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丧》 第1章 [gl百合] 《奔丧作者:南胡唐【完结+番外】 文案: 村里活到一百零六岁的祖宗奶奶死了。 方淮曳作为村里年龄小辈分高的年轻一代应邀前来主持葬礼。 葬礼上怪事频发,方淮曳被吓破了胆,只有据说是她远房侄孙女辈的方之翠笑眯眯拉着她,让她别怕。 方淮曳怯怯握住她的手,一口吴侬软语,轻声说:“那你保护好我哦。” —— 方之翠在天桥下靠摆摊算命谋生,从小跟着师傅走丧走穴。丧事上最常见她,村里也没人肯管她。 村里人都说她性格冷僻,身带不祥,佛口蛇心,只认钱,就是有人死在她面前,她都能不抬眼的跨过去。 她师傅给她算了一卦,说她同族有个女的能把她克死,不被人喜欢说不定也是件好事。 方之翠不把这当一回事,直到她真的遇见了那个女孩子。 方淮曳从上海来,方之翠觉得她特别有意思。 被吓得梨花带雨有意思,趴在她怀里装可怜也有意思。 她也没有想到自己这样自私的人,会有一天愿意为一个人赌上全部,输到一无所有,只为换她一个新生。 *希望能在民俗恐怖里搞点纯爱。 *两个女主没有任何亲属关系。 *he *练手,想试试新题材能不能驾驭住,不长,尽量快速完结。 —— 内容标签: 年下 灵魂转换 惊悚 三教九流 搜索关键词:主角:方淮曳,方之翠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深更半夜,你敢点吗? 立意:世界上无数条路中总有一条适合你。 第1章 出站 方淮曳刚刚从湘潭北站下车时便被一群招呼她的的士司机围住。 “湘大去不去?三缺一,你上就能走。” “火车站走不走?还差两个。” “坐我的嘛,便宜点带你走了。” 她从一堆塑普的大叔们中间挤出来,顺着扶手电梯往下,果不其然在地铁口迷了路。 湘潭九华往长沙的地铁最近新开通,和高铁站连在一块儿,她已经将近三年没回来过了,顺着指示牌一路走反而把自己给绕晕了。 头顶的日头挺热,可在地铁站下头却冷得人打颤。 “喂?我到了,马上就到了。”她一边接了个电话一边问一旁的保安大叔路在哪边,沿着他的指示从四号出口走了出去。 电话里传来不少杂音,方淮曳心底有些隐隐的烦,最终把电话给挂了。 她在外地上大学,别说湘潭,就是整个湖南也很少回来,早在二十年前她们一家就拿了拆迁款搬走了,这一回回来是因为她们村里最老的老太太去世,村里说必须得找个辈分更大的给她压场才行。 村里人在族谱上一合计,找到了她妈,可是她妈不乐意去。她妈是个大学老师,总觉得自己受过高等教育不能迷信,嘴里头常常念叨着什么“破旧”、“不要封建迷信”、“要相信科学”、“要简易下葬”之类的话,村子里死了这个级别的人葬礼起码要办五天,她妈听着就头疼,再往下一看,发现方淮曳辈分也够了,自然就推她出来了。 实际上村里人想找她妈就是因为她妈辈分更大,可是她妈不去,非要方淮曳去那也没办法,往上头一数,这一脉里还能比这老太太更大的只有方淮曳她外公外婆,可惜他们早就入土为安了。 当然,这不妨碍他们嘴里嘟囔她妈,农村像是有个结界,就算你在城里再怎么有素质,你进了村都会忍不住碎嘴子起来,无论南北,这是方淮曳自己过去十几年每年回村的感想——这个碎嘴子也包括她。 不过嘴再怎么碎,到了她面前也得客客气气的。 现在网上都说什么mbti测试,方淮曳就是最最明显的e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妈都嫌她这张嘴太多太甜。 四号出口出来还要爬楼梯才能上去,方淮曳抬头看了眼天色,在想要不要打个滴滴,面前就传来一道车喇叭声吓了她一跳。 抬头是辆红色的老头乐,还是三轮改造的,车里坐了个二十四五的女孩,见着了方淮曳透过塑料玻璃冲她招了招手。 “你是我姨奶奶?” 方淮曳:…… 方淮曳拎着小行李箱无言片刻,“你是?” “我们一个冲的,冲里的娭毑(1)让我来接你一趟。”女孩冲她笑笑,“我叫方之翠,你先上来,我带你去住宾馆。” 说着她瞧了眼方淮曳手里的小行李箱,“要我帮你拿吗?” “不用,”方淮曳摇了摇头,倒是也没多挑,把行李箱丢车后狭小的尾箱就上了车,系上这小破车的安全带之后忍不住问道:“今天不用直接去吗?” 方之翠发动了老头乐,三轮车的轰鸣声连带着风声一同传来,将她的声音也弱化了许多,“不用,昨天人走了,今天才联系上殡仪馆和火葬场,尸体还没火化完,道场也没搭好,明天去也行。” 方淮曳从小娇生惯养,听不明白这中间的程序,但也知道意思是尸体还没火化完这葬礼就开始不了。 她跳过这个环节,接着问道:“你是老太太什么人呀?” “我?我应该算她侄外孙女吧。”方之翠很是健谈,话也接得顺畅,甚至还能打趣一句,“要不我哪儿能叫得上你姨奶奶呢?” 第2章 “可别。”方淮曳让她打住,“叫我方淮曳就好。” 方之翠没回应这句话,方淮曳倒是也没觉得冷场,反倒细细打量起她来。 方之翠并没有鱼米之乡的柔软细腻,她的肤色苍白得有些过分,这就显得她两靥被太阳炙烤出来的红晕不太健康,一头长发编了根辫子挂在肩头,穿着打扮很是简约,瞧着便干脆利落的模样。见人先笑三分,总让人生不起恶意,哪怕那笑带着点距离感也是这样,方淮曳想起她刚刚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个浅浅的酒窝。 “咱们这是去哪儿啊?”方淮曳见着这路越走人越多,不像往乡下开的样子。 “去市中心。”方之翠回答:“在那儿给你订了间房,咱们明天早上再下乡。” 方之翠订的是建设路口的酒店,大概觉得方淮曳是大城市来的,特意订了两间房,免得她不习惯。 方淮曳舟车劳顿,几乎沾了枕头就睡,等她一觉醒来,窗户外的天已经黑了个彻底,她在枕头底下摸到了自己的手机,一看时间竟然已经晚上七点半了。 刚刚在楼下她和方之翠加了个微信,这会儿打开才发现对方给她发了两条消息。 ——饭菜放在我房间,门卡放在你门口的地毯下面,醒了自己去吃。 ——我出门办点事,有事打我电话。 方淮曳给她发了条信息问她在哪儿。 没一会儿就有了回信。 ——在商场前头。 方淮曳这才关了手机,去把饭菜拿了过来。 饭菜是很经典的小炒菜,除了米饭没有哪个菜没放辣椒,就连酸辣土豆丝里面都放了俩红辣椒。方淮曳被辣得四处找水,把房间里赠送的两瓶水通通灌了下去才压住这股直窜喉咙的火辣。 她中途一直在刷搞笑视频,等快结束了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快八点半了。 酒店楼层在第七楼,往下看能够看到人来人往的夜市,灯火辉煌,商场广场上卖花的卖气球的穿梭其中,瞧着就热闹极了。 方淮曳是个典型的闲不住的人,爱凑热闹,不喜欢清净,思虑片刻给方之翠发了条消息后拿了手机就下楼。 酒店离夜市一步之遥,一下楼便是浓郁的烟火气,她走走停停买了串冰糖草莓又买了碗烤冷面,最终在商场前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排算命师傅,靠在商场玻璃边,整整齐齐。 当然,这不是让方淮曳停留的原因,主要原因是里面的c位坐的是方之翠。 一张铺在地上的小广告,一把竹编的小椅子,她往那儿一坐,脸上还带了副墨镜,正臭着脸给人算命。 方淮曳旁观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儿好奇,没忍住走过去听。 蹲在方之翠面前的小姑娘眉心紧蹙,不断追问:“你说的是真的假的?他真的不喜欢我?可是他对我很好啊。” 方之翠:“他不是你正缘。” “我不信。”小姑娘一口否认,“你不会是瞎说吧?” “你们这种骗人的我见过可多了,否定别人求的事往大灾大厄上扯,然后再说要化解就要走哪些流程,收高昂的办事费,都是骗人的吧?” 方之翠:…… 方淮曳听乐了,靠在树边上换了个姿势接着听。 “我给你算一次就二十五,你爱信不信。”方之翠失去了耐心,“那男的不是你的良缘。” “什么态度嘛,”小姑娘嘟囔了一句,将信将疑就要走。 方淮曳见状从树后头走出来,直奔方之翠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说道:“大师,你太厉害了!” 两人一愣,转头看向方淮曳,哪怕是方之翠也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投去一个困惑的目光。 “是我呀,我昨天才找你算过呢,”方淮曳冲她眨眨眼,“前天我新买的手机丢了,你帮我算了一下,说是在家里的东南角。真神了!我回家之后真找到了,被我妈连带着放手机的衣服一块儿放进洗衣机了,要不是我赶回去及时,怕是要报废的。” 方之翠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嗯,我想起来了,你找到了就好。” 一旁的小姑娘见状睁大了眼,“真的吗?” “姐妹,她真这么准呀?” 方淮曳仿佛这时才注意到旁边还站了个人,连忙点头,“对我来说是真准啊。” 说罢,又提道:“你也来找她算的吗?我觉得二十五块算点小事不亏,准确率也挺高的。” 小姑娘讪笑了一下,有点恍惚的糊弄了两句就走了。 方淮曳盯着她往前走的背影,扎得圆圆的丸子头渐渐隐没进了人群中。 “你倒是真不怕我是在坑蒙拐骗啊。”背后传来方之翠的声音,方淮曳回头,笑起来,“那你是在骗人吗?” “那姑娘,四天前和男朋友来过一次,我在这摆了一个星期的摊,昨天我见过她男朋友搂着另一个姑娘在前头晃,还给买了八块八一朵的玫瑰花。” “所以不是你算出来的啊?”方淮曳睁大了眼。 方之翠倚靠在椅子上,哼笑一声,多看了几眼方淮曳圆且水润的眼睛,懒声道:“眼睛能看出来的事,就没必要算了。” “那你作为报答能给我算算吗?”方淮曳伸出自己的手,很是捧场,“是看手相吗?男左女右?我要给你看右手吗?” 方之翠闻言坐起身,捏住她的指尖扫了一眼,“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第3章 “真的假的?” 方之翠点点头,墨镜下的眼睛看不出真实情绪,但语气却很真诚,“真的,你能健健康康活很久。” 方淮曳收回手,微怔,“我从小身体就不怎么好,去医院挂水吃药都是常事,就承你吉言了。” 方之翠俯下身把自己算命的小广告收起来,又站起身提住了小椅子,算是把摊子给收了。 方淮曳:“不摆了吗?” “不摆了,”方之翠回答,“明天还要和你起个大早,早点儿回去休息吧,往后几天可不一定能有这么好的休息时间了。” 两人并肩往前走去,方淮曳目光百无聊赖的落在前头几个小孩手上挂着的美羊羊氢气球上,问起来,“这个是你的副业吗?” “嗯,对,”方之翠取下自己的墨镜挂到了胸前,“反正闲着也是没事,赚点钱呗。” “那你主业是什么啊?” “什么都做啊,”方之翠笑笑,“三教九流只要和丧事有关系的,我什么都沾一点儿。” 直到进了电梯间,只剩下两人,方淮曳才回过神来,迎上方之翠低头看她的视线,只能喃喃说一句,“那很厉害啊。” “你是第一个这么觉得的人。” 电梯叮叮一声到了七楼,方之翠从她手里接过房卡,对她职业的讨论到此为止,进房门之前方淮曳才反应过来,扬了个笑。 “方之翠,晚安呀。” 这回轮到方之翠有些愣神了,直到方淮曳进了房,不见了身影,她才刷开了自己的房门,失笑道:“还挺客气。” 第2章 下乡 第二天去乡下,坐的依旧是方之翠的老头乐。 方淮曳是个睡眠质量不太好的研究生,晚睡是常态,昨天十点回房,躺在床上玩手机玩到凌晨两点才入睡,早上八点被方之翠敲门叫醒的过程很是艰难,以至于现在上了车依旧昏昏欲睡。 “你可以在车上睡一会,”方之翠看了她一眼,“等会到了地方,你要应付的人可不少。” 方淮曳打了个哈欠,眼角被挤出来点泪花,她迷迷糊糊回答,“应付谁?我可半个都不认识。” “要不我雇你在旁边给我提个醒?” 方淮曳向来很自来熟,昨晚上和方之翠玩一遭,自认已经能互相调侃几句了。 可方之翠半晌没回话,直到方淮曳感到有几分尴尬的时候,方之翠才说道:“可以,不过可能主家不乐意。” “主家不乐意还派你来接我?” 方淮曳的话才算问到点子上。 方淮曳的母亲不乐意来,让方淮曳这么个年轻人过来,主家觉得打了她们的脸,所以才派的方之翠来接人。 要不以方淮曳的辈分,哪儿轮得到方之翠来接待,按规矩,起码也得那老娭毑的儿女过来迎接的。 可方之翠不可能直接和方淮曳说明,她并不想搅和进这些事里,于是也就只笑着说:“那倒也是,到时候我到你背后给你指指就行了。按辈分,你也只要站在那点点头就足够了。” 这也是辈分高的好处。 方淮曳心大,闻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窗户眯起了眼。 六七月的湘潭太阳还没那么辣,阳光淡淡的,却很舒服,尤其早上的风还带着点凉意,吹得人昏昏欲睡,旁边时不时有前六后四的大卡开过来,留下黑色的浓烟,呛得人喉咙疼。 方淮曳咳嗽了两声,终究不乐意把窗户关了,她怕晕车。 又走了大半个小时这种情况才稍微好点儿,进了乡道,道路都变窄了些,两边的农田里水稻长得郁郁葱葱,风一吹夹带着泥土味,令人鼻子都舒服多了。 等到空气里充斥起纸钱燃烧的味道时方淮曳才坐直身子。 方家冲(1)离主城区不远不近,没到特别乡下的地方,更不是什么深山老林,在路边错落着些老旧的两层小自建别墅。说是别墅,实际上也不过是平房,白瓷砖和黑色的缝,内堂狭窄还打着水泥地,好处是对面有嶙峋的青山,中间有自家的田地,景色不错。 死掉的老娭毑家有钱,自建别墅都往大了建,资产哪怕在整个冲里都数一数二,连带着昨天连夜搭起来的道场也比寻常人的大,八对挽联挂在黑白大气球上,下面标注了她的几个儿女的名姓,致谢来客。挽联全放在通往道场的路上,就挂在树上,最前头是个硕大的充气拱门,上面挂了那老娭毑的照片和另一副手写的挽联,隔老远就能瞧见。 “守孝不知红日落,思亲常望白云飞。” 方淮曳缓缓念出口。 老娭毑辈分高,前来的亲戚朋友连带着就多,就连门口的丧事安排都划了整整十六大项,细致到放炮、发烟、打光都有安排专人。 方之翠的红色老头乐除了颜色显眼,在这里也就只有价位显眼了,今天来的大多是亲戚,特别是专门来帮忙的亲戚,开来了不少车,光宝马奔驰就有好几辆,虽然是二三十来万的吧,但看上去也比方之翠的车客气点儿。 门口迎宾的是支专门请来的西洋乐队,见着了方淮曳下车,奏乐的声音都比前头进去的人要小,显得有些有气无力,大概觉得她是个小辈,意思意思就行了。 方淮曳今天过来特意穿了件黑色的薄外套,里头也只穿了件黑t恤,简单低调,见了迎宾这模样,她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刚刚停完了车走到她旁边的方之翠。 第4章 她在上海过了二十多年,没怎么参加过葬礼,更别说湖南的葬礼了,对这里的习俗不怎么了解,但西乐队敲敲打打,敲得她脑袋疼。 “走吧。”方之翠扬了扬下巴,“今天还没正式开场,主家刚刚请了法师过来,估计够忙。” “那我要做什么啊?”方淮曳走在她身侧,想提前有点准备。 “按你的辈分,你应该是铺排,自己不用做事,专门安排别人做事,但是你年纪这么小,主家肯定不让你做,”说着,方之翠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下结论,“要么让你去帮忙给孝子孝女开孝,要么就安排你坐着喝茶吃零食坐小孩那一桌。” “什么是开孝啊?”方淮曳有点好奇。 “就是给孝子孝女带麻带孝,”她多解释了一句,“披麻戴孝的那个白布。” 两人正说着,大堂里的道场主出来了,是老娭毑的女儿,瞧上去已经五十来岁了,满脸哀容,大抵是特意过来接方淮曳的,见着了她强打起精神,说道:“是方姨奶(2)的女儿吗?” 这属于明知故问,能被方之翠带来的人除了方淮曳还能有谁。 方淮曳第一次听到人叫她才四十八的老妈叫姨奶,这个陌生的感觉还没有结束,就听到道场主接着说道:“我是方玉,咱们简单点,您叫我声外甥女就行了。” 两句话给了方淮曳一点心灵上的震撼,终于意识到自己和死去的老娭毑是一辈这种辈分究竟有多高,连忙说道:“我妈妈近期有事来不了,她也很遗憾,让你们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吩咐就可以了,还请节哀顺变。” “这个辈分不用论得这么死,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我就不叫您外甥女了,您也不用叫我小姨。” 这当然是客套话,真有什么需要的也不必让方淮曳做,方玉抹了抹眼角,只点点头,“其实我妈活到这个岁数,我们早就有准备了,就是还是觉得突然了点儿,活到一百零六,在我们这边也算喜丧了。” “这几天要不我给您安排个城里的宾馆吧?这里人太多了,房间也都满了还不舒服,不如城里的舒服,就是每天往返可能费点功夫。” 她说话时眼神看向的却是方之翠,通红的眼底没什么情绪,两人眼底官司下细看那眼神更像是在命令什么。 方之翠假装没接收到,沉默不语,直到方玉冲她比了个四才慢吞吞说道:“确实挺费功夫的,不如住我家。” “您觉得呢?”方玉问方淮曳。 方淮曳愣了愣,随即说:“我当然是客随主便。” “翠翠家里好,前几年新盖的房,还只有她一个人住,您去那儿暂时休息几天吧,等我妈送走了,到时候我再请您好好吃一顿。” 两个人又客套了几句,方淮曳才被引进了道场里去上几根香。 主家请了八个法师过来,据说还只是前半场,明天还要请附近的道士过来继续。 方淮曳从中间走过,香火味极重,两侧的法师念经的声音嗡嗡作响,她听不清在念些什么,却本能觉得有些不适,大概是门外的西洋乐队音响声音太大,加上堂内的嘈杂,折磨得人耳朵疼。 现在流行火化,老人留不下尸体,丧葬风俗也就要改,道场中间安置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一张竹编的小椅子,椅子上铺的是老人生前准备的寿衣,从帽子到衣服到裤子到鞋袜完完整整摆好,乍一看过去,还以为是个人坐在中间,青天白日吓了被吵得头晕眼花的方淮曳一大跳。 遗照前摆着蒲团,老人剩下的子女还有孙辈在轮流跪着烧纸钱,见着了方淮曳在方玉介绍下一一叫了她,尤其是孙辈那里,又给她从小姨叫高了一辈到姨奶奶。 方淮曳进了灵堂有点不适,快速应过,方之翠见状替她拿了几摞纸钱,每三张一份折好递给她,示意她丢进遗照前的火盆里。 按道理,方淮曳不用跪,她也就没非要跪,只在遗照前多烧了几把纸钱,烟熏雾绕,呛得她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她一边丢,旁边的法师便按她的辈分念着什么,据说是替代她和死者对话,表示祝福,口条飞快,依旧听不清。 等到这一把纸钱烧完了,在她身后的方玉才客气的感谢她,又让她稍等片刻,能不能帮她们再开个孝。 方淮曳点点头应好。 等待的功夫她的眼睛流了几滴眼泪把呛人的烟雾逼出去了,这才发现自己正面对桌子上的寿衣。 那身寿衣全是黑色,是市面上很常见的老人外套,帽子也是厚重扎实的黑绒帽,帽子下有一截空空荡荡,只有一根杆子跟一个衣架在支撑着寿衣。这身寿衣的身后还有一排为了彰显大气,未来将要烧掉的金碧辉煌的纸扎天宫、纸扎别墅、纸扎电视机。 方淮曳说不出自己的感觉,仰头与这一身对望,她只感觉有几分心悸。 这真的很像一个人坐在这里,太阴沉了些,尤其跟后头的摆设叠加,色调对比太大,反而多出来几分诡异。 耳边法师们的念经声还在继续,头顶的黑色篷帐透明度很高,阳光照进来后令里面都多了层深棕色的光,道场里烟很浓郁,仿佛也随着着光线成了深棕色,令人心情压抑。 察觉到她的情绪有问题,方之翠拍了下她的肩。 方淮曳吓了一跳,终于把视线从寿衣挪到了她身上,“怎么了?” “没怎么,”方之翠没直接问,只说:“你在想什么?” 第5章 “我在想我饿了啊。”方淮曳只笑笑,“大早上被你拉出来,就吃了个包子,现在可饿了。” “那等会我带你去吃个饭?” 方淮曳还没有回话,方玉便带着孝衣和头巾回来了。 其实这个也不是非要长辈来给人戴,甚至她们一家子跪在这里,也都是早就穿戴好的。只是方淮曳既然来了,为了不显得慢怠又不想让她管核心的事,那只有这种既能显示身份又简单的活计最合适。 “麻烦了。” 方之翠接过了孝衣和头巾替方淮曳捧着,让她能挨个给人佩戴。 方淮曳在这里待得越久心里的难受越盛,也只想快些做完,飞快的给跪在地上的几人重新穿戴好,扭头要给方玉戴时,却再次与桌上的寿衣对视上。 可这一次,她在空荡荡的寿帽下看到了一双眼睛。 第3章 闹剧 那双眼睛大且剔透还发着绿光,不像人的眼睛,反倒有几分像狼,吓了方淮曳一个激灵。 她忍不住后退一步,踩到了方之翠脚上。 方之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目光一凝,随即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大步迈了过去。 她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只见她一把掀开了寿帽,随即又拆开了寿衣,露出一个偷偷藏进里面的三岁小姑娘,被拆穿了把戏也不怵,坐在椅子上嘻嘻笑着,目光直勾勾看向方淮曳。 “方知甜!”方玉原本带着几分谦卑的脸顿时火冒三丈,一把走过去将方知甜从椅子上拽下来,狠狠一巴掌甩了过去。 刚刚还笑嘻嘻的小姑娘,立马被打得哭出声来。 方淮曳被她的眼神放过,松了口气,见状连忙上前去拦。 “方知甜!我怎么教你的!”方玉恨铁不成钢:“你做这种、这种、这种不吉利的事!今后怎么办?” 方知甜被骂得抽抽噎噎的,她尖声说:“是外婆让我坐上去的。” 方玉一愣,随即恼怒道:“还敢乱说!” “本来就是外婆让我坐上去的,”方知甜的眼睛格外大,且清澈极了,水汪汪看过去,没有半点撒谎的迹象,“她和我说那身衣服和我身形也差不多,可以藏在里头躲猫猫吓唬你们。” 方玉还想骂什么,方之翠先蹲下身,摸了摸方知甜的脑袋,问道:“外婆还说了什么吗?” “外婆还说见到她很高兴,要是能再早点见到她就好了。” 众人顺着方知甜的手指看去,尽头指向的却是方淮曳。 方淮曳浑身一僵,耳边法师念经的声音似乎更刺耳了一点,被方知甜这样盯着,她背后不知不觉冒出了一层冷汗。 方玉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说道:“童言无忌,小姨你可千万别和她计较。” 方淮曳勉强的提了提嘴角,“没事。” 方之翠面露几分思虑,抬手摸着方知甜的背,拉着她向一旁的蒲团走去,“跪下,给你外婆磕几个头。” 方知甜懵懵懂懂跪下,方玉连忙在她磕头的时候说道:“妈,甜甜不是故意的,她还是个孩子,言行无忌,你平常又最疼她了,千万不要怪罪她。” 旁观了这场闹剧的法师们面面相觑,最终为首的说道:“倒是也不用太紧张,老人家平常最疼这个孙女的话,偶尔有点小孩子的顽皮也没事的,人死了,那本性也不会改,总不会怪她的,下次看好就行。” 身边别的人也七嘴八舌安慰起方玉来,方知甜受了不少数落,很是委屈。 方玉呼出口气,面色稍霁,这才想起来还要招呼方淮曳。 “小姨,麻烦你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会吧?”她说起话来颇为客气,挑不出一点儿错处,“中午我们这里会在全村摆流水席,到时候可以来吃。” 方淮曳被吓了一大跳,虽然是虚惊一场,但精神头眼见着便萎靡了一些,闻言也点点头。 “那翠翠帮我好好招呼一下小姨。”方玉嘱咐道。 方之翠从把方知甜压到遗像面前跪着就没说话,到了此刻也只点点头,走在最前面领着方淮曳往外走去。 离开了道场,方淮曳被头顶的阳光照遍全身的那一刻,总觉得自己好像舒服了许多。 方之翠倒出了自己的老头乐示意她上车。 方之翠的家离这里并不算远,也就往里几百米的事,但是好在安静,景色比前面还好,农田到了这里基本就没了,放眼望去,满屏的青山绿水。 方淮曳恹恹靠在车窗边,闻着空气里的香火味越来越淡,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怎么?真信了?”方之翠有点儿好笑,“被吓到了吗?” 方淮曳趴在车窗上,没精打采,“那可不,那么个小孩子钻在衣服里瞪着我不算完,还指着我说死去的老人想早点见我,我肯定得害怕啊。” “我这种专门搞迷信的人都不信,你一个接受过这么多年教育的研究生怎么反而信了呢?” “你要是不信,为什么还要押着方知甜到遗像面前磕头?我知道你在安慰我。” 面对方淮曳抓住的重点,方之翠只笑了笑,“我不信死了的老娭毑会给这小孩通灵,但是架不住她妈妈信。方知甜是方玉的老来女,宠得跟什么似的,安抚不住她,这个灵堂就别想办下去了。死去的妈和捧在手心的女儿,谁都知道怎么选。” “方玉是道场主,不能缺席,她要是不放心怕方知甜沾了晦气,怕是会连夜带她去岳麓山上找师傅看看。” 第6章 方淮曳好奇起来,“道场里不就有不少法师吗?和尚道士对这种业务都没差啊。” “是有真本事能超度亡灵的法师还是把经念熟的法师团队,她还是分得清的。”方之翠意味不明的说道。 方淮曳还没琢磨透这句话下有什么言外之意,方之翠的屋子就到了。 大概是方之翠什么都做,家里竟然还放着不少的桃木剑、檀香木手串,甚至还有黄色的纸符、摊戏面具。 这也是一栋自建的平房,甚至整栋楼都没铺地砖,纯水泥地,但是因为在大堂里多开了个窗,南北通透,进去之后倒是很亮堂。 这种自建房一般后面还有一个围起来的院子,用来养鸡鸭或者养猪,方之翠不怎么着家,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奔波,只养了几只会下蛋的老母鸡,在后院里见着她回来了咯咯哒着跑过来蹭了蹭她的脚,然后又回圈里自己吃东西了。 方淮曳看得稀奇,蹲下身想摸一下其中一只母鸡油光水滑的羽毛,被方之翠一把拍开了手。 “会叼人,它们脾气挺大的。” 方淮曳闻言收回手,抬头看向正弓着腰的方之翠,“那它们是用来卖的还是用来吃啊呀?” “用来下蛋卖钱的。”方之翠扬了下眉,从一旁的鸡窝里掏出来了几个新鲜的鸡蛋,笑起来,“我家,它们地位可高。” 说罢她抬手指了指楼上,“楼上两间房,一间我睡的,还有一间你自己去收拾一下就行,被褥床单都在柜子里面。” 方淮曳:“那你呢?” “我还要回去道场帮忙。”方之翠说道:“你没看人员安排吗?书写放炮都归我。” 方淮曳看了她一会,突然笑起来,“你这么热情,是方玉给了你不少钱吧?” 刚刚两个人在灵堂的眼神官司,方淮曳也不是没注意到。 方之翠如实点头,“是给了不少,还免了我的礼金。” 方之翠办事麻利又勤快,对红白喜事流程懂得很多,方玉虽然不怎么喜欢她,也嫌弃她是个专门走丧事的,但是仔细点点,发现还真少不了她,就连这次道场上请的乐队、花鼓戏团还有法师,都是走的方之翠的关系便宜些请的。 当然,方之翠没少在这中间抽中介费就是了。 方淮曳打了个哈欠示意自己明白了,转身上了楼。 楼上确实就两间房,贴白瓷砖的护栏不高,就到腰那儿,下面方之翠关了门,又上了自己的那辆老头乐,在车里朝方淮曳挥挥手就开走了。 方淮曳目送她离去,脸上的笑顿时便消失了。 她抿了抿唇,脑子里不知怎么,依旧是方知甜看向她的那双眼睛,没有丝毫杂质,也没有丝毫的慌张。 迷不迷信和学历高低没有关系,和人有关系,方淮曳很想说自己从来不迷信,但很显然,在灵堂里她被吓到了。如果不是她现在就离开不太礼貌,她妈又叮嘱她一定要好好配合人家,方知甜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她扭头就会走。 没有当场发作是方淮曳性格使然,但现在冷静下来却有点儿后悔。 如果是平常她肯定能有心思好好看看这里的青山绿水,但是现在她心口一阵砰砰直跳,看这无人的乡下地段,反倒多了点害怕,思来想去干脆搬了两条椅子到阳台上塔成临时的小床,往上一靠闭着眼睛晒太阳。 昨夜没怎么睡好,就这么歪在椅子上竟然也飞快入睡。 方淮曳本来以为自己惊慌入眠,肯定要做噩梦,可相反,这一觉除了脖子有点儿疼,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酣睡。 等她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快日落西山,气温都下降了些,方淮曳打了个喷嚏,想往下走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走到水泥楼梯边,大概是她衣服口袋太浅,发绳骤然掉落,她连忙低头去捡,却和盘踞在铁扶手桩子上的一尾眼镜蛇对视上。 她浑身一僵,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太敢动。 农村里有蛇是常态,但出门就遇眼镜蛇,还是在民房里,只能让人感到倒霉至极。 那条蛇嘶嘶吐着杏子,尾巴一圈圈绕在柱子上,紧紧盯着方淮曳。 太阳下山了,空气都变得湿冷起来,铁锈味也格外浓郁,方淮曳眨了下眼,不知道自己该继续僵持还是赶紧跑开,连呼吸都轻了不少。 一人一蛇僵持间,反倒是蛇率先动了,方淮曳被吓得短促的尖叫一声,往后退时没注意台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的尖叫声打破空气中的平静,蛇骤然朝她而来,但紧随其后的就是楼下轻一脚重一脚跳扑上来的老母鸡,精准的一口叼住了眼镜蛇的七寸,拍打着翅膀,从二楼阳台一跃而下。 方淮曳瞳孔微缩,后背已经湿透,强撑着爬起来往下看,却见那只母鸡和眼镜蛇竟然已经一同瘫倒在地上挣扎起来。 一楼高的距离,母鸡有可能会摔死吗? 她连忙下楼去查看母鸡的情况,却见它正四肢抽搐,嘴里流出血来,而它身下的眼镜蛇更是一动不动,显然已经被摔死了。 方淮曳握紧拳又松开,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眶有点发红,气息不太稳。 这是吓的。 头顶的天已经现出火烧云,红得像血一样,她咬了咬唇瓣,掏出手机给方之翠打电话。 第4章 观音 方之翠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院子里那只死去的鸡和蛇依旧躺在原地,鸡血流出了一小滩。 第7章 屋子里倒是灯火通明,方淮曳靠在灯下面,面色苍白,手边还放了一把方之翠在株洲大市场批发的桃木剑。 见到方之翠回来了,方淮曳一喜,随即说道:“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回事?”方之翠问道。 方淮曳:“我也不知道啊,我还想问你屋子里怎么会有眼镜蛇。” 农村蛇虫鼠蚁多,为了防避大多会打药驱赶,尤其是眼镜蛇这种毒蛇除非找不到食物不然基本不会进屋子。 方淮曳在电话里其实说得挺清楚了,但是方之翠还是有点疑虑,她在门前拿桃木剑翻了一下母鸡的身子,下面的血已经氧化成了黑色,她又进门拿了把刀,戴上厚重的防护手套之后干脆的剖开了母鸡的身子,里面的内脏没什么问题,显然不是摔死的而是毒死的。 她又如法炮制切开了眼镜蛇的身子,眼镜蛇外表看不出什么,里面的蛇胆却都摔破了,显然是摔死的。 可是这么短的距离,母鸡不至于这么快被毒死,眼镜蛇也不至于摔成这个样子,确实有点奇怪。 “怎么样?”方淮曳探头问她。 方之翠沉吟片刻,这才说道:“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你要和我过去吗?那边出了点事。” 说实话,现在方淮曳哪边都不想待,道场里她实在怕了方知甜了,也不喜欢里面的法师念经的声音,而这里不知道会不会再冒出来一条蛇,或者再出件鸡和蛇一块儿死了的事。 但是现在天都黑了,让她直接走,她也是不敢的。 “那边怎么了?”方淮曳问道。 “要不先上车,边走边讲,”方之翠说:“我还要去找个人,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跟着方之翠去别的地方总比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或者直接去灵堂好,方淮曳没多想就点了头。 老头乐的车灯被改装过,在城市里看不出,黑灯瞎火的乡下却是一道强有力的光线,照得前路一片亮堂,令方淮曳心安不少。 “方知甜今天下午在遗照面前跪了一下午,吃个饭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平常方知甜倒是没少在乡下乱跑,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加上她白天干了那种事,方玉一会没看见她就急得要命,到了五六点要喊机动人员(1)去找的时候,方知甜自己就回来了。 但她不止回来了,还浑身湿漉漉带回来了一尊菩萨像。 这吓了方玉一大跳,连忙上下查看方知甜怎么样,没发现什么伤口之后才去看那尊菩萨像,一看骇得七魂八魄都丢了。 说不出这是什么菩萨,凶神恶煞的,还缺了一只眼睛,方知甜宝贝一样抱在怀里,死活不愿意松手,像是中邪了似的,怎么看怎么诡异。 后来方玉狠了心要去抢,方知甜又突然尖叫长鸣起来,满脸怒容,直接把那菩萨摔碎了。 灵堂里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就连念经的师傅都满脸惊吓。 方玉当时就崩溃了,抱着方知甜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方之翠和做铺排的老人及时稳住的场面,细细询问了方知甜东西从哪里来的之后去屋子外的水塘里开挖,这么一挖还真挖出来了点东西。 水下面还有好几尊菩萨像,按摆放的位置来看,最中间那尊和方知甜摔碎的那尊一模一样,但是碎的那尊有残缺,捞出来的却没有,反而还被红绳子五花大绑,它周围被围了一整圈,圈外的神像倒是家喻户晓的那几位,关公、观世音菩萨、弥勒佛。 可光是这尊凶神恶煞的菩萨像,就足够吓人了,方玉怀里的方知甜瑟瑟发抖,被抱着换了衣服之后就一言不发,目光呆呆的坐在原地。 方玉当即受不住了,想抱着方知甜回城赶紧去看看。 道场主不能走,铺排是老娭毑几十年的好朋友了,哪里能让这场丧事草草结束,便先安抚住了人,扭头让方之翠去找她师傅过来看看是不是小孩中邪了。 方淮曳听得浑身汗毛直竖,她抿了抿唇,想转移话题。 “师傅?你还有师傅?” 方之翠回答道:“有啊,要不你觉得我这个算命的本事哪儿来的?” 她看了方淮曳一眼,看出了她的害怕,放缓声音道:“我走穴演出,去红白喜事上表演或者介绍队伍去表演,都是她的门路继承给了我。” “不过她平常在这里不怎么受待见,我也就跟着不受待见了。” 毕竟虽然说要破除迷信,可该信的人还是信,现在连遗容化妆师和殡仪馆的都还受人白眼呢,更没人会想和天天帮人办土丧事的走到一块了,请人的时候当然是客客气气的,实际上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嫌弃呢。 “这种事是不是还是送医院看看更好?”方淮曳想起来那小姑娘的模样,“与其看有没有中邪,不如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 “我们只是参与方,主家说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没资格提意见。”方之翠解释道:“方玉估计也不太想送方知甜去医院,怕真看出什么病来,不然也不会同意我先去找我师傅来看看。” 正说着,两人到了地方。 方之翠一下车就朝里面喊,“喆姨?喆姨?睡了没?” 她不止喊,还把大门拍得乒乓响。 里面没一会儿就传来脚步声,一个高挑纤细的女人走了出来,她长了双三白吊脚眼,看人时有种刻薄又居高临下的感觉,年纪瞧着四五十岁的模样,身板挺直,态度冷淡,见着了方之翠就骂道:“敲什么敲,都大半夜了。” 第8章 “方玉那边出了点情况,想请你去一趟。” 喆姨冷笑,“那她自己怎么不来?上次不是还骂我是个晦气堂客(2)。全村嘴巴心眼最多的就是她,到头来还要装一副明事理的好样子——” 后面的话大多是在骂方玉不要脸,用的是方言,语速有点快,方淮曳听不太懂,不过不妨碍她明白这位喆姨有骂人不重样的厉害本事。 方之翠站在门口安静等她骂完才有点无奈的说:“那你到底去不去啊?她出一千二给她女看看,看好了再加一千。” 喆姨闻言理了理自己的衣摆,下巴一抬,“走,有钱为什么不赚。” 正说着,她终于看到了现在方之翠身后的方淮曳,面上露出点警惕,“这是?” 方之翠回答:“方玉让我去接的那位长辈。” 喆姨这才露出了然和松懈的神情,显然对方家的事了解不少。她拍了拍方之翠的肩,“把你那小破烂开过来,我装点行头就直接过去。” 三人很快上了路,路上方之翠又把事情给喆姨说了一遍,到方家的时候里头的鼓乐声尚没有停,门口还搭了台了,请了花鼓戏班子来唱戏,戏班子后面还有唱流行歌曲的和踩高跷跳舞的在候着。 喆姨见着了鼻子里冷哼一声。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冷哼,也没人去探寻,一早就在门前翘首以待的铺排见着了喆姨连忙迎过来,“喆妹子,你总算来了,赶紧进去看看吧。” 做铺排的也姓方,叫方颖粤,和死去的老娭毑一辈大,细数起来是喆姨的长辈,平常对她也算平和。 方颖粤亲自来接,喆姨也不能太不给面子,便淡声说:“那几尊挖出来的呢?” 方颖粤:“不先看孩子吗?” 大概知道喆姨和方玉不对付,她很聪明的没提起方玉。 喆姨解释道:“得先瞧瞧那几尊东西究竟是个什么。” 方颖粤闻言引了几人往里屋走。 道场里的纸钱烧得太浓郁,连楼上的屋子里都溢了进来,仿佛给整座屋子都笼罩上了一股硝白的烟雾。 方颖粤推开房门,只有几缕浅薄的月光探进来,映亮了门前一片,恰好能瞧见正中间摆着那尊叫不出名字的菩萨像,被红绳五花大绑,眉眼弯弯,笑容诡异,直勾勾盯着门口。 方淮曳没有心理准备,当即被吓了一大跳。 一只温热的手掌在后面托住了她的腰,低声说:“别怕,要不要先去下面坐一会?” 方淮曳回头,揪住了方之翠的衣角,摇了摇头。 比起下面,她此刻还是觉得跟在方之翠身边更有安全感一点。 屋子里喆姨和方颖粤已经走到了屋子中央,打开灯之后才能看到,菩萨像后方还有怒目红眼关公、笑容满面的弥勒佛、慈眉善目的观世音三尊像。 “水里这么捞出来的,我们也听了翠伢的话按原样摆好,被孩子摔碎的那个,碎片都捡起来了,收在旁边的袋子里。” 喆姨的目光从进了屋子开始就变得更凌厉了一点儿,她围着这几尊像走了几圈,对方之翠说:“你做得很好。” 这句夸奖落下之后她陷入了短暂的思索,过了好一会才说道:“方之翠,你带几个人下水再看看,还有没有漏下的。粤娭毑,你带我去看看孩子。” “大晚上的下水啊?”方颖粤面露难色。 晚上不下水塘,是农村公认的事。不说里面有没有鬼,就是危险程度也会上升不少,再会凫水的下去了也会让人担心。 方之翠却笑笑,“钱给够了,下水没什么问题。要是找不出一起的,我自己下也行。” 方颖粤咬了咬牙,“这事儿我做不得主,得去问问能做主的。” 丧事上要是又出事,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方颖粤匆匆走了,估计是去问方玉了。 方淮曳见人走远了才小声问:“你真要下水啊?” 方之翠点点头,“有钱拿为什么不下?” “出事怎么办啊?”方淮曳露出不太赞同的神情。 “她从小水里面泡大的,”喆姨笑出声来,语气里却带点阴阳怪气,“下个小水塘算什么?说不定她就等着人家请她下呢?对吧?我们翠伢?” 第5章 黑狗 方淮曳闻言睁大了眼。 她也不是傻子,喆姨能这么问方之翠肯定就是看出点什么了。 “这尊菩萨明显对主人来说凶得很,连关公都请出来了,能只有三尊像来压?还是压成半圆形?你也就仗着粤娭毑她们不懂,来这一出。”喆姨骂道:“你是想钱想发瘟了吗?大晚上下水,你要是死了正好看看是不是有鬼上身方知甜对吧?” 喆姨又压低声音多骂了几句,方之翠一言不发等她骂完,这才温和的笑着说:“我也不是故意的,没有您给我看着,我哪里敢下水啊。” “我又没有出师,也没有缺钱缺疯了,是确实不敢直接捞出来,得您在这里才行。” 喆姨闻言扬了下眉,“怎么说?” “水下面不一定有东西,但是方知甜身上肯定有点问题。”方之翠分析道:“她砸碎了其中一尊之后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不像是演的。但是我们不能轻易抗这个雷,最好找个理由让方玉带她去市里面医院瞧瞧。” 她们身份特殊,做红白喜事的心里都会有忌讳,这种丧事上出的异常,能少沾就要少沾,不然满堂法师会装傻吗?但都是乡里乡亲的,既然被点名了,就不能不来。农村是人情社会,喆姨还要在这里生活,就摆脱不了人情往来。 第9章 喆姨又不是神婆,也没太多神鬼莫测的手段,要能看好了方知甜是好事,看不好说不定还要被抱怨,还不如转移一下注意力,改成去管管别的事,比如这几尊神像。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方淮曳听不太明白,喆姨却也能明白,她沉默片刻后才说道:“行,你先别下水,等我出来了再下水。” 方之翠点点头,带着方淮曳转身就走,等走出了大堂方淮曳才拉住她的衣角。 “你们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方淮曳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有些崩塌,“方知甜身上有问题?水面下有凶阵?” 方之翠拉着她往库房的方向走了两步,等到了暗处才轻声问道:“你觉得呢?” “我、我不知道啊。”方淮曳下意识后退。 她这短短一天遇到的事都可以用自己的法子解释通,进了灵堂难受可能是这里的磁场与她不合,敲击的鼓点和法师念经让她感到不适可能是频率太高声音又太大,方知甜在寿衣里头吓她可能是小孩儿调皮怕被骂又现编出来的借口,方之翠家的蛇和鸡可能就是一场意外,毕竟鸡咬死蛇的事也不是不存在。 可是她解释不了方知甜这么个三岁的小孩怎么拿到她们这群大人都要费功夫才能从水里掏出来的菩萨像。 她脑子里现在还是楼上摆在正中间被五花大绑的菩萨像,勾起的唇角还有诡异的眼神都让人难以遗忘。 “你看,前面的花鼓戏好不好看,”方之翠突然转移了话题,她指着金光闪闪的舞台,“等一下还有乐队上台唱歌,要不你待在这里等我们一会儿吧。” “我不,”方淮曳抿了抿唇,“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方之翠闻言有点无奈,“我要说真的是有什么,那就显得我很迷信,我要说没什么,你应该也不是很信。” “但你非要我说个所以然,我只能说方知甜像鬼上身。”她解释道:“农村的小孩子看丧事其实看得不少了,大多丧事办得都能说是热热闹闹,到了后面几天晚上几百响的烟花都准备了不少,就是怕悲伤的氛围太长,鬼魂不愿意走,放放烟花做欢送了。” “所以她们既有轻重又没轻重,哪些事不能做,多看看就知道,家里也会耳提面命,不过也少不了知道不能做却非要做的。可是方知甜不可能,她是个很乖很贴心的小孩,甚至每次见了我都会打招呼,村里再凶的土狗见到她都能给她摸顺毛了,是绝对不可能……” 说到这里方之翠一顿。 方淮曳不明所以,“怎么了?” “东西先不拿了,”方之翠沉吟片刻,“我们去找粤娭毑。” 她刚往前走了两步,方淮曳拉住了她的衣摆,她回头,在黑暗中见着了一双盈润的眼睛,“你后面要做什么,能都带上我吗?” “你不怕了?”方之翠反问。 “怕啊,”方淮曳眼底盛了几分胆怯,却又有些好奇,她只笑了笑,“但是我觉得,这里只有你最靠谱,我还要在这里待五天,请您务必保护好我。” 说罢她补充了一句,“我可以付钱。” 她很不想相信这里有什么诡异的事,但是她自己的预感很不好,总觉得未来可能发生什么,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一点安全感。 方之翠看了她一眼,随即拍了拍她的手,回答得很快,“行啊。” 她没说要不要钱,只迅速带着方淮曳找到了粤娭毑。 “啊?你要方老师家的那条大黑狗?”粤娭毑今晚忙得团团转,在楼上楼下大圈,现在骤然听到这个要求有点诧异,“那条狗凶得很嘞,咬住人就不松口的。我是不敢去找它,方老师晚上不在家的时候它都被拴在院子里,你们估计得给方老师打个电话问问。” “那换一条,”方之翠说道:“找条最温顺,平常和方知甜玩得最好的过来。” “这个可以,”粤娭毑点点头,招呼了一声旁边在喝茶聊天的几个小辈,吩咐了一声,没一会儿就牵来一条眼神清澈的大黄狗。 “别的狗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都找不到了,只有花别家的煤炭还在,前几天生病了被兽医扎了几针,今天还在养病。”牵狗的人解释道:“你们可不能给它搞死了,花别把这条狗宝贝得要死,上次有狗贩子过来偷狗,被她追了三里地把狗抢回来的,要是狗死了她能和你们拼命。” 方之翠接过狗绳,“放心吧,只让它和方知甜见一面。” 那人这才放了心。 几人上楼时方知甜的屋子里正传来哇哇大叫,方玉站在门外心急如焚。 里头的公主床上小姑娘正端端正正坐在中间,喆姨拿了手机的手电筒往她眼睑下照,另一只手则压制住了方知甜正在不断挣扎的两只小手。 “这是干什么啊?这不会给孩子照瞎吗?”方玉着急道:“喆伢,你别动她了?” 面对爱女心切的女人,喆姨也没有收回手,反倒有些严肃的又往下扒拉了一下方知甜的眼皮,手里的小姑娘尖叫一声,突然哭了起来。 方玉听不得女儿的哭声,连忙跑了进去,一把推开喆姨把方知甜抱怀里,哭起来,“不看了不看了,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房间里顿时闹成了一团,都在安抚方玉和方知甜,粤娭毑有点头疼,看看喆姨又看看方玉,最终只能朝方之翠招招手,“你带狗过来瞧瞧。” 第10章 听到粤娭毑的声音,喆姨这才抬头看向方之翠,她刚刚被推开竟然也没有恼火,反倒站在原地有些恍惚的模样,现在才像回过神似的,对方之翠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 方之翠冲她点点头,摇了摇手上的狗绳,就要带着方淮曳往里走,可方淮曳却和脚被粘在地上似的,面色还有些苍白。 “怎么了?”方之翠蹙眉问。 方淮曳抿了抿唇,揪紧了方之翠的衣角,目光却落在屋内正趴在方玉怀里痛哭的方知甜身上。 在所有人都乱成一团的时候,方知甜偷偷抬起头,直勾勾的与方淮曳对视了一眼,她在笑,还是露出八颗牙齿的笑。 而方淮曳如果没有看错,她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黑色,诡异至极。 房间里一片温暖,装修甚至都是粉色,公主床上还有漂亮的纱布,可方淮曳却如坠冰窟。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全屋子的人都在看方之翠,她又一句说不出口,只能摇摇头。 方之翠又狐疑的看了她几眼,见她确实没什么事,这才牵着狗进了屋子里。 可谁知平日里温顺无比的煤炭刚刚进了房门浑身狗毛都炸了开来,狗头对着方知甜的方向,发出一阵低吼,爪子还焦躁的扒拉着地面。 刚刚还嘈杂的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煤炭有多温顺,村里见过的都知道,你就是拿鞭子抽它都不一定能生气,还对你摇尾巴,前两年她哺乳期的时候,被人抢了小崽子也只会呜呜哀求。 一开始或许只有人嘀咕两句方知甜中邪了,可到了现在,反倒更令人相信这件事了。 对神神鬼鬼的事,人类拥有天生的恐惧与好奇,但真面对起这种邪门的事情时,却又回止不住的后缩,屋子里顿时有不少人感到瑟缩,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玉姑奶,你把甜甜松开,让煤炭靠近一点她。” 在一室安静中,方之翠轻声说道。 门外的花鼓戏还在唱着,方玉泪眼婆娑与方之翠对视一眼,咬了咬唇,终究还是缓缓松开了方知甜。 方淮曳盯着方知甜抬起的头,那双眼睛与她刚才瞧见的一模一样,黑得吓人,周围有乡亲惊呼出声来,“快看她的眼睛!” 方之翠把煤炭往前推了几步,煤炭一边低吼一边闻了闻方知甜的脚,还没怎么样,方知甜坐在床边突然尖啸起来。她的身子一动不动,端端正正坐着,叫声却几乎穿透房梁,煤炭被吓得汪汪了两句,夹着尾巴挣脱了狗绳,飞快往外跑去。 等到煤球跑了,方知甜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只有脸上多了抹得意的笑。 第6章 下水 满屋子人都在盯着方知甜露出的笑,她后知后觉,顿时又仿佛被吓到,哇哇大哭起来。 可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敢安慰。 就连方玉都踌躇了一会才缓缓走到床边,颤声唤:“甜甜?” 方知甜眨了眨眼,有些迷茫的看向方玉,稚嫩的声音回应道:“妈妈?” 方玉流出泪来,一把将她拥进怀里,痛哭出声。 她的肩头搭上了一只手,喆姨越过她泪眼婆娑的脸,皱眉看向方知甜。 “方知甜,”她大声喊方知甜的名字,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方知甜被叫得一个激灵,抬头与喆姨对视,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正常,清澈至极,“我、我不知道,我好像看到外婆了,又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像西游记里的菩萨的姐姐问我要不要和她走。” “那你回答了什么?”哪怕是方玉听了她的描述也着急起来,“你回答了什么?” “我没回答,”方知甜抽噎道:“外婆捂着我的嘴了,我什么都不能说。” 满堂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见她已经恢复了正常,粤娭毑拍了拍方玉的肩膀,宽慰起来,“无论甜甜前面遇到了什么,你妈也还是会护着她的,还不快去给你妈再烧点香,多跪跪,让她多保佑保佑甜甜。” 方玉连忙应好,她再三确认方知甜现在没事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拉着粤娭毑往外走去,大概要商量什么。 方之翠猜测方玉应该还是不怎么放心,准备和铺排商量着明天给她得个空闲,带方知甜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看。 方淮曳本来想听听是不是这样,但是她还没有等到结论,方之翠和喆姨先离开了房间,去外头叫了数十个年轻力壮的,便往刚挖出菩萨像的塘边去了。 这是十二亩的私人水塘,用来养鱼苗的,平日里只有死去的老娭毑会在里头养养鱼,贴补家用,或者开放了给找到这边来的钓鱼佬用,五十块一次。 塘底下挖出这种东西,谁也不知道是老娭毑自己放下去的还是有人特意给她放下去的,但无论哪一种,下面剩余的东西都得弄出来。 “要我说拿个抽水机直接抽干了,不就好了吗?”有人嘀咕起来,“现在还下水不是找死吗?” “村里大功率大水泵都坏了,”方之翠无奈的回答道:“粤娭毑刚刚特意去问了,说是这几天陆陆续续出的毛病,要等来新的估计得五天之后了。” “要不你说动玉姨去新买一个也行。” 对方闭了嘴。 提钱就伤感情了,方玉说不上大富大贵,她们全家又只剩下她一个长辈,还没到退休年龄,下面还有不少人要养。这回按习俗大办特办,面子有了,里子还有没有就不知道了。 第11章 说实话,下水的又不是他们,他们只是来壮声势看着点免得出意外的,想赚这钱的是方之翠,她是死是活其实这些人并不怎么在意。 更何况,农村没有秘密,方知甜身上的异常早就传遍了,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瘆人,想到这塘里还指不定埋着点什么东西,谁能睡得着,谁不想快点弄出来弄个明白? 而且村里的抽水泵一个接一个的坏,太巧合了些,大晚上听着同样挺瘆人的。 方之翠没有再说话,她拿了下水的装备在做最后的检查,喆姨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检查绳子,方淮曳给她摆了摆头顶的探照灯,压低声音问:“真的没问题吗?” “这水塘我听人说挖了起码四米深,是不是有点太危险了?” 一般的河流边缘都不一定能有这么深。 “这不是有绳子拴着吗?”方之翠冲她笑笑,“你放心。” 她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有个小酒窝,恰好有一束手电筒的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竟然令人觉得她像只正在摇尾巴的阳光小狗。 手电筒的光是喆姨打过来的,她面无表情的催促道:“要下现在赶紧下,憋不住了或者有了意外就拉绳子。” 方之翠应了一声,只对方淮曳叮嘱了一声,“你站到喆姨身边去,别离开她。” 方淮曳乖乖点头,往喆姨身边站了点儿。 喆姨吊起眼睛看她一眼,随即只摆摆手,示意方之翠快下去。 方之翠临时换了身泳衣,头上戴的是防水的探照灯和泳镜,背上背了个防水的背篓,手上还抓了根呼吸用的细竹竿,她在岸边作势了两下便扑通一声跃进了水里,甚至没激起太多的浪花。 方淮曳抿了抿唇,忍不住问喆姨,“这真的没危险吗?” “你是指的哪一方面?”喆姨淡声回答,“如果是怕她在水里抽筋或者遇着了什么水草之类的阻碍,那岸上这么多人还系了绳子,是不会出什么太大的问题的。” “但如果你要问这里面有没有鬼,”喆姨眸光略深,“我只能告诉你,人比鬼可怕。” 方淮曳:“什么意思?” 陪同来的人大多在原地聊天或者刷手机,没几个注意到她们俩,道场里现在又开始诵经,法师们念佛说阿弥陀佛,一遍又一遍,竟然也能远远传来这里,仿佛穿透云霄,令人多了几分耳鸣。 喆姨在她面前唇瓣一张一合,方淮曳眨了眨眼才听清她在说什么。 “……农村里但凡是人都会下意识远离池塘,还会千叮咛万嘱咐家里的小孩远离池塘,尤其是会水的更不能轻易私自下水,这种叮嘱出现的时候,什么私自下河塘游泳之类的标语都还没出来,你以为是因为什么?农村每年都要在池塘里死几个孩子,还基本上都是艺高人胆大会水的,等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时候都泡肿了,不是被水草缠脚就是什么脚抽筋了溺水。” “都是为了钱啊,做打捞生意的生意不好,死几个孩子,做成被水草缠脚或者溺水的假象,谁能看出真假?这钱不就来了?农村里除了男酒鬼溺死,很少有大人死在塘里,会死在塘里的基本都是小孩。” “你觉得是,水里传得神乎其神的水鬼吓人还是人比较吓人?” 方淮曳哪儿听过这种事,她也很少想象人性的恶,心底一阵接一阵的发凉,却又有些将信将疑,最后转移了话题,“方之翠怎么还没上来呢?” 她的话音刚落,岸上的绳子便有了动静,在旁边等的人连忙蹦起来,“快来拉!快来拉!” 十来个人握着长绳,没几下就将浑身湿漉漉的方之翠拽了上来。 方之翠身上还滴着水,手电筒照在她脸上,因为憋气带着点红晕,她把碎发往脑后抹,知道岸上的人想看什么,一把掀开了背篓的盖子,三个同样湿漉漉的彩色神像躺在里面。 “拿上来了。” 她的语气颇为轻松,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方淮曳身上,走过去说道:“咱们处理了这里的事就回屋吧。” 方淮曳点点头,显得有些沉默。 背篓边上围了一圈人,对里面剩余的三尊神像指指点点,因为完全不认识,这三尊不是认知中有过的任何一位神仙,脸上涂着厚重的油彩,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人。 手电筒的光往神像上晃,那几对注视众人的眼睛被照得反光,只能瞧见薄的几乎没有的嘴唇和歪嘴的笑,笑得人心口发慌。 喆姨走到人群中间,一把将背篓拎起来,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行了,麻烦大家了,灵堂那边还等着人呢,早点过去吧。” “还有方之翠,你也快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众人闻言便都稀稀拉拉往灵堂那头走去。 方淮曳见方之翠确实身上一点儿油皮都没有擦破,这才放下了心,和她一块儿跟在人群后面往灯火通明的地方走。 脚下是一片杂草地,有人在地上踢踢踏踏的抱怨今晚事多不安生,石子踢到草坪上间或发出点声音。 方之翠对方淮曳说道:“困了没?” “我啊?”方淮曳笑了,“我们做课题的时候熬到凌晨两三点都是常事。” “那你给我讲讲你们读大学什么样呗,”方之翠找起了话题,“我还没读过大学呢,连技校都没上过。” 她的眼底坦坦荡荡,没有任何自卑,只有几分好奇。 方淮曳沉吟片刻,这才回答道:“很自由,我们文科能学到的东西多不多要看自制力强不强,我大多时候考试都是应付了事,是个半吊子,但是大学有不少新鲜事,社团学生会各种活动都挺有意思的,不过我嫌麻烦,基本都退了,认识了几个朋友大多数时间都在到处玩。” 第12章 “还有吗?”方之翠笑吟吟的听着,眼底满是鼓励。 方淮曳后知后觉,“你是在帮我转移注意力,让我不要害怕吗?” “是啊,”方之翠回答,“今天一天的事是有点多,我觉得你估计被吓到了。聊聊你自己的生活会好点吗?” 方淮曳闻言认真感受了一下,点点头,“确实好一点了,心底的不舒服少了点儿。” 她冲方之翠露出个笑,“你平常也这么会照顾人的情绪吗?” “平常没人乐意让我照顾情绪,”方之翠说:“你还是第一个,听起来我还挺厉害的。” “何止是厉害啊,”方淮曳冲她比了个大拇指,“你特别——” 她的话说到一半,瞳孔皱缩,脸色顿时在方之翠头顶的探照灯的照射下变得惨白无比。 方之翠眸光一厉,下意识去抓她胳膊,可已经晚了,方淮曳甚至没有来得及惊呼,就被拽住后腿狠狠摔在地上。 身后一片黑暗,看不清有什么,她腿上触感黏腻,一阵接一阵的力拖着她在地上滑行。 “方之翠!” 方淮曳在莫大的恐惧中尖叫出声。 方之翠追在她身后,却没有追得上,转瞬之间,方淮曳就被拖拽进了刚刚的池塘中,探照灯的光芒落在塘面上,风平浪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第7章 悬吊 方淮曳被救上水已经是十来分钟之后的事了。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方淮曳尖声呼叫方之翠的声音穿透到了最前方,因为太过惨烈,刚刚已经走到前头的人察觉到不对连忙往后赶。 方之翠见来了人这才匆匆交代了一下就再次跳下水救人。 方淮曳的身份和方之翠不一样,方淮曳是上海来的祖宗姨奶,要是在这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按她妈的性格饶不了村里人。见这一回落水的是她,众人都有些慌乱了,连忙又派了几个善水的下水,一同寻人。 方之翠最先找到方淮曳。 方淮曳虽然不会水,但被拽下塘后却仿佛没有挣扎一般直直沉了底。 而她沉底的位置,恰好便是她们刚刚拿走的神像站立过的位置,那中间一块光秃秃的湖床,湖床上有八尊神像压出来的印记,而方淮曳躺在上头,水草缠在她足踝上,牵绊着她浮浮沉沉,她本人已然失去了意识,像死了一般。 身后隐隐约约又有几道光下来,方之翠眼疾手快用工具割开了水草,搂着方淮曳就往上游去,中途遇到的同村人连忙过来搭手,废了不少力气才把人彻底弄上岸。 周围一片交头接耳嘀嘀咕咕,把方淮曳围成了一个圈,大概是在探讨到底要不要直接打电话叫救护车。 方之翠蹲在地上给方淮曳做了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方淮曳吐了老大一口水才咳嗽着转醒。 她有些迷茫的抬头,面前一堆去而复返的人看着她,七嘴八舌问她感觉怎么样了,还有去道场报信的人拿着衣服和被褥回来给她盖上,免得着凉。 方淮曳缩在方之翠怀里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底的惊恐还没有消失,形容狼狈,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完全哑了,只能艰难的发出几个音节,“水、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有人连忙追问道。 方淮曳却再没有力气说话,只将头埋进了方之翠同样湿漉漉的肩头。 “先送她回去,有什么要问的等她好点儿再问,”方之翠扶着她站直身子,“来人搭把手,我把她背回去。” 见状也没人再逼问什么,方之翠扣住方淮曳的膝盖,背着她往前走去。 夜晚的风格外凉,凉得方淮曳不住的发抖,她抱紧了方之翠的脖子,水顺着她的鼻尖流进对方的脖颈中,已经分不清是未干的湖水还是她的眼泪。 “别怕,没事了,”方之翠轻声安慰她。 方淮曳俯在她耳边,声音沙哑且疲惫,“我会死吗?” “不会的,我说过,你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方之翠说:“我从小跟着喆姨看人面相,帮人打卦,算什么都很准。” 方淮曳勉强笑了笑,不再说话了,只闭上眼,轻轻嗅着空气中的硝磺味。 道场那边法师的诵经还没结束,走得越近越能听得清楚。 那是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她听不清太多,只在一遍又一遍的诵读中记住了第一句,她不想死。 方之翠没带方淮曳回道场,反倒是直接带了她回家。 方淮曳浑身没什么力气,头发还是方之翠替她擦干的,衣服也是方之翠替她换完的。 她整个人有些没精神,消息传回了道场里,喆姨在那帮忙主持大局,粤娭毑怕方淮曳有个什么,连忙过来探望。 “人还好吗?”她刚进了门就焦急走到方淮曳床边。 少女已经体力不支的昏睡过去了,就怕有肺部感染,方之翠已经在联系车辆准备送她去医院。 粤娭毑连忙说道:“你直接开花伢的车去吧,她的车今年刚刚买的,又稳又快。” “她可能不乐意让我开,”方之翠回答,“平常她见了我都要说两句沾了我的晦气影响了她的发财路。” “什么晦气不晦气的,这事我做主了,你直接开走,要有问题她让她来找我。” 方之翠这才点点头,让粤娭毑在这里看着方淮曳,准备自己开着红色的老头乐去接车。 第13章 可方淮曳的手抓着她衣摆紧紧不放,迷迷糊糊中哑声说:“你别走。” “淮曳啊,让翠伢去给你拿车,我守着你也一样的。”粤娭毑安慰道。 方淮曳没说话,却依旧倔强的不松手。 方之翠有点儿无奈,“您搭把手,我背着她直接坐我的车过去,也免得来回跑了。” 几人便一路回了灵堂,又取了车往市里驶去。 窗外漆黑一片,路边的路灯坏了几个,忽明忽暗,粤娭毑在灵堂就下了车,只让方之翠送方淮曳去医院。 方淮曳躺在座椅上,疲惫的睁眼看向窗外,遥遥的可以见到远方的一片片亮光,唯有她们这一处,只有一辆车孤单的驶在路上,能听见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我没和人说你怎么掉下水的。”方之翠突然开口,“但是你得和我说说,你是怎么进的水。” 她不提是怕引起恐慌,但是事情究竟是怎么样,只有方淮曳知道。 方淮曳闻言瑟缩了一下,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方淮曳,我知道你醒着呢。”方之翠打开了车里的蓝牙,连上了自己的手机,点了首歌。 她平常到处跑,手机里很少存自己喜欢的歌,大多数是有专业用途的,这首歌挑挑选选,是唯一一首能听的海阔天空。 “我不想说的事情,我能不说吗?”方淮曳哑声问。 “可以,”方之翠点点头,“但是我很需要你告诉我。” 她的眼底并没有什么逼迫之意,甚至可以说眼神格外的诚恳,方淮曳闭了闭眼,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的感觉很不好,那块湖我感觉有很大的古怪,”方淮曳缓缓说:“我觉得你要是想要探究会出问题。” “我也不可能是自己跳下水的,当时我感觉我腿上有东西缠住了我拽着我进了湖里,那种触感隔着裤腿都能感受到阴暗、潮湿、黏腻,我被一路拖行到湖里之后我感觉全身都僵硬住了,甚至不能够挣扎求饶,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自己沉进湖底。” 说罢,方淮曳瑟缩了一下,面色惊恐,“水里有东西,绝对有东西。拉我的东西是活的。” 方之翠沉吟片刻,眼见着驶出了乡道上了国道,她刚要踩下油门加速,却感觉到油门上仿佛有一种阻力,令她踩不下去。 她眉心轻蹙,心底一横,狠狠踩下了油门,那阻力又在这一刻消失,车宛如离弦之箭,咆哮着冲上了马路,迎面一辆重卡驶来,眼见着两车就要相撞,方之翠连忙往右打方向盘,又狠踩下刹车。 空气中传来一阵瘆人的摩擦声,惊魂未定的重卡司机在前方停下了车,连忙下来察看。 方之翠坐在驾驶座上喘气,眼底发冷。 方淮曳已经快丧失了说话能力,只能紧紧握住胸口,在车辆驶离乡道的那一瞬间,方淮曳感觉自己仿若突然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连喘息都困难了起来,哪怕掉进了水里都没有她此刻对生命力流失的感受明晰,她的大脑告诉她,再往前走她会死。 “方淮曳?”回过神来的方之翠连忙解开安全带去查看方淮曳的情况,方淮曳揪紧了她的袖摆,眼睫下一片湿润,她拼尽全力吐出两个字,“回去。” 这两个字气若游丝,方之翠打开车内的灯后才发觉方淮曳的脸色竟然苍白到近乎透明,她吓了一跳。 重卡司机刚刚走过来,面前的车灯突然闪了两闪,甚至他还来不及说话,这辆车就迅速起步掉头,再次驶入了黑暗的乡道中,只留下了一地尾气。 他看着驶去的车,只能嘀咕一句,“今天真是背时(1)。有病吧这是?” 方之翠和方淮曳听不到他的话,两个人重回乡道之后方淮曳身上的压力逐渐减轻,她竟然奇迹般的好了许多,甚至有力气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 车里回响着方淮曳的呼哧声,一下又一下,渐渐从破旧风箱一般濒死的嗓音成了正常的喘气声。 没有人说话,在夜色中,方之翠手上起了一层冷汗,直到车辆碾过一块石头,整个车身震动了一下,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甚至忘记开远光灯了。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远光灯,在开灯的那一刻,两侧绿油油的水稻田出现在了眼中,随之一同出现的,还有路边在田垄上长出来的一颗香樟树和树上吊来下背对着她们的人。 灯光照上去的那一刻,被吊着的人骤然转身,那竟然没有脸,空荡荡一片,绳结也悬空着在脖颈处。 那黑乎乎一团,仿佛没有重量一般,随着风在她们眼前左右飘荡。 方淮曳瞳孔骤缩,嗓子仿佛被扼住,浑身震颤,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了过去。 第8章 线索 方淮曳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她入目的头顶是一片白色,随着她的动作,床边趴着的方之翠也迅速醒来,她脸上有些疲倦,只摸了摸方淮曳的额头,然后松了口气。 “这个烧可算退下来了,”方之翠起身给她倒了杯水,压低声音说:“昨天我们上不了国道,但是回去之后我又发现你发烧了,只能带你到村里的老医生这里来。” “她医术很好,在中医这一手里是个厉害角色,又学了不少西医的手段。给你检查了一下,说是肺部没有什么大问题,发烧是因为受凉了,给你打了消炎针和退烧针,只要把烧退下来就行了。” 方淮曳这一回依旧是一个梦也没有做,这也导致她昨晚见到的那一幕仿佛犹在眼前。 第14章 “我们昨天看到的?”她张皇道:“那个吊在树上的……” “先不说那个,”方之翠看向她,斟酌了一下才开口,“你昨晚说池塘里有东西对不对?” 方淮曳点点头。 “早上我让粤娭毑不管花多少钱或者去隔壁村借都先借了水泵来把池塘水抽了,”方之翠说:“昨晚上你被救上来之后说水里有东西,不少人也惦记上了这句话,今天我一提,他们就立马出力把水泵弄到了。” 方淮曳没说话,下巴颌缩紧了被子里,鼻腔里满是小诊所的消毒药水味,一双湿润的眼睛紧张的回视。 “里面除了鱼什么都没有。”方之翠给了她答案,“别说你说的怪东西,就连我昨天下水还在的水草都没有了,只有光秃秃的湖床。” 就是什么都找不到还把原本的东西都弄丢了才让人恐慌。 方淮曳到底是被什么东西给拖下去的?她为什么不能上国道?还有她们昨晚在树上看到的东西,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你知道水稻田边上是乡道,一般情况下修路的时候因为乡道本来就狭窄些,周围哪怕有树那也不会留下,基本只有两侧的水稻田。” “你想说什么?”方淮曳试探着问,总觉得方之翠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比前面更让她恐惧。 方之翠眼底有点怜悯,“所以乡道边上没有树,我每个月都要从那里来回数次,很肯定,那里没有树。” “所以,现在那里也是没有树的吗?”方淮曳问道。 “是,”方之翠点头,“没有树。” 方淮曳久久没有说话,她抬头看向天花板,仿佛思维凝滞了一般,眼神放空。 她翻身面对墙壁,咬了咬唇,好险才没让眼泪流下来。 方之翠安静的等她平复情绪。 “方之翠,你说我还能离开这里吗?”方淮曳轻声问。 “我不知道,”方之翠低声说:“但我们总得弄明白这是件什么事,你说对吗?” 方淮曳点了点头。 “那你会怕吗?”方淮曳又问。 方之翠:“应该不会。” 方淮曳:“那请你保护好我,可以吗?” 方之翠微愣,不是因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突然转身面对她的方淮曳面上到底还是落下了两行泪。 她缩在被子里,被子的轮廓都在抖动,这是在抽噎。 方之翠脸上的神情柔和了下来,满是安慰,她替方淮曳擦了擦不断流出来的眼泪,缓声说:“好,我一定尽力让你平安回家。” 方淮曳终于再也崩不住,把脸埋进了她手里,压抑不住的哭腔溢出。 方之翠拍着她的肩,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方淮曳从小到大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种罪,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和难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该何去何从,哭到最后成了抱着方之翠没有半点形象号啕大哭,把她半边肩膀都哭湿了。 可哭完了,该干的事还是得干。 老村医的医术非常好,方淮曳几瓶吊水下去,整个人都感觉好了很多。方之翠暂时没带她回灵堂,反而去了喆姨家。 昨晚粤娭毑回去之后喆姨就没了用武之处,方知甜那里方玉不乐意让她再见,她待着没什么事做,也就直接回家睡觉了。 喆姨家晚上看不出,白天看上去就很乱,院子里鸡到处乱跑,门前的一口一立方的小水池里长了绿藻,鸭子正在里头咕噜咕噜的吃着,门口还拴了条大黄狗,见到了方之翠开始疯狂摇尾巴,瞧上去傻乎乎的。 喆姨还没睡醒,两个人便蹲在门口丢玉米粒喂鸡。 方淮曳又突然想起来了昨天傍晚在方之翠家同归于尽的鸡和蛇。 她从到了这里开始就没碰到过几件正常事,但仔细想想中间或许也不乏联系。 她很不想往神鬼的事情上想,但是昨晚上看到的不应该存在的树终于击碎了她最后一点挣扎,她只能说自己现在肯定遇上脏东西了。 方知甜在寿衣里对她的恐吓、方知甜自己的失神、鸡和蛇的同归于尽、池塘里的神像和一夜之间消失得无踪无迹的水草、无法离开乡道进国道的自己还有疑似幻觉吊死在树上的人。 这些东西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否则不会这么密集的出现在她眼前。 “在你们这里,鸡和蛇代表什么?”方淮曳突然问道。 “蛇和鸡,都是好征兆,”声音从头顶传来,喆姨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低头说:“鸡血热、去阴辟邪,大吉大利。蛇在任何一种古籍中都属于灵物,见蛇有很多征兆,但很少有代表不详的。鸡蛇相争,鸡赢蛇败,只能说一种灵打败了另一种灵,但一个对你有害一个对你有益,那一日是救你于水火。” 方淮曳懵了一下,似懂非懂。 “喆姨,那边情况怎么样了?”方之翠问道。 “不怎么样,”喆姨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方知甜今天正常了点儿,没怎么发疯了,她妈也就暂时歇了送她去医院的想法,准备先休息休息。” 但是村里人的口舌就不知道了。 方玉家办丧事,怪事一桩接着一桩,总要有人考虑一下会不会把这霉头触到自己身上,村口的流水席上人都少了不少,只是道场里依旧烟熏火燎,一派热闹,好歹维持住了场面。孝子孝女跪在灵前披麻戴孝,哭得更大声了几分,半个村口都能听着,这是在告诉所有人,她们当儿子女儿的在尽心,灵堂里也没什么问题,老娭毑总会保佑她们的。 第15章 “老娭毑的遗物还在不在?”方之翠突然问:“还有四天才上山,遗物是烧的还是陪葬的?” 喆姨一愣,“我也不知道,不过老娭毑生前喜好还挺丰富的,自己准备的陪葬,东西还挺多,应该是准备直接土葬的,你去问一下粤娭毑才行。” 方之翠点点头。 她们甚至没有在喆姨这里久待,问明白了自己想问的事情,便再次开车往道场驶去。 方淮曳在车上摸不清方之翠要做什么,也没想等她主动说明,直接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干什么?” 方之翠找了个大点的田垄,停下了车。 现在正是下午两点,阳光大好,水稻田里稻浪摇曳,被映出一片嫩绿了来。 方之翠降下茶色车窗,有一缕阳光落在她侧脸上,掠过唇角的酒窝。 “方知甜是进了老娭毑的寿衣之后开始失神的,她话里话外也一直在说老娭毑引导她。那亩水塘是老娭毑自己的,虽然不能排除其他钓鱼佬来过放了东西进去,但是这样的可能并不大。我家里的鸡和蛇暂时弄不清楚,你为什么不能出乡道也暂时弄不清楚,但是我们在路上看到的吊死在树上的人穿的也是寿衣,这段时间整个方家冲只有一家办丧事。” 她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方淮曳,笑了笑,“我们如果在最开始对一切都没有什么头绪,这么一整合下来,也能揪出根线索来。” “这些里面,能寻到踪迹的只有老娭毑本人。” 所以她们唯一能入手的也只有老娭毑本人。 方淮曳与她对视,呼出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和方之翠认识不过两天,却总觉得她已经能看懂方之翠眼底的每一个神情。 大概是两人短短两天经历的事情太多,迅速磨练出的默契,她竟然看出了方之翠眼底的含义。 ——往前走,就没有回头路了,你准备好了吗? 可是方淮曳本身也没有别的选择。 得不到一个结果,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村子。昨晚上落水时甚至都没有驶上国道的那一刻痛苦,痛苦到身体出现了保护反应令她几乎忘记疼痛究竟有多强烈,只有心底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与其龟缩起来哀怨自己怎么这样倒霉,那还不如勇往直前亲手查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淮曳的眸光中多了几抹坚定,她扭头看向前方,轻声说:“我们走吧。” 窗外稻浪翻滚,日光下落之处仿若连细小的灰尘都一览无遗。 无人的乡道上响起发动机的轰鸣声,车辆裹挟着泥土像前驶去。 第9章 作戏 要拿到老娭毑的遗物并不容易,保管遗物的是方玉和粤娭毑,并且方玉的权限比粤娭毑大很多。 方淮曳按照辈分无论在粤娭毑还是在方玉那里都多了更多的主动权,加上她们对方淮曳昨晚落水的事本身就怀有愧疚,要达成两人的目的,显然方淮曳出马比方之翠更适合。 方淮曳没有推脱这件事,她本身便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格,这几天被吓得不轻,但是缓过神来之后,她凭着一股机灵劲能干的事多了去了。 方淮曳为了让自己瞧上去更加病弱,还特意在脸上擦了层粉底,让脸色更加苍白几分。 果然她一进了道场粤娭毑就连忙迎出来了。 “哎哟,还没养好吧?怎么就过来了?杨医生说你能下床了吗?” 粤娭毑这几天颇为操劳,整个人看起来都瘦了一大圈,脸上的神色不算太好,但还是强打起精神面对方淮曳。 方淮曳虚弱的笑了一下,“杨医生让我明天再去接着吊水,今天可以出来走走,我就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暂时没特别要你帮忙的,”粤娭毑牵着她的手让人上了杯一次性纸杯装着的茶,“你赶紧打个电话给翠伢,让她接你回去休息,后天大后天才要你出面呢。” “这样啊,”方淮曳作恍然的模样,“我还没看过流程单子呢,那两天我要做什么呀?” 粤娭毑闻言从旁边的桌面上扯了张单子,递给方淮曳看,“后天八仙过海道士开路,还要做一百零八拜。大后天要读家奠文,细数生前功过,送路灯贿赂野鬼。一百零八拜老姐姐走之前指明要你家的人走最前面,送路灯贿赂野鬼也需要你出面。” 方淮曳抿了抿唇,她之前是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现在一听还有点茫然。但要贿赂野鬼还要领头一百零八拜总让她有些不太好的感觉。 现在她没时间去细究这种感觉是什么,只能稳定心神按自己原本计划好的来,她快速扫过整个流程直接落到出殡那一块,指着下葬和陪葬遗物这一项说道:“老奶奶还有遗物吗?” 粤娭毑闻言咳嗽了一声,提醒:“按辈分你要喊她老姐姐。” 方淮曳张嘴几次,发现自己喊不出口,只能红着脸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重复一遍:“老娭毑还有遗物吗?这边的遗物不用一起火化吗?” 小姑娘不好意思的尴尬模样逗乐了粤娭毑,她疲惫的脸上多了抹笑意,“没这么严格,埋骨灰盒的穴我们挖了很深,足够把她想带下去的东西都带上。” “那我能看看吗?”方淮曳眼底露出几分踌躇,“我妈在我临走之前让我找个时机去看看老娭毑这里有没有一张她的照片。” 方淮曳的老妈是在村子里出生的,也是在村子里长大的,前半辈子活得并不算顺遂,家里辈分高但很穷,她小时候的照片基本没有,唯一的一张还是在老娭毑这里蹭的,是张老娭毑抱着她的照片,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也找不到了。 第16章 方淮曳的妈妈在她临行前当然是没有提过这么一件事的,只是以前有一年过年的时候说过一嘴,正好被方淮曳拿着鸡毛当令箭。 粤娭毑明显是知道这件事的,她轻“嘶”一声,“我依稀记得是有这么张照片,不过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我倒是可以带你去看一下,遗物都收拾出来了,你去翻一下有没有,不过我觉得你可以先去老姐姐房里找一下,有别人的照片按规矩她应该不会带下去陪葬,对别人不吉利。”粤娭毑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不过现在方玉在她屋里面发脾气,还是先去看看遗物,等方玉走了我们再去也行。” 方淮曳原本都开始想怎么先去看遗物了,没想到瞌睡来了直接就送枕头,连忙点头,手下则偷偷发消息给方之翠打了个“1”。 老娭毑的遗物在道场后面的小房间里供着,用一个大大的黑布包包好。 两人话还没说外头就有人风风火火进来找粤娭毑,说是外面有个蓬掉下来了,几个账房弄不清是要重新买一个还是修好之后接着用,着急让她给个决断。 粤娭毑看看外面又看看方淮曳,有点为难。 方淮曳见状连忙说:“没事,您直接去吧,我自己看一下,没有我就先走了,等明天您有时间我们再去老娭毑房里。” 粤娭毑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嘱咐了两句让她看完之后别弄太乱之类的就同样风风火火走了。 小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外头机器播放的哭丧声和乐队若即若离的唱歌声。 方淮曳的手机又亮了一下,依旧是方之翠发来的消息。 ——尽快,粤娭毑顶多五分钟能回去。 方淮曳没来得及回消息,语音控制手机调了个四分半的倒计时,然后把包里的遗物全拿了出来。 大多是些照片、信件还有一副老花眼镜以及一些糖果。 当然,里面还有个大家伙,是一部老旧的光碟机和遥控器,瞧着像零几年的东西,因为那时候方淮曳家也有过,她还吐槽过出仓按钮没什么用。 她没有时间多看,拿起手机就一通狂拍,把所有照片拍下后又展开了所有信件拍了一通,最终找了个插头把老古董插上点开了出仓,果然里面正躺着一张光碟,是火遍大江南北的《还珠格格》。 等她拍完又完完整整收回去,手机里的时间才过了三分半,方淮曳刚要长舒一口气,她的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平静且稚嫩的问话。 “你在偷拍我外婆的东西吗?” 方淮曳浑身一僵,险些手里的手机都甩出去了。 她听出了这是方知甜的声音,但没有立马回头,只是飞快调到和方之翠的聊天界面,打了个“2”,然后才调整了一下表情面对方知甜。 “没有,是粤娭毑让我看看的。”方淮曳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尽量柔和一点,温声说:“知甜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你撒谎,”方知甜面无表情,她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方淮曳的衣角,冷声说:“你害怕我,还讨厌我。” 方淮曳脸上的表情有了片刻停滞,笑得已经有点勉强,再和方知甜漆黑的眼睛对视上的时候,却突然生出几分烦躁。 大概是昨天到今天一整天的遭遇令她精神紧绷到了极致,这一刻她突然也不想装了,方知甜定定盯着她,她也放平了嘴角。 “我不讨厌你,但我不喜欢你看向我的眼神。” 她直白的说。 “我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方知甜歪了一下头,又显露出一点天真,反倒衬托得方淮曳这一刻的反应有些过度。 “是阴暗又潮湿的,”方淮曳没有上她的当,更没有跟着面前这个小孩的节奏走,她说:“让我想起阴暗爬行的蛇。” 紧接着,方知甜说出了一句令方淮曳浑身发寒的话。 只见她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轻声对方淮曳说:“可是蛇已经死了呀,当着你的面死的。” 这一刻,方淮曳的心口突然怦怦直跳起来,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 这间屋子里被丧事的杂物堆满,放眼望去只有黑白两色,惨淡至极。 方淮曳绝对确定,自己从未和除方之翠和喆姨以外的人提起过这件事,方之翠一直和她在一起不可能多这个嘴,喆姨就更不可能,她是今早才知道这件事的。 那方知甜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件事? 方淮曳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呼出一口气后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居然又哑了,“你不是方知甜吧?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发生在我周围的事?” 方知甜朝她甜甜的笑,“我就是方知甜啊姨奶奶,这些是外婆告诉我的。” “你觉得我会信吗?”方淮曳冷声呵道。 她的话音落下,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方知甜耳朵动了两下,骤然放声哭了起来。 “姨奶奶你好凶!甜甜没有撒谎!” 方淮曳还来不及说什么,从外面听到哭声连忙走进来的方之翠和粤娭毑已经进来了,粤娭毑见状眼疾手快把门给关了,隔绝了哭声。 “这是怎么了?”她问道。 方知甜抽噎着抢答道:“姨奶奶好凶,她和我说话特别凶!甜甜只是看姨奶奶一个人在里面想进来陪陪她。” 不过屋子里三个大人都知道她最近有点异常,粤娭毑倒是没把这话完全当真,只把目光移向方淮曳,这一挪就吓了一跳。 第17章 只见方淮曳的脸色惨白惨白,比刚刚进来还要白几分,鉴于方知甜在第一天就吓到过方淮曳的事,她反倒不信方知甜的话了。 “你不是被你妈要求在房里待着吗?怎么会突然跑出来?”粤娭毑问道:“还正好跑到这间屋子里。” 方知甜的抽噎一顿。 这个停顿立马被粤娭毑抓住,她有点无奈,回头对方淮曳说:“淮曳,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东西看完了吗?找到了吗?” 方淮曳点点头,声音沙哑,“看完了,没找到。怕是明天还要麻烦您带我去一趟楼上。” 粤娭毑应了声好,见这里再没什么事,便牵着方知甜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翠伢到了我就不送你了,这小孩我先给她妈送上去。” 方淮曳应了声好,方之翠扶着她的手跟在两人身后一起出了屋子,等瞧见粤娭毑锁了门,四人才分手,一半上楼一半往外走,分开前,方淮曳深深看了一眼方知甜的背影。 到了阳光下,哪怕哭丧声和音乐声依旧震耳,方淮曳却整个人脸色都好了许多。 方之翠扶着她一路上了车才问道:“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 方淮曳现在心跳平复了一点,她咬了下唇,“我没事。” 说罢,她把刚刚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我对方知甜还只是有点犯怵,现在却真的有点害怕了,”方淮曳后怕道:“如果进来的不是你们,是别人,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实际上两人心里都清楚,村里人虽然觉得方知甜有点邪门,葬礼上点事也有点邪门,可是真碰上了这种事,方淮曳能在村里被唠半年,这就算了,传到方玉那里,肯定还会闹出些不愉快。 而最让方淮曳奇怪的是,方知甜——她没有说方淮曳拍遗物的事。 如果真的要构陷方淮曳什么,说起这件事显然更好。方知甜和方淮曳之间的事粤娭毑不一定会过问,但方淮曳偷拍遗物的事粤娭毑一定会寻根究底问个明白。 虽然就算被提问方淮曳也能扯出理由,但是依旧很奇怪。 她不明白方知甜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出。 方之翠在认真聆听,等方淮曳说完她沉吟了片刻后才说道:“你有没有发现,你在面对方知甜的时候,变得很不像你自己?” 方淮曳:“哪儿不像啊?” “你在她面前变得冲动易怒了。” 方淮曳闻言倒是笑了一下,“咱们就认识三天不到,你还挺了解我的呀?” 方之翠有点无奈。 “你说过你大学参加过不少组织活动,应付过不少难缠的人,面对那些人的时候,你有冷脸呵斥过吗?”她提醒。 方淮曳仔细回想一下,脸上的笑渐渐淡了。 她念大学的时候见过不少奇葩,但她的性格偏平和圆滑,不喜让场面下不来台,更习惯于打圆场,笑脸对人。 可她也并不是个没脾气的人,相反,她感到被冒犯的时候虽然不会冷脸,但也会阴阳怪气让对方颇为尴尬,却绝不会失态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更何况她面对的不是什么奇葩,是一个让她有点发怵的小孩,是一个她还不知道深浅的人。 平日里面对这种人,她绝对不会冒然起冲突。 “她在故意激怒你。”方之翠眯眼看了一下头顶的阳光,缓缓说道:“人心火旺,气就虚。道场以内阴气重,更容易被控制情绪。” 方淮曳喃喃,“那她想干嘛呢?” 方之翠摇头,“我暂时也不确定。我们先回去看一下遗物再说。” 第10章 遗物 老娭毑的遗物里并没有什么太重要的内容,那几封信主要是她跟粤娭毑的一些往来,例如哪一日共同约了进城玩、哪一日约了一同去看农博会,又或者哪一日两人一同去哪个庙里给观音菩萨烧了纸钱。 信一共二十三封,全部都是两人的交谈。 农村老人用手机用得并不算太灵光,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以前通讯设备出来之前用信往来习惯了,后来也就常常靠信件往来了。 两个人都写得一手好字,每次传信都颇有仪式感,用黄色的牛皮信封装好,上面写下落款,以前方之翠还替老娭毑传过一封,只是看日期并不在这里头。 可这除了表明两人关系极好是一辈子的好姐妹外,对方淮曳和方之翠来说并没有什么切实的意义也看不出什么东西。 剩下的便是五张照片。 每年都有来村里免费拍照的年轻人,许多农村老人会前去。 一块红色的幕布做背景,前面一张小板凳,端端正正的坐好,就是一张板正的照片。 这些照片大多会成为村里老人葬礼上的遗照。 老娭毑拍过不少张,她就和平日里的最常见的老人一般,喜欢□□小便宜,哪里有热闹往哪里钻,虽然对死亡有畏惧,但也能笑着面对,还能给自己准备棺材和骨灰盒。 五张照片里有三张是老娭毑这几年每年拍下的照片,全部是红色幕布背景。剩下的两张是她二十来岁时的照片,穿着一件朴素的褂子,剪着及耳的短发,面对镜头笑吟吟的,脸上还有点儿婴儿肥。 这剩下的两张照片显然是连贯的动作,一张站着一张坐着,青涩极了。 那盒光碟机里放的《还珠格格》显然也符合一个老人爱看的热闹片子的特征,实在探究不出来什么东西。 第18章 这说明方淮曳还和粤娭毑约了明天去老娭毑房里看看是正确的。 单看遗物看不出什么,或许还得去瞧瞧老娭毑本人平日里的生活轨迹。 方淮曳对此感到有些忧虑,如果明天老娭毑的房里也找不到要找的东西,那她们就相当于失去了线索。 两人下午把车还给了隔壁的方花,座驾又重新换成了老头乐。 不过老头乐也有老头乐的好,想去的狭窄处随时都可以去,农村里要探路的地方不少。 湖南随处可见的山,哪怕是老娭毑家后都有一片茂密的竹林,丧礼上的流水席面里的笋大多都是四五月份的时候在山上摘下来的,现在里头只有成熟的竹子耸立。 方淮曳站在道场里回看过竹林,大概受到了心态影响,无数诗歌吟咏的清风朗月她半点没感受到,只觉得这矮山上的竹嶙峋峥嵘。 老头乐开在乡间小道上,方淮曳躺在副驾驶上心里有点燥。 道场那边是没什么事了,她和方之翠决定再试试自己能活动的范围在哪里。 昨晚上无法呼吸的痛苦几乎成了方淮曳的心理阴影,但是她现在也不能太过露怯,总要一步步试出来才行。 方之翠脸上带了副宽大的墨镜,几乎遮盖住了她半张脸,只剩下殷红的唇,见方淮曳太紧张了,她活跃起气氛来,“你知道我小时候是怎么活的吗?” “什么?”方淮曳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小时候虽然没有亲生父母,但是从小被喆姨抱回去养,吃的是百家饭,小时候的小孩儿听家里话以讹传讹,说喆姨是个办丧事的不吉利,我跟着她是个小不吉利,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吧。” 熟悉的小可怜开头,方淮曳平常小说看的不少,立马联想到方之翠可能会受的欺负,忍不住蹙了蹙眉,却还是捧场的问道:“后来呢?” 谁知方之翠轻笑一声,“后来我特生气,在那群小孩里面有个孩子王是个小胖子,仗着自己身强体壮特别嚣张,我四十斤他六十斤,我上去就把他按到在地上,打得他哭爹喊妈,非让他把骂我的话在自己身上骂一遍才算完。” “不过后来那群小孩哭着跑回家,他们的家长通通跑来找喆姨的麻烦让她教训我。” 方淮曳听得好奇:“然后呢?” “喆姨护短,表面上狠狠骂了我一顿还打了我屁股板,实际上是堵住了所有人的话头,她都教训我了,大家都是小孩,那些人还能较真吗?悻悻走了。” “但是我不是个很喜欢吃亏的,我把那小胖子一顿打,他痛失孩子王的头衔,我成了新的孩子王。我跟着喆姨走了很多场丧事,他们不懂的,我背得滚瓜烂熟,我教他们孝子送亲,他们回家之后表演给父母瞧,都被狠狠揍了一顿,家里面鸡飞狗跳。这一次没人来找麻烦,只再不让他们的小孩和我玩。但喆姨却是真生气了,把我吊起来狠狠抽了一顿,吓得我往山里跑又被她揪回来骂了半天。” “打小孩是不好的,”方淮曳托着下巴,“你犯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要打你?” “因为她怕我损功德会折寿,”方之翠笑笑,“做她们这一行的忌讳很多,给活人送终是件阴损的事,凡生死都是大事,那群小孩懵懵懂懂不明不白,她怕未来这件事要记我头上,急得要死。” “你们研究生学科学,但她一辈子和神神鬼鬼打交道,很信这些。” “那你后来呢?” “我后来学乖了点啊,就不做这件事了。” 方淮曳垂眸想了想,却觉得方之翠后来再遇到麻烦估计找到了更好的解决办法,还是不被喆姨发现的那种。 这两天的相处,方之翠的个人特点很鲜明,胆大心细,情绪稳定,脸上经常笑嘻嘻的,但是很少能有人让她吃亏,周围的同龄人哪怕看她的眼神都带点轻视,但实际上也还有忌惮和恐惧,同村都是从小长到大的,估计中途被方之翠整治过不少次。 “到了。” 方之翠的声音突然传来。 方淮曳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想着方之翠的事,连自己的紧张都给抛去脑后了,直到现在,那种恐惧感才重新笼罩上心头。 “方淮曳,”方之翠突然叫她的名字,声音很温和。 方淮曳下意识看向她,撞进了她黝黑的瞳孔中,下意识应道:“嗯?” “你从小到大一帆风顺,没有害过人,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甚至应该还帮过不少人,捐款、救助流浪猫狗这些事你都做过,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啊……” “因为你整个人的底色都是干净的,”方之翠轻声说:“所以你不要怕,就算有鬼,也应该是鬼怕你才是。” 方淮曳眨了下眼,深吸一口气,眼前就是她们昨天发现树的地方,她今天仔细回忆,觉得自己就是从这里开始逐渐感到不适的,所以两人决定探究的地方也是从这里开始。 她一时无法克服心底的恐惧,但是却愿意相信方之翠不会让她有事,哪怕手心里都是汗也能点点头,“好,我们走吧。”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方之翠踩下了油门,方淮曳的注意力开始高度集中,她紧紧盯着前方,车辆驶过那颗不存在的树的位置时她的心口骤然一缩。 来了! 那种不适感来了! 方淮曳抿了抿唇。 现在还非常轻微,是不去仔细感受甚至不会察觉的不适。 第19章 车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方之翠把车开得很慢,以防方淮曳来不及叫停,就这么一路到了国道前,方淮曳已经满头大汗,她咬了咬牙,握住车扶手。 方之翠却突然停了车。 “就到这里。”她说。 资源扣 裙82 3410 647公 众 号柚纸 推文 “我觉得还能再前面一点,”方淮曳虚弱地开口,“我觉得能坚持到上国道。” 方之翠却只丢了面镜子给她,然后发动了油门掉头,“你嘴唇都紫了,再往前要出人命的。” 随着老头乐往回开,方淮曳胸口的压力渐轻,她大口大口呼吸,颤抖着手去拿镜子,果然在里面见着了一张苍白且嘴唇发紫的脸。 她闭了闭眼,这一次非常实在的感受到了身体从脱力失氧到恢复正常的过程,甚至了连她的脸色都在这个过程中恢复了红润。 事情太过不可思议,以至于方淮曳回了方之翠家还有些恍惚。 方之翠没领她去吃流水席,打了几个鸡蛋炒了个辣椒炒肉端上桌,两个菜飘来浓郁的香味。 方淮曳昨天落了水,身体还没完全好,辣椒炒肉都没放什么辣椒,她吃起来倒是也没第一天在宾馆里那么辣。 “我们晚上还出门吗?” 方淮曳眯眼看向门外的夕阳。 “休息一晚上吧,”方之翠说:“你先睡一觉,明天再说,也不急这一晚上的。” “我看了,葬礼还有四天,”方淮曳轻声说:“我总觉得这四天里不找出点什么,我会永远离不开这里。” “哦?”方之翠扬眉,“为什么这么觉得?” 方淮曳笑笑,“你就当是我的直觉吧。” 她看向天际,手却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正时不时的隐隐作痛。 第11章 线索 葬礼第三天,人来齐了,要准备大半特办了。 一般农村的葬礼没这么久,但老娭毑家有钱又想显得排场大些,天南海北散落的亲友都要请回家,前两天都只是预热,真正的开始还得从第三天开始算。 方淮曳和方之翠去了个大早,就是怕待会儿人多起来自己要做的事就来不及了。 粤娭毑昨晚陪着方玉几个孝子孝女挨家挨户上门叩谢,今天早上又起了个大早,精力不可以说不充沛。 方知甜昨天被送回楼上之后没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整个人都显得非常正常,又成了过去那个听话懂事的小姑娘,这也是让方玉能腾出手来把这些事做完的原因。 邻居家去叩谢本来应该是昨天前天就要做的事,规矩不能乱,时间上错过了也不能干脆不做这件事了。 方淮曳挑了个空隙又找到了粤娭毑,把她们昨天约定的事情一说。 粤娭毑腾不出手,过世人的旧堂倒没有遗物那么重要,她把钥匙干脆给了方淮曳,并且叮嘱不要把里面的布置弄乱。 方淮曳直接说自己对规矩不懂,拉方之翠一起上去,粤娭毑点点头,同意了这件事,并且脸上的表情显然还更放心了些。 不过等方淮曳走出去两步之后她又提醒道:“让翠伢别忘了把包封和对联写完,过几天要用,还有百多个没动笔。要是出殡前一天拿不出来就要出事了。” 方淮曳做完被方之翠恶补了一下习俗都有哪些,这次也没露出迷惑的神情,只点点头,“行,到时候我陪她一块儿写。我也练过颜楷的,写得不赖。” 粤娭毑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笑了笑,“你妈、我应该叫小姨,在家族群里发过你书法拿奖的照片,我看过,写得确实好。” 方淮曳闻言一顿,想起来她妈妈是个招摇大气的性格,拿她当掌心的宝贝,稍微有点小成绩都要和人炫耀一下,在老家的家族群里炫耀实在太正常了,她都快习惯了。因此也只是稍微顿了顿便如常说:“哎哟,我妈就是有点儿夸张,这弄得我多不好意思啊。” 说罢她和粤娭毑道了别,在正堂的偏房里头找到了正在写包封的方之翠,拿着钥匙在她面前晃了晃,“拿到了,走吧。” 外头的爆竹声就没停过,连带屋子里的烟也没散过,幸好头顶的日头大,太阳漏出来的阳光洒进屋子里,才让里头不至于乌烟瘴气。 方之翠在里面坐了会儿就习惯了,她握狼毫的手稳得很,等最后一笔写完才把手里的包封放下,她下意识抬手挥了挥自己眼前的烟,却也是无用功。 “行,那我们上楼吧。” 老娭毑去世之前人还哪哪儿都精神,楼上楼下她都有一间房,但她老人家就喜欢睡楼上的,去世的时候也是躺在楼上的屋子里,所以楼下的房间就成了道场的仓库,也就是昨天放遗物的地方。 这栋房子的楼上不像方之翠的小平房,不是阳台而是正正经经的房间和大落地窗。 里面大米撒了满地,东南西北中都是,让人几乎有些不知道落脚到哪里。与外面的烟熏火燎不同,这里面只有淡淡的檀香味,梳妆台上同样摆着黑白遗照,前头放了个小鼎,鼎上插了三根香只剩下了个玫红色的棍棍。 方之翠在旁边重新放了三炷香燃上,鞠了三下,这才对方淮曳说:“我们找找东西吧。找和神像有关的东西。” “地上的米撒的东南西北中,代表健康、财运、官声、平安,尽量不要踩到。” 方淮曳点点头,扫视了一圈这间房。 第20章 房间不大不小,主体就是一张床,两个大衣柜,还有一个靠窗的梳妆台。 老人家都喜欢囤积东西,别的她收藏的东西做了个大柜子贴在梳妆台对面,柜子大玻璃夹层里头夹着九十年代的香港女明星海报。 粤娭毑敢让她们上楼,那里头值钱的东西必然已经拿干净了也不惧怕两人搜索。 方淮曳站在这收藏东西的大柜子前,用钥匙打开了柜门。 里头并没有太多东西,几摞照片、一个针线盒、一箱邮票,剩下的零零散散,唯一值得人侧目的只有摆在最上面的一座菩萨像,纯白色,是石膏的质地,像是在哪个景区花二十块买的,方淮曳家过去也有一个,就是她妈和她去某个景点买的纪念品,讨价还价之后从一百二压到了二十,摊主“忍痛”卖的。 方淮曳捧着菩萨像刚一扭头,却在窗外乍然见到了一颗倒挂的头,怒目圆睁,涂着深紫深红和深白色的颜料,正面直视着屋子里。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手一抖,菩萨像摔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方淮曳顿时冷汗都出来了。 听到动静的方之翠连忙回头,“怎么了?” 方淮曳深吸一口气,抬手指了指窗户外。 方之翠这才回头去看,她略微蹙眉,走过去打开窗户,一把将外头的那颗头拽了进来,仔细一看,竟然是稻草做的脑袋,上面带着一张面具。 她把东西递给方淮曳看,解释:“是傩戏面具。” 方淮曳眨了眨眼,没说话,只垂眸看地上摔碎的菩萨像。 “观音菩萨普度众生,宽容忍让,不会计较你的无心之失。”方之翠蹲身,一块一块把地上的石膏捡起来。 “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方淮曳强颜欢笑,“每一个恐怖故事里,打碎了神像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你也说了,这只是恐怖故事,而我们这里是现实,”方之翠握了下她冰冷的手,冲她笑笑,“而且还有我在呢。” 方淮曳握了握拳头,她一边捡地上的碎渣一边转移话题,“这就是傩戏面具吗?但是我记得傩戏最盛的地方好像不是湖南吧?傩戏在湖南中部地区好像并不常见。” 最盛行的地方具体是哪里她也忘了,这种时候聊天纯凭过去上课时候的模糊印象。 方之翠解释,“古楚国尚巫,是傩戏的发源地之一,现在来说应该是两湖和江西一带。但是湖南历史上经历过好几场人口迁徙,巫觋氛围少了,现在傩戏主要分布在鄂西赣南湘西渝东南等地,海南也有留存,在长株潭确实不怎么常见。” 她思虑片刻,“这一次请的人我都认识,乐团剧团戏团都有,这个应该不是外头来的东西。” 不是外头来的东西,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是老娭毑家自己的东西。 面具下面的头是用稻草杆做的,外面蒙了层布,针脚细密,应该是用缝纫机踩出来的,头的大小和面具很契合,面具取下来后稻草头有明显的色彩分界,被面具覆盖的地方颜色更浅,没被覆盖的地方脏很多。这说明这面具和脑袋起码结合很久了,也有痕迹没动过了。 方之翠看了一眼窗户外,那里还有一根线头吊着。 “我们去楼上看看。” 方淮曳点头应好,两人又一路上了天台。 天台门口被锁住,上面还落了灰,显然许久不曾有人到访,方淮曳用手里的钥匙挨个试了,打不开。 方之翠拿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揣进衣兜里的铁丝,走过去捣鼓了两下,门锁应声而响,开得飞快。 方淮曳有些呆愣的看向她。 “我说过,我什么都做过。”方之翠笑眯眯的,“开锁也是我的业务,白天一趟六十八,晚上走一趟打底一百二呢,特赚钱。” 方淮曳:…… 方淮曳:“你去派出所备案过吗?” 方之翠:“放心,备案了。” 方淮曳这才放下心来,跟着她往里面走。 天台的视野更开阔一些,这座房子是三层小楼,天台能算第四层,从上往下去能看到道场白色的顶棚。两人走到老娭毑房间的位置,方之翠找了根积灰的粗麻绳捆到自己腰上,另一端牢牢系在柱子上,从围墙边踩着屋檐翻了下去。 方淮曳替她拽着绳子以防万一,踮起脚往下瞧。 老娭毑的房间和屋檐之间有一根绳子牢牢连接,绳子旁还有一个凹槽,大小和她手上的傩戏面具差不多,平日里大概这面具都放在这里头,下面又有屋檐遮挡,基本不会有人看得到。 方之翠把那根绳子剪短,又把蜷在凹槽里的绳结打开,那里面居然还有另一扇拳头大的小门! 方之翠打开了小门伸手进去掏了一下,触感坚硬嶙峋,等她将东西拿出来之后才发现是颗陶瓷制的小头,上头糊了一层厚厚的泥巴和青苔,一时半刻弄不干净瞧不清真容。 再往里掏便再没有东西了。 她翻身回了天台,把手里的小头展示给方淮曳瞧。 “我们回楼下房间。” 事情到了现在也不算没有进展,这么一上午,她们都能窝在老娭毑的房里接着找线索,而且下头来人越来越多,整个院子都热闹了起来,没人能有闲工夫再来上头瞧。 方之翠打了桶水进房,两个人坐在地上,准备一边擦干净那颗小头一边把被方淮曳摔碎的菩萨像补一补。 第21章 补菩萨像是方之翠的事,方淮曳手里捧着那颗小头,分了半盆水,安静的用小刷子把它上头的灰尘扫去。 青苔扒在脸上很牢固,方淮曳心里想着事,下手也没怎么注意,用手使劲搓揉,令陶瓷表面逐渐显露,等到手下的接触发出咯吱咯吱声才下意识低头,与自己手上已然面容清晰的小头对视个正着。 她瞳孔骤缩,险些把手里的东西丢出去。 这颗头和她们从水下面挖出来被五花大绑的那尊不知名的菩萨像长得一模一样! 被那双诡异的眼睛近距离注视,方淮曳徒然生出一丝不适,耳边便传来一声重物落地声。 她惶惶扭头,便见刚刚还能抢救一下的菩萨像在地上被砸了个粉碎。 方之翠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严肃,她对方淮曳说:“菩萨像里藏了东西。” 第12章 竹林 方淮曳差点听不懂这句话。 ——菩萨像里有东西。 能是什么东西让方之翠这么严肃? 菩萨像里有东西是不是就代表着这不是她所想的景区里买的,而很有可能是这尊菩萨像的主人亲手放进去之后再做出这尊菩萨像的。 方之翠蹲身在石膏粉末里扒拉,拿出了一簇已经被做成标本的头发、一把小长命锁还有几片已经彻底干枯的竹叶。 长命锁上隐约有字,但看得不怎么清楚,已经糊成了一片,显然年代久远。 头发也同样枯涸,甚至能够轻易折断。 至于那几片竹叶粘在长命锁上,是最普通不过的叶子,后山里漫山遍野都是。 “这不是简体字,”方淮曳细细摩挲着长命锁上头的纹路,她拿小刷子细细刷干净了上面的灰尘。 长命锁是银制的,字这一块大概被高温炙烤过,所以融化了一部分和锁身合为一体。 方淮曳思索片刻,拿手机拍了张照,发给自己的导师和几个师姐。 她大学主修汉语言文学,大学毕业之后考了个研,依旧是汉语言文学方向,跟着导师专研古代汉语文字学以及汉语方言。这字她捉摸不清,但是发给导师和师姐们说不定能摸清。 她给对面依次发了语音,口吻大多比较熟捻,仿若撒娇。 很快对面就有了回复。 回复她的是她现在的大师姐。 “我给老板代课呢,晚点儿帮你看看哈。老板估计没时间回你消息,她带昭华几个去北京参加研讨会了,这几天都可忙。” 大师姐已经荣升博士,家世不凡,学这个不为工作只凭一腔喜欢,专业能力不是盖的。导师不在,大师姐能回,方淮曳感到安心了几分。 方之翠在旁边等她说完,脸上没什么好奇,只把手里的竹叶放进随身携带的塑封袋里。 “我们走吧。” 方淮曳坐在地上抬头,“不再找找这里面还有什么线索吗?” “都找过了,没必要了。”方之翠指了指对面的衣柜,“衣柜里早就已经清空了,老人家贵重的首饰都在梳妆台和衣柜里放着,玉姨早就收拾完了,没什么能看的。梳妆台抽屉里的照片我都放包里了,回去再看就行。” 方淮曳懵懵懂懂,完全没印象方之翠什么时候做完了这些事,只就着她的手起身,拍了拍屁股后面沾到的白灰。 “那这里呢?”她看向一片狼藉的地面。 “没事,”方之翠拿了把扫把把地上的白灰都扫进另一个大塑料袋里,装好之后冲她扬了扬下巴,“走吧,先下去吃点东西,我得回去问问喆姨,老娭毑以前是不是唱过傩戏。” 问粤娭毑不够保险,万一粤娭毑问起她们为什么这样问还要撒谎解释一通,方之翠心底更相信的是喆姨。反正喆姨向来是个村口通,过去的事她知道得多了。 她细细给方淮曳解释,方淮曳叹了口气。 方之翠:“叹什么气?” 方淮曳愁眉苦脸,“这明明是我的事,但是和你一比,我挺没用的。” 方之翠闻言笑起来,“你不擅长的领域为什么要和我擅长的领域比?你真要这么说,我一个高中学历是不是还应该在你这个研究生学历的面前自卑?” “这不是一回事,”方淮曳抿了抿唇,她其实想问问自己该怎么报答方之翠,但是想到自己现在连村都出不去,传到外头说不准能给走近科学提供三期素材就泄气了。 两个人一路聊着天到了楼下,楼下的流水席已经铺开了十几米,瞧着排场极大,灵堂里哭丧声暂时也停了,只剩下了民乐演奏,二胡唢呐葫芦丝铜锣都有,敲敲打打的,反倒让这里显得热闹了点。 方之翠领着方淮曳到了个没什么人的流水席。 方玉把面子看得极重要,摆出来的饭菜也格外丰盛,不说鸡鸭鱼这三个必备的了,别的小炒菜和大菜也不少,连扣肉每桌都有两碗,椰奶芒果汁啤酒更是少不了。 两人坐的这一桌刚刚有一人打包了菜走了,她们两领了碗筷落座,嘎哒角落的位置,没什么人注意,两个人反倒都不怎么想说话了。 这几天遇到的事和谜团太多,没弄清楚之前,方淮曳实在提不起什么力气说话,只觉得自己的小命岌岌可危。 没一会儿,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娭毑鬼鬼祟祟走了过来,坐到了这一桌上离两人最远的位置,然后立马撕了一个大鸡腿咬起来,她吃东西吃得极快,很快就吃了满嘴肥油。 第22章 方淮曳往那边扫了一眼,顿时食欲全无。 方之翠给她盛了碗鸡汤,缓声说:“正式开始丧事的这几天都要应对叫花子讨饭,实际上就是村里的无业游民上门吃东西不能拒绝,这些啤酒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但是这个娭毑,”她说到这里一顿,“脑子有点问题,我出生的时候她就已经疯疯癫癫癫了,在村里癫了几十年了,和玉姨家沾亲带故,算是玉姨的表姐。每天就在村里到处乱窜,但是不怎么惹事,家里人也都很强悍,不准村里的人欺负她,活得也算自在,还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方淮曳闻言托着下巴看了一眼那位老娭毑,不知怎么的,对方竟然从一堆饭菜里抬头和她对视了。 她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友好的冲对方笑笑。 那老娭毑是个自来熟,见着了方淮曳眼睛都亮了亮,连忙一个个座位挪过来,“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妹妹?” 方之翠有点无奈,“方青月,<a href=https:///tuijian/honglou/ target=_blank >红楼梦演过时了。” “我没演,”方青月有点儿不开心,“我真觉得我见过这个妹妹。” 方之翠提醒,“虽然你现在已经六十八了,但是按照辈分你要叫她一声姨。” “对对对,就是姨姨,”方青月拍了拍脑袋,“我以前见她的时候就是叫她姨姨!” “整个村子你只叫过一个人姨,是你今天来吃席的主人。”方之翠拧眉,“你又记性东一段西一段了?” “对哦!”方青月恍然大悟,“那她不是我大姨,我大姨前几天死了,我妈告诉我了。” 见她终于理通了,方之翠笑了笑。可谁知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 方青月压低声音和她们俩说:“我想起来了,大姨死之前和我说了个秘密,让我告诉你们。” 方淮曳拿筷子的手一顿,“你确定是我们?” “就是你们,”方青月很肯定,“但是这个秘密是什么我给忘了。本来前几天我就要来告诉你们的,但是我去做了大姨让我做的另一件事,所以没来得及过来。” 方之翠敲了敲桌面,脸色变得严肃了几分,“方青月,你看清楚,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方青月白了她一眼,“我当然记得,喆伢养的小崽嘛,你还要叫我声别别(1)嘞,没大没小的。” “这是大姨的妹妹嘛,本来要来的是大姨的小姨,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这时候她眼神都清明了几分,方之翠与她对视,竟然真的感受到她的认真。 上面的话有的虽然依旧颠三倒四,但是最后几句却是有逻辑有条理的,并且能把这么复杂的亲属关系完整表述出来。 特别是方之翠直呼她的大名之后,方青月的神情一句比一句坚定。遇到头脑不清醒的人要喊对方的大名,这是喆姨告诉她的,因此每次见方青月她都是这样做的,基本上叫那么三四次方青月就能短暂的清醒。 可是这一次方青月说的话正好触及到了两人的敏感点,她才更多几次试探。 方之翠眸光轻闪,与方淮曳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道:“那你说,你做了什么事没来得及过来?” 老娭毑死前交代的话方青月说忘记了,那暂时就没有突然又想起来的可能了,但是方之翠和方淮曳可以引导她慢慢回忆起来。 方青月瘪了瘪嘴,“我下水了啊。” “下水?” “对啊,大姨有东西还没放上去,她让我前天晚上下水去把东西拿了,结果我感冒了,被我妈关在家里一整天,今天才让我出门。” 方淮曳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问:“你去水下面拿了什么?” “水草啊,”方青月说:“大姨让我找个时间把她塘下面的水草都割了,作为报答,里面的鱼都能给我,不过我那天晚上太累了,就没摸鱼了。” “那草呢?”方之翠发现了不对劲,池塘下水草不少,一晚上全部割完有可能,但是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显眼的东西,方家冲就这么大,池塘里发生的怪异早就传遍全村了,要是真是方青月干的,她家里人能不知道不告诉她们? 方青月摸摸下巴,似乎在回忆,但这一次她没忘记,“在后山啊,大姨以前有什么贵重的东西都往后山放,我以前还以为她要给自己埋在后山所以提前准备呢,结果我妈说她这次也没埋在后山。” ——后山! 方淮曳眼神放空,慢慢移向全是竹子的后山,不知怎么,心底的一口气竟然慢慢松了开来。 千头万绪里,可算又有了一个线索。 不仅仅是后山。 假如方青月没有编故事,那就说明一件确凿的事——她所经历的一切,真的都与死去的老娭毑有关。 第13章 进洞 后山的竹林连接的是老娭毑家的后院,村里的后院一般是圈起来用来养鸡鸭鹅的。 当年改革,方家冲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山头,林业局和村委会分下来的,基本是面积平分。老娭毑的宅基地就建在自己的山脚下头,后院一条小路直达山顶,每年都要叫人来把新生出的竹子砍掉。 方青月走这条路走得熟悉,她叫老娭毑姑姑不是白叫,平常她不管发疯没发疯都会来这里找老娭毑玩。老娭毑一个人独居,有个后辈陪着也挺好,方青月的疯没有攻击性,只让她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儿一样,其实挺有意思的。老娭毑很疼她,在她生前腿脚还灵便的时候经常带方青月漫山遍野的走。 第23章 可是走到路中间,方青月却并没有再带两人往上行,反倒进了一旁没有开发出来的小道。 南方很少有独山,大多是连绵起伏不断的山峦,不高却不怎么望得见尽头,这条小道一走,会往哪里去还不一定。 “你们怎么不走啦?”方青月回头见两人站在原地不动,不由得有点奇怪,“就在前面了呢。” “老娭毑在这里里面还有存放东西的地方吗?”方之翠问。 “有啊,”方青月回答:“你们不知道吗?好多年了呢。” 说着,她突然想起来了,“你们是不是怕有蛇啊?不过没关系的,这里没有什么毒蛇,我过了好久才见过一次眼睛蛇,不过后来还跑了。” 方淮曳抿了抿唇,她抬头看了一眼高照的日头,这座山海拔并没有多高,甚至说不上海拔,顶多就是个小山头,根本达不到山脚山顶的温差,两面的竹子还被砍了,基本一片坦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进了山开始,她就觉得温度在下降,哪怕她穿的是个遮阳的长袖,竟然也能冷得打个寒颤。 “还走不走?”方之翠看出了她的不对劲,低声问。 方淮曳想起自己这两天的遭遇,咬了咬牙,“进。” 她倒要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倒要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缠上。 方青月没听到两人的低语,见方淮曳迈步走过来,立马笑起来,“走吧,别耽误时间,我还要回去吃席呢。” 她身后的两人沉默地跟上她。 竹子是长势极快且坚韧的生物,入了夏之后远远看去是葱葱郁郁一片,可走近了却能感受到拥挤和嚣张。 它们长在所有能够生存的泥土中,繁衍极快,仿佛要将这片山头都占尽,枝干粗壮不易折断,就连推开一条缝隙都有些难。 方青月在前头嘟囔起来,“奇怪了,长得这么快,去年我才砍了一遍来着。” 说罢她在前头的地上摩挲了起来,最终在土里摸出了一把镰刀和一把菜刀。 她回头看了眼方淮曳,最终把菜刀递给了方之翠,“走不过去的地方砍了就行。” 方之翠接过,看了眼锋利的刀刃,上面还有竹子的残渣,显然已经身经百战,不知有多少刀下亡竹。 所以方青月说的应该也没错,老娭毑在这里有不为人知的藏东西的地方已经很多年了。 方青月说的没错,并没有再往前走多远,便在竹林掩映中现出一个山洞。 并且这个山洞比她们想象的更大,入口起码有两米高,三米宽,呈半椭圆型。 刚刚到洞口,方淮曳就闻到了属于泥土的潮湿气味,方青月显然只是把水草随手一丢,甚至还有几根伸展到了洞口。 方青月在洞壁上拿了个手电筒,一拧开之后光竟然还挺大,顿时把里面照亮了一方,能清楚看到更多水草堆积在里面。 “你们看,我就说在这里吧,”方青月脸上的表情有点洋洋自得。 方之翠眸光微闪,笑着问:“那老娭毑还留了点什么吗?你不是说她有什么宝贝的东西都往这里搬?” “有啊,”方青月往前走了两步,“不过你不能看,只有她能看。” 她手指的方向站着方淮曳。 方淮曳微愣,“为什么?” “大姨说过,只有你家的人能看她留下的东西。”方青月脸上的神情认真了一点,“别人都不能看,别人看会出事。” 方淮曳和方之翠对视一眼。 方青月是编不出这些话的。 方淮曳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深不见底的洞穴,阳光洒不进来,那里乌黑一片。 老娭毑死前留下的一切都仿佛在一步步引导她们,现在那一角终于要被掀起。 她倒是要去看看,那里面究竟有什么。 方淮曳对方青月点头,“好,你带我去看看。” 方青月便带她往里走去,只是走到洞前,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方之翠,叮嘱道:“你不准进啊。” 方之翠站在原地颔首,“好,我不进。” “但是里面洞挺黑吧?你一个手电筒够不够,要是很深又很大的话,是不是应该多带一个?” 方青月觉得她说得挺对,不过有点发愁:“可是我们这里只有一个。” “没事,我这还有一个,可能灯光效果比你小一点,但是也能用。”方之翠往前走两步递给了方淮曳,趁着交接的功夫,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说:“打开就能录像,我这边能看,要我进去就开关按四下。” 洞里并不一定有信号,哪怕方淮曳用手机也不一定能传出来,还不如用这个。 这是听了方青月的话,三人上山前方之翠特意带的,就是怕有个什么情况,这玩意儿模仿的是卫星电话,另一段连接的是方之翠的手机,和行车记录仪差不多,在下面也能连通,不好的是不能对讲。 开关按四下是开关两次,勉强算个信号。 方淮曳和她眼神交流一瞬,示意自己明白了,方之翠迎着方青月不耐烦的目光后退两步,温和的说:“你们去吧。” 方青月领着方淮曳进了洞。 方青月的手电光很大,起码能照亮洞里二分之一的大小,除了头顶两侧看不太清,基本都能看清楚。 洞很深,水草只是堆积在洞口一块,走进去三四米就只能看到一条通往黑暗中的小路。 第24章 方淮曳打开了手电筒,将光亮照向头顶和两侧,只能瞧见嶙峋的山壁。 大概走了二十米左右,耳边开始能听见水声,方淮曳有些受不了这过分安静的环境,轻声开口:“您经常跟老娭毑来这里吗?” 方青月回答:“你应该叫我外甥女,要不叫我青月也行。” 方淮曳顿了顿,这才重复道:“青月,你经常跟老娭毑来这里吗?” “长辈问话,我肯定答,”方青月嘿嘿一笑,“翠伢没大没小的,我可和她不一样。我经常跟大姨来这里,不过大部分时候我都守在门口,她自己进来的。前几个月她实在上不来了,只能我背进来我才第一次进来,那里面东西可多了,漂亮得要死,她自己也不埋在这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存这么多干嘛?” “漂亮?”方淮曳抓住关键词,“这里面的是什么珠宝吗?” “是金子,”方青月拿出手掌冲她比了比,“我手这么长一条的金条,还有银镯子,好多呢。” 方淮曳愣了愣。 这个答案超乎她的想象。 “哪还有呢?” “还有几座好漂亮的雕像呢。”方青月正说着,话音戛然一止,笑起来,“到咯。” 方淮曳这才回过神来,将目光落到自己面前的东西上。 此处已经不见任何天光,全凭手电的光亮撑起,可她还是忍不住瞳孔微缩。 方青月没有骗人,确实是一地的金子,放眼望过去起码有二十多条,可金子摆了形状,而在金条正中心,摆放的是那一尊几乎和塘里挖出来的被五花大绑的菩萨像完全一样的神像。 她光滑的表面被手电筒的光线折射,竟然令人瞧不清她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模样,是悲悯还是嘲讽?方淮曳不知道。只有那双嘴唇能看出勾起的形状,正在冲方淮曳露出笑意。 她与道场里的那尊唯一不同的只有她不曾被五花大绑,她的手自然的垂放在两侧。 方淮曳不知为何,浑身都有些发抖。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恐惧。 她抿了抿唇,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方青月握住。 方青月的脸也被她手上的手电筒光芒打出阴影,她脸上还有几分笑,在这样的情景下竟然显得有些诡异。 “小姨,你怎么不走了?” 方淮曳握了握拳头,掌心已经满是冷汗,她的手不着痕迹的按了四下手电的开关,手电因为她按得过快而只是闪烁了一下,并不太明显。 “我在观赏,让我先看看。”方淮曳强自冷静下来,她缓缓回答:“你先放开我,别破坏了老娭毑留下的东西。” 方之翠就在门口,刚刚的一切她应该也能看到,这里离洞口多两百米不到,她跑进来撑死不过四五十秒。 方淮曳在心底想道,可这无法让她的心口停止跳动,因为她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方青月没有放开她,反而用力拉着她往前走去,脸上的表情兴致勃勃,“不用,大姨说过,直接带你进去看就行。” 方淮曳一个平常跑八百米都气喘吁吁的女大学生哪里挣扎得过时不时还要下地干活的女人的力气,哪怕挣扎在对方手里也不过是小鸡崽在闹腾一般,压根没有拖延几秒。 “你放开我!”方淮曳恼火的怒斥,“你不是说你最尊重长辈了吗?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脑后已经传来了脚步声,方淮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又狠狠挣扎了起来,竟然真的差点从方青月手里挣扎出去。 方青月反应过来狠狠一扯,手臂的肌肉都肉眼可见紧绷起来,方淮曳只觉得一股再难以抵挡的力气袭来,令她向后倒去。 方淮曳脸上再也维持不住冷静,骤然惊慌起来,道路尽头的方之翠已经显露了个身影,可却来不及了! 只听到普通一声,方淮曳摔进了金子围成的中心,她的手臂磕在菩萨像嶙峋的一角,只感觉到细密的疼痛。 头顶方青月的声音慢慢传来,还是那样的不通世事,却显得格外可怖,“可是我也要尊敬大姨死之前的话。” 她的话刚说完就被从身后跑来的方之翠打断。 方之翠面色难得有些沉,地上的金条已经因为方淮曳的跌倒而散开,她走到方淮曳身边将摔得头晕眼花的女孩扶起来,强行忍住了想骂人的想法,先问道:“你没事吧?” 方淮曳嗅到方之翠衣服上熟悉的气味,心里安定了一点,也终于能看清眼前的东西了,她除了手臂划了道小口子并没有什么大事,屁股着地免了她膝盖被磨破,只有髌骨一块有点痛感,但是也还是能走动。 “今天的事,我会一字一句如实告诉你的父母,”方之翠盯着方青月说道:“你最好做好准备。” 方青月闻言脸上的笑顿时消了,她缩了缩脖子,眼底终于染上恐惧的色彩。 她父母不准别人欺负她,但是她要是惹出来什么麻烦,她父母也不会轻易饶了她,会给她狠狠的一顿打,让她长记性。 被扶起来的方淮曳深吸口气,拽了拽方之翠的衣角。 “你看。”她哑声指向身后的菩萨像。 ——只见立在地上的菩萨像眼下多了一抹突兀的红,仿若血泪。 ——那是方淮曳的血。 第14章 嫫母 从洞里出来的时候方淮曳被头顶霸烈的阳光刺得眼睛一疼。 第25章 她的脸色苍白无比,这不是身上的伤导致的,而是过度惊吓后的反应。 方青月跟在两人身后,手里捧着沾了方淮曳血的菩萨像,有些唯唯诺诺。 走在前头的两人都没理她,她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 刚刚在洞里几人并没有多待,因为哪怕是方之翠也能感觉到待在里面的不适感,总有一种再待下去,会出事的感觉。 菩萨像见血不是吉兆,不管这尊菩萨在这里做什么,都不能看轻。祸是方青月闯出来的,那当然最后捧这东西的也只能是方青月。 三人飞快下了山,方之翠让两人等等,她去开老头乐过来。三个人毕竟太过引人注意,尤其是方青月手里手里还捧了尊邪门的菩萨像,招摇过市怕是会让人有些恐慌。 三人的目标是喆姨的院子,喆姨干这种事干了一辈子,假如她做不来那也可以转接出去给认识的大师。方淮曳现在还暂时离不开村子,方之翠没法替她去外头跑一趟,她还要留下保护她。 方青月脑子不太好,上了车,那些恐惧就渐渐散了,反而迅速睡过去。 方淮曳坐在副驾,看了一眼窗外的云,突然说:“方之翠,你对傩戏了解多少?” “什么?”方之翠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的意思是,你和喆姨对佛道两家的神仙真人应该背得滚瓜烂熟,无论正邪。水塘里挖出来的两尊和这一尊,你们都不认识,所以我在想,她们会不会是傩戏里面的神,而不一定是我们所认为的菩萨像。” 方淮曳定定看向她,眼底竟然没太多慌乱,又或者该说是最慌乱恐惧的时候已经过了,此刻反倒多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冷静,也终于能发挥点逻辑思维能力分析了。 她叫这东西为菩萨像是因为她对此道并不是特别精通,见到了这种像,她一律称呼菩萨像。可实际上,这也不一定会是神佛中的哪一个。 古今中外,未曾闻名的神佛太多了,能出现在这里的也有无数种可能,但是她们只能根据已知的线索来寻找这尊菩萨像的真实身份和含义。 如果这尊神像和老娭毑有关,那方淮曳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她们在屋顶找到的那块傩戏面具。 反倒是方之翠没忍住笑了笑,率先打破了严肃的氛围。 “我不确定,但是我们可以去问一问喆姨。”方之翠说:“我对傩戏相关的东西了解不深,因为我平常的工作里并不涉及,你让我看看面相手相,算个命我还能顶上,这方面就差点儿了。” 她的语气很轻松,是一种能让人感到舒服的语气,带着点点打趣。 方淮曳闻言往后靠了靠,曲起手枕着头,顺着她的话也笑着问:“那你再给我看看,我未来是什么命啊?” 方之翠扬唇,“我说过了,长命百岁,健康平安。” “可是我进村之后遇到的事可不算健康平安。” “这种事不看一时,看一辈子的。”方之翠回答:“小病小痛不代表不会平安健康,你看你落水后又遇见这么多怪事,结果两天不到就好得差不多了,怎么不能算是另一种平安呢?” 方淮曳把自己还流血的手肘在她面前晃了晃,饶有兴致,“你看着它再说一遍?” “伤得确实有点重,等会我去帮你消毒。”方之翠缓声问:“你心情好像好点儿了?” “不然呢?”方淮曳微叹了口气,“我总不能因此而瑟瑟缩缩一蹶不振,成天愁眉苦脸的吧。面前有路走,我就该值得乐起来了。” 方淮曳是个表面较弱内里坚韧的人,她遇见事的时候会惊慌失措、会感到恐惧,可是更多的却是在冷静过后思索怎么解决,怎么才能让自己脱离困境。 她只能寻找自己现在已知的一切,去解决自己身上的麻烦。 “方青月,”方淮曳突然叫道:“你前天下水,有没有在水里见到什么。” 正在打瞌睡的方青月吓得一哆嗦,她紧紧抱着菩萨像,仿佛手里抱的是个毛绒抱枕,下巴搭在菩萨像头上,懒洋洋的回答:“没有啊,里面能有什么?除了草就是鱼,我割了好几个小时才割完,光下水就下了七八次,无聊死了。” 方淮曳和方之翠对视一眼,均压下了眼底的疑虑。 水里肯定有东西,而且不是普通的东西。 抽干了水之后水塘里什么都没有,方青月下水了七八次也没有任何异常。 那方淮曳可以大胆推测,水里的东西很可能要依附于水,并且只对她自己有攻击的意向。 她第一个排除了这是有人在里面装神弄鬼的可能,那晚发生的事并不是人力能够做到的,方淮曳从被拽住脚踝到落水一共只花了五秒不到,她很清楚的感受到,是如同水草般的东西将她拉下去的,并且在她失去意识之后就仿若有自我意识般迅速放过了她。 但不管那是什么,最近方淮曳是绝对不可能靠近水塘的。 所以这里头的事她也只是顺口问一句方青月,没想深究,落水的经历到底还是给她带去了几丝阴影。 她在心底想了半天,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喆姨家门前。 正门没关,从外头可以瞧见屋里正摆着从水里捞出来的那几尊神像,还是按照池塘里的模样放置,喆姨正在用刷子刷干净上面的灰尘,听到了老头乐的停车声眉毛都没抬。 “这些东西怎么在这里?”方之翠走进去问道。 第26章 她记得这些都被放置在老娭毑家的二楼,没人敢进去瞧更没人敢去拿。 “方玉嫌这些东西晦气,想让我给她们处理了,”喆姨淡声回答:“她交了两千给我,我就接了这个活。” “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你就敢接?”方之翠扬眉。 喆姨:“我确实不知道,但是可以慢慢查。钱是另一回事,这东西给我的感觉很不好,我最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自己解解看看。” 方青月恰好跟在两人身后走来,喆姨一抬眼就瞧见了她手里的东西,没忍住微顿,露出了一个困惑的神情。 方淮曳让方青月把菩萨像放地上,又支使她去后院看老母鸡之后,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跟喆姨说了一遍。包括她们在老娭毑的房间里寻找到的傩戏面具以及在后山的山洞里发生的事情。 喆姨听着,面色逐渐凝重了些。 她坐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喃喃自语:“傩戏,我怎么没想到呢。” 说罢,她骤然起身去了二楼,又没一会儿抱了几本书下楼。 大多是些旧书,甚至连字都是从上到下,从右往左的看,年代甚至有的可以追寻到建国之前。 喆姨一边在里面翻翻找找,一边说:“傩戏是个传统戏种,但是一开始,它的作用是祭天祈福、驱瘟辟邪用。过去傩戏里的祭官演的一般是方相氏,这是民间普遍信仰的神祇,它并没有人身像,大多是白玉兽身。从远古到汉末,方相氏一直是傩戏里的主位,直到汉末青龙白虎以及金刚力士取代了它的位置才逐渐退出主位。” “方相氏属于驱疫辟邪的神,但是实际上,方相氏的真身是嫫母。嫫母为黄帝次妃,传说容貌丑陋,元妃嫘祖去世后,黄帝让嫫母祭祀,用丑陋相貌辟邪,监护灵柩,并且授她‘方相氏’的官位,从那之后,傩戏中辟邪之神就是方相氏。” 方淮曳看了一眼地上的菩萨像,有点儿纳闷:“这几尊菩萨像雕得很漂亮,和嫫母看上去没有什么关联。” “不,无论是道还是佛,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神教,都讲究一个相生相克,丑对美、辟邪对招邪,嫫母作为最久远的辟邪神,改变她的容貌,并且妄图逆转她的神通,让她从正神变成邪神也并不是不可以。” 说罢,她把自己手中的书递给方淮曳和方之翠。 “这本书是我在旧货市场上淘回来的,上面主要讲一些东南亚对中国术数的研究和篡改,我看完之后印象很深,尤其是这种妄图逆转神仙本性的事,还挺癫的。” “但是这主意,不是东南亚人想出来的,是国内的人想的,然后传去东南亚的。” 书上的内容和喆姨讲的基本没什么区别,方淮曳看这些像在看小说似的,有一种不怎么真切的感觉,她没忍住扭头看向方之翠。 方之翠坐在小板凳上,格外安静,她接过方淮曳递过来的书,没有细看,反倒倒扣在了桌面上。 这里的书她从小看到大,这本并不是没有看过。 “您怎么就认定这几尊是嫫母的像呢?”方之翠轻声问:“傩神里并不缺貌美的神。” “因为她够凶。”喆姨说:“傩戏和后世融合,不少神仙实际上是后世的真人。关公钟馗照样有,并且皆主杀伐。而后来捞出来镇压菩萨像的三尊我们一开始不认识,但这一个,我刚刚才在二十四傩神里找到它——手持金光斧钺,斩杀五方邪魔,口生獠牙,头生双角,这是开山猛将,傩戏里最凶最正气的神之一。” 喆姨指向地面上的其中一尊神像。 究竟要多邪乎的神才能被这些厉害人物镇住,就这还不算,还要五花大绑,压去水底,就是孙悟空也没这么个镇法。 喆姨只能想到方相氏——傩戏的始祖之神,嫫母。 ——一个被逆转本性,会招邪的嫫母。 第15章 灵屋 方淮曳从喆姨家离开时心底的郁闷达到顶峰。 任何一件事涉及神神鬼鬼时便会变得复杂且难以琢磨,而假如这神神鬼鬼的还与远古神话人物扯上关系,那只能代表尤其复杂,甚至可能无迹可寻。 她在此之前只听说过嫫母的名号,可是从未认识过,喆姨把这人的告知她,她哪怕想去了解,在相关文献里也很少能找到,历史上关于她的描述大差不差,要寻觅专门研究她的论文都有难度。 现如今她对嫫母的了解也只有出身于中原之南的苗族部落,实际上也就是湖南西部到云贵川渝一带,传闻她貌丑,是历史上第一位发现镜子的人。 其余的更多便良莠不齐,大多是野史和传闻,看上去非常离谱。 但是这件事急不得,方淮曳没带电脑也没带平板,最近的网吧离这里都有二三十里路要走国道上去,而且她在这里连不上校园网,也进不了学校内网的文库。 她的大学在汉语研究方面数一数二,历史等方面也称得上厉害,学校的内网检索文献显然比她上不同的网站找更靠谱。有关傩戏、嫫母相方氏还有与傩戏相关的祭祀发展史她都拜托师姐去找了,这几天师姐忙着帮导师代课,起码也要一两天才能给她答复。 不了解嫫母还不是当前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她们并不知晓老娭毑究竟要做什么。 这种逆转神性设阵的法门听起来就有些令人内心不安,尤其方淮曳还落了血在嫫母像上,这并不是什么好征兆。 第27章 老娭毑家的席面依旧热闹,白日里道场没什么大的活动,要入了夜才会有大些的场面出现,不过这些大场面也暂时用不到方淮曳,顶多让她看个漂亮。 她和方之翠回来是因为答应了粤娭毑要陪方之翠把包封和挽联写完。 依旧是那间门前的窄房,外头的烟雾好歹散了点儿,突兀的重金属乐也没再继续,今天是属于民乐的专场。 二胡唢呐一响,震耳欲聋,但是起码比重金属乐好点儿,在方淮曳听来也稍微好听点,她实在想不通,人死了是件多肃穆顶峰事,哪怕被评为喜丧,也没必要在葬礼上专门唱“死了都要爱”和“爱情买卖”吧? 在发现她经历的一切都和老娭毑有关之前,她为老娭毑有几分不平。 但在发现后,她自身难保,听到这些乐曲只会更加心烦意乱。 察觉到方淮曳有些走神,方之翠从她手里接过最新写的那份挽联,转而把包封递给她。 方淮曳写得一手好字,哪怕中间因为神思恍忽出了错也能补救,基本看不出什么问题,半个小时下来只毁了三四张。但是写挽联的宣纸有限,再毁几张又要上镇采买,走账房那头去拿钱不太容易说不准还要被数落一阵,没必要。 包封就不同了,写个姓名住址年月日就行了,几笔的事,不容易出错,出错了也能直接划掉。 “方淮曳,”方之翠突然对她说,“人生在世,求钱、求情、求乐、求寿,能要的很多,但总归越不过这四个。老娭毑看上去确实是冲着你来的。她逆转嫫母像,辟邪变招邪,你说要招的是谁呢?” 方淮曳握笔的手一顿,笔尖出现了一个墨点,滴在了素白的包封上。 这是她不敢想的,却被方之翠干脆利落的挑明。 招邪招邪,顾名思义,招来邪崇。她现在身上发生的像有邪崇并且有迹可循的只有两件,第一件是方知甜中邪,第二件是她们从国道回来看到的那具吊在香樟树上的尸体。 方知甜现在除了依旧有些阴测测的基本没什么别的问题,况且现在方玉把她看管得很严,她们接近不了。 另一件就是香樟树上的尸体。 穿着黑色的寿衣寿帽,没有脸地吊在树顶。 可这两样,和老娭毑想求的有什么关系? 方淮曳只觉得头痛欲裂,完全想不通。 方之翠已经没有再看她,反倒低头在宣纸上写下了另一副挽联——悲魂归去,遗言永存。 方淮曳有些愣愣的看向这幅对联,抿了抿唇,眼底变幻莫测,过了良久后才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说:“方之翠,老娭毑死去之前留下了什么遗言吗?” “我不知道,”方之翠回答:“她死的时候我还在城里,听说只有方玉和粤娭毑两个在床边。屋子外头有人,但是也不一定听得清里面在说什么。” “我们去弄清楚,”方淮曳握紧了笔,“假设她真的在利用我招邪,那肯定是我身上的什么东西是她想要的,让她连死都要设下环环相扣的陷阱把我引过来。方知甜在我来的第一天就有问题了,那说不定她要做的事在我刚刚下了国道,进了村子里就已经开始了。我不信执念这么深的事,在她死之前一丁半点都没有透露。” “还有,”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今天晚上,陪我再去一次香樟树那里。” “你确定?”方之翠笑了笑,“我们前面为了探究你能不能上国道又去了一次,那次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方淮曳:“那次是白天,我们晚上去。” “今晚要放炮,”方之翠提醒。 放炮实际上就是伴着歌舞放烟花,这几天都要放,一直放到出殡走流程的前一晚,这是为了驱赶野鬼,不要给她们添乱,让葬礼安安生生办下去。也是因此,为了安抚野鬼,后面才会有送买路钱的习俗,堪称打一巴掌给个梨,先威慑再讨好。 方淮曳半垂着眸子,轻声说:“没事,我想去试试看。” 方之翠与她对视,目光颇为包容,“那就去吧。” “你不怕吗?”方淮曳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干脆,目光复杂。 “我们做这行的总会遇到点解释不通的事,我已经习惯了,”她方淮曳面前已经写完的包封挪开,云淡风轻,“倒是我没想到你还挺勇敢,居然敢主动提起去找那东西。” “我也没什么办法啊,”方淮曳托着腮叹了口气,“我不习惯被动,不管是什么,我总要弄个清楚,哪怕可能会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方淮曳向来是个外柔内刚的性格,她会恐惧害怕,但这几天下来,也让她心底多了股火气压得胸闷气短。 她从未被如此算计戏耍过。 管对方是人是鬼,她都要知道真相是什么。 方之翠看了眼她拢着一层愁绪却极为坚定的眉眼,跟着点点头,“好,我会陪你找到真相的。” 七八月的湖南天黑得晚,距离落日起码还有三四个小时,足够她们再去找人套点话,比如粤娭毑。至于方玉两人是暂时没指望了,方玉嘴巴严,心眼尖,及其精明,怕是会察觉到什么。 两人有了小目标,包封也写得飞快,不过下午三点就把该写的都写完了,等出了门,这才发现在她们没注意到时候,道场又多了十来座纸扎的灵屋,排排放在寿衣前,堆起来几乎快要和摆寿衣的桌子一般高,并且皆是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往里头一看,纸扎的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看得人甚至有些目不暇接。 第28章 粤娭毑正在找人帮忙,后头显然还有不少的灵屋没有搬进来。 方淮曳原本还想找个理由和粤娭毑搭话,此刻倒是真的多了点困惑。 “怎么这里全是江浙的景啊?”方淮曳扫过栩栩如生的亭台楼阁,确定这里头有几个是苏州狮子园里的建筑,一旁纸扎的桥就更容易认了,西湖断桥嘛。 方淮曳几乎可以说在江浙沪长大,该去的景点她妈在定居前没少带她去,后来她和同学旅游也去过好几次,大学之后她们文史和艺术专业混寝,她室友就是建筑系的,毕业论文里还有江浙不少景点的分析,她陪对方彻夜修改过,印象很深刻。 粤娭毑叹了口气,顺嘴回了一句,“娟槐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去趟江南,她死之前还念叨着呢。她这辈子没怎么出过村,我就想着人活着不能去,死了给她烧下去,前天就订好了,今天纸扎匠才完工给我送过来。” 方淮曳闻言眸光微闪。 她回头看了方之翠一眼,方之翠眼底显然也显露出些异常。 一生最大的心愿是去趟江南,可以算一个执念。 但这不是什么不能完成的心愿。 “她”这辈子没怎么出过村,也就是说明粤娭毑出过村的,粤娭毑起码走过不少地方,不然这个“她”就该变成“我们”,作为她的朋友的老娭毑,两人家境差不多,都算富裕,六十岁开始就是一个颐养天年的状态,没道理老娭毑想去哪里去不了。 她也没在心底憋着,仿若闲谈一般问起粤娭毑:“那为什么她没去成呢?” “唉,大概是没有时间吧,又要带女儿又要带孙女的,加上一辈子在村子里待了这么久,估计觉得出去玩也不习惯了,所以就一直没去。” 粤娭毑这样回答。 她还有事要忙,也就这么和两人闲聊两句便又被叫去了别的地方。 方淮曳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可仔细想想,怎么就感觉哪里都不对呢? 她想回头找方之翠,方之翠却仿佛知道了她要问什么一般,走到她旁边揽住了她的肩,压低声音带着她边往前走边说:“先出去再说。” 第16章 夜半 “老娭毑一辈子只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方宝十八岁的时候死了,二女儿方玉两年后出生,那个时候老娭毑已经五十四岁了。老娭毑的时代动辄家里七八个的都有,但是她一辈子只有两个女儿,就连粤娭毑都有三个女儿。老娭毑家起码从改革开放开始就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家,那时候玉姨也起码八岁算懂事了。方知甜今年才三岁,是方玉的老来女,唯一的女儿。” “老娭毑本人性格泼辣、好强,哪怕到了八十岁骂人还中气十足,个头也不算矮,精神矍铄,还会自己开拖拉机。” 车窗外的热浪一阵又一阵,稻田被吹得起起伏伏,方之翠的话点到为止。 这种涉及隐私的内容并不好直接在道场里说给方淮曳听,所以刚刚才领着她离开。 她们也没想到,瞌睡来了又有人递了个枕头,粤娭毑就这么轻易的告知了老娭毑死前的部分遗言。 “你的意思是,不存在老娭毑为了带女儿和孙女没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的情况?”方淮曳默默在心里算了算,“也就是说老娭毑五十四岁才生下方玉,我记得方玉是大专学历,也就是二十二岁毕业后参加工作,那时候老娭毑七十六岁,方知甜是方玉的老来女,三年前出生,那时候方玉四十九岁,这中间起码有二十七年,老娭毑是无事一身轻的。” 可是这么一算就更奇怪了,老娭毑几乎横跨一个世纪,那时候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但依旧要生,尤其是乡下地区,更是要早生多生,老娭毑按照这么推算,起码三十四岁才生下第一个女儿。而到了五十二岁,大女儿方宝死了,她等了两年,到了五十四岁这么高的年龄才生下的方玉。 这不合逻辑。 老娭毑本人并不是一个能够受拘束的性格,她能在那个时代熬到三十四岁才生子,必然及其有主见,并且对自己年轻时的身体非常爱惜。到了三十四岁才产子是现代科学里的极限值,三十五岁后产子风险很大。她在方宝之后就没有孩子就是佐证。 可是又是什么样的情况会让她在方宝死去之后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再在那样的高龄产下方玉? 方淮曳想不通,这是一件自相矛盾的事,第一个极限值和第二次高龄产子不知道为什么都让她感到几分仓促。 ——像是在逼着自己赶着极限的时间匆匆做这么一件事。 “老娭毑对大女儿好吗?”方淮曳问道。 “我不知道,”方之翠摇头,“我只听说过她,但是也是喆姨和玉姨斗嘴的时候提的,每次喆姨提起方宝后玉姨基本都不会再说什么。这得去问问她。” “江不江南的两说,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老娭毑的家事更奇怪?” 方淮曳点头,“是,我觉得她身上我现在所知晓的几件事都很奇怪。与其在一个小小的点上探寻,还不如先去完整的了解一下老娭毑这个人。” “你以前也怀疑过吗?” “怀疑谈不上,只是有点好奇,”方之翠笑笑,“不过后来被喆姨打回去了,她不乐意让我探究玉姨家的家事。村里的嘴你应该知道,老娭毑这样的更是谈资,但是我长大到现在,很少会听到有人说老娭毑的不好,所以以前有过好奇,去问喆姨喆姨也没告诉过我。” 第29章 “那我们现在呢?”方淮曳蹙眉,“现在去问喆姨,她也不告诉我们怎么办?” “我以前被说两句就不问了,现在要刨根问底她应该也没什么办法。”方之翠笑起来,“实在不行,再耍点赖呢,喆姨拿我们没办法的。” 两人很快重新到了喆姨家,说起来意,喆姨立马打起太极来。 “你们打听这种事做什么?她这个应该和你们没什么关系。”喆姨手里抓了把米随手喂鸡,话说得极为直截了当,“你们要问起我,那我也只能说不知道,我没比方玉大几岁,她家的家事,我也是道听途说,没真见过。” 方淮曳和方之翠对视一眼,觉得喆姨没有一开始就拒绝,那这事就有希望。 “那您知道什么,和我们说说嘛。”方淮曳拉长了声音,用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看向喆姨,“我现在什么情况您也不是不知道,方之翠肯定不会瞒着您,我也是没办法了啊。” “你们没再找点别的线索?你们说的傩戏,我这几天也在帮你们确认,去看看老娭毑手里有没有傩戏相关的其它东西,”喆姨虽然是在转移话题,但说得也颇为认真,“说实话,这傩戏用起来千奇百怪,它发展了几千年,哪怕现在官方有了详细的解释,不同地方也会有不同的习俗,就是川贵渝几个地方都有不少傩戏的不同流派,要真找起来,实在是有些麻烦,这事不能从傩戏那头入手,只能从老娭毑这头入手,你们还不如去找找这方面相关的。” 她说得没错,但是方淮曳和方之翠不吃她这一套。 方之翠蹲到喆姨面前,缓缓说:“喆姨,我还不了解你?你不想说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你确实不知道,第二种,这件事确实有鬼,并且你已经发现了什么端倪,只是还没有完全的把握。” 方之翠的眼睛很亮,是和她苍白的脸完全不同的亮,也是和她平时温和又懒散的神情完全不同的明锐,“你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那只有可能是第二种。你发现过什么?” 喆姨突然站起身来,腰一叉,在方之翠脑袋后面拍了两下,“你算老几?还质问起我的事来了?少做些没用的猜想,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人家生孩子管你们什么事?在这方面做文章,是没有半点用的。” 说着她脸上就多了几分不耐,摆摆手示意两个小的赶紧走远点,她懒得再应付了。 方之翠刚刚还要说点什么,方淮曳却截断了她的话头,说道:“喆姨,那你能告诉我,八八年到二零年,这二十七年,老娭毑每天最常做的事是什么吗?” 已经走了半截楼梯的喆姨脚步微顿,没有回头,“老人到了养老的时候每天不就那几样,下地、上山、打牌、唠嗑,还能有什么多的?村里基本没出过村,顶多在周边走走的老人多了去了,你们老纠结这个干嘛?” 她的话音落下,再没有人叫她,屋子里只能听到她踩在水泥楼梯上楼的声音。 方淮曳抿了下唇,方之翠脸上露出点无奈。 “喆姨要慢慢泡,这事不是没机会。”她安慰方淮曳,“今天没成,明天咱们接着来就是了。她消息网挺广的,说不定我们还没问出点什么,她就已经把傩戏相关的事查到了。” 方淮曳脸上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只轻声说:“你说一个人要是没有特别关注另一个人,能张口就肯定的说出对方这么多年每天最常做的事吗?” “就算有人问我,我妈这些年最常做的事是什么,我还要犹豫一下在上课和旅游之间选择呢。更不会一口气说四个。” 方之翠微愣,“那你的意识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想确定喆姨是不是真的在藏什么事。”说罢,方淮曳笑了笑,“你说得对,关于方宝方玉两姐妹和老娭毑为什么不去江南只是我自己的猜测,也急不得,况且村里也不止喆姨一个老人,问别人也问得。咱们先准备准备晚上去找樟树。” 方之翠点头,“可以,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要先去找一个人。” 方淮曳:“谁啊?” 方淮曳很快就知道方之翠要带的是谁,是方青月。 她们俩回道场去写包封之后方青月就独自离开了,平日里她都一个人在村里晃荡,最常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大多远离人烟,方之翠带着方淮曳走空了几个,最终在她自家的水稻田里找到了人。 方青月那时正趴在地里看蚂蚁搬家,一张脸被晒得红彤彤的,皱纹里都是汗,不过她看得格外开心,见着了两人甚至没问什么,方之翠招呼一声就上了车。 方淮曳困惑的眼神非常明显,她不解方之翠薇为什么要叫上方青月。 “她常年跟着老娭毑,连我们都不知道的山洞她都知道,万一我们又碰见那东西了,说不准认识呢。”方之翠一边开车一边解释:“而且她在洞里哪怕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还是把你推了出去,她就该为这件事负责。” 方淮曳闻言微怔,她透过行车记录仪的面板见着了方之翠严肃的神情。 虽然不合时宜,但是她还是感觉心里一暖。这种有一个人全心为她着想站在她身边思虑周全的感觉,在这一刻她太需要了。 方之翠见她出神,以为她心底还有点不安心,脸上的表情缓了缓,安抚道:“你放心,就算有鬼也只会冲着你一个人来,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你看我跟你查了这么久,我身上有半点事吗?至于方青月她自己,心智不全,很少会有东西缠上她的。” 第30章 方淮曳没有解释,沉默着点点头。 到了现在的地步,她简直身心俱疲,其实早就没什么心力去想别人怎么样了,更何况还是对她有过恶意强制她血染嫫母的人。 况且,现在头顶的天已经渐渐黑了。 红色的老头乐穿过重重稻田,一步步驶上了狭窄且寂静的乡道,漆黑一片中只有车前灯打出的几缕橙黄光芒能够映亮身前的路。 第17章 夜半 湘潭的六七月,晴天极多,尚且没到多暴雨的时候,这几天晚上头顶都有一片星星稀疏的天。 放炮一般会十点之后,三人在路上晃了几圈,等到将近九点才往国道那边驶去。 农村人少有怕黑的,现在国家规划越来越好,基本上大多数道路都被纳入了道路系统有自己的名字。她们这乡下地方大多属于乡道,路边上路灯少,放眼看过去就是一片漆黑,但是实际上六七点饭后的时间到处都是散步的村民,哪怕开车都得小心翼翼的开,黑灯瞎火一不小心就容易撞上人。 没有哪个吓人的东西会在人员还密集的时候出现,鬼气盖不过人间生气,这是方之翠从小学到大的道理,也是她最开始不惧怕的基础。喆姨带着她走这行,忌讳颇多,要抱有敬畏,但是也不能怕。 方淮曳晚饭都是在车上解决的,方之翠带她去的村里的小卖铺,买了点辣条面包,将就着吃下去。她本人颇为心不在焉,总想着等会该怎么应对,给自己做了不少心理建设。只有方青月在车上该做什么做什么,倒头就是呼呼大睡。 她们也没哄着方青月去,现在去做什么她们都如实告知,方青月长年累月在村子里走,胆子大得很,听到她们说有吊在树上的尸体要找,没有半点惧怕,反倒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她说:“我们也要去做有意思的事吗?” 没有人在这样紧张的时候戳破她话里的漏洞。 临到八点半,老头乐就往那边开了,这种时候已经称得上深更半夜,路上散步的人基本都已经回家,整条通道极其安静,只能听到风吹过稻浪的沙沙声。 方之翠关了车里的顶灯,甚至也关了远光灯,将近九点,她们将车开到了上次目击地旁的一条田间小道里。 近光灯只能扫到面前的一亩三分地,方淮曳入目所及是青青翠翠的稻秆,一切只能靠耳朵听。 方之翠把车窗全部打开,三人屏气凝神趴在床边静静等待。 方淮曳那一次昏倒得极快,或许没看清,但是方之翠带着她开车越过了香樟树,她很确定,那不像是海市蜃楼式的幻影,而是真正的、有实体的树,会突然出现,还会突然消失。 方淮曳手上戴着女式机械手表,在一片安静中秒针滴答滴答的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她们的头顶传来了一声与稻浪起伏不同的窸窣声。 方之翠目光骤然锐利,猛得发动了老头乐,打开了大灯,面前五米被映亮。 在乡道和田垄中间,果然多了一颗拔地而起的香樟树。 车身太低,能映亮的高度有限,再往上看不清,方之翠踩下油门,瘦小的轮胎裹挟着泥土,狠狠颠簸了一下后终于再次回到了乡道上。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很快消失,终于坐稳的方淮曳深深吸了口气,在车里抬头。 当车与树在同一条路上时,车灯已然能一寸寸的照亮它,包括它粗壮的枝干上垂落下来的尸身,与上次看见的一模一样。 方淮曳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刺痛袭来,她能感受到自己心口在砰砰直跳,跳得极为剧烈,可她还是逼迫自己,去细细打量。 依旧是黑色的寿衣,从脚到头皆是如此,裤管空空荡荡,被风吹得摇晃,只露出一个白色的底,寿衣的背面绣了朵金色的菊花,不大不小攀附在右肩下,绣工很细致,再往上,寿衣的领口略高,看不到脖子,紧接的就是纯黑的寿帽,寿帽上头是一根纤细的红绳支撑着整个头部。 她们在树后,看到的也只有尸体后面的模样。 方淮曳感觉自己几乎快要失声,张嘴张了好几次都难以发出声音,她一把握住方之翠的手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方之翠冷静的声音便传来。 “我们得去把正面再看一次。” 她要说的,也是方淮曳要说的。 方淮曳放弃开口,僵硬的点了点头。 一直没开口的方青月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在等两人给她发号施令,直到方淮曳扭头去看她才发现她正直勾勾的盯着前头,神情闪烁。 “怎么了?”方淮曳声音极哑。 “不用下车看了,”方青月突然开口,车里的内灯只在前排,她的脸显得有些明灭不定。 方淮曳:“为什么?” 方青月指向前方,语气很平,“因为她转过来了。” 这么一句话却令方淮曳瞳孔骤缩,她立马扭头,路两侧的风仿佛在方青月的话音落下后就小了起来,而被吊起的尸体,无风自动,那根红绳打着转,竟然牵动着尸体缓缓转了过来。 方淮曳手脚冰凉,说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恐惧,她鼓起勇气抬头往尸体的脸部看。 还是黑乎乎一片什么都没有! 方之翠一直握着她的手,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暖意。 此刻见状,方之翠抿了抿唇,“你们在车里待着,我出去看看。” “不行!”方淮曳反手就扣住了她的手。 第31章 可她不曾提防下,后排的方青月已经兴致勃勃的打开车门,“翠伢,我和你一起去看!还能做个帮手。” 方淮曳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她把自己想得还是厉害了点,恐惧是人之常情,她尚且还没办法克服,更怕这诡异的尸体和树会把方之翠还有方青月搭进去。 “没事,”方之翠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手,对车外正要往前走的方青月说:“你去后车厢把天灯拿出来。” 方青月听话的往后走。 方淮曳低垂着头,咬了下唇,只觉得心口一阵接一阵的堵和难受,手脚僵硬无比。 等到方青月把车后的东西拿出来了,她才抬起头,胡乱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咬牙说:“这是我的事,我也下去。要是出了事,你和方青月就立马跑。” “别瞎说,”方之翠不太赞同的蹙眉。 天灯指的并不是古代的酷刑,而是一根留有竹叶的竹竿,上头左边一只小箬帽右边一个纸灯笼,要点的灯就是右边的纸灯笼。 这东西基本上只出现在道场里,人死之后在院子里的天井里点上天灯,每晚都要点,直到出殡才结束。 但是方之翠现在用,是为了瞧瞧能不能勾来尸身的魂。箬帽遮风挡雨,天灯靠光源招魂引路。 方之翠下了车,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刚有点火苗,就被一阵风扑灭。 她垂眸又打了一次,这回干脆就打不燃了。 方淮曳坐在副驾瞧着,从口袋里抬出来一盒火柴,虚虚揪了一下方之翠的衣角。 方之翠接过,方青月见状想抬手拢到两边挡风,但却险些握不住竹竿。 方淮曳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挪下车,哑声说:“我来。” 说罢,她抬手拢在火柴边,方之翠稍微一划就现出桔红色的火光,方青月配合得把竹竿下压,可灯笼里的蜡烛却仿佛浸了水般怎么都点不燃。 这一刻,哪怕是方青月都感受到了几分诡异。 方之翠又在车后掏出来了几叠纸钱,这一次,她只用打火机一点,竟然就点燃了。 纸钱被好好放在地面,全是三张三张叠好的,在燃烧中冒出轻微的滋滋声。 她把剩下的纸钱递给方淮曳,又往天灯里试了一次,这一次依旧点不燃。 “快看!”方青月突然说道。 在地上疯狂烧纸钱的方淮曳被她的声音吓了个激灵,扭头一看,头顶的尸体竟然又在基本无风的情况下缓缓背过了身去。 方之翠猛然跪在她身边,对着头顶的尸身磕了三个头,“为找生路前来,绝非有意冒犯。” 说罢,她压住方淮曳的后脑勺,向她使了个眼神。方淮曳连忙重复,也磕了三个响头。纸钱燃烧的热度蒸腾得她脸上一阵难受,这三个头却磕得极为真诚。 周围似乎突然安静了下来,方淮曳跪在地上抬头,她见到的却是一双悬空的梅红绣花鞋,尖头正对着她。 是那尸体! 她甚至在脑子里呆滞的思索了一瞬,为什么尸体明明转过去了,正面才能看到的绣花鞋却对着她。 她手表上的秒针依旧在滴滴答答,几乎同心跳声重合。在她们不曾注意到时候,时针已经缓缓走到了十的位置,在连片的稻田之后,道场所在的位置,有一抹银白的流光缓缓升入天际,然后轰然炸开,炸出五色的花团锦簇,也映亮了这一方天地,令刚刚还只是唯一的亮源的车灯都显得微弱起来。 方青月再次叫道:“这棵树在变得透明!别走!” 她的话音落下,竟然整个人朝那尸体扑去,一把拽住了面对着方淮曳的绣花鞋。 “方青月!”方之翠的声音里带上了点着急,抬手就要截住她的动作。 可终究慢了一点,方青月仿佛在同一道极大的力拉扯,绣花鞋上的裤管因为她的拉扯绷得紧紧的,上身却一动不动。 “快松手!”方之翠吼道。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方青月猛得摔了个屁股墩坐到了地上,她手中还握着那只终于被她拽落到绣花鞋,而那只鞋哪怕被拽落也依旧在透明化。 方之翠猛然看向尸体,那颗樟树却已经消失不见,只有地上的纸钱还在燃烧,从方青月那里脱手的天灯,竹竿倒在地上,白灯笼正好陷进了火里,此刻被火舌吞噬,白蜡流了满地,那根灯芯却依旧挺立着。 方淮曳跪在火边,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睁大眼睛,一动不动。 方之翠连忙蹲身摇了摇方淮曳,握住她的凉得吓人的手,狠狠搓了搓。 “方淮曳?方淮曳?” 方淮曳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她嘴唇颤了颤,张合了几次,头顶的烟花声太炸耳朵,方之翠没有听清楚,凑过去问:“你说什么?” “我说,”方淮曳的声音很轻,轻得打飘,“我看到了。” ——我看到她的脸了。 第18章 臭骂 旷野里只有呼啸的风和头顶一阵接一阵炸开的烟花。 方淮曳的那句话却比烟花砰然的裂响更令人感到轰鸣。 ——她见到了那消失的尸体的脸。 方之翠却没有立马追问,她一把搀扶起方淮曳,对一旁还傻愣愣坐在地上的方青月说:“愣着干嘛?还不上车?” 方青月打了个激灵,连忙过来帮忙扶人,把方淮曳搀进副驾驶后自己又一溜烟进了后座。 第32章 方之翠这一回直接带着两人回了自己家,她的平房前燃着一盏琥珀色的小灯,灯前还有几只鸡在嘎嘎哒的吃地上的灰,见熟悉的老头乐回来了,它们撒开脚围过来,叽叽喳喳的把三人迎了下来。 方青月驱逐开几只鸡,就要往里面走,但方之翠的鸡脾气都比较大,被骂了也不走开,反而去叼她的鞋带。 “翠伢,你这鸡怎么养得跟鹅一样?” 方之翠没理她,替魂不守舍的方淮曳把安全带开了,轻声说:“方淮曳,先进房再说。” 方淮曳沉默着点了点头,转身下车的时候却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上,还是在旁边的方青月顺手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 但她转瞬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开始浑身上下摸索起来,脸色越来越差。 “不见了,”她低声喃喃,“怎么会真的不见了……” “什么?”方之翠担忧的看向她。 “我们早上,在老娭毑家楼顶和傩戏面具一起取出来的陶瓷菩萨头不见了。”她咬唇,连牙齿都在打颤,饱满的唇瓣被用力咬出些白。 “说不定是掉了呢?”方之翠拉着她往里走,安慰道:“今天我们去过不少地方,上山下地的,说不定是你的口袋太浅,落在哪里了。” 屋子里和昨晚一样,基本没什么变化,只有桌面上的符箓因为没关窗户吹得满地都是,还有几个鸡爪印。 方之翠给她和方青月一人倒了杯热水,三个人都没说话,在静静等待窗外炸耳朵的烟花声过去。 今晚摆的是长龙烟花,每个一百零八响,一共二十八箱,起码得放一个多小时,这还是方之翠替方玉安排的。 这个时间恰好给方淮曳平复一下。 等到窗外渐渐安静了,只能闻到浓郁的硝尘味,方淮曳才仿佛终于回过了神,喝了一口热茶。 又过了一会儿,远方隐隐约约传来歌舞声,若近若远,哀曲喜乐轮番上阵。 但就是这样,才显得屋里更加寂静。 方青月等了半天,自顾自把电视机打开。 方之翠家的电视下头还有影碟仓,方青月的记忆留在过去,对这玩意还挺熟,打开下面的抽屉,随便选了部片子播。 阴暗的前摇和繁体字,竟然是林正英的<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片,方之翠见状抱胸,“换一个。” 方青月闻言又在里面挑挑拣拣,方之翠的存片实在不算多,她最后挑了部她自己同样喜欢的还珠格格。 熟悉的前奏一出来,让屋子里也多了几分喧哗,方淮曳捂着额头,似乎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握紧茶杯,直视着方之翠的眼睛。 “下面不是人脸,”方淮曳抿了抿唇,“黑发,但是陶瓷的菩萨脸,有人的眼睛,和我对视了。” 方之翠:“还有呢?” 方淮曳深吸一口气,闭眼,“她还对我笑了,就在她消失的那一下。” 陶瓷菩萨脸,有人的眼睛,脸上的表情还会动,这么一身寿衣高高吊在树上,任谁见到不吓得尖叫晕倒都算好的了。 “是冲我来的,”方淮曳接着说:“方青月抢鞋的时候没出现,是你也被转移注意力扑过去之后才出现的,她紧紧盯着我,一直到消失。” 她斟酌着接着说:“我刚刚不想回忆,但是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张脸的样子,实在很像这几天最常见的嫫母的样子,只是更诡异,而那种光滑的表面只有可能是陶瓷的质地,所以我才寻找我们白天在屋顶上找到的陶瓷头,但是不见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如果是丢在半路上还好,如果那东西并不曾丢一只揣在她兜里,等到她们见到了那尸体才趁她不注意跑到尸体脸上,那才是最吓人的情况,就算大小比例不一样,可五官是一模一样的,实在怨不得她现在这样天马行空的猜想。 可她有希望这仅仅是自己被吓过头想多了,要是真的只会让方淮曳感觉这几天做的每一件事仿佛都在别人的算盘里,无法逃离头顶拢住她的阴影。 “方青月,”方之翠突然叫道:“你以前有没有见过类似的?” 方青月正看小燕子紫薇相遇看得入迷,冷不丁被叫,头也不回,说道:“没见过,我要见过早就嚷嚷得满村都知道了,哪儿有过这么刺激的?” 方淮曳突然想起方青月在车上说过的那句话——我们也要去做有意思的事吗? “那你以前还遇到过这么刺激的事吗?” 方青月想了想,“确实有过,不过好像不是我一个人,是和我大姨一起的。” “具体是什么呢?”方淮曳追问。 “大姨挺信神神鬼鬼的,带我巡山遇到什么荒废的寺庙啊道观啊都会去拜拜,有一回她带我往山洞里去添置东西,那天她说山顶还有座庙,她要上去拜拜,让我先下去,后来我乐意,我就跟着她上去了,大姨拜完之后突然就变得特别难受,还拿竹竿来抽我,感觉像是要杀了我一样,然后追了我半座山,后来她撞在竹子上撞晕了,还是我给她背下去的呢。” 方之翠微愣,“这种事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你们也没问过啊,”方青月自顾自掰了个橘子,漫不经心,“而且大姨让我保守秘密,她说她应该是祭拜方式有问题,中邪了,缓缓就好了。而且她后来也没去过了,也没发过这种狂了。” 方之翠:“那她是怎么祭拜的?” 第33章 方青月摸了摸下巴,“不记得了。” 方淮曳有些诧异:“不记得了?怎么会不记得?” 方青月委屈:“她祭拜她的,我玩我的,我就和旁边的蚂蚁玩去了,等我回头,她就已经发狂了,我怎么会知道她怎么祭拜的?” 方青月本来智力就有缺陷无法长时间专注,让她陪着老娭毑做枯燥的祭拜还不如杀了她。 方淮曳呼出口浊气,这么一问下来,刚刚心底的恐惧倒是消散了不少。而方青月的话无疑又给了她们一条新的线索,说不定明天可以抽时间去山上再看看,祭拜总会留下痕迹,方青月不记得的事,说不定能有点线索。 方之翠看懂了方淮曳的意思,起身给方青月家里打了个电话。 方青月一家都和老娭毑比较亲近,现在正在道场帮忙守夜,现在是第三天,夜歌要唱整夜,电话里格外嘈杂,听到方之翠留方青月住下,对方很轻易就应了,只拜托方之翠好好照顾方青月,日后再谢。 这一晚,谁也没有进房,三个人在客厅凑合了一整晚,还珠格格的声音响了整夜。 天蒙蒙亮,方淮曳在沙发上睁开眼,透过正门上头的两扇透明玻璃,瞧着了刚刚升起的太阳,她眯了眯眼,坐起身来。 她的面色有些晦暗不明。 没有做梦,一个噩梦都没有做。 她记得自己平日里哪怕看本无限流的恐怖小说,晚上都会因为太过害怕做相关的梦,怎么到了现在,反而每天都是酣睡?睡眠状态甚至比她在上海还要好。 这太不合逻辑了。 没过多久,方之翠也醒了过来,她第一时间把目光转向方淮曳,装进了她失神的黑色瞳孔中。 “醒了?”方之翠哑声道了句早。 “嗯,”方淮曳起身,“我们今天去一趟喆姨家吧。” 方之翠:“去干嘛?” 方淮曳笑笑,“去拜托她帮我一件事。” 方之翠闻言没有再多问,只麻溜的叫方青月起床,三人洗漱一下便开车往喆姨那里驶去。 路上只遇到零星几个人,村里最近的大事也就只有老娭毑去世,昨天一晚上夜歌唱完,三分之二都累得去换班睡觉了,整条路都静悄悄的,连个下地的人都没有。 三人到喆姨家时喆姨也才刚醒,正在院子里喂鸡,见状挑了挑眉,薄唇一抿,阴阳怪气道:“说说吧,又来有什么事?” 方之翠在来的路上已经听方淮曳说了自己的想法,哪怕知道将昨晚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可能会被骂也还是卡着喆姨的胳膊,把昨夜的异状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果不其然,刚刚说完,方之翠就被横眉冷对的喆姨在屁股上踹了一脚,三人被狠狠数落了一顿,尤其是方青月,被骂得最狠。 “你们两个小的,一个老的要上天了是吧?大晚上去做这种吓人的事,真出了事谁给你们收尸?” 三个人和小鸡仔似的站在角落,被骂得纷纷低头不敢说话。 眼见着喆姨喝了口水要继续骂,方青月突然大声插话:“只有翠伢是小的,我比你年纪还大,她比我们俩辈分都大,你得叫姨。” 喆姨:…… 第19章 独行 喆姨被噎得一顿,随即冷哼一声,上下打量过几人,“那你们说说今早来找我干嘛?” 她早已看透几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本质,并且要求三人开门见山。 方之翠笑眯眯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两句,喆姨顿时眼睛一瞪,骂道:“你们让我去给你们偷老娭毑的遗物?” “不是偷,是换,”方淮曳连忙说:“反正都是还珠格格的碟片,咱们换一个蓝光高清的给老娭毑也一样嘛。” 喆姨闻言撇了方淮曳一眼,“你们这么聪明,怎么自己不去啊?” 方淮曳:“我们今天还有别的事要做。” 喆姨狐疑的看了几人一眼,追根究底,“什么事?” “上山,”方淮曳说:“我们准备上一趟老娭毑家的后山,看看她拜的是什么。起码要中午才能下来,下来之后今天一天都要在道场守着,没有机会换光碟了。” 喆姨沉默了下来,她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摸索着,视线先扫过方之翠,见她不露声色,沉吟片刻后才说:“我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您需要什么,但是您可以提。” 喆姨指了指方之翠,“不让她去,你自己去。” 方淮曳微愣,随即沉默下来。 方之翠蹙眉,“我是自己愿意去的,不需要您管。” “不要我管?”喆姨嗤笑一声,“那你爹妈都死了,在雪里一边哭一边刨食的时候怎么不说别让我管?你跟着我吃席学手艺的时候怎么不让我别管?你对接我人脉的时候怎么不让我别管?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 “这不是一回事,”方之翠说:“我已经答应过方淮曳,会帮她,您这是让我背信弃义吗?” “背信弃义也比未来出事好,你出事了,谁给我养老送终?” “你怎么就觉得我一定会出事?”方之翠有点不服气,“你以前就没做过类似的事?你以前帮人驱邪还明知道有问题,就因为心软上门,我是不是全力支持你。到我这里,你就不让了?” 喆姨盯着她说:“对,我就是这样,这些事我能做,你不能做。” 方之翠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却突然传来了方淮曳的声音打断两人争吵。 第34章 “好。”方淮曳半垂着眸子看地上,有些不敢看方之翠,低声说:“您替我把遗物换回来,后面我不再麻烦方之翠了。并且还能给您三千的帮忙费。” “你!”方之翠只觉得一口气噎在自己喉咙口不上不下,万万没想到最先松口的居然是方淮曳。 可喆姨已经干脆点头,“行。” 方淮曳一直低垂着头,轻声说了句谢谢。 她想要碟片并不是什么突发奇想,只是昨晚方青月放了一夜,让她突然想起,万一老娭毑留下的光碟里有东西呢?线索越多老娭毑这个人就越成谜,她们根本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只能一样一样排查。喆姨愿意帮这个忙就已经很好了,因为这个本来就不关她的事。 是她想当然的依靠方之翠,这件事很危险,不止方之翠,就连方青月最好都不要再牵扯进来。已经有了些头绪,那她自己查也是可以的。 但她还是止不住的心虚,不敢与方之翠对视。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几分被恐惧掩盖的自私,从头到尾,她给方之翠打着空头支票,拉她陪自己一同冒险,绝口不提其中的危险。 而此刻被喆姨戳破,更令她觉得难堪与愧疚。 “她们俩进去啦,”一旁的方青月突然蹲身,从下面仰头探视方淮曳,惊呼:“小姨你怎么不开心啊?” 方淮曳回过神来,管理了一下面部表情,这才后知后觉方青月的意思是喆姨和方之翠进了里屋。 “我没有不开心,”她说:“方青月,你也先回家吧?” 方青月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跟着扬起向上的弧度,“我不回家,我就跟着你。” 方淮曳有点无奈,“跟着我很危险的。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冲着我来的,你们确实没必要搅和进来。” “可是翠伢说过了,这是我要补偿你的。”方青月眼神带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懵懂,“我把你推倒了,我应该要帮你。” “不,她逗你玩的,”方淮曳轻轻说:“你不需要补偿我。” “她让我别信小姨的话,跟紧你就行。”方青月很执拗,但同时她又无法聚精会神,方淮曳还来不及说什么,她就被方青月拉着蹲下,方青月笑着说:“你跟我看看小鸡啄食,可有意思了。” 方淮曳想要挣脱,但手劲没有她大,只得一同蹲在地上,盯着啄食的小鸡微微失神。 屋内,方之翠沉默地跟着喆姨进了门,本来她想再争执两句,但喆姨已经在一旁三根香。 喆姨正屋奉的并不是常见的观世音娘娘,更不是什么求财进宝亦或者镇邪如同关羽灶王爷之类的神,而是主杀伐通晓军事的九天玄女。 身着黄金盔甲,后戴鲜红披风,脚踩四尾玄鸟,威风赫赫。 方之翠很小的时候,玄女便已然在这里俯视着此间的一切,她也被要求不准对玄女娘娘不敬。 屋子里的檀香味极重,丝丝缕缕往人的鼻子里钻。 安静等到喆姨把香上完,她终于才寻到说话的由头。 “我要去。”方之翠只说出了这三个字。 喆姨闭着眼没说话,方之翠便自顾自拿了三炷香,在玄女娘娘面前拜了三拜。 “我以前给你算过一卦,说你可能活不过二十六岁,你说你不信。”喆姨低头看她跪在地上,“你今年已经二十五了,我从小到大都想为你铺一条好路,但是你不乐意,就要待在村里待在湘潭,其实你是信我这一卦的。” “你怕你死在外面,见不到我最后一面。现在为什么又要这么义无反顾去帮她,和以前一样事不关己不好吗?” “她不一样,”方之翠笑笑,脸上露出的是方淮曳从未见过的沉稳冷静,“我必须要帮她。不然她会死。” “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没有必要横插一脚。”喆姨轻叹。 “您肯定知道些什么对吧?”方之翠跪在地上,背脊挺直,抬头与喆姨对视,“但是您不想告诉我们。” “您不想说的话我怎么问都没用,但是您不要阻止我去帮她。” “你和她才认识几天?四天有没有?你就能豁出命去帮她?”喆姨冷笑,“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种热心肠呢?你怕是被她迷昏了头。” 方之翠罕见的没有回复这句话,她只软下声音说:“我拜了这么多年玄女娘娘,她会保佑我的。你看我长大了这么聪明,肯定就是遗传了她的,当然,还有您教得好。” 喆姨一哽,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方之翠不和她针锋相对,她反倒冷硬不起来。 “别人面前您总是藏拙,我还不知道吗?您算卦少有不准的,心里有一杆秤,方知甜到底怎么了,方淮曳究竟在面对着什么,老娭毑在隐瞒什么,您说不准早就有了些谱,只是不说而已。” “您不说我也不强求,我们能自己找到。但是方淮曳这么个刚刚二十二岁,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您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这些,是不是有点残忍?她在村里谁都不认识,连辆车都没有。方玉她们盯着她的身份来撑门面却也不待见她,不想管她。她上不了国道,走不了,还随时可能遇到各种状况,连母亲都不在场,也不敢告知母亲。她这么可怜,我想帮帮她,有错吗?不是她来求的我,是我主动站到她身边的。” 喆姨沉默下来。 她并不是什么大恶人,尖酸刻薄也是为了自保,不然她这种职业在村里少不了受委屈,已经养成习惯了。 第35章 能教出方之翠这种心思细腻的孩子,她自己内心也少不了温良的一面。她常年和神神鬼鬼的事打交道,自然清楚人要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会有多痛苦。 方之翠就是瞧准了这一点才会这样说。 眼见着喆姨脸上有几分软化,她也不再多说,只又看了一眼英气果决的玄女娘娘,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次,喆姨没有再拦她。 可门外已经没有了方淮曳的身影,只有方青月蹲在地上一只一只的数着小鸡。 方之翠忙问:“方淮曳呢?” 方青月闻言抬头,“她说让我在这守着小鸡等她回来告诉她一共有多少只,她自己上山一趟取点东西。” 方之翠脸色微变,“你就让她这么去了?我不是让你跟着她吗?” “是啊,”方青月点点头,“你还让我听她的话,她给我交代了任务,让我提醒喆伢,别忘了给她去换来光碟。她还说让你好好的,不掺和她的事也好。” 方之翠轻轻啧一声,她抬头看了眼连绵的山峦,对方青月说:“那你就留在这里陪喆姨去老娭毑的道场。” 方青月:“那你呢?” 方之翠:“我去找她。” 她说完这句话便有些忧心忡忡的上了自己的车往后山驶去。 副驾驶上还留着方淮曳今早没吃完的小点心,方之翠眼底多了分忧虑。 她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方淮曳会出事的预感。 第20章 和好 方之翠从喆姨家到后山脚下不过十来分钟, 但已经瞧不见方淮曳的身影了,这一路她给方淮曳打电话也压根打不进去。 一路开到道场门前,她碰到了粤娭毑才有机会问一嘴有没有见过方淮曳。 “她刚刚坐了花伢的顺风车过来, 唉?确实不见人了, 估计出去走走了,你自己找找吧。记得提醒她,中午得回, 拜会我的也要拜会她呀。” 说罢粤娭毑便急匆匆离去。今日她少不了陪方玉见客人,各种应酬多得是,回来的每一个都要给她见见说几句。 方淮曳本来也应该如此, 但是她自己提前和粤娭毑报备过, 粤娭毑也没非让她出现。 方之翠眯了眯眼, 绕行一段,趁着没人注意同样进了后山。 有了粤娭毑的确定,方淮曳现在肯定已经到了山里, 她现在为了真相太过心急,谁知道会出什么问题。 方之翠这么一想, 往上爬的速度快了几分。 还是同样的冷,大概是竹林遮蔽了暖阳,越往上便是越刺骨的阴冷, 她很快经过了上次的洞穴,继续往上攀爬。 那座庙按照方青月的话并不在主路上,而是在洞穴的头顶。 山里传音很好, 她能瞧见山顶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扑通一声,连忙掰着竹子加速往上攀爬。 遥遥的, 一座半人高的小庙出现在眼前,主配色是极其艳丽的红色和藏蓝色, 小庙正中央供奉着一尊瞧不清人脸的神像,前方的紫金小鼎里还有三根没有熄灭的香。 这里开辟了一块两个平方左右的空地,但没有人影。 方之翠眉心轻蹙,突然又听到了一点响动,她扭头看向右边,在竹叶的枝干上发现了一片碎布料。 布料上有绿色的彩绘,方淮曳早上穿的衣服背面就有大片的绿色森林绘图。 方之翠取下布料仔细看了看,在下方见着了一点血迹,她抿了抿唇,再次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还是打不通。 “方淮曳!”她一边往右边的竹林里走一边高声唤道。 声音在空荡的山间飘荡出一片片的回音,却也仅仅只有回音。 路上再没有出现出现什么特别的声响,方之翠沿着刚刚的路和竹子下压的痕迹,漫无目的的追寻,终于在半个小时后找到了方淮曳。 一个躺在地上,毫无知觉的方淮曳。 她肩膀和后背的衣服都被挂烂了一些,脸上也有些脏,要不是旁边的竹竿撑着,她指不定要掉下山去,是个极其危险的位置。 方之翠连忙把她扶起来,摸了摸她的颈动脉。 还有气。 “方淮曳?”她拍了拍她的脸,“方淮曳,醒醒,快醒醒。” 她怀里的少女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眼睫眨了眨。 方之翠面露了然,一把捏住了她的鼻尖,果然没一会儿,喘不过气的方淮曳就主动睁开了眼,还一把拍开了她的手。 见那双眼睛泛着点湿润,有点恼火的盯着自己,方之翠忍不住乐了,“你装晕啊?” 方淮曳撑着地爬起来在另一面坐下,深深喘了两口气,闷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又不擅长跑步,在山里跑了这么久,心跳太快了。”方之翠说:“而且你刚刚睫毛动了,我又不是招魂的,哪儿来的让昏倒的人听了我的话就有反应的功夫?” “你怎么还是来了?”方淮曳瞪了她一眼,“喆姨不是让你待在家里吗?你会惹她生气的。” 方之翠却没有回话,只定定盯着她。 方淮曳:“你看我干嘛?” “是你在生气吧?”方之翠开口,“我和你不是朋友吗?” “我没有生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方淮曳否认,“我和你才认识几天,交情没那么深。” “你这不就是在说赌气的话?”方之翠笑起来,“你是个体面人,做什么都不会打破这份体面,就是认识一天你都能面上和别人说句朋友话。都会跟我赌气了,还说没生气呢?” 第36章 方淮曳一噎,突然就跟全身泄气了似的,连挺直的腰板都弯了几分,她托着腮,有些迷茫的看向前面错落而茂密的竹林。 “我没生气,我只是觉得我自己还挺不成熟的。”她轻轻说:“这段时间你帮了我太多了,我连句谢谢都还没和你说过。” “喆姨的话没说错,你没有义务跟着我去冒这些危险,方青月也是,她也没有义务补偿我。我不能因为自己害怕就拉上你们,就因为把你当成朋友才更要这样,我总不能带着朋友往危险里走吧?” “那你有没有想过,在我们掺和进这些事里之后就已经走不了了呢?”方淮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到照片,指了指其中一张,“你看。” 方淮曳瞄了一眼,立马收回视线,“这什么啊?” “是那天在家里咬着眼睛蛇跳下去之后死掉的那只鸡,”方之翠指了指屏幕上的几个地方,“心、肝、胃在我剖开它之后都消失了,后来我又打开了蛇肚子,发现这三样正好在它肚子里。” 说罢她又换了下一张,依旧是一张被剖开的鸡尸图。 “你看这一张,同样是心、肝、胃全没了。” “这不还是刚刚那只吗?”方淮曳困惑起来。 “不是,”方之翠解释,“这是昨天在席面上的,每天的流水席都是现杀,你去找粤娭毑要老娭毑房门钥匙的时候我被叫去后厨洗了几个碗,这是当时开出来的几只鸡,五只里面有两只没有这三个器官,并且因为人太多,我找不到剩下的三个器官去了哪里。” “两只?” “是,有两只,这件事是不是很巧?”方之翠说:“你看,这种事要是只针对你,那一切异常是不是都该围绕你发生,而我只要不跟你走,我就不会遇见什么异样。可是没有,围绕你的异常依旧出现在了我的身边,如果今后我同样要面对这些事,那是不是到头来还是应该和你一起解决这件事?” 方淮曳有些狐疑,“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你不会是故意哄我呢吧?” 方之翠笑笑,“我这么哄你有什么好处吗?” “况且,”她的神情稍微严肃了一点,“作为朋友才不应该为对方做决定,帮你和你站在一起是我自己的决定,它不出于你的恳求,完全是因为我自己乐意。” “你并没有资格替我选择我要不要参与。” 方淮曳有点发愣,显然现在被方之翠的逻辑绕进去了,总觉得她说得对又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又找不到点反驳。 这一刻她深刻觉得方之翠如果进学校辩论队应该会很合适,少有人能说过她。 “起来吧,”方之翠起身朝她伸出手,“你刚刚在庙旁边见着什么了?” 方淮曳借着她的手起身,“还什么都没见到呢,刚刚在那里就听到你的脚步声,所以我随便选了个方向就跑了。” 她有点无奈,“谁知道你跑这么快,甩都甩不掉,我实在跑不动了,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你眼睛又这么尖,一眼看到我了,我总不可能为了躲你当着你的面跑了吧?最后只能装个晕倒,结果还被你看到了。” 方之翠算了算时间,觉得方淮曳说得对,她这体力,爬山也没那么快,所以她拿出了自己刚刚捡到了布料,“你跑太快了,没发现自己衣服都被扯破了吗?” 方淮曳瞧见一愣,这才恍然自己背后竟然有点漏风,想来是刚刚跑得太惊慌了都没注意到。 “你背后是不是被竹叶扎出血了?”方之翠提醒,说罢便绕到她身后准备看看。 方淮曳原本站着没动,可等方之翠凑近了,呼吸洒在裸露的肌肤上时她却忍不住一个激灵,连忙跳开,“没事没事,我没多大感觉应该就没什么问题,小树叶划一下而已,回去自己消毒一下贴个创可贴就行了。” 方之翠闻言也没非要看看,她只问:“那我们现在还回去吗?” 方淮曳点头,“好。” 两人说着便朝来路返回,方淮曳一边走一边还不忘提醒,“要是遇到什么危险,你不要管我,尽管跑就是。” 方之翠笑眯眯回答,“行啊,真遇到什么危险,我肯定比你跑得快,丢下你转头就跑,我还是挺惜命的。” 她的口气里竟然还有几分玩世不恭,这么一听反而令人有点儿恼火。 “你必须记住你自己的话,”方淮曳强调,“不要像小说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嘴上说一套,心里做一套,昨天晚上我也这么说,你还骂我呢。” “有吗?”方之翠油滑的装不记得,“你记错了吧?” 方淮曳懒得再掰扯什么,恰好两人也差不多走回来了。 依旧是那片空地,依旧是那座颜色艳丽的小庙。 一般情况下,这么矮的庙在湖南的地界只有土地庙,别的哪个不往高了修? 这座庙太小了,现在细细看,放神像的洞口都只有小腿高,里面放了个什么就更不知道了,塞得很深,从外面瞧什么都看不到。 小鼎里的三炷香已经燃到了尽头,方淮曳蹲身从一旁的香袋里又掏了三根出来重新点上。 “你说过的,遇到不确定的神仙,先把香火点上,说几句冒犯,只要不说诉求,那顶多算点买路钱,怎么都要看点香的面子放你一马,也不算你是信徒。” “那你还真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方之翠蹲身,摸了摸小鼎周边的香灰,“旁边的香灰都还在,也没有被水打湿过的迹象,起码二十天之前还有人来拜过。” 第37章 “为什么呢?”方淮曳问道。 “湘潭已经二十三天没下雨了,二十三天之前下了场暴雨,不过也没持续多久,也就三四个小时,山上被荫蔽着,气温又没那么高,土难干,起码要一两天才能干得彻底。这里溢出来的香灰非常干燥,起码是那之后来上的。” 这个香炉的炉灰早就已经满了,只要有新的香火插上,就会扑簌簌的落到地面,刚刚方淮曳上的香也是如此,地上的香灰有一层很厚,最下面的那一层经过水打湿已经粘在地上,上面那一层的厚度不是方淮曳这几根香能够弄出来的,至少还燃过两三轮。 “你这香包哪儿来的?”方之翠指了指她手边那个明黄色的袋子。 “我刚刚在道场随手拿的,”方淮曳半垂着脑袋也在摸地上的灰,“我就想着上面有庙怎么也得带点东西吧?我还带了一袋纸钱呢,就被我藏在小庙后头。” 说罢,她起身去后面把一个装满了纸钱的红袋子拿了出来,里面满是已经叠好的三张一份的纸钱。 方之翠深以为然的对她伸出大拇指,“厉害,这几天长进太快了,不愧是大学生。” 方淮曳笑着纠正,“是研究生。” 她的情绪恢复很快,方之翠和她开点玩笑她也能给予同等的反馈,这是她的习惯,坏情绪会破坏她的思维,但是不会一直裹挟着她,她深知情绪稳定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也讨厌自己不受控制。 方淮曳闻言勾了勾唇,“行,研究生。” “我们现在怎么看看这里头是谁啊,”方淮曳犯了难,小庙里头乌黑一片,哪怕你趴地上都瞧不清,但是要往里面打手电筒,她是绝对不敢的,这多冒犯。 “那就不看,”方之翠围着庙走了一圈,倒是什么都没发现。 一般来说只要是个神仙庙,那就一定会有对联在门口说明身份,例如土地公的一般就是红纸黑字的“五行土地后,三方地道深”、“百灵滋景祚,万玉庆畏新”之类,玄女娘娘面前的是“九天圣母恩浩荡,万民朝拜喜心间”、“法源九天传正道,威显世间渡至人”之类。对联既说功绩道行又说身份,是庙前必不可少的。 就是邪神也不能少这一步。 可这上头什么都没有,除了香火和一座庙,空空荡荡。 “奇了。”她抬头看方淮曳,“你有没有什么感觉?” 方淮曳:“什么感觉?” 方之翠:“想砍我的感觉。” 方淮曳:…… 那看来是没有了。 方之翠陷入深思,方青月说她和老娭毑上来的时候老娭毑像中了邪一样想砍她,方淮曳经历的事和老娭毑脱不了关系,但是此刻方淮曳却一切正常。甚至她都已经上第二轮香了。 方淮曳拿起手机给这庙宇四面都拍了拍,方之翠被咔嚓声唤回心神,“你手机刚刚我怎么打不通?你把我拉黑了?” “没有,开了个勿扰模式,”方淮曳解释,“不想接到你的电话,怕你找到我。到时候你问起来我也有得说。” “你还挺懂?以前没少这么干吧?”方之翠扬眉笑道。 “是啊,”方淮曳拍完了,坦然道:“大学参与的项目多了,每天手机响个不停,不可能全关机,只能当看不见。” “感觉这里好像没什么大的蹊跷。”方淮曳迟疑了一下,“或者是蹊跷我们没找到?或许该晚上来一趟的。我们现在遇到的事,基本都是在晚上或者傍晚。现在死守在这里好像也没什么用。” 方之翠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小庙,“行,我们把这玩意带去给喆姨瞧瞧她有没有什么印象。” “啊?”方淮曳跟着她往下走,“喆姨怕是不乐意吧?我过去第一件事难道不应该是把我轰出门去?” 方之翠:“那我们可以撒泼打滚?她嘴硬心软,顶多骂几句,你装装可怜她就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帮忙了,更何况你的可怜根本就不用装,浑然一体。” 方淮曳沉默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纠正,“浑然一体能这么用吗?” 方之翠笑出声来,两人说说笑笑往山下走,将没有丝毫收获的沉闷氛围打了个稀碎。 而在两人身后,方淮曳新放上去的那一柱香逐渐燃尽,香灰扑簌簌的落在地上,一阵风吹来,竟然转眼就消失不见。 小庙里隐约有银光一闪而逝,又过了一会,似血一般的红色液体自内缓缓流出。 - 两人到了山下一路又走回了道场。 时间快到正午,流水席上又布满了菜,粤娭毑见到两人一愣,目光落在方淮曳身上,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了?怎么衣服也挂丝了,脸上还这么脏?” 方之翠抢过话头,“这怪我,想带姨奶奶上树掏个鸟窝,结果没站稳她摔下来了。” 粤娭毑闻言嗔怪的看了她一眼,数落起来,“你说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这回还带淮曳上树,她一个城里来的小姑娘,估计这辈子也没干过这种事吧?摔伤了怎么办?而且现在是什么日子?你不要觉得你这次不用负责丧事就不用保持敬畏了。” 方淮曳连忙说道:“没事没事,我就屁股摔了一下,是我非要她带我一块儿去的。因为我在山里捡了只鸟,好小一只,我们估计养不活,找到鸟妈妈才行。” 粤娭毑脸色稍霁,“这样啊?那有什么事吗?等会我要和你一块上主桌的。” 第38章 “有事,”方之翠说:“她后背擦伤了,要换件衣服,还要处理一下伤口。” 她没给粤娭毑继续说话的机会,连忙带方淮曳走了。 管医疗保险的姐姐给了她们一包棉签一盒碘伏还有两个创可贴。 方之翠本来想进门帮忙,但想起方淮曳隐私意识极强还是没张这个口。 老头乐上有方淮曳带的衣服,她很快便进门去,留下方之翠在门前等着。 头顶的太阳很大,晒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她蹲在门口,手里捏着那片有绿色彩绘的布料,指尖覆盖在沾了点血的那处,有点硬,显然已经凝固了。 周边满是纸钱燃烧的味道,烟火熏天,锣鼓声仿佛没有停歇的时候。 方玉还在前头接客,领着自己一家老小,时不时哭号几声。 方之翠哼笑一声,现在已经是葬礼第四天,她玉姨是真不嫌累啊,明明在屋子里和一家老小吵生吵死。 她扫视一圈,没有见到方知甜,大概还被关在屋子里不让她出来了。 方之翠鼓鼓的口袋里常年放着烟和打火机,她自己偶尔抽一根,大部分时候是为了在丧事上和人应酬打交道,她把打火机拿出来,是最廉价的两块一个的那种,桔红色的火光亮起,连带着她的眼里也映射出了几缕光亮,她将手中的布料放上去点燃。 烈焰卷着布料烧得极快,她往地上一丢,等到烧尽了便成了一堆干且脆的灰烬。 方淮曳出来得很快,她已经洗干净了脸,也换了新衣服,见方之翠站在门前,忍不住说道:“你怎么不去吃饭啊?” “等你啊,”方之翠冲她笑起来,“外头好多桌呢,你要是单独去说不准要被粤娭毑拉去主桌,全是六十岁以上的高朋,你想坐那儿应付?” “也不是不可以啊,”方淮曳说:“全是年老的长辈,那就说明了解的事多,我去套点话多问问老娭毑的事也行啊。” 方之翠一愣,随即忍不住多看她一眼,“你确定?” “对啊,我确定,”方淮曳点点头,但是她一把挎住了方之翠的手臂,“你和我一块儿坐那一桌吧。” 方之翠被拉的和她贴在一起,提醒:“我比你差了两辈,比她们也差了一辈。” “那我辈分高,求粤娭毑稍微破例也不是不行啊。”方淮曳斜睨她一眼,“我一个人问哪儿有我们俩两个人问效率高。” “那你准备怎么说服粤娭毑?她是个重规矩的人。” 方淮曳对她眨眨眼,“你猜?” 方之翠觉得方淮曳有时候是真的很古灵精怪,这么笑起来的时候格外鲜活。 方淮曳留下这句话后只让她在原地等等,没过一会儿,她就大摇大摆走过来,“成啦,走吧。” “你怎么做的?”方淮要追问。 “我说了你猜,”方淮曳压着她在自己旁边坐下,和旁边的几个老娭毑打了个招呼,对方连连摆手让她别叫低了辈分。 就这一桌,方淮曳坐主座都坐得。 等到粤娭毑来了,方之翠都没机会问清楚方淮曳到底怎么做的,因为前几天她展现在她面前的那副模样才只是冰山一角,到了现在她才知道方淮曳大学时候的学生会主席这个席位含金量究竟有多高,她的外向开朗并不是吹出来的。 这一桌一共十个人,刨除还没来落座的粤娭毑和已经落座的两人,方淮曳花了不过十分钟就跟所有人聊成了一片,并且把几个老人家的身份家底都不着痕迹的挖了出来,谁能知道她在上桌之前还一个都不认识呢? 好不容易趁着方淮曳喝水的机会,方之翠悄悄对她说:“你第一天说要雇我帮你提醒见到的都是谁是在哄我玩呢?” 方淮曳说:“那不是更方便还不要出风头嘛。” 真要说起来,她也不是很喜欢这样,有这种社交技能但不一定非要用啊,藏拙也是一种本事。 但今天喆姨的话让她觉得还是不能全劳累了方之翠,自己能做的事就自己做了,这些都是口头上的打听,没什么大不了的。 几人的话题很快便在方淮曳的有意无意下调转向了死去的老娭毑,个个说起来对她的印象大差不差,泼辣又厉害的女人,提起就有几分惋惜。 方淮曳找准机会,状似不经意的问起来,“我妈也说老娭毑死得太突然了,前几年她还和我妈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找她瞧瞧这上海大城市呢。” 其中一个坐在方淮曳右手边的老娭毑摆摆手,“她每年都要和我这样说,就没哪年真出去过。” 这位老娭毑前些年就被儿子女儿接去了广州一带。 方淮曳眸光轻闪,故作震惊道:“是吗?她也和您说过啊?” 周围剩下的几人也好奇起来,“我和老娭毑的交情也不浅啊,她每年也要和我打不少电话,怎么没和我们这样说过?” 第21章 脱逃 这话题让剩下的老娭毑们颇为纳闷, 大家都是好朋友好亲戚的,怎么这老太太只嚷着要去趟江浙广东,她们这些别的地方是还被看不起怎么着? 打断这讨论的是入座的粤娭毑, 她老远就听着了这一片喧哗, 一开始还有点担心方淮曳不自在,现在一看方淮曳正被右手边的拉着聊天,对方嘴里左一个方小姨右一个方小姨的, 前几天让她叫老娭毑姐姐还挺害羞的姑娘现在倒是坦然认了这称呼。 “大家聊什么呢?聊得这么开心?” 第39章 方淮曳眸光轻闪,果然不等她说什么,一旁的人便已经把她们刚刚说的事提了好几嘴。 “在说老娭毑死之前怎么也没和我们提过要不要到我们这儿来玩玩, 就和方小姨妈妈还有方淑明提起过这事, 这不是厚此薄彼嘛。” 这句话带着点抱怨, 却也只是句打趣,粤娭毑听到却略微顿了顿,随即说了句场面话, “娟槐这辈子也没多少眼力见,广东和江浙还是二十多年前我去过之后给她说的呢。说不准是因为我去过之后, 她有点眼红,这才想联系你们。” “二十多年前?”方淮曳抓住了关键词,“那是什么时候啊?我那时候该刚出生吧?您去过江浙一带, 有没有参加过我的满月宴呢?” 方淮曳的妈妈方孟慈也是二十多年前拿了拆迁款离开的湖南,第二年就生下了方淮曳。 “去过,”粤娭毑笑呵呵的说:“你妈, 也就是我慈姨,生你的时候我正好在游西湖, 还过去帮衬过个把月呢。” 方淮曳故作惊喜,“是吗?那我妈从来没和我说过啊。”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大概你妈都快忘咯,”粤娭毑摆摆手,示意大家吃饭,“吃了饭下午没什么事,你们几个可以打几把麻将,声势大点,也算闹喜了。” 桌上剩下的几人点点头,应了句好。 丧事这么久,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事要办的,前来的宾客下午没事做的时候,按风俗,可以打打牌打打麻将,应了这喜丧。 她说完又对方淮曳提醒,“今晚要一百零八百,读家奠文,还要开节,别走远了,六点前要回来。” 这说是提醒方淮曳,不如是提醒从上桌开始就在干饭的方之翠。 方淮曳应了一声,压下自己心底的想法暂且不提,倒是方之翠说了句,“下午我们不往出走,包封还没写完呢。” 一顿饭吃得极快,主要是粤娭毑下午事情还很多,未来三天项目极其繁杂,必须要她一项又一项的和方玉去确定,以保证中间不会出什么差错。 桌上别的老娭毑问方淮曳要不要打麻将,方淮曳连连摆手溜了。 依旧是那间靠门前的耳房,方淮曳坐在椅子上,却没有下手写包封,反而找来了一张宣纸,在上面按自己的记忆,描摹下了她现在所见过的四个嫫母像。 第一个是被方知甜摔碎的那个缺眼的不过她没见着就没画,第二个是河下方之翠搜出来的五花大绑的,第三个是她们在屋顶找到的小瓷头像,第四个是方青月带她们上山之后沾了她的血的像,第五个则是尸体上只有她一人见着的大瓷头,有眼睛有嘴。 学过书法的孩子自然也学过国画,她笔下的嫫母像神似而形显简略。 方之翠扫了一眼,点评,“拿出去放湖南书画协会里说不准能获个奖。” “你逗我开心呢?”方淮曳笑了笑,“我这水准,哪儿是能得奖的?” 两人正说着,门外走进来了直冲冲的方青月,她一进门就大口喝了杯茶,随后才低声说:“喆伢让我来和你们说一声,要的东西拿到了,钱一分不准少。” 方淮曳闻言眼睛一亮,甚至有点迫不及待想一帧帧回去看看老娭毑遗物里的那份光碟。 “不过她还说,你们晚上去她家一趟,有东西不对劲,光碟暂时不能给你们。” 方之翠:“什么不对劲?” “她没说啊,”方青月满脸无辜,还装模作样的耸了耸肩膀,但她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两秒不到就把这话题给忘去脑后,说起自己刚刚见着的另一桩闲事,“最近方知甜犯错了吗?为什么被关起来了?” “你不知道吗?村里人都说她中邪了,后来又好了,她妈怕她出事就先给她关住了。”方之翠给她解释。 “我不知道啊,”方青月摇头,“我这几天都不在家啊,不是跟着你们就是去到处玩,还养了几天病,哪儿能知道这件事呢。” “对了,我刚刚要说方知甜呢,”她笑着说:“我刚刚见到她爬出去了。” “啊?”方淮曳目光微凝,感觉自己小脑萎缩了一下,“她住三楼啊,怎么爬出去?” “我帮的忙啊,”方青月骄傲的挺了挺胸,“她还警告我不要告诉别人自己等会儿就回去,但我是守口如瓶的人吗?怎么也要来和你们说说才行。” “什么时候出去的?”方之翠连忙问。 “就刚刚啊,我进来之前。” 方淮曳和方之翠对视一眼,立马丢了笔往楼上跑去。 方知甜的房间门关得牢牢的,没有半点缝隙,方之翠敲了一下,没有反应。 匆匆跟着她们上来的方青月在后头探头探脑,“你们不会真要告诉她妈吧?要是被揪回来说不准要被打得挺惨。” 方淮曳冲她笑笑,“不,我们先进去看看。” 她的话音落下,方之翠便用一根铁丝干脆利落的扭开了门锁。 咔哒一声,大门打开,现出里面粉色的公主房来。 和她们上次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床头多了一道平安符。 那是方玉拜托人替方知甜请的,最近的事古怪,她又脱不开身,只得先这样。 窗户边上有漆黑的脚印,小小一个,压在窗帘布上,方之翠打开窗户,下面多了一条用白纱公主裙连起来的绳子,一直垂落到底。 方之翠把绳子提进屋子里。明明是青天白日,一丝雨都没有下,可绳子上却覆盖着一层湿意,显得格外黏腻。 第40章 方淮曳一寸寸看下去,最终在白纱中摸出来了一片鳞片,白色的,只有小拇指指甲盖这么大,属于蛇的鳞片。 她握了个拳头,缓声说:“得找到她。” 可等三人再到楼下的墙角根去察看,那是一丁点儿脚印都没有。 这也就代表着,无法得知方知甜去了何方。 “我或许有一个办法把她引出来,”方之翠偏头对方淮曳说:“要不要试试?” 她的瞳孔明灭不定,酝酿着不明的情绪。 方淮曳点点头应声好。 方青月凑过头去细细听,时不时露出点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又忍不住问道:“要是要上山我们打不过她怎么办?” “我们三打一,对方还是个小屁孩还打不过啊?”方淮曳白了她一眼,显然对方之翠的计划很满意,拍了拍方之翠的肩,说道:“那我去把要用的香火和纸钱拿了,你们去把别的准备好,两点咱们到车上集合。” 方之翠点点头,揽住方青月,一边转身一边没忘记对方淮曳叮嘱一句一切小心。 方淮曳和她们走的方向相反,现在放纸钱和香火的地方在曾经还是放遗物的房间里。 这场葬礼事情太多,不停搬了不同的东西进来,实在放不下之后方玉就干脆把遗物换了个地方放,这下头这间屋子也改成了堆积的仓库。 她从正堂进去,这一刻才发觉里外的温差有多大。 外面烈日当头,但刚进了正堂便忍不住打个寒颤,与在那间耳室里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青砖白逢的自建别墅,但偏偏里头却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映不进大堂,平日里或许会觉得冬暖夏凉,可到了这一刻却无端在艳阳天感到一股冷意,两面依旧是请来的道士正在念诵往生的经文,伴着民乐丝竹敲打,并不比前几日请的法师更安静几分,照旧吵得人脑子晕。 正堂顶上镇是招财进宝的财神爷,挂在梁顶,不将头抬高甚至可能瞧不见,两根红烛在小台两侧燃着,是整个大堂里唯一艳丽些的色彩,多看两眼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竟然感觉整个人都舒服了些。 方淮曳不愿意在这里久待,脚步匆匆的进了仓库。 仓库这间房没开灯,里面只有两根蜡烛在桌面上点着,蜡烛后头摆放着老娭毑的遗照,地上落满了纸扎的黄白花圈,中间大大的奠字格外显眼。 方淮曳只是拿点东西,没准备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关门,她没找到房间的灯在哪里,也就没开灯,只借着外头的一点光在里面摸索,等好不容易寻到了纸钱和香火,一抬头,与被照得焦黄的老娭毑的遗照对视上。 她想起方之翠以前的交代,见了遗照,在遗照面前走,那是一定要上几根香火的,于是掏了三根香,准备插到遗照前的三碗米饭里。 袅袅烟雾飘开,香火味传出,正在方淮曳刚刚把香放完的那一刻,身后的门吱呀一声,竟然缓缓关上了。 多日以来的危机意识令方淮曳顿觉不对,她顾不得脚下踩的都是重重叠叠的纸钱,连忙扑到门口,抓住门把手却死活打不开。 屋子里黑森森一片,她在墙壁上摸索半晌,还是没有找到灯的存在。 她忍不住开始拍门,“有没有人?开门啊!” 没有人回应。 这间屋子仿佛突然便被人为隔离,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甚至连外头倒是诵经的声音都变得朦朦胧胧。 而在她的身后,骤然响起了脚步声。 方知甜的声音幽幽传来。 “当然有人。” 方淮曳骤然回头,便见方知甜正从桌子下钻出来,小小一张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这几天显然方知甜也没有睡好,眼睑下竟然多了两丛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黑眼圈,见方淮曳看过来,她干巴巴的提起自己的嘴角,冲她笑了笑,“姐姐,你不是在找我吗?” 方淮曳心头狂跳,本能的感觉到危险,她强自稳住,轻声说:“是,不过我现在更想把灯先打开。” “灯?灯已经被我弄坏了,”黑暗中,方知甜的脚步声还在凑近,她的脚下一步步都是将纸钱踩瘪的脆响,“你现在是不是很怕我?” “我有什么好怕你的?” 方知甜嘻嘻笑起来,“你最好不怕。”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没有一点缝隙的屋子里,那两根正在燃烧的蜡烛竟然晃了晃。 第22章 毒蛇 方知甜的话刚刚落下, 她便猛然朝方淮曳扑了过来。 方淮曳想躲,却总觉得自己身周像多了层屏障一般,竟然被方知甜扑了个正着, 两人一同倒在了地面, 纸钱被扬得满屋子乱飞。 方淮曳能感觉到方知甜正跪在自己胸口,两只小手已经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甚至令人有些窒息。 “不要怕, 很快就过去了,”她幽幽说。 方淮曳没回话,强忍着不适, 一把揪住了方知甜的后脖颈, 将她狠狠从自己身上撕开, 然后一脚踹在了她肚子上。 屋子里出现重物落下的声音,方淮曳趴在地上喘气,等她努力抬头的时候, 却突然发现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居然贴了几副年画娃娃。 她们不同于过去珠圆玉润的年画娃娃,一个个干瘪苍白, 唇红得吓人,身上穿着白色的丧衣,手牵手排排站好, 正冲她露出笑容。 在地上挣扎着的方知甜突然停止了挣扎,方淮曳不敢动,只敢紧紧盯着她。 第41章 只见她的身体突然像蛇一样扭曲起来, 嘴里发出高声嘶鸣。 “你还不帮我?”她的声音极其稚嫩,说出口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要杀了她就不容易了。” 转瞬, 她又换了一种腔调,自问自答:“知道了,现在就动手好了!” 她说罢便抬头,满头凌乱的发丝中透出一双冰冷的眼睛,然后开始在地上扭曲着滑行起来。 她滑行的速度极快,几乎眨眼就到了方淮曳身前,一把抱住了方淮曳的脖颈,用尽全力收缩着怀中的空隙。 方淮曳的胸肺被挤压,想再次跟刚刚一般把她撕下来,却无法撼动一丝一毫,她只能艰难的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方知甜身上?” “我就是方知甜啊姐姐,”方知甜眼底闪烁着奇异的光,在方淮曳脖颈间轻嗅着,唇角流出涎液,声音甜腻至极。 “我再问一次,你是什么人?”方淮曳抬手抓住了方知甜的头发,努力往外扯,方知甜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在她耳边咯咯笑着,疯狂又阴森。 “你现在可拉不动我。”她笑着说:“你浑身都在害怕得发抖呀。” 方淮曳没有说话,可下一秒方知甜就发出一声尖叫,紧随而来的是烧焦的味道,她因为疼痛放开了方淮曳。 方淮曳的手依旧在颤抖不错,但手心里还在放电的肌肉按摩贴也同样在颤抖个不停。 她的动作仿佛激怒了方知甜,她焦躁的在地上转了几圈,随即满脸狰狞张大了嘴又要朝方淮曳扑过去。 “方之翠!快进来!再不进来我就没了!”方淮曳连忙叫道。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大门被猛的踢开,刚刚还忽明忽暗的屋子里多了一抹强光,方之翠和方青月捂着鼻子冲了进来。 方淮曳心里一松,再没力气挡住方知甜,只能抬手护住脸,方知甜一口咬在她手臂上,转瞬又被方之翠和方青月制服。 她趴在地上伴着辱骂式的尖叫狠狠挣扎了几下,突然又仿佛昏迷一般,失去了意识。 方淮曳仰躺在花圈里,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奠字就在她身下她都再顾不得不吉利了。 刚刚强行平静下来的心绪终于在这一刻炸开,恐惧和后怕涌上来,令她有点想哭。 方之翠把房门及时又关上,免得被人发现里面的状况,随后蹲到了方淮曳身侧,对她低声说:“你做得很棒。” 方淮曳甚至笑不出来,她眨了下眼,同样低声问:“方知甜有事吗?” “没事,”方之翠向她解释:“这是按摩用的电疗贴,一共一百档,哪怕人受不了,那用电很安全,不会造成伤害。” 方淮曳这才松了口气,她是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给方知甜电坏了怎么办。 方青月已经把方知甜抱了起来,她问两人:“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啊?” 方之翠:“你先送她回去吧,别被人看见。” 方青月应了声好,偷偷摸摸拧开门把手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方淮曳和方之翠,两个人都没说话。 方淮曳只是需要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方知甜单独对峙这么久。 她们根本没有什么上山把方知甜引出来的计划。 方知甜本性纯良,是绝对不可能突然跳窗跑了,综合她们最近遇到的事,只能怀疑她大概是冲方淮曳来的。 而方淮曳在方之翠家遇到蛇这种事她都知道,那方淮曳昨天一整天都和方青月在一起这种事也应该是知道的。 方青月帮了方知甜肯定会感知两人,这中间的时间不过五分钟不到,方知甜是怎么跑得无影无踪的呢? 所以方之翠怀疑方知甜并没有跑走,她就在边上躲着,目标很有可能就是方淮曳。 所以她们才故意说了那些什么诸如上山把她引出来的话,又让方淮曳单独行动。 假如方知甜的目标确实是方淮曳,那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在方淮曳进了仓库后堵住她达成自己的目的。 事实上方之翠的手电筒一直在方淮曳手里,甚至还配上了语音功能,这类似对讲机,手机可能没信号,但这个绝对不可能。 方淮曳本来想趁机套方知甜的话,但没想到方知甜居然变成了这样,无奈之下还是只能求助方之翠。 她抬头盯着头顶的吊灯,眼泪忍不住往下流。 “方之翠,”她轻声说:“方知甜要杀我。” 那是极其真实的杀意,面容扭曲且狰狞,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方知甜太小了,脸也太嫩了,做出这种模样举动只会让人更加恐惧。 三岁的孩子不可能有这样的力气,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杀心。 “她才三岁,”方之翠安抚她,“无论是什么邪魔外道,选择这样的躯壳寄生都决定了发挥作用的上限。” “她杀不死你。” 方淮曳的手刚刚受了伤,这被方知甜又咬了一口可以算伤上加伤,那个牙印下都在冒血,虽然不大,但是够疼。 有一瞬间方淮曳真想直接躺在这花圈里,让粤娭毑把她的葬礼一起办了算了。 她想不通自己顺风顺水了将近二十二年,为什么会在回到这里时遇到这些事。 这一切都像一团解不开的毛线球,死死裹缠着她,出现一个又一个状况等着她去解决,却又摸不清这毛线球的尽头在哪里。 第42章 “我没有问出来方知甜身上的是什么,但我觉得像是蛇。”方淮曳闭着眼睛说道:“她攻击我的时候,像是在模仿蛇的形态。” “好,我们先起来,去处理伤口,”方之翠俯身把她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挂着的纸钱纸花。 仓库地上已经因为两人的打斗弄得一片狼藉,是粤娭毑见到之后能感到高血压的那种狼藉。 方淮曳基本没什么力气动了,被方之翠安置在一旁坐着,方之翠自己则蹲在地上把花圈扶起又把地上的纸钱一张张叠好。 方淮曳想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便拿出手机。 她现在脑子一团乱,完全想不出接下来该做什么,就连安置方知甜都是件难事,只能无意义的在手机上刷来刷去,可半点内容都没有看进脑子里。 屋子里又变得安静了下来,除了方之翠折纸的声音外也就只剩下蜡烛在燃烧的声音。 门外偶尔有人路过,却也没有开推开门,这间幽暗而吓人的小屋子里,反倒让方淮曳产生了一点逃离现实的不真实感。 再怎么吓人,还能有多吓人呢? 可事实告诉她,还能更吓人。 在干枯的花圈中,隐隐有亮光一闪而过,那是爬行生物顺着木杆挪动的声音,只有一丝丝,却因为它们隐蔽的天赋而令人难以察觉。 它沿着黑暗的墙角,不动声色的延伸到了椅子边,再一闪,便已经到了方淮曳肩头。 那样冰冷的触感,几乎在触及方淮曳的那一瞬便令她立马察觉,并且浑身僵硬起来。 她抓紧自己的大腿,强逼自己不会尖叫出声,尽力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只见到一片黑白相间的环纹,被幽幽烛光一映照,散发着近乎青黑色的光。 是银环蛇! 方淮曳很想让自己不要发抖,可她已经能感觉到它的杏子正在脸畔一吐一吐,恍然令她想起了刚刚被方知甜勒住脖颈时,她也在自己脖颈上如此作态。 “方之翠……”她只敢用气声发音,按照记忆摸索着打开手机的手电筒。 听到声音回过头的方之翠微怔。 方淮曳坐在椅子上眼眶发红,她肩膀上有一只银环蛇一寸寸摩挲着她的肌肤,趁着她不敢行动,用身体一圈一圈缠绕起她的脖颈。 方淮曳几乎要吓到失语,连嘴唇都在颤动,充斥着求救的目光望向她。 方之翠从小在山上没少见过蛇,但方淮曳脖颈上的这一条却格外聪明,它从方淮曳脑后探出头,细小的眼睛仿佛在耀武扬威它面前的人类找不到解决它的角度。 方之翠抿了抿唇,“别动。” 说罢她就朝方淮曳走过去,银环蛇仿佛领地遭到入侵,顿时昂起头就要喷射毒汁,方之翠眼疾手快,将手中的一大把纸钱狠狠糊在了它脑袋上,然后捏紧了它的七寸,将她从方淮曳脖颈间取了下来。 咬人的毒蛇不能留,更何况还是出现得这么巧,攻击性这么强的。 方之翠从口袋里拿出小刀,就要下手。 “等一下,”方淮曳声音沙哑,颤声说道。 方之翠困惑的看向她,却见对面的女孩指了指她的身后,唇瓣张了张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转过身去,瞳孔骤缩。 只见桌面上的遗照,不知何时竟然落下两行血红的泪来,那双空洞的眼睛正直直盯着两人。 然后,眨了一下。 第23章 点睛 遗照血泪, 从哪方面来看都不是个好兆头。 恐怖片里最常出现的片段。 方淮曳的手放在了门把手上,使劲一拉,果然没拉开。 方之翠手里的蛇还在扭动着自己的尾巴以作挣扎, 她的目光与遗照对视, 到底还是放下了要杀了蛇的手。 可等她回头时,见着的是方淮曳平静的面容。 大概她已经度过了这个恐惧的坎,到了现在, 竟然也能稍微平心静气,她只低声说:“方之翠,我们现在出不去。” 方之翠:“什么?” “就和刚才一样, ”方淮曳说:“我被方知甜堵在这里面, 是你们从外面突围进来, 这扇门才被打开。” 方之翠闻言过去试了下开门,果然打不开,她又摸到了一旁柜子后面的灯线, 往下一扯,灯也是不亮的。 “确实挺邪门的, ”方之翠呢喃起来,“不过没事,方青月把方知甜放下之后就会来找我们。” 说罢, 她在房间里踱步,似乎想找找这邪门的关窍在哪里。 方淮曳坐在椅子上没动,刚刚和方知甜的缠斗让她在摔倒的时候磕到了腰还不算, 脖子被掐过后那一圈火辣辣的疼。 两根烛火已经燃了大半,橘黄的光落在她脸上时显得忽明忽暗, 不知过了多久,方淮曳才在一室安静中轻声说:“方之翠, 我们把蛇杀了。” 蹲在花圈旁边的方之翠闻言抬头,有些诧异,“怎么改变主意了?” 方淮曳摇头,“不,我本来就没想过留下这条蛇。” 只是骤然看到遗照落下血泪,被恐惧支配之下才暂时留下而已。 她撑着膝盖起身,深吸一口气,“蛇是冲我来的,这一切事情都是冲我来的。方知甜说要杀了我,没多久,这条蛇就出来了。银环蛇,足够让我毙命,我并不觉得我要是放了它,它能感恩一下我的好。” “所有我所未知,却对我有害的,不要留下最好。” 第43章 死亡是终点吗? 方淮曳不知道,但她知道,只有威胁她的东西死亡,她才能保持相对安全。 “可以,”方之翠是个极为干脆的人,见方淮曳有了决定,从自己带来的包里拿出菜刀就要走到袋子面前。 “不,我来,”方淮曳走过去,抬手覆在了方之翠手上。 “你?”方之翠与她对视,见到的是一双极为坚定的眼睛。 方淮曳点头,“是,它本来就冲着我来的,就该由我来做这件事。” 无论杀了它是否会出状况,也都该由方淮曳自己来背。 方之翠放开了手里的刀,方淮曳握紧它,蹲身之后闭上眼猛得劈了下去。 生活在大城市里,她就是连杀鱼杀鸡都没怎么见过,更别说自己上手了。 刀钝钝的膈在蛇身上,刀锋之下,蛇还在扭动挣扎着身躯,方淮曳又狠狠的连砍了七八下,一下比一下用力。 这么些日子,她快受够了。 她可以保持冷静的外表,可她做不到排解自己心底快压抑到极致的恐惧与无措。 她不会告诉方之翠,在方知甜扑向她,妄图杀死她的时候,她也多想自己手里有一把刀,干脆的隔断咽喉反杀对方。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近的感受死亡,哪怕她落水的那一刻都没有与方知甜对视的那一刻有这样深刻的体验。 她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失控,可她已经无力阻止自己二十多年来,从未展露过的暴戾的那一面控制自己。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扶在她占满了粘稠蛇血的手背上。 “它已经死了。” 方淮曳睁大了眼,刀夸嚓一声从她手中滑落,跌进了蛇的尸骸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她的两只手臂不受控制的在发抖。 “方淮曳,你已经杀死它了,”方之翠蹲下身,扶过她的肩膀,轻声说:“别怕别怕,你再多喘几口气,别把自己给憋死了。” 方淮曳照她的话做,没敢去看那一地被她砍出来的肉泥,她半垂着头,只能看到方之翠线条极漂亮的下巴,她甚至有些不敢眨眼,怕眼眶变得酸涩落下泪来。 方之翠把手覆盖在她后脑勺,将她的脑袋压到自己肩膀上,“方青月过一会儿说不定就到了,你要哭的话只有现在能哭。” 方淮曳没哭。 她这些日子已经哭过太多次了,无论是在方之翠面前还是自己私下里偷偷的。 她哭了这么多次,依旧摆脱不了头顶的阴云,那哭除了消磨自己的意志就没有任何作用。 两个人跪蹲在地上,鼻尖溢满了血腥气,散在旁边的白色花圈被染红,从叶到蕊。 不知过了多久,方淮曳才从方之翠怀里平静的起身,她仿佛又恢复了原样,脸上的神情轻松了不少。 “这算不算我自己第一次反击?”方淮曳突然问。 “算,”方之翠点头,“很厉害。” 她自己做惯了一些事,可不代表她不会为方淮曳的勇敢而侧目,易地而处,她不一定有方淮曳这样强大的心态。 方淮曳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餐巾纸,去把遗照上落下的血泪擦干紧。 遗照上的老娭毑生了双锐利的眼,哪怕是含笑的,面对镜头时也有自己的分量,仿佛能够隔着阴阳两道看穿人心。 方淮曳从前不曾仔细瞧过她,现在却也生出了几分直视她的勇气。 大概方家人女人多,相似的地方也多,眉眼中总能找出几分相似,哪怕两鬓斑白,皱纹丛生,面上的一些特征也是无法抹去的。 方淮曳在看她的耳朵。 耳垂肉厚,很多方家人都有这种特征。正面拍照,耳廓不够大,只能堪堪露出一只耳垂。 “耳垂大是不是一般被认为是有福气的象征?”方淮曳问道:“我以前和朋友出去玩,碰到道士和尚都这么说。” “是,佛道两家的神仙大多都耳垂厚重,因此便让他们认为耳垂越厚越福泽深厚。” 方淮曳又看了一眼,目光微凝,她指着照片上的老娭毑,“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为什么老娭毑要把自己的耳洞堵住呢?” “村里这几年一共就来过三次拍照的,这张应该是其中一次,可以去问问粤娭毑,”方之翠凑近了些,还真发现照片里老娭毑的耳洞是堵住的。 方淮曳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但是她又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把前天所拍摄的老娭毑的遗物照片调出来。 里面有三张寸照和两张年轻时候的照片,方淮曳细细看过,存照的耳洞都是堵住的,而年轻的照片因为像素太低,人像仿佛磨皮开高了,看不清细节,但上面的老娭毑是没有戴耳环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纠结这个点,但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可还没等方淮曳想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房门便被终于赶下来的方青月一脚踢开。 “你们不知道我刚刚遇着了什么,”方青月大大咧咧走进来,话说到一半才迟钝的嗅到了屋子里的血腥味,忍不住皱眉,“你们把鸡提到这里来杀了?” “没有,”方之翠回答:“你遇着什么了?” 方青月轻而易举被转移了注意力,回答道:“哎哟,我遇到上来的方玉了,可给我吓死了。我当时就想小姨你拿东西给方知甜电出焦味了要是被发现了可咋办?” 第44章 “所以我特意绕了一圈爬到方知甜窗户外面去看看方玉的反应,免得她要发火你跑都跑不掉,结果你们猜我瞧见了什么?”方青月没有故作玄虚的天分,刚刚说完就接着说道:“她手臂上腿上的伤痕全没了!我放下她的时候她手臂还有小擦伤呢,结果居然全没了!我还真不信邪,等方玉走了又进去看了一下,发现她被电出来的痕迹也没了!” 发生在方知甜身上的事一件比一件玄,方淮曳甚至已经有了些习以为常的错觉,不过这个消息是个好消息。 她在感知杀意的时候想反杀,和方知甜被她弄伤了之后又被方玉发现是两回事。 方知甜本身是无辜的,哪怕方淮曳现如今对她感官很复杂,却也不希望这小姑娘真出什么事。 现在她这么快恢复正常,既说明她身体没事,也替方淮曳解决了一桩麻烦事。 “不对啊,我还是闻到一股血腥味,”方青月鼻子特灵,不过她还没巡着味找到被砍碎的蛇就先被终于能看清的方淮曳吓了一跳,“小姨,你们在这里头干嘛呀?你看看你这一身血。” 刚刚失灵的灯在方青月手下一扯就亮,方淮曳闻言低头,果然在自己衣物上看到了大片血迹,她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果然脸上也沾了不少。 方之翠给方青月简略解释了一下刚刚发生的怪事,两人三下五除二替方淮曳收拾了狼藉并且丢去了后山毁尸灭迹。 方淮曳在等她们回来的功夫里给老娭毑又重新烧了三炷香并且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方之翠是个周全的人,顺手给她带来了新的衣服和湿纸巾,等方淮曳处理完之后三人才返回了耳室中,仿佛从来没离去过一般。 而在桌面上,摆放着的那张方淮曳离去前画的嫫母像却多了几分不同。 画神仙真人,方淮曳从来不画眼睛,这是教她的师傅让她必须守的规矩,国画重神韵,不点睛就不会活灵活现,而绘制神仙像一般不点睛,免得僭越。 这参考了画龙点睛的典故,方淮曳过去觉得挺无稽之谈,但到了现在她却下意识遵守,在离去之前,她很确定,她画的几位嫫母都没有点睛。 而现在,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嫫母,眼睛上多了两个黑色的墨点。 第24章 长拜 谁会给嫫母画上眼睛? 可能性很多, 葬礼上有一大批人是闲散的,到处跑的。 你就说被请来的长辈们,方玉是没资格管的, 女性长辈倒是还好, 大多都在茶厅里打牌喝茶或者在道场里帮衬着守灵,男性长辈就闲得多,东拉西扯的到处乱晃也有可能。 方之翠是被方知甜的事弄得忘了葬礼上的自己东西都要收起来的道理, 不然鱼龙混杂指不定被谁给拿走都不知道。 这个道理还是她第一次跟着喆姨去别人家的道场里吃席知道的。 那时候她也就六七岁,有阿姨见她生得可爱便给了她一盒樱桃,那时候樱桃贵, 起码两三百一盒, 她丢在桌子上去洗个手的功夫回来, 那盒樱桃就被几个大爷给吃了,吃得满口汁水,聊天的泡沫喷了满天。 方之翠小时候没有那么好的养气功夫, 上去就想大吵大闹,结果被喆姨给拽下了衣领, 凉凉道:“自己的东西不收拾好,怪得了谁?你放盘东西在桌子上,别人就默认是能拿的。就算知道这东西昂贵, 不可能是宴客用的,也只会明白当不明白。” 从那之后方之翠再没在任何一场葬礼上漏过什么,该是她的就是她的。 她不能祈求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素质。 但是她习惯了只管自己, 几乎忘了方淮曳是个城里来的研究生,她不懂这个事。 现在的大学生出门在外都快被清澈愚蠢这个词给蒙蔽了, 行李财物哪怕丢公共场合的椅子上都是安心的,回了农村之后哪儿会想起这些事? 那两只眼睛显然是被人故意画上去的, 而且画得极烂,真要找是谁那肯定找不着。 方淮曳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谁,但是也懒得去找了。” 笔、画、形、神,这尊嫫母图基本都有了,方淮曳觉得自己是个顶顶的倒霉蛋,她画这东西出来也只是为了做个归类,她也不知道假如有人碰了这玩意,会不会沾上她身上的东西。 假如没事就算了,假如有事……那就只能算对方自己手贱付出的代价了。 方淮曳眸光微暗,她从来就没有多余的圣母心。 方之翠在这件事上和她达成了一致,这几天两人无论是脑力还是体力都有些过载,实在没心思去管别的事。 三人一同在耳房安安生生写起了包封和对联,一直等到傍晚,可算是稍微休息了一下午,直到天黑落日才重新出了房间。 晚上显然比白天更热闹几分,粤娭毑和方玉已经在陪着法师摆椅子了,见着了方淮曳冲她招招手,把她叫了过去。 “等会要先一百零八拜,淮曳啊,你走最前面,只要跟在法师后面就行了。”粤娭毑嘱咐道:“你不用跪,只要作揖就可以。” 说罢,她又扭头问旁边的法师,“这铜锣要不要她敲啊?” 帮忙做一百零八拜的法师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个头不高,他看了一眼方淮曳,撇了撇嘴,“不用了,我的锣一般不让小女娃敲。” 方淮曳脸上的笑微顿。 那法师却仿佛不怎么当回事,只嘿嘿笑着,“你们这席面上没几个镇得住的男的,要我说不如提几个同辈男的站最前面,老人总要有男娃养老送终不是?” 第45章 这一下,连粤娭毑脸上的笑都淡了许多。 她是村里的长辈,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指手画脚。 农村重男轻女是常态,法师也只觉得这么说一句当开玩笑就过了,办丧事的场合,谁也不乐意面子上过不去,说不准他过去也这么说过许多次了。 可今天他碰上的是硬茬子。 当然,这个硬茬子不是方淮曳,更不是粤娭毑,而是在旁边听完直接破口大骂的方玉。 “法师念词要说这么多话吗?”方玉脸色骤然冷了下来,“你不行就换人,少给我在这里七七八八乱说。长了个把给你厉害狠了是吧?看清楚你今天吃的谁家的饭,拿的谁家的钱,少把自己当大爷,你一个靠吊丧唱词营生的东西还说起主人家的是非了?干不下去就滚。我联系联系人脉,说你点是非,让你在十里八村没个生意应该不难吧。” “在场哪个长辈你够格嫌?”方玉说罢就从他手中抢了那把锣恭恭敬敬塞进了方淮曳怀里,“小姨,你代表的是姨奶,我看哪个敢说你没资格敲锣?全场就你最有资格。这锣还是我家买的呢,还真当成你自己的了?”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法师,刚刚还想吵几句的法师闭上了嘴。 他也不过是瞧着方淮曳年少、粤娭毑年老这才敢嘴贱几句,发表点自己唯一能获得优越感的大道理,真遇上方玉这样的,反倒半句话不敢说了,还要陪着笑脸,“说的哪儿的话,我就开个玩笑。” “丧事上头也能开玩笑,看来请你确实请错了啊,”有人在后头说风凉话。 方玉的破口大骂招来了不少人,方家冲女人多,会阴阳怪气当家的女人更多,法师看不上女的,她们又何尝看得起他? 