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男人不能当老婆》 第1章 《殿下,男人不能当老婆》作者:lafuuu【完结】 文案 [正文完结] 某高校历史学讲师谢柏峥一觉醒来成了古代学渣,一个在历史上含冤而死的炮灰。 而他的床头—— “你就是神女?我是霍靖川,你下凡是来嫁我的。” - 野史记载,大庸朝国师批命,庆王霍靖川命格尊贵,唯有神女降世可堪婚配。 庆王本人只觉得荒谬,独自一人打马出宫围猎去了。他的骑射在京中无人能及,谁也拦不住。 可偏偏这一日惊了马,一头栽下去。 再醒来时,他竟真在床塌上见到了一位“神女”,长得没有一处不合他心意。 只是有一件麻烦事。 这不是他的床,而他本人身轻如燕能够飘起来,似是成了话本里的游魂。 - 两个月后。 谢柏峥以为自己在躺平,只是迫不得已解决一些麻烦,结果国子监主动给他送上录取通知书,开宗立派的政坛大佬要收他做弟子,连著名反派机构都来问他是不是想扶持庆王做下一任皇帝? 谢柏峥:“……”啊? 庆王本人只觉得很烦,老婆是个工作狂,总在升职,总有许多不长眼的人围着他,怎么才能让老婆只看着他呢? 庆王思索过后,决定正式下聘。 一百八十抬聘礼还在路上,满朝文武先急了:“殿下,男人不能做王妃!” 小谢大人是国之利器,不允许庆王私有! 谢柏峥:“……” 他早说了,男人真的不能当老婆。 -阅读指南- 1.架空古代设定,涉及官僚世家部分参考明宋。 2.微群像,攻受都有完整成长线。 3.除主cp之外,不会展开描述任何其他cp线,没有副cp!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爽文 朝堂 古代幻想 沙雕 主角:霍靖川,谢柏峥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穿越后我破案读书做官当王妃 立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第1章 不当老婆01 永寿二年春。 盛京城内,人心浮动,为的是同一件事。 宫中传出消息,当今圣上的同胞弟弟年满十六该选妃了。 自古以来嫁皇亲国戚的,未尝不是为了寻一个靠山,将来若是族中子弟不成器或犯了大罪,也好请圣上看在亲戚的份上宽恕一二。 可偏偏那位,向来行事荒诞,自小就仗着有最强硬的靠山,谁的面子也不给。谁让他的亲哥是皇帝,亲娘是太后。 哪怕那位小王爷闲来无事非要拔着太子太保的胡子,也只是被太后笑骂一句,连个手心都舍不得打。 太后不轻不重的骂一两句,他的皇帝亲哥早已准备好奇珍异宝哄弟弟开心了,更别说还下令让太子太保这位年逾六十的老人家索性刮了胡子,罪名是这胡子扰了小王爷读书的专心致志。 谁让皇帝是弟控,弟弟犯了错,罪都在旁人身上。 这般看来,将来万一出了什么事,别说是受小王爷庇护。只怕皇帝还要罪加一等,罪名是令他这从小疼到大的亲弟弟蒙羞。 京中的世家大族,女儿们也是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怎么舍得将女儿嫁进王府,于是众人一合计,都将眼光望向了国师。 太后向来礼重国师,笃信神佛。 回忆起那尊贵的小王爷自小的顽劣行径和宫中那两位明目张胆的偏袒,朝中有女儿的达官贵人们齐心协力将国师府上堆满金银,都是来走后门的—— “我家女儿配不上,真配不上。” 流水席一般的重金之下,国师勇敢批命:此世间无人可堪婚配,必要开坛祷告祈求上天,令神女降世。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能配得上金尊玉贵的小王爷了,太后您老人家也别整日里相看京城里的世家小姐了,那都是一些庸脂俗粉,远远配不上惊才绝艳的小王爷。 您要是问谁能配得上,那肯定是配神女都绰绰有余。 至于神女什么时候降世,那可不好说,总之心诚则灵。不如咱们开坛祭天,祈求上苍? 太后心疼亲儿子,果然下令国师开坛做法。 可偏偏开坛那一日出了事,小王爷行事素来随心所欲,既不敬重满朝酸儒,对国师自然也算不上恭敬。 他听闻国师的批命,一个字也没信。他从不信神佛,对所谓的神女更是没有半点兴趣,国师开坛做法当日,小王爷便不耐烦地骑着汗血宝马,直奔宫门之外去往西山围猎。 霍靖川虽自小顽劣得让先生们头疼,但是他的骑射功夫确是京城第一,谁也拦不住他,谁也不敢拦他。 他虽当街纵马,却也不曾吓坏幼儿。 他甚至能精准无误地避开在街上嬉戏地孩童,迎着小娃娃崇拜的目光扬长而去,只留下一片尊贵的衣角。 大约是小王爷在盛京中风骚了太多年,才在阴沟里翻了船。 偏偏在这一日惊了马,一头栽了下去。 自此—— 霍靖川,作为青史留名的皇家逆子。 他留给野史学家的,还是太全面了。 第2章 不当老婆02 草长莺飞二月天,正是大庸朝学子们考县试的日子。一辆简朴的马车在长街旁停稳,下来一位瘦弱公子。 第2章 这便长安县教谕谢士卿家的独子,谢柏峥。 说来也是可怜,这位谢公子原本身子就不好,县试前几日又不知为何受了惊吓高烧不退,口说胡话。前日才好一些,如今又要天不亮便来赶考。 他长身玉立,朝父母亲道别:“父亲、母亲,儿去了。” 可他才转个身,人就险些倒下,踉跄着进了考场。 世人皆知科考艰难,却不知究竟有多难。谢公子才生了一场大病,又想起自己十二年寒窗苦读,只觉得口中心中一起发苦。 待到进了考场,见了号房更是一阵头晕目眩。 他自四岁开蒙至今,没有一日不艰苦卓绝,实在是因为他在四书五经上没什么天资。他在小小的号房中,默默地破大防。 再细看考题,更是汗如雨下。 四书五经他早已经背熟了,可这考题竟然超纲了! 天要亡他! 谢小公子尽管绞尽脑汁答题,仍是晕倒在了考场之上。 …… 县试原本要考到日落前,可不过半日,便有学子支撑不住被横着抬出考场。不出所料,谢公子也在其中。 他前些日子才病了一场,又经历大悲大恸,觉得晕倒在考场实在太过丢脸,竟是昏迷不醒了。家中长辈如何请郎中来寻医问药不提,缠绵病榻几日,始终不见好转。 一日, 谢教谕拿来了本次县试的考题,顺便还带来一个消息——谢小公子的一位同窗连续两场都被主考官点了头名。 原本是要鼓励谢小公子重振旗鼓,可病床上的人却病得更重了。 于是又是一场兵荒马乱,郎中指着人骂:“你家儿子自娘胎里便带着不足,身体意志都比寻常人弱一些,刺激他做什么?” 骂完了,好一顿扎针。 可也就是留一口气在,药石不灵。 谁也没想到,半夜里,这位谢公子竟又爬起来拿着那考题仔细看。这一看,两眼一黑,又是口吐鲜血—— 他只考了第一场,因此没见过后两场的考题。这一看,心中愈发惊惧不已,再结合半月前发生的事情两厢联想,得出了一个要命的答案——他牵连进了一场科举舞弊案! 科场舞弊,牵连甚广,那些人怎么敢? 谢公子惶恐不已,科举事关朝廷取士,即便他如今病得要死了,谁又肯信他?有人要害他,有人要害他!他虽举业未成,可他一世清名,怎可被人这样戕害! 惊惧之下,又知道自己大约也活不到明日的谢公子,一鼓作气地从枕头底下扯出一道符塞进嘴里,一边嚼一看说:“请仙人夺我舍,替我报仇!还我清白!替我报仇!还我清白!” 须臾间。 窗外雷声大作,狂风暴雨经久不停。 · 床榻上的谢公子再次睁眼,已经成了后世的历史系讲师谢柏峥。他感觉口中有异物,往外吐出来一看,好长的一道符。 谢柏峥:“……” 这是谁在搞封建迷信,把他招来了? 谢柏峥吐了好一会才吐干净,口中苦涩、鼻尖充斥着中药味,还有淡淡的……香烛味? 他这是在什么地方? 谢柏峥撑起身子看了看周遭,屋里灯光很昏暗,只床头点着一盏油灯。他举起那盏灯,透过泛黄的灯光看去,这是一间十分古朴的房间。 房中的摆设也极其简单,不大的房中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和几个柜子。陈列摆设都是古制,连他手里这盏灯也不像是现代科技的产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柏峥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一段关于庸朝的野史。野史中记载,永寿皇帝唯一的亲弟弟,因为命格尊贵所以只能娶神女,大庸国师更是为他开坛祭天祈求上苍。 结果是这位小王爷反被神女掳走,自此销声匿迹,不再眷恋红尘。 实在过于荒谬,但是流传甚广。 谢柏峥在网络上看到有人把这段故事当成正史,讨论得热火朝天。因为专业使然,他研究了诸多庸朝的史料,一时好奇也点了进去。 “神女什么的当然是假的啊,可是你们怎么不想想国师的这个批命出现在什么时候?是在慈懿太后要给小王爷选妃之前,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小王爷不想接受包办婚姻,他一定有一个见不得光的恋人!” “这个人不仅仅是身份低微或者罪臣之女那么简单,毕竟谁让小王爷受宠呢,想要一个不那么门当户对的王妃,闹一闹还是能够实现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位小王爷的神秘恋人是个男人!而众所周知,男人不能当王妃!” “……” 谢柏峥的沉默震耳欲聋。 他的想象力还是太过于匮乏了,果然野史不能多看,还是丢下手机,睡一觉吧。 下一秒。 他就听到了窗外的一阵雷鸣,震得他恍惚了一瞬。 意识再次回笼,便是此刻。 他低头,默默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不是,老天爷啊! 怎么还玩真的! 此时窗外的雷雨渐渐收歇,更令谢柏峥心神动荡的事件发生了。 他的眼前,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个穿着古装的俊逸男子。古装男子身穿缎面外袍,头戴玉冠,身材高挑、肩宽腿长。那张脸更是剑眉星目,好看得紧,只是神情却是张扬的,尤其是那双眼,矜贵中又带着些懒散。 第3章 哪怕是隔着这样黯淡的光线,也令人看得分明。 谢柏峥感觉到自己得心脏停了一两秒,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他恍惚间下意识屏息凝神顾不上心跳。 这又是谁? 这是个什么神怪世界? 谢柏峥清晰地意识到——凭空出现的这个人现在呈半透明状态,并且还能飘在半空中。 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要是怪力一而再乱神,该怎么办? 难不成把方才吐出来的符再塞回嘴里? 好脏啊。 谢柏峥纠结了一瞬,便听见一道空灵的少年音:“你就是国师说的神女?可你看起来好似是个男子?” 听着有些恼人,却无端将着惊恐的气氛冲淡了一些。 古装男子似乎停顿了一下,嘟囔似地说:“男的也行吧。” 他飘下来,自我介绍: “我是霍靖川,你下凡是来嫁我的。” “……” 真冒昧啊。 谢柏峥几乎在瞬间就想起了那个历史论坛对野史的二创,原来高手在人间是真的。他错了,他不该不信野史,放他回去吧! 谢柏峥顿在原地,周遭寂静得很。 可他却仿佛听见了唯物史观崩塌的声音。 退一万步说, 马恩就不能提前几百年出生吗? 第3章 不当老婆03 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很难冷静。 谢柏峥被床头的霍靖川盯着,脑中疯狂回忆究竟什么东西能驱鬼。可即便想起来也没用,他手边一件趁手的武器都没有。 他手肘一软,整个人倒下去的时候,摸到了手腕上戴着的核桃手串。 辟邪用的! 谢柏峥慌忙摘了下来,兜头往霍靖川的头上砸去。 半透明的霍靖川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受到攻击,表情疑惑,却也没有躲闪。那红绳串着的一颗核桃被扔向半空中,然后轻飘飘地落了地。 甚至还擦过了霍靖川的脸颊。 无事发生。 沉默。 是今晚的康桥。 …… 一种难以名状的尴尬情绪快速地笼罩,谢柏峥扯出一个比苦还难看的笑,果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有今天他好歹也会多读几本志怪小说民俗话本。 总好过现在无计可施。 谢柏峥望着眼前的半透明人影,陷入了更为漫长的沉默。 他已经快记不起唯物史观是怎么说的了。 总之他现在穿越到了——如果眼前这个透明人没说谎的话,那就应该是庸朝的永寿年间,而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眼前这个人——或者鬼的身份他倒是知道,永寿皇帝的亲弟弟霍靖川。 “本王……我是不是吓到你了?”霍靖川皱了皱眉,似乎也对现在发生的一切难以理解,他继续问:“神女,这是何处啊?” 好问题。 谢柏峥也不知道。 谢柏峥心里绝望得要死,但是面上却不显。他反客为主地问:“你又为何在我房中?” “……” 霍靖川似乎觉得有些丢人,声音低了好些:“我的马惊了,不慎摔落……醒来,就到这里了。” 谢柏峥听得都想笑了。 不愧是你啊,著名皇家逆子。 霍靖川解释:“我骑术其实很好的,那是意外。” 谢柏峥在霍靖川殷切的注视下,点了头,勉强信了。他现在根本没心思去想什么骑术,他更想知道他是谁?这是哪儿? 就在此时,房间的门打开了。 从屋外透进来一些光,看起来天快亮了。一人一鬼都往外看去,进来的是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妇人,布裙木钗,眼底有着乌青。 这位妇人正是谢小公子的娘亲,谢教谕的发妻。 “儿啊。”谢夫人手中端着刚温好的药,口念佛祖保佑:“我苦命的儿,你昏睡了近十日,今日总算是醒了。” 三两步间,他已经将药碗递到了谢柏峥面前。 谢柏峥接过药碗,紧张地看向那道透明人影,霍靖川大着胆子,伸手在谢夫人面前晃了晃。霍靖川疑惑:“她看不见我?” 谢柏峥见状,掩饰性地低头喝药。 好苦。 霍靖川在原地崩溃,他似乎才理解发生了什么——难不成,他死了? 谢柏峥瞥他一眼。 这人刚才一直没发现自己是透明的吗? …… “喝了药就好,可觉得饿了,娘给你煮碗面来好不好?”谢夫人温声细语,少不得要宽慰:“你自小读书便用功,爹娘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可怜我儿运道不好,竟晕倒在县试的考场里,否则定是能榜上有名的。” “咱们好好养身子,下半年再考一次也就是了,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啊。” 大约是原主离魂不久,这具身体仍有原主残余的气息。听着谢夫人说话,谢柏峥没来由地就感觉到亲近。 大约是血肉相连的血脉联系,天生就带着亲。 只可惜,真正的谢公子已经一命呜呼了,否则也不会招来他这个异世之客。谢柏峥快速思索着谢夫人透露的信息,既然参加过县试,那么原主便是个读书人,只是还没有正经的功名。 谢柏峥对答:“是,母亲。” 谢夫人宽怀一笑,“这样想就对了。你父亲对你纵然严厉,却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苛责于你,你只消好好养病就好。” 第4章 谢柏峥点头。 他不敢多说话,多说便多错。 谢夫人又多说了一会话才离开,谢柏峥感觉自己有力气,便坐了起来。他沉默地看向霍靖川,他穿墙出去,又穿墙进来。 霍靖川有些恼怒:“神女,这是怎么回事?” 谢柏峥实话实说:“不知。” 霍靖川向来不信神佛,连沾上一点香灰都觉得晦气,国师在他眼里更是个招摇撞骗的坏东西。可他却没想到,国师好容易算准一次——他的确见到了神女,可是却不知道自己的生死。 霍靖川十分茫然:“那我还活着吗?” 谢柏峥一时没大话。 他看向桌上的麻纸,他拿起来阅读,发现是一份县试考题。 抄题的人仔细,连年号都未曾漏下。因此,谢柏峥也知道了如今正是永寿二年二月。 史书上,记载了庆王霍靖川的生卒年月,刚好就是永寿二年二月。至于具体哪天,则没有记载。 相差不过这一个月。 谢柏峥抬眼看向他,“你自己不记得?” “摔下马而已。”霍靖川根本不相信:“本王竟就这样死了?未免草率了些。” “……” “神女,委屈你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霍靖川飘走又飘回来:“虽然本王已经不是活人,但是本王会对你好的。你既是神女,想来也并不在乎本王是死是活。” 我看你是不管我死活。 谢柏峥无语地看着他:“我是男的,不是神女。” “生死都看破了,又何惧男女。”庆王殿下宽容大度:“你是男子又如何?本王说你是王妃,你就是,不必妄自菲薄!” 谢柏峥感觉自己好像被雷劈了一下。 有没有一种可能,男人就不能当王妃呢? 这是野史二创作者都懂的道理! 谢柏峥不再理他,而是继续低头看那份县试考题。他总有种预感,他被那道符招来的原因,就在这一场科考上。 长安县永寿二年二月的县试。 他似乎有些印象,或许是他前世看过相关史料。但凡史书有记载,那必定是发生了值得记录的大事。 或许好,或许坏,后者可能性更大。 谢柏峥闭眼思索,不多时,还真叫他想起来了。永寿二年的相关史料中,与眼前这场县试相关的是—— 一场科举舞弊案! 这案子虽说没有给大庸朝的<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带来过于深远的影响,却直到后世还一直备受争论。 争论原因就在于,牵涉到这一场舞弊案中的一位学子中有一位长安县神童才子,一生没有考取任何功名,但是留下来要大量“全文背诵”篇目,在后世的影视剧中也常有戏说出现。 ——这样一位才子,真的科举舞弊了吗? ——有这种必要吗? 至于唯一因为这个案件而死的谢小公子,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毕竟他刚进考场没多久就被抬出来,而且还死在了县试成绩发案之前。谢柏峥默了默,觉得这小公子无论如何都是死得太冤枉了。 谢柏峥想起了那道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符,找出来一看,只见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还我清白!” “……” 按照一般的话本故事走向,他已经被迫夺舍了,那就必须要为这小公子洗清嫌疑——如果他当真清白无辜的话。 可他只是个学历史的,不是搞刑侦的。 他专业不对口啊! 要不换个人呢? 第4章 不当老婆04 霍靖川也飘了过来,沉思道:“这似有冤情?” 谢柏峥点头。 如果他没猜错,那必然是谢小公子看到了考题,意识到自己牵涉进了一场科举舞弊案,又想到自己不久于人世,这才想出“夺舍”这一招。 为留清白在人间。 谢柏峥把那道符翻过来,另一面写着—— “心想事成符。” 这竟然还是个万金油。 霍靖川看了,在一旁道:“这道符的主人是何人,其父母对他寄望颇深啊。” 谢柏峥出于谨慎,问道:“莫非你知道什么内情?” “我才飘来,能知道什么内情。”霍靖川稳稳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我只晓得这道符的来历,是出自我朝国师的手笔。” “国师爱财,这道符能抵一品大员两年的俸禄,也就京里那些勋贵人家,会替儿女向国师求这一道符,通常是贴身带着求保一生顺遂。” “不过,洗澡的时候还是要摘下的。”霍靖川道:“因为这道符,不避水。” 他还挺幽默的。 谢柏峥眉间一跳:“你试过?” 霍靖川:“……” 霍靖川:“王妃果然料事如神。” 这也不难猜。 不过那是什么鬼称呼? 谢柏峥放下那道符,不过也总归知晓了自己这一出“夺舍”是个什么由来,他小心地将这道符收好,重新拿起那份县试考题。 霍靖川不甘寂寞,也凑过来看。不多时,评价道:“这长安县令第一次当县试主考官,这是来给我皇兄表衷心了?” 谢柏峥看过来,面露不解。 霍靖川指了指其中一道题:“这里提到的‘黄花’并非是什么典故,而是我皇兄十岁时写的一首打油诗,原本只是为了哄我……庆贺有大学士为我开蒙。原本是写过就算了,没想到竟被拿来溜须拍马了。” 第5章 “……” 他想说的是哄他好好读书吧。 谢柏峥拧眉:“既是县试,偶有超纲的考题,倒也不算出格。” 县试,又称童生试。统共要分四五场,考察范围自然是在四书五经,主要是考经义,旁的还有应用文和时务策论。 大庸朝的县试最大的特点就是考小题,若有治经不严整的,怕是连出处都想不出来,更别说写出锦绣文章了。 不过这也是惯例了,考生和考官们都习以为常。 四书五经统共这么多字,要靠出新意自然是剑走偏锋。到如今,偶尔有考官偏好的杂书,也会寻一些典故来考。 不成想,却成了溜须拍马的好处。 霍靖川一提醒,谢柏峥便很快想到了这一关节,只是不知道这题是不是破局的关键。谢柏峥是学历史的,根本没学过四书五经,更不要说看出考官出题的水平,直接略过不提。 可原主并没有给他留下其他线索,因此他也只是从后世的角度知晓这个案件的大致情形,至于设身处地却是不能的。 原主究竟是怎么牵扯进这桩案子当中的?又为何如此决绝,不惜被“夺舍”? 难不成谢兄料事如神,知道自己必然会含冤,且难以洗刷冤屈么? 想来想去,关键大约依旧是在这考题上。 谢柏峥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没什么思路。假设原主在县试前就看过这考题,那这不就是死局吗? 谢柏峥:“……” 前途堪忧啊。 麻烦事还不止这一件,谢柏峥看了一眼渐渐升起的日头,又看了一眼飘在他身旁的霍靖川。他试探着问:“天亮了,你不回去吗?” “回去?” 霍靖川闻言表情空白了一瞬,似乎没有想过这件事。他再次穿墙飘了出去,谢柏峥跟着他,推开窗往外看。 霍靖川站在朝阳下,整个人都毫无遮挡。 晨曦的微光在他透明的身体上,镀上了一层好看的微光,泛着点点铄金。霍靖川更是行动自如,完全没有“见光死”的迹象。 谢柏峥张了张嘴,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又缓缓把嘴闭上了。 现在为止发生的一切都令他难以理解,作为新时代的年轻人,谢柏峥可以接受穿越。因为毕竟还有相对论和平行时空,能够给出一些看似很科学的解释。 但是撞鬼不行。 建国后不许成精是国际惯例。 因此谢柏峥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熏陶,甚至连灵异传说都没有听过多少,唯一能够参考的只有《聊斋》改编的电视剧。 可是那里的鬼,走在阳光下都是要撑伞的。 哪像这一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根本不用防晒,简直岂有此理。 与此同时,霍靖川也反应了过来。他隔着窗在外问:“你刚才说的‘走’,是想看本王魂飞魄散吗?” 谢柏峥自然是希望对方回到他该去的地方,无论是死后世界,还是回到他的皇城王府,总之不是在一个乡下小县的书生房中。 “你方才看我的那个表情,不会是‘这死鬼竟然没被太阳晒死’这个意思吧?”霍靖川狐疑地说:“你说话,不许骗我。” 谢柏峥眨了眨眼,“或许你还没死,不如你回家去看一看?” 霍靖川:“你果然是在赶我走。” 霍靖川有些恼怒:“从没有人这样对本王……你果然嫌弃我是个死鬼。” 谢柏峥默默朝上翻了一下眼皮,真是够了! 他试图讲道理:“你是有爵位的亲王,亲王薨逝段断没有秘不发丧的道理,哪怕你是从马上摔下来死得……比较突然,也总有风声传出来。” 谢柏峥说到这里,忽然一怔。 史家笔下,确实从未记载过庆王霍靖川是怎么死的,因此才在野史上留下了“被神女掳走”这么一个荒唐的结局。 永寿帝没有子嗣,霍靖川在永寿二年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他的死不可能是那么无足轻重不值得记录的事情。 这其中,定然有什么缘由。 霍靖川似乎冷静了些,陷入思索。谢柏峥建议:“不如你飘去县衙探一探,若是……京中必有急报传来。” 这话说得不假,谢柏峥也确实是全然为他考虑的样子。 霍靖川点了点头,又拧眉:“你是想让我替你去探一探县试考官们批阅得如何了,我猜得不错吧?” “一举两得。”谢柏峥拿起那道符:“王爷既知道了世间有冤屈,又岂有置之不理,作壁上观的道理呢?” 霍靖川冷笑一声,不吃这一套。他提出条件:“你要与本王一同去。” 谢柏峥脸色苍白:“我不方便。” 霍靖川:“呵,理由?” “因为我是一介文弱书生,一个进了县试考场但是被横着搬出来的病人,命悬一线、十分凶险,连床也下不得。”谢柏峥伸手一指:“你瞧,大夫来了。” 谢柏峥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脚步声,伴随着极其亮堂的嗓门—— “赵圣手,您今日可得仔细替我孙儿把把脉,他……”谢家老夫人一大早便带着位江湖郎中来了,看见谢柏峥好端端站在窗边,仿若见了鬼:“他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霍靖川:“……” 谢柏峥:“……” 倒也不必。 第5章 不当老婆05 第6章 长安县衙内,正在进行本次县试最后的阅卷工作。 县试的主考官长安县令李荣斌,是隆安二十一年的进士,虽只中了二榜且排名不显,但是才学却是绝对不低的,担任这县试的主考官,也是他亲自出的考题。 到如今,县试已经考到最后两场,阅卷难度已经逐渐降低。按照惯例,县试是过了一场,才能考下一场,因此最后留下来的大多的佳卷。 当然了,因为县试是科举考试的第一步,学子们尚未经历大考小考,大多都比较稚嫩。考官们的职责便是从中挑选出好苗子,送去府城参加院试。 通过了院试,便有了秀才的功名。 教化学风是一县的大事,更是县令一职考评的重要依据。若是在任上出了个举人乃至进士,那可是了不得的政绩。 往近了说影响三年任期的考评,事关升迁。往远了说,若是举荐的考生中将来科举有成或是官运亨通,也有一些“房师”的情谊,或有大用处。 因此县令们往往对县试抱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谨慎。 李县令自然也是如此。 他需要在这数上千考卷,数百位学子中选出一百学子去参加院试,还要点出一位头名——又称县案首。 只是这件事,却叫他犯了难。 县试是不需要糊名的,学子的姓名来历都能在卷子上直接看到,阅卷氛围其实并没有那么严肃。 “县尊大人,这林秋笙与郑文清,您究竟属意谁为案首?”说话的人是副学官刘基,谢教谕是正学官,但因为谢柏峥参加了这一场的县试故而不参与评卷,由刘基担任副主考。 “本县,甚是为难啊。”李县令长出一口气。 “县尊大人引用了陛下幼年时的一首诗,虽说陛下文采斐然、英明神武,可这首诗到底鲜有人读过,其中‘黄花’这一寓意更不似平常所以为的昨日黄花,而是开怀时兴味之作,能理解出这一层的便只有这二位学子。” “林秋笙是布政使司副使林大人的嫡孙,家学渊源,早已视县案首为囊中之物。那郑文清不过是县中商户的庶子,难不成还敢对县尊大人不恭敬么?” “你说得容易。”李县令吹胡子瞪眼:“郑文清少年天才,如今才十四岁便有这样的文采,将来何愁中不了进士?” “可那林秋笙如今已年过三十,光县试便考了多回,他的文章如何你心里没数吗?油腻腻的,使人不忍卒读,他为何不明年再来考?” “因为王大人刚好今年升迁。” “这话用你提醒?”李县令气道:“怎么偏就他二人知道这首诗,早知道便不出这一题了!” “……” 话都让你说了呗。 职责所在,刘基也只好继续劝:“神童才子固然可贵,但是大人为了让他做实学问,压一压郑文清的名次,又何尝不是一片慈爱之心呢?” “哈哈哈。” 李县令总算喜笑颜开,拍着刘基的肩膀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 刘基勉强一笑,擦了擦虚汗。县尊大人其实就在等他这句话吧? 赚这点钱可真难啊。 无论如何,也总算成埃落定,县案首便花落林秋笙。 名次既定,接下来便是预备发案、张榜,不提。 · 另一边,谢家。 谢老夫人请来的江湖郎中坐下来替谢柏峥号脉。郎中紧闭双目,脑袋晃了三圈:“小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谢柏峥神色微动,这江湖郎中莫非是真有点本事。 这念头一闪而过,只见郎中从药箱里掏出两颗鹌鹑蛋大小的药丸,对谢老夫人说:“祖传秘方,吃上三粒,保管药到病除,百病全消。” “老夫人,您是付银子,还是银票?” “……” 谢老夫人一肚子关切的话,要问郎中的话都没来得及问出来,只闷闷地说出三个字:“付银子。” 霍靖川在一旁哈哈大笑,笑得弯了腰——当然只有谢柏峥能听见,他默默瞥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回头阻止谢老夫人被骗钱。 他道:“不必了,祖母。我已有用惯的药,若药性有冲突反倒不好。不如请郎中看了药渣,重新拟个方子?” 郎中见这书生不好糊弄,摸了一把胡子,颇为遗憾地说:“也好。” “那边请祖母带郎中去庖厨看一看药渣。”谢柏峥道:“孙儿病倒在床,有劳祖母了。” 谢老夫人晕乎乎地就被劝走了。 她带郎中出了房门还问:“我孙儿真不是回光返照?” 江湖郎中:“。” 他怎么知道,他只是一个单纯的卖保健品的骗子。 霍靖川见人走远,促狭道:“你不让那江湖骗子直接看方子,而是看药方,是笃定他写不出药方?” 谢柏峥欲言又止。 他只是不知道药方在哪里,谁懂啊,现在他已经见了原主的两位长辈,但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他找谁说理去啊! 谢柏峥待人走远了,起身来到书桌前好一顿翻找。原主家中想来并不富裕,四书五经都是手抄的,还有数本《文集》,基本没有课外书。 书柜中又翻出了几本游记,除此以外便是身无长物了。 再往里翻,找到了几封信件。 出于对于私拆他人信件的敬畏,谢柏峥犹豫了。他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谁愿意被别人看啊—— 第7章 不就是名字,他总归会知道的! “儿啊,娘给你煮的面好了。”谢夫人端着面条进来,大惊失色道:“你怎么竟起身来了,还拿着书?难不成你这样了竟还想着读书?” “母亲。”谢柏峥忙把手里的书卷和信件都放下,从善如流地道:“只是在等母亲送面过来,总不好在床上吃。” 谢夫人仍有些不放心,在桌上放下面条。她道:“那便快来吃几口,你父亲刚才要来看你的,只是县学近日忙得很,才到家里又有人来找他。” 谢柏峥不动声色:“县学?” 谢夫人叹气道:“你父亲虽是教谕,却远不如副学官刘基得上官亲睐,因着你也下场考这一场县试,便不让你爹评卷,却丢给他一堆干不完的杂活。” 谢柏峥默默记下。 原主的父亲是县学的教谕,这个官职在后世可以约等于县教育局局长,只是大庸朝只有科举这一个通天途径,故此县里的官学长官只是一个微末不入流的小官。 不入流的意思是,并无品级。 谢柏峥才放下筷子,便见到了这位做教谕的便宜爹。他起身:“父亲。” 谢教谕是个很周正的长相,很像史料中那些官员的画像,已近中年却不见臃肿,却也不清瘦,是个十分谦谦君子的样子。 他见谢柏峥起身,忙叫他坐下,仔细看了看人的脸色,发觉果然有好转,这才当真放心了。谢柏峥自然没有错过对方关心的表情,他宽慰道:“今日醒来,便觉得好多了。” 谢教谕点头,“如此,为父就放心了。” 谢教谕自己考过举人,又是在县学充当教谕的。他自然晓得学子们考试的号房是怎样逼仄的环境,体力不支撑不到考试结束的每年都大有人在。 可轮到自家儿子,实在心酸苦楚难言说。 他知道这会该安慰几句,可是被横着抬出来又实在有些丢人。最终,他也只是公事公办地说:“此次县试……” “我苦命的儿啊。”一旁,一听丈夫又要提起科考,便急急哭道:“大夫前几日都说你熬不过这一遭,这好容易醒来了,你父亲竟还要与你分说这些,什么县试府试,你这身子才好些,哪里是说这些的时候?” “母亲,”谢柏峥趁机试探:“我身子不好,便能不考了吗?” 毕竟原主最起码是熟读四书五经,他对四书的了解仅限于书名,让他考科举……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报名。 谢夫人闻言微愣,看向谢教谕。 谢仕卿是标准的严父,当即板起脸道:“便是再撑不住,也得把童生试考完了,好叫你知道科考艰难,日后更勤苦读书。” 谢柏峥:“……” 好狠心的亲爹。 难不成他今后还要从三字经开始重新读书? 这种事情,不要啊。 谢柏峥默了默,正犹豫要不要趁病卖惨,还未开口便听得一道慌忙的喊话—— “谢教谕谢先生可在,提学大人到了县衙,要找您问话!” 第6章 不当老婆06 谢仕卿闻言,脸色骤变。提学大人忽然到访,定然不是小事,往常提学官巡视,只在府试这一级。 如今提学官大人亲临县衙,不同寻常。 谢仕卿匆匆别过,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忙往县衙去了。 谢夫人慌了神:“儿啊,这……” “母亲别急……今日祖母请来的郎中可还在家中,若是还在便将郎中留下。”谢柏峥道:“若是天黑前父亲回来了,那便是无事。若是天黑前父亲回不来,那么祖母与我,怕就要有一人病一病了。” 谢夫人怔愣间有了主心骨:“好,好,娘亲这就去将那郎中留下!” …… 霍靖川方才没人搭理,飘出去又飘回来,这时开口:“学政职责所在,找你父亲大概是按例查问,不必担心。” 谢柏峥道:“我知道。” 可他说着话的样子,却分明是不放心的——因为提学官的突然到访,极有可能是那一桩科举舞弊案的开端。 要开始了,可他还没有准备好。 他到此地算来也不过一个时辰,收集到的信息远远不够,他不能再继续坐以待毙。他问霍靖川:“你方才出去了?提学官是为何而来?” “是看了一场好戏。”霍靖川道:“提学官严徵到县衙的第一件事是拦下了县试发案,第二件事是看卷子,第三件事便是提人问话。” “他看了卷子……”谢柏峥思索道:“县衙还提了什么人,可有参加县试的学子?” 霍靖川眸中闪过一丝赞赏,他道:“你反应倒快,县衙动作没那么快,不过估计也该提人了。” 谢柏峥指尖微微蜷缩,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不能继续在这房中空等,必须主动出击才能找到破绽。他对着那一道透明身影道:“出去看看。” 霍靖川笑:“你不是柔弱不能自理,出不了门么?” “现在得出了。”谢柏峥跨出门前,福至心灵似的,转身到床榻前,在枕头下面找出了一张条单—— 一张地下钱庄的借据。 …… 这是什么意外惊吓! 谢柏峥只看了一眼便收起来,就默默收了起来。霍靖川问他:“那是什么?” “是我发现自己原来负债一千两的凭证。”谢柏峥道:“先去看看吧。” 第8章 谢柏峥在霍靖川的指引下到了县衙,他也不进去,只在县衙对面的茶水铺子坐了下来。谢柏峥与店家道:“劳驾,要一壶茶。” 霍靖川也坐下来:“你既无心思品茶,岂不辜负了好茶?” “你实在多虑了。”谢柏峥低声道:“此处的茶铺是给路过的行商们歇脚用的,没有好茶,只管解渴,斜对面便是驿站。” “……” 霍靖川试探不成 ,默默坐了下来。 谢柏峥当真喝起茶来,霍靖川又好奇:“你这是在守株待兔?” “不,我在钓鱼。”谢柏峥拿出那一张地下钱庄的条单,放在桌上:”时间不够,只能出此下策。”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县衙便有了动静,衙役杀气腾腾地提了两个人到县衙。看打扮,是两位读书人。可衙役们却不客气,还给人上了枷。 这架势,周围人自然议论纷纷。 …… 更遑论,这两位书生身后,还跟着截然不同的两队人。 年长的书生长得有些富态,枷具卡着他的脖子,身后跟着穿进戴银的家人和小厮,还有以为老妇人,身穿诰命服制,口中喊道:“究竟是谁要害我曾孙儿!” 她一句,家人小厮们齐声喊一句:“冤枉啊!” “……” 另一队便安静得多,被上枷具的是位布衣书生,看着不过十四五岁,身后跟着的妇人身上也穿着布衣。 其余人便杂乱无章了,多是一身短打,想来是族中的亲戚,仔细看还有不少是放下农活来的,卷起的裤腿都没放下来,身上沾着泥。 这一对比,差异迥然。 究竟是什么案子,才让这两位书生一起被捉拿归案? 县衙门前喧哗,主官自然要派人前来查看。这一看,又忙回去请人,那衙役道:“太爷,林府的老太君穿着诰命的服制来的,说要大人给个交代呢,否则便不归家!” 李县令难为情地看向上首:“严大人,这林府老太君是布政使司副使林禄林大人的高堂,今年刚得了诰命。” 提学官严徵是翰林出身,眼高于顶,别说是这林大人的老母亲哭闹,便是林禄本人闹到他面前,也只有一句“布政使司不可干预学事。” 虽然布政使司副使与提学官都是从四品,但是这面子,他也是不会给的。果然,严徵道:“不必理会,直接开堂审理!” 李县令:“……” 翰林出身,就是清贵,好生硬气。 李县令转身,看那衙役还等着回话,咬着牙道:“还不快去提人?” “是!是!” 衙役忙转身跑了。 李县令调整表情,恭谨问道:“严大人,这都要提人问审了,您怎么也不透露一下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啊?” “李荣斌,你可知罪?”严徵语气瞬间冷下来,眼神愤怒,喝道:“你可知你长安县生员鲁本陈实名举报你泄露考题,目无朝纲,你视朝廷的纶才大典为何物?徇私舞弊,你可知这是何罪名,你头顶的乌纱帽还要是不要?” 提学大人话音刚落,便有人要来将人拿下。 李县令扑通一声跪下:“大人,下官也冤枉啊!” …… 谢柏峥一直在茶铺坐着,留神听着动静,搞清楚了两位书生的身份,与他印象中的“永寿二年长安县科举舞弊案”都能对上。 至此为止,故事的主人公便都集齐了。 “这倒有趣——”霍靖川这个局外人倒真像是来看热闹的:“一个是布政副使家的嫡孙,另一个是商户之子,卷到一个案子里也是奇了。” “咱们又是在钓哪条鱼?” “你急什么。”谢柏峥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条陈:“快来了,提学官搞出这么大动静,他们坐不住。” “自然。” 霍靖川道:“本王对王妃,是有用不完的耐心的。” “……” “你别再跟我说话了,别人看不见你,还以为我在自言自语。”谢柏峥再次压低声音:“跟有病似的。” 第7章 不当老婆07 霍靖川:“……” 很气,但他也无法反驳。 霍靖川盯着虚空看了好一会,“神女,你这个习惯不好,不能连自己都骂。” 谢柏峥:“不叫王妃了?” 霍靖川:“王妃。” 谢柏峥:“……” 他真是不应该搭茬啊。 谢柏峥转头——他一直观察着四周,试图找一个既关心这个案子,又藏头露尾不敢光明正大出来的人,没想到还真的有。 谢柏峥低声:“你看西南方向那个糕点铺子后面,是不是藏了两个人?” 霍靖川没有回答,反问:“那本王现在该不该说话呢,王妃?” “……” 认识这个人之后,无语的次数变得好多。 谢柏峥喝完最后一口茶,起身结账走人。霍靖川问:“不继续钓鱼了?” “这不是已经钓到了?”谢柏峥干净利落地起身,纵然表面很笃定,但他毕竟没有原身的记忆,因此很多事也只是猜测—— 后世对于这一案件的记载中,并没有写明具体是如何查证的,仅仅记录了这个案件最终的处理结果,受到处罚的有三类人。 其一,是主考官以及县一级的学官,包括谢教谕在内。 其二,是两位被指控科考舞弊的学子。 第9章 其三,则是言官。 当然了,言官和这个案件本身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特别会起哄架秧子。原本一个县里的舞弊案,放到皇帝主持的大朝会上去讨论,主要还是因为李县令作为主考官意图溜须拍马,化用了永寿帝诗里的一个典故,尤其还是一首没有多少人知道的诗。 言官闹大这件事,主要还是冲着永寿帝去的。 可是皇帝是那么好得罪的吗?某种程度上来说,言官们其实也没有那么冤枉,毕竟又不是永寿帝自己非逼着李县令用他的诗出县试考题。 不过那就不是他一介白身该考虑的事情了,言归正传,谢柏峥现在要解决的问题仍然是—— 原主到底是怎么提前预知到自己会出事的? 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他必然提前知道——甚至是亲眼看到过什么,这个推测是来自于,谢柏峥的祖母在那位江湖郎中诊脉的时候提到过,谢柏峥县试之前曾不知为何受到过惊吓。 这个不知为何,就很值得留意。 从短暂的相处看,谢家人之间很和睦,受惊吓以至于生病这种事,一般不会故意隐瞒家人。 所以理由极有可能是—— 原主受到了某种威胁,不敢说。 · 离开茶铺后,谢柏峥掏了掏自己的腰包,对一旁的人说:“带你逛一逛这长安县,如何?” 霍靖川很感兴趣,不露声色地“嗯”了一声。 谢柏峥同他玩笑:“高兴了就高兴了,你藏什么?这是做王爷的职业操守?” 霍靖川第一次听到“职业操守”这个说法,可是莫名觉得贴切,点头说:“本王的确很有操守。” 谢柏峥笑笑,在一个老伯摊子上买了一份糖饼。 刚出锅的糖饼混着油香,一口咬下去松软香甜,他问道:“老伯,这是您自己的摊子吗?您用的糖可是好东西。” 古代的糖是奢侈品,一般人可不舍得随便吃。 老伯还没开口说话,旁边摊子上的大婶先开口了:“小公子平时不来南街逛么,陈老伯原是糕点铺的,东家换了行当却又不忍叫他没了活计,这才支起这么个摊子。” “哦?”谢柏峥奇道:“那着东家可是善心人。” “谁说不是呢——”大婶说着叹气,从一旁的框里拿出了两颗红鸡蛋:“这不,他家小子今年参加县试,为了张榜前讨个好意头,给咱们每人发了两个红鸡蛋呢。” 谢柏峥讶然道:“还未张榜,就送红鸡蛋?” “他家小子读书是极有出息的!这一次县试是要得头名的!”大婶道:“我家男人同他一起喝过酒,他亲口讲给大伙听的。” “那大婶您方才为何叹气呀?”谢柏峥道:“我也想沾沾才子的喜气,还请婶子您将这两个红鸡蛋卖给我吧?” “真的?你要这红鸡蛋?”大婶眼前一亮,又赶紧说:“可他家小子近日才被县衙的官差铐着枷带走了……” 谢柏峥表情不变:“无妨,二十文可好?” “好好好!”大婶喜笑颜开:“我这就给小公子包起来,保管您来年啊也中魁首!” 谢柏峥:“。” 突然就被卷到了呢。 谢柏峥拎着两个红鸡蛋,打算继续逛下去。霍靖川抱着胳膊道:“你就打算这样一家家,找到那书生家的铺子?” “没找,我只是闲逛罢了。”谢柏峥道:“可若我只是闲逛便能知道那书生必能中头名,那么在有心人眼里又是什么情形?” 世人都有嫉妒心,这是常情。 假设有这样一位学子,考完县试垂头丧气,恨不得掩面哭泣。为了缓解心情,于是约上友人出门相聚,可从街头到巷尾都在议论郑文清如何少年英才,小小县试他必得头名,那这学子该如何设想? 若是不止一位,而是几十甚至上百位呢? 他们不会觉得是郑文清天纵奇才,而是会觉得这其中有猫腻,否则他凭什么在发案之前就认定自己必得案首? 不管有没有,且先告他一状再说。 让他再张狂! 所以古人云,做人要低调。 霍靖川很快想明白,他默了默,评价道:“读书人的心思,怎么不用在正道上?” “……” “你说有大学士为你开蒙,是谁?”谢柏峥说着眨眨眼:“是哪位曾经的读书人,如今的当代大儒?” 霍靖川失笑:“王妃真是不肯吃一点亏啊。” 谢柏峥无奈:“你占便宜也是没够啊。” “……” 谁又能说谁呢。 “那位提学官大人,听说是翰林出身?”谢柏峥问:“你可知他是什么来历?可曾打过交道,他是什么脾气秉性?” “严徵,康元十七年,我父皇钦点的探花,皇兄登基后任命他为展书官。”霍靖川带着浅浅的笑意:“很不巧,正是那位当代大儒最得意的弟子,至于他的为人性情,我与他不是很熟,不好说。” 二人相顾,一时无言。 谢柏峥打破沉默:“你说他既是先帝钦点的探花,又是当今的展书官?” 霍靖川:“那又怎么了?” 谢柏峥好奇:“那这位严翰林一定长得很好看吧?“ 毕竟是两任皇帝认证过的美貌。 探花自不必说,展书官也是要时常面圣,给皇帝翻书的,当然是挑年轻好看的摆在身边啊! 第10章 霍靖川:“……” 霍靖川:“王妃是对本王的长相不满意?” 第8章 不当老婆08 真是什么话题都难不倒他,总有他发挥的空间。 谢柏峥默默地言归正传,说起正事:“既然严翰林也曾是神童才子,那他作为提学官,想来是更偏好少年书生的。” 那想必对郑文清会留有一定余地。 牵涉到这一桩案件里的两位书生,一个是当地商户,有财;另一个是高官之子,有权。哪个都有嫌疑,都能用钱财或权势完成“科举舞弊”这一违法行为。 若是寻常主审官,大概都会先拿商户子下手,毕竟柿子要挑软的捏,毕竟官官相护是官场潜规则。 这么一想,谢柏峥忽然有些不确定:“我这样猜,对吗?” 霍靖川闻言,竟然愣了愣。他道:“你也是书生,竟不觉得这世间少一个天纵英才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么?” “……” 谢柏峥完全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 观他的反应,霍靖川似有所感道:“王妃心胸宽广,倒是本王狭隘了。” 谢柏峥只觉得无奈,他并非身在局中,自然觉得无关痛痒。他哪里有什么高尚品格,只不过是占了几百年岁月的便宜。 他所生活的时代,读书人并不是只有科举考试这一条出路。 至于谢柏峥本人,他上大学选择历史这个专业也并不是就业导向,只是因为他喜欢历史,刚好他的家庭足够支持他去追求自己喜欢跟热爱,甚至他身边的朋友们也都是学一些哲学艺术这种事实上并不好找工作的专业。 只是这些话,没法和霍靖川直说,即便说了也会让人觉得是天方夜谭。谢柏峥想了想,道:“大庸朝科举取士考的是四书五经,可数百年间也常有杂学家出现,若有朝一日不只以儒学为尊,各家尽显其能,郑文清大概也就没那么招人恨了。” 霍靖川闻言,难得沉默下来,倒是没有笑他一介书生竟这样离经叛道。他似有思索,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回答了前一个问题:“本王虽然与严徵并无深交,却也知道他这般年轻便升做提学官,将来必是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无惧一个区区的布政使司副使。” 霍靖川这么说,谢柏峥放心不少。 可即便严翰林并不偏私,这一桩案也是很难公断的。 布政使司副使是从四品官,放在京中或许不够看,但在这长安县却已经遥不可及的高管。自古读书人,便没有单打独斗的,本地乡绅盘根错节,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位高官折在这场县试之中。 因为朝中有人,是整个长安县获益。 不说别的,朝中风声各种消息都能灵便不少,很多时候都能抢占先机。 现在这时候想必已经有不少人望风而动了—— 根据后世史书来看,对两位书生的处理也的确是轻拿轻放了,虽然不许再科考,但也并未祸及家人。 因此也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众说纷纭的科举舞弊悬案。 可原主要的却是还他清白。 光是轻拿轻放,成一个糊涂案,是不够的。 谢柏峥得赶在那群人做成什么,或者提学官查问到他身上之前找到背后的虎狼——虽然藏头露尾,但好在也并不是无迹可寻。 谢柏峥将人溜够了,终于在一个座桥边停下。 长安县水网密布,百姓们出行常走水路,岸边便有揽客的船家。谢柏峥叫人:“船家,劳驾跑一趟船,只需在这内河种逛上半圈,再回到此处即可。” 行船的老人家忙招呼人上船:“公子这是要游河?近日春寒料峭,赶紧在船舱内坐好吧,这就开船咯!” 谢柏峥向船家道谢,往里走。 他人还没完全进船舱,便听到船家在他身后与人道:“两位客人,小老儿这船已被里面那位公子包下了,两位不如上隔壁的船?” 谢柏峥转身,隔空与霍靖川对视一眼,鱼上钩了。那人 视线相错,两人一起转身,看向试图挤上船的两个人。一个作风流公子打扮,锦衣长袍,衣服看着并不簇新,但在这长安县已经是了不得的体面,另一个看样子应当是小厮。 “不必,不必。”那人忙不跌拒绝船家得提议,扯着嗓子对着船舱喊:“在下陆久之,是个做帮闲的,仰慕谢公子的文采久矣。今日偶遇小公子游河,故特来相陪。” 霍靖川兴致似乎淡了些:“你钓的鱼就是这个?” 大庸朝的帮闲是个极大的社会不稳定因素,这些人普遍有一些学问,但却在科举一途上没什么指望,但是陪着那些爱附庸风雅的富家子弟吃喝玩乐倒是正好。 官家子弟们出门招摇,总喜欢有人捧着,若有个什么诗会、结社,也要有人在场调节气氛。 这些事,书童小厮们是做不了的。 帮闲们却做得得心应手,去一些风流场所更是如履平地,他们能够做到既隐蔽风雅,又让人玩得尽兴。 这其中,自然也涉及到好些不能明说的勾当。 谢柏峥看向陆久之,这人长得倒很面善,开口便带了三分笑,天生是吃这碗饭的。谢柏峥示意船家放人,只是道:“你一个人上来。” 那小厮似有些不乐意,但还是本分地往后退了半步。 陆久之没脾气似的,拱手打了招呼,这才上船。 两人在船舱里坐下。一旁的霍靖川抱着胳膊,站得离陆久之远远的,似是连一片衣角都不要被沾到。谢柏峥奇怪地朝他看了一眼,不是很懂他。 第11章 这船只一个船夫,自然没有唱曲也没有拉琴的,只有一些河景可赏,船舱里的茶也是便宜大碗的。 陆久之这一身华服,反倒显得格格不入了。谢柏峥促狭道:“陆公子偶然相陪,不怪在下慢待吧?” 陆久之虽然能口若悬河,可如今却也并不耍花腔,似是十分诚恳:“小公子何须揶揄在下,如今只求小公子放你我二人一条生路。” 陆久之说着站起来,在这狭窄的船舱内弯腰作躬。 谢柏峥表面不动,心里却觉得莫名,陆久之这话看起来像是他二人绑到了一条船上,可他凭什么这么说?如今知道的信息不够,只好再继续迂回。 他看向陆久之时又换上一副惊讶的神情:“陆公子这是做什么,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听闻长安县令爱民如子,定是能为陆兄做主的!” 谢柏峥说得情真意切,说得大义凛然。 陆久之:“……” 怎么遇到了一个比他更会演的! 第9章 不当老婆09 他们这些读书好的人,心思可真脏! 陆久之下了狠心,便一鼓作气地跪了下来,说哭就哭。他抬起头时,已经泪流满面。 凄凄惨惨,演技甚是了得,令人无语凝噎。 陆久之见人不为所动,于是更加凄厉地说:“我家中虽老父健在,全家七口人却全靠我一人苦撑。我亦比不上小公子的文采,自知科举无望,故而只能凭着厚脸皮去林家公子手下做一个帮闲,只靠一些打赏银子糊口。” “我日日在旁装孙子伺候着,可却也想不到他竟然敢科举舞弊啊!原想着此事只有小公子一个知情人,只要你不说那便自然能瞒天过海,可没想到依旧东窗事发!” 谢柏峥闻言,精神一震。 原主果然是知道的! 陆久之说着竟真的委屈起来:“将来若是官府查起来,你我可都是一样的冤屈啊!” 霍靖川闲庭信步一样,提醒:“他在威胁你。” 谢柏峥自然也听出来了,只是很无语:“你竟以为是我向提学官大人告状的?” 陆久之此时止了哭腔:“小公子人品贵重,可那日你亲自签下的条单,欠了钱庄的东家一千两银子,此事早已被做实了!” 谢柏峥:“?!” 原来是这么回事! 难怪原主会未卜先知地预料到,一旦东窗事发,他必然会牵扯其中便难以撇清,原来是这群人早已经用一千两下了套,一来是警告原主不许说出去,二来即便东窗事发也好拉个垫背的,这一千两银子自然也可以是原主犯罪的证据! 真是好计策啊。 并不是多么周密狠毒的谋划,用来对付原主一个涉世未深的读书人却是刚刚好。 背后出谋划策的人实在是太缺德了。 谢柏峥眼神冷了一瞬,忽然就理解了霍靖川为何一听说此人的身份,便是那般态度。谢柏峥忍了忍道:“你有话就直说吧!” 陆久之是有些察言观色的功夫在身上的,他像是没发现谢柏峥的态度变化,带着几分真真假假的茫然:“竟不是你向提学大人告发的吗?如此,又是为何……” 霍靖川“呵”一声,“看这小白脸的做作模样,你跟他多费什么口舌。他们这些做帮闲的,就没有什么好人,京嘴里想必也没有几句实话……” 谢柏峥却听不进去别的,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陆久之做帮闲自然是为了钱,如今林秋笙已经被下了狱,还能驱使陆久之为他做事吗?甚至于还为这一千两,跑来威胁他? 陆久之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陆久之不说,谢柏峥也暂且不问。 谢柏峥拿捏了一番书生意气:“你以为呢?你没看过那考题吗?” 陆久之少见的,一时竟接不上话。 他许久不和说话这样直接的书生打交道了。 县试的考题他自然是看过的。 陆久之也是读过些书的,并不全然只会陪人玩乐,他绝望又愤恨地说:“林秋笙那个蠢货连第一道四书题都做不出来!” 谢柏峥:“……” 他只是试探一下,或许能找到原主断定此事定会东窗事发的原因。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简单的一个理由。 …… “既如此,他怎么敢在县试去争头名?”谢柏峥知道了剧情,便有了发挥的余地,且他实在觉得很离谱:“他平时写的文章,县尊大人没看过么?即便顺利去了府试,提学官大人仍要巡场,他若是县案首,自然会多得提学大人关注,你们当提学大人不长眼?” 陆久之苦笑,“小公子有所不知,林公子不在县学,从前传出来的文章,也都是他家中请的西席先生代笔,此番县试……自然也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县尊大人如何能看得出来?” 谢柏峥:“?” 陆久之:“林公子之所以等到今年才考县试,一是因为林大人今年升迁;二来,是因为新任的知府大人与林大人是同年,私交甚笃。” 谢柏峥:“……” 陆久之:“到了府试,依旧不必糊名,知府大人将林公子低低地录取了,再运作一二,便有了秀才功名。” 这些事,已经事关朝政了。 谢柏峥看了看霍靖川,可这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像是根本不关心这些糟心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可他真的全然不关心吗? 第12章 谢柏峥毕竟是学历史的,并非只晓得史实,戏说杂评也看过不少,因此只冷笑道:“既然也知道要低低地录取,又为何忽然要争头名?” 陆久之:“还不是因为长安县出了个有名的神童才子,林公子看上了才子的娘亲,林公子强纳不成,这才想给他们母子一个教训,要抢了郑文清的头名。” “……” 谢柏峥沉默一息:“那郑文清,没有爹吗?” “自然是有的。”陆久之大概是这样的事做多了,提起来并不顾忌:“林公子的喜好确实异于常人……所以只说要纳,不说娶嘛。不过是一个商人妇,却让林公子丢了面子,必定要讨回来的。” ……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柏峥皱眉,也没有耐心兜圈子了。他兴致缺缺地说:“陆公子说的这些看似与我掏心掏肺,却也是提学大人一查便能知道的事。风月之事不必再提,你到底为何来找我?” “愚兄早已言明,只希望小公子放你我二人一条生路。”陆久之仍是与人掏心掏肺的样子:“无论当日见过什么,还请小公子守口如瓶。至于那一千两银子,愚兄便替你还了。” 说完,便十分殷切地看向谢柏峥,一副全然为人着想的模样。 他这是哄傻小子呢?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霍靖川,此时也看了过来,也有被无语到。 谢柏峥曾猜测过,这桩县试科举舞弊案最终能成为悬案是因为背后另有虎狼,如今看来已经有六七分真,这一千两银背后的地下钱庄,必定脱不了干系。 谢柏峥慢条斯理地将那张地下钱庄条陈拿了出来,慢条斯理地问:“如此,陆兄可是还要我将这张条陈还给你?” “……” 这小公子不是随便被吓一吓就不敢说话了吗?怎么,突然成精了? 第10章 不当老婆10 半月前。 布政使司副使林府上下早便为县试忙碌地准备开来,唯有该参加县试的林秋笙本人浑不在意,依旧带着一群人出门现眼。 只是这一回,把家里的西席先生也带上了。美其名曰,是要换个雅致的地方准备县试。 实际上,却拐进了酒楼的雅座。 歌女们奏乐,舞女们在席间穿梭,好不热闹。 这一番景象说来是很滑稽的,林秋笙在席间喝得起了兴致,他的西席先生拿着纸笔在一旁候着,等林公子什么时候有兴致了,便背上两句圣人文章。 不过常常是半日过去了,也不曾背上一两句。 陆久之自然在席间伺候着,随时恭候林公子的吩咐。他常陪在林秋笙左右,与西席先生自然有几分交情,便也帮着教书的多劝一劝:“林公子,县试在即,您心中可有什么章程?可需要在下效劳?” “你能劳什么?自有焦先生帮我。”林秋笙自己读书不成四六,依旧看不起人:“只是不知主考官要出什么题,先生可能猜的着?” 焦孟轲:“……” 他要是有这个掐指一算的本事,还能在这受窝囊气? 这一场面下,林秋笙反倒生气了。他不悦道:“焦先生,你且好生想想吧。” 林秋笙根本考不来科举。 可他爹做官上瘾,非要压着他也去做官。他这辈子恐怕要耗费在科举这一途上了,实在令他很不痛快。 他又是家中唯一的嫡子,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可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林公子淫威之下,底下人竟真找到了法子——科考舞弊。据一位中间人说,只需一千两银,便能买到县试真题。 卖题的人是知县李大人家中的奴仆,应当可信。 林秋笙自然大喜过望:“甚好,甚好。如此,那黄毛小儿定然考不过我,我这县试案首,可全仰仗焦先生了?” 焦孟轲:“。” 他也不怕说大话闪了舌头。 如此这般,林公子整个团队都开始为了县案首而努力。焦孟轲能在林公子手下讨生活这么多年,自然也是有几分成算的。 他修书一封,要来了两位在林老大人身旁伺候的人。 这两人在县试前半个月,寸步不离,只为林秋笙能在上场时将焦孟轲写的县试文章完整背下来。如此一来,林秋笙果然在县试中一鸣惊人。 …… 至于原主,则是刚好撞见了买卖科考试题的现场。 按照寻常人的想法,做起这般作奸犯科一不留神便要流放的大罪,必然是要寻一个月黑风高夜,寂静无人时。 可林秋笙嚣张惯了,竟就堂而皇之地在人来人往的酒楼里做这等勾当。 运道不好的原主应友人相邀来这酒楼叙话,不慎走错了雅间,刚好就将这事撞了个正着。原主看出气氛不对劲,转身要跑时,雅间里的人早已出了来,将他簇拥起来。 再接着,便是将人连哄带骗带威胁地一路招摇过市,到了那地下钱庄。 手印一按,这小公子已然被吓破了胆。 缠绵病榻数日之后,强撑着去参加了县试,结果却是被抬出考场,一命呜呼。 …… 再说回船上的交锋。 陆久之暗悔自己轻敌,没想到这小公子竟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可他收钱办事,也只好将这场戏做全:“按规矩的确该是如此,这条单还给钱庄的东家,便两清了。” 第13章 这莫须有的一千两,竟然还让他空手套白狼出来一份恩情,资本家都没他这么能算计。 谢柏峥笑笑,并不接这个茬。 他看向船舱外,无趣道:“船已靠岸,今日承蒙陆兄相陪,船家的赏钱你给吧。” 谢柏峥说完,径直走出船舱下船,片刻也不想多待。 陆久之:“……” 这书生不是早就读书读傻了,今日怎的这般反常? - 谢柏峥上了岸,表情并不太好看,他并不是没见过阴谋诡计也不是没看过权谋剧,只是这样明目张胆奔着恶心人去的事情让他感到生理不适。 大概是他从未见过直白的恶,没见过赤裸裸的欺压,如今见了便只觉得怒不可遏。他怒气冲冲地往前走,霍靖川倒也不劝他,只在一旁飘着。 谢柏峥越走越生气,怒问:“他们光明正大地谋夺人妻,平白无故地污蔑读书人的清白名声,他们究竟凭什么这样兴风作浪?” “……”霍靖川好脾气地哄:“王妃心性纯良见不得脏东西,不如趁他们被绳之以法之前,我去吓一吓他们,给王妃出气?” 谢柏峥:“啊?” 霍靖川无奈:“我如今不是人,自然只能用不是人的办法。” 谢柏峥总觉得不大靠谱:“比如说呢?” 霍靖川跃跃欲试:“比如吹灭了他林家祠堂的长明灯,让他家人青天白日撞个鬼?” 谢柏峥:“……” 他竟然有一点心动。 埋藏心底多年的唯物论最终占了上风,谢柏峥强行忘记这句话:“你怎么断定,这些人一定会被绳之以法?” 霍靖川花言巧语哄人:“这不是还有王妃在么?” 谢柏峥:“……” 很好,现在不如讨论一下怎么让那群人青天白日见个鬼。 霍靖川见人没那么生气了,开口问:“王妃现在是要去那地下钱庄暗探?” “大白天的暗探什么。”谢柏峥无语道:“现在当然是要回家,我一个刚被从县试考场抬出来的文弱书生,出门这么久我不要命啦?” 霍靖川:“……” 这不是挺活泼的么。 霍靖川知道他不想说,便让谢柏峥一人安静思考。谢柏峥理了理现在的线索,一来,历史上两位涉案的书生都没有被重判可知,后面必然有人保他们。 二来,此案最后以一桩疑案了结,必然是遇到了什么阻力,才没有彻查到底。这背后的虎狼,如今看来是与那地下钱庄有关。 可是地下钱庄又为何非要把那张条单拿回去呢? 即便被人查到了,只要咬定了原主就是欠了一千两银子,人证物证皆在,他们又怕什么呢? 这背后的原因,莫非是在那张条单本身? 谢柏峥并未仔细了解过地下钱庄,庸朝官方对他们是什么态度也不可知,还好他身旁还跟了一个自称是皇家代表的人。 谢柏峥开口:“你也见过那条单,可看出来有何不妥?” 第11章 不当老婆11【修】 谢柏峥一时没听到回答,疑惑地转身,只见霍靖川不知何时落在后面,正在飘过来。他对新身份倒是适应很良好—— 他道:“王妃在是找我么?我虽很想与王妃说话,只是还得先解决眼下的麻烦。” 谢柏峥奇怪:“什么麻烦?” 霍靖川:“有人跟着你,听动静是个练家子。” 谢柏峥:“?” “练家子”这个说法上一次听到还是在古装剧。谢柏峥问:“你说的是能赤手空拳打虎那种,还是能飞檐走壁那种?” 霍靖川默了默:“都不能,只是一些普通的拳脚功夫,比起本王还差得多。” 谢柏峥闻言,有些无语。 他道:“好幼稚啊王爷,所以刚才是在吓唬我?” “……” 霍靖川摸了摸鼻子,眼神游移了一下。 谢柏峥笑了笑,问他:“跟着我的,是刚才那位小厮?” 霍靖川虽然被噎了一下,但还是老老实实答:“是他。” “原来还真是。”谢柏峥冷笑:“这算不算是先礼后兵?我这样的文弱书生,回到家里不是要被吓出一场几十两银子的小病?” 霍靖川:“。” 这话听起来更像是他要倒收人家几十两银子。 霍靖川道:“那王妃预备如何做?” “我都说了自己是文弱书生,我能做什么?”谢柏峥认真似的:“你去装鬼吓他吧。” 霍靖川:“。” 谢柏峥甚至没有回头看,大有把这件事交给“金牌打手”的意思,还不忘夸人:“放心,这个行当你暂时没有对手。” 霍靖川:“呵,因为我是真的鬼?” 谢柏峥:“不好说,万一你其实没死透呢?” 霍靖川:“王妃果然不介意我的死活。” 谢柏峥:“……” 怎么还挺有来有往的。 霍靖川似乎也觉得有点意思,值得一试,他也想试试自己是不是有“法力”,他飘到人面前一挡,那小厮只觉得眼前一暗,可又没看到什么东西。 紧接着,又感到阴风阵阵对着他吹。 霍靖川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小扇,对着人扇。谢柏峥看得想笑,这人从哪里掏出来这么小的一柄扇子。 他看到一旁的小摊,也拿起一把折扇。 第14章 那小厮一脸惊恐地抬头时,看到的正是谢柏峥气定神闲的打着扇子,似乎还对他笑了一下。 那小厮:“……” 真邪门啊。 谢柏峥回头付了买扇子的两文钱,心中分外感慨,原来不理会形而上学唯物论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果然人生还是得多体验。 穿过这条街,便是县衙所在那条街,围观群众还没散干净,想必那人也不敢再造次。谢柏峥神情一松,问起来:“你在二月里也随身带着扇子?” “那是我的平安符。”霍靖川说:“全天下只得了这么一小块佛玉,皇兄命人将他做成一柄扇子叫我随身带着。能不能够保平安暂且不知,能拿来换王妃一笑却是值了。” 谢柏峥:“……” 这就是古代霸总麽。 谢柏峥无语道:“你皇兄一片心意,大概不是叫你这么用的。” 霍靖川却笑,又变成那一副游戏人间的模样:“王妃此话好生偏颇,我在你与皇兄之间选择哄你,怎么竟还不高兴了?” 谢柏峥:“。” 他还是不说话好一些,谢柏峥反思了一瞬,抛到了脑后。 县学距离县衙并不远,只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县学的值舍。谢教谕并未在此处购置房产,一家人便就住在值舍内。 刚入院中,便听到一阵说话声。 家里有客人在? 谢柏峥心下想着,却也只是疑惑,脚步不见慌忙。县学的值舍自然不会造得很富贵,只有一个小院,一间正房和东西两间厢房。 招待客人的屋子是在正房前隔出来的一间堂屋。 谢柏峥回来得动静,自然也都听得见。 谢夫人苏氏忙迎了出来,她见到谢柏峥,像是才有了主心骨:“儿啊,你可是出去探听消息了?” 谢柏峥还未答话,苏氏身后又跟出来一位妇人,年纪看起来与苏氏相当,只是穿衣打扮似乎更精细些,身材也更丰腴。看面相,像是个很会张罗事的大婶。 可此刻,亦有一些着急地看着谢柏峥。 “这是你罗叔家婶子。”苏氏解释:“你平日总在学堂念书,想来并不常见。……你刘叔也被带走了,你婶子原在家等着,久不见人回来才到咱们家来。” 谢柏峥忙与刘婶打了招呼。 刘叔想必就是县学训导——那位更得上官亲睐的副学官,早些时候苏氏提起过,谢柏峥记下了。 “母亲与刘婶不必过于忧心……”谢柏峥思索道:“儿子出门打听过,应当是学生犯了事。如今县衙只说提人,却没说不让探望,过了响午还不回来,也可准备些吃食送去。” 两位夫人一听,都觉得有道理,立时也不在这干等着。 县学训导家的忙道:“还是读书人的脑子好使,咱们做妇人的出了事只晓得着急,竟忘了这些。咱们家虽只是教书的,但在衙门口也有几分薄面,我这就备上饭菜送去。” 谢柏峥道:“婶婶慢走。” 苏氏都没来得及说话,这人就被谢柏峥送走了。她试探道:“儿啊,那我也替你父亲准备些吃的送去?” 谢柏峥却摇头,“母亲且坐下听我说吧。” 苏氏听他语气沉重,顿时又慌了神。谢柏峥不卖关子,直截道:“父亲今日怕是回不来,今日之事涉及科考舞弊,关系甚大,提学大人定然是要仔细查问的。此次县试是刘训导担任副学官,想必与父亲关系不大,只待提学大人查明便可归家……至于那饭菜,母亲随意准备些即可,想必是送不进去的。” 苏氏听他一言,心中七上八下,衙门口的事她理不清,只觉得吓人。“可你刚才为何与你婶子那样说?” 苏氏白着脸道:“她若去了县衙见不着人,岂不是要怪你?” 谢柏峥只笑:“怪便怪了,此时想必有人正盯着咱们家的动静,不好多留她。母亲若在意,待此事了结,儿子上门去赔不是。” 苏氏:“……” 苏氏想了想,确实现在不该在意这个。 默了默,她像是才处理完复杂信息一样,反应过来:“你刚才说什么,科考舞弊?这可是要抄家流放的大罪啊!” 谢柏峥:“……” 谢柏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苏氏安抚好。他想起家里还有一位长辈,便去庖厨看了一眼,他走之前似乎请祖母带郎中去看药渣了? 谢柏峥到了地方一看。 那江湖郎中正在替祖母看手相,口中道:“老夫人这手相,是个大富大贵的命格,尤其儿孙运极好,令郎必能官运亨通。” 祖母惊喜:“如此说来,我儿自有神仙保佑?” 江湖郎中:“这是自然……若要确保万无一失,还得买一道我这‘天灵地灵’符,化作符水吞服,必能逢凶化吉。” 祖母面上一喜,又落下来:“可我儿被带走了,如何喝这符水?” 那江湖郎中似是业务不熟练,顿了顿道:“那便待令郎回来了再喝,驱邪去秽,将来必不再有灾殃。” 谢柏峥:“……” 行吧。 怎么觉得有时候封建迷信还挺好用的。 他过往的学识和一些坚定不移相信的东西,好像又再一次轻轻地碎掉了。霍靖川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只觉得有趣:“这郎中说得倒是也不错,读书人那一套,在老人家那里没有僧僧道道好用。” 第15章 谢柏峥:“。” 无语了他。 回到房中,谢柏峥理了理思绪,认为还是得从唯一的突破口入手。他拿出那一张条单:“我方才在路上问你,觉得这条单可有不妥之处?你有什么想法吗?” 霍靖川:“……” 这读书人甚至不需要休息片刻。大理寺若是有这样负责任的堂官,这世间想必也没有冤假错案了。 霍靖川看向被谢柏峥拿出来的那张条陈。仔细端详,很快便发现奇怪之处:“为何是这样式?” 谢柏峥不解:“什么意思?” 霍靖川与他仔细说明:“这条单的样式,通常被钱庄用作汇票。你看上面这首五言诗,其实是一首密押诗,钱庄专门有人辨识,这诗中藏了存钱时间和银钱数量。这是钱庄惯用的防伪手段,取钱时都要细细查问的,以防被冒领取用。” 谢柏峥拿起来看:“可这上面,分明写了一千两银。” 这张条单分左右两列,左侧是那首密押诗,右侧则是记录了欠银一千两的时间,归还期限,利息几何,又有原主按的手印。 任谁看也是一张借条。 谢柏峥皱眉,又恍然觉得不对:“钱庄有必要给每个借钱的客人这样一张条单吗?你想说的是不是这个问题?” “不错。”霍靖川道:“本王虽不通庶务,却也知道为了辨别真伪,各大钱庄所用的纸都是特制的,造价不菲……难不成这地下钱庄是钱多烧的?” “……” “这样说来。”谢柏峥道:“还是得想办法查一查那个地下钱庄。” 霍靖川跃跃欲试:“现在咱们要去爬那地下钱庄的围墙么?” 说得可真不好听啊。 查案的事,怎么能叫爬墙。谢柏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得门外有人唤他,是谢夫人苏氏的声音:“儿啊,为娘思来想去还是要再想想法子,我收敛了家中的财物,只是就这么一个小箱子便装完了。” 苏氏拿来了一个妆奁箱子。 她打开箱子,一眼便能看得分明。其中只有一个银钗,一对镯子,并一些碎银和两张银票。 两人沉默。 苏氏很快又打开了这妆奁箱的暗格,里头装着两层银锭:“这原是要留给你的读书、娶妻的,如今只望你不要怪娘亲。” “咱们还是得救一救你父亲。” 谢柏峥只觉得心酸,一个古代女子要在丈夫和儿子之间选一头,想必也是经历过一番思想挣扎。他动容道:“叫母亲为难了,咱们自然是要救父亲的。” 苏氏欣慰点头:“这些打点银两可够啊?” 谢柏峥为了让苏氏安心,只好先暂且收下道:“母亲放心,尽够了。碎银也可先留作家用,即便要打点也没有送碎银子的。” 苏氏闻言,立刻将碎银子捡了出来,难为情地说:“还是我儿考虑得周到,若是钱不够了,咱们便只得想办法去借一些。” 谢柏峥趁机问道:“母亲可听说过曹氏钱庄?” 苏氏思索着摇头,“并未听说,咱家要去钱庄借钱么?不如找你爹爹的同僚……。” “母亲提醒的是,是孩儿思虑不周。”谢柏峥顺着苏氏的话往下问:“不知父亲在县衙的户房可有相熟之人?” 苏氏仍是摇头:“你父亲也是被朝廷选派才到此处为官,来往也都是县学的同僚,并不曾听说与户房有来往。” 谢柏峥略点点头,倒也并不意外。 按照庸朝的官吏制度,地方官大多都是流官,任期满了就会调任。而县衙的胥吏则稳定得多,都是当地人,实际上属于不同的两个利益集团。 因此谢教谕与户房不相熟,也是情理之中。 “不妨事,母亲不必失望。”谢柏峥反倒鼓励苏氏:“如今父亲不在,家中可都仰仗母亲,万望好好保重,即便遇到事咱们也不必慌张。” 谢柏峥好一顿劝,才将苏氏劝去歇息了。 谢柏峥将人送到门口,心里却不免有些急躁起来。他真的能帮助原主洗清冤屈,将这一家人都在这桩到后世仍是悬案的科举舞弊案中保全吗? 谢柏峥有片刻晃神。 霍靖川见苏氏走了,也跟着飘出来问:“你方才问起户房,是因为户房管赋税?哪怕是地下钱庄,也得有个正经名头去纳税,的确多少能查到一些钱庄的底细。” 谢柏峥:“。” 他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谢柏峥有些泄气:“可你也看到了,此事行不通。你倒是能来去自如,可是县衙登记造册的账册底稿不知存了多少,短时间如何找得到?” 霍靖川失笑,原来他早就打过这种主意。 这书生胆子可不小。 回过头来,却见谢柏峥对着那妆奁盒子发愁,若真要靠这些银子去上下打点,恐怕连知县老爷家都进不去。 霍靖川讨嫌地评价:“看来谢教谕为官甚是清贫,平日不收学生的孝敬么?” 谢柏峥将那妆奁盒子盖上,语气生硬:“自然比不得庆王府富贵。” 霍靖川:“。” 霍靖川笑笑,“我的不就是王妃的?即便我死了,也该由你继承本王的……衣钵。” 谢柏峥:“通常被成为遗产,当代大儒这都没教你吗?” 霍靖川:“自然是王妃说了算。” 谢柏峥不理他了。 第16章 霍靖川不甘寂寞:“苏氏给你的这些钱,恐怕是她的体几钱,甚至是嫁妆银子。可若真要上下打点,恐怕不够。” 谢柏峥并不打算动这一笔银子,如今案件尚且不明,总要留一条退路。若是将来真受了这案件的牵连,那才是需要用银子的时候。 不如暂且收好,待此事了结再归还苏氏。 谢柏峥懒得解释,含糊应了一声:“嗯。” 霍靖川:“。” 他好会敷衍,他心里有我。 霍靖川见他心中似有成算,好奇问道:“谢教谕他已被带走半日了,你似乎并不担心他的安危?苏氏给你的钱似乎也不打算用,你对本朝的吏治如此放心?” 谢柏峥笑了:“朝廷吏治清明,我不该这么想吗?” 霍靖川手里把玩着他的小扇子,十分似的:“自古是皇权不下乡,连我皇兄也不敢有这样的保证,你真这样放心?” 谢柏峥问他:“可这只是一桩乡下小县的案子么?” 科举舞弊案,从来都是牵连甚广。 霍靖川默了默。 “寻常舞弊案由提学大人直接审理便是,可这案子涉及朝中四品大员的亲眷,本县的县令又是县试的主考官,并非没有监守自盗的可能,提学官自然要上报朝廷,派了钦差下来一同审理。至于今日上午提的人……”谢柏峥理说着问道:“若是朝廷要派钦差,自京城走官道到长安县,需要几天?” 霍靖川略思索:“快马加鞭,三日。” “这就是了。”谢柏峥理所当然道:“晾上两三日,刚好开始审问。在那之前,再着急也是没用的,只会落人口舌。” 霍靖川虽然早看出谢柏峥心中极有成算,却也没想到他竟然想事情这样周全,不由问道:“你何时想到的?” 谢柏峥并非真的是一个乡下小县的学子,自然不觉得有什么难的:“你告诉我严翰林长得好看,朝中又有当代大儒提携的时候。” 霍靖川:“?” 谢柏峥憧憬道:“提学官大人那样的少年英才在朝中必定人缘极好,遇到事情自然是找老师出面解决,不必自己强行出头,将来朝廷派下钦差查明案情,又不会少他提学官的半点风头。” 这就像网络上常见的“你永远不知道医学生会摇来什么大神”这个梗,明明可以啃老,为什么要靠自己? 这道理放到严徵身上自然也是同样的,他有大学士做老师,当然是求老师相助了! “你在惊讶什么?”谢柏峥奇怪道,大庸朝的官场中,向来是亲儿子不如门生可靠,朝中的大学士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谢柏峥与他分析:“只要朝廷派了钦差下来,提学官不止没有过错,反倒有功劳,毕竟他早已拦下了县试发案,已经整肃了本朝的学风。” “……” “既然如此,王妃又何必执着于那地下钱庄?”霍靖川问他:“待钦差查明真相,必能还此案一个公道。” 谢柏峥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这自然是因为这桩案子最后在历史上并没有一个公断。谢柏峥道:“方才说的是为官,可我等读圣人之言,自然是为了还无辜之人清白,将为非作歹的贼人绳之以法,不然如何当得起圣人门生?” 虽然说得太高调了,但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同时也还原主一个清白名声,叫他不被人污了读书人的清名。 毕竟那道符上写的是—— “还我清白”四字。 - 家中出了事,自然是叫人难以安心的。 眼看时间过了晌午,苏氏收拾出一个点心匣子装了些吃食,犹豫着该不该给谢教谕送去,便坐在堂屋中。 因为院子小,谢柏峥站在厢房的窗前便能看见她,便与苏氏道:“母亲不如与刘婶一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苏氏就等这句话,“哎,那为娘这便寻你婶子一同去了!” 霍靖川百无聊赖地在倚在窗户边,百无聊赖地说:“这苏氏性情孱弱,你倒放心她去?” 谢柏峥不赞同:“性情孱弱是没经过事,多经历些便好了。” 霍靖川想了想,没有反驳。 谢柏峥没说的是,她观察苏氏的言行举止,并不像是一般的乡下妇人,谢教谕毕竟是举人出身,哪怕出身清贫,也不可能娶寻常人家女子。 如今家中虽不富裕却还雇了一个洒扫煮饭的婆子,想必不是谢教谕的习惯,应当是心疼夫人的缘故。 苏氏的手上并无劳作的痕迹,或许出阁前也是个官家小姐,只是家道中落了? 谢柏峥这样猜测,又见苏氏重新返回来:“你父亲爱吃饼,我多装一些带上,这时节想来也存放得起。” 她忙得快要乱转,转了半圈才往庖厨去。 那江湖郎中竟还在讲那些风水典故,苏氏震惊:“母亲,这位不是郎中么?怎么竟懂这些玄黄之术,难不成是医道双修?” “……” 飘来看热闹的霍靖川、紧跟着他的谢柏峥纷纷沉默了。 唯有祖母十分信服,说得热闹:“这便是赵圣手的好处了,不光擅长治跌打损伤,一不小心治死了还送一场法事!可枪手咧!” 赵郎中轻咳一声,摸着胡子说:“老夫人谬赞了,贫道……啊不,在下确实有一些师门传承,不止是通晓岐黄之术。” 这何尝不是一种商机。 第17章 虽然人死了,但是也好好送走了? “如此……”谢柏峥一言难尽道:“郎中可看过我的药渣,可已开了新的方子?” 赵郎中说话语速极慢:“尚未。” 祖母于是替人解释:“孙儿,你用过的药渣被拌了饲料喂驴了。你县试那日家里特意租的驴车,你病了便没张罗着还,一直在咱家喂着,就在院子外牵着呢。” “这头驴也不挑食,什么都吃得香!” “……” “那头驴现在还在?”谢柏峥听到自己莫名其妙地问。 “车马行的掌柜上午拉走了!没多收钱!”祖母高兴地鼓励:“你下回县试,咱还找他家借!” “哦……” 谢柏峥说着笑了,这日子过得可真热闹哇。这就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么? “婆母。” 一直插不上话的苏氏默默开口,拎着那食盒坐立不安:“前些日剩下的饼,也给驴吃了么?” 祖母完全没多想:“是啊,那咋了?” 苏氏:“……” 她原想带上饼去探望谢教谕,都给驴吃了,那她夫君吃啥呢? 婆媳两人面面相觑。谢柏峥帮着解释:“母亲说父亲爱吃饼,想带去县衙探望父亲。” “那饼原是给我孙儿你县试时带进考场去吃的。”祖母大为震惊:“哪还能给人吃,我儿又不是在县衙吃牢饭!” “……” 怎么说呢,她好像猜对了。 苏氏一贯不善言辞,此时只能求助谢柏峥。谢柏峥稳重道:“母亲,不如将备好的先送去给父亲,若是需要,明日再送一趟便是。” 苏氏点头,便转身要走。 祖母反倒疑惑:“衙门里不管饭啊?” 谢柏峥:“。” 今日在衙门,吃的可能是牢饭。 苏氏听了这话,往外走的脚步似乎更快了一些,甚至有一些仓皇。 谢柏峥有些无奈地抬头,刚好与那江湖郎中对视,一时有些拿不准该不该即刻将人赶走,可人又是原主的祖母请来的…… 谢柏峥想了想,没有开口。 正在三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门外传来好热闹一嗓子:“母亲,祖母!听闻县里出了大事,连布政使司家的儿子都被官差带走了!” “……” 这是谁的更新落后了版本。 第12章 不当老婆12【修】 、 可怜的苏氏拎着食盒,刚好就碰到了赶来吃瓜的大女儿,她双手紧握着食盒,对着女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为难地说:“是啊。” “娘亲这是要出门么,怎么……” 谢若婧话才说了半句,注意到从庖厨探出头来的祖母和弟弟,疑惑地问:“怎么大家都这样看着我?” “弟弟怎么起床来,可大好了?” 谢柏峥:“。” 她落后了不止一个版本啊。 祖母也探着头问:“大妮儿,你今日咋的回家来了?孙女婿没送你来?” “相公不在县里了,祖母。”谢若婧解释道:“他在府城读书,已有半个月没回来了……想来月底也该回来了,届时再来看望祖母!” 祖母自知失言,又觉得孙女实在贴心,满脸慈爱道:“来来来,祖母给你烙饼吃。” 苏氏捏着食盒,有心替自己夫君也蹭一个饼,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脸红了一下,又白回来,十分纠结地说:“婧儿,娘去给你爹爹送饭。” 谢若婧心宽,没有察觉到娘亲的暗示,愉快地应了一声:“哎。” 谢若婧头也不回,谢若婧踏着快乐的步伐踏进了庖厨。 苏氏默默离开,谢柏峥欲言又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家中这份热闹。总而言之,有人在替他们负重前行。 回到庖厨。 祖母系上了围裙打算开始下厨,她不要人打下手,于是兄妹俩都只能在灶台边站着。和谐的队伍里,谢若婧奇怪地问:“弟弟,那是谁?” 谢柏峥从混乱中总结:“祖母请来的郎中……兼道士,姓赵。” 谢若婧奇怪:“来给你治病的?你都好了,他还不回家?” 赵郎中幽幽道:“我都听到了。” 谢若婧瞥他一眼,又亲亲热热地与祖母说话,实在是个好贴心的孙女。祖母被哄得高兴:“我大妞儿的饼,有肉!” 庖厨中,漫起贴饼的香味,祖母指挥着谢柏峥烧火——结果被谢若婧嫌弃动作太慢,来帮他一起扇扇子。 姐弟俩凑到一起,谢柏峥才看清谢若婧的相貌。 原主的这位姐姐,长得与谢教谕很像,是个很温婉的长相,性格却是很活泼的样子。她盘了时下流行的妇人头,缀了一点小花,没有戴钗子。身上穿的是普通的布衣,颜色也不鲜亮,料子也是半新不旧的。 根据之前的对话推断,应该是有一个在读书科考的相公,又在府城读书,想来是有秀才功名了,怕是因为家里的银钱都要用在支持丈夫科考上,因此手头不宽裕,不好多打扮。 谢柏峥愣神一会,又听谢若婧与祖母提起上午那桩案子:“听说那林公子是吃着酒被铐走的,那酒味飘香十里啊。说起来,这林公子好像还是弟弟的同窗?” 谢柏峥:“。” 他怎么会知道? 谢柏峥顿了顿,顺着她的话题说:“此事都传开了?” “自然是的。”谢若婧压低了声音道:“只是说来不大光彩,听闻是那林公子在友人家吃酒的时候遇见了一位在友人家里做些浆洗的活计的妇人,便要纳了他。那妇人是儿子可巧也是一位书生,她不忍叫儿子没面子,便将此事忍了没说。可后来那书生也知道了,此事便闹了开来,妇人不再出门做活,林公子与那书生的梁子也就结下了。” 第18章 谢柏峥:“……” 这故事没想到还能从这个角度听到。 许久没出声的霍靖川,冷笑一声:“这友人是不是姓陆啊?” 祖母烙饼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呢?” 谢若婧道:“然后林公子无理取闹,整天找茬,那书生家里原本做了个糖饼铺子的买卖如今也做不下去了。现在那书生的爹还在码头扛货,刚好在我家婆母娘家兄弟收下做活。原本两相安生,可不知怎么的今日突然被官差带走了,你们在县里没听说吗?” “祖母,这饼该翻面了。”谢柏峥出声提醒,打断了她们继续聊这个案子——否则这个案子难免要联系到谢教谕被提学官传唤的事情上,他问谢若婧:“姐姐平日可听说过县里的地下钱庄?” 谢若婧思索:“嗯?” 谢柏峥解释:“我听人说,那位林公子与地下钱庄也有来往。” “这倒不曾听说,咱们平常也不去钱庄办事。”谢若婧眯眼:“弟弟一心只读圣贤书,今日怎么转性了,你县试不成我还当你日日在家哭呢。” “喏——”谢若婧从拿出一个荷包来:“这个给你,是慈恩寺下的布庄扯的布,听说也是沾了福运的,特地做了送你的!你跟你姐夫,一人一个,望你们都能举业有成!” 谢柏峥意外地接过,虽说是封建迷信,却也是家人的关怀。他感谢道:“多谢姐姐。” “跟我客气什么。”谢若婧道:“这是前日陪我婆母去寺里上香时买下的,说来也奇怪,这慈恩寺虽说从来都香火很好,可近来是越来越富贵了,寺里的和尚竟带了好大一个纯金的平安锁,大师脚上那鞋面都是丝绸做的呢!” 谢柏峥奇道:“竟有这种事?” 赵郎中脱口而出,大声尖叫:“那帮秃驴凭什么?” “……” 谢若婧起身拿筷子夹饼吃,路过郎中的时候说:“郎中叔,你这医道两家都与佛家不想干,你这么急做什么?” 赵郎中掏出大力丸:“我会搓药丸,他们会什么?” 谢柏峥:“。” 真的吗? 真的要一边吃饼一边争论佛道吗? 一炷香后。 谢柏峥与祖母坐在院中吃饼,另外两个人还在辩论佛道,很有不罢休的意思。祖母颇有智慧地说:“还好你姐夫是个闷葫芦,否则这家里不日日吵翻天了?” 谢柏峥想象了一下,形容道:“一个哑巴,和一个喇叭?” 好像还挺好磕的。 祖母:“……” 原来他们读书人是这么理解的。 祖母低头吃饼,谢柏峥默默给姐姐递了一杯水。 赵郎中:“……” 算了,不吵也罢。 霍靖川倒是听得很起劲,也不往外飘,就坐在谢柏峥身旁。他评价道:“令姐口齿伶俐,实乃女中豪杰啊。” 谢柏峥瞪他一眼。 霍靖川又说那寺庙:“本是清修之地,怎么还成富贵窝了?一个和尚,穿丝绸做的鞋……” “等等。” 谢柏峥开口道:“和尚穿的鞋,是什么样子的?” “喏,不就这郎中脚上这样的!”谢若婧指着赵郎中的鞋:“尖头的罗汉鞋,鞋面上缝了一道硬梁!” 谢若婧问他:“你问这做什么,和尚穿的鞋定是没有你们书生穿的鞋好看!” 赵郎中:“气死!” 谢柏峥仔细看了后,隔空与霍靖川对视一眼,两人都意识到不对劲! 陆久之带的那小厮,穿的就是这个样式的鞋! 那是个僧人! 甚至还是一个武僧! 谢柏峥站起来,托辞道:“祖母,姐姐,我忽然想起今日与友人有约,要出门一趟。姐姐今日多在家中留一会再走罢。” 他说完,拿着手中的饼又不好意思放回盘中,直接往嘴里一塞。 谢若婧:“……” 弟弟果然还是遭到了县试的打击吗? - 霍靖川跟着他,也飘了出去。 霍靖川怕他一时冲动,劝道:“你直接去找那主仆二人,不怕有危险?” 谢柏峥平静道:“我只是找他们聊一聊。” 霍靖川:“?” 谢柏峥问:“大庸律例中有规定,和尚能做买卖,开钱庄吗?” 霍靖川一听,觉得这书生果然在冲动。他道:“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是寺庙里的事,朝廷一般都是只管凡间俗世。” “如果他们做的不是正经买卖呢?”谢柏峥道:“我有一种猜测,他们要回这条单,背后或许牵扯了旁的生意。” “不管是造假昂贵的特制纸,还是丝绸的鞋面,都需要大量的银子支撑。光靠给百姓们放印子钱,是赚不了那么多的。一来,没那么多人敢借钱,二来要借也是向族中的亲眷熟人借钱。” “所以……” 谢柏峥道:“咱们必须进那钱庄里面去看看。” 霍靖川道:“可你找那主仆二人又是为何?” “你能悄无声息地飘进钱庄,可你又不能替我开门。”谢柏峥无奈解释:“自然是要找人里应外合,而我只认识他二人。” 霍靖川:“……” 因为霍靖川这个外挂,找两个人的行踪自然十分容易。两人在距离县学不远的一处——墙角蹲着,正在互相责怪。 谢柏峥听了一耳朵“他不过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书生,你竟然说有隔空打物的本事,而且还是拿一柄破扇子?”,谢柏峥暗道一句作孽。 第19章 那小厮不服气:“你认识那么多字,没看过江湖话本吗?” 谢柏峥:“……” 他怎么还正中下怀了? 谢柏峥默默出声:“二位可是在说我?” 陆久之:“!” 爱看江湖话本的小厮:“!” 谢柏峥懒得蹲下,提醒道:“两位不如起来说话。” 地上那两位:“……” 他们输得可真彻底啊。 第13章 不当老婆13【修】 一会后。 三位——其实是四位一同相聚在钱庄门口,谢柏峥主动开口:“我是来跟你们谈合作的,那张条单事成之后可以给你们。” 陆久之:“……” 这书生说话果然好直接。 那小厮警惕地看着谢柏峥手里的扇子,十分戒备。 谢柏峥各个击破:“陆兄也是读书人,自然晓得其中厉害,你只是想赚些银子,实在不必豁出命去。” 谢柏峥转头:“还有这位……侠客,你既读惯了江湖话本,想必也颇有几分侠义心肠。” 他一边说,一边动了一下手中的扇子。 霍靖川配合他,拿出那一柄小扇子对着人吹。 再一次阴风阵阵。 那小厮:“……” 他一脸惊恐地,点了头。 陆久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十分无知地问:“那你到底要什么?” 谢柏峥抬头:“自然是要进去了。” 他看向那地下钱庄的大门。 “……偏向虎山行啊?”陆久之问他:“怎么进去啊?” “这个简单,你就去找管事的禀明,说我缠绵病榻起不来床,江湖郎中已经在我家呆了一整日,也实在找不着如何救我,想必不日就要……”谢柏峥面无表情地:“不如找人去城中的棺材铺埋伏,将来混到我家中去找你们要的东西。” “只是这件事,必定要管事亲自出马才能办妥,因为你陆久之在城中熟人太多,反倒不好施展。” 陆久之:“……” 他这到底是惹了个什么人啊。 谢柏峥下意识地,又敲了一下扇子。那小厮最怕他的扇子,立即就扯着人说:“好的,我们这就进去说!” 陆久之:“?” 他没答应呢! 霍靖川在他们身后收起玉扇,干笑道:“习惯成自然了。” 谢柏峥一动扇子,他朝人就扇风。 谢柏峥:“。” 也是歪打正着了。 - 不久后。 那钱庄管事的果然急匆匆出门,陆久之和那小厮也一同离开了。霍靖川看了,笑道:“这管事虽走了,可钱庄伙计又要如何支走呢?” “伙计总要下值的。”谢柏峥摸着下巴说:“下值前定要在各处查点一番,趁那个机会进去便是。” 霍靖川:“……” 怎么听都觉得这是他的活。 大概是因为管事的不在,钱庄的伙计没过多久便有了动作。谢柏峥在钱庄门口勾了勾手,“伙计打算去库房了。” 谢柏峥忙悄身进去。 霍靖川替他看着四周,确定没人看见才收回视线:“王妃大可光明正大一些,本王这么见不得人吗?” “你如今确实不太容易叫人看见。”谢柏峥看他一眼,“我该藏哪里?……今日,是我更见不得人。” 霍靖川失笑,领路带人进去。 待那伙计走了,谢柏峥才从后厢房出来,回到前堂。霍靖川带着他拿了钥匙开库门。打开一看,现银少得不同寻常。 谢柏峥惊讶:“这……” 古代的钱庄主要是为了大量银钱携带不便才存在的,存在钱庄通常没有结息,反而是取钱时要给钱庄保管费。 因此钱庄大多要储备许多银两以备取兑。 可这库房简直空空如也,怪不得管事的会这样放心丢下就走。 好半天,谢柏峥才补上后半句:“这钱庄的问题,比料想得更大啊。” 霍靖川也皱着眉跟上去。一番查找过后,谢柏峥在一个花瓶后找到一处机关,打开是个书架,满满放着的却是文书。 谢柏峥:“?” 谢柏峥取下一份来看,竟是朝廷颁发僧人的度牒。 粗略计算,恐怕是有数千份。 谢柏峥抬头,两人对视。 沉默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谁也没想到这地下钱庄竟然这样暗藏乾坤。 这钱庄承兑的竟然不是金银,而是度牒。 此事恐怕是与科考舞弊是不相上下的重案,甚至于涉及几千份度牒的官司其背后牵连者必然众多,至少比一场县试的牵连要广得多。 …… 谢柏峥默默地把那度牒放回去,又把机关归位。霍靖川道:“去柜台看看,或许能找到别的的汇票。” 谢柏峥点头。 两人的表情都比来时沉重得多,也谨慎得多。谢柏峥在柜台后翻找,这地方倒是与寻常的钱庄并不什么不同,甚至还有账薄写着兑换记录。 用过的汇票藏得隐蔽,却也找到了两张。 对比一看,与谢柏峥手里的条单样式都是相同的,从表面来看是一张欠条,只是多了一首不知所云的五言诗。 若不知道其中的玄机,恐怕只觉得这钱庄的主人附庸风雅。 “如此看来……”谢柏峥斟酌道:“这条单是故意写成欠条掩人耳目,面单上的押密诗才是重点,这里藏的玄机不是银钱多少,而是度牒的数量。” 第20章 “至于不甚流落到我手中,恐怕是因为某个不知内情的人偶然所为——因此林府的帮闲陆久之作为半个知情人,才被派来与我讨要,原因则是县试引起了提学官的注意,生怕查到这钱庄乃至……这桩度牒生意。” “我原只是觉得奇怪,这地下钱庄所用的桑皮纸是朝廷的做法,民间原本不该有。”霍靖川怒道:“原来竟是如此,竟如此胆大包天。” 谢柏峥将所有物件物归放回原处,与霍靖川道:“回去吧,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 度牒是一种官方文书,是庸朝官方的一种僧尼管理制度。只有持有度牒的僧尼才可以免除徭役,才是合法出家。 在古代,是不可以随意出家的。 具体规定各个朝代都不相同,以谢柏峥熟悉的庸朝为例,因为涉及徭役,所以明文规定了家中独子不可出家。 对年龄也有要求,男子需年满三十五岁、女子则需年满四十岁方可出家。另外还要看时局,如遇到洪灾、干旱这种天灾,也是不允许出家的。 即便是拿到了度牒僧尼,仍要参加两年一回的考核,考核不过便要收回度牒,可谓是十分严格。 可是这背后却诞生了一条产业链——一旦拿到度牒,便不需要缴税了,哪怕曾经是逃丁,也可以上岸,尤其在灾年里更甚。 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介普通书生能管得了的。 可谢柏峥却是不得不管,一个是因为要还原主清白,另一个是……霍靖川的沉默令他感觉很奇怪。 霍靖川似乎是想管的,但是又不好意思说。 谢柏峥问他:“你怎么看?” 霍靖川自然晓得其中厉害,怕他一介书生不知深浅地一脚踩下去不知道要怎么收场,纠结道:“我能说吗?” 谢柏峥轻松道:“嗯,说吧。” 霍靖川这开口:“此事背后必有朝中官员参与,度牒在各府都是有定数的,凭空出来几千份,绝不是民间所为。” 谢柏峥了然:“你是想提醒我这背后有大鱼,我这样的小虾米容易被一口吃了?” 霍靖川却道:“我是希望你万事小心。” “既然不是要阻止我,那就将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谢柏峥边走边道:“刚好前头有一个馄饨摊,我去买一碗馄饨吃。” “我一边吃,你一边说。” 霍靖川虽赞赏他这一份“大将风度”,却也并不意外,只这一日便知道这书生绝不是个书呆子,他心中自有乾坤。 霍靖川与谢柏峥仔细分说,大致都与他后世了解的相同,只是朝廷对于僧尼的管理机构,却是与他料想不同。 即便有度牒存在,官方对于僧尼的管理却是设立了专门机构。最高机构是府一级,往后是各州、县。 这些机构名叫僧录司,不受各府州县管辖,简直可以说是一个三不管地带。甚至,连各府的僧录司也是各为其政。 好大的一张犯罪的温床。 …… 谢柏峥听完,沉默了。 这种情况,官方竟然任由其发展?霍靖川默了默鼻子,心虚解释:“皇兄日理万机,且每年签发的度牒数量也是有定数的……” 谢柏峥放下碗,掏出铜板付了买馄饨钱。 霍靖川默默跟上他。 谢柏峥出声:“我在想一个问题……” 霍靖川连忙道:“嗯,你说。” 谢柏峥问道:“今日我们见到的那个小厮,他定然不是小厮。他穿着小厮的衣服,却穿着僧人的鞋,对陆久之的态度并不是小厮的态度——” “这样看起来,这钱庄背后恐怕就是寺庙了,一个和尚开了钱庄,还是个姓曹的和尚。” “你如何知道他姓曹?”霍靖川问。 “因为这钱庄就叫曹氏钱庄。”谢柏峥提醒:“欠条上写了。” “……” “出家人,还是个放不下红尘往事的出家人。”谢柏峥念道:“可这件事与林家又有什么关系?林家公子想借一千两的借条给我下套,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个地下钱庄?” “他肯定是知道这个钱庄和林家有关,或者索性就是林家的地盘。”谢柏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个激灵:“林公子的父亲是布政使司副使,布政使司除了管理各级官员,还掌控一省的财政赋税!” 谢柏峥这话一说出口,自己先吃了一惊。 怪不得一个小小的县试竟然还在历史上留下了悬案,原来背后有这样一条暗线!此事要如何公之于众才好呢?直接一纸诉状么? 谢柏峥说着摇头,那恐怕是不行的。 哪怕这一纸诉状告上了府衙,恐怕也是发还给县衙,县衙再扔给僧录司自查。自查又能查出什么,恐怕只会是他这书生诬告。 指不定反倒是他要被问罪。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在府一级解决不了,那么就要引起朝廷的注意。谢柏峥又道:“朝庭派下来的钦差是查科举案的,这两个案件要怎么联系起来,又不至于将我也卷进去?” 霍靖川见他自言自语的样子,在心中默默评价:“这样自言自语,确实吓人。” 谢柏峥兀自思索,并不理会他。 谢柏峥见他走路时低着头,只好在一旁任劳任怨地替他看着路。 不久,回到家中。 谢柏峥眉头紧锁着,抬头便见祖母、母亲与姐姐也是满脸愁容地在门口等着。苏氏道:“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第21章 “今日娘亲去县衙给你父亲送饭,等到天快黑了官差也不让进去!儿啊,那俩书生科举舞弊的事不会是要牵连到你父亲吧?” “什么?!” 祖母与姐姐异口同声,两脸震惊。 谢柏峥:“。” 怪不得从刚才在家吃饼的时候就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原来是忘记了被带走的谢教谕…… 罪过啊。 第14章 不当老婆14【修】 苏氏与谢柏峥差不多是前后脚回到家的,因此苏氏只来得及愁眉苦脸地说县衙的差爷们不让他见人,根本没来得及讲还有一桩科场舞弊的案子,而谢教谕是被提去县衙问话的。 当然了,谢柏峥不在时,苏氏也不敢说。 此时, 祖母与谢若婧听说了这件事,当场从“愁眉苦脸”变成“大惊失色”。谢柏峥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感到有些难以招架。 谢柏峥默了默,十分坦诚道:“母亲说得不错,那两位书生确实有在县试中舞弊的嫌疑。” 谢若婧气道:“你早知道,方才怎么不说?” 谢柏峥苦笑:“提学官大人尚未查明,我怎敢胡说?” 谢若婧狐疑:“那你如何得知?” 谢柏峥叹气,下了决心似的:“罢了,请祖母、母亲还有姐姐到堂屋中,我与你们分说明白吧。” 此事迟早要牵连到他身上,免得将来生了事叫家人担心或者被有心人利用,不如趁现在提前打个预防针。 四人在堂屋中坐好。 谢柏峥一开口,先送一波惊吓:“此事,恐怕还会牵连到我。” 众人方才已经被吓了一回,如今又来一次,苏氏一起加入:“什么?!” 苏氏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出,颤颤巍巍地问:“这是为何啊?” 谢若婧:“就是啊!” 祖母着急:“你快些与我们说个明白!” “此事还得从县试前半个月说起……”谢柏峥隐去了关于度牒的事,只说自己在县试前无意中撞见了林公子科考舞弊,可却被撸到了地下钱庄按下手印,谢柏峥替原主叫屈:“孙儿当时并不晓得他们是在科考舞弊,却叫他们就这样拉下了水!” “那位林公子,听说头两场都被县尊大人点了头名……”谢柏峥无语道:“可他根本没有写锦绣文章的本事,不过是为了与姐姐说起的那位书生争一时意气,要压他一头!如今东窗事发,恐怕我也难逃干系了。” “……” 祖母听了,当场就要上林府去。 谢若婧赶紧拦住,抱着祖母的腰说:“祖母,您先听弟弟说完!林府刚被提学官折了面子,如今火气正大呢,您这一去不是火上浇油嘛!” 苏氏根本没有主意,只在一旁点头:“是啊,是啊。” 谢若婧道:“弟弟别卖关子了,快说说你有什么主意?” “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谢柏峥坦诚道:“如今,只能从那一千两银子上下功夫了。” 众人:“?” 一直飘着的霍靖川也看了过来,面露好奇。 谢柏峥解释:“他们要污蔑我,总归是要说我拿那一千两银子买了县试考题,可若是那一千两银子有了别的去处呢?” 众人:“。” 读书人的脑子,就是转得比较快。 祖母问:“那是何去处啊?这样一大笔银子,得要怎么花得了哇?” 谢柏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隐藏着淡淡的杀意和疯感。谢柏峥道:“此事,需要祖母和母亲与我一同演一场戏。” 谢若婧不甘寂寞:“那我呢?” 谢柏峥抬眼望了望日头,提醒她:“姐姐不是说要在天黑前回夫家去么,如今天快黑了。” 谢若婧:“……” 她一时上头,忘记了。 - 翌日。 钱庄的伙计打着呵欠来开门迎客,开门的时候瞬间醒神,他昨晚没落锁吗?伙计赶紧进门查看一圈,确认没有丢东西,方惊觉是虚惊一场。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压惊,便听得门外有人进来。 这么早? 伙计奇怪地出门去看,发现是一名书生。 伙计在柜台后望他一眼,似乎在判断该用什么态度对人,谨慎道:“这位客人,管事的还没来,不知是为何事?” 谢柏峥道:“有位举人老爷荐我来做事。” 伙计闻言,打量他一番,的确是个书生打扮。他道:“如此便不巧来,不如公子留下个口信?我定能帮公子转告!” 谢柏峥为难道:“书生家贫,无银钱住店,这才来投奔。” 那伙计见他说话谦逊,又没有书生的傲气,便请他坐下。谢柏峥打听道:“敢问小哥,管事的何时来上值?” 伙计也不知,含糊道:“想是快来了吧。” 谢柏峥点头,又问:“小哥平日忙吗?不瞒小哥,我身子不好做不了重活,这才被好心的老爷举荐来的,可是钱庄真有不忙的?” 伙计见此时无人,同他多说几句也无妨:“是真的,咱们这钱庄不常开张,也不知东家是怎么赚钱的,平时有客人都是管事的招待,给伙计的月钱也比别家少!” 谢柏峥点头:“这么说,你们管事的也缺钱?” 伙计不确定道:“是吗?” “好哇,可算是叫我问出来了!”谢柏峥当即变了脸色,嚷道:“你家管事他偷了我一千两银子,若不还来我便要去官府告他。本县老爷治官甚严,定能判他个流放重罪,昨日上午不就枷走了两个书生么?” 第22章 那伙计自然也听闻了昨日县里发生的大事,一听这书生说要告官,大惊失色:“客人有话好好说,管事的真不在,要不你留个口信给他?我必帮你转达!” 那伙计忙不迭悔道:“我方才尽是胡说的,他是管事怎会缺一千两银子,管事的手上还戴了两个大金戒指呢!” 谢柏峥伸手轻轻拍了拍那伙计的肩膀,在这伙计的焦急和疑惑中——转身往钱庄门口大声道:“开钱庄的竟然这样黑心,借我的一千两银子,竟又趁夜偷了回去!” “此事,实是没有天理啊!” 谢柏峥挑的这个时间正是赶早集的时候,一听到这里的动静,很快就有不少人聚过来。谢柏峥也不恋战,只把事情说清了便见好就收,总归他也只是为起这样一个由头。 否则等这伙计反应过来,叫了帮手或是管事的赶来了,他一个人就要吃亏。眼见差不多了,谢柏峥便气呼呼地往人群外走,将这戏演了个全场。 谢柏峥本就是莫名其妙穿越又莫名其妙牵涉在这件事中,演着演着他还真生气了:“我怎么这么倒霉?” 霍靖川对他闹这一出的缘由也有些料想,也晓得他实在是无妄之灾很不容易,真心诚意地顺着人说:“嗯,他们坏。” 谢柏峥:“……” 哄孩子是吧。 谢柏峥不说话了,但是情绪也慢慢调整过来了。霍靖川觉得这书生实在有意思,情绪起伏很大,但在正事上却不像是个含糊的。 谢柏峥不说,他也不急着问,即便问了他现在这样子也是帮不上忙的。 不如就且先看着。 谢柏峥却没他那么心大,事实上现在的状况实在很不乐观。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牵连到那一场科举舞弊案里,尽管知道地下钱庄的违法犯罪事实,可是真要说起来,私自倒卖度牒这件事又不可能是提学官管。 想象一下这样的场面,因原主被“欠下”那一千两银子,提学官将谢柏峥也提去问话,即便他当堂状告地下钱庄私下倒卖度牒。 可他既没有物证又没有人证,只会让提学大人觉得他在胡说。 即便提学官信了他,也没有权力查,要转交给其他行政机关,按照庸朝的制度这个案件甚至不是县、州、府任何一级能查的,而是要找僧录司,这就又回来了。 因此谢柏峥的思路是——让这两个案件产生关联,提学官查不了,不代表朝廷派下来的钦差查不了。 只要这桩案件能够合法地与科举舞弊案牵扯不清,那突破口就会出现了。 再说回来,谢柏峥今天搞这一出是因为庸朝的诉讼制度非常严格,不允许越级诉讼,民间的纠纷要先交给里老们——也就是德高望重的乡绅们来调解,调解不成才能去报官。 这相当于后世的社区调解,在大庸朝是不能跳过这一步的。 - 半个时辰后。 两位里老、谢柏峥的祖母与苏氏,还有钱庄的李管事一并被请到一起议事。祖母与苏氏早已得了谢柏峥的嘱咐,两眼一闭就是苦。 祖母更是临场发挥:“我这孙儿最是孝顺的,那一千两银子借来也是为了我这老婆子,听说有一道千金难买的符,喝了符水便能延年益寿!我孙儿不过是为了让我这老婆子多活几年,他有什么错?” “真是天可怜见,不想竟遇到了这样的奸商!” 李管事当场被这一嗓子吼得岔了气!他是被人从棺材铺子里叫来的,一见谢柏峥便知道自己中计了,气得满脸横肉发抖。 他从前不知在哪里高就,身上确有一些匪气,自然是不肯认下那一千两银,当即也开始声泪俱下地诉说。 只是他那一副尊容,总归有一些吓人。 谢柏峥一个字也懒得听。他搞这一出,还让附近的百姓旁听里老们断这桩官司,为的只是说出那一句—— “哦?此事与钱庄无关,我不信。”谢柏峥一副要与他撕扯到底地样子:“那日是布政使司家的公子带我去钱庄借的银子,不是这老儿做的手脚,难不成还是林公子手下的人偷了我那一千两银子?” “……” 众人寂静无声。 这里谁都知道林大人家的这位公子被下了大狱。 里老们纷纷撤退,这事他们管不了,可管不了。 ——而这才是谢柏峥的目的,如今时间紧急,只能先这样闹一场,里老们一看这事调解不成了,他才能告到官府去。 此是其一,提前将这事闹出来以备将来提学官查问,到时也好有个人证。其二,便是将地下钱庄与科举舞弊案紧紧攀扯在一起,不怕将来查不到和尚庙去。 再说告官,也不能直接告到中央,大部分老百姓都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得从县、州、府一级一级往上告。 在那之前,需要先写个诉状。 谢柏峥写的讼状简明扼要,主要就是指控地下钱庄和林秋笙一干人等,在得知他借了一千两银子后,趁夜偷盗。 因为担心偷盗无法引起官方足够的重视,所以他还着重提出一种猜测:林秋笙是否用了这一千两银子买了县试考题。 谢柏峥自己写完初稿之后,又在县里找了一位专业的讼师替他润色。这算是古代的应用文,还是得找专业的人做事,否则在格式或者文字上犯了忌讳,可就太冤枉了。 讼师动作很快,下午便拿到了诉状。 第23章 谢柏峥从头到尾通读一遍,确认没有错漏之后,他能做的准备便全都做好了,接下来就只等上交诉状和钦差到访了。 谢柏峥收好诉状,问霍靖川:“朝廷派的钦差最晚明日就该到了,你推测会是什么人?” “我?” 庆王殿下疑惑脸:“我说了,你便信?” 谢柏峥:“你猜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认识皇帝本人?” 霍靖川:“……” 霍靖川与他道:“这历来的天子,没有不重视科举舞弊案的,哪怕是为了堵住学子们的悠悠众口也得派个身份过得去的钦差。因此派下的钦差,即便身份不及我尊贵,也定是个有勋爵的权贵。” 谢柏峥无语:“权贵中有会查案的吗?” 霍靖川沉吟:“即便正钦差不会,也会有副使,再不济也有按察使司,你只管放手去做!” 谢柏峥算是明白了,霍靖川在这件事里,起到的是一个造型上的作用,还是个看得见摸不着的造型。 霍靖川不知道谢柏峥腹诽,没忍住问:“你还有什么旁的打算,心里有底吗?” 谢柏峥:“。” 本来没有,现在更没有了。 - 可是哪怕心里没有底,该做的事也得去做。谢柏峥深吸一口气,出门往县衙去! 第15章 不当老婆15【修】 十五章 按照庸朝的传统,各级别行政单位的主官审理案件之前,都有一个预审过程。府一级的衙门,自有推官来完成这项工作。 到了县这一级,便是由县丞负责预审。 不过县丞的事务繁杂,因此此事也多半会分摊给刑房的吏员。平日里这一环节是甚少出差错的,只需将诉状交给值守的吏员,吏员判读后会签发牌票,这个牌票相当于是现代法院的传票,能够传唤案件相关的当事人。 涉案人员和证物都齐了,便可以开始断案。 庸朝时的百姓大多畏惧公堂,并不热衷于告官,按理说不存在需要排队的情况,不用等太久就能够升堂。可偏偏县里刚出了事—— 自然不是因为那两个书生。 而是因为县令被提学官问责,整个县衙变得风声鹤唳。虽然不知道缘由,可孙县丞担心上头打架殃及池鱼,胆战心惊得很,因此时时刻刻跟在提学官大人身后献殷勤,生怕叫人在背后告了黑状。 虽然提学官大人事实上并不搭理他。 光是这样还不保险,他还要事事都亲历亲为,生怕底下人不仔细闹出差错,于是县衙的运转效率变得极低。 谢柏峥的这一纸状书交上去,吏员也不敢看了,就压着等县丞大人来公断。至于什么时候开始看,那就等着吧。 等多久那肯定是不知道的,你要是着急的话,不如先回家去? 县衙内的各项事务都要等着县丞来决断,衙役们都在排队等着给县丞回话,谢柏峥只是来递交诉状的自然要在一旁等着。 谢柏峥被吏员客客气气地请到了—— 县衙中的一处庑房中等着。 这也是县丞的安排,鉴于敢于上告的百姓大多都是“刁民”,县丞生怕刁民生变,特意安排了这一处庑房。 可谓是十分妥帖,无处不妥帖。 不仅如此,等待差遣的衙役们也被安排在此处等着回话或是轮班休息,当差的官爷们都老老实实坐着等了,哪怕刁民们等急了要闹事也得掂量掂量。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位县丞可能在做基层管理上确实很有一些章程。 谢柏峥无奈地在庑房中坐下。 一刻钟后, 庑房中,新来了几位差爷坐了满满一桌,看打扮应当是三班的衙役。 衙役们起初还只是坐着,喝了两口茶水便开始抱怨。一个说:“咱们太爷也不知怎么了,这两日真会差使人,日日让去县城门口盯着生人,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大人物。” 一个答:“咱们乡下小县,哪来这么多生人,了不得是几个路过的行脚商人。” 另一个却说:“这两日还真有生面孔,还不少哩。今日上午便报给了县丞大人,县丞大人细问他们穿了什么衣服又去了哪里,我只晓得他们穿得跟流民似的,便也只能这么回。谁知县丞大人又叫人喊来了管着乞丐帮的丁老头,问那老乞丐有没有新来的?” “大伙都知道,乞丐们都是圈了地的,有新人一来就被盯上了。” “丁老头怎么回的县丞大人?”一衙役捧场问。 “他回县丞大人,确实看见了流民打扮的人生面孔,近半年断断续续来了不少。”