回去照照镜子,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要是你老婆也得跟小鲜肉私奔!” “你啊……”老魏把手里的资料墩墩齐,“定定心心洗个澡,刮个胡子,收拾得清爽点,孔雀还知道开屏呢!别等你的宝贝来局里做笔录的时候看到你就恶心,我是过来人,你听我的,把家里的烂摊子收拾好了,把你自己理顺了再来跟我谈案子,老金你放心,他不是心胸狭窄的人,这案子你要想跟,他不会说什么的。” …… 十月底了,徐昭林再一次被老魏连人带铺盖卷扔在警局走廊里,案情没有进展,他也没有进展。 不同的是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明媚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暖烘烘的,血液里刺骨的寒冰都被消融殆尽, “白雪脱离生命危险。” 他看到微信空白的聊天界面里这言简意赅的八个字,再次抬头望向警局茂盛的梧桐树, 他小时候第一次去海边是在深夜,他恐惧得无以复加,那汹涌的黑色潮水下仿佛藏着庞大凶残的海妖,张着锋利的獠牙等着他掉下去,把他吃得骨头都不剩, “退潮了。”他低声呢喃,阳光穿透树叶缝隙照在他脸上,好刺眼,刺得他鼻头发酸, 黑色的潮水褪去,下面是柔软的沙滩。 微风拂过金灿灿的树叶,分不清是阳光的颜色还是树叶的颜色,地上铺满了黄绿色的落叶,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很悦耳, 又是一年过去了,徐昭林想,他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上一次这样悠闲地看着自己的影子还是在黄浦区某个普通的居民区里,也是这样的金秋,遍地都是这样黄不黄绿不绿的梧桐叶子,厚厚的堆了一层, 他很少有这种闲晃的时候,他性子很急,无事可做对他而言是煎熬,可偏偏她是个比乌龟还磨叽的性子,他当时就在等她,她挺着孕肚坐在阳台里,两手随意搭在藤椅扶手上,漠然地歪着脑袋打量他,而她那个刁钻刻薄的妈在骂她,她好像早就习惯了,又好像是根本没听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站在楼下看她真的很瘦,穿了件灰不溜秋的连衣裙,长发披在肩上,整张小脸都藏在头发里,她被肚子里的孩子吸走了全部营养和精神,可她就是要赌这一口气,悲壮地要饿死自己,看看在他心里到底谁更重要, 她竟然觉得自己和女儿是对立的,是水火不容的,就因为这个幼小的生命有可能比她得到更多的爱,哪怕她是她的亲骨肉, 她想得到好多好多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爱,可她并不爱任何人,包括他, 她想给他打电话就打,不间断地打,他是不是忙,是不是累,有没有生命危险,她不管,也从不问,她的嘴里永远只有“我”, 最后一次是他去昆明之前,去追一个亡命徒,毒贩只是他其中一个身份,他在上海杀了一家三口,妻子和女儿的死状他在数年后的今天想起来都会觉得心情很差,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实在扛不住了,靠在火车站冰冷的铁椅子上失去了意识,眼前全是警校那几年教官在他耳边震耳欲聋的嘶吼:“操你妈的出枪这么慢等死啊!” 有没有命回来他不知道,可她只在电话那一头轻飘飘地给他来一句:“我心里不舒服。”后面跟着一条微信:“我去打胎,再见。” 那一刻他是真的想跟她分开,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他想要的温暖的家注定无法在她身上实现, 那几天昆明阴雨连绵闷热难耐,他替老魏挡了一枪,子弹穿过肩膀留下一片火药的痕迹,他倒在茂密的蕨类植物丛中听着老魏骂娘,也不知道老东西骂的是谁,哇啦哇啦烦的一批,坚硬的树枝划烂了他的背,和枪伤一起灼烧着他的皮肉, 第30章 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滴砸在他脸上都是滚烫的,呛得他连呼吸都困难,眼睛怎么都睁不开,却看到她躺在那把藤椅上摇摇晃晃地剥核桃吃,手机扔在桌上开着免提,一脸淡然地找他的茬: “徐昭林,回不回家?” “回……”他嗫嚅着想开口说话,可嘴唇黏在一起怎么都张不开, “什么?你说什么?昭林你说什么?”老魏终于停止骂娘,目眦欲裂像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扑在他耳边狂吼乱叫, “回家。” 案子结束后他和老魏在昆明的景星花鸟珠宝市场里闲逛,老魏举着手机跟老婆视频,她要什么就买什么,那点头哈腰的贱样子真是没眼看, 真贱,怎么平时没看出来老东西这么贱? 可当他看到一只漂亮的三色翡翠手镯时,他心里竟然也是雀跃的。 他在接她回家的路上将镯子戴在她腕上,她垂眸淡漠地看了一会儿,抬头时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好看的,谢谢。” 说完便转头看着车窗外发呆,她自始至终没有看到他肩上的伤,就连回家也没看到, 夜里她穿着白色睡衣,垂着小脑袋堵在卧室门口不让他进去,说她夜里睡不好,耻骨痛,旁边有人更睡不着, 她孕期的后几个月他搬去了客卧,伤口就这样在客卧痊愈了。 后来她再也不给他打电话了,他打电话给她她也不怎么接,除了怀孕的那几个月,她一直对他很冷淡,他每一次拥抱亲吻她,她都会吓一跳似的抖一下,就真的像兔子一样,不挣扎,不迎合,只承受, 那个三色翡翠手镯也不知道被她玩儿到哪里去了,她对绝大部分,不,几乎是所有东西,都不会喜欢太久, 她喜欢过他吗?也许短暂地喜欢过一下吧, 可当他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她身体里,期待和她的骨血融合,结岀只属于白雪和徐昭林的果实的时候,她厌憎的表情早已说明了一切, 但无论这短暂的喜欢缘何而起,又持续了多久,他能确认的是三十岁的白雪是真的不爱四十岁的徐昭林, 她的小说里,她爱的男人站在他的另一个极端:年轻,温柔体贴,长足陪伴且永远微笑。 可他还是想再看她一眼的。 第11章 一架飞往他方的飞机 “看我手里的光。”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她没有受伤的肩膀上,指尖纤长,透过病号服她感觉不到温度,但也不冰,病房里太安静了,他离她很近,她听得到他指腹和布料间轻微的摩挲声,和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 她看着他手里缓慢移动的光,来回,来回,最后咔哒一声,光消失了,眼睛适应两秒,他的脸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窗外的阳光很冷清,下了太多天雨,就算出太阳也有气无力的,病床间的隔帘影影绰绰地将他们围在中间, “还疼吗?”他示意她解开衣扣露出伤口,纤长的手指灵巧地掀开纱布,蜻蜓点水般不触碰她的肌肤,眼神看不出询问和关心,淡淡的没有情绪,但也许是他的眼型太柔和,像用黑眼线笔一笔画成的流畅优美的弧形,即便是不笑也温柔得像一湾秋波粼粼的清泉。 “疼。”她仰着头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次他笑了,眼睛弯成一弯月牙, “听力恢复得不错,”他帮她把纱布仔细地粘好,呼吸喷洒在她脖颈,痒酥酥的很温暖,但很快他便直起身,走到医用推车边摘掉乳胶手套,没有婚戒。 “病人都怕疼,但其实疼痛是生命力的象征,是好事儿啊。”他抬起水龙头打湿双手,单手按两下洗手液,边洗手边笑着回头看她,“更好的是孩子没什么问题,很健康。” 她垂下头看一眼隆起的肚皮,它还在,扎根在她子宫里,死死扒着她的血肉不放,阴魂不散。 心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咚的一声被扔在水里,一路沉入海底。 他走到她面前,笑容淡一点,优雅,她只能想到这个词,声音像清泉般轻沉和缓, “伤口恢复得也不错,出院回家记得不要碰水,还有一定要严格忌口,发物,辛辣刺激的食物,都不要碰。” 说完他走得近一点,重新绽放出和方才一样灿烂的笑容,“恭喜你啊,化险为夷,回去好好休息。” “我……”她失落地垂着脑袋,出神地望着隆起的肚皮, “我还不能回家,我要去……” “去上海吗?”他靠在一旁的桌子上,两手轻轻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眼里满是体谅的温柔, “嗯,”她躬着腰,两手放在膝盖上,她太矮了,脚都垂不到地面,病号服太宽松,露出大半个肩膀,脑袋都快抵到肚子上了,木木地点一点头,“他们要我去配合调查。” 他望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会好的,再疼再累都有结束的时候,”他说着笑一下, “但被劫持也不是谁都碰得到,就当是给过去画个句号吧,” 他说完摘掉口罩,薄薄的嘴唇撩起,比光看眼睛要笑得俏皮开朗一些,“后面的路是新的,好好走下去就好。” “我……”她抬起头看他,他已经往门外走了,听到她叫他又轻轻顿住脚步, 他连走路都温柔得没有声音,所有,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 “怎么了?” 肚子里的东西动了,翻了个身,又轻轻踢了她一脚, 第31章 “我还能再来看你吗?肖医生?”她知道这很冒犯,她就是觉得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她犹豫了太多次,她这一生都在犹豫,所以一直在错过,她不想再错过了。 可是预想中皱起的眉头和警惕抗拒的眼神并没有出现,他笑了,比刚才所有笑容都温柔和煦, “当然了,你还要回来复查呢。” …… “白小姐,这边。”白雪立在外科大楼门前,像一只悬浮在空中的游魂,轻飘飘的,她迷茫地抬头望着天空,脑子里老半天都是空白的,医院外的阳光比她想象中明媚很多,明媚得有些刺眼,她不得不抬手遮住光才能看清几级台阶下停着的警车。 又是那个眼熟的年轻警察,她眨眨眼才看清他的容貌,她扶着腰挪着步子往台阶下走,那警察几步跨上来扶住她,她看到他胸前的警号牌,她对数字迟钝得可怕,移开目光的瞬间就已经忘记了开头的数字是几。 “对不起,我有点冷。”她坐在后排幽幽开口,吓了那警察一跳,好像她诈尸了一样, “哦!”他快速回头看她一眼,“帮你开热空调好吗?”说着已经抬手拧开了空调开关,一股暖流很快蔓延到白雪冰冻的手脚。 十月中旬还是下旬了?白雪有点恍惚,她不知道在医院待了多久,每天吃了病房的配餐倒头就睡,一睡就睡半天,睡得晨昏颠倒,手机一眼都没看,手机这东西,你不看也就不看了,日子一天天照过,太阳东升西落。 年轻的张景峰也不知是愧疚还是怎么的,觉得这女的精神好了,也变顺眼了,不是很确定地透过后视镜又瞄了一眼, 嗯,的确是精神好多了,黑眼圈没了,身上的薄荷烟味也没了,好像也胖了一些,脸上的皮肤被脂肪撑起来,饱满圆润,白得发光,嘴巴小小的一啾啾,现在也是健康的樱红色,毛茸茸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窗外,好像对路边的大榕树颇为感兴趣,盯着看个没完, 嗯,这要说是谁家的小娇妻还有些可信度。 “你陪我坐飞机吗?”她盯着榕树看了一会儿,绿灯亮了,车发动了,她收回目光冷不丁问了一句, “啊?不是我不是我!”张景峰感觉耳根有些发烫,又透过后视镜看一眼,奇怪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你先生来带你走,他没跟你说?” “我先生……”白雪靠在椅背上,车窗外风景掠过,变成一片片杂糅的色彩,她觉得好久没想起他了,这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是明亮的,那个穿白大褂的颀长身影也是明亮的,可一想到他,黝黑的皮肤和锋利的眼神,直冲冲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跟前,气势汹汹地笼罩住她, 对,是笼罩,那种阳光退散,阴霾密布的笼罩,连带着肩膀剔骨剥皮般的剧痛、上海潮湿寒冷的冬夜里那个陌生的肮脏女人流在她床单上的体液、和他吃完面边擦嘴边戏谑地笑着看她的眼神:“怀了也只能娶你了。”……一起压得她喘不过气。 和他有关的一切,都让她想到课本里那句话:“黑云压城城欲摧”。 “对,他好像今天早上就到机场了,你一去就能看到他。” 张景峰想让她开心点,可她眼里的光几乎是立刻就黯淡下去了,灰扑扑的。 “他怎么自己不来?”反正都是要看到他,何不趁刚才她还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就看到?这样的话现在她也不会这么煎熬, 死不可怕,等待死亡的过程才可怕,漫长而煎熬 “他……”张景峰苦笑一下, “他电话里犹豫了半天,还是说别让你一出医院就看到他,怕你没有准备好,怕你不高兴。” “那我应该永远不看到他。”她看着窗外,像在自言自语,阳光消失了,天空变成阴冷的白色, 从市区到中川机场一路荒芜,绵延不绝的土黄色山峰真的就只有黄土,寸草不生,这是这座西部城市最原始的风貌,但白雪喜欢这里,比对市区还喜欢,以往过年回家,每次来来回回她都能趴在大巴车的窗户上看一路。 今天她不仅能看一路,还坐着威风凛凛的警车,她小时候最崇拜警察叔叔,她爸爸有个朋友是警察,他每次来家里,总习惯坐在背对着她的单人沙发上,头发黑黑的短短的,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说笑时脸部肌肉的变化,他的声音很洪亮,她就躲在卧室门口的角落里偷看他,看他挂在玄关衣架上的警服和放在茶几上的警帽,就想着他会不会猛然回头看到她,然后笑着说一句:“呦!老白,这你姑娘啊?” 可现在……现实永远会把孩子童真的梦想残忍击碎,她一点心情都没了,索性收回目光靠在椅背上,看着车顶发呆。 “到了,”张景峰的声音把她从遥远的记忆拉回来,她心脏狂跳,真想趁还没看到他的时候拉开车门跳下去,逃得越远越好。 可他还是看到他了, 透过车前窗,看到他站在人海中,人潮在他身边涌动,而他是最不容忽视的那一个,很高,穿一身黑,皮肤也黑黢黢的,他侧对他们抽烟,深邃的眼窝里鹰一样锋利的眼睛淡漠地扫过来往行人的脸, 下一秒他倏地转过头,一下就攫住了她的眼睛,她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怔愣两秒,感觉心跳都停了,两只脚冰冻得挪不开步子,慌忙低下头,冰冰凉的手心全是汗, “白小姐?”张景峰唤她一声,她再次抬起头来,眼角余光看到车窗被一道穿黑色衬衫的身影挡住,遮住了她全部的阳光,不开门,也不叫她,就这么静静候着她,等她自己下去, 第32章 “到了,白小姐,你先生来了。”张景峰是个大大咧咧惯了的人,但此刻也隐约察觉到后排这个小女人对门外男人的抗拒,有点儿同情,也不知道在同情谁, 但看看站在后排门前的高大男人无措地背在身后的手,再想想那天在娇小女人家里看到的赤裸小鲜肉, 唉……小娇妻有异心喽!可怜的老同志。 “警察同志,谢谢你,辛苦了。”白雪最终还是选择迎接命运的安排,肖医生说了,再痛再累都会过去的,后面的路是新的,好好走就好。 她和张景峰道别,打开车门下了车,目送着警车扬长而去,她竟然眷恋起这个只见过三面的小警察,他对她也很温和有礼,她想跟他走,走哪儿都行,就是别留在这儿。 “走吧。”身后的人说话了,也许是常年吸烟的关系吧,他嗓子很粗,声音很低沉,不过是一个多月不见,期间还打过好几次电话,可她就是觉得他的声音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她没有回头,感觉肩膀上一沉,一股暖意袭来,她下意识低头,看到的是一件藏青色绒领夹克,蓬松的绒毛随风摇摆,扫过她的下巴,痒酥酥的,还带来一阵淡淡的清香, “走吧。”他又说了一次。 她转过身仰头看他,日光下他的沧桑肉眼可见,像刀锋一样锐利的眼尾生了细纹,头发短短的又粗又黑,但夹杂了一些白色,高耸挺立的鼻梁让他的眼窝显得更加凹陷,鼻翼处也有了法令纹,而嘴角不自觉的笑意也让法令纹变深, 他和她对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视线落在她肩膀上,“还疼吗?” “不疼了。”她后退一步,手在袖管里攥得紧紧的,嘴唇咬得发白,“走吧。” 值机手续办得很快,徐昭林在自助值机台前打印机票,时不时抬头往白雪的方向看一眼, 白雪站得远远地看着机场巨大的落地窗外遥远而苍凉的荒山,从侧面看去小小的嘴巴咧开,饱满的苹果肌鼓起, 她在笑。 “时间还早,坐一下吧。” 安检后两人在登机口边找地方坐下,徐昭林坐在她身边,挨她很近,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也不看她,只看着机场里来来回回攒动的人流,她闻到浓烈呛鼻的烟味,是他经常抽的红双喜,冲击力强,霸道,和他身上燥热的温度一起紧紧包裹着她,把她拉回她已决心逃离的地方, 这一天的阳光都有气无力的,到了傍晚却像是要把剩下的生命快速燃烧殆尽似的,残阳红色的光如血液般渗透进云层,把天空洇染成一片血水,如壮士断腕般惨烈,但残阳毕竟是残阳,和黑夜交融的地方已是死气沉沉的黯淡的橙色。 这血色洒在他硬朗沧桑的面容和一袭黑衣覆盖着的高大强健的身躯上,有一种不祥的赴死之感,可这悲怆竟然很适合他,白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可他只淡漠地望着来来往往的旅客和匆匆奔忙的机场地勤人员,像她不在他身边一样。 “这件衣服还在。”白雪收回目光低头盯着衣服看,一开始只是觉得眼熟,后来慢慢想起来前两天兰州降温的时候她还怀念这件衣服来着,最后想到冰冷的天气里冰冷的武康路,她赖在橱窗前不走,徐昭林又在骂她。 “不是跟你说锁好门,别开门吗?”徐昭林终于开口了,还是盯着人群,好像不是在跟她说话, 白雪低着头看自己的膝盖,耳边再次响起人群的尖叫和那个女人尖细的笑声,还有子弹呼啸而过击穿她身后脑袋的闷响,黏在她脸上的血肉还是热的,腥臭味顺着鼻子钻进五脏六腑,她在手术台上就吐了,胆汁都吐出来了,那臭味还在胃里 “我忘记了,没有反锁门,门锁生锈了,也松了,她拿了把斧子,斧子被她砍断了,锁也掉了,”她深吸一口气,拼命想把那情景从脑海里清除出去,她记忆不好,可那被砍断了锁的防盗门吱吱呀呀摇晃着打开的情景,清晰到连尘土飞扬的味道她都能闻得到,那女人扔在她怀里的死婴那软塌塌黏糊糊的她都能感受得到, 徐昭林终于回头看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血红色的夕阳染得他的眼睛也是血红的,他抚上她的膝盖,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到她的皮肤,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没事,没事了,以后不会再有事了,我保证。” 白雪垂眸盯着他的手,黝黑的滚烫的手里包裹着一抹白色,虎口的茧轻轻摩挲着,揉捏着,她猛地甩开他的手, “不跟你在一起就没事。” 再一次沉默,耳边只剩机场的嘈杂和冰冷机械的语音播报, “徐昭林,这孩子没事,”白雪转头看向徐昭林,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想要吗?” 徐昭林没有回答,只静静端详着她,没有困惑,只等着她说完后面的话, “我想起来了,那天跟你说的事,你的答复呢?”白雪撩起嘴唇恶毒地笑了,“花钱去母留子,徐警官不是早就想这么做吗?” 她重新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这一次我在医院待了一段时间,吃得好睡得香,肚子比上次长得大,还做了产检,很健康。” 白雪再次抬头,像一条可爱的毒蛇,樱桃小嘴一张一合,缓慢吞吐着毒液,“徐警官稳赚不赔。” 她看到徐昭林笑了,伸出手,将她的脸捧在掌心,指腹的茧轻轻刮过她光洁的额头,抚平她揉在一起的眉心, 第33章 “好啊,你想要多少?” 她冷哼一声,移开目光看向人群,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索然无味。 “随便你,我想看看你为了这个孩子能付出多少。” “你这生意做得还挺大方。”徐昭林笑得更开怀了,松开她的脸,看向机场停机坪里等待着飞向远方的飞机,“然后呢?我们白老板拿了钱准备去哪儿安家啊?” 白雪不应他,只望着另一个方向层层叠叠的山,南北两山包围着的那座城市是她的家,那座城市里有一家医院,和她小说里黄沙漫天的军队医院不一样,但也一样了。 “是那儿吗?” 白雪闻声回头,看到徐昭林和她看着同一个方向,他的眼睛像鹰,锐利,苍凉, “人找到了?” “没有!”白雪收回目光随便看着别的什么地方, 一家四口正从她眼前经过走向登机口,爸爸推着巨大的行李箱,背着鼓鼓的双肩包走在前面,胸前还挂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妈妈领着女儿与他并排而行,小女孩背着一只小黄鸭双肩包,麻花辫一甩一甩地蹦蹦跳跳, “是吗……”徐昭林笑笑,和白雪一起目送那一家四口走进登机口,消失在视野里,掏出手机看一眼,五点了,还有十分钟他们也该登机了, “到了局里别紧张,他们问你任何事情,你记得什么就说什么,你的病情他们知道的,不会为难你的,但要记住千万别说谎,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要说谎,负责的警察姓金,你要当心,” 徐昭林回头注视着白雪的眼睛,又笑了,刀锋般的眼睛笑成温柔的月牙,他抬手拂开她垂落额头的碎发,把她的脸完整地露出来,用双手捧住,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可没我这么好骗。” 第12章 撕开陈旧的伤疤 “不办手续?”廖千渝站在徐昭林对面,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吞云吐雾,警服衬衫最上面几颗扣子敞着,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随意弹掉烟灰,粉状的烟灰带着星星点点的火苗被一阵风吹散,他心不在焉地抬头望一眼晴朗的天空, 今天风挺大,万里无云,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想睡觉,可站在他对面的徐昭林却心事重重, “还没,没来及办。”徐昭林右手夹着烟,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着头望着地上的影子发呆, “没来及办还是不想办?”廖千渝撩起嘴唇戏谑地笑一下,“有时间跟我挤两个礼拜宿舍,没时间回家办个离婚证?” 徐昭林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太阳,自嘲地笑了笑, “她伤口感染发烧在家躺了两个礼拜,醒来看到我就指着鼻子骂,我想也别在家待着惹她不开心,等她伤好再说,结果人家伤好了就走了。” “哦……”廖千渝了然地点点头,吸一口烟再缓缓吐出,“那这次她回来可以办了,时间多得是。” “嗯。”徐昭林又垂下头看着地面,点点头。 两个大男人就这么沉默着相对而立,各想各的心事,警局里的人从他俩身边经过都得绕着走,一个北方人一个南方人,还都是一点就炸的暴脾气,像两只来自不同领地且领地意识极强的藏獒趴在一块儿晒太阳,就很诡异。 不过这诡异又和谐的平衡很快就被打破了,两人身后的行政大楼里走出个男人, 五十岁左右的样子,身姿笔挺,鹤发童颜,盈盈秋水般的细长柳叶眼,连眼尾的皱纹都像是为了让眼型更纤长上翘而做的点缀,阳光洒在他苍白的脸和同样苍白的头发上像是镀了层金,一袭藏青色警服熨帖板正得像穿在橱窗里的模特身上, 要是这会儿有个姑娘在,估计空气里都得荡漾着荷尔蒙的味道,只可惜最先看到他的是两个钢铁直男, “呦,东厂督公来了。”廖千渝看那人朝他们的方向来了,蔑笑着啐一句,毫不客气地别过脸去,长腿一伸,踱到一边抽烟去了。 徐昭林把还没抽几口的烟扔在地上踩灭,抬头笑着跟来人打个招呼,“金队来了?” “嗯,”金晟歪着脑袋颇为慈祥地打量一下后辈,和煦地笑着点点头,“小徐今天精神不错,和上次比状态好多了。” 悠哉悠哉,像是全然忘记了审讯室里还有人在等他。 “金队,”徐昭林客气地笑着,漆黑的眼睛隐了锋芒,“白雪早上就到了。” “我知道,”金晟笑得更开怀了,了然地点点头,“我的意思是先让她熟悉一下环境,突然开始我也怕吓到她,毕竟……弟妹精神状态不太好嘛。” 站在一边的廖千渝叼着烟从鼻子里哼一声,金晟置若罔闻,还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徐昭林,“不过这段时间你在弟妹身边,弟妹应该缓和了不少吧?毕竟是最亲近的人嘛。” “让金队失望了,”徐昭林苦笑一下,“她说她不想看见我,这不,把我赶到外面来抽烟来了。” 飞机昨晚八点半就到了,白雪在警局安排的招待所里住了一晚上,吃过早饭徐昭林就把她接过来了,可人到齐了金晟却说要出现场,出完现场又说要汇报工作,这一磨蹭就磨蹭到现在,徐昭林没办法,又带白雪在警局吃了顿午饭, “我吃不下。” 白雪和徐昭林在嘈杂的警局食堂里面对面坐着,铁餐盘里丰盛的三菜一汤动都没动过,她应该是一晚上没睡好,黑眼圈又冒出来了,眼下的斑点肉眼可见地变深,脸灰扑扑的,及腰长发用透明鲨鱼夹随意绾起,有好几绺没扎好,垂下来披在肩上,右手伸进黑色运动裤口袋里摩挲,徐昭林知道那是烟盒, 第34章 ”多少吃一点,”他夹一筷子肉放在她米饭上, “不吃饭对身体不好。” 白雪靠在蓝色的塑料椅背上,灰色长袖 t 恤的领口敞着,露出纤细的锁骨和大片裸露的肌肤,她懒得管,像没听到他说话, 徐昭林见状也只好放弃,放下筷子,她不吃他也不吃,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坐着,心不在焉地盯着白色餐桌上各自的餐盘,盯了不知道多久,还是徐昭林先开口: “今天过去就好了。” 白雪好一会儿才有反应,还是盯着餐盘,嘴角却缓缓上扬,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是吗?” “知道吗昭林?”她掀起眼眸,望向徐昭林身后,这会儿用餐高峰已经过去了,食堂师傅们叉着腰聊天说笑,洪亮的笑声在空荡荡的食堂回荡,她小得像蚊子叫一样的声音徐昭林也听得清清楚楚 “上海其实是有味道的,以前待得时间长了就闻不到了,但昨天一下飞机我就闻到了,咸咸的海的味道,很潮湿,很冷,那一会儿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徐昭林看着面前女人神经质的笑容,觉得无力,无力阻止她说下去,也无力再说悔恨, “那天晚上真冷啊,你说今年上海怎么冷得这么早?才几月份啊,冻得我连钥匙都拿不住,我想开门,可手指就是不听使唤,那钥匙又冰又滑,掉在地上好几次……” 白雪说着把脸往徐昭林的方向转过来,可眼睛还是看着他身后的几个食堂师傅,他们张着嘴大笑不止,笑声尖锐刺耳,大张的嘴像扭曲的黑洞,疯狂地嘲笑着她这个“被丈夫厌弃的黄脸婆”, “昭林你说,那会儿是不是老天爷不让我开门啊?我后来想想应该是的,他让我快点走,别回头。” 白雪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手,原来戴婚戒的地方现在只剩一圈白色, “可我想听清楚那声音,”白雪把右手抬起来举在空中,五指分开又并拢,像在欣赏根本不存在的婚戒, “还好我到的及时,你们还在做,那种感觉好奇妙啊,就像后来我踩在瓷片上,又痛又爽,” 白雪说着邪笑一下,凑得离徐昭林更近一些, “那小姑娘叫得挺骚,我站在客厅都知道她在床上有多快乐,你喜欢的,我知道,可我不行……我叫不出那么动听的声音,在床上也木讷,没意思,对吧?” 她放下手,收敛笑容,直勾勾盯着徐昭林的脸, “昭林,我一直有个问题没想通,今天你能回答我吗?你当初干嘛跟我在一块儿啊?我不漂亮,性子也木讷,没啥本事,家境又不好,你图啥呢?” 白雪支着脑袋看他,看他干裂的嘴唇撕开,像撕开陈旧的伤疤,撕得鲜血淋漓,露出一个悲凉而宠溺的笑,声音粗哑得犹如荒山上的砂石被西北风裹挟着在地上摩擦, “我也不知道,我只想把你留在我身边。” “现在呢?”白雪凑得更近一点,眼里闪着神经质的兴奋, 徐昭林低头看着她的肚子,“现在也一样。” …… “哈哈哈哈!”白雪突然张着嘴大笑,笑声大得整个食堂的人都看过来,那几个师傅也停止说笑,投来惊异的目光。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白雪咣的一声倒在椅背上,夸张的笑容消失,像洋娃娃一样毛绒绒的圆眼睛有气无力地半睁不睁,纤长的睫毛耷拉着,眼里只有冰冷的轻蔑, “让那脏女人睡我的床,让她的脏东西流得满床单都是,还他妈的让她用我的沐浴露洗她的*,你还真是爱我啊徐昭林,你做这些也是为了留住我?” 白雪又想睡觉了,勉强掀起眼皮看一眼对面的徐昭林,长长地叹一口气, “唉……对不住啊,一回上海我能想到的只有那晚上的事,连被那疯子砍一刀都忘了,所以先别让我看见你吧,否则等一会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好配合你们工作,来都来了,也别白跑一趟,把该说的都说了,以后就别再联系了,” 她说着讥讽地对徐昭林笑笑,圆圆的可爱的脸上有着不相称的恶毒, “除了打钱的时候。” 第13章 单面镜 “白小姐,白小姐?”一个轻柔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很耐心,一遍又一遍地唤“白小姐”,她很久才反应过来白小姐叫的是她, 睁开眼,还是那张沉重的木桌,和电视剧里一样惨白的墙,除了一面四四方方的镜子,空无一物。 “白小姐睡得很香啊,在这里还能睡着的人不多哦。” 她缓慢地眨眼,一下,两下,意识逐渐回笼,藏青色的警服上银色的金属扣子,她想起某个阳光温柔的午后,她捧着徐昭林的警服在看,当时是要给他洗衣服还是怎样她忘了,就记得那银色的扣子在温柔的阳光下泛着同样温柔的光泽,当时徐昭林不在家,他在家不会那么安静,nba 赛场上尖锐的哨声,叮叮咣咣的 dj,拉拉队一声比一声急切的呐喊…… “对不起。”白雪沙哑着开口,坐起身,看清了藏青色警服和银色扣子的主人:一个白头发的男人,皮肤很白,很秀美,像唱昆曲的小生,迎着审讯室昏黄的灯光可以看到他眼角细密的皱纹。 “没关系的,我才要说对不起,早上太忙了,怠慢了白小姐。”白头发的男人缓缓踱到另一边的审讯桌前坐下,再面对白雪的时候柳叶眼笑得弯弯的,“我姓金,叫金晟,白小姐,那我们就开始吧?” 第35章 “好。”白雪点点头。 金晟身姿笔挺地坐着,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开面前的黑色记事簿,垂眸瞄了一眼就合上,再次微笑着将视线集中在白雪脸上,专注且温和,好像她才是最让他感兴趣的人。 “白小姐,你说过第一次见到薛琳,也就是那个袭击你的女人,是在兰州 xxx 医院的妇产科诊室门口,当时你在给你先生打电话,挂了电话以后才看到她的,对吗?” “对。” “那你在打电话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她是从哪个病房或者办公室,或者楼梯间上来的呢?” 白雪柳叶眉缓缓蹙起,在记忆的汪洋里搜寻,对她来说回忆这件事就像在一堆飘浮的碎玻璃里面搜寻某一块碎片,抓住了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抓不住,那碎片就会一路浮浮沉沉地被浪潮卷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好在“妇产科诊室门口的疯女人”这一碎片飘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敏捷地抓住了, “没有,”白雪摇摇头,“当时兰州在下大暴雨,我记得很清楚,电闪雷鸣,天都是黑的,妇产科诊室外面的走廊里连人都没有,我给徐……我先生打电话的时候只有两个护士经过,我挂了电话以后没有马上走,还在走廊上坐了一会儿,她就在椅子旁边蹲着,很矮很小,像个小孩,她要是不说话我真没看到她。” “哦?”金晟极其赞扬地点点头,眼睛都亮了,“白小姐洞察力和记忆力都很不错啊!语言表达能力也很强,我预感我们今天的谈话会很顺利。” “不过我很好奇,”金晟笑着继续说,“虽说只是疯言疯语,但白小姐还记得吗?当时薛琳跟你说的话?” …… 白雪靠在椅背上轻轻叹一口气,手腕上的针孔还清晰可见, 她和他的一切都将不再是秘密,她将永久地陷在这泥沼里不得脱身。 “她说……”白雪抬起头直视金晟的眼睛, “她说不想当母亲的女人不配活着,反反复复就是这个意思,她口齿不清,说话颠三倒四,还有些结巴。” 金晟笑而不语,等她接着说下去, “她应该是听到了我和我先生的对话吧,我跟他说等我肚子里的孩子成型了就剖出来寄给他。” 一片沉默,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站在门口的警卫忍不住回头向门里张望,金晟的笑容不减,没有丝毫吃惊,甚至有些许满意, 白雪转过头看向审讯室墙上那面四四方方的镜子,那镜子是扭曲的,镜子里的女人散发披肩,惨白的脸在黄油油的灯光下像融化的冰淇淋,看不清五官, “他出轨了,但他很喜欢孩子,我想……至少当时我的想法是让他也品尝痛苦的滋味,不过现在想想也太幼稚了,他这个人,看着急躁,但其实做任何事都是想好了的,他想好了要这么做,我做什么他都不会痛苦的,痛苦的只有我自己。” 说完她把视线从镜子上收回来,撩起嘴唇笑一下,“对不起啊金警官,跑题了。” “没关系,白小姐愿意敞开心扉是好事,我很荣幸能做一个倾听者。” 金晟盯着那面镜子看了一会儿,很快收回目光, “但目前看来白小姐并没有做流产手术,所以薛琳对白小姐的攻击应该和孩子无关,白小姐是兰州人,以前认识薛琳吗?或者记忆里有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人?” “没有,从来没有。”白雪看着金晟,坚定地摇摇头。 “这么肯定?” “嗯,越早的事记得越清楚。” 金晟轻哦一声,纤细的柳叶眼温柔地凝视着她的脸,“白小姐病情有好转吗?最近还在服药吗?” “回兰州以后没再吃药,但现在回来了……”她低头苦笑一下,再抬头的时候浓密的睫毛忽闪两下,水粼粼的眼睛闪烁,昏黄的灯光揉碎了在她眼里浮沉,“金警官,我可以抽烟吗?” “当然可以,”金晟笑意更浓,近乎宠溺,“但是吸烟对小宝宝不好哦!” “无所谓了,生下来交给它父亲就行,也算是做个了断。”白雪达到了目的,甜美的笑容转瞬即逝,掏出口袋里的烟盒,娴熟地抽一根细长的薄荷烟叼在嘴里,“有火吗?金警官?” “不好意思我不吸烟,”金晟歉意地笑笑,对站在门口的警卫点点头,警卫快速走进来,利索地掏出火机替白雪点燃, “谢谢。”白雪叼着烟抬眸,警卫一愣,快速移开目光,这女人,看着甜美得像个洋娃娃,对谁都笑嘻嘻的,但越是甜美,听她冷静地说那些话才更可怕。 “后来呢?后来她就一直纠缠你吗?有没有报警?”金晟耐心地等着她猛吸几口烟,杀够了瘾才再次开口, “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在楼下,在超市,在菜场都能看到她,鼓楼巷菜场在改造了,比以前还要乱,到处都是蓝色铁皮墙,她有时候就突然从那些墙里钻出来吓我一跳,不过……就只是吓吓我,每次都离得很远,除了有一次,” 白雪垂眸盯着桌面,深棕色的桌面空无一物,她陷在回忆里,右手夹着烟,娴熟地把烟灰掸在一次性纸杯里, “那一次她不是冲出来的,是走出来的,也没有像平常那样乱叫乱笑地跳起来吓我,她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肚子,说真好。” 又是一阵沉默,金晟凝神望着白雪,良久点点头,“这些我倒是没听说过,白小姐应该也没有跟兰州警方说过吧?” 第36章 “没有……”白雪歉意地笑一下,“这件事我也是刚想起来,不好意思。” “白小姐总是说不好意思,但白小姐已经比大多数证人要好沟通得多了,思路清晰,逻辑缜密,很了不起啊白小姐,不必总说不好意思,要说不好意思也该是我们警方不好意思,没能保护白小姐周全,白小姐,你很棒啊,不必总把自己当病人看待。” 金晟眼睛大多数时候都是温柔的,但白雪是敏感的,她的敏感让她感知到金姓警官和方才不同的真诚,她有些无措,指尖在桌上划来划去,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声比蚊子叫还小的“谢谢”。 “不过白小姐也要注意哦,安全意识还有待加强,万一她那天伤到了你可就麻烦啦!” “嗯,”白雪耳根有些发热,低头把垂落的发丝挽在耳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人反应比别人慢半拍,从小就这样,后来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跑得远远的了,我就捡了颗掉在地上的卷心菜扔过去,刚好砸在她头上,她摔倒了,我当时还吓了一跳呢,结果没一会儿她就爬起来了,爬起来头都没回就走了,好像早就习惯了人家冲她丢东西似的。” “哦?砸得还挺准。”金晟也被她逗笑了, “嗯,我准星一直很好。” 白雪微笑着自豪地点点头,想起小时候玩儿气枪打气球,她总能抱回最大的那只熊。 “所以现在看来她攻击你这件事很突兀啊,本来只是吓吓你,突然就动真格了,之前有什么异常吗?” 金晟往前探身,眉头微蹙,极认真地看着白雪,像在和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小姑娘讨论一件他想不通的事情,需要这个小姑娘为他指点迷津。 “没有……”白雪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只可惜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个电话, “那几天兰州暴雨下个没完,我都没出门,就在家待着,她敲门之前我先生打来电话,让我别开门,把门锁好,然后她就来了,后面的事……” “嗯,后面的事我们都知道的,白小姐不必再回忆了。” 金晟伸手做一个按下的动作,欣赏地微笑着望着白雪, “白小姐,和我预想的一样,我们的谈话非常顺利,一分一秒都没有多耽误,你真的很了不起,所以案子的事情就到这里结束吧,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好吗?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 金晟笑着起身,走到白雪身边把她扶起来,搀着她走到走廊里,午后刺眼的阳光穿过玻璃窗直直照在他们身上,白雪在黑暗里待了太久,下意识眯起眼睛抬手遮在额前,眼皮一阵酸痛, 金晟看一眼旁边的房间,房门紧闭,没有要开的意思,他走到门前轻轻叩一叩,过了几秒门才打开,廖千渝开的门,冲金晟微微点头示意,低声叫了声金队,犹豫一秒才看向白雪,撩起唇勉强笑一下,“嫂子,徐哥他……” “小廖,”金晟笑嘻嘻地开口打断,“白小姐说不想看见小徐,咱们说到底还是要为人民服务的嘛,去吧,去送送白小姐,送到家。” 廖千渝看看金晟再看看白雪,最终掉头走进房里,在里面低声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串钥匙, “嫂子,走吧。” 白雪跟着廖千渝走了几步才回头,冲金晟挥挥手,小声说:“金警官,再见。” 金晟微笑着像在逗小孩儿玩儿似的冲白雪挥挥手,“小雪再见!开心点哦!” 目送白雪和廖千渝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金晟才转身走进那扇门,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墙上四四方方的玻璃窗透着黄油油的光,那光来自另外一个房间, 白雪坐的位置侧对着这扇窗,她趴在桌上沉睡的样子,她回答问题时蹙眉思索的样子,她笑的样子,都和这黄油油的灯光一起映入房间,映入站在窗前的人眼中, “行了别难过了,至少你还是个嗅觉灵敏的好警察嘛,和你想的一样,前一天你提到周政在白银的那些事,后一天薛琳就要下手,这下你可以跟你魏师傅好好叫叫板了,老魏啊老魏,这是快当爷爷了,迟钝得像把生锈的刀。” 金晟靠在桌子上,端起瓷茶杯抿一口茶,还是热的,姓白的小姑娘不错,比他想象中利索得多,也冷静得多, 但这份冷静并不是见多识广带来的处变不惊,她常识很差,待人接物也很生疏,她的冷静是一种天真的残忍,对自己残忍,对别人也是。 “我呢,始终觉得干咱们这行的不应该有牵挂,会影响判断,关心则乱嘛!” 金晟望着空白的墙,现在的他的确是了无牵挂的秃鹫,呵,这帮臭小子,背地里叫他秃鹫,看到腐肉就绝不松口的秃鹫,哪怕这块腐肉是自己的家人, 但秃鹫才是一个警察的最高荣誉。 “但你说周政和薛琳之间又是怎么联系的呢?手机是不可能了,但如果他们之间还有别人的话就说得通了,可这人是谁呢?周政的通讯记录从九月二十五号第一次接受调查以后就干干净净的,个人社交软件,就连学校内部的办公通讯软件也一样。 唉……人家现在可是颐养天年啊,每天除了上课就是买买菜兜兜超市,回家玩玩单机游戏,看看书,还把上半年没写完的书写完了……” 金晟望向还站在窗前的人,笃悠悠道: “我想这一定是个有意思的故事,唉……只可惜你和这案子没关系了,一起揭晓谜底的乐趣是体会不到喽!” 第37章 他走过去拍拍那人的肩膀,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啊小徐,工作一塌糊涂,生活也一塌糊涂,但我觉得人在低谷才会反省自己,看清之前看不清的人和事,也不失为一桩幸事啊。” 他自顾自说完,再次拍拍他的肩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 “上海这边你是管不了了,但你现在在休假对吧?去其他地方可没人管得了你,白银那家孤儿院我很好奇,什么孤儿院养得出周政和薛琳这种怪胎呢?你愿意的话可以帮我去看看,” 他说完笑着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现在走到哪里都是监控,连警察破案都靠监控,技术进步是好事,但可能我比较老派吧,以前我们破案都是靠两条腿自己走出来的,毕竟凶手是人,受害者是人,我们警察也是人,有些事我还是相信只有人可以做到,你说呢?” 窗前的人不动,金晟也不恼,反正是听进去了,听进去就行,他抬腿要走,犹豫一下还是转过身,对着那道黑色的背影缓缓说道: “还有,白银和兰州离得挺近,送送弟妹吧,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也就没遗憾了,至于是分是和……昭林,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第14章 分手的决心 “你好,我坐前面还是后面?”白雪站在一辆黑色丰田威兰达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往驾驶座走的男人,男人弹掉烟头眯着眼睛看看她,吐出最后一口白雾,“嫂子随意。” 白雪最终还是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上去,皮包搁在腿上,系好安全带,两手放在皮包上,乖巧的坐姿配上漠然的表情,也不晓得到底是有性格还是没性格,也许都有吧,太矛盾了所以才生病呢,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这样想着打开车窗,把车里残留的烟味散掉。 “嫂子要喝水吗?”男人伸手从车后座拿过一瓶矿泉水递给白雪, “谢谢,”看着车窗外发呆的白雪回过头来,下意识接过男人手里的矿泉水,下意识道谢,下意识拧开瓶盖喝一口表示接受,最后下意识拧紧瓶盖把水放在包上,然后继续看着车窗外发呆。 车子发动了,开起来了,白雪终于松了口气。 一耽误又是一天,白雪想,刚才走廊里刺眼的阳光这会儿也变得乏力,不阴不晴的,一片云飘过来,天色变得灰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雨的样子。 “嫂子都没怎么来过吧?这条路应该不熟。” 坐在旁边的男人蓦然开口说话了,白雪闻声回头看看他,他戴着墨镜没看她,只目不斜视地开车, “来过几次,但都是坐公车,不走这条路。” 白雪看着宽阔的马路边密集的商铺,上海的大街小巷似乎都差不多, 链家和中原地产这两年生意萧条了,再加上天冷,挂着胸牌的中介一个个都缩在店里,打电话的打电话,看电脑的看电脑,门口放着两块积灰的黑板,密密麻麻地标满了面积和单价,光是看一眼就令人咋舌, 店门紧闭的女装店里黑漆漆的,玻璃门上挂一块颇有小资情调的木牌,用花体字写着“closed”,橱窗里的模特身上穿着一件反季的酒红色短裙, 建设银行和工商银行紧挨着,两个穿不同制服的银行人站在两家银行的中间地带抽烟说笑…… “你们还会再来找我吗?”白雪盯着沿街风景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来开口发问, “不知道。”男人毫不犹豫地回了她一句,不知道比知道还肯定,但大概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冲,他又补了一句, “嫂子要走?” “对。” 白雪看着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柏油马路点点头,现在还没到上海的晚高峰,路上只有零散的几辆车,他连变三次道,很快把他们甩到了后面。 “徐哥可舍不得。”男人终于笑了,他不笑的时候阴沉,笑起来又吊儿郎当的,很容易让人怀疑他的真诚, “不会的,他要真舍不得就不会出轨了。” 前方恰好红灯,车子停下,白雪身边的男人默默看她一脸淡然地用袖口轻轻擦掉他车窗上的半枚口红印,无声的鬼鬼祟祟的样子像帮他销毁证据的帮凶。 “我没结婚,”他左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过身看着白雪的背影,面无表情地补一句,“以后也不会结婚。” “嗯,”白雪背对着他点点头,“你们这样的男人不适合结婚。” 男人闻声重新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 “可徐哥这不是结了么?” “所以现在我们离了呀!”她茫然地回头看着他,他看到她眼里一层迷雾,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没离婚。 绿灯亮了,车子重新发动, “徐哥不是管不住自己的人,” 还是男人先开口,现在他们开在一片荒芜的废弃厂区,道路两旁只有遮天蔽日的树影和繁茂的灌木丛,热闹繁忙的街景离他们越来越远, “哼,所以更下三滥。” 白雪冷笑一声,她和人待得时间长了也就慢慢放松下来了,拿出手机戳戳弄弄,一打开小说软件就是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爆炸的催更消息,叮咚叮咚响个不停,身旁的男人微微侧目, “嫂子书写得怎么样了?” “就那……”她说到一半刹住车,盯着屏幕,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方,可过了一秒又觉得无聊,懒得问,就如实回了句“就那样吧。” 第38章 “嗯,徐哥可是你的书粉,追着看。”男人笑笑,继续开车, “嗯。”白雪噼里啪啦在屏幕上打字,心不在焉地嗯一声算作回应,打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着前方的路,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可能吧,我也记不清了。”男人耸耸肩, 白雪转过头一动不动地看了他一会儿, “你说徐昭林被我套牢了,还说小雨伞的重要性,我记得的。” 她探究地打量一遍他的脸,确定无误后就继续低头干自己的事了, 男人笑了,挑挑眉不置可否, “反正我是不会被套牢,徐哥应该不会比我傻,但要是自己往套里钻那可就没办法了。” 白雪没反应,男人自讨了没趣,心想这女的当真不招人待见。 车子在漫无边际的道路上行驶了很久,蓦地一个转弯,白雪七年间回来过无数次却再也不想回来的地方就这样呈现在眼前。 “嫂子,钥匙。”男人的车在小区门口的路边停下,冲劲儿不小,白雪往前栽出去又被安全带拉回来,气儿还没喘匀就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把钥匙,他拎着钥匙,像在驴子前面拎一根胡萝卜, “谢谢,”白雪接过钥匙,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和他对视一会儿,“以后别叫我嫂子,我不是你嫂子,我叫白雪。” 说完头也不回打开车门下去了,步伐散漫拖沓,和警服颜色一样的绒领夹克连袖子都没穿进去,就这么披着,可以看到长袖 t 恤松松垮垮的下摆,运动裤也许是太长了,也许是她太瘦了,都快拖到地上去了。 “廖千渝,不用谢。”男人抽出烟叼在嘴里点燃,一边含混着自言自语一边掏出裤子口袋里从刚才开始就震个不停的手机瞥一眼,嗤笑一声,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白雪扶着腰垂着脑袋慢吞吞地从小区正门往里走,门卫见她这一身打扮不耐烦地扬手就想赶人,直等她抬起头的时候才像川剧变脸似的改换门楣,一张脸笑得像菊花, “徐警官回来了已经!” 白雪看看他,反应了一会儿自己和“徐警官已经回来了”这句话的关系,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她走进小区,没人,四点多了,清冷的太阳彻底躲到了枯枝后面,灰色的水泥地和天一样阴沉,这个季节连矮小的灌木丛都是斑驳的黄绿色,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海带一样缩在一起。 白雪扶着腰抬头,那栋楼的那扇窗里黑漆漆的, 她站在原地犹豫片刻,随后刻意绕开大路,沿着越来越窄,越来越蜿蜒崎岖的小路走,枯树枝勾住她的裤腿和衣袖,勾了她一身土, “没吃药,自己家都不认识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在安静的小区里显得格外突兀, 白雪正躬着腰抬手拂开横亘在眼前的树枝,听到这声音瞬间就没了力气,手耷拉下来,直起腰立在原地,听着身后的落叶被沉重的脚步踩得嘎吱作响,嘎吱嘎吱两声,第三声的时候冰凉的手腕传来滚烫干燥的触感, “出来吧,这么大个人,藏在里面就找不到你了?” “怎么,担心我伤着你的货?”白雪一把甩开身后的人,拍拍自己手上的土,一弯腰,灵巧地从一堆错综横生的枯树枝里钻出去,站在空地上拍掉衣裤上的灰尘和树叶,大鸣大放朝远处的那栋楼走去, 那人还跟在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看着灰色水泥地上一高一低两道影子,怎么看怎么刺眼,干脆抬起头不去看了。 走到电梯前的时候白雪还没来得及触碰按钮就被身后伸出来的胳膊抢了先, 电梯就在一楼,门开了,她走进去,垂着脑袋看到另一双脚也跟了进来,黑色皮鞋,藏青色警裤, 一楼,二楼……五楼……电梯上方红色的数字冰冷机械地跳动着,她就这么仰着脸看,那一晚她也是这样看着这红色的数字跳动,只不过方向是反的, 在这里住了七年,却只记得那一晚,完整地,不遗漏任何细节地记得,而其余日子,无论是欢乐的,无聊的,悲伤的,还是愤怒的……全和那个花瓶一起被摔成了碎片, “比我早走还比我晚到,什么路开这么长时间?”而此刻站在她身边的人似乎并未对那一晚有任何刻骨铭心的记忆,声音低沉沙哑,戏谑的语气在封闭的空间里格外轻佻, 白雪抬头,和预想中一样玩世不恭的笑脸,扬唇笑着,狭长的眼型在电梯的灯光下咄咄逼人, “跟你有关系吗徐昭林?”白雪抬起下巴鄙夷地扫视一遍身边的男人,他两手插在警服裤兜里,黑衬衫外面套了件黑毛衣,肩膀的位置还粘着一张圆形花贴纸,盖着小动物形状的章, “关心一下,你急什么?”徐昭林也抬眼望着变化的红色数字,“你肚子里的孩子总归是我的。” 白雪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对哦,忘记了。” 电梯到了,门开了,白雪低着头走出电梯, “我来是想拿些东西的,拿了就走。” 那些读者寄来的信件和伴手礼,就算只有一点她也想带走,人总要寻求一些意义,这些东西在由一堆“不堪”,“不愿”,“身不由己”等词汇组成的人生里显得尤为可贵。 “还在吗?我的东西?”她站在徐昭林身后,他没有应她,只拿着钥匙开门, 第39章 “都被你处理掉了对吧?” “我不知道,等一下你自己看吧。”徐昭林还是没回头,推开门,自己往旁边让一让,示意白雪先进去, 白雪犹疑着进门,灰色瓷砖地板光洁如新,倒映出她的影子,茶几上扔着好几本画册和五颜六色的彩笔,穿花裙子的洋娃娃头发像被雷劈了一样刺着,扎了满头小辫儿,画着乌青的眼影和血红的嘴唇,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地毯上还停着几辆小汽车和一台挖掘机,翻的翻倒的倒,俨然一大型车祸现场, “暴烈的性子还是没变啊,玩儿腻了烦了就开始搞破坏,和她爸一样。”白雪扶着腰站在客厅,轻蔑地笑着嘀咕, 徐昭林像没听到一样默默地走过去把画册和画笔收好,用胳膊夹着洋娃娃,几下捞起地毯上的车,一起扔进沙发边的小筐子里。 “珍珍和梁姨去买蝴蝶酥和白脱蛋糕了,马上回来,希望你看到珍珍能对她好一点,” 他收拾完东西回头看她一眼,“哪怕装一下也好。” 而白雪的视线早就飘走了,这会儿停留在电视机旁边空荡荡的置物柜,那里之前有个瓷花瓶,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眼神空洞地点点头, “嗯,这一时半会儿还是可以装一下的。” 说完她慢慢眨眨眼,眼神恢复清明,转身慢悠悠晃到里面去了,客卧的门开着,没开灯,但隐约能看到床上的冰雪奇缘被子和床单,连床脚边的绒毛地毯都印着雪宝, 别的小女孩都喜欢优雅的艾莎公主,但珍珍偏偏喜欢扎麻花辫长雀斑的安娜公主,兴许是对脾气吧,白雪倚在门框上望着漆黑的卧室发了会儿呆,就继续往里走了, 走廊不长,她刻意避开浴室,但眼角余光瞥到浴室的门是关着的,往前走几步,主卧的门也关着,她犹豫一下还是拧开门把手,挪进去,在墙上摸索一阵,开了灯。 床上空荡荡的连床垫都没有,只垫着一件白色衬衫,被子叠成豆腐块放在床头,枕头放在被子上, “这衬衫哪儿来的?好看的,材质也不错,领口还有雪花,很精致,新老婆的?”她头都不回,对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徐昭林轻声细语,“这又是什么新情趣?” 徐昭林靠在门框上对她笑一下, “衣柜里翻出来的,随便垫一垫。” 白雪嗤笑一声,一把拉开衣柜,空荡荡的,除了四季警服衬衫,警服外套和警裤,还有几件男士夹克,休闲裤,polo 衫,就什么都没了。 “喔!可以啊徐昭林,”白雪开心得哈哈笑,“绝是你绝,就这么迫不及待?” 徐昭林和她一起笑,由衷地笑着点点头, “嗯,你已经找到人了,我没理由缠着不放,你说得对,我是想好了才这么做的,说实话你走以后我后悔过……但这两天我想通了,就算你留下也不会有变化,对你对我对珍珍都不好,所以,就这样吧。” 白雪双手握着衣柜门,像第一次认识徐昭林一样细细端详着他的脸, “所以这才是你等我回来的目的。” “是。” 徐昭林走到她面前,自上而下静静俯视着她, “你应该不记得了吧,我们还没办离婚证,今天太晚了,明天吧。” 白雪歪着头看他,眼里冰一样的迷雾融化成水,“哦,是吗,的确是忘记了。” 远处客厅里传来开门的声音, “哇!梁奶奶你看啊是妈妈的鞋!妈妈回来了吗?妈妈?妈妈!” 白雪听到一连串踏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跑过来,下一秒一个小小的黑影冲进来,她都没来得及看清小家伙的脸就被紧紧抱住了腿,巨大的惯性冲得她连退好几步, “珍珍!”徐昭林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白雪,“不要撞妈妈!” 白雪低头看着小家伙紧紧贴在她腿上的脸,圆圆的像红扑扑的苹果,毛茸茸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她看看白雪的脸,再看看白雪的肚子,咯咯咯地边笑边说:“妈妈我想要妹妹!妹妹什么时候出来?” 白雪面无表情看着女儿的脸,身体被她摇得晃来晃去, “很快的,珍珍要有耐心。”徐昭林站在白雪身边撑住她的身体,笑着摸一摸女儿的头, “哦!好呀!”珍珍最讨厌爸爸让她等,一切关于等待的词汇都会让她炸毛,但今天不同,妈妈回来了,珍珍心情好极了,格外开恩表示愿意等待 白雪不动声色甩开徐昭林扶着她的胳膊,两手绕到腿后,用点力才掰开珍珍死死搂住她的小手,“我累了,要睡觉。”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向客卧走去。 第15章 最后一天 “妈妈还没睡醒吗?” 八点半了,珍珍心不在焉地拿着笔在画册上涂涂抹抹,她画了好多妈妈,可妈妈还是没有醒来,她讨厌等待,可爸爸不让她去打扰妈妈休息。 “妈妈很累了,肚子里还有小宝宝,珍珍让妈妈多睡一会儿吧。”徐昭林坐在珍珍旁边的地毯上,出神地看着女儿写写画画。 “爸爸,妈妈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徐昭林低头看着女儿和白雪一模一样的脸,拂开她额前的小碎毛,沉默良久才说: “如果妈妈还要走呢?再也不回来呢?珍珍要习惯没有妈妈的生活,爸爸也是,还有小妹妹,我们都要习惯。” 珍珍放下画笔,回过头仰起脸一瞬不瞬地盯着徐昭林, 第40章 “爸爸你是不是想赶妈妈走?” 徐昭林看着女儿樱红色的小嘴,圆圆的脸蛋,像俄罗斯套娃一样纤长得有些夸张的睫毛,眼前是白雪在中川机场萧瑟的夕阳里那颠倒众生的甜美笑容,那个兰州老警察的尴尬与同情隔着电话都难以忽视, “如果是呢?” …… “妈!妈!”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珍珍预料中地大发雷霆,比防空警报还炸裂的尖叫哭喊在空旷的客厅回荡,连对面楼里的感应灯都像被引爆了似的争先恐后绽放, 徐昭林手肘支着沙发,像完全听不到一样静静看着女儿把画笔狠狠摔在地上,画纸撕烂撕碎,小手攥得紧紧的狠狠锤在他胸膛上,锤得咚咚响, 而卧室里的人也终于被吵醒,趿拉着拖鞋蹭着往外走,慢吞吞的,好一会儿门才从里面拉开, “你们在干嘛?”声音很小,但十足的冰冷不悦, “醒了?”徐昭林微笑着冲她打招呼,珍珍还在哭喊,而他像根本没听到。 “我跟珍珍说你再也不会回来。” “哦,挺好的呀,实话实说嘛。”白雪眉心微蹙,颇为不耐地瞥一眼还在哭喊捶打徐昭林的珍珍,转头走进厨房找水喝去了, 流理台上还放着蝴蝶酥和白脱蛋糕,白雪打开冰箱,摸到最冰的一瓶水拿出来,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感觉整个人变成了一具干尸,被架在火上烤出油的干尸,她靠在流理台上,扬起脖子咕嘟咕嘟喝掉半瓶才算是稍稍解了渴, 她滞留在厨房里懒得出去,就这么站着发呆,她不想安慰女儿,没什么好安慰的,她跋扈的性子全是徐昭林惯出来的,这也好那也好,要什么给什么,她这个当妈的小时候连大冬天尿了裤子都不敢吱声,就这么忍着,那棉裤冰冷冰冷地黏在腿上和屁股上,那种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湿的触感和“尿裤子”带来的恐惧与羞耻让她一辈子都讨厌寒湿的天气。 “喝冰的不好。”黑暗的厨房外面是灯火通明的客厅,暖融融的灯光透过厨房门照进来,此刻厨房门外有一道身影,恰好挡住了照在她身上的光,仿佛整个人覆盖在她身上。 “是吗,不知道。”白雪靠着流理台,用矿泉水瓶一下一下敲着膝盖,歪着脑袋望向那道身影,那身影背着光,黑漆漆的看不清表情, “别喝了,吃点东西吧,珍珍知道你喜欢,专门吵着梁姨带她去买的。” 那道身影走进来,白雪感觉手上一热,矿泉水瓶不见了,换成了一袋蝴蝶酥,沉甸甸的,透明的塑料袋擦啦擦啦响, “嗯,”白雪低头看一眼,蝴蝶酥一圈圈的纹路很漂亮,她转过身背对那人,把袋子放在流理台上,慢条斯理地解开金色封条,两根手指捏一块出来放进嘴里咬碎,酥皮屑掉在流理台和地上她也懒得管,只觉得舌尖弥漫着浓郁的奶香,下意识赞叹一句,“嗯,好吃,很久没吃了。” 她边吃边打量着旁边一大袋白脱蛋糕,“梁姨呢?你让她回去了?” “嗯。” “珍珍呢,不哭了?” “嗯,哭累了睡着了,往常这个点她也该睡了。” 白雪点点头继续往嘴里塞,她这人不吃不饿,可一旦吃到好吃的就食指大动,一块吃完又吃一块,吃着吃着突然灵光一闪,回头看到还站在原地的男人,凑过去笑着靠在他身上,黑暗中对上他狭长锋利的眼睛, “我女儿对我这么好,这么想我,我都不舍得走了,你说怎么办呢徐警官?” 他不躲闪,低头专注地望着她,黑暗里她的眼睛是晶亮的,樱唇水润饱满,一股迷迭香般魅惑的香气似有若无地萦绕在他的鼻尖,他想起每一个沉沦情欲的夜晚这股香气混合着她的汗液在漆黑的卧室里蒸腾,像毒药,仿佛白天那个阴沉木讷的病人只是一副躯壳,夜色里勾魂摄魄的妖精才是她的真面目,勾勾手指就能让人理智全无。 “忘了我出轨还把你东西都扔了也就算了,连自己要找人都忘了,你真的该吃药了,” 他弯腰俯身贴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鼻尖摩挲她芬芳的发丝,两手抚上她的背,“或者你就不吃药,把这些全忘了……” 一秒,就一秒,如果这一秒她不走,她黏着他不放,下一秒他就抱住她,再也不放她走, 可白雪永远不会这样,她一把推开他,娇俏的笑变成冷笑,“去你妈的。” 说完她扬手就把蝴蝶酥袋子狠狠砸在他身上,他站在原地不动,任由那袋蝴蝶酥在空中炸成花又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满地碎屑, 她的脚步沉闷拖沓,他听着趿拉趿拉的声音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咣的一声关门声中, 她不是去陪珍珍的,是只有那一间房可以睡罢了,但不管怎么样,母女二人就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团聚了。 白雪在黑暗中站着,背贴着门,听到女儿轻柔的呼吸声,节奏均匀沉静,应该是睡得安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甜的奶香, 她犹豫一下,摸索着慢慢走到床边,顺着床脚摸到一片空床,再往里摸才摸到女儿的小身体,蜷缩在最角落的地方,靠着墙。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躺倒床上,面朝天躺了一会儿,还是往里挪过去,侧过身把女儿揽进怀里, “妈妈?” “嗯。” 珍珍翻身用小脑袋顶开白雪挡在胸前的手,像小地鼠一样钻进白雪怀里,“妈妈你别走嘛好不好?我想看妹妹出来。” 第41章 黑暗里珍珍不再是小孩,她是一个小牧师,可以向其倾诉最隐秘心事的小牧师,白雪一下下抚摸她柔顺的头发,感受她肉嘟嘟的小身体压在她胳膊上,鼻子里甜美的奶香越来越浓郁, “我不能原谅徐昭林,”她在像忏悔室一样寂静的黑暗里开口,不知道是跟珍珍说话还是在跟自己说话,或者跟此时站在门外的人说话, “我也不能做一个好妈妈,好妻子,好女儿,我感觉不到对任何人的爱,包括我自己,我做什么都很累,做妈妈累,做妻子累,做女儿也累,所以还是一个人过比较好。” 珍珍沉默了很久,白雪不知道女儿能不能理解,她也无所谓女儿能不能理解,她只觉得困倦,又想睡觉了。 “可是我们爱你呀妈妈!” 黑暗里珍珍开口了,嘹亮而坚定,没有可以怀疑的地方,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谢谢珍珍爱妈妈。”白雪眷恋地亲吻女儿柔软的额头和胖嘟嘟的小手,可她知道留下来的下场,那就是成为和她母亲一样刻毒的怨妇,把对丈夫的仇恨和对生活的厌倦发泄在最爱自己的女儿身上。 “爸爸也爱妈妈的,我偷看爸爸的手机了,爸爸还让我和梁奶奶去买妈妈爱吃的蝴蝶酥,还有,我偷偷告诉你哦……”珍珍的小胖手拱成一个喇叭的形状,捂在白雪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阵, “嗯,谢谢珍珍告诉妈妈。”白雪笑着点点头,把珍珍搂得更紧。 门外的脚步声走远了,白雪觉得一阵困意袭来,沉沉地闭上眼睡去。 梦里还是一样的情景,那个穿白色短袖 t 恤和红色运动短裤的男孩,他人缘很好,总是背对着她和别人说笑,他们在说什么?她听不到,她就站在他身后,可他们之间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罩子,他在罩子里,而她被隔绝在外,她也想同他讲话,可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白雪小时候经常听老人说梦到相同的场景是不祥的征兆,可如果和他相遇是某种不祥,那她甘之如饴。 闹钟响了,手机就在她裤子口袋里,嗡嗡嗡地震动着,在一片混沌中她眼睛都睁不开就伸手去拿,可手在大腿上戳来戳去就是戳不到那硬邦邦的背板, 她使出全力把沉重的眼皮抬起来,天色意料之外的亮,她支起脖子看一眼,原来她戳了半天戳的是珍珍压在她腿上的小胖腿,手机被小胖腿压在下面,隔着薄薄的裤子震得她大腿发麻。 她好不容易从八爪鱼珍珍的怀里挣脱出来,快速按掉闹钟,蹑手蹑脚掀开被子下床,最后回头望一眼,女儿睡得香甜,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她轻轻拧开门把手,一点点蹭出去再把门关好,客卧通往客厅的走廊被阴冷的晨光照亮,客厅没有声响,除了角落里那台老式座钟数年如一日地发出凄凉死板的擦擦声,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客厅一面白色的墙,和一个单人沙发,墙被微光染成冰凉的灰蓝色,沙发上空荡荡的, 徐昭林不喜欢坐在这个单人沙发上,他习惯坐在另一面的单人沙发上,可以看到家门口的情况,有几次她回来,一开门就看到他坐在那儿,透过缭绕的烟雾看着她,狭长漆黑的眼睛里只有阴沉的审问和探究, “丝袜穿反了。” 