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舟》 第1章 《秋舟》作者:相荷明玉【完结】 文案: 和亡友谈恋爱把自己搭进去了 严绣x孔梦科,被变鬼的前男友救了一命这件事 - 不咋恐怖 人鬼殊途,试问严阴差怎得收覆水; 党豺为虐,且观孔秀才如何折桂枝。 标签:古风 he 年上 破镜重圆 灵异 古风 第一章 此心合雪 夕阳一半浮在河面,一半溶进河里。天地间相隔这样一条赤水,暮色也带上茫茫的薄红。而那秋风之中,另有一种细细的呜咽声音。孔梦科循声望去,只见桥边站着一个红脸小孩,头上扎双髻,约莫只有六七岁年貌,对着悠悠溪水哭个不住。 孔梦科走过去问:"你是谁家的小囡?为何在这哭?" 那小孩道:“我哭你呢。” 孔梦科不禁好奇,道:“哭我干甚么?” 那小孩咧开嘴道:“我哭你可怜,你可千万别和死人说话呀。” 这一句话听得孔梦科脊背发寒!青天白日,哪里来的死人。他呵斥道:“小娃儿,‘子不语怪力乱神',听过没有?" 红脸小孩抹掉眼泪,愣愣盯着溪水。倘若他问“子是谁”或“怪力乱神是甚么”,孔梦科都能答上几句。但小孩不理他,孔梦科只好再往前走。 八月初八,这是孔梦科小时候最喜欢的日子。关外已经朔气透骨,江南却正是风爽潭清的节候。 且这天举乡试的考生入场,塾中休假一日。再就是村里要闹鱼。 小江村素产茶油,山茶籽榨过油后,剩下一种土块似的渣饼,叫做茶麸。每次闹鱼,村人将茶麸丢进炉里,烤香炒散,再加一种叶如小剑的"七星草"、一种带腥味、比寻常折耳根细弱的臭菜,拌匀了倒在上游。圆月潭的水平日是清练一条,今天则泛沫、发白,水底下骨嘟嘟冒着针尖大的泡。不一会,巴掌大的鱼尽数翻着肚皮,浮上水面,随波漂过村庄。大人小孩通通提着打水的木桶,脱掉鞋袜、卷起裤脚,沿溪奔走抓鱼。 孔梦科总是拘在塾里念书,只有今天,他跟着捉一桶鱼,回家也不至于挨骂。村里的小童见了他就叫:“小秀才!小秀才!”孔梦科说:“我才过县试,还不是秀才。”那些个小童便朝他泼水,道:“你是神童,总有一天变成秀才老爷哩。”好像秀才是什么侮辱人的词论。孔梦科缠不过他们,只好自己走得远远的。 可如今孔梦科已有二十三岁,举秀才整整十年,还又考了四回乡试。他为什么手里提桶,站在溪边? 溪边还有一个人,穿件干练的皂色箭衣。听到脚步,微微地回过头。这人长得好生面熟。凤眼薄唇,嘴角仿佛噙笑。孔梦科差点儿叫出声。溪边这人看见他,提着自己满满当当的桶,大步走过来,道:“梦科,你来啦?” 孔梦科好久没见他,近乡情怯,低头道:“阿绣哥。”严绣停在他身边,把鱼“哗啦”全倒进他的桶里。孔梦科忙道:“我哪吃得完这么多鱼?” 严绣笑道:“你难得出来一次,拿回家分着吃,再叫你娘晒了鱼干,给你带去县学。" 孔梦科心里一惊,连连摆手,说道:“我…我家就我一个了,当真吃不完。阿绣哥,你自己带回去吃罢。”严绣皱眉道:“就你一个?” 孔梦科虽有点儿犹疑,但还是说:“嗯……我娘前年没啦。” “那你银钱、吃穿,都还够么,”严绣不肯把鱼要回来,“县学有没有人欺负你?” 孔梦科哭笑不得,扯着身上襕衫说:“阿绣哥,我已这么大年纪了,哪里有人欺负我。承你美意,但这鱼我当真吃不完。”他把桶往地上一放,转身要走,严绣却拉住他手腕,仍旧说:“你拿一两条煮汤喝,剩的我晾好了,给你送去。" 孔梦科也倔起来,拂开严绣,急道:“阿绣哥,你自己说过。我们算分手、一别两宽,我们不是那样关系了!”他说完这话,当即就有些后悔。严绣慢慢收回手,讷讷地道:“……哦,几条鱼而已,不值钱,你不要就罢了。" 孔梦科例银很少,买了纸墨,只够每天喝稀粥。但他不要严绣的鱼,自己也不好再去抓,只能空手往回走。走到桥边,那个红脸小孩还在桥头,对着溪水哈哈大笑。孔梦科怕他掉进水里,远远地问:“小囡,还不回家吗?你又在笑甚么?" 那小孩尖声尖气,回道:“我在笑你,笑你与死人说话!” 孔梦科顿时想起:严绣救人溺水,已死五年多了!再过几日,就到他六年的祭日。 孔梦科满头冷汗,惊醒过来,把床头茶碗打碎了一个。外头四婆喊道:“怎么回事?” 孔梦科考乡试,住不起客栈,只好交钱住在民家。他脸皮薄,打碎别人东西,耳根立刻红了。从床上滚下,跑出去说:“对不住,对不住,做了个噩梦,打碎你家一只碗。” 四婆接了赔的铜钱,笑道:“做甚么噩梦?没考中么?梦都是反的。” 不提还好,一提这考中的事情,屋外就有人嗒嗒策马过来,嘴里吆喝:“桂榜放喽,恭贺乔二公子!乔二公子喜中的是"说到一半,马蹄声愈来愈远。孔梦科赶紧套上袜,趿着鞋子跑出去。 那一人一马早跑得没影了,只有满街落桂,遍地香金。孔梦科心想:“这是‘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一面穿好鞋子,往贡院赶。 第2章 跑到贡院,只见围墙外边人头攒动,全是看榜的考生。孔梦科给人推来推去,愣是走不到榜前。 有个生员嘻嘻笑着回过头来,道:“老兄,你心跳得好快!”孔梦科紧张得直冒汗,那人看他面色青白,又说:“老兄,你若害怕,别吐我身上。”孔梦科微微点头应了,费力挤进去,终于见到皇榜。第一遍只看姓氏,第二遍跳着看三个字的,看来看去,榜上也没见到自己姓名。唯有最末的一个角给人扯碎了。孔梦科抓着一个老秀才,问道:“丈人,敢问这块写的谁人名字?” 那老秀才眯眼打量他一番,道:“贵姓?”孔梦科道:“姓孔。”那老秀才嗬嗬一笑,说道: “没有姓孔的。” 孔梦科心里一凉,放开手,勉强揖了一揖,道:“得罪了。” 榜首一人名叫乔斌,乃是乔员外家的二公子。方才骑马报喜,喊的想必就是他了。孔梦科在县学里认得他。乔斌说话迟钝,往常的文章也作得平平,没想到一举中了今科解元。可惜现在再去结交,问他破题,人家未必愿意理会。 既然落榜,孔梦科便又往外挤,准备收拾回乡。还没走几步,人群又是好一阵骚动,一队捕快齐跑过来,站定在那乡榜底下。孔梦科不想凑这热闹,赶紧要走,那捕头叫道:“这里有没有一个孔梦科'?" 方才那老秀才“啊”地叫了一声,探手一抓,反倒把孔梦科牢牢捉住,又道:“几位捕爷,这人姓孔!” 数个捕快一拥而上,把孔梦科提出来。孔梦科拳打脚踢,哪里打得过这几个民壮?那捕头将他一脚踢翻,宣道:"罪人孔梦科,行贿舞弊,扰乱秋闱,县太爷特差某等将你捉拿,你可认罪?" 孔梦科气急道:"捕爷抓错人了,我清清白白,从未作弊,干吗抓我?"那捕头对着画像细细看了一遍,问:“你是不是孔梦科?" 孔梦科梗着脖子,应道:“是。”那捕头才不管他辩解,大手一挥,朝一班衙役道:“把他押回去!” 第二章 万言不直 一队捕快于是架着孔梦科,浩浩荡荡地往县衙行去。周遭看榜的考生侧目过来,目光如箭,教孔梦科万箭穿心般难受,只得深深埋着头。快要走到四婆住的民巷,孔梦科忍不住挣了一挣,低声下气道:“几位捕爷,求你们绕个路,不要进巷子里罢!" 他耻愧交加,耳垂红得要滴血。那捕头伸手捏了一把,嘿嘿笑道:“你住这儿么?还知道羞呢!"不由分说,把他拖进巷里。四婆正坐在院中择菜。她眼神不好,乍听见孔梦科的声音,又见一大群人拥着他过来,便问:"考中了没有?"直等这群人走到近前,才惊声叫道:"唉哟!怎么是捕爷们!”跌跌撞撞地往里屋跑。 那捕头叫住她道:“你认得这犯人?”四婆忙道:“不认识,不认识。”一边将门户关死了。那群捕快哄然笑道:“你老娘都不认你啦!” 孔梦科屈辱无比,心如死灰,道:“这是四婆,不是我娘。”他说着又想:“我娘已经死了!即使在世,她也必不要认我当儿子。"不禁流下眼泪。 如此闹哄哄到了县衙,那捕头将他搡进牢房,锁门走了。牢房高处开了扇小窗,勉强能照清其中情状。一边墙角铺了一堆脏臭发黑的稻草,一边放了一个破碗、一个溺桶。地上黏黏糊糊,不知积了什么东西。孔梦科在学里也算爱洁的。方才进门时跌了一跤,外边穿的襕衫已经沾上污泥,他索性脱掉外衣,铺在角落里坐下。 他原本想:"这地方碗筷脏成这样。'色恶,不食。臭恶,不食。'若一会有人来送饭,我不吃就是。”没料到从天亮等到天黑,连半碗米汤也没给他送来。孔梦科饥肠辘辘,靠在墙上胡思乱想: “县太爷和那些个考中的,合该在摆宴罢。” 待到深夜,孔梦科没有外衣,饥寒交迫,又想:“我孔梦科竟落到这个境地!梦科梦科,梦里登科呀!原以为自己算有文才,不想读了许多年,考个举人也三番五次落榜,真正是一事无成。”三更时分,弦月西落,光辉将那小窗又慢慢照亮了,照得狱中铁门寒光泠泠。这会正是阴气最重的时刻,饶是早秋,孔梦科也冷得格格打战。他看着那铁门,垂泪想道:“举人之后还有进士、还有朝堂。我连这最初一槛也迈不过去,活在世上,究竟还有什么趣味?不如就此死了,也算保得清白。” 死志已决,孔梦科解下腰带,挂在铁门横杠上。恐怕自己死得不透,又多缠了两圈。 到他把脑袋伸入环中,蓦然念道:"我这样死了,也不留书,若他们以为我畏罪自戕,该怎么说得清?”接着又想:“‘此心终合雪,去已莫思量。’我以死明志,总有昭雪的一天。这一遭是永远去啦!”面上微微带笑,坐到地上,落下一滴泪。初时他吸不进气,还想挣扎,忍了一会便全身无力,动弹不得了。 等他再度苏醒,只觉自己躺在榻上,头下垫着软枕,仿佛做了很多零星醉梦,落第入狱都是假的。孔梦科睁开眼睛,见到房里点着油灯,还有一人只着里衣,站在案前写字。这人高大挺拔,非常教他熟悉。孔梦科试探道:“阿绣哥?” 那人转过来,一对凤眼眯着看他,果真是严绣。孔梦科叹道:"原来又在做梦!阿绣哥,上回我还有许多话没有问你。你过得怎样?” 严绣冷冷笑道:“做梦?孔梦科,你已死啦!我从鬼门关捡你回来!” 第3章 孔梦科听他突然大声讲话,吓了一跳,低下头道:“哦.…也好。可我怎地还是饿得慌。" 