一人一句唾沫都能把他淹死,农村向来是一张信息大网,四通八达,乡里乡亲家家都认识,真惹恼了,她们能靠喉舌把他在这一片的营生尽数搅黄。 法师头顶冒了点冷汗,大概第一回遇到这种事,眼珠子一转,连忙给方淮曳和粤娭毑道歉,又是一番连连说好话,直到粤娭毑看时间快到了,也不好再另请熟悉的法师过来才说了几句场面话结束了这场闹剧。 方淮曳捧着锣回了方之翠旁边,离了大蓬,周围的乐声大了许多,她在桌上给自己拿了杯凉茶喝下,脸上却显露出几分迷茫。 “怎么了?”方之翠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回来就挺恍惚的,被玉姨吓到了?” “倒也不是,”方淮曳说:“只是突然发现她原来还有这一面。” 方玉给她的印象大多是精明厉害的,并且她很懂如何奚落人,给人难堪,在此之前方淮曳对她感官并称不上多好。她与方之翠和喆姨走得更近,自然也是知道方玉平日里是怎么嫌弃二人的,至于她自己,刚来的时候方玉已经用方之翠去接这种方式奚落过她了。 “玉姨吧,从小好强,因为她总觉得老娭毑不够爱她,更爱大女儿些,后来又觉得老娭毑两个女儿可能都没那么爱。”方之翠斟酌着说道:“加上有人在她面前时不时说些闲话,她很长一段时间以为老娭毑因为她不是个男孩所以对她不怎么亲近,所以那时候她事事都要争第一,不能让人看扁。” “尤其不能让人觉得她不如男孩,”方之翠说:“丧事的道场主一般是儿子、兄弟之类在前,只有没有儿子兄弟才会考虑女儿姐妹。玉姨不乐意让人这么以为,所以方知甜跟她姓,她也早就立了遗嘱,她要是死了,道场主只能是方知甜。” 所以她不能容许法师在道场里对方淮曳这个长辈不敬,他嘲讽方淮曳的不合理,就是在嘲讽方玉的不合理。 能和方玉玩到一块的女人,基本都是这样,泼辣且强势,所以才会对法师群起而攻之,而不是如同普通丧事上劝和不劝架,凡事都要说一声算了算了,或者替法师开脱这只是个玩笑。 因为别的道场里,是男人的主场,而她们在未来死后,自己的一切只会交给女儿。这一刻她们群起而攻之,是为了保证未来她们的女儿不会遭遇同样的恶心说教。 方淮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面对手里的铜锣有点手足无措。 一想到等会儿还要跟在那法师身后,心思就淡了点。 “愁什么啊?都是见这一面之后不一定有第二面的,你就算给法师全程摆脸也行。玉姨都不需要给他脸了,你还给他脸干嘛?”方之翠笑着替她敲了一下锣,“这里可用不着你平时在学校的面子工程,你越有礼貌,别人就越欺负你。” 方淮曳托着下巴,有点好笑。 方之翠明明也比她大不了几岁,在这里却如鱼得水,什么情况都能说两句,让她心里有个谱。 大棚里的东西摆得差不多了,方淮曳又被招呼到了队伍最前头,这一回法师虽然看她的眼神依旧不怎么当回事,但却没再说什么,该走什么程序就走什么程序。 他手里拿着经幡和唱词,在做准备。 凳子摆出了一条首尾相接的回肠小路,大致呈椭圆形,贯穿屋内外院,中间摆着炭盆,里头时不时就要丢纸钱进去点燃。 奏乐的民乐师也在一旁做起了准备。 方淮曳旁边站的是粤娭毑,趁着还没开始,粤娭毑从一旁的鞭炮包装纸里多拿了几张用来垫膝盖。 粤娭毑本来可以不跪,但她坚持要为老友送这一程。 方淮曳见她拿得有些困难,加上自己也有搭话的想法,便笑着问道:“粤娭毑,要我帮您拿几张吗?” 第46章 粤娭毑摆摆手,“没事,这么点儿东西我还是拿得了的。” 两人盯着中间的火盆,一时没有说话,在这一刻,粤娭毑脸上终于露出了被她藏了很久的哀伤。 方淮曳过了数十秒才仿佛想替她转移注意力一般说:“我看了老娭毑过去的照片,遗物里房间里都有呢。长得可漂亮了。 ” 粤娭毑微愣,反应过来自己有点失态,冲她也笑笑,“是,她年轻的时候数一数二的爱俏。” “我看照片上她的手镯耳环都挺漂亮呢,”方淮曳说:“老娭毑年轻的时候也挺时髦的,我现在看来也不过时。” “你别说,她年轻的时候过得比我精致多了,手镯耳环从来不离身,每次见她配得都不同。”粤娭毑说:“我们那时候拍照可没这么好的条件,每次拍照她都要好好打扮。不过老了之后发现这些东西都是身外物,打不打扮的也无所谓了。” 方淮曳心底的困惑并没有被解答,她脑子里是她手机里的那两张照片。 老娭毑是绝对没有戴耳环的,也没有戴手镯,这和粤娭毑说的是不相符的。 尽管只是一个十分微小的事,可方淮曳心底觉得不对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但依旧没有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前头的法师已经开始了,民乐在刚刚安静了一瞬后换了个曲子再次奏响,方淮曳心底想着事,跟在法师身后带着长长的队伍走了起来。 一百零八拜并不是真的要跪这么多次,习俗也能简化,粤娭毑刚刚已经交代过,只需要绕着走个七八圈跪拜几十次就够了。 方淮曳心底想着事,不怎么听得清法师的唱词,但大多是一句又一句拉长了声调对老娭毑说的悼亡词,他一停顿,方淮曳就要敲一次锣,然后同样拉长声音说一声跪。 法师穿了一身黑白道袍,手里提了个类似天灯的灯笼,在只点了几根蜡烛的道场里如一盏幽幽鬼火,恰好今夜没有月亮,方淮曳甚至有些瞧不清身后那一长队人的脸,只能听到每次她高声喊跪后整齐划一擦过地面的垫纸和沉闷的下跪声。 和民乐配合的是音响里巨大的伴奏,方淮曳盯着法师的后脑勺,觉得自己此刻像个不管外事的提线木偶。 她眨了眨眼,本来想让自己清醒些,可眼前属于法师的后脑勺却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直面着她,摆放在一旁的桌子和上头她第一天来见着的摆放成人样的寿衣,寿衣之后是金碧辉煌的纸屋和一个黑色奠字正对她的花圈。 她下意识握紧手中的铜锣,下一秒,脚下却骤然传来一声凄厉绵长的痛呼。 “啊——” 方淮曳被吓了一条跳,顿时低头,只见法师不知何时跌倒在地,右手正好摔进了滚烫的炭火盆中。 他手中的天灯也摔在地上,竟然点着了经幡,令大火骤起。 这场火把方淮曳身前的一片都映亮,连同法师因为疼痛而过分狰狞的脸。 见状,她连忙蹲身去扶痛得神智不清的法师。 “你把手抽出来啊?”她想把法师的右手抽出来,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法师更加凄厉的惨叫。 “拿不出来!拿不出来啊!” 法师的手仿佛已经被炭火吞噬,方淮曳又用了两次力,发现是真的拔不出来。 他的惨叫终于令参加仪式的众人回过神来连忙围了过来,方淮曳一时不慎甚至被挤出了包围圈,还是方之翠在她身后扶了她一把。 方淮曳神情有些恍惚,她抬头看了一眼方之翠,声音在一片嘈杂中轻飘飘的。 “方之翠,他的右手上,”她咽了口口水,“我刚刚看到了两个墨点。” 第25章 解节 方淮曳的话被方之翠迅速打断。 “别说, 你什么都没看到。”方之翠压低声音对她说。 方淮曳下意识扭头,只在火光的照映下见着了方之翠忽明忽暗的脸,她的神情极为冷漠, 仿佛对法师的惨状没有任何的怜悯与同情, 更没有丝毫的恐惧与不适。 她有点儿恍惚,从前她确实听人在席上说闲话的时候提过几嘴方之翠是个乖戾冷僻的性格,但是她没有什么实感, 到了这一刻才发觉,别人说的还是有点对的。 起码她此刻的神情,是冷漠到有些瘆人的。 方淮曳不同情法师, 但见到这样的场景依旧会心跳加速, 天然产生恐惧, 可方之翠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情绪冷静得令人难以捉摸。 “方之翠, ”方淮曳喃喃着叫出了她的名字。 方之翠低头看她时,是带点笑的, 那股冷漠也随着她的笑消散了,可方淮曳笑不出来,这种情况下, 哪怕是最尖酸刻薄的人都笑不出来的。 法师的哀嚎还在持续着,周围嘈杂一片,人心惶惶。 方淮曳突然问:“方之翠, 你会怕吗?” 她其实想问的是,方之翠, 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超乎你原本性格的好。 对外界的反应这么冷漠的人,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 可话到嘴边又突然问不出口了。 她有点怕问出口之后, 或许事情会改变许多。 她改不了自己的自私,早上她还能勉强说一句不能连累方之翠,但现在她只能说需要方之翠,无论方之翠是因为什么而对她好。 没有方之翠,她应付不了自己可能面对的事,说不定早就被方知甜掐死了,又或者被银环蛇咬死了。 第47章 “你见过死人吗?”方之翠轻轻说:“不是参加葬礼时的遗照,而是活生生的人死在你面前。” “没、没有,”方淮曳有些发愣。 “我从五岁开始,就被喆姨带着穿梭在医院里、死者家里、还有火葬场、墓地,我见过无数尸体,有的安详完好,有的残破不堪,有的刚从家人的簇拥下逝去,有的刚从几吨吨车下拔出,鲜血淋漓。”方之翠说:“第一年会怕,第二年会麻木,第三年就视若平常了。” 方淮曳点点头,她没有继续问下去,哪怕心底还有些疑惑也聪明的闭了嘴。 另一头的法师终于被人把手从炭盆里抽了出来,烧伤尤其严重,有人打了井水过来给他降温,手塞进去的时候,哪怕灯光依旧不怎么灵光,也能看到盆里冒出白烟来。 “把灯打开啊!”粤娭毑在着急忙慌的人群中吩咐道。 这才有人一拍脑袋想起来,连忙去把灯给开了。 灵堂顿时亮堂了许多,方玉也吓出了一身虚汗,但还是撑着去借了车,吩咐机动人员送法师去市中心医院。 她们这里离市区太远,等救护车来了时间颇长,不如直接联系然后自己派车把人送去。 看法师这模样,右手能不能保住都还不一定。 送人的依旧是方蓉花,她这两天刚刚赶回家,听说自己家的车和狗都征用出去了,本来只是想来凑个热闹,结果谁知道又遇到了这种事。 方蓉花带着自己心肝肉一样的煤炭来的,她是个二十三四的年轻女孩,剪了个齐肩的短发,一边往里走一边正把头发扎起来。 一进道场她就在乱成一团的人堆里一眼扫到了方之翠,并且快速走过来。 “方之翠你也在这儿啊,”方蓉花给她递了根烟,见方之翠摆手这才收了烟盒,扭头去看方淮曳,“这就是玉姨请过来的姨奶?” 方淮曳这些日子没少被年轻小辈打量,只冲她勉强的笑笑。 “姨奶被吓到啦?”方蓉花倒是乐呵呵的看了看她煞白的脸,安慰道:“这刘老头平时就嘴贱,十里八村的,到处都要打点秋风,他老婆孩子是一贯不理,好赌又好酒,费了只右手说不准还能让他长点儿记性呢。” 方之翠闻言提醒,“你说话最好小声点儿。” 方蓉花脸上的神情颇为不屑,靴尖碾了碾地上的沙砾,后头有人叫她,她撇了撇嘴,“要我是真不想送他这一趟。煤炭,给姨奶说再见。” 她脚边的大黄狗还真仿佛能停懂话似的,摇着尾巴咧着嘴冲方淮曳叫了一声。 “她跟你是一辈的吗?”方淮曳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问道。 方蓉花的性格挺潇洒爽快的,她来搅和这么一回,方淮曳因为直面法师烧伤产生的心理阴影都散了点。 “我们这里,除了你,但凡和我差不多大的,都是一辈的。”方之翠回答。 两人在这里闲谈的功夫,方蓉花已经回了自己的车边。 法师烫得严重不算,整个人更是吓得脚都软了,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自己完了,下辈子费了之类的话,被好几个人抬过去的。 方蓉花有好几辆车,这次开的是辆丰田霸道,她站在车门边给人开门,那法师刚要进去,站在旁边的煤炭突然吠叫起来。 “煤炭,”方蓉花呵斥一声,大黄缩了缩脑袋,困惑的看了一眼法师,最终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跑了。 方蓉花甚至来不及去拉住它,它便跑到方淮曳的脚边趴着不动了。 粤娭毑拍了一下方蓉花的肩,“你先送人去吧,你家狗我们替你看着。” 情况着急,方蓉花欲言又止,被簇拥着上了车,往外开去。 煤炭在地上像泄了股气似的,半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方之翠垂头看了它一眼,伸手摸了摸它的大脑袋。煤炭哼哼唧唧了两声,不大一会便把肚皮露了出来。 而在远处,粤娭毑和方玉几人争执得逐渐焦灼。 出了法师这种事,这葬礼到底办还是不办? 这场葬礼从开始到现在,实在处处都有些诡异,到了现在宾客都有些怕了。但已经开到了现在,总不能半途而废,把老娭毑草草下藏,无论是方玉还是粤娭毑都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你说今晚还会办下去吗?”方淮曳低声问。 “会,”方之翠说:“玉姨为了这场葬礼投了十多万,她不会让这些钱打水漂。粤娭毑一心只想给老娭毑风风光光送走,也绝对不会停下来,不然刚刚就分一个人和法师一起去医院了。” 两人坐在角落里,没什么人看得清,加上混乱不已,也就能安心说话。 方淮曳伸手也摸了两把煤炭,心底有些奇怪,“按理说,煤炭对方知甜吠叫,对法师也吠叫,为什么会亲近我呢?” “两种可能,第一你身上没有真实的邪祟,是和普通人一样干干净净的,只是单纯的倒霉被老娭毑留下的东西盯上了,但因为基本没得过手,所以你身上什么也没有。”方之翠说。 方淮曳扭头看她,“第二种呢?怎么不接着说了?” 方之翠眸光微闪,“第二种,你身上也有东西,并且专门克这几天针对你的邪祟,煤炭怕它,而你身上的东西能让它感到安心。” “可是我不是没有中过招,”方淮曳提醒,“我落过水。” “可是你没死,”方之翠分析道:“第一次针对你的是落水,但是你没死。第二次针对你的是不准你上国道离开,我们及时回来了,你也没死。第三次是方知甜发疯,我们早就准备好了你也没死。第四次是那条银环蛇,你同样没死。” 第48章 方淮曳微愣,“不,或许是五次。” “来这里的第一天,我在你家醒来后,还有一条眼镜蛇,和你的鸡一起掉了下去,你还记得吗?” 方之翠当然记得,一同记起来的还有那几只五脏消失的鸡。 “针对我的东西似乎很早就想让我死了,”方淮曳喃喃:“为什么呢?” 对啊,为什么呢? 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 她很少回湘潭,大部分时间都在上海循规蹈矩的长大,人生基本没什么挫折。她的性格让她从小大到都把所有事情处理得完美,不留话柄,基本没有树过敌人。 为什么会有东西或人这样想置她于死地呢? 而她又是真的这么幸运每次都恰好躲过了,还是她身上真的有什么,让她没那么容易死? 方淮曳觉得是后者。 并非是猜测或者妄自菲薄,而是刚刚在库房里,那条被她砍死的银环蛇在她身上攀爬时明明可以一口咬下的,可它却偏偏在她脖颈间盘绕了两圈,像是在顾忌什么般没有下口,否则按照她们发现银环蛇的速度,它早就可以一口咬在方淮曳脖颈上,不需要再耀武扬威般去挑衅方之翠。 这是方之翠都不曾发现的事,方淮曳推测的话到嘴边,到底没有说出口。 恰好鞭炮声骤然响起,吓了两人一跳,一直在前头凑热闹的方青月走过来,大声说:“粤娭毑和方玉说要开炮驱邪,点几封鞭炮之后再继续。” 开炮驱邪是个简单又快速的过程,原理说起来就和驱赶年兽差不多,鞭炮声大且属阳,就地燃放可令邪祟远离,增强灵堂的阳气。 实际上一百零八拜之后本来就要放鞭炮的,只是这一次干脆的从一封变成了所有的存货全放了,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因为放的是一百零八响的大鞭炮,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猩红的残渣有时候还会跳出来,只放了三封不到,她们面前就白茫茫一片,被硫磺味的雾气填满,几乎快看不到对面的人影和灯光。 “我怎么有一种快要被熏死的感觉?”方淮曳咳嗽起来,她还从没闻过这么浓郁的烟味,连眼睛都被呛得有点发红。 “没事,只有最后一封了,”方之翠安慰她,顺便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两个口罩,给了她一个。 方淮曳戴上口罩之后才感觉稍微好一点,等鞭炮放完了,散完了烟,她才发觉刚刚摆好的椅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排成一整列的桌子,从骨灰盒前一路列到了道场拱门,同时有一根绳子从上头穿过,两头各一人拉着,绳子上有许多绳结。 这是解结和开金桥。 开金桥方淮曳倒是有所耳闻,她导师对《红楼梦》颇有研究,连带着也要求方淮曳她们这些学生多读。方淮曳看了好几遍,对里头的句子印象大多很深——这日乃五七正五日,那应佛僧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开金桥,引幛幡(1)。 开金桥许多地方都有这习俗,谓之道士引魂过桥,可使亡者托生福禄之地(2)。 而在开金桥之前要解结,意为先替死者解开生前仇怨,后劝逝者切莫不甘心离世,阴魂不散(2)。 这两个习俗对方玉和粤娭毑来说是极适合今夜的,只要这两样做成了,她们也算对来这里的宾客有了个交代,否则怕是到了明天,宾客都能害怕得走光,出殡那日只剩下萧瑟的几人。 方淮曳和方之翠为了更好些观礼,换了个桌子坐下了。 按规矩,这两个礼依旧得灭了大部分灯光,只留桌子上的蜡烛,还要随之奏乐大鼓,但在开始之前,方玉先在老娭毑的遗照和骨灰盒前拜了三拜。 谁也不知道她跪下时心底在想什么,身后所有宾客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中,四周极静,一旁接替李老头的法师在她身边轻声说:“主人家,来吧。” 方玉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一路从道场里走到了最外面,然后站定。 方淮曳在她身后坐着,目光紧盯着那一列绳结。 她也很想知道,可能是她遭遇的一切厄运的罪魁祸首的老娭毑,究竟愿不愿意解开这结。 第26章 照片 方淮曳有几分呆楞的看向那根长绳。 绳上一共有二十二个绳结, 是记录了老娭毑从生到死的二十二桩仇怨。 这是她生前自己定下的数字,具体是哪二十二桩却无人知晓。 随着方玉一个接一个的往前解,绳结上的纸钱落到了下头的水盆里, 她一路走到了底, 没有出现任何异样。 二十二个绳结!全部安然无恙的解开了! 尽头燃着的蜡烛如同幽幽鬼火,映进方淮曳眼底,也映出了她的不敢置信。 她张了张嘴, 有些失语,只得紧紧抓住方之翠的手腕。 感受到力道,方之翠反手拍了拍她, 示意她稍安勿躁。 或许只是巧合呢? 或许是这绳结不够正宗呢? 方淮曳在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 前头方玉已经给老娭毑磕完头, 脸色肉眼可见松了口气,而法师则上了桌子,准备开金桥。 开金桥念的经很多很杂, 比如刚刚烫伤的刘老头,背熟的只有两首《金桥经》和《银桥经》, 而这位法师背熟的有整整四卷经文,还能背几篇《愚贤经》。 经文背得多,收费也就会更高几分, 一开始方玉没想着开多久的金桥,所以才选了刘老头,现如今只希望这位法师会多少背多少, 把开方破狱和开金桥一同做了。 第49章 民乐换了曲调,法师用地咏叹唱腔唱出来的经文, 拉长的语调和标准的塑普,方淮曳不出所料, 依旧听不懂。 她也没心思落在这上面。 她满心都在困惑,老娭毑为什么肯解开节,若是解开了结,方淮曳自己会不会也已经脱离了阴云? 法师底气十足,唱起词来声音洪亮,倒是真驱散了不少愁闷的氛围,起码方淮曳周边坐着的宾客们从一言不发到现在也敢低声细语说话了。 方淮曳低垂着头,看了眼趴在自己脚边上的阿黄,想低头摸几把缓解一下压力,谁知却被煤炭躲了过去。 煤炭是只懒却真诚的狗,它懒洋洋撇了方淮曳一眼,转了个身用屁股对着她。 “刚刚还对我黏黏糊糊,这会儿就变了样了?”方淮曳没忍住吐槽起来。 方之翠闻言也低头去瞧煤炭,有点好笑,“是啊,它对你的态度怎么一会儿一个样。” 方淮曳摸了摸自己的脸,“对啊,我长得也不至于狗憎人嫌吧?” 说罢她左右看看,见没什么人注意两人,这才压低声音说:“方之翠,我现在想再去老娭毑房间里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带我悄无声息进去?” 方之翠微顿,“为什么?” 方淮曳抬头看了眼已经快把金桥走到底的法师,他已然唱了三篇经,只剩下最后一篇了,等他唱完,灯火就会打开,她们俩要偷偷上去就不容易了。 法师已经唱到了尾声,却什么异变都没有出现,反倒令方淮曳有些不安。 她到了此刻倒是宁愿自己面对的东西出招也好过这样平静且无事,令人摸不着头脑。 方淮曳如实回答:“我想再看一次老娭毑的照片。” 她必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否则她会多次东想西想。而她脑子里有迹可循的疑点只有一个,那就是照片,在刚刚的席面上套了粤娭毑的话之后虽然被刘老头烫伤这件事打断,但是等平静下来却只觉得有哪里不对。 方之翠这次甚至没问她为什么,只将煤炭拴在了桌角,随即示意方淮曳躬下身子跟自己走。 两人猫在角落里,等完全融入黑暗中后才直起身子。 方之翠领的路是绕着道场大棚走的,两人从后门进去,然后悄悄踩着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同样一点灯光都没有,漆黑一片,方淮曳打开手机的摄像头,照到了地面上铺陈着的红白相间的波斯风地毯。 老娭毑到死之前腿脚都比较利索,据说是方玉怕她有个什么磕碰,也怕方知甜过来玩会摔水泥地上,特意在二三楼都铺上了厚实的地毯,这也方便了两人走在地毯上半点声响都没有。 到了老娭毑的门前,方之翠同样只用了一根铁丝,三下五除二就撬开了紧闭的大门。 方淮曳眼见着她就要推门往里走,下意识拉住她。 方之翠:“怎么了?” 方淮曳勉强笑笑,“没怎么,只是刚刚那一下还是下意识害怕,我们进去吧。” 方之翠善解人意道:“那等你缓缓?” 方淮曳有些诧异的看向方之翠,本想再问她一次她居然不怕吗?又怕对方觉得自己总是问这个问题,便只摇头说:“不用了,我们现在就进去。” 两人一个闪身就走了进去。 老娭毑房间的窗帘是拉开的,方之翠把它一把合上,又拿了别针扎上,不留一点空隙。 “可以开灯了。” 方淮曳于是在黑暗里摸索到了门口的开关。 果然。 打不开。 方之翠听到了按钮按动的声音,“打不开吗?” “对,”方淮曳吸了口气,“没事,就这样找东西。” “老娭毑的房间年久失修,有东西坏了也是可能的,不一定是你的问题,床头好像还有个灯。” 方之翠一边说一边走到了床边,下一秒,床头亮起了一盏小小的琥珀色的灯。 灯光并不是很大,仅能照亮半间屋子,但也比没有好,剩下那半间方淮曳用手机也能照个模模糊糊。 有了灯,她心底踏实了一点。 “我记得上次我们来,老娭毑过去的照片都放在柜子里?” 两人上次来因为找到了傩戏面具和菩萨像,确实没仔细看过剩下的照片。 但是这次来,柜子上除了本身的锁还多了两把小锁。 是那种两元店里两块钱三把的锁,为了不破坏结构,方之翠连撬开都撬得很是斯文。 方淮曳将里面的照片一张张掏出来。 大多是些老娭毑年轻时期的照片,十七八岁的样子,背景是田垄里、山里,依旧留着齐耳短发,打扮朴实,但很少是正面对着镜头的,这些照片的角度有几分刁钻。 方淮曳下意识去看耳朵的位置,这几张里面的女人都没有戴耳环。 她蹙眉,想起粤娭毑说过的话。 ——她年轻的时候数一数二的爱俏。 ——手镯耳环从来不离身,每次见她配得都不同。 这几张照片够年轻的了,可却朴素得过分。 老娭毑今年一百零六岁,十七八岁时顶多才一九三四年,那时候照相馆都是个稀罕的地方,谁去拍照不是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更何况还是粤娭毑嘴里顶顶爱俏的老娭毑,按照这种心理,怎么会让自己这样暴露在相机下? 这是自相矛盾的。 要么粤娭毑说谎了,要么这几张照片里的人有问题。 第50章 方淮曳脑子里正想着,替她守门的方之翠却飞快关了灯,把柜子合好上了锁,又拉着她往床底钻,一边钻一边说:“来人了。” 方淮曳被懵懵懂懂拉下去。 几乎两人刚趴好,房门就被打开。 床缝不大,两人又钻得很深,只能看到与视线齐平的画面。 门口传来吱呀的开门声,一束光打了进来,方淮曳借着这束光看到了一双黑色的布鞋。 开关按钮上下按了两下,布鞋的主人嘴里骂道:“这破灯,怎么就舍不得花几个钱修一修。” 是方玉。 方淮曳眨了下眼,下意识想看一眼身旁的方之翠,却被一只伸过来的手阻拦。 于是方淮曳不敢再动作了,身旁的方之翠连呼吸都极轻,连带着她也压抑着呼吸,生怕漏出半点疏漏。 方玉很快进屋子里把床头灯打开。 有了那么点光之后方之翠调低手机亮度打了一行字递给方淮曳。 ——别乱动,床撑不住你翻身。 老娭毑的床偏矮,还靠右边的墙,两人竖着挤在床下连腿都伸不直,她如果想扭头说不准也会造成大动静。 屋内响起窸窸窣窣的翻找声,方玉在屋子里打转,念念有词:“放哪里去了?这老娘什么东西都要藏吗?” 说着说着越来越愤怒大声:“房本到底在哪里?在哪里?” “不是说我好好给她送走,就都给我吗?为什么找不到?” 说着,她把什么东西猛得一摔,屋子里响起七零八落的声音,方淮曳的视角里多了几粒米。 方玉把供品给摔了! 方淮曳瞳孔微缩,有点担忧按照方玉这样的精神状态说不准下一步就要翻到床底下来找房本了。 她左手紧张的扣在地面,右手下意识握上方之翠的手腕。 方之翠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方淮曳抿了抿唇,果然没过多久,楼下传来一阵喧闹,老娭毑的房门被敲响,有人在外面说:“玉姨,方青月在楼下和花别家的狗打起来了,粤娭毑控制不住,让你下去一趟。” 已经跌坐在床边,颇为颓唐的方玉闻言,没有立马说话。 门外被叫来传话的小年轻是个待不住的,见没人应声,又连续敲了几下,并且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方玉已然趁着这个时间整理好了情绪,语气里再没有半点暴躁:“好,我就下去。” 随即方淮曳视野便黑了片刻,等方玉打开门往外走才勉强看到点亮光,等门闭合,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松了口气,反应过来自己因为太过紧张左手已经僵硬不堪,便在床下甩了两下放松。 大概没控制好力道,手腕碰到了什么东西的,发出咚的一声。 是一种冷而坚硬的触感。 方淮曳下意识回头。 一张陶瓷做的嫫母脸正在黑暗中冲她笑着。 那双眼睛仿若人眼,一闭一睁,又冲她眨了眨。 第27章 骨头 方淮曳近乎惊惶的看向自己的身侧, 她只觉得浑身都僵硬起来,刚刚无意触碰到陶瓷上的手一寸寸发凉,一声亟待脱口的尖叫堵在喉咙眼。 那双眼睛挂在树上时, 尚且还没这样恐怖, 现在面对面,连里面的瞳仁都能瞧见,太真实了。 她开始发抖, 恐惧到极致,原来是真的会失声的。 一旁的方之翠发现了她的不对,一把将她翻过来, 动静太大, 床抖了抖, 令两人不得不灰头土脸的从床下爬出来。 “怎么了?” 方之翠掏出手机打光。 她察觉到方淮曳呼吸都有些不畅,脸色苍白得离谱,连忙替她顺气。 方淮曳眨了下眼, 缓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你没看到吗?”她猛得抓住方之翠的前襟,一时甚至只能发出气音。 方之翠困惑:“什么?” “床底下, 就在床底下,在我眼前,”方淮曳有些激动, 眼底满是红血丝,“挂在樟树上的尸体,和我脸贴脸了, 你没看到吗?” 方之翠面色微凝,“我什么都没见到啊。” “方淮曳, ”她晃了晃方淮曳的肩膀,温声说:“你冷静一点。” 方淮曳难以冷静。 任谁都接受不了这东西贴脸开大。 “我帮你看看。”方之翠叹了口气。 说罢她俯下身去, 将手机的手电筒扫向床下。 方淮曳反应略显迟钝,刚说出:“不要。”方之翠已经看向了床下。 她有些不敢低头去看,却又不愿意让方之翠去经历她刚刚经历的后怕,强逼着自己也俯下身朝床下看去。 可里面什么都没有。 倒是手电筒照进去的光在右下角有一大片的折射,刺得人眼睛酸涩。 方之翠的脸色却骤然严肃了几分,她对方淮曳说:“我爬进去看看反光的东西是什么。” 方淮曳一把拽住了她,“不,我去,你给我打灯。” 说完她就干脆的钻进了床下,发现在床脚边的墙上有一根白色的仿若棍棒的东西,踢脚线上的墙纸显然在刚刚被她一番动作踢坏,里面的这根棍棒也一同露了出来。 方淮曳来不及看它究竟是什么,一把握住就往外退。 她前来是为了找过去的照片,现在照片到手了,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况且老娭毑的这间房,现在给她的感觉极差,令她有些神思难安,两人甚至没有去仔细看床底下掏出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便匆匆离开了这里,并且将门重新锁死。 第51章 外面金桥早就开完了,几百响的烟花又被抬了出来,莹白的光在头顶炸开,震耳欲聋。 方淮曳和方之翠飞快回了车里,等老头乐的冷空调打开后,方淮曳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已经一背的冷汗。 车里车外的灯都被打开,方淮曳这才把手里一直捏着的棍棒拿出来,是很细腻的质地,微凉,瓷白色,大概小臂长,一指半粗。它被打磨得很平滑,表面锃亮,这也是它会反光的原因。 “这是什么?”方淮曳掂了掂,“还挺有分量。” 她递给方之翠示意她看看。 方之翠接过,细细观察了几分钟,脸色却越来越不好。 “怎么了?”方淮曳探寻的问起来。 方之翠却收了这东西,只说:“我们去一趟喆姨那里,让她帮忙掌掌眼。” 喆姨本还要帮忙负责后半夜的司仪,但是大概因为开金桥顺利的缘故,后半夜的剩下的仪式均被方玉取消了,大概是怕再横生枝节,喆姨也因此能早些回去。 方之翠正要发动老头乐离开,车窗却被一只满是泥巴的手扒住,比两人更加灰头土脸的方青月牵着煤炭正在门外,她行踪鬼鬼祟祟,见附近没人看到才连忙压低声音说:“快让我进去!把我也带去喆伢那里。” 方之翠沉默着解开了车门锁,方青月嗖的一下就带着阿黄钻了进来,等方之翠发动她才深深吐了口气放松下来。 方淮曳瞧着她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就连刚刚被吓到的恐惧都消散了不少。 “你怎么啦?怎么弄这一身泥?” 方青月抱怨起来,“还不是翠伢,给我发消息说要我捣点乱。” 说着,她把自己的老人机拿了出来,上面硕大的字迹确实来自方之翠的手机号,明晃晃的证据。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牵着煤炭满场乱跑,被粤娭毑叫下来玉伢好一顿骂,后来我听不下去了,就带着煤炭跑了,粤娭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人来追我,吓得我只敢躲到泥巴里了。” 那还能为什么? 大半夜的她牵条狗到处乱跑出了事粤娭毑和方玉怎么和她家交代?怎么和方蓉花交代? 方青月想不到这一层,她还得意洋洋乐呵呵的说:“我可厉害了,我把他们都给甩开了,最后在你们车旁边等你们,不过等了一会不小心睡过头了,幸好翠伢这发、发动机声音大给我吵醒了。是叫发动机吧?” 逻辑清晰,语言流畅。 方淮曳发现方青月的傻不是那种真正的傻,哪怕她只有几岁小孩的脑子,却也是个清晰聪明的脑子,只是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总是很快乐很单纯,还带着孩童般的顽劣。 “是,是叫发动机。”方淮曳笑了笑,但等她瞧见前视镜里方之翠的神情时又抹平了唇角。 方之翠很少出现这样晦暗的表情。 她在别人面前冷僻话少,在方淮曳面前和煦爱笑,可基本都是从容的。 从没有过现在这样,令人难以辨明的神情出现,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 是什么? 是那根白色的长棍有问题吗? 车里一时只剩下了方青月的自言自语,但没过一会她也因为太累睡着了,车内只剩下了煤炭打呼的声音和方青月的呼吸声。 等到前方瞧见熟悉的灯光了,方淮曳才忍不住问道:“是那个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是有些问题,”方之翠点头,拿了个塑料袋包起了那根棍子,目光落在方淮曳脸上,仿若轻轻叹了口气,“我似乎知道为什么你会突然在床底下见到那具曾经挂在香樟树上的尸体了。” 方淮曳彼时对这句话还不太理解,直到她们带着这东西进了屋,一直在等她们的喆姨接过看过后,很确定的说这是人骨,她才悚然一惊。 “人骨?”方淮曳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舔了舔唇,“您确定吗?” 房间里怎么会藏有一根人骨呢? 事情开始往她难以理解的方向发展了,喆姨冲她肯定点头时,方淮曳想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这件事发展到最后她们会不会被警察给逮捕?老娭毑背后不会还有什么人命官司吧? 正常年代普通人是不可能拥有一根人骨的,根据喆姨的推断,这甚至是一根小臂上的骨头。 想起自己刚刚还拿它往自己手臂上比,方淮曳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而这骨头都快被盘包浆了,可见时常被拿到手中把玩,两头都有过打磨的痕迹,是特意做的和普通小棍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你刚刚和我说你知道我见到尸体的原因了?”方淮曳骤然扭头看向方之翠。 方之翠正在给自己泡茶,目光很明显,方淮曳立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这根骨头很可属于那棵香樟树上的尸体的?” “可是那具尸体都不像人啊。”方淮曳反驳道:“那具尸体的脸不是人脸,虽然它有眼睛,但绝对不是。” “你看到的东西很可能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方之翠眯了眯眼,轻声说:“万一那实际上只是遮盖真实容貌的面具呢?” “面具?”方淮曳微愣,“你、你是有什么猜测吗?” 方之翠:“我没有什么猜测,我只是怀疑你所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凡是与正常相比异常的,必定是有什么原因,就如同那具尸体,不论它出现在哪里,但它身上最大的异常便是方淮曳所描述的面容太过诡异,而这样诡异的面容必定有它出现的原因。 第52章 方之翠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可能是要遮盖住什么,所以才会有这样一张脸。 同样的,在香樟树下吊起的尸体,在最开始也是没有脸的,是在她们第二次去寻找,快要消失时才突然出现的脸。 而这一次,按照方淮曳的描述,这张脸已经是直接出现了。 这几次都是在方淮曳对上一次的恐惧减弱之后,又突然变得更加令人恐惧,也就让人无法仔细去追溯那具尸体身上的细节。 而方之翠胆量远超方淮曳,这些事情便完全没有朝她展露过,她也抓不到蛛丝马迹,到了现在她都不曾见过那具尸体的脸。 方淮曳沉默片刻,突然问起已经打盹的方青月,音调都大了许多,“方青月,你上次抓下了那句尸体的鞋子,鞋子下面有没有实体?” 方青月被吓了一跳,抱着煤炭愣愣回答:“我不记得了,但是好像有吧?不然那双鞋子我怎么就是拔不下来呢?” 方淮曳陷入了沉思中,过了片刻她的目光坚定了许多,“我要再去一次香樟树边上,看看这一次那具尸体变成了什么样子。” 方青月眼睛看着她,点点头,“那我也要去。” “你真想好了?”方之翠扬眉。 方淮曳这才想起来自己一时脑热说了些什么,有些心虚的看了一眼喆姨,她呐呐补充,“我自己去其实也可以。” 这句话换来喆姨的冷哼和方之翠在她额头上一戳。 方之翠看她的目光甚至夹着点无奈,“不把我当朋友了不是?” “喆姨是什么人?那气量可是大大的!”方之翠竖起大拇指,开始吹彩虹屁,“你都这么可怜了,我喆姨怎么会见死不救?也就是她年纪大了不方便上上下下,这才派我跟你一块去,她年轻时那可叫一个义薄云天!哎哟!” 喆姨被她夸张的夸赞搅得颇为烦躁,一脚踢在了她屁股上,斜眼瞧了方淮曳一眼,有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最终又只是轻哼一声,算是默认了方之翠跟着去。 方之翠冲方淮曳嘻嘻笑起来。 方淮曳强压下自己上扬的唇角,想起另一件正经事,从口袋里拿出她在老娭毑房里偷出来的几张照片。 “喆姨,您见过老娭毑年轻时候的样子吗?”方淮曳指着上面的那个小姑娘虚心请教:“我总觉得这几张照片有点不对劲。” 喆姨目光落在那照片上,也觉得有点稀奇,“确实不对劲,这人不像老娭毑。我十来岁的时候她也已经快六十了,但是人老了老了也还是爱俏的,穿得颇为时髦。” “我听粤娭毑讲过,她从小到大都是爱美的人。” 但说来说去,这也还是说不出什么具体的所以然,这事也就暂时搁置了。 喆姨想起自己这头本来就要和她们说的事,正色道:“让方青月给你们带话让你们来是因为傩戏的事有点眉目了。” 第28章 换位 方淮曳几人前两天把傩戏面具留在了喆姨这里, 喆姨倒是也知道情况颇为紧急,没闲着,发动了点人脉帮她们去找了找哪里有这种傩戏面具。 她们已经知道了神像是逆转嫫母, 但这面具显然并非嫫母, 并且样式并不在喆姨所知的任何傩戏面具中。 于是她便拜托了在恰好在湘渝交界处的同行去找当地的非遗传承人问问。 这一问,就问出了点奇怪的事。 这块面具是个四不像。 古时候,不知道麋鹿是什么动物, 只看它头脸似马、角似鹿、蹄子如牛、尾细长如驴,所以取名四不像。 这块面具也是如此。 不怪喆姨看不出这是个什么,因为它有三个神的特征, 白面傩母的脸型和眉眼、开路先锋的犄角与额纹、梁山土地的耳朵和胡子, 形容诡异, 并且颜色还以深色为主。 这样叠加着不同的神灵的面容,只有一种可能,是要这块面具兼顾这些神的赐福。 喆姨翻了翻书, 寻到了这三位神灵所肩负的职能。 傩母主繁衍、开路先锋主追魂、梁山土地主赐福添寿。 繁衍、追魂、赐福添寿。 方淮曳在嘴里念叨着这三样,总觉得脑子里似乎多了一条线。 “不对啊, ”方之翠发现了其中的异常,“我去拿下这块面具的时候,它吊在天台上, 后面就是放逆转的嫫母陶瓷小像的地方,逆转嫫母招邪,开路先锋追魂, 这不是相冲了吗?” 喆姨瞧了她一眼,老神在在, “一边招邪,一边追魂, 一来一往,那你说最后会怎么样?” 方之翠脑海里一通,喃喃出声,“相生相克,势均力敌,招到的灵魂不断被开路先锋追索,最后只会让它被困住,无法挣脱,也无法自由,这是个小阵啊。” “被困住的魂灵是承接不住剩下的面具里所包含的繁衍和赐福的,它只会不断生出生机,又逸散而出,它收到的赐福添寿也不会成功落在它自己身上。” 方淮曳听着方之翠的话,忍不住问道:“那这些东西会去哪里呢?” 方之翠沉吟,“可能直接逸散了,也可能被引去别的地方了。但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要是就这么逸散,那多加上这两重功效就失去了意义。 方淮曳闻言眼睛微亮,从怀里掏出了另外两样东西。 是那枚石膏像里的长命锁和那一缕头发。 “离那个小阵最近的,不就是我们摔碎的菩萨像里藏着的长命锁和头发?对了,那里面还有几片竹叶。再然后就是我们今天拿回来的骨头。”说着,她略微遗憾,“但是长命锁上究竟是什么字,我师姐还没有回复我。” 第53章 她们前头所搜查的线索都是零零碎碎出现的,但是到了这一刻,这些线索却已经隐隐有了一条主线。 “嫫母像出现的次数最多,我们先暂借假设我们的猜想是对的,那水下的两尊不同的嫫母像又是在做什么呢?她们周围围了那么大一圈的神仙真人,明显是要镇压,为什么呢?” 没人能解答这个疑惑,或许要让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她们掌控的东西还不够,但起码已经有了些眉目。 困住了什么东西并且借它来获得赐福是确切的,可这些赐福的东西究竟去了何方却是还需要考量的。菩萨像里的长命锁和头发也不一定会是接受赐福的对象,因为方淮曳总觉得老娭毑不会这么简单让她们发现真相。 有眉目就是好事,方淮曳最怕的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她低头把封在塑封袋里面的头发挑出来,思虑片刻后说道:“喆姨,我有件事想拜托您。” “村里的快递站不方便,您可以替我送这袋头发和方玉的头发去做一次私人亲子鉴定吗?” 喆姨略微诧异,眼底露出几分迷茫。 她们这种搞了一辈子封建迷信的人,天然对现在科技有些困惑,接触太少了,就会显得这东西很神秘。 “我?”喆姨指了指自己,“我不会啊。” 方之翠乐了,“你拜托喆姨做这件事,还不如换一个人。” 方淮曳:“谁啊?” “方蓉花,”方之翠说:“她没少做医代,这种事她熟悉得很,自有她的门路。不过你做亲子鉴定是想证明什么?” 方淮曳说:“我也只是怀疑,就说这个小阵,按照你们的说法来看,它是用来困住人的灵魂并且成为接受转移福祉的载体的,接受它的福祉的人总要是和老娭毑有点关系的人吧?我们不提被困住的是谁,就说受益者是谁。按粤娭毑的说法,老娭毑基本没出过村,她的社会关系构成很简单,最要好的朋友是粤娭毑,自己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早逝,二女儿和粤娭毑还活着,那她可能的受益人要么是她大女儿,要么是她自己。” “但是我们把那个陶瓷小像拿出来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了青苔,说明已经在那里放了很久了。要么这把长命锁和头发还有骨头也是那个小阵的一部分,要么这把长命锁和头发还有骨头就是接受生机和赐福的对象,左不过逃不开这两个可能,但是先弄清楚这头发的主人和老娭毑有什么关系却是有必要的事。老娭毑家已经被彻底打扫过了,可能找不到她本人的头发活着别的能提取dna的东西,那还不如方便一点,用方玉的,反正也没什么差别。” 说罢,方淮曳又在在即头发上剪了一小缕,“还有我的,我希望我的也能和她们进行对比,试试看这样能不能得出点别的线索来。” “也行,”方之翠点点头,“喆姨,还是你去和方蓉花说吧。” 方之翠跟方蓉花向来不怎么对付,方蓉花瞧不上她,她也不怎么想和方蓉花多说话。不过喆姨的面子她还是会卖一点。 喆姨接过已经拾掇好的两个头发包,“也行,明天我去方玉家的时候顺手给你们捡几根方玉的头发,一起让蓉花送出去。” 至于用什么理由,那就是喆姨自己的事了。 眼瞧着天色晚了,喆姨开始没好气的赶人,“你们一个个的别待我这里了,看着眼睛疼。” 她们要去香樟树那里只能趁夜晚的时候,现在喆姨拦不住方之翠,那也就懒得再管两人的事。 方淮曳刚刚说要去在探一下香樟树,那么宜早不宜迟,要是再等明晚去,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 几人从喆姨家出来之后重新坐上了老头乐,方之翠便直接往国道那头的方向开。 都累了一天了,谁也没有说话,方青月心大极了,搂着煤炭就在后排呼呼大睡,只说到了再叫她。 方淮曳开窗通了个风,她靠在窗边,没忍住伸出手去兜了兜外头的风。 稻浪翻翻,连带着空气里都是一股稻杆夹杂泥土的气息,不算难闻。 这条乡道上一盏灯都没有,也一辆车都没有,仿佛亘古便是如此寂静。 “在想什么?”方之翠看了她一眼,主动问道。 方淮曳的头发披在肩头,她仰头看了看挂在空中的月亮,轻声说:“在给自己做心理准备。” 方之翠:“什么心理准备?” 方淮曳笑笑,声音懒散:“告诉自己等会儿无论怎么样都不能害怕,今天要是又碰见了,一定得好好瞧瞧,要是能碰碰脸,瞧瞧脸上的究竟是真正的脸还是面具就更好了。” “我可以去帮你看看。”方之翠回答。 方淮曳闻言回头看她,“为什么?” 她的眼神清透,带着淡淡的疑惑,她似乎是在试探,又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无所谓方之翠会不会回答。 “你不觉得这样显得我很助人为乐吗?”方之翠笑着说:“我本来就是个大好人啊,你有难处,我肯定会帮。” “那我要是大难不死,是不是应该要给你买面锦旗?”方淮曳打趣起来,“就写‘谢谢小方女士,救我小命’怎么样?” 方之翠乐了,“你怎么说也是个研究生,能不能写得稍微有文采点?” “这几天吓得我都快忘了我是个研究生了,”方淮曳叹息,“现在脑子里什么墨水都想不起来啊。” 第54章 “等我从这里出去了,我说不定都能应聘恐怖片的演员了,绝对是真情实感的流露。” 两人插科打诨一阵,隐约就要到达目的地。 这一次方之翠连天灯都没带,反正估计也点不燃,还准备那东西没什么意义。 上一次见到尸体的时候,三个人基本等同于白身上场,结果到了现在也没出现什么情况,这基本证明了吊在香樟树上的尸体除了恐怖一点,基本没有攻击性,至于会不会附加什么诅咒,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三个人都算是和尸体亲密接触过的,就算有什么诅咒之类的,她们也都绕不开了。 可是这一次,尸体出现的位置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方淮曳和方之翠把车停在路边,有些犯难。 上一次出现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多,现在实际上也不过九点过十分,并不算晚。 “出现是有什么条件的吗?”方淮曳忍不住回想起来,“我们在这里见到的两次好像也没有什么奇异的经历,就是自然而然的出现了啊。甚至在老娭毑房间的时候,我只是碰到了骨头,尸体也在我面前闪现了。” 方之翠把骨棒拿出来,思虑片刻后说道:“不出来肯定是有原因的,第一次的时候我们俩慌慌张张,第二次的时候我们躲在稻丛里,都是等尸体出现之后我们才看到的。会不会是需要我们离场,给她出现的时间?” 方淮曳觉得这话有道理,三人一狗把车灯熄灭之后,一齐下到了上一次躲起来的稻草丛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除了风声,别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煤炭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忍不住的想刨土。 方青月托着下巴,拍了一下狗头,“别吵。” 等到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方淮曳觉得奇了,“难不成真不出现了?” 方之翠跺了跺蹲麻的脚,“我去外面瞧瞧。” 她一动身,煤炭连忙也拉着方青月往前走去,方淮曳跟在最后面,骤然在地上瞧见了一抹白光,她蹲下身去发现是刚刚那根骨头。 方淮曳躬身捡起,一边捡一边忍不住吐槽道:“方之翠,东西落下了你都没发现吗?” 前头的方之翠闻言回声:“什么东西啊?” “这个啊……” 方淮曳的话戛然而止。 在她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熟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她闻声猛得回身。 ——那棵香樟树竟然改了位置出现在她的身后!根须牢牢的覆盖在了田垄上! 而那句尸体,这一次被吊在了方淮曳头顶,它的帽檐下不再空空荡荡,那张陶瓷的嫫母脸正居高临下的面对着她,连带着那双似人的眼睛也在紧紧盯着她。 第29章 异变 恐惧是一种生理本能, 但是当你被气笑的时候,恐惧感也会随之减弱。 起码方淮曳现在是这样。 大半夜的,香樟树和尸体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确实很吓人。 但她也诡异的察觉到了一丝被过度惊吓过后衍生出的好笑。 它每一次的出场都要惹人震撼一下, 方淮曳甚至感觉自己已经习惯了, 习惯性被吓一跳,又很快的冷静下来。 她刚想回头叫方之翠和方青月,身后便打来一道强光, 将她这一片打得灯火通明,连尸体脸上的陶瓷都在反光。 方之翠早就瞧见了这棵树,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上车把远光灯打开了。 方青月牵着煤炭跑过来, 和方淮曳一同站在树下, 有点奇怪, “它怎么换位置了?” “我也不知道,”方淮曳摇头,“你帮我搭把手, 让我上树一趟。” “啊?”方青月有些迟疑,“要不还是等翠伢来吧。” “不用, 我可以,”方淮曳轻声说。 “可是你不会爬树啊,”方青月蹙眉, “很危险的。” 方淮曳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担心我,但是这是我自己的事, 也该我自己去找到结果。” “行吧,”方青月蹲下身来, “你踩着我的背爬上去吧。” 方淮曳回头看一眼,方之翠正在下车, 她毫不犹豫的踩着方青月的背,两手扶着头顶的树杈,脚下一用力,蹬了上去。 尸体吊得不高不矮,也就脚离地两米左右,方淮曳借了方青月的力,一下就到了尸体脚边的位置,借着粗糙树干上的摩擦力又往上咕踊了两下,到了第一个分叉,这里她已经能和尸体的腰腹平行。 方淮曳呼出一口气,鼓起勇气仰头去看尸体的脸。 车顶照到这里光线并没有下面那么亮,令陶瓷的面容上多了些阴影,她暂时不敢与尸体的眼睛对视,只错落着扫了扫尸体的额头下颚,随即便将目光落在了它的手臂上。 这具尸体究竟和老娭毑有什么关联,她们暂时不知道,但是老娭毑和尸体能有关联的东西,她们现在挖掘出来的只有她手里的这根骨头。 起码方淮曳相信,这根骨头的主人,肯定不会还活着。她在席面上听村里的老人说过不少话,小时候到高中也回来过几次,从来没听说过村里有谁是没有小手臂或者小手臂骨的。 方淮曳咬了咬唇,想伸出手够一下它的左臂,却发现距离不够,她拿着骨头去戳,距离依旧不够。 方之翠早已走到了树下,她没有对方淮曳忙不迭上去的行为说什么,只回车上拿了根半米长的甩棍,对树上的方淮曳说:“用这个试试,接着。” 第55章 方淮曳闻言连忙伸手去接。 “按按钮可以拉长。”方之翠提醒。 方淮曳按了一下甩棍的手柄上的按钮,再一甩,果然又长了半米。 这一次能够到了,但她却发现自己的手有几分发抖。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只能咬紧牙,用甩棍尖尖碰了一下尸体的左手臂。 是实心的。 尸体也没有因为这一下触碰发生异样。 她又转而去碰右边。 不知哪里刮来一阵邪风,吹得方淮曳披散的发丝飞扬,甚至有几缕遮住了眼睛,她甩了下头,一咬牙,把甩棍往前狠狠一戳—— 只见尸体随着她这股劲整体晃了晃,而那只右小臂的位置,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此刻的场景明明诡异可怖极了,可方淮曳却涌生出一种自己终于找到了几分更加确切的线索的狂喜。 她朝下面喊,“尸体有问题!” 方之翠回她,“我们都看到了。” 她们都看到了。 方淮曳抬头看向吊着尸体的那截几乎透明的绳子,眸光微动。 方青月上一次可以一把跳起来取下尸体的鞋子,那也就是说明尸体是可以触碰的,哪怕它神出鬼没,那也是真实的尸体。 那她们如果想把尸体取下来呢? 这个想法或许确实有些异想天开,却让方淮曳整个人都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 即恐惧,又兴奋。 她攀住树枝,往上又爬了两步,把住了第二个树杈,这一次,和尸体的头颅平行了。 她不得不直面那张陶瓷的脸。 手机的手电筒在夜里也发挥出了自己的功效,方淮曳强忍着不适细细看过这张脸的每一处,不曾见着任何接口或缝隙,完整的宛如本就长在脸上,那双诡异的人眼也没有半点突兀的地方。 方淮曳不敢和眼睛对视,又往上爬了几步,终于见着了那根勒住尸体脖颈的细线。 等等! 方淮曳把手机对准了细线,反射出了一阵冷光,这是一截鱼线! 不知为何,她的心口砰砰跳了起来。 她与鱼塘也有关联的,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就是被池塘里的不明物体拽下去差点淹死。 方淮曳伸出手里的甩棍,碰了碰那根牵扯住尸体脖子的鱼线,僵直的一根,基本戳不动。 她五指挨个缓了缓劲,靠在树干上,对下面的方之翠说:“方之翠,你们躲开点。” 方之翠瞧着她往上爬就已然猜到了她要做什么,有几分担心,“你先等等,让我也上去。” 方淮曳抿了抿唇,“我自己可以。” 这一回方之翠却并没有听她的话,拍了拍方青月的肩,也一个借力,用比方淮曳更加敏捷的身手,几秒不到便攀到了她的枝干边。 粗壮的枝干支撑两个人的重量有些勉强,方之翠没等方淮曳说话便先说道:“你要动尸体,想没想过后果?” “要是你弄断了鱼线的一瞬间树就因为你的动作消失了,你该怎么办?从三米多的高空里直接摔下去吗?” 方之翠的目光难得怀了点责备,方淮曳还真没想到这一茬,顿时就有点羞愧。 “应该也摔不死?”她试探道。 “是啊,摔残废了,你又上不了国道,只能躺在屋子里一边痛一边等死,你受得了?”方之翠凉凉说道。 方淮曳想起这个场面打了个寒颤,这不生不如死嘛。 方之翠见状态度软和了点,“你干你的,出了事我也能帮你一把,我不参与。” 话都到了这个地步,方淮曳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不让方之翠和方淮曳插手是为了将她们和危险隔离,可这不代表她就要执拗的牺牲自己,一点余地都不留。 她全然相信要是出了什么特殊情况,方之翠一定能救下她。 方淮曳呼了口气,将出汗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这才重新握上甩棍,她一手攀着树干,一手将甩棍往悬空的鱼线上打去。 她们没有带剪刀,现在能够到尸体的只有这一根甩棍,可恨的就是三人出门匆忙,居然没一个人想起来要带把梯子和剪刀过来,要不哪儿用得着这么曲折。 但人都已经到了,谁也不知道尸体什么时候消失,再往返半个小时回去拿东西不太现实,只能用甩棍凑活一下。 鱼线的特征就是又细又坚韧,方淮曳下手敲了几下,尸体佁然不动,甚至没有她刚刚去触碰右手臂时的动静大。 方淮曳咬了咬牙,对准鱼线用甩棍微锋利的那一头再次割过去。 可尸体依旧没有什么动静,它像一尊石像一般悬挂在空中,反倒是方淮曳的手臂,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过度恐惧的生理反应,居然半边都麻了。 她觉得这样不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鼓起的勇气再这样下去迟早得散,于是干脆利落的又使了点劲试图将那根鱼线割断。 这一次,尸体震颤了一下。 正当方淮曳吐出口气,想再来一下时,一直面对着她们的尸体内部突然传来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宛如她小学时的班长用指甲抠黑板的尖锐声音。 方淮曳下意识后退一步,再抬头却不偏不倚的与那双黝黑的,属于人的眼睛对视。 那双眼睛有了些不同,它变得突出,眼白布满了红血丝,仿佛就要爆炸。 第56章 “小心——” 她的身后传来方之翠的声音,与声音一同传来的,是一声令人恐惧的断裂声。 方之翠甚至来不及拉着方淮曳往下跳,两人面前的尸体,突然从颈部裂开,大量的血喷溅而出,炸了方淮曳满脸。 风一阵接一阵的刮来,等眼前的红色血雾散去,方淮曳呆滞的眨了下眼,与她视线平齐的只有一颗仿佛死不瞑目般盯着她的头颅,仅剩的那一截脖颈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血。 一滴。 两滴。 三滴。 因为过于安静,甚至能清晰的听到血砸在地上的闷响。 一声尖叫从方淮曳口中溢出,响彻天际,她掌心还紧紧握着那根甩棍,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方淮曳!方淮曳!”她身后的方之翠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压在她耳边焦虑的喊,“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方淮曳控制不住的流眼泪,她紧紧揪住了方之翠的前襟,已经彻底乱了心绪。 “我冷静不下来!”方淮曳哭出声来,“死掉不知道多久的尸体怎么会有这么新鲜的血!” “我知道它可能每次都要让我刻意恐惧,不去发现它身上的秘密,可是我控制不住,我不知道怎么办!” 这种场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忍受,她满脸满身都糊着血,情绪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方之翠卡着她的腰,强行抱着她一路从树上爬了下来。 树下的方青月和煤炭安静得过分,煤炭趴在地上,在无头的尸体上嗅闻,方青月却愣愣盯着这大半截尸体,有些失神。 方淮曳用手胡乱的抹着眼泪,一边哭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腿都是软的,连滚带爬着跪倒在尸体身边,掀开它寿衣的右边衣袖,就着闪光灯给它拍了几张照,拍完之后还要摸一下尸身,感受到一片冰凉后反而松了口气。 “你不是害怕吗?”方之翠有点儿不忍心。 方淮曳一把鼻涕一把泪,颤声说:“那我也不能就这么把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放过了啊。” 头是暂时拿不到了,她怎么也得给好不容易弄下来的下半截身子留存一下吧? 方之翠目光复杂,有时候对方淮曳甚至有点佩服了。 “等会,”她突然指向尸体,“尸体变透明了,它开始消失了。” 方淮曳闻声连忙把目光再移向了身后的树,果然,树也跟着在慢慢变透明。 一分钟不到,一切消失得干干净净。 平静的田野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机,手机里刚刚拍的照片也随之消失不见,成了几张白板。 唯有她们身上的血迹,依旧沾粘在脸上身上。 风又吹过,明明是温热的,却令方淮曳一个激灵。 第30章 清醒 等三人回到家时已经将近十一点半了。 无论是方淮曳还是方之翠, 都没有来得及避开尸体喷溅出来的血,只是程度高低不同罢了。 回程的路上没人说话,就连方青月都只愣愣望着窗外, 整个二年飘飘忽忽的, 反应有些不对劲。 可没人能注意到这股不对劲,方淮曳和方之翠都陷入了莫大的震惊和困惑中,暂时还没回过神来。 尤其是方淮曳。 她浑身上下满是腥燥的血, 虽然是冷的,却黏腻极了,惹人难受, 比血更冷的是她的心。 说是拔凉拔凉都不为过。 头身分离的场面不是她想忘就能忘的。 窗外有风吹过她粘成一簇一簇的头发, 她趴在边缘, 肩膀和头探了出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她难以接受的味道吹散。 路上什么人都没有,依旧只有她们这一辆孤独的小车行驶着, 谁也不知道她们刚刚经历了多么离谱且恐惧的事。 她有时会偏头去看一眼方之翠。 方之翠的唇紧抿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但方淮曳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她此刻必然也是在出神的。 这样的平静直到她们在方之翠的小院里下车,按惯例围绕过来的母鸡们在闻见她们身上的血腥味之后尖叫着四散逃脱后被打破。 牵着煤炭的方青月像是突然就回魂了,凑到了两人面前上上下下的闻, “你们身上的味道,好像是鸡血。” 方淮曳原本如死灰般的心在她这一句话下直接死灰复燃。 她真的接受不了人血喷溅了她满身,物伤其类, 这是每一种生物都无法避免的事。 显然比起她自己心灵感受到冲击,方之翠家的鸡心灵感受到冲击是更好的事。 “翠伢, 你没少杀鸡,你说是不是?”方青月抬头看一言不发的方之翠。 方之翠回神回得比她还慢, 这才后知后觉翕动了一下鼻尖,闻到了极其熟悉的味道,“好像确实是鸡血?” 得到她的回答,方淮曳彻底松了口气,随即忍不住问道:“你这一路都在想什么?” 如果不是在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依照方之翠的敏锐不至于将身上的血是鸡血的事忽略到现在。 方之翠:“先进去再说。” 现如今基本已经入夏,晚上蚊子太多了,特别她们这种一身鸡血的,更招蚊子。 三人快步进了屋。 方青月身上一身泥巴,反倒成了几人里头最防蚊虫的,她往沙发上一躺,将黄色符箓都压在身下,长长舒了口气,“好累啊今天。” 第57章 方淮曳给自己倒了杯水,迫不及待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方之翠最后进门,合上门后说道:“我一路上都在想,我们这里以前有没有吊死过人。” 方淮曳:“可是以前这个尸体第一次出来的时候,你不是说过这些年没有吗?不说没有,就连香樟树都不存在。” 方之翠解释道:“我说的没有是乡道修建起来之后,但是修建之前不代表没有。” 方淮曳眼睛一亮:“那你是有线索了吗?” 方之翠摇头,似乎有些难言,眼底又有些惆怅,“没有,而且这件事不好查啊。” 方淮曳困惑:“为什么?” 躺在沙发上的方青月倒是解答了她的疑惑,她露出一口森白的牙,“因为以前村里吊死的人多得是啊。” 方淮曳:“啊?怎么会?” 方之翠喝了口水,见方淮曳把目光挪向她,便点点头,肯定了方青月这句话。 “你给下半截尸体拍照的时候,仔细看过她露出来的小臂上的皮肤吗?”方之翠问道。 方淮曳哪儿敢看啊,她那时候连滚带爬,眼睫毛上都是血,慌慌张张拍了几张自己都没看清的照片,最后照片还跟着尸体一起消失了,都没来得及仔细看。 方之翠说:“尸体上的皮肤,很苍白,但是也很细腻,没有半点老态或者褶皱。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方淮曳愣愣看着她,脑子这种时候反倒短路了,“代表她死的时候很年轻?” “哎哟,小姨,你怎么这种时候还没我聪明啊,”方青月插话,“她死的时候很年轻,但是我们这里这些年都没有吊死的人,那就只能说明她是很久以前还在很年轻的时候吊死的。” 说着,她开动自己的脑子猜测了一下,“乡道没建起来之前,我们这里其实农田里也没有树的,都是分好的田块,要找有树的时候,起码得建国之前了。” 这种时候,方青月聪明得不像话。 她的话没有被方之翠否认,方淮曳便顺着她的话往下想,如果得到建国之前,那要找到一个上吊的女人,确实太难了。 不是因为年代久远没有资料,而是因为无论在哪里的农村,在尚未建国之前的混乱年代里,因为各种原因,吊死的人太多了,根本不会有人去刻意记得这些逝去的生命,光自己活命就已经很艰难了。 方淮曳深吸口气,有些烦恼的坐在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方之翠见状,躬身摸了摸她的头,低声安慰,“可是我们也不是全无线索,起码今天证明了这具尸体和老娭毑有关系,是我们手里的骨头的主人,或许也可以从这里去问问别人嘛。” 村里出生在建国之前的老人又不是没有,多问问总能问到的。 方青月闻言也安慰她,“对啊,小姨,实在不行,你明天去问问我娘姥子嘛。” 方淮曳半抬头,反应了一下才知道方青月说的是她自己的妈妈。 她们两人的安慰倒是挺有用的,起码方淮曳心里好受多了。 她并不习惯让消极的情绪在心里停留太久,否则她会丧失斗志。 方淮曳只缓了几下,便有些勉强的上楼拿衣服洗澡洗头,她这一身实在不舒服极了。 等到方淮曳走了,方之翠坐在地毯上,从口袋里掏了根烟,屋里很安静,方青月似乎睡着了,煤炭靠在她腿上,正在打呼。 “方青月,饿了吗?”她突然开口问。 方青月闭着眼没回话,似乎已经进入深度睡眠。 方之翠猛得踢了她的腿一脚,声音微沉,“别给我装,睁眼。” 方青月被踢疼了,有些恼羞成怒的说:“使这么大劲干嘛!” “你现在脑子是清醒的吧?”方之翠扯了下唇角,“什么时候醒的啊?还给我装呢?” 方青月闻言眸光略微闪烁,“你、你在说什么啊?”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傻只是一阵一阵的,脑子时不时就会清醒点,但你自己觉得傻着最不错,能想干嘛干嘛,别人也会对你更宽容点,所以傻的时候是真傻,清醒的时候也在装傻。”方之翠凝视她,“什么时候醒的?我们去乡道之前你肯定是没醒的,看到尸体的时候?为什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方青月音量大了点儿,“而且你不要给我没大没小的!” “你对那具尸体有印象,”方之翠用的肯定句,“因为你对尸体有印象,脑子清醒的时候又同情方淮曳,所以你才会让她去找你妈,这样你就可以继续装疯卖傻,不会暴露。” “我没印象,我只是、只是觉得有点儿熟悉。”方青月缩了缩脖子。 这也算变相承认了。 她有时候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傻还是清醒的,被方之翠这么一喝,反倒界限明晰起来。 “你怎么看出来的啊?”她小声问。 “一个人傻和不傻是不一样的。”方之翠看了她一眼,“你真傻的时候,从来不会安慰人。” 方青月脑子不好使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有些顽劣,条理偶尔清晰,但大多数时候是不理会别人的事只顾自己开心的。 方青月用脏污的衣袖捂住眼睛,长长叹了口气,“那你们明天去问我娘姥子也一样啊,说不定再过会儿我就又傻了,干嘛突然戳穿我?万一我傻不回去了怎么办?” 方之翠点烟的动作极快,白色的烟雾从指尖冒出来,形成了一条白色的线。 第58章 “你知道,你就直说,别浪费时间,”方之翠淡声说:“方淮曳等不起了,去找你妈又要花去不少时间。” “哎哟,你这让我怎么说?我也不确定啊。”方青月有点犹豫,“我就是吧,觉得那个尸体肚子上的胎记有点眼熟,见到之后,我脑子好像一下就清醒了,还想起了一些我小时候的事,可是具体在哪里见过我又不记得了。” “肚子上有胎记?”方之翠微顿。 方青月点点头,“是啊,就在你们没下来的时候,尸体掉下来,衣服掀起来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正好就给我瞧见了,然后我脑子就醒了,她肚子上有个胎记呢,像五个手指头印一样,刻在边上,还是粉色的。” “我本来想去再看一下的,但是头有点疼,你们又下来了,我就没看了。”她捂住耳朵,“你别问我了,明天还是去问我娘姥子吧,我只要仔细想想就脑子疼,哎哟。” 不管她是装的还是真的,显然方之翠再问不出什么东西了,她有点无奈的拿出手机,在里面找了几个法师同行的联系方式。 方青月的妈妈也快百来岁了,脑子还没她自己好使,问的话十句有八句听不清,不一定能知道什么。 但是依照方青月这么些年在丧葬圈子里混所知道的规矩,过去假如谁家有个孩子身上有奇怪的胎记,那很可能是要请算命的来瞧瞧有没有大碍的,这种情况很常见。 不如做第二手准备,去找找还在世的高龄法师,看看有没有这么个印象,又或者他们的师傅有没有算过这么个小姑娘。 大概因为太晚了,消息发出去并没有人回,方之翠指尖的烟落了一截烟灰,烫得她手略疼。 还没来得及甩掉,后头的淋浴间里就传来一声瓢盆被打翻的巨响。 第31章 族谱 方淮曳发出尖叫是因为踢倒了澡盆在浴室里滑倒了。 方之翠家的浴室铺了一层厚厚的瓷砖, 一不小心便会脚底打滑。 可究其根本是方淮曳自己的原因。 她的心口猛然传来一阵剧痛。 这种痛,她并非没有感受过。 在她踏上国道时,近乎窒息的那一刻, 胸口便会有这样的疼痛。 她像被扼住了喉咙, 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徒劳的捂住心口,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挥舞, 直到她的挣扎的过程中踢倒了澡盆,滑倒在地,那一声尖叫才从她口中溢出。 方淮曳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不知道是水珠还是汗滴, 从她鼻尖划下。 她差点忘记的身体异样, 在这一刻卷土重来着提醒她,在她来到村里遇到诡异事件的第一天,她的心口就在隐隐作痛, 那时尚且不明显。 可今天为什么会突然爆发这样的痛楚? 方淮曳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令她几乎难以思考, 磨砂玻璃后隐约现出一个人影,是方之翠在外敲门。 “方淮曳,怎么了?” 方淮曳咬了咬唇, “没事。” 她想撑着点什么自己爬起来,可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酸软没有任何力气,刚刚换下来的脏衣服还在架子上, 令浴室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她只能勉力抽了浴巾先把自己裹好, 然后才无力的向还没有离开的方之翠求助,“我刚刚摔了一下, 起不来了,能麻烦你进来扶我一下吗?我没有锁门。” 方之翠闻言拧开了门,水汽要散不散,血腥味很重,她眸光微凝,连忙蹲到方淮曳身边,上上下下打量她,“你没受伤吧?” 方淮曳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她摇摇头,“我没事,是衣服的味道。” 方之翠这才搀住她的胳膊,用了点力气扶她起来 。 方淮曳的头发粘在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上,方之翠用一只手帮她拨了拨,摸到一手冰凉。方淮曳的手臂软且丰腴,大概是骨架太小,所以手往下用点力便会轻微下陷,找不到着力点。 方之翠很少和同龄人这样亲密接触,更何况方淮曳还整个人几乎靠进她怀里,需要靠她支撑,这令她难得的有些手足无措。 方淮曳蹙眉,拉过她另一只手穿过背后扣在自己腰间,“你用点力,不然我不好借力。” 方之翠胡乱点点头,乖乖扶着她的腰往外走,开始转移注意力,“明天早上我们去一趟方青月家里吧。” “可以啊,”方淮曳显然也有些心不在焉,“去找她妈妈问一下吗?我该怎么称呼呢?” “你和她妈算是平辈,叫声姐或者也叫老娭毑就行了。”方之翠轻声说。 方淮曳漫不经心的应声。 方之翠到底还是帮方青月隐瞒了一下,只将肚子上有胎记的事说成是自己一开始的发现。 “那你刚刚怎么不说呢?”方淮曳聪明极了,她歪头看了一下方之翠,玩笑道:“是怕我一下接受太多,脑袋会短路,所以特意让我身上洗干净舒服了再说吗?” 方之翠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是啊,怕你洗澡的时候都开始东想西想,我自己也要细细梳理一下,不然怕说不清楚。” 方淮曳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只点点头,“那我们明天先去找找方青月的妈妈?如果那一头没有什么线索,咱们再去找你的同行们打听打听?” “好,可以。”方之翠笑起来,她与方淮曳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有一层了然。 方淮曳了然方之翠肯定有所隐瞒,但她不多过问,因为她知道方之翠不会害自己。 第59章 方淮曳是个很会做场面的女孩子,进退有度,不会让人感到冒犯,也会自然的给人台阶下。 话不用说死,双方心里有数就是。 客厅里方青月已经趴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煤炭趴在她脚边上,见两人出来了,抬头看了一眼,打了个鼻息便又懒洋洋趴下去了。 “你先上楼睡觉吧。”方之翠轻声说。 方淮曳被她扶着进了房,腰肢触及到柔软的被褥后只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些,恨不得直接瘫倒在里面长睡不醒。 头顶的天花板雪白,只有角落里有几根飘零的蛛网,这间房间方之翠并不怎么用,所以哪怕打扫了一遍也还会有些疏漏,若是平常,方淮曳自己就会把这蛛网给彻底扫掉,可现在她半点力气也没有了,眼睛一闭就只想睡觉。 头发也懒得吹了,衣服也懒得换了,只摆摆手对方之翠道了声谢。 方之翠觉得这样不行,硬拽着她吹完头发。女人的手意外的柔软小心,面对方淮曳偏稀软的发丝拿出了十二分的细致,等帮她完全打理好之后才推门离去。 方淮曳平躺在床上,这一回终于能安心闭眼了,可这几天的经历和轮播一般,在她脑海里来来回回,尤其是尸体炸开的瞬间,最令人印象深刻,将她反复拖入恐怖的一幕里,无法挣脱。 胸口的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只有点心悸,是完全可以忽略的状态。 再过两天尸体就要出殡了,方淮曳心底有点焦虑。 她抓不住自己心绞痛的原因,却总觉得和葬礼的时间有关,这越来越剧烈的疼痛仿佛在佐证她的猜测,令她心头都拢上了一股阴翳。 这么多事,想着想着,方淮曳渐渐入眠,这一次,依旧一夜无梦。 方淮曳结结实实的睡了一整晚,一觉睡醒后竟然有些神清气爽。 她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自己已经能活动自如,昨夜的失力基本恢复了。 方淮曳的身体从小到大都不算太好,吃药打针是常事,哪怕得个小感冒没有两三天都很难好。她握紧拳头又张开,感受着手臂里的力气,不大,却也不虚。 她感受到了一点违和。 上一次她落水之后,休息了不到一天就就好了,肺部感染什么的似乎一点都没有。 是不是好得快了一点?就像现在,她好得太快了一点。 可莫名其妙的胸口疼痛又是确实存在的事,这样就会显得她是不是有些大惊小怪,把什么事都想得有点邪乎。 这种奇怪的猜想,被方淮曳压进心底,准备再观测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 楼下方之翠和方青月已经爬起来吃早餐了,见着了方淮曳,煤球哒哒跑过来亲昵的贴了贴她的大腿。 方淮曳摸了把狗头,坐到桌子旁边,随手拿了个馒头就开吃。 “我们等会就去方青月家吗?” 方之翠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短t,头发扎成干净利落的马尾,从剁辣椒盒里舀了勺对方淮曳来说致死量的辣椒放进了馒头里。 她咬了一口之后才回答:“可以,今天要做的事基本都在下午和晚上,上午时间还算空余。” 今天要烧包封和纸屋,还要去贿赂野鬼,这些方淮曳都必须到场,现在是八点,满打满算,她撑死还有三个半小时的时间自由活动。 三人吃得很快,等再坐上车时,方之翠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方青月。 方青月没有与她对视,反倒在到处乱看,带着点兴致勃勃和好奇,眼神是无法伪装的纯澈。 看来经过一晚上,她又变回了原样。 今天早上的太阳极大,晒得人有些头晕脑花,等几人到了方青月家,只见她的几个姐姐和姐夫正在田里查勘庄稼。 见着了方之翠的小车,她们也只假装没看见,等方青月从车上迷迷糊糊下来之后,她们才以为发生了什么,脸色微变,连忙放下工具走过来。 骤然被四个中年女人围住,方青月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她大姐上下打量过方青月,见她身上完好无损也没什么伤口,这才一手指头戳她眉心,“这几天死哪儿去了?” 方青月脾气那是绝对的好,面对大姐的责问也只嘿嘿笑着,然后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把站在她们身后的方淮曳推上前来,“小姨有事找我娘姥子呢。” 方淮曳骤然成了视线中心,她也没躲,只得体的冲她们笑笑,“叨扰几位了。” 年轻轻的姑娘立在田里,怎么瞧怎么不合适,大姐闻言让几个妹妹接着干活,她招呼着方淮曳三人往里走。 “她今天正好心情还挺好的,喝了两壶茶呢,”大姐边走边说:“老人家少眠,现在在院子里晒太阳。” 农田里院落不远,方青月到了门口反倒有点犹疑,牵着煤炭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大姐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点,瞪她一眼,“你怕被她骂也要进去看看她,不能做不孝顺的事。” 方青月这才唯唯诺诺往里走,无声叹了口气。 “方青月在她妈妈还走得动的时候惹祸比较多,每次都会被她妈妈狠狠骂一顿。她妈年老了,记性也有点退化,但是脑子里骂她一顿这件事倒是一直记得,十次有九次见她都要先骂一顿。”方之翠在后头小声的给方淮曳解释道。 方淮曳了然的点点头,只觉得有点好笑。 可这一次,这方老娭毑却并没有骂方青月。 第60章 几人还没进门,手里拿着蒲扇,靠在躺椅上的方老娭毑已经看过来了。 要是说粤娭毑是圆滑能干,目光温和,这位老娭毑目光就锐利多了,哪怕快一百了也能看出她眼睛里的厉害来,这实在不像个耳聋又记性退化的老太太。 可这老太太在视线扭过来的下一秒,便骤然睁大了眼,盯着门口几人,流露出几分震惊和诧异来。 方淮曳和方之翠都捕捉到了她这一刻的情绪,两人对视一眼,方之翠先走过去,蹲下身说道:“方娭毑,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翠翠啊,喆伢家的。” 方老娭毑不知道听没听着,只是神情有点恍惚,没有回答这句话,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盯着门口。 而门口只有三个人——方青月,方青月的大姐,还有方淮曳。 方淮曳见状迈步走过去,大声说:“老娭毑,我是方淮曳,方孟慈的女儿,您还记得方孟慈吗?” 方老娭毑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跟着她,方淮曳这句话,她同样没听清,也没给出回应。 但她一把握住了方淮曳的手,有点激动,“萱妹?萱妹你怎么回来了?我好多年没见过你了。你怎么不老啊?” 大姐见状怕老人家吓到小姑娘,连忙把她的手收回来,“什么萱妹啊?妈,你认错人了!” 方老娭毑闻言有点迷茫,眯着眼睛盯着方淮曳细细看,露出一个不解的眼神。 “估计是我妈以前的老朋友,她这几天经常胡言乱语,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老人家记性变差了就这样。”大姐解释道。 方淮曳抿了抿唇。 她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见到方青月的那天,方青月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妹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方之翠纠正她的称呼后,她说的是:没错啊,我见过的就是我小姨。 当时她们都以为方青月也是在胡言乱语,可是假如不是呢? 这么想着,方淮曳连呼吸都轻了几分,她蹲下身,保持与方老娭毑平视,唇角笑出一个酒窝,朗声问:“萱妹是谁呀?” 老娭毑提起来这件事,倒是有了点精神,她盯着方淮曳说:“是我最喜欢的妹妹,不对,是姐姐?嘶,我忘了。” 随即她仿佛陷入了迷茫之中,苍老枯槁的手抬起来,她想碰碰方淮曳的脸,却又不敢触碰那片瓷白莹润的肌肤,最终只仿佛一个做错了什么的孩子一样,委屈起来,“我的手太脏了,还是不碰你了。萱妹最爱干净了。” 方淮曳同她对视,她在那双实际上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里见到了压抑的点泪光,心底不知为何有点难受,便低下头,把自己的脸轻轻放到老人家的掌心里,笑着说:“没事,您的手不脏的。” 方老娭毑见状摸了一下她的脸,低声喃喃:“你不是她呀,她不会让脏姑娘碰自己的,她可爱干净了。” 这句话只有方淮曳一个人听清了,随着这句话结束,方老娭毑终于注意到了院子里的方青月,她收回自己的手,冲方青月骂起来,“这几天你去哪里鬼混了?是不是又惹祸了!这么多人来我们家找麻烦?” 竟然是再也不看方淮曳一眼了。 方青月被她骂得抱头鼠窜,在她的躺椅边上着急的打转解释自己什么坏事也没干,娘俩鸡同鸭讲也能吵五六分钟。 大姐被超得脑袋疼,迎着方淮曳和方之翠进了屋,还给两人上了杯茶。 “我娘姥子年纪大了,很多话稀里糊涂的,连我都听不懂,”她看向方淮曳,说道:“按理说起来,我要叫你声小姨。” “那是,我今天能有杯茶估计都是看了方姨奶的脸。”方之翠说笑道:“不然每回我到方老娭毑家茶都讨不到一杯。” “你师傅和我们家什么关系,用不着这些礼。”大姐白了她一眼。 也是快七十的老人了,但心态却好得很,还能下地干活,每天还能抽出时间刷刷某音不和时代脱节,方之翠和她很是熟捻。 “刚刚老太太说的萱妹您有什么印象吗?”方淮曳抿了口茶,温声问道。 “不认识,”大姐也觉得奇怪,“我从来没听她提过这个人啊,但听称呼估计是她们这一辈的。她们那一辈人多却也少,能活到现在的,我都有印象,我没印象的估计是战乱年代就没了的长辈们,也可能是她以前的朋友。不过我们家老娘这辈子出村出得少,第一次去长沙还是我九几年带她去的。估计是以前村里哪位长辈了。” 方淮曳点点头。 要现在就问出来这是谁,有点难度,她想细细再问问,在心底打了个腹稿,“那您能替我想想办法知道具体是谁那?我最近有个课题嘛,想挖挖建国之前的无名普通人生活,给她们写本传记,来村里一趟也正好想找点素材。老娭毑嘴里的这位我现在有点儿兴趣,想挖一挖,到时候还能写个探索的过程呢。” 这个理由无疑是个极好的理由,对村里来说,面对读书人天生就有几分钦佩,一听她说要拿村里人做课堂作业,大姐立马便爽快应声,“行啊,我到时候再去问问我老娘。不过你要是着急可以去找村长进祠堂瞧瞧族谱里有没有这个人。说不准还能找到别的你感兴趣的人呢。” 方淮曳眼睛一亮。 对啊! 族谱! “不过,老娭毑嘴里的萱妹应该是个女孩儿,咱们村里女孩子也上族谱吗?” 第61章 “啊?”大姐有点茫然,“为什么不能上?我们都上啊。一直都上的啊。” “湖湘一带族谱记的是全家史,男女老少都要上谱,”方之翠给她解释:“不过以前有的地方女人可能不上本家的族谱只上夫家的族谱,方家冲里向来女人多,很少外嫁,所以从出现起记的就是全族的族谱。后来民国的时候,湖湘大部分地区也基本不分男女,全家上谱了。” 这还真是方淮曳的知识盲点,把这件事记心里,她合计了一下,可以就用这个理由去看一下族谱,要不是大姐提醒,她还真没想道还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 大姐显然对方淮曳的大学生活很感兴趣,拉着她嘀咕了半天,门外方老娭毑还在骂方青月,方之翠便将手机拿出来处理了几条信息。 大多是她昨晚上发给同行的回信,她按方青月的描述拜托同行们去问问自己长辈,过去有没有看过哪一家哪一户的女孩子,肚子右下角有形似五个手指印的胎记,大多给她的回复都是没印象,没见过。 直到翻到底,方之翠的目光定在其中一条消息上。 ——你问这个干嘛? 第32章 双生 方之翠找的同行大多是她这么些年在行业里留下的人脉, 她询问的同行主要是在方家冲这一带立根的。 办丧事的也分许多类别,城里办丧事或者火葬场一拉开追悼会就完了,乡下却事务繁杂, 每一项都需要联系人。 生意生意说起来是想在哪里做在哪里做, 但总有人有强有弱,有的世代都扎在这一片的,那自然就生意好些, 别人想再插进来,难上加难。 也是因为这门生意基本走传家的模式,方之翠才能这样迅速的锁定问询的同行们。 回她消息的同行叫刘月, 家传法师, 不过因为乡下地方找法师不愿意找男的, 她就另辟蹊径,干脆招揽了一批法师和一批专办丧事的老手,自己当老板, 用她妈妈剩下的人脉,把公司开得红红火火, 专门承办乡下各种红白喜事。 坐在方之翠的车上,方淮曳细细记下了这人的身份。 刚刚方淮曳和大姐聊天的功夫,方之翠和刘月已经约定了见面的地点。 方之翠本来想在手机上问个明白, 但是对方有些语焉不详,只说要见了面才能详谈,地点就约在刘月的工作室里。 说是工作室, 其实也就是刘月自己的老房子改的,两人到达的时候里头正人来人往的搬运花圈和纸屋。 刘月是个瘦高的女人, 年纪不大,二十七八的样子, 一头长发在脑袋后头随意的扎着,脸上戴了副墨镜,穿着短袖和贴身的鲨鱼裤,脚下踩了双马丁靴,手里拿了个对讲机,正在吩咐事。 是个极其干练的女人。 方之翠从车上下去,笑着给她递了根烟,“月姐,几天不见,派头更足了啊。” 刘月接过,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和方之翠握了下手之后寒暄起来,“这几天事忙,隔壁平梅有几桩白事等着我们去布置,也是赶巧了,再晚两个小时,我就不在这边了。” “小心点,搬花圈不要摔啊,”话说一半,刘月就冲去了一旁,扶起跌倒的两个老婶婶,拍了拍她们膝盖上的灰,“拍拍腿,去晦气,摔花圈上寓意不好。” 两个老婶婶讷讷点头,显然有点心慌,连忙搬着花圈上了停在院里的面包车。 刘月这才回头,她是个最风风火火的性格,拍了下方之翠的肩,就示意三人跟她往里走。 和普通的农村平房不一样,刘月的这座采光尤其好,进了正堂也不会有什么阴暗潮湿的感觉,仿佛太阳就聚在头顶一样。 “妹妹你以前帮过我不少忙,你一有事拜托我,我就给你去问了我老娘。”刘月边走边说:“你别说,她那里还真有点线索,知道点什么,不过她不跟我说,只问我为什么要问这件事。” “那我就把你告诉她了,结果她向我了解了一下你的在方家冲的辈分和亲戚之后就跟我说要我把你找过来,她要当面说这件事。” 四人一路上了二楼。 一楼是工作室,二楼就是住的屋子,刘月敲了敲其中的一扇门,然后也不等回应,打开了门,“老娘啊,人来了,你有什么要说的事就直接说,捞干货,我这个妹妹今天还有事要做,耽误不了。” 老娭毑家的道场还是刘月搭起来的,这中间少不了方之翠牵桥搭线,她很是知道方家葬礼的流程,说的话格外贴心。 屋子里坐的老娭毑甚至不比方青月大几岁,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正在刷视频网站,听见声音了,大声回答:“行行行,你不是还要去平梅吗?赶紧去吧。” 刘月嘟囔了两声,最后只冲几人笑笑,说道:“你们有什么要问的就问我老娘,我就先走了,要喝茶吗?” 几人摆摆手,没麻烦她再泡几杯茶,刘月便风风火火的走了。 屋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刘月的妈妈也没想着立马说话,手机里的视频声音很大,令人耳朵都有点生疼。 等这个视频放完了,她才乐呵呵抬头,“你们坐啊。” 方淮曳早就有些等不及,一坐下便忍不住问道:“您好,我们想问问你关于五指胎记的事。听说您那里有一些相关的眉目。” “是啊,”刘月妈妈从抽屉里拿了个盒子出来,“不过不是我哈,是我娘。” 盒子里面收着几张照片,她取出其中一张,就这样直白的递到了三人面前。 第62章 那是她们苦苦寻找的线索。 那张照片上露出了一截腰,腰上有五个手指印,同方青月那晚看到了一模一样。 这么轻易的得到自己想找的东西,方淮曳反倒愣神了,还是方之翠在旁边提醒她才回过神来,问道:“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 “这是我妈那里来的,”刘月妈妈说:“我整理遗物的时候理到的这张,我妈活着的时候其实和我提过一嘴这张照片。我们法师是家传的噻,前一辈的经验都要积累给后一代,我这种乡下的女法师给人看看相也到顶了,反正也没人会喊我去丧事上诵礼,喊的都是她爸。我娘姥不想家里的东西失传,就临老的时候一股脑教给我了。” “看胎记,是项重要的事。” “要看胎记的位置、模样、形成的原因、对人的影响,”说着她摆摆手,“说多了怕你们不懂,不过可以理解成这是她给我上的课,得把这些课给学完了,我才勉强算合格,要做得优秀那就得自己更加深入去给人看。” “这张照片我印象里比较深刻,因为我以前不是吹,我厉害啊。胎记在我眼前晃一下,我就知道怎么来的,那叫一个天赋异禀,就我这一手,出师之前哪怕走不了丧事,别的也够赚点车马费了,只有这一张,我打了眼。” 方淮曳屏息凝神,不愿意错过刘月妈妈的任何一句话,她紧紧盯着对方,有些心跳加速。 “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有的人的胎记不一定是天生的,还可能是发育的时候后天形成的。”她枯槁的手指了指照片上的五个指印,“我以为这这个胎记是肾水堆积所导致,应该是和产妇孕时的习惯有关,胎记生于脾胃之下,一阴一阳,相生相克,所以我料定这照片的主人身体必定虚弱,成长途中或多病多灾。” “结果我错了,这个胎记不是肾水堆积所致,是人为的。”刘月妈妈叹了口气,“我娘姥子说这个胎记是双生子,一方在肚子里掐着另一方所导致的,和产妇无关。这是她专程来考我的,就是为了灭灭我的威风,免得每天一副尾巴要翘上天的样子。” “双生子?”方淮曳抓住了关键词,“您是说,这张照片的主人,应该还有个姐妹?” “是啊,”刘月妈妈回答:“我当时知道的时候也觉得挺惊讶的,没想到看胎记还能看出这种东西来。” “那这张照片的主人您知道是谁吗?” “我不知道啊,这娃娃我老娘看的时候才几个月大,名字都没起呢,只知道是方家的小孩子,具体是谁,那就不清楚了,”刘月妈妈睨了几人一眼,“不过你们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们了。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会调查这件事?” 方之翠在暗地里拍了一下方淮曳的手背,方淮曳抬头看她时却只见到了对方冲她使了个眼色,随即便在她掌心里快速写了三个字。 ——有问题。 刘月妈妈的话有问题。 答案来的太过轻易,以至于方淮曳被答案晃了心神,反倒是略处局外的方之翠更能看清。 这种事记几十年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她嘴里的每一句话都是她们想听的,到了关键时刻却又不知道照片的主人姓甚名谁。而根据刘月的话说,她妈妈是在知晓了方之翠的辈分和身份才让人过来的,但是和刘月搭话的是方淮曳,面对三个人,她甚至都没有问一下谁是方之翠,那问起方之翠的辈分和身份的意义在哪里? 她在吊着几人的一口气。 方之翠几乎瞬间便看出来了刘月妈妈在做什么。 和她搭话最频繁的,必然是对这个消息最迫不及待的人,知晓了谁是这个人,才好摸摸对方的底。 方之翠是谁根本不重要。 她只需要知道这一行人里有想要这个消息的人便是了,而她要和正主面对面谈这件事。 能让她做出这种试探,只能说明她手里掌控的东西,比她们想想的更多,更深入。 方淮曳不是蠢人,几乎方之翠触碰她的瞬间便想通了这件事,她面上露出些为难来,有些支支吾吾,眼神纯澈的看向刘月妈妈,“这……” 说着,她眼睛一转,一副想到了什么的样子,笑着说:“也没什么重要的,就是我们翻我们家老娭毑的旧物的时候也找到了张照片,上面就是这五个指印一样的胎记,但是我们知道老娭毑身上是没这东西的,所以有点好奇。” 方之翠就势拉了一下她的衣摆,轻轻啧了一声。 方淮曳神情微僵,却尽量流利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我回来是为了完成导师布置的任务,这件事是我选定的课题之一。” 刘月妈妈接过,借着老花眼镜看了几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最终只笑着说:“我还是第一回接触研究生呢,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再来问我啊,我一个人待着也是无聊。” 几人应了声好,这场对话没再继续下去,方淮曳几人出了刘月的工作室范围后才找了个小道停下。 方青月无聊的开始呼呼大睡,她们在刘月妈妈那一出除了照片的事上,别的她都插不上嘴。 方淮曳有些焦灼的咬了咬唇,过了会儿眼神却渐渐坚定下来,“她还会找我们的。” 这句话是对方之翠说的。 方之翠给她开了瓶可乐,“刚刚你表现得很好,是一副有点小聪明的大学生模样,刘娭毑能看出你有问题,再找你是迟早的事,别急。” 第63章 说话三分真七分假容易让人相信。 刘月妈妈既然还有事隐瞒,总会有掏出来的时候。但不能让她觉得几人完全在掌控中,所以得让她知道她们这边瞒着事,吊上一根同样的胡萝卜,但同时又不能让她觉得她们脱离掌控,所以说话的时候要畏缩一点,漏出点破绽。 方淮曳回顾了一下自己刚刚的表现,确实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她低头捏了捏眉心,接过可乐之后给方之翠道了声谢。 在刘月妈妈那里,她已经有了预感,这是她离事情的真相最近的一步。 吊在树上的人是谁至关重要,她必须弄清楚。 并且要不急不躁的弄清楚。 轻轻呼出一口气,方淮曳靠在副驾驶上目光再次坚定起来,“我们现在去祠堂吧。” 第33章 祖祠 祖祠是放开的, 改革开放之后湖南的祖祠大部分都变成了观光景点,就是在街道上你都能瞧见几家过去的老祖祠翻修之后成为打卡点。 方家冲的祖祠不大,一座檐角高高的小院, 抗战时期被打坏了一半, 建国后才家家凑了点钱重新修的。 祖祠对外开放,但是族谱锁在柜子里,钥匙保管在村支书和村长那里。 今天村长请假, 只有村支书在办公室。村支书是湖大毕业的研究生,走的大学生村官的路,毕业后就来了方家冲, 然后留了下来几年一路升到的村支书。 可实际上她也没多大, 二十七八的年轻姑娘, 戴一副银框眼镜,见着了几人客气的笑着请进门,听完了方淮曳的目的之后也极好说话的把钥匙交给了三人, 只温声细语叮嘱一句,“看完记得重新放回去, 我这边下午五点半就下班了,最好在我下班之前还回来。” 村支书不住村里住市里,每天开车往返, 没什么忙事的时候准点下班。 拿钥匙的过程十分顺利,方淮曳应了声好,又说了几句感谢的场面话, 几人便往祠堂出发了。 临到祠堂前方之翠有些为难的看了眼被方青月牵着的煤炭。 喆姨拜托方蓉花去做dna的事已经谈妥了,方蓉花向来脾气烈性格强并且爱狗, 能谈得这么顺利还是托了煤炭的福,她见她们把煤炭给她照顾好了才乐意去走这一趟。 作为回报, 她们也就去哪儿都带着煤炭,免得小狗走丢了。 可现在要进的到底是祖祠,带狗似乎有些不合适。 “嗨哟,咱们啥没带煤炭见过,昨晚上血都快飙到煤炭头顶了,”方淮曳却很喜欢煤炭,每次带着煤炭的时候她总有一种安全感,小狗辟邪可不是白说的,“咱们就进去看看族谱,又不会冒犯了哪位长辈。” 方淮曳对祖祠实在没什么敬畏也没什么忌讳的,主要没受过这方面教育,不像方之翠终年与这方面的事打交道,怀了几分敬畏。 但想一想也是这么个理,祖祠里真有危险还能危险过乡道和道场里还有塘里那几茬? 这几天遇到的事太多太密了,甚至都快让两人神经麻木,总觉得遇见什么都不奇怪。有时候看看现在还能东张西望保持良好心情的方青月,反倒突然发觉她做个傻子实在是大智若愚的选择。 三人一狗就这么迈进了祠堂里。 祠堂前有白色的石头牌坊,门是黑色的金钉拱门,和方淮曳在湘潭见过的大多数祠堂都差不多。 大概是工作日的缘故,祠堂里极静,没什么人,放先贤排位的屋子锁了,几进的小院被风一扫,有些瑟瑟的冷。 这里哪怕每周都有人打扫,却也有了些落败感,进门便能嗅见很重的灰尘味道,呛得人想打喷嚏。 方淮曳跟在方之翠身后,穿过了这几进的小院,到达最后那一座白墙黑瓦的小屋子才算完。 方家冲的族谱很长很多,记录也极全面,从明末到现在都有迹可循,记录的名人功名、官位、学位、招婿、迁出支世等等内容极为全面,村支书来了之后还想替这本族谱申请一个市级非遗,只不过事情还没办成。 打开这间屋子,里面也同样呛人得离谱,窗户是复古的网格木窗,阳光穿透玻璃打进来竟然也会显得有些昏暗。 屋子里是好七八排的书架,每一架上都塞得满满的,只有最靠近门后的那一架上还有一半的空余。 这是按照时间排的序,几人很轻易的便寻到了最近的一本记录村内人口脉络的谱子。 蓝白色的软封,上头用的是瘦金体,很飘逸的字体。 里面写的是从清末民初起那一辈到现在的族谱,方淮曳翻了几页之后便寻到了自己家这一支。 这一支是从她外婆方意清开始的,外婆往下只有两支,一支是老娭毑的母亲方月满,另一支是方淮曳的母亲方孟慈,方孟慈往下就是方淮曳。 方淮曳的目光落在方月满下面,方月满也只有一个女儿——方娟槐,这是老娭毑的名字,老娭毑往下是她已经过世的大女儿方宝和小女儿方玉,甚至连方玉之下的方知甜都有记载。 没有问题。 这支族谱没有问题,和现实中一摸一样。 方淮曳瞧见了自己名字后头写了个十二,有些困惑的问起方之翠,“这是什么意思?” “这说明给你单开了一页在后面记录你的人生轨迹,你妈妈也有,”方之翠指了指方孟慈名字后的十,“她在第十页,你在第十二页。” 方淮曳便顺着她的指示翻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夜,打眼看去,还真是,从她小时候获奖到长大后到高考成绩然后进985读研都记录在册。 第64章 “为什么族谱上会记这种事啊?”方淮曳有点迷茫。 方之翠笑了,“你以为村里出一个大学生简单啊?还是一个你这样的辈分又高,高考成绩别人也攀都攀不上,大学毕业之后还能读研的。当年你高考毕业之后村里还给你放过鞭炮呢,你是不是不知道?” 方淮曳还真不知道这件事,她高考之后就和朋友去快乐度过假期了,连升学宴都没办,哪儿知道她的成绩还会传回村里啊? 她有点尴尬。 “当年我也算喝过小姨的升学酒呢,”方青月尤嫌她还不够尴尬,在旁边兴冲冲说道:“那时候老娭毑可开心了,杀了三头猪呢。” 方淮曳:? 瞧见她耳朵尖都红了,方之翠笑着看她,贴心的替她转移了话题,“看出点什么了吗?” 方淮曳摇了摇头,这本她们家的族谱里没有带萱字的人。 “能帮我找找方青月家的那一支吗?”方淮曳目光在书架上巡逡,在紧密的书列中实在找不到方青月家的族谱究竟在哪里。 方之翠答应了她的请求,方淮曳便垂下眸,将自己手中的族谱又翻了翻,她看了看自己的母亲方孟慈的人生轨迹,又往上翻看了一下自己的外婆方意清的人生轨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外婆,因为在她出生之前外婆早已去世,因为回湘潭回得少,她也没有特意去了解过这些事。 但是现在算一算年龄,感觉不对劲。 方意清并没有标注年龄,但是在她之下的方月满却是标注了出生年月的——1900年,她在十七岁的时候生下的老娭毑,往上推,她的外婆哪怕再年轻也起码是1885年前的人了,而她的母亲到了今年才五十不到,出生于1976年,那一年满打满算,方意清起码也九十往上了。 她过去因为和这边不怎么亲近,所以从没思考过这件事,现在却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方淮曳咬了咬唇,另一头的方之翠却已经拿出来了方青月家的族谱,从上往下看一遍,也没有寻到什么带萱字的长辈,一扭头瞧见了方淮曳出神的模样,忍不住拿出手在她面前晃晃,“方淮曳?怎么啦?” 方淮曳这才回过神来,她扭头看向方青月,“你见过我外婆吗?” 方青月比她妈还要大快十岁,不出意外应该是见过的。 果然,方青月点点头,“确实见过的噻,姨太奶可喜欢我了,每次我去都会给我一把奶糖,全村只有她们家吃得起呢。不过她早就死了,八零年就死啦,死的那天我哭得可惨了。” 方之翠人聪明,听她这么一说,也反应了过来。 “那我妈到底是谁的女儿啊?”方淮曳蹙眉,“她肯定不能是我外婆的女儿啊。” “你们说姨奶啊?是姨太奶在路边上捡的啊。”方青月歪了歪头,“小时候还拿来和我一起养过哩,姨奶抢奶抢得可厉害了。” “啊?”方淮曳睁大了眼,被这惊天的消息吓得大脑宕机,“你、你怎么不早说啊?” “我以为你们知道啊,”方青月奇怪的看了她们一眼,“村里人都知道啊,但是姨奶太厉害了,都想把她留下呢。村里哪儿出过大学教授啊,说出去都好厉害的,是村里人往外吹牛的资本。” 方淮曳张了张嘴,感觉还有一肚子的疑惑要问,但是在她们身后,原本开了一条小缝散味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这声音像极了恐怖片里要闹鬼的前奏,顿时袭击到了方淮曳敏锐的神经。 方青月和方之翠面对着书架,只有她,面朝着大门口。 那扇门落下一片阴影,而在阴影之下,一个低矮的身影正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阴冷地冲她咧开一口白牙笑了笑。 方淮曳一瞬间仿佛被扼住了嗓子,她嘴唇微动,哆嗦着没说出话来。 她面对的小姑娘披散着头发,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可那张脸却已经变得极度扭曲,眼睛格外细长,黄色的眼白里是一抹深黑的竖瞳,嘴唇红得吓人,她能瞧见口中的舌头已经长了分叉,仿佛蛇的信子,甚至还在流着涎水。 方知甜正充满恶意的看向方淮曳,又冲她笑了笑。 第34章 分析 方知甜怎么会突然到祠堂来是一个问题, 但她变形的脸却令人感到更加恐惧,这已经超越的人力和人的想象,只让方淮曳感到浑身发寒。 方之翠已经从她的表情里感受到了变故, 人还没回头, 已经眼疾手快的拉着方淮曳往旁边一躲,她们刚刚挪开脚步,面前的一排书架便已然被狂冲过来的方知甜撞翻, 随即是一排接一排的书柜出于连锁反应翻了个彻底。 煤炭终于感受到了危险,浑身的毛都炸开,冲那片废墟里呲牙发出低鸣。 “走, ”方之翠没有来得及回头, 拉着方淮曳, 冲方青月招呼一声便往外走,却发现大门和在道场的仓库里一样,怎么都打不开。 “我们必须把方知甜抓住, ”方淮曳抿了抿唇,“我要问清楚。” 方青月已经机灵的挪到了窗户边, 她一把便推开了窗户,大声说:“这边可以走。” 在书堆里跌倒的小小身影现在已然蠕动着爬了起来,她的信子吐了又吐, 手脚并用的朝方淮曳再次冲了过来。 方青月一阵眼疾手快,趁机往窗户外翻,随即便往这间屋子的正门走去。 被方知甜关上的门只有从外面才打得开。 第65章 方之翠拉着方淮曳再次一闪, 方知甜扑了个空,大门恰巧打开, 方知甜便就着惯性冲了出去。 方之翠也趁机拉着方淮曳往外跑去。 “方知甜,你去关了祠堂的大门, 谁也不准进,”方淮曳高声说道。 方青月闻言连忙往那一头跑去,煤炭跑得最慢,但不知怎么,对方知甜尤其警惕,甚至挡在了两人面前朝她低吼起来,爪子也不安的在地面磨动。 方知甜的注意力始终在方淮曳身上,她刚刚往前走一步,煤炭猛得朝她扑过去。 方之翠眼疾手快,连忙拉住了煤炭的绳子。 煤炭是只名副其实的大黄狗,并且胖得和拉布拉多似的,方知甜要是被咬一口,怕是要命。 煤炭没扑过去,方知甜却已经朝着方淮曳扑了过来,哪怕已经有了点准备,方淮曳还是被扑得一个趔趄,但她也一把攥住了方知甜的手臂,随即反扑,将她压在了地上。 “放开我!”方知甜的声音沙哑,发狠挣扎着,她细长的眼睛盯着方淮曳的脖颈,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方淮曳这一次没有避让开来,只觉得脖子上疼得要命,仿佛被叼走了一块肉。 “方淮曳,”方之翠惊慌的走过来,一把倒抱起了地上的方知甜,然后又将人背对着自己压在了地上,恰好方青月已经关完门过来了,“方青月!快过来!” 方青月目光挪到方淮曳已经红成一片的脖子间,瞳孔微缩,连忙跑了过来帮忙按住依旧在不断挣扎的方知甜。 方淮曳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疼得她差点哭出来,人最脆弱的地方被咬开了一个口子,像是蛇一样的牙印,只有两个洞,一摸就是一手的血,是能感觉到的深,要不是方之翠及时把方知甜拉开,她说不定真被咬死了。 方淮曳连脸上的笑都保持不住了,她捂着脖子面无表情的走到方知甜面前,染血的手一把抓住她的头发,“你是谁?怎么到方知甜身上的?为什么要杀我?” 方知甜痴痴的流着口水,眼睛无神,只在喃喃自语什么。 方淮曳凑近了去听,听见断断续续的话,“快一点、快、一点……杀了她、杀了她……不然就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方淮曳连忙问。 方知甜却突然尖啸起来,她尖声重复着一句话,“要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她的话让方淮曳也着急起来,连心口都跟着她的话砰砰直跳,连音量都大了许多,近乎质问。 方知甜的尖锐叫声戛然而止,她定定盯着方淮曳,目光灰败,最后仿佛快被掏空了,轻声说:“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杀了你了,我没机会了。” 方淮曳咽了口口水,“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知甜再也回答不了她的话,她说完这句话便晕了过去。 方淮曳愣愣看着她,总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杀她。 方淮曳想不通。 她有些迷茫的抬头看向方之翠,“她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方知甜身上的东西,不会再来了。”方之翠轻声说。 方淮曳眨了下眼,就这么不会再来了?就这么轻易? 她有一种现实和想象不匹配所导致的轻飘飘,怎么会呢? “可我还是一无所知,她到底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带回去给喆姨看……”方之翠话说到一半,仔细看了一下方知甜的面相,“她的脸也变回来了。” 方知甜本身就是极漂亮的小圆脸,五官什么的都很精致,现在变回原样,但身上又因为摸爬滚打脏得很,活像个脏脏包。 “你没事吧?”方之翠看向她的脖颈,低下头过去仔细瞧了瞧,“咬得好像有点深。” “没事,”方淮曳摇头,她从地上爬起来,掌心也在刚刚和方知甜打斗的时候磨破了,“我们先回去。” 方青月帮忙把方知甜抱上了车,她们现在暂时没心思也没时间去整理祠堂,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人来光顾,便干脆将祠堂的大门关上了,等一下再来收拾残局。 方之翠拿出医药箱,让方淮曳坐在后车厢里替她上药。 “方淮曳,你觉得我们现在掌控了些什么。” 方淮曳抬头,有些迷茫,“我现在脑子一团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们现在起码拿到了三条线索,第一条是那颗奇怪的香樟树和尸体,尸体是什么身份暂时不说,但是第三次香樟树出现的时候是在你身后,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方之翠的声音是清而舒缓的,令方淮曳的灵台都清醒了点,她顺着方之翠的话往下说:“我觉得是因为骨头,那根骨头。我们已经证明了骨头是属于尸体的,那一次我身上唯一的异常就是我带着骨头在身上,那颗香樟树就跟着骨头一起走了。” “尸体的身份与骨头应该是身份一致的,尸体身上有五指胎记,知道这个胎记的有刘月妈妈,虽然她还藏着东西没告诉我们,但这人肯定是方家冲的人,这是没有商量的。目前最大的线索是这具尸体可能和方青月的妈妈嘴里的萱妹有关,但是族谱里她们那一代没有一个带萱字的人。” 方之翠点点头,她垂眸替方淮曳一边上药一边说道:“第二条线索是我们在方玉家拿到的所有神像,在傩戏面具出来之后我们已经知道了,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嫫母像,一共有五尊。但是她们的形态是不一样的。” 第66章 方淮曳说:“两尊被镇压在水下,一尊放在山洞里列阵沾了我的血,一尊放在两面傩戏面具下锁魂,还有一个在尸体脸上。” “这方面我并不是非常了解,那两尊水下的和占了我的血的应该同样代表着什么,可究竟代表着什么呢?能被镇压住的一般不都该是邪神吗?五花大绑,按照我为数不多的常识,应该是赎罪或者束缚的意思?” 方淮曳看向方之翠,粗了蹙眉,“这个我不懂啊。” “你说得并没有错,镇压在水下一般是这两种意思,周围还布了一片大将压制,显然是怕邪神出逃,镇压两尊……”方之翠的话音一顿,她低头和方淮曳对视一眼,方淮曳已经很笃定的说:“双生子。我们迄今为止,成双数的,只有双生子。” 她舔了舔唇,“假如这两尊逆转嫫母像代表的是双生子,那不同的形态是为什么呢?” “我也暂时不知道,或许该找点傩戏的经典再看看,我们对这个了解太少了。”方之翠摇头,“第三条线索,就是方知甜对你的追杀,连同你无法进国道,在池塘边被拽进水里,在我家遇到的眼镜蛇都可以加入其中。” 方淮曳蹙眉,“但这条线索已经断了,我只能知道她是想杀我的,她是想要我的命,但是似乎这背后想要我命的东西,很微弱,只能用限制我的活动范围,操纵方知甜这种小孩儿来杀我,并且背后的东西一定和蛇有关。” “我要去找找蛇在傩戏里代表着什么。” 这么一分析下来,方淮曳将零散的线索勉强串联了起来,心里有了点谱。等她回过神来才注意到方之翠正俯身给她脖颈上缠纱布,温热的呼吸洒在皮肤上,令她没忍住退了一下。 方之翠强硬的按住了她,抬头看她一眼,“别动。” 方淮曳便乖乖在车上坐好,有些紧绷的等着方之翠给她处理好伤口。 祠堂里的东西还没收拾好,村支书勒令下午把钥匙还给她,方淮曳看了眼时间,十点半,倒是还有点时间清理残局。两人便让方青月和煤炭在车上守着方知甜,她们再次返回了放族谱的小屋里。 屋里已经是一片狼藉,有几本书上还有方知甜的脚印和留下的血迹。 两人将柜子挨个扶正,地上的书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不过好在基本同一个柜子的都散落在同一片,按编码和内容挨个摆好就行,更好的消息是能拿去当镇村之宝的那两柜子都没什么问题。 花了大概一个小时,两人便整理到了最后一个柜子。 方淮曳捡起自己家的那本和方青月家的那本,忍不住蹙了蹙眉。 这两本不止有脚印,还有血,而且不是一点儿血,而是小半片血,从封面渗透了进去,估计得重抄才行。 方之翠也过来翻了翻,“大概是方知甜刚刚扑过来挂哪儿了,等会可得给她再检查一下,刚刚我看她的时候可真一个伤口都没瞧见。” 方淮曳刚想跟着点头,目光却一凝。 “等一下,”她蹙眉翻到了第一页,也就是她家族谱脉络的那一页。 又拎着那一页快走了几步走到了窗户边,让太阳能够穿透进来。 压着书的时候看不到,但此刻在阳光下,这上面的一切都一览无遗。 在老娭毑的方娟槐的“槐”字下面,像是用牙签或针这样的尖细物品潦草的刻了一些笔画。 它的痕迹极浅极细,若不是有血渗透进缝隙中造成色差不同,不会有人发现。 方淮曳细细分辨着那个字,眸光轻闪,一时甚至分不清心跳的加速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紧张。 ——那是一个繁体的“萱”字。 第35章 纸人 回程的路上谁也没说话。 方淮曳躺在副驾上失神的看天。 一个一笔一画的“萱”字算是解答了她许多疑惑。 比如她看到的老娭毑的照片上的前后不一。 她把手机拿出来, 遗物里的那几张泛黄的老照片一直躺在她的相册里,那两张年轻时的照片里站着的少女仿佛正透过屏幕在看她。 方淮曳因为抵触老娭毑的一切,所以从未仔细打量过照片里的姑娘, 这一刻却发现的她的眼睛很黑很平和, 透着股天真单纯的傻气。 她有些怔怔然。 这个姑娘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呢?会让她的尸体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乡道边,她被吊在树上,没有手骨, 这是很凄惨的死相了吧? 而她自己又为什么会被卷进这些前辈们的纠葛中呢。 甚至、甚至她的母亲都并不是外婆亲生的,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啊。 “别多想。”方之翠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安慰道:“你自己就是个单纯的受害者。” 方淮曳没有回应这句话, 她撑着下巴, 轻轻说:“我只是突然有点害怕了。” “你不是一直都在害怕吗?” 方淮曳:“这一次的害怕不一样。” 这一次是有些害怕真相, 她觉得自己好像离真相越来越近,但又有些恐惧这个真相。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车很快到了喆姨家,喆姨今天颇为空闲, 三人到的时候还在择菜,四季豆被一颗颗丢进盆里, 见着了几人,也只抬了抬眼皮,直到她们把方知甜从车里抱出来, 才忍住骂人的欲望说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去祠堂的时候她袭击了我们。”方淮曳简略的解释了一下在祠堂发生的事,“喆姨,您听说过老娭毑还有个叫萱的姐姐或者妹妹吗?” 第67章 喆姨摇头, “没有,哪儿听过啊。” “她就是二十来岁死的, 那也还没建国呢,我都还没出生, 我怎么能知道?这消息你们得往村里八十往上的去问。” 不过老娭毑和方青月的妈妈这种活到这么老的算是特例,村里老人的寿命普遍在七十到八十之间,九十的都很少,盘来盘去,发现能问的老人也就那么几个,有的还不在村里被子女接去城里享福了。 这件事现在也急不得,眼看着饭点就要到了,她们还赶着去道场。 今天下午事情不多不少,烧纸屋送包封,贿赂野鬼都要方淮曳出面,两人到场的时候就被粤娭毑拉过去干活了。 毕竟明天就要出殡了,事情只多不少,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可不能在最后关头再出问题,让老娭毑连死都死不安生。 两人被派去接包封,前两天两人写完的包封都被安置在后院里,只要搬过来就行,匆匆吃个饭,她们就帮忙干了起来。 这几天没下雨,包封就整整齐齐堆着,周围有不少人也在忙碌着搬花圈、搬纸屋,方淮曳显得有些沉默,方之翠在她身旁低声说:“喆姨和我说了,花伢那头的dna鉴定最快也要两天才能出结果,估计得等明天下葬了之后我们才能拿到报告。” 方淮曳点点头,长舒一口气,“已经比我想的要快很多了。” 普通的时间起码都要五到七天呢,她想了想,轻声说:“方蓉花这个情我记下了,下回我去还。” 说着,她又微顿。 这不是因为她想到了什么,而是她在随意的一瞥下似乎见着了方玉从楼上下来,拐去了后面放遗物的小屋子里,她的手上还拿了点什么,行踪颇为小心谨慎。 这么些天,方淮曳对许多不正常的事都已经有了些预感,哪怕一时半刻想不通是什么不对,可她也习惯了跟随自己的预感,于是扯了扯方之翠的一角,朝那边示意,“我刚刚看到方玉过去了。老娭毑的遗物不是应该已经处理完毕了就等着明天下葬了吗?