她印象里只有这句话,他嘶哑如砂的声音她也记得,之后就是一些闪回的片段,阳台窗外暮色渐暗,梧桐树叶和天边的火烧云一起在激烈的颠簸中被震碎,那碎片在一次次沉重的撞击声中融化成杂糅的色块在迷蒙泪眼前摇摆晃动,扔在地上的衣裙和搭在沙发背上的黑色丝袜,上面有一滴红色的指甲油…… 她回头看一眼主卧,门开着,窗外婆娑的树影映在走廊雪白的墙上,映出光怪陆离的形状,徐昭林没有开门睡觉的习惯,他不在卧室里。 白雪站在原地,手心沁出一层细汗,这里是她家,至少现在还是,但她总有种做贼的感觉,她脱掉拖鞋,袜子踩在灰色瓷砖上没有声响,走到主卧门口,试探着往里看一眼,的确没人,空空的床上被子还是和昨天一样叠着。 她走到床脚,双手一用力,那床板就像车子后备箱一样无声地抬了起来,她盯着床板下那些木头格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东西看了一会儿,费力地弯下腰,拨开一个连吊牌都没拆的皮包,拿出被压在下面的一叠信件和一本厚厚的手账本,手账本的封皮印着一个戴红帽子和围巾的雪人,雪人身后是茂密的松树林和绵延起伏的山,山顶白雪皑皑, 信件下面还有一个铁盒子,刻着精致的少数民族花纹,层层圈圈的红蓝纹理交叠在一起,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睛,她掂量一下,不重,但这些信和手账本还有这个铁盒加在一起占据空间不小,她站在原地想一下,重新拿起刚才被她拨拉到一边的皮包,扯掉吊牌,把这些东西和手机都装进去,绰绰有余。 她心满意足地抬头,窗外天色更亮了,但今天注定是个阴天,灰蒙蒙的天空浮着厚重的乌云,分不清是早晨还是傍晚。 白雪走出主卧,走之前再瞥一眼床板,那件白色衬衫没了,她没多想,慢吞吞走出卧室,穿过走廊走到客厅,抬头望向坐在单人沙发里的男人, “走吗?”她握着斜挎在身上的肩带,看到茶几上烟灰缸里满溢出来的烟头,在灰暗的光线和缭绕的烟雾里她甚至都看不清男人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还穿着和昨天一样的黑色衬衣毛衣,裤子换成了黑色的休闲裤。 第42章 他不说话,她咬着嘴唇,紧紧攥着肩带,“少抽点吧,别还没娶新老婆进门呢就先得了肺癌,肺癌可是很疼的。” 沙发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他低低地笑了一下,“学得还挺快,” 说完起身向她走来,脚步很慢,“得肺癌不刚好吗?这点家产全是你的了。” 白雪也笑了,“今天就不是了。” 第16章 delayed “结婚证在你那里吗?还有户口本?我只带了身份证回来。”白雪坐在车上翻腾着自己的皮包,里面东西太多了,她找了一会儿才确认身份证没落在家里。 “嗯,都带好了。”徐昭林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前面的路,他们恰好赶上了早高峰,车在高架上堵得死死的,明明是阴天,可户外毫无遮蔽的光线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白雪无声地点点头,双手搭在膝盖上,困倦地看着旁边一辆破旧的灰色五菱宏光面包车,车窗上布满黄腻腻的油污和肮脏的泥水,厚厚地糊了一层,只能隐约看到里面好几个攒动的人头,有的戴了安全帽有的没戴,破车被这一堆人挤得晃晃悠悠的,感觉都快散架了。 “喝水。”徐昭林从车门边拿出一瓶矿泉水递到她面前,她接过来拧开瓶盖喝一口,皱了皱眉,“温突突的,不好喝。” 随即嫌弃地递给徐昭林,小声嘀咕一句:“还是你喝过的。” 徐昭林不置可否,接过矿泉水仰着脖子一口气全喝完,把空瓶子随手塞进车门边,拉开中央扶手箱取出墨镜戴上。 白雪看厌了旁边的破车,收回目光开始打量起车里的景象,自己家的车她都没怎么好好看过,以往一进来就是把包和水杯啊什么的一股脑全扔到后排,然后把椅背调到最低闭上眼睡觉,难般会拉开副驾驶前面的抽屉,在一堆发票里面翻几张卫生巾或者一包湿巾纸出来带到单位用。 可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她有些费力地拧着脖子往后张望,看到车后排的座位上扔了一堆印有某某警队字样的 16 号球衣和短裤,座位下面还有个篮球随着车的晃动滚来滚去,她瞄一眼旁边专心致志开车的徐昭林,微微抬起屁股朝后备箱看过去, 一条连被套都没有的花格纹棉被子露出一个角,上面叠放着一个泛黄的枕头,她嫌弃地皱皱鼻子,好像能闻到臭味儿似的,懒得再多看一眼, “别找了,除了你没人上过我的车。”徐昭林开口吓了白雪一跳,她怨愤地瞪他一眼,随即想起了什么,撩起嘴唇讥讽地嗤笑道: “哼,那女的该不会是自己走到家里去的吧?” “我不知道,两条街以外的发廊里随便找的,” 徐昭林看着后视镜,完成一次丝滑的变道, “几百米,她应该是自己走过去的。” “呵,老狗玩得还挺花,和你那小兄弟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白雪看一眼灰色 t 恤的袖口,还残留着一抹红色, 徐昭林笑了,侧头看她一眼, “你知道得还挺多,有时候你洞察力还行,可惜太情绪化,当不了警察,” 他收敛笑容,顿一顿, “但当个好作家绰绰有余。” “嗯,他跟我说你看我的书。”白雪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块饼干,这会儿已经撕开包装塞进嘴里了,说话呜呜咽咽的,饼干渣子喷得到处都是, “过期了吧!”徐昭林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饼干包装袋,皱着眉看了一眼又还给她,面色恢复平静, “跟你说了不少啊,他难得跟女人这么多话。” 白雪把饼干咽下去,转头盯着徐昭林的脸,露出鄙夷的笑容,“跟女人没话说但是有事儿干是吧?你们可真是把物化女性体现得淋漓尽致。” 徐昭林伸出右手抹掉白雪嘴角的饼干碎渣,撩起她的头发,扒开领子看早上新换的纱布,还好,没再往外渗水, “正如我刚才所说,你不适合当警察,你注意到了别人没注意的东西,这是洞察力,但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会误导你接下来的判断,别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事实,至少他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反正我看到那女的在我床上,”白雪拍掉徐昭林放在她肩头的手,一仰头把袋子里的饼干渣子都倒进嘴里。 徐昭林没再说话,车子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中缓缓前进,车尾灯在阴沉的天气里形成一片红色汪洋,时不时有急着赶时间而按耐不住暴脾气的司机狂按两下喇叭, “你那个男的,对你很好吗?”白雪在昏昏欲睡中听到徐昭林在说话,眼睛都不睁,从鼻子里嗯一声算作回应, “这才几天啊就好了?”徐昭林嗤笑一声,“别到时候被骗个人财两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要你管我了?”白雪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两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像个装着崽子的袋鼠, “我当然不会管你,到时候娇妻美妾作陪,谁还记得你是谁。” “你可终于说实话了,”白雪满意地点点头,“不用下拔舌地狱了。” 她没等来徐昭林的回应,歪着头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再睡一会儿,今天注定是车马劳顿的一天,所以入睡前她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免得一会儿忙起来忘记, “谢谢你啊徐昭林,我的东西都留着,要不是珍珍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不过我想要的就这些,剩下的你扔了吧,或者给新老婆也行,随便你,里面有几个没拆吊牌的包我还是托人买的,花了你不少钱,对不起,但她应该喜欢的,让她对珍珍好一点儿,就这样。” 第43章 一个急刹车,要不是有安全带白雪估计得直接从座椅上滚下来,她惊恐地睁开眼睛,驾驶室的门开着,徐昭林已经走到车头的位置了,她眼看着他大步流星走向一辆破旧的五菱宏光面包车,对驾驶室里的人出示了警官证,又说了些什么,驾驶和副驾驶的人就低着头打开车门下来了,过了一会儿侧门拉开,后面一整车的人一个接一个都灰溜溜地跳下来,白雪这才看到敞开的车门里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躺在那儿,嘴巴被破抹布堵住,鼻青脸肿的,得体的西装破破烂烂的全是土, 不一会儿警车刺耳的鸣笛声呼啸而至,等白雪反应过来的时候徐昭林已经回来了,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一脚油门下去,敞着车门的破货车、闪着红蓝光的警车、驱赶人群的警察、抱着头蹲在地上一脸木然的农民工和围堵在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就这样被他们留在了身后…… “你吃错药了?人家都打转向灯了,你就非得趁离个婚的工夫多管闲事?再说了,那男的穿得人五人六的还拖欠农民工工资,不活该么?” 车是驶离了是非地,可白雪已睡意全无,她看到了,但懒得管,对大多数事情她都懒得管,人总该有自己的命,她是信命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没谁能改变命运的造化,顺其自然,人只能顺其自然, 但徐昭林连余光都没给她一个,毫不客气地说: “看到了就不能当没看到,以后别没事盯着人家车里穷看,这是忠告,真出了事别怪我没提醒你。” 之后便是一言不发。 他们过了拥堵路段,车开得快了,冷风飕飕地往车里灌,白雪把车窗摇起来,徐昭林抬手打开车里的空调, “快到了,别开空调了,费油。”白雪说着把外套披在身上,袖子领口挨个摸一遍,怎么看怎么顺眼, “这件外套是什么时候买的你还记得吗?谁给我买的?” 她低头疼惜地抚摸领子上厚实的棕色绒毛,干洗店的清香还在,每一根毛都蓬松起来,像小动物的尾巴,随着空调口里吹出来的热风悠悠扬扬地飘来荡去, 可摸了好一阵都没等来回答,她收起怜爱的表情,抬头漠然地看着身边的徐昭林,“哑巴了?跟你说话没听见?” “忘了。”徐昭林摘掉墨镜扔在车前窗,日光下能清晰看到他棕色的瞳仁变浅,像狼或者别的什么野生动物, 她想到另一双黑色的盈盈秋水般缱绻温柔的眼睛,像寒冬里的温泉,徐昭林是寒冬,而他就是温泉。 人总是向往温暖的。 白雪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嗯,知道了。”说完就把头转过去了, 天色越来越阴沉,白雪有些担心之后的行程,她迫不及待奔赴那温暖之地,远离身边这凛冽的寒冬。 好在他们四周已经没什么车了,道路两旁的香樟树在眼前飞速掠过,深绿的枝叶在晦暗的光线下变成压抑沉重的黑色,行人寥寥,面色也和这天气一样沉闷麻木, “最后问你一次,” 身边人说话了,声音很小,夹杂在发动机的杂音和窗外嘈杂的人声中, “什么?” 白雪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着眉困惑地回头,他们的车开过了一行字:“行政服务中心”,在无人的路边停下,头顶香樟树的阴影覆盖,杂音没了,人群的喧闹也没了,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最后问你一次,愿不愿意留下,” 徐昭林靠在椅背上,眼睛眨得很快,长长的睫毛颤动,两手撑着膝盖,一字一顿地说: “从今以后你想写什么就写,心里有谁就有谁,只要和他断了联系,我全当不知道,你不想照顾孩子就我和梁姨照顾,我再也不会做那种事伤害你,我徐昭林说到做到,行不行?” 白雪不回答,徐昭林也不看她,出神地望着前方一百米开外的白色建筑, “这件衣服是我给你买的,你生气自己跑回家了,后来我办完事开车绕回去给你买的,白雪,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男人我知道,我对你的好你记不住也没关系,我徐昭林这辈子娶了一个不那么爱我的女人,从今天起我认了,但如果你一门心思要走,我也有我的尊严,所以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不愿意,”白雪望着前面那栋方方正正毫不讲究美观的行政建筑,“结婚那天就不愿意。” 她说完从车后排的文件袋里掏出两张结婚证,翻开,一黑一白两张脸的反差多少有些刺眼,徐昭林这个黑皮老男人,那一年看着也还年轻,风风火火的,白衬衫帮他收敛了几分匪气,薄唇上扬,锋利的眉眼笑成温润的弧度,她太矮小,他的头向她这一边歪着,将她揽在怀里, 而她的笑很勉强,她不高兴,她到哪儿都不高兴,现在看着这张在摄影师一遍又一遍耐心引导下依旧勉强得令人尴尬的笑脸,她由衷地想白雪真是个令人糟心的女人, 结婚前一天晚上她把徐昭林扔在面馆里,一个人在上海的街头到处游荡,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知道徐昭林怎么找到她的,她只记得她当时窝在一家奶茶店里,面前放着一杯椰果珍珠布丁加满到溢出来的超大杯奶茶,一口都没动,身上湿漉漉的,肚子里有一个生命的感觉还没有一泡尿的感觉强烈, “您好,欢迎光……”女店员热情甜美的问候像被掐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因为一个浑身湿透的高大男人冲了进来,珠串门帘被他扬起来啪的一声甩在门框上,两步就跨到白雪坐着的圆桌旁,居高临下看着她,睫毛上的水珠随着眨眼的动作滚落,头发还在滴水,成串地顺着粗硬的短发流过脸庞在下颌处堆积,滴滴答答落在桌子上, 第44章 白雪抱着膝盖仰着头看他,做好了他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大发雷霆的准备, 可他别的什么都没说,就问了一句话: “想好了吗?” 想好了吗?白雪抚摸着结婚证上自己那件白衬衫,领子上镂刻着一朵六瓣雪花, “徐昭林,我想好了,离婚吧。” …… “离婚理由是?”协调员收回两人填写的离婚申请,趴在桌上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感情不……” “我出轨了。” 协调员抬起头,漠然地在两个人脸上来回扫视一圈,“到底是什么?”可再看一眼他们身后站着坐着一脸不耐的等候人群,很快放弃纠结,“没关系的,流程都一样的其实。” 这年头,离婚比结婚热闹,一大早办事厅就上演了好几场撕逼大战,又骂又打的比仇人都眼红,早忘了当初睡一张床的恩爱, 不过面前这一对儿还行,一起进来的,男的扶着女的,女的很瘦,穿得也宽松,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是个大着肚子的孕妇,也不吵不闹,就安安静静地等,女的扶着腰坐在椅子上看着叫号的屏幕,男的站着打电话,把位子让给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两个人都蛮有教养,就是都不看对方,好像只有他们自己在这里, 男的有四十岁了吧,高大,眼睛让人印象深刻,长长的像刀一样锋利,还是棕色的,眼窝子深,鼻子高,很有攻击性的长相, 女的长得倒是温和,脸是圆的,五官都是圆的,毛墩墩的,偏甜妹的那一挂长相,但给人感觉很阴郁,跟吸了毒一样,黑眼圈很重,眼珠子转得慢吞吞的,冷冰冰地把屋里的人一个个扫视过来,头发很长很乱,用个鲨鱼夹随便挽起来,而鹰勾鼻也预示了她并不那么温婉的性格, 唉……但不管怎么说这男的在孕期出轨是真的渣,协调员最后一次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那男的,男人了然地点点头,“我出轨了。” “财产权抚养权都没有疑义?” “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口, ““三十天冷静期要不要?” 沉默了,协调员用水笔盖一下一下敲打着桌面,敲到第三下的时候说: “从登记离婚的第三十一天到第六十天内可以到民政局办理并领取结婚证,” 她把笔盖合起来,身份证和户口本推回到两人面前, “要是一方不来或者过期不来都将视为放弃离婚,注意时间。” 男人第一次看向女人,仿佛平行时空交汇,“走吧。” 女人面无表情地起身,一脸冷漠地跟协调员说了句谢谢,让人有种她在说反话的错觉,但再多看一眼就能发现她冷漠里的老实,非常老实,老实得有点儿木讷,而她的冷漠是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说谢谢所带来的无措,搞得这位公职人员都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点头说了句不客气…… “现在去哪里?”徐昭林出来,背对白雪站在行政服务中心门口的香樟树下,点了支烟, “机场啊,”白雪从他身后走来,经过他径直向前走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我叫了滴滴,下午四点的飞机,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说完她抬起头转身,皱着眉打量站在车旁的男人,“或者你送我也行。” “不好意思,”徐昭林眯着眼睛叼着烟摇摇头,“你已经不是我老婆了。” “哦。”白雪了然地点点头,继续专注地边看手机边往前走,在马路边停下,最后背一遍车牌号,把手机放到夹克口袋里耐心等待,嘴里嘟囔着“白色,白色,沪 a0***98……” 车来了,白雪拉开后排车门坐上去,跟司机确认一遍手机尾号,关上车门的时候看到徐昭林的车一个急转弯扬长而去。 “浦东国际机场?” “是。” “好嘞!系好安全带啊美女!” 司机师傅为接到这么个大单而欢欣鼓舞,这个点还不是高峰时间段,开过去不要太顺畅,他哼着小曲一路高歌猛进, 只可惜从清晨就开始酝酿的这场大雨还是落下来了,瓢泼大雨浇灭了司机师傅的热情,车窗像水帘洞一样看不清前面的路,雨刷的作用微乎其微,车外的世界融化成模糊的色彩顺着玻璃流淌,整辆车被来势汹汹的暴雨压得寸步难行。 白雪看了一眼手机,三点了,她开始后悔,应该再买晚一点的机票,好在她焦灼了没多久就看到几个红色大字:浦东国际机场,在一片流淌的黯淡色彩中格外醒目。 “唉呀妈呀总算到了,”司机长长地舒一口气,随即回过头来关切地问:“美女你飞哪儿啊?这阵仗,飞机还不定能不能飞呢!” “兰州。” “兰州?嗨!那毙了,兰州这两天大暴雪啊你知道不?” “不知道,”白雪头也不抬,“师傅再见。” 随着一声“支付宝到账……元。”司机还想开口说什么,可这还魂女鬼一样的女人已经推开车门冲进雨幕中了。 但其实白雪没淋多少雨,穿过一条窄窄的车道就进了航站楼,过了两道简单的安检,进到值机大厅的时候已经是三点半了,她来不及抹掉脸上的水,滑溜溜的小手在包里摸索一阵掏出身份证,用最快的速度放在自助值机台上打印出机票, 湿漉漉的发丝黏在脸上,夹克绒领也被雨水打湿成一绺一绺的,沉甸甸地压在肩膀上,她捂着皮包狼狈地一路冲过安检口,走过一条又一条漫长的传输带,越过茫茫人海穿梭在广阔无垠的浦东国际机场,最终到达登机口的时候已是三点三刻分了,汗水雨水一起把她泡了个透,她茫然地立在原地看着围堵在登机口焦灼而暴怒的人群和大屏幕上骇然的红色“delayed”,长长地松了口气。 第45章 她远离人群找了个空位子坐下,铁质座椅,一屁股下去冻得她一哆嗦,机场开了暖气,可被浸湿了贴在身上的衣裤还是像冰冷的刑具一样折磨着她娇嫩的皮肤和脆弱的膝关节, 她只好先站起来,把遇水变得越来越重的皮包扔在椅子上,掏出纸巾沥干头发和绒领上的水分,登机口的质问责骂愈演愈烈,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国家不管老百姓死活”的政治话题, “就是因为管你们死活才不飞啊,”白雪站在角落用纸巾裹住一绺头发,一边用力捏两下吸干水分一边自言自语,“而且被你们骂的也是老百姓。” “有道理。”白雪回头,不知道身后什么时候坐了个人,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两手张开架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张望着混乱的人群,“看来今天是飞不了了。” 说完抬头看一眼歪着脑袋冷冷盯着自己的白雪,把自己的皮夹克脱下来铺在身边的椅子上,“坐吧,看他们怎么安排,反正你我都不急。” “你怎么在这?”白雪两手垂在身侧,头发上的纸巾飘落下来,落在男人脚面上,被他拿起来攒成一团擦掉休闲鞋上的泥水, “不好意思,警务不便公开。” “你去兰州出警。”白雪盯着他的脸慢条斯理地说道,完全无视他铺在椅子上的夹克,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谁说我去兰州?先飞兰州罢了,之后还要去别的地方。”男人坐起身把纸团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重新靠回椅背上看着她笑,“怎么样,自作多情了吧?” 第17章 一顿饭的交情 “尊敬的各位旅客,我们抱歉地通知您……” 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白雪趴在栏杆上看着巨大的落地窗外停机坪上滞留的飞机,机翼流畅优美的线条被扭曲,在雨幕下熔化成冰冷的铁水顺着玻璃蜿蜒流淌, 空气里弥漫着泡面油辣刺鼻的香味,间或能闻到 gucci 罪爱香水馥郁的栀子花香气夹杂其中, “第八次。”徐昭林打完电话走到她身边,抬腕看一眼表,“七点了,去吃点东西吧?” “我们很熟吗?”白雪用手比一个相框,把落地窗玻璃上流淌的油彩框在指间,很美,她干脆掏出手机把这一幕真实地留存下来, 她的手机相册又快堆满了,全是她临时兴起拍下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一片看不清形状的火烧云,一个破了皮流了一碟子巧克力酱的熔岩蛋糕,一片被虫蛀空心的银杏叶片……什么都有,甚至有一坨狗屎,唯独没有人。 徐昭林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来来回回滑动相册, “勉强算认识吧,一起吃顿饭的交情还是有的。” 白雪把相册翻到底,选不出该删哪一张,干脆息屏,看着黑色屏幕里自己和身后男人的脸,轻轻嗯了一声,把手机放进裤兜里,“走吧。” “想吃什么?兰州牛肉拉面?”徐昭林跟在她身后想接过她的包,被她挥手拍开, “是兰州牛肉面,兰州没有兰州牛肉拉面。” “有区别吗?” “有区别。”她站在原地回头,严肃认真地跟身后嬉皮笑脸的男人解释,“上海的兰州牛肉拉面馆是河南人或者青海人开的,不是兰州人开的,我不吃。”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地图炮,”徐昭林跟在她后面撩起嘴唇哼笑一声表示不屑,“乡毋宁事体蛮都额嘛(乡下人事儿还挺多)” 白雪猛地刹车回头,仰起小脸直勾勾盯着他, “怎么?生气了?”徐昭林挑挑眉,站在原地上下打量她,“现在知道河南人和青海人听到你刚才那句话的心情了吧?” 白雪面无表情凑到他跟前,徐昭林死皮赖脸的笑变得温柔,专注地低头看着她,在她漆黑的眼眸里寻找自己的影子, “我只是说我不爱吃他们做的面,没有侮辱这两个省市的人,只有真正的地图炮才会看谁都是地图炮。” 白雪也在徐昭林那双棕色瞳仁里看到了一张脸,冰冷阴郁着实不讨喜,但对犯贱的人再合适不过,她一字一顿说完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却恰巧路过一家陈香贵,香菜,牛肉和油辣子的香味儿扑鼻而来,她顿一下,还是直冲冲往前走了,只听到身后男人拖着调子懒洋洋的贱笑:“真香啊,不管了我要在这儿吃,地图炮自己找吃的去吧!” 白雪头都不回地拐了个弯把他甩在身后,牛肉面的香味儿淡了,她的脚步也逐渐慢了下来,冰冷的语音播报还在继续,就是没有要飞的意思,她记性差得很,可这会儿也在一遍又一遍的“抱歉通知您”里记住了自己的航班号, “唉……回家这么难。”白雪边漫无目的地闲逛边自言自语,一抬头看到空旷的角落里一家星巴克泛着幽幽的绿光,她停下脚步仔细感受一下自己的需要,与其说饿了,不如说她现在有点困了,她精力不行,这一天的折腾已经耗光了从昨天下午四点半就开始积蓄的能量,嗯,和让人犯困的面食相比,还是一杯咖啡更适合她。 “你好,大杯美式谢谢。” “冰的吗女士?”戴着绿围裙和白口罩的店员用力快速摇晃着手里的不锈钢杯子,冰块和杯壁碰撞发出清冽的脆响,白雪摸一下还没干透的裤腿, “……热的吧。” “好的您稍等。” 白雪走进店里坐下,木质桌椅比登机口的铁椅子温暖多了,她把沉甸甸的皮包扔在对面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往后挪挪屁股,趴在木桌上悠闲地看着店外行色匆忙的旅客,店内的暖气很足,一点点烘干了黏在皮肤上的潮湿衣裤和披散下来的头发,干燥而温暖的空气轻拂在身上,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46章 “女士?女士?您的大杯美式好喽!女士?” “给我吧谢谢。” 白雪困倦地睁开眼,看到一双穿着黑色休闲裤的腿,宽松的黑色皮夹克敞着拉链,步子迈得又大又快,两步就走到圆桌旁,把咖啡放在她面前,自己拉开椅子坐在对面,手伸到她胳膊边的桌面叩两下, “不吃饭喝咖啡,你要上天啊这是,过几个月货不合格我可是要拒收的。” “你给定金了吗?”白雪保持趴着的姿势,缓慢地忽闪两下睫毛让眼睛聚焦,嘴倒是比脑子还快,冷冰冰的毫不示弱,“没给定金还有脸提要求?” “你是不是从来不看短信?多长时间没登网银了?真怀疑你是不是干银行的,钱给你纯属浪费。” “你给的钱我还没花过,买理财了,想要的话还给你,别以为给了钱你就不是下三滥的出轨男了。” 白雪从桌子上撑起来,手脚往前抻一抻,像仓鼠一样伸个懒腰, “我说的不是之前那笔钱,”徐昭林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率先拿过咖啡喝一口, “我说的是定金,看看吧,应该会是你满意的数字。” 白雪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边盯着他的脸边掏出手机看一眼短信, 绿色图标右上角的红色数字已经到了 99+,她费了些功夫才划到一条入账提醒, “哼,”她咧嘴嗤笑一声,把手机面朝下倒扣在桌上,人向后靠着椅背,一脸不屑地歪头端详坐在对面的徐昭林, “你哪儿来这么多钱?不是说钱都给我了吗?” “没办法啊,只好动用珍珍的教育资金喽,谁让她缠着我要妹妹呢?” 徐昭林起身把咖啡推回到白雪跟前,“不过你应该也不在意珍珍的教育。” 白雪低头拨拉着纸质咖啡杯上的塞壬海妖头像,用指腹轻轻揉捻杯口的咖啡渍, “先教她做人吧,这脾气到了哪儿都得吃亏。” 徐昭林笑了,“是吗?不知道啊,反正我小时候不是这脾气,很乖也很敏感,老是哭,倒是你妈,说你小时候是个活阎王,但我倒宁愿我女儿是个活阎王,不惯着别人也不委屈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反而不会伤到身边人。” 他说着看一眼店外灯火通明的航站楼大厅,“所以我看到你妈就不舒服。” 白雪抿一口咖啡,品一品,再抿一口,“徐昭林你挺闲的,有时间陪我聊天,案子不破了?还是破不了了?” “移交了,不归我们管了,谁让某个没有安全意识的蠢女人搅进来了呢?” 徐昭林耸耸肩表示无奈,“不过也好,老魏他们几个拖后腿的不在,后面的事我自己做,去做一个警察真正该做的事。” “悲壮的赴死感。”白雪把盖子掀了,盯着纸杯里黑色的漩涡,眼前却是那一天,一样的机场,一样的一袭黑衣,残阳如黏稠的鲜血洒遍他全身,好像天边的血,地上的血,连她身上的血都是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 “什么?”徐昭林不太确信地笑着向前探探身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白雪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的眼睛,半晌才缓缓开口: “你会死吗徐昭林?你给我一种你会死的感觉。” 徐昭林怔愣一瞬,随后露出一个更开怀的笑容,“不好吗?你不是问我怎么不去死?” 白雪静静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也笑了, “没必要,因为一个男人出轨了就让他死也未免太自大了,没人有那个权力,我也没那么把自己当回事。” 白雪的笑容总像白雪一样很快消融,她只好低头晃一晃杯子,让黑色漩涡延续, “徐昭林对不起的只有白雪,从更高的角度来看,徐昭林已经是个好人了。” “哈!”徐昭林像听到小孩儿说大人话一般仰着头朗声大笑,“你这好人卡发得还真是猝不及防啊,” 他说着看向自己放在桌上的左手,上扬的嘴角变得无力,只有无名指的婚戒还在暖色灯光下散发着绸缎般柔和的光泽: redamancy 当你爱着某人时,某人也爱着你,如果不行,那是否可以换成当你恨着某人时,某人也恨着你呢? “看来是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徐昭林散漫地笑着抬头,左手放到桌下, 白雪不置可否地掀起睫毛瞥他一眼,她的睫毛太长太浓密,给人感觉沉甸甸的,所以她时常半眯着眼睛是因为睫毛太沉了吗?阴阳怪气的像是被什么坏东西附体了的洋娃娃,徐昭林这样想着,一股疼痛涌上心头,她给他心脏开了个口子,而从那巨大创口里涌出来的不是血水,是甜蜜。 “好了,我陪你喝了咖啡,现在可以陪我去吃饭了吗?” 徐昭林起身站到她身边俯视着她,“不吃牛肉面,就随便吃点别的。” “我想吃牛肉面,”白雪慢吞吞起身,不动声色地推开徐昭林伸出的手,“就那家陈香贵,我还想吃羊肉串。” “好啊,走吧尕娃(小屁孩儿)。”徐昭林还是从身后扶住她的胳膊肘,掌心滚烫的温度隔着衣袖传递到她冰冷潮湿的皮肤,白雪来不及拒绝就被他蹩脚的兰州话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你从哪儿学的?” “不告诉你!”徐昭林把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一点,雄赳赳气昂昂地仰着脖子看向前方,脚下的步子却是慢得不能再慢。 第47章 不远处登机口站着的坐着的旅客个个蔫头耷脑,群情激奋的那股子劲儿已经过去了,无情的大红色 delayed 专治各种不服,人总是容易有种错觉,以为自己嚎两嗓子跺两脚就能改变什么,但真相永远只有一个:你算个屁。 充满无力感的人们看到一个瘦小的女人笑着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扶进一家牛肉面馆,女人的笑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在这样一个令人沮丧的夜晚格外刺耳, “呵,还笑得出来。” “当然喽,看那男的穿的皮夹克,还有那女的背的包!有钱人啊这是,有钱有闲的日子不要太好过哦!换了我做梦都得笑醒!” 白雪回头看一眼众人不善的眼神,笑着仰起头看向身边的徐昭林,“你说,他们要是知道你对我做的事,还会不会讨厌我?” “不会,”徐昭林把她扶到桌边坐下,“他们会很喜欢你,因为你比他们惨。” 白雪把包包挂在椅背上,低头笑着看徐昭林擦桌子,“所以人的喜欢和讨厌都不值钱。” “你可算是开窍了,三十而立嘛,不错。”徐昭林把纸巾扔进角落的垃圾桶,拿过桌上的菜单看起来,“牛肉面和羊肉串?要不要辣?” “要啊,多要辣。”白雪用手指捏起桌上的辣椒罐盖子,确认有足够的辣椒,再看一眼满满当当的醋瓶子,这才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 “徐昭林,我很喜欢你的诚实。” 皱着眉认真翻看菜单的徐昭林笑了,眉心舒展,“刚才还说喜欢不值钱。” “可我能感觉到的只有这个了现在。”白雪没有笑,很认真地回答,指尖在木桌上划拉, “这么说以前还是有别的感觉的喽?”徐昭林合上菜单,掏出手机扫码点单, “忘了。”白雪歉意地笑笑,“真忘了,感觉这东西很难记住,何况现在我连有些事儿都记不住,这件事和那件事之间总是有好多空白,想破头都想不起来。” 徐昭林忙活好了抬起头,“嗯,那就别记了,反正值钱的事儿也没多少。” “这倒是。”白雪皱起眉,严肃地点头表示认同。 面很快来了,白雪拎起醋瓶就绕着圈的往上浇,眼看着红汤变黑汤了才肯罢休,放下醋瓶子又掀开辣椒罐子猛蒯几勺辣椒扔进碗里,一套操作下来徐昭林的眉头都快拧成百叶结了, “你跟这面有仇啊?” “没啊,我就是馋,馋酸也馋辣。” “那到底是男还是女呢?”徐昭林趴在桌上支着脑袋笑,“还是龙凤胎?” 白雪吸溜面吸溜得带劲,听他说这没谱的话也不咬断,从碗里抬起头冷冷看他一眼,等把面全部塞进嘴里才开口说话,腮帮子鼓得像仓鼠, “别想了,做过产检,一个。” “好吧。”徐昭林耸耸肩,他的面也来了,他倒是不讲究,随意用筷子把盖在面条上的辣椒葱花和香菜搅拌均匀,挑起面就往嘴里塞,隔着腾腾热气瞥一眼白雪的脸, “你们那儿医院还挺负责,而且伙食不错啊看起来,都给你养胖了。” 白雪吃面的动作一顿, “……嗯。” 徐昭林三两口就把面吃光了,捧起碗吹散热气,喝一口汤,抬起头大汗淋漓地靠在椅背上,随手从一旁的木盒子里抽出几张餐巾纸,边擦太阳穴上的汗边打量着低头吃面的白雪, “那医生多大了?结婚了吗?” 白雪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吃面,比刚才还大口,可没吃几口就把自己呛到了,捂着嘴咳得满脸通红泪花闪闪,泪花沾在纤长的睫毛上,在灯光下像珍珠一样晶莹, “你看你,”徐昭林坐到她身边,笑着一遍遍撸她的背,“我就随便问问,你虚什么?咱们都离婚了,你想和谁在一起都行,就是人家结婚了的话可能不太好,我就这个意思,没别的。” “我不知道,” 白雪别过头去,含泪把那碗面吃光,腮帮子鼓得高高的,嚼了好一会儿才把嘴里的东西咽干净,徐昭林就在旁边等,轻抚她的背,看着她隆起的肚皮, “狗宗桑帮吾西过来!(狗畜生给我死过来!)”那一年老魏还没这么多白头发,也还没老花,那天他像警犬发现违禁品一样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徐昭林,“急什么急什么?啊?结案报告写了吗就往家跑?” 他边说边背着手在徐昭林身边绕了一圈,“哪能?春天到了,交配的季节也到了喽?” “差不多吧,”徐昭林把沉重的行李包扔进更衣箱,脱掉警服摘掉警帽,对着更衣箱门上脏兮兮的小镜子撸一下头发,“今天肯定能弄出来一个。” “结婚了吗?啊?徐昭林我警告你啊,可别犯错误!”老魏凑到徐昭林身后,指头怼着他的后脑勺狂戳, “犯什么错误了?我又没强抢民女,”徐昭林回头莫名其妙地瞪老魏一眼,“但我反正是不会求婚,怀上了就结呗!搞得那么复杂,孩子么总归要的喽!早要晚要都是要,过几年年纪大了养出来的孩子质量不好,还不如现在就要。” 强抢民女,徐昭林苦笑着看向白雪隆起的肚皮, “不知道就算了,只要人家没结婚,至于年龄……哈哈,谁能比我老?” 徐昭林笑着把白雪揽在怀里,“反正只要你真喜欢就行,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告诉我,我收拾他。” 白雪沉浸在思绪中,出神地望着空掉的面碗,过了好久才哑然地嗯了一声,徐昭林也低头笑着嗯一声,默默松开揽着她腰的手, 第48章 “你身上……”白雪想问他身上到底是什么味道,不是烟味,那味道在烟味下面,只时常被浓烈的烟味掩盖,不香不臭的,说不清楚哪儿来的, 可她话没说完,比话语更快涌上来的是强烈的呕吐感,她快速捂住嘴巴,徐昭林声音陡然拔高:“怎么了?想吐啊?” 白雪捂着嘴,点头如啄米,徐昭林抱着她就站起来,将她揽在怀里,空出来的手拿起她的皮包背在自己身上,白雪够不到他肩膀,只能被他裹在臂弯里带着往外走,他身上那股味道像她第一次被他带回家时那般强烈,不对,她第一次闻到是在一个闷热潮湿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在满是灰尘的破旧凉亭里,他坐在她旁边,絮叨叨地讲一桩芝麻大小的案子,轻佻侵略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和他的人一样,他身上的味道也像烈火一样摧枯拉朽扑面而来,干燥,灼热又霸道,在密不透风的空气中严丝合缝地包裹住她,甩都甩不掉, 她端着他给的饮料一步步挪上楼,腿间的潮湿黏腻和手里那杯同样湿哒哒黏糊糊的饮料一样让她难堪,晶莹的汗水将头发打湿黏在脸上和脖子上,她只想快点放下饮料去洗澡,要用多多的沐浴露,她只是他在和别的更成熟漂亮的女人幽会途中无意碰到的只有一面之缘的小丫头,睡也行不睡也行,就连送给她的饮料都是大美女不要的边角料:一杯恶心吧唧的融化了的热糖水, 要不是她浇花的水从六楼流下去,因着重力加速度的影响变成高压水枪呲在他身上,他怒气冲冲抬头用上海话骂人的时候觉得有几分眼熟,他们不会再有交集, 这身体幽深之处难以启齿的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但即便如此也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真是贱。 “慢一点别摔倒了!”徐昭林被白雪猛然推开,她跑进厕所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他皱着眉下意识往前两步,却被从女厕所出来的保洁阿姨用眼神警告, 不过他很快就听到了空旷的厕所里回荡着的剧烈呕吐声, 白雪在厕所里对着马桶吐得双脚发软眼前发黑,火辣辣的灼烧感割得她食管蜕了一层皮,连鼻腔都在喷火,吃的面全吐完了还不够,绿色的胆汁都出来了,马桶冲了一次又一次,可还没冲完就又想吐, 几个进来上厕所的旅客莫名地看一眼敞着的木门里双手叉腰披头散发的孕妇,苍白得像浑身缠着海藻的水妖,心下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这狼狈模样确实让人不想多看,于是个个捂住口鼻皱着眉头绕过这间格子往里走, 白雪漠然地看着她们嫌弃的目光,最后一次冲掉马桶走出隔间,甩掉一大排像判官一样严苛审判来往女人颜值的亮瞎眼的镜子,目不斜视地走出洗手间,但也许是她太不美妙了吧,不好看也不好闻,一出来就吓得几个举着水杯来饮水机前接水的男人退避三舍,而站在外面背对她举着手机打电话的徐昭林一回头看到她,眉心拧成了一块石头, “嫌弃?”她挑衅地仰着下巴一脸坏笑地贴到他身上,湿漉漉的掌心在他昂贵的皮夹克上狠狠抹两下, “你在说什么鬼话?吐这几下把脑子吐掉了?” 徐昭林挂掉电话瞪她一眼,眉心紧锁着伸手一把撩开她汗湿的头发,用指腹擦去她唇边残留的呕吐物,动作很重,没两下她嘴边就红了一片,再翻过手背粗鲁地在她眼皮上抹一把,抹掉沾染在她睫毛间的泪水,白雪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的手在空中顿一下,最终抚上她汗津津的脸颊,动作变得很轻,滚烫的掌心在她冰凉黏湿的脸颊来回游弋抚揉,一下,两下,第三下时却被她冷着脸一把挥开, “我脸上又没东西,”她后退一步,“别碰我。” “哼,不识好歹,”他冷哼一声甩甩手,嫌恶地看一眼摸过她的手掌,正色道:“刚才来电话了,今天飞不了了,航空公司给安排住宿,你怎么说?” “我怎么没接到电话?”白雪下意识去掏裤子里的手机, 徐昭林促狭地笑着后退一步,仰起脖子居高临下打量她,“谁让我是尊贵的商务舱旅客呢?当然是优先安排,住好的吃好的喽!” 白雪感到手里的手机震动了,接起电话,果然是航空公司打来的, “喂,你好,嗯,好我知道了,谢谢。” 徐昭林看着她寥寥几句就挂了电话,云淡风轻地把手机装回口袋里,把包从他肩膀上拉下来背回自己身上,最后微笑着抬头, “尊贵的商务舱旅客,就此别过,祝你旅途愉快。” 第18章 第一天 “兰州预计未来一周都将有大幅度降雪……” 白雪,白雪……白雪躺在逼仄窄小的单人床上,平生第一次讨厌自己的名字,白雪因为白雪回不了家,她不得不忍受此刻弥漫在每一粒微尘中的令人窒息的霉味,近在咫尺的浴室冰冷的水汽侵入她的膝关节和肘关节,阴湿的酸痛感折磨得她翻了几百个身硬是寻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入眠,坏了的淋浴头一刻不停地漏水,机械的啪嗒声砸在冰冷坚硬的瓷砖地板上,像有人用指关节一下接一下地叩击她的脑仁, 隔壁房间的小夫妻还在吵架,这对白雪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这里隔音差得离谱,她半睡半醒都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丈夫的意思是算了,凑合一晚上得了,反正航空公司承诺明天启航,现在已接近凌晨,有空纠结对方的盛气凌人,还不如趁这几个小时多睡一会儿,普通人家出门在外,总归是有诸多不称心的地方,下次不来这挥金如土的城市玩儿就是了。 第49章 而妻子的沮丧像冲破堤坝的洪水一般淹没了她的丈夫,无休止的抱怨和对丈夫尖酸刻薄的谩骂让睡在隔壁与他们毫不相干的白雪觉得恐惧,她把自己蜷成一团,黑暗像保护色一样包裹住她,让她觉得安全,混沌中思绪越飘越远, 父亲温柔的眼神,他永远都是温柔地看着母亲,和隔壁的丈夫一样一遍遍耐心安抚她毁天灭地的坏脾气,尽管她和隔壁的妻子一样泼辣刁钻,就因为父亲买错了她爱吃的零嘴就指着父亲的鼻子把老白家祖宗十八代骂个遍,他还是一心一意地爱着她, 白雪也想父亲这样爱她,可记忆里父亲温柔的眼神一次都没投向过她,他说话永远都是背对着她,或者边干活边说,或者抽着烟看着窗外说,哪怕就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面对面,他的眼神也是冰冷的, 白雪这个名字是父亲起的,敷衍却也直白,那就是清白,做一个清白的女人,不必聪明漂亮,也不必幸福快乐,清白如雪就是这位父亲对女儿的全部期许,也许因为他最爱的妻子在街坊邻里都是出了名的破烂货吧, 可既然清白这么重要,他为什么要爱一个破烂货呢? 对,咚咚咚的敲门声,那一天也是阴雨天,兰州的阴雨天没有上海这样频繁,妈妈在厨房炒菜,关着门,抽油烟机的声音很吵,她听不到,可门咚咚咚响个不停,白雪没有心思再玩儿了,从客厅搬来个小板凳,踩着小板凳看猫眼外的人,是爸爸的朋友,他没有和往常一样穿警服戴警帽,浑身淋了个湿透,她家有门铃,可他还是急冲冲地敲门敲个不停…… 白雪爬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猛地打开门,敲门人的手顿在空中,背对着宾馆走廊昏暗得像凶案现场一样的灯,嬉皮笑脸地俯视她, “又哭了?” “有事吗?”白雪觉得眼睛肿胀酸涩的厉害,随便往脸上抹一把,竟真抹了一手湿,她把手背在身后,囫囵着把泪水抹在运动裤上,又问一遍:“有事吗?” “这还没分道扬镳呢就开始想我了?”徐昭林也不回答她,双手捧起她的脸,掌心摩挲着她的下颌和脖颈,一脸得意的笑, “滚!”白雪被他游刃有余的笑容激怒,一掌劈开他在自己脸上流连忘返的手,退后一步就要把门摔上,却被他眼疾手快抢了先, 徐昭林一手扶住门,一手撑在门框,兴致缺缺地叹口气道:“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你开不起玩笑行了吧?”说完上下打量一番白雪,“就是来问问你要不要换洗的衣服,我带了你的睡衣还有内衣内裤什么的,想要的话自己过来……” 他说着说着突然凑过来对着白雪嗅一嗅,皱着眉一脸嫌弃, “你这身上都臭了,没洗澡?” “坏了,淋浴头,水也是凉的。”白雪别过头避开徐昭林的目光,看一眼黑黢黢的浴室,“凑合一下,明天就到……” “坏了?”徐昭林根本不等她说完就自顾自进来了,啪的一下打开灯,白雪赶紧抬手遮挡,等眼睛适应了光线的时候看到徐昭林已经站在浴室外,半个身子探进浴室来来回回扭着龙头试水温了,黑衬衫的袖子撸起来,露出黝黑的胳膊, “呵,你刚才有没有站在莲蓬头底下?” “有啊,”白雪皱皱眉,莫名其妙地看看他邪笑的脸,赶紧低头确认一下自己衣服都穿好了才再次抬头,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就是要洗的时候才发现水是凉的啊,莲蓬头好像堵住了还是怎么,水很小很小。” 徐昭林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着她,“嗯,是堵住了,被屎堵住的。” 白雪这阵子哪儿还顾得上音量大小,站在原地一声大吼,脖子上青筋暴露,圆圆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说什么?!” 徐昭林哼笑一声,“大惊小怪,一点见识都没有,”他说着转个身,抬起洗脸池的龙头,边洗手边抬头看着镜子里站在他身后已然石化的女人, “同性恋用连着莲蓬头的那根管子灌肠,就这么简单,屎把管子堵住了,再大的水也出不来啊,” 白雪已经没脑子了,颤着嘴唇哆哆嗦嗦了半天才说出三个字:“为什么?” 徐昭林洗好手直起身,看着镜子里白雪生无可恋的表情,叹一口气,“别纠结了,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啊,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比你想的大得多,还有人把女人当白斩鸡一样剁呢,你想得通?”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屎啊死人啊,白雪觉得空气里都是恶臭,她背过身走到床边拎起被角,一床单人被子叠起来又展开,手底下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徐昭林笑着走到她身后,夺过她手里的被子扔在床上,一股子霉味儿扑腾起来,白雪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挥着手在空中舞来舞去, “好了我的小作家,”徐昭林趁机拿起床脚的外套披她身上,不动声色地拿起她放在圆桌上的手机和充电线揣在自己裤兜里,“知道你们文化人不屑与世俗同流合污,但也没必要没苦硬吃吧?” 边说边轻轻将手搭在她肩上,专注地低头看着她的脸,低声细语道:“我也照顾不了你多长时间了,今晚在我那儿凑合一晚上吧,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到家了。” 说完他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放心,我住标间,两张床,不碰你。” 昏暗的浴室灯光在徐昭林身后,他的脸隐没在阴影中,眼睛长长的像月亮湾,夜色下波光粼粼,窗外雨停了,微风拂动窗帘,他身上的气息混在烟味里萦绕在她四周, 第50章 “那你现在在干嘛?”白雪推开他,整一整披在身上的衣服,扬起唇讥讽地嗤笑一声,半眯着眼睛很有几分警告的意味,却不知她睫毛忽闪忽闪的样子落在男人心头是怎样令人咬牙切齿的滋味,他弯下腰覆在她耳边用气音说:“我说的碰不是这个碰。” 说完他直起身恢复了正儿八经的样子,“再说了,我的东西还在你肚子里呢,拿了钱不办事怎么行?对不对啊小作家?咱们可不能学某些人,拿了稿费吊着读者就是不更新,真缺德。” 白雪狠狠甩开他的手往前走,“谁说我不更新了?等我回家就更新,现在我只是没有灵感罢了!” “咦?我说你了吗?你跳什么脚啊?”徐昭林跟在白雪身后大呼小叫,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大有一副今天你不说清楚这事儿没完的意思, “滚蛋!” 白雪烦不胜烦,电梯门一开就冲出来,皱着眉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面,可没走几步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长长的走廊里灯火通明,个个房门禁闭,精致的雕花木门上用花体字写着房号, 很安静,没有鸡飞狗跳的争吵,她有些不自在,只好双手抱胸,披着衣服像领导人视察工作一样板着脸挺立在原地, “怎么?领导迷路了?” 徐昭林吊儿郎当地跟上来,路过她身边,向前走了一百米左右,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门卡滴的一声开了门,回头冲她笑一下,抬起手做一个欢迎的姿势,“请吧!” 白雪犹豫一下走到门口往里张望,倒也没她想的那么差异明显,她这才放下心,一步跨进来开始四下张望, 普普通通两张单人床,铺着白床单,一样的霉味逼人,因为地上和全中国所有宾馆一样铺着花里胡哨的地毯,这东西在家里都不好清理,放在这里有多脏可想而知,可它就是每家宾馆都有,白雪嫌弃地摇摇头,心不在焉地向别处张望,看到两张床中间位置的时候眼前一亮,那里有一张书桌,就在电视机靠下偏右一点的位置, “愣着干嘛?快洗澡去!一身屎味儿。”徐昭林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拎着水壶从她身后经过,走到两张床床头的位置把水壶放在底座上,咔哒一声按下按钮,没几秒水壶里就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才一身屎味儿,”白雪把眼睛从书桌上收回来,瞪他一眼,站在原地盯着那水壶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知道吗?这水壶不能用,有人用它……” “不好意思,这我自己买的,就在宾馆超市。” 徐昭林半靠在床头看手机,两条腿翘在床边,他个子太高,看着多少有点憋屈, “哼,还尊贵的商务舱旅客呢……”白雪嘟囔一句,转过身把包咚的一声扔在皮椅子上,掏出信,手账本,还有那个漂亮的铁盒,对着直角线把这几样东西摆好,心满意足地退后两步欣赏一下,完全没注意身后男人鄙夷的眼神, “差生文具多。” “哼,”白雪头都不回,“警察学习能有多好?”她看到自己那张床的地上敞开的行李箱,走过去坐在床脚,两腿岔开弯着腰费劲地在里面翻找,一件水粉色吊带睡裙,还有两条内裤和一双袜子,够了,“谢谢。” “不客气。”徐昭林把手机扔在桌上,起身去玄关处的置物柜上拿过两个一次性杯子,拎起水壶给两个杯子倒满开水,“等你洗好出来就可以喝了。” “你为什么不洗澡?”白雪换好拖鞋,把换洗衣服抱在怀里,慢吞吞地向浴室走去, “一个一个洗啊,你这问题问的,”徐昭林无语到笑,“还是你要和我一起洗?” 白雪回头冷冰冰地看着他,“你在性骚扰我。” 徐昭林站着,台灯微弱的光晕里他的表情晦暗不明,他撩起唇轻佻地看一眼她的肚子,再看回她的脸,把口袋里她的手机和充电器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手机和充电器没了, “又不是没一起洗过,真失忆了?还是说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急吼拉吼跟我划清界限?” 白雪看了他一会儿,“是你先和我划清界限的。” 徐昭林僵立在原地,白雪满意地端详着他的脸,欣赏自己的胜利, “好了,懒得跟你废话,”白雪拉开浴室的门进去,后面的话隔着玻璃门都有回音,“反正明天就和你划清界限,不用着急。” 徐昭林看着门上她的影子消失,抬腕看一眼表,“是今天。” 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廉价沐浴露的香味和蒸腾的水汽一起顺着门缝飘出来,徐昭林打开电视,新闻里没有他关心的那件事, 这座城市繁荣之下隐藏的丑恶罪行本就不应该被白雪这样的人知晓,保护她,让她安心生活,从超市里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回家坐在电视机前边吃边笑,困了就泡个热水澡敷个面膜睡个好觉,第二天上班和同事聊聊八卦点杯奶茶,混混日子赚几两碎银,想干什么就干,不为别的,就找个事做,只要按时下班回家陪珍珍就行…… 爱人,三十四岁前他从来没想过要有爱人,可他也想过如果有了,这就是他想给爱人的安稳,老魏,老金,警队里所有人都做到了,除了他。 浴室的门开了,一股热浪裹挟着湿漉漉的香气扑面而来,白雪走出来,一脸困惑地站在原地,一手撑着门,想要返身回去却又不知道回去做什么,乌黑的湿发用一根发绳盘起来绾在脑后,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水一路顺着脖子流进凹陷的锁骨窝里,粉色吊带睡裙都被水洇湿,胸前和后背浸着大片深色的水渍,紧紧贴在身上, 第51章 “小雪,找什么?”徐昭林心里咯噔一下,坐起身强装镇定地微笑着看她, “我……” 白雪歉意地回头望他,把黏在脸上的碎发挽到耳后,眼前浮着一层雾,灰蒙蒙的, 徐昭林小心翼翼起身,试探着问:“吹头发?” 她两手垂在身侧,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吹头发”这三个字才传进她耳朵里,她眼睛一亮,像被识破了小心思一样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着摸一下头, “对!吹头发,我刚就想要吹头发,一转眼就忘了,你看我这记性。” “好,走,咱们吹头发。”徐昭林收起铺天盖地的哀恸,像哄小孩一样扶着她的肩膀走进浴室, 浴室闷得透不过气,也不知道她开了多热的水,“你等我一下,”徐昭林返身回到房间里把黑衬衫脱了,只留一件白色背心,再回去的时候看到她正站在镜子前揪着自己的发尾看,“太长了,分叉了都。” “帮你剪一下好不好?”徐昭林看着镜子里的白雪,宠溺地笑,白雪也挺高兴。抿着红红的小嘴笑着点点头,徐昭林从床头柜抽屉里找到一把裁纸的剪刀,很钝很钝,他勉强用这把剪刀帮白雪把过长的参差不齐的头发剪掉,可她不满意, “你又敷衍我,就剪这么点!” “那剪到哪儿?” “肩膀吧,就到肩膀,我可以扎丸子头,过几天扎好了给你看。” “好。” 很快地板上都是散落的黑发,白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说完眼睛移到镜子里的徐昭林脸上,收敛笑容,郑重其事地警告他:“我跟你讲你以后别想敷衍我!” “好,我保证。”徐昭林避开她的视线,手伸到墙上把吹风机拿下来,风量开到最小,轻捻白雪的头发,一丝丝、一缕缕吹干, 时间缓缓流逝,白雪站在浴室苍白的灯光下,看着镜子里专注得眉头紧锁的男人,眼前的迷雾一点点消融,逐渐恢复清明, “徐昭林,你从来不给我吹头发,今天怎么了,是因为我要走了吗?” 徐昭林动作一顿,抬头看向镜子里的女人,来不及收回表情, 白雪咧开嘴,缓慢绽放一个甜美的笑容,“说对了?你永远只在我下定决心离开你的时候才挽留一下我,就像小男孩儿,哪怕是不玩的玩具,被人夺走的时候也是哭天抢地的。” 她回过头和徐昭林面对面,柔若无骨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你想我留在你身边吗?说实话。” 徐昭林低头绝望地环住她的腰,声音嘶哑,“想。” 白雪圆润的下巴紧贴着他僵硬的胸膛,满意地欣赏他绝望的表情,贪婪呼吸他身上那股没有来由的味道, 徐昭林知道她的答案,这让她有一种胜利感,可再怎么胜利都只是在弥补那个不可能愈合的创伤,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真没劲。” 她倍感无聊地打个哈欠,松开徐昭林的脖子往外走,可刚迈出腿就踩了一脚头发,低头看一眼,吓得尖叫一声,惊愕地抬头看着徐昭林,“这什么情况啊这是?怎么这么多头发啊?好恶心啊!” 徐昭林看着镜子里被自己头发吓得扶着洗手台不敢动的女人,无所谓地笑一下,“还能是什么?头发呗!前面住的人剪头发了,阿姨没打扫而已,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呵,”白雪惊恐之余冷笑一声,“还尊贵的商务舱旅客呢,这不比屎恶心?” 说完她鄙夷地笑着跨过满地头发,走进房里,一下子倒在靠窗户的那张床上,一分钟不到就觉得困得不行,刚才她好像又醒着做了一个梦,梦了很久很久,梦得她精疲力尽…… 徐昭林用垃圾袋收拾掉地上的头发,自己扔了汗湿的背心,解开皮带脱掉裤子走进淋浴间洗澡, 她把水调到滚烫的温度,好像她自己是个冰块,而他则直接把水龙头扳到另外一边,用冰冷刺骨的水浇灭他血管里燃烧的血液,她脖颈的香甜因疾病变得颓靡,像烂熟的果实散发着酒香,她在镜子里甜美的失神的微笑,要是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像刚才解离症发作那样,一直陪在他身边,陪在珍珍身边…… 徐昭林关掉龙头,水声消失,她轻微的鼾声依稀可见,他走出浴室,看到她已经裹着被子睡着了,黑发像瀑布一样披散在枕头上,白色的被子都没有她的肌肤雪白,她背对他侧身睡着,即便怀着孕依旧曲线玲珑,一只脚露在外面,脚踝处的红绳有些褪色了,上面那只小小的铃铛还在, 他走到她床边,握住她的脚踝,轻轻将她的脚塞进被子里,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他第一次把铃铛拴在她脚踝上时,她的脸和红绳一样红, 他鬼使神差地掀开她的被子躺进去,从身后将她揽入怀中,发丝,皮肤,就连毛孔都散发着迷醉的香气,他将脸埋入她的发间,他们的肌肤之间只隔着一件丝绸睡衣,他轻轻将手抚在她隆起的肚皮上,她睡得很沉,却因为腹中胎儿被触摸,几乎在一秒钟之内就苏醒了, “你干什么?”与其说是惊恐,惊讶或意外,她的语气过于冰冷,似乎她早就知道他带她来的目的,他想说一开始他不是这么想的,可现在裸身抱着她,抚摸她肚皮的样子没有丝毫说服力, “定金都付了,摸一摸不行?” 第52章 白雪犹豫了一下,松开攥住他手腕的手,任由他轻柔抚摸她的肚皮,“你手好烫。” “是你身上太冷了,那么热的水,一点用都没有。”徐昭林把另一只胳膊垫在她脖子下面,弯曲手臂把她裹进怀里。 奶黄色的窗帘半遮住窗户,另一半露出来的窗户倒映着他们身后浴室的景象,浴室现在关着灯,漆黑一片,只有两张床中间的台灯亮着,黄油油的,让人心安。 “刚才我洗澡的时候做了个梦,”白雪躺在徐昭林怀里,眼皮困倦地睁不开,索性闭起来, “什么?”徐昭林撩开她的头发,鼻尖摩挲她的脖颈,嗅闻她颈间的芳香, “就很乱,全是这几年咱们在一起的事情,很小很小的事情,像快进一样,但你说怪不怪,就是没珍珍,明明我们在一起第二年就有了她,我又把她给忘了,可能我真的不适合当妈吧,无感,就觉得她挺可爱的,但更多的是沉重。” 她犹豫一下,又往他怀里缩一缩, “对不起啊徐昭林,我想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应该没想到我是这样的,小时候别的小朋友都喜欢和我玩过家家,可能我这长相看起来很适合结婚过日子?哈哈哈,但我一点都不喜欢玩过家家,真的好无聊,我情愿一个人荡秋千,和鸟说话,但又不好意思拒绝人家……” 她回身看他,“你是不是觉得我适合结婚才和我结婚?” 徐昭林看着她的脸,片刻后点点头,白雪转过去不说话了, “很烂吗?这个理由?”徐昭林等了很久也没等来她的回应,他把手放在她肚子上,她的肚脐有点凸出来,一个小小的揪揪,是和腹中胎儿相连的地方,他和她的胎儿, “我觉得很烂,有物化女性之嫌。”白雪瓮声瓮气地开口,语气十分不悦, “物化女性……”徐昭林笑了,“你们新词还真多啊,不知道别的男人怎么想,反正我是不会和一个物件结婚,哦,用你的经典台词来说,是工具对吧?我娶了一个工具,刚在美罗城买了你那什么拉布布还是布拉拉,又开车绕到复兴中路去买纯真糕点,一边开着免提听老魏急得跳脚骂我祖宗十八代一边在国际饭店排队买蝴蝶酥,到底谁是工具啊?” 白雪笑得花枝乱颤,徐昭林也笑了,亲吻一下她抖个不停的光裸肩膀,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适合结婚,适合一起走完后半生,至少见到你的那一天我是这么想的。” …… “所以你为什么要伤害我?” 余音袅袅,最终消散在寂静的空气中, 过了太久没有回答,她看着窗户上倒映出的他们的身影,黑乎乎的一团,只有他的眼睛是亮的,仿佛窗外的星辰和阑珊的霓虹都被揉碎了,洒在他浅棕色的眸子里,她看到他缓缓开口, “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白雪笑了,闭起眼睛不再看他们相融的身影, “你应该没想过要我原谅吧?你是铁了心要伤我才会做那种事。” 徐昭林一下一下抚摸她柔软的秀发,再问一遍: “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白雪睁开眼,看着洁白的墙壁发呆,“死吧,” 徐昭林的手顿住, 白雪再说一次:“死,只有这样了。” “我比你大十岁,”徐昭林恢复了手里的动作,他捋顺她的头发,把脸前的碎发一起挽在她耳后,“肯定比你先走。” “我说的不是这种死,你也太没诚意了。” 徐昭林噗嗤一声笑出来,“要我暴毙是吧?” 白雪再一次想起悲烈夕阳里的悲烈的徐昭林, “如果你真的想要我原谅的话,也只有这样了,我想不出其他。” 她没等来他的回答,她也不想等,慢慢阖上眼,陷入和美式咖啡一样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却在彻底沉下去之前听到身后男人的声音, “好。” 她没能沉下去,睁开眼,窗户上他的倒影还是在她身后望着她, “很晚了,睡吧。”徐昭林亲吻一下她的后脑勺,起身关掉台灯,夜色笼罩,窗户上的倒影消失了,只看得到窗外斑斓的霓虹,一架飞机划过夜空,白雪看着机翼微弱的灯光越飞越远, “徐昭林,” “嗯?” “我这两天想起来一件事,” 徐昭林无奈地叹一口气,“请讲。” “我记得我有一双丝袜,黑色的,” “你有好多双丝袜,黑色的,”徐昭林闭着眼睛,脑袋嗡嗡的,她倒是生龙活虎,咖啡没白喝。 “我是说那双左脚沾了指甲油的丝袜。” 黑暗中徐昭林睁开眼,沉默地看着夜空, “我记得,那双丝袜是我还在银行上班的时候同事从日本带回来的,颜色质感我都喜欢,所以沾了指甲油我也没舍得扔,我把它穿在左脚,这样就看不出来了,那天你在家,但我记得你说过你要出差的,我一开门你就在沙发上坐着看着我,跟我说丝袜穿反了,我低头看了一眼,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只丝袜在右脚,后来我们……” 白雪回头看看他,房间没有那么黑,可以看清他的脸,没有表情, “徐昭林我是不是……” “你没有,”徐昭林用手掌覆盖住她的眼睛,感受她毛茸茸的睫毛如蝴蝶在掌心飞舞,“你没有,别乱想。” 第53章 “是没有证据的怀疑吗?”白雪被她捂着眼睛,脸还朝他的方向,薄荷牙膏的味道和她独有的甜香一道涌入心田, “你知道在我们这行里,没证据的怀疑就是没有,你没有,就是上班换行服的时候脱下来了,下班穿的时候穿反了而已,你就不能想点有用的?比如回去吃哪家牛肉面,或者什么时候更新。” “对哦,那天我上班。”白雪嘟囔着兴致缺缺地挥开他的手,翻个身, “唉……太乱了,老是做梦,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你说我是不是快不行……” “你胡说八道什么?”徐昭林猛地拔高嗓门,皱着眉头凶得吓人, “你凶什么凶啊!”白雪被他吓得心脏都快蹦出来了,回头狠狠瞪着他怒吼一声,吼完了猛地拽一把被子转过身去,可过一会儿又转过来,晶晶亮的眼睛望着他, “徐昭林?” “又怎么了?”徐昭林绷着脸, “不管我之前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如果是现在的我,我是说此时此刻的我,一定不会那么做,你相信我。” 徐昭林用掌心捧住她的脸,拇指揉开她过于认真而蹙起的眉心,“我也是。” 他说完深深看进她的眼眸,轻柔抚摸她的肚皮,一下又一下,呼吸越来越沉重,滚烫的掌心难以自制地向上抚去,却被一只小手牢牢按住, 黑夜里她亮晶晶的眼睛比宝石还要璀璨,这宝石镶嵌在天鹅绒一般矜贵的睫毛里,价值连城,需要他用生命交换, “这可是另外的价钱。”她樱唇微启,露出一个比塞壬海妖还要勾魂摄魄的魅惑笑容,“你准备给……”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他吻住,他滚烫的舌头伸进她的小嘴,一股潮湿的热气喷洒在她鼻尖,他勾住她柔软的舌尖含吮舔舐,轻咬她圆润的小下巴和比豆腐还要软糯的颈项,难以自抑地闷哼出声,这低沉声音像催情剂一样穿透她的毛孔,腿间温热湿润的甜香在灼热的空气中弥漫,被像野兽一样敏锐的男人嗅到,黑暗中死死钉住女人的眼睛,气喘吁吁道:“想要了?”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粗暴地撩起她的睡裙推到下巴,将那块小得可怜的布料拽到膝盖,覆上她光裸的背,凶悍撞入她温热湿滑的紧致,一瞬间两人俱是叫出了声, 关了灯的房间里,靠窗的床上,一片雪白之上是激烈起伏的黑,意识迷蒙间白雪只听到自己融化成潺潺水声,男人毫不克制的低吼闷哼,单人床一声比一声快,一声比一身凄惨的吱呀哀鸣,她可怜的骨架在男人狠戾的冲撞下被捣成一堆碎渣,胸前白如凝脂的柔软狂跳颤抖,被身后滚烫干燥的手掌握住,凶狠地搓扁捏圆, “你轻……轻一点啊,还有宝宝……” “提前给它打个招呼,不好吗?” 白雪闻言抬脚踹他,被他拽住脚踝往身下抵,小铃铛激烈清脆地叮铃铃撞得欢快,床榻猛然剧烈地抖动几十下,在男人咬牙切齿的嘶吼声中恢复平静…… “怎么样?”徐昭林气喘吁吁地揽过虚脱的白雪,两人一身黏腻的湿汗,汗液与体液交融,正如恨意与爱意相织, “他有我……”徐昭林喘息未定,拨开白雪汗湿的发丝给她一个缠绵滚烫的吻,再开口时却又成了轻佻的语调,“他有我厉害吗?” 白雪望着天花板,脑海里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思绪好一会儿才浮出水面,“还不知道呢。” 