严绣沉吟道:“我这也没有吃食,怎么办呢?”说着将笔一掷。桌上铺的纸溅了墨水,严绣皱起眉头,把那纸团起来扔了。孔梦科忙跳下来拦他,道:“阿绣哥,要‘敬惜字纸’!” 严绣道:“写已写坏了,敬惜它干吗?”笑了一笑,又说:“小秀才,你倒是一点没变,酸溜溜的。” 孔梦科伤怀道:“是么,别人都说我变得多了。阿绣哥,你在写什么?你如今做什么官?” 严绣没好气道:“小小阴差罢了。我写条子告假呢,写不出来!”孔梦科忍俊不禁,道:“我帮你写。” 他心里想:“阿绣哥才一点儿没变。” 严绣本是猎户的儿子,十五岁去考武举,骑射步射都举第一,唯独考到第三场策论,兵法、作文是一问三不知,最后在县里做个巡检了事。偶尔要写公文,严绣就去县学找他帮忙。孔梦科写着写着,就如回到往昔那样安心快活,把那条子誊了一份道:“阿绣哥,以后你照着这个写。” 写到事由,孔梦科问:“你为什么告假?”严绣道:“就说我病了。” 孔梦科一急,停笔道:“你怎么病了?”严绣撩起袖子,露出一条矫健漂亮的手臂,道:“我好好儿的,这像病了吗?” 孔梦科脸顿时红了,结结巴巴道:“那你、你怎么要告假呢?”严绣亦觉得不对,耳根慢慢红起来,然而没有答他的问。等孔梦科写完了条子,严绣打声唿哨,窗外便飞进一只乌鸦,把那条子叼走了。孔梦科大感新奇,又要发问。严绣才道:“我要送你回去。” 孔梦科想起那阴湿的牢房,忙说:“我不要回去了。” 严绣不解:“旁人来到阴间,个个都闹着回去,你为什么不想?" 孔梦科眼眶一热,道:“你不懂的。我…我吃不上饭。”他原还想说“没考中举,还被关在牢中”,又觉得这两件事太过丢人,临到嘴边,把话咽了回去。 严绣也很为难,思索了好一阵,道:“我省得了。你去县衙,东边侧门有一株柳树。往上数两个树杈,我以前在那藏过一两银子。就剩这些了。" 严绣穿了外衣、取了腰牌,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件长斗篷,也穿好了。他走出小屋,牵出一匹黑底夹白的骏马,叫孔梦科坐上去。孔梦科百般不情愿,可怕他往下追问,只得红着眼眶坐到马上。 严绣跨到他身后,踩着马镫道:"一会过关卡,你机灵些,看见阴兵就躲进斗篷里。" 孔梦科应了,严绣仍不放心,说道:“若被发现我带人出去,你就走不了了。”孔梦科心道: "走不了正好。"严绣又说:"我还要被罚俸,给拖去打军棍。你就算想死,也不愿看阿绣哥给人拖去打罢。” 孔梦科仿佛被他看穿,缩缩脖子,答应道:“我一定不给人看见。” 第三章 素棘黄泉 严绣的骏马绝非凡马能比。孔梦科坐在前边,被狂风激得几乎睁不开眼。跑了不到一刻钟,四周大雾连绵,又是夜间,更什么也看不见了。严绣单手执着缰绳,拉起斗篷道:“请你躲进来罢。出了这片迷雾,就到关卡了。” 孔梦科拿斗篷遮着头脸,冷风终于稍缓。他从那布料缝隙之中望去,只见霜月如钩,道旁黑树红花飞掠而过,浑不似人间景象。孔梦科怯然问道:“阿绣哥,所有人死了,都会留在地府吗?” 严绣一夹马腹,淡淡地问:“怎么,你想留下?” 孔梦科觉出他语气不好,迟疑道:“我……我想见见我娘。” 严绣这才缓和些,道:“也不是人人都留在这。尘缘未了的投胎去了,还有的下十八层地狱……"话到一半,他又宽慰道:"你娘大概是投胎去了。每日来来去去许多阴魂,我也没见过她。” 说话之间,那匹骏马已奔出雾海。孔梦科抬头一看:一座黑压压的城门矗在月下。两个阴兵面罩黑气、披盔挂甲,守在城门两侧。孔梦科忙钻进斗篷里边。严绣将马勒停,那两个阴兵齐声道:“何人出城?所为何事?”声音皆阴恻恻的,教人汗毛直立。孔梦科一动也不敢动,紧紧攥着斗篷两沿。这姿势仿佛缩在严绣怀里。严绣身体又冰又凉,斗篷却很是闷热,还闻得到严绣身上似有若无的汗水味道、胯下马儿腾腾的牲畜气味。孔梦科一面想:“人死了还会流汗么?”一面听他们对话。严绣动了一阵,大概他解下腰牌,交到两个阴兵手里。外面随即传来好一阵闻嗅的声音,一个阴兵悄声道:“是个新来的阴差。” 孔梦科松了一口气,那阴兵却又冷森森说:"不对不对,怎么还有别的魂魄气息?"严绣或许怕他紧张,又或许怕他掉出去,空的一手轻轻地环了过来,答道:“我做阴差的,带别人魂魄的气息,不很正常么?" 那两个阴兵犹疑半晌,一个压着嗓子说:"这是严老虎。”另一个也低低道:“放他走罢。"一严绣纵马出了城门,跑出好远,孔梦科热得满面晕红,才从斗篷里钻出来,笑道:"严老虎?严老虎是什么意思?"严绣颇不自在,道:“你莫听他们胡说,坐稳了。" 眼前是条宽广平阔的长河,同是一派凄冷的景象。严绣说道:“你坐稳了,这是黄泉,我们不走桥。” 孔梦科闻言抱住马颈,忧道:“那怎么过呢?" 第4章 严绣一扯缰绳,轻叱道:“飞霰,走!"那黑马便往前迈步,稳稳踏在水上。孔梦科惊叹道: "还有这样的本事!达摩祖师渡江还须折芦苇,阿绣哥连芦苇也不须要。"严绣道:"达摩是谁?你是不是故意取笑我?" 孔梦科咯咯地笑道:"达摩是禅宗的老祖师呀。"严绣喝道:“你果然取笑我,谁要当那老和尚了!” 这好几年来,孔梦科从没一天这么自在过。黄泉上凉风荡荡吹着,波涛之中映出月影,点点散白,黑水银沙。走到河心,孔梦科笑叹道:"阿绣哥,我们算不算"黄泉共为友,了?" 严绣不解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在黄泉当朋友吗?"孔梦科转念想道:""黄泉共为友,,上一句说的什么?‘结发共枕席,,哎呀!”于是胡乱地搪塞过去。 渡过黄泉,再往前走了一段,眼前乍然明亮许多。虽然仍在夜间,却大不如之前那样昏暗阴森了。大概这就是阴阳两界的分别。严绣催马道:“驾!”那马儿发足狂奔,真真是疾如风雷。孔梦科俯着身子,牢牢抓着马鬃,生怕掉下去。眨眼间,马儿就要撞上别人的院墙,孔梦科急得叫道:"阿绣哥!"严绣却不拉缰绳,拍马走得更快。孔梦科又叫:"阿绣哥,要撞上了!" 严绣驾马直冲进院墙里,墙上砖石碰到他们,就像水一般分开了。马儿又依次奔过他们堂屋、厢房,奔过榻上一个仰躺的肥汉。孔梦科惊得不住吸气,严绣得意洋洋,道:“你一个阴魂,竟然怕撞?” 孔梦科方记起来这些事情,“哦”地一声,又问:“阿绣哥,我们去哪里?” 严绣道:“你在哪……在哪走的,我们就去哪里。我虽然不知道路,飞霰却能知道。”孔梦科不大想让他看见自己死状,遮掩道:“我自个儿回去,可以么?” 严绣简直气得笑了,说道:“你自个回去,你能做什么?” 孔梦科骤然消沉下来,道:“我是做不了什么。”周遭风物愈来愈熟悉,想来离杭州城近了。他心里也越发沉重,默默地四周乱看。严绣说道:“怎么了?啊,你还在杭州府呢。你们读书人不都很喜欢这地方么?怎么念的诗来着?" 孔梦科道:“一枕青楼好梦,又教风雨惊回。”严绣哈哈一笑:“你还去青楼呀!” 终于那马儿跑到衙门,纵身跳进牢中。严绣愕道:“梦科,你……” 孔梦科看着一室狼藉,自己尸身头发蓬乱,挂在狱门中央,颓然道:"你要笑就笑罢。我没考中,还稀里糊涂给下进狱里了!"严绣慌忙道:"我怎么会笑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把他抱下黑马。孔梦科被那两条胳膊一搂,浑身发冷,心里更仿若结冰,禁不住大哭道:“我哪有银钱行贿呀!” 严绣最不会安慰人,默默给他擦了许多泪,末了难过道:"梦科,你怎么过成这个样子?" 孔梦科更是委屈,泣道:“我不要回去,成么?他们明日审我,我要怎么活呢!” 严绣听得又有些好笑,道:“明儿要是审你,你对来押你的衙役说:外边柳树杈上有一两银子。 教他们拿了,堂上板子打得轻点。" 好容易孔梦科不哭了。严绣将腰牌一翻,便能触物,把他身体从铁门抱了下来,在他脸上擦来擦去。孔梦科恐怕自己死状丑陋,道:“阿绣哥,你别管了,我见过吊死的人,都不怎么好看。” 严绣好像不大高兴,道:“我替你擦擦脸,怎么哭成这样?"又说:"快回去罢。还有点热乎劲呢。”孔梦科道:"回得晚了会怎么样?"严绣大声道:"会怎么样,你浑身冷冰冰的,只好感风着凉了呗!” 孔梦科破涕为笑,道:“那你再陪我聊会天罢。我们许久没有见面了。”严绣望向窗外,也笑道:“可我卯时就得回去,怎么办呢?” 他说这话,两个人都是一愣。以前孔梦科在县学里读书,还有许多课业须得挑灯念的。严绣深夜来看他,临走的时候,孔梦科送他到围墙,他就说:“我要回去了,怎么办呢?”倘若孔梦科胆敢亲他一口,两个人便留在墙根下说一会话;倘若孔梦科急着回去念书,他便翻越院墙,果真回衙里点卯。 这会他一不留神,又把这句话讲出来。严绣连忙改口道:“要聊什么?”孔梦科心想:“说什么呢?说我考不中举,说我吃不上饭?好像什么趣事也没有。”好在严绣比他更慌,连珠炮似的道: "让我想想,我巡检司有个雕寿桃的小几案,底下粘有个布袋子,藏了二两咸鱼干。但这东西放了五年,哪里还吃得?” 孔梦科微笑道:"你为什么把这玩意藏在司里?"严绣哼道:"你以为我像你们读书人般,白天看书晚上睡觉么?我去抓贼、缉盗,哪样不要夜里干活的。半夜回到司里,饿得站都站不稳了。”孔梦科头回听他讲这些事情,新奇道:“可你放二两咸菜,有什么用?煮粥喝吗? 严绣恼道:"掰着吃嘛。吃点咸的,就有力气了。”孔梦科又问:“那你干吗藏一两银子在树上,我早就想问了。”严绣道:“有一回我出去要买东西,买什么?忘了。内袋破了一个洞,只能把银子抓着。忽然路上跑来一个贼….…” “你就将银子丢树上了,”孔梦科恨铁不成钢,接话道,“你怎不装袖子里呢?你饿了又怎不来县学找我,我悄悄儿给你弄吃的。” 严绣道:“你不懂了,我们的箭袖哪能放东西?”却没解释别的。孔梦科央着他问:“那你怎不来找我?那你怎不来找我?” 