村里有临行前还要轻点一次的规矩吗?” “有不有的不重要,”方之翠沉吟片刻,“重要的是前几天玉姨根本就没进过那间房,她似乎不太喜欢那间房,平常都只去老娭毑的卧室。而且,她如果要去,作为这个家的主人,没必要这么鬼鬼祟祟小心翼翼。” 今天葬礼上谁都忙,方玉尤其忙,忙得甚至没时间去看看方知甜在哪里,以至于她现在都没发现方知甜跑出去了,刚刚方之翠还给喆姨跟方青月发了消息,让她们将洗干净的方知甜偷偷送回来呢。 万忙之中抽点空隙也要过去一趟的事,肯定是重要的事。 两人对视一眼,将包封放桌子上,随便扯了个理由便悄悄往那间屋子摸过去。 这一块暂时没人,窗户也封得严严实实,只有门口有一条小缝,并且显而易见的从里面倒锁了门。 方之翠把自己手电筒上的微型摄像头取下来,又在门锁上捣鼓了一下,从下面扩大了一倍多缝隙里偷偷将摄像头丢了进去。 两人没有在这里久留,回了后院将最后一趟包封搬去前头之后便进了休息的耳室,这里头坐的人不少,见了两人也只笑着打个招呼便继续唠嗑去了。 她们找了个最角落背对墙壁的位置,方之翠以防万一用上了有线耳机,和方淮曳一人一个,然后打开了摄像头的画面,调到了她们刚刚丢进去的时候。 是从下往上的角度,入目的只有一张放满了供果的供桌,还有几缕烟从点上的香尖尖冒出来,这样看,仿佛桌面上的遗照正在居高临下俯瞰。 过了几秒,供桌后面爬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的人。 方淮曳仔细看看,发现那是眼哐里满是红血丝的方玉,她从桌子下头爬起来,头发散乱,膝盖手肘上全是灰,站起身后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然后她便开始在供桌前焦急的走起来,方淮曳将手机声音调大,依稀可以听到她在焦灼的喃喃:“到底在哪里?怎么会找不到?我是不是被骗了?” 这句话有些耳熟。 方淮曳正蹙眉思索,一旁的方之翠却已经在她掌心写下了两个字——骨棒。 对! 她们潜伏进老娭毑的房间发现骨头的那一次,方玉在屋子里打转,说的也是这句话。 不对,还有一个关键词。 方淮曳细细回想那一晚方玉说过的话。 ——房本。 是因为没什么记忆点而被她几乎要忘记的房本,她还担心过方玉找房本找到床下来。 那时她说的话是——“不是说我好好给她送走,就都给我吗?” 当时的方淮曳以为这个“她”指的是老娭毑本身,到了现在却又不那么确定了。 方玉会知道些什么吗?她是老娭毑的女儿,老娭毑死后的一切都由她操持,总该知道些什么的吧? 这些日子,方淮曳和方之翠都默契的没有正面对上过方玉。 方玉在方淮曳看来是个极为难缠的人,她做事老练油滑,精神敏锐,很轻易便能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不到万不得已,方淮曳实在不想去找她打听什么,更何况她还是老娭毑的女儿,就算老娭毑在筹谋些什么,她也不一定能告知。 哪里有女儿不向着母亲,反而向着外人的呢? 她失神思考的这么一会儿,画面里方玉依旧在不停的踱步,时不时的在花圈下翻找,神情暴躁。 第68章 突然,画面一闪。 是那种仿佛信号不好的闪动,甚至出现了雪花屏,方玉的脸在屏幕里都扭曲了起来,然后就是一下又一下,仿佛磨牙吮血声一般的尖锐声音。 方淮曳揉了揉耳朵,只觉得耳膜发痛。 “怎么回事?”她用极小的气声问方之翠。 “我的摄像头不可能会出问题。”方之翠也同样压低了声音回答。 言下之意只有房间会出问题。 毕竟这间房,发生了太多的诡异事件了,几乎方淮曳每进去一次,都要被吓一次。 方之翠点击了返回,退出又重进了一次。 这一次,方淮曳被吓得一个激灵。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两张彩色的半人高的纸人像立在了房间里,方玉蜷缩成了一团,她跪倒在供台前,一下又一下磕着头。 地面上供果撒了满地,红枣倾翻的地方仿若多了一片阴影。 遗照两旁燃起的两道白烛便是屋内全部的光线,令一切都明灭不定起来。 耳机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方玉一句又一句的告饶,仿佛彻底崩溃了一般:“我错了,妈,我错了,别怪我,别怪我……” 头磕在水泥地的声音很瘆人,但再怎么瘆人都比不上立在镜头前,脸上打着腮红,脑袋后面扎着小辫的纸人。 纸人是没有眼睛的,那两个窟窿空洞,唇角却是刻意勾勒出来的笑,直勾勾盯着屏幕,仿佛早已发现了这两个屏幕外的窥视者。 她们不知道突然出现雪花屏的那一小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这两个纸人究竟从何而来,但明明身处热闹嘈杂的耳室,方淮曳却只觉得浑身僵硬。 她透过模糊的光线,鼓起勇气打量着纸人,只觉得一阵晕眩,又觉得这个笑意很熟悉。 她捏了捏指尖,从手机里调出来老娭毑遗物里那几张照片。 不对,不是这几张。 她又往下翻。 是后面的,是她们在老娭毑的房间里找到的那几张。 那几张角度刁钻的照片。 那几张照片里,在田垄上,在山里,十七八岁的姑娘冲着屏幕笑得温柔大方。 而那两个纸人…… 方淮曳抬手捂住了两个纸人的眼睛,下半张脸勾勒出的弧度几乎和这几张照片上一模一样! 第36章 纸屋 画面还没有结束。 方淮曳愣愣的放下手, 看向这两个纸人。 画面里的方玉仿佛被什么力量给揪住了头发一般,骤然从跪倒在地变成站立起来,额头一下又一下的磕到了桌面上, 磕得血肉模糊, 她在里面尖叫起来:“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妈——放过我吧——” 一声又一声,瘆人极了。 方玉到底做错了什么? 方淮曳惊魂未定,她抬头看向方之翠, 也在她眼底看到了怔然的神情。 方淮曳骤然站起来,朝后面跑去。 再磕下去方玉会死的。 她咬着唇一路狂奔到了后院。 可这里一点声响也没有,来来往往干活的机动人员有说有笑, 没几步远的屋子静谧无声, 仿佛被隔绝了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 在方之翠追上来之前一把推开了门—— 门里没有纸人,倒是有撒了一地的供果,立在供桌前到方玉正惊诧的看向门口, 她的额头一点儿血迹也没有,见到闯进来的方淮曳之后脸色微凉, “小姨?你来干嘛?” 她一点事都没有,还能质问方淮曳做什么。 方淮曳站在原地,甚至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所幸跟上来的方之翠一把拉将她拉到身后, 冲方玉温声道:“姨奶上回来这里帮忙搬花圈的时候落了块表在里头,挺贵的,回去之后怕姨太奶骂她, 所以着急过来找。” “不知道玉姨在里面,实在不好意思。” 方玉狐疑的看向方淮曳。 回过神来的方淮曳连忙调整表情, 笑着冲她说:“是啊,那表我妈花了小四万买的, 要是真丢了,怕是要狠狠打我一顿的。” 方玉犹豫片刻,这才往外走去,与两人擦肩而过时淡声嘱咐道:“你们快点吧,下午还有不少事呢,再过一个小时要烧纸屋了。” 方之翠应了声好,这才拉着方淮曳走了进去。 方淮曳背后已经满是冷汗,她握紧了方之翠的胳膊,低声说:“我现在还能信什么?” “连我的眼睛都会出卖我了。” 背后的东西此刻只让她觉得强大得离谱。 为什么就连现代的科技都会收到影响,给她们播放一段说不定根本没有发生过的影像。 “不一定,”方之翠沉吟片刻,“可能是从雪花屏开始出的问题,我们的眼睛不一定会出卖我们,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幻觉。” “在祖祠里,方知甜不是说让我死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吗?”方淮曳闭了闭眼,“为什么我们还会看到这些东西?” “而且,想让我死的究竟是谁?老娭毑吗?”她捏了捏眉心,有些不安,“哪怕知道了一些家族辛密,我也无法知晓她究竟要做什么。想要我的命吗?我的命能做什么呢?哪怕我们刚刚见到的是幻觉,那也要有根据吧?展示给我们看的画面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呢?又或者是想掩盖什么呢?” “你的生辰八字和老娭毑没有相关联的地方,”方之翠也不能妄下结论,她只能暂时解答:“如果一个人要你的命,肯定是想要用你去补什么,万物有序,要保持平衡,她想要什么,就要用什么来交换。除非现在能拿到那位‘萱妹’的生辰八字,不然我很难算出来什么。” 第69章 “从刘月妈妈那里,我们能知道她们俩很可能是双生,但是村里并没有人提过双生子的事,所以这位‘萱妹’必然没有正式出现过。她的生辰八字除了时分秒可能和老娭毑不一样,别的应该都一样。如果按这样算,你和她,依旧没有任何关联。” 方淮曳理解了一下她话里的意思,觉得头都快爆炸了。 所以意思是哪怕从生辰八字上来说,她和老娭毑或者“萱妹”都没有丝毫联系,她的命对她们来说压根就没什么意义。 那她被针对得就更莫名其妙了。 一定还有什么她们没有想到的…… 方淮曳舒了口气,“要弄清楚双生子是怎么回事,要弄清楚萱妹怎么死的,要弄明白方玉到底在向老娭毑对不起什么。就算我的八字和她们对不上,那我起码也要先了解了这件事的始末。神像、阵法、我遇见的灵异事件,一定和这有关。” “双生子这件事可以再去磨一磨刘月妈妈,萱妹的死或许方青月的妈妈那里能有点线索,就是怕她说不清。至于方玉……” 方玉这里反倒是最麻烦的,要是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对方敏锐察觉到什么,那必然会更加守口如瓶。对方玉来说,这件事显然是需要避着人的,是不好见光的,否则她不会这么小心翼翼,总要挑无人的时候。 “方玉那里,我倒是有个主意——”方之翠微顿,“就是可能有点不太道德。” 方淮曳闻言歪了下头,“你觉得,我现在还想讲什么道德吗?” 人的生存都快成问题的前提下,是没有时间去思考道德的。 方淮曳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时不时的依旧会隐隐作痛,明天老娭毑就要出殡了,她已经不知道尚未解开谜底的自己会如何了。 但她向来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哪怕再平静再开朗也掩盖不了她骨子里不服输的那股劲儿。 她想知道真相。 她要知道一切的真相! 就算可能来不及,可能会死,她也要弄明白这一切。 - 下午很快就到了烧纸屋的时候。 这是这里的习俗,出殡前一天烧纸屋送下地府,这里头有不少礼节,不过和方淮曳没什么关系。 过来送纸屋的晚辈们大多要跪着,她和粤娭毑和老娭毑平辈,所以是能站立的。 选的地方是一片荒废的田野,有前几年留下的焚烧秸秆的残骸,琳琅满目形态各异的纸屋放在上头,几乎堆满了一大亩田地。 农村向来有焚烧秸秆的习惯,不过后来这行为入了刑法,加上村支书和各个干部下乡做了思想工作,整个方家冲已经禁了焚烧,这块田地在出了这样的规章之后主人便将其荒废自己去城市里打工了。 听说老娭毑要借它烧一下纸屋,立马便同意了。 借这块地也是有讲究的,除了它的风水位置好之外主要是开阔,四面都没什么山地,又不临路,很适合快速烧了纸屋。 方淮曳没见过这种场景,法师在前面诵经,她和粤娭毑身后跪下了一大片,今日明明是个极为晴朗的日头,却偏偏风带了些凉意。 粤娭毑看着逐渐烧起来的亭台楼阁,面露哀伤和怀念,她看着白烟冒出,升入天际,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 恰好法师念到了《地藏菩萨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 ——为母说法。尔时十万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皆佛法,及大菩萨摩诃萨。 方淮曳只听清了这两句,却不怎么理解其中的意思。 她导师对佛经有那么点研究,但方淮曳是个喜欢躲懒的人,从来都是能躲则躲,绝不在导师看经书的时候凑过去,免得被抓了壮丁陪她参悟。 “刚刚玉伢和我说你丢了块表,找到了吗?”粤娭毑突然问道。 方淮曳微愣,随即立马反应了过来,这是方玉在借粤娭毑的嘴试探她呢。 “还没找到,”方淮曳脸上显得有些愁眉苦脸,“我去后头的小仓库找表的时候碰上她了,好像还招惹她不开心了,应该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粤娭毑疲惫的笑了笑,“她一年到头表情都不怎么好,别管她。” 方淮曳表现出微微一愣的样子,随即咬了咬唇。 粤娭毑总是最善解人意的,她见方淮曳的表情便说:“你有什么事直说就行。” 法师念经的声音又大了些,再过会儿周围要鸣炮了,方淮曳见状,将粤娭毑拉到旁边一些,压低声音说:“既然您要我说,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怕我听到了点不该听的惹她不开心。” 方淮曳的表情委屈极了,“我也不是故意听到的,我本来在门口就要进去的,但是听着了里头有瓜果摔落地的声音,就没来得及进去,结果就听着了她在里面念叨什么房本啊,对不起啊,我错了之类的话。” “原本我是不想再进去的,可是后面又来人了,我怕她在里头的话被听着,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推门进去了。” 谎话的真谛是三分真,七分假。 加上方淮曳愚蠢且无知的眼神,轻而易举便能让粤娭毑相信了这件事的可信度。 “我想着,她让您来问我找到表了没有,是不是也在想看看我都听到了啥?”方淮曳面露纠结,“我只听到了这一点儿,别的什么都没听到,绝对不会出去乱说的,您让她别太担心。我和我妈也向来不怎么关心村里的事的。这事我本来不想说的,但她既然拜托您来问了,那我也还是要告知一下她真相,免得她太怀疑,伤了和气,我来之前我妈可说过了让我尽量少得罪人,今后说不准村里人也是我的社会人脉之一。” 第70章 粤娭毑大概没想到只是问个手表能问出这么件事来,她沉吟着审视了几眼方淮曳,见到的是人家小姑娘眼底纯澈的一点算计。大概就是做了好事,但是又不愿意隐姓埋名,想让对方记着自己的好的那么一点小心思。 并不让人讨厌,只觉得有点好笑。 她拍了拍方淮曳毛绒绒的后脑,“行,到时候我去和她说。” 说罢,忍不住叹了口气,“玉伢是这么多年,还是心底有根刺啊。” 方淮曳打蛇棍上,好奇问道:“是什么刺啊?” “这是她们家的家事,我也不好在外头胡乱说,你听过一嘴忘了就行,”粤娭毑对方淮曳印象很好,只稍微提醒了她一下就张了嘴,“娟槐说来说去,对自己最好,玉伢总觉得自己的娘老子不够喜欢她,这么些年回来的比较少,娟槐跟她关系也就不怎么好。大概是怕自己死了之后她丧事办的不够尽心吧,就和她说给她和方知甜在城里一人留了一套房,只给了一套方知甜的房本,另一本要等办完丧事之后才给她,还要她自己找呢。” 方淮曳眸光微闪,有些慌乱的左右看看,“这种事儿,您就告诉我了?” 粤娭毑笑起来,“这事儿其实也不算什么大秘密,不过你既然已经知道点了,全告诉你也没什么大问题,你别到处去说就行。” 方淮曳刚要说点什么,田垄外便传来一阵轰响,甚至压过了鸣炮的爆竹声。 只见方蓉花从自己的车上跳了下来,脸色有些着急的跑到了正跪在地上的方玉身旁。 方淮曳的视角只能看见她的嘴唇张合,但却听清她在说什么。 方之翠离那头很近,不知听到了什么,穿过人群过来,叫粤娭毑赶紧过去。 方淮曳跟在两人后面,凑近之后才依稀能听到方蓉花在说什么。 ——刘老头送去医院之后人没死,手废了。 但这不是重点,更大的重点是他中午的时候醒过来了,但是人疯了。 方蓉花在那头医院里左打招呼又打电话才找到了刘老头愿意来负责他的家属,也就是刘老头的哥哥。但对方见到刘老头的第一件事就是索赔,一副无赖样子,要不是方蓉花本身把式和脾气都硬,还不知道要要被对方纠缠多久呢。 “他们家几个兄弟都一副贱样子。”方蓉花啐了一句,“玉姨,那头在等你过去谈赔偿,急得很。” 方玉从被方蓉花找上开始便没有说过话,她跪在地上,安静的看着前头已经被火舌吞噬殆尽的纸屋,双手合十,缓缓说:“让他们等着,我不会赖账。但是明天我妈就要出殡了,雷打不动我都会留在这里,谁破坏了这件事,我就找谁拼命。”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能耐,他们家的人应该知道。” 方淮曳的角度只能看到方玉的侧脸,她半昂着头,闭着眼,下颚绷得紧紧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整个人都仿佛在极力忍耐着,宛如一根绷紧的弦。 周围有人陆陆续续在纸屋烧尽之后起身,将她包围在重重叠叠的人群中,也包围在他们的交头接耳中。 方淮曳抿了抿唇。 方之翠在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轻声问:“原本的计划还要继续吗?” 方淮曳沉默许久,有风将地面上的灰烬卷起,有些没烧透的纸便顺风在高空飘扬起来,她仰头盯着,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方之翠,”她开口说:“我没有别的选择啊。” 这句轻得仿佛要如同灰烬一般被风卷上天。 方玉再怎么可怜,也没有前路是死是活都未知的她可怜啊。 第37章 母亲 方玉从田里回来之后一言不发。 烧纸屋都烧完了, 明天再出完殡,那一切都结束了。 她脸上有些显而易见的疲惫,和粤娭毑说了句之后就打算上楼休息一会儿。 狭窄的长廊中只有她一个人, 连脚步声都清晰可闻。 站在自己房门前, 她却没急着进去,反倒垂头在门口静默了片刻,仿佛在理清什么头绪。 过了大概一分钟她才推开房门, 目不斜视的躺到了床上。 这一觉睡到了日落西山。 方玉醒来时窗外残阳正烈,红得似火,她起身, 穿鞋, 突然便想起了自己还被关在屋子里的小女儿方知甜。 她面露担忧, 在下楼之前率先去了趟方知甜房间里。 里面的女儿也正在睡,她躺在自己的公主床上,闭着眼睛, 格外安静。 “知甜?”方玉推了推她。 方知甜迷迷糊糊的被推醒,见着是方玉, 甜甜的笑了,“妈妈?是要吃饭了吗?今天我能下去吃饭吗?” 小姑娘还带点困顿的鼻音,配上软乎乎的奶音, 快把方玉的心都叫化了,她摸了摸方知甜的头,轻声说:“明天吧, 明天妈妈就带你回城里。” “好呀,”方知甜眉眼弯弯, 扑进了方玉怀里撒娇,“我好想出去玩啊, 这几天一直待在房间里,很没意思的。” “你还记得……”方玉闻言有些欲言又止,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方知甜,“你还记得外婆死的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吗?” “不怎么记得,”方知甜蹙了蹙眉,“就记得我好像一直被关在房间里头,妈妈你不让我出去玩,所以幼儿园的把暑假作业都做完了。” 方玉松了口气,笑笑,“好,真乖,明天你想吃什么,妈妈晚上都带你去吃好不好?”资源扣 裙82 3410 647公 众 号柚纸 推文 第71章 方知甜脆生生应了句好,母女俩腻歪了一会儿,方玉仿佛也将白日里的烦恼暂时抛去脑后,直到她哄着方知甜穿外套。 方知甜的外套整整齐齐叠在床头,方玉习惯性替她展开,又替她穿上,可摸进袖口时却发现了一点不对劲——里面被塞了一张纸条。 方玉动作微顿,下意识拿出来,却在见到上面的字迹之后猛得攥紧掌心里。 “妈妈?怎么啦?”等她给自己套衣袖的方知甜困惑的回头。 “没事,”方玉有些失神的回答:“你的房间除了妈妈还有别人进来过吗?” “没有啊,”方知甜摇头,“我没见过别人。” 方玉深吸一口气,迅速帮方知甜穿好了衣服,神思不属的再次回了房。 在房间里她终于能放心展开掌心快被汗泅湿的字条。 ——晚九点。9370乡道。 六个字,一个时间,一个地点。 方玉仔仔细细的盯着这六个字,甚至将竖横折撇都看得尤其细致。 这上面的字迹和她母亲方娟槐的字迹一模一样。 她抿了抿唇,将纸条撕得粉碎,丢进了房间厕所里冲下去。 现在是七点半,还有两个小时就要九点了。 八点要开始贿赂野鬼为明天的出殡做准备,之后便是整夜的奏唱演念,中途还要放几门烟花。 来得及。 楼下吵吵嚷嚷的,已然有了人在做准备走流程,方玉深吸一口气,往下走去。 - 这几天烧的纸钱太多了,多得空气里都遍布着逃不开的香火味,钻入鼻腔里,呛得人一阵接一阵的难受。 贿赂野鬼也不在道场里,有人扛着经幡,有人拿着天灯,道场的宾客们列了一长队,队前队后各有四人捧着装纸钱的不锈钢盆,见方玉下来了,粤娭毑朝她招招手,“玉伢,过来,你站最前面。” 方玉往人群中扫视一眼,在队伍最前列站着方淮曳。 老娭毑死前亲自要求的替她贿赂野鬼的人,头顶的灯昏暗,只有蜡烛的剪影忽明忽暗,也令她看不清方淮曳的脸。 在小房间里方淮曳为什么要推门,听到了多少粤娭毑都已经如实告知。 她很有些在意这件事,家丑不外扬,她不喜欢被人见着自己不体面的模样,况且她本就对方淮曳家不怎么满意,现如今见着方淮曳更觉得别扭。 她走到队伍的最前排,方淮曳手里拎了盏灯,见她过来后冲她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有法师走在最前面,手里握着铜锣,敲响之后发出嗡的一声,惊得人灵台都跟着震颤一下。 贿赂野鬼的队伍拉得极长,却只有悠悠几盏灯火闪烁,路上没有路灯,看不太清,方玉只能见到自己视线之内的方淮曳。 对方笑得有些勉强,“您说大晚上做这样的事,不会害怕吗?” 方淮曳是城里来的,对这种事恐惧正常,实际上便是她们也是因为有这么多人一同行走才不会害怕,但方玉是个要面子的人,她缓声说:“没什么可怕的,我家长辈会保佑我们。” 方淮曳没说话了。 法师的声音在黑夜中很尖锐,路过几个田垄时他便扬声喊道:“放炮鸣笛,酬谢过路灵生。” 鞭炮声在空气中炸响,点了火的纸钱被丢在田垄上飞快燃烧殆尽。 方玉看了眼前方。 这一条路近山,是老娭毑明天要下葬必走的一条路,可在黑夜中,远山起伏连绵,它们沉默着,蛰伏着,遥遥望去,千奇百怪,山中的飞鸟时不时被爆竹声惊飞,发出呕哑的嘶鸣。 一条路很快便到了尽头,法师将最后一张香火钱递给了方淮曳。 方淮曳点燃,绚烂的火光涌现,身后爆竹烟花声震天。 “各路神仙好汉,烦请好好对待我家老母。”法师扯着嗓子说道。 他后头还说了不少话,但方玉却已经没有了心思去听。 她的注意力都在方淮曳的身上。 那张纸钱点燃后,她敏锐的发觉了方淮曳的不同。 方淮曳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面上是不带笑的,是一片冷漠和审视的。 这样的眼神,方玉曾经见过许多次,几乎要成了她的梦魇。 她眸光渐沉,与方淮曳对视。 对方依旧在注视着她,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后,方淮曳又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 这个笑很诡异,在方玉的认知中方淮曳本人是不可能露出这样的笑。 “您怎么了?”她试探性问道。 “我没怎么呀,”方淮曳淡声说。 她说话时嘴角拉直,说完话之后,那抹笑却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嘴上。 方玉尚且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法师敲锣吩咐回程的声音已经响起,方淮曳闻声跟在法师身后往反方向走去。 方玉站在原地,心头一跳,总觉得有什么超脱了自己的掌控。 手表上的时间已经滴滴答答的转动到了八点半,只有半个小时了。 方玉跟粤娭毑随便找了个理由,随便找了辆车便往乡道边驶去。 她心里记挂着房产证,眼睛便越过车窗到处去找乡道上的线索,远光灯的射程大概有个三五米,整条小路都能印两,可她行驶了一路,却什么都没看到。 指针已经到了九点,方玉再往前开就要上国道,见状她只能掉头。 第72章 大概往回走了几公里,方玉在远光灯在照映下瞥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路边,再往前开,她瞳孔微缩,猛得踩下了刹车。 刺耳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方玉惊魂未定的看向前方。 刚刚模糊的影子已经被车灯照得格外清晰,路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颗香樟树,树上吊下来一个人和一本红色的房产证。 树下站的,是微笑着看向她的方淮曳。 方玉捂住胸口,一时甚至因为这恐怖且诡异的场面而不敢下车,直到树下的方淮曳开始说话。 “方玉,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吗?还不下来?” 是极其熟悉的,冷淡却强势的语调。 在寂静中是那样的清晰,清晰到方玉一瞬间便出于生理反应推开了自己的车门。 车灯没有关闭,面前的一切哪怕她不想面对也不得不面对。 “妈?”方玉试探性的说道。 方淮曳紧紧盯着她,厉声问:“我交代你办的事你办好了吗?” “我办了啊,”方玉咬了咬唇,不敢直视她,“您到底要怎么样,您把这东西挂在树上是什么意思?” “你的心不诚,”方淮曳眯了眯眼,“我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能清楚什么?”方玉仿佛骤然便破了防,“你让我做的,我都一五一十做了,葬礼,风风光光办了,你让我请方姨奶家的,我也请了,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指责我?” 方淮曳咄咄逼人:“你都做了吗?你仔细想想你真的都做了吗?你心里有没有鬼,只有你自己清楚。” 空气中沉默了片刻,方玉猛得冲过来,一把推开了方淮曳,她疯了一般,跳着去够头顶吊着的户口本却因为吊得太高而触碰不到。 方淮曳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两个人一同滚落在地,撞在了树上。 尸体被这细小的颤动所惊扰,在两人头顶晃了又晃,有涓涓的血流出来。 方玉抬手一摸,刺眼的红令她连滚带爬的逃开。 方淮曳也从地上爬起来,冲她吼道:“你疯了?你知道这是谁吗?不要对她不敬!” 方玉跌坐在地上,笑了,“我知道,你怀念了一辈子的姐姐方娟萱嘛。” 她的面色惨白,连笑也是惨笑,“你死之前和我说,我是你的女儿,你怎么可能不疼我,只要我帮你完成你的遗愿,你的东西就都归我了,这是假的对不对?” “房产证上不是我的名字。”她强撑着的那口气在这一瞬间突然就散了,“妈妈,你又在骗我。” 方玉彻底崩溃起来,“我知道,我知道您想您姐姐,可是方娟萱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七十多年了!她回不来了!您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什么啊?” “您是真的不疼我,一点儿都不疼我!我这个女儿对您来说到底算什么?你才是疯了一辈子,听不进半点人话,从来不把身边的人当人。我们都能利用对不对?我能利用,孟慈姨奶能利用,就连方淮曳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你都能下狠手!只要你姐姐能活过来就行了?” “哈,不止,你死之前还要风风光光办一场,用两个房本套住我,让我掏空了家财给你风风光光办一场!我的未来呢?我的前途呢?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你一辈子心里就只有一个姐姐!你对她愧疚,你对她有遗憾,所以你把自己一辈子困在村里瞎折腾,把自己折腾得不人不鬼,把我也折腾得不人不鬼!”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已经把我能做的都做了!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这个世界上哪里有死人还能活过来的?她方娟萱的尸骨这么多年都快要化了!” 她说到这里已然哽咽。 一个死人怎么能不放过她呢? 真正不放过她的到底是谁呢? 她是在问自己吧?母亲留在她心里的阴影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消失,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说服自己释然这一切。 一个得不到母爱的孩子,哪怕她已经快年过半百,却依旧无法走出这样的执念。 鬼在她心底甚至都没有那样可怕。 她那样的疼爱方知甜,那样的爱方知甜,仿佛是天然的本能,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本能,可每当自己将一切母爱播撒在方知甜身上时也会愣神,她也会想一想自己的母亲假如这样对自己会是个什么场景。 每次想一会儿,便想不下去了。 人无法构思自己从未见过的场景。 她需要那张房本吗?根本就不需要,她只是想亲眼看一看房本上的名字。假如确实是自己的,哪怕被利用,那她也可以哄一哄自己妈妈是疼自己的,是爱自己的。 方玉发丝凌乱,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她的面容上已经满是疲倦,她一步一步走近香樟树,将额头轻轻靠在粗粝的树干上,近乎叹息的说:“妈妈,不然你把我也带走吧。” 她的脸上还带着情绪崩溃后的眼泪,但此刻神情却那样平静。 平静得像一潭已经彻底宣泄完的死水。 吊在头顶的尸体正一滴一滴往下落着血,有的落在她额头,有的落在她肩膀,月光洒落下来,将这棵树和方玉的影子拖得极长。 这样可怖的场景,竟然一时之间也显得静谧。 知道了自己想要的,已然不再装的方淮曳面容复杂。 她背着手仰头,与陶瓷面具对视,心底竟然也多了几分疲乏。 第73章 这个故事越往下挖,便只令人觉得越发沉重难以忍受。 哪怕她是方玉嘴里,可能被老娭毑利用到死的那一个,却也能感受到方玉此刻的仓皇无助。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正在产生细细密密的痛。 痛意惊醒了她,等她回过神时方玉已经软软的倒在了香樟树下。 方之翠的手正慢条斯理的放下。 “玉姨不是一个会轻易寻死的人,她现在情绪不稳定,还不如好好睡几个小时。反正今晚缺她一个守孝的也没事,大不了和粤娭毑说她累垮了,需要休息。” “方之翠,你都听到了。”方淮曳轻声说:“想要我死的人是老娭毑。她想复活她姐姐。” “我听到了,”方之翠颔首,“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啊,”方淮曳说:“我知道了她的目的,可我不知道她的手段是什么,和这场葬礼有什么关系。” “我一直都是被动的,只能选择接招。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了。” 方之翠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只回答:“好,那我们等等明天吧。” 人都快入土了,总该要有个了结了。 第38章 断桥 农历五月十六, 宜出殡下葬。 方淮曳和方之翠将方玉送回去之后一整夜都没睡。 方淮曳坐在道场的椅子上,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戏台子上的花鼓戏和夜歌持续了一整晚, 临到五点, 头蒙蒙亮的时候法师便已经开始在堂内念起经来。 明明往日里都觉得很嘈杂的声响,她在这儿听了一整夜竟然也习惯了。 方之翠坐在她身边,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也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待到日出东方,那抹朝霞映在方淮曳苍白疲倦的脸上时,她歪了歪头, 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那样沉默, 连一只鸟儿都飞不出来, 大抵也该知晓今天要有个了结,为她们这群真正唱了一整堂戏的人让出场子。 出殡的仪式定在早上九点,湖南的习俗, 女抱遗照男抱骨灰,老娭毑家没有男丁, 便也不用这个习惯,让方知甜来抱着遗照,方玉抱着骨灰坛, 粤娭毑跟在方知甜身边,以防她回头。 方知甜今早被牵出来时整个人都已经恢复了正常,她甚至有些忘记了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事, 懵懵懂懂的小孩捧着几乎有她半个身子大的遗照,仰头问粤娭毑:“我今后再也见不到我外婆了吗?” 粤娭毑摸了摸她的头, “是,再也看不到了。” 方知甜的眼底迅速弥漫上一片水雾, 她抬手用手背擦了擦脸,年纪太小竟然有些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现在的难过。 她只能下意识抬头去看自己最信任的妈妈。 可方玉站在她身后,宛如一尊木雕,面无表情的盯着前方,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眼神。 昨晚发生的事她没有提起,甚至没有再看方淮曳和方之翠一眼,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失魂落魄。 “妈妈,”方知甜想揪一揪她的衣角,却也被她避开。 “方玉?”粤娭毑诧异的看向她,“你怎么啦?” 方玉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她垂眸摇头,“没怎么样。” “已经七点五十了,”粤娭毑说:“要准备出门了。” 方淮曳的站位略微靠前,她往后挤了挤,和方之翠并排,轻轻吸了口凉气。 “要是方知甜回头了会怎样?” “用我们这边的规矩来说,回头了,那也就代表故人的灵魂走不了了。家中已送走她,却又因为这一次回头令她的灵魂禁锢,会成为束缚在房屋中的灵魂。” 方淮曳点点头,却觉得这解释有点儿耳熟,“那不是和老娭毑在楼顶设下的阵差不多的效果了?这个还更简单,只需要一次回头。” “是有点儿像,但楼顶的阵更复杂,也很难解开。”方之翠解释道:“这一次回头,顶多头七的时候再请法师来超度一下就可以了。主要是一个仪式感。” 两人正说着,身后便已经传来了爆竹声,冗长的送葬队伍已然开拨,伴着锣鼓乐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出殡也讲究一个热闹,并且越热闹越好,老娭毑这一场便尤其热闹。 天灯和经幡在队伍中间飘摇,偶尔有几片纸钱落下,今日的风不知是不是方淮曳多疑,只显得尤其喧嚣了些,就连尘土也飞扬了起来,队伍走过的地方,她默然回首,竟然看不清来时的路。 但还不等她去想些什么,前方便传来一阵嘈杂 ,甚至快盖过了锣鼓和鞭炮声,察觉到情况不对,队伍安静了一瞬。 方淮曳连忙向前看去,前往坟山的路上要经过一条短窄的渠道,仅能容纳两人通过,下头是两米宽只有浅浅一层水的水渠,只见那渠道竟然断了一半! 而断了的渠道下走在前头的几个人已经掉了下去,后头眼疾手快有几个人拉住了方玉和方知甜,等方淮曳走过去时方知甜已经因为体重最轻被拽了上来,方玉那头又多去了几个人帮忙,拽着她的脚和衣袖在齐心协力往上拉。 方知甜刚刚被拽上来便趴在水渠边哭着叫妈妈,刚刚要不是方玉在下头拖着她的屁股也不至于让她这么快上来。 方淮曳往旁边一看,粤娭毑脸上也有些担忧,但更多的注意力房子她捧在手中的骨灰盒上,她正在拍打着骨灰盒上被蹭掉漆的地方。 “骨灰盒不是应该在方玉手上吗?”方淮曳没忍住轻声问。 第74章 粤娭毑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另一头的方玉已经被救了上来,方知甜抹着眼泪,突然走到了粤娭毑面前,用头狠狠撞了一下她的肚子。 “你为什么不救我妈妈!”她大声问:“差一点我妈妈就掉下去了!” “对不起,”粤娭毑俯身替方知甜擦了擦眼泪,“但这个对我同样很重要,而且掉下去也没有什么水啊。” 方知甜这样乖巧的小姑娘竟然也一把拍开了她的手,“你别碰我!我讨厌你!” 方淮曳听着周围人的窃窃私语,这才知晓,原来粤娭毑是有机会立马拉住掉落的方玉的,可她没有,她蹲下身之后最先接过的是方玉手中的骨灰盒,是她身旁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往下滑的方玉。 水渠大概有五米高,哪怕下面没有水,掉下去也免不了一些磕碰受伤,粤娭毑的做法确实令人诟病。 一旁的方玉仿佛被这一下吓回了神,她颇为狼狈的拉过方知甜,咬牙道:“既然今天路上出了问题,我看大概也是我娘姥子不乐意走,今天出殡就先停止算了。你说呢?粤娭毑?” 粤娭毑深深看了她一眼,回答她,“不可能,今天必须出殡。” 方玉指着前方,“那这条路,你说怎么过?” “我已经让刘月那边的人送竹筏子来了。”粤娭毑缓声说道:“等她拿过来了,照样过。” “那你们自己过,我要是再掉下去一次,头朝下说不定就磕死在这里了。”方玉冷声说:“我就带我女走了,你们谁爱过谁过。出事的我方玉不负责。” 她的话一出,队伍里不少人开始动摇,老娭毑这场葬礼怪事频发,谁知道方玉说的再断一次有没有可能,但大家大多时候是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的,真掉下去就算要不了命也得难受段时间。 “我看谁敢走!”粤娭毑扫视一周,厉声道:“必须得给我把这场丧事最后几步办完。” 粤娭毑是村里的老家长了,老娭毑死了,就属她最大,瞧她的模样大伙又犹豫起来,要是给她气出个好歹来,怕不是也要被找麻烦。 最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还是都站在原地不动了,准备再看看情况再说。 方玉沉默片刻,竟然笑出声来,“粤娭毑,你也快上百岁的人了,这么些天忙里忙外的不累吗?你们这些人,我是真看不懂,为了个虚无缥缈的事,能疯一辈子啊。我以为你不同点,原来你只是疯得不显山不露水啊。” “我不管你们,我要走了。” 她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过这样形容狼狈的时候,牵着同样狼狈的方知甜,眼眶发红,就要往后走。 “方蓉花,方青月,拦住她们。”粤娭毑高声说道。 方蓉花和方青月闻言,沉默着挡到了狭窄的路中央,算是彻底堵死了往回走的路。 “你这是什么意思?”方玉回头质问她。 “把你们该做的事做完,”粤娭毑捧着骨灰轻声说:“你想要的东西,我会给你。” “你们也听她的做这种事?”方玉忍不住再冲方青月和方蓉花问道。 “我娘姥子让我今天听粤娭毑的话,”方青月歪了歪头。 “不好意思啊玉姨,”方蓉花则冲她抱歉的笑笑,“我还欠粤娭毑一个大人情,这次我答应了她,无论她今天吩咐我做什么我都做。” 方玉被气得发抖。 她闭着眼睛舒了口气,咬牙走了回去。 “遗照已经没了,怎么继续走?” 刚刚方玉和方知甜一同往下掉的时候,粤娭毑只选择了救下骨灰盒,至于遗照倒是不怎么在意,哪怕到了此刻,她也不过轻飘飘一句,“自然会有人取回来,娟槐原来的小屋子里还有一张不是?” 几人说话的间隙,已然有人开着方蓉花的车回来,她们从后头将过桥用的竹筏子扛过来,又把车斜拦在了方蓉花和方青月身后,一点空隙不留。 人群中有了点骚动,有人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还怕我们跑了不成?” 从驾驶座里出来的是个女人,一头干练的短发,据说是刘月妈妈的徒弟,叫乐群,也在刘月手下做事,这几天都在帮着道场里跑出跑进,算个负责人,只是前几天没什么存在感罢了。 她冲粤娭毑略一点头,随后冲人群中抱歉道:“不好意思,这样停车等会儿比较方便倒车,反正送葬从来不走回头路,要是被冲散了对主人家也不吉利,大家都乡里乡亲的,总要送老娭毑一程嘛,咱们下葬之后我再回来挪车也不着急。” 这里头的队伍一半是请来的法师和乐队,一半是亲戚朋友,听了她的话反倒不好意思嚷嚷着要走了。 却还是有人嘟囔起来,“这桥都成这样了,放个竹筏子怎么过嘛。” “只断了一半,不用急,咱们带了几个千斤顶撑住,肯定不会再出事。”说罢她冲身后的人使了几个眼色,几人连忙从车里开始搬东西,扣上安全绳之后几人便下了水去安装,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将千斤顶放置好,再将竹筏子搭上去,乐群还在上头走了几个来回做演示,确认安全无误之后才走到桥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可以过了。” 遗照她们也顺路带来了,重新被粤娭毑塞进了方知甜怀里,她蹲下声对方知甜说:“你可以讨厌我,但是这是你外婆的最后一程,你不送她吗?” 第75章 方知甜低垂着头没说话,却也没拒绝,小姑娘的脚在地上扭捏的画着圈,不愿意理会平日里除了外婆外对她最好的女性长辈。 粤娭毑摸了摸她的头,站起身来,没有再将骨灰盒交给方玉,她只朝后扬声叫道:“方蓉花,你来护着方知甜,别让她回头。” 方蓉花应了声好。 “我妈的骨灰不让我拿?”方玉幽幽道。 粤娭毑扫了她一眼,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我该怎么确定你不会恶意报复呢?” “我会丢我妈的骨灰吗?”方玉恼火道:“我没你们这么疯,我是个正常人。” 粤娭毑这才重新将老娭毑的骨灰交给她。 临到重新过桥前,方玉看着前方,突然问:“那上面是我的名字吗?” 粤娭毑能听懂她问的是什么,缓声说:“为什么不是你的名字,你是她唯一的女儿了。” “别骗我,”方玉沉默了半晌之后半偏头,似乎想朝后看,却又死死止住了。 方淮曳站在她身后不远,沉默着抿了抿唇。 方玉那一眼,她看到了。 那是饱含歉意的一眼,仿佛在说她即将丢弃良知同流合污。 第39章 下葬 方淮曳沉默地跟着队伍朝前走, 那截桥竟然也这样轻易的渡过了,只是整个队伍都少了几分热闹,就连锣鼓队敲鼓的声音都小了些, 唯有爆竹声依旧刺耳。 “我现在感觉很不好, ”方淮曳对方之翠说:“你刚刚说抱遗照和抱骨灰的人不能回头,方知甜跟方玉这都已经不能算回头了吧?为什么还会继续办呢?是不是只能说明,在粤娭毑心里, 下葬比回不回头更重要,并且必须是方知甜和方玉这两个亲属亲手下葬。否则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不让她们走。” 若是一开始,方淮曳只会觉得这大概是粤娭毑不想中断老娭毑的葬礼, 可是方玉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为了虚无缥缈的事, 能疯一辈子。 没有明说, 甚至连方玉自己说不定都是在猜测着什么,可方淮曳的直觉却告诉她粤娭毑必然知晓的。 她怀疑了那么多人,却一直没怎么怀疑过粤娭毑, 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她太正常了,在老娭毑的遗物里那几封往来的信正常, 平日里的表现也正常,方淮曳问什么就会答什么,知无不言, 需要什么找她帮忙也会愿意,为人公正,办事麻利, 最主要的是,这场葬礼她无时无刻都在忙, 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不是在应酬就是在安排人做事, 哪里有时间去布置什么? 如果不是这一刻,她突然的爆发,谁会知道对于老娭毑的姐姐的事,她可能也是知情者甚至是参与者呢? 方淮曳握拳又松开,一只温热的手牵住了她,方之翠俯在她耳边低声说:“如果你想阻止下葬,我可以帮忙。” “什么意思?”方淮曳微愣,觉得方之翠在天人说梦,不说粤娭毑、方青月和方蓉花,就是乐群那边也有十来个人,她们俩要想阻拦下葬,怕是会被直接群殴的吧? “不用做别的事,只要把下葬途中的某样必须的东西先弄丢,在等这东西重新送上来的路上我去把骨灰盒抢走就行了。”方之翠舔了舔唇,笑笑,“不过代价可能是粤娭毑找到我之后会把我的腿打断。” 方淮曳心一紧,陷入纠结中。 她并不知晓骨灰盒下葬之后会发生什么,但心跳越来越快,依照粤娭毑的反应,下葬起码是她们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环。 眼见着众人就快要攀爬到山顶,方淮曳一咬牙,握紧了方之翠的手,“干,不用你去抢骨灰盒,我去抢。” 方之翠深深看了她一眼,又在身后的范围内扫视了一圈,视线落在了遗物上,“好,那我先去把遗物弄丢。” 说罢,她便刻意落慢了步伐,一路落到了拿遗物的法师身边。 两人也算是老熟人了,这队伍里的人就没几个不认识方之翠的,就算方之翠不认识她们,她们也是认识方之翠的。 见着了她,立马有模有样的和她聊起来,大多是些戏称这回接的差事挺忙碌不过下回要有还得想着她们的话,方之翠嗯嗯听着和她们相谈甚欢,时不时的提几句,等路过一个小陡坡时她才笑着说起自己最近在十里八村听到的八卦。 大多数人都爱凑个热闹,方之翠的笑话一说,注意力都被转移大半,立马便有人在这槛上跌倒,和串糖葫芦似的,身后的人也一个接一个的跌了一跤。 跌得不重,但人摔得七零八落,袖口上沾了不少灰尘,当即便有人低低咒骂出声来。 她们手上捧的东西也摔成了一团,方之翠趁乱将手向已经摔落在地的遗物盒子,却不防有另一只手先于她伸过,方蓉花正笑眯眯地看向她,“翠伢,这东西还是我帮忙拿吧。” “我拿应该也没事吧。”方之翠淡声说。 方蓉花意味深长道:“那可不一定。” 说罢她一把揽住方之翠的背,带着她往上走,“我说,你原本也不是在这儿的吧?这么重大的日子怎么还落队呢?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方之翠往前使了点力气,发觉竟然没用,她有些诧异的挑了下眉,“力气这么大?” 待两人离开了刚刚的人群,方蓉花才压低声音笑笑,“方之翠,没必要啊。你没必要参与到这些大人的事里去,你不是一向懂得明哲保身吗?” 第76章 方之翠:“你知道多少?” “我什么都不知道,”方蓉花嘴很牢,“我只是在执行粤娭毑的第二个任务,看紧你。不让你捣乱。从上山开始我目光就没离开过你,现在你要想做出点什么,要面对的可就不是我了,喆姨今天不在场呢,没人能保你。” 方之翠察觉到“看紧你”三个字的异常,连忙抬头,果然瞧见了头顶的方淮曳不知何时被方青月馋住了胳膊,被迫向前走去。 “你们到底要干嘛?”方之翠咬牙,“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 “不知道,也不用知道,”方蓉花缓缓说:“粤娭毑有分寸的,不然你们以为,我为什么会那么轻易的帮你们去做亲子验证?” 方之翠闻言只觉得后背一寒。 “所以我说了,你别乱动,也别乱说,置身事外不好吗?你们做的一切说不定粤娭毑都知晓。实在没必要和她作对。” 村里人都重名望,尤其是方之翠她们这种走丧事的,哪里能比上粤娭毑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辈,粤娭毑有很多办法让她们闭嘴,也让她们说出口的话没人相信。 “哈,”方之翠冷笑一声,“你觉得,你能威胁得住我吗?” “我威胁不住你,”方蓉花一把抱住她,“所以我只能锁住你了,咱们俩怎么说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虽然我嫌弃你跑丧事身上不吉利吧,但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往危险里送,除非你打死我,要不我绝对不会松手的。” “你放开我,”方之翠骤然听到她这么肉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一时反倒有点不知道怎么下口了。 方蓉花仿佛吃准了她吃软不吃硬,和蛇一样缠住她,让她一动不能动。 “粤娭毑说了,现在是新时代,做事得讲究文明,你放心,我们被特意吩咐过不能向你们动粗的。”方蓉花哼笑一声,“更不用担心小方姨奶了,村里也没人敢伤害她的。” “你猜我信不信?”方之翠反问。 方蓉花只一昧的笑,也不回话了,她拉着方之翠继续往前走。 方之翠无法挣脱她,无奈的叹了口气。 而在她前方的方淮曳也并不太好受,方青月馋着她令她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力,只能大步向上走。 “我说,你也没必要一直扶着我吧?”方淮曳喘了口气,低声说:“我走不了这么快。” “您是长辈,粤娭毑说了让我好好扶着你,一步都不能离开。”方青月低声说,“我也不是很想,但是没办法。” “没什么办法?”方淮曳到了这种时候气极反笑,“我不也是你的长辈?我说话不管用呗?” “没有,”方青月脸色认真,“长辈也分亲疏远近的,我没办法违抗我娘姥子和粤娭毑的命令。” “那我们这么多天经历了这么多事,你也告诉她们了吗?”方淮曳微愣。 “没有,”方青月的神情格外真诚,“那是你们的事,也是我们共同参与的事,我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的。今天我只被吩咐了两件事,第一件阻止任何人中途离开,第二件事就是成功带你上山顶并且参加完整场下葬。” “你还真是……”方淮曳甚至有一瞬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站子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什么不好的词汇,只是单纯的第一次见到她这样性格的人。 无论和谁有多少交情,也不会影响她第二天要做的事,更不会改变她的立场,仿佛一把极其锐利的刀,哪怕覆盖着单纯天真的表面也无法改变她冷硬的内心。 方淮曳已经失去了说话的欲望,近乎被押解着一路上了山。 山顶照旧一片绿荫,只是却多了几分凉意,一路来的敲敲打打令周边树上栖息着的鸟四处逃走,翅羽发出一阵接一阵的扑棱声。 这坟地是早就选好的,连坑都已经挖好了,只等将遗物和骨灰盒葬下。 林间偶尔吹来一阵风,吹得众人衣袂纷飞,入目皆是一片沉默寡言的黑。 方玉站在坑前,将骨灰盒交给了专门来帮忙下葬的法师,终于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方淮曳。 方淮曳却已然无心去注视她的目光了。 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意志仿佛正在被什么所控制令她忍不住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骨灰盒。 牵掣住她的方青月有些诧异的加大了手劲,因为她感受到了方淮曳剧烈的挣扎。 “方小姨?”她压低声音叫了她几句。 可方淮曳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浑身颤栗,呼吸都急促起来,她猛得一把攥紧了方青月的手,嘶声说:“拽住我,不要让我动,拽紧我!” 方青月微微一愣,连忙改按为抱,换了另一种更加牢固的方式止住对方的挣扎。 方淮曳眨了眨眼,眼里流出泪来。 好疼。 不止是方青月扣住她的力气太大,令她浑身上下的骨头都仿佛要被拆解。 更疼的是头。 在骨灰盒进法师手里的那一刻,脑子里开始剧烈疼痛,在法师开始念咒,要把骨灰盒下葬的过程中,这种疼痛越演越烈,仿佛有一股奇怪的意识在和她打架一般,令她无法思考,只能遵从那股外来意识下达的指令。 ——去把骨灰盒抢过来!毁了它!毁了它! 方淮曳捂住额头,咬了咬唇。 第40章 落碑 为什么要毁了骨灰盒? 第77章 为什么? 方淮曳目眦欲裂, 发出了几声难以忍受的痛呼,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理智仿佛在被人挤压,她的思想和行为几乎快要不再受到自己的操控。 “方淮曳!” 有人在叫她。 着急的, 迫切的, 一声又一声的,来自不同的声音。 方淮曳茫然的抬头。 面前的所有人竟然都面容模糊起来,只剩下她们统一的黑色着装, 她眨了眨眼,眼前似乎出了幻觉般,每一个人脸上都是嫫母的面具, 栩栩如生, 含笑看她。 方淮曳跪倒在地, 闭上眼睛,她想捂住耳朵,可一声又一声的方淮曳却还在不断传入耳中。 她没有办法, 只能仔细辨认。 方之翠,离她最近最熟悉的是方之翠。 方淮曳抬手一把牵住了那双温热的手, 压住她的方青月不知为何松开了她的腰,她便缩进了方之翠怀里,下巴搭在对方肩头。 再远些是方蓉花和方玉的声音, 她们的声音特色颇为明显,实在是好辨认。 待她再想听听声音时周边却突然安静了下来,除了风声和挖土的声音, 一切都消失了,连一路伴随的细细嘈杂都消失了。 方淮曳心口狂跳, 那股驱使她操控她的声音越来越尖锐狰狞,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命令她向前走去毁掉骨灰盒。 头疼越来越严重, 她紧紧抱住方之翠的脖颈,低声说:“方之翠,我好疼啊,太疼了,把我打晕吧,我受不了了……” 方之翠没有说话,只将她再抱紧了些。 方淮曳揪紧了她的衣服,语速加快,“我真的受不了了,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在她耳边,有人轻轻对她说:“方姨奶,可我不是方之翠啊。” 方淮曳浑身一僵,她猛地睁开眼,眼前人的脸竟然逐渐清晰起来。 抱住她的是方蓉花! 方之翠呢? 方淮曳强忍着头痛扭头,只见方之翠正被乐群和方青月压在她的身后,堵上了嘴。 前方锣鼓声依旧震天,鞭炮随行,她们几人已经在所有人群之后,这里发生的动静前头的人甚至听不见。 方之翠形容狼狈的跪在地上,眼圈泛红的看向她,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 方淮曳愣愣的向前看,人太多了,她只能透过锣鼓队间隔间的缝隙依稀看个究竟。 锣鼓队是外人不用跪,可动土的时候全村的后辈都跪倒在地,乌压压一片,只有一个人,站在土坑前。 ——粤娭毑。 粤娭毑目光太复杂了。 哪怕明明知晓,对方是在看自己,方淮曳也看不出她的眼神里究竟有什么。 怜悯?可怜?急切?担忧? 方淮曳看不明白,她的头越来越疼,仿佛就要到达某个临界点。 她耳边命令她的声音比鞭炮和锣鼓尖锐十倍百倍,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膜是否即将破裂。 疼痛到了极致原来也不会麻木,只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淮曳没有放开方蓉花,她咬着唇,指甲甚至都快口入对方的肩头,眼底不断的落下泪来。 “别怕,别怕,”方蓉花轻声安慰,抬手摸着她的后脑勺,“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说罢她忍不住回头冲乐群呲牙咧嘴,“我说,要不我们换换吧?我怕粤娭毑还没结束,我就先被小方姨奶掐死了。” 乐群冷眼看她,“刚刚要不是我在,方之翠就挣脱了,还怎么相信你。” 方蓉花撇了撇嘴,没敢和地上的方之翠对视,倒是一旁同样跪在地上的方青月扭过头看了一眼方之翠。 方之翠一眨不眨的看着前面的方淮曳,泛红的眼眶里竟然也落下一滴眼泪来。 方淮曳浑身都在颤抖,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能紧紧盯着前方,几个青年正在一铲子一铲子往那早就挖出来的土坑里填埋,她遥遥望着飞扬的尘土,只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快已然无法承受的疼痛顶飞,她张大了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她眼睁睁看着最后一铲子土被填好,法师开始将刻碑请上来。 离得太远,方淮曳看不清左右小字,只有正中间“方娟槐”三个字最为瞩目。 粤娭毑穿过人群最后看了她一眼,随即背过身去,中气十足的喊道:“落碑!” 那根弦就是在大理石碑落下的那一刻,骤然断了。 方淮曳目光呆滞的看向前方,她的耳边什么都再听不到了,脑袋里的疼痛也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清净舒适,反倒令她一时难以适应。 但她掐在方蓉花身上的手却渐渐松了力气。 有什么不一样了,方淮曳能感觉到,但却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 她不知晓是一切都终于结束后的银瓶炸破,还是漫灌的潮水自己退潮,可她能感觉到,自己这一刻出奇的平静。 是那一种整个脑子都归于往日清醒的平静。 可她的体力在也支撑不住,方淮曳轻轻喘出一口气,眼睛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小方姨奶?”方蓉花及时抱住她。 乐群见一切都结束了,也松开了对方之翠的钳制。 方之翠将她狠狠撞开,一把将方淮曳拉进自己怀里,冷漠的扫了面前几人一眼,最后对方青月说:“陪我把小方姨奶背下去。” 方青月愣愣的站起身来,连忙点点头,协助方之翠背起方淮曳便向山下走去。 第78章 看着三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方蓉花叹了口气,“依照我这么多年对方之翠的了解,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乐群没有回应她,只走到粤娭毑面前,礼貌的说道:“今天要帮的忙我都帮完了,下午还要去刘月那边布置道场,我们就提前先走了。” 墓碑下地之后还有些临时的填补修缮工作,在山上没那么快能下去,粤娭毑便冲她们道了声谢,并且拜托她们带方玉和方知甜下山。 方蓉花有些无奈的看向粤娭毑,“今天发生的事怕是不太好收场。” 粤娭毑面色平静,神情笃定,“不会。” - 方之翠和方青月一路下山一句话都没有说。 方之翠的脸色很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怒气,惹得方青月缩了缩脖子。 乐群等人的车还停在下面,路被挡得死死的。 可还不等方青月困惑要怎么过去,方之翠已经掏出了钥匙直接打开车门将方淮曳小心翼翼的放进了后排,显然刚刚她被钳制住时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的。 “你也进去,”方之翠淡声道。 方青月乖乖坐了进去。 方之翠见她已经坐稳,一言不发的踩油门倒车,一气呵成,十秒不到就掉了个头朝前驶去。 她几乎将油门踩到了底,一路狂飙到了喆姨家。 方淮曳的情况村医没办法,只有喆姨有法子。 见着几乎快压进院子里的车,正在正堂喝茶的喆姨一惊。 “怎么了这是?” 方之翠下车将方淮曳抱出来,没有过多解释,“喆姨,你快帮她检查一下,今天山上肯定有问题,方淮曳现在是死是活我都不确定。” 喆姨闻言微顿,神情锐利了几分,“具体怎么回事?” “不知道,”方之翠快速回答:“老娭毑的骨灰盒下葬开始方淮曳就不正常了,等碑埋进去之后她就晕了。” “怎么不早带下来?” 方之翠回头瞪了方青月一眼,没有回这句话,方青月小声帮她接上了,“因为粤娭毑让我和方青月还有乐群按住了翠伢和小方姨,不让她们走。” 方玉颇为无言,似乎想问问方之翠出了这档子事没把方青月打一顿都算来不及,怎么还把方青月带过来了,但到底还是人事不清的方淮曳更重要一点,而且觉得方之翠应该也心里有数,便让方之翠将方淮曳放到大堂的沙发上,然后关了大门将两人都赶了出去。 方之翠坐在院子里,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石凳子,“坐过来。” 方青月畏畏缩缩的坐了过去。 方之翠却没有立马说话,斟酌片刻后才问:“有什么是你能说的。” 方青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这次是真的。我只是听命令而已。” “真的?”方之翠眯了眯眼,突然一把攥住她的前襟,将人拉进些,声音阴冷,“这是你第二次害了方淮曳,要是方淮曳这次出了什么事,你和你娘姥子等着一步一磕头去上海谢罪吧。” “我们是长辈……”方青月弱弱的说,可迎着方之翠极为吓人的视线又将所有话咽回了肚子里,“别、别这样,翠伢,你这样就太吓人了。” “现在,你回道场,”方之翠松开了她,“方淮曳等会肯定要换衣服,她的几件换洗的衣服备在我的车上,你去拿过来,不要被别人看到了。现在,你不用听任何人的命令了,你该给被你害过的方淮曳当牛做马了。” 方青月垂眸搅了搅手指头,讷讷应了声好,接过钥匙便朝外走去。 方之翠靠在身后的篱笆上,长长的呼出口气,她从口袋里掏出来根烟,到底没忍住点燃了。 心烦。 上一次这样心烦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前了。 等方青月将东西取回来的时候,方之翠脚边已经多了不少烟蒂。 她接过方青月拿来的袋子,一袋装的是方淮曳换下来的脏衣服,一袋是崭新的,里面还有浴巾。 脏衣服是方淮曳独自上山那天挂坏的,背上那几个洞还存在着。两人这些日子分不出神,就把这一套衣服给忘车里了。 方之翠将干净的那一袋整理出来,没等一会儿喆姨就从里面开了门,她的眉心轻蹙,不过还是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人应该没什么事,”喆姨说:“奇经八脉都没事,身上也没什么伤,正常的反应哪怕昏过去了也都有,还得再等等,等她醒来我再看看。” “你先进去给她换身干净点的衣服吧。” 方之翠应了声好,大门再次关闭。 方淮曳闭目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唇色苍白至极,方之翠有些复杂的走过去,开始替她更换衣服。 为了方便这两天方淮曳穿的都是极其普通的t恤和轻薄透气的卫裤,方之翠替她换也很方便,上衣一脱再一穿就行。 方之翠垂着眼睛,尽量不去看方淮曳的身体,可指腹还是会不可避免的擦过她的肌肤。 白皙,细腻,无论触碰在哪里都绵软的触感。 无论是肩头还是后背都是如此。 方之翠微顿。 她扣住方淮曳的肩,朝她的后背看去。 大堂里有阳光从高窗里透进来,甚至有几抹恰好打在方淮曳后背,衬得她整个背部都似一块通透白皙的玉,一点瑕疵都没有。 一点伤口都没有。 第41章 醒来 第79章 方淮曳醒在第二天下午。 她昏睡了整整一天。 在她睁开眼的第一刻, 昨天令她近乎昏厥的疼痛仿佛还未曾消散,她几乎挣扎着跌下的床。 喆姨家的地没铺瓷砖,水泥地面摔得人五脏六腑都疼, 忍不住的眼冒金星。 可这一摔也令方淮曳清醒了过来, 她抬头看了一圈周围,有灼灼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屋子里明亮至极仿佛不曾有半点阴暗。 她坐在床边, 喘了口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早已摆脱了那样的疼痛。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白皙, 光滑, 纤长。 还没对自己的手有一个定论, 听到房内响动的方之翠便着急的推开了房门。 “你……”她站在门口,近乎审视的看向跌坐在床边的方淮曳。 方淮曳抬头与她对视的瞬间明白了她在想什么,冲她轻声说:“我?我没事的。” “方之翠, 我是方淮曳。” 她冲方之翠伸出手,示意她将自己拉起来。 方之翠沉默片刻, 干脆的俯身将她从地上抱上了床。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问道。 方淮曳摸了摸自己的头和心口,“没有,脑袋不疼了。” “可是为什么呢?”她抿了抿唇, “我以为我再也醒不过来了,但我又睁开了眼睛,并且身上什么奇怪的感觉都没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方之翠答:“第二天下午。” 说罢她又补充了一句, “出殡后的第二天下午。” “方之翠,我有没有和你说过, 我从进村开始胸口就在隐隐作痛,但是现在不痛了。”她透亮的眼睛看向方之翠, “而且,这一次昏倒,我依旧一个梦都没有做。” “你没有和我说过,”方之翠蹙眉,“两件都没有。” “而且我现在有一种预感,”方淮曳欲言又止。 方之翠:“什么?” “我预感我可以出村了。”方淮曳一字一句的说:“我能感觉我似乎可以出村了,我想试一试。” “可是我不明白,老娭毑和粤娭毑这样大闹一场,结果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意义在哪里,是她们失败了吗?还是效果没有显露出来?” 起码在山顶上时,方淮曳是真的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可现在她却依旧好好的活着,没有丝毫问题。 这不对。 方淮曳舔了舔唇角,不知为何,心底升起另一种悚然,这件事还没结束。 老娭毑下葬了,可这件事还没有到尽头。 方之翠与她对视一眼,突然再次问道:“你确定,你身上除了一切痛处都不再痛了,没有别的感觉吗?” 方淮曳咽了口口水,愣愣点头。 “这一天一夜,你躺在床上,有两个小时,呼吸都没有了。”方之翠骤然捏住她的肩膀,“我和喆姨吓了一跳,列阵、叫魂、把你的生辰八字烧给地藏王菩萨替你求条生路,都没有用。” “但是后来,你自己的呼吸又回来了。”方之翠紧紧盯着她,“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你死过一次了,但又活了?还是你已经被别的灵魂占据了?” “可我是我自己,”方淮曳咬唇,只觉得肩膀生疼,“我要怎么才能证明我就是方淮曳?你现在是在怀疑我的身体里已经换了个人吗?” 她脸色急得通红,实在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要陷入如何证明自己是自己的困境里。 “江浙话、二十多年的求学经历、我的关系脉络,我都可以说清楚,我就是方淮曳,我的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方淮曳语速加快,“我又该怎么知道为什么她们大动干戈一场,我却依旧存在?” “你知道你在山上,说过什么吗?”方之翠凝视着她,“你让方青月压住你,不要让你毁了骨灰盒。” 方淮曳微愣,回想起她痛到极致的时候,在心里一次次默念的话,原来她竟然说出口了吗? 她也反应了过来。 她和方之翠的目的不就是去毁了骨灰盒阻止下葬吗? 那股攻击她的意志明明和她目的一致,可她为什么却会下意识的抗拒去做这件事呢? 一开始她只是不想被这股意志控制,可后来却是她下意识用尽全力去抵抗毁了骨灰盒这件事。 为什么呢? 方淮曳略微失神。 有一瞬间,她觉得有些头皮发麻,觉得山上的自己是不是疯了。 尚且不曾弄清楚攻击她的意志究竟是什么,却已然陷入了一种可怖的自我怀疑中。 她真的还是她自己吗? 那一股意志显然是站在老娭毑她们的对立面的。 按理来说,方淮曳她们也同样站在老娭毑的对立面。 难怪方之翠要有所怀疑,哪怕是她自己,也要怀疑一下的。 “我、我不知道,”方淮曳抬头看她,露出些仓皇失措来,“我在山上头特别痛,痛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脑子里突然有命令让我去毁了骨灰盒,可是我下意识觉得不行啊,我不能这么做……”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目光含泪的看向方之翠,“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真的不知道。” 前面有方之翠的帮助和支撑,方淮曳可以保持理智,一次又一次告知自己她的背后还有足以信赖的伙伴。 可当此刻,方之翠用怀疑与审视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时,方淮曳突然就有些崩溃,觉得自己这么多天崩住的那根弦摇摇欲坠。 第80章 “方之翠,你不能怀疑我,”她没忍住哭出声来,“我受了这么多罪,好不容易醒过来,我还是你姨奶,你不能这么看我。” 方之翠在她细微的抽噎中终究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方淮曳,我相信你。” 她摸了摸方淮曳的头,轻声说:“只是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有点诡异,我也有点混乱,不好意思,我差点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要把真相找出来,”方淮曳抹了抹眼泪,低声说:“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 方淮曳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冷静下来之后对自己的失态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你可以当没看到吗?”方淮曳有些尴尬的说。 “没必要吧?”方之翠扬眉,“你也不缺这一次哭啊。” 方淮曳这七天,在方之翠面前早就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了,要不是方淮曳自己提起,方之翠都快以为她已经不介意了。 方淮曳觉得她说得也是,那点尴尬在这句话下也抛去脑后,她咬了咬唇,“我有点饿了。” 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能不饿吗? 方之翠扶着她起身往外走,楼下喆姨正在砍甘蔗,见着了方淮曳之后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扭头问方之翠:“是她?” “是,”方之翠点头,“是方淮曳。” 喆姨闻言蹙眉,走过来伸手翻了一下方淮曳的眼皮。 方淮曳下意识一僵,方之翠在她耳边低声说:“没事,让喆姨看一下。” “手,”喆姨很快松开了她的眼皮,言简意赅命令道。 方淮曳将自己的两只手都伸出去,迷茫的看向喆姨。 “人有三魂七魄,这种概念你们应该从小就知道,人的魂魄离体会导致一个人体虚、体弱、多病,尤其是眼睛,会浑浊,模糊不清,你的掌纹也会变淡,”喆姨指了指方淮曳,“可是她没有,所以她的灵魂起码在这一次并没有离开过体内。” “这确实是方淮曳。”喆姨说:“她的身上暂时没有别人的影子。” “暂时?”方淮曳忍不住问:“这样是说明老娭毑她们想做的事失败了吗?” “我怎么知道,”喆姨往前走去,“这件事我没怎么参与,她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两说,你应该找知道真相的人去问清楚,而不是在这里和我们胡乱猜测。” 方淮曳闻言颔首,“我想我确实应该去找粤娭毑问个清楚。” “我想你在这之前还是先去见见另一个人吧。”喆姨指向桌面上的信,“乐群刚刚送过来的,指名说给你。” 方淮曳拿起桌面上的信封,是黄皮信封,里面用的是烫金信纸,钢笔墨汁都才刚刚干了个七八分,显然才送过来确实不久。 信上没有写别的,只有一个日期和时间。 日期是今天,时间是下午五点。 方淮曳将这封信到处检查一遍,都没有发现别的字迹。 “乐群是刘月妈妈的徒弟对不对?”方淮曳问方之翠,“方蓉花和方青月不一定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昨天同样参与其中的乐群和她们不一样,她是刘月妈妈的徒弟,她必然知道些东西的。” “那我去会会她。” 方之翠拉着她往饭桌前走,“先吃饭,我陪你去。” 喆姨看了方之翠一眼,到底还是没说话,算是默认了这件事。 方淮曳吃完饭之后感觉整个人都缓过劲来了,不是那种从虚弱中捡回一口气道缓过来,而是一种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充盈住,浑身都充满力量的缓过来。 坐在前往刘月工作室的车里,方淮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攥紧又舒展开。 是她的错觉吗? 为什么这一次醒来之后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好像强壮了许多。 方淮曳将这种没有实质性证据的感觉暂且压下,她和方之翠卡着时间到了刘月的工作室。 正好五点。 这座刘月用来做工作室的平房没有平日的喧嚣,反倒安静得有些过分。 方淮曳在门前停留了片刻,这才抬手敲门。 没有人应声,反倒是门在她敲击了三次之后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了。 里面烟熏雾绕,满是香火气。 工作室的正堂和老娭毑家的正堂没什么区别,采光并不算好,显得有些灰暗,门上的高窗透进几缕晚霞,空气中的灰尘在光线中飘扬着。 光线汇集的地方,一尊巨大的逆转嫫母像立在正中间,而她的脚下正踩着一尾吐信的蛇。 她居高临下的看向进门的方淮曳和方之翠,眼底明明满是慈悲,可勾起的唇角却显示出她对世间一切的不屑一顾。 “乐群?”方淮曳不愿意同神像对视,只朝屋子里低声唤道。 她的声音在屋子里竟然产生了回音。 “别叫她了,她不在。” 另一个声音从嫫母像后传来,方淮曳蹙眉,“你是谁?” “我是刘群芳,”嫫母像后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一架轮椅从后头滑了出来,率先入目的是一双枯槁的手,再然后便是一张她们熟悉的脸。 是刘月的母亲。 短短两天不到,她却神情恹恹,瞧着苍老了许多。 方淮曳盯着她的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与刘群芳对视才骤然发现,她老花镜下的瞳孔都是无神的!她根本看不见! “您的眼睛……”方淮曳失声道。 第81章 “没什么,遭到了一点反噬。”刘群芳自己也碰了碰自己的眼睛,笑笑,“我们这种人,五弊三缺,都是正常的。你想问我什么,现在只有这一次机会,我也只会回答你两个问题,想好再问。” 方淮曳微愣,一时竟然有些不知从何问起,她想问的事情太多了,真要问起来,反倒有些没有头绪。 “我该怎么问最划算?”方淮曳压低声音求助方之翠。 方之翠沉默片刻后才轻声说:“问你想问的吧。” 方淮曳闻言沉思片刻,这才抬头问道:“为什么我还存在?” “哈哈,”刘芳群没忍住笑出声来,“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为什么你还存在?” “你似乎将你的存在当成了一种理所当然,也觉得自己是绝对的受害者。” 方淮曳:“我不应该这样认为吗?就凭我这段时间的九死一生,我难道不算一个合格的受害者吗?” “你这段时间好像确实过得很难,”刘群芳笑容诡异,“可要是有朝一日,你发现你在这件事里扮演的才是那个反派呢?” “你在说什么屁话?”方淮曳忍不住反驳道:“你想误导我对吧?” 可她的话却没有人回答,空气中静默起来,方淮曳下意识去看方之翠,刘群芳却先于她张嘴,“你叫方之翠,是方喆养大的孩子对不对?” “方喆很厉害,在她昏迷期间,你们不至于坐以待毙吧?”刘群芳笑着抬手拍了拍嫫母像下被踩着的蛇身,“这是什么,你们应该已经查到了吧?” 方淮曳下意识看向那条形容凄惨,疲软地被狠狠踩在女神脚下的蛇,不知为何,心跳加速了些,直觉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她自己来说或许有些难以接受。 她听到从进来开始便不怎么说话的方之翠叹了口气。 “确实查到了。” 方淮曳骤然回头,几缕夕阳的霞光爬在她脸上,方之翠复杂的看向她被照亮的惊惶的脸,眼底满是复杂和不忍。 第42章 绞杀 ——神。 方淮曳听到这个字时久久无法思索。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定定看向方之翠,“什么是神,你再说一次。” 方之翠叹了口气, “蛇。” “你在第一次见喆姨的时候就问过这个问题的。你问蛇和鸡代表着什么, 喆姨只告诉过你,这两者在这里都不是什么坏形象,你还记得吗?” 方淮曳没回话, 她的眼神却已经显而易见的出卖了她,那是一种认知即将被打破的恐惧。 “但是比起鸡,蛇无论在傩文化里还是中华文化里, 都不曾是什么坏形象。人类始祖, 伏羲女娲, 传说中就是人面蛇身。”方之翠轻声解释:“傩戏文化很多很杂,不同的省份有不同的内容,就连信仰的始祖神都有所不同。傩戏从商周萌芽, 源于方相氏,可从东南到西南, 大多地方的始祖神都是伏羲女娲。” “我和喆姨在这之前对傩戏也只算略知一二,你昏迷的这几天才着重托人顺着这条线又去问了问。”方之翠说:“湖湘一带向来古巫风气繁茂,甚至是炎黄大战的战场。中原九黎部落在蚩尤被杀后南逃至洞庭湖, 和当地以女娲为人祖的土著组成了九黎——三苗集团,史称三苗国。现在去湘西还能看到傩坛里的人祖神是女娲娘娘(1)。蛇图腾在傩戏里意义非凡,蛇的地位极高。并且到了现在的傩戏法器上也离不开蛇神, 比如师棍上的蛇一般代表着行法打邪,师棍也叫行法楠蛇棍。” “所以呢?”方淮曳喃喃低语, “所以,你想告诉我, 蛇在这里实际上是正义的化身,代表的是始祖神的意志?” “不,始祖神是不会管这种小事的,管这里的按照傩戏里来说应该是这方的山神。”方之翠摇头,“维持此方平衡,阻止邪灵溢散,一旦发现,立刻绞杀。” 绞杀两个字令方淮曳的心口都跳了跳,她咬着唇,反驳,“可这又算什么呢?这也不过是一些古旧的传说而已,还真能信吗?” 可没有人回答她这一句话,室内安静得骇人,方淮曳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头皮发麻。 “方淮曳,你现在是叫方淮曳对吧。听说你是研究生,一般你这样的孩子都很聪明,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应该已经不用我再多说了对不对?”刘群芳笑着说。 方淮曳与她无神的眼睛对上,反问:“我该知道什么?你想说什么?” “你觉得你的存在是天然的,是本应该的,可假如,你的存在才是一个错误,而你这一路上所面临的危机,不过是神的化身在纠正这场错误呢?你们一次又一次的躲避了蛇神的手段,在天的眼里,你们才是破坏这个世界平衡的坏种。” “方淮曳,”刘群芳细细吞吐着这三个字,轻声笑起来,“是很好听的名字,比方娟萱要好听许多。” “你闭嘴!”方淮曳突然怒声对她说:“你闭嘴!” 她扭头看方之翠,眼眶都在细微轻颤着,满是祈求,“她在撒谎,她在骗我对吧?” 方之翠平静的回望她,那双黝黑而包容的眼睛里满是叹息和无奈。可此刻,这些包容已经无法安抚住方淮曳了。 “你知道我今年才多大吗?”方淮曳有些语无伦次,“你的意思是,我才是她们费尽心机要复活的那个方娟萱?我活得好好的,有哪里需要被复活?你的逻辑在哪里?” 第82章 “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二十三岁你懂吗?方娟萱起码比我大了八十岁,她死的时候和我出生的时候说不准差了六七十年不止,就是尸体这么久都能化成灰了,你说我是她?你不要太搞笑了。编出这种谎话还不如大大方方告诉我,其实我是个她们看中的容器让她夺舍重生,恶俗小说都写不出你们这种剧情。” “为什么你一定觉得她们做的这一些,也就是这场丧事,一定是要复活谁呢?”刘群芳反问:“为什么这不能是在为你瞒天过海呢?” “我出生的时候就不用瞒天过海了吗?一定要等到我二十三岁了,再来瞒天过海?而且你们瞒了什么?我不照样差点死在这里?你觉得我会相信?”方淮曳说:“而且你撒这种谎,你问过我妈了吗?你非要说我是方娟萱,证据呢?我妈生我的时候她不知道我是谁?她一个被方家收养的女儿,能把差她一辈的没有血缘的外甥女重新生出来?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如果你的娘姥知情呢?”刘群芳的话堪比晴天霹雳,炸得方淮曳自己都晕头转向,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放屁,”她怒骂道:“我妈最讨厌封建迷信了,她还让我少接触封建迷信!” 说罢,她转身就走。 “方淮曳,”刘群芳叫住她,“你知道我娘姥只活了多少岁吗?” 方淮曳没有回头,声音沙哑,“这关我什么事。” “和老天爷对着干,那是注定活不久的,尤其对法师来说,但如果老天都被我们困住,那有些规则就可以趁着空隙改变。但要做成这件事,需要一定的牺牲,”她深深叹了口气,“她懂中医,也懂卜卦设阵,但她只活了六十岁就死了,死于意外,溺毙在一口水塘里,死相特别惨,那时候我也就不过十五岁吧,亲眼看着她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死不瞑目啊。” “但是她却好像有什么先见之明一样,在她死的前两天,和我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我在她死之后继承她的衣钵算了大半辈子,在见到方老娭毑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许多事。” “我说了,这不关我的事。”方淮曳深吸一口气,“你也没有必要和我说。” “有必要,太有必要了。”刘群芳抚掌而笑,“有的人敬畏老天毕恭毕敬,有的人非不信命中注定想和老天掰掰掰手腕,觉得人生过得有挑战一点才痛快。以前我不懂,但现在看到你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我懂了。” “所以我才说,我瞎掉的眼睛不过是遭受了一点点反噬而已。” “疯子。”方淮曳口中吐出了这两个字。 她再也不愿意听刘群芳胡言乱语,摔门而出,直直上了车。 方之翠跟在她身后,复杂的看了她一眼后坐上了驾驶座。 车内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沉默且压抑,方之翠踩油门,没有往家的方向走,反倒带着方淮曳在乡道上兜起风来。 方淮曳扭头看向窗外,月亮高悬在空中,她从刘月的工作室出来之后面上却是一片空白,脑子都成了一团浆糊。 不知开了多久,方淮曳才突然喊停。 她一把拉开车门,对里面的方之翠说:“出来,和我谈谈。” 方之翠和她共同倚靠在车门边,面对着的是被远光灯映亮的稻浪翻滚。 夜晚飞虫不少,可但凡经过方淮曳身边都会让道。 “你在我醒来的时候说差点以为看不到我了,实际上是以为我恢复了所谓的方娟萱的记忆,又或者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对吗?”长久的沉默后方淮曳率先发问。 “对,比起故去多年的方娟萱,我更喜欢这些日子和我并肩前行的方淮曳。”方之翠点头,“而且以我对’方淮曳‘的了解,她是一定不愿意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也不愿意自己莫名其妙多出一段记忆成为自己都看不清的人。”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方淮曳扭头问:“你其实应该不是在我昏迷的时候才有这样的猜测吧?” 她此刻看向方之翠的目光尤其锐利,“你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有了怀疑,否则我昏迷的时候,你也不至于和喆姨直接就往蛇的身上查探。明明这件事里摸不着头绪的线索还有很多。” “是,我确实很早就有过怀疑,”方之翠坦然承认,“我想不通,为什么每一次来追杀你的都是和蛇有关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孤陋寡闻,但是我从未见过哪个地方的蛇会代表不好的意思,它是十二生肖里的祥瑞,而蛇与龙的关系更是密切亲近,蛇化蛟,蛟化龙,与龙相连少有坏处,怎么看它都不像什么邪恶的代表。可它对你做的事却是实实在在要你的命的,这太奇怪了,和我的认知有些不符。” “但我也无法完全确定,更因为一件事接一件事,没有时间探查。直到你昏迷的时候才能去一探究竟。” “所以,你也觉得我就是方娟萱。”方淮曳平静的替她的这段话总结,“在你彻底弄清楚蛇在傩戏中所代表的含义之后,你也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不止是你,连喆姨也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是,”方之翠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她想如同方淮曳刚刚醒来的时候一般,摸一摸她的头安慰她,可方淮曳却避开了她的手。 “可我该怎么办呢?”方淮曳面对她,眼神很空洞,面无表情的问:“我应该怎么办?” 方之翠微愣,此刻竟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第83章 因为就算是她在推导出事情的真相时都有些难以置信,她无法用苍白的语言去安慰方淮曳轻而易举的接受这件事。 这一刻,没有人能够与方淮曳感同身受。 方淮曳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便加快语速道:“你要我怎么接受这件事?我不是我自己,我是在她们充满期待里延续的方娟萱?我这么多天,受了这么多罪,你们现在告诉我,这其实是我活该受的?我本来就不应该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她越说便越激动,呼吸压抑而急切,刚刚在刘群芳面前还能勉力压制的情绪到了此刻彻底崩溃,忍不住朝方之翠吼道:“那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方淮曳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自己过的又是谁的人生?” “我今年才二十二岁,你要我怎么相信,我其实是一个已经死了几十年的人?我所遇到的一切吓人的东西,实际上都是她们为了我能活着设下的,我好几次差点死掉,实际上是我触动了这个世界上的平衡,老天来索我的命?是我活该?而我一次次死里逃生说不定还要谢谢她们?” “就连我妈都可能参与其中,她对我都不一定是纯粹的爱,她们这么多人,折腾了这么久,全是因为觉得我就是那个人人都想她活过来的方娟萱,你要我怎么信?” “有病。” 方淮曳往前走,边走边骂,“这个村子都有病。” “她们都有病。” “我要走了,我现在就要走了。” 她说着便朝前跑去。 “方淮曳!”方之翠在她身后喊她。 夜风猎猎的吹,将这句话轻易吹散,方淮曳或许听到了的,可是她宁愿自己没听到,什么都再懒得想的往前跑。 两侧的水稻仿佛也在应和着她的动作,一浪接一浪的摇曳着,发出簌簌的声响。 方之翠连忙开着自己的车跟在她身后,远光灯照亮了她身前的路,不敢开太近,也不想隔太远。 方淮曳没有管,她早已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手机从昨天晕倒开始就没充电,早已关机,连时间都看不了。 直到她的眼前再次出现那颗香樟树与被悬吊的尸体。 它们依旧突兀的立在乡道边。 这一次,穿着寿衣的尸体只戴了半张嫫母面具,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一般,她已然丢掉了自己的掩盖,通过半张脸能够让人看清陶瓷面具下的容貌。 那是一张方淮曳熟悉的脸。 这张脸曾经出现在老娭毑的许多旧照里,或许笑容温婉,或许笑容腼腆,也有张扬的,率性的,自傲的,老娭毑和她的姐姐基本长得一模一样,有时候若不是穿着太过天差地别,方淮曳自己都分不清的。 可此刻,吊在头顶上的人,只能是方娟萱。 方淮曳往后拨了拨自己被风吹得散乱的长发,仰头与尸体对视,多可笑啊,她们明明长了两张不同的脸,却被所有人认为是同一个人。 想起了自己还随身携带着那根骨棒,她骤然静立了片刻,随即从自己的后腰上摸出这东西,猛得朝树上丢去。 “滚。” 方淮曳露出了来村里后最冷漠刻薄的表情,她已然维持不住自己的体面和尊严。 骨棒落地的声音极为沉闷,方淮曳却已经将其抛去脑后,迈步踏了过去。 在她的身后,悬空的尸体竟然缓缓流出血泪来,似乎在挽留,又似乎在嘲笑,形容扭曲可怖。 方之翠开着车平静的从树前驶过,她没有抬头看树,在远光灯从这片区域挪走后,这里的一切也湮没进了黑暗中。 方淮曳的脚步没有停顿,心底的怒火和恐惧驱使着她一步不停的向前走,直到她终于踏上了国道。 那层限制她的,制约她的痛苦消失不见,她的脚已经能够踏上国道,她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 可到了这里,她却再也迈不动脚步了。 这一次没有任何限制,她一直奢求的离开村子的希望近在眼前,她能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自由,可她却再也走不动了。 仿佛有什么击垮了她,令她挺直的背脊在这一刻佝偻下来。 她在老娭毑她们的仪式结束之后能够出村了,证明的反而是她此刻最不想相信的事。 每往前毫无身体负担的迈一步,都似乎在一遍遍重复着告知她。 ——她就是方娟萱。 她不是因为未知而恐惧,而是为已知的真相恐惧。 她害怕她每走一步,每了解一件真相都在验证刘群芳没有撒谎。 第43章 承受 方之翠最后在国道边将方淮曳拉上了车。 她坐在车里, 盯着方淮曳在国道边驻足了许久。 久到她也不知道时间究竟在这一夜流逝得是快是慢,在车灯照亮的那一方小小天地里,方淮曳蹲在地上将自己缩成一团。 这种时候, 方之翠才升起了细细打量她的想法。 她突然发现方淮曳瘦了许多, 她与方淮曳见第一面时依稀记得对方身型纤秾合度,是一眼看过去就被家庭照顾得极好,极健康, 极灵动的小姑娘。才过了短短七天,白t穿在她身上都有些松垮了。 她沉默的在风里陪伴她,再抬头时, 天际已然露出了几分鱼肚白, 方淮曳已经从蹲变成了跪伏在路边, 她的额头抵着地面,脑袋旁边有干掉的水渍,一片又一片。 “方淮曳, 和我回去吧。”方之翠走在她身边轻声说。 第84章 方淮曳宛如木雕,一动不动, 浑身都僵硬无比。 方之翠没有催促她,她蹲在她身边,拖着下巴看来来往往的车。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 匆匆行驶而过的车流或许会为路边形容奇怪的两个姑娘注目,却终究是要往自己的目的地前行,只留下一地尾气。 等到天彻底亮了, 方淮曳才眨了眨眼,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该回哪儿去呢?” “不管你有没有退路,起码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弄清楚, 不是吗?”方之翠回答她。 “你说得对,”方淮曳从地上极为缓慢地爬起来,她的膝盖弯曲整晚,此刻再被她强行拉直,在关节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疼。 可她却仿佛感受不到一般,一瘸一拐的往方之翠的车边走。 “走吧。”她在车门前喘了口气,“方之翠 ,再陪我走一程吧。” “我是自愿和你一起走的,”方之翠替她打开车门。 方淮曳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突然抬手抱住了她。 很纯粹,却又能传递属于她的疲惫情绪的一个拥抱。 方淮曳的下巴搭在她肩头,迎面有阳光洒在她脸上,昨晚流干的眼泪令她脸上火辣辣的疼,连眼睛都睁不开。 方之翠微愣,随即下意识拍了拍她的背,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方之翠,谢谢你。”方淮曳轻声说。 谢谢你在我最无助崩溃的时候默默陪伴在我身边。 到了此刻,方淮曳突然发现,自己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了方之翠这唯一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了她。 却又害怕自己抓得太紧,将她拉入泥潭中共同沉沦。 方之翠沉默片刻后才回答:“方淮曳,你还记得我替你算过的那一卦吗?” “你说我会长命百岁。”方淮曳说。 方之翠笑了笑,“那你信不信?” 方淮曳点头:“信。” 无论是安慰还是实话,方淮曳都信。 她松开了方之翠,说完这句话后便垂眸进了副驾驶里。 一旁的主驾驶座也跟着一沉,方之翠黝黑的眼看向她,“现在去哪儿?” “去老娭毑家吧。”方淮曳说:“我要去弄清楚一些事。” 她看着自己的前方,阳光明媚,清晨的空气沁人心脾,车头扭转向着乡道往回开,路边的水稻田搭配上远方连绵的青山,仿若一副画般秀丽。 她的眼尾下垂,仰头靠在副驾上,满目疲倦。 到了现在,她已经撑不起自己体面的皮囊,成了自己曾经最不想成为的那一类人。 迷茫、无助、举棋不定,还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疯,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情绪。 方之翠开车向来又快又稳,两人不过半个小时不到便已经回到了老娭毑家。 又或者现在该说是方玉家。 两人到的时候道场已经全部拆除,宽大的院落里只有红色的鞭炮残骸,以及一如既往的浓重硝烟味。 在这里办了七天葬礼,这股味道起码要持续大半个月,院子里此刻显得空空荡荡,只有靠在屋子边缘的一颗香樟树落下些绰绰的影子。 一夜之间,这里便从热闹变回了平静,甚至还带着几分客人离去后的萧索。 方淮曳下了车,这一次没有再管什么礼貌,直直的往里走。 方玉这几天还没来得及回去,她需要将这座房子再好好收拾一通。 可她脸上已经带着洋洋喜气,和出殡那天的崩溃完全不一样,方淮曳想起那一日她曾听到粤娭毑答应过方玉,会给她想要的,大概现在方玉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见着面容憔悴的方淮曳,方玉微愣,眼神下意识躲闪,可随即又如常的招呼起来,“方小姨来了?还没回家吗?” 方淮曳定定看着她,骤然笑了笑,“我要上去看看老娭毑的旧屋。” “这不太好吧,”方玉说:“我娘姥出殡之后那间屋子就封起来了,现在我都还没进去呢。” “不太好?”方淮曳冷笑一声,“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您这是怎么了?”方玉故作疑惑,“就是看着您的眼睛,我也只能这么说啊,规矩不能坏的。” “你出殡那天丢骨灰盒,频频回头就不是坏规矩了?带着方知甜扭头就要走,那也不是坏规矩对吧?”方淮曳反唇相讥。 方玉被她讥讽得脸皮略涨,大抵从来没想到,平日里客客气气的方淮曳到了此刻竟然会说话这样刻薄。 可她到底比方淮曳大几十岁,被这样劈头盖脸的指责也忍不住恼怒起来,为自己辩解道:“方小姨,你这不就是胡搅蛮缠了吗?那一天是因为桥断了,没办法的事啊。” 院内沉默起来。 方玉以为自己在和方淮曳对峙,可此刻她并不知晓彻底崩溃,打破自己固来维持的体面,露出真实性格的方淮曳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方玉,别跟我扯这些东西,”她上前一步,揪住方玉的衣领,满眼阴沉,一字一句说道:“你们自己做了什么事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出殡那天我遭受了什么,你心里也清楚。甚至出殡前一晚你在乡道上看到的究竟是你妈还是我,你自己心里应该也是清楚的。” “你看见我的时候心虚都快溢出来了。方娟萱这个名字,你熟悉吗?你最好趁着我还没疯满足我的要求,不然到时候我顶着这个名字出去,依照老一辈对这个名字的执着,你开开心心甜甜蜜蜜得到的一切,你觉得你还能留住吗?” 第85章 “为了复活一个人,什么损人的事她们都做了,你觉得你在她们心里能超越这个人吗?” 方玉被她说得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她竟然发现自己的气势被方淮曳这么个二十四岁的小姑娘彻彻底底压住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砸在方玉心头,反复回荡,仿佛要将她自己所维持的那点幻象砸得稀碎。 “我带你去,”她的态度骤然软和下来,“方小姨来者是客,想去看我娘姥是应该的事。” 陷入自己的困境是一回事,可她在社会上这么多年打磨出来的圆滑精明却令她能够很快接受这件事,并且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处理。 拦住方淮曳不让她上去,自己显然会损失更多。方淮曳说的对,方玉没办法保证村里的老人不会为方娟萱这个名字再做些什么。而这个矛头一旦对准自己,方玉看一眼憔悴的方淮曳只想打个寒颤。 方淮曳的面容转瞬便平静了下来,她冲方玉扯了扯唇角,“早这么做不就是了。” 三人一路上了二楼,方玉深吸一口气,拿出了钥匙。 屋子里的摆设没变,就连被方玉打倒过的米都散落在地面,方玉将两人送到这里便离开了,仿佛一刻都不愿意多留。 “她并不知道实情。”方之翠等方玉离去后才说道。 方玉从一定程度来说,也是被算计的人。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妈妈的真实目的是什么,甚至到了现在,她都坚定的认为方淮曳被老娭毑害了,而她自己是帮凶。 否则也不会心虚,甚至是愧疚。 “这是最快的方法。”方淮曳淡声说:“她自己为了老娭毑的事挣扎了这么久,哪怕已经知道了自以为的实情,却还是选择同流合污,良心不安愧疚一点不是应该的吗?” 方之翠点点头,“你说得对。” 人性复杂且经不起考验,方玉做不到全然的善良,却也无法完全恶毒,在她心底执念和私心更重要,方玉下半辈子在愧疚中反复被折磨也是她做出选择后应该承受的事。 方淮曳利用这一点,完全没有半点负担,也懒得有什么负担。 她在屋子里扫视一眼,打开了窗户。 那根从楼顶上吊下来的绳索还在,这根绳子吊的是那个结合了三个神的傩戏面具,而在面具后是一个逆转的嫫母小头。 当初她们判断这是一个小阵,一面招邪,一面追魂,两两相克,会将人的灵魂锁在其中,而困在其中的灵魂难以接受繁衍与赐福添寿,只会让这些福气溢散,又或者被引去别的地方。 这个判断,出自喆姨和方之翠的口,方淮曳并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但这不代表她们不会被引入误区。 就像那一夜,她们试探方玉之后,坚定的认为方淮曳只是一个被选定的载体,粤娭毑她们可能要请灵上她的身一般。 ——和事情的真相南辕北辙。 在此之前,方淮曳对这个小阵的认知与后来探查到的方娟萱相联系。 因为离这个阵法最近的东西,便是方娟萱的遗骨,被摔碎的菩萨像里的头发、长命锁以及竹叶。 可假如,这里一切的一切,都是老娭毑她们为了延续方娟萱的性命设下的,那这个阵就不可能会对方娟萱有害。 “方之翠,我昨晚其实脑子里特别乱,但刘群芳的一句话一直回响在我耳边。”她看着窗外的绳子轻声说:“你知道是哪一句话吗?” 方之翠眸光微动,却还是问道:“是哪一句?” “她说:‘和老天对着干,那注定活不久,如果老天都被我们困住,那有些规则就可以趁着空隙改变’”方淮曳重复着刘群芳那一夜说过的话,“她说,她的母亲困住了老天。” “你说这个阵法困住的,会不会根本就不是人的灵魂,而是天呢?”方淮曳指了指这根绳子,说出口的话却疯狂至极,“这个阵法,甚至这个房间的布置,会不会只是一个将老天引来的骗局呢?就像我们曾经故意在楼下仓库里把方知甜引来一样,我就是那个饵。而这里,方娟萱是那个饵。” “如果这个阵里困住的是山神的灵魂,那它又能承受多少的赐福和繁衍呢?” 第44章 推测 方淮曳的话太过惊世骇俗, 哪怕是方之翠在她的话下都沉默了几秒。 不是因为觉得不可能,而是因为方淮曳的推论是完全有可能的。 但凡是套了个□□号,哪怕是地仙, 那也不是人力能够抵挡的, 想要更正方娟萱这样的错误,抹杀她的存在轻而易举。 可方淮曳这一路上遇到的追杀,回忆起来一次比一次弱。 最险峻的情况是在池塘里被拽下去的时候, 那是第一天,她差点淹死。但后来方青月将所有的水草割掉之后,方淮曳有过几次靠近那池塘的经历, 没有再出现过异样。这证明, 山神要绞杀方淮曳需要载体, 或许是蛇、或许是水草、又或许是人。 剩下的时间,大多是方知甜与方淮曳对峙,方知甜几次想要杀她, 直到在祖祠时的最后一次,方知甜亲口说来不及了。 从那之后方知甜就恢复了正常。 山神之力大概已经极其微弱, 它甚至已经无法掌控一个大人供它驱使,只能将目标放在家里最小的小孩身上,以及蛇的身上。 出殡的那一天, 粤娭毑她们的目的起码已经完成了一半,令山神无法在明面上刺杀方淮曳。 第86章 而下葬时,攻击方淮曳的意志, 大概就是山神最后一搏。 在所有的绞杀行动里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能让方淮曳离开。 阻碍她离开的, 是一个范围,她无法离开乡道上到国道, 这是山神所能覆盖的全部范围。 而当粤娭毑她们要做的事做成了,山神也就无力再攻击方淮曳了,因为她们做的这一件事,已经令所谓的“平衡”恢复了,山神也无法违背。 这就是刘群芳嘴里所说的“瞒天过海”。 哪怕不知道这“瞒天过海”与这场葬礼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她们这样的推论也是完全能够成立的。 所以,这个阵困住的是山神,甚至还以山神为养料承接福祉,都是能说得通的。 可她们还缺少证据,能够证明这件事真伪的实锤。 方淮曳舔了舔唇,“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拿到这个阵法里的陶瓷小头之后,转瞬我就弄丢了。” “那时候我以为,那个陶瓷小头是不是等比放大到了香樟树上的尸体脸上,可假如并没有呢?”她闭上眼睛回想,“那一天我们出来之后碰到了方青月,然后她带我们去了山上,我摔在山洞里的嫫母像上,晚上我们就一起去重新看了香樟树上的尸体,回去之后我就发现那颗陶瓷小头不见了。” “我不懂阵法,你觉得陶瓷小头在这个阵里应该代表着什么?” 方之翠略一思索,“这个小头装在楼顶的暗格里,四面都是水泥墙,外面掩盖的就是三面傩戏面具粉饰太平,它占的应该是主位,可这样的布局,主位既是中心也是被困住的位置。” “就像山神攻击你必须依托载体,要困住山神的意志也必须将它封在载体里,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就能困住它。” “假如要在这里面布个诱饵诱骗山神过来,那起码要先有方娟萱的生机,然后引山神过来绞杀。”方之翠指了指她们趴过的床下,“那里放的是方娟萱的手骨,用点特殊的方法或许可行,引来之后再把山神像封进逆转嫫母的小头里,放进屋顶已经布置好的主位。” 说着,方之翠微顿,“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如果让我来设计这么一件事,我应该会这么设计,但是要用什么特殊的方法模拟方娟萱的生机,又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压制住山神,把它困进嫫母小像里?我暂时还想不出。我无法想象,人该怎么和神对抗。” “所以,那一天,我们把陶瓷小像拿出来之后,实际上可以算是破坏了这个阵,对不对?”方淮曳凝眸问她。 “对,应该算是我们亲手把这个阵法破坏了。”方之翠说。 “可是按理来说,这样发展的话,就应该代表着山神已经被放出来了,”方淮曳轻声说:“但后续结合方知甜的表现,它越来越弱了,为什么呢?” “除非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它又被重新困住了。”方之翠与她对视,面色凝重,“我们刚刚破坏这个小阵时,山神不一定能及时恢复过来,要压制住它,会比过去简单。” “走,”方淮曳淡声说:“我们去找方青月。” 她看了眼窗外的天,唇角勾出来一丝冷笑。 怪她过去掌控的信息太少,否则在方青月出现的时候,就该察觉出不对劲了。 方之翠和她这么一通分析,已经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叹了口气,“要真是这样,那要重新复盘的地方,可就多了。” 两人没有停留,直接就从老娭毑的房间里下了楼。 方玉正坐在正堂里等她们,面色很平静,仿佛刚刚几人的冲突都没有发生一般,招呼道:“方小姨要走了?” “是。”方淮曳点点头,此刻情绪稍微稳定了一点,也能与她虚伪的寒暄几句,“你呢?什么时候回城?” “明天吧,”方玉说:“等头七的时候我再回来,知甜也还要上学呢,不能旷课太久。” 方知甜在读市里最贵的私立幼儿园之一,每年的学费不低,方玉还没富到那种能浪费这么多钱都不心疼的地步。 “对了,您还要过来看吗?”方玉试探着问出了她等候在这里一直想问的问题。 “如果我还来呢?”方淮曳与她对视。 方玉这回倒是冲她笑笑,好说话了许多,“您要还需要来,那我把钥匙留一片给您也没事,正好拜托您闲来在头七之前替我娘姥上点香。我可能没这个时间了。” “好啊,”方淮曳说:“我最近倒是有这个时间,可能还要在这里待好久呢。” 方玉舔了下唇角,掏出一片银白色的小钥匙放到她掌心,这一次倒是很真诚,“那好,如果有什么事,您给我打电话吧。” 方淮曳握紧了钥匙,随口应了一声,两人没再说什么,方淮曳和方之翠离开了老娭毑家。 方玉送她们到门口,直到方之翠的车影远去,她才有些痛苦的按了按额头。 在她身后,方知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仰头看着她,有些担忧的问:“妈妈?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方玉垂眸看她,蹲下身将她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小小的肩膀上,低声说:“妈妈从小都让甜甜做个善良的人,甜甜特别听话,一直都很善良。可妈妈却做不到这一点。” “妈妈,你在说什么啊?”方知甜有些着急的想从她怀里挣脱出来看看她的脸,方玉却牢牢抱住她。 “妈妈今后会把你保护得很好很好,给你很多很多母爱,”方玉喃喃自语,“一定不会让你步我的后尘。” 第87章 “哎呀,”方知甜干脆偏头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大口,“妈妈一直都把我保护得特别好啦。” 方玉勉力笑了笑,起身牵着方知甜进了屋子里。 大门被关上,院里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 方淮曳和方之翠是在田里找到的方青月。 这几天方青月被她姐姐强制压着下地干活,见着了两人眼睛都亮了。 方淮曳昏迷过后她本来是要听方之翠的话守着方淮曳的,可后来她大姐硬生生把她揪回了家,方之翠彼时正陷入傩戏真相的巨大震惊中,也没有管她的去留。 “方小姨!翠伢!!你们终于来找我了!”她和大姐说了句话便颠颠朝两人跑来,“这几天我在田里都快干活干傻了。” “你现在能走吗?”方淮曳看她一眼,“你大姐能放你和我们出去玩吗?” “当然行,”方青月压低声音小声说:“只要我们跑快一点,进了翠伢的车之后直接掉头就跑,她们肯定追不上。” 方之翠:…… “你这法子是正常人能想到的吗?”方之翠吐槽,“她们是追不上,到时候就会打爆我的电话,给我劈头盖脸一顿骂。” “哎哟,你们就救救我吧,我真干不下去了,小姨,我这回肯定给你当牛做马,你说东我绝对不往西走,”方青月双手合十冲两人疯狂恳求。 那头她大姐看着她们已经有些不耐烦,朝这边喊道:“方青月,你想躲懒对不对?快点给我过来!” 方淮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目光晦暗不明,“好,就这样。我帮你。” 方青月眼底露出一抹惊喜,连忙就着方淮曳的手一下就钻上了车。 方淮曳和方之翠对视一眼,两人也迅速打开车门,方之翠一脚油门踩下去,在大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带着两人开出了好长一段,反光镜里大姐挥着锄头骂骂咧咧追了十来米,最后又扛着锄头回了田里,大概早就习惯了方青月这不着调的样子。 这一次的目的地是方之翠家,一路上方青月心情都颇好,时不时还要看看窗外的风景,哪怕没人理她也能自娱自乐。 她是真的完全不把出殡那一天的事当成一回多严重的事,就像那一天她把方淮曳推倒在嫫母像上一样,照旧能同方淮曳热热切切的叫小姨。 方淮曳并不打算和她这样的浑人讲道理。 所以回到方之翠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脚踹在方青月屁股上。 地上铺了地毯,可方青月还是摔得不轻,甚至还带倒了地上的小茶几。 方之翠已经极为有眼色的关上了门,顺便把自己的手机关机,免得等会方青月的大姐打电话过来。 “小姨?你干嘛啊?”方青月茫然又有点委屈的看向背光站在她面前的方淮曳。 话还没有说完,她便感觉头皮一疼,方淮曳揪住了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方青月刚下意识想挣扎,便被方之翠反压制住,再也动不了分毫。 和出殡那一天的场景一模一样,只是双方位置掉了个个儿。 方青月只能被迫看向方淮曳,也是这时她才终于注意到对方眼底狰狞的红血丝。 方淮曳此刻的眼神甚至令她有些恐惧,她无法形容,却凭借自己的本能知道此刻最好乖乖听话。 “方青月,我不像你一样不记仇,”方淮曳缓缓说:“有仇的,我一般都要报复回去,但是现在你对我有用,我不报复你。” 方青月讷讷道:“那、那你要怎么样呢?” “现在开始,我问,你答,不准说谎。”方淮曳又将她的头发揪紧了些,紧紧盯着她,压低声音说:“你第一次见我那天,是谁让你来的?我口袋里装着的东西,你是什么时候偷走的?偷走之后又交给了谁?” 第45章 抉择 “我我、我, 你、你,”方青月被问得有些结结巴巴的,过了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问:“你咋知道的啊?” “我没必要告诉你我怎么知道的, ”方淮曳笑了下, “但是你不如实说清楚,今天你出不了这个门。” “别、别呀方小姨,”方青月连忙求饶。 傻子对人的情绪反倒比普通人更加敏感, 尤其是像方青月这样,心理年龄和几岁的小孩一样大的人,对方究竟有没有恶意, 她总能感受清楚的。 方青月从来没有在方淮曳身上感受到过这么大的恶意, 平常她跟在方淮曳身边, 总是感觉很平静,像是一潭湖水,表面跟镜子似的, 找不到一丝波澜。 上一次她在方淮曳身上感受到如此大的恶意,还是在老娭毑的旧屋里, 她用刀亲手砍死一条蛇。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等她进去之后,方淮曳已经基本冷静了下来。 这一次, 不一样。 方青月嚅嗫了一下嘴唇,委屈道:“是粤娭毑啦,那天她打电话给我让我过去吃席, 顺便从你这里偷点东西,我想着反正老娭毑也吩咐了我事情, 就一起办了嘛。” “第二天你和翠伢又上山之后我就把东西给粤娭毑了。” 方淮曳松开了拽她头发的手。 方青月没有撒谎,她说的和方淮曳大致猜的也差不多, 让她过来只是为了确定一下罢了。 她搀住方青月的胳膊,拉着她起来,“走,和我去找粤娭毑去。” 方青月下意识挡了一下,怕方淮曳又打她,提醒道:“粤娭毑不在,前天她就去城里了。” 第88章 “前天?”方之翠蹙眉,“那就是出殡之后?” “对啊,她回家之后人就有点不好了,她女就连忙把她接去城里的医院了。”方青月说:“我姐说可能是人老了,毕竟她也没比老娭毑小多少岁,这么上上下下好几天,再不垮都快活成人瑞了。” “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方之翠补充,“老人常见的病,她身上并不少。” “那东西她拿哪儿去了?”方淮曳暂且歇了去找粤娭毑的事。 她们碰上了少不了纷争,医院不适合吵架,她们要谈的事也不是青天白日里能谈的。 “我不知道啊,”方青月如实回答,“我只管把东西给她,哪儿会知道她拿去哪里了?” 方淮曳刚想继续问,方之翠却在后面拉了拉她。 方淮曳朝她投去困惑的目光,方之翠冲她朝外扬了扬下巴。 方淮曳见状松开了方青月,淡声说:“你在这等等,别动。” 说罢,她就跟着方之翠去了院里,顺便还把大门反锁了。 两人站在水塘边,方之翠家养的鸡正在里头和鸭子抢绿萍,头顶太阳很大,晒得人只能眯着眼。 方淮曳:“怎么了?” “你问东西在哪儿是想做什么呢?”方之翠缓声问:“找到了那个头之后你想做什么?” 方淮曳微顿,“你什么意思?” “方淮曳,你再好好想想,”方之翠蹙眉,“如果你就是方娟萱,那你对老天来说是个已经死掉的人,你能出生,说明老娭毑她们做的事付出的代价肯定不止我们现在所知晓的。山神在出殡之前会攻击你,在她们瞒天过海之后按常理来说,你在这里应该算是有了通行证,也就是正当身份,山神不会再攻击你了,那她们对山神的禁锢应该也可以结束了。” “可是假如我们找到了禁锢山神的逆转嫫母像,并且发现那里面依旧禁锢着山神,你要怎么做呢?” 方淮曳愣了愣。 方之翠与她对视:“你很聪明,你一定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被束缚的山神力量减弱,人或许能够匹敌压制,可一旦山神被放出去,那它想报复谁,想纠正什么,就轻而易举了。” 换而言之,参与过这件事的人,到时候都会得到报应。 违背规则和平衡,哪怕现在已经恢复,也依旧可能会得到报应。 反倒是已经被追杀过,并且有了正当身份的方淮曳可以逃过,因为她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能够逃过,能够活下去,她已经是瞒天过海的产物。 方淮曳轻声说:“不是我求着她们做这件事的。” 方之翠没有回应她这句喃喃自语。 因为无论是她还是方淮曳,道德底线都足够高。 方淮曳哪怕现在无法接受这一切,却也难以承受这么多人因为她而遭报应。