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子大碰撞》 原子大碰撞 第1节 《原子大碰撞》作者:容溶月 文案 【混血冷感天才少年x达观浪漫学霸少女】 孟揭是个天才,他有一套完整自洽的行为逻辑,这个逻辑只要和我有关,就会往变态的方向走。 孟揭是个危险分子,他在告白后邀请我高空跳伞,在4000米的高度一跃而下,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天空倒悬铺在脚底,头顶是微缩的世界,他说,“这是我告白时的心跳。” 孟揭还是个恃帅行凶的混血,晨光微亮,他坐在我家的苔藓绿沙发上,穿着白t逗猫的样子简直是一幅印象主义画作。 综上所述,我要和他分手的时候遭遇了前所未遇的困难。 不正经版文案: 听说你俩青梅竹马啊? 晏、孟:不熟。 听说你俩在谈恋爱呢? 晏、孟:不熟。 听说你俩住一块儿了? 晏、孟:不熟。 ………… 不久之后:听说你俩分了? 晏、孟看着对方蹭破的嘴角和衣领下藏不住的痕迹,反方向的地下情以一种没预想过的方式扎回眉心。 #先谈后爱 #死对头装cp #看似有名分,其实没资格,占有欲爆棚 “她的爸爸,是个物理学家,曾经指着星月,这样告诉她: 宝贝,我来和你谈一谈宇宙的能量守恒,尽管你的物理学得实在很糟糕,但你知道,热力学第一定律已经告诉我们,能量不会凭空消失也不会凭空消散,在这个原子构建的疆域里,物质只会被回收或重构,而不会被真正创造或毁灭。爸爸多么爱你你知道,但爸爸不能常陪你,所以总是怕你知道得不够多,你看到的每一片羽毛,每一条鱼鳍,每一朵花瓣,都是爸爸爱你的见证,那月亮,也是的。” to每一个看到这里的观众:你们也有自己的月亮、羽毛、鱼鳍和花瓣,它们永不消逝,来自于家人爱人好友,以及擦身而过的善意陌生人。 阅读说明: 1v1 he 在各自的领域闪闪发光。 男女主已满十八岁。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天之骄子 青梅竹马 校园 主角视角晏在舒孟揭配角雍如菁裴庭唐甘 一句话简介:混血冷感少年x浪漫学霸少女 立意: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第01章 男友 台风天。 环岛路。 老洋房一楼,苔藓绿得像冒油,暴雨打在外边栏杆上,迸出来的水雾挤成团,往窗缝里跑,随着一声按灯响,光线铺开,一只手穿过那浮漾湿湿的水雾,“砰”地关上了窗。 门上的电子锁滴滴地响了两声。 “……我跟你讲,那房子平时都是空置啦,不住人的,你跟如菁玩得好,知道雍家是最讲究的,前两年你妈妈的乐团借过场地,去办一场小型音乐会,后面都没住人。啊有好地方你干嘛不住,比酒店好多了嘛。那个房子离老校区近,一百零八个保安围住你,阿嬷才放心啊。” 晏在舒右手抽纸,左手撂书包,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嘴里还衔着一张薄薄的卡片,她含混地“嗯”一声,把纸团掂在手上。 电话那边的声音还在继续:“我就说嘛,放假就好好放假,搞什么夏校,搞得都没有时间玩,也没有时间谈恋爱,天天念书天天念书,学的字一辈子都用不完,还能变现吗?阿嬷那个时候,一星期两场联谊会,好玩得不得了!” 晏在舒终于把卡片取下来,放在手边打转,一边打量房子,一边听电话那头壳壳咔咔的声音,说:“你又在摸牌了哦,上个月体检医生说不好久坐的。” “我有站着!来来来,你们也站起来摸牌。” 晏在舒笑她心虚,过了会儿说:“明天我自己去管理处拿行李,正好要录一下进出的指纹,是两个行李箱吗……知道啦,现在雨很大,地上滑,你等天晴再出门。” “嗳,嗳,阿嬷知道!阿嬷不出去。”阿嬷的嗓子特别响,是那种一听,就能想象到一老太太穿着宽松的花绸裤,一手握蒲扇一手捏牌的声音。 