说话的这衙役卖了个关子:“你猜他们去哪了?” “投奔亲戚了?” “还是去地主老爷家做工了?” “都不是!地主老爷家雇长工也不要流民!”那衙役说:“那些人啊,他们都上山做和尚去了!” “……” “从外乡赶来做和尚?”衙役们不理解:“难不成我长安县是个风水宝地,大师们放的檀香屁格外香?” “这谁知道,总归是上了庙里剃了头,县丞老爷听了便不管了。”衙役七嘴八舌地又说别的去了,谁也没注意坐在庑房角落里的书生一直悄声听着。 谢柏峥本人:“……” 麻了。 这度牒生意竟然已经成祸小半年了,说不定都已经形成产业链了官府竟真的就不管?县衙的官爷们,当真一直没发现吗? 第24章 还是早就发现了,却没有管呢? …… 谢柏峥坐了近半个时辰,才有吏员收走了他的诉状,可却说不好何时开庭审理,叫他明日再来等。 谢柏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的关窍。 原来是一个拖字诀。 总归只是拖着暂时不办,又不是永远都不办,估计是要等那两位书生的案子结了案才有时间办,至少也得等提学官大人走了再办。 谢柏峥简直要气笑了。 他交完诉状走到廊下,深吸一口气,朝人说:“来,你再问我一遍那个问题。” 霍靖川谨慎:“什么问题?” 谢柏峥:“关于对本朝吏治该不该放心的问题。” 霍靖川:“。” 他当初为什么要给自己挖这种坑,他提什么吏治? - 离开庑房,霍靖川迫不及待问道:“咱们现在是去那寺庙,还是县城门口?” 谢柏峥问他:“为何要去?” 霍靖川理所当然:“你方才也听到那衙役说起流民去慈恩寺为僧一事,十有八九是与地下钱庄私卖度牒有关,你不去查么?” 谢柏峥好笑:“这位殿下,我如今连一纸诉状都递不进县衙的公堂,我凭何去查案?” 霍靖川默了默,“你真的希望今日开堂审案?” 谢柏峥:“。” 霍靖川:“你特意挑今天去,难道不正是知道这长安县令如今尚且没有洗清嫌疑,他开不了堂,也审不了案?你这一纸诉状,等的是钦差。” 谢柏峥:“你知道还问?” 霍靖川:“钦差到之前,你不想再多查探一番?” 谢柏峥:“皇城的门,傍晚间会落锁么?” 霍靖川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却道:“应当是要落锁的吧,怎么了?” 谢柏峥:“。” 他怎么忘了这位的身份,什么门能拦得住他啊?皇宫大内估计都能如履平地,谁让他亲哥是皇帝呢。 谢柏峥同他解释:“最多再过两刻钟县城门就要落锁了,而慈恩寺距离县城得有二十里地,咱们难不成在寺庙里借住么?” 霍靖川道:“也未尝不可。” 谢柏峥指了指头顶,“看到了吗?这里还悬着一把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落下的剑,林家公子为了给自己脱罪,定要将我攀扯出来。届时县衙提人,我若不在县城里谁敢保证不会治我一个畏罪潜逃?” 霍靖川:“……那县城门口怎么也去不得?” 谢柏峥:“时间太晚了!你即便找到了人也没法抓住现行,因为钱庄也要打烊了!庆王殿下说自己不通庶务,果然不是谦虚!” 霍靖川赶紧道:“日后自然是需要王妃主持庆王府中愦。” 谢柏峥冷笑:“呵。” 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个设定,每天不提一下就不舒服? 霍靖川丝毫没有讨人嫌的自知,仍在问:“那咱们现在去哪里?” 谢柏峥:“自然是去叫上母亲一同归家了。” …… 谢柏峥在县衙门外找到了苦等的苏氏。苏氏还是拎着昨日那个食盒,只是看着比昨日更加愁眉苦脸了,谢柏峥一看便知道她又没见到谢教谕。 谢柏峥道:“母亲,首领官还是不肯松口么?” 苏氏都快急哭了,愁苦地点了头。 首领官也叫做典史,实际并不是什么大官,职级在县丞与主簿之下,虽是个不入流没品级的官,却也掌管一县的典狱。 这是个看着不显却很有机会捞油水的官,通常看望犯人都得送一些打点,一旦花银子也买不通了,那必然是上面发了话。 谢柏峥接过苏氏手里的食盒,与她道:“想必是头两日衙门口风声紧,咱们先回去吧。即便是钦差大人审案,也没有把嫌犯活活饿死的道理。” 苏氏被他吓了一跳,“儿啊……” 谢柏峥意识道自己话说重了,赶紧找补:“越是大的案子,越是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母亲放心,父亲定能平安归家的。” 苏氏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心事重重地点了头。她其实想说,要不再多花些银子去求求首领官,见不着人好歹能送些东西进去。 除了吃食,也该送一些换洗的衣物。 可她又担心这事不好办,说出来为难了儿子,只能生生把话憋着。 谢柏峥并未注意到苏氏纠结的神色,因为自身后传来的马蹄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回头,看到一队人马骑行而来。 马匹很高,扬起了地上一些尘土。 谢柏峥不由得抬眼看去—— 为首的是个身着锦衣的年轻公子,身后跟着三五人,约莫落后他半匹马的距离。 锦衣公子长相很端正,虽看着有些瘦弱却又很矜贵,自带一些生人勿近的高冷感。他在县衙前一勒马,身后便有一位身穿铠甲的随从在马上举着一柄剑唱道: “钦差大人到!” 这么一喊,气势十足。 县城的百姓们大多没见过这种场面,踌躇着不敢上前,胆子小的甚至已经跪了下来。还未跪下的,在犹豫要不要跪。 谢柏峥回头看向霍靖川。 “叶文彬,长公主与叶将军的独子。”霍靖川猜到他要问什么,可见人听得认真,又故意话锋一转不讲正事:“……从小便是是个讨人嫌的告状精,听说已经有了一位未婚妻,也不知谁家姑娘这么倒霉要嫁给他。” 第25章 庆王殿下很是不满:“朝中没人了吗?皇兄怎么派了他来?” 第16章 不当老婆16 谢柏峥:“……” 他想知道这钦差是不是个花架子少爷,想知道这人是真会查案,还是跑这一趟捞一笔功劳的……钦差要娶哪家姑娘跟他有什么关系? 还有告状精又是怎么回事? 谢柏峥想问,只是如今却没有机会。霍靖川这一两句话间,苏氏看着周围百姓跪了一多半,也是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谢柏峥毕竟是个现代人,就没有动不动要跪的习惯。他下意识就将人直挺挺地扶了起来,苏氏惶然地看向她。 “母亲不必如此。”谢柏峥解释:“本朝并未规定百姓见官必须要跪拜。” 谢柏峥的话声音不大,霍靖川却听得清楚。他再次对这书生感到意外地合心意,并不觉得他对皇权没有敬畏心,因为他也很烦那些个繁文缛节。 苏氏于是便这样犹犹豫豫地站着。 那边厢。 叶文彬下了马,县衙里也已经得了消息。提学官严徵与县衙中的县丞、主簿一同出来迎接,整体来看是一副十分经典的官场图鉴。 自提学官以下的每一位长安县官员都笑得恭敬又热情,仿佛叶文彬是他们久未见面的老父亲,而事实上叶文彬看起来也就不到二十岁。 如此一对比,倒是更显出提学官的清正。 霍靖川一旁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姓叶的添了好几个几十岁的大儿子。” 谢柏峥:“。” 这何尝不是一种默契。 霍靖川话锋一转:“严徵和叶文彬也是臭味相投,这二人只是有个名义上的师兄弟关系,在京里时看着并不热络,这会怎么好像彼此很熟一样?” 这话害谢柏峥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怎么听着还有点酸? 谢柏峥忍了忍,还是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跟“鬼”说话。他搀扶着苏氏,低声道:“母亲,咱们回去吧?” 苏氏不放心地看着县衙。 谢柏峥劝道:“钦差大人审案也要有个时间,咱们回家一趟,别让祖母在家等急了。” 苏氏这才转回头,苦着脸点头。 两人一并转身往回走,没几步便刚好偶遇了张挽舟——谢柏峥先前请来写状书的那位讼师,他手里还与一位男子拉扯着。 光天化日,丝毫不顾体统。 再看被拉扯的这男子瘦骨嶙峋,像是受了极大的折磨。 谢柏峥看得疑惑,又刚好被这两人拦住去路,便就问道:“张讼师,这是怎么了?” “咦?书生是你啊!”张挽舟这一分神,那男子又挣脱出去许多,他不得不更用力拉,口中道:“书生快帮帮我,拦住他别让他去送死!” “钦差大人,草民有状要告——”那男子声嘶力竭,话没说完就被腾出手来的张挽舟捂住了嘴,阻止道:“你也知道自己一介草民,这民告官哪怕是到了钦差面前,还未说话便要就要被打三十板子,你不要命了?” 那男子眼中有泪,却仍挣扎着要往前去。 谢柏峥原以为这男子要寻死,便来搭了把手,这会还扯着男子的一条胳膊。即便是柔弱的苏氏,也拉着那男子的一片衣角。 结果却听了这样一段话。 谢柏峥原以为苏氏会害怕,可她却似乎将那片衣角攥得更紧了,求助得看向谢柏峥。大约是因为谢教谕也仍在狱中,她推己及人的缘故。 谢柏峥便鼓励道:“母亲想说什么,说了便是。” 众人看过来,在被注视的目光下,苏氏纠结了好一会才对那男子说:“别冲动,看你年纪与我儿差不多,怎么敢这样以身犯险,即便有冤屈也该多想想家人!” 张挽舟忙连着说道:“是啊,你多想想你妹子,她难不成希望你就这样折进去吗?” 那男子闻言似乎更觉伤心,脱了力一般倒下去。 谢柏峥与张挽舟两个人都扶他不起来。谢柏峥这时才发现不对:“张讼师,他身上有伤?” “哎,说来话长。”张挽舟道:“还请书生与我一同将他送回医馆吧!” 谢柏峥询问地看向苏氏。 苏氏忙道:“你去吧,娘亲可以自己回去!县学就在附近,几步路便到了!” 谢柏峥点头。 霍靖川很有自觉,主动道:“我会替你看着,你放心去医馆吧。” 只要是他主动,这件事就很自然。 一点都不会有损庆王殿下的威武霸气。 …… 一刻钟后。 谢柏峥与张挽舟终于将人送到了医馆,坐堂的大夫自然忙活着替人诊治不提。谢柏峥与张挽舟一起在医馆后院的石凳上坐下。 谢柏峥出了力气,原主这副身子大概是没彻底好全,这么一会就累得喘粗气:“说吧,怎么回事?这小哥是谁?看着也就弱冠的年纪。” “此子乃是长安县下长水村一农户李四家儿子,名叫李三。”张挽舟解释:“乡下人,不识字,大多都这样取名。他父亲在族中排行老四,到了他这便在同辈中排行第三,其实他父母膝下只有一儿一女。” “三年前,李三的母亲重病,家中为了延医问药花了不少银子,可他们就是在地里刨食的,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一顿饱饭,哪有余钱?”张挽舟同情道:“可那李四却不是个薄情寡义的,宁可卖了家中的两亩地,也要拿药救人。” 第26章 谢柏峥听他的语气,猜测最终结果并不如人意。 张挽舟果然无奈摇头:“只可惜李四散尽家财,卖了土地却没救活妻子,还欠了一大笔钱。他只好带着一双儿女去做佃农还债,却在半年前死于河工。” 谢柏峥吃惊:“他不是佃农么,怎么还要服劳役?” 张挽舟苦笑一声,“按照律例的确只需缴人丁税,可这世间道理哪有这么容易,总有人不愿意服劳役却愿意花钱,也总有人盼着那么丁点银子豁出命才能活下去。” 谢柏峥想了想他这话里的意思,无语了,实在觉得不可思议:这人的意思莫非是说,李四是替别人服了劳役? 张挽舟满脸地不可说。 而那李三,却在这医馆的诊间里传来痛哭声,实在令闻者揪心。 “你方才与那小哥说起的是他妹妹……”谢柏峥道:“此间还有别的冤情?” “正是。”张挽舟疲倦道:“李四死后,便只剩下这一对兄妹相依为命,家中为救母欠下的治病钱还没还清,哪里有钱替父亲下葬。无奈之下,兄妹俩求上了地主老爷钱六。苦苦哀求,钱六却不愿理会,命人将这兄妹二人赶走,连佃户也不要他们做了。” “这苦命的两兄妹走投无路之际,听说慈恩寺招工……” 张挽舟说到此处,观察了谢柏峥的神色,却不见他神色有异,只好顿了顿往下说:“兄妹二人骤然失怙,那人是本族的亲戚,又说得言之凿凿,自然是他说什么便信什么。就这么,兄妹二人稀里糊涂地成了慈恩寺的长工。” “长工?”谢柏峥皱眉。 “是啊,白日里烧香拜佛,出门化缘——”张挽舟道:“在大户人家里卖了身做长工至少还能吃顿饱饭,慈恩寺的长工却是不管饭的。” 谢柏峥:“……” 近代资本家们都显得仁慈了。 “不止如此,白日化了缘回来,晚上还要去擦香客们踩过的地板,点寺里的长明灯。”张挽舟嘲讽道:“想来,是佛不度苦命人吧。” 谢柏峥嘴角抽了一下,面露不解。 张挽舟了然:“你是想问他们既早已失了土地,为何不走?你父亲是县学教谕,即便没有锦衣玉食,想来也是吃穿不愁,甚至还能去书院读书。可你知道流民们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慈恩寺再不堪,好歹也能有个住所,李四的妹妹李妹儿还能在灶房做个烧火丫头。” 谢柏峥默然:“李妹儿出事了?” 张挽舟叹道:“此事说来更不新鲜,她原本是在寺里的厨房做烧火丫头,这是个不错的活计,可李三却发现她一日日消沉下去,身上也总有磕磕碰碰的。李三去问,李妹儿只说是捡柴时受的伤。” “直到两月前,他撞见寺庙中的僧人……” 张挽舟不忍再说下去,沉默许久,方才哑然道:“可惜他发现得太迟了,李妹儿早已被折磨得满身是伤,送了医馆也治不活了。” “李三伤心不已,却不想慈恩寺那帮和尚全然不惧,甚至还给李妹儿配了阴婚。”张挽舟扯出一抹冷笑,“配给了本县主簿房中的一房小妾的娘家兄弟早夭的外甥,给了李三五百钱。” 谢柏峥:“……” 他都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了。 这未免也太嚣张了。 张挽舟仍继续道:“李三拿着那五百钱找上我,要状告县里的主簿。我替他写了诉状,吏房却不肯收他的状纸,叫他找僧录司去。僧录司将他一顿好打,那五百钱全拿来治伤了。伤没好全,诉状又在县衙和僧录司之间踢来踢去,你今日撞见那一出,正是李三灰心之下,才想冒险向钦差大人提告。” 谢柏峥闻言沉默。 这件事即便只是听一听,都太沉重了。谢柏峥冷静了一会,才道:“张讼师今日同我说这些,其实并非偶然吧?你两个月前便知道这件事,想必知道的不止这些。两个月间,李三也不曾上告通州府,想必是你拦着他,今日钦差才到他便想到要提告,此事不是你的提醒?” 张挽舟也不否认:“看来瞒不过你,我的确知道地下钱庄与慈恩寺的联系。我也只是猜测,或许这件事会与谢贤弟想做的事不谋而合,这才贸然叫贤弟撞见此事。愚兄不才,可此时恐怕是李四这苦命人为妹妹伸冤唯一的机会了。” 张挽舟起身,行了个作揖礼:“还请贤弟帮一帮他,在下虽位卑力薄,却也想还这世间多一分清明。若有我能做的,必全力而为。” 谢柏峥忙起身还礼。 张挽舟这话说得情深意切,叫他不得不动容。 而此时—— 霍靖川送了苏氏归家后,便飘来寻人,刚好飘进这院中。他撞见这场面,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唯有震惊:“我这才一会没看住,你们就在夫妻对拜了?” 第17章 不当老婆17【修】 霍靖川飘进医馆时,几乎立即意识到谢柏峥与张挽舟之间的氛围与方才不同,像是有了某种共同的默契,这令他很不高兴。 庆王殿下做人时兴风作浪,当鬼了也自然不甘寂寞。 霍靖川说着,“欻”地一下飘到了谢柏峥面前,转头看向张挽舟,故意吓唬人似的。结果—— 自然是想吓唬的人看不见他,看见他的人也没理他。 谢柏峥将张挽舟扶起来,口中道:“张讼师心怀公义,想来是李妹儿泉下有知,也会感激您的相助。” 第27章 张挽舟被说得耳热,不敢居功:“我不过是个靠替人抄抄写写混饭吃的,若我想出破局之法,也不会叫李四受那么些皮肉之苦了。” 话音刚落,医馆诊间里恰好传来了李四更凄惨的一嗓子,尾音还能听见一些颤抖。 谢柏峥:“……” 张挽舟解释:“县衙打完,僧录司也打他。他不甘心又要上告,又叫县衙的差爷一顿好打。我担心这么被打下去,他……” 谢柏峥默了默:“他就没想过自己去找慈恩寺讨公道?” “讨公道”这三个字,说得意味不明。张挽舟听得大惊失色道:“贤弟怎的这般……直接?李四那就是个浆糊性子,他即便上了慈恩寺,也只有挨打的命。那些和尚,可是敢下死手的!” 谢柏峥冷笑:“呵,和尚。” 霍靖川听他似有怒意,疑惑地看向谢柏峥。 谢柏峥知道他好奇,便顺势与张挽舟道:“如此,张讼师将李妹儿一案的诉状与我拿来看看吧。” 张挽舟点头,从袖中取出来。 诉状张开,写满了李妹儿颠沛流离、受人欺凌的一生。霍靖川早就想知道这两人在谈什么,也凑过来看。 霍靖川看完,总算消停了。他看到状纸上提到的慈恩寺,正色道:“你怀疑这慈恩寺与私卖度牒一案有关?” 谢柏峥轻点头,他很难不做这样的联想。 可眼前的事,只看这一纸诉状是不够的。谢柏峥将诉状交还:“张讼师,关于地下钱庄与慈恩寺的关联,你知道多少?” “不多。”张挽舟道:“只晓得那是和尚的产业,不过请了管事的代为经营——县城中有许多商铺都是如此,这钱庄有何特殊么?” “……” 原来是他想多了。 谢柏峥这才好奇:“你仅凭这么一点联系,就找上我了?” 张挽舟挠头:“我这也是没办法,而且你一纸诉状能将布政使司副使家的公子都拉下马,我觉得你肯定很有正义感还聪明!” 谢柏峥冷不丁:“你替人写诉状多久了?” 张挽舟愣了愣:“李四是第一个找我的,你是第二个。” 谢柏峥猜到了:“哦。” “咱们县里本就没有多少人要写诉状!”张挽舟辩驳道:“而且大家都喜欢找成名的讼师,这半年来除了李四,也就只有你误打误撞地找上了我!” 谢柏峥想起自己当初担心县中的讼师与当地豪强有勾结,提前将诉状透露出去,因此才特意避开了有名的讼师,这样说来倒真是凑巧了。 谢柏峥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眼前,他道:“如此,我有几句话要问问李四。” 张挽舟点头:“这个自然!” 李四在李妹儿出事后的两个月间,可谓是处处碰壁。整个县城也只有张挽舟这么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愿意为他奔走。 这一趟出门又撞回来一个,结果又勾起了他的委屈,话还没说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谢柏峥无奈地,拿了手帕递给他。 李四受宠若惊地接过,擦了满脸的眼泪鼻涕。霍靖川的眼神在那手帕上盯了一会,又满眼嫌弃地转开。 谢柏峥待李四平静些,问他道:“你可知晓,欺负你妹妹的那和尚是何来历?” 李四一脸茫然。 张挽舟赶紧安抚:“不急,你慢慢想,总能想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谢柏峥思索着,重新问道:“你与他说过话,听他口音是本地人氏么?” 李四点头:“是,通州人氏。” 张挽舟赶紧道:“咱们这个地界,同乡不同音,隔着村子都是不同口音,你再仔细想想,他是本县的吗?” “你想想他是说话是什么腔调?” 李四回忆道:“我常在乡间化缘,也听过不少人说话。那和尚——是陵安县的!大柳村有个好心的婶婶是从陵安县嫁来的,知道我有妹妹,还给我送过一个头花。可是妹儿她……” 李四说着又呜呜哭起来。 张挽舟却问:“贤弟问这些做什么,他已经出了家,知道他从前是哪家的又如何?” 谢柏峥暂时没回答,而是接着问:“他多大年纪,他是何时到慈恩寺的?” 张挽舟好像明白了什么,也看向李四。 李四道:“大约三十来岁,他何时剃度我不晓得,我与妹妹到慈恩寺时,他便已经在了。” 张挽舟恍然:“你是说?” 谢柏峥看向他。 张挽舟缩了缩脖子,“你说,你说。” 谢柏峥一锤定音:“他是逃丁。” 张挽舟震惊:“啊?” 谢柏峥道:“本朝不允许百姓随意出家,他不满三十五岁,陵安县衙没道理不发下文书,要他还俗。” 张挽舟闻言忧愁:“可是县衙若管得了,怎么还能任由他在寺庙里胡作非为?” “陵安县衙管不了,不还有钦差么?”谢柏峥道:“你二人即刻前往陵安县确认逃户之事,若他当真依照法律要还俗,便将县衙的文书抄来交给钦差大人。” 李四看向张挽舟。 张挽舟皱眉,又放松:“或许可行!只要钦差大人下令,慈恩寺也不敢不放人!这样,便可以对薄公堂,还李妹儿一个清白!” 张挽舟说着恨不得立刻收拾东西,李四也激动得又要哭了。谢柏峥默默退了出来,离开医馆。 第28章 霍靖川自然是跟着他。 霍靖川观察他的神色问:“你不高兴了?” 谢柏峥回:“你没看到那诉状么?那小女孩才十三岁,先丧母又丧父,后流落到和尚庙里做个烧火丫头,却这么不明不白地赔了性命!那和尚,实在可恨!” 十三岁,在后世还是个没完成义务教育的未成年。 就这么死了,还被人配了阴婚! 竟是死了也不让她安宁! 霍靖川见他如此义愤填膺,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他,只能捡谢柏峥爱听的说:“你那一纸诉状将科举舞弊案与林家还有地下钱庄绑到一起,如今再添上这一桩案子,慈恩寺大约也跑不了。” “说来,其实也算是一个转机。” 谢柏峥:“哦。” 霍靖川:“……” 他不是最爱说正事,怎么还是不高兴? 真难哄啊。 - 回到家中。 县学值舍小院内,苏氏正在收拾一些瓜果蔬菜,摆在院墙边,刚好与祖母自己种的蔬果连在一起,不算错落有致,亦有一些野趣。 苏氏见谢柏峥回来了,与他解释道:“这都是县学的学生送来的。我原先只当你父亲治学甚严,学生们都颇有微词,却不想还有这样一天。” “只盼你父亲早些归家,否则这些放坏了就还不回去了。” 谢柏峥疑问:“还回去?” 苏氏答道:“你还不晓得你父亲么,逢年过节都不肯收学生的礼,怎么肯收这些?你祖母今日替你父亲收了,来日也是要还回去的。” 谢柏峥一旁看着,都是些自家种的蔬果,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时代的百姓眼中已经很贵重了? 祖母舀着一瓢水出来,给在院墙边收拾出来的地浇水,瞧见谢柏峥的表情笑道:“我孙儿是个有福气的,一出生你爹便是举人了,你可知在村里头,这些歪瓜裂枣那也是一年难吃上几回的?” “……” “县学有些学子家贫,送不起礼物的,都不收礼才能公平。”苏氏道:“我儿平日只读圣贤书,这些怕都是不晓得吧?” 谢柏峥从前只知道古代的生产低下,却没想过普通人在古代是什么样的生活。他想起李四一家,半生漂泊无依,最终却都没个好结局。 苏氏观他的神色,不愿见他多思多想,便提起别的来。她道:“今日在街上遇到那小子,可好些了?” 谢柏峥点头,“嗯,医馆的大夫诊治了。” 苏氏唏嘘道:“也是可怜啊,不知是有什么冤屈……” 谢柏峥平实道:“他母亲病重,家里卖了地换药治病,却没救活。他父亲死于河工,妹妹被人杀害,还配了阴婚。” 苏氏:“……” 祖母:“……” 见她二人都面有戚戚,祖母叹他一家实在可怜,谢柏峥默了默,问道:“若失了土地,便只有当佃户这一条出路么?” 祖母苦笑:“地主老爷家肯收,已经是极好了,做了流民更没有活路矣。” 谢柏峥:“若学些手艺呢?” “便是做豆腐的手艺,那都是家传的。”祖母道:“孙儿啊,你愿意忧心这些是好事,可也得先填饱自己个儿的肚子。这个时辰了,饿了吧?” 苏氏也道:“是是是,咱们快摆饭罢!” 谢柏峥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在历史书上学到的民生多艰,好似今日才总算翻开了这半页。可不及深思,新鲜的饭食已经摆了上来,烟火香气冲淡了他的情绪,叫他暂且先专注眼前。 - 二月里的夜幕来得很快,天气也很有些凉意。家人们都去休息了,谢柏峥一人坐在窗前,心烦意乱,并无困意。 霍靖川见他神色怠怠,觉得该说些什么,好半响才开口:“宫中曾奉行节俭,我母后自然要做表率,便命人不许在宫殿里用那些奢华靡费的香料,都关上了瓜果,满室只余清香,京中的夫人小姐们竞相模仿。” “那一年,仅母后宫中的瓜果花费就比皇兄的龙涎香还要多。” 谢柏峥隔空瞧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满京城的达官贵人加一起,都不如你。”霍靖川用一双好看的眼望着他:“可是吏治不清明,天下有歹人,都不是你的错。路见不平,拨乱反正已经是难能可贵。” 霍靖川不动声色地叹气,压着他风流公子的调调,放低了声音说:“那些个腌臢事哪里值得你这般不高兴?这岂不是在惩罚我,要绞尽脑汁地来哄你?” 第18章 不当老婆18【修】 这大概是具象化的花言巧语。 谢柏峥被气蒙了。这人怎么巧言令色,张嘴就来? 谢柏峥一时竟然接不上话。 霍靖川倒很自如:“虽然你现在这表情甚是可爱,但是本王不得不提醒你,你母亲苏氏在你门口,仿佛要进来,却又没进来。” “不如你出去——” 霍靖川话没说完,谢柏峥已站了起来去开门了。看背影,好像还有几分气急败坏。 苏氏原本已经睡下,可思来想去,还是点起灯,替谢教谕收拾出了几件衣裳,否则她实在心中难安。 苏氏推门出去,才探出头便发现谢柏峥的屋子还亮着灯。 她犹豫几息,却迟迟没有动作——她仍旧担心替谢教谕送衣物会为难了谢柏峥。那毕竟是县衙,谢柏峥又才这么点年纪,平日里除了读书也不曾经历过大事。 第29章 苏氏由于徘徊时,谢柏峥的房门忽然打开了,讶然道:“母亲,还未就寝么?” 苏氏手里拿着包袱,下意识地藏了藏,胡乱道:“这便要回房了。” 谢柏峥自然看出她的局促窘迫,也不难猜出苏氏的想法。他宽慰道:“母亲不必过于忧心,左不过这两日,父亲就该归家了。” 这话说完,谢柏峥停了停。 科举舞弊案事发不过这两日,他定会被牵涉其中。谢柏峥决定给苏氏一个心理准备,斟酌道:“若家里再发生旁的事,母亲也不必过于慌乱,只需照看好自身与祖母。” 苏氏不明白还会有什么更糟糕的事,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谢柏峥送到了房门口。 谢柏峥道:“母亲且放心,有我在。” 苏氏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把包袱递了过去:“这是娘亲给你父亲收拾的换洗衣服!” 一说完,就关上了房门。 谢柏峥:“……” 霍靖川从谢柏峥的房间飘出来,半倚在门边说:“苏氏这话,约莫是犹豫了大半日才总算说出来了。” 谢柏峥拎起包袱回房,“母亲原是不想我为难。” 霍靖川笑着点头,不作评价。他还要跟着人进去,谢柏峥却拦住他。霍靖川思索片刻才反应过来:“你要洗漱了,那我在房外等着便是。” 谢柏峥只觉莫名其妙,怎么突然还委屈上了? 霍靖川在这小院里飘了起来,百无聊赖地在围墙上坐下。他在京中时周围总是吵吵嚷嚷,此刻地安静竟是从未有过的。 只是不过片刻,他便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也不知是谁吵嚷了庆王殿下。他仔细一看,是有两人蹲在墙角,不知在密谋什么。 庆王殿下在京中时,兴风作浪的官家少爷也识得不少,放浪形骸之事也并不少见,可的确没见过这等宵小。即便有,大约也犯不到王爷手里。 霍靖川飘了下去,看这两人“当面”密谋。 一个说:“管事的说,把这院子点了。” 另一个说:“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这书生奇异得很,他——” 霍靖川看出来,这人刚好就是那爱看江湖话本的,武僧假扮的小厮。 霍靖川失了兴致,重新飘回去找谢柏峥。 而谢柏峥此时,刚好才洗漱完,在房中只穿了里衣。霍靖川乍然看见这场面,一时愣住。 庆王殿下的尽管名声在外,其实也并不擅长处理这样的场面,这和他两日前突然出现在某人床上不同,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这一次,活像是他故意闯进某人的房间似的。 于是他就这样目瞪口呆地,和转身的谢柏峥四目相对了。谢柏峥完全没意识到有任何不对劲,自然地问:“怎么了,何事?” 霍靖川像是被定住了一般,连手指都不动一下地说:“慈恩寺那和尚带着人要来烧你家院子。” 谢柏峥:“?” 谢柏峥疑惑地看着他,一时竟然没有从霍靖川这个“超冷酷超平静”的语气中,读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等他在延迟反应过来时,却见霍靖川的目光紧紧落在他头顶,再次开口:“你要不要先把衣服穿上?” “……” 谢柏峥简直难以置信,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管什么衣服?于是就随手抓了一件外袍卷了卷出去,一路小跑到院中,没见到火光,也没闻到火油味。 谢柏峥放心了一半,问道:“人在哪?” 霍靖川指了指小院的围墙,总算神色如常——只是想比眼下来说还是有一些过于迟钝淡定:“院墙外蹲着。两个人,带着火折子和半桶油。” 谢柏峥被霍靖川的态度影响,也莫名不紧张,而是伸手开始感受风向。此时只有一些西南向的微风,如果真点起火来未必会烧得很快,只是若救火不及时,烧到县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古代建筑又不可能防火! 他只好找来梯子,爬上去看个究竟。 谢柏峥趴在墙头往下看,的确是昨日见过的小厮与另一个壮汉。他二人仿佛在争执些什么,谢柏峥听不清楚,皱眉问道:“他们在吵什么?” 霍靖川总结:“那伙计觉得你身怀妖术,能隔空打人,在劝他的同伙放弃。” 谢柏峥嘴角抽了抽,犯罪分子的智商好像不太行。可是傻子,做坏事是真的会下力气,所以还是要先想法子解围。 ——这火不能真烧起来,又得抓他们个现行。 霍靖川问:“打算怎么做?” 谢柏峥看地下那二人估计还得争论一阵子,趴在围墙下问:“自然是不能让这火烧起来,土木结构的房屋一烧起来就很难灭,要不你还是——你再去吓吓他?让他二人多吵一会,好让我有时间将家人叫醒?” 霍靖川沉稳地评价:“你有点把这两人当傻子。” 谢柏峥悄声下了梯子,也不否认说:“有些人看着正常,也不碍成亲生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也没人看得出智力有缺。底下那个,他真信江湖话本,不聪明得很明显。” “……” 有理有据。 霍靖川道:“万一打草惊蛇呢?” 谢柏峥答:“把人吓走了不是更好?” 霍靖川只好拿出了他价值连城的扇子——尽管不能真的扇起风来。谢柏落地回到院中,在这一瞬间做出抉择——他将房间里的褥子抱出来打湿铺在苏氏房门口,以备火真的烧起来好救人,接着他去将睡着的祖母叫了起来。 第30章 祖母听谢柏峥说清发生了何事之后,立刻警觉起来,带着谢柏峥找趁手的工具。最终她将闩门的木棍塞到了谢柏峥手里。 谢柏峥默了默道:“祖母,咱们兵分两路,你去街上寻更夫来——防火防盗都是更夫之责,他知道该怎么做!” 祖母到底有些阅历,遇事并不慌张,猫着身出门去。她悄声:“祖母晓得该去哪里找人,你自己且当心,你不比做农活的汉子有劲,不必收着力气!” 谢柏峥:“……” 二人分头行动,谢柏峥借着月光绕到院墙外,转弯处隔着几步路的距离间,他总算听清了二人在争执什么。一人说:“别磨磨唧唧了,再过不到半个时辰,更夫便又该来这条街了,赶紧点了!” 他话音刚落,霍靖川便往那小厮脸上扇风。 再次阴风阵阵。 那小厮吓得腿打颤,直接撂挑子:“我不干,你自己干吧!” 另一人气急,骂骂咧咧地弯下腰去拎油桶,方才拎起桶来要将油泼出去,谢柏峥抓住时机在他腰上踹了一脚,紧接着一棍子打了下去。 这人被打得趴在地上,谢柏峥又果断地将掉在地上的油桶拎起来扣在了刚爬起来的人的脑袋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他这突然出现,将原本就受惊吓的小厮又给吓了一通。谢柏峥拎起棍子,对人灿烂一笑:“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啊。” 这一笑,更吓人了。 那小厮脚底沾上了油桶倒下淌出来的油,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是学过功夫的,不该怕这个书生。 他镇定下来,抬手起手势。 谢柏峥见状握紧了手里的棍子,而于此同时—— 身后传来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听起来训练有素,并不像是祖母与更夫们能发出的动静。谢柏峥瞬间将心提到嗓子眼,不知道来者是敌视是友! = 两个时辰前,长安县衙。 叶文彬作为钦差到访,县衙官员们自然要摆酒迎接。尽管叶文彬不耐烦被过分恭维,面上却从不会叫人挑出错来,在成为一个尊贵的勋爵子弟这一点上他的确经验丰富。 京中来的贵人看起来不是个拿架子的,席上自然也就松泛一些,甚至比起对早来了两日的提学官严徵更亲近些。 直到他们提及县试的舞弊案件竟然还没开始审理,叶文彬竟也有些控制不住神情,他太过于震惊了! 只是严徵在一旁,他并未当场发作。 散席后,叶文彬跟着严徵到后堂,怪道:“严师兄,我早便叫人送了信去通州府,通州知府怎么还不来?” ——叶文彬幼年时在宫中教养,亦是大学士替他开蒙,叫这一声严师兄是亲近,并不是单纯客套。 严徵虽然一直在翰林院任职,从未被外放过,却也知晓那些官场手段。只是他虽看不惯这些,却也不愿背后说人:“师弟别急,虽然还未开堂,我却也已叫人将县试答卷都找出来看了一遍。举报内容并不虚假,李县令出的题的确刁钻,满县的学子也唯有二人答出了那一题。” 叶文彬:“两位学子?” 严徵点头:“不错。我已经问过这两位学子的夫子,都说不曾在学堂上提起过陛下所做的那首诗。此事确认两人都有嫌疑。” 严徵叫人将那两份县试答卷都拿出来,叶文彬仔细看后,认定严徵的判断无误。因此他即刻拍板:“那还等什么,连夜审问便是!” 叶文彬是公主独子,生父又是叶将军,此次出门自然带了不少人。他一声令下,随从便出发去驿站传来同行的叶家军。 虽然知府迟迟不现身,但是钦差到了,办案效率直线提升——当夜,便审出了卖试题的李县令家家奴。李家家奴根本扛不住审问,直接就招了。 不过他只承认自己卖了试题,至于卖给谁,却咬死了不知道:“小人只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哪里晓得是谁买的,此事到底不光彩,哪有报上姓名才卖题的道理?” 这样看来,虽然仍有两位嫌疑人,但案件似乎即将告破。县衙众人正要去歇息,却陡然出了新变化—— 狱中的林家公子有话要说!他要戴罪立功,要指认这县试舞弊的第三人! 第19章 不当老婆19 林家公子在狱中便能得知县衙中办案的进度,此事虽然可疑,但是既然有了新的突破口,自然是要重新审理。 得了严徵的的首肯,叶文彬即刻命令提人。 林秋笙在狱中被关了两日,再出现时便是一副悔恨交加的样子跪在地上。尽管他的身形不见消瘦,依旧是巨大的一团。 他见到堂上的人,便有如见了亲人一般,张嘴就要嚎。 叶文彬见他如此有碍观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开口问他:“林秋笙,你要举告何人?” 叶文彬的架子往人前一端,也是很能唬人的。 林秋笙还没嚎出来,就老老实实地咽了下去,开始叫冤:“二位大人,学生冤枉啊!学生自知天生资质有限,读不懂圣人之学,亦写不出锦绣文章,唯有家中的西席先生替我润笔几篇才堪堪将学业打发了。” “原本家中只想着读书明理,不敢奢求什么功名。只是家父有一腔报国心肠,膝下又只有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林秋笙说着痛哭流涕:“学生也是不想父亲失望,这才一时鬼迷心窍听信了同窗的小人谗言!” 第31章 “我在书院的那位同窗姓谢,名叫谢柏峥,是他自作主张买来了县试考题送给学生。学生当真是一时不查,才叫人蒙骗了!” “还请两位大人念在我父亲为国为民的份上,为学生做主啊!学生是受人诓骗才犯下错来啊!” 这是将脏水尽数泼到了谢柏峥头上,他倒是清清白白了。 严徵早便看过所有的县试答卷,并不记得有这样一位学子。他眼神示意,候在一旁的官员答道:“林公子所说的学子,在县试第一日便晕倒在考场上,被抬出去了。” 严徵闻言更觉荒谬,连第一日考试都熬不过去的学子,竟是主谋?他不动声色问道:“林秋笙,你所言可有凭证?” “自然是有的!”林秋笙道:“那姓谢的家中贫困,为了买县试考题,还向钱庄借了一千两银子!” ——叶文彬抬眼看向严徵,一千两银这个数目是对上了! “如此说来,你说的那人不顾自己也要考县试,将试题买来送给你,还不惜欠下这么多银子,只为构陷你科举舞弊?” 严徵疾言厉色:“他此举又有何目的?” “自然是为了他父亲升迁!”叶文彬十分肯定地说道:“他父亲做县学教谕已经十多年了,迟迟不见升迁,事成之后他好以此要挟我父亲保他那没用的爹升迁!” “……” 一旁陪审的,也有长安县学的官吏,此时上前解释:“谢教谕的确是十一年前到此处为官,今年县试因谢家小子也入场考试,并未参与评卷,故才叫副学官当了县试的副考官。” 此事严徵知道得清楚,这是解释给叶文彬听的。严徵亦点头道:“的确如此,以防串供,县学的官员都分开关押在县衙。” 原本这只是一句不甚要紧的话,甚至这谢教谕也是个不甚要紧的人。叶文彬却仿佛上了心,问:“这谢教谕是举人出身?” 县学官吏答:“回小侯爷,谢教谕是康元三年的举人。中举后,由吏部选派,来小县做了县学的教谕。” 叶文彬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堂中的官员不明所以,典史出声问道:“小侯爷,可要提人?” 叶文彬却摆手。 他细想方才林秋笙言语中有许多漏洞,多是猜测而非实证。但是林秋笙既然这般举告了,又牵涉朝廷官员升迁,身为钦差自然不能不理会。 叶文彬心累地吩咐:“去谢家提人吧。” 严徵将叶文彬的表现看在眼里,知晓这里恐怕有旁的内情。他便吩咐:“等人提来再说,去替小侯爷与本官沏茶来。” 两人遂不再理会林秋笙等人,转到内堂。 县衙并无好茶,叶文彬也真的将就喝了。他将方才回话的县学官吏一并叫到内堂问话:“叶秋笙所说的谢教谕,他为官如何。” 这县学官吏原本只是被叫来充数的——没办法,正副学官都叫人关起来了,只能把他提出来。 他头一次回大人物的话,心中颤颤:“回小侯爷,小人是个没见识的泥腿子,不敢擅评大人为官,只是知晓谢教谕来了本县之后,进学的农家子便多了不少。谢先生虽治学严厉却不收学生们的孝敬,对待家中清贫的学子们也是一视同仁,尤其不许学子们有攀比风气。” 叶文彬闻言点头:“如此说来,他倒是不错?朝廷三年一考评,为何没有升迁?” 那官吏苦笑:“小侯爷,小人哪里懂这个!” 严徵也在一旁听着,他身为提学官自然关心县中学风。他跟着问道:“这位谢教谕,是如何做得?” 县学官吏道:“回大人,凡本县生员,考中举人前都要在县学中参加每月一次的旬考。按照考试名次分派本月的班号,学子们不许迟到或早退,谢先生每日一早便会来点卯。若有擅自缺课者,要罚扫课室一月。” 能读得起书的人家,家中多有奴仆伺侯,做洒扫的确已经是严苛的惩罚了。 这县学的官吏所言不虚。 听到这里便差不多了,叶文彬也没有再问,打发人去了外间。 事关县学教谕,严徵倒是不必忌讳什么,直言问道:“小侯爷是与那谢教谕家有什么渊源么?” 叶文彬不怪他问,此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不瞒叶师兄,是我祖母那一辈的渊源。我祖母的幼妹早年嫁给了瑛国公为妻,后生下了一个女儿,正是这谢教谕的妻子。” 严徵闻言,低头拿起了茶杯。 他在京中也常与勋贵们打交道,可瑛国公亲女嫁给一个举人出身的读书人,还当了这不入流的官眷,他在京中也未曾听见什么风声。 此事并不寻常,定有旁的隐情。 只是叶文彬不说,他自然也不好追问。严徵慢声道:“原来如此,听方才的回话,这谢教谕并非不知利害的人,小侯爷不必忧心。” 叶文彬只是略一点头,其实也并未轻信那林秋笙所言。只是他有这样一层关系,反倒不好多言,以免有失偏颇。 叶文彬客套道:“如此便仰赖严师兄了,事关学事,我只在一旁听着便是。” 说完,又对身后的随从道:“叶森,你亲自拿了我的令牌去通州府,你且告诉那通州知府,明日一早开堂时,他便是爬也要爬到堂上来。否则等我回了京,定要在圣上面前参他一本!” 随从得令,“谨遵小侯爷吩咐!” 第32章 - 另一头,叶家军再次出动,前往被举告那书生的家。此行原本并不该有什么意外,然而他们见到了—— 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拿着长长的一条木棍,与他对峙的人作小厮打扮,地上还有一个壮汉被套了一个油桶,正在地上蠕动哀嚎破口大骂。 而地上流了一地的火油。 谢柏峥比那小厮更快看到来人,见这些人均是整齐的打扮,实在辩不明身份。他看向霍靖川,对方提醒道:“叶家军,叶文彬的人。” 谢柏峥还记得叶文彬是钦差,虽然这些人很有可能十来抓他的,但他们只要不是地下钱庄的人,那就是他的人。 谢柏峥当机立断丢下了木棍,大声呼救:“快来人,救命啊!有人要杀人放火了!” …… 谢柏峥话音刚落下没多久,那小厮已经被叶家军拿下了。叶家军领队出门时是来捉拿嫌犯的,在半路上先摆平了一起杀人放火案。 叶家军不愧是军中猛人,三下五除二便将人搜检个干净,光火折子搜检出了好多个。那小厮脸都白了,直接被吓得流口水。 叶家军领队嫌弃地撇了一眼,看向谢柏峥:“你这书生胆子倒大,大半夜怎的还在外头?” 谢柏峥答:“回这位军爷,他二人要放火烧的是我家院子。” “你知道我是行伍中人?”说完又觉得不对,想起什么似的说:“你家?你姓谢,名叫谢柏峥?” 谢柏峥点头:“正是,怎么?” 叶家军的这位领队是叶文彬的亲信,自然知晓眼前这年轻人大约就是将军府老妇人的侄孙,与他家小侯爷是表亲。这样一来,这就不算是一桩闲事了。 领队思索片刻,命人不必等到第二日,直接将被抓现行的二人一并带去县衙。 吩咐完,方才转身对谢柏峥道:“谢小公子,今晚咱们小侯爷连夜审案,命我等请您去县衙回话。” 语气可谓十分温和,一点也不像是提审嫌犯。 谢柏峥心中觉得奇怪,面上却未表现出来。他同领队道:“自然不敢推辞,请这位军爷带路。” 于是,重整人马打算回县衙。 与此同时,远处又跑来了三两个人——谢家祖母与两位更夫。更夫听说有人放火,赶紧抄起家伙就来了,到了现场倒吸一口气。 这大半夜的,什么场面啊? 祖母落后几步,还没抬眼看人,只在催促:“你们怎么不跑了,敢情人家要放火烧的不是你家——” 祖母说着抬起头,也默默收声。 谢柏峥隔着叶家军,与她道:“祖母,我没事,家里也没事了,多亏了几位军爷相助。我即刻要跟去县衙回话,明日才回来!” 祖母闻言,呆滞:“哦,好好。” 谢柏峥见自己并不被阻拦,于是又走上前与祖母说了几句话,这才跟着叶家军的人去县衙。路上,他默默地与霍靖川对视,十分不解, 这领队的态度有点不太对劲吧? 对他有一些太宽容了。 他看向霍靖川,霍靖川也摸不着头脑。最终,庆王殿下得出推断——“那姓叶的本来就是个沽名钓誉的假正经,他身边人估计也是跟他学的,你可千万别上当!” “他定是故意叫你放松警惕,然后冤枉死你!” “……” 盼他点好吧! 第20章 不当老婆20 朝廷为长安县的这一桩科考舞弊案派下钦差来,是为表明天子对科考一事的重视,是做给全天下学子看的。 以至于为这一个案件,兴师动众地搞了个三堂会审。 其一,自然是提学官严徵。 其二,是派了叶文彬为钦差,他虽然年纪轻,但身份足够代表皇家。 其三,则是通州知府充当副使,负责审理案件。 换言之,只有通州知府才是来审案的,严徵在科举考试领域还能提供一些技术支持,叶文彬则是监督。 也就是说,三人都到齐了才能正式开始审案。正因此,才有前头叶文彬派他的心腹随从去请通州知府一事。 通州知府迟迟不到长安县,并非因为他敢对钦差不敬,反而是这位知府大人在朝中耳目众多,所以比旁人知道更多内情。 此事还得从县试结束的第三日说起—— 那一日,提学官严徵得知长安县生员鲁本陈实名举报本县学子郑文清科考舞弊,长安县令李荣斌提前泄露考题,科考不公! 严徵虽初为学政,但到底是翰林出身,知晓朝堂的厉害。看过县试考题后,他就意识到此事不大可能善了,更不可能在他手里就能结案,与其将来被闹大了不好收场,不如将此事趁早报给朝廷。 严徵是阁老门生,在一些事情上总归是比旁人更便宜些的。他当即就写了一份折子呈到内阁,另外还给他身居内阁的老师送了一份书信。 这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又等了两日才赶往长安县衙。 等的这两日,就是为了一定程度上平息事态。可没想到的是,严徵那份折子呈上去后,在朝中掀起了比他预料得更大的波澜,其中的缘由主要有两个。 其一,是因为严徵在折子中附上了县试考题,而“黄花”一词刚好出自永寿帝所作的诗。 其二,则言官不知为何得知了此事且大做文章! 说来这也算长安县令运道不佳,他作为主考官想要借县试题奉承永寿帝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做官的奉承皇帝并不丢人,内阁中也不是没有因青词写得颇得圣心而升迁的大臣。 第33章 可偏偏李县令选了一首虽然是永寿帝所作但却没多少人听过的诗放到了县试考题里,偏偏就是这一题引起了舞弊的风波。 偏偏还叫言官们知道了,那就断然没有放过此事的道理! 言官们不仅弹劾百官,更十分勇敢地以“骂皇帝”为己任,于是他们充分发挥起哄架秧子的精神,将这一桩县试舞弊案直接摆到了大朝会上。 矛头直指永寿帝,大概是这样说的—— “陛下您也是读过史书的人,应当知道贤明的君主肯定是不喜欢整日被溜须拍马的,您怎能任由朝中这种风气盛行,以至于奸臣当道乃至祸国殃民?更何况,科举考试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呀,有那么多圣人文章都还学不过来,怎么能去学你小时候写的打油诗?皇帝啊,你要有礼义廉耻啊!” “……” 总而言之,是把皇帝给骂上了。 永寿帝被气得不轻,但是一则,这是言官不能随便打;二则,这是言官,不能随便杀。所以只能派钦差到长安县,摆出他作为天子的贤明态度,也务必要将这一桩舞弊案查个清楚! 通州知府得知此事令龙颜震怒,自然不敢轻慢。他迟迟不到长安县,不是因为他胆大包天敢不把钦差放在眼里,正是因为这事在朝中已经闹大了,他才不敢轻易露面。 在朝中,他担心自己成为皇帝的出气筒。 在地方,他担心自己处理得不好,又让布政使司的林大人对他怀恨在心。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进退两难。 其实通州知府的担心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毕竟参与查案的三个人。一个阁老门生严徵,后台硬。另一个是公主的独子叶文彬,后台更硬。 长安县令又是一个芝麻官,朝中根本无人在意,所以也就只有他这个做知府的,分量刚好够给皇帝消气。 而牵涉进舞弊案的林秋笙,他的父亲任布政使司副使,不巧正是他的上官。 这岂不是活该他倒霉? 通州知府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与他的师爷幕友也都商量不出一个好计策,于是就采用了虽然无耻但是或许有用的办法—— 拖。 总归要拖到钦差将态度表明了,他再出面顺水推舟一把,哪怕是受一些皇帝的训斥,也不能得罪直属上司。 否则,他这辈子都别想再往上升了。 明确了这一应对战略,通州知府便开始一边派属下打探消息,一边在通州府衙稳坐高台。直到—— 叶家军连夜拜访了他家。 - 另一边,长安县。 林秋笙状告谢柏峥一事,叫整个县衙忙得人仰马翻,他们要找人来替林秋笙写供词、要将提及的证人都找齐,之后才能请钦差大人开堂审案。 这时间,谢柏峥反倒无事可做了。 他只需在房中整理好衣冠,等待官差的传召。 书生的装束简单,片刻就好。可谢柏峥并没有立即从铜镜前移开,原因无他——镜中人的长相不说和他一摸一样,至少也有七八分相似。 还有一直被他忽略的—— 他和原主同名同姓,这一点从那位叶家军领队的口中也再一次证实了。 这会是他穿越的理由吗? 谢柏峥走神片刻,还不及深思便作罢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出现在这个朝代的理由,或是解决了眼前的麻烦之后能否回去,都要先洗清了身上的嫌疑才有后论。 霍靖川倒是很自在,自成风流地在窗边一靠,十足的纨绔公子模样。只是有一样,他仿佛一直在盯着谢柏峥。 谢柏峥疑惑地转身。 霍靖川解释:“我以为你能在镜中看见我。” 并不能。 谢柏峥接受了这个解释,并未多纠结。他估摸了一下时间,此刻大约是凌晨三四点。钱庄的管事、林家府上的帮闲陆久之等人都陆续被带了来,县衙内灯火通明,皂班的衙役们也已经提着灯笼候着。 可是却迟迟不见升堂。 看起来,像是还在等什么人,是布政使司,还是通州知府? 左右便是这两个可能。 可林秋笙的祖父便是布政使司副使,论理应当回避的,如此县衙等的人便就不作他想了。谢柏峥想明白这一点,不由问道:“这通州知府,是什么来头?” 架子还挺大的。 霍靖川对此人没什么印象,思索道:“没什么印象,应当只是平平无奇?” 话音刚落下,二人便听到了这位平平无奇的通州知府抵达的动静。谢柏峥推开窗往外看,刚好就看见通州知府从马车上下来 ——蹲在地上吐的场景。 这也不能怪通州知府,叶家军视叶文彬的命令为军令。军令如山,军令说要通州知府明日之前到这长安县衙,那自然就要按时到。 至于通州知府这个四体不勤的身体能不能扛得住连夜奔袭,这就不是叶家军该考虑的范围了,总之人带到了! 谢柏峥看了一会:“他这是,被人劫了来的?” 霍靖川赞同:“嗯,叶文彬干的。” 谢柏峥好笑:“叶文彬即便是公主的儿子,想必也不敢得罪你。怎么你好像,很不待见他?” 霍靖川却不肯说:“我为何要与你讨论别的男人?” 谢柏峥:“……” 谢柏峥直指关键:“他到底告你什么状了?” 第34章 霍靖川本不想说的,可是想到一会这书生便要上公堂受审,是该放松一些心情,权当是他哄人高兴了,便开口道:“八岁那年,听闻母后要出宫主持亲蚕礼,我也想跟着去。可若是直接说,父皇定然不会同意,于是为了那一日念不成书,我就……提前给教书先生下了泻药。” 不愧是他啊! 谢柏峥弯眼:“此事叶文彬又是如何得知的?” “我告诉他的。”霍靖川提起来便后悔不迭:“我想着他每日进宫读书也麻烦,便叫人送信给他,叫他第二日只管睡到日上三竿,可他当场便告发了我。” 谢柏峥听得入神:“然后呢?” “泻药已经下了,为了保证教书先生第二日进不了宫,足足加重了三倍的药量,险些让老先生提前告老还乡。”霍靖川渐渐有些笑不出来:“父皇得知此事后震怒,往上数三代也没见过我这么不着调的不肖子孙,于是在养心殿摆了一张桌子,结结实实看管了我好几年,直到他病得上不了大朝会。” 谢柏峥闻言,倒是咂摸出一些他这话的言外之意。 霍靖川并不是太子,可却是在皇帝眼皮底下被养大的。储君尚且要与朝臣们保持距离,以免招来猜忌,可霍靖川却能够与御前的大臣们低头不见抬头见。 即便霍靖川与后来的永寿帝都是中宫皇后所出,可这在有心人眼中,又是什么信号? 庆王在历史上最终成了一位著名的皇家逆子,与这些事或许也很难说没有关联。甚至于,他变成如今这幅样子…… 连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 霍靖川本人却似乎不见半点愁绪,只是讲到这里硬生生刹了车。他抱着胳膊往外看:“那知府看样子快吐完了。” 谢柏峥也无意与庆王殿下本人讨论皇室秘辛,下意识接道:“是,该升堂了。” - 长安县衙整夜灯火通明,钦差大人要开堂审案的消息已经传遍。此时宵禁已解,早起的摊贩也已忙碌起来,上街的百姓们议论纷纷,犹豫着要不要去凑这个热闹。 辰时将至,惊堂木应声而落。 通州知府黄应华高坐堂上,叶文彬与严徵在侧旁听。这一桩县试舞弊案,终于正式开始审理。 黄知府早已看过案卷,对这桩案件的始末了然于心。只是他不问一开始被状告的郑文清与李县令,更不问林秋笙。 他先问谢柏峥:“长安县学子谢柏峥,你同窗林秋笙举告你买县试考题欲行舞弊,又借机诬陷同窗,以此为由要挟布政使司林大人保你父升迁,你可认罪?” 此言一出,满堂侧目。 众人都未想到,知府大人竟然会从这个角度开始审案。钦差大人还在一旁看着呢,这未免也官官相护得太明显了吧? 然而黄知府他自有想法,他要将林秋笙从这个舞弊案中先捞出来再论其他。于公,林秋笙的祖父是他的上官;于私,他与林禄本就是同年,私交甚笃。 无论如何都该捞林秋笙一把。 黄兴华在堂上喝道:“书生谢柏峥,上前答话。” 谢柏峥镇定上前,拱手道:“回府尊大人,学生在。只是……” 谢柏峥说着,状似为难地看着堂上,无奈道:“学生昨日便来过衙门,也交了诉状给吏房当值的官差,早将此事交代清楚了!此事说来……” 黄知府不晓得此事,却也不愿给他机会辩驳,神情严肃地打断:“堂下书生,不可诡辩!” 谢柏峥却不怕他,只是满脸委屈:“学生怎能不辨驳,此事实在冤屈,府尊大人若是早一日开堂审案,定能早些还学生清白,哪里还有让歹人趁夜放火的机会?” 黄知府:“……” 又是他不知道的事。 谢柏峥高声继续道:“学生家住县学内的值舍,距离县衙也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啊!” 黄知府见略不过去,问左右:“可有此事?” 谢柏峥又答:“回府尊大人,县衙传人时刚好撞见,放火之人被当场抓获。” 黄兴华直觉审案的节奏似乎有些偏,他复又拍了一下惊堂木:“今日要论的是县试舞弊案,此事稍后再提。” “不可啊,大人。”谢柏峥往下一拜:“学生昨日状告正与县试有关。学生要状告林秋笙伙同地下钱庄盗我一千两银,不仅拿这一千两银子买了县试考题,更要将科举舞弊这等大罪嫁祸于学生,实在是千古奇冤啊!” “还请大人看一看学生昨日的诉状吧!” 黄知府高坐堂上,莫名觉得有些棘手。他本以为谢柏峥是个文弱书生,林秋笙的状告又是人证物证齐全,被告之人定是被随意拿捏。 可没想到开堂后寥寥几句,却都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一旁,县衙的师爷已经命人将那诉状找了出来,塞给了县丞大人。县丞接了这烫手山芋,只能硬着头皮送上去。 只是他犹犹豫豫,不知该给谁。 公堂上可不止一位知府大人,还有钦差和提学官大人在哩! 县丞还在哆嗦,叶文彬率先开口:“将诉状拿来我看。” 起了这个头,公堂上再次安静下来。要论起身份来,十个黄知府也比不过一个叶文彬,黄兴华自然不敢多言。 叶文彬拿起诉状,一目十行地看完,随手递给了严徵。 黄知府:“……” 果然最后才能轮到他。 第35章 堂下,叶文彬已经在问谢柏峥:“你诉状中说,林秋笙伙同地下钱庄骗你钱财,哄骗你向钱庄接了一千两银子。而后又趁夜将这钱偷走,拿去买了县试考题?如今,却反过来构陷你县试舞弊?” 叶文彬看起来是个学霸,总结得十分到位, 谢柏峥奏答:“是的。” 叶文彬点头,接着问:“他们是如何诓骗你借那一千两银子的?” 谢柏峥闻言,心中一喜,这可是问到点子上了!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一点,刚好背到了真题却依旧假装不会,他为难道:“这……” 黄知府再拍惊堂木:“公堂之上,不许含糊其辞!” 谢柏峥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开演:“不瞒诸位大人,此事乃是学生的一点小小私愿。学生的祖母年事已高,常要寻医问药,令学生忧心不已。偶然听同窗说起,有一种神药能令人延年益寿,百病全消。” “本来是无处去买的……”谢柏峥故意看了一眼堂下的林秋笙,才接着道:“林公子说他家有门路,只需送上一千两银子便能购得。学生家中清贫,没有这么多钱财,林公子还亲自带我去地下钱庄借了银子。” 林秋笙原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不想谢柏峥竟敢在公堂上胡说——他不是都病得快死了吗?他顿生怒意,叫嚷道:“你胡说什么,我……” 结果话没说完,因叶文彬一个眼神,就叫人捂住嘴拉下去了。 “学生岂敢欺瞒钦差!”谢柏峥不受他影响,继续痛陈利害,气愤道:“原以为林公子是真心要助我的,可没想到借来的钱不过夜便被偷走了,这才恍然得知竟是一场骗局,因在钱庄签下了一千两银子的借条心生恐惧,学生还缠绵病榻数日。大人若是不信学生所言,寻郎中来一问便是!” 黄知府示意属下,此事自然有人去办了。他尚未拿到那张诉状,又不敢阻拦叶文彬的人,只好对谢柏峥呵斥道:“什么包治百病的神药,简直一派胡言!依本官看,就是你借了一千两银子来买了那县试考题!” “府尊大人!”谢柏峥神情认真,仿佛真的相信有那样的神药,掷地有声道:“林公子说的那神药,出自我朝国师之手。国师自有通天之能,总不至于为一千两银子招摇撞骗吧?” “……” 闻言,一旁坐着的叶文彬神情一窒。 他回想起这半月来京中发生的事情,心道:这还真说不好。 谢柏峥略思索,取出随身所带的一道符,“此乃国师亲手所绘的符,能保平安,听闻京中的王侯公子们也都有的。” 他说着,将那道符呈上。 叶文彬一看便知不假,与他的那道平安符一模一样,的确是出自国师之手。 他抬手,示意谢柏峥继续说。 谢柏峥拱手,再道:“前些日子,郎中都说我活不长了,多亏了国师这符保我平安。否则我哪里还能在公堂上为自己辩驳,恐怕要含冤九泉,祸及家人!” 谢柏峥说着看向林秋笙:“而这恐怕正是林公子目的吧?” “我是个连县试第一日都捱不过去的人,怎么能是这一桩县试舞弊案的祸首?”谢柏峥在堂上反问:“若非故意要冤枉于我,何故非要置我于死地,何故要来我家院子放火杀人?” 谢柏峥伸手指向罪魁祸首,高声道—— “林秋笙,你来回答我!” 第21章 不当老婆21 林秋笙固然是个无可救药的败家子,蒙受这样的“冤屈”却还是第一次。谢柏峥这接连三问,他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驳,只好捡最后一句话说:“谁放火杀人了?” 谢柏峥紧咬不放:“钦差大人的随从亲眼所见,你竟然不认?” 叶文彬轻轻一瞥,先前那位叶家军领队便上前答道:“回禀小侯爷,属下已将放火的贼人捉拿,人赃并获。” 他说着,取出一个火折子。 叶文彬拿在手里轻轻转了转,似是认可了这番证词。林秋笙顿感慌张,当场吓得跪在地上:“小侯爷,学生冤枉啊!学生人在县衙,如何能有机会买凶杀人?” 叶文彬看到这巨大的一团就觉得闹心,面上却只是略有些冷淡。公堂上之上,黄知府本想抓住机会拍一下惊堂木,做实了林秋笙的不在场证据。 谢柏峥却先他一步,道:“林公子莫不是忘了自己还有同谋?林公子古道热心,亲自带我一同去地下钱庄借的钱,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林秋笙:“……” 事态怎么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谢柏峥不再理会他,拱手请求堂上:“府尊大人,请传证人上堂!” 黄兴华被架在堂上,一旁又坐了一个来监督他的叶文彬,不得不秉公办事。惊堂木再次落下:“来人啊,传证人。” 地下钱庄的管事、帮闲陆久之一同被带了上来,他二人心中有鬼,自然畏惧公堂。谢柏峥不给他二人调整心态的机会,立时发难:“李管事,你与林公子合谋盗我一千两银,用这银子买县试题助林秋笙科考舞弊,如今东窗事发便要将这科举舞弊的大罪扣到我一人身上,为此不惜要放火杀我灭口,是为了死无对证么?” 李管事还未开口,嘴唇先抖了好几抖。 黄知府却没打算叫他回答,黄兴华到底是一府主官,断过的案不知多少,不可能一直被个身无功名的书生牵着鼻子走。 第36章 公堂上,黄知府再拍惊堂木:“李丰年,你可曾与林秋笙合谋盗取谢柏峥的一千两银子?公堂之上,你想好了再答与本府!” ——杀人放火是被人赃并获捉拿的,没有辩驳的余地,可今日要审的是科举舞弊案,这一千两银子才是关键。 李管事此时已反应过来,当即道:“回大人,小人与林公子素不相识,如何能与他合谋偷盗?” “当日这位谢公子的确在钱庄借了一千两银子,还有他亲自签下的欠条为证。谢公子说这银子被偷了被盗了,就能凭空污蔑到小人头上吗?小人绝没有偷盗,还望青天大老爷明察啊!” 黄知府略一点头,又问另一人:“林秋笙,你呢?” 林秋笙这时也支棱起来,他直起腰板:“回禀大人,学生也是冤枉的,不敢擅认罪责!他定是拿那一千两银子去买县试考题了,请大人重重治他的罪!” 黄知府得了这两人回话,心中有数了,再问谢柏峥:“你说他二人偷盗栽赃,你可有凭证啊?” 林秋笙此时已经相信自己的计谋奏效了,也跟着神气道:“就是啊,你有何凭证?” 谢柏峥淡淡瞥他一眼:“林公子说是我拿了那银子去买县试考题,可有凭证?” 林秋笙:“……” 百密一疏。 谢柏峥见他们竟真的就这样凭空捏造毁原主清白,心中气愤:“李管事说与谢公子素不相识,若是从无来往,当日怎的偏偏就选了这么个地下钱庄?” “若是钱庄与此桩县试弊案并无关联,又为何钦差大人一到此地,便有人来我家放火杀人?” “府尊大人——”谢柏峥直视道:“这三桩案件应当并案审理,前后关联甚大,若非学生警觉,此时恐怕大火已经烧到县衙了!” 黄兴华恨这书生不依不饶,拍案道:“谢柏峥,公堂之上岂容你危言耸听!来人啊——” “慢着。” 叶文彬开口,“黄知府,听闻你与布政使司林禄是同年?” 黄兴华没想到叶文彬会突然发难,可他又不敢不理会叶文彬,只好小声奏答:“小侯爷说得不错,不过下官必定秉公审理此案。” “嗯。”叶文彬似乎只是临时起意那么一问,轻轻放过:“继续吧,只是读书人的案子,不要在堂上喊打喊杀。” 黄兴华面上讪讪,心中却腹诽这些娇身惯养的公子哥毛病可真多。他的目光重新看向堂下站立的年轻人,谢柏峥看起来似乎一直都不见慌张、也并不怯懦,只是他这一份沉着冷静,在黄知府眼中多少有些碍眼。 黄兴华的目光倏地锐利起来,透着老辣与狠戾:“谢柏峥,你可知诬告是何等罪名?” 面对知府的逼问,谢柏峥内心并无畏惧,他一直在这公堂上兜圈子就是想看看这些人都做了哪些准备来冤枉原主,现在看来似乎差不多了。 “学生岂敢?”谢柏峥无辜道,顿了顿复又开口:“敢问府尊大人,那县试题是否刚好卖了一千两银子?” 黄知府沉吟不答。 谢柏峥又问:“赃银可收缴了?” 黄知府不知道他在耍什么把戏,拧眉看着他。一旁,县丞主动替知府大人分忧:“那又如何?” 那就好办了。 谢柏峥再次转身:“林公子,你说是我用一千两银买了县试考题来嫁祸于你。那我问你,那一千两是白银,还是银票?是一千两的银票,还是两张五百两的银票?” 林秋笙:“……” 林秋笙支支吾吾:“这等小钱,我不记得了。” 谢柏峥一笑,看向钱庄管事,问了同样的问题。 李管事差点昏厥过去,在场几人都心知肚明,这所谓的一千两银子,从头到尾都是他们唱的一出空城计。 ——钱庄从来没有借给谢柏峥一千两银子,自然也就没有偷盗一说。从头到尾只有那一张不能见光的“欠条”是真的,那还是不明真相的林秋笙随手拿起来耀武扬威才到了谢柏峥手里的。 现场唯一知晓实情的人是——陆久之,他一手包办了整件事,自然也经手过这一笔钱,可是钱庄管事不知道,难不成他就应该知道吗? 陆久之心中一慌,往后缩了缩。 谢柏峥自然不可能放过他,“陆久之,你呢?” “林公子不记得了,”谢柏峥又看向一直未曾开口的陆久之,“陆兄,你与林公子寸步不离,是你陪着他一起带我去钱庄借的银子,林公子不记得,你还记得吗?当时拿的是银子还是银票,又有多少张银票?” 陆久之即便知道,此刻也不敢说。他忙跪下磕头:“小人……小人亦不知道!请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不知道啊……”谢柏峥轻轻念道,他的视线从这三人依次看过去,复又抬眼看向黄新华:“敢府尊大人,诬告是何等罪名?” 黄知府:“。” 黄知府手握惊堂木,一旁又有叶文彬与严徵旁听,只能将怒火往肚子里咽。他脸上横肉抽搐,进退维谷。 谢柏峥对着堂上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请诸位大人还我清白,以正视听。学生虽举业未成,但是苍天可鉴,却从未走过什么邪门歪道,请诸位大人垂怜!也请——” 谢柏峥看向在堂外看热闹的百姓:“各位乡亲为我做个见证!” 他此话一出,百姓们议论纷纷。 第37章 公堂之中却是一静,黄知府心知他已一举还自己清白,可却不肯轻易认输。只是,这却由不得他。 “后生可畏啊。”提学官严徵轻声赞叹,与一旁的叶文彬道:“依下官看来,这学生的嫌疑尽可洗清了,小侯爷以为如何?” “嗯。” 叶文彬亦点头,看向谢柏峥道:“严师兄说得不错,你清白无辜,往后尽可安心。” 钦差大人一发话,与圣旨无异。 至此, 这一桩永寿二年的科举舞弊案就彻底与他没有关系了。 原主的清白,也总算洗清了! 谢柏峥恭敬行拜礼,真心诚意道:“多谢小侯爷与严大人。” 谢柏峥内心松了一口气,可事情却还未完结,他起身继续道:“只是学生被这三人联手诬陷的清白已洗清,昨晚的放火案又怎么说?学生家中还有祖母年事已高,心中忧惧,实在难安!” “哦,这个好办。” 叶文彬道:“黄知府忙着审这科举案,叶森,放火案你去料理。” 叶森出列,一手一个将那两个贼人拖下去了。 叶文彬再次看向谢柏峥,“你还有旁的话要说?” 谢柏峥从怀里又掏出一张“借条”呈上,不太好意思道:“学生这一千两银子是真的被人偷走了,也的确是只有堂上的三人知晓此事,这么一大笔银子就是将学生给称斤两卖了也还不起啊,钦差大人可否替我找一找?” “……” 钱庄的管事李丰年亲眼看着那一张“借条”被送到了钦差手里,两眼一黑,感觉天要塌了。他不该叫丰年,他该叫流年不利! 叶文彬接过这张“借条”,来回翻看一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却一时察觉不出来。于是他递给严徵:“严师兄,你看看。” 严徵年纪轻轻能做一省的提学官,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不光是文章做得好,对笔墨纸砚都颇有研究,这一纸“欠条”他一拿到手里便意识到不对劲,这纸不对劲! 谢柏峥依旧站立如松,等着回话。 严徵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收下了这张“借条”。他从善如流道:“你既没有去买县试考题,的确该找一找银子的下落。” 叶文彬闻言,召来属下吩咐:“去查。” 叶文彬话音刚落,李管事便发了狠一般爬了起来,慌忙道:“回禀知府大人,青天大老爷,小人真的没有偷盗哇!” “那一千两银子……” “那一千两银子就权当是谢小公子没有借过,今后也不必还了!” “哦?此话当真?”谢柏峥惊讶地看过去,“可是我在钱庄里可还签了契的,是不是啊,陆兄?” 陆久之:“……” 这明明都是他们给谢柏峥挖的坑啊。 陆久之依旧一问三不知,可他却也知道那“借条”是顶顶要紧的东西,强打精神道:“虽然如此,可现如今管事的都说不必你还了!” 求你了,收手吧! 谢柏峥却不做声了,至此堂上诸位都能看出来这地下钱庄不对劲。而就在这时,叶森重新将那两人拎了来回话。 他不必理会其他人,只对叶文彬道:“回禀小侯爷,他们招了。背后主使是钱庄的管事。” 李管事困兽之斗,扑通一下就垮了下来。他强撑着道:“这是污蔑,这是污蔑!知府大人,您要为我做主啊!” 叶森道又道:“小侯爷,还有旁的证人。” 叶文彬颔首:“带上来。” 两名衙役带着两位伙计打扮的人,这两人没见过大官,上了堂只晓得磕头。黄知府在上敲惊堂木:“来者何人?” 一个答:“小人是城西棺材铺的伙计。” 另一个答:“小人是城东棺材铺的伙计。我兄弟二人是双胞胎,县上的棺材铺都是家父的产业,咱们兄弟俩各打理一半。” 带人上堂的衙役道:“回禀大人,方才去寻书生所说的那郎中时,正逢郎中去乡下出诊来。这两位伙计听闻衙门寻人,主动来投案,说是有人找上他们信誓旦旦地说谢家小公子命不久矣,让他们收敛尸体时做些手脚。” 黄知府心中不耐烦,面上却不敢表现,堂上问道:“做何手脚?” 城西棺材铺的伙计:“带个人去那小公子房中。” 城东棺材铺的伙计:“说是要找什么要紧的物件!” 黄知府又问:“是谁找的?” 两位伙计同时指向李管事:“就是他!” 陆久之见这场面,恍惚间想起了谢柏峥那日忽悠他的那段话。谢柏峥本人也很惊讶,没想到此事还会有这样的成效。 黄知府继续在堂上问:“找什么?” 两位伙计一齐摇头。 谢柏峥见状会,立即抓住机会:“府尊大人,学生身无长物,只有一些手抄书本,连话本游记也都罕有。唯有一物与钱庄有关,那便是方才学生呈上的那一纸借条!” 谢柏峥说着,恍然大悟一般:“究竟是什么做的借条这般要紧?莫非深夜放火不仅为杀人灭口,还为毁灭罪证?” 第22章 不当老婆22【修】 李管事刚被两个棺材铺的伙计联合指认,正要辩驳一二——可紧接着听到谢柏峥的话,他像是被凭空定住一样,布满沟壑的脸上细微地颤抖,眯着的眼睛瞬间睁大,即便努力压抑,可依旧能叫人看出他的惶恐。 第38章 李丰年抬起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柏峥—— 他怎么会知道?他还知道什么! 谢柏峥这话只是诈一诈钱庄管事,并不指望他一句话就能问出什么,总归意图放火杀人的罪名这管事已经逃不掉了。 可李管事的反应却叫他有机会再添一把火,继续问道:“否则欠了银子的是我,又不是管事你,你为何非要拿回那借条?” 谢柏峥看着他,像是在看挣扎求生的蝼蚁,可蝼蚁只是无力渺小,眼前这个却是赤裸裸的帮凶! 黄知府手里的惊堂木应时落下:“李丰年,棺材铺伙计当堂指认,你还有何话说?” 公堂之下,钱管事的下半张脸抖了又抖,却最终还是镇定了下来。他并不是什么没经过事的小年轻,即便真的暴露了那些肮脏事的一角,他也不认为谢柏峥一介书生能做得了什么。 他心知自己已担了大罪,林秋笙他更是得罪不起,只能狠心将罪名揽到自己身上,指望背后之人能看在他忠义的份上,给他的妻儿老小留一条活路。 钱管事直起身子,满脸悔恨道:“青天大老爷,放火一事确是小人一人所为,是我猪油蒙了心才犯下了大罪!可这也不能全怪我啊!” 黄知府表情不变:“哦?” 钱管事指向谢柏峥:“正是这书生,他诬赖我偷盗一千两银子,小人清白了一辈子,哪里能承受这样的冤屈!我要那借条做什么,我要他的命!” 钱管事话里话外是要把这事了结在他与谢柏峥的私人恩怨,黄知府意识到他的意图,寻机道:“这样说来,此事与林秋笙无关,亦与县试舞弊案无关?” 钱管事大义凛然一般:“青天老爷明鉴!” 谢柏峥:“……” 这两个人怎么还一唱一和起来了。 黄兴华更趁机道:“如此说来,放火一案理当另案处理。……小侯爷,要不还是先审理那县试舞弊案?至于这桩放火案,既然已是人赃并获,就叫县衙审理便是。” 谢柏峥站得近,能听清上面的人说什么,不可名状的怒火在他心头泛起,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人阻止了—— 审讯到现在一直仿佛袖手旁观的霍靖川,在他开口前阻止道:“别急,那个状师从陵安县回来了。” 谢柏峥闻言,顿时反应过来是张挽舟那里有了进展,他们来县衙报案了? 谢柏峥的猜测没错,就在黄知府与叶文彬商议要将李管事押下去改日再审时衙役来报,有人击鼓报案。 黄知府意外道:“何人,所报什么案?” 衙役回答:“本县的讼师张挽舟,举告慈恩寺印慧和尚是陵安县的逃丁。” 黄兴华听了回话,只觉得莫名其妙,和尚的事情去找僧录司,找到县衙来做什么?他正要叫人打发了他,却听堂下谢柏峥不紧不慢道:“回大人,此事学生倒是听张讼师提起过,这印慧和尚是在慈恩寺落了籍的,只是有度牒的和尚怎么又成了逃丁?” 黄知府:“……” 这书生知道的还真不少。 谢柏峥这样一说,黄知府就不好多加阻止了。和尚的事情虽然不归县衙管,但是说到逃丁和违法获取度牒,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即便县衙管不了,钦差大人还在堂上坐着呢。 黄知府没好气地:“叫人上堂来吧。” 一桩县试舞弊案审理到这里,已经不知道节外生了多少枝,黄知府都已经麻了。等人上堂的间隙里,他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再看站在堂下的谢柏峥,感觉哪哪都不顺眼。 可偏偏朝廷派下来的钦差是叶文彬这么个年轻后生,坐在那里就跟纸糊似的,竟然也不发作,就任由这书生在堂上胡闹。 黄知府心中又气又急,却也不敢造次,只能耐心陪着人继续“胡闹”。 一位满脸疲惫、长袍上溅着泥点,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迈步上了堂,他的身后还跟了个腿脚不方便的乡下汉子。 张挽舟行了个学生礼,拱手道:“学生张挽舟,特来举告慈恩寺和尚印慧一年前买通吏房的书手,叫我县的佃户李四顶了他的力役,致使李四死于河工,最终家破人亡。这位,便是李四之子。” 李四下跪,叩首道:“小人李三,正是李四之子。我家原是钱老爷家做佃户的,可去年春天家父忽然叫官差拉走,半年后方才归家,到家时已经……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谢柏峥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巧合,他不适地皱眉,有些被这个朝代的腐朽黑暗压得喘不过气。他叫张挽舟去查那和尚的原籍时,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隐情。 李三说着便低声哭喊起来,张挽舟在他的哭声中举起一份文书:“诸位大人,印慧和尚逃丁一事绝无虚假,这便是陵安县衙发出的勒令印慧还俗的文书!请钦差大人下令,叫那和尚上堂来受审!” 叶文彬虽然是个没见多少民间疾苦的世家子,却也因这二人的哭求有几分动容。他带着那一分隔绝世情的矜贵吩咐手下:“去把那和尚带来。” 听到叶文彬的吩咐,黄知府觉得自己还是得劝一劝。这历来,县衙是管不到和尚庙里去的,贸然捉拿只会带来无穷的麻烦。 那帮和尚,可不只会念经。 黄知府谨慎问道:“你二人堂下所言,可有实证?” 第39章 张挽舟对答道:“回府尊大人,学生所言都有实证。印慧和尚原姓刘,叫刘鲤。他原是陵安县头里村的村民,也是家中独子,今年三十三岁。府尊大人派人一查便知!” 谢柏峥恰如其分地插了一句:“大庸律法规定,单丁不可出俗,张讼师没你搞错吗?” “自然没有!”张挽舟顿时来了精神:“这便是学生要告那和尚的第二状,那和尚的度牒文书来路不明,请府尊大人明察!” 黄知府:“……” 这事就更麻烦了。 黄知府下意识地,看向钦差大人。叶文彬却看见了谢柏峥的欲言又止,抬手道:“你有话便说,事关民生,都不是小事。” “是。”谢柏峥恰如其分地笑了笑,作思索状:“不瞒小侯爷,方才张讼师提起度牒,倒是叫学生想起一事。昨日,我在县衙的庑房中等着交诉状时,偶然间听几位差爷说起,近半年来常有外乡人到长安县来做和尚。这事实在稀奇,学生便留神多听了几句,似乎去的便是本县的慈恩寺!” “和尚在哪都是做,念经也不拘在哪个寺庙,也从未听闻慈恩寺有什么格外灵验的菩萨活佛,怎么外乡人要来,逃丁的刘鲤也要来……各地的度牒数量都是一定的,素来都是僧多粥少,这么多人都趋之若鹜地上那慈恩寺,度牒怎么够分呢?” 黄知府:“……” 他老眼昏花了,刚才究竟是谁先提起度牒的?! 谢柏峥这话里透露出的信息量足以令任何一个地方主官不含而栗,黄兴华还未想到如何把这烫手山芋给丢出去,堂下跪着的李管事先绷不住了—— 他跳起脚来:“黄口小儿,竟敢在公堂之上信口雌黄?” 谢柏峥回头,惊讶地笑笑。一副奇怪而闲适的姿态看向他:“那不知李管事又有何高见?还是说,您知道什么内情?不如说出来,也好戴罪立功。” 李管事立刻闭嘴了,他是一时激愤才在慌乱之下口不择言,反应过来之后,立即磕头否认:“小人只是钱庄的管事,自然不知道的。” 他虽然一时失言,但是对保住地下钱庄的秘密依旧很有信心,那是专门找机关大师打造的密室,县衙那帮酒囊饭袋根本不足为惧! 公堂上的这一点小插曲,叶文彬也没有在意,黄知府也只就只是不痛不痒地训斥几句。不过黄知府还未说完,堂下又有叶家军上来奏报。 先前去寻谢柏峥的那位叶家军领队快步上前来,面色严肃:“小侯爷,兄弟们查了那地下钱庄,发现了这个。” 他给叶文彬递上的,正是一份僧人的度牒。 谢柏峥抬眼,刚好与霍靖川的眼神相撞。霍靖川解释:“叶家军中,能被叶将军放到叶文彬身边的精锐都有些本事,查抄一个区区地下钱庄大材小用。” 谢柏峥隐晦地点了点头。另一边,叶文彬面含愠色问道:“有多少?” 那领队答:“数千份。” 听他回话,黄知府显然吃了一惊,就连严徵也转过头来惊讶道:“何来这样多?朝廷每年发至各府的度牒也不过上千份!” 可想而知,这数千份是何等之多! 此言一出,连堂下看热闹的百姓也都议论纷纷起来。 即便是叶文彬,亦是十分震惊,当即命人将那李管事拖下去严加审问。谢柏峥一旁见着事态发展,在李管事被拖下堂之前道:“小侯爷,可否听学生一言?” 叶文彬抬眼:“你说。” “学生想问李管事——”谢柏峥转身,牢牢盯着那李管事:“那张无意间留在我手里的借条,并不只是借条吧?” “究竟是借条做成了汇票的样子,还是汇票伪装成了借条?” “你们这曹氏钱庄,到底承兑的是金银,还是度牒?” 李管事听他一言,恨不得立即昏死过去,他发了狂似的往前冲:“你是怎么知道的,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李管事迅速地被叶家军拉了回去。 谢柏峥岿然不动,眼神平静:“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管事还是想想,还有什么可交代的吧?” “……” “还不快说!”黄知府的惊堂木都快拍烂了:“这等大罪,难不成你还想糊弄过去?” 谢柏峥莫名其妙被吓了一跳。 这黄知府好久没说话了,怎么突然就醒了? 堂上的几位叶家军听到知府发话,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把人拉下去。他们齐刷刷地看向叶文彬。 叶文彬不至于不给黄知府这一点面子,轻轻抬了抬手。 堂上几位叶家军顺势退了下去,黄知府调转枪口开始狠狠审理李丰年。谢柏峥对黄兴华突然的转变,摸不着头脑。 这位知府大人在堂上唯一做的事便是要保住姓林的那个败家子,全然不顾还有钦差在场,可怎么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呢? 谢柏峥默默出神,拧眉思索。 霍靖川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提醒道:“布政使司副使林禄,刚好是黄知府的上官。” 谢柏峥自然晓得这一点,可方才还是上官,现在就不是了吗?还是说,黄知府根本就知晓林家牵涉在这一桩“私卖度牒案”当中? 谢柏峥稳了稳心神,回过神来便听到那李管事连连否认自己知晓度牒的来历,他坚持声称自己只知道辨认汇票上的密钥以及兑换,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知。 第40章 这未必是在说谎话,钱庄的管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碎催,如果真的存在那样一条产业链的话,他也是最下游的那一条线。 还能有什么切入点呢? 电光火石间,谢柏峥在堂上的审讯陷入僵局时,开口道:“诸位大人,学生倒是想问问林公子,即便是要害我,又为何选这个钱庄?这地下钱庄与他林家有什么干系?” 林秋笙原本就被公堂上这一波三折的变故震惊得说不出话,浑然不记得自己也是个戴罪之身,谢柏峥突然问起他,一时反应不及。 他呆呆地答:“我……我不……” 不必再说,他这反应实在叫人很难不怀疑。 黄知府此刻早已变了脸色,拍下惊堂木厉声道:“犯人林秋笙,老实答话!” 林秋笙被吓得一抖,都快急哭了:“我真的不知道啊,可能是见过吧,但是我家那么多银子,存过这家钱庄又算得了什么?” 可问题是,这不是一间普通的钱庄。 这案件查到这里,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一件县试的科举舞弊案尚且需要朝廷派下钦差,更不要说是这样私卖数千份度牒的大案。 叶文彬正想说什么,却被谢柏峥打断了。 “小侯爷恕罪。”谢柏峥知晓此事关系重大,开口:“方才您派去调查印慧和尚的人,恐怕要先保住他的命。” 若是慈恩寺真有什么苟且,知道印慧招惹了官府,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弃车保帅”的事来。同时,张挽舟所告的案子,刚好也能够成为查私卖度牒一案的契机。 ——谢柏峥不便明说,只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提醒叶文彬。 叶文彬闻言,思绪转了转,吩咐属下:“再多派十个人去慈恩寺,那个和尚务必要抓活的!” 叶家军领命下去,至于张挽舟、李四则一同跟去慈恩寺指认,顺便把李管事也一起拖了下去。 主审黄知府及两位陪审看着公堂上剩下的人,不约而同地恍然想起:哦,他们今天是来审县试舞弊案的。 堂下剩下的,便是三位嫌疑人。 其一,谢柏峥的冤屈已经洗清。 其二,林秋笙怎么看都很不清白,甚至还试图栽赃嫁祸同窗。更重要的是,他承认在县试之前看过试题。 其三,便是一直被忽略的另一位书生。 因为刚才那一桩案件背后牵连叫人不得不多想,黄知府的思绪百转千回,一时间竟然没想起来这书生是谁,只好问他:“堂下书生,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 郑文清上前答:“府尊大人,学生郑文清。” 黄知府慢慢找回状态,严肃审问:“郑文清,本县生员鲁本陈实名举报你科举舞弊,你有何话说?” 郑文清拜首:“回府尊大人,学生并没有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黄知府紧紧盯着他,逼问道:“鲁本陈言,你的邻里乡亲们在县试发案之前便到处宣扬你将会是县案首。此事,你如何解释,若非私下勾结,你怎敢口出狂言?” 郑文清似乎被问得无奈了,他一身清贫学子的装束,却坦坦荡荡答:“若县试主考公正,学生自然有信心拿案首。” “……” 郑文清这话一出,连谢柏峥也不由得抬头看他。 这是什么科举文男主的自信发言? 谢柏峥闻言看向提学官,严徵似乎也对这个回答感到意外,他拿起一旁的县试题考问道:“县试第二日,‘黄花’这一题只有你与林秋笙答了出来,书院的夫子们并未教过这一题,你是如何答出来的?” 郑文清似乎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因此才被牵涉道舞弊案中,他有些百口莫辩地笑了笑,无奈地说:“学生一看便知啊。” 严徵:“……” 作为资深神童,比起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解释,他反而更能理解郑文清的这一番说辞。 谢柏峥默默看着两位“神童”的目光交错,又分开。尽管提学官大人快速地进行了表情管理,但他的言下之意分明是——没错啊,怎么会有人笨到看不懂这道题呢?竟然还把全县学子都难倒了,真是叫人想不明白啊,哈哈。 学霸的光芒,好生刺眼啊。 谢柏峥默默移开注视的目光,他跟这种学霸实在无法共情。 霍靖川一直注意着身边人,很担心谢柏峥因县试而伤怀。于是,庆王殿下重操旧业安慰起人,他的花言巧语来得毫无根据却十分肯定:“凭你的才学,若顺利参加下一次县试,县案首定然也不在话下!” 对于四书五经完全陌生的谢柏峥:“……” 啊,是在说他吗? 第23章 不当老婆23【修】 严徵是个很负责任的提学官,对各府乃至各县的学风都很关注。 他得知长安县令李荣斌要在郑文清与林秋笙之间选出县案首时,不是没怀疑过是李县令故意为之。 毕竟郑文清今年才十四岁,哪怕送去府试,也是个叫人格外注意的神童才子。 更何况一旦被选为县试案首,府试时考官也会有所关照,定会榜上有名。 这样一来,李荣斌任上便有一位十四岁的秀才。这在京城固然不难得,但在乡下小县中已经是了不得的成绩。 因此严徵是真心怀疑过郑文清的,看过他的科考文章之后,他的疑虑便更深了。郑文清的文章写得已经很成体统,即便拿到乡试去也未尝不可。 第41章 这样的神童才子,李荣斌难道不心动吗? 大庸朝的官场中师徒如父子,门生的情谊也是非同一般。科考的主考官与考生又是另一种利益关系。 若两厢里都有意,主考官提前泄漏一二考题,亦是防不胜。待将来这学子考中了,两人便是天然的利益同盟。 不仅是历来皆有,甚至很难调查取证。 一来,被选中的学子通常是有真材实料的。二来便是在此案当中,县试主考官本身就是一县的父母官,体察学风、时不时关心本县学子的学业本就是县令的职责。 换句话说,在这桩案件中要从科考文章来证明郑文清的清白根本是天方夜谭。 本次的主审官黄知府更是半无爱惜神童才子之心,也不肯干涉科考之事,他笑呵呵地询问:“严大人,您看这……” 严徵虽有爱才之心,也觉得郑文清说得没什么毛病,但他不能就这么无凭无据地放人走。毕竟,古代没有无罪推定这一说。 严徵不能徇私,因此只好道:“叫那卖试题的家奴来指认吧。” 郑文清到底年纪小,并没有立刻察觉严徵的这个决定并不能够解救他。 ——县令李荣斌的家奴卖了试题,自然能够指出买试题的人,可即便否认了也并不意味着郑文清就清白无辜。 那家奴名叫王俾,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很快就被压了上堂。黄知府叫他认人,可这小老儿依旧没能松口,只说看不清对方的脸。 王俾跪在堂上,低趴着道:“大人啊,这等不光彩的事那都是晚上做的,而且小人是卖给掮客的,真的不知道究竟这试题到了谁手上哇!” …… 一旁听着的谢柏峥默默无语,这种一次性|交易竟然还搞出了掮客。 黄知府在堂上问:“哪个掮客,姓甚名谁?“ 王俾老老实实答:“是小人的堂哥王弼,干完这一票就跑了。” 原来还是个家族企业。 听到这里,谢柏峥稍微有一些走神,按照这个审讯思路一直问下去,可能得出的结果大概率是茫茫人海。 真正从中间人王弼手中拿到县试考题的人大概早就跑了,即便把王弼找来问…… 那个人也很可能是那种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形象,至少不可能是见过一次就让人印象深刻的那种类型。 这一段审讯思路没错,但是距离找到人,需要付出的时间的人力都太多了。至少,需要在周边的县城大范围搜捕。 毕竟这是交通和通讯都不发达的庸朝,随便找个深山老林里一躲,跟人间蒸发有什么区别? 找到人的希望实在很渺茫…… 谢柏峥的目光移到郑文清身上,这个十四岁的年轻人在历史上最终也没有得到公正的判决——如果他当真清白无辜的话,那么他往后余生的几十年里写那么多游记,去了那么多地方,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怀抱着哪怕一丝希望,试图找到某个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呢? 谢柏峥心中叹气—— 谁让他亲眼所见,谁让他不忍心见到郑文清这样的天才遭遇荆棘。 他想知道关于这个案件的全部真相。 霍靖川在一边听得没劲,仗着人看不见,略带可惜地说:“你说这小孩知道他快要被定罪了吗?” 谢柏峥不赞同地瞥了一眼,他叫谁小孩呢? 凑巧的是,谢柏峥这个细微的动作刚好被叶文彬看见。叶文彬不怎么报希望地,问道:“谢柏峥,关于此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 堂上的人一齐看向他。尤其是郑文清,这倒霉孩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有可能会断送在这桩案件里,没有人能够证明他的冤屈。 因此他的脸色几乎瞬间化成了惨白,只有牢牢攥紧手心才不至于叫人发现他发抖。 听见叶文彬问谢柏峥时,他的眼中倏然升起那么一点点希冀。如果有人能帮得了他,大概只可能是这个人吧? 谢柏峥毕竟是做过高校讲师的,并不怕人看。他面对众人的目光,也很无奈道:“小侯爷,学生早已说过了啊。” 他说这话的语气,比起郑文清那一句“学生一看便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案情明显已经陷入死局,无论是从县试本身还是从卖县试题的陈家家仆口中,都无法洗脱郑文清的嫌疑。 可是谢柏峥却说,他早已说过了? 此事关乎科举,提学官严大人最着急,严徵忙问:“你何时说过什么?” “学生说的还是那一千两银。”谢柏峥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精准地找到长安县县丞,客气道:“可否请县丞大人,将收缴的赃银呈上来?” “另外再派本县的衙役,去将县上所有的钱庄掌柜和伙计都请到县衙来,记得要带上近半年内的账册。”谢柏峥说完,又补充:“哦对了,我是说正经的钱庄,那种搞倒卖的就算了。” “……” 在众人反应过来前,霍靖川抢先道:“证据是银子上的编号?” 银子上虽然没写谁的名字,但却都有编号。这样大笔的银子必然要经过钱庄,钱庄支取银子定然都有记录,只需要将银子的编号与钱庄的记录做对比,自然就有了线索。 至于为什么要把时间拉长到半年,则是担心某些有钱人家里存银太多一时花不完,去钱庄取钱没那么频繁。 第42章 黄知府接触民间的案件最多,很快便明白谢柏峥的意图,可他却不大赞同:“若他们不是从钱庄支取的银子或银票呢?” 谢柏峥没在意黄知府的语气,回答道:“钱庄没线索,就查当铺。要是当铺也没线索,就再去查赌场。这么大笔银子进出,又不会被注意到,无非也就是这三个地方。无论如何,总归不可能比大海捞针地去找一个人更天方夜谭了。” 黄知府没话说了。 衙役们迅速行动起来,从李县令家中搜缴的赃银被带到堂上,长安县的三家钱庄的掌柜和伙计一起被请上了公堂,当场清点账册。 以防万一,镇上当铺掌柜们也已经在来的路上。 算盘声在公堂上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谢柏峥看了却皱眉,因为这些人实在动作太慢了。 谢柏峥有些焦躁闭了闭眼,目光在堂上诸人间扫过时,意外地看到了默默跪在角落的陆久之。 刚才怎么把他给忘记了? 谢柏峥趁着诸位大人们都在盯着钱庄的管事和伙计算账,悄悄走到陆久之身边,蹲了下来。他轻声道:“陆兄,要不你偷偷告诉我是钱庄、当铺还是赌场?” 陆久之闻言,迟钝地抬起头,与谢柏峥视线交接。他面色灰败地想,这书生怎么还是这么直接? 谢柏峥毕竟是做教育工作的,苦口婆心起来非常像那么回事,劝导道:“陆兄,你也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乖乖交代的是不是?” “钦差大人可是公主的儿子,你知道内情却故意死撑着不说,浪费了他的时间,将来若是被公主知晓了……”陆久之轻轻叹道:“恐怕要罪加一等啊。” “还有啊,你猜为什么他们直接略过你家林公子不提?”谢柏峥语重心长道:“那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你想牵扯进更要紧的案子么?” “…………” 更要紧的,是在说那个私卖度牒的案子吗? 陆久之紧绷的那一根弦,总算是断了。 他皱着脸,闭眼落泪,认命般从齿缝中漏出三个字:“……是当铺。” - 半个时辰后。 县上的当铺掌柜查过账册之后,找到了分三笔共计一千两银子的死当记录,根据当铺记录与钱庄账册的互相核对,总算找到了那一千两银子拆成三百两现银和七百两银票的线索。 这关键的一千两银,总算是找到了来处。 而这来处最终指向—— 便是林府。 案件到这里彻底豁然开朗,不仅洗清了谢柏峥与郑文清的冤屈,更是令真正买县试题的人彻底浮出水面,背后之人不仅有林秋笙、陆久之,还有出谋划策的焦孟轲。 一切, 总算真正成埃落定。 从此以后,历史上大概也不会再留下这么一桩不明不白的科举舞弊案。清白者不必再蒙受冤屈、抱憾一生,更不会再有无辜者因此家破人亡。 第24章 不当老婆24【修】 经陆久之指认,衙役们带着重枷鱼贯而出,将焦孟轲等人捉拿归案。 焦孟轲有秀才功名在身,可见官不跪。他身穿长袍,一幅羽扇纶巾的模样仿佛是来县衙做师爷的,在一群小厮家仆中间显得格外不同。 尤其是,他的神态似乎格外坦荡。 黄知府不是没见过不知悔改的穷凶极恶之徒,可焦孟轲这样的在公堂之上仍旧闲庭信步一般的,更叫人心生恶感。 然而他在林秋笙眼中,焦孟轲却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这位败家公子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阴谋败露,早已在心里将那陆久之骂了个狗血喷头,只是因为势单力薄不敢闹出来,这会见了“亲人”立刻觉得有了底气,顿时委屈得像一个三十多岁的孩子,又急又怒:“焦先生,您怎么才来!” 焦孟轲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并没有多理会这位小东家。 “肃静!”黄知府皱着眉,开门见山道:“秀才焦孟轲,陆久之指控你是县试弊案的主谋,你可认罪?” “主谋?” 焦孟轲似乎冷笑了一下,态度竟比黄知府更为强势,“那么敢问知府大人,学生又做错了什么呢?林秋笙这一场县试势在必得,哪怕这酒囊饭袋在县试中写的文章狗屁不通,难不成李县令还敢叫他不中吗?” “到了下月府试,知府大人您念及与林大人的同年情谊,自然也会叫他榜上有名!结果在你们这些做官的眼中,我们这些勉强混一口饭吃的可怜人才是主谋?” “学生八岁开蒙,熟读四书五经,二十七岁中秀才,却从未在哪一篇圣人文章里找到这样的说法,还请知府大人赐教!” 焦孟轲这一番说辞,是根本没想过狡辩脱罪,反而要将黄知府的脸面一起扯下来。 黄知府听他一言,怒不可遏:“大胆!你竟敢污蔑朝廷命官!来人啊,给我打——” 黄兴华已经顾不得其他,直接叫人拖下去行刑,管他认不认罪,先打一顿解气再说!焦孟轲却丝毫不惧: “知府大人,这是心虚了吗?” 焦孟轲竟然还敢继续说,黄兴华笔走龙蛇签下令牌,就要将人拖下去杖打。他身带重枷,嗤笑一声,“知府大人大可不必如此激动,要打要骂要杀学生受着便是,只需知府大人言明,学生究竟错在哪里?” “当真是错在科考舞弊吗?”焦孟轲不依不饶:“若不是林秋笙起了念头要去夺县案首,他不必去买什么县试考题,照样能在县试甚至府试榜上有名,难道不是吗?” 第43章 “……” 黄知府大概也没料到这焦孟轲竟然格外“英雄”,这一番诡辩简直是在打他的脸,尤其还是在严徵与叶文彬面前。 焦孟轲的话说到这里,严徵作为提学官不得不出面调停,他注视着堂上言辞激烈之人,一改先前的默许态度,叫停道:“焦秀才,你方才说李县令与黄知府二人意图偏私林秋笙,你可知若无真凭实据,是何罪名?“ 焦孟轲静了一瞬,似乎在辨别严徵的身份。 这个空档里,霍靖川在谢柏峥身旁,十分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说:“这秀才说的话,倒是与陆久之在船上与你说的不谋而合了?” 谢柏峥自然记得,可问题是焦孟轲为什么要说。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一时冲动,反倒像是压抑许久的激愤之言,才寻了一个机会说出口。 堂上,焦孟轲忽然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与刚才梗着脖子的样子判若两人——活像是那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是只针对黄知府一个人的。 焦孟轲跪下磕头又起来,满脸不甘与沧桑:“提学官大人,学生要状告黄知府在宝丰县为县令时,在县试中徇私!” “十六年前,他将学生的县案首换给了城中的富户之子!”焦孟轲恨道:“黄知府为掩盖罪行,还因莫须有的罪名将学生的考卷黜落,且不许学生十年内再考!” 提学官大人:“……” 堂上其他诸人:“!!!” 这又是什么情况?节外生枝难不成是这桩案子的宿命? 接下来,焦孟轲说了一桩十六年前的陈年往事。 那时的焦孟轲还是一个清贫的农家子,本是个地里刨食的劳碌命。满八岁时,家里把他送去了村里的私塾,打算学上一年,粗识得几个字便罢了。 将来若是能在县里的店铺中做个帐房先生,已经算是十分有出息了。 可偏偏私塾的先生发现他记性极好,是个难得的好苗子,于是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县试考场。 县试发案前,他从家中被官差拷走。 他在牢中被关到了第二年,第二年乡试都发榜了,他才带着“十年不许再考”的禁令回到了家中。 他意志消沉多年,却在偶然间看到了那一年县试的文章。 县案首的那一篇文章赫然正是出自他的手笔——可当时却被主考官黜落,还说他在答卷中犯了忌讳。 可若是真犯了忌讳,怎么又有旁人凭他的文章中了县案首? 往后的事便不必再多说,焦孟轲心中愤恨至极,可他一介白身怎么与官斗,于是重新拿起圣贤书,做了一件乡野间的私塾先生后,重新参加了童生试,考中了秀才功名。 只是他荒废学业多年,又无名师指点,取中乡试怕是天方夜谭。于是另辟蹊径,机缘巧合下做了林府的西席先生,总算又遇到了黄兴华。 十六年彻骨的仇恨叫他难以维持理智,说完这一段话已经是泣不成声。寒窗苦读又毫无希望的十年,只有读书人知道有多苦。 焦孟轲跪伏在地上,含泪道:“难不成只有富户和官家子弟才配得县案首么?林秋笙连四书都未读全,可他想要县案首不过是耗费一千两银子……学生寄人篱下如何敢不受人驱使?此事,学生并不冤屈,可学生也不过是推波助澜,即便不是我做这件事,结果也仍是一样的!知府大人逍遥法外多年,乃至官运亨通,不就是实证吗?” …… 黄知府早已将这一桩陈年旧事抛到脑后,甚至他见到了焦孟轲,也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他只是本能地意识到绝不能叫这秀才继续信口雌黄,忙喝道:“胡说八道!科举考试乃是朝廷的纶才大典,本府岂会录才学不足之人为县案首。你说那县试案首的文章是你写的,那便是了?” “你无凭无据诬陷本府,得了失心疯不成?若非如此,怎么敢胆大包天地唆使林公子在县试中舞弊,快来人将这贼子拖下去!” 众人寂静之中,唯有林秋笙在震惊之下竟然还能敏锐地临阵倒戈:“没错!我是被他逼迫的,我是冤枉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 没想到这林公子竟然有这样审时度势的本事,可是这一次他的期盼恐怕要落空了。严徵身为一省提学官,对于科考之事自然慎之又慎。 “小侯爷。”严徵转身过去——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当初给朝廷上的那一封折子,否则他都不晓得这一出该如何收场,他悄声道:“宝丰县距此地约摸有上百里路程,恐怕要请小侯爷调遣叶家军去一趟宝丰县,调取当年的县试名录与学生答卷,另外还要将当年的县中的学官等人一并带来。” 叶文彬略一点头,他身为钦差,要办这件事不难。 黄知府在堂上见他二人交头接耳,却听不到说了什么,心中地惶恐油然而生。他一生左右逢源,无论如何也不想在这阴沟里翻船。他为自己辨驳道:“小侯爷,下官身为朝廷命官,怎么被这刁民诬陷!还请小侯爷为下官做主啊!” 叶文彬隐晦地打了个手势,把自己的亲信派了出去查探,尽管他对这焦孟轲的话已经信了几分,可在堂上却并没有立时为难黄兴华,毕竟有些事尚未查证。 黄兴华至少现在,还是在知府的任上。 “此事还需再查。”单从叶文彬的表情来看,并不能看出他的态度,只是略顿了顿后,便还是那一副勋爵子弟的高贵模样:“黄知府暂且不必说这些,还是先审结眼前的案子。” 第44章 毕竟公堂上虽然一拨未平一波又起,可宝丰县的旧案还不必与长安县的这一桩县试舞弊案混为一谈。 黄知府不晓得叶文彬是何态度,但是钦差发了话,他也只能提心吊胆地继续审案。 事实上也并没有什么好审的。 焦孟轲再也没什么反应,似乎是在终于将多年的冤屈一并倾泻出来之后便入了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像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事实上他也的确难逃被制裁的命运,毕竟从他这一番陈辞透露出来的意思,是他至少在长安县这桩案件中,并不清白。 黄知府很快就将这一桩案件审理得明白,林家的小厮为了给自己减轻罪责,甚至将原主是如何在无意间撞见县试考题交易现场,又是如何被逼着签下那一张一千两银子的借条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如此一来,便更加佐证了谢柏峥的清白无辜。 堂上涉案之人,皆各归其位。 这一桩县试舞弊案,到此时才终于审理完成。黄知府叫衙役们将林秋笙一干人等全部收押,等待判决。 到了这个地步,就连林秋笙都惶惶不安,不敢再造次。 堂下的焦孟轲却在被押去大牢之前,向严徵问道:“提学官大人,此次县试,学生的文章得案首了吗?” 这大概是他的心魔了,经年已久。 - 这一桩案件从天微亮便开始审,如今已近午时。黄知府在得到叶、严二人的首肯后,开始最后的宣判: “长安县学子郑文清,被实名举告县试舞弊一案,现已查明犯案的另有其人。你既无嫌疑,身上的枷具可摘下了。” 黄知府话一说完,便有衙役上来替郑文清解开枷具。 郑文清规规矩矩地拜谢堂上,只是不知是激动还是后怕,他抖得十分厉害,一时竟直不起身来。 黄知府复又看向谢柏峥: “长安县学子谢柏峥,被指控买县试题欲行舞弊、诬陷同窗。如今也已证明是林秋笙毫无实据的诬告……” “如今林秋笙等人已被关押,你也可以回家去了。” 谢柏峥原本就一身轻松,只是依照规矩行了一个学生礼,并未多言。 黄知府对谢柏峥心情十分复杂,若不是这书生从中做梗,哪里来这么多枝节横生,恐怕也审不出那姓焦的秀才。如今谢柏峥倒是清清白白,他反倒惹一身骚。 黄知府心中有气,又鉴于提学官在场,于是亡羊补牢一般收拾出一副拳拳之心对堂上两位学子道: “你二人可以清清白白地回家去了。本府只盼你们归家后,不要因此生了得失心,还是要多读圣人文章,将来中了举人、进士也好报效朝廷与圣上!” 说完了这一番“他竟然还有脸说”的叮嘱,黄知府的惊堂木最后一落—— “退堂!” - 惊堂木一落下,百姓们立马就议论开了。 因为实在过于精彩,大家伙离开时都显得有些依依不舍,即便要回家说给乡亲们听,都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从县试舞弊起,放火杀人、假和尚逃丁以及知府大人被告等等一系列的案情,都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家凑到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案子究竟是怎么被审出来的—— 那一波三折的剧情里,仿佛都有某个人的身影,此人不仅在京城的大官们面前滔滔不绝,而且他还说得都对! 长安县莫非有什么大造化,竟出了一个这样有出息的年轻人? 第25章 不当老婆25 谢柏峥被这一桩案纠缠多日,总算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公堂。 尽管他心知这桩公案波澜迭起,往后大约还有的纠缠,可那些事与他便没有什么关系了,那是叶文彬与严徵该操心的事。 或许还有霍靖川? 他眼神询问霍靖川,对方朝他点点头,谢柏峥便不再管他了。他独自一人,带着一身清白离开,头也不回。 围观的百姓们已经四散开,他在街边找了个铺子买了糖饼吃,一晚上没睡,且又在公堂上站了一上午,早已饥肠辘辘。 须臾间,他给卖糖饼的老伯付钱时,昨晚那位叶家军领队赶了上来,要亲自护送谢柏峥回家。 倒也不是他格外热心肠,而是他晓得谢柏峥的身份,又亲自见了他的本事,将来若是侯爷肯拉拔一二,这年轻人定然前途不可限量。此时待他殷勤些,将来定没有坏处。 于是谢柏峥便听了他一路夸,又知道了原来这位领队名叫叶英勇,听说是叶将军亲自取的名字。 既显出他是心腹,又衬得他格外威武霸气。 谢柏峥听得好笑,没想到那位叶将军的文风如此简单直白,看来是个性情中人。意外地,倒是和叶文彬不大相同。 老伯做的糖饼依旧松软香甜,谢柏峥多买了一份递给叶英勇,与他介绍:“咱们县里这位老伯做的糖饼最好吃,小哥也是昨晚忙到现在,尝尝吧。” 叶英勇受宠若惊地接过,他倒是并不馋这一口甜的,但这是不是得拿回去给小侯爷吃啊?他可不敢自己吃。 叶英勇借口道:“多谢郎君,我不饿,我回去再吃!” 谢柏峥笑笑,没再多说。到了小院门口,叶英勇从袖中取出了拿丝绢包着的那一道—— “心想事成”符。 谢柏峥很意外,他以为这道符已经是呈堂证供了,没想到还能回到他手里。 第45章 不论如何,应当是好事。 叶英勇道:“这是我家小侯爷叫我还给郎君的,小侯爷说这道平安符是国师的看家本事,不可轻易离身,应当物归原主。” 谢柏峥口中道谢,心里却想着,这位叶文彬似乎对他格外宽容?但是,为什么? 谢柏峥不动声色问道:“小侯爷还说什么了?” 叶英勇两条眉毛皱到一起,总算想起来:“郎君是想问谢教谕何时归家吧?县试舞弊一事,还要追讨李县令的失察之过,提学官们也要静候处置。” 谢柏峥点头,这倒在他预料之中。 叶文彬虽是钦差,最终怎么判这案子估计也还要思量一二。谢柏峥想了想说:“小哥到院中喝杯茶吧,家母准备了些换洗衣物,若是方便就请代为转交给……我父亲。” “这是自然!” 叶英勇痛快道:“郎君自取来便是!” 两人在小院门口说话,祖母听到动静,找了过来。 因为县衙开堂审案,热闹早已经传开了。 祖母倒是也想亲自去看,可她担心苏氏受不住,只好找借口让两人都留在家里。心里有话却无处去说,实在叫她憋闷得不行,这会见谢柏峥安然无恙回来,总算是放心地将人迎回了家。 可她看到身旁还跟着差爷,立时又担心起来。 叶英勇看得明白,主动道:“这位大娘不必慌张,郎君所报得案件已经了结,放火之人也已捉拿归案。只是那俩贼人恐还牵涉旁的案子,暂时还未判决。” 祖母听他一口官话说得极为利索,当即便信服了。家中的炉子烧着水,一旁放着个烤橘子,顺手便捡起来塞给叶英勇。 叶英勇:“?” 祖母与他解释:“我孙儿昨日说烤着好吃,你快也尝尝!” 叶英勇看着这橘子,犹豫地想:糖饼是在县衙外的街上买的,要给小侯爷吃。可这橘子是偷偷给他的,自然就归他了。 于是,心安理得地吃了起来。 两人凑在一起剥橘子,叶英勇看着院子随口一问:“大娘,冬日里还晒被褥啊?” 祖母望着那支起来的架子,又想起自己一大早从苏氏房门口捡起那一床湿透的褥子时的无助,虽然大概能猜到谢柏峥可能是为了应对那一场万一被点起的火,可她始终没想明白这湿透的褥子要怎么用。 以致于,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是啊,今日晒不干,也不知道我孙儿今晚用什么。” 叶英勇在祖母脸上看到深深的担忧,并且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很快,谢柏峥从屋里拿来了那包袱。他身无长物到这个地步,只能从苏氏给的银子中取了一部分做赏银。 叶英勇办完了差事,自然是回县衙。 谢柏峥也在小炉子旁坐了下来,问道:“祖母,母亲是在睡着?” “嗯。”祖母脸上依旧恍惚着,她想起昨晚的事,口中道:“你昨晚不是嘱咐我,今日不要叫你母亲去县衙么?我便叫她把你丢在地上那褥子洗了,她平时不做惯这样的活,洗完便累得睡着到现在也没醒。” 谢柏峥:“……” 不愧是她。 这倒是非常符合人设。 谢柏峥同祖母说了一会话,才想起街上买的糖饼。于是放到炉子上复烤了一会,与祖母一起分着吃了。 家中洒扫煮饭的婆子见了,忙问他们:“小郎君,可是要等夫人睡醒了再吃响午饭?” 两人一齐点头。 谢柏峥失笑,也捡起来一个橘子剥着吃。自他莫名其妙穿越到这里,便没有这样心中闲暇的时刻,他身负替原主洗清冤屈的责任,总是很担心自己没轻没重地反倒坏了事。 “孙儿,一晚上没睡吧?”祖母担忧地看着他,本就一连病了两场,现在看着更显憔悴了,“你父亲总嫌你读书不成器,祖母却觉得你这样就很好,虽然没亲眼看见却已经听你陈家婶子说了,说你今日可有出息了!连京里来的大官人都亲自问你话呢!” 谢柏峥一时很难适应这样直白的夸奖,转移话题问:“祖母,这橘子是从墙角的竹篮里拿的么?县学的学生送来的?” 祖母眼神不自然地飘了飘。 谢柏峥道:“母亲说,待父亲归家了,是要还回去的。” 祖母:“……” 她都快六十了,让让她。 - 一辆豪华马车从巷子口驶入,叶英勇去而复返,从马车上跳下来,身后还带着两位家仆,手里还抱着金贵的绸缎铺盖和一看就知道很松软的棉花褥子。 这几人后,还跟着个表情微妙的霍靖川。 谢柏峥:“?” 旁人自然看不见庆王殿下,叶英勇顾自兴冲冲道:“小郎君,这是我家小侯爷吩咐我送来给你的,说小郎君今日破案辛苦了,今晚定要睡个好觉。小郎君你住哪间屋子?” 谢柏峥略感困惑,你朝还有这种风俗么? 历史书上没说过啊。 祖母听他们问,下意识就谢柏峥的屋子里看,随行的两位仆人立刻就忙活开了。 毕竟是长公主府特意派来照顾叶文彬的,自然是十分训练有素,脸上笑呵呵道:“小郎君稍等,很快便好了。” 谢柏峥:“……” 他甚至都来不及阻止,就这么让他们轻轻巧巧地进了屋。 可是话说回来,这被褥看起来实在很不错,比原主拿那一床被药味浸透了的被褥实在好多了。既然这位小侯爷这样热情,虽然无功不受禄,但是不是可以将这一套买下来? 第46章 谢柏峥思索道:“英勇小哥,我有话要问。” 叶英勇:“郎君请说。” 谢柏峥:“这被褥,你家小侯爷盖过的?” 叶英勇赶紧否认:“自然不是,这是我家小侯爷备用的。公主娘娘担心小侯爷在外头风餐露宿,连被褥都带了十套,匀给小郎君一套不打紧。” 谢柏峥:“那不如我将它买下来?” 叶英勇:“小侯爷说,您已经付过钱了,就拿那一千两银的借条来抵。” 谢柏峥:“可是你家小侯爷应当知道,这一千两银……” 叶英勇一锤定音:“郎君有所不知,那钱庄的管事出了一千两银。” 谢柏峥安心了:“那便多谢小侯爷了!” 一旁,祖母听得愈发糊涂:“什么小侯爷?” 谢柏峥解释:“他是朝廷派下来查案的钦差。” 祖母恍然大雾一般点头,钦差她当然是晓得的,在戏文里都是十分气派的。