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在窗》 第1章 [古装迷情] 《明月在窗》作者:陆弥弥【完结】 文案 长衡书院新建成,风云际会中,有两人格外出挑。 一是清流公子林樾,清正无双,君子六艺无一不精,经义策论也信手拈来。 二是白丁出身梁映,冷血厌世,见天的不是逃学就是怠慢课堂。 两人初见,林樾着青衫,束竹簪,撑伞听雨。 梁映翻坐墙头,布衣沾泥,手里破布包袱是他全部身家。 那一刻起,梁映心中的云泥之别就有了评断。 - 林氏族中代代子嗣,无论男女,或明或暗,都要为皇室铺路。 因朝堂动荡,皇室绝对拥趸林氏偷偷将小太子送出宫避难。 没想到这一避就是十七年。 重新寻得太子殿下,却发现在泥泞中摸爬滚打长大的少年阴郁孤僻,毫无君德,难堪大任。 林清樾被林氏选作磨刀石。 她万般无奈,也只能女扮男装入书院,化名林樾,一点点教,偷偷地帮。 渐渐地,阴郁太子的眸光长久地凝视在林清樾那一袭青衫之上。 幽暗的眼底偶尔划过抑制不住的色彩。 林清樾见状,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误入歌楼换了女装的意外,拿起书卷敲了敲太子的额角。 “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 明月在窗,寤寐思服,求之不得。 在梁映不知自己是太子时。 他看待林樾,犹如看待九霄明月。 她总是被簇拥着,站在人声鼎沸处。 意外发现她是女子,他心口一烫。 处处为她遮掩,又不免因此得意。 这一人独晓的隐秘像是拔地而起一座揽月台,把他的心捧得那样高,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她。 后来,梁映知道自己是太子了,却依旧小心,生怕浑浊的权势脏了她碧竹裙角。 可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太子学业已成,我已无用。” 她跪在他跟前,被他周围的暗流涌动碾作尘泥,只求他高抬贵手。 梁映,或者叫太子沈映,幽深眼眸微敛。 “这世间说你无关紧要, 我不喜欢。” * 被迫上班 眼里只有辅佐kpi的钝感女主 vs 顶着厌世脸阴暗爬行搞暗恋太子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励志 甜文 女扮男装 暗恋 主角视角林清樾梁映(沈映) 一句话简介:太子殿下看书别看我 立意:好好读书 积极生活 第001章 来活了(大修) 鸡叫才过了三声,天蒙蒙亮。 扶风县一处偏僻巷尾的小院已经开了灶。袅袅炊烟下,飘荡在风中的却不是饭香,而是药味。 “阿婆,我出门了。” 薄弱的曦光照不进屋内,只听闻药碗放落在案几上后,随之响起略显低沉的少年音。 榻上灰色床幔后,一名老妪咳了两声,像是刚被吵醒,又像是一夜都未曾深眠。 “真是去药铺么,不是去别的什么地方?” 男声顿了顿,却没自乱阵脚,反倒把榻上长辈当成孩童继续哄着。 “那阿婆把药喝完,我就如实相告,可好?” “梁映!”老妪气急攻心,难得喊了少年大名。 自她把少年从虎狼之地带在身边已经整整十七年,眼看着几近弱冠的年纪,但直到这几个月她病重后才恍然意识到—— 不知不觉,她竟把这孩子教成了这么个阳奉阴违、巧言令色的性子。 “我都说了!我这身子就是这命数,你买再贵的药都没用,不过是——” “阿婆莫说了,阿婆长命百岁。既然暂不想喝药,那映儿也暂无可奉告了。” 男声倏然打断,嗓音里的乖巧霎时淡去几分。 “回来!不可去赌坊——咳咳!” 小院闷闷的咳嗽声,叫不回少年离去的身影。 半响,榻上老妪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喟叹一声。 “罢了,我教不的,只能让别人教了……” 日头越过云层,道道金光洒下,却因昨晚才下了一场春雪,遍地雪白,生不出一丝暖意。 “各位爷爷,各位好汉饶命呐!” 一个衣衫不整的书生冷不丁被人从房里扔到兰香坊后院地上,破开地上莹白一层雪色。 书生此时此刻哪里还想得到冷,他慌乱起身,就冲跟前两三个粗布麻衣一身膘肉的大汉一边磕头,一边声泪俱下。 “我不是有意躲债的,实在是身上银钱用光了呀,各位爷求求你们,再通融通融两日吧。” “呸!你小子有钱来兰香坊,没钱还债?” “包里连凭由都备好了,要非梁大提前知会来堵你,真差点让你跑了!” 书生面上哭着,听到梁大两个字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 就知道是他坏事! 长兴坊内最大的赌坊,自从找了这梁大来讨债,由他经手的,便没有讨不回来的债。其手段也是阴侧诡谲,无论人躲到哪里,钱藏在那里,这梁大都跟闻着肉味的野犬一样,一咬一个准。 但今日,他不在。 书生转了转眼珠,以防万一,出城的车马他就备在兰香坊。就算这梁大有些神通,也出不了这扶风。 打定主意,书生又连讨饶地磕了个几个头,露出怯怯不舍的模样。 第2章 “既然各位爷都知道了,那也是藏不住了,我这就去把钱拿来。” “算你识相!”大汉几人对视一眼,看来今日用不着梁大过来了。 书生顶着大汉几人的视线,退回房中,却不曾想花娘一声惊叫,里间传来窗户破碎的声音。 “他耍我们!”几个大汉这才意识到这文弱书生的鬼主意,纷纷追进房中。 里头花娘受惊地坐在塌边,唯一的花窗被人撞碎,凉风吹袭,已然没了人影。 几个大汉心头一跳,忙往花窗外望去。 却看见那奸诈的书生并没有逃远,而是被人一脚狠狠踩在胸口,像个翻了面的王八,动弹不得。 书生望着眼前压着日光的黑影,心里满是憎恨。 “梁映!” 来人虽身形高大,但没有大汉们的一身横肉,只是一头又卷又长的 乱发,几乎遮住将眉眼遮了干净,满腮还蓄着一圈不曾修剪过的长须,模样和贴在门上辟邪的钟馗无二,凶神恶煞极了。 梁映手臂往膝盖上一支,原本踩着的力道更沉重了两分,看着书生不服气却又被折磨的痛苦模样,梁映微微俯下身,好整以暇地掀起唇角。 “爷爷在此,乖孙想去哪儿?” “梁大来啦!还得是你!”大汉们扒着窗户先后打了招呼。“这小子鬼得很,搜了一圈也没找到钱藏哪儿了,还想着逃!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书生一听就知道他们要动粗,忙尖声大喊,“快放开我!你们不过是最下三滥的狗腿子,我可是过了县试的读书人,官府造册!出了事!你们没一个有好果子吃!” 读书人? 梁映冷笑了一声,一抖袖间,一簇寒光在他指尖灵巧辗转,像刀又不似刀,十分奇诡。转着转着竟从三寸铁疙瘩竟化成了柳叶宽窄的曲刃,两道嚇人的暗红血槽不知舔过多少血,缓缓抵上书生最是脆弱的咽喉。 随着还有停在书生耳边,犹如毒蛇吐信一般的阴恻嗓音。 “我这命是烂,若换你一条,是不是很值啊?” 书生睁大了眼睛,只能喊出一句。“疯子!” 梁映不在意地垂下眼,把刀刃贴在书生脸皮上轻轻滑动,似建议,似威胁。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也没说一定得是你的钱不是么?” “什么意思?”书生此时一身寒毛都在利刃的剐蹭下根根立起,哪里还敢摆脸色。 “带点朋友来赌坊,随便一个还是两个,在我的庄上输了的钱便都算你还的,如何?” 这可是个无本的买卖!别人倾家荡产关他何事!书生眼前一亮! “当真?!” 梁映见鱼上钩,笑了笑。“自然当真。” 放走了书生,剩下的大汉围上梁映。 “梁大!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便宜这小子了?” 一个大汉刚说完,另一个大汉蒲扇一般的手就一把拍了上去。 “你忘了?梁大出千可是咱们赌坊一绝,只要他下手漏些钱出去,那书生看别人赢钱必定眼红,免不了要下场。到时候既赚这书生的银子,又赚他带来的人头的!岂不美哉!” “噢!”大汉挠了挠头,“还是你小子精啊!怪不得几个月就这么得老大器重!” “谁跟你似的!只长身体不长脑子!” 大汉们的说笑声扬起在兰香坊后院,院中老树之上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两个隐匿许久,跟了梁映一路的暗影终是忍不住质疑。 “真是他?我们没找错?这般品行说是太子谁信啊?” “咱们林氏密信何曾出过错漏,管他真假,我们只管上报回去就是了。” “本朝选君重德,若他真是,族中能直接迎他回朝?” “要不然就是找个磨刀石?反正,这累活别落到咱两头上就行。” - “樾姐姐,晒药了。” 燕国安南县。 刚过了惊蛰,阴了十几日,山中小院的两姐妹总算盼来了日头。 在呼唤声中,山中小院的两扇木门被彻底推开,屋子的阴影下走出一个青衫女子,她穿得质朴,墨发也不过是用木簪随意簪起。但挡不住她一双眉眼如远山秋水,既疏朗又秀丽,和俗世烟尘的美有着不一样的定义,自有一股隽永温润。 看着这张脸,很容易会忽略,她那单薄臂膀其实可以一口气扛起常人难及的重量。比如几根造型诡异的长杆,一捆卷起来比腰还粗些的竹席,还有少说十几斤沉的樟木药箱。 而这长杆和竹席在女子手下关节互相咬合,眨眼间成了一个晒台。 他们的药极其怕潮。 这是林清樾为了方便晒药自己做的,琉璃每次看却还是觉得神奇。 “琉璃,也带阿爹出来晒晒太阳。”林清樾一边取药一边嘱咐。 “好嘞。”琉璃乖巧应道。 柔软干净的竹席上,数百粒孔雀蓝的药丸规矩铺开。 林清樾数了数,大约又有十几粒因为潮气化开,作了废。 十几粒啊,林清樾肉痛地皱了皱眉。 “樾姐姐!” 琉璃一声惊叫引林清樾回头。她刚把木轮椅推到檐下,坐在上面的中年男子还是老样子,无知无觉的模样。但琉璃脸色苍白,目露惊恐,林清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是飞鸟。 山野之间,飞鸟很是常见。 第3章 可那大鸟穿过阴云露出黄褐真身,模样英武,翅展三尺,一对利爪上套着红环,抓着油纸包,在他们晒台上方不断盘旋,好似会随时冲下。 ——这哪里是寻常山鸟,分明是林氏一族豢养的信鸮。 都四年了,竟又找上门了。 林清樾厌烦地闭了闭眼,还是当机立断,起身回屋。 琉璃怔在原地,一些噩梦般不愿回想的记忆瞬间攫住她的四肢。这信鸮似比从前更通人性,竟是知道这儿最重要的便是晒台上的药。 它飞速俯冲而来,尽管琉璃反应过来,但仍不及它快。 孔雀蓝药粒被信鸮砸得如同天女散花一般,纷纷飞起,又纷纷散落,许多都溅在地上未干透的泥水之中,霎时化成惨淡浑浊的蓝色污液。 “樾姐姐!它认得药!” 琉璃望着化开的蓝水,脑子一片空白。 她们为了躲得更彻底,更久一些,隔一旬就该吃一粒的药,她们硬生生省到一月吃一粒。区区一只林氏的牲畜,轻而易举把她们四年的省吃简用变成笑话。 竹席上的药只剩最后四分之一,而那畜生还不罢休,又盘旋飞起,准备第二次俯冲! 琉璃再顾不得那么多,飞身扑在药上,可等了半天,没等到死鸟的动静。 倒是嗖嗖嗖三声破空之声接连传来。 琉璃抬起头,正看到在屋檐下拉满弓的林清樾。 清风吹拂过她的额发,露出一双在绷直弓弦后的眼。那双眼依旧温润从容,随着箭一支支破风而去,琉璃觉得被扰得兵荒马乱的心,重新静了下来。 琉璃回头去找,刚刚耀武扬威的信鸮被林清樾三箭精准地钉在小院木门上。 但林清樾并没有就此停下,箭筒里的箭还在一支一支不断被她抽出。 不出片刻,后来的箭只围着鸟身密密麻麻一圈,竟是完整钉出鸟的轮廓。没有一箭真正射中要害,可每一箭又都在血肉的边缘。 琉璃听那信鸮的叫声已经从挣扎不屈的凄厉变成了……吓疯的鸡叫。 琉璃忽然想笑。 对啊,她怕什么。这不是还有林清樾呢么?林氏也没那么可怕。 所谓林氏,虽被称作林氏。 但并非单纯字面上,以林为姓的寻常氏族体系。 他们是一股自燕国开国时就存在的力量,因沈氏皇帝恩情,他们誓死效忠燕国沈氏皇脉。经过百年演化,又分为明、暗作用不同的两支支系。在明的林氏,分散在朝廷百官之中,名正言顺替沈氏稳固山河。 而在暗的林氏,刺杀、监察、诱敌,没有姓名地活着。 林清樾和琉璃都曾隶属暗部,只是四年前,她们趁乱逃了。 那时琉璃想过,她们逃不远的,只要一日她们身上流着林氏的血脉。 可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林清樾放下弓,缓步走到抖得和筛子一样的信鸮旁边。信鸮吓得爪子一松,一个油纸包掉了地。 “是惩戒令吗?”琉璃见林清樾打开了油纸包,好奇地问。 修长的双指从中夹出一份簇新牙牌,上面刻着一个名为林樾的男子身份。 林清樾读过密信,一脸晦气。 “不,是来活了。” 第002章 见恶种(大修) “成了!成了!” 禹州扶风县,一书生状若癫狂地在大街小巷蹿巡。 有认识的把他拦下问道。 “什么成了?” “你不知道?长衡书院建成了!不日就要设入学试,广收禹州学子!” “害,不就是个书院么,禹州又不是没有。” “你不懂!这长衡书院可不一般!它收了万松书院的地儿改建后,由私学升为禹州府学!聘请名师无数山长已经任命京都首屈一指的大儒庄严来担任!庄氏传家百年的藏书都会一并放入书院藏书阁!” “最最重要的,便是这定下来的招生要求。” “ 不看门第,只论学识!但凡考入,可免除束脩、食宿等费用。若能学有所成,说不定还能被举荐去国子监呢!” “什么?!还有这好事!何时入学试!快快告诉我!我也去碰碰运气!” “便就在七日之后!” 梁映走在路上,接连被三个捧着书苦读的学子撞了肩膀,手上新买回来的药包差点掉了地。 “谁这么走路不长眼!老子读书呢没——” 恶人先告状的学子还没掀起声量,瞅清了眼前卷发乱须的脸,张狂的话一下咽进了肚子。 “快走吧!那可是长兴坊的梁大!”学子旁边的友人连眼都不敢对上,拉着人落荒而逃。 梁映抿唇,掸了掸药包沾染上的看不见的迂腐气,继续往家中赶。 家里距离城中闹市足有半个时辰的脚程,梁映踏入家中小院时,夕阳已经收了最后一抹光。阿婆房中点起了一盏小小的油灯,虽并不明亮,可透过纸糊的窗格却也是这天地间万家灯火里,独属于梁映的那一盏。 在外一身的戾气此刻终于没了存在的理由,梁映把小心收好的药包拿出来烹煮。 这是新换的药方,比起先前的又贵了二两银子。 如果不是梁映找到了赌坊的差事,是决计供应不起的。 梁映知道阿婆厌恶他混迹三教九流之中,可若是能救命,这银子也不能叫脏。 只要它能将阿婆在这人世间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就好。 第4章 “映儿。”似是被新药的苦味惊扰,老妇人咳嗽了两声叫梁映进屋。 药炉小火煨着,梁映走到阿婆的塌边坐下,替老妇人把枕头垫了垫,让她靠着讲话能省力些。 “我让你准备入学试准备得如何?”老妇人一整天都见不到梁映人影,就算身上的病总是让她大多时日都昏昏沉沉,她也不得不在这会儿强撑着多醒一会儿。 每天都忙着收债,自然是半点没看。 梁映心里想着,嘴上却温驯地答。“每日都在背呢。” 撒谎这件事对于梁映顺手拈来,就算阿婆并不相信的目光停驻良久,梁映也未曾有一分心虚。终究还是老妇人败下阵来,从自己的枕下摸了摸,拿出一封信封上面写着山长亲启四字。 “罢了,实在考不上也没关系。带着这份举荐信拿给长衡书院山长,他自然会明白。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自己要多多照顾好自己,别再像现在这般任性固执……” “阿婆怎么说得像离别似的。您知道,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就算真的去了书院,也学不成什么。而且阿婆的身边怎么离得了人呢,考不上便考不上吧,这书院也不是非去不可——” “倘若我说,在书院能知晓你的身世呢?”阿婆打断了梁映胡搅蛮缠的话,年迈的双眸此刻无比清醒。“小时候,你不是总问我,你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谁?为何要和我这个无亲无故的老家伙颠沛流离,隐姓埋名地苟活着。” 身世?孤儿这一身份已经伴随他整整十七年,到如今还有知道的必要吗? 梁映扯了一下唇角,“小时不懂事而已。那些早就抛弃了我的,我又何必惦念。” 阿婆叹了口气,“并非如此,这世间有万般不得已。我现在也无法全部讲给你听,但只要你去了书院好好读书,明德修身,证明了自己,你都会知道的。届时,你或许还会怨恨我没有早点与你说清。” “我怎么会怨恨阿婆?阿婆是全天下唯一待我好的人,无论我是谁,这点都不会变。” 少年拉起老妇人满是粗茧的手,就是这双手,这么多年来含辛茹苦地将他抚养长大。 在市井摸爬滚打久了,便知道人与人之间隐瞒、欺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何必要抛弃眼前的一切,去追寻虚幻的真相,分明能抓在手中的才是最真实的。 “我只是无关紧要之人。”老人抽出手掌,温柔地拂开少年眼前的乱发,对上他真切的眉眼后,声音的温度陡然降下。 “入学试,你必须去,否则,便等着我的尸首吧。” 像蛇被击中七寸,梁映猛地抬头。 幽黑的眸紧紧盯着阿婆的脸,不敢置信最后的归处都要将他离弃。 …… 入学试前,倒数第二日。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这会儿往扶风县去的学子已然很少了。 有也是家里困苦的子弟,只用腿脚赶路。守在城门的车夫想要开张,还得需要主动揽一揽“大主顾”的生意。 往门口等了半天,终于教他等到一位撑伞而来的青衫少年。 他一身上好的锦缎料子,袍角的竹纹栩栩如生。腰间佩玉又佩上等的沉香香囊,虽然身边没有一位侍候的仆妇丫鬟,但瞧那容貌清隽,仪态端方的模样,也能猜出来必是清流世家才能养出来的风骨。 “小官人,可是要去扶风的长衡书院?我这马车可直接送去最近的客栈~” 林清樾从安南一路风雨兼程地赶到扶风,已用了半月时光。 于她而言,暗部出身,女扮男装以假乱真不在话下,但她却有个缺点——不认路。 为了不显迹过多,林清樾每个路段都要另换马车。扶风县地处燕国边疆,地方偏僻,她还以为马车并不好寻,没想到刚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这些包车够了吗?”林清樾温尔一笑,随手递出一块银锭。 “够了够了~” 果然是不知事的贵人!这都够他一个月不开张了! 车夫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后面去了,把银两收好,屁颠颠地将马车牵来。 林清樾在原地等着,对车夫贪了大便宜的模样并不排斥。 林氏给他捏造的假身份林樾,是清流世家的公子,家中钱财自然不缺。林氏为了身份坐实,自然也给她准备了足够的银钱,她可以凭着林樾的牙牌随时去林氏的钱庄支取。 衣食住行,她每一样都很舍得。 “小官人,请上车。”车夫狗腿地低头哈腰,伸出手臂要扶林清樾。 林清樾本意拒绝,可刚踏上脚踏,却忽然眼前黑了黑,让她差点踩空下一阶,幸而车夫在旁盯着,不然倒真的要出丑了。 “小官人,可是哪里不适?”车夫紧张地扶着自己的大主顾。 “无碍。” 林清樾闭起眼揉了揉眉间,眼前暗色并未消失,她再睁眼只便凭着景象消失前的记忆,踩上对的台阶,状似正常地坐进了车厢。 见贵人坐好,车夫松了口气,扬起马鞭轻快道。 “小官人坐好,我们启程了。” 没了外人看着,林清樾不再收敛,试着运功压下眼前的浑浊。 半响之后,一层薄汗沁在额间,车帘外的扶风县光景这才缓缓映在林清樾的眼底。 凡林氏之人都会得一种怪病,只有皇室的秘药“玲珑心”可以延命。 第5章 而不及时服用药的下场总是这样。 一开始会影响五感,先从视觉开始,随后是听觉、味觉、嗅觉、触觉…… 到最后便会和阿爹一样,成为无知无觉的活死人。 半个月前林氏的信鸮毁了林清樾手中大半的药,剩下只够瞒住琉璃和阿爹的踪迹。若要续命,便只有继续为林氏做事。 林清樾没得选,而这时隔四年找上门的差事也着实不好干。 密信中,一上来‘辅佐流落民间的太子’这几个字就镇住了林清樾好一会儿。 燕国上下皆知十七年前,宫中哗变,一夜之间,皇帝宾天。时值三岁的东宫太子不知所踪,三个月后才被找到,似是受了不小惊吓,身子骨孱弱得很,此后便一直养在深宫中。 如今的燕国是景王摄政,虽说没有正经的皇帝,但景王治下倒也算安居乐业,百姓便也很少关注那位鲜少露面的正统太子殿下。 若依照密信这么说,那宫中的那位八九不离十也是林氏之人了。 大抵是林氏想使一招李代桃僵护住皇室子嗣,没成想弄巧成拙。十七年了,竟然才找到真太子? 就这样,林氏还号称燕国皇室最忠心不二的拥趸。 燕国的未来,真是一眼就望到了头。 密信下半段,是林氏要求。 京都局势暗流涌动,恐真太子一事已被人有所察觉。需她行事时,对太子身份保密,直至太子在书院学有所成,能堪大任,方能告知。 这样 一来,林清樾很清楚自己这一趟是要当“磨刀石了”。 可林氏大概没想过,这一计划兴许在找到真太子这第一步,就可能失败了。 林清樾从袖中摸出一张小像,这是林氏千叮咛万嘱咐要妥善保管的真太子最新样貌。 ——上面笔触寥寥勾画出一个卷发乱须,完全看不清面目的男子。 也不知道是林氏找错人了,还是在她离开后的这几年林氏衰败找不到好画师了。 真要有人拿到这幅小像,哪里能想到这是皇室机密,十有八九都要认为是江湖话本里恶人的插画,还是画得最难看的那种。 天底下怎么会有人长得如此潦草—— 行驶中的马车蓦地刹住。 林清樾扶住车厢,缓住自己往前栽倒的身形。 “到了?” 车帘外的车夫扯紧缰绳,怯怯地答。 “尚未,是长兴坊追债的堵在街面了。” 好嚣张的追债。 林清樾侧首,微微掀起一角车帘,却不想指尖一顿。 原来还真有长得如此潦草之人。 “梁大!你何苦咄咄逼人!我老母幼女不要吃喝么?你将这些钱拿走岂不是要我们一家的命?!”街面正中,淋着雨的中年男子被逼得的双目赤红,死死抱着潦草长相之人的大腿当街大喝。 人来人往,一下就围了不少人,多数是对讨债之人毫无人情在指指点点。 那潦草之人一并淋着雨,可他的模样透湿了显出的也不是狼狈,而是更浓重的狠厉阴郁。完全不在乎周围的目光,他随手抓起男人的发髻,迫他不得不仰起头看着他。 “我说过今日就是最后期限。你若真这么在意你家老小的活路,我倒有一个法子。” “典妻你不是换了五贯钱?你女儿今年有十二了吧?刚好也能卖上价。” “这是说的什么畜生话……”人群中一片哗然。 中年男人愕然盯着梁大,这才明白就算他闹到大庭广众之下,眼前人也找不出一点难堪。 “你卖不卖?不卖,今日就这点钱还要加你条只胳膊,我才能交差。” “卖……我卖……” 中年男人挫败地低下头。 梁映扯了扯唇角,瞥了眼被他们堵着动不了的马车,一脚把男人踹到街边,跟着离开了。 “这长兴坊行事就是这样,小官人没被吓到吧?” “有点。” 车夫的声音传来,林清樾正放下车帘,免得让别人看到自己脸上缓缓勾出的一抹笑。 好一个天生恶种啊。 第003章 来杀你(大修) 琉璃: 展信舒颜。一路车马,未曾迷路,已抵扶风,得见目标。明日入学试,可比原来筹划更易实行,不日可归。收信后且去山脚刘婶处备些莲藕,与排骨齐炖,待我回家,正趁鲜时。 雅正的笔迹铺在纸面赏心悦目,把主人直白的馋意掩去三分。 林清樾把信纸卷成筒状,往信鸮脚上的细长竹筒里塞去。 但每每要塞进的一瞬,竹筒便忍不住颤抖。 “……”林清樾无奈地抬眸,“抖什么,都训过了。我是你主子,还能吃了你?” 过于通人性的信鸮缩了缩脖子,还是克制不住对眼前之人本能的颤抖,但又碍于这些时日林清樾对它的训练。它依旧是颤抖着,但却乖乖抬起爪子送到林清樾手心。 扶着爪子,总算把信塞了进去。 将信鸮送走,林清樾对着房中铜镜理了理衣襟,望着其间映出的着青衫的端方君子,眼眸里最后一丝关于林清樾的东西也淡去,正如清流子弟林樾本人一般。 “林兄来了。” 林清樾的身影甫一从常悦客栈的天字号房走出来,便一路得了不少年轻学子的招呼。 如今的常悦客栈特来应试的学子,几乎没有不知道林樾的。 第6章 其一便是他之家世,其父乃京都官至御史中丞的林琅,千真万确的清流世家。 其二便是他之品行,温雅有礼不说,甚是慷慨大方。虽来客栈才两日,但所住上下十几名学子或多或少都被他亲切宴请过,且不论出身,不分门第,一视同仁。 “大家都来齐了吗?” 林清樾扫了一眼她包下的祈愿明日入学试成功的晚宴,好似少了一个人。 “是祝虞没来吧?”有学子点出,“林兄不必管他,他本来就自视甚高,不屑结交。” “什么不屑啊,我看他啊是有大麻烦了。”另一个学子指了指门口,“刚刚我瞧见,那长兴坊讨债的梁大来找他,估计是欠了钱。实在是人不可貌相啊……” “林兄还是不要和那种下三滥的人打交道为好。” 有人劝林清樾,林清樾却温和一笑。 “出身不由人定,无甚可比,大家还是先入座开席吧。” 免费的好酒好菜,自然响应得热烈。 吵闹声一直从客栈内溢到旁边幽静的小巷。 梁映嫌弃地捂了捂耳朵。 “什么人,钱多的没地方花么。” “那是新来世家公子,林樾……”祝虞本能地老实接话,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在这儿可没时间和他聊这些有的没的。“梁大!这些时日,我按照你说的,自从画上了这颗痣,确实感觉有人有意无意在盯着我。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 月色撒在祝虞清秀的脸上,鼻梁之上一颗小痣对无心之人并不惹眼。 梁映眸色沉下,“我倒也想知道。” 自他有记忆以来,阿婆便不让他以真面目示人。 小时候把脸弄得脏些就行,最多被人当成小乞丐。长大些便蓄发,少年之后便蓄须,就算如此,阿婆还是怕有人认出,定期会拿着烧火钳把他的头发烫成一缕一缕卷曲的模样,让他看起来更像是塞外胡人血脉。 虽阿婆从没有讲清过缘由,但梁映也能猜到这和他身世有关。 非要进书院,才能知晓么?梁映不信。 自阿婆交给他举荐信后,梁映察觉扶风县又多了许多生人,不只是来考试的学子。 表面看着无甚特殊,却暗地里打听着扶风县上脸上长痣的年轻学子。 他们想找他,梁映又何尝不想找他们呢。 这狗屁身世,要他找到,便直接一刀两断,省得阿婆天天与他置气。 “明日入学试,真要那么做吗?”梁映的不确定更让祝虞底气不足。 “怎么想反悔?忘了是谁在赌坊里把你从那烂人手里救出来的吗?” 梁映挑了挑眉却被长发遮挡,祝虞看不见,只心头回忆翻涌。 七日前,他初来扶风,找不到地方落脚。被一个热情的书生领到常悦客栈,此后两人更是志趣相投,祝虞一开始以为自己遇到了知己。却没想到五日后,那知己把他带去了赌坊,把他当成了赌债的一部分。 若不是眼前的梁映出手,让那人贪心不足蛇吞象,自食恶果。 那泼天的赌债,那吞人心的伥鬼……他怕是早就死在长兴坊了。 “君子一诺千金,我只是怕我会露馅……”祝虞从来都是老实读书,梁映要他做的事,实在有些为难他。 “不会,这痣便已经能说服大半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了。” 酒足饭饱,带着微醺的酒意林清樾被人扶着回到了他的天字号房门口。 不过是关门的一刹那,林清樾眼底的酒意便散去。 方才,她看见祝虞回房了,鼻梁上那颗小痣点得是真像。 林清樾把林氏给的小像重新打开,掀起第二层。 一位衣着贵气的小孩人像跃然纸上。小孩怎么看也就三岁大,还没有长开,肉乎乎的,周身上下除了鼻梁上的一颗小痣,小模样和天底下所有观音庙里的金童没什么区别。 但便就是那颗小痣,和祝虞脸上的一点不差。 林清樾笑了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子殿下啊。 引蛇出洞,怕也不知引的是蛇,还是更可怖的豺狼虎豹呢…… - 入学试当日。 山上的长衡书院迎来了几百名学子登门。 考试和科举相同,帖经、诗赋、策问都有,共要考一整天。林清樾翻了翻书院下发的试题,主要看学子根基,倒也不算很难。 林清樾不想引人注意,每科都等了等,没有提前交卷。 等到最后一科策问,等到了一桩隔壁书斋的意外。 听架势,好像是有人舞 弊。 斋房外长廊下,监考学正提了两名学子匆匆路过,林清樾认出其中一个正是祝虞。 ——开始了。 书院古朴的钟声响了三下又三下。 答卷时间正式结束,大批答到最后一刻的学子从山门涌出。 刚出山门,祝虞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狠狠推了把。祝虞一时不查,直接扑摔到地面上,发出好大声响霎时引得无数学子瞩目。 下黑手的是位金簪玉带,身材圆润的少年,他愣了愣,迷糊得看了眼自己的手,继而想起要事,又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叫嚣起来。 “你这小子,怎么弱得跟个瘟鸡似的,就这样也敢告发我?” “那是不是就是放着京都国子监不读,来我们这儿的高衙内?” “就是他!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我和他一个考场,你都不知道,地上那小子当堂告发高衙内舞弊呢!胆子是真大,书院都睁一眼闭一眼了,偏他计较!” 第7章 “那完了!以高衙内他家权势,这小子怕是读不了书了……” 周遭议论纷纷。 趴倒在地的祝虞抬头,泥泞脏了他白净的脸,可鼻梁那颗小痣却更衬出他眼眸中的不屈。 “舞弊就是舞弊,你就算打死我也是事实。敢做何不敢认?懦夫!” “嘿!你小子!给我等着!” 高衙内被祝虞的话激得撸起袖子,四处找趁手的武器。 山中自是树枝树干居多,高衙内左右一打眼还真教他找到地上一根又直又粗的木棍,直接抄到手中就往祝虞身上冲去。 眼看暴行即将发生,全都是看戏的人群。 只有一名学子拨开人群站了出来。 他扶起地上的祝虞,温柔地替他拍了拍身上的枝叶。 “在下何亮,敬郎君高义。” 说着何亮又看向四周,辞严义正道。“我等读书本就是为了知礼明义,舞弊这种恶行现在不以反斥,诸位以后碰上更加不平之处,又等谁替你们出头呢?” 学子们被说得哑然,立刻调转势头。 “不是?我还没打着呢?”谴责的视线压得高衙内十分不爽,“横竖都让你骂了,我不打才委屈!” 高衙内舞着木棍气势吓人,令众人没想到的是何亮竟舍身挡过。 只是半路,高衙内的腿忽然被什么东西一绊,脚下一晃,人没打到,自己摔了个狗吃屎。 脱手的木棒在上空翻了两个圈后,好巧不巧正砸中高衙内抬起的脑袋,将人砸晕了去。 这大概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很多人没有忍住,闷闷的笑声连成一片。 到点上山来接人的高家小厮刚来就撞见这丢人的场面,像是司空见惯了,默契地叹了口气,无一人寻祝虞麻烦,直接将人抬走。 “多谢何兄舍身相救。”祝虞行了个大礼。 何亮忙扶住,“我与郎君一见如故,不如去金海楼一道用晚饭。” “却之不恭。” 看了一出好戏的林清樾伸了伸倦怠了一日的身子,筋骨接连发出几声清脆的咬合声。 螳螂和麻雀的戏码结束,也该轮到她这只黄雀上场了。 是夜,金海楼楼顶厢房。 明月垂照之下,一道道美味珍馐已经被吃了大半,佳酿也被喝空了两壶。 “原以为祝兄如此风骨,定是家中教养极好,没想到竟无父无母,四处飘零,真是叫人唏嘘。” “时也,命也。” 祝虞举起酒杯无奈应和,文弱的面孔满是醉红。 何亮眯着眼,扶住要醉倒的祝虞,“难道祝兄就没探听过身世?万一是大富大贵之身……” “怎么不想,嬷嬷说等我弱冠……届时,届时我若发达一定不忘何兄救命之恩……” “还真是什么都不知。”何亮把彻底醉死的祝虞一推,刚刚还温和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他缓缓从自己的靴中抽出一把泛着寒光的短匕。 “可惜,你是活不到弱冠了——” 何亮深吸一口气对准祝虞脆弱的脖颈就要刺下,可莫名,作为刺客的避险本能让他抬起了头。 有杀气。 在窗外……? 何亮还未搞清楚,一丝凉意先一步贴上了他的喉头。 “你到底什么人,竟要杀人灭口?” 贴在何亮耳后的男声沉稳又锐利。 这气息倒是藏得极好,他竟没有发觉,只可惜这身手…… ——不像杀过人的。 瞬息之间,何亮肘后突袭,一击即中。攻守之势立刻颠倒,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子被他绞住双臂,在月光之下,无处遁形。 “原是骗我的,倒是会算计,但你终究逃不掉的——” 锋利的刀尖淬满寒光,能行暗杀的自不是常人,饶是梁映竭力抵抗,那刀尖还是一点点逼近,已然刺破了他颈下的皮肤,温热血液逐渐汹涌…… 何亮一喜,眼见梁映挣扎无力,改用双手加快处决。 毫无预兆的破空之声响彻小小厢房。 一滴两滴。 何亮的眉心穿入一只利箭,血色缓缓顺着何亮尚且惊愕的眉心淌下,溅开在梁映鼻尖、眼睫。 刚刚还作垂死之态的梁映蓦地睁眼,把已悄悄逼近何亮后颈的柳叶刀一收,一把推开何亮尸身,猛喘了口气后,翻身往厢房窗外看去。 明月之下,相隔不远对角的屋瓦上果然站着一蒙面人,着夜行衣,身姿修长,手持长弓,撞上他的视线竟也没有闪躲。 梁映想起什么。 阿婆以死相逼他入学书院的那日,还说了一些。 “你的身世虽现在还不能都说于你听,但是你也并非孤立无援,有一类人,称之为林氏,生来就是为了护你,阿婆也是其中一员。往后,你定会遇到他们……” “林氏之人?你是来救我的?” “不,我是来杀你的。” 答他的,是清越的女声。 和离弦直冲梁映眉心飞来的箭矢。 第004章 落水狗(修) 箭矢所带来的,是冰冷彻骨的风。 梁映呼吸停了一瞬,这世间刹那间变得极慢,他透过箭矢的方向,一直望到月下张弓的女子眼底,那里与何亮的阴戾狰狞不同。 ——明净宁远,她好像不是来杀他,而是来渡他。 他回过神时,已经被装醉的祝虞推到一边,箭羽擦着他的耳廓钉入身后檀木屏风。 第8章 射空这件事,林清樾很久没遇见了。 但她心态很好地又从箭筒里勾出一支箭,再一次瞄准厢房中的络腮胡男子。 皎洁的月华落在他身上,他的身形并不和同龄的少年一般瘦削。身量过了八尺,与那满心杀意的刺客能相持许久,想来平日里没有被养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抗。 只是样子,真的太过潦草。 他的发卷而凌乱,将眉眼几乎遮了个干净,粗糙的络腮胡又把下半张脸藏得让人不愿多看,因此那一颗鼻梁上颇为秀气的小痣几乎无人会去发现。 十几年这么过来,活得倒是不易,可惜天生恶种。 林清樾素来照顾自己,她可不想费心费力,成林氏的帮凶,为一个天生恶种磨刀。 不如杀了,按照筹划把这事儿推给刚刚暗杀的那伙人。 反正那位假太子都稳坐东宫十七年,变不变也没什么区别。她至多算一个保护不利,这事放不到明面上,林氏不会动真格杀她,只不过再费心弄点药而已。 所以不出意外,马上,她就可以回安南喝排骨莲藕汤了。 指尖再次响起弓弦被绷紧的声音。 “要杀他,先杀我。” 准心里忽然冒出了另外一张脸。 “喂,他拿你当饵。”林清樾无奈地提点。 祝虞显然是怕的。 他一睁眼就看到倒在地面的何亮尸首,那时他的身体就在发冷僵直。 可此时此刻,他还是执着挡在梁映身前。 “这是我同他的交易。他曾救我一命,不管他人是善是恶,这命我总是要还的。” 梁映视线巡梭在身前之人单薄的身躯上,长睫掩映着他眼底晦暗的思绪。 就祝虞的体格,恐怕挡不住那人一箭。 她若是想,将他们二人射个对穿也不难。 所以挡不挡都一样,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少年意气。 而那人也没有说错。 他确实利用了祝虞,虽并未想要置他死地,但也不能保证祝虞的安危。 梁映推开祝 虞。 “你欠我的已经还完了,别再碍事。” 祝虞又挤回来:“我怎可见死不救?” 梁映:“你在这,无非多死一人。” “也好,三人死于非命,实属大案,这样就算死也要让杀手不得安宁。” “你吃醉了,别发疯。” “……” 暗部刺杀一事干了那么多回,林清樾还是第第一回 被如此忽视。 一点都不尊重她这个杀手。 犹豫间,眼前暗色囫囵涌上没再给林清樾随心所欲的机会。 一声轻叹后,杀意消弭。 梁映敏锐察觉,一抬头便望见对面在不急不缓地收弓。 “不杀了?” “我只杀该杀的。” 林清樾背好弓,俯视着月色里不知不觉鲜亮起来的少年眼眸。 “你看起来,勉强有的救。” - 临别的话说得有多潇洒,实则只有林清樾自己知道她离开得有多狼狈。 眼前暗色比之前更加浓重,这是她强行运功压下的反噬,甚至伴着脑内千针穿刺的刺痛。只能凭着这两日来的记忆,林清樾摸索着从窗户跌进了常悦客栈天字五号房。 此次林清樾出门时,想着直接了断任务目标,并未多带一颗玲珑心。 现在,她的报应来了。 黑暗,只有无尽黑暗。 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她无法再辨别黑暗之中是否藏着猛兽在窥视,是否有孤魂野鬼趁机伸出枯柴般的手来扼住她脖颈…… 不能再这么想了…… 林清樾深吸一口气,起身摸索着墙壁,把自己藏进屋子的角落中后,用双臂将自己尽可能地圈住。为了排除心中的杂念,她试着用琉璃交给她的法子。 ——把排骨莲藕汤的做法背了一遍。 果然有效。可惜事实是,计划失败了,吃不到莲藕排骨汤了。 琉璃啊琉璃,你知道了可千万不要说她。 如果真的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那她与林氏的人就真的找不到一点区别了。 届时,逃得再远又有什么用。 她会永远厌弃自己,厌弃自己流淌着的和林氏一样龌龊的血。 再难的路嘛,总是走走就有的。 - 长夜转瞬即逝。 扶风镇迎来了第一抹晨曦,许多彻夜把酒言欢的学子们还沉浸在美梦中,丝毫没有察觉金海楼最里面的厢房里来了一队衙役,匆匆抬着盖着白布的木担离开了。 没有调查,没有询问,连记录何亮来过的那一页账册都被撕走。 何亮的死,一桩命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压下, 匿名报官的梁映躲在暗处目睹一切。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唯一被他藏下的物证,微微抿唇转身离去。 “出什么事了?” 彻夜未归,一回来便收拾物什的梁映被阿婆敏锐察觉。 梁映不答。 六年老宅,能整理出来带走的没有多少。 “可是遇到危险了?” 阿婆迅速猜中,梁映本能摸了摸他分明遮好的颈上伤口。怕阿婆嗅到药味,也怕之后赶路耽误。他是用火钳烙过伤口姑且将血止住,再用高领的衣襟进行掩盖,按理是很难察觉的。 可阿婆只是轻叹。“去书院吧,只有那里能保住你。” 第9章 “该说的都已经告诉过你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走了。” 望着窗外透进来的好春光,老人的语气平静坦然,甚至连气色都看起来好了许多。 梁映不想这个节骨眼再和这个固执的老妇人起争执。 他放软了声音道,“这些时日我攒下了不少钱,您只待我买药回来,我们即刻就走。” 事实上,自从阿婆逼他入书院那天,他便开始筹划两条路。 其一是找到真相,不管什么滔天富贵又或是深仇大恨,他全然不管,一刀两断。 其二,便是第一条路行不通,他就连夜带着阿婆离开扶风。 不过就是另外再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地重新过,不是什么难事,只要阿婆与他还在一道…… 梁映出门的背影,透着一股自己也未察觉的少年倔强。 阿婆摇摇头。 这臭脾气,也不知道日后谁能给他改了…… 啪嗒一声,像是落花归于尘土。 轻微得甚至不会惊动枝头翠鸟。 一双皂靴在梁映离开后,轻巧地从墙头老树落进了破败的门户之中。 林清樾皱着眉打量眼前景象。 这真太子看样子这些年过得是真不好,难怪养出那样阴郁的性子来。 虽然听到了婆孙两人的对话,知道老人缠绵病榻,但出于一个“贼”的尊重,林清樾还是往里面吹了一管迷烟。 等她推门进去,屋内寂静,只有躺在床上的人微弱的心脉。 就算林清樾不是什么绝世神医,她也能判断出床上之人活日无多了。 林清樾没多犹豫,为了此行的目的,率先将留在桌上的包袱翻了翻。 ——没有玲珑心。 带着太子逃亡的明明也是林氏之人,不可能不备着玲珑心。 林清樾不甘心,又把屋子里所有能翻的东西都翻了一遍。 竟还是找不到一粒药。 这林氏之人带着真太子逃亡十七年,竟没有一粒药?!她怎么还能保持神智到这个时候的? “别翻了,我这儿可没好东西。” 床帐之内,老妇人竟不受一点迷烟影响,话语声虽弱但十分清明。 “专程来这,不杀人,只寻物。是接了指令而来的林氏之人?缺药不联系上峰,来我这儿翻箱倒柜。怎么,是保护不利,没脸见上峰么?” 说到保护不利这几字,将死之人竟有狠意,她倒是真爱护。 林清樾也不装了,伸手掀开了床帐。 “要真是不利,你刚刚见到的就该是死人了。” 贸然涌进的日光,让老妇人眯了眯眼,这才在朦胧中看清了来人模样。 “林清樾?” “你认得我?” 老妇人慢慢笑了一声,“我不光认得你,还知道你母亲。她怎么养的,竟把你养成这么个林氏百年难得的反骨。” 林清樾手指攥紧了些。 林氏说带着真太子流亡十七年的,是一个宫中普通嬷嬷。可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嬷嬷,不是她主动发信,连林氏都找不到下落。 十七年不曾联系林氏,却又对林氏动向和脉络了如指掌。 这个老妇人绝不一般。 “反骨不敢当。只是婆婆既然知道我非良人,不如行行好,给我些玲珑心,我便让林氏换个心眼好的去护他。” “不,就你。我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老妇人咳了咳,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以你的情况,不联系上峰,应是还想着离开林氏吧。” “不如这样,我与你做个交易。” “你若帮我,让那孩子坐回他该有的位子上。我便可以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比如克制林氏病症的法子,比如是谁害你父亲变成活死人……” 林清樾眼神亮了亮。 春日的天多变。 一声闷雷,突然就下了倾盆大雨。 梁映满身湿透地跑了回来,唯有怀中的药包护得好好的。 “阿婆,这些药够用三个月。马车套好了就在门外,我们走吧。” 他语意明快得推开门,屋中没有一点回应。 摆在桌案上的包袱下明晃晃压了一张信纸,在他推门后,被带着水汽的风吹得乱震,好似下一刻就要飞走。 梁映沉默了下来,把信纸拿到眼前,扫了两眼,怀里价值几百两的药包落了地。 他不信邪地转脸冲进了雨幕,一路从巷尾喊到巷头,又喊到城外,音声几乎破碎。 “阿婆!” “阿婆!” 滂沱的雨,不带一点悲悯,将人身上热切的温度全部带走。 不知过了多久,梁映喊得嗓子里尝出了腥甜气。他再喊不出一点声音,眼前的世界都被雨幕冲刷得模糊又冰冷。最后,梁映倒在地上,天地无有一人在意他喉间下方的伤口又溢出血色,慢慢被地上的泥水浸透。 “怎么可以连你都不要我……” 无声的话成了梁映失去意识后唯一的呓语。 被扔在屋内的薄纸在惨淡的天光下被照亮寥寥几行字。 吾孙亲启: 不要寻我。 若想相见,便在你学成之时。 雨又连绵地下了一天一夜。 下到了长衡书院在 山脚张贴出了此次招收的学子名单。 下到有的学子喜,有的学子哭,空前热闹的扶风县又逐渐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第10章 下到世间没人记得有一个身影已经悄然消失许久。 月白锦缎长靴踩进小巷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水之中,直到走到巷尾。一身青衫的温雅少年缓缓抬高伞,伞沿下雨珠串成帘,砸落在昏倒在地的青年身旁,注视着的清和双眸并无几分怜惜。 ——又脏又乱,像只落水狗。 第005章 云与泥(修) 破败老房中,被用得坑坑洼洼的旧炭盆破天荒地燃着金贵的瑞兽香碳,将春雨带来的寒意和潮湿一点点驱散。陈旧桌椅上那恒久去不掉的腐味,都赖着寸炭寸金的高级货,变成了好闻安神的檀木香。 耳边是敲落窗台的雨声,身上却暖和干燥。 梁映很久没有在这么舒适安逸的环境中醒来了。 过分舒适总是会让人掉以轻心,而梁映成长之道是永远不能掉以轻心。 他的头昏沉得厉害,四肢也无力,连眼前的东西都聚不成像。 整个世间都模糊成一团黑灰的、毫无生机的颜色。但凭嗅觉,梁映还是能认出这里是他的老屋。 谁把他带回来了?梁映蹙眉,他在扶风除了阿婆并无亲近之人。 有动静从门口闯了进来,梁映匆匆闭上眼装睡。 他的鼻尖在短暂的几息之后被风寒药的苦味包围。 来人把他从床榻上扶了起来,似为了喂药又领着他的头靠在一处瘦削的肩头。 不知对方是何居心,梁映就算没什么力气,也咬紧了牙关。 可这根本难不倒对方,嘎达一声,他的下颌被卸了下来。 温热的药如同湍湍小溪划过他的喉咙。 然后嘎达一声,对方又给他把下颚安上了。 梁映:…… 明明梁映哼也没哼一声,喂药的动静停了一会儿,一道女声传来。 “醒了?” 梁映心中一跳,却仍然竭力抑制住气息起伏。 “别装了,你没练过武,骗不了我的。” 梁映缓缓睁开眼,可他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碧青色。 像是山水的浓缩,像是春日的生机,是屋中唯一明亮的颜色。 她指尖划过他颈边的伤口,没有痛楚,只有温热的痒意。 “原是不怕痛,怪不得如此不惜命。” 一次金海楼装死想反杀何亮,一次是试图把自己淹死在雨里求人回来。 无论哪样,都是把生死当成可以随时放弃的底牌,毫无求生之欲。 如此厌世,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而梁映此时混沌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这女声是那日金海楼的女杀手。 又来杀他?不,若是她的能力,他早该死透了。 梁映用仅有的意识思考着,嘴唇颤了颤似有想问的话,可他的嗓子日夜损耗,已然哑得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没错,你的阿婆是我带走的。” “你阿婆应与你说起过林氏,我与她都是林氏之人,自不会伤害她。” 林氏,阿婆说的第一条就是为了护他而生。 而眼前这人,他就算病得厉害,也记得住,她说的第一句是——来杀他。 梁映的沉默让林清樾也想起了先前的事儿,她轻咳了一声。 “总之,你阿婆与我做了交易,往后我会暗中护你,你便好好在书院读书。” 又是书院。 他根本不在乎的东西,为何非要逼着他接受。 林清樾瞥了眼再次阖眼装死的梁映,那心思也不难猜出。 “你毫无力量便是如此,天下万物都能随意裹挟你着前进。若真想有说不的权力,便要抓住一切能让你成长的机会。” “若是死,那便连得到的资格都没有。” 女声凛冽,话语中的凉意却和梁映多年前一段记忆,无端重合。 青涩的声音也是如此说道。 “好好活着吧,只有活着才有得到的资格。” 活着……他要活着…… 风寒药的药性逐渐发作,梁映最后一分神智在一片青色中消散,尽管他还有话想问,但身体却违抗着他陷入沉沉梦乡。 - 扶风的雨色终于渐收。 在公布了新生名单的第三日,长衡书院如期迎来了开学。 这是书院建成后的第一次新生入学,山长庄严特意为众学子准备了释菜礼。 此前朝曾废,但为显尊师重道,如今简礼重现。 清幽山林之中,偌大前院,所立有百人。 书院山长庄严在前,六十多岁的年纪身板依旧硬朗,身穿吉服,他的身后除却十位教谕,数位学正学录,便是八十名不问出身,只论学识招进书院的学子。 学子们按考入书院的名次,分立四个长队。从左到右依次是甲等的青阳斋,乙等的朱明斋,丙等的白藏斋,和丁等的玄英斋。 每人都身穿长衡书院统一发放的烟青色学子服,阴沉天色下犹如一道道穿透云层的晴光,鲜明于世。 而其中耀眼的一道,莫过于位列于青阳斋队伍中第二位少年郎。 不止面若冠玉,举手投足更是温文尔雅,春风拂过他烟青袍角,为其修长挺拔的体态更添两分风流。 “那是谁啊?” “是京都林家的嫡子林樾,这次是以甲等第二名考入书院的。” “这等人物来扶风?还给不给其他人活路了?” 学子们之间小小议论终于在仪式开始后归于宁静。 第11章 释菜礼中最具意义的便是供奉于先圣先贤牌位之上的枣、栗、蔓菁、芹四样果蔬。 枣意为早立志,栗以表坚实、谨敬之状。 蔓菁以表才华,而芹则意为学子。 无一不是对学子的殷殷期望。 念过祝文,山长庄严望着台下一双双年轻的眼睛,温和道。 “诸生,我希望在长衡书院就读的时日中,要明白自己为何读书。” “长衡书院建立之初衷,始终是为立厚德载物之君子。” “诸生依次上前领取祝礼。” 仪式最后竟是山长庄严亲手纷发四样果蔬。 不分哪斋,无论前后,所有学子都得到了这位京都传奇大儒的亲口祝贺,漫长仪式的无趣在这一刻一扫而光,握着沉甸甸的四样东西,读书立命的实感真正开始明澈于心。 长衡书院,他们果然没有来错。 仪式结束,因长衡书院不允学子另带仆妇书童进书院侍候,学正给了学生们半日回去自行收拾整理各自学舍,于第二日再开始授课。 待山长和学子们逐渐散去,收拾着剩下残局的学录们忍不住闲聊起来, “还剩一份果蔬没人领?” “是那最后一名梁大的,仪式开始他才来。之前便听说他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若不是这次不问出身,书院怎么会让这样品性的人入学。” “山长只罚他抄诗经,这怎么能长记性。我让他好好跪着,我若不去便不能起,这才能立下规矩。” “林樾,山长要见你。” 庄严身边的学正郝北瞪了一眼闲话的学录们,快步上前把还没走远的学子叫住。 这一声唤得的少年回眸,如幽幽竹林,满目隽秀挺拔。 也一下把学录们的注意力从缺席的梁大身上拉了回来。 相较之下,林樾言笑晏晏中尽显清雅风华,完全不同。 林清樾应声跟上后,颇有好学地请教道。 “学正,我听闻长衡书院因材施教,寻常书院不入流的体罚应不会在长衡书院出现吧?” 郝学正立志清正学风,自是认同。 “当然。” 林清樾噢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那大抵是我看错了有位学录说要罚跪学子山门了……” 闻言,郝学正皱了皱眉。 山长的斋房,济善堂,位处山中高处,地方清幽娴静,就是路不太好走。 绕了一会儿,郝北把人带到后,脚步未有停留往山门而去。 仿若什么也没做的林清樾瞥了眼济善堂的匾额,推门而入。 山长庄严正坐于案前,似是等了一会儿,他的面前摊开了一份举荐信,正是她从梁映家中拿来的。 “怎么只有信?人呢?” 举荐信本该是太子身份的凭证。 饶是林氏,对待真太子的身份也是慎之又慎,除了林清樾拿到过太子如今的画 像,其余林氏之人能知道此事的,对太子的了解也只有最初的消息——鼻间有痣、混迹在平民之中、毫无君德…… 庄严作为林清樾的上峰,收到的指令,是让他尽力为她此次行动提供便利。 但教授君德,也得因材施教。 可林清樾却到现在也没有把名字又或是本人透露半分。 眼看已经开学,庄严实在等不下去。 可底下的林清樾开口却道。 “山长可知,被林氏秘密收敛在府衙的何亮尸身意外被焚一事?” 这事他知道,何亮的身份,背后之人他们尚来不及调查便没了证据。 “所以,这就是你的理由?怕有心之人再行刺杀?”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都处在暗处,反可得暂时平安。” 林清樾义正言辞地答,最后还怕对方起疑,补了一句。 “若是山长不放心我,也可换人。” 明摆着在给自己留后路,庄严却说不了什么。 上面定下磨刀石的人选只她林清樾一人,他哪里能换。 “罢了,其他可还要我做什么?” “不必。山长只管一视同仁地教导便是。” “好,若有要事可在子时三刻,敲门两短一长寻我。对了,这是你这个月的玲珑心,收好。” 庄严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交给林清樾。 林清樾盯着瓷瓶,“谢过山长。” 待林清樾身影走远,庄严循规律转了转桌案上的笔架,一道暗门从他身后的书架显现,有人站在阴影里已听了许久。 “敬之,你都听见了吧?”庄严问。 “嗯,她还是老样子,这几年没怎么变。” 庄严还是不懂,“怎么会选她呢?林氏暗部也不是没有人选。” 暗处之人轻笑了一声。 “别看她面上温驯知礼,实实在在是个心狠之人。她曾有机会留在明部,当时有一户高门长媳绝佳婚事。她却不安分,偷了碗绝子药,彻底绝了明部的心思。” “绝子药?她疯了?” “磨刀石么,自然该选个心最狠的。” …… “点兵点将……” 刚出门就彻底迷失在相同道路上的林清樾选择了最传统的方法抉择下一步。 但这方法显然并不太奏效。幸而青阳斋学录路过,愿把她带回青阳斋所在学舍。 长衡书院学子所住的学舍亦是按入学试的名次而分,两人一间。 第12章 不是所有舍房都是新修的,丁等玄英斋舍房用的是前身万松书院的老学舍,几乎贴着书院新墙,离学堂最远,屋子自然也不如新修的舍房舒适。 这本轮不到青阳斋的林清樾苦恼,偏偏路上撞到一个从老舍房一路见鬼似的逃出来的高挑男子,背着一身大包小包的家当,叮叮当当的。 “关道宁?”林清樾认出来,这位在常悦客栈是她茶桌上的常客,每一餐都不曾落下。 “学录?太好了,我正找您呢!” 一会儿不见,关道宁原本还称得上清秀的面容上竟起了一片红疹,肿得厉害,看上去尤为吓人。“我要换舍房,不换真的要死了。” 关道宁人虽高挑,可嘴碎欢脱。叽叽喳喳地,先说了自己天生敏症,又说了他那间舍房闹鬼似的可怕后,拽着学录的袖子一阵撒娇讨好。 关道宁的脸确实不像作假,学录也十分为难。 “规矩已定,学舍是按诸生考试名次所分,我不能私下坏了规矩……” “啊……”关道宁肉眼可见脸色灰暗。 林清樾记得,关道宁的名次是……第七十九名。 还未等林清樾开口,关道宁更快一步想起林樾这个处处体贴的温柔人物来。 “林兄,你看我这没有公子命,却有公子病,不是不想住,而是实在住不了。难道上苍便要如此轻怠我,好不容易考上了书院,能给家中病重的老父洗衣的老母一个交代,竟要因如此原因读不了书了……” 关道宁抓住林清樾的袖子,边说,眼角竟真能挤出两滴泪来。 林清樾心里想笑,但面上还是端住,顺着关道宁向学录建议。 “我听闻有些敏症若严重可能会要人性命,我倒是愿意暂换一宿,待明日舍房收拾过,关兄的敏症有所缓解再换回来如何?” 学录还是犹豫。可抵不住关道宁人精,捂着胸口气喘得越发急,像要当场晕过去似的。 “…只一夜。你们千万不要与他人多提,一早就换回去,不然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我了……”幸是第一日,学子之间还没那么熟稔,临时调换一下应该出不了问题。 “我带他去青阳斋,玄英斋顺着墙走便到,你可自行前去?” 林樾和关道宁两人之中,学录还是选择把更容易生事的关道宁放在眼下,看了看天色,怕路上下雨,又把手里的伞拿给林清樾。 “学录放心。”林清樾笑着接下。 “多谢林兄,回头定为你好好画几幅丹青。” 关道宁走出老远,还能听见他声音。 走着走着,果然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林清樾打着伞,游山玩水一般,绕着墙,闲适独行。 约莫是快到玄英斋,虽偏远了些,但景色却疏朗许多。道上还遇到一颗三人合抱的大槐树,浓密绿意下,雨水打叶,和风声徐徐,宛如最幽美恬静的谱曲。 林清樾不自觉驻足。 只是未得这份恬静太久,她面前围墙上,一个包袱突然被甩了上来。随后一双手紧紧扒在院墙上,在雨水的冲刷下,一层血色从指尖滴落。下一刻,一人顶着乱蓬蓬的卷发和半面络腮胡翻身骑在墙头。 一阵风来,搅动着水汽,随着纸伞轻抬,一对视线撞了正着。 一双如远山秋水般的眉眼一寸寸显露在伞沿之下。 梁映的眼毫无预兆地被林樾的模样装满。 眼前少年束竹簪,着青衫,撑伞听雨,干净明亮,潇洒自得。单站在那里,便像是一幅画,一副用山间林野灵气孕育出来的,不带一丝俗世的乌糟和浑浊的孤本。 梁映不禁瞧回自己,一路淋雨而来,带着从赌坊打手中逃开的一身伤,和滚进过泥潭的脏衣,他就算坐在墙头,居以高处去看他。 只觉得两人合该是,云泥之别。 第006章 第一夜 这叫什么。 天生的劳碌命。 你不找活,活自来找你。 林清樾心中喟叹,幸而书院围墙不高,她抬高胳膊将纸伞微微倾斜,刚好能撑到梁映头顶上方,为其遮去一些风雨。 “郎君是书院学子?”耳边传来清朗温润的男子声音。 梁映回过神来。 过了昨日一遭,梁映对待青色较之其他生出些许不同。可一男一女分明不同,何况他一路过来时,已见过许多书院学子都穿着相同的青色衣衫。 他冷下神情,推开林清樾的伞沿,背好包袱一把从墙头跃了下来。 “与你无关。” 梁映说完左右看了看陌生的地方,随便挑了个方向就走。 ……那是林清樾来时的方向。 对林氏瞒梁映身份,对梁映瞒她林氏身份,是林清樾为了未来脱身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但这不代表她要放任梁映大剌剌顶着异类二字,满书院转悠,引起别人注意。 “等等,现雨势渐盛,我往玄英斋去,郎君若是顺路,何不同行?” 梁映反方向的脚步顿了顿。 他因晚来被学录罚在山门跪了一个时辰,但等仪式结束也没见任何人来引他,似完全把他忘了。他便懒得再等,自己摸着书院围墙往学舍里面翻。但他的学舍具体在哪儿,他也不知。 眼前的人提议,他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梁映沉默调转了方向,但并没有与少年并肩,而是走得慢了三步。 第13章 瞧这警惕生人的模样。 林清樾勾了勾唇角,没再多话,撑着伞,昂首迈步,依旧怡然。 不多时,两人一同站在了最后一间舍房的门口。 门口挂着两块学子姓名木牌,分别上书:关道宁、梁映。 “原来郎君与我同住一间学舍。”林清樾明知故惊叹。 “你是关道宁?”梁映隐隐想起自己在常悦客栈似见过这张脸谈笑风生。 林清樾笑了笑,她侧过身端端正正行了礼。 “在下姓林,名樾,未及弱冠,还未取字。郎君瞧着年长我一些,唤 我林樾便可。关兄有些不便与我换了舍房,只一夜,还望梁兄海涵,不予外人道。” 林樾,梁映听过这个名字。 完全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和他这种人,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 梁映撤回目光,他没学过那些虚礼,径直略过林清樾,推开学舍的房门便要往里进。 可不待他用力,学舍的门咣啷一声,脱开半扇,斜着往一边砸去。梁映躲得快,眼睁睁看着这木门碎成两半。 没了门,最后两名所住的学舍内景便全然展现在眼前。 ——怪不得关道宁要逃呢。 刚进屋的屋顶上就塌了一块儿,足有腰身大的洞,下着和屋外一样的雨,地板湿漉漉的。 也因此,整个房间水汽尤为重,房间墙角的青苔长得茂盛,床榻桌椅更是霉味扑面而来,甚至有一条青蛇被门的动静砸出来,在林清樾眼皮底下从东游到西。 怪不得一路走来,就属玄英斋吵闹得厉害。 看来书院是想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从入住学舍就开始贯彻。 学舍外笤帚和抹布等打扫的早早备在一旁。 林清樾默默瞥了眼身边这位真太子,心想林氏派来的这位山长还真是一心要让学子修身,也不怕这环境吓走了真太子可如何是好。 然而常年打扫家中的梁映顺手就拿起笤帚,并未觉得有何。 他干活不算细致,只是以自己的眼光判断到能住人的地步而已,能用留,不能用扔。是故,没一会儿,梁映就开始收尾地去舍房后的碧潭打了盆清水,将他自己所住的床榻桌椅擦了擦,什么缺角破洞高低腿的他都不管。 林清樾住的那半边更是分毫未动,好一个泾渭分明。 好歹还是她把人领过来的。 所谓君子立德,怎么能少了乐于助人呢。 林樾打着伞进了屋子,从怀里拿出了一方绢帕递给因为劳动而出了一层细细薄汗的青年。 帕子用的是薄如晨雾的绫绢,角落绣着栩栩如生的翠竹。 没觉出疼痛的梁映瞥了一眼,只觉出林樾身上藏不住的世家风雅。 “梁兄手脚麻利,在下从小四体不勤,只略懂一些工事,或能帮忙修缮一些器物。不若我为梁兄将床榻案几修好,辛苦梁兄也为我这半边简单打扫下可好?” 笑容亲和、态度有礼,按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可梁映一偏身避开林樾示好的伸手,即答。 “不好,无需你修。” 话音落下,梁映把自己的布包袱放在床头当成枕头,他顺势躺下,似不想再动。 可看着还完整的床榻,当梁映的体格刚躺上,不堪重负的横架景直接一声尖叫,魂归西天。 本来四平八稳的躺姿即刻变成了头脚上翘,腰臀下陷的泡汤姿态。 梁映发誓,他绝对看到了在他陷下去的那一刻 ——林樾眼底藏着的笑意。 这人打从一开始就笃定,自己一定会需要他的帮忙。 “梁兄,无事吧?” 林清樾几步上前,再一次向梁映伸出手。 白皙纤长的手,有如玉琢。 梁映本不想搭上,可他恶念一起,也想看看公子狼狈的样子。 于是他故意使了劲。 但意外的,这文弱公子比他想象得有劲许多。 也不知是提前防备,还是平日便有所训练。 梁映轻轻松松反被林樾从床榻拉了起来,人还反应过来就已经稳稳立住,林樾还甚是体贴地替他拍了拍扎在他衣裳上的细碎的木屑。 说这公子不讲究吧,他自己不肯动手,要别人帮忙整理卧榻。 说他讲究吧,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沾满污痕,他却也毫不避讳。 细数起来,这人见梁映第一面时,便没有露出其他人那样或嫌恶或害怕的神色。好像在他眼里,梁映就只是梁映自己而已,没有外貌、没有身世所牵连的任何偏见。 “梁兄你看,都这样了,这床榻一定是要修的。或者,入夜时,梁兄也可以和我挤一挤,不过我收拾得慢,恐要梁兄等——” 林清樾给台阶下的话还没说完,梁映便似受不了林清樾后一种提议,三步并作两步去收拾他这半边污糟了。 原来是这样的性子…… 林清樾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有所拿捏。 其实收拾擦净没什么难的,梁映没一会儿就能弄完。他更想知道来时空着手的林樾,要怎么凭空修缮。结果,刚擦完,他就听见舍房外传来热闹的说话声。 “我也只是帮忙修缮,用完便归还……好意谢过,我一人足以。” 出门有一会儿的林清樾好像在婉拒一些人的热情提议。 梁映走出来一看,一眼就看到林樾被隔壁学舍学子围着要走来。离开舍房时还空着的手,现在揣着满满的工具,旁边还有人怕他拿不住,要帮他拿。 第14章 明明所有学子都是穿着统一的烟青色学子服,偏偏林樾最是能让人一眼看到,那宽大外衫穿在他身上就似量身定制,一颦一笑都生出一股他独有的温雅和煦。 梁映唇线抿直。 有这本事,何苦叫他,林樾若是想,自有的是人愿意帮他清扫。 梁映嫌眼烦,转身就走,林樾却眼力好,挥手喊住了他。 “梁兄,不必担心!都借到了!稍等我片刻。” 谁担心了? 梁映皱了皱眉。 他一头乱发加乱须,其他学子看不清神情,却也能实实在在感受到梁映散发出的阴郁和烦躁。 “这就是林兄与交好,愿特意来此为他修缮床榻的人?” “哎,小声些。林樾对谁都是一般好,想来也是可怜他吧。” “武力胁迫也有可能啊!你看他那头发,怕是有胡人血统吧。” 学子们当他们说得小声,梁映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要不是因为阿婆和那人的话。 书院这种地方,他此生都不会踏足。 梁映回屋,不多时林清樾也跟了进来。好人缘让她借东西容易,送人难。不过总算东西都借到手了,林清樾前后查看了一圈室内破损的器具,心里有了谱,修起来便得心应手。 敲敲打打的修缮声响倒比人的喧闹声听得舒服。 屋子里实在没地方坐,梁映收好他的包袱倚着门闭目养神。 这一日他过得并不容易,风寒退了后,他打起精神想拿着阿婆留下的举荐信去书院,却没想到举荐信不见了。他反反复复在老屋搜寻,耽误了时间,被赌坊打手堵了正着。 现在想想应该是被她拿去了。 也好,不用举荐信,书院认不到他,那些杀手应该也找不到他。 不过她怎么能不和他说一声。 长兴坊的打手实在是一群疯狗。 为了备好随时能带阿婆走的钱,他在赌坊所追赌债中多开了几条“财路”。 例如那些滥赌不惜卖妻卖女的,他反手卖给人牙子。 那些老赖有钱不肯还的,他精心筹划了稳亏不赚的生意。 还有把朋友坑来赌场当“荷包”的,他上场出千,叫人赚得盆满钵满后,让原主眼红亲自下场,再在最后一局让他输得倾家荡产前,勒索一把。 本来天衣无缝的计划,因着突然的暗杀,梁映连夜把钱换了出来,这才引起赌坊的察觉,一翻旧账发现少说被截去千两银子,这可不是要把他千刀万剐了。 追了好几条街好不容易才逃脱了…… “这么快就睡了?” 清润的男声轻轻地,不知不觉飘到眼前。 梁映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本意假寐,竟真的松了心神,沉入梦乡。 处处温和有礼的世家公子这会儿没觉得逾距,气息靠得很近,细碎的动静一直蔓延到梁映的眼前。 摸不清对方目的,梁映捏着包袱的手紧了又紧,最终冷不丁睁开眼,一把把眼前试图撩开他额发的手攥了个正着。 林樾的脸近看更是无暇,梁映却不在乎。 “有事?” 冰冷的目光有如实质,似一把尖刀抵住林清樾的喉口。 林清樾察觉不到一般,任他抓着,面上一派关心。 “梁兄这头发有些遮挡视线了,读书时恐多有不便。” “少管闲事。” 梁映把林清樾的手往外一甩,兀自站起身。 这一站,他愣了一下。 已是入夜,房中漏油的枝型烛灯被修好,幽幽照亮一方小 天地。 先前学舍之中陈旧破败的东西几乎过半。 他假寐的功夫,竟都被修好,且那些潮湿发霉的地方也看不见了。严重的似乎被削去,不严重的被人单独用炭火烤过,散发着干燥暖意。 林樾这一手功夫不像是修,更像是“造”。 梁映环视发现,他的床榻不仅看不出坍塌过的模样,反而因间隔缠上的麻绳,显得不再陈旧,远远一看还瞧出几分野趣。 瘸腿的四扇木屏风也重新立了起来,烂木的位置被寥寥几凿,改成了大开大合的山石之景,旷野自在的图景取代小桥流水更胜从前。稍远处的窗台上,被他扔到外面去的青瓷瓶又被捡回来,里头插了三四枝嫩黄色的云苔,迎着夜风,和烛光辉映,竟明艳极了。 梁映不禁踏了一步,又发现面前的地板也干燥,他抬头一看。 屋顶的漏雨之处,暂被一把伞堵上,看似粗陋,却一滴雨水都没漏下,反倒像个天窗。角落还多了个洗净的陶瓮,瓮口微开他好像隐隐看到了一条懒懒蜷着的青蛇。 屋子明明还是那个屋子,可滞涩沉闷全消,像是一处……宜居的新家。 到这个程度,梁映觉得书院都该倒贴林樾钱了。 “梁兄可喜欢?”林樾并肩站到梁映身边。 “一般。” 梁映不想承认,可入目实在找不到挑刺的地方,转身坐在榻上,切身体会后更察觉林樾所修,完全切合他心意。 新布局将学子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览无余,改为了独自分离的两个空间。厚重扎实的木屏风横踞于此,给了梁映莫大的安全感。 屏风外,传来林樾清朗的声音,他此刻又有了世家公子的分寸,除了声音透来,其他的没再逾距半分。 “就读长衡不易,我与梁兄也是有缘能成同窗,有份见面礼想赠予梁兄。” 第15章 “非是什么贵重的,梁兄若觉唐突,随手扔了也可。” 梁映听到林樾的脚步声逐渐远离,他自己翻身躺回榻上。 一点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 他才不信,这般世家公子还真能和他一个下九流结交不成。 书院宵禁更声起,闭眼假寐的梁映已经很久没听到林樾走到的声响。 大抵是睡熟了。 他坐起,这才预备去舍房后面的冷潭洗漱,路过屏风时终是没忍住多瞥了一眼。 屏风旁的书案上,确实没有什么贵重的。不过是枣、栗、蔓菁和芹几样果蔬静静摆着,未曾熄灭的烛光为它们镀上一层柔和真切的光晕。 是梁映一路听到学子提起过的释菜礼。 大儒庄严亲手所赠,意义非凡。 他没有领到时,还觉得果然是他命里就没有读书。 可谁能料到,他竟还是拿到了。 第007章 第一课 换舍房到底不合规矩,学录把关道宁引到青阳斋后好一阵嘱咐。 直到夜色都深了,关道宁连连保证自己绝不会叨扰第一名祝虞的休息,进门就安置就寝,学录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目送学录离开的关道宁转过头看着门上名牌,翘了翘唇角。 青阳斋,可是好地方啊。 关道宁揉了揉脸,换上了一副专用的殷勤笑脸,弯腰从自己大小包袱里找出一包酥酪,他先数出六块,随后想了想又拿走两块。 把剩下的重新摆好位置后,迎着屋子里的光亮走了进去。 “是祝虞祝兄吧?小弟关道宁今日叨扰,先行赔罪了。” 彼时收拾完的祝虞坐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关道宁贸然出现的脸吓了他一跳。他猛地站起,是屁股下的矮凳也歪倒了,关道宁递到眼前的酥酪也尽数被打碎在了地上。 “抱歉,我还有事,你自便就好。” 祝虞的脸在烛光下十分苍白,看都没多看关道宁,便消失在木屏风后。 愣了一会儿的关道宁默默跪在地上,把碎掉的酥酪重新用手指扫进原来的油纸上,喃喃了句真浪费,几口自己吃了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走进了他那半边的舍房。 五更时,书院的山钟响了三声。 大多学子睡眼朦胧起床洗漱。 和别人不同,梁映是被敲门声敲醒的。 睁眼的那刹那,梁映不禁想,他是何时睡着的。 明明前一刻用冷潭洗漱过的他,睡意并不浓重。 陌生的地方,亲切过头的同住人。 他闭上眼,烛光下朴实无华的见面礼却越加深刻。 梁映猜,林樾这人一定是生在一个父母相敬如宾、家学渊源的大家族中。大抵是嫡次子,既没有嫡长子的重担,又无需为生存挣扎,他才能活得如此闲情逸致,光风霁月。 就连野蛇,都能为它留一个安身的地方。 他在林樾眼中,估计和那条蛇也并无两样。 意识……好像是从这里开始困乏。 梁映一下子坐起身,第一个摸了摸他垫在颈后的包袱,仔仔细细查看了一下,确认不曾有失,才松了口气下了榻。 敲门声还在继续,但舍房里的另外半边已经没了林樾身影。 梁映左右伸展了一下,感觉自己身子松快了不少,依稀感觉自己难得地做了个好梦。路过书案时,他瞥了一眼不曾动过的果蔬,这才打开被敲了半响的房门。 门外站着昨日罚他跪山门的学录。 “梁映,怎么这么慢?”学录显然对他的开门速度很是不满。 但随后他摸了摸跪了两个时辰隐隐作痛的膝盖,改了口吻。 “昨日实在是释菜礼太忙了,我也不是故意将你留在山门那儿的。如今,该罚的我也受过了,咱们此事翻篇。学服我帮你拿来了,穿好就去上课吧。” 这噼里啪啦一顿看似关心,实则教训的话听得梁映挠了挠耳根。 勉强理出其中关键。罚?有人因为他罚了学录? 学录说完,把学服塞到梁映手上转身就走。 好像梁映是什么晦气的东西。 梁映看了看手上一整套烟青色学服,和林樾的一样。但当他把衣服换上身之后,去潭边照了照自己。 不伦不类。 梁映嗤笑着,把水面上的自己一掌拨散,上课去了。 - 长衡书院共置四斋,每斋二十学子。为学子上课的教谕,除了专授礼、乐、射、御、书、数君子技艺的教谕外,山长庄严还招来四位经学大家,不止是经义教谕,还是每斋的掌事教谕。 这四位学识与成就仅次山长之下,被赋权统管各斋学子诸事。 林清樾所在的青阳斋,掌事教谕名叫李之望,是位半百学究。 看着好像比山长庄严年纪还大些,眼神不太好,讲起经义来也慢慢悠悠的。他授业第一课,讲的是《春秋》,不过是前朝经学博士编纂的《春秋集传纂例》上的内容。 国子监曾刊印过此册,只是流传到扶风的数量不多。 斋堂内能和李学究一样拿出经义的,只有一部分家底丰厚的学子。 林清樾纵观全斋,算上她不超过七人。 看来此次书院招生,还是家境贫寒,刻苦读书的学子招得更多些。 第一排前三甲中,坐在她左右手边的祝虞、孟庆年都在此列。 第16章 没有书册在手,学究又默认青阳斋的都懂,讲得深奥,也不多加解释。 一时之间课堂上只听得学子们马不停蹄,动手将学究的话记在纸上的声音。 大家都秉持着,就算课上听不懂,好歹课下可以好好巩固研究的想法。 在如此氛围中,林清樾随手翻着珍贵的书册,便显得不太认真。 尤其,她还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日光,饶有闲情地去打量隔壁的祝虞。 清风吹开祝虞几缕碎发,扫着他清秀的面颊,鼻梁上的小痣早没了踪影。 也不知道梁映是怎么解释的,又怎么让祝虞守口如瓶的,林清樾不能不多留心一些。 “讲到这里,谁愿说说,至圣为何修《春秋》?” “学生孟庆年愚见,乃为尊周公之制,明将来之法。” 李学究笑着摇头,“尚未达。” 青阳斋里静了静,孟庆年能跟上李学究所讲已经是斋中佼佼者,连他的答案学究都不能满意,其余人更是想不到学究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带着厚厚的叆叇也遮不住孟庆年微微胀红的脸色,他的视线不安地转了转。这一转很难不注意到身旁这有经义 不看,歪头看别人的林樾。心里的燥意不免烧上来几分。 “学生们手中经义不全,不过想来林樾林兄早已读过,应已通达此理。” 冷不丁被点名的林清樾,回望了一圈斋堂里都聚拢到她身上的视线,最终落在孟庆年的身上。 孟庆年缓缓扭过头,身姿依旧端正,好像他不曾发难。 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得罪了人家的林清樾姑且起身,但并没直接回答。 比起不知答案,更似是,没听清问题。 祝虞莫名感受到林樾的视线,不算炙热,但绝对忽视不掉。他悄悄掀起眼帘,林樾清亮的,又带着三分示弱的眼神更清楚地出现在眼前。 在向他求救?为何? 祝虞摸不着头绪,可对着那样一张脸,偏也聚不起拒绝的心思…… 回过神,手中记了提问的纸页已经默默往林樾的方向送了送。 林樾勾了勾唇,须臾,清朗的声音在斋堂之间清晰响起。 “学生以为,修《春秋》不为复周礼,而在救时之弊,革礼之薄。” 林樾答的几字言简意赅,但并不难懂。 课堂逐渐响起吸气声。 原来如此。 其实,刚才孟庆年所答并非错答,这答案是修书以来众多大家探讨后的主流之意,只是李教谕不认可,众人思绪仍困在前人总结的教诲里抽不出身。 林樾的话一下点透了他们,联系李教谕先前所讲的深奥晦涩的句意。 他们终于明白,李教谕想让他们读懂的是什么。 李之望捻了捻花白的胡子,颌首。 “不错,正是此理。我教诸位读经义,不是只为明章句,通训诂,而是通经致用。今日的课,可以不用再上了。” 孟庆年脊骨一僵,眼睁睁看着李学究收好经义,一点没管放课的钟声还未响起,说完散学后,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斋堂。 斋堂里的学生们在学究走后,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离席。 这才上午呢,这样就下学了,那他们大半天的时光该干什么? 林清樾倒自在,把手中用不上的书册收起递给祝虞。 “谢过祝兄救急,若不嫌弃,这份薄礼还请收下。” 薄礼? 完整的经义书册市价便不低,何况是林樾手中这种国子监刊印版本。 祝虞忙推拒,“我受之不恭。” “几本书而已,与交个朋友而言算不得什么。”林樾温煦一笑,让祝虞确实记起了林樾在常悦客栈住着时,交朋友就是这么个一掷千金的性子。 不得不承认,对林樾来说,书册教义唾手可得。反而是他,书肆买书花销太大,他这种贫贱人家,通常只能欠人情去借书誊抄。 虽然金海楼一事后,梁映给了他一笔封口费,但他午夜梦回,何亮那张死不瞑目,鲜血乱淌的脸时常出现,以至于昨夜乍见关道宁,对上他那敏症的脸,他差点以为是鬼上门。 这封口费实在拿得让人寝食难安,祝虞至今都没有动过,甚至想找梁映把钱还回去。 可如今进入书院,没有挣钱的法子,即使他不用在食宿上花销,但读书所需的花销又何止这两项,往后还要算秋闱春闱的路费,钱怎么省都是不够的…… 祝虞还是接过了林樾递来的书册,“我誊抄完再还给林兄。” 林樾只是笑,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那清润的眼底像是把祝虞那一点自尊都看得分明。 祝虞不自觉低下脸。 和何亮有目的的宴请不同,林樾送完书册都没多寒暄两句,很快被斋堂里的其他学生围上,祝虞便是想搭上话,都有些困难了。 “我们这是算下学了?可李教谕这一看就是随心而论,学录肯定不知。我们要是直接走了,被学录逮到在学册上记下劣迹……” “是啊,我来长衡,便是为了能升到国子监的名额才来的。学册有了劣迹,名额肯定没着落了……” “林樾,你怎么想?” 学子们嘀嘀咕咕,都想让刚刚被学究称赞过的林樾拿个主意。 孟庆年的书案一时不查被几个人挤歪,本就郁闷的眉头皱得更深。 第17章 林清樾想了想提议,“那至少上午放课钟声前,就在青阳斋自己研习吧。下课后,我找学录说一声。” 众人一听,有人愿意出头,便都没有异议。 好读书的,便趁此刻互相借书誊抄;不在乎这一会儿的,便找人闲聊。 “昨夜,你碰见了吗?” “你是说……那个?我同舍的碰见了,好像去了好些地方。” “其实,我买了……” “什么!”青阳斋的中排,一个学子忽然声音大了许多,另外一个学子忙捂住他的嘴,冲望过来的人讪笑了两声,见平息下去这才咬着后槽牙轻道。 “你真是我祖宗!小声些,想让学录过来么……” “真有你的!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有风险,但是值得嘛……他这个货真的不错,他从青阳斋开始卖,我挑的可是最好的。” “那……有福同享?” “你小子,我就知道……” “林樾……”林清樾被后排的学子拍了拍肩,只听到他小声在耳边道。 “我有个好东西,下了学,你要不要来我们舍房?” “好东西?”林清樾挑了挑眉。 后排学子也跟着挑了挑,但挑不出林清樾的生动明朗,只显得轻佻。 “好,有空就来。” 林清樾应声时,隔壁书案孟庆年手中不停书写的笔顿了顿。 第008章 飞横祸 第一日下学钟声整整敲了十二声。 书院里一下热闹了不少,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把仍处于“安静囚笼”的玄英斋学子羡慕得要死。 “这下连朱明斋和白藏斋也正常下学了吧。” “你说说我们这命,比不上人家青阳斋早下学也就算了,竟然还要拖堂。” “谁叫我们摊上这么个教谕呢?” “噤声。专心答卷,我都听得见。” 斋堂之上,着深色大氅的中年男子横握在教谕坐席,一把浓绿的孔雀羽扇挡着他的面,好似整个人睡得异常香甜,但偏偏在底下学子讨论得最欢快时,慢慢悠悠来了一句。 登时,底下学子收回了交头接耳的样子。 可答卷的手,却是怎么都写不动了。 整整一日,他们每个人都至少写了七八张试题,墨都生生短了一截。 可直到现在,邵教谕手上还有三套试题没考,说是不考完就不下学。 这年头出出考题就能当教谕了吗? 玄英斋学子的命也是命啊…… 苍天呐,谁来开开眼救救玄英斋这些苦命的学子啊。 就在诸生心里开始求佛拜神时,还真有人从天而降来救他们了。 “邵教谕,有事需找你斋学子,今日授业暂缓吧……” “是郝学正。”有学子一眼认出打断他们课堂的意外来使。“他不是山长身边最得力的学正么,轻易不会来斋堂的啊……” “看来是出事了,你看郝学正的脸色……” “这才第一天,能出什么事儿啊?” 学子们嘀嘀咕咕的声音又起来,邵安把盖住脸上的羽扇拿下,散漫地支起身,对站在斋堂外的郝学正道。 “我们斋的学子今日一整日,除了中午去膳堂用饭,都被我困在这里答卷,什么事都做不了,你找他们作甚?” 学子纷纷意外地看着帮他们说话的邵安。 好吧,苍天厚土,各路神仙,请忘了刚刚他们咒骂教谕的那一句话吧。 “有事找我,他们还得答我的卷子。” 邵安瞥见眼神变得清亮一些的学子,又慢悠悠地补了句。 “……”清亮的眼神再次消失。 郝学正盯着邵安,知道自己犟不过他,无奈点了点头。 邵安起身跟着离开前,望了斋内一圈,半天指了指最后一排最后一人。 “你,就你。梁映是吧,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看着,不许有人舞弊。” 邵安话音落下那一刻,不少学子好奇回头,正对上一张乱发蓬须的脸,他虽静静坐在那里,却一点也不像个书院学子。烟青色学服穿得像是偷来的,歪歪扭扭,盖不住一身市井流匪之气,好像下一刻就会起身随机挑几个学子绑起来发卖似的。 “看什么看!” 面对诸多打量的目光,男声冷声低喝。 众学子顿时心头一跳,全部回头开始乖乖答卷。 郝北拉着邵安到了一个偏僻角落,反复确认没有学子经过后这才开腔。 “你是说春丨图册?” 听完前因后果的邵安,拿羽扇柄挠了挠后背,不太在乎地把郝北全程用“那个”代替的字眼,光明正大地说了出来。 郝北像是听到什么刺耳东西,狠狠皱了下眉。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有学子向我举报,昨夜学舍宵禁后,有人私下在学舍兜售,后来我也确实在青阳斋的学舍里查抄到了一册。” 郝北偷偷把袖子里粉色封页的册子在邵安眼前晃了一下,以证所言非虚。谁想,邵安还想伸手来拿,被郝北一掌拍了回去后,他还不满地撇了撇嘴。 “既然是在青阳斋发现的,你只管去找青阳斋的学子对峙,找我玄英斋干甚?” 郝北正色,“青阳斋学子供说卖图册的人,穿着灰布斗篷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不好辨认。唯一知晓的是,他兜售时用了一首藏头诗,藏头的秽语不说,我看了那诗句借用的错字百出……不像是青阳斋学子手笔……” 第18章 “哦?你意思是因着诗句有错漏,就得是我玄英斋的学子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此等不正之风,必须找到始作俑者严惩。此番先搜查一下玄英斋学舍,没有最好。” 邵安若有所思,片刻后孔雀羽扇轻轻晃动。 “一定要查也可以,但必须一视同仁,四斋一同搜查。” - 答卷中断,玄英斋学子匆忙用过晚膳就被邵安一块带回学舍,聚在一起,当面锣对面鼓地被告知需要搜查他们的个人住所和行李。 “当然,如果有人出来认了,就不用如此费事。” 自然是没有人承认的。 这并不出邵安所料。邵安只能挽起袖子进一个个舍房,不过他虽是翻找,但每次都只喊一名学子进屋,并未将私人的东西公之于众。 学子们没觉得多冒犯,也都配合。 只是在看到邵安逐渐搜出四五册粉红封页时,嬉笑声不由得大了些。 虽有图册,但不是对应数量的钱财和关键证物的斗篷,算不上罪魁实证。 “春日好时光是吧,看来我们斋心思萌动的不少啊。” 被搜出册子的人被邵安拎出来罚站在一排,每个人都挨了一脚。 只剩最后一个斋堂了。 邵安看了看斋堂上的姓名牌,“关道宁?先从你这边开始吧。” 消下红斑的关道宁乖乖上前。 他的包袱不少,光是一一打开都废了不少时间,不过少年配合,连装酥酪的油纸包都主动解开。 邵安一看就知道这个孩子是个苦惯了,省惯了的。 所用的每一样物什都有岁月辗转的痕迹,没有一样是新的,不过每件又都被保养得很好,特别是笔墨纸砚这些文房用品,比他自己贴身衣物都打包得细致。 “教谕,这是我母亲自己做的酥酪,外面都买不到这样的味道呢,您尝尝?” 关道宁见邵安转身要查看窗外,忙不迭把收好的油纸包打开。 邵安脚步一停,转身见关道宁脸上满是对酥酪的自豪,心中动容便尝了一块。 确实好吃,甜而不腻。 关道宁一见邵安喜欢,马上把所有酥酪重新包好塞到邵安怀里。 “辛苦教谕了。” “唉,我沾你的光尝尝就够了。”看不清邵安的动作,关道宁回过神只发现前一刻被他塞出去的油纸包,下一刻回到了自己手中,而邵安已大步流星地离开。 “就剩你了,梁映,来吧。” 站在斋房门口,邵安冲学子堆中高出一截的少年招了招手。 梁映沉默地在众人目光下走进自己的舍房。 “是他吧?凭他那些三教九流的关系,肯定能搜罗不少拿来卖。” “肯定是他啦,我半夜好像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呢……” “啧啧,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邵安在梁映这半边的舍房转了转。梁映没什么行李,舍房原有的物什反而更显眼,他明显发现这半边舍房比关道宁那修缮得适宜许多。 “没看出来,你挺有闲情逸趣的。” 说着,散步一般的邵安眼睛落到书案上的蔬果,随手捡了个枣要塞进嘴里。 一直闷不吭声的梁映忽然动了,他抢得很准,邵安身子没被晃动,姿势也没变一下,只有手里的枣确确实实地不见了。 邵安搓了搓落空的手指。 不过就是释菜礼发的枣,他还当他随手放在案上,没多珍视呢。 轻咳一声后,邵安冲着榻上梁映唯一的行李努了努嘴。 “你这包袱是我打开,还是你自己打开?” “也不是一定要打开。”梁映把夺下的枣放回榻边,又把小臂长短的细软包袱拿起来晃了晃。“这包袱,教谕一看就知装不下一整件棉斗篷,一听也知道没有买卖所得的散碎银钱。” 邵安手执羽扇,放在胸前,戏谑笑着。 “怎么,你这里装得是什么宝贝吗?” “我倒也不是多想看你的东西,不过所有人都查过了,凭什么你是特权呢?” 梁映捏着包袱的手紧了紧,他当然没有特权。 也不该有什么特权。 烛光下,布包袱被一双粗粝的大手缓缓解开。 偏是这时,玄英斋的学录敲了敲斋门,嗓音欣喜。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始作俑者了!是青阳斋的人!” “谁啊?” “好像是那个第二名的林樾。” “哈?” 一个时辰前,青阳斋。 “这种事查查玄英斋不就得了?” “谁叫第一本是在我们青阳斋查出来的……” “其实查到又如何,说实话图册哪个男子没看过……大惊小怪,让我知道是哪个古板告发的我非要……” 李之望单手捋了捋胡子单手握着书卷,坐在学录搬来的木椅上,一本正经研习像是听不到底下学生窃窃私语。站在其身侧的学录瞥了一眼站在学子最前一列的林清樾,视线又很快移开。 “总之,山长已经首肯,鉴于李教谕身体不便,暂由我代劳,检查诸位物品。那便依名次,由后往前来吧……” 青阳斋的学子不太情愿,但为了证明清白只能同意。 按学录的意思,林清樾成了最后一组,等待时间还长,有学子拉过她低声道。 “孟庆年这人,我之前便认识。就是嫉妒比他读书好的人,肯定是他偷听正阳和你说的话,蓄意告发的!正阳据说被抓了个正着,你没事吧,郝学正没找你麻烦吧?” 第19章 “我有点事耽误了,不过没想到正阳想给我看的是这个……” 林清樾说着,清俊的脸上也有掩饰不住的惊讶。 看得学子连连摇头,“哎,可不是嘛……看那些东西简直是脏了林兄的眼睛……” 青阳斋除了最初被郝学正逮到的瞿正阳,没有第二人查出图册。 眼看着就剩下最后一组的祝虞和林清樾,已被宣布无事的其他青阳斋学子都早早地回舍房休息了。 李之望教谕也经不住在木椅上打起了盹。 学录看着林清樾,又看看祝虞,深觉不可能出事,已经泄劲大半。 “郝学正十分厌恶此事,我也是不得已为之,你们我便一起查了,一会儿结束后,就早早休息吧。” 学录说着走进舍房,走流程般随手打开了专门盛放衣物的衣箱。 这不看还好,学录一转头一大片粉色充斥着他的眼帘。 早上林樾才回舍房,行李还未收拾,衣箱里应只有祝虞的东西才是。 知道林樾和关道宁换舍的学录不可置信地看向祝虞。 可祝虞神色更是震动。 夜风从窗外吹来,粉色封页被拂开,一些活色生香的线条更加生动。 祝虞登时闭了眼不敢再看。 反而他身边的林清樾仔细品鉴了下。 按照一本二百文来说,这图册画工完全物超所值。 第009章 包庇谁 搜查完四斋学舍的当夜,书院四斋掌事教谕在山长书房待了足有两个时辰才离开。 紧接着,第二日一早,对这突然卷起的风波的处理便下达到了各斋。 上课钟声敲响,随着人来人往的脚步踏入斋堂。 有四五学子彼此并不相识,但都统一背着书箱驻足在斋堂外的前院。对着面前匾额上书的“玄英斋”几个大字,愁眉苦脸,似是很不情愿迈出这一步。 直到他们背后忽然涌上一片黑影,且伴着黑影,是毫不客气的一脚。 “没听见钟声?嫌丢人就直接逃学,别在我眼前晃悠。” 来人扇了扇手里的孔雀羽扇,右手抱着一捆新鲜试题,正是玄英斋掌事教谕邵安。 几个学子面色微晒不敢多语,抱着书箱灰溜溜地进了玄英斋。 邵安的嗓门不小,是故,玄英斋已经落座的学子望着从青阳、朱明、白藏几个斋“贬”来的慌乱身影,不由得露出堪比看戏的笑意。 “这是谁没来啊?” 邵安抬头一瞥,一眼就看到斋堂最后一排的一个位子还空着。 玄英斋的学子回头望。 “就剩梁大旁边的位子没人坐。” “这,只能是那个青阳斋的坐了吧。那个甲等第二名,林樾,据说他的房间发现了足有五六本的图册……你说说若不是他卖的,谁一下买这么多啊,还不是沽名钓誉之流……” “可不是也说没发现那斗篷和所得银钱嘛?没法断定的。” “不是,你们是都没见过林樾本人吗?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卖图册……” 说什么,来什么。 议论声中,玄英斋斋门口天光散尽处,涌进一片青色。 穿过晨露,更显清隽出尘的容貌缓缓在众人视野中清晰。和刚刚几个学子不同,少年脸上一点没有被惩处的局促难堪,即使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望来,他也雍容不迫地行该有的礼节。 清朗的声音更是有如琴音撩动,好不动听。 “学生不太识路,来迟了,向教谕请罪。” 邵安摆了摆手,早看惯少年风华。 “找地方坐。” 林清樾一眼看到刻意被人空出来的位置,笑了笑,背着书箱走了过去。 按理不该一直盯着。 可玄英斋的人视线就像被黏住了似的跟着气度不凡的少年。 他的新位置靠着窗台,落座后,和所有人一样从书箱里拿出上课要用的笔墨纸砚来。可书院那平平无奇的木案上,一个接一个被摆上徽州府的廷珠墨、澄心堂的纸、洮河的紫砚、犀角的狼毫笔…… 都是价值千金的东西。 前一刻还说林樾是罪魁的学子,又嗅着空气中新飘来的矜贵沉木香,发自内心摇了摇头。 “……不可能是他。” 所有人都在心中附议。 林樾卖图册图什么呢? 财,还是色?他明明应有尽有。 “好了,今日照旧,算上昨日没写的,今日全部写完才可下学。” 邵安此话一出,原玄英斋的学子忍不住一片哀鸿。 “林樾、瞿正阳、高泰安……你们几个新来的把这些试题自己分一下,既然入了我玄英斋,便要按我的法子来,你们把昨天的补完再下学。” “是。” 瞿正阳领回两日课业累成的题海,泄气的脑袋磕在书案上发出绝望的闷响。 他的座位后,林清樾也领回了同样多的试题,眉目却显得闲适多了。 甚至对上新同窗投过来的目光,还饶有余裕地打招呼。 “又见面了,梁兄。” 梁映像是被什么光亮刺到,快速转过脸,提笔随意在纸上写上两字。 林清樾眯着眼睛瞧了瞧,笑道。 “梁兄昨日睡得不好?” 梁映捏着的笔骤然顿住。 “如若不然,怎么字都像困了似的,倒在纸上呢。” 说他字丑呢。 第20章 梁映确实没有好好练过字。从小到大,日子过得颠沛,学堂上不了,识字全靠阿婆言传身教,但阿婆并非书法大家,练字一事从没有正经排在过梁映生活之中。 且平日里,他能识能写,在市井里已经算拿得出手,谁管你字是正是歪。 梁映偷偷抬头,正瞥见林樾在纸上落下自己的姓名。 ——那是一看就练过的字,张弛有度,是书卷之上用的最多的规范楷书,但偶尔几处笔锋如刀剑,放在字里行间,依旧是清雅文正。 原来,林樾的樾是这个字,他还以为是越,又或是跃呢。 超出、腾跃之意更像是世家该有的希冀。 这个樾字平日用得不多。 他记得意思是…… “樾,树影之意。” 不知不觉盯入神,梁映的耳边倏地响起林樾的声音。 等他不再心虚,抬头望去,林樾已然是专心答卷的模样,窗外的光柔软地环着林樾的侧脸。这人分明安安静静在他面前坐着,但梁映却觉着他身上总是透出些许不真切的光晕。 偶尔,他能瞥见一抹一闪而逝的真相,却根本抓不住。 就像图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林樾不可能是。 一是,时间。 事发时,他虽睡了,但睡之前已过宵禁,时间对不上。 二是,痕迹。 就在关道宁换回舍房后,教谕搜查时,他注意到窗外泥土有松动。 有人把林樾特意摘来放进瓷瓶的云苔,重插在泥土之上用以遮掩。 明明没做,却又承认。 那答案只有一个——他在包庇。 那么被包庇的是谁呢? 是偷偷换了寝的关道宁,还是平白被牵连的同舍之人? -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烛光被夜风吹得摇曳欲熄,祝虞在看到衣箱中的六本图册时,苍白的脸色先是涨红,对上学录失望的目光后,脸色又迅速苍白。 可东西都在这里,学录又搜了他的包袱。 梁映给他的封口钱没有意外地被翻到人前。 “祝虞,怎么会是你呢?以你品性不该如此,你好好说,这钱是怎么来的?” “教谕……你信我,我真的未曾做过。” 真要论起来历,这钱所得比起图册却是更加不堪。 祝虞开不了口,学录皱着眉,不免说话狠了些。 “祝虞,你若解释不清,这便是你卖图所得的实证。就算山长不会把你赶出书院,最轻也是要在学册上记上一笔,你真的想好了?” 被提醒的祝虞浑噩地站在一边,有口说不出的汗意从四肢百骸发出。 千辛万苦考入书院,他的学册上不能有污点。 他必须好好学,他必须抓住长衡书院升到国子监的名额。 这才刚刚开始啊,他还有很多事没能做呢…… “这钱不少啊。” 林清樾弯腰在祝虞被解开的包袱旁,随手从里面拿出几贯银钱。 “一夜而已就全部串好,还如此胆大包天地直接摆在包袱里……” 学录皱了皱眉,“林樾,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为了赚钱违反学规却如此不小心,又说是书院入学试第一名干出的事儿,好像显得我们书院招生时……” 林樾刻意顿了顿,勾起唇角道,“有些眼拙了。” “休得胡言!不是他,难道是你吗?”学录心中已经认定,这事儿总归要个交代的。换舍房一事他未曾上禀结果就出了这档子事。若要查个不停,书院好不容谋上的差事定是保不住了。 见学录要去拉祝虞,林樾多走了一步,挡在对方身前,云淡风轻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祝虞和学录的目光一下被拉到烛光下林樾温润无害的脸上。 被提醒的祝虞,猛然从自证泥潭中回神。“对!昨夜并不是林樾住——” “是,你也有嫌疑。” 可学录马上截住了祝虞的话茬,眸光落定。 “学录!明明是关——”祝虞着急地上前一步。 “林樾,你认了吗?”学录充耳不闻,郑重地看向林樾。 林樾看似无奈地叹了口气。 “证据在此,也没办法了。这也算我没有好好看照之故。” 学录松了口气,“上报时,我会尽力为你美言几句。” “有劳。” “学录!可林樾他分明——” 没能明白两人打得什么哑谜,单纯为林樾着急的祝虞扯住学录袖子还想解释。可学录转过脸,面向他的冷漠却让他心尖一凉,只听学录在他耳边轻道。 “不是他,就是你。林樾愿意认,便是对你最好的结果,祝虞,他和你不一样,这点小事就算记在学册之上,也不会影响他未来分毫。” “这时候,就别这么善良了。 ” 拽着学录的手缓缓垂下,祝虞眸光比发现图册在屋时更黯淡。 他才不是善良。 真正的善是不会像他此刻一般动摇的。 明明躲过了一劫,祝虞的口中却莫名冲上了一股血腥气,比起高衙内那日在山门当面踹他时,更难捱。 他坚持推崇的那些公平公道,在他自己成为了既得利益者后,怎么能变得那么难以启齿…… 他这样的人还有资格爬得更高么? 第21章 祝虞的手脚逐渐冰凉。 “祝兄,别想太多。”林清樾温暖的手拍了拍看着似要被夜风吹散的人。 “世间对错,岂是非黑即白的。” - “林樾是罪魁祸首?” 济善堂。 听过郝北上报结论的庄严沉默了一会儿,把人屏退才把机关打开。 “她故意为之,想来是有要包庇的人。” “敬之是说,与此事有关的便有太子人选?” “又或是声东击西?林清樾先前在暗部时潜伏伪装的本事就学得很不错,她肯定知道我们在她身边放了不少眼线,真真假假不能一概而论。” 庄严点头,记下了几个名字,又问,“那还是正常罚?” “罚呗,不能显得她特殊了。不过,她还得是斋长。” “人嘛,有了权力,才能看到更多的私心。” “可若是照常罚去邵安的玄英斋,斋长一事按邵安的脾气,恐怕……” “你说邵安啊,无妨,你只管吩咐给她便是,她自有本事搞定。” - 新的试题发了下去,邵安和昨日一般,横卧在最前方的坐席之上。 羽扇轻摇,惬意非凡。 但忽然,他坐直。 像是想起什么事儿来。 “差点忘了,我们斋斋长也该定下了。青阳斋呢以通经致用为上,众人推举;朱明斋取诗赋最好者,白藏选策论言之有物者。” “我们玄英斋呢……”邵安沉吟着,似是临时才开始盘算这么回事。 堂下学子也渐渐在这卖关子似的等待着有些躁动。 斋长若能任职,先不说面上有光,能帮助教谕规整斋堂这事,最主要是能随时出入山长的藏书阁,还能拿上书院另外给的补贴,每月足有三贯,所用笔墨也可找书院直接支取。 但凡心思正些的,就没有不想当斋长的学子。 在众生期待之下,邵安终于决定了玄英斋选斋长的法子。 “选个答卷最快的吧。” “今日,谁第一个把我所出试题答完且正确者,便为玄英斋斋长。” 第010章 当斋长 比快?真是邪门的选拔法子。 斋中学子心中无一不骂,可手上却又诚实得奋笔疾书起来。 别的斋都是二十择一,但他们斋因为罚来了此次犯错学子,原来头几名学子按名次往上拔进白藏斋,是以真正同一起步线的只有原来的玄英斋学子。 他们入选斋长的几率平白高出不少。 总不见得让后来的其他斋学子给追超了。 簌簌动笔声下,林樾耳边就安静地太多了。 旁边的人,墨拢共就磨了一次,卷子也很久没有翻过第二张了。 林清樾答着试题,唇角却带笑,毫无预兆道。 “梁兄,为何一直看我?” 谁能像林樾把话问得这样直白,前后几桌学子听见了纷纷转过头看了一眼梁映,把梁映看得,不得不掩饰地在试题上多写了几个字。 林清樾像是没看到因她造成的窘境,继续道。 “梁兄是在想,前夜我怎么做的这事儿?” 周边学子:! 青阳斋好卑劣的手段,竟然不惜用这种八卦让他们不集中答题! 梁映无语地撇了眼周围一圈,虽然手还在动,但耳朵和身子已经默默偏倚过来的学子。 坐在斋堂正前方的邵安还是老样子,躺倒着闭目养神,一点也不管他们这儿的交头接耳。 但凡聪明点,都该察觉出林樾是在逗弄他们玩。 这藏在话意之后,浅淡不明显的驾临之意,大抵也就是林樾这样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人,骨子会自带的。 或许没有恶意,可那道隔着家世的天阙若隐若现。 梁映素来不喜这样的贵公子,可今时不同往日。 他来书院不是为了交朋友的,越是这样的人,他越该“借势”。 笔杆灵巧地围着主人指根转了一圈,梁映刻意压低嗓音道。 “那不是你。” 徐风透过窗,几个桌案上的纸张被吹得纷飞,学子们慌忙按住纸页。 林樾一声浅浅地“噢?”几乎消散在风中。 “可要我帮你找出是谁?” 示好的枝丫缓缓递出。 吧嗒一声,又不知道是哪位学子的笔杆滚到了地上。 恰巧落到林清樾脚下,她拾起后,对上趴在地上摸索的关道宁露出一笑。 还了笔,林清樾想了想,抽出一张新纸提笔。 须臾,梁映没等到直接回答的话声,而是桌案上忽然被递来一张叠了四折的纸。 周围竖起耳朵的学子发觉听不到最关键的内容顿感无力,泄了气缩回了坐席。 果然是有什么猫腻在其中。 梁映颇有信心地展开质地上乘的澄心堂纸,一手好字如此写道。 【有梁兄如此,林樾因祸得福,心满意足。】 捏着信纸的手指不受控地微微蜷起。 这人简直…… 梁映忍不住转头看去,林樾却好似正等着他转来,侧首托着下颚,冲他轻巧一笑,窗外的明媚春光却都不如他笑得叫人晃眼。 竟不能多看。 到底是谁要收买谁的人心?! 梁映难得吃瘪地重新低下头。 邵安的试题,是由简入繁的。 答完一题的时间比昨日翻倍增长。 第22章 姑且写完昨日试题的瞿正阳甩了甩酸胀的手,苦哈哈地翻开今日的试题。这时间都过去一上午了,他才勉强跟上玄英斋原本的进度。 玄英斋已经有两个学子为了争取斋长的名额,提前交卷。 邵安当场阅卷,给了结果。 一个乙等,一个甲等。 甲等的学子春风满面,在斋内哼着小曲,几乎是等着邵安宣他成为斋长。 他这么一来,扰得其他答卷的学子多少有些泄气。便是这时,狼毫笔被轻轻搁置在象牙镂雕笔架,昂贵的沉香气息随着走动,从最后一排漫到第一排。 “学生交卷。” 林樾把手上一沓试题奉上。 “他竟都答完了?”原玄英斋学子不可置信地挠了挠头。 “他用半天写完了我们用一天半写完的试题?不愧是青阳斋的……” “别胳膊肘往外拐,说不定他只是被激得心急了,这优劣还不一定呢……” 这下,随着邵安开始阅卷,玄英斋众学子是真的没几人还能用心答卷了。 明显,邵安阅林樾卷的速度比起刚刚两人快了很多。 到了最后几张,邵安甚至只是匆匆翻过,都没多看一眼。 全部阅完。 邵安摇着羽扇,悠悠吐出两字。 “甲等。” 刚刚得到甲等的学子一下坐不住,不免心急地问。 “教谕,两个甲等怎么选斋长啊?” 邵安睨了一眼,羽扇轻抬,浓绿的羽尖指向林樾。 “不用选,就他了。” “为何?!”甲等学子完全没想到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语气出口不由地重了些,和旁边不骄不躁的林樾一比,一下落了下乘。 是以,他咬着牙,稍稍换了语气。 “学生的意思是,既然都是甲等,学生愿意加试。” “多此一举。”邵安摇头,把林樾的答卷直接甩到了那学子面前。 “你自己看看吧。” 学子自是不服气,翻了几张,没想到眼前接连划过都是明晃晃的白卷。 “教谕这——”就算是徇私,也太令人发指了吧? 邵安皱皱眉,“沉不住气,你继续往后翻。” 能拿到甲等的学子悟性自是尚可,越翻,他也就明了教谕用意。 前几张白卷全是第一日邵安给的墨义帖经试题。 这些试题,顾名思义,只需根据给出的上下文,默出所空的经典名句,是所有试题最不需要动脑,却也是不得不花最多的笔墨的地方。 林樾没有答一张墨义的试题,但在他的策论、诗赋 之中句句涵盖。 以此用法,不知比单纯墨义高上几筹。 既省去了重复答卷的时间,又在诗赋策论中更好地引经据典。 纵观全卷,其文采斐然,一言穷理,甲等学子心知肚明,根本不用他特意去数是否有哪道墨义试题被漏下。 同样是甲等。 他拿甲等是因为他的答卷十通八-九,够上了甲等。 而林樾拿甲等,则是因为优劣之中,最高只有甲等。 “学生输了。”学子把试题还给邵安,对着林樾再无芥蒂地一拜。 “恭喜林兄胜任玄英斋斋长。” 一旁的林清樾从头到尾,半句没有多说,只是温煦回以一礼。 又一路受过目光洗礼,重新走回坐席,从书箱安然拿出一册新书。 分明已完成了答卷,按理回斋房都可以,但林樾还是选择留下。 果然不矜不伐,虚怀若谷。 书院之中,品学兼优,永远是让人折服的硬实力。 玄英斋的学子逐渐对新斋长心悦诚服,忘了他们前一刻有多看不上这些被罚来玄英斋的“外斋”学子,更不会相信“外斋”学子能做了他们的斋长。 不过,谁让那人是林樾呢。 梁映一点也不意外,只抬头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等等。 梁映眯了眯眼,重新定睛看了眼林樾方向。 清雅如竹的公子,拿在手上研读的书籍封皮写的是什么? ——《史剑仙成仙记》?? 梁映又反复看了几遍。 这才确认林樾这人真的在斋堂之上,堂而皇之地读起了话本。而且神色专注,比起他提笔答卷时,更是过之而无不及。 林樾自是感受到来自梁映的凝视。 到底还是少年,仗着外形凶悍,并不知道隐藏神色和气息。 她安之若素地翻过一页,用只有彼此才听得到的声音道。 “梁兄,看题,别看我。” 果不其然,林樾的耳边传来掩饰一般的咳嗽声。 一日课业毕,钟声响起。 玄英斋内再答不完的,邵安也不让写了。 “你们还想留我堂了?倒反天罡!” 这样说着,邵安把笔从最后一个奋笔疾书的学子手中夺下,堪称残忍地把他手里才写了一半的策论抽出。 “教谕,我还能答!”学子伸手哀嚎。 邵安嫌吵地挠了挠耳朵,转手把收起的试题甩回教谕坐席,留给遥遥另一端的林樾。 “斋长,这些你回去批了,明天按优劣分好给我。” 啊…… 她刻意留了最刺激的剑仙复仇一章,想回去好好品鉴的。 而且梁映一下课就跑了,她还没来得及追上去呢。 第23章 “有问题?”邵安没听见林清樾马上回复。 “愿为教谕分忧。” 林清樾即刻流露出一个完美无暇的笑容。 “噢对了,你们几个新来的,舍房也跟着一块调了,新学舍钥匙在学录那儿,林樾你记得拿来分了。”邵安把人点出来,留下最后一句话,便摇着羽扇悠闲离开。 这斋长真是即刻上任,一点不得闲。 林清樾抿住唇角,保持着风度,走到教谕坐席。不过刚伸手捞起纷乱的答卷,忽而一只修长的臂膀伸过来,替她包揽了一半。 林清樾抬头,面上惊喜。 “祝兄?” 显然,祝虞生性并不热烈,更不愿惹人瞩目。 可他还是一个人,一下学就从青阳斋赶来,走进玄英斋伸手相助。心里不知过了几番斗争,这会儿对上林清樾的眼睛,清秀的薄面皮不免涌上几分羞赧。 “本怕林兄乍去玄英斋多有不便,没想到一来就得知林兄得了斋长一职,是我多虑了。” 林清樾知道这是祝虞抵不过心中愧疚,唇角勾了勾,刚要开口。 门口又有人喊她。 “林樾。” 竟是青阳斋的学录,见林清樾望过来,晃了晃手里的一串钥匙。 “这是你们新分的舍房钥匙,我顺路就替你拿来了。” “多谢学录。”林清樾接过钥匙。 “不必,是我该谢你。这次入住没什么讲究,这间舍房相对破损少些,你自己记得。” 学录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其中一把钥匙。 林清樾点点头,谢过学录后,收好钥匙。若无其事地回到斋中捧起另一半答卷,一边和来帮忙的祝虞闲聊,一边带人往玄英斋舍房走。 “他俩关系何时这么好了?” 跟在后面的瞿正阳摸了摸下巴,看不懂两人之间的亲近。 彼时,瞿正阳还有心情关心祝虞和林樾,等他切实站到了玄英斋学舍门口,他才知道,被“贬”来玄英斋,并不止局限于面子上的丢人。 它对于肉丨体,更是一种直观的折磨。 “这能住人?” 总算耐着脾气看完了空出来的六间学舍,高泰安忍无可忍。 “我家养的狗都住得比这好。” 林清樾不置可否。 毕竟玄英斋多数学子并不擅长修缮,刚一晚而已,能做到的也就是和梁映一样,打扫干净,能摆开行李,能睡人罢了。 一定要说的话,林清樾觉得这新腾出来的也比昨日梁映舍房好多了。 至少没有蛇,也没有漏雨的大洞。 可高泰安是从京都府来的衙内,住着朱明斋时已是抱怨漫天。玄英斋这惨状,还没有仆妇侍候。同行的其余几人眼看这就要闹了,纷纷看向林樾,看他怎么收场。 “确实有些过了。”林樾第一句话便是笑着认同,高泰安的怒气一下找不到去处,又听林樾继续道。 “我也心疼衙内,若是衙内慈悲,不如上呈山长,我们也好借衙内的光,享享不用换斋的福。” 高泰安气红的脸忽然哽住。 经入学试逞凶,书院学子之间新传过这位高衙内的小道消息。 说是高衙内作为高家嫡子,之所以被私下送来这偏远的地方读书,是在京中时得罪了不得了的贵人,为避免给家族惹祸的下策。只有安分守己,自己考回国子监才能结束这一遭波折。 是以,现在的衙内跋扈有余,而靠山不足。 可面子还是要的。 高泰安哼了一声,“你们多大的脸,敢差使本衙内!” 嘴上如此叫嚣,一双敦实的腿却倒腾得飞快,率先挑了六间之中破旧程度最轻的一间,怕谁和他抢一样,拿起新钥匙就跑。 众人:……堂堂衙内,就这? 林清樾转过身面对剩下几人。 除去她,也就剩青阳斋一个瞿正阳,朱明斋的一人,白藏斋的两人。 “剩下的你们先挑。” 习惯了林樾雅量,几人客套了一番,留下最破的一间。 林清樾面色如常,把最后一把钥匙收回掌中。 “等等,斋长。” 远处,重新背起大小行囊的关道气喘吁吁地冲过来,对着林清樾讨好地一笑。 “我想换舍房,求斋长通融。” 话是这么说,可钥匙关道宁已然拿过来,见林清樾没有反对,立刻把他手里那把换了过来,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视野。 就连祝虞这样不愿与人起争执的,都觉得眼下这状况有些太欺负人,但林清樾却心情很好地摆了摆手,带着祝虞往他的新舍房去。 但当祝虞看到门口的姓名牌后,终于有些绷不住地失声道。 “林兄,你与梁映同住?!” 是啊,她要与梁映同住。 可她不能主动与梁映同住。 书院那么多眼线,一定有人在猜她揽下图册一事在包庇谁。 那便让他们猜去吧。 她谁都没包庇,可又谁都包庇了。 所以你瞧,到最后,一切不过是顺水推舟。 第011章 坏学生 林清樾最初,是没打算和梁映同住的。 一则男女终究有别。而这位太子又心思浓重,瞒起来比一般人累多了,林清樾还想着能给自己的后路留得宽些。 二则是有意模糊视线,让林氏的人,或者知道她是林氏的人,别一眼就看明白真太子的身份。 第24章 但这些麻烦,终是不敌咱们这位真太子本身的麻烦事。 书院开学日,入夜时分。 林清樾的迷烟在梁映洗漱回来后,已经毫不起眼地混在房间里的香篆中燃起来了。 他其实已算警醒,知道洗漱要避着人,可惜碰 上的是林清樾。 摇曳灯火下,温雅公子全然不见。 夜色中,林清樾再无掩饰地大步流星走到迷晕过去的梁映榻前。 这一次,她伸手拨开少年眼前厚重的额发再没有阻碍。 一颗秀气的小痣赫然在高挺的鼻梁骨上,没有更多修饰。 就知如此的林清樾撑着脸蹲在榻边,戳着那颗小痣自言自语道,“好歹用些脂粉再补一层。这么遮着脸,不也是早晚查到你身上来么。” 看过破绽一,林清樾指尖下移,又挑起少年掩得略高的衣领。 “啧啧啧。”颈上红肿又泛出脓水的伤口完整暴露在视线下。 明明她那日都替他好好上过药了。 林清樾看着都嫌疼,“琉璃配的金疮药很贵的,真是肉包子打狗……” 嘴上骂着,林清樾手上还是拿出了不久前被梁映拒绝的绫帕。 小心翼翼地将伤口上的脓水沾走后,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一下一下用手指敲击瓶身,将药粉均匀撒上。 怕梁映第二日察觉,林清樾不敢撒得太多,下意识离得近些,好控制用量。 不知不觉,两人相隔近在呼吸之间。 不怕痛的人,竟在睡梦中觉得痒。 微微皱眉后,从仰躺改了侧睡。 林清樾莫名屏气,侧睡后的少年双唇堪堪停在林清樾额前两厘之地,悠长的呼吸一丝一缕扫过她的眼睫,还带着冷潭微凉的气息。 这太子殿下也不知怎么想的,明知自己身上有伤,非要清洗。去了舍房后的冷潭,整个人一个猛子扎进去,一点不知道用帕子擦身代替,避免伤口沾水。 眼下干净倒是干净了,这身体遭老罪了。 林清樾不免回想起她从雨中捡回他后,给他换衣看到的景象。 一具还未弱冠的身体,倒像是上了几年战场的老兵了。 “燕国百年,这么破破烂烂的太子,你是头一个了。” 没了对这身子埋怨的心思,林清樾收起瓷瓶,重新站起身。 “阿婆,别走……” 少年冰凉的掌心猝不及防捉住林清樾垂落在侧的手腕。 林清樾眼眸微微睁大,开始怀疑少年是不是和他那奸诈的阿婆一样,根本没有被迷烟迷倒,纯纯在这里演她。 可少年长久之后,只有痛苦的呓语。 “别丢下我一人……” 少年的指骨像是玄铁打造的枷锁,牢牢地禁锢住林清樾的腕骨。她丝毫不怀疑,这样下去明早她的手上一定会有一圈说不清的淤痕。 于是,简单考量后,林清樾重新蹲下身。 手掌找到少年背后肩胛处,一下一下,从生涩到熟稔地轻拍。 “不走。” “这条路才刚开始,你和我还有的走。” 林清樾本身身量就高出寻常女子一些,是以手掌大小也与部分男子相当,但拍在少年历惯风水雨打的后背,这手掌比之竟娇小。 随着有意抚慰,掌心温热的温度透过血肉缓缓传达。 少年拧起的眉头渐渐放下,重新寻了个姿势翻了回去。 林清樾转了转解脱的手腕之际,少年枕后的包袱却因姿势被挤落。 幸好林清樾眼疾手快,在布包掉在地上之前接住了。 布包比想象中的还轻。 在梁映取出了一套贴身衣物后,包袱更缩水,唯有三件坚硬的物什显出行迹。先前看梁映神色,他似是很在意这包袱。 不用打开,凭手感,林清樾也摸得出来。 三个都是金属器件,其中稍大一些的像是把匕首。 另两个大小一致,前尖后顿,只有指头粗细却有些分量。 林清樾摸着摸着,“啊”了一声。 她认出来了。 这是箭镞。 八九不离十,是她在金海楼射出的那两箭的。 这是想查她啊,还是不甘心乖乖在书院读书么…… 林清樾失笑,掂了掂布包还是把东西原封不动地塞回了梁映的枕后。 她早该料到,就算进了书院,他也不会把读书当成唯一的出路。 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少年自也有自己处事的方法和技巧。 她若要当好一块磨刀石,还是不能离得太远。 一点光晕柔柔打亮少年再无遮挡的眉眼上,梦魇消失,少年的睡颜终于有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安宁和睦。 站在床边的林清樾伸出一只手略略抬高,从她的视线里,正虚虚掩住少年杂乱的下巴。 “其实长得挺招人的……这胡子能留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眼下,还是得为咱们太子殿下好好铺铺路才是。” 一道人影被烛光拉长在木屏风上,随着夜风吹开窗扇,灭了烛火,室内光亮和人影一并归入夜色之中。 - 玄英斋最后一间斋房上的名牌,光明正大地挂上了林樾二字。 林清樾带着祝虞熟门熟路地走进舍房。 “东西便放在那边书案上吧。” 前主人关道宁收拾得很干净,一点痕迹不曾留下。 第25章 祝虞神色略有紧张,环顾室内,没看到梁映身影后才松了口气。 “其实没外面看着那么破。”林清樾路过,瞥了眼隔壁榻上跟着主人一块消失的布包,心里有了计较,面色如常地继续招呼祝虞,“不知祝兄看过,是否安心些?” 被看穿心迹的祝虞陡然抬起头,望向林樾。 他是如此坦然。 盘桓一整日晦涩的,如业火灼烧般的愧疚不安猝不及防被撬开一丝缝隙,一缕缕清朗新鲜的风吹了进来。 祝虞不再勉强挂上笑容,低下头,话语声多了几分真切。 “我只是觉得此事实在不公,林兄分明没有做错什么。” 林樾笑:“可你也没做错什么啊。” 祝虞一顿。 他听过太多让他谦虚恭谨的教诲了,在他身上,只要有一分辩不清的道理,有一个无人愿意吃的亏,便都该由他揽过去,这样他才是高尚大度,才是值得让人夸赞。 可有的时候真的不想认。 他好像盼了这一句“你没有错”盼了很久。 盼到他才发现,他原是厌恶极了。 清高的从不是他,而是这一句句规训着他长大的话。 可有没有这些规训,他都该是他。 祝虞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看着林樾,他十分郑重道。 “这间学舍不能再换了吗?” 林清樾瞧了瞧前后左右,“是有哪里坏得厉害,我找学录说说。” 祝虞唇角抿得紧紧的,有些话只能闷在心里。 ——不是屋子坏,是人坏。 金海楼他虽能对梁映以命相抵,但更多的是出于君子一诺。 梁映这人,他不能昧着良心说一个好字。 平日营生姑且不提,他亲眼见证与梁映相关的一条人命官司。 怎么看,梁映都像是一个没人收管的墨条,而林樾则是一张上品宣纸,不是说一定会如此,但光是放在一块,就不能不怕墨条染坏了白纸。 “这里……太阳晒不进来!”祝虞抬步,难得背离性子,在房舍里面平白开始挑刺。“靠近水源蚊虫也多……水房的水缸也坏了……” “这条件太艰苦了!我实在看不下,林兄还是和我换舍房。我素来住惯了这样的屋子,并不成问题。” 林清樾看祝虞绞尽脑汁就找出这个理由,表情还青涩易懂,着实可爱。 她伸手把满屋子乱转的人揽住,顺势拉着坐到桌案前。 “好了,我知祝兄真心为我好,但也不能再破书院规矩了。今日你能过来分担阅卷,我已是很感激了。” 林樾力量不小,祝虞莫名其妙就坐了下来。他的眸光顺着揽在肩头的臂膀,一路看过去,直到对上林樾贴近的侧脸,一股沉香木的气息若有若无地将他围住。 祝虞一下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耳边只闻一声林樾轻叹。 “其他的,权当我时运不济吧。” 时运不济,才来这里干这苦活。 林清樾脸上笑得温和,完全看不出心里亲切问候了林氏先亲。 林祝两人都是斋长,阅卷一事不能算多难,但奈何邵安布置的试题实在太多,直到蜡烛都燃完一整根,两人才意识到天色已晚。 “快要宵禁了,可不能再留你了,免得又有什么倒霉事找上门。” 林清樾收起祝虞手里几张还未批复的卷子,不得不出声“赶”起这位做事有始有终的人。 祝虞听林樾这么 一说,涌上的后怕让他不敢耽误站了起来。 “是我不记教训了,林兄也早点休息。往后有事,还可唤我。” 林樾笑眼弯弯点点头。 送走祝虞,还没来得及坐下,斋房门口又有敲门声。 自不可能是梁映,他有钥匙。 林樾推门,见着是玄英斋学录,低头见礼。 “学录怎么来了?” 学录一手提着册子,一手捏着笔,见着是林樾开的这扇门,脸上略有惊讶。 “林樾?你新任斋长,就选住这儿了?” “不算是选的,是剩下的最后一间。” 林清樾答得情理之中,半点挑不出问题。 来之前,玄英斋学录已经和其他斋的学录教谕互通有无过。 林樾的名字每次被提及时,他之品性便没有不称赞的,此次就算被罚,也是相信是另有隐情的更多。 学录理解地点点头,便当着林清樾,拿起笔在册子上划上一笔。 “不知学录来此,所为何事?” 林樾注意到页面上一列列是学子姓名。 “还不是图册一事,没抓到真正的罪魁祸首,郝学正怕不正之风还会蔓延,便让我们在宵禁之后,来学舍检查学子行迹。” 说着话学录又探头往舍房里面看了看。 “和你同住的是梁映吧,他在吗?” 林清樾不会大变活人,她也学学录回头看了两眼,如实道。 “好像出去了。” 学录进来逛了一圈,确定梁映不在后,拿起笔画了个叉嘟囔了声。 “真是不知珍惜,这样的读书机遇,寻常人哪有啊……” - “哟,这不是我们的梁大才子嘛,怎么不好好珍惜书院读书的机会,跑出来作甚?不怕赌坊的打手闻着味找过来?” 夜色沉沉,扶风县王二麻子家忽然点起油灯。 第26章 亮起薄弱光晕勉强照亮转过身来的少年面容。 “那你去赌坊告发我?”梁映双手抱肩倚着门,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你这说的什么话?哥的赌债都是你给平的,再不能干那伤阴德的事儿。”王二麻子一把勾住梁映,拉着人在自家方桌前坐下。 “上次让你查的,有眉目了么?” “呵,这你要找别人还真查不了,不过谁叫我是扶风第一顺风耳呢,就没有我打听不到的事儿。” 王二麻子那张普通到放在人群一下就无法找到的脸,露出两分忧心忡忡。 “不过你确定要听?这背后可不简单!” 第012章 思故人 金海楼刺杀结束后,用钱封口完祝虞。梁映本该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偏偏离开前回头多看了眼。 清淩的月光,浅浅地映在射进木屏风的箭镞之上,一个不甚显眼的印记就这么晃进了他的眼里。 那是一道如意云纹。 一道放在哪里都不奇怪,但甚少会出现在杀人兵刃上的吉祥纹样。 他折了回去,把屏风上的箭镞拔了下来,仔细确认过后,又把何亮眉心那只箭镞也削了下来再次确认。 ——果然和他认识的那道云纹很相似。 但彼时,梁映还不能完全确定。 因为他至少已经六年,不曾见过刻这云纹的主人了。 重新相遇,她竟是林氏之人。 “说说看,有多不简单?” 王二麻子见梁映意思坚定,便压低了声音道。 “我拿你拓下来的纹样问了,只有一个边关退下来的老兵见过。说八年前,边关曾有一校尉杀良冒功后回京述职,但就在回京的军队中,人莫名其妙死了。说是喝酒无意引火烧身,实则那老兵收敛尸身时,发现是一刀毙命。” “而那刀柄之上便刻了如意云纹,老兵说两者之间虽线条有所不同,但大差不差。” 听着最后四个字,梁映眉头拧了拧,“什么叫大差不差?” 王二麻子小声呐呐,“这叫谨慎!你没听懂吗?这可牵涉军中命案啊,六品校尉说杀就杀能是一般人吗?” “再查下去,咱们这种小老百姓惹不起啊——” 话刚说到这,王二麻子冷不防对上梁映直白的眼神,心领神会。 “非查不可?” “嗯,非查不可。” 王二麻子揉了揉眉心,无奈了半响,掌心向上摊开。 “谁叫哥哥欠你的呢。把实物给我,我再请他吃顿酒,或许能再套出来点……” 梁映从包袱里摸出箭镞交了过去,目光却在包袱中另一把造型奇特的柳叶刀上停驻许久。 那刀柄的末端刻着一道快被指尖抚平的粗糙如意云纹。 - 十二岁的梁映曾觉得万物无趣。 而其中最为无趣的便是他自己。 一身布衣游荡在街市之中,往来的同龄孩童们一眼就认出了梁映。霎时间手上玩的那些游戏通通失了滋味,他们闹哄哄地跑到梁映身边,学着大人捂着嘴,声音却不小地嬉笑着。 “瞧啊,这不是‘金枝玉叶’的小公子么~我们都躲着点,免得他家婆婆又说我们带坏他~” “可哪家金枝玉叶披头散发的,连乞儿都不如~我娘说有回见着他正脸,都能镇宅了~” “你怎知,万一和话本一样,藏着一副惊天动地的容貌呢?” “二丫喜欢?以后让他娶你呗,给你做夫君~” “你夫君!”“你夫君!” 听着这些话,却掀不起梁映眼底半分波澜。 在京都市井,无父无母的孩子就如同肉眼看得见的残疾一般,闲言碎语从不肯消停。大人们言传身教的鄙夷,让小孩学去十成十,演化成最纯粹的恶意。 有时是石子,有时是拳脚,有时是言语。 梁映从小就尝了个遍,到如今已经能完全充耳不闻。 倒不是阿婆教导他要如此。 正相反,阿婆从来是要他有仇必报,无需忍气吞声。 可他试过,反手回击过。 但现实的结果是,阿婆要用一日辛苦赚来的几十文,买药买果子去受伤的人家赔礼。阿婆说不管对错,事情不能闹大。 她信他不是主动伤人,所以从不曾叫他同往,但也因为他的缺席,赔礼很难被接受,总是要阿婆本就佝偻的脊背更折弯两分。 梁映偷偷跟去看过,嗓子眼像被塞下一块千斤坠,一直沉到心上。 他以为他天生不怕疼,却原来,有些事无须有伤口也会难受。 这世间,争不得,要麻烦阿婆磨破嘴皮和鞋跟。 又退不得,阿婆见着他的伤口,那些自责自哀更如利箭穿心。 他什么都不该做,什么也做不了,何其无趣。 明明活着,有时又觉得自己早就死了。 穿过街市,他来到城郊一家废旧铺子旁的枯树旁,倚着树根坐下。 据说这枯树曾吊死过人,所以无人敢近,给了梁映不少清净。 不算锋利的刀光闪过少年死灰的眼底,左臂的布衣袖子被缓缓拉起,尚且稚嫩的皮肉却盘布了数道细碎的疤痕,从新旧程度而言,每一道相隔的时日像是被精准计算过一样。 而今日,正是又到了时候。 鲜红色缓缓流淌到少年的指尖,又滴落在枯木之下。 第27章 少年静静看着,他察觉不到痛意,只有看到这抹鲜红,他好像才能确定自己还活着。 而不是一具早已死去,只因生人记挂而被困在人间的行尸走肉。 “想死?” 一道声音从上方罩着梁映。 刺目的阳光让梁映抬头时根本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看见纤细的人影晃动着脑袋,对着他流血不止的伤口,认真建议道。 “你这样只会疼,死不了,你要真想得这么来——” 看不见人,但梁映听出来那是个少女的声音。 比他还稚嫩三分,却似乎对生死之事,习以为常。 “但,你为什么要死呢?” 少女的声音和灼灼烈日全然不同,冷冽得像雪山流下的溪水。 “你杀过人吗?” 少女问他,梁映愣了一下,本能地摇了摇头。 “那你放过火吗?” 梁映继续摇头。 “那你让谁失望了吗?” 阿婆一直以他为豪。 少女嗔了一声。 “那你有病,我都还活着呢,你死什么?” 这话骂得梁映一噎。 头次碰见把自己连着一块骂的人。 “ 所以,你杀人放火,还无人疼?那你活着为了?” “……”少女身形顿了顿,指关节捏得劈啪作响。 “怪不得没人和你玩,这嘴跟淬了毒似的,可真难听。” “既然生下来,就该活着。而活着,就要活得畅快,做自己想做的,得到自己想要的。要不要我教教你?” 少女俯下身来,妍丽的眉眼却敌不过她指尖的物什更吸引人。 ——那是把小刀,成人拿着嫌小,他们这般年纪拿在手中却刚好。 小巧却不失威胁,在女孩五指间翻飞时灵巧得像是一片竹叶,可停下的瞬间,锋芒却摄人。 “我自己打的,有两道血槽。平日这样拿在手中并不伤人,若是像这样一转,刀刃才会弹出,这么一寸藏在掌心轻轻一刺,杀是杀不了人,但能流好一阵血,吓也能吓昏几个……” 耳边的絮絮低语,极具诱惑,可梁映没有伸手。 “你为何要帮我?” “就当是你帮我养花的报酬了。” “花?” 少女脚尖在枯树根旁点了点,就在梁映刺破的伤口下,一簇明黄色的小花开得正好,滴落的鲜红打在它的花叶上,只衬得更加生机勃勃。 “听说过吧,这树吊死过人,那是我师父。后来我将人收殓在这儿了。他死有冤屈,立不了碑,我怕他孤单,想种花但总养不活。倒是让你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收下吧,以后再来别用血了,我师父托梦,嫌腥臭。” 女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梁映不及问过她姓名。 人影一闪,这把造型奇特的小刀就塞到了他手心。 “好好活着吧,活下去才有得到的资格。” 晚风吹散了女孩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良久,梁映站起身,才注意到原来枯木旁的废旧铺子是个铁铺。 有名的铁匠都会在自己打造的成品上刻上自己的印记。 梁映翻了翻匕首,果然在刀柄上找到一枚小小的如意云纹。 如意,如意,如我心意么。 梁映拇指摩挲着纹样,少女的最后一句话似又随着晚风吹了回来。 他彼时不知这句话会揉进他日后的每一寸光阴里。 也不知,八年后的他仍然会随身携带这把小刀,无论颠沛流离,也不曾有失。 - 梁映算准了时间,在上课钟声响起之前回了学舍。 他本意混在去各斋上课的学子之中,不会叫人发现他一夜未归。 然而,刚刚骑上书院围墙,脚尖一个不经意勾到了什么,顿时围墙前后,铃声哗哗作响。 梁映低头一看,昨夜还什么都没有的围墙,今日竟是挂上了一串串红线穿的细碎铃铛,贴着围墙,一眼看不到头。 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书院新招的梁映,来不及细究书院对学子的关注,忙跨开步子从墙头跃了下来。 但刚逃开围墙不过几步,正在附近挂最后两串铃铛的学录不费吹灰之力,将梁映抓了个正行。 “果然是你,夜不归宿,学册上得记你两笔。”学录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一支笔,将笔在舌尖舔了舔后,毫不客气地在梁映的名字后做了标记。 “你知道的吧,书院最是看中德行,学册上若是一月之内记满三笔,山长有权将你从书院学子中除名。” 梁映不知道,但抓都抓到了,他也不能说不是。 “好了,晚膳结束前交一份自讨书。我先送你去斋堂上课。” 说是送,其实是怕他再逃学吧。 梁映默默跟在学录身后,他没记错的话,今日玄英斋上午该学的课是君子六艺之中的——礼。 “君子不可以不修身。衣冠严整,谓之外修。今日第一课,我数到十,各位自行正衣冠,端仪态,我来检查。” 长衡书院中,不仅四位掌事教谕各个学识渊博,另外聘请的六艺教谕也是各有来头。比如教习礼仪的便是前礼部尚书,周景。他对礼之一事极为苛刻,平日的衣食住行,都已经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一。” 刚靠近斋堂,梁映就听见从这位周教谕手底下传出混乱动静。 第28章 他从斋堂外的廊道一路走来,雕花的镂空木窗一格格映出斋内学子繁忙景象:或是学子自己,扭着脖子前后查看,或是两两学子相互帮忙,扶正衣襟…… 又或是——什么都不做。 窗边的青衫公子永远闲适温雅,他像是听不到一声声的倒数。 就这么端正跽坐,和着青衫,犹如独处高堂,看着他,仿佛时光都慢了些。 “十。” 梁映被学录带到斋堂门口,耳边才听到教谕数到了最后一个数。 “你衣襟拉得太低——” “你、你还有你,要当道士啊?披头散发,成何体统!全部都梳上去——” “你!不会修须就别乱留!一高一低看了就叫人难受!” 周教谕手拿戒尺一路走,一路拍。 “差!太差了!真是我教过最差的!” 一路拍下来,竟没有一个学子能躲过,可又有苦说不出。 只因周教谕下手力度刚好,拍得人心头一震,却又不伤身。 但就算他们不行,总有一个人能行。 全斋学子顾不得揉被打的地方,伸长了脖子看向斋中最后一排。 “你——” 教谕拉长了声音,对着面前的人不信邪地绕了三圈,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错来,这才把戒尺一收,下颚微扬。 “就你还行,青阳斋的那两个倒不如你,叫什么?” “学生林樾。” 青衫公子笑着欠身,作上揖礼。 全斋学子一直憋着一口气,此刻终于松下,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周教谕,你的学生。路上误了些时间,让他一同上课吧。” 见合适气口,学录轻轻敲了敲门框,提醒道。 “我的学生?”周教谕转过身,刚暼了门口一眼,就像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即刻紧紧闭住眼,用袖子挡住门口方向。 “这什么东西,如此有碍观瞻!” 梁映:“……” 刚刚还觉得自己被骂得很惨的玄英斋学子又释然了一些。 至少,他们还没有到不能入眼的地步。 “如此仪态,我绝不会允许出现在我的课堂!” 周教谕捂住眼睛转回身,手上戒尺在林清樾案前敲了敲。 “你,去帮他。” “胡须、头发、衣襟,以你的标准,不弄好就别来上课。” 第013章 真面目 “刮刀用我的,快些。” 新领命的林清樾走到斋堂门口时,周教谕从他的书箱里翻了翻,拿出一卷用细棉布包好的刮面工具,随手一递。 没多给林清樾一个眼神,又回身坐在坐席之上,开始讲起了《曲礼》这一篇的内容。 玄英斋终于响起正儿八经的读书声。跟着邵安总是多干许多麻烦事儿的学录,合该松口气,可他一回头就看见他们斋斋长正带着人往外走。 “林樾,你去哪儿?” “回学录,修面一事还需用水,我想带梁兄先回舍房,修下的碎发碎须也收拾得方便些。” 多么会为人着想的好孩子,平日需要维持斋房洁净的学录几乎要感动哭了。 可他定睛一看。 “你们走的,不是回玄英斋的方向……” “咦?是吗?学生不太认路,多谢学录提醒。” 问题是这个吗? 学录吸了吸气,在监视的命令和打扫的职责中有了决断。 “教谕未曾不让你们听课,你们便就在斋堂院子外修面,水我替你们打来。” 林清樾扫了一眼自从听到要修面,身形就微微僵硬的梁映,低头道。 “也是,那就有劳学录了。” 望着学录主打速去速回的匆匆身影,林清樾不免腹诽: 她就知道,这一出‘见识庐山真面目’,逃是逃不掉的。 “走吧,梁兄?”林清樾侧身偏向斋堂院中的一处石桌石凳,做了个请的手势。 梁映没有抬步,“我不想修。” 至少不是现在,在他全无准备的时候。 林清樾这回没有顺着他。 “梁兄,周教谕的性子你刚刚也见了。你若执意,他是会算你不敬师长,蔑视课堂的。这若让学录记在学册,便要算作两笔。” “加上昨日的夜不归宿,梁兄这就要四笔了。” 梁映微微一滞,幽深晦暗的黑瞳隔着额发盯向林樾。 他竟不知道,林樾如此细心将他的事记在心上。 是真心实意的担心,还是别有用意的故意提点? 梁映本能地倾向后者。 或许可以试探一下…… “梁兄放心,我手艺还是不错的。” 见梁映还在思虑,林清樾已经在石桌上摊开卷起的棉布包,从中率先选了一把银剪子拿起来试了试。 咔嚓咔嚓,剪子空响了两声,日头照着,寒光更甚。 刚往前踏了一步的梁映被刀光晃到眼睛,不免又撤回了刚刚那步。 就算是试探,也不能任由对方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那未免也太—— 梁映的思绪被林樾一把按坐在石凳上的动作打断。 对方似乎已经默认他踏出一步的行为是默许。 梁映不及张口,说时迟,那时快,寒光便开始绕着他的颈侧闪动,脚边很快就如同下雪一般,层层叠叠落下乱须。 片刻过后,清风拂过,钳制他的力量消失,梁映霎时觉得下颚清凉了不少。 第29章 再一抬眼,林樾已经偃旗息鼓,把银剪子收回了布卷之中。 转身望向他时,眉眼之间只见温润的笑意,刚刚迫他坐下的强硬仿佛只是错觉。 “太长了,剪短些,后面好刮。” 梁映摸了摸自己只剩胡茬的面颊,林樾剪得——还真是手艺不错。 非常平整。 他蓄了这么些年的胡子,以往长得太长后,他都是随手一绞。到如今长长短短,歪七扭八,就是他自己,也轻易修不成这样。 “水来了。” 奔波一路的学录把装了热水的铜盆放在林樾手边,又在旁寻了个石凳坐下,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们继续,我就是路上走得有些急,现在歇歇。” 这监视的理由,也合情理。 学录大抵是林氏那边布下的眼线,硬是支走人,反而显得心虚。 林清樾谢过,假装看不见人偷偷歪过来的视线,按部就班地用搭在盆边的帕子浸满热水,覆在梁映只剩下短须的下颌和两腮上。 修面一事,对林清樾而言,并非是难事。 与失去五感的父亲相依为命这些年,修面是林清樾每隔两日便要做一次的功课。 什么地方的胡子,下刮刀是什么角度,年年月月,她早就熟稔于心。 随着刀刃挥舞,梁映能感受到林樾刮刀之下的精准利落。 周教谕极重外修,私人的刮面小刀磨得很快,但凡犹豫一点,生疏一点,脸上便要见红。 可林樾手下没有让他感到一丝提心吊胆。 贴着面颊的刀刃是冰冷的,但抵在他面颊上的手指却温暖。 换作以前,梁映从不敢想自己能在刀刃之下放松身体。 可拿刀的是林樾,他的手上好像就没有做不好的事儿。 身上也总是带着一层柔和清正的光晕,让人难以生出戒心。 在他身边放松,给予信任,便如同喝水吃饭一般自然。 梁映透过厚厚的额发望着表情专注的林樾,竟不查时间流逝。 “好了。” 林清樾用帕子掸去下巴和衣襟上的细胡茬,把梁映的坐姿扶正。 学录闻风站起身,绕了过来。 “呀,这是梁映?你这胡子真该刮了,好好的年纪,非把自己搞得乌烟瘴气作甚,现在看着顺眼多了。” “不过,这头发是不是也要重新修一下?梁映,你这样看得清路吗?头发平日里不扎眼睛么?” 梁映退了一步,低头道。 “回学录,看得见。头发就不用劳烦林樾,我自己来就行。” “这怎么行呢?周教谕我是清楚的,你这头发随便可糊弄不了他。不麻烦林樾,那我来帮你好了。” 学录要过林清樾手里小刀,更进一步。 “也不敢麻烦学录。” 梁映看似尊敬,实则找准机机会握住了学录拿刀的手,试图将刀接过来。 可学录就盼着这么一个机会,怎会轻易松手。 小刀就这么被攥在手中,晃来晃去,站在中间的林清樾,眼珠不自觉也跟着一左,一右。 直到第三个回合,梁映冷不防泄了劲,“那好吧,学录来吧。” 梁映算准了刀刃的位置,低了些角度,把脸迎了上去。 既然藏不住,那就毁了。 不过就是多一道疤罢了…… “嘶——” 止不住的鲜血一滴一滴,溅在斋堂院中的泥土上。 梁映呼吸一滞,在他眼前,一只玉白的手掌凭空出现,替他的脸多受了一道一寸有余的刀口。鲜血顺着手心的纹路,刺目地流淌着,不多时,淡淡的血腥味便飘在风中。 学录吓了一跳丢了刀,冲着林樾大喊,“你撞上来干什么?” “这刮刀锋利,我本想提醒二位小心些的。” 林清樾收回手,脸色略微苍白地答。 “你这……我这……哎,这可不能让邵教谕知晓,你们先回斋房,一会儿我把伤药寻来给你们送去。” 确实,血流得怪吓人的,林清樾低头看了一眼。 其实伤口很浅,她自己控着力度呢,只怕学录不会来事,她自己捂着手的时候就偷偷地又挤了两下,让血流得更吓人一些。 这下正儿八经有了回去的理由。 林清樾正扬起唇角想说什么,却见着梁映视线落在她的掌心,好像想说些什么,林清越却更快一步地把手背到身后。 “小伤,先回舍房吧。” 刚提步的林清樾,被梁映拽住了袖子。 “这边。” “见笑了。” 林清樾讪笑一声,重新提步,耳边却传来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 她回首,竟是梁映扯开烟青学服,把里衣衣摆生生撕下一条。 见他递过来,林清樾受宠若惊地用左手摸出一条帕子。 “梁兄客气,我用这个擦就行了。” 梁映默了默,“血迹难洗,用这个,扔就扔了。” 洁白的里衣碎布因一时没人接手,在空中晃了晃,分外单薄可怜。 后知后觉了什么,梁映微微攥紧手指。 “里衣是干净的,你若不放心就算——” 刚要收起的手忽然被一抹温暖掠过。 梁映抬头就见林清樾接过碎布后,单手迅速把伤口裹了两圈。临了收尾,他自然地低头凑过去,唇间微启,皓齿衔起一端,与手里扯住的另一端简单同时受力,一个结便打成了。 第30章 “多谢梁兄。” 林清樾从腕间扬眸看过来,梁映却脚步匆匆,绕到前面带路。 直到走进舍房,两人未有多说一句。 但林清樾看得出来,梁映应是对她起疑了。 可她也看得出来,梁映如今并没有十足的证据。 所以,不若由她先开口。 “梁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算有什么隐秘不便说与人前,也往后也不该如此伤害自己。” 林清樾的语气依托着她惯来的温柔体贴,听着再合理不过。 梁映在听到隐秘两字之后,身上的温度渐渐冷了下来。 “你知道我是谁?” 林清樾眨了眨眼,无辜看来。 “梁映,梁兄,不是么?” 梁映蹙眉,又听不懂林樾的意思了。 “那为何要帮我?” “举手之劳而已,脸上多道疤可不好看。” “所以今日若不是我,是这书院里的任何人,你都会出手?” 梁映看见林清樾就这么半边迎着屋外的晨光,半边浸透在屋中的阴影,没有一点犹豫地答道。 “是。” 梁映只觉一股气似憋在心中,但当他想要辨别,却又很快消散。 他只当是被林樾耍弄,黑着脸再问起来。 “那方才,你说的隐秘是什么?” 林清樾有理有据道,“我也曾有一个朋友因有胎记不愿露脸,与梁兄一样喜用头发遮挡。其实要处理并不难。我朝男女皆爱美,市面上有种特制的脂粉,能遮挡八九分,至少不会让人一下瞧出异样来。” “你有?” “惭愧,在下也有爱美之心,不能免俗。若能用得上,我可拿给梁兄。林樾保证这事儿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似是怕梁映不信,光风霁月的人还要举着带着伤的手掌发誓。 梁映及时叫了停。 “不必,我不信天谴。” “若你告诉第三人——”黑沉的眸子如毒蛇窥视。 “我必会 亲手让你后悔。” 话中的戾气昭然若揭,林清樾却并不介怀,含笑放下手掌。 很好,太子殿下没有因为这点示好就没了戒心。 她很欣慰。 - 当学录带着伤药急匆匆拉开林樾学舍的门时,脚步一滞。 他似是来得刚好,林樾正抬手将自己发髻上的玉竹簪抽出,浓绿在他的指尖灵巧翻了一圈,便簪进了新束好的发髻之中。 随林樾一偏身,学录看见那簪上玉竹簪的,却不是他熟悉的梁映。 而是一位宽肩窄腰的翩翩少年郎。 与林樾温润清隽相比,少年的眉眼更昳丽三分,上挑的眼尾压着长长的眼睫,看什么都深邃蛊人,只是他神情之中沉郁更重,便将这抹艳色生生压下。 燕归发髻下,并未完全梳拢的卷曲发尾一部分荡在肩头,这多见于胡人的特征,却在少年脸庞衬托下,去了原本的粗犷野蛮,多了七分恣意潇洒。 就连不算端正的姿态,生出的也是无边风月。 “你谁?刚刚的梁映呢?你把他杀了吗?” 第014章 当朋友 梁映未曾想过,他还有正大光明地任人打量的一天。 从小到大,他的脸好像意味着祸事,处处都纵着他的阿婆,也唯有在容貌一事上对他再三训斥。 别说外人,就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在林樾拿出那些瓶瓶罐罐的脂粉后,完全不通此道的梁映还是选择赌一把。 指根穿过乱发,他将额前所有遮挡的碎发一一撩起,一直藏于晦暗中的眉眼完全暴露在眼前之人面前。 “我不会,还是你来吧。” 闻言,林樾大方地俯身凑近。 一时间,彼此的眼眸里,没有意外地,映满了对方。 “梁兄……长得很好,并无胎记。” 林樾显然是看到了他的痣,但却没有一丝异色。 梁映暗下眼神,更进一步地指了指。 “这个,可以遮吗?” “何故?它很衬梁兄,遮了反倒压了梁兄容色。” 没有破绽。 试探没有结果的梁映囫囵往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距离,随口胡诌道。 “听说这里有痣,破财。” 大概是没料到这个原因,林樾轻笑出声,不再追问。拿起瓶瓶罐罐比了比梁映的肤色,便开始调和起脂粉来。 设想的那些追问没有出现,相应配套的谎言自然也没能说出口。 像是被无形助长了胆量,梁映正大光明地盯着林樾。 脂粉在他手下异常听话,没一会儿就调到了与他贴合的颜色。林樾拿着画笔在他脸上勾勾画画,看似随意,没有几息便结束了。但当他去旁边冷潭一照,肉眼已经不能分辨原来的痣的位置。 “出汗和洗漱还是会将脂粉冲下去,梁兄小心些便可。” “我不爱出汗,只是洗漱避免不了,难道每日都要重新画么?” 梁映回想了下林樾的手法,要他做成这样,怕不是每日三更便要起来涂脂抹粉了。 旁边的林樾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这有何难,梁兄每日唤我便好。” “愿为梁兄效劳。” 和林樾眼底的清冽一比,冷潭潭水也要落得下风。 这样的事,对林樾来说也是举手之劳么? 第31章 他对其他人,也皆可如此吗? 梁映想他应该要另想法子试探…… “梁映?梁映!说话呀?