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彻头彻尾的受益方。 “还是那句话,”方之翠重复了一遍,“如果找到了那个小头,并且山神依旧被禁锢在其中,你要做什么呢?” 是放了它,还是留下它。 是给它自由,还是权衡利弊之后保持现状。 方淮曳,你要怎么选呢? “我只想要个真相,”方淮曳眼底的红血丝在此刻显得格外狰狞,“我只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想知道我是谁。” “如果要弄清楚你想知道的真相,会连累很多人呢?”方之翠问她。 “我……”方淮曳胸口起伏,此刻竟然有些喘不过气来,“报应,遭报应会怎么样?” “山神还没放出来,刘群芳已经瞎了一双眼。”方之翠说:“具体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但应该不会轻。” 方淮曳咬着唇,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她垂着眼,阳光洒在睫毛上,在眼睑之下落出一片阴影,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 “我想再试试,”她蹲下身,呆呆的看着池塘,“方之翠,我从来没有这么执着过一件事,我特别想看看我会走到哪一步。” “我第一次有一种四面楚歌的感觉,虽然刘群芳说我是方娟萱,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是我还是很不安,特别不安。”她捂着自己的心口,“我好害怕,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么,我只知道我想去弄明白这一切。如果山神还被关着,那我可以找别的方法继续探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无论我知不知情,在这件事上我其实也是同谋吧?只是我是那个被她们保护的、一无所知的同谋。”她有些自嘲,“就当是我现在一时的任性吧,我还是想试试,你可以选择不……” “说什么呢?”方之翠打断了她的话,她蹲到了她身边,“我只是在问你心底有没有谱。” 方淮曳这回没和她客气,只坦然的笑着说:“没谱,但要做,你来吗?” 方之翠眸光微动,时刻注视着她的方淮曳觉得她这一刻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又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事,可还没等她探究出什么,方之翠便已经一如既往的冲她说:“好呀,我肯定陪你走到底。” 这是一种很轻松的语气,没有半点不情愿和犹疑。 方淮曳没忍住,抬手抱了抱她。 很短暂的拥抱,却令方之翠笑容微滞。 “方姨奶,你最近好像还挺喜欢抱我的。” 第89章 “和你贴贴有什么问题吗?”方淮曳还用了个网络名词,她歪着头说:“我很喜欢你,也很感激你,所以每次心情很激动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想和你贴贴。” “嗯……”方之翠一时竟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辨认方淮曳话里究竟只是单纯的表达感激与好感还是别的意思,可是她看不出来,只能托着下巴低声自语,“我也很喜欢你的。” “你说什么?”方淮曳没听清,追问起来。 “没什么,没什么,”方之翠摆摆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我们进去继续吧。” 方淮曳看了一眼她通红的耳尖,到底还是没问下去,点点头应了声好。 屋子里的方青月正伸长了脖子往外偷听,可惜两人走得太远,声音又小,她什么都听着,并且还在两人进门时因为惯性摔了个大马趴。 “你们俩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啊?” 方青月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抱怨一边说:“我有点儿饿了。” “村里和粤娭毑走得最近的是谁?”方淮曳没有理会她的话,直接问道:“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在老娭毑的丧事上,和她走得最近的,帮她忙前忙后跑腿的是谁?” “是、是花伢吧……”方青月被迫忍饿思索,“粤娭毑有什么事都吩咐她去做的,村里使唤得最顺手的年轻人也是她。不过我记得,粤娭毑被送去医院的时候,她也跟着去一块儿去的,现在人应该还在城里吧。” 这一点方之翠比较认同,毕竟她在村里也没少待,这种重要的事,粤娭毑肯定要找个完全能信任的自己人,方蓉花从小就跟在粤娭毑屁股后面走,比自己亲孙女还亲。 并且那天压制住方淮曳和方之翠的事里,方蓉花也参与了,找她问问也没问题。 但是方蓉花的嘴向来比较严,做人做事也很机灵,要找她可能需要费点功夫。 她可不像方青月这么好骗。 不过最了解你的大多时候可能是你的对手,方之翠和方蓉花基本算得上是从小一起吵到大,对方有几斤几两,哪些软肋,她清楚得很。 “方蓉花没那么好对付,”方之翠对方淮曳说:“要让她着急并且乖乖听话,可能也要做点不太道德的事。” “我好像知道你在说什么事了,”方淮曳若有所思,她把目光放在方青月身上,“连适合做这件事的人,都是现成的呢。” 四双眼睛看着自己,方青月再傻也能反应过来她们说的是自己。 “你们要我做什么啊?” 方之翠冲她温柔的笑了笑,“小事一件。” “你去把她家狗给偷过来吧,然后给她个信,让她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来赎狗,不来就狗头落地。” 方青月:? 你们不如直接让我原地去世? 第46章 上山 夜黑风高的时候最方便做点见不得人的事。 方蓉花来得很快。 毕竟方青月扣住煤炭的动作极快。 医院不让带狗, 煤炭本来就被方蓉花放在家里,方之翠溜门撬锁的功夫不是盖的,她们给煤炭牵出来的时候, 这小狗是一下没反抗的, 还以为她们带它出去玩儿。 三人一狗又到了熟悉的乡道边上。 这一次已经快晚上十点了,可是什么都没有。 昨天方淮曳把骨棒丢在地上,方之翠带她回来的时候没有捡, 今天晚上那根骨棒依旧矗立在田垄边,但香樟树和吊起来的尸体却没有再出现过了。 方淮曳暂且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和方之翠已经潜伏进了水稻丛中。 方青月牵着狗站在路边上, 形单影只地等。 并没有过多久, 一辆熟悉的车呼啸而来, 然后在方青月面前狠狠踩下了刹车。 方蓉花从车上跳下来,几个迈步就到了田垄边,见着煤炭活蹦乱跳地看着她这才松了口气。 “你有病啊?”她朝方青月骂道:“给我发这种东西干什么啊?” 她的手机亮着屏幕正对方青月, 在黑夜中特别显眼的放着狗肉的三种吃法,而视频最后是方青月抱着煤炭的狗头在威胁, “方蓉花,回村,不然我就让它狗头落地。” 煤炭在视频里疯狂挣扎, 方蓉花看到之后当即心都快碎了,给方青月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没人接,急得立马就往村里赶。 “我本来就有病啊, ”方青月气死人不偿命地呛道:“我脑子摔坏了,全村都知道啊。” “你——”方蓉花话还没说出口, 便见方青月身后射出来两道强光,她瞳孔微缩,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没有丝毫迟疑,立马一膝盖跪倒在地,举起双手大声说道:“我错了!方姨奶,我错了!你现在问我什么我都说!” 走出来的方淮曳和方之翠见状微顿。 方蓉花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正要呼出口气就在空气中听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 下一秒她就被人套了麻袋,方之翠对着她踹了几脚,压低声音说:“蓉花啊,我第一次知道你还挺能屈能伸的哈。” “大女人能屈能伸有什么问题吗?”方蓉花的声音从麻袋里传出来,闷闷的,但能听出她是大声说得,说得还挺骄傲,一边说还要一边求,“方姨奶,我真知错啦,赶紧放我出来吧!” 方淮曳又在她身上打了几拳泄愤,这才摆摆手,让方青月给人放出来。 方蓉花重见天日,脸上挂彩,身上还到处酸痛,但她是个识时务的,被放出来了也没骂几句,反倒还嘟囔起来,“比我想的要挨的揍轻点儿。” 第90章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方之翠吐槽她,“知道过来会得一顿打,还过来?” “这顿打早晚得挨,”方蓉花说:“当初在山上扣着你和方姨奶的时候我就做好准备了,我来这一趟这不怕你们真给煤炭宰了嘛。” “你知道我们找你有什么事,对不对?”方淮曳与她对视,“来得正正好好,我们给你空了这么长时间,应该和粤娭毑已经报备好了吧?” “那确实,”方蓉花直言不讳,“但我还是得说,我粤娭毑做的事,是在帮你啊。就凭翠伢和喆姨的能力,你醒来这么久了,该搞懂的应该早就搞懂了吧?为什么还待在村里呢?”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方淮曳笑了,这一方被方蓉花suv的大灯照亮,将她面上的疲惫照得一览无余。 “我掉头就走啊,”方蓉花说:“我管发生什么,别人觉得我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您看看您,现在是上海土著,老娘工作体面,你自己名牌大学研究生,未来前途无量,车子票子房子你都没什么忧虑,已经是超越这个世界百分之九十的人了。有这么好的生活等着,我管这些呢?参加完葬礼,我连村都不回了。” “可有的东西,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接受的,”方淮曳借着方之翠的力道起身,“你能说出这些话,那说明你对这件事起码应该已经了解了大半了吧?粤娭毑她们做了什么,有什么目的,你应该也都知道了。” “确实,刚刚知道不久,”方蓉花摸了摸脸,“我收到你们的消息,和粤娭毑招呼一声的时候,她突然就和我全盘托出了。大概是怕我吃亏吧。我也没想到她们能把事情整这么邪乎啊。” 方淮曳眯了眯眼:“你刚刚说我问什么你都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粤娭毑的意思?” “这个算是我的意思吧,”方蓉花思虑了片刻,“不过粤娭毑应该也是这个意思,不然她也不至于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诉我。” “好,葬礼第三天,粤娭毑应该有交给你一个陶瓷小头,那个小头你送去了哪里。”方淮曳问。 方蓉花:“山上。” 方淮曳:”哪儿?“ 方蓉花重复了一遍,“那个小头被我埋去山上了。” “送给刘月她妈处理了一下,她就让我到山上找个地方埋了。” “哪座山?” “就是老娭毑下葬的那座。” 方淮曳此刻倒是有些搞不懂了,把老娭毑和山神埋到同一座山里,这是什么操作? 她下意识看向方之翠,方之翠朝她摇了摇头,意思自己也有点看不明白了。 “为什么埋那座山啊?”方青月反倒先问出了两人的疑惑。 “那我怎么知道啊?”方蓉花耸了耸肩,“我只负责埋啊。” “好,那你带路吧。”方淮曳点头,“现在就走。” “啊?”方蓉花有点诧异,“现在上山?” 乡下地区夜不上山是惯例,谁也不知道夜晚的山里有什么,这不是国家开发过的森林公园,而是私山,山里头山货多,蛇虫鼠蚁什么都有,到了晚上更是活动频繁。 方蓉花长这么大也没晚上上过山啊。 “对,就现在,”方淮曳肯定道:“越快越好。” 方蓉花犹豫起来,方之翠干脆的揽住了她的肩,带着她往车边走,“蓉花啊,你刚刚不还说什么都听方姨奶的吗?现在要变卦?” 她的语气里威胁意味极浓,方蓉花闻言瞪了她一眼,“不去你就打到我去对吧?” “知道的你是尊敬长辈,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方姨奶花钱雇的打手呢,你别碰我,晦气。等会?去山下还要开我的车吗?” 伴着她的话,剩下的三人一狗已经上了车,意思很明确,不止要坐她的车,还要她当司机。 “你埋的东西,你不带路谁带路啊?” 方蓉花轻啧一声,还是坐上了主驾驶。 车一发动,车里便安静了下来。 方淮曳和方之翠坐在后排,方蓉花透过镜子看到她们都在玩手机,自己也懒得开口,便专心开车。 方青月抱着狗,趴在窗户边看外面的景色,时不时还要把手伸出去玩玩。 她们两人并不知道,方淮曳和方之翠在手机上交流得快出残影了。 有问题。 方蓉花知道的事有问题。 两人几乎刚刚上车就默认了这一点。 把山神放出来,这一堆人都可能遭报应,老娭毑死了就算了,刘群芳,粤娭毑,乐群,方青月,还有她自己,都可能遭报应,甚至连方青月痴呆的妈妈都有可能受到报应。 方之翠了解方蓉花,就不提她爱财爱命,山神放出来首当其冲的估计就是粤娭毑,方蓉花是个有情义的女人,粤娭毑和她奶没什么区别,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粤娭毑受害。 在出殡那天,方蓉花应该确实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依照她的聪明可能有一定猜测,但是没有什么探究欲望,觉得粤娭毑愿意告诉她就告诉,不愿意也无所谓,知道得少点说不定自己还安全些。 而今天她们找上了她,她才从粤娭毑那里知道一些真相。 这里只有两个可能,第一,粤娭毑和她说的事有所隐瞒或加工,方蓉花知道的只是粤娭毑想让她知道的,她是真不知道陶瓷小头代表着什么;第二,她知道,但是她有别的心思或者计划。 第91章 究竟是哪一种,还需要观察。 很快,几人便到了山脚下。 这山上的台阶都还没修好,哪怕去老娭毑的坟边的路都崎岖不平,更何况没开掘过的路。 方淮曳上次走这种路还是去老娭毑家的后山,不过那时候是白天,现在是晚上。 山里风极大,竹叶被吹得飒飒作响,几人走过的路不知为何泥土极松,一步一个脚印。 “这几天翻过山了?”方之翠忍不住问道。 “我不知道啊,”方蓉花蹙眉,“翻山土那也只翻去坟上的那条路啊,谁会来这里翻啊。” 她埋小头的地方和下葬的地方隔了很远,是在一座山的左右两侧,她们这里确实有翻山土的习俗,可是不可能整座山都翻一遍的,那不得累死人? 几人已然到了半山腰,上山时方之翠和方蓉花一人带了把菜刀,过不去的竹子便砍断。 “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没砍竹子吗?”路上的挡路竹越来越多,方之翠吐槽,“你来的时候怎么过去的?” “不对啊,”方蓉花停下了脚步,“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有这么多竹子的。” 方青月扶着方淮曳免得她摔倒,闻言插嘴道:“要么你带错路了,要么见鬼了。” “别提鬼,”方淮曳打断她的话,“别急,先继续往前走。” 方蓉花有些踌躇,她胆子并不算大,白天上山还没什么心理负担,大半夜的在山里,周围还时不时传来几声拉长的乌鸦叫声,她便有些害怕了。 “我们有四个人一条狗,你怕什么?”方淮曳回头看她,抿了抿唇,“今天你想下山也没可能,你一个人下山更不安全,还不如和我们一起走。” 方蓉花咬了咬牙,“行,我今天就听方小姨奶的,你说怎么走我就怎么走。” 事实上她们所在的位置,离埋小头的地方也没多远了。 带的手电筒一打,前面的路基本都是亮的,绿杆的竹子外面反光,最前头有些让人看不清。 “亮度可以调小一点,”方淮曳被竹子反射的光照得眼前都有些发白。 方之翠闻言调小了几度,将照亮的距离固定在了三米之内,并且尽量只照地面,四人拉出一条笔直的队伍,并且让煤炭走在最前头。 “就在这一块了,”方蓉花看了几眼方位,指了指前头,“应该再往前走十来米就是,我还特意在这附近的竹子上做了标记。” 方淮曳看向她指的地方,很好,拿纸钱做标记,真不知道该说方蓉花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 方蓉花感受到了她无语的视线,摸了摸鼻子,尴尬道:“这不是当时来得着急,手边上没什么东西嘛,只能先用这个凑合凑合了。” 说罢,她把纸钱从竹子上揭下来,换了一条自己经常戴的丝巾系上去,顺便还给竹子拜了拜。 她行云流水做完这一套,刚重新跟上队伍却发现前头这几人停下了,而她的狗正在黑夜里发出低低的嘶吼警告。 “怎么——”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方之翠打断,对方呼吸不稳的指了指前头,问道:“这也是你的标记?” 方蓉花顺着她的话往前看去,只见前头的竹子之间正挂着两个栩栩如生的纸人,还是用朱砂点过睛的纸人。 几根线牵着她们的四肢,头颅一动不动,眼睛紧紧盯着几人,四肢在风中摇曳着。 方蓉花腿一软,差点摔下去,下意识扶住一旁的竹子,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没做这个标记!” 她说完才后知后觉自己触碰竹子时的手感不对,那是一种黏腻的、潮湿的手感,她把手伸到有光的地方,顿时头皮发麻! 不知何时,她的两只手已经满是鲜血,而她握着的那把菜刀上,更加离谱,血迹顺着菜刀一滴滴的下滑,再回首,她们走过的路上,被砍掉的竹子断口间竟然像活人一般也在冒血! 第47章 围杀 方淮曳和方之翠见过这两个纸人。 那天方玉在小仓库里发疯, 两个人通过手机就看到过这一对纸人。 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方蓉花已经被吓得有些说话不稳了,“这不是你们给我的恶作剧吧?” “你觉得可能吗?”方之翠冷静地回答她, “这里不是你带我们来的吗?” 她的手上和方蓉花一样, 满是血迹,黏腻又恶心。 她低头就着手电筒看了看,左右手轻搓, 那些血迹便被搓掉了大半。 “方青月,这是什么血。” 方之翠是不相信竹子会流血的,就如同上次吊在香樟树上的尸体也不应该迸溅出鲜血一般, 这不合逻辑。 方青月凑过去闻了闻, “鸡血。” 她的语气很肯定。 牵在她手里的煤炭也凑过去闻了闻, 随即歪了歪头,没忍住偷偷舔了一口。 方蓉花见了,连害怕都不顾, 想一巴掌拍狗头上,又想起自己手脏, 抬腿在它身上踢了一脚,“煤炭!老娘是不是告诉过你别乱吃东西?” 煤炭吓得脖子一缩,呜呜咽咽的退了回去。 “鸡血?”方淮曳蹙眉, “鸡血不是辟邪的吗?” 无论在哪里,杀鸡都是祭祀先祖,供奉仙人必不可少的项目, 而鸡血本身又是□□,哪怕在电视剧里那也是驱邪必备的东西。 “山神怎么会怕鸡血?”方之翠抿了抿唇。 第92章 方淮曳:“那这两个纸人呢?” 说实在话, 在方玉那里看到两个纸人,加上双生子的事实, 方淮曳早已在心底判定,这一对纸人代表的应该是老娭毑方娟槐和她姐姐方娟萱。 可是现在这对纸人守在山神头顶,看模样姿态比起看守更像是在保护。 这也太冲突了点。 方之翠有点沉默,她把手电筒对准了这对纸人,细细打量了片刻。 “感觉像将功赎罪。”她轻声说。 方淮曳:“什么意思?” 方之翠:“知道自己犯了错,对山神不敬,所以剪下纸人作为替身,替山神做事,将功赎罪。你看,这两个纸人点睛了,你学过国画,应该也知道俗语‘纸人画眼不点睛,纸马立足不扬鬃,人笑马叫皆不听,你若不记阎王请。’,纸人一旦点睛就有了精气神,极易吸引脏东西附身。” “但脏东西只是个统称,我大多理解成点睛之后,不同的灵可以附身到纸人身上,无论好坏。但是这对纸人有明显的指代,也就是说她们是具体的人,所以无论附在她们身上的是谁,做出来的是好事还是坏事,最后还是会算在她们头上。” 方淮曳懂了,“所以也就是说,如果山神被封在这里,想要出来做什么只能通过这两个纸人,但是山神做的事必然是能积累功德的,所以它做的事,最后的功德会算在这两个纸人,也就是老娭毑和方娟萱身上?” 方之翠点头表示她说的是正确的,一旁擦干净手之后抱着狗旁听了半天的方蓉花忍不住感叹道:“太鸡贼了吧,这主意谁想出来的啊。” 说完察觉到几道视线看向她,后知后觉咂舌,“这肯定不是粤娭毑想的,粤娭毑可没这么鸡贼,肯定是老娭毑和刘群芳想出来的事。” “那可说不准,”方之翠知道方蓉花对粤娭毑滤镜很厚,也懒得和她多嘴,只把自己手上的手电筒递给方淮曳,让她帮忙照一下一旁的竹子,然后自己挥手砍了下去。 这一次,她们清晰的看到了竹子里溅血的全部过程。 竹子像是有了血管一样,从里头源源不断的冒出血来,方之翠在旁边静静看着,招呼了方青月一声。 方青月过去沾了一点嗅嗅,还是那句话,“是鸡血。” 竹子里冒鸡血,真是见鬼,但知道里头是什么总比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血要好。 就像她们被香樟树上的尸体喷了一身血,可发现那也是鸡血之后,便没那么恐惧了。 “还挖吗?”方之翠问道。 方淮曳定了定心神,“挖,我来。” 说罢她指了指纸人后面,“方蓉花,位置在那里对不对?” 方蓉花沉默着点点头,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 她脑子里在回想粤娭毑今天交代她的话。 那时候粤娭毑拔了氧气管趴在她耳朵边上艰难的说:“我该办的事都办完了,事情也已经结束了,她们要找你麻烦也不会找多大,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她们想做什么你都别阻拦。” 她抿了抿唇,抬眸看向往纸人身后走的方淮曳,不知为何,这种心神不宁的奇怪感觉越来越重。 她从来不会违背粤娭毑的话,只以为是自己多心,抱住煤炭的手又紧了紧。 方淮曳已经抱着小铲子走到了纸人身后,她回头看了一眼周围的几人,最终与方之翠对视了一眼。 哪怕光线忽明忽暗,也能看到方之翠的眉心含着一线难以抹去的凝重。 她冲方之翠点点头,然后一铲子果决地挖了下去。 不管什么原因,土都是被松过的,挖起来并不费力,她两铲子下去,便出来了个二十厘米的小坑。 “埋了多深?”她在黑暗里问了句。 方蓉花答:“地下半米吧。” “挺能埋啊你,”方淮曳回了句,趁着这个间隙,又往下挖了几铲子。 她这句话落下后,萧瑟的深山里一时之间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和竹叶抖动的声音,方之翠几人屏气凝神,紧紧盯着她的动作,就连方青月也放慢了呼吸。 方淮曳一铲一铲破土的声音此刻都显得有些大了,不过五分钟,她已经看到了陶瓷小头的白色顶部,下面依稀有黄色的符箓包裹,她加快了一点速度,把两边的土也翻开了一点,让陶瓷小头能露出来大半。 显然粤娭毑拿到这个小头之后,在交给方蓉花之前,应该还找别的人处理过。 方淮曳脑子里闪过刘群芳的脸。 她蹲下身,抬手去触碰小头顶部,准备把它拽出来。 可指腹触碰到陶瓷面的那一瞬,仿佛有千万根针扎一般,疼得她猛然松开了手。 “方淮曳!”耳边传来方之翠焦急的叫声,方淮曳下意识扭头,在她的脸颊边有什么东西直直擦过,锋锐的鳞片在她脸上甚至留下了一小道血痕。 她连忙去看,只见地上正有一条黄白相间的蛇蜷缩扭曲着,吐着信子冲她嘶吼。 “好多蛇!”方青月突然喊道:“我们好像被蛇围住了!” 风声中多了许多摩擦泥土的窸窣声,方淮曳将手电筒往周围打去,只见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全是高昂着脖子吐着信子的蛇。 受到手电筒光芒的折射,它们的眼睛都在发光,而在方淮曳身后,一个纸人身上也散发着淡淡的荧光,它苍白平静的脸顺着风转了过来,那双用血点睛的眼睛,与方淮曳对视。 第93章 不知为何,对方明明没有变动表情,方淮曳却还是从中感受到了恶意。 方蓉花第一回见这种场面,她从小上山下河的在乡下长大,蛇没少见,可这样的数量只令人头皮发麻。 她握紧了自己手里的刀,另一只手紧紧攥住煤炭的狗嘴,生怕它压抑不住叫出声来,让蓄势待发的蛇群直接发动攻势。 “怎么办啊这?”方蓉花压低声音问身旁的方之翠,“打眼看过去,毒蛇都不少啊,这是满山的蛇都过来了吧。” “只能动手,”方之翠握紧了自己的刀把,目光却紧紧盯着纸人后的方淮曳,随时准备冲过去帮忙。 双方对峙并没有多久,蛇群很快便沉默着朝她们游动而来,方蓉花闭上眼刚要往下砍,却突然发现不对劲。 所有的蛇,都绕过了她们三个,朝方淮曳咬去,甚至还有几只晕头转向撞在她们腿上,转了个头又往方淮曳那里冲去。 方淮曳已经没有闲心打手电筒了,所以她并没有发现这个问题,握着手里的铲子,一下下往地上砍,脚边上多了不少蛇的尸体。 直到方之翠握着刀上前,她才发现所有的蛇,只攻击她这一个目标。 来不及困惑,越来越多的蛇向这一块涌来,拼命往前挤着,方淮曳脚上的靴子转瞬便多了几个蛇的牙印,没有刺进肉里,却也足够将靴子咬穿。 “你俩愣着干嘛呢?过来帮忙啊。”方之翠冲已经呆住的方蓉花和站在原地出神的方青月招呼道。 方青月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便拽着方蓉花过去帮忙,四个人砍了十多分钟,这里的蛇却和源源不断一般,没有丝毫减少,并且唯一的攻击目标依旧是方淮曳。 “你刚刚做了什么?”方之翠问道。 方淮曳快速回答:“挖到陶瓷小像之后摸了一下它的头,触感像针扎一样,然后你就叫住我了。” 方之翠蹙眉,扭身趴到挖出来的小洞边,到处都是蛇血,陶瓷小头也被血糊住了,她抬手抹开,去触碰头部。 没有感觉,什么感觉都没有。 回过身,蛇群攻击的目标依旧只有方淮曳一个。 她跑到方青月身边,一边拉着方青月往洞边走,一边对方蓉花叮嘱道:“你自己撑一下。” 方蓉花一边砍蛇一边骂:“天杀的,你别把月姨带走啊,我一个人怎么撑啊!” 方之翠没有理会她,带着方青月也去碰陶瓷小头。 “什么感觉?” 方青月满脸迷茫,“什么感觉都没有啊。” 蛇群同样也不攻击她。 方淮曳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抿了抿唇,很显然,这些蛇是冲她来的。 眼瞧着涌来的蛇越来越多,她们的手电筒丢得东倒西歪,视线受阻,只能听到蛇腹部摩擦地面的声音,而体力也在下降,方之翠蹲下身,连忙开始推土,“快,把小头再埋起来。” 方青月也连忙蹲下来跟着她一起推土。 随着她们一把又一把填土,周围蛇的嘶嘶声小了一些,那个发光的纸人身上的莹光也淡了一点。 “有用有用,砍死这一批之后,好像没有别的再来了,”方蓉花松了口气。 方淮曳沉默着解决继续冲她而来的漏网之鱼,血已经糊了她满脸满手,靴子被蛇咬得稀巴烂,要不是够厚,说不准她早就被毒蛇咬进肉里了。 树林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再没有蛇的嘶鸣。 几人坐在地上喘气。 “冲我来的?”方淮曳握紧了拳,眼底满是困惑和迷茫,“如果粤娭毑她们已经做到了瞒天过海,那对山神来说我应该是一个普通人,为什么蛇还会盯准我作为目标?” 方蓉花卡壳,“我也不知道啊。粤娭毑确实和我说,她们要做的事已经成功了啊,难道是有什么纰漏?” 方之翠和方淮曳对视一眼。 不对劲,这件事现在不对劲。 “不挖了,我们现在下山。”那种受到性命威胁的窒息感又来了,方淮曳咬紧牙,“先下山。” 方之翠和她互相扶着起身,方青月把坐在地上喘气的方蓉花拉起来,刚刚一开打就自动乖乖闪到一边的煤炭这会儿哒哒哒的跑出来,蹭了蹭方蓉花的小腿。 方淮曳现在只觉得头昏脑胀,她已经一天两夜没合眼了,体力和大脑都超负荷运载,此刻只觉得腿脚都是虚的。 方之翠搀着她,低声问:“还能坚持吗?” “可以,”方淮曳轻声说。 几人在地上摸起也被血糊住的手电筒,转身就要下山。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呼啸声,方淮曳下意识回头,可时间晚了,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条漏网之鱼,正向她扑过来。 她只能下意识把身边的方之翠推开,抬手护住脑袋。 可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方淮曳……”她听到方之翠叫她的名字,语气掺杂着复杂与不敢置信。 方淮曳放下自己的手臂,也对眼前的这一幕感到几分震惊。 只见刚刚扑过来的蛇已经断成两半,而挡在方淮曳面前的——是已经支离破碎只剩下一个头的纸人。 这是另一个不曾有过动作的纸人。 她的头仿佛被什么看不到的细线牵着一般,吊挂在空中。 方淮曳在一地纸碎中捡起其中很显眼的一片,那上面写着一个“槐”字。 第94章 她沉默半晌,才扭过头去问方之翠,“这个纸人,现在算不算违背山神的指令?违背山神指令相当于做坏事,要承担报应,对吧?” “是,”方之翠应了一声,她走到还挂在树上的另一个纸人边,荧光全部散去,她又恢复了了无生机的瘆人模样,而在她的腰间写了一个“萱”字,“是萱字。” 方淮曳深吸一口气,“所以,代表方娟萱的纸人听从山神的意志,叫来了蛇群来杀我,而代表方娟槐的纸人,在山神埋伏的最后一击里违背山神的指令,救了我。” “按照粤娭毑她们的说法,我就是方娟萱,现在的情况是,我杀我自己积功德是吧?” 她想尽量保持冷静,可眼前的情况实在令她难以忍受,她已经不知道老娭毑她们还留下了多少后招。 她现在依旧被山神所针对,那就说明瞒天过海这件事还没有完全达成。 那是哪里出了纰漏?这个纰漏粤娭毑她们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可她甚至还没有想清楚,思绪便被一阵铃声打断。 是很欢快的铃声,在这样诡异的气氛里格格不入。 方淮曳往后拨了拨被蛇血黏成一簇一簇的头发,示意方蓉花先接电话。 山里信号并不算太好,那头的话断断续续,可方蓉花的脸色却一寸寸发白。 等电话挂了,被山间凉风一吹,方蓉花才打了个激灵。 她的神情此刻甚至可以称得上惊恐,“乐群打电话给我,说粤娭毑不行了,刚刚送进抢救室。” 第48章 打算 天刚拂晓, 太阳只依稀露出个尖芽,但起码半个天际都亮了。 方之翠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坐在门槛边仰头看头顶的云。 趴在正堂地毯上的煤炭听到声音, 托着自己日渐肥胖的身子挪到她腿边, 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地上打了个滚之后脑袋搭在她大腿上,头一歪又睡着了。 昨天接到粤娭毑病危的消息几人就迅速下了山, 方蓉花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顶着一身蛇血就连夜开车去市人民医院了。 她们三人也累极,回到方之翠家洗完澡就睡了。 方淮曳连着一天两夜没合眼, 这一觉起码能睡到下午去, 方青月也是个能睡到日上三竿的, 反倒是陪着方淮曳熬了这么久的方之翠,睡了五个小时不到就醒了。 她靠在门框上,突然就有点想抽烟的欲望。 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一巴掌拍在煤炭肚子上,对它说:“吃了我这么多东西, 等会儿你主人要是来找我麻烦,怎么也要搭把手吧?” 煤炭不知听没听懂,这一巴掌下去对它不痛不痒, 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又把脑袋放下去了,甚至还舒服地叹了口气。 说曹操曹操就到,方之翠话落下去还没两分钟, 遥遥地便瞧见方蓉花的车疾驰而来。 那是真的疾驰,她预判这车速起码得八十码了吧, 离得越近,轰鸣声都越大, 直到一脚油门停在门口,发出刺耳的“呲呀”声,这阵闹人的响动才算停止。 方蓉花怒气冲冲地从车里出来。 她脸上稍微清洗了一下,身上也换了套衣服,起码没带血了。 昨晚方之翠还担心了一下,怕她急急忙忙赶去医院被拦下报警,现在看来她也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不过也快差不多了。 方蓉花整整一天一夜没睡,此刻脸上极其憔悴。 但与憔悴并行的是怒火。 她下车之后直直推开了外面的大门闯进来,进门就拎住了方之翠的衣领,恼火道:“昨天你们叫我上山的时候就知道,只要把那个小头挖出来,粤娭毑就活不成了对不对?” “你从小就是做这个的,你不可能不知道挖出来之后粤娭毑就要遭报应,还有我,乐群,方青月,刘群芳都会遭报应,甚至你自己都可能遭报应。昨天你和方淮曳就知道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但还是让我带你们上山了对吧?” 方之翠推开她,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是,”她坦然承认,“我早就知道了。” “混蛋啊你,”方蓉花骂道,脸色因为气急而很难看,“你知不知道昨晚上粤娭毑差点就死了,抢救了一晚上,要不是乐群告诉我真相,我还被你们瞒鼓里吧?” “粤娭毑这么多年对你不错吧?方淮曳这一趟,也没什么损伤吧?她们做了这么多不都是为了方淮曳好好活着吗?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干嘛啊?你不愧疚吗?” 方蓉花理解不了她们的选择,尤其当知晓这件事关联了这么多人后,她更加无法理解。 山神是什么?她没见过,没感受过,也无法知晓神的痛苦,更加无法像方之翠她们这种常年和神神鬼鬼的事打交道的人一样知晓粤娭毑她们究竟做了一件多么逆天的事。 但她知道身边的人还有她自己都可能会因为山神解封受到伤害。 她的选择显而易见。 煤炭在两人争吵的时候就着急的用鼻子来拱方蓉花的手,此刻呜呜咽咽的叫了几声,有点儿着急的模样。 “你该弄清楚一件事,不止我们瞒着你,粤娭毑也在瞒着你这件事。”方之翠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说不定她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呢?” “她能让你跟着我们去,那大概早就心里有谱了吧?” 回应她的是方蓉花忍无可忍踹过来的一脚,方之翠没动硬生生受了,小腿顿时就麻了。 第95章 “真好笑啊你,”方蓉花冷嘲热讽,“村里人是真没说错,你这人和你没什么关系的,就是死在你面前了你都能面不改色踏过去吧?” “今天要是差点被抢救的是喆姨,你还能这样云淡风轻吗?” “你教训得是,”方之翠点点头。 方蓉花此刻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口堵塞的那口气不上不下,要是方之翠因此而破防她肯定和她好好吵一架,可就是这种不在乎的态度才噎人。 她握紧拳头,突然很想给方之翠脸上来一拳。 可到底还是没有,这么一天下来,她也很疲惫,实在没那个心力再和方之翠拌嘴了。 “我从小无论是娘还是老子都不怎么管我,粤娭毑对我来说代表着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她想作死也要问问我这个小辈愿不愿意,”她这一次脸上的神情很认真,“我不会让你们把东西挖出来的。” 亲情对方蓉花很重要,而她现在唯一的亲人只有没有血缘关系的粤娭毑了。 “我知道,”方之翠说:“可我们本来也没想再去了。” “啊?”方蓉花一顿,“什么意思?” “你昨天也看到了啊,山神还会攻击方淮曳,那就说明方淮曳身上肯定还有什么东西不到位,以至于在山神那里,她依旧是要被抹杀的存在。”方之翠看了眼天,“现在粤娭毑还在icu吧?” 方蓉花冷笑一声,“呵,托我们的福,刚刚从抢救室出来,你觉得呢?” “那就不能找她问清楚了,只能找刘群芳啊,”方之翠感叹一声,“我不太乐意和刘群芳打交道,不然你把乐群叫过来,我们先问问她?” 方蓉花瞪她一眼,“我凭什么帮你啊?我们的账算清楚了吗?” “你以为,用人力能关住山神多久啊?”方之翠回答道:“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时间拖得越久,对以后影响就越大,就像现在,要遭报应的从老娭毑她们那一辈,到了方青月刘群芳那一辈,又到了我们这一辈。未来我们要是有了后人呢?喆姨收我养我把知道的都传我,未来我也迟早要收个小姑娘的啊,要关山神不受影响,那就只能一直关着,我们死了谁来关?只能是后辈来啊,又要牵扯进多少人呢?又要牵扯进多少辈呢?” “当然,退一万步,你可以说我们本来就没有传承什么的想法,大不了牺牲一下,熬到我们孑然一身也死了的时候,抬手给山神放出来,反正到时候就算要遭报应我们也死了,山神还能把我们拖出来鞭尸吗?” “方蓉花,你从小就不喜欢我们走丧事的,可是我从小就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你不怕我会怕,我怕我死了之后都不得安生,我怕我死了都要被从地里掘出来遭报应。”说着她微微一顿,“而且,就算孑然一身也不是万全的啊,你跟粤娭毑也没什么关系啊,不照样为了她想把山神关到死?你能确保未来你自己身边不会出现下一个和你一样的犟种吗?有的东西,早点找出来真相和解决的办法,不好吗?” 方之翠很少说这么多话,还说得情真意切,像在和方蓉花说良心话,以至于她此刻都有些意动。 但是她还是有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上方之翠的贼船,毕竟从小到大她就没在方之翠手上赢过几次。 刚刚她还怒气冲冲进来,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开始思考陪方淮曳和方之翠找寻真相甚至给她们打下手了,这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可细细揣摩一下方之翠的话,她又觉得没什么问题,每一句话都很在理。 “你让我想想。”方蓉花蹙眉。 “你回去想吧,顺便睡一觉,你现在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不过记得早点给我答复哈。”方之翠冲她晃晃手,做出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方蓉花看见她笑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道:“这是眼袋!不是黑眼圈!你说话一天天的怎么就这么气人呢?” 但她也是真的困了,招呼了一声煤炭就要开车走,刚刚开出院子又仿佛想起来了什么一般,从车窗里丢出来一个文件袋,“给小方姨奶吧。前两天就出结果了,一直忙忘了没给她。” 方之翠捡起,上面写着某医院基因检测实验室的字样,她微顿。 那头方蓉花已经开着车走远了,只是这一次车速并不快,还挺平稳的,可见主人心情虽然复杂,但起码不急切了。 方之翠身后传来开门声,她没有回头,垂眸看着手上的文件夹,笑着问:“什么时候醒来的?” 方淮曳在她身边坐下,轻声回答:“刚刚方蓉花踢你的时候。疼吗?” “还行吧,”方之翠把文件夹递给她,“我和她从小打到大,磕磕碰碰的都习惯了。” 说罢她卷起裤脚,刚刚被方蓉花踢到的那里果然青了一小块,她下了点力气稍微揉了几下。 方淮曳接过文件夹却没有立马打开,反倒盯着方之翠揉腿的动作看了会儿,等待她揉开。 方之翠打趣道:“我脸上有花吗?” “你刚刚说的话,是在骗方蓉花吧?”方淮曳抿了下唇,“什么怕死后被拖出来鞭尸,你不怕这些的。第一天你还和我说要相信科学来着。” “对啊,”方之翠闻言笑出声来,“可是不这么说,怎么能劝得动方蓉花帮我们呢?她说我冷漠,她自己也差不多,要和她找共同的利益,要能波及粤娭毑和她自己的,她才会帮忙。其实她根本就不怕会不会波及什么后辈,还没有出现的人她共情不了的。但是连我都说死了也不是结束,死了还要遭报应,她就会多想了。她怎么能受得了自己和粤娭毑死了还要被报复呢?” 第96章 “只是这样吗?”方淮曳狐疑的看向她,“里面没有几分你的真心话吗?” “不然呢?”方之翠叹了口气,“你看看我一大早就给你挡人,我从坐这儿开始就在措辞了,那可辛苦了。” “那我应该狠狠谢谢你?”方淮曳被她逗笑了,仿佛前几天的崩溃都不存在一般,现在露出的笑竟然和方之翠第一次见她时有点儿像。 方之翠笑她,“突然笑这么阳光啊?不害怕了?” “害怕崩溃也不能解决问题啊,疯几天就得了,哪儿还能一直发疯啊,”方淮曳说:“控制自己的情绪我还是挺厉害的,昨晚上睡觉前还调整了一次,毕竟我也怕带着恐惧和崩溃的情绪睡过去,第二天醒来会比方青月还疯。” “如果方蓉花那边顺利的话,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应该是两件事,第一件,找到粤娭毑她们究竟怎么瞒天过海的,中间是不是有什么纰漏,第二件,找到把山神放出去,但这堆人都不用遭报应或者减弱报应的方法,对吧?”方淮曳很快便进入了状态,开始分析起来,“第一件,你的意思是去问乐群和刘群芳?” “也不一定,”方之翠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算卦的一般不会透露太多天机,因为会反噬自己,所以摆摊算命的,哪怕有些是招摇撞骗,但真正的老师傅也只会语焉不详,模糊了事,就是怕遭报应。” “刘群芳在你这件事上,能够明说是因为她已经付出了两只眼睛作为代价了,所以直接告知你究竟是谁没问题。但是按照她的习惯,估计不会把她们究竟做了什么告诉你,一是说多了说不定又要遭反噬,二是里面可能还有她们家的看家本领,不乐意外传。而且上次她给你问两个问题的机会,你只问了一个就走了,另一个她大概率也不会回答了。” “至于乐群,我也不确定她到底知道多少。我是感觉吧,不说方青月,就说方蓉花和乐群,她们俩知道的东西,应该也不怎么完整,但是乐群比方蓉花知道的多一点是肯定的。如果乐群那里问不出来什么,我的建议是我们自己去弄明白。” “你的意思是……”方淮曳微顿,“我们按照现在掌握的线索,自己去查?” “其实我们一直都在自己调查,只是中途出了很多别的变故,所以这件事才停滞了。而且我们一开始也觉得能从别人嘴里知道的事,再去查就繁琐了。但仔细想想,这么些日子,我们面前的线索并不少,粤娭毑她们怎么设阵,设了哪些阵,要做到帮你瞒天过海做了哪些努力,我们可以再去现在有的线索里查一查啊。” “以前我们看那么多嫫母像杂乱无章,水里也有,山里也有的,一下单数一下双数的,但是现在再去整合一下,说不准能有点别的意外收获呢?屋顶那个小阵和里面的嫫母像不就被我们给破解了吗?要困住山神,复活死人没那么简单的。” “行,”方淮曳低头看了眼手机,又放下了,“联系不上,还是联系不上我妈。” 从发现她妈可能也参与了到现在快四天了,可方淮曳昨晚从山上下来才抽出时间给她妈打个电话,只是电话一直占线。 昨天太晚了,她也不好打扰她妈别的同事,刚刚发了个消息给她妈的好朋友问问,结果收到的回复是她妈妈前几天也去北京参加学术会议了,这几天可能都没什么时间回消息。 这不巧了,她导师也去了北京,更巧的是前两天方淮曳才接到消息,她学姐说还没来得及给她找到那把长命锁上究竟是什么字,但是导师那头有了点急事她要过去帮忙。 一窝蜂的,全聚北京去了。 方淮曳刚刚醒来之后才和学姐打了个电话,让她帮自己留意一下方孟慈教授的踪迹,顺便要是有时间让导师替她破解一下那把长命锁上究竟是什么字,学姐倒是应了,就是不知道偌大的北京能不能遇见,也不知道导师什么时候才有空闲下来。 “没事儿,咱们这边先找着,一时半刻也急不来,”方之翠点了点她手里的文件夹,“要不先看看亲缘鉴定的结果?” 方淮曳点点头,开始拆文件夹。 里面放着很厚的一摞a4纸,最上面覆盖着绿色的薄膜,方淮曳打开之后一路看下来,脸色却有些怪异。 “怎么了?”方之翠忍不住问道。 “我们送过去的,是我的头发,方玉的头发,还有老娭毑房间里菩萨像摔碎之后留下的头发对吧?”方淮曳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是啊,怎么了?” 方淮曳沉默片刻,将报告递给她,面容略微有些凝重,“你自己看。” “嗯……”方之翠结果,捧场地草草扫了几下,随即说道:“我看不懂。” 方淮曳:…… 第49章 赎罪 “我说你怎么拿到之后不着急打开, 还先交给我,”方淮曳有点无奈的接过,“你直接看这一排, 检验意见。” 她翻到最后一页指给方之翠看。 方之翠凑过去, 下面写了三行字,三行不支持。 全部都是不支持两者之间的亲缘关系。 方淮曳她妈妈方孟慈不是亲生的,那她方淮曳和方玉她们肯定也是没有亲缘关系的, 这毋庸置疑。 可是方玉和那头发的主人怎么会也没有亲缘关系呢?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里面有问题。 而且是很大的问题。 第97章 “等乐群来,”方之翠看着这个调查结果眉心轻蹙,“或许能问个明白。” “会不会是送去的东西被动了手脚?毕竟东西是方蓉花送过去的, 还是粤娭毑嘱咐过的。”方淮曳说:“要是把头发给换了来给我们弄得事情更复杂一点, 也不是不可能吧?” “可是这没必要, ”方之翠分析,“现在我们属于已经知道了结果在求过程,在确定亲缘关系上动手脚感觉没什么太大的意义。因为玉姨在整场丧事里, 并没有……” 她的话说到一半顿住,方淮曳连忙问:“你想到了什么?” “玉姨在整场丧事里充当了什么角色?”方之翠与她对视, “或者该说,哪一个角色,是玉姨无法替代的。” “道场主除了她没有人能胜任, 葬礼第一天挨家挨户报丧这个任务也只能她做,剩下的就是出殡时,手捧骨灰盒和牌位的只能是她和方知甜。”方淮曳总结了一下, 也忍不住微微一愣。 这几样事情里,是有共同之处的。 它们只能由死者的后人或者亲人来做。 但是粤娭毑最后强逼方玉捧骨灰盒上山, 说明这个亲人也是有要求的,必须是方玉这个人, 别的人都不行。 而方玉的身份是老娭毑的女儿。 也就是说,瞒天过海这件事,在粤娭毑那里,必须由女儿来完成。 可现在的亲缘报告告诉她们,送检的三个人都没有亲缘关系。 “我觉得这个事,还需要一点更准确的证据,”方淮曳托着下巴默默思考了一下,“确实该等方蓉花和乐群来了再说。” 方蓉花并没有让几人久等,她本来就是个聪明人,脑子清醒了想明白了要保住粤娭毑只能和两人合作之后,肯定就不会拖延。 第二天一觉醒来之后就开车直奔了方之翠家。 但此时,家里只有一个方青月在守门。 “她们俩啊?去喆伢那里了,说是要把塘里挖出来的几尊像全挪回来,”方青月一边替方之翠收酸豆角一边说:“你在这等等嘛,她们很快就回来了。” 方蓉花闻言点点头,拖了条藤椅在方之翠的院里坐下了。 “她们俩昨天有什么进展吗?”方蓉花问道。 “啊?”方青月摸了摸脑袋,“什么进展啊?” “就是她们俩昨天有没有出去调查些什么?” 方青月恍然大悟,“她俩昨天确实出去了半天,不过去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啊。” 昨天下午方淮曳和方之翠还真没闲着,两个人虽然推测了半天,全都只推测了个开头,但是她们俩行动力强啊,当即下午就出了趟门,把找到的东西都找过来了。 两人正说着,门外便传来一阵停车声,方之翠的红色小车已然停到了门口。 瞧见院里坐的方蓉花,她们也没什么惊讶的,只平常地道了声:“来啦?来了就过来帮忙搬东西。” “啊?” 方蓉花还没回过神来,方之翠和方淮曳已经从后车厢里开始搬神像了。 两尊嫫母像被运了出来,一尊五花大绑,一尊双手自然垂落在两侧。 方之翠丢了个方盒给她,方蓉花一掂量,沉得不像话。 “这是什么啊?”她忍不住问道。 “你自己打开看看,”方之翠的笑容有点诡异,方蓉花觉得可能有诈,但是好奇心驱使之下还是抬手打看看了一眼,这一眼差点没闪瞎她的眼睛。 金条。 全是金条。 一根根摞在一起,堆了满满一盒子。 她回头往车里头望,发现里头还有三四盒,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她问:“这里面也都是?” “对。”方淮曳点头。 方蓉花:“哪儿来的啊?” “你问她,”方淮曳双手不得空,下巴朝方青月那边努了努。 方青月不太确定道:“应该是山洞里老娭毑留下来的吧。” 昨天重新整合线索的时候,方淮曳才发现方之翠说的话真的很有道理。 有的以前她们不理解的事,随着现在所了解的事增多,也能理解了。 比如方青月带方淮曳进山洞的那天,她们的注意力都在那尊嫫母像上。 当时连小命都快保不住了,哪儿还有时间去关注里面有多少金子和珠宝?只能把可以带下山的都带下山,全寄放在喆姨那里。 今天等到两人准备去搬东西才被提起来还有这么回事儿。 当时她们带山洞里的嫫母像下来时,方青月也表示过完成了老娭毑让她做的,洞里的东西就都随意了,她们想带走都可以带走,那这就说明山洞里安置的东西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方淮曳的血迹落上去。 而在方青月带方淮曳上去之后东西任意处理,能处理的人也就只有方淮曳自己。 那就说明,这些金条和珠宝,实际上都是老娭毑留给方淮曳的。 这一点,和她们所知晓的事实是相符合的。 老娭毑如果把方淮曳看作方娟萱,那她死后留给方淮曳的东西实际上就是她留给方娟萱的东西。 方淮曳把这事这么一解释,方蓉花咂舌,惊呼出声:“那玉姨她那里?” “方玉不知道。”方淮曳轻声说。 要是知道,那怎么可能会被两个房本就打发了呢? 这里起码有四小箱金条,还不算她们搬下山没轻没重时候的损耗。这不是足重十克的普通金条,掂在手里就知道是超重的金条,一根起码有三十克重,这么多根算下来起码小几百万了,而且还没算上山洞里堆着的珠宝。要被方玉知道了,她不得疯? 第98章 几人聊着,便已经将车上的东西都卸了下来,五花大绑的嫫母和一同被挖出来的几尊神像摆在一块儿,山洞里的嫫母像则摆在另一边,方淮曳和方之翠把金条拿出来复原山洞里的阵法。 方蓉花看得一阵心疼,“你们轻点吧?这磕掉的都是钱啊。” 说着,她赶紧到大门口往外张望了几下,然后死死关住了大门,生怕被别人看到。 等她一回头,方之翠和方淮曳已经摆完了,放眼望去全是明黄的金子,晃得人眼晕。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眼晕。 没有人可以拒绝金子,也不会有人晕金子,这么摆出来能晃得她眼睛晕那肯定是摆得有问题的。 “这什么阵啊?”方蓉花念念不舍的把自己的眼睛从金条上撕下来。 “不知道,”方之翠说:“问过喆姨了,她也不知道。但是这个摆得不难啊,按天干地支内外摆完,怎么就会让人眼晕呢?摆放次序我们能推出来,这个阵法的效果却不知道了。” “当初方姨奶被推倒在嫫母像上,我们以为要出事,结果并没有,所以也就不知道这个阵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要问方蓉花,那方蓉花肯定更不知道了,她对这件事的了解都出自粤娭毑之口,从小到大她都觉得沾这些事不怎么吉利,从来就没去了解过。 “你什么时候联系乐群啊?”方之翠问她。 “乐群的嘴你们都掰不开的,”方蓉花说:“她知道的肯定比我多,但是这件事她只帮她师傅,就是打死她,她也不会把不让说的告诉你们。” 方之翠:“那你说怎么办。” 方蓉花思索了一下,“找刘月。” 她脸上的神情很确定,“刘群芳是刘月最重要的人,你们说刘群芳一双眼睛都瞎了,这件事刘月肯定还不知道,要是知道早就闹起来了。你们能用粤娭毑拉我入伙,要找个能制住乐群的人,那只有刘月,她不敢和刘月撒谎,尤其是在刘月老娘的事情上。” 不过想起来这件事闹到刘月那里可能会面临的场面,方蓉花就一阵头疼又一阵幸灾乐祸。 头疼是因为刘月看起来是个爽爽利利的生意人,但是脾气硬着呢,自己老娘出了事,她肯定会找乐群麻烦,而且还是大麻烦,幸灾乐祸的是当初去压制方淮曳的三个人里,她自己和方青月都没免了一顿揍,现在看乐群也要步她们后尘了,还真别说,有点儿小窃喜。 “那行,晚点我联系刘月。”方之翠点点头。 方淮曳进了趟屋,等出来之后手里多了份文件,她冲方蓉花挥了挥,“昨天你给我们的报告,你看过吗?” 方蓉花给自己倒了杯茶,摇头,“我可没看过,这事儿我都只给粤娭毑提过一嘴,她和我说你们让我做什么我搭把手就是了,我才给你们送过去的。这里头是什么结果?” “送去的三个样本,都没有亲缘关系。”方淮曳看向她,“三个样本是我的,方玉的,还有一个应该是方娟萱的。” “你等会儿,”方蓉花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三个都没有亲缘关系?这什么意思?” “要么中间出错了,你把头发给换了,要么第三个样本不是方娟萱的,要么方玉不是老娭毑亲生的。”方淮曳凝视着她,没有放过她脸上的分毫表情,“你觉得是哪一种?” “我,”方蓉花张了张嘴,“我没做过什么小动作。我们现在是合伙的,你们不能怀疑我啊。” 她的表情看不出什么错,甚至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之中,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方淮曳笑了下,“我也觉得你应该做不出这种事,所以现在还有另一件事需要拜托你一下。” 说着,她拿出了两个塑封袋,里面分别装着两撮头发。 “这个是老娭毑的头发,我和方之翠昨天去老娭毑的旧屋里找到的,老人家火化之前整理仪容的时候还留了点碎发在缝隙里。这一个是我们在菩萨像里拿出来的剩下的头发,拜托你带这两样再跑一趟市医院做个亲缘鉴定,走最快的通道,钱不是问题。” 方蓉花接过这两个袋子,自己也有点好奇这件事,她估算了一下时间,“最快也要一天半,后天下午才能出来结果。” “没事,这个时间可以等。”方淮曳轻声说。 方蓉花颔首,没有再多待,赶着时间去给她们送检了。 方淮曳走到方之翠身边,和她一起坐地上观察起这两尊嫫母像。 “有什么发现吗?” 方之翠的目光落在被五花大绑的那尊嫫母像上,抬手轻轻摸了一下上面的红色绳索。 红色绳索也是硬的,感觉像瓷质地。 可她关注的不是绳索,而是整体的造型。 方之翠说:“你记得我在山上看到那两个纸人的时候,说她们是干什么的吗?” 方淮曳回想了一下,“你说是在山神面前将功赎罪的。” “那你觉得这个嫫母像的姿势呢?” 方淮曳微愣。 五花大绑,自缚于湖底。 这不也是一种赎罪的姿势吗? 第50章 连环 赎罪。 向谁赎罪呢? 山神吗? 那两张纸人就是在向山神赎罪, 那这几尊神像呢?也是吗? 是多么罪大恶极,才要主动动用这么多正神将她镇压在水下? “或许这不是单纯的赎罪,而是一种接引。”方之翠轻声说。 第99章 “什么意思?”方淮曳抬头看她, 眼底满是迷茫。 “以前我看电视里的法制节目, 有的团伙作案,会有人把所有的罪责一力承担下来,以获得其余人的免罪。”方之翠托着腮, 凝视着这被五花大绑的神像,“你说这会不会是呢?” “关住山神的接口是屋顶的逆转嫫母小头,被镇在水下的也是两尊逆转嫫母像, 一尊五花大绑, 一尊除了缺了一只眼外正正常常。正常的那一尊已经被方知甜摔了, 但是我觉得,那一尊和这个应该差不多吧?”方之翠指了指金圈中间那一尊双手自然下垂的嫫母像。 “水下的两尊像应该和纸人一样,算是双生子的代表, 一尊代表老娭毑一尊代表方娟萱。我假设这个阵实际上和老娭毑房顶困住山神的阵法是相连的,都是用陶瓷加上人的气息取代真人, 那老天爷的报应就会从真人身上,转移到陶瓷像上面,但是陶瓷是不会轻易死亡的, 这种报应就会持续不断的落在塘下的嫫母像上,无暇顾及别人。此刻山神因为被关住,本该降到塘底的一身正气变成一身怨气, 怨气太重,痛苦太深, 混杂进嫫母像里难以区分,需要正神镇压, 否则必定生变。” “这种办法对人会有一定的损害,但是不会让人像刘群芳的妈妈一样,立马遭报应,溺毙而亡。是有可行性的。同时,山神在屋顶外面还放着混杂的傩戏面具,被用来赐福,山神本身承接不了这些东西,怨气已经落进水塘里,福气外散肯定进不了水塘,只能往更远的地方飘。” “但这种情况下,她们追根究底是为了复活方娟萱,也就是你。那这些赐福去了哪里呢?” 方之翠眯了眯眼,与方淮曳对视一眼。 如果这个推测是真的,那赐福去了哪里,只有一个可能。 唯一与方淮曳密切接触过的嫫母像只有山洞里的那一尊,被金条簇拥,还染了她的血。 “可是水底有两尊嫫母像啊。”方淮曳蹙眉,“另一尊呢?” “另一尊或许只是一个引子,山神不傻,要绞杀的只有方娟萱的生机,老天最大的报应也该落在死而复生的人身上,方娟萱的生机作引,但实际上挡在前面承受报应的是代表老娭毑的嫫母像。五花大绑,自缚于湖底,一力承担,任尔处置。这尊不碎,就无法祸及另一尊。但就算这尊出了事碎了,另一尊是不全的,降到方娟萱身上的报应也会不全,这是个很保险的法子。” “老娭毑一辈子不出村估计也是这个原因,她或许不能离开这个阵太远,因为她的生机和这个阵落在一起。” “但是你回来的时候,趁着大办丧事,山神有空隙上了方知甜的身,破坏了塘下的阵法,摔碎了代表方娟萱的那一尊嫫母像,基本就算破解了这个阵法,获得了一点余力。”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方知甜的时候她在什么场景下说了什么吗?” 方淮曳想了想,“她藏在寿衣里,对我说老娭毑很想我,想早点见到我。” 说着她微愣,“可是方知甜一直是山神上身的对象啊,山神被关住,只能寄身在方知甜身上,追杀我的主力也是她。” “你想,我们过去推断,山神从你进村开始就对绞杀你这件事设下了不同的几种手段,你第一天下午先碰到了方知甜,然后去我家时碰到了眼镜蛇,但在这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方知甜撞邪,她不知道怎么下水的,摔碎了水下残缺的那尊嫫母像,从而引导我们去把整个法阵都拆了一半出来。后来你就被拽进了塘里,我救你出来之后又发现你上不了国道。” “很明显,你刚刚碰到方知甜的时候,哪怕山神见到了你也是无力出手的。方知甜那时候身上的不像是山神,更像是老娭毑,她说老娭毑让她坐进寿衣里。也是那一天晚上,她突然中邪了很久,眼睛发光,后来又恢复正常了,你记得那时候她恢复正常之后怎么说的吗?” 方淮曳回想了一下方知甜那一夜说过的话,脑子里闪过了些什么,第一天发生的奇怪的事似乎终于连成了一条线。 “她说,有个像西游记里一样的漂亮姐姐要她跟她走,但是老娭毑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说,然后她就恢复了正常。” 她咬了咬唇,“这样说起来,怎么好像老娭毑和山神在抢夺方知甜的意识。你是这个意思对不对?” 方之翠颔首,“第一次她在寿衣里,是没有见到山神的,她的意识里只有老娭毑,并且是老娭毑让她坐进寿衣里的。” “那时候是老娭毑死的第一天,法师作法留魂,作为一个本来就知道事情真相并且对山神的状态极度了解的人,她大概是有一些防范的。寿衣代表的就是她本人,方知甜坐在里面,被老娭毑控制,那山神就无法再侵入她的意识。而这样才能解释方知甜被我们从寿衣里拉出来之后指着你说的那段话。” “只有一辈子想复活姐姐,做了这么多,但却没见过你一面的老娭毑才能说出‘见到你很高兴,要是能早点见到你就好了’这样的话。” 头顶的太阳落在嫫母像上刺得方淮曳的眼睛有点晕,她也不嫌弃脏,往后一躺,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但是老娭毑让方知甜躲进寿衣里这件事还是不行,她被我们揪出来了,给了山神可趁之机,于是山神上了她的身,带着她用一尊嫫母像引起大家的注意又捞出了水塘底下大半个阵。等方知甜回了家,老娭毑才能出手把山神再从她的身体里赶出去,但是这个时候山神估计已经摸清楚了老娭毑的斤两,要压制她轻而易举。你以前说过,山神要履行守护的职责,哪怕自己受到伤害了也不能轻易对人出手。就这种情况下,老娭毑她们活着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对待被关住的山神,更别提死了变成鬼了,在方知甜身上能抢过对方一次两次都算不错了。” 第100章 “可山神却没有留在方知甜身体里,因为这个时候山神的能力不说恢复,但她要给方娟萱的报应不至于都落在老娭毑身上了,终于可以精准实施在我身上,也不需要用人作为介质。比如在湖边把我拉下去溺毙,还顺便斩断了我出村就医的路。不过可惜的是,我没死成。” 方淮曳这几天算是脱胎换骨,对乡下的丧事和各种风水玄学也算是恶补了一番,顺着方之翠的推论自己也能推理得有理有据,基本和方之翠想得没有什么差别。 “可我们这样推断,在山神这件事上就有了两个疑点。” “第一,塘底下那个阵法被毁了,粤娭毑从头到尾都参与这件事,她为什么不阻止?她这是相当于眼睁睁看着我们毁了这些啊。”方淮曳顿了顿,过了良久之后才轻声说:“至于第二个疑点,其实也不算疑点,我好像已经想通了。” 方之翠垂眸拿开嫫母像上的一片落叶,笑着问:“是什么?” “第二个疑点是,山神剩余的力量从始至终都只能附身在方知甜身上。粤娭毑她们如果能不让我被山神追杀,那把方知甜送走就可以了,但是从头到尾方知甜都在呀。就像方玉也在一样。第一天她要送方知甜去医院都被粤娭毑强势地拦下了。大概是因为,这场所谓的瞒天过海,方玉和方知甜都是必要角色,哪一个都不能缺席,所以哪怕方知甜在第一天就中邪了,粤娭毑也必须要把她们留在这里。就像出殡那一天一样。” “那粤娭毑眼睁睁看着我在她眼皮子底下被山神追杀或许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方淮曳在心底默念了一下这个离谱的答案,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有点想笑,如果被追杀的人不是她,面临崩溃的人不是她,那她或许会被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所折服。 “因为,要实现瞒天过海这个最终目标,我在无知中被山神追杀也是必要条件吧?” “而为了保证我不会死,在我把房顶的阵法也找出来之后,方青月就出现了,她带着我上山,强硬的让我的血落到了山洞里的嫫母像上。” “我们一直以为那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但是实际上,这尊嫫母像接受了这么多年来溢出的赐福,沾上我的血后,这些赐福就转移到了我身上。我被山神追杀了这么多次都没死,不是我们以前所想的侥幸或者幸运,而是因为我接受了她们早就为我准备好的礼物。” “而这些推测最大的证明就是,带我上山见神像这件事,不是粤娭毑临时吩咐的,而是老娭毑死之前嘱咐方青月的,她早就算到了这件事。并且在关住山神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山洞里积累这些赐福。” “我说得对不对?虽然是推测,但这么一想,大部分关于山神的事都是通顺的了。” 方之翠在旁边给她鼓掌,鼓得还挺响,“完美的分析。” 方青月把豆角摘完了,刚刚两人在这里嘀嘀咕咕说的话她没听进去几句,这时候倒是被方之翠的掌声所吸引,坐在她身边的煤炭也歪着头看她们俩,尾巴一摇一摇的。 “怎么啦?”方青月迷茫地问。 “没什么大事,只是突然弄明白了一些我一直很好奇的事,”方淮曳摆摆手,“但是就算知道老娭毑她们对山神像做了什么,山神是经历了什么才来追杀我的,那也无法完全解答我们真正想要知道的东西。” “她们到底怎么才做到瞒天过海,让我这个所谓的‘方娟萱’能打破秩序光明正大活着,才是重点。”说着她还笑了一下,“而且按前天晚上来看,这瞒天过海瞒得也没那么成功啊,山神还是会攻击我。” “我感觉现在我像在探索剧情,山神这条支线剧情找出来了,却不妨碍主线剧情我还是一无所知,只能知道答案肯定是埋在这场葬礼之中。如果瞒天过海是一件到了葬礼结束才成功的事,那我前二十多年又是为什么能好好活着呢?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又非得回来参加这场丧事呢?这些关键问题,都没有答案。” “分析出来一点是一点,起码比我们过去两眼一抓瞎,面对这么多线索摸不着头脑得好啊。该理顺的东西还是得理顺,”方之翠起身,冲方淮曳伸出手,“方蓉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这边干脆先找乐群。” 方淮曳就着她的手起身,顺便还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刘月前几天是去平梅了吧?回来一趟不容易啊。” 方之翠已经拿手机给刘月发消息了,一边发一边说:“她要是知道自己不过出去几天,她妈就瞎了两只眼睛,再难都得回来。” “不过正好嘛,蓉花去医院了,等乐群接到刘月找她麻烦的消息的时候,正好给她捎回来。” 方之翠坦荡得冲方淮曳笑了起来,顺手将手机递给了对方,“捎她回来挨一顿躲不过的打。” 而她刚刚发给刘月的消息,对方几乎秒回。 ——月姐,我今天有点事去找了趟你妈,老人家看着不太好,两只眼睛好像都看不见了,乐群也不在她身边,你还是回来看看吧。 ——好,我立刻回。 第51章 自残 刘月回来得极快。 从平梅到方家冲有将近七十公里的路, 中间还有不少狭窄的乡道,刘月不过一个半小时就到了自己家。 方之翠派了方青月去她家蹲守,只要人到了就立马通知她们。 可是方青月看着刘月刚刚进门, 还没来得及打电话过来, 屋子里就传来了一声尖叫,接着是刘月的哭嚎。 第101章 方青月连忙打了个电话给两人,然后自己冲了进去。 “方青月, 别挂电话,把免提打开。”手机里传来方淮曳的声音还有汽车发动机的引擎声,方青月应了一句, 把手机丢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正堂里依旧立着那尊踩着蛇的嫫母像。 可到处都有是血迹斑斑, 那条被踩住的蛇身上血迹最重, 甚至尖锐的双眼都已经被血迹糊住了。 方青月捂住了鼻子,“太腥了,一屋子都是血, 不知道要杀多少只鸡才能弄出来这么多?” “一楼有没有人?”方淮曳问。 方青月在昏暗的屋子里四处看看,“没有。” “那去二楼, 直接找刘月。” 方青月应了声好,蹬蹬蹬着就往楼上跑,二楼没那么多血迹了, 但是每一扇门上都多了一枚黄符,有的符箓仔细看还有点儿血迹。 刘月的哭声还在前头,方青月原本除了那声尖叫和哭嚎听不清她在叫什么, 现在靠得越近,声音越清楚, 就连话筒里也能隐约听到。 “妈妈?妈妈?你不要有事啊——” 刘月是个能干飒爽的性格,此刻却有些泣不成声, 方青月三步并两步推开刘群芳的房门,里面也到处都是血,刘月正抱着刘群芳不住地喊,“妈妈?妈妈?你醒醒啊妈妈?” “叫救护车了吗?”方淮曳的声音从扬声器里流出来。 方青月呆呆地摇头,又转瞬想起来对面看不见,便轻声说:“我不知道啊。” 她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刘群芳眼睛上正有两道溃烂的伤口,血迹已经在她脸上落了两道触目惊心的印记,而她自己躺在刘月怀里死活不知。 “叫救护车了吗?”方青月大声问刘月。 刘月仿佛现在才回过神来,但哪怕发现方青月进了门她也无暇顾及,只能胡乱点点头,“叫了。” 电话里没有再传来什么声音,方青月也就不再说话,她把目光落到一旁的桌子上,那里有一把裁纸刀,上头还染着血,她走过去瞧了瞧,又闻了闻,安慰刘月,“楼下和上面,都是鸡血,你老娘的伤口可能就只有眼睛上的。” 刘月后知后觉,蹙眉看她,“你怎么知道?” 方青月拿起那把美工刀,“我觉得像是她自己弄的。” 刘月沉默片刻,胡乱擦了一把眼泪,接过方青月手里那把美工刀。 她不太敢动刘群芳,怕让她伤上加伤,便只能不忍心地看向她已经溃烂的眼睛,那上面正在涌血的两道伤口宽度似乎和她手上的裁纸刀宽度真的差不多。 “怎么会这样?” 她的话刚刚落下,方淮曳和方之翠已经上了楼,看见眼前这一幕也没有太诧异,方之翠都没有来得及和刘月去打招呼,迅速摸了一下刘群芳的颈动脉。 “还有气,”刘月跪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我进来的时候就试过了。” 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冷静了下来,又抹了把脸,眼眶红得可怕,“我不管你们知道什么,想做什么,但是我现在要送我老娘去医院。让乐群来医院找我。” 说罢,她就俯身在刘群芳身上摸索起来,等确定她身上没有别的伤口,只有眼睛上受伤之后才松了口气,强忍着眼泪不掉下来,背着老人家下了楼。 “翠伢,你来开车,救护车过来起码还要半个小时,我们自己过去还快一点。” 刘月把钥匙丢给方之翠。 方之翠接过,她看了一眼方淮曳。 方淮曳看懂了她的意思,“现在出趟村应该没事。” 有的事方淮曳也想弄清楚。 比如刘群芳为什么要在她们来之前突然自残。 前两天她们差点挖出山神显然并没有影响到刘群芳,在方蓉花去补觉做决定的那段时间,方淮曳和方之翠就偷偷来过刘月家,不过只在门口观察,那时候刘群芳还是好好的,不然后来方蓉花要用刘群芳和刘月来引出乐群的事她们也同意不了。 一天之前人还好好儿的,偏偏就在她们已经准备把乐群带过来问话的时候突然伤了。 而且看血迹,刘群芳受伤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 方淮曳已经快将近半个月没出村了。 要上国道,那条有樟树的乡道是必经之路。 她陪刘月坐在后座,扭头看向窗外。 夜已深,不知道是不是恐惧和疼痛的记忆太深刻,方淮曳竟然在车辆经过平日里香樟树常常出现的位置时下意识一个激灵。 方之翠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没有。” 那具尸体已经好几天没出现过了,今晚也没有。 方淮曳点点头,打开了一点窗户,任由外头的风吹进来,吹散了些车内的血腥气。 刘月从上了车之后就很沉默,她的指尖不敢从刘群芳的脖颈上放下。 眼睛上的血已经不再流了,刘月用湿纸巾替她擦了一下脸,可眼睛上的伤口却是万万不敢动的。 车辆终于上了国道,方淮曳抿了抿唇,感受着没有任何异常的身体,她攥紧了车扶手,下巴搭在车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划过的景象。 大多是黑沉的山和载得整整齐齐的树,偶尔会在路边看到几套残破的旧屋,车辆开过时被拴住的看门狗会嚷嚷几句,随即又隐没进黑夜里。 这一路都没什么人说话,整体氛围都格外沉闷。 “乐群到医院了吗?”刘月突然问。 第102章 她的嗓子哑了,没忍住咳了几声。 “她一直在医院,”方青月说:“前两天就在医院了。” 刘月微顿,“她病了?” “是粤娭毑病了,她过去看护。”方青月如实相告。 刘月闻言冷笑一声。 听不出这声冷笑的意味的开开心心在看手机,听得出这声冷笑意味的一个专心开车不敢回头,一个看着窗外也没好意思回头。 ——有时间去看顾别人家的长辈,却没时间回来好好看着自己家的长辈。 刘月和乐群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再好不过,她拿乐群当亲姐妹似的,任谁知道这件事都会忍不住冷笑,刘月现在的表现都算克制了。 真实情况是,她肺腑里气得几乎要裂开。 方淮曳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安慰几句,不然刘月太可怜了点。 可她话还没说出口,躺在刘月大腿上的刘群芳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 刘月吓了一跳,连忙拍了拍她的背,着急道:“妈妈?妈妈?” 刘群芳仿佛没有意识一般,剧烈的咳嗽之后就突然吐出了一大口血。 方淮曳连忙拿了车里赶紧的毛巾递过去,刘月眼眶通红,“您可一定不要吓我。” “别急,很快就到了,”方之翠在前面安慰,“十五分钟,只要十五分钟。” 可刘群芳吐完这口血之后竟然意识清醒了些,她费力地在说什么。 刘月凑过去听,脸色骤然变得古怪起来,她复杂地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方淮曳,“我老娘在喊你。” “我?”方淮曳有些诧异,她此刻顾不得刘月的怀疑,俯身也凑到刘群芳还在张合的唇边,尽力去听。 刘群芳哪怕看不到,却还是精准捕捉到了方淮曳,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迷迷糊糊说:“它要出来了……” “谁?哪个它?”方淮曳舔了舔唇,“您可以说清楚一点吗?” 刘群芳轻轻笑了一下,“你知道的,你知道是谁的……” “是山——嘶!” 方淮曳话的话被剧烈的疼痛打断,那只被刘群芳攥住的手火辣辣地疼。 “为什么它会出来?”方淮曳只因为疼痛停顿了一瞬,又快速问道。 可是刘群芳那一点清醒的意识已经消散,就连掐她的手也缓缓垂落。 “妈?妈?老娘?”刘月一把推开她,颤着手去摸颈动脉,感受到下面还有微弱的搏动后腿一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有几分压抑,还有几分愤怒。 “刘姐,我觉得这件事,还是等乐群来了,才能了解个大概,”方淮曳深吸一口气,缓缓说:“要是让我们说,或许很多事说不到您母亲身上去,就算说上去了,也是零零散散,因为我们了解得也不全面。” 刘月深深看了她一眼,“好,那就等到医院。” 刘月并不是第一回见方淮曳,她还记得上一次见方淮曳时,还是方家冲的老娭毑没下葬前,小姑娘明亮活泼,客气周到。 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并且大多是死者家属,她面临过的不同情绪多得能写一本书,所以她本人对人的情绪尤其敏感。 短短一周不到,方淮曳在她眼底像是完全变了个模样。 现在的方淮曳是冷沉的,哪怕她还带着笑,却也没了前几天和她见面时的少年气,反倒像个人情场上的老油条。 刘月能感觉到,如果这种时候反驳方淮曳,需要费很大的神,可她现在已经没有这个精力了。 方淮曳低头看了一眼刘群芳,到底还是没忍心看那双烂得吓人的眼睛,遭了天谴时已经失去了一双眼,现在又被利器戳瞎,这双眼睛再也回天无力。 方之翠说十五分钟到医院,一分钟都没多。 医院门口接到电话已经把担架抬出来了,接了刘群芳之后就连忙往急诊室推去。 方青月陪刘月跟在后面,方淮曳和方之翠便去跑上跑下半手续。 等手续都办完了,方淮曳看着四周明亮现代化的环境,忍不住有点恍惚。 她明明也没有离开繁华的都市太久,可现在偏偏就是有种似乎已经离开许久的错觉。 方之翠见她呆愣在电梯口,一把将她拉进了电梯里。 “在想什么?” “在想刘群芳到底是自残还是又遭了一遍天谴。” 电梯里没有人,方淮曳随口扯了个理由。 “她说它来了,并且不让我直呼姓名。”方淮曳说:“可是它在山上封得好好的,为什么还会突然去找刘群芳,她不是已经受过一次报应了吗?而且就算要给她第二次报应,不是应该在我们拿出嫫母小头的时候就发作了吗?可那时候粤娭毑都进icu了,刘群芳一点事儿都没有啊。” “难说,”方之翠轻声说:“或许有什么疏漏,就像我们今天白天推测山神、嫫母像还有那几个阵法之间的关系一样,可能推测准了,也可能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电梯叮得一声到了手术室的楼层。 方青月和刘月坐在长椅上,见到两人来了,方青月给她们打个招呼。 “刚刚做了几项检查,说是除了眼睛确实没有什么别的伤口,各个部位的结果也是正常的,现在昏迷不醒可能是疼晕的。”方青月一字一句把医生交代给她们的话告诉两人。 “那现在呢?”方之翠问。 第103章 刘月面露疲惫,“现在进去处理眼睛上的伤口了。乐群呢?” 这是她今晚第三次问乐群。 “方蓉花说马上带她过来,刚刚两个人已经上国道了才接到电话,又赶回来了。”方之翠解释道。 刘月颔首。 几人等了大概二十来分钟,楼层的电梯有了变动,最终在她们这一层停了下来。 电梯门开了,方蓉花和乐群并肩走了过来。 乐群脸上显然有点儿焦急。 刘月从她进来开始目光就锁定在了她身上,却没有起身。 乐群走到她身前,半蹲下去,仰头看她,轻声说:“姐姐,你听我解———” “啪——” 回应她的是刘月面无表情扇在她脸上的一耳光。 第52章 看本 这一巴掌乐群没躲, 被打了也安安生生受着。 “姐姐,别生气,”她抬手握住了刘月的手, 轻声说:“芳姨不会有事的。” “你说得轻巧, ”刘月低头盯着她,“你知道我妈成什么样了吗?你人呢?你们在家里做什么?” 乐群微顿,“这……不能告诉你, 有的东西也不能被你知道。” 刘月恼火起来,“什么事情不能被我知道?和我老娘相关的事,我还不能知道了?” 乐群脸上闪过几分为难, 低着头没说话。 刘月怒斥道:“乐群, 说话!” 乐群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群, 叹了口气,缓缓说:“姐姐,我真不能告诉你。就是芳姨也不会想让我告诉你这些事的。你从小走的路就和我不一样, 有的事真不能完全和你说清楚。芳姨不想把你扯进来,不然按照她的个性, 早就告诉你了。我只能和你保证,芳姨不会有大事的,她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 刘月审视地看着她, 良久不语。 她在此刻已经因为这一晚情绪大起大落已经是心力交瘁,那一丁点理智令她知道乐群说的是对的,她妈是个多犟多独裁的老太太只有她自己知道, 而且这是她自己的妈,她却责怪乐群没有照顾好, 实际上也是在迁怒。 “别蹲着,站起来。”刘月最后只这样说道, 她脑袋靠在墙上,满脸倦容,却已经是一个不再追问的态度。 乐群心里一松,可刘月紧接着便意有所指问了一句:“我外婆,是溺毙的。我老娘呢?你能保证她不会这样吗?” 乐群微顿,“应该可以。” 这句之后,刘月再不问什么了,她只盯着手术室门口还在持续亮着的灯,若有所思。 乐群哄好了自己的姐姐,这会儿终于能去看身旁的方淮曳了。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知道的东西,但是我只和她说。” 她指了指方淮曳。 靠墙立着的方淮曳眨了下眼,颔首:“可以。” 大概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手术室里出来了人,向刘月说明眼部伤口情况,并且拿来了眼球摘除手术的家属同意书。 刘群芳的眼睛彻底保不住了,刘月到底还是颤着手签下了字。 等刘群芳从手术室里出来时已经是深夜。 方淮曳垂眸看向躺在病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刘群芳,目光复杂。 她进村以来,只有两个人在她面前伤得这么惨烈,一个是给她画的嫫母像点睛的法师,现在法师一家还在和方玉掰扯,另一个就是刘群芳。 可是刘群芳出事和法师出事带给她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这让她产生了几分畏惧——畏惧于报应的惨烈。 被封住的山神给予刘群芳的报应是让她失明,失明之后她的报应却还没有结束,在刘月家看到刘群芳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太过触目惊心了些。 粤娭毑和刘群芳都遭到了痛苦,那后面呢?这件事如果不解决,还有多少人会陷入痛苦中? 乐群、方青月、方蓉花,甚至还有方之翠,她们都会这样吗? 方淮曳有些恍惚地看了一眼方之翠。 很恰好的,她也在看她。 那双黝黑而明亮的眼睛里盛着担忧。 方淮曳眨了下干涩的眼,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方之翠,我会努力的。” 她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 方之翠捏了捏她的指尖,“不会让你一个人努力,我会陪你走完这一程的。” 方淮曳低声嗯了一句,想说句谢谢,最后却还是没说出口。 方之翠不喜欢她说谢谢。 乐群终于能抽出手已经是黎明拂晓时,刘群芳的情况稳定了下来,刘月在那里守着,她也终于能把对方淮曳的承诺履行。 她拿了刘月的车钥匙,拉着几个方家人一起回了刘月家。 乐群只和方淮曳一个人谈,方之翠几人便在门口等待。 方蓉花百无聊赖地用脚尖撵了撵地上的土,漫不经心地说:“怎么这事最后就只能和方姨奶一个人说了。” “大概跟她不和刘月说一个道理,”方之翠淡声回答:“听了的就要承担听到的责任,小方姨奶是这件事的核心,她把事情告诉小方姨奶没有心理负担,至于小方姨奶后续还会不会告诉我们,那就是她的事了,我们要是因为听了这件事要承担些什么,也就和乐群无关,因果也不会加到她身上。” 方蓉花好奇起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沾点玄学的人都很害怕承担因果,我以前给人算命,从来就不会把事情说全,看出来了也只会说得模模糊糊。要有人有什么大事求到我身上,假如是件坏事,我也一般能推脱就推脱。”方之翠哼笑一声,“学了点这个的,做起事来都大同小异。总要先保全自己和身边的人,再去谈帮别人吧。” 第104章 “那你现在做什么都挺明确的啊,你和小方姨奶关系这么好?”方蓉花说:“也没瞧见你避什么啊?这件事和你根本就没什么关系,你不还是上赶着参与了?” “方淮曳不一样,”方之翠抬头看向那座沉默的平房,声音很轻。 方蓉花接着问哪儿不一样,却再也撬不开方之翠的嘴了。 她自觉没趣,脑子里还记挂着粤娭毑和刘群芳,也没再开口。 而屋子里,方淮曳跟在乐群身后,上了二楼。 一楼依旧一片接一片的血迹,经过整晚的封闭,味道并不好闻,甚至方淮曳都隐隐觉得这里面好像浮了一层令人难以忍受的红雾,每走一步都令她的眼睫毛跟头发潮湿几分。 “你知道鸡血有什么用吗?”乐群在她前面突然开口问。 “鸡属阳,血能辟邪。”方淮曳回答。 “对,”乐群颔首,“其实在出殡结束之后,芳姨就有预感自己可能遭报应了,但是她不怎么在乎,我劝了她几次,还是要做点准备,万一报应太大了,总要有点能挡灾的东西。” “她眼睛瞎了的时候并没有动用准备的东西,因为她觉得那不算什么,甚至和她自己的老娘一比,太轻微了。”她抬手摸了摸门上贴着的黄符,“这是用来迷惑视线的土道士符箓,沾了芳姨的血,每扇门都贴了,就能让降下来的报应一时之间找不到芳姨自己在哪里。” “芳姨活这么久总有些用来保命的看家功夫,你们都觉得今晚太惨烈了,可是在我看来,却是芳姨和山神斗法里,她靠一点伤,全身而退了。”乐群叹了口气,“这么说我姐姐估计要打我,但我还是得说芳姨这一次才是赢家,她要是醒了估计不会伤心,还会觉得挺爽快的。” 乐群眼底对今晚这件事的理解方式和方淮曳是完全相反的。 方淮曳暂且按下翻涌的心绪不表,只问:“那今晚你为什么又决定把事情告诉我呢?刘月都不追问你了,我们想用刘月倒逼你开口显然失败了。你为什么又主动提起?” “小方姨奶,无论是我还是我芳姨,我们其实追根究底都是普通人,”乐群笑起来,“你看,我芳姨按我的话来说厉害吧?可她面对山神,还是只能用伤害自己来换一条伤痕累累的命,而现在她昏迷不醒了,你觉得我有她这么厉害,能对抗这些报应吗?” “可是你不一样,你是被摘出来的人,这些事都和你相关。芳姨想瞒着这些事,那她是我的长辈,比我厉害,我只能听她的话。可现在她自己也折进去了,那我总得自救吧,我一个人的力量没有你们这么多人的力量大,那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不就是理所应该的事吗?” “说实话,如果今天芳姨不遭这事,就是捅到我姐姐那里,我也一个字都不会和你们说。” 说着,她推开了刘群芳的房门,里面仍旧血迹斑斑,乐群无视血迹踩了进去,将靠墙的木床搬开,然后又在书桌的抽屉里拿出来了把锤子。 她摸了摸墙的边角,找准了一个位置,猛地下锤。 白色的墙灰扑簌簌地掉,墙上竟然多了几道裂痕,方淮曳蹲到她的身边,低声问:“这里面是什么?” “是我知道这件事的来源。” 乐群的话音落下,墙面已经被她敲开了一整块,露出嵌进墙内的一本米黄色记事本来。 她把记事本拿出来,抬手扫开上面的白色墙灰,方淮曳眼尖地看到了上头有2001年的字样,看模样像是哪个工厂统一发放的那种富有年代感的记事本。 “这是……”她微愣。 “是芳姨的一本记事本,”乐群把记事本放进她怀里,“要不是我小时候贪玩,把这东西翻出来了,芳姨也不会支使我参与这件事,但是她是个很谨慎的人,这里面的东西有残缺的,还有一些我最近几年考证过可能是假的,到底怎么样得你自己分辨。” 方淮曳抿了抿唇。 她们追了这么久的线索,零零碎碎,拼拼凑凑,知晓了山神是如何被关住的,推测出了山神是怎么挣脱束缚来追杀她的,也猜测了粤娭毑她们面对山神的挣脱采取了哪些措施。 可这些大多都是猜测,是悬浮的,没有底的。 她们推测再多都没有这本记事本来得瓷实有力。 “我现在能看吗?”方淮曳问。 “可以是可以,”乐群说:“不过我需要提前给你说一件事。” “和方娟萱直接相关的东西,很有可能只是这群老娭毑布置出来的。因为方娟萱已经死了太久了,她怎么死的,芳姨的老娘又是怎么做到让方娟萱的生魂这么多年都还没去投胎,隔了几十年还能给她找生路的,你别说我,就是芳姨自己都不知道,她老娘没告诉过她。” “芳姨只承接了她老娘手里的事,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很多前尘往事,她自己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芳姨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一辈子只折腾了一件事,就是怎么让人能够跟老天爷作对。” 方淮曳把她的这几句话记在心底,点了点头,目光落回记事本上后,心头微动。 这是紧张的表现。 她翻开了这本记事本的第一页,看了两行就瞳孔微缩,然后烫手一般瞬间合上了记事本。 方淮曳情绪在此刻乱成了一锅粥,闭上眼缓了缓,脑子里却和多了个烙印一般,浮现出她刚刚看到的那两行字。 第105章 ——方家小姨奶的女儿死了。 ——方孟慈和她女儿的生辰八字被槐姨和粤姨送来了,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了。 第53章 日记 方淮曳从六月的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她的脸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而也只有她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 “乐群呢?”方蓉花往她身后探头,没见着乐群的身影,有些好奇。 “屋子里都成那样了, 刘月姐肯定没时间收拾, 她就留下收拾一下。”方淮曳解释道。 方之翠的车还停在院子里,方淮曳越过她们上了副驾驶后说:“先回去再说。” 她的脸上此刻出现了几分倦容,方之翠透过车窗看她, “那我们先上车吧。” 小小的车坐四个人显得有些拥挤,方蓉花许久没上过这样的小车了,没忍住抱怨道:“我说你也不是没钱啊, 怎么就不换了这小破车呢?换一辆好点儿的不行吗?” “你管我, ”方之翠和她呛了一句, “我就喜欢开这车,方便又好窜。” 方蓉花:“……” 车里倒是一时半会儿没人先张嘴问方淮曳知晓了什么,大家都挺体谅, 给了她些许时间去整理自己所知晓的东西。 只见她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自己侧背的包包,脑子里想起的却是乐群在她走出刘群芳的房间时对她所说的那句话。 “你们现在能看到的, 与旧事相关的,或许都是老娭毑她们想让你们看见的。当年真实的情况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不是吗?” 她说得很对,甚至对过了头。 方淮曳回想起一些事,才发现她忽略了一个关键的核心。 “方之翠, 我问你个事儿。”她突然开口打破了车内的安静。 “嗯?什么?”方之翠眼睛看着前方的路,只抽空瞧了她一眼, 带着些许好奇。 “你觉得方娟萱,是怎么死的?”方淮曳轻声问。 这句话令车后的方蓉花和方青月竖起了耳朵。 “这个我知道!吊死的啊。”方青月抢答道:“咱们不是都看见过吗?那棵香樟树上, 少了个胳膊,那肯定就是方娟萱的尸体啊。” “是,我们眼里是这样,”方淮曳点点头,“当初我还问过你们,对村里吊死的尸体有没有线索,但是那尸体状态太年轻了,你们推测起码得是建国之前吊死的,所以不好找。” “从那之后,我们似乎默认,这句尸体就是吊死在上面的,也就是说,这句尸体的死因是吊死。”方淮曳说:“虽然没有弄明白香樟树和尸体为什么会出现,但是我们已经给死因盖章定论了,从那之后也没有再怀疑过。” “那你现在是在怀疑吊死不是真正的死因吗?”方之翠眉心轻蹙,“为什么会有这种怀疑?” “我来村里,只遇见两件事,第一件,被山神追杀,第二件,成为粤娭毑她们瞒天过海的一环,这具尸体是在我落水之后在国道受困的时候才出现的,可是实际上,这具尸体和山神追杀我并没有任何关系,那她的出现只有另一种可能,她也是粤娭毑她们瞒天过海的一环。” “但是这种时候也有两种可能,第一,这具尸体的作用发挥在这场葬礼中,第二,这具尸体的作用发挥在葬礼之前。按照惯性思维,我们哪怕推论到了这一步,必然也会认为这句尸体的作用肯定在这场葬礼中对吧?可是我想了很久,她除了吓唬到我,让我得到了更多的线索之外,在别的事上并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或许这是粤娭毑她们为了引我入局做出来的,可是她和香樟树整体太灵异了,而且很显然,要让它们这样重复的出现,还在出现的时候有实体,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方之翠你觉得你和喆姨能随随便便就弄出来这样的吗?如果只是为了引我入局或者故意透露线索给我,就显得太大材小用了。” “你说得有道理,”方之翠赞同地点点头,“我把乡道边的事和喆姨说过,她也觉得这件事有些玄乎,比鬼上身,嫫母像之类的都玄乎。因为这些我们能一眼看出来,但香樟树和尸体却无法看出背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跟个刷新点似的,每次我们去都等在那儿。” “对,所以我怀疑这具尸体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候是在这场葬礼之前,或许能追溯得更远一些,”方淮曳说着微微一顿。 听得津津有味的方蓉花有点儿着急,追问道:“追溯到多远啊?” “方娟萱死之后不久。”方淮曳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你的意思是,方娟萱不是吊死的,而是死了之后,有人把她的尸体吊到树上去。并且吊上树,实际上是为了给几十年后的这场瞒天过海做准备?”方蓉花总结了一下她的猜想,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但多打量几眼方淮曳认真的表情又觉得这个猜测越想越有那么点儿意思。 眼看着前面到了方之翠家,几人也没继续在车上聊。 煤炭从屋子里摇着尾巴出来找她们,方蓉花在它脑袋上□□了两把,“哎哟,我这大宝贝,想姐姐没?” 煤炭站起来将近一米五的身高,抬爪子搭在她肩膀上,哼哼唧唧着一顿狂蹭。 方之翠走在最后,关上了院子里的大门,带着几人进了屋子里,然后又锁好了正堂门,还把所有的窗户都合紧,等回过头来,方淮曳已经从自己随身小包里把刘群芳的记事本拿出来了。 第106章 “这是刘群芳零二年到零三年的日记,”方淮曳把东西丢桌子上,“一共十篇,跨度两年,只记了一件事。” 她翻开第一页,开头那两行字此刻也惊到了方之翠和方蓉花。 ——方家小姨奶的女儿死了。 ——方孟慈和她女儿的生辰八字被槐姨和粤姨送来了,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了。 她们对村里的辈分滚瓜烂熟,两句话里出现的四个人,她们还都认识。 “啊?怎么啦?”面对屋子里的沉默,方青月有些茫然。 她倒是识字,甚至她都能看懂,但脑子没那么快转过弯来。 “你、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啊?”方蓉花瞥到方淮曳面无表情的脸。 “我已经过了惊讶那个劲儿了。”方淮曳有些无奈地苦笑,“你以为我在刘月姐家里那一个小时在干什么?” 实际上不止是惊讶,甚至是恐惧和不想再看下去,但这段时间她的接受能力已经强大太多了,在刘群芳的房间里,她把这本短小却信息量巨大的日记看了整整两遍。 她抬手往后翻,“你们往后看。” 这本记事本只记录了一件事,那就是怎么说服方孟慈同意让自己死去的女儿成为她们复活方娟萱的容器。 2002.7.2 ——方孟慈悲痛欲绝,抱着自己女儿的尸体,不想出殡也不想搭理人,槐姨和粤姨劝了好几趟,没什么用。 2002.7.4 ——再不赶忙点儿,尸体都要臭咯。又去劝了一趟,终于松了点口,她只问我们她妹几(1)能不能活,这我也不敢保证,我老娘留下来的东西她自己都没试过,我要成了,那不得厉害坏了。 2002.7.6 ——东西都准备好了,明天她妹几头七,试一下,能成功就行。 2002.7.9 ——成是成了,但是感觉还有点儿问题,她妹几有气了,我比我老娘厉害,槐姨和粤姨当着我的面,抱着那小孩子哭惨了。方孟慈是个有脾气的,也是个得了好就翻脸的,把小娃娃抢回去,冷着脸把我和两位赶走了。 2002.7.10 ——方孟慈确定小娃娃没事,转头就走了,连夜离开的村,估计带她去医院做检查了,去问了声方家冲的村长,连户口都一起偷偷转走的,但是不知道究竟转到哪里去了。 2003.3.4 ——我找到当初有问题在哪里了,我老娘困住了山神,又留住了方娟萱的死魂,小娃娃生辰八字和方娟萱都合,而且她是出了意外死的,按原本的八字应该是个长命百岁的命格,所以弄进去之后这具躯体能活。但是刚刚卜了一卦,现在变成早夭的命了。这不对,大概是因为这场复活,虽然低点是我家,但还是算在山神眼皮子底下干的,被它捉住了。它盯着小娃娃。小娃娃头七续的命,实际上她一死我就把剩下那点生气封住了,勉强算命不该绝,按照她原本的命格往上面多烧些香火再混淆一下起码能混过去,但是里子实际上是早就作古几十年的方娟萱又是另一桩事,必须把这件事藏起来,让她从里到外都变成小娃娃,她才能正正常常的活。 2003.4.1 ——找不到方孟慈人在哪里,急得槐姨和粤姨嘴上都多了两嘴泡,我只能尽力再隐藏一下,争取点时间。给山神又多加了几层禁制,再卜了卦,有点儿用,小娃娃的命格长了一点,上次只有十二岁,这次有十五岁了。 2003.5.3 ——折腾山神太多,报应要降下来怕是要和我老娘一样死得凄惨,不过槐姨说她能担,我想了一下,想出来了个精妙的法子,能让她既担了大部分报应,又不会立马遭报应,就是死了之后怕是要受罪。槐姨说她不怕死之后怎么样,让我想做就做。有时候我也挺不懂的,为了一个复活之后都不一定认识她们,而且也见不到面的死人,怎么能做到这个地步。 2003.7.9 ——还是没联系上方孟慈,不过又算了一下,小娃娃现在起码有二十三岁的命格了,再折腾山神估计山神也不成了,它要死了我们全都得遭殃。还有整整二十一年,我们不至于想不出法子解决这件事。 日记到这里截止。 方淮曳扫视了一眼屋内的几人,她们都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屋子里寂静得可怕。 “你们觉得呢?”方淮曳轻声说:“这本记事本虽然没有前尘往事,也没有后面的内容,但起码也已经让我们知道,我来村里这一趟的前因了。” “如果记事本里的东西是真的,那我们对屋顶、塘底、山洞的那几个大阵和嫫母像的分析应该就也没有问题。”方之翠最先开口,她沉吟片刻,“她们最后怎么联系上的你妈,又达成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而且这只是刘群芳单方面的记录,你妈妈对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态度,也不得而知。” 方之翠是个思维极其细腻的人,就像现在,方蓉花和方青月早已沉迷进了这件事的复杂中,但是她却能够第一时间感知到方淮曳的情绪。 方孟慈是方淮曳最亲的亲人,在得知方孟慈可能也参与进了这件事时她就已经情绪崩溃过了一次,而现在,刘群芳语焉不详的十篇日记,从未提及方孟慈对这件事的具体态度。 方淮曳又该怎么办呢? 在方孟慈的眼底,她究竟是谁呢? 方淮曳现在全凭一股劲支撑着自己去做这件事,她的脑子疲惫至极,却还是自我保护一般,阻止自己去思索和妈妈相关的事。 第107章 她现在反正也联系不上方孟慈,等能联系上再说吧。 方淮曳和方之翠相邻坐着,她在方蓉花她们尚未回神的时候垂眸撩拨了几下方之翠的发尾。 方之翠这几天都只扎个简简单单的低马尾,长发散在腰间,她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方之翠也任她玩,只在桌子下捏了捏她的指尖,算是两人之间独有的安慰。 “没事,”方淮曳低声说。 对面的方蓉花终于对这本日记回过神来,她理了半天思路,终于理顺了。 “所以刘群芳说二十二年总能想出办法,最后得出的办法就是通过老娭毑这场葬礼,让小方姨奶身上属于方娟萱的气息彻底瞒过老天爷?”她挠了挠脸,“怎么瞒的啊?经过这场丧事,你也没什么变化啊。” 第54章 女儿 方之翠把记事本翻到第一页, 缓声说:“其实很好理解不是吗?” “这么看下来,她们这一场瞒天过海,实际上要走四步。第一步, 方娟萱死的时候留下她的死魂, 寻找能让她复生的方法。但是这中间因为她是已死的人,复生之后就会违反山神守护的秩序平衡,必定会遭到山神的绞杀。所以就有了第二步, 想办法封住山神,让她无力绞杀方娟萱。然后是第三步,寻找能让方娟萱死而复生的躯壳, 这中间找了哪些不得而知, 但最后成功的一定只有一个——那就是方孟慈的女儿, 也就是小方姨奶。” “在刘群芳和她妈妈的眼里,只要走这三步就能成功。因为她们也是第一次横跨这么长的时间做这件事,所以她们并没有发现, 方娟萱的灵魂和方淮曳的身体结合之后会相冲,导致这个人的命格成了早夭之相。至于中间怎么抵消报应实际上都是这步之后的添头。这之后就有了第四步, 找法子瞒天过海,让这个人身体上属于方娟萱的一部分消失。” “或许该说得更加简单一点,是属于方娟萱的这一部分, 在山神眼里消失,让山神觉得属于方娟萱的这部分已经死了。” “这不一定要让方娟萱真的死去,只要能让山神这么觉得就足够了。这场丧事, 就发挥了这样的作用。但根据我们上一次去找山神来看,这场葬礼显然也并没有完全发挥作用, 起码山神还是会攻击方淮曳,那就说明方淮曳身上依旧还有方娟萱的气息。” “而我们现在, 要化解的就是这件事成功之后可能降到参与这件事的人身上的报应。” 方青月托着下巴,难得听得极其认真,等方之翠的话落下,她指了指方淮曳,“追根溯源,这不是只要小方姨奶死了,这事就结束了吗?” 回应她的是方蓉花拍在她背上的巴掌。 极响的一声。 “别瞎说,”方蓉花斥道:“青姨你少说两句吧。” 方淮曳反倒宽容地笑了笑,“人活一世不容易,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我也不想死。” 她说这话时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 方青月讷讷不语,她说的是实话,她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但是方淮曳盯着她的目光却令她忍不住缩缩脖子。 明明她和方淮曳只有一瞬间的眼神交流,但那一刻,她还是觉得对方的眼神有一种她难以形容的厉害。 “就算是我们,也没有想过让方小姨奶你去死来结束这些事。”方蓉花说:“长辈们惹出来的事,没道理让你去承担,而且她们宁愿惹这么大的事也要保住你,如果你又出了什么事,大概她们也会崩溃。” 说实在话,相处这样久,方淮曳在方蓉花眼底,就是方淮曳本人,她不是所谓的方娟萱,她的思想,她的行为,都属于她在人世间存活的这二十多年,她的身上没有半点别人的影子,她就是一个被迫在短时间里成长的小姑娘。 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会为方淮曳这样的经历共情。 她的话很真诚,完全发自内心。 方淮曳冲她笑了笑,“那回归正题吧。” 方之翠指尖点了点桌面,回答她:“现在大部分前因后果我们都弄清楚了,只有方娟萱的死因、刘群芳的妈妈是怎么让她的魂存活这么久、以及这场丧事为什么能让方娟萱的气息消失这三件事没有弄清楚。” “我觉得我们不要太纠结前两件事,真正应该弄明白的是第三件事。”她说:“这场丧事我们全程参与了,每一项流程都和普通的丧事没有什么区别,但它就是发挥着用处,并且和方娟萱相关。” “一场完全属于老娭毑的丧事,该怎么和方娟萱相关联呢?” 这场丧事的牌位、经幡、墓碑、包封、唱词、陪葬,全部都是老娭毑方娟槐的署名。 乍一看上去,和方娟萱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这也是方淮曳和方之翠一直都困惑的地方。 在所有的前因后果出来之前,她们两人的目的和现在其实没有区别,她们也想弄清楚这场丧事究竟代表着什么,只是一直没有个结果。 起码现在知道的东西多了点,这场丧事的真正目的算是推出来了。 几人暂时还是理不出什么头绪,昨晚上折腾了一夜,也都累了,方之翠打发几人吃饭的吃饭,睡觉的睡觉,先让脑子休息一下再说。 连着好几天睡眠不正常,任谁都撑不住。 方淮曳草草吃了点东西便上楼睡觉了。 这一觉她睡得昏昏沉沉,但稀奇的是,她做梦了。 第108章 进村快半个月,她终于第一次做梦了。 梦里有刘月家血淋淋的房子,那尊嫫母像立在大堂中间,嫫母脚下踩的蛇神紧紧盯着她,吐着信子,似乎随时都可能一口咬过来。 画面变换,方淮曳后退一步,眼前是黑土泥地,一脚一个下陷的脚印,弄脏了她的黑色胶鞋。 她穿着胶鞋,手里扛了根钓鱼竿,有人从不远处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跑来,等人离得近了,才瞧清那是张熟悉的脸。 一张方淮曳在遗照里见过的,属于老娭毑的年轻的脸。 “姐,你不要走远了啊,嗯妈(1)会着急的。她不让你出门。” 方淮曳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她听见自己说:“好的,我就偷偷出去玩一小会儿。你不要和她说。” “嗯妈说她帮你算了的,十八岁之前,你不能总是出门,不然你会出事。” 方淮曳:“她说了很多遍了,可是我很闷啊,偷偷出去一次两次没事的。说不定就是那个算命的骗她呢?现在村里甚至都不知道有我这个人,我出去一趟别人都以为我是你呢,只要你不和嗯妈说,就不会露馅的。” 说着,她搂住方娟槐的肩膀,亲昵地蹭了蹭她的侧脸,声音清甜,“我的好妹妹,算我求求你啦,就这一次好不好。” 她和方娟槐其实一样高,但是刻意曲起点膝盖,仰头看她,模样特别可爱,方娟槐便有些受不了了,“我和你不能同时出现,你去找颖悦陪你钓鱼,让她保护你。” “我这么大人了,哪儿需要人保护啊?”方淮曳捂嘴笑起来,这种时候又像姐姐了点儿,拍了拍方娟槐的肩,温声说:“好了好了,我等会儿就去找她,肯定不会出事的,你回去吧。” 方娟槐轻轻嗯了一声,但没挪步,摆明了要目送她,方淮曳便挑起钓鱼竿,哼着小调向前走。 她走过了泥泞的地,身形渐渐隐没进了芦苇荡丛中。 方淮曳此刻才悚然一惊,骤然发觉自己的视角似乎已经变了模样,她的手脚已经能恢复自由,而她此刻正和方娟槐一同站在原地目送。 她甚至能听到方娟槐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奈。 这声叹息令她眼前越来越模糊,渐渐的,她面前的场景又变了,但是她还没有看清,先听到了哭声。 满屋子的哭声。 陌生的屋子里,主座坐了两个她并不认识的女人,一个年龄大概五六十的模样,另一个则年轻一点,三十多岁,她们在不住的抹眼泪。 而在中间,铺着一块白布,白布下面露出来了一只苍白的手。 方娟槐趴在尸体上失声痛哭。 太嘈杂了,方淮曳坐在竹编的小椅子上托腮看着面前的这一幕,情绪里竟然泛不起一点波澜,像一滩死水似的。 她已经知道了,那块白布下面,就是方娟萱吧。 方娟槐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甚至脸上看着都成熟了点,所以现在绝对不是方娟萱偷偷跑出去钓鱼的那一天。 方淮曳微微蹙眉,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她只能听到哭声,别的什么都听不到,甚至连她们的嘴唇有没有动都看不出。 这个梦境太长了。 后续的时间里,方娟槐和里面两位长辈一直在哭,然后粤娭毑来了,她看到方娟萱的尸体一个踉跄,也忍不住落泪抽噎,再然后方淮曳看到了方青月的妈妈,这个在现实世界里已经老糊涂的娭毑,在梦里也变得鲜活起来,她大概是不敢置信,一只握着方娟萱的手不肯放开。 方淮曳耳朵里听不同的哭声听得都快耳鸣了,她的意识也开始模模糊糊,终于再也难以忍受,昏了过去。 梦里的昏睡,便是现实世界的清醒。 窗外有阳光映照进来,她感觉自己浑身都被汗浸透了,一时甚至有点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她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喘气,颤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缓了很久才缓过来,方淮曳光脚踩在水泥地面上,在书桌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然后给方之翠编辑了一条信息。 并没有过多久,门口传来敲门声,方淮曳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此刻竟然有些发不出声音来,所幸方之翠凭借和她的默契没有等她回话,便先推开了门。 “怎么坐在地上?” 方之翠将她拉起来,在她掌心握到了一手汗渍。 “我做梦了,我和你说过我从进村开始就再也没开始坐过梦了对吧?昨晚上我做梦了,我梦到老娭毑和她姐姐了。”方淮曳揪紧了她的手,目光落在她脸上,却有些失神,“我梦到她们过去相处的日常,我还梦到了方娟萱死的时候的画面。” 方之翠扶着她坐到床边,蹙眉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哭声。”方淮曳总结了一下这个梦里印象最深刻的东西,“是她们的哭声。” 她把自己梦到的内容从头到尾仔细说了一遍,哪怕是这样复盘,她还是觉得自己脑子里仿佛有难以抹去的哭声,经久不衰。 “前面的不敢说,但是你听到哭声的那一段,像是亡魂的视角。”方之翠向她解释,“死去的人究竟会经历什么,活人是不知道的。但是我读过几本同行的厉害人物的猜测,里面有一种说法就是生死有界,死人不一定能听到活人的声音,而只有一种声音能够穿透生与死,那就是哭声。所以葬礼上,哭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也是留住人的魂,最好的方式。” 第109章 “出殡的时候要一路放鞭炮,一路丢纸钱,一路哭丧也是因为这些都是能引导魂魄的手段。” 方淮曳咬了咬唇,“你的意思是说,我后面看到的,是方娟萱的死后视角?” “不然我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方之翠叹了口气,“可惜了,你梦到的东西没有关键信息。” 方淮曳靠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她的肚子却率先发出一声咕嘟的声响。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刚刚没看时间,现在什么时候了,我这有点儿饿了。” “已经第二天中午了,”方之翠笑她,“你算是睡得最久的了。方蓉花早上就起来去医院接报告了。” 方淮曳连忙问:“那她回来了吗?” “快了吧,”方之翠看了眼时间,“我们先下去吃饭,吃完估计她就回来了,粤娭毑那头她也还要去陪两个小时呢,不然早就回来了。” 方淮曳应了声,迅速给自己穿好鞋,和方之翠下了楼,方青月正抱着煤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放的是还珠格格,见方淮曳下来了,她打了声招呼,“方小姨醒了啊。” 方之翠招呼两人吃饭,这顿午餐吃到一半,方蓉花便风风火火推开门往里头闯。 “结果出来了!”她把文件夹在几人面前晃了晃,“今天粤娭毑情况好点儿了,医生都说能自主吞咽了。” 她脸上带着点放松,大概是因为粤娭毑的身体转好,令她紧绷的心情也松快了一点。 “你没拆开啊?”方之翠看了眼包装完好的文件袋,放下了手里的饭碗。 “没呢,特意回来给你们拆,”方蓉花把文件袋递给方淮曳,“小方姨奶,你来看。” 方淮曳接过,快速拆开了文件夹,把几份报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迎着剩下三双探究的眼睛,她缓声说:“菩萨像里的头发和老娭毑的头发有亲缘关系,但是方玉和老娭毑之间,没有母女关系。” 她和一旁的方之翠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了然。 报告证明了一件事。 方玉在这场丧事中最大的作用,是女儿这个身份。 无关乎血缘关系,仅仅只是女儿这个身份。 必须要女儿来做道场主,必须让女儿来报丧,必须要女儿来手捧骨灰盒送老娭毑出殡。 第55章 坟墓 乡下的清晨不比城里, 没有热岛效应,哪怕到了炙热的八月也不会太热,相反, 风一吹, 夹杂着稻香的凉气就来了。 方淮曳把窗户摇开,下巴搭在上头,闭着眼算清醒一下。 额头冰凉冰凉的, 她又捂着额头缩了回去。 一旁的方之翠看了她一眼,这才说:“乐群说自己已经到了。” 她们今天的目的地是老娭毑下葬的那座山。 昨天方蓉花把报告拿回来之后方淮曳和方之翠就把整场丧事的流程复盘了一遍,尤其是有方玉参与的部分。 这场丧事的特点就是盛大, 隆重, 方玉用最客气的排场送走的老娭毑, 请来的亲戚朋友众多,十里八村都找不出一家比这场丧事花销更多的。 中途虽然出现了不少意外,可是实际上每一项丧事的流程都是顺利完成了的。 一百零八拜虽然中途法师受伤, 但是最后换了法师拜完了,开结更别说了, 一点波折都没有,后来出殡,虽然桥断了, 方玉和方知甜想走,可没有走成,最后不还是安安生生去上了坟。 至于一开始方知甜躲进寿衣里之类的事, 这背后有老娭毑的身影,那肯定是没问题的。 如果非要说哪里有问题, 那也只能从被中断的一百零八拜和方玉方知甜出殡时回头这两桩事里找问题。 可这两桩事的问题究竟在哪里,还需要一个一个排除, 一时半会儿急不来。 也就是在昨天晚上,她们接到了乐群的电话。 刘群芳醒了。 很短暂地醒了一下,一开始点名要见方淮曳,被告知方淮曳不在医院之后迅速改了主意,把刘月赶了出去,只在里头和乐群说了一件事。 是如何重新封住嫫母小头的方法。 她的气息虚弱,清醒的时间不过五分钟不到,大概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态,前因后果一个字是没说,就把方法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乐群出了病房就打电话给方之翠约她和方淮曳今天见面。 原本方蓉花和方青月也是要来的,不过医院那头粤娭毑要换班,方蓉花早上抽不出空来。至于方青月,被她们留在家里看着煤炭了。 等两人到达山脚下时乐群早已在那里等待。 她倚靠在车门边,穿了一身黑,到肩膀的短发在脑袋后头扎了个小啾啾,干净利落。 见着了两人,她从车里拿出一个大大的红色塑料袋。 “这什么?”方之翠问了一句。 乐群回答:“芳姨让我准备的家伙。” “我先说明,这事我不一定能成,要是见着有问题,什么都别管,赶紧走。” 方淮曳和方之翠跟在她身后,应了一句好。 三人一个脚步一个脚步上了山,中途只闲聊了那么一两句,大多是方之翠和方淮曳在问,乐群默默回答。 刘群芳疯是疯,但是她也不想死这么快。 该说她确实是个大师,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想到重新封印山神的主意,只是具体是什么,乐群不愿意说,只让两人跟上。 第110章 这座山不算高,爬上去也不过几十分钟,上一回她们来时地上的一地蛇尸现在都还没消失,有的因为炎热的天气甚至已经开始腐烂,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来。 地上还有被撕碎的纸人像残骸,另外完好的那张依旧挂在竹子上,笑眯眯地盯着她们。 乐群上前将同样染了血的完整纸人取下来,用黑色的墨汁在它眼睛上画下一道痕迹,遮住了它的眼睛。 做完这些,她就从大红纸袋里拿出了铲子开挖。 “这是要做什么?”方之翠扣住她的手腕,蹙眉问道:“挖出来就相当于放山神出来,你有办法在挖出来之后重新封了它吗?你什么都没有准备,怎么封?” 乐群的大红袋子密不透风,也不给她们俩看,刚刚还是在她取小铲子的时候方之翠往里面瞟了一眼,这才发现里面那是一张符箓都没有,做法事的东西也都没有,只有三根用黑布缠着的不知名物体,从外观来看,像三把弯刀。 “你们先别管,我自有办法,方小姨奶麻烦站过来点儿,这我总得先把山神引出来才能做事吧?”乐群瞪了方之翠一眼,“你要怀疑我,那你一开始就别跟上来啊。你就这点不招人喜欢,什么事都想太密,除了小方姨奶你谁也不信对吧?” 方之翠被她一通输出,默默放开了手,“行,我看看你要做什么。” 方淮曳瞧见她们停下了,走到前头点儿,“还要近点吗?” 乐群从口袋里拿出来张餐巾纸,又从旁边随便折了根竹子把餐巾纸卷在竹子边上,做成个临时的小旗子插/进土里。 她抬铲子又往下铲了几下,隐约能见着嫫母像光滑的头时,餐巾纸无风自动地扬了起来,呈波浪状晃荡。 林间的气温仿佛突然冷了几度,最常见的吱呀鸟叫也在这一刻彻底停止。 空气安静地要命。 方淮曳紧紧盯着嫫母像露出来的那一小块,只觉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背脊发麻,身后方之翠默默扶住了她的肩膀。 前头的乐群又一铲子下去,这一次嫫母像彻底出来了。 林间的风也停了。 不知发生了什么,乐群猛得把手里的红色塑料袋往后丢给方之翠,大喊一声,“你和她,拿着快走!” 东西被方之翠扎扎实实接住,几乎在这瞬间,乐群被一股无形的大力向前推去,而前方,是一根断开的竹竿,断口直直对着她的右边胸口。 没有丝毫抵抗之力,乐群撞上了它。 她下意识闭眼,可疼痛只持续了半秒不到,另一股有形的抓力抓住了她的后衣摆,方淮曳和方之翠一人抓住她一边手臂往后退,三人一同跌倒在地。 