晏在舒打眼往楼梯看:“我是住楼梯靠左的那间房间吗?” “睡哪里还不是一样,”阿嬷心不在焉,“左边那间……那间可以啊,反正二楼就两间房嘛,随便睡,你高兴睡走廊都可以。” “那我上去了。” 阿嬷说好,又叮嘱一句,“乖乖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啊,在学校里好好玩,考不及格也没要紧,反正也不要阿嬷开家长会。” 晏在舒噗嗤一下笑出来,点头:“知道了,下个月我带你去看妈妈演出。” “好啊好啊……” 挂掉电话,晏在舒就着光线把房子看了一圈。 花地砖,红瓦砾,两层高的独门独户,前庭后院,是标准的海市八十年代老洋房,有年代感,但屋子主人收拾得很干净,因为马上要迎来暂住的客人,还在厨房岛台上放了一束花。 晏在舒找了只花瓶,把花插起来,手机嗡地响一声,是学生群里的通知,她划屏看。 管理员:【今年第一号台风“蓝条”今日于海市佘山沿岸登陆,正在逐渐向北部移动,受“蓝条”外围环流影响,我市有中到大雨,局部暴雨,局部雨量100毫米以上。[遗憾][关心]请各位同学注意出行安全,我们的开营仪式延迟至7月10日进行。】 管理员:【请勿回复。】 晏在舒锁屏。 六月结束期末联合考,七月刚到,第一号台风还没离境,统考成绩出来之后,晏在舒就收到了璠岳营的入营邀请。 璠岳营,取“璠玙粹品,岱岳崇标”的意思,模式和夏校差不多,只在暑期开设,没有面向社会与机构合作,名额只开放给几所合作高校。筛选方式也很苛刻,看分看绩点,要做社会性项目还要考量体育活动,然后综合这些要素,在几所高校中各筛出十名学生进营,开展为期三周的学习交流活动。 有人把它当作向上社交,有人把它当作积累学分的捷径,有人奔着知名教授的推荐信来,是高校之间比较少有的大型合作项目。 窗外暴雨如注,玻璃窗上水痕斑驳,客厅里,暖色光线敷上皮肤,耳边充斥白噪音,细纱帘在徐徐晃动,晏在舒看了会儿,弯腰拍掉书包上的水珠,单肩背起来,走上了楼。 *** 接下来两天,雨势转弱。 离开营还有段时间,晏在舒没什么事做,给自己下了碗面,然后转着笔,坐在窗口写题,鸟鸣渐次响起,窗前树叶莎莎摇,电话震起来,管煜的,说希声馆驻唱乐队那鼓手临时有事儿,让晏在舒过去顶顶场子。 她估摸着时间,答应了。 把题写完,洗澡出门,下车时才下午三点。 希声馆坐落在一片老街区中,是旧厂房改造成的艺术区,外边一圈老小区都拆迁了,建起了摩天大楼,要往希声馆进,就得经过一片银光锃亮的会议中心。 雨停了,日光稀薄,地面还湿着,叶片浸饱了雨水,深一层浅一层覆在地面,脚轧下去,就发出啵滋啵滋的声音。 “滋啦——” 一道稍大的声音盖过来,是会议中心里在调试麦克风,断断续续的。 晏在舒打眼看过去,里边不知道在办什么活动,往希声馆去的路上堵了不少人,学生样儿的有,上班族也有,排成长队,挤挤挨挨首尾相衔的,她想了会儿,转头折进了大楼里。 会议中心充足的冷气一下子灌进脖领,凉丝丝的,沿着领口往下游走。 晏在舒熟门熟路往电梯去。 大堂里架着通透明亮的立体横屏,左右八道电梯同时运行,晏在舒站最右侧,揣着手机,一边等电梯下行,一边漫无目的地看着横屏。 这时,最左侧电梯“叮”地一响。 晏在舒下意识要转头时,被右侧沙发处窸窣的低语声吸引了注意力,依稀听见几句。 “是这个是这个。” “真人比照片帅啊,是混血吗?” “我去,好高。” 然后目光自然移动,看到沙发上的两男两女挂着id牌,带着笑,快步走上来,路线直逼她身后。 与此同时,她跟前的电梯也到了。 晏在舒后撤两步,左后肩正好撞上了谁的手臂。 紧接着电梯门一开,人潮蜂拥而出,晏在舒瞬间被裹进了不同的体温和香水味中,往外挤的人把晏在舒困在原地,身后那人也只得跟着停下。 两秒,三秒,晏在舒后背温度逐渐升高,但谁也没说话,都在等这股人群散开,晏在舒散着头发,尾梢有点碎,被空调风吹着,一阵阵往后轻扬,悄无声息地,搔到了那人的手臂。 而晏在舒不知道。 他也仍旧没动,保持侧身的姿势,减少跟女生的肢体接触面,在攒动的人潮里,晏在舒看到他的斜影压下来,随着灯光,若有似无地挨着她的影子。 