徐昭林哑然失笑,说不出该高兴还是该悲伤,他甚至觉得此刻她连说这样的话都很可爱, “白雪,”他最后一次将爱人拥入怀中,“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他对你好,我是说真的好,别被骗,别被假象迷惑,眼睛睁开看看清楚,我求求你,钱什么的都无所谓,我就这一个要求。” “你还真是……”白雪好不容易才把脑子里漂浮的词汇一个个抓住,“真心实意地为我好啊。” 徐昭林拨开她海藻般缠绕在脸颊的头发, “白雪,我知道你恨我,我承认我做那件事的时候是不准备让你原谅我的,但那件事以后我看清楚了,” 他眷恋地亲吻她的睫毛,她的鼻尖,她的下巴,记住她的轮廓, “我是看清楚了,你呢?今天是我们离婚冷静期的第一天,你有权利去看清楚,等你看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再决定回不回到我身边。” 第19章 第一天(中) “兰州雪竟然停了,不是说好了要下一个礼拜?”白雪站在宾馆房间的全身镜前打量一下自己的穿着,沾灰的运动裤,松垮垮的灰色 t 恤,一件藏青色绒领夹克,真不好看, 徐昭林站在她身后的浴室里对着镜子刷牙,弯腰吐掉嘴里的泡沫,起身转过头瞥她一眼,“看你这意思还挺希望下雪?” “嗯。”白雪点点头,“我小时候每年冬天都要发烧咳嗽,兰州污染太严重了,下雪空气会好很多。” “这么不好还吵着闹着要回去,真有你的。” 徐昭林习惯性把牙刷在玻璃牙缸里涮干净,弯腰往脸上扑几捧水,用力搓洗脸颊, 白雪在镜子里看他洗脸,又起了坏心思,转身走过去倚在浴室门框上,笑嘻嘻揉搓着右手无名指,“哎呀……为了寻找爱人,这点痛算什么呢?” 徐昭林捂着脸顿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搓洗的动作,搓两把关掉水龙头,直起身抹一把脸上的水,似笑非笑看着镜子里故意挑衅的白雪, 第54章 “那就祝白雪公主尽早找到自己的白马王子吧。” 白雪闻言轻慢地耸耸肩,细细的柳叶眉挑得高高的,“不好意思,我已经找到了,只差奔赴!” 说完掉头就走,把披在身上的夹克穿好,把书桌上的东西理进包里,叮叮咣咣的声音巨响, “那就祝小作家奔赴成功。” 徐昭林说完,外面的声音停了,他等了一会儿没动静,把头探出浴室,看白雪背对着自己弯腰把一个鲨鱼夹从包里拿出来,动作慢吞吞的,然后直起身看向窗外,把海藻一样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挽起来用鲨鱼夹夹好,又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再回头的时候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她脸上,像珍珠一样通透,白得能看到皮肤下的毛细血管, “我手机屏幕摔碎了,本来想着再凑合用一下,但实在是太卡了,现在时间还早,天气也不错,我去买台新手机,先走了,拜拜。” 说完白雪拎起包斜挎在身上,把旧手机和充电器揣进夹克口袋里,夹克拉链拉到最高,下巴埋进领口,低着头走出房间,没再看浴室里的徐昭林一眼。 宾馆走廊比昨晚热闹一些了,有几扇门开着,一辆手推车停在某间房的门口,她路过的时候看到窗帘大开,阳光倾泻进来,保洁阿姨正扬起洁白的床单铺在床上,脚边堆着换下来的床单被罩, “真的洗得干净吗?”白雪自言自语, 宾馆床上用品都是白的,但残留在上面的体液,毛发,皮屑……所有干净的印象都是错觉,自我安慰自我麻痹罢了。 她拐一个弯,把那间房扔在身后,按下电梯走了进去。 7,6,5……1,电梯门开了,宾馆大堂里浓郁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香味在门开的一瞬间就涌了进来,可白雪一点都不饿,她觉得直泛恶心,胃里火烧火燎的疼,鼻腔和食管火辣辣的痛觉还在, 一辆小型巴士停在门口,戴墨镜的司机师傅百无聊赖地趴在方向盘上刷抖音,音量开到最大,bgm 震天动地响。 时间真的还早,车里没什么人,只有一对小情侣依偎在一起各刷各的手机,白雪找个靠窗的位子坐好,皮包放在膝盖上,看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安心地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司机师傅不准备再等了,懒洋洋地从方向盘上爬起来,举起双手伸个大大的懒腰,拧开泡着浓茶的玻璃杯,仰头咕咚咕咚喝几口,放下杯子嘟囔一句:“走了啊,” 白雪的肚子动了一下,和几天前在那间病房里时一样,它翻了个身,不轻不重地踹了她一脚,连带着她心也是一颤, “啧。”这胎动搞得她浑身不舒服,她干脆坐起身,无意飘一眼车外,看到站在宾馆门口抽烟的男人,眯着眼睛,本就狭长的单眼皮更加锋利,黝黑的肤色和高大的身形偏偏喜欢穿黑衣黑裤,旁边还扔着个黑色行李箱,几个小姑娘有说有笑地出来,看他一脸阴沉地叼着烟杵在台阶上,顿时收了笑,你推我搡地绕着他走, 男人看着她们像一串大闸蟹似的你拉我我拉你连成一排跑到车上来,收回目光,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把烟扔在地上踩灭, “上不上?”司机师傅看他扔了烟也没上来的意思,不耐地皱起眉头,但怎么看这一身匪气都不是好惹的主,所以语气还算和善,那男人转过身冲他摇摇头,挥挥手做一个走的动作。 司机师傅转过头毫不犹豫地踩油门发动汽车,白雪看着男人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从宾馆到机场的路并不远,但这车大概是开了太多年数,一路颠簸着左右摇晃,给人感觉车轮胎都是松的,再颠得厉害点就要骨碌碌滚掉一只,白雪扶着腰紧紧贴在椅背上,好不容易捱到了地方,一身七零八落的筋骨也和这破车差不多了。 她跟在那对小情侣后面下车,几个小姑娘还围着司机师傅叽叽喳喳问路,你一言我一语,自己人都听不清自己人在说什么,搞得人家相当恼火,最后干脆绷着脸不说话了。 白雪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感觉稍微舒服点了,她站在原地调整一下呼吸,向航站楼里走去, “买什么手机呢?”白雪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了,她有一段时间疯狂迷恋电子产品,只要华为和 iphone 开了新品发布会,她必定要买一台回来玩玩,可到头来……她摸出夹克口袋里的那台 iphone7,没错,她买了 iphone13 系列某一款型号,可没用几天就退了,转头去二手市场买了一台 iphone7 用到现在。 “还是 iphone7 最好啊,”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航站楼里反复端详着自己的破手机,她手小,而且她很喜欢那个圆圆的 home 键,“可现在去哪儿搞 iphone7 啊?” 别说 iphone7 了,iphone 店都没有,最近的华为店离这儿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她把手机揣回兜里,慢悠悠地闲逛了一会儿才走到安检口,这个点,只有零星的几个人排着松散的队伍,穿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还有闲工夫边聊天边干活。 白雪过了安检,这才稍稍觉得心定了些,还是昨天那个登机口,巨大的落地窗前一排排座椅上已有几个人在等候,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在神色焦灼地打电话,穿黑西裤和白衬衫,公文包扔在一边,皮带上挂一大串钥匙,随着他激烈的手势动作,丁零当啷响个不停,但除他以外大部分人都神色倦怠,有几个甚至已经蹙着眉闭目养神, 第55章 这绝对不是一次愉悦的旅途,她慢悠悠踱过去,阳光刺得她眼睛疼,她站在原地,眨眨眼睛缓解一下酸胀的感觉,绕过坐在前面的几个人,走到最后一排,坐在离落地窗最远的位子, 她坐了一会儿,尽量别过头不让太阳晒到自己,但也许是困意会传染,或者她真的很累了,如此晴天白昼之下她竟被排山倒海的睡意淹没,眼皮发沉,混沌视野里出现的一切都无法引起大脑的反应,她两手放在夹克口袋里,掌心嗡嗡嗡的震了好几下她才意识到是手机在响, 手机卡在口袋里出不来,她闭着眼睛慢吞吞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把手机连同口袋一起拽出来,解锁屏幕,是一条入账提醒,她盯着那几个零看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第一排坐下, “什么意思?” “唉……”蹙着眉闭目养神的男人深深叹一口气, “看来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在轻世傲物的文化人身上依旧灵验啊。” 他说着睁开眼睛转头看她,“给了钱才能看见我,对吧?” 白雪直勾勾盯着他,“我问你什么意思?” 徐昭林双手抱胸一本正经道:“不是你说陪我睡觉是另外的价钱吗?”音量不小,旁边一对夫妻本来在说话,闻言陡然噤声,双双投来惊骇的目光。 徐昭林看着白雪变红雪,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住,他低头凑到她跟前低声说:“或者小作家只是说说而已,我和我老婆睡觉倒也不必这么见外?” 白雪一张小脸红一阵白一阵,狠狠瞪着徐昭林,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 “我,不,是,你,老,婆!” 音量比徐昭林还大,旁边那对夫妻下巴都快脱臼了,再看看白雪明显隆起的肚子,顿时有了报警的冲动。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所以这不是给钱了吗?”徐昭林用手背蹭蹭白雪的小脸,烫呼呼的, “饿不饿?去吃点东西吧?或者你不想吃,陪我吃也行。” 徐昭林起身,看着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像小乌龟一样把整张脸都缩进领口的白雪,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别气了,等送你到了兰州我就要去别的地方了,再陪陪我吧,反正以后你也不用再看见我了。” 白雪从领子里仰起脸看他,面无表情地眨眨眼睛,“老男人你好黑啊,还有皱纹,还有白头发,真丑。” 说完起身一马当先地走了, “是,我丑,还老,你嫌弃我,不想给我养老送终呗,”徐昭林双手插兜跟在她后面,“所以我也只能看着你飞向别人的怀抱喽!” 白雪悠然自得地学着他双手插兜的样子走在前面,“你可搞清楚,是你自己犯了错,失去了让我给你养老送终的机会!” 说完她边走边转过头轻蔑地瘪着嘴上下打量他,“渣男到了几岁都是渣男。” 徐昭林笑了,快走两步和她并肩前行,“作家有所不知,我这渣男除了渣过你,还没渣过别人。” “哼,”白雪蔑笑一声,“你还真是清白啊,难不成你那 108 将也是我犯病了臆想出来的?” 徐昭林仰头大笑,“108 将,我真服了你了,真有那么多我不得精尽而亡啊?” 白雪走热了,摘下皮包甩给徐昭林,拉开拉链把外套敞开,“反正不是什么好鸟,伤了人家的心还大言不惭说自己从来没渣过,我要是你前女友,变成鬼第一个来找你偿命。” “事先说好了还算渣吗?”徐昭林被她这么一骂也不恼,老老实实把皮包斜挎在自己身上,拉住白雪的手将她带进一家 egg bomb,寻到一张小圆桌坐下,还是白雪坐沙发,徐昭林坐椅子, “在我看来欺骗才是渣,所以我也和她们说清楚,各取所需,互不打扰,这也很渣吗?” 徐昭林边说边拿出手机扫了桌上的码,再把手机换个方向推到白雪跟前,“先看看吃什么。” “把私生活混乱说得这么小清新你还是第一人。”白雪懒得跟他掰扯三观的问题,再加上肚子真的饿了,皱着眉不悦地翻看手机里的菜单,点了一个招牌安格斯纯牛蛋堡,还点了一杯咖啡,抬起头把手机推回到徐昭林跟前,“就这些。” 期间徐昭林一直看着她,那小眉头拧得跟铁疙瘩似的,好像菜单都跟她有仇, “到处漂嘛,也没想过成家,”他拿过手机随便扫两眼,点了一个大大大满贯蛋堡, “有时候不想回家就睡宿舍,要么在办公室或者车里对付一晚上,想和谁做就打个电话问问她有没有空,去她家好好做一次,弄完了抽根烟再洗个澡,睡一觉,第二天该干嘛干嘛,就这么简单。” 徐昭林边说边付好钱等上餐,一抬头发现白雪正冷着脸看他,两手搭在桌子边上,随时准备抄起水杯泼他一脸,他愣了愣,靠在椅背上笑着和她对视,“实话不好听是吧?” “你这生活不是挺潇洒么?祸害我干什么?” 徐昭林收起笑容,歪着头细细地端详她,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的脸, “因为我想和你有一个家,我想,和你,有一个家,你连字面意思都不能理解了吗。” “您好您的安格斯堡和大大大满贯还有咖啡好了哦!” 徐昭林起身去取餐,很快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捏着两个蛋堡回来,把东西全部放在小圆桌上,坐下时又恢复了笑容, “怎么样啊小作家,我这个渣男的自白您还满意吗?” 第56章 “不满意,”白雪咬一口自己的蛋堡,薄薄的油纸渗了满手油,鸡蛋渣和面包屑掉在桌上,她靠在沙发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航站楼,登机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你绕过了最关键的问题。” 她觉得有些干,回头拿起咖啡抿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徐昭林,把嘴里的东西全部嚼碎了咽下去才再次开口: “渣男为什么出轨。” 徐昭林面不改色地吃他的蛋堡,大大大满贯蛋堡在他手里也变得很小巧,白雪看他没回答的意思也不纠缠,继续和她手里的安格斯牛肉堡缠斗,腮帮子鼓得高高的,噎住了就赶紧喝一口咖啡,两个人埋头各吃各的,像大胃王比赛那样沉默地对峙着, “你后面要去哪儿?”可惜在这场沉默的对吃比赛中白雪吃到一半就吃不动了,她端着还剩三分之一的蛋堡,含糊不清地问道, “白银。”徐昭林吃完最后一口,把白雪手里被捏得黏黏糊糊的蛋堡拿过去,两口吃掉, “去白银干嘛?”白雪疑惑地看着他,抱起热咖啡抿一口,“犯人跑到白银去了?这么远呢?还这么巧?都在甘肃。” 徐昭林擦擦嘴靠在椅背上,“犯人还谈不上,嫌疑人吧,是白银一家孤儿院里长大的,上次砍伤你那个女的,他们都是那家孤儿院收养的弃婴。” “那个女的……”白雪瘪着嘴,觉得满嘴芝士香气都成了恶臭的血腥味,“真的好吓人,摸我肚子还扔给我一个死胎,咚的一声砸在我身上,黏糊糊的,冰冰凉,全身是黑色的血和黏液,头发都长出来了。” 说完看徐昭林一眼,“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既然你现在还活着,还在我面前,就没什么可怕的。”徐昭林嚼完嘴里的东西,用纸巾擦擦嘴,拿起白雪的咖啡咕咚咕咚喝几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哼,”白雪讥讽地望着他漠然的眼睛,“如果我死了呢?从你现在的反应来看,我不认为你会有多悲伤,就算悲伤了也不会悲伤多久。” “没有如果,白雪,”徐昭林把咖啡推到她面前,靠在椅背上,没有笑意,“向前看吧。” “行,”白雪抿着嘴唇点点头,垂眸看着塑料杯上凝结的水珠滚落,“那我来告诉你我的如果。”说完她抬头深深地望着徐昭林的眼睛, “如果你死了,不论是暴毙还是老死还是病死,我会很伤心,非常非常伤心,伤心到什么程度呢?我看过一部电视剧,女主是警察,牺牲了,男主是一个类似于先知的世外高人,很古怪,大家都讨厌他,说他冷血无情得不像是个人,他连女主的葬礼都没去,可有一天他在家里喝茶,喝着喝着就吐血了,徐昭林,这就是我的如果,虽然你做了伤害我的事,我不会原谅你,但如果你死了我还是会心碎,就这样。” 徐昭林一脸严肃地听她说完,噗嗤一声就笑了,越笑越觉得好笑,笑完了把手里的纸巾随意抛在桌上抹两下桌子,“我还当什么伟大的爱情故事呢,这就完啦?吐一口血?” 他擦完桌子往后一靠,笑容满面地看着白雪, “既然你这么想讨论如果,那我也告诉你我的如果,如果那天你被砍死了,我会打扮得体体面面地参加你的葬礼,把我所有的钱给梁姨,把珍珍托付给我妈,插一句,我妈再不是东西,这一点我还是信任她的,然后,去你墓碑旁,给自己一枪。” 他说完对她点点头,“我说到做到,这一点你应该对我保有基本的信任。” “唉……”他支着脑袋无奈地叹口气,“这就是我不想成家的原因啊,只要做了丈夫就必须做到这一点,没有如果,没有其他任何选项,多大的负担呐,想想就可怕。” “那你现在可以不用怕了,”白雪耸耸肩,“你已经不是我丈……” 说到这里她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小脑袋一歪狐疑地看着徐昭林, “所以你出轨是为了摆脱丈夫的身份,至少是摆脱白雪的丈夫的身份,对吧?觉得负担太重,想做回自由自在的渣男?” “诶?你好像说得还挺对。”徐昭林笑得更开心了。 “如愿以偿了,开心吗渣男?”白雪端着咖啡准备喝一口,转念一想这咖啡渣男刚才喝过,下意识嫌恶地皱皱眉,又放下了,“然后呢?你还没回答我,你去白银干嘛?” 徐昭林抽一张纸,擦掉咖啡杯口自己喝过的痕迹 “因为嫌疑人和砍你的女人之间还有别人啊,而且有可能不止一个,从白银到兰州到上海,一个有小儿麻痹的侏儒和一个大学老师哪有本事杀那么多人,而且……虽说都是手段残忍吧,但你知道激情杀人和变态杀人总归还是不一样。” 徐昭林边说边伸出手抹掉白雪嘴边残留的沙拉酱, “反正现在这案子老金的三队管着,我们二队没什么事,老魏强制我公休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倒想看看那孤儿院到底是什么神奇的沃土,养得出这么一窝神经病。” 白雪盯着他,等他说完,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会儿,“有什么区别?激情杀人和变态杀人?” “别听了,又吓到你。”徐昭林起身坐到她身边,两手搭在膝盖上,低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还是犹豫着伸手揽住她的腰,白雪这会儿注意力都在听故事上,根本没反应过来他的动作有多么不合时宜,不合他们之间的关系,只困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脸怎么黑里透红的,眼神还很躲闪, 第57章 “你怎么了?磨磨蹭蹭的,快说,我想听。” 徐昭林生无可恋地看着白雪,仿佛在她脸上看到四个大字:不解风情。 “嗯……”他长叹一口气,“激情杀人简单来说就是能明显看出仇恨和发泄,现场血腥,也很混乱,但其实这样反倒容易留下破绽,可变态杀人就不一样了,冷静,有条理,你不容易在现场发现破绽,也看不出他到底哪儿有病。” “就你说的,把女人当白斩鸡剁的那个变态杀人狂啊?”白雪很认真地听完,并当即做出分类,表情很是嫌弃,想想就可怕,把同类剁碎,这世上只有人类干得出这种事。 “嗯!”徐昭林夸张地赞许着点头,“聪明!” 白雪觉得他有点侮辱自己的智商,不屑地瘪瘪嘴,“哪儿有病,这还不简单吗?阳痿呗!” 徐昭林这辈子都没想到这词儿能被白雪这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 “你说什么?” 白雪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多简单啊,不能用身体插入,那就只能用刀插入喽!性交本质上不就是征服和支配吗?不把人当人,当白斩鸡,哼着小曲儿,慢条斯理地剁,这也是一种践踏,弥补了残缺的自尊心,说白了都是自卑,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你……”徐昭林不是很肯定地看着怀里的白雪,“你从哪儿看来的这些东西?” “我也忘了,”白雪往他怀里靠一靠,“大概是美剧或者有关犯罪心理的小说吧,但我其实不太喜欢看这种可怕的东西,晚上会做噩梦,哪儿看的呢……估计是哪里随便翻到的吧。” 她有些沮丧,沮丧自己的记性差到这种地步, “反正……听你那么一说,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理由,但很合理啊不是吗?”她满含期待地抬头看着徐昭林, 可徐昭林只有绝望,因为她眼睛清澈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没有记忆的婴儿才会有这种眼睛, 如果她再这样病下去,总有一天,不光是已经被她遗忘的灰暗不堪的过去,他们之间的所有美好都将被她忘记,连同徐昭林这个名字都将被她从记忆里抹去,就像一张被火苗一点点蚕食殆尽的照片,化为余烬灰飞烟灭。 第20章 第一天(下) “你该不会觉得憋屈吧,徐老爷?”白雪抱着颈枕,看着机舱窗外像龙一样翻腾的云层, 没人答理她,她回过头,看到被夹在两个座位中间的徐昭林两腿张得跟劈叉一样,双手抱胸戴着眼罩,脸朝走廊, “切,”白雪瘪瘪嘴,“死老头子装什么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睡觉多斯文呢,打起呼来跟杀年猪似的。” 徐昭林纹丝不动,背对白雪冷哼一声,“我对明知故问的废话一向是这态度。” “我又没逼你跟我坐经济舱喽,你自己愿意,怪谁?”白雪百无聊赖地把颈枕绕在脖子上,一会儿又摘下来,拿在手里捏来捏去。 “我什么都没说啊,某些人自己良心过不去。”徐昭林打个哈欠,扭扭身体调整一下坐姿,依旧是脸对着走廊。 白雪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从鼻子里哼一声,又转过头看云去了,雪白的云朵像棉花糖,看起来甜甜的绵绵的,入口即化,飞机不断变换飞行姿势,他们就在这棉花糖世界里自由穿行,可这愉悦恬静的自由时刻没持续多久,身边就传来阵阵鼾声, “啧,”白雪望着窗外,不自觉皱起眉头,十二万分的不想回头看身旁张着嘴打呼的老男人,奈何他鼾声一声比一声响,丢人现眼到了前排座位的人都频频回头的地步, “诶,诶!”白雪嫌恶地皱着眉回头,压低嗓子叫两声,没反应,给他一肘,还是没反应,狠狠掐他大腿,硬邦邦的像铁疙瘩,最后忍无可忍一把捂住他的嘴,安静了,只可惜这安静只有一秒,下一秒他攥住她的手,回过头张开胳膊把她拽进怀里,亲一下她的额头,继续鼾声如雷。 白雪吸吸鼻子,嫌弃地别过头去,过一会儿又转过来,这么近的距离她才看清他眼角的皱纹真的很多了,记忆里还是他三十三四岁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很怕他,也不敢多看他,只有在他睡着或者在他命令下帮他擦药的时候才会离他这么近地端详他,他一直很粗糙,风吹日晒当享受,伤疤当勋章,但那时候也没那么多皱纹, 这么多年她真的一次都没看过他吗?怎么可能呢,她只是记不清了,就好像一步从他三十四岁跨到了他四十岁出轨那一天,中间发生的一切都像快进的影片,哗哗哗从眼前闪过,根本看不清楚, 偶尔看清楚的也是他对她冷言冷语,跟她发脾气,大发雷霆地训斥她疏忽了珍珍, “就让你开了一次家长会,也能忘?”当时他手里拎着警服外套,警服衬衫敞着,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头发乱得像窝棚,汗味烟味从他一进门就能闻到,他跟着她一路冲进卧室,她一屁股坐在木质雕花镜子前,啪的一声把手里的粉饼盒掼在梳妆台上,“我不是说了吗?行!里!开!会!” 她记得那段时间总是开会,开不完的会,挨不完的骂,客户骂,行长骂,高层的领导还是骂,但骂的什么话,因为什么骂,她都忘了,她就记得那些被称作人类的东西个个怒目圆睁地用手指着她,男人女人,年轻的年老的都有,好像她是这个世界最该死,最万恶不赦的罪人, 第58章 但奇怪的是她其实并不太难过,只觉得有东西在心里发芽,意欲破土而出。 “开会?你不是说你今天不开会吗?就算开会你不能请个假?珍珍一个人在门口等啊你知不知道?遇到坏人怎么办啊?” 徐昭林凶起来真的很吓人,卧室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都在颤, 他也骂她,和他们一样,好像她都不配活着, “你是妈妈!” 哪怕是此时此刻,白雪记得徐昭林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她就只记得这样的日子。 徐昭林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会儿脸贴着她的额头,整个脑袋的重量都支在她脑袋上,像搂着一个人形抱枕一样搂着她,白雪觉得快被勒死了,扯一把他的衬衫袖子,扯不开,用胳膊肘挣两下也没挣开,叹一口气只好作罢,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反正开着飞行模式,她也只能随便翻相册玩玩,边翻边乐,原来她不止拍过狗屎,还拍过猫砂盆里的猫屎, 狗屎她记得,她还在念书的时候家里养过一只公泰迪,她不太喜欢动物,但她母亲竟然很喜欢,那么自私又刁钻的女人,连女儿掉一根头发在地上都要破口大骂,竟然养了一只在厨房乱拉屎,还喜欢在发情期到处呲尿的狗,而所谓的狗眼看人低也在它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白雪撸开自己袖子看一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右胳膊肘的撕咬痕迹还在,凸起的放射状伤疤,比周围皮肤白, 那猫呢?白雪抬起头看着机舱天花板眨眨眼睛回忆一下,猫砂盆周围的红褐色瓷砖地板一看就是她和徐昭林家的阳台,她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相册,没有猫存在的痕迹,她记得珍珍确实嚷嚷了好长一段时间要养猫,徐昭林不给她养,对,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为数不多徐昭林对珍珍发火的场面, “再哭就滚出去哭!”徐昭林当时站在客厅,应该是刚回来吧,警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开骂了,大手一挥,吼声地动山摇,可珍珍平时娇纵惯了,才不买他的账,光着小脚丫踩在客厅沙发上呲里哇啦地又哭又叫,小脸憋得通红,鼻涕眼泪一大把。 可后来怎么又养了呢?白雪盯着那张猫砂盆的照片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想不起来那猫到底长什么样子,的确是没猫,反正她这次回上海绝对是没看到家里有猫,要是有猫,就珍珍那显摆德行,老早抱出来给她看了。 白雪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也就懒得再想了,家里没猫正好,反正她是不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她瘪瘪嘴,继续无所事事地一张张翻看照片,可来来回回都是今年的照片,第一张照片是一段视频,夜空中绚烂缤纷的烟火竞相盛放,以前的呢?她记得换了这台 iphone7 以后导过数据的…… 她这儿没有,徐昭林那儿呢? 白雪把自己的手机塞好,悄悄看一眼搂着她睡得正香的徐昭林,他是侧着身子的,裤子口袋敞开一点,隐约看得到一个套着黑色壳子的手机,不过型号太大了,她目测一下,要把它抽出来的话有可能会惊动徐昭林,他很敏锐,但她今天很想冒最后一次险, 白雪伸出右手,好在她手很小,手指也很细,她将食指和中指伸进徐昭林裤子口袋里夹住手机,他还在熟睡,呼吸沉重,她心脏咚咚跳,但好歹是夹起来了,一点点往外抽,抽到一半,意料之中的卡住了,她呼吸都暂停了,犹豫一下,咬咬牙索性一个用力抽出来, 他没醒。 好嘛,肺都快憋炸了,白雪无声地长舒一口气,冷汗淋漓地倒在位子上,浑身软绵绵的,她抹一把湿漉漉的额头,虽心有余悸但更多的是兴奋,现在她可有的是时间探索徐昭林和他 108 将的秘密了! ……老狗的密码是多少? 算了先开机再说吧,万一没密码呢,白雪在手机两侧摸索了一会儿,这年头手机花头多是多啊,开机键都跑这儿来了,她腹诽着长按右侧的按键,等待几秒,黑色屏幕上圆圆的脸和另一个女人的脸重合, “好你个老狗,真恶心啊。”白雪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女人的脸, “怎么,拿自己老婆的照片当壁纸也恶心?”熟睡的徐昭林纹丝不动,悠悠开口,“想看就看,偷鸡摸狗的,就不能光明正大一点吗?” “谁要看,我只是奇怪我的手机里为什么只有今年的照片,想去你那里寻找一下线索而已!”白雪把他的手机扔他腿上,“而且我也不是你老婆,”顿一下,“而且,我和珍珍,你想看的只有珍珍罢了。” 徐昭林摘下眼罩扔在一边,“动机这种东西不重要,不管怎么样,你的罪行已经坐实了。” 他说着拿过手机解了锁又塞回白雪手里,“看吧。” 白雪还想说不要,但心里疑惑太多勾着她不放,她面无表情地夺过手机,眼睛一眨不眨警惕地盯着徐昭林, 可她越这样徐昭林越是成心逗她,他支着脑袋笑嘻嘻像在看小孩玩儿一样,握住她的手又把手机往她跟前推一推, “看吧看吧,别不好意思,反正我手机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哼,渣男都这么说。”白雪不屑地哼笑一声,背过身飞快翻找起来, 微信翻一圈,通讯录里那几号人,从头像到网名隔着屏幕都能闻到一股子直男恶臭,没意思,再看看别的,虎扑?哼,直男癌病友交流群,还有什么? 咦?小说软件?白雪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徐昭林,狗男人呲着大牙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点进去看一眼,哼,偷窥狂,视奸她写的小说,呦呵,她冷笑一声,还做批注呢?哦……原来那个喷子是他啊, 第59章 “你为什么喷我?” “我没喷你啊,”徐昭林两手一摊,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我只是觉得人物性格前后太矛盾了,一个有责任有担当,还很清醒的男人,就因为不伤害女主娶了一个不爱的女人?这太搞笑了,首先第一点,他伤害了另一个女人,这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会做的事,第二,” 徐昭林认真地看着白雪,“如果一个男人真的清醒且爱一个女人的话,会想尽办法和她在一起。” “是吗?”白雪像猫一样眯起眼睛细细审视着他的脸,“那你呢?” 徐昭林凝视着她的眼睛,伸手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耳垂, “那可能是我没那么爱吧,”随即又笑了,“至少没有你小说里的男人那么深情。” “哦,”白雪点点头,“那说的陪我去死也是假的。” 徐昭林果断摇摇头,“那不是,那是因为我的失职才把你牵连进来,这是我对自己错误的惩罚,当然了,也有承诺的原因吧,婚姻也是一种承诺,是契约,你知道的,上海人最有契约精神的,综合因素考虑下来,我会那么做。” “果然,我喜欢你的诚实。”白雪微笑着握住他的手,把手机放回他手里,转过头去看向窗外, “但没那么爱也是爱的嘛,不爱的话也不会娶你,也不会求你留下来,嗯?” 他看着白雪沉默的背影,笑着撸撸她的背,揪住一缕她的头发故意轻轻拽一下,可白雪完全没反应,像听不到他说话,也感受不到他的触碰,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看窗外逐渐稀薄的白云,收回触碰她的手, “白雪,你是不是忘了我对你做的事了?你这原谅得也太快了, 我是男人,我了解男人,我说的那种感情男人会有,但你不能希望,任何时候都别抱希望,如果你希望真的遇到一个男人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管,一门心思在你身上,就是死了也要跟你在一起,那你有的好吃苦了,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白雪趴在窗户上,云层变得稀薄,可以看到下面的城市,被道路划成一个小格子一个小格子,过了好半天才转过来,笑着看他,“有道理,你说得对。” 广播里传出乘务员甜美的声音: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正在下降。请您回原位坐好,系好安全带, 收起小桌板,将座椅靠背调整到正常位置……” 徐昭林拍拍她的肩膀, “快到了,有什么想法?” 飞机平稳降落,滑行了一段,停下,广播里空乘人员甜美的声音还切换着中英文娓娓而谈,可惜旅客的耐心早已耗尽,纷纷抱怨着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各自的行李。 “不用你管我,”白雪越过徐昭林,趴到靠走廊的位置上把自己的皮包拿过来,“兰州是我家,我还能找不到地方住?” 她仔细翻一遍自己的包,确认包里的宝贝都在,抬眼看看徐昭林,“你呢?坐车去白银?” “嗯,应该是坐车吧,”徐昭林看着前面点点头, 白雪掏出自己的手机,搁掉飞行模式,依旧安静如鸡,没人寻她。 “不是说要买手机?”徐昭林瞥一眼她破碎的屏幕, “机场哪儿有买手机的地方。”白雪小声嘟囔一句,不动声色把手机缩进自己袖子里,抬起屁股张望前面拥堵的人群,“怎么还不放行。” “你就急这一时半会儿?”徐昭林看着她把手机藏起来,掀起眼皮懒洋洋地看她,“这么迫不及待啊!” “嗯对啊,”白雪抻着脖子像一只大鹅,两只手扒拉着前面的座椅靠背,看到人群动了,一点点涌向出口,“走走走,走了走了。” …… “徐昭林,你看。” 到了市区,白雪跟着徐昭林下了机场大巴,裹紧夹克捂住肚子,笑嘻嘻地伸手指一指停靠在不远处的一辆巴士,车窗前贴着兰州——白银, 徐昭林站在几米外的地方抽烟,黑色夹克拉链拉到最高,微微躬着背,夹着烟的手抄起被风吹乱的发丝统统拢到脑后,顺着她指的地方看一眼,吐出嘴里的白雾,把烟扔在地上踩灭,“等一下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白雪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飞机上发的饼干,撕开包装,连饼干渣一起倒进嘴里,含糊不清道:“你这话说的好像你是兰州人似的,我还得跟着你走?” “到了就知道了,先去吃点东西,你想吃什么?” “随便。”白雪走两步把饼干包装扔进垃圾桶里,扶着腰看远处驶来的出租车,把随便背在肩膀上的包斜挎好,夹克拉链拉到头,做好准备上车, “别上车了,我带你去的地方就在这附近,那儿有个商场,应该有吃蛋糕的地方。”徐昭林伸手一指,白雪顺着他的手看到不远处的万达广场, “蛋糕?为什么要吃蛋糕?”白雪皱着眉头无精打采地看一眼那繁华热闹的地方,“你生日啊?” 徐昭林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往万达广场的方向走,“是你生日。” “哦,是哦,你看我,日子都过糊涂了。”白雪笑着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插进自己夹克口袋里,“我有点想吃草莓蛋糕了,也不知道有没有。” 徐昭林向前走了几步,把手揣回裤兜里,“肯定有啊,没有就再去别的商场看看嘛,多简单,时间不多得是。” “时间不多了,”白雪低着头跟在他后面走,“你还要去白银,我还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 第60章 徐昭林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短短几条马路硬生生走了一刻钟,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没走到商场里面去,在露天广场的时候白雪就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伸手指一下广场中央的一家小店,孤零零的,附近什么都没有,店外支着几张木质圆桌,每张桌子配两把木椅子,还撑着巨大的遮阳伞, “就这儿吧,可以吃蛋糕,还能喝咖啡。”白雪看看店门外放着的小黑板,花花绿绿写了一大堆,就咖啡和咸奶油蛋糕两个词是用粗体字写的,还特地用了醒目的荧光粉水彩笔。 “就这儿?”走在前面的徐昭林停住脚步回头,有些诧异地看看那家逼仄的小店,露出为难的表情,“这也太……”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破?简陋?都不是,这家店一看就是新开的,考究的原木风格装修,深色的木质桌椅,甚至还很有些魔都浪漫的小资情调,只可惜这情调和粗犷的西北风情搭在一起实在是违和,再加上西北风大土大,桌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阳伞也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实在是有些狼狈。 “怎么,上海来的徐老爷嫌弃?”白雪歪着头站在他身后,双手插兜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继续说:“不过也不能怪你,结婚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你不适应也很正常。” 徐昭林回头,勉强笑一下,“我没那个意思,是想你三十岁生日,过得正式一点。” “三十岁的生日,正式一点。”白雪重复一遍,继而无所谓地笑一下,“没关系,就这儿吧,我已经看到他们有草莓蛋糕了。” 说完她就寻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拿一根叼在嘴里,摸索一下身上,没打火机,把包拿下来翻一遍,还真被她寻到个粉色的塑料打火机,擦的一下点燃,意外的顺畅。 徐昭林跑哪儿去了她不知道,白雪很喜欢这个地方,西北风呼呼的吹,扬起一层土,扑在她脸上衣服上,她垂眸望着桌子上被风吹着走的灰尘,再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远处山头的火红落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苍凉古老的地方,这里才是她的家。 不合适,对,她终于无比确切、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她和徐昭林之间最大的问题,不合适, 他应该娶的,也真正想娶的,是一个家里家外一把抓的精明强干的上海女人,超市今天什么小菜打折,股票涨了多少,房价跌了吗?这一年孩子的教育储蓄攒了多少……她不行,真的不行,她能做的最有社会化特征的事就只有生孩子,她和母兔,母仓鼠这种不是很高级的动物其实没什么区别。 说到在孩子身上投注精力,有些人真是精力充沛的可怕,比如现在朝她走来的这对父子,远远的就看到当爸的一巴掌呼在儿子后脑勺上,嘴里骂了一句什么, 那小男孩,八岁,还是九岁?总之不会超过十岁,背着一个比他还大的书包, 哼,白雪叼着烟冷笑一声,至于吗?跟个豆芽菜似的,身子都没长好呢,先被书包压垮了,有些父母对“培养孩子”这件事的执着和疯狂真是令人窒息。 而那小男孩大概也是被长年累月的压迫逼急了,抬起头倔强地瞪着他爸,和他爸一样锋利细长的眼型在同龄人里面也是看起来不好惹的那一种,不过毕竟是孩子,脸上肉肉的有些婴儿肥,而且五官有很温和的部分,脸型吧,或者嘴型什么的,说不好,反正没他爸看起来凶,压迫感也没那么强,这不,眼看着他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他很快就怂了,一溜烟跑过来,气冲冲推开门就进了蛋糕店。 他爸,四十几岁吧,比徐昭林还老,比徐昭林看起来脾气还要差,倒不是徐昭林那种一言不合就骂人的那种差,而是阴沉的,恶毒的那种差,你要真得罪他了他一定会憋着坏搞死你的那种差。 不过有一说一长得是真的帅,即便是这个年纪,脸上还有疤,走在路上依旧会引人侧目,白雪叼着烟打量了他一番,又转过头看落日去了, 可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她垂眸瞄一眼燃尽的烟头,意识到该换一根了,于是慢吞吞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把手探进裤子口袋里掏烟盒,眼角余光瞥到有人在看着自己, 她侧过头,看到那个阴沉沉的老男人正看着自己的肚子,又慢慢把目光从她的肚子移到她脸上,满眼不可思议的嫌恶, 呦呵,老男人管得还挺宽,白雪叼着烟直勾勾盯着他的脸,小嘴咧开,缓缓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不出她所料,满脑子封建余孽的老男人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怎么就走了呢? “教你做人。”她自言自语着呢喃,看到桌下爬过的小虫,毫不犹豫一脚踩死,碾碎。 徐昭林,果然还是死了比较好。 她得出这个结论后觉得爽快多了,一身轻松自在,把嘴里的烟头扔在地上踩灭,娴熟地又掏出一根点燃,烟雾袅袅,她满意地靠在椅背上,夕阳她看厌了,就一眼都不想看,她把目光转向店内,那个老男人举着手机站在蛋糕展示柜旁,像换了个人一样,笑得眼睛弯弯的,像月亮,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湾,声音温柔得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响一点会吓到对面的人, “小柔……你想吃什么……这两个……你看要吃哪一个……” 对面的女人声音也不年轻了,但也很温柔,甚至都不能用温柔形容,是清甜,是干净,像从来没有遭遇过不好的事情,睡眼朦胧地睡醒就有人来爱她,呵护她,捧着她, 第61章 她把视线缓缓移向窗边,看到那个小男孩正趴在店里靠窗的桌子上,闷闷不乐地看着她, “或者教你儿子做人也不错。”白雪歪着脑袋冲小男孩忽闪两下睫毛,慢慢地笑了, 小男孩的眼睛本来耷拉着无精打采地看着她,看到她笑了,刷的一下坐直身体,躲闪着移开目光,小耳尖红红的,过了一会儿又看回来,不好意思地看着她笑, 白雪歪着脑袋看看小男孩,再瞥一眼不远处他的父亲,老男人还在跟老婆你爱我我爱你呢,儿子像充话费送的一样, 白雪笑得更开心了,干脆趴在桌上跟小男孩对视,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一开始还犹豫着东张西望,过一会儿就装不下去了,抿着小嘴笑着从小书包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噔噔噔地跑出来了,跑到她身边,背着手看着她笑,“阿姨你好,” “你好啊小朋友,一个人吗?” 白雪坐着和他站着差不多高,她拄着下巴,笑着和他对视, “不是,我和我爸爸来的,” “哦,吃好了就回家吗?” “嗯!我妈妈还在家等我们呢!” “哦,你妈妈也在家……” 小男孩脸红彤彤的,眼睛像黑葡萄一样晶亮,真诚得像一只对人类摇尾巴的小狗,他说着又向前一步,离她更近,她都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奶香味,他咬着嘴唇犹豫一下,快速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这个是我自己做的小红花,送给你。” 他放下花就很有边界感地退后一步,腼腆地笑着跟她说:“阿姨你好漂亮,和我妈妈一样漂亮!你一定是个好妈妈!你不要抽烟啦,小宝宝会难过的。” 白雪看着他,笑容一点点消失,小男孩以为她生气了,抿着嘴又后退一步,但很快又绽放出一个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向她挥挥小手,“阿姨开心点哦,再见!” “小孩儿!”白雪叫住小男孩,他已经背过身去了,听白雪叫他又回过头来,有些诧异, 白雪双手插兜靠在椅背里静静端详了他一会儿, “以后别随便跟陌生人说话。” 小男孩愣了一下,懵懂地点点头,又咧开缺了牙的小嘴傻乎乎地笑了,“阿姨再见!” 她目送着小男孩跑回自己的座位上,没一会儿那老男人就发现了儿子的无所事事,一个箭步跨过来,举着手机对着儿子就是一通狂轰滥炸, 白雪再没看那男人一眼,拿起桌上的小红花塞进口袋里,兴味索然地望向落日。 徐昭林这时候总算过来了,没看她,专心致志地打电话,推开店门大步流星地走进去,走到收银台前,把手机夹在肩膀上,左手捏着两杯咖啡,右手端着草莓蛋糕,又大步流星地走出来,胳膊肘推开门,把东西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一杯咖啡和蛋糕推到她面前,一杯咖啡端到自己面前,边打电话边喝一口,挂了电话又开始紧锣密鼓地发消息,自始至终没抬头看过白雪一眼, 而店里的战事告一段落,老男人骂够了去收银台结账了,小男孩实在气不过又不敢跟爸爸叫板,小脸皱着,嘴巴撅得老高。趴在桌子上嘟囔: “你收拾我,你收拾我我妈不让你回屋睡觉!” 语毕店内爆发一阵哄笑,刚抽上第二支烟的白雪也噗嗤一声笑了, 徐昭林抬头看她,她望着店内,眼睛笑得弯弯的,她的嘴巴很小,笑开了的时候也咧不大,就这么翘着一个小小的弧度,像菱角一样,她不爱笑的,病前还是病后都不爱笑,连笑也要耗费她永远不足的精力, 笑是工具,诱骗你走进她的圈套,里面没有爱,什么都没有。 “是这个医生吗?”徐昭林看着白雪,白雪看着店里的小男孩,连眼角眉梢都没给他一个, “什么医生?” 徐昭林放下手机看一眼站在收银台前的男人,正背对他们在等着店员装袋,一身消毒水味道他在门口都闻得到, 他转过头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调笑着上上下下扫视白雪, “白雪,你也不看看人家儿子多大了,底线咱们还是要有的。” 白雪终于收起笑容看向他,眼神冰冷,“你也犯病了?要说就说清楚,要么就把嘴闭上。” “哦,”徐昭林瘪瘪嘴耸耸肩,“不是就不是喽,你生什么气嘛,我只是看你刚刚在跟他笑,还以为你找到了。” 白雪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但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没意思,于是懒洋洋地微阖双眼,嘟囔着骂一句“傻逼,”就转过头去看别的地方了, 她在看那个干净明亮的展示柜,一共有三排,第一排的草莓蛋糕在她桌上,第二排的一个黑森林和一个马卡龙没了,第三排还少了一个白色的蛋糕,白雪刚看到的时候猜测那应该就是他们家的招牌:咸奶油蛋糕,她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记性好得惊人,所以脑容量被占了,该记的就记不住了吧, 那个恶毒的阴森森的老男人,手机开着视频,对着一排排蛋糕扫过来,耐心得像教婴儿学走路一样,他老婆纠结他就笑着等,选了半天结果两样全买了,黑森林和马卡龙, 徐昭林不会的,他没那个耐心容忍她,他一分一秒都懒得等她,他会做的就是大手一挥把那一排全买了,就宁愿多花几百块也不愿意多陪她犹豫一会儿…… 白雪感觉指尖一空,她眨眨眼睛回头看坐在对面的徐昭林,他竟然在和那个老男人和小男孩说话,此时三个男人的眼睛齐刷刷看着她,她低头看一眼指间的烟,没了, 第62章 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吗? 白雪懒得纠结,也懒得再点烟,兴致缺缺垂下手看向别的地方,“好了吧,生日过好了,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就赶紧去吧,别浪费时间。” 第21章 第二天 “你们还有什么好吃的?都拿出来给我。” “好的女士,我们这里还有厨房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炖的燕窝,您要吗?”身旁穿西装的男人微微弯腰,毕恭毕敬地凑到窝在半圆形沙发里胡吃海喝的白雪, ”要啊!燕窝最好了,养胎。”白雪咽下最后一口蛋糕,又端起橙汁喝一口,就是普通的果粒橙,装在七彩丹霞杯里就成了 vip 专供, “好的,您稍等。”穿西装的男人弯着腰微笑颔首,起身快步走了,锃亮的黑色漆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在空旷的大堂发出清脆的回声。 白雪吃累了,窝进柔软的皮质沙发里,仰头看着灯火辉煌的天花板,鼻子里弥漫着幽幽的黑兰花香气。 “好了,走吧。”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卷过来一股难闻的烟味,瞬间掩盖了甜美的花香,白雪不用看都知道是谁,她闭着眼睛摇摇头,“我燕窝还没来呢,喝完燕窝再走。” “好。”徐昭林倒也不含糊,一屁股坐在白雪旁边另一个半圆形沙发里,皮革被他沉重的身体压得吱呀吱呀响,他用胳膊推开桌上的糕点饮料,把一堆合同啊发票什么的放在最中间,自顾自开始交代: “最后跟你说一次啊,合同,还有发票,一定收好,等一下我带你去看房,前面房主住了两年,装修味道都散得差不多了,家具家电也是现成的,装修风格什么的我来不及看了,你先住,后面怎么样再说,啧,听到了没有?” 白雪被他这一吼,微微睁开眼,这沙发桌子都太袖珍了,也太优雅,不适合这个粗声大气的糙老爷们儿,他弯着腰,双腿敞开,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向她的方向探着身子,眉头拧成铁疙瘩,眼神能杀人。 “听到了。”白雪斜睨着他,轻轻点点头。 徐昭林见她终于有反应了,表情缓和下来,喉咙也没那么响了,怒火变成叹息,从鼻腔缓缓吐出,他向后仰靠在沙发里,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眉心舒展端详着白雪,“昨晚睡得好吗?” “好啊。”白雪困惑地睁开眼看看他,“没有老男人在身边,睡得当然好了。” “嗯,”徐昭林笑笑,“没有孕妇在我旁边翻来翻去,我也睡得很好。” “以后都会睡得很好的,”白雪想撑起身子,失败了,铆足劲儿再撑一下,这才一个骨碌坐起来,伸长胳膊想拿被徐昭林推开的杏仁蜜饯,没够到,徐昭林起身帮她推过来,她用两根手指捏一块放进嘴里,品一品,甜滋滋的,愉悦得眯起眼睛,“你应该不会再让你新老婆给你生孩子了吧?已经有两个了。” 徐昭林视线下移看着她隆起的肚子,笑容逐渐变淡,可很快又轻佻地撩起嘴唇笑着望向白雪,“现在鼓励三胎,谁知道呢,不让人家生也不太好,谁都不想一直当后妈不是?” “那倒是,”白雪像猫一样微阖双眼微笑着看他,“那你可就得忍受孕妇在你身边翻来翻去。” 徐昭林颇为困惑地歪着头看她,“不用啊,家里房间不多得是,哦对了,忘了跟你说,上海的房子我挂牌卖了,换一套大一点的,更好一点的,以后家里人口比较多,珍珍在,梁姨在,我新老婆也在,再结婚我可得找个顾家的一心一意在孩子身上的,她为这个家付出这么多,我也理应对她好一点,你说对吧?” 白雪还是仰头靠在沙发背上,眼睛半睁不睁笑意盈盈看着他,“你是不是有人格分裂什么的?” “你不愿意回到我身边也没办法啊,日子总要过下去,我可不会大言不惭说什么终身不娶之类的。” 徐昭林坐起身,边说边低头揉搓着虎口的老茧,不动声色看一眼她的肚子,“你有你的人生规划,我也有,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说了我不会骗你。” 白雪猛地起身,抄起桌上的果汁就泼在他身上,泼完了整个大堂都安静了,角落里的钢琴声像按下暂停键一样无影无踪。 “认错态度不错,这是给你的奖励,”白雪说完松手,七彩丹霞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砰的一声,缤纷的色彩如绚烂的烟花绽放, 她拿起桌上的合同翻看一下,举在手里挥一挥,“分手费我收下了,徐老爷后会无期。” 她说着从沙发里翻腾起来,扔掉盖在腿上的毛毯,起身向售楼处门口走了几步又背对徐昭林停下,“哦不对,还是要见的,等你回上海,我们去把证领了。” 她说到这里回头,十分困惑地歪着头俯视坐在沙发上仰视她的男人,他锋利如刃的眼睛里浓浓的恨意快要倾泻而出,却还在隐忍不发, “徐昭林,你说你那天在民政局按着我的手干什么呢?三十天有必要吗?” 徐昭林接过火急火燎赶过来的大堂经理递来的毛巾,边擦脸和头发边轻蔑地笑着说: “也许是我也在挣扎呢?明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做过什么样的事,可还是跟在你屁股后面一路赔笑脸赔到兰州,去白银的车票买了一张又一张,退了一张又一张,越来越舍不得,但说实话越舍不得我就越害怕,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没办法糊弄自己,没办法就这么算了, 第63章 我确实没办法像我说的那么不顾一切地爱你,但我也想过就这么跟你过下去,就在今天,就在十分钟之前我还在想,要是你回上海了,这套房子是卖了还是给你留着,可我一想到你……” 他深吸一口气,“一想到你写的那些东西,一想到你连顿饭都没给我做过,我受了伤回来还得求着你哄着你给我涂药,我一想到珍珍那么爱你,有什么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妈妈,可你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 所以白雪,我也有困惑,我没生病,所有事情我都记得,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也能得个精神疾病把什么都忘了,但我比你坚强,我要带着这些东西活下去,逃避没用,生活在别处也没用,你总有一天会明白……如果你能选择直面自己的话。” 白雪站在原地看着他一点点把头发和脸擦干净,面无表情朝他伸出手:“钥匙。” 徐昭林:“……哦。”说完从夹克内兜里掏出一把钥匙递到她手里,“这个是防盗门钥匙,这是内门钥匙。” “嗯,拜拜。”白雪说完在万众瞩目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藏青色夹克像披风一样在身后飘扬,留徐昭林一个人在原地接受众人同情的目光。 “先生您没事吧?”大堂经理见母夜叉走了,赶紧一脸关切地俯身过来问候, “没事,”徐昭林笑笑,站起来把毛巾揉成一团擦拭衬衣和裤子上的果汁,甜滋滋的发黏,“我太太怀孕了,脾气不太好。” 白雪走出门,长舒一口气,售楼处的香水熏得她想吐,但以前她好像有一款这个香水,黑兰花的香味记忆犹新,不光是香水,她眼前时常会浮现那张梨木梳妆台和雕花镜,粉饼,口红,眼影…… 她以前这么累赘的吗?她转过身看看售楼处旋转门旁边的玻璃墙,运动裤不舒服吗?怎么穿丝袜那种紧绷绷的东西?而且脸上涂那么多东西不闷吗?她想象不出来,肯定像花脸猴,等哪天精神好一点吧,再穿上丝袜,再化个妆看看。 她摸摸头发,感觉好像短一点了?莫名其妙,她对着镜子困惑地摇摇头,但和以往一样,她不想纠结这些无关痛痒的细节,她太累了,出现在她周围的人的呼吸,声音,眼神,味道……这些东西在她的感官世界里都会像显微镜一样放大。 白雪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慢慢踱步,周围是遮天蔽日的繁茂树林,说不清种类,有火红的枫叶,还有金灿灿的银杏,最多的还是翠绿,一座木桥跨过潺潺溪流,泉水叮咚,石板路间青青芳草破土而出, 这里与其说是小区,不如说是公园,或者休养中心,占地面积巨大却没几栋楼,而且楼和楼之间相隔甚远,深灰色的石墙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肃穆,确切地说是拒穷人于千里之外…… “钱花哪儿哪儿亮啊。”从售楼处到……到几栋几零几来着?白雪一屁股坐在长椅上,翻开合同看一眼,哦,c14,1501,可她现在才走到 a 区…… 不急不急,鸟语花香中晒晒太阳也很好,白雪翘着二郎腿东张西望,目光最后锁定在长椅旁的石砖地上,一群小麻雀围在一起在地上啄来啄去,还有一只胆子大的飞起来落到她膝盖上,胖乎乎的没脖子,小脑袋歪来歪去地看她,圆溜溜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很可爱。 白雪咧开嘴笑了,学着它的样子脑袋歪来歪去,就这么和它对视一会儿,猛地伸手一把掐住它的脖子,动作快得它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她死死攥在手掌心里, 柔弱的骨骼,圆鼓鼓的软糯小肚皮,不停挣扎着乱踢乱蹬的纤细小腿在她手掌留下密密的血痕,但最诱人的是吱吱吱的悲戚哀鸣,比任何音乐都要动听,令她感到愉悦。 她想起徐昭林满含恨意的,痛苦挣扎的眼神, “恨是比爱更深刻的爱,不能恨就不能真挚地爱,必须把灵魂分成两半,一定要透过恨,才能爱。”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小麻雀的脑袋, “运气不错哦,小宝贝。”她笑着把嘴巴嘬得尖尖的,在小麻雀脑袋上亲了一下,蓦地松开手,小麻雀啪的一声砸在地上,蹬着腿扑棱了好几下才低低地飞起来,刚飞起来又掉在地上,再飞起来,最后一点点越飞越高,消失不见。 “啦啦啦啦……”白雪心满意足地轻声哼唱,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土,这长椅平时没人坐,落了一层灰,她两手摸进裤子口袋里,右手是烟盒,左手是一朵皱纹纸做的小红花, 她踱两步走到小桥边,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红花啊……一首被践踏……流离的……恋歌……”边哼唱边拿出小红花别在自己鬓角,她有点自来卷,像卷曲的海藻,刚好到肩膀的长度, “简直美炸!”她笑着左看看右看看,比新娘子都漂亮。 她就这么磨蹭着一路闲晃到家楼下,按下电梯一路向上,开门,一梯两户,她看看 1502,门上贴着一个福,门口放着一盆枯萎的君子兰,防盗门里隐隐传出枪战片突突突的火拼声,再看看 1501,这是她的新家,有两道门的保护, “一个侏儒就吓成这样,老男人这么看不起人呢……”白雪轻笑一声,用钥匙开门, 一阵清风拂面而来,客厅很亮,阳光充足,深灰色瓷砖被金色的夕阳洒满,玄关处是一个深咖色大衣柜,墙角放着一张木质鞋架,两层,上面一层放着一双小小的白色棉拖鞋,她脱掉球鞋换上拖鞋,软绵绵的,尺寸刚好, 第64章 她踩着拖鞋往里走到客厅,左右两边都是窗户,雪白的窗帘随风飘扬,带进阵阵花香, 左手边是电视机柜,巨大的显示屏,黑色皮质沙发下还垫着少数民族花纹的羊绒地毯, 右手边是四方形的实木餐桌,两把木椅,墙上还有一个壁炉,壁炉前放着一把藤椅,随着风轻轻摇晃。 白雪坐进摇椅,两手搭在肚子上,摇摇晃晃地看着天花板上的银色金属吊灯,嗯,不喜欢,她喜欢古老的没有科技感的东西。 她无所事事地起身去厨房里兜一圈,长长的流理台空荡荡的,只有一套刀具在木架上泛着寒光,属实浪费了这么大的空间,白雪过去伸长臂展丈量一下,躺一个人倒是刚好,但也只能是女人或者孩子, “永远都是女人和孩子,”白雪双手叉腰,打量着空荡荡的白色大理石台面,“弱小,弱小才是最大的罪恶。” 她最后不满地斜一眼这不长不短的流理台,打开冰箱翻找食物,当然不可能有,冰箱电都没插,她又跑去开电视,还好电视可以直接看,遥控器就放在深咖色的玻璃茶几上。 徐昭林进来的时候白雪正横躺在沙发上,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电视,睫毛耷拉着,眼睛半睁半闭,电视机音量小得都听不见,看屏幕才知道是 cctv9 的一部纪录片,生产纪录片, 画面里是一个头大身子小的婴儿,肚子上连着脐带,蜷缩着身体,像一条人形蝌蚪,皮肤几乎是透明的,可以看清覆盖在下面的血管。 “这是七个月的时候,很大了对吧?” 白雪握着遥控器跟站在沙发旁的徐昭林做一番解说, “该长的都长得差不多了,可以离开母体单独存活。” 徐昭林站在她脚下,把目光从电视机屏幕上收回来,阴沉沉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视线缓缓下移到她的肚子,又换上一副轻松调侃的笑容,“还挺会现学现卖,第二次当妈,想准备得充分点?还是对这个孩子比较有感情?” 白雪又呆呆地望着电视,此刻屏幕上是一个产妇在生产,满头大汗,头发全黏在脸上,龇牙咧嘴地尖叫哭喊, “为什么会对孩子有感情呢?” 白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金发碧眼的女人,漂亮立体的五官被痛苦的表情挤成一坨皱巴巴的肉,“它害得我那么惨,恨它,讨厌它才是正常的吧?” 徐昭林像是早习惯了她和常人不同的价值观,走过来坐在她旁边的小沙发里,呆呆地望着电视,现在那产妇已经生完了,抱着一个裹在白毛巾里的小婴儿,婴儿身上满是黏稠的血污,还咧着嘴哇哇哭,脸上皮肤皱在一起,丑得像外星人,但那产妇却是满眼幸福,激动得落泪。 “还是要看个人吧,”徐昭林失神呢喃, “有的女的确实不喜欢小孩儿,但要是跟特别喜欢的男人生的估计好一点吧,我也不知道,我都没见过我爸,我妈就像你说的那样,觉得生我耽误她赚钱,害得她都变丑了,也跟你一样,没喂过奶。” ”可怜的娃啊,”白雪啪的一下关掉电视,“爹不疼娘不爱,娶个老婆也不爱你。” 黑黑的屏幕上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白雪把自己摆成长条状也躺不满一张沙发,还有很大的空间,可徐昭林还是把自己缩在侧面的小沙发里,两个人都看着屏幕,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所以才分开嘛。”徐昭林还是望着刚才的方向,那里现在只有一片漆黑, “那你现在来干嘛来了?还不走?你退了几张车票了?”白雪翻个身平躺,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 “这么多年夫妻,总要来道个别。”徐昭林听到白雪翻身的动静,转过头来看她,这几天他一直在笑,像条摇着尾巴的大狼狗跟在白雪身后,可现在他耗尽了力气,再也无法粉饰太平。 白雪说他这几天演得不错,但她不知道那是他们曾经有过的时光,只是被她扔在了记忆的长河里,漂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那时候她还只是有些征兆,老是莫名其妙发脾气,摔东西,像是在和不知道什么东西抗争,可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小孩子的样子,就像这几天一样,调皮纯真,时刻需要被关注和呵护,但够了,徐昭林觉得那就够了,他想一辈子这样下去也蛮好, 可她还是没战胜那个东西,被越拽越深,她故意摔碎了这份平淡的幸福,似乎把好东西摔碎才能让她觉得踏实,似乎毁灭才是应有的结局, 她疯狂地要推开他,伤害他,割裂和他的关系,尽管如今在失忆的她看来事实正好相反。 “看你这么可怜,”徐昭林看着白雪从沙发上爬起来,爬到沙发边,越过沙发扶手爬到他身上,扶着他的膝盖,跨坐在他腿上, “安慰你一下吧。”白雪坐在徐昭林身上,搂着他的脖子俯视着他的眼睛,那里是空的,黑洞洞的,没有往日玩世不恭的笑,没有直白的、侵略的欲望,也没有恨意,什么都没有。 “不想要吗?”她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在他眼中寻觅,可那里像井一样, 她时常在回闪的记忆里看到那口井,她拉着爸爸的手,又蹦又跳,因为爸爸那一天对她特别特别的好,糖葫芦,甜醅子,灰豆子,甜,甜,甜,都是甜的,他虽然还是不看她,但紧紧握着她的手,带她到公园里玩,陪她荡秋千,把她推得老高老高的,太高了,她有点害怕,攥着铁链的小手汗津津的,但爸爸说没关系, 第65章 “爸爸你看我厉不厉害!这么高都没摔下来!”她仰着小脑袋耀武扬威地跑到爸爸跟前跟他炫耀,可爸爸的脸僵僵的,脖子和身体也僵僵的,像被冻住了一样俯视着她, “雪儿乖,”他机械地摸她的头发,就摸了一下,猛地抱起她就冲到了很远很远的茂密的树林里,婆娑的树影从她眼前掠过,然后她就看到了井,漆黑的,深不见底的井,井口很小,里面没有水只有枯黄沤烂的树叶。 “你就该死。”这是爸爸对五岁的白雪说的话, 珍珍也五岁,珍珍的爸爸爱她,同学老师,就连薄情寡义的外婆也出奇地爱她,远在澳洲的从不出现的奶奶也因为她的出生回了一趟国,所有人都爱珍珍,还不够,还得逼着白雪也爱她。 “你不想要吗?”白雪又问一遍,徐昭林身体也是僵硬的,手扶着她的腰,随时准备狠狠推开她, “不要了,白雪,我晚上七点半……” “你们为什么都!不!爱!我!”白雪声嘶力竭地狂吼,滚烫的眼泪砸在他脸上,刚砸下去又有新的泪水涌出,泪眼朦胧里他的脸只剩一个模糊的虚影, “因为我很坏对不对?所以爱是有条件的对不对?只有可爱,漂亮,聪明能干才能得到爱对不对? 可我已经很努力了啊,我对你们不好吗?啊?我杀无辜的鸟,鱼,虫,老鼠都不忍心杀了你们这帮畜生!” 她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凄厉,目眦欲裂,几近癫狂, “那珍珍呢?她凭什么一出生就能得到那么多爱?为什么你可以无条件,不顾一切地爱她,不能无条件,不顾一切地爱我?你为什么要把我扔了?你们为什么都要把我扔了?说话!” 她死死攥住徐昭林的领子,一点点攥紧掌心,他的脸胀成猪肝色,额头眼窝青筋暴露,眼珠凸起,眼角的泪水滑过太阳穴,流进耳朵和头发里, 他的喉间触感冰凉,那是一把锋利的刀,一点点刺破他的皮肤,细密的血珠沁出来,淌进领子里, “我爱珍珍,因为她是你生的,”徐昭林笑了,喉结在刀尖滚动,可他根本感受不到疼, “你呢?”他的手从白雪腰间抚到她隆起的肚子,“你肚子里的孩子又是谁的呢?” 当啷一声刀尖滚落在地,“你说什么?”白雪垂眸看着徐昭林,像不认识他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真的,”徐昭林揽着白雪的腰,仰靠在沙发上笑得停不下来,白雪瘫在他身上,感受着他身体剧烈的抖动, “你他妈的有没有脑子,啊?现在才几月份?你跟我说,现在几月份?你不是什么都忘了就记得我出轨吗?好啊,我就问你从我出轨到现在几个月了?嗯?你个臭婊子肚子都这么大了还有脸问我要钱啊?” 