第5章 严绣低下头,犹疑道:"你原谅我了么?"还不等孔梦科答话,他飞快瞟了一眼小窗,又道: “天要亮了,我该走啦。” 他把腰牌翻回来,伸手一推,孔梦科只觉得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时,严绣已无影无踪,而他靠在牢房角落,垫着自己外衣。除了浑身上下凉冰冰的、中衣湿着冷汗(脸倒是干净,因严绣给他擦过)、脖子也疼得厉害,其余事情好像梦境一场。孔梦科心想:“倘若他们今天审我,在堂上非要治我的罪,我便一头撞死。可惜阿绣哥救我一回,可古今文士,莫不以清白先哪!" 第四章 红蕊当心 孔梦科枯坐半夜,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好容易外边公鸡打鸣,二个衙役睡眼惺忪,赶来开了铁门。孔梦科端坐在角落,强忍困意,冷声问道:“来提我去审?” 那两人对视一眼,放下手中一个食盒,道:“老爷差我等送些吃食。秀才用完了,才好动身去衙里。” 孔梦科打开食盒,只见里面一大海碗雪菜汤面、一碟笋丝、一碟鸡油炒的蘑菇,都做得干净精致。汤清面软,但他饿过劲了,食不知味,默默地想:"难不成是要杀头?" 行贿舞弊此事可大可小。每年买通考官、给人抓着的生员大有人在,多是打一顿板子、撸去功名了事。但若其中牵扯到党系争斗,要杀鸡儆猴,也非不可能。孔梦科吃了半碗面,再难下咽,捧着碗想:“这就是断头饭罢。” 殊不知那两个衙役更加好奇。他们自打在衙门做事,对囚犯从来呼来喝去,只这回是县太爷悄悄遣了师爷,教他们给这犯人送吃食。还要他们一定提起县太爷的名号。倘若孔秀才家里有权或者有财,怎落魄如斯? 吃完汤面,那两个衙役松松押着孔梦科,三人各怀心事,走去衙门。到得堂前,县太爷已坐在堂上,县学训导亦来了两人。县太爷将惊堂木一拍,喝道:“升堂!"文武差役齐唱:"威武 ——!"照规矩升堂断狱,应先将孔梦科打十下板子杀威。但那县太爷大手一挥,免了他板子,反而和悦道:“你是今科秋闱的考生,孔梦科么?哪里人氏?” 按说孔梦科功名大概不保,该当跪着回话。但那两名差役知道些风声,由他直挺挺地站着答: “学生正是孔梦科,本县小江村人。" 县太爷翻开案卷,又问:"你贿赂同考官翟仁,在卷上作暗号,可有此事?" 孔梦科愤道:“学生一年例银不过八两,日日稀粥咸菜,折下来用去二两。笔墨草纸四两、买书四两,还要自个贴二两。哪里来的金银贿赂考官?" 那县太爷捻着胡须,问两位训导道:“确有此事?”两位训导都说:“算来是这个数不错。”那县太爷又道:“你家做什么营生?自个贴的二两银从何而来?” 孔梦科心说:“这县太爷如此客气,仿佛怕我似的,显得好生怪异。”但他仍答:“学生幼时失怙,后来失恃,家里原有薄田二亩,如今无人打理。贴的二两银全是替人写联、写寿字得的润笔。” 那县令沉吟不语,低头看卷宗,却不看孔梦科。孔梦科又想:“既然不信,何必问我呢?” 县太爷叹一口气,点着卷宗,道:“同考官翟仁供词:七月上旬,有一小厮着他家中递信。信中要他批卷时留意。若有考生做经义的首题,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一句来破,则要他将考卷荐给主考。而你考卷正是以此破题,这又何解?" 孔梦科皱眉道:“今科经义的首题乃是‘九三。系遁,有疾厉。畜臣妾,吉。象曰:系遁之厉,有疾惫也。畜臣妾吉,不可大事也。’说的乃是明哲保身之道,如何用为政破题?”略一思索,又说,“也不是不可破,只是不好。”县学的两个训导纷纷好奇,问他如何破法,孔梦科—一讲了,他们都称是道:“这破法倒很好。” 县太爷年事已高,许久没有应试,听得头疼不已,道:“但今科确有这么一张卷子,和翟仁所供一样写法,且写的也是你的姓名。”取出一张朱卷,教衙役捧到孔梦科面前。孔梦科一目十行地看了,卷上誊写的确是他名字,却没一句话是他秋闱时写的。 他心中更加生疑,道:“学生绝未这样写过。别的不敢谈,学生倒还有几分强记的本事。现下就可将答卷背一遍,还望大人明察!"说罢他也不管那县太爷,滔滔地背将起来。两个训导又是连连点头,道:“要是作出如此文章,取进士也并非难事。”县太爷仍犹豫道:“若他秋闱时写的,和现今背的不同,这是可能的么? 孔梦科苦笑道:"要我有这七步成诗的本事,怎至于屡次落榜呢?" 县太爷百思不得其解,道:“难不成将你卷子誊错了?但誊卷须得三人校对,绝无错漏的可能。" 他这话说得不错。乡试毕了,收上来的生员卷子先要朱笔誊抄一回,免教考官看字识人。这誊卷的事情须有二人同抄,相互监督,另还有一名专人,监守这二人誉卷。寻常生员绝难一下买通三人,还不露马脚。 孔梦科道:“只要查清我的卷子冠了哪个名字,便知是谁买通同考了。”县太爷道:“也是。” 将手里惊堂木一拍,宣道:“此事仍有蹊跷。着生员孔梦科自去查证,一月为限。若到时仍不能证你自个清白,还要按舞弊论罚。” 从县衙出来,孔梦科糊里糊涂,心想:“我一没有钱,二没有权势,怎么去查?”但他勉强逃过一劫,得了一个伸冤的机会,总还是好的。看那县太爷处事,大不了到时他逃回村里,或也不会追他的责。 第6章 孔梦科不能回四婆家,回县学又要见好些中了的同窗,站在县衙门口发愣,不知要往哪里去。那官道上人来人往,秋风一吹,一片黄叶掉在孔梦科头上。他将那叶子摘下来,心中一动,想:"阿绣哥的银子不就在树上么?”随即沿着红墙走了一圈。东门外边果真有棵柳树,已经长到二丈高。往上数的第二个树杈离地也有丈余,孔梦科跳起来也够不到。 孔梦科心一横,两手抱住树干,脚下一跳,学着那些个顽童模样往树上爬。谁知爬树是个很要气力的活。孔梦科在树干上磨蹭半天,手臂又酸又软,不能寸进,反倒滑落下来。他一摸裤子,想: “将衣裳磨破了可不好。”于是找路边店家借了一根竹竿,去打那柳树枝条。柳树本就枝叶寥落,他再拿竹竿一打,枯枝簌簌作抖,更是暴雨一样落下来。守门的衙役追他道:“兀那小子,你干甚么呢!” 孔梦科从小到大没干过坏事,十分心虚。衙役一喊他,他更着急了,想道:"《丈人承蜩》,怎么说的?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粘蝉和打这东西想是一个道理。” 思及此处,他奋力跃起,手中长竿趁机一捅,把个脏兮兮的荷包从树上捅掉下来。孔梦科伸手一捞,将那荷包握在手中,撒腿就跑。那衙役远远地喝道:“你跑干吗!”孔梦科叫道:“孔圣人保佑!”拎着袍子下摆,跑到官道上。等那衙役被他甩开,总算看不见了,孔梦科已跑得气喘吁吁,在路边坐下来。他两手抖个不停,好容易将荷包打开,里面骨碌碌滚出来一颗桃核大的碎银。 孔梦科怕它滚跑了,赶忙捡在手心里,吹掉灰尘。那颗银子沉甸甸、冷冰冰,连带着教他心里也沉郁至极。严绣在村里时伶俐活泼,兼之懂事能干,谁都喜欢他;严绣在县里做巡检,手底下的捕快民壮无不服他。怎么会溺水死了、留剩一粒银子呢?真是苍天无眼,叫愿意活的活不成、应该死的死不了。 他将那银子捂得热了,当成护身符一样贴身收好。除却阿绣哥的这一两银,他身上还剩的几个铜板,拿出来买了一沓纸钱,又搭了一辆牛车,飘飘摇摇,行到西湖边上。此时正值日暮,碧水朱霞,秋色接天。孔梦科蹲在湖边,将纸钱烧了,喃喃地念:“天下江河,同归一源。阿绣哥,我在这儿烧纸,但愿你也能接得到。” 这附近没有人家,等到太阳落山、纸钱烧完,周遭只剩鬼气森森的树影,还有一股焚纸的烟火香味。孔梦科非但不怕,反而有些期待,对着湖水道:“阿绣哥,上回你说我没有变化,我开心得不得了。旁人老爱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一类的话,只有你不这样说。”又笑道:“你大概也不知道这句话。阿绣哥,你问我有没有原谅你。你怎么这样问?” 那一泓静水默然无语。孔梦科伸出一手,浸在水中,想:“阿绣哥,但愿你走的时候,水没有这么凉!”这话才在他脑子里过了半截,忽然一只冷手猛伸过来,把他从水边扯开了。孔梦科吓了一跳,忙转过头。严绣牵着黑马,站在暗中,怒道:"孔梦科,你非寻死不可吗?" 孔梦科好笑道:“我才没有要寻死。县太爷放我走了,我寻死作甚么。他待我和蔼得紧,是不是你帮我忙?" 严绣一怔,将他衣领放开了,道:“我给那老儿托梦,说我现如今当了阴差,看在我薄面份上,求他照拂则个,否则先将他魂魄勾了。好罢,你继续自言自语就是。说到哪了?" 孔梦科笑道:“多谢你!这可巧啦,正讲到你,你上次说什么来着?忽然自己跑了。” 严绣别开脸,问道:“我说了什么话,我不记得了。”孔梦科道:“不打紧,我就是记性最好。 你说——你问我是否原谅你了。” 严绣的手指在自己腰牌上绕来绕去,好半天才说:"那你还生不生气?" 孔梦科望着湖心,茫然道:"我能生气么?你前些天带我划船,再见面就忽然不要同我好了,我以为是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呢。” 严绣更不敢看他的眼睛,支支吾吾道:“你、你不要这样想。和你是没甚么干系的。 第五章 往日依依 五年以前,孔梦科刚考过第二次乡试。 他第一回没中举人,倒也不太气馁。县学的先生都道他文采很好,这回一定能中。放榜那日,孔梦科直睡到日上三竿。别人都早早看榜去了,书舍静悄悄的,只剩他一个人。他不紧不慢地束过头发、穿上外衣。严绣的声音忽在窗边叫:“梦科!梦科!” 没有县学的牌子,外人是进不来的。但是严绣飞檐走壁,寻常围墙拦不住他。孔梦科推开窗,严绣长腿一跨,翻进屋里,道:“你怎不在贡院?我到处找不着你。” 严绣大概才从衙门跑出来,穿件绯红官袍,掐腰扎根青带,很显精神。