“你说这被褥是钦差赐与你的?”祖母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孙儿真了不起,还与钦差处上朋友了!” 谢柏峥皱眉,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叶英勇也觉得奇怪,这二人不是表兄弟么,怎么又成了朋友了?不过这一点也不耽误他连连点头:“是是是,我家小侯爷特地吩咐送来的!” 一旁,传来一声只有谢柏峥能听见的冷笑。 霍靖川:“呵。” - 小侯爷派来的两位家仆化腐朽为神奇,不仅换上了新被褥,还有新的纱帐与灯烛,甚至点上了香炉。 幽香袅袅之中,还将屋里的家具都擦得锃光瓦亮。 谢柏峥推门进去的时候,都有些认不出来了。而他的床边,“坐着”一个风流倜傥的庆王殿下,用一种青天白日里却要大搞洞房的语气说: “来睡吧。” “……” 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不会要气活过来吧? 第26章 不当老婆26 这样看起来,庆王殿下与叶文彬大概不止区区一个“告状精”的过节。再想一想这两位的年纪,果然还是男高中生精力充沛。 哪怕是长得很好看的男高,也实在有一些恼人。 谢柏峥小心翼翼地挨着一点床边坐下,在霍靖川开口之前先发制人地问:“你方才留在县衙,是想看看叶文彬会不会与严徵一起徇私,放过那姓黄的知府?” 霍靖川一下子气就顺了。 毕竟能不被叶文彬的表面迷惑的人不多,京中的官员们也都以为他是个瑶阶玉树的君子。就连如今慧眼识人的庆王殿下,当初也被叶文彬结结实实地骗过好几年。 于是,霍靖川偃旗息鼓地问:“你真是这么想的?你不觉得他芝兰玉树,而我是个桀骜不驯的纨绔子弟?” 谢柏峥:“……” 男高中生的烦恼果然很清澈。 霍靖川若真是个纨绔,先帝怎么会把他放在养心殿,还一放这么多年? 不过他先前那句话,还真是哄人的,谢柏峥略思索道:“我与叶文彬不过一面之缘,他怎么能跟你比?” 霍靖川十分矜持地:“嗯。” “再说了,以你我近几日所见所闻,我难道应当对本朝的吏治很有信心?”谢柏峥:“以叶文彬的年纪,处事能如此冷静的人不多。今日公堂之上,他明知黄知府被焦秀才当庭状告,他还是叫黄知府审结了本县的县试舞弊案,叫被告去审苦主,这位小侯爷不是一般人。” 霍靖川拧眉:“你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谢柏峥失笑。 霍靖川问:“你信那秀才说的么?” “信不信的,自然有人去查。”谢柏峥道:“只是他若真被耽搁十年还能在二十七岁中秀才,想来曾经也是个风华正茂的学子。” 霍靖川:“你觉得该网开一面?” 谢柏峥:“自然不是,他有冤屈固然可怜,但若不是被提到公堂上,证据确凿他知道无法逃脱,你猜他敢不敢主动到钦差面前报案?说到底这不过是个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故事,他最锋利的刀尖指向了毫无还手之力的郑文清,还有我。” 霍靖川:“。” 他的王妃是不是对“毫无还手之力”有误解,凭他今日在公堂上的言行,能够一举改变这桩“县试弊案”的结局,不仅打了黄知府一个措手不及,还能够“无意间地“将私卖度牒一案揭发出来,这样的本事即便在京城那一群世家公子中间恐怕也是格外出类拔萃的了。 只是谢柏峥似乎并没有意识到。 谢柏峥原本情绪稳定,毕竟他有惊无险地从县衙公堂出来了,可是说到这里又觉得还是该生气。如果不是林秋笙和焦秀才闹的这一出,就不会间接导致原主被气死,他也就不会莫名其妙地穿越。 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去!算了,不能想,气大伤身。 便语气很冲地问:“所以你到底去县衙做什么了?” 霍靖川眼神瞬间有一些幽怨:“我去探望了谢教谕。” 谢柏峥:“……” 他真该死啊。 “然后就见到了叶文彬的手下给你父亲送换洗衣物。”某人的罪行实在罄竹难书,定王殿下幽幽道:“你还给姓叶的买糖饼吃。” 谢柏峥忙否认:“那可不是给他的!” 霍靖川看着他。 谢柏峥问:“他到底为什么给我送……被褥,难不成你们京都有那种,既然你我萍水相逢遇见了不如我送你一床被褥请务必不要推辞这种诡异的风俗?” 第47章 霍靖川如遭雷劈地摇头,他无法想象京城那一帮丢人现眼的玩意出门的时候一人带十床被子出门,那也太丢人现眼了。 谢柏峥疑惑:“那是为什么?” 霍靖川自然不知道,他才懒得去听叶文彬说话,于是只能含糊道:“他定是为了收买人心,一床破被子还特地拿来送人,公主府里能有什么好东西,将来回京了我送你更好的。“ 庆王殿下一锤定音地说:“每日换一套都行!” “……” 这是什么奇怪的攀比。 谢柏峥从昨晚熬到现在已经困极了,为了不叫家人担心还特地陪着祖母说了好一会话,这会又被屋子里的袅袅香气熏得仿佛要将一整晚的疲累都带了出来。谢柏峥眼看着霍靖川也不生气了,便道:“那你行行好,先让我睡足了再说成吗?” 霍靖川:“你不打算问问我,谢教谕如何了?” 叶文彬的心腹亲自给送衣物,县衙还有什么人敢为难?不过他既然这么说了,谢柏峥也就从善如流地问了问。 霍靖川道:“无事,本王瞧着他只是憔悴一些,人应当是无碍的。” “嗯。”谢柏峥困极了,捏着眉心道:”钦差大人明知黄知府……还赶着结案,就是怕迟则生变。最晚也就是明日,县学的官员们便都能归家了。” 谢柏峥说起身拿了衣服要去洗漱,走之前还问:“你还有旁的话要说吗?” 大概是真的很困,谢柏峥说话的尾音又轻又慢,霍靖川看得晃了一下神,故作镇定地道:“没,没有了。” “那你要我哄你睡觉吗?” “……” 谢柏峥沐浴洗漱完,将湿发费劲地擦了个半干,十分饶有兴致地问:“你打算怎么哄我?” 庆王殿下当然没有这种经验,但是他被人哄睡的经验很丰富。 这个朝代中最尊贵的人们就没有没哄过他的,他皇兄总是能随口念几句打油诗,母后会唱几句南方小调,就连先帝也读过话本故事给他听——虽然事后觉得自己太溺爱孩子,下令把霍靖川的话本全找出来扔了。 霍靖川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简直天降横祸,他那时才六岁,根本就没到爱看话本的年纪! 可是哄睡觉和哄人又是两回事。 谢柏峥才刚洗漱完,连里衣都穿得松松垮垮——这书生好像从来都不像那些古板的读书人似的,那些人恨不得连寝衣的规格都有个严格的规定,霍靖川心猿意马地想着,这似乎也不是坏事,反正他自己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于是就这样,纠结地红了脸。 不过好在他如今是透明的,谢柏峥也瞧不出来。霍靖川眼神飘了飘,故作淡定地说:“你房中这安神香,味道好像不太对。” 闻起来,像是混着些他庆王府中的香。 可这话又不能在谢柏峥这副打扮的时候说,显得他像是个不庄重的浪荡子。 谢柏峥不清楚古代人的这些讲究,只是想着原来焚的是安神香,怪不得他闻着更困了。他到床上躺下,含着困意说:“你就是这样木头似的哄我?” 霍靖川鬼使神差地做到了床边的矮凳上,回想着宫人们平日是如何照顾他的,正想着依样画葫芦地学一学,可他还没有什么动作,谢柏峥便已经睡过去了。 可见小侯爷送来的这一套被褥,虽然在庆王殿下眼中不值一文,但是对于三天没睡好又熬了一个大夜的谢柏峥来说,实在是个送到心坎里的礼物。 霍靖川盯着睡着的谢柏峥看,发现洗漱过的这书生显得更好看了。再仔细一瞧,他的眼尾似乎有一颗淡淡的泪痣。 真奇怪,前两日看好像还没有的。 灯下看美人,总是越看越美的。霍靖川入迷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趁着人睡着,在四下无人处独自欣赏某个人的脸,很像是一个没有出息的登徒子。 可转念一想,他又不是偷偷进来的。谢柏峥还没睡着之前,就知道他在这里,那大概看几眼也不要紧吧? 可他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觉得这书生睡着的样子也这么好看,像是天生就能吸引到他似的,连这人睡着时微颤的睫毛也格外叫他喜欢。 难不成国师的那一句箴言还真说对了?可那不是老头收了钱才编出来的瞎话吗?霍靖川原本就只是随意地坐着,可也不知是不是心虚,竟然慢慢地坐正了。 他端详着眼前睡着的人,品味着自己奇怪的举动,并没有意识到独自一人经历了一场情窦初开。 他只是很有占有欲地想,比起叶文彬,这个人真的会更喜欢他吗?因为视野变化,他看见了谢柏峥放在枕头底下那一道平安符。 那一定是叶文彬还给他的。 霍靖川如临大敌地想,谢柏峥看起来要比他要大一两岁,会嫌他年纪太小吗? 他身上有什么是能吸引到谢柏峥的呢,庆王殿下还没从“情窦初开”里品出一点点甜,就马上陷入了仿佛没有尽头的忧愁当中。 叶文彬尚且能送一床被子给人,可他却只能看得见摸不着。 于是, 又生了后半夜的闷气。 - 第二日。 谢柏峥就给某人的“情窦初开”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第二日就开始判若两人,竟然开始赖床了。他连朝食也不没起床来用,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甚至还仿佛有起床气。 第48章 谢柏峥前一晚是抱着“既然原主的危机已经解决了,那么说不定明天一早他就能回到有空调有手机有电脑的现代社会”这种美好愿景入睡的,睁眼却还是在大庸朝。 他抽出昨晚睡前压在枕头下的那一道符,横看竖看都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穿越,又为什么回不去。想一想就觉得好烦,不如继续睡觉。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果然还在这个朝代,整个人都透露着不乐意,睡前半干的头发随意也显得不大服帖。 霍靖川一脸“神女为何这样”的表情看着他,谢柏峥也没有在意,只是打着呵欠说了一句“早”,然后就自顾自洗漱去了。 霍靖川一脸窘迫地看着他。 昨晚他的一厢情愿,竟然是痴心错付了。这书生前两日并不是这般懒散的样子,怎么睡一晚上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谢柏峥洗漱完,换上白日穿的衣服,总算正正经经地坐在桌前。家里雇来洒扫煮饭的王婆子,有一手好厨艺,煮的南瓜粥软糯香甜。 一碗南瓜粥下肚,谢柏峥的起床气总算是熨帖了。 他总算想起来搭理仿佛也同样不大高兴的霍靖川,随口问道:“你怎么了,叶文彬又干什么倒霉事招惹你了?” 霍靖川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吧。都怪叶文彬,没事送什么铺盖被褥,平白叫人睡得不想起床。 - 皇天在上,叶文彬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能被平白扣这么大一口锅。他正在长安县衙里忙碌地处理案情,兢兢业业恪守自己的钦差职责。 昨日公堂审案结束后,叶文彬与严徵便马不停蹄地提审李县令及县学的提学官,原本是要一起上公堂审理的,可毕竟是朝廷官员还是为李县令等人保留了一份颜面。 李县令未约束好家奴的失察之罪是逃不掉的,然而格外倒霉的确是副学官刘基,他并未参与什么科考舞弊,但却是他劝说李县令将林秋笙列为榜首。 身为提学官原本就应当对县中的学子多加管理,明知林秋笙的场上文章与平日里大相径庭却未警惕,若不出事自然无人追究,出事了便难逃罪责。 更难办的却是谢教谕,他才是县学中的正学官,是县试舞弊案里要追究的第一人。可他却因为家中独子也下场考试,从头至尾都没碰过试卷。 这样一来,追究他的责任显得不讲情理,可若是不追究又如何服众呢? 严徵与叶文彬仔细商量后,将谢教谕的名字写到了副学官刘基之后——没错,审理完众人之后,他们还要连夜写折子上报朝廷。 两人喝了满满一大壶浓茶,从头到尾仔细复盘白日里审案的细节。盘算来盘算去,两位朝廷栋梁惊讶地发现,怎么到处都是谢柏峥的手笔,他们一个钦差一个翰林出身的一省提学,竟然叫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的学子牵着走? 沉吟片刻,严徵叹道:“此子智谋过人啊。” 叶文彬也感到十分意外,他来这长安县之前才晓得自己有这样一位表亲,原本只是受家中祖母所托照料一二,如今看来他这位表弟实在很是出乎意料。叶文彬道:“不瞒严师兄,我是始料未及,师兄怎么也……” 严徵可是未满二十岁就已经入翰林院的大才子,对他这表弟的评价竟然也这样高? 严徵笑道:“那讼师张挽舟与农户李四在县衙和僧录司吃了数月闭门羹,你当他是怎么突然想起去找那和尚是逃丁的证据?” 叶文彬惊讶:“也是我表弟提醒的?” 严徵拿起一张卷宗,“这是令表弟前日送到县衙来的诉状,你看看状师一栏写了谁的名字?” 叶文彬:“……” 这他倒是没想到。 看来,今晚除了一封折子以外,他还得写上一封家信。否则折子送上去,圣上若问起来,家里都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严徵与叶文彬两人连夜写好奏折,仔细检查过后,这道奏折八百里加急送上了内阁。第二日,内阁的大人们便见到了这封奏疏。 打开之前,众人还在打趣严徵的老师收了一个好弟子。钦差刚到长安县不过两日,这案子竟然已经审完了,由此可见严徵的手段。 众阁老看完折子之后,都笑不出来了。 长安县之事竟然牵连如此之广,相比之下小小的县试舞弊反倒不算什么大事了,诸位大人们面面相觑,一时都未想好此事该从何下手。 原本查案的是黄知府,可他自己的屁股还没擦干净,怎么担得起这样的大案? 阁老们自是要商议妥帖不提,只是众人心中还有另一个疑问—— 那姓谢的书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怎么他一介白身牵起了三件要案,还清清白白地回家了? - 谢柏峥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内阁“如雷贯耳”了小半日,他与霍靖川一同在在县学内闲逛。如今整个县学愁云惨淡,学子们都归家去了,几乎没有人。 因为走得磨磨蹭蹭,好半天才找到藏书阁。 既然是阁楼,那必然要走楼梯。县学的这个楼建了已经有十多年,既有书卷经久的气味,又有年久失修的台阶。 谢柏峥走得小心翼翼,却还是觉得自己仿佛走出了一头大象的动静。 嘎吱,嘎吱地。 这地方平时应当很多学子会来借阅,他们看书时就不嫌吵么?等到上了楼,谢柏峥才敢放开手脚动作,不再怕吵醒了木板。 第49章 霍靖川莫名其妙地想,我同他一起屏气凝神做什么,反正他无论怎么大喊大叫也没有旁人听见。 谢柏峥下意识地找了找书架上的标识——果然并不像现代图书馆那样有分区提示,于是只能一个一个书架慢慢找。好在这一会离天黑还很早,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在这里消磨。 霍靖川却很着急地问:“咱们来藏书阁做什么?” 谢柏峥慢慢往里走,发现书架上是一些经书史籍,看得出来是仔细挑选过的,但凡科举考试用不上的书,一本都没有。 听见霍靖川问他,便回头答:“你不是无聊了大半日了,找些书看不好么?” 霍靖川想也不想地拒绝:“哪有人无聊了便看书的?” “那你爱做什么?”谢柏峥在到一个书架前停了下来,“骑马,还是射箭?” 霍靖川“唔”了一声,不希望自己这么好猜,于是道:“还有一些旁的,皇宫里的确没什么乐子,只能跟着骑射先生一起跑几圈,除了宫乐子便多了。从前父皇还在的时候,我若是惹他不高兴了便去几位皇叔家中解闷,他们自会将我哄高兴了,然后我再去给父皇道歉认错。” “不过后来父皇就不让我出宫了。”霍靖川很遗憾地说:“大概是嫌我到处蹭吃蹭喝太丢人,或是因为皇叔们总上折子说我带坏他们的世子。” “……” 霍靖川的童年,大概猫嫌狗不待见了好多年吧。 这是谢柏峥第二次听霍靖川提起康元帝。不过似乎与史书上杀伐决断的皇帝有些不同,听起来倒不是个十分严厉的人。 谢柏峥不动声色地问:“听起来,你与先帝感情很好?” “王妃这话说得奇怪。”霍靖川半个身子倚在书架上,窗外的阳光透着缝隙照进来,斑驳点点的,像是给霍靖川的烘托出了氛围感,半点没脾气地说:“父子间哪有感情不好的?” 谢柏峥听出他在敷衍,倒也不拆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两本、三本册子。四下无人,他便直接在窗边席地而坐,翻起书来。 霍靖川也学他坐下来,探过来半个身子,好奇谢柏峥在看什么书。 谢柏峥把册子挪过去,一人一半分着看。 霍靖川只看了两眼,失望道:“长安县志,你看这个做什么?” 谢柏峥看得专注,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不过想起庆王殿下实在已经无聊了大半日,于是提议:“不如你告诉我想看什么书,我翻给你看?” 霍靖川对着满屋子散发着四书五经味道的书架,坚定地拒绝:“不必了,我很好。” 谢柏峥又低头继续看。 过了一会,谢柏峥抬头:“你不看书,是为了看我?” 霍靖川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好奇一整晚的问题:“你眼角原本就有泪痣吗?前两日怎么没发现?” 他说着,伸手往自己的眼角指了指。 谢柏峥闻言一怔,原主的确是没有泪痣的,可是他有。难不成,他这幅身体会越来越像他自己吗? 谢柏峥翻书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霍靖川疑惑地歪头:“怎么了?你不高兴了么,可你的泪痣长得很好看……” “没什么。”谢柏峥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继续低头翻开第二本册子,找到了县志的列传。历来能够在县志中有传记载的,至少在本县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霍靖川不知怎么,竟然也耐下性子去看谢柏峥手里枯燥无味的县志,只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哪怕在这满是书卷气的藏书阁里,他好像还是能闻到谢柏峥身上沾到的安神香的味道。 ……那味道里,有独属于他用的香。 谢柏峥指着一行字,忽然问:“你看这人姓什么?” 霍靖川回过神来,低头看了,倏然一惊:“姓曹?……曹氏钱庄的曹?” - 此刻,县学值舍中,却是好大一场热闹。 起因是谢若婧不知从何处听说,谢教谕已经被关到了县衙三日还没能回家,是因为钦差大人要问罪。她慌忙回家来问苏氏,苏氏刚被“至少准备的衣物已经送到丈夫手里了”这件事安抚好,被谢若婧一问就又关心则乱起来。 祖母一直以为谢教谕不归家在帮着县衙查案,根本不知道竟然是被关起来了,于是三个人一起着急。谢若婧急得团团转:“不如咱们明日一早去烧香为父亲祈福,多拜拜神佛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苏氏一听觉得有理,当即便与谢若婧商量起第二日上香用什么物件,立刻忙碌得收拾起来。 祖母觉得这样还不够,抓心挠肝地问:“光去拜佛便尽够了吗?要不请赵圣手来给咱们家做一场法事呢?从你弟弟县试开始咱家便没有顺顺当当的时候!” 谢若婧深以为然,便当机立断道:“祖母、母亲,咱们明日一早去慈恩寺供奉!早些去,赶响午前便回来,下午再叫那道士来做法事!” 于是—— 从县学藏书阁返回值舍的谢柏峥,刚进家门便听到这样一句话。他的脚步猝不及防地一顿,去哪儿? 第27章 不当老婆27 谢柏峥有这样的反应,不仅是因为李四兄妹在慈恩寺的遭遇,更因为县志中的记载,实际上印证了他的某种猜测。 按县志中记载,那姓曹的是长安县在本朝第一个中进士的读书人,曾在礼部任职,最高职位是礼部侍郎。 第50章 光凭这一点,他就够资格被记录在县志当中。可这一笔却只是潦草一提。这姓曹的在县志中更族人推崇之处,是他在致士回乡后,给族中修了一座坟寺。 所谓坟寺,是指在祖坟边上修的寺庙。 通常是个很花银子的面子工程,但是非常能够联结族人、团结一致,因此很受各大氏族的推崇。庸朝历来礼重佛道,越是氏族盘根错节的地方,就越喜欢在这种地方做攀比。 不过坟寺并不是说建就能建的,这背后是个极大的工程。 首先要解决的是地的问题,一般就是在供奉的祖坟周边修庙。其次要有钱,不仅要有工程款建寺庙,而且还要有足够的资金维持日后的经营,经营范围主要是指得有和尚念经,为曹氏先祖祈福。 为此,姓曹的又捐了不少田产给还未建成的坟寺。 地和钱都有了,寺庙也很快建了起来接下来就是要找人,有本事的高僧们都是在别的庙里落籍的,虽然在哪里都能念经但是人家凭什么挪窝? 按照县志记载来看,姓曹的最后找了个釜底抽薪的解决办法,直接从三十里以外的一座寺庙,连和尚带经书挖来了一整个团队。 历经波折与三年时间,这座坟寺正式建成。一开始,他还只是没有一个正经名字的曹氏祖庙,经过二十年的经营便从守墓的坟寺,摇身一变成了长安县香火最旺盛的名刹——也就是如今的慈恩寺。 若说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定是不可能的。 谢柏峥敏锐地察觉到,慈恩寺背后恐怕有一张更大的利益网,能够从地方一路联结到中央。即便是布政使司的林家,也不是那一条最大的鱼。如果推测得更加大胆一些,从一开始那位姓曹的官员在致士后一力促成了慈恩寺的建立或许就存在问题了。 这背后的牵连或许要追溯到康元年间,也就是先帝在位的时候。 谢柏峥默默地合上了书册,这何止不是他一介白身能查清的案子,甚至都不是叶文彬那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能担得起来的。 只有眼前这个更年轻的,看人出殡不嫌事大的庆王殿下兴致勃勃地,十分期待地看着他。 谢柏峥:“……” 怎么感觉自己好像上了贼船。 谢柏峥来县学的藏书阁,原本只是看出霍靖川实在无聊,想找件事来哄一哄他。如果能顺便找到些蛛丝马迹自然好,找不到就权且当作是了解本县的风土人情了。 只是没想到这长安县如此卧虎藏龙。 谢柏峥不看县志了,与霍靖川商量道:“你看啊,我只是个普通读书人,家中既有六十岁的祖母、又锒铛入狱的父亲,不如咱们将这县志送给叶文彬便作罢?” “我等读圣人之言,自然要还无辜之人清白,将为非作歹的贼人绳之以法,不然如何当得起圣人门生?”霍靖川笑眯眯问:“王妃,这话不是你说的么?你们读书人不是最看中气节与名声么?” 谢柏峥默了默,“莫非你也能过目不忘?” 他都多久前说的话,怎么还能记得一字不差。他们这些古代人怎么回事,一个个记性都这么好真的科学吗?霍靖川难得见他窘迫,十分贴心地告诉他:“还好吧,大家都可以啊,难道你不行?” 谢柏峥:“……” 霍靖川提议:“不如我们去这寺庙里探一探究竟?” - 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但慈恩寺基本是一个法外狂徒聚众窝点,怎么一个两个都想着去? 谢柏峥听谢若婧说得斩钉截铁,立马劝阻:“姐姐何出此言,怎地突然就要去慈恩寺了?” 谢若婧见谢柏峥回来,也顾不上烧香拜佛了,赶紧跟他说起自己听到的传闻,很是忧心:“钦差大人若真要追究父亲的责任,会被判个什么罪啊?听人说,科场舞弊是要杀头、流放的大罪!官员犯了罪,听说可以拿银子赎刑的,只是那得多少银子啊?” 祖母也着急:“孙儿,你父亲都被关了四日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晓得着急啊!” 苏氏也问:“你父亲何时能回来?” 谢柏峥:“……” 他都不晓得该先回答哪个问题。 谢柏峥耐心地,一个个安抚:“科考舞弊通常被问罪的是主考官和作弊的学生,父亲连县试考场都不曾进去,朝廷即便要追究也得酌情处置。我估摸着也就是小惩大戒,罚是要罚的,但不会太重。” “至于结果究竟如何,最晚明日大约也就知道了。姐姐若是担心,不如今日就住家里,说不定明日一早父亲便回来了。” “母亲也别忙着准备供奉神佛了,若是父亲回来发现家中无人岂不是还要担心?”谢柏峥道:“依我看寺庙就不要去了,不如去买一桌好菜等着父亲回来吃?” 谢柏峥说得十分确信,一时间将三人都忽悠了过去。只有谢若婧暂时保留一些理智:“你不会是自己嘴馋了吧?” 谢柏峥坚定否认:“我怎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 祖母盘算了一番,决定拿钱去酒楼买一桌席面在家吃。不过寺庙可以不去,法事却是要做的,以免好端端的人平白再受苦。 谢柏峥:“……” 行吧。 只要不去慈恩寺,别的都好说。 于是,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就安安心心在家等着。唯有谢若婧面色犹豫,哪有出嫁女留宿在娘家的?被人知道了会不会说她不懂规矩。 第51章 她有些不安地揪着衣角,理智告诉她应当回婆家去,因为她相公在府学上课常年不回家,本就容易招那些闲言碎语,她就更应该多注意些。可她又实在很担心父亲,亲眼见到父亲归家了,她才能安心。 她纠结得很,连苏氏问她话都没听见。苏氏奇怪道:“怎么了,是担心父亲?” 谢若婧只好将心中的顾虑实话说了,苏氏耳根子软,听完也犹豫该不该叫女儿回夫家去。谢柏峥没想到她是担心这个,封建礼教真是吃人啊。 他正色道:“姐姐不必忧心这个,只管叫王婆子去姐夫家传话便是。你只是与姐夫成婚了,又不是卖给他家,何需瞻前顾后至此?” “正是这样!”祖母总算宽慰地笑出声,哄着谢若婧道:“大妮儿,听见你兄弟说的没?快别为这些小事烦心了!你可是我的宝贝孙女,怎能受别人家的委屈?” “你就是叫你爹教得太懂规矩了些,依我看对付你那婆母还得来硬的,规矩是死的,她也可以是死的!” 虽说话糙理不糙,但是这也太糙了。 苏氏:“……” 谢若婧倒是听得很解气,破涕为笑,“祖母您这说的什么话!咱们晚上能吃馄饨么,我想念祖母包的馄饨了。” 祖母听得更心疼了。 她记得谢若婧出嫁前她曾说过,将来若是在婆家受了委屈就回来吃一碗馄饨,那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只是祖母担心谢若婧脸皮薄,于是只好先不问那些事,带着谢若婧一起去庖厨准备和馅,今晚一定好好露一手。 谢柏峥却感觉怪怪的,等祖母与姐姐走远了才问苏氏:“母亲,姐姐嫁人后过得不好么?她与姐夫关系如何?” 苏氏一愣,明显没想过这件事。 苏氏怪道:“你从前也不关心这些,今日怎么问起来了?” 谢柏峥道:“只是问一问,母亲就与我说说吧。” 苏氏缓缓说来:“你姐夫是县中一个教书先生的长子,去年考中了秀才便与你姐姐成亲了。他读书是极其用功的,为人也很和善。你姐夫家在县中还有两间做买卖的铺子,提亲时便说了要分一半给你姐姐打理,这都是你父亲与人说定了的。一家人相处时小矛盾或许会有一些,天大的委屈定是没有的。” 谢柏峥若有所思:“是么?” 苏氏笑道:“是,你就放心吧。你姐夫的人选,是你父亲看了好些年才定下的,方方面面都打听仔细了才放心你姐姐嫁过去。” - 另一边,庖厨中的祖孙俩也在说话。 祖母一手伴着肉馅,一边问:“你那婆母,又催你生娃了?” 谢若婧:“……” 谢若婧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 祖母将肉馅重重一摔,气道:“那老虔婆真是事多,你那相公成婚不到一个月就去府城读书,大半年未见得见一回,见天催你有什么用,难不成去偷人啊?” 谢若婧听得忙跺脚:“祖母,轻声些!弟弟也在外头呢!” 祖母气得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大妮儿不怕,我看你兄弟倒不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你有委屈只管说出来,他才好想法子帮你。你嫁的夫君是读书人,你弟弟难道不是,读书人的事还得找读书人解决。” 谢若婧低头,没说话。 她自有她的担忧,只是对祖母不好说。她弟弟自然也是读书人,可是连童生的功名都还没有,说不定将来还得靠他相公拉拔,她婆母敢拿捏她,未尝不是为这个。 要是弟弟此次县试没有被中途抬出来,能考中就好了…… 祖母见她这面团似的样子就来气,又不舍得骂,只好再劝:“你那婆母就是打量你懂事,你亲娘呢,又是个糊涂的,这才一味欺负你。你以为忍一忍就能算了,可是这一日又一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谢若婧抬头,勉强笑道:“好了我的祖母,知道您疼我,只是眼下还是父亲的安危重要。咱们先等父亲回来团聚,我这点小事往后再说罢!” 祖母闻言,只好意犹未尽地收了声。 她伴好了肉馅,又想了想说:“我记得你小时候还爱吃甜馄饨,一会再包两屉豆沙馅的,蒸好了你带回去,省的你那婆母明日又跟你挑理!” 谢若婧调整情绪,高兴道:“那感情好啊!” 祖母哭笑不得:“我的小祖宗你可别笑了,比哭还难看,你要祖母心疼得晚上睡不着觉么?” 谢若婧一听这话,才是真笑了。 谢柏峥这时刚好掀起帘子进来,一来是他不好意思只等着吃,二来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关心原主的姐姐,刚才谢若婧的情绪不对,他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 谢柏峥道:“祖母与姐姐在说笑什么,也说与我听听?” 谢柏峥说着很自觉地坐到灶台前帮忙生火,别的忙帮不上,只能帮着烧个水。勉强也算是,没有白吃白喝。 祖母与谢若婧对视,又是一阵笑。 谢柏峥正觉得莫名其妙,还要再问,便听到苏氏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儿啊,外头有官爷说你爹能回家了,叫你拿着银子去接人呢!” 第28章 不当老婆28 经过审理及内阁复议,永寿二年的这一桩县试舞弊案的最终判决如下: 主考官长安县县令李荣斌,虽没有与人合谋的实证,但他的家奴确实私下偷盗县试考题卖给了林秋笙,失察之过属实,罢免县令一职。 第52章 长安县学子林秋笙、秀才焦孟柯等人,购买县试考题、舞弊行为证据确凿,判林秋笙此次县试成绩作废、褫夺功名,永不录用为官。另外,还要流放福建,且十五年内不得交铜钱赎刑。林公子的祖父也被不肖子孙连累,被罚回家思过。 至于长安县的学官们,是这样判的: 刘基被作为副主考,承担次要责任。虽然没有被免职,但是罚了杖刑八十,允许用铜钱赎刑。谢仕卿虽然与此案其实没什么干系,但他是县学教谕,也要承担次要责任,罚杖刑六十,也允许用铜钱赎刑。 换言之,这两位交了钱就能回家了。 因此才有县衙的官差来家中找人叫赎罪银子,谢柏峥原本也并不晓得交多少钱,经官差提醒才将银钱点清。这一点刑罚并不算重,折算下来不到二十贯钱,在花钱消灾这个领域里,算是十分有性价比了。 谢柏峥连忙点清了银子赶去县衙,算是正式将这一桩公案给了却。他交了银子,谢教谕却没有立时出来,倒是又多看了一场戏。 ——还是那布政使司的林家,来了好大一帮子人,搬着好几个箱子的金银珠宝,林府的老夫人哭天喊地地要拿钱赎刑,闹出好大的阵仗。 谢柏峥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霍靖川道:“你不想去看看,那林秋笙有多惨么?他从前有多嚣张敢诬陷你,如今却要到福建那等地方去流放,这热闹不好看么?” 谢柏峥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福建怎么了,他怎么看不起福建? 不过转念一想,这个时代的福建确实并不宜居。谢柏峥收敛神色,倦倦道:“他是自作孽,哪怕惨一些,又能如何……现在从门口提着桶进来那个,是郑文清?” 霍靖川抬头望过去,刚好就看见了—— 这一场闹剧中,林家人强行保护在身后的林秋笙,被结结实实地淋了一整桶的……臭鸡蛋,看起来好像还是兑了面糊和水的,因此更恶心了。 因为等着领人回家,离林家其实很近的谢柏峥,当场目瞪口呆。郑文清这小子看起来也是个文弱书生,怎么有种成这样? 久久才反应过来的林秋笙,迟钝地哭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呸呸呸!谁啊,是谁敢暗杀本少爷!” 可怜的林少爷,因为被鸡蛋面粉糊了眼睛睁不开,连人都看不清。他哀嚎,他翻滚,他崩溃地虚空索敌:“谢柏峥,是不是你!” 无辜的什么也没做的谢柏峥很无语:“不是我啊。” 一旁当差的衙役们看到这场面都惊呆了,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拿人。谢柏峥掏了掏钱袋子,将剩下的半贯钱递过去:“县案首年纪小,不慎将水桶打翻了,这些钱哪去做清洁费用吧。” 经谢柏峥刻意提醒,衙役们纷纷清醒过来,来林秋笙被判了流放,那郑文清就是板上钉钉的县案首,将来必定是前途无量啊! 于是就这样把这件事轻飘飘地放过了,一旁被派来监督的叶家军们也权当什么都没看见,就这样成为了“帮凶”。 郑文清朝这边望过来,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他是做好了要被追究的准备来的,哪怕这一场县试没了成绩,他也不会后悔。林秋笙辱没他母亲,这件事如果不叫林秋笙付出代价,实在难消他心头之恨。 林秋笙害她母亲的名声,那就叫林秋笙自己先臭了街! 可没想到,他做了这件事,竟然不会被官差们抓起来吗? 谢柏峥也看向这位在后世很有名少年才子,有一种老师看学生的欣慰,他语气不轻不重地:“回家去吧,今后就别这么冲动了。你看,我钱袋子都空了。” 郑文清读书是极好的,人情世故上却到底还是个孩子,他呆呆地说:“多少钱,我会还你的。”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失言。 他欠谢柏峥的,又何止这一点银钱。如果不是这个人刚好也被卷了进来,现在他恐怕要与那林秋笙一起被流放了。 郑文清还想说什么,可才慢半拍地、绞尽脑汁地想出来一句“大恩不言谢”,回过神来时谢柏峥就已经比他还急着走了。 因为谢教谕被放了出来,谢柏峥连忙接人:“父亲,祖母亲自包了馄饨,等您回家去吃呢。天色已晚,咱们这就回去吧?” 谢柏峥说得很轻松,像是没有那桩县试舞弊案,也没有什么莫名被牵连的牢狱之灾,只是他这个儿子来接下值的父亲归家,讨论的也是些日常小事。 谢仕卿都有些不适应了。他被提学官叫来问话的时候,谢柏峥还是个刚从鬼门关抢回来的病秧子,县试考了跟没考一样,转眼就要满十七岁了,却连个童生都没考中。 可是现在观他言行,却仿佛是个格外贴心的儿子。难不成他在县衙被关几天,这不成器的儿子就能一夜之间长大了? 谢教谕愣了好一会,才答:“好,回家罢。” - 这一夜,月朗星稀。县学的值舍中总算一家团聚,煮了一大锅馄饨,大家分着一起吃,其乐融融到深夜方才各自去睡。 好不容易才归家的谢教谕却睡不着了,他不在家这三四日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否则家人们怎么好像都不一样了呢? 谢教谕原本设想的归家场景—— 苏氏哭,母亲哭,女儿也哭。至于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恐怕又受惊吓病了。 可是以上设想一个也没成真,甚至没人问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谢教谕翻来覆去,苏氏也被吵醒,担心地问:“夫君,怎么了?” 第53章 谢教谕已经思来想去好几遍,也顾不上委婉措辞:“夫人怎么也不问问我究竟发生了何事?” 苏氏一听便笑了。她卖起关子:“夫君还不晓得自己如何能这样快便归家?那明日去县学上值了,就便晓得了。” 谢教谕:“……” 这一趟回来,家人们都变得好陌生。 - 翌日。 谢教谕既然已经归家,谢家也总算是回归到了平静的生活。只是有一个人不大平静,祖母养的鸡都还没开始打鸣,谢教谕就抄起戒尺去敲谢柏峥的房门。 这大半夜的,谢柏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睡眼朦胧地开了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互相都觉得惊呆了。 谢教谕:“这都过快五更了,你还没起床背书?” 谢柏峥:“……” 天还没亮呢,大半夜起来读书,他真的没毛病吧? 原主原来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他书架上的书本还不超过二十本,天天这个时间起床背书,真的不会读书读傻掉吗? 谢柏峥在电光火石间,生生忍下了要骂人的冲动。他像是没听懂一样,直接略过了不合理要求,十分关心地问:“父亲这么早起床,是没睡好么?” 谢教谕:“……” 他这儿子真不对劲,他都分不清是变聪明了还是变得更傻了。 谢教谕又说了一遍:“你该起床读书了。” 谢柏峥充耳不闻道:“是,多谢父亲教诲。儿子这就起来温书,现在时辰还早,请父亲再去歇息会吧。” 话都叫他说了,谢教谕冷哼一声,回房睡去了。 谢柏峥立即关上了房门,转身回到了床上。答应归答应,但背书是不可能背书的,谁在这时间能看得进去那劳什子四书五经。 …… 两个时辰后。 睡过了回笼觉的谢教谕,再次突击检查。他的儿子,依旧没在看书,甚至连房中都不见人影。 这一大早,去哪儿了? 这三天没人管教,他这是彻底被放羊了吗? 谢教谕生气地转身,就见谢柏峥拿着两屉蒸熟了的豆沙馅甜馄饨,和谢若婧一起有说有笑地出来。 谢柏峥见了人还打招呼:“父亲睡醒了?母亲说今日早餐吃面条,一会就能做得。……这甜馄饨是要给姐姐带回去,父亲若想吃就叫祖母再蒸一笼罢?” 谢若婧其实想说,分出去半笼也不是不行,但是毕竟是弟弟的好意,她也不好意思拒绝。她只能找补着说:“甜馄饨熟得快,很快就能蒸好。” 谢教谕:“……” 三天不回的家,真的很陌生。 他刚才想说什么来着,谢柏峥为何不去读书,原来是在这里端蒸笼。“君子远庖厨!”谢教谕总算理顺了气,“你一大早在这里瞎添什么乱,怎么不去多背几篇圣人文章?” “还有你——”谢教谕看着已经出嫁的女儿,语气强行收敛了一多半:“你怎么还在家中,昨日没回去吗?女婿在府城读书,你更应该在夫家孝顺公婆,伺候……” “父亲。”谢柏峥强行打断谢教谕的封建礼教讲堂,不容置喙地说:“我这就亲自送姐姐回去,郑重给姐夫一家赔礼道歉!您就别操心了,母亲还等着您一起用早饭呢!” 谢教谕看着自己一双儿女,又用余光瞟到了自己那位看热闹的老母亲,顿时气上心头,他想说其实倒也不用去赔礼道歉,而且吃了早饭再去也行。结果,他还没张嘴,不孝子女们就已经堂而皇之地开溜了。 谢教谕只能隐约听见不肖子那一句—— “姐姐快些走,去得晚了便买不到拍花糕了,他家一日只卖这一茬!” 第29章 不当老婆29 二月天还是带着些寒意,长安县一带格外“乍暖还寒”,路边的嫩枝已经悄不声地抽出了新芽,猫冬的时间已经过去,到处都是挑着扁担的小摊贩,尤其那些小食摊位前更是烟雾缭绕得围着好些人。 小孩子们依旧被家中父母裹满了冬衣,一眼望都有一张红扑扑的脸蛋,瞧着热闹又有趣。 谢柏峥也跃跃欲试,在人群后排起了队买拍花糕。 四方斋的拍花糕是本县极有名的小吃,姐弟俩一人捏着一个吃。谢柏峥吃得面露难色,这怎么还没有他在小摊上买的糖饼好吃? 谢若婧也在一旁说:“自从东街这几个铺子都被卖给了王员外家,糕饼点心都变得不好吃了。原先倒是有一个好吃的糕饼铺子,却被排挤走了。” 谢柏峥问她:“这王员外是什么来头?” 谢若婧摇头:“这就不晓得,不过我听人说其实这王员外只是个虚名,其实当家人是个女人。这年头女人家做生意都要找个掌柜的帮着应酬往来,这倒也不稀奇。” 这确实不少见,谢柏峥道:“可为何只是听说?” 谢若婧一脸“孺子可教”的模样,兴致勃勃地说:“因为她从没露过面!咱们长安县只是个小县,其实说来没那么多讲究,街上挑担卖货的女人们不少,开个铺面而已,何至于藏头露尾,所以大家都说那女子是李县令养的外室!” 谢柏峥欲言又止:“……” 谢柏峥捏着手里的拍花糕,思忖片刻:“阿姐想再去逛一逛铺子么?” 谢若婧原本是想早些回去的,可是这个时节的干货种类最多最好吃,拿来送礼也很是不错。于是,两个人又去了干货铺子。 第54章 谢柏峥陪着谢若婧挑挑拣拣,最后称了几样满意的干货带回家。 两人逛了小半个时辰,谢若婧好奇地问:“你往日不是无时不刻都在念书,今日怎么这样有闲暇,不怕父亲拿戒尺打你了?” 谢柏峥道:“怕啊,这不是特地等父亲去县学当值了才回家么?” 谢若婧无语地闭了嘴,往前指了指:“喏,河边那一户就是你姐夫家。” 谢柏峥点头,“我送姐姐过去吧,拿着东西挺沉的。” 谢若婧犹豫片刻,答应了。 家门前几步开外,谢若婧便将干货和甜馄饨都接了过去,很麻利地交代:“我到家了,你也快些回去吧!” 谢柏峥微愣,却并未勉强。谢若婧是个成年人,并不需要他自作主张地去帮助什么,或许反而更添乱。 谢柏峥道:“阿姐若有事能用得上我,只管差遣就是。” 谢若婧轻松一笑:“好,弟弟长大了,当真能护着姐姐了。” 两人分别,谢若婧匆匆转身走几步,又回头叫住谢柏峥:“好好读书,多听父亲的话!” 谢柏峥很好脾气地笑笑,挥手告别。 送过了谢若婧,谢柏峥也不急着回家。没多一会,他手里多了一袋在小摊上买的粗盐豆子,既好吃又很能打发时间。 刚好街边有个甜水铺子,谢柏峥便挑着没人的位子坐了下来。 霍靖川好奇地看着他问:“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谢柏峥点头:“你不觉得一个藏头不露尾的王员外很可疑吗?整个长安县就这么一点大,她宁可与陈知县穿出那样的传闻,也不愿意露面。” 霍靖川笑:“或许,那真的是李县令的外室呢?” 谢柏峥不这样认为,理由很直白:“李县令的夫人子女都陪着他在长安县上任,街头巷尾都在传的谣言,要么县令夫人是个纸糊的,要么传这谣言的人他们夫妻二人都惹不起,所以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霍靖川略思索:“你是说那女子其实是当地豪强的外室,故意泼的脏水?” 谢柏峥:“……” 霍靖川:“要不还是你先说?” 谢柏峥:“只是有一个猜测,尚且不知如何验证。你猜猜能够在长安县,横行至此却同样藏头露尾的‘当地豪强’会是什么人物?” 霍靖川:“……跟那姓曹的有关?” 谢柏峥:“猜测而已,谁让那地下钱庄也是同样藏头露尾,你没觉得嗅到了一样的气息么?” 霍靖川:“……” 霍靖川如实道:“我觉得你身上有杀气。” 谢柏峥冷笑一声,“我这么像反派?” 霍靖川虽然不知道他说的“反派”是什么意思,但谢柏峥说话又是那个尾音慢慢往上勾的腔调,让他又心猿意马地想,他在谢柏峥身上闻见了他的香。 霍靖川动作一顿,假正经道:“那要怎么开始查?” 谢柏峥歪头,看向斜对面。朝廷派发的最新邸报,送达到长安县的驿站。 霍靖川疑惑:“什么意思?” 谢柏峥去取来抄录的邸报,按照习惯是要送一份到县学的,谢柏峥便以因此提前取得了第一份。 邸报中有很多关于朝廷动向的信息,其中有一项是官员升迁。 今日的邸报中,应当有长安县舞弊案之后官员任免的消息,也可以知道后续会是谁来查长安县的度牒案,朝廷对此又是什么态度。 根据邸报中说: 长安县令罢免后,由陵安县县令兼任长安县令。 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安排,谢柏峥道:“下这个决定不知是朝廷的哪位大人,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啊。” 霍靖川问:“哦,为何这样说?” 谢柏峥道:“以小博大,安排陵安县令来查这件事实在很聪明。一来,慈恩寺那个逃丁的和尚原籍就在陵安县;二来,县令查案反倒少了很多掣肘,不需顾虑中央。” 霍靖川道:“与那群老狐狸相比,王妃也不遑多让。可你仿佛有些顾虑,在担心什么?” 谢柏峥叹气。 谢柏峥无奈:“你没发现吗?距离那日公堂审案,已经第三日了,可是李四的案子没有半点风声,叶家军慈恩寺提人想必极其不顺利。” 霍靖川摸着下巴:“不能吧,叶家军这么废物了?” 霍靖川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嚎。 三日未见的张挽舟,带着个腿脚不方便的李三,看见谢柏峥就直奔过来:“谢贤弟,见到你可太好了!” 谢柏峥:“?” 谢柏峥疑惑地看着他们,只见两人都是一副被打家劫舍过的凄惨样,尤其是张挽舟一身白衣服更是被沾满了灰。 谢柏峥疑问:“你们怎么搞成这样?” 张挽舟还没开口,肚子先叫了起来。他身后的李三,更是一副这顿能吃十二个包子的样。 谢柏峥只好默默捏起钱袋子,“走吧,前面的包子铺量大管饱!” 张挽舟不好意思地笑笑:“呵呵。” 两人吃完十八个包子,说起了这三日间发生的事。 那一日当堂状告慈恩寺僧人之后,几位叶家军带着他们一同上路,前去慈恩寺。一路上,原本是极其顺利的。 他们到了慈恩寺,表明身份之后很快就见到了那印慧和尚。 那时天色已晚,便就在慈恩寺暂住一晚。夜里倒也相安无事,第二日一下山便出了事,路上遇到一对过路探亲的夫妻,他们声称遇到了山匪。 第55章 两人都被抢空了财物,形状凄惨。 叶家军当即抽调了人手前去探查,不想那竟然是一个陷阱,只为了瓮中捉鳖。留在原地的叶家军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 叶家军此行十个人,都被一大群慈恩寺的香客团团围住,那一对声称遭遇山匪的夫妻当即变脸,那年轻男子含泪控诉说是路过的军爷调戏他夫人。 正逢这一日慈恩寺有法会,香客人数众多,这一闹起来,竟叫那和尚趁乱跑了。 谢柏峥道:“你们当时在哪里?” 张挽舟羞恼道:“我们走得没有军爷们快,李三又腿脚不便,就只能远远地跟在后头。叶家军也有一位军爷跟着我们,正是他察觉不对,这才与剩下的两位军爷一起去查看,叫人一锅端了。” 谢柏峥沉默:“困住叶家军的,真的是香客吗?” 张挽舟连忙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总之那慈恩寺怪异得很,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多身强体壮的香客。” 谢柏峥接着问:“那你们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张挽舟一脸菜色:“我们见叶家军被围,替他们解释又没人信,还被打了一顿。好不容易逃出来,就想着先来县衙报信,可没想到在路上被一帮流民抢了,他们说的也不知是哪里的土话,心眼坏得很。抢完了还不放我们走,连我身上的路引都被摸走了,还叫我们在外面饿到现在才放我们回来。” 谢柏峥抬眼,与霍靖川对视一眼,都对这帮流民的身份有数了。 谢柏峥问:“那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张挽舟道:“我好歹也是个状师,守门的衙役认识我,就放我们进来了。我们可真倒霉啊,这一趟白跑了不说,还没将那个和尚绑回来,竟然叫他趁乱跑了!这下前面的功夫全白费了!” “倒也不是全都……”谢柏峥说着,话音一转:“张兄,你还记得劫道的流民藏身在何处吗?” 正要伸手拿第十九个包子的张挽舟,闻言一抖:“你要干嘛?” 第30章 不当老婆30 长安县城外,有个桃花村。 这村庄有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家家户户都爱种桃花,而是村口有一棵百年老树,据传是一位叫桃花的小娘子种的,因此得了这个名字。 桃花村有一座土地庙,里头蜷缩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正是他们劫道劫到了张挽舟头上。 流民中,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他在县城门外隐蔽地观察着,见张挽舟和李三进了县城门,高兴地往回跑。他兴冲冲地一路跑进了那座不到一人高的土地庙,高兴地说:“那书生没有路引浑身都脏兮兮的也进城了,我们是不是也能进去?” 那位被叫做大年哥的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他歪着脖子,迟迟下不了决心。他探出头来,借着阳光看那张从张挽舟身上搜刮来的“路引”。 前头说话的孩子也伸长了脖子来看:“大年哥,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啊?” 大年哥看了好半响,憋出来一句:“不知道。” 那小孩惊讶地张嘴:“大年哥,原来你也不识字啊!” - 长安县。 糖水铺子对面。 “自然是去报案啊。”谢柏峥十分自然道:“你自己是状师,这写诉状还要我教你么?咱们长安县的百姓受到了欺凌,自然要找县衙的老爷们替你讨回公道了。” “我不去!” 张挽舟果断地拿起第十九个包子,转头拿脑袋对着人,低头啃了一大口包子,多少带着一点个人情绪。 他觉得某人有点不太顾他的死活了! 谢柏峥甚至还问他:“为何?” 张挽舟苦着脸控诉:“上一回就听了你的话去敲县衙击鼓鸣冤,结果县衙是进了,也在大人们面前鸣冤了。可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吗?我在那天之前连县太爷都没见过,结果一下子就见了一个正四品、一个从四品,这就算了,还是一个钦差大人是皇亲国戚!你知道我多后怕,就害怕我在堂上一句话说得不好就得罪了大官,从此以后我天天做噩梦担心自己被拖到午门去乱棍打死!” “……”谢柏峥沉吟片刻道:“你报案当日应当睡在慈恩寺,后一夜在绑架你的流民手里,你做噩梦不一定是被公堂吓的吧?” 张挽舟:“你心真黑!” 见他如此抗拒,谢柏峥也只好不勉强,只是他叹气:“张讼师,你这样真叫人担心啊。你要知道,被人攻击不是你的错,千万不要有被害者羞耻。” 谢柏峥:“他们有几个人?” 张挽舟:“两个!” 李三插嘴:“还有有一个是孩子。” 谢柏峥:“。” 张挽舟:…… 什么意思!那流民壮得跟一头牛一样,比李三还高一个头! 这一节暂且被轻轻放过,因为霍靖川满脸都是“快说说叶文彬的倒霉事让他开心一下”的样子,于是谢柏峥从善如流地问:“那你还不知道被‘香客们’围堵的叶家军,如今是什么下落?” 张挽舟道:“不知道啊,他们没回来?你们在城中没听说他们脱险的消息么?” 谢柏峥苦笑:“发生这种事,难道光彩吗?” 叶家军肯定是不会大肆宣扬他们被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香客”给缠住,谢柏峥食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倒是并没有太担心。 第56章 那帮人既然知晓了叶家军的来历,定然还是会让他们成功脱险,那这一出只是为了叫那和尚能成功跑脱? 还是为了故意拖延时间,或是叫那个年纪就那么一点大的少年钦差知难而退呢? 谢柏峥想了想说:“张兄,你回家换身衣服,还是得去县衙说一说这番经历。以免你将来被反咬一口,成了同谋。” 张挽舟:“?” 张挽舟:“什么同谋,谋的什么?” 谢柏峥矢口否认:“没什么。” 张挽舟努力思索,十分愤怒:“难不成他们会觉得叶家军被一帮刁民困住是受我的指使?真是岂有此理,我哪知道这几个军爷这么没用?” 霍靖川表示赞同:“他说得对。” 谢柏峥:“……” - 叶家军的这几位军爷其实也很冤屈。 他们确实有力气有武器,但是面对一帮子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真是打了不合适,打狠了更不合适。 他们这一队人专门负责护卫叶文彬的安全,从小到大就被耳提面命:第一要务,是要保护好叶文彬的安全。 第二要务,是要维护好叶家军的声誉,绝对不能仗势欺人不能仗着身份就欺负别人家的少爷小厮以及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的美貌小姐和丫鬟,平民百姓更是连碰都不能碰。数万叶家军在前线杀敌、镇守边关积累下来的声誉绝对不能毁在他们这些陪少爷吃喝玩乐的人手里! 可是被一帮子妇孺百姓困住,以至于丢了人质——犯人,实在是过于丢人了。 十个人在县衙的后院里深刻忏悔,经历了同僚们的嘲笑之后,硬着头皮道:“属下等失职,请小侯爷责罚!” 叶文彬:“……” 最终,他无奈地:“回京再领罚,先下去吧。” 叶文彬再是个花架子少爷,可到底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他身为叶将军和公主的独子,怎么也不能咽下这口气。 叶家军的这十人是第二日中午回来的,这时长安县的县试舞弊案已经审查结束,写好的奏章也已经送去了京城。 他与严徵正闲来无事,正打算手谈一局。 棋局才刚摆好,就闻听了这样的噩耗。这样一来,棋也不下了,收拾收拾起来查案吧! 这一桩由“县试舞弊案”而起的私卖度牒一案,目前有这样几个线索: 其一,是书生谢柏峥无意间发现了一张伪装成汇票的借条。 其二,查抄曹氏钱庄时发现了数千份度牒。 其三,村民李三举告已经在慈恩寺落籍的印慧和尚乃是陵安县的逃丁,那么他又是如何能有度牒? 叶文彬原本以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案件,只需要将印慧捉拿归案,从他嘴里问出是何人替他出谋划策,又是如何替他行了这个方便的,就能将背后之人捉拿归案。 可结果呢? 他派了十个人回去,不仅该捉拿归案的和尚趁乱跑了,就连报案的村民竟然也不知去向了。 他要是就这样回了京城,恐怕要被人嘲笑到八十岁。八十岁之后,不是笑不动,而是大家记性应该都没那么好了吧。 “……” 叶文彬被自己的想象雷得外焦里嫩,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安排属下做事: 首先,发出通缉令,捉拿印慧和尚归案。 其次,派几人继续查那个曹氏钱庄,继续审问钱庄的管事和伙计。 最后,再派几人去找把那状师和村民李三找回来。 结果忙到第二天,也只有最后一件事有进展。 叶文彬的属下前来告知,张挽舟和李三找到了。 总算有了一些线索,叶文彬终于从焦头烂额里找到一些希望。他问:“他们人在哪?” 属下答:“他们在包子铺吃包子。” 叶文彬:“什么?” 这位回话的属下刚好是叶英勇,他十分机灵地补充:“他们与谢小郎君在一起吃包子。他二人吃了十多个肉包,谢小郎君就在旁边看着。小侯爷,属下去把他们请来?” 叶文彬:“……” 倒也不必描述得这么仔细。 叶英勇观察他的神色,试探说:“那属下这就去?” 叶文彬点头——点了一半,又改了主意:“等等,我亲自去请!” - 张挽舟吃饱了,又骂了一通之后,感觉自己畅快了不少。他距离风华绝代就只剩下一场好觉了! 他拍着桌子宣布:“李三,咱们回家吧!” 回头一看,李三正捧着最后一个包子哭。张挽舟当场崩溃:“李老哥,你怎么又哭了?……是还没吃饱吗?” 谢柏峥连忙说:“要不再来一屉?” 李三伤心地说:“不是,只是想起我妹子生前最喜欢吃肉包了。可她这辈子也就吃过两回,自从娘生病之后就没吃过一口热乎的。” 张挽舟沉默了一会,问:“可是你吃到最后一个才想起他。” 李三打了嗝:“一开始就想哭的,只是太饿了就没顾上。” 张挽舟:“。” 谢柏峥:“……” 大概是因为吃得太饱了,所以李三哭得也格外有力气。 小吃摊子上是不缺人的,不少县中的百姓们都坐在摊位上,大家纵然不知道李三为何哭,但也七嘴八舌地劝说起来。 谢柏峥跟着大家伙一起手忙脚乱地劝说无果之后,默默地重新拿起了那一份邸报。张挽舟见状评价:“你看我就说吧,劝是没有用的。他一会哭累了,就会停下来的。” 第57章 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很久以来的经验之谈。 谢柏峥点了点头,淡定地继续低头看邸报。 除了陵安县令兼任本县的县令之外,邸报中应当还有别的对他们有用的信息,比如朝廷在对县试舞弊案的判决中,仅仅要求布政使司的那位林大人闭门思过。 闭门思过而已,这就证<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中的大人,甚至亲临本县的钦差都并没有把这一桩“私卖度牒案”放在心上,他们只觉得荒唐却不觉得难办。 可是轻敌,却是大忌。 陵安县的县令只是兼任,如今更是还未到任。那么县衙里剩下的一个是不能过问地方政事的提学官,另外的那个是花架子少爷兵。 叶文彬也就二十来岁,即便有獠牙也还没长齐全。他来查一查县试舞弊这种案子倒没什么,可真遇到这种地头蛇难免也要吃些亏。 这一会,应当已经恼羞成怒好一会了吧? 谢柏峥这个念头刚转过,就见到了“恼羞成怒”本人。 叶英勇在叶文彬身后,主动打招呼:“诸位,我家小侯爷请各位去县衙叙话。不知道你们吃完了没有啊?” 谢柏峥心道,来得还挺快。 一旁,张挽舟狂拍李三,意思是别哭了钦差大人来抓我们了! 叶文彬十分泰然地在谢柏峥面前坐下——刚好四方桌前空的是这个位置,文质彬彬道:“谢小郎君,我们又见面了。” 谢柏峥指了指:“我也要去?” 叶文彬道:“谢小郎君与我要找的证人同桌吃饭,自然要与我走这一趟。” 李三的哭腔,戛然而止地断了。 张挽舟敢怒不敢言地看向谢柏峥,感觉是自己平白无故连累了人。 谢柏峥:“。” 这位小侯爷,行事仿佛不大磊落啊。 可是所谓好民不与官斗,谢柏峥将手中的邸报丢给叶英勇:“那就劳烦,帮我把这份邸报送到县学。” 霍靖川看这场景简直又要气活了——叶文彬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霍靖川怒道:“我要是还活着,姓叶的这小子岂敢跟我的王妃这么说话!” 谢柏峥:“……” 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根本就不是王妃呢! 第31章 不当老婆31 三十一章 叶文彬人模狗样、连哄带骗地把原告、状师与谢小郎君一起带到了县衙。 长安县丞十分自觉地把张挽舟、李三带下去,打算亲自听他们说一说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幅尊容的。 两个人无助地被带走,谢柏峥爱莫能助。 他手里甚至还拿着那一袋剩一半的粗盐豆子,十分无奈地问:“小侯爷,您叫我来县衙又不让县丞大人一起将我叫去问话,是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叶文彬轻咳一声,此时四下都是他叶家军自己人,都十分有眼色地退了下去。霍靖川如临大敌:“这姓叶的到底要干什么?” 谢柏峥也同样疑惑地看向叶文彬。 叶文彬此人常年是一副高贵侯府公子的样子,连喝醉酒也是端正坐着,仪态是公主府的姑姑们拿着一点一点戒尺教出来的。 叶文彬看向谢柏峥,颧骨升高,是个表现和善的微笑:“谢小郎君这样说话就见外了,咱们即便从前不曾见过,不还有‘一套被褥’的情谊么,我特地叫他们送了惯用的安神香,是宫里的秘方,你若喜欢我叫人抄一份配方给你。” 霍靖川冷冰冰道:“不必了,咱们王府中多得是!” 谢柏峥于是便婉拒:“宫中的秘方想必价值千金,我在这穷乡僻壤横竖也用不着那些金贵之物。多谢小侯爷好意,您有话不如直说?” 叶文彬:“不瞒你说,其实我是想……请你帮个忙。” 叶小侯爷就没有过求人的经历,轻描淡写地说了这句话之后小心翼翼看了谢柏峥一眼,见他到没有很抗拒,才接着说:“你大概也听张讼师与村民李三说了,他们这一行去慈恩寺提人不顺利,印慧和尚跑了。” “这样一来,私卖度牒的一案的关键罪证又该去哪里找呢?” 叶文彬说完了问:“你怎么了?” 谢柏峥:“……” 他对庸朝的风土人情果然还是不够了解,一般现代资本家叫人家做事之前,都会先有个谈价格的环节。 不过想起那一床被褥,又觉得还是算了,真谈钱他也还不起。 谢柏峥快速进入状态:“你们现在掌握了哪些证据?” 叶文彬一想起来就觉得焦头烂额:“你跟我来吧。” 霍靖川评价:“看起来是没什么证据啊。” 还没来得问是要去哪里,叶文彬就在前头带路了。谢柏峥等他停下时抬头一看,原来是县衙的书房——原本是陈知县的,现在被叶文彬征用了。 进门后,叶文彬随手一指,叫他坐下。 谢柏峥莫名其妙地坐到了书桌前,面前放了一摞公文。 可他好像不是古代公务员吧? 谢柏峥还没开口,叶文彬已经单刀直入地开始了,他指着一本册:“这是查抄曹氏钱庄时收缴的账簿,钱庄的掌柜说他并不是私卖度牒,只是借自己的地方给出家人行个方便,从没收过慈恩寺的钱。” 叶文彬说着敲了敲那一本账簿:“我已叫人连夜验算过,账本不是假的。” 谢柏峥:“……” 叶文彬见他沉默,有些失望:“你也没主意了?” 第58章 谢柏峥摇头,只是好笑道:“小侯爷平日定是个很讲规矩的人吧?这地下钱庄的账本是真也好,是假也好,又能如何?” “即便是真的,也不过是治那掌柜的一个私卖度牒的罪。” 这几千份度牒只是放到了曹氏钱庄而已,即便没有这个钱庄也会有另一个当铺,无非是换一个流通地点。 真正的根源是那些度牒的来历,更直白地说是谁代表朝廷签发了这一批度牒。 “小侯爷只管将那几千份度牒送到僧录司去,按照朝廷律例,僧人度牒就只有僧录司这一个合法来历。这度牒的数量远超朝廷印发的额度,他们若认下了那便是铁板钉钉的私卖度牒,至于在哪里卖的,重要吗?” 叶文彬:“……” 他眼前这个人真的只是个乡下小县出身的读书人吗?他怎么会对朝廷律法这样熟悉,他这个年纪不该好好背四书么? 叶文彬仔细想了谢柏峥的这一套逻辑,发现只有一个漏洞:“若是僧录司不认呢?” “那这些度牒还有必要一定是真的吗?”谢柏峥嗤笑一声,“小侯爷亲自上门去问,若是慈恩寺不肯认,那就更应该好好查一查是谁胆大妄为,敢造假做出这几千份假度牒了。” 叶文彬:“。” 好好查个案,怎么连他自己都被算计进去了。 叶文彬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不是很想承认自己焦头烂额了一晚上的案情,被这么三言两语一说就仿佛已经有了进展。 叶文彬思索片刻,又道:“那卖度牒的银子,又去哪里了呢?” 谢柏峥对此其实也有疑惑,不过他与霍靖川亲自进过那钱庄探查,库中确实没有多少银钱。他当时就觉得奇怪,钱庄打开门做生意却为何不需要储备大量金银? 后来他一度以为,理由是这家钱庄本身就是为了买卖度牒而存在的,并不需要靠提人兑换金银谋利。 可若是这样,又如何钱货两讫呢? 做这种生意的,难不成买卖双方竟然互相信任到不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程度? 谢柏峥思忖片刻,翻开了眼前的账簿。正如叶文彬所说,这一本账簿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做手脚的痕迹,开支收入都列得格外清楚,叫他这个外行人也能一眼看明白。那些个度牒仿佛就真的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甜头,是钱庄的掌柜在做慈善?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谢柏峥一边翻阅,一边拧眉思索。他或许一时找不到这钱是如何交易的,但是最后在谁手里却必定是有痕迹的。 谢柏峥忽而道:“小侯爷,可都能清查慈恩寺的田产?” 谢柏峥记得,县志中曾经记载过那位姓曹的大官人在慈恩寺落成之前捐给坟寺作为寺产的田亩数是一百亩。 虽然也并不少了,但是很明显并不足以支持寺里的和尚们都穿绸缎做的罗汉鞋。 叶文彬虽然暂时没跟上谢柏峥的思路,却也知道他必然有什么发现,因此开口时刻意放缓了自己的语气:“你到底不曾为官,这丈量田亩……” 谢柏峥一听他开口,便知道叶文彬想差了,便解释道:“小侯爷,我说的是县衙架阁库中记录的数量,不必真的请人去量。” 叶文彬闻言,当即表情一松:“这个好办,可是有什么玄机?” 并未查实,谢柏峥也不好说得太肯定,斟酌道:“大约是能够查到私卖度牒赚来的银子,是到了谁的手里。” 叶文彬的另一个问题,似乎也即将要解决了。 谢柏峥看不懂叶文彬的表情,十分有礼貌地问:“小侯爷,是有什么疑虑么?” 叶文彬还真的想了想,“那你能算到印慧和尚跑去哪里了吗?” 谢柏峥奇怪地看叶文彬一眼,他连长安县城都没出去过,上哪知道去? 不过既然叶文彬提起了,出于礼貌,谢柏峥也得同他聊几句:“小侯爷想必已经派人去原籍查过了?” 叶文彬摇头,“没找到人。” 虽然没找到,但这个思路是没什么问题的。印慧和尚要逃跑定然也是去他熟悉的地方,可他熟悉的地方或许不止陵安县。 谢柏峥道:“那慈恩寺呢,也查过么?” 叶文彬一听,顿觉疏漏。他赶紧叫来人,将事情都吩咐下去,可领命的叶英勇却面露难色:“小侯爷,可咱们一共才二十人,去宝丰县的兄弟们还没回来呢……” “人手不够了。” “您出门前公主娘娘就叮嘱过,教您多带些个人……” “好了好了。”叶文彬懒得听那些,本想叫县丞过来,可他一个正儿八经的小侯爷整天跟个县丞说话也不像样子,转了话音说:“陵安县知县何时上任,叫他今日之内来见我!” 叶英勇:“属下领命。” 叶英勇下去了,没多久陵安县架阁库中记载田亩税赋的黄页就被呈了上来。 这一项相关的数据复杂庞大,由县中的算手负责演算。这一算之下,众人骇然发现—— 慈恩寺所属的寺产如今已有数千亩之多。 整个陵安县的田产,几乎有一多半是属于慈恩寺的! 慈恩寺这座和尚庙,俨然已经成为了陵安县的支柱产业!霍靖川气到发笑:“照着势头下去,怕是田里犁地的驴都要会念经了。” “……你这表情,在想什么?” 谢柏峥悄悄看了他一眼,却有话不能说。对于任何朝代来说,财富过于集中都不是好事,因为那意味着资源掠夺,意味着普通百姓的日子必定过得水深火热。 第59章 那些成为寺产的田产,曾经大概属于成百上千户的百姓。 李三一家的悲剧,就是从失去土地开始的。可他家一开始甚至还是幸运的,可以成为佃户继续种地,那些不那么幸运的百姓呢? 他们的命运又会如何? “荒谬!”叶文彬显然对这个数字感到触目惊心,他怒道:“一个吃斋念佛的和尚庙有这么多地,长安县衙都是死的吗?户房呢,看不出来不对劲,不知道该上报?” “这……” 户房的胥吏觉得自己实在冤屈,他叫屈道:“回小侯爷,咱们户房只管钱粮税赋,这田税和粮税都足量交了,至于田产是王家的还是李家的,也不归小的们管啊!” 县衙各方的胥吏,都是世袭罔替的。他们平时做事连县太爷这个土皇帝都怎么放在眼里,这时见了钦差自然也敢辩一辩。 他说完就卷着袖子一缩,一副他也实在没有办法的样子。 谢柏峥十分震惊,这莫非就是皇权不下乡? 可这也没到乡这一级啊,他看向叶文彬,看他如何处置。 叶文彬:“……” 叶小侯爷打出生起就没见过这种泼皮,这人竟然还是朝廷的胥吏,可见平日都是怎么当差的!他当即就叫人将这胥吏的差服脱了,再换个明白人来回话。 说来也是凑巧,就在此时—— 叶英勇来报:淮安县令到了! 第32章 不当老婆32 三十二章 陵安县的县令名叫陈安元,时年二十七岁,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他出生于官宦世家,自小耳濡目染,是个极有成算的。 陈安元是上一榜中的进士,因未考中庶吉士,才选择外派为官。在地方熬几年,做出一些实际,自然有回京任职的机会。 可他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原本以他的官职,连知府都没机会见几回,如今却要与钦差一同审案。更何况这钦差,还是皇亲国戚。 陈安远上任之前打听过前任知县李荣斌任上的县试弊案,也听说了有个和尚原本是他县里的逃丁,不过陵安县早已发下文书要那和尚还俗。 陈安元估量了一下,觉得问题不大,迁怒不到他身上。 于是接到朝廷任命之后,陈安元便安排好陵安县的日常事务,带上他的师爷幕友一齐上任了。他才一进入长安县内,就被从天而降的叶家军团团包围了。 一个高个子的说:“这就是陵安县令?” 另一个的答:“现在是长安县令了。” 高个子的指责:“你这样说话,又有军匪习气了,回去又要被公主娘娘嫌弃。” 另一个不服气:“公主娘娘连咱们将军都嫌弃,你我这种泥腿子哪里能入她的眼!” 高个子“啧”一声,打量着陈安元说:“那这个直接拎去见小侯爷?” 另一个点头,于是两个人一齐把陈县令扛了起来。 突然发现自己腾空的陈县令:“……” 还有没有王法了! 怎么会有人当街绑架朝廷官员! 一阵狂奔之后。 陈县令被到带了长安县衙,而他的师爷幕友还牵着头一头驴跟在后面,茫然若失。 叶英勇一脸惊恐地看着险些没站稳的陈县令,实在很担心这位看起来十分弱鸡的陈县令也要吐。 他委婉地问:“陈县令可有什么不适?” 陈县令大为震惊:他们这么把人绑来,还好意思问他有何不适?他们自己就不觉得有辱斯文吗! 陈县令皱眉看着他们,十分嫌弃地想。 真是好野蛮啊,军中人。 叶英勇仔细端详后,确定这位陈县令大概没有要吐的意思,于是便放心地去报给小侯爷了。叶文彬正要找人回话,立刻就叫陈县令进去。 陈安元闻言一喜,小侯爷这样急着见他,想必很是看中他的。 陈县令整理了仪容,带着阿谀奉承惯的笑容跨步进去。 叶文彬此刻正在上火,甚至没有仔细看人。他直接把账册往陈安元的面前一扔,“陈县令好大的架子,朝廷谕令一日前便发下去了,怎么这时候才来上任!” 陈安元一肚子奉承话都被卡在嗓子眼。 他感觉自己简直比窦娥还要冤屈啊,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他们这些做文官的,没办法像那些军中野人有千里行军的本事呢? 他只是个文弱书生啊! 陈安元看了看这书房中的其他人,竟没有一个替他说话,怎么族中长辈都没教过人情世故么?他只能自己解释:“回小侯爷,下官……” 叶文彬此刻懒得听人说废话,听了个话音就打断:“我叫你看这黄页!” 陈元安忙低下头。 叶文彬看他这样子更来气:“在京城时也只听说过做官的搜刮民脂民膏,从未听说这当和尚也能使民不聊生,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陈安元听得心惊。 他颤颤巍巍地翻开黄页账册,一时间都有些晕字了。谢柏峥默默地把方才户房算手的演算结果指给他看,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数字出现在陈县令面前。 陈安元:“……” 天爷啊,这波冲他来的。 ……这会不会影响仕途啊? 不等陈县令想出什么听得过去的说法,缓和一下这令人窒息的场面,叶文彬已经在上首问:“陈县令看明白了吗?” 第60章 陈安元认命地点头:“下官,但凭小侯爷吩咐。” 叶文彬:“那还不快去?” 陈安元脑子都不会转了,他爹也没说当官这么难啊!他仿佛已经苍老了五岁,还是不明白:“去哪啊?” 叶文彬压着怒火:“去查这田产都是怎么得来的,该查抄的就查抄了。” “哦,是是是。”陈安元一头雾水地领了这么一个“听起来不仅要干大半年还要得罪人”的差事,内心充满了后悔。 他无助地看着小侯爷:“不知可否请小侯爷叫人把下官的师爷也扛……请来,我那师爷精于钱粮税赋,想必能为小侯爷鞍前马后。” 叶文彬满脸嫌弃地看着他,心想什么人都配替他鞍前马后了? 不过他开口之前,叶英勇就十分贴心地替他处置了。叶英勇一把将人拖下去:“我说陈县令,这都火烧眉毛了您怎么还磨磨唧唧的,赶紧跟我来吧!不管是您那师爷还是姥爷,只要您开口保准给您弄来!” “……” 书房中,静了一瞬。 叶文彬轻咳一声,不自然道:“家教不严,见笑了。” 谢柏峥无助地笑笑。 岂敢,岂敢啊! 这别的官员查案,可能是费钱费粮。叶小侯爷查案,倒是挺费朝廷官员的。一个黄知府还不够,又来了一个陈县令。 谢柏峥想了想,县衙中应该也没有他什么事了,他一介白身总留在书房重地也不合适,于是告辞道:“小侯爷若没有别的差遣,那我就回家去了?” 叶文彬听他这样问,倒还真没什么说辞拒绝,毕竟他再是朝廷钦差,也不能扣着人不让回家。如今已有了查案的思路,不管是找那印慧和尚,还是去僧录司找场子,亦或是清查慈恩寺的田产都够忙一阵子了。 只是虽然他确实事务繁忙,但刚用完人就叫人回家,也不是待客之道!电光火石之间,叶文彬想到了严徵。 严徵还留在县衙中,一是为了等叶家军将焦秀才所状告的“黄知府与人合谋县试舞弊”的这一陈年旧案相关的卷宗带来。二是为了等陈县令上任,一同将原本三五日前就该发案的县试成绩给张榜公布了,也好安一安长安县学子之心。 不过现在去宝丰县的叶家军没回来,陈县令又被叶文彬支使得团团转,恐怕一时半会抽不开身。 严徵作为提学官又有不能干涉地方政事的规矩,查案的事他不能插手,请他帮忙待客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正好谢柏峥是个读书人,想来往后也还是要下场考科举的,叫提学官多提点几句,于他实在不是坏事。 叶文彬当即笑呵呵与他道:“谢小郎君不必急着回家,只管留在县衙用午膳。我有一位姓严的师兄这两日对你亦是十分赏识,我来介绍你二人认识!” 姓严的师兄…… 所以…… 是那位先帝钦点的探花,当今圣上钦点的展书官,曾经的翰林学士,现任的学政大人严徵吗? 谢柏峥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叶文彬看他呆楞住,笑眯眯道:“怎么,高兴傻了?” 叶文彬前头那番说得虽然客套委婉,但是意思却很直白,就是叫他先与提学官打点好关系。不为别的,知晓一些提学大人的文章也是好的。 可是谢柏峥:“……” 他只想逃跑。 他知道叶文彬是好心,可他现在连县试也没过,他能跟学政大人聊什么?这就相当于小升初还没考过,就要跟省教育厅厅长讨论学术了? 还是那句话,他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小升初。 他和严徵一起吃饭能聊什么呢,场面一度会很尴尬吧。 比如说这样: “提学大人,盘中的这只鸡腿您吃吗?” “既然您不吃的话,不如就让给我?” “……” 然而谢柏峥婉拒无果。 叶文彬亲自带着他去找严徵,甚至严徵看起来还很欢迎。两人在一盘棋局前坐下,谢柏峥还没来得及拒绝,甚至没有人问问他会不会下围棋。 严徵便十分自然地问:“小友是执黑子,还是白子?” 谢柏峥很想说,他不会子。 正在他窘迫之时,霍靖川在一旁闲闲地说:“黑子。” 谢柏峥如逢甘霖。 他镇定地拿起了黑子,按照霍靖川的现场“教学”开始下棋:“严大人,那学生便先下一手了。” 严徵微微一笑,也落下一子。 叶文彬只稍陪了一会,见二人相处融洽便自去忙他自己的事去。他身负钦差重担,并不敢有丝毫马虎。 严徵好歹担了一个“师兄”的名头,好脾气地替人解释:“小侯爷急着破案,是因为宛承公主寿辰将至,他赶着回去尽孝。” 谢柏峥点头,从善如流地夸了一句:“小侯爷,至纯至孝。” 霍靖川:“……” 谢柏峥暗道一声糟了,他悄悄看向霍靖川,尽量用眼神传达:他真的只是随口夸一句,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霍靖川准确理解到了。 他勾起嘴角,仿佛随手一指:“下这里,严徵的棋艺一般,咱们让他一手。” 谢柏峥根本不会下棋,自然是听他的。 霍靖川解释:“严徵那位当代大拿的老师其实下棋就很一般,我父皇从前就很爱同那老头下棋,别的臣子都小心翼翼地想叫父皇赢得舒服,只有他竭尽所能也赢不了我父皇。后来听说他有个棋艺了得的学生,看来也还是不过如此。他们这些文人,就是爱吹牛。” 第61章 谢柏峥:“……”那你的棋又是谁教的? 霍靖川:“我猜猜,你是不是想问我的棋艺是谁教的?自然是我父皇,咱们大庸朝的先帝。” 正好,严徵也在问同样的问题。 他看着棋局道:“小友棋艺精湛,下一子便算到了十子,不知师承何人啊?” 谢柏峥:“……” 我说是先帝,您信吗? 第33章 不当老婆33【结尾新增300字】 三十三章 严徵满是期待与慈爱的目光下,霍靖川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你大胆说实话,我替我父皇收下你这个弟子,只是往后你便要叫我一声师兄了。” 谢柏峥:“……” 那他就会因为藐视先帝而被下狱。 谢柏峥只有苦笑:“严大人见笑了,学生班门弄斧而已,并无师承。只是学生自小性子跳脱,家父便随手丢一本棋谱给我,其实不过是想叫我懂得‘观棋不语真君子’,他是嫌我话多吵闹。” 严徵并不信他这番说辞,可他却知道有些高人收徒是不愿意声张的,只是为难谢柏峥还要编出这样一件趣事来哄他。 严徵本就随口一问,谢柏峥不肯说他也并不强求。只是他身为一省提学,若是下棋输给了一个县中学子,那岂不是闹了笑话。 于是只闲闲调侃两句,便专心致志下棋。 霍靖川看得一阵好笑,心想这严徵怎么和他老师的脾气一样较真,这盘棋恐怕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去了。 - 另一边。 新到任的县令陈安元连班房的衙役们都还未认全,连一杯热茶的待遇都没有混到,就立刻开始马不停蹄地干活。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他带来的那位精通钱粮赋税的师爷已经到了他身边,好歹有人能替他分担一二。 陈安元甚至有一些恍惚,他到底是来做官的,还是来坐牢的? 怎么他处理公务的时候还有重兵把守? 他悄悄看了一眼门外守着的高个子军爷,又想起自己是怎么被扛到县衙的,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不过他又得罪不起叶文彬,所以该做事还是得做。 陈元安在内心长叹,低头看着这催命的黄页账册,内心无比凄凉:钦差大人是皇亲国戚他得罪不起,可他不过是一介流官,难不成当地的豪强大户就能得罪得起么? 师爷也对着账册发愁,担忧地问:“太爷,您真要查这田产么?” 陈元安当然不想细查,钦差大人查完了案就回到京城去做富贵人了,他还要在通州府当官的,慈恩寺能有这样大的手笔,他哪里得罪得起? 陈元安异想天开地问:“咱们怎么查才能既把那位小侯爷打发了,又不叫太爷我得罪人?” 叶文彬并不知道陈县令竟然还心怀“两不得罪”这么大的志向,他亲自带着那几千份度牒,带着叶家军去了一趟僧录司——在县这一级,也叫僧会司。 僧会司虽然是管烧香拜佛这一摊子事的,但也没想过会招来这么一尊大佛,长安县僧会司的僧会慌里慌张地接待了这尊大佛,满脸天真,仿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文彬将几千份度牒往这位僧会面前一扔,僧会也只是惊讶:“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度牒?” 叶文彬冷笑一声:“本钦差奉旨查案,在县中的钱庄里搜出了共两千六百份度牒,你身为僧会理当管理一县的僧人,对此就一点也没有听说?” 僧会闻言愣了一记,也觉得自己冤枉:“大人,我虽是本县的僧官但到底也是个出家人,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啊!朝廷也只要我管理好本县二十位在籍的僧人,至于衙门里头的事,贫僧一个出家人怎么插得了手呢?” 这和尚说完,又撇了眼那一堆度牒,活像是叶文彬这个钦差仗势欺人要故意欺负他这么个出家人,故意污蔑他似的。 叶文彬原本对于出家人并没有什么坏印象,看了这个装腔作势的样子也心生厌烦:“你是说本县一共只发出过二十份度牒?统共只有二十位僧人?” 僧会满口答应:“正是!” 叶文彬:“那这么说来,这两千六百份度牒都是假的?” 僧会:“……” 百口莫辩啊。 叶文彬收回目光,“带去县衙,丢给那县令去审。” 叶家军动作自然麻利,可叶文彬却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掣肘。他这一趟出来办案见到的所有基层官员,一个比一个不称职,一问却还一个比一个更冤屈。 叶英勇看出他心烦,上前问道:“小侯爷,咱们还去慈恩寺吗?” 叶文彬揉了揉眉心,疲惫地点了点头。 慈恩寺距离县丞二十里,占的是个得天独厚、依山傍水的好地界。如果叶小侯爷看过对照黄册地图就会发现,寺产中的数千亩地都是上好的良田。 叶文彬带着人,一路打马前去。一路上,都十分热闹,他们拦了路人询问才知道,原来是今日慈恩寺施粥,只要去了都能排队领上一份。 那被问路的大婶还说:“这是惯例了,今日还有主持高僧亲自讲经呢!因咱们百姓去的多,县里的富户们都派了小厮、护院去帮忙,煮粥的米虽不是新米,可比咱们自家吃的可好多哩!” 叶文彬看着大婶那张被晒得发红的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吩咐叶英勇多给一些赏银。 第62章 叶文彬牵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一鼓作气骑马到了慈恩寺前。 叶英勇跟在他身后,倒吸一口凉气:“这慈恩寺怎么看起来比京城的护国寺还要气派?寺门前竟还有这样大一个道场?” 叶文彬冷着脸不说话。 他想起那为大婶的话,这哪里是施粥,这分明是当地豪强大户与寺庙沆瀣一气,故意阻挠他办案。 这些人眼中可还有王法,可还有朝廷? 慈恩寺主持普智和尚放下法会与百姓,亲自来与他见礼,端的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原来是钦差大人到访,贫僧这厢有礼了。” “只是不知,您有何贵干呢?” “若是没有要事,不如也听一听贫僧寺中的佛音,可以静心。” 叶文彬实在不敢相信,这秃驴可真能沉得住气。 叶文彬感觉自己出来这一趟,都快叫他这二十年的修养都耗尽了。他叫人拿出陵安县发下要求印慧和尚还俗的公文,开门见山道:“你庙里的和尚是逃丁,此事你不知晓?你要讲经我自然不拦着,只是要先将人交出来!” 主持普智连表情都没变:“叶将军麾下的将士前日才将印慧带了去,小侯爷今日怎么又来了?” 叶文彬道:“方丈若是心中坦荡,不如让我的人进寺里搜一搜?” 普智口念阿弥陀佛:“佛门乃清净之地,不好搜查。小侯爷久居京城,想来也不知民间疾苦,今日慈恩寺施粥于百姓,难不成要叫乡民们都饿着肚子等?” 叶文彬:“……” 叶文彬这一行带了十一人,另有县衙的捕快若干,为的是查清印慧和尚是否还在寺中,他想过会遇到阻拦,可没想到拦着他的人却是县中的百姓。 叶英勇见这二人僵持不下,灵光一闪地想起在县衙时那位谢小郎君同他说过的话。当时户房的算手才把慈恩寺的寺产数量算清,他家小侯爷震怒不已,他正想着可别气出个好歹,要不要去劝一劝。 他正纠结时,谢柏峥悄悄同他说:“你家小侯爷若是今日去慈恩寺,恐怕你要提前做些准备。” 叶英勇:“什么准备?” 谢柏峥:“准备一个叫慈恩寺不能不放人的说法。” 叶英勇:“那是什么?” 谢柏峥:“他虽是逃丁,但又不是孤家寡人,把那和尚的家人也带上。如果来不及,就带一个假的,去戏班子里找个嗓门大的,只管在慈恩寺面前哭嚎,叫慈恩寺还人。” 叶英勇:“……” 叶英勇见状,跟属下使眼色,叫他们把人放出来。 于是,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走上前来。 当着所有的乡民、县中富户的护院小厮们、还有慈恩寺的主持、僧人的面,大声嚎哭起来:“儿啊!你可能听到为娘的话?” “你十六岁就叫这秃驴带走,他说你有悟性该侍奉佛祖左右!自此你是有家不能回,有爹娘不能见!” “前年!你爷父走了!” “去年!你祖母也走了!” “今年!你父亲也卧床不起,只想见你最后一面!” “儿啊!那该杀的秃驴为何就是不愿放你回家!”这女子的声音洪亮,深谙如何语出惊人,如泣如诉之后冲上前指着那普智和尚,恨恨骂道:“只是竟不知,我儿究竟是侍奉在佛祖左右,还侍奉在这秃驴左右!” 众人:“……” 她说了什么??? 普智已经得道高僧很多年了,又因他是慈恩寺主持而受人推崇,此事被人指着鼻子骂,简直是奇耻大辱! 普智怒道:“哪里来的泼妇在这里撒野!” 叶文彬此刻气终于顺了一点,添油加醋地说:“自然方丈你的爱徒,印慧的娘亲了。” 普智气极:“她根本就不是……!” 叶文彬此刻又变得好脾气:“怎么会不是呢,本钦差担保这便是印慧和尚的娘亲。可怜呐,老父亲卧病在床只希望他能回家看一眼,方丈您这都不愿意放人么?” 普智:“……” 含血喷人,亘古奇冤啊! 一旁,叶英勇也在努力。他大声:“乡亲们,这妇人也不容易,大家伙帮着找找吧,有谁认识印慧和尚么,见过他的都帮着一起找一找啊!” 这下大家也不急着排队领粥了,齐心协力地开始找人。 一个五岁孩童眼睛最尖,指着寺院门口的大钟:“他藏在那里!” 叶文彬轻轻打个手势,立刻有叶家军将人迅速捉拿。叶文彬十分泰然道:“印慧连袈裟都不穿了,这是想好要还俗归家了?” 叶英勇找来的那戏班女子做戏做全套,泪流满面地上前:“我苦命的儿啊!虽然你爷死了,奶也去了!如今你爹爹也病得快死了,但是娘还在啊!以后咱们娘俩相依为命,再也不伺候那群秃驴了啊!” 印慧:“……” 他全家都活得好好的! 这女人是谁啊! 印慧想反驳,但是嘴早就被堵住了,他求助得看向待他最亲厚的主持师父,可是普智现在连一眼都不敢看他。 他是个出家人,但也是要名声的! 如今被这么多人揣测与印慧的关系,他哪里还敢再看! 真是可恨! 今日这些百姓原本是普智故意为之,为的是叫不知天高地厚的钦差知难而退,可不是为了丢人的! 这钦差小小年纪,手段竟然如此恶毒! 第63章 叶文彬欣赏了片刻普智那一张“怒火攻心”的老脸,这才心满意足地留下一地窃窃私语的百姓,带着印慧回县衙去了。 回程路上,叶英勇见他心情好,主动凑了过来。 叶文彬:“干得不错,谁给你出的主意?” 叶英勇:“回小侯爷,是谢小郎君。他说慈恩寺主持这种高僧,都要脸!” 叶文彬:“……” 虽然缺德,但是痛快。 叶文彬:“你也不错,自去找叶森领赏。” 叶英勇:“多谢小侯爷!” - 长安县衙。 霍靖川与严徵的那一盘棋,竟然还没有下完。下棋的人看着都不急,严徵身后的小厮要急死了。 到时间传膳了,他家大人吃不吃啊? 谢柏峥看见了,便提醒道:“严大人,您身后那位小哥似是有事要禀告,学生不敢耽误大人处理公务,要不咱们这棋就下到这里?” 严徵根本没有公务要处理,只是经人提醒才注意到时间已近午时,意犹未尽道:“也好,咱们先去用膳,回来再接着将这棋下完!” 霍靖川:“我还当这姓严的终于看出来自己要输了,本王是真的黔驴技穷了,十子以内他必输无疑了!” 谢柏峥:“……” 黔驴技穷是这么用的? 谢柏峥无奈,只好再想个法子婉拒。不过还是先吃饭再说,既然提学官大人盛情邀请,不如就趁机体验一下古代公务员的私厨。 京中各级别衙门的供餐都有定量标准,比如三品堂官的标准是菜七盘、面两升、羊肉五两等等,过节的时候还另有加餐。 到了地方县衙却反倒不需要讲究那些,一切都看县中主官的喜好。长安县衙中自然没有珍贵的菜肴,哪怕是有叶小侯爷这么个不差钱的主在,也仅有些鸡鸭鱼肉和一斤盐酥小黄鱼,至于河鲜一类定是没有的,倒是有两盘腌菜提鲜。 两人方才坐下,还未开始动筷子,便听人说叶文彬回来了。此行顺利将那印慧和尚捉拿回来,叶文彬正高兴,看见谢柏峥就想起他出的主意,更舍不得放人回家了。他吩咐:“去温一壶清酒来,我与谢小郎君对饮。” 霍靖川如临大敌:“他凭什么?” 谢柏峥也意外道:“小侯爷将那和尚捉拿归案却不审他么?” “自然要审。”叶文彬道:“只是如今尚有一事未明,需得等那县令将慈恩寺的田产来历查清,找到了赃银便好办了,这不是你说的么?” 谢柏峥点头,并没有开口给小侯爷泼冷水,但心中想的却是陈县令与他那精通钱粮税赋的师爷,加上县衙户房中的两名算手,四个人大海捞针也不知会查出个什么结果? 再者说,叶文彬捉拿印慧归案自然是为了查私卖度牒一案,可一开始谢柏峥叫张挽舟去查印慧的原籍,其实是为了李三的妹妹。 叶文彬能等,李三他二人大约是等不了的。 谢柏峥刚想到这里,便听到县衙外登闻鼓的声音—— “咚咚!” “咚咚!” “咚咚——” 鼓声顺着清风传遍半个长安县城,哀恸闷响的声音仿佛敲在了人心上。 谢柏峥几乎能想像李三击鼓时是如何孤注一掷。历经数月,慈恩寺中的那一缕冤魂总算等到了申冤之日! 第34章 不当老婆34 三十四章 李妹儿去世时,才十三四岁。她虽出身农家,但生于太平世间,父母疼爱、兄长友爱,原本该过着祥和安宁的日子。 不过就在两三年间,家中接连遭逢变故。只是好在他的父兄都是实诚人,干活很卖力气,所以成为佃户的日子过得也没想象中那么难。 更何况李妹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吃不饱饭也不会哭闹。 因此她心中最大的苦楚其实是—— 他的父亲李四是为了她,才去替别人服劳役的,因为她该到出嫁的年纪了,李四想给她买一支钗环做嫁妆。 这不是本地的风俗,只是李四想给她,想叫李妹儿知道即使没了娘,她也不比别家的姑娘差。 一开始,李妹儿是不知道这些的。只是她听闻河工苦累,还特地去看望过李四,也因此知道了李四是替一位叫赵光明的人服劳役。 只是河工催命,再回到家时,李四便只剩下半条命了。 即便只剩下半条命,却也没完了把买来的素钗放到李妹儿手里。 颠沛流离,困苦一生。 李妹儿随着哥哥上了慈恩寺做长工,她在后厨做一个烧火丫头。她长得瘦瘦小小,很不起眼,因此和尚们说话谁也不会特意避着她。 机缘巧合之下,她又听到了赵光明这个名字。 原来,那印慧和尚正是赵光明。 虽然陵安县衙与僧会司互不管辖,但陵安县发下公文要他还俗一事,还是叫他心烦。为彻底解决这事,印慧想出了一个恶毒的主意。 他要找人替他去服劳役,然后用赵光明这个名字死在河工上。 为此他花了很多银子,买通了很多人,就是为了保证再无后顾之忧,可他没想到李四命大,竟然成功逃出来了。 李四死在了自己的家中,赵光明依旧是逃丁。 李妹儿却成了慈恩寺的烧火丫头。 得知真相的李妹儿开始寻机接近印慧,她无数次握紧手里的那一支素钗,想要杀死印慧为父亲报仇。 第64章 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印慧轻而易举就能制止她,甚至还能以她取乐。 李妹儿最终没能为父亲<a href=https:///tuijian/fuchou/ target=_blank >复仇,可冥冥之中她还是等来了伸冤的机会,他的兄长李三,为她振臂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一响,县衙自然要开堂审案! 这一案的诉状是早已经写好的,张挽舟将诉状呈于堂上,他生怕新来的县令不晓得案件的底细,又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张挽舟道:“县尊大人,赵光明逃丁在前,买通户房书手改换劳役在后,且他既出了家却又□□妇女,实属最大恶极!” “请大人,为无辜枉死之人做主啊!” 张挽舟诉状说完,抬头看向今日坐在堂上的县令陈元安。陈县令上任不到一天,这已经是他经手的第三件大案。 其一,是清查慈恩寺的寺产。 其二,是查僧会司与私卖度牒案的关联。 其三,便是这个逃丁和尚□□妇女。 三个案件都与那和尚庙有关,也真是邪门了。陈县令忍着牙疼似的表情,看向堂下:“印慧和尚逃丁一案已经查实,本县也早已发下公文,你所告不假。可你诉他□□妇女,却也要有实证,妇女在何处啊?” 陈县令这一问,勾起了李三最痛苦的回忆。 他走上前:“回大人,草民李三,这和尚害的正是我那可怜的妹妹。今日,我将妹妹也带了来,请大人允准上堂!” 陈县令脱口而出:“那李妹儿不是死了吗?” 李三道:“草民带来了妹妹的棺材,请大人开棺验尸!” 陈县令:“……” 陈县令冷汗都要下来了,他是真没想到长安县民风竟如此强悍。只是他人虽在堂上审案,却晓得叶文彬在公堂后的花厅旁听。 印慧是钦差大人亲自带回来的,这案子岂容得他随意敷衍。 陈县令只好叫人搬了棺材上堂,又传来坐婆与稳婆验看女尸。 因是女尸,故而在堂上辟出来一处,拿帘子遮了,仅由仵作和两名婆子验看。原本是要费些时候的,可棺材才打开,稳婆就苦着脸出来了。 稳婆大受惊吓,哆哆嗦嗦跪地回话:“回大人,那小娘子的尸身不必验看了。那棺材里,出现了棺材子,就在女子的产门之下!” 陈元安问:“那孩子还活着?” 稳婆回道:“死了,早活不成了。” 陈元安闻此,也感到不快,觉得那女子实在可怜。 此时,又有仵作与坐婆出来回话,证明李妹儿生前定遭受侮辱,身上大小伤口深浅不一,想来必遭逢极大苦楚。 这样看来,事实便是李妹儿被凌辱致死怀孕了,一尸两命! 这一桩案子还未开始审,就出现了这样令人始料未及的沉重变故。一旁的李三已经痛哭不止, 陈县令只好先问另一边:“赵天明,李妹儿腹中胎儿可是你的骨肉?” 赵天明自然不愿意认,他答道:“回大人,那烧火丫头还没嫁人腹中便已经有孕,可见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小娼妇和什么野男人生下了崽,难不成要污蔑到我这出家人头上?” 李三听他这一番胡言当场崩溃,他根本不该浪费时间在衙门告状,直接把这和尚打死算了!张挽舟费尽力气才将人拦住,才抬头就听见陈安元问:“状师,李妹儿虽身怀有孕,可是如何证明这孩子是赵光明的呢?你们可还有旁的证据?” “一个和尚庙的烧火丫头怀了孕,大人不问罪却要找苦主要证据?”张挽舟只敢在堂下小声反驳一句,可也不晓得如何证明,他是讼师又不是捕快,查案又不归他管! 陈县令敲一把惊堂木,正要呵斥,却见一位书生从侧门进了堂上,一路上竟然还有叶家军替他开道。 陈县令看见叶英勇那张脸就心生畏惧,只好堆起笑脸问:“可是小侯爷有何吩咐?” “哦这倒没有。”谢柏峥道:“小侯爷怕我听不清,才叫我出来的。县尊大人不必介怀,您继续审案就是。” 陈元安不晓得这书生的身份,却看得出来叶文彬待他很信重,因此也不敢嫌人家胡闹,甚至还很和气地应了声:“噢,那你……” “不过县尊大人……”谢柏峥说着瞥了在公堂上跪着的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赵光明,担忧道:“我听人说‘棺生子’最为不详,能破坏一方风水的。学生略懂一些杂学,也晓得一些破解之法,需要将棺生子移出来,再请些个跳大神的、练巫术的将这小鬼捉住塞进陶罐里折磨够了,再将灾厄转到小鬼身上,保那小鬼下辈子遁入畜牲道!只是这样做,却是要绝了他家的子孙运,接不住这一个儿孙,往后也就只能断子绝孙了。” 这一番话却一字不落地落入了赵天明耳中。他是个和尚,却不是个真六根清净、吃斋念佛的和尚,连太监都爱认儿子,更不要说他这个假和尚了。 他逃丁出家,其实不过是想占一个和尚不交税的便宜,没真想普度众生。 他恼恨地看向谢柏峥,却听到对方说—— “只是想来却是无妨的。”谢柏峥道:“和尚堆里想来都是要常伴青灯古佛的,往后还能不能有孩子也没什么打紧的。” 赵天明气毒了:“竖子何敢!公堂之上说这样的话,你也不怕有损阴德?” 谢柏峥不大在意道:“印慧和尚还不愧是普智方丈的爱徒,如今身陷囹圄却还想着要劝人积德行善。既然这样,那就请印慧大师闲来有空替我念几遍经,叫那小鬼将来做了畜牲,有了别的畜牲爹,也千万不要迁怒于我。” 第65章 谢柏峥说这话时,其实并没有什么“敬重神佛”的意思,他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激怒赵天明。这假和尚未必真懂得什么禅机,但是日日在寺庙里,多少会沾染一些习气。 赵天明果然被激怒:“……你!!!” 赵天明刚起半个身,就被压了回去。 谢柏峥想说的话已经说完,拱了拱手后退开几步,看赵天明作困兽之斗。 陈县令审讯的本事实在很一般,但毕竟赵天明心中并不磊落,问起来也不是铁板一块,看这样子两人再多辩上一个月就能互相引为知己了。 谢柏峥只好去看仵作验尸的报告,验尸记录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棺材中竟然还有陪葬之物。 谢柏峥拿起一支素钗问:“这是李妹儿的?” 仵作自然不清楚,便只能去问李三。李三好不容易停下来,看着这素钗又要哭:“这是家父留给妹妹的遗物,原本是要充作嫁妆的。我妹子宝贝得很,平日里连我都不给碰,怕脏了还整日里用布巾缠着,她这样喜欢我自然要放到棺材里陪着妹儿。” 谢柏峥直觉有问题:“可这包钗子的布条怎么有血?” 李三被问懵了,道:“沾到的吧……定是那和尚欺辱妹儿时,她受伤了流的血……” 谢柏峥看着血迹的模样并不像李三说的那样,便小心翼翼地动手将布条摘了下来,张开一看这竟然是—— 一封血书! 上书只有四个字:印慧杀吾父! 李妹儿大约是不识字的,这血书写得歪歪扭扭大小怪异,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才从不同人口中问到了这五个字。 她决绝地写下的这五个字,恐怕就是她的绝笔信。 因为藏在住处不安全,所以只能藏在她每日带着的,她的心爱之物上! 只可惜机缘巧合,竟然到今日才公诸于世。 李三的话音被这一封血书打断,他不可置信地问张挽舟:“张先生,我妹子写的是什么!我看不懂!” 张挽舟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柏峥却已经跨步上前道:“县尊大人,李妹儿血书中说是赵光明杀了她的父亲李四。李四是佃户,原本并不应该服劳役,定是陵安县户房的书手包庇,收受贿赂,才叫李四顶了原该服劳役的赵光明。若李四死于河工并非意外,那便是被人合谋杀害!” 这一桩案件顷刻之间,又多一条人命! 陈县令不敢轻忽,即刻写了牌票命令人将户房的书手押上堂。 叶英勇亲自前去捉拿,不消半个时辰便将人从陵安县捉拿归案。 这书手被抓了上堂便知道事情败露,不等陈县令多问,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虽是胥吏,却也贪腐惯了,面目间可见油滑习气。 户房是县衙最要紧的班房之一,赋税徭役都要经过书手,书手动手一勾,便决定了百姓们的命运。 百姓们当然都不愿意服徭役,因为不仅要他们干活,而且还不管饭。尤其是河工这样的劳役,去一趟丢掉半条命都不算多严重,扛不过去没了命的也不在少数。 于是便诞生了“买闲”这样的交易,不想服役的人送上钱粮贿赂书手,将他的名字一勾。替代服役的人上岗以后,也能得到一笔报酬。 可谓是三赢的局面。 只要该给朝廷做的活都做完了,谁也不会来翻这种旧账。 可赵光明心黑,还多花了一笔银子贿赂河工的管事,叫他把最重最脏的活都给李四去做,为的就是要李四顶着他的名字去死,要凡尘俗世间没有他这个人。 正因他的贪,才惹下了今日公堂上的两起冤案! 陈县令听那书手说完,气得拍惊堂木的手都哆嗦,愤恨道:“书手王平竟如此胆大包天,如实招来,你可还有旁的同谋?” 陈县令倒不是在装腔作势,他平日里便恨极了这些胥吏的阳奉阴违,这些人仗着世袭罔替,全然不将他这长官放在眼里。 那书手原就是陵安县的,也知晓几分陈县令的脾气,服软得快:“回太爷,那和尚为了感谢他咱们县里的主簿大人,还给主簿大人房中小妾的娘家兄弟早夭的外甥配了一门冥婚!听说是个刚死没多久的黄花大闺女!” 叶英勇又跑了一趟把主簿带了来。 那主簿姓高,一是个老油条了,见到堂上的印慧和尚便想是不是那门冥婚配得不好,堂中又摆着棺材莫非是那女子的家人闹上来了? 他一上堂就开始套近乎:“太爷,不知传属下来此有何要事啊?” 这两位陵安县衙的同僚,在长安县公堂相见,陈县令却不打算给什么面子:“印慧和尚给你家亲戚配了一门冥婚,可有此事?” “是。”高主簿陪笑道:“不过礼法都是齐全的,三书六礼一样不少!不知是不是那小娘子的兄长后悔了,想再多要一些银子?” 陈县令问他:“如此说来,你还晓得那女子的身份?” 高主簿道:“这是自然,不知底细怎好婚配。那女子姓李,是一个农家女,家中父母双亡,却还有一个兄长倒不算是六亲断绝……“ 陈县令听得越发耳熟:“这女子叫李妹儿?” 高主簿道:“正是啊!不知,这女子是否有什么不妥?……不瞒太爷,我那亲戚家是下了聘礼的,若是货不对板,就请太爷将那二十贯钱还来!” 陈县令冷笑一声,对着装腔作势的高主簿道:“你且看看,那边藏着的是谁?” 第66章 高主簿往陈元安所指的方向看去—— 原来是方才指认高主簿的算手因后怕,而在公堂上躲了起来,刚好躲到了人后,叫高主簿一时没看见。 高主簿:“……” 陈县令丢下令牌:“高通知!你勾结户房算手王平暗箱操作买闲,你可还有话说?” “再有,河工管事牛昶,已经承认他收人钱财,故意谋害村民李四的性命。堂下主犯赵光明,你贿赂朝廷官员、买凶杀人、□□妇女,你认是不认?” 高主簿:“……” 高主簿看向王平,王平吊着个驴脸,面如死灰地点头。他的意思是:认了吧,这和尚就是什么都干,大伙都已经招了! 高主簿认清形势,赶紧伏地跪下。 陈县令一拍惊堂木:“赵光明,你还不认罪?” 赵光明再无辩驳的可能,陈县令依照律法将涉案之人全部关押,这一桩案件事涉两条人命,却再也没有任何不清不楚之处。 原本到这里,只需陈县令将卷宗提交至大理寺等待判决即可,已经可以退堂了。 可谢柏峥却站了出来: “县尊大人,请判李氏女的冥婚无效。李妹儿为父亲复仇而亡,如此纯孝之人,请大人叫她清清白白地上路罢!” “如此世间便少了缕冤魂,而多一份清明!” “就依你所言。”陈元安转向李三,好声好气地说:“你妹子的冥婚不作数,你将她带回去好生安葬了吧。此事虽非本县所为,但却是我底下人作出来的孽,本县自掏腰包给你五两银子,将李妹儿好生安葬了吧。” 说完这一句话,陈县令深吸一口气,这桩案子审得跌宕起伏,可他身为父母官自由为民请命的职责所在,他拍下惊堂木:“退堂!” “好!!!” 围观审案的百姓们大声叫好,这个案子不像是上回县试舞弊案那样很多话老百姓们都听不明白,这一回不仅抓住了杀人、□□妇女的罪犯,更还了可怜的小姑娘清白,简直大快人心! 本案苦主李三跪地,泣不成声,他今日猝不及防地知道了父亲死亡的真相,可他的妹妹却不必再死得不明不白! 他真心诚意地跪在地上:“多谢,青天大老爷!” 直到看热闹的百姓尽数散去,李三才在张挽舟与谢柏峥的搀扶下走出了公堂。他妹妹的棺材叫人抬着,紧随其后。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轻轻地跳跃在地面上,打在了棺材上。 谢柏峥拿了叶英勇递过来的伞,正要替李三撑起来,却见李三忽而抬头望天: “真好啊……” “妹儿出生那天也下着这样干净的雨,真好!她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走!” “这雨下得真好啊!” 第35章 不当老婆35 三十五章 这一场雨下了许久,谢柏峥撑着油纸伞到家时,沾了满身的潮湿雾气。如今家中一切安宁,也没有什么烦心事,祖母便带着母亲一起坐在廊下纳鞋底。 谢柏峥收起伞,也凑了过去。 家中的小炉正煮着茶,他刚好借着烤火,祛一祛他身上的潮湿气。 祖母笑着问他:“听说你又去帮县衙的大人破案了?” 苏氏也跟着说:“是咱们那日在衙门口碰见的那个年轻人,欺负他妹妹的贼人抓到了吗?” “已经抓到了,最迟下个月朝廷的判决就该下来了。”谢柏峥耐心回答了,才奇怪道:“祖母与母亲在家中,怎么消息也这样灵通?” 祖母笑笑:“你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出了名?” 谢柏峥却没再开玩笑,而是与祖母商量:“祖母,那李妹儿身世可怜,家中如今只有一个哥哥替他操持身后事。若是您不忌讳这个,我就叫李三上门来请教您该如何送李家妹子最后一程?” 祖母听了,表情怔松道:“我这把年纪了哪来这样多忌讳,你只管叫他来找我。生生死死的,都是命数,行善积德才是正理!” 谢柏峥拱手道:“祖母说的是,孙儿受教了!” 祖母吃不消他们读书人这一套,微笑着赶人:“瞧着时辰你父亲就该回来了,你再不回房看出,可就要被他拿着戒尺撵了!” 谢柏峥想到便宜爹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告饶:“这就去,这就去!” 只是很可惜,四书五经谢柏峥是一本也没看过。 他只能将原主的书全都拿出来理一遍,却根本没有什么要翻开看的心思。主要是他确实不晓得,这科举考试究竟要先学哪一本? 看这些书,甚至不如多看两眼霍靖川。 霍靖川从雨里走到他房中,神奇道:“真没想到有一日,我竟然能这样风吹不着,雨也淋不着。” 谢柏峥回头,单手搭在椅背上,与他闲话:“那自然是因为你如今不是肉体凡胎。你到这长安县算来已经有四五日了,没感觉到什么特别的异样么?” “王妃你这话说得不对,本王不是到长安县,是到你身边。”霍靖川纠正完,又仿佛真的认真回忆道:“并没有什么特别,只觉得……身轻如燕。” 谢柏峥敬佩他的豁达:“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活着做王爷不舒服么?” 霍靖川却只笑道:“本王与王妃在一起也很可心啊,比如今日这一场庭审,王妃当机立断拆开血书为李妹儿伸冤时的样子,当真十分耀眼。” 第67章 谢柏峥对直白的夸奖过敏,转移话题:“说来今日公堂之上,陈县令倒与我想得不同,他还给了五两银子要李三好好安葬李妹儿……可见第一印象有时也不准确,我先前还担心他要将那慈恩寺的田产算成一笔糊涂账。” 霍靖川:“……” 谢柏峥:“怎么?” 霍靖川“啊”了一声,摇头:“没什么,本王只是在想,算到何种程度才不算是一笔糊涂账。那慈恩寺建立伊始至今已有二十多年,虽不至于桑海桑田,但足够物是人非了。” 谢柏峥正问他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可走廊外的祖母却在忽然大声说起话来。谢柏峥回头往窗外一看,原来是谢教谕回来了。 他赶紧随手拿起一本书,又随意翻开一页。 谢柏峥半张脸藏在书后往外看。 祖母正与谢教谕说话,还没说几句,谢教谕便狐疑道:“那小子呢?是不是没有老老实实在家中看书?” 谢柏峥赶紧在房中答:“看着呢!” 苏氏也过来:“夫君疑心孩子做什么,他送了婧儿归家,回来之后便就在房中老老实实看书,连午膳都没有吃。” 苏氏这话说得一个字都不假。 谢柏峥的确是回来就看书,只不过回家晚了一些,先是被叶文彬叫去,又和严徵一起下了棋,最后还去了县衙的公堂。 至于没有吃午膳,则是因为在县衙吃的。 谢柏峥无奈地叹气,苏氏这样说都是为了他,这算不算也是一种为母则刚? 霍靖川倒是听得很有趣:“你母亲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不过,为何不同你父亲说是被叶文彬叫去县衙了?” 因为有一件事,谢柏峥还没搞明白,他问道:“你觉不觉得叶小侯爷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 霍靖川客观地说:“他起初到那包子铺找你时,确实是故意找茬,不过到了县衙之后态度算是还可以吧?他就是这样喜欢在人前装腔作势。” 谢柏峥不赞同:“可他是小侯爷,用这种连你都觉得还可以的态度对待我,已经能算得上是礼贤下士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说我勉强只能算是一个读书人,父亲也只是县学的教谕,叶小侯爷哪怕对我颐指气使,旁人也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再者说,叶小侯爷即便是要答谢我为他办案提供思路,有必要送给我一份,引荐本省提学官这样的大礼吗?” “所以我猜测其中定然有别的缘由,只是一时想不出。” 霍靖川听了却笑,谢柏峥怎么竟然真不知道自己招人稀罕,这得亏是不在京城,否则即便是把御林军拉来,也挡不住给他送拜帖的闲杂人等。 不过既然谢柏峥真心实意地在发愁,那么他也就真心实意地问:“这么说,你是怀疑与你父亲有关?” 谢柏峥的确这样猜测过,但从谢教谕的仕途来看,他在朝中应当并于贵人赏识。 谢柏峥无奈道:“我父亲出身耕读之家,自幼年起便与祖母相依为命,中举后又在这小县中做了十年教谕也未见升迁,并无过人之处。” 所以说—— 叶文彬到底为何那样? 谢柏峥手里的书不知何时已经掉在了书桌上,谢柏峥忙捡起来,而后慢慢抬起头,面露难色:“父亲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谢教谕手中又拿着戒尺:“今日可曾背了什么书?” 谢柏峥:“……” 果然,不能背后说人啊。 - 另一边,长安县衙。 叶文彬看完了一场审案,难得和颜悦色地赞许了陈知县几句,转眼又把人打发去干活了。为了这个,他还得去跟严徵解释一番,毕竟陈知县忙着查案,就没有功夫理会县试张榜一事。 不过县试到底也不是小事,那便只能叫严师兄今日晚一些睡了。 叶文彬找到严徵,发现他竟还在看棋局。他二人在京中时并不算熟识,叶文彬奇道:“严师兄怎的还翻出棋谱来看了,没想到师兄这样喜好棋艺。” 严徵见他过来,请他坐下后才解释:“小侯爷有所不知,这是我与谢小友下棋留下的残局,当时我竟懵然不知,闲来无事再看才发现我早已败局已定。只是,我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输的呢?” “哦,他下棋竟也这样好?”叶文彬颇有兴致地凑过来看,只是见到棋局以后,他脸上的笑容却一点一点收了起来,久久不言。 严徵见他神情有异,奇怪道:“小侯爷,怎么了?” 叶文彬摇头,神情似有一些怅然:“没什么,只是发现我这位表弟下的棋,颇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 严徵闻言点头,这就对了嘛!小侯爷的这位故人定然就是指点谢柏峥棋艺之人了! 他期待地问:“不知小侯爷说的,是哪位高人啊?” “高人?”叶文彬皱眉,语中十分嫌弃:“不过是一个整日里叫人操不完心,风流浪荡的败家子罢了” “他如今……” “罢了,我与严师兄对弈一局罢。”叶文彬道:“严师兄看看是我下棋好,还是那位高人下棋更妙?” 严徵:“……” 就挺突然的,但是他依旧不知道高人是谁啊! 