徐昭林笑得泪流满面,捏住她的下巴,摆弄着她软绵绵的头,“可我还是给你了,我还是给你了,”他拍拍她的脸,拍得啪啪响,“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嗯?” 白雪浑身血都是凉的,呆呆地坐在他身上,刚才刀掉下去的时候划烂了她的手,汩汩鲜血浸染在她灰色 t 恤衫上,乌黑一片,不断扩大。 “徐昭林,我没有……我记不……”每一句话在说到重点时都变成了省略号,她张着嘴,牙齿颤得喀喀响,嘴唇和脸都褪了色,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筛糠, 每一次都是这样, 那一次她缩成一团,抱着膝盖坐在漆黑的卧室里,灯一开,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红红的小嘴张开,边抹眼泪边讨好地对他笑, “我错了,对不起嘛,我不是故意弄坏丁满的,我只是想帮它剪指甲,它挠我,还咬我,你看!” 丁满是一只暹罗猫,珍珍嚷嚷着要养猫,徐昭林坚持不肯,因为他知道这只猫的结局,可当白雪忽闪着毛茸茸的睫毛抬眼笑着看他,“我求求你让她别哭了行不行?我困了,要睡觉。” 他还是给珍珍买了一只猫。 这一切他都可以忍,她工作不顺心,又生病了,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不能怪她,可是那件事呢?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一开门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你丝袜穿反了,”他说完这句话她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哦”了一声,揉一揉凌乱的卷发,趿拉着拖鞋就进了卧室,她睡得像死了一样,连他脱光了她的衣服翻看了她的身体都不知道, 他甚至给了她最后一次机会解释,他随便两下解开了她电脑的密码,翻到她写的那段话,就放在那儿,坐在沙发上等了一个下午,等到天黑,她醒了,光着身子就出来了,衣服被脱了都不觉得奇怪,竟然还笑着问他:“你也看我的小说?” 离婚两个字,他应该在看到她走出卧室的那一瞬间就说出口的,不该给她机会,让她一边忽闪着妖精般诱人的睫毛望着他笑,一边解开他的皮带,趴在他腿间,粉嫩湿润的小嘴巴一点点吞噬他的理智, 甚至,甚至,甚至在最后的最后他还抱着希望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可当他千里迢迢从上海飞到兰州,在中川机场看到她从警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最后一丝希望都灰飞烟灭…… 这该如何退让?这也是因为她得病了吗?这也不是她的错吗? 所以到底是谁的错? 也许一开始就错了。 几天的快乐时光是他能给她的最后的东西,哦,还有这套房子,她喜欢兰州,喜欢安静,就给她吧, 第66章 但在徐昭林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潜意识里,让她待在这里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太危险,对任何出现在她身边的活物都太危险,就让她远离人群,远离刺激源,像个精神病人一样安安静静待在这里,想写什么就写,毕竟没有刺激的时候她勉强还能算是个正常人, 至于她以后的下场,既然今天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应该也和他无关了吧。 “本来想瞒下去的,”徐昭林满脸血和泪,凄凉地笑着拨开她的头发,摩挲她的耳垂,“可还是没忍住,对不起啊。” 他轻轻抱着白雪起身,将她放在沙发上,“我真的要走了,”他退后两步走到电视机旁,看着白雪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瘫坐在沙发里, “白雪,这么多年夫妻,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我确实做了伤害你的事,也想过让你原谅我,但……我想是我不能原谅你,所以这段时间才会这么纠结,你还是恨我吧,这样你我都好受一点,” 他说着低头看自己手上的血,黏稠,鲜红,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铁锈味,他们的血看起来是一样的,也是热的,然而在她可爱甜美的外表之下,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和对某些事的态度上,她冰冷得像一只爬行动物, “白雪,最后劝你一句,别走错路,否则我一定抓你。” 滴答滴答的水流声传来,徐昭林木木地看看自己的手,抹一下,血已经干了,他看看自己的手,猛然惊醒,张着嘴愣在原地两秒,发了疯一样扑过去跪在地上攥住白雪的肩膀,却在看到她脚下地板的那一刻猛地松开手站起来,张着胳膊想碰又不敢碰她, “白雪?白雪!你流了好多血,疼不疼,疼不疼?啊?走,我们去医院,乖,忍一忍啊,没事的,肯定没事的……” 第22章 第三天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病房里的一切都是惨白的,惨白的灯光,惨白的床单,惨白的人, 白雪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今天好像特别的黑,医院住院部外的路灯时不时闪一下,光线惨淡,但依旧有一两只向往光明的蛾子扑棱着往灯泡上撞。 “流产要静养,这几天你就在医院好好待着,”白雪感到放在被子上的手被一只滚烫粗糙的手包住,这手很大,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乖,听话。” 深夜的单人病房太安静,静得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身边人沉重的呼吸,甚至连窗外那几只飞蛾撞到灯泡被烤焦的呲啦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对不起,”白雪望着窗外,望着天边,在浓黑的夜色里寻觅无果,原来没月亮啊,怪不得这么黑呢,她把手从那只握紧的大手里挣脱出来,转头看向坐在病床边的人,“又害你退一张票。” 那人和鬼也差不多了,眼下泛着阴郁的乌黑,一夜没睡,一下巴青色胡茬,刺刺拉拉的,头发也刺刺拉拉的,一绺耷拉下来垂在额前,喉结的伤口结了一层血痂,黑色的血污抹得满脖子都是,就连脸颊上都是血,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 确实是一张不怎么好看的老脸,再加上一身烟味汗味,还有浓稠的血腥味,苍蝇闻了都得摇头,何况是人呢,白雪又把头转过去了, “流产而已,也没多疼,没事的,你快去办事吧,这都耽误几天了。” 徐昭林看一眼窗户上白雪的倒影,低头摩挲着手上的血,红的上面覆盖着一层黏稠的黑色,还有几丝血块,是她的, “别瞎说,才两天嘛,案子老金那边才是主场,我本来就是为了送你,顺带便去白银看看,不急的。”他说着抬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这人就是贱骨头,不能太空,一空下来就胡想,其实那些事儿早都忘了,平时根本想不起来。” “嗯。”白雪点点头,“挺好的呀。” “等我这次回来,就带你回家好不好?”徐昭林再一次抚上白雪冰冷的小手,“你不是喜欢吃梁姨烧的菜吗?让她烧一大桌子菜好不好?给你好好补……” “你真的原谅我了吗?”白雪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还是你现在可怜我流产了,出了好多血?” 徐昭林顿住,前倾的身体变得僵硬,握住白雪的手松了一下,白雪再一次挣开,将手放进被子里。 “徐昭林,你不要自责,”她垂眸盯着惨白的被子,空无一物,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她鼻腔,小腹尖锐的坠痛猛然袭来,她不动声色,整个背都被冷汗浸透, “是我太得寸进尺了,你也知道从小到大我妈都不怎么喜欢我,也不止我妈,还有我爸,还有同学老师,我周围的所有人,和我待一起时间长了都不喜欢我,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你比较喜欢我,我就想扒住你不放,把缺的都补回来,” 她说着抬起眼睛看向徐昭林, “都说升米恩斗米仇嘛,明明你给我的最多,对我最好,可我却最恨你,做伤害你的事,我真的是一个像无底洞一样可怕的坏女人,你做得够好了,不要自责了,离我远一点吧,你才四十岁,珍珍才五岁,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白雪转过头,阳台上有一盆花,小小的,孤零零的一盆,看不出品种,但即便是如此寒冬腊月,即便有一块鹅卵石压在上面,你依旧能看到一颗小小的嫩绿的芽破土而出,躬着腰,顶着那块鹅卵石,弱不禁风的样子很容易就让人忽略它可怕的顽强的生命力, “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徐昭林,没用的,别骗自己了,那天秦医生和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的意思你不会不明白,那些药也就是让我开心一点儿,除此之外没什么用的,该长的总会长出来,” 第67章 她看到徐昭林眼里拼了命才燃起的黯淡的光彻底熄灭,可她还是决定补上最后一刀: “我没病,那是本性。” 她摸摸徐昭林放在被子上的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她摩挲着他虎口处的老茧, “不过你不用担心,珍珍和我不一样,我看得出,她只是脾气差一点,但没有那种冲动,你看丁满咬她挠她,她嘴里骂得凶,但每次都只是拍拍它的背,还不舍得用力拍,她还是像你多一些。” 她说着停止摩挲,转而把徐昭林的四根手指握在掌心轻轻晃一晃, 他永远是热的,冬天里攥着她的手放进口袋,毫不吝惜地把滚烫的温度让渡给她,把她一点点捂热,只可惜这又是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还有那件事……徐昭林,不论你信不信我,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逃避了,我那么做不是不爱你了,也不是真的爱上别人了,是我还爱你,我实在是没办法,我马上就要压不住了……我想让你离我远一点,怕伤到你,但做完我就后悔了,我没想到我会怀孕,真的,我真的好舍不得你,但你应该不会原谅我了吧?” 白雪说着往他的方向艰难地一点点挪过去,搂住他的脖子,鼻尖磨蹭他的脖颈, 嗯,臭烘烘的,以前她捂住他的眼睛,和他玩捉迷藏,他每次都能找到她,说她身上的臭味隔着黄浦江都能闻到, 白雪把指尖插进他的发间,抚揉他粗砺的发根,一手轻轻拍他的背, “徐昭林,如果有一天我做了错事,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找到我,也只让你找到我,再给你个立功的机会好不好?到时候手可别抖哦。” 她说完最后狠狠搂一下徐昭林的脖子,松开,转过去望着窗外,和方才一模一样的姿势和表情, “我说完了,不会再说话了,再见。” 她看着窗户上徐昭林的身影,坐在她身后,嘴巴张开又合上,再张开,抬起手想要触摸,在空中顿一下,最终还是收了手,起身离开。 白雪等他走了,掀开被子起身,两条腿垂下去,缓一缓,一手撑着床踩到地上,一手捂住肚子,躬着背立在原地,冰冷的汗水从额头淌到鼻尖,啪嗒一声砸在地上,她一点点蹭到床脚,拿起放在被子上的藏青色绒领夹克,又一点点蹭到病房外,扶着墙挪几步,挪到贴着医疗废物的黄色垃圾桶边,把夹克扔进去。 做完这一切用了十分钟,她扶着墙,看汗水啪嗒啪嗒砸在白色瓷砖地板上,站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她躬着腰回头,勉强对站在身后的人笑一下, “好久不见啊肖医生。” 身后的人穿着牛仔裤和黑色羽绒服,羽绒服拉链敞开,露出里面的灰色高领毛衣,正歪着头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丝毫没有动手扶她一把的意思, “嗯,好久不见。” “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长时间,我太弱了现在。” “哈哈,太弱了,小雪说话还真是有特色,小姑娘不是一般都爱说太痛了,不舒服,没力气啊这种的吗?” 他一笑眼尾便高高的翘起,像蛇,眼睛很黑,很亮,仿佛从来不曾有心不在焉的时候,一旦看着你便是全神贯注,旁若无人,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会刻意放得很轻, “当然很痛喽,”白雪笑着慢慢扶着墙站直身体,“肖医生什么时候这么没绅士风度,也不晓得过来扶我一把。” 男人像是终于获得了首肯似的,忙不迭笑着快走两步,搀住白雪的胳膊肘,轻轻一撑,不动声色把她的重量移到自己身上,白雪觉得自己沉重得拖都拖不动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早说嘛,有些美女喜欢楚楚可怜招人疼,但有些美女不喜欢啊,我可不敢胡作非为。” “你还记得我啊肖医生,”白雪在他的搀扶下一步步往病房走,步子轻快了不少,“你记性真好。” “我可不是所有人都记得住啊,”肖医生笑笑,“只有很特别的病人我才会有印象,不过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白雪望着脚下点点头,“记得,肖羽,羽毛的羽,很好记。” 肖羽紧抿的薄唇被一个轻笑冲破,“论好记,谁的名字比白雪更好记。” ”嗯,”白雪抿着小嘴浅笑,“我爸能给我起个名字已经蛮好了。” “嗨,谁不是呢?”肖羽笑着叹口气,“羽毛的羽还是我自己改的呢,以前是多余的余,” 他边说边把白雪搀到床边,掀开被子扶着她坐下,想都没想就蹲在地上帮她把鞋脱掉,撑着她的背让她慢慢靠在床头,拿过被子盖在她腿上,坐在徐昭林坐过的那把椅子上继续说: “我爸妈收养我的时候年纪蛮大了已经,四十多了吧,一直没孩子,可谁能想到我进门儿没两天就测出来怀孕了,家里条件也一般,我就成了多余的那个喽!” 肖羽无奈地耸耸肩, “那你还有个弟弟或者妹妹?”白雪看着他,很好奇,肖羽应该比她大不了几岁,他们这一代人家里基本都是一个,白雪从来没听说有同学家里有两个孩子的, “对啊,”肖羽帮她把被角掖好,“弟弟。” “弟弟啊……”白雪沉吟不语, “怎么?你也有啊?”肖羽靠在椅背上笑着看她, 白雪觉得有点冷,把被子拉起来一点,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被子上, 第68章 “曾经有过吧,龙凤胎,哥哥还是弟弟也说不好啊,我很小的时候,我妈每次骂我都要说,怎么死的不是你呢?她说我们生下来的时候我哥哥都被我吸成人干了,不过我长大以后她就没再提过这件事,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 “哦……”肖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白雪瞥一眼墙上的圆形时钟,凌晨了, “这不是看到你了嘛,就刚刚路过的时候,”肖羽侧身指一下病房门外,空无一人,“你先生在,我也不敢进来打招呼,”他低头轻笑一声,“你先生看起来还蛮凶的。” “也不是我先生啦,离了,”白雪认命地笑笑, “拖了挺长时间的,他年纪不小了,抓紧时间再找一个吧,找个能好好过日子的女人。” 肖羽点点头,一双笑眼从白雪脸上移到她肚子上,“还疼吗?” “疼。”白雪看着他的脸,回答得斩钉截铁, 肖羽收敛了几分笑意,双目炯炯地盯着她的脸, “你喜欢孩子?” 白雪愣了一愣,噗嗤一声笑出来,“当然不!孩子这种东西我讨厌透了。” 说完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她的手很小,白得像纸,右手无名指的白圈看起来和皮肤颜色一样了,“可我还是生了。” “你有孩子?” “有啊,有个女儿,”白雪抬起头,有些莫名,“我这个年纪,肯定有啊。” “我就没有啊,”肖羽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也不喜欢孩子,太占时间了,不过这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嗯,怎么说呢?” 他微微蹙眉思索, “是不确定性吧,” 他说到这里坐起来,身体前倾离白雪更近一点,手搭在被子上,摩挲着指尖,他的手指非常纤细灵活,线条流畅圆润得像用毛笔勾出来的一样, “它到底长成什么样子,会不会让这世界更烂,会不会也变成垃圾堆里的垃圾?这种事没人知道,基因,环境,教育……牵涉得东西太多了,” “哦,好吧,”白雪一脸茫然,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这个不要孩子的理由, “你还……挺有公德心。” 但其实用多管闲事形容更贴切吧,世界这种话题从来不会出现在她脑子里, “哈哈哈,你真的在夸我吗?”肖羽仰起头笑,他笑声很轻,但眼睛已经弯成一个月牙,露出洁白的皓齿,他说话,笑,都很轻,连走路都没什么声音, 他就这样几近无声地笑了一会儿,无奈地看着白雪, “我倒也没热心到那种程度,就是觉得人已经够多了,何必凑那个热闹。” “哦……是这样。”白雪轻哦一声,当着肖羽的面瞥一眼墙上的时钟,把视线移回到他脸上,歪着头,睫毛半阖半张, “肖医生,一点了,你不回家吗?” “家还是要回的,”肖羽拿过床头的矿泉水,拧开递到白雪手里,“不过我少眠,睡三四个小时就醒了,这阵子回家也是一个人看书,还是陪病人聊聊天更有意思,”他目不转睛看着白雪仰起的纤弱的脖颈,唇角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何况这病人还是一位可爱的小美女。” “小美女,”白雪咕嘟咕嘟喝完大半瓶水,把瓶盖拧好放在床头的桌子上,笑着打趣道:“是三十岁的老阿姨好吗?我 93 年的。” “那也比我小啊,”肖羽用指尖把白雪随意放在桌上的矿泉水瓶推到原来的位置, “我 90 年的,差一点连九零后都算不上,对我来说你就是小,美女。”他点一下头刻意加重小字, 白雪挑挑眉,眯着眼睛打量他,“我不是很喜欢被人说小。” “哦?”肖羽顿时来了兴趣,“年轻,幼态,不好吗?” “不好,”白雪坚决地摇摇头,“小意味着弱,我搞不清楚这有什么好的,可我就是长不高,长得也像个小孩儿,我讨厌我的脸。” 肖羽两手撑在膝盖上,面带微笑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白雪的脸,肯定地点点头, “嗯,要这么说的话,你的确是你最讨厌的那种长相,不过你为什么不把它看成是一层伪装呢?像变色龙那样有迷惑性的色彩不是更好吗?小虫子没有戒备地靠近你,被你伸出舌头一口卷进嘴里咬碎,到死都没有时间反应,丛林生存不一定要像老虎狮子那样硬碰硬啊对不对?” 白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的脸,眉心舒展,嘴角扬得越来越高,“肖羽你真是很会讨人欢心。” 说完抄起桌上的筷子就掷向病床对面的墙角,啪的一声,一只七星瓢虫被插碎了落在地上,翅膀掉在一旁,圆鼓鼓的肚子爆了浆,变成一小滩红泥, 白雪面无表情看一眼地上的碎尸,转头歉意地对肖羽笑笑,“给它好几次机会了已经,还在那儿晃来晃去。” “的确。”肖羽瘪瘪嘴表示赞同,回头拿起桌上一台未拆封的 iphone 手机在白雪眼前晃一晃,“小雪同志,防盗意识可有待加强啊,这么贵的东西就撂在桌上,自己跑出去扔衣服?” 白雪看着他手里的东西,笑容渐渐消失,眼里因杀戮而焕发的光采也黯淡下去, “嗯,他不知道我不喜欢新东西,每次都给我买最新款的电子产品,但我搞不清楚,太难了,不会玩,就连导数据都要他帮我,”她说着眼前一亮, 第69章 “但是我贴膜贴得很好!我手从来不抖。” “嗯,看得出来,”肖羽笑着看一眼同样放在桌子上的 iphone7,屏幕都碎成渣了,“不过你这手机真的该换了,实话。” “是吧……”白雪皱着眉万分哀痛,但也只能接受了,“那我数据怎么……”她陷入沉思,突然睁大眼睛看向肖羽,“肖羽你帮我!”顿了顿又补一句:“可以吗?” 肖羽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变成戏谑的笑,“你的安全意识真的……你真的三十岁了吗?你除了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上班,我们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这么贵重的东西,”他晃一晃那台手机,“还有手机里的个人隐私,你就这么交给我啦?万一我是坏人呢?” ”你不是吗?”白雪咧开小嘴笑了,睫毛随着眼里闪烁的笑意颤动, 肖羽收敛笑容,细长的眼睛闪烁着兴奋而专注的光芒,像一条游弋的眼镜蛇看到了猎物,慢慢立起来,身体弯成一个紧绷的弧度,吐着信子蓄势待发。 “不过坏就坏呗,”白雪摊开手耸耸肩,“我手机里除了小说存稿和几张随手拍的狗屎啊猫屎什么的照片,啥都没有,我连微信都不用你敢信?而且我写东西一般都用电脑,估计过几天我连手机都不用了,反正没有需要联系的人了嘛。” “这样啊……”肖羽帮她把被子往上拉一拉,笑意盈盈地抬眼对她点点头, “行,既然小雪愿意交此重任,那我再怎么样也不能辜负革命同志的信任啊,你说对吧?” “嗯!”白雪重重地点点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哦对了,”她挪到床边,咫尺之间能闻到肖羽身上洗衣粉的清香,她抬起头专注地看进他漆黑的眼眸,那里有她的倒影,羞涩地笑着,肖羽垂眸俯视着她,薄唇撩起,心知肚明地笑,没有丝毫退缩,“怎么了小雪?” “就是……你能帮我把我手机里删掉的照片恢复吗?我是说连垃圾桶里都没有的,被彻底删掉的照片?” 白雪睫毛颤抖,不好意思得声音都变小了,耳尖通红,近乎请求, 肖羽笑意更深,“当然可以啦,但今天很晚了肯定来不及了,怎么办呢?” “咦?”白雪皱皱眉困惑地看着他,好像他问了一个类似于一加一等于几的问题,“我去你家不就行……”说到这里她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随即绽放一个暧昧的笑容,歪着小脑袋一寸寸打量他的脸,最后看进他的眼睛 “你太太在家,不方便?” 肖羽噗嗤一声笑出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碰她的睫毛,像在触碰蝴蝶的翅膀,“哪个有家室的男人凌晨一点还不回家呢?当然了,我说的是人,不是垃圾。” “好啦!”肖羽说完收回手指,两手撑在膝盖上,和白雪视线齐平,微微抬起下巴,抿着嘴宠溺地笑看她, “再怎么说也好晚了,我不休息病人还要休息呢,何况小雪这么虚弱,一定要多喝水排恶露。”他说着直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就一张,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要把它给什么人,他将它递给白雪后就起身, “等你出院后吧,这是我的名片,打电话给我,我周二周天休息,如果排班表没什么变化的话。” 第23章 第四天 “徐哥,四十了,悠着点儿啊,”廖千渝踩着长途汽车站出口的栏杆,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眯着眼睛透过烟雾嫌弃地注视着从自己身旁走过的徐昭林,“她还大着肚子呢,你就不能忍忍?”他说着单手插兜打量一下徐昭林阴沉的脸,戏谑地笑笑, “想离婚之前再过把瘾?还是……想给她弄掉?” 徐昭林推着行李箱找了个远离人群的空地站下,无视满地尿骚和浓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烟盒叼一根烟在嘴里,从另一个口袋掏出打火机,擦的一声点燃,云雾缭绕间颇有警告意味地看一眼廖千渝,但最终决定不跟他计较,转过头心不在焉地看向长途汽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黑压压的一片从狭窄的通道涌出来,个个行色匆匆,大包提小包拿,像倾巢出动的蚂蚁, “借你吉言,她掉了,”徐昭林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白色烟雾,被凛冬的寒风吹散, “我把她做的事告诉她了,她一下子接受不了吧,也可能是全想起来了,把自己都吓到了,当场就掉了。” “呵,”廖千渝冷笑一声,双手插兜向后靠在落满灰尘的栏杆上,“她还真是悔恨交加啊,” 他本来想说这女的要是字典里有悔恨俩字儿,他廖千渝把头割下来,可看看徐昭林鸡窝棚一样的头发,遍布红血丝的眼珠,隔着二里地都能把人熏个跟头的汗臭和血腥臭,他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要按当初他的意思,发现这女的出轨直接离了就得了,哪儿来后头这么多幺蛾子呢? 可这徐昭林就跟鬼上身了一样,宁愿找个按摩店的鸡恶心自己都没想着离婚, 你说他爱得深吧,他在那女的毛病最严重的时候出轨报复她,你说他恨得深吧,他又舍不得离婚,那女的都跑回兰州老家了,他还天天抱着个手机发呆,长篇大论的在她小说底下开批斗会,这不对那不好的,反手就被她举报拉黑了,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更离谱的是事情都发展到这地步了,他还在她走之前跟她搞过一次,这不,一听说她怀孕了,掐着日子算预产期,怎么说都得明年六七月份吧, 第70章 结果呢?他贱兮兮地千里迢迢跑去兰州接人,那女的肚子都四五个月大了。 呵,就这,徐昭林还把他一个人撂在白银三天,和那脑子不正常的出轨女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所以故事发展到现在,这两口子就跟小孩儿玩儿似的,你打疼我了!好!我也打你一下让你尝尝滋味!你打我我打你,反正就是不离婚。 “悔恨……”徐昭林叼着烟,望着逐渐稀散的人群,咀嚼着廖千渝说的悔恨二字,白雪说她后悔了,她让他信她一次,忽闪的睫毛上盈满泪珠,像吐着信子的响尾蛇,晃动尾巴发出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诱惑他,让他走进她的猎杀圈套。 皮带上挂着警棍的保安第二次从他们眼前经过,背着手,从那帽檐阴影下投来的目光绝对算不上友善,紧锁的眉头下浑浊的眼睛带有一种木讷的凶狠,近乎本能地警惕、厌恶和排斥一切外来的人和事物,越是贫瘠之地,人的心也越是贫瘠、封闭、冷酷, 她的心也一样,贫瘠得可怕,龟裂的口子像无底洞一样,水浇灌上去,刹那间就被吸没了,虽然次数不多,但总有那么几次,她带着天真的表情趴在他胸口,说出来的话却残忍得令人发指, “我杀你你会躲吗?你爱我就不该躲啊,让我杀了你好不好?” “我和珍珍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越到后来这一两年,她的征兆也越明显,以至于太过暴烈而不得不去精神卫生中心, “那小畜生咬我啊徐昭林!是它先惹我的好不好!我给过它机会的!” “你能不能让那小崽子别哭了!我现在真的想杀了她你知不知道!” 可她也很狡猾,她知道男人的弱点,每一次在说完这些话以后都会边抹眼泪边讨好地笑,忽闪着洋娃娃一样漂亮的眼睛看着他,掀起裙子两下蹬掉内裤跨坐在他身上,揽住他的脖子,轻咬他的喉结,一点点解开他的皮带,柔若无骨的小手伸进去, “徐昭林,我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你喜欢我,你看你都这么大了,还这么烫,别生气啦,我奖励你一下好不好?” 虽说在审讯室里和周政说的话大部分都是为了引君入瓮吧,但有一句话他是真心的,那就是白雪是一只兔子, 他有一次看过一个纪录片,研究人员发现当朝夕相处的主人用手触摸兔子的那一刻,不论你养了它多久,它的心跳和肾上激素都是急速飙升的,浑身肌肉紧绷,呲牙躬背,后脚蹬地做出临战状态, 兔子永远不认人,可愚蠢的人类总被可爱的外表迷惑,小动物也好女人也好,都是如此, 白眼狼,狼子野心,好像虎豹豺狼才是最可怕的,没谁会把毛茸茸的小白兔和冷酷的杀手联系在一起,除非你见过纪录片里小白兔睁着血红的眼睛生吃自己幼崽的画面。 她真的有悔恨这样的感情吗? 徐昭林把烟头弹远,最后呼出一口白雾,“她说她要是杀了人,让我别犹豫,杀了她。” 廖千渝陪他又抽了一根,此刻对着阴霾的天空吐出一个扭曲的烟圈, “小白蛇变恶龙,你真能屠龙?” 他想起那天在他车上白雪凝视他的眼神,“徐哥,那天我带她去了一趟现场。” 他刚要接下去说,徘徊在他们周围的保安先按耐不住,解下皮带上的警棍,挥舞着就朝他们走来,操着一口浓重的西北方言呵斥道:“你们两个干啥的?” 徐昭林和廖千渝叼着烟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发疯,廖千渝又吐出一个烟圈,等那保安快冲到他跟前的时候亮出警官证,保安个儿太矮,又冲得太急,差点儿把脸贴在警官证上,他下意识后退一步,眉头拧得跟铁疙瘩似的,看看警官证,再抬头看看面前这两个一脸凶相兵匪难分的大老爷们儿,顿时吃了憋,嘟囔着拎着警棍走了,走远了回头看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走吧,”徐昭林看一眼渐暗的天色,“边走边说。”说着又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廖千渝上前一步给他把烟点上,烟雾升腾,徐昭林眯起眼睛抬抬下巴表示感谢,拉起行李箱跟着廖千渝穿过车站广场和川流不息的马路,在华灯初上的夜色里行走, 这里是白银市边缘的郊区,再往下就是他们要去的那个县了,典型的三不管地带,肉眼可见的混乱,烧烤摊生意好得连前后百米的马路牙子上都支着塑料桌椅,喝酒划拳的怒吼声隔着二里地都能听见,满地油污浓痰,纸巾铁签子扔得到处都是,一个醉醺醺的光头搂着一个穿皮裙的黄头发女孩儿,拽着她的头发往后扯,拎起酒瓶就往她嘴里灌,灌得嘴巴鼻子里全是,那女孩儿绝对没有二十岁,捂着脸紧闭双眼,呛得直咳嗽,一咳嗽就往外喷酒,乐得那男人拍着膝盖哈哈大笑, “别管闲事啊,”徐昭林叼着烟,头都不回地警告跟在后面的廖千渝,他一只脚已经踩在那对男女旁边的凳子上了,可既然师傅发话了,也只好对凶神恶煞盯着他的光头笑笑,说声不好意思,跟在徐昭林身后继续往前走了。 往前走几步就是一条狭窄的深巷,徐昭林往里看了一眼,一片漆黑中隐约能看见坎坷不平的土路,尽头处一块儿脏兮兮的 led 灯牌歪歪扭扭地挂在砖墙上,住宿,洗浴,按摩,三排红色大字在黑暗中格外扎眼, “就在这儿吃吧。”走过巷子没几步就有一家刀削面馆,徐昭林弹掉烟头,边说边掀开塑料门帘走进去, 第71章 “你这是在问我么。”廖千渝不高兴地嘀咕一句,嫌弃地抬头看一眼招牌,红红面馆,第二个红字还掉了个绞丝旁,再低头看一眼沿着台阶往下流的混浊的涮锅水,还夹杂着烂菜叶子,暗自腹诽徐昭林哪儿还有上海公子哥的腔调,娶了个西北媳妇儿,自己也成了西北糙汉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爱得多的那个人会变成他爱的那个人,很拗口,但廖千渝记得很清楚,因为这句话是一个很讨厌的女人说的,他很讨厌她,真的很讨厌,就没见过这么浪荡的女人,她从他们第一次做爱那天就跟他说,她这辈子都不结婚,她只想玩,他知道她还有别的男朋友,但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她,光是想起她就二弟抬头,果然,男人是被二弟支配的动物, 他绝望地想着,跟在徐昭林身后走进了肮脏不堪的面馆,忽然觉得徐昭林的所作所为也不是不能理解,虽然他不太能 get 到徐昭林二弟抬头的点在哪里。 白雪漂亮吗?一点都不,说实话长得有点土,就是很典型的回民餐馆里端盘子的服务员的那种长相,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睫毛长长的,一啾啾小嘴,好在皮肤白,弱化了五官的土气, 还有那鹰钩鼻,直挺挺地立在一堆扁平的五官里,格外突兀,就像在纸上画了一张脸,又单独粘上去一个刀削般的鼻子似的,很硬,很锐利,顿时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感觉,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长相不好,那性格好吗?呵呵,还真是“好”呢,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很可怜。”徐昭林说过一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可怜的女人多了去了,他徐昭林咋不一个个爱过来呢? 嗯,果然还是不能理解,廖千渝对着他的背影瘪瘪嘴。 “你带她去现场干嘛?”徐昭林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抽两张纸擦一遍油腻腻的木桌,再抽两张纸擦一遍木头筷子,转过头去跟老板娘说来两碗刀削面,回头拿出手机皱着眉翻看,边看边问:“你怀疑她?” “嗯,”廖千渝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本来没想去,可她看我那眼神,语气,动作,好歹干了这么多年警察了,” 徐昭林不置可否,看着手机没搭腔,廖千渝趴在桌上往前凑一凑, “你说像他们这种脑子不正常的人能有几个?真能杀人的人就已经很少了,把杀人当乐子的,几千个人里头也没几个吧?所以送她回去的路上我绕……” “她没杀人,”徐昭林打断他,抬起头,眼睛像把刀似的闪着光,直勾勾对着廖千渝,“也没有把杀人当乐子,她只是不想再被欺负,她想让别人对她好。” “是是是,我就这么一说嘛,我的意思是她和咱们不太一……” “你是警察,”徐昭林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可以随便一说吗?” 得!就这还屠龙呢,说两句都不行,那女的要是掉两颗珍珠下来,徐昭林估计都得帮着藏尸吧, 廖千渝把嘴巴闭起来,讪笑着点点头,“对不起,徐哥。” “不过我后来也打消疑虑了嘛,”廖千渝看徐昭林还是阴着脸,面来了只顾着低头吃面,热腾腾的水汽蒸得他眉头紧锁,手机还握在手里,屏幕里那个叫白雪的女人的脸比软件图标都清晰, “我带她经过那片厂区的时候她一点反应都没有,还追着问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我,还说……” “说什么?”徐昭林满头大汗地挑起一撮面,一筷子塞进嘴里,塞得腮帮子鼓鼓的,说话也含糊不清, “说你下三滥。”廖千渝说完感觉空气都安静了,周围只有一桌人,这会儿只听得到嘈杂的划拳声和污言秽语的笑骂声, 徐昭林几口把面嚼完咽下去,抽几张纸,边擦额头的汗边笑着靠在椅背上,点点头,“嗯,我是挺下三滥的。”说完把餐巾纸扔桌上,正色道: “行了,说正事吧。” “老金那边儿有眉目了,”廖千渝两筷子把面上的辣椒和葱花拌开, “周政常去的那几家超市,还有菜市场,就那么几号人,不过这狗东西估计也有感觉,现在干脆窝在家里不出门儿了。” “呵,”徐昭林把手搭在桌沿上,嗤笑一声, “周政,薛琳,中间还有一个,都够得上团伙作案了。” “还真是团结一致啊,”廖千渝挑一筷子面塞进嘴里,嚼两口咽下去, “一个人杀人,两个人帮衬,什么感情啊,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诶你看过《白夜行》没有?我觉得有点儿像。” “小说少看,”徐昭林擦擦嘴,把纸巾扔在桌上,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面前已经有一堆纸巾了,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爱干净还是不爱干净,总之是相当矛盾的一个男人。 “老魏不是说了么,证据,老金摸到人找不到证据也是白瞎,其实我更好奇白银的案子,我怀疑过是周政干的,因为他离开白银,白银的凶杀案就停了,但后来想想不对,白银和上海的作案手法差太多了, 上海这边很明显的激情杀人,凶手有强烈的怨恨情绪,确切地说是对育龄女性的怨恨情绪,但是白银这边,什么都没有,杀人就是杀人而已,像清扫垃圾一样平静,这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干的呢?所以我意思是白银这边的案子和上海那边是两条线,两个案子,” 徐昭林说着把两根筷子分开放在桌上,“它们不是一双,而是单独的两支,所以现在问题来了,” 第72章 他右手撑在膝盖上,左手拿起一根筷子在廖千渝眼前挥一挥,无名指的婚戒在白炽灯下泛着微弱的光, “白银这边为什么再没案子发生?连环杀手能克制住不杀人吗?还是他根本就没克制,只是变得更聪明了呢?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 徐昭林把筷子撂在桌上,“他也走了,去了别的地方,就是走的时间未免太巧了,周政前脚走,他后脚就销声匿迹了。” “死了或者病了吧?”廖千渝把一根没煮熟的面条夹起来扔在桌上, “要么犯别的事儿被抓了?反正当年案发现场没留指纹,抓了也没人知道。” “嗯,你挺乐观的,”徐昭林靠在椅背上俯视着他,轻笑一声,“到底是年轻。” “唉……也不是乐观吧,”廖千渝看这一碗面里头半碗是夹生的,干脆撂下筷子不吃了, “主要是不归咱们管呐,到时候牵扯太多东西出来,查又不好查,不查又心痒痒。” “当警察的对真相不感兴趣,还当什么警察呢?” 徐昭林几乎是下意识地驳斥廖千渝,可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突然想起那天给白雪的手机导数据时无意发现的痕迹,他把那痕迹从电脑里恢复出来,只有一张照片,是白雪的照片,又小又模糊,一看就是她那部破手机拍出来的, 白雪明明已经把它永久删除了,可他还是像着了魔一样探寻着“真相”, 照片里浓妆艳抹的白雪,一个穿白色 t 恤和红色篮球裤的男人轻轻揽着她的腰, 那男人完全是徐昭林的另一个极端:皮肤白皙,五官周正清秀,笑容温柔和煦, 背景是篮球场,白雪像篮球宝贝那样穿着白色衬衣,衣摆打了个结,露出盈盈一握的小腰,黑色超短裙勾勒出她浑圆饱满的臀线,浓重的眼影和上扬的眼线完全改变了她眼睛的形状,犹如深不见底的黑洞,冷冰冰地凝视着镜头,挑衅地笑着抬起下巴,她透过镜头想嘲笑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徐昭林…… 徐昭林想到这里,凉凉地笑一下,长叹一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贱,明知道真相就是一坨屎,一滩烂肉,我还非得扒着看,到最后恶心的只有我自己。” 廖千渝低头看着半碗凉透了的夹生面,沉吟片刻还是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徐哥,你这样太难受了,真的,我看着都难受,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你是真舍不得嫂子,那既然这样的话,要么等事情都结束了,你们再碰个面好好聊聊?有什么疙瘩,解开了就放下吧,以后的日子好好过就行,你说呢?” “真能结束就好了,”徐昭林笑着把两根分开的筷子并在一起,“可她才刚刚开始长大。” 他说完看一眼店外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黑夜,寒冬腊月的西北,黑夜格外漫长,仿佛黎明永远不会到来。 第24章 第五天(上) 周二下午一点,小区里寂静无人,老旧的红砖墙上长满枯槁的爬山虎藤蔓,一片连着一片,缠绕交错,干瘪瘪地粘连在墙上,像狰狞的疤痕, 凉亭顶上绿色的砖瓦落满灰尘,灰蒙蒙的,红色柱子上的油漆早已斑驳脱落,石桌石凳上结满蜘蛛网, 亭子里只有一个坐轮椅的老人,戴着脏兮兮的绒线帽,瘦得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干瘪佝偻的身体甚至都分不清男女,正呆愣愣地看着前方发呆, 不过她(他)的眼珠子很快动了,缓慢跟随面前晃过的人影,目送她走到七号楼门口,伸出小手拉一下蓝色不锈钢单元门,那门太重,也太旧,从里面卡住了,得用钥匙才能转开,进进出出的人颇伤脑筋,可这破败的小区只有几户老人还住在这里等死,其实他们早就死了,游荡在小区里的只是一个个孤魂野鬼罢了。 凉亭里的孤魂目睹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口,就那么呆呆地站了一两秒,后退一步,抬起穿着黑色高跟鞋的纤长的腿,一脚,就一脚,咣的一声巨响,那沉重的不锈钢防盗门就吱吱呀呀哀嚎着弹开了, 那幼态的小脸看不出年龄,也看不出情绪,什么都没有,像个能自己行走的洋娃娃,垂着纤长的睫毛,漠然地看着门锁当啷一声掉在她脚边,被她用高跟鞋尖踩住,拨拉到一边儿去了, 她的黑色超短裙因为踢踹的动作往上缩,露出穿着丝袜的大腿根,束在短裙里的白色衬衣也跑出来一个角,北风吹乱她乌黑的长发,几绺发丝贴在脸上,被口红黏在嘴角,但她连抬一下手的意思都没有,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扇门敞开到她可以侧身进去的宽度,微微一侧身,闪进门里去了。 一楼,二楼,三楼,她双手垂在身侧,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走,,哒,哒,哒,高跟鞋尖细的鞋跟踩在水泥台阶上,在空旷晦暗的楼道里回荡 四楼到了,高跟鞋在四楼最后一级台阶上犹豫了一秒,下一秒鞋尖朝左,哒,哒两声,走到了 401 门口。 401 住户是一个年逾六十的上海女人,但其实说她是上海人并不恰当,她六岁就跟随父母从上海出发支援大西北,那以后的五十年她都生活在这片贫瘠荒芜的黄土地上, 但她并不想扎根,没人想在这儿扎根,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讲的,坏就坏在她那一心炼钢的工人阶级父母并没有那个能力教会她,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漂亮,天真,贪图享乐这三样东西加在一起会有什么下场, 第73章 有时候她对着镜子也会生出些唏嘘,老了,尤其是生过孩子以后,年轻时引以为傲的东西一眨眼就没了,可这东西留下的后遗症却把她一辈子钉在耻辱柱上, 那个年代,从上海来的漂亮小囡在贫穷落后的大西北有多吃香,常人根本无法想象,夸张到她在十几岁月经初潮后,有两性意识开始就没消停过,那些男孩子围着她,就像秃鹫围着腐肉一样虎视眈眈, 他们把真正的意图包裹在漂亮衣服和精美的首饰里,包裹在香喷喷的点心里,包裹在风雨无阻的等待和陪伴里……乱花渐欲迷人眼,她陷在甜蜜的陷阱里,却不知道自己只是被黏在蜘蛛网上的小飞虫,他们将她吃干抹净后就丢弃,踩在脚下对着同伴炫耀:“看老子多牛逼!把厂花儿都给睡了!” 那些男孩子里头有真心喜欢她的吗?当然有,可男孩子的真心是笨拙的,不讨喜的,她看一眼就嫌弃地丢掉了。 “小婊子身子叫人压扁了,肚子倒是大起来了。” “莉莉的肚子”是当时厂子里的热门话题,没人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太密集,压根儿算不出来,而和她有过“友谊”的男人们,尤其是那些有家室的,个个避之唯恐不及。 所以到底是谁的呢?此刻被梦魇缠住的顾莉翻来覆去,冷汗浸透了衣衫和被褥,脑子里全是那个男人的脸,悲伤地看着她,一个劲儿叫她莉莉,慢慢地,他的脸和一个女孩子的小脸重叠,那小脸阴沉沉的,和他一模一样的毛茸茸的圆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 顾莉怎么可能不知道她肚子里怀的是谁的孩子呢?他们长得太像了,他们越像,白建国就越恨,不,那不是恨,他们结婚后白建国从来没有碰过顾莉,顾莉不爱白建国,这个懦弱畏缩的小男人她实在是提不起兴趣,他在外人面前用温柔的眼神凝望她,鞍前马后地扮演着好丈夫好爸爸的角色,却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骂她破烂货 但女人就是这样,我的丈夫可以不爱我,我也可以不爱他,但当他从某一天开始,用越来越难以控制的热烈的眼神望向别的女人的时候,我还是会恨得咬牙切齿,尤其这个女人还是我生的, 那个小丫头,顾莉每每看到她就恨得牙痒痒,她像黑洞一样吸走了顾莉的青春,把千娇百媚的顾小姐变成了人见人嫌的尖酸老菜皮,她白得像雪,细腻柔软得像雪,男人碰一下就融化成水,连名字都是雪…… 可那该死的阴沉沉的像蜥蜴一样冰冷的小丫头,还没有一只狗会讨人欢喜,她作为母亲牺牲了这么多,那件事又不是她干的!她只是没来得及制止而已,干嘛要怨恨她呢? 顾莉猛然惊醒,尖叫着从床上弹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汗水顺着发梢滚落,流进脖子里,在锁骨积成一滩, 梦魇没有放过她,她是被砸门声惊醒的,咚咚咚的砸门声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急,但很快门外的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喘息,感受到了她的苏醒,砸门声骤然停止, “妈妈,开门。” 这一刻顾莉感觉自己已经成了一具尸体,浑身凉得连血液都凝固了, 没错,她太害怕了,这世上竟然真的有母亲打心底里怕自己的亲生女儿,因为她看出女儿的病不是病, 那怎么可能是病呢?姓徐的根本不了解白雪,她才不是小白兔,从出生那天起她就不是小白兔。 顾莉记得太清楚了,那恶心的一幕都过去二十几年了她还记忆犹新,白雪四岁的时候,幼儿园里养了几只鸡和兔子,小朋友们都争先恐后地喂,喜欢得不得了, 顾莉以为白雪也喜欢,因为她老是站得远远地看,直到有一天傍晚,顾莉去幼儿园接白雪去得太迟了,小朋友们早就走完了,就剩一个值班老师在教室理东西,她头都不抬地跟顾莉说白雪在喂兔子,顾莉满头大汗地跑到院子里,看到的却是年幼的白雪正蹲在地上,拎着剪刀一下接一下地杀兔子,她太小,兔子在她手里显得很大,但这并不妨碍她把兔子的下半身都给戳掉了,她满身满手都是血,脸上也全是喷射状的血迹,那兔子没了下半身还在往前爬,白雪面无表情地看它爬了一会儿,站起来往前走一步再蹲下,揪住它的耳朵就给它喉咙来了一刀, “我喂它,它还咬我,我给过它两次机会。”这就是四岁孩子说出来的话。 所谓的抑郁,解离,暴躁,失忆……都是白雪在和心里的恶魔缠斗,可她斗不过的,人总有一天要做回自己。 白雪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接近当年看兔子的眼神。 顾莉随便找了个借口和女儿断绝来往,从上海跑回兰州,随便找了个地方躲起来, 可这个与其说是人,不如说和冷血动物更接近的该死的小畜生还是闻着味儿就寻过来了! “妈妈?听到了吗?外面好冷,快给我开门。” 顾莉像被魔鬼用无形的绳索吊住了手脚,机械地爬下床,光着脚一步步挪到客厅,她习惯午睡时把所有窗帘都拉起来,现在客厅一片漆黑,玄关像深渊似的张着黑洞洞的大嘴, 她发了疯一样胡乱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还好,玄关没人,门外的人没进来, “妈妈,最后一次机会。” 顾莉哭了,苍老的眼里盈满泪水,人只有在接受审判时才会感到悔恨,但可悲的是即便到了此时此刻,这位母亲悔恨的依旧不是对女儿的亏欠, 第74章 她悔恨,只是想让老天爷可怜她,让她和白建国一样在监狱里度过后半生,但至少还能活着。 她浑身僵硬,踉跄着走向大门,打开门,木木地后退一步,对着门外的人笑一下,“在睡觉。” “你早醒了啊,我都听到你的呼吸啦!”门外的人冲进来一把抱住顾莉,仰着下巴笑嘻嘻注视着她的脸,“妈妈你哭了?” “雪儿,有事?”顾莉身体挺得笔直,像石化了一样立在原地,逼迫自己保持镇定,尽量不去看她妖艳的妆容, “也没事啦,”白雪放开顾莉,两下甩掉高跟鞋,脚尖探进鞋架上放着的一双拖鞋,轻轻用脚趾勾下来,踩进去,趿拉着拖鞋大摇大摆地就走就房里去了, “就是回来了嘛,想看看妈妈。” “我挺好的,反正退休了,一个人也没什么事。”顾莉站在玄关,背对着白雪,像念台词一样说着推诿的话, 可白雪好像压根儿没在听,她一屁股把自己扔进沙发里,穿着黑丝袜的两腿交叠,裙子又蹭上去一大截,拿起茶几上的威化饼干袋,抓一把就往嘴里塞,巧克力碎渣掉得胸前的白衬衣上都是,边吃边东张西望,“我爸呢?” 顾莉身子一僵,转过身勉强笑一笑,“你又忘了,你爸不是被徐昭林送去坐牢……” “我说我亲爸,”白雪用手背抹一把嘴,蹭得嘴边一片血红,“就那个警察,他没再来找你?你俩没一起过?” 顾莉如鲠在喉,连咽口吐沫都觉得痛,她快步走进厨房,胡乱拿起水壶,站在原地愣一会儿,又快步走到水槽边接了满满一壶水,满到溢出来都毫无知觉,“你说他啊,他……他早死了。” “哦?”白雪来了兴趣,啪的一声把饼干袋子扔到茶几上,起身趿拉趿拉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饶有兴致地盯着顾莉的背影,“死了?这我倒是不记得了……不,不不不,”她蹙着眉摇摇头, “不是不记得,是我根本不知道啊,”她双手抱胸倚着门框陷入沉思, “我就记得我六岁的时候他来过一次,砰砰砰敲门,那天还下着雨呢,他没穿警服,我在猫眼里看到他的时候一下子还没认出来。” “嗯,”顾莉拎着壶,关掉水龙头,哗哗哗的水声戛然而止, “他来跟我说他离婚了。” 她顿一顿,看着厨房窗外,远处层层叠叠的荒芜山峦肃杀而寂寥, “回去的路上就出车祸死了,可能是雨太大,山路太滑吧,但他那天其实不用上山的,他是替队友出的警,” 顾莉把手里的水壶搁在底座上,按下开关,不一会儿就传来咕嘟咕嘟的烧水声,她茫然地呆立在原地,望着远处的荒山, 兰州冬天下雨的日子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偏偏那一天是近五年来最大的一场雨, “警服都没穿,出什么警,真是活该,”顾莉喃喃自语,“这就是报应啊。” 她说着转头看向自己的“报应”, “你倒知道他是你爸爸?” “嗯,一开始是我搞错了,”白雪转头趿拉着拖鞋走进厨房对面的浴室,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伸手拨拉两下头顶的乱发, “我一直记得一个穿军装的叔叔,腿很长,用胡子扎我的脸,抱我骑在他脖子上,每次来都带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军装,是 89 式警服,都是橄榄绿,99 年才换的新警服, 后来他就穿藏青色警服了,但他每次都趁白建国在家的时候才来,每次都只在我给他开门的时候摸摸我的头,然后就再不理我了,我太小了,搞混了,以为一个是白建国的朋友,一个是你的情夫,搞了半天是同一个人……” “当然了,”白雪看着镜子狠狠抹一把嘴,恶作剧似的把口红抹得整个下巴都是,“主要还是长得像吧?”她阴毒地笑一下, “妈妈,你说我要是长得没那么像我爸,白建国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恨我了?或者换个说法……” 她后退两步,把头伸出浴室,笑着凝视厨房里那僵直的身影,“不会那么‘喜欢’我了?” 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水壶里沸腾的水恢复平静,久到那翻滚的白色水汽消散殆尽,顾莉才像将死之人一样扯开干裂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呢喃道: “雪儿,妈妈不是故意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让你单独和白建国待在一起的,他让我出去帮他买烟去,妈妈得听他的话啊,你知道妈妈下岗了,那会儿还没寻到工作,咱们母女的生活都靠他……” “可我他妈的才十七岁!” 白雪猛然声嘶力竭地怒吼,目眦欲裂得快要滴血,大滴大滴滚烫的泪珠溢出眼眶砸在地板上,披散的头发一绺绺黏在脸上,嘴边的口红仿佛真是她吐出来的血,被泪水融化,淌得满身都是,白色衬衣胸前洇染出大片大片的血花, “太疼了,”白雪的声音变小,小得像自言自语,“疼得我都忘了,要不是因为……” 要不是因为她出轨了,那个男人在她拒绝他第二次求欢时骂了她一句破烂货,而白建国在毁掉她以后也骂了同样的话,要不是这两桩记忆重叠…… 原来她没骗徐昭林,她第一次和他睡觉的时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可即便如此我也没杀他,因为我怕你难过。” 白雪无神地看着母亲的背影,像木头人一样,一步步走到她身后,从身后抱住她,把脸埋在她后背,大片滚烫的泪水沾湿她的衣襟, 第75章 顾莉感受着女儿在她背上颤抖呜咽, “可你是怎么对我的呢妈妈?你在我生病最难受的时候和我断绝关系,理由竟然是我对珍珍不好,不配当一个母亲?到底是谁不配当母亲呢?” 呜咽停住了, 顾莉看到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来,快得只能看到一片白色的残影,然后就是锃的一声,脖子上传来冰冷尖锐的剧痛, “雪儿,”她哽咽着说道,“你五岁那年白建国想把你扔到井里,是我把你从他手里抢过来的,他扇我耳光,踩断我两根肋骨……雪儿,妈妈的左耳听不到了,所以说话好大声,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是吗?你就是这样求我原谅你吗?”白雪左手举刀,右手死死攥住母亲的手腕,她的袖口里有一把钢叉, “妈妈,知道你们最应该感谢的人是谁吗?” 白雪出神地望着窗外,徐昭林以前老是问她兰州人是不是都住山上,用扁担挑水喝,她骂他是傻逼地图炮,可现在这么看过去,山上真的有一片平房, “是徐昭林,你们都应该感谢他,白建国要不是被徐昭林送去蹲了监狱,我一定会让他后悔出生,至于你,我不杀你是因为……” 白雪眺望着远处的苍山,想起某一次酣畅淋漓的性爱后,她浑身湿透着趴在徐昭林胸口,连勾勾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徐昭林你有多爱我?” “这怎么度量?” “你就打个比方嘛!” “哦,那就是你住你们兰州的山上,我每天下山给你挑水喝!” 那一晚当然是以她的大发雷霆为终结,她边摔东西边骂徐昭林是傻逼地图炮,看不起外地人,他叼着烟靠在床头看她,眼尾笑出了皱纹…… “因为我还想看他笑。” 白雪说完扬起刀猛然一挥,又是锃的一声,顾莉后脖子一凉,长发被齐根斩断,簌簌落地, “顾莉,你给我的命我还给你了,以后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否则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第25章 第五天(下) “肖医生,她这……” 老王从保安室窗口探出脑袋,为难地看看从小区里一路小跑出来的肖羽,再看看被自己拼死拦在小区门外的女人, 说是女人都抬举她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披头散发,白衬衣胸前一大片一大片的也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口红抹得满下巴都是,脸上一道道干涸的黑水,眼睛黑漆漆的,阴沉沉地看得人心里发毛,走路也没声音,他都没发现有人进来了,就觉得周围凉嗖嗖的,一抬头,这女的就无声无息立在保安室窗口低头看着他,还说了句“你好”,他妈的当时差点儿没给他送走! 他心有余悸地再次回头看一眼俊俏的肖医生,怎么都没办法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没关系,我朋友,”肖羽跑过来,站定后平复一下呼吸,抱歉地笑着对老王点点头,“不好意思啊王师傅,麻烦了。” “嗨,什么话,”老王每次看到肖羽都觉着如沐春风,住这儿的人哪个不是趾高气扬的,只有肖医生,老远看到你就开始笑,一直笑着走过来,跟你打招呼,不急着走的时候还靠在保安室门口开两句玩笑, 这人让人舒服到什么程度呢?他本人是不抽烟的,但他口袋里永远装一包软中华,软中华啊!他随手就抽两根递到你手里,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呢,打火机已经凑过来了。 “这有啥麻烦的?”老王发自内心地对肖羽笑着,忙不迭地按下传达室桌上的按钮,黑色雕花铁门无声无息地就开了, 那厉鬼一样的女人看到门开了,连声谢谢也没有,就直勾勾盯着肖羽,向他走过去,肖羽张开手臂轻轻揽一下她的肩膀,她也没什么反应,就跟着肖羽走,肖羽向她的方向微微弯下腰,笑意盈盈地歪头看她,跟她兴致盎然地说着什么,那女的也就只听着,目视前方,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回一句什么。 老王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拐了一个弯,消失在遮天蔽日的绿荫下,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低头继续刷手机去了。 “你不觉得我这样吓人?”白雪听完肖羽絮絮叨叨地谈论这两天在医院遇到的奇人奇事,抬起头盯着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嗯?这有什么吓人的?”肖羽困惑地看她一眼,“能认出来是你啊,”过几秒反应过来了,狡黠地笑着问: “小雪是想说你这样不好看?” 他停住脚步,站在绿荫下垂眸端详着白雪仰起的小脸,明媚的阳光照射着她苍白的面容,他们的距离很近,他能看到她脸上细软的金色小绒毛和淡淡的斑点, “嗯……”他歪着头上下打量一番,嫌弃地瘪瘪嘴,“确实不好看。” 说完眉眼舒展,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 “小雪见我还真随意。” “也没,”白雪笑笑,低头一步步踩着斑驳的树影往前走,“本来打扮好的,临时起意去看了我妈一趟,” 她说着木然地抬起头望着前方,停止脚步,婆娑的树影在在她脸上投下阴霾, “其实我只是有点想她,而且最近记起来好多事,打算去问问她,可她看我的眼神让我想杀了她,而且……” 她抬起头凝视肖羽的眼睛,他的脸也被光怪陆离的树影覆盖,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 “而且什么?” “而且她也想杀了我。” 第76章 远方鹧鸪啼鸣,冰冷寂寥的余音在空旷的小区里回荡, “所以你成功了吗?” “没有,”白雪笑了,又把头低下去,一步步向前走了, “心软了?应该不是战斗力不行吧?你的身体素质很好,上次来医院,各项指标都比预料中要好得多,”肖羽慢慢跟上来,和她保持并排,沉吟片刻补充道:“比一般你这种体型和身高的女性也要好。” 白雪走得离他更近一些,胳膊蹭到他的胳膊肘,闻到他身上洗衣粉的清香,但除了这一种味道,他没有任何别的味道, “她生了我,还救过我,我把命还给她,两清了。” 白雪声音放轻,用近似于呢喃的声音跟他说:“我在娘胎里就吃了我哥哥,当然比一般人健康,而且我妈跟我说,她怀我们的时候还很年轻,不敢去医院流产,就站在结冰的河里站了半宿,但是没用,后来她跑,跳,撞,都试过了,都流不掉, 而且我虽然长不高,但真的很少生病,力气也很大,大学四年宿舍里的水都是我换的, 最近我在想……可能像我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干这个,不仅能,而且想,克制不住地想,但除了人类,别的动物都没有残害同类的欲望,你说……” 白雪自嘲地笑笑,“我是不是人类的垃圾?” 她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像一对散步的情侣,踩着落叶,听着鸟鸣,抬头望着斑驳的树影, 肖羽不说话,任由她挽住自己的胳膊,眯着眼睛仰望着繁茂的榕树, 人类真是聪明啊,寒冬腊月竟也有办法让树保持常青,但他们为什么在另一些方面却愚蠢得可怕呢? 一个女人,你只要对她笑,她就真以为你爱她,一个男人,你只要扔给他两根烟,他就真以为你打心眼里敬重他…… “小雪,你觉得人类是什么很崇高的东西吗?” 肖羽放下胳膊,转而将白雪袖珍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他的手不烫也不冷,温温的,光滑得像有一层膜。 “小雪,这两天我看了一本书很有意思,作者认为人类无止境繁衍的后果是人类的灭绝,因为人类没有天敌,所以想生多少生多少,质量再差都不会被淘汰,以至于越来越多的残次品出生,残次品又生出新的残次品,到最后人类只能走向灭亡, 所以人类自己进化出了天敌,他们生存的乐趣和意义只在于掠夺人类的生命,像清道夫,清除掉不适应生存、不利于人类发展的残次品, 冷血是最明显的特征,因为感情,情绪……这些和人类产生连接和共鸣的东西,对清道夫而言没必要,甚至是有害的,所以不会被写进基因, 当然了,就像很多动物有伪装一样,很多清道夫会有迷惑性的外表,比如可爱,幼态,性感……” 白雪默默地点点头,再抬头看一眼前方愈发茂密的树林,和隐匿在树林里的一栋孤零零的单元楼,灰色石墙沉寂肃穆,仿佛被世界遗忘在角落 “你住在这么隐秘的地方,就像蛇的巢穴一样。” “我喜欢安静嘛。”肖羽笑一笑,拉着她的手走了进去…… 电梯停在十三楼,白雪跟在肖羽后面,看着他推开门,往旁边让一让,做一个请的动作, 房子很大,很空旷,所有事物都是灰白黑三色,完全没有多余的色彩,更没有任何装饰物,实木茶几和电视柜还有皮质沙发是沉重的黑,大理石瓷砖地板是带有纹理的灰,而窗帘则是一尘不染的白,此刻正迎风飘扬。 “好大,你一个人住?” “嗯,一个人,以前家里人口太多,参加工作以后就彻底成了独身主义者。” 肖羽跟着白雪走进来,右手轻轻一推,厚重的不锈钢防盗门咔哒一声在他们身后合上。 天色已晚,肖羽的家又深陷在层层叠叠遮天蔽日的树荫里,因此整个客厅光线晦暗,不开灯的话几乎是一片漆黑, 而肖羽就在这一片漆黑中从身后揽住白雪的腰,像蛇一样越缠越紧,鼻息吞吐在她脖颈, “小雪想做那件事吗?你最想做的,最克制不住的那件事?” 白雪望着遥远的阳台,太远了,树荫也太密,只看得到微弱的光线,就像在漆黑的山洞深处遥望洞口, 她任由肖羽缠绕着她,茫然地望着那一线惨白的光, “想,但今天我只想找人聊聊天,”白雪嘴唇咬得发白,犹疑着说道: “和比较聊得来的人,坦诚地聊聊天。” 肖羽沉默片刻,轻轻放开她,走到厨房里烧水去了,他啪的一下打开厨房的灯,暖柔的黄色光晕包裹着他清瘦的身影,手指细长灵活,轻轻拎着灌满水的水壶,好像拎着一张纸一样轻松, 五官纤弱,阴柔得有些女相,但一眼看上去确实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好啊,小雪想聊什么都可以。” 白雪立在玄关,撩起唇角无声地笑了一下,“我想洗澡,有换洗衣服吗?还有我好累,可以在你家睡一会儿吗?” “可以可以,小雪想干什么都行,”肖羽微笑着甩甩手上的水珠,从流理台上的纸巾盒里抽几张纸出来沥干手,慢条斯理地拉下百叶窗, “有换洗衣服吗?” 白雪伸个懒腰,踢掉高跟鞋,慢吞吞地赤着脚往浴室走。 “穿我的衣服吧,不介意的话。”肖羽从厨房里走出来,穿过走廊向卧室走去,不一会儿拿了一套灰色的家居服出来,走到白雪跟前,细长的柳叶眼笑得弯弯的,“内衣可没有,小雪只能真空上阵喽,放心吧,我不会对好朋友有那方面的想法。” 第77章 “谢谢。”白雪接过衣服,转头就进了浴室,不一会儿就响起哗哗的水声,蒸腾的水汽透过浴室门四下弥漫,站在门外都能感到滚烫的温度扑面而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用开水洗澡。 白雪站在莲蓬头下,呆呆地看着被染得乌七八糟的脏水打着旋儿流进下水道,直到水流渐渐变得清澈,她勾着头,长长的头发缠绕在脸上脖子上, 那一天她也是这样,洗了好长好长时间的澡,可怎么都洗不干净,她还吐了,妈妈那天一大早就破天荒给她买了肯德基,她往常从来不给白雪买肯德基,因为不能惯她“又懒又馋”的毛病,可是那顿肯德基没在白雪肚子里待几个小时,就变成了一堆黏稠的呕吐物,像现在这样打着旋儿流进下水道里…… 白雪抬头,光洁锃亮的铁架子上放着几个大小不一没有标签的白色罐子,她看了一会儿,关掉水龙头,抽下铁架子上的毛巾擦拭头发和身体,一点点擦干,换上那套灰色家居服,走到镜子前,擦掉镜面上的水汽,海藻一样卷曲的黑发湿哒哒地缠绕在脸上,苍白的面容,又变回了娃娃脸和毛茸茸的眼睛,呆呆的土土的,像小时候玩儿的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她每次都要把它们拆碎,把眼睛剜出来,她真是讨厌透了这样的脸, “肖羽?我可以用你的吹风机吗?” “可以呀,请便。”肖羽轻松愉悦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伴随着一两声鼠标和键盘的清脆敲击, “嗯,谢谢。”她回身拿起挂在墙上的吹风机,把风量调到最低,对着镜子一绺绺吹干头发,吹干后她抽出几张纸,蹲着把落在瓷砖地板上的头发捡起来,用纸包好扔进垃圾桶里,做完这一切,她打开浴室的门走出去,看着坐在客厅餐桌边的肖羽, 他正对着她,换了一身黑色家居服,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屏幕,她从没看到过他这样面无表情的时候,他几乎一直在笑。 “洗好了?”肖羽支着下巴抬起眼睛看向她,缓慢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要不要来看看你手机里的东西?” 