你不吭两声,我真不敢认你。” 眼前林樾的影子陡然消散开,景象重新聚拢成学录放大的脸。 梁映不适地退了一步,躲开学录还想上手的意图,把话题引走。 “学录再看下去,林樾的伤都该长好了。” 改得了外貌,改不了梁映语意里的沉郁尖锐。 学录被刺得脚步一顿,一拍脑门,这才想起自己离开了一趟的“正事”。忙拉着旁边的林清樾坐下,把手里的金疮药和裹帘都拿了出来。 “这布哪里撕的,有这么急么?”学录解开林樾缠好的布带,感觉自己上了岁数的,和这些少年郎还是有诸多说不通的。 扯布,怕不是少侠话本看多了罢? 不会扯了还觉得自己很潇洒吧? 林樾和梁映此刻非常默契地互相挪开了视线,没有搭茬。 学录无奈地摇摇头,把金疮药撒好,又重新包扎上。 “你这伤势不算严重,但是记得这几日不要沾水了。” 上完了药,确认完了外貌,学录自觉自己该做的事做完,心情颇好道。 “现在离早课下学也快了,周教谕那里我替你们说,不用再去了。但下午的乐课,不要缺席。” “是。” “哦,还有自讨书,晚膳结束前交,梁映你别忘了。” 都走出门的学录,又从门口探回半身提醒。 梁映:“……是。” “自讨书?可是因为昨日夜不归宿?” 不用上课林清樾心底高兴,坐在书案边,便要给自己烹壶茶。但差点忘了自己的右手已然包扎上,险些将上好汝窑茶壶失手砸碎。 幸而一只手横空出世,替林清樾的右手接管了这差事。 林清樾侧头瞧着不知何时坐过来的梁映,嘴角弯了弯,从善如流地把烹茶器具一并推到了他的眼前。 梁映先前为生计在茶楼里做过一阵子茶学士,烹茶一事也算娴熟。 “你不问我昨夜去了哪里?”梁映垂眼一边问,一边添炭。 “这是梁兄私事,我自无权过问。只是梁兄昨日走得急,大概还不知书院里临时多了一道在宵禁前的查寝,学录当场勾画在学舍的学子姓名,我并不好隐瞒。” 就算林樾不解释,梁映也知道不是他。 这事只要一想便知道,书院大张旗鼓的搜查后,惩处学子只是其中一项措施。查寝、还有那围墙上的铃铛,定也是一同商议下的对策。 况且他昨夜既然敢走,就不在意林樾是否会告发。 又不是孩童,做了事便该承担该有后果,怨不着别人。 怪只怪他心急去找王二麻子。 炉火默默燃着,水还要一会儿才烧沸。 梁映碾着茶,轻声道。 “这几日如要沾水就找我,脂粉的事儿,我自己会练,只这几日麻烦你。” 大概是平日里极少有梁映欠人情的时候,几句话被少年说得细若蚊喃。 但不妨林清樾离得近,耳力好,听得清清楚楚。 “朋友之间,何谈麻烦。” “朋友?”碾子停了停,这对他来说真是个新鲜词,梁映不由嗤笑一声,“堂堂世家公子,和三教九流当朋友?劝你还是少在人前这么说,省得受人耻笑。” “出身不能选择,以此论断,太没意思。”林樾侧首,轻飘飘地就把历朝历代用血和泪筑成的门第踩在脚下。“要论就论,能自己选择的未来前程。” “梁兄只要愿意,前途也可一片光明。” 前途光明? 梁映听了,先是低头一笑,随后止不住地笑出了声。 若林樾是他,连活着都成难事时,还能像现在这般讲出自己来做选择么? 这世间何曾让他选过了? 半响,笑够了的梁映抬起头,嗓音微压。“说个秘密与你听。” “我的入学试名次——是买的。” 他戏谑地等着这张清正无双的脸露出尴尬的神情来。 四书五经这种东西,阿婆也曾花大价钱买来叫他自己看。 可对梁映来说,这些挣不了钱,换不了药的白纸黑字,毫无意义。 前途这种大话骗别人可以,骗不了他。 他不贪,来这书院,他只求能把阿婆带回去。 还有就是找到她…… 可林樾听见,却连长睫都未颤动一分,忽然提起一件其他事来。 “我阅过你的答卷。” “虽说是诸多错漏,根基不深、字迹也难认,但也能算个丙等成绩。” 丙等?怎么可能。 梁映蹙眉。 十通有九,乃甲等。 通七八,乃乙等。 通五六,则丙等。 就他那些随便写的卷子还能有丙等? 除非是某些人刻意通融—— 林樾似是看懂了梁映未能说出口的话。 “邵教谕出的试题,是前后呼应的,你用了后面策论之问,去答前面的墨义。策论 你虽写得简短,未能引经据典,但所提之法若能落实,确有助益,并非泛泛空谈。” “这乙等是你自己的本事。望梁兄能正视自己,不要轻易妄自菲薄。” “若你都看不起自己,还指望谁能看得起你。” 第32章 梁兄抬眸,林樾说话神情并无恭维,甚至眼中比任何时光看着都要坦荡。 好像他比他自己,更相信,他将前途光明。 不知不觉,炭火之上,烧开的水汽激烈沸腾着顶着壶盖,渐渐攀援在两人之间,直至互相神色氤氲得缥缈模糊。 放课的钟声准时响起。 林樾侧过头,神色一收,用往常说笑的声线道。 “呀,该用膳了,我不太方便,梁兄能帮帮我么?” 缠着布的手在梁映的眼前幅度小小的晃动,看不出可怜,却也不像挟持。 先前才说过有事寻他,梁映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拒绝。 玄英斋的舍房离书院的膳房也不算近。 等林清樾和梁映还没走到时,远远就能听见热闹的声响。 这倒不奇怪 ,书院的膳堂无须花销,就读的学子又在长身体,正是怎么也不够吃的年纪。为了能多吃上可口菜肴,学子们都是赶着点来,生怕最后只能落得几口清汤和干饼。 但今日的热闹,好像不同寻常。 甫一走入便看见朱明斋的学子大快朵颐,桌案上明显多了不少菜量,相对地,玄英斋的则手拿干饼,一个一个吃得幽怨无比。剩下青阳斋和白藏斋的学子则分坐在两边,看戏一般说说笑笑。 莫名的氛围伴随着林樾踏入斋堂,走到领取午膳的厨娘处更明显。 “两份饭?别说两份了,这实在是一点没剩下。”负责备菜的厨娘把盛得干干净净所有菜盘拿出来摆在林清樾眼下。“只有干饼了,要的话,我给你多盛点汤?” 厨娘的话音刚落下,朱明斋即刻哄笑一片。 “林兄,这里!”还是一个爽朗男声打破尴尬。 林清樾抬头看去,正是扬起一个大笑脸的瞿正阳,他体格健硕,一打眼就能瞧见。身边是与他一比,体形瘦弱许多的祝虞,对上林樾的视线时,也露出浅浅的笑意。 林清樾带着梁映走过去坐下,瞿正阳用筷子拢了拢匀出来的饭菜,尽量摆得像没被分过一样。 “咱们凑合吃吧,我借你的光,这份是祝兄特意给你留下的。” 瞿正阳说着夹起一口绿菜叶放在饼上,又舍不得地夹起几根肉丝,随后把饼窝了窝,三两下手掌大的饼子就消失在他深不见底的喉咙里。 这种情况,瞿正阳倒是食欲不减,边吃边把打量着林樾身边的光鲜少年。 “这位是林兄认识的新朋友吗?怎么称呼啊,哪个斋的啊?今日玄英斋没饭吃,我们这就这么一口,你啊想吃的话,还是别跟我们坐一块儿了,回自己斋吧。” 梁映双手抱肩冷冷瞥了眼那一点可怜饭菜。 “我不吃。” 林清樾不认同地摇了摇头,“梁兄,食能以时,身必无灾。不吃哪行?” “噗——咳咳咳!梁兄?哪个梁?梁映?!” 刚刚只是觉得少年声音耳熟的瞿正阳一口饼差点没喷出来,就了几口汤才没被呛着。祝虞在旁也似被噎了一下,只是不敢表现出来,轻轻捶了捶自己胸口的同时,自觉不明显地瞄着梁映。 放下汤碗,瞿正阳猛地凑近梁映瞧了好一会儿,看得梁映都不自觉攥拳头了,瞿正阳突然抓起林清樾的双手,感叹道。 “神医!妙手回春啊!你看我这脸还有没有的治啊?” 瞿正阳长得也算周正英武,只是不知怎么风吹日晒地比旁人要黑上不少,加上一身发达的腱子肉,说是一心只有圣贤书的书生是没人会信的。 而他这一抓刚好在林清樾的伤处,只是林清樾都没来得及呼痛,一只手已经先一步打在瞿正阳的手肘处,位置正中麻筋,一点没手软。 瞿正阳顿时龇牙咧嘴,一张脸皱得和晒过十几天的橘皮似的。 想说什么又才看清林清樾手上的裹帘,委屈地撇了撇嘴。 “有伤早说嘛,林兄,你看他!下好狠的手!” 林清樾有些讶异地瞥了眼梁映,两人视线无意对上,梁映收回手顺势托着下颚,像是突然发现膳堂窗外什么好看的风景,偏过头去。 林清樾不禁莞尔,转过头对瞿正阳笑道,“他不是有意的,你莫怪。” “倒是你刚刚说的,今日玄英斋没有饭菜是何意?” 第015章 瞧不起 “这事儿说来话长,一开始也只能说是高衙内和朱明斋的私怨。” “你可知道高衙内是怎么来的玄英斋?” 讲起这个瞿正阳可就来了精神。 林清樾配合地答。“也是和你我一样,被查出图册了吧?” 瞿正阳得意地晃了晃手指,“非也。高衙内的学舍并没有查出一册图册,但他还是被郝学正罚了,为什么?” “便是他原先所待的朱明斋好几个被查出图册的学子联和坦白,说是迫于高衙内淫威他们才买的,还给了传信的纸条,后被证实是高衙内的字迹。高衙内估计还是头次吃这么大的瘪……” “所以这私怨怎么扯上玄英斋了?” 林清樾的视线穿过膳堂找到了坐在玄英斋角落的圆润少年,耀眼金冠下一张脸黑沉得厉害,身边没几个玄英斋学子还坐在他身边,也就一个关道宁,还好声好气地盛来一碗汤哄着。 “你走了以后,周教谕再没能寻到一个对处,对我们斋百般指摘,免不了留堂。再来膳堂便晚了,朱明斋刚把荤菜全包圆了。其实素菜也能吃,只是你知道我们这位衙内的脾气——” 第33章 “冲上去就要朱明斋把菜留下,不过现在朱明斋做主的可不是他了,而是那位新任的斋长,冯晏。” 瞿正阳小幅度扬了扬下巴示意林清樾往朱明斋那里看去。 冯晏这人并不难找,正在朱明斋围坐的首位。若说高衙内穿着镶金嵌玉,富贵冲天,那冯晏就是姹紫嫣红,孔雀开屏。他样貌倒也不差,只是喜欢拿着柄折扇故作姿态,显得轻浮更多。 “他是禹州通判之子,也算作地头蛇了。之前一直被高衙内压着一头,大概看到高衙内被罚,没有实势,一下挺直腰板了。当场讽刺高衙内之前舞弊,高家门风败坏品行低劣,明里暗里捎带着玄英斋全鄙夷了一通。” “那高衙内气得要死,咬死说没作弊。冯晏就提议了一个赌约,若是衙内能答上入学式考题内容,便承认他没作弊,把菜分给玄英斋。若是没有答上,今日玄英斋一日的荤素菜都要归朱明斋……” “所以,输了。” 林清樾算是懂了这来龙去脉。“你们怎么也不拦着些?” 瞿正阳耸了耸肩。 “林兄,除了你和衙内,玄英斋中学子大都是禹州无权无势,只凭勤勉考进书院的普通人家。冯晏敢得罪衙内,其他人可没胆量,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你说我们不拦着,我们也不知道衙内怎么想的,舞弊这事都闹得人尽皆知了,他还矢口否认。” 瞿正阳说着,祝虞吃饭的筷子却短暂地停了停。 “好,我知晓了。”林清樾起身。 “林兄,你干嘛去?”瞿正阳看林清樾是要往朱明斋的方向走。 “我适才不是说了,‘食能以时,身必无灾’,不吃饭怎么能行。” 林清樾唇边勾出温煦笑容,尤其看着转头回来的梁映,笑意又添三分。 “冯兄。” 清朗的声线在朱明斋桌案上方响起,端正的背影后,郁郁的玄英斋学子们偶尔一两个抬眼看过又垂下,类似官官相护的戏码他们看得多了。 冯晏回首见是林樾,不离手的折扇微启,正遮起唇边浮现的早有预料的笑。 “这不是林樾林兄吗?哎呀,我差点忘了林兄如今也在玄英斋了,这倒是我思虑不周了,不过想来林兄只是暂时被罚,早晚要回青阳斋的,不能与那些不入流的相提并论。不若和我一同用膳吧?” 冯晏示意下,他身边的人往旁边让出一个位子。一个人挪,身后之人皆按着规矩一起挪着。林樾眸光从朱明斋被挤下桌案的最后一名学子身上收回,转身却并未向腾挪出空位走近,而是对着冯晏。 语意温柔,却坚定。 “话虽如此,但我既当 了玄英斋斋长,也不好坐视不理。” 冯晏眯了眯眼。 “你待如何?” 林清樾眉眼带笑,望向冯晏身后的朱明斋学子。 “同样你我作赌,若是你赢了,我愿补贴朱明斋各位学子,每人十贯,若是我赢了,便如同之前赌约,朱明斋让一天饭菜如何?” 十贯!寻常人家做活都要存上两三年的钱! 这钱买上膳堂几个月的饭菜都绰绰有余,林樾这是钱多到没地方花了? 被赌注吊起兴趣的不止是朱明斋的学子,还有玄英斋的学子。一个个丧气的脑袋突然之间一个个扬起,每一双眼神里透露着的都是同样震惊和不解。 梁映越过人群,静静注视着长身玉立于中心位置的林樾,唇角微掀。 这招他在赌坊最常用不过了。 要让警惕的猎物上钩,必须拿出他们无法拒绝的奖赏。 冯晏不是没听到他身后那些动摇着,甚至想鼓动他的声响。但是他知道林樾,就算因为一些劣迹被罚入玄英斋,他的学识依旧是书院无可厚非的甲等第二名。 唯一能胜过他的祝虞,还坐在他那桌。 他可从不应没有胜算的赌。 “林兄说笑了。”冯晏看似客气,却把话题重新放大到整个玄英斋身上。“再立赌约,不会是……玄英斋输不起吧?” 林清樾轻轻摇头,指尖朝着一处轻抬。 “不是我与赵兄比,而是再试一次。” 众人纷纷往林樾指尖所向望去,一层层回头,最终所有视线直直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关道宁放轻了呼吸,推了推正独自生着闷气,两耳未闻窗外事的高泰安。 “衙内,衙内?好像有事找你。” “谁啊?!没看到本衙内心情不好?” 高泰安拉长着脸,刚抬头就看到林樾收回指尖,对冯晏道。 “我赌我们玄英斋并非一无是处,衙内也并无舞弊。” 高泰安掏了掏耳朵,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林樾。 冯晏瞥了眼这蠢样,轻笑了一声。 “怎么赌?” 林清樾转身,回问祝虞。 “祝兄,先前你举报衙内舞弊那次,堂上在考什么?” 祝虞一愣,因是林樾在问,想起便答了。 “算学。” “那就今日再考一次。”林清樾又问身后的玄英斋学子。“有人带纸笔吗?” “我这有!” 很快,本就没什么饭菜的玄英斋桌案上铺上一层新纸。 因着林樾手上有伤,持笔一事由祝虞代劳,林樾只是念出题目,转瞬一张原“试题”便写完。 “赵兄看看,可有错漏?” 第34章 冯晏拿着卷子面上不显,心中惊骇,这林樾竟是过目不忘。 不过,就算写出来,这些题的难度也不是高泰安这猪脑子能答出来的。 “你真的要让衙内再考一次?似没问过衙内意愿吧?” 冯晏已是默认这份赌约,只是他觉得高衙内大抵不想丢两次人。 林樾偏头,对着陷入沉默的高衙内,张口却并非询问。 “衙内,自己惹下的祸,该自己收尾才是。” 被点到的高衙内双手握拳,先前一次的赌约,话赶话被冯晏逼到了绝路上,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他抬头环视一圈,大多饿着肚子的玄英斋学子此刻看待他的神情,没有一分鼓励和期待。 那是什么。高泰安熟悉得很。 失望总是如此,他是衙内,谁敢明说。 可便是这样的目光却比任何的责罚都让他喘不过气来。 解释的话没人愿听,证明的机会通常也只有一次。 从没人给过他第二次机会。 高泰安深吸一口气,对上林樾没有任何底色的双眸。 “我考。” 衙内提笔时,冯晏还以为免不了和之前诗赋题一样抓耳挠腮。但正相反,高泰安下笔如有神,一张答卷做的速度竟不下于林樾写题的速度。 仿若,这张算学的卷子已经在高泰安的心里演算过无数遍了。 林樾勾了勾唇角,把高泰安当着众学子面写完的卷子拿到冯晏眼前。 “公平起见,便让青阳斋来判对错吧——” 不待林樾指人,冯晏先一步挑好了人选。 “那就让孟庆年来吧。” 冯晏不知道林樾凭何如此笃定,但他有预感决不能让他随心所欲。 躲得远远,一人吃饭的孟庆年被看戏的青阳斋众人好不容易拉到人群中心。 他神情很不情愿,似乎对于这种浪费时间的赌局一百个排斥。 可碍着众人劝说,他勉强拿过高衙内的卷子看了起来。 “庆年兄,学名远扬,定不会碍于人情有失偏颇。” 冯晏在旁讲着,声响不小,引得孟庆年皱了皱眉斜了一眼。 片刻,孟庆年放下卷子,扶了扶往下坠的叆叇。 “如何?”冯晏迫不及待问。 “全对。” “全对?!” 冯晏睁大了眼睛,三步并作两步拿过孟庆年手里的试题,自己看了起来。 “怎么可能?” 孟庆年翻了个白眼,嫌吵闹地迈步就走,走前,恍然对上注意到他离开的林樾,那双笑吟吟的眼眸微微一眨,像是慰劳。 孟庆年低下头,嫌烦地走得更快。 没一会儿,高衙内的试卷传遍了整个膳堂,这份真伪众目睽睽之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既然能答对,为何那天祝兄说看见衙内舞弊?” 祝虞心虚地看了眼梁映的方向,轻咳一声,“当日,是看到衙内手中握了一张纸条,以为是小抄便上报了。” “实则不是?” “嗯,只是高家的家训。只是这拿纸条的行为也有违考场规矩,教谕当场罚过衙内此场成绩不作数。” “原是这样,那还真是我们误会衙内了。” 膳堂内一声接一声的讨论声交叠,高衙内微微愣住。 他脾气不好,讲不清道理,在京都总有父母家世替他讲道理。 可在禹州,在长衡书院里,不再有人替他摆平,他初时只是恨。 恨自己家世为何不够大,为何不能保他在京都,为何不能让这些人怕到说不出一个诽谤污蔑他的字来…… 可现在,他竟第一次不用家世压着,也能让他们看清他身上的真相。 “如此,赵兄是否愿赌服输?” 高衙内松开掌心,指甲刻印的深痕还在掌心,却察觉不到一丝痛楚。 他不自觉抬头看向那说话之人。 清风明月,不外乎如是。 “自,然。”当着整个书院学子的面,冯晏皮笑肉不笑地应声。 林樾仍不忘礼节地一拜,随后抬起手掌,两指轻轻一招。 “玄英斋学子,没听到么,吃饭了。” 众学子早在确认过高衙内试题那一刻就重新拾起了碗筷,这会儿林樾一声令下,全斋一拥而上,转瞬便将朱明斋桌案上的饭菜清空。 “等等。”林樾的叫停,此刻已经在玄英斋中有了绝对的响应,学子们脚步一顿,全部停下听林樾说话。“别让大家真以为我们玄英斋不知礼数,以后再平白被人冤了去可如何是好?” 林樾笑着问,玄英斋的学子们先是莫名,但很快便让关道宁一句话点明白了。 关道宁躬身道谢。 “谢过朱明斋斋长,证我斋清白。” 朱明斋今日之举根本上是瞧不起他们玄英斋,欺他们人微言轻,欺他们无人撑腰,可他们斋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是一点亏都不想让他们吃。 其余学子彼此对视一眼,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下,纷纷应和。 “谢过朱明斋斋长,证我斋清白。” 冯晏后槽牙在玄英斋不齐整的道谢声中几乎要磨碎。 “梁兄!吃饭了。”林清樾自是无视了那股幽怨的视线,和瞿正阳带着一素一荤两碟菜,和热腾腾的米饭重新归来。 梁映瞥了眼一甩袖子气冲冲离开膳堂的冯晏,忽然道。 第35章 “别叫梁兄,阴阳怪气。” 林清樾失笑了一瞬,好脾气地重新商讨。 “那叫什么好呢?” “梁映?” “映兄?” “还是……阿映?” 第016章 曲有误 林樾音声在喧闹的膳堂之中,依旧字字若滚珠清晰落到梁映耳中。 敲击 之下,仍有振动。 梁映眸光不自觉追逐着林樾最后说出的映字,在他口中唇齿碰撞,头次觉得听惯了的字眼也能如此陌生。 “恶心。”梁映撇过头。 被骂的林清樾无辜地眨了眨眼,“那便叫映兄?不生疏。” 梁映没吭声,瞿正阳可不在乎这些,一把拉着林清樾坐下。 “斋长威武啊,只是你怎么知道衙内能答对,立下如此赌约啊。万一衙内要是输了——” “真输了也没关系,其他三斋本就看不上玄英斋,再输也没有可输的。” 这对玄英斋没有成本。 至于每人十贯,又不是她的钱。 林清樾拿起筷子,看了眼还在远处默默收好自己卷子的衙内笑道。 “你们都怕衙内,却都忘了衙内是京都哪家府上公子了?” 瞿正阳一拍大腿想了起来。“户部侍郎!原是渊源深厚啊!不过衙内其他功课皆不精,你怎么能押中他算学能全中?” “原先在京都时听说过。” 仗着扶风偏远,林清樾说得随意,实际上高泰安善算一事,京都世家子弟里并无流传。因为明算和进士科所学比起来实在登不上台面,高家不愿嫡子在明算上出风头,污了名声,一直藏着。 离开京都六年,林清樾认识是不可能认识衙内的。这些细枝末节的情报,全靠林氏暗地掌握。 她接下指令后,便顺便把所有相关情报记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瞿正阳果不再起疑,快乐地大口扒了两块肉。 “今日这事着实痛快,不过你这也算得罪了冯晏,他心眼小,恐怕以后免不了要给你使袢子。” 林清樾并不在意地一笑,用左手不太熟练地拿起筷子,给心不在焉的梁映各夹了几口菜放在他碗里。 “吃菜。” 梁映还没来得及拒绝,小碗里就堆得冒了尖。 他刚要嫌弃,又看见林清樾抬手还给坐得远些夹不到菜的祝虞也夹。 木质的筷子轻轻敲在林清樾的手腕,本就左手不稳的握筷一下就被敲松。夹着的肉快要掉落之际,被另一双筷子截胡。 林清樾缩回手看了眼脸色莫名黑了些的梁映。 梁映只道,“伤了手就好好养着,你不夹,别人也饿不死。” 说着夹着肉的筷子转了个弯,回到了梁映已经冒尖的小碗里。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就算梁映换了个模样,祝虞也没想多招惹,宽宏一笑,好心提醒道。 “是啊,林兄不必顾及我。若是我没记错,玄英斋下一堂该上乐课吧,我们斋上午才结束授课,这乐课的元教谕授课颇为严厉,且十分惜时,他的课是两斋合上。需早点赶去,勿要迟了。” 正往嘴里塞着饭的瞿正阳不太在意。 “能比我们那礼课的周教谕还严厉么?你是不知道他骂人多狠……” 祝虞回忆了一下,不太确定道。 “这位元教谕倒是不训人,一般是直接记学册。我们斋今日上午,得有四人在学册上被记了一笔态度不端正……” 青阳斋还能被记态度不端正? 瞿正阳冷不防被饭呛到,他也顾不得,匆忙又扒了两口,边嚼边催促着林樾。 “随便吃两口走吧。” 林清樾看着面前好不容易拿来的饭,颇有些依依不舍。 - 乐课授课和其他课有所不同,地点并非是在斋堂之中。 而是将坐席摆到了书院后山的一片清幽竹林之中。 幸而林清樾这回有人带路,若是让她自己寻来,怕是走到天黑也不一定能寻到正确的地方。不过饶是如此,头次上课,路上花费的时间还是比预想中的多了一些。 待林清樾几人走到时,风声伴着竹叶飒飒,书院财大气粗所提供的四十床杉木伏羲琴左右各半,依次排开。相比较右边玄英斋弟子来得零零落落,为左一面的坐席已然坐满,正是在膳堂才好好“认识”过的朱明斋学子。 中间正位,一位年约三十的男子跽坐在前,正闭目养神。月白长衫衬一身清骨,冉冉檀香在侧更是气韵矜贵。而他面前的琴也能一眼看出和学子所用之琴的不同来,琴面之上以螺钿描绘松石之景,暗光蕴藏,古韵悠远,大抵是有价无市的前朝古琴。 瞿正阳忙找好地方坐下,抚了抚心口,刻意小声对林清樾道。 “上课钟声还未响起,我们没迟。” 殊不知此话一出,看似闭目养神的教谕直接掀开眼帘看了过来。 瞿正阳莫名心虚地低下头,喃喃道。 “不是吧,这也听得见。” 林清樾瞥见明显有了丝不满的元教谕,也不敢多劝瞿正阳闭嘴。 身为琴师,哪有耳力差的呢。 而且书院请来的这位乐课教谕,全名元瞻,更是在琴师中素负盛名。他本为宫中琴待诏,琴艺卓绝但淡荣利,因不赞同景王将古琴的七弦添为九弦,才被贬出宫外。 能请到他作教谕,可见林氏为了教导太子,也是下了不少心思的。 第36章 直到钟声响起,两斋学子全部入座,无人迟到。 元瞻终于动了动,但开口第一句便是对着玄英斋五六名学子。 “你,你……还有你,学册各记一笔,衣冠不洁,玷污课堂。” 被指中的学子们莫名查看了一番,这才看清彼此衣领上有着刚刚在膳堂时,因怕误课,吃得匆忙而沾上的油点。 朱明斋的学子本就吃得早,又被冯晏有意规训,没被挑错。此刻看到玄英斋垂头丧气的模样,先前受到的怨气才追平了两分。 果然和祝虞说的一样,元瞻授课不喜训人,说完这些他便正式授课。 “我知你们之中大多从未习过琴艺,这第一课,我也不会教得太难。今日你们只需把这一曲无错弹完,便可下学。” 说着也不管下面学子反应过来没有,他在琴床旁的铜盆略略净手完后,便直接抚琴一曲。 曲子确实不算复杂,元瞻也没用上多难的技艺,他的琴声只是过耳一闻,寥寥几音便如天籁,悠然于天地之间,叫人陶醉如梦。 琴音散去许久,众人见元瞻把他的古琴小心翼翼收回琴盒之中,才恍然回神,他们用来记曲的时间只有刚刚那一次的机会! 这叫第一课不会太难?! 冯晏望着对面瞪大眼睛,面对眼前之琴束手无策的玄英斋学子,不屑地摇了摇头,抬眼看向自己右手第二位的学子。 “怎么样?能教么?” “此曲先前刚好学过。” 学子拱手,便搬着琴坐到朱明斋席位当中,朱明斋其他学子瞬间围上,那交谈的话声,和刻意压轻的琴声便一点也听不到了。 真要论起来。 朱明斋学子虽不是各个都如冯晏一般的权势,家中有些底蕴的学子是四斋之中最多的。他们学识拼不过青阳斋的天赋和勤勉,但家中赋闲能让他们在闲情雅致中有所钻研。 答冯晏话的便是禹州城中琴艺出名的袁家二郎,有‘听风公子’的雅号。 可惜,还不是冯晏的狗腿子。 “心眼还没针眼大。”瞿正阳冲对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又看着专心焚香的教谕。忍不住偷偷嘟囔了句,“朱明斋这样,元教谕也不管管?” 林清樾刚要开口,元瞻眼也未抬道。 “下学钟声响起前,还不会弹者都记一笔态度不端正。” 瞿正阳抿住嘴,彻底老实。 林清樾转头瞥了眼梁映。只见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放在七根琴弦上,不知道是要给他们捶洗,还是想在上面揉面,摆了好几个位置后,勉强凭着印象,弹出第一个琴音。 “噔——” 犹如老木临死前的哀嚎。 正在打香篆的元瞻手一抖,闭了闭眼,看得出很努力才没有破戒骂人。 但要是放任不管—— 那就不好说梁映的学册会不会在下学前就被元瞻记满了。 她可不想看见开学第三日,太子殿下成了逐出学院第一人。 林清樾垂眸,翻过缠满裹帘而显得厚重的右手刚要撕开一端。梁映不知何时看过来,一掌握住她的腕骨,轻而易举将危险的左手拉开一段距离。 “作甚?”梁映的眼神很警惕。 “你这手还想弹琴?” 林清樾任他握着,也没反驳。 “这首我会,能教你们。” 林樾会弹琴,梁映一点也不意外。 不顾手伤想要教人,他也不意 外。 可不能延长他的‘跑腿’时间。 梁映抬头扫了一圈,把玄英斋之中弹得稍显不错的关道宁叫了过来。 “带着纸笔来。” 关道宁皱了皱眉,有点不服气梁映这么一个无名小辈也这么使唤他,可随后他看见梁映无声地用唇舌念了‘春图册’三个字,他指尖一僵,登时站起身,从书箱里翻出纸笔走了过去。 “你把谱子报给他听,让他去教。”梁映确认过林樾用不到右手,坐回了自己的位子,随便练了起来。 毫无音律节奏的琴音一个个蹦出,林清樾怀疑梁映企图用弹琴这个方式锤聋在场所有人的耳朵,特别是元瞻的,这样以后都不用上乐课了…… 林清樾不敢再犹豫,在元瞻把梁映逐出课堂之前,火速将曲谱和其中技艺简而言之教给关道宁,随即起身走到梁映身边。 一只白玉般的手覆在梁映的左手之上,温热的手指轻轻将手底下僵硬的手型重新掰过,放在正确的琴弦位置上。 “这首曲子音律变化少,更重意境,不要只想着弹完,要先学会欣赏曲中之意。” 林樾在调整完他按弦的手型后,又带着他的手按了一遍曲子所用的几根弦。梁映手背上的余温尚未退却,林樾又将他的右手赶了下去,配着他按下的琴弦,用左手一点一点将刚刚元瞻所弹高山流水般的曲意完美复刻了出来。 虽节奏比原先要整整慢上一倍,但旋律与意境更为悠远。 对于刚刚接触琴艺的新手们也更容易模仿跟上。 果然,在这慢节奏的一遍遍重复下,玄英斋那东倒西歪的琴音们终于有了些好转。 “斋长,不会下学前真让玄英斋全部学会了吧?” 朱明斋的袁二郎教到现在,还是有两三名学子手笨,不能完全弹对。 冯晏甩开折扇轻哼了一声。 “他林樾就算有些本事,玄英斋这么多人他也不可能全部教得过来。” 第37章 瞿正阳远远瞄了一眼元稹琴台上,燃着还剩最后四分之一的香。 “斋长,救救孩子吧,最后半个时辰,谱子倒是能记下来了,但整曲一弹还是容易出错。” “是啊斋长,咱们这么多人要是都被记学册,又能让其他斋笑好久了。” “其他斋我不管,但我不想在朱明斋面前丢脸,你看他们那样子,就等着我们出丑呢。” 有了林清樾先前在膳堂为玄英斋学子撑腰的例子,玄英斋也算被养出了一口气。 俗话说不蒸包子争口气,至少在朱明斋眼前,他们不愿泄气。 林清樾回头四顾,见一双双不肯服输的眼神落下来,她颌首一笑。 “那便这样,你们直接弹,我来听,错了直接纠正,效率高些。” 瞿正阳脑袋转了一圈,手指跟着也指了一圈。 “我们这多人,同时弹?” “弹吧,毋须停,错了有我。 ” 这得是何种耳力,何种对音律的熟稔。 玄英斋学子们狐疑着一个一个将手搭在琴弦之上,四面八方有快有慢的琴声先后响起,乱遭一片的场面逼得对面朱明斋都练不下去,不得不用双手堵起耳朵。 但林樾像是不觉吵闹一般,烟青色的袍角开始在席位之间晃动。 每一分错漏的琴音都会在下一瞬被这抹袍角捕捉到,随他驻足,随他俯身,短暂的修正后,琴音渐渐开始流畅,十八道琴音也最终汇成一道。 元瞻也不知不觉抬眸,望了过来。 “你就是玄英斋斋长林樾?我竟不知林家出了一个你这样琴艺甚高的嫡子。” 林樾退回自己的位子,低头揖礼。 “学生班门弄斧,愧不敢当。” 元瞻嗯了一声,看不出喜怒。 “过于谦逊,也属骄矜,你若真有本事,能在下学前把他教会,我便把你们斋先前学册所记一笔勾销,如何?” 元瞻一点,正是玄英斋中唯一一道迟迟不能合流的琴音。 ——隶属梁映手下。 第017章 自讨书 元瞻这一句话一下就把玄英斋小半数学子的希望系在了梁映手下。 不过那可是梁映啊。 玄英斋的学子想起梁映先前的样子不免有些迟疑,其他人就算先前没有真的习过琴艺,诗词歌赋总免不了涉及一些,稍许能懂得几分浅薄的曲调音律。 梁映如今的模样是大有不同了,可不代表这芯子也一下能换成新的。 就算是林樾手把手教着,但也耐不住现在距离下学只剩一刻的时间了。 这真的能成吗? “学生愿意一试。” 梁映攥紧手指,就见林清樾躬身行礼后,再一次坐到了他的身边。 “何故押我,平白让他们抱着不该有的希望。” 梁映压轻嗓音的耳语递到林清樾耳边,林清樾正替他重新矫正手型。闻言,唇角浅浅弯起,看来他们的太子殿下还不习惯在人前瞩目,背负期待。 但怎么行呢,太子殿下日后需要背负的何止这几个学子的期望,燕国百官,天下苍生都要指着他的一言一行呢。 “押不押你,他们都没得选。但,你有。” 梁映微微移目,他还以为林樾这样光风霁月的性子会说不要辜负他们。 说话间,林樾又靠近了一些,坐在梁映身前稍侧一点的位置,帮他复习手位。林樾的身量已算挺拔,但低头说话时仍要比他矮上半头。梁映看不清林樾此时神色,他的话意却在这一瞬无比清晰地划过他的心口位置。 “曲谱你已背出,弹不好是因为你心不静。” “毋须妄自菲薄,也毋须害怕改变。只要你想,你仍是你。” 梁映默默地盯着林樾的发顶,万千波澜层层绽开。 他确实心不静。 容貌的改变他尚未完全适应,又碰上弹琴这种闲情雅致,从未出现在他生活里的奢侈之物,他弹着弹着总是会蓦然回神,问自己这到底在做什么。 书院这个地方,始终在梁映心里是随时要离开的地方。 若他融入,若他改变,仿佛就成了对曾经祖孙二人平凡生活的一种背叛。 “再试一次。记得,别让琴音追着你跑,始终是你,在弹琴。” 林樾似没再做什么,只不过他退开时清凛的风,也顺便带走梁映心头最后一分燥意。 梁映重新将手放在琴弦之上,阖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再勾起琴弦,粗糙的指尖明显少了两分僵硬,就好像放下了什么无形枷锁。虽然曲子的起承转合上仍显滞涩,但确实没有一处失误。 随着最后一次弹拨,琴音渐渐收拢在山林之中。 远处,下学的钟声适时地响起。 元瞻第一次在课上勾起唇角,虽然幅度很小。 “你们斋走吧,别让我再发现相同的错误,下次可没那么好运气了。” 这是……一笔勾销了?! 玄英斋几个被记了一笔的学子眨巴眨巴着眼睛,顿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了这个喜讯,几人不约而同一起奔向梁映的位置。不顾他的意愿生生把他围在中间,抱了起来。 “梁兄,太够意思了,以后有兄弟一口肉吃就有你一口肉汤喝!” “我就知道梁兄只是藏拙,就跟这容貌一样,只是不曾显迹啊!” “梁兄晚膳想吃什么啊,兄弟我给你拿,您就坐等着吧。” 第38章 梁映头次被这样纯粹的喜悦之情包围,面上痛苦,试图找出一个缝隙钻出去,可盛情难却,人被拥着稍不注意就已经往膳堂方向走了。他无意中回头,恰对上远处林樾含笑望来的双眼。 林樾什么也没说。 但是梁映将他眼底的认可看得一清二楚。 看着看着,他心尖莫名松下一口劲。 仿佛在想通一些道理之外,仍有一小簇的努力像是不愿辜负他。 梁映快速扭过头,不再看林樾。 另一厢,朱明斋的考校也用了林清樾先前的法子,二十个人同时演奏。 一曲结束,元瞻点出三人,对着赶来的学录说道 “这三个弹错了,学册记上吧。” “等等,元教谕,也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朱明斋的学子比起玄英斋更难忍受学册上有一笔污点,连声恳求。 可元瞻下课的步伐半分没有减慢。 “你们三人以为躲在众人琴声中便能浑水摸鱼了?琴亦是有灵的,你 们这般对待的态度,最是可耻,还不如一无所知。” 说完元瞻的身影也消失在竹林深处。 朱明斋学录皱着眉看向三人之中的冯晏,“怎么回事?连玄英斋也不如?他们一笔没记,反倒是你们连记三笔,还想不想升到青阳斋了?” 冯晏捏着扇柄的指节微微发白。 “这如何能消去?” “我是没法了,不能越权教谕。你的话,倒是可以试试找掌事教谕或者郝学正,他们那儿都有学册被记的重点学子名单呢。” 学录对着冯晏那愤恨的神情不由地轻笑,他放眼望向玄英斋离去的方向。 堂堂通判之子总能比他这个学录多做点实事,最好能牵连整个玄英斋,给他那因梁映牵连的罚跪之仇出一口恶气。 - 膳堂的晚膳,玄英斋学子用得格外欢欣。 尤其林清樾和梁映,两人饭碗里的菜肴几乎都摞成了两座小山。 还是梁映经验多些,偷偷拉过林樾找了个空档回了舍房。 烛灯一一亮起,林清樾满足地带着自己塞得满满的胃坐下来,在书案前正大光明地掀开了今日还未曾有空拿起过的话本,《史剑仙成仙记》。 梁映扯了扯嘴角也没闲着。 坐到林清樾对面书案,映着烛光拿起墨条粗粗研了磨,提笔写下三个字。 ——自讨书。 但就是这三个字之后,很久都没有后续。 林清樾往上瞥了一眼,见梁映神情意外凝重,没忍住笑意。 “可需要帮忙?” 梁映挑眉,“堂堂世家公子还会写自讨书?” 世家公子林樾自是不会。 可林清樾在暗部时,因着一身反骨,写得可谓是信手拈来。 “没写过。”林清樾面不改色说着谎,“但是想来多是一些自谦自贬的句式,应不难写。” 梁映狐疑地看着烛下公子。 片刻后,一份由林清樾口述,梁映誊写的自讨书新鲜出炉。 梁映看着上面华丽的词句,不免蹙眉。 “一看就知晓不是我能写出来的。” 林清樾转头粗看了一眼那歪七扭八的字迹,非常确定。 “一看就只能是你写出来的。” 梁映:…… 林清樾看了看天色,“好了,快要过了学录定好的时间了,你快去交了吧。” 学录和教谕们的住处和学子们正相反,在书院另一侧的松鹤居。 正是晚膳时刻,松鹤居里不见多少人。 梁映没有找到玄英斋的学录,只看到厅堂里处,青阳斋的掌事教谕李之望坐在书案后俯首,似在研习经典。 “李教谕,这是我的自讨书,放在此处了。麻烦您待我斋学录或者邵教谕回来后,转达一声。” 李教谕没回话,但梁映见他点了点头,应该也是知晓之意,没有多打扰。 低头拜过后,梁映转身离开了松鹤居。 须臾,又一抹烟青色学服踏进松鹤居。 冯晏直奔朱明斋掌事教谕舍房,可敲了半响也无人应答。他并未甘心,索性在松鹤居里随便逛了起来,等人回来。 这一逛倒叫他发现了件有趣的东西。 冯晏拾起压在茶壶底下的信封,指头在墨迹上微微蹭了蹭,新写不久的梁映二字稍稍花了些许。 梁映。 冯晏记得他,是不入流的玄英斋中的最后一等。谁能想到那蓬头垢面下,还藏着了那么一张狐狸面孔。便也就是他,在刚刚的乐课上,和林樾一唱一和,助长了玄英斋的威风。 不过到底是败絮其中,这才开学几日便写上自讨书了…… “咳咳,谁在哪儿呢?” 冯晏被冷不丁响起的问询吓了一跳,匆忙把手上的信纸藏到身后。 “李教谕,我是朱明斋斋长,在等我斋教谕回来,有事相商。” 李之望打了个哈欠。 “噢,那你等着吧,这睡得我骨头疼,我得回房了。” 冯晏望着李之望迟缓从书案前走出来的身影,忽然问道。 “松鹤居这会儿,除了李教谕谁都不在吗?” 李之望困顿得不行。 “都去用膳了,谁晚膳的时候来找人啊。” 冯晏唇角提起,手心的信纸转了转掖进宽大的袖中,冯晏俯身拜送。 第39章 “教谕慢走。” - 林清樾翻完《史剑仙成仙记》最新卷的最后一页。 屋门口传来响动。 “回来了?” 梁映甫一推开门,屋内烛光便在他身前被夜色浸冷的地板上散下一道暖色。这道暖色缓缓铺开,他略一抬步,便将他整个人都纳入其中。 “嗯。”梁映转身拉着上门。 “咦,你怎么采了云苔?”林清樾一眼就瞧见了梁映手心藏的几朵嫩黄色小花。 这个时节,云苔正盛,山野随处可见,浓烈地开放过后便会结成菜籽,取籽成油。对于文人骚客而言,云苔不沾一点梨花雪白清冷,梅花傲骨不屈,它素净平凡,甚少会得到诗篇赞颂。 可林清樾喜欢。 因为菜油炒菜,特别香。 “噢,路上看见随便折的。”梁映轻咳了一声,平淡地走到屋内窗台边,把几支云苔插进空了两天的瓷瓶内。 嫩黄色的花朵被暖光笼着,比夜色中更显生动。 少年昳丽的眉眼不知不觉也沾染几分柔和。 林清樾侧首,诚心道。 “不错,赏心悦目。” 少年蓦地转回身,眉眼间似被搅扰,刚要说什么。 舍房的门被敲响。 林清樾起身开门,见是学录,只是表情不太明朗。 “梁映在吗?” 林清樾点点头偏过身,把梁映的身影露出来。 “你怎么回事?自讨书为何还不上交?” 第018章 要除名 学录的口气有些着急,仔细听来却不是责怪的意思。 林清樾反应过来,先一步替梁映解释道。 “出什么事儿了吗?我是看着梁映写完自讨书的,他刚刚送去松鹤居才回来,是不是学录漏看了?” 学录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松鹤居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没有找到。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巧让郝学正查了正着,他的性子便直接将梁映没交自讨书,以知错不改,无心反省为由,又扣了一笔。” “所以。”学录叹了口气,举起三根手指。“梁映如今一共记上三笔了,加之名次又是书院最后一名,学正有意清退,已经去山长斋堂里商讨这事儿了。” 梁映皱眉,几步并作一步走到门口。 “我明明交了,当时松鹤居有李之望李教谕在场,可以为我作证。” 学录看着神情不似作伪的梁映。 “我们也知道李教谕素来是在松鹤居用饭的,我来之前也问过他了。” “他说,不曾见过你。” “怎么可能——” 见梁映神色略有激动,林清樾先一步按住梁映肩膀,看向学录。 “李教谕能确认梁映真的没有来过吗?” 学录顿了顿,“李教谕年岁已高,白日上课已是尽力,回松鹤居后时有困顿,也有可能正好梁映去时他睡着了,没有看见。” “那不是——” 学录知道梁映要说什么,打断道。 “但也不能完全证明你没来过。自讨书没有收到是事实。这事儿最差的结果,就是除名。我来也是想与你确认一下,若是你真有悔过之心,再写一份自讨书,我再帮你拿给学正好好说说试试。” 林清樾明白自家学录这样提醒,已经是他尽力而为。 “谢过学录,但此事有异,自讨书岂会无缘无故消失?” 事件之中明明是最为关键,却又被人有意含糊的异样被点出,逐渐焦灼的氛围忽而一滞。 梁映静了下来,他转头瞥向林樾按在他肩膀的手,还缠着笨重裹帘,却又好不让人安心地传递力量。 学录顿了顿,只叹了口气。“我只能说到这里。郝学正做事雷厉风行,这回被他抓住,说不定明日就会定下惩处了。现在这点时间,与其去抓不知哪来的恶人,还不如先缓下事态。” “新的自讨书半个时辰内送来,迟了我也帮不了。” 送走学录,梁映在门口迟迟没有坐回书案前。他看着林樾折身在书案前,重新磨墨,又为他铺陈新纸,一副‘事态还有的缓解’的岁月静好模样。 梁映扯了扯唇角 ,他当所谓一心圣贤书的书院有多高尚呢。 还不是和市井一样,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 “别磨了,有人故意陷害,我再写又有什么用。” 梁映缓步走过去,把林清樾左手的墨条抽了出去。 林清樾也不恼他这脾气,只抬头看过去。 “所以眼下有人逼你离开,你便要顺他的意吗?” 梁映眸色沉下。 当然,不。 但这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有一个人,一定比他自己更想他留在书院。 …… 没耐住林樾孜孜不倦的劝导,新的自讨书梁映还是在宵禁前又跑了一趟松鹤居,亲手送到了学录手中。 熄灯后,梁映翻身侧躺,面向木屏风那半面,即使看不见另外半边房间,但瞥着未曾熄灭的最后一簇烛光,和空气里似有似无的安神香,他也能确切地感受林樾的存在。 他倒也是为了留下自己尽心尽力。 可那心思着实在友人的关心和别有目的的接近中模糊不清,叫人看不清。 他也该怀疑的…… 少年幽黑的眼眸逐渐在睡意中失去最后一丝警戒。 第40章 子时刚过三刻。 “笃笃,笃——” 两短一长的信号在林清樾的斋房门口响起。 早有预料的林清樾起身,望了一眼燃着冉冉青烟的香炉,推门离开。 济善堂。 被人领到门口的林清樾,神色困倦地踏进房门。 “见过山长。” 林清樾状似浑然不知自己被召所为何事,行过礼后,半响没再开腔。 还是庄严大眼对小眼地屏了好一阵后,终于没忍过林清樾,率先开了口。 “你与梁映住同一屋檐,此人如何?” 林清樾反应如常地回忆了一下,“性子乖僻了些的普通学子,不足为奇。” “普通学子?也不全是吧,我听闻你礼课时为他修了面,甚至还伤了手。乐课时,也尽心尽力地教他琴艺,过了元瞻那关。此种照顾,你还想瞒谁?” 庄严说着不待林清樾思考,又紧接着道。 “再者说,太子身份你又何苦瞒得这么紧,你的指令只是教导他,我何尝不是。此次学册一事,你若干脆挑明他的太子身份,此事我还能帮你压下,但若你执意不肯认,这梁映可真要除名了。” “你我皆知,长衡书院是为太子而立,若他不是,这般容易败坏的德行决不能容。” 这老东西是想诈她。 她的一言一行皆在监视之下,每个与她有交集的都会被怀疑。梁映不过是其中一个,可她费心费力地要做好这斋长图什么? 不就是此时此刻,她可以俯身情真意切地讲: “山长多虑了,这不过是应山长之令,行斋长该做之事。至于太子身份一事,我也不是非要隐瞒,只是今日一看,时机仍未到。” “你这是何意?”庄严皱了皱眉。 “山长不觉得奇怪,为何突然梁映的名字就被提到了你耳中吗?”林清樾循循善诱道,见山长气势一顿,继续道。“学生怕是那日杀死何亮时,我的身份有所暴露,书院里已经有人盯上学生了。” “就和山长所觉一样,有人因我之故,觉得梁映身份有疑,才故意下手。不然好端端自讨书怎会不翼而飞?短短三日,寻常学子又能有何仇怨?” “所以那向学正挑起此事者才大有问题。梁映不过是品行还未规训,但此人必然是对太子心怀不轨,更是留不得啊。” “这……不会的。”庄严顿了顿,似想到了谁。 “山长能完全肯定?”林清樾反问。 “若能肯定,那便就按学规除名梁映。其他没什么,我就是怕……” 少年神色清明,看不出一丝破绽。 庄严皱了皱眉,不由得接道。 “怕什么?” “怕梁映这人行事偏激,受不得委屈,若走之前闹上一笔,弄得人尽皆知。届时恐怕会让真太子发觉立德修身不过虚言,寒了心而致使教化不成,我与山长怕是同罪……” “……” 庄严发现林清樾答得循规蹈矩,实则把诈她的话一一避过。本来只要她在梁映这件事上解释,无论偏向与否都会坐实他的论断。可她倒好,先引他猜疑外人,这会儿又搬出林氏来。 在族中,无论明部暗部,只要是接了指令的,命就不分贵贱。 饶他是明部花多年心血培养出的德高望重的大儒,不遵照指令,和林清樾一样会收到族中惩戒。 庄严指尖一下一下点着书案上梁映最新呈上来的自讨书,那里面的内容,他倒也看过。字迹虽难入眼,不过少年冤屈跃然纸上,真要错怪,确实有失偏颇。 “那若不能肯定,梁映就这么不管了?” 林清樾笑了笑,望向已经动摇的山长,朗声道。 “当然要管。既然梁映已被针对,何不干脆假戏真做,以他为靶,揪出书院之中心怀不轨之人?” - 一夜过去。 梁映在被晨光刺透眼帘后,摸着睡得僵硬的脖颈坐起身。 “早啊,映兄,看样子你昨日睡得还不错。” 待梁映绕出屏风,穿戴齐整的林樾已然端正坐在桌前烹茶调香了。 梁映没有否认,此次虽是危机,也是守株待兔。 藏在暗处的人,不管如何今日总要动手。 他只需等着一醒来看看有何蛛丝马迹,寻着找过去就是了。 梁映心情不错地去了冷潭洗漱回来。 这会儿,林樾面前已经摆开脂粉,静静待他。 梁映也不再扭捏,一回生二回熟地坐了过去,下颚微抬便于他提笔描绘。 柔韧的笔尖在高挺的鼻梁扫过,林清樾画着画着,发觉梁映正一眨不眨盯着她手中的笔尖,大抵还没意识到自己黑沉的眸子快要对到一块去了,显得不太聪明。 “怎么了?”林清樾翘着唇角,边画边问。 梁映没有避讳,“怕没时间学,自当好好看看。” 林清樾手下蓦地顿了顿,“映兄,未免太灰心。” “灰心”的梁映自顾自叹了一声。 “既然有心加害,若只是给我一个无关痛痒的惩戒未免太大题小做了。” 林清樾收笔,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最终化为两指,飞速敲在梁映额角。 “映兄,读书机会不易,自当珍惜才是。” 梁映摸了摸额角,这林樾说话温柔,手劲倒是不小。 “哎,怎么走了?这簪子怎么束发?我还没学会呢。” 第41章 望着莫名走远的人,梁映掂了掂手里林樾送他的玉竹簪,笨手笨脚地抓起头发胡乱盘了个乱乱松松的髻,便跟着出了学舍。 - 在长衡书院,无论要去哪一斋上课的斋堂,四斋学子都要先穿过最外一进,也是最大的斋堂明心堂。明心堂平日里并不用于上课,多是用来讲演或是进行如释菜礼一般的全书院的典仪。 今日本该穿行过明心堂的学子都不由的驻足。 原因无他,便是长衡书院张贴了第一例因扣满学册三笔的学子布告。 梁映和林清樾到达时,已经围了几层人头。 “这就该逐出书院,怎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什么一个月,这也太便宜那小子了……” “反正也是最后一名,有什么好留的……” 朱明斋的声讨声在围观人群中显得尤为明显。 “哟,这不要脸的正主来了,大家都看看呗,也不知道昨天夜里是不是去山长门前跪求了,这才讨来的机会。” 恶意的猜忌和污蔑没让梁映心里有一点波澜,他拨开人群走到布告前,仔细看了看新张贴的布告内容。 前面大致说了他学册所记款项,这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后面半段…… 【……玄英斋学子梁映虽有品行不端之嫌,但念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书院愿给学子梁映一月为期。若能在月底学测中,六艺及经典的七场考校中得乙等成绩或以上,则可继续留在书院,否则一月之后直接除名。】 乙等,便是要考到和朱明斋同一水准。 这确实很难,但也确实把他又留了一个月。 她果然就在书院。 梁映皱了皱眉不由得环顾四周,各斋学子脸上有嫌恶的、有看戏的、有同情的,他试图从每一张脸上看到端倪。 “梁兄,这事儿也太突然了,你自讨书真没交吗?” “对啊,昨日还好好的,怎么 就严重到要除名了?” “不会是有人针对吧……” 玄英斋学子只能想起昨日和朱明斋的那一点小小过节,不由地看了过去。 “你们玄英斋可别乱泼脏水!有证据吗?” “就是啊,你们这些人论家世,论学识哪个拿得出手,遇到点事,只会寻别人麻烦,怪不得永远上不了台面。我呸……” 朱明斋中不知谁啐了一口,本就凝滞的氛围忽然剑拔弩张起来。玄英斋和朱明斋迅速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拨,文弱书生们各个怒目相视。 “朱明斋的各位难道不怕吗?” 玄英斋的人群中走出一道温雅人影,他一立于众人身前,玄英斋学子肉眼可见更有底气,对着朱明斋是腰板也挺直了,神色也坚定了。 “怕什么?”冯晏动了动步子,也从朱明斋的拱卫中站了出来。 “一月之后,此朱明斋非彼朱明斋了。” 林清樾一脸平静地说出唬人的话来。 “斋长这什么意思啊?” “月底学测后,四斋学子依名次有升有降,可重新分斋。这依照上下句的意思,斋长是说朱明斋的可能会降下去……” “凭谁?我们吗?” 玄英斋学子理解后,纷纷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林樾。”冯晏带着一抹假笑近前,折扇微启掩在唇上低声道,“我无意与你为敌,何苦为了些贱民与我过不去。” 林清樾却不着痕迹拉开距离,无惧周围眼色,温煦地答。 “可我有意,与你为敌。” 梁映微微敛眸。 有些人站于光下,也不逊色于光。 第019章 偏争锋 “林樾,你会后悔的。” 冯晏冷下神情,带着朱明斋的学子离开。 剩下青阳斋和白藏斋不由地投去几分怜悯的眼神后也都散开。 唯有玄英斋的学子们还在原地挠了挠脑袋,不太确定事态。 “斋长,你适才算不算在给朱明斋下战书?” 林清樾转身,微微偏头笑道,“算吧。” 玄英斋学子被林清樾仿佛只是吃饭喝水一般的平和语气噎了一下。 趁着四下没有外人,忙不迭道,“虽然朱明斋欺人太甚,我们也着实气不过,可真说要赶超绝非一日之功,斋长愿助梁映留下,心意可嘉,何苦非要在明面上与朱明斋争锋相对,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梁映也随之向林樾看来,他这样万事周到体贴的人竟把话说得那样直白。 ……是为了他? 正是这时,林清樾环顾着本能想退却的玄英斋学子,缓缓开口。 “诸位,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别无选择。” “大家皆知我与映兄同住,我也奇怪亲眼看着写好的自讨书竟会没交到学正手里。今天一早,我去问了邵教谕。倒也是巧了,教谕说昨日晚膳时,朱明斋的冯晏竟也去过松鹤居找教谕。” “还真是他们?” “因为昨日的午膳还是乐课……?” 林清樾沉静的目光看过来,问话的学子渐渐息了声响,已经懂了自家斋长的意思。 这其实并不重要。 事实便是,朱明斋看不惯玄英斋的人,第二天就可以叫梁映除名。冠冕堂皇地说着最后一名可有可无,那诸生中取最后二十名的玄英斋何尝不一样是可有可无…… 今日是梁映,明日也可以是玄英斋之中的任何人。 第42章 没有家世的他们,不过是颗随时可以踢走的石子。 “所以,忍耐无用。至少现在在书院这个地方,我们被允许有抗争的能力。” 瞿正阳走出人群,站到林樾身边,爽朗笑道。 “家世努力不了,就只能努力可以努力的名次了。” “所以,斋长这样说,是想帮我们?” 关道宁穿过学子之间,第二个站出人群。 林清樾的眸光从人群之中不经意扫过梁映,又挪开。她立于在众人期待中,眉眼带笑道。 “我希望,映兄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既然书院肯给一个月的时间,就不应该放弃。” 玄英斋学子们听到自己心脏快速鼓动的声音。 连跨两斋,这像是个遥不可及的美梦,但因为林樾切实的站在这里,又让他们不自觉地去肖想这份可能性。 “可一个月之内不只是要钻研经典,还有六艺。六艺教谕不似掌事教谕平日里都驻留书院,大都是授课那日抽空过来,我们能钻研的时间怕是不够赶上朱明斋原来的底蕴。” 高泰安缓缓从侧绕出,双手环抱哼了一声。 “他们能有什么底蕴,不过就是一群好吃懒做之辈,自视清高,我看一个也选不上‘艺长’。” 是啊,艺长。 玄英斋学子发现自己差点忘了这回事儿。 就如同四斋掌事教谕会在学子之中选出一位担任斋长,斋长能得到藏书馆看书的特权。剩下的六位六艺教谕也可以在四斋学生之中,选出一位最合心意的学子作为“艺长”,给予一些特权。 只是这才几天,这样的特权选定自然慎之又慎。而且还是从整个书院的学子里面挑选,这若要争,可比斋长更难。 “若是用艺长之便,让几位教谕单独为玄英斋授课,可会好一些?” “……” 玄英斋学子发现了。 他们斋长惯会用用这张温雅和煦的脸说些惊心动魄的话。 玄英斋包揽所有六艺教谕的艺长,这是他们能想的事情吗?! “好,那就先这样定了。今日第一堂是‘书’课,别迟了。” 林清樾语气轻快地,催着沉默的玄英斋学子们往斋堂里走。 “在想什么?”一回头,林清樾就看见还伫立在原地的阴郁少年,一双幽黑的眼翻滚着些许晦涩不明,正望着自己。 梁映提起嘴角,蓦然一笑。 “没有,就是觉得斋长果然是,光风霁 月的大善人。” - 六艺之中,书艺教谕,宁舒,是个气质温吞的中年男子。 不似乐课教谕元瞻的冷淡,礼课教谕周景的严厉。宁舒唇边总是挂着浅浅的笑意,上课也是温言细语,极尽耐心,几乎是玄英斋几日来学得最为舒心正经的一堂课了。 在他课上,就连梁映的字也能得几个偏旁的小小认可。 这样的人,你好似永远摸不到他的下限在哪里。 自然也无从知道,上限该如何企及。 “宁教谕。” 离下学还剩一刻钟。 斋中学子们都已经完成了课上内容,现在算是轻松练字的闲暇时刻。 “何事?”宁舒微笑着转过身。 “我想请教如何能当上教谕的‘艺长’。” 玄英斋中一直细密响起的练字声齐唰唰地一顿。 他们的斋长,还真是说到做到。 “噢,你想当?”宁舒并未觉得此话唐突,笑着望来。 “可你的手还不能握笔,今日便算了吧。” 宁舒话音刚落,林清樾便解开了自己右手缠绕的裹帘。只见手心一道三寸长的口子初初结痂,还显得略有红肿,在白皙如玉的掌心分外显眼。 梁映微微蹙眉,却也知道此时的他不该多说。 “教谕只管说便是了。”林清樾拿起笔沾了沾墨,悬腕于纸上等待落笔。 宁舒有些意外地看来,发觉少年眼神中的坚定,便也不再扭捏。 “若你能写出世上最重的一幅字,我便认。” 重?什么意思?字能有多重? 要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玄英斋学子还未曾研究明白,林清樾便已经有了答案,提笔挥洒。 她这一写倒不是言简意赅的一两句,随时光点滴流逝,洋洋洒洒的字迹铺满两三页纸,粗略一数竟有千字。 斋长,这是要以量取胜? 玄英斋中,此刻谁还心情练字,一个两个都摸到了教谕和林清樾的身边旁观。 梁映就站在林清樾的身后,他看得清楚,今日他的字和之前有些不同。 先前在梁映看来,林樾的字迹还有世俗规矩的体面,每一笔画精准不差,如同书肆刊刻的模版一般。 但这一次,他似乎有心一定要取得艺长这一位置。 眼前的字,每一次下笔都似随心意而动, 笔画如刀剑,字里行间飘逸清隽,却不失力度。像水浪奔腾于海中,苍鹰翱翔于天地,一股意气飞扬扑面而来。 他写得专注,洋洋千字,未有一笔失误,甚至连手心的伤口微微挣裂了都不知。 “你……你怎么知道这一篇……” 林清樾写到最后一字,手心的伤口也再承受不住,滴落下一缕鲜红,混在墨中,落在纸上,这颜色像是勾起了宁舒什么记忆,再不见原先那份平静温和,错愕在他眼中抑制不住的流淌。 第43章 “怎么?教谕也知道这位探花的策问行卷?这篇文章论“独断专权”一题,用词刚烈,差点被当时的天子认为大不敬,赐九族尽灭,幸得伯乐斡旋,最终在殿试点为探花。后天子依照其谏言,朝政开明,不知多少性命仰其得以继续存活于世。” “学生以为这每一字都够分量,教谕觉得呢?” 宁舒一时答不了,他拿过纸页,又细细看过。 像……实在太像了…… 林樾的字与那位探花的字,几乎一模一样。 但这怎么可能呢……他明明…… “教谕?宁教谕?” 宁舒被摇着回神,他看这都好奇结果围上来的学子们,终于将神色收了收,把纸张放下。 “不错,我认了。” 宁舒定定望着少年清俊的面容,“便由你担任书艺艺长吧。” “学生谢过教谕。”林清樾俯首行礼。 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玄英斋的学子们两两相望,不约而同眼里传递出一个想法。 感谢青阳斋的‘恩赐’。 难以想象,这一遭若没有林樾当斋长,他们该如何忍气吞声。 “你的手。” “没事,不打紧。” 教谕刚走开,不似其他学子还在琢磨林清樾写下的字,身后梁映双臂环抱走到林清樾身边,深邃的眸光落到林清樾掌心,竟把伤口处看得微微发烫。 林清樾把手心的伤藏了藏,左手拿过一边散开的裹帘打算重新缠上。 但到底是单手,没有那么利落。梁映盯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直接上前把裹帘从林清樾手里夺了过来,重新替她包扎,嘴上自然不是什么客气的话。 “想这么拖着伤,继续麻烦谁?” 。 林清樾弯出一道适宜的笑。 “因利制权而已。” 梁映不意外,这张嘴说话素来都有自己的道理。 “那下堂数艺,斋长大人也要如此出风头?会不会太辛苦了?” 少年抬眸看来,关心没见几分,戏谑和试探倒是一览无余。 林清樾面上大方表示应该的,心里几分怨气缓缓溢出。 她倒是不想出风头,但她没得选。 誰让她命不好,接了个苦活。 刚想用什么词安抚一下他们敏锐的太子殿下,忽而一个圆润的身影挤到两人当中。 “下堂,就我来吧。” 高泰安虽然这么说了,声音却嘟囔似的,林清樾差点没听清。 “真的吗?”林清樾意外地看来。 高泰安能为自己证明清白,做一次算学卷子已经难得。 若是真去选数艺的艺长,那才是真正的高家不允的出风头。 本没那么确定的高泰安被林樾反问上了火,声音不由地大了些。 “从来都是别人看我眼色,我可不想看朱明斋眼色。” 朱明斋这都要爬到他头上拉屎了,就算回头被爹教训,他也不能忍下这口气。 “那就有劳衙内了。” 数艺的何教谕是个性子闷的小老头,虽然有问必答,但多余的字一个也不会多说。 上课时,那些复杂生涩的理论学问比记诵古籍更让人困乏。课时到一半,玄英斋不自觉倒下一半,直奔梦乡。 直到高泰安和林清樾一样,在下课前提了艺长之选。 众人这才醒神过来。 何教谕选艺长的要求也简洁明了,在正确的基础上,比谁算得更快。 题目是随机抽一册燕国地物志,比方田的速度。 这一场比试,更让前一日午膳时没看清高泰安怎么答卷的学子,明白了高泰安在数之一事上的天赋。 那些奇形怪状,在地物志里被称为鬼田怪田,多年来都算不清面积的土地,不知道该算多少的税钱,竟能一点点在数字之中变得明晰。 玄英斋的其他学子也不乏有想尝试的,可惜他们还没看清楚描述的边长数字,高泰安已经翻到下一页去了。 教谕和高泰安的速度也是在比试之中,越战越勇,越算越快。 最终以高泰安先阖上书册,迎来结束。 到底是年轻,耳聪目明,精力充沛。 “你,不错。”何教谕看过高泰安的答案,捋着银白胡须,算是认可了高泰安的艺长之位。 “哇!衙内!你这也太深藏不露了。” “还好朱明斋不识货啊!” “怎么说话呢!衙内这是明珠蒙尘!” 被玄英斋众人围起来夸的高泰安嘴上不说,下巴已经要翘到天边去了。 晚膳时,玄英斋这一喜状自然也没能瞒住。 “你说书、数两艺艺长都落在他们玄英斋了?” 冯晏手上攥着折扇扇骨的指节说话间隐隐泛白。 被派去玄英斋打听回来的朱明斋学子见冯晏这阴沉的脸色,本就怯弱的声音更小了两分。 “还有周教谕的礼艺艺长……为了赶上今日要离开书院的周教谕,林樾晚膳都没用,现正在松鹤居争取呢……以周教谕今日课上,夸及林樾的次数,怕也是十有八九了……” “呵。”冯晏嘴角扯着笑,象牙吊镂的精贵折扇被倏然拍在桌案之上。 “我倒不信,天底下还真有十全十美,无懈可击的人。” 第020章 射御课 就算带着梁映这个活招牌,林清樾再废了些口舌还是从礼艺周教谕那里要来的艺长之位。 第44章 虽然周教谕的原话是: “不过是矮子里面拔高个,你们也就勉强入眼,还有的学呢。” 晚风轻拂,回玄英斋舍房的小路上。 一温润清隽,一高大沉默的两道声音并肩前行着。 严格意义上来说,梁映走得比林清樾稍快一点,不至于让她乱带了路。 安心跟着的林清樾心里数了数,现在还剩乐、射、御三门还未摆平。 乐艺的元瞻教谕走得太快,一旬只来书院两日,教完就走,没能抓住。 只能先集中在明日的射、御两艺上了…… 刚站定在斋房门口,梁映停下了脚步。月华如水,轻柔地照亮他面前三个两层楠木食盒。 ——食盒在台阶上摆得齐整,跟上供似的。 梁映几乎不用猜,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映兄,同窗们怕我们赶不上晚膳,送了这么许多呢。” 林清樾掀开了其中一个,看过上面留下的字条后,欣慰道。 见梁映无动于衷,林清樾便自己提起一个食盒,可刚要用右手,左右两个忽然被一双手提起,林清樾顺着往上瞧,正是梁映,他下颚轻扬,冲着上锁的房门。 “还不快去开门。” 林清樾眉眼微微弯起,应了一声。 不算大的桌案上很快摆满了饭菜,都是斋中学子各自从自己的份额里省下的。虽没有刚刚出锅的热气,倒也因为妥善收起,留有余温。 林清樾吃得很满足,连对加时干活的怨气都少了许多。 一本两指厚的典籍在收拾完桌案后,一下被摆到梁映面前。 “今夜,便从这个学起吧。” “一夜,一本?” 梁映当即觉得林樾在说笑。 可在他看清林樾温润却没有任何动摇的眼底,他沉默了。 “时间有限,玄英斋各位同窗们此时都在苦读,映兄难道想放弃?” 当然不,他还要抓人现身呢。 梁映深吸一口气,把书册接了过来,从第一页看起。 “有何不解,随时找我。”林清樾也翻开书,坐在梁映正对面。 梁映瞥了一眼,好家伙,今日看的是《群侠幽梦》。 可他却无力讽刺,毕竟只要他问,林樾便从话本上转过视线,像是一直关注他的情况,能流畅地顺着他的思路去讲解。 且讲得不仅清楚,还能深入浅出,举一反三。 本来一直在梁映印象中繁杂难记的词句,一经林樾的口中,便能即刻深了印象。初时还觉得要 背到第二天也背不完的书,到了子时竟也学过大半。 这讲法,不当教谕,实属可惜。 “你到底师从何人?真的有必要来长衡念书吗?” 梁映放下书册,不由得问。 刚刚还侃侃而谈的林清樾身形微滞,似想起什么久远的记忆,眸光有些晦涩。 “这天下才共一石,他要占五斗。可惜天妒英才……我不过是学了他的皮毛而已。” 这般黯然模样的林樾,梁映还是头一次见。 但也是稍纵即逝。 书堂里的蜡烛又燃了好一会儿,在天亮之前的前两个时辰才熄灭。 隔日一早,打着呵欠的玄英斋学子们比往常还要更早一些出了斋房。 原因无他,今日的射、御两门课是在书院的后山上进行授课。 平时以读书为先都尚来不及的玄英斋学子,射、御两门课艺更加无从涉及。第一日上课,又有负担在身,大部分学子都有些惴惴不安。 只是上课钟声响起,学子们的惴惴不安逐渐消失,变为莫名奇妙。 只见过学生逃学的,没见过教谕罢课的。 上课足有一盏茶的时间了,日头晒着,教谕不知哪去,别说是射艺要用的弓了,靶子也没有,入目只有地上一堆杂乱无章的乱石。 “学录难道给我们排错课了?今日不是射课?” 时间一久,学子之间难免顾不得那么多规矩,议论起来。 “斋长,我们不会要一直等下去吧?” 现在为了能一个月后拿出成绩,玄英斋分寸光阴都不想浪费。 作为斋中的主心骨,林清樾自被选中拿主意。 林清樾却收回环望的目光,忽然转向梁映。 “映兄,怎么看?” 林清樾的问询不出意外地,带着多道视线往站在边角的梁映身上去。 梁映不适应地皱了皱眉,本不想答,可他不答,林樾清亮的眸光便不曾远离。 他只得道。“我看这石头摆得怪。” 众生马上望向脚下乱石,耳边听梁映继续道。 “虽然杂乱,但仔细瞧着,我们所站之地的石头最多,而越远处则越少。最后能看到石头的地方,便是那颗槐树下。” 梁映说到这话音停了停,众生纷纷眯起眼睛看向远处槐树。 槐树离他们约有百步,要看清树下的零落石子实在有些费眼力。 “嗯,确实有些蹊跷。”林清樾肯定了梁映的话,她随手一指,“我看那树左侧偏三尺两寸的地方,那绿与枝叶不太相同。” 啊?什么绿?他们怎么看不出来。 玄英斋学子忍不住想要走到近前去一探究竟。 但他们很快被林清樾拦住了步子。 “就在这儿。” “映兄,你能用石头打中那块吗?”林清樾还伸着那裹着裹帘的手,温声询问。 第45章 梁映看看那裹帘,又看看林清樾真切求助的神情,认命似的弯腰在地上拾起了一颗大小适中的石头,在手中掂量了两下,瞄准那一处扔了过去。 只听一道风声。 梁映这一石块,扔得力度是够的,但准头就差了一点。 “我来试试。”说话的是瞿正阳。 他挑了块比梁映先前扔的稍小些的石子。 这样大小要扔得同样远,要花上更多力气,但瞿正阳举手扔去,看着轻松无比。 但那石头还真是和梁映扔得一般远,而准头也更好了。 准确地砸中了那抹墨绿。 “勉强一炷香内,还算有点眼力。” 一抹人影毫无预兆地从繁茂枝叶中飞身而下。 玄英斋学子愣住,直到那人一直走到近前,才敢认下。 这位身姿魁梧,手里拎着一坛女儿红,一道贯穿左眼到下颚的刀疤脸男子正是他们的射、御两门课艺教谕,许徽。 听得其他斋学子对许徽的评价,那可真是离不了一个“颠”字。 他可不像其他教谕那样尽心尽责,他乐得看学子们瞧不起射御之术,一心学问,越是如此,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课挪给学生们自己读书去。 青阳斋就这么整整上了一日的自习。 朱明斋倒似是练了射、御,却是没说半字怎么让教谕认可进行教导。 今日这么一看,竟是要自己摸索,打破教谕提前布好的“局”。 “听说就是你们斋,到处找六艺教谕争着要当艺长?怎么不早来问我,我可盼着有人能把我的活分了过去。” 男人哑声笑了两声,习惯性地一口酒兜头灌下。 离得近几个学子都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像是整个人都被腌透了,不由地避开着退了两步。 “你们谁来?速战速决,若没那本事,还是乖乖读书去,别耽误我喝酒。” 许徽似没什么耐心。 梁映注意到身边的青衫又要出头,他轻轻扯住那宽袖,无语地看去。 “又是你上?” 林清樾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继续上前拜道。 “既然教谕开门见山,我们不敢麻烦教谕。若今天,我们斋中能当选艺长,别的不敢求,教谕是否可以给我斋学子开放靶场和马匹,供学子随时能练习?” 射、御两艺其实比其他四艺所学之环境更苛刻。 射之所用弓箭,因怕学子误伤,一应数量都有记录,支取只在课上。 而御之所用的马匹,更是比四十床琴更难得。 自失地未收,燕国又为了百姓生计,将马场退为农田。境内马场越发稀少,监牧司豢养的马匹数量也因牧马费高昂,而连年递减。书院为了育才,从群牧监租借几十匹马,化整个后山用以作马场,这其中用度和人情难以计量。 想随时练习,就算是艺长,也算是呈了天大的面子。 更别提一整斋的学子。 许徽盯着领头的少年笑了一声。 “口气真大呀,行,陪你们玩一会儿。” 他双指抵在唇下吹哨,很快靶场的另一头有人出现,将两个靶子竖了起来。 “就比三轮,三种靶子。” 许徽走到稍远一处的帐下取来两把弓,两幅箭囊。 “第一种靶子,静靶,比参连。” 说着他又灌下一口,把酒坛随意一放,举弓便射。 期间竟是一个呼吸停顿也无,他咽下酒的功夫,三箭接连中靶。 每一箭都贯穿劈开前一箭,若连珠之相衔。 玄英斋学子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书院会选这样的酒鬼当他们的教谕。 “参连啊……”瞿正阳走出学子队伍拾起弓,左右扭了扭身体,一副和平常无二吊儿郎当的模样,玄英斋学子见了,都有点不敢看那结果。 生怕丢人。 可破空声连响三声,同样之状,现于瞿正阳的靶上。 射完的瞿正阳单指挑开散落在眼前的碎发,得意的笑容有些藏不住。 “很难吗?” “我们斋原来这么藏龙卧虎?”玄英斋学子接连扫过林樾、高泰安最终又落到瞿正阳的脸上。 梁映反映过来,看向林樾。 “你早就知道?” “瞿正阳先前是军户出身,要不是他爹成了将虞候在战场上立了功,摆脱了军户,他现在都没法来书院念书。一身本领都是耳濡目染的,不过他自己觉得习武不如读书强,更想考取功名,让家人享福。” 林清樾笑着道。 许徽多看了瞿正阳一眼。 “行,第二种靶子,动靶。” 又是一声哨响,远处靶场的人接连把五个靶子抛向高空, 许徽拉弓连射,没一会儿,靶场的助教将五个射中靶心的靶子拿到众人眼前。 瞿正阳见了神色不曾动摇。 同样的哨声下,他连放五箭,也是箭箭中靶。 还真有机会! 第二轮结束,玄英斋学子们控制不住开始意动。 “最后一轮。”许徽戏谑地勾起唇角,看向瞿正阳。“盲射。” “人靶。” 一声哨响,靶场里的助教此次竟是头顶一个红果,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还不待玄英斋学子惊呼,这厢许徽已经扯下一截布带蒙于眼上。 他拉弓微微屏息,然后在某一瞬间,他猛地放开弓弦。 第46章 破空声后,是箭矢贯穿的汁水满溢的红果。 “轮到你了。”许徽摘下蒙眼布,又吹响哨声,一个新的红果顶在助教头上。 瞿正阳不由自主地握紧木弓,难以置信地看向许徽。 “你把人命当什么?” “你若当真射艺无双,有 何可惧?”许徽不屑一顾。 瞿正阳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玄英斋的众人,他试图举起弓,拉满弓弦。 但这一次,他的手再没有前两轮的稳。 不管多少次深吸,他还是无法劝服自己,放开弓箭。 终是他放下弓,本能地看向场上他唯一能求助之人。 “斋长,抱歉……” 第021章 出意外 自读书后,瞿正阳想起父亲的次数慢慢少了。 他的骑射皆是由父亲教导,虽父亲并非什么英武的大将军,但对于瞿正阳来说,父亲的骑射就是天下第一。今日拉起弓时,他久违地又想起了父亲。 想起幼时,父亲教他如何练臂力,如何静心瞄准…… 也在人靶前,想起父亲率领的百人小队是如何在战场中被充当诱饵,尸骨无存。 人命怎么如此轻易在一句话下就化作了尘烟。 弃戎投笔,发奋苦读,就是他不愿再成为那样卑贱的存在。 可现在他就站在府学的长衡书院里,他却成了拉弓把人命视作玩物的人。 他不是没有把握射准。 他只是怕,这一箭会是当年射向他父亲的千万箭只中的一只。 “这就放弃了?” 许徽摇了摇头,刚刚提起一些的兴致又重新放下,一手捞起地上的酒坛,看了眼剩下的文弱学子们,“算了,你们还是乖乖读书去吧。” “且慢。”林清樾从神思昏沉的瞿正阳手里接过了弓,“ 教谕可否让我试试?” “世家公子,这可不是你们玩的投壶游戏。”许徽抬眼,见林清樾一身纤弱,文质彬彬的模样,摇摇头道,“射活靶还是算了——” 林清樾未回,不知何时拆去裹帘的右手指尖轻绕,转瞬将蒙眼布覆在眼前。后山的风拂过她的衣袖猎猎,搭箭挽弓一气呵成,像是下一秒就要放箭。 许徽吓了一跳,忙吹响哨声,好让远处靶场的人有所准备。 蒙眼的少年勾起唇角,淬着冷光的箭矢看似瞄着远处的红果,却再下一瞬,随着主人陡然转身,无差别指向了他身后的一圈人。 玄英斋学子哪里料到这情景,咽着口水本能地左右躲开箭头所向。 唯独梁映没动。 他紧紧盯着林樾持弓的模样,幽暗的眸子微微敛起。 而林清樾的箭也最终停在了梁映面前的位置,周围无人还敢驻留。眼看危险一触即发,众人却连张嘴示警的时间都不曾有,林清樾就已然放手。 慑人的箭矢直冲而来,所带起的风流掀起少年肩上微卷的发尾。 可箭镞未曾穿过血肉,而是在下一刻传来碎裂之声。 空气中弥漫的酒香代替了血腥味。 众人这才明白,一开始林樾瞄准的是梁映身后,许徽手中的酒坛。 酒坛破裂,酒液随着裂缝大半洒在了许徽的衣服上。似被挑衅的许徽倒不恼,只拎起被贯穿的酒坛看了看,那箭镞所带来的裂痕正中酒坛中心。 蒙眼、辨位、正中靶心。 这是许徽想要考校的,林樾没有妥协,也没有超出规则。 瞿正阳像是被什么打破了幻梦,他回过神看着林樾。 原来……可以这样。 少年扯开蒙眼布,放下弓箭的他眉眼便恢复了原有的温润知礼。 “教谕上课时,还是切莫饮酒,有违学规。” “你是玄英斋的斋长,林樾吧?”许徽想起松鹤居时常提起的一个名字。 “望教谕,说话算话。” 对着少年礼节之下的寸步不让,许徽噎了噎。 他这课还没上成,倒让眼前人上了一课不要以貌取人。 “行,射艺算你们斋的。”许徽也不是小气之人,但此番过后,算是彻底勾起了他的兴趣。“既然比完射艺,那接下来御艺也一起吧?” “本来御指驾驭之术,但今朝今日,书院的御艺以骑为主。自然,训马也是重中之重。书院借来的马匹中有五六匹成马,因失调习,性生恶,若你们今日能驯服其中一匹,我便也认了这门艺长。” 许徽特意望向林樾。 “斋长,再让本教谕看看你的本事如何?” 林樾正缠回裹帘,瞿正阳走上前来,替过许徽的视线。 “教谕,我们斋长手还疼呢,这还是先让我试试吧。” “……啧,行吧,随我去马场挑——”许徽刚说到一半,队伍里又站出一位少年。 倒是也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但在一众学生中过于阴郁寡言了些。 许徽没记错的话,就是他先注意到了石头上的蹊跷。 “教谕,我也想试试。” 林清樾看着出列的梁映,不知道她这位太子殿下又是起了哪门子心思。 “噢?你先前训过马?”许徽好奇。 梁映想了想道,“不曾,但拧过倔驴。” 许徽:“……” 马场的马由专人统一喂养管理。 恶马因性向不合,都是单独隔开,共分六间。许徽带着瞿正阳和梁映走到马厩处。 第47章 “你们两自己挑一匹吧。” 对许徽来说,这几匹马他都熟稔,差别不大,没有什么盯着的必要,和负责喂养的马夫交代完后便走了。 瞿正阳凭记忆里父亲讲述过的技巧,认真挑起了相对来说脾气温顺一些的马,一看就不是好糊弄的新手。 马夫转了转眼珠,瞄向一同走来的另一位学子。 “要比训马呀?那还是要挑一挑的。免得训不成,还害得自个儿受了伤不是?” 梁映脚步一停,勾起一笑。 “噢?我确实不太懂,什么样的马好训一些?” 马夫眼睛一亮,瞥了一眼瞿正阳,附耳道。 “我也是看你学子不容易,偷偷与你讲。你右手边第二匹白马,这两天徐教谕时常来训它,已经乖巧许多了。” 梁映上前瞧了瞧,确实与其他几匹相比,白马文静许多,见人靠近也不逞凶。 “那便它吧。” 没想到梁映这么快就做了决定,瞿正阳多看了一眼他挑的白马,面色一变,念着同窗之情,急急把梁映拽到一边,悄声道。 “这匹马不行,现在看着还算温顺,但我观它呼吸不稳,经脉凸显,怕是容易躁狂,说不定是朱明斋的串通那马夫做了手脚,你还是换一匹吧。” 梁映却固执,把手上刚刚随意捻过的草料松开。 “我瞧着这匹甚好。” 不就是下了点药么。 瞿正阳劝不动,只能放弃。 须臾后,两人一人牵着白马,一人拽着一匹黑马出现在玄英斋众人视野。 相比于梁映的轻松,瞿正阳手里的那匹黑马显得过于倔强,一看到马场中间候着这么多生人,四个蹄子紧紧刨着地面,掀起一路尘土。 瞿正阳又是哄又是拉又是推,就差没抱着马往前走,就这样半响也只走了几步远。 而这时的梁映已经准备翻身上马了。 “这小子到底会不会骑啊?落霜平日遇到这样可早将人踹下去了……” 林清樾站在许徽身边,听得许徽这么说,眸色明灭间,似得见了什么。 市井之上,普通人家哪有马骑。 书院租借而来还是曾上过战场的军马,肩高便比过成人许多,是以上马时并不熟练的梁映就废了一些功夫,但他适应快,很快也能坐直。 但就在他拉起缰绳的一瞬,之前一直安静稳重的白马像是被触及了什么逆鳞,突然暴起,前蹄猛扬就要将马背上的异物甩脱下去。 梁映紧紧抱住马脖,才勉强在白马的第一次甩脱中稳住身形。 他顺着缰绳摸索,果然在靠近马脖的地方摸到两根细针。 真是没少做手脚,梁映冷笑一声。 察觉重物并未消失,白马从原地狂躁改为满场狂飚,并伴随着上下起跳的前后颠簸。 “梁兄,这样下去不行你会力竭的。还是先下来,否则脱力掉下去,被踩中要重伤的!” 眼看白马发狂的症状非同一般,瞿正阳也顾不得自己手上的黑马,忙大声喊话道。 可梁映就是不肯撒手,砂石飞扬间,幽沉的双眸紧紧锁着人群中最为挺拔端正的身影。 是她的话,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落霜怎会……”白马的颠簸每一瞬息都更加剧烈,心惊肉跳的场面在眼前上演,饶是素来见过大场面的许徽也察觉出不对劲,上前喊道 。“梁映!快下来!命重要还是虚名重要?!” “是啊!梁兄!别坚持了!就算输了艺长也没关系的!” “下来吧!没必要把命都搭上!” “是啊!输一门也不丢人!” 斋中其他学子看在眼中,感动之余,担心更甚,纷纷劝道。 可梁映只关心一个人的做法。 可偏偏这个人并未如他意料上前阻止,又或是取他手边最近的箭。 他只是微微蹙眉,声音也被其他人的声音淹没。 “映兄,不要勉强。” 梁映环望,是人太多了么…… 他将抱着马脖的一只手松开,又向右扯了一次缰绳。再次受到刺激的白马,果然往马场边缘的围栏冲去,马蹄一跃而起,下一瞬带着梁映离开平地的马场,直往后山山崖边奔去。 “糟了!那里是死路!” 许徽面色一沉,双指成哨再吹,一匹枣红大马霎时从马厩方向飞奔而来。许徽一息未等,与这枣红大马默契十足,看也不看背后,飞身而起便正落在马背中央,双腿一夹马腹,奋起直追。 而梁映所骑的白马还在一路疯跑,山野景色飞速退去,树木渐渐稀疏,豁然间,断崖之景跃然眼前。 梁映回望,却只看到许徽追来的身影。 “梁映,你必须现在跳下来,就算受伤也管不了了!再跑就是悬崖了!” 难道,真的不是她? 眼见四周越发空旷,梁映自也没有真的寻死的打算,松开白马脖颈,他运劲便往右侧跳去,只是背已经重重砸在了地面,可身上的颠簸并未停滞。 梁映仰头一看,这白马的马镫竟也被做了手脚,紧紧地卡在他的脚腕之上。他被马拖着一路向前,身上时不时碾过低矮灌木,装上大小碎石,没一会儿他便能闻到他身上有血腥味传来。 许徽再管不了许多,抽箭瞄准。 一箭正中白马马颈。 白马嘶吼一声,终是在冲崖之前的最后关头,偏身倒下。 第48章 可梁映因白马陡然扭转的惯性,本拖在后面的身影甩出半圈,竟到了悬崖边上,身下便是深渊,只赖着抻直的马镫锁着他的脚腕而倒吊在崖璧之上。 “梁映!”许徽在断崖前伸出头,看到梁映未曾摔落,松了一口气。“你等着,我拉你上来!” 许徽刚想拉着马镫的绳,可一箭射中的白马并未完全凉透,垂死挣扎之际,竟还想站起,可受伤的躯体有一边被梁映拖着,白马无力更往山崖边倒去。 许徽没法,只能用尽全力先按住马身,保证梁映至少还能悬挂在崖侧。 但坚持不过须臾,许徽的力气终究是不够拉起一匹马和一个人。 两人一匹马,都止不住地往悬崖之下滑去。 梁映试着动了动,但马镫勒着脚腕越发紧,他只能回身望了一眼身下幽幽深潭。 “教谕,算了吧。”梁映看见许徽颤抖的双臂,叹了口气。 一把小刀从梁映的袖中被摸了出来,两三下轻甩,柳叶般的刀锋便抵在连接马镫的皮绳上。 “梁映!你做什么?!”许徽腾不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梁映指尖摩挲过手中小刀的刀柄后,对许徽露出一个笑容。 “教谕,我要赌一把。” 皮绳在利刃来回的切割中很快不足以支撑一个成人重量。 “梁映!”许徽忍不住对着那跌落的身影失声喊道。 许徽还未回神,忽然一道烟青色身影涌到他的身边,和他一样望着崖下。 显然在他赶来的时候,已经听到了一些动静。 “他自己往下跳的?” 许徽记得,这个学子一直温文尔雅,从容不迫,可现在他的眉间有一股掩不住的躁意,说话的语气也又冷又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见许徽怔愣,林清樾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语气稍缓,但语速仍飞快。 “底下是潭水,有机会活。教谕你先上报学正和山长此事,我对山中水路熟悉,先去找找看。” 竟被一个学子提醒了做事,许徽刚要说什么,少年已经回身上马,一拽缰绳,刚刚在瞿正阳手下极犟的黑马嘶鸣一声,便听从主人调令迅速往一处小道跑去。 第022章 第二十二掌:测真心(三合一) 水路熟悉自然是林清樾骗教谕的。 陆路都认不清的她, 怎么可能摸清水路。 她只不过找个借口能离开罢了。 策马到半途,林清樾找到个能看清深潭的位置便停下。 上次凫水还是为了逃离林氏掌控,差点没死在河中,没想到今日突然就要重新捡起了……林清樾没时间回忆当时的溺死之感, 俯视着被一股力量搅弄开白色水花的幽幽碧潭, 她深吸一口气便一跃而下。 冰冷彻骨的水面陡然扎入, 林清樾饶是做好准备, 也被高坠砸落的力量冲晕了几息, 再睁眼,她便在寒潭水底四望。 幸而她跳得果断,寻摸了一会儿, 她便看到一抹烟青色在身下稍远的位置。但他并未移动,好似是一只脚被什么缠住, 手上拿着把刀试图割开,可供他呼吸的气却不多了。 最后一口从他的口鼻处化成大小的气泡冒出,少年不甘心地挣扎了两下后,手脚终是无力垂落下去。 被主人松开的柳叶刀摇摇晃晃就往潭底沉去。 还好一只手半路接住了它。 林清樾举刀一刀割开了缠在腿上的水草后,拉住缓缓下沉的少年躯体游到他身前, 只是多看一眼那张失去生机的脸,林清樾就越气得恨不能拿刀捅两下。 让他好好活着,他倒好, 还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还试探她,真不如死一死, 长长记性。 兴许投胎就能知道错了。 林清樾右手横握着小刀,刀刃都没有收回, 就在梁映心口前三寸的位置,随时都能刺下。但下一刻她的左手还是扶上了梁映的脊背, 将他按向自己,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极近,水流卷着两人的衣角交缠到一起。 她的视线从少年阴郁的眉眼逐渐下移,最终落在那看着凉薄透顶的双唇之上。 没再犹豫,温热的舌尖撬开紧闭的牙关,湿润的气从口中渡出。 林清樾注意到少年眼皮微微颤动,便及时退开,单臂环过少年胸口,带着自己最后一口气息往上游。 潭水之中暗流涌动,林清樾本就没有方向,浮出水面后,她才发现他们两个已经被水流冲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书院修缮时并未涉及,略显荒凉。 林清樾把人拖到岸边后,也顾不得那么许多,见梁映仍然昏迷不醒,脉搏也弱。她想起琉璃教过的救溺水的法子,将梁映的双腿搁在肩头,将人倒置着背,来回走了两圈。 一阵颠簸,还真有效果。梁映咳嗽着吐出了一些水,她见状旋即把人放下,举起手掌在俊美却苍白的脸庞上连扇了两下。 “梁映,不许死,听到没。” 握了握火辣的掌心,林清樾绝不承认自己在假公济私。 但梁映还是没有完全醒来,林清樾测了测他的气息和脉搏都已经正常。她只能将梁映上下检查了遍,这才注意到在梁映右脚上的马镫竟经过这一番折腾仍禁锢在上。 她凑近摆弄,发现这马镫竟是特制的活扣,外观和一般马镫无异,但是若是踝骨完全套进去后,便很难拔出,只会越勒越紧。这会儿梁映的脚腕处已是血色浸透了一圈周围的布料。 第49章 随便钓钓鱼,还真叫她钓上个大的。 林清樾神色冷了冷,将梁映的裤腿骤然撕开。 周边血肉已经是不正常的紫红色。 若是再不除去这马镫,怕是整只脚都要废了。 也就是这傻子,天生不知道痛的。 换做别人,马镫缠得刚有些疼就该知道退了。 不想对着废人生气的林清樾,开始思索解法: 她今日出来可没带什么趁手的工具能解开这马镫—— 等等,好像也有。 林清樾想起自己在水中捞起的那把小刀,虽没细看,可那刀刃好似又细又尖,正适合拆卸这种金属扣。她折身在上岸的地方搜了一遍,将那把暂时丢开的小刀重新找了回来。 只是刚拿在手中,水下还未察觉的熟悉感,在日光下尤为明显。 她转了转刀身,果不其然在刀柄处看到了她幼时錾刻的如意纹。 线条幼稚笨拙,和现在她能烙印出的极致纹路还是有些区别。 可这如意纹的走势,却未曾变过。 这把刀,怎么会在这儿。 林清樾皱了皱眉,看向躺倒在那里的梁映。 不会吧,天下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 梁映从昏沉中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像是地狱。 可耳边火焰燃烧木枝的噼啪声,和身上温暖干燥的感觉却又不像是死过的人该享受到的生机。 这么说,他没有在潭中溺毙。 只是眼睛看不见了。 意识到自己确切活着的梁映坐起身,却忽然觉得少了什么。忙将浑身摸了个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少了两层,只剩一件贴身里衣,捏在手里的小刀也全无踪影…… 刀呢? 梁映没急着在意自己身在何处,眼睛为何失明,只顾着找刀。 “在找这个?”男声在旁边一点的地方响起。 梁映看不见,只能不确定地转到那个方向。 “林樾?是你?” 他的眼睛在掉入潭底,猛然砸进水面的时候便有些看不清了。梁映只记得自己在潭底挣扎了许久,想割断缠住他的水草,却因为眼睛总是差一点。 直到,他的最后一口气都耗尽。 一切算计和试探都落了空。 梁映才想起回溯这份冲动是怎么被滋养长大的。 是他在看见如意纹的那一刻?是王二麻子确认她可能是她的那一刻? 是在相同的弯弓射箭,箭镞飞来时凛冽的风又一次擦过他耳边的那一刻? 他近乎本能地觉得,只要是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从而刻意忽视了某些可能。 可能八年了,她早已不记得他;可能她变了,只当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目标…… 可能,一切相似只是巧合。 但,又为什么总是你呢?林樾。 “是你……救了我?” 梁映的双目无神,让林清樾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确定没有任何反应后,猜出了梁映看不见的事实。 也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还能活着已是万幸。 眼睛看不见,多半是冲撞到了脑袋,有血块堵着了。 都这样了,还一点对自己视物都不着急,反而又开始动脑子试探? 林清樾简直要被气笑了。 “是啊,教谕说你跌到潭水中还有可能活,便叫我来水边寻你。” 林清樾不认为梁映能无应证地从这话里找到破绽。 或许是四下无人,或许是梁映失明,那平日声音里装着的温润柔和去了五成,凉意便漫了出来。 “我倒也有话想问问梁兄,梁兄到底是为了什么竟不惜以性命作赌?当真是艺长之名吗?” 梁映身形微滞,林樾直白的问法打乱了他固有的步伐。 他当然可以矢口否认,把所有过错都怪在设计此局的人头上。 若林樾只是林樾,他不该有怀疑,也没有实证。 可林樾的声音太冷,春日溪流突然结冰,寒意比极北冰川都来得料峭。 梁映从未见过他如此态度,平日里脱口而出的精巧谎言,忽然卡壳。 林清樾见状,只觉得梁映对自己这般合理的质疑都未想好如何圆上,心下恨铁不成钢的气又涨了几分。 “好。权当梁兄大义,那敢问梁兄,若是教谕晚了一分喊我,若是我晚了一分找到你,梁兄这会儿死透了,去阴曹地府的路上可会有一丝后悔?” 梁映:“……” 这会儿倒成锯了嘴的葫芦。 林樾忍不住嗤笑一声,感觉自己的前路好似一片黑暗。 “看来是未曾想过。梁兄早说不惜命,我这水性不好的何必多管闲事——” “你水性不好?” 梁映终于开口,但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 “怎么,我便不能有不擅长的事?” 林清樾咬得后槽牙越发紧,字音几乎是被挤出来的。 梁映好似被她的话噎住,长长乌睫压住他眼底情绪。 林清樾当他总算有了些许触动,要说什么。 可半天,她只等来一句。 “我并未让你救我。” 就算林清樾自诩颇能忍耐,此刻是一点也绷不住了。 第50章 “狼,心,狗,肺。” 梁映愕然抬头,林樾骂人了? 他不得见林樾此刻神情,可耳边听那四个字在齿间厮磨,隐忍克制,又饱含丝缕压不住的怒意。 梁映确定这是真心实意的骂,与林樾几日来所展现的温柔体贴,截然不同。 但梁映竟不觉得生气,更像是……受用。 这一声,好像阿婆气急了的时候,会骂他的样子。 他早知道虚与委蛇,尔虞我诈是人间常态。 心如赤子在这个世上是活不下去的。 林樾太过完美无瑕了,饶是总对他说着春风化雨的温柔言辞。但对梁映而言,多年的野蛮生长所取得的一切经验和教训,都让他在面对林樾的一切好意时,只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一张看不见、没有底的深网。 不知道因何而来,也不知道何时离去。 让人无端不安。 可现在,林樾那总是被人群簇拥的高不可攀,于这一刻,突然落了地,确切地站到了离他很近的地方。 因为梁映知道。 对人好是可以装得出来的,但气极的无可奈何却很难装。 他这样的人,需要的从不是从天而降的恩惠,而是要真实的,可以触碰到的存在。他不怕人带着欲|望和谎言向他靠近,他只怕自己无法掌握这份距离。 如今梁映终于可以确定—— 不论林樾的身份到底是什么,至少,他在乎他的命。 而且,好像比他自己更在乎。 这是一件好事,虽然没赌赢,也不算赌输。 梁映吐出一口浊气,心绪彻底平静了下来,甚至还有心情调侃起眼前气得厉害的人。 “那如何不算狼心狗肺?你救我一命,我任凭你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 他话还没有说完,一小缕轻风擦过梁映的鼻尖,伴着刚刚还在近前的冷香离去。 林樾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死吧,谁死得过梁兄啊。” 好像闹过头了。 梁映摸索着站起身,刚想提步往那声音的方向追,右脚的沉重滞涩让他不得不停了停。他蹲下身,往自己的脚上摸去,那紧紧缠着的马镫不知所踪,腿上的伤势被人重新一层层缠绕了上了布带,厚重,却让血腥味变得很淡。 其实并不觉得痛,但梁映故意往前踉跄了一下。 “……别乱动,才包好的。” 林樾的声音去而复返,一声沉重的叹息于话意之前从高处落下。 梁映勾了勾唇角。 他没急着站起,而是双手往前一捧,果不其然残破的衣角从他的掌心划过。 要是现在能看得见就好了,他就不会错过林樾狼狈的模样了。 不过他实在不能想象林樾和他一样粗暴地撕开衣物。 “用我的刀割的?” 林清樾瞥了眼手上的柳叶刀。 明明是多年前所铸,刀刃却依旧锋利如初,确实好用。 她可不记得自己用的是多好的钢料,只有可能是主人时时磨砺,不曾弃用。 这对作为礼物送出去武器来说,是最好的尊重。 “很好用吧。”梁映倒似比她这个锻造者更自豪这把刀。 “一醒来就找刀,怎么,这把刀有什么来头?”林清樾指尖抚着刀柄的如意纹,重新生出些耐心。 梁映手指蜷了蜷,斟酌片刻才道,“是……故友所赠。” “故友?” 林清樾扯了扯唇角,原来他把她当故友。 但她可不知道,什么知己好友会不告而别。 自看到这把小刀,从记忆中挖出和梁映有关的事件,并不难。 因为彼时尚在暗部的她,除了训练,接指令,生活里有趣的东西不多。 偶然一次,尚小的她偷偷溜到城郊,被铁匠当成乞儿收留,教她打铁。 看 着铁花飞溅,看着黑铁成型,看着淬炼之后在她手下获得新生的刀剑,那些在暗部被训练得几近麻木不仁的心,才勉强能得到一丝喘息。 但很快,她这点喘息的空间也随着师傅的死去,而彻底消失。 直到她遇见了个常常坐到师傅埋骨之处的树边,割血的少年。 他看着活不久,可好多次,也没见真的死掉。 反而树下,让他浇灌出了鲜嫩的花。 她想,师傅应该是喜欢他。 所以她送了把小刀给他。 不知道他够不够聪明,用明白那把小刀。但在那之后不久,林清樾去祭拜的时候发现,在无人会去的铁匠铺门口,时不时被摆上了一些东西。 有的时候是香酥点心,有的时候是刺绣香囊,有的时候是侠义话本。 用暗部学得本事探查了一番,这才发现原是之前的那个少年不再作受气包,只会偷偷割血,而是换了去做些走街串巷的小生意。与他相依为命的那位阿婆并不知道,他做得很隐秘,每日进的货几乎都能卖光。 这些送到铁匠铺门口的东西,是他单独留下一份。 倒是个不愿欠人情的家伙。 林清樾对过甜的点心和熏香的香囊都不感兴趣,唯一留下的只有话本。 那话本当真有意思,她还记得她看得第一本。 第51章 恶人谷的恶人竟以恶制恶,最后成了扬名天下的大侠。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长在烂泥堆的人,也能有个不一样的活法。 少年不总是带来话本,林清樾看完一卷又等了十多天才盼到下一卷。 最后实在等不住的林清樾现了身,和梁映约好,以后只带话本。 一卷一卷地看,两个人见面的频率也越来越固定。 林清樾偶尔会因话本的一些桥段,和少年争执起来。 当然,以少年沉默寡言的性子,多是林清樾气愤其中情节,少年只是负责理智地解释——“这样写,话本才卖得多。” 两年过去,他俩竟也算唯一互相了解对方脾气的同龄朋友,尽管他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曾告知。 但这也是独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 就像他们常讨论的话本里英雄所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虽没有承认过朋友这个词,他们却都心知肚明,只要他们谁也不主动越过那条线,这段情谊便能长久。 枯燥生活里,林清樾已经渐渐期盼上每隔十天,去铁匠铺看话本的日子。 可有一天,她等少年给她带豪侠系列最后一卷的话本,但却一直没有等到他。 她不记得确切等了多久,只是觉得少年不是轻易悔诺的人,便从白天等到月色升起,又等到东方既白。 暗部的人没有指令一夜未归,就算犯忌,何况林清樾在暗部素来不讨人欢喜,有人偷偷检举她私会外人,有意泄露林氏机密。 林清樾没有解释,领了二十道笞刑。 皮肉之苦倒是未让林清樾心绪有所起伏。 只是行刑完毕,倒在刑堂冰冷的地砖之上,没有气力的她侧脸抵着砖面,窥视着窗外惨白的月光。 忽然后悔遇见了少年。 若是不曾遇见,也就不会尝过泥潭之外的那一点甜头。 不曾尝过,便不会憎恶。 …… 林清樾此刻再听故友二字,非但半分感动没有,还觉得刺耳得很。 “那倒是我擅拿擅用冒犯了,梁兄收好吧。” 梁映手里蓦然被塞进硬质的刀柄,他本能握住,弧度贴合在他的掌心之中自然顺畅,就像是他血肉的延展。 初时未曾找见的惶然按理应该消退。 可梁映握着刀,却想—— 林樾是什么时候叫回他梁兄来着? “林樾,我——”梁映循着声音摸上前一小步,可刚张了张嘴,更远处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更快地挤破了一隅失落的僻静。 “找到了!他们在这!” 林清樾抬眸望着朝着他们走来的人群,这大概是书院派来找他们的其中一队。 顾不得置气,林清樾拉着梁映背过身去,重新抽出刚交出去的小刀,在自己快要愈合的左手手心划下一刀。 新鲜的血腥味掠过梁映鼻尖,他微微蹙眉,没反应过来,下一瞬便感觉自己呼吸之上,温热液体被涂抹开来。 最重的一笔划在他的痣上,在梁映意识到林樾所做为何后。 那一点残留的温度似化成碎裂的火星,透过血肉灼热起来。 “谢天谢地!都好着呢吧?吓死我了!我说呢怎么可能人刚进书院五天就出人命!又不是刑狱!” “果然是斋长找到了!我回去必得给斋长立个小像,没事就拜拜,这不保上进也保平安呐……” 率先发现林清樾和梁映两人的是关道宁。 在他一顿吆喝后,很快把他身后散着寻人的众人视线一道调转过来。队伍里有表情最为严肃的郝学正,还有直抚心口的玄英斋学录,剩下就是五六个玄英斋弟子。 “学正。”林清樾藏起手心,低头见礼。 郝北前后一通打量两人,见没有大碍,肃穆表情才稍稍松快下来,纵使许多想问的,对着神色不振的两个少年,他只缓和了语气,尽可能温柔道。 “没事就好,先回书院安顿。” 梁映感觉自己被几个人架了起来放到一个竹担上,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林樾没有在这几个人之中,他大抵是走在队伍的前头,又恢复了平日里温润沉稳的声线,和学正一问一答讲述起事情起因经过。 不过很快,林樾的声音就听不见了。 “梁兄,你的眼睛怎么回事……这脚上怎么也这么多血啊……” “我真的没想到,梁兄你为了大家竟拼命到这般程度,还好你没事,不然我们斋都不知道以后要怎样面对……” “是啊这么多伤……这得多疼啊……梁兄你受罪了。我们这要是哪里抬得不好碰到伤口,你一定开口!” 面对此起彼伏的关心,梁映只能讪讪摇头。他如今失明,除了腿上的伤,没有痛觉让他根本不知道都伤在哪里了。 “我没事,只是看着严重罢了……” 失明的少年,昳丽深邃的眼眸失去了焦点,不再显得阴郁,配着披散下的湿漉漉的长卷发,苍白的脸色,还有此刻甚至故作坚强的神色,让在场玄英斋弟子涌起莫名怜爱。 “梁兄,你这份大义玄英斋的大家都会牢记在心的!” 第52章 “没错,以后有何难处你尽管说,你这兄弟我认了!但凡朱明斋敢冲你,我第一个揍他!” “梁兄我……我打架不行,不过我愿意以后用膳都分你一个饼!” “大可不必……” 梁映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两眼一闭,就让他们当自己晕过去了。 “你说的我已经听明白了,许教谕也说白马发狂,是有人刻意为之。此事非同小可,但凡出事,便是命案,书院一定会找出肇事者,决不能容。” 走在路上听林清樾讲完的郝北深叹了一口气,他被庄严请来当学正,要求端正书院学风的那一日,他便告诉自己,他不求教出多少进士举人,但求从长衡书院走出每一位学子都有清名在身。 这开学才几日,前有图册,后有蓄意谋害。 图册找不到罪魁祸首也就算了,此次他决不能再放过了。 林清樾听郝北这样说,忽然收住脚步,深深一拜。 “学生深以为然,这般行凶,实在目无法纪。我斋学子无权无势只盼书院能行公道,不然怕是整个玄英斋都要惶惶不可终日了。” 郝北去扶,目光却多在林清樾身上流转了两分。 “你可是知道是谁为之?” “学生没有实证,不该妄言。但学正定能找出,无论是谁都将严 惩,对吧?” 少年抬眸,眼底恍如一面没有任何杂质的镜面。 郝北看进去,清亮又冰冷地映着一个被学生寄予重托,不该有任何偏倚的大人。 “理当如此。” 梁映被抬回学舍时,脚程更快回书院报信的关道宁,已经带着请来的医师在房里等着了。 而屋中不止医师,山长庄严,掌事教谕邵安和许教谕都在其中,各个眼神都在真正看到平安无事的两人后,才算松懈了些。 大约诊治了一炷香的时间,医师从床榻前退了出来,禀明情况。 “此生实乃命硬,我从医数年,也未见过如此伤势还能保持清醒之人。他身上大小外伤无数,如脚腕上的勒伤再严重一些,就伤及筋骨不良于行了,而内里五脏也有轻损,轮上他人怕是吐血不止,他的脉象倒还算平和。 “整体而言,只需服药静养,以防病根留下。” 许教谕仍有不放心道,“我刚刚看他眼睛也好似不能视物?” “眼睛?那不算严重,只是有些血块淤堵,每日针灸,两三日便能复明。” “无事便好。”庄严颌首,便让学录去随医师拿药方。 “这也不能叫无事吧?”邵安摇着羽扇,即使对上山长,语气中的嘲讽也不曾退让,“这幸好是我们斋学生命硬,命不硬这可找谁说理去?山长不会因为是玄英斋的学子,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庄严瞥了一眼俯首低眉的林清樾,“自然不会,只是此事——” 林清樾忽然像是受了凉风,阿嚏一声,声响不大但引了众人侧目,清隽的面容因失态微微赧然。 郝学正见状上前一步,“山长,我已从玄英斋斋长林樾口中了解过详情,事不宜迟,应与许教谕按照顺着线索详查,此二子不妨让他们先行休息压惊。” 庄严:“……好罢。” 终于待到舍房里的人走了个干净,木窗外的日头也已西斜。 膳房先送了两份驱寒的热参汤,林清樾端了一份绕过屏风到了榻前。 梁映正把手从枕后抽出,摸索着坐起身。 大抵是药汤刚煮好,还烫,瓷勺碰撞着碗壁似在搅动散温,叮铛脆响一时不查让梁映想起了尚在老屋时,他和阿婆相处的静谧时光。 “参汤喝不喝?” 不在人前,男声仿佛又回到了河边的石滩上,不再温柔妥帖。似只要他不识趣一点,便要掉头就走。 “喝。” 梁映瞬答,比先前多了不少乖巧。 他自躺在床榻上,便觉得枕下有什么的硬物硌着他,但碍于一室外人,他没有拿出。直到刚刚,他伸手去摸,摸到一个手指粗细的竹筒,竹筒外面被刻了纹路,竟是如意纹。 里头细摸被塞了张纸,虽不知道具体写了什么,但梁映可以肯定是“她”来过。 他当即心中一跳,思绪从今日一日的惊险中抽离开。 这竹筒是中间有人塞进来的,那便不可能是与他上课又救他的林樾了…… 心对着林樾理所当然的怒气,不自觉地虚了两分。 林清樾瞥着一口气将药喝完,老老实实把空碗递来的少年人,就知道是她偷偷支会关道宁替她跑腿一趟的活干成了。 他想要个结果,那她就给他个结果。 只希望能让她这太子殿下能安稳一段时日些。 满意地将空碗从少年手中刚收走,林清樾便听到门口传来了叩门声。 “医师开的药方还在熬煮,学录在盯着,让我先把这外伤药送来。” 关道宁站在门口也没有进去的意思,把手上看着就做工上乘的白瓷罐递给林清樾。 林清樾笑着称好,却在接过瓷罐时,把腰间佩着的一枚羊脂白玉佩抽下,压在瓷罐底下,无声无息之间换到了关道宁手中。 第53章 关道宁微微一惊,抬眼见着林清樾平淡无澜的眉眼,霎时明白了这是他的封口费。 果然,和这品德高尚的世家公子打上交道就是不同。 卖图册一事,书院里一共有两人察觉,一是只有一日之缘的舍友梁映。他眼睛毒,脾气差,身上时不时冒着一股光脚不怕穿鞋的戾气,偶尔威胁一趟,关道宁只能提心吊胆。 二便是那天夜里,正撞见他卖图册的公子林樾。 林樾非但没有检举他,还帮他遮掩,甚至隐匿剩下没卖完的所有图册。 关道宁虽然摸不清林樾的用意,可他知道他也不必摸清。 人有的时候还是活得糊涂一些,才长久。 只要有钱赚,有命花,其他闲事就该少管。 关道宁将玉佩悄悄收尽衣袖,把嘴巴阖得紧紧的,只留一个微笑便离开了。 果然还是和懂眼色,识时务的聪明人打交道方便。 林清樾关上门,又绕了回来在梁映的塌边坐下。一心公事公办地拧开瓷罐罐盖,舀出一块凝脂状的药膏。 “脱衣吧,我给你上药。” 梁映没马上应声,林清樾以为是太子殿下对着林樾这个身份戒心仍重,如此亲近过于冒犯。却没想到梁映循着她声音的方向,很是准确地捉住了她的小臂。 没猜出梁映想做什么的林清樾,默许着他顺着往上捏了捏,大手碰到她新缠的裹帘,像是突然长了眼睛一般,轻轻将缠得随意的裹帘解了开来。 一道旧伤加新伤,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你先给自己上药。” 少年指尖尚冰冷,说着的话倒有暖意。 林清樾稀奇地望了过去。 “和你相比,只是小伤。” “我生来不知疼痛,但我阿婆曾经和我说,有伤就会疼,若放任不管,疼久了就会烂,烂的多了人就会死。你这伤口反复,会烂的。” 林清樾微微一怔。 这话不像是从梁映嘴里说出来的。 他明明仗着不知疼痛,百无禁忌地做着危险的事…… 但仔细一想,他又切切实实地活到了出现在林清樾的眼前。 这倒是奇怪。 林清樾重新认真地端详过少年。 少年的神色许是提到了阿婆,褪去了所有阴郁、世故,竟认真得纤尘不染。 噢,原来是有人已经从渺然尘世间抓住了他。 不像她。她当然也知道伤口反复会烂。 但不是有人告诉她的,是她一次一次在受伤中,在溃烂的痛苦中明白的。 所以,她学会的是尽可能的不去受伤,是照顾好自己,是永远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她根本无法理解梁映这般,去拿出所有的勇气赌一个莫名的可能。 这论起来,她倒是比他差了点。 从没谁对她说过这种话呢。 掌心的伤口莫名泛起一阵细痒,林清樾抽回手,合拢起掌心。 清凉的药膏终究还是先抹到了林清樾的新伤之上,林清樾却涂得并不细致,匆匆将裹帘缠了回去。 随月色攀升,玄英斋的最后一间学舍落入一片宁静。 同样安静的还有山长的济善堂。 只是这安静之中透着的是无言以对的沉重。 “你是说,是你一人贿赂了马夫,让他下了药在饲料之中,引玄英斋的学子去选病马。” “又是你独自一人,怕药剂量不够,又在缰绳之上装了牛毛针,刺马发狂。” “还怕玄英斋即时脱身,你又换了特制的马镫。” 庄严抚着须髯,对着书案之上许徽拿来的一件件证物,最后确认一遍。 跪在堂中的弟子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跪伏下来。 “回山长,确实皆是学生所为,此间有违君子之道,学生愧疚难当,愿领其责。” “咳,朱明斋怎么会出了你这般用心险恶的学子。” 堂侧两边站着四斋掌事教谕,以及学正郝北和许徽两人。 说话的正是朱明斋的掌事教谕杜元长。 邵安睨了一眼杜元长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羽扇略提,待他翻过一个大白眼后才又重新拿下。 这厢杜元长又道,“但终究此子良心未泯,此次能够主动上报,也算是他真心悔改。逐出书院便是严惩了,往后仕途便看他自己造化吧。” 这 也算是给自斋学生求情了,离开书院或有许多名目,但若被庄严这样的大儒贴上无德的斥责,无论他读书再好,也再难登仕途。 邵安摇着羽扇在杜元长说话间,把案上划坏的马镫重新拿在手中盘玩。 直到山长沉吟,他忽然道。 “这马镫的构造我倒是瞧着眼熟。京都之中世家公子好打马球,不过花样百出,这样构造的马镫便被研究出来用来为难对手。不过到底是有钱人家的乐子,就连马镫也是用得上好的精铁铸造。” 庄严头疼地看向邵安。 “你又想说什么?” 邵安放下马镫,在跪着的学子身边绕了一圈。 “山长看他手上粗茧,还有这自己削的榆木簪,他虽在朱明斋,却不是什么家底丰厚的孩子,这般身世,别说马球了,许是来书院之前连马都不曾骑过。又怎会这些手段?” 第54章 庄严还没开口问,底下就磕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都怪学生贪慕虚荣,斋中同窗待学生以真心,不曾芥蒂学生身世,还赠了许多玩意。后与玄英斋有些口舌,一时不忿才做了此等恶事,望山长明察,不要因学生之过,牵连他人。” 真是一个乖巧至极的替死鬼。 邵安冷笑一声,“这怎么能叫牵连呢。没有因,哪来的果。我看,这给东西的人没安好心,也得治个同罪,你说是不是郝学正?” 郝北默了默。 离开了玄英斋的学舍,他没有浪费一瞬。当即和许徽沿着线索,一步步探查,一直摸到了朱明斋中冯晏的学舍门口。几乎只差冯晏认罪,可偏是这个关键时候,眼前这学子跳了出来,把所有罪责一道揽过。 冯晏就坐在那里,干干净净地笑着看学子被他们带走。 此时郝北回想起林樾白日的那一拜,口中发苦。 他口中的“理”,想立的“德”,他以为在书院这个地方终能得到最初的清正。但事实是,即使是在更有话语权的他们手中,到了最后还是成了场面的上漂亮话。 出生就注定的权势阶级,注定由他们来书写君子美德的结果。 见没人应和邵安,杜元长更是瞪了过来,“邵安,做人还是不要太尖酸刻薄,要不要我整个朱明斋的学子给你们斋磕头道歉?” 邵安掀起唇角,摇起羽扇。 “也行啊。” “你——” “好了。”庄严就知道邵安在场,必要鸡飞狗跳。他揉了揉眉心,“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吵的。该逐出书院的逐出书院,你们朱明斋也确实德行有违,该好好收敛下性子了。斋长便代全斋记学册一笔吧。” 一切尘埃落定。 邵安笑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两条人命换个记过,好值啊。” 杜元长皱了皱眉,还是应声领下。 学册的记录很快就传到“代为受过”的斋长耳中。 “你先前那一笔还未消,如今又添一笔,玄英斋的邵安已经记住了你,我也不好借故消去。在月底学测结果出来之前,你还是安分些,少与那些玄英斋的再起冲突。” “我安分些?”冯晏嗤笑一声,周身的狠厉刺破风流的外壳,溢出毒液来。 “你以为我永远只会是通判之子吗?不过一个长衡,还真当自己有多少脸面了……” 杜元长抿了抿干燥的唇,不敢再多言语。 他知道冯晏没有说错,若他的背后是那位大人的话…… 第023章 请外援 长衡书院开学后第六日的清晨, 明心堂又贴出一则布告。 人群哗然了片刻后,终还是在上课钟声中回到了各自斋堂。 今日四斋都是上各斋掌事教谕所讲的儒家经典之课。 邵安这次终于没有再弄成堆的卷子,而是依据上次卷上所得的斋中学子学识上的参差,着重对薄弱之处进行巩固。一天下来, 真叫大家见识了邵安的真本事, 再没有一个叫苦连天, 想着去别的斋了。 不过下学的钟声响起, 不待邵安说放课。 斋中学子已然起身, 拔步就向斋外冲去。 邵安拉住中间走得最慢的关道宁,问道。 “怎么了,一个个饿死鬼投胎啊?” 关道宁笑了笑, 躬身回答。 “倒不是为了吃饱,大家只是想尽快吃完, 然后去看望病人。” 玄英斋最后一间舍房,此刻汇聚了整个玄英斋的热闹。 二十个人几乎把小小的舍房占得满满当当,找不出多少下脚的地。 “梁兄你是没看到今儿朱明斋那群人的脸色,青得跟鬼一样。上次还是他们说我们玄英斋的就该除名,话说早了吧, 第一个除名的是他们朱明斋的!” “总算是大快人心,而且许教谕也特来和我们说,骑艺艺长便选定当日驯服那匹黑马的斋长。总之接下来到月底学测之前, 我们只要安心学习便是!让那朱明斋彻底服气!”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地把课上的新鲜事讲了个遍。 林清樾对于冯晏平安无事的消息并不意外。 书院说是为了太子立德而建,但真正实打实尊重德行的又有几人呢。 包括她自己, 都在心怀鬼胎。 热闹说完了,也不知是谁带的头, 先是一册书从身上搜罗出来,放到了倚坐在榻上的梁映手中。 “梁兄, 这是我今日誊抄好的讲义,都是邵安教谕所讲的重中之重。每读一遍,我都颇有收益,待你复明,可好好研读。这两天就先麻烦斋长为你口诵,虽然不如下笔记得牢,但总归听熟了也是好的。” “哦,对了!梁兄,这是我之前托人从各地收集来的历代状元行卷集,就算只能学个一分相像,这策论成绩也不会太差。” “嘶——你们什么时候准备的?!哎梁兄,你别看我这个虽然没有他们那么珍贵,但也是我自己多年总结的行卷经验。要知道每次行卷时间非常有限,把握好时间答完全卷,比起精益求精更是重要……” 第55章 林清樾猜梁映应该会非常庆幸自己此刻看不见。 这样,才不会对渐渐堆高在他榻前几十本,待他去阅读的笔记书册太绝望。 而梁映就算看不见,也能猜出此刻林清樾隔岸观火的笑意。 昨日稍晚的时候,学录告知他们二人明日可暂时先在舍房压惊调养。林樾可待后日再去上课,而梁映只能等到眼睛复明之后。 如此,就当得了旬假的林樾今日竟一觉睡到了午时,还是他这个病人提醒用午膳。 要不是呼吸声一直都在,梁映都以为是人一早离开了舍房。 这般懒散一直延续到放课钟声响起,刚刚还在喝茶翻书的人忽然起身,开始收拾起舍房。梁映甚至听到了那笨重的屏风被移走的声音。 “这是作甚?” 林清樾把屏风搬到了水房放下。 “怕客人坐不下。” 果然坐不下。 耳边充斥着不间断细碎说话声的梁映这才明白了林清樾那句话的意思。 “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么多都只给我也不好吧,林樾今日不也没——” 梁映的话说到一半就被瞿正阳笑着打断。 “斋长,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吧?” “嗯……应该是斋长得操心操心我们。” 小小舍房上空响起一片认同。 “我今日问过邵教谕,他看过朱明斋的卷子,说是以我们斋现在的学识要赶超朱明斋,只是白日上课,晚上温习尚不足够,还要算上六艺补习。精力时间都是问题,我们还需得想个别的法子……” 瞿正阳坐在林樾身边道。 他之前亦是青阳斋的人,对他来说单是考过朱明斋不是难事,难的是怎么把整个斋参差不齐,各有偏重的的成绩一块拉上来。 林清樾单手支着下颚,迎上多双同样苦恼的眼睛,略一沉吟道。 “逐个击破呢?” “虽然学以致用为上,但如今情况特殊,六艺之中只需补足短板便可。水平能与朱明斋相当者,便可带教斋中最不擅长者,不必所有人都统一步调一起补习,三五人成小队,以长补短,互相督促,也可节省不少时间精力。” 林清樾就坐在原位上,视线在少年们不同的脸上穿巡。 “例如,关道宁戴明业乐艺尚佳但数艺不足,可以与乐艺不佳的衙内和宋昌安为一组。瞿正阳、樊恒骑射不错,礼艺稍差,可与杜恒……” 随着清朗的男声一个个念出名字,斋中的声音慢慢静下,他们其实与这位光风霁月的斋长单独打交道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时候,都是他们看着斋长在前,却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已经不知不觉被记住。 而且,不仅仅是被记住,还记得他们所长。 梁映呼吸也慢了下来,这就是林樾。 就像猜到他乱发乱须的隐秘帮他遮掩,知晓他故意引灾上身却仍庇护,林樾总是能注意到无人在意的琐碎细节。 平日里并不招摇,可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便能凭着这一抹温柔闯进眼前。 毫无阻拦。 梁映大抵能懂斋中其他人所想。 因为林樾也是这样对他的。 “如此这般,六艺虽不会长进太多太快,但也不会再拖后腿,剩下每隔三日,晚膳后,若大家愿意便回玄英斋一同研学典籍经册。” 果然林清樾说完,斋中众人皆无反对的。 只是除了六艺,更看重基础和眼界胸怀的策论诗赋无法如此投机取巧。 “当然愿意,但剩下的只能靠自己多学多悟……看造化了……” 林清樾指节依着节奏轻轻叩着书案思索,三声之后,她笑道。 “若有外援呢?” 很快,玄英斋就在第二日下学后,见到了斋长所提及的“外援”。 ——青阳斋斋长,祝虞。 长衡书院实打实的第一名,但也是出了名的孤僻清高。 “阿虞答应每三日都来我们斋帮忙,若研习之中,有任何不解都可以找我和阿虞。” 玄英斋彼此面面相觑,这可是青阳斋的人啊。 青阳斋大多学子和玄英斋学子家世相差并不多,只是他们在读书一事上更为拼命。毕竟是青阳斋,有着日后可以升往国子监的名额,再不济也能多配一个秋闱解额。 若说他们玄英斋这次为了月底学测的努力,是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那青阳斋的努力则是不让其他三斋的学子抢走属于他们的位置。 论起斋中严阵以待的氛围,绝不会比玄英斋差,甚至更窒息。 而第一名祝虞的位置更是青阳斋之中人人都想拉下来,自己取而代之的位置。 这样一天学十二个时辰都要担惊受怕的人竟然同意另花时间帮他们? 有点美好到像是圈套了。 难道这又是朱明斋的新手段? 可不应该啊,好歹是斋长请来的人…… 祝虞似不太习惯这么多人瞩目,只轻声道。 “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初时众人并不信这般场面话,但真的坐了下来,试着向祝虞请教时,他们才知道祝虞是真的倾囊相授,手把手确认提问者吃透了其中深意才放过。 第56章 那耐心比他们掌事教谕邵安还好。 按理,瞿正阳也能帮同窗答疑解惑,可自问做不到祝虞这般深入浅出地教,不遗余力地讲。 他不得不拽过林樾,偷偷地问。 “你是不是手上有祝虞的把柄?怎么如此为我们斋尽心尽力?” 被分担去不少担子的林清樾望着祝虞来回走动,不曾停歇的身影,由衷道。 “阿虞是个讲义气的好兄弟。” 祝虞收尽耳中,脚步顿了顿,清俊斯文的脸上隐隐漫上两分欣然。 一日繁忙,倒也充实。 林清樾踏着宵禁响起的钟声回了舍房。 舍房里亮着灯,这倒奇怪。 依梁映现在的眼睛,哪里用得着点灯。 昨日因着探病,林清樾把木屏风撤了,但当人群离开,梁映并没让林清樾把木屏风搬回来。说是房中沉闷,木屏风挡着风,撤了才觉呼吸顺畅些。 这样一来,今日的林清樾一推开门,就得以一览无余房内之景。 那身上缠着多道裹帘,脚瘸眼瞎的少年竟没在榻上好好修养,而是独自坐在案前,守着一盏灯,眸色沉沉,也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才回来?” “你能看见了?” 梁映开口和林清樾的声音撞在一起。 林清樾愣了愣,梁映这话问得—— 怎么莫名像妻子质问晚归的丈夫? 而梁映说完也是察觉到了不对劲,速速咳了一声,试图装作没有说过的样子。 “并无。” 林清樾也顺势忽略了过去,背着书箱边往里走边问。 “那怎么点了灯?” “哦,见你好似不太喜黑,平日睡觉都亮着灯,便就点了。” 少年说得随意,林清樾放下书箱的手微微一滞。 她确实不喜欢黑。 特别是在她开始为暗部执行指令之后。 黑暗之中,她的眼前便会止不住浮现出每一张她所杀过的人脸。 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他们的眼神总是紧紧锁着她,好像把她的模样记到地狱里去。 留灯睡,不知不觉就成了她的习惯。 她没料到梁映会去记这件小事。 林清樾眼神下落在梁映的手上,尽管大部分都被梁映压在另一只胳膊之下,但还是依稀看到在没有完全藏起的手背,有一些嫩红色的烧灼痕迹。 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摸黑点灯实在为难。 而对于一个察觉不到灼烧之痛的瞎子,应该更是难上加难。 大约林清樾沉默的时间长了些,梁映不自觉把手又藏了藏。 “别误会,这灯是今日医师针灸完,我让他顺手点上的。不是说今日要让我背书给你,我是想着早晚也要用上,顺便而已。” 这倒提醒了林清樾,她确实为了不浪费修养的时间,就算梁映眼盲,也布置了个将前两天所学的书册记诵的作业。只是不知道梁映会如此乖地等着她,还为她点灯。 而且要细说,这乖竟已经延续了两日,实在不像梁映作风。 林清樾只怕是暴雨前的宁静,警惕地多看了梁映两眼。 “今日请了阿虞到斋中教大家,我怕阿虞一人初来乍到,待不习惯便多陪了会儿。只是今日会晚些,之后会早点回来的。” 梁映却没管之后如何,只皱了皱眉问。 “阿虞?” “祝虞,你们之前见过的,他天资过人,能博闻强记,一个人也顶上半个教谕了,有他帮忙,月底学测胜算能多不少……” 梁映当然知道祝虞。 但什么时候,林清樾与他的关系这般好了? 还阿虞。 “既然梁兄好学,那就背书吧。” 林清樾想了想还是决定舍命陪君子,陪着太子殿下消耗掉多余精力,免得又惹事端。于是刚在床榻坐下的身子重新弹起,挨到书案边,将书册摊开,预备给梁映抽背。 可明明说着等她背书的梁映此刻又突然把嘴闭得紧紧的。 “梁兄?怎么了,突然忘了?梁兄?”林清樾莫名其妙地问。 林清樾问完,梁映周身气压更沉,明明看不见,却倔强地站了起来,摸索着往自己的寝榻走去。 路上连磕了好几下,也是一声不吭。 徒留林清樾坐在原地,捏着书卷的手紧了紧。 这都叫什么苦活啊…… 第024章 受牵连 “梁兄确定就这样去上课?” 林清樾上下看了眼梁映。 少年今日起得很早, 许是昨日没背书,休息得好吧。 自己默默独自一人将学服穿好,书箱背好,摸到林清樾的榻前说要一道上课。 只是他的发髻歪倒, 礼课周教谕见 了会再把他扔出课堂, 衣襟也不对称, 鞋袜倒是没穿反, 但显然梁映又忘了自己受伤的那只脚, 没有乖乖缠好裹帘。 诸多毛糙之处,林清樾一时都不知道先说哪样。 可梁映蒙着眼前的白布,面冲林清樾偏东南的方向, 一脸平静地点点头。 “就这样。” “……”行。 第57章 为了太子日后英名。 林清樾没再反驳,只是从榻上站起先把少年的身体转正, 面对自己。 两人同时站着一比,林清樾要比梁映要矮上半个头。 为了扶正发髻和发簪,自然而然抬高的胳膊从少年耳侧绕过,柔软细密的里衣面料擦过少年的面颊。但很快因为林清樾的手法熟稔,便离开。 紧接着, 一双手来到少年胸前,替他理正衣襟。 刚刚还一副对自己甚是自信的梁映竟也由着林清樾摆弄。 只是呼吸渐渐,渐渐放得很轻很轻。 “怎么了?”林清樾敏锐地停了手, 怕这小祖宗带伤硬撑。 梁映抱着书箱退开半步。 “你的头发扫到了,有些痒。” 林清樾偏过头, 拢了拢自己的散发。 这几日仗着梁映看不见,早上林清樾便松懈了些, 没再起得更早“梳妆打扮”。 这倒提醒了她,这样的好日子怕是没几天了。 “你的眼睛, 医师说还需几日?” 梁映轻咳了一声,“看血瘀散开的情况,一两日,两三日说不准。” 虽然舍不得多睡一会儿的日子。 林清樾转身将药和裹帘取来,但眼前少年不能自理的时日,她也没轻松到哪里去。 “坐下吧,给你脚腕上药。等我洗漱完,再一起去玄英斋。” 梁映迟疑了一会儿,半响才在林樾的床榻边坐下。 林樾的床榻和他的不同,上面铺了细棉垫褥,软和厚实,离得很近后,浅淡的冷香便会明显一些。通常这气息伴着熏过的檀香,便会成为林清樾身上温雅矜贵的一部分。 但现在,林樾还不曾扮上那个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模样。 透过眼前只蒙了两层的裹帘,梁映隐约可以看清一个清瘦的人影半蹲在他的身前。未来得及束起的长发顺着一侧从垂落在胸前,眉眼宁静而专注,就算他说过他不知疼,替他上药的手法也依旧轻缓。 这时的林樾不会记仇似的叫他梁兄。 很温柔,也很……触手可及。 梁映觉得自己假装还未复明的决定果然很正确。 而且他也不算完全的骗,眼睛是醒来时后发现能看到一点光,到现在也不过是能朦胧地视物,看得久了还会有些刺痛,若要好周全确实要到明日…… 林清樾很快就上完药,留梁映坐着,自己转身去打水洗漱。 舍房外陆陆续续有学子出门的脚步声,而梁映他们的舍房门口也响起了敲门声。 “走啦,斋长。”是瞿正阳。 林清樾不认路,之前让梁映带着还好,梁映受伤之后,林清樾为了不耽误时间,拜托了瞿正阳每日一道去斋堂,昨日也是如此。 林清樾背着书箱,扶着梁映从舍房里走了出来。 瞿正阳睁大了眼睛,“梁兄,你这也太勤勉了些吧,我是山长,高低得把你学册上那两笔都去了。” “我本就底子差,不该继续磋磨了。” 林清樾扭头看了眼梁映,越看越陌生。 只感觉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但退一万步来说,有鬼也行。 要是能早点来多好,她得省多少事啊。 “我看斋长这手也不方便扶你,不若让我背着吧,免得路上颠簸。”瞿正阳试着从林清樾手中将梁映的手臂接过来,可不料梁映的手一点也不像个病人般无力。 瞿正阳被晃了一下,回过神发现,梁映的手不过是从林清樾的手心落到了林清樾的袖子上。 既放过了林清樾有伤的右手,也不曾改变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 “多谢瞿兄关心,我已经习惯了林樾的步伐,这样走着刚好,不必再劳烦。” 瞿正阳最终没能犟过一个病人。 今日还是邵安的课,本来要讲《易经》,但见梁映来听课。 邵安把书册又塞了回去,讲起了《论语》。 时常巩固基础也是好的。 下学之前,邵安把昨日他布置下的策论课业发了回去,卷面上他都重新标注了一些行卷的思路和着重点。 “昨日是让青阳斋的人教了吧,我说改着改着怎么一股李学究的味。人家愿意教是好的,但吃透才是你们自己的本事。下次别把人留到宵禁之前,才把人放回去。人家学录都来我这里告状了……” 堂下一片讪讪笑声,但没有一个确切应了。 个个是知道错了,但下次还敢。 谁叫祝虞这个小“教谕”真的很尽心呢。 大不了他们午膳的时候,给他们的小“教谕”多分一些吃的。 看那单薄小身板,想必平日里也抢不到什么好菜。 今日膳堂好像有羊肉,必然得给准备上! - 白汤羊肉的味道确实香。 祝虞在这队伍里排了好久终于打上了一份。 这么奢侈的肉汤,以前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蹭上一口。祝虞小心翼翼地端着碗从队伍中走出,可还没几步远,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拽。 满满当当飘着香味的肉汤就这么骤然被撇开,撒到了地上。 祝虞望着救不回的肉汤,心疼地皱着眉,不懂突然抓住他手臂的学子所为何事。 第58章 “这是作甚?” “就是你!你刚刚排在我的后面!我腰上戴的那一块松鹤鹿纹玉佩定是叫你给我偷了!” 来人倒是言之凿凿。 祝虞却对自己前面的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无凭无据的,你空口白牙就要诬陷于我?” 说话间,这点热闹引了不少学子围观。 “哼,你要证据?那你敢不敢让我搜搜你的口袋和书箱,若是真的问心无愧,便也无所谓吧?” “是啊,一搜不就知道了。” “青阳斋也都是寒酸的,还真不好说呢……” 窃窃私语之中,祝虞对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有一种不好预感在心头泛开。 “怎么,不敢?心虚了?”来人提着嘴角,好像早有预料。 “光说偷了东西该如何,怎么未曾听闻倘若冤枉错了人该如何?” 清朗的男声穿过重重人群。 这声音四斋已是耳熟。 “林樾?又是你。” 祝虞回望,正是那个端方如玉的身影。只是今日他的身边亦步亦趋跟了一位眼蒙白布的少年。带头的林樾步子走得不快,少年拽着他的袖角刚好能够跟上。 而他身后还跟着一群人,都是一块来用午膳的玄英斋学子。这会儿随着林樾,玄英斋将孤零零被围在视线之下的祝虞拉到了他们身后。 “朱明斋?又是你们?” 瞿正阳抱臂,看清了发难学子的脸,轻笑了一声。 “这和斋有什么关系。”发难学子轻咳了一声,抬手直指玄英斋中心圈里祝虞的眉心。“是他偷了我的东西,我才找他的,你们玄英斋难不成还想仗着人多包庇不成?” “未有实证,便口称为偷,衙门断案若按你这么来,世上倒也没有悬案了。” 瞿正阳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你——我说不过你们,但被偷的玉佩是我祖传之物,今日这事一定要见个分晓,就算上报山长,上报府衙,我都是要查的。” “别急。东西这么贵重,查自然是要查的。东西在哪儿丢的,怎么丢的都应该查清楚,你说之前祝虞排在你的身后?”林清樾眼底含笑,语气和缓,稍不注意便被安抚了心境,顺着他的话意回答 。 发难学子就是这样,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往刚刚的位置一站。 “我便排在这儿,想必就是我双手拿汤时给了他可乘之机。” 林清樾走过去瞧了瞧,被留在原地的梁映竟也摸着跟过来。 “有什么好看的?” 那学子轻哼一声。 可话音刚落,蒙眼少年像被绊了一下,跌在那学子身边,林清樾见状,快步过去扶起梁映。 “眼瞎了——”学子本能地要骂,可看见梁映眼前白布,硬生生咽了回去。 梁映的眼睛因何看不见的,朱明斋的学子大都知晓。 发难学子只能拂过被弄乱的衣服,不耐地皱眉,“看也看了,找也找了,总该搜他的包了吧?还要包庇,你们便一同陪我去见山长吧。” 说着,真就抓住林清樾的手臂,似要直接拿斋长开刀。 一直没说话的蒙眼少年拽回林清樾的衣袖,阴恻开口。 “你搜过你自己吗?” “我自己?这怎么可能?”那人嗤笑着,把自己的两只袖口抖了抖,又把手伸进胸口衣襟里随便掏了掏,“还能在这——” 正说着,一声清脆的玉佩碎裂声从地面炸开。 “呀!我怎么看到有个玉佩从他的衣襟掉出来了?” 瞿正阳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大声道。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问句,整个膳堂都听得清清楚楚。 发难学子脸是青一阵白一阵,定定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玉佩。这才想起刚刚身上被撞那一下产生的异样,他竟大意了,一心觉得书院书生们满脑子圣贤道理,不可能会有人比他手更快。 本就不光彩的手法,技不如人,只能认栽。 发难学子随手将碎掉的玉佩抄起便要走,可下一刻一条条手臂拦在他身前。 皆是玄英斋学子。 “平白诬陷了人就要走,连声道歉都没有?” 刚刚陷他人于孤掌难鸣境地的人,此刻也没有人为他站出来。 发难学子扫了一眼正嫌弃地离开人群的紫冠折扇公子,心下凉意蔓延。 再抬头便像是认了命,脸色灰败地快速道。 “祝虞抱歉,是我一时不查错怪你了。” 祝虞从玄英斋的庇护之中走了出来,此时的他怎么还会不懂这是一场蓄谋。 “何为要陷害我?我并未得罪过你。” “怪只怪,你选错了边。” 发难学子从林清樾的脸瞥过,别的再不肯多说,冲出人群很快离开了膳堂。 “好了好了,散了啊,没什么好看的。” 瞿正阳将人群挥散。 剩下的玄英斋学子彼此看了看,略带沉重的表情之下,像是一同拿定了什么主意,各自排了不同的菜最后都走到祝虞面前,一份份拿给他。 “祝兄,是我们连累你了。往后你就当不认识我们吧。” 第59章 面前十几个碗,祝虞两双手哪里接得过来。 他无奈地一笑,他们大概不知道,就在被诬陷的那一瞬间,青阳斋的人没有一个愿意与他对上视线。 天下之大,他能站的能有几边呢? 之前不曾想过,可若真的要选…… 祝虞忍不住抬眸,去看向人群中始终淡然浅笑的温雅少年,他就静静地迎上自己的目光,好像无论自己做什么选择,他都可以理解。 清风一般,释放了他压抑的心绪。 祝虞把碗一个个推回去,“这么多菜当然一起吃,不要浪费,这两年粮食可不好长。” 这意思是——他们不会失去一个小教谕了?! “好,一起吃!”玄英斋愁容来得快,去得也快。 二十多人坐在一道,吃得比任何一斋都要热闹。 “所以这一次算朱明斋演砸了?天天不用心读书,尽整一些有的没的。” “谁说不是呢,就这么拙劣的手段,我好像对月底学测信心都提高了不少。” 祝虞吃着饭,不似其他学子那般庆幸。 他几乎可以确定当时那枚玉佩已经放到了他的口袋或者书箱之中。 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他身边拿走,又重新放到那学子衣襟上。 祝虞只见过一个人,那是在百十双聚精会神的赌桌上,他众目睽睽也能偷天换日。 他侧身对隔壁坐着的少年低声道。“谢谢。” 梁映没承认也没反驳,只说道。“你和我换个位子吧。” 祝虞莫名,但还是同意了。 梁映假装摸索着,重新挨着刚刚隔开他坐下的林清樾。 “斋长大人怎么突然不管我死活了?” 林清樾兀自夹起一口菜,看也没看假装可怜的少年。 “都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想必梁兄眼神比我还要好些。” 梁映:“……” 才装了一日都没有。 第025章 旬休日 新一日的开课钟声敲响。 邵安上摇着羽扇坐在最前, 依旧是那懒洋洋的腔调。 “两个好消息说一下。” “第一呢,医师说梁映的眼睛已经能视物了,日后上课就正常了。” 众生回望过最后一排,对着解下白布的梁映都投以贺喜的目光。 梁映微微颌首, 予以回应, 眼角余光却瞥过身侧的位置, 只有那儿的青衫少年因为早知结果, 对着窗外春景神思外游, 并不关心。 “第二呢,明天就是书院的旬假。你们可下山好好放松一下,这几天尽是埋头苦读的, 一点年少人的朝气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你们读书, 还是书读你们。” 能下山,确实对已经连续九日都在书院毫无消遣的学生来说,是不小的冲击。 斋中大家看了看连日挑灯苦读的青黑眼圈,低声笑开。 邵安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说道。 “但是下山后, 有几点书院让我特意交代你们,不然到时候出了事,记在学册上可别怪我没有提醒。” “一呢, 在长衡一日,便一日是长衡的学子, 不要忘了自己的学子身份。旬假在外,也要仔细穿戴好书院学服, 一言一行都当注意,不要丢了书院的脸面。” “二呢, 旬假只有一日,晚上依旧是要宵禁查寝的,切勿忘了时间。” “三……哎记不住了,反正你们自己心里也应该有数。” 邵安那规矩严谨的表象还没维持上几句,就散了架。 玄英斋的学子们已经习惯了自斋掌事教谕的随意,点头称是后,没再怎么讨论,便先投入课中。 等到下了学,斋中的学子们才对旬假怎么过讨论起来。 玄英斋几乎没有几个扶风县本地的,若是回家,一日不够。若是出去玩乐,花销不谈,心里上压着和朱明斋的事儿,也没法尽兴。 多数学子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决定哪也不去,就在书院,就在玄英斋里。 少些折腾,少些花销,抓紧时间多学一些是一些。 “还学?真要把人学傻了。”高衙内第一个受不了站起身,把关道宁正收在手里那截,短到用到只能用指尖捏起来的墨条,抽走扔远。 “看看你们,拿的书是誊的,笔尖是分叉的,学服里面的棉衣薄得惨不忍睹,这能专心读书?” 高衙内一视同仁地骂,把连同关道宁在内的斋中学子都骂得一愣一愣的。 直到衙内举手一挥,硬着神色阔气道。 “全部下山,吃好的,用好的,记我账上!” 关道宁蹲着准备去捡被扔到角落的墨条的手,立刻停了下来,转瞬一张笑脸跟上。 “我觉得,衙内说得有理,一张一弛,方能长久。” 斋中稍稍骚动起来,这条件着实有点诱人。 “嗯……可是衙内我们这么多人呢,府上留的钱够吗?” 平日就爱探听点消息的瞿正阳摸着下巴,恶趣味地把私下里流传‘衙内在禹州没钱没势’的消息,直接舞到正主面前。 而正主一顿,倒不是生气,而是他猛然想起—— 现在若要支五十两以上的银子,他必须要通过飞鸽 第60章 传书,给京中高家上报。于是刚刚的豪情壮志一下消失无踪,高衙内生生改了口。 “那,金海楼请顿饭,还可以的!” 吃饭呐,那膳堂的饭也不差,没必要非要去金海楼吃不可。 众学子又兴致阑珊地扭回了头。 “还是去吧,每人买点笔墨,买些用得到典籍,省下誊抄这些功夫,也好专心用功。” 玄英斋斋堂最后一排传来少年清朗温和的声音。 “衙内若不够,那便由我补上。” 补上二字咬字轻松随意,却又格外掷地有声。 众人闷了闷,此起彼伏道。 “是不是太让斋长破费了?” “其实买点书册就行了,笔墨不够,大家相互借着用用也都够。” 高衙内越听越不对劲。 “等等,你们怎么光替林樾省钱啊,刚刚我说的时候,怎么没人体贴啊?” 玄英斋学子彼此对视一眼,偷偷抿住唇角,尽量遮掩着呼之欲出的答案。 自艺长之争,高衙内愿意出头,他那纸老虎的性子再也唬不住斋中学子。 众人皆知,只要顺毛捋,那高衙内就会是个嘴硬心软,爱随手打赏的散财童子。 在钱财之事上,他们若是体贴了,怕不是要被骂一声是不是瞧不起他衙内呢。 林清樾轻笑一声,还是起身拍了拍衙内的肩。 “是大家知道衙内为人豪爽,与衙内亲近了,才没有说那些客套话。” 高衙内听着受用,抖了抖肩膀,重新振作起了衙内的风范,扫了一圈众人。 “是这样吗?” “自然,我们知道衙内不喜欢我们虚情假意。” 大家开口,说得都是真心话。 “那就行。”衙内满意地扬了扬下颚,“你们记着,衙内我只是暂时不方便,银钱不是没有,日后等我与家中消了隔阂,我拿银子砸都砸死那个冯晏。” 斋中大家一块儿乐了,好像都能看见那个场面。 今日在斋堂自觉研习的时间没有太长,林清樾劝着大家早些回去整理看看,有何必要的东西要添置,明日下山一次补齐。 斋中学生们三三两两聊着旬休散去,林清樾也和梁映一道往舍房走。 梁映眼睛好了,便走在林清樾前面领着路,不过心里念着事儿,人低着头,高挑的身形有些不成规矩地矮缩着。梁映自己没察觉,还是林清樾一根手指抵在他的脊骨之上。 那力度隔着衣衫不轻不重,正在他颈后脊骨第三节 ,属人身薄弱之处。 梁映本能地绷直,指尖去够袖中小刀,但很快他反应过来,那是林樾。 “行立需端正。” 毫无私心地指正,梁映松懈下去的身姿不得不顺着那力度收紧,挺直。 见少年身形彻底伸展开,林清樾收回手,对着他学服之下短上寸许的袖子。 “明日你也添件新衣吧。” 语气温和,和斋堂之上如出一辙。 梁映顿了顿,提步重新往前走,脚步却比之前更快一些。 “不了,我明日有事,斋长大人惦念的事情多,不必管我。” 林清樾不置可否。 她倒是知道明日梁映的事。 他大抵在眼睛能看清后,就去看了如意纹竹筒里的信。 信上,她让关道宁留了六个字:旬休日,家中见。 他有事要忙,她何尝不是? 但林樾也不能不在。 是以,帮全斋采买些东西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对林樾这样不愁金银,又光风霁月的公子来说,再贴切不过。 可林清樾怎么听梁映咬着那斋长大人四个字,好似不是真的心悦诚服。 罢了,明日用女身与他见过后,便彻底断了他的那些心思,好好安心读书。 今夜的长衡书院比往日都更早安歇一些。 等竖日曙光初照时,即使没有响起上课钟声,也已经有不少学子洗漱好,穿戴整齐学服从打开的山门,有说有笑地往山下走。 祝虞也在下山的一员之中,不过他倒不是为了消遣或者回家。 主要是要给家里去信。 只是他刚从台阶上下来,一簇人群在山门口或倚或站,似是等谁,但期间欢声笑语,一片热闹,和旁边走过三两个匆匆学子行程鲜明对比。 突然,先有一人注意到祝虞,紧接着便是一只只手臂举起摆动。 “祝兄,早啊!正等你呢~” “我们斋今日打算采买些东西,祝兄随我们一起挑挑吧?” “不必担心花销,衙内和斋长都已经说好,任我们挑选了。” 玄英斋的旬休日,完全是祝虞没能想到的阵仗。 他不禁抬眼望去,林樾烟青色学服的身姿于在众人之后也卓越显眼。 “我便算了……我毕竟不是玄英斋——” “这叫什么话,朋友哪论什么斋啊,走吧~” 瞿正阳直接长臂一挥,把祝虞清瘦的身板一下揽过。祝虞踉跄着,勉强跟上,只是瞿正阳力气粗使惯了,压着祝虞都挺不直腰板走路,还是林清樾见了,施以援手将粗臂拨开。 瞿正阳扭头见是林清樾,嘻嘻一笑并不在意,又和前面几人勾肩搭背继续往前走。 第61章 祝虞松了一口气,缓下了脚步重新站直,脚步本就不快的林清樾自然而然与他一道并肩而行。 “不要拘谨,你帮玄英斋许多,都是应当的。” 祝虞回想着自己所作所为,摇摇头。 “只是举手之劳。” 林清樾转过头,对着祝虞浅笑道。 “可不是谁都会举手。” 祝虞默了默,艰难从林清樾满是他的眸光中抽身。 山脚扶风镇今日多了不少女儿家在街面。 原因无二,皆是听说了长衡书院旬休日的消息。 能在此间上等学府读书的学子,就算不全然是大富大贵的富家子弟,也多是前途无量的少年郎。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玄英斋这样一起行动的十几人,看起来更是声势浩大。 一水儿的烟青色学服在扶风县的石板街上,衣诀随风飞扬。少年朝气止不住的涌动,很快惹来了不少目光跟随。 少女尤多。 “那便是长衡书院的学子吧,当真是不一样呢。” “可不嘛,你看那走在最后的,那仪表堂堂,我敢说他若考上,定是探花郎~也不知道以后会娶哪家姑娘……” “那一看就是世家公子,咱们这般市井人家就别想了,倒是其他一些,看着不似那么矜贵,若得姻缘,说不定能押中一个进士郎君呢?” 姑娘们当她们说话声小,可熟不知这些看着面上正经,认真在书肆挑书学子们都偷偷尖着耳朵听着,心中忍不住得意。 “学!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我不为了赢过朱明斋,也为了我自己!” “区区朱明斋!我学测必拿下!给他们看看我们实力!” 眼见斋中少年们越采买,越有劲头,林清樾瞥了眼对面的布庄,笑道。 “笔墨和书册买得差不多了,每人再添套新衣吧。” “每人一套新衣?这要量体裁衣,可得花费不少——” “大家权当是我任性,想买个体面。” 玄英斋受之有愧的学子们话说到一半,被林清樾眼也不眨拿出一张二百两银票的举动贸然打断。 果然……任性。 先前还觉得斋长为了高衙内打赌给朱明斋每人十贯钱,铺张浪费。 如今这钱切切实实花到了自己斋的人身上,那感觉竟又不同。 怎么说呢? 感觉今日斋长的身影又伟岸了三分。 随着少年们踏进对面的刘氏布庄,布庄的掌柜因接下一笔大单,开心得嘴巴都合不拢。 尤其是对着这单的主顾,说什么都是连声称好。 “掌柜的,这是定金,我们能下山的时日不多,麻烦掌柜的仔细些给他们量好,不要错漏……我刚刚看中的那几件便在里间自己试,不必让人陪着。” “好好,都听郎君的。” 掌柜的收好银票,立马先带着林清樾往专给贵客试衣的里间去。 而与扶风县闹市街相隔甚远 的城郊小巷,梁映即使一大早天未亮就出了门,这会儿也才刚刚走到。 本就没有什么人气的巷子,在梁映走后,更显破落。 越到巷尾,潮湿的霉味便越重。 梁映推开先前被赌坊的打手生生砸裂的木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废墟般的残景。 不知道是不是在林樾整修得<a href=https:///tags_nan/wenxinwen.html target=_blank >温馨的舍房住得习惯了,如今再看打手摧残过后的一片狼藉,梁映竟觉得以前的日子有些遥远。 他在院中站了一会儿。 没有约好的时间,他想见的人并没有出现的迹象。 梁映索性弯腰收拾了起来。 这个老屋,多少还是被她,还有他自己定义为一个家的所在。 只是,梁映收拾收拾着,在屋子外墙根处忽然看到了一处松动。 这个地方,是他此前为了避开阿婆,与三教九流不同人秘密联络用的。 扣开墙砖,里面可以塞上纸条或是信。 梁映走过去掰开那松动之处,一张团得随意的纸条随之落下。 打开纸条,那粗陋歪扭的字迹似是在极为着急的心境下写就的。 只有四个字—— 风紧,扯呼。 是王二麻子的字迹。 出事了。 第026章 拂云楼 王二麻子与梁映相识几年。 梁映深知王二麻子看着泯然众人, 可做事为人最是小心谨慎,又长袖善舞,若不是遇到了不可解的难事,必然不会只留下这四个字。 而王二麻子最近能遇到的麻烦, 梁映只能想起自己托他查的箭镞之事。 