第36章 不当老婆36 三十六章 叶文彬与严徵的这一盘棋,下到深夜才散。 “小侯爷您不是有话跟严大人说么,属下瞧您怎么就光顾着下棋了?”叶英勇跟在后头,打着呵欠提醒:“是不是忘了?” 第68章 叶文彬:“……” 难怪他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办。 叶小侯爷虽然是京城最为人称道的世家子弟,但是偶尔也不讲理,想来想去觉得这事得怪那霍靖川。他摸了一下时辰问:“陈县令还没算完账呢?” “是啊!”叶英勇道:“我瞧那账册摞起来都得有好几人高,要说这陈县令也怪繁忙的,才审完案子就继续和他那师爷去算账了。” “哦那么……”叶文彬原本是要派几个人去帮忙,可他这次带的都是叶将军军中的人,能识文断字都算是格外精英了,精通算学的是一个都没有,于是话音一转:“你去告诉陈县令,他身为一县父母官,殚精竭虑为民除害本就是应当应分的,只要在两日以内将慈恩寺的田产账册算清楚,那李妹儿一案就不治他御下不严的罪了!” “另外再送一支上好的野山参去,叫他今晚就别睡了。”叶文彬装完大尾巴狼,甚至还颇有些忧愁地叹道:“虽说查案重要,但这县试成绩也早该张榜公布了。” 于是当夜,陈县令便收到了一支百年野山参和叶小侯爷对他的殷切期盼,他第一次感觉科举入仕可能是一个骗局,怎么官场险恶至此竟然比当初读书还苦! 陈县令感激涕零地收下了野山参,当场拔下两根须把师爷给摇醒,并转告了小侯爷的最新指示。 师爷还没有开口说话,嘴里就被塞了两根野山参须。 师爷:“……” - 叶小侯爷不肯放人,派去宝丰县的叶森等人也还没回来,严徵这个提学官终于坐不住了。按照以往的惯例,三月就该府试了,可通州知府还有个被告曾在任宝丰县时合谋县试舞弊的弊案在身,也就是说: 第一,长安县的县试成绩该发案了。 第二,宝丰县舞弊案要在府试之前查清,黄知府最好是清白无辜,这样才能继续担任通州府试的主考官。 第三,若是焦秀才的所告属实,那下月通州府试该由谁来担任主考官?通州府下辖倒是还有两三位知州,可历来哪有知州单独任主考官的?此事,恐怕还得继续上报朝廷。 如今已经二月末,留给严徵的时间并不多了。 顿感时间紧迫的严徵,这日一大早便提起笔写折子,连往日最挑剔的茶都不挑了。 严徵家的小厮与叶英勇凑到一处,嘀嘀咕咕说半天都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严家小厮到底是文臣家里的,心思更细腻一些,一语道破真相:“要我说啊,还是昨日你家小侯爷引荐同谢小郎君一起下棋闹的,前一日下午便开始拿着棋谱茶饭不思,昨晚同小侯爷研究了那残局以后,今日连棋盘都不愿意见了,一大早便吩咐我往后不要再拿出来。” “是么?” 叶英勇有些不信:“可我家小侯爷本来也不爱下棋啊,也就是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总输给庆王,输一次就三天不说话,公主娘娘怎么劝他都不听。” 严家小厮:“你看吧,我就说是因为输惨了。” 叶英勇坚决维护自家小侯爷:“就不能是你家严大人和我家小侯爷都是一片拳拳爱国之心,所以才将玩乐丢到一边?” 严家小厮:“……” 两人不欢而散,文臣与武将果然没有共同话题! 同样着急上火的还有长安县的学官们。 这一年的县试闹出了舞弊风波,甚至连县教谕、训导都受牵连,实在令本县学子们惴惴不安,乡绅父老们更是日日要问,县试究竟何时发案? 可县学递了帖子去问,陈县令却迟迟不回复,于是又将帖子递给了提学官大人。严大人倒是回复了,叫他们静候通知。 本县学官官复原职第二日,县学的门槛都快要被踏破了,三月府试在即,县试迟迟不发案,考生名单该如何选定? 提学官们各个满腹担忧地回了家。 谢教谕更糟心一些,他家还有一个县试注定落榜的没出息的儿子。可他才拿着戒尺问了一句,就被老娘和夫人叫走了。 一个说:“你从前读书时也未见你日日手不释卷,你何苦总逼着他?若是我孙儿再从考场里被抬出来一次,你不光是要没了儿子,也要没了娘了!” 另一个说:“夫君也太着急了些,咱们家峥哥儿还有三年才及冠,你自己不也二十一岁才考上举人么?” 谢教谕被这三言两语气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当年二十一岁去考的是乡试,可他家这个没出息的考的是童生试,连县学的门槛都未踏进去,他自己就不知道着急吗? 他这个年纪读书还没读出名堂来,鸡都快醒了他还睡着,他怎么睡得着的? 谢柏峥见谢教谕脸色不好,赶紧起来卖乖:“原来父亲二十一岁已经是举人了,儿子实在惭愧,父亲还请放心,我今后一定好好读书,争取早日考过……县试!” 谢教谕拿着戒尺,指着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怎么有这样不成器的儿子,他到底是怎么好意思说县试的! 谢柏峥连“县试”都是硬着头皮说的,今天之前他也不知道便宜爹原来也是个二十一岁就中了举的学霸。 那么年轻,怎么不考了? 他当初要是中了进士,想来原主也不必非得去考县试了。 谢教谕半天还没憋出来一句话,祖母已经开口了:“好了,他已经知道错了。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大气性?” 第69章 苏氏也踮起脚,把谢教谕手中的戒尺拿了下来,打定主意藏好不能再被找到了。 谢教谕看着空空的手,简直气死:“慈母多败儿啊!” 于是,这一场由家庭教育引发的混战,最终还是以谢教谕的失败而告终。 而后果则是—— 谢柏峥在晚膳时多得了一个鸡腿,祖母说他要多吃点压压惊。 谢教谕:“……” 又被气到了一次,甚至气到想笑。 - 经过这么鸡飞狗跳的一闹,谢柏峥还当真思索起来:他究竟要不要继续考科举呢?这可是一件大事,寒窗苦读一般十年起。 他只要想一想,就觉得真是好苦。 可是为了家庭和谐,谢柏峥第二日还是赶在鸡叫之前坐在了书桌前。他点起油灯,等待谢教谕的突然袭击。 不过既然已经起床了,他还真拿起一本书来看。 虽然身在古代,可是他总不能一直做一个古代文盲。文字他倒是能无障碍阅读,毕竟专业相关,会经常看到一些史料。 可他不习惯写啊! 那就从练字开始吧! 如果早知道会穿越,那么当初他一定会珍惜自己有一个书法鉴赏大家的爷爷。他一定天天搬着小板凳去偷师,毕竟艺多不压身。 好歹是有那么一丁点家学渊源在,谢柏峥倒不至于不会写,只不过他提起毛笔写的字可以说是自成一派,总结一下特点就是: 字要大。 谢柏峥这一手字要是拿出去,旁人大概也只能评出一个大。 这个时代的文人,都是以文会友。 比如严徵虽然很会写文章,作诗的能耐却一般,但是他写了一手好字。因此不妨碍有许多人拿着画,请他题诗。 文人之间的交往,也要评一评字。 若是自己写得字不好看,特别会鉴赏也不是不行,但是谢柏峥只认识两种字体,一个宋体,一个楷体。 ……总之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从头练起! 谢柏峥净了手、磨墨,又铺开纸张,犹豫了好久才提起笔。 霍靖川听见动静从软榻上起身——也同样来自前几日叶小侯爷的慷慨馈赠,挨着着边看,一位谢柏峥要写出一篇旷世奇作。 结果,只见谢柏峥三笔写出了一个“大”字。 谢柏峥写完看向霍靖川,眼中甚至还有一些期待。 霍靖川:“……” 霍靖川对着这一笔“大”字,确实只能夸出一句“王妃今日起得真早”,可若是早起只为写出这样的字,其实不起也罢。 霍靖川真心诚意地劝说:“时辰还早,王妃要不再睡会?” 谢柏峥片刻都不曾犹豫,放下笔:“也好。” 不过话虽这样说,他还是稍等了一会,等到房门前出现脚步声。他隔着书桌推开窗:“父亲,我已在读书了。” 谢教谕这才熨贴地点点头,心满意足地回房去睡了。 谢柏峥也终于能够睡一个回笼觉。 他睡得香,可是霍靖川却是睡不着,虽然其实也不需要睡。 霍靖川虽然是个著名皇家逆子,可该有的学识其实一点也不比别人差,比如他的字就是秋子昂大师一点点调教出来的,虽然不能青出于蓝但也颇有可取之处。 因此霍靖川想不通,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他的王妃这样好看一个人,能写出那么丑的一笔字? 他若是还活着,必定要手把手教出一手好字。其实说起来,红袖添香,似乎也别有一种意趣? 王府的一切用度自然都是顶好的,连书桌都格外大,躺下两个人都不成问题。书桌前的椅子更是大得刚好能坐下两个人,王妃这样的大美人,若是能趁着教写字的时候,握一下手……或是再过分一些,能够握着手多写几个字。 以王妃如今这一手字,这样的趣事少说能做上大半年。 霍靖川思及此,第一次认真地思索—— 他是否有可能还没死? 第37章 不当老婆37 三十七章 陈县令不知是受了什么高人指点,还是他自己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总之他还真的在第二天夜里把慈恩寺的这一笔旧账算出了结果,亲自交给了叶小侯爷。只是他得出的结论嘛,多少是和叶文彬的料想大相径庭了。 陈县令或许不是算学天才,但是他深谙为官之道,没有技巧,全是妥协的艺术。原则就是不能不干,但不能全干。 陈县令面对数量庞大的账册,找到了一个另辟蹊径的解决方法——由于叶家军的助阵,审讯长安县僧会十分顺利,甚至拿到了慈恩寺几十年间真实的僧人名录。 按照庸朝的僧人管理制度,县一级只能有二十位在籍僧人。可长安县中仅仅慈恩寺一间寺庙就有五百多位在籍僧人,其间数目差异巨大。更遑论那些在和尚庙修行,却不是和尚的小沙弥则更是不计其数。 五百人的寺庙,数千亩的良田,这是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可陈县令只是县令,他只需要在县令任上的功绩,这案子背后却不可能只是乡下这一帮破钵僧人,所以既不能不查,但也不必往深了去查。 陈县令命人核查了记录在册的僧人度牒,又从黄册记录上对照找出了慈恩寺寺产度牒大量购入田产的记录。二十三年前,慈恩寺出现了十六位落籍的外地僧人,而田产则由一百亩增长到了二百七十亩。陈县令那位精通钱粮的师爷在算学一道果真有一些本事,他依照这个数据,折算出了慈恩寺超出的四百八十位僧人能够谋得的田产收入,按照现在田价、粮价折算。 第70章 因此陈县令给出的结论是—— 慈恩寺寺产有总计三千亩良田中,约有一千九百亩为私卖度牒所得,剩余的一千一百亩则是族中富户捐赠以及经营所得。 陈县令也知晓,这个结果一定是不能够叫叶小侯爷满意的,毕竟对方年轻气盛,因少年得志而不知天高地厚者,眼里最揉不得沙子。 因此在汇报工作时,陈县令特意痛斥了慈恩寺私卖度牒致使僧人成了逃丁窝,又痛陈百姓逃避徭役的害处,实乃江山社稷之蛀虫! 至于那些富户捐赠,则一字不提。 叶小侯爷翻开陈县令的奏表,看完之后脸色铁青:“陈县令的意思是,这剩下的一千一百亩良田,因是当地富户所赠,所以来路是干干净净的了?” “是啊。”陈县令瞧着叶文彬的表情,无缝衔接地换了一副愠怒的神色,斥责道:“乡野间的确不该由此形成攀比之风,还请小侯爷务必上报朝廷严惩,将来定要好好督促僧录司管理这些个坟寺、家庙之流!” 面对陈县令的装疯卖傻,叶文彬冷笑一声:“陈县令本事不小,还管起人家建祖坟的事了?改日是不是还得商讨一下祭奠先祖能用几两香啊?” 陈县令:“小侯爷英明!” 叶文彬:“……” - 第二日,谢柏峥的回笼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才起来洗漱完,就听见外头热热闹闹的鞭炮和铜鼓声。于是,就着祖母特意给他留的馒头,一边吃着一边探出头去看热闹。 原来是历经波折的长安县试,终于发案了。 谢柏峥自从穿越到古代遇到的尽是一些糟心事,还没有这样吉利热闹的事发生,于是也不在家吃馒头了,出门看热闹去。 本次县试张榜,可谓是前所未有的规格,不仅有新上任的知县陈元安,还有提学官亲自坐镇,一扫了林秋笙科举弊案的阴霾。 长安县学子也尽可以放心了,提学官大人此时表态,就意味着不会牵连无辜,本县学子也不会因此都考不中。 于是整个长安县都喜气洋洋起来,中了县试的人家更是到处散喜气,连谢柏峥都分到了一个喜气的铜板。 叶英勇等人混在人群中维护治安兼凑热闹,他见到叶文彬,也是喜气洋洋地:“谢小郎君,您也来沾喜气啊?” 谢柏峥点头,想起慈恩寺那件案子,于是问道:“你有时间出来闲逛,你家小侯爷料理完度牒一案了?” 叶英勇表情有些难以言说,但总归已经凑过了县试张榜了热闹,他便停下来低声与谢柏峥说了说陈县令的丰功伟绩。 谢柏峥同样震惊:“所以,你家小侯爷就震怒了,把陈县令给赶回陵安县了?” “哪能啊,我家小侯爷在京中时便人人称道,没有这么大脾气。”叶英勇道:“小侯爷只是叫他把陵安县的主簿带回去,叫他彻查还有没有胥吏寻机受贿‘买闲’的,叫他好好彻查,这不是为国为民的好事么?” 谢柏峥:“……” 可见叶英勇能混到心腹的地位,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谢柏峥还没来得及表达敬佩,前头吹吹打打的队伍猝不及防地就冲着他来了,县案首郑文清出现在他面前。 谢柏峥以为自己挡道了,往一旁让了让。 郑文清却是冲着他来的,这位年轻的、被寄予厚望的十四岁县案首,就这样当着所有凑热闹的百姓们向他行了一个学生礼。 谢柏峥:“?” 谢柏峥看着郑文清身后一群凑热闹的百姓,甚至有越来越多人的架势。离得近的乡亲们,方面就议论开了。 “这是谁?” “前几日在公堂上帮钦差大人破案的读书人,听说可聪明了!这几日咱们县上的大案子都是他破的!” “那他这回县试考了第几名啊?” “……” “你这是做什么?”谢柏峥面对人群,十分茫然疑惑:“我要回礼吗?” 谢柏峥才拱起手,郑文清便阻止道:“我今日能得县案首,都是仰赖兄长替我洗清县试舞弊的清白。兄长仗义执言在前,才有我今日的风光,我愿将县试案首所得的赏银与文房四宝赠予兄长!” “兄长且放心,这只是我的一点谢礼,兄长待我的恩情不会就此勾销的!” 一旁机灵的衙役已经将红封的银子和砚台笔墨递了过来,谢柏峥赶紧拒绝:“这就不用了吧?” 而且,我什么时候成你哥了? 郑文清还是个半大孩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读书习字,是个标准的不闻窗外事的乖学生。因此见谢柏峥拒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场面话,直接拿起那托盘往谢柏峥怀里一塞,再行一礼,转身就跑! 谢柏峥被人群围着,连追都不晓得该怎么追,他无奈地看着自己抱的满怀,这小子是来他这碰瓷的吧?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陪着县中主官一起负责张榜的谢教谕。 他看着这个场面内心十分复杂,他似乎后知后觉地知道为何这几日上值时,县学中的同僚们都会有意无意地提一提他家这个孽子,而且还总是一副“谢兄你真是瞒得我们好苦啊!”这样的表情看着他。 谢教谕听着百姓们议论,完全无法跟自己家那个连背书都要他拿着戒尺在身后追着的不肖子对上号,他恍然地问:“这小子到底做了什么?” 一旁地副学官刘基:“怎么,你还不知道?咱们能从县衙被出来,不正是托了你家峥哥儿的福?” 第71章 谢教谕:“……” 他在说谁? 谢教谕在大庭广众之下怀疑人生,而提学官大人见到这场景却格外欣慰,本朝学子敏而好学,又能够不自矜,又知晓感恩,这岂不是德才兼备? 县试放榜之后,严徵特地到县学中勉励了县中学子一番,望他们要更勤勉,将来学有所成能够报效朝庭,使学子们备受鼓励。当日,严徵还特地把谢柏峥叫到身边好生勉励了一番,话语中竟然还有些遗憾。 谢柏峥原本还不晓得为这是为何,直到严徵说:“也指望你不要因一次县试而生出得失心,纵然天资聪颖,也要严谨治学……下一场乡试该在两年之后,你倒也不必担心赶不上。虽说取中进士于你而言并不难,可你若想进翰林院却是非得要取中前十的。” 谢柏峥:“……” 严徵这话已经超过学政的职责所在了,难不成叶文彬当日那一句“严师兄对你颇为赏识”竟然不是一句客套话,谢柏峥赶紧拜谢:“多谢提学大人提点。” 严徵和颜悦色地看着他。 “只不过……”谢柏峥苦笑道:“学生这县试也的确是考不过,倒是并不觉得十分遗憾。” 这倒是实话,且这种大实话一定要早一点说! 否则,将万一来提学大人乡试时又想起他,问:“通州府学子谢柏峥,今科秋闱可中举了?” 到那时,如果他还在考县试,岂不是很尴尬…… 严徵仔细观他的神色,发现谢柏峥看起来竟不像是在谦虚,于是复又勉励了几句,才放人走。回到县衙,严徵使人找出了谢柏峥县试时的答卷。 打开一看—— 县试第一场的两道题,一道四书题勉强答完了。另一道五经题却才写了个开头,想来是就已经晕过去了。 严徵复又看了一遍,实在没在其中瞧出可堪取中的文采,于是木着脸将这套答卷合上了。 “可惜了。”他想:“——难不成是这长安县的夫子教得不好,或是那位传说中的高人吝啬,只肯教他棋艺?” 总之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严徵毕竟身为一省提学,即便与谢柏峥素不相识,也不忍如此天资之人被匹夫耽误,于是拿着这答卷去找了叶文彬。 谢柏峥不是京中有亲戚在么,他该去京城读书啊,否则不是被白白耽误了么! 第38章 不当老婆38 三十八章 叶文彬此时正在叫人收拾行李准备回京城。 严徵找上来的时候,叶文彬一时还未解其意,还以为是谢柏峥托他来的。叶文彬委婉拒绝:“严师兄提醒的是,可我家祖母早已交代过,叫我暗中看顾便可,不便去打扰他们的清净。” 严徵愣了愣:“啊?” 叶文彬这才知道自己可能是误会了,他拿起严徵递过来的答卷,翻开看阅过后问:“这是我那表弟的答卷?” 严徵这下有些搞不懂他的态度了,感情你这表弟只是嘴上说说,该出力帮忙的时候是一点也不帮啊。 严徵斟酌道:“确实是……” 叶文彬见严徵这样态度怕对谢柏峥不好,于是摒退了左右才解释:“严师兄不必如此,只因我那表弟的母亲身份有些不好说的来历,不便当作正常亲戚往来。若师兄只说读书,想来与家中长辈提一提,倒也不该是难事。” 严徵听他那个意思,谢家那个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在京城有一门亲戚,实在怪哉! 不过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严徵也只是一时起了惜才之心才过来略提一两句,若是人家为难倒也不好勉强。不过是要寻个好老师罢了,若是这头办不成,他不是还可以写荐帖么,他好歹是一省提学,要办这事不难。之所以要先来找叶小侯爷,也是为了要论一个亲疏远近,省得叫他们正经亲戚嫌他插手过多。 此事说完,倒也不好立刻走。 严徵又寒暄了一句:“小侯爷,这是打算回京城了?” 叶文彬点点头,他最终还是将陈县令那奏表改了改,写成一道折子送去了京城。 叶小侯爷虽说是个勋贵子弟,倒也并不是一个爱强人所难的,那日细想过后,陈元安能够将私卖度牒的数量查清已经是大功一件,且他区区一个县令也确实难办“私卖度牒”这样的大案,因此还是得送往京城移交三法司审理。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焦秀才告黄知府的宝丰县县试舞弊案,也该一同移交。 既然想起来了,叶文彬便道:“师兄也不必着急,叶森等人最晚明日即到,师兄若写了折子我便替你一道将人证物证带去京城即可。下月就该府试,严师兄急坏了吧?” “不瞒小侯爷,正是啊!”严徵身为提学,主管一省学事,事涉科举的事一桩桩都是要事,他叹道:“下官在长安县逗留这五六日,确实是心急如焚啊!” - 另一边,谢教谕竟然已经对“谢柏峥被提学官叫去单独提点”这件事一点也不惊讶了,可见他的县学同僚们对谢柏峥进行了怎样努力的依据事实的吹捧。 甚至于,叶小侯爷送来据说上好的天丝锦缎与惯用的安息香也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淡定地叫谢柏峥来收礼。 叶英勇送了礼,还悄悄说了一句:“谢小郎君放心,我家小侯爷将您的事放在心上了,您就等着好消息罢!” 谢柏峥:“?”他的什么事? 第72章 叶英勇说完这一句便神秘兮兮地走了,谢柏峥又多收了叶文彬两件礼,回头就开始为回礼发愁,他正要问一问霍靖川的看法,转身便见谢教谕竟在他身后。 谢柏峥问道:“父亲找我有事?” 谢教谕有心试一试自家儿子是不是真有本事,于是问他:“提学大人留你说话,可是说了科考一事?如今府试在即,黄知府一案也不知会如何办?” “自然是交由三法司。”谢柏峥道:“此时虽是陈年旧案,却不是什么冤假错案,应当是先交由刑部或是都察院审理。” “不错。”谢教谕见他对答如流,心想是不是自己出题太简单,不过提起这事他还有别的担忧:“也不知何时能审理完,今年通州府试还是不是黄知府主考?” 须知文无第一,科考虽然考的确实是真才实学,可是考官偏好却也影响甚大。比如有些考官喜欢务实,有些则喜好华美文章,不一而足。若是写了叫主考官不喜爱的文章,那么纵使写出了文采,名次也不会取高,运气不好的或许就会被直接黜落。 童生试都是三年考两次,上一回刚好也在黄知府任上,于通州府学子而言,他们早已熟悉了黄知府的文章喜好,连黄知府的文集都已经刊印过多回了,若是此时临时换了旁的主考官,对于通州各县学子的影响是巨大的。 谢教谕这样问,谢柏峥也猜他是为本次府试的长安县学子忧心,于是宽慰道:“父亲大人,若是换了旁的主考官,反倒比黄知府更加严明,取士时不偏移,难道不是好事么?” 谢教谕原本只是随口一提,并非是确信一定会换主考官。他疑惑道:“你这样肯定那焦秀才所告属实?” “父亲,无论那黄知府是真舞弊还是假舞弊……”谢柏峥正色道:“黄知府都不可能做本次府试的主考官了。因着黄知府下辖的长安县已经出过一次弊案,朝廷也必会有所忌讳,请父亲与县中学子早做打算吧。” 谢教谕仍有些不甘心,他研究黄知府的文章都快三年了!这三年,他是日日都要拿起来琢磨一阵的啊! 谢柏峥提醒:“父亲想想,李县令出的那县试题,是引用了何人的诗。” 谢柏峥说到这,抬头望了望天。 谢教谕:“……” 于是,他也只能闷闷不乐地离去,也不知是先生闷气,还是先想法子应对那不知是谁的主考官。 谢柏峥见房中无人,于是推开窗探头去找。霍靖川抬手扶着窗柩——当然了,庆王殿下此时也就只占一个姿势好看。 霍靖川问:“王妃在找我么?” 谢柏峥看过四下无人,才小声说:“叶文彬总给我送礼,这不回礼也不像话,可是我又实在没什么礼可送他的。” 霍靖川道:“你帮他这么快就破了案,本该是他谢你的。要不是你,这五六日的功夫,他们恐怕还在查县试案,哪有他如今查抄慈恩寺的风头?” 谢柏峥:“……” 这话说的,他多少是带一些个人情绪了。 谢柏峥不太确定地问:“我当真不用回礼么?” 霍靖川指了指小院另一头,“不如,去问一问你母亲?” 谢柏峥面露疑惑,苏氏竟站在墙角下么?难不成,叶文彬不同寻常的态度,是与她有关? 霍靖川提醒:“苏氏走路的仪表姿态,十成十是宫中的样子,她年幼时的教习麽麽应当是出自后宫。” 谢柏峥经他提醒,细想了想。苏氏身上的确有些矛盾之处,苏氏日常的言行举止看起来像是被刻意教习过,礼仪姿态都格外好,只是性格却反倒很怯懦。 再结合叶小侯爷对他的态度,亲近却不会大张旗鼓地亲近。只会暗中送一些礼物,在人前时却要摆一摆小侯爷的架子。 这样说起来…… 他的母亲苏氏的身份怎么越来越可疑了? 谢柏峥清了清嗓子,打算旁敲侧击地去问一问。可他才刚靠近,苏氏就像被吓到一样跳了起来,表情不自然道:“峥哥儿,何事啊?” 谢柏峥故作惶恐:“倒也没别的,叶小侯爷又给我送了礼,实在是受之有愧。真想不通,他到底为何这样?” “啊……”苏氏紧张地吞了一下口水:“这倒是也没什么,或许只是看你投缘。” “无亲无故的,怎么就投缘了?”谢柏峥忧烦道:“人家是深受皇恩的小侯爷,是皇亲国戚,我更怕一句话说得不好,得罪了他。” 苏氏不知从哪里揪出来一方巾帕,在指缝间绕了绕:“不,不会的!他许是,许氏仰慕你的才华。” 谢柏峥:“……” 实不相瞒,这借口实在太差劲了。 只是谢柏峥见苏氏表现得极为紧张,也不好逼迫太过,于是他缓和了语气道:“母亲,我的才华应当没有到这种程度吧?” 苏氏想起谢柏峥的科考成绩,一时也反驳不了。她抬头,刚好看见谢柏峥那张这几日看着竟然越发英俊的脸,愣说:“那会不会是看上了你的脸?” 谢柏峥:“……母亲是想说,叶小侯爷看上了我这个人?” 苏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又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惊恐道:“不行,不行。” 谢柏峥引她在院中坐下,认真地问:“母亲,你有事瞒着我么?” 苏氏不答话。 第73章 谢柏峥循循善诱:“您若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苦衷,不说倒也没什么,只是您也该给儿子提个醒,否则将来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叶小侯爷,那怎么办?” 苏氏:“……” 苏氏半天才憋出一句:“论血脉,你该叫他一声表哥。你外祖母与小侯爷的祖母是亲姐妹。” 谢柏峥:“?” 谢柏峥还没算清这表哥到底算不算亲近,一旁的霍靖川已经大声拒绝:“不行,不许叫他表哥!” 苏氏补充道:“……不过你外祖母她多年前便已经去世了。至于旁的,比如你外祖母的丈夫是谁,叶小侯爷或许知道一些,却没人同我讲过。此事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说出去,你父亲也不知道的!” 谢柏峥更震惊:“!” 谢柏峥问她:“那您与我父亲不是奉父母之命成亲的么,怎么连互相身家底细都不晓得?” 苏氏道:“我是被养母带大的,与你父亲家刚好是邻居。年幼时,你祖母看我可怜,就常把我带回家给一口饭吃。还没到该说亲的年纪,我养母就病故了,那时我慌得六神无主,得亏有你父亲在,他说我常在他家里吃饭也算是半个童养媳了,若是能中举他便娶我。我们就这样定下了婚约,你祖母也并未反对。” 谢柏峥:“……” 合着还是个甜宠故事,科举文竹马中举后非我不娶这样的桥段?可还是很奇怪啊! 谢柏峥问:“那又为何不能让父亲知道?” 苏氏道:“你父亲不过是一介举人,万一他觉得我受了委屈,闹去京里得罪了大人物怎么办? 谢柏峥:“……” 怎么说呢,合理。 谢柏峥和苏氏两人都有一些神情恍惚,彼此都感觉需要静一静。回到房中,谢柏峥便十足好奇地问:“所以叶小侯爷的祖母是谁?她祖母的妹妹又嫁了谁?” 霍靖川心说我没事操心别人家祖母做什么,但也知道事关苏氏的身世,便细数与他道:“叶文彬的父亲是叶将军,祖父是叶家军的统帅。至于他的祖母,是个极和善的。我幼年时去过她家,那时正值冬天,老夫人还把自个儿的手炉给我取暖,不过我嫌拿着烦,抛着玩的时候丢在地上摔坏了,手炉里的银丝碳掉了一地,好险没烧起来!” 谢柏峥:“……” 不愧是他啊! 第39章 不当老婆39 三十九章 谢柏峥一阵见血地问:“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对吧?” 霍靖川忙哄人:“总归也是姓叶的瞒着你,谁家没有几个远亲。他既不说,你只当不知道就是,他送礼你收着,愿意回礼便大大方方地回。” 谢柏峥想了想,觉得有理。只是贵重的礼他送不起,那就送些长安县土仪。 上街逛时还有霍靖川做参谋,专门买一些京城没有的、皇亲国戚们不常见到的,满满装了两辆车,总之量大管够。 叶文彬自然不会亲自出门收礼。 既然打定主意要大大方方回礼,谢柏峥便特地与叶英勇交代:“这两车土仪都是长安县特产,京城路远,想来京中贵人们也不常尝这个鲜。一车送给小侯爷,当是回礼,另一车劳烦送给严大人,当是感谢他提点我的棋艺学问。” 叶英勇正发愁买些什么礼物带回京城,这真是刚瞌睡就送枕头了。 叶英勇高兴道:“谢小郎君真是及时雨啊,咱们小侯爷正想趁着公主娘娘寿辰送些新鲜的,表一表孝心呢!” 谢柏峥真诚地问:“实不相瞒,送给公主的话是否有些不够贵重?” 叶英勇看着粗中有细,实际也是真的粗:“不妨,到时候包装得精美一些就是了,小侯爷正听人回话,谢小郎君要告个别再走么?” 谢柏峥表情似乎有片刻怔愣:“小侯爷,要回京了?” 叶英勇一边指挥人把车上的土仪卸下来,一边回头说:“是啊,案子破得顺利,咱们自然也能早一日回京。” 谢柏峥:“是么。” 叶英勇没注意到谢柏的表情有瞬间怔愣,与他继续闲话了好几筐,直到两大车的土仪都顺利卸了下来,谢柏峥才回了他一句:“那便不打扰小哥,我这就回去了。” 叶英勇:“啊?不打扰啊。” 叶英勇正原地挠头,刚好碰见叶文彬出来。叶文彬看着堆满地的箩筐:“你买来的?” “回小侯爷!”叶英勇笑嘻嘻道:“这是谢小郎君送您的回礼,都是长安县的土仪,小郎君说了,这都是咱们在京城不常见的,给您和严大人一人送了一车呢,说是叫大家伙都尝个鲜!” 叶文彬仔细看了看,表情逐渐复杂:“……” 看来他这表弟当真是不知道自己身世的,这样也好,省得闹到京里去闹得他家老祖宗不安生。 - 门外,霍靖川问:“你方才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谢柏峥付了叫店家送货的钱,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没有不高兴,你别瞎说。” 霍靖川像是信了一样,转换话音说:“那或是,你觉得度牒一案还有什么不妥?” 有什么不妥? 谢柏峥奇怪地看他一眼,这不像是霍靖川会说的话啊。他奇怪道:“昨日在街上说的那些话你也听到了,光靠卖那些度牒就能赚几千亩良田,这话你信么?离家逃丁的又不都是赵光明,更多的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老百姓,他们手里能有多少钱买度牒?” 第74章 “还有富户们为何别的善事不做,专门捐钱给慈恩寺?” “你的意思是,这案子还没完?”霍靖川问。 “我只是觉得还有疑点,桩桩件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谢柏峥道:“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霍靖川清了清嗓子,仿佛要说出什么真知灼见一般,结果又杀了一个回马枪:“方才听人说姓叶的要回京城,你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你肯定不是他,是因为我么?” 谢柏峥:“……” 缓了缓,谢柏峥问:“难道你真的不想回京?” 那一日从驿马站拿到邸报时,谢柏峥就特意看过,朝廷并未发下庆王殿下薨逝的消息。庆王身份贵重,按理来说是没有秘不发丧的道理,可霍靖川维持这个状态已经第六天了,究竟是死是活,他们谁也说不准。 要确认这一点,回京城是唯一的办法。 如今叶文彬要回京,霍靖川与他们同行倒是正好。叶文彬回程不急着赶路,坐马车必定是又大又舒服,刚好还能装下一个庆王殿下。 霍靖川却说:“你难不成以为,我想回京城只能跟着叶文彬回去?” 这是自然的啊,古代有没有导航,一个人岂不是很容易迷路,哪怕有地图可是也没人随时举着给霍靖川看啊。 谢柏峥以为霍靖川只是一生要强,便宽慰道:“回京城也不过几日的功夫,你且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霍靖川:“所以你前日偷偷去谢教谕房中翻找舆图果然是为了我么?” 谢柏峥:“……你为何总跟着我?” 霍靖川:“。” 霍靖川已经十分注意非礼勿视了,谢柏峥洗漱的时候他都很自觉地避让开,可是那日谢柏峥偷偷潜入谢教谕房中时,实在鬼鬼祟祟得太明显,叫他没忍住偷偷在窗外看了一眼。 霍靖川赶紧道歉:“王妃别生气,咱们俩的姻缘是国师亲自算出来的,难不成因为我略缠人一些,王妃便不要我了?” 谢柏峥简直无法想象庆王殿下在京城哄过多少无知少男少女,可偏偏还不给人时间生气,这人一个转眼的功夫就能正经起来:“王妃说的是,的确该回京城看看。不过跟叶文彬那厮坐一辆马车,实在太烦人了。” 谢柏峥:“那你要怎样?” 霍靖川:“不如你买一辆马车给我,不必太豪华,宽敞一些就行。” 谢柏峥:“……” 他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谢柏峥:“你换一个要求,看在你我即将分别的份上,我可以答应你。” 霍靖川默了默,“什么要求都行?” 谢柏峥警惕:“你先说说看。” 霍靖川道:“那王妃愿意将生辰八字告诉我么?” 谢柏峥:“……” 够了,真的。 离别的愁绪一下被冲谈,谢柏峥满脸无奈地拐回了值舍小院。他这礼送得还挺方便的,拐个弯就到。 这一日晚上,却又睡不着了。 谢柏峥因为失眠坐起来,刚好就趁着窗外的月光,与霍靖川对视。两人相顾无言,许久霍靖川才道:“原来王妃是真的舍不得我。” 谢柏峥抿了抿嘴唇,确实没办法否认。 他自从穿越到这个朝代,霍靖川就一直如影随形。一下子要分开,确实还挺不习惯的,而且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谢柏峥无法说出口。 抛开野史的那些胡说八道,史料中记载的庆王霍靖川,就死在这一年。 谢柏峥试图说些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又没能开口,任何人在这时候都会变得不善言辞。 这时候,任何言语都是无济于事的。 如果霍靖川真的确认了他的死亡,那他会就此消失吗? 谢柏峥的表情实在太好懂,霍靖川甚至不用开口问便个大概,正要反过来宽慰几句,便听见谢柏峥有些纠结地问:“你要是真死了,需要我给你烧些纸钱么,也算是一点心意。” 霍靖川:“……” 霍靖川冷着脸:“此事就不必王妃操心了,本王的后事自然有人料理,想来亲王的俸禄会一分不少地烧给我。” 谢柏峥:“那我给你烧些零花钱?” 霍靖川:“。” 更生气了。 谢柏峥反思了片刻,觉得自己真是把唯物主义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赶紧清醒过来:“……你要是不想去京城,也可以不去。” 霍靖川:“当真?” 谢柏峥沉痛地点了点头,霍靖川绝对想不到他的内心妥协了什么,他过往的学识都随着唯物史观冲得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掩耳盗铃的馊主意。 “能听王妃这一番话,本王也是心满意足了。”霍靖川坦荡道:“只是生死有命,哪怕真的是最后一程,本王也要自己去走。” 霍靖川的这句话好像又和史书上那个小王爷对上了。 谢柏峥想点起灯,再看一看,却最终没有动弹。 这世上的离别大抵都是这样,总是悄无声息地,叫人后知后觉。 - 第二日。 谢柏峥醒来时,软榻上已经空无一人。 谢柏峥呆愣了一会,又想其实原本就没有什么人,只是某个人的魂魄短暂地停留了几日。 只是他习惯了,才显得失落。 谢柏峥深吸一口气起床,去洗漱、去吃了早餐。过后,又拿起一卷书坐在窗边看,扫过郑文清非要送给他的砚台,却又懒得磨墨练字。 第75章 那时,霍靖川说:“这砚台实在有些平平无奇,那小案首怎么竟像是献宝一样拿来的?” 庆王殿下的笔墨自然都是顶好的,可县案首得知县赏赐却也是全县独此一份。 谢柏峥想到这里,又强打起精神来磨墨练字。 往日也不觉得时间过的这样慢,今日却觉得格外度日如年。为什么呢,因为没人叽叽喳喳地说话,还是麻烦解决完了闲得慌? 心烦意乱,不如练字! 谢柏峥抛开那些念头,提起笔。 写了一下午字,才堪堪找到些状态,再抬眼时,已经到了该就寝的时间。 谢柏峥今日不必再与谁说一句“我要去洗漱了”,拿换洗衣服的时候,却下意识地张了张口。 意识到什么之后,他顿了顿,才默默继续手上的动作。 浴间热水蒸腾,谢柏峥刚脱下上衣,便感到一阵手软,使不上力气,像是忽然被扼住手腕一样。 他以为是练字时间太长了累到了,正要试着松手揉一揉,被扼住的感觉却更激烈,像是被一根细线缠紧了、使劲拽他。 谢柏峥下意识地要与那一股力对抗,可他使出力气之前,那一股力道便消失了,像是从未来过一般。 而于此同时,谢柏峥抬眼—— 原本该在去往京城途中的庆王殿下,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在他房中,在他正脱了衣服要沐浴洗漱的时候。 第40章 不当老婆40 沐浴用的水已经倒在浴桶里,蒸腾起来的热气将小小的浴间充盈得格外朦胧。 谢柏峥人虽然还站在浴桶外,可他衣服穿得甚是轻便,只剩一件没来得及脱干净的里衣,沾到了氤氲的湿气。 窗外还有一些夕阳的光晕沿着缝隙透进来,美人还没有入浴,却已平添了好几分美感。 “你……”霍靖川也就仗着还透明着,能够装出一副淡然模样,只是一开口就卡了壳:“你要不要,先把衣服穿好。” 谢柏峥低头看了一眼,连落在肩上的衣领都懒得拎起来,扶着浴桶的边沿问:“怎么又回来了?” 霍靖川怔了怔,像是呼吸平白急促了一瞬,他实在有些听不得谢柏峥这种放得低、尾音又是上挑的腔调。 只要一听见,他就要慌乱一下。 谢柏峥似无所觉地:“嗯?” “我原是要回京城的,只是不知为何我就突然又翻山越岭地……”霍靖川话音低了低:“就回来了。” 谢柏峥平静道:“一日的时间你翻不了山也越不了岭。” 霍靖川:“你方才皱着眉,身体不适么?” 谢柏峥抬起手腕:“你出现之前,像是有一条细线紧紧勒住我的手腕。” 谢柏峥说着将手腕往里拉了一把,“就这个方向。” 霍靖川思索:“国师说过,神女与我是天定姻缘,那莫非就是月老的红线?” 谢柏峥:“……” 好几日没听见“神女”这个称呼了,差点要忘记那一段野史。 谢柏峥现在这个样子继续说下去也不像话,他道:“你先出去吧,在房中等我。” 霍靖川鬼迷心窍地问:“我去床上,还是软榻上?” 谢柏峥直接动手捞起一捧水作势往庆王殿下身上丢过去,尽管现在的庆王殿下片叶不沾身,却还是大有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 虽然只隔了一日,霍靖川却有一种好久未归的感觉,他在房中转了一转,又在说桌前坐下,看看被动过的书,又看看笔墨。 仿佛只是这样看一看,就又多陪了谢柏峥一日。 庆王殿下单手撑着下巴,思了好一会春。 断断续续的水声逐渐收歇,谢柏峥一边擦着湿发,一边从浴间出来,还带着满身花田香气——自然也是叶小侯爷的馈赠。 小侯爷带来的家仆想到谢柏峥是读书人,书香世家的读书人没有不喜欢香的,就在备礼时多塞了几瓶香油。 原本只是用来附庸风雅点缀情调的,结果谢柏峥这个水土不服的古代书生不解其意,倒多了,以至于花香的效果格外惊人。 谢柏峥感觉自己要呼吸不过来了,憋着气从浴间出来,哪怕正正经经地穿好了衣服,却还是带着香。 小王爷乍然间真见到了美人出浴图,神情却不自然起来,心想着那月老牵红线还真是会挑时机,可是他连王妃的生辰八字都还没问到,这样的进展是不是也太快了? 谢柏峥好不容易从花香袭人中逃脱出来,抬眼又看到坐在书桌前的霍靖川。他一边在床上躺下,一边说:“睡前又见到你,怎么像是你就没走一样?” 霍靖川听到的:他希望每天睡觉前都看到我。 霍靖川矜持地点了点头,他想说如果谢柏峥想要的话,那当然是可以的,不过得等一等,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是必不可少的。 谢柏峥奇怪地看着他,不说话瞎点什么头啊。谢柏峥问:“你去京城路上发生了何事,也是被红线牵回来的?” 霍靖川“啊”了一声,他也觉得那是红线? 谢柏峥十分疑惑:“你怎么消失一天,突然变呆了?” 霍靖川:“……”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霍靖川立刻正经起来,说起这一日:“原本我是不想与叶文彬一起回京的,但是一个人又实在无聊,于是便在官道旁的驿站等了等。直到近午时,他们这一队人才慢吞吞地出现,慢吞吞地停下来喝凉茶。” 第76章 “等到终于出发了,也没走多少路太阳就落山了,接着便就像你说的,我被牵着出现在你面前。” 霍靖川特意补充:“就像那日因惊了马,一摔下来就出现在你……房中一样。” 谢柏峥注意到他诡异的沉默。 这个人,原本不是想说房中,是想说床上吧? 谢柏峥心中叹气,略微思索,便抓到了重点:“你惊马时,是什么时辰?” 霍靖川回忆道:“应当也是酉时。” “酉时不正是落日时分?”谢柏峥说着从床上坐起来,思考着两者间的关联。 霍靖川随着他的动作挪动视线,可又想起要非礼勿视,于是强行把身子往后仰了一点,注视的目光却是半分也没移开。 反倒因为他的动作,视野变了,将谢柏峥看得更仔细了。甚至能,看清谢柏峥躺在床上的整个人。 还有只推开一点缝隙的窗户,吹进来的那一点点风,飘起了末梢的发丝。 霍靖川因自己的体察入微而感到讶然,认真地怀疑自己难不成当真是一个登徒子? 可千万不能……被发现啊。 霍靖川强行将自己的目光偏了半寸,刚好看见谢柏峥身上那件因为躺下又坐起来,而有些褶皱的里衣。 霍靖川:“……” 霍靖川正人君子似的轻咳一声,提醒道:“王妃,你没关好窗户。” 谢柏峥再次觉得这人今晚真是好奇怪,于是起身将那扇窗户关紧了,莫名其妙一般:“关好了,这下能好好说话了吗?” 霍靖川盯着人,点点头。 谢柏峥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霍靖川整个人都是紧绷的,在他短暂靠近的那一瞬间里,霍靖川几乎是呆住的。 原因也很好猜,谢柏峥沐浴完沾染上的那一股花田清香,在行动间变得格外明显,连他身上飘着的衣带仿佛都带着香。 霍靖川被这一阵花香包围了。 这一次,始作俑者终于不被迁怒了。小王爷甚至心猿意马地想,叶文彬送来的这是什么香,改日一定要将配方要来。 回过神,发现谢柏峥正看着他,“你不对劲。” 霍靖川心说当然不对劲,可要是继续离我这么近,可能会一直不对劲。霍小王爷悄无声息的调整了一下神色,勉强收拾出一副共商大事的模样:“王妃,我怕是要一直缠住你了。” “若你的猜测不错,那么只要日近黄昏,无论我身在何处都会被红线牵回你身边。天高海阔,我也逃离不了你的手心。” “你便是不喜欢缠人的,我也改不了。” 第41章 不当老婆41【结尾新增300字】 四十一章 小王爷胡搅蛮缠得如此理直气壮,谢柏峥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从霍靖川说出“王妃”这两个字起,就注定不是多正经的话。 谢柏峥哭笑不得:“你这是赖上我了?” 霍靖川此时终于换了个姿势,他身上那些散漫的气质仿佛一瞬间就被收了起来,坐姿一下子板正得比幼年时长胡子老头们担忧地围着他劝诫的时候还要板正,恐怕连康元帝都未见过他如此拘谨的样子。 霍靖川就着这样的姿势问:“你不嫌我烦吧?”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霍靖川其实都并不烦人。 霍靖川或许不是京里的那些老学究们想要的那种谨守礼法的皇子,可他其实一直很有分寸, 哪怕来去自如,也没叫谢柏峥觉得自己被过分打扰。 仔细想想,他甚至没有什么皇亲国戚的臭毛病。 哪怕谢柏峥一文不名时,也相信他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把长安县的科弊案查清,甚至相信他可以揭露“私卖度牒”这样的大案。 尤其是庆王殿下现下这幅样子,乖得像个学堂里的小学生。可见他实在很会持靓行凶,很懂得利用自己的脸,知道怎么让人心软。 即便知道霍靖川至少有一大半演的成分,谢柏峥还是妥协地同意了庆王殿下继续缠人的不合理要求。 谢柏峥叹息似的:“不烦你。” 谢柏峥觉得自己简直昏头了,这时候分明应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好好找一找霍靖川究竟是为什么不能离开,这和他莫名其妙的穿越又有什么关系。 可一对上霍靖川那仿佛除了他什么也看不见的、专注得叫人心惊眼神。谢柏峥要说的话因此顿了顿,连他的思绪都被打断,就这样胡乱囫囵地认下了还要继续和庆王殿下纠缠的事实。 活像是只要不开口,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需要解决的、无穷无尽的麻烦都不存在一样。 霍靖川在说出那句话时,原本是想用一种他惯常的轻佻玩笑的语气,讲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都藏在深处,可他面对谢柏峥的时候,却无法那样从容,开口时自然就带着一些难以抑制的真心。 因此轻佻变成了紧张,玩笑变成了认真。他甚至在开口的瞬间,担心自己这样是不是太过于霸道,无理闹三分的样子也很不让人喜欢。 他将自己的每一分都拆解开,生怕惹得谢柏峥不喜欢。 由此可见,即便是尊贵的庆王殿下,在渴望某个人的喜欢时也是会畏惧的,他对于天下人来说的高不可攀的皇亲国戚,但也是对方说不喜欢就可以不喜欢,不想理他就可以不理他。 因此霍靖川听到谢柏峥的回答时,微妙地松了一口气。他终于从那一瞬间里恢复正常,在黄昏时刻的静谧里,压住微妙活泛的心思。 第77章 这片刻间不约而同的沉默,像是刚沐浴完的热气全都笼罩起来一样,谢柏峥深吸一口气,端正地坐在床上,眼神比宣誓时还要更坚定。 天色转暗像是转瞬间的事,谢柏峥意味不明地说:“我不想点灯。” “那就明日再说吧。”霍靖川下是无法拒绝什么的,只是他还不甘心地想多再说说话,他试探着问:“那我能给你讲个话本故事听么?” 谢柏峥几乎整个藏在被子里,柔软蓬松的被子包裹性却很好,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闷闷的,“嗯,你过来来讲。” 霍靖川闻言,无声地笑起来:“好。” 谢柏峥探出一点点头,问他:“你要说什么话本故事?” 霍靖川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年幼时,总拿着话本叫长辈们念给我听。只是后来都被我父皇没收了,说起来都不是什么正经故事。你是想听读书人觅得良缘,还是想听江湖侠客快意恩仇?” 谢柏峥笑:“你随意说,我随意听。” 霍靖川他刻意放缓语调,一个快意恩仇的故事说得跟吟诗一样,实在不是个好的说书先生。谢柏峥听得昏昏欲睡不说,他把自己也说困了。 原先还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没多一会就往床上一趴。那一阵花田似的香气虽说已经很淡了,但是靠这么近很难不清晰可闻。 霍靖川慢慢收了声,静静地看着谢柏峥,直到谢柏峥似有所感似的要睁开眼,他伸手盖住谢柏峥的双眼,“睡吧,我不偷看你了。” - 第二日。 天气尚有一丝寒意,手边添一个煮茶的暖炉却是正好。 谢柏峥躺在摇椅上,手里虽拿着一册书,却只是时不时翻一下,一点也没有读书人寒窗苦读的急迫感。 霍靖川在也有一张竹编的躺椅,过分悠闲地问:“谢教谕今日怎么不催着你读书了?” 谢柏峥放下书,从炉子上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香沁鼻,他心情颇好地分享起便宜爹的烦心事:“他近日可没工夫管我,府试眼看就要到了,可黄知府这个主考官却被人当堂状告舞弊啊,现下还不知道新任的主考是谁,他正在县学与先生们商讨应对之法呢,哪有功夫管我?” 霍靖川问:“你倒是不着急自己?” 谢柏峥道:“我县试没考过,本次府试又考不成,这泼天的热闹也与我无关了。” 霍靖倒也不是操心他的学业,只是好奇:“那你还在看长安县的县志是为何?前几日的案件都交给通州府与三法司审理了,你时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我只是好奇,如果有人能凭借一个坟寺赚下几千亩良田,他真的会甘心看着自己的经营毁于一旦吗?”谢柏峥道:“尽管陈县令已经尽力平衡,但他仍是损失惨重,真的会就这样什么都不做?” “你是觉得太平静了?”霍靖川问。 “不好说。”谢柏峥重新拿起那一卷县志,随手翻开一页:“我也只是随意看看,未必真能有什么发现。” “打发时间罢了,前几日过得太过繁忙,闲下来反而不习惯了。” 霍靖川从没这个烦恼,不太同意:“京中时,闲杂人等太多总是吵闹,现下这样倒是很好,你是怎么想到要烤橘子吃的?” 谢柏峥正要回一句“因为橘子原本就该这么吃”,可他还没开口,值舍小院的门就很突然地被打开了。 许久不见的张挽舟入室抢劫一样闯了进来。 谢柏峥:“?” 张挽舟一开口就是:“ 峥哥儿,出大事了!” 他说完这一句,起到一个先声夺人的效果之后 ,就很惊讶地问:“我还当你在家里勤苦读书,都不敢来打扰你,没想却这样自在?” 谢柏峥笑笑,请张挽舟坐下。 霍靖川只好让开,在身后的窗边靠着听两人说话。 谢柏峥问:“是县里出了什么事?” 张晚舟语出惊人:“不是县里,是李三家!李妹儿又出事了!” 谢柏峥震惊,李妹儿已经洗清冤屈,入土为安,还能出什么事? 张挽舟表情一言难尽:“李三每日都要去她妹子坟前,今日一大早发现坟上的土被人动过,挖开一看才知道人被偷了。” 张挽舟沉痛:“挖坟掘尸,实在太缺德了!” 谢柏峥:“……” 李妹儿这姑娘真是生前死后都不太平,怎么入了土还能遇到这种倒霉事。 “李三还在那座空坟前头哭呢,乡亲们都帮忙找了,周围都没见李妹儿的踪迹。”张挽舟道:“你给算算,人到底在哪儿?” 谢柏峥:“……”这是把他当算命先生了? 张挽舟:“你也不知道啊?那要不然,你再好好想一想呢?” 自古以来,被挖坟掘墓的第一人选都是皇亲贵胄,多是为了陪葬品。可李妹儿陪葬的也只有拿一支素钗,挖这可怜姑娘的坟肯定不是为了求财,定是私人恩怨。 李妹儿生前还是个半大孩子,她的恩怨总共也就那一个。谢柏峥问:“查过赵天明他家人的动向么,他们有没有来长安县?”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听说这事之后,立刻就去县衙报了官。“张挽舟苦着脸道:”可他家人知道赵天明闯出祸事,正忙着分家分赃,他爹和他大伯每天一睁眼就是盯着对方,生怕对方携款潜逃,根本没人关心李妹儿是谁!” 第78章 “我与李三白跑一趟不说,倒给陵安县的捕快白送一件功劳,将赵天明家私藏的二十两黄金给收缴了。” “这不是因为这事,李三又去坟头哭了么!” 谢柏峥默了默,忽然有一个猜测——赵天明的家人对他不管不顾,但是并不是所有家人都是如此,比如那个花重金从和尚手里求冥婚的。 既然是冥婚,自然对生辰八字的要求更为苛刻,就这样失去了重金求来的李妹儿,那家人真的甘心吗? 谢柏峥神色变了变,问道:“你晓得陵安县高主簿房中小妾的娘家兄弟的外甥,到底是哪家的,什么来头?”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高主簿那个人怎着叶不像是什么古道热肠的,由他出面为一个小妾的娘家兄弟的外甥聘冥婚,实在匪夷所思。 一则,冥婚到底好说不好听。 二则,办这事的多是亡故幼子的父母,为何会找到七拐八绕也沾不了多少亲的高主簿来办这件事,就不怕传得人尽皆知么? 因此要么是这父母有什么缘故不便露面,要么是这七拐八弯的来历本就是一个托词,高主簿愿意从中牵线是有别的缘故。 谢柏峥说了自己的猜测,张挽舟也无计可施:“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大海捞针?若是本县,还能打听打听,可是陵安县我也无处打听啊!” “这倒未必。”谢柏峥思索道:“既然这个冥婚要合八字,定良辰,你猜他们会不会请媒婆?” 张挽舟:“他们可真敢啊!“ 谢柏峥想了想,又道:“虽说这样的生意官媒不爱做,但是即便找了私媒,也仍是要去官媒处登记。” 张挽舟领悟:“媒婆的登记簿上有男方的生辰八字和姓名来历!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去官媒署!” 张挽舟着急忙慌地出门,谢柏峥只好与他同行。 才一出门,便遇到了一行吹打热闹的队伍,中间抬着一口比正常尺寸多出一半的棺材,分了六个人才稳当抬起来。 一行人吹吹打打,却都穿着孝衣。 远远看着便叫人慎得慌。 谢柏峥拦住张挽舟,看着前方道:“不必去了,李妹儿找到了。” “你莫非是想说李妹儿在那口棺材里?”张挽舟抬头,眼神中充满震惊愤怒:“偷盗尸体还敢这么嚣张,竟还敢往县衙去?……最前头那个男人拿着的,是状纸?” 县衙门口闹出这事,自然会有衙役出来询问。人还没到衙门前,听见动静衙役就已经出来察看了。 因着本月已经有李三敲过一次登闻鼓,县衙的县丞大人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再出大案。班房的衙役见到这样大的阵仗,还没开口就已经在心里暗暗叫苦。 眼见围观的百姓们都聚起来,他心中恼火,态度便很差地责问:“哪家办丧事,在衙门闹腾什么?” 衙役话音刚落,那口大棺材被放到了县衙门口。 为首的中年男子举起手中状纸,大声疾呼:“草民年富贵要状告慈恩寺和尚印慧毁人婚姻!那是我……是我苦命的儿子在地下等了十五年,才等到这么一段八字相合的姻缘!” “印慧玷污了我儿的姻缘,挡了他轮回的路!请大人务必要将那和尚处死!也要……也要将儿媳还给我家!” 第42章 不当老婆42 四十二章 “我的天爷,你说得竟然是对的……”张挽舟惊呆了,在人群中低声嘀咕:“那棺材里竟然真是李妹儿啊,可是为何那棺材那么大?” 谢柏峥也低声:“那是合棺。” 张挽舟又惊:“夫妻才同棺而葬,李妹儿她……” 他说着说着收声,方才看到的那副瘆人情景,难不成是冥婚? 谢柏峥也不再说话,抬头看向那告状的中年男子。 虽说这男子披着麻布孝衣,但他内里原本穿的衣服却一眼就能看出是好料子。能用得起这样的料子的人家,在整个长安县也并不多。 谢柏峥问:“你看他是本县的么?” 张挽舟眯起眼仔仔细细瞧了一番,不大确定道:“看起来,是有些眼熟。” “年轻人怎地连他也不认识了?”旁边围观的百姓中,有位年长的老伯主动与他们搭腔,言语中有些微自豪:“他可是咱们大柳村有名的年大善人!” “前阵子慈恩寺施粥,年大善人可是整个长安县的富户中,出米出粮最多的!不想他的爱子竟遭遇了这种事啊……” 围观的其他百姓们也都惊呆了。 连那高声恶气的衙役一时都不敢再蛮横阻拦。他正犹豫间,又从县衙里出来另一个衙役:“外头怎么回事,推官大人在里头都听见了。” 那衙役苦着脸:“这刁民带着棺材闹事,恐怕不能善了……不知县丞大人可得闲见一见人?” 两个衙役背过身互相打了几句商量,却都不敢擅做决定将人领进衙门。 这倒不是他二人故意要渎职,其中另有一个缘由,出在长安县衙之内。长安县如今没有正式的主官,正在等新县令上任,此事说来话长: 前任县令李荣斌因县试舞弊那一案被免了职,近日正在家苦哈哈地收拾行李准备上路去更偏远的小县做典史; 虽说朝廷临时任命了陵安县县令陈元安兼任,可陈县令到任第一日就在长安县衙审出了陵安县胥吏上下沆瀣一气、借由朝廷徭役生事受贿一案,因此县试成绩一张榜,陈县令便灰溜溜地赶回陵安县整顿风纪去了。 第79章 这样一来,长安县令一职又空了下来。 原先朝廷直接指派陈元安兼任其实是内阁插手的结果——主要是因为叶小侯爷急等着用人,按照常例,县令补缺应当是由通州府上报吏部,再由吏部选派官员上任,这期间多则需要数月。 长安县近来多事之秋,原本通州府也应当上折子催一催,叫新知县早日上任。可通州黄知府自己身上还有一桩陈年旧案在身,不说有巡府巡按在盯着他,三法司也是虎视眈眈,哪还有闲情去请求吏部派官。 换句话说,通州府也正乱着呢,无暇理会长安县! 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理会,在新县令到任之前,通州府派下一位推官来代为管理政事。这原本也不是什么苦差事,可偏偏黄知府就是亲临长安县时被人告了! 长安县丞冯芳担忧通州府派下的推官大人因此对长安县有成见,特地下达了要求衙役们加强夜间巡逻的通知,千万不要在推官大人面前闹出大事,最好叫乡亲们的鸡都不要丢一只! 结果推官大人是昨晚到的,县衙门口的棺材是今日上午放的,这是连一天太平日子都没过上! 两位衙役还没商量出一个结果,李三刚好在这时过来找人。 三人刚站到一处,李三正要为李妹儿的事开口向谢柏峥讨个主意,谢柏峥却抬手阻止了他,并且就将他与张挽舟两人使劲往前推,边走边与张挽舟耳语了几句。 张挽舟听明白之后便拉起李三的手,一边继续往前挤,一边高声道:“乡亲们让一让!我是状师!我也有冤情要诉!平谷村村民李三家人坟墓被人盗挖,丢失一具女尸,请衙门派人将女尸找回来!” 李三虽然不明白用意,但是他知道这一定他们想到办法了!于是,他也跟着张挽舟一起叫嚷起来! 围观的百姓们更惊了,怎么又来一个? 两位衙役小哥也终于不再商量了,这事啊还是麻利地报给县丞大人定夺吧! - 通州府派下的推官名叫黄梁山,是个闷头做事的实干家,否则也不会被派下来接长安县这个烫手山芋。 他上任之前就已经对长安县略有耳闻,知道这是个是非之地。短短几日之间,已经折进去了一个知府、两个县令,他这个推官也不知道命够不够硬。 因此当冯县丞恭恭敬敬地请他去开堂审案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不过也好在他是推官,在通州府审案和在长安县审案想来也没有什么区别。 推官大人开堂审案,堂下泾渭分明地站了两拨人。按着先来后到,依次陈情,第一个便是大善人年富贵,上前为他儿子年显民诉冤。 其实说起来,真正叫年显民失婚的其实是陵安县令陈元安,是他当庭判决年显民与李妹儿的婚姻无效,这才使得官媒将这一笔记录勾销。 可年富贵想来也是经状师指点过,知道民不可告官。因此他才将矛头对准了此案的第三人,将责任统统推给印慧,并要求官府还他公道。 年富贵说完陈辞,黄推官就叫他暂且退到一边。另一边,推官大人再问李三:“你又为何事告官?” 李三原本乍见这堂上的高官又换了一个人,心中很有一些畏惧,可听了黄推官说话又觉得这位大官人面目和蔼,并不疾言厉色,倒叫他并不心生惧意了。 李三还没未及知道李妹儿很可能就在县衙门口的棺材里,他开口便是原原本本地将一早上的遭遇都说了个遍。他家中屡遭波折,好不容易替妹妹申冤又好生安葬了,可却不想又遭遇这样的横祸,说到伤心处止不住哽咽,几乎泣不成声。 张挽舟听得也是心中感慨,少不得替李三告饶几句,求推官大人不要介怀这可怜人的不敬之罪。 黄大人倒不介意这个,甚至还好言宽慰了李三几句。黄梁山在通州府任的就是推官,审案的本事比前头两位知府高出不少。他虽只是简单看过印慧一案的卷宗,却也很快意识到堂下诉的这两案之间是有联系的,且能料想出几分其中曲折。 黄推官先问年富贵:“你所说的八字相合的儿媳妇,姓甚名谁,说与本官来听。” 年富贵的回答甚是巧妙,他先说自家是诚心娶媳,早便在官媒的登记簿上挂了号的。若是县中有未定亲的女子身故,自有他家请的媒人上门请说,若是两厢里都有意,且八字相合,便能成一段天赐的姻缘。 他家愿意给女方家里送上十两黄金作为聘礼。 两个月前,媒人终于上门告知,婚事已经说定了平谷县一户姓李的农户家刚去世的幼女, 男命天干女命地支,是难得的天干地支相生、夫妻相合的八字。 于是他家按照承诺给了十两黄金,办成了这一桩婚事。 冥婚虽不比寻常婚事张红挂彩,但也是天地姻缘,怎能随意就出尔反尔? 女子既已出嫁,哪有说不算了,就不算了的道理? 年富贵这一番话,是有一些巧词夺理在的,原本是他家花银钱买通印慧和尚为自家早夭的儿子私下配冥婚,并没有问过李家人愿不愿意做这种吃人的勾当,可经他的嘴一说,却成了李家人收了钱却不知足,还要借陈县令的势悔婚! 李三这个老实人还没听出这一层意思,只听出这人说的是她家李妹儿。李三顿时义愤,恼恨地上前要与人理论,只是今日堂上的衙役警觉,察觉不对就立刻动手将人拉回来,不叫他扰乱公堂。 第80章 黄推官敲了一下惊堂木,还是问年富贵:“你所说的,可是李三之妹李妹儿?” 年富贵答:“正是。” 黄推官并不会被他前头那一番巧言令色蛊惑,直截了当地问他:“如此是你私自盗挖李妹儿的坟墓?” 年富贵虽然被李三的突然状告打个措手不及,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准备,他当即跪下道:“大人容禀,我那幼子八字不好,是个天生短命害财的。他去世的这十五年,我日日忧心他在地下过得不好,只盼他找到契合八字的女子结成冥婚,才了却这一桩心愿。” “虽是我自作主张叫他们合葬,却也请推官大人法外容情,怜悯草民对幼子的这一点舐犊情深!” 年富贵说完,向下俯身,颤抖着说:“请大人法外容情,也成全我那幼年亡故的幼子,最后的这一份孝心!也彰显我通州府的老爷们治下有通,我通州府的子民孝感天下!我愿自掏腰包为本府的孝子贤孙立传建碑,以彰显孝道!” 可以说年富贵这番话,摆在这个案子里其实是很有水准的,其背后定有诉棍出谋划策。 其一,这番话很符合庸朝打官司的风气的——不占理的时候,就开始往大道大义上面靠, 孝道那可是人伦的根本,皇帝尚且都要孝顺太后,何人敢不敬重孝道? 其二,年富贵主动说要为花钱立碑,这是地方官任上教化百姓的政绩——若是坐在堂上的不是通州府推官,而是本县的县令,恐怕很难不心动了。 只可惜,年富贵这一番话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黄推官这样的临时主官素来是求平稳的,政绩不政绩的,他是一点也不关心。 至于孝道这种大事大非的高帽子,难不成就你儿子的孝道是孝道,别人家女儿的孝道就不是孝道了? 黄推官在通州府时,就见多了这样油嘴滑舌巧言令色之徒,丝毫不为所动道:“立碑就不必了,本官且再问你,你说奉上十两黄金作为聘礼,李家可收了?你们两家可说定了这十两黄金是聘礼?” 年富贵口干舌燥:“回大人,十两黄金被拿去还了姑娘那去世的父亲借的印子钱,算起来比十两黄金还多五百钱呢!草民原本不想计较这些,只因这银子是他家早年为治病才借下的印子钱,过了这些年也仍未还清。想来,这事大人还不知道吧?” 这年富贵果真是有备而来,孝道这一面旗子扯不起来了,竟还开始污蔑了!李三见他如此颠倒黑白,实在觉得好生荒唐:“你胡说,我家何时借过印子钱?我娘治病的钱,那都是跟族中乡亲们借的。当时借了十六两二钱,如今已还了十二两,每一分钱都记得清清楚楚,根本就没有印子钱!” “这位小兄弟,你娘病时,你还年幼,家中的情形恐怕不是全都晓得吧?”年富贵那眼神像极了笑面虎:“你说没有借印子钱,那十二两银子又是如何还上的?” 李三心中怒恨至极,他父亲为给娘亲治病才将家中仅有的五亩地抵给了地主老爷钱六,此事村里许多人都知道,拿到公堂上问是什么意思?李三喘着粗气,没好气道:“卖地还的!” “既是族人亲眷借的钱,怎么有卖地的道理?族中父老们见你家困难自然会宽宥一二。”年富贵端着一脸奸猾皮相,逼问道:“若不是借了印子钱还不出那九出十二归的利息,又如何论沦落到去卖田地,成了佃农?你父亲去世后,你不是还去寺里做了长工么?” “我没有!”李三下意识反驳:“我……我是说没有借印子钱!” “大人自可派人去查问,李家欠的钱已经还清,用的正是那十两黄金!”年富贵从怀中掏出一张凭据:“大人请看,这便是李家小子的父亲李四欠下印子钱的证据!” 黄推官高坐堂上:“呈上我看。” 年富贵呈上的,的确是印子钱的凭据,上头还有李四按下的手印。可李四半年前便死了,是不是他的,总不能开馆验尸比对! 年富贵说是,即便李四的家人亲眷也难证明不是。 李三急得慌了神,他在乡间见太多因印子钱家破人亡的例子,他娘更是在重病时都再三叮嘱不许家人碰印子钱,他爹怎么可能瞒着家人去做这要命的事! 堂下的百姓也是议论纷纷,的确如果不是借了印子钱,哪里需要十两黄金还债!那可是十两黄金啊! 谢柏峥也在堂下的百姓之中,看到这里也微微蹙眉。一旁,霍靖川道:“这套路,怎地有几分眼熟?” 谢柏峥点点头,他自然也想到了。 这一出无中生有的套路,与当初地下钱庄借给原主的一千两银有何区别?都不是为了逼着谁还钱,只是为了泼一盆脏水。 于原主,是县试舞弊。 于李三,则是为了还债将自家妹子卖了个好价钱! 真是好歹毒的计策! 谢柏峥抬眼看向坐在堂上的黄推官,见他面沉如水,似也是有些为难。只因年富贵打的这是一个舆论战,他巧舌如簧地叫所有人都在将十两黄金和印子钱的存在划了等号。因他又是县中富户,没人会觉得他拿不出这一笔钱。 可事实上,这并不是本案的重点,黄推官问的后一句话才是重点——即便这十两黄金存在,但是两家是否说定了这十两黄金是聘礼? 谢柏峥思索一番,从人群中退出去,找了一位县衙中眼熟的书手借了纸笔,快速地写下几句话,再将这纸揉成团丢到了张挽舟脚边。 第81章 张挽舟本就心里着急,频频向外张望,当即便发现了这个纸团。 他捡起来一看,上前道:“推官大人,学生恳请传证人上堂!” 黄推官道:“哦,是何人?” 张挽舟答:“回大人,正是年员外所说的媒人!大人也曾问过,两家是否将十两黄金说定为聘礼,此事自然要问媒人这个中间人!自古成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妹儿父母双亡则长兄如父,媒人没道理不认得李三这个李妹儿唯一的兄长。” “故而请大人传媒人上堂,另外再请大人在堂外的百姓中请来十位与李三年纪相仿之人,再请那媒人辨认。若辨认得出,媒人的话才可信!” 年富贵听他这样讲,当即阻止道:“公堂之上,岂能有你们胡闹!” 黄推官却他们不觉得胡闹,他放下了手中那一张烫手的凭据,惊堂木一敲便允准了! 只是…… 他允准的时候,似乎有意无意地往谢柏峥的方向看了一眼。 霍靖川也似有察觉,笑道:“这通州府的推官眼力倒是不错,公堂之上替人打小抄被发现了,怕不怕?” 谢柏峥:“……” 他是在吓唬八岁小孩吗? 公堂之上。 赫然并立,站着十位与李三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张挽舟自己也混在其中凑数,他指挥:“这位大哥与旁边这位换身衣服!……还有劳烦这位大哥,你与李三换一身衣服罢!” 黄推官默许,众人就又花了些时间换了衣服。 不仅如此,还有人别出心裁,那笔墨在脸上点了痣,每个人都有两个大黑点。一旁的年富贵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可是推官大人允准,他自然也没有办法力挽狂澜! 等十个人都规整好,媒婆也被带到了堂上。 媒婆姓吴,是个私煤,平日不常见官。乍然在公堂上,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等推官大人与她分说清楚时,她已经冷汗都要下来了。 吴媒婆抬眼看向堂上十位青壮年,感受到极其强烈的压迫感,她脖子都抬得酸了,却仍是不敢开口辨认。 黄推官敲响惊堂木,催促道:“堂下刘家吴氏,你可看清了?” 吴媒婆在黄推官的威压之下,勉强打起精神,他早听说这李三家贫,想来应当是瘦弱的、衣衫破旧的。 她在这十人中,指出了其中一位。 满堂寂静,堂下百姓们也都不说话,纷纷和相熟之人打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张挽舟此时站出来,拱手道:“如此便可证明这十两黄金并非是聘礼了吧?” 年富贵自然不服:“如此破案岂非儿戏?” “别急,还没完。”张挽舟再次拱手 ,作最后的结案陈词:“回推官大人,李四爱女之心拳拳,曾经给李妹儿留下一件遗物充作嫁妆。李三,不如你同大人说说,你父亲在临终前将簪子交给你妹子的时候,是如何说的?” 李三想起当日,便觉得鼻酸,他强忍着道:“我爹说,我妹子哪怕是没了娘,也不比别家姑娘差!她买了簪子作嫁妆傍身,将来妹子就不会被婆家磋磨欺负。” “李四如此爱女之心!”张挽舟说完,看向全场:“试问这样的真心疼爱女儿的父亲,会同意李妹儿配给个死人结冥婚吗?” “请大人还李氏一门清白,为将来也不再有别的宵小觊觎,请大人允准为李妹儿立女户,自此再无人能作她的主!” 李三闻言,赶紧跪下:“请青天大老爷明鉴!” 堂上如此,黄推官也是神色一松。为表公允,他也仍旧问了年富贵:“你可还有话说?” 年富贵自然无话可说。 黄推官惊堂木一敲,允准了李三与其状师的请求。 众人面色都是一松,只是年富贵诉李三一案已经审结,李三诉年富贵偷盗尸体一案却仍需继续审。 黄推官继续问:“年富贵,盗挖尸体一罪,你认是不认?” 年富贵自是哑口无言。 黄推官转瞬间,又审结一案。他虽是通州府推官,但如今却是在长安县的公堂审案,因此要参照县令的量刑。 在县这一级,主官最高只能判仗刑,黄梁山自然也不会破例。大庸律例中又有纳钱粮赎刑的规定,想必这年富贵也不差这几个钱,定会花钱脱罪 只是生死乃是大事,死者为大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因此,黄推官在判了年富贵三十仗之后,又与李三说了一番话: “李三,你现在便能将李妹儿接回去好生安葬。若是因这一番破坏了风水,需要做一些道场法事,你只管将银钱报到县衙!这钱由年富贵家出,你也不必亲自去要,本官自会叫县衙替你要来!” “年富贵。”黄推官在堂上道:“本官所言,你可听清楚了?” 年富贵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仍是恭谨道:“是,草民听见了。” 黄推官最后一敲惊堂木,宣布:“退堂!” 围观的百姓们自又是叫好声一片,推官大人却在这一片欢腾之中,独独叫了张挽舟上前。 张挽舟不明所以,上前露出一张疑惑不解的脸:“推官大人,您叫学生何事啊?” 推官大人朝他伸出了手。 张挽舟愣愣张开双手,露出左手手心里的一张纸团。 推官大人将那纸团拿起来,取走了。 站在案前的张挽舟:“啊?” 第82章 公堂外看到这一幕的谢柏峥:“……” 一旁还有个看热闹的霍靖川,火上浇油地说:“王妃你看,先生们讲课时传纸条这样的事,你做起来还是没有本王熟能生巧啊。” 第43章 不当老婆43 四十三章 前往京城的官道上,驿站。 庆王殿下嫌弃叶文彬回京过于墨迹,无论是出发还是赶路都慢吞吞的,此事实在是冤枉叶文彬了。 叶小侯爷这么一个被公主娘捧在手里长大的京城贵公子,其实是巴不得早日回京的,根本没有心思在这种“蛮荒”之地沿途吃喝玩乐。 至于为什么赶路到一半还要在驿站喝茶,其实是为了与叶家军另一半人马会和。几日前,叶文彬派了十人去宝丰县,调取十六年那一场县试的考试名录及学生答卷,如果有当年县学的学官在,也顺便一并带来问话。 按理来说,这十人应当在叶小侯爷坐下喝茶之前就到了,可却偏偏等到傍晚也不见人影,实在十分蹊跷。 叶小侯爷这一次奉旨出京,一共带了二十家将沿途保护。 虽说是家将,但都是叶将军亲自挑选,自小就在叶文彬身边保护的,虽说比不得军中精锐能以一当十,但是好在衷心可靠。 毕竟叶文彬不是个去战场吃沙子的命,在京中能遇到最大的危险也就是一群子纨绔少爷喝醉了酒打群架。 可是这一队人也实在不至于废物到找不到回来的路。 叶文彬又派出五人沿途去找,结果人又没回来。叶英勇急得团团转,一边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一边是要舍命保护的主人。 他尽忠职守地劝:“小侯爷,要不属下先护送您回京城?等您安全回了京,我再向叶将军要来令牌找当地驻军求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叶文彬面沉入水,并不同意。 同行的严徵听这两人一番话差点没被吓出个好歹,他只是一个文臣,实在没想过有一天能过上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 严徵连忙跟着劝:“小侯爷要先爱惜自身,此处尚在陵安县与长安县交界处,还未到通州府,若真有不测也搬不来驻兵相助啊!” 叶文彬正拧眉思索,外头亲兵来报:“小侯爷!叶森回来了!” 话音刚落,叶森这一队人便完完整整地回来了,他一见人便请罪道:“小侯爷恕罪,因在宝丰县耽搁时日久,日夜兼程赶回来也迟了半日。” 叶文彬如今却顾不得计较这个,而是问:“你没遇见派出去找你的人?” 叶森道:“回小侯爷,并未。” 叶英勇一时有些懵:“你的意思是,你们这一路都没遇到危险?那派去找你们的五个弟兄,怎么天黑了还没回来?” 叶森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可他生性话少,因此在这里也就只有一个沉默以对的作用。 严徵试探着问:“小侯爷?” “严师兄不必担忧。”叶文彬解释道:“如今夜已深,想来只是夜间迷路。” 叶文彬虽然这样说,心中却仍然有些疑虑。他挥手叫叶森下去,转头吩咐叶英勇:“今晚你带人值夜,叶森他们几人日夜兼程赶路,今晚先叫他们休息,天亮再去找人。” 第二日一早,严徵与叶文彬告别。 黄知府一案还急等着审理,无论如何也要在府试之前有个结果。因此严徵实在不好继续耽搁,只能先行一步,不能陪着小侯爷继续在此处找人。 他临行前再三叮嘱,小侯爷一定要爱惜自身。 他说一句,叶森就下意识地醒一醒手里的刀。 严徵在内心发出了与陈县令相同的感慨,军中人,好野蛮啊! 两人分别后,叶文彬不顾劝阻,带着所有人一起去找人。 他虽是金尊玉贵的大少爷,但却自小耳濡目染,没有不把属下的性命不当回事的毛病。他自己带出去的兵,一定要自己带回去。 找人自然不能坐马车,自然是要骑马。 可才出发没多久,叶文彬便感觉到不对。他知道通州府多丘陵,可却没想到往南这条路,两岸全是山谷只有一条道可通行。 叶英勇跟在叶森身后,听见他小声嘀咕:“这地形若是有人在此处埋伏……” “你是担心有山匪?”叶英勇大咧咧地说:“咱们就这几个人,也没法剿匪啊!” 话音刚落,他们便听见了不寻常的动静。众人抬头看去,发现竟然真是一帮流民悍匪直冲他们而来! - 另一边,长安县衙。 张挽舟眼睁睁看着手里的纸团被推官大人捡去,又眼睁睁看着推官大人扬长而去。 他呆愣了一会,一脸呆滞地看向谢柏峥。 他是不是闯祸了? 谢柏峥自己丢的纸条,自然也没法责怪什么。他朝人招招手,案子审完了,回来吧。 两人一起走出公堂,和围观的百姓们一同四散开。 公堂之外,又是一桩官司。 李三看到摆在衙门口的合棺又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好在衙役们早已得了黄推官的叮嘱在一旁威慑着,年富贵等人也并不敢再生事。 李四临终前送的那一支素钗,再次在公堂上成为了李妹儿能够重获自由的某种佐证,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某种巧合,让李四即便在死后也能为女儿提供某种庇护。 …… 李三要回平谷村重新安葬李妹儿,谢柏峥与张挽舟好生送了他们一路。回来时,张挽舟道:“今日还好有你,否则我还真担心推官大人叫我去辨认那手印是不是李四的。李四去世已经大半年,我哪里能有办法?” 第83章 谢柏峥笑道:“其实也不是不行,李四既曾经做过长工、卖过田地就一定按过手印,推官大人自然有办法比对。” 张挽舟恍然道:“确实如此!那你当时为何不说?” 谢柏峥摇头:“自然是因为那不重要,连年富贵都未必真的是想拿什么印子钱做文章,只是为了逼迫李三认下那一桩婚事罢了。” 张挽舟一惊:“这事不会再有反复吧?” 谢柏峥道:“推官大人已经答应为李妹儿立女户,此事李三未必晓得怎么做,恐怕还得你多费心。本朝女户不再嫁人,年富贵哪怕再想为自己儿子配冥婚,也不会再打李妹儿的主意。” “好说好说!总之今日事情顺利解决,还是多亏了你!”张挽舟说着又觉得不放心,话音一转道:“要不我现在就去县衙办了此事,不然总觉得不安心!” 张挽舟话音刚落,便一阵风似的跑了。 谢柏峥刚点了点头,还没说话:“……” 一旁,霍靖川问:“事情既已顺利解决,为何我瞧你还是一副担忧的模样,难不成真的担心那黄推官时候找你治一个藐视公堂的罪?” 谢柏峥自然不是为了这个。 谢柏峥解释:“我是在想,年富贵在公堂上那番话不像是他自己能想得出来的,句句都往当官的心上戳,背后定有讼师指点,且这个人与当初指点林秋笙的有没有可能是同一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长安县背后定有一股势力,且年富贵也在其中。” “讼师至今不肯露面,又说明年富贵不是多重要的角色,可他又为何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 如今朝廷摆明了要清查慈恩寺的寺产,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连讼师都藏头露尾不敢露面,年富贵却敢,为什么? 霍靖川认同:“他必是有所倚仗。” 县城西北角的一个集市中,有一家小茶肆。 因位置藏得靠里,不像那些茶摊一样是给行脚商人歇响的,但是胜在便宜大碗,一文钱能打一大壶香茶,便是想喝酒也只需要一文钱便能买上一大碗散酒,因此吸引了一大帮本县的闲汉。 谢柏峥原本只是路过,却忽然变了主意,掀开茶肆的门帘入内。 小茶肆只摆了五六张桌子,谢柏峥进来时便已经坐满了,只剩下最靠里的一桌还有空位。茶肆里只有掌柜一人忙活,他这小本买卖素来都是薄利多销,直接热情洋溢地把谢柏峥带到唯一的空桌上与别人拼桌。 茶肆众人都是熟客,全然不介意拼桌。 谢柏峥点了茶肆的一壶茶,又付了双倍的茶位费。掌柜惦着手心的铜钱感觉重量不对,正要提醒他多付了钱,谢柏峥低声道:“另一个位置也留给我,不要领旁人来了。” 掌柜的心说这书生讲究可真多,不过面上却还是很好说话:“这是自然,自然的!” 霍靖川第一次进这样的地方,却自然地在谢柏峥旁边的位置坐下,只是看什么都新鲜,连破了口的茶碗都能让他多看一眼。 两人才坐定没一会,便听到有人议论年富贵一案。 婚丧嫁娶总是很能叫人聊上几句,闲汉们说得天南海北东一句西一句的,其实没有多少正经话,只是其中有一段对话却叫谢柏峥很在意。 一人问:“这年大善人今日闹起来为的是哪个儿子,怎么从未听说过?” 一位穿着旧长袍的老者,坐在正中间有些唏嘘道:“十多年前就去世了,说来这娃娃也可怜,他没的时候年大善人还只是个走街串巷替人送货的,头年却不知怎的突然发了家,可是却从此再没生出儿子。” 有人插嘴说:“咱们私下都说,是年富贵这辈子的福运都换了财运了,便不走子女运。” “是啊,他那年大善人的名号是怎么传出来的,不正是他为自己早夭的儿子积德行善?好叫前头那个顺利投了胎,才能老来得子啊!” 谢柏峥从吵闹的小茶肆出来,还在琢磨那一番话。 至少有两件事值得注意: 其一,是本县的乡亲们竟然都不晓得年富贵是如何发家的。 其二,是年富贵之子的死因。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再深想其中的联系,便听到有人在叫他。得亏是谢柏峥近日在长安县衙走动多,否则他还真认不出来眼前之人,竟然是亲自来找他的长安县丞冯芳。 谢柏峥不知所为何事,正要抬手行个学生礼,结果冯县丞一把拉起人就要走—— “谢郎君你就不必多礼了,天塌了,推官大人正等着您力挽狂澜呢!” 第44章 不当老婆44 四十四章 严徵虽独自先行去通州府,但这也是职责所在,没有办法。 可他毕竟担任过永寿帝的展书官,是真正的天子近臣,知道宫里那位是极看重叶文彬的,所以到达通州府时,特意绕路去了一趟千乘卫。 千乘卫乃是地方驻军,受五军都督府统领,没有军令他们也不爱管闲事。你说京城来的贵人丢了家将奴仆?那就自己去找啊!他们是驻军,不管治安问题。 可凡事都有例外,严徵官运亨通到二十多岁就能做一省提学官,自然不会主动去吃闭门羹。严徵敢上门,是因为千乘卫指挥同知廖如山曾是叶老将军麾下骑兵,叶家军算是他的半个娘家,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廖如山是个粗人,半大孩子的年纪就在战场上滚过一轮,小病小灾的事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第84章 严徵这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他也只会嫌弃这帮子文臣实在是太能操心,夜里走丢几个家将而已,这就算大事了?找到人,抽一顿不就好了? 不过想归想,事情既然发生在他的地盘上,他自然也要尽一尽心意。廖如山亲自点了十二人,出发去找叶文彬。 严徵将这事交给廖如山,便放心地回去收拾他自己的那一摊子。 两人各自出发,廖如山很快便到了叶文彬下榻的驿站。他原本只是打算聊表心意,问候一二,可没想到这一查竟然真的出事了! 四散查探的士兵们一个个回来,各个都是四顾茫然,还有一个牵回来一匹在山林间瞎耗子似的乱窜的马。 廖如山看着眼前明显的打斗的痕迹,当场就疯了。 他问:“没找到人?” 随行的千户答:“回同知大人,方圆五里内都没有小侯爷的踪迹!” 廖如山听这话都牙疼,距离官道不过五里,他千乘卫的辖区内,竟然让叶小侯爷就这么丢了?亲娘嘞,这可怎么跟他老领导交代啊! 廖如山脸色难看得如丧考妣,又听那千户道:“同知大人,您也知道此处两岸丛林间只有一条蜿蜒小道,曲折得厉害!这山丛别说里头别说躲着人,就是躲着猛兽也未必不可能啊!叶小侯爷一头钻进来,要是遇袭了被虏了去,这……是不是得报给通州府啊?” “来不及了!”廖如山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说:“此处隶属长安县,咱们就去长安县衙要人!小侯爷是替他们查案来的,人丢了不找他们找谁?” 千户:“……” 他还是这么不讲道理。 半个时辰后,长安县如今的临时主官——通州府推官黄梁山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如遭雷劈:“什么丢了?” “丢了谁?” “他怎么能丢了呢?!” 黄推官方才顺利判决一个盗尸案、一个冥婚案,正想着长安县这一关他是不是已经过了,从此以后是不是可以高枕无忧? 可万万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丢一具女尸竟然还算不上大案,现在竟然丢了一个钦差! 这还不是普通钦差,还是宛承公主独子,皇亲国戚! 黄梁山感觉这世道可能是在逼他上梁山。 他口干舌燥地张了张嘴,但是面对廖如山又实在说不出话,他其实想问:钦差丢了,怎么是你这个卫所同知发现的? 不过事已至此,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黄推官不仅是长安县的临时主官,他还是通州府的推官,跑得了谁也跑不了他。 廖如山见他面团子似的没有反应,在案前拍桌:“姓黄的,你倒是说话啊?” 黄推官这个临时主官对长安县里的地方民情还不了解,根本想不到究竟什么人敢劫钦差——这与谋反同罪啊! 他找来县丞问话,县丞除了一脸“天塌了”的怂样,没有一句建言能用上。 千钧一发之际,黄梁山灵光一闪地想到了他今日在堂上没收来的纸团。他死马当活马医地叮嘱冯县丞,叫他务必亲自去把谢郎君给请来。 冯县丞屁滚尿流地去了。 再回来时,带回来一个不知所为何事的谢柏峥。 黄推官还没来得及开口,廖如山先不干了,他还当这姓黄的找来什么重要人物,结果就带来一个年轻小崽子。 叫他来干什么,吃奶吗? 谢柏峥进衙门时便觉得奇怪,县衙内怎么还有穿盔甲的?霍靖川也怪道:“照装束来看,当是本地驻军。” 谢柏峥更疑惑了,本地驻军为何与长安县衙有往来? 谢柏峥满腹疑问地进到堂中,迎接他的便是焦头烂额的黄推官,和廖如山的大嗓门。谢柏峥不认得此人,便看向黄推官。 既是推官大人找他,自然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不过会是为了何事呢? 黄推官对姓廖的“有眼不识泰山”十分无语,这军痞真是什么都不懂!黄梁山本职是推官,通州府的官员中没有人比他看卷宗更详细,因此他知道长安县试舞弊案能破的关键,就在于谢柏峥。 当然了,除了县试舞弊案,还有私卖度牒、印慧和尚□□幼女这些大案能破的关键也都在于谢柏峥,甚至连今日他自己判的那两个案件也是…… 所以他这个对长安县民情两眼一抹黑的临时主官,要是能侥幸找回叶小侯爷,大概八成也许只能靠他了。 黄推官不理会廖如山,态度极好得把谢柏峥叫到跟前来,十分和蔼地丢出一个爆炸消息:“叶小侯爷在官道旁遇袭,如今下落不明,你可有什么主意?” 谢柏峥人虽然站在县衙的明镜高悬牌匾下,却恍惚有一种被拖上贼船的感觉。 他一无功名,二无官职在身,只是一个普通书生而已! 叶小侯爷不见了,怎么会找他? 霍靖川本来还是一副闲散姿态,闻言震惊地直起身:“什么?叶家军怎么能废物成这样?那我皇兄……十分敬重的宛承公主可怎么办啊?” 谢柏峥:“……” 怎么觉得他还是在幸灾乐祸。 谢柏峥尽可能表现得稳重,可看见黄推官那一张“你一定有办法吧?”的脸,他的表情依旧有一丝崩溃:“推官大人,您还是先说说小侯爷是怎么丢的吧?” “哦是是是……”黄推官再一时情急,这会也反应过来介绍:“这位是千乘卫所的廖同知,正是他发现小侯爷遇袭的踪迹,找了过来。” 第85章 最后几个字说得难说没有一些哀怨怒气。 谢柏峥闻言客客气气地同这位军爷见了礼,心中却想着:卫所指挥同知原本不管这些,肯这样尽心力料想是叶家军旧部,应当可信,也可用。 廖如山本来以为是这推官在胡闹,叫这么个小白脸来能有什么用?可黄梁山对人的态度如此,他便猜测这小子可能真有点东西,也顾不上怀疑姓黄的是不是在故弄玄虚,上前倒豆子似的把这事三两句说完,等不及地问:“你给算算,咱该去哪里找人?” 他是什么账房先生吗? 谢柏峥想了想,要来了县衙的勘舆图,指着图问:“叶小侯爷是在何处遇袭的?……哪个驿站?” 他这话看起来是在问廖如山,事实上却在问霍靖川。霍靖川仔细看过后,指了其中一处。 谢柏峥对照这个地点,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开口道:“推官大人,廖同知,这事恐怕要请县丞大人一起来看。” 冯县丞疑惑地探头,啊?他吗? 谢柏峥指着这地方说:“学生闲来无事,曾经看过本县的县志。县志中记载,叶小侯爷遇袭之处——也就是舆图中形如笔架的这个地方,左右两座山峰都于十五年前被慈恩寺出钱赎买,可有此事?” 廖如山一听就急,书生误国啊!他着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和尚念哪座山的经?” 冯县丞看了推官大人一眼,黄推官更着急:“问你就说!” 冯县丞这才上前答话:“谢小郎君说得没错,那是十五年前,慈恩寺的主持还不是普智大师,而是本朝一位有名的得道高僧。他勘查过本县风水后,认定这笔架岭是龙脉所在,只是两山并立不是好兆头,反而聚起世间浊气,故需要日日诵经才能使龙脉恢复原本应有的保龙之相,成其毓琇隆中之名!” “从此以后,这两座山只需和尚念经,连一棵树都不许砍伐。” “只是周围的百姓们还要上山砍柴、挖野草充饥,未免民怨沸腾,当时的县令便出了个官赎之策。县令大人感念民生艰苦,捐出了自己半年的俸禄,城中的富户乡绅们感沐县尊大人恩德也都跟捐了不少银子给慈恩寺,慈恩寺便把两座山买了下来,如今地契也还在慈恩寺主持手里呢!” 谢柏峥默默无语了一阵。 他可算知道慈恩寺是怎么在这二十年间发展如此迅猛了,原来是有地方政府支持,合法念经啊。 黄推官虽然没做过父母官,但是对于基层这些事也多少知道一些,若是本地百姓多信奉风水,这事倒也不算太出格。 只是,谢郎君为何要问这个? 谢柏峥解释道:“此处山岭绵延不绝,若是贸然进山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学生以为还是要先找出匪首,不知县衙可还存着当初为慈恩寺捐纳钱粮的富户名录?找到匪首,方可擒贼先擒王。” 谢柏峥言下之意,叫黄推官惊出一身冷汗。 可仔细想想,谁又会不长眼地去劫钦差?叶小侯爷初来乍到,除了办了慈恩寺这个案子牵涉到当地豪强大户以外,还能因为什么? 廖如山已经被这么长一番话绕晕了,抓住人使劲摇晃:“冯县丞,我说你倒是动起来啊!” 黄推官见这情景,觉得自己简直是犯了太岁!小侯爷好好的官道不走,去走那蜿蜒曲折的小路做什么? 上山打兔子吗? 片刻,黄梁山认命般地拎起已经被吓懵了的冯县丞,脚底生风地去架阁库翻档案了,一时县衙内忙得人仰马翻。 就连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帮上什么忙的廖如山也一脸跃跃欲试地带着属下冲了过去。 堂中无人,谢柏峥便不避人地看向了霍靖川,两人对视片刻,霍靖川便福至心灵地猜到了谢柏峥的意图。 谢柏峥:“虽然距离太阳落山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但你一定能在黄昏之前找到人的对吧?” 霍靖川:“……” 他此刻十分后悔自己交友不慎,他这辈子怎么就认识了叶文彬这个糟心玩意! 霍靖川不甘心地问:“所以你刚才说得信誓旦旦,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对吧?” 谢柏峥:“恰恰相反,是为了不浪费时间。” 霍靖川:“从哪里开始找?” 谢柏峥转身回到案前,打开勘舆图,指着笔架岭西南处:“此处顺流而下可连通清溪镇,河网密布,乃是水上要塞。如果笔架岭中有人,定在此处。” 霍靖川看向谢柏峥,总觉得这书生还有别的发现,但是没告诉他。霍靖川正要问一问,却听见谢柏峥眉头微蹙:“你就这样看一眼,能记住吗?” 霍靖川立刻炸毛。 什么意思!……这是把他当成什么不学无术的败家子了? 霍靖川应激:“只是一张舆图,怎会记不住!” 谢柏峥怀疑:“真的?” 霍靖川满脸不高兴,一副奇耻大辱的样子。 谢柏峥虽然很难相信,但他还是问了一句:“所以你当初说不一定要与叶小侯爷同行也能回京,是因为你看一眼就记住了回京城的路?” 霍靖川的气终于顺了,谦虚道:“也不是只看一眼,舆图这一课先生们都教过的。” 谢柏峥:“……” 那也很恐怖好不好! 霍靖川在谢柏峥崇拜的注视下——霍小王爷单方面以为的,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一样,骄傲地飞走,去替王妃做马前卒了。 第86章 谢柏峥还在震惊当中,现代地图他看着都费劲,竟然有人能记得住古代舆图? 这真的科学吗? 谢柏峥缓缓地走到堂外,一脸怀疑人科学的表情看着前方,直到黄推官捧着一摞公文进来:“谢郎君找到了!一共三十七户!” 这么多? 谢柏峥意外地拿起名单翻看,却摇头:“光有这个名单不行,要把富户乡绅们的背景都整理出来,对比才能看出结果!” 这又是一项繁重的工作,即便黄推官与县丞亲自上阵也需要时间。 可是对照整理结果一出来,众人都哑口无言。黄推官已经出了满脑门子的冷汗,如果是这个阵容的话,叶小侯爷遇袭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黄推官一眼看过去,谢柏峥拿起笔勾出的是以下几位: 林家,官拜布政使司副使。 王家,官至太府寺寺丞。 宁家,背靠礼部侍郎钱常知。 谢家,盐铁转运使赵元德家的姻亲。 …… 谢柏峥拧眉思索,总觉得这一口气提上来,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回去。他先前试图猜测过的,由慈恩寺而交织起的这一张由地方通往中央的大网,或许就要露出它狰狞的真面目了! 就在这时,黄昏日落。 谢柏峥握着笔的手一紧,下意识抬头,霍靖川再次从天而降!不辱使命,霍靖川道:“我找到人了!” 谢柏峥却只是看向他,没有动作。 霍靖川后知后觉地察觉读到此时的氛围,他皱眉:“你们这一会功夫,查到什么了?……绑架叶文彬的人,看起来只是流民而已啊?” 那恐怕只是看起来。 谢柏峥深吸一口气,问千乘卫指挥同知:“同知大人,不知您今晚能调动多少人马?” 廖如山呆愣地数了数:“三百。” 谢柏峥微妙地松了一口气,合上那一份糟心的名单:“勉强够用,都调来吧。” 一旁的千户:“什么?”他怎么敢说的! 廖如山却没有立刻反驳,他虽是个粗人,但毕竟是沙场厮杀过的,对危险有种敏锐的感知。他抓起千户道:“你去,拿我的令牌调五百人来!只要平安过了今日,一旦小侯爷毫发无伤地回来,老子保你升任卫镇抚!” 那千户顿时一个激灵,站直溜道:“是!同知大人!” - 笔架岭前。 五百兵力集结,廖如山看着漫山丛林满是担忧地问:“郎君,咱们从何处开始搜查啊?”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擦黑,谢柏峥举着火把蹲下查看。他掰开野草找出藏在石缝中的一株花,摘起来,苦笑着问:“廖大人走南闯北,您可认得这是什么花草么?” 廖如山已经服了,他哪里懂这些花花草草,直截了当:“不认得,我说您就别卖关子了!” 黄推官也是满脸求知欲。 谢柏峥道:“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是铜草花。古书中有记载,铜草花生长之处,极有可能有铜矿。” “廖同知,您手下的兵平时操练勤快吗?”谢柏峥竟还有心思说了这么一句玩笑话,他看向霍靖川道:“叶小侯爷遇到的恐怕不是普通的流民悍匪,而是造反的矿工。” 廖如山:“……” 黄推官:“!” 黄梁山觉得自己实在是命不该如此啊,他只是一个小小推官,怎么就到这步田地了?还有,这笔架岭何时有铜矿了? 黄推官看向冯县丞,语气却要麻木了:“你不知道?” 冯县丞都快哭了,他是真不知道啊! 他平时也就只是收一些富户的贿赂钱粮,做的最出格的事也就是丈量田亩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下何处不这样? 可是铜矿,这里竟有私矿?! 冯县丞不可置信:“谢郎君,此话可不能瞎说啊!” 谢柏峥也不与他争辩,举着火把向前。他轻声道:“一会看见就知道了。” 这可使不得啊!廖同知两条眉毛都快长到一起了,这里唯一身临其境地知道矿工的战斗力的,也就只有他了! 这自古以来的矿工都有两个特点: 其一,身强体壮。否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下了矿又能干什么? 其二,这一条尤其重要,就是能吃苦。这不用解释了,天下人谁不知道下矿苦,要不是被逼得没办法,哪个愿意下矿干活。 一群既身强体壮又能吃苦的,而且数量极有可能非常多的矿工要造反,廖如山倒吸一口凉气问:“郎君,我就问问啊——你确定他们是真要造反?” 那他可不一定打得过啊! 本朝的地方驻军都是军屯制,军户数量虽多,但是都要自给自足!细算起来恐怕种田的时间比练兵的时间还要长! 他这一卫所的军力全拉来,打两座山的矿工也未必能有十分把握。 谢柏峥举着火往前走,带着一种敌军阵前的淡定:“廖大人,劫钦差与谋反同罪,如今不是有没有人想造反,而是他们已经这样做了。” 廖如山低头琢磨了一会,差点爆粗口,抬头再看眼前这书生竟也不害怕,当即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老子以后再也不说书生误国了。” 谢柏峥哭笑不得,想起什么似的说:“哦对了,廖同知。我刚才忘记说了,这山里或许没有矿工,但是必定有武僧。” 第87章 廖如山:“…………” 他说的莫非是那种从小练武,拿着棍子见谁打谁的那种? 他的命途,究竟为什么如此悲惨? 叶小侯爷到底为什么非挑他在的辖区来做钦差?! - 此刻与廖同知一样觉得自己命苦的,还有被绑架的叶小侯爷。从早到晚,他滴水未进,生死未卜。 他睁开眼一看,乌漆麻黑。 他深吸一口气,臭不可闻。 他这样从小娇生惯养的准世子爷,被蚊子盯一下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他嘴里还被塞了一团破布。 实不相瞒,即便没有塞破布,他也不会破口大喊,因为他丢不起这个人! 入夜,山岭更显得安静。 “有人说话?”叶文彬心道:“在说什么?有本事大点声啊!” 门外。 两名矿工打扮的壮汉正在对话。 一个壮的说:“咱们把他绑来,到底有什么用?” 另一个更壮:“不知道,二当家听说朝廷要来清查,必然搜山,那咱们的财路不就断了吗?” 壮的又问:“听谁说的?咱们可从来不下山!” 更壮的答:“当然是听能下山的人说,也没几个吧,也就是姓年的、还有姓陶的那一家子。” 壮的再问:“可是抓他有用吗?朝廷当官的那么多,万一这个不重要呢?” 更壮那个:“不可能!他骑的马那么壮,肯定是大官!” 门内。 贴着墙根听清这段对话的叶文彬,痛苦得闭上了眼。 他竟然被这样的无知之徒给成功劫持? 他虽然没有号令三军的志向,但好歹是将门之后,但是犯在这种宵小手里,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定要想办法跑出去! 叶小侯爷燃起斗志,愤怒地伸腿一踢,刚好提到了某个属下的脸。 “嗷!” “里面人醒了?”外头说。 “不应该啊,要不再加点迷药?” “行!” 外头话音刚落没多久,从窗户透进来一阵迷烟。 叶文彬:“……” 怎么会这样? - 半山腰。 谢柏峥对着舆图,与廖如山分析道:“同知大人,您看这山势——再往上二里路就是最高点,往东是慈恩寺,往西便是绵延的腹地。我不懂挖矿,但想必是从低处进入,且要方便运往山岭之外,通往清溪镇。” 谢柏峥道:“所以再往前走,我们要熄灭一半火把。” 谢柏峥说着熄了自己火把,廖如山横下心,也跟着熄了火把。顺延下去,身后黑了一片。 往前又走了一阵,刚翻过这座山岭的最高处,谢柏峥忽然停了下来。他在霍靖川的提醒下,借着地势指向前方:“那是……” 廖如山也伸长脖子,眯着眼,骤然严肃道:“有火光!” 在此之前,廖如山还在心里犯着嘀咕,他总觉得自己一定没这么倒霉!可是这视野望去,简直是漫山遍野的人啊 廖如山低声:“我们被发现了?” 谢柏峥静静摇头:“那不是火把,那是在炼铜。” 廖如山:“……” 他的点真寸啊! 更糟糕的是,进了这山岭才发现,地势比他们料想更复杂得多,再往前逼近,指不定哪里就有埋伏! 而且这可是十多年的经营,密道都能挖出迷宫来了! 廖如山一个头两个大,与谢柏峥道:“咱们兵分两路,我带人去会一会这帮要钱不要命的,叶小侯爷就交给你了!杨千户,你带一百人跟谢郎君走,” 谢柏峥默默同意,他道:“同知大人万事小心,千户老爷,咱们走吧。” 杨千户正静等着吩咐,乍听见谢柏峥这样称呼他,忙道不敢:“谢郎君您别客气,叫我老杨就行。” “别废话了!”廖如山急得嘴角起泡:“快去吧!” 杨千户忙问:“谢郎君,咱们往哪里走啊?” 谢柏峥看向霍靖川,对方借着距离好几步的火光,在这暗藏危险的山岭之中道:“跟我来。” 霍靖川说话时,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谢柏峥垂下的一只手。 他的袖子那么长,偷偷拉一下手,应当也不会被发现吧?这样的话,至少能亲自保证他的安全。 可现在他谁的手也握不住。 霍靖川只能等人靠近时,提醒道:“丛林多遮挡,小心些。” 谢柏峥点点头,紧跟霍靖川走向山岭更深处。山路崎岖难走,谢柏峥不慎踩到一段枯枝,脚下险些打滑—— 他勉强站稳起身,便见眼前火光轰然而起!霍靖川一看方位,忙道不好:“叶文彬就被关在那里!” 第45章 不当老婆45 四十五章 谢柏峥亲眼看着火苗窜起,心中暗骂一声——接着认命地拔腿就跑,上一次这么拼命还是学校体测! 杨千户除了救人还要保护谢柏峥的安全,于是也带着人拼命狂奔。 这一段距离实际不到半里路,可是山火速度极快,谢柏峥近前时火已经烧得有半个人高了,谢柏峥这时也顾不上其他,直接抬腿一踹。 关押叶文彬的地方,在一处山洞边的茅屋,原本矿上的人没那么讲究,可毕竟时间长了,也有一两个讲究人。 于是渐渐的,在聚居的山洞边,屋子越盖越多…… 第88章 茅屋大门被踹开,扑面而来的浓烟喷涌而出。 周遭充斥着女人和孩子呼救声,在仿佛能够吞噬所有的大火中,他们心中的恐惧都化为了声嘶力竭的哭喊。 ——但是不能直接进去! 谢柏峥迅速看了一眼四周,找到了几步开外的一个小水缸,他果断地从袖口往里撕下里衣的一截棉布,打湿了捂住口鼻。 做完这件事,谢柏峥转身抓起杨千户,用一种极其强势的语气道:“看清楚了吗?” 在确定对方朝他点头之后,他只来得及对杨千户说一句“分头救人”,便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火海。 浓烟之中看不清方向,全靠霍靖川在火场里依旧能“片叶不沾身”,两人才因此顺利地找到了人。 叶文彬手脚都被捆住,昏迷在地——不知道是被打晕的,还是被这大火熏的,谢柏峥这时也顾不上他是不是小侯爷,直接连名带姓喊:“叶文彬,快醒醒!” 叶文彬全无反应。 谢柏峥只能尽量保持冷静,拿出事先从廖如山那里要来的匕首将绑着叶文彬的绳子割断。这时,外头杨千户也带着人冲进来了。 谢柏峥这一副柔弱书生的身体已经差不多到极限了,他正要拿着匕首继续割开下一截绳子,一旁抵达士兵们主动道:“郎君,我来背!我有力气!” 谢柏峥并不逞强,退开几步。他还没短暂地松一口气,却因为火星迸溅而踉跄了一下——但是这不对劲,即便燃烧再剧烈也不该这样剧烈晃动! 谢柏峥猛然意识到,这一场火根本不是什么偶然意外,而是塌方引起的连锁反应,地面已经凹陷近一掌的深度。 谢柏峥立时愣住,破壁残垣之上的火灾还会有多少求生的可能?那位距离谢柏峥最近的士兵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惊恐地抬头看向谢柏峥。 谢柏峥在这一瞬间里,甚至没有时间产生什么退缩或害怕的情绪,他只想着——要出去,所有人都要活着出去!他回头看了一眼救人的进度,还好大家几乎都已经站了起来,只要没有人倒在火场,那就还有机会! 他看向霍靖川,两人对视间是相同的坚定和冷静。 火场中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霍靖川看着他的表情,将那些安慰鼓励之类的废话都咽了回去,清晰而快速道:“刚才被你一脚踹倒的门在地上烧得只剩下一个门框,从那里走!” 谢柏峥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身旁的那位士兵不解其意,正想问问他们还能不能出去了?可才张嘴就被浓烟呛了个彻底,只能再重新捂住口鼻。 这时谢柏峥已经在往外走,直到在噼啪作响中顺利地跨过那个门框走出火海。过度的体力消耗令他没什么力气,只能往后一指,叫那士兵赶紧走不要挡在门口! 谢柏峥在原地机械地指挥着,直到最后一个叶家军被抬出来,他才跟军户们一起到远处避火。他原本还担心森林火灾不好灭,现实也不允许他烧出一条隔离带,可事实证明这些都不需要—— 一整排茅屋都随着塌方而彻底倒塌,茅屋本身成了止火隔离带,随之而来的是塌裂、燃烧,以及更加撕心裂肺的嘶吼与哭声。 铜矿上生活的人们,或许真的把这里当成了家。 他们奔走呼号。 谢柏峥甚至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还有在火场中爬出来的最后一个幸运儿也是一个半大孩子,他低低地啜泣:“大年哥,我在这里,我没死……” 而后,又被其他声音湮灭。 谢柏峥回过神来时,那一排茅屋已经几乎不剩下什么。廖如山连滚带爬地赶来,一掌拍在他肩上,“谢郎君,发什么呆呢!” 谢柏峥抬头看他,面露疑惑。 廖如山道:“你这一起火,矿工们也顾不上挖矿了,扔下家伙就四散奔来。老子还没开始打,直接赶过来一锅端了!” “你说他们也真是,干这事怎么把一家子全带来!这下好了,完犊子了!” “对了,叶小侯爷!”廖如山说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房子全塌了,我家小侯爷呢?” 谢柏峥体力不支,连抬手都嫌累,他歪头看向后方。 廖如山大大松一口气,竖起大拇指:“郎君,您是这个!看这火势,咱们来晚一时半刻,恐怕只赶得及给小侯爷收尸了!” 谢柏峥闭了闭眼,在嘴里尝到了一些血腥味,大概是因为在火海中过于紧张而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耳边充斥着的声音太多,精力实在有些难以为继,他用硬挤出来的声音道:“廖大人。” 廖如山:“哎!” 谢柏峥:“求你了,闭嘴。” 廖如山:“……” 廖如山还要再说话,久违的推官大人出现解救了谢柏峥。他带来了干净的水,打开水囊递过去:“小郎君,这是最后一壶水,你先喝!” 谢柏峥接过水,用尽力气猛灌了几口,才觉得恢复了一些体力。 黄推官十分贴心道:“谢郎君今日辛苦了,本官这就亲自为你挑选一个最强壮的士兵,叫他背你下山。你先歇着,我去去就来啊!” 谢柏峥点了点头。 黄推官心满意足地带着剩下的水和喋喋不休的廖如山走了。他边走边数落:“廖大人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这匪窝端了是托了谁的福?人家谢小郎君是功臣,他要休息,你在那闹腾什么?怎么没有点儿眼力见,你在叶老将军麾下时也这样?” 第89章 黄推官这话说的,虽说带了一点个人情绪,但是占据了道德高地。 他说完就把水壶塞给廖如山,“给你,你家小主子也该醒了,尽你的孝心去吧!” 廖如山:“那你呢?” 黄推官指了指这一整片山的狼藉,崩溃尖叫:“这不都是我的事?” - 谢柏峥总算有力气挪动,在一旁的石块上坐下。 霍靖川被他吓到了,已经围着他转了好几圈,一直怀疑他受伤。谢柏峥为了让他消停点,抬手撩开袖子露出伤口。 他道:“只是擦伤,没事。” 霍靖川仍旧不太放心,毕竟谢柏峥看起来是个柔弱得过分的书生,一点擦伤对于庆王殿下来说不算什么,但放在谢柏峥身上总觉得很叫人心疼。 他这样的文弱书生,不该在这种荒山野林救火救人,就应该在富贵温柔乡里好好养起来,哪怕只是擦破一点皮,也要好生哄几句,再叫太医来把脉。 可现在…… 却只能在没有完全扑灭的大火中,在山风呼啸之下,坐在一块破石头上。 霍靖川无助地坐了下来,忍不住骂:“叶文彬简直是个废物点心,就这地势还敢一头钻进来找人,上门给人送菜啊?” “他不是会告状吗?怎么不知道先搬救兵啊!” 谢柏峥失笑:“嗯,我同意你说的。” 霍靖川:“啊?” 谢柏峥:“多骂几句,我爱听,骂狠点。” 霍靖川:“……” 他的王妃别是被叶文彬气出好歹来了吧? 霍靖川想了想说:“叶文彬有不少好东西,古玩字画玻璃摆件这些就不说了,他在京郊有一个庄子,等回京了要来给你!” 山风飘过,吹散了一些烧焦的味道,凉意迎风送来。谢柏峥疲惫地闭了闭眼,在这一篇废墟中问:“那个庄子里有什么?有梨树吗?” 霍靖川想也不想:“可以有!” 谢柏峥闻言低声笑起来,这时候才堪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霍靖川只想知道这个人怎么连坐在破石头上都这么好看,念头转了又转,又问:“为什么是梨树?” 谢柏峥睁眼,那一点泪痣在忽明忽暗的光亮里熠熠生辉。 这一双好看的眼睛,望着人说:“因为梨花衬你。” 霍靖川原本因为猝然的对视而漏了一拍的气息,瞬间乱得不成样子。他兵荒马乱地想,什么意思,他想和我一起赏花? 谢柏峥注视着霍靖川故作镇定的神情,无声地笑起来:“小王爷会舞剑吗?改日梨花树下,舞剑给我看好不好?” 霍靖川:“只有我们两个?” 谢柏峥没有回答,在这个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的距离里反问:“你在山顶的时候,是想牵我的手吗?” 霍靖川试探地点了点头。 谢柏峥低低地笑了声:“怎么想的,说给我听听?” 霍靖川:“……” 他伸出手,毫无知觉地碰了碰谢柏峥的指尖,而后缠绕在一处。他用的力道很轻,像是真的会触碰到皮肉那样,甚至在动作间还有细微的颤抖。 他轻声问:“可以吗?” 谢柏峥柔和地笑了笑,接着问:“只牵手?” 霍靖川:“!” 霍靖川喟叹似的,有一种气急败坏的咬牙切齿:“你这是仗着我不能……等等,你方才的意思是不是答应陪我去京城?” 谢柏峥依旧笑着,抬头:“这还要看叶小侯爷的意思。” 霍靖川皱眉:“跟他有什么相干?” 谢柏峥无奈:“自然是要请叶小侯爷带我一起去京城啊,你说他会同意吗?” 霍靖川:“……” 叶文彬同意了,那就要一起回京。他自己一个人还能忍一忍,可万一叶文彬天天来找谢柏峥说话怎么办? 要是叶文彬不同意的话……但他凭什么不同意? 霍靖川想到刚才谢柏峥在火场救人,还觉得有些后怕,叶文彬这个祸害真是好有福气!便宜死他了! - 他们这边闲话,另一头却又闹了起来。 廖如山带来的兵还没血刃,立即警觉。他刚拔出刀来,正好与察觉不对的慈恩寺僧人面面相觑。 廖如山:“……”! 这山里怎么真有武僧啊!! 黄推官才从焦头烂额里把这满地狼藉收拾好。他叫人将矿工们全部捉拿候审,再将火场里救出来的女人和孩子也全都一起带走。 好不容易收拾出一个章程,抬眼一看怎么又来一群人…… 不过任是谁一晚上经历这么多事,也麻木了。黄推官甚至找来谢柏峥一起观战,中途又指着廖如山的一个手下说:“谢小郎君,你看那个怎么样?” 谢柏峥:“嗯?” 黄梁山:“今晚就让他背你下山吧。” 谢柏峥默默无语,推官大人大概也是被刺激大发了,这话说得跟“今天就砍这颗头”似的,有一种尘埃落尽的破罐破摔感。 谢柏峥婉拒:“不必了,我可以自己下山。” 黄梁山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谢柏峥面露困惑,今日的头一桩要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叶小侯爷虽说还昏迷着但是据他的属下推测,这会还没醒来多半是因为靠窗边太近中迷药太深的缘故,应当没事了。 可黄推官这脸色,怎么活像叶小侯爷救不活了一样? 第90章 谢柏峥问道:“叶小侯爷,有什么不好么?” 黄推官愣了愣,他都差点忘记今晚这一出原本只是为了解救钦差。可看着眼前满目疮痍,这大火、这私矿,还有涉嫌劫持钦差的矿工…… 黄梁山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眼看着前方战局稳定,他也该去忙后勤工作了。 谢柏峥倒是能猜出一些黄推官的为难,这案子太大了,他这个通州府的小小推官,一个没搞好可能仕途身家性命都交代在这了。 谢柏峥想了想,叶文彬不能再继续昏迷下去了! 谢柏峥起身,走向了临时为叶小侯爷搭的草棚。 