白雪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看了肖羽几秒,最终抬腿向他走去,家居裤太长了,裤腿全堆在脚面上,她光脚踩着瓷砖地板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坐在他身旁, “喏!”肖羽微笑着把电脑屏幕转过来对着她,屏幕上只有一张被放大了无数倍的照片,模糊得都能看到像素块, 白雪歪头看了一眼那张照片,面色如常,她等着肖羽给她更多惊喜,可肖羽只靠着椅背,微笑着凝视她的脸,没了下一步动作,她有些不确定地转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身旁的肖羽, “就这?” 肖羽笑着,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勾住她的脸, “小雪看起来并不意外,这照片应该就是近一两年拍的,但这位好像不是你先生吧?” “嗯,”白雪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我出轨了。”说完看了一会儿屏幕,又回头看向肖羽,慢慢地冲他眨眨眼睛,伸手指一下屏幕,家居服袖子也太长,她整只小手都缩在里面,只露出一个指尖, “我流掉的那个孩子就是这个男人的。” 肖羽双手抱胸,噗嗤一声笑出来,钦佩地点点头,“很坦诚。” “说说吧,”他起身端着马克杯走到沙发边坐下,空气中飘过一缕咖啡的香气,他笑着拍拍身边的位子,好整以暇地望向白雪, “不是想找人聊聊?” 白雪乖顺地走过去窝进柔软的皮革沙发里,两腿蜷上来抱住自己的膝盖,身体贴着肖羽,慢悠悠开口道: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这照片本来就是我留给他看的,他这人就这样,你好好给他看个东西吧,他两下子就不耐烦了,可你要是想把啥给藏起来,那他一准儿会像狗闻到肉骨头似的,掘地三尺也要给你挖出来。” “你这吸引注意力的方式还真……奇特。”肖羽听完都无语了,眼珠子转一圈儿,搜刮了半天,还是礼貌地用奇特二字表达了自己的讥讽, “吸引注意力,”白雪抱着膝盖苦笑,“你也喜欢用这种欲盖弥彰的方式说话啊,那为什么他的注意力不可以全在我身上呢?或者大部分在也行啊,可他眼里只有女儿, 下班回来第一个亲她,去上班之前也是,有时候走得急了连看都不看我一眼,那该死的小崽子有一次还跟我炫耀,说妈妈你看啊,爸爸回家都是先亲我再亲你的,爸爸更爱我哦! 连五岁小孩儿都懂的道理,徐昭林怎么可能不懂,他只是不想承认罢了,他爱我,但不是最爱,我最恨这一点, 珍珍那个小崽子,你知道我有多少次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吗?细细的,嫩嫩的脖子,就是轻轻捏一把的事儿,可要是我杀了她,徐昭林会伤心吧?一定会的, 我继父到我卧室强奸我的时候也是一样,当时我只有十七岁,但剁碎他比解数学题简单多了,可我还是没杀他,让他还能活着提上裤子走,还能用舌头骂我是破烂货…… 我怕徐昭林伤心,怕我妈伤心,可我的伤心呢?没人会管。” 白雪抬头望一眼窗外渐浓的夜色, “既然让他最爱我这么难,那就让他最恨我吧, 最恨我也做不到的话,那起码也要让他尝尝伤心的滋味,反正出轨那天我是这么想的。” “可以把灯关掉吗?我想黑一点。”她回头望着肖羽,他点点头,起身去玄关处关了灯,白雪感到他悄无声息地靠近,身旁的沙发凹陷下去,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她甚至能感到他毫无温度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 第78章 “你很喜欢那个男人?” “我不知道,”白雪茫然地睁着眼睛看着黑暗, “他是我大学时候认识的学长,人缘好长得也好,眉眼清秀,皮肤很白,笑笑的,谁给他添麻烦他都不会生气,和徐昭林不一样,完全两个极端, 我十八岁认识他,十二年过去了,我都三十了,谁能想到在行里组织的运动会上碰到他,说实话我都忘了他的脸了,他当时跟别人说话来着,好像是教练和队友吧,反正一大堆人,他们的队服是白 t 恤和红运动裤,我后来在梦里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叫我,你说怪不怪,记了十年的人,真站在眼前了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当时满脑子只想赶紧上场,我是拉拉队的, 后来……” 白雪说到这里顿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件事, “没关系,慢慢说,”肖羽声音低低的,循循善诱道,“不急。” “味道不对,” “味道不对?” “嗯,味道不对,”白雪坚定地点点头,“他带我去他家,把我推进卧室,亲我,抱我,脱我衣服,那时候他身上的味道变浓了,” 白雪坐直身体,在黑暗里看向肖羽的方向,但他没有说话,呼吸也变得很浅,像完全消失了一样,白雪又抱住膝盖,自言自语道: “那一次我很……干,很糟糕,我们很快就结束了,他什么都没说,在我身上趴了一会儿,气喘匀了就起来了,再没看我一眼,眉头皱得紧紧的,很烦躁的样子,穿衣服的时候动静也很大,他的裤子搭在椅背上,他一把就把裤子抽下来,椅子都被带倒了…… 他几下就穿好出去了,但我穿得很慢,用了好长好长时间,我急死了,裙子和丝袜明明就在地上,就在我脚边,可我就是捡不起来,拿起来就掉,拿起来就掉,就这么几件衣服就是穿不好,到最后丝袜还穿反了……那天我怎么回家的我都忘了,就记得我睡了好长时间, 醒来的时候我一件衣服都没穿,我想叫徐昭林,可一张嘴,差点没疼死我,我奔到浴室照镜子,原来是嘴唇破了,红红的,肿得高高的,喉咙火辣辣的疼,嘴巴里味道也怪怪的,我穿好衣服去客厅,去珍珍的房间,梁姨的房间,书房……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之后徐昭林好长时间都没回过家,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后来我就老是睡觉,记忆也变成一小段一小段的,两段记忆之间往往要隔好几天,后来就变成好几年……” “后来呢?我是说你那一次出轨之后,你们还见过面吗?”黑暗里肖羽开口了,原来他一直在她身边,很近,甚至更近了,他的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揉捻着她还带着点湿度的发尾, “嗯,后来他还来找过我一次的,推着行李箱,说他被调到北京去了,不会再回上海,当天晚上的飞机,问我要不要再做一次,我说我不要,他笑了,摇摇头,用很低的声音骂了句破烂货,推着行李箱就走了。” “你没杀他?”肖羽语气带着笑, “没有,当然没有,他说得对啊,我本来就是破烂货。”白雪把头朝向肖羽的方向,在黑暗里困惑地眨眨眼, “他没说错什么,我为什么要杀他?” “我和徐昭林第一次睡觉的时候,那时候我们也才见过几面,第一次见面还是因为公事,哪个正经女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和他睡觉?何况他还比我大十岁,” “可你猜怎么着?”白雪在黑暗中咧开小嘴笑了, “他竟然说要对我这个破烂货负责。” “他这人,我有时候也搞不清楚到底是聪明还是笨,他有过那么多女人都还不了解女人,随便和男人上床的女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变, 他抓了那么多杀人犯,竟然看不出杀人犯就在他身边,就在他女儿身边……你说,他不倒霉谁倒霉?” “嗯……”肖羽认真地听完,在黑暗中思索片刻,做出总结性发言: “说女士是破烂货是很没有教养的行为,但我怎么觉得小雪出轨事件里唯一可怜的是那位男士呢?” 肖羽说着攥住白雪的脚腕,轻轻拽过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温热细腻的手摩挲着她冰凉的皮肤, “徐警官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呢?” “是红色的热烈的味道,像太阳,你是不是没闻到过?我跟你说,就是被阳光晒过的被子的味道,让人想裹在他怀里一直睡,睡一整天的那种味道。” “那我呢?” 白雪把脚踩在他腿上,凑过去趴在他肩膀,在他脸上脖子上嗅了一圈,无声地笑了, “是小伙伴的味道。” “哈哈哈,行吧,”肖羽憋不住笑出声来,无奈地点点头,“我就当你是喜欢我吧。” 白雪伸出手在黑暗中精准触到他的脖颈,摸到颈动脉的位置,确认似的按一按,嗯了一声, “我当然喜欢你,所以才打扮成垃圾的样子来找你嘛,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房间里寂静无声,连他的呼吸都听不到,只有远方鹧鸪凄厉的啼鸣, 肖羽的手指游弋到她脚腕,将她细小的骨骼握在掌心, “你杀我的话,我就能杀你了,如果杀不了你……我没有朋友,今天也算是找到了,能被朋友杀死也很好,刎颈之交用在这里,不知恰不恰当。” 白雪趴在他肩膀,他身上真的什么味道都没有, 第79章 大部分人都有味道,混杂的,臭的,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熏死人,可徐昭林的味道只有一种, 徐昭林和肖羽,如果恶臭的世界上只有这两个人就好了,哦对,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如果可以让她选的话,世界上就这么几个人就够了。 “而且……”白雪揽着他的脖子,一下一下按压他的颈动脉, “我跟徐昭林说过,只有他死了我才能原谅他,那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原谅我呢?我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死了。” 肖羽轻轻笑了,松弛下来,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脚背,像在摸一只乖顺的猫咪,“既然小雪连刎颈之交都用了,我还能怎么办呢?只有恭敬不如从命喽!” “我用刀,你用什么?”白雪松开他的脖子,双手托腮,很认真地商量, 肖羽咯咯咯笑个不停,安抚地拍拍她的腿,起身走过去打开客厅的灯,又转进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纯白的马克杯,把胶囊咖啡放进咖啡机,不一会儿浓郁的咖啡香飘满整个厨房, “小雪好像脾气还蛮急的,其实不用急啦,这么好玩的游戏要是早早玩儿完了,多没意思?和小雪一样的是,我也没有朋友,所以我想我们倒也不必那么急着清理掉对方,你说呢?” “好像也是……”白雪躺在沙发上,枕着自己的手,“跟你说话很开心。” “荣幸之至。”站在厨房里的肖羽笑得眼睛都眯成一片柳叶,“小雪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就是因为好,所以才会生病,才会挣扎,像我,”肖羽单手撑在灰色大理石岛台上,望着马克杯里打着旋儿的黑咖啡, “我一分一秒都没有挣扎过,从我记事起就在想着怎么样清理掉我弟弟,就像你看到餐桌上有一坨纸巾,皱巴巴的团成一团扔在那儿,不知道擦过什么恶心东西,是个人都会觉得难受,想把它扔进垃圾桶里吧? 他这个人蠢到什么地步呢?就是同一道题,我给他讲了不下十遍,讲到他好不容易会了,换一个数字,就又不会了, 我一开始以为他是脑子不好,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他是懒,懒得思考,懒得进化,他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巨婴,等着别人把吃的喝的全塞他嘴里,你问他以后想干什么,有没有人生理想和目标,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只会睁着白痴一样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你,说他啥都不想干,就想打游戏,和胸大屁股大的姑娘睡觉, 你说……就这样的垃圾,究竟有什么存活的必要呢?浪费资源罢了。” 肖羽端着马克杯慢吞吞踱进客厅,把马克杯放在茶几上,咖啡还冒着热腾腾的蒸汽,他坐在沙发上,重新把白雪的脚放在自己腿上,将她的两只小脚拢进掌心, “你知道中国贫困省市的资源有多匮乏吗?我是孤儿,在孤儿院里长大,小时候印象不深,就记得饿,每时每刻都饿,饿得啥都想吃,板蓝根颗粒都吃过, 那几年我从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一直有小朋友在哭,砸碎了碗或者碟子什么的,或者偷吃,都会被打,哭嚎声能响一整晚, 孤儿院太小,孤儿太多,就那么几张床,我睡觉的时候腿都没伸直过,永远是蜷着的,有一次我实在是太困了,睡死过去了,腿被压了一晚上,没知觉了,当时说要截肢的,后来我大哥用两件军大衣裹着我,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了一晚上,去了市里的一家医院,我才全须全尾地活下来了。” 白雪望着天花板认真听完,觉得应该安慰他一下,可抿着嘴唇想了半天也无从下手,这童年,破破烂烂的,哪里有值得欣慰的地方,她犹豫着嗫嚅道: “你没被打过……还算幸运吧?” “是吗?我很幸运吗?”肖羽纤细的指尖拂开白雪的裤腿,一直撸到膝盖,温热的指腹游弋轻抚她光滑的小腿、圆润的膝盖, “你觉得我漂亮吗?” “漂亮,”白雪枕着手,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比女孩子都漂亮!” “嗯,”肖羽抿着嘴,笑眯眯地嗯了一声,点点头, “人类的审美总是出奇的一致啊,不论男女,甚至不论年龄。” “这是好事啊,”白雪微微抬起脖子看着他,“响尾蛇要不是尾巴会勾人,猎物怎么掉进圈套?” “哈哈哈哈这倒是真的,”肖羽被逗乐了,把白雪从沙发里拉出来,把咖啡递到她手里,起身走到厨房水槽边,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他右手按两下洗手液,反复揉搓冲洗,“万事万物都有利有弊嘛,” 他洗好手走到冰箱前,打开冰箱,看了一会儿,伸手拿出一包面包,一罐果酱和一罐花生酱,转身放在岛台上, “小雪饿了吧?” “嗯!”白雪抿一口咖啡,从沙发上弹起来,跑到岛台边,拉开椅子坐下来,“你说我也是清道夫吗?” “只能说有可能吧,你生病也是因为这个,站在交叉路口,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肖羽正对着她,手里的刀闪着寒光,他低头灵巧地把面包的四条边切掉,用刀尖剜一点蓝莓果酱抹在面包上,抹匀,再盖一层面包,四边对齐,拿起来递给白雪, “那你咋就知道该往哪儿走?又没人教你。”白雪咬一大口果酱面包,腮帮子鼓鼓的, “你知道无良症,”肖羽舔一下刀尖,一边品尝着果酱的甜味一边说, 第80章 “虽然我觉得用病症来形容某一群体,仅仅是因为他们和所谓的正常人不一样,这未免太傲慢了,但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用无良症来指代,反正你知道就行,” 肖羽也拉开椅子坐下,将刀放在一边,趴在岛台上,认真地微笑着望向白雪, “你上物理课的时候看过光谱吗?渐变的,从最深的颜色到最淡的颜色之间还有很多颜色, 无良症也是一样,有程度的,有些无良症患者可能就是比较冷漠自私而已,所以小雪到底是深色的还是浅色的?这还不知道呐。” “你该不会是纯黑的吧?”白雪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去嚼碎,边呜呜噎噎地说话边往下咽, “小雪觉得呢?” 肖羽笑着问,可还没等白雪有机会开口,他拿起手边的刀就朝她脖子上刺过去,白雪灵巧躲开,她面无表情抄起桌上的果酱砸向肖羽,被他抬肘挡住,玻璃罐砸在他肘部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罐子里的蓝黑色果酱泼了他一身, 肖羽的笑容消失了,眼睛里空荡荡的,脸上的肌肉和皮肤像覆盖在冰冷的机械骨骼之上,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挥手把刀掷向白雪,刀尖呜呜地呼啸着在空中划出一道白光,直直插向白雪的喉咙,她迅捷地躲闪,却还是晚了一步,那刀直戳戳插进她的肩膀,发出一声血肉崩裂的闷响, 白雪闷哼一声倒下,椅子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她咬着嘴唇,冷汗淋漓,攥住刀柄把刀狠狠拔出来,肖羽从桌上翻下来,蜷起膝盖跪在她胃上,爆裂的剧痛和满嘴腥锈猛然袭来,一口血喷出,像喷泉般在空中绽放血花, 喷射状血迹溅得肖羽满脸都是,他骑在白雪身上,左手四根手指齐齐插进她汩汩冒血的伤口,右手拿着一把刺身刀戳向她的心脏, 白雪眼珠凸起,双眼血红,生理性泪水混着血液夺眶而出,冰冷的汗液浸透全身, 她右手举刀,刀尖朝上猛地刺进肖羽的左臂,像剖鱼肚一样划开他的肌肉,滚烫黏稠的血液喷洒在她脸上,满鼻浓烈甜腥的铁锈味, 白雪左手死死攥住肖羽持刀的手腕,右手攥着刀柄一拧,搅烂了他的肌肉,筋肉断裂的咔哒声伴随着汩汩鲜血喷涌而出, 肖羽阴森的眼里泛着近乎癫狂的兴奋光芒,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啪嗒啪嗒滴落在她鼻尖, 可撕心裂肺的疼痛也耗尽了白雪的力气,寒光四射的刺身刀一点点逼近她裸露的眼珠,睫毛触到冰冷坚硬的刀尖, 白雪终于嘶吼出声,死死攥住肖羽的手腕往上抬,刺身刀在空中被两股巨大的力量拉扯,刀尖颤抖着发出阵阵杀气腾腾的嗡鸣, 他们像两个血人,浑身黏稠滚烫的鲜血,激烈交缠,不分彼此 白雪像穷途末路的小兽般嘶吼着用最后一丝力气把刀更深地插入肖羽的胳膊,刀尖甚至触到坚硬的白骨, 肖羽笑了,嘴边殷红的鲜血妖艳而疯狂,似乎这剔骨剥皮的疼痛让他快慰得发狂。 可惜这一场激烈的游戏被一阵门铃打断,住在这里的人大多喜静,如此之大的动静让楼下的企业高管白女士大为光火,一通电话就打到物业去了,物业经理哪儿敢耽误,这不,马不停蹄就带着保安老王冲上来了, 覆在白雪身上的肖羽动作一顿,气喘吁吁贴在身下女人的耳边笑道:“宝贝,我们好像做得太激烈,吵到楼下孤枕难眠的老处女了。” 第26章 第六天 “你晚上陪我去逛逛呗?”狭小逼仄的旅馆房间里一个女人躺在床尾,瀑布般的长发从床上垂落在地她也毫不在意,浑身汗津津的,光着身子躺在旅馆肮脏的床单上,借着窗帘缝隙里透出的光,边玩手机边跟靠在床头抽烟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尽管十句里面他只回她两三句,她还是乐此不疲地用自己的方式和他聊着天, “没空。”这句话男人终于回答她了,却是极简短的两个字,不过她也不恼,先把最后一行字写完,点击发送,这才从床尾边缘微微抬起脖子,看一眼床头叼着烟隐匿在黑暗里的男人, “怎么,爽完了就这态度?也不知道刚才是谁,跟发情的公狗似的。”说完挑衅地指一指自己脖子上赫然醒目的齿痕, “哼,我是公狗你是什么东西?”男人嗤笑一声,一把拍开踩在他胸口的光裸的小脚,“我们就这关系,干其他事儿别来找我,没空。” “我操,廖千渝你个狗东西也太过分了吧?”女人终于不乐意了,扔掉手机一骨碌坐起来,堆积在锁骨的汗珠溢出来,顺着胸口流淌, “我过分?”男人叼着烟纹丝不动,“我求你来的?”说着撩起嘴唇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上海那公子哥儿不要你了?” 他面前的女人生了一双秋波粼粼、含情脉脉的丹凤眼,可这会儿这双媚眼却像一潭冰冷的死水,一瞬不瞬凝视着他阴沉恶毒的笑容,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蓦地笑了,甩一甩满头丰盈润泽的卷曲波浪,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白他一眼,嘁了一声,又拿起手机躺回去了。 黑暗中谁都没说话,隔壁房间那女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呻吟愈演愈烈,伴随着男人猛烈粗暴的嘶吼喘息,遗憾的是大家心知肚明,这肉体的激烈的交缠与爱情并不相干,人说到底终归是动物,而这肮脏粗鄙之地无疑是最适合释放动物本能的地方。 第81章 而此刻躺在凌乱狼藉床上的这对男女同样如此,闻着空气中连霉味都难以遮盖的爱液和精液的糜烂气息,听着隔壁男女野兽般交媾的嘶吼,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各干各的,男的自顾自望着天花板抽烟,女的自顾自倒吊在床尾玩手机, 直到隔壁的战火终于平息,男人的烟也抽完了,他才起身把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又靠回床头,盯着女人小巧圆润的下巴看了一会儿, “在干什么?” “跟你有关系吗?”女人目不转睛看着手机,纤细的指尖飞速敲击屏幕,面带微笑,眉眼舒展,好像身边的人不存在,而手机那一头的人才能让她开心, 男人别开眼,起身捡起衬衣套在身上,慢吞吞地系扣子, “写书评,”女人开口了,“作者大大老不更新,我写评论她也不搭理我,”说到这里颇为得意地挑挑眉,撩起唇角娇媚地笑了,举着手机对他晃一晃 “所以写个书评再刷几个礼物,让她开心一下!” 廖千渝回头瞥一眼她的手机,看到书名的瞬间愣了愣,背过身去冷笑一声,心想你的作者大大现在正满世界杀人玩儿呢,可没空搭理你, “忙吧,可能,作家写东西要积累素材什么的。” 如果杀人也算的话。 他穿好衬衣,从女人屁股底下把自己的裤子抽出来,金属皮带扣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掀开被子把裤子套在腿上,站起来背对着女人系皮带, “这就走啦?哼,提了裤子不认人。”女人说是这么说,但脸上表情如常,就这说话的工夫已经退出小说软件,去逛淘宝了, 廖千渝没应她,穿好衣裤背对她坐在床上,在晦暗的光线里沉吟不语,听着身后女人做了美甲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踢踢踏踏的敲击声,还是开口道: “刘茜,我好好跟你说,一会儿我送你去车站,天黑前就走,这儿就这破样,你也看到了,没什么好逛的,我和我师傅是来查案子的,真的没空陪你闲晃,”他回身又看她一眼, “你这样也不安全。” “是是是,警察同志,”女人把手机撂下,一个翻身起来,伸手够到枕头上的连衣裙,边往自己头上套边絮絮叨叨: “不过警察同志,我能不能提个建议?秉公执法是没错,但也要照顾群众情绪嘛,你看你这每次一句话不说跟打桩机似的,一点情趣都没有,弄得我生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我有仇呢!虽说咱们也没什么关系,但床上这点时间里也别老是板着脸嘛,眼神凶巴巴的,” 她嘟着脸抱怨,光脚走到门口,寻到被自己甩得一东一西的高跟鞋,踩进去,抬起头对着门口的全身镜,笑嘻嘻地转一圈儿,纤细的指尖灵巧地拢起头发绾在脑后,再看向床边的廖千渝,不满地撅撅嘴, “坐同桌那会儿就不爱理人,现在同床了还冷着脸,你说你哪儿来这么多不高兴的糟心事?以后哪个女人要你?咱们都是三十几岁的人了,你总不见得一直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吧?” “嘁,”廖千渝冷哼一下,“上学那会儿不爱理你是因为你自己学习差还上课跟我说话,影响我学习,现在不爱理你,”他眯起眼睛,撩唇讥笑道: “共享单车当然使劲儿骑喽,骑完了随便找地方一扔,难不成还擦一遍?” “遍”字尚未出口就听到啪的一声,廖千渝嘴还没来得及闭上就被狠狠甩了一记耳光,余音被打散,消失在寂静的空气里, 方才还在镜子前娇笑的女人此刻站在廖千渝跟前,低着头,一双凤眸冷冷凝视他仰起的脸,松垮垮绾起的头发散落下来,卷曲的弧度贴着她的脸庞, “想玩儿就遵守游戏规则,玩儿不起就别玩儿,少他妈阴阳怪气的找抽。” 女人说完一把抄起扔在床头的皮包,从包里翻出钱夹子,颤抖着手抽出一叠钞票狠狠摔在廖千渝脸上,“姓廖的你给我记好了,今天是我嫖的你!还有,请你以后别来找我,老娘玩儿腻了!” 说完甩着头发踩着高跟鞋咚咚咚地冲出去了。 廖千渝独自坐在床边,散落一地的钞票在昏暗的光线里红得刺眼, 他看了一会儿,拿起外套也出去了…… 冬天的白银和西北所有城市一样,萧瑟,肃杀,万物凋敝,只有一棵梅花树,孤零零的,像平白无故冒出来似的立在街头,一大簇一大簇雪白的梅花在苦寒中傲然盛放, 而此刻梅花树下站了一个男人,正举着手机对着梅花拍个不停,眉头紧锁屏息凝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案发现场取证,呼啸的寒风中缩着脖子匆匆过往的行人走过他身边时都会停留一两秒,诧异地打量这个板着一张凶脸,小心翼翼“赏花”的中年男人。 ”迟到了,五分钟。”男人对着手机端详一番自己的“杰作”,按下发送键,慢条斯理地对身后气喘吁吁的人说道, “对,对不起啊徐哥,下不为例下不为例。”那人弯腰扶着膝盖喘气,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起身,一头汗珠,嬉皮笑脸地说着讨饶的话, 徐昭林收起手机回头,看到身后人的瞬间愣了一下,皱起眉质问道:“你脸怎么了?”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双唇紧抿,眯起眼睛盯着他的脸, “你是离了女人不能活了?来了就给我好好干活,要么就别来,想潇洒滚回上海去。” 廖千渝被他吓得寒毛直竖,赶紧立正站好,收敛笑容正色道: 第82章 “是,师傅。” 徐昭林沉着脸又看了他一会儿,放松神色,眼里闪过一丝戏谑,掏出烟盒叼一根在嘴里, “东北小姑娘是结棍(厉害)哦,”他奚落地笑着摸出打火机,擦的一声点燃,边走边说:“以后你见了她少往我身上凑,香水味熏得人想吐。” “啊?还好吧,”廖千渝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对着他的背影笑嘻嘻道:“我刚来那会儿你不是还给咱队里几个小姑娘挑香水送香水么。” 徐昭林走在前面吞云吐雾,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年纪大了,胃浅。” 廖千渝无声地笑着摇摇头,再看一眼前面这个高大得有些离谱的男人,沾满血污汗臭的衬衫和皮夹克他给扔了,现在穿了件黑色羽绒服,里头是一件藏青色套头毛衣,在寒风中躬着背往前走,整个就是一灰不溜秋的中年大爷, 他想起十年前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徐昭林虽说也是大大咧咧的吧,但打扮得一直很精神,头发也利索地梳在脑后,乌黑油亮的,再加上混血儿硬朗深邃的五官,颇有点《教父》里阿尔帕西诺的派头, 那阵子队里几个闲得发慌的狗东西还总结出一条规律,徐少爷喷香水了,那就是又看上哪家姑娘了,廖千渝不会记错,徐昭林的取向一向稳定,偶尔有一两个“清汤挂面”的例外,没多久也就分了, “换换口味。”谁要是问起来,他都是这么回答,也对,人的口味不会变,偶尔换一下,很快就会换回去的, 但那天徐昭林只是去了一趟银行,去询问一个女证人,回来的路上就开错了路,用老魏的话来说“魂灵头阿么了(魂儿都飞了)。” 而那个女证人,后来还去过局里的法医室验伤,据见过的人说,一米六都没有,像一根裹得严严实实的豆芽菜,就露了张脸,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脸圆圆的,下巴短短的,就是个小孩儿,唯一的优点是白,比雪还白。 “你们北方小姑娘喜欢男人喷香水吗?” 某一天徐昭林突然问了他这个问题,当时就他们两个人,他脚翘在办公桌上,手里把玩着一瓶帕尔玛之水, “我是说年纪小的……诶?她跟你差不多大吧?估计比你小个两三岁吧,还有你那什么茜,你们三个人岁数差不多,你那什么茜喜欢吃什么喝什么?” “她叫刘,茜,”廖千渝本来被徐昭林压着写结案报告就一肚子怨气,这阵子听他一口一个什么茜什么茜的,火气蹭蹭往上冒,对着报告狠狠翻了一个白眼,但该回答的问题一个都不敢落下,只能用硬邦邦的语气表示不满, “反正刘茜说不喜欢男人喷香水,娘们儿唧唧的,还有她喜欢喝奶茶,其实也不是喜欢喝,是喜欢看,比如上面有个熊啊兔子啊之类的冰淇淋或者棉花糖什么的,她能对着一直看,看到化了就不要了,每次都扔给我,烦得一逼。” 他狠狠咬住一个烦字儿,抬头幽怨地瞪了徐昭林一眼,可徐昭林像没听到一样盯着天花板,那里有一个圆圆的白白的光圈,泛着温柔的光晕,是午后的阳光反射在谁的镜子上的,乍一看像一张娃娃脸…… 后来他再也没碰过香水。 冰冷的夕阳下两个高大的男人一前一后走着,被拉得老长的身影投在苍凉的黄土地上,来往车辆呼啸而过,灰头土脸的行人只顾匆匆赶路,这里没人认识他们,是个说真心话的好地方, “徐哥,”廖千渝试探着开口,“你喜欢嫂子啥呀?” “好看呗。”徐昭林叼着烟含糊着敷衍一句, “哦……” “怎么,觉得她丑?”徐昭林头都不回,夹着烟的指尖轻轻掸两下,烟灰瞬间被大风吹散, “没没没,我没那个意思!”廖千渝忙不迭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眼看着徐昭林好像没不高兴的意思,这才鼓起勇气讪笑两声道:“但的确是没你以前的漂亮嘛。” “我也不知道,”徐昭林漫不经心地瞥一眼从他身边经过的货车,拉了一整车煤炭,在崎岖的土路上摇晃着颠簸,每颠一下都会有煤渣被抖下来,突突突地喷着灰色尾气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地乌黑的碎渣, 等那辆煤车消失在尘土飞扬的道路尽头,徐昭林才再次开口: “就是找到答案了,就这么简单,”他说着回头笑一下, “你是不是觉得人有很多选择?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答案只有一个,答案出现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你根本没得选,娘胎里带出来的也好,成长经历也好,所有东西都是为那一个答案准备的,只不过有人能找到答案,有人找不到,在我看来大部分人都活得太粗心,太得过且过,找不到就不找了……” 徐昭林弹掉烟头,对着灰白的天空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拉下拉链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边走边看,脸色凝重, “但你知道我这人,唯一感兴趣的就是答案。” 他的视线停留在画面最中央,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脸上,人真是怪啊,明明五官没变,胖瘦没变,甚至连发型都没变,可谁能想到照片上这个意气风发,洋溢着温柔笑容的男孩子是审讯室里那个猥琐变态、与三桩女性碎尸案脱不开干系的中年男人呢? “唉……这是唯一一张了,啥破烂相机拍的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民国呢……喏,你看还有个这么小的,这才几岁啊……两岁?三岁?现在也就我这岁数吧,也不知道还活着没。” 第83章 廖千渝跟上来和徐昭林一起看着那张照片,也是连连摇头叹息, “孤儿院变养老院,呵,这院长还真是与时俱进呐,生老病死的钱全让他一人儿赚了,谁知道贪了多少。”廖千渝也点了根烟,叼着烟冷哼道: “还爱心之家呢,要我说啊徐哥,这姓钟的院长百分之一万有猫腻,白银第一桩案子是 20 年吧,这孤儿院当年年底就拆了,改成养老院,护工护士全都换了,连做饭扫地的人都换了,你说这不是为了藏什么事儿?打死我都不信。” “唔,”徐昭林皱着眉点点头,“姓钟的是蛮有两下子,有跟他耗的时间不如问问别人。”他抬头看一眼前面不远处一片破旧灰败的居民楼,“王瑞娟就住这儿?” “嗯,”廖千渝眯着眼最后狠狠吸一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 “当年那几个护工留在白银的不多,除了王瑞娟,都过得还行,他们说她莫名其妙就得了精神病,脑子都坏了的人,你确定问她?” “没有屈服的人才会得病,那不是脑子坏了,以后在我跟前别用这种口气说话。” 徐昭林自言自语般呢喃着往前走去,廖千渝心里一紧,不自觉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望着徐昭林的背影,竟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徐昭林一步步向前,黄土飞扬,扑得他裤腿上都是,他突然想起白雪写的小说,女主来到了一个黄沙漫天的地方,那里有一家部队卫生所,她遇到了一个军医,用她的话来说,霁月清风,皎皎君子,与此同时男主也来到这里,为他出轨犯下的错赎罪…… 徐昭林被风沙迷得睁不开眼睛,沙尘暴要来了,他们用胳膊挡着脸一路小跑着前进,冲进八号楼的瞬间,黄沙漫天,黑云压顶,尖锐凄厉的呼嚎声犹如冤魂索命,吞噬一切, “乖乖,都这月份了还这么大沙尘暴啊!”廖千渝也被吓得不轻,站在漆黑的楼道里大呼小叫着拍打身上的尘土,本就结满灰尘的逼仄空间被他这么一扬,满楼道都是一股子土腥味儿, 徐昭林站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浮夸的动作和叨叨个没完的嘴巴,狗东西那双眼睛从来藏不住事儿, “行啦,省省吧,”徐昭林拍两下羽绒服上的土,慢条斯理道:“要给你那什么茜发微信就赶紧的,现在是一楼,”他指一指头顶,“等到了五楼再让我看到你拿着手机,你明天就给我滚回上海去。” “502 是吧?”徐昭林懒得再看他,转身上楼,楼梯扶手上结满了蜘蛛网,铁锈斑驳,只能依稀看出原来应该是涂着一层蓝色的油漆, 廖千渝站在一楼,抬头望着徐昭林沿着楼梯盘旋向上,两手插在裤兜里,手机在右手攥出汗,最后还是掏出来打开微信,在聊天框里删了输输了删,发出去的只有三个字:你在哪, 发完收起手机就一步两个台阶地往上奔去,每走一步都扬起一阵土, 他们就这样一步一阵土地走到五楼,502 的门铃按钮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别揿了,坏了。”徐昭林说着抬手拍拍门,“你好,王瑞娟在吗?”连喊五六声都没人答应,再用力拍门,拍得整个楼道都咣咣响,也没反应, “不在?还是……”廖千渝犹疑着看向徐昭林,有种不好的预感,刚想说这王瑞娟该不会死了吧,门开了,一个矮小的老太婆出现在门口, 说是老太婆都有点儿不恰当,骷髅或者行尸走肉还差不多, 一米五都不到的个头,皱巴巴的就剩皮和骨头,灰白的头发像枯草似的披在肩上,从眼眶里凸出来的眼珠子半天不转一下,呆愣愣地看着他们,与此同时一阵恶臭扑面而来,刺鼻的尿骚味儿混合着浓重的中药味,熏得闻惯了尸臭的徐昭林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你好,王瑞娟是吧?我们是警察,现在有个案子想找你了解点情况。”徐昭林放缓语气,向她出示一下警官证,可她看都没看,就扶着门站在那儿,呆滞浑浊的眼睛慢吞吞地在他们脸上游移, 徐昭林他们只能耐着性子站在门口等,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狗吠,感应灯啪的一声亮了,王瑞娟这才像是被惊醒了似的,往旁边挪了几寸, “谢谢。”徐昭林笑了笑,抬腿走进去,说实话要不是他刚才在门口提前适应了一会儿,就这堪比尸臭的屎尿味儿和中药味儿,还有食物沤烂了的腐臭味儿,他还真不一定扛得住, 廖千渝更别提了,他这人属于不怎么讲情面的那一类,从人家老太太开门的那一刻起他就皱着眉别过脸去,右手握拳挡住鼻子,阴着脸,这会儿进来了脸色更难看了, “坐。”王瑞娟像游魂似的径自走进里屋,往沙发上一坐, 徐昭林他们就艰难了,从门口到沙发这点路,满地都是吃剩的外卖盒子,远看还看不出,走近一看,发霉的米饭和沤烂的菜上密密麻麻地趴满了苍蝇,脚尖碰到就嗡的一声一哄而散,廖千渝手里拿着一支笔,像宝剑似的挥舞着拨拉开悬挂在头顶的衣服裤衩。 两人好不容易披荆斩棘到达目的地,王瑞娟已经开始闭着眼睛念经了, “金刚经啊?”徐昭林笑着问,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的沙发里,廖千渝站在旁边,拿着笔和本子, “忏悔文。”王瑞娟闭着眼,回答得很快,比刚才清醒了点,声音苍老沙哑。 “哦……”徐昭林回头和廖千渝交换一下眼色,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递到王瑞娟跟前,和气地笑着问: 第84章 “这张照片您还记得吗?这里面这些孩子,您还有印象吗?” 王瑞娟嗫嚅着念完最后一个字才睁开眼,看到那张照片的那一刻,一点都不惊讶,平静得好像每天都能看到这里面的这些孩子, “记得,”她极其迟钝地眨一下眼睛,枯涩如深井的眼睛里竟有了些哀恸的神色,“每一批都记得,更别提这一批了。” “批?”廖千渝皱着眉头狐疑地看着她, “嗯,这一批质量好,价格高,除了这个,”她指一指照片最角落的地方,一个畸形的孩子,看不出男女,头小得可怕,脑袋尖尖的没长头发,廖千渝都怀疑她有没有地方长脑子,和头相比眼球大得离谱,凸出来,黑漆漆的看不到白眼仁, “她和哪些孩子玩得比较好?”徐昭林低声问道, “没人跟她玩,除了周政,”王瑞娟的视线移到照片最中央,望着那张年轻稚嫩的脸,欣慰地笑了一下, “周政这孩子,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好的孩子,这一批里他最大,他就真把自己当他们亲哥哥了,给他们喂饭,哄他们睡觉,带着他们玩儿,教他们读书写字……” 王瑞娟沉浸在回忆里,轻轻摇晃着身体,越说越悲伤,“你说他这么聪明的孩子,多有前途啊,要不是因为这些弟弟妹妹们,咋能落得这么个下场。” “什么下场?”徐昭林状若随意地笑着问,王瑞娟摇晃的身体一顿,有一瞬出神,但很快就哦了一声, “肾,我是说肾,当年有个年纪小的男孩儿,睡觉的时候被别人压着腿了,压了一晚上,早上醒来的时候半截儿腿都是紫的,当时说是要截肢,周政死都不肯,抱着那孩子在雪地里走了一晚上,好不容易到了市医院了,医生说能治,就是要钱呐,周政就……卖了一颗肾。” 她说完所有人都安静了,连廖千渝这损色一时半会儿都说不出话来,但徐昭林还是对她方才那片刻出神有些在意, “后来呢?这孩子怎么样了?您还记得是哪个孩子吗?” “喏,就这孩子,”王瑞娟伸手指一下照片靠下的位置,是方才廖千渝说的那个最小的孩子,她有些诧异地看看徐昭林, “后来就治好了呗,孩子长得快,没过多久就蹦蹦跳跳的了,后来被人领养了,八九岁的时候吧,被一对儿工人夫妻领养了,再后来也没听到过消息,应该还活着呢吧。” “哦……”徐昭林点点头,“还有啊王姐,这个小姑娘,”他指一指照片上那个畸形的孩子,“她后来也被领养了对吧?领养她的人是什么样的?因为说实话……她这种健康条件的小朋友,不太容易被领养, 还有我比较好奇的是,她在爱心之家的时候,除了周政,就真的没有别的要好的小朋友了吗?” 徐昭林身体前倾,面带微笑,眼睛里却闪着锋利逼人的光,他指一指照片里女孩身边,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是不是和旁边这个小男孩拉着手?” 王瑞娟抿着嘴不做声,徐昭林也不逼她,他低头端详着女孩身边的小男孩,“好漂亮的小男孩,”他边说边粗略地扫一遍整张照片,终于发现了照片的诡异之处,这照片里的孩子们像是被一把刀整整齐齐地切割成两半,一半长相普通,一半长相漂亮,有几个甚至称得上极其漂亮, 徐昭林心里一沉,回头看一眼廖千渝,对方和他一样,表情凝重,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 “她啊,”王瑞娟望着照片,眼里一片苍凉,“她哪儿够得上资格被钟院长看中呢,是周政在外头送报纸打零工的时候捡回来的,人呐,一辈子早就是注定好的,各有各的命,你说周政这傻孩子咋就不明白这道理呢……要是当年就让她这么死外边儿,冻死,饿死,哪怕是被野狗吃喽,都比让那对畜生收养好啊……” 王瑞娟抬头,凄凉地笑着看向徐昭林,“这么多年了,你是第一个来问她的人,从来没有人会关心一个智障的畸形儿,说实话当年我们也不大喜欢她,人嘛,都喜欢漂亮的,讨厌丑的,我们那儿有个姓林的大姐,脾气臭,给她穿衣服喂饭洗澡的时候没少打她骂她,她老是哭,一哭就更让人烦,后来就有个男孩儿护着她,每次都拦着不让林姐和我们几个碰她,小小的一个人两手一伸挡在那儿,真像个男子汉,他说以后他来给她喂饭穿衣服洗澡,我们几个当然乐得答应了,从那以后那男孩儿走到哪儿都带着她,像长了一根小尾巴……可谁能想到这女孩比这男孩更早被收养呢?那男孩除了对她好,对周政好,完全就是个野兽,脾气暴躁得可怕,一言不合就打架,好几对来收养他的夫妻都是被他打跑的,到最后也没被收养,自己跑了……” 王瑞娟摸摸自己的小腹,“那女孩被收养以后改名叫薛琳,哪儿都不正常,只有这儿还是正常的,那对菜贩子夫妻养不出孩子,又摸不出几个钱,钟院长也是觉着她碍眼,没收几个钱就把她卖了,” 王瑞娟说到这里顿住了,静静端详徐昭林的脸,眼里渐渐涌上一股哀怨,“她死了对吧?在兰州,想伤一个孕妇的时候被打死了,那几天我们这儿的报纸上都是,也好,也不用再遭罪了……”她说着深深地叹一口气,“兰州姓薛的那家人你们看到过没有?” 廖千渝这会儿老实得不得了,摇摇头,徐昭林也摇摇头, “薛家四口人,薛琳还有个妹妹,叫薛芳,呵,也不知道薛芳是该叫薛琳姐姐,还是该叫她妈妈……可惜啊,薛芳是个女孩儿,从那以后薛琳的肚子就没消停过,我每趟去看她,她都怀着孕,但每次都是三四个月就流掉……我报警啊,可警察,呵,警察也嫌弃她,再加上她精神不正常,每次都是走个过场,随便问两句就走了……” 第85章 王瑞娟说到这里已是涕泗横流,眼泪顺着纵横的皱纹流淌,流得满脸满脖子都是, “警察同志,放过这些可怜孩子吧,去抓那些干坏事儿的畜生不行吗?那些王八蛋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吃香的喝辣的,把儿子孙子送到国外去念书,还到处捐钱搞慈善,那是他们心里亏得慌啊!一个个看着人模狗样的,都他妈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徐昭林垂着头无话可说,廖千渝更是嘴巴生了锈,从刚才到现在一连串的打击锤得他一个字儿都吐不出来,这两个光明磊落风风火火的男人这辈子第一次因为自己是警察感到羞愧,且羞愧的无地自容, 忒弥斯之剑指向的究竟是罪恶还是弱小? 后面的话他们没有再问,实在是问不下去,也没必要再问,二人给王瑞娟道过谢,走到门口的时候把身上的百元现钞统统摸出来塞进玄关的钥匙盒里,默不作声地开门走了。 “他妈的不把姓钟的和那帮狗畜生抓了,我这辈子也别干警察了!”廖千渝出了单元门就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而这一次徐昭林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他一脚再让他闭嘴, “把口供收好。”他说了这句就没再说话,躬着背和廖千渝在毁天灭地的风沙里踽踽前行…… 而此时七十几公里外的兰州却是一片风和日丽,某一高端小区保安室门口,一个姓王的保安翘首以盼着某一个人的大驾光临,这不,他盼望的那个人回来了,开着一辆很低调的银色沃尔沃 s90, 但今天这位车主开得比往常要慢一些, 兢兢业业的王师傅一个激灵跳起来,冲出保安室冲到车窗旁,皱着眉焦急地向里面的人探询道:“咋样啊肖医生?伤得重不重啊?” “没事,小伤。”车里的人也依旧带着和往日一样和煦的微笑,王师傅心里蓦然一阵欣慰和感动,他伤得这么重,气若游丝,嘴唇和脸一样惨白,但还是慷慨地用所剩无几的一丝力气对他这个小人物绽放笑容,就为了让他安心, “回去好好休息啊肖医生,以后交女朋友可得当心点嗷!”王师傅目送着他的车缓缓驶进小区,暗自下定决心,再看到那个歹毒的女人,一定要提前报警,以保证肖医生的安全! 唉……那女的一看就不对劲儿,他当时一眼就看出来了!可怜的肖医生,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就这么带她登堂入室了,王师傅还从没见过肖医生带女人回家,这是初恋吗? 唉,可怜啊,他和物业经理进门儿的时候,差点没被满屋子血腥味撂倒,肖医生的黑色家居服袖子都烂了,一胳膊血,脸上脖子上也是血,嘴角都吐血了还说没事,那女的呢?早跑得没影儿了! 他看着肖医生的汽车尾灯消失在地下车库入口,摇摇头走进保安室里去了。 车子渐渐被地下车库的黑暗吞噬,肖羽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他面无表情地开到私家车位上停好,坐在车里缓和一下让那多管闲事的保安永远闭嘴的冲动,默默地下了车,锁车,走进电梯,按下楼层按钮,漠然地看着电梯门在他面前缓缓关闭 他开了门,门内的血腥味散了不少,阳台门大开,白色窗帘被大风吹起,迎风飘扬,他左手轻推一下,防盗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合上,他换了拖鞋,将皮鞋放在鞋架最上方,一双崭新的小小的白色绒拖鞋旁边, 他直起腰端详一下那双拖鞋,像在观赏一件艺术品,他退后一步,歪着头左右看看,伸手把鞋尖再对对齐,然后满意地转身,一边脱衣服一边向浴室走去, 浴室里泛着阴冷的蓝光,是蓝色琉璃玻璃反射阳光的作用,他站在圆形的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笑一笑,不满意,再笑一笑,嗯,果然还是不露牙齿的笑适合他的身份和长相,不过他现在是受伤的弱不禁风的状态,是不是应该再笑得淡一点?他又对着镜子练习了一阵,勉强达到了满意的状态, 他侧过身,掀起纱布察看着自己左臂的伤势,那狰狞的缝合线下,长长的曲折的一道,不是一气呵成,而是握着刀柄一点点剌开,足见她挣扎和愤怒的强烈程度,他的指尖一寸寸抚过这道伤疤,游弋徘徊,许久后才意犹未尽地收手,转身从洗衣筐里拿出一双丝袜,一件脏兮兮的白色衬衫和一条皮裙, 他把衬衫和皮裙扔进洗衣机,沉闷的声音响起后他转身拧开水龙头,倒一点洗衣液,在哗啦啦的水声中仔细搓揉冲洗着那双丝袜,洗好后用双手沥干水分,悄无声息地走到阳台,将手里的丝袜晾在衣架上,夕阳下透明的玻璃丝袜随风飘荡,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卧室, 卧室里漆黑一片,只有枕头上一部手机的屏幕恰好亮了一下,他走到床边拿起手机,那是一部崭新的 iphone 14,他看到屏幕上一条短信,发件人是徐昭林,他发给这部手机的主人一条彩信,是一张照片,一簇盛放的雪白的梅花的照片, “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肖羽默念一遍,缓慢地眨一眨眼睛,按下“删除照片”,再点进最近删除,按下“从此 iphone 删除”。 做完这一切,他呆立在黑暗中,此时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了两下,他掏出手机看一眼,同样是一条短信,不过这条短信是发给他的,只有一个字:跑。 他按下锁屏键,彻底将自己淹没在黑暗中,为什么会有人害怕黑暗呢?他想,就连她都觉得“全黑”不是一件好事, 第86章 全黑不好吗?他曾经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黑暗让他安全,可他还是被他们找到了,他们把他从黑暗里拽出去,狞笑着在一片豪华璀璨的灯光下观赏着他,夸赞他:“我操!怎么有这么漂亮的小孩儿!” “王姨,我跑去哪里呢?”黑暗中肖羽笑了,那天王姨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她哭着把他推出门,让他跑,可他跑不动了,鲜血顺着裤腿往下流,流到脚踝就被冻住了,被鲜血浸透的裤腿被冰粘在他腿上,每跑一步都会扯掉他一点皮, 他早就跑不掉了,他今年三十三岁,可他早已死在八岁那年…… 不过他最近遇到了一个人,她像猎人一样,凭着几个眼神,几句话就寻到了他的巢穴,她没带猎枪,也没把他从黑暗里拽出去,她陪着他在黑暗里待着,和他聊天,她抱住他,说他是好朋友, 她一刀扎进他的血肉里,搅动撕碎,带着认真且浓烈的杀意,那火热灼烧得让筋骨爆裂的痛感让结冰的血液重新流淌,让僵硬的心脏再次跳动…… “爱与死永远一致。”肖羽在黑暗中呢喃。 第27章 第七天(上) “你说你爸是不是老了?丢三落四得越来越厉害了。”一个戴金丝边眼镜,裹着白色羽绒服的中年女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张圆圆的脸缩在围巾里,颇为不满地跟身边的儿子嘀咕着, 她身边站了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穿着鼓鼓囊囊的藏青色羽绒服,像个小棉花包似的依偎着妈妈站在单元楼门口,小眉头紧锁,表情沉痛地点点头,“我们班家长里面就我爸最老,妞妞说我爸像老干部,他自己还不承认呢。” “你还跟妞妞玩?”女人听到妞妞的名字,顿时露出一个坏笑,“你不是说她和刘宇轩关系好,你再也不理她了?” 小男孩脸刷的一下就红了,纠结了半天还是低着头嘀咕道:“她最近又理我了。” 女人摇摇头,脑子里顿时浮现一个词:舔狗,但转念一想这么蛐蛐儿子好像不大好,于是尴尬地笑一下,试图安慰道:“没关系,你爸也这样。” 正当这对母子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开心的时候,一个小小的黑影从他们眼前飘过,乍一看是个穿黑色羽绒服的小女孩,低着头,走得很慢,披肩长发在风中凌乱,小归小,手里拎着一箱牛奶外加一盒鸡蛋,像拎着个空纸盒子一样, 或许这就是她让人觉得怪异的地方吧,中年女人不自觉又看了她一眼,正要收回目光,就听身旁的儿子大喊一声:“阿姨你好!” “小宝别乱叫!”中年女人赶紧捉住儿子意欲挣脱的手,小声责怪道,毕竟这身材和个头,还有这齐刘海,怎么看都是个小女孩吧, 那小女孩又往前走了好几步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抬起头来,哦,这么一看的确是个成年人,三十岁不到吧,一张小圆脸上最醒目的就是眼睛和鼻子,眼睛毛茸茸的像洋娃娃,很可爱,但鼻子却又高又挺,甚至有点鹰钩鼻,又让人感觉很不好惹,至于嘴巴……小得都能忽略不计了,中年女人想起当年看的 87 版《<a href=https:///tuijian/honglou/ target=_blank >红楼梦》里面林黛玉的那张小嘴, 如此冲突的脸,一时半会儿让她也不好判断面前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小姑娘是个什么性子,而且……她低头看看儿子雀跃的笑容,他们认识? “妈妈!”小男孩也不管人家搭不搭理他,仰着小脑袋就开始互相介绍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漂亮阿姨!我生日那天和爸爸买蛋糕的时候碰到的!” 他高兴地摇摇妈妈的手,但眼见着妈妈还是困惑地看着他,完全想不起来的样子,便着急地补充道:“就是爸爸说有一个很凶的上海老公的那个阿姨!” “哦……”这么一说她有点儿印象了,那天儿子回家一直念叨着漂亮阿姨怀着小宝宝还抽烟的故事,但小孩子说起事情来有些颠三倒四的,说也说不清楚,她觉得好奇,就去问儿子他爸, “脑子有病,那女的,抑郁症吧估计,”他当时正对着电脑,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句,“她老公上海人,警察,看样子还是个刑警,哼,也不正常,长得凶神恶煞的连自己老婆都管不住,怀着孕抽烟当没看到,俩人坐一块儿谁都不看谁,孩子都有了,还像不认识似的。” 她想到这里下意识看了一眼对面女孩的肚子,平得不能再平了,顿时觉得心里一疼,但她也是个怕生的人,眼看着那女孩一脸漠然地看着她,她这个大十几岁的长辈竟然下意识退了一步,腼腆地笑着小声说:“你好呀。”她一笑就露出一颗小虎牙,只有一颗,另一边对称的位置是一颗普通的牙齿,这种不对称给人一种小孩子正在换牙期的错觉,再加上她傻憨憨的笑容…… “你好。”那女孩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既不走,也不再说什么, “我儿子说……”女人刚想到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眼睛就被女孩敞开羽绒服里的天蓝色衬衣吸引,那衬衣乍一看很像警服衬衣,一旦浸染了鲜血就格外醒目骇人,此刻那女孩肩膀包括锁骨四周的衬衣都被血洇染成了暗红色, “小姑娘你没事吧?你流了好多血啊!”女人这会儿也顾不得好不好意思了,一个箭步跨上去,撩开女孩的羽绒服,眉头紧锁着左右察看她的伤口,边看边焦急地询问:“疼不疼啊?疼死了吧?” 她凑得很近,近到女孩可以闻到她的发香,女孩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个儿太矮,她半仰着头,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个陌生女人焦急的神情,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拎着牛奶箱子的手缓缓收紧,慢慢沁出汗珠,“你好香。”她说。 第87章 “啊?”中年女人正扶着眼镜全神贯注地察看她的伤口,根本没听清她嘀咕了些什么,正要再问的时候眼角余光瞥到远远跑过来一个男人,藏青色羽绒服还敞着,露出里面的灰色毛衣,边跑边看一眼表,一副匆忙的样子, 女人像看到救星一样,隔着老远就冲他招手,焦急地大喊:“周荣!快点快点!快过来看看!” 她身后的女孩也看到了往她们方向跑来的男人,乖顺的表情逐渐消失,柳叶眉缓缓蹙起,“啧,臭男人。” “嗯?你说什么了吗?”一阵大风吹来,吹散了女孩轻得不能再轻的呢喃,中年女人关切地回头,“什么东西臭?” 这女孩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也许是太疼了,太虚弱了吧, 女孩又变回了冷漠的表情,声音细小地跟她说:“没什么,再见。” 这回她听清了,眼看着女孩转身就走,自己还要等着给丈夫送钥匙和钱包,于是赶紧低头跟儿子小声说:“小宝,快去帮阿姨拿鸡蛋,跟阿姨说你爸爸是医生,让他帮她看看。” “哦!”小男孩响亮地应了一声,跟在女孩后面跑进了电梯间,“阿姨我帮你拿鸡蛋!”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算是默许他跟着,他呲着缺了牙的小嘴笑嘻嘻地把牛奶盒上的那板鸡蛋拿在自己的小手里,站在她旁边开始絮叨: “阿姨你住 15 楼?我家住 13 楼!你叫什么名字?你疼不疼?我爸爸是麻醉医生,可厉害可厉害了,等一下让他帮你看一眼好不好?”他像连珠炮一样输出完还不忘再低头看一眼她的肚子,“阿姨你的宝宝呢?生出来了吗?” 女孩站在他旁边,面无表情,绒密的睫毛半阖着,像在休养生息,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开口道: “我叫白雪,我不疼,我看你爸不顺眼,不想让他帮我看病,”她说到这里低头看一眼身边奶香奶香的小娃娃,“我的孩子死了,” 她看着男孩狭长上扬的眼尾慢慢耷拉下去,小孩子眼眶一红整个眼圈都是红的,她想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一点都不难过。” 小男孩突然变得安静了,低着头不说话,电梯到了十楼,白雪望着电梯上方跳动的红色数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时予。”听到白雪主动跟他说话,小男孩高兴一点儿了,仰起小脸脆生生地自报家门, “你和你爸不是一个姓。”白雪还是望着红色的数字,到了 13 楼, “嗯!”小男孩重重点点头,“我和我妈妈一个姓,我爸爸说,是我妈妈生的我,一个人把我养到三岁,吃了很多苦,本来就应该和我妈妈一个姓。” “哦,”红色数字到了 15,电梯门开了,白雪抬腿走出去,冷冰冰道:“看不出嘛。” 小男孩屁颠屁颠像个小跟班似的跟在白雪后面,“我爸爸只是看起来凶,其实可热心了,对医院里的小朋友也可好了,你要是疼的话可以找……” 小男孩话没说完,走在前面的白雪猛的一个刹车停住了脚步,小男孩差点撞到她身上,正当疑惑的时候他看到晦暗的楼道里站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叔叔,倚着墙,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和牛仔裤,羽绒服拉链拉得高高的,看不清脸,就觉得很白,比白雪阿姨还要白,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白雪开口,声音还是很小,但冰冷的敌意吓得小男孩抱紧了手里的鸡蛋,仰起头紧张地看着她, 她一开口说话,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小男孩看清了叔叔的容貌,不是那天陪在白雪阿姨身边的很凶的叔叔,是一个很漂亮的叔叔,比女孩子都漂亮,但是他漂亮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盯着白雪阿姨看了一会儿,又缓缓低头看向他, “赵时予,”白雪开口了,小男孩仰头看着她的侧脸,她没看他,但确实是在叫他,“东西给我,回去找你爸妈去,以后别跟着我,还有,” 她低下头漠然地看着他,“最后说一次,别跟陌生人说话,别跟陌生人走,”她又抬头看向走廊尽头的男人, “回去锁好门,跟你妈好好待着,谁敲都别开。” 小男孩觉得白雪阿姨突然好凶,也不敢再说什么,轻轻把鸡蛋放在她手里的牛奶盒上,挥挥小手,低声说了句“白雪阿姨再见”,就转身跑开了。 楼道的感应灯又灭了,一点声息都没有,只有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的声音,之后就是厢体缓缓下沉的声音, “小雪,”站在走廊尽头的男人还是纹丝不动,只有轻柔悦耳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别怕,我还不至于没教养到跑去别人家里胡作非为。” 白雪立在原地不说话,黑暗里的人向前迈了一步又停下,之后再试探着迈一步,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一步步慢慢地从黑暗里走出来,在距离白雪大约半米的地方停下,“重,我帮你拿。”他向她伸出手, “你胳膊好了?这么快?”白雪拎着东西面不改色绕过他走到自家门口,把东西放在地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也不关门,就把门敞着,自己在玄关脱了运动鞋和羽绒服,踩着一双棉拖鞋就走到客厅里面去了, 男人跟在她后面,弯下腰把门口的东西拿起来,右手端着鸡蛋,左手拎着牛奶,站在门口问:“要换鞋吗?” “没鞋给你换,进来吧。”白雪坐在沙发上,两下就把带血的衬衣脱了扔在地上,只留一件胸衣,肩膀上的纱布都被血泡软了,从肩膀到胸口都是浓稠的血污和斑斑点点的血渍,惨不忍睹, 第88章 男人还是礼貌地将鞋脱在玄关处,只穿着袜子进来,进到客厅第一眼就看到了这血腥而春光的一幕,他站在原地看了一眼,返身进到厨房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流理台上, “找刀啊?”坐在沙发里的白雪慢条斯理地开口,撕下血红的纱布啪的一声扔在茶几上,“这么迫不及待?又想搞偷袭?”说完狠狠地啐一句:“不讲武德的东西。” “我想那也不算偷袭吧,”男人站在厨房,看着刀架上一套完整的组合刀具,泛着阴森的寒光,他抽出一把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用手指轻轻一弹,刀刃发出嗡嗡的蜂鸣, “等你吃完饭,当着你的面出刀,用的还是最小的一把,我让了你好多次了,是你反应太慢了。” 他说着把刀插回去,无声无息地走出厨房,走到客厅沙发边,挨着她坐下,看着她把酒精倒在湿纸巾上擦拭伤口, 酒精稀稀拉拉洒了一地,她的头发被汗液浸湿了贴在脸上,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而她还是那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看都不看他一眼。 “我把刀放下了,”他两肘撑着膝盖,揉搓着柔软光滑的手,原本平滑的虎口处现在有一处割伤,他盯着那割伤,轻声细语道:“你是不是也该把刀拿出来放好?” “不能,”白雪斩钉截铁地拒绝,“这是我家,规矩我定,不高兴就滚出去。”她随便擦了擦伤口,还有肩颈和胸口的血污,也不管脏不脏就向后仰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肖羽,你来找我不是为了杀我,难不成还是来跟我聊天的?” “不可以吗?”肖羽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和煦得像世界上脾气最好的绅士, “还是小雪怕了?生怕我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那要这样的话你迟早被杀,因为没有哪个白痴想杀你还会提前跟你说一声,说我要杀你了,我说过,我已经很照顾小雪妹妹了。” 他说着伸手抽一张湿巾纸出来,利索地倒上酒精,一滴都没有漏出来,反手就按在她伤口上, 她猛地一颤,一下子从沙发里弹起来,手下意识就伸到沙发垫子底下握住刀柄,眼里冰冷的杀意像受伤后躲在角落里呲牙低吼的小兽,露出尖锐的爪子,弓着背嘶鸣,时刻准备扑上去和他来一场玉石俱焚的殊死搏斗, “消消毒,”肖羽完全看不到她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激发的怒火,云淡风轻地拿下湿纸巾扔在一旁,又火上浇油般把药粉倒在她伤口上,痛得她龇牙咧嘴,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沁出,流淌过高耸的鼻峰,汇聚在小巧的鼻尖,最终在寂静而剑拔弩张的空气里啪嗒一声落地, 白雪浑身紧绷,死死盯着他的脸,右手攥得刀柄上全是湿滑的汗液, 可肖羽面色如常,像他每一天在医院里给每一名普通的病人包扎伤口一样平静,他抽出长长的一截纱布,娴熟地剪断,一圈圈从她腋下绕过,包裹住她肩膀上那因他而生的狰狞刀口,神情专注细致得像在打包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 “快乐吗?给我那一刀?”他问,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颈,“我想你追求的就是这个吧?宰掉什么东西的感觉,看着活蹦乱跳的活物一点点在自己手里冷掉,变硬,一直被生杀予夺的人如今也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很快乐,对吧?有时候我会觉得在我手里变成一堆烂肉的那些垃圾就是曾经弱小的不中用的自己。” “不知道,”白雪疼痛稍缓,筋疲力尽地半瘫在沙发上,但即便如此依旧警醒地盯着他,声音嘶哑,“也许是吧。” “你会求我吗?不杀你?”肖羽裹好最后一圈纱布,用胶条粘牢,身体后倾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如果小雪妹妹求我的话,看在我们这么投缘的份上,我可以考虑一下。” “开什么玩笑,” 白雪仰面靠在沙发背上,望着午后阳光在天花板上映出的温暖光晕,“谁杀谁还不知道呢。” 肖羽抽出几张湿纸巾,把她肩颈的血污擦干净,再向下擦拭她光裸的胸口,纸巾触碰到她的胸衣就像碰到障碍物一样绕开,没多久桌上就堆了一堆染满鲜血的纸巾, 肖羽挨着她,和她一样仰靠在沙发上,转过头看着她的侧脸,白雪急促的呼吸恢复平稳,两个人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 “我的手机是不是在你那里?”白雪还是望着天花板发呆,“这两天有我的消息吗?” “没有,”肖羽凝视着她颤动的睫毛,“什么消息都没有。” 一片长久的沉默, “嗯,”她哑着嗓子嗯了一声,“他舍弃我比我舍弃他要容易得多,反正他当年找我也就是顺便的事。” “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肖羽柳叶眼弯弯的笑,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下来盖在白雪只穿着胸衣的身上,她没动,兀自沉浸在回忆里,睫毛半阖半张的, “他来我们银行查案子,我是唯一一个目击证人,我记得那天很热,他很不耐烦,给我看警官证的时候就随便晃了一下,说话很凶,也不笑, ‘就前两天的事情你就不记得了?’就这样大呼小叫的, 我说我不记得了,他那表情当时就让我想戳烂他的眼睛, 后来我被他拉到办公室里,看得出他很想破案,心里再看不起我也还是尽量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 后来我想起来了,他立马就换了副嘴脸,对着我笑,就好像随便对一个报童或者宾馆门童的那种笑,就这么随便一笑,好像之前对我那么凶就可以都不作数了。” 第89章 肖羽也看着白雪笑了,他的嘴唇很白,这是唯一暴露出他虚弱的地方,甚至比浑身是血的白雪还要虚弱,但白雪并未发觉他的异常,自顾自地说着, “后来有一天下午,他去别的女人家里过夜的时候经过我家楼下,我远远的就看到他过来了,戴了副墨镜,还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但手里拎了一杯奶茶,看上去很滑稽,我就浇了半壶水下去,把他淋成落汤鸡。” “噗,”肖羽噗嗤一声笑出来,“戳烂眼珠子的惩罚就变成了水战吗?” “哼,是哦,”白雪也笑了,“可能那天我心情不错吧。” “他那个气啊,指着我就是一阵破口大骂,整个小区都回荡着他骂娘的声音,但他骂着骂着就认出我来了,摘下墨镜就大吼一声‘下来!’ 