梁映呼吸放轻, 缓缓把手中的纸条阖起, 收到怀中衣襟夹层。 而于下一刻, 他身形猛然往右扑倒。 一阵银光在他刚刚所站之地闪过, 静下再看,竟是七八根牛毛细针。 眸光从这偷袭的暗器上收回,梁映手撑地面以单膝的跪姿止住动势, 再抬头。终于不再掩藏身形的两名灰衣蒙面人,于日光之下站在梁映老屋的院中。 用的是细针, 那便是没想直接杀他。 梁映微微敛眸。 “你们是何人?” 刚推门进入老屋的梁映,面对一片狼藉,面上不显,但很快就在收拾之中发现了端倪。很多杂乱之物的堆叠,和他离开之前并不一样。 第62章 是有人来过。 而且不会是简单的赌坊打手, 因为他们就算又来老屋,想翻找值钱东西,也不会翻过之后, 试图把东西恢复成第一次打乱的模样。 来翻找的人,绝不会想到梁映能对翻乱的老屋一砖一瓦, 细枝末节还记得那么清楚。那些不可能出现在院外的东西看似堆得一样杂乱,但梁映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他确定不会是她。 只是敌人在暗, 梁映在明。 不是贸然对峙的好时机。 故意暴露背后是唯一能引出敌人的方法。 可那两个灰衣人并不答,两人一对视, 竟是直接冲来,准备二次动手。 梁映咬牙,本是把纸条收进衣襟的手再掏出却成了一包药袋,随他扬开,白色烟尘迅速漫开,将灰衣二人的视线遮住。 是迷烟。 灰衣二人很快从鼻尖泛上的一点甜味辨别出来,虽即时捂住了口鼻,但还是给了梁映逃跑的机会。 不过只是很有限的一会儿。 待烟雾散开,除了院门,长直的巷尾还能依稀看到少年逃开的身影。 灰衣的其中一人,抬起手臂,将手腕之上的机弩对准那奔跑起来还不算利索的小腿。 只是弩箭刚一射出,忽然一道破空声来,一道长箭生生将粗直的弩箭半路打落。 灰衣二人忙往来处看去,是不远处屋脊上一个头戴白色帷帽的修长身影。她手上长弓无甚出奇,却能轻松特殊研制的强弩一箭打落,可想而知,箭术应是极为高超。 竟是碰到硬茬了。 少年的身影眼看消失在视野之中,灰衣二人同时向那屋脊之上的人出手。 一个连发弩箭,一个轻功迎上,抽刀劈砍。 弩箭先攻,却对屋脊之上的人影并无威慑。她游刃有余侧身避开之际,还空手截住了其中一只弩箭,上下一掂后,竟还往帷帽里面拿去细看。 待到另一人寻机贴身,刀影兜头劈下,那戴帷帽之人却不避不闪,迎着刀光从怀里拿出一块银质残月形状令牌,亮在灰衣人眼前。 是银月令。 灰衣人眸子一缩,刀势连忙收缓,甚至直接单膝下跪,对着面前之人恭敬道。 “属下不知是大人,多有得罪。” 另射机弩的灰衣人眼神更好,此刻忙捂住连发的机弩,射空了箭槽才赶到屋脊,一同跪下,向银月令主人示忠。 “林氏派你们在这作甚?”林清樾将令牌收回,把手中林氏制造的弩箭随手扔下。 刚从布庄赶来就看见她的太子殿下似被追杀,林清樾本还想不通是哪里泄露了太子身份,却没想到追杀太子的人竟是林氏。 银月令,是林氏暗部中只有执行特殊指令的人才能拿到。 见此这块令牌,无论林氏暗部正在执行任何指令,都要以此为先。 “回禀大人,我二人注意有人在查往年林氏暗杀踪迹,便一路追踪过来。只是那查探之人,在这里匆匆留下纸条后,便突然没了踪迹。我们为了线索不断,便在此处守株待兔。” “查林氏踪迹?” 林清樾大致明白这祸事从何而起了。 林氏暗部多年暗中布控,对于相同的暗杀查探之事更是敏锐。 通常会将此类会暴露林氏踪迹的危机提前扼杀在襁褓之中。 也亏是梁映机警,若是她再晚来一步,这两人怕要和她一样成为意图刺杀太子的罪人了。 她扶额轻叹,“除了刚刚那少年,你们还有什么线索?” 灰衣二人没有异议,脱口而出。 “那人消失之前,最后一处去的地方是拂云楼。” 拂云楼是扶风县的一处销金窟。 和兰香坊的温柔乡不同,拂云楼往来迎送不是士绅名流便是膏腴贵游。里面虽是莺歌燕舞,美人如云,但皆是卖艺不卖身。因此里面酒水比起金海楼上等厢房都要贵一些,销金之速,常人望而生畏。 梁映从暗巷跑出,未敢停歇,寻了几条小路交差穿梭,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才放慢了脚步。 他环望一圈,确定身后没有一点追查迹象,又不免奇怪。 那两人身法训练有素,与寻常泼皮无赖不能比,梁映都准备好一场生死追逃,但就这么结束?是不是有些太轻易了…… 梁映思索片刻,还是往王二麻子家中去。 王二麻子没讨媳妇,家中就他一人住。 梁映发现他家门倒是关得紧,翻身到屋中,屋中有些许凌乱,也是被人动手翻过,没有什么线索。他放眼望去,只有屋内方桌上还有一盏倒好的茶水没喝。 果然王二麻子出了事,且出得突然,应该不会太久,是这两日刚发生的。 “再查下去,咱们这种小老百姓惹不起啊——” “谁叫哥哥欠你的呢……” 还人情,也没让你这么还……既然出事便不该再跑来给他留信…… 梁映手指微微攥紧,从怀中将王二麻子最后留下的纸条拿了出来,看了又看。 这纸条好像是在哪里随意撕下的,边角毛糙,但纸页光滑细润…… 梁映凑上前细细嗅过,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幽香…… 这是芙蓉雨。 第63章 梁映想起之前他卖过这种香膏,但现在芙蓉雨是专供给拂云楼女子所用的。 拂云楼吗……那地方倒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梁映低头扫了扫自己这一身烟青色书院学服略略思索。 …… 旬休日,和赶着时间下山的其他学子不同。 冯家的马车一早便等在了山门口。 冯晏慢悠悠下山时,路过那山门口挤做一堆,吵吵嚷嚷 的玄英斋,嫌恶的白眼几乎要翻上天。 要不是遵照那位的意思,他怎么会放着好好的宗学不念,跑来长衡这般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地方来遭罪。 “快走,吵得我耳根子疼。” 冯晏上了马车,冷声吩咐。 马车一路悠悠前行,过了闹市街后,最终在金漆涂就的‘拂云楼’三个大字的匾额下,缓缓停住。 “郎君,到了。” 冯晏嗯了一声,踩着小厮的肩背从马车中一步步走下。 “什么时辰了?” 拂云楼上前接应的下人谄媚地笑道。 “还早呢,东家还未到,请郎君先进楼中,已备好美酒佳肴,还有云霏姑娘的轻铃舞为郎君去乏。” 冯晏这会儿脸色才好看许多,折扇一打,扇着凉风往楼中踏步而去。 隐隐的舞乐声渐从高楼之间飘逸而出。 站在拂云楼偏门守门的护卫听到夹杂在乐声之中脆响的铃声,唇角勾起一丝耐人寻味笑意。 “竟请了云霏姑娘跳轻铃舞,这郎君可真是了不得。” “你没听早上妈妈让我们今日多上心点,不就是今日东家要来,要和那位郎君切谈么……” 护卫正聊着,忽然一架木板车载着满满的酒缸在二人面前停了下来。 “二位爷,桃花醉六十坛,您点点?” 站在车前的是个熟脸,人称杜二爷,拂云楼常年都在他家的酒肆订酒,桃花醉这样尤其得姑娘喜爱的甜酒更是每日都不断。 两个护卫绕了车一圈,粗略数过后瞥了一眼推车的布衣男子。 “换了个新伙计?” “这我远方表弟,阿宝啊去给金海楼送酒了,我这才找他搭把手的,喏老规矩,这两壶是孝敬您的。” 杜二爷笑呵呵地从板车后面另拎出两壶酒,一人一壶递了过去。两护卫相视一笑,迫不及待地接过,拔开酒塞深深闻了口。“竟是千日春?” “我这表弟手生,做事慢了点,想请多担待些。” “我是不想催,不过今日楼里有贵客,厨房估计忙不过来,你们自己弄好了就赶紧出来吧。” “好嘞。” 木板车轮从拂云楼外的石子路一路碾到拂云楼后院的石砖上,停了下来。杜二爷见左右没人注意,这才绕到车后对着那张去了胡须,还有些陌生的少年面孔道。 “小梁兄弟,时间不多,你快去快回。” 梁映这才抬起脸,拱手道。“有劳二爷了。” 杜二爷摆摆手,“客气,要不是你,我独养女儿早就被那赌徒被卖进兰香坊了。” 在杜二爷的遮掩下,梁映很快就得以从后院摸进后厨。 刚在门口听见今日这拂云楼似要来什么贵客,后厨确实忙得热火朝天。寻摸了一会儿,梁映这才找到机会将一个躲在柴房偷懒的小厮劈晕,把他身上的衣服一套剥了下来。 拂云楼据梁映所知,并不算多大的营生,七年前才建成。但进了楼中才知道,这其中景象与扶风县地处偏远的粗朴截然不同。窗牖焕明,器皆金饰,光彩夺目,其奢靡风范直逼梁映先前所见过的京都之景。 梁映皱了皱眉,这般纸醉金迷的歌楼会在哪里藏人呢…… “果然在这偷懒了,厨房都忙成这样了,去!跟着把菜一起送去厢房。”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厨娘一股子牛劲,生生把往深处走去的梁映拽了回来。没等他回过神,手上就多了道色香味俱全的奶白鱼汤。 人也被扭着送进了上菜队伍的最后一位。 梁映不知道要去的厢房是楼中最高处,送菜的队伍一路途径各层,梁映索性多留了几个心眼查看。只是青天白日,客人不算多,大多厢房都空着,连续在几层楼都看不出什么异样。 “郎君,是否用席?”领头的小厮叩着厢房门,轻声问道。 房中乐声暂停,传来一男声。 “进来吧。” 这男声竟耳熟,梁映忙把低着的头更压低了两分。 冯晏也在这里。 以防被发现梁映并不敢多看,只用余光扫过房内景象。此间厢房更是镂金铺翠,暗香丛生。随着众乐师和舞姬退出,几十道菜品流水一般往主桌上去。梁映也瞥见主位所坐之人着靛青鹤纹锦袍,矜贵非凡,而居于客位的长衡学服比之素淡许多。 “先生放心,解额一事我已找齐三个名额,只待秋闱结束,便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你家办事,我一向放心,倒是书院之中,交代于你的事……” 上菜的队伍听不到两句便退下将厢房门重新掩映,可梁映直觉这其中并不简单。假意跟着队伍走了半道,梁映一个转身便将自己藏在一处来时看到的拐角阴影之中。 第64章 这里隐蔽,不失为探听的好地方。 “我确实发现几处古怪,只是常有人碍着我,不好行事,不知可否借先生之力……” “噢?只是碍着?若有把握,还是杀了方便。” “那我说,那人是御史中丞之子,林樾。” “先生也可杀之吗?” 梁映心弦忽而拉紧。 不曾注意脚下木板竟有所松动,随他足下一重,发出吱呀之声。 “是谁?!” 第027章 定心念 眼看厢房声音一顿, 楼下竟立刻传来护卫重重的脚步声。 梁映不敢耽误,直往自己身后一间空厢房躲去。 此间还是显眼,梁映将厢房窗牖打开,往下望了望, 五层高楼, 跳是不能直接往下跳的。只能先行翻出, 借由各层檐角往下攀, 寻机会从别层逃开。 不过拂云楼的防范远比梁映想得机敏迅捷, 或者说刚刚谈话应属特别机密,不允许被任何人发现。梁映才刚翻下两层,楼上几间厢房的窗牖都在传来嘈杂人声后, 被一扇扇打开。 这样下去,躲得过初一, 躲不过十五,迟早会被捉住。 梁映咬牙在檐角吊着,脑内迅速过了一边其他可施行的法子。 却是这时,他身侧最近的一处窗牖忽然打开,一脸戴舞姬金丝面纱, 只着白色里衣的女子向他伸手。 “进来。” 这声音——是她。 梁映眼眸微微睁大,却没再多犹豫便将自己的手交了过去。 能一箭射穿头颅的臂力果然和一般舞姬不同,一瞬就将梁映从外面拉进了屋内。 这一间大抵是舞姬自己平日休憩的房间, 房中都是女儿家细心布置的模样,最显眼的便是刚刚换下来的一套缀满细碎铃铛的舞衣。梁映却不得多看, 女子在他进来之后就迅速关好窗牖,又将他一路拽到了房中木屏风之后, 刚刚灌满热水的浴桶旁。 水面上被人颇有意趣地撒了不少海棠花花瓣,嫣红的色泽掺杂着幽幽暗香, 在热气环绕的一隅角落,一男一女本该生出无限旖旎和悸动。 面对久违之人,梁映确实心脏躁动,却不是因为女子面纱之秾丽的眉眼,周身轻薄的单衣。 而是他听得分明,搜查的声音已经从楼上到了这层,隔壁厢房逐渐传来破门之声。 这一扇小小的木屏风可拦不住外面的气势汹汹。 “屏气。” 清冷的嗓音在梁映耳边落下,不待梁映反应过来,他就被女子按住肩膀,不由分说地往浴桶里面栽去。 噼啪散开的水花声中,也轮到了这间厢房被人重重拍开。 梁映随即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将所有的挣扎尽数默去,可他伏在水下没几息,女子竟也翻然躺进浴桶,甚至那件白色里衣也不复存在,只有心衣和亵裤无法尽数包裹的柔韧躯体,在狭小的浴桶内不可避免地抵上他的腰间。 小小的气泡忽而在水面之上冒出三五个。 林清樾皱了皱眉,很想伸手直接将那不省心的家伙口鼻尽数捂住,但听着耳边已然闯进房内的脚步声,她缓了缓面上表情,回忆起她刚到房间时被她打昏的那姑娘的声音。 应是清媚之中带一丝猫儿一般的惹人喜爱的娇嗔。 “谁?快出去!我还在沐浴呢!” “云霏姑娘,是东家那儿出了事,哥几个也是奉命,不得不查。” 那脚步声并未停歇,甚至不如说听到她咬字在沐浴二字时,便多了两分急不可耐。 男人啊。 林清樾心中嫌恶,却是一刻不停从浴桶之中再次起身,将搭在屏风之上的殷红外衫抽下,素手轻抖衣料便翩然展开,如同刚刚盛开的一株海棠。 饶是男人紧赶慢赶,也只能看到这艳丽到极致的颜色盖住他所有视线,再能看清时,宽大的外衫已贴合上女子湿润的身躯,虽线条曼妙,但一点多余的春色也没有泄露。 女子背着他,将濡湿的墨发从颈后拨开,声音满是不悦。 “就你这等货色,还想看什么?” 男人扫过一眼毫无异样的浴桶,顿感无趣地撇了撇嘴,却也不敢多得罪。 毕竟这云霏姑娘的轻铃舞可是楼中一绝,妈妈还指着她当摇钱树呢。 “都是替东家做事,姑娘见谅。” 男人带人退去,又继续去查剩余厢房。 此间厢房一时之中竟轻得只有林清樾的呼吸之声。 就这么一个太子殿下,可别给她生生憋死了。 林清樾刚俯身,想去将人捞上来,可下一瞬,水面破开,少年被水浸润后更为秾丽的容颜贴着她的鼻息,冷不丁的出现。 水珠滴答顺着少年的长睫落下,她看见那一刻素来幽深的眸中映着她带着惊愕的眉眼,须臾过后,他眸色也随之动荡,最后竟选择乖乖阖起。 回过神的林清樾退开一步,看着反常地保持姿势不动的梁映。 还以为是暴露了。 她率先摸了摸脸,面纱还在。 不过就算没了面纱,她还保险起见的用易容术将原本的容色加艳了三分,看起来至少会和林樾那光风霁月的眉眼毫无相似之处,不应该察觉出异样才是。 “你这是作甚?”林清樾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声音,不想去猜少年心思。 第65章 梁映闭着眼睛。 “你的衣服。” 林清樾后知后觉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外袍,背面倒是挡全了,不过正面她只是虚虚拢着,胸口脖颈有一大片肌肤裸露着,确实不算得体。 她有些意外地看着神色显得过于端正的少年,还以为他百无禁忌,这点男女之防早不在意了。 将藏在床榻下的自己衣服重新翻了出来,迅速穿好,林清樾通知一般喊了一声。 “行了。” 哗啦的水声过后,梁映拧着吸满水的衣服,从木屏风后绕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暖香纱帘层叠之后,女子换了一身月白长衫坐在圆桌旁,舞姬的金丝面纱仍未除去,但也能看见在潮湿的发丝之下,那颜色浓郁姝丽的眉眼,灿金比之,也不逊色。 和八年前记忆里的样子,大不一样。 “只是一会儿没看,你倒是能惹祸,书院没死够,又跑这来……” 林清樾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兀自倒了口水喝。 这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这股子浑水没被她这位太子殿下搅得更乱前,将人捞了出来。 这交易做得,真没有一天的活是白干的。 梁映却敏锐。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林清樾环视一圈周遭这从京都到禹州,变不掉的奢靡之气,很难猜不出这背后之人。 有这般毫不顾忌的财力,又能让林氏暗线探查受阻,便只有当今无人能违逆的不是天子的天子——摄政王景王。 真假太子一事,景王若是一无所知,她倒是觉得奇怪。 所以找人时顺便发现冯晏是景王的人,她内心实在没有什么波澜。 这世上,只有有靠山的人做事才能那般嚣张。 只能说,还真是让冯晏抱上一个黄金浇筑的大腿了。 景王和林氏这些年暗地交锋不知过了千百回,这次梁映用如意纹寻她的动静,景王的人先注意到将人截了胡,定也是为了拷问林氏的消息。 人应该还活着。 “你要找的人我会想法子弄出来,这里的事儿你便忘了,回书院好好读书。” 梁映微微一怔,“你要帮我救人?” 林清樾幽幽道,“我不是救他,我是在救你。” “他若将你供出来,你估计很快就会死于横祸。” “所以若你想不出法子救他,你会……” “杀他。” 尽管梁映已经有所设想,但口舌还是被林清樾平静的语气堵住。 “这一趟浑水,你一只脚已经踏了进来,就不该总想着用你惯用的那些三教九流的法子投机取巧。先前在书院,你也是想试探我是不是在书院对吧?” “怎么,差点死了一回,有结果么?” 梁映脑海里几乎不可控地浮现出那厮磨于齿间的四个字。 他神色暗下。 “我以为他是你。” “你说的是那斋长林樾吧,他确实可疑,你这般莽撞,他若是别有用心之人,定有所察觉。依我看,也是该杀的。” 林清樾说着话,语气像是聊天一半闲适,可听着却叫人胆战心惊。直觉那嗓音中的冷,更似一柄彻底从剑鞘抽出的剑,锋利冰冷,见血封喉。 梁映指节微微攥紧。 他本以为再见到她,与她相谈,以她那离经叛道的性子,说不定会多出一些选择。 却终究是他想错了。 八年前的时光,她好像变了许多。 察觉不出少年的怅然若失,林清樾对于这份提议十分认真。 她实打实地有些倦怠少年的莽撞,若能把身份由明转暗,能省不少事。 以刚刚查探所知,林樾的风头已经将景王的视线吸引了过来,不如顺水推舟,将林樾“杀”了,想必能替梁映挡去不少阴谋诡计。林氏这里她也不用假以辞色,天天装作乖巧规矩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可以不用每日早起上学。 林清樾越想这个提议越得她心,只要梁映同意—— “你若要杀,那我现在便出门。” 可惜,梁映根本没有考虑,长腿几步一跨,竟已经站在了门口。 林清樾忙起身,挣扎道,“王二麻子我再试试,那林樾——” 她话没说完,少年举手按在了门扉上。 “好——不杀。” 林清樾见少年这才止住脚步,一股浓浓挫败涌上心头。 真是比不过这不要命的。 “只要保证他们两人安然无恙,我不会再惹别的麻烦,如你所愿,好好读书。” 林清樾狐疑地上下扫过少年不似作伪的神情。 “就因为这两人?他们……对你很重要么?” 重要? 他们彼此之间互不知根底,说重要,言过其词。 但梁映知道,无论是王二麻子还是林樾,他们都不该死。 至少,不该因他而死。 她说的没错,他一脚已经踏入浑水。先前他不肯轻易承认,总还是觉得就算有事,也不过是牵连他一人性命,可如今桩桩件件,已经超出现在的他所能掌握的。 林樾、王二麻子都是无意牵连的加注。 第66章 若不能改变豪赌的命运,若他不想输…… ——起码,他要把赌的方式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上,牢牢抓住属于他的筹码。 梁映视线上巡,幽深的眼眸将金色面纱的女子完整吞入,隐秘的火焰在少年的瞳仁中燃烧。 “我虽不知道你与阿婆做了什么交易,但大抵你是把重要的东西押在了我的身上。你与我也算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就算身份不能告知,总该让我知道你叫什么。” 林清樾察觉到少年短短瞬息,陡然转变的心志。 好似她刚刚说出口的杀,杀的不是林樾这个假身份,而是杀掉了他最后一分的回避犹疑。 不过这样也好。 “单字一个清正的清,唤我阿清吧。” 林是继承,樾是宿命。 在这个林清樾的名字里,唯有一个清字,是她自己取的 。 阿清。 梁映总算在八年后得知了她的名字,虽然物是人非,但还好,他们不是敌人。 “现在,还是先想法子出去吧。”梁映还能听到外面的嘈杂之声,这里到底不是一个可以长谈的好地方。 “麻烦了点,倒也不是没有法子。” 林清樾瞥过梁映身上还滴着水的衣服,伸手解开自己刚刚才束好的腰带。 梁映微微沉默,又重新背过身,将脸面回门扉。 “你去屏风后换。” 林清樾看了看已经裹住主要部位的心衣亵裤,并无觉得不妥。 “你阿婆未曾和你说过林氏暗部的训练之法?我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 林氏暗部,生作女子,男欢女爱的手段学得是最早的。 男女之防这根俗世禁忌之线,从没在林清樾心中留下过什么规训。 说话间,梁映手中一重,是被脱下来的月白长衫被放到了他的手心,温热柔软的指尖轻轻蹭过他的掌心。 他捏着柔软的衣料,还是不曾转身。 “既然问了名字,你对我而言就只是阿清,我认得不是林氏的谁。那套做派,也不必拿到我的面前。” 只是阿清。 林清樾念着这几个字,莫名听着不像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倒像是……挚友。 她抬眸,望向少年沉默的背影。心头升上几分新奇,明明日常所见总觉得是一片无药可救的贫瘠,偏生却总在她想放弃的时候,他就开出一朵花来。 无奈的弧度在唇边微微漾开,林清樾顺着少年往木屏风后走去。 似察觉了她的妥协,木屏风的另一端也响起悉悉索索衣料声,很快新脱下来的一套小厮衣服便规矩挂在了上面。 还当真一点多余的逾距也没有。 林清樾换着衣服,对着屏风之后的少年打趣道。 “一开始倒是没看出你还有这般品节,那我日后是不是可以不用担心你会溺于男女情爱之中。” “这有何可沉溺的?”梁映想起自己在市井见闻的一桩桩爱恨痴缠,就算当初再山盟海誓,却无一例外地毁在生活的困顿中。 “光是活着就已够累了。” 林清樾深以为然,第一次与少年达成一致。 人啊,能把自己活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第028章 梦中人 “看到了!在那儿!” “不对!又给他溜了!” “格老子的!玩我们呢!” 拂云楼数十护卫脚步繁忙, 却始终被一个小厮身影牵来牵去。 梁映正大光明装作富家公子姿态,从拂云楼的大门走出来的时候,不免想起楼中的鸡飞狗跳,唇角无奈勾起弧度。 好歹是别人地盘, 她倒自如得很。 应是不用担心她一个人应付不了了。 薄暮的晖光从拂云楼尖落下, 梁映微微敛眸。 这一番折腾, 倒也费去了不少时间。 想起邵安嘱咐过的时间, 梁映加快动作, 将该善后的事统统料理好,才重新换回书院学服,匆匆往山上书院赶去。 待他刚到玄英斋学舍, 书院也打起宵禁的更声。梁映眼见学录已然在其他舍房前查点人数,他忙稳住气息, 从学录身后的草丛中绕过,换了条小路回到最后一间舍房。 这条小路通向的是舍房背面的木窗。 刚刚掀开之时,梁映还未曾注意,直到他足底落地,鼻尖传来浅浅潮气, 他才意识到舍房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有人在用水房。 而这人,除了林樾,不作他想。 本来舍房里的水房因为浴桶腐朽, 两人一直都是就近去旁边的寒潭洗漱。大多时日水房都只是一角暗室,而今日水房里面点了烛灯。 不知奢侈地点了多少根明烛, 烛光在暗夜之中,混着蒸腾的热气, 将里面修长挺拔的人影隐隐绰绰地投在新设在外的木屏风上。 水声淅沥渐轻,似到了尾声。 梁映垂眸盯着那修长的影子, 刚刚还在匆忙掐点的身形竟就这么缓下。 实在是间隔太近,白日里刚在拂云楼度过了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如今水声、雾气,一瞬又把梁映拽回到了那一片旖旎之中…… 忽而,木屏风后传来轻微响动。 第67章 一张在水汽之中,被熏蒸得微微泛红的温润面庞蓦然出现在梁映的视野之中。 潮湿好像将他沾落。 眉宇之间最后一分知礼的疏离在他背后晕开的烛光中,找不到踪迹。 梁映不自觉视线下移。 一身白色里衣和拂云楼的场面相比,端正齐整太多,不过是自锁骨之下衣领不拘地敞开了半寸,未曾露出多少肌肤。可就是这半寸像一把凿子,最后一击,将一块山巅之上的无暇白玉彻底凿落。 而梁映,好像一伸手就能接住。 “梁兄,回来了?” 温朗的男声将梁映从记忆与现实的边界拉回。 梁映下意识把泛出痒意的手心背到身后。 “嗯。”嗓音发沉地应了一声。 “查人了。”舍房的门被学录敲响。 林清樾握着绞干头发的帕子朝外应了一声,路过梁映上前开门。 “现在才洗漱?”学录瞥过都在房间的两人,拿起笔在名册上勾勾画画。 “逛了一整日,不洗不好入睡。” 世家子弟爱洁正常得很。 学录点点头,随意嘱咐了一句早点休息便转身离开。 林清樾关上门,摸了摸自己到现在也未曾干透的头发,这澡她是不洗不行啊。 从拂云楼出来,溜了半天的人,她却连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又马不停蹄地为自己新找的活忙碌起来。 还好银月令好用,上午撞到她跟前的两个林氏暗线被她抓了壮丁,扔去了拂云楼先替她盯着。 与他们交代完拂云楼事宜,又抽空去了趟布庄把之后的行踪掩饰好。这样东奔西跑几趟,她也没比梁映早上多少回舍房。 这才不得不谨防随时可能回来的梁映,躲在水房里将自己变回林樾的样子…… 这日子过得,恐怕耕地的老牛也会为她落泪。 “这是……?” 梁映的声音从屋内他那半边的床榻前传来。 林清樾藏起眼角眉梢的疲惫,下一刻转身,又是温润的笑脸,她走到梁映身边看了眼他所指之物。 一套在床榻前摆得齐整雪青云纹锦袍。 “是衣裳。” “……” 梁映当然知道这是衣裳,但他记得分明他说过不用。 林清樾见梁映不知又在纠结什么,只好温声解释。 “你原来的尺寸小了,也都单薄,今日你不在,尺寸是我平日估摸着的,不如量得细致,你先试试。若是不合身,或是不喜欢,等下次旬休,再去布庄换就行了。” 梁映一眼便能看出这衣料大方的放量,清楚林清樾不会挑错。 他不知道这样的衣服是不是玄英斋都人手一份,但就单算这一件,他也知晓这背后不菲的造价。 这是南边所进上乘织锦料子,吸汗透气还不易褶皱。阿婆还在做绣活时,与他讲过。甚至再好的料子,因为阿婆的绣工足够出众,他也见过。 可从没有一件这样好的料子最终穿在他们自己的身上。 他的衣服从没去成衣铺买过,几乎都是阿婆在做完差事之后,夜里对着昏暗的油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而他这几年身量抽得快,他不想阿婆熬坏眼睛给他做新衣,每次阿婆问他要不要做身新的,他总说还能穿。 混迹市井,短了半截的拮据比比皆是,并不醒目。 进了书院之后,更是藏在学服之下,除了林樾这样心细如丝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会去注意他的衣服是否单薄。 “林樾,你没听过斗米恩升米仇么?”梁映摩挲着软滑的布料,嗓音宛若刚刚结成的一团乌云,翻滚着莫测的气息。 “这般对人好,是会惹祸事上身的。” 语意里是威 胁、是警告、还是仅剩的一分善意劝他回头是岸。 可眼前的人从不对他展现的阴沉有一分惧意,现下也是如平常一般,逸散着青山百川的无尽宽宏温柔气息。 “你我是同窗好友,又不是外人。” 衣料在梁映的五指下被微微攥作一团。 和他预料的答案一样。 同窗好友。 呵。 - 入夜时分,最后一盏烛光在另一处床前轻轻摇曳。 梁映听着那近在咫尺的呼吸声,紧绷过后的神思终于堕入柔软的梦境。 梁映极少做梦。 市井之中常把梦分为预兆未来的颠倒梦,思及故人的托梦,还有便是埋藏在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甚至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微妙欲|念。 梁映觉得自己做的,是除去三者之外的清醒梦。 他很清楚他是在做梦。 梦中还是那个纸醉金迷的拂云楼,他又被发现,攀在檐下,试图逃脱。 可他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现在所经历的千钧一发,终是会在那扇窗牖推开之时被—— “进来。” 梁映攀着檐角的手差点松开。 他紧紧盯着那推窗之人。 一身白色里衣并无出入,可自那向上而去,为何是那双沉静温和的眉眼。 “林樾?”梁映舌尖不解地抵住齿后,碾出两个字来。 第68章 他不懂,林樾怎么会在这里。 可梦中发展的急迫不因他的不解而停滞,眼前如玉少年似是担心,竟扶住窗棂,探出大半身子就为了拉住还吊在半空中的他。 玉白的指尖,是那样在拼尽全力伸向他。 梁映像是被什么蛊惑,明知梦境,他却没有耻笑这一刻的荒诞。而是同样伸出手,于空中紧紧交握住。 清醒梦依托于白日之景。 竟清晰又合理。 林樾没有那般功力,他那样拉住自己往屋中拽后,两人并没有平稳地落入房间,而是因为受不住两人的冲力,林樾整个人被后来的他压在身下。 白色的里衣因为过大的幅度褶皱在一起,微敞的领口又拉开了两分,玉白的肌肤正对着梁映呼吸之下。 梁映喉间滚过一丝隐晦的干渴。 “梁兄,他们要进来了。” 身下的少年顾不得摔落的疼痛,清隽的脸上写满焦急,一口喊着不肯改回来的称呼,温暖的手掌抵在梁映胸口,微微推搡着他起身。 那力道不大不小,成了一颗坠在他心口的落石,闷堵着他,将清醒与梦境之间的界限彻底模糊,而此刻砰砰的破门声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他没再去想林樾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会在这关键关头成了救他的人…… 他只知道,下一步,他们该躲起来了。 梁映起身后,沉默地拉起躺在地上的林樾,视线却往房中那蒸腾着热汽的一隅角落固定。他像是怕打破什么禁忌,没有踏步。 “来不及了。” 可身边之人不曾在乎他晦涩难明的心思。焦灼的氛围让少年自然而然没有放开与之交握的手掌,牵动着他,往木屏风后跑去。 海棠花瓣还是那般娇艳地散落在目前还沉静的水面之上。 梁映视线上移,来到了少年面上,手脚关节像是陈腐失修的转毂,充斥着滞涩,不推着便动不了一步。 “屏气。” 果不其然,少年等不及他。 双手按着梁映的肩,将他往水里推去。 眼前景色骤然倾斜,忽而这瞬息,一丝神智在混沌中缠上了梁映。 他想,林樾不是女子,留他一人要怎么装得像舞姬,骗过那些人呢…… 于是,他在跌进水中的最后一刻,手臂比去思索解决方法的理智更快一步揽上了少年的腰肢,劲瘦的腰间他几乎可以一手揽过,而少年又对他不设防。 水花四散之下,他与他,一道沉入水面。 水面之外的声响,梁映不再听得到。 他在水下缓缓睁眼,少年伏倒在他的怀中。因无准备,双目紧闭又不敢多动,无辜至极。但自他脑后散开的墨色长发在水中不受控制,近妖一般四处勾缠,一缕绕在梁映还按在他腰际的小指指根处,一缕涌向梁映的心口。 而更多的发丝在白玉无瑕的面孔旁招摇。 然后梁映蓦然看清一片嫣红的海棠花瓣嵌在乌黑的鬓间,极致的色彩对撞,终将少年的端正自持冲刷得荡然无存,唯剩陌生的艳丽靡曼。 明明在水中,梁映却觉得周身有如火灼,燃起难耐的热意。 他认定那片海棠花瓣是迷阵阵眼,他伸手试图摘下,好似再晚一步,神思就会越发无法自控,陷入一种天旋地转的昏沉。 可就在他即将触及之时,少年痛苦地蹙眉,口鼻之处涌出无数细小气泡,似无法再忍耐,也不管自己惹出的幻象,便要抽身而去。 但,这怎么行。 终是让那火线蜿蜒到深处,炽烈的火海几乎烧亮了梁映素来阴沉幽深的眼眸。他抬起的手转道握向少年光滑的脸颊,将他自临近水面处按向自己。 若是渴求生机,他也能给。 滚烫的视线在少年饱满浅红的唇瓣游弋,他知道他自己即将要做什么,破碎的理智在他的脊骨漫上一层宣告危机的战栗,但他已经无法停下。 偏过头,他像在偷盗什么珍宝,一整颗心高高悬着,小心地贴了上去。 舌尖撵开柔软的唇瓣又将齿间撬开,未曾遭受的阻拦,鼓舞了他。气息交融着,他沉迷之中,竟又莫名觉得这一场景似曾相识。 可他想不起来,也不愿细想。 不用压制的欲|念在反噬理智,明知渡气应点到为止,他却不想松开。 好像在这一刻,死了也好。 “梁兄?梁兄。该起了,再睡下去要迟了。” 过于清明的男声像是一阵晴天霹雳,将人生生从迷瘴之中拔除。 梁映猛然从床榻坐起,前刻还清晰无比的炙热潮湿突然如同雾气模糊散开,唯有无法霎时寂静的心脏还在为了证明什么存在过,不住狂跳。 或许没有听到应答,脚步声贸然走近。 梁映不自在地抬手捂住大半张脸。 只怕让最不该看见的人瞧见他眼里未曾平复的痴缠。 第029章 破平常 梁映平日睡得很浅。 若林清樾没用迷香, 几乎是她稍微发出什么声响,他便醒了。 但今日不同,她都洗漱完毕,梁映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眼看要误了上课的时辰, 她不得不出声喊他。 第69章 也不知道是谁昨日答应她要好好读书的。 林清樾还是没听见应答时, 心中叹着自己的轻信, 脚步认命地往梁映榻前走去。 刚绕过书案, 她便看见少年一手撑在腰后, 支着单腿坐在榻上,另一只手宽厚的掌心将大半张脸拢住。被窗棂筛过后的稀薄日光有限地落在少年身上,只能窥见汗湿的额角, 还有指缝间露出的一点幽黑瞳仁。 那里面的光明明灭灭,像是一望便能吞噬人的深渊。 林清樾分辨不清这异状, 只能问。 “可是做噩梦了?” “……不曾。” 梁映的嗓音出口便低沉嘶哑得厉害。 他自己心中一嚇,可林清樾似乎只当他是少年晨起时的正常状况,转过身,弯腰替他先收拾起书箱来。 疯了。 梁映盯着眼前端正纤薄的背影,某一瞬梦境中他钳握过腰间的画面止不住地贴合面前的曲线。 他好像醒了, 但又没完全。 愈发意识到梦境的荒唐,他脑海里残留的画面便愈发深刻。 怎么会是林樾。 怎么能是林樾…… 和晦暗的室内不同,室外春盛时分已经来临。 完全褪去阴冷潮湿的山林翠绿在日光疼爱下, 焕发出明朗生机,入眼便惹人喜爱。 林清樾本有意欣 赏, 奈何为她领路的少年脚下像是踩着轱辘,走得飞快。 明明出来的时候有些迟了, 但这一路紧赶,他们竟是头几个坐进玄英斋里的。 林清樾边从书箱里拿出笔墨, 边琢磨这一路上不肯跟她说上一句话的少年心思。 可直到斋中坐满,她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心想着可能只是今日少年心情不虞…… “斋长,把前日布置的策论收上来。” 林清樾颌首起身,就近收起。 梁映这回倒是理她了。 只是在她从他手中拿过那张薄薄的纸页,不小心蹭过他的掌心时,他像是沾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倏地将掌心收紧,反叩在桌案之上,紧绷的身形似马上就要夺门而出。 这根本不是心情不虞。 这明明是针对她。 她能有什么惹了他的地方? 难道是打断了他的美梦? 林清樾微不可查地蹙眉,亏她昨日那么奔波。 真是一点好都不该施舍的狼心狗肺的东西。 将策论课业收齐交于邵安,林清樾坐回坐席不再看梁映。 反正也没有她一定要热脸贴冷屁股的道理。 午膳时间,林清樾瞥见梁映在原地慢吞吞地收拾着他没几册书的书箱,扯了下唇角。转身跟着瞿正阳一道,和斋中其他同窗有说有笑地一道走去了膳房。 领完膳食坐下,林清樾一抬头,才看到刚刚踏进膳堂的梁映身影。 “怎么了?和梁兄吵架了?”瞿正阳瞧了一眼站得远远的梁映,撞了一下林清樾的肩膀露出一张八卦的嘴脸。“你旁边的位子还要不要给梁兄留啊?” 林清樾端起碗筷,笑意短暂又浮于表面地掠过。 “不管他。” “没人吧?我能坐这儿吗?” 清癯少年端着自己刚打好的饭菜,腼腆地上前问道。 林清樾对上祝虞,霎时换上温和的语气。 “当然。” 祝虞微微弯起唇角,坐了下来。只是放下了饭菜,他却不急着动筷,而是在衣袖之中掏了掏,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才把藏在衣袖的物什拿到了林清樾的眼前。 掌心里呈着盘成一团的细长绳,是一般系在腰间的丝绦。比起书院中人佩戴的素净单色,样式更为繁复精细,是用天水碧与竹青丝线混着编出了的曲水纹样,将小小丝绦更显飘逸别致。 “昨日厚礼,无以为报,还望樾兄不要嫌弃。” 祝虞捏着丝绦的手指有些用力到发白,他自己应没有察觉,一双眼眨也不眨正候着林清樾的反应。生怕这样回礼太过寒酸,惹得林樾这样看惯奇珍异宝的世家公子失望。 可不待林清樾说话,旁边的瞿正阳先一步抢了过去,握在手中打量。 这细细一条的丝绦在瞿正阳大掌中更显得小巧精致。 “哎呀,祝兄你这就不够意思了,这样一比,我们成什么人了?” 旁边空着手的玄英斋中人赞同地点头,看到祝虞这才意识到什么,突然涨红的脸,他们又忍不住软下心,纷纷找补道。 “但话说回来,这丝绦真是精美,坊市上我都不曾见过。” “是啊,特别是这天水碧的颜色,选得好,特别衬斋长,一看就知道祝兄挑的时候煞费苦心了。” 玄英斋中都是一般出身的少年,比起去在意这丝绦与林清樾腰间那一串凝脂白玉作的玉佩玉珏是否相配,他们更能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用心。 林清樾从瞿正阳手中拿回丝绦,妥善地收好放到书箱之中,对祝虞真挚道。 “阿虞送得甚好,明日我就有新丝绦用了。” 嗓音落下,祝虞面上亮起两分。 处于阴暗角落处偷偷观望的目光却阴沉了两分。 “祝虞。” 第70章 刚把仔细编就了一个晚上丝绦的祝虞,心中刚觉欣喜,忽然膳堂门口,青阳斋的学录边喊着祝虞的名字,边四处从人群中寻找祝虞的脸。 “学录,有何事?” 祝虞见学录似面色焦急,忙站起向学录方向微微躬身。 “是你家人来寻。”学录说着看了看喧闹的膳堂,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冲祝虞招了招手,示意他尽快跟着出来。 青阳斋的学录向来温声慢语,难得如此,是以祝虞也不敢耽误,放下碗筷匆匆离了膳堂。 “学录不妨有话直说。” 学录走得很快,祝虞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实在莫名。 学录看了一眼祝虞,面露不忍道。 “山门外,是你阿兄来寻。说是……说是你父亲病重不久于人世了,想与你交代些事。” 他父亲……病重? 不久于人世? 祝虞刚刚还不解的神情,一旦联想到他那大哥,忽然就沉静了下来。 耳边是学录安慰的话语,但祝虞全无心情听进去。 就这般两人一直走到山门。 祝虞远远就瞧见一个短打布衣二十来岁的青年嘴中叼了根野草,正蹲在山门旁百无聊赖地碾着地面。 隔了最后十几步远,学录停下步子。 “祝虞,你们家私我便不听了,我在山腰静心亭等你。若要紧,你还是跟着你阿兄先行归家,书院这边我替你和教谕说过。” 知道是学录心软帮他,祝虞不敢多说什么,弯腰作礼。 待学录的身影到了台阶尽头,祝虞也走到了青年眼前。 他的布鞋正踩中青年用草叶圈起来的一隅囚笼,里面歪七扭八死了有数十只蚂蚁,唯独一只还在这人为圈起的“高墙”之下不肯放弃。 而祝虞这一脚刚好帮了它,这坚持到最后的蚂蚁转瞬就顺着坍塌的一角,飞速地爬了出去。 “啧。”青年皱了皱眉头看着自己千挑万选的小蚁王没了踪迹,颇为不爽地将嘴中草叶吐掉。仰起头,却发现日光太好,刺得他都不看清这多日未见的好“弟弟”。 青年扶着膝盖站起身,身量比祝虞刚好高了一头,也壮了一圈,面上五官与祝虞有四份相似。只是祝虞文气更重,而细看眼中更是有一股不会轻易撅折的拗劲。 而青年则吊儿郎当太多,眼中闪着得永远是算计的光。 “爹怎么会重病?” 祝虞开门见山。 他的阿爹,因他读书误了浇肥的时间,打着一双赤脚追了他半个山头,追到后又将荆条抽断两根。这把子力气和劲头,就算祝虞病死了,也不会是他病死。 青年双肩环抱,边审视着一身规整学服的祝虞,边痞笑道。 “你这书院可太了不得了,看得这么紧,若不是我这么说,你那什么狗屁学录能把你这么快带到我跟前来吗?” 祝虞深吸了一口气,劝自己不该生气。 相处十八年,他早就清楚自己的亲兄弟是个什么样子。 为了达到自己目的,诅咒自己的亲爹要死哪有什么大不了的。 “看来,你这些时日混得是真不错。”青年绕着祝虞,抓起他学服的一角在指尖捻了捻,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好料子,嫉妒的色彩在眼中毫不掩饰。 “这么些天,除了考中书院的那日,竟也不往家中再寄一封信来?爹娘真是白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刺耳的言辞让祝虞闭了闭眼,没有反驳,却气息发沉。 “书院学规森严,平日不得外出,只有昨日旬休,我刚寄了信。而且不是说,自我离家考学就该少与家中联系,家中无钱无力,管不了我死活。” 青年瞥见祝虞那恨不能,怨不得的窝囊劲,勾了勾唇角。 “瞧你那心眼小的样子,那会儿家中谁知道你有这本事,真能考上这长衡书院。” 是啊,一个农户家的穷孩子。 靠着每日去村中学堂偷听夫子上课,一点点读书识字。就算文章写得再好,写完的纸照样第二天便会被裁碎,成了家中糊破洞的窗户纸。 他说他要去考长衡书院的那天。 他 的爹又在他身上抽断两根筋条,她的阿娘骂他不知孝顺,罔顾人伦,将他关在厨房一夜。 冻晕在柴堆的记忆,还恍如昨日。 可他还是活下来了,赶来了长衡,考上了第一名的位置。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但祝虞知道。 因为他早把读书当成他唯一的生机。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要什么?” 祝虞看破青年的意图。 青年也不装了,伸手到祝虞鼻子底下。 “你考上这书院第一名的行卷给我。” 祝虞皱了皱眉。 “你拿行卷做什么?” 他这位阿兄,拢共认识的那么几个字都是在那帮狐朋狗友的赌桌上。要说他突然发奋,祝虞是不信的。 “你还管我?我自有用!”青年不虞瞪了回去,心想着这小子在书院是长了脾气,竟然敢同他这样大声说话了。 第71章 以前爹娘都帮着他,祝虞哪有敢这样冲他的时候。 “入学试的行卷都在书院里面收着,不在我的手里。 “那就去偷来。” 祝虞沉默地看着青年,适才在林清樾面前同春日一般明朗的心迹,彻底被这一点乌黑侵染。 青年见祝虞半响不搭腔,烦躁地挠了挠头。 “算了,你这德性,定是偷不成半路还要被人发现的。那你有没有其他什么能证明你是这书院最有前途的学子?” 听出些许端倪的祝虞心渐渐冷下,盯着青年问道。 “你要给谁证明?” 一下被戳破心思的青年急了眼。 “你真有脸问这么多!你可别忘了咱两之间,到底谁叫祝虞!我要我自己名字的东西,有什么不能的!” 第030章 他是她 祝虞大约三岁时, 家里人都以为他年纪小,不会记事。 但那时他已经记得自己叫过祝虞。 虞之一字作名,非是什么好的寓意。 之所以取虞字,完全是为了替他早两年出生, 但从小体弱多病的大哥祝平压灾用的。 不过到了他三岁, 他那大哥依旧是小病小灾不断。那时的爹娘为了保住大哥, 不惜花费两只鸡和十个蛋的重金请了村里有名的算命师傅来看。 师傅便道, 比起用他人压灾, 还是自己掩了命门更好。 祝虞这个名字便被大哥挪用了去。 随后十几年,祝虞改叫祝平,一直到他为了去长衡书院, 偷偷溜出家门又被逮住的那日。 或许是冬日的柴房把他的心冻得太冷,却又没把他冻死。 祝虞知道自己以祝平的名字断然是去不了的, 他另想了个招。 “长衡书院如今是禹州府学,若是考入,秋闱多半能中。就算再差也是个举人!举人可是半只脚踏进了官途。爹,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儿!” “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还秋闱?做你的春秋大梦吧。”祝平倚坐在厅堂右侧木椅上,拿着母亲刚给他烙好的炊饼就着咸菜咬了一口, 嘴里鼓鼓囊囊还想发笑。 坐在主位,脸晒得黝黑的祝父听了更是直接把面前的茶碗重重地砸下。 “你倒是心比天高,可惜投错了胎!你生在我们祝家, 流着我祝家的血,你自然就得为祝家而活, 你的事儿你娘都替你安排好了——” 祝虞望着父亲从来没有正视过他的眼睛,尖锐的犬齿终是刺破了口中的皮肉, 尝着那淡淡的属于祝家的血腥味,祝虞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倘若我说, 我用大哥的名字考进去呢?” “以后,十里八乡都会知道是祝家的祝虞有出息,考上了举人,说不定以后还能做大官,家家户户都会上赶着来咱家巴结……” “真能考上?” “此去车马盘缠不会要家里一分钱,若是不中,任凭家中处置。” 单薄的身躯深深地伏下。 就算只能短暂地拥有这个名字,短暂地拥有读书的可能。 总好过困在这里。 …… “是你自己求我把名字借给你的!你都忘了吗?!” 祝平理直气壮的声响,让把这秘密一直藏得好好的祝虞眉角一抽,他率先看了看周围,拉着怒气上头的大哥,又往山门外走远了两步。 “大哥小声些,若将此事暴露,与咱们家都没有好处。” 说到这里祝虞心口忽然一凝。 是啊,大哥从来无利不起早。 他本来只要在家中用祝平的名头乖乖等着享福便好,何故亲自动身,从隔了两个县的家里辛苦跑来就为了要个行卷。 定是有让大哥觉得白得一个举人名分更得利的事儿。 祝虞心渐渐沉下,盯着祝平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他几乎可以确定。 “你把举人的名额卖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把祝平吓了一跳。 他一直知道祝虞聪明会读书,但从没见祝虞如此锋芒毕露的样子。 ——和家中任打任骂的样子截然不同,一身齐整服帖的烟青学服把他的身形不再显得单薄怯弱。特别是眼里敢于指摘他的那份刺眼光亮,像是一把利刃,把从前的他完全切割了开。 “我只是说秋闱有可能得中,并非必然,你如何能卖?” “若入学第一名都不能秋闱得中,谁能?只要贵人认下就行了——” 下意识的反驳,祝平一直说到最后一句才惊觉自己失言,忙捂上自己的嘴。但马上,祝平察觉自己竟在看祝虞脸色行事,一点面子都挂不住。 “你知道也好,我的份额我想卖谁便卖,谁与你无关!别真以为你的小算盘我不知道,想着从禹州考出去,家里就管不住你?呵,休想!你现在只管把能证明你名次的行卷拿来。” 祝虞藏在大袖下的拳头渐渐攥紧。 “倘若,我说不呢?” 他好不容易拥有了明净的课堂,博学的教谕,懂他的友人,这一切可以触及的美好,要他怎么甘心说放弃就放弃…… “不?” 素来的权威被挑战。 祝平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他阴恻恻地扫视过祝虞的胸口,压低了嗓音。 “你有资格说不吗?身为女子,混迹在满是男子的书院里,我若是你,夜里我可不敢入眠。” 第72章 一句话顷刻碾压过祝虞奋力张起的所有尖刺。 是啊,他是她。 男装之后的日子比想象之中过得顺利太多,她竟一时忘记 ——这是她,偷来的资格。 祝虞的脸色极速灰败下来,宛若失去生机的花。 祝平斜睨着,心中隐秘涌上和刚刚碾死蚂蚁一般,拿捏的快感。 “我最后一次问你,到底有没有?” “……有,但要到月底学测。届时书院教谕出卷,那样水准的行卷应该可以让你的贵人满意……” “月底学测?那可要段时间呢……幸好我有先见之明……”祝平看了眼不再逆反的祝虞,满意地挑了挑眉,从怀中拿出一叠粗糙乱纸,尽数塞到祝虞手中。 祝虞低头只瞥见一瞬其上的荤乱线条和字词,便闭上了眼。 “装什么清高,你乖乖把这些各誊抄十遍,我应了人,后日便要给到,你别误了时间。这扶风县的开销可比村里高多了……” “……知道了。” - 书院还是那个书院。 可走在同样一条小路上,祝虞与一刻之前的心境判若天渊。 浑浑噩噩之中,冷不防肩膀被一只手搭上。她神色未及跳转,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身,却不曾注意到脚下湿滑的青苔,整个人就要往旁边的粗石倒去。 粗石的锐角赫然之间就离她的眉心几寸远。 祝虞本能地闭眼,却感觉自己的肩头横过一只长臂将她揽住。 她略微一晃,摔势便缓住。 待被人重新拉起,她的眼前也出现了“救命恩人”的确切模样。 一张有着山水般温润隽永的俊颜。 当然,他的身边还跟着瞿正阳和另几个玄英斋的学 子。 瞿正阳上前一步搭上林清樾的肩膀,一脸好奇道。 “怎么了?刚刚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 “适才想着课上的问题入了神……没注意。” 祝虞忽然不敢再对上这样光风霁月的目光,她本能地退开一步。 “什么题让我们祝小教谕茶不思饭不想的,就你怀中的这个吗?” 瞿正阳目光下移,正是刚刚祝虞翻身摔倒时从胸口外衫夹层露出的几张页角。 他向来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伸手就想取。 祝虞脸色蓦地一变,脑子没反应过来前,她的手已经狠狠地抽在瞿正阳的手背之上。 霎时,一声皮肉相挨的脆响下,瞿正阳的手背快速浮现出一道红痕。 这一记,蕴含的是一点不带玩笑的狠意。 瞿正阳摸着手背,抬起头怔怔地看向祝虞。 周遭适才还轻松和乐的氛围瞬间凝滞下来。 祝虞明白自己搞砸了。 但她什么都解释不了。 也好,不属于她的,还是不该肖想。 祝虞低下头,脚步不自主地后撤一步,她想要逃走。 可就在心中的退堂鼓打得震天响时,她感到自己的臂弯猛然一沉,本能地接住后才看清,那是一个两层食盒。 “膳堂要关了也没见你回来,大家给你留了一些饭菜,你用完功记得吃些。” 林清樾看向祝虞的眼底温和依旧,似一点也没被刚才的插曲影响。 “多谢。” 祝虞牢牢抓着食盒,这才明白此处遇到他们并非偶然,是他们记着她还不曾用饭,专程找来的…… 她有些后悔地望着瞿正阳手上那道红痕,动了动唇却终究是一个字也吐露不出来。 “下晌的课快到时辰了,阿虞别顾我们了先去吧。” 祝虞对着林清樾脸上的笑,心里总算透过些气,得着正当理由匆匆离开。 “你倒是帮着祝虞,怎么不看看我这手上肿的?” 瞿正阳幽怨地把涨红的手背递到林清樾眼前。 林清樾佯装关心地拿着,可看了还没有一眼,瞿正阳就装不下去把手背收了回去。 “樾兄,不是我说啊,你这平日里还是得有点分寸。你不知道你这双眼看个石墩都温柔,实在容易让人会错意。若是让旁人看见,还以为你跟我之间是什么分桃断袖——” “嘁——” 瞿正阳自信满满的话意还没结束,就被剩下两个玄英斋学子狠狠嘲笑,加之白眼了。 “你?咱们退一万步,就算斋长是,斋长图你什么?图你不洗澡?图你饭量大?” “谢谢你,正阳,这简直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林清樾跟着走在嬉笑打闹队伍之中,对身后杂树林中偶尔传来的动静,假装听不见。 有些人就是怪。 你找他,他躲着你。 你不找他,他便隔着十几步地偷偷摸摸地跟着。 林清樾已经放弃用林樾这个身份能问出什么,只想着回头用阿清的身份套套话。却没想到,下了晚课回到舍房,她便看见了放在木窗瓷瓶旁的一支枯枝。 这是她在拂云楼时,与梁映约定好的暗号。 若是他们之中有事要见面联络,便在这此处摆上枯枝。 情况不同,枯枝的数量和摆法也不同。 林清樾看着那一根孤零零横放的枯枝,得出这阴晴不定的少年并未有急事,只是想找她问些事情。 第73章 这不巧了。 是夜,书院一片熟睡之中,后山山崖之处,一个少年迎着浅淡的月色走来。 那里已然坐着位头戴白色帷帽的女子,她的双腿正垂在断崖边缘一晃一晃,触目惊心的震动于她而言只是玩耍。 听到脚步声 ,她笃定地没有转头,声音随意道。 “这才刚分隔一日,是不是黏人了些?” 少女语意亲昵,月下身影也如一缕轻烟,动人缥缈。 可这偏偏让少年升不起一丝心念,他一本正经地先问。 “昨日之后,可有王二的消息。” “他倒也是聪明,拿半真半假的消息吊着对面,只是锁在地牢,受了些皮肉伤,但也没有大碍。最快下个旬休日你能见到他。” “喔,那便好。”梁映并不怀疑少女的能力,她既然答应下来,他便相信她能处理好。 “那林樾那边呢?可有什么异动?”梁映装作顺其自然的模样,继续问下去。 “他?”林清樾故作为难的沉吟了一会儿,感觉少年脚步耐不住地往前走了一步。她才继续道,“正常得很,毕竟家世在哪儿,谁能轻易动他。” “倒是你,这么问,可是发现他对你有别有用心之处?” 在林清樾暗藏的期待中,熬过少年许久的沉默。 迎来的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喃喃自语。 “他?他若真是对我别有用心,就该一直看着我才是……” 又怎会,把那相同的眸光给予他人。 第031章 辨心意 梁映的回答着实晦涩难明。 林清樾还是没能听出他一夜转变, 针对林樾的理由为何,但从好的方向想,至少不是再对她身份起疑。 “能考入长衡的,皆是有志有才之人, 多多结交无可厚非。与你而言也是一样的, 往后的路, 人脉也是你要上的课。” 虽说书院为了让太子练就文韬武略, 无有不通, 痛下功夫。 但人无完人。 要以后能在朝堂吃人的权势纠葛之中立住脚,就算少年在书院练就了三头六臂的力量,可一个人依旧是不成的。 他需要知根知底, 完全只为他所用的力量。 面前的这些未曾受过权力摘选的书院学子便是最好的选择。 而要林清樾说,祝虞便是个不错的人选。 据她所查, 祝虞仁、智、忠、廉。 对于他们这位心思阴郁诡谲的殿下来说,若能培养起来,收入麾下,势必能成为日后回归东宫之位,重掌大权的一大助力。 林清樾是诚心建议。 但她想, 她这位独来独往惯了,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与什么争斗的太子殿下,根本没把这两句话放在心上。 因为, 林清樾听到梁映下一句回的是: “我想练武。” “……” 不是林清樾有意瞧不起。 “你这根骨已经长成,现在学起不一定……” “就算只能强一分也好。” 梁映截住少女话头, 语意坚定。 阿清的话他听懂了,但他不是林樾那般的人。比起招拢志同道合之人, 现在的他更渴望拥有自己能掌握的力量。 即要加注,就得付诸行动。 “白日要上课, 入夜后我可以加练。” 藏在帷帽之下的眉角微微上挑。 “要我教你?你不一定有力气还能第二天去上课。” “你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梁映记得八年前,他每次去见女孩时,尽管衣服把一切伤痕遮掩得都很好,但他都能在她的身上多多少少闻到一些血腥味。 血腥味重的时候,她拿着话本,读着读着会睡着。 彼时梁映不知道她是经历了什么,再赶来遵守他们两人不成契的约定。 现在,他想通了。 拂云楼的游刃有余,便是在这些血泪中磨砺出来的。 林清樾呼吸停了停,被她藏在记忆之后的阴暗一角,缓缓蜿蜒出一条碎裂的缝隙。 她及时将气息稳住,转身望向月下的少年。 隔着白色纱帘,她却也能领略到深邃眉眼下,那分不再躲藏的少年锐气。 也好,多会两分,也不用总让她分心照顾。 “……开始了,就不要后悔。” 待少年的背影渐渐在月色下淡去。 还坐在崖壁的少女忽然捶了一下手边的地面。 啧,她后悔了。 她刚刚好像把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睡觉时间搭进去了。 这日后每隔一日的晚上。 她必须先在梁映面前装睡,在他出门后,用轻功赶到山上。事后再从山上赶回来,抓紧时间差,装回林樾。 真是没有最累,只有更累。 这活怎么越干越多?? 越想越绝望的林清樾,最后发现自己竟 然只能寄希望于冯晏。 但愿他能在景王麾下,找到合适的机会将“林樾”杀了。 饶她一条牛马命吧。 - 两人选定日后练武的地方就在这后山山崖。 原因简单,是因为从书院后山到玄英斋舍房,有一条不用怎么绕路的小道。中间不会经过其他舍房和斋堂,梁映回来的一路上都很是隐秘,不用担心被发现。 第74章 而路的尽头刚好是舍房的后窗。 梁映推窗翻入屋内时,将脚步放得很轻。 只有床边的烛光因为掀起的风流摇曳了一瞬。 即使只有这点动静,梁映还是在原地等了等。深沉的眸光掺杂一点亮色,悄悄立于阴影之中看向那一边卧榻之上的身影。 他睡姿一向是安稳的,不喜翻动,也不喜起夜。 柔光镀着铺陈在枕边的墨发,因还未被束成一丝不苟的发髻,这一抹黑色就变得温馨可亲,像一团梦。 梁映回神时,他已经走到了林樾的榻前。 指尖碾起了一缕长发。 那细碎缠绕着指根的痒意,是一模一样的。 梁映花了一天的时间想将梦境和现实区分开。 但到头来,只要重新站在他的身边,就功亏一篑。 这算什么呢? 素来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梁映,第一次有些迷茫。 为何他会因听到有人要杀林樾,心下一紧。 又为何拂云楼与他共患难的阿清,他不曾梦见,却梦见了他? 是因为,他欠林樾一条命? 还是因为,除了阿婆,不曾有谁这样看着他,切实地想要留住他…… 又或是…… 梁映脑海猝然划过,今日午后,他于竹林深处窥探又被人群簇拥着的林樾时,听到的那一句玩笑 ——龙阳之好。 他对林樾……吗? 理了一天也没有解开的乱麻心绪陡然被寻到一个近乎荒谬的源头。 他未来得及梳理,眼睁睁看着这纷乱的心绪就此结成蛛网,并于体内的每一寸脉络里疯狂蔓延,将一分战颤化为千万分震荡开来。 梁映垂眸。 指根处的发丝正随着震荡,化成淬着火意的灼人铁链。 按理,他应该为这份致命的灼热而放手。 可……他好像不想讲理。 锐利的光芒迎着昏暗的烛光一闪而逝。 梁映收拢手掌,缓缓从这一室中的唯一光亮处退回属于他的阴影之中。 晨光涌入室内,驱散开一夜晦暗是三个时辰后。 梁映比晨起的钟声醒得早,在他出门洗漱时,林清樾顶着略微青黑的眼圈从自己的榻上翻坐起来。 她不急着下榻,而是伸手拢过自己耳后的发,摸了又摸,终于确定——梁映这小子昨夜在她床前,真的割了她的一缕发。 不是不起疑了么。 竟然还用割发的法子试探她是不是醒着! 幸好,她也没有全信他,放下警惕。 就知道这太子殿下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林清樾揉了揉隐隐泛疼的眉心起身换衣,刚理好腰间丝绦,洗漱完的梁映也踏步进来。 今日格外昳丽的眉眼扫过林清樾腰间那天水碧的丝绦,微不可查地浮现一丝沉翳。 转而又被故作的轻松覆盖。 “阿樾,帮我。” 少年宽大的掌心摆着她送的白玉簪,向她的方向递来。 林清樾则被这隔日就天差地别的态度又弄得一愣。 “阿……樾?” “是啊,阿樾。”少年长睫将素来疏离阴沉的眸色掩映,只看那唇角提起的一点笑意,倒和寻常朝气少年别无二致。 “我见你也这么喊过别人,不能这么喊你吗?” “自是可以……” 林清樾拿过梁映手中的簪子,没看见少年转过身后得逞的眸光,只一边替他束发,一边煞有其事地认定。 太子殿下在每次试探完之后都会变得乖巧些。 乖巧是好,但也耐不住次次试探。 也不知这次能维持多久…… 林清樾有心记了记。 今日的邵安课上,梁映很认真。 前一日写的策论竟被邵安点了名念出,虽然是批驳的语句更多,但至少已经能入得邵安的眼中。 邵安骂得最难听的,还是梁映的字迹。 林清樾想了想,先行中断了自己笔头的事儿,把练字一事加在了给梁映每日背诵的课业之后。 这才继续提笔在案上的纸页上描绘着。 比起其他学子记得满是释义和领悟的卷面,林清樾面前的纸张上,更多的是只有她自己明白是何种意义的线条和字符。 邵安摇着羽扇,瞥过那最后一排靠着窗边的身影。不是看不出来其没有认真听他讲学,但不管他随意抽问抽背什么,都对答如流的优等学子。 他还是愿意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下学的钟声响起,林清樾也收起桌上不知不觉写了一小沓的纸页。 “饿死我了,吃饭去。” “走吧。” 林清樾抬头,瞿正阳和梁映两个身高八尺的身板一同围在她的桌案前,一下就占据了她大半的视线。 “正好,你们二人一道去吧。”林清樾难得婉拒,“我有事要找山长一趟。” 瞿正阳噢了一声便退开,手臂刚想揽上旁边的梁映,谁知这小子跟水里捞出来的鳝鱼似的,身形一晃,他竟没挨住。 再定睛一看,人已经跟着林清樾走了一步。 “上山路绕,我领你去吧。” 林清樾回身,摇了摇头。 “我已经找了学录带我。你用过晚膳,还要抓紧背完两篇文章,你这字今日也要开始加练了。时间紧,不要耽误在无用的地方。” 第75章 梁映似是明白了,微微颔首,又问。 “那文章我今日可以不用背给你听?” 林清樾自然不会应允这偷懒的可能。 “还是要背的,宵禁前我就回来了。” “好。”梁映提起唇角应声。 林清樾是有事,但这事山长帮不了忙。 所以,她不是上山,是下山。 山长的济善堂路不好找,可去山门的路自出明心堂,百来级石阶铺就着,好认得很。 过了一处树林,将身上的学服换下。 林清樾着方便夜中行走的夜行衣,一路轻功往扶风镇一处其貌不扬的钱庄赶去。 过了街市热闹的时辰,钱庄内冷清得很,有客人进门,也没有一个伙计招呼。 林清樾却不在意,从怀中拿出一块刻有林樾二字的牙牌拍在钱庄的高案上。 “掌柜的,支钱。” 半响柜案后,一只手伸了出来,把给出的牙牌拿进去看。 下一刻,林清樾便被请进了钱庄里间。 掌柜的是个看着颇为老实的中年男人。 “大人要支多少?” 这语意是认下了林樾这林氏身份的。 要支多少呢。 林清樾想了想她在课上画下的特制兵器草图。 梁映的学武提得突然,从零给他练根骨,太慢,也不一定有多大成效。 但若只要他能自保,又或者在危难时,能出其不意,不再完全受制于人,而不是突然成为什么武林高手,其实不难。 剑走偏锋就是了。 夜里没能睡好的林清樾想起她当年送给他的那把小刀,那刀如今小了已经不适合他了。 但她可以按照这个思路,做一把用法更为诡谲的兵器,再按着兵器的用法,调整他的身法。 这样一来。 只要有一把兵器足够隐秘、诡谲就能事半功倍。 但好料子肯定是缺不了的。 “五百两。” “支不了。”掌柜想也不想就道。 “什么?”林清樾皱了皱眉。她也没有狮子大开口,这一通花销都是用在材料上,都没算上她自己的工费呢。 “我之前也支过五百两,为何如今支不了。” 掌柜的只把牙牌重新递了回来。 “以前是以前,这规矩也是今日刚下来 的,往后,您这牌子最多一次只能支百两。” “您还支吗?” “……支。” “族中说,若您这样还是执意支用,便让我给您带句话。”适才还在灯下低眉顺眼的掌柜忽然眼露寒光,掷地有声道。 “今日朝堂,林琅被参,景王责令罚俸半年。望大人日后行事勿张扬,避祸端。” 林琅,她那远在京都的便宜爹被人参了? 林清樾握着牙牌,半响轻笑了一声。 冯晏啊冯晏。 你还真是一口气都憋不下呢。 第032章 避祸端 今日, 玄英斋要上的礼乐两艺。 上午的礼课,有了上次的教训,玄英斋学子刚坐下就互相检查起了彼此,从发冠到鞋履, 从站姿到坐姿。 林清樾也顺势看向梁映。 身侧的少年把路上时那几分伛偻不羁尽数藏了起来。正襟危坐下, 挺直的脊背更显少年高大的身形气宇轩昂。 昳丽眉眼凝在书册的字迹之上, 那钻研时萧疏的神情, 倒让林清樾好似一下透过斗转星移, 窥见了日后将头戴十二旒冕的九五之尊,手拿奏章,定天下权倾的幻影。 “怎么了, 哪里不对?” 梁映注意到林清樾的视线,放下手里的书册看过来。不过抬眼之间, 他眉间冷寂尽数消散,眼里只倒映着林清樾的模样。 “不曾。” 林清樾发现自己可能累活干多了,竟不太习惯少年的乖巧。 今日早上也是如此。 许是她昨日回来得有些晚,夜里帮梁映温书时面上露了些许疲色。翌日林清樾早起时,发现梁映自己坐在镜前正鼓捣着束发, 遮痣。 手法还有些生疏,但相较十天之前,变化喜人。 只是最后, 少年仍会俯首低肩站在她的身前,让她做最后一点校正。 又像是, 不能完全离了她。 “大老远就听你们斋堂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你们——” 周景一手抱着书册走进来, 习惯了要发难的嘴刚要指名道姓几个,却蓦然发现, 底下学子就在他进来的瞬间霎时安静,各个坐姿端正,目不斜视。 一眼望下去,竟是一个错也没能挑出来。 “行,看来这个艺长没让你们斋的白当。”周景对着角落里那个最是挺拔的身影轻轻哼了声,算是放过。 周景虽为人苛刻了些,但讲起礼制还是十分详尽的。因为曾亲身经历许多,说到细微处,比起书上的寥寥几字,更让这些未曾经历过太多盛典的平民学子有了切实的理解和感受。 等到下课,林樾还凭借艺长之便,讨要到了周景曾作礼部尚书的心得手札。 这份手札,宝贝似的在玄英斋的众人手里流传了一遍,因最多只能留两日便要归还,为了以后也能常常翻阅,最终确定由书艺最好的两位学子,誊抄下来。 为此,这两个学子午膳也不吃了,一个从前誊,一个往后翻,几乎是一个眨眼的时间也不肯浪费。 第76章 要不是林清樾提醒,下一堂是最厌恶迟到和脏污的乐课教谕元瞻的课,恐怕这两人还要拿着笔沾着墨,抄到上课的最后一刻。 上次乐课的教训可比礼课更记忆犹新。 况且,这一堂还要与那朱明斋的同上,他们决不能再在他们面前出丑记学册。 这一天的午膳,玄英斋每个人不约而同的盛的都是油渍荤腥最少的笋丝藕丝。临去乐课的竹林前,更是确保不会出错地,换上了前两日,斋长慷慨为他们买下的新衣。 如此这般,玄英斋一行人自认是无可挑剔的提前一刻到了竹林。 可他们未曾想到,朱明斋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的二十床琴前竟都摆满了香炉,随着袅袅烟起,清幽的梅花冷香随之萦绕,虽处处燃香,可这香味并未因交叠而显得浓稠。 至始至终,都犹如皑皑春雪下,刚盛开的一枝寒梅,一寸幽香恰好,使人神清气爽。 “是藏春香。”关道宁喃喃,“这香一钱便要百文,这二十炉香同燃……” 关道宁不敢再算下去。 而听清的玄英斋弟子也没有再敢往下想的。 这股子沉默颇得朱明斋正中位置的冯晏欢喜,他展开折扇将鼻尖以下微微遮住,状似对他身边学子玩笑,可毫不避讳地嗤笑,指向明显。 “我说哪来的穷酸味,区区藏春而已,比起献于教谕的清雁实在算不得什么。” 藏春香虽然贵重,坊市之间,有钱倒也能买下。 但是清雁就不同了,那是宫中御制香,民间香铺不得贩卖,几乎只在达官贵人之间流通。 元瞻曾是宫中待诏琴师,清雁该是用惯了的。朱明斋便是瞅准这一点,把离开宫后难得的清雁再次奉上,便是摆明了要讨教谕欢心。 “他们这是有备而来,想和我们争这最后一门艺课的艺长。” 看明白的瞿正阳道。 玄英斋学子一凛,这点人情世故,他们斋是永远比不上朱明斋的。 林清樾无视了冯晏的挑衅,微微侧头笑着安抚。 “坐吧,以元教谕的性子,最重要的还是琴艺。” 也是。 元瞻教谕的性子上次大家有目共睹,应该不会被朱明斋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迷惑了。 两边学子坐好,不远处,元瞻也背着他琴匣刚好走到。 他甫一坐下,便见着书院为教谕安置的桌案上,多了份黑檀螺钿宝匣。他随手打开,一颗颗覆以金箔的香丸整齐摆放,气息馥郁的香丸,还未燃起便已沁人心脾。 “清雁?倒是许久未见了。” 元瞻果然认得,他眉峰一挑,将宝匣捧起,下一刻却弃如敝履一般,看也不看朝身后的草地中一扔。 “先前闻着就头晕,原以为是宫中奏琴心烦,原来是这香难闻。” 玄英斋眼睁睁看着刚要邀功的朱明斋学子嘴张了一半,生生闭上。那滑稽的模样,实在让他们有些憋不住笑。 冯晏捏着扇柄的指节紧了紧。 长衡书院请的教谕都是什么怪胎。 朱明斋学子见冯晏如此,也不敢再提,只是按照先前计划,对着元瞻拜道。 “教谕,其他五艺艺长已定,学生斗胆,想请教谕今日择定,看我朱明斋中是否有资格胜任乐艺艺长。” “艺长?哦,我想起来了,听许徽说过,能把我课上省去不少事儿。”元瞻瞥过朱明斋蓄势待发的样子,“也罢,那便选了吧。” “不过我的艺长可没那么好当,若你们能弹好《水云间》,我再考虑考虑。” 话音落下,朱明斋中的袁二郎与冯晏交换过一个眼神,看样子是准备充足。 《水云间》是历代琴中难曲,除了技艺变化万千外,更注重的是透过纵情山水的气韵,显出不入俗流的高洁。 这曲子讲究意境,稍有偏差,便会功亏一篑。 不仅考验技法,也考验琴师的心境。 林清樾微微一顿,没想到元瞻选了这首。 本欲应声的嗓子终究是没有发出声响。 偏是这时,等着袁二郎活动指节的元瞻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对上玄英斋席中那张温润如玉的俊脸。 “林家的,你也试试吧?上次未曾完整听过你的琴艺,我有些好奇到底师从何人,年纪轻轻便有这般境界。” 这话确实,不光是元瞻好奇,玄英斋的众学子也好奇。上次斋长光是替他们纠正琴音,所展露的冰山一角就让他们足够惊艳。 这次完整一曲,想必就算朱明斋再耍些小聪明也无用。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林清樾却虚握掌心低头答道。“实属旧伤未愈,教谕不若看看我斋学子关道宁,其琴艺卓绝也可代玄英斋一试艺长之席。” 说着,她侧身转向关道宁。 “我?”突然被点名的关道宁懵懂地抬头,似一点也没想通怎么就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了。 玄英斋其他人也愣了愣,都没 想到这个节骨眼上,斋长竟选了这个理由。 梁映的眸光自然而然落向林清樾的手掌。 早上他为自己束发时,他才见过,那掌心里只留下了一条细细淡红色的疤痕。 第77章 林樾是故意推拒。 元瞻此人虽脾气古怪,却也没有逼人奏琴的嗜好,见林清樾无意与朱明斋相争,便兴致缺缺地挪开视线。 “也是,《水云间》可是那年琼林宴后再无人敢奏的乐曲,若非胜券在握,可轻易不敢弹呢。” 冯晏又在那儿,看热闹似的一语双关。 林清樾温和的眼底划过一抹倒胃口。 杀人不敢杀,恶心人的事儿倒得心应手。 勿张扬,避祸端。 林清樾记得自己在那小小的林氏钱庄反问掌柜。 “若我不避呢?” “族中看重大人,自是会保大人无忧,但与大人相关者便不好说了。” …… 冯晏便知道林樾定是收到了林家的警告,他扳回一城地弯起唇角,阴阳怪气道。 “林斋长怎的如此娇贵,艺长之席先前你们玄英斋不是连命都敢豁出去争,倒在这点小伤上,是瞧不起我们朱明斋呢?还是看不上元教谕的乐艺课呢?” 真是得寸进尺。 林清樾微微敛眸,刚要说什么,关道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摸过来,附耳道。 “斋长,我这琴艺虽凑合,可是我通晓的那些曲调实在上不了台面,硬要去比,恐怕要惹元瞻直接给咱们斋学册上每人记上一笔。要不……还是您上吧?” 林清樾扭头,从关道宁的身后看到了一众学子担心的眸光,稍顷,她颔首轻道。 “……好,我知道了。” “噢?又要比了?”元瞻看林清樾动手调整琴身,那垂眸时清正之态,倒让他想起一位故人。“那便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有多少本事吧?” 先演奏的是朱明斋的袁二郎。 他的技艺确实有几分天赋,一曲之中高水流水之状真的豁然眼前。 教授此曲的琴师更是与袁二郎说过演奏此曲的小捷径,那便是宁可放弃花哨的手法和音准,也要将这曲中之意尽数表达。 而这,也正是对准了元瞻的喜好。 上堂课后,袁二郎便发现元瞻弹琴并不注重刻板的曲谱,而是随心而发,这份洒脱飘逸才是成功之必然。 袁二郎一曲结束,果然看到了元瞻认同的眸光。 接下来就是林樾。 只是曲中才刚过了三分之一,冯晏便有些憋不住畅快地打起了折扇。 林樾果然没有张扬,选择了用最规矩的手法弹奏。初听和袁二郎差别不大,但一看内行人的元瞻表情便知,这不是他想要的琴声。 冯晏还当林樾有多不屈的骨气。 面对权势,还不照样要向他俯首。 两者演奏完毕,元瞻微微拧着眉头看着缓缓收回手掌,安静跽坐的少年。 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琴音。 “你这曲《水云间》虽完美无缺,可空剩技巧,琴声无趣至极。还不如朱明斋,虽有不及,但志在高远。” “艺长便由你来当吧。” 被元瞻指明的袁二郎喜不自胜,连忙谢过。 竟然输了。 玄英斋大多学子不懂元瞻说得什么琴声无趣,在他们听来明明斋长手下传出的琴音也足够恢弘震撼,怎么可能比不过朱明斋。 下了课,眼见朱明斋小人得志,竟和学录申请,要将林中四十床琴尽数搬回他们的朱明斋中,玄英斋终是忍无可忍。 “定是你们耍了花招,我们斋长的琴艺哪里输了你们!” “怎么,输不起便要血口喷人了?”冯晏嬉笑着扇着折扇,睥睨着玄英斋无知的面孔。 “你们真当林樾是什么神人?” “不过是没有父母教养,养在穷乡僻壤的棺材子。在京都,林家甚至都不愿提及。你们这样上杆子巴结,他身上除了那点林家愧疚给的钱财,什么都给不了你们。” 霎时间,刚刚还替林樾不平,吵闹成一片的玄英斋学子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看向了人群之后,向来光风霁月的身影。 一片乌云从天际涌来,将那明朗尽数吞没。 这该是林家家私,不可宣扬的隐秘。 却在此刻,被公之于众。 第033章 嫡惨子 棺材子, 代表着孩子是伴着鬼气降生的。 天生的灾厄之相,但凡面世,便不可避免被人人唾骂、嫌恶、避之不及。 天知道,当冯晏从先生那里打听来林樾的真实身世有多兴奋。 自那一刻起, 他便期待着亲手将那无数追捧的无瑕白玉, 贬为不值一文的恶石的瞬间到来。 可事态的发展, 好像和他想象之中的场面不太一样。 一片被贸然的隐秘砸中的沉寂中, 一具高大的身影盖过所有望来的视线, 从阴影中踏步而出。阴沉天际下,一向沉郁的双眸竟明亮锐利,犹如利刃出鞘。 “看来你也很清楚, 现在与你为伍之人,在意的只是你通判之子的名头, 而非你冯晏这个人。” 那是也不顾及一点隐晦的直白说辞。 大胆犀利,又诡异的,无人第一时间反驳。 在朱明斋学子彼此还在看眼色犹豫着怎么找补时,冯晏眼里的笑意已然散尽,只有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扯着。 第78章 “你说什么?” 梁映似一点也没察觉冯晏溢出的阴翳和威胁, 俊美的脸上勾起一抹故作的单纯。 “礼、书、射、御这四艺艺长,你是因为不想才不当的吗?” 朱明斋的呼吸声更静,几乎到了停滞的地步。 骨节在冯晏掌中嘎吱作响。 梁映知道自己成功地踩中了冯晏的痛处。 因为家世, 从来是林樾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一点。 而这一点又恰巧是全斋, 乃至全书院公认的事实。 冯晏真是挑错了人。 玄英斋的学子一个个收回初时讶异的眸光,他们没有继续沉默, 而是接二连三地与梁映一道,细密地将林樾围拢在最中心, 就像林樾曾经站在他们身前,替他们挡下羞辱的视线,为他们撑腰。 他们好说也是十几个人,怎么会挡不住刺向一个人的辛锐。 “我们从未想着斋长身上贪图过什么,叫一声斋长是我们敬林樾的德行,不管日后学测结束,玄英斋是否分开,我们都会认林樾是斋长。” “是啊,哪像你们,溜须拍马。以前是衙内,如今是冯晏,谁知道明日会换成谁?” “不过一个乐艺艺长,你们要当便当去。别到头来,借着艺长的便利收罗走了琴具,却依旧不如我们玄英斋。” 冯晏冷笑着看着这场面,似没想过有这么多人敢和他对峙。 狠毒的目光在每一个平凡不起眼的脸上扫过。 “好你们个玄英斋,若真是这么有义气,月底之时,他走,你们能和他一起滚出书院吗?” “那你们朱明斋若是比不过我们,又作如何说?你们要是敢走,我们又有何不敢?” “痴心妄想。” 冯晏冷笑一声,拂袖离开。在他身后朱明斋的学子只逞凶得瞪了几眼,就忙着各自起身抱起两张琴,遵循冯晏的命令,绝不给玄英斋一丝余地,迅速把所有琴具清理一空。 直待朱明斋学子走尽,一直挺直腰板,屏着一口气的玄英斋弟子面对偌大一片空空荡荡的坐席,突然一个个泄了气蹲下身子,徒劳地挠着头。 “天爷啊,我刚刚怎么敢的啊!冯晏的眼神感觉要把我们吃了!” “这么多琴全给搬走了!早知道我刚刚就不干瞪眼,去抢一张了!他们这么搬回去,也不怕其他斋告到山长哪里去。” “其他斋还可以讨好他们,借一借琴,但我们斋就别想了。” “呵~” 融在一声声懊恼中,夹杂着低浅笑意的嗓音轻轻响起。“要不要,我帮你们把朱明斋追回来?” 众人一惊! 回首发现是刚刚一直没有说话的斋长林樾。 他们这才恍然意识 到,这脱口而出的懊恼有不妥之处,又手忙脚乱地解释起来。 “斋长你别误会,我们不是后悔的意思。” “对对对,斋长今日已经做得够好了!我们刚刚就是冲动了,觉得没有发挥好,让朱明斋捡了便宜,这才这么说呢!” “斋长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斋长,那些乱吠的胡言乱语我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众人小心地观察着林樾神情,一群人却凑不了几句不同的安慰,说多了怕错,只能口齿愚笨地来回嚼着那几个词。 林清樾笑了笑,比起讳莫如深,她的眼中更多的是在平静地观察。 “若我说,冯晏说的是真的呢。” “真……真的?” “这样斋长,我这有个我娘给我的护身符你拿着压压祟。” “我听闻啊塑像供奉有功德,咱们之前一直就想拜拜斋长求个好名次来着,我今天晚上就给斋长刻个小像抵了那些晦气!” 不着调的言论越来越离谱的方向走着。 林清樾却于这之间,看清了那些平凡面目之下的颗颗真心。 于是,她不再沉默让他们担心,而是用素来清朗温和的声音道。 “琴的事,我会想办法,你们只管专心温书。” 不过是输了一个艺长,又不代表什么。 只有冯晏会沾沾自喜,还以为她是因为他的“威胁”而妥协。 他这样的人大概不会懂得,无论是假爹林琅,还是林氏暗部,她从未有一刻想过借由他们的力量保全自己。 这世上,她最大的靠山,向来是她自己。 林清樾没有和玄英斋一道去膳堂,说是去为琴想办法。 但刚出这样的事儿,坐在膳堂中的玄英斋众人颇有些食不知味。 尤其是周围几斋的目光止不住地往他们玄英斋方向投来,议论纷纷。显然是朱明斋有几个没良心的,已经将林樾的身世传了出去。 “衙内,那冯晏又未去过京都怎么知道林家的事儿。这事有蹊跷,咱们不能任由谣言散播,得想法子帮帮斋长啊。” 唯一能在京都有人脉的高泰安被大家薅了起来。 “哪个好人家的孩子敢和御史中丞的林家走得近啊,前一天说的小话,说不定后一日就被呈到朝堂,递了谏言。” “不过冯晏这么提,我倒确实想起来关于林家发迹前的传言了。” “林家现在的家主林琅入仕时便爱直言进谏,得罪了不少人。当年甚至有一次满门下大狱,他的第一位夫人好像就是在那时丢了性命,据说当时正是十月怀胎。” 第79章 “……那不会就是斋长的生母吧……” “现在看来确有可能了。后来林家沉冤得雪,将这位夫人送回故里厚葬了。三年后又新娶了夫人,有了一个女儿,府中很是疼爱。及笄礼时,几乎京中一半的贵人都去了林府参礼。提到林府,大家都是只知道这位嫡女,从未听过嫡子……” “所以……冯晏说的林府愧疚给的钱财就是因为这……” 高衙内叹了口气,确实无法否认冯晏说的话。 “倘若是我,我恐怕早就对林家怨恨至极了,根本无法想象林樾是怎么长成如此光风霁月的模样……” 众人心掉下了大半。 “怪不得我初次见斋长在客栈时,虽气度非凡,出手阔绰,但不见他身边有多少小厮伺候……” “你这样一说,我也想起来,斋长常说交友不论出身……也是因为这些事吧……” 众人说着说着沉默了下来。 他们对斋长的事儿知道的真是太少了,帮也帮不上忙。 “梁映?你自己不吃?” 瞿正阳看着自和林樾分开后就又重归阴沉的少年,就算坐在膳堂之中,他却没给自己拿饭,一边听着他们小声商讨斋长的身世,一边将不同的菜拨进干净的菜碟中。 这会儿他们说得差不多了,他也分完了菜,拿了个食盒装好便要往膳堂外走。 回答瞿正阳的只有梁映匆匆的背影,瞿正阳无奈地坐回,完全不理解怎么一个两个都不吃饭。不吃饭,怎么有力气呢? 旁边的关道宁咽下一口肉,安慰道。 “算啦,我们之中,梁兄也是受斋长助益良多,担心而已。” 梁映走在回舍房的路上,耳边却还滞留着衙内遗憾叹息的语气。 林樾从未说过他的身世。 而梁映一直以为能养出林樾这般人物的家世,该是父母双全,对他千珍万爱的。 就像他幼时隐约期盼过的最美好的出身。 可竟没有。 他不禁去想,那些与阿婆在一起,他仍偶尔会觉得孤寂的长夜里,林樾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夜里不曾熄灭的灯,是唯一陪伴他的光亮么? 他根本不知道答案,却还一无所知地庆幸。 认为自己离他足够近,总是会比别人更了解他一些。 梁映心口仿佛被深深重重地沁在水中,吸满了水,拔不出又陷不下去,吊在一处,微微撕拽的钝痛让他迫切地想找到那个人。 他的脚步越走越快,直到在他们两人燃起烛光的舍房门口停下。 林樾在里面。 没有完全掩起的门扉竟泄露出一段琴音。 虽然音色远没有在乐艺课上听到的那般悠远绵长,但也足够听出音阶和曲意。 梁映发现这乐声,他竟认得。 是课上元瞻用作择定艺长的曲目——《水云间》 但和彼时林樾课上所奏的乐声并不全然相同。 梁映的琴艺未曾熟稔习透,但赏析过元瞻那样高超的琴声,也明白一窍不通的杂音是什么样,现在要他细辨琴声,分辨出音色音阶之间的差异,并不算难。 在选艺长时,林樾抚琴确实中规中矩,比起舒意,更像是数着音阶一个个划过,毫无该有的抑扬顿挫,就算是著名曲谱听起来也一样平平无奇。 元瞻所评的那句“无趣至极”,并不无辜。 可现在却不同。 明明那琴的音色不及课上半分,但如今听来却质朴得,更符合山野的旷达自在。琴声中的高山流水,非但没有将雅俗分裂,而是化为万物向春。 肆意生长,无拘无束。 这才像是这首曲子真正该表达的真意,不知比朱明斋那刻意端着的高雅尊贵,高明多少倍。 浓烈激荡的琴音直至收手,仍在耳畔留有回响。 一阵晚风吹动木门间隙,吱呀一声将那条窄缝拉大。门内一双似因怀念而爬上几分怅然若失的眼,就这么猝不及防和门外晦涩深幽的眼对上了个正着。 “原来,你能赢。” 第034章 第一个 梁映没见过林樾对谁流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一层浓重的阴影在那双以温润作底的眼里如此明显, 好像占据了林樾整个人生的大半重量。 比起困惑琴音,一丝难以言喻的嫉妒掠过梁映心头。 但他遮掩得很好,他拎着食盒,推门上前, 又回头平静地将门关实。 一抬头, 琴前的少年已经将神色收敛如常。 林清樾没想到此时应该正在膳堂用饭的梁映会这么快回来。还恰好撞见了她为了试音随手弹起的《水云间》。 此刻再装作技艺不精, 就未免太瞧不起梁映了。 她拂过手边琴弦, 轻轻道。 “你知道么, 当琴师能被世人所认可时,往往都已经形成了独属于他的琴风,就像……” “就像铁匠会在自己锻造的兵刃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独一无二,一看便知。” 林清樾微微一怔抬起头。 明黄色的烛光将走近的梁映轮廓映衬得柔和, 就算她说着毫不相关的话,他也不在意,甚至顺着她的话意,一点就透了她想要说的。 第80章 那眉宇之间,林清樾找不到一丝对她隐瞒琴技的责怪、探究, 而是一种莫名的信任。 就好像哪怕她今日和冯晏站到一块儿,他也会相信她是有自己的盘算。 “你不想叫别人发现教你弹琴的琴师?” 林清樾提了提唇角,她的太子殿下 果然聪慧。 “正是。有关他的事儿, 最好都不要提及,因为很容易惹祸事上身。所以梁兄应该能明白, 一时的输赢不重要,这不是照样也有琴可练么?” 梁映目光落到林清樾指向的琴。 这琴十分“新鲜”, 桌案下的地面还堆积着木屑,刻痕和凹槽显然都是不久之前才新增的。 看着比起课上的琴还差了许多, 但至少也有了雏形,拿来练手,用到月底学测之前应该也是够用了。 “我本来是上山想砍块木头拿来斫琴,不过路上走歪了,幸而碰见了邵教谕。他好心将他手上一把斫了一半的琴拿给了我,虽改得还是粗糙了些,但大致练练无妨。” 林樾言出必行,梁映并不惊讶。 他很快就从堪称神迹之速修好的琴身移回目光。 “他……对你很重要?” 梁映知道自己该适可而止,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放在桌案下的指尖在看不到地方,一点点陷进皮肉。 林清樾尚在介绍琴身的手蓦地停下,转而抬眸看了过来。 那眸光似明晰,又似混杂几分晦暗,梁映被看得喉间微微干涩之际,就听那声音并未完全避讳他的问题,轻轻道。 “若没有他,便没有现在的我。他教会我的不止是琴艺……” 话意刻意在舌尖顿了顿,林清樾望着少年追寻而来的视线,戛然而止地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但每个人皆有自己的隐秘。” “想必梁兄能理解,若是有朝一日能说了,届时,我再第一个告诉梁兄,好吗?” 明明没有一个确切的交代。 有朝一日,也不知是有生之年的哪一日。 可梁映的耳畔却被“第一个”这三个咬字填满,平平无奇的字眼他无声重复在自己的齿间,竟升起微微的热度,将他前一刻还无法不在意的心口熨得服帖沉静。 梁映想,来日方长。 林清樾本还想再替这把临时做成的琴仔细调下音阶,可梁映却不让,举手将琴从桌案上收走,又把食盒里的饭菜一一铺开。 “食能以时,身必无灾。” 先前林清樾送给梁映的话,这会用回了她自己的身上。 乖乖吃了饭,林清樾便在烛光下时不时弹拨琴弦,校正琴音,而梁映则坐在对面,手里拿着一卷书认真研读。 这时辰两人一时都没注意,直到上半夜才堪堪结束。 等到林樾那厢传来逐渐平稳的呼吸声,梁映才敢从床榻之上起身。 梁映没有忘记今日是和阿清约好习武的日子。 但一直拖延到现在,已经晚了许久,梁映担心以阿清的性子,不一定还会在山崖等他。 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梁映还是摸黑上了山。 果然清冷月色下,空寂一片,不见少女。 只是在她先前坐下的位子有些突兀地摆着一块略显笨重的石头。梁映挪开一看,石头底下竟是压着一本薄薄的手札。 他随手翻阅,上面字数倒不多,更多的是些寥寥几笔就勾画出的习武小人,将一套基础的步伐招式栩栩如生呈现在纸上。 这倒像她的作风。 怪不得会放心离开,有了这样详细的描述,就算是毫无习武经验,也能很快领悟,而不会出现太大偏差。 梁映对着月光,把手札上的内容记熟后,便开始一招一式地付诸于行动地练了起来。 高悬的明月,将少年一人孤寂练习的影子拉得很长。可少年却像是察觉不到这般苦寂,一遍又一遍,毫不在意爬上额角脊背的层层汗意,务求将每一个步伐的方位和角度都踩到最精确。 其实按照少女在手札上留下的字迹,并未要求他一口吃成个胖子,第一日他只需要大致记住步伐就行。 可梁映无法就此甘心。 他稍稍闭眼,冯晏今日的猖狂神色便出现在眼前。 拂云楼那包含杀意的字眼已经初步浮现出了痕迹。 他不会允许。 …… 夜色消逝,晨钟又响。 林清樾因为前夜的‘偷懒’之举得了个好觉,起床时感觉自己精神稍霁,因而心情都不错了些。 拢好衣襟,却不想刚绕出床榻就看见一衣冠端正的少年,正坐在书案旁边,借着晨光,捧着书认真看着。 面对这样的勤奋,林清樾微微惊愕。 她没记错的话,少年是清晨才从山上回来的。 “怎么了?”梁映注意到林清樾的视线,左右看了眼自己身上,“是哪里有错?” 林清樾摇了摇头。 只是有点羡慕这样不用睡觉的精神头。 不像她,稍微少了些觉,就容易头疼。 今日书数两课,便没有昨日的提心吊胆。 就是林清樾在人来人往的书院斋堂里行走时,不免碰上许多异样的目光。 她的身边除了玄英斋的学子,几乎没有人再靠近,仿佛她是什么身染恶疾的病人。 第81章 林清樾本人对此倒没有太多的失望,反而玄英斋的众人颇有些为她打抱不平的埋怨。而这一点,尤其在晚课时,祝虞找过来说暂不能帮玄英斋温习功课时尤甚。 “不是吧?祝兄,怎么连你也这样?” “亏平时斋长对你这么好……” “没想到……哎,是我们看错人了……” 祝虞找来玄英斋时本就血色不足的脸,被学子们你一眼我一句的说得更加苍白。细直的眉越听拧的越紧,但却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所有小话,这才抬眼看着林清樾,哑着声问道。 “发生了……什么?” “真的假的?整个学院都朱明斋那帮碎嘴子传遍了,你不知道?” 玄英斋学子看了又看,虽然难以置信,但祝虞好像真的不知道冯晏做的那档子事儿。 怕勾起林清樾心中不快,瞿正阳偷偷贴到祝虞耳边解释了两句,祝虞听明白后,那一双素来沉静的双眼霎时睁大,又无措地看向林清樾。 “我真的不知道。实在是最近……有些琐事缠身,抽不出空来玄英斋了。我……我还备了些平日读书的心得,并非是因为冯晏之故才——” “我知道。” 林清樾看祝虞一时心急,想从怀里掏出什么证明自己的话,但越掏反而越找不到,急得鼻尖一瞬都开始冒汗,她忙伸手拍了拍祝虞的肩,柔声道。 “你有事就先忙,斋中都知道你的好,不会真误会的。” 祝虞还在怀中寻摸的手渐渐在这轻缓的嗓音和力度中,安静了下来。 她一点不认为什么棺材子的身世能把这样一个人轻易埋没了去。 比起她这般疲于奔命维持谎言的人,这样的人应该结识更有前途的人才是。 “我才想起心得我没带……之后再给林兄拿来吧……” 祝虞不太会撒谎,低头快速说完便想转身就走。 可谁料,不注意从怀中抽出的手竟带出了许多不该出现在书院的纸页,分扬飘然着落到地上,那些悉心隐藏,难以启齿的隐秘此刻尽数落在人前。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祝虞脸色彻底白了下来。 她尽可能快地在所有人还没看清的时候,蹲下身将纸页一一收拢,可还是不如众人这么一打眼…… “呀,这上面画的是春|宫……” “这字……好像是祝虞的?” 祝虞惨白的脸在轻微的言语声中又涨成不自然的红色,掌心的纸张终究因为主人的羞愤而被捏得骤成一团。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偏偏在她最想保住体面的人面前…… 祝虞近乎自暴自弃,收起纸页的手彻底停了下来。 可耳边却还是在传来窸窸窣窣的纸页声音。 祝虞怔忪间抬头,却看到一群弯下身替他捡起纸页的玄英斋学子们。 “这可要收好了,别让教谕看见。” 瞿正 阳嬉皮笑脸地把他收起的纸页递到祝虞手中。 “不必慌张,祝兄,这事儿书院开始不就经历过了,也没什么的。”关道宁也把自己捡起的东西交给祝虞,末了还附耳悄声道。 “都是糊口,我懂得。画着这么多得费不少功夫吧……下次别一个人弄了。” 林清樾收拢起其他人手里的最后几张放到祝虞手中,又把祝虞从地上扶起来。 “你若有什么不便,别一个人扛,可以来找我们。” 祝虞捏着重新回到她手中纸页,媚俗露骨的颜色却在这些人面前黯然失色。 她盯着林清樾温和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只嗫嚅着“多谢”两个字,便匆匆离开。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啊。” 瞿正阳喟叹道。 “就你会说,今日琴有了,可不能托词没得练了。” 林清樾一句话就将众人的注意力,转回到了先前她在斋中拿出的新琴之上。 “斋长,退一万步来说,学测的时候真的不能把你的脑子和手得借我使使吗?” “附议!” …… 这一天也是没少学。 林清樾下了晚课才在舍房坐下,便见一同回来的梁映还有要拿书温习的劲头,她都有些替他头疼了。 一炉迷香点上,林清樾伸手在撑着下颌,就这么靠着书案边睡着的少年面前晃了晃,确定睡死过后,才算松了口气。 让你好好学,也没让你不要命的学啊。 再这么放哨,那把武器她可怎么抽时间打出来…… 林清樾换上夜行衣,转瞬往山脚镇中一处铁匠铺直奔。 第035章 传流言 层云飘忽不断, 将月色搅得稀薄。 一抹人影在扶风镇的各处屋脊房顶穿梭跃动,散落的几缕碎发在夜风吹拂下,掠过一双明亮沉静的眼眸。 三更更声在林清樾身下人迹稀少的街道上被打更人缓缓敲响。 她找去的铁匠铺处在扶风镇偏郊,从书院过去的路上要穿过大半个扶风镇。 不过好处是, 这家铁匠是个酒鬼, 只要奉上两坛好酒, 这铁匠便会抱着酒坛醉上一整夜, 丝毫不在意铺中炉火是否有人动过。 宵禁时刻已响过更声, 街上应是万籁俱静。 第82章 却在林清樾经过一处幽香四溢,灯火通明的里坊时,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打破了外街上的宁静。 “好你个没脸没皮的玩意儿, 没钱还敢骗吃骗喝点姑娘!当我兰香坊是吃素的啊!来人啊,给我上!” 一声令下, 四五个手持长棍的壮汉从侧门装扮浓艳的中年女子身侧绕出,满面凶狠。 而那被扔倒在地上的人见那举到半空的木棍,心神一颤,顶着醉红的脸顾也不顾大叫道:“你不能动我!我可是长衡书院甲等青阳斋的!” 林清樾脚步一缓,朝那吵闹处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倒是让她有些吃惊, 被那门前幽幽红灯笼照亮的半张男子面孔竟是祝虞的模样! 这厢兰香坊的老鸨根本不在乎男子醉呼呼的说辞。 “又一个吃醉酒说大话的!那长衡书院连我都知道是一州府学,规矩森严,还青阳斋!我呸!没钱编个读书人的名头就以为我能放过你了?” “我早晚会是!那书院里的不过就是替我念着书, 我拿着她命脉呢,往后那值钱的好处都是我的!这点钱算什么……” “我管你什么命脉, 什么好处!姑奶奶我要的只有钱!没有,你就等着给我脱一层皮吧!” “有有有!呃~你们听我的, 送信去长衡,就说, 她若不把钱筹来,我就把她是女子这事儿捅到书院山长面前!” 男子说着说着还打着酒嗝,女人听完怒极反笑。 “女子上学堂?真是天大的笑话!我看你就是不想给钱!” 四五乱棍眼看丝毫不讲理地兜头罩下,男子被酒灌得懵懵的脑子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抱着头缩成一团。 可男子等来的却不是乱棍的疼痛,而是耳畔响起的一片清脆碎裂之声。 地上男子睁眼一看,面前大汉皆是捂着脑袋躺倒在地上哀嚎成一片,而造成此景除了地上碎开的青色屋瓦,别无他想。 “谁?是谁在我兰香坊闹事!……你,你等着!” 刚刚还咄咄逼人的老鸨四处找了一圈,非但没找到肇事者,深深的夜色里凉风一吹,灯火照不到的远处,浓墨一样的黑像是能把人吞吃了一般。 老鸨忽觉自己形单影只,不敢再在门口多待,丢下一句话便逃也似的回了内门。 地上男子以为自己逃过一劫。 却在下一刻,他面前一片黑影略过。 来人看不清面目,只在他面前弯腰,单手钳着他的下颚左右转了一遍。看完,那手便甩开,女声颇为不屑地在耳边响起。 “空有皮相相似,内里却烂得厉害。” 祝平皱了皱眉,从没被女的如此骑在头上过,刚要发怒。他胸口却被狠狠踩上一脚,那脚碾着他皮下骨肉,闷坠得发疼。 他双手试图移开那作恶的腿,却发现他根本撼动不了丝毫。而且他越挣扎,那脚便碾得越重,他平时引以为豪的那点力气竟是徒劳。 祝平只觉自己连气都吸不上,忙不再反抗,讨饶喊着“大侠饶命!” “很好,看来你酒醒了,不该说的话再让我听到,别怪我把你舌头绞了。” 女声凉薄冷漠,像冰一样砸到祝平头上。 祝平呆了呆,这才回忆起来自己刚刚在外人面前都说了什么胡话。若是那老鸨真信了,现在毁了祝虞的名声,他拿什么向贵人交差! 一阵冷汗冒出,祝平彻底褪了酒意。 却在他思考之际,那悄无声息出现的女子,也走得悄无声息。 祝平回神时,眼前除了还倒在地上的大汉证明着发生过的事儿,那女子别的一点踪迹都没有留下。 他一边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再在兰香坊门口逗留。一边却后知后觉地察觉,这陌生女子怎么竟像知道这隐秘一样,如此威胁于他…… 祝平一时没想通,却终归还是躲过了须臾之后,带着数十大汉重返侧门的兰香坊老鸨。 “啧!逃得倒快!” 气急的老鸨气在门口叉着腰干骂了几句,才指挥着人把地上几个没用的家伙抬回门内。 伙计听着数落的话,又看了看地上这四五个本是老鸨身边最得力的护院,不由得好奇起那逃单的客人来。 兰香坊没有不透风的墙,隔天这事儿就传遍了整个兰香坊。 第二日一早。 兰香坊采买每日菜蔬的厨娘在菜铺专门守了一会儿,一看到穿着标志性的烟青色外衫的书院采买厨娘,忙旋开一抹笑迎了上去。 “哎,听说你们书院可不得了,有女子在里面上课呢?” 刘瑞娥放下手里挑着的冬瓜。 “你在说什么浑话?书院里怎么可能有女子?” “是真没有还是你没发现?书院那么多学生呢,就没个瘦了些的,声音细了些的?或者……”那兰香坊的厨娘压低了嗓音,贴耳道,“胸前鼓了些的?” 刘瑞娥默了默,懂了她的意思是在说,有女子把自己装作男子的模样,偷偷以男子的身份在书院念书。 可这事儿岂不滑稽? 以长衡书院筛选学子的法子,能留下的各个都是奔着仕途去的,这女子就算混得了一时,她还能混得了一世? 还想入仕做官不成? 第83章 刘瑞娥摇摇头没把这事当回事儿,回了书院,还把这事儿当成笑话讲给帮她打下手的小厮说起。 小厮也笑,“姐姐哪听来的,这可太好笑了。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如此胆大,这在书院可是要和男子同吃同住的,要被人知道这日后清白还要不要了?” “可不是嘛,那胡三娘说得还有鼻子有眼的,说是咱们青阳斋的学子。”刘瑞娥摘着菜,继续闲话道。 “这更可 乐了,那青阳斋里各个都快学疯了,吃饭都不忘拿着书,还有拿着饼子沾着墨就往嘴里送的。女子能这样学?” …… “阿虞?阿虞!” 祝虞顶着青黑的眼圈艰难地从书册中抽回思绪,双目无神地找着唤她名字的方向。 原是不知何时靠过来的清隽少年。 “林兄?” 林清樾看着越发憔悴的祝虞,颇有些无奈地递出手里的锦帕。 “嘴上沾到墨了。” 祝虞啊了一声,这才转过浑噩的脑筋往自己吃饭的桌案上看去。 为了节省用饭的时间,她就拿了一个干饼和葱酱,葱酱的碟子旁边就是墨碟,方便她随时拿笔在书上圈画。 她手上的干饼此刻湿漉漉的,吸满的却是黑色的墨汁。后知后觉,祝虞才觉得嘴里嚼着的饼带着墨的苦味。 放下饼子,祝虞却没伸手接过林清樾手里看着就金贵,价值不菲的帕子。而是把学服下自己的袖角拽出来些许,胡乱擦了擦。 “有劳林兄提醒。” 祝虞低着头说完,把笔墨一收。林清樾抬起的手还来不及阻止,就看着祝虞把手上沾墨的饼子匆匆几口吞下,抱着自己书箱又急匆匆地跑不见了身影。 “我长得很吓人吗?” 林清樾转头问打饭回来的梁映,疑惑地问。 梁映将两人份的饭菜一一摆好在桌案上,坐了下来,话意却有些冷淡。 “他忙他的,你总管他做什么。” 情谊,当属人于微末之时结交最为深刻。 她明明是想帮太子殿下多多招揽人才,可没有一点私心呐。 林清樾一边接过梁映递过来的筷子,一边试图引导两人关系。 “阿虞瞧着脸色不好,你先前不也帮过他,不若下了晚课一道去青阳斋看看?” 梁映知道林樾是指之前在膳堂出手帮祝虞脱困的事儿。 可眼前这人好似完全不知,他是为了谁才决定出手的。 放下了手中筷子,梁映单手手背支着下颌,把脸抬起。 “学测将近,学子个个苦读,我的脸色难道算好吗?” 林清樾微微眯着眼打量起眼前少年。 虽说白日苦读典籍,夜里苦练步伐,确实未曾好好休息,但这张脸着实生得很好。 就算脸色苍白了些,眼下阴影重了些,却只加重了他眉眼的秾丽,甚至比之从前,还多了三分上位者才有凌厉疏冷之色。 真要她说。 祝虞那脸色看着好像一拍就要散架了。 而梁映的脸色,像是能把祝虞拍散架的。 “确实有些差,这几日你是辛苦了…… 林清樾违心地在梁映越来越阴沉的眸光里点了点头,却又话意一转。“所以,正好去青阳斋,权当散——” “什么青阳斋?你们也要去青阳斋凑热闹吗?” 瞿正阳也不知道从哪儿摸过来,手上抓着一个鸡腿来不及吃,就一脸兴奋地挤到林清樾身边的位子上。 “什么热闹?”林清樾一见瞿正阳这样,便知道一定是他又探听到了新传言。 果然,瞿正阳立马迫不及待分享。 “据说,咱们书院里有女子,就混在青阳斋中!” 林清樾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你从哪儿听说的?” 瞿正阳不在意地摆摆手,“谁知道啊,我刚坐下整个膳堂就在讨论这件事儿。不过现在青阳斋的,各个发了疯一样的学,在膳堂根本逮不住他们。要想知道这热闹是不是真的,只有亲自去青阳斋看看了。” “怎么看?难道要扒开所有青阳斋学子的衣服瞧瞧?” “唉——”瞿正阳没听出林清樾语气里一丝冷意,“无凭无据当然不能这么做了!不过我听朱明和白藏斋那几个好事的,说是曾在学舍后幽潭旁,夜半十分远远见着过有人影悄悄洗漱。” “如果不是女子要避嫌,何苦要洗那冰冷的溪水,在学舍里的水房用热汤不就好了?” “所以,我刚刚听闻,他们计划着要去潭水边蹲人呢。” 第036章 攻以毒 长衡书院山涧不少。 但要数能凝成深潭, 又在学舍附近的,那便只能是老舍房所在,如今玄英斋的舍房背后。 那处幽潭约有二十亩地大,虽说挨在玄英斋的舍房后, 但因为潭面宽阔, 一直延伸至树林更深处。 确实是个能避着人洗漱的好地方。 但梁映皱了皱眉, 怎么谭边洗漱就是女子为了避嫌? 他与林樾在水房的浴桶没有修好之前, 都是就近去潭边洗漱的。 难不成, 他和林樾之间还有人是女子? 梁映刚对这想法嗤之以鼻,却见对面之人眼底划过一缕厌恶,仅仅是一瞬, 鸦羽般纤长眼睫上下扇动,便又将一切掩在他温润的眸光之后。 第84章 若不是他近来时刻关注, 几乎就要错过。 林清樾抬眼看向瞿正阳,笑着问。 “怎么,正阳也打算凑一凑这热闹?” 瞿正阳却面露嫌弃地摇摇头。 “我才不去。不管传言真假,这可能毁人清誉的事都不该是君子所为。” “而且那些人看女子热闹是其次,各个可都精着呢, 就因为传的是青阳斋。他们实际上打的主意是想抓着这女子,将人家从青阳斋除名,好给他们腾出一位子来。” 闻言, 林清樾挑了挑眉,多看了瞿正阳一眼。 没想到瞿正阳这副憨直粗糙的面皮下, 倒也藏了颗细腻的心。 “说到底,是这些人心底怕自己不如女子。” 少年低沉的嗓音忽而犀利地落了评语。 林清樾纳罕地转过头, 刚刚还不关心世事的她的太子殿下,怎么就突然参与这些闲事的评论了。 不过, 也算是让人惊喜。 太子殿下心思敏锐,她本就知道,但这番对待流言的言辞是她未曾想到的。 感受到那目光重新投到了自己身上,梁映低头吃饭时将唇角那一点微小的弧度藏起。 用过饭,林清樾刚提步和梁映一道往下午上课的斋堂走去。玄英斋的学录脚步匆忙,追了上来。 “林樾,山长要见你。” 林清樾垂下眼,倒不意外。 又是绕来绕去的一段上山路,学录敲响济善堂的木门。 “山长,人带到了。” 林清樾踏上济善堂地砖时,脚步轻松,和一进屋便看见的乌云满布的阴沉面孔,截然相反。 “山长,众目睽睽寻我是否招摇了些?” 开口,竟然还是林清樾先质疑了山长找她的急躁。 庄严皱眉沉声。 “林清樾!之所以让你女扮男装在这书院里,便是族中信任你易容伪装之术高超,但如今这满书院的流言是怎么回事?” 估计是动了真怒,多年被人高高捧作文坛大儒的男人话声如雷振动,认定了罪责的尖锐怒意在点名道姓之刻喷涌。 心气稍弱一些的,恐怕一开始就要被这严厉吓得脑袋一空。 可林清樾却只是嫌声响过大,捂了捂耳朵。 “山长。”不该出现在书院的清亮女声,却带着书院最光风霁月学子才拥有的温润知礼,缓声道。 庄严一愣,下一句他再听又是瞬间切回来的清朗男声。 “这变声之术,您觉得有问题吗?” 两声之间,天壤之别。 女声清亮又夹杂一丝疏离不羁的冷意,而男声则温润清朗,柔声发问时,好似能体会到骨子里的温柔亲和。 “那你入睡时也可能掉以轻心——”山长仍不信。 林清樾早有预料,伸手将自己发间的发簪抽下,顺直乌黑的发一瞬散落在肩头、腰后。林清樾用女子作态,单手拢过自己耳边碎发,将乱发缓缓梳顺。 “山长瞧着,现下这张脸像女子吗?” 不像。 庄严听说暗部从小学习各种易容之术,不只是声音、容貌、就算身上的男女器官皆可伪造。但 现在看来,林清樾依靠并不单单是这些浮于表面的伪装。 纵使长发披散,纵使姿态温顺。 她就这么站着,无论是体态还是神态,丝毫不符合俗世对女子的定性——娇弱、柔婉、婀娜多姿。 与其说,林清樾精于伪装之道。 更该说,她太知道这世间对女子固有的偏见了。 林清樾真正将男子的伪装刻印在书院每个人心中,是信手拈来的才情,是正直儒雅的性情,是高门贵族豪奢放逸的身世。 只要将这些俗世认为,不该属于女子的优秀特质加诸在身,自会有无数男性替她站稳男子的身份。 庄严逐渐理解为何族中会选中林清樾成为太子磨刀石了。 因为她本身就足够出彩。 所谓伪装,她除了隐去女子这一性别特质,别的一概无需作伪,那些都是她自己的,根本不会有破绽。而对于日后的太子来说,女子之身又不会让她“功高盖主”,成为威胁。 “既然不是你,那这流言因而起?” 庄严从初听流言时本能的武断清醒了过来。 林清樾边重新束发,边漫不经心道。 “谁知道呢,或许景王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想出手试探吧。” “景王?”庄严倏地肃然。 “冯晏是景王塞进书院的眼线,现下煽动他的跟班以流言为名,探查各斋学生也不奇怪吧?” “毕竟他坑害我斋学子坠马时,也是这般。” 轻飘飘的言语却如投掷下一枚攻城石,在庄严心头狠狠一撞。 “怎么会是冯晏?冯家素来与林氏明部交好——” “这就是山长先前保了冯晏的缘由?” 林清樾打断了庄严,轻笑一声,“怎么办?看来冯晏是辜负了山长一片好心,旬休日他还与景王麾下的谋士于拂云楼见了面,以明部之势竟毫无察觉吗?” 庄严皱了皱眉,只觉得这素来知礼的嗓音听来刺耳。 “多说无益,谣言已起,疑心已种,现在岌岌可危的是你。” “我自有我的法子,只是到了事成之时,望山长别再法外开恩了。” 第85章 “你当如何。” “自是要所有居心不正之人付出代价。” …… 嗖,嗖,嗖。 三声破空声响,三个箭靶上的箭矢无一例外都正中红心。 “进步神速啊梁兄!上午还只能五箭中一呢。” 梁映放下弓,面对身边同窗们对自己的鼓励,他只是神色淡淡。 上午自是不一样的。 毕竟上午,林樾还在这儿,教他们练习射艺。 射艺和其他温书学习的课不同,想最后能正中靶心,要看你持弓的手稳不稳,张弓的力度是否达标、去瞄准的双眼是否能与箭只合一…… 只是口头教诲远远不够。 梁映目睹林樾走到射艺最差的关道宁身边,与他前后脚站着。又看那白皙的指尖顺着关道宁的臂膀,又搭又抬,亲切地指正持弓的角度。 明明知晓林樾清正,一视同仁,可眼瞳里倒映着两人之间越缩越小的缝隙,好似也成了梁映唯一呼吸的气口。 越看,越是难以言喻的窒息之感。 幽沉的眸光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靶子上,可手上刚刚还射中一靶红心的准头忽然消失,接连几箭都脱了靶。 靶场一轮五箭射完,只中一的惨淡成绩引起了林樾的注意。 “再射一箭,我瞧瞧。” 温润如玉的少年一步一步走来,被风拂动的袍角纯粹无暇。完全不知自己正如毫无防备的,被人觊觎已久的猎物,一步步走进专属于他的陷阱。 梁映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林樾一整个上午,用以调教他“糟糕透顶”“朽木难雕”的射艺。 下学之际,林樾还允诺梁映下午继续陪他加练。 可如今,一整个午后的射御课,林樾都没有回来。 下了学后,梁映又等了等,实在是瞿正阳饿得不能在等,梁映才跟着一道去了膳堂。他坐下后,又想着就算来不及上课,林樾这般三餐准时的人总不会连饭都不吃。 可偌大膳堂,人头拥挤,依旧没有林樾的踪影。 梁映随便吃了几口,独自一人先回了舍房。 彼时最后一抹晚霞垂挂天际,他们的舍房门扉之后晦暗寂静,未见点燃的烛光,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不知为何期待,又不知为何失落的心口没着没落。 梁映默默站在外头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推开木门,天边的霞光随之涌进室内,摆设和早上离开时没什么不同。 梁映走了几步,却眯了眯眼,在林樾常坐的书案边,单膝着地,俯身在附近一处伸出两指揩过地面。 指尖上沾染上的东西,被橘色的霞光照出棕褐的本色。 是木屑。 梁映又摸了摸书案边的坐榻,尚有余温。 说明人离开不久。 奇怪。 林樾早已斫完琴,把琴给了斋中最需要练习的学子。房中怎么会有新的木屑…… 他又在做什么……是为了……给谁? 蓦然间,梁映想到午膳时林樾在他耳边提及的话。 ——祝虞、青阳斋。 这只是一个微小的可能,但梁映还是没能静下心温书。他告诉自己只看一眼,若是不在,便算他自己定力不够,今夜多罚两篇策论。 …… 青阳斋的晚膳时间,几乎没什么人跑一趟位置有些远的膳堂,多数人都选择中午多拿一份干饼,晚上宁愿吃冷的,也要多省出一些温习的时间。 林清樾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出来拿上三天食粮的青阳斋学子,跟着一道去了青阳斋。 晚霞已经落尽,林清樾停在阔别已久的第一间学舍门前,轻轻叩响了门扉。 开门的是孟庆年。 他原是第三名,林清樾走了后,他便自然而然搬进了这间学舍。 比起路上青阳斋学子对她不敢多置一词,孟庆年对她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厌烦愁闷,只瞥了她一眼就转身走开,顺带叫了祝虞的名字。 大概鲜少有人来找祝虞,被喊了名字走出来的祝虞神情不解,直到看清是林清樾,二话不问,便要关门。 这一次,林清樾有所准备,鞋履早早卡在门隙之中,祝虞的力气自然做不到生生将她脚掌压断的事。 “……阿虞,可是我做了什么惹你憎恨之事?” 素来温和的眉眼微微下撇,瞧着着实委屈,祝虞莫名不忍,终是缓缓松开手。 “林兄误会了——” 可不待祝虞话说完,林清樾得寸进尺,趁着这一刻放松,她偏身挤了进来,往记忆中祝虞那半边的床榻走去。 这可吓坏了祝虞,她准备出去洗漱的木盆装着新衣就摆在床边,多走几步就能看到。 奈何林清樾大步流星,祝虞只堪堪拦住她的第四步。 虽未完全靠近塌边,但也足够林清樾瞥见露出一角的木盆。 果然,祝虞这小呆子,又没听见书院里的最新传闻。 “林兄,这是作甚——”本来苍白的小脸,硬生生被林清樾的贸然之举逼出一抹铊红。 林清樾这才恢复礼数地往外退了两步。 到了祝虞能舒一口气的安全范围,才低声开口道。 “阿虞,是这样,我近来听说了一则怪闻可怕得很,说是书院之中的深潭有一只似人非人的水鬼,夜里会装作女子模样洗漱,引诱男子。但若男子真的怀有歹心接近,就会被这水鬼一口吞吃。” 第86章 “你可千万小心。” 林清樾看着祝虞的脸色又由红转白,便知道今日她是不会再去水边了,便功成身退地朝外走。 室内明亮的烛光随着门隙闭拢,最后一缕光消失在林清樾充斥关心的眼中,她面上神色骤然冷淡下来。 第037章 我帮你 梁映赶到青阳斋时, 正看见他寻了大半日的人影推门从第一间舍房走出来。 也不知是聊了什么,关门送客的祝虞有些心不在焉,但站在门口的挺拔少年却被漏出来的一点光晕,照亮了柔和的笑意。 那和平日对待众人的笑意并不全然一样, 好似还掺杂的一点……怜惜与宽纵。 他站 在稍远处的树影中, 努力辨别着。 林樾果然待祝虞是不一样的。 可那是因为什么呢? 是书院开学时那不满一日的同舍之情, 还是因为祝虞那书院第一名的才学、正直磊落的性子? 又或是因为林樾也知道了。 祝虞是女子。 梁映一向不习惯多管别人闲事。 祝虞与他在赌坊第一次见面时, 他虽什么都没说, 但那会儿他便瞧出了祝虞不是男子。 其实祝虞已经努力装得有七八分像了,毕竟十几岁的少年本就模棱两可。 那时她还穿着层层叠叠裹的厚衣,看不出身形, 干惯了苦活的手和脸也粗糙不堪,察觉不到一丝女儿家的柔软。 而她性子还谨慎, 会刻意压低嗓子说话,而说话的次数也少,更少了几分破绽。 可与赌场里癫狂的赌徒一接触,祝虞就漏了陷。未经世面的她,在全是戾气和利欲|交缠的场合里, 打眼一看,那份不安格外明显。 她天然害怕从她身边走过的每一个男子。 当时梁映觉得,祝虞早晚会装不下去。 可一步步, 她不仅能帮他做戏,还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长衡, 甚至能够越发安然地适应在书院里,与男子同舍读书的日子。 她的那些惴惴不安, 好像渐渐被人抚平,又在书院这般以才学品行为重的地方, 她的光亮再无人阻挡地显现了出来。 这样的光亮,不如她的人会心生嫉妒,迫不及待地要她殒灭。但同样光风霁月的人,大抵会看到是一块珍贵又易碎的珍宝。 例如,林樾。 这样一想似乎就能想通林樾那些处处的优待。 那自己在林樾的眼里又会是什么样呢。 他长在最混浊的尘世底层,所有的风霜磨难已经在他骨子里刻印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阴郁和卑劣是他的底色。 那些高风亮节、大公无私的姿态,他再怎么装着八九分像的样子,也不及本就内心磊落光明的人。 怎么才能比过祝虞呢…… 思绪间,门前的人影再次晃动,看着脚步是在往回走。 照理,人已经见到,了却了这半日的疑问,梁映知道自己应该在林樾赶回舍房之前回去,假装他不曾因为莫名的燥意穿过一整片舍房,又躲在阴暗处窥探。 可心口积蓄的酸涩搅着他比未知时刻,更加心绪不宁。他克制不住跟着那重新走动的步伐,不远不近,刚好能牢牢将那身影锁定自己的视野之中。 入夜之后的书院小道并不好走。 没有提灯照明,只能借着一点月光和各斋舍房木窗透出的朦胧烛光。 林樾本就不认路,又在暗中,走得比往日都谨慎些,幸而他知道顺着围墙走便能走到玄英斋,故而歩速慢了些,倒也不曾迷路。 只是走到玄英斋后,他却没有往自己的舍房而去,而是选择继续往深处走。 ——那里是深潭所在。 梁映看着林樾一直走到谭边树影茂密处才停下。只见他俯身在草丛之中摸出什么东西之后,竟没再动。而是背靠着身后柳树,席地而坐,藉着月光,似一刻不停地对着刚刚摸出的东西忙碌。 梁映隔着层层树影看不明晰林樾手中之物。 但离得太近又怕察觉,便就这样静静看着。 直到宵禁的更声响起,潭边的两人才回神。 林樾动了动,扶着柳树想要起身,可夜色中的朗月顷刻被乌云掩盖,月华尽敛,只余一片浓稠的暗色。 梁映听见衣料摩擦之中,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那东西大抵是圆的,落地之后竟还有这咕噜咕噜滚走的声响。 这般阴暗对梁映而言,早已适应,可林樾似完全看不清。他生怕那东西滚走,即使看不清也追着摸了过去,完全不曾注意,几步之后他的脚已然踩上了湿滑的泥土边缘。 倾倒便在一息之间。 先前阿清让他练习的步伐在这时初显成效,他急赶之下,一只手扒着旁边的柳木借力,另一只及时把即将跌落水中的臂膀紧紧攀住。 月色重新涌现,两人的模样同时映在彼此眼底。 “梁兄?你怎么在这儿?” 林清樾刚担心自己带着学服落了水,不好同人解释,没想到下一刻冒出的人影,更是直接把这个问题搬到了眼前。 也不知梁映是何时来的,怎么找到的,她竟没有察觉。幸而书院之中,她谨记着林樾这身皮下不可做违距之事,应该没有暴露什么。 第87章 不然现下,林清樾就不是发问,而是直接要将人劈晕过去,打成失忆才算数。 望着林清樾在重新明朗的月色下那淡淡的疑问,梁映微微移开眼神,将视线落在了林清樾手里不顾落水也要捞起的东西上。 刚刚离得远,又暗,看不清。 现下却是一清二楚,那是一个和活人脑袋差不多大小的木人头。看得出来,其雕刻技艺颇为精湛,寥寥几刀便能将人的五官活灵活现地勾勒出来。 更别提,制作之人还特意上了一层颜色。那颜色调得也好,盖因才涂上,新鲜得透着一层湿意。木头的本色被覆盖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像人一般,白皙的肤色,五官也各有点缀,尤其是那张嘴。 艳丽的红在洁白的齿间像血一般,配着那刻出的微微上翘的唇角,看久了,竟觉得下一刻这张嘴所笑的弧度再不断地扩大。 诡谲,阴森。 拿在林樾的手中更是格格不入。 但梁映很快就把这木人头和一段记忆契合。 ——这是,他在舍房所发现的木屑所归属的成果。 “拿着这个,你要做什么?” 两个问题,谁也没能拿出一个完美的解释。 还是梁映先在林清樾想着借口的眼底读懂了什么,默默让了步。 “先回舍房吧,一会儿学录要来查寝了。” 林清樾点点头,将大致施工完的木人头重新放回草丛之中,和梁映一道回了舍房。 “又温书呢,别太晚了。最近就属你们玄英斋和青阳斋的蜡烛用得最快。” 学录勾完名册,对着书案前认真专注的两个学子劝说道。 丝毫没有察觉一个翻开书页的指根处沾着一笔鲜红,另一个则对着一本曲谱练着书帖。 “你在练永字?”待学录离开,松弛下来的林清樾随意朝梁映面前的纸上看了一眼。 纸上的字已经摆脱了初时相见的稚嫩歪扭,有了初步入目疏朗的样子,只是靠着字帖,练得还是慢了些。 林清樾不自觉起身,绕到梁映身后,扶着他执笔的手,将那怎么写都差了两分意思的撇捺领着,重新写下。 温软的掌心包裹着梁映冷硬的手背,他先是一僵,被手心的主人察觉到不好领着施力,便轻轻合拢掌心握了握他。 他这才放开了对自己的控制,任由自己的手放在林樾的掌心,随着另一道意愿在纸上来回。 这是比白日教导射艺时更亲近的姿态。 或许是因为这里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人之故。 梁映甚至能清晰地听见靠在他身后的胸腔传来的心脏鼓动声,与他逐渐急促起来的心跳不同,那颗心一直跳得缓慢、平稳,眼里大概只有简简单单的笔画。 可,这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这一刻,梁映能真切地体会到,林樾正在他的身边—— “是这儿么……” “玄英斋的老舍房可真是破……顾不得理我们斋偏上不少……” 舍房外传来悉悉索索不该出现在查寝之后的动静。 这声音极小,并不张扬。 可谁叫屋中的两人耳力都极佳。 林清樾登时松开了教梁映运笔的手,眼底划过了然又鄙夷的色彩。 “我出去一趟,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 在林清樾眼中, 梁映的学册可受不了宵禁之后的又出门的一笔。 可梁映却不这么想。 盯着自己霎时失去了温度的手背,他抬手捉住了林清樾转身要走的手腕。 “我帮你。” 林清樾偏过头,再一次确定自己听到的话。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我知道你要帮祝虞。”梁映虽抓着林樾的手,却没有抬头看他,低垂的眼眸被眼睫覆住,霎那间千回百转的心绪只有他一人知晓。 “我可以帮你,若你要去水中吓人的话。” “为什么?” 林清樾竟不知道梁映已经猜到了这么多。 而梁映也终于转过来,俊美昳丽的脸上未曾见到任何筹谋算计,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说。 “你不是水性不好么。” 林清樾噎了噎。 偏是这个理由。 …… 另一厢,朱明斋伙同白藏斋共五名学子在夜色中,逐渐靠近潭边。此刻的潭面寂静无波,唯有在夜风中招展的树影,看着空寂森幽。 “真的会来吗?这传言不少学子都听见了,她会不会已经不敢出门了?” “她怎么会知道我们能直接摸到这里,或许她还侥幸,想趁着流言没有完全散开,再畅快洗一次呢?” “反正今日捉不到也无所谓,我们再抽时间来就是了,天气渐暖,一个女子总不见得能忍着一直不沐浴吧?” “……那我们今夜要等到什么时候?逗留太久也不好,若是被学录发现了……那学册……” “我说你们白藏斋的就是没出息……” 几人说话间,泼墨的夜空乌云又聚了起来,尽管转瞬又散开,可失了月光的刹那,几人不约而同都感觉身边涌上一股凉风。 还未来得及拢紧衣衫,重新被月华照亮的水面却让众人一惊。 第88章 竟是不知什么时刻,那里立着一位正在沐浴的美人。 她微微仰着头,正掬着一捧水自眉心淋下。水珠成串,在粼粼水光氤氲之下,自冶丽近妖面庞滚落,一路向下。 卷曲的长发在脑后垂落,浸透了水意,映着银白的月光,像是最上等的玄青绸缎,在丝缕的缝隙之间若有若无地展现着一寸寸冰肌玉骨。 众人不由得看得痴了。 没有一人一时想起他们最重要的目的是检举。 每个人都似被蛊惑了一般,踏入水面,秉着呼吸轻轻靠近。 而潭中美人似沉浸在沐浴之中,未曾注意到周围向她倾涌而来的手脚,直到不知是谁踩空了一脚,在水面扑腾了一下。 荡开的水纹一路送到美人身边。 被惊扰的美人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缓缓转过头来,那侧面看着妖娆的轮廓,正面细看竟惨白一片,丝毫没有活人的色泽。 唯有一双唇红如鲜血,伴着森白的牙齿,勾起诡谲的弧度。 所有人被这张脸盯得手脚一滞,那美人却又动了,并非害羞逃开,而是以仰头姿势,伸手将脑下的长发拨开。 这一拨,却不得了。 所有人心神俱寒。 只因为藏在那头发之下,竟还有一张脸! 那脸的昳丽不输头顶,此刻唇角也咧出同样诡谲弧度。就这么两张脸,在同一具身体之上,一上一下,一同以怪诞的角度转向这群心怀歹意靠近的人,阴森笑着。 然后,他们听见底下那张艳丽的脸发出低沉的男声。 “这么喜欢看,不如留下来陪我吧?” 第038章 紧相逼 “啊——” 尖锐凄厉的喊声穿破深沉迷蒙的云层。 一时间, 离得最近的玄英斋已灭灯就寝的舍房,一间间又重新点起了明烛。 朱明斋和白藏斋的五人在月色下的潭边,谁也顾不上谁,只着急忙慌地向四处四散而逃。他们一心想着, 只要比其他人跑得更快一些, 要死也是别人死…… 可他们还没跑出玄英斋的范围, 四斋学录和学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举着火把将他们无一遗漏地围了起来。 看着一个两个两股战战, 魂飞魄散的模样,为首的郝北却只冷酷地落下一句话。 “宵禁外出,学册记两笔。” “可, 可学正——有鬼啊!” 其中一个学生看起来尚有些理智,可张嘴就是神鬼, 听得郝北眉间拧出一个深深的川字。 “分明是你心中有鬼,心思不在读书上,休要怪外物。” 裁决已下。 学子们全部被带走,当夜罚在明心堂写自讨书。 重归宁静的玄英斋,迟迟没有亮灯的最后一间舍房, 终于在其他舍房又熄下灯火后,亮起了一盏烛光。 “今日有劳梁兄了。” 扮水鬼这件事细数起来要牺牲不少。 一来,是下到水中顶着这分量不轻的木人头, 作出魅惑之态时,这需要木头人底下的人佝偻着背, 将颈椎俯到最低才能让木人头的位置肉眼刚好,不会一眼看出破绽。 二来, 便是下水之后为了加码蛊惑那些人,免不得要脱掉衣物, 只剩最贴身的一层。 三来,便是脸上的妆容。 为了能够更加唬人,需要在脸上敷上过白的铅粉,以及和木人头相呼应的血红唇色。 但这点放在梁映身上,比林清樾做来轻松许多。大抵是他那张脸本足够昳丽。唇色一描,这少年便已然是近妖的冶艳。 尤其是刚刚在岸上旁观的林清樾目睹的少年森冷一笑,完美契合她看过所有话本里,艳鬼描述出来的样子。 这要不是她自己策划的,陡然让她遇上,怕也免不了要做好几宿噩梦。 “算不上劳烦,我不做,也是你做。” 是他自己不想林樾去当那诱饵。 梁映换下湿衣,随意披了件里衣便转过了身。 明黄的烛光一镀,因对上的是他,梁映眉宇之间的阴森之气彻底消散。艳丽的眼尾幽幽望来,朱红色的唇只显出几分红尘之气。 尤其是梁映还未系上里衣,衣襟袒露在两侧,底下结实精壮的少年躯体一览无余。 这一幕的艳光之盛,饶是林清樾见惯了林氏暗部培养出的上等皮相,猛地一对上,仍不免被晃到。 她挪开眼,从水盆里拧了帕子,递了过去。 “擦擦吧,越看越怪了。” 梁映接过帕子的手都抬了起来,忽而又像是听不懂林清樾的话意。 擦着林清樾举着帕子的手臂,梁映几步步伐走得奇诡,竟是一晃眼,他就已经到了林清樾跟前。把那张勾魂夺魄的脸凑得很近,嘴上却和动作的气势汹汹完全不一致,夹杂着莫名的不自信。 “有……这么丑吗?” “倒不是丑……” 林清樾表情微妙,总不能说堂堂太子殿下有了些勾栏的风气神韵。 “那比之祝虞,又如何?” 祝虞的名字为何出现在这儿? 林清樾百思不得其解,可见少年问得用心,她想了想还是如实答道。 “梁兄金相玉质,丰姿佚貌,已是世间难得。” 这并非场面话。 第89章 祝虞在林清樾心中,她的秀丽是清冽的,如同山林间暗自喷涌的泉水,利万物而不争,又蕴含着水滴石穿的坚毅。 但梁映不同,他的容色是极具迷惑性的锋利。 像是用宝石刀鞘包裹的刀刃,又或是能让人肠穿肚烂的鹤顶红。 艳丽到,总会让人忘记他可以随时取走性命。 回答完,林清樾自也不愿在这样的锋利下久留。 她退开一步,回到自己的寝榻之上。 “梁兄没有别的要问的话,那便早点休息吧。” 林清樾以为梁映至少会对林樾这个堂堂世家公子,亲自装神弄鬼去吓人有所怀疑。 但意外地,梁映只有一个丑与好看的问题,问完之后就偃旗息鼓,乖乖回了自己的榻上。 这不对劲。 很不对劲。 林清樾想着或许是对林樾的身份顾虑太多,她决定披着阿清的皮再打探打探。 后山山崖。 换过衣服和帷帽的 林清樾等到了没有一丝惫怠,勤奋来练武的少年。 见到阿清,少年也没显得多惊喜。 拉着她,第一件事便是要她检练他的练习成果。 先前还艳光四射、花枝招展的少年,在阿清面前只剩下专注的冷峻。 而不知为何,林清樾总觉得在林樾手下怎么都要多教许多遍的少年,在这里一点就透。 那步伐这才几日,他自己竟然已经摸出了窍门。 她说怎么今日都不曾察觉梁映的出现,还以为是天色太黑的缘故,让她少了些对周围的敏锐。 还真是她太小瞧了他些。 将少年的步伐指正到了没有任何可教之处后,林清樾刚想开口问问今夜潭边的动静,可少年却不知疲倦,让她又多教起了一些新的套路招式。 一套好不容易教完,林清樾这才找到今夜唯一的气口,将憋了一晚上的问题问出口。 “潭边的事儿,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少年手上重复着招式运劲,话声虽冷淡,但好歹还是对阿清有问必答。 “有什么好奇怪的?” “以林樾的性子怎会装神弄鬼,你就不怀疑他根本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光风霁月?” “人有千百面,你看到的光风霁月不过是他愿意展示出来的,又并非说明他只能拥有这一面。” “自结果来看,他要的依旧是歹人付出代价,这不就还是他吗?” 林清樾一怔。 这世上她见过太多人在虚假与真实之中执迷不误,甚至耽误终身,便是因为他们太执着某个一表象,某一个特征。 可梁映却不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就看惯了谎言和欺骗,他更能看穿藏在结果和手段之后,人的真心。 看来。 太子殿下不是不起疑,而是比她想象之中更懂林樾。 …… 今日青阳斋的课是许徽教谕的射御。 虽然课是这么排得,但依照许徽教谕的散养态度,青阳斋大多数学子都选择留在斋中,温习儒经。 只有一小部分,尚有余力,不想学测之中射御成绩太过难看,还是留在草场勉强练习。 但这与读书不同,纯靠技巧和力气。 文弱的学子们练不了一会儿就手酸胳膊疼的,挨在一起休息了。 “哎,你听说了没?昨日老舍房那潭边真闹鬼了!朱明斋和白藏斋说是亲眼所见!” “我知道啊,今日一早我还看到他们有两个告假回家养病了,肯定是吓得不清啊……” “也不知那鬼长得什么样,哎,祝虞,我记得你晚上是不是有去过潭边洗漱,你就没撞见过?” 祝虞手上刚刚搭好的弓箭,因突然的点名被一下放开,可惜力度不足,射到半空就落到了地上。 看到果然显出心虚来的祝虞,青阳斋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一个处心积虑的笑。 前两天的女子谣言传得热烈,虽说青阳斋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也并非所有人皆是。就比如他们俩,很快就在谣言中想到一个人。 别的斋不一定知道。 但祝虞作为青阳斋中的第一等,一举一动他们免不得都会记下。 他们便记得有一次撞见了半夜出门的祝虞,一眼就看到她手中洗漱用的木盆,问起为何不在水房中洗浴。 那时祝虞回答,是水房的浴桶坏了。 可后来,他们分明看见搬进这间舍房的孟庆年并没像祝虞这般出门洗漱。彼时的不在意,成了现在怀疑的最大证据。 如今潭边洗漱是不容易抓到人了,但谁说证明女子的法子只有洗漱这一条呢? 两人说话间,一左一右,两条手臂交错搭在祝虞的肩上,还似有似无地隔着衣衫揉捏了一把。 “呀,祝兄你这身板是不是有些太虚弱了?” “是啊,怎么天气暖了,祝兄反而穿得更多了?瞧瞧这汗流得——” 恶意的揣测和善意的提醒,祝虞还是分得清的。 但那样清正关心的光,终究还是少见。 祝虞将浮现在眼前的温柔双眸甩出脑海,她不能总是仰赖着别人的善意活着。 尽管腹中绞痛不止,但祝虞定了定神思,用尽全力将手中的弓拉到最开,左右转了一圈,尖锐的箭镞差点划破躲闪不及的两人面颊。 第90章 “你疯了?”两个学子咽下口水,但因祝虞还拉着弓,他们站也不敢站起,只蹲着身子,仰头大声叫喊道。 “抱歉,我刚练,还使不来。” 祝虞这才放下弓箭,说着道歉的话,可眉眼之间毫无歉意。 清秀的脸再苍白,却并不柔弱。 祝虞将弓箭还给助教,知道在靶场是不能清净了,便往马厩走去。 骑在马上,总不能近身了吧? 可祝虞还是低估了那两人的缠人程度,她刚选定一匹马,那两人也紧跟着她,牵了两匹马出来。 祝虞被逼得没法,只得翻身上马,可她骑马也不过这两节御课所学,这会儿也只能驱着马小跑起来。 可颠了没两下,祝虞便知道自己做了个最糟糕的决定。 一股热流控制不住地往身下涌去,尽管她看不见,但凭多年经验,祝虞知道她提前垫好的布条撑不了多久了。 而且,随时可能会在那两人个不肯放过她的人眼皮底下露馅。 必须要先离开他们的视线。 祝虞咬牙,更重地抽动了缰绳。 马背起伏顿时越加猛烈,祝虞单薄的身量被颠得频频离开马鞍。 追着祝虞的两人虽不甘,但祝虞实在是存了一股疯劲,风驰电掣,一下拉开了距离,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其中一人眼神颇为不错,他眯着眼指着已经快要淡去视线的祝虞背影。 “你看那马鞍上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 “能是什么……等等,那种位置……是不是女子月事?那就没错了!!快,找到她检举给山长,我们便又多了提举国子监的机会!” 祝虞也不知自己驱着马在往哪里跑,只感觉身后没有马蹄声,她才捂着腹部,勉强停了马。 刚下马,她便看见棕色马鞍上在她刚刚所坐的位置洇出一滩深红。祝虞心下一凉,忙扯出学服之下里衣的衣角使劲擦拭,可鲜血已然浸透了不少,干燥的擦拭毫不起作用。 没得选,祝虞只能牵着马往最近的山涧走去。 幸而书院山涧多,祝虞也顾不得山涧水寒凉,伸手便掬起一捧水浇在马鞍之上,再次擦拭,可不知那马鞍是什么材质所制,遇血竟难洗得很。 偏是这时,祝虞身后传来脚步声。 还来不及把自己身后衣料染上的血迹洗净的祝虞,不曾回头,便已经绝望地闭上了眼。 …… “她还真在这儿!” “脏东西自然是要洗的!你不知女子月月如此,几日不洁,最是难隐藏了。” 青阳斋的两人顺着山涧一路寻来,果不其然在其中一处看到了正坐在溪流边休息的祝虞。 旁边的高头大马正俯首吃草。 两人对视一笑,一个从前一个绕后,死死抓住一人一马。 “祝虞!你女子之身逃不掉了!”抓着祝虞衣袖的人似乎已经看到了他顶替祝虞的位子,入学国子监,猖狂笑了两声。 而绕到马后的那人也兴奋地挥手大喊。 “上面真的有血迹!物证都有了!” 两人的兴奋,衬得依旧坐在地上,没有反抗挣扎的祝虞平静过了头。 她看着青阳斋的两人,不但没怕,还勾起唇角笑了笑。 “小心些。” “小心什么?” 那两人奇怪地问。 而答他们的是一只破空而来的箭矢,它带着凉意,先击穿了捉着祝虞手的学子发冠。一击之后,箭速却没有缓和,继续逼向马边的学子。 那一箭擦着学子的心口位置,从他举起手后的腋下穿过。 生死从未离两人这么近过,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而他们只听到身后传来,听着和这股杀意完全不符的温润男声。 “抱歉,看错了。” “我还以为看到了一只狼,一只狈呢。” 第039章 明野心 山林间, 两抹身影一前一后从树荫下走出。 前者垂手握弓,明丽日光洒落在一身飘逸的烟青学服之上,只衬得温文尔雅的少年如万条寒玉,清介有守。 后者右手牵两匹高头大马, 左手虎口掐着两只死 雁的雁颈, 新鲜的血顺着少年指尖一滴一滴落下。 若说前者似光, 那后者便似影。明明不逊前者的姿容, 相同样式的烟青学服穿在后者之身, 却仿若被林中烟气沾湿,和着那双深邃阴沉的眸,恍如一尾蜿蜒游弋在暗处的青蛇, 伺机噬人。 待这两人走到跟前,刚刚还擒着祝虞的学子不自觉因这气势往回退了退, 站到了另一个学子身边,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质疑道。 “林樾,你怎么在这儿?今日是我们青阳斋上射御。” 青阳斋的两人怎会认不出眼前之人。 之前便听闻祝虞与林樾关系非比寻常,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林清樾微微勾起唇角,坦荡道。 “许教谕应允我能随时带玄英斋学子来后山练习。” “凭——” 两人中一人便是一点也看不惯林清樾这幅高高在上的姿态, 明明不过是个被家族抛弃的棺材子,有什么可神气的? 可他刚张口,另一个人就怕他自取其辱地打断了他, 小声扯着衣角道。 第91章 “林樾是射御艺长,许徽看重得很, 你忘了?” 忘了。 毕竟书院有女子谣言之前,便是林樾的身世在被所有人嚼舌根。 听多了, 他便以为自己也能把林樾这个名字踩在脚底。 “阿虞,我和梁兄去拾柴的功夫, 可是发生了什么?” 两人就见林樾走到祝虞身边,微微俯身问道。唇边挂着温柔的笑容,但那握弓的手却没有松懈下劲的模样,好像只要祝虞说个什么不好,这弓便能霎时再现刚刚的杀意。 他们心中一紧,忙不迭盯向祝虞,眼中全是威胁。 ——若不想让他们知道你是女子,就给我老实点! 可祝虞却全然视而不见,指尖一抬,指向二人,如实相告。 “他们非说我是女子呢,只因马鞍上沾了血迹。” “血?”林清樾微微挑起眉头,“那不是我刚刚射雁时,那雁落到上面沾上的么?” 青阳斋两人眼睛都瞪直了,他们看看还在滴血的雁,又看看信口雌黄的林樾,这才明白这三人早就是一伙的了。 “哼,是不是女子验明正身就是了,你们帮她掩盖能掩盖多久?” 林清樾微微敛眸,笑意还在,眸光却冷。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非亲非官,凭何让人为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验明正身?” “若怀疑,还请拿出实证才是。”林清樾说着将弓斜背,看向梁映,梁映便将手边被一箭串起的双雁举了起来,林清樾抬起指尖就近从梁映手腕内侧抹过一滴雁血,又走到马鞍旁边。 “据说人血是咸的,和雁血必然不同。既然二位如此笃定,不如验证看看?” “你要我去尝马鞍上的血?!”青阳斋的人听了,明明未做,却好像已经受了奇耻大辱,一把想将林樾举在他面前带血的指尖拍落。 可林清樾的臂力和步伐,又岂是他这般文弱书生能比上的。 他自己踉跄一步,差点一只手就要按到马鞍之上,他生生后退,一屁股坐在咯人的石滩上,也没敢让自己的手碰上马鞍。 另一个人眼看惹不起,忙将地上的人搀起,双双不甘心地离去。 确认人走远,祝虞装作风淡云轻的笑容才缓缓塌陷。 “多谢。” 祝虞颤动着双唇,这两个字已经不足以表达林清樾和梁映两人今日对她的恩情,可她却也实在不知道别的该说什么。 林清樾正从祝虞的马上将马鞍卸下,看着祝虞白日下愈显糟糕的脸色,便知道是她女子月事不好过。 她抬脸看向梁映,“梁兄,刚刚那有片竹林,烦劳你挑个大些的竹筒来。” 梁映瞥了一眼林清樾提着马鞍站在水边,似要帮着清洗的模样,眸色一黯,却还是点了点头,放下了马和双雁,转身离开。 “林兄!”祝虞慢了半拍,但还是在林清樾蹲下身,搓洗马鞍之前,反应了过来,大声喊停。“不必如此!我自己洗就好!” “血迹不好洗,这水又寒凉,你还是不要碰了。” 林清樾说着双手带着马鞍沁入水中,此时再说什么都晚了。 祝虞张了张嘴,最终缓缓低下头,光明正大地捂着抽痛不已的小腹。 “林兄……是何时发现的?” 她明明都已经很小心了。 月事来临,她夜里睡都不敢睡,深怕床榻上染上血迹。今日射御课,也是为了避开在斋堂久坐,才来了后山上课。 林清樾熟练地清洗着血迹,却不答祝虞的话。 “没有考入长衡之前,你是怎么读的书?” 祝虞一呆,却又乖顺地翻找起了久远的记忆。 “七岁之前还不分男女,那时会和村里其他上不起学堂的孩子,偷偷去村里学堂窗户底下偷听。不过多数孩子玩性重坚持不了多久。但我几乎日日都去,里面学生用笔墨,我便在窗台底下趴着,用树枝在泥地上勾画。” “后来能识字读书了,也开始要帮着家中做农活。忙完家里趁没完全天黑再去山上拣柴卖,攒起来去村中唯一一个秀才家借书看。一点钱书只能看一会儿,我便让自己背下,回去再默出来……” “但每次我都是装作男孩去的,直到家里发现我偷偷读书,把我是女孩告诉了秀才,之后再借书就不能了……” 祝虞说到这里,眸光沉了下来。 她已经不记得多少次因为读书一事被父母责罚,被祝平耻笑,可那些书中的道理不会骗人,她知道读书一事本身是无错的。 错的是她的女子之身…… “林兄,我知这世间女子读一点书是有才情,但女扮男装来书院为入仕读书就成笑话了。他们说的也没错,我这身份早晚会被识破,与其让别人来揭露……不如让我自己——” “谁说女子不能入仕?” 落寞的语意陡然被一句举重若轻的话打断。 祝虞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水边的林清樾放下马鞍,望向祝虞的眼睛。 “女子为官虽不多,但历朝史书不是没有写过,你读过的。” 祝虞苦笑了一声,她是读过,所以才更明白这其中不易。 第92章 “前朝女子为官,除去靠姻亲,靠自己才能的,至多也只是女史、女医、女祝,诸如此类的内廷女官。” 林清樾却听出苦笑之外的意思。 “所以你不甘只当这样的女官。” 她走进一步,更让祝虞的目光避无可避,替她说道。 “你想站在朝堂之上。” 坐在原地的祝虞因林清樾的逼近,微微后仰,五指之下是被她攥出数道褶皱的衣角。 她这才发现原来林樾的眼底不总是温润,这般洞若观火之刻,竟锐利得将她连父母兄长都不敢言语的心,就这么剖露了开。 但长期以往受到的规训,只让她嗫嚅着,不敢承认。 “我不是不甘……” “为何不能不甘?女子为何不能有野心?倘若我说能让你实现这野心呢?”林清樾俯身,在祝虞面前蹲下,让视线与她齐平。 “野心是妄想,还是坦途,只差一个明主。倘若你能秋闱得中,我会帮你不让女子之身成为你的阻碍。” 避无可避的祝虞怔怔地看着林樾。 她只感觉林樾的话,一句更比一句像重锤在她心口砸下。可奇怪的是并不疼,相反,她甚至能感受到更热烈的,从深处传来的跳动声。 林樾给她的是非常冒险的提议。 神智让她有无数问 题想要确认,可看着林樾的眼睛,她抿了抿干燥的唇,只问道。 “为何……是我?” “我需要你,与你是男是女无关。” 一瞬,祝虞好像连呼吸都停了。 她想,世上怎么会有林樾这样的人呢? 明明有着最得体的表象,却又藏着跳脱世俗之外的魂灵。 “那么,你愿意信我吗?” 祝虞目光下移,看着要与她击掌为誓的少年掌心。 怎么能不心动呢。 野心,她当然有。 清脆的掌声于两人之间响起。 但逐渐平静下来的祝虞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秋闱,她刚刚就觉得这个词有些耳熟。 祝平那卖名额之举不也是要算到秋闱那时…… 祝平那模样所能联系到的贵人,也不知是何人,背后是何种权势。她这会儿应下,都忘了问林樾指的“明主”是谁…… 若是不说清祝平一事,恐怕要埋下祸患…… “林——” “这个竹筒够大了吗?”从树影中走出的梁映眸光冷淡,语气生硬,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会儿拿着两手合握之粗的竹筒一直塞到她和林樾还未分开的手掌之间。 祝虞咳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慌乱地放下手掌。 林清樾倒没有察觉什么,只觉得少年这竹筒削得不错,看得出下了功夫,把边上的毛刺都处理干净了,也算是心细。 她起身用竹筒打了水,又生了火,给祝虞烧起热水。 “你的学服也换下来吧。”林清樾说着脱下自己的学服,递了过去,不过才递到一半,另一边有人动作比她动作更快。 “穿我的。” 梁映把林清樾的衣服重新拿了回来,甩回在她的肩上。 祝虞拿着梁映的学服微微一愣,而林清樾也微妙地多看了梁映一眼。 