他还没靠近就听到一阵嘹亮的哭声,叶英勇在叶文彬左边哭,叶森在右边皱眉捂耳朵。 叶英勇看见他来,抽着气说:“谢小郎君来了?可是我家小侯爷他,还没有醒……” 谢柏峥面露担忧,配合地点了点头。 谢柏峥道:“我听闻黄推官已经将劫持你们的矿工抓住了,要不你二位去审一审,万一这迷药有什么不好,也好早做准备?” 谢柏峥补充:“小侯爷这里,我替你们看着。” 两人一听有理,干净利落地就走了。 谢柏峥捡起一个小凳坐下,心中很是疑惑这小侯爷到底为什么没醒,可别是受了什么不好发现的内伤? 谢柏峥刚点起一个火折子,正要靠近细看时—— 叶小侯爷猝不及防地睁眼了。 叶文彬经典一问:“我在哪?” 谢柏峥:“慈恩寺后山。” 叶文彬经典二问:“你怎么在这?” 谢柏峥灭了火折子,“自然是来救你的,小侯爷没问发生何事,那就是还记得?……外头还有千乘卫指挥同知廖如山——也就是你祖父的旧部,以及通州府推官黄梁山,现暂时代为主持长安县政务。” 叶文彬意识到不对,对付普通流民悍匪不需要这么多人,外头少说有几百人的动静。叶文彬问:“此处……” 谢柏峥直截了当:“私矿,约有十多年了。小侯爷,此事背后牵连恐怕比前两桩官司更广,黄推官一人恐难主持大局。” 叶文彬头疼得做起来,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你是来叫我去干活的?” 谢柏峥表情有片刻僵硬:“小侯爷若是不方便,尽管吩咐我就是,学生愿为小侯爷鞍前马后。” 叶文彬:“……我看你是想狐假虎威。” 谢柏峥:“小侯爷这就狭隘了,您为国为民之心即便天下人不知,皇上也知道啊,要不怎么派您做钦差呢。” 叶文彬:“……” 叶文彬:“那这样说,你不是为国为民,又是为的什么?” 谢柏峥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小侯爷见笑,学生听说京城很大,所以想去看看。您放心,只是去看看。” 叶文彬:“……” 他最好是! 霍靖川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十分钦佩地说:“我怎么感觉你在威胁他?” 谢柏峥悄无声息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会是威胁,定然不是啊! 他只是感佩小侯爷的为国为民之心,所以愿为小侯爷驱使罢了! 谢柏峥轻轻拍了拍叶文彬的肩膀,体贴道:“小侯爷,那我去替你将廖同知与黄大人叫来商议要事,请您在此稍候!” 叶文彬额头跳了跳:“……等等。” 谢柏峥转身:“小侯爷还有什么吩咐?” 叶文彬开口前顿了顿,像是做了一些心理准备:“我的人,他们……” “这个啊。”谢柏峥道:“您放心,叶家军二十人一个不少都从火场里救出来了,受伤的也都不重,托您的福现在活蹦乱跳的。不过就是您几位骑的马一时还找不回来,听说还在林子里乱窜呢。” 叶文彬糟心地挥手:“……你去吧。” 那些马就不用提了! 叶小侯爷醒转的消息从千乘卫所到长安县衙无人不知,廖同知与黄推官争先恐后地来给小侯爷请安。 叶小侯爷遭受了一波热烈问候,整个人都不太好。 他在廖如山诉说叶老将军是如何对他恩重如山的时候,走神瞥了谢柏峥一眼,他十分确定此人现在的眼神实在看他笑话。 叶小侯爷怒从心起,廖如山话音一转说起了他是如何焦急地冲到县衙拿人,谢柏峥又是如何算出匪首所在位置,如何英勇无畏冲进火中救人的。 叶文彬:“……” 怒火熄灭。 黄推官见到了叶文彬,便如同有了主心骨。虽然叶文彬年轻资历浅,但是他身份够高,有他在才能镇住这案子背后的魑魅魍魉。 黄推官听廖如山说半天也没讲全乎,立刻加入战局,补充细节。总而言之,要叫小侯爷知道一句话,这些事都是那群狂徒干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只是一个有过一些办案经验的推官,小侯爷指哪,他就打哪儿! 叶文彬被这两人念得头疼,但也能听出黄推官微言之下的艰辛无奈,原本以为只是有人劫钦差——虽然已经是大罪,谁能想到还有挖私矿?而且是已经经营了十几年的私矿!而且这里头怎么又有慈恩寺? 叶文彬沉吟片刻:“如此说来,这私矿的来龙去脉如今全然不知?” “这,这个……”黄推官想说这当然不知啊,他到这长安县一共不到两日,过得是水深火热,他上哪里知道去?不过眼前这个是钦差,他也只能一边看了谢柏峥好几眼,一边支支吾吾:“下官初来乍到……” 第91章 叶文彬终于放过他,抬眼问:“谢柏峥,你说。” 谢柏峥点头,上前道:“回小侯爷,今日下午黄推官与县衙诸位已经将当初为慈恩寺花钱赎买笔架岭的富户整理出名录,其中不乏朝中大臣及其族人姻亲。不过其中有一个疑点,学生不明——” “富户名录中,并无曹家。” 叶文彬皱眉:“曹家?” 谢柏峥解释:“小侯爷有所不知,这慈恩寺原是曹家的坟寺,供奉的是曹氏族人的先祖。可他自己的后山自己却没花银子,这不可疑么?” 叶文彬抬手:“你继续说。” 谢柏峥点头:“另外按照冯县丞所说,是一位得道高僧算出此地乃通州龙脉所在,当时的县令急民生之所急这才有了官赎之策,将这两座山交给慈恩寺作念经礼佛之用——当然了,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干什么我们已都知道了。可这两座山给了慈恩寺之后,为何那位主持高僧反而不见踪迹了?” “而我翻遍县志也没有找到任何曹家后人的记载,难不成曹家那位礼部侍郎的后人都死绝了?” 叶文彬拧眉:“你是说……” 谢柏峥一锤定音:“我是说如今的普智和尚就是曹家后人,至于那个什么得道高僧龙脉之说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事实上,真正的起因可能是先发现了铜矿,才有了所谓的龙脉之说。” 众人都惊呆了。 黄推官半响才反应过来:“那这铜矿又是何人发现的呢?” 谢柏峥的确有一个猜测,但是口说无凭。黄梁山急道:“你想到什么,就先说说?” 谢柏峥沉吟道:“黄大人,您应当记得年富贵。若我猜测不错,那他今日就应当混在矿工之中。” 黄推官:“?”怎么跟他还有关系! 黄推官朝叶文彬行了礼,忙出去叫人一一排查。 廖如山等人未经历过上午的两个案件听得一头雾水,他怪道:“什么富贵?你和姓黄的小老儿在打什么哑谜?” 叶文彬也朝他看过来。 谢柏峥只能三五句话把上午年富贵的案件说了一下,才刚说完,黄推官就进来回:人找到了! 谢柏峥猜测:“在塌方之处找到的?” 黄推官点头如捣蒜,十分好奇:“你怎么知道?” 谢柏峥表情变得有些难以形容,一言难尽地说:“因为我怀疑他那个死了十五年的儿子,就是死于塌方。在这一点上,他可能还撒谎了,他儿子很可能死于十六年前而不是十五年前。” “这是为何呀?”黄推官问。 “因为我看过他搬到县衙门口的棺材,里面只有李妹儿的尸体。他既然为他儿子要合棺,哪有只葬一具尸体的?” 谢柏峥道:“所以只能是因为,他儿子的尸体因为某种原因找不到了,才用衣服代替,而那件衣服是个五岁幼童的尺寸。” 黄推官疑惑:“你是说十五年——哦不,十六年前也发生过塌方?” 谢柏峥点头:“正是那一次塌方,才叫慈恩寺误打误撞地知道了原来这地底下藏着铜矿。”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同一县的乡亲们,竟然无人知晓年富贵是如何发家的,他又为何年年都要打着亡子的名义施粥,因为他用儿子的命换来了荣华富贵。” “——年员外,我猜得对吗?”谢柏峥说着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年富贵。 年富贵被五花大绑地捆着,这时才有人扯下他嘴里的布。他一日之内连遭两次打击,神志已经有一些恍惚,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谢柏峥看他这样,大概不会配合审问。可事已至此,他只能再加一把火:“年员外,你儿子被埋在地下的时候,已经死了吗?他在地下的时候,有没有向你求救?” “午夜梦回,你可曾后悔过?” 年富贵那双仿佛淬了毒的双眼睚眦欲裂,满眼通红!他这十多年来最深埋地底的秘密竟然就这样揭露了出来! 谢柏峥看他这个样子,却很难同情:“即便后悔过,你悔的是不该活埋了那个孩子,还是悔你这辈子再也没生出别的儿子?” 年富贵:“……” 年富贵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声音只在他喉咙里发出怪声。他在地上扭动挣扎许久,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仰天痛哭:“报应啊!这都是报应!阿福,是爹爹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啊!” 谢柏峥这才往后退了半步,提醒黄推官:“推官大人,叫人将他拖出去吧。若是年富贵口中问不出,您还可以问问他夫人。” 这样说来,方才还毫无头绪的案子,一下子就又柳暗花明了? 黄推官还没从那丧尽天良的故事中回过神,又被突如其来惊喜砸得找不到北,愣愣地答:“哦,哦哦。” 第46章 不当老婆46 四十六章 黄推官慌里慌张地带人把年富贵押了下去,紧接着这个临时搭出来的草棚忽然就闹中取静了。谢柏峥奇怪地回头,怎么大家都不说话了? 廖如山感觉自己长见识了,这简直是在战火纷飞里遇到了料事如神的军师,就差拿一把羽毛扇子了! 他抬手掐指,一脸肃然起敬地问:“小郎君,你是这么算出来的?” 谢柏峥因为疲惫,没有力气解释一大堆,简而化之地说,“猜测而已,或许是我运气好。” 叶文彬却好整以暇地插了一句:“果真?” 第92章 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捉襟见肘之时,四两拨三斤地把府县主官们指挥得团团转,这如果真是靠运气,恐怕大庸朝的国运都系在他身后了。 谢柏峥实在太累,连说话都费劲,继续敷衍地点了点头。 叶文彬:“……”他就这么敷衍人? 叶小侯爷觉得自己可能是水土不服,这人现在难道不该好好表一表自己的功劳与衷心?可他既不提救命之恩,看起来似乎也不在意自己屡破大案的功劳……叶文彬不由自主地就开始操心,他这么恃才傲物可怎么行?将来庙堂之高,万一吃了亏怎么办? 那也没有办法,既然他承了对方的救命之恩,往后自然少不得要多提点照看。只是廖如山还在旁边杵着,有些话不好明说,因此叶小侯爷提醒道:“廖同知,下山之事可安排好了?” 廖如山正朝谢柏峥使眼色呢,意思是——在小侯爷面前你要抓住机会啊,不说肝脑涂地吧,你至少也得殚精竭虑,这样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可不行啊! “啊,”廖如山拉了个调才把脑筋转回来,十分尽忠职守道:“小侯爷您要是没什么不舒服,咱们要不现在就走?下官亲自护送,就是山里藏着个把耗子也不害怕!” 叶文彬点头,“也好。” 廖如山紧接着:“……谢小郎君不如一起下山?你也不必等黄大人了,天不亮,他且忙不完呢!” 谢柏峥闻言,也点了点头。 廖如山于是就这样心满意足地去准备了,叶文彬把人支使走了,转头对着谢柏峥却怎么也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谢柏峥见叶文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奇怪道:“小侯爷,是还有什么吩咐么?” 叶文彬被他这副“不谙世事”的样子打败了,在谢柏峥的注视下,他只能生硬地说出:“无事,你很好。” 谢柏峥:“……” 叶小侯爷真是个好难懂的人,不过还好他也不是很想懂,于是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地专注等待下山。 不过片刻,廖同知便脚底生风地来通知他们下山。 廖如山可能是把叶文彬当成了什么野生大熊猫,硬是从紧张的兵力中分出三分之一来护送他下山,可见他希望小侯爷全须全尾地离开他的辖区,并且永远别再需要他救了这件事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渴望。 连带着,谢柏峥都成了重点保护的一员。 他们行伍中人,可能天生就容易对能写会算的读书人产生某种崇敬之情,这一趟下山路,走在谢柏峥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甚至隐约超过了叶文彬那一头。 廖如山大概是为了逗乐气氛,省的大家半夜里走路犯困,于是经过某处时大声嚷嚷着说:“谢小郎君真有本事,在山脚下捡起一枝草,就能推测出地下有铜矿啊!这要是放在战场上,岂不是连敌军的动向也知道得易如反掌?” 谢柏峥有些不懂这种玩笑,他干笑道:“哪里哪里。” 廖如山带的这一卫的本地驻军,军纪原本就没那么严格,当下就有手底下的兵接话:“将军是眼馋了吧?小郎君可不止有找铜矿的本事,找人也很行啊!这么大的两座山,他看地图就晓得该去哪里找人,还敢只身冲进火场救人!郎君若是将来愿意做个教书先生,我定要将家里不成器的小崽子送去做弟子,能沾上谢郎君的一点文曲星的运道也是好的!” 廖如山哈哈大笑,取笑道:“你家小崽子比谢郎君还大两岁呢,你也不怕人笑话!” 军户们插科打诨,倒是叶文彬听出了一些门道,他打趣道:“谢小郎君深藏不露,是怎么看出这地方有铜矿的?” 谢柏峥这时候是又累又困,但是他毕竟做过高校讲师,回答学生问题已经形成肌肉反应:“铜钱草,偶然在书中看见过。” ——虽然是历史书。 谢柏峥见叶文彬颇感兴趣的样子,又补充解释:“小侯爷想必听过‘橘生淮南’,可见植被的生长习性各自不同,这南北气候、地势高低都有影响,地底下有什么影响地上长什么,想来也不足为奇。” 叶文彬将他这话思量一番,真觉出几分道理。 先前严徵猜测谢柏峥有一位世外高人的老师,叶文彬原先是并不相信的,通州府历来学风不盛,哪来好老师? 可他如今真就好奇了,难不成此地真有高人?叶文彬试探问道:“谢郎君博闻强识,不知师从何人?” 谢柏峥:“……” 实不相瞒,是九年义务教育。 实话不能说,只能浑说:“说起这个,我进学的那书院听说夫子都跑光了,也不知道书院何时能再开学。” 叶文彬:“这是为何?” 谢柏峥一脸无奈:“因为书院里出了一个县试舞弊的林秋笙,名声就不大好了。” 叶文彬:“……” 这是名声的事情吗! 不过读书倒是大事,先前严徵也提过谢柏峥应当去京城读书,能叫严徵亲自过问,可见其天资过人。只是不知道谢柏峥他自己是怎么想的,京城自然是不缺名师,只是那些大宗师们都各有各的脾气,也得找个对脾气的。 叶文彬正想问一问,却听谢柏峥在一旁叹道:“……也不知束脩能不能退。” 叶文彬:“……” 合着他担心的竟是银子啊! 叶文彬正满心为他筹措,却不想他自己竟全然没放在心上?叶文彬一腔真心被错付,十分不解地问:“你就不是怕耽误学业?” 第93章 谢柏峥:“……”他没办法担心不存在的东西。 谢柏峥默了默,“小侯爷低声些,我的学业没什么可被耽误的。” 叶文彬猝然间就想起了严徵拿给他的那一份县试答卷,的确写得有些,不似有高人指点的样子。他倒还知道该低声些,他也知道不光彩? 小侯爷皱起眉,不由自主又开始操心,是该先替他找个先生好好恶补一番,只是找谁呢?不能找那些迂腐的,又不能找自视过高的…… 等等! 叶小侯爷就这么绞尽脑汁地操心了一路,才反应过来——他怎么就这么爱操心?他在京城就位霍靖川那个不让人省心的操心,到了长安县又要操心谢柏峥,难不成他这个小侯爷是个天生当老妈子的病? 叶文彬顿时收敛思绪,成为了一个冷冰冰的小侯爷。 谢柏峥倒是一无所觉,他看见了熟悉的路,十分欣喜地与人告别:“小侯爷、廖同知,我家已经到了,就不与两位同行了。” 叶小侯爷:“嗯。” 廖如山到底还是不大放心,亲自点了一个兵护送谢郎君回家。谢柏峥没有拒绝这份好意,总归也就几步的路,不至于耽误什么。 叶文彬却莫名有些不痛快,怎么看起来愿意替谢柏峥操心的人还不止他一个? 谢柏峥粗略行了个学生礼,拐一个弯,轻手轻脚地进了县学的值舍。此时已过丑时,家人们早已熟睡,谢柏峥正担心烧水洗漱会不会吵到人。 进了庖厨,却发现早已有人帮他将热水烧好了。 灶间炉子上的火也还没完全熄灭,刚好温着一壶水。谢柏峥十分熨帖地拎着水壶回房间,开始沐浴洗漱。 他过于疲惫,便在浴桶中多泡了一会,直到全身的疲乏洗去大半才从浴间出来。 霍靖川又坐在他的书桌前,不知道在想写什么。谢柏峥一边单手擦着头发,一边问:“又怎么了,我的小王爷?” 霍靖川转身看向他,发觉这人换一身寡淡里衣又是另一种好看的样子,连现在这个因为劳累而说话懒懒的语调也很好听。 霍靖川的目光似有些痴,回过神又添几分患得患失,他望着人说:“你好像同姓叶的很有话说。” 小王爷高兴时叫人叶文彬,不高兴时他就只是姓叶的。 谢柏峥擦头发的手顿了顿——怎么小王爷无理取闹的花样又多了一种,无奈地问:“所以这是你一路上不说话的原因?” “自然不是!”霍靖川否认,声音渐小:“只是因为你累得路都要走不稳,我不想你一边敷衍叶文彬,还要来应付我。” 谢柏峥在床上坐下,尾音轻挑,“哦,心疼我?” 他说着朝着人勾了勾手。 霍靖川很自然地就看了过去,他要听听谢柏峥怎么解释。 谢柏峥却只是避而不谈的,就着原来的语调说:“你再多饶我一晚上,花言巧语我明日睡醒了再说给你听可好?” 霍靖川:“……” 这就是兵书上说的美人计吗? 第47章 不当老婆47 四十七章 霍靖川顿感自己这辈子可能就栽在这儿了,这么一个敷衍了事的“美人计”他竟然也能心甘情愿地中计。 不过好在美人也不是一点良心都没有,临睡前还补了一句:“你放心,将来庄子里要种的梨花,我亲自陪你去挑。” 这话虽说还是在敷衍人——毕竟那个庄子现在还是叶小侯爷的,但谢柏峥也的确超常发挥地把小王爷给哄住了。 可见在庆王殿下的耳濡目染之下,他学会花言巧语也是指日可待。 谢柏峥大概是实在熬得太晚,以至于眼尾有一些泛红,灯下看美人又添一分趣味。比起在断壁残垣之上蛊惑人心的那一点泪痣,简直分不清哪个更叫人想入非非,霍靖川看着他,脑中逐渐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他当时的态度究竟算什么呢?是在死里逃生之后偶然生出的一些慰藉,还是真的愿意耳鬓厮磨地同他厮守呢?” 不过小王爷也就只敢想一想,并不敢开口问个清楚。 他既不愿意谢柏峥继续敷衍他,又担心把人逼急了连敷衍都不肯,他不想经历心上人变负心人的心伤,于是半真半假地回了一句:“你就会这一招么?” 可是哪怕只是这一招,霍靖川其实也很受用,因此哪怕再有怒气,再要喝醋,也只能缴械投降。 他喟叹似地:“睡吧。” 霍靖川脸上的神色看似淡了下去,心中的欲念却似才起了头。可他如今这样,却也只有心驰神往这一个下策,看来还是得早些回京城—— 这样才能身体力行地叫人不再随意拿话搪塞他。 谢柏峥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要招惹什么样的“危险”,他只晓得眼前闹人的狸花猫总算消停了。因为实在是太过困倦,几乎沾上床就睡,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慢腾腾地从床上坐起来。 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太多,醒来时还觉得有一些头疼,外头又传来闹哄哄的声音。谢柏峥往窗外瞥了一眼,皱眉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霍靖川正坐在他的书桌前,对着眼前的窗户发呆,听见动静回头:“你醒啦?……没什么事,只是你家人在吵着议论要不要把你叫醒,看起来你父亲暂落下风。” 谢柏峥:“……” 谢柏峥因昨日被困在笔架岭上,所以不晓得这里边的事。长安县的县丞冯芳,是个极其体面谨慎的人物,做事不求有功,但求细致,因此知晓推官大人带着谢柏峥上山找人,就十分周到地亲自来这值舍小院通知了谢家人。 第94章 冯县丞传达的意思大概是这样,你家小郎君今日恐怕回不来了,因为推官大人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至于是为什么事那就不能透露了,朝廷机密不方便说。不过人肯定是安全的,大家可以放心。 他不提最后一句还好,提了反倒叫人提心吊胆。 苏氏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自家儿子到底哪里被推官大人看上了,谢教谕硬着头皮和冯县丞应酬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结果倒被冯芳那一张满脸不可说的脸差点憋出内伤。 不过面对家小,他也没露出担忧来,只是的确不方便说,人明天就回来了。 第二日一早。 一家人就趴在谢柏峥房间的窗户前往里张望,发现人踏踏实实睡着,总算是放心了。只有苏氏纠结,她昨日特地给谢柏峥留的一碗素面竟然没吃,不会饿着吧? 祖母瞧着那一碗一点荤腥不沾的面,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了,就这淡出生天的面,从前病着的时候吃一两顿就算了,好好的人谁爱吃这个? 确认过谢柏峥的安全之后,家人们便开始各忙各的。今日刚好县上有集,祖母与苏氏早便定好了一同去逛集市,谢教谕去县学继续为府试发愁,直到“慈恩寺昨晚又出大事了”这件事在县里被传开,一家人才惊慌失措地齐聚在院子里。 谢教谕毕竟是县中官员,知道得比在集市中道听途说更多一些,比如县衙里昨晚灯火通明,黄推官连夜审了几百号人,现在县衙的大牢是人满为患,县衙烧饭的婆子是到处找提神的茶叶,只为泡茶给黄推官和县衙胥吏们提神。 总而言之从昨晚到现在,整个长安县衙都杀红了眼,路过的狗都显得格外眉清目秀。 …… 谢家人也终于在事发后,得知了前一晚的艰险。 谢教谕原本一直嫌弃儿子没出息,但是这人一旦支棱起来,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撑不住,他回到家就径直往谢柏峥房中去,他要好好问个明白! 只是他才沾到门边,就被老娘亲一把拽了回去。祖母怒目而视:“你做啥?” 谢教谕被血脉压制,还没张口辩解几句就被数落:“你没听说昨晚那又是大火又是塌方还鏖战一整夜?我孙儿定是累坏了,你不许吵闹他!” 谢教谕百口莫辩:“……娘,我就想找他问几句话。” “你来不及等他睡醒了再问?”祖母丝毫不买账,骂人非常高级:“你这做爹的,从前就知道跟在他屁股后面嫌他没出息,自从他开蒙以来天天没个好觉睡!现在孙儿眼看着比你有出息,你还是不让他好好睡,你是他亲生的爹还是亲生的仇人啊?” 谢教谕小声反驳:“我这不是怕他不知深浅地去得罪人。” “你老糊涂了,还是我老糊涂了?”祖母冷笑一声,“昨日是推官大人叫他做事,连你这做老子的尚且不能拒绝,他还能不干啊?你与其有时间担心他得罪人,不如反思为何推官大人放着你这举人出身的官不用,非要用一个毛头小子?你近日县学不是很忙么,那就赶紧做事去,别平白无故来过做爹的瘾!” 谢教谕一下子被骂懵了,因为过于扎心而一时没接上话。他本来就是爹啊,当爹竟还错了! 苏氏在婆母的攻击下插不进嘴,但是她到底心疼丈夫,这时才小声地嘟囔一句:“相公也是担心峥哥儿,叫他起床吃了饭再睡也不迟。” 祖母冷笑一声,都懒得说她。 …… 谢柏峥隔着窗望了一眼,只看见模糊的一团,刚好没听见在吵什么。于是他也就暂且没有理会,洗漱完换了衣服才出门。 打开门一看,祖母已经叫王婆替他准备了早点。一碗面皮汤,两张肉饼,都是新鲜热乎的,另外还有煮好的一壶红枣茶。 谢柏峥原本还没什么感觉,看见食物才想起来他自从那小茶肆出来后就没吃过东西,果然封建主义比资本家剥削起来更狠心。 他们是真既要马儿跑,又不给吃草啊。 谢柏峥食指大动,十分感动:“多谢祖母!……方才好像听见父亲的声音,今日他休沐么?” “你自吃你的,不必管他。”祖母满脸堆笑,语气温和可亲地说:“你父亲今日不休沐,他是朽木。” 一旁的苏氏,欲言又止地看向了丈夫那一间小小的书房。这么下去,可别被气出个好歹来? 谢柏峥:“……” 这话家里也就祖母敢说,还没人敢反驳。 谢柏峥舒服地吃了早餐,又想起昨日李三的事,便问道:“祖母,从前替我诊过脉的那位赵郎中,可否请他来替李家妹妹再做一场法事?” 祖母一听,这根本不算事儿。祖母哈哈大笑道:“孙儿,祖母说得没错吧?赵圣手可了不得哩,这红白喜事、小儿夜啼,就没有用不着他的地方!你且放心,今日祖母就帮你把人请来!” 她这话听着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不过确实也是事实,于是谢柏峥从善如流地道:“……好,多谢祖母。若是今日能请来,下午便去平谷村!” 书房内。 谢教谕生着闷气偷听,越听越着急——怎么半天也没说上正事,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啊? 他真想出去好好问问昨日之事,可是他想起来自亲娘的炮火,又觉得不如还是再等一等,等谢柏峥吃完了再问总行了! 毕竟当着亲儿子的面被亲娘骂一顿这种事,实在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第95章 谢教谕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忍一时之气。 只是谢柏峥吃个饭的功夫实在太慢,一边要吃,一边还要与他祖母说话。这一头应付完了,他跟苏氏也有话说,连前日夜里替他烧一壶水都要提起来谢一谢。 谢教谕忍了又忍,才终于听到苏氏喊来王婆子收拾屋子。他才从书房出来,在院中坐下,又被迫听王婆子与谢柏峥闲话,商量响午饭吃什么,要不要多煮一壶甜水给他带去平谷村。 谢教谕听得满脑门子官司,实在想不通哪来这么多闲话。 他脸色不大好地看过去,谢柏峥却好似天生不晓得什么叫着急似的:“父亲在家,是想问昨日平岭山的事吧?” 谢教谕原本还要摆一摆父亲的谱,这会也不装了直接问:“听说连钦差都被惊动了,究竟发生何事,推官大人从哪里抓来这许多人?你别是因嫌先头的衙门料理慈恩寺那和尚不干脆,故意生事吧?” 谢柏峥听他问得情急,没忍住拿起茶杯喝了一碗茶。他理了理思路,将谢教谕那些主观臆测的指责忽略之后,才简略地说明昨晚之事,他没特地彰显自己的功劳,只说因钦差被劫持才无意中发现后头这些事,并非有人故意找事,应当也不至于给家中带来麻烦。 谢教谕听完,总算放下一半心,另一半在于:“这般要事,推官大人为何偏偏找上你?” 谢柏峥哪怕脾气再好这会也有些没耐心了,跟儿子说话怎么跟冤家似的。他放下茶碗,二一添作五地说:“不知道,我没问。父亲若是好奇,不如改日去问推官大人?” 谢教谕:“……” 他要是能问至于回家盘问半天? 谢柏峥也不作声,默默低头拾起茶杯继续喝茶。 总归他也不能说是因为…… 他在公堂上悄悄给张挽舟传纸条不慎被发现吧? - 祖母很快便将赵郎中领了来,刚好张挽舟昨日办妥了李妹儿立女户一事,那就刚好一同作伴去平谷村。 谢柏峥请赵郎中,倒并不是为了什么风水之说,而是想着对付年富贵那样的人,恐怕还得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 既然他信奉和尚替他牵线的冥婚,那他只有官府文书是不够的,叫道士来做一场法事来彻底剪断这场孽缘,才是治本之道。 赵郎中不愧是医道双修的复合型人才,听到谢柏峥这个要求,他表示一切都好说,只要给够钱。 谢柏峥在得到李三首肯之后,付了这一笔银子,权当是他的一份心意。 赵郎中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觉得甚是满意,不由得便多说了几句:“这冥婚其实也有讲究,按照生者的规矩去算姻缘也未必准,毕竟不是阳间事。因此秃驴们算出来的姻缘谱,基本没多少靠谱的,所以要解也并不难。可若是天地姻缘相配,那便是神仙来了也难解!” 谢柏峥似有所感道:“敢问先生,这是什么说法?” “小公子不信这个吧?”赵郎中掐指给他看,“这其一,天地姻缘是生来就带的缘分,老秃驴们算不出来。其二嘛,这是月中仙子亲自牵的姻缘,生死也不能分开。” 谢柏峥抬眸,看向霍靖川,两人都不约而同。他想起自己手腕上那一根看不见的线,一时有些着相:“真有这样的事?” “自是有的,不过嘛……” 赵郎中伸手:“这得加钱。” 谢柏峥:“……” 他差一点就真信了。 赵郎中摸着胡子笑笑,“你给钱,我给你找人。这世间若有人能画符牵线,恐怕也只有我师兄了。” 谢柏峥不自觉紧张起来:“你师兄,不会是本朝的国师吧?” 赵郎中“唔”一声,心中盘算着若是那位国师真要算作他师兄,中间得弯弯绕绕出几个道门的亲戚,结果就见谢柏峥从怀里掏出一张符—— 问道:“先生说的是这种符吗?” 赵郎中:“…………” 他怎么还真有? 赵郎中伸手在道袍上仔细擦了好几遍,才满脸虔诚地接了过去,在阳光下细看。他越看,他越沉默。 此刻连霍靖川都紧张了起来。 谢柏峥问:“先生可是看出了什么,这不是个平安符么?” 赵郎中缓慢地点了头,脸色认真起来。 他指着这道符中一笔朱砂,“小公子你看,关键就在于这一笔。这一笔往下勾,便是一个普通平安符,可偏偏这一笔之后乱了平安符的章法。” “不过也不要紧,小公子不必惊慌。”赵郎中道:“若是没有高人开坛作法,也找不来精灵鬼怪,不会招来女妖精缠你。” 赵郎中自以为说了个极好笑的笑话,当即大笑起来。 谢柏峥:“……” 呵呵,笑不出来。 谢柏峥想起野史上记载的那个格外信奉神佛,又格外心疼小王爷的太后,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一脸“不是吧”的表情看向霍靖川。 霍靖川眼神不自在地飘移,半响点了点头。 谢柏峥认命地闭了闭眼,虚心地求教:“那若是已经招来了呢?” 赵郎中沉吟半响,也未想出什么好主意,于是信口胡说:“那就好好处,别辜负了月上仙子的一片心意。” 谢柏峥听得满脑门子官司,封建包办果然跟婚姻自由没有半点关系。 谢柏峥心累地:“您还是快跟李三去吧,李妹儿在坟头等着你呢。” 第96章 赵郎中:“。” 他们读书人真是会说话啊。 谢柏峥低头看那一道符,怎么看都觉得不大对劲。张挽舟也凑过来,瞎出主意:“贤弟你真担心招来什么精怪么?那不如将这道符烧了?” 谢柏峥:“……” 霍靖川也凑过来,他竟然还有心思说笑:“王妃这么快就要始乱终弃了?” 谢柏峥十分无语地把那道符收了起来,整个人都蔫巴了。他感受到十分强烈的冲击,所以难道唯物论真是假的么? 要不然谁家野史上写真事啊。 他过往的人生,他辛苦积累的学识和一切美好的品质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了,他想起曾经在网络上对野史嗤之以鼻的自己,实在是恍如隔世。 哦不对,确实隔世了。 谢柏峥坚强地深吸一口气,也得亏他向来无不良嗜好否则现在手里没有一支烟都站不稳当。他从钱袋里掏出所有的银宝铜钱,忍痛数了一遍。 回程路上,他把钱全都给了赵郎中。 赵郎中惊喜地接受,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原来天上真的会掉银子啊。谢柏峥道:“劳烦先生,您再去查一查那个天地姻缘的事。” 这对他很重要。 赵郎中收了钱,笑呵呵地问:“小郎君想知道什么?” 谢柏峥默默看了霍靖川一眼,十分操心地问:“若是招来了游魂,岂不是平白夺人性命?” 赵郎中满口答应,好说好说。 谢柏峥总觉得这人不甚靠谱,但还是多问一句:“若是真招来了,又该怎么回去?” 不管是霍靖川,还是他。 霍靖川只是好歹还是土著,可他却是穿越了时空。 赵郎中仍是满口答应,可见这银子的确是花到位了。谢柏峥见他这一副笑得牙不见眼的模样,真是觉得一万个不靠谱,糟心得很。 谢柏峥曾经坚定地认为自己绝对不会被骗买保健品,然而现实却狠狠地告诉他,或许那只是因为还没有遇见为他量身定制的骗局。 尤其是,张挽舟还拿一脸“你小小年纪竟然能被这种伎俩骗到果然人还是会有缺点”的表情看着他时,就更糟心了。 …… 谢柏峥正糟心着,可是更糟糕的事情却毫无预兆地发生了。尽管霍靖川立即提醒他—— “小心,有埋伏。” 这时却也已经来不及了。 谢柏峥在告别了张挽舟、赵郎中后,还要独自走过两条街才到县学,而就在这一段路里,他要穿过一条小巷。 热闹的街道就在旁侧,小巷中却只有他孤身一人。 谢柏峥抬头,只见几位穿着家丁衣服的壮汉堵在小巷两头,而领头的是一位书生模样打扮的中年人。 这想必就是那位状师了。 藏头露尾这么长时间,慈恩寺背后之人也终于坐不住了吗? 中年人似乎并没有立刻动粗的意思,他觑着谢柏峥的表情,十分省口舌地说:“小友果然聪慧,看来已经知晓在下的身份,在下邵良志。” 谢柏峥警惕地看着他。 邵良志意味深长道:“可是我却猜不出,小友究竟是何方妖孽?” 谢柏峥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由得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他的? ——或者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原主的? 谢柏峥手中没有趁手的兵器,更没有过硬的身体素质,面对七八个壮汉完全没有胜算。谢柏峥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快速地判断状况,并且在邵良志的眼皮子底下给霍靖川递了一个眼神。 好在霍靖川很快明白了他想问什么,简单道:“人都在这,没有后援。” 谢柏峥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不想杀他。 如果要杀他,不会是这个阵仗,也不必跟他废话。 只要不打打杀杀,一切都好说,或许人的底线就是这样慢慢变低的。 “邵先生客气了。” 谢柏峥完全将七八个壮汉的威胁视为无物,轻飘飘地当了回去:“妖孽不敢当,只是任谁被无辜牵连,都会有些脾气。先生也是读书人,应当懂的吧?” 邵良志呵呵一笑,抬手挥退了家丁壮汉们。他客客气气道:“小友,我家主人有请,不知可否望鹤楼一聚?” 这根本不是邀请。 谢柏峥无奈地回:“我有别的选择?” 邵良志倒不介意他的态度,他只管将人带去就是了,方才的剑拔弩张似是全然消逝。谢柏峥内心其实极不愿意走着一趟,想也知道会是怎样不欢而散的场景…… 望鹤楼坐落在长安县南北角,刚好在地势最高的地方,倒也的确“望”得十分名符其实。虽说不至于雕梁画栋,但在长安小县却已经是个了不得的销金窟。寻常百姓家,恐怕要拿出两三年的花费,才能在这里摆上一桌酒。 谢柏峥被带到了二楼的雅间。 邵良志替他开了门,请他一人进去。谢柏峥虽然不理解不法分子为什么爱搞神秘主义,但是在别人的地盘,他也只能入乡随俗。 雅间中已经备好了一桌酒菜,两侧还站着四个美貌丫鬟——她们的主人,是一位打扮得很鲜亮的女子。 这女子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上半张脸长得明眉皓齿,下半张脸却遮了个严严实实。她的目光锐利,自谢柏峥进门开始便一眼不错开地盯着他。 第97章 女子道:“请随意入座。” 谢柏峥在她对面坐下,等着她的下文。 “郎君是第一个发现我是女子却未面露惊讶的,你们读书人不是最迂腐不过么?”那女子说话时,慢慢笑起来,活像是糊了一张美人皮。 谢柏峥本就对这群人的藏头露尾没什么好感,淡淡道:“哦,那你是女子么?” 那女子面色一滞,只是她那长年累月可以训练出来的下意识却仍叫她翘起了兰花指,一边翘着一边说:“……我夫家姓王。” 谢柏峥顷刻间想起了谢若婧同他提过的王员外,他略点头,“既然是夫人请来,那就不用做自我介绍了吧?夫人找我究竟想做什么?” 女子抬手,四个美貌丫鬟一起动起来,各自端起一个托盘——加起来约莫有百两黄金,看起来很大手笔。 庆王殿下却鄙薄道:“美色与财气一起上,有些俗套啊。只是这美人不够美,财帛不动人,恐怕有人的算盘要落空了。” 谢柏峥虽然也没有被收买的打算,但是以永寿年间的购买水平,一百两黄金实在已经很多了,至少如果谢柏峥的梦想是去江南买地做土财主,那么这百两黄金已经足够实现梦想了,也就只有掷果盈车的庆王殿下才会全然不放在眼里。 女子见谢柏峥不为所动,便又使出一招。她拿出一封书信放在桌面上,递了过来,“郎君果然是读书人,清高得很。可惜屡试不中的失意人多,能封侯拜相之人却没有几个,郎君想必也不愿意在县试上磋磨到老吧?” “若是郎君看不上那些臭钱,不如拆开看看这封信吧。” 谢柏峥拆开信封。 霍靖川也好奇地挪过来看,片刻惊讶道:“这是云锦书院的荐学帖?倒是还算拿得出手。去年秋闱这家书院考出了五个举人,因此名声大噪。” 谢柏峥听了却笑不出来。 看起来,对方是势在必得啊。送金银不成,便送前途,总归利益权势天下没有人会不动心。 若是他连这个都拒绝,恐怕就要自食其果了。 女子见谢柏峥似乎有迟疑,心中想着——这书生也不过如此,面上却笑盈盈地劝着:“小郎君想必是年纪轻,因此不晓得官场厉害,你还未入仕便一头扎进去,将来怕是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谢柏峥冷笑一声,“所以你的主人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要叫我远远地滚出通州府?” 女子:“……” 什么意思? 谢柏峥将荐学帖收回信封,重新放到桌面上。他面露无奈道:“自那一桩县试弊案开始,你们想必也留心我许久了,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了解我?” “我素来也没有什么封侯拜相的心愿,只想好好过我的日子——你们当初为何非要把我给扯进去呢?” 谢柏峥的语气,除了无奈,甚至还有一些无可奈何。 女子未料到他拒绝,眼中蓦然闪过一丝不快,而后却又笑起来:“小郎君如此固执,这样教不乖实在是太可惜了。” “听说小公子昨日火场救人格外英勇,不知今日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谢柏峥早该料到:“县衙有你们的人?” 女子灿然一笑:“小郎君心直口快,没听说过太聪明容易活不长吗?” 谢柏峥轻轻点了点那一封荐学帖,无计可施道:“总归今日我只能二选一就是了。” “我其实很喜欢跟聪明人说话。”那女子神情古怪地看着他道。 “县衙有你们的人,但通州府没有。”谢柏峥目光平静:“或者说,黄推官不是你们的人?他虽只是个搞刑名律法的,你们当初不该看不上他。” “太聪明了也不好。”女子古怪的神情一送,“我现在不觉得可惜了——” 女子的语调骤然一变,怪腔怪调地耍狠。 谢柏峥抬眼注视她,思索着自己究竟要因此面临怎样危险的境地。 霍靖川却倏地出现在他面前——谢柏峥从未见过霍靖川这搬张皇失措的样子,他从窗外一跃而入,急切地朝他吼道:“往西跑!” 下一刻,爆炸声轰然而起! 谢柏峥在那一瞬间里甚至还想——哦,原来是火药,是用来炸铜矿用的么?不过很快他就因为一股强烈的热力冲击,而生不出任何念头了。 霍靖川迎着那一股热浪冲了上来,徒劳无功地试图抱住他。可是他们仍旧完全无法互相触碰,谢柏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失败。 不要再试了,没有用的…… 谢柏峥试图阻止他,却发现自己使不出什么力气,他的指尖从霍靖川的衣角划过时,对方甚至捕捉不到他微乎其微的努力。 炸药的冲击令谢柏峥听不见、也说不出任何话,他只能顺着这股力倒下去。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自己藏在身上的那一张符骤然飘了出来,在半空中被烧成了灰烬。 与此同时—— 霍靖川的整个人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地消失在他面前。这个过程应事实上是十分短暂的,只是因为亲眼目睹却无力阻止,而显得格外痛苦漫长。 谢柏峥看见霍靖川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些什么,但是他一点也听不见,甚至连视线也逐渐模糊。 闭眼的瞬间,他想—— 原来如此。 原来被召来的游魂,会以这样的理由,这样的方式消失。只是太突然了,早知道分别会来得这样快,至少昨晚也该好好说一说甜言蜜语。 第98章 ……那么他呢? 是会魂归故里,还是会就这样和霍靖川一起归于灰烬? 谢柏峥失去意识的瞬间,叶文彬带着一群人冲了进来,在摧枯拉朽之下稳稳地接住人,声嘶力竭地喊:“快,找大夫来——” 第48章 不当老婆48【结尾修文1000字】 四十八章 · 叶文彬从京城出发前,宛承公主财大气粗地给他装了整整一车的名贵药材叫他带着上路,还把府医院子里的小药童给塞进了车。 正是多亏了这一车名贵药材,才堪堪吊住了谢柏峥的命,让他等到了第二天夜里才赶来的御医。 御医们原本是永寿帝的内廷医生,这一次是来给“据说被造反的刁民劫持”的叶小侯爷请平安脉的,本来只是出一趟闲差叫永寿帝安心,可没想到快马加鞭赶来的夜里就来了一个大的。 两位御医使出浑身解数,将叶文彬带来的家底掏了个干净不说,连同他们自己带来的药材也用了个七七八八,这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谢柏峥再次恢复意识时,正赶上小药童往他房中搬炭盆,满屋子中药味直冲鼻尖。他皱了皱眉,却拎不起一点头绪,仍然没有完全苏醒。 谢柏峥费劲地睁开半只眼,只见两个老头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可他一句话也听不清,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就又晕了过去。 不过两位御医不愧是当代圣手,察觉他应当是快醒了,趁热打铁地施了一套针,给他提提神。这一回谢柏峥是真醒了,醒来吐了一口血,把刚好端着药进来苏氏吓得够呛,从这天起一天哭三顿。 谢柏峥彻底清醒的那一瞬间,听到的就是苏氏的哭声。 谢柏峥想开口说些什么,才用力喘一口气,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连带着剧烈的疼痛。这一下又给他生生疼迷糊了,缓了好久才回过神,费劲力气地喊了一声:“母亲。” 你压着我伤口了。 苏氏这几日眼看着他一直醒不来,还以为谢柏峥快没命了,冷不丁被叫着一声一下子人都傻了。她语无伦次地开口:“儿啊是你在叫我妈?你睁开眼了,你真的醒了,母亲真高兴,但我该给你点什么呢,要喝药吗?” “自然要了!”两位太医鏖战多日,终于见了曙光,中气十足地吩咐药童:“将今日改好的药方拿去熬药来!还有昨日半夜灌不进去的半碗药再重新倒来!” 谢柏峥醒来半个时辰,就不由分说地被喂了三顿药。可他现在这个样子,每喝一口都是受罪,简直跟上刑没什么区别。 好不容易喝完了药,苏氏又端来她亲自煮的面。 谢柏峥原本被震伤了肺腑,低烧高烧反反复复折腾,这一会又被苦药灌了个饱,实在承受不起这一份母爱。 可他还说不出话,他就只能又精神涣散地晕了过去。 苏氏见他又闭上眼,感觉天又塌了。她大惊失色地端着面碗哭:“儿啊,你不要吓唬娘亲啊!大夫,你们快看呐!” 御医与她解释:“没事就让他睡,那药里有安神的作用!” 苏氏听了,才慢慢从大惊失色变为小声啜泣。 两位御医:“……” 他们习惯了。 这一回宫里派来的两位御医都姓陈,是太医院院判之子,家学渊源,妙手回春,只是都已经不年轻了。 谢柏峥这一好转,也叫他们大大松了一口气。 两位御医互相搀扶着走出房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也总觉得有什么要紧事没做。两人对视一眼—— 他们,也该去给叶小侯爷请平安脉了。 - 叶文彬十分客气地接待了两位御医,但是平安脉就不用了,两位御医只要把那位小郎君救活了就是大功一件。 至于要多么活,就跟从前一样活泼就可以了。 两位御医:“……” 实不相瞒,难度是不是有一点大? 叶文彬要求虽然高,但人是十分和蔼的。他特意叮嘱御医不必担心这一趟的差事,他已经亲自给皇帝陛下写信报了平安,叫他们只管放心在长安县救人就是,需要什么药材珍宝直接开口,不必担心银子。 难不成他们不必回京复命了?大陈试探着:“多谢小侯爷,只是我兄弟二人还有官职在身……” “这你们就更不必担心,”叶小侯爷体贴道:“你们只管安心救人,宫里的差事也不必记挂着,陛下那里我自会交待的。” 大陈小陈:“……” 听这位的意思,他们这是治不好就不用回去了? “可还有什么难处?你们只管说就是,往后的调养也要多费心。”叶文彬说着又扯了一通圣人之言,大致意思就是:“你们诊治时有什么困难都要说出来,哪怕是你们医术不精,也不能藏着掖着。” 大陈小陈疑惑地看着他。 叶小侯爷道:“如今他伤情真的稳定了?当真不需要将二位的父亲陈院判一起请来?” 大陈小陈连连拒绝,不必了,他们一定能将人治得跟从前分毫不差! 他们的院判父亲已经年过六十,可经不起这折腾了! …… 叶小侯爷接见过太医,得到了两位一定能将人治得生龙活虎的保证之后,心满意足地又将人请了回去。 叶英勇小声嘟囔:“谢郎君从前也不曾生龙活虎啊,小侯爷真是为难大夫。” 第99章 叶文彬假装没听见,一脸冷酷矜贵地说:“去县衙。” - 长安县衙,这几日也是水深火热。 笔架岭上的案子还没个着落,一转头县城中的酒楼竟然被火药给炸了。黄推官听说此事时,正在大牢审年富贵,听完顿时感觉眼前一黑。 他也顾不上年富贵,赶紧赶去望鹤楼——尽管那时已经只剩下一片废墟,廖如山正指挥手下的军户们救人,救人一命胜七级浮屠,这两日官兵们的功德簿都要写出火星子了。 廖如山看见黄推官那一张写满了“吾命休矣”的脸,十分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与他道:“这酒楼有两层,火药是从厨房炸起来的,一楼的客人们能活命的不多,二楼的雅间倒还好,一共只有两位客人——” 黄梁山听见只有两位,正要松一口气。 紧接着就听廖大人说:“其中一位是谢郎君,看着伤得颇重,方才被小侯爷抱走治伤了。” 黄梁山当场尖叫,他说谁?谁? 这世道怎能如此不公,官场怎么如此艰险,厄运为何专挑他这苦命人? 黄梁山当场肾上腺素急剧飙升,是何人干的,何人主使的?为何偏偏炸伤了谢柏峥?这究竟是为何啊! 虽说火药用量并不多,但这毕竟是火药,没被炸死的人不少,但是没被炸伤的人是真没有。 黄推官再是心急如焚,也只能将当日去过望鹤楼的客人们叫来,问问有没有异常。这些没被火药炸到的人都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样,一问异常都说有,可说出来的都是一些诸如“今日一起床便感觉眼皮跳,果然左眼跳是大吉,我死里逃生”这种于案情毫无作用的证词。 黄推官耐着性子听了两天,越听越上火。 可是刑讼毕竟是他的本职,最后还是审出了一些名堂。这望鹤楼原本有一位案头师傅,在这酒楼中勤勤恳恳十多年,原本手艺也很不错,可去年因为意外伤了手,望鹤楼的掌柜就给了一笔银子将他打发走了。 原本收了钱签了契,倒也两清了。 可那案头师傅丢了活计之后,又染上了赌瘾,将银钱输光了不够还要将女儿也卖了,他娘子不肯,便将此事闹了开来。 案头师傅觉得丢了面子心中不快,思来想去就恨上了望鹤楼的掌柜,决心报复。 他在望鹤楼做工十多年,对后厨就更是熟悉,混进去再悄悄放些什么自然也是轻车熟路,不成问题。 那一日所有的客人们,便成了他泄愤的牺牲品。他自己赌鬼一个,却害了十几条人命,连累几十个户人家。 黄梁山二话不说,立刻将人押入大牢。 那案头师傅知道自己酿成大祸,人已经吓傻了,还没动刑他就迫不及待地认罪画押,这案子就这样顺利地破了。 叶小侯爷拿到这一份证词,沉吟不语。 他不信这案子真有这么简单,却一时想不出有哪里不对,只能疑问道:“他从前不过是个案头师傅,从哪里搞来的火药?” 黄梁山是推官,刑讼经验丰富,案子告破得太顺利他也有疑心,可是却没有疑点!在案头师傅招供之后,他将相关不相关的一排、甚至一甲的里老、百姓们都找来询问,可前头说的所有事都是真的! 至于火药哪里来的? 那案头师傅的大儿子就是做炮仗生意的,还真能弄来火药! 这一桩案子,其实没有再继续查下去的道理。可黄推官给上级的申详改了一遍又一遍,又实在不敢草草结案。 甚至于,连二楼雅间的另一位客人他也查了。 那是一位深居简出的妇人,手里有些铺面在县中做生意,偶尔出入望鹤楼——这也是她家的产业,也没有什么疑点。 发生意外时被四个丫鬟拼死相护,虽然人没事,但听说受了很大惊吓。 说来此事虽是她家私人恩怨引起,但也算是半个苦主了。 黄推官一问完话,这妇人便主动提出会赔偿伤患及家属,都没等到第二天,当天夜里钱就已经送到各家手里了。 她这般仁至义尽,连官府都不好苛责什么。 …… 黄推官那一份申详迟迟交不上去,主要还是叶小侯爷不同意,他坚持这案件另有隐情。 若是真有疑点也就罢了,偏偏这案件来龙去脉都清楚得很,这种境况下,即便黄梁山再有刑讼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因此冯县丞每日播报“叶小侯爷来了”的时候,黄推官都十分害怕,他不会因为无能被小侯爷扫地出门吧? 第49章 不当老婆49 四十九章 太医院的药方里总是免不了有安神的成分,宫里的贵人们都金贵得很,哪怕是昏睡不醒,也不能叫他们痛苦辗转。 谢柏峥几乎是在漫长的昏睡中度过了最难熬的几天,这以后御医们才慢慢减少了安神的药物。可即便如此,谢柏峥也是又多睡了两三天,才改掉不分白天黑夜睡觉的习惯。 这一日,天气格外好。 公主府那位小药童是个勤快人,他将房中的窗户都打开,再多放了几个炭盆保暖。屋子里那一股经年入味似的中药味终于冲淡了一些,谢柏峥也终于不必把药当饭吃,能够喝得进一点稀粥。 小药童高兴地坐在廊下与他说话:“郎君可不晓得,您这几日间在鬼门关来来回回几十次,咱们公主娘娘珍藏的百年野参用干净了不说,什么灵芝鹿茸天山雪莲那也是要多少用多少,郎君以后可定要好好珍重身体,您的命可值钱呢!” 第100章 小药童财迷似的,一边说着,一边掰指头数钱。 谢柏峥想也知道能这样大手笔的人,也就只有叶小侯爷了。他问道:“叶小侯爷,还没有回京吗?” “没有呢,估计是要等郎君好全了,或是等这案子破了再回京。”小药童原本是笑呵呵,说到这里又有些讪讪:“……听说县衙的推官大人已经找到那日炸酒楼的凶手了,只是小侯爷不认,日□□着黄大人再审呢。” 谢柏峥捏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困惑道:“……找到了?” “是啊,听说是个厨子!”小药童将这几日道听途说来的一股脑全说给了谢柏峥听,跟说故事似的 ,最后又绕回来:“说来您与咱们小侯爷真是有缘了,您救他一次,他也救您一次,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救命之恩是这样还的!” 谢柏峥无声地苦笑,这也真是“一报还一报”了。 “郎君这几日一直睡着,还没见过小侯爷吧?估摸着他也该从县衙回来了。”小药童道:“案子的事我也就知晓那么多,一会等小侯爷来了,您再问他!” 谢柏峥失笑,点了点头。 其实也不必谢柏峥主动去问,叶文彬听说谢柏峥都能坐着自己喝粥了,立即就将卷宗拿来了。 不过谢柏峥毕竟是伤患,叶小侯爷也没逼着他看,只是说:“你养伤这几日闲来无事,要不要看看卷宗?” 谢柏峥:“……” 叶文彬:“我并未要扰你清净,只是这火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那帮挖私矿的宵小干的,可偏偏半路杀出来一个厨子,难不成他白日里在酒楼颠勺,晚上再去挖矿?” 谢柏峥将卷宗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这案子从表面来看是毫无破绽的,甚至连那厨子曾当街臭骂观鹤楼掌柜之事都有不少人亲眼目睹,即便是栽赃嫁祸,也并非是空穴来风。 谢柏峥的指腹在桌面上轻敲了两下,思索片刻,沉声道:“小侯爷,这案子推官大人查得并不错啊。” 叶文彬皱眉:“?” 谢柏峥道:“小侯爷关心则乱,我很感激,只是也不必再为难黄大人了。……既然人家有备而来,不如将计就计。” 叶文彬好奇:“怎么说?” 谢柏峥道:“不必去查别的人,只需将这位案头师傅查到底。既然火药是他儿子那里来的,就查他的儿子,声势越大越好。” 叶文彬了然:“你的意思是,声东击西?可是这西又在哪呢?” 谢柏峥身上裹着披风,身体却虚弱得连被披风压着都嫌累。他将披风揭开,露出一副更枯槁的模样,只是他自己却不在意:“在这卷宗提到的王夫人……” 谢柏峥说着轻咳了几声。 “她的身家背景已经查过,没有疑点。从前是鄞州府的官妓,因父亲获罪才没入贱籍,前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她也因此被人花银钱赎出。”叶文彬说着从一旁的茶壶中替他倒了一杯茶:“来,你……你近日喝的竟都是参茶?” “你这身子如今可比太后更尊贵,不是参茶就是燕窝,还好我出京时带的家底够厚实,否则都要养不起你。”叶文彬递了参茶,玩笑道:“这往后……” 谢柏峥敛眉喝了茶,却不动声色地打断了“往后”的话,说回了案子:“当日,是这位王夫人派人劫持了我。” 叶文彬:“啊?” 谢柏峥:“还有,我当日见到的这位王夫人,他是个男子。他虽蒙着面,不过我应当没有看错。” 叶文彬有片刻错愕。 他愣道:“你的意思是真正的凶手其实是那位‘王夫人’,他为了炸死你,不惜以身犯险?不对啊,可那妇人看起来弱柳扶风,完全不是男子的样子啊!” “‘王夫人’平时不露面,没人真见过她。”谢柏峥说着稳了稳气息,气顺了才继续说:“你们见到那位王夫人,与我当日见到的未必是同一人。” 叶文彬琢磨了一阵,无果,谦虚问道:“那要从何查起?” 谢柏峥放下茶杯,“再去查一人,名叫绍良志,是一位状师。” 叶文彬默了默,“……这是化名吧?” 谢柏峥也沉默半响,“通常来说,人在作奸犯科的时候的确不太会用真名。” 叶文彬:“……” 他这是被嫌弃了? 谢柏峥在说完这一句之后,顿了顿才想起原来要说的话:“……可他既是状师,必定是在衙门留过名的,要查他的底细想必不难。绍良志与那位‘王夫人’听口音应当是同乡,从这个方向查应该会有线索。”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件事。”谢柏峥抬眼看向叶文彬,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叙述:“小侯爷,到了今日您还认为那一日笔架岭上的火灾是意外塌方导致的吗?” 叶文彬悚然一惊,什么意思? 谢柏峥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火药能炸了酒楼,自然更能炸山。如果今日酒楼这一炸能伪装成意外,那么叶文彬遭遇的火灾,乃至于十多年前年富贵之子所遭遇的塌方,真的都是意外吗? “这……” 叶文彬词穷半刻以示尊敬,他难以置信道:“有一些耸人听闻了吧?” 谢柏峥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听说小侯爷这几日拦着黄大人不肯结案,你又是如何想的?” “我自然猜测有人劫持我不成,再回头来报复你……”叶文彬说到这里,开始陷入沉默。 第101章 他发现自己的猜测其实与谢柏峥所说殊途同归,只是谢柏峥说得更耸人听闻一些。叶小侯爷毕竟是在锦绣堆里长大,日常往来都是连骂人都要引经据典的大学士,自然想不到有些人利欲熏心,能视人命如草芥。 几句话的功夫,叶文彬就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却偏偏反驳不了一点。叶小侯爷深吸一口气:“你知道为了救活你,我花了多少银子吗?名贵药材,还有这座养病的宅子就不说了,甚至连御医我都扣下了两个,你与我说话的态度就不能再尊重一些?不要总是用一副‘你怎么连这都想不到’的嘴脸相待?” 谢柏峥莫名:“什么意思?” 叶文彬表情凝重:“你让我觉得自己在养一个,虽然聪明但一点也不乖顺懂事的不肖子。” 谢柏峥想起小药童掰手指算出的数字,没有反驳:“那我治病花的银子,就不还你了。” 叶文彬:“……”本来也没打算让他还! 不过片刻,叶文彬又把自己哄好了。毕竟是谢柏峥先在笔架岭之上救了他,而后才被无辜牵连,甚至昏迷这么多天之后,还能丝毫不见怨怼地为这个案子提供新线索,已经十分仁义了。 叶文彬深刻反思,认为还是自己亏欠更多。 他好歹还是朝廷钦差,谢柏峥才是无妄之灾,人家原本在这长安县过得挺好的,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他才遭此横祸。 一个人在那种境况下被救起来,生死都未可知,却能在醒来之后立刻想到这么多,定然是在昏迷的几天里也记挂着这件事,这得是多么心怀大义啊! 谢柏峥注意到叶文彬的表情风云变幻,有些奇怪:“怎么了?” “你……”叶文彬对着谢柏峥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充满想象力地问:“你昏迷的这些日子都在琢磨案子吗?你这是想了多久……” 谢柏峥莫名奇妙,把卷宗收拢递过去:“不是小侯爷你让我看的吗?” 叶文彬:“……” 叶文彬:“这都是你看完卷宗才想到的?” 不然呢? 谢柏峥想了想,自己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了,委婉地提醒:“听说你近日每天都去县衙?” 叶文彬表情倏地冷下来,端起高冷贵公子的面皮:“你又在催我干活。” 谢柏峥:“不敢不敢,我这不是身不能至嘛……”他说着又要咳起来。 “行了行了,你歇着吧。”叶小侯爷将那件披风大氅又给提了起来,强行裹到伤患身上,“我才是劳碌命,披风也别解下来,省得将来身子养不好再怨上我!” 谢柏峥被裹得差点喘不上气:“……哦。” 叶小侯爷没有什么照看伤患的经验,却固执地认为自己将人照顾得极好,心满意足地去找黄推官商议案情去了。 最终还是小药童发现不对,大惊失色地说:“要命了!小侯爷怎么在您脖子上系了个死结!” 谢柏峥:“……” 怪不得他喘不上气了。 小药童替他解开披风,关好门窗,端来了今晚该喝的药。谢柏峥却神色倦怠,没什么力气地说:“多谢,我一会喝。” 小药童担忧道:“郎君怎么了,是小侯爷找您说话,说太久累着了吗?那我明日拦着不叫他进来了!” 谢柏峥缓缓摇了摇头,他只是害怕这药的安神作用。虽说已经减少了药量,却还是喝了就犯困。多睡本该是好事,只是谢柏峥一闭眼就是噩梦。 从爆炸的那个瞬间开始发生的每一件事,那瞬间深刻的绝望,在他的记忆中分毫毕现。 霍靖川的徒劳无功,是在爆炸中十一次试图抱起他。 他的无能为力,是眼睁睁看着那一张符从他身上飘出来在空中化为灰烬,看着霍靖川在他眼前消失。 从分开那一刻起到现在,离别的时间甚至已经快要和在一起的时间一样长。霍靖川没有来见他,黄昏时也再没有“红线”将某个人牵到他面前。 那个人……他还活着吗? 谢柏峥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夕阳,半响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叫住了无奈离去的小药童。 小药童转身看向他,谢柏峥平静的眸中似乎暗藏某种破碎,声音也因刻意控制的情绪而有些喑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第50章 不当老婆50 京城。 庆王殿下惊马受伤一事令太后忧心多日,照顾人的太监宫女都派去一大堆,若非皇帝陛下劝阻,只怕太后要亲自前去照看。 直到庆王昏迷不醒的第十日,庆王府都终于传来好消息——庆王醒了,顺便把太后派去照顾他的人全赶回了宫里。 太后不计较这些,又是流水一样的赏赐送到庆王府。 庆王府的管事太监祝禧十分机灵地劝:“王爷,太后娘娘这是要您赶紧好全了,进宫去给她请安呢!” 霍靖川躺在软榻上,翘着腿,满脸不耐烦。 祝禧笑嘻嘻地说完话,抬头一看这位祖宗竟将他受伤的腿抬那么高,立即大惊失色:“王爷,使不得啊!陈院判说您这腿至少得养百日!” 霍靖川不信:“这是母后想把我拘在京城,才叫人这么说的吧?” 祝禧那一张见人笑三分的脸,当即愁眉苦脸。 霍靖川想了想,没奈何。他估摸了一下自己的伤势,百日他等不起,三五日还是要的,否则骑不了马。 第102章 可三五日也足够长了,那么严重的爆炸,谢柏峥一介文弱书生,他得受多重的伤?而且谢柏峥还亲眼看见他消失,一定吓坏了。 霍靖川焦急之下,开始乱投医。既然他身体受伤了去不了,那若是再成为游魂呢?霍靖川敢想,也敢行动:“你,去找人把国师请来。” 祝禧迷惑:“来做什么?” 庆王殿下是什么要求都敢提:“他不是要给要开坛做法请神女降世嫁给我做王妃么?当日本王没见着,叫他再开一次。” 祝禧不解:“王爷不是不信这个么?” 霍靖川一眼瞥过去:“现在信了,你快去绑人吧!” 祝禧缩着脖子摇头:“请不来,国师闭关了。” 霍靖川皱眉:“何时开始的?” 祝禧伸出一个手掌:“七日前。” 霍靖川:“……” 那不就是他落马昏迷那一天? 这老道士果然是个骗子! 这一头行不通,他只能再另想办法:“那你去锦衣卫衙门把顾子俨给我叫来。” 祝禧整个人五官都皱在一起。 霍靖川没好气道:“又怎么了,他也闭关了?” 祝禧怂道:“王爷,我是太监。我们做太监的,没有一个不怕锦衣卫的。” 霍靖川简直服了,从前怎么没看出这人话这么多?霍靖川也就是现在下不来床,否则也不至于跟他啰嗦。 霍靖川拎起手边的一卷书就开始砸人:“顾子俨去锦衣卫之前怎么不见你怕,现在知道怕了,晚了!快去!” 祝禧公公跌跌撞撞地去,带回来一个黑风煞气的锦衣卫佥事。 霍靖川一看这打扮,真是看一万次都不习惯。不过今日他有事相求,只能客客气气地叫人坐下。 顾子俨是霍靖川的伴读,是京中的那一帮纨绔子弟中格外有出息的,就是脑子不太好。他文采斐然,科举取士不在话下,可他却一声不吭地进了锦衣卫。 锦衣卫的名声自建立起就没有好过,真是不知道他图什么。 不过事到如今,却是刚好。 霍靖川大言不惭:“顾二,我有三件事要求你。” “小王爷竟还有用得着在下的时候?”顾子俨一边说,一边上手检查庆王殿下的伤口,确定他今日应当是站不起来了,好整以暇道:“你且说来听听,帮不帮你再说。” 霍靖川先说他的第一个要求:“你想个办法,送我出京城。” 顾子俨简直服了,他这辈子大概要栽在交友不慎上,十分诚心诚意地说:“我祖父今年刚致仕,父亲上个月还病得下不来床,长姐如今怀着八个月的生孕。算我求你了,让我们全家过点安生日子吧!” “这个不行,下一个。” 霍靖川退而求其次:“内阁首辅张南岳你认得吧?” 顾子俨一听见这名字,连神情都不由得严肃起来。他凑近,听霍靖川道:“这位张首辅有没有什么秘辛,能叫我威胁他替我做事?” 顾子俨:“……” 霍靖川:“怎么,你们锦衣卫不就是做这个的?” 顾子俨:“我们北镇抚司,不管这个。” 霍靖川:“也不用太过秘辛,我皇兄知道的也可以,出了事我替你担着。改日你外甥出生,我再备一份大礼。” 顾子俨抱着绣春刀:“你到底要做什么?” 霍靖川难得认真:“通州府之事,你在京城想必也听说了。这案子牵连朝廷官员众多,叶文彬容易瞻前顾后,得我亲自去。不过我主动提出要去总归费些周折,也只有首辅张大人举荐,朝堂上那帮老匹夫才能不啰嗦地把事情给办了。” 顾子俨:“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在跟叶文彬过不去?” 霍靖川:“这回不是为了针对他,我有必须要去的理由。子俨,除了你我没有人可以托付,也没人能帮我了!你我往日情谊,难不成连这一点小事也不愿意相助?” 顾子俨听得牙都酸了:“你收收吧!” 顾子俨的确听过通州府的案子,案件卷宗虽不经锦衣卫,但因为牵连多广,他亦有所耳闻。可是,霍靖川又是怎么知道的? 某些人表面看起来从不插手朝政,背地里怎么对朝中动向这么了解? 顾子俨问他:“你究竟要做什么。” 霍靖川自然道:“自然是查案啊。不过,你先跟我说说京中各方都是什么态度?我皇兄,没再往通州府派人?” “没有啊。”顾子俨思索道:“前日大朝会上倒是议论过,但是朝中好些大臣都不同意查抄寺庙,怕冲撞了佛家清修之地。我猜测,顶多就是将账面上多出来的田产归还,也就是如此了。” 霍靖川缓缓摇了摇头:“不对啊。” 若只是如此,怎会有人劫持叶文彬,又怎么会有人要对谢柏峥威逼利诱带下杀手。那群人狗急跳墙,也总该有个理由。 “哪里不对?”顾子俨知道霍靖川素来不敬畏神佛,可此事几乎已经议定了。 霍靖川问:“我皇兄真的会这样心慈手软?” 顾子俨反问:“你觉得不会?” “从前可能会,但现在肯定不会。”霍靖川语气古怪道:“因为那帮人动了叶文彬,差点将人活活烧死。” 顾子俨眉心一跳,“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霍靖川横眉:“你难不成还想瞒着我?” 第103章 顾子俨否认:“那倒不是,我是担心你听见叶文彬的名字又不痛快,故而索性不在你面前提他。……急报是今日一早才传到大内的,听说圣上震怒,要派锦衣卫彻查,但是内阁不同意。” 霍靖川问:“我皇兄没把那群老东西揍一顿?” 顾子俨一本正经答:“没有。” “不过……”顾子俨说到这里,也有些不吐不快:“不过听说皇帝派了两个御医去给叶文彬请平安脉,这事也实在是……” 霍靖川顿时:“你说什么?两个什么?” 顾子俨莫名:“御医!你耳朵瘸了?……你这一脸欣慰是怎么回事,你从前不也很看不惯圣上对叶文彬另眼相待么?” “哈哈,没什么。”霍靖川干笑道:“我只是没想到,皇兄这保护欲过强的性子竟然还有今日这般好处。” “那两位御医的医术如何?”霍靖川问。 “除了不能起死回生,听说医术不在陈院判之下。”顾子俨皱眉担忧:“你皇兄可真舍得啊,太医院医术最好的就是这两位了。” 霍靖川点点头,御医奉皇命出京自然要快马加鞭,估计第二日就能到。这时辰,也不知来不来得及救谢柏峥。 “我听人说……”顾子俨顿了顿,道:“太后给你选王妃是因为皇上没有子嗣,所以才着急给皇家留后?” “你想什么呢,说着话你发什么愣?” “你们锦衣卫名声不好,也真是不冤,但作死别扯上我行吗?”霍靖川瞥他一眼,莫名道:“再说我皇兄的身子骨又不是日日都离不得御医,太医院还有那么多人,你就别操心他了,还是操心我吧。” 顾子俨:“你又怎么了?” 霍靖川:“我方才叫你办的事,多久能办妥?不瞒你说子俨,我这也是为国为民之心,你要是不帮忙,我可去找你祖父下棋了!” 顾子俨默了默,没明白:“这跟我祖父有什么关系?” 霍靖川一脸恨铁不成钢:“这你都不知道?你祖父与张首辅是同年,有过一起在翰林院做侍讲的情谊,想必能替我想想办法。” 顾子俨大怒:“你还是人吗?我祖父这辈子可都没求过人!” 霍靖川:“……也不是非得求人,威胁恐吓也行。你到底帮不帮我?” 顾子俨没好气:“我哪回没帮你?” 霍靖川“嗯嗯嗯”点头:“但这回不一样啊,我着急。张首辅本人的秘辛找不出来,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吗?” 顾子俨点头,“给我三天时间。” 霍靖川讨价还价:“实不相瞒,有点久。” 顾子俨:“嫌墨迹你找别人去,人家可是内阁首辅,你皇兄尚且还要客客气气,你倒是想着支使别人了。先帝在时还好说,现在……” 顾子俨自知失言,缓了缓语气:“不是说有三件事,第三件呢?” “替我送一封信。”霍靖川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信封,“密信,送到长安县。不过要八百里加急,最好是今晚就能送到。” 顾子俨:“……” 他上辈子是欠了这混蛋多少钱,怎么张口就来啊? 顾子俨把信拿过来随手一塞,霍靖川这时才装得大尾巴狼似的:“子俨你今年多大了?十八了还没娶上媳妇,你不反思一下吗?整天在锦衣卫,穿得黑漆漆,看着凶神恶煞的,京中哪家小姐愿意嫁给你?” 顾子俨冷笑一声,“我说庆王,这件事上咱俩是不是彼此彼此?” 霍靖川虽然负伤,躺下的姿势也不甚优雅,但是他愣是用一种微妙且怜悯的表情看向顾子俨。 顾子俨心中陡然升起一种难以置信的猜测,如遭雷劈地问:“你的信,是送给谁的?” 霍靖川生怕他不问,眉目含愁道:“自然是我的心上人。他如今身受重伤,你又不肯送我出京城,就只能写一封信以寄相思,也报个平安。” 顾子俨嗓子都快劈开:“你昏迷这些日子脑子坏了?你哪来的心上人?” “国师算的,天上掉下来的神女。”霍靖川一脸神秘道:“你这种凡夫俗子不懂的,还是赶紧替我送信去吧,人家等着呢!” 顾子俨:“…………” 堂堂亲王殿下,这都什么做派! 第51章 不当老婆51 五十一章 转眼已是三月,谷雨时节。 长安县总是轻飘飘地落一会雨,又轻飘飘地飘走。 谢柏峥养病的这座宅子闹中取静,小药童前日便不在廊下热热闹闹地晒药材,就更是安静得只能听见雨声。 谢柏峥总归也无事可做,便只能提笔练字。 外头有两人撑着油纸伞进来,还没见到人,便听到小药童清脆响亮的声音:“郎君,我替你将张先生请来了!” 谢柏峥探头,张挽舟正站在廊檐下抖雨伞。 小药童难得出去了一趟,淋到一点雨也高兴:“郎君,我去煮一壶姜茶来,大家一起喝。” 谢柏峥点头,像是被他的活力感染一般,无声地笑了笑。 张挽舟见小药童跑远了,赶紧放下伞过来:“听说望鹤楼被炸时你在二楼,怎么回事?这些日子可真叫人担心,要不是畏惧钦差,我早来看你了!” 谢柏峥问他:“我叫你请的人呢?” 张挽舟默了默,摇头叹息:“赵郎中今日怕是不得闲,前头望鹤楼那事被炸死了十多人,今日刚好七祭。” 第104章 谢柏峥闻言愕然,呆愣了好一会。 他机械性地动了一下嘴唇,自言自语似地:“十多个人,死了?” 张挽舟见他神色有异,苍白地安慰道:“发生这种事谁也没料到,确实骇人听闻,不过好在听说凶手已经抓到了,大概也能够告慰亡灵?” 谢柏峥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出门捡起张挽舟带来的那把伞,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走。张挽舟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硬拦住他问:“你要去哪里?” 谢柏峥握着伞柄,“县衙。” 张挽舟不明就里:“为何呀?那案子都找到凶手了,你去干什么?” 谢柏峥却恍若未闻,低声沉静道:“我总能做些什么。” 张挽舟:“……” 他怎么这么犟。 张挽舟不知道他在执着什么,也不能硬劝,只能找别的事:“你不是要见赵郎中么,我今晚就替你请来,只要你今日不出门。” 谢柏峥听清他说什么后,坚定的表情像是被一点点被撕扯开,连情绪都有一丝崩溃:“为什么要这样?” “你连站稳当都勉强,就不要去逞强了!”张挽舟虽然不知道半分内情,但是为了谢柏峥的身体着想,不由分说地把人往屋里推。 谢柏峥要开口,也被强行打断:“你在屋里等着吧,我现在就去找那赵郎中,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等他忙完了我就带他来!” 谢柏峥定定地,没有拒绝。 张挽舟看他这样,还是不很放心,于是又特地关照小药童,请他定要仔细看好人不要让谢柏峥逞强往外头去。 交代完小药童,出门还是觉得不保险,又去找了郑文清。 郑文清当时正在家温书,准备几日后的府试,一听说谢柏峥需要他,放下书就要跟着来。 张挽舟看他这样子,实在很怀疑他一转身就会对谢柏峥言听计从,于是不得不再三强调谢柏峥现在身体虚弱得跟刚出生的小猫崽差不多,千万不能让他淋到一滴雨。 郑文清闻言点头,又哒哒哒地转身捞起家里刚足月的小狸猫。张挽舟稀奇道:“我还当你是个书呆子,没想到还挺有童趣的?” 郑文清抱着猫:“给兄长解闷的。” 张挽舟对这人是越来越不放心了,又想到府试将近,还得提醒他:“你不带本书去看吗?” 郑文清随手拿起一卷书。 张挽舟:“……” 他们读书好的人就这么对待科举? 张挽舟一万个不放心地带他去了谢柏峥那里。郑文清在进门前,甚至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仪容,顺手还将小狸猫的毛顺了顺。 张挽舟看得都觉得牙疼,一挥手,“就是这里,进去吧。” 郑文清到的时候,谢柏峥正在发呆,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已经很久没动弹过。小药童一边喝着姜茶,一边担忧地看着他。 郑文清抱着小狸猫,安安静静地坐在小药童身边,也成功分到了一碗祛寒的姜茶。 小狸猫趁着郑文清拿碗的时候从他怀里跳了出去,撒欢似的跑了好大一个圈,然后成功撞到了谢柏峥的椅子,碰瓷得理直气壮。 “哎——”郑文清小心地喊了一声。 小狸猫翻滚了好几下也没成功站起来,委屈巴巴赖在地上不动了。谢柏峥注意到动静,低头看它。 小狸猫可怜兮兮地抬头与他对视,伸出了一只小猫爪。 谢柏峥试探地伸手,小狸猫顺杆就爬了上来,在谢柏峥的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就这样鸠占鹊巢了。 谢柏峥茫然地抬头。 郑文清与他说:“兄长,这狸猫名叫春分,刚好是那一日出生的。” 谢柏峥点了点头,就这样默许了小狸猫缠他。小药童撑着脑袋感慨:“怨不得都说病美人呢,小郎君穿一身这样素净的衣服竟也能这样好看,连闹人的狸猫都这样乖巧了。” 郑文清总觉得这话逻辑是不大对的,小声嘟囔:“明明是才智比美貌要紧多了。” 小药童没听清,一边打着呵欠犯困,一边说:“两位陈御医都去给那日在酒楼受伤的其他伤患们治病了,也不知什么时辰才能回来。” 谢柏峥听到“酒楼”和“伤患”时,躯体有一瞬间并不明显的僵硬,陪他在屋里的两个人都没发现,唯有小狸猫不舒服地哼唧了一声。 …… 谢柏峥近来胃口很不好,只能勉强喝下一口粥。小药童只能在粥里做文章,总归叶小侯爷已经发话了,那他就什么珍贵的食材药材都敢叫厨子们煮来吃。 郑文清第一次见,小药童还同他解释:“没办法,郎君总是没胃口,咱们也只能出此下策。” 平日也就是响午饭时,祖母与苏氏特意来陪吃,他才能多吃几口。若她们没来,谢柏峥就连勺子都动不了几下。 小药童无可奈何,郑文清面露担忧,可谢柏峥却没意识似的,机械性地舀起了半勺粥。 小药童边吃边咕哝:“狸猫吃得都比他多。” 下午的时候。 谢柏峥练字,郑文清就在一旁看书。郑文清坐得稍远,眼神却一直往哪边飘,他实在很好奇谢柏峥的手书是什么样的。 小药童人情练达,翻出了谢柏峥昨日练的字给他看。 郑文清不太确定:“……是你写的?” 小药童:“郎君写的,这下你晓得为何郎君的美貌更惊人了?” 第105章 郑文清:“。” 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一日,其实谢柏峥除了写字,动的时候都不多。不过好歹是没有再闹着要出门,郑文清和他带来的小狸猫也是功成身退了。 小药童客客气气地送人出门,心中却奇怪道想着:“奇怪,今日小侯爷那边怎么没有消息?” 他正想着,身后便传来了动静。 巳时将至,张挽舟总算将赵郎中带来来了。张挽舟跟着人做了一整日的法事,席上的东西都没敢多吃,这会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刚把人带进门,就熟门熟路地问小药童:“劳驾,能给个馒头吃吗?我快要饿死了!” 小药童:“……” 小药童眼睁睁看着人一口气吃了四个馒头,这样好的胃口分一点给谢郎君多好? 另一边。 赵郎中带着一声香油纸钱味,和满脑子的菩提经,看见谢柏峥才想起先前的嘱托,他往随身带的药箱子里翻出一本旧经卷。 赵郎中笑呵呵道:“小公子当日所问之事,都在这上头记着呢!你且等我查阅一番……” 谢柏峥看起来颇有一些心神不定。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看见找郎中翻开那本残破的书卷,又有些害怕。 如果那一日霍靖川并不是回到他自己的身体,而是真正归于灰烬的话,那今天也是他的七日祭吗? 谢柏峥呼吸急促了一瞬,抬手按住赵郎中手中的残卷。他道:“不必查那两个问题了,我想问——” 赵郎中抬眼看向他。 谢柏峥却停了下来,他开口时似乎有些细微的颤抖,只是在停顿的这个间隙里极度压抑情绪,才会后半句话时显得那样镇静:“如果那一缕游魂消失,这个人的神魂还能归位吗?还是说他,他会……” “啊?”赵郎中有些不太懂这年轻书生在执着什么,难不成是他写了什么卖不出去的话本? 赵郎中还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外头却已经吵闹起来,叶英勇熟门熟路地大声打着招呼。 紧接着是小药童迎上去的声音:“英勇小哥来了?我刚还想着怎么没消息呢?怎么就你来了,咱们小侯爷没来吗?” 叶英勇:“我正是要来禀报此事!小侯爷接到公主娘娘的急信,半个时辰前便回京了!” 小药童:“啊?回京,为何呀?” 叶英勇的嗓音似乎压了压,“听说是宫里的贵人出了事,你日日与御医们在一起做事,没听说吗?” 小药童停顿了一瞬:“不得了,是庆王殿下!听说咱们出京城第二日,庆王在便西山围猎时出了落了马,难不成是他薨……” “唔唔……”小药童被捂住了嘴。 “不要命了?这种话叶敢凭空胡说?”叶英勇连语言带眼神地告诫,接着又说了什么,谢柏峥在屋里已经听不见了。 “咳咳。”赵郎中无意中听了满耳朵皇室秘辛,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小公子,你……” 谢柏峥的脸色苍白得几乎木然,看起来像是遭遇了某种难以承受的打击。 赵郎中吃了一惊,麻利地翻起他手里的那一卷残页,“小公子别着急,我这就给你翻出来!” 谢柏峥屏声敛息地看着这郎中将书卷从头翻到尾,停顿漫长的一瞬,又开始翻回第一页。谢柏峥移开眼,有声没气地说:“不必再翻了,先生回去吧。” 赵郎中哆哆嗦嗦的手猛地一停,心虚地抬眼往上瞧。 谢柏峥极轻地摇头,自嘲似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第52章 不当老婆52 五十二章 夜半。 谢柏峥再次从噩梦中惊醒,喘着粗气坐起身,发现自己惊出一身冷汗。他无奈点起油灯,站在门口透气。 他总觉得喘不上气,爆炸中那种绝望感始终仅仅攥紧他的喉咙。 微风吹过,飘起来小半截祭祀用的黄裱纸——大概是被赵郎中与张挽舟无意间带进宅子的,刚好落在谢柏峥肩上。 他捡起来,盯着看了许久。 死了十几个人。谢柏峥想,可那些人原本并不用死。 …… 京城,庆王府邸。 霍靖川等了三日,才等到顾子俨给他带来消息。这一回来的时候不止黑风煞气,而且还月黑风高。 小王爷等得望眼欲穿,伸手:“拿来。” 顾子俨递给他一个信封。霍靖川边拆开看,还边嫌弃:“你为何非得晚上来?” 顾子俨替人跑腿办事,连喝杯热茶的待遇都没混到还落埋怨,十分心累:“我说庆王,您在府中养伤,可我却还要当值的。近来圣上心里不痛快,连同知大人都吃了挂落,你当我很闲吗?再说,咱们干的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我皇兄是为叶文彬遇袭那事不高兴吧?”霍靖川人模狗样地拾掇出一副怜悯样,低叹一声,而后才去看顾子俨带来的信。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皱眉:“子俨,你们锦衣卫的盛名莫非都是谣传?张首辅与左都御史朱大人在内阁与诸位大人议事时大打出手这事,大家不都知道么,这也算秘辛?” 顾子俨:“朱大人曾有一位红颜知己,平素虽是以书信往来,但这位红颜很懂他,大到官场往来小到早点铺子,样样都能聊得来。只是有一样,红颜不愿与他相见,直到朱大人再三恳求甚至以绝交要挟才将人约出来。佳人相伴原是一件美事,只是半年后他才发现,原来佳人是男扮女装。” 第106章 霍靖川:“……张南岳?” 顾子俨点头,用一本正经的脸说:“张首辅喜好穿女装,平时见面时都在戏苑,以青衣扮相相见。只是有一回见面时,张首辅不甚将手绢落下,那手绢用的布料是御赐的,朱大人好奇之下便私下调查了一番。第二日,才发生了你晓得的那件震惊内阁的逸事。” 霍靖川:“……” 锦衣卫,名不虚传啊。 “我很好奇,”霍靖川道:“你们锦衣卫每日知晓这么多奇葩事,是怎么忍住不说出来的?你该不会是为了做这事,才进锦衣卫吧?” 顾子俨再次凛然:“我们北镇抚司,不做那些事。” 霍靖川“嘶”一声,“或许,你听过掩耳盗铃的故事么?” 顾子俨:“……” 什么意思!他们北镇抚司真的不干那种事! - 首辅大人张南岳每日公务都很繁忙,按理说有个喜好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至于骗走了左都御史朱大人的信任与情感,其实也十分无可奈何,谁叫朱某人非要与他见面呢? 他也很冤屈啊。 可是这件事到底没有传开——大概是朱大人也羞于启齿,此事已经过去四年,即便是朱大人带着言官们狂喷内阁半个月,直接把大朝会吵成菜市场也已经是先帝时的事了,老黄历了。 张首辅也已经成了本朝的首辅,对那件讳莫如深之事他也早已经放松了警惕,许久不曾想起了。 直到霍靖川这个著名皇家逆子忽然找上他,并且用一种“没想到你浓眉大眼的竟然是这种人”的眼神看着他时,张首辅福至心灵地忽然就想到了那件事。 庆王殿下倒也没有开门见山,甚至没忘记寒暄一句:“张大人,许久不见了,您身子骨可还硬朗?” 这一句话,勾起了张首辅另一段回忆。 张南岳入阁的时间其实很早,不然内阁这么个论资排辈的地方怎么轮得到他在新帝登基伊始时升作首辅。对于他这样的内阁老人来说,其实比起当时闷声不吭气的太子,更熟悉的是这个几乎日日被先帝带在养心殿的皇子。 说实话当时在内阁的几位大臣又有谁没私下猜测过,或许先帝更属意立庆王为储君呢? 京中人都说庆王顽劣,可谁也说不出来究竟他做了什么格外伤天害理的错事。反倒是庆王在时,内阁诸位大人与先帝议事时,总能格外顺利。 这其中,哪里能没有庆王的功劳。 因此在先帝时的内阁——这个当时距离至高权利最近的地方,对于庆王其实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 张南岳的看法是,庆王所谓的顽劣,是先帝与庆王这对父子的故意为之。若庆王真的只是顽劣而已,何必先帝亲自教导,只需将课业加重十倍,他自然再没有精力胡闹。 可先帝却允许他出入养心殿,有时甚至是庆王赖床不肯起,先帝还要派身边的首领太监亲自去请来。 先帝甚至还与张大人半真半假的埋怨道:“昨日叫先生好好考了考他的学问,今日又开始闹脾气。多大个人了,总是不肯长大。” 那是张南岳第一次知晓,什么才叫真正的简在帝心。 当时的张大人不敢说出口的话是,那太子呢?太子殿下如今还被关在学堂里念书,偶尔做事也是些建造杂事,可是皇子却在小朝会听政? 这个疑问几乎出现在先帝时的每一位重臣心中,只是事涉储君,他们不能问,也不敢问。 直到先帝驾崩,太子顺利继位,那时的疑问才总算烟消云散。 - 如今再见到霍靖川这一副“虽然我要开始搞事,但是我先客套一番”的神情,张南岳却也讨厌不起来,毕竟从前低头不见抬头见,庆王又是个逮着谁都能聊几句的性子,比自家子侄甚至还要更相熟一些。 细细想来,便是从新帝登基以后,庆王才与他们这些“老家伙”慢慢断了往来,这才有霍靖川寒暄的这一句“许久不见”。 “的确是许久不见了。”张南岳表情惺忪道:“庆王怎么想起找我来了?” 霍靖川的表情一言难尽,低声道:“来与张大人聊一聊,那些个不方便与人说的喜好。” 张南岳:“……” 原来庆王不伤天害理,是要害他! 点到为止,庆王一点也不客气的在内阁大臣们当值的直舍给自己找了个座位,甚至还评价一番:“从前这院子里的墙总落灰,现在全休整好了?” 张南岳面色难看地点了点头。 霍靖川其实也很着急,故而没有下一句寒暄了。霍靖川直截了当地说了他的请求,直接把张南岳给讲沉默了。 张首辅十分不解,关心通州府的人那么多? 皇帝陛下难得发了一通脾气也就算了,怎么连庆王也来凑热闹。不过张大人从前也不是没跟庆王商议过朝政大事,倒也没有十分避讳:“不瞒庆王,皇上的确在派何人继续调查长安县一案上,仍在犹豫。” 霍靖川问:“朝中诸君,争得很厉害?” 张首辅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道:“叶小侯爷,似乎也想将案情查清再回来,只是陛下却属意改派他人。” 霍靖川笑笑,“满朝文武,皇兄只信一个叶文彬,张大人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张首辅不敢接这个茬,又说回正题:“臣等猜测,陛下是想将案子调回京中审理。” 第107章 霍靖川意味深长地:“哦?那为何不依照皇兄所言?” 张南岳顿了顿,心中苦不堪言,当然是因为你皇兄没有开口明说!他们做臣子的不能猜不到皇帝的心思,但是也不能猜得太快太准,否则岂不是妄自揣测圣心? 霍靖川倒也不是真的不懂,只是他皇兄的性格就那样,他这做臣弟的又能说什么?他只能催促张大人:“首辅大人,不如你再想个别的主意?只要皇兄能许我个钦差的身份,让我去查长安县的案子就行。” 张南岳逐渐疑惑,“你那么大声做什么?” “我欲替皇兄分忧,为何怕人知道?”霍靖川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首辅大人只管将我的话带给皇兄,他会同意的。你告诉他,即便是刀山火海,我肯定能比叶文彬强。” 霍靖川起身,拍了拍张首辅沉重的肩,“走了,替我向朱大人问好!” 张南岳:“……” 他果然是在拿那件事威胁他! “不过……”张南岳转念一想,“庆王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来找他,那就证明他根本不怕被皇帝知道,这对兄弟之间的关系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 …… 几日后。 张首辅在大朝会上提出派庆王做钦差,南下调查长安县一案。 此事在朝堂上吵了个唾沫横飞,永寿帝的态度是将折子留中不发。 霍靖川对此倒并不意外,只是吩咐太监祝禧收拾行李。他自己出门自然愿意轻车简行,只是长安县还有一个受了伤的谢柏峥,除了必备的药材补品,他还得多准备些奇珍异宝哄人,他让人等了这么多天,还不知道谢郎君多生气。 顾子俨来找他时,见这场景大惊小怪:“你出趟门带这么多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上门去提亲呢!” 霍靖川随便他说,反正他这种单身汉是不会理解的。他立马能动身,此时心情正好,闲闲地问:“来找我什么事?” 顾子俨道:“圣上将张大人的折子留中,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来说一件你不知道的,叶文彬一个时辰前回京了,直奔大内。” 霍靖川顿时挺身:“什么?那太医呢,也跟他回来了?”叶文彬回京了,谁照顾谢柏峥? 顾子俨闻言一愣,这他怎么知道!这混蛋玩意还真把北镇抚司当成包打听了? 顾子俨还待说些什么,另一头霍靖川已经叫人备马。 顾佥事撵着他都没追上,未了庆王殿下也只顾上交待一句:“子俨,长安县之事你想办法接下来!咱们通州府会和,我先走一步!” 第53章 不当老婆53 五十三章 霍小王爷就此扬长而去,堂堂锦衣卫佥事被甩在身后,没破口大骂实在是因为顾子俨年幼时读太多圣贤书的缘故。 大朝会上都已经为长安县这案子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了,这时候他如何趁机插一手?而且这人不是等着皇帝的圣旨么,突然跑了算怎么回事? 顾子俨实在气不过,拉着祝公公喋喋不休地说小王爷坏话。祝禧一边左耳进右耳出,一边“嗯嗯嗯”地应付着,一边还要看着人继续替霍靖川收拾行李。 “你家小王爷实在是……” “哎呀!”祝禧忽然大喊一声,“绣房的姑姑在哪里,王爷说要这一趟要带个王妃回来,没有布料怎么行!京里时兴的料子还有绣娘们都要带上!” 顾子俨:“……” 他突然就不想说话了。 祝禧公公耳根子突然清净了,还不习惯,还过来问:“顾佥事,您都说完了?” 顾子俨一脸黑风煞气地走了,庆王府真的太欺负人了。他出了王府大门,转道就去了首辅张大人府上,打算将锦衣卫“朝廷鹰爪”名声落实一下。 - 朝中诸君在皇帝陛下的默许下吵成一锅粥,皇帝陛下本人却还挺坐得住的,依旧稳坐钓鱼台,只是苦了他身边那些做属下的,整日里胆战心惊。 这样的气氛影响下,连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李宾也不敢跟往常一样抖威风,轿子也不做了,带着小太监在宫内步行往来。 他们的身后,利落的马蹄声传来。 小太监转身仰头看,惊呼出声:“何人竟敢在皇宫大内骑马?” 李宾眯眼一瞧,抬手就往小太监脸上甩一巴掌,“他也是你能议论的?这一巴掌就叫你记住,那位在宫里就跟半个主子没有什么两样。” 小太监脸上火辣辣地疼,却仍不解。 李宾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翳,“那才是咱们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今日过后咱们就该叫他世子爷了。” 小太监懵懂地望着人。 只见那人虽风尘仆仆却丝毫不损其端正庄重,行到近前小太监才看清那人的脸,眼中露出钦羡。 李宾收拾出一副恭谨样子弯腰行礼,拖长了调道:“叶世子。” 叶文彬根本没看见这俩人,直接骑马一掠而过。他下了马,自有皇帝身边的宫人来迎接,面圣的衣服也早已备好了给叶文彬更换。 叶文彬熟门熟路,连等皇帝接见时喝的茶都有他喝惯的正蔷薇。 皇帝陛下才刚见过大臣,身上的衣服没换就直接过来见他。叶文彬起身欲行礼,霍平祯一抬手就给按了回去。 霍平祯见他这装束,目光停留片刻:“私下见朕,怎的还这么多规矩。” 霍平祯是个很温和的皇帝,一年到头也难得发一次脾气,发了脾气也不会动辄打打杀杀。可人的情绪总要有一个出口,他可以跟任何人论君臣,唯独不能是叶文彬。 第108章 叶文彬身上那一股子被戒尺教出来的礼仪,到了宫里总是格外有板有眼,如今在皇帝陛下长年累月的刻意纵容下,也没起初那么拘束了。 叶文彬是接到急信归京的,因此也就从善如流了。 他们二位才坐下说话,另一头已经有宫人们替他们摆晚膳。叶文彬面露疑惑,霍平祯温和道:“朕已叫人去你家中传话,在宫里用了膳再回吧。你可知,收到你的那封急报,朕心急如焚。” 叶文彬形色动容,“是。” 叶文彬这一路上提着的心,在这一刻倏忽间放下一大半,这才笑出来:“陛下,您那封急信只是急着召我进宫面圣么?” 霍平祯摇头,“倒也不全然,只是朕实在不敢再任你留在那等地方。朕连御医都送去给你了,还还催不回来,只好出此下策。” 皇帝陛下这话虽不讲理,但也算是坦诚相待了。 叶文彬面上应着,心中却还记挂着案子。他在长安县才刚从千头万绪里查出一点进展,就这么撂下,还有些不痛快。 霍平祯见他心不在焉,却没有怪罪。他好声好气地解释:“朕有心借慈恩寺一案,好好清查各地隐匿土地一事。” “什么?”叶文彬皱眉。 “所以才叫你这时回来,免得某些人不长眼,当真伤了你。”说到这里,霍平祯话音一转:“听说是一位长安县的书生救了你,是姓谢吧?朕前几日还听内阁议论该不该封赏,听说是个格外天资颖悟的,可当真如此?” “的确,我这一回也得他许多相助。”叶文彬说着,顿了顿道:“不过陛下,他的家世来历,我要与您提一提。” 叶文彬将谢柏峥与他家的这一门七弯八拐的亲戚交代清楚了,霍平祯听说了,反倒挺高兴:“如此倒是他与你有缘,也不枉费你替他扣下朕的两位御医。” 叶文彬听他这样说,倒有些惋惜道:“他若是在京城长大,如今想必已是世卿子弟中少有的逸群之才,现在却还在乡下小县苦熬。” 霍平祯闻言却含笑道:“如今大概已经藏不住了,京中怕是早已有人盯上他。依你看,他下一场秋闱可能中举?朕这些日子,总觉着朝中无人可用。他既是你的表弟,又与你有那样的缘分,朕用起来也能放心。” 叶文彬想起谢柏峥那一张看不出文采的县试答卷,罕见地在圣上面前哑然一瞬,将话题默默转移到皇帝的心窝子:“陛下是想让去年恩科的进士们去清查田亩?” 霍平祯并未否认。 叶文彬虽是第一次办差,却也在长安县窥见了一些豪强世族的厉害之处,这一把刀若是当真落下,真能如皇帝陛下所愿么? 一群寒门出生的进士,如今在朝中也不过一年时间,他们真的行? 叶文彬愣神间,霍平祯再次开口:“当年父皇在时,便对田亩一事有诸多隐忧,可却迟迟没有下手,如今以这一趟出去刚好给了朕一个动手的机会!” 霍平祯这样说,叶文彬也知道自己劝解没有用了。他问:“不知陛下属意让谁来落下第一刀呢?” 霍平祯从桌案上拿起一封折子,“张首辅举荐,朕的好弟弟。” 叶文彬:“……” 这不是胡闹吗? “朕就是要他胡闹。”霍平祯像是看懂叶文彬的表情那样,稳操胜券道:“他闹开来,朕才好将田亩一事彻底肃清,天下清明,指日可待。” 霍平祯说着换了一个目下无尘的语气,带着期望和痛快道:“从前父皇虽然嫌他顽劣,却也总带在身边教导,指望他能学到一分父皇的英明神武,念着天下苍生再无法无天一回吧。” 叶文彬神色一凛,竟在这位一向温和的帝王身上,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他担忧道:“陛下……” “不必担心朕。”霍平祯道:“弟弟再不成器,也是与朕一母同胞,这第一刀若不是没有旁人可用,朕也不会出此下策。” 叶文彬默了默,他也并非是这个意思。 可霍平祯却不欲再多说了,反而言笑晏晏地提起:“朕还未恭喜你,你祖父前日为你请封,朕已允了。今后便不再称你叶小侯爷,该称世子了。” 叶文彬听见这样的好事,心中却高兴不起来,只是当下他也只能感激涕零地谢恩,甚至回家的时候还带了一对御赐的玉如意,是送给她公主娘亲的寿礼。 可他心中的隐忧,却未消散半分。 …… 另一边。 长安县衙中依旧热热闹闹,案牍劳形的却不止一个县衙的诸位官员,还有一个谢柏峥。 谢柏峥原本是不该来县衙,应当好好静养的。可他实在很关心望鹤楼一案的进展,小药童也拦他不住,只好在出门前往他手里塞一个手炉取暖。 一边送谢柏峥出门,一边还说:“两位陈御医都说您近日忧惧过甚,可我却不晓得郎君究竟在烦心什么,只盼您今日去了县衙回来,便不再有烦恼忧愁了。” 谢柏峥平静地笑笑,“我只是去问一问案子的进展,去去便回。” 小药童好奇地问:“望鹤楼的案子么?小侯爷也真是的,案子查一半回京,只留一个回不清话的英勇小哥,还得劳累郎君亲自去找推官大人询问。” 叶英勇:“……” 他只是个侍卫,顶多能做刑讯逼供的前两个字,说实话他都不晓得既然凶手都找到了,小侯爷与谢郎君还要继续查什么。 第109章 谢柏峥轻轻摇头,喟然道:“走吧。” 到了长安县衙,黄推官却不在衙中。 县中出了死伤这样多的大案,凶手却迟迟不见发落。未免民怨沸腾,推官大人与冯县丞二人正走街串巷地安抚百姓,生怕再有个什么意外。 黄推官在外得知谢柏峥来县衙找他,如逢甘霖地就回来了。前头那几日,黄梁山不便去打扰谢柏峥养伤,如今人送上门来岂有放过的道理。 叶小侯爷也不知为何突然回了京,这长安县剩下的案子要怎么继续审下去,他也一时没有主意。 黄梁山倒是也给通州府的知州大人写过信,只可惜知州大人尚未回信。想来,黄知府那件事至今没个着落,通州府也是风声鹤唳。 只是长安县衙更是水深火热,叶小侯爷走后,还有些群龙无首的意思。 这还得从笔架岭上那一晚开始说起,如果按照谢柏峥猜测那样,望鹤楼、笔架岭以及当初致使年富贵之子丧命的塌方都是人为而非意外,那么其实那一晚笔架岭所牵涉的,其实有三个案件。 第一案,自然是矿工们绑架叶文彬一案,劫钦差与谋反同罪。 第二案,则是开采私矿。按照庸朝律法,不管大小只要是矿场,一旦开挖就要按照比例来缴税,沿途还要设税卡,开采私矿不缴税,那是在皇帝的口袋里掏银子,得罪皇帝可是天下第一桩的大事。 第三案,便是年富贵之子命丧笔架岭。 乍一看似乎并不难找到突破口,尤其前两个案件都是犯罪事实清楚,只等判案就行。因为实在没什么疑窦,甚至都是当场抓获,还要如何? 可现在推官大人的为难之处就在于,这案子太清楚了! 按理来说,如果是长安县的县令在任上遇到了劫钦差的大案,他又将匪徒当场抓获。那么他自然是要亲自审理,再言辞清楚地写一份申详交给通州府。 通州府主官批示过后,再往上层层递交,直到大理寺堪合无误,再把最终判决发下来,将这些不要命的匪徒判个死刑或流放。 到这里就能结案了。 不过那是正常情况,黄推官遇到的情况显然复杂得多,因为这些矿工不是因为闲的没事闹的才去劫钦差,而是担心朝廷清查慈恩寺时发现笔架岭的私矿,这才做下这等犯上作乱的大案。 那么问题来了,且不说朝廷还没下令要查抄这寺庙,这空穴来风的谣言是哪里传出来的? 矿工们日日在井下挖矿,哪有机会听说朝廷的动向,又哪有胆量能想到去劫钦差?定是受人煽动指使啊! 甚至那些矿工哪来的?私矿又是哪家在经营,钱落入的是何人的口袋?更不要说一座能够经营十多年还不被发现的私矿,其中的猫腻得牵涉到多少朝廷官员? 仅仅只是那日去笔架岭之前整理出来的本县富户名单,已经叫人胆战心惊,因此除了那个被谢柏峥审了一半的年富贵,其他从笔架岭上捉拿的几百名矿工,还有裹乱的几十个和尚,还在长安县大牢人满为患地关着呢。 虽说当日曾流传过“黄推官夜审几百人”的谣言,但是想也知道那根本不可能,光是把这些人关进县衙大牢就折腾到天亮。 黄推官正才提审一个年富贵,望鹤楼便已经把整个酒楼炸上了天。 这接下来要是继续审,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前些日子,钦差的大驾还在长安县,暂且还没人敢轻举妄动,如今钦差走了,这案子背后的牛鬼蛇神们也该各显神通了。 正是为此,黄推官这两日才带着冯县丞四处安抚百姓。他也不是为了谋个好官声,只希望将此事彻底压下去,能解决一个案子便算一个。 至于笔架岭上的这一个烂摊子,就更是要命了。 黄推官还没开始审案,只需想想,便觉得不管是自己的生命还是政治生命都受到极大威胁,苦思冥想过后他得出一个结论—— 他干不了这事! 这倒也不能怪黄推官犯怵,他虽是通州府官员,但只是推官!他上头不仅有知府,还有同知,甚至还有通判。 换句话说,他在通州府都只能排第四,只管刑名判案。 可他即便是有刑讼的本事,在这案子里其实也不知该如何使出来,一个弄不好就成了他的催命符。 他科举入仕是为了做个太平官,不是为了慷慨赴死的。 如今知州大人的信等不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在这要命的案子里审出一个他能担待得起的结果,至于要从望鹤楼的案子里找出与笔架岭两次塌方的联系,那恕他实在找不出了。 即便是叶小侯爷下令要查,但这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虽说不能不继续查,可县衙的人手实在紧张,不如就交给谢柏峥慢慢查。 若能查出什么自然好,即便查不出他在叶小侯爷那里也有个交代。 谢柏峥从黄推官临时胡扯的一堆托词中领会了他的意图,有些意外,但是并未拒绝。他要来了与望鹤楼相关的所有卷宗,一个人静静地阅读。 黄推官眼看这案子总算能了结,心中已计划着过两日就将那一份改了不知多少遍的申详呈给通州府。 这一案的卷宗仔细看来也很多,因为前几日叶小侯爷的强压之下,县衙审了许多人。这些人之间各有联系,需要耐心地慢慢看。 谢柏峥看得专注,没注意到天色渐晚,连县衙烧饭的婆子都归家了。小药童左等右等不见他回,索性找到县衙来。 第110章 他见谢柏峥这样伤神,担心前几日好容易进补的那一点就要还回去,便想着叫谢柏峥去街上的铺子吃些热乎的,也能趁机松快一些。 谢柏峥僵着脸摇头。 小药童没法子,只能将送来的食盒打开,拿出带来的吃食和今日要喝的药。谢柏峥对此倒是十分配合,连喝药都没再推脱。 入了夜。 谢柏峥便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只是迷迷糊糊地,睡得并不踏实。 半睡半醒间,仿佛听到有人进到房中。谢柏峥忽地惊醒,睁眼时却已见那人在桌案前,还挑挑拣拣地翻阅案件卷宗。 谢柏峥听见人说:“姓叶的真是能折腾,怎么什么人都拉到牢里来审一审,白白害你费心血看这些。” 谢柏峥抬头看向他,霍靖川再次出现仍是一身骑马装束。 谢柏峥轻咬了一下嘴唇,似有些不敢信:“你来了。” “是啊。”霍靖川仿若漫不经心一般,没个正形地开口:“我一人,从京城快马加鞭跑来见你,王妃可想我了?” “可是……” 谢柏峥的嘴唇似乎已经要咬出血来,他在这痛楚中道:“油灯已经燃尽了,你怎么能看清卷宗上的字?” 霍靖川却只笑笑,并未答话。 谢柏峥望着他的笑容,却总有种怪异之感。他往前伸手,一片衣角也碰不到——恰如当时霍靖川在爆炸中捞不住一个他。 那种被攥紧喉咙的窒息感又找了上来,谢柏峥似有所感一样,重新点起油灯。 室内倏然亮起来。 只是除他以外,空无一人。 第54章 不当老婆54 五十四章 近乎燃尽的油灯坚持不了多久,室内很快暗下一半。门外,小药童拎着灯笼进来,打着呵欠问:“郎君,你还不回吗?马车一直准备着呢。” 谢柏峥在暗中叹息,“走吧。” 小药童极困地点了点头,走几步路就要打个呵欠。他有些不好意思:“都怪小陈御医为公子配的安神香太好使了,我只是靠近郎君时日久了,瞌睡便多了不少。比起往日,要多睡一两个时辰。” 谢柏峥口中应着,“是么?” 可对他本人却没什么效果。 …… 翌日。 谢柏峥依旧去了长安县衙。他看卷宗时格外耐心,即便面对浩如烟海的鸡零狗碎,也能分条缕析地慢慢看下去。 黄推官紧赶着交望鹤楼一案的申详,故特意来找他,面色和善地寒暄道:“听闻谢郎君昨日快入申时方归,实在过于辛苦了。” “这个案子人证物证惧在,凶手也早已画押认罪,叶小侯爷要接着查咱们也查了,只是实在没有一点啊!” “依本官看谢郎君也不必再劳累,今日眼看天色已晚,不如就早些归家?”黄推官说着,发现谢柏峥的表情不对,似乎有一些欲言又止。 谢柏峥趁机道:“有疑点。” 黄推官要说的话一下子被堵在了嗓子眼。 案件的卷宗再次铺开,谢柏峥将昨日整理好的内容依次排开。他细说道:“按照卷宗所言,望鹤楼去年三月解雇了大厨田广,丢了活计之后田广染上了赌瘾却还不起赌债,因此才对解雇他的望鹤楼掌柜怀恨在心,做下错事。黄大人,我说得可对?” 黄推官点头,“不错,可疑点又在何处啊?“ 谢柏峥道:“疑点就在题面上,田广对望鹤楼的刘掌柜怀恨在心,并且用了炸药这样一不小心就会玉石俱焚的法子报复,可那位刘掌柜却没有死。” “据那掌柜自己交代,是有位相熟的客人叫他去隔壁的点心铺子买一份糖糕,这才侥幸逃过一劫。”黄推官道:“那掌柜的运气好一些,也没什么。” 谢柏峥干笑道:“推官大人初来乍到,恐怕还不曾去过望鹤楼。望鹤楼是长安县中最阔气的,吃一顿席面要拿出普通农户家两三年的花费,是个极其雕梁画栋的销金窟。试问大人,这样的地方,常去吃的又有多少不是熟客?” “随便来一个熟客,便能使唤酒楼的掌柜,那这望鹤楼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更关键的是,距离望鹤楼最近的糕点铺子,半年前开始便不卖糖饼了。”说起这个,谢柏峥似还有一些遗憾:“此事县中的百姓都知晓的,东街的糕点铺子原先最出名的便是糖糕,如今那位做糖糕的老伯正在南街摆摊。” “因此我猜测,那位掌柜的或许的确曾经亲自替要紧的客人去买过糖糕。一般人在说这种绝对不能被拆穿的谎话时,通常不会铤而走险,去扯那些不着边际的淡。只是他在县衙的诸位大人面前一时情急嘴快说错了,却不好改口。这才百密一疏,叫我发现了这个破绽。” 黄推官听他说完,脸上风云际会。他昨日交给谢柏峥那些关于望鹤楼一案的卷宗,装订成册也要好几个大箱子才能装得下,谢郎君究竟耗费了多少心思,又将那掌柜的证词看了多少遍,才在蛛丝马迹里找寻到了这样一个破绽。 这实在是,呕心沥血了。 黄推官老怀安慰地问:“你昨日将那些证词看了多少遍?” “一遍。”谢柏峥解释:“或许看得不太细致,只是时间紧张,来不及看第二遍。推官大人,是认为学生说得有哪里不对吗?” 黄推官那一副“你竟如此坚定和努力”的欣慰表情急转直下,寡淡得毫无痕迹。 第111章 谢柏峥稍加停顿,见黄推官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继续说:“除此以外,还有第二个疑点。赌场的账册中记载了近四个月田广欠下的赌债。田广虽然一直在赌,可刚开始几个月都不过是十几文的赌资,因此欠下的银钱也不多,最多的一次也只输过一吊钱。” “十五日前,他突然欠下了十两银子,这与他从前的习惯大相径庭。十四日前,他再次欠下了二十三两银子。正是那一天,他不仅花光了手头的银钱,甚至还差点要卖女儿抵债,被他娘子拼命拦下这才作罢。” “再后一日,便有了田广与望鹤楼的掌柜当众发生口角一事,田广激愤之下,才实施了报复。” “虽说赌鬼做出什么事都不令人意外,可推官大人,您不觉得这田广的前后变化太大了吗?”谢柏峥道:“赌鬼的胃口也是被一点点养大的,田广花了三个月才从赌几文钱变成赌十几文钱,他不像是那种敢一次输十两银子的人。” “更巧合的是,田广十五日前输的那十两银子刚好就是他手头所有的钱,这个数目刚好叫田广能壮起胆量最后再上一次赌桌,可是上了去未必还能下来。” “推官大人应当也知晓,赌鬼与亡命徒是不同的。赌鬼贪婪成性,上了赌桌便容易冲昏头脑,可是却未必有胆子杀人。两天时间,田广这么一个开始赌博都要小心翼翼计算银子的人,没这个本事做下爆炸杀人的案子。” “你这样是,田广是被冤枉的?”黄推官两条眉头皱到了一起。 “不一定。”谢柏峥道:“我更倾向于没有完全冤枉他,田广在这案子中并不清白无辜,但他或许在某些地方被人给骗了。” “推官大人。”谢柏峥将卷宗放回桌案上归还,“学生暂时只想到这些,其余的就要仰赖大人再审一审田广与酒楼掌柜了。” 黄推官深吸一口气,抬手用力搓了搓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黄推官叫来冯县丞,“传话下去,本官要重审田广。” “谢郎君可要去大牢……”黄推官试图发出邀请,被一旁拎着食盒赶来的小药童大惊失色地阻止:“不行不行,我家郎君身子且没大好呢,大牢那等阴冷潮湿的地方怎么能去得?大人若要人陪,我陪你去就是了!” 黄推官:“……” 他这副慷慨就义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推官大人一甩袖子,低哼了一声,十分坚定地拒绝了小药童的“慷慨就义”! 谢柏峥失笑道:“你是故意将他气走的?” 小药童“嘿嘿”一笑,古灵精怪道:“这位大人竟然想叫你拖着这副身子去天牢审犯人,叫我气一气,他也不冤枉嘛!” 谢柏峥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药童打开食盒,端出一碗药来:“刚好还温着,郎君快喝了这一碗药。今日厨房煮的鱼汤可香了,咱们这会回去刚好能喝上!郎君便是没胃口,也要多进一些,否则气血亏得便更严重了。” 谢柏峥依他所言喝了药,含糊地应了一声。 回程路上,谢柏峥忽然又咳得很厉害。小药童替他拍着背,着急地说:“郎君定是这两日太过劳累了!不过也是,我家小侯爷带那些人查了这么多天的案子,结果叫郎君花了两天便看出破绽,您要是没累着,岂不是显得我家小侯爷很没用?” 谢柏峥被他逗笑,咳得更厉害了。 小药童:“……” 他真不是故意的。 - 小陈御医的安神香对谢柏峥来讲,果然是没什么用。 谢柏峥从躺下开始便翻来覆去,或许的确是这两日奔波于县衙将他的伤带累得更严重了,直到四更天才睡着一会。 只是没多久便又咳醒,肺腑的伤口也跟撕扯着疼起来。 这时候并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止痛药,只能这样硬生生地扛着,连他的思绪也跟着涣散起来。精力不专注的时候,痛苦的回忆便会趁虚而入。 那些片段的,被火药炸得七零八落的场景,从没有一刻放过他。 “对不起……” 他喃喃地说,而后暗自平心静气片刻,试图说服自己:“可是你已经找到了口供中的破绽,案子一定会破的!” 又过一会,他又想,可是案子破了那些人也无法生还。 还有霍靖川。 哪怕他只是一缕游魂,他也可以回京城最后再见一见亲人,或是去与往事告别。而不是就这样,消失在一次爆炸当中。 谢柏峥叹息着坐起来,门外的月光被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一点光透进来。他正要摸着黑将灯点起来,却募地听见窗户边有动静。 木质的窗户发出咯吱声,而后吹进来一阵夜风,窗户被毫无预兆地推开了。谢柏峥举起点着的油灯,灯光之下映出一个人。 霍靖川如从前那般,单手扶着窗柩,就着这个好看的姿势定在原地说:“我正要爬窗进来看你,却不料叫你撞个正着。” 语气无奈且坦荡。 谢柏峥下意识地,又咬下了嘴唇。克制地看着眼前的人影。 霍靖川的表情似乎比昨日更生动一些,连说话的语气都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可谢柏峥却仍不敢贸然开口。 房中的人起身下床,往前走了半步。 霍靖川便又添了几分得意:“王妃半夜三更不睡,是因为想我了么?” 一瞬间,现实与噩梦之间混淆不清。 第112章 谢柏峥仔细辨认着来人,嘴里品出了一丝血腥味。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眼前的人却没有消失,那是不是意味着…… 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期望凭空产生,贪念与欲念从未这样交织。 “我能进来么?”霍靖川问完这半句,才想起自己爬窗未遂还被撞个正着实在不似正人君子,于是欲盖祢彰地补了后半句:“我只是想看看你,没想要做别的。” 第55章 不当老婆55 五十五章 庆王殿下这一路上披星戴月赶来,也不是没有一点近乡情怯。