我一下去他又劈头盖脸给我一顿臭骂,说我高空抛物什么的,反正就是一堆屁话,后来又莫名其妙把我带到一个小亭子里,和我说之前那桩案子结了,如何长短, 我看得出他想睡我,你说男人怪不怪,明明这么看不起我,不耐烦,嫌弃我笨,但睡还是可以睡一下的……”她说着转头看一眼肖羽, “是不是很潦草的开始?去和别的女人睡觉的路上顺便送我杯奶茶,顺便跟我在亭子里说一会儿话,顺便给我张名片,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后来还是我找的他,我说要他帮忙,我被个老太婆打了,她要重置她老公的银行卡密码,我说不行,她当场给了我一记耳光。” 肖羽拨开她汗湿的头发,指尖在她耳后流连,“你真的需要他帮你?” 白雪傻乎乎地咯咯咯笑,“当然不需要,我后来碰着那老太婆的老公了,我只是把实话告诉他,后来那老太婆再来银行的时候脸上就青一块紫一块的了,拄着拐杖一屁股摔在银行门口的石墩子上,我还扶了她一把呢!”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笑边摇头,“他太没用了,找他帮忙有个卵用?又是验伤又是这啊那的,还不如我自己动手,”她说着,笑容慢慢变凉, “可不打电话给他,我要怎么才能再见到他呢?” 白雪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烟盒,快速抽一根叼在嘴里,血渍沾在烟屁股上,擦的一声金属脆响,肖羽的打火机凑过来,替她点燃了香烟, 空气中灰白色的烟雾缓缓升腾飘散,弥漫着一股薄荷香气, “他是一个太温柔的人,太优柔寡断了,长得凶神恶煞的,龇牙咧嘴冲你大吼大叫,可你只要摸摸他的头,他就会摇着尾巴过来舔你的手。 所以就算再想扔了我,只要我不放手,他就狠不下那个心,” 白雪回头看一眼窗外,午后阳光温暖得令人昏昏欲睡,她眯起眼睛笑, “可现在我放手了,你看他,头都不回就走了,真是如释重负啊。” “你可以再打个电话给他啊,”肖羽温热的指尖摩挲着她冰冷的耳垂,“白银沙尘暴很厉害,要注意安全。” 白雪眯着眼睛,阳光明媚得刺眼,阳台的房顶拐角处结了一张蜘蛛网,一只小虫被黏在上面,蛛网的尽头一只红色的蜘蛛在飞快爬向那只小虫,快得整张网都在颤抖, “你怎么知道他在白银?”白雪被暖烘烘的太阳晒得睁不开眼睛,望着窗外,懒洋洋地开口问道, “在病房里,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在外面。”肖羽的柔软的指尖滑过她的脖颈,换成半握的姿势,将她纤细的脖颈握在手里,摩挲轻抚, “是吗?”白雪歪着脑袋看着那只红蜘蛛撕碎小虫,吃得只剩两只触角,锯齿状的嘴巴还在咀嚼,“我记不清了。” 她说完掀开羽绒服起身,锃的一声,沙发底下的那把刀被她拔出来,她握着刀站起来向卧室走去, “我累了,去睡觉,你自便。” 她说着已经走进卧室,两脚蹬掉运动裤,只穿着内裤就钻进被子里,侧躺着,像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握着刀的手垫在枕头下面,灰色窗帘遮住阳光,只有些许微光透进来,卧室里一片晦暗,就该睡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她好累了,觉得这辈子好无聊,无聊得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哪怕现在外面的人去厨房拿了刀进来给她脆弱的脖颈一刀,她也觉得无所谓。 她闭上眼睛,听到门轻轻开了,无声无息,他不仅走路没声音,连呼吸声都没有,人一辈子要过得多么如履薄冰才能练成这样的本事, “你不累吗?”她阖着眼睛轻声问道, “累啊,”身后的人声音低沉,和以前所有时候都不一样,原来他真实的声音是这样的, 白雪感到旁边的床凹陷下去,他躺上来,躺在她身后,犹豫一秒,从身后揽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大手覆在她小腹上,他的手掌竟然是滚烫的,轻轻抚揉她平坦的空荡荡的肚子。 “你有没有希望过做一个正常人?”白雪睁开眼看着透出微光的深灰色窗帘, “有很多缺点,或者就像你说的,是个没什么用的废物,但至少可以从正常的事情上感到满足,比如买了漂亮衣服,吃了好吃的东西,看了一部好看的电影什么的,而不用一直克制,拼了命忍着不去做那件最能让你感到高兴的事,因为你知道那件事是错的…… 肖羽,你有没有希望过做一个正常的男人?” “有啊,”肖羽把鼻尖埋在她发间,轻嗅她发丝的芳香,“现在。” 第90章 他轻吻她的脖颈,一路吻到光裸的肩膀,蝴蝶骨,啪嗒一声解开她胸衣的扣子,白雪觉得胸前一空,紧接着一双光滑的手抚上她柔软的胸部,揉捏抚摸, 最敏感的肌肤被触碰让白雪后知后觉他手指比一般人光滑细腻的原因, 他没有指纹。 “他就像现在这样做吗?”肖羽轻轻掰过她的肩膀让她平躺,他撑在她上方,两条腿分开她的双腿挤进她两腿之间,低头轻啄一下她的唇瓣,再一下,渐渐变得熟稔,他含住她的双唇舔舐吸吮,舌尖钻进她的贝齿,含吮交缠她温软湿滑的小舌,冰冷的喘息也变得急促滚烫, 她的刀尖就在他后背游弋,对准他的脊椎,可他睁着眼睛看她的脸,轻咬吸裹她圆润的下巴和纤细的脖颈,漆黑的柳叶眼里盈满破碎的星辰, 他缠住她耳鬓厮磨,最后却只能气喘吁吁趴伏在她裸露的胸口,将脸埋进她的颈窝, “可希望是没有用的,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希望是没有用的,我不能像他那样爱你,也不能让你的肚子孕育出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果实。” 他翻身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卧室漆黑的天花板, “我今天杀了一个人,毁了我的人,他姓钟,是我们孤儿院的院长,我七岁就被他卖给了别人,不对,是租,谁想玩都可以跟他借,就像小时候借盗版光碟那样,付点钱就可以了,他想赚钱,而我们就是他的摇钱树, 你知道人类才是恶魔吗?欲望,欲望是无止境的,他们有了钱和权,玩腻了女人,没有女人能满足他们的欲望了,于是他们看到了我们,这些没人要的孩子,柔软的四肢和小身体,玩坏了扔掉就行了……” 他说着转过头看着白雪的侧脸,“白雪,有一个问题我只问你一次,” 黑暗中只有他的眼睛是亮的,闪烁着细碎的光,白雪想起动物世界里说,鳄鱼和蜥蜴还有蛇其实也会流眼泪, “你可以留在我身边吗,就我们两个人,没有珍珍,没有徐警官,没有别人来打搅我们,你愿意吗?” 白雪在黑暗里睁着眼发呆,听着窗外百灵鸟唧唧喳喳地叫,肖羽笑了,把脸转过去,“嗯,看来是不愿意。” “那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肖羽用手背抚摸她的脸颊,脖颈,一路摸到她的伤口,眷恋地摩挲, “徐警官,珍珍,你喜欢的那家人,还有你自己,都是赌注,如果你输了,你和他们就会永远从这世上消失,玩不玩?” “哈!笑死,”白雪笑出了声,伤口都差点崩开,“那我要是赢了呢?这么多条命,你拿什么跟我换?” “放心吧,”肖羽收回触碰她的手,“我给你的奖励等你赢的时候就知道了,你会满意的。” “好了,今天受了些伤,有点儿累了,”他翻身抱住白雪,疲惫地闭上眼睛,声音嘶哑低沉,“陪我睡一会儿,晚上陪我在兰州再逛逛吧,待了这么几年,都没好好走一走。” 第28章 第七天(中) “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白雪举着气枪瞄准第一排气球,老板在旁边的报亭和一个穿着超短裙的丰腴女人搭讪,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一个劲儿往她暴露的乳沟里瞄,自己的气枪摊子完全扔在一边,随便这两个小年轻玩去吧,一个长得像小姑娘的漂亮男孩带了一个阴沉沉的小姑娘,乍一看像两个小姑娘,能玩出什么花儿来? “博士毕业吧,刚买车那一年,那时候还没买房子,租在郊区,每天上下班都要开将近一个小时,我记得很清楚,就是那一年开始的。” 肖羽双手抱胸站在白雪身后,她连瞄准镜都不看,一枪一个,五秒钟不到就扫完了第一排气球,回过头诧异地瞥他一眼,“这么晚?” “嗯,机缘巧合吧,”肖羽看看变成碎渣的气球,再看看她握枪的手,点点头道:“以前看到垃圾绕过去就行了,那一次以后,怎么都没办法忽视了。” “有一次下班,”他边说边走上前接过白雪手里的枪,单手持枪,一连三枪击碎五个气球, “遇到一个女的搭车,我让她上车了,甚至为了送她还特地绕了路,但你猜怎么样?”肖羽把枪还给白雪,站到她身后,脚尖轻轻踢踢她的后脚跟,示意她左腿再往前迈一些,腰躬得更低一些,从身后抬着她的手完成第三次射击,三发四中, “她到了地方死活不肯下车,自己脱了衣服跑到路中央,大吼大叫说我非礼她,要强奸她,逼我给她钱,否则就报警解决。”肖羽笑笑,满意地拍拍白雪的肩膀,轻声说:“很好。” 但白雪似乎对肖羽第一次杀人这件事更感兴趣,她眉心蹙起,困惑地回头冲他眨眨眼睛,“不是有行车记录仪么?” “对啊!”肖羽摊开手,无奈地笑,“又蠢又坏,她这种人活着不仅浪费粮食,水……所有资源,还要给他人添麻烦,浪费他人的时间和精力,我怎么都想不通这种人存在的理由,”肖羽绝望地摇摇头, “你知道吗,我甚至给了她最后一次机会,我给了她两千块钱让她走,可她或许觉得我是那种人傻钱多的老好人吧,眼珠子一转,又狮子大开口问我要更多,唉……真是上帝都救不了她啊。” “那之后你就到处扫垃圾?”白雪指一下墙上最大的一只可达鸭,“等会儿我要那个。” “好。”肖羽点点头,之后接着说道: 第91章 “到处扫垃圾倒不至于,我没那么闲,我只会清理身边出现的,影响我生活和心情的垃圾,你知道郊区附近到处都是,有时候去便利店买东西她们都会跟进来,身上梅毒和尖锐湿疣的恶臭真的……切除这些毒瘤和切除病人身体里的肿瘤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治病。” “那我呢?我哪里臭?”白雪听他说完,目不转睛看着他,表情很是认真, 肖羽听她这么一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笑成一弯月牙,“你真的很笨,谁会把垃圾带回家呢?” “好啦,”肖羽退后一步笑着对白雪抬抬下巴,“最后一排气球最小,能不能赢可达鸭就看你自己喽!” “嘁,看不起谁?”白雪鄙夷地白他一眼,回头就是一枪,两个,再一枪,两个,可到了最后一个最小的气球,她连发两枪都没有击中。 站在报亭旁边和女人调情的摊主这会儿也顾不得卿卿我我,斜倚在电线杆子上,目不转睛盯着这一对用阴柔形容都不恰当的男女,柔美,秀气,还都很白,凑近了看是三十几岁的样子,但乍一看就像两个文绉绉的学生娃,没谁会把他们和枪联系到一块儿, 可那举枪射击的架势……男的动作很标准,这倒很正常,可能以前当过兵或者有射击爱好, 但这女的就吓人了,动作何止是不标准,用荒腔走板来形容都不为过,可她就是这样带着一脸无聊随便玩玩的神情,漫不经心举着枪随便打两下子,连准星都不看,就几乎有 100%的胜率, 精彩,真是精彩,可再精彩他也是个生意人,他很快就收起惊艳的表情,懒洋洋地叼着烟,双手抱胸踱到他们身后,“一等奖没了嗷!二等奖你们看看,这万花筒,喏,还有这书包,你俩孩子多大了?喜欢冰雪奇缘不?看这书包上都是那什么公主,女娃娃们都喜欢。” “珍珍不喜欢艾莎公主,”白雪看一眼书包上白头发蓝裙子的艾莎公主,颇为嫌弃地摇摇头, “她喜欢安娜公主。” 肖羽站在旁边,温柔地笑,低头望着她,沉吟片刻后跟老板说:“算了,孩子不喜欢,拿回去她又要发脾气。” “那就没别的了嗷!”老板皱皱眉,回身啪的一声把裹着塑料袋的书包甩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廉价小玩意儿里, “走吧,”白雪一脸云淡风轻地转身就走,“我要去买奶茶。” 肖羽立在原地看她的背影走远,回头对老板笑一下,指一指挂在最上边的可达鸭, “这个要买的话多少钱?” 老板翘着二郎腿躺在摇椅里,叼着烟笑而不语,一片云山雾罩里对他伸出一根手指头, “好嘞。”肖羽微笑着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钱包,抽出一张一百块递给他, 老板嗯了一声,点点头算是成交,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长长的晾衣杆,屁股都不抬,就这么伸上去,把粗制滥造得都有些脱线的可达鸭叉下来,递给他。 “谢谢,再见。”肖羽把可达鸭抱在怀里,冲他笑着点点头, “带上你爱人常来嗷!她枪法不错!”老板又换上了一副笑意盈盈的和善面孔,躺在摇椅上对他比一个大拇哥, 肖羽停住脚步回头,笑意更深,“一定。”说完快走几步跟上前面的白雪,她还是穿着黑色的羽绒服,黑色长发在风中烈烈飞舞, “喏!”他把可达鸭塞她怀里,像哄小孩儿似的笑嘻嘻道:“奖励!” “切,我不要,”白雪低头鄙夷地瞥一眼可达鸭,她的睫毛太过浓密,从肖羽的角度看像闭着眼睛的洋娃娃,他很小的时候也拥有过一个,把她放在床上的时候它眼睛就会闭起来,就像白雪现在这样,但那个洋娃娃他只抱了半天就被大孩子抢走了, 他当时并不伤心,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感觉不到伤心、快乐、愤怒这些情绪,他只是趁那个大孩子睡着的时候用铅笔戳进他的耳朵里,把染血的洋娃娃从呲里哇啦哭嚎的大孩子床上拿回来,帮她把凌乱的头发梳好,扎两个小辫儿,让她一直陪在他身边。 “不是我赢的我不要,”白雪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肖羽,“这该不会就是你说的游戏吧?” “当然不是啦!”肖羽都无语笑了,“都说了,今天就是陪我逛逛的,”他看白雪没有接过去的意思,就把可达鸭抱在自己怀里,和她并排走,兰州的冬天傍晚气温骤降,街上也逐渐变得冷冷清清, “知道你为什么输吗?”肖羽端着可达鸭上下翻看,脑袋和屁股那儿都开线了,而且兰州这样的重工业城市冬天污染严重得可怕,这毛绒公仔在外边儿挂一天,嘴巴上已经积了一层煤渣子, “姿势不对。”他放弃再看那令人不忍直视的一等奖,放慢脚步牵起白雪的手,白雪也不挣脱,更像是懒得管,眼睛心不在焉地看着道路两旁生意惨淡的烧烤摊,黄油油的煤灯底下老板或者老板娘一个个系着围裙,边搓手边跳脚,但脸上却是笑呵呵的, “姿势不对有什么关系?”白雪无所谓地耸耸肩,走到一家女老板的摊头上,用脚踢开长条木凳,肖羽拉着她的手,被她硬拽过去和她一起坐下, “两份通渭路洋芋片,”她边说边熟稔地抽出两张薄如蝉翼的餐巾纸擦一擦两人面前的塑料台子,又问一遍:“姿势不对有什么关系?能打中不就好了?” 肖羽不动声色瞥一眼老板娘手边满满一盆辣椒油,她这会儿正娴熟地拎着铁勺挨个儿从佐料盒里勺盐、孜然、胡椒面……每一勺都满满当当,尽数倒进装着熟洋芋片的铁盆里, 第92章 “如果你只有一次射击机会呢?”他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望着身旁白雪的眼睛,“你的胜率是 99%,但如果你碰到了那 1%,对你而言就是 100%的失败。” “不过你准头真的很好,”肖羽看白雪闷闷不乐的样子,想了想还是安慰道,“这就是天赋吧,在天赋面前努力不值一提。” “嗯,”白雪拖过洋芋片,接过肖羽递来的一次性筷子,认真地点点头, “我病得严重的时候,徐昭林有一次开车带我出门,中途他有事得去他们训练场一趟,让我在车里等他,我说我要打枪,他还把我给骂了一顿,可后来他看我不高兴,‘行了行了!看到你垮着张脸就来气!’就骂骂咧咧地带我进去了,让我站得远远地看那帮蠢材练枪。” “真的蠢啊那帮人,”白雪被洋芋片辣得直咳嗽,咳得满脸通红还不忘接着嘲讽,“就知道记动作,记动作有什么用?打得准才是目的,你只要一心一意想你要打得准,自然而然就会做出动作了,重点都搞错了。” “嗯,”肖羽把自己那碗也推到她跟前,“一个人他这辈子应该干什么其实一早就注定好了,所谓的是非对错都只是世俗的评判标准,同一件事,是罪恶还是正义,有时候只是一个时机问题。” “听不懂。”白雪腮帮子鼓鼓的,果断地摇摇头。 “你会明白的,”肖羽咧开嘴笑得灿烂,“做你最想做的那件事,还要和徐警官在一起,这可太矛盾了,但看起来不可能的事儿,没准才是最有可能的。” “哼,”白雪吃完了自己那份,把碗一推,把肖羽那份拖到自己跟前,“你不是要把我和他都杀了么?死了还怎么在一起?” 老板娘站在旁边听得毛骨悚然,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看肖羽,再看看白雪那一副唠家常的神情,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说双死不是 happy ending 呢?”肖羽支着下巴看着她笑,“如果要和徐警官在一起,这样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他不用挣扎于难以割舍的心爱之人是个怪物的事实,你也不用恐惧难以克制的本性会让他受伤,不是两全其美么?” 白雪把第二个空碗往旁边一推,一边鼓着腮帮子慢吞吞咀嚼,一边不客气地盯着肖羽的脸, “首先,他没有挣扎,他已经不要我了,其次,别说得好像你胜券在握似的,你到底拿什么跟我换两家人六条命?” “秘密。”肖羽的蛇眼笑得弯弯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不过为表诚意,我想先送小雪一个礼物,就当是……游戏押金?” 他说着点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凑到白雪眼前, “今天还蛮忙的,刚回兰州就绕道去了一趟监狱,去看一个人,没想到他改造得好,提前出狱了,喏,看我给他做的造型,帅不帅?” 白雪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猛地站起来就走,肖羽无奈地冲老板娘笑笑,在塑料台子上放了一百块钱,“不用找了谢谢。”说完就抱着可达鸭跟了上去, “生气了?还是怕了?” “我没生气,也没害怕,我渴了,”白雪站在一家奶茶店门口仰着头看招牌,“我要喝波霸奶茶,”她说完回头看着肖羽,指一指招牌最右边的位置, “好,”肖羽站到她旁边点了单,等做的时候她无所事事地踱到空地上,望着最后一片火烧云消失在天边,天黑了, 她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之前用过的粉色打火机给自己点烟,“杀他是我的事,而且我不喜欢你的恶趣味。” “我没有这方面的爱好,”肖羽拎着奶茶走过来,和她一起望着漆黑的夜色, “只是他应受的惩罚不是死亡,是凌辱,这才公平,其实我对现行的刑法是不满的,无论多大的罪恶都只是一枪或者一针,这不公平。” “说到公平,”肖羽低下头,笑着看白雪洋娃娃一样的眼睫毛,“其实我白天的时候骗了你,” 白雪诧异地抬头,肖羽专注地凝望着她的眼睛, “徐警官发了短信给你,我把它删掉了,我也说不好是为什么,但这的确不公平,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把它恢复了,你的手机我放在你家的沙发垫子底下,你回去可以看到。” 白雪接过肖羽手里的奶茶嘬了几口,“太甜了,”又扔回给他,他低头嘬一口,笑着点点头, “嗯,很久没尝过这么甜的东西了。” 白雪仰着头沉默地看着肖羽,肖羽也低头沉默着笑意盈盈地看她,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肖羽退后一步,开口道:“那天你流产,徐警官走出病房就哭了,所以我用难以割舍的爱人形容你在他心里的位置应该没有错,” 肖羽把可达鸭塞进白雪怀里,仰头对天叹一口气,白色的雾气消散在西北寒冷的冬夜里, “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了,落叶归根嘛,”他说着捧起白雪冰冻的小脸,指尖轻点她的鼻尖, “游戏也开始了哦小雪,努力点吧,为了救你的爱人,可别输给我。” 第29章 第七天(下) 白雪坐电梯下到十三楼的时候是夜里九点半,她站在楼道里左右看了看,最终敲响了门口贴着小兔子儿童画的 1301 室, “谁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不悦,隔着门都能想象他不耐烦皱起的眉头,而站在黑暗里等他开门的白雪也同样烦躁地啧了一声,“脏男人” 第93章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背光而立,藏青色毛衣底下穿着一条黑色家居裤,一身暗沉的颜色和他锋利冷骏的五官相得益彰,再加上眼尾逆着光都清晰可见的狰狞疤痕,光是往那儿一站都压迫感十足, “找谁?”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语气带着明显的敌意,其实不光是对门口这个穿着一袭黑色冲锋衣的年轻姑娘,他对他人的敌意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总之是一个很不讨喜的男人, “我找赵时予。”白雪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她这一下子倒是把男人搞懵了,一个三十岁不到的成年女人要找他九岁的儿子?他扶着门皱起眉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门口的女人, 倒是很有辨识度的长相,确切地说是极具冲突的长相,少数民族特有的深眼窝长睫毛,白得有些病态的皮肤,突兀的鹰钩鼻,还有这比鬼多不了多少的阳气……既柔美又冷硬,幼态得像小娃娃,可眉宇间又带着一股子老气横秋的厌世感, “是你?你找我儿子干什么?”男人语气更加不善,几乎是在质问, 白雪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慢悠悠开口道:“你也姓赵?” “你说什么?”男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瞪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声音都拔高了一大截, 白雪仰着下巴,像扇子一样浓密的睫毛半睁不睁地睨着他,一副小地痞流氓的做派,“你又不姓赵,我找赵家人关你什么事?” “你!”男人又惊又怒,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刚要爆发就听到身后的客厅里传出一道轻柔的女声,“谁啊?”紧接着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探出来, “小雪阿姨!”小脑袋先冲出来,挤到他爸爸身前仰着小脸看着白雪,“你还疼吗?你来找我爸爸看病吗?” “快进来吧,外面冷。”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穿纯白连衣睡裙的瘦小女人从客厅走出来,一肘把男人捣到一边儿站着,和儿子一起站在门口迎她进去,母子二人有着同样腼腆怯生的笑容,声音也小小的柔柔的,白雪顿时觉得空气都变得清新了,昂首挺胸宾至如归地一脚踏进去,斜睨男人一眼,站在原地犹豫着问:“要换鞋吗?” “当然……” “不用不用,进来吧!”女人根本不等丈夫开口就笑嘻嘻地带着白雪进到客厅,男人还站在玄关,一脸不耐烦地抗议:“诶我刚拖的地!”但是这家里没人理他,一老一小围着那个鬼唧唧的小姑娘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他趁夫人转过身去的时候狠狠瞪了她一眼,双手抱胸趿拉着拖鞋走到书房去了。 “好好看!”叫赵时予的小男孩当然没看到爸爸对妈妈的“大不敬”,他这会儿正双手拄着沙发坐在白雪身边,整个人都快趴到白雪膝盖上去了,目光被她搁在腿上的木制相框牢牢吸住,拔都拔不出来, “哦真的好漂亮!”女人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也不由自主被白雪带来的礼物吸引,她把茶放到桌上,扶着膝盖弯腰站在白雪面前,相框里用塑料薄膜封存着两朵红色皱纹纸折的梅花,一大一小相互依偎,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乍一眼还以为是植物标本,可凑近看就能看到纸张的纹理, 真看不出来,这小幽灵一样的小姑娘手这么巧,说是工艺品都不为过,少数民族姑娘真是又漂亮又灵气! “小雪阿姨你可以教我吗?”小男孩咬着嘴唇犹豫了半天,耳朵都红了,还是鼓足勇气小声说出了自己的小请求,“你不忙的时候?” “好。”白雪垂眸看着小男孩儿脸上细小的绒毛,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好,但因为太过漠然,站在她面前的母子一瞬间都有些懵,搞不清楚她这好是同意还是拒绝,她抬头望向中年女人,女人瀑布一样的黑色长发随意绾在脑后,有几绺落下来,弯弯绕绕像藤蔓一样贴在白色睡裙的领口,慵懒温柔,眨着秋波粼粼的杏眼艳羡地望着白雪, 真好看,白雪这么想,她的内心一定是宁静的吧, “如果我还能回来的话。”白雪看着她认真地说,又抬眼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时间不早了,我还要赶车。”说着将相框放在茶几上,站起来就往外走, “这么晚的车?”女人也抬头瞥一眼时钟,眉心蹙起,不安地看着白雪,“太晚了吧?” “嗯,我赶时间。”白雪背对着她走到门口,不慌不忙,坚定不移, “哦……那,那周荣?”女人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了一会儿,对着书房唤了一声, “周荣快送送小雪,送到车站哦~”声音温柔婉转,嗯,白雪想反正她是做不到这么温柔地招呼徐昭林,不过以后可以学一下,看看老狗什么反应, “她没长脚啊?不送。”书房里时不时传出一两声鼠标的声音,里面的人好半天才拖着尾音慢吞吞地开腔,女人闻言,还是望着书房的方向,“周荣?第二次喽~” 两秒后, 白雪诡异地听到书房里椅子拖动的声音,然后是擦拉擦拉的拖鞋声从里面慢吞吞走出来, 男人阴着脸出来,第一眼就看到那该死的阴阳怪气的小丫头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一脸坏笑,要不是她嘴巴太小了张不开,估计这会儿嘴都咧到耳后根了。 他不高兴地睨了老婆一眼,可再看向白雪的时候那窝窝囊囊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立马就没了,眼里满是冰冷的厌恶,“走啊。” 第94章 白雪跟在他后面冲那对母子挥手告别,小男孩一边挥手一边脆生生地喊:“小雪阿姨再见!早点回来哦!” 走在前面的男人大步流星地率先开门出去按电梯去了,白雪最后回头看一眼温暖的灯光,跟着他一起走进了冰冷的黑暗。 这个叫周荣的男人披了件黑色羽绒服,这会儿正一动不动看着电梯门,电梯先向下走,走到负二层又上来, “大半夜穿成这样,去偷东西啊?” 周荣蓦然开口,还是一脸漠然地望着电梯门,也许是长年累月的习惯,他站姿相当挺拔,腰杆儿笔直,锋利清冷的长相也很正派,但违和的是他很喜欢拖着语调说话,一句还算正常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立马就有了股尖酸刻薄的恶毒劲儿, 但白雪无意和他计较, 电梯门开了,白雪先进去,他跟进来,立在门口的位置, “去救我男人。”白雪低着头,鸦羽睫毛遮住她的眼眸,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啊?”周荣像听到了一个大笑话,勾起薄唇一脸戏谑地笑着回头上下扫视她一番,黑色冲锋衣和登山靴是挺像那么回事儿,但穿在她身上就有种小孩儿穿大人衣服的滑稽感, “就你?”他笑得嘴都合不拢,狭长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很严肃,可一旦笑起来,尤其是上下扫视着你蔑笑的时候,锋利的眼尾立马就带上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尖刻, “就我,”白雪冷冷地看他一眼,又低下头, “有我就够了。” “呵,三寸布丁还挺自信,”周荣奚落地笑着收回目光转过去,仰起头,电梯上刺眼的鲜红色数字缓慢跳动着,10,9,8…… “年轻人,命就一条啊,”他看着跳动的数字,意味深长地叹一口气, “你老公我见过,警察吧?哼,不知道的还以为黑社会呢,要是他都到了那步田地,你去也是白送” 他说着回头看她一眼,摇摇头,小丫头有没有一米六都悬,还救人呢,不被劫持成人质就不错了,“要救也轮不到你去救。” “要你管。”电梯门开了,周荣率先走出去,白雪跟在他后面,可一出电梯门就窜到他前面去了, “不识好歹,我几岁你几岁?你就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周荣皱着眉头跟在她后面训斥她,想起几天前在蛋糕店碰到这两口子的情景, 当时这该死的小丫头比现在还不正常,大着肚子坐在椅子里抽烟,就像被吸走了魂魄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一处发呆, 她老公风风火火地边打电话边冲进蛋糕店,走到收银台,大手捏着草莓蛋糕和两杯咖啡就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把东西放在她面前就不再看她,只坐在她对面打电话,说上海话, 周荣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上海话了,所以就多听了几句,听得他直皱眉,十句话里头八句在骂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地问候对方的母亲,意思是连人都盯不住干什么警察, 后来有一段他没听,再听的时候那警察又换了一副口气说话,这次恭敬多了,周荣是医生,不用对方多说什么就能听出来这又是一个患者家属和医生的对话, 那警察的意思是他老婆现在状况不对,要么白银就不去了,还是带她回上海治病,待在他身边他也放心一点,以免她“压伐牢(压不住)”,至于压不住什么,他也没再往下听, 说话的工夫这小丫头的烟马上就要烧到手指了,她自己一点反应都没有,还神游天外呢,眼看着灰烬已经燃到她指间了,她老公前一秒还低着头皱着眉发消息,下一秒突然就伸出手把她指间的烟抽出来捻灭在烟灰缸里,就像已经这样做了几百万次,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 呵,所以这不就是个被惯坏了脾气、一身公主病的惹人嫌的小丫头么?父母惯完还不够,还找了个年纪大的老公接着惯,一点规矩都没有,要不是怕家里的老太婆唠唠叨叨个没完,还送她去车站?送她进电梯已经仁至义尽了好不好! “看在你儿子和你老婆的面子上,我提醒你几句,周叔叔,你今天犯了三个致命的错误。”白雪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绿色地上的黄线,慢悠悠地在前面走,细小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车库都有回音, “第一,你不该让我进门,你老婆儿子再喜欢我,我也不过是个陌生人,”白雪转过身倒着往前走,狡黠地笑着看向周荣, “你们除了知道我叫白雪还知道什么?就连我是不是真的叫白雪都不知道,这也能登堂入室吗?” “第二,就算你再讨厌我,再不想看见我,也不该让我和你老婆儿子单独待在客厅,电视机旁边的针线筐里有一把剪刀,茶几上的果盘里有一把水果刀,这和羔羊在狮子笼里散步有什么区别?” 白雪眯起眼睛,满意地看着老男人逐渐惊恐的眼神,这眼神她太熟悉了,她母亲,同学,老师,还有她短暂拥有的朋友们,所有尝试接近她的人,无论一开始多么友善和欣喜,到最后都会变成恐惧和厌恶,就像偶尔留意到一件还挺漂亮的裙子,可凑近去看的时候却发现裙子上爬满了虱子。 而理由也很简单,她就像现在这样说了大实话,或者做了再正常不过的事, 比如她去喂兔子,兔子咬了她,她给了它两次机会,它还接着咬,所以她就杀了这不识好歹的小畜生, 还有母亲养的那只贱种泰迪,时刻都在发情,有一次抱着她的腿就开始蹭,她就给了它一脚,也没多用力,它就不动了,没死绝,吐着白沫浑身抽搐,所以她又给它补了一脚,省得它痛苦, 第95章 然后它就僵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她想着死都死了,剖开来看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可母亲一边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小婊子,一边抱着那只被掏空内脏的死狗哭得撕心裂肺,外婆外公去世都没见她那么伤心, 这有什么错呢,她只是睚眦必报而已。 这个世界令白雪感到的只有失望和困惑。 白雪欣赏够了周荣怔愣的表情,转过身停住脚步,朝一辆车抬抬下巴, “这是你家的车吧?我刚搬来那天就看到你儿子从这辆车上下来,” 她站到他旁边,和他并排而立,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白雪先开口,声音细小, “后怕吗?你都活到这岁数了还以为世界上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人其实是多样化的物种,人群中有一些根本就不是人,看起来是三寸布丁,或漂亮的万人迷,但杀掉你和你家里人对他们而言可能就是一时兴起,且易如反掌。” 白雪仰起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周荣,“所以说到今晚最后一个致命的错误,周叔叔,你嘴太贱,容易让人起杀心。” 她说完退后一步,再一步,退进黑暗里, “就送到这里吧周叔叔,记住你自己说的话,命只有一条,你也好你家里那两个笨蛋也好,都只有一条命,该说的我说完了,你讨厌我吧,再见!” 周荣只看到她转过身,无声无息地就从那团黑暗里消失了,原来她走得那么快,腿短底盘低,呲溜溜一会儿就已经走得很远了, “小丫头,”白雪听到周荣拖着调子懒洋洋叫了她一声,下意识停住脚步回头,他已经离她很远了,皱着眉一脸嫌恶地看着她, “你确实挺讨厌的。” 白雪直勾勾盯着他,像猫一样威胁地眯起眼睛, 他蓦地笑了,薄薄的嘴唇咧开,冷硬的眉眼弯成柔软的弧度, “早点儿回来,我儿子还等着你教他折梅花。”说完转过身背对着她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雪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收回目光戴上黑色鸭舌帽,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第30章 第八天(上) 凌晨两点的车站一个人都没有,三更半夜来白银的人已经很少了,更别提白银这处偏得不能再偏的郊区, 但车站外的夜色里却是热闹非凡,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一个或并排几个亮着暧昧小粉灯的破败不堪的小隔间,艳俗的镂空窗帘里影影绰绰透出晃动的人影,门口和街边三两成群地站着一些女人,叼着烟聊天笑骂,烈焰红唇在漆黑的夜色里格外刺目,大部分都是三四十岁的女人,又常年浓妆艳抹烟不离手,一个个肉松脸垮,但即便如此还是清一色的包臀皮裙和吊带抹胸,腰间赘肉从紧绷的皮裙里挤出来,胸前两大团松垮垮的白面团随着大笑的动作颤抖跳动, 而此刻街边还站着一个女人,在一众肉欲十足的女人们或鄙夷或好奇的眼神里叼着烟吞云吐雾,只可惜个子太矮,一身冲锋衣还把本就没什么料的身材裹得严严实实,要不是黑色鸭舌帽底下的披肩长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小子, “哼,老狗是掉进蜜罐子里了。”她饶有趣味地歪着头和一众敌意的眼神对视,这么多女人依偎在一起,像她以前在花鸟鱼市场看到的小猫小狗,叠罗汉一样挤在一起取暖,冻得腿肚子直抖都不愿意在黑丝袜外头套一件裤子,或者穿长一点的裙子,就为了让路过的男人多看一眼,的确是和花鸟鱼市场里被卖的小畜生没什么区别, “下次拴几个男人过来,”她心里想着,“嗯,要像肖羽那么漂亮的,露着膀子站在街上,生意肯定很好,这才公平。” 但她转念一想又不满意了,她就不喜欢肖羽那样的,也不想和他睡觉,他是不是阳痿她都不想, 嗯……她仰起头看着一望无际的黑夜,一颗星星都没有,这就是她被肖羽压在身下时内心的感受,什么都没有,一片空荡荡的黑色,他也许是摸到了她的干涩才失望的吧,她想跟他说这不是因为他阳痿,和阳痿无关……和更早的事情有关,太早了,比徐昭林的出现都早很多,就因为太早了所以无法改变。 因为那个男人和肖羽完全是两个极端,他头发短短的,又粗又黑,看你的时候眼睛像钩子一样,让人害怕,下意识不敢移开目光,好像有罪, 她记得有一次她抱着洋娃娃,他坐在沙发上,白建国和母亲都不在,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空气里都是尘埃,他就是这么看着她的,让她过去坐在他身边,陪他坐一会儿就好,可她当时满脑子都是自己杀死小白兔的坏事儿是不是被他知道了,她坐在他旁边,紧紧攥着洋娃娃的裙子,都攥出汗来了, “我杀了一只兔子,”她最终还是选择“自首”了,仰着小脸望着他,“你会打我吗?” “为什么杀它?”他当时没有低头看她,也不笑,心不在焉地望着墙上的时钟, “它咬我,我给了它两次机会呢!”她依偎在他胳膊上,他的胳膊也是硬邦邦的,她抱住他的胳膊,把自己的小手掌高高地举到他面前给他看,肥嘟嘟的白肉上有两点血痕, “是吗……”他低头瞥一眼她的手掌,握在手里揉了揉,他的手很干,很烫,虎口有一层茧,割得她柔嫩的小手生疼,但她舍不得缩回去, 可他很快就松开了她的手,因为她母亲回来了, 第96章 门开了,高跟鞋咔哒咔哒的声音很拖沓,一听就是高跟鞋的主人又发懒,把高跟鞋当拖鞋踩,她一直很懒,衣服顺手从衣柜里摸一件出来就往身上一套,头发随便一扎,乱糟糟地垂下来好几绺就出门了,从来都是用清水洗脸,也不涂护肤品,化妆这种劳神费力的事儿更是得闲得发慌的时候才会偶尔干一干…… 可就算是这样,沙发上的男人从听到钥匙开门的那一瞬间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锋利的眼神像钩子一样钩住进来的母亲,亮得吓人,他一定很生气吧?女孩想,她有点害怕,怕他会打妈妈, 但很多年以后她也成了女人,那眼神再出现在她回忆里时变得刺眼,那哪儿是生气呢?那是毫无顾忌的爱,好像全世界都不存在,亲生女儿也不存在,只有他面前这个趿拉着肉色高跟鞋,穿一件皱巴巴的黑裙子,卷发随便绾起,眼角皱纹横生,连眉梢都挂满冰霜的女人存在, “再怎么样杀小兔子也不对,以后不可以这样了,如果你再这样我就要来打你屁屁喽!”他甚至连心情都变好了,在女孩的小额头上亲了一下,起身局促地看着女人,“回来了?出了趟任务刚回来,小雪给我开的门。” 他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可穿着警用皮鞋的脚却诚实得很,在原地顿了几秒钟都没有,就几个箭步走过去拦腰抱起拎着塑料袋一脸漠然的女人冲进卧室摔上门,萝卜土豆滚了一地, 小女孩抱着洋娃娃茫然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苍绿的树叶随风摇曳,四周静谧,只有卧室里女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呻吟透过厚重的木门传出来,像在经历酷刑,又像在享受巨大的欢愉…… 小女孩后来干了好多坏事儿,小松鼠,小麻雀,还有母亲养的那只泰迪……可他一次都没来教训她…… “你怎么从来不问我?”很多年后小女孩也在一个同样明媚的午后,望着窗外被太阳晒得蔫蔫儿的翠绿的梧桐树叶,问了躺在身边的男人一个问题,“你不好奇吗?我为什么和你在一起?” “没什么好问的,”他望着天花板发呆,剧烈起伏的胸膛逐渐平息, “动机不重要,事实才重要,因为人是最擅长欺骗的动物。” “我可没骗过你噢!”她猛地翻过身直勾勾地瞪着他, “没说你,”他笑着掐一把她光裸的腰, “是我,我在骗我自己。” “哼,老狗还挺深沉。”白雪想起往事,嫌弃地瘪瘪嘴,不过说起欺骗……白雪撩起嘴唇露出一抹坏笑,她弹掉烟头,快步走到那一堆高矮胖瘦不一的女人面前,在她们不善的目光下挑选了一番, “你,”她伸出手指头戳一戳某个穿黑色皮夹克和棕色皮裙的女人,她是这一堆里面最漂亮最年轻的了,黑长直烟熏妆,正立在墙角吞云吐雾,被白雪这么一戳,细细的柳叶眉高高扬起,啪的一下拍开她的手,“操!你他妈有病啊?” “声音也行,”白雪满意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在她眼前挥一挥,“帮我个忙,”她指指不远处的公用电话亭,“去那儿打个电话,就把你们平时说的台词说一遍,问他要不要服务就成,怎么样?” 年轻女孩儿看看钱再看看她,面色稍缓,但还是冷冰冰的警惕着,“就这?就完了?” “对啊,”白雪先点点头,但很快又想起来似的哦一声,“哦!如果他真要服务了,我会跟你去的,价钱到时候再说,怎么样?” “再说?”女孩的警惕消失了,上下扫她一圈儿,换上一副鄙夷的笑容,“一晚上一千不议价!” “放心,”白雪狡黠地冲她眨眨眼睛,“肯定比一千多,因为我如果真的跟你去了,你要干的活儿可比陪男人睡觉辛苦多了。” 徐昭林大概一米八八,八十千克,分了他最起码要俩小时,这小姑娘刚才用胳膊甩她那一下子挺有力气,有她帮忙的话一个小时差不多吧, “那押金是不是也该加加?”年轻女孩儿奚落地笑,眼皮上的亮片在霓虹灯下亮晶晶的, “一千,给你。”白雪又从裤子口袋里抄出五百块钱,和刚才的五百一起塞进她皮衣口袋里, “行!”女孩儿到底年轻,想法少,一下弹掉烟头就跟着白雪走到公共电话亭里,照着白雪写在手心里的电话号码拨过去, 很长很长时间电话都没人接,年轻女孩儿犯难了,耸耸肩,无声地冲白雪摇摇头,白雪示意她继续等,又响了一会儿,女孩儿脸色突然变了,媚眼如丝,靠在亭子玻璃上拨弄着电话线,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什么孤枕难眠什么……紧啊水多啊之类的, 白雪听她娇喘着说完这一大堆,不禁再一次感叹术业有专攻,可夸赞的话还没说出口呢就看到她表情一僵,然后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把听筒怼到白雪鼻子前,无语地瞪着她,“喏!你老公让你接电话!”说完撂下电话推门就走,边走边对着外面一众小姐妹嚷嚷:“操他妈的傻……”之后的话被砰地一声合上的玻璃门隔绝在外。 白雪拿起被电话线吊着甩来甩去的听筒,没好气地“喂!”了一声,“你怎么知……” “钱是大风刮来的?一千块钱随便发喽?”白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低沉的语气很是不悦, “花你钱了?”白雪翻个白眼狠狠嘁了一声,对面没再说话,只有均匀的呼吸声,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白雪眉头越皱越紧,嘴唇咬得发白,最终恶狠狠啐了一口,“不说话挂了!”说完乓的一声就把听筒扔回去,猛地推开门咚咚咚冲了出去,一边走一边低声咒骂,“妈的就该让他杀了你!”只可惜风太大,掷地有声的诅咒全被刮散了吹得稀碎。 第97章 一堆女人目送着这个一身黑的诡异小个子女人一路从电话亭直奔车站的方向,走到车站售票处的时候却猛地刹住脚步,口袋还是包里叮铃铃响起一阵手机铃声,她攥着小拳头立在原地和睡眼惺忪的售票员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猛地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台崭新的没套手机壳的手机, “喂!”原来这阴森的小个子女人还能发出这么大声音呢,炸裂得整个车站广场都回荡着余音。 她听对面说了一句什么,转身抬头,在成片的车站旅馆里搜寻了一阵,最终把目光锁定在一处,拿下手机,手臂耷拉着垂在身侧,黑色鸭舌帽下晶亮的眼睛定格在那里,呼出的雾气凝结成冰,沾在绒绒的睫毛上,艳俗的霓虹照亮她苍白的脸, 她真的一点都不适合这里,即便是肉欲涌动得像色情电影般的场景里,她脸上的光都清澈得仿佛圣光,和性无关,她这张脸从一开始就和性欲不搭边, “你喜欢她?”廖千渝那副贱兮兮的嘴脸就差把“你对着这张脸也硬得起来?”的困惑写在脑门儿上了,说实话此刻站在窗边向下张望的四十岁男人也难以解释,为什么那天绕了一大圈跑去那个比公厕大不了多少的银行办事, “白雪了该伐?(白雪在吗?)”他摘掉墨镜生硬地问那个站在柜台里的胖女人,她旁边还坐了个实习生,实习生说白雪老师今天休息, “地址拨吾(地址给我)。”他一屁股坐在柜台前,拿着被一根绳子拴起来的圆珠笔和一张废纸,面无表情盯着柜台里的人,用普通话再重复一遍:“地址,给我。” 如果说在徐昭林将近二十年的警察生涯里有假公济私的污点的话,恐怕也只有那一天了吧? “有熊啊小兔子啊什么的冰淇淋奶茶,知道吗?”他刷刷刷地边低头写地址边慢条斯理地问柜台里的实习生,“这附近哪有?你们小姑娘应该都知道的吧?” 他到现在都忘不了柜台里的实习生和胖女人面面相觑时惊愕的眼神,的确,把一个高大凶悍、一看就对外地人不甚友好的暴脾气中年上海警察和一个阴沉木讷的、一开口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磨磨蹭蹭的外地小丫头往那个方向想好像还蛮难的, 是啊,他怎么想的呢?动机是什么?徐昭林撩着窗帘看向站在夜色里一身黑衣黑裤的女人,自己也觉得困惑,果然,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 就像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最湿润最紧致,每一处软肉都像滚烫的小嘴裹住他不放, 是她在高潮来临前抱住他叫他爸爸的时候, 是有一次他们做到一半,珍珍睡眼惺忪地从小房间里出来,敲他们房间的门的时候, “爸爸你打妈妈了吗?她哭得好大声啊!”第二天珍珍仰着小脸,忽闪着大眼睛问他,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一个父亲在孩子面前难以启齿,因为他没克制住自己,“爸爸,让珍珍听着”,她扶着他的肩膀舔舐他的耳垂,在他耳边呓语,手指插进他发间揉搓,可他没有把她从身上推下去,他被她紧致湿润的穴道吸裹得丧失理智,死死搂着她掐着她的腰,破开那最深处的小嘴,带着刻骨的恨肆意蹂躏她柔嫩的巢穴…… 沉沦在情欲里的人才是最真实的,可他却不得不在这最真实的时刻欺骗自己,欺骗自己白雪爱的是徐昭林而不是她缺席的父亲。 不过他终究是一个不愿意欺骗自己的人,他没告诉她,他其实去过兰州,一个人,不止一次,去探望那个被他送进监狱的叫白建国的男人,每次去他只会问这个缄默的男人一个问题: “白雪的生父是谁。” 他第一次见白建国,也就是名义上的丈人老头的时候白雪已经怀孕四个月了,白雪闹着说自己不漂亮了,不肯拍婚纱照,婚礼也没办成,到最后结婚这件事就成了陌生的两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徐昭林记得很清楚,当时订的是浦江六号的位子, 白雪的外公外婆本来就是上海人,很好招呼,白建国和白雪的母亲则是当天一起从兰州坐飞机到的上海,毕竟女儿都嫁出去了,再不上心的父母这种时候也总得出现一次,一切都合情合理, 如果说白雪和徐昭林有什么共同点的话,估计也就是家里人丁稀少得可怕吧,白雪家好歹还能拉出几口人,徐昭林家干脆就他一个人,两家人坐一块儿还没人家一家人声势浩大, “伐好意思哦,阿拉姆妈了该澳大利亚(不好意思,我妈妈在澳大利亚。)” 这是他对白雪母亲的解释,因为饭桌上就她一个人垮着脸,屁股还没挨着椅子呢就给他来了一句“那窝里相宁呢?(你家里人呢?)”白雪的外公外婆当场脸色就变了,在桌子底下拽了好几下这盛气凌人的女人的衣角, 盛气凌人,却也异常美丽,说实话徐昭林都有些惊讶,白雪竟然一丝一毫都没有继承母亲肉欲十足的美貌和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的精明市侩,但你说完全不像吧,母女俩抬眼看人时眉宇间冰冷的傲慢却是如出一辙。 完全不像的是父亲, 白建国给他的印象是那种唯唯诺诺的小男人,被漂亮泼辣的老婆管教得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上桌就点头哈腰地从自己座位上举着酒杯绕过来给他敬酒,对谁都皱着一张老脸谄媚地笑,唯独对白雪不是,他连看都不看白雪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对父女互相不认识, 第98章 他一开始只是觉得这对父女不像,从长相到性格没有一丁点像的地方,直到那个阴雨天, 她很怕阴雨天,一到这种天气就乱发脾气,那天他们又因为屁大点事吵架,好像就是他带半岁的珍珍去打疫苗,忘记给她买什么东西了,她又哭又闹,他气得骂她脑子坏了,有人生没人教,再哭滚回老家哭去,让她爹妈好好教她做人, “让我妈看着我爸再干我一次吗?”她歇斯底里的嘶吼震得客厅的顶灯都在晃,吱呀吱呀的声音在死寂的客厅回荡,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徐昭林抱着吓得彻底噤声的珍珍,惊恐地望着白雪,“你爸……你……” “你觉得我和他像吗?你这头蠢驴。”白雪歪着头木木地望着他,满脸泪水,一条睡衣肩带滑下去,露出半侧乳房,这一声吼耗光了她的精力,她把呆若木鸡的丈夫女儿扔在客厅,像梦游一样飘进卧室,一觉睡过去,睡了一天一夜,再醒来的时候一个人吃了一整个肯德基全家桶,又高高兴兴看电视去了…… 有时候徐昭林觉得老天爷还是长眼睛的,兰州警方去白雪家搜查的时候竟然找到了证据,真应该感谢白建国这个窝囊了半辈子的男人扭曲疯狂的自尊心,他留下了一条带血的床单和一条被蹭上精斑的小内裤,以及一张蜷缩在床脚的裸体少女照片,就像古老的封建传统里保存少女初夜之血的白布那样,锁在一只上锁的木匣子里…… 抓捕当天有一个警察犯了纪律,抓他的时候直接踹断了他两条肋骨。 “白雪的生父是谁?” 徐昭林再一次举着听筒,面无表情望着坐在玻璃另一侧穿着蓝色狱服的男人,他也还是和之前每一次一样低着头缄默,被暴打的脸肿得像猪头,嘴唇反反复复被撕烂,血痂上叠着新鲜的裂口,紧闭着一言不发, 徐昭林就这样静静坐着看他,和往常一样耗完了探监时间,准备挂下电话的时候看到他抬起了头, “你以为她喜欢你?”他肿成一条缝的眼睛里闪着下流的光,咧开烂嘴咯咯咯笑,血水口水一起流,流得满下巴都是,“小婊子喜欢她一个大学同学,小白脸儿一个,和你可不大一样,不过她爹倒是跟你挺像,”他说着从袖口里团出来一张照片,尽管很快就被狱警呵斥着收走了,徐昭林还是看到了, 照片是在家里拍的,一个漂亮女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并排坐在沙发上,女人巧笑嫣兮地搂着女孩望向镜头, 女孩显然没母亲的那份自信,看起来有些阴郁,靠在母亲身上,漠然地望着拍照的人, 而在她们身边不远处的单人沙发里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警服衬衫一颗扣子敞着,袖子挽起来,露出健壮的手臂,炯炯有神的眼睛即便笑着也是咄咄逼人,毫不遮掩地凝视女人的脸…… “怎么样?我一早儿就看出小婊子不正常,她不就是想让她爹干她吗?那我是她爹,我……”白建国后面的话没说完就被狱警一棍子砸在背上,痛得像被毒打的畜生一样尖叫哀嚎, “白先生多虑了,”徐昭林对他笑笑,“我就是想了解一下自己老婆的身世而已,干我们这行的,论迹不论心。” 之后徐昭林再没去探望过白建国,只是在昨天他接到一个电话,白建国放出来了,但有人判了他死刑,虐杀,或者用虐杀都不足以形容其死状之惨烈,当时接到报案的民警是个穿警服没几天的小警察,去了一趟现场,以后怕是再也穿不了警服了…… “小雪,上来吧,”徐昭林站在窗前,凝望着长途汽车站入口的女人,小脸圆圆的仰着,往他的方向看,她是真的烦人啊,怎么一个女人能烦人到这种地步,又作又懒,就知道手掌一摊,“徐昭林我要这个徐昭林我要那个……”不好好上班不好好带珍珍也就算了,还是个天生的反社会人格者,他怎么能留这么一个潜在的罪犯在珍珍身边呢? 可每次他想离婚的时候,她只要这么仰着脸看他,一副“你不要我了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不要我了”的认命的神情,他就像被人拔掉了脊梁骨似的软成一滩水,不管不顾地抱住这只流浪的小恶魔,把她紧紧揉进怀里,拍拍她的背,说“唉……没办法啊,结都结了还能离?谁让我们上海人讲契约精神呢?” 可这次他要怎么办呢? “外面风大,冷,上来吧,”他说完就挂了电话,两手软绵绵地垂在身侧,手机从手里滑落,啪的一声砸在地上,他望着那犹疑着从长途汽车站向他的方向走来的小小身影,像说梦话般呢喃: “上车,跑,再也别回来。” 第31章 第八天(中) 白雪跨进旅馆的一瞬间,下雪了,她回身望一眼门外,裹挟着冰雹的雪球一股脑从天上砸下来,像密密麻麻的子弹,砸在旅馆玻璃门上发出急促的咚咚咚的闷响, 暴雪将至竟然一点征兆都没有, 白雪收回目光打量一下这家旅馆,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少数民族花纹地毯,上面粘着口香糖和一团团不明黑色污渍,右手边是楼梯,抬抬胳膊就能摸到不锈钢扶手,左手边是廉价的合成木接待台,泛黄的墙纸上挂着好几排钥匙,每把钥匙上方都贴着房间号, 熏得人想吐的烟味儿底下是更加令人作呕的霉味儿,白雪想幸好自己流产了,否则就冲这味道她都得趴在地上吐一会儿,她捂着鼻子看一眼 301 数字下面,该挂钥匙的地方空荡荡的, 第99章 可前台接待的小姑娘却是面色如常,扎着个松松垮垮的丸子头,红色工作服扣子敞开,露出里面的绛紫色毛衣,正趴在柜台上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刷抖音,白雪进来她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会儿下暴雪了她倒是抬头往外看了一眼,蹭地一下站起来,整个人撑在柜台上,长长地探出脖子, “我操!这么大雪啊!”两三平米的地方她应该也没第二个人可说话,白雪就当她是在跟自己说话吧,轻轻嗯了一声便迈上台阶,走到二楼的时候最后看一眼街对面, 街上挤在一起的女人们狼狈不堪地捂着头,尖声笑骂着往自个儿的小隔间里冲,“操他妈的下冰雹了我操!” 而那个最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显然被排挤在外,她远远地跟在人群最后,躬着背,皮衣披在头上,里面只穿了件黑色吊带背心,这么一弯腰露出一大截白生生的肉, 她身边跟了个穿深棕色夹克的高大男人,叼着烟,轻车熟路地把手伸进她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哗哗哗点一遍,抽出两张塞进她短裙腰里,剩下的攒成一把塞进自己的裤子口袋。 “诶你住店吗?”前台小姑娘后知后觉地仰着脖子冲已经走到三楼的白雪的背影大喊,白雪抬起头望着楼梯尽头 301 紧闭的大门,轻轻应了声:“我找人。” 她扶着楼梯扶手,最后几级台阶却像是有十万八千里那么遥远,她站在原地,如果现在掉头回去的话她就不是先认输的那个人了,她该等他来找她的,来兰州找她,她躲到天涯海角他就该去天涯海角找她,而不是漫不经心的一句“上来吧”,她就傻了吧唧地上来了, 她又往回退了一级台阶,301 的门开了,昏黄的灯光透出来,站在门口的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一大片光,居高临下望着她,看不清表情,实际上他本来就没有表情, “进来吧。”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外面冷。” “你是复读机啊!”白雪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了一会儿,双手抱胸装作理直气壮地仰起脸吼他一句,吼完就低着头噔噔噔踩着台阶冲到门口,小脚尖踩到他的皮鞋鞋尖才猛地刹住车,抬起头看着他胡子拉碴的脸,狭长深邃的眼尾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出了皱纹,脸颊干瘪,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眼下浓重的黑眼圈让他这张本就没什么亲和力的凶脸更加阴郁沧桑,一股子令人窒息的烟味儿从屋里飘出来,萦绕在她鼻尖, “抽烟把脑子烧焦了?还是没人跟你说话失语了?颠来倒去就这几句,”她仰着通红的小脸噼里啪啦一顿吼,吼完低头撞他一下,撞开他窜到屋里去,边走还边嘟囔道:“人话都不会说。” 她双手抱胸站在屋里扫视一圈,乖乖,这老狗是真把这儿当狗窝了,“你下半辈子要住这儿啊?”她奚落地笑着推一把木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哗啦啦倒了一地,有几本盖在塞满烟头的烟灰缸上,顿时被烫出来一个大洞, 她还不过瘾,踹一脚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文件,满意地看看一地狼藉,再抬起下巴挑衅地看看还站在门口的男人,他关了门,就立在门口望着她,藏青色毛衣套反了,头发乱得像鸟窝,面无表情地任由她一进来就撒野似的把屋里掀了个底朝天, “呦,”白雪恶毒地笑着,握着胳膊的手却暗自发劲儿,冲锋衣下的肉被自己掐得青紫,“徐老爷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几天就不认识了?” 徐昭林的眼睛终于从她脸上移开,缓缓移到她的肚子,失神地凝望片刻,那天在兰州机场的重逢他也是这样呆愣愣地看着她的肚子,不同的是她那个时候已经得用手扶着腰才能走路,而现在那里一片平坦,那个来路不明的小生命短暂地来过又离开,好像走这一趟只是为了昭示母亲对婚姻的不忠, 他撕开干裂的嘴唇道:“小月子还没坐好呢,乱跑什么?”声音嘶哑如砂,像哭嚎了太久哭哑了嗓子,上扬的音节破碎,玻璃渣一般被自己咽下,“没几个月要过年了,这里事情办好了我会去接你的,带你回家。” “回去领离婚证喽?”白雪把自己摔在床上,四仰八叉盯着油漆斑驳的天花板,“好啊,没问题我等你。” “胡说八道什么,你是我老婆,要陪我一辈子的。”徐昭林慢慢走过来,像一个生怕惊动猎物的猎人,静悄悄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她身边的床垫凹陷下去,脚踝被轻轻攥住提起来放在他膝头,轻抚摩挲,虎口粗砺的老茧隔着袜子硌得她脚腕痒酥酥的, “我的错,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兰州,不过没关系,以后都有我陪着你,你放心,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他解开她的鞋带,脱掉她的登山靴扔在地上,发出咚咚两声闷响,粗长的手指撩起她的袜子扯下来,滚烫干燥的手掌将她两只冰冻的小脚拢在怀里, 白雪望着摇摇欲坠的墙皮,窗外暴雪肆虐,石头般坚硬的冰雹砸在窗户上,仿佛不把这窗户砸了决不罢休, 屋里果然好暖,冰冻的血液都恢复了流淌,流向她的耳尖和脸颊,她扭动一下复苏的脚踝,水蛇一般灵巧柔嫩的脚踩着他粗糙的裤腿,顺着他的大腿慢慢钻进他胯间,脚尖轻挑, “他是我大学同学,我掐着你出差回来的日子和他上床,还怀了他的孩子,你忘了?” 她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收回来,一啾啾湿润的小嘴微张,昏黄的灯光下她光洁如瓷的脸泛着红晕,恶毒而得意地笑着斜睨她脚尖触碰的位置,“这么快就原谅我了?” 第100章 “本来就没怪你,你生病了,心情不好,人这辈子这么长,怎么会不犯错呢。”他拢着她的脚,出神地望着她的泛着红晕的脚尖在他胯间作乱,“听话,别乱动,你刚流产。” 白雪的脚尖一顿,猛地抽回来,坐起身跨坐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直勾勾盯着他棕色的眸子,“是因为我流产吗?” 他的眸子没了炯炯的侵略的光,没了游刃有余的直白的挑逗,没了流淌翻涌的滚烫的爱欲, “是啊,你身体还没恢复好,不能做。”他机械地重复,像在背提前准备好的台词,以往神采矍铄的眼睛黯淡得像蒙了一层雾, “第二次了,”白雪捧着他的脸呢喃细语,“这是你第二次拒绝我,借口,都是借口,”她死咬着着咔咔颤抖的牙关,咬得满嘴血腥才逼出最后那句话:“你不爱我了。” “是吗,”徐昭林仰头茫然地看着她嘴角溢出的血珠,“可能吧,但是我要对你负责,我说过的,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要负责到底。” “你去死吧。”白雪松了手,像被抽光了骨头一样瘫软着坐在他腿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白雪裹挟着冰雹像不要命似的往下砸,可还是点不亮漆黑的夜色, “我真不该来,你就该死,还有那小杂种,你们都去死吧。” 白雪喃喃自语后跳下床,穿好鞋袜就往门口走去,刚拉开一条门缝就被身后伸出的手猛地关上,砰的一声巨响,裂缝的墙壁发出轻微的震动声,像蝴蝶振翅, “什么意思?”白雪眯着眼睛抬头看着他, “你还不能走。”徐昭林的手掌死死按着门,“得等案子破了。” “你的案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建国死了,昨天凌晨,”徐昭林撑着门,低头凝望她,一双浅棕色眼眸在门口晦暗的光线里变成深不可测的黑色,泛着冰冷狐疑的光, “凶手做了个木头十字架,白建国就被绑在十字架上凌迟处死了,开膛破肚,五脏六腑流了一地,四肢只剩白骨,生殖器泡在硫酸里,民警到的时候他还有一口气,但他们也只能等着他咽气……” “你怀疑是我?”白雪的眼神从敌对到困惑到恍然大悟,最后笑了,眼底泛起的水雾在混杂着艳俗霓虹的晦暗光线里格外凄凉, “你让我上来就是为了抓我?” “这只是我的怀疑,” 徐昭林扶着门向白雪的方向挪了半步,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着,坚硬的指尖陷进肉里,丝丝密密的血珠沁出,顺着掌纹流淌,啪嗒啪嗒滴在地毯上,不一会儿就捏了一手血, “没有证据都只是怀疑,但如果真的是你,”他站定,钩子一样的眼睛死死攫住她的脸,“现在说出来总比以后说出来好,你明白我的意……” 话音未落就听到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他脸上, “明白了,徐警官。” 白雪仰着脖子对他点点头,那记耳光是她抡圆了胳膊抽上去的,力道不小,散乱的黑发甩在脸上被泪水黏住,樱红的嘴唇被咬得发肿,染着斑斑血迹,显得皮肤愈发苍白, 她转身走到床边蹬掉鞋袜,脱掉冲锋衣和裤子,一边解胸衣扣子一边用脚趾勾下内裤扔在床上, 徐昭林从那一记耳光里醒过来,低着头冲过去把窗帘拉上,“外面都看得到的!”指责的话说出口没了往日的理直气壮,拽着窗帘看她旁若无人地光着身子啪嗒啪嗒到浴室里去,没一会儿就传出哗啦啦的水声,氤氲的热汽从浴室飘散出来, 白雪低着头掀掉纱布,看着脚边的漩涡从透明的变成猩红色的,发黑的血水从肩膀涌出,一路沿着她光裸的胸口和纤长的双腿流淌到地上,把白色瓷砖染成红色。 她听到浴室的门打开,男人的脚步在门口迟疑不决,最终还是迈了进来,“你受伤了。” “哼,徐警官这又是在怀疑?怀疑我杀白建国的时候被他砍了?” 白雪还是垂着脑袋,任由滚烫的水流砸在她伤口,长长的头发像海藻一样缠绕着她的脸和脖子,被水浸透的发尾蔓延出一缕缕血色, “我没那个意思,你别这么说。”徐昭林呢喃着走到她身旁,浴室阴冷的灯光下猩红刺目的血水衬得她裸露的皮肤越发惨白, “他其实早就废了,也没有挣扎的痕迹,估计也是不想挣扎了吧。” 白雪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就不再言语,徐昭林站在原地,转过头看一眼墙上雾蒙蒙的镜子,镜子里的他闪躲着自己的目光,像一个做了亏心事,再也不能光明正大面对自己的卑鄙小人, “你受伤了。”他再说一次,脱掉皮鞋踩了进来,地上的血水打湿他的袜子和裤腿,他脱掉毛衣和白色背心扔在盥洗池上,站到她身后,伸出手,试探着用指尖触碰一下她割据状的伤口,创口不大,像是一把水果刀, “谁弄的?”他摩挲着她伤口周围红肿的皮肤,声音沙哑, “病房门口等你的那个小医生?” 等不来回答,他也没想她回答,伸出手从铁架子上拿下沐浴露倒在掌心揉搓,揉开了覆在她光裸的脊背上,她下意识颤了一下,还是站着没动, “怎么,人家不要你,你要强迫人家?”他把掌心的泡沫涂抹在她后背和肩膀,“抬下手,”白雪一脸不屑地面对着墙把手抬起来,让他把沐浴露涂抹在她胳膊上,“人家可喜欢我了好不好?蠢货!不喜欢我会大半夜在病房门口等我?” 第101章 “哦,也是。”徐昭林笑了,手掌在她腰上揉搓两下,又挤了点沐浴露在掌心,“那是为什么?” 水流哗啦啦的声音把他的问题冲走,窗外凛冽的寒风撞得窗户咚咚响,热气蒸腾的浴室里却是鸦雀无声,他的手掌从腰际慢慢向下,抚揉着她白嫩的臀肉, “因为我不想要他。” 白雪蓦地开口,感到覆在她臀上的手掌停留在她腿根,不进不退, “但我想他才是最爱我的人吧,没孩子,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就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不会嫌弃我是个不合格的母亲,也不会怀疑我是个杀人犯。” 白雪抬头,在这逼仄肮脏的浴室里竟然有两面镜子,她面前的瓷砖墙上竟然也有一面小圆镜,徐昭林正站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的她,黝黑粗糙的皮肤布满伤疤弹孔,衬得她雪白的肌肤越发柔嫩脆弱, “可是我已经有你了。”