这辈子都未曾受过男子如此殷勤的祝虞,扯紧了自己的学服,讪讪道。“坐了一会我感觉好多了,这衣服还是我自己洗吧。” …… 天气清朗,日光晒着湿衣、湿马鞍,溪水折射着粼粼波光。 为了晾衣,选择就近用膳的三人,从溪边抓了三条鱼。很快,篝火上就架起了三串烤鱼,寡言的梁映默默转着穿过烤鱼的木枝,让鱼肉尽可能烤得酥香焦脆。 而另一边坐着的没了学服外衫的祝虞,有一口每一口喝着混着竹子清香的热水,偶尔她转头看向远处树荫下,等着等着靠着树干睡着的林樾。 却不料,收回目光时,冷不丁被一股更阴冷的视线摄住。 “你喜欢林樾?” 梁映这一不开腔则已,一开腔直接把祝虞呛得连咳十几声。 “梁兄这是什么话……”祝虞不清楚林樾把关于她的事儿告知给梁映到了什么地步,这会儿脑子一乱,惯性地摇着头否认。 “男子怎能喜欢男子?” 第040章 九霄月 男子怎能喜欢男子。 梁映也曾用过一整日去思索这个问题。 可从他这些年岁一直寡淡贫瘠的心绪中, 并未能得到真正的解答。 他也是第一次,被一个人如此牵动。 望向那人的眸光所向,窥探那人的心思所在…… 待回过神来,那人是不是男子好像就变得并不重要。 他放任这心思在所有光晕照不到的地方, 日夜生长, 就算辨不清, 说不明, 日后也不知将长成什么怪异模样。 但无碍。 他本也未对这世俗循规蹈矩过。 梁映看着祝虞那慌张的模样, 便知道他与她最大的区别便是这点。 她会被束缚,即便是她已经拥有了不自知的偏爱。 这与他来说,是一件值得欢庆的好事。 第93章 他恨不能祝虞再迟钝些、再作茧自缚些…… 梁映将眸光收回, 弯起唇角,看似应和道。 “是啊, 怎么可能呢。也怪林樾对谁都这般亲切,容易让人会错意。” 祝虞倒不否认这点,林樾连对梁映都很温柔。 若不是刚刚林樾向她提议了女子入仕这条路,她都要怀疑林樾为了她做了这么多,是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情意…… 还好, 她没有自作多情。 梁映没来之前,她已经看得足够分明,林樾看她的眸光, 有欣赏、有怜惜、有期待,就是没有那最寻常容易勘破的心悦之意。 这等俗气的眸光也不适合出现在林樾身上。 祝虞心中, 她也相信,不止在她心中。 林樾其人, 便如九霄明月,高悬天边。 他的光亮温柔, 不分贵贱地落下,但也只能抬头仰望。 不该被谁摘落。 祝虞后知后觉梁映问话的口吻有些奇怪…… 只是她又不敢细看,离了林樾,梁映身上又涌现出第一次见面时的阴沉冷寂,叫人不敢接近。 沉闷的氛围一直延伸到树荫之下。 林清樾睡醒时正听到梁映阴阳怪气地开口,她挑了挑眉。 竟然背后说她坏话? 亏她昨天晚上教他练了一夜的招式,现在还头疼呢。 但林清樾转念一想,平日断然不会多言的太子殿下,这会儿对着祝虞说了这些,绝不一般。 细数梁映和祝虞之间的桩桩件件,从最开始金海楼一命换一命就可见缘分。后面虽面上不显,却还是出手帮了祝虞,替她膳堂解围。 若再算上昨日的扮水鬼,他当时说的也是因为知道她要帮的是祝虞才…… 林清樾觉得自己这一觉醒来,果然神思清明了不少,竟一下勘破了梁映与祝虞之间还未明说的情意! 这般话本子里才能写得出曲折情节,放在别人身上,林清樾定会美滋滋地旁观,但若是她的太子殿下…… 啧! 她给太子殿下选的是能臣,可不是妃子。 “两位聊什么呢?”林清樾装作刚醒的样子,伸展着手脚来到溪边,看似自然,实则责任深重地特意选在两人中间坐下。 熟不知,她这一坐,两人都松下一口气。 “闲聊而已。”梁映分出一串考得最为仔细的烤鱼,顺手递给了林樾。“一串够吗?” 祝虞瞥了一眼,话语中恢复了些许暖意的梁映,好像无意间得知了什么隐秘,不敢多言。 “不患寡,患不均。”林清樾想着一人一串刚好,笑着便把梁映递来一串顺手传给了祝虞,转脸再向梁映要她的那串。 可梁映定定看了她两眼,半响才把剩下一串那给她。 林清樾吃着鱼,心里想着梁映真是小心眼。 不就是小小剥夺了一个他给祝虞献殷勤的机会嘛。 三人避人耳目地坐着,也没完全不务正业。 林樾给祝虞又讲了些骑射的要点,祝虞也新分享了她上次没能给成的读书心得。梁映两边听着,也不知是不是感怀自己与书院第一第二名相差甚远,脸色一直闷闷的。 一晃眼,却也是日暮西山,彩霞漫天的光景。 曾沾染上的血迹再难找寻。 林清樾和梁映决定送佛送到西,将祝虞一路送回了青阳斋。 孟庆年不在,许是去用晚膳。林清樾便在祝虞的允许下,往房间里的水房走去。 青阳斋的水房比玄英斋的要更大些,不过也只是用屏风挡着,没有真正能隔绝的门扉。 祝虞见林清樾在屏风前徘徊,猜他担心,便宽慰道。“和我同住的孟兄,虽人冷淡古板了些,但寝食规律,从无逾距,只要小心些也不会……” 林清樾点点头,又多踩了两步,不过就是这两步之后,刚刚还坚实的地步忽然有了异响。 祝虞愣愣地看着不知怎么就在林樾脚下松动的木板。 “阿虞,这块木板倒是坏得巧了。” 是巧了,往后只要有人靠近水房,她都会知道。 祝虞无奈地抿开唇角笑了。 “对了,玄英斋还是少不得你。”林清樾从水房绕了出来,瞥见祝虞书案上短得只剩一点的墨条,想起什么,从腰间碧色丝绦上褪下一块白玉,交到祝虞手心。“这样,也不算你白来。” “这……太贵重了。” 受了太多恩惠,祝虞已经不知怎么还清,就算是她答应用前途交换,也不能坦然再接受了。 “与你相比,不贵重。”林清樾盯着 祝虞,话意点到为止,她想祝虞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 祝虞很想藏起所有窘迫,再理直气壮一些。可惜她不能,若是要选欠谁多一些,比起祝平,或许还是全然信任于她的林樾要更好一些—— “这,不是挺多钱嘛?”祝虞指头还没碰上白玉,一直在房中没发出声响的梁映冷不丁开口。 祝虞抬眼,一看梁映从她床下拉出来的木盒子,瞳仁不受控地一缩。 木盒子幡然掀开,明晃晃串起的七贯钱把盒子摆得满满当当。 那是梁映金海楼后给祝虞的封口费,自上次被学录查到,她更不敢用,直接把钱放回了梁映给她的木盒子往床榻底下藏着。 第94章 这笔钱对祝虞来说,始终是不义之财。 就算祝平让她日夜颠倒的誊抄临摹那些图文,她都不曾动这笔钱。 “有这些钱存着也不能生钱,阿虞还是用了吧,免得旁人乱担心。” 梁映脸上带着笑意,咬着阿虞两个字,可祝虞听着却和林樾叫她的感觉截然不同。只觉得脖子微微一凉,咬着牙把递到眼前的白玉重新推了回去。 “是了,这是……家中给的盘缠,我一直舍不得用差点忘了。”祝虞没得选,这会儿若驳了梁映的话,只怕他要认为她要瞒不住金海楼的事儿,夜里,她哪能睡得踏实。 林清樾从善如流地收回白玉,没觉得有何不妥。 若是祝虞有能用得上的钱,那这钱是她还是梁映的,她倒是无所谓。 算来,祝虞这里她确实没有什么能再帮上的,林清樾与梁映在舍房门口与祝虞告了别。 可没多走两步,祝虞突然追了上来。 看得出来,她有话想说,但眼色从梁映身上扫过,似乎是找不到理由开口。 林清樾想着可能是女儿家的私事不便开口,便支远了梁映,让他在五丈开外等着。 “今日你提议之事,我答应地有些匆忙。但我绝无反悔之意,只是事后想起一些复杂之处,可否请林兄,待我这两日厘清,于后日山门的静心亭再告知于你。” 林清樾轻轻颌首:“好。” “还有一事……”祝虞犹豫着,好像在斟酌着用词。“梁映他……” 林樾越待她好,她便越忍不住提醒他该注意梁映。 这样一个与命案牵连的人,又心思晦暗难明的人真的该坐视不理,任由他与林樾走近吗?她怕林樾日后会因此受伤。 可祝虞又想到,那幢命案梁映也是为了活着。 他没有亲手杀人,也没把她抛下逃命。 在书院之中,他也在林樾的引导下,一点点改变。 她该相信本性难移,还是该相信月光将照亮夜色中的所有晦暗呢? “梁映怎么了?”林清樾看着祝虞神色一会儿红一会白,像极了正事之后,说不出口的女儿家心事,她不免有些紧张,准备随时把任何萌芽掐死在襁褓里。 可祝虞只是长长喟叹了下,再抬头看向林清樾,眼里有丝挣扎过后的疲倦。 “没事,我看他策论行文还不扎实,明日我去玄英斋再与你细说吧。” “你们要聊得真不少。” 林清樾刚走回,梁映看起来等得有些不耐。 “也没聊什么,阿虞就说有些事儿,打算后日再同我讲,就在山门的静心亭那处。”林清樾没想特意瞒着梁映什么,毕竟以后祝虞才是他身边进臣,现在就滋生了不该有龋语可不好。 林樾答得很快,比梁映想象中的要坦然大方不少,梁映被微微一噎,倒是显得他刚刚那句酸涩了些。 男声突然气势全消地“嗯”了一声。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下。 梁映无意间转头恍然看见,他们背后两道影子竟比主人挨得更近,一高大,一清隽,倒是极好认。他暗暗勾起唇角,刻意算起了落日的光,控制着歩速。 一段山路,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看着不算亲近。 却只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身后的两道影子,每一步的指尖都融在一块。 …… 与祝虞说开后,祝虞第二日便回到了玄英斋继续当他的小教谕。这可开心坏了不少玄英斋的人,要知道比起林樾这般天赋使然的教法,显然还是祝虞一点点摸索起来的温书方法更适合他们。 眼见祝虞脸色一日好过一日,梁映的学识也一日日中变得扎实,林清樾刚觉得日子有些盼头,正坐在静心亭,哼着曲声,等着祝虞。 却没想到等来的不仅不是祝虞的坦白。 而是青阳斋的学录带给她的坏消息。 “林樾,祝虞一夜未归,今日一整日上课也不见他。你这两日与他走得近,知道他去哪了吗?” 第041章 谁在意 祝虞把木箱子里的七贯钱数了又数。 于她自己而言, 这些钱若用来买书,所得的书够她仔细研读个三年五载还不够。但对祝平来说,让他大手大脚地在镇上花费,或许都撑不到月底。 比起一时抵去颠倒昼夜的抄写临摹之苦, 或承受花不义之财的不安, 祝虞更想真正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所在。 祝平不是什么目光长远的, 这七贯钱足够迷惑一时, 只要她好声哄着, 让祝平讲出与买名额的贵人牵扯一事,应不是难事。 这是她最后无法轻易言及的窘迫。 像她这样生于乡野白丁家的女子,未嫁之前, 家中对她主宰便是天,便是法, 层层束缚下,再不愿承认,亲缘亦是构成祝虞的一部分,不可轻易撇开、放下。 林樾越看重她,她就越无法隐瞒这一切。 她唯一能做的, 是把一切厘清,给林樾一个公平看待她的机会。 “祝虞,你家里人又来了……” 学录在祝虞舍房门前敲门, 须臾后抱着箱子的祝虞走了出来。 时值晚膳,祝虞路过舍房外学子悠然谈笑声, 一路走到山门。 第95章 看着那倚着山门,一把骨头好似从来立不直的人影, 祝虞捧着木盒吐出一口气后,脸上扯出一点笑来。 “阿兄。” 祝虞刚上前, 祝平见了她,却不似之前急吼吼地问她要字画,反而左右打量了她一圈,面上心虚又鬼祟地问。 “你在书院还好吧?没人……发现什么吧?” “发现什么?”祝虞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书院前几日突然传出来的流言,这动静虽然大,但长衡书院除了旬休日,一直封闭,外人怎会知道。 ——除非,他就是将这消息泄露到书院之人。 “阿兄!你都对外人说了什么?!”没想到这两日惊险,竟是自己的亲兄所害,祝虞本对祝平不报什么期待,此时却还是没忍住一丝怒意,上前一步攥紧了祝平的手腕,低声逼问。 祝平哪里会承认自己的问题,这会儿看祝虞眉目严肃,便估计她这两日应该如他所料,在书院里不好过。但至少,她现在还能正常出来与他相见,就说明暂时还没人戳破这女身之事。 但暂时终究是暂时,祝平可不敢提心吊胆赌到月底的学测之后。这万一要是被发现,他还怎么向贵人交差? 还不如,现在就直接用人交差。 祝平眼神一暗,扫过祝虞拉着他的手,这手臂的力量,他最是清楚,挨不住他两拳。 他不屑地勾起唇角,反客为主拽住祝虞,把早在手里藏好的一块木板就往祝虞后脑拍去。这是他在村里厮混时,替人要债时学的手法,刚好砸昏不砸死。 祝虞登时把手里的盒子一松,整个人软了手脚,失去了意识。 祝平忙扶住祝虞身形,但耳边木盒砸落地上炸开的声响,把他吓了一跳。一大串零落的铜板从摔坏的木盒里四散而出,祝平反应过来时,已经有好几枚顺着石板路滚到一边的 草丛里。 “这死丫头哪来那么多钱……不是在书院里把自己的身子卖给谁了吧?”祝平越想越不是没这个可能,祝虞读点书就自视清高,一直瞧不上爹娘给她说的几门亲事,这才拼了命地要跑来镇子上的书院里。 她定是瞧上了书院里哪个有钱的公子郎君,借着自己有点学识,将人勾了去,私定终身这样便能彻底逃脱他们祝家。 祝平阴恻恻地一边快速将铜钱收拢进木盒子重新阖上拿起,一边将晕倒在一边的祝虞抗上肩。 还好,他发现得早。 她生是祝家人,死也只能是祝家鬼。 祝虞幽幽再醒来的时候,眼前已然完全换了地方。 三面都是不透光的石壁磊成,只有面前的木栏外透过一点昏暗的烛光。她像是被关进了什么监牢之中,鼻尖也全是潮湿阴暗的霉味。 “祝平,你白日绑人真当这世上没有王法了吗?长衡书院是每日都要查寝的,他们很快就知道我不见了。”祝虞望着正站在木栏外的男子,相似的容貌,却勾勒着自鸣得意的笑容,比这世上的人任何一个人都让她陌生。 “什么王法?你是我亲妹妹,这能叫绑吗?”祝平嗤笑道,“而且别太把自己当回事,那破书院知道又能怎样?学子逃学罢了,有什么新鲜的。” 祝平说着从门栏里,扔下一套女子罗衫到祝虞面前。 “还是乖乖听兄长的话,两日后面见贵人,拿出你最好的才情,这样钱能到手,说不定你还能凭这点机遇被贵人纳去房里,过上好日子呢。” 盯着眼前样式轻薄,颜色艳丽的罗衫,祝虞明白了祝平的打算,就在她想把这罗衫扔回去,祝平又阴森开口。 “别再摆你那清高架子,既然到了这儿,若贵人不满意,你我都是死路一条。” “我们这般贱命,没人会在意。” …… “祝虞不会逃学。” 林清樾摇了摇头,否定了学录的猜测。 青阳斋学录微微蹙眉。 “不是逃学还能是什么?林樾你若是知道什么就该直说,不可包庇同窗。” 这倒成了她包庇同窗了。 她知道什么? 她知道祝虞言而有信,不会失约,更不会不珍视得来不易的读书机会。 “确实不是逃学。”低沉男声从林清樾身后响起。 “梁映?”青阳斋学录眯了眯眼很快就认出了真真切切逃过学的‘有名’学子。“你有何实证?” 梁映走到林清樾身边,翻过掌心,两枚铜板赫然躺在他的手心。 “祝虞出门前可是带了一个木盒?这钱便是木盒之中的,我刚刚在山门旁的草丛间捡到,若是他计划周全要逃学,这钱怎会散落四周?” “所以,这并非逃学,而是有人将人掳走了。” 这就把事情说严重了,青阳斋学录明显不愿事情如此发展。 “或许是巧合,你怎知木盒里一定装的是铜板?还光天化日在书院山门掳人?” 见梁映与自己站在一边,林清樾便又笃定了两分。 “学录不是说过,你最后见祝虞,便是祝虞的家里人来见他?” “家人掳走祝虞?这怎么可能呢?” 林清樾不置可否。 第96章 家人又如何不可能。 “罢了,你们不说便算了,不必替祝虞混淆视听。”学录摆摆手,不愿再与好似在说胡话的两人纠缠。“若你们知道祝虞下落,最迟旬休结束,回来领罚,不然这学册记录就得交到山长面前了。” 相信祝虞事出有因,便是学录最大的宽容。 林清樾也知书院就算知道也管不了更多,不再强求。待学录走开,林清樾与梁映并肩走在回玄英斋的路上,这才问道。 “你怎么来了?” “晚膳、晚课都不见你回来,还以为你丢在路上。” 落日下,少年双臂环肩,答得自然。 一点也看不出少年是怕祝虞同林清樾要讲什么不该讲的话,隐在暗处刻意防备。 谁料到,反而让他在草中发现了几枚铜板。这铜板有些特殊,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给祝虞的封口费。当时虽给了钱,但梁映仍然不能完全放心祝虞,他特意在铜板侧面留了刻痕。万一祝虞背叛,他也能顷刻拉她下水。 林清樾却不信。 只觉得是怕她和祝虞单独相处时间太长。 还这么快就发现了落在草丛的铜板,可见上心。 “你要找人?” “你要找人?” 异口同声的话音撞到一块儿,彼此一愣之后,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林清樾自是要找人的,但可没想用林樾的身份找。明日旬休,她用阿清的身份在镇子里追查更方便。可如今被太子殿下这么一戳破,她顶着林樾的壳子也不好说不是。 “找谁?谁不见了?” 不待林清樾想好说辞,远远的,人未到声先至。 原是晚课温书,发现林樾、祝虞谁都不在瞿正阳找了出来。 梁映瞥了眼像是十分为此事费神的林樾,忽然尽数吐露。 “祝虞已经失踪一天一夜了,可能是被人掳走了。” “什么?”瞿正阳扫过两人,不见玩笑意味,双眉皱了起来,忍不住提了声响,“光天化日的,竟敢掳人?” 他倒是信得快! 林清樾不由地微微扶额,眼见快到了玄英斋,瞿正阳这嗓门一下引出不少学子出来。 她本不想增加暴露祝虞女身的风险,预备秘密调查,这下倒好,一下就人尽皆知了。 平常不见梁映话这么多。 难道是关心则乱? 林清樾狐疑地多瞄了梁映两眼,却没想到正对上少年望向她的眼眸,其中深幽无底,却又不是真正的风平浪静,总觉得好似底下还蛰伏着一只巨兽,准备随时将人吞噬殆尽一般。 “不会又是谁嫉妒祝虞的等第,做了这等龌龊事吧?” “还真不好说!祝兄眼下这情况,若不找到真会被除名吧?” “正好明日旬休,咱们帮着找一找吧?如果是书院中人做的,那祝兄说不定还在镇子上。” 林清樾这才一走神的功夫,斋中竟也无一人觉得祝虞会逃学。这大半个月来的同进同出,让玄英斋学子们养成了一起协力共作的习惯,无人领头也很快每筹备起了第二日寻人的事情。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 林清樾学舍的房门就已经被敲响。 “斋长,这个你们也拿一些,认人方便。” 林清樾从关道宁手中接过一张墨迹还新鲜的小像,上面画着祝虞的模样,形神兼备,几乎一眼就能和人脸对上。林清樾瞥过关道宁另一只手里那一摞还没有完全给出去的小像。 “连夜画的?” 关道宁难得羞赧地挠了挠头,“我画得快,这种小像不费什么功夫。祝虞于课业上没少帮我,这点人情应该要还的。不说了斋长,我还要给斋中其他人发去。” 林清樾点点头目送关道宁的背影,无奈地勾起唇角。 对于斋中学子来说,没有线索,画像确实是唯一行得通的法子。 只可惜,形如大海捞针。 明明只要找到那个和祝虞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行了…… 不过这便需要避开—— “这小像画得不错。” 林清樾转过身,不出意料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梁映。 “走吧,我帮你一起找。” 什么叫帮她一起找,明明是帮你的私心。 林清樾面上笑着点头,心中却恨不得在转身给她引路去的少年后脑来上一下,省得她再想借口。 可惜,少年感官越发敏锐,林清樾稍一停顿,他便 转过来。 “怎么了?” “无事。”林清樾微笑。 不过很快,林清樾就在山门看到了一丝转机。 一个面貌普通,带着斗笠的青年双手揣在袖中蹲在山门口,似在下山学子里寻着什么,直到看到她和梁映,他突然迎了上来。 “王二哥?”梁映被青年拉到一边,这才看清斗笠下的脸。 “总算找到你了,多亏你的人脉,哥才能逃了出来。”王二麻子看着身形瘦了一些,不过精神尚好,“今日便是过来给你报个平安,那拂云楼势力大,镇子上我是不能待了,得出去避避风头。” 第97章 “是我牵连在先,你无事就好。”明白是阿清承诺兑现,梁映对着活蹦乱跳的王二麻子,心里也明快一些。 “说什么牵连不牵连的,我是自己愿意做的。不过那拂云楼是真不一般——”王二麻子这些日子可在心里憋了不少话,他忍不住想提醒两句,眼神却飘到梁映手上的小像上。 “这是你认识的人?” 梁映见王二麻子紧紧盯着,点头道。 “是我的同窗,前日不见了。” “你的同窗?可我分明在拂云楼的地牢见过,还是女装扮相……你要找他?” “若我说是呢?” 王二麻子一听便深深摇了摇头。 “先前拂云楼不知道被什么人一闹,巡卫都换了一批,严了许多。我能出来已属不易,之后楼中巡查肯定会更严,你们这般学子进不去拂云楼的……除非——” “除非什么?” “我听闻今日又有贵客,只有为了贵客请来的禹州最有名的歌伎柳晓晓才能出入。除非你们有谁能假扮成她,能混入楼中。” 第042章 扮女装 祝虞在拂云楼。 饶是梁映和王二麻子有所戒心地躲到一边, 但对于耳力奇佳的林清樾来说,拂云楼三个字连带的上下句都听得清清楚楚,把她想要趁机溜走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拂云楼属景王势力,先前为了将王二麻子救出, 林氏那两个暗桩的身份只能作废, 不可再用。 若林清樾不知晓梁映对祝虞的心意也罢, 偏她知道。梁映此时得知了祝虞的行踪, 定是要去拂云楼救人的。她若就这么放任不管, 怕是前脚才救出祝虞,后脚又得去捞她的太子殿下了。 现下改换成阿清肯定是来不及了。 林清樾的脚尖生生打了个弯,面对王二麻子近乎离谱的提议, 她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突然道。 “若能救人, 假扮歌伎我可一试。” 舒朗的男声在梁映前一秒还平静的眼眸里犹如投下一块巨石,别人或许看不清,可王二麻子却因为多年的相处,辨出来一些……妒意? 梁映没有怎么避讳林樾。 故而,与王二麻子交谈时只隔了几步远, 林樾就算无意听见他们交谈,他也无谓。 可他万万没想到,林樾竟能为了祝虞做到如此地步。 “你要扮作歌伎?” 虽是问句, 梁映的尾音却微微下压,眉宇间的疑虑几乎要结成一朵阴云。 林清樾自是知道用林樾的皮囊说这话, 多少出格了些。但她相信梁映是不同的,就像他能看穿水鬼伎俩后的“林樾”, 若说是一心救人,梁映应该也能懂。 “我音律尚可, 扮作歌伎不易被识破。” 冠冕堂皇的理由梁映不屑一听,他只侧首幽幽盯着明朗到几乎要和日光同色的少年。 他看到的不只是少年,还有冯晏每一个充满杀意的字眼直指的目标。 “林樾,你可知这拂云楼是什么地方?” “若是危险,那更该救人要紧。” 林清樾对着那双眼,正视了回去。 比起祝虞,她更要救的是他。 她让祝虞所仰赖的那一片坦荡官途,都是建立在梁映日后成为太子,顺利登位的基础上。 这并非空谈。 林清樾在这些天与梁映的相处中看得很明白,梁映这样一个流落在民间多年的太子是一个多么特殊的存在。 再没有皇室之人能像他一样,真正摒弃天生的高人一等,在磨难中尝过最普普通通的一个人生存于世间的酸甜苦辣,知道如何去珍惜身边仅有的东西。 渐渐地。 林清樾不只是想应付与林氏的指令,与阿婆的交易,只去教导出一个符合林氏期待的太子殿下。她更想要的是一个燕国从未出现过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天子。 这是,她的野心。 若能事成,那么纠缠她一生的夙命或许也能等到真正结束的那一天。 可倘若让景王知道了梁映的存在,这间歌楼刹那可以成为一座屠场。多年经营的暗线往来,都比不过将未来可能推翻他掌权局势的太子死无葬身之地更有价值。 林清樾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她的眼前。 “好,救人要紧。” 兴许是她的咬字足够大义凛然,梁映像是不敌,垂下眼眸退了一步。 王二麻子的提议终究粗糙,要完善成可实行的计划,又要遵循林樾的身份,便不能采取阿清那样独来独往,简单粗暴的行事方式。 好在这些时日,林樾也有了属于他的“手段”。 …… 明媚春日下,宝马香车由扶风镇的东门缓缓驶入。马车上的竹帘忽而被人掀起,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将小半个身子探出,将车帘左右贴着的几道黄符依次扯下才回了车厢。 “姑娘,别唉声叹气了,如今都已经到了扶风镇了。您这些求雨求匪的符是一个也没派上用场,还是死心了吧。我来给您上妆……” 小丫鬟也不敢让别人知道黄符的事儿,把东西折了折藏在怀中,这才去摸已经摊开好一会儿的脂粉盒子。 第98章 坐在马车正中的女子还未上妆,就已然仙姿佚貌,清冷无双,可她一开口就又从天上落到了地上。 “冯晏这个烂羊头的,我好不容易盼他从宁安离开到这偏僻的扶风读书,还以为再也不用伺候,这才一个月不到,他竟然把我宁安薅过来!小凤儿,你是不懂啊,我看他那张脸我就烦,就想吐——” 说着女子还真呕了一下,痛苦之色难掩。 “求求了,有没有什么英雄好汉把我们的马车劫了去——我柳晓晓上哪不能活啊!” 小凤儿生怕马车外头醉仙楼派出来护送她们的护院听见,忙要上手捂住她这口无遮拦的姑娘,马车忽然骤停。 “来者何人,何故拦车。” 马车外传来护院的厉声质问。 “贫道清修十年,今下山历练,没想到这刚一出山就碰到你们这般血光之灾,为积善行德,特此提醒诸位,不要再往前了!” 这番话听得柳晓晓几乎是立马眼神一亮,也顾不得小凤儿的阻拦,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外面正立着一个青衫男子,模样微胖,故作老成。手上拿着一个潦草的白幡上书四个苍窘有力大字:算命消灾。 “休得胡言,贵人要事,速速让开!” 护院刚要上前推搡,青衫男子又掐指算了起来。 “你家中一老一小,老人半月前突然瘫倒在床不省人事……你不想救他?” “你成婚多年,迟迟无子,并非是你夫人之故……” “还有你——” 青衫男子侃侃而谈,落下话音竟都直切要害,还刻意卖了关子,四个护院疑色渐消又听男子叹气道,“可惜啊,我这功力尚浅,一下只能替一人消灾……你们四人……” “那必然是我啊!” “凭什么是你?!” 四个护院转眼之间都争先涌向青年,眼看着要动起手来。马车后方,偷偷绕来两名男子,一高一壮,抄起两木棍就朝只在意命数的护院们后脑砸去。 但显然高的那青年没什么经验,没能一下把人砸昏,还是旁边壮的,反应及时,左右手钳住要发难的两护院脖颈,相对一撞,这才真正将四个护院放倒 。 “我说衙内行啊,还真会算命?”那壮青年露出一口白牙笑着看向手握白幡的青衫男子。 隔壁高的生怕四个护院随时醒来,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段麻绳麻利地将人捆上,一边抬头搭话。 “那是,衙内这算术早就出神入化,算算命都是信手拈来,平日我东西找不到了,衙内还帮我算过丢在何处了呢。” 青衫男子把手里的白幡一扔,撇了撇嘴,“也就是关道宁这脑子能想起这回事儿,说他们最信命了,绝对能声东击西……今日这事儿,你们可都烂在肚子里别说出去!” 衙内语气虽凶,关道宁却不害怕,笑道。 “是是,这不都是为了帮着救人嘛……” 声东击西?救人…… 柳晓晓若有所思地听着,里头的小凤儿可没法像她这般冷静,一把把她从车帘后拽了回来,语带哭腔。 “姑娘,完了!真碰上劫车的了!那几人穿得一样,定是一伙的!我刚刚看了这巷子僻静,无人会注意,咱们怎么办啊——” “不用办,我们无意伤两位性命。” 车前帘掀开,出现在两人眼前的一张温润如玉,俊美无俦的脸一下把小凤儿的哭声堵住。 …… 事情的进展比预料的更顺利。 原本林清樾只找了瞿正阳和关道宁,一个有武力,一个鬼点子多的两人。但说了计划之后,关道宁又为林清樾极力推荐了衙内。 这样完整地计划便成了——由梁映对扶风镇各处暗巷的熟稔,测算出马车的必经之路后,将马车引进了空巷子。再让高衙内假装算命声东击西,瞿正阳和关道宁负责收拾残局。 最后只剩下由林清樾扮成柳晓晓的模样。 而柳晓晓竟也意外地配合,听闻他们是为了救人,还主动为林清樾上妆,还提点了许多不露破绽的细节。 但瞿正阳还是对此存疑。 彼时四人已经扒了护院的衣服穿在自己的身上,坐在马车旁边,百无聊赖地等着马车中人换衣扮妆。 “林樾扮歌伎,这能有多像?他太端正了,扮成大家闺秀估计还行,当歌伎可是要举手投足都风情万种的。” “你别说,我也想象不了。”关道宁脑海里那些莺歌燕舞的画面倒是不少,可一旦换成林樾的脸,他便觉得冒犯非常,一下子就把脑内那些颜色全部清了空。 “其实梁映倒是更适合,他这张脸长得够艳。”高衙内刚提了一嘴,瞥见梁映望过来的阴沉目光,话声不自主地又小了下去。“可惜,脾气太差。” “衙内说的有道理。”瞿正阳倒不怕梁映,勾着梁映的肩膀嘻嘻哈哈道,“梁映装一装也不是不行,但林樾他那张脸,那个身段若作女子,我真想象不出来,你呢,梁映?” 梁映单指挑开搭在他肩上的胳膊。 林樾女装,他从不曾想过。 但大抵,是一样美的。 在林樾身上,比起雌雄寻常要遵循的强健和柔弱,英武和妩媚,他并不真正偏向那一方。就好比你看山水、没人会在意山水的雌雄之分,你只看到它的隽永、它的明朗、它的旷远。 第99章 雌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种区分。 “好了,快来看看我的杰作!” 几人说话间,柳晓晓迫不及待的话声插了进来,下一刻闭了有一会儿的马车前帘终于掀开。 众人刚刚还嬉笑的嘴脸,忽地滞了下来。 他们眼前哪里还有先前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君,只有一位怀抱琵琶的清冷美人。 美人并未浓妆艳裹,穿的是清幽淡雅的碧色绘玉玲珑花样罗裙。又见云髻高拢,珠翠轻摇,雪肤冰肌,一览无余。怀中琵琶更是抱得位置恰好,刚好挡上半张美人面,犹如最出色的画师所作的美人图,影影绰绰,留人无边肖想。 可这却偏偏又不是画,随柳晓晓之声,美人抬眸,顾盼之间,流转的光华让她切实地从画中走出。一双唇更是在脂粉后如雨后海棠,染尽春色,叫人一看便挪不开眼。 这么多眸光,或惊艳,或愕然。 却唯有一束,像是贪婪,要把这一切光华都私藏。 第043章 救祝虞 梁映其实曾庆幸林樾是个男子。 就在他明白了他对林樾所滋生的, 见不得光的心绪之后。 世俗人伦对他来说不是阻碍,对别人来说却是不可逾越的大山。 如此,在满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少年之中,就算林樾皎皎如明月, 被人群簇拥在最中央, 大家也都当他是男子, 那些望向他的眸光是爱戴也好, 是嫉妒也罢。 总不会再有第二个, 如他一样。 可女装林樾的出现却像打破了这隐秘的界限,梁映瞥见那些本能对于美色投来的意动,他顿时后悔为何要同意林樾的女装请求。 本来, 只有他的…… 梁映冷下眸色,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 一把放下车帘。 没了直面的美色冲击,玄英斋的三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叹。 “那是林樾??不是柳晓晓?怎么能这么像!” “男扮女装比女子还美,我还是头一回见……要不是早知道林樾是男子,我恐怕真要以为是女子了……” “不是……梁映,你再让我看一眼!刚刚林樾从房里换了裙子进马车前, 我也见过,那会儿看着还是林樾啊,怎么就大变活人了??” 几人之中, 最显惊讶的瞿正阳说着就想越过守在马车之前的梁映,可梁映脚下步伐奇诡, 来回左右挣扎了一圈,瞿正阳愣是没能近马车一步。 “我们时间很多吗?”梁映冷淡的声音将瞿正阳的不正经一团打散。 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的瞿正阳努了努嘴, 退了一步。 梁映自己则上了车,先将柳晓晓和小丫鬟捆起送下马车。 “啧, 轻点,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柳晓晓看着梁映粗糙的捆绑手法,不免嫌弃。“你们就是不绑我,我也不会到处乱跑的,不然就成了我里应外合了。” “你让我信你?”梁映又捆出一个死结。 深谙人情世故的柳晓晓:“……也是。” 两人乖乖由瞿正阳领着,和先前打晕的四人一起安置在梁映寻到的空宅之中。 端坐在车中的林清樾等了一会儿,也没见梁映下去,反而一直在柳晓晓带来的行李之中寻着什么,不禁有些好奇。 她放下琵琶,默默凑过去。 谁想偏是这时,终于让梁映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蓦然回首,他的鼻尖始料不及,与不知何时凑到近前的林清樾鼻尖轻轻擦过。 柔软的相触并未产生痛意,却因这贸然打破了某种界限的距离,两人心头皆似被一只手重重勾弹了一声异响,也不知谁的呼吸先乱了。 林清樾知道以女装示人十分冒险,但她还是对自己多年钻研的伪装有更多把握,况且柳晓晓为她上的妆也是更偏向凌波仙子的清冷之美。一套装扮下来,只会八九分像柳晓晓,而无林清樾本来的影子。 可当她清楚地看到女装的自己光明正大地铺满在梁映的眼底,她却没看到一丝陌生、迷惑、又或是好奇,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与了然。 就好像他已然透过层层皮相伪装,看到了最原本的她。 一种莫名的心虚攫住了林清樾,促使她率先移开了目光,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坐回原位将琵琶抱回了怀中。 但下一刻,梁映追了过来。 车厢狭小,他单膝跪在林清樾跟前,使两人视线齐平后,他轻轻抬起她的下颚,把手上刚刚从包袱里摸到的东西小心覆在林清樾的面上。 林清樾伸手摸了摸,是面纱。和那天在拂云楼舞女所带的有异曲同工之妙,由颗颗琉璃珠串成,能将原本的容貌若隐若现,藏去五分,只余一双眉眼。 眉眼……? 这万一让梁映对上她作为阿清时的样貌可就完了。 想到这里林清樾心虚更甚,伸手就想拿掉。 可梁映却更加贴近,双臂绕到她的耳 后替她系绳,两人温热的躯体之间只隔着一把紫檀琵琶,低沉的声响伴着他胸腔震动,透过琵琶的空腔,像是贴在她耳边说一般,连气声都无比清晰。 “拂云楼与冯晏关系匪浅,他欲对你不利,不要叫人发现你是林樾。” 林清樾微微一顿,梁映给她戴面纱是怕林樾被冯晏认出? 第100章 上次拂云楼的危机,梁映分明知道他探听所得的隐秘足够引来杀身之祸,绝不可告知他人。可现在他却直接告知给了林樾这个身份知道…… 这和她刚建立的认知不太一样。 而梁映说完这句没多看她一眼,转身便走,林清樾为了确认,忙伸手握住他落在身后的右手。 “梁映,若我今日不能将祝虞救出,你会怪我吗?” 指尖搭在掌心传来的热意,陌生又熟悉。 犹如点穴,将梁映定在原地。 平日里林樾从不会这样握住他,所以陌生。可午夜梦回中的千万次,在那个荒唐的梦境里,他熟悉得几乎立刻能够刻画出与此相连的所有细节。 比如勾缠的长发、盛开的海棠花、还有柔软交叠的似吻非吻…… 前一刻好不容易才压制下的灼热又从指尖点燃。 梁映竭力攥紧手心,半天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为何要怪你?” “倒是你,为了祝虞如此意气用事,哪里还像你。” 谁意气用事?她?为了祝虞? 林清樾愕然地松开指尖。 意识到自己言多有失,梁映也不顾林清樾神情,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等到马车驶动,彻底往拂云楼踏去不能回头的路,林清樾才恍然意识到,她和梁映好像都误会了什么…… …… “怎么比预定的时间来得晚了半个时辰?路上出了事?” 马车停在拂云楼前,拂云楼前来接应的人对过凭证之后,仍没有放下警惕,狐疑地又扫了一遍露出真身,应对盘查的清冷美人。 这外貌,断然不会查出破绽。 扮作护院的玄英斋四子都十分笃定,唯一不能让“美人”说话。 男声一出,前功尽弃。 扮作护院的关道宁立马上前一步,粗声粗气道,“我们醉仙楼的柳姑娘自然和你们扶风这偏僻地方的人不同,身娇体贵,走得慢些又如何?贵人还不是指明要我家姑娘献艺?” 接应之人瞥过美人怀中的紫檀琵琶。 “据说凌波仙子一手琵琶可使余音绕梁三日,能否赏脸弹个一段,让我们开开眼界?” “大胆!姑娘的曲子也是你等能听的?!”瞿正阳一声暴喝,气势汹汹,但依旧没能吓退接应之人的疑心。 “柳姑娘莫怪,楼里前两日又丢了东西,到现在也没能找到小贼。东家怪罪,我们这些手底下干活的人也只能紧着皮子做事了。” 一只纤纤玉手微微抬起,示意护院不要再起争执。转瞬葱白指尖便搭在琵琶颈之上,一段精妙绝伦的琴音随着手指碾动勾挑,倾泻而下。 尽管短暂,确如仙音一般,绕耳不绝。 “多有冒犯,柳姑娘快快请进。贵人已经到了,正有要事切谈,姑娘正好稍作准备。待贵人事了,我再请姑娘上去。” 林清樾带着琵琶被领到一间早已准备好的厢房。 她依照计划安心坐了一会儿,须臾后,房间门传来轻叩之声。 “姑娘,你的妆匣落在马车上,我替你取来了。” 林清樾打开门,先是瞥过依旧守在她房门口的两名小厮,才把提着盒子的梁映迎进了屋子。 “如何?” “顺着王二麻子所说的那条他逃生的密道,我们避过人摸到了地牢,可没有发现祝虞的身影,只其中一间发现了书院的学服。” “人不在地牢……?”林清樾微微蹙眉,忽地她耳尖动了动。 在层层楼板之上,依稀传来一片碗盘碎裂之声,听着分外激烈。 “糟了。”林清樾登时站起,疾步拉着梁映往外走道。“不能按照原计划了,谈事的房间在三楼东南,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梁映颌首,没去追问原因,出门前只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刀,递到了林清樾的手中。 “万事小心。” 小刀尚存余温。林清樾没记错的话,这把刀梁映便是差点死了也没忘记寻它,宝贝得很,就这么给了她。林清樾掂了掂小刀趁手的重量,将刀万分顺手地贴身收好。 确认梁映安全离开,林清樾抱过琵琶推开房门,张口便是柳晓晓那不客气时,凛若寒霜的女声。 “还要等多久?楼上的声响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们拂云楼要压我醉仙楼一头,故意让我误了时辰,给我个下马威?!” “柳姑娘误会了,我们拂云楼绝无此意。” 既然确认了身份,门口小厮也知道这柳晓晓可是贵人的心头好,不能随意开罪。只是他们越好声好气,这柳姑娘的脾气反而越大。 “既然不是,就让我上去!” 一双弹琵琶的手分明纤弱,可推搡起来很有一把子力气。两个小厮四条胳膊竟拦不住,一直让姑娘抱着琵琶一溜烟地从台阶上到了贵人的厢房门口。 不过厢房门口的防卫更是严谨,足有四个壮汉佩刀值守,且没有一点在意拂云楼经营的好脸色,对着她这般的文弱女子也敢抽刀相向。 林清樾知道不能硬闯,便理了理衣襟,心安理得对着门内道。 “冯郎,若是厌弃晓晓,那晓晓便告辞了。” 柳晓晓对林清樾提过,冯晏这人惯会附庸风雅,挑姑娘也是如此。捧他臭脚的,他不稀罕,他偏喜欢清冷自傲,不媚俗的。好像征服这样的姑娘,才更显得他高高在上。 第101章 “所以,扮我,不必给他好脸色。” 柳晓晓嫌恶的神情犹在眼前,林清樾将其中精髓轻松就学了个七八。 果不其然,下一刻,敞开了半边衣襟,面露酒红的冯晏将门打开。 “许久不见,晓晓脾气还是这么大,不过,谁叫我喜欢呢?” 冯晏剜了一眼左右两边的护卫,待人恭顺收刀,他伸手欲揽上美人纤腰。 可美人身段如烟如雾,看着触手可及,瞬息之下,却擦着他的手背飘进了房内。 冯晏抬起手,嗅过那沾染上的一缕幽香,像是早习惯了这欲拒还迎的手段,勾起唇角,转身重新将厢房门阖上。 林清樾刚进房间,异香扑鼻,日光照不进的室内,星星点点的烛光在粉紫纱帘的层层间隔下,将入目的所有事物都镀上了一层轻浮旖旎的欲|色。 甚至是被人激烈摔下的碗碟瓷器的碎片,也失去了该有的锐利。 唯一与这晦涩难明之地,有所区分的是落在地上一张洋洋洒洒写了千字的行卷。那字迹清秀端正却因埋没在洒落的酒水之中,墨迹正缓缓洇开,白色的纸上最终看不清才气,只留下了深浅不同的囫囵黑点。 可就这唯一一张与风花雪月无关的薄纸,很快也被一个布衣男人随手团起,当成了抹布,用以扫开在冯晏要走的每一步路前的碎片。 “郎君,您慢点走。” 林清樾俯望,认出了男子那张和祝虞相似的面容。 “你倒真是一条好狗。”冯晏踢开祝平谄媚到恶心的笑脸,神色厌倦地从怀里扔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道,“行了,名额我收了,你这妹妹我也要了,拿着你的赏钱滚吧。” 祝平忙不迭捡起银票,兴起地汪汪了两声。 “能当郎君的狗也是小人荣光,那小人就不打扰郎君雅兴了。” 祝平淫|邪的目光从林清樾的身上飞速划过,眼见就要离开房间,厢房深处,幽幽帘帐之后,传来的女声满溢绵绵恨意和不甘,每一个咬字听着都像沾着血。 “祝平,你不得好死。” 祝虞果然在这。 “冯郎,此地这般杂乱叫我如何为冯郎奏曲,换个地方吧?” 林清樾像是没听见帐后女子狠毒的咒骂,她身姿轻巧如燕 ,一回身抱着琵琶落坐在冯晏身前的桌案之上,碧色罗裙随她转身而旋起,裙角像是一只翩然的蝴蝶,擦过冯晏胸口。 又伴着琉璃珠帘下,红唇微启吐露的一点娇嗔,几乎刹那间就勾走了冯晏的神魂。 可林清樾终究低估了男人此刻的急不可耐。 冯晏抄起桌案上的美人一个横抱,便将人困在自己怀中。 “晓晓安心,这拂云楼的床可比宁安的大,有的是地方让你给我好好奏曲~” 林清樾的手捏紧了琵琶,任由冯晏一路抱着她,把她丢上软塌。 第044章 露女身 软塌之上, 绸被凌乱。 林清樾不动声色地在榻上边退边摸索,终于教她在软塌的最深处摸到了一具将绸被紧紧裹在身上的颤抖女体。 不过是简单隔着绸被的触碰,那具已经缩到边缘,退无可退的人形便如惊弓之鸟一般, 还试图努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消失在被子的褶皱之中。 可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跟着上了塌的冯晏, 顺着林清樾的目光, 自也把这孱弱的抵抗收入眼底, 他抬手随意一抽,便轻松击溃了女子唯一一层防线。 昏暗的烛光在林清樾眼前幽幽照出女子汗湿潮红的脸颊,本该清冽宁远的双眸被一层混沌笼罩。紧咬着的牙关分明是在极力忍耐, 却随着急促的呼吸,唇角时而抽动, 竟渐渐露出诡异上翘的弧度。 她的意志正在和欲|望拼命搏杀。 “你给她用了醉梦?”林清樾认出了那既痛苦又愉悦的症状。 醉梦其药和名字不同,药性阴毒。 它能让用药之人,完全丧失神智,不受控制地只追求欢愉。又在药性退去后,失去用药时的所有记忆。在一些不为外传的达官贵族的阴私之中, 这药常用在满足一方私欲,而又不愿承担后果之时。 冯晏却似乎觉得林清樾的重音落在了一个“她”上。 “晓晓,别看此女姿色普通, 她可是长衡书院的一甲呢。” 冯晏眸光奇特地凝视着染上春色后,再无那清高之态的女子面容。“有人售卖名额声称是长衡书院甲等学子, 我还不信。今日见了才知,原来竟是我的同窗女扮男装, 瞒天过海。” “晓晓你说这样再看,这张脸是不是另有别种风情?” 林清樾响起柳晓晓说过的, 冯晏极为痴迷高傲者低头。 此刻,他掐起女子的下颚,拉长语调诱哄着。 “祝虞,这药性很难熬吧?何必为难自己,女子注定只能雌伏在男子身下。与其秋闱被查出女子之身,前功尽弃,不若乖乖当我的妾——” 还未描述完全的美好前景戛然而止,只因祝虞忽然张口噬咬在冯晏离她最近的右手虎口上。 冯晏痛得猛地一甩,却不知祝虞为了这一击积蓄了多久的力量,她咬得几乎要对穿皮肉,鲜血很快就溢满洁白的齿间。 在晦暗之中,这一抹艳丽到极致的红落在这个被药性反复折腾的文弱面孔上,竟绘几分妖异的野性。 第102章 冯晏哪里吃过这种亏,痛得不能自已,红着眼一脚要踹上祝虞胸口时。旁边的林清樾先一步扑过来,装着架住祝虞,带着人避开一脚,又轻轻卸下祝虞牙关,将冯晏已经被咬得血淋淋的手拿了出来。 “看来此女药性还仍未全部激发,我倒有一计。”林清樾软着嗓子试图安抚住此刻像是要杀了祝虞的冯晏。 冯晏阴沉着脸色捂着流血的手,看了过来。 “你还有法子?” 林清樾轻笑,“冯郎对这醉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是不在乎用药人伤身,醉梦要激发完全药性,只需服以一碗红姜汤,效果立竿见影。” 柳晓晓虽是称作凌波仙子,可既然身在歌楼,哪有真正的不谙世事。 冯晏倒不奇怪她知道这些花招,“既然是晓晓所言,那我就再给她一次机会。” 说着起身的冯晏,瞥过还在试图挣扎的祝虞,语意阴狠留下一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清樾见冯晏走到门口去要了姜汤,还找了人包扎伤势。她忙低下身子,在祝虞耳边恢复了林樾的声线。 “阿虞,阿虞,是我——” 可独自坚持太久的祝虞早就不剩多少神智,眼里只清明了一瞬,过于低沉的男声却先一步触及了她的噩梦,加着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又一次凭借本能挣扎起来。 “放开我!你敢碰我,我发誓我一定会杀了你!” 林清樾生怕这动静引起冯晏起疑,无奈只能先卸下祝虞的下颌。 可去了声音,肢体还在抵抗。 大抵冯晏先前做了什么,让祝虞完全无法接受男子的碰触,更别说引导她,逃离此处。 而冯晏吩咐完事情,可能随时回来。林清樾自知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去安抚祝虞,咬了咬牙,她抖出袖中的匕首,先是在祝虞的指端刺出一道口子。 十指连心的疼痛让祝虞眼中重新恢复回两分清明。 林清樾见状,吐出一口气,继续握着这只手穿过她衣襟系带,直到贴上不再有任何布条束缚掩饰的柔软胸脯。 “阿虞,别怕,我是林樾,但我和你是一样的。” 熟悉的温润男声,却伴着手掌之下如假包换的温软。 这刺激几乎比刺痛的指尖更令祝虞睁大了双眼。 她来来回回在自己的手和眼前这张清冷的美人面之间,反复确认。 见完全回到了寻常的反应状态,林清樾替祝虞重新接上下颌,贴耳低声道。 “再坚持一下,待我弹曲吸引冯晏注意时,你尽可能移到窗边,敲窗柩三下,梁映会在窗外接你。届时不要回头,速速离开。” “可——” 祝虞蹙眉想说什么,冯晏吩咐完后走回的脚步声却响在两人耳边。 林清樾弯起眉眼摇了摇头,对着祝虞用食指竖在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后。将衣衫匆忙归位,又伸手把一边的琵琶勾回怀中。 几乎只是一个眨眼,刚刚还在祝虞面前镇定温柔的身影一下化为了绕指柔的清媚风情,带动着异香的风,往榻前的冯晏怀中扑去。 “冯郎,红姜汤可要一会儿。先别理那疯女人了,听我为冯郎奏曲如何?” 美人投怀送抱,哪有不应之理。 冯晏搂上心心念念的美人纤腰,指尖摩挲过琉璃面帘下小巧下巴,勾出一抹受用的笑容。 “只有曲吗?晓晓,与我可是将近一月未见……” 话没有说完,怀中的美人又翩然旋身,从床榻之上轻盈跃至桌案之上,琵琶斜抱,面纱后的美人面若隐若现,勾得冯晏不自觉跟了上去。 却是此时,纤细的五指在弦上扫过,旖旎的曲调在房中缓缓成型。 药性还在灼烧着祝虞的神智,每一存移动都相当耗费她的气力,可她知道,这是唯一能逃离这个噩梦的机会。 祝虞紧紧盯着冯晏的背影,拇指紧紧掐着先前林樾在她指尖划出的伤口。每一分的疼痛都鼓励着她,不断爬向床榻边最近那扇的窗柩。 一下。 两下。 三下。 祝虞撑起身子,竭尽全力敲出的三声,在撩拨的琵琶琴曲中迅速被埋没了下去。 以至于一时间没有等到任何动静的祝虞,还以为是自己敲得太小声,没有被窗外的梁映听见。可她实在攒不出第二次敲响窗柩的力气了,而一曲琵琶曲眼见也快到了尾声…… 祝虞看到冯晏已经急不可耐地扑向林樾。 忽而,她面前涌来一阵清风,与烛光不同的光亮一下从推开的窗牖中照进,祝虞那即将从窗柩之上垂落的手猛地被一股力量重新拉起。 她抬头,一双被无限天光簇拥的昳丽眉眼却没有望向她。 ——他在看屋中那正被冯晏纠缠的碧色身影。 祝虞几乎以为他会松开拉着自己的手,可瞬息之后,他只是把她毫无气力的身躯一把拉过,抗上肩头,然后带着她一言不发从窗牖飞身而下。 重重的坠砸之感,俄而传来。 祝虞觉得自己可能摔死了。 但下一刻,垫在她身下的梁映却飞 快抽身而出,把她从柔软的草垛之上又再次扛了起来,放进了离草垛几步远的马车车厢之中。 第103章 “先带她走。” 梁映边冷声对着马车车头等待良久的瞿正阳道,边侧首,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盖在了祝虞被撕扯得不像样子的衣襟之上。 “不行,林樾特意交代只此一次机会,不管人齐与否必须走!” 林樾和梁映之间,瞿正阳选择相信林樾。 察觉梁映还没来得及下车,瞿正阳立马甩动缰绳,驱起马车。 与楼内截然不同的新鲜的风吹拂过祝虞汗湿的额角,她握着替她保有最后一丝体面的男子衣衫,直到听到林樾两字,她像是从梦中忽然惊醒。 猛地扯住梁映的衣角,眸中是深深的恐惧。 如果林樾是之前的林樾,他们自然可以走。 可林樾不是。 “一定要回去,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里……” “是她就不行……” …… 一室晦暗旖旎,被突然打开的窗牖撕开一道口子。 察觉到不对劲的冯晏刚转向窗边,却忽然被一条细腻的手臂缠住他的脖颈,生生将他的头扭转了过来。 眼前的美人笑得鬼魅。 “冯郎,那有什么好看的,该看的在这儿呢——” 话音落下,适才还在演奏绝妙音律的琵琶转眼被倒握在手中,宽大的琵琶尾成了嚇人的木槌,狠狠拍向冯晏下身。 冯晏胆边寒气骤起,猛蹬了一把面前桌案,连退三步,才算躲过了这断子绝孙的一击。他恶狠狠地抬起头,盯着抡起琵琶反而更加顺手的美人。 “你果然不是柳晓晓。” 林清樾这厢却左右抡了抡琵琶,奇怪自己刚刚那一下不应该被躲掉才是。 “别费力气了,你能对楼中这么熟稔,上次私闯拂云楼还逃脱了去的人也是你吧?你以为拂云楼之后真的只是换了一波护卫这么简单吗?” “这房中一直燃着一种特制的催情迷香,尤其针对女子。闻得越久,在香气之中动作得越频繁,药性便越重。你刚刚那一段为了引诱我的弹奏,应该吸了不少吧?” “来人——给我活捉她!我倒要看看什么刺客,身段竟能如此诱人?” 冯晏自不会和刺客单独对峙,躲到安全地带后,他一声令下,门口便被猛地推开,四名佩刀壮汉各个目露凶光逼近林清樾。 林清樾在躲闪着一刀刀攻势时,意识到冯晏并没有骗人。她呼吸正在逐渐变得急促,视野也渐渐得不再清晰。 这种下三滥的招式倒是在她意料之外。 眼前四名护卫虽然确实比之前的强上不少,但论实力仍不是她的对手,若不是为了拖延时间给瞿正阳他们撤离,林清樾早就抽身离开。 可这不是拖家带口么。 林清樾丢下琵琶,从袖中抖出一把银色小刀。 刀刃又尖又细,一寸短一寸险,此刻用于伤人并不趁手,但若是用来提醒自己,那就刚好。 锋利的刀身破开白皙的肌肤。 血色汹涌而出,林清樾却在痛色之中长呼出一口气。 再坚持十个数就好,她就逃走。 林清樾就像从前坚持过来的无数次一般,这么告诉自己。 十—— 数字还没有数完,耳边却传来一道本该离开的男声。 “给你刀是叫你伤别人,不是让你伤自己的。” 第045章 明女意 林清樾回首, 天光乍泄处,但见一少年面覆三角白巾,手攀着窗牖上沿,脚踩窗台, 半身探进窗内, 长手长脚将他衬得姿态风流。 而面巾之上, 一双深沉的眼眸扫过她指尖滴落的鲜血, 光影明灭中似有旋涡搅弄, 轻易就将林清樾望去的眸光拖拽进无尽深渊。 不知为何,林清樾本能地藏了藏指尖。 “还有同伙?可惜,我只要一个活口。” 冯晏怀揣歹意的目光还没从林清樾的身上离开, 窗口上的少年忽然扑了过来,寒光闪过, 紧贴在少年臂边的一把军用障刀从阴影处亮出。 本围攻林清樾几名大汉见状立马放弃纠缠,返身就用刀护住更为重要的主子。 当啷一声,刀身激烈相撞的声响即刻在冯晏面前一寸之外响起。斩杀的刀风即使被护卫拦住,还是掀过了冯晏鬓边的长发。 冯晏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以刚刚那女刺客的表现,他分明确定这伙人另有目的, 并非以杀他为目标,怎么突然之间杀意这么重? 难道是因为……她? 冯晏抬眼看去脚步略显虚浮的女子,顿时定了心思。 “快将那女子拿下!” “是!” 剩余还在林清樾身边伺机的两名壮汉领命, 攻势越加猛烈,而不仅是他们, 随着时间推移,房内逐渐涌入更多拂云楼的护卫, 冲向林清樾。 一把比手指长不了多少的短刃终究是单薄了点,饶是林清樾身形再好, 在这被围攻的狭小空间内也很难发挥出全部。 眼见有人趁乱绕到林清樾背后,梁映顿时放下擒贼先擒王的心思,放下冯晏转身跨步奔向林清樾所在。 长刀带着逼人的冷意倏地出现在林清樾后肩,林清樾并非不能提前察觉,可奈何正在一点点加深的药性正拖慢她对肢体的控制。 噗呲的入肉声,清晰地在林清樾耳边响起。 第104章 这时才转过身的林清樾怔愣看着正站在自己面前,左肩被贯出一个偌大刀口的梁映。 银白刀身透过梁映的身躯,离林清樾的心口堪堪不到一寸。 挥刀的护卫睁大了眼,他并未对女子痛下杀手,但不曾想竟歪打正着,这一刀他刺得结实,只要拔刀,必是重伤。护卫心下一喜,想也不想就将贯穿的刀从男子左肩拔出。 刀身抽离的那一瞬,鲜血飞溅,位于正前的林清樾不可避免地半张脸都浇上了梁映的血。 而他的血,烫得惊人。 林清樾不自觉将呼吸放得极轻,迟钝的眼眸后知后觉上抬,但映入她眼底的,却是少年松下一口气后显出一抹心甘情愿的眉眼。 为什么…… 血红色顺着眼睫落进林清樾的眼睛,所见一切顷刻被染红,梁映的脸与这一刻和记忆中的画面无限重叠……林清樾不自觉挤压着手掌之间的伤口,鲜血隐秘地比先前更快速地从指缝间滴落。 那厢护卫料定已中一刀的刺客绝无反击之力,再次兜头劈下的长刀又狠又快,可回应他的却竟然是完全不被伤势牵制,反手握刀刺向他的左手。 障刀的长度刚好没入护卫的腹中。 始料不及的一击终成了这护卫的最后一眼。 “这是什么怪物?” 显然,梁映的异样都被屋子中的人收入眼下,他们握着刀重新调整起了站位,比起刚刚多了几分谨慎。 止不住的鲜血毫无顾忌地从伤口涌出,梁映却看也不看,一臂将林清樾护在身后。沾血的障刀再次横于手中,深邃双眸如恶狼一般,阴狠又无畏地迎向每一个人。 所有被扫视到的人,竟都不自主地心下一寒,丢了两分气势。 “尽管上,这般流血,他撑不了多久!” 冯晏在所有人背后怂恿着。 这话不无几分道理,倒也是劝动了大部分的人。可他们刚动,被扔在地上的银白长刀蓦地被一双月白鞋履一勾,带着恰好的弧度被挑起然后于一只带血的手被稳稳握住。 梁映感觉自己被一双冰冷的手轻轻推开,他侧首,那沾着他的血的姣好眉眼刚好从他眼前擦过。 什么脚步虚浮,什么呼吸急促,此刻都无法在冰冷的神情中瞧见端倪。 只见眼前人持刀越走越快,直往层层护卫中冲去,她像是一柄烧红的炙铁,所到之处,劈斩一片,刹那就清出了一条血路。 护卫一个接一个地赶来,但仍不 敌滋生出无限狠意的碧裙女子,他们眼睁睁地见着女子一路杀到了冯晏面前。 被血染透的长刀直指冯晏,再无人护卫左右的冯晏一直被逼退到墙根,退无可退后,他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哪还有刚刚的一份气势。 林清樾扯了一下唇角,顺势踩上冯晏胸口,俯身在他耳边轻道。 “留着你的命,只是不想让景王发现,你还真当我不敢杀你?” “我杀狗,可不看主人。” 沾血的长刀再次举起是照着冯晏□□而去,凌厉的刀风没有一点犹豫,冯晏目眦欲裂之际,一把刃前锐利,刀后斜阔的屈刀凭空出现倏然砍向林清樾手中长刀。 这一刀的力量和这屋子之中所有的护卫都不同,只一击就将林清樾手中的刀劈断成两半。 “先生!”冯晏眼前一亮,也顾不上自己这一刻的狼狈,瘫在地上就往来人的腿边蹭去,一把抱住。“先生杀了这个疯女人!她都知道了!” 随着冯晏告状的声响,林清樾也和来人对上眼。 对方一副中年文人的寻常打扮,头裹方巾,身穿靛青色襕衫,看着儒雅非常。那一次在楼中窥见,她还以为只是景王麾下谋士,竟想不到藏着这样的本事。 若让他出手,结局真不好论。 “撤。” 从一时迁怒中回神的林清樾平复下心中躁动,偏头对梁映道。 护卫的包围圈早被林清樾一路杀来,清出了缺口。 梁映来时的窗口不再难以接近。 见林清樾无需他看顾,梁映颌首当机立断一路退到窗边,冲林清樾伸手。 林清樾紧跟而上,却在搭上梁映的手,攀上窗台的那一瞬察觉到什么异样,回眸望了一眼。 果然,那人没有追上来。 反而是冯晏,大抵是先前劈向□□的那一刀被他记恨上了,如今有了新的倚仗再次怂恿起来,可男人巍然不动,他也没有法子。咬了咬牙,竟独自一人追了过来。 一点也不在意冯晏的林清樾只顾着想,为何男人有能力却不追。 直到冯晏伸手要扯下她面上珠帘的最后一刻,梁映带着她从窗台一跃而下。 急坠的风,仍不影响林清樾思考。 她仰面,看到了从窗台探出身的冯晏,却仍没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影。 奇怪…… 景王的作风向来是斩草除根的。 “上来。” 林清樾从草垛上爬起身,梁映已经麻利地将拂云楼后院唯一剩下的冯家马车的马骑了过来,马上高大的少年向她递出一只手来。 是他的左手,明明鲜血淋漓,他却无知无觉。 林清樾垂下眼,没去借他的力,自己扯着马鞍翻身坐在梁映身前给她留好的位置上后,从他腰间冷不丁地抽出那把障刀。 第105章 梁映动也没动,就静静看着林清樾将刀刃猛地朝下一划,布锦割裂之声传来,转瞬一条碧色的布带被裁好,握在手中。 怀中的躯体似因药性作用滚烫到极致,隔着薄薄的衣衫贴了过来,本还淡定的梁映呼吸一滞,只感觉林清樾一臂贴着从自己的颈边穿过,呈虚拥之态,将布带紧紧缠绕在他溢血的伤口之上。 “下次,决不许替我挡刀。” 那话声分明冷淡,可因药性所致的微微喘息,像是把那份冷意融进了几分醉人的酒气,梁映听着听着,发现自己好似没有全然听清。 还是拂云楼中因他们而起的嘈杂逐渐从楼上传到楼下,他才回神。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吹亮火星后,随手一甩扔进了承接了他们两次的草垛之中。 “驾——” 马匹嘶鸣之下,熊熊燃起的火焰比此刻天边的晚霞还要热烈。 为了不让身后拂云楼的人察觉他们身份,梁映没有贸然直接回书院,而是往镇子里偏僻巷子绕了几圈。 待到浓郁的夜色包裹住马上的他们,耳边寂静的风声被越加急促的呼吸取代。 梁映才施施然松下缰绳,他身子在夜风之中僵到了极致,分不清是因为失血过多的伤口,还是身前这具像是把他作为唯一依靠,紧紧扯住他衣襟的灼热身躯。 “停下来……作甚……” 经过药性肆意蔓延后的声音,非出于本人意愿的微微上扬,往日的端正温润通通骨销魂灭,脱口只像一把小钩子,轻轻挠在耳边。 梁映不自觉收紧缰绳的双臂,将怀中之人似困非困。怀中之人已顾及不上这点触碰,但于每寸相触的地方都窜起热意的梁映而言,却像极了卑劣的偷窃。 可他却又无法将这份卑劣贯彻到底。 “是她…就不行…” “为何?” 马车中,实在是祝虞拉住他时眉眼间的挣扎太过激烈,梁映迅速反应过来其中的异样。 生死攸关的当下和那最后的守诚在祝虞残存的神智中不断翻涌,祝虞闭了闭眼,握紧手中那件庇护的外衫,选择相信一次。 “她是女子,冯晏房中的催情香对她有效。” 梁映脑中轰然炸开。 林樾竟是女子? 林樾怎会是女子? 脑中还在疑问,可身体已然从马车跃下往拂云楼赶。脚下每一步都在疾驰,可梁映却对这份答案渐渐明晰。 若将这个疑问反过来想,便简单的很。 为何林樾不能是女子? 女子一样可以修长、疏朗,端方如玉。 女子一样可以君子六艺,样样精通。 女子一样可以谈笑往来于鸿儒之间,不露怯色。 而林樾若非是女子,就算是棺材子,拥有如此天赋异禀才情,怎会被不被族中关注。再难听的传言,只要有心,用手段加以美化,棺材子成为忠义之子不过谈笑之间。 只有女子,从根本上才不会对她施以援手。 只有女子,才能在书院之后将伪装得越发完美的祝虞识破。 也只有女子,会更清楚女扮男装的所有不便,才能及时向那时候的祝虞伸出援手。 “她是为了救我,我本不该说……若非这世间咄咄相逼,我们又怎会女扮男装……” 祝虞的叹息犹在耳边。 梁映垂眸看着怀中人,她如一具封裹得严严实实的蚕茧,一层之下还有一层的隐秘,他似乎永远也无法尽窥所有。 可人若非龋龋独行与尘世间,得不到一分依靠,又怎会选择把自己这般掩藏…… 人活在世,本就各有各的活法。 若他抽的丝,是她费劲心血织就的茧,那他不愿只徒自己一时爽快,将她血淋淋地剖开于人前。 她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 他才能看到她。 不该因他……前功尽弃。 即使……即使这意味着他要将她推远…… “祝虞和我说过这药性,若是硬熬,十分伤身……”似是犹豫了一生的时光,梁映才哑然开口,“这里离兰香坊不算远,若你熬不过去——” 尽管四肢百骸都翻出层层不尽的热潮,但林清樾仍然努力保持着最后一分神智没有崩塌。 听到梁映这话,她只觉得一阵气血翻涌。 可奈何手脚实在乏力,她气得要命,只能抓着这混帐的衣襟狠狠往下拽了拽,在男子裸露出横直的锁骨之上狠狠噬咬了一口,以宣示她的愤怒。 林清樾的犬牙说话时很少露出它的尖锐,但在此刻却像是一种独特的印记,在刺破的肌肤之下,镌刻进梁映的骨血。 一截缰绳几乎要在梁映的手中被捏烂,林清樾的噬咬好像把她身上的药性,通过血肉也散播到了梁映身上,一股深入脊背的麻意窜上梁映的脊骨。 少年的喉结在夜色之中再不能掩饰地上下翻滚。 他只听得伏在怀中的少女努力够到他的耳边,呵吐的热气将少年耳尖蒸得通红。 像是无法再思考,他重复着少女的话。 “好,回书院。” 第046章 平情香 少年的心跳就贴在耳边。 一声, 一声,强劲若擂鼓。 第106章 夜色中,林清樾完全看不清少年在带她往何处去。 未解开的疑问和不断上涌的药性每一刻都在剥夺她对事态的掌控,可她竟奇异地被这心跳声所 安抚。 这一具躯体远比她设想的, 更顽强, 更具有生机。 她记得上一次, 她曾这样感受一个人的体温和心跳, 还是父亲为她挡下了林氏的一刀。 鲜血就这么溅在只有一步之遥的她的面上。 彼时十四岁的她接住那具正急速流失生机的身躯, 一点都不明白,为何毫无武力之人要做这样徒劳的傻事。 但那个男人却只是笑着望着她道: “你,比我的命更重要。” 可林清樾实在厌恶这样以命相抵的戏码。 在男人没有出现之前, 在无数个日夜执行指令,生死攸关之际, 活着的不易和性命的价值已经刻入她的骨髓。 人只有一条命,既脆弱又沉重。 怎能为他人随意浪费? 你倒是在那里大义凛然,慷慨赴死了。 难道不是生生让被抵命之人背负上额外一条性命的重量。 而被抵命之人,连选择都没有。 幸而,梁映还好端端地活着。 比她那文人父亲的体格强上许多。 她不必再欠上一条命。 林清樾依靠着热烈跳动的胸膛, 任由夜风穿过她的指缝、发间。身躯和神智似渐渐分成了单独的两份,一份水深火热,另一份却安然宁静。 好像她自然而然地相信, 身后之人所向定会如她所愿。 …… 为了掩人耳目,梁映背着林清樾从小路绕进书院学舍之中。 最后一间舍房, 主人不在,却灯火通明。 梁映带着人刚从草丛钻出来, 马上就被舍房门前撑着头呆坐着的高泰安发现。他借着从门扉窗牖透出的模糊光亮,看清了梁映和林清樾两人各自的狼狈, 不再复刚刚怔愣之态。 “这,这怎么伤得这么重啊……还有林樾怎么也中招了?” 高泰安的目光从梁映肩胛浸透血色的布料,和林清樾烧红的脸颊来回,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先帮哪一个。 “祝……虞呢?” 林清樾似是感知到自己所在,撑起身子问道。 “就在房里,她……如今的样子,我们实在不敢把她带回青阳斋。”高泰安想起他们几人回到书院后,从车厢里见到祝虞模样那一瞬,空气寂静到连呼吸声都不曾有。 那是和见着早上女装的斋长截然不同的感觉。 见斋长不过是赞叹造物神奇。 可见祝虞那显而易见,作不了伪的女儿姿态,三个人满脑子只有非礼勿视。 只待三个人各脱了下一件外衫,确定把人裹得严严实实,瞿正阳才敢把人抱下马车,一路逃命似的来了这里。 林清樾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高泰安没反应过来,背着林清樾的梁映便已经心有灵犀地驱步推开了舍房门。 吱呀一声。 背着林清樾靠近床榻的梁映脚步一缓,而正把祝虞的手腕绑上榻边木框的瞿正阳手也一抖。 两两对视下,瞿正阳不知道在心虚个什么劲,不过被梁映多看了一眼,他就慌忙直起身,把被噬咬的处处红痕的手臂欲盖弥彰地背到身后。 “梁兄,你不要误会,我绝不是——” 可他这一松懈,马上就得到了“报应”。 躺在榻上,被迫被锦被裹成一个粽子的祝虞,立刻动了动没来得及被绑好的那只手,像是闻到肉味的恶犬,拉过瞿正阳那只满是负伤的胳膊,又是狠狠一口。 瞿正阳眉头登时紧紧皱在一起,顾不得梁映,转身重新握住祝虞的手腕拉高在她头顶,好不再让眼前人再有为非作歹的机会。 “别咬了,你这么咬下去我很难解释得清啊……” “不咬……难受……” 祝虞所吸的迷香加之醉梦,折磨更甚,要不是关道宁知道一些偏方,去膳房不断去熬些米汤给祝虞灌下去,祝虞连这点应答的能力都不会有。 瞿正阳望着身下一直被他喊作“小教谕”的人,长而密眼睫因痛苦而沾上点点泪光,晃着灯色,凄然可怜。他心下一软,认命地把胳膊递了过去。 “咬吧咬吧,怎么说这错也算不到你头上……” 女子张口,男子闷哼。 这本来与梁映无关,可映入眼帘,莫名他自己锁骨之上,也被人小口噬咬的那一块皮肉又重新烫了起来。 “放我……下来。” 没能察觉梁映异样的林清樾拍了拍梁映的肩,脚刚一落地,竟有些不习惯。幸而梁映就在旁边,一闪念就扶住了她。 林清樾缓了缓,独自站稳后往她房中行李走去,很快她拿出一个瓷瓶,先给自己吃了一口。随后又往床榻上的瞿正阳扔过去。 “给她吃两粒。” “这是什么……?”瞿正阳打开瓷瓶闻了闻,一股刺激的气味刺得他差点没打个喷嚏,倒在手心也是乌漆嘛黑,不太成型的圆粒。 看着不像是好东西。 “长生不老丹。” 林清樾倚着床柱,扯了扯嘴角。 这个时候,瞿正阳倒还细心起来了。 第107章 瞿正阳也感觉到林清樾的嘲讽,抿着唇,秉着信任将手心的两粒给祝虞喂了下去。许是之前瞿正阳都是好声好气地哄着,祝虞咽下药丸并没有什么抵抗。 看着祝虞面上神色有所缓解,林清樾气息稍稍平复了一些,扶着床榻站了起来,“把她松绑,带去潭中。” 说着自己也迈步,可身形仍有摇晃,梁映几乎下一刻就跟到了她的身边。 “你消停会儿。”林清樾把顺带一起拿出来的外伤药塞到梁映想扶她的手中。 “不疼不代表无碍,照顾好自己。” “好。” 少年捏着伤药,对上那双切实映满他模样的眼眸,苍白的脸颊勾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林清樾放心地把人交给衙内,却不知在她后脚离开后,一路强撑到现在的梁映蓦地倒下,可把衙内吓了一大跳。 平生第一次伺候人上榻,擦药,包扎…… 相比室内衙内的手忙脚乱。 室外月色清浅,三个人很快就循着银白月华走到了潭边。 瞿正阳按着林清樾的指示,把祝虞整个人泡进冰凉的水中。看着祝虞单薄的,没一会儿就开始微微发颤的模样,粗直的眉担忧地皱起。 “这法子也太……硬了,能管用吗?关道宁说祝虞身上的药性并不轻……” 林清樾站在水中扶着祝虞,吃过琉璃研制的解毒丸,加之冰冷的潭水浸泡,她的神智已经回笼了大半。 “再怎么猛,也不是毒药。那些硬熬会出事的说辞都是说给中药之人听的借口罢了。好像这样他们只是迫于性命,而不是欲望。你觉得祝虞这样的人会屈服于后者吗?” 瞿正阳摇了摇头。 自他们从拂云楼逃出来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关道宁几次说祝虞要撑不下去了,她都硬憋着一口心气,宁愿叫他把她绑起来。 “好了,再过一会儿就是宵禁,你得去青阳斋,在查寝到祝虞之前,替她拖住学录。” 瞿正阳点了点头,林清樾总是周到的,但…… “这就只留你们两人……不太好吧,孤男寡女的,授受不亲,不若……我去把关道宁或者衙内叫来,陪着一起聊聊天也好啊!” 林清樾:“……” “不必了,我信得过林樾。有劳瞿兄帮我拖延,我会尽快赶过去的。” 祝虞在水中也恢复了一些气力,抬起头对着关心她的瞿正阳勉强带出一点安抚的微笑。 瞿正阳扫过素以光风霁月著称的林樾,垂下了头。 “好罢。” 以瞿正阳的身手,黑暗之中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确定偌大的潭边只剩她们两人,林清樾走到祝虞身边,两具同样燥热的躯体,在这一刻并肩相抵,成了互相的依靠。 林清樾从男声切回女声轻道。 “抱歉,我 本无意让瞿正阳他们几人知道你的女身。” “这怎么能怪你,你们能发现我不见,甚至一路追来拂云楼救我,我已经觉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没有你们,我都不敢想……” 眼前又闪过祝平绝情的侧脸,冯晏居心叵测的笑容,祝虞不禁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回忆。 “而且,他们即使发现我是女身,也不曾多问我一句,一路护着我到了这里。我相信他们不是那样轻易泄密的人。” 林清樾松了一口气,她原以为冯晏这件事会给祝虞带来不小的打击和影响,但显然是她顾虑多了。 祝虞比她估计的更坚强。 虽然冷到彻骨,但祝虞明显觉得自己的思绪正在逐渐清晰,她睁眼看向月光下穿着和她一样女子衣衫,泛着潮红,却仍被瞿正阳认为是男子身的林樾。 她亦该向林樾道歉。 若她不说,或许林樾的秘密还可以藏得更久。 “你应当花了很多心思才走到这步,抱歉因为我……” 林清樾以为祝虞指的是向她袒露女身之事,她摇了摇头,示意祝虞毋须道歉。 “女子之身于世间行走诸多不便,已经不易,何苦再去费心已经发生的事。我们应当庆幸,你我会更加紧密,往后再有什么不便,就有了可以求助的人,不是吗?” 祝虞怔了怔,俄而笑了一下。 这一笑没再带着书院甲等第一名的清傲疏离。 只是女子祝虞,不再随时随地紧绷心弦的一笑。 待呼吸又平复一些,祝虞从水中起身将林清樾一道拿来的换洗衣服重新换上。虽然手脚还发力,心跳仍鼓动燥烈,但好歹能应付学录了。 她怕瞿正阳撑不了那么久。 但很快重回男子身的祝虞,很快也想起与之而来的麻烦事。 “只要我出现在书院,冯晏不会放过我。” 林清樾也从水中走出,神情已自在许多。 虽是女声,但也含着男子林樾时的从容淡定。 一样听来就叫人信服。 “他买卖举人名额的事不光彩。将你是女子之事公之于众于他没有半点好处,他也怕你与他鱼死网破。毕竟,这科举舞弊罪责不轻呢。” …… “那张脸……我一定见过。” 被先生派人护送回书院的冯晏坐在舍房之中,眼前不断浮现着那张他探出窗口时看到的脸。 第108章 那女子面上的珠帘因下坠的力道向两边劈开,将底下一直窥而不得美人面露出了五六分。 当时他便觉得似曾相识。 可偏偏记不起来。 “冯兄,我打听了,青阳斋适才查寝,祝虞已经回了舍房。”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学子马不停蹄地向冯晏回禀。 “什么?可是她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好像是林樾送回来的,他们俩交情不是一向不错嘛……也不奇怪……” “林樾……林樾!” 冯晏忽而拍着桌案站起身。 他想起来了,那眉眼就是林樾的模样! 只是听得是女声,他一直没往那里想…… 能文会武,又在书院女扮男装,甚至得知他是景王一派…… 彼时,先生与他交代说书院之中藏有皇室血脉,让他找到除之时,他还不明所以。 现在他终于明白,书院之中确有皇储! 而林樾此人便是先生曾提及过的,沈氏江山百年来,一直藏于暗中护卫的力量。 ——林氏。 第047章 要专心 第二日, 拂云楼失火一事和祝虞平安无事回来的消息,一同传到了玄英斋之中。但众学子相比而言,更在意后者。 听斋长说,便是由于他们那一日满街对小像寻人, 真就功夫不负有心人问到了祝虞踪迹。 ——是被家中人带走, 不愿让他读书。 幸而是斋长赶到及时, 给了些钱财才将人带回来。 但只要不是什么匪徒掠人就好。 尽管祝虞因为几日的逃学, 在学册上有了两笔记录, 还得写自讨书,但书院还是给了机会,只要月底学测成绩依旧维持在甲等, 下个月便既往不咎。 这更让祝虞与玄英斋更一心同体。 除了住,祝虞每日都和玄英斋同进同出。 于祝虞而言, 与玄英斋相处的时光更让她轻松。每当她从青阳斋那沉闷凝滞的斋堂走到玄英斋时,就像是走到了另一个世间。 玄英斋让她看到,读书不是只有埋头苦读。 成绩也不只有甲等是唯一证明。 与玄英斋在一起,她不再一心只钻研书中生僻。看似不进则退,可给玄英斋一遍遍解答和梳理那些最常考到的经典时, 她竟又一次体会到了,最初的最初,只是看到书便觉得快乐的心绪。 唯一让祝虞感到不适的, 只有在每日午膳晚膳,免不了和朱明斋的冯晏对上的时刻。 冯晏的目光有如实质, 黏腻阴冷,就算身边都被玄英斋明朗的学子们围绕着, 也不能改变这被无时无刻窥视的事实。 祝虞原本以为,冯晏是在盯着她。 可转念一想, 林樾说得没错,只要冯晏还要她第一的名额,他就不该盯着拆穿她,至少也该等到秋闱之后。 那么不是盯着她,那是在盯着谁呢? 祝虞忽地心下一冷,看向坐在她旁边的林樾。 不敢细思的祝虞耳边传来一道男声。 “起来。” 是梁映起身,要和坐在林清樾面前的关道宁换位子。 关道宁云里雾里,但也习惯了梁映的毫无缘由,点点头端着饭碗就坐到了林清樾右手边,梁映常坐的位子。 梁映身形高大,往林清樾对面一杵,轻轻松松就将挺拔端方的少年挡了个干净。 “换位子干嘛,你俩又吵架了?” 瞿正阳吃着菜,难得见着梁映把林樾身边的位子让了出来。 梁映没搭理,只用没受伤的手臂抬起夹菜,倒是又把身形撑得更加宽阔。 林清樾瞧着面前沉默的少年,弯起唇角,趁着少年不注意,微微偏身,便重新得见远处那一直将视线徘徊在她身上的源头。 冯晏对上她的眸光,笑得意味深长。 一旦明确了林樾的身份,冯晏再看她被簇拥,被瞩目,心中那丝丝缕缕不断泄露的妒恨再没有了目标。 区区女子,区区投效林氏的暗卫而已。 这一辈子便是死了,也不能真正拥有姓名。 现在的冯晏,当初那个杀死林樾的想法已经淡去,他不介意多看几日她当跳梁小丑,只要能从她的一言一行中,完成先生嘱托,将书院之中的皇储除之而后快。 往后他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可下一刻,冯晏笑意顿敛。 林清樾也对他笑了笑,却是故意把指尖的筷子微微抬起,做了一个和昨日如出一辙,冲他□□刺下的动作。 看着不费吹灰之力,指尖的筷子竟直接被扎入木桌足有一寸。 笃地一声,冯晏咽下一口口水,本能阖上了腿。 而玄英斋那桌学子也有些莫名奇妙看着林樾。 “怎么了?斋长?” “看到一只虫子跳脚,有些恼人。” 林清樾将深入木头的筷子拔了出来,眉眼弯弯地笑道。 目睹一切的祝虞没忍住低头偷笑了一下。 她不该多虑。 冯晏定是她这样的软柿子捏多了,不知道铁板踢起来该有多疼。 “走吧。” 晚膳结束,林清樾和前两天一样,邀请祝虞去他们学舍一道温习功课。 祝虞望着林樾清润的目光,下意识就要答应,可实在是她身边另一道视线太过阴沉,生生把祝虞的嘴重新沾上。 第109章 其实前两日,这视线就已经初露端倪。但随着她一日日地来,这视线越来阴沉,和冯晏不同的是,只要她这么做—— “今日我已经答应了正阳他们,去他们学舍帮忙看看策论。” 话音刚落下,那道视线陡然乌云转晴。 “那好,别太晚了。回去时别一个人,让正阳送你到青阳斋。” “嗯。” 祝虞点点头,望着和林樾并肩离去的少年背影,肉眼都能看出少年脚步的轻快。 原先还觉 得惊世骇俗的情愫,重新再辨,却是少年慧眼识珠,早早占据了近水楼台的位置。 就不知,这明月是否能有一日独照一人。 - “慢些。” 两日都像是久违,梁映享受着两个人的舍房。林清樾这厢说什么,他都乖乖照做。 说要换药,他便将衣带解开,脱去外衣。 因不知疼痛,受伤的左手肩周和往常一样抬高,林清樾一看便微微蹙眉,走过来制止。 温柔的指腹按在胳膊之上,也没有多少力气,梁映便被一指按到了榻上坐下。任由林清樾前前后后拿来药粉给他上药,重新包扎。 在拂云楼的这一刀指向太明显,怕引来猜忌,梁映将伤口裹得很紧,再穿上学服便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这样做的后果,是伤口好得慢了许多。 今日拆下来的布带仍渗着不少血色,看得林清樾叹了一口气,梁映便知道她比他更在意这伤势。 不知疼痛这一点经年困扰着梁映。 把他和世间寻常人区分开,显得他像个怪物。 但现在他头次庆幸他不知疼痛这一点。因为如此,疼痛就不会分去他的注意力,让他不会错过这近在咫尺,因他而起的一颦一笑。 “若不想你的左手废了,就别再动左手了。” 林清樾替人重新包扎好,还附赠了穿衣系带的照顾。当她从梁映胸前系好带子抬起头时,才发现梁映是微微俯身,单臂撑在榻上垂眸看着蹲在面前的她。 不知道看了多久,他的眸光搀着烛火的一笔暖色,摇曳深幽,像是有什么要浮出水面。 林清樾移开视线,退了一步。 “虽然左手不能动,但是不耽误读书,今日便写一篇策问吧。” “好。” 梁映点头。 两人书案前,枝型烛台点起光亮。 梁映将林清樾给他试题仔细看过。 上面列举了历朝为官者所作功绩,要他说论说今日为国举才应注重什么。 这论题在策问之中很是常见,斋中举才举贤的说法已经十分充分,耳濡目染的梁映有自信写下一篇起码能拿到乙等的答卷。 可落笔十几个字下来。 梁映忽地一顿,返上去又重新看了遍给出的题目。 那上面的名字,未曾论及他、她,单论不同领域的功绩,乍看一下并无区分。但梁映记起,在林清樾日常所说所答中,这其中几个名字,实则是女子。 梁映抬眸,眼前的人正趁他作答,忙里偷闲,翻着许久没有翻开的话本。 眉眼之间的轻松柔和,淡化了在众人面前更注重的那几分端正温雅,变得更像……她自己。 不是书院清流世家之子林樾,不是玄英斋斋长林樾,就只是她自己。明明五官和之前也没有什么分别,可梁映能认出,大抵是因为他真切见过—— 女子装扮时更自在的她。 所以,这题目也就是林樾才能问得出来。 若他不注意,恐怕就要看不出藏在题目之后她的野心。 像祝虞这般女扮男装,光是想方设法把自己藏起来,不让别人注意已是竭尽全力,她却不同,偏让自己站在书院之中所有人仰看的位置。 而她,还嫌这里不够高。 她要走到哪里去呢? 秋闱?春闱? 还是女子入仕? 梁映看不清那至高之处所在。 可他并不觉得那里虚无缥缈。 如果是林樾。 他相信她一定能走到,而且会换回她的女子之身,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 也不知那时,她的身边是否有他…… “梁兄?梁兄?” 林清樾抬眸时,梁映正提笔却迟迟没有落笔地盯着她。但说是盯着,却又好像不只是单纯看着面前的她,而是透过她看向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两日,梁映这样的神情时常出现。 林清樾盘算过原因,算来算去,还是算在了那日她恢复女装与他们一道去闯拂云楼的那天头上。 她就知道,女装的风险终究是被她低估了。 怕不是那一日,真让少年开了窍…… 可话说回来,谁能想到冯晏那么下三滥,这做法连林氏暗部都不屑一用了。 她也没有反悔的机会。 就在那天去往拂云楼的马车上,她才知道梁映可能心悦的不是祝虞,而是“林樾”这个假身份后。 林清樾不由地扶额,这要是让林氏知道,将她派去辅佐太子成才还没什么苗头,还反将太子往龙阳之好的方向越带越偏,林氏非得活剐了她。 可还能怎么办呢? 太子就这么一个,又不能重新再捡一个。 第110章 将手上的话本卷了卷,林清樾恨铁不成钢地往少年额角砸了砸。 “梁兄,做文章要专心。” 别前程不想想钗裙。 第048章 计中计 月底学测的日子一步步将近。 不只是学子, 各斋掌事教谕以及六艺教谕也都各自忙碌编写月底的学测行卷的事儿。 常规的诗、赋、论、策由四斋掌事教谕各出一套行卷,但最终将由山长选定具体试题。而六艺相对而言便简单一些,由各教谕们提前选定题目和判定标准后交予山长即可。 邵安是四斋掌事教谕之中最快出完行卷的。 松鹤居中,比起其他三个掌事教谕还在埋头细想考题, 邵安躺在一把竹编躺椅上, 边摇边看着前一日从他的玄英斋新收上来的考卷。 朱明斋的掌事教谕杜元长看着邵安蹙眉看卷的模样, 不由地轻哼了一声, “邵安, 你出的行卷水平可没有因为你们斋的学生而变得太简单吧?到时候分不出等第,别说你的学生难保,你的这教谕位子也不好保吧?” 朱明斋和玄英斋的私下矛盾早就传到了两个掌事教谕的耳中。 不过杜元长并看不上这点小打小闹, 就如同他从没看上过邵安一般。 斋中所请的掌事教谕,除开他邵安, 剩下三个人哪个不是进士及第,去过琼林宴,仕途平顺的。偏他一个从小官只做到鸿胪寺少卿这份闲职,便被请来与他们平起平坐。 邵安懒得搭理杜元长这点小肚鸡肠,从躺椅上起身, 把手里的一沓行卷扔到他手中。 “杜兄如今还有的选,定要比这些题出得难些,我也不想这么省心的学生到时候都跑去你们朱明斋了。” 这什么口气? 杜元长看着逍遥离去的邵安背影, 才把手里的行卷拿起来看了看,越看他越心惊。 卷面上等第乙等占五成, 丙等占三成,甲等只有区区两成。乍看并不出彩, 可仔细看考题难易竟比青阳斋还难上两分。 再看各张行卷的用词用典,最差的丙等若放在他的斋中, 也能得个乙等的成绩。 这样下去,朱明斋怕是要…… 杜元长面色一青,放下行卷,匆匆离开了松鹤居,却是往朱明斋的学子学舍而去。 …… “啊?还是乙等啊。” 临近学测只剩两日。 玄英斋的学子从林清樾的手中领了他们刚刚交去批阅的策问,一看成绩便有些丧气,尤其考期将近,心中难免多了几分浮躁。 “这样下去,要是比不过朱明斋可如何是好?” “若只想着比过朱明斋,那你这辈子便只能停在乙等的水平,你想这样吗?“林清樾端正了神色,没了往日的温和,看得对面学子心中一沉。 “也是,那我再多背背书。” 瞿正阳望着斋中一片认真默读的学子,不由地绕到林樾身侧,小声叹服道。“你用这么张脸骗人的时候真可怕,这个难度的考题,斋中大部分都能稳定在乙等了,你还要他们努力啥啊。” “他们又不是只考这一次。”林清樾并不心虚 ,瞥了一眼斋堂之中,最是认真做题,从没有一点质疑和担忧的梁映。 “教谕们出题还是要兼顾各项,题目不会更难了。到时坐在考场,他们体会到下笔如有神的时候,会感激现在的自己的。” 林清樾理完手上的东西,看了看另一沓应该发下去的诗赋答卷,侧头去望斋堂外的铜壶滴漏。 “这个时辰,阿虞应该到了,奇怪……” 瞿正阳坐直了身体,主动请缨道:“我行卷都在甲等了,这儿用不着我,要不我出去寻寻吧。” 说着就站起身的瞿正阳刚走到门口,祝虞气喘吁吁地推开了斋门。 “出事了?你脸色怎么这样?” 被瞿正阳提醒了,祝虞才想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意,又重新将衣摆上的草叶抖去·。 “阿樾,你出来一下。” 林清樾拍了拍瞿正阳的肩膀示意他,在她不在的时候帮忙看顾一下斋中。 眼看林清樾抬脚和祝虞并肩消失在斋门之外,瞿正阳这才幽幽转回头,却不知道旁边的梁映什么时候抬起的头,正和他望向同一个方向。 “你有没有觉得那件事后,他们二人关系尤为的好啊?你说该不会……林樾心悦上祝虞了吧?” 莫名生出一股同病相怜错觉的瞿正阳,悄悄凑到梁映的耳边,难得压着嗓子谈论他平日喜爱的八卦消息。 梁映从门边收回视线,听着这似曾相识的猜测,低低弯起唇角。 林樾心悦祝虞? 绝无可能。 这好不容易得知的真相,梁映没有一点分享的念头。 “你应该问,是不是祝虞心悦林樾,祝虞哪一点特别了?” 梁映若无其事地继续落笔,谁知道瞿正阳倒真的给他掰着手指算了起来。 “祝虞优点还是不少吧,人长得清秀、功课也好、为人虽话少,但心肠软,可做起事来又很有自己的主意……” 梁映挠了挠耳朵,心道。 那也是林樾更好。 …… 祝虞拉着林清樾一路到了只有她们二人的偏僻小道,这才放下心来,把自己刚刚不小心偷听到的事儿告诉了林樾。 第111章 “你是说上次青阳斋那两个人还不死心,见你没有因逃学被书院除名,预备趁你洗浴的时候抓你女子正行?” 林清樾微微挑眉,没想到她没有等来冯晏的大动静,倒是等来了两个跳梁小丑。 “若单是如此,我这几日只是擦身也能熬过去,只是我怕我哥……”祝虞从袖中拿出自己的牙牌,面上多了几分苦笑。 她来书院所用的是祝平的牙牌,而她自己的一直放在家中。想来这次祝平想把她卖个好价的心是定死了,竟把她的牙牌带出来。 她在舍房自己的床榻上摸到这份女子牙牌时,心中忍不住的一沉。 这代表,祝平来过了。 经过拂云楼的事儿,他知道祝虞绝不会再见他,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偷偷混进了书院。 现在她既不知祝平藏身在何处,也不清楚他会在什么时候找上她。 或许一不小心,她又会醒在谁的床上。 想到这里祝虞捏着牙牌的手便克制不住微微颤抖。 林清樾却轻轻覆上她的手,和她一起握稳这块牙牌。 祝虞抬眸,眼里都是林清樾未曾动摇一丝的眉眼。 “真是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啊。” “来得巧?” 祝虞没能马上理解。 林清樾温柔地解释道。 “你不是刚好需要一个能证明你男子之身的法子吗?” 还有什么能比得过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却是实实在在的男子之身,更有说服力的呢? 林清樾重新走回斋堂时,梁映率先注意到了她。 深幽的眸光穿过斋堂里盏盏明烛,竟亮得惊人。 到嘴边的话,林清樾顿了顿,避开了视线才继续道。 “正阳,有事找你。” 瞿正阳正撑着脑袋不知道嘴里念叨着什么,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便看见祝虞站在林樾身边,眉梢下撇,双手合十,冲他露出了歉然一笑。 似是想到什么,他马上站起,却有人比他更快。 林清樾微微扶额,望着和瞿正阳一起走过来的梁映。 “你来作甚,回去专心温书。” 梁映把手里一起拿过来的行卷递给林清樾。 “写完了,若错了一题,我便回去。” 林清樾无奈地扫完卷面。 都对。 “但你还有伤,也不需要这么多人。” “不妨事,一只手也能做许多事。” 林清樾是打定主意,想与少年隔出一条只限同窗情谊的线。可少年偏也不肯退让,两厢僵持看在祝虞眼中,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她就不该告诉梁映林樾是女子的事儿,原来那些心思还能小心谨慎地压在暗处,如今是越来越藏不住了。 好像他一个不看,林樾就能被别人抢了似的。 可是,梁映也不想想天底下能像梁映这样百无禁忌的能有几个? 看尽事态的祝虞硬着头皮出来打了个圆场。 “要不……就一起吧,多一个人也没事。” 林樾总是比梁映好说话一些。 祝虞都这么说了,林清樾自然不好再在阻拦。 一行人,将计划简单互通了一遍后,便刻不容缓地执行起来。 要将祝平钓出来,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只是乡野出身,识不了几个大字的村夫,心中本就被拂云楼大火的消息吓得心慌,一看到祝虞孤身一人走在小道上,便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 “祝虞,你还真回来了啊?你这么一逃,知不知道贵人那儿几乎要将我活剥了啊!要不是你哥我福大命大,你就是杀死亲哥的畜生!” 祝虞单薄的身形在祝平攒积了几日的愤怒下,毫无招架之力。 因没有外人,祝平拿出了他平日里最惯用对待祝虞的方式——扯过她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将人摔在地上。 只是,他大概才碰到祝虞的一根头发丝。 横空飞来一脚就先把他踢了个狗吃屎。 “谁踢得老子?” “你爷爷我!”瞿正阳顺势一脚踏在祝平刚刚撑起的背上,又把人一脚踩回了泥里。“说什么亲哥?杀你这种畜生,我都不犯法。” 意识到什么祝平马上抬起,死死盯着祝虞。 “好个不要脸的贱蹄子,胳膊肘往外拐,竟然勾引男人来陷害——!” 祝平话没说完,直接被暴脾气的祝平一脚喂进去一把带着异味的泥土。 “直接打晕算了,这是作甚。” 林樾揉着泛起疼痛的眉心从藏身处走了出来。 要不是月末临近,她的玲珑心药力减退,让她时不时容易眼前一黑,她才不至于把瞿正阳叫出来作保险。 “怪不得藏在恭房附近,不仅人臭,嘴更臭。不多打两下,我实在下不去这口气。”瞿正阳说着对着那肉厚实,不易显出伤痕的地方又踹了一脚。 “……那就踹两脚,差不多行了。还要他装装样子呢,别太过分了。” “呜呜——”祝平倒在地上听着林清樾这看似宽宏的语气,不免又挣扎了两下。 第112章 这是人说的话吗? 瞿正阳冷哼一声。 “放心吧,我摔打惯了,很清楚哪里最耐打了。” 林清樾点点头,正往外走。 倏然眼前一刺,骤然的暗色蒙上让林清樾身形一顿。 “小心。”没在抓祝平上出多少力的梁映,及时扶住了林樾。 好在只是初发,影响还不大。 林清樾调整了下呼吸,便挪开梁映握住她的手。 “我没事。” 梁映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移开的手,高大的身形竟显出几分难得的萎靡,没继续跟上林清樾。 祝虞见状,没在管被瞿正阳结结实实踹了两脚,劈晕过去 的祝平,她小跑跟上林清樾。 一摸,果然有些冰凉,深谙此道的祝虞微微踮脚轻声附耳问道。 “阿樾,你是不是也来月事了?” 第049章 漏试题 林清樾被祝虞的关心弄得哭笑不得。 拍了拍祝虞拉着她的手, 林清樾温声道。 “我没事。” 祝虞却怕是林樾不想麻烦别人。 毕竟,她也是如此熬过来的。 “若疼得厉害,先回去也没事,服些姜汤能好许多。” 对着这么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 林清樾知道自己很难和祝虞解释得了这是她的病症, 只能先点头称是, 安抚道。 “不差这一会儿, 今日这事还是需要谨慎些。” 见林清樾坚持, 祝虞也不再强求。 确实,只要顺利度过今日,日后书院之中她都能安安心心坐实下去, 不再怕别人起疑。 祝虞慢下脚步,本意是去看瞿正阳和祝平, 可一回身,落在身后犹如乌云压顶的梁映实在忽视不掉。 罢了,就当是他来帮她这一趟还他的。 祝虞走到梁映身边,确保跟在最后的瞿正阳听不见,悄声道。“这两日她心情不好是正常的, 别让她太累,少沾生冷。” 梁映愣了愣。 祝虞只能摆出一个言尽于此的表情。后知后觉地,梁映重新抬头看向林清樾走起路来比往日都要慢一些的身影, 刚刚的几分失落慢慢湮灭。 怪不得,这几日他看她少了许多走动, 能坐着就不站着,脸色也时有苍白, 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差点误会了是林樾察觉到什么,要和他故意拉开距离呢。 不是就好。 …… 祝虞回到舍房时, 正逢孟庆年抱着换下来的脏衣服从水房里出来,热气蒸腾下,他的脸上难得没有架上叆叇,一双圆眼微微眯起,看起来分外稚嫩。 “孟兄?” “祝虞?” 两个人一照面都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对方。 “好巧……我也打算洗浴呢,哈哈。”祝虞抱着自己的换洗衣服,还是第一次这么大大方方地对别人脱口而出她要洗浴的这种话,不免有几分生疏。 孟庆年从衣服堆里扒拉出他的叆叇重新戴上,这下子那个少年老成,成天只知道圣贤道理的孟庆年彻底回来了。 “那个浴桶……裂了个缝,你明天再洗吧。” 祝虞讪讪一笑,打晕的祝平就挨着水房外面的窗户呢,今日这浴桶就算裂成了筛子,她也非洗不可。 “嗯……”孟庆年走出两步,看着马上就消失在水房屏风后的祝虞衣角,他忽然又道。“水房的窗户也坏了,不好硬推,你就关着窗洗吧。” 关着窗,她怎么把祝平放进来? 祝虞心里想着,嘴上还是谢过了孟庆年的提醒。 钻进水房祝虞又是一通忙活,将浴桶盛满了热汤,又小心联和瞿正阳、林樾把祝平脱去了外衣摆在了浴桶中。 最终,看着那一张在雾气之中更是与自己无二的脸,却袒露着平坦宽阔的男子胸膛。 祝虞第一次觉得这血脉至亲也不算全无用处。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先出去。” 林樾已经带着梁映先离开了。 留下善后的瞿正阳对自己下的黑手认知很清晰,自己率先从水房窗户翻了出去后,他又转过身预备接着翻出来的祝虞。 祝虞点点头,最后查看了一眼,大都没有问题,甚至连孟庆年说的漏水和坏窗,她也不曾发现。 祝虞和瞿正阳刚一起藏好在水房窗后的草垛里,紧着她这几日的洗浴时间,她的舍房前热热闹闹地挤来了七八个学子。 “祝兄!祝兄?在不在?” 开门的孟庆年,戴着叆叇,面色不虞。 “一会儿就要宵禁了,来这里闹什么。” “孟庆年你别明知故问,不想当恶人,可你更做不成好人。今儿你要是提醒了祝虞让她跑了,你和她谁也别想好过!” 说着一群人便要挤开孟庆年撑着在门扉上那看着瘦弱至极的,只有二两肉的胳膊。 “好生热闹啊。” 这声音乍一出现,这群人之中领头的两个学子身子便陡然一僵。 实在是上次在射御课上留下的印象太深,他们的手竟是不自主地微微战栗了起来。 可这一次,胜利就在眼前。 他们才不会放弃。 握住颤动的手,两名学子强撑起精神,越过人群望向那信步而来的两名身影。 “林樾,这是我们青阳斋的事,你个玄英斋的就别来插手了吧?” 第113章 林清樾弯起笑眼,面上一派平和,身子却和梁映一起绕到了孟庆年身前,将这些气势汹汹的人隔开一步。 “都是一个书院的人,何必说如此生分的话,我只是好奇各位如此兴师动众地来找阿虞,所为何事啊?” “ 祝虞天天在你们斋好为人师,明明同为青阳斋学子,我们才更该互帮互助不是?今日便是要找祝虞请教些疑难不解之处。” “哦,这么多人?偏要在开考的前一日请教?” 林清樾不紧不慢的语气,就像是刻意为谁争取时间一样。 “林樾!我奉劝你少管闲事!你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青阳斋的学子放下狠话,见林樾没有一点后退的意思,便直接一个讯号给上,齐齐往前挤,甚至有的直接动了手。 他们就不信,这么多人还比不过两人。 推搡之间,掺了私仇,毫不留情。 林清樾皱了皱眉,暗处运劲的手都已经抬起,偏偏这时眼前和眉心又不争气地发沉、刺痛了起来。 偷偷地,朝着林清樾腹部而去的一拳几近贴上衣料,却被底下突然踹来的一脚,直接踢翻了出去。 想要趁乱偷袭的拳自然没有光明正大的一脚来得有力。 也不知这使了多大的劲,那人挨了一脚直接从舍房门口的台阶一路滚下,又在地上滚了一丈远。整个人磕得青紫一片不说,那腹部肠子都似被拧起来的痛楚直接让他团成了一只大虾模样,凄惨哀嚎。 霎时。 青阳斋那些伸在空中的手和脚各个凝滞了下来。 阻止不及的林清樾抿起唇角,侧首看向已重新绕回她身后,仿佛不曾出手的梁映。 过了。 眸光相接,青阳斋众人就看着这个适才下了死手的少年,对着林清樾变了脸。一双阴郁狠厉的眸子,此刻全然不见踪影,长睫上下扫过,深邃的眼里只剩无辜。 真是让人看得可气至极。 “梁映!你竟敢打伤同窗——” “铛铛——” 宵禁的钟声堵住了所有声音。 “你们这么多人不在舍房,在这里做什么?” 作为青阳斋的第一间学舍,自然是宵禁以后第一间要查的地方。从远处走来的青阳斋学录,拿着学册皱着眉看着闹哄哄挤作一堆的学子。 青阳斋学子霎时将自己手脚藏起,装作一片乖顺。 “学录来得正好,这些学子宵禁也不肯回学舍,我正劝诫呢。” 林清樾也不慌张,迎着人往前走了两步,有意无意用身形挡了挡倒在地上呼痛的学子。在舍房窗外透出的明黄色光晕中,一如往常,礼数周到地见了礼。 “劝诫?”青阳斋学录见着神态清正的林樾,不自觉便消去了两分戒心。但地上那个实在有些吵闹,“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哦,这不是人太多了,他自己没站稳摔下来了。”林清樾风淡云轻道。 青阳斋众人:…… 是谁说林樾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 “学录别听他胡诌——”青阳斋那两个学子眼见最后的时机在一点点流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咬了咬牙大声道,“是我们发现了异常,特来验证。” “什么异常?” “书院中不久前的女子传闻,我们发现是此人便是祝虞。她女扮男装混入书院,实在恬不知耻,望学录查明,好还书院一个清净。” “女扮男装?”青阳斋学录声音沉了沉,“这可不是随意可开的玩笑。” “人就在舍房之中洗浴,若要证明,一看便知。” 青阳斋学录看着学子们言之凿凿的模样,确实多了几分疑心。 “你们毫无证据,如此诬告,可能负责?” 林清樾收敛起两分笑意,眸光凛冽地射向领头的人。 “你要如何?” “若祝虞不是,那你们便做实诬告,今日来的每一个人学册上都需扣上两笔,如何?” 林清樾的指尖抬起,不留一丝情面地扫过每一个,心思不在第二日学测,反而跑来试图用这种歪门邪道的方式更近一步的人。 显然林清樾此话一出,青阳斋除了打头的那两个其他人多少生出了退意。他们来此只是想做个无本的买卖,可不想把自己也搭进去—— 青阳斋学录也觉得这事态要往着一发不可收拾而去,想制止,可他还是低估这些少年正是最容易被激得上头的年纪。 “胡闹!学册岂是你们打赌之物——” 青阳斋起事之人见林樾越是如此相护,便越是笃定。 此刻目露凶光盯着林樾,似要在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若是,林樾你们两人的学册也需扣上两笔。” “可以。” 就像是等着这一句的林清樾,登时转身对着学录一拜。 “请学录见证。女子流言一事在书院中一直沸沸扬扬,不肯停下,对祝虞来说由此契机,证明自身,也算是一了百了这些麻烦。” “这……罢了。”被架在火上,进退两难的青阳斋学录,叹了口气,上前透过孟庆年肩胛留出的空隙,往里喊了喊。 “祝虞可在?” “是学录吗?我还在洗浴,稍等片刻。” 许是隔着一大段距离,祝虞的声音不算明晰地传了过来,但也已够证明是祝虞在里面。 第114章 “有事找你,我先进来了。” 为了不让这事儿变成恶劣取闹的谈资,学录没让更多的学子进去,在里面待了片刻,便又出来。 和进去时不同,面色严厉异常。 ”学录如何,可是亲眼见到——” 胜券在握的青阳斋的学子刚要沾沾自喜,却看着学录拿起笔,在他们每个人名字后面开始记录。 “这是什么意思——” “祝虞是男子无误,林樾说的没错,你们这若是放到公堂之上,无凭无据便是诬告,如今,该庆幸你们不在公堂。” “你们还都是我青阳斋学子,如此信口雌黄,用心险恶,是该记这两笔,给你们长长记性了。” “怎么可能?” 学册已经落下的墨迹是无法改变了,青阳斋打头的两人却仍不服,趁着无人警惕,一溜烟窜进了房中,直奔水房而去。 他们两人揉了揉眼睛,烟雾缭绕的浴桶之中确实坐着一人,袒胸露|乳,一目了然。而那脸,虽然见着他们突然闯入,惊恐非常,却不会出错。 ——那确实是祝虞的脸。 这怎么可能?! 他们再要上前,却被林清樾拽了出来。 “怎么,还要再上手吗?” 两人面色铁青,青阳斋学录觉得这场闹剧是时候该结束了,抬眸看去。 “林樾,梁映,你们二人也不该在此地久留了,宵禁查房,勿要缺席。” “是,学录。” 林清樾颌首行礼,目送学录离开继续查房。 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其余青阳斋学子,各个狠狠推搡了一把站在门口的领头两人。 “这就是你斩钉截铁说的能挤走祝虞的法子?” “你们俩等着瞧吧!” 知道自己在青阳斋再不会有好日子的两人,捏紧了拳,再瞧着林樾满脸气定神闲,阴毒的怨念克制不住地上浮。 但动手的念头还没起来,他们的余光便感受到来自于长身玉立之人身边的那一堵巨大暗影的窥伺,他简直像是一只无序的,能随时吞灭生人的怪物一般。 而这怪物唯一的牵绳,只拽在眼前的温润少年手中。 “林樾,祝虞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帮她?难不成你俩——” 林清樾走远的脚步微微一顿,回身睥睨着二人。 一种彻骨的淡漠悬在她的眼底,打断了即将涌出的几乎听腻的揣测。 “夏虫如何语于冰。你们最不该犯的错,便是觉得自己认知的就是一切真相。” 青阳斋两人握了握拳,不甘地望着消失在视野的一对身影。 “说我坐井观天,那我倒要看看你们要如何逃出这一劫。” - 林清樾和梁映摸着月色走回玄英斋时,却发现玄英斋竟也热闹异常。 尤其是他们的舍房门口。 也聚满了玄英斋学子。 只是大家的神色却是如出一辙的忧心忡忡。 “林樾,梁映,你们二人去哪儿了?” 玄英斋学录一见两个慢慢悠悠踱步回来的两人,本就上火的气血更是沸腾了两分,他把手上一沓试题直接摔在两人跟前。 “为何在你们房中查到了明日学测的试题?!” 第050章 证清白 考前偷题, 劣迹之重,书院难容。 饶是已经宵禁,已经没有资格决断此事的玄英斋学录,为了维护现场原状, 火速回禀了此事。 再转眼, 四斋掌事教谕、学正郝北、山长庄严接连被惊动, 出现在了玄英斋学舍。 幸而, 这是玄英斋最后一间舍房, 连着后面的深潭,舍房门前的院子也算宽敞,这才能连带着玄英斋其他学子, 一并囊括其中。 数十根火把围作三面,将这一亩三分地, 照得灯火通明。林清樾被围在正中,正前是山长庄严和学正郝北一脸肃穆。右侧是各斋教谕,除了邵安依旧漫不经心的模样,其余都一脸世风日下地望着“罪魁”林樾。 左侧则是细碎讨论不断地玄英斋学子们。 “林樾,东西是在你的床下搜到的, 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郝北的话语中蕴藉着丝丝沉痛,听起来似格外不愿意看到今日站在这里的是林樾。 林清樾倒平淡,只拱手道。 “学生对此事一无所知, 也更不知学生偷这试题的意义何在。” “……” 是啊,整个教谕学录所处的松鹤居都知道林樾的才学, 书院的第二名,说他想舞弊为了得到更好的成绩, 一点也经不起推敲。 “你偷来给自己自然是用不上。但四斋学子谁不知,前些日子你领着玄英斋的学子与我们朱明斋的学子一言不合, 说出要取代朱明斋学子的大话来。” 杜元长从掌事教谕行列之中跨出一步,目露轻蔑环视过在场的玄英斋学子。 “如何证明你不是为了维持你的道貌岸然,不惜通过窃取试题的法子让玄英斋的都考上个好成绩。” 话音刚一落下,先站不住的不是林樾,而是旁边的玄英斋学子们。 “杜教谕!你怎能如此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斋长根本不是这种人!” “就是,斋长若是要行此歪门邪道,何苦日夜让我们做题,做得我们一个头两个大,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第115章 林清樾听得最后一句,眯着眼看了过去。 这些天早已习惯林清樾在课业上的严厉,那学子本能心神一震,往其他学子身后藏了藏,看着倒是比怕教谕更怕林樾一些。 “呵,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作的证算不了数。”杜元长毕竟身为教谕,眼神一瞥,玄英斋那些反抗便静了下去。 “这学册试题是由山长最后决定的,决定好后便封装好放在山长的济善堂内妥善保管。今日试题发现不见踪影,是晚膳过后,酉时三刻,我便问你,你此时正在何处?与何人,行何事?” 那会儿,正是他们去捉祝平的时间。 看来是有人瞅准了她们离开的时间,去有心人那里通风报信。 这也就成了他们敢诬陷的凭证,因为断定她不会说出真正缘由。 倒确实没错。 林清樾垂首,不再辩驳。 “只是散步,单我一人。” 话声落下,围观的学子里同历此事的梁映和瞿正阳不约而同地 皱起了眉。 林清樾的示弱无异于助长杜元长的风头,他眉梢一扬,转身对着山长请示道。 “山长,这便是无人、无物可证,不算冤枉。此等恶事,窃取试题者,和一同偷看试题者应是同罪。玄英斋学子既然不能第一时间与林樾撇清关系,便该一同领罚,从书院之中除名。” 将整个玄英斋除名?! 这处罚也太重了吧?! 玄英斋一片哗然,林清樾也抬眼看了过来。 显然山长庄严并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他眉宇凝重,看似正在深思熟虑,实则贴在衣缝的手在众人不注意的角落下,向林清樾敲起了林氏暗号。 【不可再于明面】 山长这是要私了。 林清樾看懂暗号,却轻轻摇了摇头。 有人千方百计搭了戏台,怎么能不看着戏演起来了呢。 见林清樾还不愿配合,庄严不悦地板起脸,可没说上一句,一道男声姗姗来迟地从小路传来。 “山长,且慢。此事实乃栽赃,学生可证明林樾清白。” 玄英斋弟子却因这男声再度掀起了波澜。 只因这分开人群,走到光下的正是朱明斋的冯晏。 “你如何证明?” 庄严微微敛眸。 冯晏躬身道: “事发之时,学生正与杜教谕在藏书阁讨论疑难,正是学生目睹有人影从济善堂鬼鬼祟祟出来。就在学生要去追那贼人的路上,学生刚好看见林樾身影,确实与另一学子正在山中散步。” “学生不敢论断他人,但林樾与他身旁学子定是无辜,不该受此牵连。” “呵。”林清樾听着听着,没忍住低笑出声。 原是在这里等着她。 冯晏这厢说完,用那张素来花枝招展的脸露出一丝慈悲,看向林清樾。 “林樾,我知道你有心想保你全斋,可我追那贼人一路到了玄英斋,此事无可辩驳。能保一人也是好的,可惜我当时未曾看清,不知陪在你身边的是哪一位啊?” 按理,冯晏也是一张俊脸,可此刻看来,那抹慈悲比起戏子所用的任何脂粉油彩,更生动地点缀出了他唱戏的模样。 林清樾顺着冯晏的意愿扫向玄英斋众学子的方向。 他们之所以还站在这里,便是在查出试题之后,无人相信是她所为,却又怕林樾孤立无援,各个都在试题所丢的时间段中,模糊了他们的言辞。 但这点义理,显然被人当作软肋所利用。 他们断然不曾想到这最后的结果,是所有人都要离开书院。说不慌,那是假的。 林樾被冯晏赋予了只救一人的机会。 于冯晏而言,能够让林樾这个林氏之人珍而重之的——唯有太子人选。 可玄英斋其他众人并不知情。 大家盼着她目光所及,却又觉得他们之中任何一人被选上,都对所有人而言是一种残忍,故而又不敢对上林清樾的目光。 而这少数几个能与林清樾对视的,梁映算一个。 这双幽黑不见底的眸子,只是在那里,便很难不吸引她的注意。 她看到这双眼眸深处,燃烧着一簇希望被选中的焰苗,和其他人都不同,他的渴望不会淹没在俗世的牵绊和衡量之中。 林清樾毫不怀疑,若她选中他。 他眼里的那簇火苗定会迸发成燎原之火,不死不息。 可她没有纵火燎原的爱好。 林清樾移过眸光,最终迎着冯晏上前一步。 “既然冯兄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隐瞒。” 见冯晏不出所料地盯着她的下句,林清樾伸手,却不是指向玄英斋的任何一人,而是搭上了冯晏的肩。 “实在是我仰慕冯兄已久,出门也是为了与冯兄相见,身边并无他人。” 话出口,玄英斋那一片的呼吸都静了。 选了半天,斋长选了冯晏? 林清樾却不管不顾,继续笑脸相迎,一派真挚道。 “多谢冯兄给我作证,不过这来找冯兄的路上,我并未看到贼人动静,倒是冯兄——” “我记得那时,你并不在藏书阁楼上,而是在济善堂前呢。” 第116章 “林樾,你!”冯晏被林清樾一通话说得面色涨红。 那做给她的陷阱,反叫她坑上他来了! 冯晏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林樾。这人端得一副正人君子的皮相,实则信口雌黄起来是一口气都不喘,看向他的眸光都是那让人作呕的真挚。 比他演得更真。 任着朱明斋好一通叫嚣的邵安勾了勾唇角,摇着他的羽扇,没有多义正词严,更像是说风凉话。 “说得倒是,你们说我们玄英斋学子相互作证是一丘之貉,做不得数。那么藏书阁上,杜教谕和冯晏也脱不了此种嫌疑吧?” “别回过头,是贼喊抓贼。” 邵安漫不经心最后的一语,让杜元长和冯晏齐齐盯了过来,眸光阴恻。 “对了,山长,我记得济善堂中,您甚爱用一种名叫‘满庭芳’的香对吧?” 林清樾却接着这空隙,捡起从她舍房查出的试题轻轻一嗅,忽然道。 “……没错。” “巧了,学生平日用香也多,知道这满庭芳有一特点,便是但凡沾染都会留有余香。这余香一日才会散,在此之前,肉眼分辨不出。除非浸水,那特殊制成的香料就算沾染一点也会在水面浮起一点油花。” 林清樾放下试题笑道。 “学生闻着试题上香气甚浓,想来那偷试题的贼人避免不了沾上余香,不若现在命人取水来,叫玄英斋的都试试,看看能不能揪出这真正的贼人。” 庄严静静地看着林清樾煞有介事的模样,点了点头。 “那便试试吧。” 林清樾都不用唤人,瞿正阳已经懂事地就近从潭边打来了一盆水。 “反正都要试试,不若由杜教谕和冯兄先开始吧。” 林清樾挂着谦和的笑意,带着水盆刚靠近一步,冯晏便恍如遇到什么脏东西,面色铁青地退后一步。 连带杜元长也避讳地悄悄站回了教谕席位中。 “怎么了?冯兄,为何要退啊?” 林清樾像是完全一无所知,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前步步逼着冯晏,直到冯晏退无可退,撞上背后的早已不说话的杜元长。 就算一开始还不明白林清樾此番用意的玄英斋学子们,这时也已经在这无声的沉默中明白了真相。 但比起愤怒,玄英斋的各个学子皆从脚底冒上一层寒意。 若是刚刚斋长真的只在他们之中选了一个…… 若斋长不知道满庭芳的特殊之处,找出真正贼人…… 那么,他们一斋整整二十个学子就会这么被扫地出门。他们所有希冀从此踏入入仕之途的理想,所有的冤屈、所有的真相只会被‘一桩丑闻’几个字寥寥盖过。 谁会在意他们是拼劲多少了努力考上长衡书院,而为了这次的学测,他们又是多少个日夜废寝忘食…… 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只是普通学子。 不够那么聪慧,也不具有敢于对峙的胆色。 他们普通的人生在这些获得权力的上位者眼中,微如蝼蚁。一言一语,顷刻覆灭,甚至不用背负任何代价。 而最可怕的是,他们是如此了解冯晏。 今日他一己之力便可随便拉他们一整个斋的学子下水,而他呢? 就算被揭露,能付出什么代价呢? 众人屏息着,看了下去。 冯晏却只知道,他决不能就这样败露。他转身盯着杜元长,像是拉住救命稻草,森白的牙齿上下咬合出了四个无声的字。 “教谕,帮我。” 这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命令。 杜元长扶住冯晏的手心一僵。 阖上眼,似是经过了极大的挣扎,须臾之后,他噗通一声跪在山长庄严面前。 “山长,都是我糊涂,做了错事。我自知我之品行不堪为人师长,在此,向您请辞掌事教谕一职。” 看着有头有脸的教谕 如此折腰,众生满脸漠然。 他们竟一点都不意外。 庄严视线扫过,林清樾环肩而立,面上神情和她身后的玄英斋众学子如出一辙。本该是无限朝气的少年,却于这一刻过早沾染了混沌的暗色。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回昔日弟子。 “杜元长啊杜元长,你昔日在我门下时,也曾是立志匡国济时的意气少年,怎么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弟子惭愧。”杜元长长伏于地面,不敢再抬头。 庄严摆摆手,已无力在此说教什么,转头道,“学子们今日正常休息,学测延后一日。其余教谕随我去济善堂。” “还有你,冯晏。” 庄严这一声,稍稍在木然的少年眼神中掀起一丝波澜。 众人便看到试图隐于小道的冯晏身形一顿,剜过一个个看向他的,面色虽差,但还是强壮镇定地跟着离开。 这一夜轰轰烈烈地开始,也轰轰烈烈地结束。 玄英斋学子各个劫后余生地往林清樾身前道谢,林清樾只是笑,好一阵安抚,院子的空地才渐渐归于宁静。 差点就被一道套路住的瞿正阳,这会儿趁着没人,这才往仍然矗立在院子正中的林清樾身边靠近道。 第117章 “吓死我了,冯晏这玩意真不是个人,差点就中了他的诡计。还好有山长用的那个什么满庭芳,咱们全斋真要废再今天了——” 林清樾扯起唇角。 哪有什么满庭芳。 她当下信口胡诌出来的玩意。 用来诈冯晏和杜元长的。 之所以能成功,不过是靠庄严替她圆谎。 可庄严为何能替她圆谎,这怕是冯晏和杜元长都不会想到的。 人总是轻易地把眼前所见,即为所得。 窥不见背后更远大的真相。 所以,才会输。 “阿樾,松手。” 低沉的男声轻轻盘旋在耳廓斜上方,林清樾木然地转过脸,这才确定了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的梁映的方向。 突然发作的病症让她看不见。 但她能感受到,手上的水盆忽然没了重量。 是梁映。 她明明装得那么好。 他是怎么察觉的? 第051章 奈我何 林樾是个极善于掩藏情绪的人。 大多数她示人时, 几乎都是准确地切中让对方最舒适的情绪,且润物无声,让人不自禁地就会相信她的强大和冷静与生俱来,无需为她担心。 梁映却懂得, 这是她选择保护自己的方式。 就和他曾用头发和胡子掩住自己面貌一样。 不希望任何人看清自己。 可林樾大概不知道, 若像他一样, 看得久了, 看得细了, 就能渐渐分辨出来。 就比如,她在极力忍耐前,会先垂下眼帘, 小小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 这样微不可查的呼吸调整便是林樾心绪的唯一破绽。 他感受过几次。 一次是林樾把他从水中救上来, 听到他的问题。 一次是在拂云楼,他的肩膀中刀时。 还有一次就是刚刚。 她就站在那里,又一次象征着救星,身边挤满了劫后余生的玄英斋弟子,与她争相倾诉着她先前错过的惊险, 还有那些差点就要尽数吞下的委屈和酸涩。 他注视着所有人从她那里汲取完足够的平静,将一夜的惊险都消弭后,皆大欢喜地离开。 这一次, 好像比先前更外化。 梁映明确地察觉到她一次,又一次, 吸气又吐气。 藏在水盆沿下的指尖甚至都在微微颤抖。 这样明显,他以为也许不只有他一个人发现。 可事实是, 并无人在意。 整个世界都恢复了原有的宁静,除了林樾自己。 梁映明白自己不该将那份偷偷的关切表现得太明显, 引得林樾察觉、又避嫌。 可他实在做不到视若无睹,放任林樾近乎自我折磨的克制。 身子早就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去接过水盆。 不过这一幕放在瞿正阳的眼里怎么看怎么奇怪。 “不是,我说。” 瞿正阳挠了挠头,目睹着梁映那张素来没太多神情变化的俊脸,破天荒地露出一丝怜惜,能把人拍走一丈远的铁壁竟堪称温柔小意地,一只将水盆接了过来,一只揽过肩头将人带着走。 若是梁映身边是一位女子,他还能起哄一声铁树开花。 但问题是,那是斋长啊! 而斋长是男子啊! “斋长又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这点水他还不能端了?” 说的有道理。 林清樾差点因为梁映太过自然的示好而大意。 幸而刚刚几步大概摸清了回舍房的方向,她将肩上梁映的手拍下去,又摸到水盆盆沿,顺势把里面的水撒到一边,收好水盆。 “今日时辰不早了,正阳你也早点休息吧。” 林樾转身露出一个完美的笑意,便按着往日的记忆抬步进了舍房。 徒留还站在原来位置的梁映和瞿正阳在舍房外。 “唔啊——突然好困啊!我先回去睡了,不用送了!” 被一股阴森怨毒的眸光盯上,瞿正阳完全不明所以,可闪躲危险的本能让他假装打了个哈欠,看也不敢多看,逃一般地离开了林樾和梁映的舍房。 梁映闷闷地转回身,看着屋内烛光下,投在在门扉上晃动的人影,刚刚比鬼还冲的怨气尽数散去,深邃的眼里只剩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若是她一定要划出如此分明的界限。 那他会在此之前尽力藏好。 …… 翌日,不如玄英斋亲身经历过的学子,其他三斋学子却也在明心堂一早贴出的布告之中知晓了昨夜之事。 布告上除了宣布了杜元长因渎职卸任掌事教谕一职外,最后的最后还有一行关于一位相关学子的处理。 “学子冯晏身为斋长,未曾归束好自身,牵扯其中,学册另记两笔,合之前所记共三笔,即刻裁撤斋长一职。但为能知错就改,若其学测时七门课艺,得五门甲等,则准予继续留在书院。”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冯晏也有这一天。” “要我说这样都便宜他了吧?这事都查得不能再清了,都贴在脸上了,还给机会留下?山长不会是冯晏的远方亲戚吧?” 玄英斋学子看到最后几个字,才平复下去的委屈登时转为怒意。 第118章 “怎么?既然你们斋可以凭月底学测成绩多一次机会,我们斋凭什么不可以?” 冯晏尚在朱明斋,朱明斋的人自然要维护。 可这理由反而更让玄英斋群情激奋。 “那能一样嘛?冯晏那可是直接舞弊——” “舞弊?”冯晏冰冷的男声从朱明斋背后传来。饶是被书院如此通传,他似也并未察觉到一丝羞耻和愧疚,依旧昂首阔步,扇着他的折扇。 对玄英斋学子以不屑的语气。 “你们有证据吗?” “或者说,就算你们有证据,又能奈何得了我吗?” “你!” 玄英斋学子被气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冯晏的嘴脸在这一刻真实到令人作呕,他们恶心、憎恶,但最绝望的是——他们没法反驳。 冯晏这样的人,犯错的本钱太低了。 动动手指,便有无数人替他摆平。 他们这些人拼尽了,也不过是自己的一条烂命。 到底如何才能比过。 终他们一生,也未必会有答案。 “你们便看着吧,蝼蚁终究是蝼蚁,永远也不可能翻上天去。” 冯晏丢下的这一句话,顷刻将一个月来玄英斋积攒的士气打消了一半。 林清樾看着一个个低垂的脑袋,温声提醒道。 “冯晏若有才学,当初也不会分入朱明斋。七门中五甲是青阳斋水准,现下剩下的教谕们会对待学测更严谨认真,我们只需认真对待便可。” 关于学测的补救措施于当日午后也公布在了明心堂。 原本定于第一日考的经义策论,将重新出卷,放在最后。 前两日分别考,礼 、书、数和乐、射、御。 而六艺的学测方式也将有所变动,分为多套试题,学子将考前随机抽签分为十人一组,由教谕当场评定等第,一组之中只有两名能得甲等名次。 如此,虽然方法随比以往劳累一些,但也以最大可能保证此次学测的公正公平。 第一日的礼、书、数,很快就在紧锣密鼓地一批批测验中,得出了结果。 晚膳膳堂。 玄英斋坐在一块儿俱是一片凯旋的氛围。 问了一圈,大部分都评到了乙等,最差也拿到了丙等。 “考礼艺之前,我寻思以周教谕那严苛的模样,我撑死就拿个丙了!没想到,周教谕的评定竟然比斋长还松了两分!” “斋长你一片良苦用心,我现在才明白!我为我之前偷偷在舍房说你面善心狠赔不是~” 林清樾大方地笑了笑,她的三门俱是甲等。 刚刚问过祝虞也拿了三甲,瞿正阳二甲一乙,衙内一甲二乙,稍弱一些的关道宁也拿了二乙一丙,不算太差。 梁映甚至出乎她意料的拿了个一甲二乙。 甲的竟然还是礼艺课。 也不知道是不是骨子里天生还留有皇室的矜贵,一应礼节她亲身示范教给梁映的,他转瞬便能学个八九分,但也就是学的时候。 平日还是那副散漫慵懒的模样,亏她还担心了些许。 “林樾,不对劲。” 瞿正阳又从别桌混迹回来,带来了他最新了解到的事态。只是这消息实在算不得鼓舞,他便趴在林樾肩膀上耳语道。 “冯晏三门三甲,顺利得出奇——” 瞿正阳话没说完,忽然人被梁映一把拉过,往嘴里塞了个鸡腿,他没留神,自然而然就拿起了烤得油滋滋的腿,退开半步啃了起来。 “是不是抽的签好?”林樾也不算太奇怪。 这次学测用抽签打乱顺序,避免了学子偷偷抱团,互相照应舞弊的情况,但也变得多了几分运气的成分。 “猪(这)岂止素(是)运气好哇!这素太好了!唔(我)问了一圈,你猜怎么着?”瞿正阳费劲把嘴里格外肥的肉咽了下去,擦了擦嘴,继续道。 “与冯晏同组考试的竟没有一个青阳斋的!而其他各斋里几门成绩好的,比如衙内在数艺上,也没和冯晏凑上一组!” “你说这签怎么到了冯晏手中就像长了眼睛似的!” “要么签做了手脚,要么摆签的人做了手脚。”梁映冷淡的声音冷不防地插了进来。“赌坊出千,常在这两处。” 林清樾认可地点了点头。 瞿正阳则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随后在两边的关道宁和衙内的面前轻轻扣了两下,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不会就我一人看不惯吧?” 关道宁嚼着菜,想了想。 “签是木头做的,应该很好烧。” 衙内也点头,“最后是朱明斋学录收的签筒,我可以算算他把签筒藏哪儿了。” 林清樾则还是端着她光风霁月的脸,从容道:“我看邵安试题出得很快,今日到处巡考,看样子应该有空闲。” “那就这么定了!” 与其上报给书院不了了之,还不如让他们再正一正考场风气。 “什么定了?”新打了碗汤才走回来的祝虞,懵懵地看向好似达成什么计划的一圈人。 瞿正阳扬起惯有的白牙大笑,拍了拍祝虞的发顶。 “没事,你专心考就行。” 第119章 祝虞见林清樾也附和地点着头,只好不再追问。 深夜,书院深处的松鹤居起了一桩小火。 火势不大,人都没事,就是用来抽签的签筒几乎都用不了。 负责收管的朱明斋学录被问责,第二日换成了邵安掌管抽签事宜,而抽的签也被邵安随心所欲得改成了地上随便薅起来的一堆野草。 按一把的长短分,毫无逻辑和技巧。 乐这一门,关道宁便和冯晏分到了一组。 关道宁自不会放水,十人之中,他率先得了一个甲等。但紧接着,关道宁便笑不出来了。 只因他看见本来能得第二个甲等的学子,在冯晏无声对他说了一个数字后,便登时弹乱了音,沦为乙等。 而冯晏便没有意外地,拿到了他的第四个甲等。 出了考场,冯晏记得关道宁一般,特意绕了过来鄙夷地笑道。 “我知道是你们烧了签筒,还换了学录,可那又怎样?都是白费功夫罢了。而你们每一个与我为敌的人,我都会让你们在此之后付出代价的——” 冯晏话意的阴寒如蛆附骨,关道宁手心满是汗意,直到撞上林清樾关怀的目光,他才觉得自己好了些,并把冯晏的事儿一并告之。 “不就是有个通判的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东宫太子,明日之主呢,口气怎么这么大?!” 瞿正阳气得唾了两口。 关道宁还心有戚戚焉,“或许也就是太子面前,他才不敢如此叫嚣,咱们这般平民百姓,实在是有些以卵击石了。” 林清樾视线辗转过梁映,很快又松开。 “射御两艺一起考,只抽一次签,还有机会,我试试能不能和冯晏成一组。” 射御开考前,学子们在邵安面前集中。 待邵安随意薅完草纷发给学子时,林清樾拉着邵安轻声说了两句。 看得冯晏眼神微微眯起,一个眼色后,长短不一的草叶马上开始在不同的人手里轮转。 邵安很快开始公布抽签结果。 “林樾、孟庆年……” 没有冯晏。 瞿正阳皱了皱眉。 却在下一刻听到了新一组的分组结果。 “瞿正阳、郑年……冯晏……”邵安念完九个人的名字,看到最后一个名字,顿了顿,才继续道。 “梁映。” 第052章 我要赢 射御开考前夜。 玄英斋最后一间舍房传来林清樾果断的一声。 “不可。” 彼时, 梁映正坐在榻上。 月白色贴身里衣一半挂在右肩,一半跌落在少年光洁坚实的臂弯上。他微微扬起下颌,齿间咬在窄长的裹帘一端扯紧,另一端拿在右手, 动作算不上温和地将刚上完药的, 初初结着一层暗红血痂的狰狞伤口一点点缠绕起来。 这粗糙劲看得一旁的林清樾眉角微微抽搐。 这本该由她帮忙包扎, 但这两日梁映都婉拒了她。她虽松了口气, 不用有什么不该有的“肌肤之亲”, 但这伤口实在有些遭罪。 都已经伤成这样,正常完成射御学测都不容易,林清樾真搞不懂梁映适才还与她提出: 第二日由他出千, 与冯晏一组。 “冯晏的射御之术,从小接触, 熟能生巧,不是玩笑。特别是驭马,世家之间,马球如同家常便饭,其中阴险套路无数, 你当如何。” 清朗的声线乍听方正不阿,但细听还是能品尝出一抹关心之意。 梁映借由低头穿衣的间隙压下弯起的唇角。 “冯晏知道你的本事,明日更会防范与你同组。我打赌, 明日就算没了签筒和学录内应,他依旧可以跳出秩序之外。仅凭你们那些正人君子的手段, 是赢不了冯晏的。” 梁映说完活动了下五指,指根依序抬起又放下, 随主人心意,灵巧自如得仿若波浪翻腾。 “出千, 就该用出千的方式打败。” 林清樾环肩而立,她从没有否认梁映声东击西的策略。 但她提出的问题根本不是这个。 “你可以出千,但毋须你自己上——” “可我,想赢。”梁映截住林清樾的话声,抬眸看她。 在这泥泞的世间,他一路摸爬滚打过来。早就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屡见不鲜,也习惯将自己看成同样的无人在意的一条烂命。 但直到林樾出现在他的眼前。 在她的身边,他看到了这世间另一种可能。 他这样的人,好像也有了争一争的资格。 “我不喜欢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而且,我很想看看冯 晏被我这般什么都不是的人踩在脚下的样子。” 林清樾定定地看着坐在榻上的少年,他声量不大,隔得也不近,可眼里燃烧的光亮触及到了一边的她,她竟觉得这份炽烈的少年意气霎时蔓延了过来,将她的心尖一烫。 梁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是呢。 他将来会是东宫之主、天下之主,至高的权利和地位都将掌握在他的手中,锦绣山河,万千黎民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现在,少年明明一无所有。 但少年又一往无前。 第120章 …… “虽然林樾不在,但是咱俩也成啊。” 瞿正阳一看到签的结果就迫不及待跑到梁映身边,那只随时随地就爱往肩上搭的大手眼看着要落到梁映左肩。 林清樾适时地往两人中间踏了一步。 又一次落空的瞿正阳皱着眉盯着自己的手,开始怀疑他的手和这两人的肩膀是不是天生八字不合。 “不要逞强。” 简简单单四个字,梁映不知道怎么从她的口中念出来格外动听,随她目光略过看不出端倪的左肩肩胛,让那藏在层层布料后的伤口隐隐攀上一股痒意。 对活着的感知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晰。 少年沐浴着明媚的日光,昳丽的面庞扫尽阴霾,对着面前之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你教的我都记得。” 许徽的射御考核合在一道分为三项。 前两项主考射艺,分为静靶和动靶。 一组十人同时张弓射靶,各分五箭。 冯晏上场,偏偏挑了一个位置,在瞿正阳和梁映之间。 第一场静靶,在助教摇旗示意可以开始后,学子们纷纷拿起眼前的弓箭。 冯晏选在这时开口:“如此替林樾卖命,可她什么都给不了你们,不如投靠于我——” “嗖嗖嗖——” 瞿正阳和梁映似乎一点也没听到冯晏的话声,抬臂、张弓、射箭。 冯晏还没反应过来,两人五箭尽数射完。 意识到被彻底无视的冯晏脸色一黑。 只能跟着持弓放箭。 确认学子尽数射完五支箭。 靶场助教更替了静靶,换上的是由一根绳高悬着左右来回摆动的动靶。 冯晏趁这间隙,自认为换了个更适合玄英斋的威逼利诱之法。 “你们奉林樾如神,却不知她瞒了你们多少,被她像狗一样骗。” 瞿正阳掏了掏耳朵,不耐烦地看向冯晏。 “你用嘴射箭的吗?” 冯晏冷哼一声。 “你可知道林樾是女——” “嗖——”破空的箭啸声吞没了冯晏的话声。 冯晏背后寒意顿起,转头一看梁映竟搭着第二支箭抵在自己身后,箭镞的寒光几乎逼到眼珠之前。 “你敢?箭只对准同窗,是要被判——” 梁映斜睨着矮他一头的冯晏,扯了扯唇角,转身将这一箭射了出去,又是接连抽箭,射箭,转瞬五箭射毕。 那凌厉的箭声险些让冯晏以为这不是射艺学测,而像是在对阵的沙场。 “梁映!怎么不等我!” 瞿正阳本也吊儿郎当,对冯晏的话一点没上心,反而是看到梁映比他还猛地拉弓放箭,升起了胜负欲。 他也立马五箭连发。 真不知林樾给他们玄英斋管什么迷魂汤了,冯晏咬牙举弓射完他的五箭。 两场结束,助教开始报靶。 十人中瞿正阳、梁映、冯晏三人都是十箭全中。 但甲等只能有两名。 许徽让人把三人箭靶带了过来,凑近一看,结果立现。 冯晏的十箭沾在靶心红点左右。 而瞿正阳的十箭,箭镞集中钉在靶心像是开了朵花。 而梁映的十箭,却是一箭贯注前一箭箭尾,接连劈开之前的箭杆。 “甲等,梁映,瞿正阳。” 许徽宣布的话声下是冯晏盯向梁映阴沉的眸光。 可梁映丝毫不在意,听得旁边瞿正阳问他怎么射得这么好,他就这么毫不避讳地回望过冯晏,眼眸里也尽是寒意,没有半点怵然。 “简单,把靶子想成你最杀之人便可。” 瞿正阳对着杀意看了回去,轻轻一笑。 比狠要比过梁映,可是很难。 射艺比完,就是第三项骑御。 许徽对这项技艺考验要求是将两面旌旗插在了后山中的两处险地,学生骑马同时出发,驭马跋涉,谁最先拿回旌旗者即为甲等,剩余论速度排。 两面旌旗所在已经标记好路线,纷发给学子手中。 瞿正阳率先挑好马和梁映分好两条路线。 他走险路那一条,梁映的伤势更适合走稍微平坦些的大道。 “险路多隐秘,助教不能尽数看顾,正适合冯晏出些阴招,他一定会选这条,届时你只专心拿你那面旌旗就是了。” 梁映颌首,却忽地抬高了视线。 冯晏牵的马和他们所选的书院之马不同,品相高出不止一等,而其上穿戴的无论是马鞍还是马踏,各处都彰显出世家子弟日积月累的余裕。 “这是他自己从禹州带来的马。定是比我们和马磨合得更好些,我们必须速战速决,不要与他纠缠。” 梁映瞥过冯晏志在必得的嘴脸,缓缓握紧缰绳。 第一次骑马就遇上疯马,将自己甩近潭中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无法受控的错觉,仍然偶尔会窜入梁映脑海。 但是林樾教过他。 马是具有灵性的,书院所备的马是沙场上退下的战马。和一般难训野马不同,要让它彻底折服便是让它认识到你才是真正的主人,要让它能察觉你的战意。 它才会臣服。 才会彻底为你所用。 梁映侧首用自己的前额抵住马的眉心。 第121章 无比坚定的男声响在一人一马之间。 “我要赢。” 待十位学子坐在马上,随许徽一声哨响,十匹高头大马同时起步。 十位学子出发不久便因选择的线路不同,分成两拨。 瞿正阳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梁映的眼中,但与瞿正阳预料的不同,冯晏并未跟在他的身后。 取而代之的是剩余六人都选择了瞿正阳的路线,梁映所在的这条宽阔之路,除了他、只剩冯晏以及那位青阳斋在他手下吃瘪两回的熟脸。 “今日林樾不在,我看还有谁能保你。” 刚过第一个助教所在的记录点,距离下一点还有一段路程,梁映转瞬就被不怀好意的两人两马夹在中间。 青阳斋的人积怨已久,矮身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脸上尽是要畅快复仇的笑意。 可梁映却不知道,为何复仇前非要如此叫嚣一声。 像是特意给他留了时间—— 梁映将袖中的柳叶刀甩到手心,多年使用,这把刀早和他心神合一,他微微抬手,青阳斋勒马的右侧缰绳一下就截断。 马匹骤然方向失控,青阳斋试图挽救,可梁映没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侧身一脚全力蹬去,青阳斋的人一时不妨立马跌落,无人驾驭的马刹那便慢下速度,落到身后。 “就这?” 梁映回头,小刀横握在掌心,阴恻地望向剩下的冯晏。 冯晏眉角微抽,这倒让他分不清,他这一计到底是在给谁创造机会,又是谁的路数更狠毒了。 眼看梁映的刀又要靠近他的缰绳,冯晏连忙策马避开。 他原以为只要避开瞿正阳就行,却没想到林樾身边这个名不见经传,差点被书院除名的竟是如此一个硬茬。 明明天天身处玄英斋那样道貌岸然,处处用德行标榜的氛围之中,竟是没沾上一点正义之色。 梁映见状,抓住机会策马超过冯晏。 冯晏的宝马千挑万选,速度超过书院马匹许多,可梁映却凭借这些时日定时来后山练武的熟稔,接连抄了几条险道,硬凭借驾驭 之术与冯晏不分先后到了插旗点。 紫色的三角旌旗在涧溪之中迎风招展。 将近之时,梁映左手策马,俯身尽力伸展右手去够溪中旗帜。 胜利就在眼前,梁映一心在夺旗之上,竟忽略了冯晏的存在,当他反应过来耳边没有冯晏紧追不舍的马蹄声,下一刻,他够到旌旗的手背上已经多了九根钢针,直透手背。 那应该是彻骨的痛意。 可梁映没有缩回手,而是先将旌旗收起夹在左臂之下,确认不会掉落,他这才抬头看向手握梨花针筒暗器的冯晏。 冯晏却比他更诧异。 尤其是梁映当着他的面一根一根将穿透手背的钢针,面无表情地拔出时,他眉间紧皱成一个结。 怎么可能有人对自己心狠至此。 不对,有的。 那个怪物! 那个穿透了一刀却丝毫不曾有一点反应的怪物! 冯晏阴下神色,怪不得他说林樾之事,他一点不在意,原来这两人早就是一伙的了。 那他就更没有顾虑的必要了。 ——虽然藏得很好,但他记得那怪物左肩的伤该是很重的。 冯晏瞄上夹在左臂的旌旗,策马奋起直追。 怪物只是不知道疼而已,但依旧是血肉之躯。 他不信,他不要这条胳膊了。 梁映察觉到冯晏改变的战术,他不再是为了超过他,而是策马,一遍又一遍地撞上他的左肩。 感知不到疼痛的梁映转头,只能看见肩胛处一块殷红洇透衣襟,夹着旌旗的左臂正逐渐丧失控制之力。 而这却不是最糟的,梁映抽动着缰绳,右手手掌上的梨花针眼正透出股股麻痹之意,一点点开始的僵直让他每一次抽动缰绳都比上一次更轻。 这样下去,会输的。 可他不想输。 梁映深深吐出一口气 ,最后一次抽动缰绳后,他伏在马背,一字一句道。 “带我回去,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马儿一声嘶鸣,像是听懂了这一句。 梁映勾起唇角,趁着身体还没有全部麻痹之际,用缰绳把旌旗和自己的左臂紧紧拴在一起,系成一个死扣。这样若要强行夺旗,除非扯断他的整条胳膊。 做完这一切,对着冯晏,梁映勾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 “怎么瞿正阳和梁映都不见回来啊。” 祝虞站在林樾身边和其他学子一起等待着这一场射御考核的结果。 只是中间陆续有没夺旗的学子回来,也没见玄英斋的两人。 林清樾心中隐隐跳去一丝不好的预感。 “回来了!回来了!” 人群忽然躁动起来。 林樾眯起眼,是两匹一红一白的马,往终点跑来。 后者骑在白马林清樾率先认出,那是冯晏。 但前一匹马,并未看到人影…… 等等,不是没有人…… 是人倒在了马上。 而那马虽没人驾驭,但依旧风驰电掣,比起后面拼命被马鞭抽打的宝马而言,跑得更快。 第122章 林清樾见过这种跑法。 这多是战马带着……死战的士兵回家的跑法。 马似跑红了眼,一直冲过终点都不肯停下。 还是许徽上前将马制住。 待马静下,众人才看清那马上的人。 还有那紧紧捆在人身上的,被血染红的紫色旌旗。 “那是梁映?!他的胳膊怎么全是血?!” 祝虞代替林清樾先叫出了声。 林清樾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后,拨开人群快步走了过去。 “梁映!你疯了?!” 刚刚还被许徽判断丧失意识的梁映听到这个声音,被药劲死死黏住的眼皮努力挣开。 他盯着林清樾的脸,颤动着嘴唇问道。 “我赢了,对吧?” “嗯,你赢了。” 第053章 妄图谋 梁映从未如此放任过自己沉入梦乡。 或许是因为失去神智前, 听到了属于他的胜利。 或许是,这份胜利是由林樾亲口认定。 又或许是,他万分明确自己就算倒下也没关系,一定会有人托住他, 带他回到安全的地方。 “你从未这样拼命过。” 梁映平静地看着黑沉的梦境里, 与他相对而立的自己。 应该说, 曾经的他。 模样还是进入书院之前的样子, 乱发乱须, 看不清面目,双眸的阴郁隔着缝隙打量着如今的他。 “看看这狼狈的样子,都变得不像你了, 值得吗?” 梁映笑了笑,看了看梦境里依旧血迹斑斑的手, 目光却像对待一份荣耀。 “以前我能拥有的东西有多少,究竟懂得什么是值得么?” 过去的梁映皱了皱眉,他讨厌如今他自己所表现出的坦诚和自得,就好像抹煞了从前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自己。 “都是因为那个叫林樾的吧,你的变化因她而起, 可她知道多少呢,在意多少呢?你和她真的能成为一路人吗?” 话意落下,梁映笑意一顿。 是啊, 自己怎么不了解自己。 过去的梁映勾勒出一个残忍的笑,他清楚地知道这个逐渐变得光鲜亮丽的自己, 不可能真正摆脱过去,他的心底最深处永远会因为过去的自己, 充满不安、自卑。 “你的世界里,她对你如此特殊, 可她的世界里呢?她可以毫不费力地结识无数个像你这样的人。你拿什么和他们争?被人追杀的身世?一无所有的家底? 过去的自己如愿地看着梁映动摇,再一步靠近他,在耳边仿若咒念一般,念出一句让梦境动摇的话语。 “你连与你相依为命十七年,现下却毫无音信的阿婆都保不住。” 梁映啊梁映。 你怎能抛弃过去,兀自幸福呢? 梦境陡然塌陷。 躺在榻上的梁映眼皮一阵急颤后惊醒。 空荡的房梁被一点烛火照得并不明晰,四周更浓重的暗色压了过来。梁映闭眼又睁眼好几次,才确定自己彻底从梦中醒来。 从熟悉的摆设,梁映认出这里是他的舍房。 外头天色已黑,分不清具体时辰。 身上的僵直尽数褪去,说明他身上的药性应该已经清了,可躯干依旧沉重,尤其是左臂,他几乎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可他低头,却能看见,他的左肩和右掌都被人细心地缠好裹帘,淡淡的药味透过裹帘钻入他的鼻尖。 这是林樾自己的药。 先前几次上药都是这个味道,算不上好闻,但效果却是比一般的伤药都要强上不少。 是她,帮他包扎的吗? 但她好像不在。 房内安静非常,只有烛芯燃烧时轻微的噼啪爆裂声。 “林樾怎么还没回来啊?” “是不是冯晏又在山长面前颠倒黑白了,梁映肩伤确实是个问题,许教谕一眼就看出之前的伤了。明明受伤却怪不到冯晏头上,还要被他倒打一耙,说是他在院外逞凶,有辱书院清名。” “是啊,这事儿只能吃个哑巴亏。万一攀扯到拂云楼那天,祝虞的事儿也保不了。” “要是梁映醒了就好了,他若说是小伤,至少怀疑不到那儿去。” 房门外,怕吵到梁映休息,瞿正阳、关道宁和高衙内三个人,姿势统一地一道撑着下颚,在门前的台阶上坐成一排。 对于关道宁不切实际的想法,瞿正阳摇了摇头。 “你没听到林樾私下和我们说的,梁映这不只是失血,还有冯晏给他用的暗器上下了药,加上那么重的伤,他能今天醒来都是谢天谢地了,别让他再伤神这些事儿了。”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 “我醒了。” 贸然出现的男声显然把门口的三人吓得不轻。 尤其是瞿正阳,看到梁映肩头又微微渗出的血色,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 “祖宗!我的亲祖宗!你怎么起来了,林樾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我让你好好休息的。你这裹帘上的血,让他看到还不得给我再布置十篇策论!” 梁映把右手拿着的玄色衣衫亮了出来。 “盖住就看不见了。” 玄色够深,就算洇出血色,也看不分明。 “是这 第123章 个问题吗?!”瞿正阳气道。 “算了吧。”关道宁扫过梁映的神情,扯了扯瞿正阳的袖子,“你和病人犟什么,他可是梁映,伤成那样都坚持下来的人,你犟不过的,就让他去吧。” “……服了!到时候,林樾要是责怪,你们俩得跟着我一块挨骂!” 瞿正阳嘴上这么说,还是替梁映将干净的衣服换上。 此时再看梁映,三人都不知道是该赞服梁映的体格,还是他强大的忍耐力。现下的他,除了面色微微苍白,竟看不出太大的异样。 赶去济善堂的时机不算晚,林樾还在和冯晏对峙,门外都能听到里面唇枪舌剑。 梁映的出现却一下挽回了僵持的局面,他放过了冯晏拿梨花针的暗器之事,也将拂云楼所受肩伤与林樾一唱一和,一笔带过。 若冯晏定要深究,就得讲清暗器之事。 两败俱伤的场面,冯晏见识过梁映的疯性,最后关头松了口。 结果便是梁映的射御成绩依旧算数,而冯晏只剩唯一一个机会,便是从明日的经学学测中,去争取最后一个一甲。 