尽管在王府时他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要来见心上人,可实际上很怕谢柏峥不肯认他。 谢柏峥认识他时,他虽别无长物,但整个大庸朝大概也没有第二个他这样风流倜傥的游魂。 如今他成了一个普通的凡夫俗子,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呼风唤雨,即便有个亲王的虚名,谢柏峥似乎也没有因此对他另眼相待过。 庆王殿下表面看着胸有成足,实际上紧张得恨不得从头到脚带头发丝地把自己挑剔一遍。他隔着打开的窗,望着谢柏峥,连对方的一点点细微表情都不想放过。 可事实上,谢柏峥并没有什么表情。他的眼神,有种格外的冷静。 霍靖川从前在谢柏峥脸色见过这种表情,那通常出现在谢柏峥试图在无可辩驳的案件中,抽丝剥茧地找出最关键的证据。 谢柏峥在更浓的血腥味里,谨慎地点了点头。 霍靖川单手一撑,挺腰往里跳。他落地时提前收了力,动作很轻,生怕惊到人。 可他即便是再小心,也会发出声响,也会脚底生风地带着侵略感。 那一瞬间,霍靖川似乎又成了不速之客,尤其是这房间的主人态度冷漠,直到现在都没有给他一个笑脸。 仔细想想,好像也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霍靖川总算意识到他的不对劲,谢柏峥与他预料中的反应没有一点相同,不管是要生气还是虽然生气但还是有一点点情愫能够给那个突如其来离别一些慰藉。 可谢柏峥面对他,却是一副草木皆兵的样子,像是过度防备的刺猬,连顺毛都无从下手。这些天里,这个人都经历了些什么呢? 爆炸中的离乱、苦楚,还有独自承受漫长的伤痛折磨,连他眼角的泪痣似乎都暗淡了一些,脸色更是苍白得不像话。 谢柏峥恍惚中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达成了心底最隐秘的某种期待,还是正在经历某种旷日持久的噩梦。 希望是前者,这么想的时候,他的眉眼似乎有一瞬间是柔和的,像是那只杯弓蛇影的刺猬找到了最舒适安全的栖息地。 霍靖川专注的眼神并没有错过他这一瞬间的变化,他总算落定的心给自己的登堂入室找到了依据,甚至得寸进尺地控诉:“你怎么不跟我说话?” 谢柏峥像是受到某种蛊惑,短暂地将那些沉重的心理负担都丢开,而后在这个他实在分不清真假索性就当成真的重逢里,带着笑音说:“你还不是进来了。” 霍靖川心想,那不是你先点头的么? 不过好在这句话听起来并不是逐客令,于是庆王殿下又往里走了好几步,在最近在咫尺的距离中停下。 谢柏峥单手举着油灯,另一只手的骨节在昏暗中泛着白,又因为他过于克制地隐藏情绪,而有些不可控地细微颤抖。 他下意识地躲开了霍靖川试图牵手地动作,连油灯都连带着往后躲避了一下,烛火有片刻晃动。 霍靖川这个身份,注定他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很多东西,或者很多人。可他在面对谢柏峥的时候总是格外有耐心,愿意一点也不轻忽地慎重对待他,可以他现在的年纪,在情急之下实在很难克制或迂回。 “你见到我明明就很高兴,为什么不愿意让我碰你?”他堂而皇之地,将内心诉诸于口:“只是牵手,也不行吗?” “你还欠我一次甜言蜜语,结果现在连利息也不让我收了?” 虽然是剖白,也是追问,可是霍靖川的语气却一点也不强势霸道,相反却十分平和而真挚,像是没有看出谢柏峥僵硬的身躯透露出的惊慌和害怕,只是因离别而产生的想念和爱欲得不到平息,产生了小小的不满。 ——以他们这种几乎要彼此相贴地距离来说,这一点不满似乎也是很好哄,只要谢柏峥不再是这副冷淡无情的样子那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可事实上谢柏峥说出口的一句话却是,“不要碰我。” 他这话更多的是在害怕昨日在县衙的噩梦重演,失而复得又再一次骤然失去的滋味尝过一次就够了,没有人会想再经历第二次。 霍靖川面对他冷硬的态度,有片刻茫然,难道是他的体贴入微用错了时候,谢柏峥非但没有顺他意反过来安慰他,怎么还变本加厉了? “不管,我就要。”他说着,抬手顺着谢柏峥的指尖,不容抗拒地抓住了他的手,“我知道自己来晚了,可你也不能因为生气,就这样欺负我。咱们之间的帐可以慢慢算,王府的家当也都给你,条件是得连我一起要了。” 比起谢柏峥冰冷的指节,霍靖川的手温暖而有力,蛮横地彰显着他的存在。谢柏峥嘴里的血腥味已经令他近乎作呕,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犯病更严重了,怎么连某个人的体温也能凭空想象出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希望这个噩梦永远都不要醒来。 第113章 霍靖川以为自己的蛮不讲理真的起到了什么作用,谢柏峥的神情似乎在一瞬间软和下来,不再单方面剑拔弩张了,一旦松懈片刻,就给了霍靖川乘胜追击的余地。 他不仅抓着人的手不肯放,还顺势拿走了谢柏峥握紧的那一盏碍事的油灯,接着就像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那样,他扑上去将心上人抱了个满怀,再低头用冰冷的脸颊边悄悄贴了他一下。 “我再也不敢把你留给别人照顾了。”霍靖川在他耳边后怕地说:“……再也不想你用这种眼神看我。” 哪种眼神? 谢柏峥后知后觉地看向空了的手心,再低头看向那一盏油灯,这个猝然的变化令他困惑不解,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病得更严重了。 可他宁可顺从在自己镜花水月的想象里,一边微微侧首与霍靖川的脸颊相贴,一边机械性地闭上了眼睛。这一瞬间里与其说这个拥抱给了他什么,不如说是直接麻痹了他所有的知觉,让他再也生不出一点抵抗贫瘠幻境的勇气。 从霍靖川的角度,其实是能感觉到谢柏峥在一点点偏向他,他的触感比谢柏峥更鲜活,甚至能从谢柏峥身上闻到被安神香包裹住的那一点药香。 中药的气味钻进霍靖川的鼻腔,他才猛然想起自己这样抱着他会不会太重了,他在爆炸中受的伤一定还没好全,不会压到他的伤口吧? 霍靖川从温柔乡里瞬间清醒过来,正要看一看谢柏峥的伤——可他才有松开手的迹象,就被谢柏峥更紧地抱住了。 霍靖川于是不敢动了。 尽管谢柏峥其实根本使不出什么力气,顶多也就是和郑文清家的那只才足月的狸花猫差不多,就这么轻的力道愣是把庆王殿下定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仔细算来,这和碰瓷没有什么区别。 唯一的不同可能是,被碰瓷那个更凶。他在这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训了一句:“别动。” 霍靖川求之不得地继续这个拥抱。 彼此紧贴的体温互相传递,一点点升温,连同谢柏峥的指尖也变得暖和起来。霍靖川悄悄用一只手摩挲着他的指节,像是要复现出上一回他们紧紧缠绕的样子。 谢柏峥察觉了他的意图,猝然抽回了手。他像是强弩之末一般,提起来的力气只够用这么一时半刻,情绪起伏也耗费了太多精神。 他推开半步,其实人还在霍靖川的怀抱里。他表情镇定,语气好商好量地说:“你先回去,明天再来好不好?” 霍靖川一时不解其意,根本没想到自己被人当成了幻觉,脱口而出问:“你是要睡觉了?” 谢柏峥看着他,点头。 霍靖川其实有点受不了谢柏峥看他的表情——像是能和他的行为动作完抽离开一样,是与言行完全不一致的冰冷。 谢柏峥似乎笑了笑,“嗯,要睡了。” ——就在这时,大开的窗户外传来了脚步声,谢柏峥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顷刻间关上了窗。再回头,霍靖川郁闷地看着他。 怎么他们明明是两情相悦,却要跟偷情一样害怕被人发现?庆王殿下承认自己天生克红鸾星,但还不至于这么拿不出手吧? 谢柏峥却没再理会他,屏息等到脚步声过去——虽然不知道是谁起夜,总之确定没有动静之后,谢柏峥才放下心。 “你……” 谢柏峥回到床沿边坐下,有些不理解地问:“你怎么还在?”不是说好明日再来吗? 霍靖川简直要被人气死,内心油然而生一种被用完就丢的挫败感。他还没说什么,又听谢柏峥更过分地要求:“你明晚可以换成之前那套骑装吗?我会比较习惯。而且你这一套衣服好硬,硌到我伤口了。” 霍靖川:“……” 他先是挫败又是怀疑,最后还因为谢柏峥是个伤患不得不退让。可是,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一时觉察不出。 虽然谢柏峥无论提什么条件,他都会甘之如饴地答应,可是他一个人快马加鞭赶来见他,结果竟然要被这样挑剔? 庆王殿下实在过于堵心,最终全都化为了恼羞成怒:“为何不能白天见面,本王就这么见不得人?而且明明是你关了窗,怎能怪我没走!” 谢柏峥一时没吱声,低头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干巴巴地拒绝:“……大白天不太合适吧?没开窗,那你试试走门啊。” 第56章 不当老婆56 五十六章 谢柏峥体力不支,话说到这里已经觉得这个噩梦即便胜在<a href=https:///tags_nan/wenxinwen.html target=_blank >温馨,但是也持续得太久了。他这样重伤未愈的伤患,实在有些困乏得睁不开眼。 于是他甚至没有理一下方才因霍靖川莽撞的拥抱冲击下变得松散的睡袍,十分旁若无人地躺下了。 霍靖川默默用舌尖顶了顶牙根,觉得自己简直太把持得住了,甚至连那句“凭什么他非得走门他就喜欢跳窗”的无理取闹给咽了下去,直到谢柏峥拉起被子把自己裹严实了,他的表情才恢复正常。 霍靖川没话找话地:“要替你熄灯吗?” 谢柏峥重新睁开半眯着的眼,那眼神里充斥着“逐客令”,可是霍靖川不想走,他凭自己本事跳窗进来的,他凭什么走! 他期期艾艾地看着人半响,隔着被子戳了戳谢柏峥的手臂。 谢柏峥好累地问:“怎么了?” 霍靖川听他的声音便知道这人困倦,于是只好收了心思,很温和很懂事地说:“我看你睡着了就走。” 第114章 谢柏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默许了这句话,只是伸手将油灯熄灭,而后沉沉地埋进被子里。 室内倏地暗下来,整个世界仿佛也只剩清浅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趋于相同,最终交融在夜色当中。 直到天色渐渐亮起来,霍靖川才在谢柏峥的耳畔留下一个很浅的轻吻,他多日的相思都沉溺在此处,连同他的整颗心和整个人都化作了这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印记,而后轻手轻脚地推门离开。 紧接着,霍靖川从高墙一跃而下,刚好惊到了早起支摊子的小贩。那小贩还以为自己不小心碰见了出墙的红杏,张大的嘴好不容易合上,手忙脚乱地扶起了差点被摔倒的碗,再次抬头,霍靖川已经骑着马扬长而去。 他这一路的马蹄声刚好唤醒了整个长安县城。 热闹的街市喧闹吵不到谢柏峥的一觉好眠,小药童照顾他多日,难得见他睡醒时精神不错,连早点也比往日多吃了一些。 小药童叫人来收拾了碗筷,便开始给谢柏峥温药,闲得无聊便与谢柏峥说起一早的趣事:“咱们巷子口有一个卖胡饼的摊贩,平素也未有什么往来,今日突然送来了两张饼,说是感谢邻居们照顾生意。” “奇奇怪怪的,还打听郎君的身份呢。他听说郎君你是男子,表情如遭雷击,也不知是不是看了什么才子佳人的话本想要效仿。” “不过胡饼挺好吃的,我都吃完了!郎君喜欢吃胡饼吗?若是喜欢,咱们明日就去买一些来。” 谢柏峥起初只当闲话听,后听他说起胡饼,倒是想起了南街那位摆摊卖糖糕的老伯。说起这个,也不知黄推官审案审得如何了? 小药童见他又要发呆,赶忙阻止:“郎君!” 谢柏峥失笑:“胡饼好不好吃我不晓得,县衙附近南街的糖饼是很好吃的,你想去买一点来尝尝吗?” 小药童心领神会地开口:“郎君是又想去查案吧?” 谢柏峥:”……“ 他心虚得移开了眼。 - 长安县衙。 小药童一边吃着糖饼夸好吃,一边念叨着:“郎君现在身子还未好全,可不能吃这个,还是由我来代劳吧!” 谢柏峥失笑,只是他还未开口说什么,便有捕快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谢郎君来得可真巧,推官大人正问起您呢!” 几句话间,便进到了花厅。 黄推官见谢柏峥进来,将夜审田广与陈掌柜的供词递给他:“谢郎君昨日的猜测不错,田广的确不清白无辜,他原是要炸了望鹤楼新砌的灶头,给那掌柜添堵,却没想到有人在他之后加重了火药的用量。” “而这个人,正是望鹤楼的掌柜陈裹!” “陈裹也已经交代,指使他这样做的人便是望鹤楼的东家,也就是那位王夫人。她当初主动赔偿伤患,本官还当她虽是个妇人,却是难得仁义的商人,实在没想到她竟是背后凶手,只是她为何要炸了自己的产业,这背后有何图谋哇?” “大概是冲着我来的吧。”谢柏峥平静道:“那掌柜的可交代了火药是从何处来的?” 黄推官摆手,“他虽并未交代,本官已经命人去提那妇人了,一审便知。” 谢柏峥默了默,有些不是很乐观。他问道:“黄大人,先前叶小侯爷在时,应当叫人查过一位名叫邵良志的讼师,不知当时可有查到什么?” “这个……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黄推官回忆道:“那时叶小侯爷急冲冲地进来,本官还当是又出了什么大事,结果是要查鄞州府的一位讼师。当然本官自然也派人去查了,那讼师只在鄞州府两年,且他做讼师时还是个背后诸葛,不常在人前露面,后来听说是被什么大人物看上了,自此不见踪迹。” “他人不在原籍,便再查不到旁的了。” 那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推官大人却不甚在意,摆了摆手说:“不必忙着舍近求远,不如先审了那妇人再说!” “黄大人,学生正是要说此事。”谢柏峥道:“不知道叶小侯爷有没有同您提过,我当日在望鹤楼见到的那位‘王夫人’,是一个男子。” 黄梁山震惊:“什么?” 谢柏峥无奈地点头,“推官大人想必也听人说过,这位王夫人深居简出,不常出来见人。无人知晓‘王夫人’的真面目,大人与我见到的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呢?” 黄推官:“……”这他怎么知道? 谢柏峥提议:“大人审问时,不如让我偷偷看一眼?” 黄推官还当他要做什么,不以为意道:“你若身子还好,便是叫师爷让出半张桌子给你又如何?不必偷偷看,光明正大地看便是了!” 谢柏峥连忙婉拒,这就不必了!他只是想看看这个“王夫人”和他当时见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二人正说着话,捕快来报,王夫人带到了。推官大人大手一挥,“去吧。” 于是, 谢柏峥就这样与那位王夫人在县衙擦肩而过。 果然不是他当时见到的那位。 - “黄大人又要审犯人了?”正与捕快们凑在一处闲聊的小药童见他出来,十分警戒道:“郎君今日只是来问一问案情进展,不如我们这就回去吧?” 谢柏峥:“……” 也好。 连日的雨天总算放晴,小药童将剩下的药材铺出来在院子中晒,一边晒一边念叨着还能吃多少天。 第115章 谢柏峥正拣起张挽舟送来的话本看。听了一耳朵,问道:“你过两日,是要与两位陈御医一同回京城么?” 小药童点头。 小药童叹气:“郎君,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吃药,咱们将来才能在京城见面!” 谢柏峥听他说起京城,表情微微一顿。小药童放下药材,真心实意地来劝他:“我听人说,状元游街时想去哪条街都成,郎君倒是从公主府门前过罢!也让我沾沾郎君的喜气!” 谢柏峥:“……?” 话题是怎么拐到这上头的! 谢柏峥正哭笑不得,便听到外头有人唤小药童。小药童生性活泼,拔腿便往外头去了,与人热热闹闹说了一会子话,回来时给谢柏峥带了一封信。 谢柏峥意外道:“我的信?” “没错,正是郎君的!”小药童点着头,与他解释道:“听说这封信几日前便送到了,只是先前连着朝廷的邸报错送到县学去了,绕了一大圈才回到咱们这里!不知是郎君哪位友人送来的信,信封上的字写得还怪潇洒的!” 谢柏峥纳闷地接过信封,正想着这信或许是寄给原主的——结果看见信封上那一笔少年意气的行楷时,他的心跳倏然快起来,连带着语调也很快地问:“这信是京城寄来的?” 小药童点头:“正是京城!……郎君,这是怎么了?” 谢柏峥表情逐渐变得难以形容,连呼吸都是悄然重了好几斤。 他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动作,眼泪已悄然落到了信封上,晕开了一点点墨迹。这一定是霍靖川的字,谢柏峥一眼就猜出来了。 ——那个人,他还活着? 谢柏峥甚至想不起来计较“为何他直到今天才收到信”这件事,他屏气凝神地拆开信封,还没看清写了什么,便被迎面扑来的香味熏了一脸。可见庆王殿下在京中独领风骚那些年也并非浪得虚名,世家公子那些惯常的风流韵事和小花招,他是每一样都手到擒来。 情急之下的这一封信,竟然还特地找来了京中几年前风行一时的落花笺,信中还附带一截被压干的梨花。信纸抽出来,梨花恰巧落到了谢柏峥手上。 谢柏峥微微一愣,三月的确已是梨花的时节。 信封整得花里胡哨,写起信来也是絮絮叨叨地写满了三页纸。通篇写的都是些琐事,什么太后赐下的几十个宫人在他的庆王府也不知道能干什么,他都昏迷在床了哪里需要有这么多人照顾。 又说他摔伤的腿得过几日才能好,虽然他也试图叫人把他搬到马车里上路,结果被太医院的原判大人当场抓获,一状告到了太后宫中,因此他不得不先安分养伤,等能骑马了就没人能拦得住他。 讲到这里,又洋洋洒洒地说了好几句国师的坏话,这老道士狡猾得很,竟然在这种时候闭关了,否则定要叫他再开坛做一次法。 信纸都已经快被他这一笔写出潇洒的行楷塞满了,谢柏峥还当霍靖川就这样笃定他能从那一场爆炸中全身而退。 结果到末尾时才笔锋一转,手书变得端肃起来,落笔时也似有停顿。从信中看不出霍靖川那时想了什么,总之涂掉了好长一句话,最终只在落款处留下了他的私印,和一个霍字。 谢柏峥怅然若失地放下信,没有去辨认涂掉的是什么字,大概是霍靖川写完又担心猜错了他的伤势,徒增烦恼罢。 谢柏峥将信纸和那一小截压干的梨花重新塞回信封,一直以来压在他心头的石头总算烟消云散,连误闯入院中的惊飞的鸟在他眼里都变得笨拙可爱。 小药童在院中将笨鸟捡起来,叫人拿来了梯子,放回了树杈上的鸟巢。倦鸟要归巢,算算时间,霍靖川也该回来了吧? 谢柏峥思及此处,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昨天夜里他见到的那个人,细想起来似乎鲜活得有违常理了,难不成真的是……他? 第57章 不当老婆57【结尾新增200字】 五十七章 如果那真的是霍靖川本人的话—— 谢柏峥想,那他昨天晚上都做了什么呢?他抱着人不肯撒手,又翻脸无情地把人赶走,还要求对方穿回原来的那套骑装? 谢柏峥忽然觉得手里这封信多少有一些烫手。 小药童看着谢柏峥一会要哭一会要笑,现在甚至连表情都凝滞了。他担心地问:“郎君,怎么了?” 莫非这封信是来自什么负心人么? 谢柏峥默默把信夹进扉页中,压在手心里说:“今日,长安县中没出什么大事么?” 霍靖川一整日没出现,肯定不是在什么地方安静呆着,必定有所动作。 - 官道旁。 霍靖川骑着马,身上已经换上了新的骑装,正百无聊赖地等着什么人。太阳快落山,顾子俨才姗姗来迟。 二人会和,直奔慈恩寺。 ——这是他们在京城时便商量好的,到了长安县并不必着急表明钦差的身份,先查抄了慈恩寺,打一个措手不及再说!霍靖川先前说叶文彬瞻前顾后并非是他对姓叶的有什么偏见,而既然有钦差皇命在手,不当机立断地斩了这地头蛇,难不成还等着人积蓄力量反击? 直奔慈恩寺的路上,庆王殿下还有些不满意:“子俨,这回带的人也太少了,怎么才两百人。你们锦衣卫指挥使,也忒小气!” “而且,你怎么来这么慢?” 第116章 霍靖川自己从京城一走了之,只剩下顾子俨忙前忙后,好不容易带着上百锦衣卫长途奔袭,结果人还嫌他来得慢。 顾子俨十分无语:“嫌我慢,庆王殿下不如直接调遣本地驻军?” “本地驻军?”霍靖川翻了个白眼:“你嫌命长还是想造反?” 霍靖川纵马向前,直入丛林高处。顾子俨带整队人马随后,身穿盔甲的锦衣卫训练有素,整肃的马蹄声游荡而上。 山峰之上的慈恩寺,禅钟一撞,如号角一般响起。远近的香客们三三两两下山,刚好就撞见了锦衣卫们这“山匪”一般的行径。 守山的小沙弥们跌跌撞撞地去报信,可哪里快得过马蹄声。 今日可没有县中的富户拿县丞的百姓作人质,霍靖川也不是什么瞻前顾后的人,直接下令将整个寺庙的僧人一并拿下,仔细搜查。 锦衣卫可不是那些软脚虾的本地驻军,他们出发前就奉命整肃过行装,即便没有飞鱼服也要穿统一的黑色曳撒,刀剑不必出鞘,便能吓趴下一大群。 报信的小沙弥从山脚爬上来时,整个慈恩寺都已经被包围了。念经的僧人们四散逃窜,佛珠更是满地滚。 霍靖川马上的功夫技绝京城并非浪得虚名,他手上有一把特制的弓箭,表面看来和他那一把玉制的扇子一样,是世家公子徒有其表的消遣。可事实上这一把长弓几十斤重,离弦的箭如同灵巧的猛兽直扑向前。 庆王殿下这轻松的一箭,射下了慈恩寺的金漆招牌! 匾额落地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之下,庆王殿下也只来得及装完这一次大尾巴狼,直接从兵荒马乱中呼啸而过,风卷云残里也没吹乱他一根头发丝,依旧是那一副精心打扮的模样。 顾子俨手中的绣春刀出鞘,将武僧的木棍挑到一边,再拿刀柄把人敲晕。顾佥事的圣贤书当真是读到了肚子里,到这时候也没忘记佛门不杀生。 他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劳碌命,自小进宫给庆王当伴读的日子就没一天安分的,结果他在锦衣卫摸爬滚打了一个遍,还是被人当伴读使唤。 不过这时候他也没有功夫心疼自己,一转身又是几个武僧夹枪带棒地冲他来,这寺庙到底是念经的,还是练兵的,一个个怎么还都是硬骨头! 庆王殿下砸了招牌,便径直打马越过慈恩寺大门,将哭天抢地的秃驴们甩在身后,直接登堂入室了。 霍靖川煞有介事地在住持的议事堂转了一圈,顾子俨把外头的僧人们都搞定了,再派出人手挨个禅房搜查,才来找他。 顾佥事还没开口禀报,庆王殿下又给他下了一令:“你叫他们把后厨的人放了,把今晚的斋饭端来尝尝,也算是没白来一趟。” 顾子俨心累地吩咐了属下,又回到议事堂。有些话他憋了一路,不劝几句也实在是不像话,他十分忧心道:“你连个理由也不给就直接把这寺庙给一锅端了,不怕回京不好交代么?我观朝中诸君,其实都是不愿意搜检寺庙的。” “你连人锅里的斋饭都不放过,现在想起来担心了?”庆王殿下大放厥词:“你就别操这种没用的心了,全天下也就只有我能这么无法无天。我不这么放肆一回,亏不亏?再说了,你不是还给我带来尚方宝剑了?” 顾子俨一听他说话,就觉得耳朵疼。他继续苦口婆心:“可我听说这慈恩寺历来都是很受百姓敬仰的,多出来的田地也都还回去了,你抓了这一帮僧人,就不怕明日一早就被参一本?” “僧人?”霍靖川冷笑一声:“你没听说慈恩寺的僧人度牒是假的么?没有度牒就在这念经,就是一群秃驴!” 顾子俨:“……” 他还没来得及说——皇帝在大朝会上把这件事交给僧录司清查了,估计这会僧官们都已经启程了。不过看现在这刀光剑影的样子,也不必再说了,还是想想怎么收拾这一个烂摊子吧。 顾子俨想到此处,没忍住瞥了庆王一眼,他仗着亲王身份倒是没人敢说什么,这事传出去又得给锦衣卫本来就不大和善的名声添油加醋。 “你看我做什么?”霍靖川摸着下巴:“我特意换得这一身骑装好看吗?你一会抓到了人,得让那些秃驴离我远一点,可别沾上了香灰。” 顾子俨实在不懂这位的趣味,十分谦虚地问:“王爷,您上寺庙里拿人,居然还要梳妆打扮?” 霍靖川满脸高深莫测,觉得跟这个在光棍堆里混迹的老光棍没什么好说的,十分顾影自怜地叹了一口气,他特意打扮自然是为了见心上人,跟这群秃驴有什么关系? 这么一会,锦衣卫佥事顾某人已经被气得心肝脾肺挨个痛了一遍,他恨不得抓着人脖子问,他到底有没有正经! “再者说,本王也不是无缘无故就来清查寺庙。”霍靖川忽而一笑,“证据,补上就是了。” 顾子俨原地起火:“你的意思是等今晚搜查出来?那万一没查出来呢,你这身份本来就招蜂引蝶……” 顾子俨话还没说完,便有一个锦衣卫来报:“顾佥事,有一位县中村民听闻王爷在此,要状告慈恩寺!” 霍靖川微笑道:“子俨你看,这不就来了?” 霍靖川说着站起来,十分严肃正经道:“我等奉天子之命南下,正是为了为民请命!你将人请进来吧。” 顾子俨抱起绣春刀,不理解这人在唱什么戏。 第117章 锦衣卫从外头带进来一个布衣村民,一进议事堂便扑通跪了下来:“王爷明鉴,草民要状告慈恩寺敛财诓骗,借教义之名□□妇女!” “竟有此事?”庆王殿下义正言辞道:“本王只听说这慈恩寺格外富贵,却没听说过竟然敢勾搭民间妇女?” “你所说,”霍靖川问道:“可都当真?” 告状的村民闻言猛地抬起头——正是李妹儿的兄长李三,他看见“王爷”的真容时没忍住卡了一下壳,而后才道:“千真万确!草民的亲妹子便是被这寺中的和尚所害!可那和尚犯下如此大错,却已经从县衙的大牢里放了出来!” “如此说来,竟是确有其事。”霍靖川又问道:“你说的教义是什么教?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李三一脸正气:“白莲教!” 李三此言一出,堂中的锦衣卫钧变了脸色。白莲教自前朝起便有,是个为祸多端的邪教,流窜之地百姓皆受其害! 这掷地有声的一句答完,李三又战战兢兢地继续回答:“草民原是这寺里的长工,对寺里都熟悉,故而听说那害了我妹子的普智和尚竟从牢里被放了出来之后,便心生了鱼死网破的念头,准备上山与那和尚同归于尽。” “不料刚好遇见了——”李三说到此处猛地咽了口水,心虚地看了一眼霍靖川,才低头接着说:“贵人问了我一些寺中之事,发现寺里会在固定时间打发长工下山化缘,不到时辰不许回来。贵人察觉此事有异,便叫我在后山蹲着,方才也不知为何僧人们四下逃窜,好多僧人裤衩都没穿好就从后山跑了。草民等他们跑出去后,顺着痕迹找回去,发现有人在一处后殿中起香聚会,那殿中还有些衣衫不整、手脚皆被捆住的女子……” 李三说着想起李妹儿,悲从中来,大哭起来:“大人,这些淫僧将寺庙当成淫窟,不知还有多少女子要受害!” “顾佥事。”霍靖川肃然道:“你亲自去后山抓人,务必一个都不要放过!” 顾子俨带着人出门,随机拎起一个被他拍晕的小沙弥,“带路,去后山!……其他人也都给我拍醒了,这寺中有什么密林小道,一个都不要放过!” 不多时。 衣衫不整的那些淫僧们一个个都被抓了回来,霍靖川眼神冷冽地望着他们,他的手边已经摆了一摞被搜查出来的白莲教秘法。 霍靖川从那一堆颤颤巍巍的秃驴当中,认出了慈恩寺的住持普智。霍靖川提起剑,将那普智身上遮遮掩掩的破袈裟挑了起来,戏谑道:“普智大师,怎么不穿你那一身大红袈裟了?” 普智毒辣的眼光望着他,实在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将他认出来的。 “我还当这慈恩寺信的是佛教,却不想竟是白莲教。”霍靖川提着手里的剑,往普智的眉心擦过,“顾佥事,既然人赃俱获,剩下的事便不用我教你怎么做了吧?” 顾子俨只好咽下这口气,捏着鼻子继续查这五毒俱全的寺庙。在京时,他还当这寺庙只有多占土地这一项罪名,却不想他们不仅鱼肉乡里,竟还敢与邪教有往来,真是作死得好生全面! 顾子俨正盘算着怎么让这群和尚赶紧交代,不过对和尚刑讯逼供是不是不太好?他的肩膀忽然被拍了拍,庆王殿下用他那一副在京城骗姑娘们给他扔手帕的翩翩君子的样子说:“这里就交给你了。” 顾子俨:“啊?你要去哪?” 霍靖川又是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令人牙酸地说:“佳人相邀,自然是去幽会。” 他说话时,还拿手里的玉扇挽了一个剑花。 顾子俨:“……” 被他骚了一脸。 第58章 不当老婆58【结尾修文300字】 五十八章 春夜阑阑,用来养病的宅院就更安静只能听见虫鸣声。 谢柏峥在满室飘的安神香里没有一点睡意,小陈御医那一剂据说闻到药香就会困的安神药更是只困了一个小药童。 他在月色中悄悄推开一点窗,因为某人不会乖乖走门。 只开一点点,只能看到窗前的木地板。于是只好再多一点点,再将油灯点起来,照亮了往外看。 没有见到人,却随风飘进来一朵小白花,在他眼前飘着打了几个转,落到了窗沿上。 谢柏峥捡起来一看,是梨花。刚摘下来的,还裹着清香。 谢柏峥站起来,往窗外瞧。 霍靖川站在走廊的柱子旁,手里有一束梨花。月色下的梨花更显得洁白好看,恰好是一副梨花院落溶溶月的景象,果然很衬一身好看骑装的庆王殿下。 廊中的风再次吹过,卷起几朵梨花,又飘洒落在半空。 谢柏峥站在窗前笑起来。 霍靖川的心底悸动,也跟着傻笑起来。虽说以色侍人是下策,可一见到谢柏峥对他笑,又觉得好用就行。 霍靖川那一身在锦绣从中浸出来的风流韵味,自带一种慵懒语调:“王妃不请我进去么?” “你又要跳窗进来?”谢柏峥说着往里退开了一点。 霍靖川当然也知道放着好好的门不走,跳窗显得有一些多此一举。可是他又不仅仅只练了骑射,好不容易练出一副跳窗很好看的身姿,怎么能不在心上人面前表现一下。 男高中生是这样的,忍不住,完全忍不住。 于是庆王殿下单手撑着窗柩,再次轻轻松松往里一跳,武艺师傅见了定要夸一句少年好腰力。 第118章 可是少年的心上人,却只关心:“你把梨花洒了一地。” 霍靖川:“……” 他喜欢的到底是梨花还是人? 谢柏峥转身从房里拿来一个花瓶,把霍靖川带来的梨花装进去,放到窗边。霍靖川看着他问:“你今日的睡袍似乎比昨日更白。” 谢柏峥表面镇定,礼尚往来:“你的骑装也很好看。” 霍靖川斜斜地倚过来,刚好在一个谢柏峥转身就会与他对视的距离里。谢柏峥回头:“……” 此时窗外的风停了,梨花也不见簌簌声。 呼吸之间,只能听到喘息和心跳。 谢柏峥微不可察地紧张一瞬:“你要说什么?” 霍靖川十分诚心诚意地问:“王妃昨日看我的眼神那么冷漠,今夜又这样温柔,是因为我昨日穿的衣裳不对?” 谢柏峥听他提起昨天,唇齿舌尖仿佛又有了血腥味。 谢柏峥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尽量保持清醒地伸开手,轻轻拉了一下霍靖川的衣袖。这个动作,成功将庆王殿下震在原地不敢动弹,连他自己的心也落定下来。 霍靖川心跳如擂鼓,像是忽然不会说话一样:“你……” 谢柏峥手上用了一点力道,把那一截衣袖往自己这边拉,霍靖川本就心猿意马,整个人好像要飘起来一样。 两个人的鼻尖仿佛要触碰到,呼吸也是一起乱。 霍靖川低头时,甚至能顺着视线看到谢柏峥的锁骨。他好像更瘦了,霍靖川在这个当下竟然还能分神想了想,他要怎么把人养回来。 霍靖川好半天才接上后半句:“……你身上还有伤。” 谢柏峥无声地笑起来,像是主动靠在霍靖川肩上一样,就着这个姿势问:“我知道啊,你想做什么?” 室内光线昏暗,霍靖川的衣袖还被人牵着,内心斗争复杂得如同乱麻,僵着半边身子下决心:“我看看你的伤!” 咬牙切齿的,凶巴巴的。 谢柏峥放开手,却没忍住逗他,“那你打算怎么看?” 霍靖川:“……” 霍靖川恼羞成怒地伸手关上窗,强势地牵着人在床边坐下。不过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庆王殿下再文武双全,却也没学过医术。 好在简单的药方还是会看的,他问:“陈御医都给你用了什么药?” 谢柏峥想了想那些药名,觉得这时候背药方实在是好浪费。于是他开口:“我只记得,好疼。” 霍靖川是亲眼看着爆炸发生的,自然知道谢柏峥会遭受怎样的苦楚。他日思夜想过千万遍,恨不得以身相替,也比不上谢柏峥说的这一句话。 霍靖川蹲在床边,就这样自下而上地望着谢柏峥,尽管这个人在这段时间得到了极好的照顾,但是重伤还是让他变得脸色苍白,整个人都病怏怏的,在夜间更显得孱弱。霍靖川想伸手碰一碰他,可却不敢贸然唐突。 他嗓子发紧地问,“我再抱抱你,好吗?” 谢柏峥伸手,托起他的下颌,垂着眼道:“我以为你死在那一场爆炸里了,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这个问题,霍靖川其实有非常多的标准答案。 他醒来时还未好全的腿伤,朝中波云诡谲的局势,他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钦差身份才能把慈恩寺背后所有的罪恶连根拔起,可是面对谢柏峥的责问时,他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统统都没有用。 他发现自己错得很离谱——如果最重要的那个人都不能亲自照看,那么他那些大道理,那些看似运筹帷幄的手腕,其实全都没有用。 霍靖川原本是想,有叶文彬在,想必照顾好一个伤患他还是能做到的。更何况还有京中赶来的御医,他的伤势也会得到医治。 即便他在京中心急如焚,但只是晚几天,谢柏峥也一定会没事的。 可他没料到叶文彬会提前回京,也没想到谢柏峥会和他一样心急如焚,会替他担心,会伤心难过。 霍靖川偏过头,轻轻蹭着他的手心,口中道:“对不起。” 谢柏峥笑了起来——这笑容里却不见几分生机,看着格外让人心疼。 霍靖川怔怔地看着他,恨不得时光可以倒流,这样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从京城赶来,一定会让谢柏峥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他。 霍靖川的眼泪滑落,滴在谢柏峥的手心里,微微一烫。 谢柏峥替他擦掉眼泪,语气很轻地说:“不哭。” 霍靖川不想谢柏峥反过来还要哄他,牵住谢柏峥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从前听太医说,手这样凉是因为伤了元气,等回京了我找些好药材给你好好补回来。我以后再也不会把你交给别人照顾了,你要乖乖听话养伤,太医院的院判大人最会开调理的方子,我找皇兄把人要过来以后就只照顾你一个人。” “等你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好不好?” 谢柏峥低眉顺眼地:“你不是要抱我吗?” 话音刚落,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轻轻拥住他。一点也不莽撞了,连睡袍都没有被压皱。 两人相贴的距离里,连呼吸都差一点要共享。小陈御医的那一剂安神药果然是闻到药香就令人昏沉,庆王殿下甚至在心里盘算着要不就别管慈恩寺,也不要做钦差了,就这样将人抱回京城,在他的王府里藏起来。 王府里伺候的人已经足够多了,但是再添上谢柏峥的话,不如再把母后派来的宫人要回来,听说那群人当中还有一个戏班子,不如也一起要来。谢柏峥有兴致的时候,还可以给他解闷。 第119章 这样说的话,御厨也得要两个,还有长安县南市那位买糖饼的老伯。 霍靖川天南海北地胡思乱想了一通,谢柏峥却从他身上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他在这个真正意义上,久别重逢的拥抱里问:“你去慈恩寺了?” 霍靖川还在心里盘算着有什么能让他拿来哄谢柏峥高兴,猝然这样一问,有些怔愣:“……我身上沾到了那帮秃驴的香油味?” ——顾子俨那个没用的东西买,早就说了让那帮秃驴离他远一点! 谢柏峥点头,“嗯,有一点。” 霍靖川松开了一些,虚虚地搂着人,在床边坐下。他道:“今日带人去查抄了慈恩寺,估计明日县衙便会得到消息。这事大晚上说了怕你睡不好,不如我还是先哄你睡。” 谢柏峥在床上躺好,问他:“你又要说话本故事吗?” 霍靖川一想,觉得不好:“那还不如我们互诉忠肠,但是现在太晚了,我只守着你就够了。” 虽然说着让人睡,但是霍靖川的眼神实在过于更加肆无忌惮,过于黏糊,存在感过于强了。谢柏峥无奈,这样他怎么睡得着? 于是要求:“你不要一直盯着我看。” 霍靖川总算有机会控诉:“谁叫你不肯白天见我,否则也不至于这么没名没分地偷偷爬窗来见你!” 第59章 不当老婆59【结尾修文500字】 五十九章 谢柏峥像是忽然就困了,好困好困的那种。他在柔软的被子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就不理人了。 他们这种伤患就是这样,说睡就睡。 翌日清晨,谢柏峥睁眼醒来,发现霍靖川还是在他房中。没坐在床头,坐在一张矮凳上。 谢柏峥觉得自己一定是还没醒,这一定是做梦。于是他当场又醒了一遍,霍靖川虽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配合他换了好几个不同的姿势,全方位展现了庆王殿下的英俊潇洒。 谢柏峥坐起来,“你怎么还没走?” 霍靖川当场笑起来,不像王爷,像话本里为祸武林的大魔头。霍靖川甚至反问:“我为何不能在这?王妃只在夜里需要我?” 谢柏峥沉默半响,话当然不是这样说,但是这毕竟是别人的宅子,他也只是为了养伤暂时借住,他要怎么解释多一个人? 谢柏峥十分冷酷无情:“你昨晚是不是没有洗漱也没有换衣服?” 霍靖川:“……你想让我脱给你看?” 谢柏峥:“……” 庆王殿下再次像大魔头一样笑起来,花枝乱颤的。 谢柏峥十分不忍直视地,重新拎起被子盖住头,缩回了被子里。霍靖川笑够了,上前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他,含情脉脉地告别:“一会见。” 谢柏峥听清他说什么,探出脑袋来,刚好就看见庆王殿下潇洒离去的背影,和一截很衬人的黑色发带。 好有心机啊,庆王殿下。 - 另一头。 顾子俨在和尚堆里忙活了一晚上,方才下山,便看到霍靖川竟然又换了一身衣服,白衣飘飘,愣是被他穿出一种花枝招展的感觉。 总之和灰头土脸的锦衣卫佥事完全不一样。 顾子俨看他就来气,直接打马向前,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一阵风似的往前跑,刚好飘起了更花枝招展的衣角。 于是长安县衙就这样迎接了黑风煞气的锦衣卫佥事和恣意翩翩的庆王殿下。 长安县衙刚送走一个金贵的叶小侯爷,不到半个月又迎来了身份更尊贵的钦差。亲王殿下身边还有凶气凛然的锦衣卫随行。 迎接的官员们都没见过这种场面,双腿微微一软以示尊敬。黄推官作为临时主官,自然要担起大任,只是场面话才说了没几句,他就听说锦衣卫已经连夜查抄了慈恩寺。 于是长安县衙再次连轴转起来,不过这一次有两百锦衣卫随行,热闹都是他们的,黄推官只起到一个听候差遣的作用。 ——而且是怕什么来什么,霍靖川点名要看望鹤楼一案的卷宗。 提起这个案子,黄推官只有两公升的眼泪,和县衙的厨娘那一壶技艺越发娴熟的浓茶。这时他无比庆幸前几日将卷宗交给了谢柏峥,这才不至于到如今仍是一筹莫展。 霍靖川翻阅卷宗时,原本是十分严肃的,只是峰回路转时卷宗里提到的了糖饼——并不难猜到这是谁发现的破绽,于是十分忽然地笑了一下。 顾子俨是在不理解为何此人看卷宗也能笑得如此荡漾,他到底什么毛病?他拿过卷宗来一看,有些意外:“这案子的破绽竟是一个糖饼?” 顾子俨看向黄梁山,黄推官大人心领神会地与他介绍了谢柏峥,好生夸奖了一番。他好歹是本府的推官,倒不至于要去抢一个书生的功劳。 霍靖川悄声问:“子俨,怎么样?这人即便放在你们锦衣卫也是首屈一指吧?” 顾子俨:“的确心细如发。” 顾子俨还要再仔细看看卷宗,庆王殿下已经调转话头问道:“推官大人,那位‘王夫人’如今审得如何了?” 黄梁山欲哭无泪。 他原本也以为一介妇人,审问她能有多难。可没想到他还没问几句话,人就开始吐血。这不是,来碰瓷的吗! 他只好叫来郎中提人诊脉,人仰马翻了一顿,到现在确实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这个,下官……”黄推官欲解释,可若说他被一妇人耍得团团转也太丢人了,冷汗都要下来了。 第120章 实在是担心庆王殿下怪罪。 不过霍靖川倒是没有为难他,只叫他准备再次提审那位‘王夫人’。黄推官提起的心不敢轻易放下,只能被支使得团团转。 “哦对了,黄推官。”霍靖川叫住他。 心怀忐忑的黄推官回过神,以为王爷还要问什么案情,连忙作出俯首贴耳的样子,十分担忧害怕。 霍靖川:“你再叫人去买一斤糖饼来,要南街那位老伯摊子上刚炸好热乎的。” 黄大人张嘴,脱口而出一句:“啊?” - 谢柏峥近来不能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否则便会耽误吃药的时辰。 他洗漱过后出门,发现院中竟已经忙活开了。小药童不日就要北上——谢柏峥的伤已经不需要御医常在身边,两位陈御医要走,叶英勇与小药童等人自然也一同回京。 只是谢柏峥的药却还要继续用,小药童便将如何用药一一说给苏氏听。苏氏用心听着,时不时问一两句。 谢柏峥很有伤患的自觉,也不去打扰他们,只在结束的时候问了一句:“母亲,您叫人装车送来的是给大家的礼物么?” “是你祖母准备的,放在京里定算不上贵重,但也是咱家的一片心意。”苏氏笑道:“你父亲将私房钱都拿出来了,只希望两位陈御医与药童小哥不要嫌弃。哦对了,还有英勇小哥,也请你一并转交了!” 小药童闻言,好奇地打开包袱一看:“这是给我做的衣裳和鞋么?” “你们既要赶路,自然要一双好鞋。我婆母从前便是靠纳鞋底供夫君念书的,咱们县里就没人说不好的。”苏氏拿出鞋子来比了比,“自从夫君中了举,婆母也不常做鞋了,这回实在是感激你这样用心照顾峥哥儿。” “太太不必客气,谢郎君是我家小侯爷的救命恩人,我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小药童道:“长者赐,不可辞。这满满一车礼物,我就全都收下了!” 苏氏见他越看越喜欢,“京城长大的孩子,果然会说话。我倒没问过你,今年多大年纪,可曾有婚配……” …… 谢柏峥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前的那一束梨花,他说的“一会见”,又是什么意思? 谢柏峥正思量到此处,叶英勇刚好从街上回来——作为叶小侯爷的心腹被留在长安县,叶英勇原本以为自己的职责是保护谢柏峥的安全,事实上却被两位陈御医使唤得团团转。两位御医在外给伤患们看病,而叶英勇身强力壮刚好替他们扛病人,这苦力是不用白不用。 不过好处是日日穿街走巷消息灵通,连县里的媒婆也对他另眼相看,因此百姓们只知有官兵查抄慈恩寺时,他神秘兮兮道:“朝廷这一回又派下钦差来了,锦衣卫奉钦差之命查抄了慈恩寺!猜猜这钦差是何人?” 小药童配合地猜了猜:“难不成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 叶英勇迫不及待道:“庆王殿下!” 小药童惊呼:“竟是庆王?” 小药童在京中长大,自然听过庆王殿下的赫赫威名。苏氏却很不懂,“王爷,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么?” “是啊!”小药童谈兴大起:“太太你不在京中,怕是没听说过。咱们这位庆王殿下虽说风姿绰约,但却打小就是个混世魔王。他才几岁时便教书的先生下过泻药,结果害得那位老先生好几日都下不来床!这事,还是被我家小侯爷捅出来的呢!” 小药童一脸“我家小侯爷实在是好勇敢好正义”的表情,一下子就把苏氏给唬住了。苏氏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认识的读书人不多,没有见过这种类型,只能勉强保持一个礼貌的微笑。 谢柏峥见他们说得热闹,于是也来听了一会。在小药童的描述中,霍靖川简直除了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能止小儿夜蹄。 至于优点,他是一个字都不提。 于是当县衙的人传话,说庆王殿下要请谢柏峥一叙的时,三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小药童的表情更深刻一些,因为他那些道听途说的传言可根本不保真呀! 谢柏峥:“……” 真的不用这么担心他。 - 长安县衙忙碌得很,谢柏峥到时刚好遇见锦衣卫押着一群和尚。传话的人与他介绍道:“郎君你看,那位便是慈恩寺的住持普智大师。” 谢柏峥顺着那视线看过去—— 电光火石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提腿便跑起来。而翘首以盼的庆王殿下,就这样在半路上接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谢柏峥。 霍靖川担心他的伤势,要来扶他:“来见我,何必这样急?你便是慢一点,我又不会不等你……” “你先听我说,”谢柏峥站定了道:“你应当也见过慈恩寺的住持,你觉不觉得他与那位男扮女装的‘王夫人’的眉眼很相似?” 霍靖川:“……”这是什么意思? 谢柏峥解释:“我们在望鹤楼见到的‘王夫人’虽蒙着面,但行为举止却更怪异,所以我当时也只注意到他行动间刻意训练的痕迹。原本我以为,那只是为了掩盖他男扮女装,因此也没有多想。直到看见普智的脸我才意识到,‘王夫人’身上更不对劲的地方其实是他的眉眼与普智格外相似。” “我怀疑,他二人真实身份是曹氏族人,也就是县志中销声匿迹的礼部侍郎曹琮的后人。” 第121章 第60章 不当老婆60 谢柏峥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句石破天惊的尖叫。回过身一看,原来是黄大人。 他这一嗓子,把顾子俨和其他查案的锦衣卫一起叫出来了。霍靖川不悦地看他一眼:“你叫这么大声做什么?” “王爷恕罪,下官只是不敢相信……”他迷惑不解地问:“谢郎君的意思是,礼部侍郎的后人做了和尚?” “可算算年纪,那普智应当是曹侍郎的儿子吧?” 谢柏峥点头,他的确就是这个意思。 黄推官:“……” 那他还挺敢想的。 谢柏峥想了想,补充:“至于这位曹侍郎为官时是否有何不妥,就需要诸位大人去查,不过得快一些。否则只怕是敌在暗,我在明。” “不必忧心,此事顾佥事自会查明。”霍靖川与谢柏峥介绍道:“这位是顾子俨,任北镇抚司佥事,查这些事是他的老本行,你只管放心。” 谢柏峥自然听说过锦衣卫,因此他也难免心生好奇,历史中真实的锦衣卫究竟是什么模样? 顾子俨客客气气:“听说谢郎君博闻强识天资过人,在下久居京中亦有所耳闻。” 谢柏峥受宠若惊:“顾佥事客气了。” 霍靖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十分不高兴,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冰窖。 至于另一位在场的当事人则是更为震惊,为何是庆王亲自给谢柏峥介绍,这难道不是他这个东道主的活计么?而且,为何王爷与谢郎君看起来很想熟的样子,莫非是一见如故? 于是在百转千回的混乱里,黄推官发出邀请: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不如大家一起坐下来议一议案情! 霍靖川在人前十分客套:“谢郎君,你方才说普智与‘王夫人’当同是曹琮后人,还请细说。” 谢柏峥沉吟道:“说起来,这其实是我的猜测——” 谢柏峥一直都很疑惑,既然那位曹侍郎在曹氏一族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为何他的后人却完全不见踪迹? 现在看来应当是双管齐下了——一边在慈恩寺做住持,做那些方外之事,另一边以“王夫人”的名号处理那些凡尘俗务,这样一来整个长安县便尽可掌握。先头那一家曹氏钱庄,想来也是这位“王夫人”的手笔了。 从这个线索入手,所有案件的调查就可以从两个方向展开: 其一,是慈恩寺涉及笔架岭上的三个案件,以及与白莲教的勾结,这其中还包括慈恩寺借白莲教教义□□民间妇女。 其二,是“王夫人”涉及的望鹤楼爆炸案,而最终将这些案件串联起来的,则是最开始的私卖度牒案。 这几个案子千头万绪,要彻底查清其背后关联恐怕要费一番功夫,谢柏峥说着看向霍靖川:“殿下认为呢?” 谢柏峥在讨论时很专注,因此没有意识到他在人前故意称呼的这一句“殿下”,其实多少有一些欲盖弥彰。 霍靖川默默品了品谢柏峥语气里的亲近,十分心猿意马地问:“谢郎君直说便是。” 谢柏峥几乎没有犹豫:“依我看,还是要从年富贵下手。”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导致叶小侯爷身陷火海的那一场塌方,以及致使年富贵之子丧命的塌方或许都不是单纯的意外。” “因此我前日请黄大人调取了年富贵的口供,据年富贵交待,他原是挑担的货郎,一次送货时他的儿子阿福不慎走失……被找到时才知道遇见了塌方,这才无意间发现了笔架岭有铜矿。” “不错!”黄推官道:“郎君那日在笔架岭上不也是这样推测的?” “那是我诓他的。”谢柏峥道:“我只是觉得他格外执着于阿福的死后的因果,此间必有隐情,因此猜测阿福的丧命多少与他有关。” “可看了笔录才发现,他竟全然按照我的猜测说故事,这就有疑点了。” “其一,挑货郎送货从未听说过要带一个五岁的孩子上山,即便他不嫌累赘,就不怕累着孩子?” “其二,五岁的小孩子满山乱转,刚好就碰到塌方,又发现了铜矿,这可能吗?更令人信服的说法,会不会是有大人带着他进山呢?” “而这个人,就是年富贵。他常在慈恩寺行走,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并非不可能。” 谢柏峥说到这里默了默,才接着道:“一个对父亲全身心信任的孩子,独自一人等在满是疮痍的山岭,或许会遇到野兽,或许会遇到歹人,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拿命去替全家博一个富贵机会。” “可怜的孩子遇到了禽兽不如的父亲,命丧黄泉还不够,他的父亲还要怨恨他的死挡了别的的子女缘分,这才是年富贵非要为阿福定下冥婚的原因。” “时日长了,他也就忘了是谁的命为他换来了命中的富贵。” “黄大人身为推官,见过的悍匪歹徒不计其数,这种格外狠毒的想必也见过。”谢柏峥问:“您认为,学生的这个猜测是不是会更接近真相?” “所以说……”黄推官无意识地舔了舔他干燥的嘴唇,麻木地开口:“自那以后才穿出龙脉的说法,才有了富户们捐钱赎买,将笔架岭彻底给了慈恩寺。” “也正是那时开始,慈恩寺的在籍僧人的数量逐年增加,因为他们需要更多人守山?” “年富贵想必借他儿子阿福的死狠狠敲诈了慈恩寺一笔,”谢柏峥道:“聪明人是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第122章 “不过成也在此,败也在此。慈恩寺大概也没预料到,僧人一多人心便不齐,为利益而来的假和尚怎么肯好好念经,结果不就是释家弟子改信了白莲教?” 霍靖川:“……” 这个笑话不是很好笑。 霍靖川仔细想了这番话,的确能说得通。他指腹轻碰了一下手边的茶杯,递过去给谢柏峥:“不烫,刚好能喝。” 谢柏峥点头,自然地低头喝茶。 另外两人想着案情,暂时都未发现霍靖川此举的不合常理之处。霍靖川有心让谢柏峥休息一会,便替他继续说:“这样说来,当初叶文彬那倒霉蛋被劫持,差点命丧火海,其实也是相同的理由。” “年富贵父子一事让当时的慈恩寺意识到,光靠一座和尚庙守不住泼天的富贵,他们需要与人合作。那些富户们捐的银子并不是白给的,自此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蚂蚱多了难免有几个蠢货,才能做出劫持钦差这种蠢事。” “原来如此。”顾子俨似有些恍然:“难怪京中已经议定了小惩大戒,却还要冒险下杀手,原来是山头林立,都不是一条心。” “顾佥事说得没错。”谢柏峥放下茶杯,“我在望鹤楼被炸,大约也是这个缘由。这其中或许还有普智与王夫人之间也同样不是一条心的原因。” “王夫人在长安县动作频繁,买下诸多商铺经营也就是近一年的时间。”谢柏峥思索道:“这未必不是他要与普智分庭而治,甚至取而代之的意思。” 黄大人一时不解:“郎君先前猜测他二人同为那礼部侍郎曹琮的后人,何至于此啊?” “大概是赚得实在太多了。”谢柏峥无奈道:“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更何况王夫人与普智的年纪不可能是兄弟,大约是叔侄。” “为何不是父子?”顾子俨问。 “因为光靠和尚做不成生意,必须有人同各方交际,在王夫人之前做这件事的人,极有可能是普智的亲兄弟。” 谢柏峥道:“一代人或许能紧密合作,到了下一辈就没那么深的情分了。” “设身处地想想,若是一人只需在山上吃斋念佛,而另一人却要同四方周旋。一人高居佛堂,另一人四处打点,赚来的钱却要一起分,任谁也不会痛快吧?他或许会想,念经的人换一个其实也一样。” 顾子俨:“……” 好有道理。 霍靖川却更深想一层:“照你这么说,从笔架岭到望鹤楼,这两次漏洞百出的意外,都是王夫人想趁机借刀杀人,解决了慈恩寺那帮秃驴?” “恐怕不止如此。”谢柏峥尽量用缓和的语气说:“殿下昨日查抄慈恩寺,恐怕也是正中王夫人的下怀。” 霍靖川:“……” 岂有此理!那他岂不是被那妖女摆了一道? 黄推官见霍靖川表情顿了顿,担心他迁怒谢柏峥,替他找补道:“王爷勿怪,谢郎君破案心切,言辞未曾好好斟酌,王爷与锦衣卫诸位大人扫除白莲教余孽自是大功一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谢柏峥意会了一番黄大人这话的意思,好整以暇地看向霍靖川。他表情像是在问:生我气了? 霍靖川简直千古奇冤,他哪里会因为谢柏峥一句话就生气,不过这个当下要解释反倒像是落实了似的,只能收下黄大人的这一番好意,只是略有些堵心。 “无妨。”庆王殿下状似无意,转头吩咐道:“子俨你亲自去审那秃驴,定要叫他知道与虎谋皮的下场!” 顾子俨领命去干活,黄推官也十分自觉:“那下官继续去审那假充的‘王夫人’?” “可。”霍靖川交代道:“她虽是个假的,但也未必什么也问不出,她应当知道真正的‘王夫人’都与哪些朝中官员有往来。” 黄推官连连点头,恭谨道:“多谢王爷提点,那下官这便去了。” 霍靖川“嗯”了一声,“本王与谢郎君还有话说,你自去忙就是。” 黄推官一愣,怎么他竟还真是一见如故见猎心喜么!实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第61章 不当老婆61 六十一章 “王爷要与我说什么?”谢柏峥笑吟吟地问。 霍靖川其实也没什么很重要的话想说,只是觉得自己有这样好的王妃,不整天黏在一起,不在人前好好显摆一下实在是非常忍不住。 虽然在别人眼中他们甚至还不认识,但是没关系,他可以主动把人找来认识认识。他是霍靖川,他做什么都很合理。 不过借口还是有的,庆王殿下一本正经地说:“你昨日不是问我在慈恩寺查抄出什么?” “来的路上听人提起,除了白莲教,还有不少女子受害。”谢柏峥问:“可查过这些女子,都是何来历?” “暂未查明。”霍靖川默了默道:“这些女子双眼不能视物,我已安排人好生照看,暂时没叫锦衣卫提审。” 谢柏峥似是不解:“盲女?” 他们才说到此处,便有锦衣卫进来回话:“王爷,有两名矿工在笔架岭上抓获的矿工交代了一点事,顾佥事说请您一起去听一听!” 谢柏峥自然也一同前往。 县衙到处在审犯人,又不能叫庆王殿下一起去大牢挤人。因此两位矿工被提到了院中,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审理。 霍靖川坐定后,锦衣卫递上来一物证:“王爷,这是从矿工周大年身上搜出来的。” 第123章 霍靖川将这张纸展开一看,脸色微变,递给谢柏峥。谢柏峥同样很惊讶:“这是黄知府在时,叶小侯爷派人去慈恩寺捉拿印慧和尚的牌票?这样说来,他二人不会还是当初张挽舟与李三遇到的山匪吧?” 霍靖川一言难尽地点了点头,这两位山匪想来做矿工的时间还不长,还没养出满脸横肉,也没有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难怪锦衣卫审犯人先从这俩兄弟下手。 兄弟二人被押着跪在院中,周遭都是手拿大刀的锦衣卫,连一点声响都不敢出。 谢柏峥低头翻了翻供词,这两人都不是通州府人氏,大的叫周大年,小的那个才十四,名叫周小年。 据他们自己交代,是来通州府寻亲的。 霍靖川问:“你们顾佥事叫我来听什么?” 锦衣卫答:“回王爷,这二人是堂兄弟。他们家中有一位得了盲症的幼妹,一年前在府城看大夫回家途中被掳走,便凑了银子一路追查到此处。属下等已经叫他们辨认过,正是昨晚在慈恩寺中被欺凌的四位女子中的一位。” 回话的锦衣卫唏嘘道:“至于兄弟二人则是因没有路引进县城,只能暂且投靠了慈恩寺,不料却被扔到矿上做了苦力。” “我在笔架岭上见过周小年,他是从火海里爬出来的。”谢柏峥忽而道,他记得那时在嘈杂的声音中听到过这一句——大年哥,我在这里,我没死…… 霍靖川朝他看过来。 “所以,他会不会知道那一日笔架岭的塌方究竟是怎么回事?”谢柏峥站起来,往兄弟二人走去,在周小年面前停下:“周小年,笔架岭起火那日你不在矿下,那天你做了什么?” 周小年浑身发抖,不敢说话。 谢柏峥叫来锦衣卫,“把他的衣服鞋裤全部剥下来,还有指缝中、头发里都要仔细检查,看看有没有火药的痕迹!” 在场的锦衣卫们倏然一惊,立刻将躲避挣扎的周小年拎了起来。霍靖川已站到谢柏峥身后,关切道:“你怀疑是他放的炸药?” “那日在火场中救出来的都是女人孩子,所以他的年纪也并不显眼。”谢柏峥冷静道:“可如果他也是去做矿工的,那为何他会混在妇孺之中?这不是多大的疑点,可是任何疑点都不能放过。” “而事实证明,我的料想是对的——” 周小年身上确实发现了火药的残余,这也得亏当时黄推官将所有人一并关押,并未放任何人归家,这才将痕迹保留至今。 周小年跪在地上痛苦:“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只说是让我炸矿石,没有说会着火啊……” 周大年愣在原地,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变故,他前一刻还在为找到幼娘而欣喜,怎么忽然间他的堂弟就成了纵火元凶了? 可事实上,锦衣卫并没有给这兄弟二人再说话的机会。 锦衣卫审讯的手段高超,很快就问出了指使周小年的铜矿管事。这管事原本还想抵赖,却也被锦衣卫的阵仗吓得老老实实,交代了笔架岭的起火、望鹤楼的爆炸都是他出的主意,火药也都是他提供的。 只不过他也是受人指使,那人正是藏头露尾的王夫人。 ——一切都与谢柏峥的猜测相差无几,如今最重要的便是要将王夫人捉拿归案,关键则在于审讯那位假充的王夫人。 - 此时已近午时,谢柏峥喝了小药童送来的药,翻阅着王夫人的卷宗。黄推官对假“王夫人”的审问暂时没有进展,只能再从她的原籍找找线索。 虽然有王夫人这么一个藏头露尾的名号,可原籍中查到的女子却是有名有姓的。她原名叫晏容姝,曾是京中的一位官家小姐。她的父亲原是营缮司员外郎宴方礼,后因贪污而获罪,晏容姝也因此被充作官妓。 这样的经历,难怪她什么都不肯说。她被人贱籍乐坊赎出,这是再造之恩,她轻易不会背叛。可若是她原本并不该没入贱籍,也不该成为官妓呢? 谢柏峥拿着卷宗去找霍靖川——就在另一张桌案前,他道:“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让宴容姝开口。” 半个时辰后。 宴容姝被带到,她虽不戴钗环,身上也只穿着简单服饰。可她跪在堂中时,依旧挺直了腰板,这是年幼时母亲的教导,她从不曾忘记。 宴容姝抬眼看向审问她的人,是庆王和锦衣卫佥事。她从没想过自己竟还有这样一天,能被这样的大人物看在眼里。 宴容姝还不待他们问,便先开口:“诸位贵人,实在不必在小女身上浪费时间,小女一无所知,亦对我夫君此生不敢相负。” 霍靖川闻言“啧”一声,颇有些遗憾可惜:“顾佥事,你的心思恐怕是白费了。你好心好心替她父亲翻案,人家不领情啊。” 宴容姝仿佛没听清那样,嘴唇抖了抖,却不敢轻易开口。 顾子俨依旧一团黑风煞气,照本宣科道:“八年前,营缮司宴方礼员外郎被人举告在估修各省营房一项上贪污八千两白银,此事令先帝震怒,判了宴方礼流放,妻女没入贱籍成为官妓。当时办这件案子刑部郎中赵秦与宴方礼素有旧怨,自然愿意收受贿赂,令宴方礼为他的上官顶罪。” 谢柏峥将几卷案宗递给宴容姝,叹道:“我们原本是打算从宴小姐你的原籍入手找你身上的破绽,却不想发现一桩冤案。” “能证明你父亲清白的证据就在你面前,你想替你的父亲翻案吗?” 第124章 宴容姝双手接过卷宗,颤抖着翻开看。事情的发展显然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当时过于年幼,实在记不清那些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只是一觉醒来,她便失去了感情甚笃的未婚夫,失去了官家小姐的身份,要与那些低三下四之人为伍。 那么多年,她连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却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错的?这可能吗?这是多大的讽刺啊。 “不——”她痛苦地抬头:“八年前的旧案,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堂上站着的这位大人可是锦衣卫啊。”谢柏峥道:“你不会没听说过吧?听说他们连朝中大臣们私下闲聊都能查到,查贪污这样的大案便更不必费什么力气了。” 谢柏峥看着她,十分惋惜地说:“宴小姐,听说你还有一位青梅竹马,如今已经官至一省提督,你原本并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像是真的为她失去的人生感到可惜:“你何必再为那些人守口如瓶,替父亲翻案,一家团聚不好吗?” “翻案……”宴容姝像是受了某种蛊惑,喃喃自语了一句不知什么,“我真的可以,回去吗?” 谢柏峥露出一个极其温和的笑容,“可以的,只要你配合这位锦衣卫的大人,你想要的都会得到。” 宴容姝低下头,挣扎许久,她才缓缓抬头。她道:“我不想死,我要活着看我父亲沉冤得雪。” “你现在还没有提条件的资格。”霍靖川的目光扫过她,厉声问道:“你那位夫君如今藏在何处?” “他在……”宴容姝流着泪,神色古怪道:“他就在长安县中,东郊城外有一座私塾,他在那里教书。” “……” 这实属令人意外了,一个作奸犯科至此的人,竟然还敢做人蒙师。 - 长安县衙与锦衣卫再次忙碌起来,谢柏峥站在原地,指尖有细微的颤抖。 霍靖川察觉他不对,便把旁人都打发出去,牵起他的手宽慰道:“在想什么?” 谢柏峥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就这么被牵着手,呐呐地说:“我只是回想起那日‘王夫人’字里行间对科考官场皆十分相熟,原来并不是因为我才有那番话,而是他本身就对此热衷,甚至在隐瞒身份的时候还会选择去做一个教书先生。可他从出生起便注定不能科举入仕,他娶一个曾经的官家小姐,是一种补偿吗?” 霍靖川担心:“你……” 谢柏峥摇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累。世事诸多因果循环,王夫人因向往仕途而娶了宴容姝,可宴容姝却从未忘记自己曾经是官家小姐,她也因想为父亲翻案而出卖了衷情的丈夫。” “这两个人到头来都是为自己的执念,可真正在火海中丧身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那些支离破碎,那些家破人亡,那些人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们只是因某些人的贪念而成了冤魂。 “别想了。”霍靖川轻轻抱住他,“多亏了你想出的计策,宴容姝才愿意招供。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比任何人都好。我答应你,一定让素有罪人都得到惩处,让他们的后半辈子都为曾经作下的孽赎罪。好不好?” 谢柏峥的身躯僵硬,过了很久才放松下来,他靠在霍靖川肩上,没什么力气地“嗯”了一声,便不再开口说话。 可是案情琐碎,需要处理的不止一两件事,他们也只有这一个间隙的拥抱。谢柏峥的手指都还没被捂暖,案情又有了新进展。 ——顾子俨派去查曹琮的人回信了。 “曹琮是隆安帝十年的进士,排名不高位却也位列二榜。”顾子俨道:“他为官没什么可说的,不功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在混日子,位至礼部也是靠资历混上去的。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初任礼部主事的几年时间里,最重要的工作是为全大庸的僧尼签发度牒。” “我朝的僧人度牒都是经由礼部下发,不需要再提交到别的衙门。这一份工作既清闲,且无人监管。” “也就是说从曹琮任礼部主事开始,朝廷发多少僧人度牒都是这位曹主事说了算。可是一般礼部也不会费心去计算各省乃是各府县的僧人数量,通常就是僧录司要多少便发下去多少。数量多了少了,也没有人会发现,因为度牒一旦从礼部的手出,便进了僧录司的口袋,他们可不归别的衙门管。” “想必是曹侍郎发现了这个漏洞,所以才在致仕之后自己掏腰包修了坟寺。”顾子俨道:“他当时恐怕也只想靠买卖度牒赚一笔,却没想到这坟寺的后山竟还有铜矿。” “怪不得这坟寺中间历经波折,从别的地方迁了一座新寺过来,原来不止是为了找靠谱的高僧。”谢柏峥想起县志上的记录,恍然道:“原来是有更大的图谋。” “不错,这还要感谢他有两个好儿子。”顾子俨继续道:“长子曹珅,是个寅吃卯粮的败家子,除了力气大,没什么特别之处。次子曹环在科举一途无所寸进,却特别擅长迎来送往,常在各方交际。” “曹侍郎大概也是想到这两个儿子在京城是混不出头了,所以另辟蹊径叫他们回乡做土皇帝。曹环做了慈恩寺的主持,曹坤周旋各方织起一张关系网。” “哦,也就是黄大人与谢郎君从前整理出来的那一份本县富户名单。”顾子俨道:“或许不止于此,不过有那份名单自然就能望一知二。” 第125章 谢柏峥听到这里,才略松了一口气,他曾经试图搞清楚的那一张从地方织就到中央的大网,现在总算可以窥见全貌了。 门外,有锦衣卫来报,王夫人已被捉拿到县衙。这一连串案件的真正意义上的匪首,落网了。 此时已近酉时,长安县衙连夜开堂审案。 烧火棍有规律地敲击地面,黄推官敲下惊堂木。钦差庆王殿下,与副使锦衣卫佥事顾子俨旁听。 王夫人被压到堂上。 或者应该叫他的本名,曹随之。 他一身寻常布衣长袍,只看打扮真像是一个普通的私塾先生。可他心中的狠戾与贪婪,却与教书育人的慈心,分毫不相干。 曹随之与他的父辈不同,他读书极有天赋,可是他出生的时间太晚了,晚到那时曹氏一族族谱上都没来得及记下他这个人。 他被记作了商贾之子,来历不清,自然不能科考。他仕途无望,只能依附于人,因此对于朝中的官员他既要拉拢,又心生不忿。 因此被压到公堂之上,他也不敬钦差,更不敬主审。 曹随之被按倒跪下时,竟还嗤笑了一声。他在黄推官的厉喝中才抬起头,眯着眼朝上看去,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却在看见谢柏峥时停了下来。 曹随之像是被冒犯一般,谢柏峥的存在触动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他当即发作:“是你……他一介布衣书生,凭什么在公堂上审我!他甚至连四书都尚且还读不明白!” 谢柏峥:“……” 顾自俨离谢柏峥最近,悄声道:“曹随之曾在郎君进学的书院做夫子,郎君记得他么?” 谢柏峥摇头。 原主或许记得,但是他肯定是不记得的。 曹随之在公堂之上自然闹不起来,已被牢牢制住,谢柏峥看向他,无奈道:“夫子当初在望鹤楼时欲赠我云锦书院的荐学帖,是认为我即便去了云锦书院也学不成,故意羞辱我吗?” 曹随之被捂着嘴:“唔唔唔……” 听不清他说什么,主审黄推官却很懂得怎么戳他的肺管子,他深知这时候绝对不能涨曹贼的气焰,他一拍惊堂木:“公堂之上竟还敢如此张狂?你可知,今日能捉拿你归案,可全仰赖谢郎君见微知著,料事如神?” “你与他云泥之别,你怎么敢对他指指点点?还是从实招来,说说你与慈恩寺,还有笔架岭的私矿之间的牵连吧。” “你若不想说,本官自然也有法子。”黄推官道:“本官会将你押入大牢,再吩咐牢头每日都最后一个给你送饭,但也只送到你望得见、够不着的地方。等你哪天想开口说话了,就有饭吃了,不肯说就在牢里被活活饿死吧。” 曹随之口中塞的破布被扯下,他睚眦欲裂,怪声怪气道:“黄大人就不怕审不出案子,就在推官的位子上做到死?……私挖铜矿,这铜矿运到何处,经了多少人的手,喂饱了多少朝中大臣的钱袋子,黄大人一点也查不出岂不是无能?” 曹随之到现如今,竟然还在反过来激主审,看来他对身后之人很有信心。黄推官却不受他影响,闻言只有冷笑。 “你简直蠢钝如猪啊!”黄推官故意激他:“本官方才便说了,谢郎君料事入神,你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就你这点本事还敢去做人蒙师,你误人子弟!” 曹随之脸色一变,使劲咬在了后槽牙,喉咙中发出怪声。 黄推官气定神闲地铺开卷宗,一个个念:“布政使司副使林禄、太府寺寺丞王勤冲、礼部侍郎钱常知、盐铁转运使赵元德……” “听说你虽没有功名在身,却很懂官场。那你且估量一番,本官查到这些人,是不是已经足够交差了? 黄推官每多念出一个人的名字,曹随之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黄推官神情严肃地将案卷合上放到一边,神情严肃道:“做人最忌讳蠢而不自知,只是你遇见不是笨学生,本官遇见的却是作奸犯科的蠢人。” “曹随之,现在你该交代了。” 第62章 不当老婆62 黄大人这个通州府推官连日审讯一直未有进展,心中一直又急又怒。他虽情绪上头,但是拿来对付曹随之倒是刚好。 曹随之自视甚高,你捧着他,他或许还看不起你。可偏偏是那种微妙的“恨铁不成钢你怎么竟蠢成这样”的语气,反而更能激到他。 黄推官见曹随之态度有松动,便叫人提宴容姝一同上堂。 正如先前霍靖川所说,宴容姝虽说是个假的“王夫人”,可他深得曹随之信任,知道曹随之与哪些朝中官员有往来并不难。 ——更何况,她原本就是官家小姐,不是那种分不清衙门口朝哪开的无知妇孺。 “竟是你招的?回答我,你回答我……”曹随之恶狠狠地看向宴容姝,冲她吼叫。 然而这位曾经的华京贵女依旧挺直腰板,在堂上跪下,一眼也没看曹随之。在她看来,曹随之一流的货色,原本就不该被她放在眼里,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傲骨。 她并非没有怀疑过为父亲翻案一事的真假,可是人活着有点希望,总比没有希望更好些。 她神情平静地伏倒跪地:“回大人,小女情愿招供,小女家中留有曹随之贿赂朝廷官员的账册,请大人明察。” …… 至此,这一连串案件的关键证据终于出现。 从谢柏峥发现那一张地下钱庄的借条开始,整个案件就开始影影绰绰地徘徊在他身边,从县试舞弊案开始,到笔架岭大火、望鹤楼爆炸,这一桩历经二十多天,伤及几十人性命的大案总算要终结,这所有的一切终于要有一个终结。 第126章 宴容姝提供的账册虽只有近一年多,但其牵涉范围之广,涉及朝廷官员之多,令人瞠目结舌。从笔架岭的铜矿开始,他们织造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利益网络,除了私自开采铜矿、私卖度牒以外,还有些更上不了台面的生意,慈恩寺救出的四位盲女就在此列。 ——她们是盲妓,有些是天生的耳盲,有些却是人为致使的,喜好狎妓的本就没多少正经人,这其中有些喜好格外异于常人的,便催生出了这种罪恶的交易。 慈恩寺借佛门之地,用这些女子的身体作饵行贿的同时,原本该吃斋念佛的和尚也会自行享用,更有借教义之名哄骗无辜女子的无耻行径。 更有为维持铜矿运转,而涉及的人口买卖、强迫他人下矿做工等等犯罪事实,不一而足。长安县的衙役,还有锦衣卫们连日走访、调查,将抓获的僧人及矿工们按照犯罪程度轻重登记造册,而另一边则是需要将晏容姝提供的账册分门别类地整理出名单,再将涉及的朝廷官员名录一一整理出来。 谢柏峥拿到最终的名单时,刚好是天快亮的时候。 霍靖川看着他这一笔练得还是不大成体统的字,提笔重新誊抄了一遍。谢柏峥已经有些困,他单手撑着看霍靖川写字,语气轻软地说:“我一看到信,就知道是你的字。” 霍靖川听他提起那封信,连日里与杀人越货的犯人们打交道而显得有些凌厉的眉眼也跟着柔和下来,与谢柏峥道:“我当时腿还伤着,身不能至,所以只能给你写封信报平安。只怕你认不出我的字,还特地叫人找来了落花笺,那梨花落到你手心了么?” 谢柏峥很困地点点头,“嗯,可惜梨花的季节快过去了,庆王殿下还没有舞剑给我看。” “回京城,我定叫人找一枝盛开的梨花,届时再为你卖艺罢。”庆王殿下无奈地拿着笔,“你再这样看着我,就非礼你了。” 谢柏峥听话地坐好了,低头继续看曹随之的供词。 霍靖川的视线也跟过来,盯着人看了一会,又一本正经似的:“你对曹随之的供词有怀疑,是觉得还有不实之处?” 谢柏峥轻轻摇头:“这倒不是,我只是觉得他或许真话没说全,不详不尽。他未必撒谎了,可他应当还有保留。” 至少他身后是否还有更具权势的保护伞,目前还是个未知数。 霍靖川闻言,笑了笑,放下笔。他伸手抚着谢柏峥的下颌,轻轻把心上人的视线挪过来,“王妃的忧心很对,可是为这案子你已经劳累这么多天,先暂且歇歇吧。” 谢柏峥听他这话的意思,好像不用担心? 霍靖川解释:“这样的大案,待发回京城,皇兄会令九卿与三法司再审。若这还不够,还有文华殿前的朝审在等着,届时他究竟是何底细,会查得更清楚。你放心,到了京城也有我亲自盯着,贼人伤了你,本王岂会轻易放过?” 谢柏峥心下稍安,总算不看卷宗了。外头已经有些晨曦微光,他就着桌案趴着,小声地说:“那我睡一会。” 霍靖川把人理了理身上的衣袍,十分无理地要求:“你靠着我睡,行吗?” 谢柏峥:“……” 那好吧,既然他这样盛情邀请。 于是谢柏峥靠在霍靖川腿上睡着了,他这几天累坏了,睡得半刻都没有犹豫。霍靖川怕吵到他,一点都不敢挪动。 他手中的笔重新拿起来,却没心思写字了。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有些出神地想,身为天潢贵胄好像也不曾比此刻更令人心生喜悦。 原来两情相悦,竟是这样的妙事。 他心神荡漾,手中的笔落下一个小小的墨点,刚好落在谢柏峥的脸颊上。霍靖川一愣,手忙脚乱地放下笔,取了手帕去擦拭,动作轻得不可思议。 墨点被拭去,留下淡淡的痕迹。 霍靖川看着谢柏峥的脸,无声地笑起来。若是谢柏峥发现了,想必会十分生气吧? 黑风煞气的锦衣卫佥事就是在此时进来,不过今日他没穿黑衣,因此没有黑风,只有煞气。他见霍靖川盯着人的脸傻笑,顿时油然而生曾经在宫廷大内给这位祖宗当伴读的日子,实在是没有一天不出幺蛾子。 顾佥事顿时就心累了起来。 “我说殿下,您现在还是八岁吗?”顾子俨抱着他的绣春刀,十分不赞同道:“这世间供您取乐的活物有四个伴读还不够,您怎么连书生也要祸害?” “人家谢郎君这几日鞠躬尽瘁是为了谁?你不说奖赏就算了,怎么还偷摸着欺负人?” 霍靖川:“……” 这真是令人百口莫辩的冤情,某些人怎么进了锦衣卫还能保持这么书呆子的作风,还是书读得太多了,早年就该将他的四书丢到池塘子里去。 这位仁兄从前喜欢絮絮叨叨就算了,现在好不容易进了锦衣卫养出了个修闭口禅的毛病,结果一见了他就故态复萌。 闲话忒多。 庆王殿下忍下“这姓顾的实在好没眼色”的心谤,张口问:“来找我干什么?” “一点小事。”顾子俨神色正经起来道:“查抄慈恩寺时,那位姓周的姑娘,你应当有印象吧?他那两位来解救他的堂兄,小的那个是劫杀钦差的从犯自然是法不容情,年长那个虽然做矿工并非自愿,可他曾经做过劫匪——劫的是那位在慈恩寺高状的李三和一位姓张的状师,这你也知道,可他兄弟二人若都判了罪,周幼娘一介孤女,谁来照顾她?” 第127章 霍靖川闻言,轻叹一声。 “他们能为堂妹做到这种程度,也算仁义。”霍靖川想了想,吩咐道:“你叫人将他们兄弟俩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不可直接放过。将来若是能赎刑,就替周大年将赎银交了,他到底没有伤人,给他留一条活路吧。” “不过切记,叫周大年签下欠条给县衙,不能主张邪门歪道之风。” 顾子俨点点头,这样安排面上是挑不出错的。 只是话说完了,顾佥事却没走。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霍靖川十分没好气地问:“你还有话说?没看人家正睡着,一会吵醒了哄不好怎么办?” 顾子俨看了看熟睡的谢柏峥,那一股心累的感觉再次油然而生。不过即便这样,他还是没走,脸色严竣地欲言又止。 这下轮到霍靖川心累了,“说吧,出了什么倒霉事?” 顾子俨斟酌词句,打着腹稿说:“前些日子忙着便没告诉你,首辅张大人传来密信,皇上要利用慈恩寺一案,严查豪强地主隐匿土地一事。” 霍靖川:“……” 这可真是糟心事啊。 不过转念一想,其实又并不意外。顾子俨急得跟峨眉山的猴似的,到了庆王殿下这里却只有一句:“皇兄也太着急了。” “你早就知道?”顾子俨深深皱眉:“……也不是说不能查田亩,可历朝历代除了新朝伊始哪有大张旗鼓去查这事的,虽说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过犹不及,你皇兄分明是想要大动干戈。” “而且他还是派一群永寿初年的新科进士来做此事,他就不怕一招不慎,弄得天怒人怨吗?” 顾子俨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放得很轻。 霍靖川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提醒他别一不小心做了马前卒,将来若闹出了事还要用他来兜这个底。 不过霍靖川太了解他那位皇兄了,这种担心是没有作用的。 “此事我知道了。”霍靖川十分宽心道:“我皇兄想做什么,总归也没人能劝得住,你就别替天下人操这么多心了。” “还有你什么时候跟张南岳那么亲近了?你一个锦衣卫,跟人家内阁首辅私相授受,到时候说得清楚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要造皇兄的反呢,你快歇歇吧!” 顾子俨听了他这一番不识好人心的屁话,登时一蹦三尺高,要不是积年累月的涵养他都差点想揍人,不过他这一点火气在霍靖川超乎寻常平静的眼神下,有些哑火。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 霍靖川的确从当今圣上登基开始就格外注意与朝臣们保持距离,他在担心什么?顾子俨百转千回了好一会,认为此事其实也不能全然怪他,他消了一半气焰说:“当时朝廷为长安县这一案吵成那样,你想叫我接手这案子,也只能去找张首辅,要不然怎么办?” 霍靖川没个立场地赞同:“是啊。” 顾子俨:“……” 顾子俨消下去的另一半怒气蹭的一下又要起来,十分果断地走人,否则实在难保自己要对亲王不敬。 霍靖川在他身后笑了一声,低头道:“你都听到了?” 谢柏峥慢慢睁开眼,伸手替霍靖川揉了揉眉心。霍靖川在面对谢柏峥一人时,才隐约展露出一些真实的愁绪。 霍靖川握着他的手,干巴巴地解释:“我皇兄不是坏人,他只是太想着要泰山封禅了。” 第63章 不当老婆63 六十三章 霍靖川握着人的手挪到了唇边,轻轻地亲了一下。 两个人都有些没反应过来,谢柏峥是一脸睡眼朦胧地看着他,显得无辜又清纯。霍靖川则是紧张得瞬间心跳都漏了一拍,他这个娴熟的动作,不会被谢柏峥发现自己偷亲过他吧? 不过谢柏峥也没说不让亲啊。 霍靖川低头去看谢柏峥的反应,结果发现谢柏峥这个靠在他腿上,又伸手摸他脸的姿势,活像是话本里的绝色妖姬。 他是那个大魔头。 霍靖川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谢柏峥完全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突然笑起来,还笑得花枝乱颤。他不太满意地抽回手,换回原来的姿势决定继续睡。 此时天已经全亮了。 霍靖川低声哄他:“外头早点铺子开张了,先去吃了再睡好不好?” 谢柏峥一想觉得也可以,于是起身简单洗漱过后,两人一起出门去吃早餐。 这一会时辰还早,县衙诸君都还没醒来,只有一个值班的皂役坐着打盹。他们出门的时候不惊动人,偷偷溜出去似的。 长安县的茶坊集市都不大,也不必兴师动众地用马车,走路便能到。清晨的阳光不刺眼,天气不冷也不热,即便在古代都显得十分宜居。 谢柏峥颇为感慨地说:“今日这案子便能发去京里了吧?总算是能消停一些,这些日子好像一直在过什么刀口舔血的生活。” 可他只是一个日子人,一点都不想那么刺激。 霍靖川听得好笑,“唔,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谢柏峥想了想,觉得刀口舔血的日子还是算了,他的愿望好朴实:“可能先找个事做,要能养活自己,又不能太忙。” “像我这种柔弱的读书人,身体都很虚弱的。” 霍靖川好奇:“我以为你是打算科考入仕?” 谢柏峥一张脸皱起来,虽然有些意外霍靖川作为著名皇家逆子,在这件事上倒是并不离经叛道,没有那种霸道王爷式的文盲行径,但不得不承认读书还是要读的。他身为历史系讲师,从前不是在读书,就是在教别人读书。 第128章 “先不急吧。”谢柏峥说话的语调和他在将案情时很不相同,一整个懒懒的:“再议再议,你想吃哪个摊子的早点?” 霍靖川笑:“都可以。” 于是两个人在最近的摊子坐下,就是这样随和随意。早饭的吃食花样不多,不过胜在吃一个新鲜,今日端上来的是一碟蟹壳黄小烧饼、一屉小笼包、一碟醉泥螺,还有一壶早茶。 两个人对此都很满意,总之都很好养活的样子。 一起在热闹集市中慢慢吃完,霍靖川主动要求送人回家。谢柏峥心想这是自然要的,不过他提醒:“你小心被人看见。” 否则跪来跪去的,真是麻烦死了。 霍靖川诧异,怎么这么久了,他还是这样见不得人。于是谢柏峥只好进行一些安抚,不过庆王殿下不买账:“你家人总要习惯的。” 谢柏峥提议,那不如缓和一些呢?循序渐进比较好。 霍靖川表示赞同,但是最好今天就开始序一下,他建议:“那不如你今日就带我回家,告诉你家人,本王与你一见倾心,决定桃园结义。” “你到底看了多少话本?”谢柏峥十分嫌弃这种没有可行性的提议:“……且不说你的身份没人敢跟你桃园结义,我祖母可能会找那位半吊子郎中来家里跳大神,因为她大概会怀疑我中邪了。” “再说就算没人敢忤逆庆王,难不成过几年再告诉家人,我们的兄弟情变质了?” 霍靖川:“……” 确实不合适,庆王殿下败下阵来。 不过庆王殿下好霸道,要求谢柏峥立刻想一个好主意。一定要风度翩翩地,让世人都祝他们白头偕老。 谢柏峥连连拒绝,他这段时间用脑过度了,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这样。 “我到家了。”谢柏峥在县学的直舍小院前停下脚步,站在墙根说:“你回去吧,明日再见。” 庆王殿下得寸进尺地要求:“为何是明日,今晚不行吗?” 谢柏峥:“……” 走人了。 - 长安县一案发回京城,令天子震怒,发加急令催促霍靖川速速押曹随之等主犯回京城受审。 霍靖川看也不看,全权交给顾子俨。 顾佥事深觉自己实在是忙碌命,但也只能领了圣上的加急令去安排北上事宜。 送信的驿马官自京城而来,送完加急令,又拿出了另外一封信:“王爷,这是叶世子送来的信,给一位姓谢的郎君。叶世子说这人我到长安县一问便知,王爷您知道吗?” 姓叶的给他的人写信干什么? 霍靖川心里骂着叶文彬,面上却亲近随和的样子,借刚才的加急令说了好大一串冠冕堂皇的话,直接把驿马官忽悠得热泪盈眶,最后话锋一转:“送给谢郎君的信留下吧,本王亲自给他。” 驿马官稀里糊涂地留下了信,满腔报国热情地回去了。 驿马官一走,霍靖川便把信拿在了手里,起身去找某人“算账”。谢柏峥对这封信也很意外,不过当务之急是:“你怎么能就这样不打招呼就来我家?” 霍靖川理直气壮:“来送信。” 谢柏峥往外窗外看了看,发现全家人都在外面偷看,他无奈地开门:“祖母,王爷只是来给我送一封信,略坐坐就走。” 苏氏问:“王爷喝茶吗?可是家里的茶叶昨日都被你拿来煮茶叶蛋了。” 谢柏峥:“……” 还好谢教谕不在家,否则他定要为自家糟糕的待客之道昏过去。 王爷殿下本人很随和:“本王不喝,谢夫人不必这样客气……” 谢柏峥直接把门关上了。 谢柏峥转身,抗议:“小王爷不觉得自己来我家太顺路了吗?你不该这么熟悉才对啊。而且为什么叶文彬给我写信了你才来找我兴师问罪,他不写这封信你是不是就不来了?” 好会强词夺理。 小王爷依旧动作娴熟地在书桌前坐下,冷酷无情:“没用,本王需要一个解释。” 关于叶文彬为什么会给你写信,而且是这样厚一封。 谢柏峥:“……” 谢柏峥只好先拆开信,然后从信封里抽出来的似乎不完全是信笺。怎么京城的世家公子们写信,都非要塞一点什么才显得与众不同? 谢柏峥拿起来一看,仔细辨认:“……国子监的监照?这竟是给我的?” ——相当于录取通知书。 霍靖川也是微愣,这叶文彬在搞什么名堂? 谢柏峥又拿起信笺,展开信一看。叶文彬的信只有寥寥几句话,只说谢柏峥能进学国子监是得了圣上特许,叫他不必有顾虑,只管拿着监照去国子监报道。 他十分疑惑:“若要取得本朝国子监的入监资格,至少也得是县学的学生,可我却是个白身。即便是你在前几日发去京城的折子中提到我,朝廷要嘉奖也是给我发旌表,怎会是国子监的入学通知书?” 霍靖川摸着下巴,有些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谢柏峥问他:“怎么了?” 霍靖川叹道:“王妃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值钱啊。自长安县的一桩县试舞弊案起,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功绩,若你已在朝为官,五年内你必能入阁。” “这一纸监照恐怕便是为授官而准备的,若是直接赐官,朝廷上那群啰嗦老头恐怕要抱着皇兄的腿劝诫,我皇兄可受不了这个。” 第129章 “如今让你去国子监读几年书,混一些资历,将来再入朝为官也不算圣宠太过。” 谢柏峥:“……” 言重了。 他还没见过皇帝,怎么就开始讨论圣宠了。不如再来讨论一下,他这去国子监的程序问题呢,国子监祭酒和其他的老夫子们都不会有意见吗? 霍靖川笑:“你知道国子监祭酒是何人?” 谢柏峥顿了顿,他即便熟悉庸朝历史,倒也没有熟悉到这个地步。“不必想了,”霍靖川告诉他:“是本朝次辅吴仁衷,若没有他的首肯国子监何敢录取你?” 谢柏峥仍有怀疑:“……真的?” 霍靖川明白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于是也不提那些正经的了,开始信口胡说:“自然是真的,不过你要实在忧心……不如将来去了京城你就直接住我的王府,这样若你实在遭人眼红,本王也好日日保护你。” 谢柏峥:“……” 他的算盘快崩到脸上来了。 谢柏峥冷静果断地拒绝,这就大可不必了。霍靖川套路失败,倒也不失望,总归到了京城再软磨硬泡,总有成的那天。 实在不行,那就先小住一两日,把人拐回家再说。 谢柏峥可不知道霍靖川的盘算,他正盯着那张监照看,感觉有些不真实。他是学历史的,因而对此更有感触一些,这张监照若是留存到后世,应当会放在博物馆吧? 这上头还有他的籍贯姓名。 感觉很奇妙。 “高兴了?”霍靖川故意逗他,就开始翻旧账:“既然如此,不如现在解释一下为何叶文彬对你的事这样上心?” 谢柏峥将那张监照仔细收好,口中应付着:“救命之恩,叶小侯爷知恩图报。” 霍靖川仔细琢磨,半响才下决心道:“他救你那一次,算我的。本王来替你报答姓叶的这一份恩情,你不许同我皇兄一样对他另眼相待!” 谢柏峥:“……” 男高中生他又来了,听起来不像是要报恩,像是要结仇。 第64章 不当老婆64 六十四章 小王爷亲自来送信,所以谢柏峥还得将人好生送出门去,才算全了礼数。 谢教谕在县学听人说庆王殿下亲至,赶紧跑回来一看,结果亲王的大驾已经离去。谢柏峥眼看他要昏倒的样子,赶紧转移便宜爹的注意力,当场宣布了他要去京城国子监读书的消息。 谢教谕:“……” 他不是很敢相信。 谢柏峥只好去房中取来国子监发给他的监照,至于事情缘何发展成这样,他是一问三不知。他什么也不知道,就收到了叶小侯爷的这封信。 谢柏峥一边剥着茶叶蛋,一边看着家人们围观他的入学通知书。祖母与苏氏自然是为谢柏峥感到欣喜,谢教谕却想得更多一些。 自从上月的县试舞弊案以后,他总觉得自家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一样了,如今更是成为了监生。这些日子以来,总有同僚好友们对他表露出一些诸如“你家儿子真有本事好长脸啊”这样的感叹,谢教谕却还有些感觉不真实。 他一开始听说叶小侯爷似乎与谢柏峥交情不错,提学官严大人也多次私下提点过他,这些已经足够令他震惊了,可现在不仅庆王也对他格外关照,甚至还能让圣上特恩准他入国学,这简直是连做梦都不敢想。 这不仅仅是谢柏峥一人的荣耀,生员贡入国子监也是本县官员的功绩,可谢柏峥如今还不是县学的生员,这事又该是什么说法,他的学籍怎么算。 谢教谕又欢喜又发愁,结果回头一看,谢柏峥还在吃茶叶蛋。 谢教谕:“……” 算了还是他来解决吧。 谢柏峥不必自己担忧去哪里继续读书的问题,于是就心安理得地在家闲着,张挽舟来向他道喜,还送了他两本四书集注。 谢柏峥道过谢,塞进整理好的包袱里。 张挽舟表示惊讶:“贤弟此去京城路途遥远,怎么准备了这样大的包袱?”他这重伤还未完全愈的身子骨,怎么背得动,更何况他连书童都没有一个! 谢柏峥也很无奈,祖母恨不得将家里搬空了给他打包带走,要不是谢教谕阻拦,他连家里的碗碟茶壶都得带上一套。 连他的姐姐谢若婧听说了,也送来了好大一袋子干粮,至少可以吃上半个月。苏氏就更是连过冬的棉被都要翻出来。 “呵呵。”张挽舟理解道:“我若同你这般能奉旨进国学念书,我家人大约也是要如此的,听说郑文清还想把他家的小狸猫送给你?” 谢柏峥:“……” 他当时真的完全惊呆了。 - 另一头,顾子俨已经将北上事宜料理清楚,可庆王殿下的尊驾却没有半分要挪动的意思。顾子俨去催促:“我说殿下,您老不打算回京了?” “不急。”霍靖川道:“等皇兄的圣旨到了,再一起出发。” ——让谢柏峥入国子监念书的圣旨。叶文彬先头的那一封信只能算是提前通个信,圣旨到了才算是正式的特旨加恩。 只是未料到,与这圣旨同时到的,还有长安县新上任的县令原嘉谟。他是永寿初年恩科二榜进士,且是永寿帝最喜欢的寒门学子,他被永寿帝钦点来做县令,可见其背后必有深意。 不过无论是什么深意,此事最高兴的莫过于黄推官,他这临时主官总算是卸任了,可以安心回到通州府等待升迁。黄推官在长安县一案中有功,朝廷自然不会忘记他的这一笔功绩,于是欢欢喜喜地跟新任县令做了交接。 第130章 黄推官在长安县任上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给谢柏峥补了长安县县学的学籍,好方便他转入国学。 顾子俨想找机会再跟霍靖川聊一聊新县令的事,结果霍靖川去县学陪着人办转学手续去了。顾子俨十分不解地提问:“你怎么连这种热闹都要凑?” 霍靖川:“……你这还看不出来吗?” 顾子俨确实没看出来,不过现场的场面实在很热闹,因为有圣旨加持,又有亲王殿下亲临,场面实在搞得好盛大,铜鼓喧天的。 整个长安县的学官和县学的学子们都来凑热闹了。 毕竟特旨加恩进国学在本朝还是第一次,学子们都很想沾一沾这种福运——毕竟如今府试即将张榜,且院试将近,正是需要福运加持的时候! 乡绅们也都很激动,虽然一开年长安县便状况百出,但是文曲星好歹是眷顾了一回。来年秋闱乡试说不定还能考出几个举人老爷呢! 学官们亦是激动非常,这都是他们的政绩啊,升迁有望,升迁有望啊! 在这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中,县衙门外,祝禧公公也终于长途跋涉地抵达了长安县。霍靖川都快忘记这个人了,算算日子,他这从京城到长安县一路竟然走了半个多月? 不过看到祝禧公公身后的几十辆马车,又觉得这个速度很合理。霍靖川一脸莫名地责问:“本王是奉旨做钦差,又不是奉旨去封地,你搬这么多东西来做什么?” 太后娘娘当初把祝禧挑出来给霍靖川实在很有道理,祝禧公公一张口就是笑脸,很难令人动怒。 祝禧道:“王爷不是说这一趟要迎王妃回京么?奴婢特地挑选了这十车的见面礼,绣娘厨子打手各挑了八个!” 好大的亲王府排场啊! 祝禧公公爱笑,而且言听计从,怪不得他庆王府管事太监的地位固若惊金汤,连庆王本人都挑不出错。 谢柏峥和顾子俨在一旁憋笑,把难过的事情都想了个遍才没笑出声。 祝禧公公依旧满脸笑意。 霍靖川:“……” 他这些年的离谱名声好像找到了一些出处。 庆王殿下恼羞成怒地把人揪过来,强迫谢柏峥当场签收礼物。顾子俨很能裹乱地上前解救人质,祝禧公公英勇救主也加入战局。 场面一时很混乱。 不过谢柏峥家里那一大堆的包袱总算是不用愁了,只需要在二十多辆马车里挑一辆塞进去就好。 他们出发前一天,谢柏峥和家人们一起聚在家吃了一顿饭。下一次见面不知要到何时,祖母伤感地说:“从前是送你父亲进京赶考,还有个回来的日子。你这去京城读书,也不知要读几年。” 谢教谕想了想自家不肖子那稀疏平常的学问,保守地猜测:“大约是十年?” 谢柏峥:“……” 他是去国子监读书,不是去德国读博! “父亲怎么小看人。”谢柏峥不服气地说:“祖母若想一家团聚,倒不如指望父亲升迁,十年时间父亲能升迁到京里做官么?” 祖母与苏氏跃跃欲试地朝谢教谕看过去。 谢教谕:“……” 怎么压力突然给到他了。 - 翌日,风和日丽。 谢柏峥前一日就将包袱托付给了祝禧公公,于是得意轻装上阵,只需要上马车就好。为了一些掩耳盗铃,出发时他没有和霍靖川坐一辆马车,因为家人们还要来送行。 城门口,谢柏峥站在马车前。 祖母把开过光的佛珠手串给他戴在身上,谢若婧看得着急,问她:“我送你的荷包可带在身上了?” 这话说出口,她又想起那时慈恩寺的布,多少有些不吉利。 谢柏峥却一点不介意地答:“带着呢,姐姐亲手做的自然是最好的,我定不会忘记。” 谢若婧满怀担忧地点点头。 她一直都知道弟弟的学问不好,她的婆母、相公在家中提起时,也常常因此叫她难堪。 婆母更是借题发挥,借口说她家文风不盛,在婆家时连书房都不许她进,更不许打扰相公念书,否则便会损了福运,害她相公不得高中。 事关科考,谢若婧即便委屈,也只得听从。 可她私心里却一直觉得,弟弟已经很用功了,只是没有读书的天分。于是她也只能再三劝弟弟好生读书,指望勤能补拙。 如今谢柏峥能去国子监读书了,那是连她相公都去不成的国学,她在婆母那里受的那些憋屈总算是能扬眉吐气了。 不过弟弟有出息了,她反而不晓得该说什么。谢若婧拉着谢教谕的袖子:“父亲,弟弟就要出发了,您快说几句啊!” 谢教谕打了一晚上腹稿,就等这一刻。他也实在是发愁,谢柏峥肚子里有几两墨水,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么? 谢教谕再三叮嘱,到了国子学必定要勤勉向学,要多与同窗交流学问。 谢柏峥听了满满一耳朵,十分乖觉受教的样子。他如此听劝,谢教谕反而有些嘀咕,这孩子别是被他打击过头了吧? 一家人又说了一会话,谢柏峥才正式拜别:“祖母、父亲母亲、姐姐,我这便去了。父亲放心,儿子在国子监定会好好读书。只是希望父亲也在长安县多加勤勉,好早日升迁,带着家人们在京城团聚。” 谢教谕:“……”啊,这不孝子!竟又在这等着他! 第131章 谢若婧:“……” 她听见了什么? 怀疑耳朵。 - 马车驶出县城,往京城北上。掀起车帘时,入目已是全然不同的风景,谢柏峥一个人坐了好一会,离别的愁绪才渐渐消散。 谢柏峥方才说的话其实有几分真心,若是谢教谕能够在京城做官就好了。哪怕官职不高,一家人能团聚也是好的。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还是有些舍不得家人。 霍靖川却是完全不同的状态,马车才刚驶出长安县,他就迫不及待地叫祝禧把谢柏峥请到他的马车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庆王殿下给的理由也很充分——因为他的马车最大最舒服,谢柏峥的伤还没彻底养好,自然也需要坐最好的马车。 于是他就这样成功地把人接到了自己的豪华马车。 亲王出行的规格与寻常官员不同,沿途的驿站都有官员迎接,即便在驿站有其他过路的官员同住,也会把最好的房间留给他们。 即便是刚好遇到没有驿站的路段,祝禧公公也会提前派人打点好客栈。若是遇到热闹的县城,还会停下来逛上小半日,不必一直闷在马车里。 这样过了三五日,顾子俨有点扛不住了。他趁没人时,私下劝霍靖川,毕竟他们还有公务在身,游山玩水就不必了吧? 顾子俨着急:“你别忘了圣上那一封加急令!” 霍靖川却不为所动,这一道加急令还不至于让他不顾谢柏峥的伤势强行赶路。霍靖川不以为意道:“我皇兄下加急令是给天下人看的,又不是为了为难我。我在路上耽搁几天而已,他不至于有那么大气性。” 顾子俨还是觉得不对,试图反驳:“可……” “再说我皇兄他现在应当更关心清查丈量土地一事,咱们这一路过来,似乎不止长安县开始查田亩一事……”霍靖川停了停,“我皇兄这一盘棋恐怕早已经开始下了,前年恩可的进士取录了三百多人,比父皇在时多了不少,且会试名次又都是寒门学子在前,力压一大帮子倒霉催的世家子弟。那些寒门出身的恩科进士身受我皇兄这样的皇恩浩荡,岂不是他指哪打哪?” 顾子俨闻言皱眉,这人表面看着在游山玩水,难不成私下在调查什么? “所以啊,你就放宽心吧。”霍靖川正经话说不了多少,这会又拿起那一分浪荡公子的调调,“我还跟人约好了要一起去买砚台,顾佥事你自便?” 顾子俨简直无语:“……砚台?” 霍靖川一脸理所当然,“去国子学念书自然要有好的砚台,歙县的砚台就不错,我陪着他一起去挑。” 顾子俨提醒:“人家是监生,不是你的伴读。” 霍靖川莫名奇妙:“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都知道人家伤没好全,就不能找折腾人?”顾子俨老学究似地指责:“你太不像话了,亏我还以为你邀谢郎君一起上路是好心。” 霍靖川:“……” 霍靖川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忍了忍,叫他滚了。 谢柏峥在客栈的房中吃着一碗据说格外适合伤患喝的粥,他喝着感觉没什么味道,最后还是在祝禧公公的热情推荐之下喝完了。 霍靖川进来时,见他没等急,就也跟着吃了一碗。“这是专供给母后的燕窝,其实她不爱喝,每年都悄悄塞到年节赏赐中给我。”霍靖川闲话道:“你若喜欢这个倒是正好,回头让他们别送宫里去了,直接送王府吧。” “等等。”谢柏峥不太理解道:“这不是一碗很普通的粥吗?” 霍靖川见他这表情,觉得甚是有趣。他道:“燕窝又不什么贵重,你昨日叫他们拿来煮蛋的茶叶才难得,整个大庸每年才只能得一两斤。” 谢柏峥:“……” 也没人告诉他啊。 谢柏峥诚心诚意地问:“那祝公公为何不提醒我?” “你高兴就好了。”霍靖川笑道:“祝禧又不是顾子俨那个没眼色的东西,他还没见到你就从王府的库房搬十辆马车的礼送来,你没看见礼单么?其中还有一件三尺高的三彩骆驼摆件,是几年前南疆军统帅献给父皇的寿礼。” 谢柏峥震惊的眼神中,霍靖川轻飘飘地补充:“那是我皇兄的内库中,都没有的好东西。所以,一斤茶叶又算得了什么?” 谢柏峥:“……” 他的沉默震耳欲聋。 “祝禧是母后替我挑的,打小就比寻常内侍机灵。”霍靖川风流倜傥地一伸手,从指缝中十指紧扣,“他早就看出来了。” “别说是半斤茶叶,就是你要在庆王府的库房放炮仗玩,他都能替你点火。” 谢柏峥脸上风云变幻:“我为何要在你家库房放炮仗?” 霍靖川:“……” 他只是打个比方。 …… 歙县历来都是钟灵毓秀之地,盛产读书人的地方,自然也盛产笔墨纸砚。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当然不能只买砚台。 两人总归不着急,便从街头慢慢逛到巷尾。 霍靖川买了一大堆新鲜玩意,说是要带回京城送礼。谢柏峥问他:“送给你的母后和皇兄么?” 霍靖川笑了笑,逗他:“咱们这一趟回去,皇兄必有赏赐。我送了礼,他只有回更多。今后王府又不止我一个人,实在不得不精打细算。” 谢柏峥没法参与“关于如何薅皇帝亲哥的羊毛养家”这种话题的经验交流,因为他实在没有这种经验。 第132章 霍靖川说着又拿起一对仙鹤纹白玉佩,仔细看过之后又觉得不满意,颇有些遗憾的样子说:“本想着买来送你做个信物,可这玉不够好。白玉还是太普通,回京城再寻一对红玉的。” 实不相瞒,红玉是不是太高调了。 …… 直到夕阳西下,两个人就在路边的小摊上吃面。味道虽然一般,浇头也有一些油腻,但是偶尔尝一次也没什么关系。 吃过晚餐,两人又靠在客栈的栏杆上看夜市。看路过嬉闹的孩童,看两情相悦的才子佳人,看街头卖艺的表演打铁花。 在这个祥和的气氛中,霍靖川冷不丁地问:“你似乎格外中意街边小摊,不喜欢在酒楼吃饭?” 谢柏峥一愣,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 霍靖川追问:“是因为望月楼么?” 谢柏峥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还是被看出来了。他扯了扯嘴角,想说些什么掩盖过去,又觉得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也没必要再掩饰。 谢柏峥承认地点点头。 霍靖川伸手将人搂在怀里,心痛地看着他。好一会,谢柏峥才听到他说:“那天的事不是你的错。” “你不必把这件事归咎于己身。”霍靖川认真地同他说:“这不是一个‘伯仁因我而死’的故事,你不是伯仁,反而差一点我就失去你了。” “曹随之是个疯子,他连自己都炸,任何人都无法预判疯子的行径。” 谢柏峥听他说完,沉默许久,似乎那一场爆炸的阴影还没有全然散去。良久,他才在霍靖川怀里“嗯”了一声。 夜色渐深。 两人却都没有要分开的意思。直到祝公公差人抬进来一个巨大的浴桶要给他们沐浴用,谢柏峥这才瞠目结舌地慌忙从房中离开。 霍靖川无奈何地看着人离开。 祝禧公公甚至还追出去几步,又茫然地回来:“王爷,谢郎君怎么跑了?” 霍靖川大怒:“……” 看来有些人太机灵过头也不行。 谢柏峥回房间叫了客栈的小二送水,趴在浴桶里想霍靖川那番话。他知道是对的,但仍旧会控制不住地想—— 为什么那些人会丧生,而他能活下来。 他疲惫地沉下身体,让浴桶地水彻底没过他。停留几息,他才像没事一样重新坐起来,沐浴结束,换上睡袍。 谢柏峥才从屏风后出来,便看见庆王殿下故技重施,从客栈的窗口跳了进来。一进门,就不由分说地抱住了房中的书生。 带着十二分的霸道和八分和谢柏峥相同的浴油花香说—— “我来劫色。” 刚出浴的书生一整团的香气,整个人都懒懒的,好像任人捏扁搓圆。带着一些鼻音说:“嗯。” 霍靖川笑:“不挣扎一下?” 书生很冷静地回答:“这里都是你的人,我叫破嗓子也只能喊来一个祝公公,还是算了,好麻烦的。” 霍靖川把人抱起来,让书生整个人都环到他身上,然后好好地把人放到床上。庆王殿下虽然看过不少江湖画本,却在风月无边里很正经:“闭眼,我哄你睡。” 谢柏峥不太困,伸手扯松了庆王的侵衣,觉得这样显山露水的男色更值得欣赏。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劫色。 霍靖川被这样盯着看,喉咙有些发紧:“你还伤着呢。” 谢柏峥没所谓地“嗯”了一声,就是这样他才敢随便动手,要不然他怎么这么大胆。不过看着看着,又觉得还好动了手,要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霍靖川这样旖旎迷人的样子。 霍靖川再次要求:“明日还要赶路,你该睡了。” 谢柏峥不太满意:“你就是这样哄人的?” 霍靖川一听,确实是他欠妥当。谢柏峥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人已经被压在枕席间,并被大魔头式威胁:“你再不睡,我就亲你了。” 谢柏峥看着他,商量:“那你要小心点,别压到我伤口。” 霍靖川笑着俯身,在谢柏峥的唇角轻轻烙下一个温热的亲吻。他的动作细致又小心,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虔诚。 这一瞬间的温热缓慢地扩散开,直至四肢百骸的体温都骤然升高。 “……同你说那些话,怕你今晚睡不好。”在这个亲昵的动作里,谢柏峥再次听见霍靖川的声音,一字一句都吸引着他,“本来不该总在夜里扰你,可又怕你思虑过重,伤了我的心肝。” 霍靖川替他盖好被子,让柔软的衾被包裹他。谢柏峥闭上眼,没有见到预料中的那些鬼魅和支离破碎,只有安定稳妥。 “睡吧。” 一直陪着你。 - 这一路不慌不忙,走过一半陆路又换成水路,总算赶在四月初抵达了京城。庆王府早已接到消息,日日都在码头等着。 一下船,就能换上又大又豪华的亲王车架。 霍靖川正打算顺其自然地将人拐回王府,却不料被人劫了胡。 一位中年男子带着婆子和小厮挤上前来,满脸笑容道:“这位公子想必就是咱们国公爷嫡亲的外孙了,老奴是瑛国公府的管家崔朔,奉国公府之命特地来接公子归家的!” 谢柏峥指了指自己:“我吗?” 第65章 不当老婆65 六十五章 北上的后半程,顾子俨没继续同他们一起走水路,先一步押送犯人进京,因此长安县的案子早已经在京城传开了。 第133章 谢郎君的名声在说书人和戏曲大师的双重加持之下,智谋堪比诸葛,力气也能与鲁智深比一比高下,总之是个既神机妙算又力拔山兮的盖世形象。 又因为他在乡下小县长大,传说中还添了一些朴实。 据说一顿要吃八个窝头。 至于为什么要吃窝头,因为华京城的百姓们都觉得乡下人吃不起白面馒头。 在这样的氛围下,可想而知崔管家对于谢柏峥会是怎样的设想,上限和下限都高得令人惊叹。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是看见谢柏峥与庆王一起下船时,崔管家却发现谢柏峥与那些离谱的想象半点也不沾边。 他既不是一个书呆子,也不是一个野小子。 实际上的谢柏峥,是个还未加冠的少年。因为没加冠,所以长发用发带束起马尾,瞧着是个英英玉立、神清气朗的俊逸少年。谢柏峥原本就生得好看,又在祝禧公公用十辆车的珍宝和八个绣娘的拾掇之下,那就更多添了几分贵气。 比起京城的世家子弟们,也是绝对不输的。 崔管家当即判断——这位孙少爷,国公爷见了一定喜欢!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真诚,大胆地从庆王殿下手里抢人:“庆王殿下安好,这一路多谢王爷对我家公子的关照,瑛国公府的谢礼择日便送到王爷府上。” 霍靖川:“……” 怎么又成他家公子了? 祝禧公公作为庆王的情绪管理大师,一眼就看出小王爷的不悦。可他眼明心亮,王爷的算盘会不会落空,并不在这老管家身上。 祝禧笑呵呵地看向谢柏峥,充满暗示地:“谢郎君,您看这……” 霍靖川也看向他。 谢柏峥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瑛国公府和管家都没什么兴趣,正要拒绝,却见那位老管家也是察言观色的好手,抢在那之前道:“谢郎君,我家国公爷听说您要来来京城,早半个月就命人将您住的院子收拾齐整了,是咱家大小姐出生前就备下的院子。虽说大小姐随姑爷在地方上任,国公爷与您爷孙不得相见,可到底是血脉亲情,还请郎君成全国公爷的一片慈爱之心,也算是您替大小姐尽孝了。” 大小姐说的是……苏氏? 可在长安县是,苏氏分明说过她并不知道生父是何人。 谢柏峥对这前倨后恭的瑛国公府没什么好感,可若是不走这一趟,又很难搞清楚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苏氏又何是被养母抚养长大的? 谢柏峥略一思索,与祝禧道:“……那就劳烦祝公公将我的行李搬到这位管家的车架上。崔管家,带路吧。” 霍靖川倏然睁大眼。 那他呢? 谢柏峥表情无辜,他一个没名没分的读书人,哪怕不去住瑛国公府,也不可能去住王府啊。而且现在就开始同居,进展不会太快了吗? 他还没有准备好。 众目睽睽之下,霍靖川也不能强留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旁一空。祝禧公公的警戒值瞬间拉高,生怕他一个生气跑去国公府抢人。 虽然抢得过,但也有点丢人。 霍靖川其实也晓得分寸,明面上的涵养十分拿得出手,他状若意外道:“不想谢郎君与国公府竟还有这样的渊源,本王府上也不缺国公府那一份礼,只是谢郎君身子没好全,那几车珍补药材与谢郎君这一路惯用的器具摆件都一并带去国公府吧,省得在国公府住不惯。” ——好霸道的皇家子弟的富贵作风。 谢柏峥心下觉得好笑,霍靖川这是怕他孤身一人在国公府被欺负,所以故意给他撑腰么?他无奈地:“那多谢王爷了。” “不必客气。”小王爷气顺了一些,又补了一句:“若有什么缺的,只管找祝禧就是。” 