孔梦科见了他就喜欢,拉他坐在榻上,倒来一碗水。他没着急喝,捧着水盯着孔梦科看,看了一会,道:"你去看榜了么?" “没呢,”孔梦科道,“想着人少了去。你从那边来的罢,我排第几?” 他一边问,一边笑吟吟看严绣的脸,仿佛要从严绣脸上看出榜来。严绣支支吾吾道:“你….…. 你……"孔梦科霎时懂了,双手一抖,心碎八瓣,道:“阿绣哥,又没有我,对不对?" 严绣登时慌了神,急道:“你别哭呀。”孔梦科道:“我还没哭呢。” 第7章 严绣忧道:“我在贡院转来转去,找不见你,就怕你窝在屋里哭。" 孔梦科低头不响,严绣忙将碗扔了,站起身道:“走罢,带你去玩。” 孔梦科道:“我要念书。” 严绣伸手扯他,他在原地不肯动。严绣叹道:"看什么书!我听说你们读书人,读得厉害的能把四书五经倒过来背。这究竟有什么用。这不学成书呆子了?”孔梦科惨然一笑,道:“我就能背,你要听吗?” 严绣简直想捂他的嘴,道:“别背了,你阿绣哥发了例银,带你去吃顿好的。" 有些生员身上有钱,就爱去“醉春意”吃酒。孔梦科那会也没几个闲钱,当然从没去过。严绣带他进了雅间,小二来问:“客人要什么菜?”孔梦科仍怯怯地不敢说话。严绣一推他,低声道:“问你吃什么呢。你不说话,别人还当我是个穷光蛋。” 孔梦科只好问:“有些什么?” 那小二把菜名报过一轮,都是些大鱼大肉、异兽珍禽,不像严绣吃得起的。孔梦科又不好下他面子,便往椅背一靠,环着手道:“口淡的没有吗?" 小二道:"时令菜蔬、河鲜,都有的。"孔梦科道:"我不要别的,你拿腌的雪菜下一碗细面,不许放猪油。另拿松子清炒一碟素菜。”说到这里,他悄悄瞥了严绣一眼。严绣每天跑来跑去,没道理跟他吃这些东西,于是又道:“再上一斤酱肘子,要炖得烂,脱骨头的。” 那店小二回去传菜,雅间只剩他们两个。严绣讶异道:“你竟说得头头是道的,派头大得很呢。” 孔梦科笑道:“书上看的。”严绣道:“真的?有时候上面来一两位大人,酒席的时候,他们要装作风雅,也做这几个菜。” "醉春意"的厨子果真了得。雪菜面不许加猪油,所以是拿浓骨汤煮了面,过一遍凉水,放进清鸡汤里。顶上摆了笋条与鸡蛋松,一口能鲜掉眉毛。他们两人把面、菜分食干净,一结钱,饶是孔梦科没点贵菜,最后也花去一两银子。孔梦科心疼得不得了,严绣却说:“有什么要紧。往后你中了举人,去他们鹿鸣宴,吃得只会更贵。" 提到这个,孔梦科恐怕又要难过。严绣拍手道:“不说这个。你不想回县学,我也不想回衙门。 带你划船去罢。” 从“醉春意”走去西湖,途中要经过贡院。孔梦科远远看见那边乌泱泱一片,不知谁家考生中了,请一队人来敲锣打鼓。沾喜气的学童在地上打滚,好不热闹。严绣哼了一声,不屑道:“有什么好看的,到你中了,我请戏班子来唱戏。”孔梦科扑哧笑道:“唱什么?唱《祁听鸿状元记》?"严绣道:“那是以前的了,唱时兴的,唱《商辂三元记》。” 孔梦科笑道:"考个举人,还落榜两回呢。唱什么连中三元,平白惹人笑话。" 走到湖边,荷叶已全枯了。湖水清如明镜,黄的灰的败叶,一朵朵低下头颅,垂在水上。严绣可惜道:“夏天开花的时候来,那才好看呢。”孔梦科却说:“阿绣哥,你不知道,那些个画画吟诗的最喜欢残荷。" 严绣奇道:“残荷有什么可画的,好好的花儿不行么?” 孔梦科道:"自然不行。开得好的花不过妖冶、富贵,开得残了才是真正清高呢。别的姿容都没有这个‘清’难得。” 严绣摇摇头说:“什么叫做清不清的,花儿开得好,难道不就是好看?开败了,就是顺应节气,一样东西不能永久好看的。" 孔梦科微微一笑,道:“阿绣哥说得也对,但这是不同的道理了。” 严绣听得糊涂,但孔梦科似乎夸他,他就很高兴。两人找渔家借了一叶小船,孔梦科坐在船尾,严绣站在船头,竹竿一撑,那船云行而出,滑进湖心。不时天暮了,波光熄灭,浮云与江雾蚌壳似的一合,雨丝如帐,将他们两个罩在里面。浩浩不知其终的湖水、荡荡不知所往的苍穹,全都掩没在雨雾之中。这一叶小舟成为九州的中心。 眼见四下无人,孔梦科忍不住要凑过来。严绣喝止道:"你别动,当心船翻了。"他放了竿子,自己走到中间,又问:"做什么?" 孔梦科也挪过来,在他嘴上亲一口,嘻笑道:“阿绣哥,你真好。” 一整天来,严绣怕他难过,远远地不敢招他。孔梦科自己亲上来,严绣登时傻在原地,满脸通红。孔梦科拉着他道:“阿绣哥,你快坐下来。站那么高,一会船翻了。” 严绣连道:"哦,哦。”懵懵懂懂坐下了。孔梦科越看越喜欢,靠在他怀里,道:"你怕什么?我难过一会,也就不难过了。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大不了再考就是。我将文章默给先生们看过,他们都说写得很好。这次不中,下次一定能中的。” 严绣扶着船舷,失笑道:"你反过来安慰我呢?先生们说好,考官却不取,是不是考官不识货?”孔梦科去捂他的嘴,说:“考官都是顶厉害的人物,这么说话,当心别人给你使绊子。” 他和严绣打闹,手里忽然碰到个圆圆的东西,问:"这是什么?"严绣从怀里掏出个荷叶包的物什,道:“一早给你带的,差点忘了。”原来是一片糖藕。严绣怕他伤心得紧,路上买了一片,待拿来哄他。 孔梦科把那糖藕掰碎,一人一个孔地分着吃了。这会天已全黑,露水沾湿船板。他在湖里洗手,道:“阿绣哥,我忽然想起上回划船,我还是个童生呢,县试都未考过。”严绣搭着船沿,也伸手去摸湖水,说:“然后呢?” 第8章 孔梦科忆道:"那时的先生看我们担心,给我们出对子,出的:绿水行舟忧县试。"严绣道: “慢着,这个我会对。” 孔梦科很是好奇:"你还会对对子?"严绣得意道:"考策论以前看过。平平仄仄,字词对上,就没问题了罢。”孔梦科笑道:“你对一个呢?” 严绣拿官袍擦了手,对:"黄泉过路喜相逢。" 孔梦科笑出声来,叫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可严绣沾沾自喜,说:"绿对黄,忧对喜,哪里乱七八糟了。”孔梦科道:“我给你对个好的。" 严绣等了半天,孔梦科不响了。严绣笑说,小秀才,难倒你了?孔梦科仍旧不响。严绣在暗里摸过去,摸到他呼吸悠远平缓,竟靠在船上睡着了。 此时孔梦科旧事重提,严绣垂下眼睛,颇不自在,道:“和你没有干系,是我的过错。" 孔梦科叹一口气,说:“那是为什么?我早想问你,还没来得及问,你竟然淹死了。” 严绣道:“这还有甚么关系,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孔梦科对着湖心说话,道:"那天划船的事情,我历历在目,一桩都忘不了呢。我想来想去,总想不明白,觉也睡不好了。”他这样眷恋的语气,仿佛在和严绣撒娇一样。严绣不禁莞尔,道:“那我告诉你,你不要笑我。我那天送你回学里,出来碰到两个生员,说我们两个闲话。" 孔梦科道:“是有好几个爱说闲话的,但我不大搭理他们。"严绣笑道:"他们说——说你考不上举人,就是因为我们两个…说得可难听了。” 孔梦科垂下眼睛:"你信了吗?"严绣避而未答,反问道:“你们读书人,不是最要清高么?" 孔梦科哑然,心想:“若为的就是这个,我可真像个笑话。" 严绣瞧见他的愁容,笑道:“我当然不信。我将他们揍了一顿,结果他们几个告状,教我回去挨了顿板子。是为的这个。"孔梦科益发说不出话,严绣说:"小秀才,你可不要嘲笑我。" 孔梦科叫道:"我笑不出来。"倒是严绣这个罪魁祸首,凤眼一眯,露出个浅浅的笑容,道: “小秀才,对不住你。” 孔梦科愤然道:“我们读书人还知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严绣笑道:“我又不念书。” 孔梦科泄了气,说道:"这也并非读书人写的东西。”他伸手想拉严绣,严绣退一步,避开了,飞快地说:“小秀才,人鬼殊途呀。” 倒是黑马飞霰载过他一程,这时伸着马脸过来,鼻子里冰凉的气息喷在他手背。严绣一扯缰绳,将那马头拉开,喝道:"夜飞霰,走。"孔梦科还想留他,追了几步,道:"严绣!"严绣飞身跨上飞霰,高高坐着,朗声道:"小秀才,好生过完这辈子,下辈子再见啰!” 第六章 镜中窥蟾 查卷须托关系、须得银钱。孔梦科问过了,查一人卷子要十两银。他不动用严绣的碎银,自己就得赚实打实的十两。给人写联写信,写一年也攒不来这么多钱。他只得求同窗打听。找了一圈,才有个生员远房表亲给人贺寿,缺个闲人画贺寿图。给得虽多,可又要画得工,又要画得巧,因此一时找不着画匠。孔梦科满口应下,那同窗奇道:“平时也不见你画,不想你还有这本事呢?” 孔梦科其实不精画艺,更没画过寿图。但他写字倒是苦练过的,自忖用笔不成问题。他找本画册,对着临了两天,画得有几分样子,于是去约见那同窗的表亲。到得他府上,孔梦科想起来:他与这位表亲也曾见过的。 这位表亲姓冯,表字鸿远。他有个幼子小名阿末,伶俐乖巧,和孔梦科是同个蒙学先生,算来还是他的师弟。孔梦科当时尚有神童之名,正在得意的时候。阿未过生摆酒,都请他来。直到孔梦科进了县学,这才疏远了。 冯鸿远如今四五十岁,满面愁容,白发苍苍,却一下认得出孔梦科。孔梦科喜道:“许久未见冯伯父了,我师弟近来如何?”冯鸿远却道:“阿末没啦。” 孔梦科心里一惊,只好说:“节哀顺变。”冯鸿远长叹一声,道:“好几年了,淹水死的。” 孔梦科不敢再问,冯鸿远摇摇头道:“不提也罢。来讲这寿图。这是画给一位老爷,庄重喜庆都不可缺。别人画那些个八仙捧寿、麻姑贺寿,都显得轻浮了。” 孔梦科铺开纸,道:“画松树、仙鹤,松鹤延年,也很吉利。”冯鸿远道:“这恐怕也不大合适,怕犯了那位老爷名讳。” 孔梦科一下想起:“冯伯父是要给本省巡抚、王松鹤老爷贺寿?” 