竹竿没刺进去,乐群捡了条命。 “你发什么疯啊?刘群芳想出来的就这种主意?”方之翠忍不住骂道:“你要死别死我们俩面前。” 乐群结结实实跌了一跤,前胸还被刺进去了一点,她艰难地从给她当了肉垫的两人身上起来。 “我也不想啊,可是山神已经关不进去了。”她猛咳了几句,“这是我师傅想出来的,唯一一个办法。” 方淮曳此刻因为乐群的行为,心底掺着一股无名火,她站起身之后看了眼四周,冷静道:“有东西过来了。” 她的话音落下,四周又如同上次一般,聚集过来了数不清的蛇群。 “还能动吗?”方之翠迅速挖了几剖土把陶瓷小头重新埋了,然后踢了踢乐群的小腿,“能动就起来,今天两个人还要带个你,绝对拼不过这么多蛇,能跑赶紧跑。” 说罢,她和方淮曳一人一边,扶起乐群就准备往下冲,可是就这么一小会儿,四面八方都已经被蛇给包围,尤其是下山的路,水泄不通,密密麻麻。 乐群咳嗽了两下,哑声开口,“我丢给你们俩的,是两把弯刀。” 方之翠快速把两把弯刀拿出来,另一把递给了方淮曳。 “我和方之翠砍条路出来,你跟到我们后面,可以吗?”方淮曳接过刀深吸了口气,她现在其实还挺迷茫的,主要不知道乐群究竟做了什么,可是目前也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你要有时间就给我解释解释,刚刚那一通到底在干嘛。我们现在也没走到绝路,哪里需要你去死的?” 乐群点点头,“你们开路吧,我能跟着就跟着,跟不上你们就别管我了。” 方之翠和方淮曳现在砍蛇都是专业户了,下山的路堵死了,上山太费体力,只能平直着走。 堵在直行道的蛇没那么多,方淮曳和方之翠几刀就开了条路出来,三人从包围圈里跑出后,蛇群却依旧在穷追不舍,只能且砍且退,这种方式最耗体力,跑了小段,方淮曳就有些气喘吁吁。 乐群忍着胸口的疼问她:“还能坚持吗?” “可以,”方淮曳咬了咬牙,“你刚刚在那到底想做什么?” 乐群张了张嘴,还没开口,一旁的方之翠已经替她说了,“她想让山神失格。” “山神失格?”方淮曳困惑道:“什么意思啊?” “山神现在做的事没有出格的,哪怕是在方知甜身上上身,也没有让方知甜受半点伤。它所有的行为都在一个秩序里,半点都不能逾越,”乐群哑声说:“它不会做出伤害普通人的事,就像它的目标是杀了你,可要是中途打伤打残了我,那它自己也要负责遭报应。” 第111章 “因为我在这件事中的参与度,并不足以让我受到那样大的报应。山神失格,它自己也会失去力量。” “芳姨和我说,现在靠我们的力量已经封不住山神了,出来只是早晚的问题。就像上次你们来这里,把嫫母头埋了,蛇群的攻击就消失了,可是现在我们哪怕埋了,蛇群还是追在我们身后一样。所以只能让它作茧自缚,靠天的力量去束缚它的力量。” “我这点伤插不到要害又很严重,其实是足够的,就是被你们阻止了。” 方淮曳经过她这么一通解释算是知道方之翠这么冷静的人怎么会在刚刚破口大骂了。 “这种办法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吗?山神失格能被罚多久?总不能它出来一次,我们找个无辜人去被她捅一下吧?”方淮曳也忍不住骂道。 “能封一下是一下,我们现在连这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了。”乐群无奈地说:“我也不想啊。” 她们走的是条小路,翻越了半座山之后,她们甚至都隐隐约约看见了老娭毑的坟,身后的蛇群追杀的势头没有半点减弱,她们此刻除了继续往前走也别无选择。 等到离那座华丽宽敞的坟更近了些后,方淮曳再也走不动了,她的心脏狂跳,感觉都快从喉咙口飞出来。 “不跑了,砍死一批再说。”方淮曳说:“我这真的跑不动了。” 别说她,就是方之翠和乐群也有些体力不支,两人同意了方淮曳的观点,准备等紧跟在身后的蛇群过来直接动手。 可跟在她们身后的蛇到了坟前却突然停滞了一下,方淮曳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可以从它们绿豆大小的眼睛里看出几分迷茫和不解。 停滞只有一瞬,大部分蛇还是朝方淮曳这边挪动,但也有一小部分,往老娭毑的墓碑上游曳而去,它们发出嘶嘶的声音,似乎在用信子确认什么。 有蛇在墓碑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卷走了墓碑前快要腐烂的供果,推倒早已燃尽只剩一根红色木签的香,香灰撒了一地。 方淮曳手里拿着的砍刀都有些乏力。 她一个大城市从小连只鸡都没杀过的女孩子,来村里半个月不到,手上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条蛇命了。 “我今后勤工俭学,感觉自己能去大润发杀鱼,”她趁着空袭喘了一下匀口气,“我和你们说,有的时候我心太崩溃了,甚至都想放火烧山把这些东西烧它个干干净净算了。”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村支书和我们提醒过好多次的,你要真烧了她能去老娭毑家门口哭三天三夜,”方之翠冷静地提醒她,“你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感觉来的蛇少了点儿。” 确实少了点。 要不是压力小下来了,她们也没这个功夫还能插科打诨。 方淮曳握紧了自己手里的刀。 刚刚还如潮水一般前来的蛇群,在她们杀完最后这一波之后,竟然没有再增多,而剩下的,全部聚集到了那座修得宽敞大气的坟上,密密麻麻盘踞着。 方淮曳与它们对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恍惚。 这是她第一次没在蛇看向她的目光中看到凶神恶煞,反而有些清澈和困惑。 可没等她想清楚,领头的蛇嘶嘶了两声,竟然在短短十来秒,涌上坟山的蛇便如潮水一般四散在了山林中。 方淮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血红一片,她抿了抿唇。 为什么?为什么蛇突然就离开了? 它们怀揣着绞杀她的目标,除非她死了才能结束,又为什么会突然离去呢? 这里唯一有的只有这座属于老娭毑的坟墓,冷冰冰的大理石下盖着老娭毑的骨灰和遗物。 方淮曳的手猛然一抖。 她一步一步走到坟墓前,盯着坟墓上的几个字。 她在为自己灵光一现的大胆想法而战栗,但不是基于恐惧,而是基于激动与兴奋。 蛇的离去起码代表它们的认知里,方淮曳这个人,又或者该说方淮曳身体里属于方娟萱的那一部分消失了。 它们趴在坟墓上探寻之后,一定得到了某种足够以假乱真的信息,这才撤退。 老娭毑她们的目的是瞒天过海,让老天都以为方娟萱已经彻彻底底从世界上消失了。 这场葬礼的终点就是出殡下葬。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 “方之翠,乐群,”方淮曳轻声说:“你们说,出殡下葬的,真的是老娭毑的骨灰吗?” 第56章 转折 方淮曳的话近乎呓语, 却令乐群和方之翠微愣。 “你们以前没有想过这件事吗?”方淮曳轻声问:“不可能吧?连我都能联想到的事,你们怎么会想不到呢?” 她抬手抚摸了一下冰凉的墓碑,那上面镶嵌着一张黑白色的遗照, 是年老的老娭毑。 “你知道, 我们做丧事的,遇到的人大多是对自己的身后事非常重视的。”乐群组织了一下措辞,“但凡能够为自己的身后事, 打棺材、找丧队、办丧仪的,哪个不是为了自己?” “从古到今,从王侯将相到普通百姓, 有几个不想后事办得热热闹闹的?我们做这行, 从来不会揣测过世的客人要放弃身后名, 这样不吉利。一般人也办不到。”乐群说:“你怀疑埋下去的不是老娭毑的骨灰,那你觉得老娭毑的骨灰去哪里了呢?你知道骨灰火化要经过哪些流程吗?人死之后要火化,殡仪馆的车就会直接来, 一路送人过去,火化完之后再把骨灰坛捧回来, 这一路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吗?回来了之后骨灰盒就立马到了我们手里,放到灵堂里,就没有从别人眼底消失的时候。” 第112章 “而且按照我芳姨的说法, 方娟萱已经死了快几十年了,她的骨灰还一直在?老娭毑她们收了这么多年?就为了等自己死的时候再把她葬进去?” “可是不这么想,你告诉我还能怎么瞒天过海?”方淮曳蹙眉, “她们能为了复活一个人,筹谋这么多, 换一个骨灰盒有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在你们心底觉得荒谬,可是在我心底却觉得很有可能。” “而且你们这里不是也可以土葬吗?”方淮曳骤然发问:“为什么老娭毑一定要火葬呢?” 这也是方淮曳前几天才知晓的事, 原来不是所有地方都坚持着火葬,在湖南的乡下地区也可以土葬,甚至还有专门的棺材铺子。那时候还是她们从医院回来之后,方淮曳在路上瞧见顺口问的,方蓉花逮着兴趣兴致勃勃地给她解释。 那时她就困惑老娭毑为什么不选土葬反倒选了火葬了。 不过后来方蓉花给她解释现在土葬的棺材容易被腐蚀,大多数先进点儿的老人选择火葬之后还能带下去更多陪葬,所以两者选择的人都挺多的。老娭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追求时髦,从来都是个不管不顾的老太太,死了想火葬也没什么,更何况,老娭毑参保了基本养老保险,死去之后要拿到丧葬费必须选择火葬。 合情合理,方淮曳那时候脑子里装的事又太多了,大多都没梳理清楚,也就把疑惑都压进心底。 可是现在,她的怀疑进一步加深,她回忆起自己已知的信息,说道:“方蓉花和我说,老娭毑参保了,她死后方玉要拿到丧葬费,只能火化。可是,现在想起来,老娭毑是个缺钱的人吗?山洞里,她给方娟萱准备的金子,珠宝,哪个不值钱?而且就算说人不会嫌弃钱少,可这笔钱,她根本拿不到啊。” 丧葬费是老人死去之后,补贴给子女的费用,老娭毑自己本身是用不到的。 这么一想,就更矛盾了。 丧葬费撑死十几万,还没有这场丧事花的钱多,更何况老娭毑还给方玉留下了两套房,她根本就不缺这个钱。 这样的选择,反倒像是要把火化这件事合理化,让人无法联想出她真正的目的。 “就算你有这样的想法,那你要怎么验证呢?”乐群咬了下唇,她胸口上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血,“总不能把坟给刨开去验证吧?这可是加了水泥打底的,十里八村不会有谁愿意来帮你开坟的。” 方淮曳垂下头,泄了口气。 乐群说得对,她没有办法验证。 这座坟一开,老娭毑她们做的事瞒不住,就算瞒住了,那她开坟这个行为也不会被轻饶。 可是总还能找到什么法子验证的。 方淮曳有些烦躁地碾了碾地面。 她的未来,粤娭毑刘群芳的命,方青月方蓉花乐群她们的人生,还有被卷进来的方之翠,这么多东西压在她身上,现在离这件事的说不定真相只差这一步了。 解开了,说不定就能知道怎么解决山神的报复,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山神现在已经越来越关不住了,而粤娭毑她们的瞒天过海明显有漏洞,她依旧在被蛇神攻击,这代表着,哪怕她现在能自由地离开村子,说不定哪天,报应依旧会找上她,让她这个所谓的不该留在世上的人受到惩罚。 总不可能每次她觉得自己要被攻击了,或者要遭报应了就躲到这座坟旁边吧? 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的方之翠走近她,想抬手摸摸她的后脑勺,在看到自己手上粘腻的蛇血之后又放下了手,只缓声说:“别急。先下山吧,乐群的伤还要处理。” 方淮曳是被她拉起来的,不太情愿地往山下走,乐群勉力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山下走。 两人迈出去几步,发现方之翠没跟上,这才回头。 “怎么了?” 方之翠蹲身把地上几把弯刀捡起来,“这东西总得带走吧。留在这到时候被人看到了不好。还有地上的蛇尸也是,到时候还是得来清理一下,要是被人看到了也不太好。” 方淮曳和乐群一个脑子放空一个疼得不想说话,都只乖巧地点点头。 “走吧,”方淮曳朝她伸出手,“我们下山吧。” 方之翠一手拎着弯刀,一手扣住她的手借力下了个小斗坡,状似不经意间回头。 在墓碑之后,缓缓探出一个吐着信子的脑袋,它纤长的身体攀在碑身,只有一对绿豆大的眼睛,泛着冰冷的光与方之翠对视。 方之翠面无表情地回头,握紧了方淮曳的手,反拉着她一步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 下山时已经是中午了,三人连身上的脏污都来不及清理,连忙开了车往卫生所跑,村医娭毑见着三人都吓了一跳,见到乐群右边胸口那深得血肉模糊的伤口更是嘶了一声,连忙催着她进了小手术室。 三人在下山的时候就有了共识,这种一看就是刀伤的伤口必须编出个合理的理由,村医问起就说摔了一跤不小心撞到切水果的小刀上了。 不管村医信不信,但她们就是这套说辞走到底,别的一概不认,身上的血问起来就一问三不知,全说是鸡血。 村医在这里待久了,早就活成了人瑞,知道有的事没有探听的必要也就没再问了,只吩咐乐群在她这里养几天。 方淮曳和方之翠很没友爱地就把她丢到这里,顺便还开着她的车回了方之翠家。 第113章 方蓉花和煤炭正一个托着腮一个摇着尾巴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两人。见着了熟悉的车,煤炭一跃而起,仰着头过去闻闻嗅嗅,最终汪汪叫了两声。 方淮曳和方之翠一身血从车里下来吓了方青月一大跳,“方小姨,翠伢,怎么回事啊?” 方之翠到一旁的水井里去打了两桶水放到老式的打水机里,握着铜把手上下两下,便给方淮曳放出水来,让两人先把手洗了。 “没什么事,乐群要做的事失败了,”她言简意赅解释道:“方蓉花呢?还没回来?” 方青月这才仿佛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一拍额头惊声道:“我想起来了,她刚刚还来电话呢,说打了你们几十个电话都没人接。” 方淮曳闻言拿起一旁的干布擦了擦手,这才从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随手将屏幕上溅到的几滴蛇血擦了,点开屏幕才发现方蓉花还真给她们打了不少电话,只是一点提示都没有,再看一下时间,恰好是她们被蛇追的那会儿。 “她有什么事?”方淮曳问道。 “她说粤娭毑醒了,”方青月砸下一个重锤,“想见你呢。” 被她食指指住的方淮曳微愣,反应过来后突然笑了,“好啊,正好我也有事想去问问她。” 她在山上推测的事,不好证明,如果要知晓真相,那唯一的途径也只有粤娭毑了。 这不是纯纯的瞌睡来了送枕头嘛。 “方之翠,你觉得呢?”她扭头看刚刚把手擦干的方之翠,“你陪我去一趟吗?” 方之翠垂眸看了眼水池里的倒影,方淮曳的背影进来了一半,她自己的脸扭曲在里面,竟然也有些面容模糊。 “行啊,去换身衣服我们就走吧。”方之翠说。 两人进了房门迅速换了衣服,上车之后方淮曳又给方蓉花回了电话过去。 那头方蓉花接得很迅速,接完就开始嚷嚷,“你们早上上山是怎么了啊?电话电话不接,短信短信不回。” “山上没信号,”方淮曳迅速切入主题,“粤娭毑现在还醒着吗?我和方之翠去医院了。” “醒着呢,”方蓉花声音都多了点雀跃,“不过醒来之后只说了句要见你的话,连我都不乐意理。现在勉强能吃点东西了,医生说好好养着,身体能恢复。” 方淮曳指尖搭在窗边,缓缓说:“今天,山神又出来了一次。” 方蓉花一噎,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山神又出来了一次,粤娭毑却醒来了?”方淮曳说:“你再注意注意她,盯紧点儿,有任何一点不舒服都要立刻叫医生。” 方蓉花的雀跃在这一刻直接被冻到了冰点,声音都有些颤,“你的意思是,这可能是回……” “不一定,”方淮曳回答:“从你打电话到现在,起码四个小时了吧?粤娭毑要是回光返照能撑四个小时?而且医生不是也说了吗?慢慢养能养好,我只是让你注意一点儿而已。” 方蓉花呼出一口气,点点头,“行,我先等你们过来。” 等电话挂了,方之翠透过玻璃看了她一眼,打趣地问:“你在吓唬蓉花?” “没有,我本来就对这件事很困惑,上次山神出来,粤娭毑直接进了icu,这次怎么反倒还好起来了。”她轻声说:“我有点儿怀疑,粤娭毑身上说不定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我想问出来。她们和山神斗争的时间比我们都久,或许她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她如果有,为什么不说呢?”方之翠反问,“关乎她的命,还有这么多人的命,她没有道理不说。” “我的事情上,她也有很多事不说,我的事也关乎着很多人的命,可她依旧做了。我现在已经不敢用正常的思维去揣测她们的想法了。”方淮曳看着窗外,伸手出去兜了兜风,吐了一句心底的实话,“而且,我已经没办法了啊,方之翠……” 这句话她近乎呢喃。 她们已经查到了这么多事情,证实了这么多关窍,或许继续往后查,还能知道更多东西,可那又需要很多的时间。 方淮曳不想一直待在村里,她恨不得火速解决一切,回到上海去过属于自己的正常人生活。 这里的日子,压抑、痛苦、令人头晕眼花、时时刻刻都在疯癫的边缘,如果不是方之翠一直陪在她身边,或许她早就垮了。 但现在其实和垮了也差不多了,刘群芳对付山神能让乐群去冒险,那就说明刘群芳是真的没办法了。 方淮曳又不懂这方面的事,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救星只有真正知晓整件事的经过的粤娭毑。 方之翠依旧在镜子里扫过她的侧脸,只无奈地轻轻笑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好,那按你想的去做吧。” 第57章 揭短 医院窗明几净, 今天太阳不小,穿过长走廊的时候甚至会觉得太阳有点儿刺眼。 方蓉花守在粤娭毑的病房门前,见着了方淮曳的身影连忙迎上去, 又往她身后看了看, 见空无一人。 “方之翠呢?”她有些奇怪,这些日子里方淮曳和方之翠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少有只能瞧见方淮曳一个人的情况。 “她去看刘群芳了, ”方淮曳轻声说。 刚刚方之翠送她到楼下之后就决定不和她一起上来了,毕竟粤娭毑肯定也是不会见她的,那她还不如顺路去看看刘群芳的状况怎么样, 说不定还能捡到点什么别的意外之喜。 第114章 两个人分头合作效率更高些。 明明没有什么时间上的约束, 可是她们就是觉得时间紧迫, 总想快一点更快一点解决这里的事。 方蓉花这么聪明的人,当然明白她们是什么意思,没多问, 只点点头说道:“粤娭毑刚刚醒过来,有点儿精神了, 说话也是利索的,但是医生说要控制情绪,避免情绪的大起大落, 怕老人家一口气再提不起来。” 这是在提醒方淮曳别刺激她。 方淮曳扯了扯嘴角,她还能刺激到这群胆大包天的老娭毑们? 见到她的表情,方蓉花尴尬地拍了拍她的肩, “反正无论怎样,小方姨奶你都让着点粤娭毑吧, 算我求你了。” 方淮曳眸光晦暗不明,没点头也没摇头。 粤娭毑家也不穷, 她女儿在外经商,身份够体面,在医院里也有点儿关系,给她弄到了单人的病房,里头该有的东西都有。 方蓉花只替她打开门,低声说:“我给你们俩守门口,有事叫我。” 说罢,她便体贴地关上了门。 病房里很安静,心电监护仪发出滴滴的声响,一阵接一阵,有点儿刺耳。 方淮曳的目光落在病床上,这么几天的病痛,粤娭毑已经瘦得有些皮包骨,本就满是褶皱的脸像嶙峋的山壑般,那双曾经精光迸裂的眼睛在此刻也显得黯然了许多。 她听见了开门声,用了点力气把自己脸上的氧气面罩摘了,朝方淮曳伸出手,毫不客气,“扶我起来一下。” 方淮曳沉默着走过去,在她身后垫了两个枕头,扶着她在床边坐好。 医院并不是电视剧,人也不会换上病号服,粤娭毑穿的是自己的衣服,一身暗棕色的大褂,她粗糙的手从褂子上摸过的时候还会将柔软的绸缎勾起来些丝。 粤娭毑低头看了一眼,笑了一声,“还是穿我自己穿了几十年的东西好,这些新玩意儿,穿了也不舒服。” 她的声音沙哑且晦涩,像是在地上打磨的石子。 方淮曳抿了抿唇,退后一步,直白道:“您找我来,是想做什么?” 粤娭毑这才和她对视,眸光平静,“应该是我来问你,你想知道什么?” 在这之前,方淮曳有许多事想问,但是此刻,她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与她们追寻的答案并不相关的事。 “我从进村开始,就没有做过梦,但是前两天,我做梦了,”方淮曳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我梦到了你们。” “我们?”粤娭毑有些诧异,“什么意思?” “我梦到了你们的过去,”方淮曳缓声说:“也是这个梦 ,让我确信刘群芳说的话,她没有骗我。你们确实把我当成了方娟萱的载体,而我身上也确实有属于方娟萱的一部分。” “不是一部分,是全部,”粤娭毑纠正她,“你不能否认,你就是她。” “好,我不否认,”方淮曳笑起来,“可是粤娭毑,我没有方娟萱的记忆,我也从来不觉得我就是她。你们的一切行为,如果要我给一个评判,那我只能说,我觉得这是你们大费周章,大动干戈,给我方淮曳续命。所以,当我的生命得到延长,那我就要同等的背负你们可能得到的报应,于是我留下来了,我要解开这件事。” 粤娭毑:“然后呢?” “我有很多事想问你,比如你们对山神到底做了什么,你们为了复活方娟萱做了什么,在出殡的那一天你们瞒天过海了什么,还有下葬的骨灰究竟是老娭毑的还是方娟萱的。”她一字一句的说,从始至终,眼神都没有离开过粤娭毑的脸。 哪怕那张脸几乎已经令人无法看出任何表情,可眼睛却还是会有波动。 方淮曳每说一句话,粤娭毑眼底的笑意就多一分。 那是一种欣赏又欣慰的目光,饱含纵容。 她透过她,欣赏的是另一个人,欣慰的却是方淮曳能说出的这些话。 方淮曳此刻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能解读出她的眼睛在说什么。 ——不愧是我们萱姐,真是聪明啊,这么快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想通了。 方娟萱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多岁,可现在粤娭毑已经是百岁老人了,回首过去,她心底的方娟萱对她这样久经沧桑的人来说,确实像个晚辈,也是只有在这一刻才能想象,方娟萱要是活着该是什么模样。 “您觉得我现在很好吗?我的精神托您几位的福,已经快紧绷到极致了,”方淮曳惨笑了一下,“您想听听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吗?” “或许不用说,您也全知道,毕竟您也是这背后设计的人。”她轻轻说:“我这半个月过得永生难忘,可我想,这应该不是你们想让方娟萱感受的生活。” “你们对她那么怀念,应该也不是想让她受苦的吧。聪明都是在逆境里逼出来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快疯了。” 可谁知粤娭毑却笑了起来,她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为什么觉得在我们心里她不能受苦?” “你想听听我梦到你们哪些过去了吗?”方淮曳无视她的笑,接着说:“我什么都看到了,你们对她的好,恨不得捧在掌心里,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陪在她旁边,一点罪都舍不得她受,她撒个娇,你们就什么都依从,她死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的,哭得撕心裂肺,我全都看到了。” “你要我说说她的死状吗?” 第115章 粤娭毑的笑戛然而止,她被呛到了,猛烈地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可她抬头,方淮曳却在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冷漠而平静。 “我看到了,她被一张草席卷来的,尸体冰冷,四肢僵硬,脸上还有伤,从眼睛蔓延到嘴角,她毁容了。吊死是假象,是你们把她的尸体吊上去的,让她暴尸荒野,连死都不得安生。我刚刚只是想试试您,能把方娟萱的尸体吊上去,任风吹雨打,让她的怨念甚至能凝结成幻象,在感应到我出现的时候跟着我走,我那时候就觉得你们没有那么喜欢她,刚刚试了一下,你们确实不在意她的感受。” 她的语速很快,语气极其凌厉,是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展示过的凌厉。 “你们不在意她,但是你们又想复活她,所以我只能猜测,你们自己心里有鬼,你们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所以让她死后都不得安生,你们就是故意的,她灵动又漂亮,温柔又善良,对你们很重要,所以你们才会这么多年念念不忘,但是你们毁了她,心里有鬼,看到她的尸体的时候哭得假仁假义,现在复活了她,面对可能是她的我也并不在意我的感受。” “你要听听我如果是她,我是什么感受吗?我恨透你们了,死都不让我好好的死。再温柔的人都会被你们这群神精病变成鬼——” “嘭——” 玻璃杯落地的声音打断了方淮曳的输出。 她几乎指着鼻子对着粤娭毑骂,短短两分钟,粤娭毑气得脸色通红,指尖都有点颤抖。 “我还没有说完呢,”方淮曳深吸一口气,“你们还给她穿最精致的寿衣,穿当时最好的鞋,是想弥补对吧?可实际上呢?方娟萱不需要这些。还有老娭毑的女儿方宝是怎么死的?这些都要方娟萱活过来之后承担,对不对?你们早就知道了,却还是要为了一己之私复活她,你们敢做,为什么不敢认?” “闭嘴——”粤娭毑怒吼出声,她终于维持不住平静而高高在上的神情,“你、你……” 她深深喘了两口气,想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声音却还是颤抖至极,“你胡编乱造这些有意义吗?” 她眼眶发红,“行,你厉害。一句一句都往我心口子戳是吧?” 一旁的心电监护仪疯狂跳动,粤娭毑此刻激烈的情绪作不得假,她脸上终于再也没有了那种令方淮曳不适的欣慰,反倒更多了几分人气。 方淮曳站在床边甚至没有去扶她一把,只淡声说:“那您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呗。” “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不相关的事,那就是方娟萱到底怎么死的。” “您的情绪太稳了,我看不出您说话的真假,但现在应该可以看出来了。”她冲粤娭毑笑了笑,还抬手指了指那滋滋作响起伏着的直线。 方淮曳不喜欢高深看不出情绪的对手,经过这段时间,她自己已经紧绷到了极致,也疲于揣测,所以干脆把粤娭毑一同拉下来。 她当然知道粤娭毑她们对方娟萱必然是喜欢的,也是极好的,甚至这中间没有任何利益关系,是最纯粹的情谊,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她才更知道往哪里戳刀子,粤娭毑会疼,会激动。 她们心底奉若珍宝的情谊被污蔑,没有人能忍受得了。 现在场景对调,不平静的是粤娭毑。 而她,可以做那个莫测高深的人了。 粤娭毑胸口起伏,眯着眼睛看她,“你只想知道这个?” “对,我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谁知粤娭毑却再次笑了起来,心电仪跳动得依旧很激烈,她伏在床边,咳得撕心裂肺。 “你怕我撒谎,所以故意激我,”她精准指出,“那你又能确定,现在我就会对你说真话吗?” “但起码,我多了些判断的依据,”方淮曳回答。 “好好好,”粤娭毑连说三个好,方淮曳能感受到她眼神的变化。 在这一刻,粤娭毑才终于正眼看方淮曳,不是透过她打量另一个人,而是单纯看向方淮曳这个二十二岁的厉害姑娘。 “你做梦梦到过我们过去的场景。”粤娭毑缓缓说:“那你肯定也见过萱姐了,对吧?” “对,她很漂亮,也很活泼。”方淮曳颔首,“看起来是个明朗可爱的姑娘。” “这是你对她的印象?”粤娭毑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你们总是用理所当然的想法,觉得能被这么多人怀念的人肯定是个温柔、贴心、可人的女人呢?” “她不可以是张扬,刻薄,自私自利的小人吗?她不可以是从小仗着自己是姐姐,使劲使唤我们这群妹妹把我们骗得团团转的人吗?她不可以是离经叛道,单纯为梦想而死的人吗?” “就像你一样。” 粤娭毑点了点她。 “你和萱姐的性格真是一模一样。总喜欢装着一副温和天真的模样,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方淮曳微愣,她看了眼旁边的心电监护仪,粤娭毑没有撒谎,她现在也没有心力组织起谎言。 “我曾经确实是温和天真的人,可身在逆境,不得不变坏一点啊。”方淮曳叹息,“您不也是装着一肚子坏水来给我设计陷阱吗?” “别装了。”粤娭毑哼一声,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却雷霆万钧,“在出殡之前,你就知道我们究竟要做什么了,对吧?” “你揣着明白装糊涂配合我们,但是在发现我们做的事还没完全成功之后,打着寻找真相的名头留了下来,因为你不达目的不罢休,你要把你身上的隐患全部扫除才能安心回上海。” 第116章 “本来我想和你接着演呢,可你比我想象的更厉害,那我们就坦诚相对,谁也别给谁留底了。” “什么把老天的报应消除,什么拿了方娟萱的命就要承担她要承担的东西,都是幌子,你根本就不在乎。你在给自己找一条没有后患的出路,你想一点瑕疵都没有的活着。方之翠这群小辈,被你耍得团团转,一个个都以为你是什么可怜的小姑娘,尽心尽力帮你。你知道你刚刚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多想笑吗?” 她的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寂静。 机器的滴滴声还在响着,粤娭毑说完这番话,情绪比原本还要激动些,她趴在床边喘气,眼底却漏出来了几分快意。 谁也不知道这些快意是对方淮曳还是对方娟萱。 方淮曳在原地沉默了很久,这才悠悠叹了口气。 她的脸上此刻没有面对方之翠她们时鲜活的神采,反倒平静到了极点。 是一种真面目被揭穿之后的平静。 “我应该也没有你说的这样坏。”她蹲下身,这次仰头和粤娭毑对视,像是亲人之间的呓语,唇角带着温和的浅笑,“粤娭毑,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被你们卷进这些事情里,中途有了点儿发现,为了活下去,拼命利用自己能利用的一切,是正常的呀。至于你们,这是你们自己选择的路,你们是死是活,和我本来就没有关系。” “我陪着你们演戏,救我自己的命。你们也陪着我演戏,救你们心底的方娟萱的命。为什么不演了呢?是因为我前面的话彻底戳到你们的痛处了吗?哪怕方娟萱实际上是个并不高尚的人,可你们依旧爱她,所以哪怕我稍微有一点儿污蔑,你都想让我也短暂陷入和你们一样的痛苦里。” “可我不在乎这些啊,因为我从始至终都是方淮曳。” 方淮曳做下的每一件事,她自己心底都清楚,并且从来不后悔。 “但是我很好奇,你们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心底的想法的。” 第58章 落子 方淮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一切, 怀疑一切的呢? 她演了这么久,演得自己都差点信了,可是粤娭毑却看穿了她。 她从来不怀疑自己的演技, 那肯定有别的她不知晓的事暴露了这一切。 方淮曳舔了舔唇角, “说说看,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倒是,也不用把自己想得太轻, 我不是在葬礼的过程里发现的,原本只是一些猜测,在醒来之后心底才有了点谱。”粤娭毑捂着剧烈跳动的心口说:“方蓉花是个好孩子, 她跟了我这么多年, 你们不用我的命去威逼利诱她, 她是不会轻易放下防备和你们合作的。但是你们和她合作的前提就是把你们做过的事都告诉她。” “在我醒来之后,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粤娭毑轻轻哼了声, “不过我能知道你为什么是演的,倒不是因为她告诉我的事, 出殡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 “你们不是好奇,下葬的究竟是谁的骨灰吗?你没有猜错,那就是萱姐的骨灰, 我们存了几十年,把山神都快折磨死了,终于找到了机会给她风光下葬了。” “当初刘群芳的老娘就是这么设计的, 没有山神那一茬的时候,我们为了留住她的魂, 不让她走了,葬礼都没办。” “刘群芳的老娘以前就断言萱姐活不过二十三, 我们都不信,但还是小心翼翼的护着她,按照她老娘的话,村里知道她的存在的都没几个,可她还是死了,我们不甘心啊。她可以有几千种几万种死法,但不应该在老天的什么狗屁短命说法里死了,凭什么啊?老天天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吗?活生生一个人,看着健健康康的,真就二十三岁突然死了,你觉得公平吗?” “她的尸体回来之后,我月满姨哭得快晕过去,后来还是意清姨奶去找了刘群芳的老娘,用尽了手段都留不下她的魂,最后只能出这种损招,好的留不下那就让坏的留下,我们把她的尸体吊在树上,任由风吹雨打,她怨就怨,她有了怨气,反而走不了了。” 粤娭毑眨了下眼,花白的眼睫湿漉,一旁记录她心跳脉搏的线条在这一刻的起伏比刚刚她快被方淮曳气岔气的时候还要剧烈,门口传来医生和方蓉花着急的敲门声。 “粤娭毑,你没事吧?”方蓉花的声音传来,“你别激动啊,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方淮曳,你不要逼问她,我粤娭毑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和你没完——” 方蓉花是真着急,平常还能笑着叫方淮曳小方姨奶,现在只想破门而入又不怎么敢。 “我没事,”粤娭毑咳嗽了两声,冲门外骂道:“你守好你的门,别管里面的事。” 方蓉花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本来还想叮嘱点什么,到底没张口,门外只剩下了她劝医生别进去的声音,渐行渐远,没一会儿门外又恢复了安静。 方淮曳这会儿肯沉默着倒杯水给粤娭毑让她接着讲了,毕竟听起来这是个挺长的事。 粤娭毑手还在发抖,方淮曳便干脆喂到她嘴边,淡声道:“接着说。” 粤娭毑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你其实一开始也没说错,萱姐要是有意识,估计第一个骂我们,把我们恨透了。她的尸体是我们这群小的擦干净换上的衣服,也是我们亲手把她吊上去的,以前那条路没什么人,基本都是各式各样的坟。那年月,谁家都苦,死了人要么有点儿钱的葬去自家的山头,没钱的拿张席子草草卷了丢去那块就是了。刘群芳她老娘说那一块怨气重,就连那棵香樟树都是死人的血养出来的,把萱姐草草往那里一吊,最合适不过了。” 第117章 “一开始我们也接受不了,可人都死了,我们想留住她啊,加上刘群芳她老娘那时候也年轻,巴不得做点轰动的事情来,一个劲的劝我们这个法子可行,意清娭毑最后拿了主意,决定做这件事。”她轻轻说:“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她出生的时候或许并没有那样重要,可当一家人二十多年的中心都围绕着她,替她付出大部分精力时间去保证她的存活,那她就会变成一个在所有人心底都来之不易的珍宝,足够让我们下定决心去做这件事。” “我说实话,在未知的情况下,你们猜得都很对。瞒天过海是我们最后想出来的法子,用一场双生子的的葬礼混淆她的存在,我们把她的魂放到你的身上,让你重新活过来,这些年我们找了很多法子去让你的寿命更长一点,可是没用。我们也怕死,怕我们都死光了,你的事情却没有解决,所以娟槐吊着山神,转移她的怨气到湖底,活生生熬到了你二十二岁,她也撑不住要死了,所以只能试试这个很多年前之前我们就想过的法子。” “乡下的土葬是向老天表明这个人已经死了,和尘缘世俗全部了结。子女后代哭丧,风风光光送走,让她这个人的一生结束得体面,从此不再是阳间人,和亲人阴阳相隔,分隔两边。送走的人是方娟槐,可实际上骨灰却是方娟萱,这叫混淆视听。方玉是孝女,方知甜是孝孙,两个人诚心送葬,那送走的这个人在阳间就是真的走了,也是必须走了,老天不能拒丧,要给死人断了阳间的缘分。尽管萱姐的魂在你这个活人身上,但是这种时候她阳间的缘分已经全部了结了,那就代表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她的消息,甚至可以直接点说,在老天眼里,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方娟萱这个人了。而在山神那里,你自然也不应该是被追杀的对象了。” “可是我依旧被山神追杀,”方淮曳抿了抿唇,“是你们的哪个步骤出了错?” “我不知道,”粤娭毑叹了口气,“可能是方玉和方知甜的那一回头让葬礼不完整,也可能是丧事上哪一桩出了纰漏,甚至可能是我们的计划本来就有漏洞,那你让我怎么查?” “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能做的全部了,你从进村开始的大部分事情都在我们的预料中,你会被山神追杀,可是因为你是一无所知的,所以山神杀你,一半是必死的方娟萱,一半是无知的方淮曳,山神自己会被拉扯,它如果杀你,会自损八百。这也是它一开始只是试探你,起码还给你留了条活路的原因。不然你以为,没有接受这么多年的赐福情况下,你掉进承接了山神全部怨气的塘里还能好好活过来?它那时候是弱,可是那个塘里面有什么东西你们自己没点数吗?压都能压死你。你没死要么是山神在试探,要么是它及时止损,因为你那时候就是完全无知的,杀了你山神自己也讨不了好。” “我们需要一个无知的你入局,才能最大程度保住你的命。山神一开始自我拉扯,你死掉的概率不大,等方青月拉着你去接受了这么多年的赐福,那山神再想对你怎么样也很难了。哪怕你渐渐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可是直到出殡前你如果都不知道我们究竟要做什么,那山神就算坚定了必杀你的决心也会受伤,我们要操控它阻止它也更方便。而它受伤的载体应该是方知甜,但后来每一次方知甜回来都是完好无损的模样,山神还剩多少力量我们最清楚不过,它或许能为方知甜把擦伤碰伤都恢复,可是它遭受的反噬不可能一点都不报应在方知甜身上。这种反噬,就和我们遭天谴一样,是必须受的罪,摆脱不了。” “但事实就是,方知甜没受多少反噬。” “那只有一个可能,它绞杀你会造成的损伤越来越低,它才敢肆无忌惮地利用方知甜的身体去对付你。那你知道的事一定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到了出殡的那一刻,山神甚至能凝聚出力量直接上你的身,控制你去毁了骨灰盒。但是因为你自己早就推测出了我们的最终目的,所以你让方青月死死抱着你,免得功亏一篑。” “我原本也不觉得你知道那样多,可是方蓉花给我把昏迷这几天发生的事说一遍之后,我就觉得你有问题。你的那套说辞骗骗方之翠她们这些对事情没那么了解的还行,可是我研究这些事研究了几十年,我再想不明白,是不是太蠢了一点?”粤娭毑抬头与她对视,那双精光不再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有些锐利,“你要留下来,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人面对自己惧怕的事,不都应该下意识逃避吗?命都要没了,什么责任,什么使命,这些跟你本来就没关系啊。蓉花给我说过你是怎么砍死山神派来的蛇,又是怎么使了巧劲把青月,她还有乐群全部归拢过去的。她说你是受刺激之后疯了,可我却觉得你是借着这些刺激终于露出点属于自己的本来面目。所以我就猜,你早就知道了吧?你留下,唯一的目的只有一个啊,那就是要保住你自己的小命,你怕我们安排的事有后遗症,所以你要弄清楚一切,把所有的隐患都解决。” “你一开始在用谎话气我诈我。虽然我不是十分确定,可我也能用自己的猜测诈你,”粤娭毑至此,终于笑出声来,“我赌你不是个真正真诚善良的人。你的履历,你的那双让我特别熟悉的眼睛,都让我觉得你没那么简单。现在你不也承认了?” 方淮曳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她托着腮,很平静地说:“原来是这样,我是在这些自己控制不了的细节里漏了相,那也不是我的问题。我能在一切未知的情况下,猜出来这么多东西,又装了这么久,已经尽力了。” 第118章 “这就是你猜测我很早就知道实情并且在演戏的原因啊。”她低声喃喃,现在似乎是她落入了下风,粤娭毑凭借她所知晓的一切,高高凌驾于她的头顶,那双凌厉的眼睛完完全全看穿了她的一切,点明了她的真面目。 “要是娟槐看到你,大概会很欣慰,可惜,她已经死了,连骨灰都为了萱姐让我们扬进了河里。”粤娭毑这口气终于顺了一点,还有了闲心感慨一声:“她一辈子都想再见萱姐一面,就这一面,盼了几十年盼到死。” “现在您可以和我说说方娟萱怎么死的了吗?”方淮曳黑沉的目光看向她,不知是不是粤娭毑看错了,那里头竟然有了点笑意。 “你还挺执着啊。”粤娭毑说:“我如果不想告诉你呢?” “那我只能告诉您一件,会让您更不开心的事。”她这回是真的笑了。 粤娭毑微愣,“什么意思。” “她见过我了,”方淮曳的声音很轻,轻得粤娭毑都快听不清了,她垂首看方淮曳近在咫尺的脸,那上面夹带着些许她从未见过的恶劣,从来都是天之骄子的年轻人不愿意主动权旁落,拿出了自己的又一块底牌。 “您和她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你们一块儿为了方娟萱的事也忙活了几十年,会不会想到她也有瞒着你们的事,并且这件事让我在您的眼皮子底下,知道了部分真相呢?” 第59章 真相 粤娭毑在自己此刻尚且清明的脑子里努力回想。 是什么时候? 方娟槐一辈子都和她在一处, 除了方淮曳小时候死掉又重新复活过来的时候见过她一面,在方孟慈离开村子之后过了许多年才重新联系上她们,后续只每年过年带方淮曳回来过一次。 而方娟槐为了守住河底嫫母像不让报应外泄, 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村子, 她和方淮曳除了每年一次过年时节的见面,绝对不可能还有别的见面机会。方淮曳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和她说过话。 无论是粤娭毑还是方淮曳都清楚,粤娭毑说的遗憾不是过去十几年, 而是她们完成了自己的计划后所塑造出的方淮曳老娭毑无缘得见。 “你在骗我。”粤娭毑缓缓说:“你说的是你们过去十多年你见过的那几面。” “不是,”方淮曳笑起来,“我没有骗您的必要, 不然您以为, 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您自己的推断里, 我刚刚进村的时候确实是一无所知啊。” 粤娭毑因为她这句话,刚刚还算沉着的眼睛慌乱了一下。 “别卖关子,你说吧, 让我也见识见识有什么是连我也不知道的事。” 方淮曳:“您知道在你们放赐福嫫母像的山洞上面还有一座庙吗?” “那又怎样?”粤娭毑蹙眉,“那是座废弃的荒庙, 百多年前就存在了,比我们的年纪还大,连我都去扫过。当初选那下面的山洞也是想用这座庙压一压受赐福的气息, 让这件事更加隐秘一点。” 说着她微微一愣,“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娟槐的骨灰在那里面?那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她的骨灰撒进的河里。” “她的骨灰当然早就散了, 可是其它的东西呢?”方淮曳眼底有些怜悯,“我猜, 你们一开始干这件事,就会知道是要冒险的, 无论做不做得成,你们都迟早会遭受自己的报应,所以这些年你们除了在想办法延长我的生命,应该也还在想法子解决这些报应。我很想知道,如果到一切结束,你们都没有想到解决报应的办法的话,你们想怎么做?” 粤娭毑握住床把的手一紧,她此刻正在因为老娭毑可能未知的行为而紧张,并且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只自嘲地笑笑,“还能怎么做,该怎么承担就怎么承担呗,实在不行一代代传下去找找别的方法,要找不到,那我们这些祖宗造的孽,也只能后人承担了。” “不,你们想把一切了结在这一代,”方淮曳摇头,拆穿了她的假话,“要是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你们宁愿把山神在你或者方青月的妈妈死之前彻底放出来,要怎么报复你们都随意,生也好,死也好,你们都无所谓。既然做了这件事,你们就只想尽全力做成,最后的结果怎么样,你们实在左右不了就干脆随波逐流算了。” “你们以前就是这样约定这样想的,我说得对吗?”方淮曳缓缓说:“这件事你们预计牵扯进来的人有你们老一辈的,还有方蓉花,方青月,乐群。方蓉花不是你亲生的,乐群不是刘群芳亲生的,方青月是她妈妈的几个孩子里唯一残缺的。你们定下这些人作为你们下一代继承山神这件事的人,如果你们失败了,她们可以继续下去,如果你们成功了,那报应她们可能会共享。” “但是我不信你们这么狠毒,她们有出路的,你们替她们找过出路对不对,是什么,告诉我。”方淮曳盯着她的眼睛,“我要知道这个。” “没有出路。”粤娭毑眯了眯眼,“你先说娟槐做了什么。” “你不是应该已经猜到了吗?”方淮曳微嘲,“我提到了那座山顶的小庙,也提到了她别的东西,那她还能做什么呢?” “那座庙那样小,那样深,甚至让人看不到里面供奉的究竟是谁,我独自上山的时候有点儿怕,但对鬼神还没有那么多的敬畏,我把手探进洞里,拿出了里面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那座庙最靠近门的是尊被人为挡住脸的神像,我不认识,可在更里面,是一个写着老娭毑名字,跪在地上负荆请罪的小人,稻草扎的,全身发黑,我摸过去发现那是血氧化了,她下面压了一张纸条,写的是‘赎罪’两个字。而我去的时候,扒开了被香灰掩埋过的地面,那上面有一团字看字迹和长命锁上的字是同一种文字。”方淮曳说:“那时候我还没有把嫫母像和双生子关联到一起,但是直觉这个小人有问题,而山上这座小庙的事,是方青月告诉我的。” 第119章 “所以我那时候以为,这或许也是你们设计我的一环。老娭毑这样的做派是为了算计我而赎罪。长命锁的内容我必须要弄清楚,所以我再一次去催促了我的学姐,可是学姐就是那么巧合,被我们导师叫去了北京,没有时间再做这件事。我觉得事情太巧了,所以留了个心眼,让学姐把学校数据库的数据想办法传给我。” “在方之翠没赶来的那段时间,我耗了点功夫就着学姐已经找到的线索解开了长命锁上的字。” 方淮曳眸光微闪,“那是两个大篆字体重复盖在了一起,一个是萱字,一个是曳字,而曳字在萱字上面。这是我第一次对萱这个字感到怀疑。两个字能叠在同一把长命锁上,就更奇怪了。而被香灰掩盖的字体,不是这两个字,老娭毑要赎罪的对象,不是我,也不是这个所谓的‘萱’。” “我说过那时候我并不完全知道双生子的事,但是我对方青月一直抱有怀疑,我怀疑她会给你们通风报信,所以我决定营造我的整个师门都无法联系上的假象,并且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对你们来说,我妈妈是共谋,她一定也会把上海那头的事处理妥当,让我无法找到线索,保持无知的状态。所以你们信了,我联系不上学姐,我解不开长命锁上的字。” “我觉得这很有问题,但我也觉得这或许是你们对我的一场设计,想给我传达什么让我误解的信息。但是后续我了解得越多,越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因为山上老娭毑的人像意图太明显了,她和嫫母像一样五花大绑,并且直白地在下面写上了‘赎罪’。她想赎罪什么呢?这样直接的告诉我她想赎罪她有罪,这不是在暴露你们的意图吗?如果你们真的是要取我命,那为什么还要让我知道?这不合逻辑。后来我又问了方青月一次,山上这座庙,老娭毑每次都只自己去或者只带方青月,而方青月是个绝对被动的人,在她疯着的时候,她不会主动吐露什么,只有你们问或者要求,她才会回答。就像山上的这座庙,是我主动询问她才告诉我的。而我们的一举一动,也是你和她妈妈交代之后她才会告诉你们的。对她本人来说,只是把自己经历过的事告诉自己的亲人和我,压根不懂什么是背叛,所以也就不会心虚。” “于是我开始揣测,老娭毑是不是想通过方青月偷偷告诉我什么。是不是她在那座小庙里放上自己的小像这件事,你们其实也不知情。就是方之翠看过之后都给出了自己的评判,那座无人的小庙可能供奉的是邪神,并且很有一些年头了,如果我没有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没有发现被香灰掩盖的字迹,那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老娭毑会把里面的邪神像挪出去,再把自己放进去。” “后来我们找到的线索越来越多,只有那座小庙,发挥着什么用途我们全然不知,甚至下意识忽略了它。因为它不是经老娭毑的手弄出来的,它是本来就屹立在那里的。而在此之前,随着丧仪一天接一天的过去,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头疼,心口疼痛抽搐,怎么看都是一副快要死掉的模样。你们想让我误以为这是老娭毑在这场丧事上对我的算计,可实际上是我离二十三岁越近,我的生命越快流失,加上进入了山神能够探视的范围所产生的反应。” “我原本确实被你们骗了,可是后来发现了矛盾的地方,如果我落水没什么大事是意外,那我去山顶小庙上,在解开了长命锁上的字迹之后就察觉到了方之翠来找我的动静,我刻意想隐瞒这件事,所以我把一切都复了原,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故意放血之后往另一边跑,方之翠以为我后背受了伤,可实际上我情急之下放的是我大腿上的血。” “很小的一道口子,可是从我下山之后这道口子就没有愈合过。”方淮曳掀起自己的一边裤腿,那里现在已经白皙一片,“当初开这道口子是因为裤子下面的伤口不容易被发现,反正后续我们又经历了那么多事,有个擦伤碰伤被发现其实也正常,其实就算被发现随便找个理由就是了。可是奇的是,那天下了山之后,这道口子就再也没有痊愈,一点都没有,除了不流血,当时划出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没有丝毫变化。和这有异曲同工的是方青月在洞里推倒我之后,我手臂上的细小伤痕。它太小了,让别人都很难注意到,可是它长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它也没有任何变化。” “我的伤口像是死了一样,除了不会流血,既不愈合也不腐烂。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很小心,尽量不让自己身上再有别的什么伤口,同时我也开始怀疑,这或许不是你们的原因,而是我自己的身体的原因,因为从进村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了。这个症状出现的时间比我受伤后身体不愈合还快,这让我觉得我像个活死人。” “你们假如是要复活方娟萱,怎么也不会用一具我这样半死不活的尸体吧?”方淮曳缓缓说:“我对此越来越困惑,于是我决定自己偷偷破解地上那个究竟是什么字。” “在第五天,我找到了,是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字——蛇。”她眸光轻闪,“老娭毑要赎罪的对象,不是我这个所谓的‘载体’,而是一路追杀我的蛇。到这一刻,我彻底转变了思路,我开始怀疑。老娭毑做了什么对不起蛇的事,她要赎罪,那蛇应该攻击她或者她的后代,可并没有,蛇神对准的目标是我。” 第120章 “这只有一个可能,老娭毑做了对不起蛇神的事,而这个受益人或许是我。所以才会在她死去之后,蛇神盯着我来报复。而在族谱里找到的‘萱’字和方青月的妈妈说的‘萱妹’也让我更加肯定,这个人和我一定有关联,否则不会和我出现在同一把长命锁上。尽管猜得有些偏向,可是结果大差不差,我猜对了。”方淮曳说:“我就着这个思路一路回想,越想越发现逻辑是合理的,但是我想不通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可既然你们不说,那我也就跟着你们演,装得一无所知,看看我的猜测对不对。直到出殡时,山神影响我的思维,让我毁了骨灰盒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猜对了。等我醒来,我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好了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我这个人吧,比较小心,我想确定这件事,所以我拉着方之翠一起去找了刘群芳,她告诉我的真相和我所想的大差不差。不过为了证明她没有说假话,我还得接着去验证,这一验证就验证出了问题。山神还会攻击我,你们做的事没有完全成功。” “本来我想自己找找还有没有解决的法子,可惜了,我们确实找不到。刘群芳想的办法治标不治本,我依旧会随时面临死亡的风险。她没办法的事,你们却不一定不知道。” “老娭毑那件事,其实在进房门之前我都不确定你到底知不知情,这是我所有猜测里唯一的不确定选项。可是你发现我演戏是通过山神的反应辨别而不是你们本就留给我的线索。这我才发现,我又多了一张底牌啊。你说可惜老娭毑没见过我,可是在山顶,那应该也算见过了吧。她用血养出来的小人完整地见证了我的真面目。阳间的我和阴间的她,我们见过的最后一面。” “粤娭毑,开诚布公一点吧,你和老娭毑比刘群芳大那么多,还和她妈妈交往甚密,刘群芳不知道的事,你们应该是知道的,对吧?” 粤娭毑从她开口起就抿着唇,一旁的心率检测仪剧烈波动起来,她的心情在此刻激烈异常。 “你的意思是,娟槐早就设计,把自己放进山顶的庙里,想让山神放过我们,一个人承担所有的报应和天谴为它赎罪?”她捂着胸口,尽量平静地说:“她怎么可能这么做?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精力瞒着我去做这种事!” 这么多年,粤娭毑是信命的,也信死去之后报应不停息,她和老娭毑甚至早就做好了准备,她们两个参与最多,各自该去面对自己的惩罚。可是现在让她知道,老娭毑算到死,把她也算进去了,想给她找一条出路,她怎么接受? 把自己困在邪神庙里,她要流多少年的血?湖底的阵本来就在消耗她的生机,她还要为了她们彻底断掉自己的出路吗? 她哪里有这样的精力,她能活到百岁都已经是刘群芳给她吊着命吊出来的奇迹了,粤娭毑完全无法想象她每年都拖着笨重腐朽的身体上山,就为了偷偷给她们留一条可能没有任何作用的生路。 资源扣 裙82 3410 647公 众 号柚纸 推文  从小到大,方娟萱是所有人最宠爱的,方娟槐却是所有人里最懂事的,她们一个不像姐姐,一个不像妹妹,粤娭毑直到萱姐死了才发现方娟槐像个疯子的一面,从那之后,两个人谋划了几十年,快横跨一个世纪,影响了那么多人,到头来,方娟槐还是想救救她们。 她的骨、她的灰、她的血,完完全全奉献给她们所有人。 这是方淮曳第一次看到粤娭毑眼眶发红,仿佛自己撑着的那口与方淮曳对峙的气彻底散了。 “可是,可是我们还是遭报应了啊,她在庙里生前死后的苦都白遭了。都白遭了啊。”粤娭毑捂着脸哑声说,近乎哽咽。 “也不一定,或许是她不够格呢?”方淮曳居高临下地看她,“她本来就要遭不少天谴,她想靠一己之力,坐进邪神庙里困住自己,觉得这样她能有一点邪神的神格,能挡住更多的灾祸,等山神出来之后意图把所有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可是她承受不住,溢出来的报应你们还是得受着啊。”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但她留下的信息确实帮助我推测出了事情的始末。”方淮曳说到这里微顿,“所以我猜,她也是想让我救救你们吧。她觉得我这一遭肯定不会死,她信任方娟萱的聪慧,可我自顾不暇,又怎么能救得了你们。” “不,还有。”粤娭毑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你还有事情没说,一开始就先入为主,觉得我们要害你,你怎么会这么轻易的转变思路?” “你说了这么多,可你能够逐渐坚定,我们的目的不是取走你的命让萱姐替代你,而是让你的寿命延长,不止是这些猜测。” 粤娭毑枯槁的手抓紧了她的手臂,近乎执拗,“全部告诉我。是什么,是什么让你彻底相信我们没有想害你。” 方淮曳与她对视,她感受到粤娭毑此刻近乎摇摇欲坠,想追根究底得到一个真相的人从她已然变成了粤娭毑。 粤娭毑不敢相信她们的谋算经过了这么多年,在方淮曳面前,竟然就这么输了。 “我不相信你们不想害我,但是我相信我的妈妈。” “在学姐离开,我妈妈又联系不上的时候,我开始怀疑这件事她或许也参与其中。” 粤娭毑:“所以呢?” “您也有女儿,您做这么多事,宁愿拉方蓉花入局也不想把这些事告诉您的女儿,为什么呢?” 第121章 “你们想误导我,让我怀疑我的妈妈和你们蛇鼠一窝,甚至出殡结束之后,刘群芳都那样恶劣地把我妈妈揭示在我面前,就差言之凿凿地说,我妈妈也想为了方娟萱的复活把我送来村里了。” “可是,我从来不会怀疑妈妈对我的好。” “我的妈妈,我永远信任她,她也永远不会伤害我。” 方淮曳突然笑了笑,“对你们来说,她是一个可以利用来复活方娟萱的棋子。可对她来说,我就是我。” “我是她的女儿,是她从小拉扯到大的女儿方淮曳,是她本来应该死去,却失而复得的女儿。” “我的全身上下都是她的影子,谁能说我不是她的孩子?” “方娟萱从来不是她的白月光,她只是一个平凡的爱女儿的母亲而已,她对你们抱有感激,却不可能对你们卑躬屈膝。” “我与她永远牢不可破。” “在我发现这件事里有我母亲的存在时,就足够我去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了。” “在刘群芳告知我,我的母亲在这件事里发挥的作用后,我彻底放下了心。她送我来,她配合你们,只会有一个原因,她希望她的女儿能活下去。我必不会辜负她,也绝对不会怀疑她。不过为了迷惑你们,我得演,我得演得失望,演得害怕,演得茫然无措后开始发疯。这演对了,就算你们早就怀疑我知道了什么,可是一个女儿对母亲的失望足够你们达成目的了,就像方玉明知道老娭毑没那么喜欢她,却还是会为了这点爱发疯一样。” “你们想让我活下去,但是你们有目的,你们想让我以方娟萱的身份活下去,你们想离间我和我母亲的关系,你们想让属于方淮曳的人格崩溃,你们想让我随波逐流彻底变成你们期待的那抹白月光。” “我的妈妈从小就不让我碰这些神神鬼鬼的事,一旦我触碰,她会用最严厉的语言教训我。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知道了,在我活着的时候离鬼神越远越安全。可她也怕啊,她见证了你们的手段之后对鬼神发自内心的恐惧,却能为了让我复生而去直面。” “只有我妈妈,是想让她的女儿活下去。” 第60章 折骨 粤娭毑在细细打量着方淮曳。 她在看这张年轻且骄傲的脸。 在此之前她并不敢小瞧了她, 可因为年龄的巨大鸿沟,她带着高高在上打量是不可避免的。 而到了此刻,她不得不承认, 方淮曳超乎想象的厉害。 那是一种她过去从来不敢在年轻人身上奢想的品质, 这种品质甚至超越了方娟萱,如果她的萱姐爬出来,或许也会说一句自叹不如。 她们这群老家伙, 被方淮曳和她那个胆小的妈,耍得团团转。 粤娭毑闭上眼想了想,对于方孟慈的印象太浅了。 她们和方孟慈差了许多年岁, 那是个过分年轻的小姨, 方意清把她捡回来的时候她那么瘦瘦小小的一团, 彼时方满月带着她们一群小的,为了找能复活萱姐的法子,都快找疯了, 方意清老娭毑整日太闲,便留下了这个被舍弃的女婴, 反正她们方家大门大户,一点儿都不缺这口饭,也不嫌弃她是个女孩子。 方孟慈被捡到的时候, 脖子上只有一块铜牌写了个江字。 方意清看了冷哧一声便丢了。 她说她养的姑娘,不需要记得自己以前姓什么,她就该跟着她们姓, 姓一个方,取个好听的名字。没人陪在她膝下, 那她最后几年就再养个女娃娃拉扯着长大,算是消耗时间了。 她们没人在意这个女娃娃, 也从来不会把家里的事告诉她,后来她长大到十八岁,方意清死了,她哭丧完想出去闯闯,她是整个家里文化最高的人,念了大学,还念起了研究生,这么一闯就在外地闯出了一些名堂,但还是时时回家的,方意清死后给她分了座城里的小房子,还有乡下的几亩薄田和山头,这些她大部分都闲置,只有那座小房子偶尔去住一住。 她是个很木讷的胆小的人,粤娭毑她们不和她说话,她也就不和她们说话,整个村里只有她半夜不敢走夜路,八点过后绝对不出门,说话秀气斯文,不善社交,村里传过她一些闲话,最终被方娟槐她们呛了回去。 那也是她们和方孟慈关系最近的时候,她们恨铁不成钢的数落她,让她今后长点嘴,被人说了闲话不要这么怂骂回去就是了。 她只讷讷应了声好,然后抓了把糖给她们,带着点讨好地说:“谢谢你们,我请你们吃糖吧?” 那时候她也二十多岁,和人交往的手段却和小孩儿一样,方意清很护着她,大学的校园大概也比较单纯,养出来了她这样的性格。方娟槐有些无奈,最终还是收下了那把糖,只让她今后受了委屈回来说就是了。 可是方孟慈是个面捏的糊糊,嘴上应得好好儿的,半夜里还会捂在被子里哭,她不喜欢农村,也不喜欢这里的氛围,所以她回来得越来越少。 粤娭毑她们同这个小姨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直到有一天,她抱着自己已经死去的孩子回来,万般不舍地哭着给她准备灵堂。 方孟慈没有根,她唯一的根就在方家冲里,但是方意清死之后她依旧像无根的浮萍,这是没法子的事,粤娭毑和方娟槐要做的事那是不可能告诉方孟慈的,方满月也在九八年过了世,真要说起来,方孟慈唯一的亲人只剩下方娟槐了。 第122章 她不想埋葬自己的孩子,那是她在这世间自己创造的亲人,与她血浓于水,亲密无间,可那孩子尸体已经凉透了,医院都下了诊断,再没有一点生机。 可她死去的孩子让粤娭毑她们找到了机会,她们把一切都铺开在方孟慈眼前,给了她一条能够让自己的孩子复活的路。 方孟慈是真的以为自己的孩子能活的,她们骗了她,隐瞒下了关键,于是方孟慈傻傻同意了。 方淮曳复活的那一天,粤娭毑和老娭毑没有忍住,这么多年的执念成功,让她们忍不住抱着孩子又亲又哭。方孟慈这才察觉到了不对,这大概是她最大胆胆一次行动,她偷走了方淮曳,并且一路躲到了上海。 地和山不要了,房子卖掉了,她往上海投了简历,那时候大学生还是精贵的,研究生那就更精贵了,轻而易举通过了一所大学的面试,成了讲师,在上海扎下根来。 她一点点把方淮曳带大,到了方淮曳七八岁的时候终于发觉了不对劲,她体质太弱了,还在短短几年好几次差点受重伤。 方孟慈心里越来越没底,在又一次方淮曳好好走在路上突然跌倒差点被车撞死后她终于还是带着她回了村。 这一次是双方的和盘托出,她们知道方孟慈带了方淮曳这么多年早就感情深厚,便干脆和她合作,要求她等到未来有机会救方淮曳时她全力配合。 在粤娭毑她们眼中,方孟慈实在可悲,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女儿死了,可方淮曳的芯子已经是方娟萱了,就算全无记忆也改变不了这一切。她们就哄着她,由着她,让她替她们好好照顾萱姐,让萱姐接受最好的教育,拥有最幸福的人生。 可原来,方孟慈是那样执拗的人吗? 她执拗地认为方淮曳就是她的女儿。 而方淮曳也并没有辜负她的好,她从牙牙学语时一直在妈妈身边待到现在,她只认同自己属于方淮曳的身份。 “就……这么简单吗?”粤娭毑轻轻说,像是在呓语。 方淮曳听着,没忍住嘲讽出声,“简单吗?我妈妈这些年为了带我,吃的苦不比你们少,担心受怕也不比你们小。如果不是你们说起,我或许不知道,我的妈妈过去是个那样胆小木讷的女人。” “她能变得勇敢,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她只有变得勇敢独立,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留住自己想留住的一切。就像她在念个高中都算高学历的年代,能坚定地一路念到研究生,你们不该小瞧她内里的执拗。对此我常常自愧不如并且充满仰望。” “你很崇拜她。”粤娭毑说。 方淮曳笑了,“女儿崇拜妈妈,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粤娭毑沉默了起来,她发出一声长叹。 这是很长的一声叹息,满含遗憾与失落,她抬眸看了方淮曳一眼,自己慢慢地往床里挪,像是那点恢复的精气神都消磨殆尽了,平躺到了被子里。 “方淮曳,我承认我输给你们母女了。”她说:“但是我依旧觉得你承载着萱姐的灵魂。” “你不是想知道萱姐怎么死的吗?我先告诉你吧。”粤娭毑缓声说:“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一个人活了二十多年,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存在,她没有自己的人生,没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她被禁锢在方寸之间,仅仅是因为亲人朋友对她的爱护,她无法辩驳。” “我们那时候哪儿知道人压抑到极致会爆发的?更何况是一个从小就很有主见聪明得不行的人。在我们还装装大人样的时候,她从来都一副天真单纯的样子,可真出了事,没有人比她更可靠,就是娟槐也比不上。” “有一年,土匪进村,见什么抢什么,村里的人都去抗匪了。你别看她平常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可真的轮到她要出头的时候,她半点都不含糊。怕出意外,我们一群小的都藏在米缸里,差点被发现的时候是她跑出来挡住的我们,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举着和她差不多高的猎枪去和偷溜进来的土匪对峙,对方都快笑掉大牙,抓着她的头发大笑,威胁说要一根根折断她的手指头。她那次差点死了,是意清娭毑及时赶到才保下一条命。” “可是你知道吗?她的存在不能说,最后这件事落在了娟槐身上,人人都说娟槐是个厉害姑娘。有一回我去了池塘便找她,她一个人闷闷不乐在打水漂,我问她是不是因为娟槐抢了她应得的东西不开心,她和我说她没有,只是有点失落。” 失落于自己不能光明正大活在世界上,失落于她不能认领自己的功劳,也羡慕方娟槐能堂堂正正地接受赞赏。 粤娭毑永远都忘不了她那一刻落寞的神情,她那样鲜活的人哪怕露出一点点失落都会令人同样失落许久。但很快,她又和往常一般,插科打诨,靠在她的肩头笑嘻嘻地说:“其实也没事,现在我都觉得挺开心了。为了奖励我,老娘说我能偶尔出来玩玩,虽然顶着娟槐这丫头的名字,但是不就说明我们做什么坏事也能按她头顶上了?你们要觉得愧疚或者感激,就听我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粤娭毑愣愣应好。 于是她们真的心甘情愿听她的话,听了许多年,直到她死。 “本来只有一年,她就能光明正大出现了,可是她等不及了。”粤娭毑说:“她那么渴望自由,她忍不住了,于是她骗了我们所有人,她只说出去走走,却没有再回来过了,时局很乱,我们轻易不敢出村,意清娭毑也不准我们出去,于是我们只能盼她平安,盼她早点回来。” 第123章 “可是盼啊盼,盼回家的只有一具尸体。” “你懂那种痛吗?要是我们把她看严一点,看紧一点,或许她就不会死了。熬过这一年,她想去哪儿都行,我们就算偷着走,都愿意陪她去。” “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如果你非要让我说她的死因,那我说不明白,我们都说不明白。刘群芳的老娘说,她身上没有怨气,她死的时候也没什么不甘心,她的身上没有伤口,连淤青都没有,只有脖子和脸上有伤口,像是被重物撞击又像是被利器绞杀,我们甚至到了现在也不知道她究竟遭遇了什么,送她回来的人,只把她的尸体留下,给我们说了一句话。” 方淮曳低头与她对视,问:“什么话?” “她说她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可究竟为什么,萱姐也不让她说。那个年代像个绞肉机,能有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是幸运,要追究她的死因那太难了。” “所以,实际上你们不知道她怎么死的。”方淮曳脸上露出了一抹遗憾。 “是啊,不知道啊,所以你问我的这个问题,其实没有答案。” “好,”方淮曳颔首,“那你们给方蓉花她们准备的退路是什么?” 粤娭毑沉默了下来,“没有退路。” 方淮曳追问:“什么意思?” “就是,山神的怨气和我们要遭的报应,必须有一个发泄的出口。它们无法被消磨,也无法被转移,我们试了十几年,试了很多方法,最终得出来这个结论。我们不得不承认,想左右山神的做法是狂妄的,人和老天作对,就算成功了,也必须付出代价。” “也就是说,必须有人承担这一切,损失最小的方法就是让一个分量足够的人承担下这一切。” “你和老娭毑是做不到的,否则你们死之前就会这样做了。”方淮曳点出了问题的关键,“你们中意的人是谁?” “我们本来就要背负这些东西,所以承担不了别人的因果,只能选一个,或者创造一个参与了这件事,却不需要承担因果的人。”老娭毑盯着天花板,整个人都失了神,“这只是备用的想法,不一定会实现的,那时候我和娟槐有这个计划,但是更想要的是我们自己承担,可现在娟槐证明,这不行,我们不够格……” 方淮曳在电光火石之间想通了她在说什么,心口猛得一抽,一股无法言语的怒火上涌,她忍不住一脚踢在了床边,“你们是不是有病?为什么要把无辜的人拉进来?” 这一脚方淮曳没有半点留劲,病床被她踢得乒乓作响,粤娭毑险些跌下床去。 方淮曳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怒声道:“你们以前对方之翠说过什么?她为什么会在我一进村就心甘情愿地帮我?” 门口等待良久的方蓉花听到了声响,一把推开门进来,见着方淮曳的动作,连忙跑过来把她拽开。 “方淮曳,你在干什么?”她一脸警惕地护在粤娭毑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真的着急。”粤娭毑低声说:“你进村这么久,难道没有猜想过她为什么会这样帮你吗?有过吧?但是你以为她有所图,又或者你以为她可能也是我们设计你的一环,可是其实没有的。越到后面,你自己也能发觉是没有的,但是你已经习惯她帮你了,你想让她这样可靠的伙伴留在你身边。” “喆伢很早就给她算过,她活不过二十五岁。喆伢那时候不信,她特意带着她去了刘群芳那里,让刘群芳也算算,她也是同样的结论,但是为什么死,她们算不出来。” “后来刘群芳和我们一合计,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反正她二十五岁就会死,怎么死不都是一样吗?她的二十五岁和你的二十三岁是同一年,你懂吗?如果我们那时候还没有找到法子,利用她的死是最好的选择。” “粤娭毑,你在说什么啊?”方蓉花后知后觉起来,她有些惊恐地看向粤娭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可粤娭毑没有理会她,只一边咳嗽一边说这样残忍的事实:“我们能骗你妈,也就能骗她,后来再算,她那一劫果然应到了你身上。” “她等着你来,等了很多年。萱姐的事,她完全不知情。她只是对你好奇而已,她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因你而死,就想在死之前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人。” “现在好了,我们算是坦诚相对了,我知道的一切都已经告诉你了,”粤娭毑垂下眼睛不看她,轻轻说:“方淮曳,你会怎么选择呢?” 方淮曳深深看了她一眼,她没有再说话,几乎从病房里飞奔出来,一边掏手机打电话,一边往楼下跑。 方之翠的手机打不通,电梯迟迟在七楼不动,她便一路跑下去。 路边已经没有了那辆她熟悉的红色小车。 方淮曳跑得气喘吁吁,她又打电话给刘月,那头的电话很快便接通了。 “喂?方淮曳?” 方淮曳顺了口气,“月姐,方之翠刚刚去你那里看了刘姨吗?” “没有啊。” 电话滴滴滴地挂断,方淮曳却有些发愣,她盯着前方空荡荡的停车位,身体一阵接一阵地发寒。 她无所谓粤娭毑她们的生死,可是方之翠,方之翠。 方之翠怎么能死呢。 那样的人,不该死啊。 第61章 妈妈 方之翠在医院并没有停留多久。 第124章 她一个人的时候自由自在, 想去哪儿都行,可是她哪里都没去。 今天实在是个好天气,头顶的阳光洒下来让人舒服极了, 等方淮曳上了医院大楼后, 她就开车往回赶。 路过她们好几次停留的乡道时,她在路旁停下了车,也没做什么事, 就坐在田垄边看稻子被风吹得翻来覆去。 不知过了多久,方青月来了。 她一身碎花凉衫,是村里的老太太们最爱的款式, 夏天穿起来透气又凉快, 手里拿了把几乎人手一把的竹编蒲扇。 这一次, 她的眼神很清明,没有丝毫疯疯癫癫的样子,她在方之翠身边坐下, 递给她一颗糖。 “翠伢,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做个梦, 梦见你死了。” 方之翠接过糖,低声说:“我死了?怎么死的?你不清醒的时候,就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吗?” “不记得了, 就记得你死了,你走了很多路,都是死路。我不知道啊, 我疯疯癫癫的又不是一时半刻,每次我脑子不清醒的时候, 我这个清醒的意识就会一直做梦,什么梦都有, 梦醒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现实中又清醒过来了。”她掐了自己一把,嘶了一声,“挺疼的,我确实清醒了,不是做梦。” “我记得你小时候挺可爱的啊,就那么丁点儿大,抱着我的腿哭着说你活不了多久了,太难过了。”方青月比划了一下,“那时候你才豆芽菜这么大哩,喆伢让你别瞎说,在你脑袋后面打了一巴掌,还是我护着你的。现在长大了怎么这么不讨喜了。” “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在日复一日的煎熬里,都很难变得讨喜吧。”方之翠把那块糖塞进嘴里,不知道方青月从哪里摸来的受潮糖,进了嘴口感生涩,粘牙,但甜得要命,方之翠没吐出来,认真咀嚼了几下把糖在嘴里凝成一团方便含着,“其实,上午乐群和我们上山的时候,我就知道,粤娭毑她们估计走到绝路了。不然刘群芳不会让乐群去牺牲的。” “什么意思?”方青月困惑地看向她,早上她没参与,也没清醒,现在还有点儿理不清事呢。 方之翠轻轻笑了一声,有点儿无奈,“你不明白也没事,人都会死,我从小到大算了那么多次,次次都是死,与其等着不知道为什么死,不如选一种我能把握还能做点好事的死法。” “你不怕死吗?”方青月抱着自己的胳膊,“我一点都不敢想自己会死,一想到我就难过得想哭,恨不得自己活成乌龟王八蛋,祸害遗千年。人都想活着的。” “那我也没办法啊。”方之翠向她摊手,“五弊三缺,做这行的很少有人能逃,喆姨一生无子,芳姨临老身残,到我这儿,可能老天更不喜欢我点儿,我是从小就命定要死。” “那你怎么不和粤娭毑老娭毑她们一样,你和天斗斗法啊。”方青月托腮说。 方之翠看向远方的,风把她散开的头发吹起来,这段时间她都睡得不怎么好,发质没有初见方淮曳时的油亮,反倒显得有些干枯,她摸了摸自己的发梢,轻轻说:“我斗不过,我如果要求生机,那就要找人帮忙,她们就会出事,和粤娭毑她们一样遭报应。你觉得你能背得起两份报应吗?” 方青月不说话了。 她背不起,她连这一份刚刚得知的都背得战战兢兢。 “你看到那座山了吗?”方之翠也没有继续回答她的话,只指了指水稻田后连绵的山,其中一座展现出的是与别的山峰不同的深绿色。 “那好像是老娭毑下葬的那座?”方青月不太确定地说。 “是,山神现在被关在里面苟延残喘,和死了唯一的区别就是它还能靠汲取山里的生机苟活下去,所以别的山还是一片新生的嫩绿,而那一座却已然成了成熟的翠青。你看看我,我的头发,短短十五天,已经掉了这么多了。”方之翠捏住自己的发梢一拔,轻而易举拔下来一手掌的头发,“我感觉,我的生机好像也在慢慢消失,人死之前总要有些预兆的,不过我的预兆不大,说不定哪天我突然就没了,所以不得抓紧时间把想做的事做了。” “要是山神能活,你们也能没事,那其实也可以呀。”方之翠笑着说:“你知道老娭毑以前找到我,和我说过什么吗?” 方青月摸摸脑袋,“老娭毑不是和你说过很多话?” “不,是喆姨突然算出来我未来可能因为同族的一个女孩死掉的时候,”方之翠说:“那时候喆姨带着我进祠堂算同族女孩子们的八字,最后找到了方淮曳的,眉头皱得死紧,想让我到时候离她远点,看能不能避开。” “喆姨算八字很厉害,但是别的方面却又无能为力,她那时候整夜整夜地在屋子里翻书,我在屋子外面玩,老娭毑提了只鸡来看我们,在喆姨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偷偷拉着我到外面和我说‘翠翠,今后你遇到方淮曳的话,陪她一程吧。’我问她为什么,我那都可能因为她要死的啊。结果你猜她怎么和我说的。” 方青月摇头,“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希望我陪方淮曳一程,她希望我不要因为卦象恨她,她说当我陪她走完这一程后,说不定到时候什么都想通了呢。” “那你想通了吗?” 方之翠没有回答这句话,她只哈哈笑了一声,嘴里哼起了小调。 是方青月特别熟悉的一首歌。 ——风轻轻,水盈盈,人生聚散如浮萍。 第125章 ——梦难寻,梦难评,但见长亭连短亭。 ——山无凭,水无凭,萋萋芳草别王孙。 ——云淡淡,柳青青,杜鹃声声不忍问。(1) 这是陈思思的《山一程,水一程》,很老的歌了,方之翠轻轻哼着,方青月没有打断她,两个人枯坐了十多分钟,方之翠站起身,拍了拍方青月的背,笑着说:“月姨,你想活着吗?” “想啊,”方青月回答。 方之翠蹲身,轻声说:“那你帮我做件事吧,是你做过的事。” 她将一张字条递到方青月手里,“我知道,你能看懂,睡一觉醒来之后,按照上面的去做。” 方青月展开字条,眸光微动,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会讷讷点头,应答道:“好,我会去做的。” “月姨,我走了。”方之翠转身往自己的车边走。 方青月慢了半拍,后知后觉问:“去哪儿啊?” “回家啊。”方之翠摆摆手说:“好久没见过喆姨了,回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可是实际上,方之翠开着车一路到了山脚下。 早上才刚刚来过,现在又来一趟,她还没来得及到山顶,已经有一尾尖尾腹扬起头,从林间钻了出来。 它的尾巴颤动着敲击地面的落叶,带着黄膜的眼睛同方之翠对视,细细吐着自己的信子。 它瞧着已经很老了,歪了歪头,没有做出攻击的举动。 方之翠站在原地,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钱,烧给它。 “再等一阵吧,总要让我有时间道个别。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尖尾腹仿佛听明白了她的话,等纸钱在土地上烧尽,它游曳着转进了丛林里,再不见身影。 方之翠这才转身回到车上,这一次,是真的往喆姨家开去了。 喆姨不在家,大门却是敞着的,方之翠走进大堂,玄女娘娘立在最中心,正俯视着她。 方之翠从旁边抽了三根香,袅袅烟雾升起。 她跪在玄女娘娘面前,面上比任何时候都要虔诚。 人如果能活谁会想死呢? 可是如果最后还是只能活一个,那方淮曳活下来,也是不错的。 方娟槐为她的姐姐,付出一生。 只想让她活下来。 方之翠小时候听着老娭毑的话,未尝没有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 她迟早要死,见见这个和自己的死关联在一起的人也好。 她那时候想,老娭毑她们肯定知道些什么,要是她能在里面抓到些机遇,会不会还有一线生机?要给自己找活路,总得在和自己的死相关的事情里找吧?人活在世界上,总要有点幻想。 年少的方之翠觉得自己可聪明了,老娭毑肯定看不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她那时候,迫切地等待着方淮曳的到来。 每一年,方淮曳回来拜年的时候,她都会遥遥看上一眼,因为喆姨不愿意让她接触她。 方之翠和方淮曳那些年最近的距离,是方之翠为了看清楚她的脸,拉着喆姨去老娭毑家拜年和离开的方淮曳擦肩而过。 那个漂亮又精致的小姑娘坐在轿车里,被妈妈带着呼啸而去。 她站在原地盯着车牌,把她的脸记在心底,等待两人未来可能产生的交集。 老娭毑能预见未来吗? 她能预见这个被她算计的少女,真的会愿意在未来为远道而来的访客付出生命吗? 屋子里很静,静到足够方之翠在心底漫无目的的想很多,但大多是关于方淮曳的画面。 她觉得她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房门被推开,喆姨红着眼眶走进来,一言不发,只给了她一个耳光。 清脆响亮。 方之翠的头被打得偏向一侧。 她跪得那么直,目光那么黑,执拗得要命。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要这样为别人白白送命吗?”喆姨难得有些哽咽,“我和你说过多少次,小心点她,提防点她,她会克你,把你克死。” “她没有克我,”方之翠轻轻说:“是我自己甘愿的。” 没有人逼她,是她自己为了心底想象的那一线生机应下的这件事,是她自己陪伴了方淮曳一程之后心甘情愿去死。 她引方淮曳前行,方淮曳送她一线生机。 这件事是真是假,有没有危险都得她自己担,现在也不过是赌输了而已。 她被老娭毑她们利用了很久,可是陪方淮曳走的这一程,是她前二十多年人生里都少有的精彩。 “这种时候你还要和我顶嘴吗?”喆姨恼火地骂道,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我已经快五十了,做我这一行的人少高寿,我看不开,我想留个姑娘陪陪我,你要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你要和她走一路,我拦不住你也管不住你,你总是有千种万种的理由去反驳,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走到现在。” “就这最后几年、这几年你也不愿意再陪我吗?说不定我就快死了,我就快能死到你前面了,老娭毑她们做的事,我也可以做啊。” “可是再等几年,可能会死很多人,我也撑不到那时候啊,喆姨。你这个人最信命了,堂堂正正地活,堂堂正正地死才是你最想要的,我哪儿舍得你去遭报应啊。”方之翠凝视着玄女像,竟然勾了勾唇,只是笑得略显勉强,“我这些年还有些积蓄,全留给您了。” 第126章 喆姨愤怒拒绝,“我不要!” “我活生生的人都没了,还要什么钱?方之翠你这个白眼狼,我白把你带这么大了!” “妈。” 这一声令喆姨激烈的言语也停了下来。 她颓唐地跌坐在地,捂住了脸。 “你从小就不愿意叫我妈,也不愿意叫我师傅,总是喆姨喆姨地叫。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乐意叫我一声妈。现在是怎么?有求于我了,就会叫了?” 方之翠注视着她,缓缓说:“不是,是觉得自己可能时间不多了,想多叫叫您。” “我不是不愿意叫,我的双亲是个什么样您也知道,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也不是什么好的称呼。您可怜我,所以无所谓我叫您什么,但如果我真的有妈妈,我做梦也想是您这样。” “别说了,”喆姨已经泣不成声,“别说了。” 她爬过来紧紧抱住方之翠,俯在她肩头,“是妈妈没用,救不下你。我该怎么办啊……” 情绪崩溃下,喆姨展露出了自己从未有过的失态,她似乎成了那个幼童,彷徨无助,迷茫又悲痛。 这种时候她才恍然发现,原来方之翠已经快二十五岁了,她已经从一个小小的黑黑的姑娘长成了这样挺拔的模样。足够已有老态的喆姨趴俯着,依靠着。 方之翠不想落泪,可眼角的泪再也控制不住,顺着她的下巴落下,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很轻很轻,“希望您在未来,能帮忙照顾照顾方淮曳,好吗?” 喆姨没说话,却也没反驳。 “我的事,是谁告诉您的?”她接着问。 喆姨或许在方淮曳进村开始,每天都频繁地算方之翠的命数,但她只会越算越少。 她改变不了天意,只能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步步走向死亡。 她是个很正派谨慎的卦师,半路出家的野路子,能有打卦这一门学精已经很不容易,资历没有刘群芳祖传的深,手下头的人也没有她们多,她的全部心血都灌注在方之翠身上,哪怕明知方之翠可能会英年早逝。 这些年,她在方之翠身上试过不少稀奇古怪的法子,但是从来不会违背天理,因为她做不出耽误别人命运的事来。 所以这些也都失败了。 这么多年,她其实早就在绝望中接受了 可是老娭毑她们做的事,让喆姨升起来一点希望,她放任方之翠和方淮曳走近,她想看看能不能用上老娭毑她们的经验,大不了重走来时路。 但这种方法是无法轻易复刻的,尤其在方之翠身上,更是无法复刻。 没有人知道喆姨在了解一切时的心如死灰。 有的事发展到现在或许怪不了方淮曳,方之翠是她养大的,心里在想什么,喆姨太清楚了。 但她总忍不住迁怒,她的悲痛无从发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积累了更多人生智慧,几乎年过半百的女人手足无措。 喆姨过了良久才出声:“方淮曳打电话告诉我的,她等会儿就到了。” 方之翠微顿,拍了拍她的肩,细心叮嘱,“您今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这一行五弊三缺,却也不是绝对的,我要是走了,或许能带走您身上一些因果。” “我不用,”喆姨重复说:“我不用。” 方之翠也不知道自己后来絮絮地同喆姨说了什么,可等她从那扇门里出来时,却忍不住回头看,阳光落下一道剪影,喆姨站在门前,面色已经平静,却仿佛骤然老了十岁,而她身后是黑沉的玄女娘娘,自己燃的那柱香扩散出缭绕的白烟,白烟后,那双慈悲的眼也在目送着她离去。 第62章 向死 方淮曳从医院赶回村里时头顶的太阳都已经成了刺眼睛的橙红。 方之翠正在自己家里做木工, 她坐在小院里,养的鸡崽在她身边啄食,她手里拿着的是一串檀木菩提子, 粗粝的磨板上擦出白色的碎屑, 丢进旁边的水池子里,再抛光上色。 她手边的盆子里还有十多颗没完工的,磨完一颗之后还要对着太阳照照, 瞧瞧通不通透。 “方之翠,”方淮曳站在门前没有进去,只低声叫了她的名字。 方之翠这才抬头看她, 神情一如既往, 淡淡地, 又带着点笑,“小方姨奶?进来啊。正好到了要吃晚饭的时候了。” “我买了明天回上海的高铁票。”方淮曳一步步走进去,缓缓说:“我要走了。” 方之翠对她说:“你确实该走了, 你还在读研,还在请假, 早点回去恢复正常生活也很好。” “我的意思是,你什么都不用做,人该承担什么就是什么。方之翠, 我现在不想在湘潭和老天斗了。”她坐到方之翠的对面,这条凳子比方之翠坐的那条矮了一截,她仰头看她, 目光真诚,“我回上海, 你留在这里,陪喆姨好好的。” 方之翠与她对视一眼, 又垂下了头,把刚刚打磨好的菩提子用钻头钻出贯通的小口,拿了一旁的黑线把它们串起来。 “方之翠!”方淮曳见她不理自己,抬手捧住她的头,强迫她看自己,“你听到了没有!” 方之翠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平常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闹腾呢?” 她扣住方淮曳的一只手腕,把串好的菩提子在她手腕上比了比,然后手很灵巧地打个了盘长结。 “我什么都没做,”她低声说:“我这个人本来就没那么无私,对自己的小命看得可重了,我要没了,喆姨下半辈子怎么办呢?” 第127章 方淮曳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她询问了方青月又打电话给了喆姨,来来回回不过三个小时,方之翠的行动路线也只有田边和喆姨家,无论她要做什么,方淮曳总还有时间阻止的。 她在心底这样安慰自己。 “你不要对我说假话。”方淮曳认真道:“你对我很重要,不可能老天说你几岁死你就真的几岁死,况且你现在也还没到二十六岁,最后这几个月说不定能找到办法呢。” “就像我,刘群芳说我二十三岁会死就会死吗?她们因为方娟萱的死对这些事深信不疑,拼命寻找法子,万一我还能活呢?没道理她们都活到百来岁,我二十三都活不过吧?” 方淮曳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信不信命,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这一刻,她宁愿自己真的不信这一切。 若无辜的方之翠牺牲,她必定痛苦一生。 “别想这么多,”方之翠笑了,“先吃饭吧,我们吃完再说说你知道了什么。” 方淮曳张了张嘴,她觉得方之翠在转移话题,可最终还是点了头。 方之翠炒了两个小菜,还打了个汤,给方淮曳端上来,两人院子里落地吃起来。 短短半个月,竟然已经有了酷暑的引子,晚风都夹带着燥热。 方之翠捧着碗同方淮曳唠嗑,“最近想给我的车加个防尘罩,今天夏天估计雨水不少,下完雨之后乡下的泥地里脏得不行,方姨奶有没有什么表示。” 方之翠想和自己说话,那方淮曳绝对不会让包袱落在地上。 她睁大眼,笑着说:“你是想让我出钱吗?” “不是,”方之翠说:“我是问你想要个什么颜色的。” 方淮曳想了想,“黑色的吧,黑色挡灰,能用久点。” “我觉得你说得对,”方之翠掏出手机在拼多多上下了单,“估计一两天就能到。” 方淮曳见状放下了点儿心。 她现在就是有点儿无力,平常最巧舌如簧,此时却不知道要怎么说怎么做。 她对玄学一概不知,和方之翠挑明这件事,方之翠尽管应下了,却还是让她觉得有些不安。 等饭吃完,方之翠指了指自己的红色小车,“出去兜兜风吧,” “也行。”方淮曳点头。 她们看了一场很美的落日,坐在稻田边,两把折叠椅,中间放了张小桌子,甚至还有茶。 这是难得的惬意时间,方淮曳看着即将被群山掩盖的太阳,轻声说:“好久没这么闲适了。” “方之翠,以前我从来不想事的,我的一切都有我妈妈替我打理,我的前途,我的未来,就是一条康庄大道。所以来村里之后,我发现自己可能会死,我就在想凭什么我就这么倒霉,这种事为什么会落在我身上。” “可是后来你一直站在我身边,又让我觉得心里好过点儿。那时想着,不管你是什么目的,可我总之不是一个人了。最后发现,你真的是最无辜最不该被卷进来的人,想想我自己以前的揣测,还觉得挺好笑的。” “你的揣测这个词用得不怎么准,”方之翠闲散地躺在靠椅上笑着说:“小时候,我跟着喆姨走丧事,我听到过的脏话坏话多了去了。你这算个什么啊?” “山神还被关在山里,粤娭毑和刘群芳她们只要这次保住了命,总还能继续想想别的方法的,我明天回上海,尽量先不回村,远离山神的控制范围,离我的二十三岁还有好几个月呢,未来还有别的转机也说不定。”方淮曳抿了抿唇,“我准备到时候去找我妈,和她去别的厉害法师那里问问。还有傩戏的巫师,也去寻访一下,我不会放弃自己的命,但如果到时候真的没有办法了,那这些也是我们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你是要撇开我吗?”方之翠问:“用完我就要跑了?” “我什么意思,你明白的。”方淮曳与她对视,难言的认真,“我下这个决定很艰难,但既然已经下了,那就没有更改的必要。生命很珍贵,但人的底线也是同样珍贵。” 她无法接受了结一切要靠方之翠的命,与粤娭毑她们之间的交锋,她站在方淮曳的视角或许可以坦然,可是牺牲方之翠那就太过分了。 她们家族内的事,为什么要让别人为她们承担? 这不公平。 “嗯,可以。”方之翠笑了,“那我就听小方姨奶的,要是没找到生机,说不准我和你要死在同一年了。” “哪儿有那么容易死啊,”方淮曳听了她的话,又放下了一点心,“我妈以前说我祸害遗千年,我看你也一样,万一有什么变数呢?” “就比如我现在究竟什么状况也不知道,你又是要因为我死,我没有要死的危机,那你也不应该死啊。”方淮曳开玩笑,“我们这样一个拖着另一个,说不定就直接一路拖到了七老八十去呢?” 方之翠默默给她续了杯茶,让她继续发散思维,进行乐观的猜测。 不知道过去多久,等到太阳都落山了,她身旁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方淮曳的手扣上她的手腕,终于后知后觉,“你给我下药了吗?我现在这么困。” 方之翠坦然承认,“分量下得不少,你能坚持到现在,意志力不得不说很强了。” “你怎么……”方淮曳这句话没说完,她已经撑不住瞌上了眼。 第128章 你怎么—— 方之翠低头看她。 在心底默默想这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呢? 她想起以前看红楼梦,林黛玉过世之前也留下了一句没说完的话,世人诸多猜测,但最多人认为的是那时林黛玉早已看开一切,她想说的或许是:你好好儿的。 但方淮曳说这句话,大概是遗憾又恼怒的。 你怎么不听话。 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你怎么背着我做这样的事。 太多了可能了,但是方之翠挑不出一句好的。 她坐在原地没动,给自己续上了一杯又一杯茶,直到太阳的光芒彻底消失,大地被黑夜笼罩。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方青月从稻田里穿出,她目光清澈,头顶还有些泥土和湿气,见着现在的场景微微一愣,随即说:“事情都做完了。” 方之翠抬眸看了她一眼,“辛苦你了,月姨。” “小方姨这是?” 方之翠解释:“被我下了点药,你帮我送她去我家吧。” 方青月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把方淮曳背起来。 “你还有什么要让我带给她的话吗?”方青月嚅嗫着问,她不敢看方之翠的眼睛,此刻哪怕神智不清,却还是能感觉到内心深处面对她时的心虚。 方之翠盯着方淮曳看了许久,最终只试探着低头用自己的脸颊贴了贴方淮曳冰冷的侧脸。 蜻蜓点水的轻贴,她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收拢,在抬头时恢复常态。 “去吧。” 方青月点点头,“那你呢?” 方之翠:“我?我在这里再坐会儿吧。看看月亮。” 方青月说:“今后,我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你了?” “嗯,应该吧。”方之翠轻声说:“不知道能不能走得体面一点。” “翠伢,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方青月眼眶发红,抬手抹了抹眼角的眼泪,“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那就拜托你照顾照顾方淮曳吧。”方之翠朝她举了举手里的茶杯,又冲她摆摆手,“去吧。” 这是她第二次对她说去吧,方青月乖乖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车灯照亮她和方淮曳离去的路,方之翠坐在折叠椅里,她的影子却是被月亮拖出来的,孤零零,短短的一道,伶仃料峭。 - 方淮曳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一睁开眼,就看到初见打扮的方之翠站在她身后。 方之翠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对她说:“去吧。” 方淮曳有些迷茫地回头,她看到了总是游刃有余的方之翠面上竟然升起了浓浓的疲惫。 不知为何,她的心底有些慌,她转身,两人之间却仿佛隔着一条天堑。 她过不去。 她过不来。 “你过来,”方怀曳拍了拍面前的屏障,“方之翠,你过来!” 可方之翠已经回应不了她的话。 她听不清方淮曳在说什么,也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于是只能强撑着勾唇笑笑,伸出手对她再挥两下。 “去吧。” ——往前走吧,别回头看了。 对一个本就快消散的鬼魂,为什么要同情呢。 方淮曳的声音逐渐被淹没,她张嘴说了很多话,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原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她茫然无措地往前走,总觉得心口仿佛缺了一块什么东西。 她走过了野狗岭,走过了长短坡,走过的奈何桥,最后走到了因果庄。 她抬头,看到鬼差在嘲笑她。 她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发笑。 无人应答,空旷诡调的世界里只有拖长而平板的问话:“方淮曳,你要为生机而算计所有人,你可有悔?” 方淮曳张了张嘴,一句无悔说不出口。 她的膝盖骤然一软,跌落在地。 她抬手扶住了因果树,低声呢喃:“你们都是假的。” “我们都是真的。” “不,你们都是假的。这只是一场梦。” 鬼差们的脸近乎怜悯,他们居高临下的看向方淮曳,最终只说:“来此处,你要寻何人?” 它们的声调拖得那样长,像极了小时候她陪妈妈去梨园看戏时,台上的演员说话时的腔调。 方淮曳闭上眼。 她千辛万苦走到此处,到了现在,她只想问一个人。 “方之翠。” 她睁开眼,眼底含泪,语气坚定,声音震动。 “我要问方之翠。” “我要问方之翠还能活多久。” 鬼差良久不曾说话。 方怀曳抓紧了地上的祝黎草,脑海中的昏沉却无法阻止,她强撑着不闭眼,倔强地看向高台之上。 她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叹息,仿佛有一只温柔的手摸了摸她的侧脸。 在她彻底昏睡过去之前,那个声音在她耳边若即若离的说:“她已经死了。” 平地惊雷震人心魂。 万丈长嘹声穿进沟谷,崩裂山川。 野狗坡百狗长嚎,凄凄惨惨。 一瞬间所能感受到的哀憾竟令万鬼齐哭,扰得人头痛欲裂。 方淮曳被惊醒时眼下一片冰凉,窗外雷声炸裂,轰得人心口狂跳。 她四面环顾,依旧是乡间的平屋,她躺在方之翠家的床上,她顾不得冷暖,拿起桌面上的手机,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第129章 她一遍又一遍给方之翠打电话。 依旧是那熟悉的铃声,对面却再没有人接听。 方淮曳咬牙,不信邪地继续拨。 又是一遍又一遍,久到她走到了老娭毑家的池塘边,看到了浮在河面上泡得脸色发白的尸体。 ——是方之翠。 是方之翠! 方淮曳很想尖叫出声,可人恐惧悲痛到极点的时候是发不出声的,她只会难以控制地发抖。 头顶的雷一遍又一遍响起,像是要将人的耳朵炸聋。 方淮曳连滚带爬到了塘边,她伸手想去够方之翠狼狈的身体,可是够不到。 她颤抖的手触碰到了她的衣摆,冰凉刺骨,满是泥泞的手在水里显现出了它的苍白。 方淮曳碰不到她,无论怎样都碰不到她! 她所有的冷静支离破碎,竟再也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只有喉咙的“嗬嗬”声被雷声掩盖。 没有哪一刻,方淮曳比现在更绝望,更恍惚。 这种恍惚直穿心灵,甚至要动摇她从来就坚定的心。 方淮曳是谁? 她是远离莲城的富家女,还是百年前死在莲城的方娟萱,她是单纯天真的女大学生,还是游荡在世间的恶鬼。 她已经不知道了,她怔怔盯着方之翠的尸体,再也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只觉得七月的清晨里,全身冷得出奇。 头顶又是一道喧嚣的雷,夹带着刺眼的闪电,像是将天都捅个窟窿。 湘潭憋了快一个月的雨,在这一刻终于从那个窟窿里破出,倾泄而下,令本该升起的太阳彻底淹没进乌云里,透不出一丁点儿光。 第63章 山神 这或许是方淮曳人生中过得最漫长的一天。 她在雨里不知淋了多久, 同村的村民举着伞出来,发现池塘里方之翠飘起来的尸体发出一声尖叫。 方淮曳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去,大概是她脸色太过苍白, 村民吓得屁滚尿流, 举着伞一路跑远了。 没多久便来了一群人,他们惊慌失措地把方之翠的尸体捞上来,喆姨一路哭着过来, 抱着方之翠早就凉透了的尸身痛哭不已。 方淮曳呆呆坐在原地,直到方蓉花和方青月过来将她拽起来。 “方淮曳,方淮曳, ”方蓉花晃着她的肩膀, 竟然也是难得的惊慌, “你清醒点,到底怎么了?” 方淮曳恍惚地回过神来,她颤抖着手拽住方蓉花的肩膀, 哑声问:“方之翠呢?” 方蓉花面上流露出些不忍。 “方之翠没了。”她轻轻说:“在水里泡了太久,手脚都浮肿了, 村里的方医生带着东西过来验过,开了死亡证明。” “村支书要报警,但是被喆姨拦住了, 她一声不吭带着死亡证明走了。”方蓉花问:“到底怎么了?她昨天不是还好好儿的吗?” 方淮曳沉默了下来。 她看着地面,过了很久才开口,“让我缓缓。” 她扶着晕眩的额头, 靠在方蓉花手臂手臂上,几乎要蜷缩成一团。 “你这样不行啊, ”方蓉花着急起来,“淋这么久, 会生病的。” “应该病不死。”方淮曳说。 她有些精疲力尽,头顶的雨还在一刻不停地下,深深喘了两口气,脑子里方之翠苍白毫无生机的脸挥之不去。 大概觉得自己休息够了,她便借着方蓉花的力起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方蓉花和方青月跟在她身后,一直不言语的方青月终于忍不住发问,“方小姨,你去哪里?” 方淮曳一言不发,她绕去了老娭毑家的后山。 山路泥泞,她摔了几跤,方青月是个爬山的好手,过来扶她,却被她推开。 “别扶我。”方淮曳冷声道。 她额头的青筋崩裂,压抑着难以言喻的痛苦,血液奔腾灼热,可没有一个出口供她发泄。 她终于跌跌撞撞进了山洞里。 洞穴里铺陈着一地的金子,金子中央是那尊双手下垂的嫫母像。 嫫母像的头顶还带着血迹,那是属于方淮曳的血迹,发黑干枯。 “方青月,这是谁复原的?”她面无表情地问。 方青月嚅嗫了几下,这才不安地绞着手指说:“是翠伢让我做的。” 方淮曳:“她还让你做了什么?” “还让我把水底下东西放回去,还有大姨家屋顶的东西也复原。”方青月顿了顿,“最后让我把山上的那颗头挖出来了。” 方淮曳没说话。 山洞里安静得可怕。 “带我上山,”她缓声说。 方青月愣愣地点了点头,“可以,不过那边的路不太好走。” 方淮曳没答话。 还会有比现在更不好走更难走的路吗? 她并不觉得。 方蓉花开来了自己的车,蹚过泥泞小路都停在了山下。 这座山上的泥土更加松散,像整座山又被翻了一次似的,和着雨水流下来,能把人的小腿糊上。 几人走得很艰难,原本半个小时可以到的地方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 大雨把一切都冲刷干净,留在这里的蛇血和尸体早就腐败然后被冲散,中间只有一个小小的坑,中间放着那颗嫫母的脑袋,两边飘零着几张碎屑,有一部分是替方淮曳挡过蛇的属于老娭毑的纸人,那上面的花纹被雨一淋竟然也没有褪色,反倒显得更加亮眼。 第130章 方淮曳蹲下身,将其余的碎片小心拾起来,一片片拼好。 这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纸人,而完全拼好之后依稀可以看到背后写的一个翠字,两只眼睛同样是用了血点染。 而在竹林悬挂的丝线上,属于方娟萱的纸人依旧完好无损,哪怕被雨打风吹,依旧屹立不倒。 方淮曳抿了抿唇,抬手想去将它揭下,身后却传来一声提醒。 “小心——” 方蓉花指着她身后,眼疾手快将她拉过来。 方淮曳后知后觉回头,一尾体长两米的尖尾腹正从在她身后丝丝地吐着舌头,那身棕黄的花纹被雨打湿后难以言喻地亮丽。 尖尾腹没有什么攻击的意图,方淮曳站在原地同它对视。 一人一蛇对峙而立,过了许久之后方淮曳才跪下,朝它磕了个头。 “山神娘娘,”她轻声说:“您自由了吗?” 尖尾腹朝她游曳而来,方淮曳跪坐在地上没有躲。 方蓉花和方青月肉眼可见地紧张,可只见那条蛇最终只用自己的侧脸贴了贴方淮曳的额头。 很难相信,她们会在一条蛇的身上感受到温柔。 就仿佛真是怜爱世人的山神。 它被庇佑的孩子们坑了一遭,一切结束后它却依旧保有神性,怜爱它本就该守护的孩子,像母亲一样。 方淮曳闭上眼,抬手捧住它三角形的小头,也轻轻贴了贴,她哑声说:“这一切,都很对不起。” 尖尾腹吐了吐信子,用肥厚的尾巴裹缠住方淮曳的手腕,轻轻摩挲了一下之后便放开,向丛林深处游去,这一次再也没有回头。 方淮曳目送着它,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这才起身,她分不清脸上的是眼泪还是雨水,但就这一刻,她最清醒不过。 “走吧,去医院。”方淮曳淡声说。 “去医院干嘛?”方蓉花小心翼翼地问,唯恐哪句话刺激到她。 “去确定一下粤娭毑和刘群芳的状况。”方淮曳迈步朝下走去,她擦了一下自己的脸,深深吐出一口气。 “你没事吧?”方蓉花和她并肩而行,担忧地看向她。 方淮曳的崩溃和无助只在池塘边和老娭毑家的后山时有所展露,再后来便一直是这样面无表情又冷淡的模样。 就是这样才令方蓉花她们担心。 人的情绪不发泄出来,暗藏于心,才是逼疯一个人的开始。 “我没事,”方淮曳说:“假如方之翠已经死了,我必须确定她不是白死,白牺牲。” 她眼底的目光理智冷漠到吓人。 三人一路下山,山下现在才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在讨论刚刚发生的事,方淮曳坐在车里,外头的话飘进来,她眼底没有丝毫波动。 “方喆养的那个到底怎么死的啊?” “说是半夜喝多了酒被绊下去的,又说娟槐娭毑家的那口池塘有邪乎会吃人的,吓死人了。村里刚刚办完丧事现在又要办一场了。” “那警察来了没啊?” “方喆不让报警,说是不想她闺女死了还要被开尸,自己抱着回家了。村支书想了想还是报了派出所,警察过来看了池塘边的痕迹,说是确实是失足落水的。” “那还是太可惜了啊,好好带个闺女到这么大,怎么就这么死了呢?今后可得让我们家的离那口塘远一点。” “那现在丧事是怎么个办法啊?我们要不要去帮忙啊?” “方喆家门都没开,村支书过去劝了,估计晚上灵堂才能搭起来吧?” 方淮曳把额头靠在玻璃窗边,大脑都在放空,直到她们到了医院才回过神来。 三人现在实在有些狼狈,可是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方蓉花先带她们去找了粤娭毑。 粤娭毑躺在床边呼吸平稳,现在并不是她清醒的时候,方蓉花却还是拜托医生给她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 等消息的时候,方淮曳和方青月又去了一趟刘群芳那里,同样让刘月拜托医生给她做一场细致的身体检查。 等了大概两个小时,结果报告出来了。 两人并没有太大的明显的什么好转,但是身体状态是平稳的,比前几天检查出的结果要积极许多。 刘群芳的眼睛没有复原的希望,可是按照现在的结果,她醒过来之后养一段时间身体就能回家了。 粤娭毑也是如此。 方淮曳站在医院的窗户边,沉默地看着持续不断落下的雨。 方蓉花拿着粤娭毑的检查报告看了又看,心底的沉重被一些喜悦替代,等她走出病房见到形单影只的方淮曳时微微一愣。 “方小姨奶,要来一根吗?”她实在不怎么擅长安慰人,只能掏出自己刚刚新买的烟。 方淮曳低头看了一眼,抬手从里面抽了一根出来,她也没点燃,只拿在手里把玩。 “你把粤娭毑当亲人,可是她对你好让你了解这件事,是因为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参与其中,你不会介意吗?” 方蓉花指尖搭在窗户边,思考了一下,“会介意,可这也改变不了她比我亲奶奶还亲的事实。几十年感情很复杂,我和方之翠其实身世挺相似的,不过我比她好点儿,我爸妈是早早死的,但是在她们死之前我是享过福的。她们死之后,粤娭毑帮了我很多,我从小就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走,所以她需要我做点什么,我也不会拒绝。” 第131章 “发现自己比不上她亲生的孩子是挺不舒服的,可是没办法啊。她给我的东西,是我一直渴望的,并且我享受了几十年,为她做事算是我心甘情愿吧。” 方蓉花的情绪同样复杂,可是一想到粤娭毑可能死,这些复杂的情绪都会转变为担忧和恐惧,现在粤娭毑没事了,她只余一个放心。 “你呢?后面有什么打算?”方蓉花问。 方淮曳垂眸看了眼自己沾满黄泥的手,淡声说:“先送我回村吧。” “回村?”方蓉花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只能点点头,“好,我和月姨送你回去。” 方淮曳的目的地在喆姨家。 遥遥的,只见一座灵堂搭了起来,矗立在雨中,没什么人。 正中间摆了口巨大的棺材,已然封了口。 方蓉花把车停在门口,思来想去还是说道:“我听月姨说,你已经买了今天回上海的高铁。你原本想回家,现在呢?” “不回去了。”方淮曳打开车门往下走。 方青月见状连忙过来给她打伞,“啊?不回去了?是今后都不走了吗?” 方淮曳站在灵堂前,点了点头。 方青月:“为什么啊?” 方淮曳看向灵堂里,伶仃沉默地立在棺材前的喆姨,轻轻问:“你觉得,我现在还有什么资格离开。” 方之翠因为她们而死,她们这群相关的人一个都没事,反倒是最无辜的人给她们填平了窟窿,就这样,她还有什么资格离开村子。 “方蓉花,方青月,”方淮曳缓缓说:“山神不会再和我们产生交集,它已经走了,这件事情到这里已经划上了句号。” “今后,无论是老一辈还是我们这些年轻一辈,都不用再恐惧报应的到来了。” “我现在拜托你们一件事。” “什么事?” 方淮曳说:“等雨停了,把方青月重新埋进塘里的两尊嫫母像再挖出来,带到我面前来。” 第64章 赶人 方蓉花和方青月走了, 方淮曳是怕出事才让她们雨停后去办事。 可她们不忍心看到方之翠的灵堂,更不想这么快去面对喆姨,所以选择现在去。 说到底, 方之翠因为什么才死, 她们心底都有数,这是件她们该伤心又心虚的事。 她们可以用别的理由离去,但是方淮曳不可以。 她在门口深吸口气, 迈步进了灵堂。 乌黑油亮的棺材就摆在院里,头顶的白色大棚挡住所有的雨点,也挡住了外面阴沉沉的天。 进了棚里, 纸钱燃烧的味道就格外明显了, 旁边偶尔有几个布置灵堂的人走过, 都默契地不打扰到立在中间的喆姨,连脚步都静悄悄的。 其实方淮曳进灵堂的时候,喆姨就已经察觉到她了, 只是懒得回头。 “这幅棺材是我自己给自己打的。”她对着自己面前的火盆淡声说:“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要给方之翠用。” 棺材已经钉死,方淮曳看过去, 只有一片令人心情沉重的黑,那上面大大的“奠”字像是会刺人的眼睛,令她一眼都不敢多看。 “你走吧, 虽然方之翠说过让我好好照顾你,但是我做不到。我不想看到你,也不想让你见她。”喆姨平静地说:“方之翠之前和我说过了, 她的房子你爱住就住,这个我不管, 随便你。但别的,你也不用和我说了。” “能理解, ”方淮曳点点头,“但我想送她一程。” “不需要,”喆姨缓缓说:“我不希望你今后再出现在我们的身边,也不想见到你们。现在能这样和你说话,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再下一次迎接你的是不是扫把就不一定了。” “喆姨,连见一面都不可以吗?”方淮曳低声问道。 “不行,”喆姨的语气终于还是坏了起来,“你最好自己清楚,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们今后算是高枕无忧,而我的女儿躺在棺材里毫无生机,你们哪里还有脸来找我?现在,滚出去。” 方淮曳看了眼自己前面的炭盆,沉默片刻,最终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转身离去。 她的身后有锣鼓开始敲敲打打,仿佛令她回到了初进村子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声响。 而这一次,她连葬礼都没资格参加。 方淮曳走出大棚走进了雨幕中,她在口袋里掏了掏,果然掏到了进村那一天方之翠给她的家门钥匙。 雨水把她身上的黄泥冲刷了一遍又一遍,她走得离灵堂远了一点,扶着一颗树,终于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她依稀记得以前方之翠和她说过,人不能总是憋着,憋太久会把自己憋坏的,人的五脏六腑不是要受到伤害才会坏,被情绪带坏也是有的。 