祝公公热情一笑。 国公府的崔管家整个人都备受冲击,原本以为是流落在民间的小少爷,怎么这架势听起来住国公府还是委屈了呢! 崔管家也是见过场面的人物,这时候绝对不能让国公府输!他当即表示,国公府虽然比不上王府,但也是高门大户,绝对不会让自家公子受委屈! 霍靖川闻言淡淡一瞥,那眼神仿佛在说——国公府算什么,崔管家一口气提到嗓子眼,他怎么仗势欺人! …… 总之崔管家费了好大劲,可算是把谢柏峥接回了国公府。 ——身后还跟着十辆车的家当,据说都是他家公子在路上用惯的。虽然崔管家很不理解,为何这短短一路连绣娘厨子和打手都各有八个。 ——虽然在大家友好协商之下,这二十四人最后只留了四个,但仍旧浩浩荡荡的。 祝禧公公出京前备下的这份礼,是一点也没有浪费,只是不知道国公府能不能让他塞下这么多人。 谢柏峥拗不过霍靖川,只能私下说:“崔管家辛苦了,这些人的月例开销都是走王府的账,您给安排个住的地方就成。” 崔管家一脸苍老地点点头,他在国公府呆得太久了,实在很少遇见比国公府更财大气粗的人家,他需要缓一缓。 谢柏峥:“……” 他真的挺过意不去的。 在这种情境之下,进国公府时,老管家看见门口的两个石狮子都没有夸耀的心思。他只会在心里默默比较,发现没有庆王府威武霸气。 崔管家强撑着带人进门,这才想起与谢柏峥介绍:“小公子这是第一次回家,恐对府中还不熟悉。如今家中仍是咱们国公爷当家,夫人姓王,对待小辈是极慈爱的。您有两位舅父,都在国公府住着,并未分府别居。” 第134章 “大爷是国公府的嫡长子,如今在兵马司领了差事,现下正在当差,并不在府中,得晚间下了值才回来;大房与您同辈的有两位公子、一位小姐,如今都在家中的书塾念书,国公爷吩咐了,若小公子愿意同去,也可与堂兄弟、姐妹们一同亲近亲近。” “二爷是国公府的次子,身子骨不大硬朗,终日汤药不断,因此不常出来见人。若小公子要去拜见,恐怕得多等些时候。二房只有一位小姐与您同辈,也同在书塾念书。” “咱们公国府上除了您母亲,还有一位姑奶奶,早年嫁去了宁远侯府。同在京中,也常有来往。” “小公子,这便到了。”这一段话说完,二人便已到了会客的前厅,崔管家同他道:“国公爷知道您来,正在里头等着您呢。” 谢柏峥点头,崔管家领着他进门。 才一露面,便有丫鬟小厮们迎上来。一位年长的仆妇迎上前来,打量一番,口中道:“小公子真是风光霁月一样的人,国公爷与太太刚才还问起呢。” 她说着便带着好些丫鬟围了上来,要一起引着人进去。 谢柏峥下意识觉得不大对劲,这一份过度的热情,倒像是有人不欢迎他。谢柏峥神情冷静地看向崔朔。 崔管家被挤在后头,被这一群女子的花粉气熏得上头。他暗道糟糕,这小公子可不是后宅手段能轻易对付的,他当即板起脸来训人:“刘家的,快讲你这些女儿们都带回内宅去,咱们公子喜静,不必这样多人迎他!你也是太太身边伺候惯的,怎么不懂规矩?” 这位刘家的妈妈闻言一顿,却到底没敢忤逆国公爷身边伺候的人。 谢柏峥也总算能清清静静地去见人。 国公爷本人早已在前厅等候,他生得人高马壮,板起面孔来又很吓人。为着不让第一次见面的外孙觉得他不好亲近,特意叫人给他做了一件素色衣袍,他笑眯眯地看向今日被叫来的陪客们,问道:“不吓人吧?” ——国公府与谢柏峥同辈的公子小姐们今日都不必去上学了,都被叫来见远客。 苏容誉是长房嫡孙,在国公爷面前却不怎么敢吭声,倒是他妹妹苏璟妙更加利落,直言道:“祖父也忒紧张了些,我们都不敢大声喘气了。不吓人,不吓人,听闻堂兄连面对劫钦差的悍匪都能空手夺白刃,见您他一定不怕。” 苏容誉微微皱眉,理智尚存地提醒:“妙妙,堂弟是读书人。” “读书人怎么了?”苏璟妙转头看向另一人:“二哥不也是读书人,也不见他哪一日不抱着那些大宝剑过日子啊。” 苏容绍:“……” 大宝剑怎么了,他就喜欢买! 瑛国公那一副慈眉善目的神色都快被这几个吵没了,瑛国公夫人这时才开口:“好了,都好好坐着吧,别叫人挑咱们国公府的礼数。” 小辈们一齐低头称:“是。” 崔管家便是在这时领着谢柏峥进来,他还没开口介绍,瑛国公欻一下就站了起来,一个大跨步就走到面前,大嗓门道:“你便是我那苦命的长女,生下的孩儿。十几年不曾见,你竟这么大了?” “你瞧着就跟——”瑛国公回头看向自己的孙子女们,却不知道该指谁,一下子就没声儿了他的宝贝外孙多大来着,刚才还问过,一激动就给忘了。 “十七。”谢柏峥体贴道:“去年底才过的生日。” “那你比容誉小两岁,比容绍小一岁。你两位堂妹都和容绍一样大,一个叫璟妙,另一个是你二舅舅家的,叫璟兰。”瑛国公一个个数过去,谢柏峥一一同他们见过平辈礼,最后瑛国公介绍道:“再来拜见你外祖母,和两位舅妈。” 谢柏峥再对长辈们见礼,既不过分逢迎,又不失了礼数。虽来自乡下小县,却完全不见畏惧国公府的权势,倒像是顺路来看望普通亲戚那样。 其实他的两位舅妈们从前根本没听说过家中还有这样一门亲戚,今日忽然见了,确实这样一位不骄不躁的晚辈,心中倒是再没有疑窦,也不再生出那些没用的担心了。只是,却都小心地看向了上首坐着的瑛国公夫人。 瑛国公夫人果真是极为慈祥的,看着谢柏峥眼中含泪道:“好孩子你可来了,这些年晓得你在外吃苦,我日日都要为你们母子多念一本经,亏是长成了这样好的样子,也不枉我在菩萨面前烧的那许多香了。” 谢柏峥听了这话,面上也只能是很动容的样子,可心下却计较着,苏氏曾经说过他的外祖母早便去世了,那这位瑛国公夫人料想应当是他外祖的继室,这继室对原配的孩子真有这么好的心思? “早年你母亲不愿意归家,非要在外头吃苦时我便心疼过好一阵,现在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瑛国公夫人满怀安慰道:“好孩子,你就把这当自己家啊。” 谢柏峥没有立即接话,总感觉她这话哪里怪怪的,这是在离间他和苏氏的母子关系,还是在划清令瑛国公嫡女流落在外的责任? 还是说这里另有隐情呢? 谢柏峥心中有疑问,面上却更谨慎道:“多谢祖母祖母一片慈爱之心,那孙儿便叨扰了。” 瑛国公是最高兴的,他想说些体己话,却觉得自己一个粗人实在拽不出文采,搓了半天手问:“峥哥儿饿了吧,要不先摆膳?” 谢柏峥自然客随主便。 这一顿饭刚吃完,便有小厮来回话,说是谢柏峥的书童已经到了。谢柏峥一听便晓得是谁的安排,于是便刚好告辞出来,去收拾他的行李。 第135章 国公府中给他带路的仍是崔管家,一路上给他介绍说,碧落院这名字是原是他的外祖母亲自取的,原本该是他母亲的闺房。可却空了这么些年,也从未有人住过。 这说的外祖母,应当是苏氏的亲娘。 谢柏峥到了碧落院,只见已有一位机灵的小厮在指挥仆从们整理院落。想来,这位便是谢柏峥的书童了。 书童一见到人,便十分机灵道:“少爷,青竹可算见到您了。这府中的一顿饭这么吃了这么久,险些误了您喝药的时辰!” 原来他叫青竹。 谢柏峥自然地接道:“药好了?” “早便好了,正温着呢。”青竹说着就叫人端药,一边又跟崔管家打招呼:“这位便是国公府的管家吧?一看您就是格外和善的,怨不得国公府的下人做事疏漏,我家少爷十车的东西竟然叫一群丫鬟们来搬抬,还好我们自己带着人否则岂不是要收拾到下个月去。” “喏——”青竹往一旁的凉亭指去:“六位姐姐都在亭中休息呢,咱们可一点也不敢叫她们累着。” 崔管家一眼看去,倒吸一口凉气。那穿红着绿花团锦簇的,怎么有些眼熟。 崔管家忙找补道:“这位小哥误会了,想是内宅派活时出了差错,我这就将丫鬟们带走,改派几位小厮来。” 青竹含笑道谢:“多谢了。” 青竹将管家和花团锦簇送走,又转回来。谢柏峥一手拿着碗喝药,一手十分钦佩地竖起大拇指。 青竹嘿嘿一笑:“少爷不必客气!” 谢柏峥放下药碗问:“庆王叫你来的?” “是,王爷亲自将我挑出来的。”青竹十分高兴道:“王府不止给我涨了三倍的工钱,连我爹娘都换了清闲体面的活计!” 青竹又忧愁:“可是少爷,我光想能着涨月钱了,不知道怎么做书童。” 谢柏峥一点也不愁,宽心道:“那怎么了,我也不知道少爷该怎么读书。” 青竹懵懂地:“……啊?” 谢柏峥好奇:“你原先在王府是做什么的?” 青竹:“给采买的管事跑腿,因为我跑得快,还自来熟。” “嗯……”谢柏峥笑道:“所以你常在外行走,想必见的人多。你家王爷挑你过来,是怕我在国公府不知深浅,着了什么人的道?” 青竹回忆了一番,有些怀疑地回忆道:“……可王爷说的明明是,叫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小心别被人拐跑了啊。” “再说了,从来只有咱们庆王府要留神别一不小心仗势欺人,谁敢欺负咱们?” 谢柏峥:“……” 哦。 - 翌日。 青竹一早便来叫他起床。谢柏峥原本就有些择席认床,一晚上没怎么睡好,没精神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青竹见他不习惯人伺候,也就不叫人进来伺候洗漱。青竹在一旁说:“少爷,我都打听清楚了,今日国公府族学中有位极有名望当世大儒要来府中为国公府的少爷小姐们讲学。总归国子监那里还有五日才开学,您先在国公府的私塾中对付一下!” “少爷您怎么停下了?……您快些洗漱,咱们该出发了,路上还能吃两个牛肉饼!” 谢柏峥洗漱完抬头,认真问他:“……一定得去吗?” 青竹坚定地点头。 他虽然没有做过书童,但是他要做最好的! 谢柏峥:“……” 昨日听他提起三倍月钱时双眼放光的样子,还以为只是因为涨月钱而感到高兴,万万没想到这是个事业批。 谢柏峥在青竹的催促下,慢腾腾地出现在国公府的讲堂。他真是不想上学啊,原本以为还有五天的假期,没想到竟还有课前补习!” 谢柏峥打着呵欠进门,却不想大大的讲堂已经坐满了少爷小姐们。谢柏峥默默在最后挑了个座,打算先水一节课找找状态再说。 他才刚坐定,便见到夫子进来了。众学生起身见礼时,一位姑娘急匆匆地跑进来,表情慌乱地在谢柏峥相邻的座位坐下。 谢柏峥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占了别人的位置。他拿笔戳了戳前排的苏容绍,用口型问:“她的?” 苏容绍的目光在两人间扫了一眼说,“二妹妹不会介意的。” 谢柏峥回头看向苏璟兰,发现对方确实已经在认真听讲。不过这位二妹妹似乎不爱说话,昨日在家宴上似乎也没见他开口。 谢柏峥并未多想,开始拿出纸笔听课。今日这一课讲的是一段《老子》,不过以谢柏峥现在对于古代文学的理解,他也只能听一个热闹。 左右这一个学堂里有二三十人,大概因为是族学又难得有大儒讲学,故而许多旁支亲友的子弟也都来了。 谢柏峥一个也不认识,便只能先听课再说。 中间有一盏茶的休息时间,谢柏峥出于礼貌,同苏璟兰道歉:“抱歉二妹妹,我不晓得这是你的座位。” 苏璟兰回头看向他,“明日记得不要再坐错了。” 谢柏峥:“……知道了。” 谁说她不介意啊! 他们这才说两句话,另一边的苏容誉便十分有地主之谊地赶来介绍,同大家说:“诸位,我来给大家介绍,这位是堂弟谢柏峥,是我大姑母家的独子。” 在场的诸位都没听说过,互相打着眼神,都往同一个角落飘。苏容誉也不知如何同大家解释——连他自己也是前几日才晓得有这么一位堂弟,只能同谢柏峥道:“那几位也是姑母家的,他们兄弟四人都是咱们的堂兄弟。” 第136章 谢柏峥心下琢磨,这几位堂兄弟应当就是崔管家提过的嫁去了宁远侯府的那位嫡女的儿子,侯府的少爷们。 谢柏峥略点点头,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不过他能感觉到,这四位侯府少爷对他有种莫名的敌意。 难不成是因为,他们想成为国公府唯四的外孙? …… 这时,已经有人将谢柏峥跟京中的传闻对上号了。一位穿金戴银不知是何人的公子大惊:“你就是谢柏峥?那位传言只身潜入大山,从造反的矿工手里,在塌方和火场中救出了叶世子的那位……侠士?” 显然,谢柏峥不太符合他对侠士大刀阔斧的想象。 谢柏峥:“……?” 这不是传言,是谣言。 谢柏峥辟谣:“那日上笔架岭的官兵和本地驻军,一共有五百多人。” “……” “刘循义我早跟你说那是不可能的!”一旁,另一位同样穿金戴银的公子问道:“那你是怎么晓得那山上有铜矿的?” “这个我知道。”苏容誉道:“前些日子,我与同窗们讨论过后觉得这其中大有学问,便厚颜请教了叶世子。” 苏容誉将那日谢柏峥说给叶文彬的话,完完整整复述一遍,又谦虚道:“堂弟,叶世子说这道理是你同他讲的。可你是如何想到‘橘生淮南’的道理也能用在此处,铜矿与农学风马牛不相及啊。” 谢柏峥皱眉,这很难理解?那一定是他没学过辩证法! 谢柏峥虽然不能从科学上解释,但是他能从哲学角度解说:“道德经中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可见世间万物是普遍联系的,都与周围其他事物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联系,事物本身的各个部分之间也当有普遍的联系。” “同在笔架岭中,铜矿与铜钱草怎会没有联系呢?” 众人:“!!!” 道德经还能这么讲吗? 那位传说中的当代大儒,原本是要来阻止学生们瞎谈阔论的,结果竟发现他根本反驳不了。这位老学究扶着眼镜探头:“这位小友,关于这个世间万物普遍联系的说法,不知可否情您细说?” 学堂内诸人:“……” 学堂外,国公府的大爷谢柏峥的大舅舅苏江临正领着叶文彬往这边来,边走边介绍:“沈大儒正在我家学堂中讲经,不想叶世子竟也仰慕沈大儒的学问……” 苏江临话音刚落,正好走到门口,他刚抬起腿便听见了沈大儒对谢柏峥说的那一句“虚心请教”。 谢柏峥:“……” 苏江临:“……” 你是谁? 第66章 不当老婆66 六十六章 整个学堂中倏地静谧下来,只剩下风吹过书册而发出的一声“哗啦啦”。 谢柏峥几乎和在场所有人大眼瞪小眼,现在只是课间闲聊而已,为什么所有人的反应都那么大? 在沈大儒强烈的,对知识极度渴求的目光下,谢柏峥干巴巴地补上了方法论:“……所以我们要用联系的观点来看待世间万物。” 世间更寂静了。 苏容誉在他亲爹的死亡视线之下,硬着头皮介绍:“父亲,这位就是姑母家的堂弟,昨日来家里作客时您没在家,故而没见着。” 又回头:“堂弟,这位是家父。” 苏江临伸长的脖子艰难地收了回来,他忽而想起叶文彬似乎与他的这位便宜外甥颇有些渊源,毕竟能互相欠对方一份救命之恩这种事,在他们读书人之间是十分罕见的。 谢柏峥从善如流地打招呼:“大舅舅。” “哦,哦……”苏江临看看谢柏峥,再看看苏容誉,再看看他母亲出面才好不容易请来家中讲学的沈大儒,总算想起自己的来意,与叶文彬介绍:“叶世子,这位便是沈大儒。” 沈松鹤“咳咳”一声,自己被叫大儒好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感到脸红。沈大儒收敛地笑了笑:“不敢不敢,老夫的学堂上只论学问。今日与谢小友一同论经,老夫也是受益颇多,醍醐灌顶。” “只是不知谢小友师承何种学派啊?” 谢柏峥:“……” 如果说马克思主义的话,是不是太超前了。 不过沈大儒这样问,其实是因为纵观整个庸朝,学术界始终存在的是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争,从朝堂到民间都讨论得十分轰轰烈烈。 简而言之,送命题。 谢柏峥只能基于事实回答:“学生也不知该归于今派还是旧派,想来应当不拘何种学派,杂学而已。” 他不是真正的古代学子,可九年义务教育是真的什么都教啊! 其实谢柏峥这个回答在当下是不出错的,可是架不住听者有意啊!华京城中关于谢柏峥的那些离谱传言又多一条 ——谢柏峥是墨家传人!墨家,一个虽然在朝堂上不是显眼包,但在江湖中总有他们的传说的神秘学派! 谢柏峥感觉人群仿佛又诡异地安静了一下,他不是很理解这些人到底在大惊小怪什么。他只能看向唯一熟悉的人:“叶世子也是来听沈先生讲学的?” 叶文彬看出他“祸水东引”,笑眯眯答:“嗯,来听学,也来找你。” 谢柏峥:“……” 麻了。 - 沈大儒的讲学再次开始,讲的依旧是《老子》。 因为又多了一个叶文彬,且叶世子也同样没有提前问一句就坐了下来,苏璟兰只得又默默挪了一个新座位。 第137章 而整个苏氏族学,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不对劲! 谢柏峥欲言又止。 叶文彬一无所知地问:“怎么了?” 谢柏峥默默回头,并没有告诉叶文彬他身后有一道冰凉的视线如影随形。 只是谢柏峥也很好奇,为何只有他发现苏璟兰古井无波的眼神中并不是全然无动于衷?到底为什么苏容邵会认为她是无所谓的啊! …… 沈大儒的后半程讲学充满了私心,或许一开始还听不出来,直到快结束时他拖着士大夫惯用的语调问:“——诸位学子想必亦是通读经义,不知对‘万物相生‘是如何理解的?” 谢柏峥仿佛听见自己被点名了。 好刻意啊,沈大儒! - 沈大儒的讲学结束后,告别族学众人,叶文彬邀谢柏峥单独一叙。 自长安县仓促一别再见,俩人都颇有些感慨。谢柏峥回忆一番过往,唏嘘道:“不知叶世子今日找我有何事,我怎么觉得每次见你都有些劳心劳力?” 不是要他破案,就是要他救人。 叶文彬沉吟片刻,解释:“我今日来,是想给你提个醒。” 谢柏峥:“与瑛国公府有关?……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他昨日便感觉瑛国公对待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很像是——直到近日才知道有他的存在。 而身在京城又恰好与他有过联系的人,只有叶文彬了。 “果然瞒不过你,不过我也只在陛下面前提过你。”叶文彬轻飘飘地抛出一句:“实则瑛国公那里,是陛下说的。” 谢柏峥:“……啊?” “吓到了?”叶文彬轻笑一声,又道:“陛下没有坏心思,只是不忍你家骨肉分离。不过这事倒也怪我思虑不周,原只想叫陛下对你多几分关照,却不想他叫人一查,竟查到了瑛国公身上。” 谢柏峥:“陛下查到了什么?” 叶文彬:“你应该猜到了,瑛国公从前并不晓得你母亲的下落,更不知道你。” 果然如此,谢柏峥的料想并没错。叶文彬:“我当时接了钦差的任,出京城前,祖母特意叮嘱,叫我既要在县试案中既要保全你家,又不可打扰你们的清静。” “只你却是个变数,我这钦差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你先破了案。在这之后又牵扯出地方的诸多弊案,连陛下都问起你。” 谢柏峥:“……” 他只是想还原主清白。 “如今看来也算不上坏事,你在京中有瑛国公府和侯府关照,总归好过你一个人。”叶文彬顿了顿,问:“你回京时是与庆王一道回来的?” 谢柏峥有些不明白他的未尽之意,谨慎地问:“怎么了?” 叶文彬却只是笑笑:“倒也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与庆王竟相处得不错。” “……嗯,”谢柏峥有些不自然地转移话题:“所以你今天来是想提醒我什么?” “我祖母叫与你说一件往事。”叶文彬道:“你想必已经知道,我祖母与你的外祖母是同胞姐妹。她们姊妹二人,你外祖母嫁在京师,我祖母随祖父在边关赴任,分开了十二年。” “我祖母回京时才知道你外祖母已经去世,且去世之前便已经与你外祖瑛国公合离。” “我祖母自然要去找瑛国公问个清楚,于是便托了我父亲上门。” “那时瑛国公府给出的理由,是你母亲自请离去,即便是被休下堂也不愿意留在瑛国公府。” “可我家私下派人调查却得知,你外祖母膝下竟有一女。”叶文彬道:“得知自己做了姨娘,我祖母很是高兴,很快便叫人安排与你母亲见面——当时恰逢你父亲中举,你母亲也刚好在京城,故而很快便见了面。” “可当时你父母却皆不留恋京师,一心想着外放。”叶文彬无奈道:“……连我祖母亲自出面也说服不了她,或许不想再叫人提起生母曾经合离一事。” “祖母也曾想过请瑛国公出面说服她,可又想到妹妹那样决绝离开,想必也是不愿意再与瑛国公有牵扯。” “更何况,瑛国公府当时已经有一位嫡女,正与宁远侯府议亲……” “算也来也有十多年了,直到陛下派我去长安县查那桩县试弊案,这才勾起祖母心中的这一段旧事。” 叶文彬停下来,谢柏峥颇为无奈道:“其实我母亲并不知瑛国公是她的生父。” 叶文彬:“那她为何?” 谢柏峥:“……” 按照苏氏的说法,是怕谢教谕得知此事在京里闹起来,忧心他一介举人在京城得罪了大人物不好收场,才不肯将此事捅出来。 当时谢柏峥也并未深想,现在想来——为何苏氏会想到谢教谕要为她得罪人,是有什么人对她说了什么? 且谢教谕考中举人时才二十一岁,不说是天纵奇才,也定是在科考一途十分顺遂的,他为何不继续考? 本朝官场极看中科考成绩,即便同是进士,在官场相见时也要分个名次高低,进士与举人之间,就更是天差地别。 谢柏峥暂且压下心中的疑惑,又听叶文彬道:“我祖母说来是你姨奶奶,若你愿意便来我家见见她。这些年,她其实一直念着你们呢。” “并非是要勉强你,只是想全我祖母一点心愿。”叶文彬叹道:“其实她对当年内情晓得不多,至今也不知道为何你外祖母非要合离。当年此事被传开时你外祖母已经和离,没过两年便传出她的死讯。想来,她去世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送你母亲出京城。” 第138章 “那时她在京城,如此孤立无援么?”谢柏峥问:“我外祖母没有旁的亲人?” 叶文彬摇头,迟疑道:“……应当尚有兄嫂在京中,合离之后还曾回娘家住过一段时日。” 谢柏峥点点头,他不知内情不好贸然评价长辈,只好暂且不提,先向叶文彬道谢。 叶文彬倒不在意这个,总归他是替自家祖母跑腿,且谢柏峥又是他的表弟,跑这一趟实在责无旁贷。 这一番旧事说完,叶文彬也是心头一松。“我家也就知晓这么多——”叶文彬道:“总归如今你住在国公府,若想知道什么大可自己去查。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来侯府找我便是。” 说完这个,叶文彬又想起谢柏峥不日便要去国子监读书,便起了心思道:“你如今已是监生,眼看就要去国子学报道,你可有准备?” 谢柏峥面露疑惑:“……?” “你今日在苏氏族学一鸣惊人,沈大儒都要引你为知己,想必到了国子监你也应付得来。”叶文彬话音一转:“只是国子监入学,要先考试。不过也不难,无非考一些经义与注释。” 谢柏峥:“………………” 考什么? 第67章 不当老婆67 六十七章 瑛国公府,主母院。 主母许氏正由儿媳伺候着用点心,房中的嬤嬤丫鬟皆屏气敛神,连大气也不敢喘。 许氏今日心情不好。 瑛国公府能请到沈松鹤在家中讲学,实则是许氏的功劳。勋贵与清流素来不睦,可许氏却是出自大族,底蕴颇深。 因此学堂中发生的何事自然瞒不过她,且令她不快。她原本的设想,并不是这样的。谢柏峥已经不是第一次打乱她的谋划了。 这一切还要从国公府的爵位开始说起。 许氏的嫡长子,始终未能承袭家中爵位。 按旧例,新帝登基都要大赦天下,封赏大臣,那时瑛国公也上了折子为嫡长子请封。 可这位新帝却是个吝啬的。他要求勋贵子弟们于朝廷有功方能请封,若是承袭的世子没有足够的功劳,爵位便要降一等。 若是不想降一等承袭爵位,那边等攒够功劳再说,这一来二去便是三年。 她的嫡长子依旧寸功未进。 许氏已年过五十,放在旁人家已经要称“老夫人”了,可却还住在主母院中。这令她十分忧心。 眼看着国公府爵位就要不保,任何变数都会令她草木皆兵。 许氏身边伺候的人其实不理解她为何这样,即便谢柏峥是瑛国公的原配嫡女之子,可那也只是外孙。 况且前头那位太太都去世那么多年了,有何值得烦心呢。 许氏没有胃口,点心只吃了两口便都撤下去。她把儿媳打发走,问身边的人:“学堂上是谁挑起来的?” 刘保家的连头也不敢抬,更不敢大声:“回太太,是誉哥儿。” 回了话,她便更小心了。 太太只听说那位公子在学堂上被沈大儒夸了几句便动了怒,若是知道是誉哥儿起的头,恐怕就更要不快了。 果然,许氏竟发出一声冷笑来。 她豁出面子托娘家的兄长请来沈松鹤,是为了叫那乡下来的野小子见见天地,若是能自惭形秽就更好。 一个连乡下的县试都考不过的野小子,安能听得懂沈大儒讲学? 可他偏偏听懂了。 不仅能听懂,还能与同窗辩经,能叫沈松鹤对他刮目相看。 可笑她筹谋多时,特地选了这个日子请来沈松鹤,还发帖请来诸多同族亲友。原本是想断了那野小子在华京城的青云路,毕竟她最晓得那帮道貌岸然的读书人有多看重名声,只要传出些浑浑噩噩的风声,便不会再有学子与他结交。 可没想到竟是又给了他一个扬名的机会,甚至梯子竟还是他那宝贝嫡孙亲自给那野小子搭上的。 她焉能不动怒。 许氏一阵冷笑,又问:“昨日我叫你安排的人,可都安排妥当了?” 刘保家心中暗暗叫苦,硬着头皮道:“夫人吩咐备下的那些身段软的丫鬟,昨日便送到碧落院了。” 许氏这才满意。 她虽没与谢柏峥打过交道,可他却晓得酒色财气只要沾一样,都是毁前途的。 “……可没有半个时辰,便都被打发出来了。”刘保家的敛着声气答:“是崔管家,叫人把丫鬟都换成小厮,只留了两个丫鬟在碧落院里做洒扫。” 许氏的脸,忽地就垮了下来。 面沉如水。 刘保家心中念着倒霉催,她素日只晓得自家太太素来是个心狠的,可却不是个小器的,怎么就连瑛国公的外孙都容不下? 可她也不敢劝,只能低着头等候发落。 许氏却迟迟不出声。 巧在这时,有人进来回话,说叶世子邀谢柏峥单独说了好一会子话。许氏皱眉:“叶世子不是来听讲学的么,找他做什么?” 来人答:“回太太,他们在房中说话时,外头有人守着,故而听不真切。送茶的丫头也没能近身,不光有叶世子的随从,那位公子进府时也带了人。” “昨日去码头的人回话说,还是庆王府安排的。” 许氏拿起手中的佛珠手串,冷哼一声:“他倒是会钻营,小看他了。” 房中的人皆不敢做声。 第139章 良久,才听得许氏道:“你去叫人把兰姐儿的生辰八字抄来,拿去护国寺请大师合一合八字。兰姐儿也大了,该成亲了。” - 叶文彬走后,谢柏峥便回了碧落院。 他整个人都蔫巴了。 谢柏峥光知道国子监有分斋考试,还以为他这样的新生能有个缓和的时间,至少也学上一两个月再考试。 他当初学历史时,关于大庸朝的国子监也只知道一个大概。庸朝的历任皇帝有许多,具体到永寿年间是怎么个规定他还真不晓得。 他只知到国子监的生源许多,官生、荫生都不在少数,并不都是状元苗子。他进了国学再好好学习也来得及,只是没想到国子学竟还有入学考试! 这件事简直晴天霹雳。 谢柏峥只好临阵磨枪地拿起书看,只是才拿起来,便听见外头吵嚷。青竹跑进来说:“少爷,外头有两个姐姐非要进来伺候笔墨,我便与她们吵了几句嘴。” 谢柏峥听了也不在意,继续低头看书。 他手里的书并不多,都是在长安时收到的赠礼。严徵送他一套《四书》、张挽舟送给他一套《四书集注》,现在拿出来看都是正好。 另外还有一套时文集,是谢教谕临行前给他的。这个就暂时不用看了,先把眼前的国子学入学考试应付过去再说。 看书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傍晚。 这个时辰,霍靖川才刚从宫里出来。通常来说,成年皇子是不在宫里过夜的,可架不住太后心疼幼子,非要留他在宫里吃过第二日的早膳才肯放他回府。 他才要出宫,又被御前伺候的太监李宾请了过去。 霍靖川只好应付完亲娘,又去应付亲哥。霍平祯找他,不仅是为了找许多日不见面的弟弟说几句闲话,也是为了长安县的案子。 霍靖川对他哥这个水磨工夫的脾性也真是没办法,且不提他在长安县时便已写了折子递回京城,就说先他好几日回京的顾子俨也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可霍平祯却仍要找他从头到尾再问一遍。 大权在握,也不该是这样的握法。这么当皇帝,他怎么也不怕累。 霍靖川有些不记得自己这个亲哥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么个性子,他只能耐下性子在宫里继续消磨大半天,才总算把那些车轱辘话说完。 眼看宫门就要落锁,霍靖川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归心似箭地告饶:“皇兄快放我出宫去罢,再耽搁下去,母后又要传人叫我陪她用膳了。” 霍平祯闻言,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道:“你从前在养心殿伴驾时,在父皇面前也是这般浑说么?” “你今年都十六了,怎么不肯长大?” 霍靖川有一瞬间怔愣,霍平祯说这话的语气竟然同先帝那么像。霍靖川摸了摸鼻子,半真半假地说:“皇兄你真是与父皇越来越像了。” 霍平祯展颜一笑。 “皇兄,不如我贿赂你一下?”霍靖川商议道:“我北上途中偶然得了一幅好画,想必皇兄会喜欢,不如改日送进宫里来?” 霍平祯头疼:“你是又看上朕的内库里什么好东西了?叫人带你去挑礼物罢,你这案子办得不错,原本就该赏你的。” 霍靖川趁机告辞,总算能不被皇帝的龙涎香熏得头疼。他皇兄实在太爱这香,比他父皇在时重了一倍不止。 霍靖川忙不迭地出宫,至于挑礼物这种话听听就算了,皇帝给赏赐,自然是给什么就要什么,反正没有不值钱的。 ——虽然霍靖川从前还真挑过,他出宫建府的时候,先帝就开了内库让他挑。这样看来,他能在史书上留下一个“皇家逆子”的名号,也有先帝对他太过宠爱的缘故。 霍靖川毫不留恋地打马出宫,养心殿的首领太监笑呵呵道:“小王爷的脾性,倒是和从前一样,最不爱被拘着。” 原也只是一句凑趣的话,偏叫皇帝变了脸色。霍平祯有些怔松道:“是么?朕倒是有些羡慕他,能率性而为。” “可朕从前是太子,如今更是天子,身负万民所托,实在不敢有一日松懈。” 他这话谁也不敢接。 养心殿的小太监们一个个都低着头,首领太监更是暗自后悔,叫他多嘴!他多说那一句干什么! - 霍靖川才回到府中,便听说叶文彬去了瑛国公府。永安侯府素来与瑛国公府没什么交际,想也知道他是去找谁的。 霍靖川一听就皱眉。 祝禧公公巧舌如簧,在此刻也只能大肆宣扬谢柏峥如何在学堂中一鸣惊人令沈大儒引为知己,至于叶文彬和谢柏峥单独见面一事则只字不提。 “沈松鹤那个大儒的名号十成里有九成沽名钓誉,瑛国公府还特地叫人去听他讲学,这不是浪费时间么?” 霍靖川着急道:“不行,我得去见见他。” 祝禧公公:“……” 得,他全白说了。 这位现在压根就没心思关心叶世子这种闲杂人等。 …… 片刻,祝公公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跟上去,提心吊胆地劝说:“王爷!那是瑛国公府,您可不能直接翻墙进去啊!” 第68章 不当老婆68 六十八章 霍靖川只觉得莫名其妙:“你说话怎么跟蚊子叫似的?” 祝禧:“……” 自然是为了低声些,又不光彩。 第140章 万一你真要去爬墙呢。 “他今日除了听那老头讲学,还做什么了?”霍靖川在等人备车马时,趁空问了问,又交代:“他若缺什么,你不必问我,直接送去就是。” “不缺,不缺。”祝禧公公笑眯眯答:“只是谢郎君这会更在苦读,听说是要准备国子监的入学考试。” 霍靖川闻言倏然一笑,忽然想起从前在长安县时谢教谕每日一大早叫谢柏峥起床念书,他总是假装看一看,等人一走便躺回床上去。 这会竟还主动看书了。 这么一想,就更想快些见到人。 不过念头一转,他想起什么似的,叫人替他取了一物来。他拿着匣子,才前往瑛国公府。 霍靖川根本没想悄悄去,他这亲王的身份在京中过于显眼,与其弄巧成拙,不如堂堂正正。 反正还没人敢拦他。 于是他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进了瑛国公府的碧落院。他甚至还觉得这院中摆的花草不够名贵,叫祝公公明日送一批好的来。 谢柏峥原本是在房中看书的,突然一大帮人就进来了。他还不适应霍靖川这个亲王的身份,就是去哪里都这样兴师动众。 不过好在霍靖川以谢柏峥的旧伤未愈不便被打扰为由,把闲杂人等们都打发走了,他一个人进了书房。 霍靖川看他桌上堆着书,仿佛已经用功许久了。他奇怪地问:“怎么沈松鹤来念一日经,还给你们留了功课?” 谢柏峥摇头,一脸怨气地放下了手中的书。他问:“你为何没告诉我国子监有入学考试。” 霍靖川:“……” 忘记了。 这是他皇兄新定下的规矩,他父皇在时并没有这事。 谢柏峥的眼中甚至能看到一些茫然,这在霍靖川看来就比较新鲜,毕竟这人在笔架岭的火场中都能保持绝对的冷静。 “所以你今日就在为此事发愁?”霍靖川猜测:“叶文彬告诉你的吧?他只告诉你有入学考试,怎么不告诉你怎么应付?” 谢柏峥听出这话有玄机,立刻问:“怎么说?” “国子监下属又不只有一个国子学,监生们也不是都在同一个日子入学,没有那个闲工夫给每一批入学的新生都出一套题。”霍靖川道:“拢共也就是五经博士们各出一套,轮换着抽考罢了。” 有题库! 谢柏峥双眼一亮。 “想要么?”霍靖川拉过椅子来一坐,“我已叫人备好了,你明日来王府吗?” 谢柏峥:“……” 霍靖川:“如何?” 谢柏峥感觉到这是个套路,但谁叫他心甘情愿往里钻。他在霍靖川的注视下点了点头,“……好,可我现在要继续看书了。” 霍靖川听着逐客令,不大高兴地伸手去扯谢柏峥的发带,轻轻拉了一下,“你为何很不乐意的样子,在瑛国公府住得很开心?” 谢柏峥赶紧放下书解释,也没有很开心,主要还是为了查一些事。 “查你母亲的身世?”霍靖川道:“叶文彬来找你是不是也是为这个?你们是不是说了许久的话?” “你想知道什么?别找他,我来替你查。” “还真有一件事,”谢柏峥问:“你带来的这个匣子是给我的吗?里面装的是什么?” “特意叫人给你找来的,国子监的入学考试题。”霍靖川把匣子打开,“给你,但你明天还是会去王府的,对吧?” 谢柏峥:“!” 原来不止是题库,还是历年真题! 谢柏峥正要伸手去拿,霍靖川紧紧盯着他:“你是读书人,不许食言而肥。我府中还有从前五经博士们作的文章,你要不要看?” 谢柏峥失笑,“我明日正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准备入学考。” “有人吵你?”霍靖川问完,又道:“瑛国公府人丁确实挺旺盛的,地方小,住的人又多,是挺吵的。” “还是王府清净,我一定不让人吵你。” 谁能吵得过你。 谢柏峥平静道:“昨日,瑛国公夫人给我送来了十个丫鬟,花团锦簇的。” 霍靖川:“……” 好拙劣的手段。 霍靖川也不知气笑的,还是被谢柏峥的形容逗笑的,总之是笑得不行。一会,又来扯谢柏峥的袖子,“你不在我身边,还是叫人很不放心呀。” 谢柏峥也觉得花前月下很该谈一谈心,可现在是他的期末周,虽然有了考试范围,但是他还没开始预习。 “那不如我们一起做题?”谢柏峥将匣子里的试卷拿出来,给了霍靖川一张,又分给他半张桌子,“快些吧。” 霍靖川:“……” 霍靖川当真拿起笔,开始做题。 庆王殿下虽说顽劣的名声传遍朝野,但学问是宫里一群当代大儒和神童才子轮番教出来的,其实学得很扎实。 霍靖川一拿到题便笑了,与谢柏峥道:“这一张试卷定是罗孝祥出的,罗先生是康元十年的会元,也曾在翰林院做过侍讲。他出题最喜欢将难题放在第一道,不管能不能难得住你,先吓你一顿再说。” “是么?”谢柏峥笑问:“吓住过你?” 霍靖川提起笔,开始作答。他对这些翰林侍讲出身的官员都很熟悉,连他们讲课的习惯都很了解。 翰林侍讲们不止要给皇帝讲学,也要给皇子们讲。先帝时,翰林院总喜欢把经验浅的侍讲们先打发去给皇子们讲学。 第141章 半月便有一次两个时辰的大课,每一位侍讲都有轮到的机会! 霍靖川那一笔小楷在答卷上也写得潇洒自如,几乎没有停顿。谢柏峥探过头来看,下巴差一点要挨到霍靖川的肩膀。 谢柏峥问:“你写字的时候一直坐得那么端正么?我怎么觉得你的姿势有些僵硬?” “我说王妃……”霍靖川无奈地停下笔:“你不是正为国子学的入学考着急么?再说我在你面前自然要坐得端正一些,能叫你能多喜欢我,这你又何必要拆穿。” 谢柏峥:“……” 谢柏峥反思片刻,他原本只是想看看霍靖川是不是真的能下笔如有神几乎不用思考就能把最难的四书题做出来,可不知怎么就开始看别的。 可见庆王殿下的这个端正的姿势一点也不白费。 谢柏峥把注意力放回试卷上,霍靖川可以看一眼就很顺利地写出来,他却是要翻参考书的,而且还是临时才看过的书。 谢柏峥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勉强将一张试卷写完。霍靖川已经在一旁替他查漏补缺,是真的很认真,一点都不敷衍那种。 “这题的出处我方才找不到,原来竟在这里。”谢柏峥回过头来打算解决剩下的最后一题,“多谢你!明日一早我就带着四书和试题去你家!” 霍靖川:“……” 他想要的好像不是这样的。 - 庸朝的国子监一共分为六个学堂,相当于六个不同的年级。各堂根据学生们不同的学业水平进行分斋教学。 分斋考试便是由此而来,入学考也于此相似。 谢柏峥准备了五日,其中有两日甚至是在庆王府的书房中睡的。恍惚间,总觉得自己在古代又过了一次期末周。 他去国子监报道那天,起得比早八还要更早。 青竹早已替他收拾报道要用的物品,打算陪谢柏峥一起去国子学。才一出门,便见来接他的车架已经停在瑛国公府门口。 谢柏峥对庆王府的车架已经很熟悉,霍靖川替他掀开帘子,他弯腰入内。马车里准备了早食,怕他一大早胃口不好,霍靖川特地叫人准备了从前在宫里常吃的样式,从前太后娘娘就是这样哄他去上学的。 不过谢柏峥太困了,都没注意到吃的是什么。 马车里不便看书,他就往霍靖川身上点了点,提出要求:“昨日说的那一道《孟子》,你再背一遍给我听。” 霍靖川:“……” 他提这种要求之前怎么总喜欢在他身上点一下。 谢柏峥见他不出声,扭头看人。 霍靖川只好小声地背起书来,比他还是刚开蒙的小学生时还要乖觉。他一边背,一边心猿意马地想着,若是谢柏峥自小在京城便好了,还能做他的伴读,他在宫里念书时也不会觉得那般无趣。 他仿佛是这些天,才觉得做学问有些意思。 背完了这一段《孟子》,便到了国子监门口。谢柏峥下马车前习惯性地理了理发带,因为某些人真的很爱扯。 下了马车。 谢柏峥发现,国子监门口还有另一个人。叶文彬一早就在此处等他,“我是来送你上学的。” 霍靖川闻言,着急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谁家送人上学是到门口来送的! 霍靖川还没开口,便听到叶文彬的后半句:“……只是听瑛国公府的人说,你一早便被人接走了?” 霍靖川下车,冷冷道:“是我。” 叶文彬看向他,两人目光相接,都觉得对方是来捣乱的。 谢柏峥:“……” 这种修罗场就很不必了。 第69章 不当老婆69 六十九章 国子监门前一时剑拔弩张。 庆王殿下与叶世子本人还没有怎么样,两府的仆从小厮们已经是马上要打起来的状态,互相看不惯已经很久了! 青竹捋起袖子就要上前踹对方一脚,被祝禧公公一把拎回来,低声问:“你冲那么快做什么?” “他家采买的管事总与我们抢好东西!去岁冬天他们连一担白菜都要跟我们抢着买!“青竹顿感永安侯府罄竹难书:“贵了好几文钱一担呢!” 祝禧:“……” 真是好沉重的仇恨啊。 谢柏峥在这个氛围里,默默叹气,捧着青竹给他准备的书包说:“我要进去了。” 他说完,就转身往国子监。 一点都不想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然而关于庆王殿下和永安侯世子在国子监门口的大打出手的消息不知为何却还是传了出来。 至于为什么打架,那定然是为了美人。什么?你说国子监哪来的美人? 那一定是因为国子监食堂有一位豆腐西施。 别管,就是有。 …… 叶文彬今日来找谢柏峥,其实是为了跟他讲一讲为何安排他进国子监。 谢柏峥没到京城之前,内阁的诸位大臣就同霍平祯一道商议过此事。其实一开始,大家都没怎么当真,谢柏峥在长安县一案中有功,那么皇帝赏银钱,或是发下旌表之类的都是惯用的。 可偏偏霍平祯调查过谢柏峥的身世以后,就不知为何非要把人召来京师。他先是找瑛国公推心置腹地聊了一番,又是叫内阁用心商议该给个什么奖赏。 阁老们也不是第一天跟霍平祯打交道了,非常知道这位陛下的脾气。谢柏峥简直集齐了所有令当今圣上喜爱的长处。 第142章 霍平祯所看重的,其一是寒门出身。其二,能做个纯臣,与朝中各派系都不要走得太近。 谢柏峥简直完全踩中霍平祯对于臣子的偏好。 除开这些,自然还有叶世子这一层关系。谁不晓得陛下格外信重叶文彬,这根本不是秘密。 这都是阁老们知道的。 叶文彬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一些,他更了解霍平祯,因此知道霍平祯对谢柏峥母子的同情。苏氏原本该是瑛国公府的嫡长女,该受家族庇佑,也该受父母关心爱护。 可世人提起瑛国公府嫡女,想到的却是另一人。 父母之爱子,不该有偏移。 这是霍平祯私下与叶文彬所说过的一句闲言,说者状似无意,可叶文彬却知道他是认真的。 …… 总之,阁老们都能猜到霍平祯的是想要厚赏谢柏峥的,可这位皇帝陛下又不愿意被人说偏心,想要显得公允。 于是众人都晓得皇帝其实想直接在朝中给谢柏峥安排一个实职,但是皇帝不好意思直说,大臣们也都觉得这简直太乱来了——毕竟谢柏峥连童生试都还没考过,于是一个个都假装不知道。 反正皇帝急,他们又不急。 最终还是次辅吴大人解了这个燃眉之急,他主动向皇帝陛下表示,作为国子监祭酒他求贤若渴,这样大好的人才可不能在长安县被白白耽误,一定要叫他来国子学上课,既能长学问,又能在京中为陛下分忧。 ——国子监的监生们按规定可以择优到各部历事,提前接触实际公务,以免教出一些只会做文章而不懂做实事的监生。 这下皇帝陛下满意了,内阁也消停了。 次辅吴仁衷此举倒并非是为了给皇帝陛下顺毛,他与谢柏峥并非没有渊源——吴大人便是严徵的老师,他的得意门生在信中对谢柏峥夸赞有加,甚至想求他写一封荐学帖为谢柏峥寻位好老师。 既如此不如来他的国子监。 哪里的好老师也不可能比国子学更多。 于是此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由于谢柏峥的身份特殊,他报道这一日,特地安排了监丞来迎接。 监丞知道谢柏峥定要入朝为官,来国子学无非是混一个名正言顺的资历,因此早就做好了准备,哪怕这真是个一顿吃八个窝窝头的野小子,也一定要面不改色! 监丞大人,有教无类! 可当监丞抵达门口发现这么大阵仗时,还是觉得自己实在过于人微言轻了。区区一个入学报道而已,为何需要亲王殿下和侯府世子一起保驾护航,他这是国子学,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可纵使两位豪强一路护送,谢柏峥本人却还是看着挺乖觉的。 他自己抱着书进国子监,根本不愿意让霍靖川和谢柏峥中的任何人跟进来帮忙,是个亲历亲为的好孩子!虽说使唤亲王殿下替他捧书这种事,原本就不应该做,但这不影响监丞对谢柏峥心生好感。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谢柏峥生得好看。尤其在另外两人的衬托下,一点也不落下风,是个英英玉立的美貌少年。 大庸朝官场的潜规则之一,就是看脸。 监丞大人自然也落进了这个俗套。 因此入学试还未开考,柳监丞心中便有几分偏移。 再想起此子在长安县时险些被人构陷科考舞弊,又觉得幸好他能凭一己之力证明清白,否则这样好的学子便就要沉沙折戟了。 不怪庆王殿下与永安府世子都来作陪,今后他们这些做师长的也该多照顾一二,惜才之心,又不是只有祭酒大人才有的。 “今日的入学考便在东讲堂,一炷香燃尽便结束,你交了卷便能分堂。”柳监丞又亲自与谢柏峥介绍了国子监的六堂五厅,便领了他去考试。他担心谢柏峥紧张,还特地宽慰:“今日不必作文章,你慢慢作答便是,总归来得及。” 谢柏峥道谢,领了试题和纸笔便开始作答。他抽到的这一套题做完,香也刚好燃尽。 考完试,谢柏峥就在斋夫的指引下去领新书、监生服等。谢柏峥不住宿,被褥和其余分发的生活用品就不用领了。 当天下午,国子监便张贴了分堂的结果。 谢柏峥被分到了最高级别的率性堂。 国子监和他同一批的新生中,只有他一个人被分到了率性堂。 谢柏峥:“……” 霍靖川的补习班竟然这么立竿见影功效卓著。 他这种小升初水平竟然被分到了国子学的毕业班,这真的合理吗? 谢柏峥十分茫然和迷惑,他只好去找了柳监丞。柳监丞听说他的疑问也很疑惑,这难道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吗? 皇帝陛下把谢柏峥放到国子监,原本就是因为直接给个布衣书生封实职太乱来了,这才分到国子学掩人耳目,实则他肯定要被选派去各部历事的。 这样说的话,自然是功课最少的率性堂更合适。不必因为忙碌,而耽误学业,因为率性堂根本没有人忧心学业。 毕业班的监生们,都在到处实习和准备科考。 谢柏峥这下终于知道叶文彬一大早找他是要说什么了。可是大家仿佛都对他有误解,他是真心来国子监学习的! 并不是为了做国子监实习生! 谢柏峥在柳监丞一脸“这样考虑真是太周到”的表情下,也只能道谢。同时,在心里默默决定要多来国子学上课。 第143章 他一定不能在古代当文盲! 谢柏峥从柳监丞处离开,便去了本斋。每一斋都有斋长,由各年级的学长担任,会给新生们介绍国子学的教学计划和课程安排。 谢柏峥一边抄着课表,一边听斋长与他介绍。 监生们的日常十分规律,能参与的活动也只有几项,分别是:考试、听课、背书。每月一次考试,五次会讲,其余时间都是背书! 不过背书也不是口头背,而是要默写,所以还要兼顾练字! 另外还有修沐。 古代大学生,月休两天,分别是初一和十五。 国子监的考勤十分严格,除了外出历事以外,每月的会讲和考试都必须要参加,其它日子也都要点名。 换言之,谢柏峥的古代校园生活会非常忙碌。 比如每月五次的会讲,他不仅在要讲堂听课,结束后还要和同窗们继续交流学习。国子监的博士们讲课是没有内容提要和板书的,因为博士们都十分博学多才,因此讲课时都很喜欢旁征博引,若对典籍不熟悉,听课便会非常痛苦。 监生们多半没有博士们那样广的知识面,故而会在会讲结束后核对笔记,互相校正各个用典的出处,以免错听漏听。校对完笔记,还要继续探讨一番,保证都理解透彻了才算结束。 这样一通下来,当天的学习也就结束了。 一日,国子监博士的会讲结束。谢柏峥正要收拾东西打算回去过修沐,便听说王司业找他。 谢柏峥在国子学的第二日便听过王司业的坐讲,因此并不陌生。司业一职,相当于国子监的副校长,为何突然找他? 王司业叫他来,倒也不卖关子,直接告诉他:现在有一个去吏部观政的机会,大家商议过后决定派你去了,你收拾收拾准备去上班吧! 谢柏峥:“……” 虽然知道这个机会很难得,但是他明天才修沐啊! 月休两天变一天。 第70章 不当老婆70 国子监的监生们到各部历事虽是常例,但实际上去吏部的机会并不多。虽然说是观政,但肯定不是叫监生们看着,而是要干活的。 通常各部都是忙不过来的时候才会找国子监选派监生,而吏部基本上没有这样着急的时候。 吏部在哪一朝都是六部之首,并非是没有理由。例如本朝,吏部掌管天下文官的升迁、考评,乃至任免。 除了内阁大学士是受皇帝特指加封以外,其余所有文职官员的调动都需要经过吏部。 因此哪怕是做事慢一些,也没有人敢去催促。 近来实在是事出有因。 皇帝陛下借慈恩寺大肆侵占土地一案,开始清查各地的隐田、清丈土地。 这件事并不容易做,其一是各地豪强大户都各有各的背景,关系网错综复杂,清丈土地必然会受到不小的阻力。 其二是即便真要做,也不是谁都能做的。以一个县来说,户房的算手即便多也就二三人,清丈全县的土地不能只靠这两三个人吧? 且不说这些都需要人工计算,户房算手还得忙钱粮赋税,根本算不过来。 虽说基层缺人是常态,可朝廷要做这么大的事,不派人不合适吧? 户部派下的第一批官员是永寿初年恩科的进士们,这些人基本都是去任一县主官的,比如新上任的长安县县令原嘉谟,便是如此。 可一两个月过去,成效却甚微。 要清查一个县的土地隐田,只靠一个人推动是不行的。哪怕这个人是本县的县令,一人也无法抗衡一个县的大户与胥吏。 县令是流官,只需要一个“拖字决”,将县令的三年任期拖过去,便能不了了之。 更何况,进士上榜只意味着文采出众,本朝的科举又不考算学。若是胥吏们被富户们买通,要糊弄县令也不是难事。 即便是县令懂算学,也愿意亲自去做此事,他一个人又能做成多少? 再说还有百姓们。 土地是他们的命,你要在地上做什么事,不管朝廷政令是为何而出,劝导说服百姓们配合也是件劳心劳力的事。 兼之大庸朝幅员辽阔,哪怕是把恩科进士们全都派出去也是不够的。 陛下亲自督促此事,户部也只能加紧催促各省。可是各地都缺人,户部给不出令圣上满意的结果,只能据实相告。 吏部一合计,那就再派一批官员吧! 春闱也是三年一次,等下一场的进士张榜决计是来不及的,可本朝没有授官的举人却有得是! 举人们虽说可以做官,但也只是取得了做官的资格,至于真正授官却要在吏部报名排队等空缺。 这一等三五年有,十几年也有。 毕竟庸朝派官最看重科考成绩,哪怕是微末小官,也是进士先选,才轮到举人。 这一回各地需要的官吏众多,故而吏部特意张榜通知,叫等授官的举人们都来面试。乌泱泱的,吏部的文选司挤满了举人。 ——文选司负责官员的选拔、升迁。 通常举人授官,都是些闲差或是不入流的小官。因此选拔的时候不必再考学问,直接面试派官就是。 可这一回是朝廷要清丈土地才选官,故而面试之前要考两道算学题。 人多,程序也多。 户部忙实在忙不过来,这才与国子监商量,选派监生过来。除了谢柏峥以外,还有两位监生一起去文选司报道。 第144章 不指望他们能做什么大事,可文书类的工作,监生们还是能做好的。 谢柏峥被分配的任务,是协助文选司郎中面试通过算学考试的举人。一队十人,排成一行,让考官们挑选。 到这一步基本不会再考什么文采算学,没那个时间瞎耽误功夫。按照往常惯例,主要就是看脸。 大家都是举人授官,不打算再考进士,文才想必也都差不多。 既然不能靠才华,那就只能靠脸吃饭了。 虽然“以貌取士”,但其实也是固定标准的,尖嘴猴腮的不要,斜头歪脑的不要,太胖太瘦也都不行。 另有,长相周正的为一等之类的细则。 总之就是公平地看脸。 谢柏峥在户部文选司忙得连轴转,每天一睁眼就是看人,简直是看到人就晕。一闭上眼,就感觉又要开始数人家脸上到底长了几个痦子。 历时半个多月,总算是把几百名举人都下派到各地方了。 不过户部的观政却还没结束,哪怕是吏部也不能把监生要过去,做完苦力就立刻把人丢回去。既是观政,那自然也是要学一些真本事的。 只是开头这段时日太忙,这才顾不上教学。 文选司崔郎中这几日带着谢柏峥做事,觉得这年轻人难得既机灵,做事又细致,这样踏实的年轻人倒是值得好好教一教。 只是一连忙了这么多日,难免精力不济,还是回头再琢磨吧。崔郎中与他道:“明日刚好修沐,也放你们一天假,后日再来衙门吧。” 谢柏峥自然服从安排,他也的确需要好好休息。 谢柏峥从吏部的衙门出去,转过一条街,青竹早已备好马车接他。因为在吏部观政,不想叫旁人觉得他贪图享乐,故而准备的马车很小,停得也不近。 只是马车虽小,里面却内有乾坤。 庆王府从来都是最舍得花银子的,马车已经往小了准备,那么坐垫一定要又柔软又舒服。瓜果点心匣子应有尽有,再煮上一壶茶解乏更是必不可少。 除此以外什么熏香,脚蹬之类的都是精挑细选。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马,是从庆王府挑出来的,脾性温和又稳健,连毛发都格外顺滑。日常也不吃干草,而是吃豆渣饼。 只不过谢柏峥每日从文选司衙门出来时,基本是累得连话都懒得说,坐着就能睡着。因此他只感觉到这马车虽然小,意外地却很稳当。 谢柏峥上了马车,青竹便从匣子里取出一封帖子。青竹道:“少爷,这是叶世子差人送来的,公主娘娘办宴会,也请您去呢。” 谢柏峥拿起来,一边拆开看,一边问:“公主办的是什么宴会?你家王爷会去吗?” “这时节刚好是端午宴,如今天气渐热,池亭赏鱼是最好的。”青竹道:“听说公主府上有太后娘娘赐下的锦鲤,在水里游起来可好看呢!” “小王爷往年是不爱去的,可若是少爷您去了,咱们殿下自然也要去。” 谢柏峥笑着摇头,伸手:“你家王爷今日没写信?” “没有。”青竹道:“殿下说,估摸着今日少爷您在吏部就该忙完了,故而叫我们将您偷偷劫去王府,就不回国公府了。” 谢柏峥撩起马车的帘子一看,说话间已经能见到庆王府的大门了。谢柏峥无奈地下车,祝禧公公早就在门口等候着。 祝禧笑脸相迎:“郎君可算到了,小王爷等着您呢。” 神秘兮兮的。 谢柏峥跟着人往里走,进到一处宽敞的院落。渐渐的,跟着的人都退开,谢柏峥一人往里走。 院落中,有好多盛开的梨花树。 霍靖川手中卧剑,站在梨花树下。霍靖川一见他,便笑起来:“王妃许多日不曾见我,也不知想不想我?” “前些日子学了一套新的剑法,我练给你看好不好?” 谢柏峥期待地点头。 今日的霍靖川,虽然说是要舞剑,其实穿得十分飘逸好看。一身白色暗纹的长袍,中间一段很好看的束腰。 人一动,风吹得衣摆凌空起舞,煞是好看。 飘飘欲仙,配“神女”的确也不为过。 谢柏峥看不懂剑法,却懂得好看。他忽然觉得自己不晕人了,他晕霍靖川,简直看得入了迷。 霍靖川这一套剑招本也不是为了学来打架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引诱读书人。因此他把原本的剑法做了改变,总之动作怎么飘逸,怎么好看就怎么来。 中间略过不提,收尾的动作就更是利落潇洒。 一柄剑在他手里当真是挽出了花。 最后梨花被惊得飘起来,落下了一两朵到了衣领上,滑到肩膀上。谢柏峥忽然就想起了长安县中的那个小院,那时飘起的梨花,那天夜里赶来见他的霍靖川。 霍靖川收起剑,看人。 他问:“喜欢吗?特意为你学的。” 谢柏峥点头。 两个人在梨花树下席地而坐,发带缠绕在一处,亲亲密密。谢柏峥看着落在霍靖川肩上的梨花问:“这个时节哪来的梨花?” 霍靖川猜到他要问,“我让人从山上移栽下来的。”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的正是这个现象。山脚的花已落尽,山上的花却才盛开。 霍靖川摘下一朵梨花,在指间递过去:“已在我府中养了好几日,就等今天给你看。这几日总担心你忙完了吏部那些事,却赶不及看到这花。” 第145章 谢柏峥:“虽然有时下值晚一些,怎么就不能看了?” “你每日那么忙,我哪舍得再折腾你。”霍靖川悄悄靠过来,虚搂住身旁人的腰,“梨花年年都有,过了今年不还有明年?我总能等到你的。” 第71章 不当老婆71 七十一章 谢柏峥被蛊惑,本能地要去摘霍靖川指间的花。可他还没碰到花,整个人就被捞在怀里。 霍靖川提前交代过,没有人会来打扰。飘起的梨花随风去,只剩下彼此。谢柏峥仰面被人抱着,这个姿势不方便说话,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他一动,霍靖川也跟着压过来。 随之落下的吻来的一点都不温柔缱绻,而是惊心动魄,带着少年人的热情与急切。气息交缠在一起,也不知是试探,还是紧张得忘记了呼吸,总之青涩也别有风味。 谢柏峥在唇齿相交间笑了笑,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轻啄一下。他像是故意引诱似的,而庆王殿下明显定力不怎么好,总之很快又吻到了一处。 疾疾徐徐。 直到两人的衣衫和气息一样乱。 霍靖川的下巴在谢柏峥的脖颈间蹭了蹭,祈求:“你今晚不要走了。” 谢柏峥想了想自己的伤,有些记不清有没有好全。近来实在忙碌,没有按时去看大夫。 “好不好?” “那你还是要小心我的伤口。” - 谢柏峥的衣袖还是很大,可以偷偷牵手却不被发现。霍靖川牵着人从梨花树下,到床榻上。 谢柏峥理智回笼了一刻:“我们都还没有洗漱。” 霍靖川把人压回来,很霸道地撒娇:“一会再去,先让我抱一会。你好多日都不肯见我,就不能陪我躺一会?” “好吧。” 那先躺一会也可以。 床帐落下来,谢柏峥的视线跟随片刻,回过头发现自己被人手脚并用的抱住。这个姿势,恨不得每一寸都要相贴。 谢柏峥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你等等……” “不行,我不放手。” “……”谢柏峥没见过这么霸道的撒娇方式,还没琢磨过味来,就听霍靖川问他:“你把屋里的熏香换成跟我府中一样的好不好?” ——霍靖川用的香是特制的,只供给他的庆王府。 谢柏峥尚且对他这一份黏糊劲还有新鲜感,十分没有原则地:“好好好,换成你的香。” 霍靖川又亲了亲他,不重情|欲,只是太想亲近了,只能时不时蹭一下。亲了脸颊,又来亲额头,顿了顿觉得还不够,又在嘴角亲了一下。 亲完又开始在腰间揉搓。 谢柏峥还穿着国子监的襕衫,原本就宽松得很,一扯就从正人君子变成了风流才子。谢柏峥赶紧拦住他,在腰间扣住他的手。 不能再动了,好好的校服可不能被他一扯,变成一些心猿意马的联想。 霍靖川听话得不再动了,只是眼神却不错开地盯着人。 他问:“你真的愿意吗?” 谢柏峥不知道他这个突如其来的一本正经是为何,却也没深想:“愿意什么,你在想什么?” 霍靖川没说话,只是又亲了亲他。 ——霍靖川不知道该怎么说。可只是很想要,永远拥有这个人。他到底年纪轻,喜欢什么,就想要一直据为己有。 明明权势与地位一样都不缺,可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能用什么来留住人。比起亲王的权势,或许美人计还更有用一些。 因为谢柏峥说过梨花衬他,想看他舞剑。 可这一招也不能总是用,现在还能找来梨花,可将来入了秋又该怎么办? 霍靖川想了想,抱着人的姿势又收紧了一些。 谢柏峥再次呼吸困难。 这样的姿势里是没有多少欲念的,只是在汲取安全感而已。谢柏峥等人松开一些,在霍靖川的耳畔问:“我这几天忙着,冷落你,所以不高兴了?” “我可以不高兴吗?”霍靖川看着他问:“那我不高兴,你就会来哄我吗?” “我这不是正在哄你。”谢柏峥无奈地,却又很耐心地让霍靖川抱着他。抱多久都可以,顺便还可以在他怀里小憩一下。 谢柏峥闭眼,一副任人施为的模样。 霍靖川看着他,这些日子以来缺失的某种东西,好像忽然就尘埃落定了。只是还有一些不满足,他自言自语地说:“再多抱一会。” 谢柏峥似乎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某种回应。 谢柏峥一大早便去吏部当值,实在是很累了,但是又觉得被这样抱着还睡着是不是不太好,于是就只歇息了很短的时间,便睁开眼。 一睁眼,就撞见霍靖川的眼神。 风雨欲来的样子。 谢柏峥心中惊了一下,好刺激,一惊一乍的。 于是又闭上眼,压压惊。 霍靖川知道他醒着,又低着声音说:“不止是香,你的寝衣也要换成我府里的。我要吩咐绣娘,在你的寝衣绣上我的名字。” “你是我的。” “好好好。”谢柏峥倦怠地应声,心想他这撒娇怎么还断断续续没完没了,于是逗哄似的问:“是么,那你要绣在什么位置?” “你说给我听听。” “……”霍靖川似乎顿了一下,“绣哪里都可以吗?” 只是一件寝衣,自然是哪里都可以。 第146章 谢柏峥也不知道霍靖川又想了什么,总之又是一顿猛烈地抱着他亲,恨不得要把他捏扁搓圆,总之是非常磨人。 谢柏峥没忍住问,“你怎么还没亲够。” “怎么能够呢。” 霍靖川抓起他的手亲了一下,忽然鼓起勇气承认:“我第一次偷亲你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也亲不够。” 霍靖川望着他,那一句平日里插科打诨的“王妃”,在此刻却不敢说出口。他不知道谢柏峥是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样耳鬓厮磨的日子又愿意陪他过多久。 他总觉得自己只是谢柏峥闲来无事的消遣。 谢柏峥忙的时候,就不太会理会他,只有空闲时才舍得来陪他。谢柏峥对他的那点心思,仿佛随时可以抽回去。 有时他觉得谢柏峥或许当真是“神女”,不为世俗所累。谢柏峥和他从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世人或许贪财或许贪恋权势,可那些东西却似乎从未被谢柏峥放在眼里。 即便他把世间难得的珍宝捧到谢柏峥面前,却从未见谢柏峥有多欢喜。价值千金的珍品,与随手递来的一杯茶,在谢柏峥眼中仿佛没有什么差别。 原先霍靖川只以为谢柏峥是有一些读书人的清高,可长久接触下来却发现并非如此,读书人再清高也总会有财帛可动心。 可谢柏峥却不一样,他似乎只是单纯地不在意。 如果是别的书生为朝廷立下功劳,又被皇帝格外关照送进国子监,只等完成学业便可授官。若是有野心一些,将来封侯拜相亦不在话下。 那么即便再张狂,也是有的。少年得意,哪有不肆意而为的。 可谢柏峥却也没有当回事,甚至都没有特意问起过。至于皇帝为什么对他这样关照,甚至于会不会一直关照他,仿佛也并不在意。 他从一开始,就好像没有想过要因此得到什么。 谢柏峥唯一的烦恼竟还是国子监对他太关照了,直接将他分到了率性堂,可天下读书人,无不是为了科举取士,有了吏部观政的机会,少背几篇圣人文章谁又会在意? 青云路就在眼前,可对于谢柏峥来讲似乎也只是路到脚边,才去走一走。若是没有,那么只在国子监读书,他也不会生出什么得失心。 即便是在吏部文选司这样的要职观政,他也只是踏踏实实做事而已。 那感觉就像是…… 他生于世间,身在,心却不在。 谢柏峥不晓得霍靖川说的偷亲是什么时候的事,不过料想应当是他从京城赶回长安县见他的那一晚。 那时候,他甚至没分清眼前这个人的真假。他还以为是在病中生出的某种妄念,他把望鹤楼的爆炸归咎于他的轻敌,因而对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心怀负疚感。 那一时的妄念,恐怕也只是希望至少霍靖川没有被他害死。 “怎么亲的?”谢柏峥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也很飘,像是没落到实处那样。他主动亲了亲霍靖川的唇角,“这样吗?” 又亲了亲他的下巴,“还是这里?” 霍靖川意动,在谢柏峥的耳畔落下一个吻。即便谢柏峥给他的情意还没有他想要的那么多,但是丝丝缕缕,却已经将他的手脚皆捆住,将他永远绑在这个人身边。 或许将来会有许多风雨,可他一点也不怕。 他要谢柏峥,他俯身在心上人的咽喉处,亲吻啃噬,像是要故意留下什么印记一样。他们的衣物还穿得很整齐,轻轻一动就听听到摩挲声。 谢柏峥的敏感处被他这样缠人的亲法纠缠得难受,轻轻推了他一下。 霍靖川捕捉到他这一点点抗拒,停顿下来,仔细看着谢柏峥的表情。谢柏峥问他:“你今日到底怎么了?到底在闹什么?” “王妃。”霍靖川叫出了这个在他心里藏了一整晚的称呼,他伸手卡在谢柏峥的指缝间,十指紧紧缠绕着说:“我听说有些人不爱生死相许,他们来去随意,来也欢喜,去也欢喜。可是我不喜欢那样。” “你喜欢我一日,就要一生都与我厮守。” 第72章 不当老婆72 七十二章 “原来是在想这些。”谢柏峥望着霍靖川紧绷的神色,有些好笑地问:“你才多大点年纪,就知道一生了?” “知道,我就要你。”霍靖川低哑着说。 霍靖川说完又担心谢柏峥要笑话他,就埋头趴在谢柏峥肩上,不说话了。谢柏峥无措地伸手,在霍靖川背上轻轻拍了拍。 他在心里叹气,这人一会撒娇,一会耍无赖,但谁叫他就吃这一套。 “你这样我有点痒。”谢柏峥好声好气地跟人商量,“先起来,好不好?” 霍靖川更紧地扒着他。 那感觉像是二人之间的天地,都化在这方寸之间,都在床帐里。谢柏峥只好就这么任他抱着,这种默许令霍靖川很安心,可是又忍不住想要更多。 “若是你以后要对我始乱终弃,我就把你关在王府里,哪也不准去。”霍靖川说着这话,又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觑着谢柏峥,想看看他是要生气,还是继续纵容他。 谢柏峥眼神平静地跟他对视。 他总算意识到今晚的霍靖川不对劲,又是撒娇,又是耍赖委屈,最后怎么还憋了一个大的。 霍靖川被他看得心惊,又舍不得伸手去捂住谢柏峥的眼睛,只能讨好地,在谢柏峥下颌处亲了亲。 第147章 谢柏峥叹息,无奈地问:“除了把我关起来,你还想过什么?你要把我关在什么地方,要把我手脚都捆住,要蒙住眼睛?” 霍靖川没想些,他只是本能地对某个人有占有欲,又不是真变态。他光是这样听谢柏峥说,就觉得心疼得不得了。 谢柏峥应当有宽广地天地,不该被那样对待。 可这个人的天地间,不能永远都有他吗? “……我才不会那样对你。”霍靖川磨磨叽叽地说:“我就是想照顾你,只想过要教你写字,抱着写。” “写得不好就不许从我怀里逃走。” 谢柏峥心头莫名一松,轻笑起来。 “好,明日修沐,让你教我写字。”谢柏峥低下一点点头,“这样好了吗?除了写字,没想过别的?” 霍靖川:“……” 红袖添香,这还不够吗。 谢柏峥地手顺着腰际摸过来,几乎没有费什么力就解开了霍靖川的腰带。他语气很轻地说:“那这个呢,你想过吗?” 霍靖川瞬间愣住。 “小王爷,有些话不能乱说。”谢柏峥用力一抽,霍靖川的腰封就到了他手上,“爱欲人伦都是常理,可你若要将人捆住,却不能用那种方式。你用这一截腰封将我捆在床上又如何,将我变成一个疯子,让你我成为一对怨侣?” 谢柏峥从霍靖川怀中坐起来,将那一截腰封往床帐外一丢。他笑起来:“那是什么感觉,不如小王爷今晚试一试。” 他说完,起身撩开床幔。 霍靖川察觉他要走,急切地拦腰将人抱住。 谢柏峥转身,霍靖川跪在床上,一只手圈着他的腰。谢柏峥低头,无声地看他。 霍靖川慢腾腾地抬起头,懊恼道:“我只是一时情急,以后再也不想了。你别生我气,说好了今晚不走的。” “我不走。”谢柏峥握住缠在腰间的手,拿开:“你也不许走,今晚就在这帐中,如何?” “那你陪着我吗?”霍靖川小声地问。 “小王爷,你监禁别人的宵想里,是自己也无时无刻作陪吗?”谢柏峥道:“你乖点,在房中等着我吧。” “对了,你的霄想里,我被关起来之后还能洗漱吗?”谢柏峥问。 霍靖川:“……” 他是真的错了。 - 谢柏峥洗漱完,换下了那件好险没被捏得有些皱巴巴的襕衫。他一手擦着头发,另一头青竹来告诉他晚膳准备好了,问他要不要和霍靖川一起吃。 谢柏峥点点头,应了声。 谢柏峥推开门,一阵好大的香味扑鼻而来。霍靖川看样子也是刚洗漱完,只不过恐怕在浴桶里倒了满满一瓶香油。 谢柏峥憋着气:“……” 霍靖川往自己身上又盖了一件长衫,十分恼羞成怒:“我听人说这个香味很讨人喜欢,但是倒多了。” 谢柏峥哭笑不得地开了窗,这才坐下来和霍靖川一起吃饭。 香油没能造成什么旖旎的氛围,反倒让他们不得不依靠偶尔从窗外吹进来的风,才能从花田香气里缓过来一点。 谢柏峥拿起筷子的手,抖了抖,还是没忍住笑。 霍靖川故技重施的美人计宣告失败,于是已经收起了所有的旖旎心思。他一本正经地给人盛汤,并且特意叮嘱谢柏峥要喝完,这是特意熬的汤,专门给他养身体。 谢柏峥端起汤闻了闻,确实有一些馥郁花香。 因为房间里实在过于馥郁,所以吃完饭也只好去外间散步,否则恐怕要被熏出毛病来。谢柏峥狐疑地问:“你该不会是因为不想被关在房中,才故意想出这个主意吧?” 霍靖川:“……” 真的不是。 - 庆王府作为亲王府邸,自然是雕梁画栋,一步一景,很有看头。他们牵着手,漫无目的地走着,反正是自家,也不用怕迷路。 没有花香袭人,鼻尖都轻松不少。 谢柏峥任由霍靖川牵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路过一处亭台时,霍靖川有些怀念道:“那小石块上是父皇提的字,刻的却是母后的章。” 谢柏峥低头看过去,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上,刻着“顺颂时宜”四字,落款处有一道极娟秀的小字。 谢柏峥蹲下来,仔细瞧着。 原来做皇帝大权在握也会享天伦之乐,霍靖川即便是身在皇家,也得到了如寻常人家一样的父母关爱。 否则怎么会在这样不起眼的地方刻下这一行字。 既然走到了这里,就顺路在亭中坐下。谢柏峥才一抬眼,便觉得整个王府的风景都尽收眼底。霍靖川解释:“我府邸的建造图纸是父皇亲自画的,工部尚书亲自督造,每一处都费了心思的,从这亭子虽不起眼,但是站在其中刚好能看见整个王府。从前父皇便是带我在这里,看这王府何时能建成。” 谢柏峥道:“你与先帝感情很深。” 霍靖川笑笑,不置可否地说:“谢教谕对你,父皇对我与皇兄,都是一样的。” 他的语气似有些叹息,有谢柏峥一时不明白的未尽之意。 谢柏峥没在史料上读到过相关的内容,只知道霍靖川是整个庸朝最得宠的小王爷,证据有很多,比如他的年节礼物单子拉出来能建好几个博物馆,又比如有许多历史上留下的只言片语,让史学家承认康元帝对他的偏爱。 第148章 连同永寿皇帝似乎也对这个弟弟格外优待。 可历史上的霍靖川却死在了这一年。永寿三年,如今已经快要入夏。谢柏峥忽然问:“你先前惊马,真的只是因为意外吗?” 霍靖川一愣,又笑起来。 “你这样想我皇兄,他可是要生气的。”霍靖川谈笑间,将那些历史上不曾书写的刀光剑影消弭于无形,“可你担心我,却又让我很高兴。” 谢柏峥看他神情不似作伪,也就暂且放心。谢柏峥慢慢趴在阑干上,有些困倦。 霍靖川:“累了?” 谢柏峥:“明日还要去公主府赴宴。” 因为困倦,声音有些懒懒的。 “公主府也给你送帖子了?”霍靖川道:“叶文彬他娘亲,在获封公主之前,曾经是我母后身边的女使。” “那为何封了公主?”谢柏峥问。 “因为当时我皇祖父欲择宗室女送往北蛮和亲。”霍靖川顿了顿,轻扯嘴角,苦笑:“可谁都知道和亲公主不好过,谁也不愿意去。” “当时母后还只是东宫太子妃,她身旁的女使急社稷之所急,挺身而出,主动要求前往北蛮和亲。”霍靖川有些难以启齿:“……皇祖父感佩女子德行,将她封为了宛承郡主,送她出嫁。” 谢柏峥:“……” 霍靖川道:“此事一直横亘在父皇心头,耿耿于怀。母后也为此十分痛心,时常想念,故而我父皇登基的第二年便出兵,荡平北蛮各部,令他们俯首称臣。宛承郡主也被接了回来,得封宛承公主。” “当时被派往北蛮的正是叶家军,回京城后叶家军统帅替独子求娶宛承公主,料想是归来这一路历经波折,暗生情愫,这才成了这一段姻缘。” “母后与宛承公主感情甚笃,因此叶文彬虽然比皇兄还小几岁,却也成了我皇兄的伴读。”霍靖川道:“其实说起来,他们二人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就格外亲近。我年幼时不知事,还以为原本就该这样亲近,所以我也总去公主府叨扰。” “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因为皇兄对叶文彬格外另眼相待,关系好的是他们,跟我没什么关系。只是我总跟着他们,才不得不带着我。” 谢柏峥:“……” 所以这才是你跟叶文彬不对付的原因。 霍靖川话音一转:“……所以,我有了自己的伴读之后,就不再去公主府了,可皇兄却还是与叶文彬很亲厚。” 第73章 不当老婆73 七十三章 霍靖川身上还带着馥郁花香的余韵,别有用心地靠近:“夜里起风,回去吧。” “那你是不是该先放开我?”谢柏峥问。 霍靖川说着要回去,动作却把人禁锢在怀里,下巴抵在人脖颈间。“不想放。”他不讲道理地要求:“你今晚跟我一起睡。” 谢柏峥即便吃他这一套,也有些难以消受:“你这撒娇怎么没完没了。” 霍靖川:“好不好?” 谢柏峥:“那你不能被人发现。” - 暮春时节,气候格外舒适。谢柏峥在连轴转了近一个月之后,终于能放下忙碌,在柔软蓬松的被窝里好好睡一觉。 翌日清晨。 他在被子里磨蹭许久,才终于舍得睁开眼。一看,眼前好雪白的一团,霍靖川正靠在床头,雪白的寝衣半敞开,用一种慵懒又好刻意的潇洒姿势看着他。 谢柏峥:“!” 谢柏峥小心地撩开床帐看了看紧闭的门,回过头:“你怎么还在我床上?” 霍靖川抓起他的手,亲了亲。 意思是,他为何不能在? 谢柏峥对他这种理直气壮耍无赖的行径好无奈的,昨晚不是商量好了不能被人发现吗?既然不能发现,难道不应该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离开,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霍靖川把滑下去的被子往上一拉,“你看,我要帮你盖被子。” 所以走不开。 谢柏峥:“……” 他说话真是好有凭据。 谢柏峥从被子里坐起来,他要起床了,根本不需要盖被子。谢柏峥指了指窗户,跟霍靖川商量,要不你跳窗出去呢。 霍靖川过来捏他的脸,“不要担心,祝禧会解决的。” 谢柏峥问:“怎么解决,掩耳盗铃吗?” 霍靖川笑起来,笑得群魔乱舞的。他掀开被子邀请,“我们再睡一会?” 谢柏峥从善如流地躺了回去,休沐的日子多睡一会也是很合理。两个人互相抱着睡,被衾间热度升腾得很快,血气方刚的,真的很容易出问题。 于是两个人都睡不着了,人在被子里,但是不想睡。庆王殿下绞尽脑汁地提议:“你这几日累了,不如我给你按一按?” 说着话,手已经搭到了腰际。 谢柏峥于是也十分从容地随他去,只是霍靖川也没有按,而是捏来捏去,不仅不解乏,还痒。 谢柏峥轻轻踢了他一下,不要拿手指在腰上画圈!霍靖川假装没听见地,凑近了一些,“那这样呢?” 从捏,变成揉,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可这位半吊子按摩师还提要求:“你也要帮我按。” 谢柏峥纠正,你没有按,只是把我寝衣揉皱了。霍靖川闻言,解释:“我怕太用力你会痛。” 谢柏峥:“……” 霍靖川深情款款:“我不舍得用力。” 第149章 谢柏峥很无语,如果你现在没有顶到我,这话说不定还能信。谢柏峥要求:“你不要一直顶着我。” 霍靖川俯身压过来,继续商议:“那你帮我。” 谢柏峥:“……” 真是好直白的诡计。 - 于是在互相帮助中,两个人磨蹭到日上三竿才起。谢柏峥多睡一场回笼觉,不仅没有多休息,反而更困乏了。 他懒洋洋地起身,任由霍靖川给他穿衣服。因为庆王殿下真的事情很多,连里衣都要求穿一样的,谢柏峥也分不清哪件跟哪件有什么区别,就随意让人安排好了。 霍靖川替他穿好衣服,又挑了发带。这种全然新鲜的掌控欲令霍靖川着迷,他忍不住抱着人说,“要是以后都能这样就好了,每天醒来就能见你。” 谢柏峥很困很累的,“嗯嗯嗯。” 霍靖川将两人收拾妥当,又拿出两个吊坠,用红绳串着,替谢柏峥戴上。他说:“好不容易才寻到一对成色相近的红玉,你不许自己摘下来。” 谢柏峥点点头。 红玉的吊坠握在手里有些温良,霍靖川一脸期待地,看着谢柏峥替他也戴上,然后塞进衣领里。 他充满迷恋地低头亲了亲,“怎么办,我好喜欢你。” 谢柏峥任他亲,没一会又躺到床上。正在兴头上的庆王殿下是霸道不讲道理的,亲一下是不够的,要很多次,要把才穿好的衣服揉搓得皱皱巴巴。 霍靖川挨着嘴唇问:“衣服皱了,我替你脱掉。” 谢柏峥实在有些佩服他的精力,可既然不用自己动手,那就随他去好了。于是他很快又变成了只穿着里衣的样子,霍靖川又忍不住要抱,要亲。 “你穿的是我给你挑的里衣。” “吊坠也是我送的。” 谢柏峥被抱得再次呼吸困难,他实在很不理解这种乐此不疲的劲头,他双手捧住霍靖川的脸,“行了,别再腻歪了。” “你再继续这么下去,何时能出门?” 霍靖川笑起来,硬是要再亲一亲才能下床。再亲一下,才给穿衣服。最后再亲一下,才能牵着手出门。 谢柏峥:疲惫不堪。 这样折腾下来,谢柏峥还没有出门,就已经累了。他坚决:“咱们分开走,我带着青竹去赴宴就好。” 霍靖川恋恋不舍:“可是我的车架更舒服。” 更方便你又来腻歪。 谢柏峥坚定地拒绝,麻利地坐上马车。青竹煞有其事地说:“少爷择席好生厉害,怎么在国公府睡得好,在王府却总睡不好?” 谢柏峥哑口无言地认下了这个择席的毛病,差点被憋出内伤。 长公主府的宴会热闹得很,谢柏峥拿出请帖后,便有丫鬟替他引路。一路走来,曲水流觞,池塘中的锦鲤的确跳动得很活跃。 宴会的席面在花园中,花团锦簇得很。 谢柏峥才坐下,便有两位穿金戴银的公子入座,看起来有些眼熟。来人自我介绍:“在下刘循义,家父户部尚书刘邴。这位是李成,他父亲是御林军统领李鸿飞。” 谢柏峥与二人问好。 刘循义道:“不必这么客气,咱们在瑛国公府见过。你与沈大儒辩经一事,我已同认识的人都说了一遍,大家都很仰慕你。” 谢柏峥:“?” 刘循义:“不必客气,主要是实在太解气了,实在忍不住多讲几遍。宁远侯府那几位,见你得了沈大儒青眼,脸色一个比一个臭,真是令人开怀。” 李成解释:“他说的是宁远侯府的四位公子。” 刘循义纯恨,“啧”一声道:“说来是你家堂兄弟,可你从前不在京中,想来与他们也没什么情分。他们仗着人多,总在京中横行无忌地抱团欺负人,大家都看不惯很多年了。从前在国子学,也是他们几个一起缠着先生卖弄学问,自从那日你在族学中得了沈大儒的赞许,这一个月来他们也是消停了一阵。” 谢柏峥:“我没在国子学中见过你们。” 刘循义:“上月刚好轮到我们学骑射,故而不得见。下个月,咱们就能一同在东讲堂听课了,你一定要狠狠灭他们的风头。” ——国子监不仅会教授文学经义,还会教骑射。国子监的校场不够大,寻常监生也没什么意见,武将家出身的学子却觉得不够畅快,借了京郊北大营的校场来用。不过也是因为北大营统领的小儿子同在国子监求学,这才行了个方便。 谢柏峥低声提醒:“你说的人好像进来了。” 刘循义道抬头,看了一眼又皱着眉移开。谢柏峥对永安侯府这几位少爷也有印象,因为他们疑似“因不再是国公府唯四的外孙”而对他抱有敌意。 不确定,再看看。 今日这几位侯府少爷一个个都穿着华贵,年纪不大,却个个都看起来分外膀大腰圆,强壮得很。 他们身后跟着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低眉顺目的。这女子看起来比几位侯府少爷都要年长几岁,她伺候着四位少爷入席,交代丫鬟给他们备茶。 谢柏峥离得近,见她从自带的匣子里取出四包不同的茶叶,递给丫鬟,再三吩咐千万不能搞错,这才离开。 公主府的宴会,是男女分席,只是互相离得并不远。谢柏峥见她脚步匆匆,在一位盛装打扮的女眷身旁坐下。 依旧是低眉顺眼的。 第150章 谢柏峥收回视线,发现自己眼前丢过来一颗珍珠。 他捡起来一看,果然是珍珠。 刘循义取笑道:“谢贤弟生得貌美,才这么一会便佳人有约了?” “不是佳人,没有佳人,是自家堂妹。”谢柏峥无奈:“我去去就来,失陪。” 谢柏峥离席,去到廊中。 苏璟妙正在廊中等她。 谢柏峥疑惑地看她,苏璟妙拉起他就走。直到无人处,才放开。 “江湖救急!”苏璟妙道:“堂兄,不知你可否帮妹妹一个忙?一点小事,绝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苏璟妙拿出一个荷包放到他手里。苏璟妙面带请求:“祖母今日带我来赴宴,恐怕是存了将我嫁给叶世子的心思。我听闻堂弟与叶世子私交甚笃,还请给叶世子带句话,叫他千万不要选我。” “荷包中是我这个月的月例银子,给堂兄添点笔墨钱。” 苏璟妙有些不好意思:“原本该多给你一些银子,可是我太会花钱了,所以没有积蓄。这些银子还是我特意叫丫鬟提前从账上支取的。” 谢柏峥哭笑不得,将荷包还回去:“带一句话而已,堂妹不必如此。堂妹是有了旁的心上人,还是因为叶世子哪里不合心意,故而不喜?” “心上人自是没有的,叶世子光明磊落、风姿绰约,若能觅得如此佳婿,自然也无可挑剔。只是……”苏璟妙放低声音:“我瞧堂弟是正人君子,与你说也无妨——只是我怀疑叶世子是断袖。” 谢柏峥震惊,“……?” 苏璟妙:“而且他的心上人是皇帝陛下。” 谢柏峥:“…………” 什么东西? 第74章 不当老婆74 七十四章 一时寂静。 这个说法简直比野史上那一段“神女”还要离谱。 谢柏峥虚心请教:“堂妹何出此言啊?” 苏璟妙一脸“既然你这样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的表情,实际上很迫不及待地说:“你可知,叶世子这些年也是议过亲的,可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黄了三回眼看就要成的婚事了。” “不是这议亲的姑娘父亲被查出贪墨,就是族中有子弟犯了事被锦衣卫查到闹得满城风雨,姑娘家里没脸面在京师继续呆下去,举家迁离。” “要不然就是这姑娘的父亲忽然被皇帝陛下重用,擢升。升官了,但不在京城,婚事自然也是成不了。” “一而再再而三,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 听她这意思,这竟然还是两情相悦?再想一想霍靖川前一晚说的那句“不知何时起这两人就格外亲近”,但是这可能吗? 谢柏峥毕竟是学历史的,这样那样的奇闻逸事也见过不少。毕竟正史之外,野史总是格外狂野的,他也的确听说过一些相似的传闻,可是总归都是好说不好听。 皇帝特别喜爱某个大臣,甚至把君臣间的奏对写得格外肉麻的都不少见,可是这些传闻中并不包括当今这位永寿帝啊! 等等,难道说他让人刻意销毁了相关的记载?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谢柏峥最终回归冷静,提醒:“可是陛下有纳妃。” “那又如何?”苏璟妙更冷静:“陛下至今没有子嗣,焉知这不是他对叶世子用情至深的缘故?”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固然是常理,但是这种秘而不宣的感情实在精彩!” 谢柏峥:“。” 后世的史学家可不是这样说的。 “而且据我观察,这两位目前倒还没有到互许终身的地步。”苏璟妙唏嘘道:“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一场宴会。” 苏璟妙拍了拍他的肩:“总之今日多谢堂兄替我带话了。妹妹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谢柏峥正在消化前面她说的那些话,可苏璟妙这番话压在心头好些日子,这几天就更是胆战心惊,要不然也不会贸然求助。 苏璟妙这话匣子打开,就有些收不住:“再说这世道,男子间的情意比起寻常的男欢女爱,恐怕不大相似。男女之间自然是要共结连理,可男子间却并非如此。” “堂弟的家乡或许民风淳朴,安居乐业。可是天下多得是既要里子又要面子的男人,府中小倌养了一堆也还是要娶一位夫人来延续香火,实在可恨。” “叶世子那位疑似的心上人还是皇帝陛下,那就更加难了。我是说,嫁给他的女子会很难。” “皇帝陛下要纳妃自然无人敢说什么,可若是我嫁给了叶世子,那——”苏璟妙害怕:“我岂不是得罪了皇帝?” “……”等等,你说的这份感情是不是还要商榷一下真假? “为报答堂兄这份恩情,我再同堂兄说一件事。”苏璟妙放下心头大患,语气轻松不少:“祖母,似乎想将二妹妹许配给你。” 谢柏峥:“…………” 怎么吃瓜还吃到了自己身上。 谢柏峥艰难地发出声音:“……苏璟兰?” 苏璟妙:“不错,正是二妹妹。” 谢柏峥:“……可她跟我是堂兄妹。” 苏璟妙:“亲上加亲。” 谢柏峥:“会生智障。” 苏璟妙怪道:“你不会是不知道今日这是什么宴会就来了吧?今天京中各家的公子小姐们都来齐了,你猜是为什么?” 第151章 谢柏峥:“相亲?” 苏璟妙:“听说是宛承公主要给叶世子相看,只是为掩人耳目才将京中适龄的各家公子小姐们都请来。堂兄不也是因此才被请来了的吗?” 谢柏峥:“……” 他不知道啊。 “堂兄才来京城故而不知,几月前才热闹呢!那时太后娘娘要给庆王殿下选妃,京中几乎每月都有宴会,太后还有赏赐!” “我得了一套成色极好的珍珠头面,正是堂兄手上这颗!我方才情急之下从钗环中抠出来的!” 谢柏峥把那颗珍珠递了回去。 干巴巴道:“那还你。” - 京中的达官贵人之间,宴会总是很多。各种各样的名目都有,赏花、逗鸟都是一样名目,主要是为了大家有个名头一起联络感情。 ——更重要的是,若是私下有意要结亲的人家,能在这种场合互相见一见。若是能成,自然皆大欢喜,要是不能成也不尴尬,总归人多并不惹眼。 宛承公主府上近年常有这样的宴会,尤其是今年已经办了好几次。达官贵人们之间也都知晓理由,是太后欲为小王爷选妃。 宛承公主从前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女使,深得太后信任,做这件事实在最合适不过。更何况,他家叶文彬也正是该娶妻的年纪,都不必另寻由头。 宛承公主也的确在为此事忧心。她叫人把名册收起来,实在是已经挑花了眼,她瞧着各个都好,却各个都不合适。 宛承身边伺候的婆子凑趣道:“太后娘娘叫您替庆王殿下掌眼,是信重您呢。” 宛承面带疲倦:“姐姐也是心急了。” ——此事说起来涉及皇家秘辛,圣上登基已经第四年,却仍没有子嗣。在这个节骨眼,庆王妃的人选就显得格外要紧。 身份太高不合适,太低了也不像话。 总之是一笔糊涂账,结果还被国师搅和了一通。这么一来,即便太后想要旧事重提,这庆王妃的人选恐怕更不好办了。 “公主娘娘不必忧心,太后娘娘想必知道您的苦心。”婆子提议道:“不如趁此机会,当真为自家好好挑一挑,咱家世子爷比庆王殿下还年长两岁呢。” 宛承闻言,深思片刻,又撂下了。她无奈道:“你看着文彬是个好性子,京中也是人人都夸。可实际上跟他父亲一样,犟得很。” “前头我替他找的好姑娘,哪一个成了?” “我是管不了他。”宛承公主摇摇头,“若是他有了心上人,自然会求陛下赐婚。若是没有,非要压着他成亲,又有什么意思。” “公主娘娘就不怕京中的闲言碎语?”那婆子问。 “我家的闲言碎语何时少过?”宛承收敛神色:“我当初和亲北蛮,并非是为了一己私利,回京城后有多少人笑我残破之身?又有多少人觉得我配不上嫁给驸马?” “可那又如何,如今我与驸马依旧琴瑟和鸣。” “自那时起我便下了决心,将来我的孩子定不能受媒妁之苦,他定要与自己的意中人厮守终身。” “不管对方是何种身份,只要文彬喜欢就好。” 婆子闻言感叹:“公主未免也太豁达了,听着真是……” “大逆不道?” 宛承不以为意地笑笑,“我的儿子,即便大逆不道一些,何人又敢说什么?即便要说也不过是背后嚼舌根,敢叫我听见吗?” 婆子:“……”哑口无言。 宛承公主心情舒畅:“出去吧,该准备开席了。” - 另一头,谢柏峥与苏璟妙回到花园中。他们才走近,便发现席面上似有争吵,出自宁远侯府的四位公子。 一位吵嚷着:“这不是我惯喝的茶!” 另外几位纷纷低头喝茶,纷纷摔茶盏。 二郎:“我的茶也错了!” 三郎:“咱们兄弟四人,竟没有一杯茶上对!” 四郎:“你今日做事怎的这样粗陋?” 四郎指责的是那位妇人打扮的女子。宁远侯府的公子们都长得人高马大,那女子本就低着头,此时更是闷声不吭气。 她动作麻利地重新打开匣子取出茶叶,看起来是要亲自去泡了送来。 苏璟妙一旁道:“怎地又是这几个,见天丢人现眼!堂兄你也在学堂见过的,他们都是姑母——我是说二姑母所出,全都是宁远侯府的嫡子。这四位分别是顾知文、顾知韬、顾知武、顾知略。” 谢柏峥:“……真是好记的名字。” 苏璟妙: “还有他们旁边那个穿黄衣服的,是宁远侯府的庶长女顾静瑶。” 苏璟妙解释:“姑母嫁去侯府时,宁远侯为她遣散府中姬妾。唯有这一个庶出的女儿,因为当时还年幼,被留了下来。” “姑母身为侯夫人,自然也要贤名,不愿被人说她苛待庶女,甚至带这位姐姐来家中认了亲。” 苏璟妙恨铁不成钢:“可这位姐姐实在不像是侯府独女,虽说礼仪女德学得样样都好,甚至连太后都夸过她的女工。可你看她的性子,在弟弟们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说话间,顾静瑶又一阵小跑回来。她将重新泡好的茶一一奉上,又轻声慢语地将文韬武略一个个哄好。 谢柏峥奇怪:“看装束,她应当嫁人了?” “的确嫁人了。”苏璟妙点头,又叹气:“按说侯府独女嫁进宫里做贵妃都使得,可你知道她嫁给了何人?” 第152章 谢柏峥:“?” 苏璟妙:“嫁给了一个寒门进士——其实连寒门也算不上,是宁远侯府放良出去的一户人家,连他家住的宅子都是顾静瑶的陪嫁!” 第75章 不当老婆75【修】 七十五章 “那户人家的老婆子,从前还伺候过顾静瑶那个被赶出侯府的亲娘。自此以后,这一家人就这么不主不仆地生活在一起,也不知道谁能高兴。”苏璟妙见顾静瑶要回到席面上,依旧是一副鹌鹑样子,在宁远侯夫人一旁坐下。 苏璟妙看到这场景就不忍再说下去了。 她年幼时原本是讨厌顾静瑶,那样真的把女德与女训读进骨子里的大家闺秀,跟她实在是没话说,偏偏长辈们又很喜欢拿她来教育人。 顾静瑶样样都好,那她这样的自然是样样都不好。可是长辈们若是真觉得好,怎么也不见人人都是顾静瑶。 在家时恭敬谦顺地伺候嫡母,谦和温顺地照顾弟弟们又有什么用?到头来却成了整个华京城的笑话。 从前人人都夸,现在人人都笑。 可是很奇怪,苏璟妙从前很讨厌顾静瑶,现在却不忍心真的去笑话她。她自己虽然婚事未定,但想也知道她嫁得一定会比顾静瑶好千倍百倍,可那不过因为她是国公府嫡孙女,哪怕祖母严苛,却至少还有亲娘疼。 并不是因为她比顾静瑶好。 顾静瑶现在这样,只是因为没有亲娘,又不被父亲看重,就随意地被嫡母打发嫁出去。可怜她要把从前在侯府伺候她的婆子当成婆母来敬重,一个孝字压下来,她此生都不会舒坦。 而她的丈夫,却连去地方上任都不愿意带她。也不知,在地方任上花了多少顾静瑶的嫁妆,又纳了几房娇娘美妾。 这一切都不是因为顾静瑶本身有什么不好。 她只是个苦命人。 所以苏璟妙并不会因为年幼时曾经被拿来与顾静瑶比较过,就因此心生爽快,或是觉得顾静瑶活该。 她只知道若是易地而处,她会发疯。 苏璟妙深吸一口气,慢慢压下心中的不平。 毕竟婚事都是长辈们定下的,她不好妄议长辈,只能暂且先去入席。 宛承公主已经出现在人前,要开席了。 谢柏峥也回到席面上,刘循义总算等到他,挤眉弄眼地过来说:“你方才看见了吗?” 谢柏峥好笑地点头。 “那你可也算是知晓这一家子奇葩事了。”刘循义轻轻拍了一下大腿:“不瞒你说啊,国子学读书的日子无趣,我就指着他们的笑话活了。文韬武略随便一点动静,就够我多活半天,现在大概已经有七八百岁了。” 谢柏峥:“延年益寿啊。” 刘循义低声大笑,又不好搞出动静来,只能打开扇子捂嘴。谢柏峥抬眼朝那一桌望去,见那女子似乎挨了一两句训斥,便一直低着头。 而近前的文韬武略四位侯府少爷,却都心满意足地喝着茶。 刘循义笑完了,又摇头:“这京城中的高门大户多了去了,可像他家这样把长姐当仆人使唤的,还真没见过。” 刘循义一边说着,一边和大家一起起身见礼——宛承公主宣布开席了,他们再落座,便有各样的美酒佳肴和凑趣的表演登场。 刘循义不耐烦看那些表演,专注讲八卦:“你可知宁远侯府的另一个流传经年的笑话?当初宁远侯求娶瑛国公府嫡女,为表诚意,他遣散了府中所有的姬妾。你猜这事,为何闹得满城皆知?” “因为不仅是年轻貌美的丫鬟全都被打发出去,连宁远侯府庖厨的那一只老母鸡都被丢了出去,煲汤喝了多好,白白叫人看这几十年的笑话。” “……”所以这个侯府还有正常人吗? “还听说,宁远侯夫人对此十分得意,不过更得意的却是生了文韬武略四位公子,这样说你能明白这是何等嫡母心肠了吧?”刘循义道:“宁远侯是个老糊涂,他家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家的文韬武略哪怕破了一点皮,轻则被这夫妻二人找上门,重则就要被宁远侯一道折子告到陛下面前。” “总之这些年,咱们也都对他们敬而远之。”刘循义提醒道:“你初到京城,也小心别招惹了他们。虽说我们也都不怕,但总归是麻烦。” 谢柏峥受教:“多谢提点。” 刘循义大大咧咧:“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大家都是同窗。我听说你近来在吏部观政,是为清查土地那事?” “我一猜便知,为这事啊,我父亲愁得在家天天揪胡子……” 二人闲话一阵,席面上已经换了好几轮菜肴。李成在一旁自语道:“奇怪,你们不觉得少点什么吗?” 刘循义:“?” 谢柏峥:“叶世子没在席间。” 霍靖川也没在。 席间的三人一道停下来,刚好就看见一位小厮进来回话,中间没经过人,直接到了宛承公主面前。 这架势…… 另一桌上的一位公子,悄悄对他们说:“是陛下在开席前把叶文彬叫进宫里去了。” 谢柏峥:“……” 他脑子好像出现了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苏璟妙说的那些话不会是真的吧? 霍靖川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找块豆腐试图和叶文彬同归于尽。 …… 霍靖川原本是要赴宴的,只是才出发没多久就被顾子俨拦了下来。霍靖川正奇怪,这人当街拦他的马车做什么? 第153章 顾子俨神色严肃:“出事了。” 霍靖川当即收起了插科打诨的心思,顾子俨在锦衣卫多年,能让他当街拦亲王车架的事情,定然不是什么小事。 果然,霍靖川听他道:“甘州照溪县,一位县令被流民活活打死了。” 顾子俨说着,在马车里坐下来。 霍靖川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心中有不太好的预感。 顾子俨继续道:“……那位县令姓董,名叫董继荣,永寿初年恩科三甲二十六名,两个月前被吏部指派去做县令。实际上,是陛下要清查土地。” 霍靖川收敛神色:“他的死因有问题?” 顾子俨道:“流民哪来的力气和本事打死一县主官?他死得干净,却又不干净。” 顾子俨丢下一本账册,娓娓道来:“这个姓董的倒是个实在人,一到任上就开始风风火火地着手清丈土地。老百姓那里倒还好说,没有被凭空多记出三分田,或是荒地被记成良田都算好的,所以只要是实实在在做这事,粮田赋税簿上的数字只会少不会多。” “可你也晓得,你皇兄又不是嫌朝廷赋税收的太多才做这事的,所以这姓董的也反应过来了,光从老百姓那里使劲是不行的,所以他盯上了当地的富户。” “姓董的倒也不是个迂腐的读书人,他将富户们召集起来,想商量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结果,既能给朝廷一个交代,富户那里也不至于得罪太过。可这主意,也就是嘴上没毛的书生能说出来,在富户们听来根本就不是这回事。” “姓董的新官上任,正是要做些成绩出来的时候,可是富户们却都不愿意配合。他便设法找到了富户豪强们隐匿田地,少交赋税的证据。” “民自然不与官斗,富户们老老实实地给他送上了银子,以此来平事。”顾子俨话音一转:“可这姓董的却是个人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富户们得罪了他,他收了钱却不愿意平事,反而大肆加派人手清丈土地,稽查赋税黄册。” “正巧这时候吏部派下的另一批官员也到了,这姓董的更加如虎添翼。他一边勒索当地豪强,一边毫不留情地严查田亩,只要有人反抗,就往大牢里一丢。要放人,得先交钱,没有钱,女人也来者不拒。” 顾子俨简直不忍赘述:“可县衙三班六房那些人,都是上行下效的。姓董的搞出这么大阵仗,底下人胆子也大了,富户豪强们不敢去勒索,百姓们却手无缚鸡之力。” “姓董的做事尚且还知道留一线,不敢闹得太过。衙役们却没那么多讲究,不给钱就打到给钱为止,搞得是鸡飞狗跳。” “流民就是这么来的?”霍靖川问。 “可不是。”顾子俨道:“短短两月闹出这么大的乱子,百姓们哪有好日子过?为了丈量土地,结果地里却都撂了荒,要给衙役们上贡才能继续耕种,逼得百姓们和豪强联手找县衙要说法。眼见场面控制不住,姓董的那龟孙子缩了,从县衙后逃出街,刚好被人发现……” “现在这消息已经传到大内,听说陛下震怒。” “朝中原本就有许多人不赞成此事,如今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也不知该怎么收场。百官们正打算大闹一场,你皇兄却只见了叶文彬一人。” 霍靖川:“……” 有毛病吧。 - 另一头。 宛承公主府的宴席匆匆结束。 谢柏峥直觉有事发生,便也不多逗留,去找他的马车回庆王府。他用的还是那辆低调的青布马车,旁边却停了一辆更低调的。 谢柏峥一看,发现竟是顾静瑶。 他们并不相识,可顾静瑶却主动来找他说话:“听闻谢郎君在长安县时为一女子立了女户,可女子婚嫁当由父母之命,郎君此举实在有违礼法。” 第76章 不当老婆76 七十六章 长公主府的宾客多,车马也多。顾静瑶说话的声音很轻,似乎也并不想得到什么回应,只是想要发出一点点自己的声音。 与其说是一种指责,其实倒不如是她的疑惑。 顾静瑶说完这一句就又恢复到了那个低眉顺眼的状态,被催着上了马车。 谢柏峥:“……” 她搞什么。 青竹凑过来,不解地问:“她在说什么啊?” 谢柏峥表情古怪地看了一眼顾静瑶的那顶破烂轿子,而眼前刚好经过的却是宁远侯府的奢华车架。 谢柏峥似想通了什么,轻声笑了一下。 “少爷,你又在笑什么?”青竹完全不懂为何那位夫人说话那么没礼貌,谢郎君却一点也不生气。 谢柏峥上马车,问:“青竹,京中有许多长安县那案子的传言?” 青竹点头:“是啊!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您爱吃窝窝头呢!可我看少爷一点也不爱吃,根本吃不下八个窝窝头。” “……”谢柏峥拿这事举例:“你看这便是了,你常吃窝窝头,所以在那么多传言中挑出这一句来说。那日在苏氏族学,苏容誉问的则是铜矿与农学的联系,因为他爱好研究风水玄学,比起铜钱草,他更相信铜矿与龙脉之说有关。” “所以青竹,你发现了吗?” 青竹摇头:“少爷想说什么?” 谢柏峥道:“只有刚才那位夫人注意到长安县的案件的苦主中有一位女子被立了女户。” 第154章 ——一般人都会更关注宴容殊,因为她从官家小姐沦落为乐坊贱籍,又被牵涉进大案之中,世人或怜悯她,或好奇她。可是很少人会注意到李妹儿,更没有几个人会从只言片语中注意到无奈之下为李妹儿立下的女户。 换句话说,只有顾静瑶看到了所受的李妹儿的苦难。 青竹听得糊涂:“所以呢?” 谢柏峥想了想,同他解释:“农户们关心粮食,书生们关心科举,心中有丘壑,便会更关心天下大事。” 青竹恍然:“我爱吃,所以关心您能不能吃下八个窝窝头!” 谢柏峥:“……” 不要再提。 马车驶过最后一条青石长街,便停在了庆王府门前。霍靖川的车架也刚好停在门前,祝公公往两边张望,最终选择问青竹:“宛承公主府上的宴会竟这样快就结束了?” 青竹去答祝公公的话。 谢柏峥下马车,视线霍靖川相遇。霍靖川连忙来扶他,解释:“走了半道,顾子俨来找我,就没去成。” 谢柏峥问他:“朝中出事了?关于什么,清丈田亩?” 霍靖川正要问他怎么知道出事,转念一想谢柏峥就在公主府的宴会,自然听说了叶文彬被皇兄传召的事。 霍靖川神色收敛地点了点头。 书房中,霍靖川把顾子俨带来的卷宗递给谢柏峥。谢柏峥从头到尾翻阅一遍,卷宗内的案情写得很详尽,甚至连这位董县令贪墨几何都一一列出来。 写这份卷宗的人,每一笔都仿佛在说董继荣这县令做得残害乡里,侵扰百姓。 谢柏峥默然,“你皇兄很生气?” 霍靖川无奈,“这一份卷宗呈到御前,令圣上震怒。” 谢柏峥:“……” 也难怪他生气。 永寿帝选择董继荣、原嘉谟这样的寒门士子,为的就是防止县令与当地豪强联手欺压百姓。 可结果却是董继荣被活活打死在任上——这不是一耳光扇在了天子的脸上?皇帝陛下的脸面还要不要? 可偏偏审理案件的官员并不给皇帝面子,天下进士都是圣人门生,可这一份案件卷宗写得据实详尽,将恩科进士的无能与贪婪写得淋漓尽致。 书生的笔,胜过口诛笔伐。 可偏偏写得又是事实,天子也无从驳斥,只能震怒。生完这一场气,估计还得要召集大臣收拾这个烂摊子,这就是大臣们齐聚的原因,虽然天子目前只见了叶文彬一个人,也不知是作何想法。 庆王府的书房内,一时寂静。霍靖川蔫巴巴道:“皇兄这一步走得还是太急了。” 谢柏峥想起史书评价,心中默默点头。谢柏峥问:“自长安县北上时,我就隐约感觉你在调查什么,也与此事有关吗?各地方究竟都是怎么执行的,都这样乱吗?” 霍靖川闻言,一言难尽道:“我们身在京城,并不知道究竟乱到何种地步,料想都差不多。” 凡要改制,必得先找一个地方做试点。可永寿帝却指望一步到位,直接在大庸朝全境开始丈量土地,户部没个统一的章程。 唯有一点,要求各州清查隐田四万亩良田。 这四万亩良田又被均摊到各府、各县,成了硬性指标。 ——此处还涉及到大庸朝的田亩制度,田亩与百姓赋税相关。田亩分为良田与薄田两种类型,其中良田又分为一二三等。例如水田,就是一等良田。 赋税的计算以此为依据,越是上等的良田,交的赋税就多。至于薄田,则只需要缴纳少量粮税即可。 此次朝廷要丈量土地,为的就是清查隐藏田亩一事,不仅仅是指虚报数量,比如记成无主田或是少报数量,更要查是否将良田记为薄田。 县令们有了清查田亩的政绩指标,只能往各县的富户、百姓们下手。 这一下手,就捅了马蜂窝了。 原本是户部向基层施压,却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手段。今日是这一家告那一家不按朝廷规定丈量土地,明日又是那一家告这一家借丈量土地为由,侵扰百姓。 一闹起来,都是没完没了。 各地都是如此,恩科进士们学问都是好的,但是做官、平衡各方势力却都是新手。偏偏朝廷派下去的都是一些寒门士子,家中并无父兄师长提点该如何做官,这一开局就是地狱难度,能勉强维持不闹出大事已经算很有本事了。 归根究底,还是永寿帝将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他指望依靠一届的寒门士子来撬动世家大族这一盘踞庸朝全境的庞然大物,还要一举成功,哪会这样简单呢。 即便要做也得缓而图之,不能急功近利。 谢柏峥听霍靖川说完,也忍不住皱眉,问道:“所以这一次清丈田亩是由谁而起,由哪位官员主导,就任由这样乱下去?” “或许是……由我而起吧?”霍靖川停顿一瞬说,“皇兄在朝堂上说是我清查慈恩寺,才查出数千亩隐田。当时陵安县令奉命兼任长安县令一职清查慈恩寺的寺产,这你应当知道,清查结果上报朝廷时,刚好派了我去做钦差。” “皇兄深感此事为祸一方,鱼肉百姓,不忍万民因此受苦,故而着令户部准备清丈全国土地,还天地清明。” “照你这么说,当初叶世子忽然回京,其实并非有什么要事,而是皇帝陛下当时就有计划要清查田亩,而刚好叶文彬受伤让他意识到了豪强的凶恶,所以把叶文彬叫回京城是为了保护他。可是皇帝又把钦差换成了你……”谢柏峥无语:“所以是你皇兄摆了你一道?” 第155章 霍靖川老实巴交地解释:“其实皇兄未必能料到今日之乱。” “……” “至于由谁主导?”霍靖川继续道:“我皇兄派下去的那些恩科进士们你也知道,京城的衙门都没认全,哪个能担得起这样的大用?所以,皇兄将这事交给了户部,他亲自过问。” “至于为何把这件事交给户部,而不是另选一人做主导,则是因为皇兄不信任他们。”霍靖川道:“朝中大臣们多多少少也都与世家有关联,皇兄自然也知道,所以大概是选谁都觉得不合适吧。” 一个皇帝,要做这么大的事,竟然连一个信任的人都没有。 这不是胡闹吗? 户部远在京城,官员们恐怕都没下过地,而且这事又不是在京城下发文书就能解决的。哦,他还下发了一大批寒门进士。 虽然也没多大用处就是了。 “朝中大臣们都不劝一劝吗?”谢柏峥才问出口,他自己就有了答案:“此事恐怕并非一时兴起,劝说又有什么用。” “所以你皇兄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见叶文彬,是要再派他做钦差解决这件事?”谢柏峥问:“去照溪县?” “怎么可能。”霍靖川道:“我皇兄那个性子,但凡入他眼的人,都恨不得像老母鸡护小鸡崽一样保护起来。” “当初叶文彬受伤,人还没怎么样,他就把自己的御医派出去了,哪会派叶文彬去淌这趟浑水。” 谢柏峥表情微冷:“也是,他把淌浑水的人变成了你。” 谢柏峥看向霍靖川。 “这个……”霍靖川心虚地解释:“其实当初也是我太想去见你了才出此下策,否则这事未必真能算计到我头上。” 谢柏峥:“所以他真的算计过你?” 霍靖川:“……” 霍靖川放下卷宗,回过头来才发现原来两个人坐在同一把椅子上,身体挨得很紧,只要挪过去一点点就能碰到。 霍靖川拿脚尖碰了碰谢柏峥的脚尖。 他问:“心疼我了?” 第77章 不当老婆77 七十七章 “小王爷哪里用得着我心疼?”谢柏峥和风细雨道:“您高风亮节,主动送上去被人利用,到头来说不定还要落天下人的埋怨。” “不过高风亮节如您这般的,恐怕也不在意是不是?” 谢柏峥脸上的笑容跟画上去似的,说完就一整个收了回去。霍靖川哑口无言地:“我……” 霍靖川不由自主地看向过来,谢柏峥身上那一分兵临城下都能端出来唬人的冷静似乎消失了,连话音里都残留着火气。 虽然仍有克制,但很明显。 这个发现令霍靖川心花怒放,仿佛是谢柏峥的这一股火气蹿到他胸口炸起烟花一样——他原本也并非对他亲哥这种做事顾头不顾尾的行径毫不在意,可现在那一点不高兴完全被抚平了,他试探着伸手,搂住了谢柏峥的腰。 谢柏峥瞥他一眼,没有躲开,任由霍靖川悄悄靠在他身上,在他耳畔道:“你是因为心疼我才生气的,我知道。” “不,我只是不明白。”谢柏峥问:“你就没想过,陛下推行的这事根本做不成吗?” 霍靖川心中叹息,倒是一本正经地坐起来,不作伪地说:“想过。” 谢柏峥都无奈了:“那你为什么……” “其实父皇在时,也想过要清田。康元十六年,父皇也曾下令在江南试行田土清查,只是收效甚微。” “朝廷要在当地豪强口中挖出隐田,需得仰赖地方吏治。可当时的县令们不像现在,都是些和地主豪强们打惯了交道的老油条,他们之间自有默契在,朝廷要建造土地册籍,县衙府衙自然要照做,可是这报上来的账目却未经核查。” “当时的各地也是乱象频出,严厉一些则民怨沸腾,宽松些就报上来一笔狗屁不通的烂账,白费功夫。” “父皇很快意识到此事急不得,于是便退了一步,暂且先不查田土,改查人丁户口与粮食产量,以夏税、秋粮数目来倒推田亩数量。” “既然朝廷不清田,百姓们就配合多了,户部的大臣们也在三年间逐步完善了户帖之法,各地依样照做即可。” “若是长此以往,户帖法制再多施行几年,地方官员们做事也有了章法,再重新核实天下田土未必不能将隐匿的田亩算清,只是……” 霍靖川说着收了声,谢柏峥知道他的未尽之意——只是先帝在康元十九年撒手人寰,将江山社稷尽数交给了他的长子。 书房自然是没有酒的,霍靖川说到这里有些口干舌燥,却也懒得去喝茶,就干巴巴道:“我皇兄登基以后,急父皇之所急,估计也早就想着要干一波大的,好不容易逮到查处慈恩寺隐田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皇兄吸取了父皇当时的教训,为避免地方官员与豪强联手欺上瞒下,他自继位起就开始做打算。康元十九年的秋闱依照的是父皇的旧例,永寿元年的恩科春闱却足足取录了三百八十九人,差不多是我父皇两次春闱取录的进士人数了。” “且这一科进士中,寒门士子的数量也是令朝野震惊。自永寿元年伊始,皇兄便陆续着手将这些寒门进士派去做地方官。两月前,户部又再派下去一批,为的就只希望寒门进士以民生福祉为重,不与地方豪强勾结。” “这也太……”谢柏峥原本想说着三不着两,但是最终还是换了个说辞:“太理想化了。进士们即便寒门出身,必然也是有些家底才能供出一个读书人,指望他们和寻常百姓们穿一条裤子,未免天方夜谭。” 第156章 霍靖川笑笑。 他知道谢柏峥说得对,只是他的皇兄等不及了。 事实上,问题还不止于此。——就拿当务之急的人手问题来说,大庸朝地大物博,田亩数以百万计。吏部官员们忙得团团转也只多派下去几百人,杯水车薪。再说吏部此次选拔也只筛选算学一科,可懂算学也不等于懂田亩,技术人储备也还不够。 霍靖川的判断没错,的确是太着急了。 “陛下这算不算新官上任三把火?”谢柏峥气笑了:“一把烧在豪强地主头上,另一把烧在你庆王头上。” “第三把呢?” “……”霍靖川现在根本生不出一点气,他一想到谢柏峥为他生气为他打抱不平就差当场咧嘴傻笑,实在是费了好大的忍功才没笑出来,客观冷静地说:“你要这么数来,应当是世家吧。我皇兄继位后不许勋爵子弟轻易袭爵,要于朝廷有功才可请封,现在满朝勋贵只叶文彬一人得了世子的封号。” 谢柏峥默然片刻,“所以他的于朝廷有功,不会是查清了长安县那个县试舞弊案吧?” “不错。”霍靖川点头,煞有介事地说:“说来这份功劳也有你一半,我皇兄和叶文彬都应当感谢你。” 谢柏峥:“……” 真行。 等等,为什么是他们一起感谢?谢柏峥恍惚片刻,才把苏璟妙的高谈阔论咽回去,“所以你皇兄跟你关系到底如何,从前不还写诗哄你玩,怎么现在……?他烧到你头上那把火,你一点都不介意?” “我皇兄那个人,其实生不出什么坏心。”霍靖川似笑非笑,颇有些无奈:“从前在宫里时,连宫人们都夸他宽厚。他宫里的人犯了事,他向来不打不骂,只会再三劝导,若是劝不听也只不过将人远远打发走。” “皇兄自开蒙起,用的便是皇祖父替他挑的老师,个个都是仁义之师。若你是大臣,你想要什么样的君主?”霍靖川苦笑:“那自然是尊师重道听得进谏言,不要锋芒太过平添杀戮,所以皇兄便是照着‘忠厚仁义之储君’被教导出来的,可做储君的可以听话,做人君却不能没有主见,所以父皇花了几年时间慢慢将皇兄身边的那些教导他的夫子们都换掉,可这却令皇兄起了疑心。” “父皇动作还是太慢了,那时皇兄已经长成了,打发走那些老夫子又费了好几年功夫,怎么能不叫皇兄多想?” 霍靖川摇头:“实在是父皇最初登基那几年,北蛮战事吃紧,朝中又多弊端,才没早将那群老匹夫打发走。” “所以先帝才把你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谢柏峥问。 “是也不是。”霍靖川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不自然道:“主要是我实在太能闯祸了,夫子们根本管不住我。” “……” “那以后,父皇又压着皇兄继续在宫里念了好几年书,有心叫他多受一些教导。”霍靖川叹道:“只是后来父皇去得太突然,皇兄骤然登基,在朝中却没几个他愿意信的人。” “所以他就只信叶文彬?”谢柏峥问。 “叶文彬是他的伴读,也是父皇唯一给他留下的旧人。”霍靖川道:“其实当时我与皇兄都没看明白一些事,皇兄不知道父皇对他并非猜忌,我却是没想到皇兄对父皇会有疑心。” “若是我,不愿意身边的人被打发走定是要原原本本告诉父皇的,没个叫我信服的理由,绝不肯放人。”霍靖川道:“父皇要是来硬的,我就离家出走。” 叶文彬笑:“你能走去哪?” 霍靖川道:“我常在养心殿,大臣们和勋贵们我哪一个不熟?随便是谁,悄悄跟着人到宫门口,缠着人非把我带回家,人家还能少我一口饭吃吗?” 谢柏峥:“……” 史书倒也不完全胡编乱造。 这一番话,霍靖川原本是无处去说的。顾子俨他们那些人多多少少都能看明白,所以不必说,只是压在心里也实在难受。 霍靖川打完岔,又说回来:“皇兄对自己要求又很高,想多做出一些大事来,叫人对他刮目相看。” “丈量天下田亩,就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霍靖川道:“所以你说,我怎么跟他生气?” “皇兄只是想借我的手落第一刀,叫朝野上下知晓他的决心。