冯鸿远道:“正是,原来你也认得他。” 孔梦科做神童的时候确见过不少大官,这巡抚也是其中之一。他道:“见过一面,不算认得。这也好办。远处画云雾、湖水,近处画寿桃,就是‘瑶池蟠桃图'。枝叶果实用工笔勾,蟠桃上红白绒毛都——画了。只有云水留白,顶上题一首贺诗,也不显得单调。”冯鸿远喜道:“这样正好,有劳你了。”他先支了十两酬金,为教孔梦科画得趁手,又给他备了洒金的熟绢、颜料笔墨,给他送到住的书舍。 孔梦科十分感念,打点好查卷事宜,便自掏腰包买了两个蟠桃,每天关在书舍里,对着桃子边学边画。除去一天吃两顿清粥,别的时间尽用来画这贺寿图。五六日下来,他的瑶池蟠桃图颇具雏形,竟然像模像样。 第9章 最要紧的形已勾好,剩下着色则是细活,须得上完一层,晾干了再上一层。这活急也急不来,孔梦科等得犯困,伏在案上打起盹来。半梦半醒之际,好像有一只冷冰冰的手伸过来,往他身上披了件外衣。孔梦科睡得不沉,迷迷蒙蒙道:“阿绣哥,你不是说再不见面了?” 那人道:“什么阿绣哥,我是你隔壁的同窗。”孔梦科道:“是么?你姓甚名甚,字号什么?”那人不作声了,正要抽手回去,孔梦科彻底惊醒,将他手腕一把抓住,恳求道:“阿绣哥,别走呀。” 严绣一面挣扎,一面道:“我来办几天事,这就走了。"他在窗沿一撑,从书舍中跳出去。孔梦科却死死拉着他袖口,半边身子挂在外面,居然也要往外跳。严绣大惊失色,道:"祖宗保佑!"只得把他从窗上抱下来。孔梦科稳稳落在地上,笑道:“孔圣人保佑。你来办什么事,住在哪儿?" 严绣面色铁青,没好气道:"鬼住哪儿,我住哪儿。" 孔梦科发觉他老往院里瞟,跟着看过去,院里分明空空荡荡,只有一棵大槐树,立在秋阳底下。 严绣说:"不要看了,我走了,你保重。"孔梦科哪里肯答应,抓着他手腕,不让他去翻那块儿腰牌。严绣越发焦躁,道:“你待怎样?" 孔梦科道:“你住哪里?等我闲了去找你。”严绣又往那院里望了一眼,拗不过他,低声道: “我住城隍庙里。你快放开我,教他们看见不好。”孔梦科问:"你没骗我罢?"终于把手松了。严绣气急败坏,道:“原来还能骗你呢,我怎没想到!”将腰牌一翻,顿时无影无踪。 灯,溜出县学,一路小跑到官道上。 是夜,孔梦科勾完叶脉,给那寿桃又染一层。书舍外传来打更声音,已三更了。孔梦科吹灭油城隍庙建在城外,若要走去,没有二三个时辰是到不了的。这岂不是要走到天明?孔梦科正犯难,忽然一道烈风吹来,刮得路边槐桂乱摇,仿若鬼影。风中还隐隐吹来一种牲畜臊味。孔梦科福至心灵,唤道:“飞霰,夜飞霰!” 那官道上凭空现出一匹黑马,身上点点芦花白纹,正是严绣的坐骑。孔梦科问它:“阿绣哥呢? 飞霰甩着尾巴,俯下脑袋,去蹭孔梦科的手。它鼻子里喷出两道冷气,教孔梦科又痒又好笑。孔梦科道:"你来接我的?我不会骑马,你多担待些。" 那黑马闻言跪下前腿,孔梦科便拽着辔头,踩上马镫,跨到飞霰背上。 饶是孔梦科不懂相马,也看得出来飞霰是匹举世无双的好马。皮毛、鬃尾油光水滑,在月下丝光宛然;肌腱亦饱满浑圆,一骑上去,血脉搏动几乎透皮而出,比活物还像活物。孔梦科摸着马毛,爱不释手,道:“徐无鬼说:‘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天下马且如此,你岂不是‘三千大千世界马’了?" 飞霰听了好话,四蹄奋起,流光电掣,背上却毫不颠簸。孔梦科抱着马颈,喜道:“你连这个都听得懂,比阿绣哥强上不少。" 不过一盏茶时分,飞霰奔到城隍庙外,请孔梦科下了马。那城隍庙弃置多年,朱门剥落,两旁粗柱将那门一框,仿佛是张黑洞洞的大嘴,请君入瓮似的。孔梦科抬头一看,门柱上有联道: 由他作恶,今朝万千富贵;任谁磕头,后世变个畜生。 这些日子见多神鬼之事,孔梦科看见这联,反而想:“若当真灵应,因果报应谁也不亏,反而是件好事。 孔梦科敲响庙门,听得“当啷”一声,门闩落下,两扇门板静静滑开。一回头,飞霰已消失不见了,他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殿中立有一尊城隍残像,只剩半张脸。月光将他独眼底下一道裂痕照如垂泪。孔梦科看得浑身冒汗,捡来三根树枝,在那像前揖了三揖,道:"不才生员孔梦科,这一辈子还从未做过大奸大恶之事,请你不要盯着我。" 话音刚落,他身后兀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孔梦科吓得踢翻香炉,回过头去,只见一道暗影从门前掠过。原来是只乌鸦惊飞,站在梁上“啊啊"地叫。孔梦科扔了树枝,叫道:"阿绣哥!" 殿里将他的回音照出来,也说:“阿绣哥——阿绣哥——”尾声拖到最后,如同鬼哭。孔梦科贴在墙角,又叫:“阿绣哥,你莫再吓我了。吓破胆子,我当真变成个吓死鬼。” 那黑暗里太息一声,严绣的身形现出来,叹道:"你这么怕鬼,缠着我作甚么?" 孔梦科见到他,舒了一口气,道:“我只不怕你一个。”严绣将白森森牙齿一龇,道:“你不怕我?” 孔梦科笑道:“人怕鬼,怕在未知。但我隔了许多年,一见到你,还是觉得你最懂我,我大概也懂你。” 严绣听得耳根一热,柔肠百结,嘴上却斥道:“说什么呢!”孔梦科笑吟吟的,过来拉他:“不对吗?” 严绣退开一步,道:“拉拉扯扯地做什么!” 孔梦科定在原地,“哦”地一声,说道:“险些忘了,是你不要和我好的。” 严绣登时心软,放轻了声音道:“不是怪你,小秀才。唉,你闭上眼。”孔梦科依言将眼闭了,觉得凉浸浸的东西搽在眼皮上。严绣解道:"这是障叶上的无根水,抹了就能看到鬼物。"孔梦科又感到一双冷手紧紧握着自己双手。严绣忧道:"你可不要给吓死了,睁眼罢。" 第10章 孔梦科睁开两眼,但见周遭鬼火通明,将城隍庙照得亮堂无比。殿内齐刷刷列着一队阴兵,约莫二三十人,直勾勾盯着他们两个。这队阴兵面目都为黑气笼罩,看不分明。但孔梦科回看过去,他们立马各自扭头,装成无聊的样子。 墙角还有个六七岁小鬼,背着书箱,身上也作书童的打扮,头扎双髻,面颊红团团的。他本没看这边,听到动静,反而翻着白眼,转过头来。 孔梦科看清他的面容,倒吸一口凉气。严绣还以为他给吓着了,抓着他两手,责怪道:“小秀才,你胆子怎地这么小。” 孔梦科却把手挣出来,跑向那小鬼,叫道:“冯阿末!师弟!”那小鬼喉中“咕嘟”作声,张牙舞爪,要扑来咬他。严绣三两步赶上去,将那小鬼拎着,奇道:“你当心些,他不认人……你认得他?” 孔梦科趁那小鬼咬不到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这确是冯阿末不错。他是我小师弟,以前聪明可爱,如何变成这幅样子?" 严绣提着那小鬼,也左右看了一圈,道:"聪明可爱?我一点都看不出来。我此来阳间办事,就因他撕了一页生死簿要吃,害我少抓许多魂魄。”孔梦科道:“他一定也不想这样。” 严绣皱着眉头,回忆道:“他缺少人魂,因此谁也不认得了。”顿了顿,又说:“这便是我五年前想要救的小孩儿。” 孔梦科大吃一惊,道:“怎么回事?” 严绣说:"你曾听过么?人身上有三把火,肩上两把、头顶一把。所以走夜路时听到自己名字,千万不可回头,否则将肩头火吹熄了,只能任鬼施为。”孔梦科道:"略有耳闻,这和阿末有什么关系?" 严绣摸摸那小鬼脑袋,道:"他命格奇阴,本就特殊。来时身上三火齐灭,又没有人魂,或许是被别人所害。你知道他家里结过什么仇么?" 孔梦科摇头道:“他父母皆是本分老实的人,想不清能结什么仇怨。”他伸出一手,也试着去碰冯阿末,手却从中穿过去了。严绣道:“他是鬼魂而已,肉身当然摸不到。但要给他咬一口,够你病上半个月。” 孔梦科只好收手,道:“阿末,我前几日见了你父亲。他很为你伤心,头发胡须全白啦!他叫冯鸿远,你还记不记得他?” 冯阿末“咯吱咯吱”地磨牙,一副无识无知的样子。严绣把他放在地上,指着墙角,厉声喝道: “去那坐着!”冯阿末能听懂这句,背着书箱,不情不愿地对墙坐了。严绣环顾一圈,又同那群好奇阴兵道:“你们也各找地方歇息,不许偷看。"几个阴兵嘀咕道:"严老虎生气了。"孔梦科笑道:“我们又不要做什么,干吗叫他们"非礼勿视?" 严绣转过来,正色道:“小秀才,我与你说一件事。”孔梦科看他模样严肃,敛下笑容,道: “怎么了?” 严绣道:"你听我说,等我办完事情,回阴间去了,我们就真的不可再见了。"孔梦科急道: “为什么?” 严绣斟酌道:“这几个阴兵弟兄、这个小鬼,他们同我亲近,所以不会说出去。但阴间官差和活人私会,其实是犯下大罪了。若被发现,要给拉去打板子的。" 孔梦科心说:"活的时候你因这个挨打,怎么死了还要因这个挨打。”他咬牙不响,严绣以为他不高兴了,道:“要打到魂飞魄散,以后再见不着了。现在若不见,以后总还能见面。” 孔梦科不由得埋怨道:"谁要见你。你想得真美!你不想别人传我们闲话,你想我考举人。可你想过没有?等我当了举人老爷,谁还管你哪!" 严绣知道他赌气,笑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举人老爷。我若有一天当了阴兵都头,可也记得你的。”孔梦科恼道:“记便记着!过上四五十年,我反正是忘了你!" 严绣轻轻道:"那也好。"孔梦科登时慌了,道:"哪里好了!"严绣道:"你做了举人老爷,当然要遇到许多厉害人物。看不上我这个小巡检,也是应该的。”孔梦科急喊喊地说:"可我已见过的人材多了去了,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 严绣笑道:"比如呢?"孔梦科道:"学里的那些,都不如你好玩儿。"严绣说:"你做了举人老爷,见识的人总归比县学的厉害。 