她凄凉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时候想,要是没有你就好了,黑乎乎一片就黑乎乎一片,总比看到前面有光,却总是担心那光会消失要舒服一点,”她说到这里又笑了, “要是时光能倒流就好了,那天我一定不会去阳台浇花,这样你从楼下经过的时候就看不到我了,你腿那么长,走路那么急,估计一秒钟都不用就走过去了。”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眼泪刚冒出来就被滚烫的水流冲走,细小的肩膀颤抖不停, “也不用辛辛苦苦拖着我往前走,被责任拖累的感觉肯定不好吧?” “是啊,”徐昭林看着镜子里的她,“要是时光倒流我就该听你同事的话离你远点儿,一肚子坏水,一点亏都不吃,客户也好同事也好,谁招惹你谁就倒霉,大家都离你远远的,被这种人缠上能有什么好下场?” “可我还是按照她给的地址去找你了” “为什么?” “因为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他湿滑的手滑进她两腿之间轻揉,贴在她耳边像说梦话般轻声细语:“梦到我搞大了你的肚子,”他粗砺的指尖探进滚烫紧致的幽深之地,“你说我是不是得负责?” 白雪感到一片湿热的唇瓣贴在伤口上,像一片热乎乎的叶子落在肩头,舌尖舔舐着她的伤口,顺着伤口一路向上舔舐轻咬着她的脖颈,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迫她回头,含吮她湿热的唇瓣,趁她张嘴呼吸的瞬间含住她柔软的小舌,吸裹舔舐,交缠厮磨得昏天黑地,难舍难分…… 耳边水流声越来越远,他只听得到她带着哭腔的呻吟和自己忘乎所以的嘶吼,她被抵在墙上的小身体吸裹拉扯着他越陷越深,他一次比一次快地抽身却又一次比一次凶狠地挺进,不能爱她,至少现在不能,更不能在她身体里,可她含水的眼眸像万丈深渊,他绝望地闭上眼,抵在她最深处释放…… 第32章 第八天(下) “睡着了?”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倦怠嘶哑,怀里的女人没声音,就是像八爪鱼一样扒在他身上,胳膊搂着他的肩膀,腿缠着他的腰,脸埋在他颈窝里,暖融融的轻柔呼吸喷洒在他脖颈, “没睡就说说话吧,”男人轻叹一口气,撸两下她光裸的肩膀,这次跟她说话感觉顺了不少,记忆没有缺损,逻辑也通畅,“你说你这是全好了还是全坏了?” “你就当我全坏了吧,最好拿手铐把我铐起来。”黑暗里女人缓慢地眨一下眼睛,闭起来,睫毛在他脖颈上轻轻蹭了一下, “证据,没有证据……” “不能抓人。”女人打断他的话,疲惫地叹一口气,“你是不是真的老了?车轱辘话来回说。” “嗯,可能是。”男人搂着她,在黑暗中咧开嘴笑,以前他最讨厌晚上,每次逮人都是晚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专门喜欢往黑的地方钻,而他就是光,站在道德和法律的制高点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这些魑魅魍魉, 可此刻四十岁的他也不得不感叹人这辈子实在是太长了,长到像他这样的磊落之人也有想藏匿于黑暗的时候, “但如果是我不想呢?”他像忏悔室里背弃信仰的信徒,茫然地望着黑不见底的天花板,以一个保护的姿态紧紧搂着怀里善恶难辨的女人,仿佛忒弥斯之剑就悬在天花板上,随时随地会刺向她, 黑暗中的女人不说话,呼吸依旧平稳均匀, “天亮之前就走吧,”他揽过她的肩膀轻轻吻一下她的额头,“去哪儿都行,离这些事情远一点吧,越远越好,我给你的钱应该够了。” 他眷恋地摸她的头发和脸颊,小嘴,毛茸茸的圆眼睛,高高的鼻子……都记住了,不会忘, 只可惜她不爱拍照,否则留一张照片,就算他老得牙齿都掉光了,在养老院里看看照片也能想起她来。 “不要,”她闷在他怀里,斩钉截铁地拒绝,“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而且你刚才弄我里面了,”她像劫持了人质一样得意洋洋地要挟道,“我一碰就怀孕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负责。” “白雪,我没有跟你开玩笑,孩子的事…” “我也没有跟你开玩笑,”白雪搂着他的肩膀,“我要保护你。” “你保护我?”徐昭林又急又气,但气话说出口全成了笑, “看不起人喽?”白雪在他肩膀上咬一口,“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知不知道?” 第102章 徐昭林没心情跟她开玩笑,揽住她的肩膀好声好气地哄,“小雪,听话,你先走,剩下的事情有我就够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等一切都过去了,总有机会再见面的,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就够了。” “是吗?”白雪打个哈欠,推开他翻过身,闭上眼像小和尚念经一样慢条斯理道: “没有你,我的日子也就没了,到时候我就大开杀戒,从兰州到上海杀个来回,你别不信,普通人在我眼里和傻狍子没什么区别,到了阎王爷那儿我就说是徐昭林害的,你确定要赶我走?” “你就非得逼我抓你?”徐昭林见她油盐不进,也怒了,猛地支起身子对着她的背影大吼, “你就非得逼我杀人?”白雪哪儿肯示弱,蹭的一下子转过来对他大喊, “唉你有没有想过珍珍怎么办?啊?妈妈是杀人犯?让别的小朋友怎么看她?”徐昭林啪的一下掀开被子坐起来,皱着眉头盯着她的背影质问, “哦!”白雪也一屁股坐起来,在黑暗里直勾勾瞪着他,“他妈的我还以为你是心疼我呢,搞了半天又是因为那个小杂种!” “那是你女儿!你生的!小杂种?”徐昭林气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坐在那儿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再说了,小姑娘家家的你从哪儿学来这么多脏话?粗俗!” “粗俗?”白雪不依不饶地瞪着他,“谁粗俗得过你啊?还不都是跟你学的?老狗!”白雪把手里的枕头甩在他脸上,狠狠拽一把被子,咚一声倒在床上,“我要睡觉!别烦我!” 她气鼓鼓地喘着粗气,身后的徐昭林倒是听话地闭嘴了,但是没有躺下的意思,靠在床头不说话, 白雪太困倦了,怒火燃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阖上眼就觉得一个劲儿往下坠,冰冷的脚趾像冻僵了一样没有知觉,她一睡觉就像一条冬眠的蛇,越睡越冷,是脚底的暖意让她混沌的意识清明了一瞬,她睁开眼,无神地望着黑暗,那暖意从脚底升起,逐渐传遍双腿和后背,干燥的烟草气息从耳后飘来,萦绕在她鼻尖, “我没杀人,”意识模糊间白雪对贴在她身后的男人呢喃,“我现在不撒谎了,你相不相信?” “我相信。”他的手伸过来覆在她额头,在她眉眼间来回游弋,像安抚小孩子一样抚慰她安眠, “放屁,你根本不相信我,”白雪冷哼一声,“你会后悔的。” 徐昭林不应答,只摸摸她的后脑勺,“不是说要陪我说说话的嘛,这么快就睡着了?” “说什么?”白雪翻个白眼,没好气地皱起眉头, “说你那个小医生啊,当警察这么多年都没怎么见过那么漂亮的小伙子,就是……有点娘娘腔?” 徐昭林咀嚼着词汇,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在踏出病房门的一刹那,看到站在墙角的年轻男人时的感受,阴柔的男孩子他见过太多了,他当然是见不惯的,但最起码都是活生生的人,会呼吸,会哭会笑,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情绪, 但他没有,漂亮的脸像是一张人皮面具,他要是不笑或者不动,站在那儿就像角落里放了个人体模特,一点儿人气都没有, 但他看到徐昭林了,那凝视的眼神就像掠食者隔着老远发现了猎物一样专注,连呼吸都刻意调整得轻到不能再轻, 他笑了,看到徐昭林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就笑了,嘴角上扬的弧度很标准,但黑洞洞的眼睛里一丝笑意都没有,像一潭冰冻的死水, “你好,”他望着徐昭林的眼睛笑着点点头,“我是白雪的朋友。” 徐昭林下意识抹一把眼泪,歪着头面无表情地靠在墙上,冷冷地从上到下扫视他一遍,“朋友,”他咀嚼着这词汇中耐人寻味的深意, “那就希望你保持朋友的距离,别让我知道你干了别的。”他说完拎着外套血红着眼睛就走了,头发像窝棚一样凌乱,一身血腥汗臭,那个男人笑着目送他走,无声嘲笑着他的虚张声势。 “有什么好说的,我跟他又没什么。”白雪耸耸肩,觉得他这话问的实在无聊, “你不是当时吵着闹着要待在兰州,跟人家长相厮守吗?”他笑着戳一下她伤口周围的皮肤,“怎么又大打出手了?” “相处了一下,不行呗。” “他阳痿啊?”他笑着问, 白雪在黑暗里蓦地睁开眼,窗外冰雹停了,只剩鹅毛大雪簌簌落地的声音,空荡荡的街头,街边女郎又开始嬉笑怒骂着叫卖自己的肉体, “徐昭林你在审问我?”白雪睡意全无,只觉得心里一片和外面的雪地一样空旷又冰冷, “你不是想我,也不是想跟我聊天,你在审问我。” “我没有那个意思,就是随便问问。”徐昭林坐起来靠在床头,伸手从床头抄过打火机和烟盒,叼一根在嘴里,擦的一声,黑暗中燃起一星火苗又快速熄灭,一瞬间照亮他紧蹙的眉头, 她坐起来看着窗外,可能是因为落雪,也可能是因为已经接近早晨,天色微亮, “徐昭林,是不是如果我能帮你引出凶手,哪怕是把我扔出去也无所谓?” “你在说什么鬼话?我就问了一句你哪儿来这么多引申?”徐昭林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并无怒意, “我不喜欢他,和他是不是阳痿有什么关系?还是你觉得只要他行,我就会跟他上床?我就那么随便?” 第103章 “你不随便吗?”徐昭林调笑道,“你不随便那孩子哪里来的?” “你还有脸说我?你找鸡,你不随便?”白雪冷笑一声, “我是随便啊,结婚前就随便啊你不知道吗?”徐昭林叼着烟笑得更开心了,“但起码不是我先背叛……” 话音未落白雪就飞起身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烟,将没烧完的烟头狠狠攥在掌心,滋啦一声,皮肉烧焦的味道飘出来, “你疯了?”徐昭林扑过来猛地攥住她的手腕,一边在墙上摸索着开灯,气急败坏地瞪着她大吼:“松开!”可她的小手死死捏着烟头,指关节攥得发白,怎么掰都掰不开,淡漠地仰着小脸看他,鸦羽睫毛覆盖着的眼睛越发漆黑,像两颗冰冷的黑色水晶, “说完了吗?说完我要睡觉了,从现在开始别跟我说话,傻逼。”她说完一扬手,烟灰窸窸窣窣全落在地毯上,拍拍手上的灰,一头倒在床上睡过去。 第33章 第九天(上) “醒了吗?这一觉睡的,该不是晕过去了吧?”廖千渝踮着脚尖,越过徐昭林的肩膀往屋里张了一眼,刚冒头就被一巴掌扇回去了, “看什么看?”徐昭林叼着烟瞪着眼睛警告地剜他一眼,随后面色稍缓,瓮声瓮气补一句,“还睡着。”说完一把把他推出去,自己也跟着出去,回头望一眼床上隆起的白色人形,小小的一团蜷在床脚,被烫伤的手绑着两圈绷带, 她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他探了好几次她的鼻息,还活着,他这样想着稍稍安下心来,蹑手蹑脚地带上门。 “你真看出来那医生不正常啊,”廖千渝和徐昭林一起站在走廊尽头抽烟,有些不敢肯定地看着徐昭林的侧脸,“那你还把嫂子一个人扔给他?” “当时就觉得那男的娘娘腔,像个太监似的,怎么看怎么烦,倒没往那个方面想,” 徐昭林也没心思抽烟了,把烟头捻灭在铁锈斑驳的栏杆上, “但昨天我看白雪受伤了,哪个正常男人拿刀子捅人?而且切口那么干净,那么深……一点犹豫都没有。” 徐昭林眯着眼抬头望一眼万里无云的蓝天,昨天凌晨还又是冰雹又是雪的,今天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白雪的态度,”徐昭林转头看着廖千渝茫然的脸, “你知道我和她一起坐飞机,从上海飞兰州的时候她跟我说什么吗?她说白银这边的凶手是阳痿,没办法用身体插入,就只能用刀,用践踏女性尸体的方式成全自己的自尊心。” “这么专业?”廖千渝双目圆睁,声音压得极低, “专业,”徐昭林伏在栏杆上望着不远处喧嚣吵闹的长途车站,密密麻麻的人群像蚁群一样涌进狭窄的通道,一眼望去,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可谁能保证这里面每个人都是人呢? 恶魔披着人皮,靠肉眼根本无从分辨,吸毒的人可以分辨,毒贩、亡命徒他都可以一眼分辨,可唯独那些从出生起就在模仿和学习人类的恶魔他无从分辨, 他刚当警察那会儿遇到一个大学生,阳光开朗,学习成绩优异,喜欢组织社团活动,还喜欢踢足球,和队友配合得很好,输赢从不抱怨,也没见他发过火,人长得高大帅气,从里到外都找不出什么缺点, 可就是这么一个二十一岁的完美青年,光在大学期间就杀了两个女朋友,手段之残忍,让当时也不过二十四岁的徐昭林吐了好几天,一下床就觉得天旋地转…… 恶魔,除了恶魔他想不出用什么方式形容这种生物的存在,隐匿在人群中,就在你身边,也许上一秒还和你分享滑雪心得,下一秒就会拿冰刀鞋割了你的喉咙,并在事后表示只是一时兴起随便玩玩而已, 恶魔之间靠什么辨别彼此呢?他不晓得,因为他不是恶魔,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只有沉睡在 301 里的女人知道, “专业还是直觉?”徐昭林苦笑着问站在他旁边的廖千渝,“同类之间总是更了解彼此吧,” “我昨天问她那个医生是不是阳痿,白雪那藏不住事的性子,一说就跳起来了,估计阳痿这件事还和别的更重要的事情有关系,而且以那个医生的外貌条件,说实话正常情况下看不上白雪,就算是阳痿也看不上,所以……我想他接近白雪有他自己的目的,和薛琳一样。” 徐昭林说着回身望一眼 301 紧锁的房门,“她这几天就给我乖乖待着吧,蠢货,还真以为人家看上她了呢。” “你不是正常的帅哥吗?还是高大威猛的混血帅哥,不比那娘们儿唧唧的伪娘强?你不也对嫂子爱得死去活来么?” 廖千渝张着嘴听他说了半天,有用的信息一点儿没吸收,吹起彩虹屁倒是手拿把掐,奈何全人类都无法对彩虹屁免疫,徐昭林也不例外,听他这么一说,左手插兜,右手别别扭扭地摸一把自己的胡子和脸颊, “我?我没他那么帅嘛……而且她们这群小姑娘就喜欢他那种类型的……再说我都是老菜皮了,她找我跟找了个爸差不多,昨天还骂我老狗,臭丫头现在说话像小流氓似的,欠收拾。” “那你收拾她了吗?”廖千渝闻言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了, 徐昭林老脸一红,刚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好像被这孙子给带偏了嘛!于是抡起手里的文件夹就给他头上来了一下,“兰州那边搞清楚了没有?” 第104章 “没呢……徐哥你轻着点儿啊,”廖千渝被敲得脑袋嗡嗡的,“凶手手段是残忍了点儿,但完全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啊,条理清晰,刀法利落,现场除了故意营造的血腥氛围,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况且……兰州警察的办案效率……不是我说,咱还是把预期降低点儿吧。” 廖千渝挠挠头,瞄一眼徐昭林的脸色,试探着低声说:“白建国窝囊了一辈子,除了欺负了自己的继女,在外头一直是老好人的形象,没跟谁结过仇……” 徐昭林反身倚在栏杆上,望着 301 的木门,“不是她,跟她没关系,拿我这身警服担保。” 廖千渝定定地看着徐昭林的侧脸,半晌后轻轻开口:“哦。” 徐昭林看木门里面没动静,估摸着还没醒,于是又转过身去,扶着栏杆低头翻阅手里的文件, “这医生叫肖羽啊?呵,还真是捅了孤儿窝了。”他迎着阳光看手里的文件,白纸黑字格外刺目,“是爱心之家的孩子吗?” 廖千渝摇摇头,轻轻叹一口气,“这破地方,领养手续乱得一塌糊涂,就知道他是领养来的,养父母都是化工厂的工人,十年前就死了,死无对证啊。” “都死了……这么巧啊。”徐昭林盯着那份资料最上方的照片,漂亮男孩,可惜孤儿院那张照片实在是太模糊,里面十几个漂亮孩子年龄都太小,最小的几个也就两三岁的样子,看不出来是不是其中的某一个。 “嗯,两口子是在一家厂子里上班,厂里生产设备陈旧老化得太严重了,废弃化学品泄露燃烧引发的爆炸,当年闹得还挺大,报纸上到处都是,” 廖千渝沉吟片刻,“葬礼是肖羽主持的。” “嗯,我给康复中心打过电话,他弟弟肖人杰植物人,瘫了十年了。”徐昭林抬头看着廖千渝,挥一挥手里薄薄的几页纸,“从十年前开始,这一家门连个能开口说话的人都没有。” “为什么都是十年啊?”廖千渝困惑不解,“十年前肖羽二十三岁,上海交大本科毕业,后面硕博连读也都是在上海,和这家人生活那么多年都太太平平的,远走高飞了突然想起来要杀人了?” “这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徐昭林心不在焉地望着手里的几张纸,姓肖的履历比他脸都干净,除了来路不明,从小到大完全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上海……”徐昭林见惯了全国高考生挤破了头往上海考的不要命的劲头,白雪也好肖羽也好,无非是这洪流中的两滴水而已, 而且就白雪这猪脑子,说她当年头悬梁锥刺股才考到上海的一所二本学校,她好意思说徐昭林都不好意思听,就这,能跟人家肖羽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诶肖羽不会早就跟嫂子认识吧?”廖千渝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灵光一现,声音都拔高了一大截,他往徐昭林跟前凑凑,言辞凿凿道: “你看,我和肖羽同岁嘛,我们那会儿考到上海来的都有老乡群什么的,不一定是同一个学校,也不一定是同一届,只要是同一个省市就行,嫂子比我们小三岁,你想啊,她大一,我们大四,她是小学妹,我们是……” 廖千渝越说越起劲儿,抬头看了徐昭林一眼,当即闭上嘴,僵着脖子站起来,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肖羽三年前搬到兰州,” 徐昭林把目光从廖千渝脸上收回来,再一次凝望肖羽那张标志得足以被收藏在照相馆最显眼位置的证件照, “虽然都是甘肃,但他从被收养起就一直和养父母一家住在白银,兰州对他而言应该是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为什么选择兰州呢……所以你说的那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徐昭林说完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廖千渝, “但这三年白雪一次都没有回过兰州,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是!是!徐哥我知道!”廖千渝立得笔直,重重地点头, “周政三年前去上海,肖羽三年前去兰州,他们一走白银就太平了,还有薛琳,三个人都是孤儿,白雪在兰州医院打电话给我说她要打胎的那天是她第一次碰到薛琳,我查了,那家医院就是肖羽在的医院,薛琳家离那医院可够远的,一个小儿麻痹的智障跑到那么远的医院里去干什么呢?所有这些东西……太巧了。” 徐昭林扶着栏杆摇摇头,“巧合多了就是必然。” 他突然觉得有些累,那小东西睡了那么长时间,得再去看一眼,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廖千渝,走到 301 门口,按住金属门把手,犹豫一下,还是直接开了门,进门就看到一个黑衣黑裤的小身影趴在窗棂上,一条腿在外面一条腿在里面,也不知道是出去还是进来,听到声音转过头,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自己先翻进来踩在窗台上,又踮着脚尖把手伸到窗户外面,捞进来一桶肯德基全家桶,边捞还不忘云淡风轻地解释一下:“一开始还买错了,那家叫啃得起,不叫肯德基。” 她抱着全家桶蹭的一下子跳下来,噔噔噔走到徐昭林跟前,踮起脚尖拍拍他的脸,“老头子你怎么回事?哑巴了?刮刮胡子吧,邋里邋遢的。” 白雪说完绕过徐昭林走出去,一抬头就看到他身后同样呆若木鸡的廖千渝,她不甚友好地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冷冰冰道:“你好?” “你好……”廖千渝低头看看她,再缓缓抬头看向徐昭林,惊悚的眼神仿佛在说“大哥你确定你保得住这身警服么?” 第105章 “你们吃吗?”白雪举起手里的全家桶,两个大男人个子都太高了,她仰得脖子发酸,很快就失去了耐心, “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不吃拉倒,我自己吃。”说完就抱着桶坐到桌边,推开堆积如山的文件卷宗,把全家桶放到桌上就准备开动, “一起吃吧,”徐昭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走到她身边抱起她的桶,“我们还是吃面,你吃你的炸鸡,一起吃。” “也行吧……”白雪抬头瞥他一眼,再低头看看堆得乱七八糟的桌子,思忖片刻还是决定采纳他的建议,说着起身跟在徐昭林后面往外走, 三个人沉默地走出房间,走到铺着红地毯的走廊,那地毯本来是红的,这两天又是冰雹又是雪,早被来往客人脚底的烂泥踩成了黑色, “消防通道畅通,旅馆后面是片居民楼,旁边儿还有所技校,从三楼爬上来肯定会被看到,我刚才爬上来有好几个人喊我呢,但要是对面有狙击手什么的,那可就没戏了。” 白雪低着头,专挑地毯上有“宾至如归”的地方踩, “哦,还是嫂子厉害,”廖千渝夹在夫妻二人中间走,见徐昭林一个人走在前面像没听到一样,便回头冲白雪笑笑,“这说明什么问题?得拉窗帘啊!” “嗯,”白雪语重心长地点点头,“某些不爱拉窗帘的人就等着被爆头吧。”说完抬头绕过廖千渝,看一眼走在最前面的人, “辛苦领导,爬进爬出也不怕被爆头。”走在最前面的徐昭林抱着全家桶像捏着个塑料杯子一样,语气生硬,头都不回, “嫂子也是好心嘛……”廖千渝尴尬地笑着回头看一眼白雪, 白雪低着头跟在后面不说话,好半天才抬起头,这次把矛头对准了廖千渝,阴着脸,直勾勾地盯着他, “跟没跟你说过,别叫我嫂子?我早就不是你嫂子了,叫我白雪。” “哦,是,你看我这脑子,白雪。”廖千渝冲白雪干笑两声,回头再看看徐昭林,老东西这是准备装聋作哑到底了?他干咳两声,对着徐昭林的背影低声道:“那个……徐哥,要么你和嫂……白雪先吃?我也不是很饿……” “去找你那什么茜啊?”徐昭林又叼上烟了,不过这次没点燃,就叼在嘴里,懒洋洋地拖着调子说话, “没有……刘茜早回上海了。”廖千渝有些自嘲地苦笑,“沙尘暴一停就走了。” “没事那就跟着。”徐昭林斩钉截铁拒绝他的请求,廖千渝垂下头无声地叹一口气,“好嘞。” 一行人下了楼穿过马路,走到车站旁边一家面馆里,一进门白雪就看到满地纸巾和黑脚印,吃完的碗就堆在满是油污的桌子上没人收,但估计是地理位置好,生意也好到爆, 廖千渝一进门就拨开人群,把这两个活祖宗安顿在空位子上,“你们坐,徐哥还是吃牛肉面是吧?嫂子吃吗?”在得到白雪沉默的摇头后,忙不迭地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收银台去了。 徐昭林和白雪并排挤在一张条凳上,白雪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全家桶,咚的一声摔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 “脑子瓦特了?掇掇拐拐拨撒宁看? (脑子坏了?摔摔打打给谁看呢?)” 徐昭林想都没想就开沪语骂人了,声音大得整个面馆都安静了一瞬,一屋子的眼睛齐刷刷看过来,收银台旁边的廖千渝也胆战心惊地往这边撩了一眼, 可白雪才不吃这一套,狠狠咬了一口鸡腿,满嘴流油地抬起头瞪着他大喊:“给狗看!”喊完不顾他吃人的眼神,低下头一口脱骨,呸的一口吐出骨头,一个鸡腿就算是交代了, “作孽啊作孽啊……”廖千渝端着面往过走的时候犹如上刀山下火海,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老天爷保佑,可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等他走到座位上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停战了,确切地说是从白雪那一声怒吼之后徐昭林就闭嘴了,这会儿他正低着头看手机,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白雪跟前已经吐了一堆森森白骨,整个脑袋都快塞进桶里去了,听到廖千渝过来的动静抬了下头,瞥他一眼,又很快埋下头去, “……擦擦吧,”廖千渝坐下来,抽出一张餐巾纸塞到白雪油乎乎的手里,扫一眼徐昭林,他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紧盯手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点就炸的危险气息, 他挑了一张性感黑丝美女替换成手机壁纸,一直盯着这张肉欲横流的照片看,看到手机息屏,魅惑众生的脸变成了一张苦大仇深的老男人的脸,一头夹杂着灰色的头发利索地梳到脑后, 其实站在任何一个角度看,这都是一张帅气且富有攻击性的脸,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眼尾眉尾锋利张扬,混血特有的眉压眼让他显得心思深重,且严重到了顽固不化的地步,好在相对柔和的脸部轮廓在飞扬跋扈的锋利中又给了他东方人的内敛, 虽然常年风吹日晒让他的眼尾遍布皱纹,鼻翼法令纹深重,但不得不说“沧桑”很适合他,他的脸因沧桑才富有魅力,可他自己似乎不这么认为,他最近越来越多地照镜子,数着皱纹和急剧增加的白发,怅然若失, 此刻也一样,黑掉的屏幕里,这张脸怎么看怎么碍眼,他又按亮手机屏幕,颠倒众生的女郎就又巧笑嫣兮地盯着他了,这才对嘛,漂亮又会讨人欢喜,哪儿像旁边这讨债鬼,长得丑还动不动发脾气, 第106章 “茜茜的信我收到了,” 白雪吐掉最后一根骨头,直起身望着廖千渝,用他给的纸巾一根一根仔细擦拭油腻腻的手指, “她好像很喜欢我写的书,经常写信给我,还写读书心得,写了厚厚的一本手账本寄给我,还给我寄了你们的照片。” 廖千渝惊得合不拢嘴,徐昭林盯着手机屏幕嗯了一声,“从上海背到兰州,宝贝得不得了。”说完瞟了她一眼,可白雪只当他是空气,继续说: “其实我早就收到了她的信,但一直没回信,” 白雪擦掉嘴唇上的油污,终于把这张被油浸透了的纸扔在桌上的一堆白骨中间,端详廖千渝目瞪口呆的脸,很久才开口:“因为我不是很理解她的意思,我不明白她在难过什么。” 一席三人都沉默了,只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哄笑,“……妈的你们看你们看,两个玩儿一个啊我操!这俩男的这么彪,尕娃娃(小娃娃)不得被捅穿了?” 白雪闻言回头,说话的是一个穿棕色皮夹克的高大男人,脖子上纹了一条龙,龙尾一直延伸到他腮帮子的位置,随着他笑的动作弯曲,像一条狰狞的疤痕,此刻他正笑得浑身发颤,捂着嘴又跟旁边两个笑得脸红脖子粗的男人说着什么,浑浊充血的眼珠子一个劲儿往他们这桌飘, 徐昭林放在桌下的左手一把攥住白雪的右手腕,从她过长的冲锋衣袖口里抽出那把细小锋利的蝴蝶刀,调转刀尖塞进自己的羽绒服袖子里, “不过最近我突然想明白了,”白雪不动声色把手抽出来,收回目光转过头,望着廖千渝的眼睛, “她难过是因为她贪婪。” 白雪两手交叠趴在桌上笑着说:“你知道我在银行干了快七年,但你知道银行工作最大的魅力是什么吗?是一笔一清。” 她边说边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一个等号, “比如你关心了我,递了纸巾给我,我就感谢你,把茜茜的心意转达给你,相反的,要是那天你送我回家的时候再往那鸟不拉屎的破厂房里绕,再让我晕车,我就惩罚你,让你那辆破日本车再也开不起来, 这就是一笔一清。 所以我想不通她在难过什么,你们是朋友,想做的时候就见面,把瘾过够,做完了就去各过各的日子,互不干扰,两不相欠,有什么不好? 但最近我想通了,她难过是因为她变得贪婪,” 白雪啪的一下弹掉一根鸡腿骨,“她想打破平衡,想要更多东西,她不只想做朋友了,可根据我的经验,她想要的东西应该得不到了,没办法,人总要自食其果……” 她随意拨弄着桌上乱七八糟的骨头架子,转过头看一眼身边的徐昭林, “因为在你眼里她就是一个随便的女人,” 她说完又笑着转头看向廖千渝,“至于你是不是一个随便的男人,我不知道,不过能跟你徐哥混在一起,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彼此彼此吧,我们大家都彼此彼此。” 龙纹身的男人和他两个同伴吃完了,正嘻嘻哈哈地往外走,走前还不忘回头再溜一眼白雪的脸,白雪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过头对他笑一下,边笑边说: “可是要我说,人和人之间还是一笔一清比较好。” 第34章 第九天(下) “所以我离开兰州之前写了回信给茜茜,她如果回上海了应该能看得到,”白雪打了个饱嗝,惬意地拍拍肚子,“放心吧,我只说希望她能开心,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她说着起身往外走,“渴了,去买可乐。” 徐昭林收了手机站起来跟在她后面,她回头看他一眼,算是默许了他的跟随。 外面的阳光明媚得刺眼,白雪半眯着眼睛,双手插兜走在前面,她走得慢悠悠的,时不时侧身避开迎面而来拎着大包小包往长途汽车站里冲的行人,头都不回,懒洋洋地拖着调子跟身后的人说话: “徐老爷跟着我干嘛?怕我杀人啊?” “怎么?就许你买东西,我不能买东西了?”徐昭林跟在她后面,保持一段距离,看着她长发飘飘黑衣黑裤,像一只黑色蝴蝶,忽闪着翅膀灵巧地避开人群,蹁跹飞舞,几步就走得老远,她走路这么快吗,还是他变慢了, 我肯定比你先走, 在上海浦东机场的那个夜里他是这么跟她说的,他娶她那一天就知道,谁不知道呢?她和他都心知肚明,他比她老那么多,注定被她甩在身后,目送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他早就有心理准备的,只是此刻这不祥的预感陡然提前,原来也没那么容易, “可以呀,买呗。”白雪没意识到身后男人的悲伤,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根牙签,边往自己牙缝里戳边没好气地怼他,“蝴蝶刀还给我。” “不行,管制刀具,不能给你。” “嘁。”白雪轻嗤一声,“管得真多。”随即一个急转弯闪进一家超市,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家超市开在车站和居民区的中间位置,就在川流不息的马路边上,离两边都老远,生意也冷冷清清的, “你不就是想找个管你照顾你的吗?警察,老,高壮,还黑,我可不就是天选之人吗?现在真管教你你又不愿意了,作得要死。” 徐昭林跟着她进去,径直走到超市最里面的一排货架,整整一排都是雪碧可乐和芬达, 白雪定定地捏着一瓶可乐,把塑料瓶都捏得变形了,徐昭林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你捏什么?要拿就拿,不拿就给人家放下!” 第107章 “可能是我也变得贪婪了吧,所以才这么烦人。”白雪松开那瓶可乐,退后一步, “但你已经给的够多了,我是说对正常女人而言,你其实是个还不错的丈夫。” 白雪回头仰起脖子看徐昭林,嗯,确实这段时间憔悴了很多,“之前让你死,是我忘了自己的错,但我现在想起来了,所以之前说的那些就不作数了,你别死。”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在他的脚旁边小小的,她以前晚上起夜懒得找自己的鞋,就穿他的鞋,像船一样,她还要把他拉起来陪着她去厕所,他骂骂咧咧地说鞋呢?她故意不作声,就听他骂人,可骂到最后他还是迷迷糊糊趿拉着她的鞋,顶着窝棚一样的头发跟着她去了, “徐昭林,一直没问你,那件事能翻篇儿吗?” 她把目光从两双尺寸差距悬殊的鞋子上收回来,抬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徐昭林的脸, “我是说我出轨还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这件事能翻篇儿吗?或者你也可以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把这笔账平了?” 徐昭林低头看着她,“如果我想追究的话,你从他家回来那天就追究了,我说了,人这辈子很长,不可能不犯错,我原谅你了,而且我也犯了同样的错误,用你的话说,一笔一清了,所以这件事你别再提了。” “是吗?”白雪沉吟片刻,“但我们昨天吵架的时候你提了,以后每一次吵架你都会提,你心里根本就没有过去。” 她望着超市门外的阳光,超市里很黑,外面很亮,她没有等来徐昭林的回答。 “其实都是我的错,”白雪仰起脸望着他,“如果当时发现怀孕就去做流产的话,就没有珍珍了,你也不会娶我,大家皆大欢喜。” 她看到一个梳羊角辫,戴玲娜贝儿发箍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绕过她和徐昭林,踮起脚尖趴在货架上拿了一瓶可乐,又蹦蹦跳跳地跑开,“怎么又喝可乐?牙齿要掉光啦!”小姑娘的妈妈立在门口,拎着她的书包,头上还戴着和她同款的玲娜贝儿发箍,一边皱着眉头训斥她,一边把她手里的可乐夺过去递给收银员,“今天晚上大白兔奶糖没了噢!”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要生孩子,”白雪看着那对母女,刚才还剑拔弩张,谁也不肯让着谁,可结个账的工夫又说说笑笑地手拉着手走远了,小女孩拽着妈妈的胳膊,借着她的力往高蹦,两个羊角辫一甩一甩的,像小鸟的翅膀一样飞得又高又远, “现在看来这又是一个错误,”白雪看向那一排缺了一瓶的可乐, “我也没想到我会嫉妒珍珍,嫉妒你给我的一切总要分一半给她,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可怜的女儿,可到头来不也成了一个坏妈妈?” 白雪伸个懒腰,背着手往外走, “走吧,我不想喝了。”刚迈出脚步又哦了一声,回头看着他,“你要买什么?” 徐昭林拿下货架上被她捏过的可乐, “都被你捏成这样了,就不要了?一点公德都没有。”他边嘀咕边走到收银台结账,低声跟收银员说声谢谢,再回头瞪她一眼,自己先迈出黑暗走到光明里。 白雪背着手像领导视察工作一样昂首挺胸地踱出去,阳光暖融融的,嗯,舒服, 她笑嘻嘻地跟着他走了一截,路过药店的时候顿住了脚步,她往里张望一下,再看看走在前面的男人,穿黑色羽绒服的背影沐浴着阳光,粗硬的发丝被风拂乱,变成波光粼粼的金色,左手插在休闲裤口袋里,右手捏着可乐瓶,胳膊晃荡晃荡的,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嘴里又叼了烟,还是没点燃, 白雪没叫他,自己走进药店,迎着店员询问的目光,在对方第二声“你好”之后用蚊子叫一样的声音说:“你好……紧急避孕药有吗?” “什么?”店员皱着眉头大声问, “避孕药……紧急避孕药,”白雪清清嗓子,提高声音重复一遍。“有吗?” “哦!有有有!”店员这下听清楚了,点点头,弯腰直接从柜台下面取出一盒毓婷,“还要别的吗?” “我还要纱布和碘伏……还有金霉素软膏。”白雪靠在柜台上,面色恢复如初,她望一眼门外,他没来,于是回过头迅速掏出手机买单,把毓婷揣在裤子口袋里,剩下的东西问店员要了个塑料袋装着,拎着就走出去了。 “你就不能说一声?”她一出门就和徐昭林撞了个满怀,他嘴里还是叼着那支没点燃的烟,皱着眉气势汹汹地抱怨,边抱怨边低头瞥一眼白雪手里的透明塑料袋,“这些东西都有啊,还买什么?” “我又不知道你有,”白雪推开他往外走,“你早说呢!” “那你手上包的是什么东西?”徐昭林跟在她后面像看智障一样看她,白雪听他这么一说抬起手看一眼,“哦,忘了。”说完就若无其事地往旅馆的方向走了, 徐昭林抿着烟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白雪的背影,跟上她的脚步,抽出她手里的塑料袋拎在自己手里,“我给过你机会了,但既然你不愿意走,那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哪儿都不许去,听懂了吗?要是白建国的案子真跟你有关系,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多少年我都等,也好,省得咱俩天天待在一块儿吵架,等你出来了珍珍也早就长大了,不定跟哪个小混蛋远走高飞了,还有空搭理我这个老头子?到时候我就是你一个人的啦!但我要是老死了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噢……” 第108章 白雪没听他说完就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儿化音真标准,现在光听你说话都听不出你是上海人。” “哼,那你呢?上海话一句不会说,一听就是乡毋宁(乡下人)。”徐昭林憋着笑摆好架势等她给他背上来一巴掌,或者踹他一脚,骂他是傻逼地图炮,可这些都没有来临,他等到的是一个冰冰凉的小手掌,钻开他紧握的手指,钻进他温暖的掌心,“少抽烟吧,本来就比我老那么多,你就非得死我前头?” “反正是不要死你后头,”徐昭林坚决地摇摇头,随即露出一个轻佻的笑,眼睛在白雪肚子上溜一圈儿,“但你看我现在都不点烟了,万一再有一个,我总得活到送她上大学吧?” 白雪牵着他的手,抿嘴笑着低头一步步往前走,沉默不语, “我有这个机会吗,白雪?”他看着她低垂得快要塞进裤腰带里的小脑袋,轻佻的笑容变得苦涩, “嗯,我想想也是,你不喜欢,到时候生出来又是一个跟你争宠的,小生命多无辜。” 他说完把手探进她裤子口袋里抽出那盒毓婷,“就是这个东西对身体不好,” 他反复翻看,最终还是把药盒塞回她口袋里, “但再不好也比做流产手术好,对不起,是我的问题,以后不会了……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徐昭林抬起头长叹一口气,他想相信她,他怎么会不愿意相信她呢?可她对白建国的仇恨,她那睚眦必报的性子…… 还有她和肖羽,他们在徐昭林梦里出现的时候总是同一个场景,就像两个有说不完共同话题的小孩儿,蹲在一起说悄悄话,说着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徐昭林惊恐万状地叫白雪,两人同时回头看向他,满是血污的可爱的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笑容,再走近一点,他们脚下躺着一具尸体,男女老少都分不清,血肉模糊,白骨森森,肠子肚子流了一地…… 但如果怀孕的话,起码不会判死刑, 她活着,这就够了。 “你知不知道我最近看到过一个说法?”白雪抬头对徐昭林笑,“答案已经先于选择到来。” 她远远看着廖千渝站在旅馆门前的大槐树下,背对他们,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只是在发呆, “你以为你有好多选择,可以选这个,选那个,但其实答案早就写好了,根本没得选,又何必烦恼?就像你那废物兄弟一样,纠结个什么劲儿啊,懦夫。” 白雪冷冷地看一眼树下失魂落魄的廖千渝,哼一声,再仰头看向徐昭林的时候又笑了,太阳在他身后,他就是太阳,太阳就是他, “老狗别怕,你收留我这么多年,给我买了那么多包,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你说话就不能文明点吗?我是老狗你是什么东西?” 徐昭林一听老狗立马攒起眉头,他现在别提多介意“老”这个字儿了,仿佛自己已经坐在轮椅上,被白雪囫囵着喂几口饭就往床上一扔,被子往他头上一蒙,她自己穿得跟开屏的孔雀似的边开门边冲着屋里喊:“老狗我去跳广场舞啦!老王头儿还等着我呐!” 白雪咧着嘴咯咯咯笑:“我还能是什么?是老狗养的小狗呗!”笑完一把抱住他,仰着头专注地凝视他的眼睛:“狗这辈子只有一个主人。” “好啦!”她在他抱住自己之前抢先松手,抢过他手里的可乐往旅馆正门走去,“到晚饭点儿了吧?我又饿了!我要点外卖!你帮我点!”那吼声震得老槐树所剩无几的叶子簌簌簌落下来好几片, “你是明天不吃饭了是怎么回事?”徐昭林跟在她后面走进旅馆,进门前瞥一眼还站在槐树下的廖千渝,没出息的东西,捧着手机跟捧着自己心脏似的,两个大拇指就僵在那儿,愣是一下都没落到键盘上…… 黄昏很快降临,冰冷的夕阳悬挂在枯树枝上,街边的小粉灯再度亮起,勤快的姑娘化着浓妆粉墨登场了,哈哈大笑着互飚脏话,中气十足,一副要撸起袖子加油干的架势, 而为了响应领导的号召,301 房间的窗帘却拉得严严实实,还关着灯,整个屋子黑漆漆的,只有电视机的屏幕亮着,白雪只穿着黑色吊带背心和内裤蜷在床上看新闻联播,徐昭林坐在圈椅里和她一起看,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盯着惨白的电视屏幕,可谁也没听清康辉那抑扬顿挫的磁性嗓音在叭叭些什么, 不知道最近几年是怎么回事,徐昭林总觉得时间过得越来越快,白雪说自己怀孕了的时候那蔫头耷脑的表情还近在眼前,一眨眼珍珍已经在幼儿园炫耀自己爸爸是警察了, 白雪买蛋糕给他庆祝三十五岁生日还被他骂了一顿,她扬手就把蛋糕摔他脸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再抬头的时候白雪又云淡风轻坐在他旁边吃蛋糕了, “你就没想过给我吃一口?”徐昭林斜睨着白雪,两手搭在圈椅扶手上,遥控器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自己的膝盖,故意趁她咽下最后一口奶油才发难, “没想过,”白雪盯着电视屏幕斩钉截铁地摇头,“咱可从来不干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儿。” “哼,”徐昭林不高兴地白她一眼,“还挺记仇。” “那当然咯!”白雪耸耸肩,趴到床脚把塑料盒子扔进垃圾桶里,惬意地四仰八叉倒在床上,“好心好意给你买生日蛋糕还挨你一顿臭骂,再给你过生日我跟你姓。” 第109章 “哎呀那天不是案子破不了心情不好嘛,而且我也真的不吃甜食。”徐昭林扔了遥控器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抬起她一条腿放在自己腿上,按摩她紧实的小腿肌肉,她从来不锻炼身体,让她饭后到楼下走两圈消消食都跟要她命似的,平时走路也跟乌龟爬一样……真可笑啊,这就是老天爷赏饭吃?老天爷为什么给她这种天赋呢……徐昭林心里蓦地涌上一股巨大的哀恸。 “问题是你还记得我生日么?”徐昭林拍拍她的腿,示意她换一条,她听话的翻个身,把另一条腿搭在他腿上, “记得啊!”白雪趴在床上,脸埋在胳膊里,“四月嘛!”她拿过徐昭林放在床头的手机,打开后哼笑一声,“又把美女换掉了?” “嗯,看腻了就换。”徐昭林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帮她舒展肌肉, “下次只放你闺女就成,别放我。”她望着屏幕上抱着两岁珍珍的自己,穿着白色吊带睡衣,珍珍裹着襁褓在睡觉,她把她的小脸贴在自己脸上,那时候倒还笑得出来,估计也是为了拍照效果吧, “为什么?”徐昭林低着头,声音听不出喜怒, 白雪闭上眼沉默,新闻联播结束了,她听着轻快的背景音乐,睁开眼笑着说:“奥运会颁奖仪式看过没?第一名和第二名站在一起又是握手又是搂搂抱抱的,在赛场上他们怎么不这样?如果机会只有一次,只能选一个,他们还会这么笑嘻嘻地抱在一起?还不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媚俗,我最恨媚俗。” 徐昭林笑了,“这个比喻还真是恰当。”说着把她另一条腿也放在自己腿上,一只手束缚住她两只脚踝,“到底四月几号?四月四月,这就叫记住我生日了?” “忘了。”白雪半眯着眼睛,吃多了甜食有些昏昏欲睡,“反正就是白羊座,o 型血。” “噢呦呦,我还真谢谢你啊。”徐昭林冷笑一声, “反正你又不过生日,记那么清楚干什么。”白雪皱着眉不耐烦地把脸埋进枕头里。 “不是不过,小时候想过,没人给我过,长大了,事情多起来了,也就想不起来过了,甜食也是,小时候嘴馋偷吃,我妈揍得我满地爬,说甜食会腐蚀我的精神和意志,会变得懒惰,沉溺于自我放纵,小孩儿嘛,一直吃不到也就不爱吃了。” “那你妈揍你揍得还不够,你那 108 将还不够自我放纵么?” “不是啊,我当时是真的喜欢她们啊,人总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嘛,我妈也是这样,情人多得是,在我们家,只要不耽误工作,不纵欲伤害身体,能时刻保持斗志,享受爱情的片刻欢愉就只是疏解压力的方式而已。” 白雪:“……” 徐昭林攥着她的脚踝,看着她埋在枕头里的侧脸,睫毛彻底阖上了,纹丝不动,似乎已经陷入了沉睡, “现在都不生气啦?挺好的嘛,病情有好转。” “其实我们这种人本来就不怎么生气,”白雪闭着眼睛,微微笑着开口:“就像……就像今天吃饭的时候,那个开我黄色笑话的男人,你觉得我生气了?其实没有啦,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就是和我下班前轧账一样啊,谁边轧账边生气呢?我们就只希望账平就可以了,账不平这件事才最令人介意。” 这次换徐昭林沉默了,“嗯。” “我没生气。” “嗯。”徐昭林低头摩挲她的脚跟,圆润的,红红的,冷冰冰的,摸了一会儿笑道,“反正你也就只是找个替身而已” 白雪笑笑,“替身有什么不好吗?总比你那保质期比牛奶还短的不值钱的爱情好。” “爱情就是荷尔蒙分泌,那东西能分泌几天啊……本来就没几天保质期,我只是顺其自然而已。”徐昭林靠在床头,还抱着她的脚,拢在怀里摩挲着,拔凉拔凉的,怎么捂都捂不热, “所以说人类无聊啊,”白雪打个大大的哈欠,“就短短几十年寿命爱一个人都做不到,还张口闭口永恒。” “我说了会一直等你。”徐昭林把她拉起来,撸下她的肩带,掀开肩膀上的纱布,“这和爱情无关,是责任。” 白雪看他欠身从床头拿过碘伏,用棉签蘸一蘸,粗笨地翘着兰花指,捏着棉签张着嘴,小心翼翼地在她快要愈合的伤口上滚来滚去,眉头皱得跟铁疙瘩似的, “你说?”白雪心不在焉地薅一把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在发丛中摸索一阵,找准目标啪的一下连根拔起,天女散花似的一扬手,“要是嘴巴说说就算数,那说过婚礼誓词的夫妻不都长相厮守了?” “唉你拔了多少啊?”徐昭林后知后觉地捂着头大喊, “怕什么?”白雪冷冷地看着他,“你头发不多得是?” “那也经不住你这么拔啊!为了拔一根白的,就把黑的一起拔了?” 徐昭林心有余悸地狠撸几把自己的头发,寻找被拔秃的痕迹,摸着摸着灵光一现,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洋洋得意笑道:“我说呢……某些人还说自己没生气,这明明就是伺机报复!” 白雪还是歪着头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徐昭林也不笑了,犹豫着凑过去,试探地啄一下她的嘴角,再啄一下, “徐老爷的爱情又来了?”白雪没躲,轻蔑地笑着掀起浓密卷翘的睫毛在他脸上撩一下, “爱情有什么稀罕的?”徐昭林凑在她耳边呢喃,“答案才最重要。” 第110章 “你就是那个答案。”他边说边撩起她的吊带往床上一扔,手伸到她背后,啪嗒一声解开内衣扣子, “为什么?”白雪眯着眼睛困惑地看着他, “不知道啊,就是看到你的那一天就觉得答案来了呗,你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他覆在她身上,低头用手指勾掉她小得可怜的内裤,捏住她的脚踝分开她的双腿环在自己腰上, “你开什么玩笑,你那天对我好凶,我就从大堂里经过了一下就被你揪住了,皱着眉头大呼小叫,‘你!对就是你!来来来过来!’拿着警官证在我跟前随便那么一挥,谁看得清楚?我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说我猪脑子来着?一个猪字儿都说出口了又被你自己给咽回去了,你就是这么对你的答案的?” 白雪躺在床上冷笑着仰视撑在她上方的男人,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徐昭林脱掉白色背心扔在床上,撩着嘴唇边笑边解开皮带,白雪别开眼,听到金属碰撞出的清脆声响,下一秒他坚硬滚烫的肉体猛力撞入,她的尖叫被一个粗暴的吻封在喉间,他辗转撕咬着她的唇舌,疾风骤雨地冲撞她风雨飘零的小身体,势如破竹般捣弄着她最深处的柔嫩凸起的小口,一个用力撞进去,一边听着她闷闷的尖叫呜咽,一边感受着潺潺暖流奔涌而出喷洒在他的小腹,大手揉着她的手掌举过头顶,身下缓慢抽动,平复释放的冲动,气喘吁吁道:“我一向对女性绅士友好,可从来用不着虚张声势掩饰慌乱。” “屁。”白雪双眼失焦,望着斑驳的天花板软绵绵地咬一口他的肩膀,“我又不漂亮。” “是不漂亮,但能促进血液流通啊,”他不满意她失焦的眼睛,身下一个用力撞出一声尖叫,坏笑着覆在她耳边说:“全往一个地方流。” 白雪脑子蒙蒙的,听了半天终于听懂了,脸刷的一下红透了,一口咬在他脖子上,换来的却是比方才更凶猛的冲撞,天花板上斑驳的墙皮晃成一道道残影,她被抛入云端,又坠入地狱被利刃戳穿, “昭林,昭林……她在高潮来临前的最后一刻泪如泉涌, “不叫爸爸了?”他本想送她一个讥讽的笑容,可鼻尖却酸得厉害,他把脸蒙在她颈窝,在一片湿热的泪水里咬住她的脖子,在她凄惨的尖叫声中狠戾冲刺着嘶吼释放…… “一辈子真长。”白雪浑身湿透着躺在床上,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发呆,颈窝的汗珠溢出,沿着光裸的肌肤滚落在床单上,“要是死在这会儿就好了。” 徐昭林不回答,沉默着躺在她身边,同样失神地望着破败不堪的天花板,滚烫的汗水从额头滚落,流进头发里,粗重的呼吸恢复平静, “诶,”白雪软绵绵的手拍拍他的脸, “嗯?” “一辈子太长,你要不要现在就表个忠心?” 徐昭林把脸转过来,用困惑的眼神看着她, “你不是不吃甜食吗?你现在去把那瓶可乐喝了,怎么样?这总可以做到吧?” 白雪朝床头柜抬抬下巴,露出一个坏笑,“还是我喝剩的,就半瓶而已。” 徐昭林凝望着她的眼睛,剔透得像黑色水晶,清晰倒映出他的脸, “好啊,”他看着她笑,锋利的眼尾笑得弯弯的,起身拿起那半瓶没了汽的可乐,仰起头一口气喝完,调转瓶口朝下,一滴不剩。 “嗯!这还差不多。”白雪起身抱着他,在他脸上吧唧亲一口,呆坐一会儿,背对他说:“吃撑了,下去兜一圈儿。” “嗯,去吧,累死我了,让我歇一会儿。”徐昭林把可乐瓶一扔,倒在床上,听着白雪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鞋袜,无声地走出去,轻轻合上门,她要是有意,走起路来真是可以一点声音都没有,比珍珍养的那只猫还要轻盈。 窗外那帮妓女嬉笑怒骂的声音还真是大,他一向厌恶她们,从不染指,退避三舍,谁都想不通他有朝一日会带这样肮脏的女人回家,让她躺在他和白雪的床上,他闭着眼进入的时候恶心得想吐,他是真的吐了, 后来白雪扔在他脸上的床单,她愤怒得连看都没看清,那上面的污渍是他的呕吐物, 他太恨白雪了,他觉得她是世界上最不要脸的贱女人,可到头来他还是更恨自己一些…… “喂?”徐昭林把手机贴在脸上,望着天花板上的灯,里面吸满了飞虫的尸体,而对面苍老的女声也同样令他感到不适, “讲。”一个字,她从来不会跟他多说哪怕一个字, “吾帮阿拉老婆可能要出事体,囡囡交拨侬来塞伐?(我和我老婆可能要出事,女儿交给你行不行?)” “没问题。” “呷呷(谢谢)。” “再会。” “再会。” …… 夜深了,西北边陲小镇终于露出它的本来面目,再难掩饰那野蛮的獠牙,漆黑的夜色里游荡着难以在白日谋生的人,妓女、伺机尾随猥亵的醉汉和流浪汉、手段暴烈残忍的亡命徒……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夜色作为蔽体,躲躲藏藏在罪恶边缘踩着钢丝行走,以求得一线生机, 但今天这些人中出现了一个异类,由于过于奇特,以至于他们只敢呲着獠牙在暗处观察,围着她嘶吼低鸣却畏惧不前, 而她似乎早已习惯于行走在罪恶的丛林,确切地说是对隐匿黑暗感到惬意舒适,故而轻松地哼着从女儿那儿学来的歌谣,悠闲地靠在电话亭贴满性病广告的玻璃门上,抬头望着一条街外某一座旅馆三楼唯一亮着微光的房间,那微光是电视机屏幕散发出来的,明暗交错地闪动着,她收回目光,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投币口, 第111章 “喂你好。”电话终于接起来了,对方比接线员还富有磁性的声音没有丝毫不悦,相反,格外耐心有礼, “什么时候来?”可她并没有被男人的优雅打动,握着听筒靠在玻璃门上,语气僵硬冰冷,“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垃圾太多。”边说边看一眼脚下的黑色垃圾袋,嫌恶地踢一脚。 男人低低地笑了一声, “别急嘛小雪,我只是想给相爱的人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这两天和徐警官过得还愉快吗?还有廖警官,表白的话说出口了吗?” 白雪不言不语,抬头望向那扇窗户,静静地听着男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直到那呼吸声变成长长的叹息, “唉……我就知道,小雪只要回到徐警官身边,就再也不愿意陪我玩了,我可要伤心啦!” 他说完又叹一口气,“可是小雪,我们的约定怎么办呢?你害死我姐姐的这笔账要怎么清算?我们让她杀了你,可她一直顾着你肚子里的孩子,翻来覆去说不能杀妈妈,她那天去找你,只是想给你看看她死掉的孩子,想摸摸你的肚子,可你很讨厌她对不对?因为她又丑又脏,还总是吓你,你砍坏自己家的门,说是她砍的,故意吓唬她,说大哥会死,让她劫持你,再让狙击手击毙她,对不对? 还有徐警官害我大哥身陷囹圄,可他从头到尾都只是怀疑,他没有证据,却让我大哥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你知道我的腿是我大哥用一颗肾换来的,那些女人倾慕他的才华却嫌恶他身体的残缺,四处宣扬他是个不能人事的废物,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愿意伤害她们, 还有我二哥,你知道他爱了我姐姐多少年吗?他从小就保护她,在孤儿院里谁都别想欺负她,可她还是被欺负了,到最后还被你害死了…… 太多太多了,人不能总是被欺凌而不反抗,小雪,这些账我们是不是该好好翻翻?” “说来说去不就是我身上背了你们家一条人命?”白雪嗤笑一声,“放心吧,不会赖账,你还有你那兄弟,我等着你们,但说好了,冤有头债有主,我做的事儿可别扯到别人身上去。” 对面很快就发出一阵笑声,“小雪可不许耍赖哦,你要是输了,那牵扯的人可太多啦!而且你确定徐警官会让心爱之人陷于危险的境地?”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接着用更温柔的声音说道: “不过我想再心爱也要看跟谁比,所以为了让我和你的游戏更公平,排除掉其他干扰,我请了一个叫珍珍的小朋友帮忙,不过说实话……”他笑着叹息道:“她实在是太像你了,我都不忍心下手了啊我的宝贝。”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白雪脚下的垃圾袋发出簌簌的声音, “……这和她无关吧?”白雪握着话筒漠然地说, “本来是无关,但我想了很久,只有用她做交换,徐警官才有可能不插手我们的事,”他说着轻轻地笑了,“才有可能把你给我。” “他不会。”白雪死死盯着那一方微亮的窗户,攥得手里的听筒喀喀作响,指关节攥得发白,“他不会把我给你。” “是吗?”对面笑得更开怀了,“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只是我想……野兽只能和野兽生活在一起吧,让野兽和人生活在一起,古往今来好像都没好下场哦,农夫与蛇的故事听过吗?大家都批判蛇的忘恩负义,但从蛇的角度来说,咬死农夫只是遵循本能而已,有什么错呢? 还有我很想知道……小雪你的光谱进化到哪一步了呢?颜色更深了吗?还是在徐警官温暖的怀抱里变浅了?不过依照我的直觉,小雪,你不在光谱中间那一片不伦不类的颜色里,全黑,或者全白,你只有这两个结局。” 白雪紧紧攥着拳头,被包扎好的掌心再一次沁出血来,染红了洁白的纱布,而电话那头的恶魔却还在喃喃耳语:“我给白先生做的造型你喜欢吗?小雪?” 沉默,无尽的沉默,白雪抖如筛糠的手死死攥着听筒,攥得裂了纹,嘴唇被她咬出了血,微亮的窗户被泪水融化,一点点流淌殆尽, “喜欢的,对吧?还有你的母亲,顾莉女士,给她做个更漂亮的造型好吗?这一次我来教你,好不好?” 白雪呜咽出声,“好啦好啦不哭哦,你这样憋着会憋坏的,释放,只有释放才能治好你的病,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自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束缚你……”男人像哄爱人一样柔声细语,“别急,我很快就去接你,但我们要先去兰州安葬我姐姐,我还要看看我的植物人弟弟,这段时间,小雪,好好珍惜和徐警官在一起的日子吧。” 白雪猛地扔掉电话,声嘶力竭地哭喊嚎叫,喊够了骂够了,又变成一张木然的脸,满脸泪水,低下头呆呆地看着她脚边弯折的黑色垃圾袋,抬起腿,抬得高高的,猛地跺下去,簌簌抖动的垃圾袋一颤,发出闷闷的呜呜声。 她缓缓蹲下,揪住绑在袋子口的鞋带,一拽,袋子松了, 她一把扯下垃圾袋,一个用黑色胶布层层缠绕,只剩两个鼻孔的脑袋露了出来,她捏着胶带头的位置,猛地用力,呲拉一下撕掉一块胶布,带下来一块皮肉,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嘴,像尖叫鸡一样尖声惨叫,但这惨叫声透过厚重的玻璃门传到外面就只剩闷闷的嗡嗡声。 白雪蹲在地上,黑黑的眼睛像两个黑洞,手里有一只蝴蝶上下翻飞,在晦暗的灯光下忽闪着寒冷的银色翅膀,等那张血淋淋的嘴叫不动了,只剩嘶哑呜咽的哼唧声,那翅膀才陡然停下,化为尖细的刀刃,被她捏在手里, 第112章 “我心情不太好,你能陪我玩一会儿吗?”她小声请求,语气过于诚恳,被她弯折成九十度塞在电话亭里的男人也是一愣,以为恶魔发了慈悲,结结巴巴道:“怎,怎么玩儿?” “捅穿啊,”她小声呢喃,“你不是很喜欢玩儿捅穿的游戏吗?我不是很会,你教我。” 男人闻言彻底软成一坨烂泥,身子一抖,一股子骚味儿弥漫开来,明黄色液体从严严实实的黑色胶布里渗出来,在地上流成一滩,白雪低头看着那滩水快要溢到自己脚底,站起来用脚尖怼一下他的肩膀,被绑成一条蛆的男人咚地倒在地上,屁股朝上,刚好盖住自己尿出来的那一滩, “不过成王败寇,现在是我要捅穿你。”白雪重新蹲下,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眼睛从男人的头上移到他的肩膀,最后移到他的下体,“不过你们男人好像也就这里能进去,”她说着举起刀,刀刃朝下对准他肛门的位置猛地一按,噗的一声闷响,一股黑色液体涌出来,凄厉的尖叫不绝于耳, “啊!啊啊啊!大姐!大姐我错了大姐!我错了还不行吗?就一句话!我就说了那一句!不至于吧大姐?你发发慈悲行吗?” 白雪往里捅的动作一顿,收了刀蹲回去,看着他汩汩冒血的屁股思考片刻,点点头,“有道理……这样的话游戏就不公平了。” 男人眼泪鼻涕加屎尿全失了禁,真想让她给自己个痛快的算逑,一张烂嘴又是污言秽语又是痛哭哀求,血水口水一起往鼻孔里流, 白雪定定地看着他嘴巴开合扭曲, “我真正要惩罚的是你的嘴。”她说着一把捏住他的下巴,趁他张着嘴哀嚎的工夫把手伸进去掏出他的舌头,“你不是想变龙吗?蛇是小龙,我也算是帮你实现心愿了。”她左手拽着他的舌头,右手攥着蝴蝶刀,尖细的刀刃戳进他的舌头,慢慢剌开他的舌尖,做成一条蛇信子…… “好啦!蛇舌,喜欢吗?”白雪拄着下巴看他汩汩冒血的嘴巴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终于安静了,有些人呢,不会说人话,那就别说话喽!” 她满意地拍拍他的脸,笑道:“你那两个废物兄弟我关狗笼子了,见着个女人就想上,和公狗有什么区别?放心吧,就让他们待一晚上而已,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明天早上狗肉铺子老板会放他们出来,你们三个还是好兄弟哦!不过……” 白雪笑眯眯地凑到他耳边吹一口气,像说悄悄话一般低声呢喃:“不可以告诉警察叔叔哦,不过我想你们也没那么傻,男老鸨赚得不少吧?安安心心做你们的生意,再惹我不高兴……”她抬头看着电话亭外不远处的街角,垃圾桶旁边围了一群野狗,“我就用你的肠子给它们改善伙食。” 男人点头如捣蒜,白雪心情愉快地抬头,看一眼那扇窗户, “你应该感恩啊朋友,”她蹲在原地,背靠玻璃门,凝望着窗户里的微光, “感恩他还活着,他活着,你们才能活着。” 她说完起身,推开电话亭的门走入夜色中…… 漆黑的房间里,电视机还是亮着,但这个点晚间新闻也结束了,只剩一片呲拉呲拉的雪花屏,床上的男人还是保持仰躺的姿势,呼吸沉重,裸露的上半身没盖被子,胳膊耷拉在床外面, 这床太小了,他一个人睡都嫌挤,更别提再睡个人了,可他这人太懒,就这么挤着睡了两天都没想到换个大一点的房间, 白雪站在床边看着他隐没在黑暗中的脸,深邃的眼窝里一片漆黑的阴影, “昭林?徐昭林?”连唤几声都没有反应,她关掉电视机,走过去坐在床边,拉着窗帘的房间伸手不见五指,可她光凭感觉就能触摸到他的脸颊,冰冷的指尖滑过他的骨骼和肌肤,抚摸他粗硬的发根和胡渣, “刮刮胡子吧老头子,说了多少次了,真扎人。”她在黑暗中嘟囔着抱怨一句,每次她说什么,他表面上都是不置可否的,可除非是他自己想做,否则她就是躺在地上滚地雷都没用,就连刮胡子这种小事也是如此。 她在黑暗中嘴巴张张合合,手足无措了好久还是低声道:“对不起,我没想到把她牵扯进来,是我的错,我一定会去把她救出来,把她还给你。” 兰州……她仰头长叹一口气, “那两个人,你放心我会清理,如果我回不来,我会把她交给我妈,她不是好妈妈,但起码是个好外婆,至于我……”她回身看一眼熟睡的男人, “也算是落叶归根吧。” 她犹豫一下,摸黑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地啄一下,亲完很快坐好,在黑暗里笑一下, “我原谅你啦!谁让你对我好呢,我要什么你都给,”她说着,笑容一点点消失, “但我什么都没有,算来算去也只有这条命,那我就把这条命还给你吧。” 第35章 第十天(上) “零点,”戴黑色手套的男人听着对面的嘟嘟声,拿下贴在脸上的手机看一眼,屏幕除了电话,短信和相机,什么软件都没有,壁纸是纯黑的,左上角显示时间为零点零分, 他踩着水泥地向前几步,本该有墙壁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四方形的洞,呼啸的寒风席卷而来,巨大的钢筋铁网裸露在外,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这里,以及周围这一片,本应是上海又一处令人望而却步的奢华楼盘,可如今也只能在萧瑟的寒风中和流浪汉作伴,角落里到处都是破烂得棉絮都翻出来的脏床垫,粉碎的酒瓶和霉得发黑的盒饭,连野狗都懒得往这儿跑。 第113章 “当心掉下去啊,”身后一个粗重的男声响起,要死不活地拖着调子, “不会。”男人双手揣在夹克口袋里,望一眼二十层楼下如深渊般黑不见底的地面,背对他,心不在焉地开口, “我不是说这个,”粗重的男声带着戏谑的笑意,“我是说那女的,你当心玩儿脱了死她手里。” 男人回头,昏黄的灯泡照亮了他漂亮苍白的脸,没有笑容,没有怒意,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像一个在夜色中游荡的凄美的厉鬼,而更诡异的是灯泡下粗重男声的主人却是另一个妍丽得近乎妖媚的男人, 女人们梦寐以求的狐狸眼和鹅蛋脸竟然长在一个男人身上,这多多少少会让人愤恨女娲的不公,而更令人愤恨的是,这张脸对他而言屁都不是,他暴烈的性格所导致的后果无一例外都体现在这张巧夺天工的脸上, 首先就是一道从唇角剌到耳根的刀疤,狰狞得像一条红色的胖蚯蚓,这是最早也是最深的一条,是他还很弱小的时候留下的,九岁?还是十岁?他忘了,不过这道疤的罪魁祸首,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最后被吊在树上,肠子肚子倒着流了一地,流得嘴巴里都是,第一个发现的是孤儿院的护工,直接吓疯,从那以后就再没谁敢欺负他,他太阳穴、眉尾和鬓角的那些蜿蜒凸起的疤痕都是势均力敌的火拼留下的烧伤和擦痕,相对那道横跨半张脸的“耻辱”,完全不值一提, 也许厮杀火拼才是他人生的主旋律吧,他在闲下来的时候比普通人看起来更散漫,更无聊,就像此刻,他瘫坐在一张废弃的办公椅上,军绿色羽绒服随意搭在椅背上,黑色毛衣袖子撸起,露出胳膊上纵横交叠的刀疤,头靠在椅背上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手里松松地捏着一张画像, “肖羽,看不出来啊,你小子又行了?”他嘴角挂着奚落的笑,回味着肖羽方才和电话那头女人的对话,“人家跟不跟你另说,跟了你,然后呢?你能让她给你留后啊?” “薛琳姐也没给你留后吧?”肖羽回过头去望着夜色,男人身下的办公椅猛地一顿,脸上的笑容消失,直勾勾盯着他的背影, “她被薛家人欺负,怀上薛芳的时候你在哪儿?”