武断专行,却并非没有为国为民之心。” “……所以你是因为知道自己得了先帝的偏爱,所以愿意忍受那位在你头上也落一刀?”谢柏峥还是生气:“朝中大臣们都看不出他武断、一意孤行么,言官们也都哑巴了?” 霍靖川伸手在他唇上轻轻一点,告饶道:“好了祖宗,别骂了。皇兄不信任,纵使满朝文武也就是个摆设,还是先看眼前的事怎么收场。” 谢柏峥强笑道:“自然是叫他的心肝宝贝叶世子来擦屁股。” 霍靖川:“……” 看把人逼急的。 “你为何不说话,我说得不对吗?”谢柏峥盯着他:“总不能只让你一个人担天下骂名,好处都给他们……” 谢柏峥还未说完,就被抬起了下巴。 “你——” 你之后便没有了下文。霍靖川的手不知何时又在谢柏峥腰间,用手臂挡着把人压在座椅上,低头将剩下的话都吞了下去。 这个吻的讨好之意来得很明显。 既温柔,又缱绻,轻轻点点的。唇齿间,霍靖川道:“不生气了。” 第157章 谢柏峥不说话。 “即便不论从前的旧事,我也还有你。生死关头走过两回才能留你在身边,哪里舍得浪费时间来生气。” “……” “你留着力气,都用来偏爱我吧。” 断断续续的,亲一下说一句,谢柏峥被磨得态度有所软化,没注意到霍靖川故技重施地问: “好不好?” “这个姿势不舒服,换一个。” 第78章 不当老婆78 七十八章 好半响,谢柏峥才回过神来,照着霍靖川的嘴唇咬了下去。这人可真有出息,怎么竟还跟他耍这种心眼。 霍靖川茫然:“怎么了?” 一边说,一边还要凑过来继续亲。 谢柏峥伸手推开他,“你等等。” 霍靖川清醒过来,觉得似乎不太能轻易敷衍过去。“有一件事你说得不对,世人皆知论迹不论心,你皇兄再是为国为民之心,如今地方乱象也是他一手造成的。”谢柏峥把扒在他腰间的手挪开,“今日这份案卷到你手上,就说明有人希望你做些什么。我明日也要去吏部观政,先回国公府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连一片衣角也没留下。 霍靖川怀中骤然一空:“……” 他哥是真坑啊。 - 宣室宫是皇帝的起居住所,联通内廷,原本并不用于会见大臣。只是叶文彬却是个例外,皇帝许他进入。 叶文彬一露面,便有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迎上来。太监常礼早已急得不行,甚至都顾不上行礼,“叶世子,您可算来了!” “陛下今日看过折子就动了怒,回到内廷便晕了过去,陈院判替陛下请了脉,扎了针。人倒是醒了,只是不吃不喝,陈院判开的药都已经放凉了三回了。” “奴婢们瞧着也是忧心得紧,烦请叶世子快进去劝一劝陛下吧!” 叶文彬闻言,蹙眉道:“宣室宫这多人伺候着,怎么就等我来劝?要你们有何用?” “奴婢无能。”常礼认错倒快,只是他也确实没有办法:“只是陛下就等着要见世子,奴婢们也不能大变活人。” 叶文彬:“……” 叶文彬不再理会他,一个跨步进了宫殿。 常礼长出一口气,宫里的内侍们都当他这大太监做得有滋有味,其实各中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位新帝看着是仁厚的,宫中的内侍几乎都还是延用先帝在时的老人。可是这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这些做内侍的其实也一样。 如今这个局面,他们事无巨细地小心伺候,皇帝陛下事无巨细地防备,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常礼恭谨地送了叶文彬进去,又转身出来吩咐侍药的小太监赶紧再去端一碗药来。里头的那一碗,又该凉了。 叶文彬对宣室宫也是熟门熟路,脚底生风地就找到在屋内枯坐的霍平祯。霍平祯年纪也不大,只比叶文彬年长七岁,可一个还是朝气蓬勃的少年人,另一个却看着死气沉沉。 叶文彬见他这模样,吃了一惊:“陛下。” 霍平祯看清了来人是叶文彬。其实除了叶文彬,也没人敢在这时候进来。他朝叶文彬招手:“文彬来了,坐啊。” 叶文彬听话地坐下,伸手探了探桌上摆的药碗。药凉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叫宫人进来换一碗。 霍平祯却先开口:“文彬,朕登基不足两年,就便觉得成了孤家寡人。从前这宣室宫中那样热闹,现在却连一个听朕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看到那个花瓶了吗?”霍平祯指了指西南角落里的博古架,“那原是一个白釉暗花纹梅瓶,父皇冬日里钟爱腊梅,这是他的心爱之物。有一年冬天,父皇为了叫靖川修身养性,别总在外头跟宫人们打雪仗,便叫他去摘梅花来做景。” “我当时不知内情,以为他又在胡闹,便出声阻止他。结果却反倒吓着他,令他不慎失手打碎了花瓶。他还没怎么样,我却吓得不行,很担心父皇要怪罪。” “他那时虽然也惊慌,却反过来安慰朕。他连连说没关系的,他有法子,定然不会让父皇生气。”霍平祯问:“你猜他做了什么?” “我不知。”叶文彬道。 霍平祯似笑了一声,道:“他带人从母后的库房里找到了一只模样相仿的白釉瓷梅瓶,又哄母后亲自在御花园剪下一支梅花插了进去。” “可你知道么,他找来的那支梅瓶并没有暗纹,父皇一看便知。我替他捏了一把汗,可父皇却只是笑骂一句说他偷懒,叫他以后不许拿这些小事去烦母后,至于梅瓶的事则一字都没提。” “当时我不明白,还在心里琢磨了许久父皇为何不生气。”霍平祯道:“不敢去问父皇,便去问了靖川。” “你道他说什么?” 霍平祯的笑容淡了一些,“他对我的忧心全然不理解,在他眼中就只是打碎一个花瓶而已,或许在他那里,连找母后剪梅花,也不过是不愿我内疚,才想的花招来哄我。若是他自己一人打碎花瓶,估计连这一步就省了。” “听我那样问他,就只反问了我一句‘若是皇兄与我想要那梅瓶,难不成父皇还会吝啬不给么?’” 叶文彬:“……” 这倒的确是霍靖川会说的话。 叶文彬想起从前在宫里伴读的日子,啼笑皆非道:“小王爷从前犯了错,倒的确都很痛快承认,连伸手给夫子打板子的动作都格外娴熟。” 第158章 霍靖川摇头笑:“谁敢真打他?板子还没落下来,他身边的小内侍已经跑到母后宫门前了,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如今想想,从前宫中热闹都是因为他。现在……也只有你愿意陪着朕了,其实一直以来我身边也都只有你。” “你从四岁就在朕身边,说是伴读,可你连开蒙都是我教的。一开始还没知觉,可这些年回过味来,却只有你从头到尾只属于朕。” 霍平祯目视他:“你不会背叛朕的,是吗?” 叶文彬被他的目光看得心脏狠狠一跳,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倒是霍平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朕都知道。” 叶文彬平复了心绪,他看出霍平祯今日心中不痛快——要不然也不能说起那些多年前的往事,因此也不忍心同他饶那些文邹邹的圈子,便直言不讳地问:“陛下今日是为何心情不好?” 霍平祯脸上的那一点点笑容都消失殆尽了。 “朕自承继大统以来,日日殚精竭虑,不敢松懈半刻,可为何却总不能如愿。内阁大臣是一群老狐狸,朕不敢轻易擅动,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进士做了地方官却也是这般嘴脸。”霍平祯说着拿起一道折子递给叶文彬。 这原本并不是叶文彬该看的,可见霍平祯现在这模样也不愿拒绝。叶文彬恭恭敬敬地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一变。 叶文彬抬眼。 “从前我就看父皇因豪强与地方官勾结,而不得不将清查田亩之事搁置。那时我便想,世家恶行累累,那便该换些清白的寒门士子。”霍平祯说着重重地咳了一阵,叶文彬要给他递水,霍平祯却不叫他忙,颤颤巍巍地把人按了回去。 他愧恨道:“只恨现如今这局面,还得朕设法替乱臣贼子将此事遮掩过去,否则弹压不下日后的乱象。” 叶文彬讶然:“陛下的意思是,不打算追究董继荣?可他的罪行又该怎么算,不止是勒索当地富户,他还纵容县衙胥吏滋扰百姓,这……” 霍平祯道:“要成大事,总要有所取舍。若治了这董继荣的罪,岂不是昭告天下是朕这天子的不是?是朕识人不清?” “奸贼佞臣好料理,可治了罪之后,清查天下田亩一事便就难以为继了。”霍平祯不悦道:“各地定要议论纷纷,朝堂上又要不安宁。” 叶文彬想说“那难不成就这样将错就错下去,将来再有寒门进士行差踏错,也这么息事宁人吗?”,可是他没机会说出口就被霍平祯按了下来:“人都死了,就不必再起风波了。” 叶文彬自幼年起就跟着霍平祯,说是被陛下一手带大的也不为过。因此,他总是会对眼前的人偏心,看着霍平祯惨白的脸色,他也只好将劝谏的话留着等霍平祯身子好一些再提。可他也知道有些事其实是劝不住的。核查田亩一事势在必行,不会因为一个寒门进士的意外就停手。 叶文彬心里着急,便压这急躁,朝门口喊了一句:“来人,替陛下换一碗药来。” 话音刚落,便有小侍从端着药进来。叶文彬自然是亲自盯着人把药喝了,又陪伴陛下一起用膳,唯恐宫人们照顾不精心,还细细叮嘱了一番。 可做了这么多,心中却仍是久久静不下来。社稷磨人,他实在担心霍平祯。 - 谢柏峥当真回了国公府。 他第二日要继续去吏部实习,有些公文需要提前看看,多熟悉一些。 翌日,他打着呵欠上马车,在路上解决了早餐。下马车之后,步行进了吏部衙门。 谢柏峥才跨入文选司直舍,就见崔郎中一脸严肃地进来了。众人忙起身见礼,崔郎中只摆了摆手,便直接了当地说正事:“甘州照溪县县令董继荣勤国为民,全社稷之大义而敢为人先,然亡于流民之乱,既是忠臣,亦是义士,令天下感佩。陛下有旨,着令吏部议定抚恤事宜。” 谢柏峥:“…………” 就离谱。 第79章 不当老婆79 七十九章 谢柏峥表情有瞬间空白,回过神来便听到崔郎中叫他从旁协助,这是给谢柏峥参与实际政务的机会。 议定文武官员的奖惩也是文选司工作的一部分,抚恤文臣则需要草拟抚恤诏书、选定谥号,施恩惠及臣子家属。 在此之前,通常要看看这位臣子的功过与生平。 崔郎中命人找出了先前派遣董继荣去甘州任知县一职的记录,同时又从大理寺调来了照溪县“流民作乱”一案的卷宗。 大理寺十分痛快地把卷宗送了来。 崔郎中打开看过,便明白了为何尚书大人交代要他亲自经手此事。这实在是,实在是—— 崔郎中将那卷宗递给谢柏峥,“你也看看吧。” 谢柏峥虽已从霍靖川处了解过来龙去脉,却也重新打开了卷宗。片刻,谢柏峥不解地问:“依郎中大人所见,陛下缘何如此?” ——为什么明知董继荣有罪,却不问罪,还要赏。 崔郎中长叹一声,似不知从何说起,一言不发地提笔开始拟诏书。谢柏峥等他写完一看,崔郎中替董继荣选的谥号是忠献。 ……他骂人真的好高级。 不过半日,吏部已经将董继荣的抚恤工作议定完成。按照规定,各部的奏疏都要由通政使司六科收呈至内阁。 谢柏峥做完这事,心中很不畅快。下午时,听同在吏部实习的国子学同窗说起本月的旬考题目刚好与清丈土地有关,便趁着下午空闲提起笔与同窗们一起写文章,洋洋洒洒写了通篇,心中的郁结之气才算是散了一些。 第159章 赶在下值前将写好的文章交给国子学,这才,转过熟悉的青石板街道下值,上了马车却发现已有人在等他。 霍靖川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可惜谢柏峥对这份含情脉脉无动于衷:“今日吏部议定了抚恤董县令一事。” 霍靖川:“……” “若还想为你皇兄说好话,那还是省省吧。”马车很小,塞下两个人必定要摩肩接踵,谢柏峥浅浅靠在霍靖川肩上,语气不甚好地说:“我同陛下没有兄弟感情,更不想知道做皇帝究竟有何苦衷。” “董继荣至少有一个失职的罪过,死得也算不上干净,不治罪也就罢了,怎么还成了忠义之士要昭告天下地褒奖他?” “那受酷吏所害的百姓算什么,算他们倒霉?” 霍靖川苦笑:“……不是说好不提了?” “我真是不明白你们在想什么。”谢柏峥瓮声瓮气地,一手扯着霍靖川的衣领,仰起头:“那你呢?今日去见谁了?是顾佥事那里有什么消息么?” 霍靖川摇头,并不隐瞒道:“内廷传出消息,昨日晚,皇兄其实下了两道圣旨。第一道圣旨发给吏部,第二道则是着令大理寺重审董继荣一案,还忠臣一个清白。最迟明日,新卷宗与你们拟定的抚恤诏书便会一同发往各部,昭告天下。” “他为何要这样掩耳盗铃?”谢柏峥不理解。 “皇兄这是铁了心要逼那些寒门进士与世家切割,挖出所有被豪强隐匿的田土。”霍靖川说着,逐渐收声。 “令皇兄真是好高远的志向。”谢柏峥冷笑一声,“他就没想过放过一个董继荣,会有多少个赵继荣、钱继荣出现?” “……” 谢柏峥烦躁地闭上眼,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霍靖川哑口无言地看着谢柏峥,他并非不知道当下的处置不妥当,可更知道他那位皇兄的决心。 - 皇帝下发给吏部和大理寺的圣旨是从宫里直接传出来的,并未经过内阁商议,更没有经过六科,而是直接下发到吏部和大理寺衙门。 从头到尾,皇帝都没有见过内阁诸位大臣。 内阁在等待皇帝召见的同时,甚至还讨论了如何防范董继荣之祸再次发生,已准备好了下发至各巡抚衙门,要求加强防范的文书。 可他们前一日才商议完,第二日便收到了吏部呈交诏书,甚至是谢柏峥这个国子学实习生都比内阁首辅更早知道皇帝对此事的裁决。 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内阁原本是机要大臣,相当于皇帝的智囊团,是要给皇帝出谋划策的。可大概是皇帝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决断会被内阁劝阻,就不想与他们争辩,直接叫太监下旨。 内阁首辅张大人与次辅吴大人面面相觑,这两位内阁话事人都不知该作何感想,这世间岂有见不到皇帝的内阁首辅。 这历来的内阁大学士,都是两条腿走路。其一,是要能猜得准皇帝的心思,若能写得一手令皇帝满意的青词就更容易平步青云。 这一项是锦上添花,更重要的则是能做实事。 先帝给永寿帝留下的这两位大学士其实都是实在人,远不到退休致士的年纪,都还有折腾的劲头,没有要躺平摆烂的意思。即便没有雷霆手段,两位也能谋善断配合默契,只可惜现今这局面即便有诸葛之才,也无计可施。 皇帝陛下故意绕开内阁给吏部下旨,内阁还真没法把吏部的奏疏拦下。只能写好票拟,再呈给皇帝御笔朱批。 圣意如此,他们也只得遵从。 首辅张大人亲自写好票拟放到一边,晾干墨迹。次辅吴仁衷在一旁喝着茶提神,心中也甚为忧虑,内阁总跟皇帝说不上话,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啊。 可他们这位陛下,倒也不是只提防内阁,他是个人都要防。谁也不受他信任,谁也劝谏不了他。 不止是前朝,内廷也是如此。虽说陛下有纳妃,可却也没听说哪位嫔妃受宠,宠信宦官就更没有了。 听说连秉笔太监李宾都不被皇帝待见,连朱批的特权都给收了回去,所有奏疏都是皇帝亲自朱批,从不假手于人。 这样一来,其实相当于皇帝将自身隔绝于内廷朝堂之外。这皇帝做得,简直是六亲不认。 吴仁衷叹着气,放下茶盏。他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开口:“张大人,我听说昨日陛下将我等晾在一旁,唯独见了永安侯世子?” “陛下都快三十岁了,怎的还是整日与伴读厮混?” 张南岳低头喝茶,不理他。 吴仁衷是永寿初年才入阁的,可张南岳却是内阁老人,对于某些内情知道得也更多一些。他完全没有在这件事上去劝谏陛下的意思,宠信昔日的伴读实在不算什么,毕竟已经是唯一的旧人了。 吴仁衷见他不搭理人,有点来气:“张大人,您就不知道着急吗?若是长此以往,陛下与朝臣离心,有害社稷啊!” “就说现今之事,哪怕有太监能给传句话都是好的,结果你看现在,宫里就一句话,叫我等静候召见。” “结果召见了吗?” “那你说该如何?”张南岳有几分稳坐钓鱼台的意思,看破红尘一般:“陛下不信世家,也不信清流。你以为他将新科进士们丢到地方去清算田土是信重?他那是把这些人都当成手中利刃,这三百多位进士提拔不起来,每隔三年就又有新的一茬。” 第160章 “咱们这位陛下做太子时就以仁厚著称,可你看他做的事便知道其实是个狠心人。” “他真放在心上的人,便是有一丁点危险都要赶紧叫回身边来,撒出去的都是他不心疼,用完就丢的人。你当他不知道董继荣之过?他知道,可他不在意,总归人都死了不如再多利用一番。” “至于甘州百姓之苦,或是董继荣的家人亲族该如何面对天下的悠悠之口,比起天下社稷又算得了什么。”张南岳手中还握着茶盏,可总觉得心凉:“万民生计都在他一念之间,可咱们这位陛下……” 张南岳摇头,像是沧桑了不少:“若是永安侯世子能从旁劝说倒也还有挽回的余地,可依我看,他二人好得穿一条裤子,言听计从还差不多。” “陛下除了叶世子谁都要忌惮几分,你我难不成还找得出第二个能叫陛下肯放下戒心的人不成?” “您这不是胡说……”吴仁衷说着,顿了顿,表情古怪地问:“还真有一个,您还记得陛下特恩准许入国子学那位长安县书生么?” “……”张南岳眯眼回忆。 即便朝中需要一位能叫皇帝天然就信任的人,来打破皇帝与朝臣隔绝的状态,那这人选还真不能随便。若是选出个奸佞小人,岂不是为祸社稷。 可谢柏峥,却被内阁关注许久了。 自长安县县试舞弊案以来,谢柏峥这个名字就常在内阁被提起。他凭一己之身洗刷冤屈,还无辜者清白,又能从一张小小的借据牵起盘踞朝堂的大案且全身而退,足见其才智机敏。 又能为李三等寻常百姓伸冤,即便是一个早已死在山岭之中的幼女他也愿意冒险一试,又见其心怀仁义。 他在劫匪手中能将叶文彬安然无恙救出,又见其智勇双全。 吴仁衷拿出两张试卷来,递给张南岳。吴仁衷解释:“这两张是国子学监生的旬考答卷,虽然文采不佳,但道理都是通的。” 张南岳展开阅读。 吴仁衷继续道:“国子学的旬考都是王司业亲自出题,考的都是当务之急的时政。上月考的是吏部派官,本月考的是清田。” “其实上月王司业便注意到了此子的文章,难得不是说些歌功颂德之溢美,而是言之有物。要不然,也不会选他去吏部历事,指望他多接触些实务,能写出更加务实的好文章。昨日新一月的旬考结束,他新写的这篇文章就递到我这里来了。” “一个尚未入朝的监生,都能看得明白。”吴次辅叹着,停了下来。言外之意,却很明显。 张南岳从头至尾将谢柏峥的两篇文章阅览一遍,意犹未尽地撂开手。 “他写文章倒是不仿古,也不仿王司业,文采也的确是没有。”张南岳话虽这样说,脸上却有笑意:“可也的确是两篇难得的策论,若是润色一番,上奏到御前都使得。” 这样说完,却没有下文。 吴次辅不懂他:“你今日怎的总是犹犹豫豫?” “可这两篇文章,不能由内阁交上去。”张南岳一锤定音道:“待他吏部历事结束,叫他去翰林院历事。” “这两篇文章,得他亲自讲给陛下。” “你是说叫他去做筵讲?”吴次辅犹豫:“……这不合规矩吧?”翰林院里多得是状元出身,哪轮得到一个监生去侍讲。 张南岳不以为意:“你去讲倒是合规矩,陛下愿意听吗?” “……” “总归提拔后生也是你我之职,既然要做就大度一些。”张南岳道:“陛下从前不还想直接给他封一个实职吗?这也算是顺了陛下之意,指望他日后少些一意孤行。” “哎。”吴次辅叹气,又叹气:“也罢也罢,就依你所言。” 言罢,又评价道:“……做阁老怎么能做成咱们这样,这行径像极了佞幸小人。” “……” 张南岳彻底不想搭理他了。 - 另一头,谢柏峥还不知道首辅大人打算把他打包卖了,他正在忙着做事。董继荣的抚恤圣旨经陛下朱批,又经吏科官员审阅无误,已誊抄并发还吏部,着照旨办理。 不过圣旨下达之前,该准备的都一应备好了,一切按部就班即可。只是谢柏峥却有新的发现—— 吏部的文书记录中,是无官员妻妾记载的。 因此直至谢柏峥随同崔郎中宣读圣旨,才知董继荣就是顾静瑶的寒门丈夫,宁远侯府的乘龙快婿。 第80章 不当老婆80 皇帝陛下要嘉奖董继荣,那自然是喜事一件。董家几口人一起更衣、收拾妥当,再择吉时跪拜、恭迎圣旨。 抚恤圣旨由崔郎中亲自宣读。 实际上的抚恤圣旨是非常长的,洋洋洒洒几百字。自“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起,详细叙述董继荣为臣子的功绩,再引述一番,最后才是嘉奖的具体内容:赐董继荣谥号“忠献”,赐董继荣之母“孺人”之诰命。另,赐一百两官银,还要将董继荣之事迹公诸于四海。 崔郎中的文采好,官话也说得好听。 这一份圣旨宣读完毕,董家人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没听出来这是哀荣。董继荣的母亲魏氏合不拢嘴地问:“圣上亲自褒奖,我儿这是有大出息了啊?能调回京里来做官吗?” 董家其他人不外乎也是这个作态。 抚恤圣旨写得太文绉绉了,肚子里没有墨水是听不懂的。唯有跪在魏氏身后的顾静瑶听懂了其中之意,她冷静而又缓慢地看向董家人。 第161章 很快,又转回头。 她把头低了下来。 魏氏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崔郎中递过去的圣旨也没有接。顾静瑶不敢贸然去接圣旨,只能佯装不懂。 好在这样的大场面,定是有耆老在的,好歹叫魏氏先把圣旨接了下来。再往后便是点香、供奉圣旨。 魏氏也换上了孺人的服制。 魏氏哈哈大笑地出门来,见顾静瑶脸上喜色不显,便抖起了婆母的威风:“今日我家这样大的喜事,怎地一副死人脸?” 顾静瑶笑得比哭还难看。 魏宅门外,又是热热闹闹的一队人马赶来。一位青衣小吏上门来,先问主人家好,再与魏氏道:“您就是魏孺人吧?” 魏氏再次笑得合不拢嘴,“是是是!差爷既然上门来了,少不得要讨一杯酒喝,再叫我那儿媳妇送上红封,也沾沾喜气!” “是就行!来人,把棺材抬进来!”青衣小吏朝虚空一拱手,道:“我等奉大理寺卿之命,特意将董县令的棺椁送到府上,另还有今日才被押……接来京城的董县令在照溪县纳的十一房小妾并随从仆人等,也一并送来了。” 青衣小吏话音刚落,进来了近二十人身穿孝衣衣的男男女女,再与吏部传旨的钦差等人,一起将堂前的院子挤得满坑满谷。 一位年长的管事跪了下来,“老夫人,老爷在任上为国捐躯了!” 董继荣几年前丧父,家中只有魏氏一个长辈。魏氏沉浸在喜悦中还未缓过神,她身后的二子一女似已听明白了。 “娘!他们说大哥死了!”——一道声音划破魏氏的美梦,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从宣旨的官员到她家,再到更衣、接旨、再更衣,又上香供奉圣旨,这一桩桩件件为赶吉时几乎没有停歇,令她眼花缭乱,结果是他儿子的命换来的。 那可是她的命根子! 魏氏颤颤巍巍地跑过去,趴在棺材上,拍打着说:“阿荣!阿荣是你吗!你回我一声啊!阿荣!” 她这里哭得肝肠寸断,魏宅门口早已算好时辰的小厮按时点起了炮仗。 一时间,锣鼓喧天。 魏氏哭喊得几乎要晕过去,又站起来,她不敢拿大官们撒气。转过头来,一把薅起顾静瑶的发髻,破口大骂:“你男人都死了,你穿金戴银给谁看啊?” 顾静瑶默默地,一件件取下自己的钗环。 魏氏从她身上撒不够气,又来棺材前哭。大理寺那位青衣小吏原本被支使来做此事就不乐意,他见炮仗声一停,便赶紧告辞。 吏部的几位官员宣了旨,又将赏赐送上,自然也没有再继续留下的道理。 顾静瑶在门口送他们,她依旧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像是麻木一样。 - 谢柏峥心情复杂地自董宅出,回到吏部便见大理寺已将新卷宗发至各部,果不其然隐去了关于董继荣敲诈勒索富户,与纵容胥吏肆意滋扰百姓、妨碍农事之过。 新卷宗中的董继荣端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官。 谢柏峥不忍卒读地把卷宗传阅给下一位,与他同样知晓内情的崔郎中亦是面色不好看。崔郎中把他叫过去说话。 四下无人,崔郎中犹豫道:“此事你……” ——崔郎中想必是担忧谢柏峥看过旧卷宗心中不平,怕他乱说话,故而才来安抚。只是“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这种话,是真难说出口啊。 “郎中大人不必担忧,学生都知晓的。”谢柏峥主动将话接了过去,认认真真道:“如今陛下一力推行清田,乃是功在千秋的大好事,暂时不追究董县令而是大加褒赏是为激励地方官。武人们尚且敢马革裹尸还,地方官员蒙天子恩德,自当结草衔环以报。如今以董县令为榜样,自然更加知晓要以为生民为计。” ——至于是真的心中感怀,还是被皇帝这一道褒奖圣旨给逼的,就不好说了。这圣旨一旦传至地方,必定令地主豪强畏惧,也必定会更加进一步挑起寒门进士与当地大族之间的矛盾。 崔郎中面色凝重地点头。片刻,他又皱眉:“等等,你说暂时?” 谢柏峥一脸年轻书生的蓬勃朝气,满腔报国之心地说:“这是自然,陛下圣明,自然是先行褒奖董县令以稳时局。想来不过是一时的隐忍,陛下心怀万民,将来定会还照溪县一个公道,还受恶吏之害的百姓一个公道!等待各地清田有了成效,陛下必定要治董县令一个办事不致生民受苦的大罪!陛下英明,董县令那样误国欺君的罪臣,难不成还要受后世敬仰不成?” ——姓董的将来翻不翻案,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今日是受朝廷嘉奖的功臣,将来能不能一直都是忠臣义士就说不准了。 崔郎中闻言深思,一时竟有些怔愣。谢柏峥说得抑扬顿挫,字字句句都在盛赞陛下英明,可他话中仔细咂摸却又有不同的意思。 一种令他这吏部郎中都心惊肉跳的言外之意。 可抬眼一看,谢柏峥仍是一身正气。 崔郎中感觉自己可能是老了,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莫非他真的是这样想的?那可实在是忠君良臣的好苗子,想来与他在乡下小县出身也有关联,还是心思单纯了些。他这样的,将来入仕可别被欺负啊。 崔郎中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已然慈爱了起来。崔郎中道:“……你想得不错,陛下做事自是有大道理。” 第162章 什么道理,他却不说。 谢柏峥忍笑:“学生谢郎中大人提点。” 崔郎中:“……” 谁在提点谁还不好说呢。 - 这一场对话结束,已经快到下值的时辰,可文选司的官吏们却都没有要归家的意思。 吏部衙门原是五日一休的,因前些日子忙着所以才改十五日一休,如今忙完了大事自然也要将休沐补回来。 长官体恤他们辛苦,准许每日只留两人当值,其余人都可补假。 谢柏峥这样的国子学实习生,就不必当值了,从明日开始休沐三日。他自从进了国子学,还没休过这么长的假。 谢柏峥领了假,再次转过青石板街道,上马车。青竹将早已经准备好的信封递给他,“少爷,这是长安县寄来的家信。” 转眼间,自他三月离家至今日,每月一封的家信也已经收到了第三封。谢柏峥与青竹道谢,低头拆信。 前两次家封都是谢教谕写来的,无非是督促谢柏峥在国子学好生读书。谢柏峥只好将便将国子学的背诵篇目抄给谢教谕。 总归谢教谕管一县文教,这些也有用。 除此以外便是祖母与苏氏、谢若婧等人带给他的话,都是说些日常琐事。谢柏峥也极有耐心地一一回复。 只是谢柏峥却从上一回的家信中推断出,谢教谕似乎并未将国公府之事告诉祖母与苏氏,回信时亦并未提到她们是何态度。 这事挺奇怪的,谢教谕为何不说? 谢柏峥见到这封信,便勾起了这个疑惑。因此拆信时没注意到信封上并不是谢教谕的字迹。因此他展开信纸,才发觉落款竟是谢若婧。 信的内容也很简单,询问谢柏峥是否能将她丈夫也接来京城读书备考。除此以外,并无赘言。 秋闱三年一次,通常在八月考试。 这样算来,下一次秋闱乡试应当在永寿三年八月,距离现在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不过考虑到古代交通不便等因素,提前一年多倒也没什么。 可问题是据他所知,他那位姐夫祖籍不在盛京,他应当在布政使司驻地的贡院参加乡试,来盛京折腾这一趟做什么? 谢柏峥十分疑惑,决定回信问一问。可一落笔,又担心谢若婧误会他不欢迎姐夫来盛京,实在是伤脑筋。 他在书桌前写信,霍靖川便在一旁拿着话本看。 没过一会,霍靖川便不甘寂寞地挪了过来,探头来看他写什么。霍靖川问:“你在吏部历事这样忙,回家还要处理公务?” “——是家信。”谢柏峥倒没阻拦他看,只是愁。 “你当真不晓得姐夫为何要来?”霍靖川只看了一眼,便明白发生了什么,“我记得你提过,郑文清在府试与院试中都得了案首,已被荐入国子学?” “没错。”谢柏峥点头,“算算时间,他应当是下月初报道。” “这便是了。”霍靖川一笑:“本县的神童才子与你这县教谕亲子都入了国子学,他这县教谕的东床快婿还只是个酸秀才,你叫他怎么坐得住?” 第81章 不当老婆81 八十一章 谢柏峥:“……” 他不知道啊。 若是这样的话,那姐夫愿意折腾这一趟就折腾吧,总好过平白叫谢若婧为难。谢柏峥换了一张信纸,重新提笔写信。 霍靖川继续凑过来,单手靠在椅背上,身体再往前探一点就能把人圈住。谢柏峥看了看他这姿势,把人往外推了一点,这样很打扰他写字! “上一回休沐,你答应过我什么?”霍靖川又回来,旧事重提:“你不肯让我握着你的手教你写字,却去了叶文彬家赴宴?”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半路被劫走。 谢柏峥十分淡定地把话抛了回去:“听是宛承公主有意为叶世子相看,宴席上的确热闹得很。只是听说,太后为给你选妃也办过多回这样的宴,连国公府的堂妹都得过太后赐的珍珠头面。” “小王爷相看过多少名门闺秀,可还记得清?” 霍靖川:“……” 那只是他母后的一厢情愿,他躲都来不及。不过能看见谢柏峥因他的事而牵动情绪,当初也没白白被念叨。 “当初母后要为我选妃的风声传出来没多久,国师便掐指一算,说我若要娶妃必得天上的神女降世。”霍靖川说着,下巴挨在了谢柏峥的脖颈间,“母后向来礼重国师自然无有不信,叫国师开坛作法,请神女降世。” “当日我便失足落马,遇见了你。” “所以神女,你是来嫁我的么?”霍靖川悄声问他。 “……”谢柏峥一个不察,霍靖川已经从身后握住他的手,十分强买强卖地问:“其实我的字不错,教你写几笔?” 谢柏峥看着空白的新信纸,任由霍靖川带着他在落款处写了一个“峥”字。倒是难得规规矩矩,是一笔工整的正楷。 只是这信笺却不好再拿来给家人写信,只能再另换一张。 - 翌日。 谢柏峥难得有个休息的时候,便吩咐青竹不要叫他,让他睡个够。前些日子不管是国子学还是吏部实习都是连轴转的状态,他需要好好补个觉。 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 青竹总算听见房中有动静,便赶紧敲门进来:“少爷,您可算醒了!我都差点以为您要长睡不醒了!” 第163章 谢柏峥点着头,慢腾腾地下床,再慢腾腾地披上外衣,又慢悠悠地洗漱,最后再慢慢喝厨房送来的鸡丝粥。 最后随手拿一卷书坐在碧落院院中躺椅上。 又一次闭上眼。 这感觉像是回到了县学的值舍小院一般,那时也是这样少有时间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只不过那时,他身边总有人如影随形。 …… 青竹从外头进来:“少爷,王爷在门口等您呢。” 谢柏峥便只好去赴佳人的约。庆王殿下的车架宽敞豪华得多,只是霍靖川总要与他一起挨着坐,一直都是这样格外黏糊的劲头。 谢柏峥才刚坐下,便落入了某人怀中。 “才睡醒?”霍靖川明知故问,又勾着人手指说:“你真不能搬来王府么?” 谢柏峥摇头。 他当初住在国公府是为了查她母亲的身世,国公府嫡女被养母带在乡野间长大,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 即便是外祖母与瑛国公夫妻缘尽,可为何在自身油尽灯枯之时,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女儿送出京城,她宁可托付给旁人,也不愿让瑛国公这个父亲知道女儿的存在。 若要搞清楚这个,就得知道她为何要和离。 陈年旧事,经年已久。 前些日子又忙着,始终没什么进展。 “我刚到京城时便给家中写信说过国公府之事,想从家中问出一些消息。”谢柏峥道:“可是我父亲却将此事瞒着祖母与母亲。尤其是母亲,我想他二人在面对这件事的态度上,或许都受过一些误导。所以当初他们一个中了举却不想着考进士,一个拒绝了姨母的照料。” “想来是盛京城中——或者说国公府中,有人不想他们留在京城。”谢柏峥笑问:“你猜这人是谁呢?” 霍靖川:“猜对有奖赏么?” 谢柏峥笑笑。 “我料想你迟早要查这事,早就叫人暗中调查。”霍靖川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一封密报,他道:“这上头写的其实与叶文彬同你说得差不多,只是有一样想必永安侯府没查到,与永安侯府的另一位嫡女,也就是宁远侯府的侯夫人苏依澜有关。” “苏依澜的出身,在京中不算秘密。他原是瑛国公的小妾所生,只是亲娘死得早,所以才自小受苏依澜教养,与嫡女无异。” “京中人都说,这是瑛国公夫人这嫡母做得好,连庶出的女儿也视如己出。” “实际上呢?”谢柏峥问。 “实际上苏依澜那个小娘是不是确有其人都难说。”霍靖川道:“苏依澜的的生辰八字,在她议亲时与她在闺中时庆贺的生辰不是同一日,相差半年时间。” “你的意思是……”谢柏峥疑惑:“可你是怎么查到她出嫁之前是何时过生辰的?” “这个简单。”霍靖川道:“京中疼女儿的人家,是从女儿刚出生就开始攒嫁妆的,通常都会在逢女儿生辰时格外添一些。瑛国公夫人每年六月初都会买几个铺面,然后再去珍宝阁打几样值钱的首饰头面。” “另外,再去城东的东鸢楼叫一桌席面到家里,每年都有一道长寿面。” “这个习惯被苏依澜延续到了出阁之后,只不过订席面的不再是瑛国公府,而变成了永远侯府。” 霍靖川说到这里,马车刚好停了下来。霍靖川撩开马车的车帘:“王妃,东鸢楼到了,赏脸陪我吃碗面吧?” 谢柏峥望着马车外的酒楼,面露犹豫。 霍靖川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牵着人的手强调:“我陪着你。” 谢柏峥神色略略一松,跟着霍靖川上楼。庆王殿下要用膳,自然是早就叫人订好了最大的包厢,临街而坐。 谢柏峥未免自己胡思乱想,便继续与霍靖川说正事。他问:“那她议亲时用的什么生辰八字,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那个啊……”霍靖川神色收敛,似乎不太愿意说:“因为偶然查到瑛国公夫人拿你的生辰八字去找人算姻缘。我一时生气,就将人绑了,叫他一定要算出一个世间罕有的孽缘,好叫人歇了心思。” “顺藤摸瓜,就查到了当年的事。” “……”谢柏峥:“哦。” 霍靖川不高兴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早就知道了?你……不会和女子成亲的,是不是?” “自然不会,你别乱想。”谢柏峥坚决否认,顺便再顺一把毛:“你昨日不是才说你我是国师算好的姻缘么?” 霍靖川闻言,面露喜色。 他还要拉着人说几句好听的话,最好是能承认这辈子谢柏峥都只会喜欢他一个人。可谢柏峥却望着楼下出神,霍靖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怪道:“你在看谁,那女子?” 谢柏峥解释:“她是宁远侯府的独女。” 霍靖川挑眉:“董继荣的遗孀?” 谢柏峥点头。 看样子,顾静瑶这是在买药? 可怎么身边也没个人。 霍靖川叫人去打听,很快便有人回话:“回王爷,那位夫人买的是坐胎药。药方抄来了,在这里——” 霍靖川接过来看。 谢柏峥好奇地问:“你能看懂?” “寻常药方都是那几味药。”霍靖川道:“从前在宫里时被拘着,先生们上课时我不耐烦听,便是看药方都觉得比看那些之乎者也有意思。” “而且这宫中寻医问药不比在外头,太医们开的药方都是要记档的,所以轻易不敢乱开药。他们总要把每一味药是什么疗效,为何是这个剂量都与你说得明明白白。病人同意了,才能照方开药。” 第164章 “……”难以想象。 “所以啊,听得多,自然就熟了。”霍靖川放下药方道:“这就是坐胎药,没什么大问题。有一味药加重了些,料想也是无碍的。” 谢柏峥慢慢点头,“这样说来,顾静瑶怀孕了?” 谢柏峥说着想起昨日董宅那一番乱象,这时候怀孕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霍靖川摸着下巴,有些不安地问:“你好似,格外关心她?” “只是那日在宛承公主府听堂妹多提了几句。”谢柏峥不愿在人后过多议论女子,便将话题又转回来—— 谢柏峥:“你先前那番话的意思,是想说苏依澜实际就是瑛国公夫人所出。可她为何要将亲生女儿记成小妾所生?” “因为苏依澜真实的生辰要早半年。”霍靖川道:“那时,瑛国公尚未与你外祖母和离。” 谢柏峥:“……” 离大谱。 霍靖川道:“依你看,这会不会就是当初你母亲被送出京城的缘由?” 谢柏峥略思索,摇头。 “这或许是和离的缘由,却未必是外祖母将母亲送出京城的缘由。”谢柏峥道:“因为丈夫不忠而决绝离去,可却没必要为女儿也斩断亲缘,那不合常理。当年,一定还有其它不为人知的内情。” 第82章 不当老婆82 “更何况,继室忌惮原配尚且说得过去,可是——母亲随父亲上京城选官是康元三年的事,外祖母已经过世十多年了。继室亦是明媒正娶,实在无需故意阻挠母亲留京。”谢柏峥说着看向霍靖川:“当年的往事实在太久了,国公府想必已经留不下什么证据,外祖母和离后曾在兄嫂家中住过一段时间,我想……” “想去你外祖母家乡??”霍靖川丝毫不意外,甚至早有准备:“你外祖母只有一位兄长,名叫康诚敬,曾任皇城副使,两年前过世了。他膝下有二子一女,次子在西南兵备道任佐官,长子却在松州任职。” 谢柏峥眼神一亮。 “你这样看着我,不带你去都不行了。”霍靖川束手无策地说:“松州虽是京畿之地,可也得几个时辰才能到。走夜路不好,不如明日再去?” 谢柏峥点头,“这个自然。” 商议过正事,刚好菜也都上齐了。谢柏峥的日常饮食都是被庆王府花钱砸出来的,一向十分精细,可这东鸢楼的面食的确做得十分可口。 霍靖川见他吃得下,也很高兴:“喜欢呀?若你喜欢,不如我们将这厨子买回去?只是不知会不会叫宁远侯府察觉。” “我喜欢你便要都买回王府?”谢柏峥好笑道:“我今日喜欢这面,明日也不知要喜欢个什么,你打算跟在我身后做个散财童子?” 霍靖川笑:“我想对你好,自然是什么都想给你。” 谢柏峥对这种程度的花言巧语都已经快免疫了。吃过了晚饭,二人也不着急回家,趁着宵禁未至,就在街上闲逛。 漫无目的,只是走一走。 谢柏峥每次走在这种真实的古代街道都十分有感触,像是历史的长河在他面前铺开一样,如画卷一般。 画中人也合他的意。 他们两人的袖子都很宽大,悄悄牵手不算是掩耳盗铃。霍靖川感受到手心温热,有些戏谑地说:“今日竟还是你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牵我的手。我早便同你说过,当初望鹤楼之祸不怪你,你不能因为一次意外,从此就不肯再去尝天下酒楼的珍馐。” “如今看来,是觉得我说得对,所以今日格外喜欢我?”霍靖川在他耳边问,那声音故意压得低了一些,像是话本里说得那般带点蛊惑,庆王殿下在心上人面前一直都很爱花这种心思。 谢柏峥这个读书人,又刚好没什么定力。 他点头:“嗯,喜欢。” 霍靖川笑起来:“如此我的心思也不算是白费,东鸢楼可是我精挑细选的。下了楼随意往哪走,都是极好的景。你看前面那河边,每日都有人放花灯。听说盛京城内订下婚事的才子佳人们都要来放一盏河灯,只盼觅得良缘。” “虽然不知道河神他老人家忙不忙得过来,不如我们也去放一盏?” “好啊。”谢柏峥应着,两人已经行至卖花灯的小摊前。”摊主见来了两位丰神俊逸的年轻公子,立马就开始圆滑:“两位公子来放花灯?有情人终成眷属是河神最愿意见到的,我看两位最适合的就是挂在最上面那两盏,朝朝与暮暮!” 谢柏峥抬头,货架最顶上那两盏灯,看起来金光闪闪的。 这两盏灯放到河里,真的不会被人偷走吗? 霍靖川却似乎很喜欢,十分痛快地付了银子。那摊主笑得更是巴不得两位立刻洞房,他这一单生意赚了大半年的银子,家中的屋顶都能再翻新一遍! 摊主笑呵呵地送他们去河边放灯,很希望发展成回头客:“两位公子得了朝朝暮暮,下回再来可要买个白头偕老?” 谢柏峥哭笑不得,但要是霍靖川喜欢,那就买吧。 花灯放入水中,顺着河流慢慢飘走。两人跟着那两盏灯走了一路,回过神来又觉得好笑,便就这样慢慢回了王府。 小王爷拐心上人回府的每一次,都是费了心思的。谢柏峥何尝不知道这是套路,可谁叫他愿意吃这一套。 回到府中,霍靖川倒也还算守规矩,叫人单收拾出一间院子给谢柏峥住。可是这院子的位置,怎么看都像是庆王府的主母院,也就是谢柏峥没看过庆王府的图纸,更是被好大的一座王府给绕晕了。 第165章 只是虽然叫谢柏峥一个人住,但是霍靖川总要多赖在人家房中,晚上非要哄人睡不说,一早还要跳窗进来,收拾出一副英俊潇洒的模样躺到床上诱惑读书人。 谢柏峥睡眼朦胧间见到他,再清醒时两个人都是衣衫混乱。谢柏峥清醒后的第一句话:“你的发带又缠在我身上了。” 霍靖川有些不舍得的,慢慢抽回来。 “人都说结发夫妻。”庆王殿下再次放低声音,诱惑道:“我们每日都结,好不好?” 他说着又用自己的发带往谢柏峥缠去。 真是好磨人啊。 谢柏峥心中随叹气,但其实每一回都要纵容他。总归霍靖川也知晓分寸,尽管黏糊一些,热情过盛了一些。 “等等!”谢柏峥推开他,今日还要去松州,再不出发到的时候太阳就要落山了,所以不要亲了。 他怎么舔人! 谢柏峥表情空白一瞬,又被凑过来亲了一亲。霍靖川得寸进尺地问:“我抱你上马车好不好?” 谢柏峥:“……” 那他是要假装腿断了吗? 尽管说服霍靖川人不可能突然断腿费了一些时间,两人还是在辰时出门。这一路上走得是官道,庆王府上的良驹骏马大大地派上用场,马车走得又快又稳,才三个时辰便到了松州。 谢柏峥的拜帖,提前一个时辰便送到了康府,故而门房早有准备。算来,这应当是谢柏峥的表舅家。 可他却是头一回来。 只是很不巧,他的大表舅并不在家中,接待他这晚辈的是大表舅妈钱氏。钱氏解释道:“并非你大表舅不愿见你,实在是进来忙着清田一事,他这芝麻小官也是早出晚归的,尽去受一些闲气。” 霍靖川:“……” 还好他此行并未表明身份,否则大概听不到这样的肺腑之言。 钱氏近来不满多时,这才在小辈面前说起这些,其实只是一时心急嘴快。钱氏比谢柏峥的母亲年长许多,谢柏峥的外祖母合离归家那一年,她已经嫁进了康府。她感慨道:“一晃眼,你竟也这样大了。” 钱氏慈爱地带着谢柏峥来到宽敞的花厅,摆着一个大箱子。钱氏指着大箱子说:“这些都是你外祖母的旧物,若你大表舅在,未见得肯给你。今日只我在,你便都搬走吧,这一家子老古董也不配占着这些。” 谢柏峥神色一怔。 “姑母当初为何要归家和离我是不晓得的,我那时才刚嫁过来,正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钱氏爽快道:“只是你外祖母运道不好,虽然和离归家,但是亲爹亲娘都已经去了。唯有一个长兄,又大她十好几岁,两人年纪都快差辈分了。” “长兄古板不说,我那婆婆还是个刻薄的,非说是和离归家的女子不吉利,没到半个月便把她打发走了。” “后来还是姑母闺中的一个手帕交,听说曾在宫中做过女官的,她正巧到了年纪被放出宫来,将人接了去。”钱氏唏嘘地说:“这亲哥做得还不如一个外人。” “你们快带着东西走,我便不与你大表舅提起这事了,省的麻烦。”钱氏道:“你是早料到要搬东西,所以还带了个帮手?这少年郎看起来是能搬得动的!” 霍靖川:“。” 他认命地搬起了箱子。 他们来得匆匆,走得时候也像是被辇着走一样。回到客栈,两人才一齐打开箱子看个究竟。一看下来,却都是些寻常旧物。 只有一件,是个未绣完的花样—— 通常是百日宴时用的。 谢柏峥喟然,将旧物件一一收拾齐整,重新放了回去。待将来,是该归还于她母亲的。 “这一趟,也不算白来。”霍靖川间谢柏峥表情不好,出言宽慰道:“至少知晓了外祖母在兄嫂家过得不好,又被人所救。” “那人还曾在宫中做女官。”谢柏峥不太乐观地说:“可算算时间那应当是隆安年间的事了,如今还能查到吗?” “你我去查定是颇费周折的。”霍靖川道:“可若有我母后相助,却不是什么难事。明日回京,我便去找母后。” “只是……”霍靖川非常期待地问:“你要怎么谢我?” “方才听人说松州的桂花糕做得极好,小王爷与我一同去尝尝?”谢柏峥道:“你出门不要叫人付银子,我来请你。” 霍靖川颇感新鲜,矜持地点了点头。 庆王殿下就是这般好哄。 - 回到京城,又是去吏部当值的日子。 谢柏峥又从那顶青布马车上下来,恍然间竟觉得三日休沐的时间一晃就过。他正晨困,一进文选司院子便被人惊醒—— “听说了吗?那董继荣家闹出了好大一场官司!” 第83章 不当老婆83 八十三章 谢柏峥悄没声地坐了下来,留神听同僚年兴说话。 “此事还得从陛下赐下诰命那日说起,一听说皇帝要褒奖董继荣,大理寺便当即决定不复审甘州这案子,直接重新改一份卷宗了事!千里迢迢从照溪县提回来的证人们又送回去,董继荣那县令宅子里的妾室奴仆连同他的棺椁就一并送去了董家……” 年兴说得热闹,却叫人听不明白:“这又如何,大理寺做事敷衍被圣上训斥了?” “那倒没有,此事的重点——在那董继荣的十一房小妾!他人都死了,妾室留在家里也没甚用处,他家便联系了人牙子打算悄悄打发了,可你们猜怎么着?”年兴大声:“有一位小妾怀孕了!” 第166章 谢柏峥想起了那日顾静瑶在药铺买的那一剂坐胎药,瞬间警醒。年兴还在接着说:“——这可了不得,董继荣去世时膝下无子,这小妾立即成了董家的座上宾,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董家也没有什么家底,否则也没有董继荣尸骨未寒就发卖小妾的热闹,可那小妾却被吓着了,就怕生了孩子还要被卖。” “那小妾便提出条件,要叫董家正式迎她进门扶正,还要压原配夫人一头。” “她要董家贬妻为妾?”有人说。 “她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却也要有人肯搭理她。正经的人家就没有这么干的,可这董家原只是卖身与别家做奴仆的,脸面可远没有一个大胖孙子重要。要不是董继荣的原配夫人家世好,还真未准能成。”年兴“啧”一声:“可贬妻为妾行不通,自然要想别的法子,于是便想到了平妻。” “那小妾见董继荣的老娘如此重视她这一胎,便想再多加一个筹码,平妻可以但要原配给磕头敬茶,以后叫她姐姐,万事以她为尊。” “此事原也只是她家关上门来商议的事,可董继荣那老娘圣上御旨赐下的七品孺人,竟跑到咱们礼部衙门来问能不能给她家府上那小妾也封一个诰命……”年兴摇头道:“这是把咱们礼部衙门当菜市场,来买菜了吧?” “理由倒不是为了哄小妾生儿子,而是他听说如今朝野上下各处都在嘉奖董继荣,她自个也被奉承得飘了,便想自己的孙子也有个这样威风的亲娘。将来过年过节能领导宫中的赏赐,光宗耀祖啊!” “结果自然是被咱们同僚请了出去——”年兴说话的强调到此处忽然变得平实:“可回到家中却又出了大事,那小妾流产了。” “董家当场就乱了起来,那小妾坚持声称自己是喝了原配给她买来的坐胎药才落了红。你们想也知道,这不是什么讲规矩的人家,当即就把原配夫人给捆绑起来,一顿好打。下手狠了,又害怕,就想半夜悄悄把人丢到城外去,对外就说是跟野男人跑了。总归这样的脏水泼到女子身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过好在天可怜见,这董家做事粗疏,才将麻袋捆了出门,便被巡城的锦衣卫捉住了。锦衣卫是什么名声,咱们可都知道。这事却连锦衣卫也看不下去,便将那可怜的原配夫人救下了。” “可那董家见事情败露,当场有一套新说辞,硬说那原配顾氏乃是狠心的寡妇,嫉恨小妾、毒杀腹中胎儿,已犯了七出之条,理当休弃!他家只是将妇人打一顿出气,已经是极善心的人家。”年兴说着,甚至有些不知该用何种语气:“总之他们当街与锦衣卫闹了起来,前日夜里刚好有锦衣卫佥事夜巡,直接将这一家人全都丢进了刑部衙门。” “——只是那重伤昏迷的顾氏因被指认谋害庶子,也一同被关进了大牢。” 众人:“……” 锦衣卫做事真是很对得起自己的名声。 “锦衣卫佥事有几位啊。”谢柏峥小声提问。 “两位,昨日当值的是北镇抚司顾佥事。”年兴摇头道:“他与那原配夫人都是姓顾,怎的也不照顾些?” 谢柏峥:“……” 怎么是你,顾子俨。 “人脑袋上又不写名字。”一人道:“照我说锦衣卫也不必将人丢给刑部,直接将这一家人料理了就是。” “想必是这案子太小,北镇抚司诏狱哪里容得下这种宵小,怕是一进去就被吓死了。”有人猜测:“又或许是因为这董家刚得过陛下嘉奖,故而将这烫手山芋丢给刑部?” “锦衣卫都不敢料理,难道刑部就很有风骨吗?”先头那人又道:“如今朝野上下,上至内阁下至地方,哪里不在嘉奖姓董的这一家?尤其是那魏氏孺人,圣旨还没捂热呢,哪里能在此时成阶下囚?” “依我看啊,且不论此事真相如何,那原配顾氏恐怕是……” “不是说这顾氏家世高么?他娘家人呢?”有人问道。 “顾氏,是宁远侯府的独女。”年兴回答道:“他家哪里是疼女儿的人家,我先前提过这董家原是卖身做奴仆的,卖的就是这宁远侯府。” “这家能把独女配一门这样的婚事,料想也不会为了嫁出去的女儿奔走,能派出个人来不痛不痒地说几句,便已算是尽了心了。” “……” “可她若是冤枉的……” “哪怕她是冤枉的,此案也只能是她一人之过。”年兴话音一沉:“只要朝廷要继续清田,那董继荣这个受陛下嘉赏的功臣,就不能有一个犯了事的亲娘。二者选其一,便只能有恶毒的寡妇。” “毕竟陛下刚封了董继荣之母的诰命,谁敢在这节骨眼去打陛下的脸?” “连大理寺都已经挂了一笔糊涂账,刑部又能如何呢?” 谢柏峥:“……” 离了大谱。 照他这样说,顾静瑶根本就必死无疑。 这还只是在吏部文选司关上门来讨论,在场都是见过董继荣一案旧卷宗的,都知道董继荣不是个东西,所以对顾静瑶多少都抱有一些同情。 可若是在别处呢,那些只晓得董继荣是朝廷功臣的那些人,又会怎么想?怎么做?顾静瑶在刑部大牢,还不知会怎样受人白眼。 可这一切,原本并不该发生在她身上。 且不说那日他与霍靖川见过药方,知道顾静瑶买的药没有问题,她是无辜的。可在这桩案子里决定顾静瑶生死的根本就不是真相,而是因为当下朝廷还要继续清田,还不能让董继荣有污点。 第167章 那就只能将所有脏水泼在一个差一点就被谋害的妇人身上。 不过是换一种死法而已。 ——逼死顾静瑶的甚至不是董家人,更不是她狠心的亲爹,而是朝廷政令。可是她一古代女子,说不定平日里连出自家门都稀罕,根本也没出过盛京城,朝廷政令与她有什么关系?可这事偏偏就这样发生了,她的性命在某些手握权势的大人物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一粒沙,进了眼中还要伸手揉一揉。顾静瑶的性命,恐怕轻如鸿毛。 谢柏峥听了这番话,觉得胸口仿佛有什么,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因为他发现,若要对抗权势,最有效的是更大的权势。 可天下间,何人的权势能压过皇帝? 谢柏峥此时不爽到了极点。可现在文选司直舍中的几位同僚,或许已经是整个庸朝为数不多的因为知道内情而愿意为顾静瑶多想几分的人了。 即便这些人,也只是在哀叹顾静瑶的命运。 “不过年兴你为何对此事内情知道得这样清楚?”一位同僚问。 “因为我爹就是前日夜里被锦衣卫顾佥事从睡梦中叫起来收押犯人侍郎。”年兴道:“这事原本不该我爹亲自管的,但是锦衣卫一直都不讲道理,大家都习惯了。” “我爹他老人家正睡得迷糊,被锦衣卫这么一吓险些提着裤子出门,还好有机灵的小厮给他递了一条腰带,否则恐怕就没有颜面再留在京城,要告老还乡了……” “锦衣卫,坏事做尽啊!” 谢柏峥趁着年兴骂锦衣卫的功夫,悄悄溜了出来。到了外间,才长出一口气,可胸中仍是憋得慌。 谢柏峥正凝神想着该如何帮顾静瑶,他总要试一试的。只是还未想出一个所以然,便听说门外有人要见他。 传话的小吏茫然地拿出一双鞋:“郎君,门外有个年轻小子要见你。还给了我这……这鞋作信物,说您能认出来……” 谢柏峥疑惑地看了一会,还真认出了这鞋边的花样,这是他祖母亲手做的鞋。长安县时,苏氏曾经送过两双鞋给照顾他的小药童何冬。 谢柏峥一记起来,便叫人带路去。 前些日子他去公主府赴宴,小药童刚好跟着师父出门采草药去了,故而不得见。今日何冬贸然找到吏部衙门来,恐怕是有急事。 谢柏峥到了门口,见到了一个急得团团转的小药童。 “谢郎君,我可算找到你了!”小药童何冬一见他,简直急得快哭出来:“谢郎君,你断案如神,求你救救静瑶姐姐吧!静瑶姐姐是顶好的人,她定是被冤枉……” 小药童话没说完,青石板街道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谢柏峥顺着马蹄声抬头—— 竟然刚好是把顾静瑶丢进刑部大牢的顾子俨。 “你方才说被冤枉的人是顾静瑶吗?”谢柏峥趁他经过,故意大声问:“是不是宁远侯府独女,大义士董继荣县令的遗孀顾静瑶,她是被何人冤枉的?” 顾子俨勒马停了下来。 第84章 不当老婆84(修) 八十四章 两个时辰后,刑部大牢。 吏部衙门前齐聚的三个人,以及听说顾子俨这个不靠谱的东西竟然惹了谢柏峥之后闻讯从宫中赶来凑热闹的霍靖川,在刑部司狱官的带路下,行至刑部大牢最里间、最潮湿阴暗的牢房。终日不见光,便什么蛇虫鼠蚁都有,充满腐朽的臭味。 顾静瑶就被关押在这里,重伤昏迷的她昨日是什么模样,今日就还是这样被丢在牢中。牢房门打开,露出一个半张脸着地的女子。 她浑身的伤渗出血水,与大牢中的肮脏泥泞混到一处,成了个不清白的罪人。 顾子俨认命地弯腰走进牢房,轻轻地将顾静瑶抱了起来。她是那么瘦弱、那么轻,自小练武的顾佥事抱起她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 可顾子俨很快便发现,顾静瑶伤得很重。顾子俨再是锦衣卫,他也是个少爷兵,才几岁时就被选作皇子伴读送进宫中教养,连真正的凡尘俗世都没沾过几年,更从未低头看过黔首们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从未设想过竟然还有人敢在家中动这样重的私刑。 顾子俨其实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前日夜里,他夜巡撞见这一家人时,便是听见这家的管事正与他手下的锦衣卫叫嚣。 他在皇城行走多年,还没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刁民,再听说是董继荣家的就更加心中厌烦,也没细细盘问就直接往刑部一丢了事。 本来寻常百姓犯事,也不归锦衣卫管。正巧刑部左侍郎年骥家在附近,他就直接拍门叫人起来干活,将这群刁民丢进了刑部大牢。 至于这董继荣的遗孀,他更是圆是扁都没看清楚。 如今倒是看清楚了,顾静瑶脸上沾着黑乎乎的不知是泥还是灰,白皙的脸透出红痕,那是被狠狠打过巴掌才会留下的。 至于她身上别的伤,更是不计其数。 顾子俨脸色都变了,走得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把人惊醒了。虽然顾静瑶现下这状况,能醒来的可能性不大。 出刑部大牢时,乍见阳光。 顾静瑶的似乎有些不适应地皱了皱眉,本能地想抓住什么来汲取安全感,结果摸索着抓住了顾子俨的衣领。 小药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二人。 谢柏峥与霍靖川跟在他们身后,霍靖川本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思来的,可现下这状况他也是生不出什么心思。 第168章 谢柏峥一言不发,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我已将王府的府医们叫来了。”霍靖川试着同他说话:“你放心,虽说不是御医,却也是当世圣手,医术和人品都信得过。” “嗯。”谢柏峥淡淡地应了一声。良久,才再次出声:“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顾子俨把顾静瑶从牢里抱出来吗?” 霍靖川并未深想,当然道:“顾子俨捅出来的篓子,自然是要他自己收拾。” “不是为这个。”谢柏峥平心定气道:“我只是想让顾佥事也低下头看看,望族少爷们自小身边就被人捧着敬着,是不是就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了?他是锦衣卫佥事,一句话便能左右顾静瑶的命运,是何等威风。” “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一拍脑袋作出的决定,却永远有无辜之人为他们付出代价。” “这世间深受其害的只有一个顾静瑶吗?” 谢柏峥这话说到最后才带出来一些火气,却听得令霍靖川发愁。 “……”霍靖川自然明白谢柏峥的意有所指,只是他很为这样的谢柏峥忧心,读书人太过清正实际也不是好事,将来入朝堂该怎么面对那些糟心事?可这也没法劝,毕竟事实摆在眼前,公道自在人心。霍靖川支支吾吾半天也只说出一句:“……你别气坏了身子。” 谢柏峥懒得跟他废话,就不再吭声了。刑部侍郎郭则正听闻霍靖川带着锦衣卫“劫囚”的事迹,大惊失色地赶来,一看人还没出刑部,悬着的心总算是继续悬着了。 郭侍郎顺水推舟地叫人收拾出干净的屋子,让大夫们给顾静瑶看诊治伤,总算把人控制住了没出刑部衙门。 其实此事刑部也很为难,董家人一盆一盆地往顾静瑶身上泼脏水,原本是他们作怪害人,可竟然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成了正义之师。 原本刑部对魏氏这样使了劲撒泼的老太太有的是办法对付,可她偏偏是陛下刚封赏的七品孺人。 魏氏那个好儿子董继荣才下葬没两天,为了嘉奖这董继荣皇帝陛下绕过内阁连下两道圣旨,内阁连个屁都不敢放,朝野上下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这世间,谁敢去触霉头。刑部也只能顺势而为,第二日就将董家人放了回去,顾静瑶则还背了一个善妒、谋害庶子致使丈夫绝嗣的罪过。 可刑部实际并不想开堂审案,这个案子到此为止就结束是最皆大欢喜的,既不必扰乱圣听,又能顺顺利利结案。 至于怎么个到此为止,那自然是顾静瑶受不了牢狱之苦,没几日便暴毙在牢中最好。 要不然也不至于特地给顾静瑶挑一个最脏最偏僻的牢房,发饭的狱卒都不会从那头经过,眼不见为净。 只是对外依然要有个体面的说辞,董家人那套跟野男人逃跑的话自然不能拿来用,刑部对外的说辞大概会是顾氏因不愿令夫家蒙羞,愧疚之下绝食而亡,九泉之下与夫君忏悔去了。 刑部自然也晓得这事做得不地道,因此会勒令董家不许休弃顾静瑶,她的尸身仍旧要埋进董家祖坟,不至于叫顾静瑶死后无归处。 一切都打算好了,半路却杀出一个霍靖川来救人。 刑部侍郎记得满脑门子火,可却也不敢对这位祖宗摆什么侍郎的谱,只能恭恭敬敬地同亲王殿下商议:“殿下,这罪妇可不能带出刑部啊!” 否则传出去,他们刑部怎么做人!岂不是里子和面子都保不住! 霍靖川不吃他这一套,也不接茬,仿若玩世不恭似的:“她一个女子能犯下什么大事?听闻顾佥事前日夜里英雄救美,好不容易给横行霸道的锦衣卫积点德,郭侍郎你说这么大的热闹,我岂有放过的道理?” “你看,我将王府中医术最好的大夫都叫来了。”霍靖川与人在屋外说话,隔窗一点,“想必能药到病除。” 郭侍郎:“……” 他竟然也好意思说别人横行霸道! “话说回来,这女子犯了什么事,怎么顾子俨救的人又被你们丢进牢里了。”谢柏峥摸着下巴:“莫非这女子看着奄奄一息,实际是个狠角色,能在几步开外取人性命?或是她身上背了十八条人命?” 郭侍郎见这位庆王殿下打定了主意与他装糊涂,心里着急却也只能继续虚与委蛇。他摇了头,却只言此女与夫家不睦,便鹌鹑似的低头不肯多说话。 “都不是?”霍靖川嫌弃地皱了皱鼻子,“那你们刑部怎么给我皇兄分忧?天下这样多大案要案你们不去审理,却去管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小事,一个小女子你们竟也使上了手段?而且还下这么重的手?” 郭侍郎:“……这个真没有。” “那是何人动的手?”霍靖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判了么,怎么判的?” 郭侍郎:“……” 冲他来的是吧。 - 谢柏峥不耐烦看霍靖川同人演戏,且身为男子又不便进房中看大夫替顾静瑶治伤,便与小药童一起坐在廊下说话。 谢柏峥这时才寻到机会问他,“你在公主府,是如何认得宁远侯府顾静瑶的?” 何冬早便想到谢柏峥会问,便大大方方地同他说:“谢郎君来京城不久,想必不知。京中的高门大户,过年节时都要搭棚施粥做善事。有些家底厚的人家,甚至会在街上发放冬衣,老百姓们抢得都可厉害了。” “以往也就是如此了,可咱们公主娘娘却与寻常的高门主母不同,她早年伺候过太后娘娘,又曾经自请去北蛮和亲,做起事情来自与别家不同。” 第169章 “公主娘娘亲眼见这施粥的、送冬衣的棚中都是老少爷们在哄抢,便想着也给女子们行一些便利,就支起了摊子叫大夫们在棚中给妇人们看诊。”何冬道:“公主娘娘发了话,高门大户家里既不缺人手,又不缺银钱与药材,自然也要这个好名声。永宁侯府派来做此事的,便是静瑶姐姐。” “大夫们是男子,要看诊的病人却是女子,两方都拘束着。”何冬无奈道:“妇人们寻医问药本就罕见,身旁又有那些贵女们袖手旁观地看热闹,公主娘娘一番好意请来的大夫,全然派不上用场。” “唯有静瑶姐姐不嫌弃那些粗陋的民间妇人,才叫公主娘娘的好心没白费。” “头一年,她不过是能在妇人与大夫之间传话。”何冬声音陡然一高:“可第二年她便能将妇人的寻常病症说个七七八八,问了才知道,原来她将一年前师父开的药方都记了下来,为此还私下里看了整整一年的医书!” “我只是个侍弄医药的,师父也总说我个憨的。”小药童的声音又低下去:“可我却知晓静瑶姐姐的善心,她对粗鄙农妇尚且能那样尽心力,怎么会害人呢?” “会不会是刑部的大人们搞错了?” 何冬充满困惑地问。 而他们身后,刚好是互相虚与委蛇了好一阵子的霍靖川与郭侍郎。听见这段的对话,二人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谢柏峥转身看向他们。 事已至此,只是刑部同意给顾静瑶治伤,只给她一个喘息的机会是远远不够的。 要救顾静瑶的性命,要肃清朝中倒行逆施的风气,症结根本却在手握天下权柄的那位。 第85章 不当老婆85 小药童看见这两位,很担心自己的口无遮拦给谢柏峥招来祸患,便心虚地低下头。可事实上,谁也没有计较这句话。 刑部侍郎默许了给顾静瑶治伤一事,准许大夫每日探视问诊。霍靖川虽然看起来比谢柏峥还要更加面色沉重,可是却既送府医又送药,小药童甚至怀疑他从前在公主府听说的小王爷和眼前这个不是同一人。 不过小药童也没时间去深想,因为庆王府的府医从里间出来,小药童忙去凝神听大夫说话。听说顾静瑶的伤虽然重但是暂时于性命无碍,便能放心回公主府了。何冬毕竟是公主府的小药童,不便在此久留,能替顾静瑶跑这一趟已是尽到了他的心意。 府医交代了几句,便又回去继续治伤。顾子俨跟门神似的立在门口,似乎要等顾静瑶治完伤才肯离开刑部衙门。 谢柏峥没说什么,回过头发现霍靖川在廊下等着他。 谢柏峥走过去,与他并行。从刑部衙门出来,霍靖川道:“郭侍郎会将此案再拖上一阵子,看会不会有转机。” 谢柏峥:“会有吗?” 霍靖川静了静,似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他道:“会有的。” -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碾死一个顾静瑶简直再容易不过。可是霍靖川说的转机,却也很快便来了。 两日后,朝堂上又为清田一事闹了起来。 左都御史朱穆清带着言官们参奏,各地陆续有官员为了清田妨碍生产,以至民不聊生,民间怨声载道。 朱大人上奏时,跪得直挺挺的,像是有一根文人风骨始终支撑着他。他虽是进士出身,却不是个只会起哄架秧子的言官,他监察百官却也敢直言上谏:“陛下,清丈田亩,还天下清明,本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可此事实在不宜操之过急,更不能推行此令而耽误农时!若长此以往,恐令民生凋敝啊!” 朱穆清语调昂扬,可永寿帝却无动于衷。霍平祯只觉得朱穆清不识好歹,故而一言不发。 “如今已是六月,说话就要入秋,此时不许百姓们耕种,到时候等着百姓们都被饿死吗?” 朱穆清再道:“陛下,臣所言并非危言耸听,还请陛下救生民于水火!” 朱大人说的是民生之计,可锦衣玉食的皇帝不知道,也不理解。寻常百姓们都是手停口停,今年的粮食不种下去,等不到来年就会弹尽粮绝。 太平年间,没有水患没有干旱,难不成要硬生生造出一个灾年? 只是御史台朱大人与言官们一连上奏多日,到了皇帝那里便只有一句话,令各地开仓放粮赈灾。 简直是胡闹极了。 此事不仅关乎民生,而且还关乎朝廷的钱袋子。户部尚书刘邴磨破了嘴皮子,结果却也是和言官们一样,被皇帝置之不理。 霍平祯倒是没和大臣们发脾气,但还不如发作一顿。 大臣们同他说有碍农时,皇帝说可以放粮。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苦一苦这一年的百姓。可是这一年落到了百姓们身上,却是无法承受的灾难。灾年里卖儿卖女都不算什么,除此以外又会有多少祸事要出来? 朝野上下闹得沸反盈天的这半月,谢柏峥结束了吏部的实习,回到国子学。郑文清在国子学门口等他,两人一起上学。 这日刚好是王司业坐讲的日子,监生们都在东讲堂听课。 两人一路说着话进讲堂。落了座,发现监生们都还没来,谢柏峥才想起:“怪我,只顾着同你叙旧,忘记了这时间是早间放饭的时候么。你特意出来接我,吃过饭了么?” “趁着现在同窗们都还没来,要不要吃个饼?”谢柏峥打开书箱最底下那格——是青竹特地给他带上的,“要么?” 第170章 “我吃——”东讲堂角落里,传出一道渴望的声音:“还多余的饼么?” 谢柏峥回头一看,竟然是刘循义。“哦对。”谢柏峥心想,“他的确说过骑射课结束,便会回到国子学上课。” 谢柏峥将陷饼分给了两人。 郑文清年纪小,自然很难拒绝吃的诱惑。只是刘循义这个户部尚书之子,怎么也吃得这样狼吞虎咽。 刘循义心里苦。 朝中如今这个境况,刘尚书无有一刻不在发愁。户部要支起朝廷财政这个庞然大物,皇帝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生生把刘尚书的头发都愁白了。 刘循义这个败家子自然不敢往他爹面前凑,今日一大早更是连早饭都没得吃就被他娘亲塞进了马车送来国子学。 “我娘怕我爹见了败家子更加心中不快,迫不及待地就把我丢了出来。”刘循义道:“那个时辰,简直起得比鸡还早。” “可我能怎么办呢?”刘循义嚼着饼说:“做人家儿子,只能夹起尾巴做人!还是你们俩好,亲爹不在身边,谁也管不了你们!” 谢柏峥:“……” 他想起了从前糊弄谢教谕的时候,也是起得比鸡早。 - 这一日王司业的坐讲结束,谢柏峥收拾着东西往外走,郑文清也来跟着他。两人正说着话,便有一位斋夫来叫他。 王司业找他。 谢柏峥只好与郑文清告别,他道:“王司业想必是要问我户部观政之事,恐怕还要叫我写文章,明日再见。” 郑文清点头,一路目送他。 郑文清身后,走出来一位同样被荐入国子学的寒门贡生。他见郑文清年纪小,便起了轻视之心,教他道:“那位是国公府上的堂少爷,和咱们可不一样。你一路跟着他奉承,不也被丢下了?” 郑文清懒得听他说话,转身就要走。 “再说了,这历来都是屁股决定脑袋。”寒门贡生追着道:“你年纪小恐怕还看不清朝中局势,陛下摆明了要重用寒门士子,打压世家。你好好一个乡下泥腿子,跟他厮混什么?将来啊,可别影响了仕途!” 郑文清闻言,脚步一停。 - 另一头,谢柏峥再次拜见王司业。 王司业为人和蔼,见了他,便招手叫他进来。谢柏峥近前,才发现王司业桌案上放着的是他的旬考文章。 王司业也不同他卖关子,依旧开门见山道:“你在户部做得不错,崔郎中与我盛赞你的。明日起,你便去翰林院观政吧。” 他说哪里? 那个“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翰林院?天下文臣的心之所向,一个连状元都可以称斤两卖的地方,庸朝最清贵的衙门,没有之一! 远的不说,严徵就是因为翰林出身,才年纪轻轻就做了一省提学。翰林院就是这样一个, 集聚天下神童才子,非常容易平步青云的地方。 这地方他去实习,真的不会被当成文盲吗? 谢柏峥呆愣一瞬,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王司业有道:“去报道的时候,将你写的这两篇文章带上。” 谢柏峥:“…………” 他是去做反面教材的? 王司业观他神色,觉得甚是有趣。“你不必紧张,是首辅大人点名要你去的。”王司业宽慰道:“你去便是了。” “再说次辅大人正是国子监祭酒吴大人,想必会关照你。” 谢柏峥再次震惊,他什么时候引起了朝中大人物的注意?于是第二日,谢柏峥怀着满腹疑惑去报道。 翰林院中。 谢柏峥才至翰林院,便被带去见了翰林学士。翰林学士程清和身为翰林院主官,虽然品级不高,但是上限很高。 程清和亲自带谢柏峥去见了两个人。当朝首辅张南岳,与次辅吴仁衷。 谢柏峥已经麻了。 他按照王司业的提点将那两篇文章拿了出来。首辅张大人和蔼地表示,既然这篇文章出自你手,不如就来讲给大家听听吧。 谢柏峥瞬间回到舒适区,早说让他讲课啊,这不是老本行! 谢柏峥已经提前一天回顾过自己写的文章,此时只需收敛思绪,找回从前在大学当讲师的状态。再开口,便能一气呵成地通篇讲下来。 第86章 不当老婆86 谢柏峥写的这两篇都是应试文章,考题均出自王司业之手,说的正是当务之急的用人和清田。连日的大朝会闹成这样,吵来吵去说的也就这些事。 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面。朝廷要清田,必然涉及到用人,至于用谁不用谁,都是很大的学问。 永寿帝这样大刀阔斧地改革,其实也算得上事出有因。 康元十六年时试行的清田策之所以会失败,主要是在于基层情绪闹得太大,几乎是地方官员和乡绅联手搅黄了这件事。 这其实也无可厚非,朝廷派去地方丈量田亩的官员,既没有地方官支持,又不了解各地基层情况,只有一道圣旨在手,这和光杆司令没有什么两样。 更何况,这还是个空降的司令。 永寿帝的应对方法简单粗暴得多,他从康元十六年清田之事归因,得到的解决办法是大范围地将县一级的主官,全部都换掉。 他将清田一事与地方官的政绩挂钩,绝不允许出现地方官和乡绅地主互相勾结,瞒报朝廷一事。 第171章 这种一刀切方法奏效的前提,必须是朝廷对地方控制力达到空前的强盛。可若是朝廷对地方的控制达到这样强盛的程度,地方又哪来这么多隐田呢? 这也是康元十六年时,一个政令行不通,康元帝就选择迂回地退一步的原因。两败俱伤,对谁也没有好处。 那时选择不直接丈量田亩数,而是从收成去推算田亩,这个计算方式尽管很粗疏,但至少在基层能执行下去。 从朝廷法度的延续性来说,这应该只是康元帝的第一步。做皇帝的,这一步往后退,大概率不是因为真的怂了,而是为下一步的法令做铺垫。 户帖制就是在这时候完善的,户部根据各地汇总上来的徭役、税赋两项数据,来对整个天下做出粗略的计算。 再由此,对每一个大项进行细分。 事实上,即便是粗疏的数据也得来并不容易。以往的基层数据采用的是更原始的结绳计数法,在家门口打一个结,就代表一口人。 基层的胥吏们按照结绳数量,造册登记。当然,这里需要有两位村民与一位熟悉村里大小事的老人在场见证。 按了手印,胥吏们再做登记。 这便是缴纳人丁税与徭役的依据了。 而田税的计算则更加灵活一些,都是通过当地的亩产来做折算。永寿十六年那个折中的户帖法其实就是细化了具体的折算方法。 永寿十九年,则在户帖制的基础上更侧重家产的部分,例如家中有多少铁制农具,有多少牲畜等等。 其实从延续的角度来看,是一步步在为清田做铺垫的。从前两次缓慢的改革中层层递进,既能不过度激化基层矛盾,又能培养出一批实干的基层人才。 ——只可惜康元十九年开始,户帖制就已经难以为继了,这种延续性已经完全被中断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一个皇帝往往就会颠覆前任的行政主张。 事实上如今面临的地方乱象其实同康元十六年时遇到的情况类似,只不过比起当年来说还多了一个裹乱的地方父母官。 结果就是地方乱象持续时间更长,乱得也更加彻底。 所以—— 谢柏峥的这两篇文章就是从这两点入手写的。 其一,朝廷要加强基层人才储备。因为清田真的是个技术活,地里的田亩又不都是方方正正的,计算起来十分有难度。 吏部选拔第二批人才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加上了一道算学题来选拔。可这也只是一个勉强应对之法,因为计量田亩有个专门的学术名词,叫做方田之术。 相比于懂得方田之术来说,有丰富的地方管理经验在某种程度上更加重要。所以,不仅要会丈田,还要有基层经验。 只有朝廷政令,而对当地情形一无所知的父母官,只能是个糊涂官。 朝廷第一批派下去的那些寒门进士哪一头都不占,所以各地才会乱象四起。若只是糊涂倒还罢了,若是再为了自身政绩罔顾百姓生计,就会闹出董继荣那样的事。 其二,朝廷要加强政策的延续性。康元十九年是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再不成如今的永寿二年也可以是。 例如康元十九年的户帖法侧重每家每户拥有的物产记录,有了前一次的记录作底本,每隔三年的下一次统计就只需要注明加减计算过程,就可以防止造假。 由此便可见政策延续的重要性,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可以培养出一大批熟知基层情况的胥吏,简直一举两得。 治大国如烹小鲜,每一个政令与决策都需要慎之又慎。须知户帖法度之下的每一个人口数背后,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有家庭,有父母,有儿女。民生不是什么宏伟大业,而在每一件实实在在的事,必须要足够瞻前顾后,才能不让朝廷法度成为刺向百姓后背的刀。 - 谢柏峥职业使然,不知不觉又在两篇文章的基础上剔除了老生常谈的部分,又依据现在的情形做了扩充。 他的语速不快不慢,不会叫人觉得他滔滔不绝,而是言之有物、结尾时令人感到言简意深、意犹未尽。 谢柏峥讲完,又将考卷卷递给了三位大人。次辅吴大人十分护犊子地问:“张大人以为如何?” “辞藻虽不华丽,但正如你所说,道理都是通的。”张南岳沉吟片刻,便决定道:“正是你放才所讲的这一篇,三日后宫中的筵讲,便由你去。” 谢柏峥:“……” 他说什么讲? 宫中的筵讲是给皇帝讲课,通常不都是翰林院侍讲们去的么?他还只是一个刚上任的实习生啊!谢柏峥勉强忍住惊讶,十分乖觉地领了这个任务。 其实转念一想,谢柏峥多少也能明白一些。他这两篇文章,写得刚好与朝中争议之处不谋而合,内阁能想起用他这个实习生的文章去劝谏皇帝,恐怕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谢柏峥倒是不怕内阁给他下什么套。 文章是他写的,也是他自己去讲,不加扭曲歪解。要是永寿帝听得不高兴,要治他的罪,也只能算他倒霉。 其次,他也是真的想在这乱局中做些什么。 议定了筵讲一事,吴次辅身为国子监祭酒又少不得叮嘱几句。首辅张南岳是一甲进士出身,连先帝都常夸他的学问,因此在文学造诣上是十分高的。 他忍了忍,最终没忍住提醒:“你作策论倒的确有一番见解,只是今后在文采上还要多下一些功夫。” 第172章 谢柏峥的两篇文章,若说美中不足,大概是太白话了。天下间岂有只会写大白话的才子,之乎者也全都要用起来! 张南岳见谢柏峥一副茫然的表情,操心道:“你可知我府上的八岁小儿,写的文字都用典得当!而你,一个典故都没用。你得空再写了文章来给我看罢!” 谢柏峥:“……” 可他是真不会啊。 吴次辅听了这话,却倏然睁大眼。好你个浓眉大眼的张南岳,国子学难得出了这样一个好苗子,你这就要拐回家了? 谢柏峥犹自不知,还不太懂弦外之意。吴次辅没好气地说:“他这是想要将你收入门下做弟子!” 谢柏峥闻言:“!” 张南岳可不是一般人。或者说,他不是一般的首辅。他除了政治家之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身份! 开学立派的大宗师! 这样开宗立派的政坛大佬要收他做弟子,他怎么能拒绝呢!学术人,绝对受不了这个诱惑! 谢柏峥双眼一亮。 “我不过想指点你文章,又不缺弟子。”张南岳矜持的话才说了半句,又话音一转:“我的确是有爱才之心,却也只敢私下教导你几句,否则反害了你。” 吴仁辅闻言,也只有苦笑。他们这样的,见到了好苗子哪有不心动的,可现在却不像从前那样能随心所欲了。 大庸朝的官场中,师徒关系捆绑得比亲父子还要深,谢柏峥这个弟子还真不能随便收。要不然,直接从内阁把谢柏峥的文章递到御前就行了,何必绕这样一个迂回。 谢柏峥闻言也是耸然一惊——他只知道永寿帝这一朝诸事皆波云诡谲得很,却没想到这么早就已经波及到内阁了。 张南岳见他表情,便知他一点就通,心中更添了几分爱才之心。他郑重又和蔼地问:“你可害怕?” 谢柏峥坚定地摇头。 张南岳抬手,扶起谢柏峥的弟子礼。这位历经两朝的首辅大人,眼中决然:“既如此,我便指望你能做成更大的事。你可知,我与吴大人为何偏偏选了你?” 谢柏峥果然摇头。 张南岳很少露出这样洞察人心的目光,只是转瞬便息了大半,转而变成半希冀半无奈何般道:“因为陛下想要的是纯臣。” 这是好听的说法。事实上,永寿帝想要的是一把刀,他指哪里就砍向哪里。地方上已经有了那些被撒出去的寒门进士。 朝中,他定然也想要这样一个人。 谢柏峥与朝中牵连甚少,却偏偏在长安县一案中牵起了那一桩大案,误打误撞地与永寿帝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清田由慈恩寺而起,可查到慈恩寺这一案却是由谢柏峥而起。 - 三日后便是翰林们进宫为陛下筵讲的日子,谢柏峥在翰林学士的带领下入宫,进到了大庸朝真正的政治核心。 与此同时—— 盯上筵讲这个机会的却不止内阁与翰林院,还有御史台。左都御史朱穆清在旷日持久的进谏无果后,怀着决然救国之心,带领言官们策划着最后一击! 第87章 不当老婆87 八十七章 永寿帝因不满朝中连日争吵,五日一次的大朝会已经停了两次。私下里也不愿见大臣,唯有先帝定下的这每月两次的筵讲,倒是如期举行了。 经筵讲学是皇帝与大臣们探讨治国理政之道的场所,通常由翰林院推举筵讲官,经内阁批准,方可为天子讲学。 会讲这一日,内阁、六部、督察院等朝廷重臣都要参加。谢柏峥这个还未正式入仕的实习生,自然排在队伍最后。 一入文化殿,谢柏峥就被展书官提点好站位,因为他也要给皇帝讲学,需要在一旁站着等。此次讲学总共有一位主讲,和两位轮讲官,谢柏峥作为翰林院代表被排在第三位。 谢柏峥小心地观察着文华殿中的情形,发现诸位大人们虽然并不交头接耳,但是大部分都是神色寻常,可见经筵讲学制度在庸朝执行到位,大家都很习惯了。 即便是出现了他这样的生面孔,大人们也并未多注意。 毕竟翰林院多得是年轻后生,总不能出现一个大家就惊讶一回。以朝廷重臣们的年纪,每隔十几天就一惊一乍一次,实在不太益于身心健康。 谢柏峥走了一回神,便听到太监提醒众人准备接驾。庸朝在君臣礼仪上并不苛刻,大臣们并不需要跪迎皇帝,今日又是经筵这样的场所,就更加宽松了。 谢柏峥跟着前头的展书官一同行过礼,便趁机看了永寿帝一眼。 从长相来看,他与霍靖川其实是有一些相似的,可从气质上却实在大相径庭。霍平祯的身为君王并不凌厉张扬,很平实,不笑的时候也不凶巴巴。 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很威严的君主。 今日的主讲官是一位内阁大臣,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地讲了一段规规矩矩的四书五经。他讲完,便是轮讲官。 谢柏峥赶紧凝神仔细听,因为下一个就是他。 谢柏峥不认得,在他前头的筵讲官正是左都御史朱穆清。 朱穆清一上讲桌,众人抬头看他。朱大人先向皇帝行礼,再看向朝中诸位同僚,他的视线扫过坐在皇帝下首的内阁首辅张南岳时,似乎有瞬息的停顿。 他二人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今日由他起的这个头,想必张南岳定能替他收好尾。 第173章 张南岳见朱穆清神色有异,心中暗道不好。他并未来得及阻止,便见朱穆清撂开写好的文章,开口道:“臣朱穆清,冒死进谏。请陛下收回成命,下罪己诏——” “我大庸朝自开朝以来,四十六载间,休养生息,为万民之所向。然陛下自即位以来,以国为家,予取予夺,视天下社稷为儿戏。乾纲独断,视群臣为掣肘,视天下百姓于无物。” “强推清田策,以致地方乱象之多千古罕见!” “陛下亲自褒奖之忠臣义士董继荣,实际勒索百姓财物,鱼肉乡里,欺上瞒下,致使民怨沸腾才,匹夫民贼当道!” “陛下非但不治其罪,反要褒奖,是真的不顾大庸朝的子民了吗?” “大胆!”永寿帝哪怕是个泥捏的脾气,也听不得臣子这样的质问。他愤怒极了:“朱穆清,你要造反吗!” “臣朱穆清岁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可穿上这一身官袍亦敢为生民请命!”朱穆清浩然道:“臣恭请圣上下罪己诏,肃清朝纲,还天下清明——” 说是迟,那时快,朱穆清一头撞到了文化殿中的大柱上。那雕梁画栋上染了血,渐渐落了下来。 迸溅的血花落到了一些人脸上。 朱穆清这一撞倒在地上,又爬起来往前膝行几步,他抱着必死的决心重复道:“臣恭请圣上下罪己诏,肃清朝纲,还天下清明。” “天下百姓,苦陛下久矣!” 朱穆清说着站起来,直视霍平祯的眼睛。他的眼眸中尽是失望,想他十九岁中举,二十三岁中进士。满腔的报国志在面对乾纲独断的君主时,却只有“死谏”这样的笨办法,可他年轻时分明还与人争辩过,认为文臣死谏实在过于迂腐。 可时过境迁,他竟用上了这样的手段。 朱穆清的身后,朝廷重臣们都反应了过来。内阁首辅张南岳上前对着不要命的人抬腿就是一脚,看着厉害,其实只是碰到了官袍的一片一角。 “陛下,朱大人是一时情急,才鬼迷心窍!”张首辅急切道:“臣这就把他赶出去,叫他回家闭门思过……” “天下百姓,苦朕久矣?”永寿帝口中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荒诞地看向文化殿。 朝廷重臣们跟着张南岳有样学样,看起来都像是在殴打怒骂朱穆清,实际上是在堵上他的嘴—— 这多可笑。 他的肱股之臣们,听了这般不忠不孝的违逆之言,竟然忙着救一个罪臣。 “都给朕停下!”霍平祯站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朱穆清:“谁指使你的,是谁叫你用这种法子来逼迫朕的?” “你要做什么,要逼宫?” “臣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陛下。”朱穆清说话时尝到了额头流下来的血,平静道:“臣身为左都御史,身受先帝皇恩,为民请命是职责所在。” 朱穆清话音刚落,他的官袍衣袖再次猎猎作响,在众人眼前、在手握天下权柄的永寿帝心中敲下了震耳欲聋的一记。 朱穆清的第二撞,没有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张首辅奋力地一奔,却也没能阻止,只来得及扶住他的脑袋不落在地上。 “南岳兄……”朱穆清轻声说:“我,不悔……” 满堂寂静。 文化殿中不再有读书时,反而传来阵阵哀痛之声。永寿帝霍平祯眼睁睁看着文臣死谏,看着昔日曾经和蔼地为他讲学的师长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死在他面前。逼迫他,更改他的政令。 他又气又急,有怒又怕。 他不知道为何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民百姓,可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霍平祯站着,却忽然踉跄一下。他跌坐在龙椅上,孤独地看着大惊失色的文化殿。 朱穆清的一次死谏,会成为天下士子的怒火之源,熊熊燃烧到永寿帝面前。自此,虎狼之势推行的清田策,恐怕无论如何都要缓一步。 可霍平祯却始终不知道他错在哪里,就因为他派地方军镇压百姓么?可是百姓们不遵从朝廷政令,不就该武力镇压? 他年幼时的第一位先生,就是这样教他的啊。 他是天子,他怎么会有错? 可这一日起,朝中的反对之声便愈演愈烈。 内阁与锦衣卫这两个原本应当针锋相对的机构联手,这半个月来收集的各地因清田而起的祸事整理起来一看,简直触目惊心。 皇帝即便不出席大朝会,上奏的折子依旧如同雪花片一样飘过来。 - 又过半月。 陛下的圣意终于有些松动,而翰林院此时添了一把火,挑了几篇翰林及监生的文章给圣上御览。 谢柏峥的文章也放了进去。 那日筵讲没成,谢柏峥又在张首辅的指点下,将那篇文章改了又改,已经成了一篇无论文采与内容都上好的佳作。 永寿帝读到这篇文章时,心中难免有些震动。 谢柏峥提到朝廷政令的延续,令他表情怔愣了半响。一个还未入朝的监生都能看清他父皇的筹谋,可他却偏偏一叶障目。 他只想着,父皇去世前没有特意交代,那定然就是相信他能做好。这个念头,一直支撑他到现在。 可结果却是,先帝就给他的老臣在文华殿上死谏言。可他的满朝文武,却都站在他的另一边。 唯有零星几个折子,斥责那朱穆清行事莽撞。 第174章 可那些人,他也看不上。 永寿帝是个很矛盾的人,他表面看起来是个宽和的皇帝,但是性情极度固执,格外多疑。 谢柏峥的这篇文章原本他是觉得不错的,可看到这篇文章是谢柏峥写的,又开始怀疑起来。 他觉得有蹊跷,便私下拿给叶文彬看。谢柏峥不过是一个监生,他的文章竟然能呈到御前,莫非他暗中投靠了谁? 永寿帝是打算要重用谢柏峥的,他从长安县几个案件中都能发觉此子的才干。可是他眼里揉不得沙子,能叫他这君主信任的人,眼中可不能有旁人。 “陛下是怀疑谢柏峥得了何人指点,才写出这篇文章?”叶文彬果然是最了解霍平祯的人,一语便能道出他心中所想,叶文彬客观道:“所说文采,恐怕是受了国子学教授的指点,但这文章定是他自己写的。陛下,我早便同你说过他天资聪颖,如今看着这篇文章也该信我了。” “什么话。”霍平祯道:“他当真没有与朝臣往来?” “并未听说。”叶文彬看了皇帝陛下一眼,下意识地隐瞒了他几月前在国子监门口遇见霍靖川的事。 霍平祯已经足够孤家寡人了,不能让他再继续把人往外推。 可叶文彬又不忍心完全瞒着,只能轻描淡写地说:“倒是庆王,听说我与谢柏峥有一些私交,国子监开学那日还故意去给人家捣乱。” “他啊……”霍平祯摇头,却总算有一些笑意:“这篇文章拿去,叫内阁拟个章程出来。” - 清田一事在朝中各方的努力下,逐渐慢缓下来,可却没有急着改换政令,而是先集中精力恢复生产。 只是几月间造成的满目疮痍哪有这么容易恢复如初,连谢柏峥这个翰林院实习生都被抽调到内阁做事了。 这一忙起来,便又是一两个月过去。可即便再忙,谢柏峥也抽空去了一趟刑部衙门。 董继荣的案子已经被平反,皇帝陛下撤回了对董家的嘉奖。顾静瑶被告谋害庶子一案,也终于到了开堂审理的日子。 第88章 不当老婆88 八十八章 这一日的盛京城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谢柏峥听着雨声从柔软的棉被里抬起身,还没彻底睁开眼睛,就又被人按了回去。 随后霍靖川整个人都压了上来。 谢柏峥连假模假样的推拒都懒得表演,一副任人施为的样子。 庆王殿下登堂入室都已经成习惯了,还仗着自己身手好,随时出现引诱读书人。只是引诱的手法比较拙劣,很喜欢手脚并用地把人抱住。 “又怎么了。”谢柏峥问他。 “你最近都不肯花时间陪我。”霍靖川控诉:“你少忙些吧,内阁那帮老头一天到晚就知道支使你!” 庆王殿下积极出主意:“等将来你正式入了翰林院,不如来我府上做侍讲?” “……”谢柏峥冷静地提醒:“首先,我得要先入翰林。” “你竟还担心自己入不了翰林”霍靖川笑道:“你没见张南岳近日看见你都两眼冒光,听说你们进来设计了一个新的户帖制式,如今已经发往各布政使司了?” “那是户部的大人们设计的,倒没有我多少功劳。”谢柏峥把人的手拿起来,挪开:“你这样我喘不过气了——其实那只是将康元十六年的户帖制式改了改,地方的吏治这一根弦不能松,但是却不能操之过急。” “不错。”霍靖川松开手:“若非锦衣卫去查,我也没想到地方能乱成那样。” 谢柏峥笑:“真的只是锦衣卫查的么,你不是早在咱们几个月前来京城的路上就开始查地方上的事了?” “你早知地方要乱,所以沿途派了王府的人?” “我在内阁看过锦衣卫呈上来的密信,其中历数地方惨状之多,刚好正是是我们上京城的这一路。四月时,锦衣卫还未开始插手此事吧?” “嗯。”霍靖川下意识亦步亦趋地跟着谢柏峥,也一起坐起来:“我早知瞒不过你,可我当时亦在犹豫要不要管。待我察觉地方事态控制不住时,便已经发生了董继荣之事。” “所以你才叫人把地方上的事态揭露到京城,结果你那位好心的皇兄派了军队镇压。”谢柏峥无语凝噎地说:“以至于左都御史朱大人要用死谏,才能逼你皇兄睁眼看看他的子民在受何等压迫?” 霍靖川静了静。 “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谢柏峥烦言道:“我听叶文彬说,皇帝还想找茬治朱大人的罪?朱大人的长子要在诏狱关到什么时候?” “等等。”霍靖川皱眉:“你何时偷偷见过叶文彬?” “他日日都在你皇兄身边,我怎么见不着?”谢柏峥倒是没有想到从前在苏景妙那里听来的那一耳朵风月事,只是很无奈地说:“你当张首辅为何要将我从翰林院调去内阁观政?你皇兄谁也不想见,只愿意见叶文彬。叶文彬是勋贵,自矜身份不愿意与朝臣来往,唯与我算是有一些朝堂以外的渊源,于是阁老们一致劝说我去当这个佞臣。” “要不然,大家都跟你的皇帝哥哥说不上话。” “……”霍靖川难得为叶文彬说句公道话:“叶文彬倒也未必是自矜身份,他那是知晓皇兄不愿意他与朝臣来往,只唯有你是个例外。” “你别打岔。”谢柏峥险些被他绕过去,“你皇兄究竟怀疑谁在背后指使朱大人?对了,那日在文化殿他曾问朱大人是不是要逼宫。” 第175章 “朱大人是最重视正统的文臣,你皇兄这一问实在伤忠臣的心。”谢柏峥回头,话音一转:“你皇兄怀疑的背后之人,是你吧?” 霍靖川:“……” “如今三司会审亦已查明朱大人背后无人指使,可你皇兄仍旧不肯放人。”谢柏峥摇头道:“实在叫人寒心。” “你别腻歪——” “喔。”霍靖川收回搭在谢柏峥腰间的手,站得端端正正地解释:“我看你仿佛又瘦了,所以就没忍住上手摸一下。” 谢柏峥面露无奈。 “朱大人家的公子,我会尽力一试。”霍靖川说起这事,也觉得没甚滋味,此事他皇兄不占理可世间总要有一人去承受天子的怒火,“……哪怕是叫他先出了诏狱,也比这样没尽头地关着好。” 霍靖川摸了摸鼻子,小心地看了一眼谢柏峥。“……此事不怪你,我知道。”谢柏峥无奈道:“我只是日日在内阁听张大人念叨,故而心里着急了些。” “走吧。”谢柏峥往门外走去:“咱们去听一听刑部审顾静瑶。” - 顾静瑶的这一案,因丈夫的缘故而引起了朝中各方的关注。大理寺和御史台都盯着这个案子,若是审不出一个像样的结果,言官们的折子可都已经准备好了。 左都御史朱大人舍身为国在先,御史台的其他言官们也都不是怂货。右都御史郑大人甚至拒绝了擢升为左都御史的提议,御史台只有一位左都御史,其爱子还被关在诏狱之中,他若在此时升迁那成什么了 自那日以后,言官们的战斗力空前高涨,又有天下文人志士的声援,其气焰连内阁都压不下去。 虽然内阁也没想要压。 只要别太过分,别有事没事指着皇帝骂,就都睁一眼闭一眼了。 因此顾静瑶这一案,再也没有人会去偏袒董家。 谢柏峥撑着伞,与霍靖川一道去往刑部。才下马车,便见到长长的一道油纸伞队伍,看起来有上百人,无一例外全是老少妇孺。 谢柏峥正疑惑,小药童何冬打着伞来接他们。何冬满脸喜色道:“城中的百姓们听说刑部今日要审静瑶姐姐的案子,都来给他作证了!小王爷叫人抄来的药方也有了出处,是我师父从前被一位怀孕的妇人开过的药方。那妇人与董家小妾的症状相似,都有滑胎的迹象,故而用的是我师父祖传的保胎方子。那位妇人去年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便是这队伍中领头的那一位!” 谢柏峥顺着何冬的描述张望,撑着伞的妇女老人太多,将刑部衙门前的青石板街道挤得满满当当,何冬说的那位妇人的面容看不见,但想必也是一位懂得知恩的妇人。 霍靖川亦是心中动容。 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能想到,许多地方父母官都拿不到的万民伞,竟然叫一个女子以这样的形式拿到了。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表情都是一松,放慢了脚步往刑部衙门走去。因为人多,便也不跟大家挤着,就在人群后静静的听着。 堂中一位妇人,声音洪亮道:“刑部的大人!民妇是城北民巷的一位寻常妇人,一年前我因孕中见红,又畏惧流言不敢见大夫。我在路边徘徊半日终不能下决心,正是堂上这位好心的顾小姐亲自将我劝了进去。她说公主娘娘请大夫义诊难得,只一年一次的机会,叫我碰上了便是我们母子有福气,若我畏惧男女大防,她也能陪着我。” “多亏了这位小姐,民妇才能平安产下胎儿!”这位妇人道:“顾小姐即便对着我这样的粗鄙农妇尚且能设身处地,又怎么会加害丈夫的儿子!” “那董家人从来都不是个东西,他们叫正房妇人去给伺候小妾的肚子,本就是极大的折辱!”她道:“若是顾小姐心中不平,横竖不管那小妾的死活也就罢了,可她偏偏还愿意管,结果却被夫家打得半死要丢出街去!” “大人,民妇愿以性命保证,顾氏女绝无害人之心!还请青天大老爷明鉴!”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有百余位妇人声援:“请青天大老爷明鉴!请青天大老爷明鉴!” 一声声,如同曾经在长安县时被敲响的登闻鼓一般,传遍了整座盛京城!顾静瑶从前挑灯夜读的医书,一遍遍仔细钻研过背过的药方都没有白费,她过往所做的一切都有意义,尽数化为了今日的一声声哀求。 今日负责主审的户部郎中亦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心之所向”,顾静瑶这个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最终也不是被朝中局势变化所救,而是靠她自己! 户部郎中手中的惊堂木一拍,宣判顾静瑶无罪,此案正式了解。顾静瑶却并未立即站起来,她直起身,仰头看向堂上的主审官。 她开口时唇间有些颤抖,语气却十分不容置疑:“郎中大人,小女子还有一事相求。” 户部郎中对她亦是和蔼的:“何事啊?” “小女奉父母双亲之命,以宁远侯府独女之身嫁为董家妇。自进门之日起,小女尽心侍奉婆母,从不忤逆丈夫。可董家人却狠心对我动用私刑,因小妾挑唆而欲将我杀害,这样的狠毒夫家小女子不敢再认!” “还请郎中大人许我合离!” - 顾静瑶从刑部大堂出来时孑然一身,干净利落。百姓们四散离去,她一人抬头,即便是这样阴沉的雨天,她亦觉得神清气爽。 谢柏峥递给她一柄油纸伞,顾静瑶接过。她撑开伞,走入雨中道:“郎君可愿与我说几句?” 第176章 谢柏峥点头,二人在雨中并行。 “那日在公主府一番话,实在对不住,是我一目之罗。我原以为父母之命是一切,嫁了人就要任命,女子要以夫家为天。”顾静瑶怅然若失道:“可最终却……” 顾静瑶停下来,神色哀婉。 “姑娘何必如此忧伤,你本也是女中诸葛,不是么?”谢柏峥带着一些笑意道:“那日公主府你是故意引导那丫鬟给侯府的少爷们上错茶,宁可自己在人前被弟弟们数落,也不想京中的贵女们不知深浅地嫁进侯府,是不是?” 顾静瑶一愣,“郎君那时便看出来了,不觉得我心机深沉么?” “姑娘心怀仁义,比地方官还要得人心,怎能这样自贬?”谢柏峥道:“以丈夫之天地为自己的天地,并非是姑娘之过。”谢柏峥道:“那是这世道女子的天地太小的缘故,或许有机会姑娘可以去见见京城以外的天地。到那时,或许就都不同了。” 顾静瑶疑惑地抬头看他。 “两日后,待召齐人手与药材,顾佥事便要奉命去探查西南疫情。”谢柏峥提醒道:“此次疫情不算严重,可大约也需要医女为妇人诊治。” 顾静瑶眼前一亮:“多谢郎君提点!” 他们往前慢慢走着,身后两人耐不住跟了上来。顾子俨紧紧握着伞柄,小心地问:“静瑶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往后的事,我尚且还未想过。”顾静瑶道:“只是当下却有一事,想请顾佥事相助。” - 半个时辰后。 顾静瑶拿着刑部郎中亲自为他写的和离书,将董家人从她陪嫁的宅子中尽数赶了出去。那几个她自小养在身边却反过来替董家人磋磨她的仆妇们,也都一起赶走。她连一眼都不想多看,直接将人赶出去,总归这些人的卖身契还在她的嫡母手中,并不算是她的人。 董家人倒还想要求情告饶或是撒泼打滚,可顾子俨这个锦衣卫佥事调来了上百锦衣卫,将董家上下看得严严实实。 不仅是要立刻从宅子中离开,顾静瑶的银子,他们也一分也带不走。除此以外,顾子俨亲自将董宅的牌匾摘了下来,拿了锤子给顾静瑶砸。 一下,两下,三四下。 四分五裂,过往的一切苦楚与屈辱便都是过去的事了。 顾静瑶蹲在地上不顾形象地大哭一场,直到许久之后才站起来。再起身,便是她带着自己的嫁妆回宁远侯府。 侯府早已听说她合离之事,侯夫人苏依澜为此怒不可遏。她一见顾静瑶便指着鼻子骂她不守妇道,顾静瑶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唯唯诺诺。 她只是很平静道:“母亲何故动怒,是因为不能再将我配给奴仆以此来折辱我吗?我的生身母亲纵然低贱,却也是祖母亲自给父亲选的人,并不是什么不安分的狐媚子。你嫉恨她,你容不下我,故而要百般折辱。” “你将我嫁给董继荣,为的不就是让从前伺候过我生母的魏氏做我的婆母,好借此来羞辱我?” “你这不孝女——”一旁的宁远侯要开口帮腔。 “父亲。”顾静瑶平静地打断她:“你早知苏氏善妒,因此不惜将我母亲溺死。既如此,为何偏偏要将给我留下来?只为了成全你侯夫人的美名?我日日小心侍奉,敬重嫡母,可到头来呢?” “父亲,女儿这些年受的苦楚您哪一样不知道呢?” “定下婚事前,女儿也曾向您求助,可您却只叫我日后安生相夫教子。可我呢?血脉至亲,您对何至于如此狠心?” “我……”顾侯爷有口难辩,又因有外人在而感到恼怒。 “父亲不必说了,女儿私自合离是恼怒,是违逆了父亲母亲。”顾静瑶恢复平静:“从此以后,便当做宁远侯府没有我这个女儿!” “请父亲命人开库房,女儿来还嫁妆了!” 宁远侯夫妻二人倒是想有二话,可护送顾静瑶的人不止有锦衣卫,看样子还有庆王府的人。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叫人开库房。 霍靖川与他们一道,称奇道:“我还当这是个泥捏的美人,只是没想到泥人还真有三分气性。” 谢柏峥笑了笑,没说话。 顾静瑶的每一样嫁妆都入了宁远侯府的库房,在锦衣卫的眼皮子低下同顾静瑶签了切结书。再次出门时,天已放晴。 谢柏峥见她,道:“恭喜。” “多谢郎君。”顾静瑶从袖子中取出一物:“这枚长命锁,我想公子应当用得着。” 谢柏峥接到手里。 霍靖川凑过来看,稀奇道:“这仿佛是宫中的制式,是皇家工匠的手艺,价值千金啊。只是这是何意,拿来换银子?” “这是……”谢柏峥道:“你也发现了苏依澜的生辰,与顾侯爷知道得不是同一日?” 顾静瑶点头。 “侯夫人从前总将我带在身边,却只把我当一个闷嘴葫芦解闷的玩意,所以很多事也并不背着我。”顾静瑶抬眸道:“瑛国公夫人生产时在一座尼姑庵里,当时有另一位妇人生产,正是谢郎君的外祖母。” 顾静瑶语出惊人:“瑛国公夫人生产当日,两个女婴曾经被调换,又在当夜换了回来。当时发现调换一事的人是谁,我不晓得。” “可当时的两个女婴,应当就是侯夫人与谢郎君的母亲。” 谢柏峥怔愣半响,那些藏头露尾的真相仿佛已经可以就此抽丝剥茧地找回来,他郑重道:“多谢姑娘细心,也愿意告诉我。” 第177章 “也盼谢郎君,能还我生母一个公道。”顾静瑶道:“是我该多谢郎君。” - 顾静瑶所说,刚好与他们在松州查到的证据不谋而合。最关键的人证,就是那位曾经在宫中任女官的,谢郎君外祖母的好友。 “这位便是!”霍靖川拿出软磨硬泡才从她母后宫里要来的女官名录,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说:“荣月婵,就是她了。” “这位女官何时入宫,或她的家世如何已不可考,是隆安初年放出宫的女官之一。当时天下初定,各处也都还乱着,她的去向……” “我有个猜测。”谢柏峥打断他道:“我记得顾静瑶所说的那个尼姑庵吗?我外祖母被兄嫂敢去尼姑庵清修,原本应当也不愿麻烦昔日好友。她离开,定是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当年发生那么多事之后,这位荣女官心怀这样大的秘密与仇恨,她不会离那座尼姑庵太远,甚至有可能就在尼姑庵中。” “人我去替你找来,证据我也能替你去找。”霍靖川问他:“只是,你打算怎么做呢?” “这个自然是要母亲说了算。”谢柏峥想起远在长安县的苏氏,这位原本该是国公府嫡女却最终在乡野长成一个战战兢兢妇人的女子,国公府多年前的这一桩官司现存在世最直接的苦主便是她了。 谢柏峥看了看窗外萧索的树林,“如今已入冬,说话便要到年节。吏部的同僚已与我透露过,父亲年底便要上京城二考,想必能在京城过年。” “对了,姐姐姐夫也会来。”谢柏峥道:“原本两月前他们夫妻二人就要进京的,只是因朝廷各处都乱着,这才耽误了。” “也不知道姐夫还有没有要在京城备考的心思……” 霍靖川听他说到此处,再次发表见解:“京城备考自是好的,能替你那姐夫在京中找个好老师。我皇兄赐给你的宅子还是不够大,你们全家人在一处住不开,不如索性就给他们夫妻二人住。” “不过你放心,我的王府是足够大的……” 谢柏峥冷冷地打断他:“你又想骗我去住你那庆王府的主母院了?” “……” 霍靖川悄没声地伸手,拉了拉谢柏峥的袖子,十分无辜地问:“那个院子最大,比我住的还要大一些。你有哪里不满意,我叫工部尚书亲自给你改,行吗?” 多大个人,他竟然还学小孩拉袖子。 “就别祸害工部尚书了。”谢柏峥头疼地看着他,语带无奈。 霍靖川知道谢柏峥不舍得拒绝他,故意道:“那没办法了,我今日得去你那宅子住一晚。我得好好看看,你喜欢什么样的摆设布置。” “……” 于是庆王殿下又把自己豪华的亲王车架塞进了谢柏峥这座三进的宅子里,登堂入室得格外嚣张。 不仅恃宠而骄,还很霸道地问:“这你没意见吧?” “……” 文弱的读书人哪里斗得过横行无忌的小王爷,只能一切由他,总归他们也都不想分开。 - 这一年的隆冬,宫内传出了永寿帝病重的消息。霍靖川听闻时,难得不闹腾了,就安安静静地在谢柏峥身旁坐着。 他看着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柏峥问他:“你不去看望他?” “皇兄大概不愿意我见他病重的样子。”霍靖川道:“皇兄才五岁时便封了太子,自小就是按储君的样子在宫中教养的。他事事要强,怎么肯在我这弟弟面前示弱。” “其实皇兄数月前便病了,大约是董继荣照溪县一案传至京城那一回,他在宣室宫气急攻心晕倒之后,便一直没调理过来,那时起他见御医的次数便多了。皇兄几月来不常见朝臣,大约也是不愿以病容见人的缘故。” 谢柏峥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就无声地陪着。 只是永寿帝这一场病,却不知为何穿得沸沸扬扬。朝中更有起哄架秧子不嫌事大的臣子上谏,说皇帝病重却膝下无子,要早作打算! 太后听说此时,急忙宣霍靖川入宫,旧事重提地要霍靖川选妃。 霍靖川一听便知道太后在想什么,十分果断地拒绝了这个提议。“母后这样说,至皇兄于何地啊?” 霍靖川无奈道:“朝中那些闲言碎语本就令皇兄心烦,您又何故火上浇油。皇兄若能好起来,子嗣一事他自有主张。若是久不见好,母后此时替我议亲,岂不是往皇兄心口扎刀子?” “再说。”霍靖川语气郑重起来:“我已有心上人了。” 闻太后当场一震惊:“何人呀?” 霍靖川想起谢柏峥便笑起来,很按捺不住雀跃心情地同太后娘亲卖关子:“自然是世间最可心的人,将来带进宫里来给您瞧瞧。” 他还要求:“您只许看不许碰,对他要比对我更好,不能欺负他。” 闻太后:“……” 赶紧走赶紧走,别再这臭显摆! - 霍靖川安抚好了闻太后这一头,才平静下来没多久的朝堂上却波澜再起。有一位西山猎场的管事上御史台告状,信誓旦旦地说年初时庆王落马并非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谋害! 京中再次乱起来。 霍靖川听说此事,气得不知如何是好。谢柏峥虽然从前也怀疑过,可霍靖川的态度却一直都没变过。 “那真是意外!”霍靖川道:“我这样好的骑射功夫,难不成连落马是不是意外都不分清?再说,我府上养这么多人又不是吃干饭的,谁能害了我?” 第178章 “……” 还真只有那一位。 霍靖川认认真真地问:“这件事我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了是吗?” “那没办法了。”霍靖川又来牵他的衣袖,将人紧紧的扣在怀里,再次试图用美□□惑读书人:“只能让京中发生一些大事,来将这等流言掩盖过去。” “而且你也许久没多陪我了。” 谢柏峥狐疑地看着他,心惊肉跳地问:“你要做什么” - 谢柏峥与庆王私交甚笃一事,比如内阁首辅之类的朝廷重臣们都是知道的。可他自己尚且还有个爱穿女装的癖好,哪怕猜到这二人或许有些不寻常的情意,也并没有要苦苦相劝叫谢柏峥回头是岸的毛病。 天理人伦在上,不伤天害理就不是什么大事。 张首辅十分淡然处之。然而,这种淡然在听庆王殿下亲口对他说要去谢柏峥家中下聘求娶时,彻底就不淡定了! 那可不行,必须阻止他! 谢柏峥这样的少年英才,江山社稷不可或缺的人才,怎么能浪费在一个小小的王府中。张首辅立刻发动内阁,打响了小谢保卫战! 谢柏峥面对着忽然多出来的一大桌公文,十分迷惑不解。首辅张大人语重心长:“年轻人啊,还是要多为朝廷做些实事。” “这一桌的公文你先看着,若是不够我在搬一车给你。这个月,你就先不要回家了。” “……” 另一头, 霍靖川当真叫人开库房,选聘礼。他放话出去,要娶回府的王妃是男子,还把礼部侍郎客客气气地请到府中,说是要讨教这男子该如何下聘。 礼部侍郎是个本分人,经不起这种吓。他十分恍惚地想,早就听说庆王殿下素来行事荒诞,如今才算是真见识了。 “你身为礼部侍郎,竟不知道?”霍靖川十分着急:“那你赶紧叫人去翻典籍,本王好不容易有个意中人,可不能因此事耽误了呀!” “……”礼部侍郎闻言,已经险些站不稳,不过他仍旧一针见血地问:“不知殿下的心上人,可也有此意?” 霍靖川“哦”一声,“这我倒还未问过。你等着,我这就去问问他。” “祝禧!”庆王殿下意气风发地出门,扬声道:“你快将咱们府里值钱的东西都带上,咱们直接去下聘!” 祝禧公公早已整装待发,十分期待:“好嘞!” 被远远抛在身后的礼部侍郎:“……” 格格不入是他的宿命。 小王爷一起高昂地出门,还没到衙门口,就被内阁的大臣们一起拦了回去。次辅吴仁衷丝毫不顾形象地在抱着庆王殿下,声泪俱下地劝阻:“殿下,男人不能做王妃啊!” 小谢大人是国之利器,不允许庆王私有! 霍靖川:“……” 霍靖川原本只是做一场戏给人看,只是没想到闹得这样大。 抬头一看, 谢柏峥正在沿街的二楼看着他笑。 霍靖川看得牙痒痒,他要是真能把谢柏峥娶回王府就好了。那样好的一个人,如果能永远只给他一个人看见,每一种样子永远只属于他…… “等等,那是谁?”霍靖川敏锐地指向一位看热闹的路人,定睛一看:“国师!您不是在闭关么,怎么忍不住出宫来瞧我的热闹了?” 国师哑口无言地与霍靖川面面相觑,拔腿就跑。 霍靖川也立即翻身上马去追,在整个盛京城面前表演了一场技艺精湛的骑射之术。他不仅没伤到一人,还跟拎小鸡仔一样把声称在闭关的国师拎了起来。 霍靖川把国师放回地上,戏瘾大发地控诉:“国师批命,本王的姻缘要得神女相配,可你怎么不早说神女是男子?!” 国师:“……” 什么?! - 于是这一日的热闹便就更加神神叨叨地被传开了,至于庆王府的聘礼、内阁众阁老的拼死阻拦,都比不过神女究竟是男是女这一论断。 国师大半年前的批命也被人又津津乐道地拿出来议论。 谢柏峥从公文桌前溜出来,在庆王殿下的指点下从并不高的围墙跳下来,又被心上人抱到马背上。 霍靖川问:“我带你去看看西山猎场?” 谢柏峥期待地点着头,一不留神就被黑色的大氅一整个包围起来。他还没准备好,骏马便已经跑起来,风声在他耳边猎猎作响。 满城的传言,被疾驰的马蹄声丢到身后。 庆王殿下将心上人从京城中偷走,只剩下一个神女的传说。“倒真像是被‘神女拐走了’”谢柏峥在他怀中想着—— 两人一马,绝尘而去。 西山日落,光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