一同退出济善堂,冯晏指骨捏得泛白,盯着一青一玄两个身影,却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梁映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走在林樾身前小半个身位,领着她往舍房的方向走。 “就这么不想活?我就不该替你包扎。” 走出一段,林清樾一改山长面前对梁映的温柔包庇,话声冷厉得厉害。 梁映在她面前昏倒的景象在她眼前犹深刻,再是她看到那衣衫之下,血肉模糊的伤口,她便止不住冒出几分燥意。 直到现在,依旧让她心烦意乱。 实则她明知道少年逞强来对峙,是为了大局,她的语气不该这么重。 可实在难以平复,林清樾加快了脚步,试图眼不见为净。 就在她掠过少年身前的一瞬,她的手被一只缠着多层裹帘的手拉住,冰凉的指尖擦过她的手心,让她身形一滞。 梁映却似乎怕他一松手,林清樾就要不见。拉着她的手坚定地拉过她对上他的眼睛。一双深邃的眼被清冷的月色照得剔透明亮,像是要直直看到她的心里。 “我想活,而且想活得像个样子。” “别厌恶我,好吗?” 区别于他指尖不肯放下的勾缠。 少年的最后一句,问得几乎小心翼翼。 林清樾嚅嗫着,竟说不出敷衍的场面话。 她感觉自己站在一块易碎的琉璃面前,似有什么洪水猛兽就在琉璃之后,说不出是看得不真切,还是不敢细看。 更像怕它就这么自己破碎。 她退了一步。 “我想起,我还有事没有同山长交待。你先回舍房,我去去就回。” 话音落下,林清樾的身影便淡去在梁映眼前。 梁映低头,唇角漾开一层苦涩。 梦里的不安终究是被他带到了梦外。 浑噩的思绪让梁映没有目的走着,忽然听到话声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似是走到了后山。 “……他一定在玄英斋。” “给你这么多时间,你只查到在玄英斋?” 两个声音隐匿在丛丛枝叶之后,虽然看不清面貌,但实在对这声音刻骨,梁映马上认出这是冯晏,还有那日他在拂云楼称之为先生的声音。 一身玄衣和习惯放轻放浅的呼吸,让远处的两人并没有发现梁映的靠近。 “还不是那该死的林氏屡次阻拦。但玄英斋之中,我已有几个的人选,毕竟他能把先生所派的何亮杀了,必不是普通人。” “同时杀太多学子,怕是没那么容易掩盖吧。” “先生,时机为先呐!趁着他还未展现出让林氏满意的资质来,现下杀他是最简单的!往后若他知道了身份,林氏层层护卫,便不好下手了!” “我知道了,你去办吧。” “多谢先生!” 听闻两人撤离的动静,梁映屏住呼吸将自己的身形紧紧与背靠的树木融为一体,一直到只剩他的心跳声后,梁映才松下口气。 何亮、林氏、身份。 支离破碎的词别人或许无法理解,可梁映听懂了,他们所说的一切,指向的正是他自己。 他的身世到底是什么? ——冯晏、何亮……他们都在找他。 为了杀他。 甚至哪怕错杀,也不肯错放。 梁映垂眸。 他真是被林樾身边轻易沾染到的明朗蛊惑了,差点忘了自己的身世能随时招惹杀身之祸。在他的身边,便等同于灾厄本身。 哪有什么资格渴求超出生存之上的欣悦呢。 …… 林清樾自梁映身边逃窜开后,才发觉自己的莫名其妙。 梁映这个年纪慕少艾正常的很,她何必避如蛇蝎。恰恰应该利用其这点好感,引着他往成才的路上,分明能省不少事儿。 而少年的一时喜欢又能多长久。 往后待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忘记她一个小小暗卫毋须多久。 林清樾逐渐冷静下来,将一切麻烦,归结在作恶多端的冯晏身上。都是他几番生事,将她的计划差点毁坏。 第124章 忍一时,越想越亏。 退一步,越想越气。 是夜。 冯晏正在榻上熟睡,骤然之间,他的右掌传来一阵剧痛。 他睁眼一看,竟是林清樾站在他的床边。 窗外冷白的月光照在她的侧脸,所属于那个光风霁月的林樾神色荡然无存。她四指弯曲,每个指缝间各夹着两根长针,并不尖细的针尖闪着寒光,刚刚从他的手掌上拔出。 针尖带出的血溅在她的面上,她却笑得恬静。 像是讨债的厉鬼。 “既然你说那针眼是路上不小心被扎的,那你自然也可能不小心被扎上了。” 冯晏张嘴想喊,却发现自己的唇舌毫无力道。 而房间里他特意叫来的武艺不错用来护卫他的学子,此刻听起来睡得像一只猪。 “别急,我这针比你的细些,要多扎几下才公平呢。” 无力抵抗的冯晏,眼瞳惊恐得几乎缩成一个点。 这才知道往日的光风霁月被她演得多好。 她骨子里的凶狠和漠然实际一点也不逊色于他。 林清樾丝毫不在意冯晏眼中的憎恨。 “想杀我?我曾给过你机会,是你不珍惜。” “现在,我可一点都不想死。” …… 第二日一早。 梁映随着林清樾起身的动静,想跟着一道出门。 林清樾转过身虚虚点在梁映心口。 倒不是她不想点实,是梁映自己退了一大步。 林清樾莫名却还是劝道。 “山长说了,你六艺已经拿到了乙等之上,今日的经学就算不考也不会再逐你出书院,你在这儿好好养伤。” “右手的伤拿笔并不成问题。我曾答应过阿婆,要好好成才,今日的学测我不想错过。” 阿婆。 林清樾没想到梁映会提到她。 劝诫的话,在这个名字之后显得苍白。 “罢了,你总是有理的。” 林清樾替梁映拿过书箱,两人并肩离了学舍。 经义策论,共考一日。 其中一场,梁映与冯晏分到了一个斋房。 冯晏的右手裹着与他相同的裹帘,不过并不如他书写起来云淡风轻,千字的策论一场下来,写得他大汗淋漓,手掌两面也透出殷红的颜色。 而冯晏一看到他,眼中就迸发出想撕碎他的怨毒目光。 就好像是他把冯晏的手弄成这般。 “冯晏这么拼啊,不会真给他考出个甲等来吧?” “你管他呢,我们只管把自己的卷子答好就是。” 学测结束,学子们的心却并没有放松下来。 尤其是玄英斋的学子。 一直等到第二日学测成绩放榜,这凝滞的氛围才算结束。 “我的老天爷,我没看错吧!我们玄英斋这么多人都挤到前四十了?!谁快来掐我一下!” “真的是!朱明斋好多被我们挤到丙等去了! 不过我听说朱明斋那些个名次有望冲甲等的,都被某人勒令只能考到乙等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 “这也行?到这个份上,拼的还不是真才实学?” “冯晏在哪儿啊?我不敢看了!” “你闪开,我来看……青阳斋考疯了吧,甲等这一溜都是他们的,不过有我们斋长、正阳还有两个……看到了!冯晏!” “第二十一名!乙等。” 林清樾在人群之中望着一处,勾起唇。 “看来,你所仰仗的权势,也不过如此。” 对上林清樾的目光,站在角落的冯晏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攒聚的杀意在此刻几乎要烧穿他的肺腑。 第054章 净业寺 “净业寺?” “是啊, 总觉得入读长衡的这一个月多灾多难,净业寺在扶风县东,也算禹州有名的香火鼎盛之寺,据说特别灵验。咱们趁着明日旬休不如去寺里拜拜吧, 而且正好祝虞生辰。” 瞿正阳说到这里, 放低了一些声音。 “我瞧祝虞这段时间压抑太过, 咱们顺带给她过个生辰, 她定能开心些。” 林清樾若有所思地想着这提议。 虽然后面是瞿正阳的私心,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玄英斋的大家一起商议决定的。 林清樾因照看梁映的伤势,倒成了最后知道的。 见林清樾一时不答,瞿正阳以为是梁映伤势严重, 忙补了句。 “不过也是看梁兄,若不方便也不碍事, 到时候给你和梁兄都求个平安符回来也一样。” 林清樾站在舍房门口,回头望了一眼坐在房中榻上,兀自单手看书的少年。 也不知为何,明明学测经学等第拿了乙等的人,也做到了曾许诺的, 要让冯晏输在他的手中。 但梁映却一点也没显出喜悦放松之色,反而在放榜之后还拿着典籍,看个不停。 用功到有些反常。 这反常不该因是伤势, 在林清樾用尽琉璃给她所带金玉蓄气丹后,梁映的气血已经补过来, 剩下就只有静养。 可这静养,也不是要人把自己闷在屋子里死读书。 林清樾唯一能追究起这反常的原因, 便是自己上次在梁映面前的退却,伤了人家少年一颗才起的春心。 第125章 哄人, 可比杀人难多了。 瞿正阳的话倒是提醒了她。 礼物、散心,应该能让人开心些。 “我也听闻净业寺风景如画,神往已久,这倒是个好机会,稍等片刻,我去问问梁映。” 实则,梁映自瞿正阳上门便竖着耳朵听着两人交谈了。 书院之中已不再安全。 净业寺离得远,说不定能少些眼线。 而且既然是她想去…… 待林清樾走进房中,准备好了一肚子劝诱的说辞,还特别整理了自己的仪容,放柔了眉眼,少年却眼也不抬,盯着书直接道。 “我会去的。” 这般冷淡,简直梦回两人初次相见。 林清樾尴尬地把踏向梁映榻边的脚收了回来。 幸好,林清樾不是只能以林樾的身份接触。当夜,她以阿清的身份在窗口留下约见的信息,便等在后山。 大抵是受了伤,梁映来得比往常慢了些。 林清樾戴着帷幔坐在山巅,把手上的木匣对着月光看了又看,百无聊赖地晃着腿。 “阿清。” 梁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林清樾总算不用端着架子说话,旋身坐起,刚要把摸热的木匣拿出来,就听见梁映又道。 “冯晏的伤,是你做的吧?” 林清樾顿了顿。 没意料到对着阿清,少年也是一副愁思深重的样子,甚至比在林清樾面前还多了两分讳莫如深的神色。 “嗯。”林清樾把手里的木匣重新收起。 “如果,我让你杀了他,你有多少把握?” 梁映话意里的杀意很直白。 这句话似乎在他的心中酝酿了许久。 “他做了什么?”林清樾很快就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 梁映就算平常手段再多,行事再不留情面,却从未想过要夺人性命。对他而言,杀人并不是高高在上玩弄蝼蚁的性命。 他再清楚不过一条性命的重量。 少年高大的身形在月色之下,影子却单薄无依。他抬眼望向敏锐的少女,忍不住道。 “我的身世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为了杀我而来。若是我到不了你们所期待的样子,我又会如何?” 这一问,林清樾知道早晚要来。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你确定你现在想知道吗?我可以说,但你要明白,今日我一旦说出口了,一切都会改变。无数你不想做的选择,你将不得不做,你身边也不会再能恢复如今的平静。” “……” 就在梁映沉默的间隙里,林清樾一眨不眨地透过纱帘静静等着少年的回答。 她希望少年不再追问。 这样,她还能再争取一点时间。 似切中了少年的软肋。 梁映终究选择了现状。 “罢了,我不会问。但冯晏知道我在玄英斋,随时会对斋中所有人下手,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嗯,我知道了,这事儿交给我吧。”林清樾说完,感受到梁映身上的沉闷消退了一些,她也跟着弯起了唇角。 “好了,知道你这些日子艰辛,如今学测也结束,你也考得不错,就别愁眉苦脸的了。” 林清樾总算可以把藏在手里的木匣亮了出来。 “这是?”梁映疑问地侧过头,却在林清樾故意卖关子,只是伸手递匣子的坚持下,先把木匣接了过来。 “就当是你的奖励。” 奖励?这倒稀奇。 往日里,他听过的都是父母哄小孩的话。 他把木匣打开,里面放着一副绛紫色护臂。不知是何布料看着厚实坚韧,月光直照下竟泛着粼粼银光。 梁映右手将护臂拿起,更是察觉这护臂不比一般布料,份量竟不轻。 林清樾将这份得意之作从梁映手中拿了回来,穿戴在自己的双臂以作演示。 “这是我用最柔韧的天丝编成的,除了水火难侵,刀枪不入,我在里面藏了两把软匕,只要你这样曲腕——” 那看着平平无奇的护臂随林清樾动作,登时弹出两把二指宽的利刃。 林清樾却没停顿,挥着两把利刃,用上先前教过他的招式步伐,将这两把利刃柔韧、隐蔽、不可预判发挥到了极致。 一套演示完林清樾才卸下护臂重新走到梁映面前。 “你天生不知疼痛,总是习惯用身体硬抗,不是好事。这护臂总归能保你三分,另外我还在上面加了毒针,万一遇险,缠斗为下,尽快脱身为上。” 梁映接手过来,细细摸着这可以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护臂,很是惊喜。 “看样子,你是喜欢的了。” 林清樾满意地提起唇角。 “再看看匣子底下吧。” 梁映挑眉不知今日阿清为何如此亲切,却还是依言,往木匣底下又摸了摸。摸到一个暗层,他翻过木板,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东西可没有护臂来得沉重。 轻巧一个,也是绛紫色。 梁映却心口一跳,差点要把手中的护臂扔了下去。 “这络子……是阿婆的手艺。” 他不会认错的。 握着这轻巧的络子,梁映忍不住上前一步,握住林清樾身侧的小臂,语气急促道。 第126章 “她还活着对吗?” 林清樾温声: “她知道你学测考得很好,托我给你带的。这络子用来装玉刚好,也是望你之后能君子如玉。” 话声落下,少年已然用缠着层层裹帘的右手把络子贴在心口,似想从中感受到那一份 仍然鲜活的体温。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看到少年终于完全松懈下神情,纱帘之后的林清樾也松下一口气。 “这就是了,别去烦忧未曾到来的,你现在只管珍惜当下,人和事都一样。” 听着林清樾的话,梁映捏着络子,怔然之中眼前浮现起一张面孔。 …… 净业寺山脚前,熙熙攘攘。 特来拜佛的人竟比想象之中的还要多。不过多数还是布衣百姓,一水儿的烟青色学服矗立在人群之中十分打眼。 “斋长他们还没到吗?他们马车怎么比我们牛车还慢了些?” 为了拜佛显得心诚,关道宁起得比往日上学还早,这会儿困得直打哈欠。 “许是怕太颠簸,扯到伤口,慢了些吧——” 祝虞刚说完便看到一辆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马夫把脚踏放好,一挺拔端正的少年便率先掀开车帘走了出来。 其风姿俊逸,一下车便使得许多前来求佛的姑娘们眼前一亮。不过本人倒是并无察觉,下了车便转身抬起手掌,候着里面的人出来。 那车帘再次掀开,没来得及撤走眼神的姑娘们,眼前又一亮。 那欠身出来的少年竟容色更加昳丽,此刻看着前一人伸出来预备接他的手,浓直的眉微微皱起,更恍如丹青圣手笔下最生动的那一张。 “腿又没断,不用如此。” 林清樾对梁映再无避嫌之想法,倒让梁映开始不自在起来。 克制住不去触碰那近在眼前,他明知温暖有力的手掌,梁映低着头堪称匆忙地下了车。 “这下人齐了,各位同窗我再提醒一次,从这里到净业寺一共有九百九十九阶,甭管求的是仕途还是平安,咱们一定要心诚,每走一个台阶都记得默念一次心愿,千万别漏了。” 瞿正阳说完便领头默念着踏上第一个台阶。 “他倒是虔诚。”高衙内看瞿正阳踏上第一个台阶闭眼冥想的模样,随口奚落道。 祝虞却深有体会。 “心有所求的人才会如此。至少说明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挺好的。” 说着祝虞也闭着眼,有样学样地踏着台阶,想着心愿。 “哎——你们都来?”高衙内嘴上不屑,但一看到身边所有人各个虔诚,他虽没闭眼,心中已然开始疯狂默念。 ——我要光耀门楣! “咱们也想着心愿慢慢走吧。” 林清樾侧头对梁映露出一个笑来。 梁映喉结微微滚动,将视线从林清樾的脸上移开,故意打破这美好氛围道。 “曾有人给钱让我帮他一步一步磕着上去求愿过,也没灵验。不必奢望于此。” “那不去奢望就好了。就当是个见证,许多年后你再次想到今日,想起你现在的心愿,至少会被提醒,当初的你是什么样子。” 是未曾设想的理由。 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也不奇怪。 梁映回首。 树影婆娑着,将明媚的日光挤碎成星星点点,落在眼前之人的发间、眉眼、肩前,像极了造像时一片片镀在佛身上的碎金。 正专心阖眼祈愿的人浑然不知,此刻的她才像俗人求而不得的神祇。 梁映放任自己在这一刻,肆意描摹她的模样,然后完整地刻印在心中。 他不知他的小神祇有什么愿望。 但他希望。 她所愿之事能得圆满。 如果一个人不够心诚。 那两个人会不会更灵验些? 第055章 正少年 净业寺前朝为彰显皇恩, 为祈福所建。 耗时耗力,光是这九百九十九阶台阶便花费十年时间一点点用从南边运来上好石料建成。 如今前朝化为史册中的几页,这石料却耐住了岁月的打磨,百年如一日地聆听着人们的心愿, 越加坚实可靠。 瞿正阳所说每步一念的诚心, 又在一边三步一叩的人面前, 少了些许份量。 而三步一叩的人也不在少数。 不知心中抱着怎样无能为力的缺憾, 促使着他们叩拜时动作不敢有一丝偏差, 每一次伸臂、屈膝、伏倒,都大开大合到了极致,只是旁观也觉得声势惊人。 林清樾和梁映几次走得慢了些, 就被后方闭眼叩拜的祈愿人不小心卷到袍角,歪了歪身形。 若是平常, 林清樾只当新奇。可现下梁映左肩伤势摆在面前,林清樾不得不提防一些,免得这伤口又出什么意外。 “这净业寺没想到香客如此之多。” 梁映见林清樾说话间,自然而然地换到他的左侧,不着痕迹地替他挡去那些无心触碰, 心中如春风轻抚,再努力的刻意冷淡,此刻也化了开。 “只是这两年人多了。” 梁映在扶风也住了七年, 自是清楚。“西北边疆这两年战事频起,燕军几番铩羽而归后, 割地予胡人一州十二县。临近的百姓唇亡齿寒,纷纷往离得最近的禹州逃难。你今日看到这些祈愿之人, 多数是妻离子散的外乡人求神庇佑家人平安。” 第127章 林清樾颌首。 当年燕国开国时一统河山的辉煌已逐渐没落。如今的燕国,亲王摄政, 朝野离心,所以林氏才对找回流落太子一事权衡再三。 从隐藏太子身份便可知,林氏不敢直接将整个燕国的未来直接赌上。他们想要拥护的,是能让燕国回到国之盛时的明君,而非匆忙送上一个无德无才、只能受人操控的傀儡。 由此,林氏自知道这位太子下落,便以赤胆忠心为名,步步安排着太子的人生。 若不是她这个变数…… 林清樾望着就站在眼前的梁映,看到的是学测刚结束的少年郎,却也看到了人生尽头,孤寂坐在至高之位,被权势吞没的陌生天子。 “小心。” 林清樾失神的须臾,一阵罡风突然卷上她的下腹。 梁映本能地想用左手相护,可实在用不上力,只能侧身把林清樾往自己的怀中一带,不让人因为冲击摔倒。 “哎哟——” 等那“罡风”出声,林清樾这才看明白,原是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脑袋撞上了她。 这一撞还不简单,小孩脑后两根长辫儿正好卡在她丝绦所挂的环佩之上,因她的环佩雕工细腻,那发丝卡在勾缝之中一时解不开,小孩微微一动就哎哟哎哟地叫着。 “你这玉怎也不配个络子,勾得我头皮要掉了~” 林清樾本还细心在解,听到小孩恶人先告状,气极反笑。 “你这小孩儿,先撞的我还有理了?” “我也没说错嘛,人群行走磕磕绊绊常有的事儿,你的玉把我勾痛了,受伤的可是我~”小孩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一圈,从一副我要闹了的假哭起势。 林清樾笑问:“你待如何?” “不如,买个络子吧。装玉最好了,防勾缠,还不容易丢。我这有个络子做工上乘,便宜点,只要你三十文。” 看着小孩熟门熟路地从怀里拿出一个络子,林清樾总算看完前头一堆的铺垫,等到了“正主”。 三十文一个,价格有些虚高。 但林清樾看了看那络子打得还算精美,倒也不算太过分。 可惜,小孩光看他们衣衫靓丽,乘风闲聊,不差这几个钱,却算不到,其中一个君子衣冠下藏着个狠心肠。 小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梁映的袖中甩出,一下就贴在小孩的长辫儿上。 “几根头发,割了就是。” 冰凉的刀刃贴在小孩头皮,小孩面色一白,这才知道自己惹错人,想偷跑,可无奈越着急,头发丝缠得倒越紧。 眼看刀刃划下,小孩后悔不已地闭眼。 “算了吧,这是这小孩的长生辫,看他还小,割辫子还要晚上几年呢。” 长生辫? 从小披头散发的梁映顿了顿,疑问地看向林樾。 林清樾继续温声道:“小孩若生来体弱多病,父母会编个长生辫,给孩子避灾避难,保长命百岁。一般孩子长到十二三才能剪。提前割了,未免断人心愿,他错不至此。” 梁映看着自己手上提溜着的,养得很好,快有小臂长的细辫,还是头次听说。但见林清 樾有意宽恕,这才施施然放过。 这是什么天籁。 小孩可怜巴巴地睁开眼,看见被自己讹上的公子以德报怨,心里顿时愧疚了两分,不敢再乱说,乖乖让人解发。 “阿剩!” 就在林清樾手指灵巧刚解开,一个布衣裹着红头巾的妇人匆忙寻了过来。 “你又讹人!又讹人!冲撞了贵人你小命够赔吗!”妇人问也没问,光看到小孩从环佩上把自己的长生辫拿出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举起手掌就开始撵着打。 小孩抱着头窜了一圈,最后竟往林清樾怀里钻。 梁映当即冷着脸拉开,林清樾也拦下了妇人。 妇人这才看清这次被他家小孩看上的是多贵气冲天的两位翩翩郎君,面色一晒道。 “贵人见谅,他就是可怜她娘一日卖不了几个络子才做出这等傻事。若他要了钱,我都还给贵人。” 说着妇人摸出一个各色碎布拼成的布袋打开,从本就不饱满的袋子里,数走一大半的铜钱。 “不用还,是我想买。”林清樾把那一把铜钱推了回去,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没有铜板,便拿出半两碎银递了出去。 “这怎么行。”妇人呆住。 “我只是看我朋友这络子打得好看,也想买个差不多的。”林清樾指了指梁映腰间新挂上的,虽未装玉,也兀自精美的绛紫色络子。 妇人低头望了一眼,有些羞赧。 “我这络子可没这郎君身上的手艺好,这样吧,我再送二位这个吧。”妇人从怀里摸出两根五色线编成的彩绳。 “这是我编的长命缕,祈福用的,祝二位好人有好报,长命百岁,扶摇直上。” 说完妇人像是怕打扰贵人,匆匆拉着小孩下了台阶。 “你既可怜她们,多给些银钱就是了。” 梁映一眼看出,林清樾并非真心想要小孩手上的鹅黄色络子。 林清樾把长命缕分了分,剩下的一条和络子随手收起。 “我听刚刚那位妇人口音是外乡人,大抵也是你说的是逃难过来的。但你瞧,有些人遭难求神拜佛,有些人遭难却在自己拼出一条生路。” 第128章 “我这钱不算施舍。”林清樾将目光从渐渐隐于人群的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上收回,“她们这般的人,也不用靠施舍,早晚能过上想要的日子。” “我这只算一点小小敬意吧。” “嗯。” 梁映明白。 她是喜欢妇人身上所展露的,在逆境里也依旧坚守的美好品质。 她向来如此。 梁映却不知道这样青睐的目光何时能落到他的身上。 或许永远不会。 “怎么了?” 林清樾往前走了两步,才察觉到梁映没有跟上。逆着光的脸,模糊了容色,梁映眯着眼只看到轮廓都发着光的身形,向他重新走近。 “累了?那我们走慢点吧。” 光影交错时,总是容易让人混淆距离。 两人就这么又慢悠悠地顾着伤势,又顾着来路的风景走了一会儿,到了寺门口时,瞿正阳几个打头阵的都已经求完平安符出来了。 “怎么才到啊?”瞿正阳显然是等了林清樾有一会儿了,猴急地走上来低声道,“我们按计划行事,你拖住祝虞别教她察觉,我们几个去准备东西。” 林清樾点点头,示意放心,瞿正阳这才带着关道宁和衙内加快脚步离开。 “咦?瞿正阳呢?刚刚还让我帮他采枝叶的。”祝虞手上抓着两三根绿枝条,找了一圈没看到瞿正阳,反而看到了林清樾。 “噢,人有三急,别管他了。”林清樾一带而过,迎上祝虞将人要踏出寺外的脚往回带。 “这寺中你都求过了吗?” “求了平安和学业。” “没求姻缘吗?” “!这里求什么姻缘?再说我也用不着……” “不好说,万一灵验呢。” 林清樾拉着祝虞踏进佛殿,转头发现梁映没有跟上,又挥了挥手示意。 梁映瞥了一眼佛殿宝相庄严的佛像,摇了摇头。 就算真有佛祖。 以他的六根不净,求了也是白求。 差不多是林清樾带着祝虞摇第九次签,抽出一根上上签,瞿正阳才气喘着,出现在三人面前。 “走吧!看落日去!” 净业寺的落日一绝,记载在许多游记之中。 但要论最佳的赏景之处,还得长在扶风县本地的瞿正阳最清楚。 不过就在玄英斋跟着瞿正阳往偏僻山路上爬了快半个时辰,还没见到最佳赏景处时,大家不免多了些嘀咕。 “这里荒草丛生的,别是走错路了。” “怎么会?!我小时经常爬上来玩,最是熟悉不过了!你们再坚持一下,连带伤的梁映都没喊累呢!” 哪能一样嘛! 他们包里都藏着东西呢。 梁映因为是伤员不用拿,斋长要照看梁映,顺带吸引祝虞注意,也没拿,自然是轻松! “真的快到了!我发誓,景色绝对一绝,让你不虚此行!” 一路上都不知道听瞿正阳这样‘假报敌情’多少次,众人耳朵都要磨出茧了。 以至于瞿正阳又一次喊,“到了到了!”时,根本无人理睬。 直到所有人都踏上这个山峰的最后一个拐点。 橘红色的光豁然跃进眼帘。 他们被刺得眼睛一闭,缓了一下再睁开,这才看到展现在他们眼前的,被晖光浸染的浩瀚人间。 山峦叠嶂,悠远绵长。 落日熔金,气吞山河。 偶然惊起的一片飞鸟,像是载着他们的神魂将这广阔天地一起游尽、看尽,最后装进了他们的心胸。 总说要保家卫国,守寸土山河。 往日对一心读书的学子来说这只是单薄的几个墨字,但与这一刻,一切化成了具象。 这便是,他们愿意为之献身捍卫的壮丽山河。 “好美。” 登得最慢的祝虞也终于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 “还可以更美。”站在祝虞身边的林清樾忽然道。 祝虞莫名,却在下一刻看到一路背着书箱的瞿正阳,难得羞赧地走到她的面前,把书箱的薄板抽开。 露出了里面一碗,他一路竭力保护下,不曾洒落一滴的汤面来。 “祝虞,生辰快乐。” “祝虞,生辰快乐。” 关道宁从他背着的包袱里拿出一画轴,轻轻展开,上面用笔端正地画着身穿彩衣收到仙桃的麻姑。 “祝虞,生辰快乐。” 高衙内拿出的一套笔墨纸砚。 剩下各个学子也各自把自己背了一路的生辰礼物拿了出来。因为瞿正阳这提议的突然,每个人只能尽力凑出一些自己觉得好的东西。 比如一个小荷包,一对护膝,又或是木雕小人。 礼物不算贵重,杂七杂八,很快就在祝虞面前堆了起来。 祝虞早在那一碗长寿面拿出来时便愣住。 她不是完全没有察觉今天斋中的大家有些奇怪,可她从没有想过,这么多人的奇怪是为了她一个人。 她从不知道,过生辰是这样的。 因为在家中,她是没有生辰的。 只有祝平会有。 在和祝平彻底闹掰后。 她以为她没有家了。 第129章 却原来。 在这世上,她还有容身之处。 林清樾拍了拍祝虞的肩,递上一根玉簪。 “这是我和梁映的礼物,生辰快乐。” 祝虞看着这根玉簪,一下懂了林清樾的祝愿。 既为她补上女子及笄,也可当她男子弱冠。 祝虞抱着沉甸甸的礼物,几番克制,还是无法将眼里的泪意憋下。 “谢谢你们。这是……我过得最好的生辰。” 众人哪里知道男子落泪该如何安慰,本来还真挚的眼神忽然忙乱了起来。 “送簪?”还是关道宁率先缓解尴尬,“这要是弱冠之礼,不得长辈送啊?斋长你两要占祝虞便宜啊?” 祝虞却像是 听不出关道宁的调侃。 认真地看向林清樾。 “我想有个字,属于我自己的字。烦请阿樾帮我取一个吧。” 林清樾略一沉吟,对上眼神期待的祝虞,在那一转瞬无数个寓意不同的名字里,选定了那个最适合的。 “无忧,如何?” “无忧……” 祝虞齿间咬着这两个字。 和虞不同,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祝愿。 这是属于她的字…… “无忧好啊!少年当无忧!” 也不知是谁附和的第一声。 少年群声并起,在这辽阔天地间成了最鲜活的模样。 “那就——?” “那就——!” 提前准备的众人相互对视,不约而同勾起狡黠一笑。 不知什么时候夹带上来的酒壶竟人手一个,于默契之中,高举于天,舀进一勺残阳,互相碰撞着,敲击出一声声少年壮志。 “那就对酒当歌!” “祝我们有幸相识正少年!” 第056章 去找她 山巅之上, 夕阳斜照着三五一堆,席地而坐,一边举杯共饮,一边畅聊人生理想, 远大前程的少年们。 “这也亏瞿正阳想得出来。” 祝虞缓过劲, 晃了晃分到她的那一壶酒, 不由地失笑起来。 “兴许是那次看到你牙牌, 记下的生辰。别看他五大三粗, 心思倒细。”林清樾顺着祝虞的目光,看向正和他人行酒令,闹得开心的瞿正阳。 “光是这酒就废了不少功夫, 书院里查得紧,不能如此放肆。净业寺呢, 为了不破规矩,拜佛也不曾带酒。一直等到拜佛结束,他和衙内他们多跑了一趟才把这酒带上来。” “这份心意不是谁都能有的。” 林清樾点到为止,祝虞听着听着,却低下了头, 无意识反复捏着手中的酒壶细颈,轻声道。 “阿樾,你知道吗?眼前的一切美好到, 让我觉得我在做一场梦。我甚至不敢动,我害怕, 我一动这梦就要碎了。” “怕什么。”林清樾在祝虞背后轻轻一推,让她冲向人群喧闹处。“这是你坚持到这一步, 应得的。” “祝虞,快来!你快看衙内的酒量, 太差了,一杯倒!哈哈哈~” 就像乳燕归巢,祝虞融在少年之中,脸上再没有最初的戒备、疏离,尽情的欢笑终于有了十七八该有的纯粹。 梁映将这一派温煦收尽眼底,心中也似被感染上丝丝缕缕的热烈。 不知是景醉人还是酒醉人,他却也想和祝虞一样,尽情放纵一把,就算是做梦,他也想把这一刻抛却所有烦恼的瞬间再延长一些。 可酒壶刚提到嘴边,就被一只手截住。 “你有伤在身,不能多饮,刚刚抿上那一口,尝个意境就够了。” 温暖的掌心,理智到冷淡的话。 梁映不舍地看了眼酒壶,还是任由林清樾把它收走。 “之前,阿婆曾千方百计要让我来长衡读书,我那时阳奉阴违,不肯让她如愿,是觉得读书无用。我这般出身的人又做不了大官,读到头也是虚渺一片,甚至不若赌坊收债能养活阿婆。” 或许是酒意作用。 林清樾才能听见梁映对她吐露过往。 “所以,你现在还觉得读书无用吗?” 梁映转过被残阳熏照地一片暖意的眼眸,定定地看向林清樾,看她在霞光下被沾染得格外绚丽醉人的眉眼。 “我现在知尊重才能得友人,知珍惜才能得长久。看天地广阔,看我自己人生也辽阔。” “读书很好,但,你出现得比读书更早。” “因为是你,我大概才会觉得读书很好,因为与你有关的一切都很好。” 残阳点点落尽。 按理该冷了,可少年的视线却灼热非常。 他不再如上次那般小心翼翼地寻求她的看待。今日他坦然又直白,在可能随时要经历的生死劫难之前,回应不再重要。 他只想单纯告诉她。 她在他的心中的位置。 林清樾这一次没有避开视线。 她看到了少年眼中几乎藏不住的情态,无法否认其中的真挚、热烈、纯粹。 甚至某一个瞬间,她都分不清,他看向的是“林樾”,还是躲在“林樾”躯壳下的林清樾。 “你醉了。” 林清樾对少年的话不置可否,只是最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表明她认真听过。 第130章 梁映知道自己酒量,摇了摇头,“只一口又怎会——” 话说到一半,他却真的觉得自己的脑海有些恍惚,再要仔细体会,才惊觉手脚不知不觉软绵一片,使不上力气。 “你觉不觉得,现下安静得厉害?” 林清樾沉下声的同时,和梁映一起往四周看去,刚刚还嬉笑在几处的少年们竟都或躺或倒的,在原地动也不动。 声息静过了头,山风一吹,蓦地遍体生寒。 林清樾皱了皱眉,转过头刚要和梁映说什么,却发现梁映也在这短短的几个瞬息,没了声响。 是这酒。 她没喝,梁映只抿了一口。其他人或多或少三四口下肚,已然失去了所有知觉。 但这酒是瞿正阳和衙内买的,他们惦记学舍查寝,必不会选烈酒。所以是有人故意在卖酒的铺子里,提前对这些卖给他们的酒做了手脚。 而这“有人”,不做他想。 ——唯有梁映示警过的冯晏。 林清樾微微扶额,这锱铢必较的小心眼还真是一日都等不得啊。 幸而,她也有所准备。 林清樾从腰间掏出一个瓷瓶,刚要放在梁映鼻下,却又收了回来。 被他提前察觉,又不知道要做什么疯事了。 林清樾转身向枯树底下的倒在彼此肩头的瞿正阳和祝虞走去,瓷罐在两人鼻尖放了片刻,加之林清樾有意煽动。 体质更好的瞿正很快就醒了过来。 “唔,林樾?你也来喝点?” 完全不知是何状况的瞿正阳刚傻笑了两声,就林清樾毫不留情的一掌拍在头顶。 “再喝,人就要死了。” 瞿正阳茫然地看了一圈,脑子这才渐渐转过弯来。 “不是?在酒里下药?这是要干嘛?” 林清樾没工夫解释,把手里的瓷瓶交给瞿正阳,“你把他们尽量都叫醒,实在叫不醒的,让醒的人扛也先扛下去。这里才十几个人,还有的人呢?” “有几个憋不住尿,应该是去小道解手了。” “那我去寻,你们动作快些。”林清樾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倒在远处的梁映。“梁映你最后再叫他,他的身体不能再糟践了。” 瞿正阳看林清樾一脸严肃,嬉笑的神色淡去,点了点头。 “放心,不会让他乱来的。” 林清樾颌首,便往瞿正阳刚刚指的小道找去。 这处山头和净业寺差了半个多时辰的脚程,却比净业寺萧索太多。小路杂草丛生,林清樾勉强跟着被拂开的草叶痕迹,一路寻来。 终是在一处树木缝隙间,看到了属于学服的烟青色透了出来。 林清樾忙拨开枝叶走了过去,可才靠近了两步,林清樾看到倒在地上的学子和瞿正阳他们不同。 他们身上竟都被捆上了绳索。 有人埋伏! 林清樾当即侧身,果然下一刻,她的耳边就削去一阵刀风。 既然有埋伏,绝不会是一人。 她马上又一脚蹬地,接上一个空翻,从刚刚的位置一下避开三步之外,这才以掌触地,半跪着稳住身形。 “果然有些本事,不愧是林氏。” 立于林清樾面前的是三个手持长刀的蒙面男子,他们刚刚那一罩面的功夫,便足以让林樾判断出这几人深浅。 和拂云楼,冯晏身边那批喽啰,已经不能相比。 他们的刀法刚烈狠厉,和那日一面之缘的“先生”是出自一家。 也就是说,这些才是真正景王的人。 “我们与你们林氏也是多次交手了,不知今日是你死,还是你死呢?” 三人似有笃定的把握,冲刺而 来时,并非一拥而上,而是像戏弄老鼠的猫,带着恶毒的戏谑。 林清樾勾了勾唇角。 她最喜欢小瞧她的敌人了。 悄悄抬手抽下今日束发所用的楠木簪,林清樾在两番刻意示弱的出招中,冷不丁按动木簪上的弹片,将木簪中的毒针狠狠刺向意图一刀了结她性命的男子心口。 那刀尖偏过两分扎在林清樾脸侧,持刀的人趴在林清樾仰躺在地面的身体之上,从背后倒像是在对林清樾行什么不轨之事。 以至于他的两个同伴笑道。 “就算林氏派得是个小娘子,你也不用这么猴急吧。” 话音刚落下,那沉沉压在少年身形上的男人躯体忽然被一脚踹开。林清樾把沾血的木簪擦了擦,重新插回发间。 笑得依旧如最端正的学子那般。 “是急了,不过是急着去阎王那儿报到。” 杵在地上的长刀被少年纤长的五指重新握住,挥了两下,那刀竟像是被她用过千百次般,已然顺手如自己的武器。 “既然知道林氏,那你们应该也清楚林氏暗之中也分高低吧?” “林氏四等:叶、枝、木、林。你难道是——” “怎么了?难道自我走后,林氏再没有过林这一等接指令的了?”林清樾叹了口气。 所以,这太子的活最后才落到了她头上? 她可一点不喜欢能者多劳这四个字。 想着,林清樾的眼神却凌厉起来,持刀与两个蒙面男子缠斗起来。 第131章 “我就说不要和林氏正面起冲突!” 打着打着,明显两人武力并不能和林清樾一时分出高低,其中一个蒙面男子抱怨了起来。 “冯晏那蠢货也没说她是林这一等的啊!” 另外一个蒙面男子有来有回。 林清樾眉心微蹙,意识到两人已经消了战意,似乎并不打算与她继续纠缠。 可林清樾已经受够了冯晏像只打不死的蚂蚱一直蹦跶,只想一劳永逸。 于是刀刀劈砍都致命。 两个男子对视一眼,连连后退,直到林清樾的招式有了一个气口,他们左右各从怀中摸出一包药粉,对着林清樾面前就是一吹。 粉色的烟尘在眼前炸开。 林清樾忙捂住口鼻,却已经为时已晚。 一股熟悉的刺痛和黑影攀上林清樾眼前,林清樾刚要忍耐,却又察觉出不对劲。 这股疼痛和黑沉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仅仅一个呼吸,她便已经失去了全部视野,而头疼欲裂。 “呼,还好带了这个。”林清樾只听到其中一个男声庆幸道。 “都说了我们与你林氏交手无数,自然也有了专门对付你们的手段。这个药粉能激出你们林氏原本的病症,怎么样,这滋味比毒更难受吧?” 林清樾偏头,即使看不见,却也凭借多年忍耐的习惯,依旧在痛楚中辨别清了对方的方位。 她抬手一刀,依旧狠绝。 而明显她听到了刀入肉的声音。 “格老子的,林阶已经被训到这个地步了?” “算了,这药粉是慢慢奏效的,离她彻底丧失五感还要一会儿,我们没时间陪她在这里耗着,反正她现在跑不远,火油一浇,这座山头都要烧没。” “你说得对,林氏都是些不要命的傻子,我才不和他们比。” 林清樾不敢松懈,听着他们的话声依旧时刻握着刀,可确实再没有刺向她的风声。 半响之后,她只感觉自己被兜头浇上了一层黏腻难闻的东西,随之而来的,是慢慢开始灼热的四周。 他们是打算把他们全都烧死在这儿。 林清樾咬着牙忍痛摸索着,往记忆中还倒在地上的玄英斋学子身边挪去。 另一只手生怕对面随时折返,也不敢松开长刀。 还好,在灼热逼上来之前,林清樾先摸到了还温暖的躯体。她忙把怀中剩下的另一个瓷瓶拿出来,一路寻摸着往所有人鼻子下放。 “唔——这是哪儿啊?” “斋长?!你怎么在这儿!这儿怎么有个死人?!!” “别死人了,这怎么还烧起来了?!” 林清樾不敢让他们发现自己的异样,撑起精神道。“没时间解释了,有人谋害,先离开要紧!” 玄英斋众人忙点头。 刚互相把彼此拉扯起来,其中一个玄英斋学子突然道。 “关道宁呢?他不是开始和我们一起走的?” “他说一起尿不出,又走远了一点!糟糕,他不会还倒在哪个犄角旮旯吧?!” “没事,我去寻他,你们先走。” “可斋长——” “相信我,你们现在这样留在这儿,我反而顾不上。” 林清樾露出一个惯用的笑来,这似乎十分具有说服力,玄英斋的学子们当真没有发觉他们的斋长已然失去了所有视觉。 一路只想着尽快脱困,不给斋长惹麻烦。 终于在看到瞿正阳等人的大部队后,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瞿正阳正在给最后一个梁映闻上那瓷罐,他转头看着浑身灰扑扑,还有一两处焦黑的学子,不安地问。 “怎么只有你们?林樾呢?” “斋长去找关道宁了。” “找关道宁?!” 瞿正阳蓦地提高声量。 刚下山的学子莫名。 斋长担心,去找人有什么不对? 可他们在看到瞿正阳侧身,让出的人影后,瞪大了双眼。 “关道宁!你怎么在这儿?!” “那斋长他岂不是!?” 瞿正阳顿时觉得面前的场景一个头两个大。 这儿还没安抚好,他手下的人又倏地站起。 “梁映?!你要去哪儿!” “找她。” 手脚还有些不够控制,可梁映的目标十分明确,他眼瞳倒映着已经开始熊熊燃烧的山头,更深处的暗色正飞速蔓延。 瞿正阳一把拽住梁映仅剩的好胳膊。 “你就别添乱了!你现在的身体去了能干嘛?那可是林樾,他那么聪明,找不到人肯定会自己下来的。” “你怎么断定?” “什么?” “你怎么断定她就一定没事呢?最高明的出千,也不能保证百分百的胜率。” “而且你们知道的,她不认路的。” 梁映抬起伤后的左臂,一点点缓慢却又决绝地拉开瞿正阳对他的桎梏。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需要我。我也要去找她。” 第057章 差一点 林樾不认路, 他们知道吗? 好像是知道的。 可在林樾其他耀眼的长处之下,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弱点,没有人会在意。 第132章 他们早已习惯了强大、聪慧的林樾毋须需要他们担心。 所以在危险来临的第一瞬间,没有人会想到站在他的身前。 只有他。 那被人恶意放纵的火焰顷刻而已, 就已经在荒林之间烧出一片火海, 浓烟四起, 此时进去, 说不好就是有去无回。 可他好像全然不怕这样的结果。 就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瞿正阳终于明白林樾走前为何要那样交代。 因为梁映和他们不同, 他是唯一会把林樾当做会受伤的普通人来看待的人。 是林樾,控制不住的变数。 “啵”地一声。 瞿正阳咬开随身的水壶壶塞,又抬手将身上的衣料撕开两块, 将水尽数浇透。 他又拉住祝虞,把带领大家逃往山下, 及时报官的一责交代完,便回身追上那一抹毅然决然的背影。 梁映面前冷不防被塞上一块沾湿的布料,他一抬眸,正是瞿正阳在火光交织之中,一双黑得发亮的双眸。 “这片山头我最熟, 我们分开找,以马哨为信,但不能超过一盏茶, 找不到也要折返。别让林樾活着却要背你这条命,听到没?” 梁映右手握住湿布捂住口鼻, 对一脸郑重的瞿正阳轻轻颌首。 火油之 味,刺激扑鼻。 安全送走一批玄英斋学子的林清樾, 在开始寻找的关道宁前一刻里,曾庆幸她最先消失的只是视觉。 她依旧可以用鼻尖辨认火油的气味, 将一路沾淋的枝叶尽数劈砍;用指头分辨别风向,不往迎风的火口走;用嘴呼喊姓名,用耳朵探听属于活人呼吸的声响。 但随着越走越深,有关关道宁的痕迹一无所获,耳边却渐渐消失了有关这世间一切声响时,林清樾握着刀的手挥砍越来越无序。 她怕景王的人仍在暗中窥伺。 她怕她在路上不小心错过关道宁的痕迹。 她怕,回到五感尽失的可怕世界。 嘎啦。 不知往哪里走了多远,林清樾感觉脚下一脆,似有什么东西被她踩断,和一般的树枝不同。 她敏锐地低下身摸了摸。 脚下是两截相同粗细,圆润光滑的木杆,林清樾继续往前摸,手指捻到一端木头上的柔软须毫。 林清樾这才确定,这是一只狼毫笔。 荒山之中摸到上好的狼毫不会是巧合。 林清樾遂在附近摸了一圈,除了路边一座倾倒的破碎石像,没有摸到任何温热又或是冰凉的躯体,这才松了口气。 能随身带笔的只有关道宁。但他却不在周围,说明很有可能是慌不择路时掉落的。 以他的机敏,大抵已经安全逃脱了。 林清樾刚松了口气,下一刻她的掌心忽然感受不到刀的分量。 指尖在克制不住的颤抖,林清樾却无法无察觉,她按照身体的记忆,提起右手往自己口中塞去。 齿间毫不留情地噬咬之下,她的舌尖尝到了一丝腥味,可手掌只有一丁点蚂蚁爬过般的痒意。 五感丧失的速度,超过林清樾的想象。 她知道她不能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了。 前面可能是断崖、是火海、又或是生路。 可林清樾一直是一个运气不太好的人。 从小到大,她都是用实力弥补这点。 但现在,失去了绝对的实力。 她不敢赌。 林清樾闭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凭肌肉记忆握紧了刀柄,将周遭三尺之内刀之所及的地方,尽可能得扫去一切可能引来山火的枝叶。 做完之后,她又蹲下身,用破碎的手掌慢慢拂过身前的一切,直到鼻尖在某一处上,凝聚起更重的血腥味。 林清樾狠下心,将手掌用力砸去。 随着钝钝的痛感从指节上微弱的传来,林清樾确定了自己就在刚刚所摸到的石像面前。 这石像虽然破损,但放在路边,多是曾经的猎户和山民祭拜过的土地公像。 有了净业寺的大佛,这里再无人问津,但残存的半尊塑像和其下两块坚实的基石,此刻却成了林清樾唯一可以依靠的避风港。 林清樾抱着膝头尽可能地,让自己能够窝在塑像能够遮蔽的范围之内。她知道现在的她一定很狼狈,很滑稽。 可是,那也得是活下来才能被说的事。 林清樾想过自己无数种死法,只是依旧不曾料到,今日她会离死亡这么近。 还以她最畏惧的死法,丧失五感的时候死去。 准确来说。 她畏惧的是——到了真正死去的那刻,她却仍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像是活着,却空余一层什么都做不了的意识。 什么都做不了。 就连选择死亡的权利也没有。 那太可怕了。 林清樾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趁还来得及,凭记忆将手中刀夹在自己双腿之中,将刀尖调整好位置。 她抿唇浅笑,这是她最后能做的事儿。 “土地公啊土地公,若我能活下去,就为你重新加盖一座庙,比净业寺的更大,香火更多。” 她从不信神垂怜众生,大爱无疆。 她只信。 就算是神,也无法抛弃欲求。 一声马哨响彻天际。 第133章 这是许徽交给他们的吹哨之法,若气力足够几里地界都能听到。 但一声,并非找到人的信号。 而是瞿正阳提醒梁映时间到了。 可梁映捂着口鼻,正从一具尸首旁将一件被烧了一半的学服外衫从火焰之下救了出来。 尽管只救出巴掌大小的残片,但梁映还是闻到了上面刺鼻的火油味。 他抬首望着前方地面烧起的一连串火苗,像是一点也听不到哨声。 果然,曾那样教训过他要好好活着的人,求生的痕迹就像一簇明亮的火把,为他照亮了找到她的道路。 这般时刻,他又如何能视而不见呢。 梁映回以一声哨声,将瞿正阳骗了回去,自己却往火苗指向的更深处走去。 但梁映越确定林樾留下的痕迹,眉间却不由地蹙得厉害。 林樾大体的方向是在避开火焰方向,可她所走的路却不是最合理的路线,歪歪扭扭,甚至还踩进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坑洞。 她受伤了? 可没有明显的血迹。 那是,看不见了? 想到这个可能,梁映心中不禁一紧,更加快了搜寻的脚步。但浓烟笼罩的范围越来越大,梁映已经不如开始看得轻松。 他只能拿开口鼻的布料,就算呛进了浓烟,也依旧一次次地高喊着林樾的名字。 不会离得太远。 一定就在这附近。 可除了枝叶燃烧的声响,梁映没能得到任何回应。而再往前,却走不下去了。 那是一道火墙,由烧断的树木横卧在路上所为。 炽热的火焰烧得足有半人高,像一只拦路的巨兽,叫嚣着凡人的无力。 谁想,在巨兽嚣张之下,一道不怕死的身影就这么没有一点征兆地纵身扑来。 因他没有一点滞涩犹豫的动作,焰苗只来得及咬在他的衣摆和袖下。 梁映迅速地将身上的学服脱去,火焰只是燎断了一些他的头发,甚至将他藏在外衫之下,新得的绛紫色护臂烧得更新。 没想到这双护臂第一次竟是用在了这里。 梁映转了转手腕,看着眼前烧得更厉害的木林,有了更迅速突围的方法。 一个身影飞快地在四处燃烧的荒林中行走,一旦有什么燃烧的枝干阻碍在他前行的路上。 一双手臂便生生将枝干拨开。 “林樾!” “林樾!” “ 第九百九十七遍,土地公!最后三遍了!你听到了没,我活你有庙,我死——就化为厉鬼,缠遍你人间所有的供奉之处和供奉之人。” 微弱的人声断断续续,似乎没有多少力气,可话意却又夹杂着寻常活人都没有的生机。 梁映不再敢喊,生怕这只是自己的幻觉。 下一刻,那人声又继续。 “第九百九十八——” 不是幻觉! 梁映攥紧了皮肉被烫得到处都是血泡的手,加紧往声音的来源冲去。 这几步,却那么长。 穿过最后一层火墙,梁映终于看到处在火海中心唯一一处空地的少年。他背靠着一尊沾血的半残塑像,干透的血迹凝在塑像的眼下,像极了一滴无能为力的血泪。 可少年却不查,只用嘶哑的嗓音又念起: “第一千遍——” 这一遍,梁映听得一字不差。 他勾起了唇角,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像林樾这般,在如此境地还对神明说着威逼利诱的话。 他踏步而去。 却听林樾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神。” 话音落下,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重重地往前倾倒,而前方等着少年的,并非是供她休息的地面。 而是一把对准她喉间的利刃。 梁映心脏在看清利刃的瞬间无法再跳动。 他都不记得身体是如何支撑着他于这刹那赶到林樾的面前。 血液顺着利刃的血槽缓缓下淌。 一只粗糙的,到处是血泡的右掌自手背向伤心,几乎被扎穿。 但梁映却不曾被着伤口动摇半分,伤痕累累的右掌,稳稳托着他掌心之上的柔软脖颈。 “啧,死了吧?应该死了吧,我对得应该挺准的呀。” 随着少年歪过头,正常脱口而出的喃喃自语。梁映这才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这话声赦免,再一次跳动了起来。 他望着少年对他的到来无知无觉的模样,混乱的思绪在 脑中闪过。他小心翼翼地先喊了名字,又拍了拍少年的脸颊…… 几番试验才确定少年不仅是看不见,她也听不见,闻不到,摸不着…… 这些认知像一根针刺进了梁映的死穴。 他止不住的后怕。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少年的一千遍到底在数什么。 若是他没有来。 若是他再晚一些。 …… 哐啷一声,梁映把刀从手掌抽出,扔在地上。 一种深深的恐惧,让他把面前差一点就失去的人紧紧按在怀中。 他完全克制不住力道,几乎要林清樾融进他骨血之中才好。这样似乎才能缓解从未如此恐慌到几乎要跳出心口的心脏。 鲜血顺着林清樾的脸颊滴滴滚落,一直到从唇边渗进。 第134章 “梁映?” “你找到我了?” 第058章 长生辫 梁映的血比旁人的更烫一些。 还有一点莫名的甜味。 真奇怪。 明明是被皇家放弃, 在民间颠沛流离了十七年,活得那样苦的人,血里竟然有一丝甜味。 上次在拂云楼被他的血溅了一脸时,林清樾就察觉到了。 她那时不曾想到。 来日, 她会借由这份腥甜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难道, 这世上真的有神? 林清樾茫然地想着, 可却因为身体的无知无觉, 无法向人验证。甚至, 因为嘴中的腥甜渐渐淡去,她又开始模糊了意识,怕自己是不是等待得太久, 以至于出现这样的错觉。 但她不明白。 为何错觉之中,是梁映为她而来。 就像是读懂了她的困惑。 下一刻, 新的一缕腥甜涌向她舌尖具体的某一个点,再一次漾开。 林清樾彻底清醒。 真的是梁映在她的身边。 而他似乎已经发现了她的异样。 在其他感官都化为虚无,林清樾犹如困在一条乾坤与光阴都凝固的无边长河中,唯一的浮木便是那每隔一会儿,点在舌尖的一缕腥甜。 这还是第一次, 有人回头找她。 第一次,她没有被放任一个人挣扎在生死关头…… 柔嫩的舌尖本能地卷起腥甜的源头,并未带有任何旖旎, 只是单纯为了保留住这一刻的难能可贵。 却不知自己此时此刻,正尽数撕毁着“林樾”这幅皮囊该有的清正温润。那点滴鲜红的血将她的唇瓣和舌尖染成极致的艳丽, 加之追逐血液的本能,整个人就如同志异话本走出的鬼魅一般。 可梁映却欣慰地弯起唇角。 只要她活着, 怎样都好。 他知道她已经没了知觉,便将她摆弄成环抱的姿势, 再把人如同一个竹篓一样背起。又怕少女和他的左肩吃不住力,梁映干脆扯下一截布把两个人自腰腹和肩背都捆在一起。 这样大抵就算走不出,被烧死。 他们也会死在一块儿。 最坏也不过如此,算不得太遭。 找到了人的梁映静了静心,来时的路已经无法重返,那就只能往避开火势汹涌之处走。 但那里也更是崎岖难行之路。 林中的瘴气和烧起的浓烟混杂在一起,背着人的梁映感觉自己的呼吸开始沉重滞涩,每一口都像是在肺腑割一次刀子般的撕扯。 他尚且如此。 还好,他把那沾水的布料提前给了林樾。 他还记得提醒林樾他一直都在,将右手上的裹帘尽数扯开,好让鲜血时不时能抹在她的唇上。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有多久。 梁映也不知自己在往哪里走,只知道他要远离火源,不能停下。 走到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走到他的呼吸每一口都开始泛着血腥味。 走到不小心踩到一处松动的泥土,往一处斜坡滚落。梁映像是知道自己无法再坚持,当即扯松身上的布条,用仅剩的神智一把把背后的人紧紧拥进怀中。 任由世界天旋地转。 林清樾等了等。 在长久的一段时间里,她还是没能等到舌尖再次涌上的一丝腥甜。 她心中渐渐不安起来。 “梁映?!梁映,你在吗?回应我!” 林清樾连喊了几声。 还是没有任何的变化。 她以为是她连味觉都彻底失去,便狠狠用牙齿碾了下去。 没有疼痛,但慢慢泛起的属于她血腥味,纵然寡淡,她还是能尝到。 那么如果不是她的味觉出了问题…… 林清樾不知道自己直接将梁映抛弃她这个可能否定,只想着梁映一定是出事了。 可现在的她能做什么? 林氏的病症就是让人的躯体成为困住魂灵的牢笼。 是比走向死亡,更残忍的结局。 所以她才不甘心。 所以她才走到了这里—— “我可以告诉你克制林氏病症的法子——” 昏暗的老房,躺在病榻上的年迈妇人曾这样对她说道。 “不破不立。我这些年研制了一种药,和你先前服用的玲珑心药性相冲,若你想通过我的法子克制住林氏的病症,从此刻起你便不能再服用玲珑心。” “你要熬过病症发作,直到我的药在你体内生效。” 林清樾接过妇人拿给她的一颗黢黑药丸,嫌恶地拧起眉头。 “听起来就像是为了让我帮你辅佐太子,而撒下的最拙劣的谎言。熬过病症发作,说得容易,那时我五感尽失,人尽可欺不说,等你的药奏效要等到何时?” “多等一分都是于我这等人是致命危险。就没有什么快捷的方法,就比如运功逼出药劲?” 老妇人幽幽:“我不会武功,没有试过这种法子。不过揠苗助长的道理天底下都一样,你若非要如此,我只能说爆体而亡,九死一生。” “我劝你,若你不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庇护之处,我这法子你还是慢点试验吧。” 窗边的林清樾扯起唇角。 “这天底下与我而言,哪有安全之处。” 第135章 黑色的药丸随着张开的口舌滑进女子咽喉。 那药丸吞入之后毫无异常。 差点让林清樾在入学之后的繁忙中,忘了这事。 九死一生。 林清樾吐出一口气,本来她是不会赌的。 但好像,今日有神庇佑。 林清樾阖眼,当自己如同往日运功一般,放弃依赖五感,只把注意力专注到体内的气血变化之中…… 一次不行,就两次。 林清樾一遍遍地将气血调动,直到她感觉自己像是突破了什么屏障,一层热意忽地从丹田涌向喉口。 “咳——” 又急又烫的鲜血猛地林清樾口中喷出。而于那一瞬间,好像经络被重新激活,深重的刺痛从五脏六腑漫了上来,像是惩罚她的逆行倒施。 比起病症会剥夺的痛觉,被强硬激起的药性像是在凌迟着林清樾,每一分不肯停下的运功,都在延续着刑罚的时长。 但痛,比麻木要好。 几次觉得要痛到昏厥的林清樾,想起这一路来一直陪在身边的人,要咬牙从昏厥中找回意识继续运功。 反复几次,直到她的眼前渐渐恢复了色彩,耳边又能听到熟悉的呼吸。 从血污中抬起脸的林清樾,望着离她近在咫尺,把她从上到下牢牢锁在怀中的少年面容,她沾血的唇带出一抹虚弱的笑。 九死一生。 还是叫她赌赢了。 …… 噼啪燃烧的火声,在寂静之下,尤为明显。 梁映闻声醒来时,恍然以为自己还没有从那场大火逃出。眼睛还未能完全视物,手已经试着往胸口按去。 空空如也。 没有一点属于她的温度。 心中一慌。 梁映来不及在意四肢的僵硬无力,挣扎着想要动身时,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右肩比往常都要沉重。 他侧首看去。 那是沾着烟灰,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清隽温雅的一双眉眼,此刻就像一只倦飞的鸟儿,毫无戒备地停在了他的肩头,沉沉睡去。 平和的呼吸起伏没来由地看 得人心中一软。 于是那样的沉重,成了一种赏赐。梁映心中最初的那抹惊慌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抚平,那一场似永无止境的大火也忽地成了隔世的记忆。 他昏迷之前还担心无知无觉的她,突然没了他的回应会不会害怕。 现下看来,又被她救了一次。 还真是,一点都不让人多担心。 他尽数卸下气力,借着篝火的融融暖光,怎么都看不够一样,数过身边人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寸绒毛。 脸颊上被熏黑的狼狈,可爱。 不再被发髻归束的凌乱发丝,可爱。 就连抓着他发辫的手指也…… 发辫? 梁映细看了看,这发辫之中有他被林中的大火燎得焦黄卷曲的发,也有尚且完整的长发。 现下全部被人巧妙地编进了两条辫子之中,一直垂到他的胸口,发尾的末端用的是五色彩绳捆起。 这样的长辫,男子鲜少有扎。 但梁映碰巧刚知道。 这样的辫子,叫长生辫。 捆起辫子的那两根彩绳,叫长命缕。 扎着这样的长辫,用这样的彩绳,都是父母一颗拳拳爱子之心,让自己孩子消灾解难,长命百岁的。 他早就过了被父母担心的年纪。 从小也因为身体硬朗,不知疼痛,像个怪物,从未有人希冀过他的长命。 包括他自己。 身世不明地浑浑噩噩这些年,遇上阿清,他才领悟了些许活下去的意义。 至少,他的命对于阿婆来说是有意义的。 他活着,因为阿婆还活着。 可离别来得太突然。 梁映仓促地让自己追逐着阿婆留下的痕迹,却并不敢想道路的尽头,等待他的还会是那个倾力疼爱他的阿婆么。 如果阿婆不在了。 他又该如何。 但现在,他好像有了答案。 梁映怔忪地把眸光调回女子宁和的睡颜之上。 他动了动左手,尽管无力,缓缓上攀到女子的指尖之下两根长辫上。他摸到了长辫规律的崎岖起伏,像是净业寺前承载了太多的石阶。 他的手指缓缓下落,一直来到了发尾。从女子拽紧的指尖,又摸到了那一圈圈被人缠死,深怕松落的彩绳。 真的缠得很紧。 好像决不允许她的祈念有任何闪失。 明明是一个不信神的人。 梁映呼吸渐渐发沉,胸腔处不受控地热胀酸涩,像是被什么迅速充盈着。 而这源头,却不在他体内。 是不知不觉,他的一颗心跳到了林樾的身上。梁映喉结动了动,放在彩绳的手不自主地上移了几寸到了女子肩头。 他的身体比他的心更快地记起,把她嵌进怀中的安稳充实之感。 于是,这一刻的欲|望更迫切,好像只有抵死的拥抱、嵌入,他才能完整。 可对上女子无知无觉的眉眼,梁映指尖却克制地在最后一厘处停驻。 她或许并不抱有和他一样的情感。 或许,只是平等地怜惜她眼前的众生。 第136章 可她既然为他许愿,要他长命相伴。 那他的余生,便已认定。 她无需知道。 梁映垂下眼,大掌虚虚地将女子的手掌包裹在手心贴在他俯下身的心口,抑住胸腔内几乎要暴烈的悸动,梁映近乎虔诚地在女子额前轻轻烙下一吻。 举头三尺有神明。 他梁映愿意就此起誓。 - 扶风县府衙对面的茶摊。 一张方桌前围坐着面色凝重的四人。 “还没消息吗?这都几日了?” “府衙的人已经搜了三日的山了,但这群山这么多,要搜完很难。” 瞿正阳听完关道宁打听来的消息,捏紧拳头忍不住心尖悔恨地砸了一下桌案。 “都怪我,至少梁映……我不该让他去的!” 那嘭然的巨响把一边的祝虞吓得心中一跳,她微微蹙眉,安抚住这三日都不曾睡好的瞿正阳。 “那是他做下的选择,不该怨你。与其自责,我们更应该把这事始末查清楚,揪出罪魁祸首才是。” 关道宁和高衙内闻言叹了口气,“我们不是已经查到了那日所买的酒,出自的酒铺和拂云楼关系匪浅。但更深的证据,怎么挖?” “冯晏这两个字说出去,扶风的县令他敢抓吗?” 瞿正阳一口气堵在心中,被祝虞安抚了丝毫,却又听到关道宁和衙内的丧气话,忍不住上前揪住两人领子。 “你们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两条人命什么都不算吗?” “瞿正阳!你冷静点。府衙不是还在搜山吗,万一林樾和梁映还活着呢?” 祝虞上前拉住瞿正阳,可奈何她的力气太小,要不是瞿正阳顾忌着,推搡之中,祝虞一把就要被摔出去。 “祝虞、瞿正阳、高泰安,关道宁,你们四人怎么又偷偷溜出来!” 四人的吵闹显然引起了刚刚从县衙出来的学录注意。 一连三日,都在忙碌处理与他们书院学子有关,烧得整个扶风县人尽皆知的大火这个烂摊子,玄英斋学录每日都能听见自己白发滋滋往外冒的声音。 这会儿看到眼熟的四人,训斥的话都已经说累了。 “三日了,你们不能每日都溜出来。县衙不会因为你们几个盯着,就搜得快些。何况明日过后县衙也不会再搜了,你们便在书院中安分些吧。” “什么?县衙不搜了?” “可林樾和梁映还没有找到!” 刚刚还要打起来似的四个人,此刻却异口同声,眼中充斥着同样的震惊和不解。 “整个县衙带着山民找了三日,已经是看在书院的面子上了。不可能无休止地这样找下去,这场意外终究要有个收尾——” “意外?这怎么能是意外?” “不然呢?世事无常,你们不过是年纪尚小,还不能接受。但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的。” “回去吧。” 第059章 新同窗 “这条路是不是走过?” 就算林清樾再路痴, 当同一个分岔路口走过第三遍,她至少能记清这个路口长着棵只有两个枝丫的秃树。 “可能是鬼打墙吧。” 作为领路人的梁映云淡风轻地答。 林清樾抿住唇角,把一路扶着梁映的手放了下来。 她可以装鬼,但不能撞鬼。 “如果这条路走不通, 那我们就换条路走吧。能不能回书院另说, 你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 在这里拖着只会留下病根。” 梁映低头看了看被林清樾勉强用山中能寻到的草药, 重新上药包扎好的左肩、右手和因为摔下山时扭到的左脚, 不置可否。 他觉得林樾包扎得挺好的。 既细心又温柔。 尤其是头三天,因为脚伤,他不方便行走时, 林樾无微不至的关怀,甚至让梁映不想离开那个山洞。 而现在出来, 他也私心地想把这个独属于他们两人的时光拉得长些,可惜,林樾在路痴之中实属敏锐。 他又不忍心真的违背她的意愿。 “那试试那条路吧。” 顺着林清樾的意愿换了条路走,果然没再遇到鬼打墙,可走了一会儿, 梁映摸着肚子,眉眼微微下垂看了过来。 “休息会儿,吃点东西吧。” 少年人, 饿得快。 林清樾也理解。 她点点头扶着梁映找了个平地坐下,把在路上捡来的野果先从怀里拿了出来, 递给少年。 自己再就近捡了细木枝,升起火堆, 把腰边别着的,中午吃了一半的烤兔拿了出来回炉。 其实没了冯晏这等蓄意的谋害, 只是在群山之中生存下来,对林清樾而言并非难事。 然而—— 林清樾微 微仰头,果然片刻之后,宁静的天际便有一只周身黄褐的英武大鸟飞过。 这应该是林氏派来寻她的信鸮。 这信鸮被林氏训练,习惯通过每个林氏之人必备的玲珑心,来确定人之所在。 可惜林氏料不到,她已经彻底停用了玲珑心,没有了药的气息,他们的信鸮不会找到她。 今日对他们来说,是她失踪的第四日,来寻她的信鸮数量已经比前三日少了很多。 第137章 再迟下去,恐怕林氏要将她盖上已死之人的印戳。 她死了无伤大雅,但指令还在。 林清樾瞥向就在自己身边,吃着野果子也很满足的太子殿下。 梁映的身份没了她从中搅局,藏不了多久,林氏为了教化太子,新的幺蛾子或许已经在路上了…… “阿樾,阿樾……?” 林清樾回过神,发现梁映放下了手中的野果,双眉紧蹙地盯着她。 阿樾这个称呼,在山洞时,就自然而然地被梁映念在了口中。 “怎么了……又看不见了吗?” 少年眉宇间担心,一眼就能看清。 林清樾想起自己告诉过梁映,在他找到她时,她那些五感尽失的症状是天生的病症,偶尔会那样发作。 她没有骗他。 毕竟那样的狼狈他已经尽数看去。 估计也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这些天她稍微动作凝滞了些,少年便会这般试探。 “没事,只是在想明天要不要打个鸟吃。” 梁映颌首,却依旧郑重。 “如果发作了就告诉我,我会帮你藏好的。” 听闻此话的林清樾愣了愣,唇畔挂上低笑。 太子帮暗卫隐藏身份。 真是历代绝无仅有,独属她的太子殿下了。 …… 长衡书院,济善堂。 “已经是第五日了,派去的所有信鸮毫无音信。敬之……林清樾真的死了。” “你是说景王那手下的一场大火就能把暗部的林阶暗卫绞杀了?” 庄严知道这听来可笑,但事实摆在眼前。 “她若是一人入套自然不会。你也听到了玄英斋学子的事后陈述,林清樾是为了救斋中之人,去而复返的。那人必然是太子,不然怎么会值得林樾冒如此之险冲进火海。” “失去林阶的暗卫固然可惜,但我们还是该以太子为重,接下来好好绸缪才是。” 藏在暗影处的人沉吟片刻道。 “不是还有一个学子也一道失踪了吗?” 庄严:“终究不是太子,死便死了。 “说得也是。”暗影嗤笑了一声,“我当这次族中如此重视这林清樾,还以为她有什么特殊之处,想来是我多虑了。” 庄严也以为如此。 敬之是林氏明部的执老,能为了太子和林清樾来离京都千里之外的禹州,已叫他诧异过一阵。 “那敬之接下来是要回京了?” “我已经出来得够久了,那女人闲不住,说不定又在计划什么离经叛道之事。你在这儿别忘了明部交代的事儿,暗部重新派人应会选个收敛些的。你别再像与林清樾那般,非但没能取信于太子,连太子身份都没能套出来。” “是。” …… 距离净业寺后山的大火过去第七日。 与往日相对。 玄英斋中气氛一片沉滞。 好不容易忍过了一天的课,三三两两的学子们在最后一间舍房门前,聚了起来。 他们两两对视后,默默地将烟青色的学服外衫脱去,露出里面的白色里衣。 一个铜盆同时也被摆在舍房门前,随着学子们从书箱里各自拿出一沓沓自己裁剪的白色钱样。 今日该是头七了。 他们知道斋长在禹州并无亲眷,梁映似乎也没有亲人,也就是说,除了他们,无人会为两人祭奠。 可这怎么能行呢? “斋长,梁兄……救命之恩,我们永生难忘……愿你们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白色的自制纸钱随风散开。 众人面上皆是一片沉色,几个眼窝浅的躲在人后止不住地偷偷抹泪。 祝虞来时便看着几乎所有的玄英斋学子一片悲戚,就连关道宁和衙内都去上前烧了纸。 唯一没动的,是人群最后靠在树边的瞿正阳。 “这是做什么?就连你也觉得阿樾和梁映死了?”祝虞拽过瞿正阳,难以置信地问。 “我是不信,可今天是头七,除了我们,斋中都只当这一场大火是意外,既然决心不让他们和冯晏扯上关系,今日就随他们去吧。” 祝虞握紧拳头。 铜盆的火焰倒映在她眼底,满满是不甘。 “这是怎么回事?” 春末生机的浓绿和这飘零哀切的白极不映衬。邵安摇着羽扇挤过层层人群,看见那熊熊烧起的铜盆,似是察觉不到周遭的感伤,一如往常嫌弃道。 “不好好待在学舍里,聚在这儿玩火?” “教谕,我们不是玩火——” 关道宁抹着微红的眼解释,却被邵安一把打断。“快收起来,让你们的新同窗看到像什么样子,还以为我们书院收的都是疯子呢。” “新?同窗?” “抱歉,似乎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玄英斋众学子眯了眯眼,这才看清跟在邵安身后有一张生脸。 那人缓缓从暗处走到灯火之下。 一身烟青色的温文学服被他修长英挺的身形,穿出了几分潇洒之意。五官更是丰神俊朗,像是一轮初升的朝日,处处洋溢着明朗大方的容光。 就像现在,他似是意识到自己的贸然闯入,明明无措,但眉眼中立刻涌上的真诚歉意,让在场的人说不出一句责怪的话来。 第138章 邵安看着众人微微呆愣,便索性解释道。 “本来是打算明日在堂上让你们熟悉的,既然现在碰到了,我便顺便说了。”邵安指了指身边的新面孔。 “这位是吴文,入学试时第八十一名。因冯晏离开,山长便多放了一个名额让他得以入学。以后便纳入我们玄英斋,便是你们的同窗,好好照顾着些。” 邵安说着打了个哈欠,感觉自己的差事感到这儿也该差不多了,便挥了挥手道。 “这些乱七八糟地都给我收起来,这让人家吴文怎么睡?” “他要住这儿?” 几乎是同时捕捉到同一个重点,玄英斋学子之间的质问此起彼伏,却说来说去都是一句话。 被吵得头疼的邵安揉了揉眉心。 “这房子也不能一直空着,他这个等第住最后一间也是应当的。” “教谕——”关道宁在炸成一锅粥的学子之间走了出来,他面色几日来都苍白过头,没什么气力,这会儿却主动请缨。 “玄英斋都是老舍房,还有余出一两间没人住,我帮新同窗打扫一下,便能入住,让他住那儿吧。” 高泰安侧首看着关道宁。 他知道关道宁受不了太脏的地方,脸上容易起红疹,此刻宁愿去打扫空舍房,是把林樾为了找他而一去不返的事都记在了自己的头上。 他已经劝了几日,看来关道宁还是没能放下。这会儿,他只能说着关道宁的意思,帮衬道。 “是啊,这屋子里的东西都在,搬来搬去也麻烦。还是打扫出一间新学舍吧……” “是啊教谕……” 回过神的玄英斋众学子也劝着。 邵安最怕麻烦事,转头看了眼吴文。 “那你自己选吧,反正有地方住都行。时间不早了,我先回松鹤居了,有事儿你明儿在课上和我说。” “吴文谢过教谕。” 少年长得英姿飒爽,人也利落大方。听到众人不愿他住在这处,也不曾表露半点难色。 待邵安离开,对上玄英斋的众人不算礼貌扫视目光,吴文依旧回以一笑,“不敢劳烦各位,那空学舍,谁能给我指个路,我自己找便可。” 那笑意实在爽朗得,让人多看一点便觉得有些自残形愧。 玄英斋默默陷入一种自省,总觉得就算斋长和梁映离世之事 固然难以面对,但他们也不该将气撒在新人身上。 “我带你去吧。” 关道宁缓缓走了出来。 吴文弯起眉眼,点头称好跟了上去。 “这位同窗怎么称呼?我名叫吴文,字文才。不知同窗可有到了取字的年纪?” 关道宁的神思并不全然在这儿,半响才似听清了吴文的话,摇了摇头。 “虽有二十,不过家中没有长辈可以取字。你便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关道宁便好。” “原是如此。”吴文看着神不守舍的关道宁,忽然停了脚步,从怀中拿出一包油纸。 “道宁兄,先前发生在玄英斋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些。多谢你刚刚愿意挺身,替我解围。这个你尝尝,据说甜的东西能让人开心些。” 关道宁怔愣地看着被打开的油纸里,一块块的鹅黄色酥酪,就算不用尝,他也已经闻到了丝缕香甜。 自吃光了带来的酥酪,他便再也没尝过了,他确实爱吃甜的。 关道宁似被蛊惑,从吴文掌心的油纸包里轻轻捏了一块放进口中。 确实很甜。 比他吃过的都甜。 甜到都有些发苦。 就好像上天都在罚他不配吃甜的一般。 关道宁吃着吃着,连日攒聚着却又困在眼眶后的泪忽然落了下来。 他只是太怕死了,逃得快了些,没有想过这样的自己会牵连两条性命…… 没有人责怪他,可斋中的沉重,一日比一日让他觉得,或许死得是他就好了……他的命没有那么值钱,也没有多少本事和能力让人牵挂…… 用他的一条换回林樾和梁映的两条,应该很值吧。 “道宁兄,你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哭?” 关道宁愕然抬头,看着眼前之人热烈明朗的笑,心中似也被热了起来。 第060章 副斋长 净业寺后山大火烧过的第十日。 偷偷从镇上溜回书院的祝虞正熟门熟路地从书院的外墙翻下。虽没有瞿正阳帮忙, 但她一人也能够不惊动墙上所挂的铃铛,轻盈地落地。 看着如今的祝虞,谁还能想到她曾是书院伊始最循规蹈矩的学子之一。 对于如今的祝虞来说。 循规蹈矩可比不上她新拿到的证据万分之一。 祝虞拍了拍身上沾到的草叶,捂紧了怀中的东西, 脚步几步并做一步地向玄英斋赶去。 但刚靠近玄英斋, 一阵爽朗的笑声让祝虞脚步生生一顿。 自林樾和梁映出事后, 玄英斋连日阴沉, 就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青阳斋都比他们热闹一些。 今日是怎么了? 祝虞不禁退了两步, 绕到外面的匾额看了眼,确实是玄英斋没错。 “中了!又猜中了!果真和道宁说的一样!” 祝虞刚跨进舍房,就看到脸生的少年惊奇地从书箱中拿出三枚玉扣, 毫不掩饰自己的赞叹,鼓起掌来。 第139章 “这射覆之术真奇妙, 这算数竟能推演出尺寸和颜色,分毫不差。” “算术结合周易,卦之粗分便有六十四种,又可各自衍生出共四千九十六种卦象,每种卦象所示的寓意不同, 射覆乃在最简单的推演之术,这没什么。” 高衙内摆摆手,面上不在乎, 不过显然心里还是很吃这一套的。熟悉他的祝虞一眼就看出衙内已经对这位新同窗放下了戒备。 “那也很厉害了。我就不行,从小算不明白, 每次都把钱多算给别人家,我娘都抽断三根竹条了。” 吴文似想起家中景象缩了缩脑袋, 一阵后怕。那生动又真挚的模样,逗得周围的学子们忍俊不禁。 虽是糗事, 但吴文一点也不觉得与之分享有多丢人。见大家笑得开心,吴文也掀起唇角,又从书箱里拿出两摞毛笔来。 “既然衙内猜中,那我也愿赌服输,这些彩头大家就收下吧~” 祝虞走到瞿正阳身边,意外也分到了一支,她细看了看,竟是市价十几两银子一支的狼毫笔。 这样珍贵的笔,吴文就像分菜一样随手就给。 众学子拿在手里也才发现。 “这太贵重了……” “不妨事,家中得知我能入读长衡,备了许多笔墨纸砚,再不济我旬休时再下山添置些。”吴文随手抽出一张百两银票,让玄英斋的学子们霎时哑声。 三日来,玄英斋对这位新来的同窗也有了不少了解。吴文的吴家在边疆几城有商队,从香料买卖发的家,如今在这西北也算是富甲一方。 商贾子弟想读书入仕,并不少见。 吴文的功课不算好,本要追上玄英斋的进度,有些难。奈何他长一张笑脸,看待人时总有他自己的角度,就算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也能夸出花来。 说是油嘴滑舌吧,偏偏少年一派真诚,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看过来,让被看的人难以妄自菲薄,由衷地开始相信自己真的就如少年夸得那样。 今日是吴文听说衙内算数好,甚至能推演寻物,特想见识,缠了一整天,衙内才松口。 而祝虞一来,正好赶上了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众人收下了笔,便也对吴文道。 “若你之后有何不懂,随时讨教便是。” 一眼望去,其乐融融。 祝虞却莫名不太适应,她放下平白得的狼毫。拉了拉瞿正阳的袖子,又给了离得稍远的衙内和关道宁一记眼色,示意他们跟她出去。 瞿正阳颌首,率先跟了出去,随后是衙内。 到了关道宁起身的时候,吴文抬眼看过来,“道宁,去哪儿啊?不是要教我弹琴么?”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日来时,关道宁帮着吴文收拾了舍房的缘故,这几日吴文对关道宁格外关照。 就算这几日,他已靠自己的本事和斋中打成一片。 但这其中,他仍是对关道宁更喜笑颜开。 好比他明知道关道宁和瞿正阳等人关系更好,对他仍算不上亲近,他依旧不在意。 这样的偏袒,溢于言表。 关道宁鲜少被人如此对待,平日里能言善道的嘴,这会儿却吐不出什么精妙的谎言。 “我去……解手,马上就回来。” - 玄英斋堂背后的一颗老树下。 关道宁姗姗来迟,挤到了小声谈论的三人身边。 “……这就是那日火油店的账簿,你们看这落款和这张纸上是不是一模一样。” 祝虞从怀里拿出了她藏了一路的宝贵证据。这是她连续七日在火油店外埋伏蹲守,好不容易瞅准机会从火油店里李代桃僵换出的真账簿。 “这张纸不是那日你兄长身上拿到的——” 瞿正阳认了出来。 “没错,就是与买秋闱名额的是同一个人。此人应该是冯府的管家,他手上定还有冯家买卖名额的诸多证据。如果一个火情定不了罪,那秋闱舞弊,一定可以。” 祝虞几日劳累的神色,却在这一刻焕发出新的光彩。 “届时,有了物证,还有我作人证,我们告到禹州州府,我就不信没人治得了冯晏。” 瞿正阳闻言微微蹙眉。 “无忧,那你自己怎么办?” 做好觉悟的祝虞勾起一缕淡然的笑意。 “只是读不了书,又不会没了命。比起林樾帮过我的,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这世上不能总是他们有钱有势的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毫无代价吧?若他们真的死在了那场火中,这便是我的复仇,若他们有幸活着,就当我为这世上扫一片清白。” 少年的大义凛然带着两分悲壮,树下一时陷入了沉重凝滞之中。 “嗯?你们也和冯家有仇?” 陌生的男声冷不丁从背后响起,让四人霎那间收好东西防备地站了起来。 只有关道宁看见来人,表情一松。 “吴文,你怎么在这儿?” “噢,我觉得斋中的琴粗糙了些,想回舍房把我自己的那架琴拿来。只是听到冯晏的名字,有些好奇,非是有意偷听,实在抱歉。” 吴文落落大方的样子,让四人无话可说。只是祝 虞想起来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你方才说,与冯家‘也’有仇是何意?” 第140章 吴文笑了笑。 “你们说的冯家可是禹州通判的冯家,若没错,那就是也有仇。我家边塞行商,他冯家处处要‘上贡’,我家本分行商一直被冯家针对。不过以后就不用担心了。” 瞿正阳皱眉,“此话何意?” 吴文泰然道:“我家已经联和边塞其他商贾联名上告了冯家,证据确凿,这几日该是候审了。” “什么?!” 下一刻,吴文的耳边四道声音炸了开。 他拢了拢耳朵,心中并不奇怪,以他刚刚探听所得: 这本是一件须得少年前前后后,日夜不思的暗查明访,最后拼上前途奋力一搏的壮举。却对别人来说,一纸讼状,和一个和通判不对付的知州打好关系,便能轻易了事。 这之间的差距,细想仍是让人心凉。 但怎么说,他也算是帮了他们一把。 或者说是林氏帮了他们一把。 既然得知太子踪迹,这般祸患自是要去除的。 吴文继续佯装无知开朗的模样看向四人。 “希望我这话能帮上你们,与冯家这等恶人虽要斗,但也更该保重自己才是。“ 祝虞默了默。 为了给林樾、梁映报仇,这几乎是这几日拽着她不去思考那份离别的唯一要事。而谁曾想,这事儿突然间就烟消云散了…… 祝虞却不觉得全然觉得如释重负。 反而心中空落落的,让她一下提不起力气。但对着吴文,她也无法多说什么,只低声谢过后,缓步离开。 “谢谢你能告知。”瞿正阳真心实意地看着吴文,郑重道了谢。 他知道,若非吴文出现告知,那祝虞落实的心意怕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语毕,他追着祝虞方向也离开。 “别介意他俩,他们其实很好相处的,只是因为先前林樾……就是之前的斋长,那事儿之后才会如此。” 关道宁怕吴文误会,开口打破了冷场。 “没事,慢慢来,邵安教谕和我说过,玄英斋一向团结。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把我当成真心朋友的,就和道宁一样。” 吴文竭尽诚意地看向关道宁,心中却冷静地开始筹谋起下一个更取信于太子的计划。 “重选斋长?” 隔日,玄英斋的课堂因为邵安一句话喧闹了起来。 “是啊,这个位子也不能一直悬而不决,我这么多事也要人搭手,你们就自己推选一个出来吧。” 话音落下,吴文以为斋中会讨论起来,他早就备好了人选,只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将人推出。 可半天,斋中静得一根针掉地的声响都听得见。 几乎又回到了吴文初来乍到时,那个沉闷的玄英斋。 明明这几日通过他的活跃,斋中的气氛已经好了很多。 “大家,都没有人选吗?”吴文不得不打破这个不知道会持续到何时的沉默,然而无往不利的笑容,这一刻也失了效。 又是因为上一个林氏暗卫的缘故么? 吴文心底微微啧了一声。 他就知道接个二手的指令,不是什么好事。 “嗯……既然你们不说,那我可说了。”吴文看了一圈,见众人还是沉默,硬着头皮还是继续提了。“我推举,关道宁。好的斋长会帮助同窗,这点道宁兄很符合~” 被点名的关道宁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一眼傻乐的吴文。 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告诉他。 斋长这个词对于玄英斋来说,早就不只是一种职务或是荣誉,它几乎已经成了林樾的特别指代。 就算日子可以照过,但这个称呼的意义,不会随便被人取代。 “我还是算了吧。”关道宁快速摆手,“斋长对我们斋来说只有一个。这点,我们大家应该都是公认的。” 关道宁说着,看着底下赞同的点头,认真看向邵安,“若教谕真要选一个,我提议选副斋长吧。其他一应不变,只是我们自己这么称呼,人选,我推举——吴文。” 关道宁回头看向俊朗少年。 “他虽初来乍到,但努力勤奋,我们都有目共睹,也是最好的人选。” 原来玄英斋的人谁来做这个明面上的斋长都会不自在,反而是与林樾未曾接触过的吴文成了最好的选择。 “嗯,我认同副斋长。” “我也是……” 吴文看着马上就通过斋中众人认可的推举,眉角微微一抽。 怎么就成他了? 他这几日努力累积的人缘可不是为了这个时候啊…… “这么热闹啊?” “选斋长啊,我能投一票吗?” 熟悉,但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声音在斋堂外的长廊响起。 玄英斋的声音刚刚还热闹的声音一瞬间像是被法术抽走,所有人都本能地屏住了呼吸,听着长廊外的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斋堂门口。 吴文也眯起眼,往斋堂门口看去。 只听得脚步声渐渐停下,从室外明媚到不真切的日光中,一挺拔颀长和一英武高大的两具身影并肩徐徐走出。 第061章 不如你 这两人皆穿一身粗棉布衣, 其中身形清瘦些的少年肤色白皙,静静伫立的身姿芝兰玉树,和着那温雅清隽的容貌,反衬得平平无奇的布衣矜贵非常。 第141章 而另一少年容貌更为昳丽俊美, 只是从上到下, 白色的裹帘缠了好几处, 不过因其宽阔高大的身形, 并未显出多少病气, 倒是更显得少年桀骜不羁的心性来。 似是察觉到吴文的视线,后者蓦地抬起眼眸,锁定了他。 吴文寒毛本能地立起, 那一双眉眼沉在高挺眉峰下的阴影里,幽暗之中凝视而来, 吴文只觉得自己犹如被一条花纹鲜丽、毒性极高的恶蛇盯上。 这两人姿容不凡,吴文本能觉得有异。 便听到耳边玄英斋的弟子在最开始的寂静后,刹那跟炸开了锅似的吵了起来。 “大白天见鬼了。” “头七不是过了吗?怎么现在回魂啊?!” “斋……斋长,你、你是不是有什么冤屈未申啊,怨气这么重白日都化形了!呜呜呜!” 就连邵安喊了几声, 都压不住这群不知是吓疯了还是思念成疾的学子。 眼见玄英斋学子抛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离谱,林清樾本还试图回答的嘴闭了闭,自觉等他们自己平静下来再说。 而梁映见林清樾头疼, 低笑了一声,附耳道。 “早说了去找山长, 让他代为说明更好些。” 事后诸葛亮。 林清樾剜了梁映一眼。 到书院门口,她说想让玄英斋的大家先放心, 先来斋里报个平安时,他是拦也没拦。 再往远了说, 这从山中出来到了有人家的村子是第四日,按理回扶风也就三日脚程的工夫。 要不是怕他的伤势恢复不好,找了个医馆多养了三日,路上又怕伤势恶化,用游玩踏青的速度,慢慢悠悠地走,他们也不至于连“头七”都过了。 “嗯,都是我不好。” 梁映目光收拢那一片神采飞扬,唇角微微上翘,开口却是乖顺认责。 “行了行了,嚎什么嚎!活的!热乎的!还旷课这么多日!”邵安不再说理,直接走到了林樾和梁映面前,把手里的羽扇往这两个吓死人不偿命的小子脑袋上各砸了一下。 啪啪两声,落得很实。 林清樾和梁映老实了,玄英斋也一下老实了。 邵安看了一圈,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现在还在课上呢,都坐好,那个新副斋长看着点——” “你们俩,和我去见山长。” “是。” 林清樾应声,于抬眸的间隙中,正和斋中新来的生面孔对上视线,她一如既往,按着礼节远远颌首见礼。 也不管对方渐渐凝重的脸色,转身就和梁映跟着邵安从玄英斋离开。 邵安让吴文看顾课堂,可现 在整个玄英斋哪还有人能静下心来专心读书,全部七嘴八舌的谈论起来。 “那两人难道是……” 关道宁也这才收回目光,震惊之余,心中连日沉着的一块乌云终于散开,面上是真真切切的松懈了下来。 “嗯没错,他们就是之前说是出事的同窗,林樾和梁映。真叫祝虞说对了,一直没找到尸首果然是他俩还活着……真是老天爷保佑!” 得到了印证,吴文却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在这两人没有出现之前,他对自己新到手的指令还非常确定,关键时刻,能被林氏舍身救下的关道宁便是被隐藏的太子无疑。 可谁能料到,这唯一证明身份的“舍身”之举,竟就这么不成立了。 林氏暗部的指令素来只有密令内容,并不会告诉前执行者的有关信息,吴文刚刚打眼一看,只觉得这两人气度一个比一个更像太子。 再看看他费心讨好了几日的关道宁,明明年岁、出身、品行都对得上,现在却又觉得哪哪不对劲……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关道宁见吴文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或者说透过自己好像再看别的什么,他心中掠过一丝疑问,却还是耐着性子问。 吴文收起异色,却不再关注关道宁的心绪,那最初的明朗开始另有所指。 “道宁,能不能麻烦你和我讲讲林樾和梁映?” …… 从济善堂出来,邵安看了眼尽管无恙,但还是风尘仆仆的两人。 “好了,回来就好。今日不用上课,你们先回舍房好好休息吧。” 去玄英斋斋堂的路和回舍房的路是两条,邵安和林清樾两人在岔路分了别。 梁映习惯性地挪步到林清樾身前,却听到林清樾忽然失笑出声。 自从和梁映从山火中逃了出来,林清樾渐渐的不再将这样的一颦一笑避着梁映,想笑就笑时,梁映听着也开心。 “怎么了?” 林清樾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刚刚山长的表情有些可乐。” 庄严一定以为她死透了,毕竟暗部都派来了新人,他作为明部的人也一定有了别的筹谋。 结果想来还没怎么施展,却等到她一脸淡然地回来,向他叙述自己怎么死里逃生一事。明明有一万个问题要问,可当着梁映和邵安的面,只能摆摆手强装着亲切和蔼地让她好好休息。 庄严估计心里巴不得她真的死了。 可她偏偏没有。 让林氏的人吃瘪,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第142章 可惜这事儿真正好笑之处,没法和梁映分享。 林清樾忽然收住脚步。 然后她静静数着。 一、二…… 三个呼吸不到,梁映便已然察觉她没有跟上,转过身来,略略侧首看向她。 “阿映。” “嗯?” 自从梁映开始称呼她为阿樾后,他虽没明说,但只要是林樾喊他梁兄,梁映,映兄,他一概装作听不清。 阿映,成了梁映无声指定的唯一称呼。 但凡她这样唤他,少年一定眉宇舒展地看过来,云开雾散,盛满晴光。 “刚刚斋中选了新斋长,你觉得——” 话没有问完,梁映便道。 “不如你。” 林清樾哭笑不得,她都怀疑梁映没有正眼看到那新人。 怎么说也是林氏派来顶替她的。 能担任教化太子这一位置,绝非常人。 而她虽然林氏暗部之人,可并未想让梁映按照林氏筹谋之路去走。她与这位新人之间,必然少不了交锋。 她适才看斋里情形,才走了这些时日,这人便已经把人心笼络地差不多了。 可见,有预谋地讨好,很难让人拒绝。 梁映如今对她的倾慕,不也是活生生的例子? 与其患得患失,不如加重筹码。 林清樾收敛起心思,本就温润的眸光更是如水一般拂开粼粼波光,她几步上前挽住梁映的右手,勾起一抹浅笑。 “回去我给你换药吧。” “好。” 梁映垂首对着贴得极近的发顶,声音微哑道。 …… 玄英斋上了一日的课,作为掌事教谕的邵安明显感觉到,这一整日的课里,没几个学生学得进去的。 他自然知道原因,就当给自己休息半日,今日课后,特意没有留下功课,果不其然得到一阵天上有地上无的吹捧。 但吹捧属实短暂,玄英斋学子一人一句走马观花一般,脚步匆匆就离了斋堂。关道宁也抓紧收拾书箱,却在这时被吴文一把拉住衣角。 “道宁,他们二人经历了如此险事,我们准备点东西去看看他们吧。” 吴文扬起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 关道宁挠了挠头,看了看此时只剩他俩的斋堂,“嗯……他俩大抵不缺什么,要去还是尽早——” 吴文没有在听,直接拉着关道宁先去了一趟他的舍房,拿来了他行囊中一套上好的补药,这才赶往最后一间舍房。 只是吴文到了舍房门口时,笑容一僵。 一件小小舍房灯火通明,数不清的人头挤在里面,关心的问句此起彼伏,慰问的吃食、瓜果、和各色诸如平安符的小物什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来得晚了的关道宁和吴文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 关道宁就知道会这样,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说吧,他俩不会缺东西的。” “看来你说得没错。”吴文眯了眯眼,看着半敞门扉之后,那张被众人围着,正谈笑风生的温雅脸庞。 “林樾果然是皎若明月之人。” 吴文眸光一转,对上他真正在意地,坐在林清樾身边,却陷于大半灯下阴影的少年。 他就静静坐在那里,好像周遭的热闹与他无关。 吴文缓缓勾起唇角。 “可明月有一点不好,便是太高高在上了。” 关道宁微微怔忪,他似乎在吴文一直明朗大方的眼里看到一丝阴翳划过。 他眨了眨眼,再看,吴文已然掀起一个熟悉的笑脸,拿着东西往那人满为患的舍房中挤去。 “早上不曾认真打过招呼,在下吴文,字文才。早上见二位似身体还有些虚弱,这是家中备的一点补药,来得匆忙,不知能不能帮上忙,便都拿来了。” 吴文随手打开拿来的药箱。 百年人参、熊掌、鹿血…… 刚刚还叽喳吵闹的舍房,马上被眼前一样更比一样珍贵的补品惊到只有吸气声。 都是好东西啊。 林清樾眨了眨眼。 林氏断了她的钱财,她还担心没法给梁映把这些时日亏空的底子补回来呢,没想到法子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总归,为太子好,这一点是真的。 林清樾抬了抬手指,刚要接过。 却被另一只大手推了回去。 “她不用,我虚不受补。” 说着为了像那回事,少年假装咳了两声。 吴文捏着药箱的手微微用力。没想到被拒绝地这么直接,而且还不是林清樾拒绝的他,而是梁映。 ——这个,他经过关道宁给出的两人信息,又结合林氏暗部给的太子细节,推演出来的真正太子人选。 可林氏的功劳最后只会归属于一人。 吴文理解林樾此番活着回来,定然不会让他把忙了许久的功劳都让出来。 但,他既然到了这里,林氏派出的指令不会轻易收回。 剩下谁能走到最后,自然各凭本事。 吴文将指尖的一点僵硬快速压下,自然而然地把手上退回来的药箱,放在一边。 对梁映冷淡的面孔,毫不介怀地爽朗一笑。 “没事,过些时日,总会有用的。” 第143章 …… 扶风县衙,大牢。 “那冯公子还不肯吃呢?” “可不是嘛,一点不信他家倒了,刚刚还嚷嚷着要见人来着,我看他那理直气壮的样子,还不太敢得罪哩。冯家是真的被定罪了吧?” “那当然,冯家在禹州都被抄完家 了,也就是他这个儿子留在咱们扶风,明日不就要送去禹州大牢了嘛。” “行,那咱也别管他,上面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今得势,明失势的,太难伺候了。” 幽暗,又充斥着脏乱腐臭的牢房内,一个脚步声缓缓接近。 “冯晏。” “叫什么叫,我说了不吃!拿着你的猪食滚远点!” 冯晏皱眉大喊。 可奇怪的是,这次的衙役并没有再劝什么,相对的却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察觉到不对的冯晏猛然转身,下一刻却被一把银白短匕递上了脖颈。 “你……你什么人!” 来人黑衣蒙面,声音嘶哑。 “冯晏,你动错人了。” 冯晏皱了皱眉,眼见来人根本不多回他的话,直接拿出一个瓷瓶,卸了他的下巴就往里灌进一道冰冷的水迹。 这水划过喉咙不过几息,冯晏顿觉火烧火燎一般的苦痛,从四肢百骸漫开。 “你……不能杀我……我是……景王…… ” “景王?”黑衣人冷笑一声。 “你以为景王就是世上最大的势力了吗?” “死吧,死于你的无知吧。” 第062章 假救赎 林清樾回舍房的第一个晚上, 意外睡了个好觉。 因为照常该找她的庄严,子时过半,正在济善堂内和吴文相对无言。 林氏明部和暗部本鲜少关联如此紧密,因是教化太子一事, 两部这才在长衡书院分工协作。之前庄严与林清樾打交道时, 信了她的花言巧语, 错过了取信于太子的最好时机。 庄严满心以为此次林清樾之死, 太子身份明牌, 他与暗部又重新站在同一个起点,却不想两个人根本转错了方向。 将关道宁调往青阳斋的指令捏在手中,送至身边的烛焰, 庄严静静看着纸页连带墨迹一点点被吞噬,尽量平声静气道。 “关道宁既然不是, 太子人选你们暗部应能排出来了吧?” “所以呢?” “……” 又故意隐瞒太子身份。 要不是只有暗部知道太子详细情报,他何至于在此费尽口舌周旋! 庄严忍了忍看向靠在房柱的吴文,他双手环肩,幽黑瞳仁正抬起。白日里盛满阳光明朗的黝黑眼眸,此刻恢复成了戾气深重的三白眼, 整个人冷峻如霜。 说什么来个新人好拿捏。 还不如林清樾!至少还知道笑脸迎人,做做表面功夫。 庄严走回自己位子坐下,深沉道。 “冯晏死了, 是你们暗部动的手吧?” 吴文微微蹙眉,没答。 庄严却确定了。 他就知道, 明部暗部怎么可能真正合力而为。 林氏延续这些年,明部渐渐瞧不上暗部做的乌糟之事。而暗部也是因为死生不定, 训练艰难残忍,一大部分人铆足了劲, 想要摆脱暗部身份,“上迁”明部。 只有极小一部分,却是暗部真正掌权的人,他们视明部为无物,其所掌握的情报和鬼魅身法,足以让再身居高位的明部,转眼间灰飞烟灭。 可那样暗部之人实在太少了。 庄严依旧有着明部绝对的底气。 “不过就是死了个暗部的人,竟直接在县衙大牢毒杀,这不是明摆着挑衅景王,你们是怕太子殿下死得不够快吗?” 吴文冷笑一声,终于开口。 “你们明部只负责搭起长衡书院这个外壳,为太子立德铺路,暗部怎么做,还轮不到你们来管。” 庄严皱眉,“怎能不管!林清樾不让我们明部插手,结果一场山火差点酿成大祸,我们明部想救都没法儿,这就是你们暗部办事!” “林清樾算不得暗部之人。” 吴文微微敛眸,“叛离林氏这么些年,谁知道她是否对太子另有所图。现下,重中之重是该把太子重新掌握在林氏手中。” “说得容易。她与太子接触占了先机,早已取信于太子,你才来这几日,就想比过她?” “呵,取信于人最简单不过。” “只要人在绝望深渊,顶着光亮把他拉出就是了。” “有她在侧,何来深渊?” “没有深渊,推他下深渊不就行了?” 吴文唇角噙起一抹森冷笑意。 - 林氏暗卫,伪装是第一堂课。 吴文显然也学得很好,他不会把自己的目的彰显太过。融合他开朗好学的性子,几日来,走在书院,林清樾和梁映哪哪儿都能碰上他,却又不觉得刻意。 若是这些桥段放在话本里,林清樾清楚地知道,多数会用“缘分”二字来形容。 缘分,最难让人升起戒心。 林清樾就算有所防范,奈何吴文除了这些偶遇什么也不曾多做。 她也总不能把梁映双眼一蒙,只让他看着自己吧。 这一日午膳时,吴文已经能自然而然地落座在梁映身边,同桌的祝虞、瞿正阳都觉得并未有何突兀。 第144章 只有衙内拿手肘杵了杵关道宁,小声道。 “吴文怎么最近不与你坐一道了?” 关道宁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兴致勃勃,和梁映说起课上趣事的吴文,摇了摇头。 “许是林樾和梁映他们更有趣吧。” 关道宁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对着衙内说了句有事便离开了热闹的膳堂。 从膳堂绕到松鹤居。 耳边一下就静了下来。 玄英斋的学录也刚刚用完饭回来,正看到松鹤居门口候着的关道宁。 “又来问信吗?” “劳烦学录了。” 玄英斋学录摆摆手,“进来吧,正好今天一早收了一些。” 玄英斋每隔一旬才休一日,离家远的学子书院便会代为传信,以解学子思乡之苦。 关道宁是书院之中寄信较频繁的学子,学录带着人在书案上的书信里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了关家的信笺。 关道宁得了信,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告别学录后,一直走到松鹤居外的无人竹林,这才把信打开。 那信上展开便带着几分香粉味,纸页用料一般,字迹却秀雅,只是末了的落款上纸页皱起一点,像是被什么水色打湿过。 关道宁读完,刚刚的笑意荡然无存。 “怎么会还不够呢……当了玉佩应够了的啊……” “可是钱财不够?” 竹林小径,不知何时跟过来的吴文走到关道宁面前。 关道宁本能地把手里的信纸藏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刚刚不是还在膳堂吗?” 吴文轻叹了一口气。 “道宁,你可是我来书院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哪有朋友遇事不帮忙的的道理。我上次旬休见你典当了不少东西,虽不曾过问,但实在是不能当做无事发生。” 说着,吴文从怀里便抽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若是有难,这点忙,我还是帮得上的。” 五百两。 关道宁心中一跳,他从没见过那么多的钱。 最多的一次,也不过是典当了之前林樾给他的那枚玉佩换来的二百两。 二百两加上他在书院省吃俭用,偷卖春|宫图册所得的十两五十文,这些钱,普通百姓干一辈子也未必挣得,但用在他手里却不过一眨眼的事儿。 他本以为是值得的。 二百多两换一个移出贱籍。 关道宁心心念念,以为阿娘不出几日就能从边塞拿着平民的身份,在禹州重新安家。 可为什么还是不够呢? 那官吏要的二百两,他明明还多给了呀。 怎么就变成了三百两。 差的九十两银子,若他重新再筹又不知道要多久,眼前的五百两却唾手可得。 可……阿娘教过他的。 就算身在贱籍,不能活得卑贱。 五百两太多了,人情也难还。 关道宁的指尖即将触碰上银票之际,陡然收回。 “多谢文才好意,这钱我想自己赚。” 吴文勾了勾唇角似有预料,面上却可惜地把银票收了回去,沉吟了片刻道。 “嗯……若是这般,我倒有个主意,就是会苦一些……” “文才请讲。” “这次旬休日,恰逢我家的商队从边塞来扶风,届时不少人会需要书信代写,再找我们商队送 回边城。你若是能把商队中的书信代写包揽下来,想必能赚不少。” 关道宁眼前一亮,他不怕累,连夜画图写字他已经练出来了,但这还有一个问题。 “恐怕扶风其他秀才书生也会赶趟,我应该不好包揽——” “我家商队嘛,说包揽就能包揽。只是可能要道宁你稍稍做些标记,好让我那商队的伙计们能认出来……” 吴文笑着打断了关道宁,看似爽朗的眸光,却在少年光洁高挺的鼻梁上徘徊。 - “今日旬休,你俩安稳点。” 书院山门迎来了欢欣下山的学子们。 人群之中,唯有林清樾和梁映被一同下山的邵安拎出来,单独教育了一番。 “只是去茶铺听书,祝虞正阳他们都在,教谕安心。” 真要论,林清樾才是这天底下最不想生事的人,这才定的最普通的茶楼歇息散心。 祝虞和正阳先去了书肆,关道宁似乎也有事一大早地就下了山门,剩下林清樾、梁映和衙内先去茶楼占座。 书院学子这一身雅致打扮,三人很快就被请上了二楼雅座。 这座茶楼看得出东家是个有逸趣的,不仅摆设雅致,茶座也疏密有度,互不相扰。 甫一落座,茶博士便端上了色香味俱全的酥酪和用于点茶的各色茶具,开始眼花缭乱地摆弄起来。 耳边听着说书先生正声情并茂讲着江湖侠士一代传奇,身边又靠着近在咫尺,安然无恙的太子殿下。 林清樾难得觉察出旬休日本该有的闲情来。 细细数来,不只是先前的旬休日惊心动魄,再往前数,也没有一个旬休日是省心的。 哪有今日这般安逸…… “阿樾,茶好了……” 梁映侧头本想将茶博士点好的茶端来,却没想到正对上少年单手支着侧脑,长睫静谧垂落的睡颜。 第145章 他一下把呼吸放到最轻。 时值午后,从窗格散落的日光,越过梁映的肩头留下两寸打在少年的眼睑上,像是有些恼人,少年眉间微蹙,却在下一瞬又舒然松开。 高泰安吃完一个酥酪刚抬头,便看见梁映默默举高着右掌,莫名其妙地拦在半空。 他宽阔的影子几乎把清瘦的林樾尽数覆盖。 “干嘛?你要抽林樾嘴巴啊?他就打个盹,罪不至此吧?” 高衙内问了一句,换了梁映一个白眼,还有他竖在唇边,示意他小声的食指。 勉强通了两分人性的高衙内看着林清樾睡得很熟的样子,刚了点点头。 却两人谁也没料到,茶楼之下紧接着便传来一声尖锐的尖叫声。 “杀人了!——” 第063章 被识破 那叫声实在撕心裂肺, 梁映微微蹙眉。 视线调转,便看见被他掌心阴影虚掩的双眸猝然睁开,淡淡的疲倦血色泛在眼尾,眼底先是一抹罕见的冷厉划过, 随后才渐渐变回往日的温润。 “那个书摊……好像是关道宁设的!” 杀人这种字眼, 没有人还能守在原地。 随着二楼各处桌椅拖拉着的动静。衙内也起身往那离得最近的窗口看了一眼, 一下就认出了早上关道宁从学舍拎着走的长幡。 听到熟悉的名字, 林清樾几步并去, 往窗下看。 只见热闹的长街一片鸡飞狗跳,人群奔走溃散,在其中试图逆流而行, 碾街面上的三个灰衣蒙面人格外突出,他们人手一把利剑, 正对着小小书摊后的瘦高人影,又劈又刺。 临时支起的小摊哪里受过这种难,在林清樾注视下,俄顷,被三人劈成几截烂木板。毫无武功的关道宁被吓得跌坐在碎木后, 面对来势汹汹的恶人,只能仓惶地往街沿挪着软成一摊的身子。 眼看恶人之一,长剑高刺, 关道宁几近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是一点都想不明白,不过是写个书信, 这祸事怎么就这么倒霉让他摊上了。 可下一刻,却是恶人先一声惨叫。 关道宁睁眼, 只看那其中一个恶人难以置信地捂着后脖,随着他侧身, 关道宁这才看到日光下一根银针闪着寒芒,正在恶人指缝之中。 风云莫测,第一个倒下的竟是无端发难的恶人。 不再有恶人遮挡视野,关道宁怔然向那银针射来方向看去。那是一处茶铺二楼,支起木窗之后一张昳丽冷峻的面孔正静静看着他,缓缓放下他的右臂。 ——是梁映。 然后是挤开梁映的衙内,看他暂时无事松了一口气。 最后是一双无论何时看见,心就会不知觉跟着静下来的温润双眸。 “跑。” 隔着长街嘈杂。 关道宁看懂了斋长林樾所作的无声口型。 乱跳无律的心在这一瞬息似有了依仗,重拾起理智,关道宁左右一看,抄起离自己最近的馄饨摊长凳,壮胆似的长喝着,把凳子举在胸口,凳腿朝外卯足劲往前冲。 那两个拿剑蒙面人长剑一时无用,只能连连避退,便给了关道宁从人群溜走的机会。 只是蒙面二人并未对自己暴毙的同伴有任何触动,见关道宁溜走,忙起身挥剑跟去,看那态势,是不死不休。 林清樾皱了皱眉收回目光,看向梁映。 “我去找道宁,你们先回书院。” 之所以选了这茶铺,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茶铺离书院山门只有两里地远,不消片刻就能回到书院,也就是明部的掌控之下。 眼下情况不明,让梁映回到明部防范范围之内,林清樾才能放心。 事出紧急,梁映知道自己伤势未愈,衙内也明白自己的三脚猫功夫,两人即使留下来也做不了什么,听林清樾嘱咐,都配合得点了点头。 “放心,梁映就交给我了。” 衙内拍拍胸脯。 “定要平安回来。” 两人错身之前,梁映低低的话声擦着林清樾的耳尖而去。 林清樾轻轻勾起唇角,身形随即隐入一处小巷,无人瞩目之中,她顺着砖墙轻功微踏,翻身上了屋瓦。 关道宁拼死奔跑的身形很快在俯瞰下显现,林清樾抄着捷径,从各处屋瓦上翻越,急赶而去。 而连着跑过了几条大街小巷的关道宁也渐渐到了力竭之时。 他终究是不如两个蒙面人训练有素,在一个只剩死路的小巷尽头,关道宁两臂撑在自己的腰间,勉强将急促的呼吸顺回来,盯着逼近的两人,边咽着口水,边紧张地问。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何故杀我!” 那两人似乎笃定关道宁再无逃跑可能,并不急着杀他,刀刃就横在他的鼻尖,却只是照着他的影子。 “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 命? 他什么命? 关道宁忽地嗤笑。 生作歌伎之子,连生父都不知何人,从小在烟花柳巷长大的他,命又不是今日才不好的。 命不好,就该自己挣。 他若怪命,他就该还在边城的花楼浑浑噩噩的过完一生,而非坐在禹州长衡书院,窗明几净的斋堂之中! 第146章 关道宁再抬眼,眸色坚定。 “吃我一招半步颠!” 不知何时伸到怀中的手,攥出一把淡黄色碎末往两人眼前一挥。 那两人本能地用抬肘遮挡。 却马上反应过来乖乖上课的学子哪来的“半步颠”,而半步颠这听着唬人至极的名字之下,又怎么会带着一股酥酪的香甜气息。 “他使诈!” 长剑挥舞的破空声下,关道宁只拼命往前跑,不敢回头,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跑出这条小巷,但他确实已经尽力了…… “诈得就该是你们这样的蠢货。” 月白的长靴从关道宁的肩头划过,一脚踢开了即将刺中的剑身。 “林樾——” 关道宁看着从屋脊跳下的修长身影,跑得都快吐出喉咙的心终于又落了回去。 比起关道宁的惊喜,蒙面人见眼前追来的清隽公子,刚刚还要追杀的剑势一缓改成了缠斗。 林清樾微微敛眸,默默抬起手腕,只听一声不明显的嘎哒一声,少年儒雅宽大的学服袖口猛然飞出两根银刺。 竟直接用暗器! 长剑短距离回防根本无力。 一场本该更漫长的缠斗瞬时有了结果。 林清樾瞥着几息之后倒在自己脚边的两个蒙面人,眸光冷淡。 吃一堑长一智。 她现在可不会再让人随便近身了。 “他、他们死了?” 少年微颤的嗓音从林清樾的身后传来。 林清樾缓缓转身,关道宁瘫坐在地上,本忙着喘气的口鼻,因为乍然目睹了两条性命的消逝,而忽然放轻了动静。 “他们不死,死的就是你。” 林清樾的声音很冷,和以往在玄英斋中都不同。 关道宁敏锐地察觉到这点,那两分不该升起的恻隐之心霎时烟消云散。 人命的轻贱,他早在花楼看惯。 只是书院的清净明朗暂时温养起了他麻木已久的心。 本质上,他只是一个独善其身的小人物。 那一点点的勇气、爱惜、悲悯只够分给他最亲近的人。 关道宁闭起眼,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懂了,多谢斋长。此等横祸——” “横祸?我看未必。” 少年清越的嗓音落在眼前极近的位置,随之而来的,是温暖的指腹揩过他鼻梁上的一处。 “这痣,谁教你画的?” 不知是林樾话意里的冰冷太过,还是他冥冥中发觉了被他刻意忽略的事实,尖刺一般的麻意从指腹与鼻梁相触的那一片肌肤一下蹿到全身。 “是……吴文,他说若我画上了这颗痣,他家的商队便能认定我,让我代写书信——” “吴文。” 蹲在关道宁身前的林清樾一下站直了身子,垂在身侧的手指蓦地攥紧。 “原来是声东击西。” - “梁映,小心!” 嗖嗖的利箭穿刺之声接二连三地从身后涌来,高泰安自觉自己四肢健全,承担了照顾梁映这个伤病的角色。 眼见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他想也没想,肉掌一挥,硬扯着梁映往左一偏,倒在一张被掀翻的四方桌后。 那四方桌是正店用的榆木桌,坚实耐用地很,挡起利箭应不成问题。高泰安松了口气,过了精神紧绷的关口,才意识到自己身上那尖锐的痛意。 “别管我,你先走!” “衙内!” 梁映皱眉,拖着着榆木桌子挪到了衙内身边,将忽然晕倒的人扶在身前,这才看清衙内的脊背和屁股在刚刚的箭雨中,各中了一箭。 这是场蓄谋的埋伏,冲他而来。 梁映确信。 来人分明知道他们会赶回书院,本以为安全无虞的一条直通书院的大道,刚走了一半,竟从屋脊两边飞出五六人影,张弓便射。 幸而先前杀人之说的叫嚷将这条街迅速清了场,并未有太多无辜之人被牵涉。 但—— 梁映低头看着在自己怀中暂时晕厥了过去的衙内,眼中升腾起一片阴云。 “竖子!拿命来!” 似是察觉梁映已经无处可躲。 一路将他们逼进酒楼的箭雨停歇,一声声抽刀声从梁映背后环绕响起,似乎已全然将梁映围困在这儿。 “何方宵小,在此作祟?!” 酒楼二楼忽地出现一道清朗的少年声。 他手上一柄利剑豁然出鞘,银光闪过少年浓烈俊朗的五官,一人一剑骤然从二楼一跃而下,剑锋直指那虎视眈眈的一行歹人。 可少年脚尖还未完全落地。 被围困在方桌之后的目标陡然站起了身,他的双臂之间不知何时竟弹起了一对利刃,伴着鬼魅的步伐,刚刚还叫嚣不已的歹人陡然一静。 下一刻,从天而降的正义少年站稳了身形,却只来得及怔怔目睹一个又一个的歹人被毫不留情地刺中要害倒下。当利刃从最后一人腰间拔出时,霎时喷涌的鲜血染透了那一双阴郁的眉眼。 那其中神情有淡漠、有不耐,甚至有闲情去看他肩前垂落的两根长生辫,那辫上五色缕随他身影翻飞不小心沾染上了几滴血迹,他因这才显出几分懊恼。 第147章 却唯独没有少年想象中的,应挣扎在深渊的绝望无力。 他更似,本就归属地狱的修罗。 而此刻,修罗抬眸,望向少年。 深邃幽沉的眼底清晰地映着他的错愕。 “你似乎不太了解我。” “我从未等过谁来救我。” 第064章 上贼船 林清樾一句‘声东击西’刹那间让关道宁明白了, 自己在这一场混乱中所扮演的角色。 就在他满心欢愉,以为这世上他真的多了一个可以交心的好友时。 吴文大概正庆幸他的轻易上钩吧。 说出点痣为记时,他会有一分在意过自己今日是否会死于这场用于引人而来的追击吗? 关道宁不愿再想。 这一次,算他识人不清。 “你去吧, 这里我来清理。” 关道宁看着交叉倒在地上的两具尸身, 定了定神思。 “你……可以?”林清樾瞄着关道宁苍白的脸颊。 “放心, 我曾经常替一些花楼姑娘下葬, 知道怎么埋最干净。” 话说得大方, 但关道宁指尖却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深切地知道,面前的一切已脱离了生老病死的寻常秩序。 林樾、梁映、吴文,这三人之间, 他不曾得知细节,但他已经分明体会到了盘桓在几人之间晦涩难明的牵连。 他, 一条经不起任何权势冲刷的贱命,若想保全,就必须在眼下这个人生失序的档口,做好一个决不可出错的选择。 ——做好自己的本分之事,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价值。 他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可这到城外十几里, 没有车怎么运过去?运过去后,你要用什么埋?埋好之后,你又如何解释你这段时间的空白?” 林清樾的每句话都尖锐地撕扯着关道宁苦苦维持的沉着假象。 关道宁蜷起手指, 面露痛苦。 片刻后,他闭眼沉声。 “解释不了, 这也是我做的,与斋长无关。我只求斋长一事, 我有一亲娘在边城花楼,若我出事, 不要将我的事告知于她,便就说她的儿子有了大出息,不愿归乡认亲了。” “亲娘?先前从未听你提起。”林清樾轻轻笑了一声,手指曲起在闭眼认命的少年额前弹了一记。 “别弄得我像是杀人灭口的魔头似的。” “只是上贼船,不要你的命。” 关道宁怔怔打开眼帘,“贼船?” “你呢,看着性子跳脱,实则心细如发。”林清樾认真地注视着少年,细细数来她之观察。“在书院之中,审时度势,长袖善舞,你却不曾以此谋求,反而正阳、祝虞、衙内斋中的大家都在无形中受你照拂,少受人许多冷待。” “最重要的是——”林清樾虚虚点了点关道宁心口。 “你这一颗不认命的心,这是最能让你走到最后的东西。” “信我的话,以后就让你自己对你阿娘说,你已经当上大官,能风风光光地把她接来。不信我的话——那你就自己回去和阿娘解释解释你读书不行的事儿。” 话毕,林清樾在关道宁眼前将白皙的掌心朝他竖起。 没有……必死的选项? 关道宁对上林樾的眸光,脱去了诗书礼易无一不通的温雅公子伪装,他更肆意,更果决,清幽的眼底映出的是一片浩瀚无际。 那些伪善的把戏,在这里黯然失色。 关道宁 似被其中自由的景象蛊惑一般。 啪地一声,击掌为誓。 “但你在这儿的话,梁映那边……”关道宁还是觉得他不该耽误林樾这些时间。 可林清樾只是摇了摇头。 “吴文不会伤他,而梁映也不是他想伤就能伤之人。” 毕竟她的太子殿下可是会在夜里,偷偷溜出去练武的人呐。 加之她教的那套身形步伐,本来就是为了契合她专门打造的那对臂剑,两两相加的效果定能出其不意,让吴文喝一壶的了。 …… 扶风长街。 一片狼藉的正店大堂内。 “梁兄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听不太懂?” 错愕只是瞬息,吴文眨了眨眼,见剑无用武之地,便迅速神态自若地把那出场寒光直射的宝剑收回了剑鞘,脚步轻快地走向梁映。 梁映撇了眼地上的人,他之所以能赢得如此轻易,也有一部分这些人并未真正反抗他的原因。 “这些人我避了要害,一息尚存,现在救还来得及。” 吴文听着,爽朗的笑脸却掩不住寒意。 “梁兄说笑了,这些可都是非常危险的歹人,因何要救?” 不待梁映再说,他脚下的那些人忽地一个接一个,身体抽搐,竟是在短短几息就接连唇边溢血,真正失了气息。 服毒自尽。 梁映眼瞳一缩。 这便是一点证据都不留了。 何其决绝。 而一句话引起这一切的吴文,一直走到那剑尖离他的胸膛不到一寸。 似是任由梁映取他性命一般。 脸上尽是未曾被死亡惊扰过一分的真挚。 “梁兄,我只是想帮你啊。” “……” 此人对他没有杀意,却远比冯晏更为可怕。 第148章 他做出的样子依旧磊落光明,让他的剑刃都像是不顾恩情的逞凶。 梁映移开目光。 不再浪费时间将臂前的软刃对准吴文,而是俯身弯腰将衙内扶起,想用利刃先将衙内背后和屁股上的箭羽削去,以便带他离开这里。 不过利刃劈下,正中脊背的箭羽却整根连着没沾血的箭镞掉在了地面。梁映微微一愣,就听耳边猛地一声吸气,竟是衙内睁开了眼。 “我在哪儿?我没死?”衙内虚焦的视线逐渐在梁映的脸上和身旁一地狼藉中找到重点,“我想起来了!山火之后我怕冯晏寻仇,日日都穿着我爹给我的软猬甲呢!” 说着衙内扒了扒胸口,果然看到一片金丝交织的软甲从散开衣襟下透了出来。 合着刚刚是被吓晕的?! 梁映唇角一抽,却又是一阵接天哀嚎。 原是衙内顺着摸到了另一处实打实的痛处。 “我的屁股!怎么这么长一根箭呐!他爷爷的,疼死我了!那群龟孙真不要脸,射人如此要害,他自己以后一定生儿子没□□!” 吴文:“……” 中气十足骂了一阵的衙内彻底打消了梁映最后的担心。而衙内也才后知后觉,看着面前的吴文,转头问道。 “他怎么在这儿?” 吴文自来熟地接过话来。 “噢,我本在这儿与其他几个同窗喝酒吃菜,没想到撞到了这事儿。衙内救人风姿实属英勇,不过我看这伤势不轻,要不我送衙内去隔壁医馆看看吧。” 衙内喜欢不起来吴文,明明他说话讨喜,做人也仗义。 但偶尔看到他待关道宁的态度,便总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可眼下总不能叫梁映这个病号照顾他,只能点了点头,双臂一展,便往吴文的背上趴去。 “怎么看起来壮,身上骨头还怪咯人的,你小心些,别碰到我伤口。” 衙内这身板实打实的,可有些份量。 梁映看着面上带笑,任劳任怨的吴文,默然地跟在一旁,他倒要看看,能煞费苦心,不惜做戏到这种地步来接近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刚走到医馆门口,正碰上从街面另一头走回来的林清樾和关道宁。 远远就能看见衙内屁股上半截箭只,关道宁吓了一跳,凑了过去。 “衙内你这是怎么弄的?” “嚯,你小子命大,这都活下来了。” 两人见面各说各的,竟也听得明白。 梁映也在林清樾跨步而来的几个呼吸,将整个人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 嗯,没有伤。 一直阴沉戒备的眼底透进两分舒朗。 而这份舒朗在林清樾走近之后,话不多问,直接上手检查他的伤处时,更是如春风过境,拂开一片暖色。 “你的伤——” “我的伤再反复就废了,我记着呢,没有乱动。” 林清樾才出口的三个字就被梁映低柔的嗓音盖了过去,只属于一人的乖训轻轻藏在每一个字底。 林清樾有没有注意不知道。 但唯一被排除在外的吴文于这一刻看得分外清晰。 那样的眼神绝对不是单纯的依赖和信任。 是贪慕。 是渴望。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男女之情。 原来,林清樾用的是这种办法。 吴文眼里划过一丝了然。 几人坐在医馆,没一会儿瞿正阳和祝虞找了过来,见众人平安,除了衙内的屁股多了个伤口,需要趴着静养半月外,松了一口气。 “这都怪我不在,我要是在——” 瞿正阳听完衙内堪比说书一般的精彩叙述,刚开口,就听到背后一阵脚步声,伴着能凝成寒霜的语意。 “你要是在,要干嘛?捅破天去?!” 瞿正阳心中一沉,见林樾一干人等无一不是正襟危坐,低头敛目的模样,他讪笑着回头,试图用笑容感化脸色铁青的邵安,和他身边穿着官服的扶风县县衙捕头。 “怎么老是你们几个?!” “好了,事情闹这么大,有什么要说的,和我衙门去一趟慢慢说吧。” 才为了山火一事没缓下两天的捕头,揉了揉突突跳着的眉心,身心俱疲地对长衡书院的学子招了招手。 “邵教谕,衙内的伤配了药,要不等我拿了药再过去?” 吴文站在医馆柜边,对着正在抓药的药铺学徒指了指。 邵安远望了一眼,点点头。 转瞬刚刚还热闹不已的医馆一下又静了下来,带着一点镇痛安神效果的伤药这会儿也在衙内身上起了作用。 “客官,您的药。” 吴文转过头接过一串药包,却并未直接离开。而是对着学徒道,“我这有个药方,你再替我抓几副来。” 一串药名和用量从吴文口中报出,却听得小学徒微微皱眉。 “这其中三棱、莪术、红花、桃仁俱是活血生新之效,一般用于女子月事不通,决不可与这伤药同服啊。” 吴文眸色微冷,拿出一锭白银放在桌面。 “你尽管配药就是了。” 第065章 试女身 “什么?是胡人所为?” 几日后, 玄英斋晚课时间。 为了照顾衙内这个坐不得、站不得的屁股,林清樾梁映几人带着课上的手札,到了衙内舍房替人温习今日所学。 第149章 到底学业枯燥,还是衙门传回来的消息更吸引人些。 瞿正阳耸了耸肩, “课上邵教谕是这么对我们说的, 边关不稳, 胡人趁机跑出来烧杀抢掠也不是头一遭。不过我没亲眼见着, 你们看着可是胡人?这好歹是禹州啊。” 面对正阳的疑问, 林清樾、梁映、关道宁三人或是拿笔或是看书的手微不可查地同时一顿。 关道宁先露出一个后怕的神情来。 “可不是嘛,我原本住在边关就是怕胡人骚扰,才来了禹州, 没想到还是逃不过。这天下不太平,禹州或也不是久留之地。” 祝虞闻言也放下了书本, 朝林清樾的方向投去一瞥,“确实,再有两月便是国子监向各州府学选召出色学子,若能去京都读书应不会再有这般意外。” “啊?国子监?别啊,嘶——”趴在床榻上的衙内略一激动, 扯痛了伤口,缓了口气才继续道。“我才 把禹州看顺眼,怎么要回国子监了。” “衙内, 你倒是说得轻松。”瞿正阳见祝虞正色,眸光微微一闪, “这哪有那么好回啊,一个府学才三两名额能得举荐, 不然青阳斋那群怎会学得如此眼红。”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正阳怎么也开始说丧气话了。”林清樾阖上书,扫过屋内五人。“我觉得无忧说得在理, 要想读书入仕禹州总不会久留,两月后举荐入国子监是一条路,三月之后秋闱也是一条路。” “秋闱?”衙内更是泄了气地把脸往软枕上一栽。“那得和禹州所有学子竞争,不更难嘛……” “先前学测不也说我很难留下。”甚少搭腔的梁映对上林清樾浅笑的眼眸,声色沉稳道。 “如今,我不是还在这儿。” 众人侧目,无法反驳。 的确。 入学至今,梁映的蜕变有目共睹。从一开始的书院最后一名,到如今,诗赋策论和六艺都能保持乙等朝上的成绩。 他的进步神速,若保持这样的劲头,两三个月后,会是何种结果,真无法断论。 林清樾尤其欣慰。 她初初接过教化太子这一指令时,想过最差的情况,便是在成才一事上要耗去三五载,现在看来她的太子殿下很是争气。 即使,争气之中,逃不过两分情愫的催发。 但那又如何。 林清樾迎向那深幽却填满自己的眼底,并不避讳地送上一笑。 管用就行。 “今日就到这吧,明日射御课正逢立夏,许徽教谕说了不上课,准备让四斋一道比马球。教谕亲自驯养的好马当彩头,应是会很热闹。” 林清樾看着时间不早,把东西收了收道。 唯一不知道消息的衙内听完就挂了脸,“怎么偏是这会儿我屁股受伤,马球少了我,玄英斋就失了一员猛将啊!” “放心吧衙内,读书不一定读过青阳斋,这马球还打不过嘛,等着明天我把马赢来给你看看。” 瞿正阳挥了挥拳头,一扫刚刚温书时的沉默。那胸有成竹的模样,看得祝虞无奈地摇了摇头。 - 这马球比赛,虽说是比赛,但更是过立夏。赛事不算严谨,四斋学生每斋各选三人为一队。 一共三场马球,前两场,抽签抽到一组的两斋两两比拼,赢的两斋最后再比一场分胜负。 赛事简单,上场的人选也是临时由各斋学生自己决定。 像玄英斋,全斋上下一致通过了选瞿正阳、林樾、吴文三人为斋中代表。 “斋长你放心,我们都见过吴文射御课的表现,那叫一个如鱼得水,咱们斋今日必胜!” 玄英斋学子们拉着吴文到林清樾面前,拍着胸脯作担保。 林清樾挑了挑眉,见被众人包围的吴文毫不意外自己当选,俊朗的面孔上浮着淡淡的笑意行了一礼。 “还请林兄不要嫌弃。” 这算是旬休之后,吴文第一次对林清樾主动开口。 显然旬休那一出,他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梁映回来之后,不仅对吴文的态度急转而下,退避三尺,还暗示过她,离吴文远一些。 今日同队,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锲而不舍的新招。 林清樾微微一笑,有些期待。 “哪里。” 却不知她这一笑放在不远处的少年眼里,全然变了味道。 梁映分明记得一开始林樾对吴文也是警惕的。是因为上次旬休的说辞吗? 他不想在林樾面前暴露那些难明复杂的身世,便把那日救与被救的事实颠倒了一番,推给了唯二在场的吴文身上。 彼时他不曾在意,在别人眼里他只是个被幸运救下一命的孱弱学子。 但现下想想,倒给了吴文风光无二的面子,林樾为此改观,合乎人情,可却是梁映最不想看到的。 吴文若真的为他而来,接近林樾绝没有好事。 梁映抿唇走上前,高大的身躯横在吴文和林清樾中间。 “我想上场。” 他说话时霸占着林清樾的所有眸光,语气含着股隐隐的扭劲。 却不待林清樾张口,梁映身后的吴文哥俩好地将手搭上了梁映的右肩,“梁兄伤势未愈,还是不要太过劳累了,放心,我定会为玄英斋拼劲全力——” 第150章 吴文话没说完,手下的梁映身形一偏,他搭了个空。再抬头,少年已然贴着林清樾的肩肘站定。 对他冷漠阴郁的眉眼,现在却低声探求。 “我的伤其实没那么严重,能上场的。” 严不严重,每日替他上药的林清樾能不知道吗? “打着玩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知晓少年隐秘的担心,林清樾借着垂落的大袖掩盖,抬起手指轻轻捏了捏少年垂落的掌心。 温暖又酥麻的触感,从掌心一路泛开,竟直至心口。 梁映呼吸一紧,本能地缩起指尖,却无意识地把少女没有及时撤回的手指困在掌心之中。 意外的掌控,却让他第一次在人群喧嚣中,切实地感受到了专属于林樾的存在。 “玄英斋的,和我去挑马。” 射御课的助教过来喊话。 少女的指尖陡然挣开,脚步匆忙地跟上。 留下梁映虚拢了拢掌心,试图存下那一抹温软。 …… 随后山鼓声响起,立夏的书院马球赛也算是正式开始。 四斋同时在出现一道,除了入学第一天的释菜礼,便是今日了。 后山临时加改的马球场倒也有模有样,四斋没有参加比赛的学生分别坐在球场两边观摩。 头两场是抽签抽到一组的,玄英斋对青阳斋;朱明斋对白藏斋。 候场中的林清樾绑好襻膊,拿起鞠杖上了马,右侧吴文也驱马并立。 他换了一身短打的球衣,看着比穿着学服时更英姿飒爽了几分,此刻看着依旧一身烟青的林樾,提起唇角。 “这天气也算是入夏,林兄穿得还是如此繁复,等会打起马球来可是会热得厉害。” 林清樾单手持缰,对那话里有话并不在意。 “多谢吴兄关心,我这人不爱出汗。” 哨声吹响,两方队伍入场。 林清樾看着对面三人之一的祝虞,打趣地笑道。 “怎么派你来了?” 祝虞眸光往玄英斋坐席上的梁映偏了偏,还不是受人所托,替他盯着些。 但话到了嘴边,祝虞只道。 “青阳斋没人愿意来,我就是凑数的。” 林清樾点点头。 比起朱明斋和白藏斋的你争我斗,互不相让,玄英斋对青阳斋实在少了些看点。 瞿正阳一个人就能遛着青阳斋三个人跑,林清樾更是全场散步,偶尔用鞠杖替瞿正阳捡个漏。 短短不到一盏茶,便连连得分,快要结束比赛的瞿正阳看了看还是光板的青阳斋分牌,临了一球生生送到了祝虞鞠杖之下。 “进一球玩玩呗。” 祝虞无奈一笑,勾了球在光明正大的放水中替青阳斋挣了唯一的一分。 “玄英斋胜。” 两场比赛结束,最后一场的两方队伍也出了结果。 ——玄英斋对朱明斋。 老死对头了。 就算冯晏离开,先前玄英斋学测彻底压了朱明斋一头的成绩,依旧成了两斋化解不开的结。 这最后一场的精彩程度,整个长衡书院心知肚明。 在最后一场开始前的休息时间。 刚刚脱下襻膊的祝虞对着找上来的梁映摇了摇头。 “你也看到了,吴文一直本本分分,离林樾甚至都不曾近过身,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她比我们更知道怎么保护好自己。” 梁映眉宇微蹙。 “他便一句话都没有说?” 祝虞回忆了一番。 “也就是结束时,问教谕要了立夏茶来喝。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茶是书院立夏专门备的,打马球渴了也实属正常。” 按情理正常。 可吴文却早跳脱情理之外。 梁映转身便往书院供应茶品处的摊边走去 。 他走到时,已经有不少在日头下晒着的学子领了一杯立夏茶边喝边走。梁映侧眸观察,却并未发现喝完茶的学子们有何异样。 “这茶……” 不知何时走到梁映身边,接过一杯立夏茶喝了一口的关道宁,转脸袖子一遮,吐在了一边的草地上。 “这茶有毒?”梁映忙问。 被梁映语出惊人的话弄楞了一瞬的关道宁,连忙摇摇头。 “这倒不是毒……是里面加了桃仁、红花……”说着关道宁面色越发古怪了起来。 “我之前见过花楼的姑娘不想接客时,便熬这几味药催经血,这茶中虽然其他味道盖着,但这桃仁红花的味道还是能尝出,可见剂量不清……可这两味药除了对孕妇着实不算毒啊……” 不算毒。 可却对林樾“致命”。 梁映倏然沉下眸光。 吴文竟知道林樾是女子。 ——他是要林樾大庭广众之下暴露女子之身。 “林兄,这日头晒着多少难受,不若喝点立夏茶吧。” 吴文从助教手边要来两杯琥珀色茶汤,将其中一杯端给林清樾。 疏朗坦然的神情看不出任何异样。 “有茶?正好渴死我了。”从林清樾身后绕来的瞿正阳,直接将吴文递来的茶一饮而下。 林清樾来不及阻拦,只见瞿正阳放荡不羁擦了擦唇角,赞了一声,“不错不错,还有点甜味,倒像饮子。林樾,你也快尝尝。” 第151章 瞿正阳的盛情推荐,无疑让吴文递来的另一杯显得再自然不过。 “林兄,试试?” 递到眼前的琥珀色的茶汤轻轻在杯中摇晃,完整倒映着林樾这具躯壳的温润和善。 吴文了解,身为林樾的她不会断然拒绝这一桩小事。 “那就谢过——” 林清樾指尖才触及杯沿,另一只肤色稍黑的宽阔掌心忽而覆了上来,将杯子和她的手一同罩住。 “这茶不能喝。” 林清樾一怔,扭头看向似是一路急赶而来的少年,他的胸膛不住的起伏,贴着她的后背,怦怦有力的心跳清晰地映在她的耳中。 就和那紧紧握住她的大掌一样。 不容忽视。 第066章 不在意 少年素来把情愫藏得很好。 至少在众人面前是如此。 他似乎有自己的一条界限, 从不肯越过雷池半步。在线那头的林清樾遥遥看着,只觉得少年心事可怜可爱。 却不曾想,今日覆在她手背之上的掌心是如此滚烫炙热,她微微挣动, 甚至摆脱不能。她惊觉, 眼前之人和当初那个她从雨中捡回的病弱少年, 已不能同日而语。 “这茶为何不能喝?” 吴文双眸眯起, 对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不见惊慌, 俄顷,眉眼微低,语气捎带两分失落道。 “可是真的如其他斋的学子所说, 是我行事太过张扬,让林兄不快了?才——” 梁映一句‘不能喝’甫一落下, 便惊动了周围不少刚端起茶杯的学子注意。此刻吴文之言,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传遍在场学子耳中,引起新一轮莫须有的非议。 梁映冷眼以对,将林樾手中的茶杯接到自己掌心,一边倒, 一边打断道。 “多虑了,是我刚刚看见这茶桶里落了鸟屎。” “……” “呕——” 在林清樾微瞠,吴文沉默之中, 四周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呕吐之声。 “竟是如此,怪我不仔细, 林兄见谅。” 林清樾抬眸,吴文正愧疚万分地躬身道歉。也属实是能屈能伸, 对上梁映的荒诞,还能面不改色, 从善如流地收场。 “这怎能怪你。” 这戏台搭上了总要唱两句。 林清樾温和笑着顺势扶起吴文,却不料搭在他掌下的指尖忽地传来一点刺痛,她收回手,吴文已经重新站直,垂落的手被学服大袖牢牢遮盖。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她道为何一下场,没出多少汗的吴文就换了套衣裳。 两套备案,防不胜防。 确实是林氏惯用的手段。 林清樾搓了搓指尖,那丝刺痛已然淡去,恐怕此刻就是摊在日头下,寻那针眼都不易。而得逞之人也知她防不胜防,望过来的眸光漾开浅浅的得意。 梁映不曾看见袖下的尔虞我诈,却注意到了林清樾眉间一闪而逝的轻蹙。 他回身薄唇微启,远处传来更响的一声。 “林樾——” 是脚程慢了几分的关道宁匆匆赶到。 眼看地上一片狼藉,关道宁猜到梁映应是赶到及时,但还是怕吴文别有用心,一见面别的没说,拉着林清樾就往边上僻静点的地方走。 梁映猜出关道宁是要和林樾讲清茶之端倪。 于是脚步微顿,任两人离开视线。 关道宁是这几日与阿清见面时,继祝虞之后,提到的第二个值得结交的人选。他知阿清比起家世权利,更注重人本身的品性和特质。 关道宁被选中,他并不意外。 出身贫贱没有成为他的缺点,和祝虞一样,他们都不过是差一点机会就能走到更广阔的天地。 而既然阿清这么向他举荐,便也就是说明了他就是他们能抓住的机会。 而什么是能让女子、妓生之子能改变命运呢? 梁映心中渐渐埋下一个猜想,那就是他的身世恐怕是能凌驾在门第、权势乃至世俗之上的存在…… “梁兄,我知你厌恶我的手段,但林樾却又未必比我好到哪里去,她隐藏的诸事,梁兄你能知道几件呢?” 吴文缓缓朝孤身一人的梁映靠近,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量轻道。 见梁映蹙眉,吴文更气定神闲。 他算过药效,下场比赛之中,必能催发女子月事。如此,不管林清樾再怎么取信于太子殿下,也只能灰溜溜地因女子之身暴露被逐出书院。 届时,再用玲珑心加以控制…… 一切都会恢复正轨。 “一叶障目终是暂时的,我会让你看清她的真面目。” …… 短暂的休息后。 最后一场的马球比赛蓄势待发。 瞿正阳骑在马上,看着对面朱明斋凶神恶煞,一副要吃了他们的样子,转了转手腕,兴奋道。 “这场目标,让朱明斋一筹都不得!” 说着率先出发的瞿正阳没有在意他身后的两人不经意的对视。 “林兄,期待你的表现。” 吴文噙着淡淡笑意,留下一句似是挑衅的话,才施施然驱马出了场。 林清樾眸光轻敛,轻夹马肚跟上。 许徽的哨声一响,比赛正式开始。 许是先前瞿正阳与青阳斋的比赛大放光彩,朱明斋一上来就用两人围绞的针对性战术。 第152章 瞿正阳无奈,试图把球权放给林清樾,可朱明斋却也知道林清樾的厉害,在提前准备好的阵型变化下,竟生生将林清樾和瞿正阳来回拖住。 第一球愣是过了一盏茶都没能进洞。 “竟打得这么激烈?” “你是不知道,这马球正是朱明斋向许徽教谕提议的,就是藏着心思想要在玄英斋面前一雪前耻呢,早有准备和临时起意自然不同。” “可我看朱明斋这么费劲心思,也不一定赢得了,你看看那玄英斋的林樾!真不愧是被许徽教谕认可的射御艺长!这风姿真是世上难得!” 观赛的坐席里学子们的声音时不时的传来。 梁映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在场中最为自由奔驰的一抹烟青色。马上的她挥舞着鞠杖,温润的脸庞迎着风,褪去了斋堂之上的文雅,连头发丝都在散发着畅快淋漓的少年意气。 明媚得几乎没有人可以从她的身上移开视线。 然而越是如此,想着吴文留下的话。 梁映心中烦躁克制不住地上涨。 林樾对他的隐瞒,根本用不着吴文来提醒。 他早就清楚。 可他不在意。 他只在意若是去掉了伪装和欺瞒,林樾还有可能如现在这般,待在他的身边吗? 身为男子 时,便能这样轻易掠尽人们的欣赏和赞叹,若是女子……她的身边,还会有他的一席之地吗? 吴文根本不懂。 林樾的男子之身,不只是方便她行走在外的身份,更是方便梁映可以理所当然,占尽先机留在她身边的借口。 他怎会允许有人破坏。 “梁映……”祝虞悄悄靠近坐席中,不知在想什么眸光阴恻得渗人的少年。“你让我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嗯,谢了。”梁映将暗色敛尽,对帮忙的祝虞点了点头。 祝虞把手上的东西收好,在梁映身边坐下,顺着刚才的视线看去。 场上的烟青色少年正一路携着圆球一路高歌猛进,接连几个马上的精彩假动作,甩去了牛皮糖一般黏着的朱明斋,一气呵成举杆抽打。 哨声响起,玄英斋得一筹。 全场除了朱明斋全在为少年英姿欢呼。 “看起来林樾好像不需要这些。” 祝虞很难想象自己在月事来时能这般勇猛。 没有疼在榻上翻滚已经算她忍耐力高超了。 不过是林樾的话,好像就能理解。 “好样的!”瞿正阳驱马过来,与把鞠仗扛在肩头的意气少年抬手击掌。 “吴文,你也要积极一些!接下来我和林樾肯定还是被重点盯防,要靠你来突破了。” “嗯。” 吴文应了一声,目光却离不开林樾运动过后,越发红润健康的脸色。 不应该啊。 难道药效没到? 接下来的一球果不出瞿正阳所料,朱明斋一路紧咬他和林樾,瞿正阳瞅准机会,将球传给吴文。 吴文也带球几番相持,眼看着快要到球门赢下第二筹,像是一下激起了朱明斋的斗志,几人猛追之下,吴文一不小心失了球。 朱明斋趁机带球,在林清樾和瞿正阳来不及回撤的距离,一举进球。 比分来到一比一。 正常的比赛时间也到了。 因未分出胜负,两斋不得不再加赛一球。 “抱歉,是我急着进球了。” 在瞿正阳懊恼之前,吴文的道歉来得更快。 瞿正阳被堵了个正着,只能抬手用衣袖擦了擦满头的大汗,努力将心态放平,继续部署。 “没事,最后一球,速战速决吧。” 速战速决。 林清樾看了眼吴文,恐怕有人可不这么想。 第三球开局就非常激烈。 朱明斋几番失球最后还是把球救了回来,眼看又是相持不下的一局。 场下讨论不停,朱明斋上场的三人之中也不免嘀咕起来。 “玄英斋也没那么难赢嘛。” “别放松警惕,要不是他们斋的那个吴文几次把球漏给你,这局早就结束了。” “啊?吴文?他帮我们干嘛?” “你管呢?他们斋内讧,得益的是我们就够了。” 场上又是一番追赶,瞿正阳好不容易抢到球权,眼看朱明斋又要故技重施,他瞄了瞄身边两个队友。 林清樾照常被一人盯防,吴文动线合适,也离球门最近。 “瞿兄,把球给我!” 吴文知道又是自己的机会,态度积极地策马赶上。 瞿正阳对吴文笑了笑,挥起鞠仗,却是把球击给了更远的林清樾。 “老子最烦装模作样的人了,真当我瞎啊?” 吴文嘴角一僵,看着一向大大咧咧,对人和气的瞿正阳瞬间变脸,还送他一对白眼,便知道这戏大抵是演到头了。 他再调转马头,却已经来不及了。 林清樾在被两人合围之下,不惜翻身只靠一臂一脚侧挂在马边将球救起。 观看的坐席惊呼之中,林清樾索性放开了缰绳,以躲过朱明斋都快击打到她身前来夺球的鞠仗。 眼看马上就要到达球门,朱明斋其中一人心急,竟不管就在底下坐着的许徽教谕,仗头一把敲在林清樾小腹。 第153章 林清樾眉间一蹙,却还是把杖上的球击了出去。 只听得得分的哨声和犯规的哨声撞在一道。 比赛结束。 在坐席欢呼之中,吴文皱着眉策马而来,看着从马上翻身而下的林清樾除了额间微微冒汗,身后没有一点脏污。 “这怎么可能……” 吴文忍不住凑近林清樾,仔细寻找痕迹。 他很确定他下在针上的药效足够。 林清樾扥着缰绳,尽管冷汗不断冒着,她还是弯起了唇角。 “不用找了。庄严只告诉你我是女子,没告诉你我是个喝过绝子药的女子吗。” 只有二人听到的话声让吴文一下顿住。 庄严确实不曾说过这点。 他愕然抬眼。 似是才想起多年以前,暗部之中曾出了个疯子,竟放弃转入明部的机会,不惜喝下绝子药,彻底只能归属暗部。 以绝子药的伤身,她根本不再拥有任何生育的可能,这甚至附带了月事…… 所以这才是她能安心在书院女扮男装,不怕发现的原因之一。 “你……还是会有破绽的。” 吴文盯着林清樾,声音却不如之前笃定。 林清樾笑了笑。 “是么?我拭目以待。” 说着,林清樾放开缰绳,却还是高估了自己此刻的状态。 吴文下给她的药效虽不能让她露出破绽,但也足够让她气血翻涌,本来倒也能忍,偏偏越发和阿婆给她的药对冲起来…… 失了缰绳最后的支撑,竟是一阵天旋地转。 不想在吴文面前露怯的想法渐渐不能再支撑林清樾站立。 身形一晃。 以为要丢人的林清樾却感觉背后有什么牢牢接住了她。 第067章 要自由 “梁映?” “嗯, 我在。” 林清樾失去了视野,身体却更快地认出来人来。 好像是在山火之后彼此相依的十日,她的五感开始越发了解,也习惯起了梁映的气息。 明确知道了他在这里。 没了气力的四肢下意识地不再强撑, 任性地借由环抱着她的坚实臂膀维持起站立的身形。 “梁映, 你怎么来了?说啥呢, 快和我们一起庆祝庆祝。” 瞿正阳不知发生了什么, 刚一过来就看着梁映长臂从背后揽过林樾的肩。两人都侧着脸不知低声说着什么, 颇有些耳鬓厮磨的亲昵,放在男子之间属实肉麻,他都有些看不过眼。 “庆祝什么呀。” 不比梁映, 在看到林樾被打伤那一刻便飞身而来,紧赶慢赶的祝虞刚到, 气还没来得及喘匀,先把要凑上去的瞿正阳拽了回来,“刚刚邵安教谕来找,说是要林樾去松鹤斋一趟。” “啊?邵安找林樾——”瞿正阳不明所以,但被祝虞悄悄伸过来的指尖在腰肋上软肉掐了一把后, 立刻直起身板,忙不迭地点头。“斋长,这里有我, 你快点去吧!” “对了,梁映正好你带阿樾去吧, 免得他迷路。” 祝虞笑着附和,在玄英斋更多学子赶来庆祝前, 给梁映和林清樾开出了一条小道。 梁映冲祝虞微微颌首,携人离开。 本要查看朱明斋造成的伤势的许徽没赶上, 但看着林清樾脚步轻巧的离开背影,一时也不知道要不要开口。 还是瞿正阳先一步注意到,迎了过去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教谕,彩头准备好了吧?” “你小子~跟我来吧。” “道宁,快来!挑马了!一会儿直接牵给衙内看看。” 瞿正阳视线跳过隔在中间的吴文,冲着远远还没有挤过来的关道宁招了招手。 “来了。” “无忧,你也是,来都来了,一起吧。” 独属玄英斋的欢声笑语相继从吴文身边穿行而过,没有停留。 吴文微微挑起眉头,望 向被掩护得很好悄然消失的二人,忽地轻笑。 呵,在一个小小长衡做到如此地步。 林清樾,你所图不简单吧。 …… 脱离了后山的喧嚣,在左右无人的僻静小道上,梁映停下脚步。把靠在他臂弯上的林清樾,二话不说,由揽改为横抱,双臂穿过女子腿弯和腰窝后,又怕怀中人待得不适,又轻轻掂了一下调整姿势。 林清樾本在少年臂弯的护佑中,渐渐调息好了气血翻涌的经络,却不想少年突然如此,猝不及防之中一头撞进少年的胸膛。 还未反应过来,鼻尖已全然被少年清冷的气息包裹。 不能视物但仍保有神智的林清樾稍稍惊慌,虚浮无力的四肢艰难随主人扑腾了一下。 “你的伤不能——” “你一点都不重,不碍事。” 确实,梁映抱着她行走,步履依旧扎实,说话声也没有一点费力的气喘。 但林清樾抿起唇角,还是觉得不该如此。 “我是男子,这么被抱着像什么样子?” 林清樾察觉到梁映执着的脚步一顿。 她以为自己说的够明显了,却不想少年一点没有松手,反而将她微微滑落的身体又往上掂了掂,她的额头几乎擦过少年口鼻下那温热的吐息。 第154章 “这条路,除了我,没有人会看到。” 他也不会让任何人看到。 少年倔强如斯。 林清樾叹了口气,懒得再拗。却又想起少年肩肘的伤,她试着摸索着,抬手攀上少年的脖颈,想尽量减轻少年的负担。 却也不知是不是天热的缘故,少年从呼吸到肌肤,她触及的每一处都变得烫手。以至于被放到了学舍的床榻上,林清樾先想的,是要不要给梁映拿个消暑清热的药来。 但林清樾只是想。 梁映却已经翻了桌案,递来一瓶伤药。 “朱明斋下手不轻,你得上药。” 那药是林清樾日日给梁映上的,药瓶的模样位置俱熟悉,她用不着看,就能凭借记忆拔开药塞。可拔了她才想起—— 她的伤好像伤在一个不便处理的地方。 “怎么了?” 林清樾僵住的时间太长,梁映倒似比她紧张些。 “我想起来……我身上有些疤,不太好看,阿映暂且避退可好?” 梁映从担忧中恍然回神。 林樾还不知他已然知道她是女子,这个粗劣的借口,若在他不曾知晓时,定然不会管用。 只是疤痕而已,就算再丑陋,在林樾身上,他也只会更想知道这伤因何而来,当时经历过的是怎样的痛楚…… “阿映?我这大抵是淤伤,与你相比不算多重,其实不上也行……” 林清樾听不到梁映的回话,也替自己的理由心虚了两分,忙不迭又找补一些。 “我就在外面,有事喊我。” 耳边传来门扉被推开又重新阖上的吱呀声。 感受着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心跳声,林清樾松了一口气,将衣衫层层褪下,指尖试探着往腹部可能的伤处所在按去。 她其实也不算完全骗梁映。 她的身上确实有不少疤痕,光是腹部之上,便有两处一寸见宽的刀疤。但她不会因疤痕难看而心生避让,反而她很庆幸有这些疤。 不仅是她在暗部拼命活下来的证明,眼下她也能依靠着凹凸不平的愈合痕迹,迅速找准位置上药。 鞠仗打出的伤不破皮肉,但却更埋在经络之下,不好愈合。林清樾小心控制呼吸,还是在化瘀推开的一瞬,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点细微的动静,竟也被梁映听见。 少年不掩戾气的声音从门扉外透了进来。 “我会让伤人者付出代价。” 林清樾擦药的手微微一滞,转向门外。 “阿映……可曾想过日后要做什么?” 不曾料到林清樾有此一问,倚着门的梁映默了默。 日后放在他的身上,是个格外模糊的词。 “若你没有想过,那不妨现在可以想想。让某一个人付出一次代价容易,但不过是扬汤止沸。要釜底抽薪,你得让那些人在犯错之前,就因想到自己会付出的代价而放弃。” 林樾的声音不响,却如同敲击在梁映心头的悠远弦音,将他从本能的以眼还眼的愤恨中剥离开。 他与她只隔着一扇门扉。 但这扇门扉好像远没有想象之中那么触手可及。 “你……想好了?” 房内,不属于病弱之人的声音坚定传来。 “当然。我从很久之前,就想好了。” 自由。 她要自由,不只是身体。 还要光明正大行走在这世间,公平地行驶属于她的权利的自由。 …… 又是一月月底学测放榜。 艳阳之下,瞿正阳凭着高大身形挤到了最前,最先一眼收尽所有人的等第。 “如何?”关道宁紧张地问。 “前三甲还是老样子。”瞿正阳瞥了眼神情相对放松的祝虞和林清樾,“祝虞、林清樾、孟庆年。道宁你是……第三十二名。” “谢天谢地!比上次进步了八名!” 关道宁忙不迭双手合十作菩萨保佑状。 “衙内第三十八名,我是第二十一名……”瞿正阳说到这里,盯着就排在自己头上的名字,有些无奈。“第二十名,梁映。” “兄弟,你倒是挤进青阳斋了!完全不管我死活呀。” 祝虞嫌弃地摇头,“这关梁映什么事儿,读书就是不进则退。你没看到人家这些时日是如何用功的?” “废寝忘食。”瞿正阳当然知道,“那都快和你们青阳斋一个魔怔样了。我说林樾你也不管管,这是不是有些过火了?” 林清樾依言侧首打量着身边的梁映。 少年昳丽俊美的脸庞曾常见的阴戾不知不觉褪去,一言一行克己复礼,乍一看犹如世家骄矜的嫡子,透骨的华贵不可言语。 这是自上次那番话后,梁映便是开始如此。他学东西本就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得极快,再加上刻苦勤奋,有了现在的成绩和模样也不奇怪。 过火么,确实有一点。 林清樾承认自己确实放任了。 但实在是梁映有一种很好的态势,让人不自觉期待起来。这样的专注也同时避免了过早与吴文起冲突,毕竟太子成才是他们不冲突的目标,因此她和吴文之间暂时得以保留现状的安稳。 第155章 林清樾一下找不到打断这状态的理由。 “咳咳。” 思忖间,少年喉头克制的咳音像是应和瞿正阳的怀疑。 “你看看!人都学病了!”瞿正阳啧啧感慨中,伸手往梁映额上一放,“天呐,都是这个热度了?!你肯定感染风寒了。这些天天热许多,学子感染风寒的可不少呢,都是你这样的,不注意自己身体的。” 梁映把瞿正阳的手一把拿下,咽了咽喉口,正色道了句“我没事”,便转身想走。 林清樾却皱了皱眉,一把拉住梁映的手。 “不是说只是普通咳嗽么。” 梁映无奈,林清樾拉住他的力道着实坚定。 他回身,叹了口气。 “确实只是普通咳嗽,休息几日就……” 少年低沉的话音直接被林清樾一只手覆在自己额头,一只手覆在他额上的动作打断。 林清樾掌心素来温热,但梁映的额头却更烫,几乎不用犹豫就可以确定瞿正阳的说法。 “你就这样写了一天的行卷?” “真的无碍,以往不用服药,熬两日就好了。” “可你不让我帮你上药已经是三日前的事情了吧。” 林清樾未曾注意自己的声音陡然结霜般冷了下来。 她凝视着少年善忍到看不出一点异样的神情,前一刻还愉悦开朗的心竟没有一点征兆,被一片烦闷的燥意全然推翻。 第068章 生病了 换季时节, 感染风寒者不在少数。 又是在书院这样学子扎堆聚集的地方。 一传二,二传十。 病来如山倒,各斋高热在榻,参加不了学测的学子不在少数, 书院并 不会因这样的缺席而苛责。 有病强忍, 痛苦的只有自己。 林清樾原本以为梁映经过这些时日应该懂得爱惜自己了。 可少年如今却只是默认她的质问。 眼睫垂落, 将他一向深邃无底的眼眸尽数遮去, 无声拒绝着她更多的探究。 林清樾莫名的燥意找不到一个出口, 此刻想也没想,眉角微挑,带刺的话意便脱口而出。 “噢, 原来是这第二十名是能当药吃,治你的病啊。” “……” 之前听过更狠的, 梁映倒并未觉得不妥。 只是这般尖锐的语气,还是第一次暴露在祝虞一众人前。 衙内嘴巴微张,盯着散着淡淡寒气的斋长,默默往关道宁身后挪了一步,附耳悄声道。 “那是林樾?” 关道宁眨了眨眼, 也似第一次认识,不敢确定的摇摇头。 祝虞和瞿正阳更是正面感受到了犹如乌云压顶的沉闷氛围。逐渐开始后悔挑起这个话题的瞿正阳忙拽了拽祝虞的袖角求救。 “那个……这病吧,没人想得。但病前, 众生平等。梁映此番,定也是为了搏一搏两个月后的国子监举荐名额。” “郝学正不是说过, 这两个月内学测成绩必须都稳定在青阳斋,也就是前二十名才有资格。” 林清樾愣了愣, 眸光转向祝虞,见祝虞无奈的神情, 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收敛戾气。忙垂首阖眸,吐出一口浊气后,重新换上温和的嗓音,朝身前的梁映伸出手。 “抱歉,刚刚是我话重了。走吧,回舍房,学测结束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晕沉胀痛了两日的脑海让梁映看待事物比往常都要缓慢一些。他先看了看抬起的白皙掌心,又视线上移,看着少年眸中被她藏起,但并没有藏得很好的懊恼。 他知道她的燥意为何而来。 又怎么会怪她。 梁映唇角绽开一抹浅浅的笑意。 轻轻地将自己的手尽数交付在柔软的掌心之中。 林清樾紧紧握住扶稳少年,这样相互扶持的动作做过无数遍,两人无形中便同步了属于彼此的步伐、节奏。 只除了—— “阿樾,走反了。” 梁映嘴上提醒,但还是纵容着林清樾的步伐多走了两步。 “噢噢。” 校正回正确的路线,林清樾与梁映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几人眼前。 “别说,要不是知道他俩都是男子,这看起来是真登对啊。”衙内啧啧感叹。 “别瞎扯,这是纯纯的同窗之情,我先前还帮你屁股换药呢,你难道也要说——”关道宁嫌弃道。 “哎!打住。再说就恶心了奥,我意思是你没看着吗?刚刚林樾脸都黑了,我大气不敢喘,梁映还能对着林樾笑呢——” 祝虞眼见着衙内要歪打正着,脑中警铃大作,忙拉着衙内和瞿正阳,讪讪笑着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那是梁映脾气好,毕竟他俩同住一个学舍,关系好些也正常。走吧,我们去膳堂给梁映带吃的。” “梁映脾气好?” 衙内挠挠头想不通这两个词怎么能同时出现在一块儿,可奈何祝虞拽人的劲儿实在太大。 “你慢点……梁映没这一顿饿不死。” - 祝虞说的没错。 生病面前,众生平等。 就算梁映再能忍,这病也不会放他一毫。 林清樾前脚扶着梁映在床榻躺下,后脚去潭边打水的工夫,回来便看到梁映已经陷入了昏睡。 第156章 修长的十指将帕子浸过铜盆里的凉水,又尽数拧去多余的水分,这些动作本一气呵成,却在将帕子放在少年额上时微微一顿。 不再刻意隐忍的眉头在少年眉间皱起,发根处早沁着一层薄薄的汗意,素来殷红饱满的唇多了好几道皲裂的痕迹…… 其实少年的病态也没有那么难以发现。 是她自己不曾注意。 单单想着她越来越近的目标,沾沾自喜。 她之所以烦躁。 不是因为梁映对她的隐瞒。 而是她竟然没有发现。 “怎么会变成曾经的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了。”林清樾轻声喃喃,晦暗的眸色下,手捏起帕子替少年抹去汗意,思绪却回到更远之前。 “林清樾,你太让我失望了,区区的暗部一等都拿不到,你以后不必来见我了。” 小小的暗房,高高的石椅。 年幼的她跪在这头,高贵的她坐在那头。 她抬眼望去,看清了女人眼里不复存在的期待,她试图解释。 “可是母亲……我——” “你怎么了?生病就能成为你的借口吗?生死之时,你对敌人说我今日高热,他能放你一马吗?” “……不能。” “自去领罚吧。” “还有,没拿一等,不要唤我母亲。” “是……” 女人不是不知道她的病痛。 只是不曾在意。 “樾儿,今日策问你的答卷前后语句不通,用典也不合适,可是有什么问题?” 几年后,温和严谨的男声从她耳边划过。 高热两日的林清樾其实连纸上的字都很难看清,但她面对男人,只是乖顺地摇了摇头。 “……不曾,是阿爹教我的没能融会贯通,今日回去我会重新抄书巩固。” 男人叹了口气,拂过少女发顶。 彼时林清樾轻轻一颤,几乎以为细心温柔的男人下一刻一定会发现。 但男人只是满怀希望地看着她道: “樾儿,你要再学得快一点,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你了。” 她当然知道那些希望背后是什么。 是某种意义的看重、托付、信任。 所以她自己都不允许她停下脚步。 便只能期盼着。 谁来发现她。 谁来担心她。 谁来让她停下,哪怕只是喘息一会儿。 可那时的她,谁都没有等到。 怎么熬过来的,她自己都不清楚。 直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倔强沉默的少年。 她惊觉自己也成了那个用希冀的眼神盯着他,却让他喘息不过来的人。 “傻子,为什么不说呢?” 林清樾微微俯身,将新拧好的清凉的帕子覆在少年额前,纤长的指尖却没急着离开,轻轻点着少年高挺的鼻梁。 “我是对你有所图。但我所图,便是要结束我这样的局面和境地。怎么可以把你也变成我呢……” 林清樾喟叹着重新站起,轻手轻脚,尽量不惊动着休憩的少年,往门外走去。 待到门扉重新阖上。 少年眼睫颤了颤,乌沉的眸子缓缓睁开。 …… 林清樾往膳堂走去。 她记得这些日子因为不少学子感染风寒,书院专程买了药方和药包,让厨娘顺便煎些药给学子们,免得折腾病人上下山来回跑动。 林清樾刚到,便听到高衙内的声音喊了一声。 “五十两!” “成交。” “林樾?你来得刚好,我这有个好东西!”高衙内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一遍递给另外一个学子,一边从他的手里收进一张薄纸和一个药包。 那学子贼眉鼠眼地瞄了才靠近的林清樾一眼,收下银票就迫不及待跑了。 这场面看起来,简直像敲竹杠。 “这是什么?”林清樾不太相信“好东西”这个说法。 上次这么听到的时候,瞿正阳和她、高衙内可是被学正从各斋罚去了玄英斋。 “这是药方。”祝虞怕高衙内越描越黑,接过话来。 “说是专门针对这次风寒,特意配的药,比起书院里煎的普通药方,药效翻上好几倍。底子好的话,一碗下去就能见效,只用普通方子,起码花上半月才能好全。” 林清樾将药方接了过来。 “真有这么神?” “真的。”高衙内生怕林樾不信,“我刚刚亲眼所见,他给他同舍房的熬了一帖,喝下后是脸也不红了,气也不喘了,脑子都能正常算算数了。” “他一共就配了两帖的药,很多学子都与我抢呢,要不是我身边有这五十两,还拿不下来呢。” “嗯……” 林清樾不置可否。 仔细看过药方,她发现里面确实是换了一些药性更猛也更 贵的药,总体而言,确实是个针对风寒的方子。 “你们也费心了,我先代梁映谢过。” 林清樾知道几人也是为梁映的病担心,这笔钱财若能买个梁映早日康复,也是值得。 “唔,花点小钱算不上费心,这方子最麻烦的倒不是买到手。你先看看这方子上煎药的法子……” 第157章 关道宁替林清樾指了指方子背后的两行小字。 “文火慢煎三个时辰,加二钱羌活……武火炖一个时辰加防风……再文火……” “这药方要整整煎十二个时辰?” 林清樾微微一怔,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关道宁安抚地拍了拍林清樾的肩。 “他说煎足了时辰,药性才不会太刚强猛烈。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几个可以轮流盯着,这样就不会太累。” “哎呀,活着活着,我也开始给人煎上药了。我爹看到我变化这么大,一定会很欣慰。”高衙内药还没煎上,人已经夸上了。 瞿正阳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这笑容颇具感染力,祝虞看了两眼,也没忍住笑了出来,关道宁也挂上笑意看向林清樾。 林清樾跟着笑着,唯独衙内有些不服气。 “笑啥,这可是我斥一个月的零用巨资买下的药方!这里头功劳,我得算头一份!” “行行行,衙内最棒!衙内就是世上最有义气的人!” 十二个时辰毕竟不短,膳房分出的专门煎药的房子,点着好几处煎药的炉子,夏日之中,更是燥热非常。 几个人分了分最后由林清樾拍板定下:祝虞、瞿正阳、关道宁、衙内每个人分别盯两个时辰,她自己盯最后四个时辰。 “那可是一夜啊。”祝虞皱了皱眉,还是觉得不妥当。 “虽是一夜,但夜里风凉,没那么热。况且这最后两个时辰硬是分出去,每个人只守着那么一会儿也难受。” 祝虞拗不过林清樾,抿着唇角点点头。 然而就是如此分下来。 每人从小房子里守够两个时辰出来时,皆是汗如雨下。 衙内更是夸张。 整套学服几乎像是从水里扒出来的。 “不行了,我得回去冲个凉。”衙内咽了咽干渴的喉咙,看着最后要守四个时辰的林清樾,没忘了嘱咐一句。 “你要是受不住,找……关道宁替你。” 林清樾失笑。 “你快去洗洗吧。” 第069章 渡水中 煎药的屋子原本用作柴房, 因风寒药药味浓重,怕和饭菜串作一道,单独分了一间出来。 五六步大的屋子一眼看完,除了一扇门, 就一扇卡死了只能打开一半的木窗。 林清樾刚踏步进去, 屋内的热度似已然凝成一团结结实实的实物, 堵在口鼻, 难以呼吸。 这种气温多待片刻都是煎熬。 难怪衙内从这走时, 像是落荒而逃。 饶是林清樾这般不爱出汗的人,在火炉面前拿着蒲扇看了片刻,额头也渐渐沁出些细密的汗珠。 左右无人, 林清樾把为了显得端正持重,而束紧到喉口之下的衣襟稍稍松了松, 白皙的肌肤难得漏了半寸。 火光映照之下,那点汗意也泛着光。 尽数被窗外一双等待已久的眼收进眼底。 - 梁映从昏沉中醒来时,天色将晓。 点着三五烛灯的舍房,和着他床头袅袅散开的安魂香,将这片小小天地衬得静谧有余, 而孤寂稍过。 这儿,只有他一人的气息。 林樾不在。 梁映撑起发软的身子,扫了一眼床头金兽香炉, 这里头的安魂香是林樾怕他总不肯好好休息而点的。 这香确实效用颇佳,点了之后, 他不自觉的陷入沉睡,中间只偶尔醒了几次。这几次, 他睁眼时,不出意外地, 都能看到她。 不是帮他轻轻擦拭额头的汗意,便是准备了好入口的细软米粥,喂他喝下。 除却这些事,她还特意将书案挪到他床榻边,一边守着他,一边翻着书。 他一次醒来时,窗外的清风轻轻拂动她脸颊边的碎发,温润如玉的面容正垂眸专注在她面前的纸页上。 修长的手指捏着黛紫的笔杆似在犹豫,横握在空中,半响竟从窗外引来一只翠鸟,赤红的脚爪立在笔杆末端,一点也不怕人地歪头打量着。 林清樾察觉生灵对她的好奇,虽然突然,她却不曾流露一丝惊诧,反而唇角噙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就这么稳稳地继续捏着笔,让翠鸟肆意休憩。 就算那翠鸟胆子大到,上前靠近,用小小的尖喙去啄那让它安稳站着的指尖。 林清樾也只是笑着放任,那溢出的温柔让人几乎觉得她似乎能这样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永远。 梁映静静看着,所有被这小小风寒浪费光阴的不甘,好像因为这般时刻的宁静美好,他又能与之和解了。 就算林樾对他有所企图又怎样呢。 她的本质,是这般对待万物生灵都温柔的人。 他不相信她的企图会掺杂多少残忍和私利。 听着她在自己耳边轻轻絮语时,梁映恨自己无力的肢体没办法抬起,去握住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在微微颤抖的指尖。 那一刻,他很想告诉她。 她可以尽情利用自己也没关系。 若这就是他存在的价值。 他甘之如饴。 只要她能得偿所愿。 这样的心绪没有在昏沉退去后散尽,反而在梁映心头扎了根。现在香气退去,神智清明的他更深切地希望能告诉她。 第158章 这样,至少林樾能在他的面前轻松些。 毋须费劲心思地去维持那些伪装、谎言。 而他。 终究能比任何人都要近的,站在她的身边。 梁映压下眸中翻涌的心意,扶着床边站了起来。躺了几乎快一整日,他的手脚微微有些泛麻,但多少比前两日要好些。 他记得林樾走时在他耳边说过的话。 她应该是去了膳堂煎药。 这时去,不知道能不能遇上她。 着着薄薄一层里衣的梁映脚步都快踏出舍房,又折回来随意找了件外衫披上。 他怕他就这么去了,又要累得她担心,数落自己年轻气盛,不懂爱惜。 天色越走越明朗。 逐渐能听到醒来的学子出行的声音。 “这天儿可真是越来越热了,我怕蚊虫关了窗,谁承想,竟然生生热醒了。” “谁不是啊,早上醒来一身汗,难受得很。一桶桶打水沐浴又耽误早课。” “所以啊真亏是吴文,要不是他说他在那幽潭边洗了几次根本没撞过鬼,我今儿哪敢去那儿啊。” “我看你啊,还是怕,不然找我们一道洗作甚?” “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同是男子汉大丈夫,大家一起洗个澡互相搓个背,多好啊。” 梁映和抱着木盆的玄英斋学子擦肩而过,听到吴文的名字时,微微皱了眉。 这些时日,他倒是不在自己面前蹦跶了,不过没少在斋中大放光彩。学子之间提到吴文的潇洒大方,已是常事,口碑直逼林樾。 梁映想着自己的要事,懒得理睬,只加快了脚步往膳堂去。 膳堂之中,正升腾着学子们陆续来用早膳的烟火气。 梁映问了厨娘煎药事宜后,绕到后厨却只看到祝虞正端着砂锅往外倒出一碗药味浓重的棕褐色汤水。 “林樾呢?” 祝虞才把碗装进食盒想往玄英斋送去,抬头一望,该喝药的病人正明晃晃地立在自己跟前。 病态的少年容色却不减。 提到林樾二字,本就秾丽的 眉眼更如沾湿了颜料,被细细勾勒,说不出的生动。 “林樾她刚走。她为了煎药守了一夜,热出了一身汗,我怕她穿着湿衣服不舒服,就带了换洗衣服过来换她。” 祝虞见少年对她略显失望的口气,一边撇撇嘴解释,一边心想。 这也实属黏得太紧了。 “换洗衣服?”梁映重复念了一遍,忽然意识到什么,语速顿时快了许多,“她去沐浴了?走了多久了?去哪里沐浴?” “还能去哪儿,我们这般……也不方便在舍房沐浴。去了有一会儿了,膳堂离那潭边也不算很远,估计这会儿都已经到了吧——” 祝虞老老实实地答了,却看梁映脸色一沉,转身就走,似乎有什么天要塌下来的大事。 “梁映?梁映!你去哪儿?!这我们好不容易给你熬了一天一夜的药,你先喝了再说呀。” 梁映长腿一跨,一点也不像个病人,没几步就要离了祝虞视线。祝虞无奈,只能将找个碟子将药碗紧紧扣住,再抱着食盒尽量稳得小跑追上。 “不是,你在急什么啊?你把药喝了,一口气的事儿,也不耽误你啊。” 祝虞实在舍不得几人的心血被浪费,生生追上了梁映,一把拽住他衣角,迫他不得不停下来。 梁映回身,望着祝虞气喘吁吁却只是为了让他喝药的小脸,冷静下来,言简意赅道。 “有人要害林樾,引了一群男子去潭边。” “什么?!” 祝虞当即把食盒往脚边一放,转身就用比刚刚追梁映还要猛的架势往潭边冲去。 梁映提步跟上,对祝虞道。 “他们人多,要先引开他们注意……” - 天光渐明。 幽静的潭边,林清樾一件件将身上被汗意浸透的衣裳脱下,在脱到里衣时却脚步一晃。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有些发烫。 梁映生病时还不肯她靠近,就是怕传给她风寒,这避来避去却还是没能躲掉。 林清樾勾了勾唇角无奈一笑,手上继续有条不紊地将里衣之下,层层束缚着胸口的缠带解下。 这最最贴身之物,用的不是普通布料,为了平日能贴合住身形,触感也更符合男子的平坦,这料子又坚又韧,几乎不透气。 彻底解开之后,林清樾没忍住舒坦地松了口气。顺手也将束得紧紧的发髻一手扯松,任由长发披散到后腰,她抬脚缓缓往潭中走去。 往日和梁映住着,为了防止他察觉,她洗得一直比较随意,时间点上也尽是选在半夜三更之际。 这般在微白的天光下沐浴实属难得。 想着梁映反正也还病着,林清樾便打定主意借着日光好好洗洗这守了一夜火炉的汗。 幽潭潭水在这夏日清凉得刚好,尤其是对林清樾还发了一点热的人来说。一泡在水中,整个人便不想挪出来。 第159章 “这幽潭果然不一般,刚靠近就觉得凉快许多。” “可说呢,要不是那次朱明斋那两个学子的惨叫我记忆犹新,我早天天来这洗了。” “今天也不迟,赶快下水,别耽误了一会儿的早课。” 少年们的嬉闹声突然而至,背着身的林清樾乍一听还以为是自己烧得厉害,出现了错觉。她微微侧身却没想到,不远处的岸边五六个已经脱去了上衣的男子们一个个接连下了水。 他们没能一下发现躲在老石后的林清樾,但林清樾知道,她所在的地方依旧是浅水区,这几个少年要想洗得舒畅,早晚会分得开些,往她这边走来。 而但凡走近,这块只能遮到她胸口的老石无法为浑身赤裸的她多庇佑一分。 耳边听着涉水的水花声越来越近,林清樾只能猛吸一口气,往水底沉去。 她知道她这么做可能只是稍稍往后拖延一点时间,但她必须试一试。 她捋过水中逸散的长发,分出几缕拿在手中,试图在有人靠近时,用这头发充作水鬼将人吓走。 但在水下的时光,好像格外漫长。 明明在水面时听到的脚步声就在几尺之外,但林清樾在水下却等了很久很久,到她胸中所含住的气息都要用尽,都未曾等到有人靠近。 但林清樾还是劝自己再坚持一下。 点点破碎的气泡从她口鼻升起。 一双腿陡然绕过石头,出现在她的眼前,林清樾含着最后一口气心中一横,忙把长发绕过去吓人。 却不料这长腿的主人,竟是对长发缠绕的感觉分毫不惧,一点撤退的意图都没有,甚至还往水下伸出长臂试图捞她。 带着热度的林清樾躲闪两下已是极限,口中之气彻底用尽,无尽的潭水往她的口鼻中涌来。她眼前一虚,脑子最后的求生意志迫着她拉住最近的求生稻草。 活着就行,暴露女身算什么。 林清樾只觉得自己所抓的衣襟瞬间随着她的力道沉了下来。迷蒙之中,她似乎看到一张昳丽近妖的面孔,可那眼底布满仓惶。 这水鬼怎么一副怕她死掉的样子…… 林清樾眼前一黑,浑然不知下一瞬,她的颈后一只火热的掌心将她止不住下沉的身躯一下按到了自己的身边。 那力度却不凶恶。 更像是拥着最稀有的珍宝。 一股温热的气息缓缓撬开那紧闭的唇舌,送入口中。 第070章 坦心意 梁映匆匆赶来时一眼没能瞧见林樾。 他知晓, 以林樾的性子就算被吴文算计,也不会坐以待毙。 视线绕过一圈,他赫然看清在更靠近他们舍房的幽潭一侧,零落石碓旁有一抹被堆起的烟青色。 她还在这里。 梁映沉下心将外衫随意一撇, 便涉水而去。 玄英斋已经下水的几个学子见是梁映, 刚要涌过来打招呼, 就看梁映面色凝重地冲他们摇了摇头。 修长的食指阴森地往他们几人背后点了点。 几人本嬉皮笑脸的嘴角霎时意识到什么垮了下来, 但又耐不住好奇, 慢慢扭头看去。 微青的天光下,前刻还平静无澜的水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泛出波澜,而波澜的中心一双妖异鬼魅的眼眸半浮在水面之上, 任由水纹冲刷,与水面倒影的那双眼像是长在了一道, 四只眼眸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而眼眸的周围,墨黑的长发似绵绵不断的在蔓延,把附近的水色都染成黑色,一点一点地向他们靠近。 玄英斋只觉得自己心魂一空,手脚发麻, 竟是怕得连逃跑都想不起来。 直到他们的耳边,震慑十足的一声—— “跑。” 几个人这才找回被摄住的心魂,不再愣在原地, 往来时岸边拔腿就跑。 “鬼啊——” 惊惧的叫声迟迟响起。 梁映却充耳不闻,径直走向石头之后的那片水域。 只是绕了过来, 梁映发觉这片水域依旧平静,没有半个人影。他本以为林樾可能趁机游远了, 刚要屏息往那深水游去。 却忽然,他水下的脚腕处似被什么软而韧的东西缓缓缠紧, 那似有似无的跗骨触感若让旁人遇上,免不了以为是水鬼索命。 可偏偏它遇到的是梁映。 被长发缠绕的触觉,只惯性地让他脊背蹿上一股痒意。 梁映指尖只怔愣了一瞬,便彻底沉下水,去捞那还不甘被发现的倔强少年。 可林樾实在狡猾。 梁 映几番没捞中,却看着水面上浮的一连串气泡,本松下的心弦又陡然提起,他犹豫男女之防之际,却是一只手猛然攥上他的衣摆往水下狠狠沉去。 少女沉浮的身躯其实就近在咫尺。 在幽沉的水中,毫无遮挡,缓缓下坠,犹如一块天生天养的纯粹白玉,美好得似随时会被这吝啬的天地收回。 无惧鬼神的人,心头恍然蹿上一股惊慌,然后脱离了他,随着那下沉的身影而去。 短短两次拨水,却如隔几世遥远。 第160章 直到把人彻底拥进怀中。 直到颤抖着的唇对上她的柔软。 感受着她对生的渴求,无意识的舌缠着他给予新鲜气息。 梁映这才觉得自己重新找回了心跳。 然后于这完全归属的满胀中,不自觉地沉迷。 可这幻梦般的时刻,终究短暂。 他的舌尖冷不丁被恢复了意识的齿间一咬,吃痛之际,怀中修长温软的身躯也在下一刻猛推在他的胸口,与他重新拉开距离。 一前一后水面被破开的水声下,两人眼睫发梢滴着水,从渐亮的天色中看清彼此。 濡湿的墨发犹如上好的绸缎贴在女子的脸颊、身躯之上,又在寸缕之间显出格外白皙柔嫩的肌肤。 女子的神色从未如此震动,脸色虽是经过生死的苍白,可唇上却不知为何嫣红如血,尤其是在她指尖本能的揩拭下,还似微微肿起。 将这一切收进眼底的梁映,喉结难以克制地上下起伏,却在下一瞬,暗沉幽深的眼眸阖起,炽热的掌心将身上的里衣剥了下来。 少年高大而富有侵略性的身躯展露于天地间,但抬起的手臂却显出两分无助,讨好似的将掌心中的衣衫递了过去。 良久,梁映才觉得自己的掌心一轻。 衣服被人接了过去。 “你……何时开始知道我是女子。” “这很重要吗?”少年嗓音微哑道。 林清樾微微蹙眉。 这怎么不重要? 这意味着她的伪装、她的潜伏有了天大的漏洞,从那一时刻起,她的一言一行在他的眼里岂不是都成了骗—— “我不在意。” 林清樾混乱的思绪陡然停滞。 她抬眸,难以理解地看向阖眸时,少了两分阴郁的俊美少年,颈后绕到肩前的两根长生辫更是衬出几分不该有的天真。 “那我若是来杀你的——” “那便拿我的命去吧。” 过分的泰然让林清樾指尖微微抽动。 她嗓音沉了下来。 “太蠢了。不过是在你身边朝夕相对了两个月,你竟能把自己的命如此轻贱。” 似是察觉到语意里的无端怒意。 梁映心中一涩,缓缓睁开眼眸对上眼前人,欲念消褪,秾丽的眉眼既专注,又多了两分浅淡的委屈。 “不是的,阿樾,只能是你。” 想要取悦、讨好、接近一个人有太多的法子,能换来的心意也分很多种。 吴文也不是没有尝试过。 失败了不是因为他来得晚了。 是他不想要。 不是谁都可以。 因为是你,只能是你。 晨间的凉风拂过林清樾脸庞,体表的燥热却没有因此冷却,反而和着少年不再遮掩的浓烈情意,如一团燎原烈火,冲撞得林清樾难以思考。 罕见的。 她竟无计可施。 “阿樾!” 吓完人的祝虞刚赶来,一声惊叫救了林清樾此时的无措。自己衣衫还滴着水的祝虞拿起岸边的干燥衣衫手忙脚乱地将水中似穿未穿的林清樾重新包裹起来。 “梁映非礼勿视!” 挡在林清樾身前的祝虞难得声响如此之大。 梁映垂下眼眸,背过身。 祝虞这才惊魂未定地回身看向林清樾。 “哎呀就算——也不能……算了,先回去再说。” 几次张口欲言又止的祝虞,实在不知如何照顾这两人之间微妙的情愫,头疼了半天只能先拉着看似神智不太清明的林清樾回了舍房。 到头来,几人费心熬的药也不算白费。发现林樾也有了高热的迹象,祝虞便差看着更精神的梁映去把放在半路上的药拿回来。 少了梁映,祝虞才觉得说话轻松些。 她给榻上的林清樾敷上凉帕子在额前,面色担忧地看过来。 “阿樾,你……怎么看待梁映?这女子清白不是小事,你俩若是互相有意那倒还好……若你无意,那将来你的婚嫁怕是……“ “婚嫁?”思绪堪堪回笼的林清樾念着这两个字,忽地轻笑了一声。“无忧,我不会嫁人的。” “今日的事并非什么大事,只是意外,和我有意于谁无关。你不必为我忧心,只需继续帮我守好这个秘密你便可。” “那是当然。” 祝虞应声,却瞥见少年眼眸里,和以往开阔清远的底色不同,一丝怅然更高地凌驾在悸动和抉择之上。 - 林清樾请了病假。 和玄英斋学子的见鬼说一同在早课的斋堂,传进了吴文的耳朵。 “文才,你不是说你去了好几次吗,真一次没看见?” “不曾啊,那水鬼什么模样?” 吴文讪讪笑道。 “别提了,想起来都渗人。” “可能是我们倒霉吧。人家文才一看就是天生阳气重,妖怪邪魅近身不得,咱们不好比的,还是乖乖自己打水在水房里洗吧。” 学子们摇着头散去。 水鬼一说在一个上午更在斋中深入人心。轻易就将吴文前前后后十多天的暗示付之一炬。 竟然又失败了。 吴文面色不显,指尖却忍不住烦躁地反复揉了揉书籍的页脚。 第161章 午膳时被招呼着用饭的吴文没心情继续装笑脸,婉拒了后,独自往舍房走去。 拐入一个清幽无人的小径,吴文蓦地回首侧身,躲过了一记致命的刀刃割来。 吴文皱了皱眉,看着面前藏也不藏的高大少年。 “你要杀我?” 梁映却只抖开了另一只手臂的短刃,眸色冷漠决绝,“是我忘了告诉你,擅动我身边之人,总要付出代价。” 没有更多的解释。 少年袭来的招式凌厉而迫人。 吴文认出这是暗部的身法被人稍加改动,契合着少年双臂上特制的双刃,竟比普通暗部功法上,更多出两分鬼魅的杀伤力来。 只幸而少年习武时间并不长,于吴文而言,这招式只是刁钻,躲起来不还手麻烦,还不至于要他性命。 这结果在缠斗了一刻后,吴文以为已经很明晰,他的手下留了情。但可怕的是,少年对招式极具敏锐,每一次他躲过的身法,都被无形中记下,然后于下一次出手时开始预判,逐渐消减着他的生存空间。 这样下去,若是少年不先累死,就是他一个精神不注意,被少年刺中要害。 又或者是他的耐心先告急。 ——失手杀了太子。 当啷一声。 吴文藏于袖中的短匕终究和梁映的双刃对上。 吴文沉下脸,将少年暂时逼退。 “你今日杀不了我的,不要再犯傻了。为了她,根本不值得。” “值不值得,用不着你来教我。” 少年不知疲倦地又一次踏步上来。 吴文啧了一声,兀自喃喃。 “少年意气……真搞不懂为什么是你……” 短匕抽挡。 吴文眸中划过一抹狠色,几番相持,终于将少年身形钉在他身后的沧树之上,短匕抵着少年咽喉,他微微喘气着,失去所有耐心。 “别逼我杀你。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想我动她,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梁映冷声问着,底下却反转过手腕,软刃转了方向,无声无息地抵上对面的后腰。 “秋闱得中。” “到了那时,你才能被认可,也才能知晓更多。也不知你若到了那个位置上,还能像现在大言不惭地认为她值得吗?” 吴文缓缓 伸手将后腰的剑刃往上抬了抬,移到心口位置,唇角的笑夹杂着一丝疯意。 “杀我很简单,但要不猜一猜,这份杀孽到底是由你来背,还是她?” 第071章 我确定 “无忧, 我来吧。” 学舍的门扉被推开,坐在榻边的祝虞知道是梁映回来,便放下手里瓷碗随意回首一瞥,却不曾想, 这一瞥让她实在无法安稳坐下去。 “林樾才病下,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少年出门时还干净整洁的烟青色学服, 不过是不见了个午膳的时间, 在衣摆和腰间两处, 竟有不同程度的暗红色血渍浸染,光是看着便叫人十分不安。 梁映神色淡淡地低头扫了一眼,只道。 “放心, 这不是我的血。” 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祝虞一噎,怔怔看着少年脱去沾血的外衫坐到榻边, 自然而然地替榻上的病人沾湿帕子,擦过额上新渗的细密汗珠。 那眉宇之间的专注、体贴和那丢在一边的沾血外衣像是两个世界。 其实之前她便有所预料,看似变得越来越矜贵谦和、才思敏捷的翩翩少年,实则骨子里的阴郁并没有完全被教化。一旦失去了林樾牵制,他的无序、偏执又会重新冒出头。 今日一看, 果然如此。 甚至比最开始,更为恶劣严重。 “那人……?” “死不了,而且他也不会声张的。” 梁映说到这里顿了顿。 眼前浮现过吴文笃定自己不敢杀他的张狂。 吴文赌对了。 他不会让林樾背负他的杀孽。 但他也赌错了。 他可不是一个公平开设赌局的人。 选项里从来不是只有杀, 和不杀。 既然不能阻止事情开始,那代价的收取便显得尤为重要。 那一刀他割过皮肉。 足够让他陪着林樾一道, 承受该有的痛苦。 眼见少年表情又渐渐沉下,祝虞即使不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现在也大抵能想象到那罪魁祸首的下场。 这就是阿樾要她视为明主的人。 看着,更像是一条道走到黑的。 祝虞叹了口气把少年沾血的衣服捡了起来, 一边嘱咐,一边拿了房中的木盆往外走。 “先前的药喝下之后现在药劲催发了。眼下热度上来得很快,阿樾她神智不是很清楚,午膳给她拿的米粥,她也没喝几口,你看着她些,我去把衣服洗了。” 没有等到额外的质疑和忧虑,梁映抬头看着正往外走的祝虞。 记忆里孱弱的身板不知不觉变得挺直坚韧,捏着沾血衣裳的手冷静自如,再也找不到当初在赌场里被男人碰到都会忍不住发颤的影子。 “谢了。” “我们之间,不说这个。哦,对了,正阳他们来过,带了课上的手札,给你放在书案上了。” 第162章 祝虞头也没回,摆摆手道。 梁映转头,果然,不远处书案上被瓜果和笔记铺满半边,心中宣泄不得的烦闷被丝丝缕缕地抽走,剥离。 梁映眉宇微微一松。 他该相信,有些事物的价值,是不会随着身份地位的改变而改变。 ——如果它们足够珍贵,稀有。 “梁映!” 骤然间,梁映脑后吃痛,他回头一看,是烧得满脸薄红的林樾拽着他肩前的两根长生辫挣扎着要坐起来。 “我在,怎么了?” 梁映俯身贴近,将林樾悬在半空的腰身一把揽过,让人得以顺势坐得更加稳当舒适一些。 不过正生着病的林清樾并不领情。 她似乎没办法靠单纯靠嗓音分辨,只努力将沉重的眼皮睁到最大,随后还是觉得不够清楚,她又举起两只手放在少年白净的面皮上又掐又捏。 “真是你?” “那个犟得要命、一点也不会爱惜自己、就知道让我担心的梁映?” 任人搓圆搓扁的梁映好像明白了眼前的林樾和以往的不同,看着在思考,大概脑子已经烧成了一团浆糊,做事完全只凭本能。 虽然动手动脚,毫无逻辑道理。 可因为是难能一见的风景,梁映完全没有制止的想法,任由林清樾在他面前几寸的位置,迷迷糊糊地咬着发音都不太准确的词,可爱地东倒西歪。 “是我。” 梁映近乎投降似的承认。 “好!那你听着!”林清樾食指点着梁映的鼻尖,下一刻,自己也借着力抱着梁映的脖颈贴了上来,两双眸子相隔不过几厘地对视上。 像是悠然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秋闱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来,等你做好准备……不要勉强去做不喜欢的事儿。” 梁映深邃的眼底微微漾开波纹。 他确实在勉强。 因为,他以为他没有选择。 经过这些时日的生死之间。 他发觉,不管他喜不喜欢,想不想要去探究宿命,追名逐利。 宿命其实早在在不知不觉中,就把他卷入了权势的漩涡。 如果他想活下来,想去保护自己所在意的一切,那他便没有选择。 可谁能想到。 他所在意的人却试图给他一个选择。 她或许没有办法完全替他抵抗宿命的来袭,却愿意在风暴之前,给他足够喘息的时间。 其实,这就够了。 他的所有踌躇不过是源于他害怕失去。 如果他知道,有人即使在再大的风暴之中,也能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不会离他而去。 那就够了。 他再没有什么好怕的。 梁映轻轻抬起指尖替林樾拨过脸颊黏连的碎发,乌沉的眸子动荡着犹如不断下陷的沼泽,试图将眼眸的人困在其中生生世世。 “你醒着一定不会说这些。” 他低声喃喃,试图独自刻印下这一幕。 “谁说的,我怎么不清醒。” 不挂在梁映脖颈上,身子都止不住晃悠的林清樾闻言非常不服气。 “你是梁映,我知道的,我只对他说。” 低低笑声和着胸膛震动传来。 “是吗?你确定,不是谁在你面前,你都会这么说吗?” 林清樾眨了眨眼,在发觉腿没有力气,手也不听使唤时,她晃着脑袋盯着眼前红润柔软的地方冲撞而去。 “我当然确定。” 话音消失在唇齿之间。 满是燥热的舌尖轻而易举地叩开了怔愣的唇齿,肆意妄为到,好像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而不敢轻举妄动的原主人在恶劣的勾缠下,忍不住被引诱。 只是堪堪回应的那一刻。 短促的刺痛像是惩罚一般传来。 横扶在林樾单薄脊背上的手掌越发扣紧,却又在察觉到后退意图那一瞬间,交还了距离的控制权。 梁映克制地喘息着,舌尖的刺痛和侵入的甜意交织着宛如一种即刻毒药,深幽无底的眼眸再无法再清晰地映出面前的女子。 尤其是当她缓缓拉开距离后,像得胜的小孩,骄傲地展示她通过恶劣手段,让舌尖沾染上的一缕血色。 殷红的血点缀着粉色的舌尖。 搅染着见证这一切的眼眸陷入彻底的混沌。 “没错,这就是梁映的血。” “林樾,你是不是太有恃无恐了。” 梁映沙哑的嗓音摩挲在急剧升温的空气中。 忍无可忍的手臂不再给予女子更多退却的空间,女子望着俯身贴近的高大身影,却蹙了蹙眉,猛地推开掌心下心声撼动的胸膛。 “不要这么叫我,我不喜欢。” 忽而明确的拒绝让梁映猝不及防。 只能生生看着林樾狡猾地找到了突破口,从他手臂之间灵巧地绕下,重新倒回在软被之中。 “我的话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 翻脸不认人,大抵如此。 梁映无奈地看着把软被蒙过头顶的病人,被感染发烫的意识逐渐冷静,他微微平复了下呼吸,将被子里的人捞出来一些,确定对方不会被闷死,理了理衣衫转身踏出了学舍。 “你怎么出来了?” 第163章 刚洗好衣服的祝虞正撞上走过来的梁映。 梁映眸光略有偏移,不答,只把祝虞手里的湿衣服接了过来。 “下午的课快到时间了,你先去吧。” “啊?噢。” 祝虞莫名点点头,脚是往青阳斋方向走了,但脑子还有些好奇,回头只看 到梁映似在潭边准备脱衣洗浴。 虽值夏日,但这潭水凉得很。 生着病还一时贪凉,真是要不得。 祝虞不认可地摇着头走远。 - 林清樾的高热在病了一天后,便好转了。 就是不太记事,祝虞说她病中的时候闹人得很。 她问梁映,他只道了一声确实。 而衙内则归功于他们煎的那帖药的奇效。 但可惜就一帖,轮到梁映高热开始反复的时候,便只能喝着书院里寻常的风寒药。 “怎么会反复呢?之前你都没这么严重。” 林清樾给梁映喂下第三碗汤药,十分不解。 祝虞斜瞥了眼,凉凉道。 “让他病没好彻底就去潭里洗吧。” “去潭里洗?水房不好洗吗?” 林清樾蹙眉。 梁映见状忽然咳了咳。 林清樾果然不再问。 “那药方还有,不然我去和邵安说一声,拜托他去山下抓药吧。” “不必。”梁映靠在榻上,低声道。“这抓药再煎药,着实麻烦,到那时我的病都已经好了。” “我也觉得梁映用不着喝那药。” 衙内坐在书案前把两张行卷拿起来,郁闷道,“他生着病写的行卷等第比我还高些,我看他今天晚上发完汗就能好。” “是啊,梁映这体格可比斋长你好太多了。你小心到时又把你感染上了,要不这两天让我跟梁映住吧?我体格绝对风寒不侵。” 瞿正阳说这话不是没有缘由,他怀疑先前林樾生病就是梁映感染的,这会儿她好了,梁映又病了。因而他的提议,看着很有必要。 “不必。” 林清樾的声音和梁映的声音合到一块,两人同时一怔,看了眼对方。 梁映眼底藏过一抹笑意。 “晚上林樾要帮我温书的。” 瞿正阳双手一摊,显然受不了自己的兄弟情就这么被功利的名次比了下去。 “学呗,这么刻苦,下次学测你不得把无忧的名次都给顶下去。” 祝虞拍了一巴掌阴阳怪气的瞿正阳。 “还说人家呢,梁映这样下去不说国子监,至少秋闱肯定有把握。你把放在射御课上的心思收收吧,真不知道你打算文举还是武举。” 瞿正阳挠了挠头,声响小了些。 “其实武举也可以吧?来了长衡,我才发现,我好像还是比起那些经典道理更喜欢兵法和武艺。” 话是这么说。 可如今的燕国重文轻武,武举并不是升官最有效的途径。 祝虞、衙内、关道宁互相看了一眼不知如何在这样重大的抉择中给出建议。 “可以啊。” 唯一一声赞同来自梁映的榻边。 “用官选拔本就视职位不同有所差异,文武各有生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想做就去做吧。” 说着林清樾顿了顿,看向成绩也卡在瓶颈的关道宁。 “道宁也是,近年国子监并了画院和太医署的生徒一道教授。我记得元瞻教谕就认识国子监的画艺教谕,不妨问问他,如何考入国子监。” “秋闱并不是唯一的途径,我们慢慢来也没关系。” 第072章 备秋闱 夏日暑气正浓, 室内闷热。 悉悉索索布料被解开的声音从学舍门前台阶上传来。 “你这伤总算是长好了。” 白色的长裹帘盘成一团落在青竹地板上,少年光洁的肌肤没了遮挡,结成的深红疤痕宛如一条狰狞的红虫盘踞在肩头部位。 愈合后还如此吓人,更别提伤时的景象了。 坐在台阶上的林清樾指尖轻轻触上新长成的嫩肉, 可怜它们的遭遇。 拂云楼一次, 射御学测一次, 净业寺大火一次。 这接连不断的挫折下, 它们还能锲而不舍地没有辜负主人, 实在难能可贵。 可不待林清樾看够,在指尖下越发紧绷的肌肉终是耐不住,重新披上了里衣。 林清樾恍然回神, 轻咳一声,坐正身体。 “也就是你命硬了, 这些伤换旁人受一次就知道退了!就你不知痛,才反复伤第二第三趟。” 说说又有些生气,林清樾反手拍了一掌。 “嘶——” “你嘶什么?现在知道疼了?” 林清樾微微蹙眉,说完才反应过来。 盯着梁映好像确实吃痛的下垂眉眼,她有些怀疑, 又觉得梁映不会拿这事儿逗人,便上手又掐又捏在各处试验着。 “真知道疼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梁映笑了笑不再装痛,轻轻捉住林清樾不安分的手。 “大概是净业寺大火之后吧, 不知怎的渐渐恢复了。” 就像这“病症”不知怎的出现。 阿婆曾说他不记事的幼时,还是知道疼的。 长着长着, 有一日突然就不知疼了。 第164章 阿婆说,在颠沛流离下不知疼痛也算少受些苦难, 便也未想着深究,任他当是天生不知痛。 而现在, 非要梁映自己想个缘由出来。 梁映悄悄握紧白皙的手腕,垂眸望着为他忧心的眉眼。 大概是那场大火里的她,让他重新生了血肉。 感觉自己面上都要被梁映盯穿了,林清樾后知后觉挣开温热的掌心,往旁边挪了挪正色道。 “兴许是你的脑子觉得不必再骗你了,往后让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嗯。” 他也觉得。 因为有你,不必再骗。 梁映身子没动,眸光跟着,从清隽的面庞下滑到薄红的唇角。 知道痛,是个好事。 若是依旧麻木,他想不出他会有多懊悔无法留住那段只有他一人独晓的记忆。 “那个——今日说好了要给祝虞庆祝成功拿到国子监的举荐名额,咱们去接人吧。” 话没说完,林清樾抬脚就踏了出去。 有点像落荒而逃。 她实在有些吃不消少年不再遮掩的情愫。 在潭边点明后的一个月里,每日俱增。 这本对想要拿捏太子,让他为她所用的谋略者而言,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按照计划,她应该顺水推舟,适当地给些甜头多多吊着太子殿下,让他彻底坐实了非她不可的圈套之中。 可林清樾每每对上随时随地环绕自己的乌沉眸光,总感觉自己若是多回应一分,这已经满胀到快要溢出的湖面,下一刻就要掀起滔天巨浪,把她吞噬。 多年生杀养出的避险直觉提醒她,不可再接近。 不然,有去无回。 - “恭喜无忧,贺喜无忧,提早远离温书苦海!” 玄英斋里一片欢庆。 虽然祝虞不是玄英斋之人,可关系和玄英斋匪浅,从瞿正阳几人口中得知祝虞得了举荐名额,各个学子虽要忙着秋闱温习,但也都抽出时间,送来两句真诚祝福。 祝虞本以为说的庆祝也就是几人之间抽出时间,放开肚子在膳堂吃上一顿。哪里想到衙内和瞿正阳直接从山下定了金海楼的饭菜,偷偷带到了玄英斋中,摆了好大一桌。 所谓吃人嘴短。 短短不到一炷香,祝虞听到了无数句,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愿景和期许——“以匡国致君为己任,以安民济物为心期。” 他们都相信。 有朝一日,她会立身于朝堂之上。 祝虞虽觉得阵仗羞赧,但也确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步伐真的从那个只有儿子的祝家里,踏了出去。 “怎么光是我,阿樾不也是三个名额中的一个么,不见你们点名。” 祝虞回过味来,盯向瞿正阳。 瞿正阳嘻嘻一笑,毫不犹豫卖了主谋。 “这不是林樾提议的嘛。” “阿樾!” 林清樾也是想借机给一直为秋闱绷 着的几人缓上一口气,知道祝虞脸皮薄,早晚恼怒。有所准备的林清樾忙不迭起身,“我想起来,还有两瓶果酒没拿来,我去拿。” 走前,林清樾顺势按下梁映跟着要起来的肩膀。 无声的口型道:我躲一躲。 终于快步走出热闹的斋堂。 林清樾察觉自己在梁映之后有些急切的脚步,不由得失笑。 真是越过越回去了。 “很得意吧,林清樾。” 林间的影子忽然发出声音,截住了林清樾的脚步。 林清樾收起唇边的笑意看着缓缓显出身形的吴文,挑了挑眉。 “安静了月余,怎么,还是耐不住了吗?” 说到这一个月。 吴文后脊长好的伤又隐隐作痛。 一个疯子,教出来的也是个疯子。 不过疯子也好。 他没见过疯子长久。 “我有什么可耐不住的。毕竟就剩下一个月秋闱了。”吴文视线淬毒地看过来。 “一旦他秋闱得中,林氏承认了他的身份,让他回到京中,届时你以为他还会在意你吗?” “也就是在这贫瘠得什么都没有的禹州,他才会把看着光鲜亮丽的你当个宝。等他站到了东宫的位子上,他要什么不能得到,你吊着他的那点手段,在繁华权势之前,屁都算不上。” 林清樾眯了眯眼,忽然乐道。 “说得这么幽怨,怎么,你被这般抛弃过?” “你!” 关节捏响的声音在耳边噼啪响起。 林清樾只当是乐声,笑得更畅快,完事还向吴文伸手。 “作甚。”吴文磨着后槽牙咬字道。 林清樾眨了眨眼。 “我猜你不是专程只是为了说些话被我气,算了算,下个月的玲珑心好像到时候了。” 自净业寺她出事后。 暗部和明部似割席一般,吴文没有告知庄严梁映的身份,庄严也不再是她的上峰联络人,而是改为了吴文。 吴文瞥着林清樾理所当然的手心,极度不情愿地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瓷瓶,甩到林清樾手中。 “等回了京都,我们走着瞧。” 林清樾自顾自收好白瓷瓶,并不在意吴文的叫嚣。 第165章 当年她从林氏叛离时。 说她六亲不认枉为人,必遭天谴的有的是。 吴文显然还是更适合当个暗卫。 论杀人诛心,还是明部那群家伙比较厉害。 不过吴文倒也是提醒了她。 她确实到了该吃‘药’的时间了。 在果酒加了些许安眠的药粉,林清樾扶着看着更像喝醉的梁映提前告别了人群,回到舍房。 “还有两册经义没有默写。” 即使睡意沉重,但经过书案时,磨成惯性的好学,让梁映本能地坐下拿起了毛笔。 林清樾忙一手扶住额头要磕进砚台的少年,一手将笔从他的手中抽出,温声哄道。 “这么困了,就别勉强了吧。” 却不知道这句话那个字起了效用。 梁映眨着幽黑的眼眸,对着林清樾的方向忽而一笑。 “嗯,那就不勉强。” 说着少年也不用林清樾搀扶,自己乖乖地起了身,寻到榻上,倒头睡下。 “……” 莫名觉得她的话比迷药更省事儿的林清樾缓了缓,将身上端正的学服换了下去。 俄而,朗月当空。 一道黑衣身影掠过长衡书院山门。 在偏远、破落,无人问津的小巷。 除了其中一户的少年会在旬休时,推开院门,将其中攒积了多日的落灰和杂草清理一番再离去。 这个巷子近乎死寂。 林清樾缓步走到相较而言更为干净齐整的小院门口,随后脚步由前向后调转了半圈,推开了小院的对门。 “睡了吗?” 林清樾嗓音轻快道。 但见破败的小屋忽然生起亮光,一个瘦且佝偻的身影被烛光映在窗棂之上。 “这个月……你倒是来得勤。” 老妇人的声音伴着咳嗽,断断续续。 林清樾在如豆的烛火下,注意到了老妇人比上次所见更差了两分的脸色,嘴上却还是那副放肆的口气。 “不勤怎么行,你要是死了,你允诺的真相和摆脱林氏病症的法子一个都没实现,我找谁说理去?” 老妇人笑了笑,又带出一点咳嗽。 “你拿那些珍惜的药材吊着我的命,每日又遣人给我送饭照看,我这副残躯已经比想象中挺得久了很多了。” “而且你不必忧心,若我真的死了,只要你完成你的承诺,东西照样可以给你。” 林清樾摆了摆手不愿再听老妇人对死后的安排,从怀中抽出两三张薄纸,递了过去。 “你也放心,我做交易,最是守信。” “这是?”老妇人眯了眯眼,昏花的眼神对上细密的小字已经看不太清。 “他的行卷。教谕审阅,已经能在长衡书院之中稳定在甲等的名次了。” 老妇人闻言,捧着卷子努力辨认,看着看着衰老疲惫的面庞上久违地泛出一抹笑意。 “是映儿的字,端正了许多呢。” 行卷之上深明大义的陈述,老妇人读不太懂,可她认得从小她教他认字时,那残留的一点笔迹习惯。 见妇人脸上多了两分生气,林清樾顺势点了点行卷上的字迹,讲起梁映在书院里的点滴。 “他这狗爬字最是难改,可花了我许多时日……” “辛苦你了。”老妇人似是不舍得薄薄几页的行卷上,沧桑的指尖抚了又抚,最终将纸张叠了叠收到靠近心口的衣襟中。 “我知道,我没有找错人,你把他教得很好。” “你来是为了拿药吧。”老妇人从身上摸了摸,拿出新的黑色药丸递了过去。 “剩下的还有五粒药,我恐怕没法像今日这般拿给你了,之后你要拿药就去找……咳咳……” 林清樾看着妇人掌心的药随着妇人颤抖的身躯,晃晃悠悠,她没选择接过,而是走到妇人身后轻轻替她抚背。 “还有一月就是秋闱了……你不是说梁映的生辰正好在秋闱之后的中秋么,你总得活到那时候,见一见他秋闱得中的样子吧?” 老妇人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 “孩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们是林氏啊,我虽叫他映儿,但我一日都不敢忘记他身上流着的沈氏的血。” “我与他之间,超出主仆关系以外的,多一分都是僭越……” 林清樾皱了皱眉。 “你明知道梁映不是那样的人,他是真心把你——” 老妇人打断林清樾的话,浑噩的双眼此刻像是怀揣着多年的信仰,坚定的光闪烁着,不容否定。 “他把我当成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位子上,我不能是什么。” 林清樾微微一怔。 “当初那个雨天,若不是你执意把我留在这个院子里,我早该走了。现在秋闱更没有见他的道理。” “就让他觉得我还活着,又或者早就死去。无论哪样都好,只要慢慢地淡开,他的一辈子还很长,还待浓墨重彩的新画卷。” “我不过是林氏护卫他的万千中的一人罢了,没什么特别的。” 林清樾扯了扯唇角。 “还真是主人家忠心的猫狗,知道自己快死了,就跑出家门,找个无人的地方死去,不叫主人担心。” 第166章 老妇人幽幽叹了口气。 “你终究也会明白的。林氏的病症能解,但林氏的宿命却没那么容易逃过。” “噢,是吗?” 林清樾勾了勾唇角。 “可我不信命。” 第073章 得解元 一月的光阴转瞬即逝。 迎着秋日淅淅沥沥的小雨, 长衡书院山门下不少马车错落停着,候着拿着大包小包走来的学子们。 “东西都带齐了吗,可千万不要有落下的,此去宁安少说也需车马五日, 可来不及赶回来取。” 祝虞点了点几人的行李, 深怕其余几人平常的马虎眼也跟着一起到了这一趟, 去宁安参加秋闱的马车。 本来她本得了举荐不用参加秋闱, 只需在秋闱之后, 赶到京都参加国子监的入学试便可。但此行也顺路,她和林樾两人便干脆陪同几人一道先去宁安。 “放心吧,有你在, 肯定丢不了。” 自想明白了武举这条路瞿正阳心中不 再焦虑,对此行去宁安还有些期待不已。 相对而言, 脸色苦巴巴的只有衙内。 因为关道宁也在出发的前一日得到了国子监画艺教谕的回信,对关道宁的画技很是认可。言明让祝虞只需在秋闱之后,去京都再过两场国子监的入学试便可。 这次的秋闱,真正算是一考定胜负的,也就只有他和梁映。 明明看不进书, 却还是逼着自己拿着书卷的衙内叹了口气。 “梁映这都去了多久了,我恨不得明日就考完,好过我现下心里没着没落的。” “放心, 阿樾看着呢,不会误了时间的。” 阑风长雨不停, 小院的枯树遭不住地最后抖落下两片孤叶,正跌落在少年新得的锦靴上。 同相遇的那天时隔四个多月。 落水狗般的收债地痞已然蜕变为丰神俊秀, 矜贵冷峻的少年。 林清樾撑着伞站在他的身旁,都觉得物是人非。 何况承载在了一切的少年自身。 来了小院足有一刻, 梁映没做什么,只是进了趟屋子,看了看与他上次离开时毫无变动的痕迹,又默默退了出来,待在院外静静伫立。 “不知下次是什么时候回来……” 他低声喃喃。 他和阿婆虽四处漂泊,但来了这最偏远的扶风之后,也算是勉强安定下来。七年足以让他愿意将这片窄小的土地和破旧的房屋称作为家。 他几乎一闭眼就能想起他成长之中与阿婆相处的点滴。不算富裕,不算安逸,但他依旧是满足的。 林清樾明了少年的牵挂却不好安慰太多,只拍了拍少年背脊。 “只要你想,随时都能回来。” 梁映轻轻吐出一口气,和林清樾一道踏出了院门,郑重地将残破的木门落了锁,却又把钥匙藏在了门旁的第二块砖头间隙里。 一个几乎很明显的位置。 “若秋闱得中,我也能当学成了吧?” 梁映突然的问句,林清樾愣了愣才继而点头。 选择撇去最差的可能,梁映微微弯起唇角,对着林清樾笑道。“阿婆不喜食言,她说会来见我。到了那时,她来了,你和我一道见见她吧。” 少年的笑掺杂着去净业寺时都不曾有的期许。 林清樾看着那笑轻轻应了一声好。 车轮缓缓滚动。 从长衡书院山脚下载着数不清的少年壮志,一路往宁安驶去。 …… 秋闱共三场考试,分三日考校。 光是禹州宁安的贡院便有上千位考生从禹州各县而来,进入考场前的查验正身和籍册的等待队伍,就是乌泱泱的一片。 入目所及,蔚为壮观。 衙内本就温书温得头大的脑袋,这下更疼了。 “早知道我就听我爹的,服个软去国子监了,这么多人里,我得至少考过其中九百个人……老天爷保佑我吧!” 感觉脑子越来越空的衙内索性双手合十开始问十方神仙的好了。 “你要不要也拜拜?” 林清樾回首望着也是头次对上这般情形的梁映,不想让他太紧张,便打趣道。 梁映瞥了一眼衙内祝祷时握在手里的,净业寺求来的符,本不以为意。可转头看了一眼言笑晏晏的林清樾,他又改了主意。 他略略伸手,大掌在一瞬盖过林清樾眼皮上的日光,让她眼前一暗,随后她只觉得自己发髻之上传来异动。 原是她头上的那根竹簪被取了下来。 “沾沾你的才气就够了。” 林清樾抬眸,少年唇边噙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一边说着一边将她的竹簪插入自己的发中。 “那祝你,旗开得胜。” 她真心实意道。 “哎!对啊,我怎么没想起来?!林樾,我也要!”临考前心慌的衙内哪里会嫌吉祥物少,见林清樾就这么给了,他立马跟着要。 “我就一个,别的你也带不进考号。” 林清樾摊了摊手。 “那祝虞的也行!” 衙内急中生智,想起没了第二,还有个第一呢。可不待他赶过去,祝虞头上的发簪就被瞿正阳抽了出来给自己簪上。 第167章 “不好意思,我的了。” 衙内抓狂。 “你武举和我抢什么?” 瞿正阳无辜地看回来。 “武举也是要考兵法典籍的。” 关道宁有点可怜自己的舍友,拔下自己的发簪,递了递。 “衙内,你要不凑合一下?” 衙内仰天长叹。 “只能全看天意了。” 须臾,此次参加秋闱的学子全部查验完毕,被人带入各自考号之中,原本嘈杂的前院一下静了下来。 贡院的大门在林樾和祝虞的眼前深深阖上。 院外锣声响起,宣布着秋闱的正式开始。 - “阿樾,你觉得这个当梁映的生辰礼物如何?” 相比此刻正坐在考号中,被一整日考试折磨的衙内、梁映几人,祝虞和林清樾饶有闲情地在宁安逛起了闹市。 林清樾瞥了一眼祝虞手里的东西。 ——《君德》 她记得没错的话,这本书所记载的是对君子言行十分苛刻的规范,尤其在利欲这一块儿,好像是提倡灭欲的。 “我觉得这书写得很好,特别适合他。” 祝虞说着在林清樾的脸上坚定了神色,毫掷她前些个月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当即买下。 后知后觉懂了祝虞意思的林清樾哭笑不得。 “你呢,打算送梁映什么?” 解决一桩心事,祝虞转头好奇地问。 林清樾笑意一缓,难得没有答案。 “还未想好。” 梁映的生辰在秋闱放榜之后,没有意外的话,最好的庆祝席面会是宁安府举办,庆祝得中举人的鹿鸣宴。 届时锦衣玉食、功名利禄皆在身,梁映应该不缺她送什么。 祝虞见林清樾微微愣神的模样,意识到什么,开始往回找补。 “其实你送什么,梁映估计都会欢喜的。”祝虞非常笃定,看着林清樾没有抗拒的神色,接着道。“若是实在不知道送什么,就算做个月团给他吧,毕竟他生辰恰逢中秋嘛。” “团团圆圆,寓意多好。” 林清樾眨眨眼。 是啊,哪有中秋不团圆的呢。 三日秋闱在锣声中开始,又在锣声结束。 众多学子在贡院门口一涌而出,连日的用脑让他们无一不脸色苍白,此刻只想早早找个温暖舒适,可以伸展开身子的地方好好补上一觉。 梁映几人面色稍霁,但也不免露出疲态。 好在几人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了一会儿,便看到街头两个清俊端正的身影正带着温然和煦的笑意,冲他们轻快招手。 紧绷三日的心绪在收完卷的顷刻中,其实并没有真正平复,直到对上这笑脸,几人心中才觉得那块大石头轰然落了地。 许是下了狠心要在秋闱中拿到一个好成绩,梁映似在考场消耗去了许多心神。修整了一日,衙内和瞿正阳都恢复了精神,逛了逛比扶风繁华许多的宁安。 但梁映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埋头补觉,直到第三日秋闱放榜,这才把梁映从休憩的客房里拖了出来。 “中啦!梁映!你是解元啊!!!” “我、道宁还有正阳也都中了!!!” 衙内激动不已地拉着梁映一阵猛晃。 梁映被晃得眼花,传入耳朵的每个字变得不太真切。 “我是解元?” “千真万确!我们那么多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你的名字就在头排第一个!” 衙内的絮絮叨叨却还是比不上梁映把头转向一旁的林清樾,想从那双温润的眼眸里得到的肯定答复。 林清樾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他们所住的客栈外敲敲打打传来一阵喜乐。 “是州府的人通知我们参加今晚的鹿鸣宴!” 衙内一眼就认 了出来。 “解元的待遇果然不一般呐。” 当众宣布解元。 梁映登时被熟悉不熟悉的人群围了起来,恭贺声赞叹声攀交声与喜乐一道,将梁映的耳畔淹没。 梁映回过神来时,他只能在人群的缝隙中,寻到那抹清正的身影。 她动了动嘴,他听不见。 只能依稀从口型中辨认她在说。 “辛苦了,阿映。” 鹿鸣宴上,解元的待遇自是不一般。上到州府官员,下到同科考生,梁映不知被灌了多少杯酒下肚。 置身宁安最大的酒楼之中,才知道扶风的拂云楼算不上多豪奢金迷。这里的金杯银著,暖香浮盈,不再成为渲染高贵的证明,就这么随意铺设,让人唾手可得。 一点一点将过去从身上割舍,又搭成一个上得容易下不来的高塔,引诱着肖想那更进一步的琼楼玉宇。 梁映寻了个借口,从厅堂中溜了出来。 他感觉他有点作呕。 不知是酒喝得太多,还是对那突然之间不绝于耳的阿谀奉承感到恶心。 他扶着高台的凭栏,对着像是近在咫尺的银白满月微微怔忪。 是中秋的月。 阿婆说过,这是一年之中最圆的月。 今日,是他的生辰。 第168章 可却不是他设想过的模样。 在净业寺看过祝虞的生辰时,梁映无可例外地想到过自己的生辰。 他倒不求有那般热闹。 他只求两个人,可以陪在他的身边。 可如今—— 梁映环视着被清冷月色笼罩的空空凭栏。 谁都不在。 即使他坐在了这么高的揽月台上,离往年他只能坐在小院中,仰着头远远张望的满月这么近。 一点用处也没有。 “想什么呢?” 楼宇的檐角下一抹身影倒挂着出现。 “……阿清?” 梁映眯着眼辨认出是好些时日没与他联系的人。 但她也不是他想等的人。 梁映移过眸光,懒散道。 “秋闱得中,也是你所期盼之事吧。是轮到我得知身世的时候了吗?” “那玩意儿你早晚会知道,也不用非听我说。今日还是奖励,我允许你现在开始期待。” 梁映皱了皱眉,不懂阿清的跳脱。可对面的人才不管他懂不懂,灵巧地身影翻身而下,抄起他的肩臂,便带着他一路从宁安鳞次栉比的屋脊上横行。 秋夜的风拂过梁映的脸颊,带去他几分酒意。 他看着他们的脚下就是宁安因为中秋佳节不曾宵禁的热闹夜市,人来人往,几乎都是结伴而行。 和鹿鸣宴中的喧嚣又是两个模样。 在屋脊上穿行了片刻,梁映觉得喉口的压抑松懈了许多。 即使不知道阿清要送他什么,他也觉得已经够用。 但他终是没有想到。 在阿清带着他来到人声鼎沸的尽头。 在骤然飞扬的火花碎光中,一瞬照亮的竟然是他牵挂已久的面庞。 “阿婆……” 梁映怔怔地上前走了两步。 却又不敢太过靠近,怕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老妇人坐在一辆造型奇巧的轮椅上,沧桑的眼底对着梁映身后的蒙面身影涌着说不清的无奈,但却在少年轻轻的,像幼犬一般呜咽着的呼唤中。 她想起了她从宫中将三岁的他护在臂弯后的那一天,又想起了长大一些,第一次用阿婆两个字呼唤她的那一天。 她终是忍不住回应。 “阿婆在呢。” 第074章 故人离 少年的话声从小巷才消失片刻。 阿婆, 曾经东宫的管事嬷嬷,杜荆娘缓缓阖上双眼。 她能感受到在她心中最后一点火苗摇摇欲坠,被这残破的秋风熄灭或许就是在下一瞬。 在她几乎平静地准备接受在这个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默默死去时,她性命的残烛却陡然被推开门的少女猛加了一把火油。 她被人二话不说从床榻上打横抱离, 带着上了屋脊。 久违的自由的风声在杜荆娘的耳边穿拂。 当她挣扎着, 不想随少女离开时, 她也不惜威胁道。 “你若敢把我带到映儿面前, 我便把你与我交易的事儿与他全盘托出。” 但少女环抱她的手臂丝毫没有松懈。 只答。 “那我便告诉他, 他千念万挂的阿婆消失的四个月来就住在老房的对面,宁愿死了不肯相见一面。” “……” 多么幼稚的招数。 杜荆娘想。 她一把年纪,还会被这么威胁。 但又见鬼的有用。 如果少女一定要以少年心碎作赌。 她确实认输。 不再挣扎, 放任着少女将她一路放到事先准备好的马车上,对着车上的马夫和仆役交待着接下去几日的行程。 她看着少女在人前装得很好的温文尔雅, 莫名想到一个人。 “你性子这么犟,随你娘?” 林清樾准备拿出药瓶给老妇人服药的手顿了顿。 “我没有娘。” 杜荆娘长长喟叹了一声,不再抱着和少女针锋相对的尖锐,而是像一个寻常的老者,目光慈悲地望着尚且执迷的可怜的小辈。 “你知道你此行把我带去, 我定会向映儿告知他的身世吧?时机会比林氏来寻更早,你真的做好准备了么?” 林清樾抬眸,眼里划过一丝警备。 “你早知道我对他另有所图?” 阿婆轻笑, 枯败的手覆在少女柔嫩的手背上轻轻拍着。 “年少轻狂的时候谁都有过,我是这么过来的, 也看着很多人这样走过去。可冲动的结果 没有几个好的,你是个好孩子, 再给自己一点时间何尝不可。” 林清樾默了默,她垂眸注视着老妇人的手。 “确实, 更多的时间,更保险一些。” 林清樾嗓音微哑,再回望过来。 “可你好像等不起了。” 杜荆娘的手一颤。 她听少女一字一句说道。 “我认为这世上,没有付诸行动前,没有绝对可以,或绝对不可的事儿。人是活的,什么都有可能。” “就算梁映知道了我的目的,因此憎恶我、远离我,我也不会因此就停滞不前,我还可以再找新的法子去得到我要的东西。” “因为,我还活着。” “你活到现在,肯定也有想要东西。别假装超脱世外,既然许诺,就要实现,真当梁映还是那个你带在身边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子吗?” 第169章 她看见少女眼眸里的生机熊熊燃烧。 既和那个女人肖似,却又好像哪里不同。 杜荆娘默了默,话音突转。 “什么你啊你的,我好歹是长辈,叫声阿婆来听听。” 林清樾:“……” “这是接下来几天的药,一天三粒,我会不定时来抽查的。” 不太适应杜荆娘对她放柔的眸光,林清樾把手里的药瓶塞了对面人怀里就转身从马车车厢离开。 接下来,一直到宁安安顿的几日,杜荆娘乖乖服药的模样远超林清樾的设想,省了她不少盯梢的功夫。 这多出来的一点时间,林清樾便在宁安街市上买了些木料,趁着备考和秋闱时的夜深人静,加紧赶制一把便于体弱之人行走的轮椅。 到放榜那日。 轮椅赶工完成。 在客栈,林清樾目睹着少年终于一点点站上了他该有的高位,被人群簇拥着,夹道庆贺恭维着,开始初步尝到权势的滋味。 她并不意外。 她知晓他一路而来的不易。 更知道他宿命的归属。 转身离去时,她并未有太多留恋。 趁着少年去赴鹿鸣宴,她推着坐上轮椅的杜荆娘走在宁安中秋闹市的街道上。 身边经过,多是普普通通的寻常一家人。有女儿看上漂亮却卖得比往日贵上许多的灯笼,央着父亲买,父亲拿着钱袋和商贩 讨价还价。 也有靓丽的少年少女为了家里人买上一笼刚刚出炉的月团,和商贩互道一声,“中秋团圆”。 杜荆娘瞥过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生百态,微微怔忪。林清樾没有和她说起今日的放榜,就让老妇人以为少年还在秋闱,随便编了个试轮椅的理由将人带了出来。 经过打火花手艺人摊子,杜荆娘让林清樾停了停。 “还没在禹州安顿前,我带着映儿曾路过一个小城的中秋灯会,那儿也有打火花,映儿年纪尚小,我知道他想看,可当时我怕被人发现,没敢久留。” 看,人若死了。 这些遗憾就真的要成一辈子的遗憾了。 林清樾将人安顿在一个更安全的位置后,随口说要去买那排队最长的铺子月团,转身就直奔宁安最高的一处揽月台,那儿就是州府为得中的举人们举办鹿鸣宴的所在。 她本以为以少年现在越发长进的见识和礼节,应付这些觥筹交错的场面应该信手拈来,可掀开宴厅的屋瓦寻了片刻,却没看到少年身影。 找了一圈才发现少年正一人凭栏独坐。 皎洁的月光拉扯着少年本该高大健壮的身影,她俯望着,竟觉得那道影子单薄又易碎。 夜风从四面八方穿来,他却无处可依。 怎么会不开心呢。 今天可是生辰这样的好日子。 林清樾用着阿清的口气二话不说将梁映从揽月台掠走,满心期待地等着他看到杜荆娘的神情。 “阿婆在呢……” 一切都如她预料。 见梁映已经想不起自己,脚步没再犹豫地往老妇人脚边跑去,林清樾勾了勾唇角,身形一点点后退,直到消失在人群之中。 “阿婆,你真的来了……” 高大的少年俯身半蹲在老妇人面前,眼神惊喜地不断从老妇人身上梭巡。 “我中解元了,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心心念念要让少年成才。 杜荆娘却在真正听到了功名的那一刻,只记得抚摸着少年变化颇大的面庞。 “是解元啊,我的映儿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梁映歪着脸,一只手扶着那旁人看着都触目惊心的干瘦手掌,让它尽情地贴上自己的每一寸骨骼皮肤。 “不苦。这一路上,也有许多人帮着我。尤其是一个名叫林樾的人,她对映儿很特殊,若是您能见到她,您肯定会喜欢她的。” “是吗?”老妇人笑了笑,多年相处,她自能体会到少年不同往常的语气,况且少年根本没有想着在她面前隐藏一分。 “映儿可是心悦与她?” 梁映抬眸,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 果然。 杜荆娘猜到林清樾这么做的背后,总是有几分有恃无恐的。 “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不怕她是为了你的身世才接近你?” 这话梁映听得太多了。 他自己也时常在心里问自己。 再被老妇人这么一问,他想了想还是如实答。 “怕,但更怕若不是身世的原因,她根本不会出现在我的身边。” 哎呀,她的傻孩子。 杜荆娘长叹了一声,随后失笑了起来。 梁映察觉到什么,声音低低道。 “阿婆可是知道什么?” “林樾她……也是林氏的人吗?阿婆此次来,是要告诉我的身世了吗?” 打火花的碎光时不时的亮起,映在少年说着话却满是踌躇的眉眼上,杜荆娘仔细瞅了瞅,心中一条出生以来便负重的枷锁忽然坠了地。 什么是宿命呢? 宿命之下,其他的难道就是假的吗? 她道:“你想知道这一切吗?” 梁映:“……不知道会如何呢?” 第170章 杜荆娘轻轻笑了笑,还像梁映小时候那般哄着道。 “你今日若不想,那便不用知道。就当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个生辰礼物。” “阿婆!” 梁映蓦地站直了身子。 他这才发现见面以来,阿婆脸上的气色从未有过的好,话音里也没有再带过一声咳嗽。 “不要大惊小怪的,这样说着又不是马上就要死了。我终归不是千年的王八,能活到这把岁数已经知足了,而我其中最最知足的就是将你养大。” “现在看你成才,可惜要看不到你成家了……” 杜荆娘目光不舍地念叨着。 可眸光却别样温柔,诉说着她的知足。 “阿婆,你能不能等我片刻,片刻就好,我马上回来,好吗?” 杜荆娘看着少年乞求的眸光,弯了弯唇。 “好啊,我等你。” 听到的瞬间,梁映转头便向他们暂时落脚的客栈冲去。 他不知道阿婆能等多久。 可他想让这时间越短越好。 “林樾——” 兀自喃喃的少年,像个异类在重重的人群中逆流穿梭,格外扎眼。 “阿映?你这么急着去哪儿?” 人群一声清越的声音生生叫住了梁映的步子。 他回首一望,那端正挺拔的身影正站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月团铺子前,举着刚刚出炉的月团,冲他微微侧眸看来。 她总是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带你见一个人。” 他心下一松,五指扣上少年还没反应过来的手,就这么牵着往他来时的路上走。 梁映心脏突突跳着,脚步不敢停歇,直到他看着本来在巷口的妇人自己似乎挪了挪她身下的轮椅,停到了那个打火花的摊子前。 漫天的火花在她的眼帘不断划过。 流光溢彩,璨若星河。 “阿婆……”梁映微微喘着气,拉着林清樾走到阿婆的身边。“她就是林樾。” 单手护着月团的林清樾没意料到自己会突然被拽过来,讪讪笑了一下,努力装作是第一次见面,恭敬地问候。 “阿婆慈安,平日听阿映提起您许多,今日一见果然慈眉善目,菩萨一般。” 杜荆娘笑吟吟地点点头。 望了一眼少年眼底压着的那一抹小心翼翼,她抬起手将手上的一个随身银镯褪了下来。 “头回见面,总该送些什么。我这糟老婆子身无长物,就是这个银镯戴了几十年了,今日我瞧你有缘,便送你,多谢你平日看顾我家映儿。” “这……太贵重了。” 林清樾隐秘地在少年的沉默中辨出一丝异样,她这般目的之人,何至于收下如此心意。 可梁映却替她把镯子从老妇人手里接了来。 “拿着吧,阿婆很少送人东西,定是十分欢喜你。” 少年态度不容分说。 林清樾眨了眨眼,只好收下。 随后又想了想,抬手把自己刚刚买好的,想等梁映回来送的月团拿了出来。 “阿婆尝尝,这月团说是料子用得很不一样,加了几味滋补的药材,很多人抢着买呢。” 杜荆娘看着热气腾腾的月团伸手接了过来,胃口看着不错地咬了一口,“果然好吃,你们也尝尝~” 见两个小辈没动,杜荆娘直接从林清樾的手里把油纸打开,一人递上一个。 “月团当然是一家人一道吃才好。” 梁映垂眸,咬下一口。 林清樾看完,也在杜荆娘的视线中吃了一口。 “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杜荆娘一左一右拉过梁映和林清樾的手交叠着放在她的手心上。 “阿婆希望你们知道。” “往后,无论你们做出什么选择,你们都是世上最好的孩子,因为你们的本心是善的,不要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轻易地否认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就一直往前跑吧,用你们少年人该有的莽撞闯一闯这固守成规的世上……” 林清樾和梁映温热的掌心被年迈者粗糙的掌纹摸索着,那一点点温暖不知为何,在人群喧闹,灯火通明中,尤为刻骨。 所以当它一点点冷却下来时。 被咬了一口的月团无心滚落到地面时。 两个人的身影都统一地没有任何偏移、挪动。 他们一同面向那盛烈到极致的火花,谁也没有看谁,谁也不曾说话。 就这么看着火花一次又一次地被震上天际,轰然绽放。 直到林清樾被交叠的指尖上,忽然被落下一滴温热打湿。 林清樾忽然扬起声音道。 “我也希望我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这样人间最团圆最美好的一幕。” “这一世,我一 定不算白来过。” 第075章 太子身 中秋灯会不宵禁。 但到了后夜, 人群还是逐渐稀少,打火花的手艺人打光了最后一碗铁水,准备收了摊子。却被自己的小徒弟拽了拽袖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三口。 “师傅, 我看那兄弟二人和他家阿婆好似很喜欢咱们这手艺, 都看了足有一个时辰了。” “是么?”手艺人擦了擦额上的汗, 眯着眼睛看了过去。 第171章 街上的铺子大都在收摊, 一盏盏灯笼一个接一个熄灭。那看着仪表堂堂的祖孙三人却依旧没有离开的打算, 像是舍不得这灯会结束,任由阴影将他们包围。 手艺人拍了拍小徒弟的脑袋,指着自己铺子上不算花哨的灯笼。 “你给人家送过去一盏吧, 中秋团圆的日子,别摸黑回家了。” 小徒弟乖巧地点了点头, 提着一盏小灯笼喜气洋洋地冲到坐得与他个头一般高的婆婆面前。 “阿婆中秋好,这一盏灯笼给你,回去的路上能亮些。” 柔和的光打到老妇人的面上,小徒弟走近了这才看清原来这阿婆是坐得舒服,睡着了。 怪不得兄弟两个不肯走呢。 小孩脆生生的话音像是最柔软的提点, 静默了太久的氛围里,左边模样更清隽温柔的郎君先一步从小孩手中接过灯笼。 微笑着摸了摸小孩脸颊。 “我代阿婆谢过你,我们正怕回去的路不好走呢。” “这没什么。”小徒弟潇洒地摆摆手, 一蹦一跳,很快就回了在亮光下等他的师傅身边, 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师傅。 “师傅,我们之后去哪儿?能不能就在宁安住下来啊, 这里吃的也多玩的也多。” “这可不行,我们还得再往边关走走, 你不是说你和父母就是在那里失散的吗?不找了?” “那都是我多小的时候了……” 师徒俩的说话声越来越远,林清樾提着小灯笼略略转身,便看到满是孤寂落寞的少年不知何时也抬了头,望向那远去的身影。 彷如看到了过去。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 因果轮回,此消彼长。 阿樾说的没错,阿婆至少是在快乐宁静中离开的。 比起他脑内无数个糟糕的揣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梁映带着释然,眸光偏转,落到陪着自己一直枯站到现在的人。 低沉的嗓音忽而坦然。 “阿樾,我一直未曾提过我的身世吧……并非是我不想提,实在是我也不知我的身世究竟是什么……但冯晏、吴文之流皆是因此而来……” 林清越捏着灯笼提杆的手指紧了紧。 他竟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不再想有任何隐瞒的少年,眼底明亮而透彻,像是阴云散尽的灼灼日光,让林清樾这般用谎言和伪装编织起躯壳的人,几乎无法直视。 “我本以为得了解元,到了阿婆把一切告知于我的节点,可奇怪的是……”梁映说到这里,眼底浅浅地漾着一点笑意。“她刚刚什么都没说。” “除了给我们的祝愿。” 林清樾垂眸看了一眼收在手心的银镯。 是啊,怎么会没有说呢。 她都做好准备明日就是与少年的分道扬镳之日。 可现下,她却与少年并肩站在坊市灯火阑珊处,听着少年对她的真情吐露,喉口像是吞下一把裹着蜜糖的刀子,沉坠的不可阻挡的痛意一点点劈开她的肺腑。 “或许对阿婆来说,比起带来我的宿命,她更想多给予一点‘我只属于我’的时光。” “所以,阿樾,我不该浪费。” “你见我第一面时就知道的,我是一个没什么信奉,对命数无谓的人,曾经我以为我的宿命会终结在阿婆离开之后。” “可现在,我知道,阿婆也知道。” “你便是我往后,唯一的信奉。” “无论将来身世如何,宿命所归,我心如石,无可转移——” 梁映张了张嘴却再说不出一个字,盖因面前的少年似无法忍受,突然丢了手上的灯笼,被夜风吹得微凉的掌心堵上了他话音未尽的口舌。 “好了,不要再说了。” 少年微哑的声息扑在梁映颈边。 她都近乎扑了上来,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梁映眉宇一松,看着少年难得的慌张。 依言停了,可眼眸深处的幽深依旧勾缠。 林清樾又觉得掌心的呼吸逐渐灼热,后知后觉将手掌收了回来,回身推动起轮椅,脚步和话语一样又急又快。 “我听闻宁安西坊有寿材铺,事不宜迟,寻好棺椁让阿婆安息吧……” - 翌日。 宁安第一缕晨光照进客栈,忙碌了一宿的林清樾却和一道跨入门槛的祝虞撞了个正着。 “阿樾?你去哪儿了?” “无忧?你怎么在这?” 以祝虞作息,就算起了也应该正在房中洗漱温书才是,怎么会从客栈外回来。 林清樾敏锐地皱了皱眉。 “你昨夜不在,昨天赴鹿鸣宴的那些考生不知吃错了什么东西,后半夜突然腹中绞痛不已,州府差人将人送去了各个医馆,我和正阳去了不同的医馆照看道宁和衙内一夜,这才回来。” “你可知道梁映在何处,他没事吧?” 祝虞往林清樾身后瞅了瞅,却没看到形影不离的高大少年。 “后半夜?全部学子?” “是啊,州府验了酒楼吃食,没有问题,更不是下毒,不过是后半夜多听了会曲乐便如此了。” “噢,我想起来了,多数学子是绞痛,只有一个,衙内说那人是排在梁映后的甲等第二名,他情况最严重,当场吐了血,要不是救治及时,怕是当场没命——” 第172章 祝虞的话语刚落就见林清樾面色一冷,不再听她说话,留下一句,脚步就直往楼上厢房而去。 “无忧,我有要事,其他人若问,帮我搪塞过去。” 一夜未眠的疲色来不及隐藏,匆匆换上了阿清的装束,林清樾又从厢房窗户翻身离去。 …… “这棺椁啊都是提前定做,你们要的这么突然,要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又老天可怜,真是赶不及的。” 西坊的寿材铺,被半夜砸门砸醒的李老头拿着木凿边对现成的一口棺材敲敲打打,边絮叨着。 守在堂外的梁映默默盯着一口适合阿婆体型的棺材慢慢被改出来,无意与老头争辩什么。 可这反而叫李老头心里打鼓。 他这行最怕遇上不干净的事儿,两个仪表不凡的少年带着个死人突然找上门委实蹊跷。 要不是看在前一个少年脾气温和,给钱爽快,他才不会接这活呢。谁知道那温和的少年竟提前走了,留下个脸阴沉沉的,盯着他干活。 那漂亮的面孔沉了神色和吃人心肝的鬼魅一样,他这老骨头可糟不了这个罪。 那少年走后不久,他把凿子一放试图耍滑。 “唉哟,这天都亮了。我实在干不动了,你让我先出门垫巴两口吧。” 出乎他意料的,剩下的少年并不如面上看上去的冷酷,听他话意,点了点头只道。 “早些回来,这个我今天就要。” “放心放心,包改好的。” 李老头忙不迭跑出了门,却不知就在他前脚刚走,后脚棺材铺里就冲入几个蒙面人,二话不说,刀剑相向。 梁映眸子一缩,忙双臂交叠在胸前,挡下劈头盖脸的致命一击。 双臂之上宽大的学子服霎时破去两道口子,一双绛紫色的护臂安然无恙地从破损的衣料下透了出来。 又随着 主人双臂一震,两把软刃弹了出来,接下了毫无空隙又一次袭来的剑势。 这才是真正的刺杀。 和吴文先前做戏的场面截然不同的杀气。 梁映心神一下悬起。 以他的功夫缠斗不是长久之策。 可阿婆的尸身还在这里…… 他不能逃。 梁映咬牙,一次又一次将阿清交予他的身法和招式发挥到极致,勉力取了一人性命,却也不想下一瞬,他的命门被那人暴露在他的同伴面前。 那凌厉的剑势,挡无可挡。 梁映闭了闭眼。 不知道去取剩下的银钱的林樾,回来却看到他的尸身,会是什么神情…… “当啷——” 清脆的刀剑相击之声在梁映面前一寸响起。 梁映重新睁开眼,却发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刚刚还凶猛不已的四个刺客全数流血倒地,没了气息。而刺客的身边,跪着五个相同白衣蒙面装束的陌生人。 也不全是陌生人。 其中一个,也就是替梁映挑开那致命一击的白衣人拉下面巾,露出一张笑起来疏朗明媚的面容。 “吴文?” 梁映认了出来,却也不敢完全确定。 因为那张曾在书院学子之中,也属硬朗深邃的面容变得柔和许多,成了一张女人面。 “是我。” 吴文眯眼笑了笑,“如今已经离开长衡,殿下也可以直接称我在林氏的名字,周念。” 声音也是女声。 梁映对林氏的伪装并不好奇。 他皱了皱眉,重复道。 “你叫我——?” “殿下。” 吴文勾唇,随即单手贴在心口,和剩下四个白衣人整齐划一,边拜边道。 “我等林氏族人,生来护卫大燕皇室。殿下乃当今太子,千金之躯,还请殿下恕我等救驾来迟。” 从棺材铺屋脊翻下的林清樾脚步一滞。 不曾料到自己刚赶到,就听到了这一句。 第076章 真目的 “谁?!” 林清樾的出现转瞬之间就被吴文察觉。 听取整齐划一的出鞘剑声, 五柄银白冰冷的利剑直指贸然出现头戴帷帽的女子。 “住手。” 太子一说的身世固然让梁映思绪微乱,但他抬眼就见被围在正中的帷帽女子竟躲也不躲,蹙眉道。 “你们林氏自己族人都认不出吗?” “自己族人?” 剑势一缓,吴文微微敛眸, 似要将遮掩着面容的白色帷幔尽数看透。 “阿清, 过来。” 一声阿清。 叫醒了出神的林清樾, 却也提点了吴文。 “原来是你。” 吴文勾唇, 缓下的剑锋重新往前送了送。 “那更不能饶了你。方才殿下遇险, 你身在何处?如此护卫不利,按族规当罚二十鞭。” 吴文左手轻抬,四名白衣人中很快就有识相的立刻从腰边拿出一根九节鞭, 递到吴文掌心。 她握住轻甩,鞭尾被灌了十足暗劲的破空声旋即在耳边惊心骇目地炸响。 “你可要受住啊, 不然我只好按叛族之由上报到族中了。” 叛族。 以林清樾本就是戴罪立功之身而言,再有任何叛族的迹象,尤其是针对皇嗣,她恐怕这辈子都要疲于与林氏不死不休。 第173章 而她所做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吴文的报复之意固然明显,但林清樾回想自己最近时日, 确实有些掉以轻心,以至于今日一时心急就留了破绽。 让自己长长记性也好。 她提起袍角,单膝曲下, 准备下跪受刑。 却是这时,林清樾弯下的身形忽地被一大片阴影笼罩。 她抬眸, 是少年单手握住下落的长鞭,挡在了身前。 “是我让她出去为我办事的, 怎么,需要连同我一起怪罪吗?” 没有太多起伏的男声充满了威压, 那眸光又借着高大的身形睥睨而下。 吴文微微一僵,不敢相信才刚刚得知自己身世的少年怎么能如此快速掌握好上位者的凌厉姿态。 这便是真正的皇嗣骨血么。 身体本能地跪了下去,吴文低头。 “属下不敢。” 梁映把九节鞭随手一丢,拉起地上的林清樾,对着将寿材铺弄得血气浓重的数具尸身问道,“他们是谁?” “他们是景王的人。” 吴文抢先道。 “如今景王把持朝政,我们林氏暗中寻得殿下一事在殿下得中解元后,终究还是没能瞒过景王耳目。” “今日之后,殿下在入京,夺回真正的东宫之位之前,这样的刺杀恐会不断,我等会在这段时间护卫殿下周全。” 说着吴文勾了勾手,剩下的白衣人立刻起身,四人同时从腰际拿出一个黑瓷瓶往地上的尸身倾倒。 瓷瓶中的奶白药水在触碰到尸首的一瞬间,迸发出浓烈的白烟,几乎将尸首全部淹没。 须臾之后,白衣人让开。 原来流血倒地的四具尸首竟凭空消失,只留下地上,依稀是人形的一滩气味浓烈腐臭的黄色汁水。 林清樾闭了闭眼。 吴文见梁映眉心皱得更深,笑道。 “这是林氏中专门用来毁尸灭迹的化骨水,很好用。” 等白衣人连最后一点黄色汁水都洗刷干净,吴文对梁映道。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早离开吧。” “我需要一副棺椁,你们无需多管。” “若是为了下葬那个抱走殿下十七年的掌事嬷嬷杜荆娘的尸身,殿下实在不必如此劳心费力。” 吴文瞥了一眼就停在梁映身后的轮椅。 “林氏族人的尸身,除了有功得以在祖坟下葬,其他人一旦身死,皆需用化尸水灭去行迹,以防落入敌手。” 梁映眸色一沉。 “你们对自己人也用化尸水?” 吴文恭敬道。 “林氏规矩便是如此,不然怎能护得大燕皇室百年江山。” 什么规矩不规矩。 梁映微微敛眸。 “若我说不呢。” 吴文顿首,却站起了身:“这规矩是沈氏先皇与林氏先祖一同制订,就算是殿下,也不可违背先皇意愿。” 说着,吴文丝毫不在意梁映脸色,从腰间抽出那黑色的瓷瓶便往梁映身后轻功踏去。 在这里,吴文再无守拙的顾忌,即使梁映率先反应过来,但他还是追不上吴文一闪而逝的身形。 白色的汁水在空中飞扬。 直逼轮椅上,如同睡着一般面容安详宁静的老妇人。 呲啦一声。 是汁水在布料上腐蚀的声音。 梁映站定,看着在空中翻腾,用自己的下摆和双袖拼尽全力挡下化骨水的女子。 迅速被化骨水弄得斑驳的衣衫,在尘埃落定之后透出女子再无遮挡的肌肤。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女子身形灵巧,化骨水不但被挡下,她似乎也没有受伤。 这让吴文不禁恼羞成怒。 “你竟敢无视祖宗规矩?!” 帷帽下的林清樾轻轻回首,确定身后的老人无恙,这才对上吴文的叫嚣。 “你自己也说了,有功之人可以迁入祖坟下葬。你怎知道杜荆娘无功?她含辛茹苦带着殿下避开景王追杀十七年,此等功绩就算你不认,也得让族中长辈来作决断。” “你——” “闭嘴吧。” 吴文捏拳之际,梁映阴恻的眸光扫来。 “你这么守规矩,若我说你刚刚护卫不利,是不是该领罚呢?” 吴文微怔,只见梁映指尖一点她身后一人,“你,刚刚所说护卫不利的鞭刑由你来监刑。” “是。”地上的九节鞭被重新拾起。 吴文虽在林氏地位不低,但在她亲口认下的太子面前,她不过就是与任何林氏之 人没有两样的一条贱命。 “别再这儿,脏了我的眼睛。” “是。” 五个白衣身影在面前很快消失。 林清樾隔着白色帷幔望着向她踏步而来的少年,分明他身边没了那群向他屈膝叩拜的人,可那挺立的脊骨之上似已经完全沾染上了居高临下的盛气。 或许不该说沾染,而是显现。 可笑她在昨夜时分,竟会真的有一瞬息天真地认为,他们之间,身份不会是隔阂。 林清樾胸膛里那颗为可能分道扬镳而无措的心忽就静了下来。 “阿清,多谢——” 梁映靠近,就像在长衡的后山,那些夜色下阿清教他招式身法的时候,没有刻意注重距离分寸,随手将身上的外衫褪下,想替姑娘遮遮衣衫褴褛之处。 第174章 但脸戴帷幔的少女却退开一步,第一次冲他行了礼。 “为殿下分忧,是阿清该做的。” “怎么你也这般?” 梁映脸色又沉了一分。 “之前仗着殿下身份未明,阿清斗胆僭越,如今殿下一句话便可主宰无数人生死,阿清自然不敢再任性妄为。” 梁映并非对谁都有那么好的耐心,见少女执意与他拉开距离,心中莫名涌上几分燥意,沉声道。 “如此守规矩,刚刚又为何要与吴文作对,救下阿婆。” 林清樾垂首。 “竟然被殿下看穿了,我确有一事,与林氏无关,殿下若是此刻听了,那便是应了我之所求。” 倒是直白。 梁映看过女子身边的阿婆,泄了劲。 “……何事?” “林氏虽认可殿下身份,但明面上如今的大燕已有太子,背后势力景王又动作不断,要想真正夺回东宫之位,林氏会让殿下在国子监等待合适的时机到来。” “我希望殿下届时在国子监,能目明耳聪,坚守本心,学成仁君,不被任何权势归拢,扶植起自己的势力。只有这样的殿下成功夺回东宫之位,才能真正满足我之所求。” 少女的话意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严谨。 梁映却有些意外这话语中,听上去并没有显而易见对她的有利之处。 “这就是你来我身边的目的?” 林清樾顿了顿。 “也是经过几番波澜,我才能认定这一事或许殿下可以做到。虽然国子监的日子将会远比长衡凶险动荡,但我会尽力为殿下分忧的。” 半响,梁映乌沉的眼眸轻轻阖起。 低声允诺道。 “我知晓了。” …… 在宁安又修整了两日,好透了的衙内和关道宁和众人一道,最后为了收拾全副身家去京都,回了一趟长衡。 此次参加秋闱的长衡学子不少,先后十几人带着中举的好消息回了长衡。 因此,林清樾几人回长衡的时候,书院上下已经传遍了梁映得中解元的消息。 尤其是玄英斋,一见他们回来,众人凑钱摆了宴席,又哭又笑,比他们还显得高兴一些。 开心的是,整个玄英斋与有荣焉,解元的出现更激励大家用功读书。 哭的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们不知下一次聚齐会是什么时候,什么场景。 因此一顿饭,一场酒。 尽情托付着少年人那最单纯的情意。 那一夜,书院难得不记宵禁,少年之间的话好像怎么也说不尽。 怕离别的少年人最后约定: 第二日离去时,不要送别。 就像无数个还会再见的日夜。 一大清早,没来得及换下满是酒气衣衫的几人匆匆上了马车,生怕还是有人不舍,前来送别。 马车车轮载着几人摇摇晃晃地从山门离开,清幽的山林间却忽然响起了琴声。 那琴声很独特,并不像元瞻教授的那些寓意高远的乐律,而是紧凑张扬,一会儿像是无尽的山花蔓延其中,一会儿又像是飞鸟冲破的宽广绵延的群山,自由翱翔在九霄之上。 “这是……玄英斋新作的曲。”关道宁愣愣地听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记得我们离开之前,元瞻教谕提过,这个月的乐艺学测是以长衡为题,每斋自己谱曲,弹奏。” “嗯……我昨夜也听他们说,玄英斋在乐艺上拿到的成绩是全员甲等。” 祝虞听着听着,在张扬热烈的曲声中,她却微微红了眼眶,忍不住掀开车帘,往越来越小的山门望去。 许多道烟青色的身影就静静地站在绵延向上的台阶中,一遍又一遍不知夙夜疲倦的,以琴声相送。 “放心,一定还会再次相见的。” 林清樾拍了拍祝虞的手背,轻道。 - 从禹州到大燕京都相距千里。 为了赶上国子监入学试的时间,几人水路陆路交替,日夜兼程,总算在两旬之后,到了京都洛京的城门。 查过了路引,甫一入洛京,从没来过的关道宁、祝虞、瞿正阳几人便难藏脸上新奇之色。 先前在宁安,他们已经觉得十分繁华热闹。但与洛京一比,又一点不够看了。 大小街坊,铺面拥挤纷然,光是饮子铺五步便有一家。就连最普通的百姓,身上也是上好的细棉,款式新奇花哨,还熏着不同的香气。 相比而言,祝虞关道宁几人身上为了国子监入学试,提前穿上的最好的衣裳,突然像落满了灰,拮据得毫不起眼。 “不逛逛吗?” 衙内没有察觉几人的异样,回到久违的京都,他兴奋极了,迫不及待地想为几人介绍一下他熟知地那些好玩的铺面。 “嗯……算了吧,入学试明天是最后一日报名,还是不要耽搁了。”关道宁小声道。 衙内一想也有几分道理,立马重新建议。 “那我们报完名来!” 不过衙内刚话音落下,几人的马车被拦了下来。 “郎君,主君知道你入城了,喊你先行回家。”外头一个中年仆役毕恭毕敬道。 第175章 “我还要去国子监报——” “郎君放心,主君已经提前安排妥当了。” “好吧,我先回家一趟,也是半年没见了,一定是家中想我太紧,我们入学试再见。” 打过招呼,几人看着衙内重新上了一辆规格更奢华的宝马香车,这才放下门口卷帘。 马车也接着往国子监行驶。 只是没走几步,马车骤然一停,车内众人被车厢内被晃了个东倒西歪,随即感受马车正在繁忙拥挤的街上一点点调头。 “怎么调头了——” 祝虞掀开车帘见车夫即使调得艰难,但依旧努力的神情,奇怪地开口。 可下一瞬,街道上急促而来的马蹄声给了她解答。 她们马车之前的摊位也是一片鸡飞狗跳,行人匆匆避让,摊贩努力将摊子往后稍稍,每个人面上都惊慌无措着连声喊道。 “宋小霸王来了!” 第077章 国子监 人传人的喊声中。 百姓再手忙脚乱, 街面上也很快清出了一条可供快马通行的空道。只有祝虞几人所在的这架马车还在进退两难地横在街上。 马蹄声越来越近,街道尽头逐渐出现那骏马的模样——通体黝黑,唯有四足雪白,背设金鞍。一少年坐于其上, 单手持缰, 矫健身姿配一身红袍, 于风中, 昭昭如炽焰。 不过看清容貌的瞬息, 那马蹄声也一下近前,少年明明见到马车横堵街面,却没有丝毫慢下来的意思, 车辕上的车夫汗如雨下,双手颤抖着继续挥缰勒马。 因为他知道, 若他不退,那小霸王定会带着他的宝驹从他头上碾过。自己受伤倒也罢了,就怕小霸王一不留神伤了皮毛,到时候定远侯府决不会再让他出现在京都。 就在车夫不惜将马车碾上旁边摊贩的摊子,一只修长坚实的手臂从车帘后伸了出来, 阻止了他。 “不必让。” 低沉的男声如是说道。 话音落下,只隔几尺的高头大马忽而被勒停,雪白健壮的前蹄高高扬起, 于一刹那,少年勒马的影子遮天蔽日朝马车地压下。 “宋小霸王……好耳熟, 我好像听衙内提起过……”关道宁从马车侧窗掀帘望着那红衣少年兀自喃喃,忽而记起的他失声道。 “是逼着衙内离开京都来禹州读书的罪魁祸首, 定远侯府的小侯爷,宋焱!” 小侯爷。 这可是穷乡僻壤的禹州见不到的勋贵。 这等势力不由地让剩下的人一一探出身来。 马蹄险而又险地擦着车夫的右肩落下, 马上的少年恣意无畏地俯视着车上人 。 他似耳力极佳,一抹痞笑挂在唇上。 “我不找那姓高的憨货,你们——”宋焱扫了一圈,目光在林清樾温雅的面上和梁映昳丽的眉眼之间,游移不定。 “谁是梁映?” “是我。” 眼见少年似有抉择,俯身往林清樾的方向探去,梁映直接掀开车帘,走到车架前辕,八尺的身形足以让马上的少年改了俯视的姿势。 宋焱上下打量,似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长得这么艳。” 梁映微微蹙眉,刚要说什么,宋焱好像自我说服完毕,从身上摸出一个卷着白纸的木盒,丢到梁映面前,硬邦邦地开始咬字道。 “听闻你是禹州解元,才学过人!不日便是我大燕与胡邦西岚的清河宴,签了这纸与我一队,定要那西岚人知道我大燕学子的厉害!” “什么清河宴?” 瞿正阳、关道宁、祝虞面面相觑,听得一头雾水。 唯有林清樾和梁映心中有底。 清河宴之由来,是胡邦西岚与大燕近月休战,但因休战所定条约争执不下,西岚使臣向大燕掌权人,摄政王景王提议。 西岚自诩这些年已经习得大燕经学之精华,愿设清河宴,宴上西岚学子对战大燕学子,若西岚胜,则两国签订休战之条约须得偏向西岚,反之亦然。 清河宴之胜负,关系举国之权宜。 景王勒令京都最好的学府,国子监学子于一月内择出最顶尖的一队学子,替国应战。胜者不仅可在朝中直接授命任职,甚至允诺在皇家密库,任选一样宝物。 这为国争光的契机,早在梁映入京的路上,也被吴文称之为夺回太子之位的契机。 但吴文也说,具体实现之法,会由林氏明部部署,暗部只负责护卫太子安危。 眼下看来,宋焱便是林氏明部派来的帮手。 梁映将宋焱递来的木盒和白纸分别打开,盒中是金贵的金丝竹紫毫笔,而纸上则写着应战书三字,格式规整似是统一制定,下面落款处除了宋焱自己的,还留了余地,数了数,大概可以容下六人。 梁映没怎么犹豫,就把纸笔递给了手边的林樾,让她先署名。 林清樾愣了愣,看着梁映理所当然的神情,这才想起梁映应该是顺应阿清所托。 他倒是还真的有心。 在梁映得知了身世的这一路来,其实来自景王的大小刺杀源源不断,除了有暗部的及时防卫,梁映本身的冷静应对和机敏掩饰,才是真正让同行的众人毫无察觉。 有一夜,那与暗卫缠斗的刺客的血都溅到了她的额头,装睡的林清樾本能颤了一下眼皮,却于下一瞬,被熟悉的气息包围。 第176章 指尖从她的额前温柔地揩过。 仿若那血迹只是无意溅上的露珠。 她若真的只是林樾。 大抵会被梁映骗得很好。 可惜,她不是。 此刻,对着少年无杂质的眸光,她顿了顿,才想着把纸笔接过。 可这没有商量的做法,把一边本来应付差事的宋焱惊得眼睛倏然睁大,从马鞍飞身一跃,也立上车辕,将纸笔从林清樾手中抢走。 “不能给别人,我的队伍可不容废物。” 宋焱神情倨傲乖张,说话时眸光甚至都不愿意下落,看得在旁的瞿正阳指节一阵痒痒。 “废物?”梁映若有所思地看着宋焱,可惜宋焱不知梁映脾性,见梁映又要纸笔以为他想通了,便耐着性子重新把东西了过去。 于是,在林樾几人众目睽睽之下。 梁映神色自若地把纸上的宋焱二字一笔划去,继而先添上了林樾的名字。 “噗——”瞿正阳没绷住,和祝虞关道宁对视了一眼后,笑出了声。 明白了梁映意思的宋焱脸色一黑,直接将还没有写完樾字的白纸从梁映手边抽走,捏皱成一团在掌心。 “看,来,梁,兄,还不是很明白现下的局势,不知道这应战书的珍贵。今日这纸算是作废了,我看还是待到你们入了国子监,再重新考虑吧。” 大抵顺风顺水惯了的小侯爷第一次受挫,咬牙切齿之力渗人得紧,见过风浪的林清樾等人还好,反倒是与此无缘的车夫完全白了脸,不知道车上的人是怎样的不知死活,敢惹这霸王。 待到宋焱纵马消失在长街上,街上的热闹才敢重新张罗起来,街道恢复了拥挤,但载着他们的车夫却是回不到从前了。 他转身便冲车上几人作揖连拜,苦笑道。 “我的小祖宗们,我这小车实在承不住几位大佛,这国子监还请诸位自己顺着这大街继续往前走,过了龙津桥往南,御街以东便是。” “可我们都付了车——” 车夫登时把一串铜钱挂在瞿正阳伸出的手腕上,讪讪一笑,而后马上绕到车后,将几人的行李一口气卸下。 祝虞见人实在是害怕,便拉着瞿正阳下了车,几乎是他们才落地站稳,车夫一扬马鞭便从长街拐去了一个小巷,不见了踪影。 “竟怕成这样——” 瞿正阳嘟囔着,左一个包袱右一个包袱把行囊背上了身。 关道宁瞥了一眼周围对他们也尽是怪异眼神的普通百姓,拉着人便往刚刚车夫指路的方向走,不愿停留。 “这多正常,你想想衙内那等身份,放在京都也足够张狂,可还是让这个宋小霸王赶去了禹州,咱们现在没有功名在身,哪有资格去惹人家。” “咱们都从禹州考上国子监了,这以后入仕做官早晚的事儿,怎么还被当成贱命似的欺负?” 瞿正阳颇有些不忿。 直到在国子监专人登记入学试报名之处,填好了自己名姓,他心思才算松快些。 “请问这附近有何清静些的客栈方便投宿吗?” 报名完还要修整一夜,迎接第二日的入学试,祝虞便向国子监登记的学录讨教。 “你们在这儿附近投宿?” 学录鄙夷地上下扫了扫在前的祝虞几人,直看到后面的梁映和林清樾勉强缓了一点脸色,指了指身后雕梁画栋的重重屋舍。 “这儿,是国子监的上舍所在,你们这等从地方来的学子只能在洛京城外的辟雍学宫处,进行入学试。就算考过了,也是分在辟雍学宫的外舍生中。” “除非你们运道好,九年十年进不了上舍。” “什么外舍上舍?” 瞿正阳发现自来了洛京,这洛京里的人说话每个字他好像都认得,但合在一起,他却一点也听不懂了。 “害,罢了。”学录自觉善良地叹了口气,“你们从禹州来,那等穷乡僻壤之地自是不知道如今京中变化。” “国子监近年改制,分上舍、内舍、外舍。外舍两千人,内舍两百人,上舍百人。间岁设试,重新分舍,但按约定俗成的规矩,外舍者无三年进不了内舍,内舍无三年进不了上舍。” “而上舍也多需熬到三年,才不用过春闱,朝中从中挑选人才入朝为官。” 这学制和长衡的四斋有异曲同工之处,不难理解,可其中升学的过程就复杂太多了。 “竟要这么久?”关道宁瞠目结舌。 祝虞也不曾想到除去春闱这个途径,由国子监入朝为官竟也这么曲折。 “就没有例外?” “你们家中若有三品朝上的关系可以仰仗便可。”学录嗤笑了一句,见少年们面色一胀,挑了挑眉,又提了一句。 “还有一种例外。” “那便是最近的清河宴,景王下旨挑选国子监最顶尖的学子,为了不使明珠蒙尘,准许上舍的学子们自行组成队伍,先在国子监内比试一轮。而这上舍学生的挑选范围可及上、内、外三舍。” “若是你们谁人有幸被上舍学子挑 中入队,那就等于暂时成了上舍学子,若还真赢了比试,那更是一步登天。” 一步登天。 祝虞、瞿正阳、关道宁把这话嚼了嚼,忽然懂了宋焱临了丢下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第177章 他们不约而同地朝几人之中身形最高大的少年看去。 第078章 问心试 也不知道林氏明部是不是无人可用。 竟选了宋焱作为棋子。 这等看着就不受控的人, 一朝就把梁映辛辛苦苦一路上维系了二十天的寻常学子表象摧枯拉朽,摇摇欲坠。 迎着众人探究的视线,梁映额角突突地跳了两下,视线最终落到了站在他对角之远的林樾身上。 秋风飒沓, 今日的她穿得一身天青。 浓绿的竹叶绣纹在她的袍角, 随风翻飞。 一同经历了长衡大小事, 她的目光始终清和平静, 一如他初入长衡, 在那个连绵的雨天撞见的观雨少年。 她身上似涌动着权势利欲永远染不上的清冽。 把他满心的借口和隐瞒看得滞涩,耳边下一瞬就听她清朗道来。 “早听闻洛京繁华迷人眼,贵人行事只求顺意, 咱们只管顾好自己就是了,若真是爱才, 自有三顾茅庐的佳话。” 众人颌首。 便如林清樾提及的重点。 他们无有不信梁映自身才学,瞩目而来,并非嫉妒或是起疑,而是担心梁映因为他们错失了伯乐。 林清樾寥寥几句刚好切中众人心思。 重新有说有笑地,往学录所指的城外辟雍学宫走去。 唯有梁映慢了一拍。 盯着那抹素来象征清雅正直的竹纹, 眸色沉了下去。 - 国子监的入学试隔了一日便出了榜。 因各地不是举荐便是举子入学,仅因入学试不合格而被刷下去的很少,多数学子来看榜只是看看自己被分在了哪一斋, 又或是为了认识同年入学的新生。 瞿正阳凭着身形力气的优势,看了榜回来说了第一手消息。 “这外舍两千学子, 三十人为一斋,摒除武学百人, 画学百人,医学三百, 剩下的学子要分五十斋,你们三个考得都不错,分到了第十斋。” “不过我找了半天就是没见到衙内的名字,说起来入学试这日也不曾见他——” “噗——这还有傻子觉得光凭名次高些便不错了。” 瞿正阳兴冲冲的话突然被一旁看榜的两名学子嘲笑着打断。 “这国子监学生聚集之地,不看名次看什么?” 他可不惯着人,既然这两人刻意说出了声,瞿正阳也不介意上前,讲不通道理,他也略懂拳脚。 许是刚刚瞿正阳的身影被梁映挡去一半,蓦地走近,那学子两人才发现少年威武健壮,和他们这等瘦弱书生全然不同。 “原来是武院的学子啊哈哈。” 两人讪笑了一声,变脸解释道。 “这国子监有国子监的规矩,像咱们这种新生在老生面前屁都不是,现下放榜的名次看看便算过了,真要落定,还得看今日子时澄心湖新生问心。” “今日子时?” 祝虞闻言皱眉,不懂什么考验还要在夜里。 “是啊,所有新生都要参加。我劝你们这些外乡来的就别抱作一团了,多找找京都本地的学子,他们多少有些势力,不至于在问心时太惨。” 言尽于此,两个学子不再与他们浪费时间,转而往洛京口音的学子身边靠去。 瞿正阳挠了挠脑袋,光是听就已经听烦了。 “这洛京怎么那么多破规矩?!” “倒也不算太意外。”关道宁摇了摇头,“皇城脚边,利益攸关,国子监和咱们只为立德的长衡肯定不能比。” “新生问心定是老生专门用来给新生下马威的,以便掌控学子往后行径,这个晚上怕是不好睡了。” “害,都是学生还能把事情做绝了?” 瞿正阳不在意地一挥手。 却不想一语成谶。 - 子时,学宫内的澄心湖。 十几名老生手持火把如人墙一般拱卫着湖旁,倚坐在楠木交椅上的一名青年,丛丛的火把将青年斯文儒雅的面孔照亮了六分,剩下四分陷在阴影之中,模糊得可怕。 听老生模糊的语意得出。 这青年似乎是工部尚书之子,陆询。难得高官之子中,不在国子监上舍,而在外舍读书。 而青年面前,静静矗立着此次新入学国子监的百位学子,部分衣衫穿得歪七扭八,皆是因为在睡梦之中,被老生从舍房里揪了出来。 就算心有不忿,也被这一上来手段凶恶的老生吓得乖顺,现在排成整齐的几列,不敢多有交头接耳。 点过人头的老生拿起一本名册勾勾画画后,谄笑着对青年回禀。 青年微微颌首,指尖一抬。 那老生便瞬间领会,转身对众人道。 “各位既然到了国子监,学识已经不是唯一重要的凭证。人活一世,今日问心,便是提前测验各位,将来能在这世道走多远。” “现在我说一句,若有符合标准地便往前踏一步。” “家中有人为官者,上前一步。” “文官再上前一步——” “……” “家中财富过万贯者上前一步——” “千贯——” 连续几问下,百人的队伍变得参差不齐,进度快者,有几乎要够到青年脚边;进度慢者,也有如同祝虞和梁映这般一步未走的。 第178章 林清樾和少数人一道站在前排,受着身后之人艳羡的眸光,却并没有一丝喜色。她皱着眉,望着已经落到火把都照不亮的暗处的几人,隐隐泛出燥意。 但她不能做什么。 至少明面上不能。 暗部对她的指令有所变更,以护卫为主,国子监内,她被勒令不许如长衡书院那样肆意惹眼。 只因国子监是林氏部署的,最后一步通向东宫之位的高台,必须只能由太子一人亲自走上这条路。 “好了,那便这十几人,问心通过。” 林清樾回首,她面前的青年点了点走到最前的十几人,语意懒散道。 “噢,除了他,他最后一批走。” 在十几位有钱有势的学子的庆祝中,青年冰冷的指尖正虚虚点在林清樾的眉心。 林清樾微微敛眸。 就听得那谄媚的老生紧跟着青年的指示道。 “剩下没有出列的新生,在澄心湖内和澄心湖四周密林中有散落的序号木牌,这便是你们往后在国子监的地位。你们每往前一步的人可多一刻钟寻木牌,木牌可夺可骗,没有规则,最后手里没木牌的,直接离开国子监。” 话音落下,剩下的学子之间迷茫之色只停留了瞬息,一个接一个反应过来的学子看着彼此临近的面孔,眼里只剩下敌意。 可夺可骗,往后国子监的地位。 这一场“问心”对陆询而言不过一个游戏,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这些青涩稚嫩的学子们迅速领会到权势的甜头和阴暗。 眼睁睁看着懵懂的学子,在一声声响起的哨声中,开始变得面目狰狞,互相争夺。 林清樾只觉得四年前,从林氏叛离前的窒息感又一次熟悉地在胸腔辗转。 果然,洛京还是那个洛京。 最后一批行动的哨声响起。 林清樾几人并没有像其他学子那边迫不及待地离开原地,凭借长衡培养的默契,很快就制定好了计划。 但每个人的面上,都看不出一点兴致高昂。 总觉得这场问心的测验, 说不出的怪异。 鉴于时间有限,几人只能先将眼前这关先过去。 藏木牌的地方有很多,大多数都已经被翻找,剩下的若不想直接抢夺或骗取,只能往更高或更深之处探寻。 保险起见,怕有些学子抢红了眼,祝虞和瞿正阳分了一道,剩下林清樾梁映和关道宁一道。 关道宁运道好。 绕出澄心湖一点,竟然跌了一跤就从面前的石头坑里摸出了一个木牌。 林清樾让关道宁收好木牌,找了个位置隐蔽的高树让关道宁爬了上去,等这场测验结束再下来,免得被误伤。 关道宁也不愿参与那些是非,乖乖藏好,看着林清樾和梁映结伴继续往更深处走去。 少了对关道宁的牵挂,林清樾寻木牌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和身边认真寻摸的俊美少年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儿不会有的。” 眼见梁映二话不说往一处高悬的木枝攀去,林清樾忙拉住了梁映的袍角。 “不试试怎么知道。” 少年一意孤行,好在有惊无险地将高悬的木枝往下拉了拉,看清了上面的空空如也。 “那帮老生不会让挂在他们力所不及的地方。” 林清樾早有预料地叹气道。 看着冷静下来的梁映,一双乌沉的眼眸却涌上了更晦涩的愧意。 “你本该第一批出发。” 毫无理由被拉到了最后一批。 只有一个理由。 那便是林氏从中作梗。 林氏不在乎他的身边之人,这便是他当街拒了宋焱之后的后果。 其他人身世单薄,林氏无需刻意针对,唯有需要出手的,只有林樾一人而已。 梁映扯了扯唇角。 所谓太子,他瞧着不过是比身世未明时,看得更清楚,更浑浊的牢笼枷锁,不仅困着他,身边的暗流还要吞噬他在意的人。 “这也不碍事,总能找到的。” 林清樾生怕少年再想,便要怀疑到她的暗卫身份上去,换了一副宽慰的笑脸。 可这笑脸看在梁映眼中无比单薄。 “阿樾,刚刚路过的那一处,我想再去检查一下。” “嗯好。” 林清樾的信任,让梁映放心走到几十步开外后,换下了林樾面前那副执着青涩的少年模样。 高大的身影立在枯树之下,凛然若霜。 一抹身影从周边高树上一跃而下。 “殿下,有何吩咐。” “木牌呢。” 暗卫垂首道: “殿下的那份明部已经在陆询处准备了。” “我还需要一份。” “可——” “你要违命吗?” “属下不敢。” 梁映沉下神色时,气势压人,暗卫喉口咽了咽,转瞬领命消失在梁映眼前。 阿樾,放心。 我会让你永远自由自在,干干净净。 …… 说实话。 林清樾很清楚,自己就算拿不到木牌也不会怎样,她好歹还算林氏暗卫的一员。 第179章 梁映更不用说了,太子殿下的木牌肯定早有安排。 但她什么都不拿就能交差,好像也说不过去。 林清樾认命地起身,想着累就累点,趁着梁映不在,直接去那抢得最厉害的学子手里抢一块回来。 只是才往前走了两步,却忽然一块木牌落在她脚前。 那序号竟赫然写着壹。 “这可是姑娘掉下的木牌?” 一道醇厚温柔的男声缓缓从林清樾面前的密林后传出。 林清樾愣了愣。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定安哥哥……?” “好久不见啊,小樾。” 第079章 人情债 深秋的密林间, 缓缓步出的男子着一身鸦青锦袍外罩月白狐裘,玄色丝线在他的袍角绣出一只昂首欲飞的鹤形。 这极致的颜色似是为了坠住男子清癯消瘦的身形,不至于被秋风带走。 走近之后,更觉男子生机寡薄。 紫金冠下, 肌肤苍白, 而五官却被一副打造精巧的银质面具全然包裹, 一双淡漠的眼只在对上眼前之人时, 才从面具深幽的孔隙中露出一丝温柔。 他在林清樾面前俯身, 将地上的木牌重新捡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再一次递了过来。 “我害怕小樾已经忘了我, 便想着东西给到就好了。”男子说着低低一笑,“没想到, 你还记得我的声音。” “我很开心。” 怎么会不记得呢? 四年前,她能顺利叛逃离开林氏,没有萧定安的帮忙,决不会那么顺利。 林清樾顾不得男子手上的木牌,拉着男子衣袖下单薄的手臂左右转了半圈, 又顺势切了切男子的脉。 “你当年回去有没有被林氏发现?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怎么脉象这么微弱?” 林清樾这一生鲜少欠过人情。 一次是父亲替她挨刀。 一次就是萧定安冒着被族中惩戒的风险,为她掩藏踪迹,误导林氏。 时隔四年的愧疚、惦念在久别重逢之际, 如忽然决堤的堤坝,汹涌地林清樾的心间铺开。 萧定安隔着面具欣赏着林清樾为他而忧心的眉宇, 也静静打量着隔着四年时光,他无法目睹的她的成长和变化。 半响, 载满满足的男声安抚地响起。 萧定安拉下林清樾为他切脉的手。 “放心,我说过, 我对林氏而言是很重要的一枚棋子,他们不会真的对我下手。” “而且都四年过去了,这件事除了你,没人在意了。与其担心我,不如说说你,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外面的世界,真的有你从话本里看到的那么精彩吗?” 林清樾想起自己离开前对萧定安说的话。 “我想去外面看一看,没了林氏,是不是一样能活。” 她和萧定安都是出生在暗部的林氏族人。 生下来就需要面对林氏的宿命。 不像明部,还可以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他们刚刚有了些自己的意识,便已经投入到了暗部的训练之中。 五六岁的孩子已经摸上了刀。 八九岁的孩子已经杀过了人。 林清樾认识萧定安,是在暗部等第的考评之中,她才七岁,第一次参与从“叶”升为“枝”的评定。 通过的标准,是将高一等的“枝”打败。 而分给她的,就是大她两岁的萧定安。 那时,年幼的她为了达成母亲的期望。 林清樾拼杀得很努力。 而萧定安与她相反,没有一丝求生。 见她锲而不舍的,用娇小的个子,微弱的力量,笨拙的身法,一次又一次从泥潭里站起来,要将他打败。 萧定安选择放出了一个破绽。 而林清樾果断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掉下等第的惩罚很严重,萧定安被罚得下不了地,林清樾偷偷带着伤药来看他。 本意是小姑娘不想欠人情。 可一来一去,两人逐渐熟稔。 成了这昏暗无光的暗部之中,彼此亲自选定的,不会背叛的“血缘”。 只有她才能叫他定安哥哥。 也只有他会叫她,小樾。 直到四年前。 十四岁的林清樾抱着重伤的父亲,毅然决然决定叛逃出林氏,但天地之大,在林氏密不透风的暗网之下,无处可去的林清樾被萧定安偷偷安置。 “非走不可吗?” 萧定安望着少女分明也动荡着仓惶的眼眸。 少女不安归不安,却异常坚定。 “非走不可。父亲厌恶林氏,我也厌恶,你也厌恶不是吗?这宿命凭什么要困住我们所有人?” “万一,这世道和林氏所说的不一样。能找到彻底的自由之法,我一定会回来,把定安哥哥也从这宿命里带出去。” 曾几何时。 萧定安记得曾拼命搏杀,不屈不挠的少女和他一样,渐渐在 一次次的暗部指令中麻木、冷酷,但突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忽然变了。 她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一些纯粹的、天真的、美好得过了头的世道话本,相信自己或许可以另有出路。 第180章 萧定安不相信林清樾真的能找到。 但他还是帮了她最后一次。 这一别,就是四年。 她好像确实没有做错选择。 毋须林清樾证明什么,萧定安看得出来。 那双被暗部用血气和利欲熏染的双眼重新变得澄澈、清隽,像是一处不被凡人染指的桃花源。 而他,却在暗部的磋磨中,成了现在这个勉强支撑的糟糕模样。 但林清樾却觉得在故人面前。 她现在这幅样子属实窘迫,回答不了半个字。 ——当年说着要脱离林氏,却还是被林氏抓了回来,乖乖执行指令。 ——说要找到自由之法,实际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她差点在路上迷了心智和方向。 不过现在也算迷途知返吧。 林清樾换上报喜不报忧的亲近笑意。 “外头确实挺好的,我还差一点就能找到自由之法了,定安哥哥且再等等我吧。” 清越的话声在林间回荡。 萧定安笑了笑,并不追究少女刻意略过的细节。 “我知道你定是有计划才回来的,得知你的消息,我就想着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你。” 林清樾低头看了看萧定安这及时雨一般的木牌。 “帮是能帮上,就是……会不会太扎眼了些。” 壹号木牌。 怎么想都应该是陆询备好给梁映这般的太子,再不济也是备给投靠门第的学子。 林樾这个身份,现在还是不被林家承认的私生子,拿着这个只会惹起更大的非议。 “有我在,不碍事。” 萧定安还像以前那样,顺着林清樾的后脑抚了抚那黑顺的发丝,耳边忽而轻轻传来树枝断裂之声。 林清樾被他展开的狐裘拢住听不分明。 但萧定安却很快锁定了林清樾身后的一处方向,眼底飞速掠过一丝了然。 “可定安哥哥,你如今带了面具,定是林氏给你的身份不方便露面,还是不要为了我坏了规矩。” 萧定安的身上有着一股混杂着药味的龙涎香,这香气馥郁得无孔不入,林清樾只觉得自己在这怀中的片刻,便被染透。 借着说话的时机,她不太适应地退了一步。 可萧定安下一刻就追了上来。 像是窖藏足够时长的陈酒,摇曳着醉人的气息,低声道。 “为了你,哪有规矩。” 林清樾心中一跳。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耳边忽然脚步声变得又快又重。 须臾之间,微凉的山木气息将她从香气之中拔了出来。 “阿樾,小心有诈。” 说着,被林清樾攥在手中的壹号木牌陡然被人抽了出来,丢回给了萧定安的手中,转而从自己的手上掏出一块刻了叁的木牌替上。 昳丽俊美的少年有意遮挡,高大的身形便能将清瘦的林清樾掩下,继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沉郁的眼眸如同被踏入领地的狼王,充斥着审视和敌意。 萧定安勾了勾唇。 在梁映审视他的时候,他也扫视过上下。 最终视线又落回到的林清樾身上。 “是不是骗人,带到陆询面前,一问便知。” “还是用我的,稳妥些。” 两块木牌同时递到眼前。 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她抉择。 林清樾只觉得一阵头疼从脑中席卷过境,犹豫了半响,还是从披着狐裘的微凉掌心里接过了壹号木牌。 壹号虽然瞩目,到底是她自己麻烦一些。 梁映这块突然出现的叁号木牌就不好说了。 若是陆询备好给她的太子殿下的。 而她拿去,那林氏少不了要和她算账了。 “这木牌你一块我一块刚好,若我拿了你的,你怎么办?” 林清樾语重心长地把叁号木牌推回给了梁映手中。 梁映握着木牌的指骨几近泛白。 他很想告诉林清樾他的木牌不用她担心。 可话后半句跟着的缘由就是——陆询那里早就为了他的太子身份备好了一块。 这让他怎能说出口。 萧定安望着少年轻而易举被林清樾一句话搅浑的眼底,不介意再往上面添柴加油。 “是啊,这位学子,还是先照顾好自己,不要让别人操心才好。” 梁映定定地看着面具深幽空洞下的双眼。 敏锐地察觉出其中恶劣的嘲讽。 只可惜林樾似乎没能注意。 “时间也差不多了,早点回去交差吧,明日还要上课呢。” 林清樾脚步微动,眨眼之间就离开了空气莫名凝滞的那一片密林之地。 …… 夜色渐渐淡去。 澄心湖旁的学子一个接一个地回来,几乎没有几个脸上不漫着倦色,更多的身上脸上都挂了彩。 回来的学子们向老生递交了木牌后,便面色漠然地站在一边,早先整齐的队伍一点没了样子。 陆询睡了一小觉,此刻伸展四肢,睡意朦胧地问道。 “木牌还差几块没找到?” 第181章 “都找完了,就是人还没到齐。小侯爷交待盯住的那几个实在是本事不小,刻意留在最后一批也给他们找到了,眼下就剩下那个叫林樾的没着落——” “才一个?”陆询皱了皱眉,“罢了罢了,剩下的放进国子监磋磨也一样,快喊停结束吧,免得再生什么变数——”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一个老生连滚带爬地跑到陆询面前气喘着道。 “回来就回来,没有木牌结果都一样。”陆询不耐烦地招招手。 结果那老生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他们有牌。” “什么?不可能啊?木牌定额就这么多!只有前三名的牌子是固定不发的,但两块都在我们的手里——” 陆询身旁的老生将信将疑道。 “是真的!林樾还有梁映!两块牌子,一块壹号,一块叁号!” “什么?!” 在交椅上懒散了一夜的陆询突然站起。 他不是疑惑叁号牌怎么出现在了梁映手中。 而是他不敢相信,壹号牌的出现。 壹号,国子监唯一不捏在手中的木牌。 无论外舍、内舍、还是上舍。 壹号木牌,只属于一个人。 那便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怎么,这壹号牌不好用吗?” 戴着银质面具,身披月白狐裘的清雅身形,穿过重重人群站到了陆询面前。 第080章 入上舍 京中人人皆知。 当今太子因当年宫变一事, 身骨孱弱。 为保沈氏嫡长血脉,遵国师之命,打造了一副用以压制灾厄,稳住紫薇命格的银面献给太子。自此太子便脸带银面, 在宫中深居简出。 平日里只有摄政王, 与身为太子伴读的望门贵族通过重重宫门通传, 细致到发丝的查检才能得见。 今日怎么会突然毫无征兆地, 现身在辟雍学宫这等洛京城郊之地?身边还没有宫人随侍… 如此隐秘。 是为谁而来呢…… 陆询心中再有算盘不断。 现下也得屈下双膝, 在白裘银面的男子脚前稳稳拜下。 “竟不知是太子殿下驾到,陆询惶恐。” 陆询这一跪,像是往一面沉静的湖面投掷下一枚巨石。 以陆询为中心的学子们如同荡开的波纹, 一层一层诚惶诚恐地跪拜下去,口中先后不一念着参见太子殿下的话。 不同其他人, 祝虞瞿正阳等人更奇怪林樾怎么和太子殿下站到了一起,关道宁却先一步反应过来,拉着皆是无权无势的二人,先跪了下去。 须臾,不齐整的话声都被俯低的身子 压了下去。 萧定安面具下的眼眸冷淡地掠过这司空见惯的场面, 却在身后之人不得不从众跪下时,伸手阻在她将俯的肩头。 “你不必跪。” 被扳起的人微微一僵, 她抬眼, 眸中的诧异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少。 林氏指令隐秘,同为林氏, 不知彼此指令者常见。 但林清樾从未想过,竟是萧定安执行太子替身的指令。 当年太子三岁失踪, 也就是说,萧定安三岁便就被抱回了东宫。 他很早就明白林氏不会让他死, 也不会让‘萧定安’活着。怪不得在暗部你死我活的争斗之中,萧定安身上总是充斥着一股悲观无畏的木然。 他的一生都被教导着用他人的模样活着。 这若是能再这至高之位上,装上一辈子也就罢了。 但现在,她带着真正的太子回来了。 林清樾的余光扫过她身边的少年。 他也没有跪。 终究是在东宫稳坐了十七年。 萧定安扶起林清樾后,对着地上一片毕恭毕敬的人头并不急着施恩,银面侧了侧,只看着少年,像是好奇他会不会跪。 而梁映一身玄衣浓重得似乎将整夜的暗色都吸尽,与那雪白狐裘的主人如同天生的日与夜,难以调和地分处在这片土地之上。 场面一度凝滞。 林清樾一边偷偷拉着萧定安的衣角,使着眼色。 一边心道:梁映这些时日,对太子的身世和召之即来的暗部势力,已能得心应手的掌控。如今的他,怎甘心向明摆的替身行礼—— 耳边忽然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 林清樾始料不及地转头,眼睁睁看着少年撩起下摆,单膝跪地。 深幽的眸光从她身上轻轻划过,随即低了下去。 “见过太子殿下。” 他竟跪了…… 林清樾拽着萧定安衣袖的手轻轻松开。 萧定安俯视着少年,清雅的嗓音下一刻温柔地响起。 “都起来吧。大家也知清河宴在即,听闻国子监来了一批很有才学的学子,吾便想来见识见识有无可用之才。” 说着他转头对着林清樾温和一笑,又对陆询道。 “这位学子与吾半路相识,胆识才学皆过人,因此吾将这壹号牌给了他,不知道有没有坏了你们问心的规矩?” 陆询哪里再敢表露一丝刚刚的傲慢,恭顺道。 “太子殿下慧眼如炬,此子即是殿下钦点可应战清河宴,陆询不日便上报给学正,另填应战书,让其入读上舍。” 第182章 萧策安嗯了一声,偏头看回林清樾。 “今日相谈甚欢,难遇倾盖如故之交。可惜吾不可在宫外太久,希望下次再见,便是你代大燕学子之名,入宫出席清河宴。” 太子盛赞几人能得? 不出意外,林清樾顶着老生新生无数暗处而来的视线,颌首称是。 直到萧定安的身形消失在国子监外好一会儿,澄心湖旁寂静了太久的上空,才终于找回了原本的人声喧闹。 聒噪的声音让陆询不由地揉了揉眉心,他瞥过林清樾叹了口气,勾了勾手指召来一个老生,吩咐道。 “把她的行李放到上舍舍房。” “慢着。” 林清樾也道。 对上陆询不耐的眸光,她眉角一抽。 你以为她就不头疼吗?! 萧定安这一出来得毫无征兆。 林清樾不明白他的用意,是受暗部指示还是真的因她而起的恻隐之心…… 但不管如何,她都得把一切掰回正轨。 “刚刚太子殿下说的应战书,我记得没错,只要签了便能暂时入读上舍没错吧?” “确有此事。” 林清樾点点头,依次从梁映的头上一直点到边上站着的祝虞、瞿正阳关道宁的头上。 “他们几人名字我明日会一并写上,早晚的事儿,一会儿把他们的行李也搬去吧。” “什么?!你也太得寸进尺——” 老生瞪大了眼睛,从没见过如此顺杆往上爬的。 可他叫了一半,就被陆询打了回去。 “听他的吧。” 老生第一次如此吃瘪,就又听陆询用着倦怠的口气道。 “你们也跟着一起去国子监上舍的舍房休息吧,辟雍学宫是容不下几位了。” “多谢。” 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送走了才来的人,陆询最是忠心的老生挠了挠头,颇有些不解地悄声问道。 “就这么放人走了?小侯爷那边如何交差啊?他不是只要那个——” “他不是进了上舍么,结果成了就行了。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做的别做。”陆询冷声道。 “自半年前,太子选妃定了小侯爷的心上人,这二人之间私下暗流涌动,你我要想活得长久,就别多管闲事,应付一下得了。” 老生见陆询如此身份都讳莫如深,不敢再说。 他们或许对于这些初入洛京,刚入仕途的学子们而言,是高高在上的达官子弟。但对于太子、侯爷一流,他们不过是倾手可以覆灭的一个小族。 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瞬息万变,无人可以定言。 - 坐在老生特意为他们叫来去上舍的马车上。 众人动荡了一夜的心魄在丝缕升起的晨光中,缓缓回过劲来。 “我竟见到太子了……” “从外舍到上舍,不是说得吓人要熬上九年?就这么一夜之间,我就过了九年了?” “不对不对!”关道宁晃了晃头,找到了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他看向上车到现在没说过话的林清樾。 “阿樾,你怎会认识太子?” “……” 林清樾不得不承认,在这一个瞬间,她很想破罐破摔地答—— 你问得哪个太子? 真太子还是假太子? 反正眼下的情况已经被萧定安弄乱了套。 好像也不怕再乱一些了。 可林清樾刚一抬头,就对上少年沉沉的眸光。 在密林之间,当着萧定安的面,梁映没有多问,但想来定也是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就是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听到的。 这让林清樾圆谎难上许多。 她仔细斟酌了一番,才道。 “多年前,误打误撞……算是一同读过书。” “那岂不是与太子同窗?怪不得太子待你如此不同,我们这算不算是一人得道鸡犬飞升?” 瞿正阳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 玩笑的话语,却让林清樾一反常态,对上除梁映之外,以为坐上去上舍的马车是侥幸的一张张面孔,郑重其事道。 “怎会只是因为我。以你们的本事,若是国子监不以门第、权势量人,你们也会很快去到上舍的位置。” “可如今的世道怎会没有那些权衡……我们也确实是仰仗着太子权势,才能坐上这马车。” 祝虞察觉到林清樾话中之意,却不免想起她在问心试中所见到的众生相。 尽管她在瞿正阳的护卫下,很快找到了牌子。但多的是高门第夺低门第,低门第收买无权无势之人,替他争抢。 看最后的最后,狼狈的只有那些什么都没有的人,他们扭打在一团,互相扑咬,十几个人争取着从低门第手上流出的一个木牌。 门第权势的权衡已经被融入在血脉里,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毋须刻意学习,世人便天生信任,权贵者应该命令主宰,底层低贱者就该被驱使。 祝虞的低落显然感染了其他人。 无权无势的他们即使成了既得利益者,也无法理所当然地享受。 “权衡当然不会突然没有,所以才要你们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这确实是一条难走的路,但你们现在站在这里,已经走得很远了不是吗?” 第183章 温润有力的声音在小小的一方马车落下。 众人一滞。 是啊,改变为什么不可以从他们开始呢? 祝虞几人心中渐渐生出些许不同。 唯有梁映,他似听到的和几人不太相同。 “为什么是你们?” 林清樾脸上笑意一顿。 是被少年的敏锐刺得差点来不及掩盖,那一个她从一开始就埋在心底的念头。 “说得好像,以后没有你一样?” 是的。 我的太子殿下。 你猜对了,我早晚是要离开的。 …… 洛京皇都,东宫寝殿。 造型精巧的银面被人卸下搁置在案头,重重熏染着龙涎香的鲛纱之下,男子的面容若隐若现,这是他一日之中唯一能脱去束缚的时刻。 他迎着月光,眸色痴迷地看着自己的手。 那上面似还残留着一丝浅浅的草木气息。 这味道独属于她。 实在久违。 不怪他一时无法放下。 即使他的背后传来了另外的声响。 “殿下。” “说。” “一切正按照您的计划进行,明日他们便能在上舍正式入学了。” 跪在地上的身影竭尽忠心。 “暗部那边我已经截断了所有信息,明部只会当这是暗部那个女人的指示,暂时不会过问。” “很好,阿念。背离林氏不是易事,辛苦你了。” 感受到肩膀上被男子温柔抚拍。 周念心中一暖。 “为殿下赴汤蹈火,阿念心甘情愿。” “殿下?也就只有你会真心实意这么称我了。”萧定安低笑。 “殿下很快就会是唯一的殿下了。那个梁映根本无法与殿下相比——” “是么?”萧定安轻轻拢起手心。 “希望她也是这么想的……” 第081章 不堪用 国子监的上舍学舍倒和长衡相似。 两人一间, 有可以单独洗浴的水房。 只是修葺陈设得比长衡不知宽敞雅致几何,但祝虞几人一路走来却发现,这上舍的舍房几乎都空着,没有几个学子。 被半夜叫醒干活的学录语气恹恹, “上舍学子多数住在京中各自府邸, 这空舍房多得很, 你们自己挑吧。” 学录说着摊开手心几串钥匙, 一点也不关心学子们如何决断, 只想着快快了结此事,早点回去补觉。 梁映率先拿了一副,什么也没有说, 兀自退到林清樾的身边站好,瞿正阳和关道宁对此都习以为常。 关道宁上前拿起一副默认道。 “那我就和正阳一间, 无忧单独一间。” 一人一间,对祝虞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 只是祝虞正要上去拿最后一副,另一只玉白的手先她一步,将钥匙收入掌心。 “还是我与无忧一间吧,毕竟是两人间, 若意外搬进外人,反而麻烦。” 祝虞愣了愣,看着走到自己身边的林清樾, 下意识地又往其身后瞥了一眼。 果不其然,梁映乌沉的眸子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好像要将背对着他的林清樾看出个洞来。 这气氛其实自马车上,梁映提出疑问便开始不对劲。 林清樾顾左右而言它的一掠而过后, 梁映不再追问,可节症终究没有根除。 眼下梁映还没有先开口, 瞿正阳不大认同地上前一步,“这……还是先让无忧自己住着,到时候来人再换呗。” 瞿正阳如此提议不奇怪。 对他而言,林樾再是正人君子,也是男子。又不是没有舍房,一男一女同住,着实不妥。 两方似都有道理,但还是要祝虞做主。 瞿正阳和林清樾的目光一前一后地看过来,不比前者的理直气壮,林清樾在只有祝虞看到的角度,轻轻眨了眨眼。 温润的眼底舞弊一般,柔光波动。 祝虞心中叹了一声,顺从道。 “仔细想想,阿樾说得在理……” …… 拿着钥匙和祝虞一起站到了新舍房的门口,林清樾这才松下了些心神,往更远去的单独身影投去一瞥。 “现在去换,也来得及。” 旁观者清的祝虞挑了挑眉,对着心口不一的林清樾由衷建议。 “无忧说笑了,这都快到了早课时间,我们还是尽快收拾吧。” 祝虞摇了摇头,跟着林清樾的步子走进舍房。 这一路上,她看得清楚。 好像是秋闱之后,林樾对梁映便和之前有些区别,虽然都只是细枝末梢的小事,但祝虞凭着女子特有的敏锐,察觉到林清樾正一点一点试图把梁映向外推。 而梁映却相反。 对阿樾看得越发得紧。 这分舍房,她虽姑且让阿樾如愿了,但再怎么分隔,他们到底还是在国子监同一个屋檐下啊…… 随着国子监的早课钟声在远处撞响。 她们二人的房门也被人敲响。 祝虞先一步理好东西,开了门。站在门外的正是换好了一身国子监月白学服的梁映。 这月白学服看似简单,实则用料讲究,穿在身上柔软贴身不说,日光下更是浮着祥云暗纹,腰间所系更是上乘的翡翠玉扣,袍角还有金线细绣的鲲鹏云海图。 第184章 这一身谁穿都能体面三分,同样穿戴好的祝虞本不该讶异,只是放在梁映身上,这学服又不一样。 少年静静矗立时,一身月白让他犹如玉山之巅的一捧霜雪,矜贵寂寥,和人间隔着几万年不化的光阴。 就算是与那日所见众人叩拜的狐白身姿相比,也不相上下。 可当他眸光寻到在意之处,身姿牵动,微卷的发尾扫过肩后,霜雪消融,规矩束缚不住的恣肆又把他拉到人间之下的深渊里。 “……找我?” 换好学服的林清樾实在不能视而不见堵在门口的梁映。 祝虞回神。 你看,她说什么来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吧。 “嗯,怕你不认路。” 分舍房的变故被轻轻放下。 祝虞:“……” 又来了。 一个退一寸,一个追一尺。 明明牵绊得已经如此紧密的两人,搞不懂又在闹哪一出。 祝虞决定不再参与。 “正阳,等等我。” 祝虞脚步脚步匆匆,追上刚刚出门的瞿正阳和关道宁二人。 林清樾指尖慢了一步抬起,此刻再把祝虞叫回来就太过刻意了。 少年骨血里的金相玉质被学服尽数衬出。 林清樾本不想多看,奈何梁映身形一偏,又走到她身前半个身位去了。 就和在长衡书院无数次上课时一般。 她一抬眼,少年后脑,两根五彩线绑着的长生辫随着主人的身形轻轻晃着,像是说着什么都不曾改变。 林清樾偷偷掐了掐指尖。 试图提醒自己,不要被蛊惑。 - 国子监光是上舍就有百人,分五斋。 怎么说早课之际,也得比长衡热闹一些。 可待众人在斋堂入座,早课钟声响过半个时辰,既无学子,也无教谕。 好不容易盼得斋堂廊外,脚步声响起。 须臾过后,拉开斋门的脸众人竟都识得。 “衙内?” “咦?是你们?” 高泰安像是还没睡醒,本睁都睁不开的眼在看到几日未见的兄弟们后,彻底清醒。 互相交换了几日所闻,众人这才知道为何入学试后就没见过衙内。 原是衙内家世能直接进入上舍,家中也是这么安排的。但衙内心里念着长衡的情谊,知道众人一开始定去不了上舍,便想着他去外舍。 家中自然不同意,还怕他出去闯祸,把他关了屋中。直到今日国子监开学,他才得以从家中出来。 在衙内也得知几人误打误撞得入上舍的经历后,先是替众人欣喜了一番,随后一扫空荡荡的斋堂,又多了几分无奈。 “看来还是来早了。” “来……早了?” 祝虞移过视线,看了看斋堂的漏刻,确信早课钟声已经响起整整一个时辰了。 “我半年前离开洛京时,就听闻上舍学子上课随意,一日一堂。上不上也主要看是哪位教谕来教,除了那两位大儒,其他课皆学子点完卯就算上了。” “还能这样?其 他教谕不管吗?” 关道宁缩了缩脑袋,他做事但求保底,上舍学子这般放肆实在超过他的想象。 “其他教谕?”衙内摇了摇头,“国子监教谕不过正六品的官,怎么和那些家中四品朝上的学子们提要求?” “今日到现在也不见人来点卯,教谕也没来,估计是上也不用上了。” 衙内耸了耸肩,似是早习惯京中这风气。 “那清河宴他们也不在乎吗?” 瞿正阳打听过那日太子所提的“清河宴”,还以为事关两国权益,上舍学子定比青阳斋求举荐还紧张些,一刻钟恨不得掰成两刻钟来学。 “大抵也会学,只是不在这儿。”衙内想起什么,看了一眼众人,眉宇之间藏着点不堪说的隐晦。“你们可要去看看?” 众人对视了一眼。 他们现在还有别的事可干吗? - 他们乘着衙内家的马车,在街坊间左右绕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地方。 马车所停之处,和国子监那条街的清幽全然不同。虽是深秋,但此处竟有一处花色纷繁,争相开放的繁花林。 还未踏入,便已然听到人声嬉闹。 丛林枝叶间影影绰绰,见衣着富贵的男子三五一堆,露天设宴,身边无不有一位身姿妖娆,衣饰浓艳的美人随侍在旁。 这样的宴席不止一处。 笑闹之间,男子们比起词赋。 这边道: “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 那边在一曲舞乐声中,有人抚掌唱: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 由衙内开道,林清樾和梁映等人在花林中一路走来,酒气越发熏然,那些宴中之人还是白日已经飘然欲醉,也不知是美酒、美景还是美人之故。 走到最深处,也是花林最盛处。 平地起了一座两层高台,高台之上五彩罗绮随风招展,绚丽乐声不断,如梦似幻。 “那里,便是上舍之中身世最高的学子设斋宴所在,也做词赋策论,比地上这些强些。” 第185章 这就是衙内提到的“也会学。” 林清樾几人见上舍如此“读书”,算是大开了眼界。可这眼界,实属越看越叫人忍不住皱起眉头。 衙内也是没想到,这繁花台比他走之前更糜败了。先前至少只是喝酒奏乐,诗词攀比起来,总有一两篇过得了眼,不是只念美人细腰。 林清樾尤其难以置信。 明部竟然为太子归位做到了这个地步? 用这样的学子上场比拼。 这不是拿清河宴,拿大燕边关的战乱当玩笑吗? “走吧。” 林清樾闭了闭眼,沈氏的大燕正在一点点腐朽,这一点她很清楚,但是亲眼目睹,还是让人不愿多看。 林清樾话音落下。 清脆的壶声碰撞声从她身后两尺处传来。 她回身一看,是走动的关道宁无意踢翻了台下一只点漆双耳投壶。 “好大的胆子!敢碰坏我们小侯爷的投壶!还不速速跪下赔罪!” 这动静很快也惊扰了台上的人。 众人仰头,台上罗绮正逢一阵风飘起,刚刚还看不分明的凭栏处站了五六人,但其中最耀眼的就属站在正中,双手环抱的红衣少年。 而红衣少年目光先是掠过神色沉郁的高大少年,随后定在了他身前。 那个一身白衣端方如玉的清隽少年。 第082章 试资质 “别管他们。” 衙内见碰翻了投壶的关道宁脸色一白, 满不在意地用自己把他的身形挡去,回身瞪了一眼红衣少年。 就和这繁花台一样。 宋焱半年不见,更加恶劣乖戾。 原来叫他一声小霸王,是宋焱平等地瞧不起任何人。也就是衙内不嫌宋焱的暴脾气, 两人一起将横行霸道的达官子弟三十二家捉弄了个遍。 本以为他们可以永远如此, 做一对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兄弟。但衙内万万没想到, 半年前其中一件被人上报到景王耳中, 降罪下来, 宋焱竟将罪责全都推给了他。 为此,家中不得不把他送去禹州避难。 衙内原以为他在禹州,只会活在被挚友背叛的恨意之中, 但幸而,他在长衡书院遇到了一群愿意相信他的人。 小侯爷又如何。 他衙内的朋友他来护。 “我们走。” 衙内一拍胸脯, 绕到众人身后断后。 可他话音才落,一根羽箭伴破空风声,擦着衙内的鬓发直贯而来。 跟在林清樾身后的梁映眼瞳一缩,本能抬臂,掌心下弹出的软刃一闪而逝, 原本瞄向人脚前的箭只,登时化为两截,一前一后无力地落在林清樾的脚跟旁。 尽管如此, 这一箭的果断和猖狂,还是让才反应过来的祝虞和关道宁不住轻呼。 这是冲着她来的。 林清樾微微敛眸, 从地上的断箭收回视线。 