孔梦科反应过来,他在哄自己玩呢。于是也笑说:“那你待怎样,要我说巡抚老爷的坏话么?” 严绣道:“你还见过巡抚老爷呢?” 孔梦科缩缩脖子,说道:“小时候当真见过。本省的巡抚老爷王松鹤,最爱召一群书生,在家办诗会。曾叫过我的。” “他是怎么样一个人?”严绣问。 孔梦科道:“你真要听他坏话么?‘君子慎其独也’,就算他不知道,我也不能胡说呀。我当时去他的诗会,碰见一个少年作诗。我说他作得不好,你道如何?” 严绣捧场道:“如何?"孔梦科说:"那少年是巡抚老爷的公子!我怕得要死,好在巡抚老爷一点不恼火,还夸我说得有理。” 严绣哈哈大笑,道:"想不到还是个讲理的人。" 孔梦科最喜欢看他的笑模样。严绣一笑起来,凤眼斜飞,《曹全碑》蚕头燕尾,似醒非醒,如梦方梦,狡黠且神气。鬼火冷光晃来晃去,连带着教孔梦科也心旌摇曳,拿余光悄悄地瞟他。严绣转过头,问:“怎么了?"孔梦科心如莲子,一半清甜,一半清苦,说道:“阿绣哥,你来阳间,除去捉鬼,都还要做些什么?" 第11章 严绣道:"你要帮我的忙?还须把那小鬼撕的散页,性命八字、生辰死期,全都抄回生死簿上。” 孔梦科满面通红,结结巴巴道:"你来亲个嘴儿,我就帮你抄了。”话才出口,他便后悔,心想:“谁不能抄这个,这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果然严绣说:"人鬼殊途,亲你有什么好处?" 孔梦科低下头,盯着地面,道:"那就算了。" 两个人你不睬我、我不睬你地坐了一刻钟,孔梦科无话找话,求和道:“阿绣哥,他们为何叫你严老虎?"严绣却同时贴过来,轻声说:"小秀才,你将左手抬起来。”孔梦科不明就里,举起左手。严绣拉着他广袖,作一张帷幕,把两人头脸遮了,说道:“不要教他们看见。"亲了一口,严绣又低低说:“天未看见、地未看见,今夜过后,你我也将此事忘了。”孔梦科双颊烧红,一点苦泪落下,立时教两人啃来啃去地吃进嘴里。 第七章 恨血香魂 1 转眼间半月过去,孔梦科的工笔寿桃画到收尾,要拿单锋勾蟠桃的丝毛。他那间书舍光线不好,只有早晨够亮,所以他总清早起来收拾颜料笔墨。这天才起,天还黑蒙蒙的,县学护院忽来敲门,道有人要见。 孔梦科心想:“谁这样早来找?”匆匆披衣跑出门去。只见院外站着个穿号衣的。他吓得一顿。 穿号衣的比个“十两”的手势,他才想起来,这是卷子查到了。那人从怀里取出一张薄薄朱卷,对孔梦科道:“你在这里当即看了,一会我还得带回去。 孔梦科接过朱卷,两手发抖,摊开一看,卷首批云:“光辉雪明,文运通晓,巧思精工,浑然天成。” 别人查卷是照名字拿卷。但标“孔梦科”的朱卷在县太爷那已见过了,写的并非他的文章。是以孔梦科默了一段,教那人拿去找对得上的朱卷。此刻卷子交到他手里,孔梦科掩着姓名一块,映着晨光匆匆看下来,这张卷是他的文章了。翻到卷尾,又有一句批道:"此卷当为第一名。" 孔梦科看到这句话,经年的委屈惶恐,结成石头,重重砸下来,眼泪当即就要夺眶而出。他使劲擦擦脸,再看卷上题的名字,赫然是今科的解元乔斌!起先乔斌高中,他顶多艳羡而已,此时却将心里五味坛打翻了。好一缸醋水与苦卤,如今看着这个姓名,真真教人怨怼! 那差役看他面色变幻,不耐道:“看完了末?看完了,我将朱卷拿回去。”孔梦科只好合上卷子,道:“有劳你了。” 回到书舍,孔梦科无心作画,对着绢纸,心里却想那张朱卷、卷上的批字。枯坐了半天,干脆拾掇一番,乘车去了县衙。到得衙前,两个差役守在大门,正是那天押他的两人。这两人见到孔梦科,甚为吃惊,道:“是你!” 孔梦科笑道:"前几日多谢二位老兄照拂。"那两人满以为他是县太爷亲戚,恭谨道:"不敢,不敢。秀才此来做什么事?”孔梦科便道:“前些日秋闱之事,我已有些头绪。烦请二位老兄帮我通传则个。”说罢递上诉状。那两人连忙跑去替他通传,不时回报道:“孔秀才,县太爷招你进去说话。" 孔梦科此进衙门,心境与上回大为不同,满心想要替自己伸张,步伐轻快得多。到大堂里,县太爷将闲人挥退了,只剩他自个师爷,才开口问:“孔秀才,查出什么来了?” 孔梦科长长一揖,道:“学生寻人调了朱卷出来,找到了学生秋闱所作文章。上面果非学生姓名。但学生查卷并不能将朱卷带走,只好空手过来。" 县太爷挥挥手,道:“不说这些个话。你卷上写的何人名字,今科究竟取中没有?” 孔梦科道:“取中了。”说这话时他声音又哑又抖。那师爷微笑道:“前日听你所背的文章,也是应中的。倘若查明确有此事,或报给上面学官、巡抚老爷,将你功名重新还来,也非不可能。” 孔梦科定了定神,才又说:"学生卷上写的是“乔斌。" 那师爷一愣,附到县太爷耳边,切切说了几句。县太爷点头道:“我晓得此事。”转头回来,盯着孔梦科,面上沉郁难言。孔梦科挺直了腰板,和他对看,道:“老爷,我所说之事绝无一句虚言。” 县太爷道:“你可知道,乔斌是今科状元?” 孔梦科道:“学生明白。但他卷上一撇一划,都是学生在号房里,字字句句琢磨出来的。" 县太爷摇那白苍苍脑袋,道:"此事牵扯到解元,单由你一人分说,不能定罪。"孔梦科朗声道:"半个月前,就在此堂上,我将我卷子背过一遍。堂下民壮、堂上县学两位训导,都是人证。" 县太爷叹道:“你同他说。” 那师爷站在堂上,道:“孔秀才,你单知道乔斌是解元,不知别的事情么?”孔梦科道:"乔斌与我乃是同窗,对他来历有所耳闻。他是本县乔员外的二公子。旁的便不清楚了。" 那师爷道:“乔员外虽不显赫,但他曾有个义兄,是本省巡抚王老爷的表弟。算下来,乔解元也是王老爷的表侄了。” 孔梦科道:“这是多远的关系,这也能寻出来?"那师爷将腰上折扇抽出,洋洋一甩,笑道: “我就是做这个的。” 孔梦科争道:"且就算皇亲国戚,也断没有拿别人卷子,替别人功名的道理。" 师爷叹道:“你就不懂得了。”孔梦科冰雪聪明,其实已明白登科无望,仍忍着道:“请赐教。”那师爷道:"倘若你没有扯谎,这解元当真是你的,要还你功名,则一定得牵扯到乔解元,是也不是?" 第12章 孔梦科应:"是。”那师爷又说:“即便你所讲的差役、民壮,通通听话,为你作证。你取了举人,做解元,以后是否还要取仕?" 孔梦科也又应道:“是要取仕。”那师爷道:“然你牵扯到乔解元,巡抚老爷面上必不好看。取仕以后,他看你是好呢,是次呢?” 孔梦科知他说得有理,却觉得天理并非这样,心里好一阵酸楚,辩道:“我与巡抚老爷有一面之缘。若他不是颠倒黑白的人物,师爷所说的也就不足为忧。” 那师爷嗤笑一声,县太爷听了,也嗬嗬笑起来。笑罢,那师爷宽慰道:“孔秀才,我劝你一句。你今科能作如此文章,好与不好,众人都看在眼里,三年后再考,也一定能取中。何必纠缠?" 孔梦科恨道:“可我…我已考了四回。三年一科,整整十二年了!”那师爷笑道:"古往今来,大器晚成,岂是什么稀奇事情?我较愚钝,取秀才后再无寸进,这么多年,仅悟到这么一个道理。” 那县太爷适时打个圆场,道:“我将你舞弊的案子压下,旁的事情,就三年后再议罢。”言下之意是要他自认倒霉。孔梦科只得谢过县太爷,灰溜溜自个走了。 出到门外,两个守门衙役还值在那里。见着孔梦科,便问:“如何了?”孔梦科隐去解元、巡抚老爷的关系,只说:"旁人换了我的卷子。”那二人问:“原本能考中么?"孔梦科道:"能中的。” 那两人心说:“谁能欺负到县太爷的亲朋头上?”于是一个接一个地鸣不平。一个叫道:“抢夺别人功名,这还有没有天理?"另一个跟着道:“定要寻个说法!”孔梦科给这两人逗得一笑,道: “是当寻个说法。” 他赶回县学,当日点着灯,将那寿桃图画齐整了。交了画作,问明巡抚老爷寿辰,原来只剩半月不到。他便另买纸墨,又起一幅山水,预备到时候奉作贺礼,顺带观察那王巡抚,对换卷一事究竟知不知情。 孔梦科埋头画了十天,这张山水也画到收尾。这天深夜,严绣嗒嗒敲窗进来,见他还在挑灯裱画,问:“小秀才,何时还学了这等本事?” 孔梦科见他进来,喜不自胜,将笔丢了道:“你可来啦!我新学的,明日拿去献给巡抚呢。”严绣问:“献给巡抚作甚?”孔梦科道:“献给他贺寿,顺带问我乡试的事情。”将他查卷的事情讲了。 严绣听说他本该中解元,喜得眉飞色舞,道:“就知你该中的。那巡抚倘若识相,该把功名还你,再补你一个进士才对。”孔梦科心里美滋滋的,推他道:"真是胡闹。" 严绣转过来看他的山水,又道:“画得真教好看,怎么不给我画一张。” 孔梦科道:“画什么?画像么?我半路出家,单学了画这种东西。要是画人,恐怕把你画成个猴儿了。”严绣静静倚坐在案上,笑看着他。那一刻孔梦科想:“若真能画下来,那就好啦!”等他的眉目笑靥已深深印进孔梦科心里,严绣才说:“你慢慢地学。” 孔梦科觉得他语气奇怪,问道:“怎么了?”严绣道:“生死簿遗落的鬼魂,捉得只剩一个了。 过完明日,我就回去啦。”孔梦科天天想着别期,却也未想到别期已经在即,眼泪顿如秋雨,绵绵挂在睫上。严绣笑道:“你好好地念书,八十岁了再来找我。”孔梦科道:“活那样长,有什么趣味?"严绣道:"出将入相,不得许多年么?你要是来得早了,我也不肯见你的。" 孔梦科抹了眼泪,强颜道:“那你去做什么?”严绣道:“我做阴兵教头去。”两人相顾而笑,四目相接,孔梦科的眼泪又将掉下来。严绣把他带到墙上,说道:“别将画沾湿了。”嘴唇便要贴在一起。突然严绣浑身一震,将他推开。孔梦科登时担惊受怕,分别的日夜在脑海中过了一轮,心一横,两手将他脖颈环住道:“你休想再找借口。"严绣只得由他亲了。两唇分开,严绣才抬头叱道:道 “你怎么跟来了!" 孔梦科吓了一跳,想:“屋里怎还有别人?”顺着看去,只见房梁上趴着一个红面白牙的小鬼。 孔梦科惊得连连叹气,喘了一会,羞意泛上来,使得全脸都红了,和那小鬼倒是相映成趣。