这口血吐出来,方淮曳只觉得心口憋闷的那一口气仿佛散了一点,她握紧了拳头,在树上狠狠敲了一下。 到现在她都没有实感,方之翠死了,死了。 这种可能令她脚下都在打飘,可是她还不能放任情绪滑坡,她还有事要做,只能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要冷静,就连一滴眼泪都不敢流出来,害怕情绪彻底崩盘。 她摸了把脸,拍了两下,刚刚吐出来的血已经被雨冲散进泥土里再看不见,她转了个身,往村里的村诊所走去。 乐群还在诊所里养伤,见着浑身湿漉漉狼狈不堪的方淮曳微愣,随即连忙去里头拿了两块干净的毛巾出来。 第132章 她对村里发生的事也大概知晓了,要不是大夫压着她不让她走,今天下午她已经在刘群芳那里了。 “你没事吧?”乐群关心道。 方淮曳接过毛巾擦了擦自己的脸,“没事。” “发生了什么,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不多说。”她抬头看她,“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方之翠死了,刘群芳昏迷不醒,我身边懂玄学的人只有你一个了。早上我们见到了山神,但是我需要彻底确定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所以我需要你帮我看看,方之翠到底做了什么。” “我好像没有拒绝的权利,对吧?”乐群给她递过去一杯热水,“要洗洗吗?我姐给我送了点换洗衣服过来,你要需要可以进去洗个澡换上。” 方淮曳摇头。 她现在反倒懒得管这些了,衣服整不整洁,自己干不干净,她都懒得管了。 不过她不管,刚刚给村里老人出诊完回来的医生却要管,她进门见着那么大一片水渍,洁癖发作,进门就嚷嚷起来,“乐群。你是出去泥巴地里打滚了吗?” 等见着了方淮曳又蹙起眉,“这怎么回事啊?” 方淮曳抿了抿唇,轻声说:“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我现在就要走了。” “等会,”医生在她转身就要走的时候扣住了她的手腕,刺骨的凉。 方淮曳有点儿困惑地回头。 医生没说话,只闭着眼又探了一下她的脉,“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方淮曳没张嘴,医生干脆上手捏着她下巴逼她张开嘴,看了眼里面的舌苔之后才说道:“走什么走啊?刚刚吐血了吧?弄副药再回去吧?” “小小年纪,哪里那么多抑郁烦闷的事啊?” 村医是个风风火火的老太太,说完就进了里头给方淮曳抓药。 乐群有些诧异起来,“你吐血了?是报应还是……” “不是报应。”方淮曳淡声说:“就是心气不顺。” “那你现在呢?” 方淮曳深吸口气,声音懒散了些,“留下来呗,还是小命要紧点。” 趁着这个时间,方淮曳把她在和粤娭毑对峙的过程给乐群说了一遍,免得她缺少了些信息,影响未来的判断。 中药熬起来不快,等医生出来了,她丢了快干净的浴巾给方淮曳。 “去里面洗洗,真不想活了,你也就不应该留在我这里了,留在我这里,就别做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方淮曳无言以辩,只扯了扯嘴角,朝她道了句谢。 等她进去了,乐群才蹙起眉来,“您知道发生什么了吗?就这样刺激她。” 医生已经走到药柜后面,用自己的小称称药,“我管呢?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事我管不上,可到了我的地界,我可不喜欢看人吊着张脸。” 她就是因为太刚愎自用,才一辈子晋升无望,最后年老退休之后回了这里。 既然都这样一辈子了,那也没得改,就这性格。 乐群倒是早就习惯了,从小她病了也是在医生这里治大的,对她的脾气再清楚不过了,就怕方淮曳敏感多想。 但是方淮曳出乎她的意料,擦着头发出来之后神情彻底平静了下来。 药熬好了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咽了下去,没等多久,同样狼狈不堪的方青月和方蓉花就抱着两樽嫫母像进来了。 医生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被弄脏的地,想骂人。 方蓉花的嘴在长辈们面前向来就甜得不行,在她发火之前给人好一通道歉,把人哄进去了之后才松了口气。 “拿过来了,”方蓉花把手里的嫫母像放地上,“我检查过了,五花大绑的这尊嫫母像背后刻了字,心口上也用保鲜膜包着,等出来之后,我瞅着下面像是氧化了的血。另一尊倒是没什么变化。” 乐群接过,用干抹布把五花大绑的嫫母像擦干净,然后把那块保鲜膜撕了下来。 她闻了闻气味,确定道:“确实是血。” 五花大绑的嫫母像背面用小刀刻下了三个字,方淮曳一眼便看出来了那是大篆体。 她抬手摸了摸,轻声说:“或许我能找到是什么字。” 她甚至没有更多的犹豫,拿出手机点进了学姐传给她的资料,在大数据搜索框里准确的扣下了方之翠三个字。 搜索出来的结果里那三个繁复的字体果然和嫫母像背上的字体一模一样。 “所以,方之翠在这后面写了自己的名字,”乐群用指腹擦了一下嫫母像心口的血,已经干涸,她什么都擦不下来,“这尊嫫母像是用来挡住后面那一尊代表方娟萱的嫫母像的,原本是用的老娭毑的气息,方之翠这样做就相当于改成了自己的气息。” “但是这两尊嫫母像是用来避劫的,也是因果产生的开始,方之翠这样只相当于把自己插进了因果里,但有嫫母像在水下受罚,天罚暂时还是罚不到她身上的,就算罚到她身上,那惩罚的也是她参与的这一部分,不可能能够抵消我们全部的报应,让山神离去。”她思考了一下,“不止,她做的事一定还不止这些。” “要做成这件事,必须把我们所有人的痕迹都覆盖掉,便成她一个人的痕迹。” 方淮曳蹙眉,“可是方青月只帮她做了这几件事。” 方青月放回了山洞里的嫫母像,恢复了河下的两尊嫫母像和房顶的小阵,最后拿出了困住山神的嫫母小头。 第133章 拿出小头肯定是最后一步,山神放出,所有应得的报应都会降下来,降完之后这件事才算结束。 方之翠要一个人担下这件事…… 方淮曳眸光微动。 上一个妄图全部担下这些事的人,是老娭毑方娟槐。 “我们得上山看看。”她说:“我们再去一次老娭毑家后山,去山顶的庙看看。” 乐群也反应了过来,“老娭毑取代庙里的邪神想把所有的事担自己身上,但是她不够格。如果方之翠要参与这个因果,从这里下手去覆盖确实是一条路。可以去看看。” “现在就去吗?”方蓉花微愣,有点儿担忧地看向方淮曳,“你要不要歇歇?雨天再上一次山,很累的。” “不用,”方淮曳站起身来。 她根本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 第65章 三年 迎着雨爬山实在不是件什么容易的事。 方青月和方蓉花还好一点儿, 她们本来就浑身都是湿的,方淮曳刚刚洗完澡现在身上又湿了个彻底,乐群就更难受了些, 还受着伤。 到了后半程, 乐群基本是方青月背上去的。 雨水冲刷了这里的一切,庙前的香灰黏在地上,成了黑色的一大团, 只有几根红色的小木签留在上面。 方淮曳没有丝毫顾及,她趴在地上往里面看,依旧是黑乎乎的一片, 只有一尊看不清脸的半身像。 她伸手往里面掏, 将那尊神像拿了出来。 乐群连忙接过。 方淮曳这才接着往里掏, 这一次摸到的是一地稻草碎屑。 有庙檐遮挡,里面是干燥的,她感觉手感不太对劲, 左右摸摸之后才把整个稻草全部摸出来。 象征着老娭毑的那枚稻草人已经四分五裂,可这不像是人为, 稻草上还有焦黑的颜色,更像是被雷劈出来的,而稻草人身后属于老娭毑的名字也已经四分五裂。 方蓉花连忙把伞打开, 免得稻草人被淋湿。 “怎么会这样呢?”她奇怪道:“你们不是猜测方之翠一个人扛下了所有吗?为什么老娭毑的稻草人还会有事?” 乐群仔细打量了一下,做出了一个猜测,“有两种可能, 第一,山神第一次被我们差点放出来的时候, 这个稻草人就已经承接了一部分伤害,所以早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第二,方之翠为了万无一失,这一次扛下所有的,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她和老娭毑两个人。” “这个稻草人是老娭毑死之前就放进去的,老娭毑死后因为山神还被关着,报应降不到这上面,所以庙里的稻草人无碍。可是在山神失去方淮曳这个攻击目标又被放出来之后,它的报应就会被引来这里。” 方淮曳跪伏在地上,静静思索着她的话,“那只有第二种可能。” 方蓉花:“为什么?” 方淮曳看了眼天色,“因为只有这两天才下雨打雷了啊,这个断面显然是被雷电劈出来的,这不是火烧的痕迹。那过去几天要是有旱地惊雷,我们不可能看不到啊。” 乐群认同她的观点,“方姨奶说得对,确实第二种可能更大一点。” 她摸了摸这堆稻草,发觉了不对劲。 “等一下,”乐群把断成好几截的稻草人撕开,突然发现里面有东西。 是沾了血的头发,粗且长的一把,几乎有乐群小拇指粗,埋在稻草人的奇经八脉里,被劈掉的地方也成了黑硬的断口,可是埋在稻草人里面不曾被雷电肆虐过的头发都除了血液氧化发黑,没有别的变化。 “这是……”方淮曳略微失神,她抬手摸了摸乐群挖出来的头发,摸到尚且还是潮湿一片时,手抖了抖。 这两天气候太湿润,埋进稻草里还藏进庙里的东西很难干透。 可这也直白地告诉了她们,方之翠究竟做了什么,甚至可以让她们确定,这只能是方之翠的头发和血。 跪在此处的稻草人是由老娭毑布下专门用来在她死后承接所有人的报应的。 可是方之翠把自己加入其中,山神要放下报应,那报复的就是两个人,已死的老娭毑和内里的方之翠。 方之翠在湖底已经让自己沾上了这件事的因果,因此山神报复她,并不会算伤害无辜,等所有报应降完了,这件事也就了结了。 方淮曳咬了咬唇,她的手撑在地上,有些脱力地跌坐在湿硬的水泥地面。 乐群看向她的目光近乎悲悯。 她知道方淮曳这么执拗地寻找方之翠做了什么是为什么。 她想看看方之翠还有没有一点生机。 说不定呢?说不定方之翠设下的事匆匆忙忙有什么遗漏呢?说不定这点漏洞能让方之翠活过来呢? 可现在,她彻底失去了这点希望。 雷劈下来,先到表皮,再到奇经八脉,再到另一面的表皮。 也就是说,只有方之翠承接到了极限,稻草里的血发彻底断了,才会把剩余的报应转嫁到老娭毑死后到魂上。 方之翠只会死,也只有死路一条。 方淮曳的目光在这一刻彻底暗淡下来。 她抬手将方之翠的血发握进掌心,突然就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 这么粗的头发都被血浸透,她想不到这要放多少血,也不敢想方之翠一个人静静等死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明明她进村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方之翠是个凉薄自私的人,骂她没有血肉,可是到了最后,却是她一个人换她们所有人活。 第134章 方青月对情绪的感知太敏锐了,在这一片鸦雀无声中,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方淮曳的头。 “方小姨,你现在想哭的话可以哭出来。”她呆呆地说:“我觉得你现在很难过。” “对,我现在特别难过,”方淮曳近乎哽咽,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没有人说话,周围只有潇潇雨声和风声,以及她再难压抑的抽噎。 方淮曳高估了自己。 方之翠的逝去带来的伤痛比她想象得更大。 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久到头顶的天都放晴了,雨后的阳光洒下来,沾着水珠的竹叶被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方蓉花叹息一声,动了动麻木的双腿,蹲下身抱了抱方淮曳。 “小方姨奶,我们先下山吧。”她用她这辈子都没有的温柔声线轻声说:“我们一起下山,方之翠不会想让你这样自责的。” 方淮曳说不出话,可最后还是被扶着下了山。 山下的爆竹味道很浓郁,她们看了一眼浓烟飘来的地方,那是喆姨家,灵堂搭起来后现在已经没有了敲敲打打的声音。 乐群打了个电话给刘月,通话结束后这才说道:“喆姨没打算大办,明天就出殡。” 方淮曳沉默了下来。 过了良久才哑声说道:“送我去方之翠家吧。” 几人应了声好。 方之翠家的鸡见着了车叽叽喳喳地迎过来,发现不是方之翠后只贴了贴方淮曳,又咯咯哒着去啄食了。 方淮曳没让她们陪,让她们回家了。 屋子里很安静,方淮曳拖着湿淋淋的身体躺进了沙发里。 厌倦。 她已经没有别的情绪了。 她在屋子里平静地躺了整整两天,没有流出一滴眼泪。 方之翠家离喆姨家并不远,那头偶尔传来的丝竹弦乐响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直到爆竹声出来,出殡的鼓乐响起又渐行渐远。 方淮曳盯着门窗外。 突然,门口传来钥匙插|入的声音,她微微一愣,门外阳光极好,背光而来的人逼耀眼得方淮曳忍不住眯了眯眼,用还沾着干泥巴的手挡住了眼睛。 直到屋子里的光小了,关门声响起,她才放下手睁开眼去看。 来人令她微微一愣,随即忍不住压抑着哭腔哽咽出声,“妈妈……” 方孟慈来得风尘仆仆。 她今年四十六岁,长发,丰腴,皮肤很白,和方淮曳长得很像。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方孟慈走过来抱起她,就像小时候方淮曳每次生病时那样用自己的额头抵了抵她的额头,温声说:“没发烧就好。这边的事我都知道了,蓉花也告诉我了。” “你做得很棒,妈妈为你骄傲。” 方淮曳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可是我很对不起一个人。” “人生呢,会有很多觉得愧疚或者觉得理亏的事,也会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可是妈妈知道你很勇敢也很有主见,你会一一去面对的。这一条路,你受了很多的委屈,吃了很多的苦,这些本来不该是要你去面对的。可是我们大人做不到的事,你却可以做到,你是很棒的小孩。现在你平平安安妈妈就已经很满足了,你一个人来村子里的这二十多天,是妈妈在你长大后最煎熬的时间。可是现在,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你都自由了。你想做什么,妈妈都会支持你。” “妈妈了解你,这几天的时间,你其实早就下了决定了,对不对?” 方淮曳沉默着没有回话,任由眼泪落下,方孟慈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女儿做出决定。 “帮我休学吧。”不知过了多久方淮曳才缓声说:“我想留在村子里,留在这里。” 方孟慈点点头,“可以,妈妈帮你去办。” “我可能会在这里待很久,”方淮曳说:“其实我还没有想好做什么,可是就是觉得自己现在没资格离开。” “你的人生还很漫长,你也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思考这件事。没有关系。”方孟慈说:“但是你现在是不是该洗个澡,休息一下呢。” 方淮曳胡乱点点头,埋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 她和她的母亲从来都是亲密的,是彼此的依靠,她们之间的默契甚至不用过多解释,母亲永远都会理解她支持她。 方孟慈的到来,让方淮曳的情绪仿佛有了宣泄口,也令她多了几分活气,起码确定了自己未来究竟要做什么。 她擦了擦自己的眼泪,目光渐渐坚定下来。 - 三年后,建设路口。 方淮曳坐在广场边卖气球,旁边停着方之翠的红色小车。 最近不是节假日,广场边白天没什么人流量,方淮曳一般把车开到这里眼睛一闭就能准备准备睡觉,买气球的人寥寥无几。 其实她也不止卖气球,偶尔还会去前头摆摆摊算卦。 偶尔有人问起以前经常在那儿摆摊算卦的长发姑娘怎么换了一个,方淮曳也只笑笑说自己接了她的班。 她这一手是和刘群芳学的。 山神和方娟萱的事结束之后,刘群芳和粤娭毑陆陆续续出了院。 刘群芳才六十多岁,虽然眼睛没了,但是身体还算不错,方淮曳跟着她学了点打卦算命的功夫,虽然不深,但出来忽悠忽悠人也够了。反倒是粤娭毑,出了院之后大病小病不断,大多是些老人病。 第135章 她和老娭毑的命原本都有赖刘群芳想方设法吊着,这事结束之后粤娭毑就没什么念想了,也就自然老去了。 粤娭毑死在去年冬天,躺在床上,身边围着她的女儿和方蓉花。 那时候方淮曳还在路口摆算卦摊,被急急忙忙叫回去,见了粤娭毑最后一面。 临到死,粤娭毑还是认为她是方娟萱,死之前握着她的手叫她萱姐。 方青月的老娘死在后一个月,好像临死前精神突然清明了,拉着方青月边哭边道歉,说三个女儿里,自己最对不起她。 方青月懵懵懂懂,环顾四周之后哭出声来,糊涂状态的她不知道自己的老娘为什么会说对不起,可是她只知道自己今后没有母亲了。 村里连着办了两场葬礼,死了两位高龄的老人,虽然是喜丧,却也令里头很是萧索了一段时间。 今天不知是不是运气特别好的原因,她刚刚在这里躺了一个小时不到,手里的气球居然全卖光了。 方淮曳看着最后一对买下她气球的母女的背影,墨镜下的眼睛弯了弯,伸了个懒腰后上了红色小车,启动回村。 刚进村就瞧见了方蓉花领着自己家的煤炭过来,她停下车降下车窗后方蓉花对她笑着说:“小方姨奶,月姨到处找你呢,说是有事情要和你说。” “什么事?”方淮曳有些诧异。 这两年方青月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人也越来越野,成天找不到人影,方淮曳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上她一面,而且不是她主动找,那方青月是绝对把她忘脑袋后面的。 “我怎么知道?她说得模模糊糊的,她去你家找你了,你回去估计能看见她呢。” 方淮曳闻言点点头,升上车窗,却并不急着回家,转道去了喆姨家。 这三年喆姨依旧不乐意搭理她,但是架不住方淮曳每天都来。 她从不准进门,到可以进院,再到现在能登堂了。 喆姨不在家,她便把给喆姨在市里带回来的几盆盆栽放下,最近一段时间喆姨迷上了养花,方淮曳投其所好给她找了不少稀罕品种。 临到要走前,她回头看了眼依旧供奉在正堂的玄女娘娘,进去点了三根香。 玄女娘娘依旧威严,她锐利的眼注视着方淮曳,方淮曳抬头与她对视一眼,最终只磕了个头。 这一次她是真回家了。 留在村子里开始,她就住在方之翠家,刚一下车,里面的鸡鸭就跑出来咯咯哒着蹭她,方青月坐在她家台阶上等待,见她到了目光微亮。 “方小姨,”她朝方淮曳招招手。 方淮曳锁了车,一边往里走一边问:“蓉花说你有事和我说,什么事?” 她掏出钥匙打开大门,进面的地方供奉了两盏油灯,一盏是方之翠的,一盏是老娭毑的。 老娭毑是死后被追责,按刘群芳的话来说,她死后要受苦受难很难超生,方淮曳做不了别的,只能给她供灯为她积德,有用没用她不知道,但是总得做。 至于方之翠的,是她自己偷偷点的。 方青月明白她家的规矩,进门先在两盏灯面前拜了拜,这才开口说:“是我想起来了一件事。” “想起来?”方淮曳给灯里加油的手一顿,“是突然想起来的吗?” 方青月摸了摸脑袋,尴尬地说:“其实想起来很久了,但是按照嘱托我只能现在告诉你。” 方淮曳:“谁的嘱托?” 方青月如实回答:“老娭毑的。” “其实当初你刚到村的时候我还想这是什么事来着,半天没想起来。不过后来你们没问我就没主动去想了,不过前段时间突然就想起来了。老娭毑还有一样东西让我给你,并且要求如果你还活着必须过了三年再交给你,如果你死了,那就没必要了,直接给玉伢。” 方淮曳这才抬头,“是什么?” 方青月耸肩,“我不知道,我没有打开过。” 说着她从自己的屁兜里拿出了一封皱皱巴巴的信,用黄皮信纸装着,上面写了流畅漂亮的钢笔字,确实是老娭毑的字迹。 方淮曳接过,不知道为何,手轻轻颤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信封。 里面只躺着一张薄薄的字条,字条上是一个地址。 第66章 离村 方淮曳离开村子前把所有能安排的事都安排好了。 比如自家的鸡鸭鹅拜托了方青月来照顾, 比如喆姨那里拜托了方蓉花和乐群多去探望。 她已经整整三年没有离开过湘潭了,而这一次,她去的地方很远。 方蓉花送她到湘潭北, 看着现在依旧人烟稀少的高铁站, 她叹了口气,“怎么突然就决定要走了?” “怎么?我待在村里你们还舍不得?”方淮曳打趣道。 三年,足够她更成熟, 应对起任何人都游刃有余。 仿佛痛苦纠结折磨的二十多天已经消失在了记忆里,她在村里定居下来,有着自己的生活节奏。 村子里的年轻人们和她也算同甘共苦过, 交情都很深。 现在她冷不丁要走, 方蓉花反倒不习惯了。 “对啊, 怪舍不得的,”方蓉花下车替她把行李箱拿下来,笑着说:“这次怎么就想去广西玩呢?你上回来村里的时候, 是不是也坐的高铁啊?” “你也说了,我在村里待了太久了, 我就想出去走走,”方淮曳戴上墨镜,“人总要慢慢看开, 我不可能一辈子耗在村里的。总要规划规划未来的路嘛。” 第136章 “以前我高中毕业之后天南海北和同学玩了不少地方,不过大多是北方的城市,南方去得少了些。前几天刷抖音, 给我推了几个广西十万大山的视频,看着有点儿意思, 想过去瞧瞧。”方淮曳拍拍她的肩,“想我就打电话呗, 开个视频也行。” 方蓉花对她的话有些半信半疑,哪怕方淮曳没有丝毫漏洞,可她就是觉得不太对。 方淮曳要离开是在方青月那天找过她之后,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是方青月什么都不说,方淮曳更是找足了出门的理由,她再奇怪也问不出什么。 方淮曳的车只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她同还在独自琢磨的方蓉花告别进了站。 这一次的目的地是广西阳朔。 湘潭没有直达的高铁,中途还要在贵阳转一次车,方淮曳没想委屈自己,选的是商务座。 老娭毑留给她的钱她用得不多,大部分拿去给她自己积功德做慈善,小部分藏进了方玉家的树下,当然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藏进去的,不过还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对方。 方淮曳休学之后日子过得很闲,她家并不缺钱,方孟慈打拼半生,金库不必老娭毑少,完全供得起她混吃等死,不过她也没怎么动妈妈每个月打给她的钱,大部分钱都是她自己出摊赚的。 卖气球,卖小吃,做兼职,摆摊算卦,她每个星期都换着样子做,其实也还挺自在的,并且攒下了不少钱,完全够她这样奢侈一把。 高铁从进了湖南西部开始,山势就更险峻起来,方淮曳盯着窗外连绵不绝的葱绿苍山看了很久,久到乘务员阿姨过来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并且把途径站点的纪念品拿过来,一直到阳朔,她手里的纪念品零零总总加起来起码有四五个。 方淮曳临下车前左右看看,发现旁边的乘客手里的纪念品比她少了些,站在推门旁边的乘务员阿姨瞧见她的模样冲她笑起来。 “感觉你心情好像不太好的样子所以多送你一件小礼物,里面的糖特别甜,希望能给你带去好心情。”说罢,她做了个很优雅的请的动作,“欢迎来到阳朔,祝你玩得开心。” 方淮曳也冲她笑起来,“谢谢您。” 站外的风很大,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方淮曳没什么行李,小小的行李箱拖着,很快出了站。 在湘潭她就已经联系好了个人导游,一出高铁站门就被对方接到了。 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瞧着不过二十岁的模样,脸晒得黝黑,见着了方淮曳冲她笑出八颗洁白的牙,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方小姐,我是你约的导游皎皎。”皎皎带着她往前走,停在了一辆白色别克旁边,“您先上车,我带您去酒店办入住然后再去吃饭,明天的旅游线路可能需要您进行选择。” 方淮曳点点头,“你大名也叫皎皎?” “不是,我们这边的私人导游都用可爱点的名字,”皎皎麻利地帮她把行李箱放去后备箱,绕回驾驶座后说:“方便叫,您要是想问我的大名也没事,我叫龙天骄,我爸妈希望我今后变成比龙还要骄傲厉害的人物。” 方淮曳记下了她的名字,车上安静下来。 皎皎不是话多的人,甚至和别的导游相比,她安静地过分,完全没有打扰方淮曳的想法,只问了一句,“您坐了一天车累了吗?入住酒店之后是想叫外卖还是出去吃?酒店前面不远的地方还有夜市一条街,可以去看看的。” “我到酒店吃吧,你说明天的线路需要我选择,有哪些?可以先给我看看吗?”方淮曳捏了捏眉心。 皎皎点点头,“可以,我等会就发您手机里。对了,您从湖南来,那应该对吃辣没什么问题吧?” 方淮曳微愣,这还真让她想起来一件事,“最好不要太辣,太辣我受不了。” 她虽然在村里待了三年,不过口味还没完全适应下来,只能吃点微辣微微辣。 皎皎应了声,带着她在订好的酒店下了车,一边引她上了房间一边说:“您看一下明天的路线选择。” 方淮曳点开微信里的pdf,她在这边的计划是待一个星期左右,皎皎给她做了详细的旅行攻略。 她看了看第一天的两条线路,目光定在漓江和遇龙河两个竹筏漂流上,这是皎皎明天设定的第一个旅游项目,需要她做出选择,两个不同的竹筏漂流是两条不同的路线。 方淮曳顺着遇龙河的那条线往下看,这个竹筏漂流的路线是金龙桥到旧线的,到终点后要往十里画廊参观,然后晚上再去西街。 她在“西街”两个字上看了看,“这个西街,白天可以去吗?” 皎皎闻言解释道:“西街是古镇里比较偏商业化的一条街,里面的酒吧和小吃比较多,白天没什么店家开门。你不是湖南的嘛?长沙的太平古街和这个差不多,我安排这里主要是白天一整天都在山里,回这里可以有双重体验。” “也行,”方淮曳了然地说:“我选遇龙江这条线吧。” “有眼光,”皎皎冲她竖了竖大拇指,“是不是来之前做过功课了?遇龙江的竹筏是天然的,没有马达,路上的风景也美。” 方淮曳只笑了笑,等外卖到了,她们吃了外卖又商定了一些明天的细节之后就早早休息下了。 在熄灯之前,方淮曳看了眼高铁上赠送的赠品,突然被不知哪一站塞给她的薯条吸引。 第137章 这是个算命薯条,摇出来的薯条上有签文,方淮曳来了兴趣晃动出一根。 她捏起,翻过来看了眼签文——大吉大利。 方淮曳挑了挑眉。 是个好兆头。 — 现在是五月份,算个小旅游淡季,景区人不多。 皎皎特意下午两点才出发,在三点左右带方淮曳到了遇龙江边,这里没什么游客,划船的大爷和她熟得很,招呼一声就带着方淮曳上了竹筏。 周围崇山峻岭,方淮曳难得感受到课本里无数写名山大川的诗句诚不欺人,是真的好看。 “你不拍照吗?”皎皎见着了有些好奇,两人的竹筏刚刚经过某块山的时候正巧遇到网红拍景,还旁观了会儿,那时候皎皎也体贴地问方淮曳要不要拍照,被方淮曳拒绝了。 “不用,我出门是来欣赏山水的,拍不拍照的无所谓。”方淮曳说:“还有大概多久到岸边呢?” 皎皎看了眼前面的山和水,估算了一下,“大概二十分钟吧。” 方淮曳轻轻嗯了一声。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泅出了一片汗。 “是太热了吗?”皎皎眼尖,但有些困惑:“今天的风应该刚刚好啊,凉快又有阳光照着,怎么会热呢?” “可能是我有点儿晕水吧,以前落水过,后来有点怕水了。”方淮曳弯了弯眼,“不过没关系,周围的山很美,这就够了。” 皎皎咬了咬唇,大概是在为自己的安排懊恼。 方淮曳笑着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没事的,我很满意。” 她确实很满意,其实她刚刚在撒谎。 她是落过水,但她不怕水。 掌心的汗,是紧张的。 船越往前行,离她的目的地就越近一步。 她不知道能否寻到自己想寻到的。 船终于靠了岸,皎皎小心翼翼扶着她下来,领着她到一旁租电动车。 “姐,我特意给你租了辆突突车,咱们可以一块儿开出去。” 说罢她领着方淮曳到了一旁,那里正停着一辆粉色的突突车,又或者该叫八嘎车,方淮曳以前只在电视剧里见过。 她跨坐上驾驶坐,皎皎麻溜地上了副驾。 十里画廊确实很美,一望无际的稻田和花丛,不过方淮曳在村里看多了,反倒觉得比不上遇龙江边的山水,但是迎面有风拂面,稻香扑鼻,远山间太阳开始泛红,将要隐于群山之中,总是令人感到闲适的。 方淮曳这么些年都很紧绷,是无人发现的紧绷,哪怕现在依旧紧张,却还是在十里画廊里放松了一点。 两人一路到了西街,这时候已经灯红酒绿,街边有民谣歌手唱歌,也有酒吧在放很大的音乐,震得人耳朵疼。 皎皎领着她往前走,街上的行人没旺季那么多,足够热闹但不拥挤,方淮曳一路穿梭过小吃店在快到街头时停下了脚步。 “这里还有一个打卦算命的店吗?”她站在招牌前轻声问。 皎皎看了一眼头顶的名字,笑着说:“前几年开的,但是还挺火呢。姐你要是想咱们可以等等,店主不在里面算的,在过十来分钟会出来在外面摆摊。我们可以去对面的奶茶店等等。” 方淮曳沉默一瞬后点头。 为了迎合古镇定位,奶茶店都设计得古色古香,两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方淮曳朝窗外看去。 街边行人熙熙攘攘,可她的目光只定在招牌之下。 没令她失望,过了大概十来分钟,那扇紧闭的卷闸门便被掀开,里面的老板娘扛着桌椅板凳走了出来。 方淮曳屏住呼吸,等待那张脸从阴影中变得清晰。 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真的是方之翠。 她身旁的皎皎打开窗户朝那头吆喝,“姐,出摊啦,我给你带生意来了呢!” 方之翠没抬头,只隔街懒洋洋应了一声,“那我不得好好谢谢你?” “姐,咱们过去吧?”皎皎回头看方淮曳。 可方淮曳没动,她定定盯着对面的方之翠,表情奇异。 那不是悲伤,也不是激动。 直到方之翠发现这头许久没人回声,朝这边看过来,她才微微愣住。 她也看到了方淮曳。 两人隔着街遥遥对视,方淮曳突然笑出声来,她的肩膀颤抖,眼眶发红,可任谁来看她都只会觉得她像高兴疯了。 方淮曳也觉得自己快疯了,她在村里憋了三年。 没有人知道她憋得多么难受。 当初她就觉得方之翠不可能这么轻易的死,哪怕所有的可能,找到的所有线索都指向方之翠不可能还活着,她牺牲了自己去救下所有人,可方淮曳就是觉得不对。 她那时找不出究竟哪里不对,方蓉花,乐群哪怕是刘群芳都告诉她,方之翠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 她躺在方之翠家的沙发上听完了整场葬礼,她没有哭,她只是坚定地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方之翠的葬礼不对劲,方之翠和老娭毑交谈的过往不对劲,可她找不到究竟哪里不对劲。 所以她留在村里,一边帮方之翠照顾喆姨,一边解答自己的疑惑。 日复一日的思索和跟着刘群芳学手艺中,她终于弄明白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所有人的命数长短都有这样的原因,就比如刘群芳的母亲溺毙,是因为她伤害了山神,再比如方娟萱活不长一是因为她是双生子里虚弱的那个,二是因为她的命格不好,太冲煞,有早亡之相,而她自己的早死是因为赶上了车祸意外身故实际上命不该绝,否则老娭毑她们想用她复活方娟萱也没这么简单,可方之翠没有原因。 第138章 她的生辰八字再正常不过,她的死亡也不是意外。 她为什么活不过26岁,算出这件事又怎么样,这是件无根的事,无论是喆姨还是刘群芳都只能算出来这件事,却弄不清缘由,也没有人执着地去弄清缘由。 可方淮曳就是因为这样在别人眼底无意义的问题,在村里待了整整三年,方之翠可能还活着,也可能死了。但方淮曳宁愿相信她还活着,那自己的反应或许也是她计划中的一环,哪怕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她也要把自己应该表现出的状况演好,她有得是时间静静等待一个结果。 ——直到方青月拿出老娭毑留给她的字条。 方淮曳觉得自己等的那个结果或许到了。 在重见方之翠的这一刻,哪怕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方淮曳还是清楚地知晓一件事——方之翠必定做了什么手脚,她必定欺天了,否则不可能在老天的报复下求生。 从前方淮曳不理解刘群芳,可现在,当方之翠好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时,她恨不得仰天长笑,这三年的憋闷消失无踪。 她赌对了。 哪怕她和方之翠从未交流过这件事,仅凭二十多天培养出的默契,她依旧赌对了。 这种耍了所有人,还耍了老天的感觉——真的太爽了! 第67章 长命(正文完) 方之翠等了方淮曳很多年。 甚至不是在喆姨算出她未来的劫数可能会应在方淮曳身上前就在等待了。 就如同方淮曳所想, 一个人,如果被发现短命,那肯定是有因果的。 算命的五弊三缺那也是因为算了, 天机透露太多才得到的这种结果。 可方之翠呢? 喆姨她们算不出来, 她自己却心如明镜般知晓这是为什么。 她这一劫,慧极早伤。 方之翠从小就聪明,但只有喆姨知道她有多聪明。 没人能想象三岁的小孩能够两天就背完她手上所有的戒条和规矩, 并且是倒背如流。 但是后来慢慢的方之翠就没这么聪明了。 起码在喆姨眼里是这样子。 她着实松了口气。 她也无法想象,这个小孩儿实际上是太敏锐,发现自己太聪明了会让喆姨恐惧, 那她自然就不这样了。 可是小孩不懂事, 方之翠就是喜欢算呀。 刚刚学了喆姨一点微末手段, 她就爱显摆,这边显摆那边显摆,算出来了东西她也不忌讳, 该说就说,该帮就帮。 后来有一次被喆姨发觉了, 喆姨冲她发了好大的火并且告诫她,命不能随便算,人也不能随便帮, 改了别人的因果,最后多多少少会反馈到自己身上。 那时候方之翠才五六岁吧,她是不信的。 初生的牛犊不怕虎, 她不信自己算出来了别人要遭的祸事,帮别人避开了, 她还反倒要得到惩罚? 她不信,但是也不想让喆姨不开心, 所以她偷偷瞒着她算也偷偷瞒着她帮。 她一个人做过不少事,只是没人知道。 小小一个小孩,还觉得自己很厉害,她看电视,里头的动漫主角儿她哪个都瞧不上,只觉得自己比这些人都强。 直到她去算自己的命。 晴天霹雳。 她从未算过自己的命,可是怎么也不该是只有二十多岁。 方之翠那时是她有意识开始,最惊慌的时候,她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喆姨,便只能自己去确定。 她继续帮别人算,帮别人改了因果,然后再去算自己的命。 ——二十六岁。 她早早就算出来了,自己生命的尽头,只有二十六岁。 她在家里消沉了许久。 她不纠结于自己的生命长度,而是不屑于老天对她的惩罚。 方之翠偷偷帮过的人数不胜数,坐在床边她却在静静地回忆自己最后帮过的那个人。 是她们隔壁村里的孤寡老人,被儿女嫌弃,被兄弟占了田房,一个人到处种别人家不要的地,可种出来了又会有人去抢她的果实。因为她无人在意,所以方之翠才在最后选择了她来做实验。 她算到她在那一天可能会死在田里,被几个混混抢了东西之后哭喊着想抢回来,那是她未来一段时间的口粮,最后她会孤独地被捅死在田地里,等着自己的血流干,在绝望中死去。 方之翠给她改了命。 她没死在田地里,反而早早收了自己种下的粮食回家好好饱餐一顿,那群混混晚上因为没有占到便宜空手而归,在去网吧的路上被车撞了。 那位老人后来每回见了她,都会给她几颗糖,怕她嫌弃会小心翼翼地。 因为那一天,是方之翠提醒她早些去收粮食,第二天她去田地里看到了被人泄愤一般踢倒的秧杆心有余悸。 她是个很善良的人,哪怕是方之翠这句随口说出来的话,她也会记她很久。 后来老人还是死了,就在那一个星期之后,但是这次是死在了自己的床上,寿终正寝,没有痛苦。 是喆姨和她来给老人收的尸。 因为她们出价最低,基本等同于做慈善,所以隔壁村的村委把这件事委托给了她们。老人生前是五保户,每个月领几百不到的救助,还要被自己的孩子抢走一半,她死了,孩子也不管,最后还是只能村里给她收尸。 方之翠跟着喆姨去给她收拾遗物,在她像垃圾堆一样的房子里找到了一样她珍重地收好的易拉罐手串,就摆在桌面上。这根手串被打磨抛光得很好很亮,和昏暗的家完全不一样的亮。 第139章 手串和糖放在一起,是这一周以来老人家每次见到方之翠都会递给她的糖,还剩最后三颗。 方之翠那时候才六岁,可她懂了,这是给她的。 老人家一个人孤单了太久了,方之翠是唯一一个愿意理会她的人。 方之翠为了观察她的变化,每天都来一趟,可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小孩不嫌弃她,愿意来看看她,还救过她,所以她把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送给她。 方之翠在她的手指上看到了很多细小伤口,大概是做这个小小的手串时割出来的。 因为不会写字,所以她写不出方之翠的名字,只能找个漂亮的盒子放好,大概是相信方之翠下次再来的时候能看懂。她就要死了,这是件送不出去的礼物,只能希望方之翠看到她的尸体又看到礼物后不要害怕。 方之翠和喆姨把老人家下葬,她面前有灼灼燃烧的火舌,透过橘红的色彩,老人家本就不高的身形在此刻已经成了小小的坟包,这里甚至不是她的山,她的山林田土早就被人抢走了。这里是喆姨的林地,喆姨看她太可怜了,懒得和她的家人还有隔壁村扯皮,干脆的葬自家后山上来。 方之翠回家后在玄女娘娘面前跪了很久,小小的身子趴俯在蒲团上,每一个头都磕得很恭敬虔诚。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她不会认命。 她相信主杀伐正义的玄女娘娘也不会愿意她从小看到大的少女认命。 可是方之翠这一次学乖了,她不可能让自己已经缩短到二十六年的生命更短了,在没有找到解决的方法前,她彻底放弃了打卦算命,喆姨教她她也故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她学会变得冷漠些,让自己不要去管太多事。 她乖张、好斗,不许任何人诋毁自己,她在孩子堆里称王称霸,所有敢在她身后闲言碎语的人都被她吓怕。 她才那么小,对未来的恐惧已经快压垮她了,她讨厌别人在自己面前说死说丧。稍微说一说,她就会忍不住应激。 后来有一次,她和喆姨去拜访刘群芳,在那里她和乐群刘月玩了一个下午,喆姨和刘群芳就在院子里看着她们玩。 彼时方之翠并不知晓她盯上了自己。 刘群芳算是很厉害的乡下方士,加上她一生都在追寻的事,她对周围人都忍不住去想去算,去看看可不可以利用。 她比喆姨更早算出来方之翠活不过二十六岁,顶多二十五岁就要死。 而又那么恰好,方之翠是懂玄学的,要说动她控制她太简单了。 所以八岁那年,老娭毑找上了方之翠。 她对方之翠说:“翠翠啊,你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六岁吗?” 方之翠沉默不语。 老娭毑以为她不信,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大概需要喆伢说你才信吧。” 没两天,喆姨受刘群芳的引导真算出来了这件事,家里乱成一团,喆姨开始到处寻找病灶。 可她找不到。 老天不会让人知晓这个孩子是因为泄露了太多天机改变了太多因果才短寿,因为这也是天机的一种。 后来老娭毑又找到了她,对她说:“翠翠,如果我有办法可以帮你呢?你可能会死,可能会活,这需要看命,但总归是一条生路。” 方之翠彼时找求生之路已经快一年半,她的恐惧、彷徨、无措早已被她压进心底,显露出不同于常人的成熟。 她问:“是什么?” “你替我们帮一个人,”老娭毑蹲身与她平视,“我不能说太多,但在未来的某一天,我死了,她会来参加我的丧事,你陪她一程。路走完了,或许你能找到生路。如果找不到,我希望你也不要恨她,因为这件事与她无关。” 方之翠过了很久才缓缓点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方淮曳。” 这是方之翠第一次知道方淮曳的名字。 方之翠应下了这件事,随后又偷偷配合老娭毑她们将自己和方淮曳的头发缠到了一起,让两人从那时开始就产生交集。 她的劫数后来再算,成功应在了方淮曳身上。 方之翠不知道老娭毑给她指的路究竟是什么,但是她算了算老娭毑寿命,那时她也已经二十五了,如果还是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那这条路她不想走也只能走。 老娭毑管这件事叫做两人之间的交易。 可是那时的方之翠并不知道,其实老娭毑也没有主意,她是骗她的。 要是老娭毑她们找到了别的方法,那方之翠这步棋用不到,要是到死都没找到别的方法,那方之翠再踏上这条路,就有了大用处。 她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哪儿会不知道她乖张冷淡的表面下秉性如何。 在知晓全部的真相,她自己又找不到活下去的生路时,她会愿意牺牲自己的。 哪怕知道是骗局,也会如此,因为参与这件事中和她有羁绊的人太多了,这么多年老娭毑都特意和她亲近,所有人都觉得她是老娭毑极其喜欢的小辈。 可是老娭毑临死前大概又怀揣了些希望,若是可以她也不想方之翠无辜牺牲,但那时她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寄希望于方之翠自己说不定能找得到别的生路。 所以她留给方之翠的最后一样东西是远离湘潭的十万大山中的一个住所。 如果方之翠侥幸逃脱,或许可以在别的地方有立足之地。 第140章 既定的命运无法更改,如果要更改,必然要付出代价,这是这么多年来她们的经验。方之翠如果要摆脱自己二十六岁的短命,她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只能欺天,一旦欺天了,或许离开了故土到别的地方避避会有用呢。 这个地址,是方青月在老娭毑出殡,事情尘埃落定后交给方之翠的。 彼时方之翠其实已经凭借先得知的部分信息大概推测出了事情的全貌。 她知道方淮曳可能有所隐瞒,她知道老娭毑她们在骗她,她也知道自己或许真的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方之翠等了方淮曳这么多年,老娭毑战战兢兢给她打预防针让她死前不要恨方淮曳,可她并不知道,方之翠很喜欢方淮曳。 因为方淮曳也不信命,对自己的生命很执着。 她看得清自己是谁,她也在艰难求生,她也只在乎自己的性命。 她和她那么像。 方之翠陪她走这一程,仿佛见到了小时候恐惧又愤恨不平的自己,但又有些不同,方淮曳的身上永远都充满了勃勃生机。 在高铁站接到方淮曳的时候,她就有了一些推测。 方淮曳是被这么多人所寄予希望的人,她并不相信老娭毑她们会害她,她们不会想要方淮曳死,她陪她走的这一程,对方淮曳来说必然是一条生路。 她在半夜透过窗户看向辽阔的天际时也在想,自己的生路在哪里呢? 可是当知晓事情的全貌,当知晓老娭毑她们如何困住山贼逆天改命,如何在出殡时为方淮曳瞒天过海后,方之翠却突然觉得自己抓住了些什么。 老娭毑她们对方之翠来说是一群疯子,疯得彻彻底底的,她们做的事,是方之翠和喆姨这十几年想都不敢想的。 可她们能够瞒天过海,她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她不会主动去伤害谁,但是她可以主动去扛住一些天谴。 只要扛过了,说不定她就算已经死过一回了呢? 她注定二十六岁有劫,必死。 这个世界上要复活一个人很难,可要消除一个人的痕迹却很简单。 方淮曳于她或许不是劫,而是解。 她抱着陪她一程的心走过那七天,困扰了她快十八年的恐惧在老娭毑出殡下葬后终于有了结果。 瞒天过海。 老娭毑她们可以瞒天过海,复活方娟萱。 那她方之翠也可以救下所有人之后在山神那里挂名。 她死在山神手下,那就连二十六岁的劫也拿她没有办法了。 因为她已经应了一劫了。 这个想法她甚至没有明确和方淮曳说过。 可这是个太过聪慧的女孩。 她们之间无与伦比的默契,让她觉得就算什么都不说,或许有朝一日方淮曳也会找到她的。 在不言中,她们早就成为了能够将彼此后背交托的同伴。 方淮曳有方淮曳的诉求,她方之翠也有方之翠的诉求,可以互相利用,也可以互相依赖。 方之翠为了这件事筹谋了许多,她必须保证自己要死那么一遭,所以她早早联系了几个人。 是喆姨口里说过的,做打捞生意的人。 这一行水深,大部分人都艺高人胆大,在水里能闭气很久,有的人还会假死闭气的窍门。 方之翠用金条和他们换了方法,让这些人早早在水下等着协助她。 等到她终于做好决定去应对自己的报应的那一天,送别了方淮曳和方青月后她便独自到了湖边等待。 刘群芳的母亲死于溺毙,她并不觉得自己也能逃过。 这一次生死难料,要是过了她就是全新的人,要是没过也不过是长眠不醒走向自己既定的结局。 那一天她果然被卷了下去,水下不知何时又长出了水草,强硬地拉着她下坠,方之翠在里面闭气了许久,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她雇下的人被这那些自己动的水草吓坏了,可还是游过来替她解开了水草,让她能够飘上去。 当时方之翠的状态是濒死,她知道自己还留了一口气,但这口气散不出来,别人查探起来也会觉得她死得透透的了。 打捞人的法子是管用的,可他们最长也就坚持了一天一宿,低氧状况太久人会真的彻底死掉,可方之翠现在面临的是要坚持两天。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可别无它选。 喆姨伤心欲绝,按照她的交代,两天不到就送她上了山下了葬,敬告天地神灵,她已经死了。 那一路的敲敲打打,孤苦伶仃,喆姨甚至没有请几门亲戚,连方淮曳都不想她上门,唯有纸钱包封烧了又烧,唯恐她在下面过得不好。 喆姨确信她死了,亲手送她出殡。方之翠躺在里面没什么知觉,陷入一片空茫和痛苦中,棺材里的时间过得那样漫长绝望,她甚至能听到土层深处传来的动静。 她憋了好久才被打捞人们挖了出来。 这群人许久没做过这么诡异惊悚的活计,还以为方之翠已经死了。 这群人遵守了她的吩咐,从最下面挖上来的,十来个人整整挖了五天才挖出来一条从后山出去的甬道。 方之翠本来就没有埋在喆姨的山上,她彼时给自己找了一块离村子更远些的山地,等她被从棺材里偷出去之后已经到了离村子很远很远的地方了,而棺材里只留下了她手臂上的一块皮肉。 第141章 她要活,那肯定不能在山神眼皮子底下活着。 打捞人帮她排水,用尽了法子想把她弄醒,弄了整整一个小时。 方之翠能醒来是个奇迹。 她醒来的时候耳鸣,声哑,肺痛得要命,一句话说不出来。 可无论是什么痛苦都比不过她这一刻感受到还能呼吸的快乐。 方之翠闭着眼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面,任由太阳蒸发掉她吐出来的水,掐指开始算。 算到最后她忍不住嘶哑着声音大笑出来,打捞人们以为她疯了,可是她只是开心。 她算不到自己的命了。 方之翠在下葬的那一刻,已经死了。 她不知道山神是否知晓她的伪装,可她的命已经死在山神手里了,如果山神知道或许也懒得管她这一次的求生,因为她的举动,放出了山神也平息了这件事。山神被搓磨太久了,在人的情欲里打滚了这么多年,她或许也不想再来一次了,所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一刻,她自由了。 但这还不够,她始终记得老娭毑她们瞒天过海的失败,她害怕自己这次也只做了个半吊子,所以后续依旧得演神。 就如同方淮曳的前半生,方孟慈从来不让她碰神神鬼鬼的事一样,不碰才不会沾上不会被发现。 那就是演神。 她也要演,要让所有人都真心相信自己死了。 演到确定事情真的平息,演到确定老天也相信了这件事。 只是她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村了。 她不会再踏入山神的范围内,她的坟堆排位都留在了村里,她不能再用方之翠的名姓,世界上再也没有方之翠这个人。 她自信自己能骗过大部分人,却从来相信自己骗不过方淮曳。 她的葬礼这样匆忙,她死时的决定也做得这样突然,她下葬地址更是这样奇怪。 喆姨或许都只会将信将疑,不知晓她究竟是死是活,但作为母亲,她到底还是尊重了方之翠最后的一切要求,日日盼望她的女儿还活着。 而就如同方之翠懂方淮曳,她相信方淮曳也懂她。 方淮曳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为别人牺牲,方之翠也一样。 老娭毑她们其实看走了眼,方之翠不喜欢做徒劳无功的事,如果这一次找不到机会,除非真的到了绝境,否则她绝不可能为这么多人牺牲。 她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她想活,她想了十八年,只想为自己留下一条生路。 她可以让自己的身体受损,只要能活下来就行,大概除了方淮曳,没有人能理解这是一种多么强大的求生欲和反抗欲,到了绝境也要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老天批她好多管闲事,每多管一分便折寿一分。 她不服。 这些人难道不可怜吗?看到可怜的人,伸出援手有问题吗? 她有算出别人命运前途的能力,帮这些可怜人断事,凭什么要遭报应? 方之翠从来就是个极度叛逆的人,不让她做她偏要做,老天定下的命她偏不信,她就是要给自己趟出另一条路来。 事实证明她做到了。 在阳朔的这些日子,她过得颇为闲适,她也在等方淮曳找到她。 方淮曳这么聪明的女孩,迟早会找到她的。 方之翠等了她三年。 她并不知道方淮曳这三年经历了什么,但猜也能猜到,她大概过得并不算好。 可这就是她们选择这条路后要经历的磨难。 隔着一条灯红酒绿的长街,方之翠与方淮曳对视,她勾了勾嘴唇,这三年时时吊起的一颗心,终于彻底落下。 方淮曳敢来,那必然山神的影响已经彻底消失,关于方娟萱的疑案也有了了结。 往后大概是坦荡的人生了。 皎皎抬手在方淮曳眼前晃了晃,纳闷起来:“姐,你怎么啦?怎么突然就笑起来了?” 方淮曳眼底含泪,她指尖捏着没有喝完的奶茶几乎要捏爆,里面的汁水流出,溢到她手上,皎皎连忙来帮她擦拭。 她无意识地推开皎皎,一路跑到门口,紧紧盯着对面,最终一步步走了过去,坐到方之翠已经摆好的小摊前的凳子上。 方之翠冲她笑,“是要算命吗?” 方淮曳轻声说:“是,给我算算呗。” “是看手相对吧?男左女右?” 方之翠向她伸出只手,“都行。” 方淮曳粗糙了许多的手落进她的掌心,她一寸寸在她掌心摩挲而过,极为认真。 “看出什么了?” 方淮曳蜷了蜷指尖,在痒意中忍不住问道。 方之翠笑出声来,她放开了她的手。 两人目光相接,带着几分无人能介入的默契。 “长命百岁。” 方之翠认真说:“我早就说过的,你能长命百岁。” 身后人潮汹涌,方淮曳此刻眼中只有她。 原来早在两人初识时的那句长命百岁就不是随意的话。 方之翠哪怕没有起卦,没有测算,也是在真心用玩笑的口吻告知她: ——这条路不要怕,你会长命百岁。 (正文完) 第68章 日常一 方淮曳找到方之翠是件极好的事。 但是她在阳朔的行程还没有走完, 皎皎倒是看出来了她们俩是认识的,有些诧异,于是第二天来问她还继不继续。 第142章 方淮曳那当然是要继续的, 只是她拉上了方之翠一起。 方之翠用不了原来的名字, 她出门在外都用的化名黛青,身份证都是假的,坐不了火车高铁飞机, 有的景区也进不去。 方淮曳为此发了点愁,还是皎皎从中帮忙给方之翠在一些景点开了后门。 方淮曳这一趟玩得很愉悦,直到四天之后结束了旅程才坐回了方之翠的算命摊前。 “你的意思是说, 老娭毑给你留下的出路是阳朔的这一套房产?” 古街白天太阳很大, 大多数的店面都是不开门的, 方淮曳坐在二楼古色古香的窗台面前,手里握了把蒲扇,一边扇风4一边诧异道。 “算是, ”方之翠给她倒了杯茶,“但前提是我要活下来, 如果我死了,那这就是玉姨的了。” 方淮曳闻言打量了一下这间房子的四周,三层, 临街两个门面,地界极好,做什么都能赚钱。 她不禁感叹老娭毑的财大气粗。 “年纪轻轻成为包租婆什么感觉?”方淮曳笑方之翠。 “不错的感觉, ”方之翠如实说:“起码失去名字之后,不用躲躲藏藏生活, 下半辈子不出意外应该挺悠闲。” 方淮曳撑着下巴看她,“你是悠闲了, 我现在还不知道去做什么呢。” 她在村里待了太久了,日常做的大多是方之翠以前做过的副业,走丧事喆姨不愿意带她,她只能摆摊算命,赚来的钱顶多温饱。 方淮曳没接受方孟慈中途的接济,她这个人虽然和妈妈关系亲密,可就是太亲密了点儿,她想试试自己独立。 “你已经很独立了,”方之翠知晓她心中所想,看她一眼,“你现在应该先去把书读完。” 方淮曳休学了整整三年,正常硕士的休学年限最长是两年,她的学籍还保留在位,还是方孟慈和她导师一起走的关系,可也只留存到今年六月了。满打满算,也就是只有一个月多一点她学历就要作废。 这三年她导师虽然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没少劝她回去读完。 方淮曳大多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无法告知实情,也无法离开离开村子,本来都想着退学算了,是方孟慈和导师坚持才一直挂着休学的状态。 方淮曳想了一下回去复课之后,可能遭到的数落,瑟缩了一下。 她导师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女人。 方之翠看着她,没忍住笑了,“你是害怕了?” “还行还行,”方淮曳托着腮,眼睛湿润,“只是能想到未来我的日子估计不怎么好过。” “那你呢?准备一直待在这儿?”她忍不住问:“你不会真想在这里待一辈子吧?” 方之翠反问:“为什么不可以呢?云贵川渝离这里都很近,我可以开车去别的地方玩嘛,悠闲自在地很。” “你哪儿来的钱啊?”方淮曳好奇起来,“在这摆摊算命收房租这么赚钱?” “那可不,”方之翠从一旁的小抽屉里拿了一个箱子出来,“你看看。” 方淮曳打开盖顶,被里面耀眼的粉刺痛了一下目光。 谁家百元大钞成沓出现啊,还铺得满满当当,她用手探了一下,起码堆了她小手臂这么深,这不得起码几十万。 “好好好,我拼搏三年归来仍是穷光蛋,你享乐三年归来已成大富翁对吧?”方淮曳有些眼红,她羡慕的眼泪快要从嘴巴里流出来了。 真是人工作了才知道赚钱的艰辛,想想她以前视金钱如粪土的高贵模样她都觉得自己死装死装的。 “老娭毑不是给你留了金条吗?”方之翠问。 方淮曳反问:“那我能动那金条吗?全捐出去给老娭毑赞功德了,没捐的也寄给方玉了。” 方之翠了然地点了点头,状似沉思了一会,这才说道:“那只能……” 方淮曳追问:“只能怎么?” “你把我的钱当你自己的用呀。”方之翠笑起来。 “那我们什么关系,我把你的钱当自己的钱,”方淮曳叹了口气,“这也太不见外了吧。” 方之翠细数,“我离开村子之后,我的房、我的车还有我的鸡鸭鹅,你不是一样当成自己的照用不误?” 方淮曳:…… 好吧,她和方之翠确实没怎么见外过。 方淮曳坦然接受了这个提议,甚至都不需要方之翠再劝。 她们俩出生入死这么久,关系本来就算不上多清白。 方淮曳望向窗外,突然想起来方蓉花去年劝她出去的时候说过的话。 那时候是老娭毑刚刚去世后,寒冬腊月里方淮曳在院子里架了个露天的烤肉机,小火一烤又暖和又美味,方蓉花来蹭吃,找她喝酒吃肉,喝醉了之后才吐露真言。 “方姨奶,你不应该蹉跎在这里啊,方之翠已经过世两年了,你留在村里,难道要替她守一辈子吗?你的人生怎么办?你明明还有大好的前途啊。” 方淮曳那时候没有说话。 她其实没有守那么久的想法,她心底总海怀揣着方之翠其实还活着的念头,可她不能说出口。至于方之翠如果真的死了,她该何去何从,她也没有想过。 她只盯着炭火愣愣出神,白色的浓烟呛得她忍不住轻咳两声。 那时哪儿有时间去想那么多啊,她那三年脑子都快空空,守着个不知道结果的念头,等了那么久,身心疲倦。 第143章 方蓉花却拍着她的肩膀说:“我知道你是在愧疚,可粤娭毑死之前和我说她们拼死拼活替你瞒天过海,不是为了让你虚度人生的。” “她们老人家嘛,都是有点执着的,你觉得你是方淮曳,她们觉得你是方娟萱,方娟萱没走完的路,她们希望你能走完。” 方淮曳细细地在寒冬腊月里喝着啤酒,淡声问:“我要是走不完呢?” “走不完也没事,但你得有自己的路吧?你一辈子耗在这里又能怎么样呢?方娟萱想到处去瞧瞧,而你却只想留在村里,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方蓉花捂着脸,不知道为什么流出了一点眼泪,“我从小就和方之翠不和,我也看不上她们家走丧事,可是她死了,我是真难过。她这种人,怎么能为所有人去死呢,我到现在都有些不敢置信,我宁愿相信她是为你而死的,我也不想相信她为我们大家而死,可这样的想法太卑劣了,卑劣到我晚上没次想起来都想给自己两个耳光。”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也能理解你了,遇到过这样的人,你很难走出来吧。” 方淮曳没细听,她的耳朵被寒风吹得通红,一旁的方蓉花已经醉倒了,嘴里模模糊糊不知说着什么醉话。 她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遇到过方之翠这么特别的人,确实很难走出来。 可那又怎么样呢? 那时候人在不在她都不知道不确定。 “方之翠?”方之翠突然叫她,“刚刚说完你就呆呆看着窗外,是在想什么呢?” 方淮曳回过神来,她趴在桌子上,右边脸贴着木质的桌面,感受到丝丝凉意。 “方之翠,我在想你还活着,我真的特别开心。”她盯着窗外的艳阳,声音很轻,“是我的前半生从来没有过的开心,超越了我每一次取得的优秀成绩时的喜悦,好像枯木逢春,整颗心都轻快起来了。” 方之翠微愣,她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滚烫一片。 她垂下眼,有些磕巴地说:“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想说,就说了,”方淮曳笑了笑,她抬手任由阳光穿过指缝,有一只飞鸟在天际划过,是很漂亮很自由的弧线,“这三年我什么都不敢说,怕自己说错影响到你,现在终于能随心所欲,当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觉得这样不好吗?”她抬眼与她对视。 “当然是很好的,”方之翠愣了愣,“只是……” 方淮曳:“只是什么?” “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富有真情的话,有点不适应。”方之翠曳笑了笑,低声喃喃,“我还以为你在……算了,你开心就好。” “我在什么?”方淮曳抬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我在向你表达我的喜悦,我见到你的喜悦,一般人没法理解的喜悦。” “嗯,好。”方之翠只纵容地对她说:“小方姨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我现在想抱你也可以吗?”方淮曳眉眼弯弯。 方之翠微顿,玩笑道:“那这确实有点得寸进尺了。” 可是方淮曳已经越过桌面抬手拥抱住了她,甚至在她脸侧蹭了蹭。 “方之翠啊方之翠,为什么你和我告别的时候都不敢亲一亲我的脸呢?你从来就不是什么胆小的人啊。” 方之翠闻言垂了一下眼,略显诧异,“你都知道啦?” “方青月告诉我的,她和我说那天送我回家的时候,你盯着我看了我很久,最后贴了贴我的脸。”方淮曳在她耳边低声说:“我觉得你很喜欢我。” “你说得对,”方之翠抬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修长的指节穿进了她披散的长发里,过了很久才说:“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死,所以没有资格向你表达喜欢。” 她那一天看了方淮曳很久很久。 方之翠其实也很怕死,她知道自己即将走上一条极为痛苦并且生死未卜的路。 从知道自己的死期开始,她很少为别的事消耗情绪,只有这一次,老娭毑说的没错,她陪伴方淮曳走完一程之后,确实会看到不一样的天地。 可是那时的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所以到了最后,她最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是轻轻贴了贴她的脸。 “可你现在有了。”方淮曳把她抱紧了一点,“我说的,过去的方之翠很好,现在的方之翠也很好。” 她在方之翠的脸上轻轻贴了一下,偏头又在那里吻了吻,不知道为什么,眼眶突然就红了,“我好想你。” “我一个人想了你好久。” “你不在的日子我好害怕。” 过了很久,方之翠才轻轻叹了口气。 “小方姨奶,我很少有拿人没什么办法的时候。” 大概她的一句对长辈的称呼打破了方淮曳突然陷入的难过,她有点哽咽地抱怨,“这种时候,我觉得你应该直接叫我的名字,要不有点破坏气氛。” 方之翠笑起来,她抬手捧住方淮曳的脸,在她额头上轻吻,直视着她水润的眼睛。 “你不适合自怨自艾,我也不想你陷入这样难过的情绪里。”她说:“或许叫小方姨奶比较刺激呢?我们本来就差着辈分。” “我和长辈的不伦之恋?”方淮曳反唇相讥,“那确实比较刺激。” 两人对视着久久没有言语,最终又忍不住都噗嗤一声笑出来。 第144章 第69章 日常二 方淮曳和方之翠又在广西待了几天。 再过几个月就是九月, 方淮曳到时候回去复课正正好好。 这一趟方之翠本来是不想走的,她现在人在广西,每天伴着十万大山, 山清水秀的, 又不缺钱又不缺时间, 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阳朔是个好地方, 旅游业发达, 环境也不错, 她在这里小日子别提多惬意了, 本来见着了方淮曳,她终于敢挪窝了, 还打算下半年自驾川西。 但是方淮曳晚上和她躺在同一个床上, 听她说自己的计划, 突然就觉得有些羡慕嫉妒恨。 凭什么啊! 她这三年天天压抑, 累死累活, 好不容易找到了方之翠,两个人什么都说开了, 结果方之翠劝她回去上学, 自己要去自驾旅游? 方淮曳能让她如愿? 想想她还在读研时候每星期的组会, 每月要陪导师出去探访的地方, 每天要看的繁复古籍,她就觉得一阵头晕眼花。 她不可能苦了三年还要接着独自苦一年吧? 说什么也得让方之翠陪她过去。 方淮曳说起来的理由也很充裕, “你知道你现在叫什么吗?你身份证用不了, 你这叫黑户, 你连高速公路都可能上不去, 你还出门玩?你怎么买景区门票?” “但是你跟着我一块儿就不一样了,高速我能开嘛, 你和我到了上海陪我玩一年,到时候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玩呗。” “反正你也没去上海玩过,先去上海和周边也可以呀。” 方淮曳和方之翠现在都不是什么缺钱的人,其实去哪儿都行,方淮曳就是深知这一点,才开始口若悬河地妄图改变方之翠的计划。 方淮曳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方之翠在她旁边撑着下巴看她侃侃而谈,最后只点点头,“也行啊。” “那小方姨奶可得保证我这个黑户,去上海不会受限制。” 方淮曳开心起来,在脑子里想了想,“我妈在上海还有三处房产没有出租,你想自己住还是陪我住学校旁边?” “三套?”方之翠被第一次泄漏家底的方淮曳弄得有些好奇,“还有三处没出租?小方姨奶,我诚恳问一下,你家到底多富?” “我也不确定,”方淮曳摸了摸下巴,“上海的房产大多是我妈零几年到那的时候买的,后来就一路升值了,我印象里有几套别墅,还有一些是店铺门面,零零碎碎的,我也没注意过,我妈以前确实想给我交个底,但是我懒得看。” 方之翠:…… “我说你在山洞里看见一地的黄金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呢?”方之翠默默吐槽,“你还说你归来仍是穷光蛋,你确定?你是不是演的成分多了点?” “那是妈妈的钱,又不是我的钱,”方淮曳看了她一眼,“文科生本来就不好找工作,我还是学得最不好找工作的古汉语,导师有钱但研究项目基本没钱,还得导师自己往里饶,我毕业之后要留在师门我也得往里饶,搞不好我未来真可能要啃老只能做上海包租婆。” 方之翠:…… 方之翠都快被她给气乐了,她抬手按住了方淮曳的肩,笑着说:“那不然呢?你以前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方淮曳摆摆手,“那可没有,我从小就很有进取心,以我妈妈为榜样,很想超越她。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大学又是竞选学生会长,又是搞人脉关系,不就是为了给自己提前打基础嘛。” 方之翠点点头,“这么说起来倒是也对。” 方淮曳听她应和,来了劲,絮絮叨叨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小时候的心愿来,时不时还要夹带几句抱怨。说着说着又拐到这么些年她所探听到的八卦里去,她嘴巴向来严,为了有好人缘好形象从来不随意聊别人的八卦,可是天知道她做学生会的时候存了多少八卦。 现在逮到和她堪称亲密无间的方之翠,肯定要通通说一遍。 方之翠安静地听她说,偶尔问几句。 那是方之翠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世界,她从小因为自己的生命长度,在村中压抑着,等待着,她小时候看到的都只有方淮曳的背影。 穿漂亮袄裙的背影,坐小汽车离开的背影,在老娭毑们面前拿红包的背影。 她见过方淮曳很多次,可方淮曳一次也没注意到过她。 那时的她知晓自己未来同方淮曳总会有交集,却没有突兀惊扰,可偶尔她随喆姨在田间小巷走过,坐在碧空白云下无所事事时也会想想那时的方淮曳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不会和她一样,会算命,每天和死人打交道,上着最野性的乡村小学或中学,偶尔和同村的孩子在泥地里打一架。 可年少的方之翠天地太小啦,她想象不到方淮曳的人生是怎样。 私立学校里成绩优秀的少女,人缘极好被人群簇拥的少女,从来就是天之骄子的少女。 就算不轰轰烈烈,那也是精彩至极的。 方淮曳短短二十多年,走过的地方比她多太多了。 方之翠向来缺少自卑情绪,但是她很羡慕,很喜欢听。 方淮曳说起这些的时候不同于往常,是神采奕奕的,连这几年逐渐沉淀的眼睛都露出她们在湘潭北见面时的灵动和晶莹剔透。 这是现在只有在方之翠面前才放心展露的情绪。 以前方之翠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喜欢上方淮曳,后来想起来的也是这双眼睛。 第145章 方淮曳哪怕不够真诚,和她互相利用,可仅仅看到那双眼睛,她也无法产生任何恶意,更无法相信方淮曳会对别人怀有什么恶意。 她是很美好的珍宝。 “翠翠,”方淮曳大概发现了她的出神,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啊?” 方之翠的真名方淮曳不能叫,所以就干脆叫起她的小名,这两天也越叫越顺口了。 “没什么,”方之翠笑了笑,她一只手搭在方淮曳肩头,方淮曳也没什么抗拒,只转过身低头吻了吻她的手腕。 柔软的唇瓣摩擦在手腕上时带来几分痒意,方之翠微顿,“怎么了?” 方淮曳唇瓣贴在她腕间,只露出了高挺的鼻梁和那双令方之翠难以忘记的眼睛。 “我想亲亲你,”方淮曳轻声说。 她说话时产生的震动仿佛通过脉搏传递到了方之翠的心口。 更痒了。 方之翠耳尖微微泛红却尽量保持着冷静,她抽出自己的手,低头凑近,甚至能看到方淮曳微颤的眼睫。 她们都没什么经验,却都不想露怯。 方之翠试探着在方淮曳唇上贴了贴。 两个人顿时都从耳朵红到了眼睑下,方之翠没忍住,下巴搭在她脖颈下,笑出声来。 “你怎么脸和我一样红?” 方淮曳闻言,低头在她眼睛上亲了亲,“好了,现在你的脸更红一点了。。” 两人乍然对视,都沉默了一下,随即没忍住,一块儿笑出声来。 “哎哟,不行,太幼稚了,”方淮曳捧着脸,笑着抱怨起来,“我害羞啊,第一次和人亲,确实有点不太好入门。” “我也这么觉得,”方之翠故作正经地点点头,“确实有一点难度,不然我们……” 方淮曳一把拽住她的手臂,“不然我们多练习几次!” 方之翠目光闪烁,她其实想说不然今天就算了。 可是方淮曳已经说出口,多练习两次,也不是不可以。 两人这次闭上了眼睛,唇齿相接的这一刻,害羞的情绪渐近被亲密无间的暧昧取代。 直到对方都轻轻喘着气她们才分开,两人眼底湿润,凝视着对方久久不语,甚至没过多久又亲密地将唇贴到了一起。 方淮曳的鼻尖蹭在方之翠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方之翠抬手捧住她的脸,突然就有些不想放开。 大概接吻确实是有些让恋人沉迷的魔力的。 两人说多练习几次,就认认真真练习了好多次,直到唇瓣都有些发疼才仿佛终于发现自己体力耗尽般分开,但她们还是躺得很近,两人散落的长发都交织在一起。 方淮曳坐在回上海的车上时都还在思考自己和方之翠到底亲了多少次。 她的嘴唇到今天吃辣还会有点刺痛,她相信方之翠肯定也是这样。 下次得记住这个时间,要卡着极限亲。 两个人都是说做就做的人,决定要一起回上海之后就立马打包东西。 开的是两人临时买的二手车。 方之翠的车用的是老娭毑的身份开的牌照,这样跨省旅行要查点什么的时候就很麻烦。 身份证不能用,那就说明驾驶证也用不了。 不如用方淮曳的身份证直接过户一辆二手的,然后再一路开去上海,至于方之翠今后的身份问题,方淮曳决定回去找方孟慈帮忙。 她自己还没什么社会关系,但是凭借方孟慈的社会地位,这件事应该会好解决一些。 现在还没上高速,开车的还是方之翠。 广西的六月那叫一个艳阳高照,车里空调打得很足,方淮曳坐车坐久了有些昏昏欲睡。 方之翠看她一眼,低声说:“不然你睡一觉吧。” 方淮曳摇摇头,她眯着眼睛看了眼窗外的远山,突然问:“你还活着这件事,我该怎么和喆姨说?你不能回村,我也不能在村里提这件事。” 方之翠沉默片刻,“或许,你回上海好好生活,她就能明白是为什么,也能猜到我还活着。” “会吗?”方之翠有些好奇,“喆姨会肯定这件事吗?而不是将信将疑。不知道真假的消息,对人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她会的,”方之翠缓声解释:“我离开后,你在村里的表现和我的生死直接相关。你或许并不知道自己多固执,能让你不再执着地守在村里,回上海好好生活,或许方蓉花她们会以为你想通了,可喆姨不会这么觉得。” “她知道,你和我是一种人。” 所以也会知道,假如方淮曳有一天离开了,那必然是毫无负担地离开,而不是想通了。 “等明年,我请喆姨来上海玩吧。”方淮曳点点头,认同了方之翠的话,“不能在村里见,可以到村外离山神遥远得不行的地方见面啊。” “喆姨见到你肯定很开心。” 方之翠没忍住笑起来,“你确定?我怎么觉得她发现我没事之后,大概会把我狠狠修理一顿。” 她从小到大都不怎么让喆姨省心,被骂已是经家常便饭了。 喆姨但凡放心下来,都要揪着方之翠的耳朵狠狠数落一顿。 想想那个场景,方之翠背后微寒。 再厉害的女人都怕妈妈,这绝对是句至理名言。 第70章 日常三 回上海的路并不算赶, 满打满算起码还有三四个月,方淮曳和方之翠多得是时间在路上且走且停。 第146章 两人脱离工作和学校太久了,险些都快忘了假期究竟是什么时候, 回到重庆湖南的交界处时高速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问就是五一假期结束返程的大潮。 方淮曳和方之翠走的地方大多是偏远些的山水, 所以对这个五一假没什么概念, 但到了两省交界的高速点, 被聚集起来的人潮看得一愣一愣的。 两人在阳朔过户了一辆坦克三百, 很基础款的越野, 但是够大,便宜, 还好用。 黑色的外观低调至极, 后排放下就是床, 还能把生活用品装全, 甚至还有一口便携式液化气罐。 堵在高速上, 大家都挺愁。 沿途时不时就有叫卖方便面小零食的,里头有个小姑娘好几次经过方淮曳和方之翠车边, 走过来走过去的, 方淮曳最后还是善心大发, 在她那里买了桶爆椒牛肉面, 花了整整十块大洋。 方之翠在高德的群聊里了解了一下,说是前头连环追尾, 还有得堵呢, 没个半天清不完。 两人一合计, 准备准备把液化气罐抬出来, 在外面架了个锅开始切菜炒饭。 饭菜香气给周围五湖四海的口音都弄得挺馋,群里到处在问是哪里传来的香气。 靠近点她们的直接就问卖不卖饭菜了, 单纯吃泡面哪里有吃小炒菜有滋有味。 方淮曳和方之翠掂量了一下自己车里的存货,给自己留足了饭菜之后干脆说:“不卖,想吃自己来盛,没有就没了。” 她们车前顿时围满了人,弄出来的几锅小炒和饭菜很快被分光了,感谢声不绝于耳,车边上堆了不少新鲜的水果和包装严密的零食。 方淮曳坐在车顶上,有点好笑,“以前我可没过这种经历呢。” 方淮曳戴了副墨镜,脸上看不出神情,只弯了弯唇角,“其实我也没经历过。” 方淮曳托着腮看后车厢里的零食,“这些能吃吗?” “不吃,”方之翠指尖叩了叩车顶,“倒不是我恶意揣测,出门在外,谨慎点总没错。哪怕大部分都是好意,但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最后可别败在陌生人给的零食里头。别人敢吃我们的东西,那是因为我们也在吃,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的。” “我觉得你说得没错,”方淮曳挺认同这一点的,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等出了湖南到江西了再把这些东西处理一下,这片好意她们注定要辜负。 两人聊着天的时候,头顶的天已经黑了,方淮曳看了眼手机,此刻将近七点半。 湘西多山林蚊虫,幸好今年的夏天来得迟,哪怕到了五月也才二十多度的天,反倒待得挺舒服。 周围的车里开始零零散散聚集,或者是打牌,或者遛狗,或者是讲故事,方淮曳托着下巴听那头的人说,有点好奇。 那人是个带川蜀口音的姑娘,正在提她以前来湘西时候见过的事。 “你们都知道嘛,湘西向来就神秘,我以前就喜欢往奇怪的地方钻,到过一个湘西边陲的小寨子,里面的女村长收留了我,我半夜起床的时候,碰见她们炼蛊虫了。” 有人提问:“是什么样的啊?真有蛊虫吗?” 川蜀姑娘点点头,“用陶瓷坛子装的,里面都是蜈蚣蝎子蛇,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女村长还拿出来把玩呢,被其中最大的蝎子蛰了手腕立马就青紫了,但没两分钟又消了。我怕被瞧见,就赶紧躲了。第二天女村长就如常送我出村,那手腕上什么都没有。我走了之后才奇怪呢,村子里敲敲打打的,好像在办什么喜事一样,但是我不敢回头的,赶忙就走了。” “骗人的吧,这年头,苗寨有几个没商业化的?你瞧瞧凤凰古城都成啥样了?”有人嘟囔起来。 川蜀姑娘暴脾气这就来了,“你说商业化就商业化?湘西这里多少山啊?你又没全去看过,你怎么知道都在世人面前了呢?” “说不定就有隐居的呢?我可没撒谎!我零几年去的,有撒谎的必要吗?” 刚刚质疑的中年男人见她气焰嚣张不好惹,闭上了嘴,讷讷不语。 “本来就是萍水相逢讲故事嘛,追究真假没意义。”有人打起圆场,“故事精彩就足够了。” 川蜀姑娘还想说点什么,最终只张了张嘴,没好气地轻哼一声,回了自己的车里。 方淮曳戳了戳方之翠的腰,“你说她说的是真是假啊?” “想知道?”方之翠一眼看穿了她的好奇。 山神的事结束之后,并不能让方淮曳产生恐惧,相反,她对这些事物产生了相当的好奇心。 这是一个,她以前从未想过的世界。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有一群人怀揣着秘密,正在过和无形的神神鬼鬼打交道的生活。 反正事情已经了结了,她们再去瞧瞧这些事也没什么。 方之翠闻言从车顶一跃而下,走到那位川蜀姑娘的车边敲了敲门。 川蜀姑娘吃过两人的饭,吃人嘴短不好拒绝,几乎方之翠一表明来意她就极为肯定地点了点头,“我说的真的是真的,但是……” “但是什么?”方之翠抓住了她的犹豫。 “你信人的第六感吗?我当时那晚上很害怕,很难受,只想快点离开,所以第二天我七点就出发了,离开村子之后这种感觉就没有了。” 方之翠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信你啊,不然也不会来问了。” “能给我个地址吗?我和我的朋友对这个村子有点儿兴趣。” 第147章 川蜀姑娘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把地址写给了她,一边写一边叮嘱道:“我也不知道你们还找不找得到,我当初自己也是胆子比较大,乱开的,只记得村子名字,具体位置在哪里那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应该是湘西这头山里的。” 方之翠接过纸条,冲她道了声谢。 方淮曳已经好整以暇地等她过去了,方之翠把纸条给她,又把刚刚川蜀姑娘说的话复述一遍。 方淮曳立马拿着手机开始搜索。 “咦?”她奇怪地说:“这是个景区啊。” 那上头用飘逸的字体写下了葱岭寨的字样,而方淮曳搜索之后,葱岭寨并没有明确的地标,而在浏览器搜索之后可以搜索出来葱岭寨是一个湘西边陲的小景区里的寨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苗寨商业化也正常,”方之翠说:“你决定,我们去不去?” “都变成景区了,那没什么不敢去的啦。”方淮曳笑起来。 向西行的旅程就这么临时决定往北走。 两个人空闲时间多得很,对这个奇怪的寨子起了兴趣那就不再耽搁。 高速通在第二天早上,这回是方之翠开车,两人下了高速之后很是经过了几个漂亮又没什么商业化的小镇,见离目的地很近了,两人又多了点倦怠,就干脆在最后这个离景区不过两百公里的小镇上休息两天。 两人现在开房都只开一间,明面上说是这样省钱,可实际上这段时间她们已经习惯了相拥而眠。 虽然她们现在也只会亲一亲,最大的尺度不过有一次没收住,方之翠在方淮曳的锁骨上种了颗草莓,可是两个人的相处状态却娴熟到不行。 她们彼此之间共鸣太多,有时候一个眼神都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这是一种比亲吻更加让人心动的感觉。 用方淮曳的话来说,大概是知己难求,所以只要和方之翠相处,方淮曳做什么都很平静。 就连两个人入住酒店之后一起躺在床上看恐怖片都能有静谧的氛围。 大多数恐怖片吓不到她们,毕竟她们的经历比任何恐怖片都吓人,因此看起来反倒多了点乏味。 “明天我们出发去苗寨吗?”方淮曳看困了,迷迷糊糊问。 方之翠替她把平板关上,轻声说:“可以。” 说罢她将方淮曳揽近一点,让两人能一起缩紧被子里,方淮曳习惯性地在被子里找到了她的手,这回没有扣住,而是把一整条手臂抱在自己胸前,用脸蹭了蹭她的肩膀,“那你明天早点儿叫我。” 方淮曳当久了自由打工人,每天什么时候醒自己决定,这几年加上过得压抑,作息其实很混乱,基本早上不醒晚上不睡,这段时间被方之翠压着改了一点,变成晚上能睡早上不醒了。 方之翠心口微软,点头应好。 屋里的灯全部按灭,两人渐渐进入睡梦中。 而走廊外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一声“滴”响起,她们的房门咔嚓一声就开了。 方之翠和方淮曳吓了一个激灵,顿时就醒了。 方之翠按开灯,看了眼时间,才过了十分钟不到,而大门口的位置却已然开了一条小缝,随着风吹进来的方向,在门框上一下又一下磕出清响。 她们的门被人打开了,还是用房卡刷开的。 方之翠顿时神情微变,她拿了衣服替方淮曳披上,拿起床头柜边上的水果刀,往门边走去。 方淮曳咬了咬唇,干脆地也随手抽了个打人挺疼的物件往她身旁靠。 两人猛得拉开了房间大门,门外走廊却空荡荡一片,什么都没有。 方淮曳和方之翠对视一眼,提醒:“去打前台的电话问问。” 镇里没有星级酒店,但因为两人不差钱,住的也算最繁华的主干道边的智能酒店,旁边就是派出所,这么离谱的事,她们还是第一次遇见。 方之翠拨通了酒店电话后那头的前台客服貌似已经知晓了她这是什么事,连连道歉道:“对不起客人,是我们的保洁阿姨年纪大了,把房卡和钥匙落在打扫过的客房里,但是又不记得是哪间才着急这么干的!我已经和您这层的五位客人都联系过了,如果您需要我们现在就可以提供监控,如果需要看现场监控也可以来酒店大堂直接调去给您看。” “真的很抱歉,这件事是我们的失职,我们已经骂过她了,可以的可以的,您可以来楼下,我们现场就能看监控,实在不好意思。” 开的免提,方淮曳该听到的也都听到了,她将信将疑,“真的假的?这么离谱?” “我们下去看看监控吧,”方之翠提议。 两人最终还是决定下楼看看,同电梯还遇到了另外两位沉默寡言,裹着风衣一同下楼的女孩子。 刚到楼下,前台就连忙迎上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几位跟我来,就在这边,我现场给你们调取。” 四人跟在她身后进了前台,大堂的沙发上垂头丧气地坐了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对她们诚惶诚恐,带着点尴尬,“对不起对不起,明天老板肯定要罚我工资了。” 她嘴里的口音颇重,但能听出是在尽力讲普通话。 前台连忙把监控调出来,清晰地调取了整个过程,说得倒是真的没有任何问题,事情很离谱,但描述是实情,这老奶奶深夜闯了五间房,而且都是用万能房卡刷开之后就匆匆离开,方淮曳和方之翠的是倒数第二间,最后一间在她们旁边,是间空房,老奶奶进去之后半天没出来,方淮曳和方之翠中途推开了房门,等她们回去之后,老奶奶终于找到了房卡和钥匙,然后退了出来。 第148章 怕她们不相信,前台小姐姐还特意解释:“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犯错了,前几天也这样过,总是丢三落四,人老了,脑子不太好了。” 说着,她又把三天前的监控调出来,熟练地调到了五楼晚上八点半到时候,果然这老太太也这么来了一通,里面几户住客的反应几乎和方淮曳还有方之翠一模一样,没一会就下了楼调取监控,前台甚至怕她们不相信,还特意把三天前她调取监控给住户看的监控也调了出来,态度非常诚恳。 方淮曳现在不觉得这件事离谱,她开始觉得面前的这位老娭毑离谱,很少有酒店会用这样糊涂的员工,而且看前台数落她的样子,这并不是她这样做的次数并不算少。和她们一起下来的两个姑娘看完监控见是误会一场就早早地回了房,方淮曳和方之翠干脆点了些宵夜,在酒店大堂里等着来,顺便听听这老娭毑到底什么情况。 刚刚前台处理烂摊子的时候还保持微笑,此刻人走了,就开始用方言数落起面前的老娭毑。 她以为方淮曳和方之翠听不懂,但实际上两人听了个大概。 “你说说你,早就说过了,让你在家里待着别出来了,你非要出来干嘛?妹妹她们会养你的。你干什么工作都不行” 老太太委屈起来,“我阿妈说过,我不能回寨子里,回去我就要做洞女了。” 前台:“你都六十多了,还做什么洞女啊?那都是假的!封建迷信你懂吧?” 方淮曳和方之翠提取到关键词,稍微对视一眼。 洞女? 第71章 日常四 方淮曳和方之翠并没有在酒店多待, 第二天就上路前往葱岭寨。 葱岭寨依山傍水,按照小红书上的介绍来看,基本都是标准的吊脚楼, 放眼看去鳞次栉比, 很有一番特色风味。 葱岭寨的介绍不多, 无论是抖音还是小红书上都被打上了小众景点的标签, 但是给它的堆砌词并不少, 什么天然氧吧、人文小众、复古风情, 应有尽有。 方淮曳在上路的过程中顺手搜了下景区内的酒店, 发现葱岭寨居然还接住宿,住宿条件你别说, 除了贵没有什么别的缺点, 是按照原本的吊脚楼扩建的, 里面空调淋浴一应俱全, 甚至还有干湿分离, 一整座楼能住两到四人。 她顺手看了眼评论,大多是在说房间很出片, 住得很舒服, 窗外景色好, 只有一条评论令她稍微注意了点。 我要上岸:五一不想人挤人, 特意找到的小众宝藏旅行地点,人不多, 景色优美, 住在大自然里每天都可以跟着寨子里的阿妈们探索山林, 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美, 现在是又想这里被人发现出门就忍不住安利,又怕自己明年来会爆火到找不到房间只能看人头。房间很好, 晚上推开窗户看景色的时候惊艳到我了[心][心]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大半夜的时候总觉得好像有人在外面唱歌,让人有点睡不着,打了投诉电话,说是风刮出来的声音,态度还是很好的,说给我加一层隔音纱,马上就来加了,加完之后就不怎么听得到了,给服务态度点赞[赞][赞][赞] 下面还附带了几张房间图片,拍得很漂亮。 方淮曳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评论就是前几天,她打开订房系统,在里头准确的找到了这位网友住的房间,然后下了单。 “我觉得这个寨子有点奇怪,”方淮曳又找到了几张葱岭寨的俯拍图和位置示意图,“你看,这个寨子的民宿全部都在寨子正中间。” 方之翠正开着车,见前头有个加油站,便先将车停了过去,顺便两人还能在加油站吃个中餐。 她接过平板边走边看,“确实,这个寨子要按川蜀姑娘的话来说,起码存在几十年了,那时候还是个没人光顾的小村子,说明只有她们自己住,现在就算开发成旅游区了,那原本的住房结构也不可能改变。” 苗寨顾名思义,那就是苗族人居住的寨子,由房屋山林组成。 开辟成旅游区的村寨不可能自己规划,那旅游住宿方面肯定是统一规划的,不存在中间几家人愿意把房子贡献出来做民宿的可能。 可这种生活化改旅游区的寨子前提是不影响村民生活,就算要办民宿,那肯定也要优先在寨子边缘扩建而不是选择正中心的位置,这不符合常理。 而且很奇怪的是,方淮曳曾经旅游过许多地方,就是风沙料峭的西北也去过,那才叫真正的风大,晚上刮起来感觉能把人一层脸皮刮走,睡在酒店里都能听到狂风大作的嗡鸣,可就算是那里也不会准备隔音棉帮客人隔音。 太周到了。 5a级景区里都不会这样周到。 两人到达葱岭寨时是下午三点,五一假期结束,这里基本没什么人了,显得极为清冷。 景区其实划的范围很大,附近的十来座山都在景区范围内,虽然叫黄咕岭森林公园,但实际上包含了包括葱岭寨在内的三个大苗寨,能攀爬的山只有两座,剩下的都是禁止通行的禁区,这也是方淮曳觉得这只是个小景区的原因。 景区门口有摆渡车,但是因为现在人少,私家车也可以进入,前往葱岭寨的道路修了柏油马路,是一条漫长的盘山公路,葱岭寨在公路顶端。 门口有三个年轻的旅客,看上去是错峰出来游玩的女大学生,她们正在犹豫是开自己的小轿车上山还是坐摆渡车。 方淮曳在售票处领了票之后就见她们正在两人的车边询问着什么,见她过去了,其中一个小姑娘温声开口,“姐姐,我们可以蹭一下你们的车吗?我们的车马力不够,可能上不去这条路,但是我们的行李又有点儿多,坐摆渡车可能不太方便,摆渡车不到葱岭寨,还要步行上山很长一段路。” 第149章 “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可以出油费,只拜托你们能捎我们一程。” 方淮曳看了眼自家车的后备箱,“可以倒是可以,不过我们的后备箱也挺满的,不确定能不能放下你们的行李箱。不过放不下或许能丢车顶。” 几个小姑娘闻言目光微亮,“真的吗?太好了!” 方淮曳趴在驾驶窗边,和方之翠对视一眼,笑嘻嘻地说:“翠翠,咱们做件好事吗?” 方之翠是没什么意见的,毕竟出门在外,谁没有个不方便的地方呢。 几个小姑娘把自己的车停到停车场之后就拎着五个大大小小的行李箱走了过来,三个二十寸以上的,两个十来寸的小箱子,确实能说一句行李有点儿多。 坦克300的优点之一就是容量大,后备箱虽然快被放满,但是还是勉勉强强塞下了一大两小三个行李箱,剩下的两个五人合力扛去了车顶。 五月份还不算太热,但几人上车之后却累出了一身汗。 “实在太谢谢两位姐姐了,今天要是没遇见你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刚刚说话的小姑娘双手合十,眼睛亮晶晶地道谢,然后进行了一下自我介绍:“我叫徐梦一,这两位是谢莎嘉和安霖,我们是央美的学生,特意趁着五一假结束之后出来找找灵感,好应付明年的毕设。” 方淮曳透过后视镜打量了一眼谢莎嘉和安霖,前者留着及肩的学生头,大概发现了她的注视,腼腆地冲她笑了一下,后者妆容精致,一头漂亮乌黑的长发,因为坐在正中间的缘故,在徐梦一介绍完后已经把头凑过来,笑着问:“我带了一点长沙捎的辣条,姐姐你们吃不吃呀?” 她的声音爽朗,中气十足,带着很浓郁的东北腔调。 方淮曳摆摆手,“我们暂时不吃。” “我叫方淮曳,这是黛青。”方淮曳向她们介绍道。 几人互相打了招呼,加上后排三个小姑娘是十足十的自来熟,车上并不冷清,时不时就传来几声叽叽喳喳的笑声。 直到到了山顶,葱岭寨在五人面前铺陈开,车内的聊天声才歇下来了些。 因为实在是太惊艳了点,如果不是肉眼所见,是想不到这样的深山里还会有这样望不见尽头依山而建的寨落的。 寨子里零零碎碎有些行人,其余的大多是苗寨的本地人,拎着菜篮子嬉笑打闹着穿梭在中间,大概因为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半,太阳隐约有了落下的迹象,头顶的阳光都变了色调,暖橘色洒在屋顶上,显得目之所及都美得像幅画。 “哇塞,这趟来得值了。”安霖趴在车窗边感叹道,连忙打开手机多拍了几张照。 徐梦一几人和方淮曳两人订的是同款民宿,甚至都订了将近一个星期,她们的房间在最中间,而方淮曳她们订下的这间吊脚楼实际在民宿的最边缘,旁边紧邻的就是住在本地的苗寨人。 等把行李卸下了,方淮曳才有闲心透过窗户往外看,方之翠换了件短袖长裤,端了杯水给她。 “进村来看,这里面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问题。”方之翠坐到她身边,缓声说:“不过……” “不过什么?”方淮曳扭头看她,眸光微动,“你有什么感觉对不对?” 方之翠略微诧异:“你也有?” “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方淮曳眉心轻蹙,“刚刚帮徐梦一她们送行李去中间的时候会轻一点,但是回了这里,这种感觉变重了。” 说实话,经历了村里的那些事,方淮曳和方之翠不可能一点没变,可真要说得到了什么,那大概是对一些危险的感触更加敏锐。 尤其到了山林中后,方淮曳感觉自己的神经尤其敏锐,从进葱岭寨的范围起,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再去寨子里看看,要是实在感觉不舒服,我们就早点走。”方之翠拍了拍她的肩。 方淮曳点头,顺便抬手圈住了方之翠的肩膀,头靠在她脖颈间蹭了蹭。 她撒娇般笑着说:“让我贴贴。” 方之翠有些受不了她这样撒娇,耳尖通红,精准地握住了她的另一只在自己背上摩挲的手,“你正经贴,别乱摸。” “我手可冷啦,”方淮曳反手握住她的小拇指摇了摇,“不信你感受一下。” 方淮曳确实有点体寒,她从小身体就不好,虽然那是因为老娭毑她们逆天改命的缘故,可现在体寒的毛病依旧没有好全。 方之翠想了一下,拉着她的那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放这,别动行不行?” 方淮曳也没想太乱来,她只揉了揉方之翠柔软的腹部,靠着她不动了。 刚刚还只是一点点橘调的阳光,现在却是满眼的火烧云和已经被群山掩去一半的落日,比刚刚进村时的风景还要壮观,两人没注意之下,一声咔嚓声响起。 方淮曳连忙直起身子低头去看,只见吊脚楼下谢莎嘉和安霖正捧着一个拍立得,安霖把拍立得里的照片取出来,踮起脚尖递给方淮曳和方之翠。 “淮曳姐,翠翠姐,刚刚看你们靠在一起太好看了,没忍住拍了一张。”安霖笑着说。 方之翠伸手接过,方淮曳趴在窗边没忍住问道:“你们这么快就收拾好啦?” 谢莎嘉点头,细声说:“刚刚收拾好呢,梦一在给家里打电话,我们就出来逛逛,刚才联系上了这里的导游,说明天能带我们去后面的禁山瞧瞧。说是那里面的风景更好看。” 第150章 方淮曳微愣,“禁山?既然是禁山那能进去吗?” 安霖摆摆手,“我们来之前特意了解过的,黄咕岭森林公园有十二座山头,但是只有前山的两座山头和葱岭寨还有剩下的两个苗寨的山头是开放的,其余的因为野生动物多,加上没修路暂时不开放。但是花点钱,让一只生活在这里的苗族导游带我们去几个苗寨之间相连的三座山是可以的,里面景色还挺多,瀑布啊旧庙啊峡谷啊什么的都有。” “我们问过导游了,没问题的,不深入,只在边上她们这么多年开辟出来的路里走走,她们自己平常上山采药或者捡点山珍都走这条路的,明天去说不定我们也能捡到点什么好东西呢。姐姐你们一块儿吗?” 方淮曳和方之翠对视了一眼,并没有立马答复,只说自己考虑一下,晚点在微信里和她们交流。 谢莎嘉和安霖又和两人聊了两句便离开了,年轻人出门总是兴致勃勃,葱岭寨范围并不小,少说得走上一两个小时。 方淮曳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眼她们给自己和方之翠拍的照片,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了?”方之翠笑着看她,“不想找麻烦又不放心?” “那人趋利避害是本能,这里给我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但是从景区建成到现在,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也没听说过什么不好的事,又感觉我有点儿杞人忧天了。”方淮曳一口气把水喝下,“你说我们要不要跟着去?” “我记得,她们明天要去的山是那边那一座?”方之翠站在窗边,眯着眼睛指了指她们右手边的一座山。 那座山在苗寨之后,看地图,山后面应该是另一座苗寨,但是通往那个寨子的路需要需要从来时的路绕着走,有一条完整的盘山公路连接。 也就是说,在景区建成之前,这两个寨子是完全被这座山给阻断的,建成之后也没有动这座山,反而将这座山打成了不准游客进入的禁区。 方之翠思考片刻后才说:“晚一点,我们去寨子后头逛逛吧。” 第72章 日常五 葱岭寨后半部分是搭在山头上的小广场, 一般寨子里有什么活动在这里办,没活动的时候这里处于受阳面,被用来晒晒辣椒干豆角干萝卜之类的, 时不时还用来放熏腊肉的箱子。葱岭寨在深山里, 但是也不至于和社会脱节, 下了山就能去山脚的小市场变卖自己的晒货, 市场老板们接收之后稍微票制一下就成了景区纪念品, 还是苗族同胞的手作, 价格能翻好几番。 现在就是没什么活动的时候, 广场里大多是些晒货,村民们也不怕人偷, 来这里的游客大多素质不错, 就算偷了也不怕, 赔起来能赔得对方长记性再也不敢来这里。 只有最边缘, 做了个老娭毑, 在那里守摊子,摊位上大多是些苗族服饰, 旁边还有个更年轻的穿苗族服饰的女孩, 捧着摄像机, 是专业出租摄影的小摊子。 大概是已经入了夜, 两人都没什么招揽生意的性质,坐在一块儿一遍嗑瓜子一边闲聊, 方淮曳和方之翠蹲在摊子边看苗服她们也没怎么管。 “请问这广场后面是什么呀?”方之翠问道。 女孩回答:“就是山啊。” 简洁明了的回答。 “什么建筑都没有吗?”方淮曳好奇起来。 女孩摆摆手, “就是纯天然的山景, 但是晚上不好看哩。得白天, 白天看漂亮得很。你们要条凳子坐坐吗?” 方淮曳闻言眸光微亮,一边道谢一边拉着方之翠坐下了。 “请问怎么称呼?” 女孩把自己胸口的导游证晃给两人看, “叫我小白天,这是我阿酿,啊,就是我娭毑。” “她姓仡肖,但是用汉姓的话,你们叫伍娭毑就行。” 苗族内部的姓氏十分复杂,光同一个寨子可能就有几十个不同的姓氏,但是归位汉姓一个汉姓下面对照的却不止一个苗族姓氏。方淮曳以前上民族文学精选的时候了解过,但是为了保持尊重,她还是叫的仡肖娭毑原姓。 小白天听了她的称呼,眉开眼笑起来。 仡肖娭毑话不多,几人闲聊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笑吟吟听着,顺便拨一拨自己手腕上的银铃铛。 年轻人要聊起来再简单不过,尤其是小白天这种专门和人打交道的向导,近期人流量少了,她生意也少,在山上憋得不行。 方淮曳和方之翠对视一眼,状似不经意般提起:“不然这两天你当我们的导游吧?你的业务就是带小团的私人导游吧?” 说罢她狡黠地眨眨眼,“咱们不走旅行社的路子,给你免了抽成,直接把钱给你。” 小白天微愣,今天她还真没招徕生意的想法,纯粹是因为方淮曳和方之翠和她后续聊得投缘才坐在这里唠嗑。 平常她摊子前头蹲了人,她也要问一句要不要凳子的,但大多都以为她要推销,摆摆手连忙就走了,坐下和她攀谈起来的还是第一次,她还以为两人是想和她混熟了等会拍照租衣服讲讲价,结果没想到给自己谈成了一笔生意? “在这里走走其实不用导游也行。”小白天诚恳地提醒,“景区总共没多大,你们又是开车来的,其实找导游没必要。” “其实我们原来也没想找,但是和我们同路的几个小姑娘说想去禁区里走走,”方之翠托着下巴编好了理由,“她们说问了导游,去后头这座山也没事,就去些你们平常经常采山味的地方,都是些踏过的路,还问我们要不要一块。” 第151章 “原本我们俩以为只能在景区里走走,现在没想到还能去别的地方,那自然也要去走走。不过我们不可能一直蹭她们的导游噻,自然要自己找一个的,说起来除了后头那座山,其余几座可以去吗?” 方之翠的话音落下,仡肖娭毑抬头看了她们一眼,眉心轻蹙,小白天仿佛也怔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既然是禁区,那当然是最好不去的。毕竟这里算是深山,山里有什么还不一定,挺危险的。这个后头的山里你们如果非要去,我倒是可以带你们去外围瞧瞧,别的嘛,我个人建议是不要的。” “啊?这样啊。”方淮曳故作失落,“那这里还有什么别的有意思的地方吗?” 小白天沉吟片刻,“如果你们需要我做导游,我可以带你们去三苗集市逛逛,你们也可以等一天,后天阿满姐姐回来了,可以带你们骑马去巡山,还可以做苗族手工。” “巡山?”方淮曳略显困惑。 “是你们进山的那两座,不过走的不是规划的路,是我们这些年来自己踩的路,可以骑马上去,挺有意思的。”小白天解释道。 “也可以,”方之翠点头应好,“那明天开始就麻烦你带我们玩啦,有什么要我们配合的可以直接说。” 小白天乐了,“签个合同吧,我正规旅行社出来的,做导游必须把合同准备好,我把电子合同发给你们。” 几人将这件事商定了下来,又签了合同,方淮曳和方之翠就告辞了,只等明天。 “对了,”小白天突然提醒道:“这几天山里晚上的天气有点变化莫测,蛇虫鼠蚁这个季节又最喜欢出动,如果晚上出门最好不要走太远。” 方淮曳眸光微闪,点头应了声好。 见两人的身影彻底走了,小白天才垂下眸子,对一旁的仡肖娭毑说:“真的一直有人带游客去山里吗?” “我也不知道,”仡肖娭毑说:“我天天守在这里,从来就没人从我这里越进山里,估计这群小崽子为了钱开了别的路。” 说罢她低斥一声:“这不是胡来!” “明天不能让她们进山里,”小白天咬了咬唇,“阿酿,这些年没出事算是幸运了。” “也不一定没出过事,每年山里死几个人不足为奇,谁知道是不是她们大胆从别的什么地方带进来的游客?”仡肖娭毑脸色微沉,“把这些小的今晚上叫出来。” 小白天点点头,“好,我晚点儿就去说。” - 方淮曳和方之翠回了房间之后合上窗户才发现窗上竟然已经覆盖了隔音棉,打电话问客服才知道是她们离开的时候保洁员来帮她们安上的,说是夜里风大,动物发出的声响也聒噪,加了隔音棉睡眠环境更舒适,顺便还请求她们在某音上给个好评。 这一套服务行云流水,找不到丁点破绽。 方之翠看了眼窗外,抬手把隔音棉戳开一点,外头的蝉鸣和蟋蟀发出的嗡嗡声清晰了许多。 “你觉得有问题吗?”方淮曳疲惫地躺倒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其实不用隔音棉,外面的声音也不算特别大。” “你觉得呢?”方之翠走近她,在她衣服卷上去后露出的光滑后腰上揉了揉,“什么都没干,就这么累了?” “别明知故问,”方淮曳任她抚摸自己的背脊,懒声道:“这根本不是身体累,是精神累。” “后头的山里就是有问题,一靠近我就觉得不舒服,越往下越不舒服,你别说你没感觉到。”她蹙眉说:“在那儿坐了半个小时比我在学校跑完一场八百米还累。” 说着她微微一顿,扣住衣服里方之翠的手。 “你干嘛?你正经摸就行了,别乱摸。” 方之翠顺着她的手往她背上一倒,趴在她脖颈上没忍住笑出声来,“我前几天也是这么和你说的,你不也没听话。” 方淮曳耳根略红,她力气没方之翠大,只能用力压住她的手。 “别压,越压手感越软,”方之翠在旁边一句话就止住了她的动作。 方淮曳:…… 方淮曳拿起头顶的枕头敲了她一下。 方之翠也没和她再闹了,正色道:“确实让我觉得有问题,但是刚刚我算了一卦,此行没什么凶险。而且小白天和仡肖娭毑给我的感觉并不像什么坏人,谁家都有点秘密,按她们的反应和提醒,我觉得后山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或者说这边山里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我们明天还去嘛?”方淮曳确实有点好奇这些不寻常的事,但哪儿有明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往前冲的啊? “你好奇心能止住?”方之翠反问。 方淮曳默了默,最终翻了个身和方之翠面对面,“好吧,止不住。” 要是一无所知那肯定没有好奇心,可好奇心一旦上来了,那就抓心挠肝忍不住想去探究一下。 “可能不用等明天,今晚说不定就会有个答案。” 方淮曳一个鹞子翻身把她压到身下,眼睛亮晶晶的,“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小方姨奶,你有点耐心嘛。”方之翠笑起来,“我们先等等看。” 这一等就等到了半夜。 隔音棉隔不住那条评论里的歌声。 是真的歌声。 凌晨两点半,从后山的方向准确传来的一阵歌声。 方淮曳从被窝里钻出来,她穿着睡衣跑到站在窗边的方之翠身边,捂着心口说:“有点儿瘆人啊。” 第152章 方之翠握了握她冰冷的手,另一只手给百叶窗打开一条缝隙,示意她看。 方淮曳这一探头差点吓得魂都要出来了。 黑黢黢一片的苗寨里陡然多了一串指甲盖大的橘红小光漂浮在空中,排列有序的往后山挪去。 方淮曳定睛细看才发现原来不是漂浮在空中,是有这样多的人,穿着黑红黄白相间的苗族服饰,举着香,沉默地朝后山走去。 她们脚步整齐,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那么丁点的灯光根本不足以令人看清她们的脸。 等队伍走过,方淮曳和方之翠便只能看清楚背影了。 屋内同样黑暗,方之翠戳了戳她的腰,接着一点月色,做了个唇形,“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方淮曳咬唇思考了一下,便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 来都来了,这热闹不看白不看嘛。 第73章 日常六 葱岭寨后头的这座山很高, 高到挡住了所有的视线,令它身后连绵不绝的群峰都消失不见,只能看到沉默且神秘的它。 从两人房前缓慢移动的那一串亮光便渐渐往后山而去。 等待人走远了, 方淮曳和方之翠才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山上是冷的, 白天还能穿短袖, 到了晚上反倒是要加个披肩, 否则呼啸的风吹来, 鸡皮疙瘩能起一手。 亮光又远了, 站在她们的位置已经看不清人影, 只能看到一连串漂浮在空中的橘红光电没入山中。 她们俩连忙跟上,隐约能听到几句不同于风声的呼啸。 “你听, ”走到傍晚来过的观景台时方之翠提醒道。 方淮曳侧耳, 她听到的是浅吟低唱, 和她在评论里看到的那位游客听到的声音很像。 可具体是什么曲调, 在唱什么, 却是听不明白的。 而这声音是从山后传来的。 更准确些说,是从苗寨众人前行的方向传来的。 她们对视一眼, 翻过了挡路的栅栏, 沿着苗寨众人留下的脚印, 往里走去。 - 仡肖娭毑和小白天领着队伍穿行在森林里。 这条路她们祖祖辈辈都在走, 并且走了许多年。 队伍里有些骚动,被强行叫来的小辈们眯着眼, 频繁打着哈欠。 她们并不明白, 为什么仡肖娭毑要这么兴师动众, 仅仅只是因为她们为了赚点外快, 带游客们去后山玩了几圈。 可她们的长辈却面容严肃,偶尔扫向她们的视线都带着锐利和恼火。 “到底怎么回事啊?”有人低声问小白天。 小白天沉默不语, 又往山上走了一会儿,她才说:“你们不该为了点钱带人来这边。” “我们干坏事啊,走的都是大家趟出来的路,也不危险,”同行的小姑娘撇了撇嘴,“要我说你们就是大惊小怪,路这么黑这么难走,大晚上出来才是危险呢。” 小白天没有回话。 她闭了闭眼,突然就懒得再开口了。 可她身后的几个小姑娘还在嘀嘀咕咕。 “明天我还要带游客呢,回去之后不知道能不能睡五个小时,这几天太困了。” “央筱你最近的客源都在哪儿呢?我盯你好几天了,成天不在家,有了新的路子了?” 被叫央筱的小姑娘正在给自己扎着的两股麻花辫上皮筋,漫不经心回答:“有啊,把张家界的路走了一遍,我姐姐那头的优惠共享给我了,今后估计不在这边带客,转去走张家界和凤凰古镇的线了吧。” “哎哟,有这路子不来提携一下我们啊?”有人笑着对她说。 央筱轻哼一声,“你们有导游证吗?我姐姐那里只要正规的导游,不正规的,她们怕担责呢。” “我们没有,不过小白天有啊。她辛辛苦苦考了个导游证,以前也是在外头做讲解,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死活不出去了,就钉死在寨子里。” 小白天听着她们聊天,抬头看了眼自己前头的路,无声叹了口气。 仡肖娭毑回头骂了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一声:“闭嘴,别说话。” 央筱几个小姑娘瞪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她们手里的香一路燃上来,已经断了一半。 小白天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有点心烦。 她们听不到。 可小白天能听到。 那幽怨又空灵的吟唱,几乎要穿透她的耳膜,令她忍不住用指尖紧紧扣住掌心,一点疼痛蔓延开来,反倒令她心口舒服了些。 仡肖娭毑扭头看她,突然说:“夜里和我们聊的那两个,不寻常。” 小白天听到她的话,反应过来,“您是说方淮曳和方之翠吗?” “对,”仡肖娭毑缓缓说:“我在她们身上感觉到了很奇怪的气息。” “什么意思?”小白天有些迷茫,她回忆起同方淮曳和方之翠的对话,还是没找到什么特殊的地方。 “我也说不出来,就是很奇怪。但是又有点熟悉,不记得在哪里感觉到过了。”仡肖娭毑的话说得不明不白,可小白天还来不及深思,她们就已经到了目的地。 没有人知道,在这片深山里,居然还有一口深不见底的山洞。 这条路,很少有人走到底,跟过来的小辈们瞧见了,没忍住惊呼出来。 这口山洞的洞口直径起码达到了三米,是满弧的圆形,从她们的角度看过去,仿佛是这座山的口舌,吓人得很。 第153章 “我怎么不知道这里头还有这个呀?”有人忍不住发问道。 “因为我们带你们进山的路,避开了这里。”仡肖娭毑终于对她们有了回应。 “为什么呀?”央筱好奇起来。 她没少看盗墓类的小说,自然也知道,这个山洞要是开发出来,说不定能吸引不少游客呢,就像重庆天眼洞。 可仡肖娭毑没有回答她的话,只对所有年轻姑娘们说:“看看你们手里的香,燃尽了的不用管,没燃尽的,把香丢进洞里。” “会着火的吧?放火烧山牢底要坐穿的。”有人嘀咕起来。 “让你放就放,哪儿来这么多话呢?”长辈给了她后脑勺一巴掌。 小姑娘们不敢再发表什么意见了,连忙一个接一个地把自己手里的香丢进去。 可奇怪的是,这些丢进去的香,在落进洞口之后就立马熄灭了。 央筱看着洞口,不知道为什么心口有些发毛,身后的小姑娘们看向她,催促道:“央筱,快点嘛,我们还要回去睡觉呢。” 央筱咽了口口水,往前走了两步,心跳竟然快了一点,她眼睛一闭,把手里只剩一点儿的香往里丢去。 她的香没有灭,那点橘红的星点一路坠落,渐渐到了深处才停下。 央筱眼皮子跳了跳,随即便听到她身后仡肖娭毑厉声道:“按住她!” 脑袋磕在地上的时候央筱才回过神来,她离洞口竟然已经只有一步之遥,明明刚刚还只能听到风声和鸟声,现在耳边却多了一道吟咏的歌声。 她听不明白这是在唱什么,只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一边挣扎一边尖叫道:“是谁?哪里来的歌声!我的耳朵好痛,啊——” 围观的姑娘们被吓了一跳,着急道:“什么歌声?哪里有歌声?” “央筱你怎么了?” “娭毑,发生什么事了?” 她们往前去,想瞧瞧央筱的情况,却被身边的长辈们拉住,让她们噤声。 刚刚的喧哗安静下来,只有央筱的尖叫声最为尖锐,瘆人至极。 小白天走到她身边,蹲身摸了摸她后脑勺,“是她。” “洞女,是她。” 央筱听见她的声音,忍着痛迷茫抬头,“什么东西?” “央筱,你这半年,进山了多少次?”小白天问道。 央筱大脑难以思考,恼声道:“我怎么知道!几十次吧!有什么问题吗?” 仡肖娭毑冷笑一声,“我以前怎么和你们说的?能不进后山不要进,你们都当成耳旁风了是吧?” “走,现在回去。从今天开始,你们一个都不准进山里,敢进来的,腿打断。” 说罢,她问道:“央筱她家里人呢?” 小白天回忆了一下,“她姐姐在张家界,等会通知她回来。” 央筱父母早亡,从小就和姐姐相依为命。 仡肖娭毑点头,吩咐人背着央筱往下走,她站在洞口前沉默了许久。 “怎么了?”小白天见她不动忍不住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仡肖娭毑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来一个老式的烟斗,想摸点烟丝出来发现没带,有些烦躁地舔了一下干涩的唇角,“我们没有把握。” “我阿酿做得到的事,我不一定能做到。” 她低头凝视着这口巨大的洞穴,“我也没想过,现在还会出洞女。怕救不了央筱这小女。” 小白天瞳孔微缩,有点儿着急,“您也没有办法的话,那寨子里谁能救央筱?” “只能试试看了,”仡肖娭毑说:“她还不一定会变成洞女,这两天还要观察一下。不过——” “一直在后面偷看的客人,是不是应该先出来?” 小白天一惊,连忙回头看。 只见后头的树林里隐隐约约出现了两个人影,叶片抖了抖,方淮曳和方之翠平静地从树后头走了出来,方之翠手上还捏了条蛇。 可实际上,要说起情绪,方淮曳和方之翠现在其实有点尴尬。 任谁在树后面偷看被发现了,都会很尴尬。 幸好仡肖娭毑还给她们留了点面子,让寨子里的大部队下去之后才点明这一点。 不过两个人平常脸皮厚习惯了,在小白天眼里倒显得很是云淡风轻,这里小白天很不满。 “你们怎么在这里?” 方淮曳看了她一眼,试探道:“我们说我们碰巧路过,你们信不信?” 小白天一脸你看我信不信的表情。 方淮曳摸了摸鼻尖,用胳膊肘戳了戳方之翠。 方之翠这才说道:“你们听得见吗?就是山里传来的歌声。” 小白天闻言脸色一变,“你们?也能听见?” “是,我们就是听见了才出来看看,结果看见了你们出门,就跟上来了。”方之翠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三分真七分假的谎。 “她们怎么会能够听见?”小白天不敢置信,“她们从没进过山里啊。” 仡肖娭毑仔细打量了两人一眼,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她们没进过山,但可能和比这洞里的东西更厉害的存在打过交道啊。” 她显然看出来了点什么,盘腿在洞边上坐下,“你们不是来旅游的,你们就是冲着我们这件事来的吧?” 方淮曳微愣,最终只笑了笑,“既然您猜到了,不知道能不能把你们今晚到底在干什么和我们说说呢?” 第154章 小白天脸上有些犹豫,可仡肖娭毑却摆摆手,“既然是同行,那说说也无所谓。” “你们听过落花洞女吗?” 第74章 日常七 “湘西有三奇, 这前两项大家都耳熟能详,苗疆巫术跟湘西赶尸,那这第三项, 你们知道吗?我们这回就来说说这第三奇——落花洞女……” 方淮曳把收音机里的有声节目关掉, 她看了眼窗外的夜色。 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其实也才凌晨四点半, 但是五月了, 天亮得早, 现在她们又在山上, 才五点就已经拂晓了。 方之翠被仡肖娭毑请去了她们屋里帮忙。 方淮曳托腮在窗边等, 有点儿心烦意乱。 落花洞女。 这个词对她来说并不熟悉,但是也不能说是陌生。 她大学的时候看书应该是看过的, 但是对她来说像本杂书, 眼睛扫过去之后就算看过了, 心里只有名字印象大一点。 可没想到, 在这里遇到真的了。 昨晚上仡肖娭毑和小白天她们举行的仪式, 是用来测试有没有人被洞神缠上的。 不过对这个“洞神”方淮曳觉得需要打个问号,究竟是不是神还两说。 落花洞女是湘西这一块特有的传闻, 大多是未曾出嫁的年轻女孩儿, 据说她们进山之后, 路过山洞, 被洞里的神灵看中之后就会与洞神两情相悦。一般回家之后会不吃不喝,眼明心亮却神游四海, 不再允许旁人触碰, 时常自言自语, 等待洞神腾云驾雾前来相迎。 一般情况下, 落花洞女不会活太久,她们最后会魂归山洞, 陪伴洞神。 以前落花洞女很多,后来落花洞女已经成了传说。 起码方淮曳是这么以为的。 苗寨里信什么的都有,什么洞神,山神,花神,鸟神,石头神都有,漫山遍野,什么都能称作神。 但就仡肖娭毑描述的这个洞神,方淮曳觉得这不像什么正常的东西。 她见过山神,拥抱过山神,她知道作为神明,该是什么模样。 那样温和平静的目光,太好辨认了。 当初如果不是山神的禁锢太多,她和老娭毑这些人怎么可能能够利用得了强大的神。 神不能伤害人,所以她觉得洞神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们不知道仡肖娭毑和小白天对这洞神是什么态度,可无论是她还是方之翠,对洞神那是没有半点敬畏的。 