她本想看向台上的宋焱,可眼前一暗, 身前更高大的身影将她全然护住。 “宋焱?!你疯了?光天化日你要杀人?!” 高泰安盯着高台之上还维持着张弓姿态的宋焱,震怒道。 “这不没死吗?”宋焱嗤了一声, 刚把弓从手上松下,身边立刻就有一张谄媚的笑脸跟上,把弓毕恭毕敬地从他手中接走。 “毁了我的投壶,这就放你们走了,我的脸面往哪儿搁?” 宋焱邪肆的笑意还没彻底扬开,底下便已经听不下去。 “搁什么搁,搁得住你是二皮脸,搁不住你是不要脸!宋焱,我忍你真的很久了!”衙内卷着袖子,指着宋焱鼻子,匆忙逃去禹州前没骂出来的话一口气都骂了出来。 许久没人敢这么骂他了。 宋焱按了按眉角。 真是个憨货。 他假装听不清,眸光继续往林清樾身上扫去,可实在是一根头发丝都没有被露出来。 “你想如何?” 蕴着不悦的男声传上高台。 至于看得跟个宝贝似的么。 宋焱抿了抿唇角,只得把戏做足。 “既然感情这么好,那就一起上来和我玩一场。”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即使不知为何宋焱对她如此敌视,林清樾也没想着避让。 繁花台上,丝竹弦月,温香软玉。 恐是京中最有名的秦楼楚馆也比不上这里,燕瘦环肥,目不暇接。 除却台下看到的那几个簇拥着宋焱的少年郎,台上坐席之中五六个少年更是纡朱拖紫,贵气逼人。 他们在美人环绕下,见和林清樾几人一道走上来的高泰安,嗤笑取乐道。 “泰安啊,去了趟禹州去瞧你带回一股穷酸味。” “好歹也是尚书之子,就算再没朋友,也不能如此不挑啊?” 高泰安的指骨捏得吱嘎作响。 许久没被激发的暴怒又被挑衅起来。 “怎么也比你们一个翰林学士之子,一个太傅之子记吃不记打,跟在昔日对头身后做跟屁虫好。” “你——” “好啦。” “好了。” 异口同声的二人各自对身边人说道。 不过前者是柔声安抚,平复衙内怒气。 后者则是嫌聒噪,不耐叫停。 两厢安静下来,林清樾迎上宋焱眸光,神态自若。 第186章 “你想玩什么?” “听闻你借太子赐牌,还贪得无厌签了应战书。”宋焱轻笑着,打量过林清樾身后一圈名不见经传的平头百姓。 “清河宴岂容你们不自量力?今日便瞧瞧你们能耐,比诗、书、射,若你们能赢我们,往后让你们在上舍安心住着。若输了——” 宋焱冷下脸。 “即刻离开国子监。” “离开国子监?宋焱,逼人太甚了吧?你现在和当年你所憎恶的人有什么区别?” 高泰安一听,这明摆着权势压人的无妄之灾。 可宋焱被谴责的良心丝毫没有作痛。 他掏了掏耳朵继续道。 “不然,我可以现在就让你们离开国子监,不信就试试。衙内,你也一样,去得了禹州一次,就能去第二次。” “比就比。” 祝虞不再甘心站在被维护的背后,和瞿正阳一左一右并肩站在林清樾身边。 关道宁也上前拍了拍气坏了的衙内。 “与他们比,又不一定会输。” “胜负谁定?公平谁主?”梁映抬眼,将宋焱一带而过的重点剖了出来。 宋焱似乎正等着梁映问这一句,这会儿倒坦荡。 “放心,我不是输不起的人。不如就你我二人,现场出题,两边各遣一人作答,一人一票,全通为过。” 只见宋焱左手一抬,丝竹声停,美人退去,中间厅堂两张木桌被人重新铺设,摆好了笔墨纸砚。 他和梁映身后也被人重新搬了两张木椅,得以舒坦坐下,坐观全局。 “第一局,比诗赋,你我各取一字为题吧?”宋焱随意环视,即刻点了点地上吹来的落叶。“我选叶字。” 梁映深幽的眼眸盯了宋焱一会儿,这才坐下,指了指上空。 “我选时节的‘秋’字。” 宋焱拊掌,“那就秋叶为题,我耐心不好,便限七步成诗。黄策,你来吧。” 被点名的男子站起身来,正是刚刚衙内骂过的太傅之子。 他不慌不忙,从他的位子步步走来,到了桌案处,只用了六步,他却也俯身直接拾笔写就了,看着气定神闲,丝毫不怵。 “比诗我有信心,这一局我来吧。” 祝虞主动请缨,在众人信任的目光中踏步而出。 她身量比起黄策矮小些,步伐也小,到了第五步,离着桌案有些距离,她却一步也不多走,定死了六步。 最后一步宁愿拼劲跃过,咚的一声落地,引得隔壁作答的黄策略略皱眉。 林清樾几人在旁看着,却是唇角带笑。 都了解这是祝虞看着乖顺下的倔强。 俄而两首写就,两人同时搁笔。 黄策念及他的诗,合辙押韵,词意静美,将秋景难留,愁思常在的幽叹写得淋漓尽致。 最重要的是,完美契合景王这几年殿试择人的喜好。 念完结束,黄策信心满满,心道这犄角旮旯来的穷酸学子哪里懂得洛京时兴。 可待祝虞念完她的诗,他的笑意却一僵。 从用字用典的技巧出发,两人不相上下。 但祝虞写的秋叶,在边关,在沙场,在妻离子散的血和泪中。合辙押韵一样不少,却不见诗赋的优柔含蓄,如一柄裹着沙土长枪定定杵在场所有人的心头。 梁映没有犹豫,将代表通过的白果放在了祝虞案前。 可……这不是景王所喜啊! 黄策心中安慰自己,希冀地看向宋焱。 可宋焱竟不曾看他一眼,一颗白果就这么放在了对面的桌上。 这份爽快出乎林清樾几人的意料。 “有点意思,下一局,比书。”宋焱不管他人目光,“我这里有几本前朝书法大家的孤本,咱们各选其中一页,让他们看过写下如何?” 梁映被宋焱拉走到东南角,看着他在随意摆放的书架里翻找着价值千金的前朝孤本。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里相对偏僻,梁映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 “帮你。”宋焱没停下手上的动作,很是是笃定这里无人敢偷听,淡然道:“谁叫殿下你脾气大得很,一点也不肯配合。你应该知道你必须参加清河宴并胜出吧?” 梁映微微蹙眉。 他记得林氏对他说过,为保证他的安危,他的身份暂时不会告知林氏之外的人。 而宋焱,他确认过不是林氏之人。 至多只是受林氏利益牵扯,才来帮他。 他竟知道他的身份。 还知道林氏的计划。 清河宴确实是他恢复身份最关键的节点。 因为胜出时,景王应下打开的皇室秘库,必须由沈氏嫡亲血脉才能开启。届时以此印证他的身份,景王就算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 “你若以为景王是最不想看到殿下回来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宋焱说到这里暗了神色,“景王至少还受明面上的正统牵制,但那个人就不同了。” “你若回来,他就只有一个死字。” 宋焱笑了笑,看着梁映变幻的神色,“看来你已经猜出来了,没错,就是现下替你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 “他看着受制于景王,实则早就在暗中另谋出路了。你道是如今国子监为何像现在这般花天酒地,只知钻营?便是为了清河宴上,让你绝没有胜出的可能。” 第187章 “我表面迎合,好不容易才凑了眼下这几个真才实学的,你却硬要和那几个禹州的扎堆,我只能出此下策,帮你试试了。” 看宋焱神色和细节,此话并不像假话。 只是其中还有许多细节没有推敲,而这里也不是能详谈之地,梁映沉默半响,宋焱却不在意。 “我说这些并非要殿下尽信于我,只是希望接下来,殿下不要再横加阻拦,尤其是对他。”宋焱侧过头,看着在白衣少年之中正对其中一位说话的清隽少年。 “这么多年,东宫那位从未对谁动过恻隐之心,他一来就得了亲手赠与的牌子,又与你这般亲近,若说只是巧合,我是不信的。” “她不是。” 固守的慎重还是破了戒。 宋焱闻言,提起唇角讽刺一勾。 “就这么笃定?” “那你知道她根本不叫林樾吗?” 第083章 验真心 须臾, 梁映和宋焱手上各拿了一份孤本字帖从远处走回。 不知是不是林清樾错觉。 总觉得回来后,梁映的目光幽冷了几分,先前无心时也能感受的追逐不复存在。甚至是她主动看去,少年也只垂首不顾, 似在思量什么。 “真的让我去吗?” 关道宁不太确定的语气把林清樾的神思勾了回来。 她转头顺着关道宁担心的视线看过去。 对面宋焱一方, 此局参与比试的是翰林学士之子。他父亲的书画放在翰林院内乃是首屈一指的有名大家。 与关道宁而言, 他也是刚刚从衙内口中得知, 原来他在边关临摹过最卖钱的字帖便是其父的墨迹。 如今对上, 莫过于班门弄斧。 “他爹是他爹,他是他,你可是凭本事考上的国子监画院, 百里挑一,不必妄自菲薄。”衙内见过关道宁的字, 并不觉得有何可担心的。 林清樾虽是因怕自己的字迹笔法被人认出,不便参与,但对于关道宁的能力一样不曾质疑。 “道宁,你只管尽力而为便可。” 关道宁点点头,深呼了一口气走到桌案之前。 仆役将梁映和宋焱刚刚挑好的两本交错摆到双方眼前, 刚要打开,便听宋焱道。 “字帖上的内容从现在开始,只可观摩二分之一柱香的时间, 时间到,收帖, 下笔。” “二分之一柱香?这才多久啊?别说字写得好不好了,那能记全吗?” 衙内一听傻了眼, 可宋焱话音结束,一炷香便已点燃, 比试正式开始。 翰林之子刘铎刚打开孤本扫了一眼,便知道自己稳了。 这字帖的孤本虽在小侯爷这儿,但父亲书房曾有临本,平日在父亲敦促下,这字帖他早已滚瓜烂熟,闭着眼都能默出了。 比起刘铎没看几眼,便下笔如有神。 关道宁一拿到字帖就抓耳挠腮,仰天长啸。 “怎么是这本啊?” 刘铎抽空看了一眼,关道宁手里的孤本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风霜,整篇字帖字虽不多,但许多字不是晕开难辨,便是纸页残破,一副字帖竟连不成几句完整的句子。 怪不得要喊。 书之技艺中最基本的完整无误,他恐怕都难以保证。 眼见二分之一柱香烧完,字帖被强硬地从关道宁指尖一点点抽走。 关道宁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拿起笔。 旁边写得行云流水的刘铎一见关道宁那不入流的模样,忽而觉得自己堂堂学士之子,为了个这般模样的穷酸学子如此认真,着实掉价。 他随手将笔一搁,扬了扬下颚,旁边的仆役登时会意,为他搬来一把交椅。 舒坦地坐下,刘铎望着关道宁为了比试焦头烂额的痛苦模样,重新提笔,显得不紧不慢了许多。 谁料,又是两炷香过去。 神情一直痛苦的关道宁没有任何征兆,忽然停笔道。 “我写完了。” 刘铎一惊,赶忙把还差一行的字匆忙补上,却还是晚了关道宁半步。 眼睁睁看着最后一行明显字迹与先前不同,就被拿去评断,刘铎转头眯了眯眼望向,回到友人身边,轻松带笑再无慌张的关道宁,忽而醒悟道。 “你刚刚在骗我?” 关道宁并不心虚,露齿一笑。 “只骗小人,不骗君子。” 那孤本确实有些难度。 可边关来往商队也不少,他见过被倒卖收购的字帖之中,便有一幅墨迹相同的字画。以他对字画过不不忘的本事,将字帖中的漏字补上,并没有他刻意装出来的那么难。 关道宁可不是祝虞、林清樾那般清正无双。 既然林清樾叫他尽力而为。 他自是用他的法子来了。 刘铎能上当,便是关道宁笃定他放不下那高高在上的架子,太过轻敌。 白果投票,两票又尽数摆在关道宁书案之前。 “凭什么?就算我最后一行写得匆忙,也不可能输了他!” 刘铎不服地望向宋焱。 宋焱直接将关道宁的字扔到了他眼前。 “我说的是比书,又不是比谁临摹得好,你的字全数照搬,连字帖上的错字也是如此。书之意趣,本在心境,你心境浮躁,如何能比得过。” 第188章 刘铎接过关道宁的字,一看愣了楞。 原来这孤本是前朝将领的家书,多有墨迹氤氲处,乃是因为家国难守,力不从心的愤苦。关道宁的字把将军铁马金戈的战意铺成在纸上,力透纸背,触目惊心。 这确实是一副好字。 “倒确实有点本事,剩下一局还有射。” 宋焱早前吊儿郎当的散漫模样渐渐消退,两眼溢上兴致,勾了勾手指,身边仆役便拿来两张长弓,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也走了上来。 “这弓乃我改过的强弓,需三石之力才能拉开,若以此弓,能连射十箭,皆入靶心便算获胜。” 三石。 武举之中能拉开一石一斗的弓,便已算上等。 这几乎是三倍。 瞿正阳却面不改色上了场,对着那虎背熊腰的男子沉声道。 “你是昔日阳州观察使郑樵之子,对吧?” 阳州是大燕已经割给西岚的地界。 也是瞿正阳的父亲葬身之处。 那虎背熊腰的男子皱了皱眉,对瞿正阳毫无印象。 “你是?” 不出意料的回答。 瞿正阳一直爽朗的笑脸难得收起,满是漠然。 “当年你父亲手下死了那么多人,你又怎会记得,何必再问,开始吧。” 宋焱所用的靶子并非寻常静靶,而是特意豢养的活雁。 十几只飞鸟同时被赶上天空,乍得自由之身,飞鸟飞得杂乱无序。 但张弓的二人已经有数。 强弓的破空声接连响起,刺耳尖锐。 连射十箭后,瞿正阳眉眼一松,放下弓来。忽感手边一温,原是祝虞走了过来,把随身的帕子缠在他刚刚拉弓的指节下。 三石的强弓属实少见。 他虽能拉开,但皮肤还不适应,连射十箭之下,指节已经被弓弦崩出了血痕。 “小事。”瞿正阳见祝虞眉心皱得厉害,刚刚张弓的严肃全然消退,憨憨笑着。 不一会儿,台下的仆役便传来结果。 ——十射十中,平手。 “这倒有些难办了。”宋焱摸着下巴状似为难道。 高衙内直接白眼以对。 “三局比试我们两胜一平,你还不服?” “自然是要我心服口服才行。”宋焱不管衙内在哪里直骂无赖,他转头看向清闲了许久的林清樾,点名道。 “不如我们二人,加试一场。” 可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林清樾微微颌首,走上前来。 “加试什么?” “就比射艺,一箭定胜负。” 宋焱抬手对这仆役耳语了什么,片刻,仆役重新拿来两张弓,两条绸带。 林清樾接过两样东西,挑了挑眉。 “盲射?” “不错。”宋焱掀起预谋已久的唇角,眸光转向一旁的梁映身上。 梁映不知何时站起,和高台上的一位仆役一起被领到离林清樾五十步开外的地方。 两人各自被塞了一颗拳头大的红果。 “便以他们头上的林檎为靶。” 竟是这招? 林清樾握弓的手紧了紧,目光不自主地往五十步外的梁映看去,不解他竟配合得顶起红果。 而五十步之外的梁映思绪正在先前的回忆中打转。 “御史中丞林琅,至始至终只有一位嫡女,名唤林瑛。” 宋焱的斩钉截铁,遭到了梁映的怀疑。但唯独这事,他不惜反复证明。“我与瑛儿青梅竹马十几年,本该在半年前成亲,我家与林家都已交换过庚帖。” “就算林樾出身再不不光彩,好歹也是嫡子,庚帖上的家谱怎会不写其名姓。除非——这本就是一个假身份!” “这手段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你知道太子身边多少人是这般顶着莫名奇妙的家世出现的?又有多少人完全被顶替,销声匿迹吗?” 宋焱冷笑一声。 “瑛儿和太子素不相识,半年前却突然被强行被指为太子妃,何其蹊跷?我私下查了这么久,查到了太子正身有异,查到了国子监被操控,但还是不明白,为何非得是林瑛——” “直到林樾出现。” “好了,你不必再说。”梁映眸色一沉,一下没控制住气力,随手抽出一本孤本,却让整个书架晃了晃。 “看来你也早发现了端倪。”宋焱却不害怕未来天子的怒意,只怜悯地扫过对方,“一个人处心积虑地接近你,讨好你很难不动心吧?” “可只有你这么想吧。你如此相信她,她或许只把你当做太子妃的垫脚石。” 冰冷的字音伴着那里密林间的景象搅弄着梁映的心海。 “定安哥哥且在等等我吧……” 他记得林樾这么对那人说过。 等什么呢。 等他的死,让她的定安哥哥登基吗? 这一刻,被延后克制了太久的阴暗恶毒的想法汹涌而来,把梁映的心紧紧缠绕。他在猜忌和嫉妒交织的深渊崖壁上,艰难地仅用一掌攀附在清明的边缘。 “只是或许,你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是吗?” “我明白,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所以我会让你见识,她心中真正在意的为何物。” …… 第189章 宋焱看林清樾面对此局果然神色拂动,恶劣地提醒。 “当然,你可以直接认输,前功尽弃而已。” “雕虫小技,阿樾直接上,梁映信你才如此,不必怕。” 早在长衡射御课上,就见过林樾盲射的风采的众人并不担心梁映的安危。 只有林清樾清楚。 这根本不是看她射艺如何的比试。 从一开始,这就是宋焱设好的局。 她现在不能完全断定宋焱的目的,但若他有心,便可在这玩笑一般的比试中,要了梁映的命。 不作为太子死去的梁映。 局面就不会有任何改变,洛京上下无人会在意,林氏不会为他复仇,身后的同伴更是无力扳倒侯府这般庞大的势力。 这一生到现在,所有努力,便如宋焱所说。 前功尽弃。 所以,明知道自己身份有多危险的梁映怎么敢? 怎么能站在那里。 就在林清樾心绪颤动之际,她心中另一股声音告诉她: 若她放弃比试。 那她到现在所作的一切,一样是前功尽弃。 这声音她熟悉。 每次将死之时,她都是靠着这股声音从阎 王殿一点一点爬回来的。 “怎么样,决定好了吗?” 林清樾垂下眼。 “一箭定胜负,我先射,中了便结束。” 宋焱听着这近乎冷淡的声音,轻笑了一声,却是转头冲着梁映方向微不可查地耸了耸肩。 “便如你所言。” 仆役将玄色绸带覆于林清樾双眼之上,彻底失去的视线对林清樾而言没什么改变,她张弓搭箭的姿态依旧干净利落。 梁映的呼吸她很熟悉。 只要微微沉下心来,便能找到他的方向。 就当林清樾要松开箭羽之际。 突兀的弓弦绷紧之声骤然响起在她右后方。 “宋焱!你干什么?!” 林清樾看不见,但她身后的衙内瞿正阳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宋焱这个卑鄙的家伙,竟然不守规矩,趁着林樾瞄准的空隙,抢先搭弓射箭。 瞄准的竟然还是梁映的方向! 可说什么都晚了! 以他们的距离根本来不及阻止宋焱。 但揪心的血肉贯穿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众人在惊慌失声中,那根直直射向梁映头颅的箭只半路被另一支箭陡然射落。 碎裂的箭掉落在地。 林清樾也摘下了眼前的玄色绸布。 她持弓,神情冰冷地盯上宋焱,只是宋焱的反应并不如她所想的好事被坏的不甘,又或是戏耍她成功的得意。 宋焱脸上只有淡淡的惊讶。 不深,没有狠厉的杀意。 不浅,不是单纯恶劣的漠视性命。 就只是淡淡的,好像是她打破了某种与他关系不大的认知。 林清樾蓦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向安然无恙的少年。 他眸光闪烁地望着她,难掩惊喜。 噢。 原来这就是宋焱的目的。 对她真心的考验。 第084章 不受控 意外发生得突然。 幸而林清樾的及时反应才避免了宋焱胡作非为, 人命关天,长衡众人不再畏惧宋焱背后权势,也不在乎身处他人底盘。 以衙内为首,一幅要反客为主的架势。 在人声喧闹中。 林清樾独自抽离, 她默默弯腰拾起地上破碎的箭只。刚刚一切发生得太快,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 指尖就偏离了原来的准心, 放了箭。 现在仔细端详箭只的落点, 还原当时的力度和角度——她本该发现的,这一箭根本不具任何杀意。 只是那一瞬息。 她该有的琢磨、推断、权衡,一盖消失。 什么都没有想, 就这么做了决定。 这就是梁映想要看到的真心吗? 她大概是通过了他的考验。 林清樾将破碎的木杆无意识攥紧在掌心,任由那尖锐的木刺赐予的疼痛, 带她从苍茫一片的心绪中,找回理智。 她通过了梁映的考验。 却打破了她的原则。 ——绝不可丧失对自己的掌控。 她一直将此则奉如圭臬。 因为她亲眼见证过。 幼时的她还在暗部训练时,暗部偶尔会把对目标动恻隐之心,放弃指令的暗卫,施以惩戒。那是如同杀鸡儆猴般的场面, 暗部让所有训练的孩子,目睹他们的下场。 通常,暗部不会直接抹杀违例者的性命。 而是像死囚前的最后一顿饱饭, 暗部给予违例者诉说真相的宽容,告诉他们只要目标愿意既往不咎, 替她瞒住身份,便允许他们彻底离开暗部。 可暗部接近目标时, 身份编织得有多美好,在诉说真相时, 便有多残忍。 当动心建立在连相遇都是谎言之上。 一切牢不可破的海誓山盟,也会顷刻之间摧枯拉朽,一败涂地。 因为人的疑心一旦被打开是无尽的。 谎言就如同蜚蠊。 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只之后,即便杀死也无法安心,人总会忍不住日夜揣测,那些看不见的阴影角落里又藏了多少不曾看见的…… 第190章 那些把自己的性命托付在他人之手的人,没有例外,都在对方厌恶、背叛、疏离中被暗部重新带走。 林清樾不会忘记被摧毁了信念,掌控不了自己人生的悲惨模样。每一次见证,她都发誓,她永远不会堕入其中。 但彼时的她哪里知道,真正站在失控边缘时,她早已被麻痹。 “阿樾,松手。” 梁映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边,浓黑修长的眉微微蹙起,下面那双对待他人幽深疏离的乌瞳,装满了她的模样时,总如化开的蜜糖,透亮澄澈。 大掌温柔地翻开她的掌心,想将扎破她血肉的断木挑出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林清樾找不到失控的源头,但她可以悬崖勒马。 被木刺碾过的掌心在梁映指头触及的那一刻,决绝抽走。 梁映没反应过来,还维持这虚握的姿势,怔怔抬眸。 可林清樾却不再看他。 她合拢手心,大步走到被衙内揪住衣襟的宋焱面前。 “小侯爷不守规矩在先,今天比试胜负已定,望小侯爷言而有信,往后在国子监不要再为难他们。” “他们?”宋焱愣了愣。 林清樾的反应越发让设局的他捉摸不透。 可梁映却像是熟悉这幅神情,本僵在原地的身躯急急驱动了起来,几步并作一步,可还是没有林清樾平静地吐字来得快。 “是,家中有事,林樾恐最近一段时间不便在国子监继续读书。” 梁映只觉得手脚发木。 前一刻还在为被选择的欣喜而悸动难忍,现下心口却倏然冻结。 是哪里出了错? 阿樾分明心里有他。 “阿樾?” 祝虞更是满脸莫名,如此大事,她此前怎么从未听林清樾提过? 林清樾眸光清明地掠过一圈从长衡走到国子监的同窗们,面上破了刚才的平静,忽而泛上一如往常的温和笑意。 “放心,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定,我明日便回来了。” 想想衙内一回来就被召回家中。 林家在京中亦是有头有脸,私下联系了林樾也是很有可能的,而且林樾于林家身份特殊……或许真的有什么要事吧…… 林樾不会骗他们的。 众人懵懂中点了点头,目睹着林樾先行离开的背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为什么。 只有一阵风,紧跟着林樾的步子窜了出去。 是梁映。 刚刚林樾告别的视线,好像唯独跳过了梁映。 梁映熟悉林樾。 熟悉她的呼吸、她的步伐、她的一颦一笑。 他知道,看似春风化雨,温润有礼的林樾,实际永远对人留有一寸余地,就像明月,可望不可及。 他不求独占明月。 但至少他要站到离她最近的地方。 而他差点以为他做到了。 可踏出繁花台的那一刻。 一阵秋风卷起落英纷飞,所有人都在赞叹无尽花雨美不胜收的一刹那,他彻底失去了她的踪迹。 终究是日夜忧惧的事成了真。 月是水中月。 离得再近,触之即散。 …… 皇城东宫。 黄昏时分,落日熔金。 银质面具被沾染上一层晚霞的残红,和着遍地精心养护的花枝,本该鲜妍秾丽的一幕,却在蓦然垂下的花剪寒光中,显得阴冷晦暗。 “她真是这么说的?在赢了宋焱之后?” “是。且出了繁花台,就隐了踪迹,暂不知下落。” 周念单膝着地,将自己在梁映身边所窥伺到的一一回禀。 在没见到萧定安之前,周念以为,林清樾的离开虽然古怪,但是萧定安想要的结果。 毕竟,林清樾是她见过的,萧定安唯一表露出在意的人。 可萧定安听过消息,却花剪一错。 数十盆移栽在殿中,花费重金才能在深秋盛开的花枝就这么一下子被裁去了所有生机。 “他对你而言竟这么重要……” 重要吗? 重要到会头也不回,弃人不顾吗? 周念疑惑,但周念不敢多嘴。 萧定安却眸色阴恻地开了口。 不像是为周念解惑,更像是警醒自己。 “我和她是一类人,我们没有选择,生在暗部,被剥夺了爱人的能力。这倒也不是坏事,不困于情爱便永远自由,明明说好的要 摆脱林氏掌控……” “我不过是放她出去玩了四年,她竟被人开了情窍……如此不计后果的离开,便是那人重要到了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地步,否则以她的性子,怎会前功尽弃,落荒而逃?” 周念微微一顿,为了让自己的滞涩没那么明显,她低下头,极尽下属本分地哑声提议,“那可需属下将她带回到殿下身边——” “不。”萧定安将花剪一扔,堵了周念的话音。“她既然逃,就说明她还没完全懂那情意,她在害怕……那便正是可趁之机。” 萧定安转身走到寝殿书案,提笔写下一封信,又从隐在暗处的机关中拿出一个木盒。 第191章 “阿念,把东西送到洛京城郊十里外的凉亭,给一个姑娘,她会知道怎么做的。” …… 林清樾承认她的决定慌张了一些。 但既然定下,她就不会反悔。 只是要麻烦的事情一下摊开在眼前,实在有些棘手。 林氏明部暗部、萧定安那边……还有琉璃和父亲。 突然离开,玲珑心肯定再也没法按时给琉璃和父亲寄去,暗部随后而来的追查可能也会有一段时间没有宁日了…… 她得写信,提前告知琉璃。 夜深人静之时。 确认暂时避过林氏耳目的林清樾坐在洛京一处屋脊上,手上拿着顺来的纸笔,借着月色书写上大致情况。随后拇指和食指捏成圈,在唇下吹出短促的哨音。 重复了不过三次。 一只的威武信鸮随哨音而来。 林清樾绑好信笺,将信鸮送回天际,脑中便马不停蹄开始盘算下一步计划。 这琉璃收到信笺起码也是半个月后,这期间她得—— 刚刚思索皱起的眉间,忽然被盘旋着飞回自己肩上的信鸮打断。 怎么飞回来了? 没吃饱?飞不动? 林清樾侧过头,刚准备上手摸摸信鸮的鸟腹瘪不瘪,忽然信鸮在她耳边嘶哑地叫了起来,连带着翅膀也开始欢欣的扑腾。 活像一只狗见到了主人。 可她不就在这儿嘛? 况且这信鸮因为她的严苛训诫,从不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除了—— “樾姐姐。” 林清樾愕然回身。 近乎半年未见的少女身影陡然在夜色中鲜明。 琉璃还是穿着她为她买的那一身嫩黄罗裙,明媚的小脸上带着久违的笑意。 “你怎么在这儿?” 上次与琉璃传信还是在一个月前。 琉璃是个懂事听话的性子。 虽然是她在叛离林氏的混乱中救了小姑娘一命,但在后来的路上,无论是琉璃的医术还是她认路的能力,都帮林清樾得以逃开林氏追捕四年之多。 所以她才敢在执行指令的期间,把父亲交给琉璃照顾。 她记得上个月琉璃传来的信中,说家中一切都好,药也够用,无甚不平之事,如今怎么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洛京? 为何又不见必须由人照顾的父亲……? 一向敏锐的林清樾即使琐事缠身,却还是定了定心思,率先拉过琉璃的手,检查了一圈,没见着外伤。又要翻过手腕看看她的脉象,却被笑中带一丝苦意的琉璃拦了下来。 “樾姐姐,我有一个坏消息。” 第085章 试试吧 琉璃把她小臂上的衣袖撩起。 细嫩的皮肤之下, 一条鲜红色的脉络突兀地抢占所有视线。它似有自己的生命,只是在林清樾盯着的功夫,这根一直从手腕长到小臂处的脉络忽然又暴涨了一寸。 “这是什么?” 林清樾蹙眉问道。 琉璃似不愿再让林清樾多看,放下衣袖, 低头道。 “自你写信说要去洛京后不久, 我们在安南的栖身之地就被景王的人发现, 这是他们给我们种下的一种西南边陲的蛊毒。” “景王?” 林清樾的问句让琉璃还在解释的舌尖被笨拙地咬到, 她却不敢显露半分, 怕以樾姐姐的敏锐察觉了端倪。 “他大抵知道樾姐姐已经成功取得太子信任,刺杀不成,便想着由此突破吧。他们在我和阿爹身上下的是子蛊, 这是母蛊。”琉璃从怀中摸了摸,半响拿出一个木盒递了过来。 “这母蛊, 他们希望姐姐下在太子之身。” “且为了蛊能成活,下蛊后的一个月需人喂养,这事若要瞒天过海,只有姐姐才能做到。” 一个月?那不就是清河宴开宴之时。 果然是坏消息。 竟卡在她准备离开的节骨眼上。 林清樾没有对一脸自责的琉璃多说什么,只是推开木盒上的木片看了一眼。那是一只只有指甲那么大的青色飞虫, 因在沉睡,看不出太多狰狞之处。 “这蛊是何效用?为何你们要种上子蛊?” “效用不知,他们只让我告诉姐姐, 这母蛊……只要三日之内没有下在太子之身,子蛊便会发作, 我和阿爹的性命……怕是不保。” 这是要她一点耍花招的可能都没有。 人遇到无语的境地时,会笑出声。 琉璃的声音便在在林清樾响起的轻笑下渐渐隐了下去。 “这景王真会拿人软肋啊……” 月色下, 林清樾轻轻喟叹。 琉璃意识到林清樾没有第一时间应下。 她不禁抬眸看去,清雅少年的伪装依旧天衣无缝, 可她眉眼之间果然和离开前那个肆意洒脱的樾姐姐不一样了。 要是原来在安南的她。 为了阿爹和自己,不会犹豫。 明明是最不可能动心的人,用的是最不忠诚尽职的护卫之法,怎么反而会生了这般大的变故呢? 琉璃细想,问题还是出在了那位太子殿下身上。 第192章 每次传信回来,林清樾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除了报平安的内容,关于梁映的墨迹能占去信纸的一半。 琉璃就算对梁映未曾谋面,脑海里也有了他的大致模样、性子、喜好。都说这太子失德,阴郁乖戾,可在琉璃看来,他倒是会爱人。 短短几个月,竟能生生间入林清樾那自力更生,无需仰仗他人的世界中来,还扎了根,发了芽,乱了她心神。 怪不得萧定安会提前让她现身。 他也在怕。 怕他四年前就在绸缪的计划化为泡影。 但那是整整四年。 半年就能有如此变故,何况四年。 琉璃还是喜欢那个在安南自由自在的樾姐姐。 她最后拿指甲掐了掐掌心,自出发时就不断被折磨的软肉终于磨破了最后一层皮肉。 借着痛意,琉璃努力挣破桎梏,抓着林清樾的衣袖蓦然道。 “樾姐姐,不如我们逃吧。” “你不是最讨厌卷入这利益纠纷之中吗?” “我去把阿爹偷出来,就像当年离开林氏一样。我会医术,这蛊毒虽诡谲,但也能拖一拖,我们边逃边治总有办法,先远离洛京这是非之地吧。” 这怎么能一样呢。 当年叛离林氏,是父亲濒死,她拼着鱼死网破不得已为之,而今日,无论是阿爹还是梁映,两边她都不可能视而不见那其中风险。 林清樾捏了捏琉璃的脸颊。 被重重破事缠住的她,还是牵出一个笑来。 “我不会让你和阿爹出事的,你乖乖回去禀报就是了。” 琉璃眨了眨眼,感受着指尖传递的暖意。 纵然樾姐姐心绪转变了些许。 可她骨子里那份沉稳强大没有被改变,依旧让人闻之心安。 琉璃有预感。 萧定安既在四年前放樾姐姐离开之后,又要做出一个让他后悔的决定了。 可没办法。 谁叫他选谁不好,偏偏选中了林清樾。 …… 自林清樾离开,已是第三日。 宋焱,堂堂侯府小侯爷,现如今 不得不腆着脸,反复在一间学舍的门口敲着门,哄着里面的人出来。 “国子监单单病假,三日已是最长期限,就算不想上课,明日去点个卯也行啊。若是因此被抓住由头,把你名字从清河宴名单中划走,那可是得不偿失啊。” 房内依旧寂静一片。 完全没有回复。 宋焱发现晓之以理无用,忍了忍夺门而入的暴躁,努力回想自己不讲理时林瑛对他的法子。 他又敲起门,这回他说道: “其实她也不一定是真的离开,我听闻祝虞说过你们二人相处,她这样的性子我见过,只是于情字迟钝。” “或许那日试探出的心意,也吓到了她自己——” 话音未落,吱呀一声。 学舍紧闭了几日的木门,忽然被打开。 宋焱:“……” 早知道这招这么好用,他前三日就不该由着这太子殿下的性子,让他把自己整整关在舍房三日。 宋焱抿起无奈的唇角踏步进来。 舍房之中,不曾点灯。 幽暗的环境之中,宋焱只能依稀看清桌案边一具高大身形缓缓落座。 他的轮廓几乎与暗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眼眸,映着银白月色,在暗中亮得森然可怖,像是一只被困在此中的恶鬼。 “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沙哑的男声像是揪着一根救命稻草,忍耐不住地问。 这该是一个明知道假太子在虎视眈眈,夺回太子之位危险重重的真太子该问的问题吗? 宋焱叹了口气。 他是真的后悔了,那日他就不该试探林樾。 没能铲除假太子埋藏的隐患不说,好像还弄巧成拙,直接将稳住真太子的主心骨拔了出去。 这也是他这几日听祝虞几人聊起林樾时知道的。 他哪里能料到林樾顶着那样可疑的身份,竟是真的用心教化梁映君子仁德、经学致用。 也难怪真太子一颗心都吊在了人家身上。 “本能是不会骗人的,包括她自己。” 宋焱并不害怕那双眼眸,因为他也曾在太子妃人选尘埃落定时,把自己关在漆黑的房中。 反复诘问着自己。 到底哪里出了错。 想过成全。可一旦想起瑛儿与他相处的点滴,他便无法劝慰自己放下。 若是放不下,就得去争。 “你若想她回来,法子很简单。” “装病就行。” “……装病?” “反正我已经替你请了三日病假,也合理得很。她在意你,就算明面上不便出现,但一定会回来看你。” “届时你就拉着她,让她直面自己的心意。不管结果如何,也好过这样不明不白地分隔一方。” 宋焱的主意听起来很馊。 梁映知道林樾最不喜的就是他不照顾好自己。 可宋焱又在面前,拍着胸脯。 “亲身试验,百试百灵。你既然放不下,只能多吃亏些,她若是怨你,你就受着,先说上话再说。” 第193章 是啊,怨他也好过不要他。 梁映可耻地动了心。 在宋焱的言传身教下,梁映才知道用来上妆的粉往唇上一撒,便能有个七八分虚弱惨白的模样。 再用热炭舀水一蒸,体温也能高得吓人。 趁着宋焱帮他去拿炭盆之际,梁映坐在平日用来正衣冠的铜镜之前,端详着自己被涂得过于苍白的唇色,又回过一丝理智的轻轻擦了擦。 之前在长衡他也病过,太过夸张,她会一眼识破的吧…… “你体格好,病了也不显,再擦一擦才更像。” 未阖紧的门扉,传来一声平静的建议。 梁映指尖一抖,座椅在低上因他陡然站起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可他却一点不在意。 只因那日夜思及的身影就这么倚着门,静静地向他望来。 屋内摇曳烛光无法照亮她的面容,陷在忽明忽暗之中,让她显得那么不真切,好像只是梁映的一缕幻觉。 他连上前,都怕是惊扰。 却不想,她却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我还以为宋焱只是看着不靠谱,这种馊主意亏他想得出来。” 就像那日的决绝离开不曾发生,梁映怔怔看着那清隽的面容由远及近,直到在他呼吸几厘之处停了下来,温热的指腹抚过他唇,将上面沾染的妆粉温柔拭去。 梁映想他应该是真的病了。 竟把幻觉发作得如此栩栩如生。 “我这有药,不论真病假病,一粒就好,你要不要试试?” 他看着她从怀中摸索出一个木盒递了过来,眉眼之间的笑意几乎全是哄骗,可他没有犹豫,在递来的一瞬便打开木盒就把里面的药丸一口吞入。 那速度似乎让对方措手不及。 他看她微微一怔,盯着他翻滚咽下的喉咙: “就这么吃了?你也不问问这是什么。” 可梁映才不在意这种小事。 他将取走药的掌心一翻,一丝空隙不留地缠在了她还未来得及收走的手腕之上。 “只要我吃了,你就不会走了,对吗?” 明明是他桎梏着她。 明明拥有着一步步归顺于他的权势地位。 可林清樾却从那幽沉的眼底看到了昔日倒在滂沱雨中,一无所有的少年影子。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少年不假思索的固执让林清樾失笑。 随即她眸光摇动,烛光之下琥珀般的眼瞳像是一坛窖藏已久的陈酒,氤氲着与天下同醉的酒气,拢住少年。 “那便试试吧,一月为期。” “若你还这么想,那我也就什么都不要了,与你在一道。” 梁映心下一空。 这幻觉疯了。 再是不舍,梁映还是闭上了眼,试图找回理智。 可下一瞬,他掌心下被桎梏的手腕轻轻一翻,温热的肌肤摩挲过他的掌心,却不是逃离。 修长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过,挑起一层痒意后,竟坚定地挤压掉每一丝缝隙,紧紧与他的五指交相环扣。 梁映睁眼,望着不曾消失,还在他面前真真切切站着的清隽面庞。 他的心彻底乱了节奏。 第086章 终生花 宋焱带着炭盆回来的时候。 梁映正倚坐在桌案边, 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五指,眸光迷离幽深。脸上本教得有七分像的病态全然不见。不仅唇上的白粉被抹去,耳根和肤下还泛起一点殷红,显得人血气十足。 宋焱啧了一声, 放下炭盆。 忽然体会到了斋堂教谕面对不听话学子的无奈和烦躁。 “你这怎么骗得过她——” “你说, 在一道是什么意思?” 两人话声撞在一道, 但显然对面力道更足。 “啊?” 那话意把宋焱撞得一懵, 睁着眼睛眨了几下之后, 他意识到不会空穴来风。 扭着头在梁映房里左右张望了一圈,没看到多余的人影,宋焱不禁走到梁映面前问。 “她来了?” “你还没病, 她就来了?” “现在一道,以后一道, 若是永远一道,那是不是只有三媒六聘的夫妻了?” 宋焱默了默。 怎么他前后离开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失魂落魄的太子殿下这就开始准备新的太子妃了? 眼见他再不阻止,眼前的人就要想好聘礼礼单了,他忙道。 “她找你除了说在一道还说什么了?” 似是他打听得太多, 梁映斜睨一眼,满是戒备。 宋焱扯了扯唇角,意识到这事儿的严重性, 试图唤回对方的理智。 “我以为她是迟钝,所以才要你骗她现身。可她提前出现, 还说了这种话,这不明摆着是欲擒故纵的陷阱吗?” “你可以不告诉我她说了什么, 但你最好一个字也不要信,给的东西也不要收……” 宋焱嘱咐的话忽然顿了顿, 舍房外似卷过一股凶猛秋风,枝叶声沙沙作响,将一丝笛音衬得不清不楚。 谁会没事大晚上在国子监吹笛? 宋焱刚觉蹊跷,耳边忽地炸开一声脆响。 第194章 是梁映桌上的香炉被他一掌掀翻。 适才还挺拔的身形竟一瞬佝偻下去,挥过香炉的手掌紧紧揪起腹部的衣衫,须臾之间,刚刚还血气十足的俊逸面庞浮满了虚汗。 唇齿之中竭力压制的闷哼声,让宋焱明白他的话已经说晚了。 “是她做的。” 无能为力的宋焱瞥着梁映惨状,嗤笑一声。 “就这,你还想与她结为夫妻?” 谁料,在痛楚中直不起身的人,却还试着挤出破碎的字音为她辩白。 “不是她。” 窗外树影浮动。 一抹阴云遮去月光,纵容匿于阴影之下的身影肆意穿梭。 “……属下已催动母蛊验证,梁映确实已经被种下母蛊。” 殿内,国子监的消息被第一时间送到。 “呵,果然是我的小樾,永远分得清轻重。” 萧定安满足地弯起唇角,把袖中准备好的玉瓶丢给跪在面前的周念。“把解药给琉璃送去,告诉她别怪兄长狠心,这都是为了她能当上新燕的长公主该付出的努力。” “是。” 周念的声影再次隐于黑暗。 萧定安望着晴朗月色,心中畅快地将银面戴上,跨出了寝殿。 殿门口的内侍纷纷下跪。 “摆架瑶光殿。” 瑶光殿位于皇城后宫的东南角,虽离天子寝殿偏远,但却是大燕历来宠妃所居之所。只因这里亭台楼阁皆按照书中仙境琼楼而建,是极尽凡人所能的盛世奇景。 而今日瑶光殿的主人,是娴妃林晞。 萧定安踏入内殿时,殿内果然一片灯火通明,未有就寝的模样。 绕过重重纱帘,一着黛紫宫装的美妇人正手执黑子,若有所思地对着面前棋局,准备落子。 “落在此处便赢了。” 萧定安看过黑白两子角斗之势,点了点棋局之中,一直被白子忽略的一处地方。 妇人却只是轻笑了一声,把黑子放回了棋匣之中,抬头看向来人。 “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亲自来了?” 妇人仅入宫一年就能入主瑶光殿不无缘由,虽离入宫已过了整整十八年,妇人依旧如秋水芙蓉,丰姿冶丽。 萧定安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一张魅惑众生的脸生出的女儿却出落得清隽温润,仿佛是俗世沾染不上的一轮皎月。 不过思及林氏一族的传承之法,也并不是完全无法解释。 林清樾无论是性子还是样貌,都更随他父亲一点。 萧定安不在意妇人对他的无礼,温声道。 “看看你过得如何?” 林晞像见了鬼似的挑了挑眉。 “你把我囚在此处,还问我过得好不好?” “虽然囚着,但你还活着不是吗?”萧定安微笑着,温雅的面孔却吐露着可怖的话。 “若不是看在小樾的面子,你早就和这后宫的其他后妃一样,慢慢病死了。” “你这么说是想让我感激你吗?”林晞耻笑道,“夺走我的暗部令牌,狐假虎威到如今,你或许确实比暗部的寻常暗卫走得都要远,但是就凭你,是破不了这局的。” “又要说林氏的宿命么?” 萧定安不屑道。 “我来便是要告诉你,这宿命困得住你们困不住我。沈氏的血脉已经踏上末路,就算明部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为我成为真正的太子铺路而已。” “只要再过一个月,这天下真正的太子便只有我一人。届时,我还要请你为小樾送嫁呢…… ” “得了吧。”林晞摇了摇头。 “待你坐上龙椅再和我说这话吧。” “你会见证的。“ 没有得到认可的萧定安步伐离去时不如来时轻松,罪魁祸首却丝毫不觉地耸了耸肩。 她再一次执起黑子,在棋盘上呈包围之势的白子之中落下。 喃喃道。 “下棋只看百步,还是太少了。” …… 国子监不如长衡,无山无水。 想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待着,林清樾只能翻上屋脊。 她阖眸静躺着,任由月光裹着孤寂的她,指尖随着不远处的笛音一下一下敲打着身下的屋瓦,似在默数。 整整一曲,八十一次敲击。 数完的林清樾缓缓起身,却是脚下一空,直往屋脊之下滑去。 瞬息之间,林清樾几乎以为自己要马失前蹄,摔个狗吃屎,却不想背下一软,毫发无伤。 “烦请你从我车上下来。” 林清樾蓦然坐起,发现自己竟是落到一辆恰巧堆着大小包袱的板车上。 而板车的主人竟也巧了,她居然认得。 “邵教谕?” “半夜不睡觉干嘛呢?国子监不是长衡,不查寝便这样得意忘形了?” 邵安推着车也没忘了手上拿个羽扇摇了摇,久违的有关长衡的鲜活一下灌入林清樾的脑中。 “教谕怎么在这儿?” “让你请假三日吧,这都不知晓。还不是为了那清河宴,各州府临时借调了教谕,说是要给迎战的大燕学子专门指点,各取所长,长衡中我与山长都来了洛京。” 第195章 邵安说着拿羽扇直接将林清樾赶了下来。 “这都是山长刚送到国子监的换洗衣裳,你别压坏了。” 世上秩序俨然。 邵安这样的教谕也少不了给庄严跑腿。 林清樾笑了笑不再耽搁邵安。 不过邵安刚重新架起板车,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结着白霜柿饼往林清樾怀里一丢。 “厨房顺的,国子监的柿饼做得还不错,吃完早点回去休息,你们这几个被定为应战的学子接下来一个月可难熬着呢。” 林清樾口中正泛苦,咬了一口柿饼。 如饴糖一般的甜味在舌尖泛开,短暂冲淡了苦涩。 她已经知道。 接下来会成为她一生中最难熬的一个月。 …… 林清樾的回来,最喜形于色的必然是祝虞几人。 果然,众人一致要求让宋焱把林清樾的名字留在迎战书的决定没有错。 在国子监大儒的一力举荐下,国子监祭酒认可了由长衡而来的六人加上宋焱,共七位学子所递交的应战书,同意他们代大燕学子出席此次清河宴。 与大任一同到来的是沉重的课业。 日子过得紧锣密鼓,除了宋焱不太适应,每天焦头烂额,长衡众人都是觉得像是回到了在长衡备考秋闱的日子,累但快乐着。 尤其是林樾和梁映。 又有了当初形影不离的样子。 上课,梁映会为林樾领路。 用膳,林樾会为梁映布菜。 就寝,虽两人分住不同舍房,但不是今日,林樾留在梁映学舍为她解疑,便是明日,梁映为了背诵找去林樾的学舍。 只要梁映不像林樾不在时茶饭不思,众人喜闻乐见。唯有宋焱看着这般亲密如芒在背,如哏在喉。 但碍于身份,半天他也只能憋出个: “成何体统!” “与你何干啊?” 又是在斋堂学到深夜。 众人精疲力尽,各回舍房,眼看着要将林樾和无意入睡的梁映留在空寂的室内,宋焱说什么也不肯走,边喊着成何体统边准备把梁映带回他们舍房。 衙内翻了个白眼,给了瞿正阳一个眼神,两人默契配合,声东击西,一个手刀将宋焱打昏带出了斋堂。 “阿樾,明日是国子监专门让我们在清河宴前修整的休沐日,不用早起。你和梁映早些休息。” 祝虞眨了眨眼,将斋堂穿风的门替二人阖上,留下独处的空间。 虽不知因何,但这些日子祝虞能看出来林樾是主动与梁映亲近的,梁映因此平日笑得都多了。 情投意合,终成眷属,是世上难得的好事。不管二人背负着多少隐秘,祝虞都由衷希望两人能够美满 安乐。 随着门缝合拢,祝虞眼里的成全林清樾哪能没有看懂,她无奈地勾起唇角,回身张望。 熠熠烛光下,昳丽的少年单手成拳支着侧脸,姿势并不舒适,可看他呼吸,确实睡得安稳。 这个时间,放在往日他是绝对不肯睡的。 国子监里林氏派下的教谕、学子中的宋焱都在为了清河宴的成败对他步步紧逼。 他们却不知道,就算不这么咄咄逼人,梁映一样会认真对待,不惜压榨所有清醒的时间用以成长。 只是因为他在禹州长大,耳濡目染底层百姓所受的战争之苦,比起国子监高高在上的贵族子弟,他最是明白赢下清河宴的必然。 阿婆实在将梁映养得很好。 面上乍见之时冷漠了些,但这里—— 林清樾轻轻抚上少年心口。 滚烫热烈,有着世上最浓烈的情意。 甚至有时候,林清樾都觉得少年实在不够冷漠。 怎么可以因为她一句的哄骗,就满心期待地信了。 这样可怎么能成为一国太子啊。 林清樾低头叹息,却又不得不从腰间拿出一粒准备好的药丸,用手指抵进少年唇中。 那药丸入口即化,本该及时鸣金收兵的指尖却轻轻在少年柔软的唇上摩挲。 她忍不住想起这双唇对她吐露过的字字句句。 “我不在意……” “要我的命便拿去吧……” “你是我唯一的信奉……“ 林清樾知道自己心中有一处尤为贫瘠。 也认定这世上不畏贫瘠者寥寥无几。 却怎么偏偏让她撞上了这等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回头的人,就算看不到一点希望,也日复一日地为她灌下雨露,让那一处缓缓生花。 若你不是太子那该有多好…… 林清樾移开手指,温润的双眼难得漫上晦涩,在无人知晓的寂静之中,她缓缓俯身,放纵自己这一瞬的失控。 她不甚熟练微微侧首,小心翼翼地贴上少年温热的唇角。 怕被发现,她几乎一触即离。 可只退了一寸,她的后脑就被一只强健有力的掌心轻轻托住,林清樾一惊,眼睁睁看着眼前本该熟睡的少年缓缓睁开双眼。 乌沉的眼眸早已清醒,泛着浊色却又清清楚楚地映着她的模样。 林清樾一时只想起自己喂下的那颗药丸,觉得自己应该要解释什么,可少年却根本不在意,他微微仰头,追着她的方向,吻了上来。 第196章 最初只是蜻蜓点水,可那是少年忍耐着,吞咽下声息,试探之后,见她没有躲闪,堆积了太久的欲|望终于被放纵着引燃。 再分开时,是林清樾透不过气来,双手抵着少年胸口将他推开。 彼时,两人眼尾唇边皆是一片嫣红。 林清樾不敢再看少年。 道了一句明日见,便落荒而逃。 留下少年一人独坐了半响,才缓缓起身。 第087章 祝明光 梁映回房时, 与他同一舍房的宋焱并未睡,他坐在书案边,双指正夹着一纸信笺送到面前油灯处。 燃起的焰光摇晃,一向张狂骄矜的眉眼沉在明灭中, 阵阵阴霾。听闻推门声响, 他缓缓抬头, 见走进来的梁映面色苍白, 左手捂着腹下, 阴霾更是浓了一层。 “又疼了?”宋焱冷眼旁观梁映走到塌边坐下,一点没有搭手的打算。 “这一个月来,每七日她与你独处过后, 你都这般绞痛不已,前三次你说我毫无证据, 今日呢?你装睡装得这般好她肯定信了吧?” “与她无关。” 梁映坐着,边冒着冷汗边冷静道。 宋焱拳头握得嘎吱直响,但他余光眺了一眼房梁上方,又暂且忍下,生硬地道了句“无药可救”, 吹熄了灯。 窗外树影婆娑,透过纸窗的薄薄月色,在宋焱面前的书案上勉强照亮。他没有立刻就寝, 而是拿起笔在纸上奋笔疾书。 须臾后,才恶狠狠地把手里的信纸拍到梁映手边。 梁映忍痛看去。 宋焱怕隔墙有耳不便说的, 都在纸上写了。 【我的人刚刚传信,假太子的人于城外庄子夜会此次参加清河宴的西岚使臣, 伊尔古纳。此人诡计多端,喜好研究蛊虫。我怀疑你这一月以来的绞痛, 医师无法查出,便是因为她给下的是蛊。】 【别执迷不悟了!杀了她,拿到解药。】 【否则,这与胡人串通好的清河宴你必败,假太子借你功成名就后,绝不会留你性命。】 宋焱在杀字一字上的力度格外凌厉。 他已经由着梁映的性子给了她很多次机会了。若是明日休沐梁映不动手,那么便是由他来了。 清河宴不管是关乎大燕改朝换代,还是山河寸土之争,都绝不容有失。 梁映放下信纸,吹起火折子把点燃的纸塞进塌边的香炉之中,焦灰味拂过鼻尖,他缓缓颌首。 月色下,无声道: 【我与你打个赌吧。】 - 独属于参加清河宴七个学子的休沐日,伊始便懒散极了。 也怪国子监专门从州提拔而来的教谕属实拼命,每日十二个时辰,只有两个时辰能用来休息。长时间的紧绷过后,面对第二日的清河宴,众人都想着好好睡一觉补足体力。 以至于这一日一早出了门,只有早就约好的梁映和林清樾。 昨日见的最后一面还记忆犹新,林清樾走在街面,面对琳琅满目的路边铺子,假装兴致盎然地这看看那摸摸,就是没打算和梁映说上一句话。 好在梁映也没追究,只是看她看得高兴,便把她夸过的都买了下来。眼见着身穿学子白衣,清贵冷峻的少年,手上却为她提溜着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廉价小玩意,林清樾实在不能继续无视下去。 “不是说今日要我帮你挑些东西,怎么都给我买了?” 林清樾想要接过那些实在与少年格格不入的东西,少年却不让,还会错了意道。 “我有钱,在禹州时存了不少,买得起的。” 这和买得起有什么关系。 林清樾想叹气,今日她之所以来,只是为了哄着少年不察觉她意图,才满口答应下的。 眼看着清河宴马上就要到了。 一切都将尘埃落定,这买不买的属实没有多大意义。 但林清樾不能把这话直接说出口,她压下只要见到梁映脑内就不断翻滚的暧昧画面,强作镇定地拉过梁映袖角。 “我看得差不多,去挑你要的东西吧。” 梁映点点头,俄而两人进了一家名为碎玉轩的玉器铺。 店内玉饰精雕细琢,一下就和她大街上相看的那些几文钱的小玩意区分了开。 梁映花钱向来节制,往自己身上花得更少,今日能直奔玉器店,林清樾猜想为了明日清河宴的排面。 毕竟明日宴上不止西岚学子,设宴的景王、‘太子’也都会在,着实是个大场面。 林清樾自然而然走到了男子发髻的柜上去挑。 不过总不是她戴,选了两根林清樾还是准备让梁映自己拿主意。可她一回头,正投进往她走来的梁映怀中。 再熟悉不过的山木气息将她全然包围,她身子一僵,梁映却已经借着这时机,抬手一送。 发间感觉有一凉物划过,林清樾后知后觉摸了摸竟是一根玉簪。 跟在梁映身后的店家快步走来,他张了张嘴本要提醒这位郎君拿的是女子用的朱雀纹青玉簪,可当他瞧见这位郎君的同伴佩戴好的样子,他又闭上了嘴。 那矜傲的朱雀纹路总在玉器上显得锋芒太露,不如雕花刻蝶的其他样式好卖。可眼下戴在那清隽少年的头上,不止不显娇气,反倒让那玉质的温雅压住了朱雀的桀骜,又还留着一抹振翅欲飞的自由生动。 第197章 梁映低头望着林清樾,一眨不眨。 就在林清樾受不住这视线想要把簪子拿下时,梁映按住她的手低声 道。 “果然衬你。” “就它了。 “好嘞——承惠三百两。” 三百两?! 林清樾皱了皱眉,阿婆与她说过,梁映存钱为了给她治病,用度很快,存不下太多,这些应该是他全部积蓄了。 这还没恢复太子之位,花钱就如此大手大脚了? 可林清樾又觉得不对。 因为梁映似乎只打算买这一根。 便就让林清樾这么戴着,爽快地付了账,梁映便拉着她往洛京街坊之中,最高的樊楼而去。 国子监的学服打眼,樊楼掌柜很快识趣地给了他们一间视野最好的雅间,好酒好菜也依次一道道端到眼前。 林清樾扫了一眼这南北透风的采景结构,刚刚戴上发簪时紊乱的心跳渐渐恢复。她了然地回头,夹了一口面前丰盛的菜肴,假装不知自己的后脑正被重弩瞄着。 “逛了半天都是我在拿好处,今日出门可真是为你挑东西?” 林清樾半真半假地问,但梁映的眸光却未有一丝躲闪,他甚至定定看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确实有要阿樾帮忙挑的。” “噢?”林清樾挑了挑眉,好奇他用的是什么借口。 “给我挑个字吧。” 悬在菜盘上的银著顿了顿。 太子取字。 可轮不到她。 林清樾的沉默让梁映语气低落了两分。 “无忧便是你取的字。” “她可以,我不行吗?” 少年语调放柔得刚好,林清樾心中喟叹着放下银著。 罢了,做戏一个月到现在。 骗也骗了,亲也亲了,还在意这个作甚,反正届时皇室也会给他重新取字。 而且弩箭既出,今日她是必须走了。 反正该吃的药都吃完了…… 林清樾抬眸正视着面前人。 恰逢一抹落日斜照着他,白衣镀上的金芒将他周身包裹,炙热明朗,与昔日阴雨天扒在墙头的灰暗少年,相似又不同。 他本心纯正,便如他的映字。 遇见什么,便映射什么。 心下会意,她动了动唇,轻道。 “明光。” 映日之辉,明光。 望你日后之光,照拂世间。 “明光……”梁映怔了怔,来回念了几遍,像是非常欢喜。 这微微顿首之间,更多的金芒从他身后让了出来,林清樾被这亮光晃得眼前一花,本能地偏过头去,却听到了一道扎实的破空之声。 原是现在。 林清樾将在流连在少年身上最后的眸光收回,掀飞手边的碗盘挡过第一箭,再寻机逃跑。 可刚刚还沉浸在新得的字中的少年,比她更快。 他一把拥住她,衣袖之下甩出软刃得心应手地削断了这一箭,而剩下的箭矢也因为少年带着人转过一圈,用自己的背挡住了林清樾的全部身形,再无用武之地。 而第一时间就被护住的林清樾,连看见箭只的时间都没有,整个脸都被按在少年胸腔,听着肌骨之下,那颗心作假不了的炙热狂跳。 像是要拉着她一块激荡,沉沦。 “我很欢喜。” “无论是字,还是你。” 少年的字音像是最轻薄无形的锁链,一圈圈将林清樾由内而外的缠绕起来。 林清樾在这怀中僵硬片刻,还是缓缓阖眼。 ——完了,又没能逃掉。 樊楼对面的屋脊之上。 两个军中最顶尖的重弩手看着一时无可乘之机的雅间,有些犯难地看向自家主子。 “小侯爷,这……还杀吗?” 读懂梁映递出的唇语的宋焱烦躁地摆了摆手。 “明光……竟给他赌对了……她真的祝愿他有以后……” “那明日的清河宴,只能看他有没有天龙之命了……” …… 深秋。 落叶在风中卷起,徐徐翻飞,一直到了全洛京最高的宫墙处,吃不到更多风力的落叶落到地上,不一会儿就被无数个排队进入的人流一遍遍碾在脚下。 “哇……文武百官便都在这儿了吧?” 瞿正阳一身国子监学服走在青紫相隔的官服之中格外显眼。 祝虞没说话,却也震撼不已。 这里随便哪个官职丢到他们家乡,都是能让他跪一整日连看都不能看的高贵。可见这阵仗隆重,不愧是举国看重的清河宴。 “诸位学子,这便是你们的坐席。” 为他们引路的内侍指了指近前的七个位子。 这清河宴似因规模巨大,并未放在正殿之内,而是用了殿前露天之地。百官们的身影随官阶大小层层坐下,而作为这场宴会主角的他们的位子,七个坐席设在右侧正中最前一列。 乃是在景王太子席位之后,最瞩目之处。 除了他们,同时被引来在同样位置入座的,是深目卷发的七个西岚学子。他们唇上挂着信誓旦旦的笑意,甚至在梁映眼皮底下,比了一个划过脖颈的挑衅手势。 第198章 “人模狗样,还敢说学透了我们大燕之礼?” 衙内和宋焱的骂意几乎同步而出。 两人对看一眼,难得没有相互抬杠。 刚好,内侍这头又高声道。 “景王殿下、太子殿下到。” “娴妃娘娘到。” “娴妃娘娘?” 关道宁眨了眨眼,在随着百官行礼之际忍不住抬头张望。“后妃也来了?” 衙内维持着行礼的低身,轻声咬字道。 “娴妃可不作其他人,自十七年的宫变,皇上和皇后不幸罹难,太子年幼,景王摄政,整个后宫便是由这一位把持的。” “说来她也传奇呢,仅仅一年就成了当时最受宠的后妃,那盛宠听说只要诞下麟儿,皇上甚至能为了她废后呢。可惜宫变突然,到现在娴妃也无一子半女——” 繁复明丽的宫装袍角从几人身边划过。 彻底噤声的几人虽秉持着恭敬行礼之状,但还是免不了少年好奇,用余光偷偷瞥着据说有倾国倾城之姿的娴妃。 眼看即将走过,美人脚步却一扭。 竟是险险往右边跌去,宫人一时未反应过来,幸而美人小臂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轻轻扶住。 但也是一触即离,没有半点逾距。 美人轻笑瞥过沉默的清隽少年。 擦肩而过的清雅话声时隔多年,用只让她一人听见的声音道。 “今日,别让我失望。” 第088章 清河宴(上) “阿樾?阿樾。” 难得有祝虞提醒林清樾仪态的时候。 林清樾回神, 清河宴上最尊贵的主位已经落座完毕,百官和使臣在内侍通传下起身,唯有她因滞涩的神思慢了半拍。 但无需祝虞担心。 林清樾身边自有梁映伸手,他一臂揽过她的脊背, 将她拉起顺势坐下, 除了他们几人, 没人会来得及注意到这一点异样。 “可是哪里不适?” 梁映在她耳侧轻道。 林清樾摇摇头, 只是脸色微微苍白。 大庭广众下梁映不便仔细查看, 但心中还是埋下了一丝不安。他回首,视线转回高座之上,佩银面着绛色纱袍的男子正也向此处投来视线。 银质面具遮去大半容颜, 只余一张薄淡无血色的唇,梁映却能察觉那唇角微妙的弧度之中, 如毒针一般悬于他眼前的觊觎。 无论是对他的位子,还是对她。 “可想好要如何应对了?那位可是不惜与胡人合作,里应外合了。” 宋焱唏嘘地话声在梁映身后响起。 梁映定定捉住那隐在面具孔洞之后的眸光。 “他得逞不了。” 说话时,梁映没有避讳这一句的口型。 远远相隔的萧定安微微敛眸。 想不通梁映到底凭什么底气与他争。 他指尖在桌案上轻敲了三下,那边正与景王寒暄的代表西岚的使臣, 伊尔古纳,渐渐停下了无关的话音。 “殿下,这宴席不急, 不如早点进入正题可好?我想胜利过后的果实,会更加香甜。”@无限好文,尽在 晋江文学城 “噢, 使臣是指比试之事吧。”景王笑了笑,“我正好也要告诉使臣一件趣事。” “原定比试, 一纸行卷考察学子难免无趣。恰巧近日大儒庄老在洛京,他对今日清河宴之试, 提了些许建议,我便纳了。” 说着景王拊掌,宴席中间特意空出的宽阔场地上忽而左右涌出数十位宫人,他们人手一张半人高的宽大青幡,先后立在场地之上,两两之间相互连接,隔出一小块可供两人活动的格子间。 以此类推,竟是横九竖九共八十一个格子,片刻之后被搭好在众人眼下。 而格子之中各又放置了一个木匣。 “此中共有八十一道考题,难易不同,文武各有牵涉,两方学子同时入场,题目先到先得,若同在一格,胜者得一格奖赏,输家出局。限时一个时辰,双方所获奖赏会作为最后一题的资源,以定最终胜负。” “这样听起来是不是有趣些?” 伊尔古纳闻言瞥过萧定安的方向。 这可和之前定好的题目不一样啊…… 萧定安也是微微一怔,抬眸看去。 他还以为景王被他表现出的病弱无害哄得很好。 景王沈容年近四十,正是不惑之年。 与以年幼太子为傀儡,一手遮□□政多年的摄政王身份不一致的是,他的身形极其纤瘦文弱,权势也未能滋养他的血肉。 这大概是开国以来,大燕皇室血脉凋零之故。 几乎每位天子都只有嫡长子才能健康成活,其余皆不到十八便夭亡。景王能活到如今近乎神迹,这也成了宫变后,太子失踪,一国无君之际,他能如此顺利接过朝野政权的最主要原因。 且景王也是聪明人,选了摄政而非称王。 这样一心效忠皇室的林氏就没了不保他的道理。 至少,对外,景王和林氏还维持着一条心。 就像现在,比起太子的真假之争,他并不希望看到今日清河宴上大燕的落败。 “使臣因何不言,可是还有何顾虑?若是公正方面,虽然是由大燕设宴,但两国史官我都已着人安排好就近记录,保证一字一句都不会有失偏颇。” 第199章 但任由伊尔古纳再怎么看萧定安,只能维持病弱太子之名的萧定安无权当众否定,半响之后,胡人顿首,皮笑肉不笑道。 “那就依照殿下所言。” “那就请双方学子入场准备吧。噢,再提醒一句,入场后,开弓便无回头箭,请各位学子谨慎选择行进路线。” 这场比试直观而言,便是在最快的时间拿到在最多格子的奖赏。 “八十一道题只有一个时辰,西岚人行事猖狂惯了,定是一开始就分头行动牟足劲占尽格子。” 宋焱将早前打听来的有关西岚学子的情报简而概之。 “若是要节省时间,我们开头得与他们避开交锋,把第一时间能拿到的格子先拿下再说。” 宋焱分析得有理。 但林清樾提出一个疑点。 “我们七人文武各有偏重,不能同他们一概而论。” “先前晋王殿下曾言,此间获得的奖赏是作为最后一题的资源。前有资源,后有题目难易不同,为了公平起见,这奖赏必然是有规律的分布。若只是拼速度,未必得来的是价值更高的奖赏。” “可这足足八十一题,又只有一个时辰,对面还虎视眈眈,怎么可能有时间参详规律,一个犹豫便会错失良机!” 宋焱皱眉本能否定。 不知是因为提议本身太冒险,还是因为提出者是林清樾,这个身份依旧说不清道不明的人。 被针对的林清樾自知自己对宋焱毫无信服之力,不再言语。 耳侧,另一道男声却接着她的话声响起。 “别人或许不可能。” 众人抬眸看向寡言的少年,此刻他的眸光坚定有力地扫过长衡众人,最终落在衙内的脸上。 “但我相信,我们可以。” …… 给两方学子准备的时间并不多。 占尽偌大广场,八十一个格子组成的‘棋盘’南北两端,各自站好了择好伊始路线的学子。 西岚一方以第五行为中心,上下站满七行,舍弃了最上最下两行。 而大燕这边则不同,七人分六队,衙内与关道宁一道在最上一行,宋焱梁映林清樾依次各空一列而占,最下二行则由祝虞和瞿正阳分占。 “这直接舍了一行?岂不是要失了先机?” “别说了,除了宋焱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学子想来是没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怕得乱搞一气了。” “什么?!国子监是没人了吗?天要亡我大燕啊……” 这还没正式开比,底下百官见状交耳起来。 只是对着毫无家世底蕴的陌生学子,几乎全是唱衰之声。 这般众目睽睽之下,作弊难,同时对学子精神的压制也直线上升。这一场比试,特别是以大燕学子身份出战的他们,早被无数燕人要求只许胜不许败。 宣布正式开始的锣声被敲响。 代表一个时辰的香也被点燃。 十四位学子没再犹豫踏入‘棋盘’。 棋盘之中,果然依照林清樾先前预测,题目有难有易,文武掺杂,一队七人虽同时进入,但解题时间并不相同。 尤其是最中心的第五行,一题文一题武,难度而言也似乎是最难的。于是西岚这边虽然一开始都来势汹汹,想齐头并进,但迫于西岚学子文武参半的实力,呈现两头行进快,中间慢的趋势。 按理,这客观的条件也应该出现在大燕学子这边,可稍有不同的是,最底下的两列几乎势不可挡,尤其是与西岚学子同一行的,那解题速度直接超过了三格,眼看就要掠过一半棋格。 “那学子……什么来头?” 百官的视线不由得为这全场最快的一道身影吸引。 挺直纤细的身形着国子监月白学服,尽管场外之声不绝于耳,她的心无旁骛却让她如同独立枝头的傲雪清梅,绽放时,不必言说,幽香遍布。 “……好像叫祝虞。” 有人想起了被短暂提过的名字。 祝虞拿到题目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经义典籍,几乎不作任何思考,张口便答,往往是判者才举下认定她胜的红旗,她就已然带着奖赏走到下一格。 绝不曾有一丝质疑自己的答案。 “怎么可能?”眼见着要被她追到自己这半边的西岚弟子眉头一皱。他知道祝虞这人,文采斐然,但武学就差了——这一列怎么可能没有武题相关的难住她? 想着,祝虞走进第六格,念出了这一格的题目。 “投壶,三次得十五筹方可为胜。” 按照投壶规则,也就是说她需要最少中一次双耳(六筹)或倚杆(十筹),两次贯耳(四筹)。 这虽算不上太难,但与平常并不喜好投壶的人而言,已经是难以企及的分数了。 西岚学子笃定祝虞不会赢。 甚至会在这里消耗不少时间。 可没想,祝虞把题目一放,给了隔壁那列的瞿正阳一个眼神,便潇洒转身推开右侧另一列的通道,去了不属于她最开始选择的第七行。 她竟直接弃了?! 西岚学子愣了愣,没想通大燕这么做的道理,但眼看祝虞又要解下一题,只能逼着自己静下心面对自己的题目。 第200章 可隔了一行的人实在太吵。 不知是不是最下一行题目简单的原因,瞿正阳通过速度极快,到了他自己所在行的第六格后,他念出了他的题目。 易经墨义。 文题,和隔壁投壶相对。 果然有规律。 瞿正阳勾起一笑,轻松答了,随之对着最远一端的衙内方向比出几个手势。 随后他竟也没继续答题,而是往刚刚祝虞所放弃的格子走。 那个颇要花费祝虞一番功夫的投壶,在瞿正阳的手中,三下五除二,一次倚杆,两次双耳 ,轻松得胜。 而刚刚往前走的祝虞也答对了新一行的文题,得以继续向前。但下一格,她遇到的又是武题。 还是和刚刚一样的套路,祝虞回头看了眼正紧跟她身后的瞿正阳。 “糟了!这样下去,他们既不用走回头路,我们能得奖赏的格子也会提前被他们占走!” 反应过来祝虞和瞿正阳这一文一武的临近搭配在最下两行的原由,西岚学子大惊道。 可这才是真正输了先机。 关道宁和衙内所在的一组在最上一行,虽然速度没有祝虞那么快,但两人一同努力之下,一行大半格子也初步摸索完了出题的规律。 “能算出了吗?” 关道宁张望了一眼隔壁一行为了截住他们而来的西岚学子,敛下神色。 “再等等!” 衙内阖眸,脑内正结合着自己已知,不断演算着由祝虞和瞿正阳几人新提供的另外半场的题目规律。 “那你留在这儿。” 关道宁左右活动着脖子,从原本一行按照计划走到下一行,与西岚跳行而来的学子正面对上。 “呵,关道宁是吧,我知道你,歌伎之子,你还以为你是真的有本事站在这里吗?” 西岚学子阴冷笑着道。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祝虞身上。 好死不死两人所进的同一格为武题。 “祝虞,你说你一个女子不好好待嫁闺中,跑来男人的地方抢什么风头?” 第089章 清河宴(下) 西岚学子见祝虞和关道宁相继一僵, 心道那宫里人给的情报总算还有两分价值。 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虽然那一批被萧定安惯坏了的贵族子弟被换成了这么一堆乡野学子,不好贿赂摆弄,但同时, 出身也就成了他们最致命的弱点。 据他们所知, 大燕可从没有允许女子又或是歌伎之子这样的贱籍为官。 “识相的, 就乖乖在这里停下。不然就休怪我将你的女子之身公之于众。这可是在你们大燕太子和摄政王的眼前, 欺君可还要罪加一等。” 趁着供他们二人一同比试的考题还在路上, 西岚学子靠在祝虞耳边缓缓吐字恐吓。 而关道宁身边的西岚学子也确定自己拿捏住了软肋,语气不慌不忙地轻声道。 “你和你娘皆是边关云城人士吧,她也是费劲本事才为你造了这么一个假良籍, 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就算你现在骗得了一时,但只要日后被人翻出端倪, 你站得再高也会一朝跌落。” 说到这里,西岚学子神情一改,带了两分利诱的笑意。 “反正云城已被你们大燕割给了西岚,不如你改投明主,在我西岚可不讲究出身, 你可以凭自己本事站上高位,今日便可算你首功,如何?” “……” 高座之上的萧定安见棋盘之上, 已经被西岚学子压制下气焰的二人,微不可查地勾起唇角。 看吧。 他便知道, 血脉尊贵又如何,从泥泞里长起来的人, 身边能拥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些文才、义气,他一指就可以碾碎。 萧定安目光放肆地往棋盘正中一行移去, 试图想看到少年阴沉愤愤的脸色,可…… 什么都没有。 少年专心致志解着他的题目,两侧同伴焦灼的对峙没有影响他半分,甚至在解出题目后,还平静地和衙内比划他最新所得的奖赏消息。 哪里不对—— “我算出来了!” 棋盘最上一行,衙内赫然大声道。 “青七、青十二……朱三、朱十一……玄十九!” 在西岚学子还迷糊着不知这衙内堂而皇之报出的数字何意时,大燕的学子已经有倾向地动了起来。 最快的是宋焱和林清樾二人,跳行去了隔壁空出的一行后,接连赢下的两个格子竟都是甲等奖赏。 他们……是算出了甲等奖赏所在?! 这下,不只是西岚,观赛的文武百官也看懂了这局势——大燕学子高泰安竟是仅仅靠开局的这么几行信息,就算出了全局的奖赏?! “我竟不知高家有如此神童?” “高尚书平日真是谦虚了,令郎哪里是您说得那般不堪用啊!” 素来因儿子的不学无术惹得在朝中抬不起头的高尚书在数道赞许声中,怔怔看向高泰安。 家中不知砸坏泰安多少副算盘,唯恐自己儿子只精通算学一事被传了出去被人归成明算科,丢了世代进士出生的家族脸面。 第201章 高尚书从未想到有一天。 泰安能凭着他的算学在举国瞩目的清河宴上大放光彩。 他又想起儿子刚回洛京时,他把泰安关在家中不允他与那禹州来的狐朋狗友见面。历来不敢忤逆他的泰安不惜绝食三日,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对他说。 “父亲,我是高家子,但,更是一个人。” “而没有人,生来注定就该如何。” …… 眼看大燕剩下的人在快速夺走甲级奖赏,着急的西岚学子更进一步。 “快告诉我那些数字的意思,我宴后定即刻为你引荐。” 可说完,西岚学子发现刚才还似陷入犹豫的关道宁,此刻缓缓抬起头来,神情像是在菜市一般,挑剔的目光上下扫视。 “你能引荐给谁?你们的使臣?还是教你们的教谕?” 西岚学子皱了皱眉。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关道宁牵起唇角,昭昭日光落在他的眼底,亮得惊人。 “就你这点引荐,怎么比得上我的从龙之功?” …… “真没意思。” 祝虞在威逼于她的西岚学子面前,叹了口气。 “你们男子除了拿这点说事,就没别的能拿得出手的可以比了?” “你——”西岚阴鹜的眸色还未来得及沉下,就看着面前之人,把自己将自己盘好的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木簪,一把抽下。 泼墨一般的长发在风中扬起。 台下怔忪一瞬,响起一阵议论。 可论的不是什么女子娇态。 而是殿前失仪。 怎么会这样? 西岚学子从四周回神,目光重新落在祝虞身上。 他又似乎找到了答案。 她长发虽然逸散,却不曾显出半分柔弱可欺,反而在少女韧如蒲草的眸光下,这长发于她身后,反倒成了一面为自己扬起的旗帜。 “就算女子,也依旧可以为大燕争光。” “你……你疯了?!就不怕降下死罪?” “死?我之愿,死亦不屈。“ 祝虞坦然笑道,却又在最后一字后顿了顿。 “何况,你怎知我一定会死?” 西岚眼睁睁看着祝虞转身,冲她斜后的位置躬身行礼,他错开祝虞的遮挡望了过去。 正与一双沉静无澜的乌眸对上。 …… 半个时辰前。 “但想赢清河宴,我信你们还不够,你们也需信我才行。” 梁映话音落下,瞿正阳马上道。 “别人咱不说。”瞿正阳扫了一眼宋焱,又看回来,拍了拍胸脯道,“就咱们几个都是过命的交情,说什么信不信的。” “就是啊!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信不了的——” 衙内肯定地晃了晃脑袋,可就在下一瞬,他被梁映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的话语,差点惊得一口气没回上来。 “那我说,我是当今燕国太子呢?” “……” “……!” 林清樾微微一怔,和众人同步望向少年。 他立在光下,不再隐于阴影。 修长高耸的身姿如同玉山之巅的凛松,亘古罡风席卷着他,却将他淬炼得更加挺拔稳固。 梁映应该知道。 在没有切实地坐上那个位子前,任何的失误,都可能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死地。 @无限好文,尽在晋 江文学城 死了,就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没有。 可他就这么说了。 对待众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报之以平等的真挚。平日鲜少这般,却极具说服力,众人大多睁大了双眼,荒诞之下,却没有一个人本能地否认,只当做一个玩笑。 当中,宋焱也瞪大了双眼。 他惊得不是梁映的身份,而是他的胆色。 “你现在说……太早了些……这还不能成为你的底牌……” “等等,宋焱你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 衙内皱了皱眉,发现了宋焱话里有话。 “不,恰恰相反,牌既然放在我的面前,就是我的。”梁映扫过长衡众人,“牌有没有用,不看时间,只看握牌的人何时出牌。” 宋焱愣了愣,忽然想起在国子监备考的时日之中,梁映委托他办的那些小事。 难道他那时就…… 没再管宋焱的沉思,梁映对剩下众人道。 “没多的时间解释,你们现在只需知道,清河宴是我夺回太子之位的关键,假太子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拦我。与我相关的人,都不会被放过。此刻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场比试,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沙场。” “我们只有彼此信任,才能赢下这一局。” 梁映率先看向祝虞。 “无忧,今日比试,我需要你和正阳一道,作为文武同下的试错棋,最快探出布局之中临近两行的规律。你们二人因此定会被注意,西岚或许会攻击你的软肋。” “——你的女子之身。”梁映瞥见祝虞果然僵硬住的身形,却没有停下。 “若你信我,这便不是问题。我若临朝,定开律令,责许女子为官。” 第202章 梁映掷下的话语,如同攻城的投石机。 众人听得心神一震,他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道宁、衙内你们二人为一组。衙内的算学天分高,我们摸索得来的线索,皆可告知衙内,帮其演算局中奖赏规律,在推演成功之前,需要道宁你带着他。” “届时局中八十一格,为防泄密,除中间一格,划分四块,以长衡四斋斋中坐席顺序为代指,由衙内及时通报,我们便可最快时间占尽甲等奖赏的格子。” “道宁良籍一事,或也成他们威胁于你的把柄。若你信我,我已经托宋焱为你重新置办,章印都全,你和你娘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关道宁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事关己身,才知道梁映真的不只是随口一说。 “衙内、正阳,你们二人出身踏实,我现在能做得不多,若你们信我,我会派人护好你们的家人,保证不受任何牵连。” “阿樾……” 到适才,都能说会道,冷静沉着的少年目光来到了最后一人身上,他的口舌突然顿塞。 这么多人,唯有她。 他不能确定她真正想要的,在意的,能留下她的是什么…… 可林清樾无需他多说,上前一步,展颜一笑。 “你信我,我就信你。” 明君之德,莫大于知人善用。 少年终是学有所成。 清雅端正的身姿随之轻微地俯下,幅度不大,却已证了她的心意。 “林樾愿奉明主。” 原来是他…… 祝虞和关道宁最后一丝犹豫的眸光从林清樾俯下的身躯收回,不一而同道。 “祝虞/关道宁,愿奉明主。” 还剩下衙内和瞿正阳对视一眼,他们没有那么多软肋,但依梁映这般所为,可谓是让在沙场拼杀的将领兵马充足,后顾无忧,叫人如何不信服。 “我们亦是。” …… 狭路相逢勇者胜。 出光了底牌的西岚怎能耐住少年一腔热血。 转瞬之间,西岚接连淘汰两人。 剩下的格子中,陷入被动的西岚学子换了方式,以缠着大燕学子行进路线为主,通过对峙获胜的规则,开始卑鄙地如同黄雀一般,掠夺着大燕已经到手的奖赏。 一个时辰的香即将燃尽,大燕还是保持着一点优势。 萧定安放在椅上的手掌寸寸攥紧,面具下的眼眸紧紧盯着局中势不可挡的少年,须臾,他捂住胸口不住的咳了起来。 “皇叔,吾咳症似乎又犯了,想暂去偏殿。” 见大燕即将得胜此局,景王心情畅快,对萧定安的请求,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 “也苦了你坐了这么久,去歇着吧。” 林清樾余光瞥见高座之上人影晃动,略略垂眸,却在下一瞬听得锣声一响,宫人高声宣布此局结束。 景王安排的最后一局俄而也揭晓了全貌。 是沙盘模拟的两军对阵。 先前两方所争的奖赏便化成了这沙盘必须所用到的粮草、兵马、武器……而这沙盘也不简单,景王竟还另外设了不同行进路线会遇到的意外状况,将此局难度翻倍。 “这一局得选出一名主帅,由他排兵布阵,我们之中……” 关道宁的视线习惯性地林清樾和梁映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定在梁映面上。 刚刚一局梁映的谋略起了关键的作用,在身份之外,众人也已然信服。 林清樾不曾言说,只侧身将身后的路让了出来。 那是景王专门为此局设的主帅圆帐,除了主帅,其余人等须在帐外沙盘前听从派遣。 梁映迈步,修长的身影在与林清樾擦肩而过之际。 一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话轻轻响起。 “待我凯旋,我们议亲吧。” 林清樾一滞,双眸不自觉追上少年背影。 白袍翻飞,意气风发。 似天地万物不能阻他。 却不知西岚帐中,西岚学子刚刚坐下,帐中负责记录的官员忽然改了面貌,一张一直隐于银面之下的凌厉面庞将西岚学子一把拂开,自己站到了沙盘正中,俯瞰局势。 “就让我亲自来会会你吧……” 第090章 大燕胜 一声锣起。 清河宴最后一局的沙盘推演正式开启。 顶替先前八十一格棋局的位置, 殿前空地之上,长三丈三,宽二丈有余的大桌被搬到百官眼下。 桌上沙土高低起伏,堆成了平原丘陵等不同地势, 让人一眼便身临其境。而地势之上, 又以木质牌标明两军所处堡垒或是营寨, 让观局之人可一眼尽揽局势。 此局双方凭借上一局拿下的奖赏, 在开局之前, 由各自主帅分配兵马武器粮草等侧重。但开局之地的选择,景王却让双方随机抽选。 一个是易守难攻的丘陵。 一个是开阔平坦,拥河流在后的平原。 燕国一方, 手气差了些选中了后者。 此最初之势一出,还不待看如何排兵布阵, 百官便一阵唏嘘。 原因无他,只因这一场开局像极了几年前大燕败给西岚的那一仗,此仗损耗燕军边关三万将士,之后更是因此割地赔城,堪称燕国外征一耻。 第203章 “这一仗, 给西岚,他们怕是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赢……” “完了完了,清河宴最终胜负只看这一局推演成败。咱们就算先前累了优势也没用了……我记得当年燕军亦是有如此优势, 却还是被西岚重创……” 果不其然。 刚一开场,西岚便果断出军。 燕国还无最新军令下达, 西岚便已分左中右三军,以右军之迅猛, 接连攻下燕国所辖之地二城。 沙盘之中,顷刻随之改变。 代表燕国的蓝色木牌被拿下, 而代表西岚的红色木牌则刺眼地被放入燕军之地。 沙盘旁的林清樾微微敛眸。 好重的杀气…… 而圆帐中,收到最新战报的梁映也微微蹙眉,感受到了西岚行军之下与之前一局不同的果断狠厉。 在先前一局一个时辰的双方交锋里,梁映已经大致摸索出了西岚七名学子的行事风格。 可眼前这杀气,并不似其中任何一人能有。 梁 映垂眸,沉吟片刻,提笔写下最新的布置让传令官传到帐外。 沙盘在传令官给出指令后,发生了新的变动。 百官迫不及待往沙盘看去,却大惊失色。 “竟直接退让一城——!” “这就被西岚攻势吓怕了?!” “许是平原难守,求稳为先。毕竟此局胜败是以一方将士溃败或是城寨被夺为判定基准,此番退回至少能保证守城之时,兵马粮草充足。” 嘈杂声纷纷,大燕之举也第一时间传入西岚帐中。 萧定安冷笑一声,并不意外。 他的血脉虽假,但这十七年来,他于宫学之中,受最卓越之师授他的文韬武略是真。如此直面的沙盘推演,对仅仅只在策问之中,纸上谈兵的学子而言新鲜少见,却是他每日必做的帝王功课。 出兵所需的杀伐果决,若非在上位受千锤百炼,难以有成。 眸色暗涌的萧定安伸臂在面前缩小的沙盘之上,将西岚兵棋移往更前一步,直捣黄龙,颇有速速结束此局的雷霆架势。 沙盘局势又变,只见西岚左右两军乘胜追击,已被放任入燕军腹地,百官之中不忍直视,甚至开始起了骂声。 圆帐之中暂无影响。 可实实在在站在沙盘之前的两方学子却听得分明,西岚士气一下水涨船高。 尤其是位于西岚军先锋的西岚右军,其统帅乃上一局对峙中,被关道宁使诈而不得不提前退出的那一位。 不是冤家不碰头。 一进腹地,总算碰见燕军,却见是以宋焱为统帅,关道宁为辅的燕军,他不免心中有了底。 他或许不及他们文思敏捷,但论兵法,关道宁等定不是他的对手。他所率右军虽然人数不多,但皆是精锐,只要撕开这一道关口,便能入大燕如无人之地。 眼下西岚左右两军军行已远,中军主帅不能再于此迅速调控。下一步军令,只能交给左右两军统帅来定。 与一同而来左军统帅约定左右夹击之后,西岚右军统帅走到负责下令的判者面前,听他道: “前方乃大燕腹地,乃山林地势,是否继续攻伐?” 他信誓旦旦地盯着对面的关道宁。 “继续。” 判者闻言,翻了翻手中簿册划下一笔,却不急着让右军统帅离开,接着用不带任何起伏的语气道。 “林中渐生瘴气,西岚忽遇数条大虫于丛林间徘徊,两位斥候已死于非命,军中骚动,是否继续攻伐?” “大虫?”右军统帅一愣。 这才想起这就是大燕此番设置沙盘推演的特别所在。 如同开局的地势之选,沙盘之上有关气候、地势、疫病等意外皆可能随机而生。 前面过于一帆风顺,他都差点忘了此事。 “事出紧急,必须现在决断。进还是退?” 判者不与其有何交流,只着重时间有限。 右军统帅皱眉只能急促思索:山间崎岖,与大虫争斗,定会损失兵将,若之后再遇燕军,得不偿失。不如撤退,将大虫之难引至燕军—— “退!” 在判者倒数声中,统帅忙道。 判者收回催促之言,又在簿册勾画后,递给右军统帅一张纸条,让其退居于他身后,又叫来大燕统帅让他们行其下一步。 拿过纸条的右军统帅眼瞳一缩。 怔怔瞪着上面冰冷无情的墨字。 【大虫乃燕军披虎皮于战马之上,西岚率军撤退,即中燕军埋伏,右军覆没。此局你已战死,不可再言。】 右军统帅这才觉得大燕一开始退让三城,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原是将所得奖赏和争取的时间做了这番手脚。 才意识到是诱敌深入的奸计的右军统帅,木然望着面前不远处正随宋焱,与判者下令的关道宁,两人视线不期然再次对上。 关道宁笑眼弯弯,轻举起手指在唇上一碰。 ——是要他守规矩,乖乖噤声。 燕军之后,又是西岚上前布置。 可山林之中,消息难以传布。 右军统帅眼睁睁看着燕军巧用地势,将他右军战败踪迹掩去,借判者之手捏造出他不仅活着,还大败燕军的表象。 第204章 待西岚左军统帅上前,被问,‘前方林间有两方争斗之迹,燕军尸首无数,是否继续攻伐’时,左军统帅想也没想就选了是。 此刻一无所知的左军统帅还抽时间与他挤眉弄眼,示意和他两军夹击时,右军统帅连一脚踹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大燕规矩森严,他找不到作弊的机会。 只能听着燕人正大光明地在他面前,准备以瞿正阳为统帅,祝虞为辅的一路,与宋焱关道宁一道上下夹击西岚左军,他的心彻底死了。 时隔已久的战报再次传回帐中。 萧定安展开一看,竟是夜间以林清樾为主将,衙内为辅,率一路燕军冲杀而来。 不要命了?竟不守城跑来夜袭? 萧定安留守在营寨的中军可是兵力最为强盛的,且凭借地势,更是易守难攻。他但凡拖延片刻,他左右两军就可以夺城而入。 只是在萧定安连下军令后,沙盘随时间推移,粮草兵马充足的燕军和西岚军正面交锋竟久战不下,而攻城去的左右两军却始终没有音信。 粮草渐缺的萧定安放弃等待,又分出一只军队前去查探,可军令才下,下一刻判者就给他送来的回信。 【此去查探西岚将士三千人,路遇燕军一万人,全军覆没。】 一万人? 那不就是燕军三军中的一军之数吗? 萧定安皱了皱眉,刚要提笔写下下一条军令,帐内又送来了新一轮战报。 【营寨东北、西北双方各有燕军万人,同中路汇合,合而攻之西岚营寨。】 提起的紫毫因悬而不决,凝下一滴浓墨在纸上缓缓洇开。 被拂走的原西岚主帅看完全局,摇了摇头。 “你输了。” “不,我没有。” 萧定安眸色渐暗,他的指尖回到战局最初,一路复盘着燕军的计策和踪迹,一点点顺着棋势推进,直到落在眼前已兵临城下的燕国中军木牌上。 “这世上只有一人能赢过我。” “而她,是我的人。” 西岚学子皱了皱眉,看着萧定安眉眼之间的阴鹜,“这一局,你还要如何?” 萧定安直起身,将面容重新恢复成记录官不起眼的五官,随着他消失在圆帐阴影之中,冷厉的声息在空中散开。 “死战到底。“ “哪怕杀到最后一人,也决不许提前认输。” 隐秘的笛声在殿前上空缓缓响起。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等着后发制人的燕国攻下西岚营寨的那一刻,见证清河宴大燕的胜利,所以一点细微声音并不会被人察觉。 再无战术可下的梁映走出圆帐,和其他学子一起站在沙盘前,看着西岚不断筹措最后一点粮草和兵力作垂死挣扎。 宋焱听闻笛声响了一阵,悄悄杵了杵梁映。 “真没感觉?” 梁映摇摇头。 确实,之前一个月每七日,这般笛声之后他都会腹内剧痛好一阵,这也是宋焱笃定林樾有问题的证据。 可现在他确实一点都不曾发作。 那笛声似也奇怪,没见到回应便不肯停下。 又是一阵僵持,笛声不停,眼前沙盘之上,随着最后三百人的西岚木牌被大燕的蓝色木牌所取代。 宣布结束的锣声终于响起。 “清河宴,大燕胜——” 景王身边的高阶内侍高声宣布。夹道两边的内侍也立刻一声声,将这一份难能可贵的胜利层层传下。 在此起彼伏‘大燕胜‘中,沙盘旁的大燕学子长吁一口气,文武百官欣悦,摄政王景王更是满面笑意。 “幸甚至哉,我大燕有如此英年才俊。我先前曾许诺圆开皇室秘库奖赏诸位,不知各位有何想要的——” 正是听赏之际。 突然“噗”的一声,打断了景王之言。 浓重的血腥气很快地在 大燕学子之间泛起。 “阿樾——” 祝虞近乎失声一叫,把梁映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他顷刻扭身,只见站在他身后挺直端正的脊骨软了下去,勉强以一掌撑地半跪着。梁映身上与她挨近的月白色袍角,被刚刚喷涌而出的血色刺破原有的清冷矜贵。 但梁映却顾不得这些,他忙单膝跪下,将似脱力要倒下的林樾一把揽住,刚刚还沉着冷静,运筹帷幄的三军统帅此刻眼中却溢出慌乱之色。 “怎么会这样?” 月白的袖角试图将怀中之人唇边的血迹擦去,却意外地遇到了阻碍。 林清樾按住梁映的手。 强行隐忍下蛊毒太久,苍白虚弱的面容却仍努力勾出一个笑。 “你做得已经足够了。” “到此为止吧。” 梁映心下一空。 只看着怀中之人,那双素来温润清正的眼眸渐渐沉下,似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但身体的力气似又恢复,她冷漠地挣开了梁映的怀抱。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殿前侍卫身边,将他佩刀一抽而出。 在所有人的惊呼中,这抹文雅的学子身影直朝高座之上,不知何时坐回来的太子而去。 殿前侍卫见状奋力阻拦,却各个不如一个学子身手矫健,俄而,学子便于众目睽睽之下,将太子劫持往皇城深处而去。 第205章 景王眯了眯眼。 “竟朝皇室秘库去了……” 第091章 秘库争 大燕的皇室秘库自开国来, 网罗天下奇珍异宝。而在这之中,据说最为隐秘,最为贵重的乃是大燕开国皇帝留下的镇国之宝。 无人知道其具体为何,但人人皆传, 大燕屹立几百年而不衰, 皆是因为此物。 为秘库安全不受贼子觊觎, 其具体位置只有皇室血脉才能知晓, 而秘库的大门更是只有大燕沈氏的嫡亲血脉才能打开。 林清樾恢复神智时, 自己正背靠地宫石灯倚坐,四肢乏力,耳边只能听见不远处一男一女说话, 似没有察觉到她的醒来。 “中蛊的为何是她?你说你亲眼看见她喂蛊,用得到底是哪只眼?” 男子声音冰冷阴鹜, 像是把人放在三九寒冬中,檐角所凝结的似坠非坠的冰锥下。 一种压在眉心,不知何时置人于死地的漫不经心,让跪在其跟前的周念心中一抖。 萧定安很少用这般语气同她说话。 自她四年前被萧定安捡回一命来,萧定安对她一直态度温柔, 不仅告诉她林氏并非她唯一的归宿,还让她跟在他的身边,免了许多林氏暗部的糟心事。 她一直以为, 就算萧定安不曾言明。 她终归在他心中是有些不一样的。 可今日,他却为了另外一个女人, 对她用上了处理无关人等的冷漠语气。 周念懊悔。 她确实亲眼看着林清樾哄骗梁映吃下东西,而蛊虫下好之后, 琉璃身上的子蛊也确实不曾发作。甚至于之后每隔七日,在林清樾喂食母蛊之后, 她都会靠笛声再一次确认梁映中蛊之症。 一切的一切都毫无破绽。 唯独她不曾想过。 ——林清樾将这蛊种给了自己。 这可是失心蛊。 养成之后,不再有自己的心智,任凭养蛊人调遣。 而在喂养母蛊的过程中,母蛊每被笛声唤醒一次,便是催心碎脉之痛。 她以为梁映发作时只是面色苍白,冷汗层出,算是能忍。 原来,她装得更好。 周念记得其中一次唤醒母蛊时,她就在梁映身边,竟能生生忍下,连最亲近的梁映都骗过去了。 若不是刚刚清河宴上,她吹奏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而她硬是忍到大燕胜出,景王赐赏才肯倒下,周念还不能察觉。 都说暗部之人无心。 而林清樾更是在萧定安的描述中,是一个极为看重自我,永远为自己留下后路的人。 她怎能料到。 看着每日用甜言蜜语哄骗梁映吃药的林清樾,背地里却能为梁映做到如此地步。 可千言万语也弥补不了犯错的事实。 周念以额叩地,低声道。 “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自然要罚。” 耳边男人一声冷笑,下一刻周念左眼眼眶就传来一阵剧痛。 萧定安瞥了眼周念发抖模样,冷淡地将刚刚刺进的长针从她眼中拔了出来,顺着长针一点污血沾在了萧定安的掌心。 萧定安随即把长针撇下,从怀中拿出绢帕轻轻将手擦拭干净,这才走到倚坐在地灯旁的人面前。 “小樾醒了,也不叫我?” 与刚刚截然不同的温柔话声打在林清樾的发顶。 林清樾施施然抬头,他们所在应该是在一座地宫,此刻他们位于一扇硕大的石门之前。大概是除了他们没有别人,萧定安脱去了伪装他身份的银面。 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展现在林清樾的眼中。 熟悉是男子的眼角眉梢还有着十四岁离别那年的痕迹,而陌生却是林清樾想不通,当年那个事事随缘,沉默敦厚的定安哥哥怎么长成了现在这般心狠手辣的样子。 “为何要这么做?” 萧定安眨了眨眼,也像是在重新端详她。 “你又为何要替梁映中蛊?” 温柔的话语下,却伴着一抹不再遮掩的杀意。 “难道,你真的对他动了心?” 林清樾微微一顿,没再抬眸看他。 “我说过,我会摆脱林氏的宿命,也带你一道离开这里。让梁映登上太子之位是我的计划,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计划落空。” “所以你只是为了不让计划落空,替他中蛊,教他经学致用,还教他师父独门的兵法。” 萧定安一个字接一个字从口中碾出,桩桩件件沉默着做来还不觉得,一旦罗列在口头,才让人惊觉林清樾有多偏袒梁映。 “你就不曾想过,作为太子替身的我,一旦真身回来,会置我于何地?” 说完,萧定安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那个捉着他的手,告诉他会让他自由的少女终究还是永远留在了十四岁那一年。 望着萧定安对她失望的眼眸,林清樾涌起两分惯性的排斥,但她还是顾及着当年萧定安对她的照顾,柔声劝道。 “梁映他不会,他是我一点一点教出来的——” “小樾。”萧定安打断了林清樾的解释,眉目冷然,“你确实聪慧,可师父把你惯得实在太过天真了。” “权势是会上瘾的,再好的人只要坐在我这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也会面目全非。” 第206章 萧定安蹲下身,掐着她的下颚,目露痴迷。 林清樾看得分明。 这痴迷不是对她,而是他那口中的权利。 “与其当砧板上的鱼肉,不如自己握上权利的刀柄。小樾,你不是要自由吗,今日过后,待我捉住梁映,换上他的面皮。我会成为真正的太子,你作我的太子妃,林氏根本不会知晓。” “想想看吧,我们会跳脱宿命之外,而那些愚忠的林氏却还困着,把我们当做皇室嫡亲,卑躬屈膝的模样。” 说着,萧定安似觉畅快,重新挂起了笑意。 可身处低位,被桎梏的林清樾却淡淡问道。 “这样就算自由了吗?你不还是要顶着别人的面皮和抢来的身份度日。” 萧定安眯了眯眼,扼住女子下颚的指尖不自觉用力。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 堂堂东宫太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劫走,燕国皇城内几乎出动了所有殿前侍卫进行搜寻。 而作为嫌犯同窗的学子六人,无人再在意他们刚刚创造的辉煌,问询无果后,还是执意将人扣在偏殿,并派重兵看守。 外面兵荒马乱的脚步声让殿内的人听着也心慌意乱。 “林樾怎么会挟持太子?”宋焱眉心皱得几乎可以夹死苍蝇,他看看自事发便沉默的梁映,想想又改了口。“她怎么会挟持假太子?” “难道半路悔过,想戴罪立功?” “不, 我看阿樾出事前状态不对,肯定是另有隐情。”祝虞忧心忡忡地走到梁映面前,不惜跪下叩拜道,“殿下,既然已经赢下清河宴,能不能直接带人——” 宋焱知道祝虞想说什么忙打住。 “赢下清河宴还不够,殿下得被带去秘库,用他的血打开秘库大门,才能得以证明真身。眼下可不能乱说,若被有心之人听到,后果不堪设想!” 祝虞拧眉,看着并不甘心。 “那殿下便没有其他隐秘些的法子,先找到阿樾再说?” 隐秘的法子。 原是有的。 就在林樾消失在他面前的最初,他便试着召来口口声声说效忠于他的暗部,但就像他们不曾出现过一样,无人响应。 梁映又在路上,试了多次与阿清的联络之法。 本来不是这般紧急时刻,他不想叫她。 可她也不在。 终于放弃借助外部之力的梁映,突然往偏殿殿门踏去,察觉出他意图的宋焱立马拦上。 “你不会想直接暴露身份吧——” 梁映没有否认。 “我等不了了。” “还以为,你能更沉得住气些呢。” 忽然一声俏丽的女声从偏殿圆柱之后绕出,鹅黄罗衫将姑娘衬得明艳。 “想找樾姐姐,就跟我来吧。” 宋焱警惕地看着小姑娘,深怕救人心切的梁映直接跟上,一步跨到梁映身边。 “小心有诈。” 琉璃轻哼了一声,将怀中一物抛给梁映。 “确实有诈,但也确实能见到樾姐姐,你确定不来吗?” 梁映接过,正是他前一天赠予林樾的玉簪,他见林樾今日戴了,还开心了好一会儿。 “我来。” 梁映拂开宋焱,上前道。 宋焱一下心急如焚,口无遮拦道。 “你也太轻易上当了——” 梁映却只看着鹅黄色衣衫的姑娘,静静道。 “你是琉璃吗?” “你怎知道?她不可能与你说这些。” 琉璃变了神色。 梁映却松了两分眉眼。 “算是……梦里,她念过父亲和你的名字……你是她在意的亲人。” 小姑娘刚刚还不屑的气焰一下降了下去。 “走吧,别耽误了时间。” 明艳的姑娘堂而皇之地打开偏殿侧窗,对着窗外惊诧的侍卫就是一包药粉扬开。 那药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短短瞬息,窗外就倒下去一片。 梁映见粉尘还飘在空中,谨慎地捂住了口鼻,却不想被琉璃一把拽下。 “你都吃了我一个月的清毒丸,这点药粉对你不起作用,别多此一举了。” “一个月的……清毒丸?” “对啊,吃完就会绞痛腹泻排毒的那种。” 琉璃瞥了眼好似浑然不知的梁映。“每次听樾姐姐说你都是乖乖吃下,我还以为你其实早就知道药性了呢。” “原来,你就是纯信樾姐姐啊。” 琉璃说完像是无可奈何地笑了声。 “看来樾姐姐还真是押中宝了。” “只可惜,你是太子。” “太子如何?” 梁映不懂小姑娘口中似是看到未来的遗憾口吻。 “一个天,一个地,你和樾姐姐不可能修成正果。” 琉璃宣判。 梁映却没再应声,一直跟着她七绕八拐,从一间密室下行了长长的阶梯之后,赫然映入梁映眼帘的是一个恢弘壮观,处处燃着长明灯的地宫。 一路之上,重重的侍卫把守。 他们也着殿前司侍卫的甲胄,可却一点不曾参与土地之上的重重搜查。 琉璃引他一直到了最里面一扇打开的石门,此间少了侍卫,往前走,幽幽的长明灯照亮着站在台阶最高处的绛色人影,和他身边如同驯养的宠物一般,跪坐在他脚边的月白人影。 第207章 “兄长,人带来了。” 第092章 终归位 地宫幽暗。 即使一座座长明灯罗列, 低矮摇曳的灯火却只将投在巨大石门上的人影拉得森幽鬼寂。 “倒是比我想象中得慢了一些,地上如何?” 琉璃垂首:“我们的人暂将搜寻重点隐去了后宫,查到地宫还需要一些时间。” 萧定安嗯了一声,轻轻摆手, 琉璃便顺从地退到一边, 娇小身影之后的男子再无遮挡。 仔细看来, 萧定安微微恍惚, 他当了十七年的替身, 拼劲全力模仿出的太子模样,其实与真太子比起来真是没有一处相似的。 他自己原本的五官疏淡文雅,并非一眼能记下的深刻, 但只要他带两分笑意,就能有七分的温良恭俭。 而那梁映呢, 身为男子,一双眉眼却将先皇后的秾丽留住了七分,姿容之盛甚至超过京中大多贵女。 偏偏生得那样好的眼睛却又乌沉阴郁,从低向高这般望来,不见不安, 反而如伺机而动的野兽,锦衣华服之下,他依旧不曾被真正驯服。 “放了她。” 萧定安挑了挑眉, 似是对孤身而来的人有如此勇气提条件而感到诧异,但他乐得看见对方失控的模样。 “你是说她?” 萧定安伸手把跪坐在自己脚边的女子下颚, 慢慢从阴影中抬了起来。 原本头上用以束冠的发簪没了,倾泻的长发垂落, 贴着清隽的侧脸。苍白的肤色,不再刻意持重神情, 丝丝缕缕削去了男子之气,破天荒得显出几分柔弱可欺。 温润的双眸更是空空洞洞,对萧定安不算温柔的力度没有一丝反抗。 “如你所见,我可没有绑着她,怎么放?” 萧定安话音落下,梁映神色又暗了一分。 握紧掌心幸而藏在袖下,让人窥不见其中的被竭力压制的愠怒。 “你这么做,无非是想要我的血替你打开秘库,在景王和百官面前证实你的太子身份,未来也好名正言顺登基为大燕天子。” “你或许还想剥下我这副皮囊,来替代我,免得林氏起疑,又或是将我囚禁,这一生只在你需要时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血奴。” 梁映的猜测不曾有错,萧定安微微敛眸,不知他是何意,只听他继续道: “可这一切,都需——我活着不是吗?” 银光从梁映的腕下弹出,精心打造的护甲软刃第一次被拿来用以威胁主人的生命。 萧定安眉间掠过一丝骇然,他的身子不由得往前挪了一步。 “你要用你的命换她的?” “你可知你是大燕皇室最后一个嫡亲血脉,这条命可值得千千万万人为你而死——” “那又如何?” 梁映冷笑着打断,利刃贴在他的颈边,他却语意自在。 “我必须要因此觉得要用人命堆起来的血脉高不可攀吗?我从一介平民被你们的权势裹挟着来到京都,从未有人问过我是否想要这王位。” “今日你问了,我便告诉你。” “是,我要用我的命换她的。” 梁映眸光偏转,落到神情滞涩的林清樾身上。离开前她说了到此为止,他听见了。 但他没有同意。 “因我在意的,至始至终从不是那王位。” 萧定安齿间不爽地摩抵着。 “呵,我该称呼你为情圣还是——一个被骗得卖身还帮人数钱的蠢货呢?” “你真的了解她吗?” “你知道她的过去吗?她年幼在哪里长大,父母是何人?又为何来到你的身边?” 短暂的沉默换来萧定安扳回一局的一笑。 “呵,你明明一无所知不是吗?倒也不用因此失意,你该了解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萧定安缓缓走下台阶,终是在梁映警戒着的极限,十步之远停了下来。 “求自在,求畅快,无拘无束,从不为任何事物停留、回头。” “今日我心情好,便为你解惑一次。”萧定安勾了勾手,留在台阶之上的林清樾木然抬步,跟到了他的身边。 “她不叫林樾,她叫林清樾。” 萧定安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其中清液倾倒在 女子还带着三分温雅气息的少年面容上。 不过须臾,随着萧定安拿帕子擦拭过,一张更为秀雅清丽的女子面庞出现在梁映眼前。 梁映微微一怔。 这眉眼他不曾全然见过,却又觉得并不陌生。 脑海中碎裂的记忆不断重新被搜寻,拼合,终于在一个刹那,梁映想起来了。 就如同这眉眼稍改得硬直深邃,便如同俊朗少年,若画得妩媚浓艳,便就是最初在禹州拂云楼,扮作舞女来救他的—— 阿清。 林清樾。 梁映终于明白了为何刚刚他怎么也联系不上人。 “她瞒得很好吧?”萧定安见梁映眉宇低沉,他掀起唇角,边绕着梁映周身走,边道。 “两个身份,在你身边切换自如。林樾是林氏给她安排的身份,要她教化你得成君子之德,而林清樾——” “她接近你是为了她逃脱林氏的自由大计。” 重重的话音敲落在空旷的地宫之内,带来的回音似不断在梁映耳边强调这段时日的欺骗,抵在脖颈边的利刃不由得松了寸厘。 第208章 萧定安看准时机上前一步,却又在梁映回过神后,止步在八步之遥。 “别急,这只是一个名字。你还不曾知道她的过去呢……” 萧定安笑了笑,想知道梁映会在谎言揭开到哪一步开始崩溃。 “在你面前,林樾定是个光风霁月的温润郎君吧?可实际上林清樾生在暗部,十岁时便执行指令去杀人。在她手下葬身的人不计其数,你道她为何暗夜要留灯?” “杀孽太重而已。” “还有那些让人心折的文韬武略也都一样,不过都是暗部为了提高她作为暗卫价值的手段,真正的她从不曾勤勉好学,孜孜不倦。不过都是被师父逼得,不得不学罢了。” “噢,对了说起师父,你还不知林清樾父母吧?” 萧定安瞥过神情依旧木然乖顺的女子,缓缓道。 “我们林氏之人生下时,便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但为母者也并不会亲自教育,只统一由林氏其他人喂养到开智后,长成如何,会不会相认,只看孩子自己的造化。” “她是长到七岁,拼命成为那一批的佼佼者后才知道,自己的母亲原是这掌管林氏暗部的两位副使之一。可惜就算母亲于暗部高高在上,她也得不得一点照拂。” “而林清樾的父亲,也便是我的师父,在林清樾十岁那年才因要教习经学,与林清樾相认。师父固然是个温和良善的人,可她大概才学会什么是血缘至亲,师父便又险些死于林氏刀下。” “还未真正拥有又被夺走,梁映你猜,就这样活在你死我活的重压之下,不曾见证过一丝真情实意的人。” “她,真的会爱你吗?” 萧定安看着梁映渐渐失力的指尖,暗自勾了勾唇,随着一记响指,他得逞道。 “你能为她而死,她却不会。” 响指声下,木然的女子从萧定安身边蹿出。 那速度极快,是林清樾再没有任何隐藏的真正实力。 “当啷”一声,是林清樾抽出的短匕与梁映的软刃相击之声。 萧定安蹙了蹙眉。 这情景并未如他所料,梁映竟没有被林清樾一击拿下。 不会是林清樾武功突然退步,只可能是梁映他…… 早有准备。 “你爱人只是为了求得同等回报么?” 在听萧定安话声中沉下的眉眼此刻蓦然抬起,乌沉的眼眸一点没有该有的灰心丧意,面对与他缠斗的林清樾,他也没有显出半分为难来。 两人虽一来一回战况激烈,可梁映步伐招式全都来自于林清樾。或许他赢不了,可他也不会输,甚至可以按他心意,将这相缠的时间继续延长。 “说了这么多,这么自信我会因此生厌。”梁映抽空望向萧定安,不屑一笑。 “是因为你便是这样的人吧。” “你明明知晓她是如何生长的,知道她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变成那些模样。她不欺瞒于你,你却觉得是她变了。” “你是爱她,还是爱她利你的那一瞬?” 像是被尖锐刺破心中的毒液。 萧定安胸口起伏着,眉间逐渐升起阴鹜的黑云。 “今日才得知全貌的你有何资格敢这么和我说话?!” “资格?” 梁映笑着,忽然觉得没有生这深深的皇城之中,也是件好事。 “凭我生在那满是人情世故,也满是谎言欺骗的市井之间。” “我知道那些值得付出真心的人,无需看她的过去,看她的伤疤,只需要知道,她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那就足够了。” 眼见梁映说话间已经彻底贴近林清樾身边,那尖锐的刀刃顷刻之间就可以刺向那脆弱的心脏。 气血急切上涌的萧定安大喊: “林清樾,给我杀了他!” 暴怒的话声不曾说完,萧定安定定看着适才还在梁映胸口挥舞的匕首突然出现在了自己腹上。 直到鲜血开始洇出,剧痛传上脑海。 他才意识到眼前的事是真实发生的。 “放心,避开了要害,你还不至于死。” 眼眸重新清润明亮起来的女子松开刚刚果决刺下的手,声线平静道。 “你——你竟然没中蛊?” 萧定安捂着腹部,失血的无力让他缓缓跌坐在地上。 “中了,只是你有一个医术极好的妹妹。”林清樾抬头看了眼缓缓走过来的琉璃。“那蛊毒不能根除,但也不会令我丧失神智。” “琉璃!你竟敢背叛我!我可是你的兄长!来人啊——” “兄长大人,就像你刚刚说的,我们林氏之间哪里看重血缘呢,就算我们是同一个母亲,我与你还不如对樾姐姐来的重要吧?好在,你把送到了樾姐姐身边,让我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亲人。” 琉璃亲昵地挽上林清樾的手,眉宇之间藏不住那一点林氏天生的冷漠。 “还有你也不用费力叫了,外面的侍卫已经中了我的药。”琉璃说到这里看了眼梁映,“而且,差不多也到时间了。” - “你能相信樾姐姐到什么地步?” 一刻钟之前,走到一半的琉璃还是停住脚步,侧身望向梁映。 “以命换命呢?” 第209章 梁映莫名却还是认真答了。 “可以。” “那就给你一次机会吧。”琉璃深吸一口气,似定了重大的主意。 “我本来应该带你去秘库,但去了就回不了头了。现在我只能给你一刻钟,随你做什么,一刻钟后我带你去地宫,若樾姐姐还是死了,我便要你陪葬。” 梁映握紧掌心那根玉簪点了点头。 一刻钟之内,梁映绕回了刚刚的偏殿,和宋焱商议。 “什么秘库??什么林氏?”宋焱扶着眉心,“我之所以帮你,除了瑛儿一事,乃是受左相之托,多的我真的不知。现下左相也暂时被拘在大殿内,我们一时半会不可能过得去。” “此事是事关救阿樾一事吗?” 祝虞上前一步,打断了两人。 梁映看着祝虞清秀的面孔,点了点头。 “殿下没有多少时间的话,就交给我们吧。” 祝虞没有一丝犹豫。 瞿正阳、关道宁和衙内也一道走了上来,少年们的面上对于擅闯皇城,违抗禁军并无畏惧。 “找到以后呢,我们该说什么让堂堂左相相信我们。” “就说‘清君侧,证血脉’。” …… 幽静的地宫尽头逐渐传来人声。 “秘库的大门就在尽头。左相可想好了,为了几个口说无凭的学子率百官如此相逼,不管结果如何,您这个左相可都是当不下去了。” “殿下,老臣惶恐。只是秘库之址可以再选,但若老臣不顾,万一伤及大燕皇室唯一的嫡亲血脉,老臣才是死不足惜啊。” 捕捉到关键熟悉的词。 林清樾恍然,是林氏明部的人。 竟能催动左 相前来解围……林清樾转过头看向神情坚毅的少年侧脸,原来他自见到萧定安起,所有的示弱都是在拖延时间。 林清樾低低笑了一声。 她便说,她教出来的人不悔傻乎乎地送死。 萧定安望着地宫口逐渐人头攒动的景象,脸色彻底死灰一片,这一场他为梁映准备的秘密围剿,竟成了他的身败名裂之机。 “那是谁?怎么站在了秘库门前?” “那不是清河宴上国子监的学生吗?” “等等,倒在那里的是太子吗??” 刚刚站定的文武百官、景王和长衡众人同时被台阶之上,身着月白学服的冷峻少年所吸引。 林清樾也静静看着。 她守在唯一可能的变数萧定安的身边,眸光送着她一点点亲手教出来的少年往那最高的台阶上走去。 可梁映越走越高,却越走越慢。 即使见证的人已经如计划尽数到场。 他又在最后一阶前,停下脚步,回首去看林清樾所在。 清润的双眸旁边,却是萧定安阴毒的视线。 有妒恨、有咒怨、也有看人同流合污的了然。 他不愿当这太子。 可他必须当。 只有站在那个位子,他才能保护好她。 “大胆,你敢行刺太子!” 还没能明白即将发生什么的众人,刚看清台阶之下持凶器伤人的林清樾,不待禁军上前。那边台上传来一声金石相击的脆音。 众人回首,只见是容色昳丽,矜贵冷漠的少年用手边短剑在敲石门之前的一尊玉鼎。见视线朝他汇聚,梁映知道自己此刻无需再言语。 他用刀刃割开掌心,将从伤口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滴落在鼎中。 不过须臾。 轰然一声,十多丈高的石门竟就这么在无一丝外力下,自己缓缓打开,璀璨的宝物金光从门缝之中漏出。 顿时,台阶之下,一片被震慑的寂静。 “这是!秘库承认的皇室嫡亲血脉啊!” 半响。 为文武百官所敬佩的大儒庄严震声喊道。 “太子?他怎会是太子?” “那先前养在宫中的——” 人群之中逐渐骚乱起来。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忽而,百官之首身着緋紫朝服的左相赵轲将年迈的脊背深深地弯了下去。 这贵重的一拜彷如沙场的号角,与眼前确凿的事实之下,敬拜新太子的身影一层层波浪一般低了下去。 少年高高站着。 月白长衫不再需要任何映射,成了这万人之上的光。 林清樾松下眉眼。 他们终于都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正如此想着,林清樾却突然听到一丝再熟悉不过的笛音。 紧接着,被琉璃暂时用药安抚下去的蛊毒再一次在她体内肆虐。 “殿下,快走——” 几声闷响,地宫之中突然爆裂开的浓浓烟雾。 林清樾离得最近,模糊不清却也看出了是吴文,或者说瞎了一只眼的周念正拉过地上的萧定安,往烟雾浓处退去。 了解如今萧定安秉性的林清樾本能便要追上。 却见浓雾里,一闪而逝的周念神色阴狠,看不清的刀势忽然从背后探出。 叮当一声。 一道剧痛袭来。 林清樾吃痛,眼前一花,在身子重重砸在地上之际,一道风一样的身影从不远处奔袭而来。 第210章 又是那一双温厚的臂膀接住了他。 “阿樾!” 林清樾气息渐弱地听着梁映惊慌的喊声。 只能心道: 都是太子了,这么危险,他不该来…… 第093章 除梦魇 林清樾做了一个混乱无稽的梦。 她先是梦到幼时, 在那一方伸手不见天际的角落,她拼命努力,次次在暗部都是第一的她,偏偏在女人来的那天, 得了第二。 “你太让我失望了。” 女人馨香的衣袖从她的脸颊旁拂开。 力道不重, 却比暗部惩罚的棍棒更让她难捱。 她一个人困在那小小的暗房。 再怎么乞求、辩白都无用, ‘失望’二字一遍又一遍地从女人口中说出, 衣角一遍又一遍抽打着她的脸颊。 这一天像是成了永远无法结束的刑罚。 “阿樾, 别哭,我在这儿。” 依稀之中,暗房似被谁掀开一块屋瓦。 微微的光从顶上投下。 小小的林清樾不认为自己认得这个男声。 可他喊她名字的声音很温柔, 就像对待最稀有的珍宝,轻轻的, 好像还有着她即使摸不到也能感受到的暖意。 小小的林清樾擦了擦眼角,站起身,爬上女人才能坐得高椅,试着去够那落下一抹光的屋顶。 她几乎要碰到了。 可下一刻天地颠倒,她从向上的攀爬转瞬成了往下的堕落。 她再一睁眼, 赫然坐在明净的桌案旁。 手上拿着笔刚刚落下行卷的最后一个字。 带着细茧的手指从她面前将行卷抽走,林清樾偏头一看是父亲。 男人面容清俊,只是受了磋磨, 眉间没了当年探花巡街时的意气风发,但一身胜雪白衣, 依旧衬得他不染半分尘埃。 “甲等。” 男人看着她的卷子道。 林清樾刚勾起唇角,却又听男人深深叹一口气。 “只是刚刚够上甲等, 樾儿,你要答得更好。” “要万中无一。” 男人从纸上抬起的眼眸, 深幽如渊。 “不然,你怎么赢得过他们呢?” 就在男人说完的下一瞬,宁静平和的书房陡然幻化成寂静的长街,冷硬的刀锋突然从男人的胸口透出,溅出的血将面前的林清樾染得眼前一红。 “父亲!” “替我活下去,别让我失望。” 林清樾惊慌的呼吸一滞。 她呆呆抱着气息渐弱的父亲,那双教她如何经世致用,兵法谋略的手渐渐生出一道玄铁的锁链,一点点将她缠绕,包裹。 是她无坚不摧的外壳。 也是为她度身定制的牢笼。 任她怎么挣扎,锁链还是一层层将她的口鼻都覆盖。几近窒息的憋闷,她这一次连哭都不能…… 直到一段说书声传入她的耳中。 “书接上回,再一次受尽屈辱和误解史郎不再如同幼时,他随身宝剑一抽,当即冲向那叫嚣的贼子。 曾经高大健壮的贼子,抵不住学成归来的史郎一击,轻轻松松,那颗畏惧了十几年的脑袋咕噜咕噜滚了出去。 整座城的百姓随即沸腾。 无数人开始将史郎呼作仙人。 史郎一愣,随后仰天大笑。 “求仙问道困一生,今日方知我是我——” 一道白光闪过,那个无人要的孤儿终于飞升成仙了——” 这是《史剑仙成仙记》的最后一话。 铁链忽然松了松,层层的缝隙里逐渐透出光来,林清樾伸手要碰,却是眼前一花,化作幽光点点。 最终落成萧定安的模样站在她的面前。 她的手里还握着捅向他的匕首,他笑得绝望。 “小樾,你怎能忘了当年你对我说过的话?今日背弃于我,若明日,挡在你面前的是他呢?” “你也会这样捅他一刀吗?” 萧定安说着,突然带了狠意低头抓着她手中的匕首更往心脏一送,再抬起头时,那面貌竟变了,成了那昳丽得世间难出其二的眉眼。 “梁映……” 林清樾难以置信,渗着血的匕首似烫到了她,她松开手,退了一步。 “阿樾,为什么……我待你还是不够好吗?” 少年喃喃,那双眼至死之时还是清澈地映着她。 林清樾翕动着唇,似想辩解。 可沾着他的血的手不住颤抖,她脚下的地砖没征兆地一空,她猛地坠落进没有底的深渊。 永远无法着落的失控感撕扯着林清樾的神智,不知这样她熬过了多久,一刻、一个时辰还是一生…… 男声不复,无人再为她拔除梦魇。 但总算在被自己萌生的失望杀死前,她听到一个女声在耳边若隐若现道。 “樾姐姐……樾姐姐?再这样下去不行,来人,快去请你们太子过来……和景王有要事?那又怎么了 ?你尽管去叫!” 林清樾蓦地睁开眼,许是太突然,反倒把面前的琉璃吓了一跳。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适吗?”琉璃担心地拿出绢帕一遍擦林清樾额上的冷汗,一边问。 第211章 神智还未完全恢复的林清樾怔怔地望向自己所在床榻之上,那刺绣精良用料讲究的帐顶,哑声问。 “我在哪儿?” “太子东宫。” 琉璃放下帕子,轻道。 “距离周念伤姐姐那一日,已经过了七天,你整整昏迷了七天!还好周念那一刀歪了些,没让姐姐当场毙命,梁映……我是说太子沈映,又连夜召集了所有御医,这才把你从阎罗殿拉回来。” “姐姐可能不信,他这七日夜夜衣不解带守着你,偏偏你醒了的这会儿……” “我知道。”林清樾打断了琉璃的惋惜。 “你知道?”琉璃想起什么,惊讶的语气又被压下,“也是,这几日姐姐被梦魇住的时候,都是他哄着姐姐就能好些。” “琉璃姑娘……那我这还去吗?” 眼瞅见两位贵人话中间隙,刚刚被琉璃支使去请人的小内侍,战战兢兢道。 “去啊——没看见你们太子心尖上的人醒了吗?” “别叫他。” 先后两句话让刚提步的小内侍又停了回来,无措地看向榻上面色苍白的女子。 琉璃回头,见林清樾眉间一蹙,一下料到她必定因着急喊人而牵动了伤势。 “他刚回太子之位,正是该好好稳固根基之时,不必因我烦扰他。” 琉璃撇了撇嘴,并不赞同,只偷偷给小内侍使了个颜色,转身又挡住林清樾的视线,转移注意道。 “你若见过他夜里守你的模样,就知道你对他根本不是烦扰。” 林清樾闻言果然微微垂眸。 就算没见过,但她也能想象得出。 因为早在日夜相处中,在每一次少年望向她的炽烈眼神中,少年已经一遍又一遍无声地重复过他忠贞的爱意。 可问题已经不是他。 而是她。 林清樾回忆起梦里的失控,不自觉阖起双眸。 “算了,不说这个了。趁你醒着,把缓解蛊毒的药喝了吧。” 琉璃起身,把在外室一直放在小火上热着的药汤端了过来。 刚服完,准备睡下的林清樾耳尖地听到门外一阵匆匆脚步声,那气息也急,几乎没有喘匀,便依然将她的房门推开。 “林姑娘……殿下来了。” 房内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小内侍象征性地通报完后,和使眼色的琉璃一同从房间快步退了出去。 林清樾奈何不得,心中一声叹息后,望向步步向自己走来的少年。 如今的梁映身穿绛色蟒袍,头戴紫金冠,腰佩通犀金玉带,真真切切隶属于皇室的雍容气度扑面而来。那曾看着妖冶昳丽的面容,如今只剩下不可侵犯的凛然和高贵。 他果然很适合这一身。 林清樾还未完全亮出一个笑容,眼前的人却突然甩下那一身矜贵,三步并作两步地在她床边坐下,将她深深地拥进怀中。 那样深,却又那样轻柔。 深怕压到她的伤口,他自己的臂弯宁愿远隔着一寸,虚虚搂上。可又神奇地,好像这样也能揉进入骨肉般,他微微战栗。 “辛苦了,这七日。” 林清樾一怔。 她是有听琉璃说,她这七日十分凶险,尤其是夜中,随时可能突发急症,熬过七日才算平安。 但在生死关头熬下来,对她来说不是头一遭。 可还是第一次听闻,不是你怎么熬了七日之久,而是……辛苦了。 林清樾感觉自己才恢复的神智又要动摇,忙咬了下舌尖,凭一丝痛意,轻轻抵在梁映胸口,将两人之间距离重新拉开。 “你不该在这儿,才恢复太子之位你要忙的事有很多。” 梁映却顺势用他的大掌覆上林清樾的手,轻轻握住。 “是很多,可都不曾有你重要。” 拉开的间隙还是不足,梁映微微俯首,那温热的气息便拍上林清樾的耳尖,附带着沉沉的嗓音,像是陈年佳酿,熏得人莫名飘然。 林清樾实在受不住这阵势。 只能偏过头不看他,随口问些扫兴的话。 “那日之后,萧定安如何了?” 果然,这名字有用得很。 梁映圈着她腕骨的手紧了紧才放下,退开些许距离。 “逃了,带着他这些年不少罪证逃了。禁军还在全京都搜捕他,现下只抓到了周念和其部分党羽,而周念将萧定安的一应罪责都揽了过去,林氏不想暴露太多,有意让周念替死,将此事掩过。” “怪我,若是我再谨慎些——” 没想到留他一命是这个后果,林清樾低头,自责道。 梁映却蹙眉把她的脸捧了起来,似十分想让她听清楚。 “为何要怪你?人无完人,我知道你只是想给他一次机会,你的好与他的坏,没有一丝相干。” 林清樾避无可避。 梁映的声声字字敲在她的心尖。 像是比她还看得清,她心中所有的不安和积压已久的重担。 又一次。 在梦外,林清樾看到了那一直替她拔除梦魇的光亮。 第212章 林清樾阖眼,将身份地位和病痛神伤统统抛去一边,她轻轻向前倒在他的肩头。 什么都没有再说。 梁映对着忽然靠上来的温软,先是一僵,随即他放松了肩膀,手轻轻抚上姑娘的发顶,温声道。 “阿樾,半月之后将举行太子冠礼,届时你若好些了便来观礼可好?” 未等林清樾应声。 门外小内侍的声音又战战兢兢地传来。 “殿下,左相在殿外等候。” 催得真快。 梁映偏过头看了眼门外,知道眼下确实没时间耽搁,小心扶着林清樾重新躺好,和琉璃嘱咐了几句这才出门。 几乎梁映才走的后脚。 小内侍又敲了敲门。 “林姑娘……大学士庄大人前来拜望。” “庄严?”琉璃才给林清樾盖好软被,“那不是明部的人吗?你醒了这才多久,就赶过来了?” “明部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林清樾说着又要重新起身,琉璃忙拦住她。 “我们太子可叮嘱过了,他不在,东宫你最尊贵,任何人任何事有关于你的,都得你点头才行,哪能是他想看就能——” 琉璃话说到一半,被已经踏进屋子半步的庄严打了回去。 庄严看上去神清气爽,穿得也不是儒生常穿的深衣而是换了一套方便在宫中行走的紫色朝服,以符合他大学士的身份。 “清樾啊,身体可有好些?” 见庄严熟稔地往榻边走去,琉璃眼睛都瞪大了,放人进来的小内侍只眼观鼻鼻观心,折身出去。 琉璃只能原地生闷气。 想着果然樾姐姐说的没错,太子根基不稳果然不行,明部竟能这样无视太子立下的规矩…… “多谢庄老关心,好多了。” 林清樾知道明部此次在梁映登临太子位上没少帮忙,即使是客套话,也礼节有加。 “虽然你应由暗部管辖,但此次萧定安胆敢混淆皇室血脉一事让暗部不得不重新修整,你的事暂由明部接管。 太子归位,你此行使命也算圆满完成,我同敬之说了,可以将你划到明部,往后你就忘了林樾这个身份,用回林清樾这个名字吧。” “划到明部?”林清樾一顿。 庄严笑道,“放心,敬之已经安排妥善,往后你便是太史令家的二姑娘,因身体病弱远住佛寺休养,今年才回来。” 林清樾听着听着,不禁失笑。 庄严眉间一拧。 “清樾,你虽有功,但也不可自矜,我们林氏本就该为了皇室,视死如归,不要贪图太多不属于自己 的东西。” 话里有话。 琉璃受不了林清樾吃这哑巴亏。 “什么叫贪图?那是太子心甘情愿——” 庄严并不理琉璃。 可话意却不像之前那样的和缓了。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继续待在太子身边,只能混淆身为太子的心智判断。” “你可知此次冠礼,因先皇已薨,本应由太卜署择选适宜之字,以昌国祚,可太子却自己择定了一字。” “明光。” 第094章 掀屋顶 “林清樾, 你敢说这明光二字与你毫无干系?” 温和的外衣于此刻尽数褪去。 庄严目光如炬地盯上女子清丽的面孔。 彷如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可林清樾只是轻轻一愣,随即似想通了什么笑出了声。 对待皇室,如此不敬。 庄严再难忍耐,一声巨响, 他拍案而起, 刚要端起他明部长老的架子训斥, 耳边却听那女声举重若轻道: “你确定只有明光吗?” “以我了解, 我们的太子殿下可从未在乎过什么规矩。你若看到了窗子被打碎——” “那屋瓦必然也已经掀起了。” 果然就如林清樾所料。 下一瞬, 房门外火急火燎跑来一位内侍,请庄严到正殿议事。 庄严瞪了一眼林清樾,见她一派虚弱, 料她暂时翻不出什么水花,便转身跟着内侍去了。 内侍亦是明部之人。 年余六十的老人实在跟不上内侍匆匆脚步, 擦了擦头上的汗,奇怪道:“到底是什么事?难道太子的冠礼又要有别的变动?” 内侍转身,却停也未停,把手上拂尘甩到另一边,另一只手拉着庄严就往前走。 “哪里还是冠礼的事儿啊!” “是婚仪!太子殿下刚和左相提的, 要待那林姑娘伤势痊愈后,与她成婚。因着皇室章程繁琐,正要左相督促礼部尚书, 今日就开始筹备呢!” “什么?!” 庄严脑中血气狂涌。 这才明白林清樾适才嘴里说的那“掀了屋顶”是何意。 东宫,议事殿。 庄严刚踏进殿内, 就看见那鎏金红柱旁,左相赵轲正一脸肃穆地站着, 离得最近的是礼部尚书,一脸哭相地看过左相, 继而转向太子所在的书案深深拜道: “殿下,收回成命吧。别逼左相了,左相乃三朝元老,殿下因婚仪之事,逼死忠臣恐要被史官记载,被后世非议啊。” 第213章 竟是到了死谏的地步?! 这招对景王倒是屡试不爽。 可庄严忘了提醒敬之,太子他虽然在国子监和清河宴上,表现得惊才绝艳,进退有度,可他尽数是由那个最善伪装的林清樾教出来的—— “后世之言,与我何干。” 坐于书案之后,雍容华贵的青年把眼前的礼单啪地一声阖上,对着左相赵轲的死谏之举,并未有一丝动容。 “西岚边境蠢蠢欲动左相不管,南方水灾民不聊生左相不管,而我不过是要明媒正娶一人,左相就要生要死,可见左相年事已高,只会舍本逐末。” 青年说到这眸色阴郁凝聚,莫名叫被盯上的人心中一寒。 “如此于社稷无用,左相请便吧。” 扶着红柱的赵轲面色一青。 终归还是被梁映这七日勤于政事,安稳根基的表象所欺骗,把自己架在了进退不得的地界。 “殿下,可否听微臣一言。” 不能真见挚友撞柱死谏,庄严忙躬身上前。 长衡的情谊犹在,青年缓了神色颌首。 庄严脑中划过女子那从未驯服过的双眸,心中定了计谋。 “微臣以为,左相所忧虑并非太子妃人选,而是太子妃资质。太子乃储君,婚事择定之人,将来需母仪天下,此之品德若不能令人信服,往后一样避免不了像左相这般纯臣上书废黜。” “殿下总不能斩尽纯臣吧。” 说到最后一句,庄严以额触地,声色凄然。 望着案下似是已经退让到极限的林氏明部,梁映微微敛眸。 “那依山长之言,该如何呢?” …… 伤后第十日。 林清樾实在觉得在床上躺得哪哪都疼,顾不及琉璃医嘱,起身在屋子里小步挪动,伸展筋骨。 她所住的屋子在太子寝殿偏殿,地方又大,梁映差人布置得也温馨。不止暖炭香炉,一日一换的新鲜花枝,还有整整两大箱怕林清樾无聊,送来的坊市所有话本。 可林清樾拿起话本时,却找不回曾经读话本的劲头,总忍不住浮现梦里为她念话本的声音。心思不在,变得只想问问琉璃为何几日不见梁映。 意识到这点,林清樾便没再拿起过话本了。 可随便走走,再大的屋子却也只是屋子。 走到了头,折返回来也没能消磨去太多时间。 林清樾走回榻边,撑着下颚看窗边今日宫女新摆上的两支水仙,白花黄萼,倒是亭亭玉立。可惜为了高雅之态,宫女不肯多摆。 两支即使依偎着,受了点窗外寒风便就东倒西歪了。 林清樾光看着,没有伸手救的意思。 幸而一双手臂及时出现,擦过林清樾的发顶将窗重新阖上。 林清樾眼眸划过一丝惊喜就这么转过头,但看到的是一张文静清秀的脸。 “无忧?” 祝虞展颜一笑,替林清樾把两朵花扶好,继而在塌边坐下。 “敲门敲了好几下,你似没听见,我就擅自先进来了。怎么?来的不是他,有点失望了?” 许久没人同她这样说笑,林清樾摇摇头。 “无忧来了,我当然开心。听琉璃说你们帮着太子殿下处理政事,都挺忙的,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祝虞闻言,低下脸笑了笑。 “是挺忙的,假太子遁走后,宫中连带着职位也重新变动。 如今正阳任太子左卫率,负责太子护卫,宋焱任大理寺少卿,这几日都忙着审查假太子党羽。 衙内和道宁则任太子宾客,现下一个负责查对假太子经手所有账簿,一个抽丝剥茧将隶属假太子的产业拔除。大家几乎都忙得日夜不可开交,只能托我带东西来看看你。” 林清樾转头顺着祝虞的视线望去,桌上确有大小个头都不一样的礼品盒子堆成两列,她轻笑着看回来。 “他是知人善用的,无忧你呢?你之才智,应该被他压榨得最狠吧?” “我?”祝虞移过眸光,“我也尚可,现任太子舍人,每日不至于像他们忙得饭也吃不上一口。” “太子舍人?”林清樾眉间轻拧。 从七品,虽算作太子贴身之职,但只比东宫的内侍宫女高一阶,无任何权利。 猜到林清樾如此,祝虞抬头宽慰。 “这已属难得。毕竟大燕从未有女子任官,太子因我开例,已经受了左相和其他大臣不少责难。我知女子为官,并非一朝一夕能成,万事开头难,总能熬过去的。” 林清樾却并不觉得事情如此简单。 她指尖轻抬,掠过祝虞青黑的眼下。 “若是真清闲,怎么还一副少觉的模样?可是那些上峰见你是女子,差你作杂事磋磨于你?” 祝虞一颤,有些怕了林清樾的敏锐。 可林清樾却没停下。 “你若是清闲,也不会等到今日才来看我。可是有人特意让你来的?” “阿樾……”祝虞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当做不知道吗,只要让我在这里坐个一个时辰就好。” “一个时 辰?” 林清樾定定看着,“能填满一个时辰的事儿也就那么几件,咱俩之间再排除一些,那就只剩下一堂课时……” 第214章 还没说完,林清樾的嘴就被祝虞无奈地捂上。 “是,我被叫来与你上课。” “什么课?” 祝虞从怀中摸出几本簿册。 每册总有一个字相同而刺眼。 ——《列女传》《女诫》《女论语》…… 林清樾接过册子,新奇地翻了翻。 这些书她见过一次,在林氏时,给她机会从暗部转入明部。因要她嫁于高门,这些书籍便一股脑地拿给她要她熟记。 不过后来因她当天夜里就喝了绝子药,这书她一道点了,化作了因药痛到几近晕厥时,唯一长明的灯。 “上这课做什么?” 林清樾才翻了一页,就见头上来第一篇“卑弱”二字大大地占据案头,只觉得眼珠被一刺,本能阖了眼。 知道林清樾必然读不进,祝虞又把书重新收起来,自然而然道,“自然是因为要筹备你和太子殿下的大婚。” “咳……大婚?” 罕见的,林清樾猝不及防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 “怎么?你不知道?” 咳嗽的幅度牵扯其伤口,林清樾不自觉拧起眉间,祝虞只能小心翼翼挑个地方替林清樾顺气。 “倒也不能算不知道……” 只是少年那时谈及议亲,她并未想到过今日。 “三日前,殿下执意要与你成婚,左相几人不惜死谏也不曾改变殿下心意。所以现在朝臣退而求其次,说要择定的太子妃,必须端品德,正言行,能为天下女子之典范。” “眼下你伤未愈,他们派我来每日与你上这言行之课一个时辰,待你伤愈,恐还会派教养嬷嬷来教你宫中规矩和六宫之事。学完便是考验,通过便认下你作为太子妃的资质。” “资质……” 林清樾不禁重复念了念最后两个字。 “阿樾。”祝虞望着林清樾神色不对,忙开口补救道。“这只是表面上这么说,实则,殿下已经和我嘱咐过。你无需真的去学这些,眼下只要做个样子,应付一下,堵住那些文臣的悠悠之口就行了。” 林清樾闻言轻轻笑了一下,没再追究祝虞手上的书,却突然开口问。 “他最近……好吗?” 祝虞犯难地皱了皱眉,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假太子党羽偶有暗杀不断,西岚输了清河宴后,说要签订的休战条约也迟迟没有下文。加上最近景王又把南边水灾的事情一道扔过来给殿下处理。” “我见太子书房夜夜长明,想来……不能算好。” “这家伙总是这样,忙起来就不知道睡觉。”林清樾起身,婉拒了祝虞的搀扶,慢慢走到从稍远处的柜边,拿出一个木匣递了过去。 祝虞隔着木匣就闻见一股浅浅的檀木香气。 “这是香?”祝虞抬头,“殿下他好似不喜焚香,说熏得头昏脑涨,书房之中已经撤了所有香炉了。” “你就说是我给的,没香炉也能点。” 林清樾语气果断,惹得祝虞一笑。 “知道了,太子殿下一定会用的。” 女子们娴静的人影融在一道,投在木窗之上,将初冬的凛冽都温暖了两分。 树影轻动,像是柔风拂过。 瑶光殿。 华贵明艳的女人坐在棋盘旁,曾经自信落在边沿的黑子已经被白子尽数围堵,只剩一丝气口。 女人手执白子,正将边沿的布局和正中的布局用一子连接,刚落下,她身边便传来一丝小小异动。 她头也没抬。 “人如何?” “那日秘库,我在旁便已经用暗器改了刀势,不会有性命之危。加上太子沈映对她也极为上心,宫中秘药不留余地的用,岂止是在养伤,以前在暗部的旧疾也一并在调理了。” “我问的不是身体。” 女人放下白子,眸光冷淡地望向走过来的男子身影。 “她不会也真的对沈映上心了吧?” “上心也无碍。少年哪有不尝情爱的,可情爱有甜蜜,亦有苦涩。” “他们二人之间,身份相隔永远如天阙,只需稍微加码,什么都不是的林清樾会知道怎么选的。” “而那时,你所盼望的终局就不远了。” 第095章 择妃难 懿和十七年, 冬月十五。 天色未明,一双无情的手带着一丝凉气伸进了温暖的被窝,将贪睡的人一把拉起。 “琉璃?几时了?” 发丝凌乱的女子不待人回答,睡眼惺忪地扫了眼幽深乌沉的窗外, 拥着软被倒头又要睡下。 得亏琉璃与林清樾多年生活, 知道她若无事威迫, 就只有一身散漫。忙一把拉起要陷下去的身影, 一本正经道: “今日是太子冠礼, 你要观礼,自不可能像养伤时睡到日上三竿。” 听到冠礼总算醒了五分的林清樾在榻上坐着醒神,任着琉璃一盏盏点起满屋的烛灯。 依次亮起的烛光最终照亮了房中角落的漏刻, 林清樾一看有些绝望。 “这才丑时一刻,太子都起得没我早吧?” 琉璃边将妆奁里的东西一一摆出, 边答。 “这样的大日子,一整个东宫的人都在为太子忙前忙后,明部那帮小心眼的用这借口支走了人手。只靠姐姐和我,要想足够体面,只能牺牲些懒觉了。” 第215章 “或者。”琉璃停下手, 笑着看来。“姐姐就说伤没养好,不去了,我猜他也舍不得怪你。” 琉璃是会拿捏她如今软肋的。 林清樾抿起唇角, 乖乖下榻洗漱。 要想用心打扮,时间是怎么也不嫌长的。 天光渐亮时, 琉璃停下了描绘的朱笔,轻轻道了一句。 “好了。” 林清樾缓缓睁眼, 看向镜中。 镜中女子雪肤云鬓,清隽素淡的眉眼经笔重新勾勒, 犹如远山春生。而眉心正中的一笔朱红花钿,更是让这颜色浓烈明艳,让乍看之人不禁呼吸一滞。 这人也包括林清樾自己。 “怎么?我画得不好?” 一旁的琉璃等了半天没听到一句,不免紧张,事到如今,她们可没有时间重画了。 “这倒不是。” 林清樾回过神摸了摸自己的脸。 许久未看自己原本的容貌上妆,她一直以为自己长得更像父亲一些,可上了妆,竟便有了那个女人的三分影子。 “放心,我今日必让那半月不见的太子殿下看姐姐一眼,魂都被勾走。”琉璃挥了挥拳头,似比林清樾更有怨言。 “用这个金簪怎么样?旁人用得俗气,但姐姐定压得住。” 琉璃兴致勃勃拿起不同的头面,在林清樾还未装饰的云鬓上比来比去。 东西都是梁映在林清樾养病期间陆续送的,皇室内库从优择选,无一不精美华贵。 可林清樾看了半天,还是拿起了妆奁中最素淡的那一只玉簪。 它在其他成套的头面面前单薄寡淡,可林清樾指尖摩挲着簪尾上刻的振翅朱雀,知道它的昂贵。 那是少年还在一无所有之时。 能为她倾尽所有的爱意。 “用它?也行,反正对姐姐的脸来说,用什么都是陪衬。” …… “奇了怪了,这衣服怎么还没送来?” 赶着时间梳妆好的琉璃看了眼房中的漏刻,时间都快到了定好的吉 时,太子都已经出发了,该一同从尚衣局送来给林清樾的礼服却迟迟未到。 “不会又是明部做的手脚吧?” 琉璃实在耐不住规矩等下去。 “姐姐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着琉璃就拉开了门,却与门外的人险些撞个满怀。 “小心小心,别脏了衣服。” 林清樾闻声走来,看着坐倒在地上仍不忘捧着手上华服的女子,忙弯腰将人扶起。 “无忧?” 祝虞眨了眨眼,看着林清樾明媚的妆容,露出一个带着一点憨气的笑容。 “阿樾的女装真好看。” “这礼服怎么是由你拿来?” 林清樾看着祝虞鬓角和脸蛋上挂着的一点灰,奇怪地问。可这厢琉璃怕耽误时辰,将衣服匆匆展开,就往林清樾身上披去。 皇室典礼,女子所需的礼服繁复,祝虞马上反应过来,跟着一起帮忙穿戴,边穿边道。 “东宫今日忙翻了天,我见他们忙不过来,便请缨来跑这一趟。” “可……” “等会儿再问吧,不然赶不上冠礼了。” …… 沈氏宗庙。 朗朗晴日,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庄严肃穆。 “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 …… 高台之上,随唱者高声。 矜贵高大的青年步步上前,穿华衣,束冠巾,最终跪于宗庙之前。 只等冠礼最后一步,加字。 唱者示意皇室之中,唯一的长辈景王上前,只是刚要开口,他面前即将成为燕国最尊贵存在的青年忽然对举起玉簪的景王道。 “请皇叔稍等,吉时未到。” 吉时哪里未到啊?! 唱者被景王侧首盯过来的视线看到冒汗。 可他但凡想解释,太子殿下那冷厉的眸光就直往他身上打转,害他一点也张不了口。 眼看吉时转瞬即逝。 唱者正愁坏之时,特属女眷的观礼席传来异动。 其实动静不大,可满朝文武宗亲都一派安静,女眷的观礼席又只有娴妃一人时,这点异动很难不引人瞩目。 唱者眯着眼看去,好像是一位着宝蓝翟衣的女子,虽行迹匆忙,可不改她端正明艳之色。 她甫一落座,唱者的耳边就传来男子柔了三分的嗓音。 “继续吧。” 唱者咽了咽口水,算是懂了。 原来这位就叫“吉时”。 景王也从观礼席上收回视线,倒未曾介意刚刚的一番等待。 清雅男声缓缓于环壁相撞,回声传荡在众人耳边。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 “曰,明光。” 随着清雅的男声落下最后三个字,白玉簪簪上青年的发髻。 “明光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景王见青年抬头,昳丽却沉郁的面容唯独念及明光二字,才多了两分柔软。 第216章 鼻梁上那颗皇室历来传下的薄情痣竟都压不住他回望向一方的温柔眸光。 “呵。” 一声笑意突兀。 似是嘲弄着无知。 梁映侧首,却猝不及防被景王拉着于百官面前,听他朗声道。 “借此良日,另有一吉事宣告。” “太子正妃虚位空悬,此事关系国祚绵延,明日起将为太子择妃,京中适龄贵女皆可递册。” 百官霎时喧哗一片,已然听得清清楚楚。 梁映拧眉,顾不得礼仪规矩,反手攥起景王并不强壮的胳膊,冷声道。 “此事我不曾知晓,更不曾同意。” 景王嗤笑一声,拉近了叔侄两人的距离,附耳道。 “我亲爱的侄儿,你不会以为站到这个位子上,便能事事由己了吧?你不同意又如何?” “这世上不在意你沈映喜欢谁,想娶谁,而是皇室太子绝不可能娶一个无关紧要的暗卫。” 梁映猛地推开景王。 体虚的男人捂着胸口轻咳了两声,却笑得更肆意。 “你以为你是不同的,可你的路早在你出生之时就已经定好了。你逃不掉的——” 景王笑着,视线投向观礼席位。 那里刚刚还端坐在席位之上的明艳女子已然起身,身边的两人似是担忧极了,护着她匆匆离开,那身影如同一道雷光,眨眼间轰然消逝。 梁映面色一沉,转身便要离场,可被察觉此意的冠礼宾者庄严拉住。 “殿下,此乃国典,若失仪,这一个月来,您日夜勤勉于政事所服的臣心便前功尽弃了。那往后,便不只是这一事,其他事景王也可名正言顺地插手、操纵了。” “殿下,三思啊!” 苦口婆心的劝诫,没有一丝假意。 梁映终是克制住了追去的念头。 只是攥紧的掌心下,指尖有血色洇出。 …… “阿樾,你别吓我。” 刚回到东宫偏殿,被祝虞和琉璃搀扶的林清樾便蓦地推开他俩,跪伏在地面,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随后气息渐弱地歪倒在一边,没了意识。 “让开。” 祝虞被眉目严肃的琉璃挤开,只看琉璃从身上拿出一卷银针铺开,飞快地在林清樾身上几处大穴扎下。 须臾等了林清樾呼吸重新恢复,祝虞才敢松下一口气,再问琉璃。 “怎么会这样?阿樾的伤势不是已经好了大半了吗?” 琉璃收回银针,脸上神情却没有松懈。 “这不是因为新伤。” “她身上现在有蛊、毒、药三种不同的东西相冲,本来是靠她自己调理,维系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但刚刚——” 琉璃思及择妃一事被宣布时,林清樾逐渐翻涌紊乱的气息。 “总之这事很复杂。我与你说这些只是因为我知道姐姐信你,而往后,东宫可能与我们而言再无可信之人,我能信你帮樾姐姐遮掩此事吧?” 祝虞垂眸望向林清樾苍白的侧脸,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随之站起,对着地上血迹道。 “我去弄点水清扫一下。” 琉璃目送祝虞离开,俯身试图将林清樾抱起,放到榻上。 没成想,林清樾醒了。 她苍白的脸上多了两分歉意。 “刚刚吓到你们了吧。” “哪里是姐姐吓得,明明是那个狗屁太子!”琉璃看着林清樾虚弱的气息,才对梁映好了些的印象霎时跌落谷底。 “他竟要在整个洛京选妃!这和之前说的让姐姐做做样子,应付流程,一点都不一样!” “你又怎知是他的意愿……他那个位置上,前有明部干涉,后有景王觊觎,这一遭说白了还是因为我是林氏暗部之人。” “林氏为皇室效忠,千万人性命都比之其而言,无关紧要。又怎会容许我的血脉去玷污皇室,这样林氏还怎么继续当它的林氏……” “所以,姐姐还是信他?” “择妃而已,我应付功课和考验还是有些经验的。” 林清樾说着,眸光落到窗台之上。 今日的花枝还没有换。 互相依偎的两枝水仙,一朵枯了下去,另一朵却像多汲取了一丝养分,开得比昨日更好。 第096章 通心意 “殿下莫急, 冠礼虽毕,按章程还得宴请百官,乃施压景王还政于您的第一步,万不能懈怠啊——” “殿下众目睽睽, 不可中途离席。您之所向万一流传出去, 必成众矢之的, 您也不愿看到吧?” “殿下——” “够了!” 月色过半, 喧闹的宴席已然散尽。 至高之位的俊美青年从坐席上抬首, 染着酒气的玉面攒积了太多不悦,于此刻忍无可忍地拂开在自己耳边提醒了一晚上的大学士。 庄严受不住盛怒,踉跄着两步, 勉强得了披着甲胄的臂膀搀扶,才不至于丢了大学士的颜面摔倒在地。 人才站稳, 庄严一抬头便看着太子身影已然向着东宫而去,他又喊:“殿下——”却不料,适才还搀扶着他的铁臂又生生把他钉在原地。 第217章 “山长,留步吧。” 话声恭敬却又强硬。 庄严抬头,面前威武高大的青年正是昔日长衡学子, 瞿正阳。 “愚蠢!你可知现下之势,纵容太子耽于情爱,便是陷大燕江山衰败于不顾。” 瞿正阳摇了摇头。 “我只知 , 若没有这份情爱……” “殿下不会是太子。” …… 夜深寂寥,光影惨淡。 屏退了内侍跟随, 梁映一人走到偏殿屋前。 冉冉烛光,透过纸窗, 柔和温馨。 和着屋外萧瑟呼啸的北风截然不同。 心心念念,未曾有一步停歇赶来的梁映, 指节都挨到了木门上,此刻又停滞了下来,半响也不曾落下。 他忍不住想: 他来得会不会太晚了…… 他此刻解释还有意义吗?择妃一事,事实既定,这是他改变不了的…… 还有……他会不会太一厢情愿。 或许林清樾根本不曾在意。 她总是有各种理由可以离开。 而高高在上意味的择妃二字,听着就像是她离开的最正当理由。 “再站下去,天就亮了。” 屋檐之上,一道清越女声劈在忽生怯懦的心上。 梁映一愣,从屋前退开两步,抬眸望去。 那一瞬,云消雾散。 模糊的月色陡然明亮起来,一轮满月垂挂屋脊,月下女子亭亭玉立,浅青的纱裙随风飘动,恍如刚刚御风从月宫下凡的仙娥。 她可以选择不停留,却偏偏向他伸出了手。 梁映搭上,下一刻,他就被拉上了她一般高的屋脊之上。 “小声些,琉璃睡了,别吵醒她。” 女子在他身边坐下,擦去所有妆容的眉眼明净从容。梁映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存在。 厚重的,带着男子清浅气息的大氅被解下,围在了林清樾单薄的身形之上。 “身子才好,怎么不好好休息?” 门前的所有踟蹰犹豫化作轻飘飘的一句,落在两人之间。 林清樾笑了笑。 “总觉得你会来。” 梁映指尖动了动,不小心碰到掌心的伤口,他却觉不出多少痛楚来。 林清樾大概不知道。 她的一句话可以给他多少勇气。 “择妃一事,我事前不知,你若不愿,我明日就——” 林清樾温和地摇了摇头,将梁映即将脱口而出的严重后果打断了去。 或许是接下来的话,平日讲得太少,林清樾没再敢对上梁映幽深的眼眸,转而望向月亮。 “阿映,我原本是不信这世上有真心的。” “不止是我,很多人都不信。” “因为捧出真心的人,总是要受伤,总是容易被辜负,总是……那个被抛下的人。“ “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林清樾低头,没有看梁映却将他的手拉了过来,将掌心一点点掰开,露出里面的伤口。 “你是我遇见过第一个这么爱受伤的人。” “太笨了。”林清樾对着那细碎的伤口轻轻吹了吹,试图驱赶当时的疼痛。 满是粗茧的掌心却似承受不住这点力道,堂皇地想要合拢,却被林清越执着地紧紧拽住。 “别总是一个人受伤了,要受伤也带着我吧。” 梁映眼瞳一缩,望着他的掌心上被林清樾递来一本薄册。 没有几页的册子,在夜风中被轻轻翻动。 第一页,是林清樾的小像。 眉如远山,眼如秋水,是她最原本的样貌。 第二页,是她年纪、籍贯、家世。 第三页,是她的擅长和喜好。 这是和择妃所需的登记造册并无二致,所有的她尽数如实地,白纸黑字地写在了这里。 再没有一丝隐瞒。 梁映怔怔看着,却越看越不认识那些字一般。 他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刻。 但真的等到时,他又怕是他的一场幻梦。 青年视线上移,幽沉的眼眸映着女子笑得动人的模样,喉结上下滚动。 突然道,“咬我一下。” 林清樾一时愣住,随后低笑。 她拉起青年的衣袖,露出光洁结实的小臂后,实实在在地咬了下去。 她确信这一口足够有力,至少三日不会褪下印记。可刚抬头,却被青年扶住后脑,用低沉的声音诱哄道。 “再用力些。” 林清樾垂眸,俯身下去,感受着自己尖锐的犬齿在陷进皮肉一厘之后,缓缓刺破,随着青年克制地一声闷哼,血腥味在她的舌尖流淌。 林清樾再抬头,舌尖染着一点艳色收回口中,她没注意对面已经浑浊的眼底和紊乱的气息,自顾自拉起了自己的衣袖。 然后把毫无遮挡的小臂递到了梁映眼前。 “刚刚说了,受伤要一起。” 梁映勾起一笑,俯身凑近林清樾的小臂。 尖锐的疼痛没有如愿袭来。 那是——近乎于吻的吮|吸。 只让林清樾脊背一软。 梁映再抬起头时,林清樾的小臂上只留下一个暧昧的红痕。 不公平的呼声还未响起。 梁映指尖摩挲着那一片红痕,笑着抢先道。 第218章 “已经够了,我舍不得。” 初开窍的林清樾耳尖一烫,慌忙地把手抽回,把刚刚动作间差点落在瓦片上的簿册捡起,重新塞到梁映手边,没话找话道。 “你就这么看看吧,这册子过了林氏的手,会改许多。” 梁映没去戳破林清樾难得的羞赧,顺势打开册子仔细看了两眼。 “你父亲是卫渡?” 梁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好像在他前些时日,在藏书阁搜到的应对水灾的对策中见过,言之有物,实乃奇才。 “嗯。”提及父亲,林清樾神色逐渐平静下来,“我也是在十岁之后,因林氏要教导我们经义,才见到他的。但他并不完全听从林氏,也会教我林氏不让学的东西。” “记得以前你送过我的话本吗?父亲会偷偷替我保管,不让林氏发现。可惜我十四岁叛逃林氏那一年被人告密追上,父亲替我挡了一刀,自此他虽然勉强救活,可终日无知无觉,和活死人无异。” “所以,你让我为琉璃在皇城外租下的一套院子也是为了……” “嗯,为了阿爹能安心修养。也因为……她——”林清樾指尖在家世后的林晞二字上点了点。 “在这里。” 幼时的惯性让林清樾无法把林晞称作母亲。 “林氏的父母之间并无情意,我带着阿爹叛逃之后,就是罪身。我还能因戴罪立功出现在这里,可阿爹不行。” “他不能被她发现。” “她作为暗部副使,不会容忍叛族之人。” 梁映看着林清樾点着的林晞二字,这才意识到这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她既然是暗部之人,那她怎会成为娴妃?” 林清樾皱眉。 “按理来说,暗部伪装绝不可能化用到与皇室有关的后妃身上,这违背了族规……但她……” “我对她了解得很少。” 梁映抬起手指,轻轻按了按林清樾不自觉拧得很深的眉头。 “无事,今日知道这些我已经很高兴了。” “你只要好好休息,择妃的事无须担心,一切交给我。” …… 宣布择妃的第三日。 皇城城门口排满了进宫的大小马车。 都是为了参加今日太子择妃初选。 足足五六十位美人排着队,由宫人领着进了后宫。 本就在宫内的林清樾见机站到了队伍的尾巴,无人察觉出异样的混进了队伍。 “听说今日是由娴妃主持呢,也不知她眼中什么样的女子够格当那太子妃……” “娴妃又不是太子生母,不过是后宫实在空悬无人,才要她出面。我看还是这太子自身的喜好更重要,早前听闻太子体弱,估计不喜欢性子闹腾的。” “就是,前太子妃林家大姑娘,据说就是爱好舞刀弄剑,煞气太重才被解除了婚约的。还得是女子四艺,琴棋书画才行~” 还真被队伍里的贵女猜中,一行人由着内侍领到了宫中御花园处,枝枝寒梅从中,空出一片地方,四角分别放置了一床琴,一座棋台,两张桌案。 华美宫装的美妇人正坐在空地前的八角亭内,两边燃起的炭盆将她笼在一片温暖之中。而她身边除了侍候的宫女内侍之外,还有三个 眼熟的身影。 “诸位贵女,今日初试,主要看看琴棋书画四艺如何,娴妃娘娘为了不失偏颇,特请来了三位琴棋书画的大家来做评判。” “这位先皇最看重的琴待诏,元瞻元大人。” “这位是翰林院学士,书画双绝的宁舒宁大人。” “这位是崇文馆掌院,邵安邵大人。” “技艺若有所准备,多多益善,贵女们请吧。” 随着内侍解释完今日初试内容,待在队伍末端的林清樾得到证实,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是走上了“熟人门路”。 就是不知邵安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崇文馆的掌院了? 那似乎直接能和庄严的大学士并肩了。 林清樾想着前面队伍倒也有序进行。 贵女们有专精一门,惊艳全场的,也有四碗水端平,样样能入眼的。 到了林清樾这儿,拿到了初选通过牌子的已有十六人。 内侍看着她走上前,拿起最后一份簿册,高声宣道: “吏部南曹林仲之女,林清樾,年十八。” 听着自己新身份的林清樾躬身行礼。 看来梁映是专为她找了个能让她用本名的身份。 “琴棋书画,贵女可想好了?” 内侍在旁问道。 林清樾垂首道,“臣女四样皆有涉猎,请诸位大人不吝赐教。” 话音落下,林清樾抬起脸,女装的面貌显然对几位“熟人”还是有些冲击,只是毕竟历事良多,变化只在眉眼之间,转瞬即逝。 林清樾也正襟危坐,依次在琴台上,棋台和桌案之上辗转而过。 每一艺的结束,都伴随着判别之中甲等的落定和一众贵女的惊叹之声。 林清樾稳定发挥结束,拿到四个甲等的时候,还觉得顺利得过了头。 有些意外明部竟然没有在此为难于她。 偏是这时,等着八角亭中华贵的女人发下通过的牌子时,女人却从美人榻上站起,走到林清樾刚刚写下的字面前,细细端详。 第219章 “这字真是不错,我竟看出了风骨,宁大人,这也是您给她甲等的缘由吧?” “正是。” “可宁大人,您再好好看看,我怎么觉得这字有些眼熟,与反贼卫渡的字是不是有些像啊?” 林清樾身体一僵。 只听女人妩媚却绝情的声音不断入耳。 “我记得,这卫渡虽说是当年风光无限的探花郎,但任职两年后便被查出与外族勾结,下了刑狱,后又被劫狱逃窜,一直是京中一桩悬案呢。” “先皇震怒,我还恍如昨日。宁大人你作为卫渡的同窗定是能认得他的字,他字颇有风骨,若不是亲身传授,很难写出其风韵来。” “当年你坐实了卫渡之罪,想必今日也不会放过这等蛛丝马迹,若悬案依此得决,宁大人必然是第一功臣啊。” 宁舒微微一颤,走到林清樾尽力所书的字旁,又看了一遍。 这一次,他对着女人躬身道。 “臣,确觉得此字与卫渡之字有九分相像。” 女人勾起唇角。 “那还等什么,来人!窝藏反贼的嫌犯在此,速速捉拿!” 第097章 抬贵手 暗无天日的刑狱。 抽动的鞭尾带着一缕血腥味, 被身着官服的男子收回手中。他面无表情地抬眼,绑于刑架上的女子在他手中刚挨过十鞭。 金贵的衣料脆弱至极。 鞭痕重复处,碎布几乎要融到绽开的皮肉之中。 “还不肯说出反贼藏身之处吗?” 林清樾侧头吐出一口血沫,殷红的唇扯出一抹嘲讽。 “何必再问, 这二十鞭难道不是我必受的吗?” 男子颌首, 看似恭敬, 收起的鞭子却随他小臂一抖, 重新狰狞地展开, 甩出一声爆裂的空响。 “姑娘既然心知肚明,那我也就省些口舌了。” 二十鞭。 林氏暗部惩处的老规矩,刚好是暗部研究出的, 能让人痛昏而不至于痛死的临界点。 林清樾自受第一鞭时便察觉到了暗部惩处使惯了的力度和位置,一点也不意外刑狱之中有那个女人的眼线。 想来, 明部所谓的暗部修整,或许从来都不曾有过。她能做到暗部副使,靠得从来不是她的皮囊。 她既然做了娴妃十七年,绝不可能是碌碌无为的十七年…… 鞭子再一次扫在破碎的布料之上。 林清樾咬住牙关,将痛声锁在齿下, 告诫自己,这是惩罚她的天真和掉以轻心。 可大抵是旧伤才愈。 她竟不如幼时能保持清醒。 又是三鞭,她眼前模糊之际, 匆匆的脚步在男子一声“住手”后,跟了上来。 “我乃大理寺少卿宋焱, 受太子之命,为查惩鸡贼卫渡一案的提刑官, 此人交由我来提审。” 簇新的令牌随着话声,几乎要贴在刚刚还凶神恶煞甩鞭子的男子脸上。 见状, 男子收手极快。 瞥了左右小吏一眼,三人不待多问一句,一同顿首行礼后,就将这血腥气的牢狱留给了来势汹汹的一行人。 “斋长!” “阿樾!” 跟在宋焱身后的高瘦男子和清秀女子瞬间窜到了林清樾身边。男子素来嬉笑的眉宇此刻见着透着血色的累累伤痕,再难笑出一分。 林清樾虚弱地勾出一抹笑来。 “道宁,好久不见。” 这还是女装换回后,他们第一次相见。 关道宁此刻却早忘了自己初知此事时的震惊,忙招呼宋焱左右官吏,示意将人放下后,又把自己的外衫解下披在林清樾身上。 祝虞则取了水碗,扶着林清樾坐下后,边喂边自责道。 “他们竟然动用私刑!我们还是来得晚了……” “但这也是我们按照章程能最快的时间了。殿下现下被左相用‘反贼行刺’为名,困在东宫,人出不来,只能尽力下了这一道任命的旨意,让我们先保下你。” 没有关心则乱,宋焱更冷静。 他看着林清樾的眼睛,想得不是她的惨状,而是如何解决眼下的问题。 “要想尽快离开这里,你要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你可是被诬陷与卫渡相识?” 林清樾拢过衣衫,沉默地摇了摇头。 宋焱眉间拧起,又问。 “那是你受制于卫渡?” 林清樾继续摇头。 连续的摇头,让从未把林清樾与谋逆挂钩的两人神情逐渐严肃起来。 关道宁更快反应过来,站到宋焱面前对他道。 “那无法证明清白,那就交出一个他们想要的‘卫渡’了……” 林清樾轻轻叹息,又一次摇了摇头。 “他们之中,有人能一眼辨出真假。你们若随便寻人来替,是瞒不过去的……” 宋焱被气笑。 “那照这么说,除非你也“被劫狱”才能离开了了?” 林清樾无力反驳。 不是如此绝境,林氏也不会拿来制约她。 “不。还有一个法子。”祝虞忽道。 柔婉的女声却坚定如磐石。 “我们还可以证明卫渡不曾谋逆。” 宋焱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第220章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手上有确切的证据吗?” “若阿樾所学,尽数是卫渡所传授,那我愿意相信能教出这般文风的人,绝对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叛国谋逆之人。” 林清樾微微一怔。 关于父亲谋逆一事,她都不曾详尽地了解过。只能从相处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父亲对仕途表露过不甘。 还有对林氏的憎恨。 可这不能说明什么。 “诬陷最难翻案,而且已经过去十余年,人证物证或都已销毁了,你一个从七品的女官,纵使加上我从四品的少卿,要让这个法子成,你可知到底多难?” 宋焱望着祝虞倔强的模样,头疼地扶额。 “事情做了便有痕迹。你不想查,我便自己查。 ”祝虞转头看向林清樾,身着官服的她,英姿飒爽,生机勃勃。 “阿樾,这一次,你来信我,我会救你出去的。” 几人送林清樾回了牢房,又向她问了一些关于卫渡的事后才散去。 牢狱之中,没了那么多生人气息,便一下显得森冷起来。 可林清樾裹着关道宁留下的外衫,坐在枯草之上,却不觉得难熬。她甚至心里攒生出一点暖意,不自禁地想: 或许,这一次。 林氏不再是算无遗策。 只是林清樾刚想靠着墙壁小憩一会儿,突然从背后的栅栏之中,林清樾的脚腕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抓住。 “你不会觉得你还出得去吧?” 林清樾敛眸,靠着这熟悉的话声,才勉强认出对面那一团血污构成的人影,竟是周念。 “林氏的人,什么都不是。” “全心爱上一个人,更是分文不值。” “哈哈哈哈哈,你最终会和我一样,和我一样!像不曾存在过一样的死去!” 女声说着像是痴狂地大笑,又像是哭声。 林清樾想起梁映随口提过。 周念被抓,不是在当时的秘库地宫,而是更远一些的皇城外。 被萧定安当作挡箭牌和诱饵,扔给了前来搜寻的禁军。 若是没有萧定安,以周念在暗部训练的身手,绝不会轻易被抓到。 而此时,林清樾的气力竟比不过受刑多日的周念,挣不开她的桎梏,林清樾想了想,沉声道。 “他和萧定安不同,我和你也不一样。结局自然也不会一样……” “一样的,都一样的……” “谁让我们是林氏、誰让我们是女子……我们生来就无关紧要,无人会在意我们的生死……” 周念喃喃着,松开了林清樾。 可那自言自语,从白日到黑夜不肯停下,像是要把它念成讖语,化作锁链,牢牢束缚住林清樾的每一寸呼吸。 而偏偏,牢狱时光不知几何。 即使有宋焱作为提刑官,林清樾不用再受无端的刑罚之苦,可却也只能指着送菜的时间勉强感知到时光的流动。 当林清樾用石块划下代表一日的一笔,她指尖划过之前的痕迹,算出这是她待在牢狱的第七日。 牢房传来门口锁链撩动的声响。 重重的火光毫无征兆地突然攒聚到一起,将幽暗的牢房照得亮如白昼。 “你倒是哪里都能过得自在。” 待眼睛适应了光线,林清樾才从看清在重重火光后走出的宫装美妇人。 “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看看你知道错了没有。”林晞嫌弃地扫过阴暗潮湿的牢房,没有再多靠近身处其中的林清樾一步。 “你身为我的血肉,我不会真的杀你。只要你乖乖地认了错,我甚至可以给你一直想要的真正的自由。” 林清樾冷了脸色,松下手中石块,自如地坐回了地上用枯稻草铺成的睡榻上。 “我不需要。” “不需要?”林晞轻笑了一声,“那你需要谁?是那个被左相和景王逼得离不开东宫一步的太子?还是你培养出来的忠心耿耿的小女官?” 随林晞抚掌两声。 一个单薄的身影被侍从捏住两头肩膀一路提来,最终摔在林清樾的眼前。 曾光鲜的官服被换成了和她一般麻布囚服,后臀处的血肉模糊,人抱到怀中,气息竟微弱地不能察觉。 “无忧?你对她做了什么!” 林清樾难以相信,前两天还生机勃勃的人怎么转眼就成了这般气若游丝的模样。 “你可别瞪我。我可什么都没做,你还得谢谢我,若不是我,现在她可就死在那帮男子的嫉妒心下了。” 见林清樾还是不肯示弱。 林晞没多少耐心地又解释了两句。 “她为了帮你查证,这段时间上上下下可没少得罪人,虽说这朝野之中,才能兼备的硬骨头也有熬出头的。” “可那也都是男子。” “大燕立国这么多年,文臣权势与日俱增,他们可从来不曾被一个女子的才能碾在脚下。平日把女子妒心算在七出之条,其实男子这点倒也不逊色于女子。” 林清樾望着林晞不再掩饰的对身边秩序和规则的厌恶,心中渐渐茫然。 “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晞轻哼了一声。 第221章 “你太天真了,你以为用你的法子养出一个明德的太子就能改变这个国家?这个世间?”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林晞点了点林清樾怀中的年轻女官,“她算一个,还有那个被困在东宫,你以为你们深爱两不疑的太子也算一个。” “我知道你的脾气,随我,固执、强硬,不是亲眼所见,不会相信。” “所以,我可以亲自带你去看看。” …… 大燕皇城。 多少人可望不可及,权势的至高之所。 如今林清樾跟在林晞身后,眼看着她穿行在皇城的密道之中,犹如在乐游原踏青一般自如随意。 按理,该是皇城之中看守最为严密的东宫,此刻在林晞的带领,他们也不费吹灰之力地,没有惊动任何守卫,就站在了东宫寝殿一墙之隔的暗道中。 透过挂画的针孔,得以窥见东宫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殿下,她不过就是暗卫罢了,林氏这样的,能为殿下赴死的暗卫要多少有多少,何必执着她一人呢?” 左相赵轲语重心长地对着倚坐在榻上的青年道。 青年没有说话,只一双阴沉眸子死死盯来。 赵轲后知后觉地噢了一声,从手中的瓷瓶倒出半颗药来,喂了青年服下后,又重新毕恭毕敬地站回原位。 “殿下,不要如此看老臣。老臣也是看殿下绝食三日,这才出此下策用药让殿下得以保全千金之躯啊。” 服下药后的青年勉强有了控制自己口舌的能力,冷笑道。 “你们林氏都如此一手遮天了,干脆这皇位你们自己来坐吧?” “殿下说笑了。老臣自知这逾距大逆不道,此难过后,殿下要杀要剐,老臣都没有二话。” “难?你倒知道有难,萧定安之过被你们林氏一手抹煞,如今他逃到西岚,与西岚合谋攻打禹州在即,你却只在乎我要娶谁?” “殿下,正是因为战事将起,您是太子,作为一国之本,血脉传承便等同于国家大事。林清樾此女,一是林氏血脉低贱,二是她不能生养。实在不堪殿下如此看重。” 赵轲说着,寝殿殿门被推开,走进数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只是女子们眸光黯淡,神色迷蒙,虽乖巧听话,却不似清醒之态。 “殿下年轻,应该有能为人所不能为之事的意气风发。胸襟也不会只有儿女情长那么狭隘,我为殿下备了此次择妃中的上上选……” 梁映警惕地盯着步步走进的赵轲,和他身后的一众女子,“你要做什么?” 赵轲走得越发近,到了烛光也照不亮的地方,一直慈眉善目的眉眼蒙上一层阴翳。 “殿下便试试吧,一位也可,七位也行。她们无论家世才情都只比林清樾更好,殿下试过就会明白,女人而已,做不得稀奇的。” 话音落下,赵轲停下脚步。 他身后的女子越过他,一个个往青年的寝榻上爬去,她们毫无意识,一会儿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一会儿又去撕扯青年的衣襟。 而青年也渐渐面色潮红,胸口起伏,显然是刚刚赵轲喂下去的,不止是解除青年全身麻痹的解药那么简单。 一墙之隔的林清樾闭了闭眼,怒声道。 “够了!让他们停下!” 林晞眉目冷淡,丝毫不在意林清樾这点无用的愤怒。 “还不够吧?你还没有看到呢,就算坐在这个太子 的位子上,他也一样什么都改变不了。” 正说着,跟着她们的话音。 那头的青年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你们林氏要的,从来不是我。” “你们要的是血脉,是繁衍。” 青年笃定的语气下,整个世间都为之一静。唯有塌上被人带来的女子们,什么也听不懂,只遵照指令贴近青年身边。 温香软玉,唾手可得。 榻上的青年却眯了眯艳红的眼尾,眸光痴痴地凝望向衣袖垂落后的光洁手臂,像是留恋,又像是告别。 然后,下一瞬,青年眼底骤然变冷。 “可偏偏你们找回来的是我。” 攒聚到此刻的力气终于足够他抬臂将离他最近的女子头上的银簪拔下。 在他神智被药物覆盖的那一霎,尖锐的簪尖在赵轲气定神闲之中,猛然刺向自己的脖颈。 堂堂太子竟要自戕?! “我说,够了!” 陡然被内力破开的墙面,一只骨节上满是血痕的手伸了出来,在簪尖夺人性命的千钧一发之刻,握住了那拼死而去的男子手腕。 赵轲眼睁睁看着,那手臂周围最终所有的墙体尽数被砸开,本该身处刑狱的脸出现在了东宫寝殿。 “林晞!你明明答应过我!将她处理干净!” 赵轲气急败坏地看着在林清樾身后走出的美艳妇人。 “噢?我答应过吗?”林晞歪了歪头,看着赵轲铁青的脸色,在他爆发的边缘找补道。“噢,我是答应过,我也做到了不是吗?” “给了你七日,你都没让太子妥协,如今还闹得这般要死要活的样子,明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你们暗部是要反了天吗?” 赵轲骂声刚起,林晞却看也不看他,只扭头对着把昏迷的太子殿下护在怀中的林清樾。 第222章 “林清樾,今日你救得了他,不代表你每一次都能救得了他。” “这样的世间,要想改变,只有一个方法,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林清樾低着头,正试图抽去男子手中银簪,可他握得很紧,用力之间,小臂处衣袖被蹭开。 ——两排清晰的噬痕赫然在目。 银簪叮啷一声被丢在地上。 真是笨啊。 总也教不会照顾好自己。 轻轻将青年衣衫整理好,林清樾又抬眼扫过这一片神色恍惚的女子。 这些人的脸,她都认得。 将门之后、洛京才女、公侯府最后独苗…… 每一个在家中都是千宠万娇,都是民间女子求神拜佛想要转世投胎…… 可没什么不同。 都是无关紧要的玩物。 林清樾把女子们一一点去睡穴,见她们一个个如无根落叶零落倒下,她看向林晞。 眼眸平静无澜。 “我知道了。” “我会按照你的意思去做的。” 见林晞弯起唇角,她又蓦地上前一步,看向赵轲。 许是刚刚她亲手破墙的画面太过震撼,赵轲本能对暗部训练出的怪物惧怕地后撤了一步。 “我知道你希望我消失,不再迷惑太子心智。”林清樾继续往前走,知道赵轲退无可退,贴上殿内红柱。 “我可以应允你。明日让他来牢狱,我会亲自断了他的念想,但你——” 林清樾回过头所过榻上、墙边所有凌乱。 “我要你把这一切恢复成原样,一切从哪儿来的回哪去。而你自书请罪,让太子决意你的去留。” “老夫凭什么要听你的?” 赵轲冷笑。 “凭什么?”林清樾像是不理解为何有人不懂一加一为二的前线道理,微微偏过头。 “凭我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去死呢?” 赵轲呼吸一窒。 林清樾没有点名道姓,也没有用目光去确认,她就这样堂而皇之把他们心中最为惧怕一事宣之于口。 “好好好,不愧是我的血肉。”在旁看戏的林晞忍不住鼓起了掌,迎着赵轲冒着寒光的视线却不以为然。 “没有后手就得乖乖认栽,明部是该换人管管了。” “林晞!你暗部凭什么置喙明部——” 赵轲刚要摆出明部副使的架子。 可林晞却烦不胜烦地掏了掏耳朵,转身率着暗部一行人从原路返还,林清樾脚步最慢,跟在最后。 眸光从床帐之上移开后,人也彻底消失在暗道的阴影中。 迟了一步赶来的庄严看了看突兀的洞口。 “敬之,你真的要听那个疯女人的话吗?” 赵轲沉了脸色,瞥过青年的睡颜,他发狠的模样犹在眼前。 “再怎么疯,还是得要吃玉玲珑。她疯总好过动不动自戕的疯太子……就按他们说的去做……” …… 清晨的光洒进安静的殿内。 梁映单手抬起试图遮住这一缕亮光,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了。 他猛然坐起,想起了昨夜之事。 回首四顾,宽敞的床榻除了他盖的这一隅,齐整干净,别说女子,连多余的一根头发丝都不曾看见。 不及穿戴整齐,梁映仅着里衣踏出了殿门。 也再无禁军阻拦他。 一直到了廊外,才看到内侍和宫女守在两边,不过只是看他穿着单薄,才忧心地前后跟了上来。 “殿下昨夜下雪,晨间寒气重,穿得如此单薄可如何是好?” “左相呢?” “左相今日一早便递了请罪书正自罚跪于殿外,殿下可要去看看?” 梁映眉宇凝起,沉吟片刻后道。 “让他跪着,备车去刑狱。” …… 脚步声一点一点接近牢房。 林清樾靠在墙头,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阿樾,我来晚了,我现在就救你出去——” 梁映在锁链被狱卒解开的一瞬,便踏步走进了这阴暗潮湿的牢房。 整整八日未曾洗漱,满是脏污的囚衣梁映全然看不见似的,单膝跪下,张开长臂便要将那单薄的人影拉进怀中。 可那人影不曾应声。 在最靠近的那一瞬,将他轻轻推开。 梁映愣了愣。 黯淡的墨发随着主人往前深深一拜,扑在金丝绣蟒的锦履旁,和周边尘埃融为一道。 “太子学业已成,我已无用,请太子高抬贵手。” 第098章 杀灭口 梁映看不到林清樾的神情。 她一句高抬贵手像是世间最锋利的剑, 轻而易举就划碎了他默认的一切,心口那一霎倒不似痛,而是分辨不清的茫然。 他本能地迎上去。 眼角眉梢,毫不在意地向她示弱。 “阿樾可是在怪我?你生气都是应该的, 只是……只是不要说这样的话……” 可梁映上前一寸, 林清樾便膝行后退一尺。 他心口渐渐凉下。 只听女子伏低着身子, 话声落在冰冷的地砖闷闷传来。 “之前哄骗殿下, 是清樾得寸进尺, 妄图那太子妃位。这几日牢狱之灾,清樾算是明白自己实在是没命享这福气,还请殿下看在书院情分上, 放我一马吧。” 第223章 她说着,臂膀像受不住地上的阴冷微微颤抖。 附着其上的血痕跟着刺目。 她在恳求, 在博可怜。 梁映从没见过林清樾用过这幅口气。 可她偏生没有一点破绽,就像在书院初见时她众星捧月的耀眼,让人只觉得她天生如此。 单薄的人,越看越陌生。 真真假假,从第一次见面之时, 便充斥着她的全身,他大概从来没有一次是真正抓住了她…… 永远够不上的指尖追到了尽头,在女子退无可退时, 却停了下来。 他看得出她的不愿。 那铁证一般的事实若细线,一圈圈缠绕在他的心口, 缓慢地束紧,这本是漫长的窒息, 若他不想承担,当场离去, 他便可以苟活在这一刻。 可他向来是不怕死的。 指尖改道,扶起女子的下颚。 逼得她那双素来沉静温润的眼眸抬起来,看着他。 看他将自己的衣袖撩起,露出那专属于 一人的深刻印记,又把簪得好好的发一把扯下,露出那就算及冠,也不曾解开的两根长生辫。 矜贵的太子殿下三两下便把自己添上了两分疯癫,他身后侍从惶然害怕,可他们看不见的是—— 太子那双乌沉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威迫。 只余沉重的期然,映着重重火光,闪烁可怜。 “你说,此前种种,皆是骗我?” 林清樾眨了眨眼,似一点没有被眼前景象触动,也一点不知,她的话只要说出,他就会信。 她就这么极轻极快,没有一点犹豫道。 “是。” 逼仄的牢狱间,静得似没有人呼吸。 “……呵。” 良久沉默之后,梁映轻笑了一声,他的眸光来回扫着林清樾的脸,最终指尖收起,四指收拢盖在了那一双说着这话时也坦然明朗的双眸。 “那你真是长了一双极会爱人的眼睛。” 一片黑暗之中,林清樾在看不见此刻的青年是怎么样的神情,只知她的眼睫在那厚实的掌心之中刷过三下,掌心才撤走。 “让她走!” 青年字音重重落下,像是带着再也不想见她的决然和怒音,吓得狱卒登时带着一串钥匙跑到她的身边。 光线涌来,她再看清时,只来得及捕捉到从牢狱房门掠走的一片华贵衣角。 还有她手上脚上尽数被解开的镣铐。 - 太子车辇离进东宫还有二三里。 殿前,两边宫人用身体支起的围障后,一紫色官服的花甲老人揣着手炉舒服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梨木椅上。 不一会儿,他的身边匆匆走近一位内侍,一番耳语之后,老人捋着胡子轻笑着。 “竟真恩断义绝了?那便按计划——” 老人笑眼闪过一抹厉色。 “杀了吧,这种祸水留不得。” 内侍应了一声,老人也顺势站起身,伸了伸筋骨后,对周围宫人道。 “都撤了吧,估计再有一炷香就该到了。” 宫人们领命各自散去,赵轲悠悠在殿前跪下,做好样子。忽而他鼻尖一凉,抬头一望,天际不知何时攒聚了阴云,万千点白雪骤然而至。 片刻而已,地上的老人眼睫肩前都累起一层白霜。 养尊处优惯了的骨头也被寒气肆虐得处处叫疼。 从城门到东宫按理用不了这么久,老人抿着唇,略一招手,东宫内侍听话上前。 “去看看殿下到哪儿了?” 匆匆脚步声在耳际一连串响起,却不过十几步,便又停下了。 赵轲刚一皱眉,独属青年阴郁低沉的语调缓缓响起。 “不用看了,孤就在这儿。” 正是姗姗来迟的太子殿下。赵轲心中一跳,缓缓回头,却不免因眼前之景涌上一抹骇色。 那刚刚被他支使出去的内侍正被身穿甲胄的男子一刀横砍在腰腹,抽刀的那一瞬,血色喷飞在持刀男子的脸与身上,可却不明显,因为那甲胄之上早已沾满暗红。 男子麻木地收刀,内侍的尸身无力地倒下。 染着血的拥挤地面被重新腾开,一只纤尘不染的鞋履缓缓踩过。 赵轲咽了下唾液,看向走来的青年。 他该是熟悉的,因青年归位后,就由他步步引导、操控。他虽性子沉郁固执了些,可不得不说,他在长衡所处的时日里,君德、礼制被教化得很好。 就是因为太好了,才能比想象中的更简单地,用政事和大义就能绑住他。 可现在,青年峨然立于天地间,散乱的黑发在冷风中放肆无惧地翻飞着,一身单衣不整只粗糙地拢着一件薄紫狐氅,礼节规矩荡然无存。 一双眸子更是宛若被失去了铁链束缚的野生的兽。 凶相毕露。 “殿下,这是……?” 尽管胆边寒气渐升,赵轲依旧撑起笑脸,只当是青年情意被负的脾气。 一个无关紧要的明部内侍而已,杀就杀了。 青年并没有回答的意思。 乍看沾惹疯意的人却异常平静地走了过来,抽走了赵轲手上的请罪书,一目十行地看过又阖起。 他睥睨着这位三朝元老,幽幽道。 第224章 “虽是请罪,条条看来倒都是左相为国鞠躬尽瘁的苦心,看来左相定能青史留名呢。” 赵轲惯要接话,耳边青年话锋却陡然一转。 “可错就是错,左相既然如此大义,那孤便替左相担了骂名,三朝元老,左相便就做到这儿吧。” “殿下!” 赵轲像是没有听清那几个字,沁满寒气的膝盖再也跪不住,他扶地要起,可一把还带着血气的刀更快地挥向了他的脖颈。 “左相小心些,正阳这刀刚斩完东宫一批禁军,杀气丰盈,嗜血得很。” 斩完东宫禁军? 赵轲一顿。 那可是明部养出的一批最优秀的武卫。 怎么可能死于小小侍卫手中——赵轲重新望向对他拔刀之人,却被其眼中的狠色一怵。 他记得这人,被任命卫左卫率都统,但有禁军在侧,徒有武职虚名,整日无所事事。他只当是得道鸡犬……在他幽囚太子那两天,这都统甚至不曾有一点抵抗,弃主而逃…… 如今看来,哪里是背弃。 赵轲从太子身后数百侍从,收回眸光。 这只怕是他登位时就开始的绸缪…… 可为何是今日?这时机还不够成熟…… 脑子一转,赵轲就有了答案。 “殿下,林氏为皇室鞠躬尽瘁百余年,您今日就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如此自断羽翼?殿外难道不知这东宫之外,景王是如何虎视眈眈?西岚又是如何希望大燕分崩瓦解,不攻自破?” “所以呢?林氏若真如此了不起,又为何让大燕落得这内忧外患之境地?” 耄耋老人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青年冷笑一声。 “呵,别自视甚高了,你也亲自尝尝身为无关紧要之人的下场吧。” 锐利的刀锋眼看要拉开一道血口。 赵轲阖眼,厉声道: “也好!有妖女陪葬,老臣不算枉死!” 老朽的皮肤上刀口才洇血几缕,刀刃猛然被人打落。 “你们的本事杀不了她。” 赵轲捂着脖子上的血口,对着看似笃定,实则握刀的指节正缓缓流淌着鲜血的太子,亮出扳回一局的笑。 “殿下,还是不够了解林氏。” - 林清樾活动了一下初被解开镣铐的手脚。 隔壁牢房似比她更难以置信。 “他……就这么放了你?” 周念透过间隔的木栅喃喃道。 “是啊,因为我不想。” 林清樾一点也没有求来一线生机该有的战战兢兢,迎着周念跟随而来的眸光,她还拿出一丝余裕解释。 可周念却被她的话点燃了心中的燥意。 “你不想……?哈哈哈因为你不想??” 周念大笑着。 “林清樾,你这话说得好生傲慢啊。他知道你是如此恃宠而骄的人吗?” “恃宠而骄?” 林清樾对周念选的字词愣了愣。 好像是有点。 “来,用饭了,这是今日的饭。” 牢房长廊传来叫嚷声打断了两人。 周念轻哼了一声,看着走到林清樾牢房前要端饭进来的狱卒,嗤笑一声。 “她还要吃什——” 话音未落,周念捂住口鼻猛得后退三步。 只因隔壁牢房之中,被推进来的饭菜中忽然炸开的一层浓郁粉烟。 周念退,是她多年暗卫的本能。 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专门克制林氏血脉的“永夜”。是景王与林氏多年交锋之中研究出的秘药,可以霎时催发林氏之人身上的病症。 但凡中了这种药粉,没有解药,就会从丧失五觉开始,最终让人于最浓重的无知无觉的绝望中折磨着死去。 这药对林氏几乎无解。 牢房逼仄,这般浓度的药粉撒开几乎看不清被药粉罩住的人影。撒药的人缓缓将身边的刀抽出,试图确认药粉中心之人的状况。 “怎么一点声音也无?是药效不够?” “怎么可能?外面那些暗部的人可无一例外都中了此招,她定是已经痛晕过去了。” 不是景王的人? 逃无可逃的周念跌坐在墙脚,转而想到了什么,失笑出声。 “林清樾,你看吧……就算他和萧定安不同又如何,你还是林氏之人,无论你怎么逃也逃不出的……” @无限 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是吗?” 缓缓落定的粉色烟尘中,女子平静的声息蓦地传来,那耳力好到角落里的呢喃也被听得清清楚楚。 这哪里是中招之兆? 一路皆靠药粉,武力不强的明部二人对视一眼,不再顾及挥刀就往烟雾之中砍下。 可强有力的一记准确地劈在他们的手腕之上,两把利刃转瞬被震落在地,而女子纤细的身形也缓缓从烟雾之中钻出。 她足尖一挑,其中一把便被掂到了手中。 明部前一刻还必胜的姿态霎时成了被刀刃直指的弱势。 “你没事?怎么可能?你服了解药?” “不对!就算解药也要提前服下才行……除非……” 其中一人猜出了什么,他睁大了眼看着五感俱敏锐,没有丝毫被药粉影响的林清樾。 第225章 “除非,你已摆脱了林氏血脉的诅咒?!” 可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林氏几百年都不曾摆脱的宿命啊。 第099章 磨刀石 阴沉的天际源源不断洒下雪花。 洁白落在瞿正阳训练出的虎卫黑甲上, 对比鲜明。他们年轻却缄默,是全凭自己本事走到这里的贫苦子弟。没有错综复杂的根系,全心全意效忠那一位愿意给烂泥中的他们一丝希望的主君。 与禁军交锋,他们亦有死伤。 但此时此刻, 他们鸦沉地守望在青年太子身后, 全然没有一丝怯意。 只需青年一个眼神, 就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 顷刻也可杀之。 可青年不许。 在左相略占上风的气势下, 东宫殿门先打破了凝滞。 噗通一声,一个粉衫宫女被人一把从殿门外推到殿前的雪地之上。 那毫无怜香惜玉之情的动手之人正是新任的大理寺少卿,宋焱。 “殿下, 微臣在来的路上逮到了一条漏网之鱼。” 宫女伏倒在地,泫然欲泣, 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可宋焱一点也不吃这一套。 “他们未能料及殿下后手,我看她一路直往东宫,被宫内满地禁军尸身吓到了才仓惶奔逃,被我抓了个正着。” 瞬息而已。 被威胁的青年眸光一转, 便洞悉了端倪。 “想逃?是这消息我听不得?” 适才还被青年用手掌拦下的刀刃,竟就这么抓着重新逼近赵轲,殷红的血顺着刀刃割破他的血肉淌下。 雪天之中, 这血的凉意漫进赵轲的脊髓,冻住了他的口舌。 不得不承认, 他实在低估了这在民间流落十七年的太子。 在高位太久,看多了公卿权贵在矜贵稳重的外表之下, 各个保全自己,以自己为先的私心, 很难再遇见不怕玉石俱焚,充满了自毁疯意的无畏。 他以为林清樾只是太子软肋。 却没想到,更是触之则死的逆鳞。 口鼻分不清谁的血气更浓重,赵轲终究不敢与太子比疯,他阖眸对那远处宫女下了许可。 “说吧。” 宫女眨了眨眼,衣袖拂过之间,捂脸哭泣的手冷漠地勾去脸上的泪痕,白兔变为猎鹰,猎物成了猎人。 “刑狱传来消息,毒杀失败。” “什么?那长夜真的对她无用?” 赵轲喃喃自语,神情凝重。这模样不似他一时轻敌的懊恼,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后怕涌上他的四肢。 他梗起脖子,即使刀刃迫进更深处,他也不再避退。 “殿下不能再耽搁了,必须立刻传令,诛杀妖女,否则我大燕危矣!” 赵轲把情况说得十万火急,但梁映却只是将刀刃往上抬了抬,语意阴沉。 “你说什么,孤就该听什么?” 老人吃痛地扬起头,不再隐瞒。 “我说过殿下对林氏知道的太少了。” “林氏一族,天生缺陷,子嗣十岁后头风之症显现,此后还会逐渐丧失五感,活过成年者寥寥无几。幸得燕国开国皇帝沈氏研制出一种名为玉玲珑的秘药,能克制此种病症。” “而与玉玲珑药性全然相反的就是‘长夜’,一旦林氏之人沾上,即刻便会发病,在无知无觉之中绝望死去。” 听到这里,梁映指尖微微攥紧。 他脑海蓦地窜过一幕——火舌交缠的林间,听不见他喊声的林清樾,在他面前用刀尖抵上喉口…… 赵轲却没有察觉,话声越发沉重。 “此药本是景王为抵制林氏暗自研制的,明部在交锋之中收缴了一些,在试验过程中,没有林氏能不靠吞服过量的玉玲珑熬过此药……” “可玉玲珑珍贵,牢狱之中妖女绝无可能备下,但现在她竟安然无恙,那便说明老臣多年来设想过的最可怕的谋局是真的——” 老人缓了缓,就算他任岁月冲刷走到了这把年纪,但对这样的谋算还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才看着青年一字一顿道: “当年先皇先皇后之死或出自她之手。” “先皇?”梁映想起自己所知的生身父母那一点可怜的事迹,“你说是十七年前那场宫变,她才刚刚呱呱坠地,如何杀人?” “她杀不了,但若是她的母亲为她动手呢?” “宫变之诡,老臣当年便疑惑。那日的秋狩猎场布防固若金汤,那刺客到底是如何突破防线,杀到猎场中心,又得是多高的武功能在明暗两部和禁卫的追捕之下,毫无痕迹地带着两具尸首消失无踪……” 这暗示明显,梁映皱了皱眉,不信当时的左相思虑不到这一点。 “内部细作,混淆视听这一疑点需要十七年?” 被质疑的赵轲只是略略摇头。 “若是常人自然可以这么排除,可查过禁军之后,只剩下林氏的明暗两部。林氏怎么可能会兴起诛杀皇室血脉之心呢……” 这样的话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 第226章 自梁映知晓林氏存在以来,每一个林氏之人,都口口声声对他说,他们至死忠于沈氏血脉。 可这生死堆砌下的忠到底是什么? 梁映垂眸,眼前晃过了赵轲站在榻前,不顾他意愿,也要他留下子嗣的那一瞬。 隐秘的直觉忽然串成完整的线。 “你们林氏赖以生存的秘药究竟是什么做的?” 青年几乎一针见血。 赵轲既欣慰又阴鹜地牵起一抹笑。 “殿下恐怕已经想到了吧?” “没错,玲珑心最重要的一味药引便是沈氏嫡亲一脉,心甘情愿的心尖血。” “林氏也自己尝试过无数种法子研制玲珑心,但没有沈氏,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谁不想选好好活着,所以保住沈氏是我们生来便注定的宿命。但眼下,您看,宿命竟被打破了?这是万中无一的运道吗?” “不。”赵轲冷下脸,“这是蓄谋已久的局。” “林晞当年在暗部之中,便是个异类,拒了明部,去做暗部副使我就该猜到,成为后妃,接近皇室是她的第一步。” “而研制药物绝不是一朝一夕,就算林晞再拼命,看到了研制成功的希望,但这一路所耗费的时光是改变不了。恐怕这药研制成功时,对林晞这样已经病症深重的躯体来说太晚了……” “唯有子嗣,才能为继。” 赵轲说完对着青年深深投来一眼。 “殿下,我已把话讲明,再不铲除妖女二人,以她们的野心,暗部叛离近在咫尺,大 燕江山不保啊。” 言辞之恳切,神情之忠诚,梁映差点就要忘了是谁动动手指,就把他幽囚在东宫。 “既然已有打破宿命之法,左相何苦执着此道?” 在梁映猜疑的眸光下,赵轲不再摆着那副三朝元老的架子,第一次真正向梁映俯首拜下。 “臣,老了。” 梁映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失笑。 老了,不只是年纪大了。 是他的身躯已经没有再争一把的活力。 是他的心已经习惯了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 他早就是林氏宿命一说中,受最少侵害的既得利益者。保全剩下年华的锦衣玉食,德高望重比起需要拼死拼活找回自由更简单。 而剩下族人的宿命又与他何干。 这是梁映多么熟悉的。 人为一己私利而出现的嘴脸。 这高贵的皇城和他幼年身处的低贱底层又何不同呢? 安静之下,俯下的赵轲眼珠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摸出一节竹节拨开了竹帽。 只听嗖的一声,绯红的信烟在东宫上方炸开。 瞿正阳拦不及,第一时间先冲到了梁映身边护驾,他身后的重重黑甲卫也即刻将一把把刀重新毫无间隙地架在了赵轲的脖子上。 梁映盯着东宫上方久散不去的烟色,顾不得惩戒赵轲,只面色紧绷道。 “正阳,立刻带人去刑狱!” “已经迟了。” 赵轲悠悠道。 “臣以防万一在刑狱附近,备了军士三千,妖女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飞。” “殿下,这可是弑父杀母之仇,您不会忘了吧?” - “放虎归山。” 明部二人绝尘而去的背影惹得周念独眼更疼。 “以明部的眼线,杀这两人只会浪费我的时间。” 林清樾踏出牢门却没急着走,而是在被长夜药倒的狱卒身上摸出了一串钥匙。 中了长夜的周念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林清樾对着廊道尽头的一间牢门,一把一把地试着。 可林清樾运气实在不好,一圈愣是试到了倒数几把。 周念几乎都能感受到时光流逝,追击的脚步声的靠近,那暗卫保住自己的本能,纵然是旁观也莫名让她心焦。 特别是她从牢房出来之后,身上甚至多了一具气息微弱的半条命,严重拖慢了她逃亡的速度。 “这林氏的宿命杀不了你,你倒是善于自己杀了自己。” “你看不惯,可我偏偏活过了你口中的宿命。” 林清樾抱着祝虞路过周念的牢门,瞥了一眼与曾经的自己何其相似的身形,略微一顿,一串清脆的声音穿过木栅落到了周念耳旁。 “要怎么活着,只有你自己说了算。” 周念捂着痛目,怔怔看着面前的钥匙。 - 刑狱中,暗部和明部纠缠过后的痕迹比比皆是,林清樾比想象中地更加光明正大的走出了刑狱。 外面天光却阴沉。 飘起的雪花落到了昏沉女子的面颊,一不小心将她惊醒。 “阿樾……不要做傻事……” 祝虞勉强睁开了眼,清正的人到了这时第一件事想起来的也是秩序道德。 林清樾只温声道: “无忧,这里不适合你我,我带你去个更安全的地方,一个绝不会再让你受这种罪的地方。” 可安抚的话才刚刚脱口。 第227章 一枚啸箭急速飞来。 林清樾蹙眉,忙旋身带着祝虞藏到最近的树干之后。 这突然的颠簸让祝虞的咳嗽声与越来越密集的箭声合在了一道。 这武器配备、人数绝不是单纯的追杀。 ——不能正面迎敌。 林清樾放弃抵抗,左右打量试图找出一条合理的路线逃离。 “阿樾,别管我了。” 祝虞看出林清樾因她不得不放弃所剩无几的逃生法子,她虚弱地掰开林清樾握在她箭头的手指。 清秀的小脸望向林清樾,露出了受刑之后的第一缕笑。 “无忧此生得阿樾一知己,虽不能如愿无忧,但也已无憾……阿樾往后定能找到比我更博学多才的人,为天下女子安身立命,不必念我……” “哪有比你更好的人。”林清樾摇了摇头,不顾祝虞那一点气力,重新将人抱起,看准了新的遮蔽物,偏身便冲了过去。 密集的箭雨果不其然在林清樾出现之后,更加猖狂,随之而来的,甚至还有阵阵铁蹄之声。 尽数躲去,太难了。 可林清樾知道祝虞再受不得一点伤。 这一条生路,她算过,以她的本事至少要受两箭—— 铛铛。 清脆的两声下,没有中箭的痛意传来。 林清樾蓦然回首,却发现是将镣铐当成流星锤来甩的周念。 “生死遗言说完了吗?再给你们腾点时间?” 日光下,独眼女子因病症发作,眉间更显凶狠,可那模样却比牢狱之中多了许多生机。 不待林清樾反应,周念兀自望着远方皱眉。 “你什么破命啊,打头阵追你的就有一个营的兵?” 果然不远处,黑压压的人头已经压迫十足地朝他们涌了过来,把把弩机,寒光慑人。 她们二人就算是暗部最高的林等身手,也无法在绝对的人数和武器面前翻得出水花。 林清樾默了默。 刚要张嘴,却在她背后一支更快的箭穿过。 周念和林清樾两人都没来得及反应。 迎面打头阵的指挥使就这么一箭毙了命。 两人不一而同地回头。 只见她们背后,熟悉的男子率着丝毫不低于前方弩机营的人马,架马而来。他今日没拿着平日不离身的羽扇,而是随意拿一把弩机。 显然刚刚那一箭就是由他射出。 此刻他随手把弩机丢还给身边的人手,朝身后的人一摆手后,便翻身下马,向林清樾走来。 男子丝毫不在意他身后两方刹那交战起来的箭雨,只当是上元灯会似的,微微笑着,就如同在长衡所见的无数个照面。 “少主,您看,君上的话应验了吧。您就不该回刑狱这一趟的。” 饶是见过无数场面,周念一时还是没有适应。 “邵安?少主?君上?” 林清樾看了看有备而来的昔日教谕,叹了口气道。 “都说了不要叫我少主。” “为什么不?一直以来,林氏都以为您是他们派给沈映的一块磨刀石。” “可其实,沈映才是君上给您的磨刀石。” “如今磨砺已经结束,这天下大权,少主不过一步之遥罢了。” 第100章 两不立 林晞领着林清樾, 走在任由她操控的皇城密道之内。 在幽静之中,无人得知她对这一日到来的期盼。 林晞很清楚,她作为母亲并不称职。 但和她取得的成功而言,她根本不在意这区区一个母亲的头衔。 在生下林清樾之前, 她已经是林晞很久了。 和所有的林氏之人一样。 林晞也从小聆听林氏宿命之说。 但那一日, 与她一道在暗部长大的两个朋友死去了。 一个被暗部下了金蝉脱壳的指令。 用自己的命换了皇室之子。 一个是因颜色姣好被调入明部, 死在权臣的后宅阴私之中。 林晞突然觉得她一眼就将林氏女子的一生看到了头。 就算人最后都要死去, 她也不想死于这种宿命。 目睹过太多失败的抗争, 她的反骨生得隐秘无声,在旁人看来,她只是在不要命地爬上暗部高位。 暗部血腥、暴戾、永远不能站到 光下。 但只有一点, 它比明部要好。 它全凭实力说话,谁有本事活到最后, 谁就能胜任。 当她站到林氏副使的位置,看着明部那些人对她的忌惮,对她的诋毁,暗地里声称她为疯女人,她越加明白这代表着她离自己想要的越来越近了。 而她想要的, 不只是摆脱林氏宿命。 她太了解林氏了。 要让在暗中生长了百年的林氏彻底不纠缠。 唯有击溃它。 但击溃林氏所需的筹谋要足够长远,才不会引起林氏的疑心;也要足够保险,能够在时间之下, 不会彻底脱离她的掌控。 于是,在进宫之前, 林晞亲自挑选了一个品相俱佳的男人,孕育出一个最为优良的血脉。 第228章 宫变那日, 她目送杜荆娘带着小太子避难离开,便知道十七年后, 林氏对这个突然冒出的真太子何其谨慎和珍重。 他们需要一个磨刀石。 而她也需要。 林氏绝对想不到,他们辛苦筹谋铺垫的太子归位之路,亦是对她血脉的检验和磨砺。 而结果也正如她所设想那般。 十七年后的林清樾女扮男装行走时,她身上的锋芒,和真太子比起来难分真假。 你看,血脉高贵与否有何重要呢。 二十余年的谋局终于到了终局。 临近东宫寝殿的墙后,林晞停下脚步,回身望向她悉心一路培养的血脉。 “我知道你们这般年纪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以为不喜欢,便可以改变这个时代。” “可事实是你们年轻,你们也孱弱,这世道势利又腐朽,就像坐在金镶玉裹之位上的老人,它高高在上,听不见你们的喊声,也不屑去听。” 说话间林清樾的手掌被林晞翻起,林清樾本能地抗拒,可林晞的力道却不下于她。 她掌心之中,祝虞的血,还没有完全干涸,林晞让她清清楚楚看着,然后慢条斯理地抽出绢帕替她擦去。 “要改变,就只有把权势握在自己手中。” 林清樾默默抬眸。 周遭暗卫手持的火折微微照亮林晞充满野心的眉眼,那是胜过任何脂粉妆点缀的艳色,在暗室之中,比升腾的火焰都明亮。 “所有你想讨要的自由和公平,用权势作刀斩在他们身上时,他们会听的。” 林晞眼眸里的光几乎要烧到林清樾的身上。 在林清樾有记忆以来,从未得到过她这样的注视,她哑声道。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我在宫中苦心经营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呢?你又以为一个平平无奇的嬷嬷凭什么能带着太子流浪十七年?她身上又怎么会有克制林氏病症的药呢?” 林晞指尖掠过少女年轻柔嫩的肌肤。 “你一直都是被我选中的孩子,你的每一寸血肉都来自于我,包括这对林氏生出的反骨。我让你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一刻。” “沈氏的江山如今就剩明部苦苦维持的虚壳,回到我的身边吧。” “待我称帝,你便是皇女。” 语毕,林晞自信地向林清樾递出她的手。 带着女子特有的馥郁馨香,林清樾闻来却觉得陌生极了。 比起幼时,她看道的说着让她失望了的女人还要陌生。 蓦地,她笑了。 这反应大抵和林晞预料的不同。 她微微蹙眉。 “有何可笑的?” 林清樾垂眸低声道。 “你信因果吗?欺骗利用他人,终究也会被他人欺骗利用。” “呵?因果?”林晞嗤笑。“若世上真的存在恶有恶报的因果,你我又何必如此挣扎?” 见林清樾没有一丝意动,林晞冷了脸色收回手,将东宫之景的孔洞偏身让了出来。 “看吧,死了你的心。” 一墙之隔,是林晞打算借明部之手,在他们断了太子对“磨刀石”的念想同时,也能让林清樾看开这天下的男女情爱。 但始料未及的是,被药物牢牢控制的太子竟在最后一刻也没有妥协和迂回,而是举簪自戕。 坚定得,没有给自己一丝余地。 在林晞反应过来之前,面前的薄墙已经强行碎开,她与尘烟缭绕之中,看到了少女打破了面对她时所有淡漠和疏离。 这绝对是个巨大的隐患…… “君上,明部发了紧急信烟,刑狱有变。” 瑶光殿,摘星阁。 躺在美人榻,阖眸思寻着的林晞,思绪被贸然打断。 她不急不忙地抬眼。 “看来还是给赵轲想明白了。” “可要属下接应少主?” “接应?”林晞伏在窗棂之上。摘星阁是全皇城最高的楼宇,绯红的信烟在林晞眼下一览无遗。 “赵轲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自大,以为现在我名不正言不顺,就要先下手为强……” “她那里有邵安,这里有我,需要什么接应……正好,借着这时机让她看看清楚,她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 似想到对策,美艳的妇人心情极好地勾了一抹笑站起身,宫女们为她披上最衬她颜色的赤狐裘衣。 她如去踏青一般,随意开口吩咐道。 “择日不如撞日,走,逼宫去。” 又一缕秾紫信烟于摘星阁上炸开,眨眼之间,刚刚的绯红便被覆了过去。 - 与此同时,东宫。 赵轲满心以为自己站到了无可指摘的高地,既将危险扼杀于襁褓之中,又及时替太子指明当年罪凶。 可他笑容才露,领口忽然一凉,他看到一具身着华贵官服的躯体没了头跪在地上。 滚了两圈,他才意识到那是他的身体。 而倏然挥刀的青年,冷峻的脸上沾着他的血,眸底无光地俯视着他。 “杀父弑母?所以呢?与我杀你何干?” 赵轲恍惚才想起。 第229章 他想用来束缚青年的仁义道德,都是林清樾所教。 林清樾若死。 那么一切也就不复存在了…… 溅落在身上的血犹热,梁映翻身上马,一声哨令,率令所有黑甲卫随他离开。 可才召集,新绽开的浓紫色信烟充斥着所有人的眼底。 “殿下,等等,这和刚刚信烟不同。” 宋焱极力拽住已无心分辨的梁映。 忙让人从偏殿把绑在那里的庄严带了出来。 庄严知道太子震怒,不再多言,老实看过天际后,如实道。 “这是暗部紧急召集的信烟……林晞果然要反,不过殿下不用担心,她手下都是暗部,只精于暗杀,明部这些年早有所提防。区区暗部,不在话下——” “暗部确实少了些,但若是算上我呢?” 黑甲卫所处的甬道尽头。 瘦弱的亲王身披甲胄骑在高马之上,身后是专属景王亲兵的银甲兵,浩浩荡荡,几乎把来路全部堵上。 “摄政王沈烨……” 庄严瞪大了眼睛,失声道。 “怎么,很惊讶?我还以为还挺明显的,你们明部就一点不觉得长夜的研制如此成功很奇怪吗?” “你竟帮外人窜夺沈氏江山?” 沈烨轻笑了一声,重复道。 “外人?” “这会儿我又成沈氏的人了?”沈烨眸光在他亲认回的侄儿身上凉凉瞥过。 “当年我几乎病死,你们林氏可曾在意过我一分?不过就是因为我的血不够嫡亲的血有价值,你们弃我如鄙履,若非林晞,我怎能活到今日。” “现在,轮到你们自尝恶果了。” 沈烨说着咳了咳,可病弱却不影响他挥手,一声令下。 “活捉太子,其余人,杀无赦。” 两军冲杀,一条甬道霎时混乱不堪。 一生都埋首于书籍典册之中的庄严呆滞其中,宋焱边提刀斩去一人,边恶狠狠骂道。 “我当你们明部有多了不起,如今看来是被人玩弄在鼓掌之中还不自知!” “殿下,他们人数众多,久战黑甲卫不是对手。”瞿正阳策马来到梁映身边,身上皆是新染的血色。 “城外……殿下应该不用担心。” 瞿正阳脸上是言尽于此的无奈。 他们都愿意相信此事和林清樾无关,就像梁映试图追回赵轲下的指令。 可弥补无用。 他们都不再只是林清樾和梁映了。 一个该叫沈映,是大燕沈氏最后的嫡子,是国之仰赖 的根基。 一个是彻底明了逆反之心的林晞之女,已经在牢中彻底与梁映决裂。 他们都回不到过去了。 眼下,他们要想的不能再是儿女情长。 而是这一个个生死攸关的性命了。 梁映指节攥紧了缰绳,终是拉起庄严要他发信。 “传令所有人,退守秘库。” - 三千兵士,在邵安所领的三百暗卫面前竟不显得可怕,这三百人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 加上邵安偷袭有加的布置。 没有一会儿,三千兵士被只剩下残兵抵抗,哪里还有一开始追击她和祝虞时的狰狞。 “怪不得你能大难不死。” 周念吃过玉玲珑恢复了一些力气,想起了那些埋藏在长衡不显眼的端倪。 “冯晏突然暴毙是其一,你遭遇的那场山火也是,有几处隔火的痕迹便是其二。我一开始以外是你自己所为,但后来才知你当时中了长夜,你一人绝不可能做到……” 林清樾静静垂眸,并不应声。 她不喜听到这些,好像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这一路她都活在怎样的算计之中。 眼看暗卫已经在拿化骨水处理,林清樾抱起祝虞,想为她找个医馆先。 可邵安拉住了她。 “少主去哪儿?” 林清樾微微蹙眉。 “林晞说过,我可以做我想做的。” “自然,只是今日不巧了,有些要事。”邵安带着林清樾攀到一处屋脊,指着洛京正中的皇城。 那里一处正连续三次炸开秾紫的信烟。 即使飘雪,也无法掩盖。 “瞧,这代表君上在准备最后的逼宫了,今日还需少主赶到,见证这一切。” “逼宫?今日?”林清樾脑内掠过那抹被她劝走的矜贵背影。“无缘无故,名不正言不顺,如何让天下臣服?” 她本以为她还可以争一些时间的。 邵安洞悉地笑了笑。 “少主和君上相处地少,不知君上就是这般性子。女子登基就算再名正言顺,也依旧对天下来说违背世俗,要不要等那一点名声,君上其实并不在意。” “……” 林晞的惊世骇俗,林清樾已无力评判。 说话间,皇城的上空又一次腾起一枚信烟。 邵安的神色稍变。 “看来少主将沈映教得太好了,比想象中得要难缠……我们该出发了。” “难缠吗……” 林清樾看着那秾紫的烟色,没有任何预兆地对邵安动了手。 邵安一时不查,加之无法对林清樾下死手,几番缠斗之下,只能无奈看着林清樾从他的身上搜出同样的信烟。 第230章 “若我这边也难缠呢?” 紫色的信烟嗖地一声,从林清樾手中腾飞。 “少主,你这是何苦,成为皇女不好吗?” 林清樾还了一个笑。 “你们和我相处得太少,不知我就是这般性子。我今日就想看看,我这个所谓的皇女到底有多少价值。” - “先前自戕时,眼睛都不眨一下,怎么如今却躲在秘库这个龟壳里苟且起来了?” 秘库门前,衣着华贵的女人来回踱步。 “其实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当不当这太子,你应当是不在意的。若你愿意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让你与清樾朝朝暮暮。” 温柔的哄声下,女人背后,刀剑弩机的寒光却没有一刻松懈下来。 门的另一边,偌大的堆满宝物的大殿之中,梁映背靠着殿中龙柱,静静听着林晞的诱哄。 宋焱伤了一条胳膊,随便包扎了一下以后,紧张地盯在梁映周围,深怕他就这么应了声。 在他身后还有许多像他这样的伤员,趁着这会儿的空隙勉强处理着刚刚的伤势,血色几乎要盖过这个大殿原本的昂贵沉香之气。 “千万别信,这女人刚刚交战的狠劲你没看出来吗?就算饶你一条活命,也是被她折磨。” 眼见梁映不支声,宋焱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只能把在殿内不知道乱转什么的瞿正阳抓了过来。 “你也来劝劝殿下。” 瞿正阳不比宋焱好多少,肩胛中了两箭,此刻只削去了箭羽,按理要止血,可他却坐不住。 “祝虞不在,你们先前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她今日在不在宫内?” 宋焱知道自己找错了人了。 但看瞿正阳的神色,还是叹了口气道。 “我不是也在同你一道训练黑甲卫么,好几日不见她了。之前她为了给林清樾翻案,一直帮卷宗的人办公差,兴许人正好在宫外吧。” 兴许的字眼没能安抚到瞿正阳。 可眼下,他也只能这么想。 士气越发低落之中。 大殿深处,庄严急匆匆拿着一个木匣走到梁映眼前。 “殿下,找到了。” 庄严推开木匣,露出一块红褐色的香块来。 “林氏族中曾记,沈氏后人为防林氏不忠,依照玉玲珑的药性,另制过一种毒药,比起长夜而言更加可怕,用之即死。” “这香块便是此物,若燃起,从缝中吹出,门外林晞定必死无疑,其余林氏不死也伤,群龙无首,只剩下景王亲卫,再等明部根系召集,或还能一搏。” 不知何时,周遭静了下来。 庄严的话被殿中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所有人的目光不一而同地向梁映望去,他们是无论黑甲卫还是明部眼线,都是一路舍身而战,才护送梁映到了秘库。 此心已无可辩驳。 但若还有最后的一线生机。 没有人不想活下去。 梁映如何能不知。 他倒想念自己还能拔簪自戕的那一刻,至少他只需要为他一人的生死负责。 眼下,却是那么多条人命都系于他一手。 这其实不算什么选择的难题。 但若用了…… 梁映捏起那看着平平无奇地香块。 那他便是亲手杀了林清樾的母亲。 真正地,改不了的杀母之仇。 “殿下,让我来吧。” 宋焱伸手想要替梁映接过。 可梁映抬起沉郁的双眸,掀起唇角。 “有什么区别吗?” 庄严吹亮了火折子交于梁映,明亮的烟光从众人眼前一闪而过,缓缓凑上香块的一端。 门外,一丝话声忽而涌了进来。 “君上,刑狱处传了信烟,应该是邵安大人。” “邵安的信烟?”林晞难以置信道。 “确认无误,而且连发两次,可能是明部留了后招,少主可能危急,请君上决断。” “她真是我生的业障……” 林晞不悦地看着紧闭的秘库大门,在那之后就是她唾手可得的大业,为何非得是现在…… 你信因果吗? 烦躁之中,无端一句女声飘过她的脑海。 她该信吗? “来人,随我去刑狱,阿烨此处你替我看着。” 沈烨点了点头,目送着林晞离去的身影。 殊不知大门之后,一抹火光堪堪停在香块几厘之处。 第101章 顶峰见 “您这么做, 会惹君上不快的。” 怕事态不够紧急,林清樾把所有搜到手的三支信烟都放了。事后就坐在屋脊之上,静静望着那座天下间最富丽堂皇的所在。 邵安站在一旁,无奈规劝。 林清樾早就习以为常。 “十岁她认我之后, 我永远都让她失望。” 男人轻轻叹息了一声。 “少主不曾见过, 不代表君上真的不在意。您在长衡时, 无论是争选艺长还是领整个玄英斋至乙等, 君上都曾嘉许少主聪慧……” 未等听完, 林清樾摆了摆手。 “不 必替她当说客,我可以自己亲眼见证。“ 邵安看见藏在少女沉静神情下的疏离,和无任何托底的期待。在长衡的那几个月, 她从容不迫的容色有多逼人,现在便有多黯淡。 第231章 她完全不相信林晞会为她而来。 可她还是赌了。 对她而言, 这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上次邵安见有人不惜以生命做代价的赌万分之一的可能,是那场山火。他暗中护着林清樾,本来还头疼该怎么掩藏这明晃晃的施救痕迹,却没想到满身燎伤的少年跌跌撞撞找了过来。 若是与他相比,君上的表露确实姗姗来迟。 不过, 少主总会知道的。 邵安仰头,并不意外在片刻后,一队铁骑踏飞烟尘, 汹涌而来。而为首者正是容色艳绝的林晞。 城郊刑狱附近的雪色,都被她一袭赤红狐裘压了下去。 “你竟敢骗我。” 林晞的怒意在看见安然无恙走出的林清樾时, 旺盛到了极点。 而林清樾却微微怔忪。 不是因为她的怒意,而是她的停留。 一路过来, 在看到刑狱的寂静时,以林晞的敏锐不会没有察觉出异样, 那时她便可以走了。再不济,见到留守此处的三百暗卫时,便没有不能明了的。 可林晞还是要邵安把自己带到她的面前。 盘问自己的用意。 “你可知只差一刻,这沈氏江山就要改姓了么?” “我知晓。” 林清樾低下头,缓缓找回了自己的思绪。 “但现在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林晞似因林清樾苍白的说法,怒极反笑。“反贼篡位还要算什么良辰吉日么?” “我知您为此绸缪良久,可即使您今日大业得成,但这还不是您想要的最后的结果不是吗?” 林晞略一挑眉,没有否认,林清樾便抓住机会说了下去。 “您是要这世道另立新法,但若世道不存呢?沈氏和明部这般的拥趸已在大燕根深蒂固百年,皇城的血不会只流今日,您与沈氏斗争不休,只会让边境的西岚喜闻乐见。” “就算今日您夺位成功,但后继无力,只会迎来连年战乱,不得长久。” 林清樾越说越冷静,林晞细细打量过后忽然开口,“你这番话不是为了给那个沈映拖延时间吧?” 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字眼,林清樾身形一顿。 “是,我想留他一命不假,但这些话亦是真心。萧定安携大燕工事密卷逃亡西岚不久才被宋焱审出,属机密,您可以调阅卷宗核实。” “机密?你在狱中倒是没闲着。” “您教过,每一点情报线索都可能将来的一线生机。” 林晞轻哼了一声,心道这小丫头骗子看着被她爹养得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实则芯子倒真是和她一模一样,这几句软硬兼施对极了她的胃口。 可林晞面上不显,只道: “今日我已杀到了沈映面前,你现在要叫我收手?太晚了吧?我与沈氏已是不死不休了。” “不晚。” 林清樾上前一步迎上林晞的双眸,她没想到有一日能在里面完整地看见自己,胸口被雪风吹得僵冷的心,咚咚又跳动了起来。 “选择不是只在两者之间,我知道您在燕南有后手。” 林晞诧异,“你知道?” “四年前离开林氏后,我一路南下时见南疆远不如洛京以为的那样偏僻贫瘠。光是茶行布行的交易便不下洛京,矿盐两项我猜也有私藏私运,其富庶定和上报朝廷之数不同。” “您既然已经韬光养晦,何不干脆利用南疆易守难攻之地势,改换都城,割据一方。” 林清樾话音落下,一时寂静。 良久,林晞定定望着她,笑了一声。 “可我何必舍近求远——” 话音才落就被皇城冷不丁又升起一发紫色信烟打断。 和所有人的诧异不同,林清樾像是早就料到,冷静地把刚刚林晞没说完的话重新接了下去。 “现在看来,没有近了。” “你在里应外合?” 林晞咬牙回首。 林清樾摊手,她一身囚衣,单薄得一览无遗,邵安也同林晞摇了摇头。 “他比您想象得更加果敢敏锐,除非他自愿,想杀他没那么简单。” 林晞揉了揉躁郁的眉心。 心想:果然是隐患。 早知道,就该让邵安在书院时拦着了。 - 信烟又一次在上方炸开。 终于不同的是,这一次是靛青之色。 “殿下!” 瞿正阳侧身刚要替梁映以身挡上一刀,却不曾想刚刚还和他不死不休的甲卫竟然收刀退开了。 是援兵来了? 可他们的援兵什么时候又以信烟为号了。 殿下虽聪颖,借着秘库典藏的迷药,借机带他们重新拼杀出一条血路来。但比起一鼓作气夺回宫中所有控制,他们只想着先留得青山在,将殿下先护送出宫外。 但眼下,为何占着优势的叛军在撤离? “正阳,我是杀到眼花了还是我已经死了,做了美梦?” 一旁持刀杀红眼的宋焱难以置信。 紧接着就被瞿正阳一脚踹在屁股上,看他踉跄了两步,后知后觉要拔刀的模样,瞿正阳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没做梦,也没眼瞎。叛军真的撤退了。” “无缘无故?”宋焱更不敢相信了。 第232章 瞿正阳侧首,看向握刀立于雪地之上的披发青年,他的眸光正一眨不眨地停在信烟发出的地方。 那里是,刑狱的方向。 “是她。” 梁映动了动唇,被血冰封的指尖找回一丝直觉。 他知道。 只有她有这个本事。 - 天下局势,一日骤变。 百姓们不清楚那一日洛京皇城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那之后,整个大燕铺天盖地都是前皇妃与景王的缉拿令。 坊间刚流传起‘景王不伦,私通后妃,为了此等祸水不惜逼宫’的说法。谁想,一月之后,天下才知那谋逆叛逃东南,现在南疆自立为王的并非景王,而是那后妃林晞。 女人谋逆还称王,天底下谁听闻过这样的事儿,一时间口诛笔伐,唱衰之声遍及大燕上下。 可让人傻眼的是,林晞自立为楚王后,不仅治下没有被横征暴敛,反而因其任用人才,不论出身,不伦男女,收拢了不少民心,手下一批楚军更是粮草兵马充足,各个骁勇善战。 尤其是楚军特别配备武器新颖诡谲,坚韧锋利,大燕禁军与之几次交战,吃了不少苦头。 加之北疆西岚也趁机屡屡进犯,大燕分身乏术,楚王林晞高歌猛进。 不到两月,便占下齐河以南所有城镇,在齐河河岸驻扎,眼下除去西北重镇,已是与沈氏对分大燕山河之势。 而燕军也知南边局势严重,太子亲征,不肯再退。两军在齐河边鏖战七日有余,直到彼此都人困马乏也未见分晓,只能暂时鸣金收兵。 齐河两岸这几日都静得吓人。 白日,北风中硝烟久而不散。 夜晚营火通明,谁不敢掉以轻心。 明明是上元佳节,举国上下却无人能够安心团圆欢聚,因为他们都心知下一次交战,便是真正重定天下的那一日。 月色下,一道高大挺直的人影推门走出。 门外的凛冽寒气一下冲淡了不少屋中沉闷,在屋门阖起的一瞬,顺便也将里面一堆重臣对战场局势喋喋不休的争论关了起来。 “不必跟着。” 男子按了按发胀的眉心,对左右侍从冷道。 “……是。” 侍从对视一眼,知道年轻的太子已经身负重担,多日不曾合眼,想要透气也无可厚非。只是这节骨眼上,他们实在不敢冒如此风险。 还是得找那几位大人才是。 “殿下在赏月?” 瞿正阳匆匆上了城楼之顶时,孑然一身的青年正乘风静静抬眸望月。 可北风萧瑟,明月未圆。 这里实在不是一处适宜赏月的地方和时间。 “这月色一般,殿下还是下来歇息吧。” 瞿正阳一身未褪的黑铠冰冷坚硬,遭风一吹更是透心的凉意,他勉力控制,才让自己口舌不打着冷颤。 对面的青年穿得不比他厚实多少,却自若许多。 “一般么?我瞧着挺好,阴晴圆缺,无有不美。” 我。 瞿正阳意识到青年没有自称为孤。 脑筋逐渐转过弯来的瞿正阳,走到梁映身边,缓缓坐下,这一 回,他们不再是殿下与臣子。 他顺着梁映望月的方向,向下俯望。 那是一片连绵的楚军营地。 “月色再好,也永远落不到怀中。你明知她这些时日作为楚军主帅征战时,未有一丝留情。道宁近日不是还探得消息,说她与西岚那边已有合作……” “她早就放下了。” “你也该放下了。” 梁映看着瞿正阳义正言辞,好像完全脱离以前的时光,完全成长起来的模样,忽地扯起唇角笑了。 “那你前日两军对阵时,为何射偏了那一箭?” “因为对面军师是祝虞?” 瞿正阳:“……” “她一生清正,不该马革裹尸死在这里。” 瞿正阳的声音越说越小。 淹没在梁映久违的,低低的笑意中。 - “这就是你说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凌驾在齐河远处群上之上。 一道暗色之中,不太流利的燕话从男人口中低沉吐出。 “我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请亲王放心,三日,再给定安三日,这一战必起无疑。待大燕失利之时,就是西岚吞并大燕之日。” 西岚亲王瞥了眼身边欠身低语的大燕人。 他和当时刚逃往西岚已经大不一样了,亲王自己也不曾想到那张端正文雅的燕人五官,竟能如此融进西岚的华服贵袍之中。 或许是因他投效西岚的第一天,就割断了长发,烫成和他们一样微卷的棕发;又或许是他学得极快的西岚语和西岚习俗。 总之这人确实颇具才能,也确实心狠手毒。 但亲王还是忍不住再一次确定。 “你真的可以确保楚王那里万无一失,不会成为我们下一个挡路石?” 萧定安将身边欠得更低。 “当然,我的亲王。我可是有一个秘密武器,一个埋了很久很久的秘密武器。” “刚好可以让楚王和她的女儿都一败涂地。” 第102章 月未明 楚军营地, 王帐。 第233章 邵安刚撩开营帐帐门,正逢斥候完成使命百退。他往前走了没几步,便看见案几之后,林晞一脸倦怠地把手里未拆开的信随手一扔。 纸张轻飘, 正好砸在邵安踏步而来的鞋面上。 他拾起一看是西岚特有的皮料纸。 “西岚又来信了?” 邵安将信重新摆好在案几上, 林晞烦不胜烦地阖起了眼, 两指支着颞侧边揉边道。 “不过是又问他们要了一批军马, 给得斤斤计较, 还有脸天天问我是战场态势。大燕要是那么好打,他早些年怎么不问鼎中原?是没有他喜欢的日子吗?” “君上犯不着与他们置气,身体为重才是。” 虽然这几月来披甲上阵的多是林清樾, 但林晞却比林清樾熬得更累。 她这人别人不知,陪着她一路从暗部副使到楚王的邵安却清楚: 林晞如今是实实在在‘富贵命’。 受不得累, 受不得病,一旦躺下便容易嗜睡不醒。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二十年来,她为了研究林氏病症的解药,以身试药落下的后遗之症。 “再重也重不到哪去。”林晞嗤笑一声睁开眼,“我这副身躯撑死再熬个两个春秋, 便该到尽头了。” 邵安默了默,难得不赞同: “君上慎重,莫要成谶。” 林晞却没觉得死亡是她要避讳的事儿。 从她决意做这件事起, 就知道该要承受的后果。 比起困在林氏女子非嫁即替的宿命。 于王座之上,操劳大业而死听上去可顺耳太多了。不过这要是说出口估计定要迎来邵安的唠叨, 故而林晞眸光一转,另外问道。 “她人呢?” “少主刚把改完火流弹的图纸送出去, 这会儿大抵去了西营。” “又去西营。”林晞冷哼一声,“她倒是对那活死人的爹热心, 到哪都护着。前后也不过就教养了她四年,哪来的那么多感情。” “话虽如此,但卫渡确实将毕生所学都交给了少主,也对少主温柔体贴,若不是为了他,少主当年恐怕也不会选择叛离林氏——” 林晞向来喜欢实话实说,习惯了的邵安照常号解释,只是看到君上慢慢涨红的脸色,后知会觉缓缓住了口。 “君上,西岚使者萧定安求见。” 帐外通报的侍从通报道。 刚想准备对邵安出气的林晞一下伏倒在桌案,眉心接着刚刚隐隐作痛。 “人都送来了……西岚真够心急的。就说我在忙,让他等着,叫林清樾去打交道。” “是。” 每每这时,林晞才觉出有个自己血脉的好处来。 - 萧定安在楚军营帐足足等了有半个时辰。 他一袭紫金西岚制式长袍,加之一头微卷的短发,与这里格格不入。路过的男女将士不一而同瞩目偷看,过后窃窃私语着。 “他是燕人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了讨好西岚,他竟做到如此地步?” “投名状的一种呗,他已经彻底和燕人撇清关系。不过是我,我做不到……我虽不喜沈氏在位,但生我养我之地,我绝不会背离半分……” 萧定安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手指上几个成色罕见的宝石戒指都要被他碾变了形。 眼看这成心的怠慢,萧定安终于忍无可忍,抓着领他们到这儿的护卫,皮笑肉不笑道。 “你们少主若是实在忙,不如我去找她。” 又是一番通传。 萧定安半响之后才勉强得人将他往营地一处引去。 这里营帐少了不少,留出一块空地。 空地边的架子上摆满了稀奇古怪的武器,而其中一个身穿甲胄的女子正手持一把奇形怪状的弩机,对着面前远近不一的十个木架草人。 顷刻间,女子扣下弩机的悬刀,十只飞矢竟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并非直冲一个目标而去,而是分散着尽数扎穿了十个草人。 力道、距离、准头都够。 这是十足的杀器。 随女子转身,手上的弩机机括也一道瞄了过来,萧定安来时路上被怠慢的隐怒霎时淡了下去。 林清樾也趁机地聊表了几分歉意。 “这批弩机突然出了状况,耽误了些时辰,劳烦你们久等。” “小樾今非昔比,军务繁忙。我如今不过一介使臣,等一等是应当的。” 倒还是怪罪的意思。 林清樾放下弩机,看着今时今日的萧定安。 衣裳头发好变,五官却难动。待她走近,细看那张没带面具的脸时,她发觉自己还是不能认出昔日的少年面孔。 “去营帐谈吧,暖和些。” 萧定安扫过林清樾身后空旷的河岸,先是屏退了身边的侍从,“就在这儿吧,不敢耽误少主。” 林清樾见状也示意跟着自己的护卫退下。 “这一仗打得太久了,西岚人可没多少耐心了。” 萧定安在萧萧月色下盯着林清樾的脸,“你不会还是对他余情未了吧?” 迎着审视,林清樾不屑扯起唇角。 “男人而已,你可知我于这楚王少君主的位置上,地方有多少人送人到我帐中?哪个不是对我俯首帖耳,善解人意?” 第234章 “这般的好日子,你们男人是过惯了的。你可曾听说谁只为一人停留的?” 一身甲胄的林清樾在萧萧月色下,确实和几月前刚和西岚签订盟约时不同,甲胄微微反照的银光衬得她锐利冷硬。 昔日的温润和天真消失无踪。 萧定安眯了眯眼。 “三日,我只能向亲王替你再拖延三日,三日后你们必须攻过齐河,败退燕军。否则亲王会裁撤所有兵马粮草,之后要疲于奔命的就不会是燕军了。” 林清樾闻言失笑。 “亲王倒是极会做生意的。” “我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我的小樾会坐到如此高位,但你坐了也应该懂 了……” “这位子没人不会留恋。” 顺着萧定安意义深长的话意,林清樾望向头顶残月淡淡接话,眸底却无光。 果然是镜花水月。 萧定安阴暗满足地勾起唇角,哪有真真的高不可攀,纤尘不染呢?归根结底只是没享受过欲·望带来的快乐罢了。 明明都是一样不能免俗的凡人。 却只叫他低劣自私,实在叫人委屈呢。 女子幽幽的气息环绕在侧,这一次,萧定安心安理得地抬手,伸向女子被铁甲包裹却更显柔软的脸侧。 却是一道尖啸直冲而来。 萧定安本能收手,一支冷箭擦过他的耳边,狠狠扎进他脚前地面半寸。他捂着后知后觉溢出血色的耳朵,于下一刻听到整个营地响起的迎战号角之声。 “燕军夜袭。” 林清樾对着逐渐灯火密集的岸边,平静道。 “看来你给的三日已经开始计时了。” 第103章 无所有 一声哨音, 一匹配备银铠的枣红大宛马如一道雷光飞驰,又伴着结实沉重的铁蹄声气势汹汹而来。凶悍如此,却在林清樾面前又乖顺非常。 她翻身而上,俯视着与马腿平齐的萧定安。 “沙场刀剑无眼, 使者身份尊贵, 不宜久留, 我就不送了。” “慢着。”萧定安扫过已经交锋起来的远处明光, 盯着林清樾冷淡的神情, 他朗声道。 “今日我是领亲王之命来确认盟约的,现下正是个好机会,我相信以楚军勇猛, 定不会让我区区一使臣丢了性命。” 他要目睹林清樾究竟是如何斩杀燕军。 又是如何与曾愿生死相随之人,势不两立。 高大的坐骑似感受到男人的威胁, 马首不住的喷气,躁动地反复刨着前蹄,若非主人牵制,大抵下一瞬就要把眼前之人踏成肉泥。 萧定安却笃定自己的筹码,不曾动容半分。 地处南方起兵的楚军完完全全依赖于西岚供给的兵马粮草, 这也是为什么他献策西岚亲王与林晞建立盟约。 看上去两个月来楚军势不可挡,可只要西岚釜底抽薪,那林晞这楚王拔了牙的老虎, 徒有其表罢了。 “来人,给使臣备马。” 你瞧, 什么女子为王。 终究还不是要依附强者。 - 林清樾先去了自己的帥帐。 进帐的斥候看了一眼林清樾身边的萧定安有些踌躇,但还是在林清樾的眼神示意下, 把最新探得的消息如实禀报。 “共五千燕军……是燕太子亲征,燕军士气高涨, 已接连毁我军两营粮草……” “前线急报!” 前斥候还没说完,营帐外又一斥候带着一脸血迹和伤势,以断剑撑地,支起摇摇欲坠的身体对林清樾急切道。 “祝军师被俘,燕太子以军师为质,要求我军退兵至齐河百里之外。” “什么?祝虞怎会在前线被俘?!” 神情本还只是略有凝重的林清樾此刻却似烦躁极了,扶着桌案站起身。 “军师她……她也只是想趁夜收敛将士尸首,未曾想到燕军如此卑鄙,竟伪装尸首……” 嘭的一声。 林清樾因烦躁失手砸在桌案上的巨响,让想为祝虞解释几句的斥候吓得一下闭上了嘴。 “都与她说了几回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她这一身清骨和慈悲最是大忌……” “小樾,你不会妇人之仁吧?” 温雅的男声完全不在意此时帐内的寂静,语带玩笑之意。可隐在被他烫卷的额发下,一双眉眼微微挑起,不肯错过此刻林清樾脸上的任何一丝神情。 “多舌。” 没有任何预兆,林清樾抽出随身的长剑。剑尖带着寒气直指萧定安的咽喉,她眸色深幽无底,似平静,又似酝酿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我允你来这儿,是我大楚对西岚的诚意。不是因为我真的敬你。” “这仗打不打,如何打是我说了算。别再在我耳边叫,惹烦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我连西岚一起杀。” 杀字渗然,无惧天地。 萧定安身体微僵。 他听得分明,这是他侍候在西岚亲王左右时,熟悉的威压。 只有用权势才能堆砌而成。 权势果然是天下间最好的照骨镜。不只是男人,女人也一样。那些曾苦苦维持的端正不过是束缚她真性的牢笼。 这才是真正的林清樾。 萧定安看向林清樾收剑出帐的背影,咽喉间残留的失控冷意顺着摩挲的指尖,钻进他的四肢百骸。 第235章 他低头缓缓收拢手掌,轻轻深吸了一口复又叹出。 他们是同类。 他早就说过。 - 萧瑟北风之下,两军对立。 身穿黑甲的燕军确实极为适合夜袭,在庞然的黑夜之中,那持立的寥寥火把不像照明之物,更像潜伏巨兽的窥视之目。 森冷、无情。 “夜袭如你们这般大张旗鼓的真是绝无仅有。” 对峙的楚军缓缓从队伍的末端被分开,一匹枣红大马和一匹黑马从中走出,明灭的火把微微照亮了林清樾的眉眼。 林清樾也借此看清了对面。 如她位于楚军正中,燕军正中,冷硬甲胄包裹着倨傲矜贵的青年。两月敌我,他的轮廓变得更为坚毅冷然,曾冶丽无双的双眼结满寒霜,幽沉得再无悲喜。 “无需废话,这人你是救还是不救?” 马声嘶鸣之下。 火光霎时围绕在一处,那是位于瞿正阳马上,被绑住双手,用刀横在脖颈之上的质子祝虞。 坚韧倔强了一辈子的人,此时看着林清樾为她之过走出,却因口舌被堵,只能绝望地摇着头。 但任何一丝多余的动作,只会让架在她脖子之上的冰冷刀锋更陷进去一分。 “别动了。”瞿正阳皱眉低声,刀刃却微不可查地往后退了两分。 “她可是你昔日同窗,你便忍心?” 林清樾隔着将士喊话。 萧定安微微侧目,他没有从这话里听出多少沉痛,有的只有交易一般的讨价还价。 梁映掩与甲胄之下的唇角微微扯起。 “昔日爱人也可反目成仇,一个同窗而已。在她计策之下死了我多少大燕将士,你为何不问?” 此话一出,黑甲军中气氛更加沉重。 “林清樾。” “今日于此,我只是不想徒增伤亡。你若良心尚存便带着你的人撤吧,我以燕太子之名沈映起誓,绝不食言。” “梁映啊梁映,都当了太子了。怎么还是如此心软——” 林清樾时隔两月,久违地念出一个无人再会称呼的名字,大抵是这一秒的怔愣,林清樾的起誓无人防备。 “百里,她不值这个价。” 一支冷箭从弩机之中尖啸而出。 眨眼之间,瞿正阳只觉得胸前一震,那根长长的箭矢竟就这么生生地扎在了他眼前。 “祝虞!” 瞿正阳蓦地垂下手中之刀,单臂揽住口吐鲜血,猝然塌陷失力的女子,满眼惶恐和不敢相信。 “她怎么会杀你,她不是你最好的姐妹吗?不该是这样的……” “梁映,你我之间已无余地。” 远处,林清樾冷漠的声音随风传来。 凛冽的风声夹杂着凛冽的杀意。 “杀!” 萧定安牵着自己黑马的缰绳,任由万千兵马从他身边穿过,在阵前女主帅的振臂高呼下,汹涌地扑向对面燕军。 三日。 应当是会有结果了。 满意地弯起唇角,萧定安缓缓从无人在意的角落缓缓退去。 - 这一场由燕军夜袭开场的战争,两日未歇。 燕楚两军主帅皆是一子不让,阴谋阳策频 出。在楚营地,萧定安看见光是帐内沙盘便是摆了十个,而林清樾就在数十沙盘之中,同时操纵摆弄,演算下一步。 这般势均力敌的角逐,燕国历史上闻所未闻。 但,终究这燕太子一身本事和谋略都是林清樾亲手教导,于第三日的清晨,萧定安便看到了楚军胜利之姿。 ——他们已成功渡过齐河,兵临燕国最后一道防线,淮州城下。 而清剿完那些四散奔逃燕军的楚军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只差今夜最后一次攻城。 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是他的尘埃落定。 无论是权势,还是她。 寂静无人的四下。 萧定安掀开帐门,看着摇曳烛光下一双阔别已久的双眸,他低声如恶鬼絮语。 “等这么多年,终于到了最好的时机了。” - 相对于城内的一片死寂。 城外刚驻扎好的楚军营地一片欢声。 林晞瞥过邵安手中的战报,啧啧赞叹。 “这丫头片子不谋反还真是可惜了。” “没您这么夸人的。”邵安无奈摇头。 “好了,我看完了,快放下,挡着我看火候了。” 林晞不耐烦地别过头,待眼前的白纸被拿走,代替帐内书案,满是狼藉的灶台呈现在眼前。 湿乎乎、黏答答的面粉团子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各处,滚烫的沸水之中漂浮着更似疙瘩的焦黄面块,还有疑似葱叶,却被炸得焦黑的糊块。 “君上,可以捞起来了…… 再煮就烂成面粉汤了……” 邵安实在看不下去,在被勒令不能帮忙后,只能出声提醒。 “哦,那快给我找个碗。” 手忙脚乱之中,面汤又撒了一半。 距离霸占小灶已经一个时辰的林晞低头看向晃荡着黄黑交杂的面汤,倒是十分有成就感。 “你说那死丫头吃到她娘亲手做的这碗长寿面,会不会感动地哭出来?” 邵安:“……” 首先林清樾得认得出这是一碗…… 第236章 半碗长寿面。 他向来是实话实说的。 但若他明知道说出来林晞会不高兴…… “其实君上可以让小厨房代做,心意是一样的。” 林晞弯着腰新奇地看着自己今生第一碗“羹汤”,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这怎么能一样,我可是要利用这碗长寿面把那死丫头的孝心尽数夺回来。” “伪君子卫渡凭生辰日亲手做碗面就能让林清樾感恩戴德,把成了活死人的他带着天南海北地跑,那我也可以。” “她真正的生辰只有我知道。卫渡不过是算出来的,我怀胎时他又不在,哪里知道她不是足月出生,我生她可是九死一生。” “……我觉得您把这些告诉少主,或许会更有用。” “直言太过刻意,她本来就先入为主,对我没什么好印象,到现在也不曾喊过我一声娘。”林晞摆摆手,煞有介事道。 “我可不想我死后,她再把卫渡和我葬在一块。我肯定会死不瞑目,投不了胎。” 邵安:“……” “她人呢?应该还在巡营吧?提前在营帐准备好是不是更惊喜一些?我得趁攻城之前把生辰给她过了,万一久攻就误了时间了。” 林晞想到便做,让邵安留下替她打好掩护,她便兴冲冲地带着半碗长寿面往林清樾营帐走去。 林清樾行军一直过得俭朴,数九寒冬也就夜里回帐过夜时,点上一盆碳炉,其余的都省给了伤兵营。 所以当侍女掀开帘帐,一丝暖意铺面而来时,林晞还是以为是林清樾提前巡营回来了。 可不是。 一阵烟粉从眼前吹开。 两个侍女不设防骤然软倒,林晞一边捂住口鼻,一边侧身将即将跌碎的长寿面碗稳稳接住。 可惜这药粉似乎格外劲大。 林晞只来得及握紧汤碗,撤退的步子便没了力气,却不待她倒下,和刚刚两个侍女一般,帐内伸出的一双手在引起他人注意之前,把林晞拉进了营帐。 那汤碗便没有如此待遇。 哗啦一声,翻倒在帐内。 - 林清樾巡营完后,在林晞的帐前徘徊了几回,看得暗中准备好理由的邵安也欲言又止了来回几趟。 最后邵安忍不住现身,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君上在小憩,少主可是有事要告知吗?” 被坦言直问显然打破了林清樾鼓起的微弱勇气,她把手上的东西捏了又捏,还是交给了邵安。 “这是琉璃新研制的病方,对她的身子应该有所补益。” 邵安摸着这都被握出温度来的薄纸,轻轻笑道。“这等心意少主还是亲自给吧,君上会更欢喜的。” 林清樾却垂眸低声道。 “不算心意,只能算是……赔礼……反正过了今夜她就会知道的……” 说完,林清樾头也没回地走了。 她完全不清楚母女之间的相处之法。 只是小小的希望以后,她们之间可以少一些恨意…… 送出了东西,林清樾心里松下一块儿,边解开铠甲边往自己帐中走去。 掀开帐帘才走了一步,看清帐内之景的林清樾脚步骤然一顿。 她难以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樾儿,救爹!她要杀我!” 那个本该无知无觉的男人此时竟然清醒着坐在轮椅之上,可他孱弱的力气似乎一点也抵不过拿着短匕的林晞。 尖锐的寒光眼看要抵住男人的心脉。 昔日男人替死的一幕,重叠而来。 手边的刀几乎本能地拔出,想要制止这一场凶恶最有效率的招式便是竖劈,杀掉威胁。 林清樾也是这么做的,只是在本能急速抽离之后,她看着林晞的侧脸咬着牙硬生生改了刀势,用刀背将林晞一把拍开。 劲道不好收敛,林晞在倒地之后便强忍不住,吐了一口鲜血。 可这倒似帮了她一把,她单手扶起地面,急切道。 “有诈——” 但猝然的两声后,林晞猛地自己扼住自己的脖颈,以她的力道,姣好明艳的面容霎时涨红,挤出青筋。 林清樾察觉出端倪,忙从护卫阿爹的姿态冲到林晞面前,一掌击在她的大穴之上,暂时抑住她的经脉,让她再使不上力。 接住林晞刹那瘫软的身子,林清樾不解又茫然地看向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可昔日温文尔雅的男人却沉下了面孔。 “小樾,你难道不知她先前是如何折磨于我,又是如何控制于你的?这种人为何要救?” “她……我……不是……” 跨越光阴而来的诘问一下把林清樾带回到了小时的课堂之上,她被那份久违的失望眸光打得手足无措。 林晞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她听过。 只是因为父亲是新晋探花,颇具才名便被林晞看上,恶意诬陷成反贼。所谓劫狱亦是林晞的暗度陈仓之举。 他被她带到暗部磋磨,直到生下了她。 之后父亲便被林晞视如敝履,扔在暗部无间牢狱之中。直到他不甘于此,用着昔日才学一点点重新爬到了暗部典籍教导的教习位置上。 父亲恨林晞,林清樾一直都知道。 第237章 “她是有罪,可不该死在我的手上。” 林清樾低下头,却不再敢看男人的脸。 “若我说,不是她死,便是我亡呢?” 男人平淡的嗓音说着最可怖的话。 林清樾骤然抬眸,便看着在父亲身后的屏风初走出一个男人,一把短匕正抵在父亲脖颈。 “萧定安。” 林清樾在齿间挤出这几个字。 萧定安颇为无辜地耸了耸肩,“为何要如此神情,我这是在帮你啊,你看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治疗你父亲的解药。只要刚刚完成了局,你便可顺其自然地拥有林晞那半边虎符。” “只差一点,你就是真正的楚王了。” 林清樾扯起唇角。 “然后呢,再要挟我把虎符交给你,让你去献给西岚么?” 被猜到意图的萧定安并不慌张。 “你当然可以拒绝。” “用你爹的性命为代价如何?那你们相聚的时间可太短了……” 匕首轻轻松松便在男人孱弱的脉搏之上割出一条血痕。 “等等。” 林清樾叫住了萧定安,可表情迟疑。 “小樾,我教你识字,叫你辨理就是要你分清是非黑白,你难道真的已经被林晞用权势迷昏了眼吗?我好不容易把你从林氏的泥潭里 拉出来,别又堕落——” “杀了她。阿爹保证会带你离开这片是非之地,让你自由自在的活着。” 刀柄再一次被握住。 林清樾知道自己不应该有迟疑的理由。 她的一生,就是在林晞的操纵之下。她恐惧的、厌恶的、不想面对的都是拜林晞所赐。 就算她有她的理由和信念。 可那些伤害是做不了假的。 但她好像没办法像之前那么恨了。 这些时日,她才真正地开始了解林晞。 甚至萧定安想要的林晞那一半虎符,他们不知道,她早就交给了自己。 在她相信自己之前,林晞更早地认可了她。 全然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了自己…… 刀刃豁然被放下。 她下不了手。 林清樾准备将袖中暗袋里的虎符交出,可忽然她的耳边传来一声咒骂。 “卫渡你个伪君子少放屁了!林清樾你给我听好,根本没有选择!他们是一伙的!” 林晞强行冲开药性,不住咳着血,可娇弱身躯并不影响着她恶鬼一般的凝望。 “卫渡你比我狠,为了报复我,你知道我的计划,就处心积虑到自己女儿身边,天天教授她什么自由什么正义,实际是为了把她教成替你报仇的工具,在这一刻杀了我。” 林清樾心脏一滞。 比起林晞步步掌控她十八年,这个消息才真正让她无法承受。 这意味着,从林氏离开她一直支撑自己到现在的那一点爱。 ——都是假的。 卫渡眸光掠过林晞,一丝浓烈的恨意一闪而逝。 但马上,他又用沉稳的声音再一次问道。 “小樾,你是信我这个用命护你的父亲,还是这个弃你十八年不顾的母亲?” “还是该问你,你要选自由还是权势?” 林清樾握紧拳。 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有如此难以抉择。 眼见林清樾掌心抠出血色,林晞叹了口气。 “我也不是不能死。只是不能死得憋屈,你这个口口声声的父亲根本不知道你的生辰。” “你生辰是今日,一月十六,那夜是满月,我给你取了樾字,意为繁茂之意。你去看门口,我给你做的长寿面还被他们弄洒了。” 林清樾指尖一松。 她确实看到帐门口有泥土湿润的痕迹。 “别听他们的,他们所谓的自由容不下我们。长久以来,他们的自由只建立在女子的束缚之上。若要我们得自由,那踩在我们脊背之上的人便会摔下。” “够了——小樾,你还是太让我失望了。” 卫渡终于忍无可忍。 刚刚还坐在轮椅之上孱弱的人蓦地夺过萧定安手里做戏用的短匕,一个暴起直朝林晞刺来。 林清樾后知后觉想拿起剑抗衡,可她骤然发现自己的手脚不知何时开始不听使唤,她这时才发现一直燃在帐内的淡淡香气,她盯向萧定安。 可什么都来不及了。 “就知道你忍不了。” 性命攸关之际,倚靠在林清樾怀中的林晞却勾了勾唇角,替林清樾拿起剑起身迎去。 一个是装病了五年的男子,一个是勉强冲开药劲的女子,短兵交加,顷刻就有了结果。 林晞捂着心口的匕首嗤然笑着,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子,她的那把长剑直直贯穿了男人的腹部。 “林晞,你真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卫渡,我不像你,我从来都不怕死,也不怕当恶人。当年是你求着我劫狱的,你清不清白自己最清楚。她欠你的一命,我替她还了。你做了厉鬼,就和我纠缠到底吧。” 林晞说完转向林清樾,她很想拉着她的手最后再说几句,可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对着那双泛红到无光的双眼,她轻轻道。 “别看了。” “怪我,不该把你带到这世上来……最后还是没能当成一个好母亲。罢了,就不该去试的……那长寿面你没吃也好,估计也很难吃……” 第238章 血涌到喉口,林晞被呛着停了话声。 “这可真是一出好戏啊。” 萧定安鼓着掌踏过林晞和卫渡身边,将此时已经失去知觉、视觉的林清樾缓缓抱在怀中。 “就是对我的小樾有点太残忍了。” “放开我——” 不知道萧定安这一次用的是什么药,比长夜还要迅速地掠夺走了她的五官,两感的消失相继不过顷刻,而现在,她连口舌也控制不了了。 在即将沦陷的黑暗中。 最后消失的听觉缓缓听到远处传来的微弱女声。 “臭丫头,记得我说的话,决不许臣服。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阿娘……” 林清樾舌尖咬出了血。 可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第104章 我是谁 黑暗 无边无际、无声无息, 甚至无法察觉自己存在的黑暗。 一直以来都是她最为厌恶与恐惧的梦魇。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不知道她已经在黑暗中盘桓了多久。 黑暗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巨兽。 快速吞噬着她。 没有痛意,但属于她的所有回忆、情绪、认知逐渐在被剥离。等到她回过神时, 她发现她脑海里只余两个名字。 林清樾、梁映。 前者她念及时, 仿佛还残留着撕心裂肺的尖啸不许她忘记。 而后者却意外的温顺。 光是触及, 被暗色浸润的五脏六腑似还能生出一抹微软的暖意, 支撑着她继续与这黑暗争斗。 她不敢再忘记。 她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 试图用不再存在的口舌重复这两个名字。她知道一旦她放松一点警惕,那么黑暗下一刻就会让这些字眼破碎成笔画,让她再也无法拥有…… 不可以…… 不可以…… 那是她的所有…… “小樾……小樾, 不怕,我在这儿呢。” 温柔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她怎么能听见了? 是谁来救她了吗? “黑, 好黑……” 她本能地选择张开唇舌呼救,却也在那一刻停止了重复。不过一个瞬息,她就想不起自己刚刚呼喊的名字。 毕竟,她已经脱离了黑暗不是么? 而在她耳边唤醒她的,是多么温柔的一道声音。 “黑么?”温柔的声音注意到了她的不安和依赖, 却在下一刻离她远了些。 无法再忍受任何孤寂的她马上往声音的方向伸手,宛若雏鸟对于初见之人的认定。一块柔软细滑的布料被她抓在手中,牵扯住了那一方离开的步伐。 可温柔的声音不但不恼, 反似十分欢喜,用他的手掌轻轻覆在她手背, 安抚地拍了拍。 “我去点灯,有光就不黑了。” 他掌心有些冰凉, 和她一样。 可若是能见光…… 才从黑暗梦魇中逃出的她妥协地放开了手。 俄而,呼地一声, 像是火折子被吹着。紧接着一抹光晕在远处被点亮。随后一盏,又一盏…… 早已适应黑暗的眼睛因乍然见光,刺痛不已,可她迎着光不肯闭眼。 她还活着。 可她……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圆帐里的软塌上,身上却是沉重坚硬的盔甲,看着不像是正常安寝的样子。 “你是……谁?” 逆着光,她抬眸细细端详那个将她从黑暗中带出来的人。 和声音相差不远,向她走来的男子温文尔雅,气质矜贵,只是一头蜷曲的短发与他不太相称。 但这一点瑕疵很快在他看向她时,被深情的眸光所压下。 “小樾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小樾……”她的脑海骤然刺痛,甚至全身发冷,反胃,这具躯体在拒绝回想……可她心中好像一口气不许她咽下。 “我叫……林清樾,对吗?” 与痛楚拉锯的她并未及时察觉眼前温柔的男人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再听,依旧是他富有耐心的沉稳温和。 “嗯没错,那小樾记得我是谁吗?” 林清樾忍着疼痛,刚想顺着男人话意探究,但身体已经再不允许了。 男子见她疼得不能自已,甚至用拳头去捶自己的头,心疼一般地拉下她的手。 “疼就不想了,我可以告诉你。”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萧定安。你平时都唤我定安哥哥。” “定安哥哥……” 林清樾迟疑地喊出这几个字 。 舌尖莫名滞涩。 “发生了什么?为何我都不记得了……” 萧定安见她探究,眉眼流露一丝忧色,似在权衡什么,半响才侧过身,让她看见了在他背后地上的一男一女两具尸身。 “刚刚你父亲为了从你的母亲手下救你,不惜同归于尽。我想你应该是受不了如此打击,这才失去了记忆。” “同归于尽……” 为了她……? 失去记忆的她,根本无法感同身受。那样壮烈的牺牲,她的心里竟掀不起一丝波澜。 她平静地从削瘦的男人身上收回目光,又看向女人。与男人相比,她朝着门口的方向怒目圆睁,不肯瞑目。 第239章 美艳的脸庞看上去十足的凶恶,和萧定安说的恶人相吻合,可无意触及女人无光的眼眸,她的心脏竟会蓦然发紧。 “小樾,我和伯父都知你身不由己,本想偷偷救你离开,没想到意外被你母亲发现。现在没有时间了,你母亲是率令十万叛军的楚王,一旦被人发现她身死,你我都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此刻开始你要听我的话,懂吗?” 脑中虚无一片的林清樾肩头被萧定安握住,此刻,他似需要她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相信他。 于是,林清樾轻轻点了点头。 这毕竟是她溺水之时,唯一拉她的救命稻草。 这世上除了他,她再找不出第二个信任的人了。 “我都听定安哥哥的。” - “什么?西岚军要与我们一道攻城?” 听到命令的邵安第一时间,将质疑的目光投向了林清樾身后的萧定安。 男子的面容掩映在狐裘的茸毛下,文雅之气消弭三分,多了近妖的狡狯,只是又一闪而过,再仔细看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端正模样。 “邵将军,是听不懂话么?西岚本就是我楚国盟友,有如此助益有何不可?” “君上呢?” “母亲头疾发作,在我帐中歇下了,她的性子你也知晓,不必吵她。” “若邵将军还是多疑,不如现在就去帐中,请母亲废了我少主,可好?” 林清樾冷冷咬字,把萧定安交给她的话完美重复。这般恣意行事的眉眼,与林晞更有九分相像。 俄而,便如他们所愿,邵安低下了头。 “属下不敢。” “攻城在即,速去西营迎人。” “属下领命。” 见邵安离开,林清樾松了口气,卸下了人前的强硬,转头拉住萧定安的衣角道。 “定安哥哥,这就够了吗?” 萧定安轻轻弯起唇角,在女子卸去甲胄的发上轻抚,百般受用她如今的乖巧。 “小樾做得很好。攻城之事,对女儿家太过危险,你就乖乖待在营帐。等我得胜归来,便能受赏得封,小樾便是我的王妃,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定安哥哥对我真好。” 萧定安看着林清樾脸上露出单纯的满足,跟着笑开。如此惹人怜爱的林清樾是他被背叛,逃往西岚时难以想象的,没想到那药的效用竟真有这么好…… “大人,亲王召你。” 须臾,楚军的营地开始喧哗。 西岚的面孔在军营之中通行无阻,萧定安应声跟着离开。 西岚亲王霍奇得了一顶将军营帐,却还是对帐中俭朴并不满意。萧定安到时,霍奇正嫌弃着先前女将的木椅,不肯将就,在仆人搬来他的寝具之前,宁愿站着与他讲话。 “你到底用了什么秘密武器,竟让楚军如此对我们大开营门,一点不留余地。” 先前萧定安卖了关子,霍奇好奇得很。 萧定安笑了笑,毕恭毕敬道: “共是两处。 一是她的父亲,卫渡。当年林清樾从林氏叛逃时,我曾救她父亲一命。他势单力薄,却与林晞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便留了个心眼,帮他在林清樾面前伪装成活死人。” “那时的林清樾极好拿捏,给她一点爱,便能倾尽所有。以命换命的父爱更是如此,我今日便是用卫渡让林清樾一时失去防备和判断。” “二,便是我那极通药理的好妹妹。能发现出林氏病症痊愈的关键所在的能人,在楚军做个一个小小军医实在太屈才了。 幸而她身上有我之前种下的傀儡母蛊,也是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让她研制出了一份逆转林清樾身上药性的新药。 这新药药性不稳,试药时重者会让人熬不住期间痛苦而选择自尽,意志稍强一些的便会丧失记忆,单纯若稚子。 林清樾熬过痛楚也只会是后者,如今她完全依附于我,唯我是从。亲王大可放心,过了今夜,西岚铁蹄便再无人可挡。” 霍奇大笑了两声,拍了拍萧定安的肩。 “萧卿真是大燕之殇,我西岚之福啊。只要西岚一统大燕河山,镇平王非你莫属。” “还得是亲王慧眼识珠。” 萧定安弯腰谢恩。 在这片土地的太子之位上挺直了数十年的脊背,已忘了曾经荣光。 唯余憎恶。 - 子时三刻。 楚军整装待发之中却少了两分军规,交杂的话语声中无不是原来楚军对新加入的西岚军的异议。 原因无他,西岚军来了区区一个时辰,便把楚军上下所有位及都虞候以上的女子,都换成了西岚将士。 说辞都是,女子哪懂打仗。 可话这么说,却转头让女子们做了前锋军。 没有计策,毫无支援。 这是要她们的命去探查燕军之底。 纵然不满,可军令如山,女将们听得号角一吹,也只得拿着新领的武器,赶鸭子上了阵。 这是她们自己选择的路。 谁叫她们在楚军征兵之时,相信了楚王那句,“女子当立,无可不为。” 如果女子开国,总要流血才能警世。 第240章 那就让她们的血画上一个壮烈的落款。。 “冲啊!” 在楚军宣布进攻的第一批沾火之箭射向城楼时,女子们怒吼着向前冲去。 而被被突袭的燕军第一波守势亦凶猛。 像是不曾意外她们此刻的进攻。 铺天盖地的箭雨落了下来。 女子们本能地拿起手中的刀剑和盾牌去挡,但顷刻间,她们无一例外地发现,手中被发下的兵器脆弱地像个玩笑。 甚至都不曾沾上一滴敌人的鲜血,光是抗着箭雨便似纸糊的一般,三两下碎裂开。 而那箭雨之中亦似夹杂着毒烟包,霎时惨白诡谲的烟雾萦绕在燕军城下,一营女将顷刻之间失了生机。 偌大战场上,唯剩西岚赶下指挥使之位的女将试着屏息支撑,可再强,终归是人,气息不能不绝。 最后一刻,她望着满地尸首,绝望地闭上眼。 也不知未来新楚的史书上是否会有她们的一席之地…… …… 可良久,她竟不疼。 女将迟疑地睁开了眼,周身麻痹,但她没死。 她连忙用唯一灵活的眼珠乱转了一番,于倒地的姿态才发现,先前在地上被烟气遮盖的那些尸首们,都是如此。 各个僵着脖子,喊不出话来,只能大小瞪小眼地看着彼此,一脸莫名。 燕军这是什么手段? 就在女将士们琢磨之时,燕军城门两边城墙突然开了两个暗门,一群未穿戎装只着黑衣的人冒了出来,训练有素地将地上的“尸首”尽数收敛。 眨眼之间,楚军女将们就从冰冷的战场被抬到了温暖的地道之中,不知是否是温度回暖,女将们的麻痹之态竟也逐渐褪去。 就当她们想着要不要反抗之 时,地道深处微微的火光照亮了这群黑衣人的真面目…… “阿遥?你不是……在宁城一战中死了吗?” 不知谁开口了第一句。 这一地道的黑衣人被七嘴八舌地认出了身份。 而任职更高的前指挥使望向地道中主持大局之人,也怔怔地问。 “祝军师?你也没死?” 在“惨死”两天后,面色还红润不少的祝虞绽开一个让人安心的弧度。 “嗯,这是少主与燕太子联手布的局。” - 初逃到南地的第一个月。 在连续杀退两拨缉拿的燕军,自立为楚后,林晞便当起了甩手掌柜,把大小事务都交给了林清樾。 由林清樾提出的可能,便要由她来完成。 南地虽有不少林晞的产业和资源,可水涝、弱民亦是硬伤,林清樾为了让林晞不后悔那日撤兵的决定,林清樾每日都忙得脚打后脑勺。 “少主,西岚使者求见。” “西岚?” 林清樾忙得没空抬眼,祝虞早就习惯了,将对方的来意概括了清楚。 “他们想以南地欠缺的兵马粮草为条件,和我们建盟,以灭燕为共同目的。” “灭燕?”林清樾手中笔墨一顿,被惹笑了,“灭燕后呢,西岚想要什么?” “边关九州的通贸之权,并在洛京设番理司,并列六部之中,广开番学、通晓番教,以维系西岚与楚的友好盟约。” “这倒不像西岚会提的条件。” 这种不见血的缓慢蚕食,林清樾有些熟悉。 “西岚来使是谁?” “萧定安。” 祝虞知道林清樾定能看出其中猫腻,又补充道,“此次商议,萧定安特运了千匹良驹以示诚意,看样子是笃定少主会答应了。” “呵,就算燕楚道不同,可同出一脉,想要我们为了他们这外人,抛下这燕地之上千年的传承和基业?” “痴人说梦。”林清樾冷笑一声,放下笔。 祝虞见状,不意外道: “那我去回绝。” “等等。” 祝虞耿直的步伐被林清樾叫停。 “你说千匹良驹?除此之外呢?” “兵戈三十车,粮草五十车,工匠三百人……” 林清樾嗯了一声,陷入沉吟。 祝虞熟悉这神情,越是看着端正从容的时刻,就代表这林清樾要做出或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了。 果然,下一刻。 “让萧定安进来,谈谈盟约。” “啊?”祝虞被呛了一下。 “这些好东西与其留给西岚为刃,不如拿在我们手中。等真到了我们手中,他们又怎么管得着这刀口向谁呢?” “……”祝虞沉默这理解了林清樾的意思。 “少主想抢西岚?” 林清樾一本正经,晃了晃手指。 “凭本事拿的,怎么叫抢?” 祝虞想这大概就是兵不厌诈吧,但她转念又道:“可燕军那边若是发现我们合盟,定不会再留我们一点生机。” 林清樾和祝虞都心知肚明。 这一路燕军对叛军的缉拿和剿灭的阵仗,天天如雷贯耳,但实则,两军对峙起来,都默契地选择了伤亡最小的方式。 这都是源自燕军如今的主人,太子的授意。 第241章 这最后一丝对彼此的体面若是消失,那么对尚且稚嫩的新楚来说,必是一难。 “发现怎么就没生机了?” 祝虞咽了咽,指着桌上缉拿令上偌大的谋逆二字。 “我们……可是叛军啊?” 林清樾没有否认,只是盯着祝虞理直气壮道。 “让梁映信我,很难吗?” 祝虞很想说。 他已经不能叫梁映了。 他是太子沈映。 不一样了。 可她辩驳的话,在林清樾的信鸮带来洛京的回信后,全部被塞回了肚子。 七日后,齐河货船上。 碰的一声,在寒江中久等的货船等到了登船声。 自洛京惨烈一别,一月有余。 今日亦是有雪,下得静谧无声。 最近的声响大概就是在船舷前舱,那刚刚煮开香茗的泥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用软布包着泥炉滚烫的握把,在备好的两个茶盅之上缓缓倾倒。 水声清越,香气宁人。 纷扬雪色在天地飘荡,身披天青色锦绣斗篷的她坐在前舱台沿上抬眸赏雪,温润清雅的侧脸没有半点叛军统帅的戾气。 就如那个春日。 他翻墙而来见到的,坐在屋檐下撑伞观雨的少年。 那未曾改变的,对世间的怜爱。 景非,人是。 分明还未说上一句话,梁映就听到那沉寂了月余的胸腔回归的心跳之声。 好没出息。 梁映垂眸,用藏在裘衣下的手按了按胸口,才伸出手屏退了被允许留下的两个护卫。 “最近很忙吧,有好好就寝吗?” 林清樾甚至都没有看向他,只是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叙旧,语气温和却让梁映捏着茶盅的手轻轻一滞。 茶汤微微摇晃,溅出一滴在梁映指节。 很烫,但梁映受了。 他希望以此遏制住正在土崩瓦解的理智防线。 可打从他不顾宋焱的警示,留下替身,从洛京动身来齐河时,哪还有什么防线呢。 一张口,便是露怯。 “睡得……很不好。” 男声低沉,两分怨气若隐若现。 林清樾心下被微微扯动,忍不住转头去看。 青年削瘦了一些,眼下青黑不重,但淡淡一层,和着冷白的肤色,衬得青年冶丽的眉眼覆着一层幽幽鬼气,好像随时随地就要勾魂夺魄。 不知不觉盯着入了神,直到梁映轻咳的一声,林清樾才收回眸光,想起她的解忧之法。 “现在是道宁接管大燕暗探吧,以他的本事定能查到西岚与楚结盟之事,可是因为此事?” 梁映:“……” “这是我故意为之。西岚外敌当前,我以为燕楚内斗可放一边。之后我会率令楚军以攻城略地之名,消耗西岚军马粮草,若燕军能够配合演戏,我有把握可将百姓伤亡损失降到最低。” 林清樾见梁映看来,以为青年有了兴致,把自己构思好的瞒天过海详细解释了一遍。 “……等打到齐河边,以西岚的狼子野心,定会派人督战,我会在他们插手之前,将所有精良兵械全部换成劣等,将士们也尽可能的用药在对阵中金蝉脱壳,保留实力…… 但此计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一丝差池,否则被西岚发现定会适得其反,立起战火。” 梁映由始至终的沉默,让林清樾忽地觉得讲了一堆的唇微微发干。 在祝虞面前的铮铮自信,在真正给予的一方面前,没了气势。 “作为大燕太子,你会信我吗?” 林清樾不自主屏息等着回答。 梁映幽黑的眼眸轻抬,久违地将面前的人映满了眼底所有空隙。 他有时真的嫌恶极了她身上永远的冷静自持。 她天生不相信有人会没有缘由的爱她,相信她,所以她为自己准备了无数个不需要偏爱的理由。 隐匿于无形的武力也好。 卓然于常人的文才也罢。 可不是这样的。 他爱的她毋须附加那些理智计算好的利益。 就只是原原本本的她。 一句减少百姓伤亡。 他就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她。 她的温润、她的慈悲、她的强大…… 梁映因此陷落。 就算变成燕太子沈映,也不过是她勾勾手指,轻轻靠近,他就会再一次陷落。 梁映叹了口气,高大的身躯向她俯首,冰凉的额角轻轻贴上女子,眼瞳之间再无可以掩藏的角落。 “怎么会不信呢……” “你是阿樾啊。” “无论我是谁,都会是我唯一的信奉。” 林清樾心中一涩。 她不知道这是梁映第多少次对向她印证他的心意。 可她却总是学不会回 应。 现在也是如此。 她心神摇晃着,嘴上却只干巴巴地道。 “多谢……” “……”梁映阖眼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直起身,姿态似摒弃了可以维持的稳重,他投来一瞥。 “除了这些你没有别的想说?” “啊……?” 第242章 林清樾的思绪忽然生疏凝滞起来。 梁映从怀中摸出一根玉簪,玉簪贴在心口处,被保护得极好。 “ 你把它留下是什么意思?” 林清樾看着那个雕刻朱雀的簪尾,想起这是那日在东宫救下自戕的梁映后,她悄悄塞在他枕下的。 “朱雀意同凤凰,我当不了太子妃,自然不该拿它……” 那日才知自己身世。 林清樾想给梁映转圜的余地。 可梁映深深拧起了眉,郑重其事地声明。 “不是凤凰。是四灵,是星宿,是我觉得这世上最配得上你的祝愿。” 青年并不熟练的抬手,却坚决地将玉簪簪进女子头冠中。 “这世间,此簪除你,再无第二人能戴。” 林清樾怔怔扶上朱雀之形上盎然欲飞的羽翼,听着青年沉沉的话声在她心间回荡。 “不用是凤凰。” “是你就足够。” 良久,她眨了眨眼,轻道。 “今夜雪大,明日一早再走吧。” 被女子青丝不小心勾缠到手指的青年一顿,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第105章 找到了(终) “所以自那时起, 两军所有伤亡都是在做给西岚看?” 女将领喃喃自语。 这计谋在她所学的兵书之中闻所未闻。 对交战的两方而言,彻底信任更是荒诞至极。 但……她们确实活下来了。 无可辩驳。 祝虞理解女将领此刻的冲击,若那个人不是林清樾,答应的人不是梁映, 她也不敢赌。 可没有如果。 她庆幸在这艰难世间, 她与林清樾走到了一道。 “包括现在你们手上使用的最新锻造的武器, 只是看着簇新, 但实则其中良铁已经被少主跟其他兵马粮草一样, 在此前数仗之中被调换到燕军之处。” 祝虞勾起唇角。 “今夜这场攻城,便是咱们的最后一场戏。你们猜西岚还要多久才能意识到他们已经成瓮中之鳖了?” - “派去了多少人了?” “禀亲王,燕军城池下似有毒障, 刚刚邵安所率的五千楚兵还是……无人生还。” “你是说加上之前前锋五千人,现又援军一万, 万余人不能撼动残喘的困兽半分?” 最新战报下,西岚亲王霍奇猛拍桌案,气冲冲地掀开营帐,直往营地中剩下守备的楚军而去。 他现在顶着少主林清樾赋予的大将军之名,军中无有敢忤逆者。 “再攻不下城, 我要你们有如此人!” 大腹便便的霍奇身穿他那一身金丝织就的金甲,随手抽出楚人士兵身上的剑就要砍杀。 可布料那剑才碰到楚军身上的铁甲。 叮地一声。 竟是剑锋折断,那崩开的剑刃反而弹到了行凶的霍奇脸上。 刺痛感很快在脸颊显现。 霍奇擦过脸颊上的血, 又看了看那粗劣的刀剑断面,一股后知后觉的怒意在眉心攒聚。 “萧定安呢?!让他即刻滚过来。” 须臾, 坐阵阵前萧定安疾步而来。 他知道霍奇耐心不好。 可他早也解释过他的计策: 这是为了消耗楚军战力,以便西岚在之后能够趁虚而入, 一举入主中原。 萧定安越走越发现,营中寂静无比。 直到无数火把攒聚的火光下, 他看到西岚士兵竟装也不装,押着营中剩下的楚军。而楚军身前,堆积着无数被折断的兵器盾牌。 开战前还对他和颜悦色的亲王,此刻脸阴沉无比,他手上的长剑正滴着血,剑下倒了一具铁匠打扮的匠人。 而匠人身边的同伴,满是惊恐地冲着亲王磕头求饶:“亲王,小人真的不知啊!这兵器都是楚军的少主换了料子的比例让小人铸造的。刚打出来都是好好的,谁知道过了些时日便脆成这般……” “听到了吧。”霍奇阴冷抬眼。 “不只是兵器,我刚刚还让人去查了楚军的粮草、马匹、将士没有一处和你所报的对得上。” “你看看这被你交过来的残兵弱将,还敢说楚军少主被你一手掌控?真是可笑,明明是你被她玩弄在股掌之中吧?” “亦或是。” 滴血的剑朝萧定安的眉心指来,而不知不觉,刚刚还护卫着他的西岚卫兵顷刻也抽出了剑,抵着他所有退路。 “你早就同那林清樾同谋,就为了陷我西岚于进退两难之地。她这些把戏你能分毫不知?” 霍奇所率潜入燕地的西岚军共万余人,若是按照计划攻其不备,乘虚而入,是绰绰有余。 ——但若是被早有提防的燕楚两军联手围剿,那么他便活路难寻。 此刻,霍奇的杀意已经到了极点,而在这只言片语之间,终于想通前因后果的萧定安隐隐的冷汗从额角沁出。 可没有时间再去咒骂林清樾的心计。 扭头,他便以西岚之礼,伏倒在地。 第243章 “亲王明鉴,定安死无葬身之地也不敢欺瞒亲王。我确实不知林清樾在锻造上有这般偷天换日的造诣,此确乃我之失职,还请亲王允我将功折罪。” “哦?”霍奇冷笑了一声,“燕楚联军千军万马,你道如何力挽狂澜?” “以林晞之野心,燕楚道不同,不能为谋,这是林清樾轻易改变不了的。我们所见之联手,臣以为盖是因林清樾与燕太子沈映有染。此人实善狐媚之术,早已蛊惑燕太子将国恨家仇抛之脑外。” “可不管林清樾如何狡诈,她定算不到能有药物扰她心智。微臣以为可用她的性命,要挟燕军退兵。” 霍奇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生死攸关之际听到了什么,他嗤笑道。 “你是说,用一人换一国之退让?你疯了,还是那燕太子疯了?” 萧定安低头,昔日梁映以命换命林清樾的一幕愈发深刻。 “亲王有所不知,那燕太子本就是个疯的,只不过是林清樾把他调教得看起来像个正常人而已。” - 高耸城楼之上。 青年挺拔的身姿后墨色的帥袍迎风飞舞,银线暗织的龙纹若隐若现。 冷峻的眸光略过城下的迷瘴,与藏在密林之中的暗兵,一直望到江对岸,明月垂照之处,一丝柔色轻轻漾开。 很快了,阿樾。 马上就要结束了。 “报!祝大人已经说服左将军邵安同燕军一道合剿西岚,只是……” “只是什么?” 梁映侧眸,冷声质问。 强烈的威压让兵士打了个冷颤,犹疑道。 “邵安问,在攻城前,楚军少主似有异样,将兵权分予了西岚人和其使者萧定安手中,不知这是否也是在殿下谋划之中……” 萧定安三字一出便如一根锐刺直扎在梁映心口。 深邃的眼眸卷起一股风暴。 “传我令,擂战鼓,全军出城杀敌!” - 你听过万千铁蹄踏响地面的鼓动之声吗? 伴随战鼓,在这幽黑夜幕中,如 同蛰伏已久的巨兽放开所有禁忌,在天地之中再无畏惧地嘶吼。 只是听着,便让人心魂一震。 更别提等行至阵前,铺天盖地从城下和河岸左右两处密林中涌现的无数双觊觎敌首的目光。 两个月内所有谎报的,死于燕楚两军交战的将士们都“死而复生”,聚于一军,起码十万之兵。 离得越来越近的冲杀之声,让西岚军的士气肉眼可见的为之一怵。 只能希望于如今统帅萧定安的计策有用。 一匹枣红大马缓缓从西岚军中走出,面对十万大军正中,领兵亲征的一国太子。马上的萧定安掀起唇角,俯身与身前的女子耳边轻轻动了动嘴。 便听到女子清越的嗓音穿过烟沙四起的战场。 “沈映,停下,否则我便死在这里。” 一把银色镶满宝石的匕首被女子拿在手里,自己抵在颈上,看着富丽堂皇,可那锋利却不假,只是轻轻一压,白皙的肌肤上便有了一条血印。 大军相隔数丈。 即使是最近的斥候前锋也未能看清事态,相隔更远的梁映,却登时认出了那马上的女子。 他眼瞳一缩,立刻抬手握拳。 顷刻之间,这份军令在各军之中传开。令行禁止,数万士兵真就因为女子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停滞了下来。 萧定安满意地看着这份结果,亲昵地抚了抚女子发顶,眸光转换之际,在女子不设防中,他抬手猛地在其后颈劈下。 抱着软下的躯体,萧定安丝毫不怯地迎上梁映那要生吞活剥他的眸光。 “沈映,你和林清樾苦心经营到现在,可想过在此功亏一篑?要千秋江山,还要佳人在侧?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你要什么?” 梁映察觉到了萧定安话下的贪婪,极力克制自己起伏的怒意。 “不难。”萧定安眨了眨眼,指尖拂过林清樾陷入昏睡的侧脸,最初的退兵之计策蓦地膨胀成庞大的野心。 “两个时辰内,留下所有马匹和武器,退兵二十里之外。否则,就让我与小樾死同穴,你永生永世再不能得见她。” “来选吧,沈映。”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被真的被教成了明君,还是一只只会在她面前装得道貌岸然的野兽。” “记住,我只给两个时辰。” 萧定安看似随意,脱离刀鞘的刀尖却不曾收敛,就这样,西岚军大摇大摆地在十万敌军的合围中撤回了自己的营地。 而这份要挟即刻在燕楚联军的军帐之中炸开了锅。 太子的车架才回营帐,所有燕军的肱骨老臣和楚军统帅军师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不能退!西岚狼子野心,这一退便是让大燕百姓都寒了心,国将不国啊!” “你们燕军自然开心,死的只是我们少主,可用我们少主的命换你们大燕太平,你们也有脸要?” 第244章 “诶!你们女子就是短视。你们知道西岚在燕北接连侵占的那几城,是什么后果吗?” “燕人若不异服割发,学番语 ,信番教,则尽数为劣民处置,生杀无法度庇佑,与牲畜无异啊!若退兵,反攻再无如此好的时机,不说夺回失地,救回边民,就连南边各城都要被西岚侵占,屠戮。” “你安能忍心?!” “现下用一人就能换天下百姓安生,这笔账还不好算吗?只恨那西岚选的人不是我,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大义赴死又如何?” 一把白须的老者挺身上前,一身正气把一身戎装的女将逼退了一步,女将自觉自己口齿不如这些文臣,忙拽了拽自己一方最该能言善辩,为少主叫冤的友军。 “祝军师,你瞧他们一个个说得容易,不过是因为死不到他们头上罢了,你快说两句!” 祝虞被扯着衣袖,这才从良久的沉默中抬头。 其实两军之中沉默的不只有她。 与林清樾一道在长衡书院同窗半载的瞿正阳、关道宁、高泰安,尽管身处燕军,他们嘴里却吐不出一个让林清樾为天下赴死的字词。 这种沉重的背负没有公平和道理可言。 更不应该降到任何一个人的头上,还让别人来替她决定。 可再不愿,也不得不选。 “阿樾她……在筹谋此计时,留过一个下下策的锦囊交予我。” 祝虞缓缓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颤抖的指间将其中的纸条展开,这里面的话是她看着林清樾写下的。 她知道这些字的份量。 “女儿挺然生世间,不悔死国。” 女子沙哑念声下,哄然的营帐一时寂静。 所有的争执,在这一句话前都不再具任何力量。 女子立世,不再是一句虚言。 她从不是任人摆布的器具和傀儡,能杀能战,能慈悲亦能牺牲。 瞿正阳几人惨然闭上双眼。 他们一点都不意外。 那就是林清樾啊。 谁能从她的身上挑得出一丝错来。 最后一份道德的枷锁也被化开,众人在这份凛然之中,一层一层将眸光递到帐中,唯一坐于高位的青年身上。 “殿下,战吧。” 大燕的将领文臣率先跪下,可青年无有应声。 祝虞垂眸,在燕臣对峙的凝滞中,沉声道。 “请燕太子率军出兵,与我楚军一道,不要辜负我家少主的牺牲。” 楚军将领面面相觑后,敛下心神,跟着顿首屈身,以尊少主最后之令。 一营帐的分歧在此刻归于一道。 被所有人期待下令的青年终于开了口。 “很好,你们都要选天下大义。” “那便选天下大义吧。” “就让他选她。” 话声一出,瞿正阳祝虞等人都微微蹙眉。 “你不是太子?你是替身林恒!” 高位的青年被识破也不慌张,他所幸撑着脸颊,让易容后一模一样的五官,露出与原本冷峻冶丽的眉眼极不符合的活泼。 “是我,太子殿下早知你们会如此,已不在这儿了。” “什么?!敌军当前,太子这是要做甚?” 林恒摆摆手,像是嫌烦燕臣的说教。 “与你们而言没有影响,就和楚军没有林清樾一样,该打还是打。没有殿下,让宋焱瞿正阳来领兵也不会输。” “只是你们知道的,真正的太子殿下从不在乎这身黄袍。你们选不了的人,他自会去选。” - 一刻钟前。 一触即发的围剿无端湮灭,西岚军与燕楚两军擦肩而过之际,一抹暗影从中跳跃而出,一路潜行至最中心的太子车架边。 “梁映,是我。一句话,林清樾你救还是不救?” 这个嗓音叫梁映如何不熟悉。 是周念。 先前在书院和皇城那般与林清樾针锋相对,如今却被林清樾任命为武德使,负责军中暗探和监察。 这段时日,燕楚两军的秘密联络没少靠周念暗中传递。 “救。” 梁映启唇,应得几近无声,字义却不曾有一丝模糊。 “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不要引人注意,老地方见。” 周念的话声于下一刻消失无踪。 在常人看来太子并无异常,只是中间下了车架去净手,不过须臾就前往帐中商议大事。 但在城下的暗道之中。 倚在石壁等待的周念,冲着来人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将其引到巡卫看不见的支路才开口。 “梁映啊梁映,真不愧是你。” 青年在短短时间之内,已换下了象征一国太子的龙纹锦袍,现下只有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夜行黑袍,衬得衣衫之下的躯体满载着不属于上位者的难训野性。 “让你拿的东西拿了吗?” 梁映飞速颌首,便语带迫切问起来。 “阿樾到底怎么了?” 第245章 “萧定安借琉璃之手,研制出了一种新药,林清樾中计,被此药迷惑,已失去所有记忆,现在只听萧定安一人的话。” 时隔已久,谈论起萧定安,周念的眼里只剩下鄙夷,真不知自己当时为何会认为萧定安是个需要她守护的文弱 傀儡。 “我虽能带你去找她,但她见到你能否恢复记忆,而你今夜是否会葬身敌营,我都无法保障,你要想好……” 梁映收紧掌心,似是不曾听见周念最后的警告抬步便走。 “哎,走那么快!你听没听清啊?倘若你被发现,千万别提我,我更不会现身救你。能给东家做到这步,我可是仁至义尽了!……” - 距离萧定安提出的两个时辰,已过去半个时辰。 楚军营地。 西岚亲王不再同萧定安去赌梁映的心思,在给楚军撤军的时间里,霍奇征调了一营的将士秘密护送他离开。 萧定安忙着善后,并未注意在重兵把守的一顶营帐内,突然多了两个西岚装扮的侍从。 被要求褪去戎装的女子换了一身单薄的女装,仰躺在榻上,平举着一颗黑色药丸在眼前。 这是定安哥哥给她的假死药。 定安哥哥说,现在局势对他们不利,对面的燕国太子狡诈非常,若是她未失忆前的身份镇不住燕国太子,她便要服下这个药,当场假死。 这样就能力挽狂澜,救定安哥哥和自己一命。 定安哥哥还说,绝不会弃她于不顾的。 她该相信的……对吧? 林清樾忽然坐直,遵循本能地将手中的药丸往袖中藏好,再看向营帐门口。 “谁?” 两个西岚侍卫没想到失忆的林清樾还是如此敏锐,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便掀开帘帐走了出去,剩下一人从甲胄之中抬起脸。 比世间任何颜色都要浓烈的眉眼骤然出现在眼前,林清樾刚想喊人的嗓子蓦地哑了哑。 “是我,梁映。” “……梁映?” 奇怪。 林清樾按了按心口,仅仅两个字,这里竟就生出一股酸涩炙热的暖流。 “我不认识你,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萧定安对她说过,现在还能留在营中的所有燕人不是受控于在叛贼林晞手下,就是对面燕太子的暗探。 没有一人可信。 林清樾忽略自己不想叫人的异样,只能避着越走越进的男人,不断地往榻上后退,直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在角落中。 男人这才意识到不对,在她叫人的极限停下了脚步。 朝思暮想的眉眼分明近在眼前,可梁映却只看到了怯弱和无辜,他这才明白了周念所说的药性之奇诡究竟为何。 “他竟连防身的刀都不曾留给你么?” 怕她反抗,就拔了所有的爪牙么。 梁映眸色涌起一抹戾气,旋即又在迎上女子的眸光时,迅速退去。 “我知道你忘了很多,我无意伤你,只是想帮你找回真正的你。” 林清樾确实没有察觉不出男子身上的恶意,她犹豫了一下,才答。 “定安哥哥照顾我照顾得很好,我不需要用刀也不会用……你走吧,我不用你帮我。” “不会用刀?”梁映轻笑一声。 低头从怀中摸出一把不足成人手心大的柳叶形铁器,不轻不重掷在了林清樾身前的软毯上。 “这是什么?” “刀。” 林清樾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铁块,它看着四周圆润,周身都是被摩挲了很久才能沁出的光泽,刀刃都没有,角落上还甚至还刻了个小小的如意纹。 “这怎么可能是刀……” 她嗤笑着男人的说辞,举手刚拿起,指尖却像是早就熟悉这弧度,略一贴合,她的手腕便顺势一抖。 柳叶弯处竟就这么在她手中变化出了三寸短刃。 “你忘了,这是你亲自打造的,送我防身的刀。是你告诉那时不想苟活的我,这世间,只有活着才能得到。” “这是我送的?” 林清樾怔怔看着这刀,这具身体对刀的熟练让她无法反驳。 “嗯,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礼。” 青年笑了笑,初见时冶丽阴郁的眉眼在她面前绽开温柔的亮色,林清樾似被蛊惑,她微微探出身,狐疑地再问。 “我送过你很多礼吗?” “嗯。” 梁映低低应了一声,垂眸从腰间翻出一个木盒,维持着林清樾舒适的距离,将盒子轻盈地抛到了林清樾面前。 林清樾握着柳叶刀,像是被这刀赋予了一丝勇气,她没有太多犹豫,打开了木盒。 那木盒里没有装着像这把刀一样稀奇有趣的东西。 有的只是四样干枯黑瘪的作物。 东西虽然遭不住时光的侵蚀变了质,可看得出主人似乎有意保护,样子和形状都不曾缺失。 ——是枣、栗、蔓菁和芹。 第246章 “送刀后的四年,你我又在书院再见,那时我失德孤僻,书院中无人在意,只有你,送了我错过的入学释菜礼。” “还有这是你教我束发时送我的玉簪……” “这是你第一次旬休,你替我选的衣袍。” “这是你怕我总是伤及自身,为我做的刀剑不入,水火不侵的护臂。” “还有这个,是你我在山火绝境中活下来后,你给我编的长生辫……” 林清樾就这么怔怔地看着青年一点一点,为她指明他身上每一处与她相关的痕迹。 她惊讶的不是曾经的她送过这么多的礼,她是惊讶她的痕迹无论大小,竟都能完整被青年应允,侵占着他的每一寸。 无论是记忆,还是血肉。 那张桀骜冷峻的面上,只有如数家珍的甘之如饴。 与萧定安给予她的誓言和全副武装的护卫所留下的安全感不同。 眼前这个青年让她相信,她就算现在杀了他,他也不会有所反抗。 他,全然地,把身心都奉予了她。 林清樾拿着刀缓缓走到青年近前,果不其然,就算他看到了明晃晃的寒光,也不曾有一丝退却。 她刀锋一转,割开了自己小臂的衣袖。 “你真的认识我,那你知道这是何物吗?” 梁映低头向女子白皙的肌肤上看去。 那是一副古朴的银镯,不留一丝缝隙地锁在女子的臂膀之上,不会随着动作而上下滑动。 “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换过了,只有这个,拿不下来。应该是先前的我刻意如此的,定安哥哥似乎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它是……阿婆留给你的见面礼。” 梁映说着话,却微微哑了声。 他知道这银镯如此模样还是在那艘齐河的船上,林清樾主动给他看的。还告诉他,在阿婆送她之后,她便戴在了身上。 只是这镯子颇有些蹊跷,越戴越紧,她试了很多法子也不能脱下,索性至多也就贴着皮肤,不到勒紧的程度,林清樾也就没想着硬要脱下。 “许是阿婆在天有灵,管着我不让我欺负你呢。” 耳鬓厮磨的亲昵犹在眼前,不禁细思。 梁映没有继续谈及,林清樾却注意到梁映微微泛红的耳尖。 “只是见面礼?” 林清樾抬手看了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却渐渐忘了自己该对梁映的戒心,在莫名熟悉的气息下,她又对梁映问起她的习惯和爱好。 路痴、爱看话本、专属于她的锻造纹路…… 林清樾正沉浸在梁映为他零碎拼凑起的自己时,营帐门冷不丁被掀开,女子的骂声先捅了进来。 “只剩半个时辰了,你要是聊不明白就别聊了。我刚刚趁机找到了琉璃,她也没有解药,现在除非林晞死而复生拿出解药,不然绝无可能解开药性。” 周念卡着最后的时间走进来打眼一瞧,两人一个坦臂,一个披发又衣衫不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登时嫌脏眼的背过了身。 “这林氏的镯子有什么好研究的,大难临头能不能有点自觉啊两位主子?” “你说这是林氏镯子?你认得?” 梁映的话声传来。 周念翻了个白眼,这是重点吗? 可念在那一点东家情分上,姑且答了。 “自然,林氏一族的印记在那镯子上呢,不过这也就是上一辈林氏才用,一般是替皇室送密 信,只有皇室心头血才能打开。” “心头血……” 林清樾看着梁映喃喃自语。 那神情她似乎极为熟悉,比起记忆,身体的本能更快地被唤醒,她皱着眉忙要拉过梁映的手,喊着不可。 但……什么不可? 林清樾后知后觉,看着自己的手终究没能拦住梁映又快又准,没有丝毫犹豫的动作。 她手上的柳叶刀被他轻易就从指尖取走,然后用力地在他自己的心口一刺—— 青年的眉毛都不曾抖动一下。 好像他不知疼痛一般。 滴滴的鲜血,顺着他捂住心口的手掌指缝流下。林清樾怔愣地看着青年虽然脸色苍白,但仍对她施以温柔安抚的一笑。 随后她的小臂被温暖的掌心托起,一滴滴鲜血溅落在银镯的纹路之上。 林清樾刚刚提到怎么也取不下来的林氏之镯便就这么随着鲜血,缓缓地滑落到腕骨。 贴近皮肤之处,一道长方形的缝隙显露,只是轻轻一按,那银质便脱落下来,露出了镯子的中空之处。 她指尖一夹便夹出了一个被纸条包裹的圆形。 这镯中机密近在眼前,林清樾却没了先前的探究,比起明白这是什么,她更担心青年的模样。 “你不该……这么做。” 梁映却像是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一般,带血的指尖在触及女子遍布关心的眼眸一寸前停了下来。 第247章 他终究觉得血色肮脏,不忍染她眉眼,又轻轻把手放下,只是弯唇笑着道。 “我就知道,就算没了记忆,阿樾也是阿樾,还是那个讨厌我不善待自己的阿樾。” “其实无碍,我很清楚分寸,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还是先打开看看吧,我相信阿婆不会平白让你留下这个镯子的。” 林清樾见梁映气血略虚,并无大碍,这才将视线移回到纸张之上。 她缓缓展开。 那上面的字迹因提笔之人力竭,微微有些颤抖,但还是勉强能够辨认。 “此信打开之时,我已故去。 但我知此时定是你与阿映真心相爱之日。我于此,非以林氏暗卫之身,而是以阿映阿婆之名,赠此药于你,当做贺礼。 这本是林晞赠我避过林氏病症折磨之用,亦是我身边唯能剩下的宝物,望你真得自由,不再与我一样,终生困于宿命之中。 杜荆娘绝笔。” “这是药……?!” 反应过来的周念一把挤上前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清樾手上的药丸。 绝无可能的事,竟然真的有了转机。 “林清樾,你可真是命不该绝啊。” 周念不知是嫉妒还是感慨。 看林清樾服下那颗药丸,又见她扶着胸口猛地逼出一口鲜血,那个擅长拿捏她的女人,她只需一瞥便知道她回来了。 从青年扶着她的长臂上起身,林清樾擦去唇边血渍,清明的双眸跟着指尖拂过青年担忧的眉眼,而后,她轻轻勾唇,叹息一般地轻语。 “你又找到我了。” “和净业寺的那场火一样,连我自己都放弃我自己时,你总能找到我。” - “两个时辰将至,城中探子传信,燕军并未撤军二十里,城门前的军马粮草只是障眼法,只怕这一仗遂不了萧使之愿,是非打不可了。” 西岚将领根据可靠消息,冷笑着看向萧定安。 他就知道亲王如此轻信一个燕人,必然没有什么好结果。 “怎么可能……” 萧定安深深拧眉。 “萧使自求多福吧,西岚军可不会再护佑你左右了。” 这一次,萧定安架马出营时,只有他一人,还有他从帐中带来的林清樾。 他一路行至燕军城下。 至高的青年站在城门之上,俯视着他最后的无畏。 “沈映,你当真不退?那昔日地宫下,你口口声声的真心实意真是可笑啊。” 萧定安抽剑先是指向梁映。 见梁映无言,他似明白了,低头痴笑着,掐过身边的女子耳边低语。 “小樾,你看到没?这才是他真正的嘴脸,天下男人在那个位子怎会真有不贪恋这至高权势的呢?” “还是定安哥哥不会骗你,你看今日,我们生不能同日,那便死同穴吧。” 锐利的长剑眼见要从女子前胸开始,自前往后贯穿,一直乖乖端坐的林清樾突然怒骂一声,飞起一脚踢开那长剑,藏在袖中的短匕转瞬刺出。 “你才死!姑奶奶今日只会取你狗命。” 萧定安听那声音,微微一僵,没能成功避开那一刀,骤然的刺痛遍布左眼。 鲜血淋漓之中,他终是认出。 “……周念?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你抛弃于我的那一日,就该知道今日的下场!” “用你剩下的一只眼好好看看这世上最后一眼吧!” “你所惧怕的、嫉妒的、渴望的一切都被他们实现了……” 萧定安被周念拉起衣襟强迫着见证,万千燕楚联军英勇无敌地为国冲锋,将西岚外邦尽数驱逐于武力之下。 而在明月之下,并肩立于两军主帅之位的是一黑一白,于天地间相配到了极致的两抹身影。 萧定安不甘地在血流尽时闭上了眼。 是哪里出了错? 还是哪里都出了错…… 如果…… 如果那一年,他不曾放林清樾离开林氏,而是长长久久地与他相伴,让他成为被她教化的那个人…… 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 启元十八年。 燕太子沈映与楚军联手平定西岚,收复燕云失地十二城,登基称帝,改号望舒。 望舒元年,昔日盟友楚军占据东南,日益壮大,又成大燕一大心患。 朝中肱骨老臣绞尽脑汁,最终以聘楚军首领林清樾为一国之后达成共识,日日朝堂请奏,试图在楚军首领吃完登基贺宴,离开洛京前,将人留下。 那一宴,甚是壮观。 大燕文武百官,各个举杯庆酒,要林清樾喝下,边喝边谈。 “建立女学?可以!就在国子监旁如何?届时,琴棋书画都选京都最好的教谕!” “女官之制自也不是不可,我们这就提上议程。但楚王见谅,这规矩流程还是要的,我礼部努力今年便设好女官之职如何?” “什么?无法生育?无碍无碍,帝后年轻气盛不差这一时,待需开枝散叶之时,再充后宫便是。” 第248章 一堂大臣,酒过三巡,话已说不清了,各个东倒西歪昏睡在坐席之上,只口中还时不时还嚷着他们心中备好的留下林清樾的计策。 却不知,要被他们留下的人早已不坐在殿内。 皇城最高的观星阁上。 一轮明月高挂,像是触手可及。 两壶青釉酒壶轻轻一碰,清音从这世间至高之处传开。 “今夜,我听了许多话。可你,还没有说。” 林清樾扭头,酒气在那一双清润双眸里氤氲,朦胧映着青年皇帝清俊的侧颜。 “我说了,你就听吗?” “无论我说什么? 冶丽的眉眼在月色下分外动人,勾得林清樾轻笑着,像是被话本里被妖妃蛊惑的昏君,本能点了点头。 青年展颜一笑,抬眸望向明月。 “你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为什么不留我?” 林清樾偏过 脑袋,靠在青年的肩上,清哑的嗓音听着迷蒙,可双眼里的酒气轻易就被高处的清风吹散,那双眼至始至终都不曾失了清明。 “他们今日留你,不是因为女子真的在他们心中改观,不是觉得女子读了书就真的能与他们平起平坐,他们只是怕你。” “怕身为女子,却掌握了权势力量的你。” “你不能是我的皇后,那对不起你至今所有的努力,也对不起你治下所有女子对你的期望。” 青年说完,俯身在女子额前落下一吻。 一国之君凝望着他的明月,心满意足道。 “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 “然后记得想我。” - 望舒元年,十二月。 楚王林清樾登基,设都安南,改号明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