那小鬼翻着白眼,在梁上咯咯磨牙,不知把他们情话听去多少。孔梦科抚着胸口,叫道:“师弟,你趴在这干什么呢!” 严绣道:“他原就非要来,我不许,不想他还是跟着来了。”孔梦科招手道:“阿末,你爬下来罢,我不赶你出去。”冯阿末这才松开手,两脚钩着,使劲一荡,从梁上跳了下来。 孔梦科怕他摔断了腿!见他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才松了口气,对严绣道:"你给阿末拍拍土呀。”严绣无可奈何,翻转腰牌,替阿末将土拍了,又翻回来和孔梦科牵手。孔梦科看着阿末,好奇道:"师弟,你也来和我道别吗?" 冯阿末点点头,孔梦科更为他心软,想:"阿末魂魄失落,好像不懂事了,又好像还懂些东西。”于是道:“师弟,过些时日,我还去教你写文章。”也不知冯阿末听未听懂。 孔严两人在书舍中,卿卿我我,藕断丝连。两双流泪眼,一对断肠人,又说了好一番体己话。直到更深,孔梦科呵欠连连,严绣道:"你快快歇息罢。"孔梦科不愿就此睡了,道:"我恐怕眼睛一闭,再见不着你了。”严绣把他送到榻上,道:“你且睡罢。”孔梦科把他凉冰冰的手抱在怀里,万般不舍,流泪道:"我恨自个儿犯困!"严绣好笑道:"那你便不要睡,闭着眼睛歇息,我留在这里不走的。” 第13章 孔梦科依言躺着,不知何时沉沉地睡去了。第二日天光微亮,他猛然惊起来,严绣已经不在此地。孔梦科懊丧不已,将案上山水画卷成一卷,背着出门,自往巡抚府上讨要说法。 到得巡抚府上,只见是个三进三出大院,牌楼、飞阁凌云入霄,即便外围的院墙也是雕墙碧瓦,气派非凡。因今日是巡抚寿辰,须方便宾客往来,府上朱门洞开,派了一队家丁站在门外迎客。孔梦科在边上探头探脑,见到送礼的锦盒,鱼贯搬进,单一个盒子就比他草就的山水精细几倍,不由咋舌。从门洞里看去,垂花门上挂着个牌匾"清风桂馥”,字倒笨拙难看。孔梦科心想:"干嘛挂这么块牌子?”眯眼看旁边小字,居然是块御赐的匾额。整个府院比他童年来时还要荣华数倍。 等这一队寿礼尽数搬完了,几个家丁也望见孔梦科,招他来问道:“相公是哪里的人?来给老爷贺寿么?" 巡抚广交文士,几个家丁见孔梦科穿着秀才襕衫,便也不敢怠慢。孔梦科道:“学生小江村孔梦科,是来拜寿的。”递了拜帖。几个家丁又问:“有请帖么?”孔梦科道:“请帖没有。” 那几个家丁便跑去交过拜帖,回来不再睬他。孔梦科从清晨等起,直到日上三竿,仍旧晾在门外。他两颊给秋日晒得发烫,嘴里干渴万分。行人往往来来,都把他当打秋风的,更教他难堪。孔梦科等不下去,去问:“我的拜帖呈上去了末?何时到我进去?”那家丁看他可怜,道:“别等啦!老爷已看了你的拜帖。”孔梦科心中顿慌,道:“老爷怎么说的?"那家丁道:"老爷只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孔梦科气得头脑发昏,心想:"巡抚老爷莫不是不记得我了。”那家丁又道:"或者你将贺礼留下,我们替你送进去罢。"孔梦科没有办法,只好把画卷交去,隐隐盼那巡抚认出他来,又隐隐觉得他是认不出了。等到日中,家丁回道:"老爷又笑了一笑,说画得不错。”但也未让他进门。孔梦科焦急欲死,出了一身大汗。今天若是进不去巡抚府,还有何时能进得去?看这阵仗,要从正门进去,几乎已是不可能的事情。孔梦科谢过几个家丁,自去另想办法。 巡抚府院的高墙,从后院作一个山形,为着好看,中间镂空雕窗。孔梦科试探一推,那窗格年久朽坏,竟然轻易掉了,露出一个圆洞。孔梦科赶紧伸手进去,抓那窗格。无论如何是安不回去了。孔梦科心里邪火一升,想:“这莫不是上天助我?”拱手念道:“得罪了。”便从那圆洞爬入。两脚落地,院内恰是一片竹林,中有个太湖石的假山。林间凉亭隐隐传来对话声音。孔梦科藏在假山之后,听得清楚,有个人道:"贤侄有心。这一尊翡翠珊瑚,恐怕世上罕有。雪菱,替我拿着。"雪菱柔柔应是,另一人谦道:"哪里哪里,一点薄礼罢了。" 孔梦科从那太湖石假山背后探出半个头。亭内玉带锦袍的,正是本省巡抚王松鹤。十余年前见他,他已年逾花甲。如今见他红光满面,看着竟比以前还年轻几岁。一个风流少年,肤如凝脂,唇上涂红,倚在巡抚怀中,手里轻轻拿着一株珊瑚树,应是雪菱。而对面所站的一个生员,便是今科解元乔斌。乔斌又道:“小侄还有一阕《长相思》贺词。”指珊瑚念道: “赤玉葱,绿玉葱,原是巡抚做寿翁,珊瑚聚作丛。” 孔梦科听得好笑,心想:“这样的也当解元?”笑到一半,肩膀蓦然给一只手拍中。孔梦科早就担心被人发现,吓得差点叫起来。那手伸过来,在他嘴唇上比了一下。后边有人道:“你在这做什么?” 孔梦科回头一看,竟是严绣。他本以为以后再难相见,没想到才过了一个上午,两人又在这里相逢。惊喜交加,在那假山后悄悄叫道:“阿绣哥!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严绣道:“自然是公事。我昨日说还差一个魂魄,似乎就在这儿。”孔梦科奇道:"叫什么?" 严绣道:“叫雪菱,你识得么?” 孔梦科摇摇头,往凉亭指道:“是那少年。”严绣“咦”地一声,孔梦科道:“有不对么?”严绣道:“原定他未时三刻就要病死,他精神竟这么好呢?”孔梦科又摇摇头道:“或许急症发作?” 严绣道:“再看一会罢。你为什么在这里?” 孔梦科便将吃闭门羹的事情说了。严绣笑道:“这巡抚真不是东西。瞧着你阿绣哥,一会将他姘头带走。”孔梦科道:“关他雪菱什么事。” 这时乔斌已经拜别,只听雪菱扑哧笑道:“他便是今科的解元么?这样的歪诗学问,雪菱也不敢恭维。” 孔梦科也笑道:“我也正这么想……”话音未落,巡抚冷笑说:“他学问差劲,还用你说?若非我给他换卷,他交卷上去,怕要给治一个"糊弄官府,的罪。”雪菱听了咯咯直笑,巡抚又说:"心肝,我再说个好笑的你听。” 孔梦科听到此处,剩的半句话哽在喉中,眼前一黑,当即要晕过去。严绣急忙把他扶住了,道:"醒醒。”孔梦科眼前昏黑,脚下虚软,什么也听不清楚,耳边嗡嗡地一直说:"若非我给他换卷……”严绣拍他脸,又道:"醒醒呀。"一拍便是一手冷汗,只得让他靠在假山后面歇息。好一会儿,孔梦科醒转过来,咬牙道:“我要和他拼命!”严绣忙把他嘴捂住,说:“你找死么。” 孔梦科如堕冰窖,眼泪簌簌而落。严绣心里一软,说道:“我先送你出去。”孔梦科摇摇头,许久,手脚慢慢暖起来了,才得以说:“我站在大门外,晒着太阳,心里就想到了这个结果。"巡抚在那边说:“他老娘找旁的人疏通关系,买了一个同考官。那个同考官事情败露,差点把他招供出来。” 第14章 孔梦科在假山背后站起来,严绣道:“你可千万别来硬的。"孔梦科道:"我省得的。"严绣不大放心,捉着他手腕不放。那厢雪菱咯咯直笑,问道:"那怎生是好?会不会妨碍大人?"巡抚道:“有甚么关系。他的卷子,写的已不是他的名字。更查不到我头上。”雪菱笑道:"大人神机妙算,何时让雪菱也中个解元?”巡抚道:“心肝!回房里,我细细地教你。” 雪菱、巡抚两个人,情浓依依地走了。孔梦科却不说话了。严绣回过头去,见他两手紧紧捏成拳头,牙齿格格打战。发觉严绣在看自己,他才松了手,淡然道:“我不会找他拼命。"严绣道:“你才当真没事?”孔梦科不响。严绣道:"早知道我不劝你了。”孔梦科不响,严绣道:"以往你在阿绣哥面前,还能说说真心话。现在把阿绣哥也当敌人,不说真话了。"孔梦科终于嚎啕大哭,道:"我要怎么办才好?" 严绣笑道:“你且来看着。” 两人潜到雪菱的院里,只听房内淫声浪语,接连传出。巡抚道:“你会不会骑马?”雪菱颤声道:“雪菱不会。”巡抚道:“心肝,你考中了,不得骑马游街么?上来练练。"雪菱娇声一笑,道:“老爷,饶了雪菱罢!” 孔梦科惊道:"这……这是要做什么?两个男子除了亲嘴儿,还能干什么吗?"严绣道:"你不要看。”孔梦科听那房里声音一声高似一声,明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仍忍不住好奇。严绣叹道:“别人搬弄我们两个的是非,怎不去搬弄巡抚老爷的是非?"孔梦科道:"巡抚老爷位高权重,谁也不敢说闲话了。” 严绣道:“你看好了。”将腰牌翻过一面,从怀中掏出一个弹弓,捏了一个软烂的泥丸。孔梦科趴在窗户底下,看见巡抚靠在美人榻,雪菱白玉一样的颈背,起起落落。严绣不满道:"你看我呀。”孔梦科转头看他,拉开弹弓,泥丸激射而出,越过雪菱香肩,正中巡抚的眉心! 巡抚脸上污泥摊开,房里两人却一无所觉似的。严绣道:“他们看不见的。从今以后,巡抚如何投胎,都是个花脸了。”孔梦科愣愣看着,严绣道:"不好笑么?你笑一笑。” 孔梦科知道,严绣做个小阴差,这已经是他能做的全部。笑道:“阿绣哥,你对我真好。”严绣得意道:“我想也是。现在该看这雪菱,是怎么一个急病了。” 巡抚与雪菱弄了半晌,巡抚从床下掏出来个罐子,道:“给老爷搽上。”雪菱怕得腰肢一软,道:“饶了雪菱!”巡抚道:“你怕甚么?”雪菱道:“上回弄的这个,险些把雪菱命都肏丢了。” 巡抚大笑道:“你不喜欢?”雪菱颤声道:“喜、喜欢的,只不过……”巡抚道:“这个是大秦喜国来的新玩艺,和原来那个不一样。"雪菱抖抖索索,把那罐子里的物事倒了两滴,抹在交合之处。 巡抚道:“心肝,你替谁省着呢。”雪菱忙道:“雪菱不敢!” 那巡抚抢过罐来,挖了一大块,把雪菱檀口、前胸、后腰、谷道,敏感的地方抹了个遍。雪菱肌肤上顿时大红,像喝了酒一样。浑身柔若无骨,七扭八歪,坐也坐不住。巡抚高声叫道:"心肝,你身上滚烫!"又胡言乱语地说了许多浑话。雪菱像片风中落叶,随波逐流,只是不答。摆弄半天,巡抚道:“好心肝!”雪菱如梦方醒,玲珑脑袋往后扬起,一叠声叫:“老爷,雪菱要死了,雪菱要死了,雪菱要死了!” 