可是仡肖娭毑和小白天仿佛知晓她们想说什么一般,在洞边止住了她们的话头,然后带着她们俩也下了山。 进了寨子之后小白天才仿佛松了口气,温良的夜里她不知道为什么起了一身汗,用手帕擦过之后才认真对两人说:“在洞口前面我们也不敢多说什么,你们是不是觉得这个洞神很不像正神?” 方淮曳和方之翠一听就知道她们还有话要说,连忙请了她们进屋详谈这件事。 “落花洞女,对大部分地方来说都是福祉,这个女孩儿能侍奉神,那是件该多么荣幸的事啊?你们说对不对?”小白天轻声说:“过去那么多年,大部分寨子都是这么认为的,被洞神选中的姑娘就成了洞神的女人,哪怕死去了那也不是真的死去,而是陪神去了。” “可是我们不信的,”她的脸色严肃了一点,“谁家的姑娘长得好好的,要去侍奉神啊,这明明就是条死路,所以上一次出现落花洞女的时候,我们这里忍无可忍,做了一件事。” “等一下哈,”方淮曳打断她,“上一次出现落花洞女的时候,是不是零几年的时候啊?” 仡肖娭毑点头,“是,确实是零三年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这里还没有变成旅游景点,是个隐秘的苗寨,上一个变成落花洞女的,是我姐姐。”仡肖娭毑回忆道:“那时候她从后山里回来之后就不吃不喝,每天打扮得容光焕发,坐在窗前自言自语,说是过几天洞神就来接她了。我阿酿说她被洞神选中了。” 方之翠:“然后呢?” “然后我们杀了洞神。”仡肖娭毑笑起来,她指尖轻敲着桌面,平静且深沉的目光里难得漏出几分情绪波动,她缓缓说:“什么洞神,敢带走我的姐姐和亲人,就该死的。” 她的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安静。 “你们对我的话,似乎一点都不感到可怕或者意外。”过了良久,仡肖娭毑才幽幽说道:“就连惊讶的情绪都没有,我的感觉果然是对的。” “什么意思?”方淮曳有些迷茫。 “你们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我原来一直没弄明白是什么,现在知道了,”她锐利的目光扫过两人,“你们是同类,你们欺过天。” “这种事,是可以感觉到的吗?”方淮曳没忍住在自己身上嗅了嗅,“还有味道?” “应该是气息和命格,”方之翠同仡肖娭毑对视,“她说的感觉不是真实的感觉,而是她看过我们的命格之后得出的结论。” “就像你和我本来或许是该死的人,但是她看不出我的命格,而你的命格前半截和后半截很不相似,这说明我们改过命,要改命,必定欺天,”方之翠解释完后好整以暇地看向她,“您在昨天见到我们的时候,其实就发现了吧?” “您早就发现我们来村里动机不良,却按住不说,任由我们探索,引我们晚上去看,就连隔音棉都是您故意放上的,就是要让我们察觉不对。” 第155章 方淮曳反应了过来,感兴趣地问:“所以您想让我们做什么呢?” 仡肖娭毑叹了口气,这一次语气格外真诚,“帮帮央筱吧。” “可是你们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我们怎么做?”方之翠蹙眉。 “不是,我们有自己的方法,但是葱岭寨上一任族长就是我的娭毑,她是第一个做下这件事打破洞神的权威救下我姐姐的人。但是我和我阿妈的能力并没有她厉害,所以我不确定我能不能留下央筱。” “毕竟我阿妈在的那些年,落花洞女再也没有出现过。” 方淮曳:“您还是没有说需要我们做什么呀。” 仡肖娭毑这次直言道:“你们是欺天的人,洞神永远不会盯上你们,央筱这些日子可能会行为开始向落花洞女靠拢,她会难以控制地往洞边走去,会想自己跳下去。如果是同族的小姑娘去阻拦可能会同样被蛊惑,老人们去可能会被洞神当成阻碍,命令落花洞女杀掉阻碍。但是你们不一样,洞神不敢得罪你们。” “所以我希望这些日子,你们能帮我们看着央筱,一旦她进树林,把她拉回来。” 方淮曳在她的话中发现了一点漏洞,“那当初你姐姐是谁看住她的呢?” “是我。”仡肖娭毑沉吟片刻后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她还穿着上山祭祀的苗族服饰,解开时很繁杂,小白天抿了抿唇,对她的行为没有阻止,反而帮着她去脱下这身衣服。 仡肖娭毑的身体已经很干瘪了,这是每一个老人到了年纪时的正常样貌,可她从肩头到手臂到腰腹却遍布着细细密密的伤疤。 “说实话,但凡有别的人选,我都不会拖外地人进来。”她指着自己身上的疤痕,“这些,是我自己用刀砍出来的。当我姐姐被迷惑往洞边去的时候,我来拦住她,被迷惑的时候我就往自己身上砍一刀,用疼痛来抵抗,后来我被洞神当成了阻碍,我姐姐开始用刀来砍我,有的是她砍的。” “可现在,寨子里没有人愿意为央筱如此,就连她姐姐都做不到。”仡肖娭毑笑了一下,“应该说,你们的到来,算是她命不该绝。你们如果有什么想要的,我会尽量满足。” 方淮曳和方之翠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立马答应。 方淮曳打卦功夫不到家,反倒是方之翠在心底算了一下。自从村里的事结束之后,只要是关于她们俩的,远的事都算不出来,只能算近况,卜卦吉凶祸福。 方之翠在方淮曳掌心捏了一下,方淮曳大概知晓了这件事的危险程度,最终只笑着说:“我们确实有想要的,不过还是等帮你们解决了央筱的事再说吧。” 她们就此达成共识,仡肖娭毑和小白天特别真诚地谢了她们俩,然后毫不客气地把方之翠借走了。 方淮曳独自一个人在屋子里也睡不着,索性就听起了广播。 落花洞女的资料很少,广播也大多是些民间凶邪的故事,千篇一律,她光是听湘西有三奇这个开场就听了不下五遍。 直到太阳升起,方之翠依旧没回来,倒是小白天端着盘子给她端来了瞧着还挺丰盛的早餐。 “仡肖娭毑在和她研究能不能从开头阻止央筱变成落花洞女,”小白天给她解释,“她说你肯定一晚上没睡,让你好好休息一上午,下午再去找她。” 方之翠向来是个细心的人,方淮曳点点头,冲她道了声谢,顺便问了问央筱的情况。 “不怎么好,从昨天回去之后就变得昏昏沉沉,头痛欲裂,我们村里年老的娭毑给她用了一些止疼的草药,还上了我见都没见过的蛊,都没用。” “蛊?”方淮曳一听这来了劲,“真有蛊毒吗?” “嗯……和你们理解的可能不太一样,”小白天思考了一下怎么和她说清楚这个概念,“你们看的书啊,漫画啊,里面把蛊虫怎么练,练出来有什么功效都写得神乎其神,可是实际上,对我们寨子里来说,蛊虫更像是另一种用药的方法,五毒都能入药,只不过中医是用的死药,可我们用的是活药。如果你不理解,下午可以去看看,另一个娭毑下午准备给央筱试试别的蛊,方之翠看得还挺认真的,问了我们不少问题哩。” 这个解释算是通俗易懂,方淮曳基本理解了她嘴里蛊毒的含义,和她约定了下去过去瞧瞧。 能让方之翠都为之驻足的东西肯定很神奇很有意思。 小白天刚要和她道别回央筱那里,方淮曳便眼尖地发现徐梦一几人正朝这小竹楼走来。 她们嘴里有些抱怨,等走近了才隔着窗户和方淮曳打个招呼,安霖对她说:“淮曳姐我们被放鸽子了,昨天答应我们的导游今天说不能带我们去了。” 她的语气里有些郁闷,任谁定好的行程被打乱也不会多开心,昨天还兴高采烈的三个小姑娘,现在因为这件事不悦极了。 “那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方淮曳顺着她们的话问道。 谢莎嘉如实说:“我们打算自己去看看。反正这座山就在后面,没有导游,咱们自己去也可以嘛,就沿着她们的脚印走就行了。” 第75章 日常八 央美三人组怎么处理这是小白天的事儿, 方淮曳笑眯眯看着她领着三人往别处走,硬生生拖着她们去品味苗族文化有点想笑。 可经过这么一顿吵闹,她也算是困意全消, 哪怕一整晚上没睡觉, 此刻也精神得很, 干脆换了衣服直接去了央筱的屋子。 第156章 她们的屋子偏中间, 而央筱的屋子和她们隔了一整条对角线, 方淮曳走过去时周围的人越来越多, 大多在着急交谈什么, 但说的是当地的土话,方淮曳听不懂。 直到进那吊脚楼之前, 里面传来了一声巨响, 方淮曳吓得一愣, 连忙和周围留守在外头的几个娭毑往屋子里跑。 只见屋子里的竹藤床摔了个四分五裂, 仡肖娭毑和方之翠站在旁边面露难色, 央筱被捆在地上,死命挣扎, 而她身旁是另一个娭毑, 手里拿着个陶瓷瓦罐, 有些手足无措。 见方淮曳进来了, 方之翠走到她身边,低声说:“怎么没睡觉直接过来了?” “小白天带徐梦一她们去玩了, 我睡不着也没事做, 就干脆过来看看。这是怎么了?” 方之翠说:“一晚上, 她就变了, 很奇怪的变法。” 方之翠是跟着仡肖娭毑一起来的,她和方淮曳在山林里偷看的时候, 央筱就是里面最显眼最靓丽的姑娘,香落进山洞里的时候都还算正常,可回来两个小时之后,也就是仡肖娭毑带她和小白天过来的时候,央筱已经变了。 她开始坐在梳妆台前频繁梳头,挑了自己阿妈传给她的苗族服饰,嘴里念念有辞,看人的目光已经高人一等。 等方之翠凑过去细听才知道她说的是:“我过两天就要和神结婚啦。我是被神挑中的人,我要为神奉献牺牲一生。” 紧接着她就要往走,被当时屋子里的几个长辈拦住,她的脾气突然变得很暴躁,会用尖锐的话骂阻拦她的人,还会把水果刀挥向她们。 昨夜就有个被拉来拦她的小年轻因此受了伤。 方之翠没见过这种事,也没见过敢这么光明正大出现的“洞神”。 方家冲的山神,处处都要躲避着人,除了她们这些亲历者,绝对不愿意让任何人发现它的存在。因为它是守护这一块的正神,是老天的化身,它不可以随便进入人的领域,也不可以行使毁坏人类生存的能力,否则会受到老天的惩罚。 这是从方娟槐到方之翠和方淮曳这么多年来摸索总结出来的对正神的约束。 哪怕不是正神,那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出现在人的面前,就如同老娭毑后来蔽身的那个邪神庙,要供奉,要隐蔽,连牌位门帘都不敢给自己设。 这个洞神哪儿来的这么厉害,光天化日害人? 方之翠觉得很离谱,这也是她一直待在这里旁观的原因。 这件事不对劲。 这个在湘西流传了几百年的神也不对劲。 但是她找不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仡肖娭毑她们也找不到阻止央筱发疯的法子,只能叫来了寨子里仅存的蛊师对她用了蛊,结果还是没用,只能把她拴住。 可鬼知道她力气变得这么大,藤床都被她折腾散架了,她在一片废墟里疯狂扭曲着挣扎着,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让我走,让我去侍奉洞神,我现在已经是它的人了,我会进入仙境,和它一同成神。你们怎么能不让我去见我的情人?” 她清秀的脸上神情狰狞,方淮曳与她对视时都被骇得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个状态,像是进邪/教组织被洗脑了。 可是她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就认定了自己的身心都属于洞神。 “所有能试的法子都试过了吗?”方淮曳问道。 仡肖娭毑摇头,“并没有,其实还有更多烈性的法子,但是怕她受不了。” 人的承受能力有限,央筱并非在这些诡事里成长起来的,身体素质也不行,更激烈的手段可能反而会让她去了半条命。 “零三年的那起落花洞女的事,怎么感觉和这次的不太一样呢?”方淮曳依稀记得昨晚上仡肖娭毑提了一嘴,但没有具体说,她回忆道:“仡肖娭毑的姐姐,不说只是在屋子里不说话只梳妆,不哭不闹,待了三天之后才发作的吗?央筱怎么会这么快?” “不知道,”仡肖娭毑闻言回答:“我也只遇到过一次洞神,不知道落花洞女发病是不是一样的反应,我们这里没有历史典籍记载,大多是代代流传或者画出来。我只听过以前的落花洞女,和我姐姐没有什么差别。” “央筱确实太快了些。”她说完这句话就陷入了沉思中。 “那上一次你们杀掉的洞神,也是在那个洞里吗?”方淮曳又问。 “是,”仡肖娭毑说:“上一个死掉的洞神就是在那个洞里。” 方淮曳得到答案后就不再说话,方之翠察觉到她似乎发现了什么,拉着她走到门外。 “我感觉很奇怪,”方淮曳和她站在挺拔的竹林后,压低声音说:“一个洞,会诞生两个洞神吗?” “就算可以,那也没有这么快诞生两个洞神吧?” 湘西的落花洞女虽然邪,但是出现得少,这也是它比赶尸跟蛊要名气小得原因。 神哪儿有那么容易形成,二十年出一个洞神,那湘西不遍地是邪神了? “所以你怀疑,这是零三年,仡肖娭毑她们其实没有把洞神完全杀死,所以才会卷土重来?”方之翠说出了她的想法。 “对,你觉得有可能吗?”方淮曳有点希冀地看向她,“如果是这样,那对仡肖娭毑她们来说,或许是老朋友呢?” 方之翠沉吟片刻,面色一变,“如果是这样,那才糟了。” “为什么?” 方淮曳疑惑的话刚问完,就被拉着手腕匆匆往前里走去。 第157章 里面比刚刚整洁点儿,碎成一块一块的床被收拾了,改成了床垫,央筱被捆住手脚束缚在上面,为了防止她乱骂人,嘴上还多了一块黑色的宽胶布。 方之翠把方淮曳的猜测告知了仡肖娭毑,她也立马变了脸色。 “怎么啦?仡肖娭毑?”周围众人瞧见了她的面色顿觉不好。 仡肖娭毑看了方之翠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你们的猜测有道理,”仡肖娭毑缓缓说:“可假如这个猜测是真的,这二十年洞神能恢复到现在,那它汲取到养分无法想象。” 一般的神灵汲取养分,必然是基于大地,基于天地,如果受到损伤要恢复,周边的环境肯定会受到一定影响,可洞神所处的山依旧一片郁郁葱葱。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它汲取的供它恢复的养分,是别的东西。 比如人。 仡肖娭毑闭了闭眼,吩咐下去,“寨方,你去找管理会的人查一下,最近这十来年最常上山的人都有谁。” 叫寨方的女人大概三十多岁,只点点头,带了几个在旁边的小姑娘往外走去。 “你们跟我来。”她的视线落在方淮曳和方之翠身上。 两人跟着她往外走,一直到了最边缘的礼堂里,仡肖娭毑在里头翻出来了一个陈旧的盒子,里面有一柄拐杖和一张已经褪色的黄色符箓。 “这是?”方淮曳问。 仡肖娭毑说:“是当初我阿酿杀洞神的用具。我要去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它卷土重来,希望你们能陪我去。” 方淮曳和方之翠并没有拒绝,但是为了方便传递信息,也怕过去她们经历过的信号全断的事再发生,方之翠留了一个卫星电话和一个对讲机在看守央筱的房间里,方便随时传讯。 安置好之后三人便动身进了山里。 这一次进去,比昨晚上快,起码在山里的可视度高了许多,不用小心脚下,仡肖娭毑年纪大了,腿脚却依旧灵活,不过半个小时,三人就进了山。 仡肖娭毑拿着拐杖和黄符箓,先将黄色符箓丢进了洞里,随即又把拐杖插/进了土丛中,她摇晃着随身携带的苗铃,丁零零的脆响在山间溢出,三人耳边又响起了昨晚上的吟唱,可今天的更尖锐更加幽怨。 卫星电话传来滴滴声,方之翠接了,顺便开了免提,可电话那头滋滋作响甚至有些听不清对面在说什么,只能感受到电话另一头的兵荒马乱。 “……跑了,央筱突然疯了……拉不住……” 她们从电话里分辨出了能分辨的几句话,方淮曳打开对讲机,可对面没有丝毫回应。 仡肖娭毑弄不明白这些高科技,是她只拢着袖子坐在洞边,轻轻叹了口气。 “洞神没有实体,只能靠操纵别人获得养分,它对符箓和拐杖有反应,但是它做不到直接向我们回击,只能迷惑我们,可发现迷惑不了我们三个之后,就只会找它对落花洞女来解救它。” 所以央筱在那头会突然就疯了,朝山里奔来。 “确认了吗?”方之翠扭头问她。 仡肖娭毑颔首,眸光微暗,多了几分狠戾,“是,就是它。” “这张黄符箓,是用来伤害它的,不是我阿酿画的,是她朋友画给她的。当时画了很多,但只剩下了这张用过的,这里面没什么大能力去伤害别的洞神了,就和挠痒痒一样,可它原本的针对对象就是老洞神,用来用来刺痛原本在里面的老洞神却是有点用的。” 央筱的反应很明显,洞神被伤害到了,急需它的信徒来为它解围。 她们的身后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只见央筱跌跌撞撞尖叫着跑来,嘴里念叨着什么苗语,她的身后跟着看守她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追不上她。 仡肖娭毑冷眼旁观她握着水果刀狰狞地朝她冲过来,抽/出立在土里的拐杖,在央筱举着刀走近时突然一拐杖敲在她头顶。 明明并没有多重,可央筱却浑身一僵,连神情都怔愣了起来。 方淮曳和方之翠连忙见缝插针,一把压住她,她竟然也没有挣扎,身后追她的人总算赶到,接替了两人,牢牢实实把她捆好。 央筱却仿佛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她目光痴迷地盯着山洞,嘴唇一张一合,像在唱着什么歌。 周围一圈人都听不到,可方淮曳和方之翠却听到了,那是和洞神发出的吟唱一模一样的调子,尖锐且幽怨,她扭了扭身子想往前,却被牢牢按住,索性就不动了,只低低唱着歌,直到被人抬走。 仡肖娭毑抬头看着从茂密的树林中漏出来的天,缓缓说:“得再快一点,否则央筱会死。” 第76章 日常九 周围都是参天大树, 流泻下来的那一缕阳光几乎形成丁达尔效应,仡肖娭毑穿着自己绣的苗服坐在大洞旁,沉默了许久。 如果方淮曳和方之翠是单纯来参观的游客, 一定会被眼前神秘的一幕所惊艳, 并且拿起相机记录下来。 可哪怕是她们在此刻都能感觉到仡肖娭毑的情绪, 忍耐、烦忧还带着浓浓的杀意。 她从前从来没有想过, 洞神没有被杀死的情况。 当年她和她阿酿一起杀的洞神, 怎么就没死呢?她们付出了这么多, 受了这么大的罪, 甚至为此和别的寨子完全断交,结果现在才发觉, 洞神没死。 它甚至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重新生长了二十年, 不知吞下了多少人命。 第158章 当初她们杀不死洞神, 那这一次呢? 仡肖娭毑陷入了迷茫中。 她现在已经是寨子里的老祖宗了, 除了她只有孙女小白天学了她的本事, 可也还没达到厉害的程度,如果她没有了主意, 寨子里还有谁能有主意? 她不能乱。 方淮曳和方之翠是聪明人, 也是体贴的人, 她们甚至能猜到仡肖娭毑现在在想什么。 “您需要外援吗?”方淮曳蹲到她身边突然说道。 仡肖娭毑一愣, “什么意思?” “您不是看出来我们俩欺天过了吗?可是我们这么年轻,背后肯定有更复杂的故事和更厉害的人推着我们走或者领着我们走。”方淮曳解释:“您需要帮助吗?你们零三年杀洞神的时候, 也不止是你们自己吧?” 黄色的符箓不可能出自她们自己的手, 必然是接受过别人的帮助的, 既然如此, 应该没有这方面的忌讳,这也是方淮曳敢问仡肖娭毑的原因。 “那个人还在吗?”仡肖娭毑问道。 “不在了, ”方淮曳如实回答,老娭毑死了好几年了,粤娭毑也去年去世,刘群芳的老娘受神罚溺毙,方青月的老娘老年痴呆,老一辈三大巨头基本算通通陨落,方青月的老娘派不上用场。 仡肖娭毑被她噎了一下,难得鲜活地瞪了她一眼:“你在耍我吗?” 方淮曳笑起来,“但是继承她们意志的厉害人物还是能找来的,只看您需不需要,毕竟也是算长途跋涉,我得早点和她们打招呼,费点口舌请一请。” 仡肖娭毑想了想,最终还是点头,“拜托了,不知道几位什么时候能到?” “起码也得明天吧,”方淮曳算了下距离,黄咕岭位置有点偏僻,高铁只能坐到湘西,剩下的路少不得得租车开过来,一天的路程是要的,如果自驾的话可能会快点,但也快不到哪儿去。 “反正您也还在排查这些年往来的人,要花上一两天的时间?” 仡肖娭毑拄着拐杖起身,“谢谢你们了,也麻烦你们了,这两天确实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看住央筱再派人守好洞口。昨天忙了一整夜,你们去休息休息吧。她刚刚被这柄拐杖打到,估计能消停半天。” 她说完,便越过她们急匆匆往央筱的方向赶去,只剩下一个佝偻的背影。 方淮曳和方之翠跟在她身后,给她留了点独自安静的空间。 方之翠从方淮曳说请人帮忙开始,目光便有些复杂,现在周围没人了,她终于能把自己一直憋着的话说出口,“你是想请喆姨和刘群芳她们过来?” 方淮曳认识的“高人”也就只有她们俩。 “还有乐群、方蓉花。”方淮曳补充道,说着她勾了勾唇,“不过她们这么出来,方青月肯定会跟着来,刘月姐担心她妈估计也得跟过来,算一算起码要来六个。” “为什么?”方之翠抿了抿唇,没有接她的打趣。 “你不想见喆姨吗?我不能向她提你,可是如果这边有事让她们帮忙,那她们就完全可以过来了啊。”方淮曳见状神色认真起来:“你假死这么久,喆姨不知道你的死活,哪怕有猜测那也不确定,你不想她就这么在痛苦和怀疑里度过下半辈子吧?” “你不再能回村,那我们就让她们出来嘛。而且这件事,她们本来就比我们阅历丰富,仡肖娭毑加上她们俩,不至于弄不死一个邪里邪气的洞神吧?尤其是芳姨,以前我不知道,你死的这几年我跟着她学算卦,入了点门才知道她在这方面是什么样的鬼才。” 喆姨虽然是自学的野路子可她比谁都守规矩,刘群芳是家传的,但她用起自己的手段来胆大又疯狂跳脱,普通人想不到的她能另辟蹊径,聪慧至极。 这种事喆姨可能还要费点唇舌,但是刘群芳要知道了前因后果,就算坐轮椅都会自己把自己推过来好奇地瞧瞧。 反正她们现在也是路见不平,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当然要摇人相助找家长,顺便让喆姨安心嘛。 方淮曳可不想每次喆姨见着她依旧对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而且方之翠也不可能一辈子不见喆姨。 方之翠被她说中了自己的心事,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笑起来,她扣住方淮曳的手,低声说:“淮曳,谢谢你。” “你准备准备付钱吧。”方淮曳看了她一眼,有点幸灾乐祸,“请她们过来,那肯定要用重金的,还要报销差旅费,芳姨可能自己就使唤乐群刘月带她过来了,喆姨嘛,你自己知道她的脾气的,要请过来可得花不少钱呢,尤其这几年,她在村里的出场费都涨了好多。这件事肯定得我去说,她这几年对我一直有意见,肯定往更高了开的。” 方之翠:…… 她算了一下印象里喆姨的出场费感觉自己未来可能不止会被喆姨狠狠打一顿,小金库还可能被狠狠挖一个大坑,想起来竟然有点肉痛。 她果断提议:“我觉得这个事吧,得找仡肖娭毑报销一下。她们背靠景区,应该比我有钱。” - 方淮曳请刘群芳过来并没有花什么功夫,对方听她描述了一下这里的情况,就一口答应了,她这几年修身养性,每天都没什么事情做,好不容易撞到一起有意思的,那肯定开开心心就来了。 但是请喆姨就麻烦了许多,方之翠“死”之后她不乐意搭理方淮曳,方淮曳给她打电话也不怎么接,还是打了两三个才打通。方淮曳表明来意之后她却比刘群芳多了点关心还能冷声说几句让她注意安全,剩下的就大多是推拒。 第159章 最后还是刘群芳跑过去拉着她好一顿说才说动,答应过来,甚至还开出了一个天价。 报价单到方之翠手里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后面的几个零直呼喆姨怎么不去抢,可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之后答应了,并且在报价单上签下了她现在的化名——黛青,表明她是委托人。 至于找仡肖娭毑报销,看到报价的那一刻,方之翠就默默收起了这个想法,她还是不要坑老人家比较好。 刘群芳几人到黄咕岭到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这中途央筱又发了一次疯,她醒来之后坐在梳妆台前默默流泪,一边啜泣一边说:“我能感觉它很痛苦,它非常痛苦,它需要我,你们为什么要阻拦我。” 她又开始梳头,打理自己的妆容,准备前往山洞,最后被方之翠拦住了,她又被捆在了床垫上拼命挣扎。 仡肖娭毑仿照过去的符箓又往洞里丢进去几张,效果不大,但足够让洞神不好受,疼一疼,软刀子慢慢割,它越虚弱,对央筱的掌控度就越低,反正不管怎么样央筱都会痛苦,她要让洞神跟着一起痛。 守着央筱的人累得浑身难受,方之翠本来就还没想好怎么去见喆姨,又有空闲,就干脆留在山上,由方之翠和小白天下山去接人。 “曳姐,你的长辈们好相处嘛?”小白天坐在副驾悄咪咪问道,黄咕岭修了柏油马路的两座山开起来是舒服得不行的,穿梭在里头连风都是冰冰凉凉,令人心旷神怡,堪称天然氧吧。 方淮曳打开了窗,似乎这两天的疲惫和兴奋都被风抚平了不少,她思考了一下之后认真说:“都是有意思的长辈,你不是经常做导游,实际这么怕和人打交道?” “也没,只是要见除了我阿酿以外的高人,有点兴奋而已。你看我阿酿,瞧着挺正常是吧?那是对你们,她把你们看成同类,有点手艺傍身的人,性格都很怪很傲的。就昨天去做游客数据统计和背调的寨方姐,她是我们寨子里最年轻的蛊师,小时候都不带正眼看我呢。我只是有点怕自己哪儿会说错,怠慢了贵客。” 小白天对能帮助她们寨子,还是无偿帮助的高人,那是很尊敬的。 方淮曳没忍住笑出声来,“平常心对待就行。她们都是普通人。” 小白天应了一声,但还是有几分紧张。 方淮曳开着她们的坦克300一路到了山脚下,已经有一辆湘c牌照的越野在进山口蓄势待发,车门旁边方蓉花和方青月正蹲在地上,不知道在看什么,后面还跟了一辆黑色大众,那显然是刘月的车。 方淮曳从车上下来,朝方蓉花打了个招呼,“你们干嘛呢?” 方蓉花这才抬头,刚想说什么,方青月比她先开口,笑着朝方淮曳摆了摆手,“方小姨,我们在看轮胎磨损。” 被抢了话头,方蓉花也不急,等方之翠走过来之后才说:“天气有点热,毕竟是我新买的车,这不得小心点儿?” “喆姨和芳姨呢?”方淮曳伸长了脖子往后看,果然见到喆姨正靠在越野后车厢里,而刘群芳则摸索着在后面的大众里面探出头来,“是方淮曳到了吗?” 刘群芳虽然自己戳坏了自己的眼睛,但是后来去装了义眼,除了眼睛边上有几道狰狞的刀疤,别的看上去一切正常,现在更是小墨镜一带,怎么看都是时尚老太。 小白天有些犹疑,方淮曳却已经大大方方把她介绍给了众人。 喆姨不乐意搭理方淮曳,但是对别人还是比较礼貌的,刘月的大众不好开上山,她们在后车厢抗着轮椅和行李搬到了方淮曳几人的车上。 临到要走前,喆姨走过来,把刘月从方淮曳的车上揪了下来,自己心安理得地坐了上去。 刘月倒是没怎么抗议,只交待了一下乐群照顾好刘群芳,她过来也算给自己放了个年假,她又不怎么懂这方面的事,当然要把位置让给一行六人里懂的那三个嘛。 见几人的座位调整好了,方淮曳领头开头往上走,等车平稳上路了,刘群芳才问起,“你在电话里说得也不怎么清楚,这边到底怎么一回事?” 小白天怕影响她开车,连忙给三人细心解释起这头的前因后果,从她们零三年杀洞神到最近又发现洞神卷土重来,大概是因为当导游当习惯了,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小白天见了人才发现原本的顾虑有点多余,刘群芳一行人甚至比她想象得更好相处,刚见面,她就被方蓉花塞了不少地道湘潭土特产。 她说完之后几人心里了解了个大概,刘群芳沉吟片刻后说:“可能还要去实地瞧瞧,我以前只在书里见过落花洞女,还没现实见过呢。” 小白天欲言又止,那山洞虽然离寨子不远,可是路还是挺陡峭的,刘群芳的身体看着颇为脆弱,她习惯考虑周全,担心对方可能会消耗不起,伤到身体。 乐群看了她一眼,察觉到她的忧虑,善意回答:“没事,我们知道洞在山里,我和我姐可以轮流把师傅背进去的。” 她这样一说,小白天才放了心,连忙说着辛苦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喆姨看了她几眼这才开口说起来,“委托我们的黛青,是这位吗?” 小白天和她们熟悉了起来,方淮曳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经代替她进行了回答:“我不是,黛青姐姐是曳姐的朋友,多亏了她们俩不受洞神的影响可以帮我们看着央筱,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寨子里只有我阿酿能看人,可她老了,还要劳心去想杀洞神的事,实在分身乏术。” 第160章 “哦?是吗?”喆姨透过后视镜与方淮曳对视,意味深长,“那她怎么没下来呢?” 小白天:“这事不怪黛青姐姐,我们昨天守了央筱一天,仡肖娭毑只能拜托她去接个班。” 方淮曳知道她们早晚得知道这个黛青究竟是谁,但是真和喆姨对视的时候,她还是免不得有点儿心虚,只能讪笑一下。 “是啊,我和她商量了一下,还是她守着央筱我来接你们比较好,我怕我一个人按不住被洞神蛊惑的姑娘。” 喆姨不再说话,她扭头看向窗外,如果不细看,无法发现她小手指在轻颤着,仿佛在忍耐着什么,又仿佛在为什么可能成真的猜测而激动。 两侧的树林缓缓后退,方淮曳只能在心底祈祷方之翠自求多福,别看喆姨现在激动,待会儿真见着了方之翠,说不得要动手来顿竹笋炒肉。她肯定不敢拦,有多远跑多远,免得被波及。 不过她的心理活动还没做完,身旁的小白天手机响了一下,她看完之后由内而外地叹了口气,叹得迂回婉转,让人难以忽视。 方淮曳贴心发问:“怎么了?” 小白天幽幽道:“是想去后山的那三位,我昨天不是拉着她们去玩去了吗?她们说想请我后续也做导游,还出了高价,我答应了。本来今天要去后面的两个寨子的,结果我忘了,她们正在谴责我。” 第77章 日常十 到了山顶, 视野开阔,几个小的开心地四处看看,尤其是方青月, 她很少有离开村子出门的机会, 现在到了这么个地方, 方蓉花拽都拽不住。 “青姨, 你克制一下!”她一把揪住方青月想往前跑的身子, 她们身后乐群和刘月正在帮刘群芳放轮椅, 该感谢村落旅游华建设, 起码进村的路谁是水泥路还没什么阶梯,否则刘群芳是真不怎么好挪动。 小白天刚刚下了车就急匆匆去找了徐梦一几人, 她在手机上答应了带她们继续去村里深度游玩, 几人的毕设全仰仗在这村子里了, 非要探究个尽。 小白天还是贴心的, 她本来就揽了接待的任务, 现在人走了,但是还是把给她们安排的房门钥匙留给了方淮曳。 五一过去了, 现在算是旅游淡季, 空吊脚楼多得是, 仡肖娭毑特意拨了最好的几间给她们, 足够两人住一间的,宽宽敞敞。 方淮曳带几人安置好, 刘群芳腿脚不便, 和刘月一间屋子方便照顾, 剩下的两两一间, 方淮曳陪刘月进房安置的途中给方之翠发了条消息。 收到回信的时候刘群芳正好叫起她的名字。 “方淮曳啊,现在先带我去见见那个落花洞女。”刘群芳对什么景色啊, 旅游啊并不怎么在意,毕竟她这么个模样什么都瞧不见,落花洞女的吸引力反倒是最高的。 方淮曳在这头应了声好,顺手看了眼手机。 ——仡肖娭毑在这里守着,你们过来就行。 方淮曳想了想,接着问:喆姨也会一起去,你要不要先回来一趟? 手机许久都没消息回来,等方淮曳和刘月推着刘群芳出了门,她的手机才闪烁了两下,方淮曳又发了消息过来。 ——我现在就到了。 方淮曳看着消息一愣,一抬头果然见着了匆匆过来的方之翠,她朝方淮曳打了声招呼,这才扭头看向已经完全呆滞住的刘月。 “怎么啦?怎么不继续走了?”刘群芳催促。 “你?你是、是……”向来稳重的刘月仿佛见了鬼,当初她亲手帮着喆姨送方之翠入的土,那是真死的不能再死了,现在一个人又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见鬼了,为此她甚至还小心翼翼问方淮曳:“你能看到她吗?” 方淮曳:…… 方之翠走近了听到这句话差点没当场笑出声来。她本来就抱着破罐破摔的想法,知道自己肯定逃不过喆姨的拷问和一顿骂,干脆冲刘月笑起来,“她当然能看到我。你好哇,这姐姐就是淮曳你说的高人吗?” 刘群芳听到这个声音,顿时也蹙起眉来,“这是方——” “这位就是我们的委托人,黛青。”方淮曳截住了她的话头,不让她把这个名字念出来,她和方之翠眼底都掺杂着点恶劣,“你问的姐姐是高人的女儿,高人是这位芳姨。” 刘群芳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沉默许久后朝方之翠伸出手。 方之翠低下头,乖乖把脸放到她掌心,任由她用力抚摸。 刘群芳摸索着她的面容,最终将手放在了她肩头狠狠拍了两下,一时之间甚至说不出话来,刚刚想要去见落花洞女的热切也消失了,哆嗦着嘴唇连夸了两句,好险没失态,“黛青?黛青?好!好姑娘,好姑娘啊。” “妈?”刘月有些困惑。 “快,带这位黛青去给方喆瞧瞧,她会高兴疯的。”刘群芳不容许她多问,“把我也推过去。” 方之翠听着她的话唇角略弯,不懂装懂,“芳姨,方喆是谁啊?” “跟我一起来的厉害角色,你见了,肯定不会失望。”刘群芳笑着说。 方之翠笑出声来,“好,那我现在就去。” 她并肩跟着三人往前走,刘月还没回过神来,嘴里喃喃自语:“真是见鬼了……” 方淮曳算了一下,这样的惊吓起码还有四份,悄悄坏笑起来。 方之翠难得有这样迫切又畏惧的脚步,所谓近乡情怯,临到喆姨门前,她蜷了蜷指尖,最终还是敲响了吊脚楼的大门。 第161章 里面传来方蓉花的询问:“谁啊?” 方之翠回头和方淮曳对视一眼,清了清嗓子,如常说:“是委托人,黛青。” 她的声音响起,屋子里传来一阵凌乱的声响,有什么玻璃制品被打碎,方蓉花惊声道:“喆姨!” 随即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脚步声渐近,方之翠喉头不自觉吞咽了两下,下一秒大门打开,喆姨跑着到了门边,两人猛然对视。 喆姨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在见到方之翠这张脸的这一刻,握门把的手紧了又紧。 方之翠咬了下唇,露出一个近乎讨好的笑,“您好?” - 作为最后三个知晓方之翠没死,还被告知今后只能叫她黛青的人,方蓉花方青月以及乐群表示觉得自己的大脑现在像要被烧了一样疼。 或许刘群芳和喆姨这样的老江湖能立马弄清楚里面的不同寻常,可对她们来说只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一个人起死回生,那需要多大的能量? 哪怕她们都知晓方淮曳才是真正的所谓起死回生的人,可方淮曳本来就是以她本人和她们相交,也从来没有在她们面前死过,所以尽管明明知道方淮曳或许和方娟萱是同一个人,可她们没有实感。 方之翠不同,这是她们亲手将她从塘里捞上来,亲手触碰过她泡得发白冰冷的尸体,也是亲眼看着她下葬的。 吊脚楼的门关得紧紧的,几人蹲在外头,时不时看两眼,可方淮曳把仡肖娭毑给她们准备的隔音棉铺在了上头,什么都听不到。 方之翠不承认自己是方之翠,方淮曳也不承认这是方之翠,可她们都心知肚明,这就是方之翠。 荒唐又让人回不过神来。 “你扶我一下,”刘月蹲在地上蹲麻了脚,靠在乐群身上,低声说:“我妈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谁都不准再提她的名字,今后只准叫黛青,你不是一直跟在我妈屁股后面这么多年吗?你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吗?” 乐群无奈地说:“姐姐,我要看明白了,我能和你们蹲在这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是方之翠从进了吊脚楼之后她们逼问方淮曳的问题,可方淮曳一直在打哈哈,张嘴方之翠已经死了,闭嘴这是她的新朋友黛青,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是咬死不乐意说了。 方淮曳手里握着被鲜榨果汁,往后退了一步,没参与她们的讨论。 这件事,她是不能说的。 方之翠怎么脱险的,怎么离开的,甚至这中间都只是方淮曳的猜测,她和方之翠靠着默契,并没有交流过,可凭借智慧和对这件事全程的把握,方淮曳猜中了过程,并且得到了方之翠的默认。 她和方之翠现在对过去的事都小心翼翼不敢说出口,唯恐被老天察觉,尽管这个可能很小,因为方之翠的坟还在方家冲立着呢,至今她的未来都算不了,在天地间完全的死人状态。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能不提就不提,她相信喆姨和刘群芳会明白,也会用能说的法子暗示方蓉花几人,她就懒得费这个口舌了。 想起见着方之翠时几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她笑眯眯地多给自己灌了几口果汁,看别人的乐子确实是有意思的。 方蓉花默默吐槽,“我就说方小姨奶当初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原来是去找、找黛青去了,真不讲义气。” 黛青这个名字她们念起来还有些不习惯和绕口,但既然是刘群芳和方淮曳要求的,她们也只能听,三年前那一遭,都有经验了,弄不明白没关系,她们听话不坏事就行,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许多她们无法理解的事。 接受最良好的是方青月,这么些年她看着智力方面似乎有提高,可脑子在记事上却越来越糊涂,方之翠死了,黛青活着这两件事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太复杂的事,反正在她心底黛青和方之翠就是同一个人,她对生与死还没有那样深刻的思考。 几人在门口闲聊一会,终于把初见方之翠的震惊压了下去,刘群芳见她们吵吵嚷嚷地停了,问道:“几点了现在?” 刘月回答:“下午两点半。” “我看里头方喆和黛青一见如故,大概还要点儿时间才能出来,我们不然先去看看落花洞女吧。”刘群芳初见方之翠的表现比她们从容许多,现在心里平静了,又对这头的怪事更感兴趣了。 方淮曳认同她的说法,正要起身,吊脚楼的大门却打开了,喆姨率先从里面走出来,她的脸色不算好也不算坏,但眼尾通红,显然是哭过一遭了,方之翠跟在她身后走出来,倒是含笑的,她在喆姨身后探了探头,显然听到了刘群芳刚刚的话,“一见如故也还有别的时间聊天,那姑娘那头比较急切,咱们还是先过去比较好。” 喆姨吸了吸鼻子,点头,“是,可以先过去,走吧。” 说完,她就率先往前走去,刘群芳赶紧让刘月推着她跟上。 方淮曳走到方之翠身边,刚要说点什么,就有一只手臂搭上了方之翠的肩膀,只见方蓉花在她们俩旁边笑容灿烂,“黛青是吧?我也有点东西想和你聊聊。” 方之翠把她的手拨下来,扬眉,“聊什么?你也和我一见如故吗?” “是啊,那可不,一见如故。”方蓉花招招手,方青月和乐群连忙围了上来,在方之翠身边打着转转像是在观察什么神奇生物一般。 方之翠被她们转得眼前发晕,连忙朝方淮曳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第162章 “你们有什么账,等事情了结了再说嘛,”方淮曳善良地替她解围,“这次你们的出行费用,全都是由黛青小姐出资,她可是甲方,这期间你们最好别和她产生矛盾,万一克扣咱们待遇怎么办?” 方蓉花才不吃她这套,只轻哼一声,嘀咕着她敢,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带着方青月还有乐群往前走去。 “看来她们不是那么好消气啊。”方之翠看着她们的背影,做出判断。 那肯定是不好消气的,方之翠死的时候丧事虽然办得快,但是方蓉花她们哭得真情实感,给她守孝跪地也跪得真真切切,膝盖都跪紫,扶灵更是尽心尽力,整整三年,并不止方淮曳不好受,她们都同样不好受,因为她们心底都知道,是方之翠替她们挡下的全部报应,只要想想就难过愧疚遗憾一同上涌。 结果现在发现她没死,替她高兴是一回事,发现被她骗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起码也要生几个小时的闷气的,气完了估计就好了。 等人都走完了,方淮曳终于凑到她身边,在她身上左看右看,眼睛亮晶晶问:“喆姨没揍你吗?” 方之翠:…… 您就快把在看她热闹刻脑门上了。 “你这么想看我被喆姨揍嘛?”方之翠有点好笑地用手背蹭了蹭她的侧脸,“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我好奇嘛,”方淮曳回答得理直气壮。 毕竟在她眼底,无论是方之翠还是喆姨,都是直来直往的人,她们的情绪藏得都很深,并且很理智,整理得很快,就连流泪或许都是克制的。 这样的人,在确定双方无恙之后,不会过多的悲春伤秋,反倒会迅速恢复过去的相处方式,一种能令双方都更轻松开心的方式。 “人都快走完了,我们跟上去吧?”方之翠故意不回答,牵着她的手往前走,方淮曳见她不说脸上的好奇更重了,脚下像长了钉子似的,拉都拉不动,脸上却是一脸无辜。 等方之翠回头看她,她又故作伤心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但就是一句话不说,表情十分活泼灵动。 方之翠笑出声来,终究被她打败,俯在她耳边低声说:“揍了,但是喆姨说给我点面子,没揍脸,在我屁股上踹了几脚。” 方淮曳眼睛一亮,“还有呢?” 方之翠想了想,模仿喆姨的口吻复述了她刚刚在屋子里说过的话:“你这个小王八蛋,等我处理了这边的事再好好收拾你。” 可她眼底是饱含放心和庆幸的热泪。 放心方之翠终究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 庆幸方之翠还能开心自在地活着,能在她面前插科打诨,这样鲜活。 她如方淮曳所想,不适应煽情的氛围,在确定方之翠还活着的那一刻,就变成了她所熟悉的母亲。 第78章 日常十一 央筱的状态很不好, 这是喆姨和刘群芳看过之后得出来的结论,并且是比仡肖娭毑所想更糟糕的那种情况。 得出这个结论的是刘群芳,毕竟也是和老天作过对的人, 看不见听人描述一下也能感觉到央筱的奇怪之处。 她急着赶来也是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 “你的意思是, 央筱现在已经变成了洞神的养料了?”仡肖娭毑蹙起眉来。 落花洞女实际上, 本来就是洞神的养料, 她们被洞神控制蛊惑, 从身到心都觉得自己归属于洞神, 归家之后便会准备嫁给洞神, 最后再死在洞里,她们死在洞内之后本身就会变成供养洞神的养料, 还是特别虔诚的那种信徒。 当然, 这是仡肖娭毑她们总结出来的, 在别的地方, 所谓落花洞女都有美化, 什么侍奉神灵啊,什么成为神的妻子啊, 什么灵魂上跟随神去了更高的境界啊, 在仡肖娭毑她们看来都是为这邪神吃人不吐骨头的本质进行的美化, 对她们来说, 这就是个杀人不见血的下贱东西。 可是它有局限,它只能引导洞女走向它自觉奉献给它, 才能让洞女们做它的养料。 可刘群芳的意思是, 现在的央筱已经在成为它的养料了, 甚至她还不曾进洞。 “或许体系不同, 可人有血脉精气是公认的,落花洞女落洞之后归家会变得精神疯癫不吃不喝, 正常人这样肯定会导致精气神变差劲。央筱现在确实是这样的表现,可是你们说昨晚上去找洞神,看看是否是过去曾被杀过的那位,洞神受痛操控央筱前来,被仡肖娭毑用拐杖击打灵台上,对不对?”刘群芳问把她扛回来后的人:“她回来之后,是什么表现?” 扛她回来的几个阿姨思考了一下,这才说:“回来之后她萎靡了很久,嘴里是颠三倒四的话也会喊痛,到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今天早上才重新恢复精神,又开始在梳妆台前梳洗化妆,口里只念叨着要和洞神结成眷侣。” “萎靡后又变精神了,这段时日她进食了吗?” 众人摇头,“没有,落洞之后她不再进食了。” “所以她恢复的时候萎靡,又开始发疯的时候反倒有精神了,”刘群芳指尖点了点轮椅扶手,“这不正常啊。颠三倒四会喊痛反倒说明她那时候或许暂时脱离了洞神控制,所以她萎靡不振,露出她本来的模样。第二天早上又变成了洞女的普遍模样,反倒精神了,一个只进不出的邪神,难道还会给落花洞女什么精力,让她恢复吗?” 喆姨沉吟片刻,就着她的话问:“你的意思是,央筱之所以恢复了精神,是洞神为了迷惑她人,不让央筱的真实情况被发现做下的手脚。” 第163章 仡肖娭毑听明白了她们怀疑的缘由,深吸一口气,“要怎么证明?” 刘群芳回答,“最简单的方法是送她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我怀疑央筱现在看着没什么大问题,饿了两天除了喝水什么都没吃也暂时达不到饿脱像的程度,但是检查她的内里,可能已经开始衰败了。洞神吸她精气五脏六腑绝对不会没有任何影响,反正未来按照正常的情况来说,她过几天就要自觉在洞里,别人也发现不了这么多。早享用晚享用都是一样的。” 可这件事对洞神来说是一样的,对她们来说却更加棘手,因为这代表着恢复了二十年的洞神比零三年被杀死的时候更强大,已经能够超越山洞洞限制,来吸人精气了,如果没有及时发现,及时最后她们组拦住了央筱入洞,最终她也可能被吸到枯竭。 “怕是现在不怎么方便去医院,”方之翠婉转提醒:“央筱这种情况能不能离开寨子还不一定。” 就像当初山神想绞杀方淮曳,也会令方淮曳难以离开方家冲,山神还是正神到了一定地步都会做这种事,更别说邪神了,怕是央筱刚刚离开黄咕岭就会被它一怒之下直接吸干。 仡肖娭毑沉默片刻,这才缓缓说:“要证明她五脏六腑怎么样,也并不一定要去医院。” 她对身旁的人吩咐道:“去让寨方过来,她要是还没查完人也让她先放下过来一趟。” 对她们来说,用苗蛊检查身体比去医院更方便一点。 方之翠和方淮曳代替她给几人解释了一下,几人脸上立马露出些好奇,深觉这一趟出门实在长见识了。 寨方没一会儿便匆匆赶来,她显然已经听说了这里的推断和让她做的事,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瓷蛊盅,背包里还背着一摞半截小手指那么高的资料。 “最近二十年来这里十次以上的人都已经整理好了,一共筛出来两百三十个,他们的身份背景亲属关系也都已经查出来了,不过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 寨方把资料递给仡肖娭毑,方淮曳有些好奇,她扫了一眼反正也是无所事事的方家冲几人组,干脆接过来说道:“你们先在里头给央筱探探身体状态,剩下的这些让我们来帮忙筛查?” 这五十二个人本来就是不能借助机器的要人工审核,寨方一个人看昏头也要两三天才排查得完,现在有人愿意帮忙她自然是再乐意不过的。 资料到了方淮曳几人的手里,但她们也没立马离开,都睁大了眼等着看寨方要做什么。 只见寨方走到了央筱旁边,然后打开了蛊盅,一条小拇指长的蜈蚣从里面爬了出来,并且爬到了她的脸上,触须细细探查过后,顺着鼻孔钻了进去,很快就没了身影。 “嘶,”方蓉花在她们身后倒吸一口凉气,场面有点瘆人,她往后退了两步。 屋子里很安静,央筱的呼吸也很平静,直到蜈蚣再从她鼻腔里爬出来,她也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只睁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 寨方让蜈蚣能顺着自己的手爬上来,在它触须上摸了一下,是干的,她叹了口气,冲仡肖娭毑点点头。 仡肖娭毑垂下眼,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握紧了拐杖。 “你们说的是对的。”她哑声说:“寨方用的是吃人蛊,专门练出来咬人过剩的精华,是用来治富贵病的。治的过程中人会很痛苦,蜈蚣顺着食管下去,在五脏里做名堂,出来之后一般会吸出一身的东西,什么都吸不出只能代表这个人五脏枯竭到一定程度了。” 枯竭到这种程度,央筱都没有任何反应,吃人蛊进去之后这么痛苦的过程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反而证明了刘群芳的猜测是真的。 洞神现在比她们想象的还要强大许多。 - 房间里仡肖娭毑正和刘群芳喆姨商量着怎么先在洞神手下保住央筱,方淮曳拉着剩下的人干脆到外院开始分头查看寨方给的背调资料。 央筱的吊脚楼有个小院,她显然是个会享受生活的姑娘,院里有木桌长椅,还有一个网红ins风秋千,周围栽了一圈花。 几人坐在木桌旁,一人分看一沓,方青月闲着没事做,便在秋千上玩。 寨方估计有什么强迫症,资料上是标准的小五号宋体,排列得整整齐齐,条缕分明,就是有点废眼睛。 方淮曳拿着自己那一沓,浅浅扫过,并没有发觉什么问题。 能多次来这里的,大多是本地人或者本省人,大部分人旅行都是抽空出门,不会多次光顾一个景点,尤其还是这样偏僻的景点,所以黄咕岭来了十次以上的人和别的大景区相比并不算多,方淮曳优先在自己的这一沓资料里找外地游客查看。 但大多都没什么问题,多次来这里的大多收入状态在中产,并且很有空闲,其中尤其以中老年人居多,乍一看过去是看不清什么奇怪之处的。 方淮曳眨了眨酸涩的眼刚准备细看,就听见方蓉花在旁边咦了一声,顿时吸引了整桌人的注意。 “怎么了?”方之翠问。 方蓉花拿着手里的资料多看了几眼,这才解释道:“这个人她二十年里来了黄咕岭将近十五次,基本每年都来,每次都住在葱岭寨里,最后一次是一九年,从那之后就没来过了,因为她已经去世了。” “这位对这景区真是真爱啊,”她感叹了一声。 方淮曳点头,“有查出来去世原因吗?” 第164章 “好像有,”方蓉花往后翻,“她是一名老师,说是死在讲台上,不过……” 方蓉花犹疑了一下,“她每次来,都是和不同的人,和她一起来的有男有女,年龄有老有少。” “她也不是导游啊,日常生活圈子哪里来这么多人?而且在职老师每年假期就那么点,到一九年之前每年都要来这里一次,是不是有点儿奇怪呀?而且她也不是湖南本地的,她是甘肃的呀,离我们这里好远。”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怪人怪癖,但是这位老师的情况确实很奇怪,方之翠从她手里接过这人的资料,细细看起来。 寨方对这些游客查得很细致,职业、家庭成员、来过的具体时间、在黄咕岭游览过的地域甚至还有他们每次在葱岭寨居住的房间都导了出来。 这位老师姓王,叫王慧中,看面相是个和蔼可亲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 景点的游客资料并不是万能的,毕竟她们也不能去侵犯游客隐私,能显示的家庭成员只包括到访过景区的,别的是无法导出的。 方之翠顺着家庭成员一栏往下看,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谢莎嘉。 第79章 日常十二 谢莎嘉。 这是央美三人团里最腼腆的那位姑娘。她不如徐梦一长袖善舞, 也不像安霖那样豪爽大气,,哪怕在方淮曳和方之翠与她们短暂的交集中, 谢莎嘉的印象也是最浅淡的。 见方之翠在发愣, 把资料给她的方蓉花困惑起来, “怎么啦?” 方之翠如梦初醒, 背后竟然浮现了一层冷汗。 “小白天呢?”她着急问道。 方淮曳困惑地回答:“她带央美三人组去玩啦, 怎么了?” 方之翠来不及解释, 连忙打电话给小白天。 那头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只有一道冰冷的关机提醒。 方之翠咬了咬唇,抬手替小白天算了一下, 水泽节九二爻, 不是什么好征兆。 方淮曳看出了问题, 连忙拿过刚刚方蓉花递给她的资料, 见着上面的名字之后瞳孔微缩。 “小白天说她带徐梦一她们去后面那座山的寨子里, 但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方淮曳舔了下唇角,“不管怎么样, 我们先告诉仡肖娭毑她们, 让她们也派人去找找。” 方之翠点点头, “那你们先去, 我去告诉仡肖娭毑她们。” 方淮曳和她说定,拿了车钥匙就叫上了方蓉花四人跟自己走, 她们在刚刚没插嘴, 上了车才问起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和方之翠发现了什么。 开车的是乐群, 方淮曳坐在副驾驶,给她们解释道:“谢莎嘉是我和方之翠在上山的时候碰到的小姑娘, 和她一起的还有两个女孩,她们说是央美来度假的,可是我和方之翠第一次发现后山的问题就是因为她们说要去禁区玩,并且告知我们这是个很大众的玩法,这里的导游们都会偷偷带人进去。” “后来我们注意到了后山,认识了小白天和仡肖娭毑,这才了解后山发生了什么。仡肖娭毑她们发现寨子里有人带外人进禁区之后就严令禁止她们再做这种事,并且在村里的小姑娘里面试出了落花洞女,也就是央筱。” “第二天我们在遇见她们几个,也是谢莎嘉告诉我们,她们打算自己过去,正好碰到小白天给我送早餐,为了阻止她们,小白天自己做了她们的向导。” “如果只是这样没什么大问题,左不过是几个女学生的好奇心而已,可是刚刚蓉花给我们看的资料里,这个女孩是那位已经去世的老师的女儿,那位老师行为异常,一九年之后去世,现在过了将近五六年,谢莎嘉又着别的人来了。当初我和方之翠问过她们为什么会大老远选一个这样偏僻的景点,她们只说看到推荐就来了。” “可是从北京到湖南,要经过数个省市,同样的小众风景不一定没有,黄咕岭这个地方哪怕许多湖南人都不一定能知道,各个软件上对它的评价也不多,大部分地方都是禁区,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又是怎么知道的这里?我们或许有点杞人忧天,可是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一趟先去找找小白天,没事就万事大吉是我们多想了,要是但凡有事,就会是大事。” 几人听明白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连忙开着导航翻山到了另一个寨子里。 这个寨子并没有葱岭寨安静,反而显得更加商业化些,到处都是摆摊的各类苗族特产,甚至还有老长沙大香肠和臭豆腐,旅游淡季,寨子里行人不算多,大多数老板都懒洋洋地坐在摊子后头刷手机,短视频的音量很大,显露出几分嘈杂。 这个寨子并不算大,一眼望去便能瞧见尽头,少数的几家铺面里并没有见着她们几人的身影。 方淮曳几人下了车,刘月说:“这座山有三个苗寨,这里看上去并没有她们的身影啊,会不会是在另一个?” “不可能,另一个她们昨天已经去过了,”方淮曳蹙眉,她干脆走到卖苗银的那老娭毑那边,直接问:“您好,请问您见过四个女孩一块儿过来?” 四个漂亮的姑娘一起过来是很显眼的,这里就这么点儿大,只要她们来过,不可能没人瞧见。 那老娭毑果然说:“看倒是确实看到过,不过她们就在这里玩了一会儿,就走了。小白天带的人嘛。” “您认识小白天?”方淮曳眼睛一亮,“没错,就是小白天带的团,本来我们也要跟上的,特意来找她了。她让我们来这里找,钱都交了,但是她电话打不通,现在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呢。” 第165章 那老娭毑睁大眼,“哎哟,小白天做不出这种事的,肯定是手机没电了吧?我刚刚看着她们往葱岭寨那边走了啊,你们回去找找嘛。” 可是她们刚刚就是从葱岭寨来的,一辆车都没见着。 方淮曳眸光微沉。 “那她们会不会进山了呢?”乐群突然问道:“这附近有能够进山的山路吗?” 那老娭毑连忙摆手,“不行的,那不准进的,就连我们这一些老东西都不敢随便进去,小白天怎么会带人进去呢?” “那万一是从什么你们不知道的路里钻进去的呢?”方青月嘀咕起来,她在方家冲那是有山就钻,一座山多条路,哪里都能进。 “不好进啊,”那老娭毑否决道:“能进山的路都有铁丝拦着,而且基本都是直直的,爬都爬不进去呢。” 那老娭毑闻言瞪了她一眼,“我们都是有证的,不准进我们就不会进,不然要罚款的,可不能乱说。” 几人没有再在这里逗留,干脆地原路返回,走到路边时刘月突然叫了停。 “月姐,怎么啦?”方淮曳迷茫地看向她,只见刘月冲路边扬了扬下巴。 她从小就跟着刘群芳走,大了之后继承了刘群芳的产业,那更是在乡野间到处乱窜,就是方之翠走过的地方都不如她多,经验也不如她多。 路走多了,眼力见就出来了,她隔着窗户指了指旁边的山坡,“这条路,可以通那个葱岭寨的后山,而且树多,空隙大,好遮掩,看着是直直的,实际上树一多起来,地形就掩盖了,没那么高。” 柏油马路边靠山的这边没有护栏,可视觉上旁边的山壁茂树林立,让人看不真切。 何况小白天她们也不一定进了这里头 ,这只是她们的猜想罢了,贸贸然进去找人,不够安全。 方淮曳有些犹疑。要只有她一个人就算了,偏偏还带着方蓉花她们,尽管她们共同经历了方家冲的欺神的事,可是她们没有保障,在方之翠把所有事拦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她们就算和方娟萱这场事脱离了关系,方淮曳实在不敢在这种情况下独自带她们进山。 “我们先回去找仡肖娭毑,要进山也必须有她们陪同,那个洞确实很邪门。”方淮曳做出了决定,刘月几人也没反对,一行五人开着车往葱岭寨的方向驶去。 开到中途,方淮曳接到了方之翠的电话。 “已经回去了?”方淮曳扬眉,“那她电话怎么打不通呢?” 方之翠回答:“说是没电了,央美那几个玩了一下午,也回去休息了。” 这就是暂时没什么事了,可一种不安的感觉还是萦绕在方淮曳心头,等她们回了葱岭寨,在村口就被方之翠拦下了。 “回来是回来了,但是我还是拜托寨方去查一下谢莎嘉这几个人的信息还有那位老师的同伴们的信息。” 方之翠说起这件事也有点儿不确定,她不会去怀疑自己的卦象,所以她觉得小白天身上的危机肯定还没有解除,这一下午,小白天几人的行动轨迹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甚至前两天也是没问题的。 要么导致小白天出问题的,不是这几个人,要么就是问题还没有出现。 这件事她告知了仡肖娭毑和刘群芳喆姨,几人探讨了半天,决定这件事不告诉小白天,只派人偷偷盯着她,等着钓鱼。 “那下面要做什么?”方蓉花问。 方之翠笑起来,“当然是去吃饭啊,你们一来就被拖着干活儿,晚上休息休息吧,免得你们说我这个雇主是周扒皮?” “哇塞,你还有自知之明啊!”方蓉花夸张道:“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白天还没看完的背调表放在各位房间里了,吃完饭之后要闲着没事干再看看吧?”方之翠点点头,“我很有自知之明的,你们帮忙看的时候我可还准备了瓜果点心。” “你准备的?是苗寨准备的吧?”乐群戳破她。 方之翠满脸无辜,“我出钱让苗寨准备的,怎么就不算我准备的。” 几人吵吵闹闹,刚刚沉重的氛围被打散了点儿。 等吃过晚饭之后方淮曳和方之翠又去了趟央筱那里,托喆姨和刘群芳的手段她比原来安静了许多,可脸上颓败的面相也显露了出来,仿佛被吸走了精气神,萎靡得很。 “保持不了多久,”喆姨坐在桌边画符纸,慢条斯理道:“洞神比我们想象得要厉害些。吸她精气神的东西不像蛊有形状,无形的力量最难处理,只能暂时让她好好睡一觉。” “而且……”喆姨顿了顿,告知两人,“我们和仡肖娭毑也确认过了,用这种手段让央筱保持清醒,就相当于隔断了她和洞神的联系,洞神那边或许很快就会有新的反应。” “有反应才好呢,没反应那就是两眼抓瞎,”坐在轮椅里的刘群芳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悠悠说道:“没反应就只能等,我现在巴不得对方有点什么反应好让人抓到小尾巴。” 喆姨刺了她一句,“抓到你就能处理?人家受疼不算疼是吧?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难不成还要和你一样自戳双眼保命?” “你这话说得,被这种东西盯住就要有不怕死比对方更狠的打算,结果不一定好,可是要真怕了它,畏畏缩缩那才是真的赢不了呢。” 两人一个保守一个激进,眼见着就要吵起来了,方淮曳和方之翠连忙调停,这个劝劝那个说好话资源扣 裙82 3410 647公 众 号柚纸 推文,刘群芳只轻哼一声:“我不和她计较,前几年她那要死要活的样子,现在是又活过来了。” 第166章 方之翠这个始作俑者闻言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假装没听见这句话。 “我不和瞎子计较。”喆姨把写好的符纸放一边,嘱咐道:“你们俩守着吧,等会仡肖娭毑吃了饭就过来,你们告诉她和她的人隔三个小时用五张,贴在她五脏之上就行。” 说罢她推着刘群芳往外走,走了老远还能听到她阴阳怪气的声音,“你还和我吵?到头来不还是要劳动我推你回去?反正你看不到,下回我把你推阴沟里面去。” 方淮曳:…… 方之翠:…… 原来这才是喆姨真实的模样吗?怕了怕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忍住笑出声来。 可没过多久,寨方的一通电话却让她们再保持不住这笑,欢快的氛围消失殆尽,只有一阵接一阵的沉默。 是对那位老师和她的游伴的调查结果出来了。 她一共来了十五次,每一次都是和不同的人一起过来,前几年的时候没有这么智能化的识别系统,零几年的时候进门甚至不是刷身份证而是登记身份证信息,可以随意造假,并且那时候葱岭寨没有并入黄咕岭成为景区,黄咕岭也就仅仅是几座山头而已,后来才把文件信息进行整理过后导入记录。 真实的可追溯的只能从2006年,葱岭寨并入黄咕岭后开始算,陪她一同来的可以找到的游客一共只有十名,剩下的不是没有登记名姓就是故意登记了错误的身份证和姓名,查无此人。 可令人心惊的是,这可以找到的十名游客,已经去世了六名。 第80章 日常十三 十个里面死六个, 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格外恐怖的死亡率。 但更加令人震惊的是这些人的死法,都和谢莎嘉的母亲一样,是心脏过劳, 突然死去, 仿佛猝死。 尤其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 来葱岭寨旅游之后便四散开去, 更加难以引人注目, 若不是她们抽丝剥茧寻找信息, 压根不会注意到这点。 可是为什么呢? 这些人是怎么死去的?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壮, 可落花洞女是仅仅针对女性的称呼,洞神一般也只选择女性下手, 还专门只挑年轻的、没有过恋爱经验的女性, 这其中的原理, 方之翠猜测可能是因为过去本就有的陋习更针对年轻女性, 落花洞女甚至一开始都可能只是个骗局, 是一种对丑恶真相的掩盖,是将年轻女性丢去洞里自生自灭, 对外却说一句她与洞神结缘, 愿意追随洞神而去。 后来真出现了洞神, 也真的仅仅只对年轻女人下手。 但葱岭寨这个洞神特殊的情况太多了, 反而令人接受得更快几分。 得知这个消息后,方淮曳和方之翠立马告知了方家冲几人组, 至于仡肖娭毑那边, 自有寨方去通知。 没过多久, 刚刚还吵吵闹闹离去的喆姨和刘群芳又沉默着回来了, 依旧是喆姨推着轮椅,她们比仡肖娭毑她们的人早一步, 进了屋子之后刘群芳难得有点儿诧异。 “我们来得最早吗?” 方淮曳守在央筱床头,方之翠刚刚被人仡肖娭毑的电话叫出门去,说是要去做点准备,晚些过来。 刘群芳让喆姨将她推得离央筱更近一点,抬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 “怎么了?”方淮曳见状问道。 “或许你们能够让我再见见你们说的嫌疑很大的那个小姑娘。”刘群芳沉吟片刻后说道:“你们查到的,那小姑娘的老娘十几年带了这么多人来,并且这些人陆陆续续都死了,而且死因一模一样。假如这些和洞神相关,那我有了一个怀疑,这或许是寄神。” “洞神被仡肖娭毑她们杀了一回,没有完全死掉,对于洞神来说,年轻的女孩子是最好的养料,但是仡肖娭毑她们那时候严防死守,族里的女孩子一个都不准再进山,所以低就之下,临时选了那小姑娘的老娘也有可能。” 方淮曳听到一个全新的概念,眼睛一亮,“寄神是什么意思?” “这是个我老娘以前和我说过的概念,但我至今只见过一次,”刘群芳思索了一下,才用最简单的语言解答道:“你见过潮汕一带的请神和降神吗?那个是地上的人,主动请神上身,但寄神,是神主动寄居在你身上,并且完全不用通过你的同意,甚至不需要你察觉,它会通过寄身在你身上,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实现自己的目的。” “一般来说,正神做不出这种事,只有邪神才会做出这种事。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刘群芳说到这里一顿,看了一眼方淮曳这才缓缓说:“山神寄在方知甜身上。” 这么一解释,屋子里几人就懂了。 “可是方知甜被寄神之后,完好无损啊。”乐群提出了异议。 “不然我说一般正神做不出这种事呢?正神有自己的职责,做不出坏事,要是做了,会前功尽弃,得不偿失。所以哪怕山神寄在方知甜身上,也要保证方知甜无虞。可是邪神就不一样了,它如果本来就以人作为养料,在临死前先把那小姑娘的老娘当成养料,但是发现不够,于是干脆寄神在她身上,去引诱别的养料前来。” “实际上,对我来说,落花洞女就像一种寄神的手段,只是没有完全寄托,而是用邪神的意识去腐蚀人脑子里的意识,给人洗脑之后让人自觉为它奉献,至于落花洞女什么时候死,其实完全可以凭洞神自己的心思。” “不过但凡能够寄神的神,都是厉害的角色,这洞神如果是在差点被仡肖娭毑她们杀了的情况下,是怎么做到寄神的呢?” 第167章 刘群芳没想通这点,可她都没想通,屋子里其余人就更想不通了,只有喆姨眸光微动。 “或许不是寄神,而是直接让自己在她身上蕴养,把她当成容器。”她开口轻声说。 “容器?”方蓉花打了个寒颤,“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说,洞神被我们杀到快死的时候,正好碰到了这位老师,就干脆冒了一回风险,离开自己的洞府,藏到她身上,靠这位老师的身体来恢复,等快恢复了,又驱使她回来,并且让她做自己的傀儡,也就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落花洞女,给自己带来源源不断的养料。” 说话的是刚刚进门的仡肖娭毑。 她面色沉沉,显然刚刚这么一会儿得到了其余的消息,甚至直接就认可了喆姨的猜测。 她将一摞a4纸放到桌面,接着说:“而现在,洞神真正的落花洞女是谢莎嘉与央筱。” “我们怀疑,洞神原本就在那位老师那里做了手脚,等她撑不住了,落花洞女就会变成她的女儿,但是因为那位老师离湘西太远了,洞神鞭长莫及,无法确定到底成没成,加上谢莎嘉在她母亲死去后整整三年都没有异常,而我们这里因为疏漏,有了小辈为利益带游客进山的事,它就干脆重新物色起别的落花洞女。” “而它最后的选择就是央筱,可是还没完全让央筱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变成落花洞女就被我们发觉并且中途截断,如果没有截断,那央筱或许也会变成那位老师那样,而她又是个导游。” 她可以理直气壮带进山内的人,比老师多了太多,如果这些游客并不是会当场死去,而是回家之后过好几年才死,那简直不敢想象洞神未来可以靠这些人命壮大到什么地步还不会被发现。 “这是?”方淮曳拿起仡肖娭毑刚刚放下的资料,浅浅扫过,和她们一起进来的方之翠解释道:“是谢莎嘉的资料。” “仡肖娭毑动用了点手段查到的。” 那上面有谢莎嘉这几年的大略信息,主要是她的人际往来,以及她在网络上提及葱岭寨的频率。 方淮曳发现谢莎嘉并不是第一次提起要来这边,在过去三年里,她实际上已经向自己的两个室友提起过这边风景如画好几次。 中途又有好几次,是谢莎嘉自己出了状况让原定的计划泡汤,大多是些病痛,什么感冒、发烧,最严重的一次是被车撞上,不过也只是一个骨折,导致她们宿舍的行程中断,只能再挑下一个没课的时间。 就这么过了许久,一直到现在才终于挑好了时间过来。 “有点儿奇怪啊,”方淮曳低声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巧,每次要出来,就出事呢?” 而她们能知道还能进禁区的事,也是谢莎嘉告知的。 洞神做这些事,还要小心翼翼,费大力气才能控制住一个人,那位老师每次来这里都只带一个人,那显然,这就是洞神的承受范围。后山一口气去那么多人并不是什么好事,也没有什么用,去的人多了要是被发现了还有戒严的风险,今后更不可能轻易能带人进去了,得不偿失。 她们当然可以认为这是谢莎嘉为了引她们也过去,故意提及,给她们埋下颗种子,哪怕这次没去,那下次说不定就因为好奇心进去了,可是看到这份资料的时候,方淮曳却觉得不能这么想了。 她下意识抬头去找方之翠,却见方之翠也在看着她。 方之翠眼底显现的是和她一致的犹疑,让她肯定,她们两人在思索的是同一件事。 ——谢莎嘉,她或许在抗拒成为落花洞女,她拥有自己的意识,她在求救。 从她母亲身上延伸到她身上的洞神意识,因为离得太远,没有完全控制她,所以她在日常生活中时不时会提到葱岭寨想带人前来,可她本身却抗拒这件事,所以临到要走前,她总是用别的事耽误行程,直到这一次没有抵抗洞神意识过,只能过来。 但她大张旗鼓地说起去禁区的事,或许就是微弱的抵抗,在刻意想让这件事传得广一些,再广一些,说不定就有人能注意到了呢? 方淮曳知道自己这样的猜测,没有什么依据,甚至也没有任何前例佐证,可她心底就是冒出来了这样的想法。 谢莎嘉在求救啊。 另一头的仡肖娭毑已经在邀请喆姨和刘群芳几人一同先去洞神的洞前看看,她们准备顶多明晚之前,要彻底杀死洞神。 虽然有了一个老师的前证说明这个洞神弄出来的落花洞女或许并不是她们所想的,到了时间就直接去死,可是万一呢? 寻常的落花洞女就没有活过太长的,越早杀了越好。 “这件事我们没有告诉小白天,”寨方解释道:“谢莎嘉她们的房间只订到后天中午,我们觉得她能动手的时候应该就是今明两天,小小白天可以做一个诱饵。” “她在葱岭寨这么久,还要拉上小白天,我们怀疑洞神这次对她的两个室友并不满意,所以她很可能会想尽办法再带小白天去一次。” 洞神要在一个人身上寄神,是必须要出洞的,哪怕她们看不到。 后山的洞深不见底,她们不可能进洞屠神,谁也不知道那洞下还有什么东西,人的身体对自然来说太脆弱了,所以需要一个诱饵能让洞神出洞,谢莎嘉的事反倒正好解了她们的燃眉之急。 而仡肖娭毑她们准备在那时候,将洞神直接杀死,不留任何后患。 第168章 第81章 日常十四 夜黑, 风高,凌晨的葱岭寨微凉,四周山林里的蝉鸣鸟叫似乎越来越大声, 令许多窸窸窣窣的动静都被掩埋。 谢莎嘉拉着徐梦一和安霖从屋子里鬼鬼祟祟出来。 “咱这样行吗?”安霖悄声问:“大晚上真进山?小白天不是说过, 山里不好走, 还容易出事吗?” “我白天偷偷看过了, ”谢莎嘉走在最前面, “后面有一条路是直通后山的, 而且是被人踏出来的。我前两天不是在小红书上刷到了吗?后山有山泉小瀑布, 晚上还有概率碰到萤火虫,手电筒照一下, 可好看了。” “前段时间你们不是还想看武功山的徒步小瀑布吗?那个听说是晚上用灯光照的, 但是这里的是纯天然的, 星星洒下来, 加上萤火虫, 美得很呢。这回咱们过来不就是要看最漂亮的景色,这个不去看有点儿遗憾啊?” 徐梦一闻言说道:“可是这条路黑黢黢的, 还是觉得有点儿危险。” 谢莎嘉见状低头翻了翻手机, 调出来一篇小红书上的帖子之后递给两人, “我看过了, 前面也有姐妹进去过,还是自己进去的, 说是离山口不怎么远, 就一两百米左右。但是照片拍出来是真的漂亮。” 只见帖子里的女孩站在一片小瀑布旁, 身后是神秘的树林和点点荧光, 加了曝光之后显露出拍立得的质感,但确实极美, 下面还写了详细的路线,只说是小众景观,但是离寨子不远,很好找。 两人见了有一点心动,想想来这里的这两天基本没什么事做,去的景点都是商业化气息很浓厚的地方,说是要取景找灵感,那是一点灵感都没有找到,毕设周期不等人,这次一无所获,她们下次很难再挑出时间出来一趟了,一咬牙,干脆应下了。 “如果山口太黑我就不进去了啊,”徐梦一跟着往前走,还是有些顾虑地道:“我挺怕黑的,进山又可能会有蛇虫鼠蚁,要是踩到蛇了,我肯定会叫出声,一蹦三尺高。” “行,我们先去瞧瞧嘛,”谢莎嘉点点头,“要是实在不好走或者让人害怕,我们就回去睡觉。” 她这么一说,徐梦一和安霖也不好再反驳,三人蹑手蹑脚从民宿群前头穿过,大晚上的很怕惊醒了谁又或者碰到了谁,连说话都压低声音小心翼翼。 谢莎嘉抬头看了眼远山,黑夜中它仿若沉默着蛰伏的巨兽,若仔细去瞧是能察觉出几分瘆人的。 她眸光轻闪,在路过小白天的吊脚楼时左脚绊右脚,狠狠摔在了脚架上。 扑通一声,不算大,但下头的木梯子发出吱呀的声响。 徐梦一和安霖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将她扶起来,还不忘压低声音问:“没事吧?” 谢莎嘉就着她们的力道爬起来,眸光轻垂,“没事没事,太滑了。” 可她话音刚落,楼上就传来声响,徐梦一脸上的神情更慌乱了几分,她快速道:“小白天被我们吵醒了!” 谢莎嘉却笑了一下,她扭头对两人说:“我们进山确实有危险,可假如有一个本地人带着,那就不一样了,对不对?” 安霖骂她,“我们这两天这么多次求小白天带我们进去她都不愿意,现在怎么可能啊?” 谢莎嘉轻声说:“我有办法,你们如果听我的,我能让小白天带我们进去。” 徐梦一:“什么办法?” 谢莎嘉一把拉住两人的手臂,不容反抗地带着她们往山那头跑去。 刚刚被吵醒,带着手电筒出来的小白天只觉得格外糟心,她把光线往脚步声处一照,只见三人的背影已经跑出去十几米,她顿时就被吓清醒了。 不敢高声叫喊,怕把寨子里的人都吵醒自己受责骂。 想起她们三人前几天对树林里的好奇,小白天跺了跺脚,气得脑瓜子嗡嗡的。 “你们不要命啦!” 她连忙在门口换了双运动鞋,衣服都来不及换,朝她们几人追去,眼见着快到了山林前又远离了住房区她才敢高声呼喊三人。 可谢莎嘉几人却仿佛听不到一般,当着她的面没有半点犹豫地直直进了山林中。 小白天站在观景台上咬了咬唇,没敢直接踏进去,也不想管什么会不会被责骂了,在自己的小命面前,被骂两句怎么了? 她连忙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仡肖娭毑,可手机嘟嘟着没有回音,又打电话给寨方和自己相熟的几个人,都仿佛石沉大海,没有一个人接。 眼见着谢莎嘉几人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小白天急得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在打了十来个电话都无果后,她看了眼树林,最终一狠心,从旁边的观景台下拿了根香点燃,走了进去。 她做不到看着几个人死在她面前,林内大危险没有,可一旦步入洞神的覆盖范围,鬼知道会再发生点什么?她赌不起,只能趁着还有网的时候群发了短信交代一下前因后果,期待有人半夜起来看见能带人过来帮忙。 刚一进林子,小白天就暗道一声不好。 那如泣如诉的低吟几乎在她步入林中时就涌进她耳朵里,可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而早她一步进山的谢莎嘉几人已然进了丛林深处。 徐梦一和安霖一时头脑发热跟着她进来,此刻却突然反应了过来,甚至觉得自己的举动十分怪异。 大学防诈骗,安全演讲绝对是所有地方最多的,她们天天听着,尤其是她们美院的学生,怕她们外出写生到处乱走,还上过防范课,专门举例去各种未经开发区身死骨臭的下场。 第169章 如果是平时,她们俩肯定不会进来的,可今天和中了邪似的,怎么就进来了呢? 两人有些惴惴不安,山林里鸟叫蝉鸣比外头更响亮好几倍,脚下还有些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枯叶,踩下去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来。 “莎嘉,我们先回去吧?小白天好像没有追上来,她如果一个人在山里为了找我们出事了怎么办?”徐梦一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害怕地说道。 谢莎嘉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低声说:“就快到了,只有十来米了,我们好不容易进来,不去看一眼吗?” “你怎么会有具体位置的导航?”安霖回过味来,她蹙眉看向她,“山里的位置,还基本没什么人知道,小红书的人总不可能把山里具体位置给你标明吧?” “确实不是,”谢莎嘉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她抬头看了眼被风吹的簌簌轻颤的叶片,缓缓说:“我妈妈生前最喜欢来这边旅行,我这么想来,是因为这是我妈妈以前走过的路,对不起。” 当初谢莎嘉的母亲死去时,安霖和徐梦一还去吊过丧,那段时间如果不是她们俩陪着,谢莎嘉或许早就垮了,也是这一段经历,令三人的室友情升温。 “你们如果不想再往前走也没关系,后面应该有小白天,你们汇合之后快一点出去吧。白天我进不了这里,只有晚上才可以,很抱歉,为了我自己的目的把你们带进来。”谢莎嘉说着有点哽咽,“实在很对不起。” 徐梦一和安霖面面相觑。 她们都是心软并且善良的女孩子,否则也不会共情失去母亲的谢莎嘉,陪伴她,事实上,哪怕有很多害怕恐惧的地方,见到谢莎嘉的模样,她们只会以为她想妈妈想疯了,虽然对她的目的不明说抱有些许恼怒,可这么多年的感情下来对她的心疼还是更多。 安霖看了一眼导航,那是谢莎嘉的母亲走过的路,确实只有十来米了,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小白天。 山中信号弱,通话铃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小白天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你们几个在哪里?” 安霖为难地看了眼徐梦一,徐梦一朝她颔首示意,多年的默契让安霖回答道:“我们准备往里走走看,小白天,你如果没进多深就干脆先原路返回,你一个人我们不放心,实在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我们三个看完想看的东西就出来,不用多久。” “你们还要往里走?”小白天一听本来就压抑不住的怒火越来越高涨,斥责道:“你们知道山里有什么吗你们就往里走!给我发一个定位站在原地别动,等我来找你们。” “不用了……” 小白天:“闭嘴!快发!” 谢莎嘉转眼就听话把地址发了过去。 没过多久,山间就响起脚步声,脸色极差的小白天走了过来,她手里的高香燃的了一半,橘红的火点在黑暗中尤其明显,等她走过来了,手中的大功率探照灯瞬间打开,整片树林都明亮了起来。 “你们还要往里面走吗?”小白天问道。 谢莎嘉抿了下唇,“她们是在陪我,是我想往里走。” “好,”小白天面无表情说道:“看来今天不陪你们走一趟,你是不会罢休对吧?如果今天没走成,你下次还会来。” 谢莎嘉没说话,深深低下了头,代表着默认。 小白天此刻却超乎寻常地好说话,她深吸一口,无奈地说:“我带你们走,但是仅此一次,看完我们就立马出来可以吗?” 徐梦一和安霖顿时向她投去感激的眼神,连忙说好话,“小白天姐姐,太谢谢你了,我们保证,绝对看一眼拍两张照片就走,一下都不耽搁,今天晚上耽误你的时间,我们按加班的三倍导游费计算。” 小白天没说话,越过她们往前走,手却握紧了些,妄图掩盖掌心溢出来的汗。 谢莎嘉她们跟在她的身后,三人之间刚刚压抑的氛围几乎消失殆尽,转成了玩闹似的责怪,仿佛跟着小白天就有了什么令人安定下来的护身符。 可身为护身符都小白天却背脊僵直。 她这样轻易地答应她们继续往前走,不是因为无可奈何……而是因为刚刚收到寨方的消息,只有五个字——带她们进来。 此刻哪怕小白天再傻,也知道寨子里有事瞒着她,就在这两天她们肯定查出来了什么。 往里走,是往洞神那里行走,谢莎嘉几人肯定和洞神相关,而她自己……说不定就是下一个被盯上的人。 现在小白天连责怪都来不及了,她想通了一切之后只能在心底求仡肖娭毑和刘群芳还有喆姨她们要做的事有把握一点,她可不想做一回落花洞女。 - 三人一路前行,没有多久就到了洞口。 见小白天停下,安霖和徐梦一诧异起来,“怎么停了?” 小白天闻言,略一挑眉,“你们不是要来这里?” “是要去前面的一个瀑布啊……”徐梦一讷讷道:“莎嘉在小红书上看到一个小众瀑布,我们想一起去看看呢。” “哦?是吗?”小白天看向徐莎嘉,故意说道:“可是,这座山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瀑布啊。” 她倒是想听听徐莎嘉怎么圆。 可谁知对方语气平常,只无辜且茫然地说道:“可是,我妈妈给我留下的地点就是这里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第170章 演技极好,没有丝毫破绽。 “那你们还看吗?”小白天无趣地抱胸。 “让我再看看,再看一下。”谢莎嘉恳求道。 徐梦一和安霖借着小白天手里的手电筒看清了面前的巨洞,不敢再往前走,却还是担心叮嘱着:“莎嘉,你就在周围看看吧,说不定是阿姨标错了呢?我们看一看就回去吧。这洞看起来就很深的样子。” 谢莎嘉匆匆点了点头,开始在山洞周围走来走去,那一圈草丛都被她走遍了,五月的草质略硬,她似有若无地躬身在草地上摸了摸,突然哎呀一声。 小白天看过去,只见她右手食指上被割伤了一个伤口,而涌出来的血落在草地上,她抬起手一甩,血落进了洞里。 她与谢莎嘉对视了一眼,这女孩在笑,笑意有几分癫狂,这让她心口微微一跳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而与此同时,在她们的身后传来一声厉喝:“小白天!扣住她!” 小白天迅速反应过来这是寨方的声音,她回头一看,果然见寨方从旁边的树林里跑出来,她手比脑子动得快,一把拽住了谢莎嘉的胳膊,然后将她扑倒在地,寨方连忙加速,越过还没回过神的安霖跟徐梦一,一起压住没有丝毫反抗的谢莎嘉。 “你们在干什么!”反应过来的徐梦一怒声道。 荒郊野外,黑灯瞎火,被人突然压住制服,还叫天天不应,任谁都会害怕,徐梦一和安霖从进林子开始就缺失的恐惧情绪仿佛在此刻突然回笼,发觉自己在哪里处于什么状况的这一刻,她们俩软着腿跌倒,连声音都在发颤。 “你们、你们是要杀人灭口吗?” “现在可是法治社会了!你们别乱来!快放开莎嘉!” “你们想象力倒是挺丰富的,”寨方看了她们一眼,拿出对讲机,平静地说道:“洞神出来了。” 她的话音落下后,藏在山林间的人,打着手电筒,手中举着香,皆从树后走了出来,原本昏暗的林内被光线照得刺眼。 谢莎嘉被按倒在地上,她眯着眼睛,忍耐着被光线照到的不适,看向光线的尽头,只觉得此刻的场景竟然有些壮观。 漫山遍野的人里,仡肖娭毑的身影尤其显眼,她盯着下头的一切,嶙峋苍老的面庞上带着几分狠意,缓缓说道:“现在就是下去灭了洞神的好时候。” “所有人,跟我下去杀了它。” 第82章 日常十五 早在发现洞神没有死去的时候, 仡肖娭毑就做好准备再杀它一次,但这次她的目标是彻底杀灭它。 昨天经过一整天和喆姨还有刘群芳的磨合,她们已经想出来了一个极有可能的方法。 单纯凭借普通人的力量, 或许是无法杀灭神的, 哪怕是邪神也一样, 因为有实体的人, 很难穿透阻碍与没有形态甚至像个概念的洞神面对面打交道。 苗疆一带信仰颇多, 但也有正神, 而且很巧她们和汉族的始祖女神是同一个——女娲。 方淮曳的在大学课堂上, 其实有教授和她们探讨过这个问题,是对伏羲女娲探源的争论, 方淮曳对此印象深刻, 因为这是一道1.5 个学分的大作业, 她苦查资料找了许久。 而刘群芳和喆姨与仡肖娭毑一拍即合的想法也最终落脚在这共同的始祖女神身上。 在方家冲, 刘群芳和老娭毑她们囚\禁山神时才算是和神密切接触了一下, 正神对普通人是平静仁和的,而对邪崇, 诸如进入方家冲开始的方淮曳, 是必定需要绞杀的。 刘群芳并不觉得, 葱岭寨这一块会没有正神, 而洞神不死,必然是和刘群芳自己一样, 对正神做了什么, 令它无法发挥自己的用处。 不过她们并不需要知晓究竟做了什么, 借力就可以。 借正神的力量, 杀了洞神,她们安全了, 正神也会恢复自由,重新掌控这片山林。 在仡肖娭毑一声令下后,跟随而来的葱岭寨众人已然提着手电筒向下走去。 ‘ 方淮曳和方之翠站在山坳上没动,沉默着看她们正在做的事。 这一次,依旧是所有人都一个接一个,再次将自己的香朝里丢去。 洞神不接瞧不上的人的香,丢进去的大多熄灭了,仡肖娭毑便将上一辈留下的专治洞神的符箓再次丢下去。 这次的符箓是喆姨画的,她符箓类的事修得极好,每一笔画下去都有自己的分量。 洞内的吟唱骤然扭曲起来,仿佛能让人从中感受到洞神此刻的痛苦,谢莎嘉和被族人抬来此处的央筱在地上痛苦地扭曲起来,涕泗横流。 洞神无暇顾及,族人们再次点燃了线香,甚至沾上了自己的血,向洞内丢去。 这一次,线香只熄灭了一半,洞神的吟唱有了变化,似痛苦又似满足,同样听得到声音的仡肖娭毑眸光越发凌厉,高声道:“继续!” 她手中曾用来点醒过央筱的拐杖被她扎进土壤里,族人们还在继续往洞口中丢着线香,她却已然站在洞口前,高声吟唱。 是方淮曳和方之翠听不懂的语言,是苗语,是在乞求孕育她们的始祖女神伸出援手。 不知是不是曾经与神对峙过的原因,方淮曳此刻对周围环境的变化尤其敏感。 不是归于风停,也不是归于鸟鸣骤歇,而是因为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种像是泡在羊水里的舒适与安然感,比她在方之翠假死后与山神相见时更加柔和的感觉。 第171章 她有些发冷地看向那感觉来源的地方——仡肖娭毑身上。 刘群芳提出的是一件非常疯狂的事。 她觉得,洞神能够压过正神或许是因为它是收敛着的。 每次只寄在一人身上,后续那老师每次带来的都是五湖四海的人,而不是本地人,超越了这一方山神的管辖。 而现在它或许强大了许多,所以将主意开始打到了本地人身上,但依旧有自信,这件事是在掌控范围内,不会被发觉的。 那不如干脆狠一些,人为让它制造更多的落花洞女,它不想要也强逼着它收下,膨胀起来,膨胀到一个无法被正神忽视的地步,膨胀到一个哪怕老天都会催促正神去解决这件事的地步。 这样的想法极其疯狂,普通人想不到,可是仡肖娭毑只思虑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决定接受她的提议。 方淮曳说得没错,刘群芳就是个鬼才,她总能想到风险和回报一样大的法子,并且令人无法拒绝。 仡肖娭毑从来没想过可以借正神的力量,可一旦接了那就相当于和正神有了交流,从今往后,她们葱岭寨哪里还能有邪神入/侵害人? 这是斩草除根,一本万利的法子。 这才有今晚这样多人前来埋伏,她们早就在知晓仡肖娭毑的计划后做好了可能牺牲的准备,一往无前地将自己的性命放进了她们的手中。 这一次只能赢,不能输。 “她请到了,”方淮曳突然说道。 她身旁的刘群芳明明看不见,却扭头看她,“你能感觉到?” “对,”方淮曳深深吸了口气,她的目光落在仡肖娭毑身上,她背脊依旧佝偻,动作缓慢,仿若枯树皮的手拎起和她人一般高的拐杖狠狠扎进了洞口,那里仿佛有什么阻碍一般,令向下的拐杖尖头悬在空中。 洞内刮起一阵强风,将仡肖娭毑身上自己绣的五色苗服吹起,她两只手开始一起用力,连青筋都爆了出来,陪在她身边的喆姨替她搭了一把手,两人合力将拐杖尖往下扎了半寸。 “小白天!寨方!”仡肖娭毑咬牙喊道。 小白天和寨方连忙将谢莎嘉交给身旁的同族,跑上前去。 小白天的表情很痛苦,她就在刚刚,不止托了谢莎嘉的福被洞神寄神了一半,她还是本来就能听到洞神吟唱的那一个,现在脑子里三股意识在打架,令她痛不欲生。 “忍住!不管多痛苦,都给我忍着,亲手宰了它!”仡肖娭毑大声对小白天说道。 方家冲的人或多或少都能听到几分洞神的声音,方才如果还是扭曲与满足并存的吟唱,那现在大概就是痛苦到极点的嘶吼,可它不是普通的嘶吼,它有精神污染的。 方淮曳和方之翠听得更清楚,不由得对在暴风中心的小白天树起源源不断的敬意。 太厉害了,她们在这里远远听着都有点头晕脑胀了。 除了喆姨,整个方家冲的都在山坳上,她们倒是没有方淮曳和方之翠听得那么清楚,但也总觉得耳朵里在嗡嗡作响,像是有一只讨厌的苍蝇,怎么都赶不走似的。 “我的妈呀,”方淮曳暗暗咂舌,试图抬手捂住耳朵,却还是被这声音穿透,“场里大部分人都香都丢进去了,那就默认变成洞神的洞女,应该都能听到,但是她们怎么没事人一样?” “大概是和我们一样,只能听到一丁点儿声,这么多洞女,洞神的力量分散,落在她们身上的念头其实几不可闻,”刘群芳淡声说:“洞神是强弩之末了。” 确实是如此。 四人合力下,那拐杖已经完全没进了洞里,在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之后,那股令人恐惧的吟唱彻底消失了。 或许在大多数眼中,就是这样平静地消失了。 可方淮曳却觉得自己听到了像放大无数倍大蛋糕发酵的嘭嚓声,伴随着长久的耳鸣,直到一旁的方之翠担忧地付住她,她才从这样的耳鸣中脱离出来,露出些许迷茫。 “你听不到吗?”她困惑地问方之翠。 方之翠眼底有些迷茫,“什么?” 方淮曳这才反应过来,那是洞神消散的声音,可这一次只有她听到了,就连方之翠都没有听到。 她如实对她说:“我听到了洞神消散的声音。” 她的话音刚落下,有人惊呼起来,“快看!” 只见仡肖娭毑四人正被一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力弹开,她们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而从洞口内,飞出来了无数荧光点点的萤火虫,穿过洞穴,向树林中四散而去。 方淮曳下意识抬手,有一只飘荡着落在了她指尖片刻,然后又带着光亮离去。 这是她们从未见过的美丽景象。 “我们是成功了吗?”人群中有人问道。 “是吧?” “洞神变成萤火虫了吗?”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后来越来越大,仡肖娭毑躺在地上精疲力尽地看天,年轻些的喆姨爬起来,打了一卦,突然笑了,“我都没到,临老了,还要做件这样惊险的事。” “仡肖娭毑,恭喜了。” 仡肖娭毑眸光微亮,“成了?” “算是。”喆姨缓缓说:“你村子里的这些孩子,都算没事了。” 包括央筱。 在洞神散去的那一刻,她便陷入了昏厥中。 她们的对话传出去,周围沉默了一下后骤然传来一片欢呼,年轻姑娘们笑着跳得老高。 第172章 大概有了这次的经历,她们再不敢随意挑衅长辈们说过的神神鬼鬼的忌讳,做带游客进山的行为了。 方之翠听着也算了一卦,和喆姨得出的结论差不多,可是还有一丝疑虑。 她和方淮曳让乐群几人照顾好刘群芳,然后走了下去。 寨方比小白天恢复得快一点,连忙过来扶住两个年纪大些的长辈,一向没什么表情的女人此刻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连连感激起喆姨来。 见她动了,周围的人都连忙也过来搀扶,小白天醒来之后也头痛欲裂,她是仡肖娭毑选好的下一任继承人,这一次遭遇的情况对她来说是很大的磨炼,她受到的痛苦时间虽然短暂,却并不比当初仡肖娭毑被自己的姐姐伤害时感受到的痛苦少。 仡肖娭毑被扶着摸了摸她的头,“你很棒,很好。” 小白天撑着地,眼眶微红,最终只抬头贴了贴对方满是伤疤的手背。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几乎被吓傻了的徐梦一和安霖对谢莎嘉有些恐惧,却还是担忧成分更多,悄悄爬到她身边,将她扶进怀里。 “莎嘉,莎嘉!”怕被人发现,徐梦一压低声音喊道。 安霖站在另一边,却看见了谢莎嘉睁大的眼睛,恼怒起来,“你醒着你早说啊!” 谢莎嘉没说话,她只定定看着头顶,又抬起了自己的手看了看,突然笑出声来,“我自由了。” 安霖问道:“什么意思?” 她眼底因为谢莎嘉的这句话而显露出些许惊恐,这句话仿佛意味着仡肖娭毑她们说的,都是真的。 “梦一,霖霖,我终于自由了,”她没有回答她们的问题,只大笑着,重复:“可是不够,这不够。” 她平日里最是安静的脸上流露出几分遗憾与快意,她的声音淹没在身后的欢呼雀跃中。 “这样还杀不死洞神。”她低声喃喃。 说罢她突然用力推开了徐梦一和谢莎嘉,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剪刀,往心口扎去。 “莎嘉!”徐梦一趴在地上尖叫出声。 剪刀尖已经没入胸口,一只手扣住了谢莎嘉苍白的手腕。 方淮曳和方之翠不知何时蹲在了她的身边止住了她的动作。 方淮曳冲她笑了笑,“什么事都还有得商量,别轻易放弃生命。” 第83章 日常十六 对徐莎嘉来说, 或许不会有任何人比她更加了解洞神。 在她发现自己的母亲变得很奇怪的时候,在她发现自己家中供奉着许许多多无头的神像之后,在她母亲猝死在讲台上的时候, 在她自己发现自己也变得格外奇怪的时候。 她很想结束这一切, 普通人面对自己无法认知的东西时那样恐惧, 可她花了整整三年, 靠自己仅剩的一点理智去了解覆盖在她母亲和她身上的究竟是什么, 然后决定前往葱岭寨结束自己的生命。 对,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脑子里的意念无时无刻都在蛊惑她带人前往葱岭寨的大山中。 所以她只能强迫自己干脆去死,这是一个普通人在挣扎过后能做出的最后一个选择, 她会和同行的伙伴以及方淮曳还有方之翠说起这件事, 是想让她们哪怕有一个人能阻拦住她, 这是下了死去的决心后仅剩的一点点求生欲。 她已经快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了。 可葱岭寨里的她太幸运了, 在她发现小白天百般阻挠她们前往深山之后突然发觉这件事或许真的都一点转机。 她细细观察了寨子里的人, 发现她们在小白天带她们几人出行时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在调查着什么, 有一间屋子被许多人看守着, 可那间屋子却令她仅仅靠近都会升起一股奇异的嫉妒之心。 她兴奋了很久, 甚至故意让小白天的手机关机刺激村子里的人, 她觉得自己或许有救了。 但在这一晚,她还是被控制着引导小白天和自己的同伴进了山, 然后她看见的洞神的覆灭。 无法言说的感觉, 痛快, 特别特别的痛快。 可她也能感觉到, 在最后一刻,她依旧能感应到洞神的存在。 附骨之疽。 她和洞神的联接已经太深了, 侵入五脏六腑,她随时可以成为洞神复活的养料。 只有她可以。 所以她必须得死。 - “哎哟,可怜崽子,被缠上又不是她的错,要死要活的干嘛。” 洞神被灭的第二天,终于听完了前因后果的刘群芳感叹起来。 她就从来不信命,也不喜欢为别人牺牲,没啥道德感,理解不了徐莎嘉的选择。 “你话说得舒服,那人家小姑娘能和你一样吗?”喆姨坐在她旁边晒太阳,揉着眉心说起来:“幸好黛青和方小姨细心,拦住了她,不然还真要死人了。” 昨晚上她直面洞神,浑身脱力,后续还是被人给抬回来的,现在被方之翠勒令和刘群芳一起好好休息。 但是这个休息还不如她自己躺房间里呢,和刘群芳这人是真说不到一块,歪门邪道。 “她们人呢?去了快一天了,也不知道叫人回来报个信。还有刘月那群小的,知道事情结束了就撒丫子玩去了,真不管我了。”刘群芳懒得和她接着吵,只一边嗑花生米一边嘀咕起来。 但她话音刚落下,方淮曳和方之翠就隐隐朝这边走来了。 她们昨晚上算是又一夜没睡,现在困倦得不行,是打着哈欠过来的。 第173章 “怎么样了?”喆姨问道。 方之翠说:“剪刀没扎进去多深,处理了一下现在放在她们的屋子里养着。仡肖娭毑、寨方还有小白天都还没恢复,寨子里现在没人方便处理这件事,刚刚我们去看了一下仡肖娭毑,她说让徐莎嘉先留下,慢慢想,慢慢养,总能想到彻底除掉洞神的法子。她的两个室友多请了一个月的假留下来照顾她。” “就是还要麻烦您二位一下,等修养好了陪她去封住那口洞,再封住徐莎嘉的五窍,堵死洞神逃出来的可能。” “行,你们去休息吧。”喆姨应了下来,她冲两人摆摆手,示意她们赶紧去休息吧。 人的生命是很珍贵的东西,尤其对她们来说更是这样,谢莎嘉哪怕可能会再次成为洞神的载体,她们也并不觉得她要靠结束生命来彻底杀死洞神,这或许是最便捷快速的法子,并且她也愿意放弃,可是她们所有人,包括寨子里的所有人,都宁愿选择更加复杂且充满未知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 因为谢莎嘉本来就是受害者,没有道理让受害者再来承担一切。 这是她们默认的事。 方淮曳和方之翠相互支撑着进了房,几乎刚一沾上床方淮曳的眼皮就快当场合上。 “不洗个澡吗?”方之翠和她一起躺在床上仰头看天花板,没忍住笑出声来:“从山里打完滚出来,立马就睡啊?” 方淮曳困得只剩下鼻音,“不然呢?我实在撑不住了。” 方之翠闻言抱住她的肩膀在她脖颈间蹭了蹭,“那我们睡一觉醒来再说。” 她身旁的方淮曳已经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往她怀里蜷了蜷,就这么睡着了。 方之翠也很困,但是她还有力气在对方脖颈上轻轻吻了吻,这才就着这个姿势昏昏睡过去。 等两人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满打满算她们从上午十点睡到了下午六点整,刚好可以看到葱岭寨的日落。 房间里的床正朝窗户,恰巧她们又不曾关上窗帘,火红的落日便映入眼帘。 谁都没有说话,她们在享受这一刻的寂静与美好。 明明她们也才在村里待了四天而已,可却仿佛过了好久,大概是这几天经历的事情太多,所以现在反倒觉得有些岁月静好的感觉。 “这里的事,应该能告一段落了吧?”方淮曳的眼睛被落日刺得有点酸涩,她闭了闭眼,抬手伸了个懒腰。 “其实我突然觉得就这么一直躺在这儿也不错,”方之翠笑起来,“事情是告一段落了,但是我们过几天估计也要启程了。” 来葱岭寨本来就是临时的计划,她们的目的地还是在上海,五月过了一半,再过两个半月,方淮曳要开学了,两人的规划也是到此为止,再往后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尤其是方之翠,她现在回不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可让她一直待在上海,不止是她,连方淮曳其实都不习惯。 “其实我只差一年啦,”方淮曳说:“复课之后不出意外一年就毕业,毕业之后我不想再读了,感觉我的兴趣也变了。” 方之翠:“变成什么了?” “出门啊,”方淮曳笑着说:“我和你还有那么多地方没走过,还有那么多未知没见过,一个偏僻的葱岭寨就这样有趣,怎么能甘心一辈子留在上海呢?在湘潭待了三年,我把你以前做过的行当都做过了。” 那三年,她体验了更多不同的人情世故,三年前她永远都不会想到,她有朝一日会靠在路边摆摊谋生,可是其实这样也很有意思。 假如是和方之翠一起,在这片土地上不同的地方接着做这些事,顺便去找找和葱岭寨一样有趣的角落,那实在是一件想想就很快乐的事。 “唔……”方之翠略微沉吟,翻身隔着被子压在了方淮曳身上,她吻了吻她的眉心,“方小姨奶,你怎么这么好啊,好得我想多抱抱你了。” 方淮曳笑出声来,“你喜欢的生活也是我喜欢的生活,很幸运的事。” 她仰头去亲方之翠,在她脸上胡乱亲,方之翠脸上被她亲得痒痒的,一边紧紧闭着眼,一边亲昵地接受着她的胡闹。 “我们去洗个澡吧,明天该变成游客身份好好玩玩了。”方之翠说。 “也行,”方淮曳从被窝里爬出来,发现自己穿的还是昨晚上的衣服,甚至背后还有一些碎枝末,她赶紧起来往浴室里面跑,“我先我先。” “等一下,”方之翠拉住她的手腕,面对她困惑的眼神,耳根略红,“嗯……这里的浴室是淋浴和浴缸都有的对不对。” “啊?” 方淮曳愣了一下才透过她的眼神看出来她是什么意思,顿时觉得被她扣住的那块手腕仿佛都烧了起来。 方之翠见状,咬了咬唇瓣,说得更直接了一点,“我们,不然一起洗吧?” 方淮曳蜷了蜷指尖,强装镇定,声线却因为这一瞬产生的紧张而带着几不可查的颤音,“好啊。” 方之翠胡乱点点头,连忙回:“那我准备一下等会要穿的衣服。” 这一次换成了方淮曳反扣住她的手,“房、房间里也没有别的人,我们把窗帘拉上就好了,衣服可以洗完澡之后再拿嘛。” 两个人在逐渐焦灼的气氛中对视一眼,都没忍住,笑出声来。 大概人紧张焦虑到极致的时候发现对方也是这样,反倒会松一口气,虽然耳尖还是红的,但气氛却松快了起来。 第174章 方淮曳一把将窗帘拉上,方之翠已经进了浴室调整水温。 她走进去从背后抱住她,合上了磨砂玻璃。 大概湿滑的浴室和淋浴洒下的水是最好的气氛制造机,哪怕两人在此之前最深入的也不过是亲吻,可此刻却仿佛无师自通般知晓了该如何取悦对方。 磨砂玻璃后时不时传来几声压抑的喘。 方淮曳觉得今晚的记忆大概是她和方之翠对彼此的探索中极为难忘的记忆。 有时是她贴在玻璃上,有时是方之翠贴在玻璃上,冰冷的玻璃被体温捂热,裹缠着水汽的身体在上面留下了完整的印迹,清晰可见。 等浴室门被打开,却并不是停止,而是新的开始,在床上,在窗边,在桌上,她和她仿佛冲破了此前一直压抑着的浅尝辄止,那三年里对彼此的思念和谷欠望在今日彻底发泄出来。 方淮曳在黑暗中轻吻着方之翠的脸,她低头与她黑且湿润的眼睛对视,仿佛在忍耐着什么,声音略哑:“方之翠,我们一起走下去吧。” 方之翠窝在她肩头,指尖下水流潺潺,她回吻在她下颚,长久凝视着她仰头失神的模样。 她大概用了她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来说这句好。 一起走下去吧,我的爱人。 - 谢莎嘉的问题是个长久的问题,要从她体内剔除洞神的影响并没有那么简单,而被救回来的谢莎嘉,经过方淮曳和方之翠联合方蓉花小白天等人组成的老大姐游说团长达四十八个小时的游说,终于接受了自己没有错,也不应该死的想法。 她决定安心在寨子里养病。 她的家庭并不缺钱,央美那边请病假估计不够,可能得和方淮曳过去一样,办个休学,休息小半年。 但是她双亲都不在了,这个休学最后决定由寨方和她的两个室友一起去办,寨方作为葱岭寨的管理员之一,对这种事有一定业务经验。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寨子里并没有想隐瞒徐梦一和安霖的想法,毕竟她们已经看见了,还经历过了,与其让她们自己去猜,还不如直接点告知,顺便为她们安排一下心理辅导,免得留下心理阴影。 但这两姑娘实在是非常的大胆,知道实情之后接受了不到半个小时的心理疏导,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疏导室,然后开始在谢莎嘉面前痛骂洞神这下贱东西害人不浅,尤其是安霖,不知道哪里来的那样多不带脏字的阴阳怪气,甚至把谢莎嘉都给逗笑了。 山林里的洞被喆姨和刘群芳用了点讨巧的方法封住,随后仡肖娭毑又干脆组织寨子筹款,然后带青壮把洞给填了,彻底堵死了洞神回去的可能。 这边的事算是有了个了结,喆姨几人又在村子里逗留了几天这才准备启程回去。 她们和方淮曳方之翠要走的路有部分重合,可两人准备在寨子里再多待两天,就不一同启程了。 方家冲的众人这回出门,最大的喜讯大概就是方之翠还活着,离开的时候竟然比来的时候还要兴致高涨。 方蓉花和方青月不知道在哪里买的劣质墨镜,趴在车窗边笑出一口大白牙,冲送行的两人挥手,“黛青,方小姨奶,下回有什么好玩的事记得再叫我们,出场费给你们打九点八折,顺便还能带上煤炭。” 方青月说:“花伢,我记得九点八折一般都是你坑冤大头的时候才用的,一般你出场都打五折,别人如果不要你还能打一折。” 方蓉花笑嘻嘻把她的头按进去,“青姨,你肯定记错了,我一向都这么贵的。” 方青月:“你别按我啊,眼镜都按坏啦!你赔我!” 两人吵吵闹闹,让现场氛围热闹极了。 方之翠隔着车窗和喆姨挥手,两人昨晚上谈到很晚,喆姨现在对她没什么要求,只要她好好活着,活得开心就行,见状也难得露出了笑,降下车窗,逆着风朝她们俩喊道:“小王八蛋,出门在外记得寄点礼品回来,要贵的!” “财迷啊你,亲闺女都坑。”刘群芳在旁嘀咕道。 喆姨笑哼一声,心情好,不和她计较。 刘月对这件事就有话说了,“妈,你也没少要我给你买贵的啊。” 刘群芳立马就不开心了,“你帮哪边的啊?” 乐群见了连忙劝架,对这个说句好话,对那个来顿彩虹屁。 一行六人两辆车就这么逐渐在方淮曳和方之翠眼前汇进了车流中。 而等到两天之后,她们也要踏上离开的旅程,这一次来送她们的是仡肖娭毑和小白天。 她们送给了两人一样东西。 那是两条苗银打出来的蛇形吊坠,古朴庄重,分量极沉。 “为什么会想送我们这个?”方淮曳拎着这哑光且精致的链条,好奇问道。 仡肖娭毑只对她们笑笑,“是有人想让我转赠给你们的。” 至于是谁,她却不愿意说了。 方淮曳和方之翠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是至今还在寨子里疗养的谢莎嘉,贴心地没多追问,只朗声道了句谢,然后便上了车。 小白天其实还没完全恢复好,但是还是撑着来送她们,见她们上了车,在后头大声喊道:“常回来玩啊,我给你们安排最好的民宿,一路顺风!” 坦克300悠悠朝山下驶去,仡肖娭毑在寨子口站了许久,久到再也看不见她们的车尾才转身回去。 小白天这时候才好奇问起来:“究竟是谁送的啊?” 第175章 “是一个你们永远想不到,我也开不了口的人。” 仡肖娭毑拄着拐杖往前走,头顶阳光高照,她的影子被压缩地极短。 脑子里却回想到了灭洞神那一晚,托刘群芳想的主意,她不止真的请到了神,还同神在脑海中有了短暂交流。 她是那样温柔、和善且强大的神,在离去前还询问仡肖有没有什么心愿。 仡肖没有心愿,她的生命已经快走到尽头了,或许她可以为自己的后人们寻求照拂,可经历了洞神的事后她却突然觉得没必要。 因为什么都比不过自己,她就是对整个寨子照拂太过,让所有人都将安稳寄托在自己身上,才会在这次的事里不得不寻求外援。 她想,就这样吧,她对神没有什么祈求,她的后辈们该自己去闯,其实求神拜佛,远不如靠自己。 可神给了她一个嘱托。 她很无奈地提起方淮曳与方之翠,说她们是很不让人省心的两个小女孩,今后或许还会遇到许许多多诸如今天的事,如果可以,希望她替她送两人一件礼物。 这个嘱托像梦似的,一切结束后越来越模糊,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见过神的模样,她甚至都快以为自己得癔症了。 可神叮嘱她的,埋藏着礼物的地方,却真的埋藏着两枚蛇形银坠。 仡肖娭毑在今天终于将它们交到了方淮曳和方之翠手中。 这是一个需要她永远保守的秘密。 无论是她还是远在虚空的神,都要对她们说一句——一路顺风。 (日常番外完) 第84章 终不负,少年游 方娟萱偷溜出村的时候十九岁。 彼时天高海阔, 她第一次走出那个小小村落。 是什么驱使着她离去呢? 大概是望不到尽头的平淡。 就是平淡,她无法在村里拥有姓名,她无法在村里正常出现, 她无法在阳光下行走, 或许再过两年, 她会得到自我, 她的娭毑, 她和老娘, 甚至还有她的妹妹, 她这么多年来一起和她长大的同伴,会向村里的人隆重地介绍她, 告诉所有人, 她是方意清家的小姑娘, 是方月满的女儿, 是方娟槐的亲姐姐。 可是然后呢? 她空白的那几十年呢? 她总觉得自己不该是这样的, 哪怕明知道家人都很爱她,可是十多年见不得光的日子几乎要压垮她, 令她迫切地想逃离。 她想, 早点出去看看吧。 其实她没那么在意自己的性命, 如果老天说她几时死, 那她倒是想看看自己怎么死。 于是十九岁的少年,留书出走了。 她知晓亲人朋友会着急, 可是她已经等不及了, 她迫切地想去看看这个世界。 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 她走过了很多地方, 见过了很多新的世面, 有好有坏,等她衣衫褴褛地去问自己到了哪里时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离故乡这么远。 可这一路行来, 她的精神比以往的那十九年都要好。 她做了许多事,就是掰手指头数都不一定能数明白,她很少在一个地方落脚停留,一个女孩出门行走总是危险的,所以她平常作小叫花子的装扮自保。 她大多数时候都能遇到善良的好人,就像她游历到昭城的时候,她被个打铁铺的大婶捡回了家。 那大婶看她小姑娘家家可怜,收留了她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度过了自己二十岁的生日,学会了打铁浇水。 现在的武器管制越来越严,但是私下里又很泛滥,大婶打铁生意白天不怎么好,到了晚上却时不时有人来找她要各种零件。 大婶总是沉默着给他们。 知道方娟萱生日的那一天,大婶亲自给她打了一柄剑。 说起来是给她的,实际上方娟萱觉得更像是大婶给自己的。 因为她从左邻右舍嚼舌根听见过大婶的过往,原来她是个家破人亡的大小姐,听说还留过洋,回来之后父母双亲都死了,只剩下她自己,连凶手都寻不到。 听说她很长一段时间疯疯癫癫的,后来人正常了,就开了这家铁铺子。 大婶以前教她念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这么一句话,从烧铁烧出来干燥缺水,又夹满铁锈气的嘴里说出来,别人都懒得说她附庸风雅,大概只会骂一句这脏臭的老娘们也配念诗。 方娟萱从不懂到懂,终于明白了她是在感叹自己。 大婶过去最喜欢看书,她看江湖话本,她看古代的游侠剑客,她有一颗出去闯闯的心,可最后她成了苟活在烧铁铺的落魄女人,有一日没一日的活。 她送方娟萱的剑甚至是开过刃的,锋利得能割破她布满茧子的手指,哪怕是打铁,大婶也是最厉害的铁匠。 后来她在大婶这儿住久了,有闲暇的时候会去街上闲逛,在那里她遇到了出门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那是个女学生,剪着时下最流行的学生头,一点也不嫌弃她满身铁锈味。 她带她去坐电车,去街边的照相馆,还去过很多方娟萱从前从来不敢去的地方。 方娟萱觉得自己是时候在一个地方多停留一阵了。 有情感的羁绊,人就难走脱了。 她走了,大婶怎么办? 她走了,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女学生? 大婶不像她家还有妹妹能代替她,她要是走了,大婶又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第176章 方娟萱往家里寄信,时局颇乱,信寄不出去,女学生带着她练从前没想过的硬笔书法平心静气,想方设法帮她找关系送信,可最后都失败了。 现在是她想回去都回不去了。 大婶每天的生活都很枯燥,除了打铁就是磨刀,但只要方娟萱问她什么,她也会用干哑的嗓音回答。 比如那把剑。 她问大婶为什么要送自己一把剑啊。 大婶不说原因,只给她讲故事。 讲以前有一个侠客,过得潇洒快活,最爱打抱不平,周围人表面称赞他,喜欢他,实际上背地里对他挑三拣四,骂他不够高不够壮活得讲究像个娘们,骂他多管闲事吃饱了撑得慌。 侠客有多正气,别人就有多恐惧多诋毁。 但是他们说的有些话是对的,比如侠客确实是女的,她享受替天行道的成就感,她想做江湖第一的侠客,到时候她就不女扮男装了,她要让所有人提起她都恭恭敬敬。 后来呢? 方娟萱问了很多次这个故事的结局,她也没想通这个故事和送她的剑有什么关系。 可大婶没有说过结局,她也从来没有猜到过送剑的含义。 她更不知道,在她和女学生走街串巷的时候,大婶在铁匠铺子里磨刀,在她陪女学生上街游/行发传单的时候,大婶在铁匠铺子里磨刀,在她回家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大婶也在街边磨刀。 等到大婶残败的尸体被送回来时,她终于知道了。 原来她早就知道凶手是谁。 杀她全家,让她沦落至此的凶手,她一直知道是谁。 这么多年憋着一团火一口气,终于还是无法忍受,决定提刀而上。 是什么激发了大婶的这一口气呢? 会是她吗?还是因为那把送她的剑? 方娟萱托着腮在她的尸体旁边坐了一整夜,终于想明白了两件事。 那个故事原来是大婶幻想中的自己,她不说结局是因为侠客没有好结局,就像她没有好结局一样。 大婶送她剑,原来是想让她也能当侠客,去做她做不到的事。 大婶的痛苦静谧而无声,她甚至不会醉生梦死逃离现实。 方娟萱把大婶打的剑放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奏出不成曲调的脆响。 她突然笑了笑。 难怪算命的要说,她命里有一劫,迟早要死呢。 她老娘不让她出村,也不让她认识太多人是对的。 认识的人越多,她就越无法保留村里单纯时的本性。 她可以把妹妹们当驴使唤,面甜心坏地欺负她们,她们也愿意纵容她。 可当她独自一人出来,见证过太多悲剧之后,她就变了。 其实让她二十多岁之后再恢复身份的主意也不保险,非得打断了她的腿,让她彻底断了出门看看的心思,一辈子把她关在村里,做天真单纯又沾沾自喜的大姐姐才好,不然她迟早要出事。 忍不了,很难忍。 她不愿自己的愤怒也压抑而静谧。 大婶没有给自己选过埋骨地,方娟萱觉得她大概宁愿让自己的尸骨丢进熔炉里,湮灭个干干净净,也不怎么想留在这个肮脏的人世间。 所以她真这么做了。 她看着她消失在平日她们最常用的火炉中,连渣子都不剩,面容平静。 第二天她去寻了女学生。 方娟萱带她去了江边喝酒。 女学生没喝过,呛得连连咳嗽。 江边有风徐徐吹来,仿佛连这世道里的血腥气都吹散了点。 方娟萱和她痛饮了两个小时,女学生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说,我其实一直有个梦想,我想做个厉害的建筑师,我查过了,学画画的女孩子不一定只能当摆设,或者当爱好,进修之后当建筑师也是对口的。 她又问方娟萱,娟萱,你呢? 方娟萱有些恍惚地看着河堤飘荡的杨柳,最后笑嘻嘻说,我想当个剑客。 女学生说,可是现在大家都用枪,剑快淘汰了呢。 方娟萱只说自己想当剑客,大家都用枪她就不能做剑客了吗? 女学生被她问得发愣,最后只崇拜地看向她,说她今后一定是名厉害的剑客。 未来·厉害的剑客·方娟萱接着问她,我要是有一天死了,你会给我收尸吗?能送我回家吗? 女学生怪她乱说话,不吉利,可与她对视后还是认真说:会的,但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她说的话像承诺,最后她也确实兑现了这个承诺。 这是方娟萱见女学生的最后一面,也是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月。 她或许天真,或许疯狂,或许自信,但她扛起大婶送自己的剑,决定做和她一样的剑客。 她要替她报仇。 年轻的姑娘第二天背上行囊离开了铁匠铺子,钥匙留给了女学生。 此路迢迢,此路昭昭。 她是天真的屠龙少年,就算死了又怎么样? 总有人把她的尸骨送回故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