肖羽又把头转过来,薄薄的嘴唇讥诮地上扬,“哦……在俄罗斯给洋人卖命呢。” “所以说啊,”肖羽直视着男人阴戾的眼神,一步步踱到他跟前,“我们这些活死人,尽了未尽之事,就快点儿入土为安吧,留后……我看还是不必了。” 他说完轻轻抽出被男人捏在手里的画像,举在黄油油的灯泡下又端详了一阵,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薄薄的一张纸很快被黑色的火舌吞噬,女人洋娃娃般阴沉的面容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坐在办公椅里的男人收起杀气,靠在椅背上,淡漠地看着灰烬漫天飞舞,狐狸眼冰冷空洞, “知道就好,今天来就是给你提个醒,姓徐的警察和小崽子随便你怎么收拾,但你那小娘们儿欠薛琳一条命,她得偿命。” “嗯,去的时候当心点儿,别还没出上海呢先被姓金的逮住了,还有……周军,”肖羽拍拍手上的灰, “给你提个醒,别把她看成一个一米五八的小女人,她不是。” “嘁,”周军低声嗤笑一下,对肖羽的后半句话不置可否,倒是对姓金的来了兴趣, “姓金的警察,够狠,把厂子附近的流浪汉挨个儿排查一遍,还自己爬到下水道里把睡在里头的人揪出来,真她妈的脑子坏了,”他笑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盒,叼一根烟在嘴里,坐起身把脸凑到肖羽跟前问:“你说我扮得不像吗?” 肖羽拿出打火机,擦的一声点燃,点亮了周军精致的面容, “像,是你这张脸,”肖羽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透过缭绕的烟雾端详周军的脸,“你这张脸太引人注目。” “唉……”周军认命地点点头,叼着烟仰躺在座椅里,“早知道泼点儿硫酸上去,”他看着白色的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缥缈升腾, “反正你薛琳姐心里只有大哥。” “这倒不至于,”肖羽收回目光,“刻意毁容只会让姓金的更怀疑你,怪只怪你自己手脚不干净,才杀三个就被发现了,”他说着双手插兜退后一步,露出一个阴柔的笑容,“回国就给大哥惹事,当国内是圣彼得堡啊?杀了往那儿一扔就行?” “反正真相总会大白啊!”周军倒是不恼,无谓地笑笑,啪的一拍扶手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拎起搭在椅背上的羽绒服套在身上,“那几个臭娘们儿,不杀了她们我死都闭不上眼睛,咱也没别的本事,杀了她们就算是报答大哥的养育之恩了,倒是你薛琳姐,也太宝贝孩子了,害得我还得多此一举把那几个死女人的孩子供起来,”他皱着眉不高兴地嘟囔,抱怨的话里却满是甜蜜,低着头拉拉链的动作也慢了一瞬,好像那为数不多的曾经的幸福又回到了他的眼前, 但下一秒他便收回思绪,利索地拉起拉链戴上兜帽,阴冷地上下扫视一遍肖羽,“可不像某些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当年要不是老子杀出一条血路把你抱出来,你他妈的不得被那帮畜生玩儿死?见着个小娘们儿就走不动路了,你说你图啥?玩儿又不能玩儿,就干看着?” 他说着瞥一眼肖羽插在夹克兜里的手,露出一个下流的笑容,“好在手还挺长,要不我把她逮回来先让你玩儿两天再杀?录下来给她老公看看,怎么样?这不比直接杀了过瘾?” 第114章 肖羽看着他兴奋的脸,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和大哥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你一点。” “行了,”周军哼笑一声,拍拍肖羽的肩膀,“我得早点出发了,姓金的属狗,上海这鬼地方,能少待就少待吧,我还要去把你薛琳姐安顿好,姓薛的一家子料理起来也得浪费个把小时的时间呐,最后……”周军歪着头,玩味地笑着看向肖羽,“我还得去请我弟媳妇儿呢。” 第36章 第十天(中) “丫头,胃口真好啊。” 拥挤的牛肉面馆里一个瘦小的女人缩在角落,被挤得抵着白色瓷砖墙,以一个极委屈的姿势捧着大碗吸溜溜吃面条,辣得眼圈通红,面前的桌子上堆着两个比她头都大的空碗, 坐在对面的老夫妻捧着吃了半碗就再也吃不下去的面,眼睛直往她这儿瞟,活了七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胃口这么厉害的小丫头, “嗯,刚回来。”女人点点头,挑起一大筷子面条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仓鼠, 老夫妻相视一笑,“怪不得呢,兰州娃在外头吃不着牛肉面吧?馋死喽!” 女人没再说话,双手捧起碗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牛肉汤,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完面条,抽出纸巾擦两下嘴,起身快步走了出去,留下老夫妻在原地面面相觑。 她掀开门帘走下石阶,站在铺满青石板的空地上掏出牙签,眯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剔着牙齿,暖融融的阳光晒得人犯困,尤其是她现在吃得正饱,感觉脑子都转不动了, 不过她脑子一向不大好使,转不转得动都那样,幼年时她也曾苦恼过逻辑思考方面的欠缺,但后来她释然了,因为思考只会影响她敏锐的直觉, “蠢驴,在这儿都闻得到。”她边剔牙边嗤笑着低声骂一句,真搞不懂这么大的血腥味儿,满街满巷的人愣是一个都没闻到,还面色如常有说有笑地从那条幽深的巷口经过, 不过也对,她转念一想,也许正是因为有这“迟钝的大多数“,此刻在巷子里大开杀戒的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吧, “唉……”她惬意地仰头望着雾霾的天空,暖烘烘的烟味儿真是让人眷恋,重工业城市的冬天寂寥而萧条,整个城市的供暖全靠烧煤,密集林立的大烟囱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突突往外冒黑烟,这种画面放在任何科教片里都是极端的反面案例,可她就是喜欢,甘愿长眠于此,徐昭林不理解,每每听闻她这套“落叶归根”论都会鄙夷地上下扫她一遍,“穷乡僻壤……要归你自己归噢!我可不陪你!” 这方面她很少跟他吵,每个人都注定走入属于他自己的幽深的墓穴,一条道走到黑,没有别的选择,那是他早就注定的归宿, 这就是命运, 白雪写了很多小说,越写到后来她越明白,每个角色的命运从出场那一刻就决定了, 是她决定的吗?不是,她只想了个开头就提笔写了,结局?她连想都没想过, 她只是像母亲一样赋予每个角色一个原生家庭,一些骨子里带出来的东西,然后就让他们照常过日子, 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长大,读书,工作,一步步向前走,直到遇到另一个出厂设置完全不同或者极其相同的人,和他(她)走一段路,相守或别离,最终走入属于他们自己的归路, 这条归路是由来时路决定的, 就譬如她和徐昭林,来时路天差地别,归去时又怎能同路?活着能陪他走一段儿,死了就放他自由吧, 白雪站在牛肉面馆门口眯着眼睛晒太阳,想起徐昭林第一次被她带到上海的一家兰州牛肉拉面馆时那鄙夷的神情,忽地笑了,心想还真是难为他了,这些年, 他是上海人,本应和他周围那些家里有些钱的浪荡子一样纸醉金迷,在年龄大了且玩儿够了的时候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生儿育女美满一生, 但事情似乎总会有例外, 这例外来源于他有个中俄混血的战斗民族母亲,一生奉行爱拼才会赢的信条,从不惯他毛病,五岁就给他带到俄罗斯,扔在莫斯科郊外的雪地里,让他自己走回家, 雪夜的路太难走,黑暗中只有呼啸的寒风裹挟着凛冽的冰雪砸在他稚嫩的脸庞,狼嚎声越来越近, 他迷路了,五岁的他怎么都找不到家,这导致他脑子出了些问题,大半辈子都走不出那酷寒之地,提到“家”便是如临大敌,以至于三十年后他的妻子试图喂给他一块甜蜜的生日蛋糕,他当即掀了桌子指着妻子破口大骂,并在下一秒被妻子劈头盖脸砸了一脑袋蛋糕, 所谓以暴制暴,他当即闭上了哇哇叫的大嘴,因为像雪一样白的奶油融化了,顺着头发淌进他嘴里,肆虐了三十年的暴雪化成一股清甜在唇齿间荡漾, “妻子”加“甜蜜”,那一年在莫斯科雪地里挣扎爬行的孩子有了一个家,他的家就叫白雪。 而白雪,如前文所述,更是 600 号(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常客,万中无一之奇女子,生于 1993 年 11 月 16 号,那个年代出生在西北的孩子是匮乏的,各个方面的匮乏,东亚父母的残酷和严厉依旧盛行,尤其是对于家庭贫困的白雪而言,大年三十早上的一顿毒打也许只是因为她偷吃了父母要送给厂领导孩子的水果糖, 好在她本人并不甚在意,她在意的是其他的事情,一些绝不能被大家知道的事情,以至于她的整个人生都走向了和大家不一样的道路: 第115章 当同龄的女孩们还在玩儿布娃娃和过家家的时候,她用一把剪刀戳死并肢解了一只大白兔; 当同龄的女孩们为了东方神起和 super junior 谁更帅的话题在百度贴吧上大打出手的时候,她用一整套厨房刀具给母亲养的泰迪狗做了“骨肉分离”,并在元旦晚会前夕被她们拉着排演蔡依林的《舞娘》时无聊得一枪一枪打爆了学校门口的气球摊子,抱着一等奖:一只大熊,坐在操场上看浓妆艳抹的两位班花为了谁站 c 位互薅头发…… 而当同龄的“女孩们”纷纷变成了“女人们”,在朋友圈晒婚礼晒孕肚晒宝宝照片,抑或是晒证书晒公司年会晒工资单的时候,她病了,不能上班也当不了妈,换句话说,她彻底失去了社会属性, 成为一个人,一个女人,像其他女人那样自然而然地为自己谋划些什么,她做不到, 她能做的事情,她要做的事情,和她们都不一样, 挣扎没用,教化也没用,那是她本性里的东西,再多的精神科药物和自我压抑都只会让她在分裂症的冲突折磨下更快地走向毁灭, 而当她终于放弃挣扎,让一切顺其自然,让她成为她自己,惊涛骇浪的海面才终于回归平静。 “为什么要这样呢?”此刻她仰着脸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没人回答她,谁知道上天打磨这么个杀戮机器是干嘛使的,也许有一天打仗了用得上吧,可她应该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薛老板没出摊儿啊今天?”白雪剃着牙靠在菜场门口的电线杆子上,往熙熙攘攘的菜场里头望一眼,以往亮着小粉灯的猪肉铺子今天黑漆漆一片, “昂!都好几天啦!”被她问到的是一个老太婆,她没交摊位费,因而也没资格在菜场里面摆摊,就只拎了两篮子自家种的青菜和萝卜,裹着军大衣,围了块儿红头巾,就这么蹲在菜场门口做起了闲散生意, 从早上到中午都无人问津,眼看着那青菜都被日头晒干了水分,蔫头耷脑的卖不出去了,她还是唉声叹气地不肯罢休,一边捶打蹲得酸痛的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白雪聊起了天: “老薛家大丫头,薛琳!死啦!这几天老薛和他媳妇儿就一直这样,生意也不做了,也不出门儿,上次路上碰到他们跟他们打个招呼,嗨!跟丢了魂儿似的!” “哦?为什么?”白雪起了兴趣,离开电线杆子,走到老太婆身边蹲下,从裤兜里掏出两百块钱塞给她, “为什么?你不知道啊?”老太婆皴裂的脸笑得皱成一团,喜滋滋地把钱揣口袋里,边揣边神秘兮兮地凑到白雪跟前小声道: “他们都说啊,薛琳这傻丫头,说是老薛领养来的闺女,其实啊就是他小老婆!他家二丫头薛芳就是老薛欺负了薛琳生出来的!哎呦……作孽啊,你说这薛芳到底是叫薛琳姐姐呢,还是叫薛琳妈啊?这这这……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儿嘛!” 老太婆越说越激动,那叫一个痛心疾首捶胸顿足,真恨不得把那薛家一口人撕碎了才好! “嗯……是该遭报应。”白雪拄着下巴,重重点头,攒起眉头陷入了沉思,老太婆以为她是惊得说不出话了,又得意洋洋道:“还有个事儿,你知道薛琳还有个情儿吗?” “我知道她有哥哥。”白雪低着头呢喃,一脚踩死地上的爬虫, “啥哥哥呀,”老太婆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把瓜子咔咔磕起来,“喏,她家住那儿!”她抬起下巴,往菜场斜对面那条幽深的小巷比划一下, “我也住那儿,你都不知道,她那情儿半年一年来一趟吧,每次来都是半夜,好家伙那动静大的,我都担心薛琳别给日死掉了哦!要我说那男的也有病,上哪儿找不着女人呢?薛琳那样儿的也下得去手?啧啧啧,有病,都有病!”老太婆呸的一口吐掉瓜子皮,瘪着嘴摇摇头, “最近一次呢,什么时候?”白雪脚底一碾,拖出一道黑色的虫子尸体, “最近一次……”老太婆这倒被她给问到了,仰着头想了半天才含含糊糊道:“半年吧,差不多就五六个月的样子。” “哦,”白雪了然地点点头,站起身拍拍裤子,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钱,她没看,八九百的样子吧,扔在老太婆的菜篮子里,在老太婆的惊呼里走出菜场, “我用不到了。”她背对老太婆挥挥手,跨过小路走向菜场斜对面那条幽深的小巷,走进属于她的命定的归途…… 都说母子连心,此时远在上海的一家幼儿园里,有一个叫徐珍雪的小朋友趁老师焦头烂额维持操场秩序的时候,自己抱着洋娃娃溜到了幼儿园门口, 今天是周末,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一早就到了幼儿园门口,踮着脚尖支着脖子往里看,梁奶奶来接她的时候也会这样,隔着老远就笑着叫珍珍,可爸爸来接她的时候从来不会这样,他只会站得远远的,等所有家长把小朋友都接走了才笑着迎上来,蹲下来张开怀抱,等她跑过去, 而妈妈,妈妈从来不会来接她。 徐珍雪小朋友此刻并不妄想妈妈会突然出现在幼儿园门口,踮着脚尖支着脖子寻找她的踪影,她想象不到妈妈焦急又期盼的神情,妈妈从来没有这样的表情,她只想爸爸能来就好了, “可爸爸又去找妈妈了呀,他不会来的。” 她抱着洋娃娃晃呀晃,轻轻摸它的头发,跟它说话,这个洋娃娃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她从来不会揪它的头发,不会在它脸上乱涂乱画,也不会乱脱它的裙子,她把它保护得可好了,因为它眼睛圆圆的,黑黑的,眼睫毛长长的,头发也是又黑又密的,嘴巴小小的一啾啾,不晓得为什么,别的洋娃娃都是面带微笑,只有这个洋娃娃不笑,什么表情都没有。 第116章 “徐珍雪小朋友,你好。” 徐珍雪听到有大人叫她,是个叔叔,声音轻柔悦耳,不像爸爸的声音那样嘶哑低沉, 她抬起头,看到铁门外,在一众家长中间,在梧桐树的阴影下,有一个高高的叔叔,看不清脸,穿黑色皮夹克,黑色裤子,还戴着黑色皮手套,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盒子,里面是她最喜欢的安娜公主,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徐珍雪仰着小脑袋,狐疑地皱起小眉头,爸爸说她这样和妈妈一模一样,而这个样子也明显逗乐了阴影下的叔叔,他笑着走出阴影,漂亮的柳叶眼笑得弯弯的,在阳光下水波粼粼,红红的薄薄的嘴唇勾起来,蹲下来看着她说道: “因为珍珍和妈妈长得一样啊,叔叔是妈妈的朋友,当然一下子就认出珍珍啦!妈妈总跟叔叔说起珍珍,说珍珍全名叫徐珍雪,珍是珍爱的珍,雪是白雪的雪,还说珍珍最喜欢冰雪奇缘里的安娜公主,叔叔说得对吗?” 珍珍紧紧抱着手里的洋娃娃,小小的手掌里都是细腻的汗珠,“是妈妈让你来接我的吗?” “当然不是啦,”漂亮叔叔笑着摇摇头,“妈妈怎么会让别人来接珍珍呢?妈妈自己来接珍珍啦!喏,她就在叔叔的车里!”他说着回身指一下不远处停在路边的一辆银色沃尔沃,敞着门,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楚, “那她怎么不过来呀!”珍珍的小眉头攒得更紧了, “妈妈从来不接珍珍,她觉得愧疚啦,她说自己不是一个好妈妈,”叔叔凑到珍珍耳边低声说,“珍珍你说……我们要不要给妈妈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呀?” 第37章 第十天(下) 寒冬腊月的天气,狭窄阴暗的厨房里却蒸腾着一股热气,闷闷的,裹挟着浓烈的血腥臭飘散在逼仄的空间里,伴随菜刀一下又一下剁在骨头上的咚咚声和将死之人喉管里发出的沙哑的呜咽声,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黑暗里烟头明灭,这是唯一的光,站在案板前“干活”的人也有些疲累,但更多的是无聊,只好借尼古丁提提神, “复仇是一道冰冷的菜”,他忘记是从哪儿看到的这句话了,但此刻这句话就这样涌入脑海,他这样麻木的人竟也有了些感同身受的滋味, 她死了,她是他从小拉扯大的妹妹,给她洗澡,给她喂饭,张开小小的双臂把她护在身后,不许那些粗暴的护工碰她, 在那比地狱还要黑暗的孤儿院里,他被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按在地上用刀割裂了半张脸,她匍匐着一路被那男孩踢打着爬到他身边,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她真蠢啊,爬过来有什么用呢?好不容易偷来的半瓶紫药水早就漏光了,白白被打得皮开肉绽,头发被那男孩连根拔起,只剩血淋淋的头皮, 她没用,他也是,弱小只会被欺凌,不过没关系,他把那男孩吊在树上,像宰猪一样吊着把他活剖了,他以后都能保护她了, 可她还是被欺负了, 他是在俄罗斯替人杀人的时候听说她被收养了,他替她高兴,虽然收养她的只是一对卖猪肉的菜贩子,但也比在孤儿院里好太多了,最起码她可以吃猪肉了,还可以穿暖和的衣服,有安稳的日子, 直到他第一次回来,兴高采烈拿着赚来的美金,皱皱巴巴的一沓揣在口袋里,一路从东方港捂着到中国,被汗水浸透,泡得软烂都不敢撒手,他要给她买好多好吃的和漂亮的衣服,他想象着她穿上花裙子迎接他的画面,可看到的却是她挺着六个月的孕肚,呆呆地坐在破烂的床上看着他,披着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棉絮都爆出来的军大衣,手腕上还拴了一根狗绳…… 她抱着他,不让他杀了姓薛的全家,但现在她死了,刀鞘没了,复仇的屠刀终于斩向本该斩杀之人,只是如今又多了一个而已, 他活活剁了侵犯她的养父养母,剁的过程中让他们一直保持清醒,现在都还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呻吟,他这一生都在杀人,不是杀人就是折磨人,逼他们开口,他知道没有比这更残酷的刑罚了, 他应该感到快慰,可此时此刻他一丝一毫的快慰都没有,复仇这道冰冷的菜味同嚼蜡,他想要的,唯一想要的就是她不被人欺负,快快乐乐地活着,可他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到过, 唉,人这辈子真他妈无聊…… “你手套都不戴?”身后倚着门框的女人总算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开口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不怕警察抓你啊?” “你就这么急着送死?”叼着烟的男人回头看她一眼,嬉笑着用刀比划一下面前一摊烂泥一样的骨肉,“这就是你的下场,喜欢吗?” 女人耸耸肩,转身走到厨房对面的桌子前坐下,“我的下场,咱们的下场,可都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我喜不喜欢有什么区别?” “哼,”男人冷笑一声,觉得这娘们儿说话和肖羽一个德行,说了跟没说没什么区别,于是又回头干自己的活去了,边干边说:“我要是你就赶紧给自己一刀,省得一会儿受罪。” 女人瘪瘪嘴,懒得再跟他搭腔,只靠在椅背上,双手插兜看着他剁肉,确实利索,每一刀都落在关节处,角度也刁钻,看上去一通乱砍,但其实是“削,既保证了让奄奄一息的人最大程度地承受痛苦,又没用多少力气,最关键的是能保证他不死, 第117章 凌迟处死,她有生之年也算是见识过了, “我叫白雪,你呢?”女人又看他剁了一会儿肉,笑嘻嘻地问, “周军。”男人背对她叼着烟,说话有些含混, “君子的君?” “军队的军。” “哦……”白雪双手抱胸翘着二郎腿,蹙起眉头沉吟片刻,“还是君子的君更适合你,你长得真好看。” “哈!”周军嘲讽地大笑一声回头,“怎么?发骚了?想死前再快活一把?” “如果是呢?”白雪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周军哥哥会成全我吗?” 周军闻言,叼着烟颇为郑重地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轻蔑地噗嗤一声笑了,“你就是扒光了站在老子跟前,老子也硬不起来。” “哦?”白雪又把两只手插回兜里,困惑地皱起眉头,“不应该啊,我再怎么样也比那个畸形好吧,你对她就硬得……” 她后面的话没说完就感到一把刀在昏暗的房间里掀起一阵风,呜呜呼啸着飞来,她头一歪避过,只听耳后噗的一声闷响,那刀直挺挺剁进了墙里,下一秒一道黑影闪到她跟前,抬腿就是一记飞踹,把她连人带椅子砸在墙上,椅子粉碎,她软软地瘫在地上,耳朵嗡嗡轰鸣,脑袋里滚烫的血液沸腾着要将眼珠子都炸开来,眼前一片漫溢的血红, “第一次,”她咧着嘴笑,黏稠的血液顺着嘴角淌下来,声音连蚊子叫都比不上了,与其说是说给周军听的,更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周军也懒得听,走到她跟前抬腿就又是一脚,直直跺在她胸口,像踩爆了一个血包,噗的一声跺出一口鲜血,顺着她洁白的下颌线流进脖子里,身后的土墙啪地裂开一条缝,墙上的灰簌落落掉在她头上身上, “第二次,”她气若游丝,眼角的血像眼泪一样滑落脸庞,周军这回倒是听清了,冷哼一声,站起身走过去拔出墙上的刀,发出嗡的一声蜂鸣,那是一把军刀,在黑暗里泛着阴冷的寒光,“这把刀好久没用了,谁让你是我弟媳妇儿呢,当然要贵宾待遇喽!” 他笑着蹲在白雪面前,一把撕开她的冲锋衣和里面的吊带背心,皱着眉神情专注地用刀尖在她锁骨附近游弋,找到合适的切入点,猛地刺入她的皮肉,握住刀柄用力一剌,鲜血喷涌, “你确定要杀我?”白雪微笑着看他剥离自己的皮肉,纤长的睫毛慢慢眨动, “嗯……”周军划开她锁骨下大片裸露的皮肤,心不在焉地答道:“本来是不想这么早宰了你,我弟弟还想玩儿两天呢,可你自己找死我也没办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雪轻轻摇摇头,周军的动作一顿,抬头看着她, “我死了,可就没人知道你孩子埋哪儿了。”她笑了,一笑咳出一口血,望着厨房狭小的油腻腻的窗户,外面竟然下起了大雪,她每年过生日都要下雪,今年没下她还奇怪来着,搞了半天是留着在她祭日下呢, “你不想知道吗?你和你妹妹的孩子?”白雪收回目光看着周军的脸,“薛琳那天把那死胎塞我怀里,跟我说,这是她和她爱人的孩子,啧啧啧,得有……五六个月大了吧?” 她满意地看着他空洞呆滞的眼睛,这双眼睛望着她的嘴巴,好像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是伤心吗?当然不是,他死了, 白雪用力拔出刺穿他脖颈的钉子,鲜血喷涌而出,在空中绽放出一朵美丽的血花,他咚的一声软绵绵地砸在白雪怀里,白雪感到冰冷的身体被一股黏腻湿热的液体浸泡, 他听到哪儿了呢?有没有听到最后?哼,谁知道, 白雪望着窗外愈下愈大的暴雪嗤笑一声,果然“孩子”这两个字在任何时候,对于任何男人而言都足以让他露出哪怕只有一秒的破绽,但这对白雪而言足够了,她在说出孩子的那一刻周军这个职业杀手就不是职业杀手了,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父亲。 白雪推开身上软绵绵的尸体,看一眼手里长长的钉子,这是她从自己身体里拔出来的,本来在墙上,周军把她踹到墙上的时候戳进她的身体,给她背上开了个洞,倒也给她提供了一件趁手的兵器, 白雪当啷一声扔掉钉子,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喘气,好不容易卯足一股劲儿起身,也只能勉强匍匐在地上,一点点爬出去,一把推开摇摇欲坠的门栓,靠在吱呀乱叫的木门上如饥似渴地呼吸湿润的新鲜空气…… 裤兜里的手机又响了,她掏出来看一眼,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喂?”她打开免提把手机扔地上,崭新的 iphone 手机又被她摔得粉碎,映出她支离破碎的面容, “哥哥没接电话,看来是你赢了,小雪。”还是云淡风轻的语气,带着笑,“我提醒过他,你是最好的。” 白雪不应,呆呆地看着漫天飞雪自阴霾的天空飘落,对面男人均匀的呼吸停滞一瞬,转而低低地笑了, “玩得开心吗?感受生命一点点在你手中流逝?这一次不是兔子,不是狗也不是猫,是活生生的人哦,开心吗小雪?” “我女儿呢?”白雪靠在门上,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落,飘进她嘴里,鼻子里,融化成血水滴在雪地上, “她很好,”男人认真地说,“睡了一路,刚醒。”他说到这里犹豫一瞬,不太确定地问道:“不过你还有力气来接她吗?你好像很弱的样子?” “地址给我,等着我。” 第118章 白雪用袖子抹一把脸,再抹一把,可粘稠的血液还是不停地从鼻子和嘴里涌出来,无声地砸在洁白的雪地上,而她身后的雪地早已被血浸染出一朵艳丽刺目的鲜花, “休息一下吧小雪,既然你已经小胜一局,不如我们来改改游戏规则吧,只要你跟我走,我就把珍珍还给徐警官,徐警官,珍珍,或许未来还有一位新的徐夫人,她美丽,年轻,且……正常,他们可以安然无恙地幸福生活下去,怎么样,可以吗?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么我们就还是按照之前的规则,一旦你输了,珍珍,徐警官和那一家三口都得死,从现在你的状况来看,我不觉得你会赢。” 白雪闭上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霑了一层剔透的冰晶,她深深吸一口气,困倦地睁开眼睛, “地址给我,等着我。” “哦?小雪是想跟我……” “杀了你。” 第38章 终章 “帮我点一首歌吧,谢谢。”酒吧里暧昧的幽蓝色灯光照不到坐在阴影里的男人,他坐在二楼楼梯口一张圆桌旁,面前放着一杯鲜红的血腥玛丽, “您好,”服务生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二楼,努力看清阴影里的人,即便是在晦暗的阴影里,那也是一张漂亮的脸,柳叶眼像蛇一样笑得弯弯的,鼻梁高挺纤长,薄薄的嘴唇轻轻扬起,就是太白了,接近惨白,黑暗里看起来有些骇人, “您好,您想点首什么歌?” “bosson 的《one in a million》,可以吗?”男人仰着脸笑,笑得男服务生都有些耳尖发热,“当然可以,先生” “真不好意思,年纪大了,喜欢听老歌。” 男人得到了服务生肯定的回答,笑意更浓,服务生回报以礼貌的微笑,微微颔首,悄无声息地走下楼去,走到一楼圆形舞池后的幕布里,不一会儿就传出节奏明快的歌声, 这歌声并不契合男人的气质,他的阴柔和美丽给人一种悲凉的宿命感,一种安然赴死的平静,和愉悦, “they tried to catch me 他们试图抓住我 but it was impossible 但是不可能 no one could hurt me it was my game 没有人伤害我,这是我的游戏” 男人咧着嘴笑,晃动一下面前猩红的鸡尾酒,难得地跟随着节拍哼唱, “and when you didn't want me i wanted you 当你不需要我了,我却渴望你 because the funny thing about it is i liked the show 因为这是爱情令人发笑的事情,我却甘之如饴” 一楼的门开了,暖气散去,一股冷风吹进来,一楼的客人纷纷不悦地回头看向门口的人,男人却支着下巴沉溺地望着鲜红的血水在玻璃杯里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笑得甜蜜而幸福, “you made me discover one of the stars above us 你让我发现一颗不起眼的星星 you're one in a million you're once in a lifetime 你就是万中选一的那个,你就是我生命中的唯一。” 推门进来的女人和以往一样攒着眉头冰冷地扫视一遍男人们或热烈或轻佻的目光,确定这些菜鸡毫无威胁后便走进颓靡暧昧的灯光里,沿着漆黑的墙角走到吧台边坐下, 她脸色苍白,步伐沉重,就这几步路的工夫已是冷汗淋漓,额头和脸颊细密的汗珠在幽柔的灯光下倒像是涂着一层亮粉,因而并未引起众人的怀疑,男人们也只顾着欣赏她与黑色皮草融为一体的瀑布般润泽丰盈的长发和黑色牛仔裤包裹出的曼妙身姿,完全忽略了她周身萦绕的血腥气息, “死亡午后谢谢。”她伏在吧台上,抬头瞥一眼服务生,小声叫了酒就低下头看着大理石台面上自己的倒影, 看一万遍都不喜欢的脸,到最后也没问那个男人到底喜欢她什么,“答案”为何是“答案”,她从小到大就只会抄答案,从不过问解题思路。 “您好,死亡午后。”服务生是一个俊秀高挑的年轻人,利索地摇好酒,将金黄色的苦艾酒和香槟倒进高脚杯,抬头看她一眼,冰冷又不失礼貌地将杯子轻推至她面前, 她端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啪的一声将酒杯放回大理石台面上,抬头看向二楼,望着黑不见底的阴影看了一会儿,从高脚凳上轻盈地跃下来,目不转睛凝视着二楼角落里的黑影,穿过熙攘的人群,扶着楼梯一步步缓缓爬上去, “小雪,你好呀,好久不见。” 男人坐在圆桌后的阴影里笑着打招呼,他身旁柔软的皮质沙发里窝着一小团人影,呼吸均匀,睡得很沉,怀里还抱着一个胖乎乎的玩具娃娃,那娃娃茶色头发梳成粗长的两条麻花辫,披着紫色的披风,脸上还有淡淡的雀斑,是安娜公主, “你带她来这种地方。”白雪淡漠地垂眸望着孩子沉睡的脸,语气与其说是不悦,倒更像是奇怪他竟然就大鸣大放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进来了, “嗯,”男人在黑暗里笑,侧脸轻抚孩子的头发,将垂落脸颊的发丝绾在她小小的肉嘟嘟的耳朵后面,这让他美艳的面容露出来,在幽幽暗暗的蓝色灯光里有一种妖孽的堕落感,“这里是我朋友开的,小小的走了个后门,”他抬起头望着白雪,带着狡黠的笑意说:“我跟他说这是我女儿。” “还给我。”白雪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过来坐。”男人笑意不减,语气却不容辩驳, 第119章 “我想小雪这个妈妈再不称职,也不至于当着女儿的面大开杀戒吧?” 白雪歪着头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两手放在桌面上,无声地盯着他的脸, 男人拄着下巴甜蜜地笑着看她,“昨晚休息得还好吗?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对我也好冷淡,你以前对我不这样,是因为回到了徐警官身边吗?还是出于一个母亲的愤怒?” 他的笑容变得讥讽,“又不想杀掉这个和你争夺徐警官的爱的小崽子了?” “她是我生的,” 白雪撕开干裂的嘴唇,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和那双冰如寒潭的黑眼睛比起来,她的声音和颜悦色多了,“杀不杀她是我的事,把你的脏手拿开。” 男人收起笑容,向后仰躺在沙发上,整张脸隐匿在黑暗里,《one in a million》的旋律被嘈杂的笑声掩盖,只偶尔在人群突然安静时才有一两个音符传进他的耳朵里, “唉……真想现在就把他们都杀了。”他仰靠在沙发背上无奈地苦笑, 白雪两手交叠沉默地盯着他的脸,不予应答。 “你听过那个故事吗?”他自言自语般呢喃, “一个父亲带着孩子漂洋过海去看前妻,要把孩子交给她,船在海上遇到了风暴,颠簸得厉害,这个父亲当时在给孩子削苹果,一个巨浪拍过来,船剧烈地晃动一下,父亲手里的水果刀直直刺入了自己的心脏,但他面不改色,不声不响地忍到了船靠岸,在把孩子交给妻子的那一刻朝天喷出一朵血花,倒地死去,后来他们发现这个父亲的心脏早就被切成了两半,他早就死了……” 男人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着白雪,“你说这会是你的结局吗?小雪?” 他不动声色地看一眼白雪的椅子下面,从他的角度看有一缕灯光照亮椅子下那片黑色的地砖,那里有一滩水,看不清颜色,还有更多的水珠从椅子上一滴一滴缓慢滴落,砸在水面上, “雪人要融化了,”他会心一笑,“但还有救,那在雪人彻底融化之前,我想再问问小雪人,愿意跟我走吗?这是第三次问啦,因为我……” 他张着嘴,不知该如何用满腹经纶表达自己冰冷死寂的心脏里剧烈的颤动, “算了,”他失落地笑笑,无奈地看着白雪困惑又冰冷的眼神,她不懂,连徐昭林如艳阳般炙热的爱意她都感受不到,她选择徐昭林不是因为徐昭林爱她,是她爱徐昭林,她只跟他。 “其实跟母亲比起来,我觉得你还是更像父亲啊小雪,冷酷,强大,倒是徐警官,看起来凶悍,却是难得的温柔的男人啊,哈哈,更像是母亲。” “肖羽,你找我来就是说这些屁话的?”白雪双手抱胸,褪了色的嘴唇紧紧抿起,不悦地皱起眉头, “我想再看看你。” 肖羽微笑着缓缓地眨眨眼睛,专注地凝视白雪的脸,额头,鼻尖,睫毛,嘴…… 她还真是奇怪,乍一看很好画,圆脸圆眼睛长睫毛,和俄罗斯套娃一样直接且俗气的长相,永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你,冷冰冰的不高兴,要是不眨眼睛就像静止画面一样,可就是这张脸,无论他如何努力,都画不出她千万分之一的神韵。 “好啦,去把你的女儿交给她的父亲吧,就看你能不能保他们父女平安了。”肖羽一边说一边把夹克脱下来披在熟睡的珍珍身上,起身礼貌地冲白雪微笑致意,拉开隐匿在黑暗里的一扇小门,刚要走进去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望着她,犹豫一下还是笑着说道: “还在困惑吗小雪?困惑自己存在的意义?没关系,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心病,我是医生,我会帮你治好。” “是我的奖励吗?”白雪扭过头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 肖羽静静地凝视白雪,“是啊,但前提是你赢了。”说完便走进那扇狭小的门,消失在黑暗中。 白雪收回目光望着沙发上熟睡的孩子,她一陷入沉睡就全身出汗,这会儿满脑门儿都是汗,脸蛋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口水, “珍珍,珍珍?”白雪卸了力气,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黑色皮草外套被浸湿成一绺一绺的,血水顺着狐狸毛往下滴,无论怎么叫都叫不出声, 睡梦中的孩子皱起眉头,嗫嚅着说些赖床的语气词,坏坏,睡睡……妈妈,说到妈妈她睁开了眼睛,无神地盯着白雪的脸看了一会儿,猛地坐起来,尖叫着一把扔掉怀里的安娜公主,蹭的一下子跳下沙发, “妈妈妈妈妈妈!”她叫声震天动地响,惊得一楼的客人纷纷抬头往上瞟,她边叫边扑到白雪怀里,疼得白雪龇牙咧嘴,一把推开她,“走开!别碰我!” 可珍珍根本不吃她那一套,倔强地趴在她腿上,仰着星星一样亮晶晶的眼睛,呲着牙乐呵呵地叽叽喳喳: “妈妈我好想你啊!肖叔叔没骗我!你来接我回家啦!” “你和你爸回家,我还有事。”白雪把她从腿上撸下去,起身去沙发上薅起安娜公主的头发,就这样左手提溜着安娜的辫子,右手攥着珍珍的手腕,半拎半拽地提着女儿下楼,一脚踢开酒吧的大门,刚要拐弯走进车站,却在午后明媚刺眼的阳光下看到站在马路对面小巷里的男人,被墙壁的阴影遮住半张脸,满脸胡渣,双眼血红,呆呆地望着她,黑色羽绒服敞着,凌乱的发丝被萧瑟的冬风吹得立起来,像一盆干掉的海藻在四下乱飞, 第120章 “啧啧啧,老东西,又老了十岁。”白雪提溜着女儿站在原地,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歪着头冷漠地审视自己的丈夫, “爸爸!”珍珍拽着妈妈的手,开心得又蹦又跳,她很少这么开心,因为爸爸妈妈很少像这样同时出现,就算同时出现爸爸也会一直跟在妈妈屁股后面, 妈妈浇花他就要拽两下叶子,妈妈在书房写小说他就以擦书柜的名义在妈妈身后走来走去,妈妈从厕所里出来他就拎着拖把,一边跟在妈妈后面拖地一边抱怨妈妈这么大人了还擦不干净屁屁, 当然了,这些情景也是少之又少,爸爸干完这些“活“以后就会看着妈妈,看着看着就要伸手揪她的头发或者捏她的脸,在妈妈终于忍不住发脾气的时候一把把妈妈抱起来,走到卧室里去,一去就去好长时间,妈妈出来的时候脸蛋和耳朵都红扑扑的,像红苹果,头发也乱蓬蓬的,穿着睡衣就往浴室跑…… “爸爸爸爸!”珍珍想今天她终于可以左手搀着爸爸,右手搀着妈妈,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借着爸爸妈妈的力腾空而起, 可爸爸根本不看她,还是只看着妈妈,像梦游一样穿过午后空无一人的马路,慢慢走到妈妈面前,俯视着她,嘴巴干裂得全是血口子,鼻尖也是红的,好像累得一点力气都没了, “这两天都干什么去了?”嗓子沙哑得连声音都听不出,血红的眼睛直勾勾钉住她不放, “没干什么,”白雪低着头退后一步,牵着女儿的那只手轻轻捏了捏她胖嘟嘟的小肉手,指腹摩挲一下她光洁的手背,松开手,把她推进徐昭林怀里,“女儿丢了都不知道,喏,还给你。” 她垂着脑袋,用宽大的袖口捂住背部的出血点,正对着他后退一步,又一步,“你们先走,我还有事。”说完转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滚回来!”身后男人声嘶力竭的怒吼扯破了本就干裂的声带,嘶哑粗砺得像砂石崩裂,淌了满嘴腥甜的血水, 他将女儿留在原地,怒吼谩骂着冲向白雪,她平日里呲溜溜蹿得飞快,可今天走得好慢,他想都没想就去扯她的大衣,指尖却触到一片湿热黏腻,反手一看,愣在原地,可还没愣几秒就听到身后人群惊恐的尖叫, “小孩儿!小孩儿!谁家小孩儿?” 徐昭林仰头顺着人群的方向看去,酒吧两层楼高的天台上站着一个穿黑色高领毛衣的男人,举着一把手枪,枪口对准被徐昭林遗留在身后几米外的珍珍, “珍珍,”徐昭林颤抖着嘴唇呢喃,下一秒目眦欲裂挥舞手臂发出凄厉的哀嚎:“珍珍!跑!”另一只手摸到枪袋里的枪, “别想拔枪哦徐警官,”男人站在高处俯视着他,碎发在风中飞舞,笑得阳光灿烂,“枪扔掉,手举起来。” 徐昭林掏出枪放在地上,用脚踩住一踢,沉重的枪滑出几米外,停在一片窨井盖子上,他举起双手,死死盯着男人嬉笑的脸,背对白雪抬腿向女儿走去, 白雪望着他的背影,身体紧绷,眼神专注得快要滴血,全副精神都在女儿身上,敞开的羽绒服像黑色的天使翅膀,仿佛这世上只剩女儿一人值得他不顾一切去守护,去保卫, 白雪最后看了一会儿阳光下的徐昭林,他在她记忆里出现的时候总是晴天,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眯着狼一样狭长的眼睛对着她笑, 她还想看他笑,可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学会不抱希望, “老狗,以后去别人那儿找吃的吧。”白雪的呢喃太轻,被迎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吹散, 她摸出大衣口袋里的枪,抬头举枪对准肖羽,他戏谑的眼神正看着徐昭林一步步接近女儿,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扳机,可下一秒他眼神一变,猛地抬枪对准白雪, 砰的一声巨响,确切地说是两声,白雪天旋地转间狠狠砸在地上,晴天白云在她眼前飞过,耳边人群尖叫不止, 她死了吗?没有,就是肋骨好像断了,那一股巨大的冲力撞到她身上的时候肋骨就断了,还有被剥了皮的锁骨好像也碎了,鼻子嘴里全是浓稠的血腥,呛得她连呼吸都困难,一咳嗽就吐出一口血, “哎呀多可惜啊!”她听到肖羽尖利刺耳的笑声在空旷的空地回荡,犹如恶魔在地狱的咆哮,“你但凡犹豫那么一下呢徐警官?珍珍也不至于没爸爸呀!啧啧啧,这位置可不大好哦!” 白雪沉默地望着天空,感受着胸前缓缓浸染开来的暖意,原来他的血也这么烫,烫得她身下的积雪都融化了, 肖羽一只脚踩在天台边缘,手肘支着膝盖,看热闹似的看着被徐昭林死死压在身下的白雪,她太瘦小了,这么看过去都看不到她,只看得到她身下渐渐被鲜血浸染的雪地, “小雪,你输喽!” 他眼里闪烁着神经质的兴奋的光,起身调转枪头对准愣在原地哭都哭不出的珍珍,她的小手还紧紧地抱着安娜公主, 又是砰的一声巨响,这次血花从肖羽的胸膛开出,在高空中像婚礼的礼花般绽放,喷溅得到处都是, 肖羽软绵绵的身体从二楼坠落,直直砸在雪地里,发出噗的一声闷响,他望着子弹射来的方向,白雪藏匿在徐昭林身下,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她还是冷冷地看着他,她一次都没对他笑过, 他满脸是血,连眼睛里都是血,血水盈满眼眶,顺着脸颊滑落,可他在笑,黏稠的黑血从嘴里溢出, 第121章 “奖励。”他用口型对白雪说,瞳孔缓缓扩散,笑容永久定格在他脸庞。 白雪终于用光了最后一丝力气,手枪啪的一声砸在地上,连同她的脑袋也重重砸在地上, 她茫然地望着蓝蓝的天空,有一排不知名的鸟儿飞过,黑色的羽毛,肖羽,像羽毛一样轻盈,像鸟一样自由…… “老狗,这么多人呢,能不能快起来,别趴我身上?” 白雪扒拉一下身上的男人,沉甸甸的,毫无声息,她失神地眨眨眼睛,面无表情地慢吞吞说道: “老狗,我这一年老是做一个梦,梦到一个人的背影,白球衣红球裤,背对着我,我想跟他说话,可他老也不回头,理都不理我, 我醒了就到处找啊,最后找到我那个老同学,喏,就是我那个情人,老狗,听清楚了没,我,的情人,你咋没反应啊你?” 白雪望着天空,冰冷的指尖揉进他的发根,轻抚着他粗硬的头发, “可你猜怎么着?”她笑了,“他妈的我昨天晚上才把这梦做完,那个人回头了,嚷嚷着问我怎么还不回家,是不是又忘带钥匙了,黑着脸在球裤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扔给我,让我先回家帮珍珍把家庭作业做了, 真是日了狗了徐昭林,还以为是哪个小哥哥呢,搞了半天是你这个老东西,真恶心啊你!”白雪一笑就噗嗤咳出一口血,倒呛进鼻子里,呛得满眼泪水, “从来都没有别人,我只有你了,你还不快原谅我?”她推起徐昭林的肩膀看他惨白的脸和紧闭的双眼,瘪起嘴哽咽着大喊大叫, “原谅……”徐昭林动了一下,他想起女儿告诉他的事, “爸爸!你就像这样抱着妈妈,再这样亲一下!妈妈就原谅你啦!” 他双手抱住白雪的腰,脑海里竟然闪过他第一次去她家的情景,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说“我叫徐昭林,有事打电话给我。” 那一刻她笑了,笑得手里那杯烂糊糊的奶茶都溢了出来,他活了四十年,可到头来回马灯竟然只有这个……他咧开嘴自嘲地笑一笑,用最后的生命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第39章 番外(一) “好了二位警官,这段时间辛苦了,我和我这几个弟弟妹妹……给各位添麻烦了。”审讯室里的男人站起来,对审讯桌后的两个警察鞠了一个九十度躬,手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随后跟着警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停下,回身不好意思地笑笑, “徐警官和徐夫人……还好吧?” “管好你自己吧,周政。”其中一位老警察皱着眉将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喉咙因熬夜和尼古丁而变得沙哑,脸色阴沉,“因为你的包庇,死了多少人你心里应该有数。” “是,”周政闻言叹一口气,重重地点点头,“我会接受属于我的惩罚,”说着最后回头看一眼这间审讯室,竟还有些不舍,他挺直腰杆扶一下眼镜,憨憨地笑着对桌子后的二人说: “魏警官,金警官,保重。” “侬哪能啦?”老魏目送着周政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回头颇为嫌弃地扫视一遍身旁的老伙计,“头发梳了噶清爽组撒?(头发梳得这么好干嘛?)” “当然是晚上有约会喽,她喜欢我梳这种发型。”金晟抬手轻轻捋一把自己梳得一丝不苟的白发,笑容从眼尾荡漾到唇角, “啧啧啧,你家老太婆又要你了喽?” “那当然喽!”金晟得意地挑挑眉,“当年可是她追的我!再说了……” 他沉浸在年轻时的回忆里,笑意盈盈地低声说,“女儿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我这个毛病也就这两年的事,该原谅不该原谅的也都原谅了。” 老魏不说话,又抄起桌上的烟盒,抽一根叼在嘴里,可摸遍了口袋就是找不到打火机,皱着眉低声骂娘, “哎呀这不是嘛!”金晟无奈地摇头,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给他点上,擦的一声,火苗亮了一下又很快熄灭,他望着白色的烟雾缭绕升腾,低声道: “我家茵茵可真是个急脾气,我和她妈结婚第二个月就来了,我们当时还想呢,等她结婚生子我们都还年轻,还能帮她带带孩子,可谁知道她十六岁就走了呢……急匆匆来又急匆匆走,害得她妈记恨我这么多年,等我到了下面得好好说说她。” 他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转头看着老魏,“诶?她好像和小徐老婆同岁吧?哈哈哈,要是我们茵茵还活着,也三十岁喽,嫁人生子……你别说她们还是有点像的喔?小嘴大眼睛,不爱笑,见了人也不叫,没礼貌。” 老魏正把头扭过去不看他,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不乐意了,飞快抹一把眼泪,回头怒怼道:“她能和茵茵比?茵茵又乖又孝顺,她是什么东西?要我说徐昭林也是脑子昏特了,挑挑拣拣这么多年就挑了这么个东西!结了婚生了孩子都不老实,跑到外面跟别的男人困觉也就算了,还被人家搞大了肚子!连孩子他爸是谁都不知道!哼,有什么办法呢?徐昭林这小畜生爱啊,爱不够啊!这下好了吧?把自己爱到 icu 里去了!” 老魏越说越激愤,四根粗粗的手指在金晟跟前比划来比划去,“四次!从兰州到上海,四次病危通知!阎王爷跟前兜了四圈啊!” “好了好了好了……淡定淡定啊,”金晟按都按不住老魏蹭蹭往上冒的火气,只好无奈地笑着撸他的背,“人家小夫妻之间恩爱就行了,你急什么嘛!” 第122章 老魏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可又难平胸中怒火,于是大手一挥做出总结性发言:“反正这小姑娘我看不惯!” 金晟笑着靠在椅背上轻轻喘息一阵,缓过劲儿来后从警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白色药盒,倒出里面的胶囊含进嘴里,拿起桌上的矿泉水喝一口,笑呵呵道:“我倒挺喜欢,小廖的车能用吧?让他带我到医院去看看小徐去。”说着起身拍拍老魏的肩膀,“好啦!从今天起我是我太太一个人的,没事别来烦我。” …… “金队。”廖千渝站在墙角抽烟,看到金晟出来赶紧掐断烟头,挥手驱散烟雾。 “没事没事,”金晟笑着抬抬手,“有空吗?带我去医院看看小徐好吗?” “没问题。”廖千渝低声应着拿出车钥匙解锁,帮金晟拉开副驾驶的门,等他坐进去,坐好,这才关上门一路小跑到驾驶座,打开车门上车。 “小徐什么时候醒的?”金晟心情愉悦地望一眼万里无云的蓝天,上海的冬天很冷,但应该没西北冷,他倒是很少跟西北人打交道,但一个人的气质和性格和环境脱不开关系,冰冷的地方养育出冰冷的人,徐昭林是太热了,抱着个冰块过了这么多年, “今天早上。”廖千渝言简意赅地应道,他这张出了名的碎嘴这会儿老实得不得了,“嫂子先醒的,醒了就去看徐哥,她一去徐哥就醒了。” “嗯?怎么会?”金晟颇为好奇, “不知道啊,”廖千渝握着方向盘无奈地笑笑,“是嫂子自己跑到护士台说徐哥醒了,吓人家一跳。” “哈哈哈!”金晟仰头笑,“这小姑娘真是,你说小徐混账了那么多年,到头来不还是被治得服服帖帖?这不就是一物降一物?” 廖千渝也笑了,“还真是。” “唉……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金晟满意地眯起眼睛沐浴阳光,“你呢?你怎么样了?还是不婚主义?人生短暂啊小廖,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男人的尊严也就那么回事。” 他看向窗外,门诊大楼近在眼前,“行啦小廖,送到这就好,去忙你的吧。” “好嘞金队。” …… 金晟缓缓迈着台阶往上走,真是难得的好天气,金灿灿的阳光透过住院部走廊成排的窗户照射进来,雪白的墙壁和瓷砖亮得晃眼睛,他隔着老远就看到病房门口坐了个穿病号服的小身影,沮丧地耷拉着脑袋,都快头点地了, 可即便如此小身影还是敏锐地感应到他的视线,忽地转过头冷冷地盯着他,很是警惕, “不进去?”他微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声音尽可能放到最低, 她别过头去不看他,过了好半天才嘟囔着回了一句,声音小得都听不到,“他说他不想看见我。” “嗯。”金晟点点头,“他生气是应该的,人命不是游戏啊,尤其还牵涉到你们女儿。” 她不作声,从金晟的角度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颤抖不停, “万幸啊,结果是好的,”金晟靠在冰冷的铁质椅子上看向病房,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铺着白色床单的床尾,被子卷着堆在一起, “肖羽寄来的录影带我们看了,唉……真是病态的年轻人啊,用这种方式爱一个女孩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不对的,不过多亏了他,你才能坐在这里陪着你的爱人,陪伴,陪伴才是最珍贵的。” 他收回目光,温柔地看向她,“所以呢?你的刀是用来守护还是用来杀戮,有答案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她还是不回头,低声嘀咕 金晟轻笑一声,“看来是有答案了,那就好。” 一阵急促尖锐的高跟鞋声音从病房里走出来,是一个高挑瘦削的黑衣女人,拎着一只爱马仕皮包,腰杆儿挺得笔直,纤长的脖颈昂扬,七十岁左右,一看就不是中国人,眉眼轮廓深邃,画着精致的妆容,冰冷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坐在椅子上的小女人, 小女人像小野兽炸毛一样往后缩,眼神警惕,但老妇人显然懒得理她,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停下来,转过身漠然地看着她,用标准的普通话说:“珍珍不肯跟我走,你们自己看着办吧,等徐昭林能像个人一样站起来走路了,让他去烈士陵园看看他爸爸,他爸爸叫徐莫微。” 她说完对金晟微微颔首致意,再没看小女人一眼,踩着尖细的高跟鞋昂首挺胸地穿过走廊,消失在道路尽头。 金晟很奇怪她的声音比她的形象要柔和得多,可身边的小病号明显不领情,暗戳戳瞪人家一眼,小声抱怨一句“老女人”,就再不说话了。 “好啦,”金晟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我进去看看小徐,”说着冲她使个眼色,“也帮你说两句好话。” 金晟走进病房,比他想象中亮堂,也干净,没有血呼啦几被裹成木乃伊的徐昭林,事实上他看起来还行,戴着呼吸机,躺在床上看窗户外面遮天蔽日的绿荫, “她还在?”他声音很小,气若游丝,平日里粗声大气惯了,突然这么温柔,金晟一下子还不太适应, “是啊,在外面跟霜打的茄子似的,”金晟拉开椅子坐在床边,“一脸不高兴。” “她还有脸不高兴。”徐昭林说完一句话就深呼吸一下, “行啦,行啦,”金晟笑着翘起二郎腿,靠在椅背上,“她也刚醒,伤都还没好呐,一路跟着你从兰州转移到上海,够折腾的了。” 第123章 “她不是喜欢兰州吗,三十天冷静期到了,就让她滚,反正我女儿身边不能留这种人。” 金晟回头瞥一眼门口,小脑袋倏的一下就缩回去了,他转过头挑挑眉,调侃道:“行啊,这就是你们小两口的事啦,不过你确定到时候能下床?” 徐昭林看着天花板,不做声,呼吸器上的白雾散了又结,半晌才哑着嗓子道:“那就再去,不要冷静期。” 金晟耸耸肩,“唉……看来是铁了心喽!小姑娘也真是作孽啊,就穿一件病号服在外面冻着,这么冷的天,冻着就冻着呗,谁让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呢,强求也没用,” 他低头摩挲着自己手上的婚戒, “我今天来呢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跟你们道个别,以后碰面的机会应该不多了,人生苦短啊,一辈子这么快就到头了,回头想想好多事情都挺后悔的,可后悔有什么用呢?又没后悔药可吃……总之好好养伤吧小徐,趁你还有个好身体,多陪陪女儿和……哦我忘了,你现在是离异状态。” 金晟站起身冲徐昭林挥挥手,“再会。”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个子小小的女人正扒在墙上苦大仇深地看着他,意思是他怎么一点好话都没帮她说,他开怀地笑着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小雪,再见。” …… 白雪目送着一拨拨人从徐昭林病房里出来,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失落地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还是探头往里张了一眼,刚好被里面的人捕捉到,她一缩脖子,等一会儿再往里看,徐昭林还是一动不动看着她, “我……”她站在门口犹疑了一会儿,还是迈进去,揪着衣角一步步挪到病床边,屁股试探着挨到金晟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没有被拒绝,这才踏实坐下,两腿并拢,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盖上, 徐昭林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她的脸,呼吸器的声音节奏均匀,等她坐稳了,他也想清楚了, “你走吧。”只有三个字,白雪感觉浑身血液都凝结成冰, “回兰州去,我给你买的房子,还有我给你的钱,够你生活了,钱不够了问我要,只要我有,你要多少我都给,但是……真的别参与我和珍珍的生活了,我妈说她到现在都不肯说话,白雪,我把你想得再坏,都没有想过你会用女儿的命玩游戏。” “那不是游戏,”白雪低着头,声音都在颤抖,“我有把握的,他们赢不……” “有输赢,”徐昭林打断她,绝望地看着她,“就是游戏,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白雪不说话了,咬着惨白的嘴唇,睫毛剧烈颤抖, “听话,回去吧。”徐昭林说,“我也算死过一次了,欠你的我还给你了,你不是问我怎么样才能原谅你吗?很简单,离开我就行。” 第40章 番外(二) 大年三十晚上鞭炮在小区外面噼里啪啦地响,伴随着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争先恐后地绽放,蓝色的,黄色的,红色的……楼层太高,又离窗户太近,白雪甚至觉得一伸手就能触碰到这些缤纷的碎片,蓝色的应该是冰冰凉的,红色的应该是火热的…… 可她现在不能伸手去摸,她手上都是面粉。 她把一张薄薄的饺子皮托在手里,用筷子夹一点儿馅进去,一捏,一捏,再一捏,三下,一只圆滚饱满的饺子就成了,她把元宝一样的饺子搁在撒满面粉的大骨瓷盘里,同样的盘子已经装满了一个,这一个也已经装了小半盘了, 她拿筷子搅合一下盆里的饺子馅,再看看剩下的饺子皮,自言自语嘟囔道:“差不多够了,”仰起头打开橱柜拿出冰糖罐子,捡两块放在平底锅里,准备开火简单熬制一下,可火还没开门铃就响了,她讶异地抬眼看向墙上的时钟,“这么早就来了?” 她举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呲溜溜冲出厨房,冲到玄关,用胳膊肘往下抵着门把手开了门,边开边问:“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门口的人站在外面不进来,语气听不出喜怒,“不方便就算了,我明天再来。” 楼道的声控灯灭了,玄关也没开灯,白雪举着手愣了一会儿,还是喊住了转身离开的人,“进来吧。”这一声喊亮了声控灯,昏暗的灯光下那人回头,她这下子看清了,他穿着黑色皮夹克,乌黑浓密的头发里夹杂着几缕灰色,一丝不苟齐齐地梳在脑后,胡子也刮得很干净,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她想他打扮一下还是很好看的,只是太多年都不拾掇自己,给人一种苍老邋遢的错觉。 她最近在看一本书,书上说要不吝啬夸赞他人,这样有利于拉近距离, 白雪那一啾啾小嘴嗫嚅了半天,勉强挤出一丝笑,“你收拾一下还挺帅的。” “嗯,”门口的人走进来,不置可否地用鼻子嗯一声算作回应,扫一眼地上的木制鞋架,一双小孩儿穿的棉拖鞋,绿色的青蛙造型,一双白色女士棉拖鞋,还有一双藏青色男士棉拖鞋, 他没换鞋,穿着休闲鞋就踩进来了,白雪举着手,也没说什么,就这么看着他走到客厅坐进沙发里,一边打开拎在手里的男士皮包一边慢条斯理地说: “我之前来买房的时候在这个小区碰到个女的,印象不错,反正今天来找你签离婚协议,签好了顺路去看看她。” 第124章 ……白雪歪着头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几秒,猛地转头冲进书房里,不一会儿传出擦拉擦拉的撕书声, “稍等,让我把饺子包完,”她趿拉着拖鞋慢吞吞走出来,咚的一声把手里的书页残骸扔进墙角的垃圾桶里,看看沙发上的男人,再看看他手里的几张 a4 纸,补充道:“没几个了。” “嗯……稍微快一点吧,”男人把协议放在茶几上,两臂张开靠进沙发里,轻佻地笑着跟她说:“我赶时间。” 白雪站在原地,抬起手看了看掌心残留的面粉,走到茶几旁边的单人沙发里坐下,直接拿起那份协议,一页一页地翻看,寂静的客厅离小区后门就比较远了,只听得到隐隐约约的沉闷的爆竹声,和纸张翻动的声音, “放心吧,我这边是不会让你吃亏的。”男人注视着白雪的脸,“倒是你,提醒你一句,离了婚带孩子的男人少碰,别到时候一分钱好处没捞着,还成了人家的免费保姆。” “你在说你自己吗?”白雪从纸上抬起头,漠然地看着他, “男人其实想法都差不多。”他靠在沙发上笑笑,“就是看有没有良心了,我自我感觉还是有良心的,所以再结婚,该说的肯定会跟人家说清楚,钱可以给,但是房子别想,做不好家务照顾不好孩子就滚蛋。” 他看一眼外面盛放的烟花,“怎么样,我徐昭林这辈子就真心实意待过你一个人,也替你死过一回,算是到位了吧,只是再怎么说我也是当爸的,总不能让女儿和一个……” 话说到一半门铃响了,白雪扔下协议就去开门,纸扔了一地,他弯腰去捡,却听到一堆人嬉笑着你一言我一语地从门外涌进来, 先是一个小孩儿的声音,“小雪阿姨新年好!祝你新的一年开心快乐!越来越漂亮!”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柔柔弱弱的,带着些嗔怪的语气,“小宝快换鞋!”最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不悦,“为什么我的鞋在最下面?” 徐昭林坐在沙发上看着一家三口一股脑涌进客厅,一家三口也看着坐在沙发上凶神恶煞的高大男人,两对人马面面相觑,还是站着的男人先开口了,他眉骨有疤,狭长的单眼皮凌厉飞扬,双手抱胸上下扫视一遍沙发里的徐昭林,回头冲白雪戏谑地哼笑一声,“呦,不简单呐,把你男人救回来了?” 徐昭林看看他再看看白雪,起身笑着走过去伸出手,男人一秒就收回了玩世不恭的腔调,他一旦不贱兮兮地笑,立马就变成平日里严肃板正的样子,站直身体伸出手轻轻跟他握了一下,“你好,周荣。” 徐昭林收回手,礼貌地对周荣身后的女人孩子微笑着点点头,“你们好,我叫徐昭林,我是白雪的……” “前夫。”白雪趁他们废话的工夫已经趴在茶几上拿着徐昭林带过来的黑水笔刷刷刷签好了名,然后拿起他的皮包,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他身边,把纸和皮包一起拍进他怀里,推着他走到门口,右手开门,左手一把就把他推出去,然后咣的一声关上门,转身在一家三口惊恐的目光里云淡风轻地拍拍手,“我们离婚了已经。” “哦……”还是周荣反应快,“我说呢,打扮那么利索,谁回家打扮成这……”话没说完就被自己老婆啪的一掌拍开,并被狠狠瞪了一眼,“话这么多呢。” “你们先玩,”白雪倒是不在意,走过去拿出藏在茶几下的果盘,反正她也搞不清楚该放什么招待客人,就去超市里买了个新春大礼包,统统倒进果盘的格子里,水果糖和徐福记点心五彩缤纷的包装纸在灯下闪闪发光,还真有点新年的热烈气氛,挺像那么回事,就跟电视里招待客人一样, “我去包饺子,没几个就包完了。”她说着走进厨房,开火熬制冰糖,放了油的平底锅升温很快,几块方糖没几秒就呲啦呲啦融化成糖水,她熄了火,把糖水倒进饺子馅儿里,搅拌一下, “闻起来好香,”身后传来女人清甜的声音,柔柔的,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小柔,白雪也想过像她那么说话,但是试了一下觉得好恶心,就放弃了。 “嗯,我想吃甜的饺子,”她转过头看向身后的赵小柔,就这会儿工夫她已经系上围裙,利索地撸起袖子洗手了,听白雪这么一说就笑了,“嗯,我也喜欢吃甜食,他们两个不喜欢,所以我平时也不怎么吃,等一会儿我也吃甜饺子,不给他们吃!” “好。”白雪背对她捏出一个元宝,单独放在一个空盘子里, “小雪,你把他一个人关在外面不大好吧?”赵小柔站到白雪身边,和她一起围着那一盆甜蜜蜜的饺子馅忙活,手指灵巧地上下翻飞,一个更加饱满的元宝饺子就诞生了, “他要去找他女朋友,”白雪抬头望一眼窗外争相斗艳的烟花,“他本来就喜欢……”她脑海里勾勒出妖娆的曲线和丰盈的大波浪,还有短到大腿根的皮裙,“就喜欢那样的。” “哦,”赵小柔低头不语,沉吟片刻后转头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小宝吵着要你教他折梅花,他爸爸给他买了好多皱纹纸,等这几个饺子包好了,你陪我去拿一下呗?吃完饭我们一起折梅花好吗?” 白雪看着她思忖一下,觉得这安排也不错,于是点点头,“好。” “你们那一盘镶金边啦?我们不能吃?”周荣倚着门框,长长地探着脖子,一脸狐疑地往厨房里张望,他刚才啥都没听清,就听到赵小柔说“不给他们吃”,多可疑!可他还没看清楚就被老婆拨拉到一边去了, 第125章 “让开让开,好狗不挡道。”赵小柔一边说一边和白雪走到玄关,打开衣柜取出两人的外套穿戴起来,边穿戴边说:“我们回趟家,把你给小宝买的皱纹纸拿上来。” “我也去,把上次买的烟花拿上来,一会儿带小宝去放烟花。”周荣像个老妈子似的跟在后面,连正在看电视的儿子都嫌弃地直摇头, 赵小柔:“穿衣服啊你!” 周荣:“就几步路穿什么穿?” 白雪:“冻死他!”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挤在门口,一开门全涌出去,和站在黑暗角落里的人面面相觑, “嗯哼!”周荣猛地咳嗽一声,感应灯亮了,“哎呦吓我一跳,还没走呐?”他阴阳怪气地坏笑, “我们先下去拿东西啦!”赵小柔一把揪住周荣的胳膊就往电梯走,两个人窸窸窣窣一路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听到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又咚的一声合上。 “你第一页没签字,”昏暗的灯光下男人面色不悦地举着手里的协议,在白雪跟前晃一晃, “哦,”白雪拿过协议,向他伸出手,“笔?” 男人垂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深邃的眼窝晦暗不明,掏出笔塞她手里,看着她在纸上刷刷写好名字,边写边轻飘飘问道:“你完事儿了?”说完把纸和笔都还给他,“注意伤口,悠着点儿,别死人家身上,大过年的多晦气。” 男人不说话,点点头,把纸和笔放进包里,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过完年回一趟上海,去把证领了。” “好啊!”白雪冷冷地点点头,男人靠在她身后的墙上不说话,看着从电梯口里出来的两个人,赵小柔抱着一盒彩笔,周荣左手拎着一个布袋,两卷捆得好好的皱纹纸露在外面,右手抱着一个烟花大礼盒,戏谑地笑着从他们身边路过,“不进去啊?”说完率先推门进去了, “进去吧,”赵小柔跟在后面,走过来仰着脸看向徐昭林,笑眯眯地说:“小雪包饺子包得很好,但她说她以前没包过,我估计你也没吃到过吧?一起尝尝小雪的手艺吧,如果……” 她打量一下男人阴沉的脸色,一身寒气,除了淡淡的药味,没别的味道,烟味,香水味,什么都没有,他有一种干燥热烈的坦荡和磊落, “如果你等一下没别的安排的话。” “我……”徐昭林刚开口就被白雪打断了, “他有别的安排。”白雪走进屋里,边换鞋边说:“而且他上海人,也吃不惯北方人包的饺子。” 徐昭林站在原地无奈地对赵小柔笑一下,“嗯,我的确有点事,你们吃好玩好,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