严绣道:“他当真要死了。”孔梦科仔细一看,只见雪菱的身躯,隐隐分成两个人形,好像还有一个雪菱,就要离体而出。严绣道:“这是雪菱魂魄。若是魂魄、人身完全分开,人就死了。” 雪菱叫了三遍,渐渐没了声响。那巡抚道:“心肝?”雪菱脖子软绵绵的,脑袋晃来晃去。巡抚又道:“心肝,你怎么样?”雪菱还是不语。巡抚提好裤子,将手放在他鼻子底下,探了气息,道:"当真快死了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抹在眼上。严绣反而奇道:"这是什么?"孔梦科道: “这和你给我用的,是不是一样东西?” 严绣恍然道:“无根水,这是视鬼用的,他用来干吗?”雪菱已经奄奄一息,一个魂魄浮在空中。那巡抚抹了眼睛,喃喃道:"可不能就死了。”将雪菱扔在榻上,从衣领里面掏来一块贴身戴的牌子,道:“鬼童鬼童,我要召你。”说完这句,天色顿暗,四周阴风大作,一个干瘦小鬼从床底下爬出,跪在巡抚面前。 严绣又道:“这小鬼也奇怪之极,他并非完整三魂,其实只有人魂而已。" 巡抚见小鬼到来,踢他一脚,道:“我着你去撕了生死簿,你究竟做了没有?为何雪菱险些丢了性命?"那小鬼终是魂魄,巡抚碰不到他。但想必平时手段不少,教那小鬼怕得瑟瑟发抖,磕了三个头,伏在地上。巡抚道:“一会阴差若来,你将他打退,算是将功赎罪。" 那小鬼才敢抬起头。说来奇怪,他鬼身明明瘦骨伶仃,面庞却圆团团的。严绣一眼认出,叫道: "阿末!"那巡抚往外看,道:"是谁?"严绣翻过腰牌,透窗而入,道:"我乃十殿治下阴差严绣,奉命拘拿雪菱魂魄。时辰已到,不得延误。"巡抚对那小鬼道:"阴差来了!"那小鬼疾扑上来,一口咬在严绣手臂。 第八章 江上数峰青(完) 冯阿末的人魂,不知以什么手法炼过,力大无穷。被他咬住手臂,痛彻骨髓,一时竟扯不下来。 第15章 严绣忍痛掏了一只铁钩,提着那小鬼,去勾雪菱的魂魄。那小鬼一急,松开牙齿,猛弹起来,往严绣咽喉咬去。严绣连忙侧头,险险避开。那小鬼咬空,上下牙齿"当”地震响。众人听到这声音,心里都捏了把汗。巡抚叫道:"可惜了,可惜!"孔、严两人想的却是:这小鬼力量之大,若给咬中,非得咽喉碎烂不可! 严绣一勾未中,铁钩倒转过来,朝那小鬼面门挥去。严绣的铁钩乃是勾魂锁的前段,寒铁打就,淬血三次,寻常魂魄见了就腿软。可冯阿末久遭驱使,失却理智,不知害怕为何物,咬在钩上,明晃晃一道牙印。严绣趁他牙疼头晕,钩交左手,又往雪菱魂魄伸去。巡抚叫道:“小鬼童,快拦着他。"那小鬼鬼爪疾伸,一抓将严绣长袖抓掉了,露出一条臂膀,牙痕见骨,往外四散黑气。再一抓攀上严绣肩头,银牙利齿,贴向严绣颈侧。 眼看严绣已经避无可避,孔梦科终于打破窗格,扑进来叫道:“王松鹤,你这老匹夫,我要与你拼了!”那小鬼赶紧放开严绣,回头护主。孔梦科使个眼色,假作看不见满屋子鬼物魂魄,抄起桌上一张紫漆螺钿伏羲琴,瞅准巡抚,劈头砸去。这一瞬间木板碎裂,金片镶的一十三徽,片片飞溅;巡抚头破血流;严绣得了空当,钩如蛇出,把雪菱魂魄勾到手中。而那精瘦小鬼一口咬透孔梦科的手腕,留下一道青黑鬼印。 孔梦科吃痛,丢了烂琴,大叫:“哎哟,这是什么?”巡抚道:“小鬼童,快把他杀了!”孔梦科心中惴惴,却道:“巡抚老爷,‘子不语怪力乱神’。”搬起一旁太师椅,高高举起,作势要砸。巡抚连滚带爬,避开椅子,道:"孔梦科,你疯了!”孔梦科惨然笑道:"原来你记得我呀。换做你,你不疯么?我是疯啦!"撩起袖子,拳头雨点般往巡抚头面打下,嘴里道:"这一拳,是你换我!! 卷子。这一拳,是你……”他心里说:“是你害了我师弟。”一拳拳打下,只觉畅快不已,胸中郁闷一扫而空。严绣一手牵着雪菱,一手提着阿末,道:“别打了!”孔梦科充耳不闻,严绣又叫两遍,他才说:“怎么了?” 此时巡抚已经鼻青脸肿,瘫在地上,满面流泪。严绣道:“你快走,那些个家丁要来了。”孔梦科只得放开巡抚,翻窗出去,末了悄悄说:"阿绣哥,我们都保重。"严绣心软,道:"你快走罢。" 孔梦科翻上窗沿,要跳出去,巡抚嘶叫一声,不知哪来的精神,抱着他的腿,奋力一扯,两人重又滚落地上,扭打成一团。巡抚将冠帽脱了,披头散发,脸上泪血纵横,叫道:“都给我进来帮手!"几个家丁提着长棍,冲入房中。见个书生和他们老爷撕扯不清,赶忙分成两边,一边扶老爷,一边按着孔梦科,举棍欲打。棍子将要捱到孔梦科身上,那家丁手里一沉,不知哪里又跑出来个骁勇武官,官服扯破一半,以一当十,将他们长棍全接了下来。厢房里乒乒碰碰,好不热闹。老爷寿宴的宾客都听见动静,跑来围着看。 这几人混战了一炷香,众人眼前齐齐一暗,再睁眼时,地上只坐着几个茫然家丁。老爷、书生、武官,全不见了。原来严绣拉架,误了回地府的时刻。牛头马面两个、领着一百阴兵,将屋里人鬼押送回去。到那黑压压森罗殿内,阎王爷铁面无私,眉心一道弯月记,高高坐在堂上。三人跪在堂下,先将严绣推出来审。阎王爷道:“十殿治下阴差严绣。” 严绣道:"正是下官。”阎王爷道:“你是否打了人间浙江省巡抚,名叫王松鹤的?"严绣道: "是打了他。”阎王爷又道:"为何打他?" 严绣抬头道:"想打就打了,要什么缘由。" 殿内百鬼,无论文武,都窃窃私语。孔梦科知他要揽下过错,在后边一个劲扯他。严绣道:“你不要扯了。”阎王爷也道:“堂下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孔梦科只好放手。那阎王爷道:“身为阴差,私通活人,为祸阳间,合该罪加一等。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严绣回头看一眼孔梦科,应道:“是。” 孔梦科按捺不住,磕了个头,起身道:“老爷,学生有话说。”阎王道:“秀才请讲。”孔梦科道:"浙江巡抚王松鹤,只手遮天,豢养小鬼,为着一己私仇颠倒是非,扰乱秋闱。打他何错之有?” 阎王爷道:“他乃是活人,并非地府可管。”孔梦科道:“作了再多恶事,也由他逍遥吗?"阎王爷道:“等他寿元尽了,再来分说。” 孔梦科气得发抖,踏出一步,指着堂上道:“学生孔梦科,自幼读尽圣贤书,一生只跪天地君亲师。今天有幸见识,觉得你这地黑白不分,不配为地。烦你给我跪回来罢。”严绣喝道:"不要乱说话!”孔梦科道:“作了天地,还想不受讽谏,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大不了将我也下进地狱里。” 阎王爷冷冷将他盯着,正在僵持不下,堂下的小鬼冯阿末,忽然脸色苍白,喉咙里咯咯作响。他们从阳间回来,带回阿末人魂,此时他已经三魂齐全,明白事理了。听到师兄、严绣要给治罪,他腹中难受,径自干呕起来。呕了半天,从嘴里吐出一个纸团。众人打开一看,只见是一角生死簿,上边写着王松鹤姓名八字,再看死期,早在两年以前,寿元就该尽了。孔梦科喜出望外,对阎王爷道: "这样一来,严绣不过行了阴差职责。还有甚么理由罚他?" 第16章 阎王爷道:“但他私通活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孔梦科道:“非他私通活人,是学生强迫他来往。要罚当罚学生。” 阎王爷斜他一眼,将惊堂木一拍,道:"你以为你是活人,我便治不了你么?杭州府小江村孔梦科,原定寿数八十六,荣华一生。现今把你寿命剥去一个甲子,死后着地府里作文书赎罪,你服不服?"严绣叫道:“不可!”孔梦科却道:“再好不过了。”当堂与严绣抱在一块,喜极而泣。阎王爷笑道:"成何体统?也不怕遭人议论。”孔梦科道:"死既死矣,谁还管别人说话呢!"再说那巡抚王松鹤,自知延年无望,趁众人不注意,夺路逃出森罗殿。严绣道:“不必追他。” 于是小江村的猎户家,圈中母猪怀胎四月,除去十只白净猪仔,另诞下一头花脸小猪。 一晃三年过去,又到桂树悬香、乡试放榜的日子。这天清早放出榜来,不到已时,报喜的队伍已来到县学,围在书舍院门。护院收了封包,不许媒人往里进,也不许敲锣放炮的往里进,只点了五个周正懂礼的小厮,列队进了书舍。这五人一路高呼:“恭贺孔老爷高中解元!”旁的生员听见了,从桌上床上爬起来看。如此到了孔梦科的屋舍,门户都紧紧闭着。那五人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唯有门缝里隐隐飘出来锣鼓乐音,好像谁在唱戏。再仔细一听,唱的是时兴《商辂三元记》,其中戏子唱腔、音韵,个个极品,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只听门内小生唱: 【驻云飞】白面书生。有志须登。立耀津。学乃立身本。儒乃真流品。书内有黄金。不必求人显祖荣。那个不钦敬。多少鱼龙变化成。 但这孔梦科,也不过中了举人而已。此时唱《三元记》,未免显得心高气傲。要是将来考进士,一举不第,则要惹人笑话。报喜的五人对视一眼,敲门道:“恭喜解元老爷,解元老爷在么?”敲了好半天,门总算开了。应门的是个六七岁小孩儿,两颊通红,作小书生打扮。小孩看了一眼门外情状,道:“你们怎么才来。” 报喜的人道:“解元老爷呢?” 那小孩道:“解元老爷一早坐船走了。” 这几人面面相觑。什么坐船?解元老爷要秋游么?红脸小孩挠了挠头,从怀里摸出几个红封,道:“这是给你们的赏钱。” 几人赶忙谢过,打开红包,一股桂花馨香扑面而来。红包里边静静滚出来几粒桂子,然而没有钱。这几人要找小孩儿的麻烦,再抬头时,小孩也不见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