得有一米九往上吧,晏在舒思绪打飘。 五秒过后,人潮终于散开,晏在舒进电梯,那接人的两男两女终于穿过人群,一连串商务化的问好声响起来,她按楼层,没看到人,余光瞥到了他一小截背影。 挺清爽的。 *** 没耽搁时间,晏在舒准时到了希声馆。 从天明到天黑,希声馆也从阒无人声到音响震地,十一点过后,纯是节奏统治的三个小时演出结束。 观众陆续离场。 晏在舒后背黏着汗,她穿的还是私服,一件黑t,牛仔五分裤,高筒袜帆布鞋,头上压顶针织渔夫帽,因为长得高,运动加持下的线条流畅,走路都带风。 这会儿她嘴里咬着半个三明治,蹲台上跟键盘手一起收设备。 “辛苦了辛苦了朋友们,”管煜挎着电吉他,朝左右打招呼,张开双手直奔晏在舒过来,“晏晏!” 晏在舒头发丝儿上挂着好多闪片,都是刚才跟观众合照拥抱蹭上的,见这阵仗,笑着偏身过去:“别!” 管煜半道上收了手,轻在她肩膀上击了一拳:“节奏真好啊控场大师。” 晏在舒微微摊手:“还行,手没生。” 原子大碰撞 第2节 键盘手扯着线,在这插科打诨:“晏晏乐感这么好,镇得住场,带得动节奏,这不招进乐队里,老管你行不行啊。” “晏妈妈女高音家来的,乐感属于精准遗传了,架子鼓是业余爱好,哪天你听她弹琵琶,那才叫绝……”管煜横眉过去,“算了我跟你说什么,别瞎说八道,人还读书呢,那什么,大学霸。” 键盘手还真想让她常驻,特地绕过来过来帮她收鼓棒,“大学了吧?大学就更好了啊!”话题瞬间拐飞十万八千里,“有男朋友了吗?” “啊?” 晏在舒吞掉最后一口三明治,表情带点懵。 像是从前做过的一道题,解出过标准答案,猛不丁又被提起,所以需要两三秒时间反应的那种懵,随后,她摸了下鼻头落下的亮片,说。 “男朋友啊,嗯,是有那么一个。” 这话讲的,像是答了,又更像是没答,搞得问的人听的人都心痒痒的,更想追根究底,管煜到底是老板,抬手给拦住了,一叠声把他们往排练室赶,砰地关上门,跟晏在舒一起往外走。 “今晚真是谢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晏在舒晃了下手机,“叫车了。” “那怎么能行,”管煜立刻说,“请你来救场还让你自己来自己回,没这道理。” “真不用,我这段时间不住家里。” 管煜也不好讲什么,人多大,他多大,真要半夜送她回家更不合适,这就想了下:“那行,”话锋一转,“上个月你期末联考,上上个月不是还去滑雪了,跟你总凑不上日子……这个暑假得空?” 晏在舒摇头:“过两天还得集训。” 管煜觉得可惜,但没含糊:“那你随时过来,我给你留位子。” “好。” “你在,这场子就妥了。” 转到楼上露天停车场,晏在舒朝他微微挥手:“走了。” *** 十一点二十分,希声馆外。 人群还没散完,晏在舒等了十五分钟都没叫上一辆车,划开通讯录,刚要拨电话,眼睛一瞥,在希声馆对面露天停车场看到几道身影。 手机一松,差点就落地上。 二十米开外的马路对面。 一张巨幅海报挂在楼前,光线明亮,三个人从阴影处慢慢走入光亮。 两个是学术精英,看起来是从什么讲座或会议中出来,正专注地谈着什么,西装笔挺,光鲜亮丽。 最后一个正弓着手掌点烟,笑着接朋友的话,手肘处夹着一份薄薄的文件。 他穿着学院派的白衬衫,卡其色长裤,半长落耳的深棕微卷发,长得是一种糅杂着异国风情的少年样貌,东方皮相,西方骨相,特别亮眼的帅。 烟气儿飘起来,领口被海风带得微翘,他夹烟的手垂下,单手拿文件,拇指一滑,文件翻开,边说话,边侧头递给身旁的朋友。 来来往往的姑娘都朝他看,笑着,闹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喜欢。 这是孟揭。 她的男朋友。 “男朋友”。 第02章 对立 晏在舒是一道题,孟揭就是题面下的标准答案。 晏家和孟家做了二十多年邻居,两家孩子一个年头出生,一个年尾出生,孟家办起周岁宴的时候,晏家这边刚满月,两家红纸贴了半个月,连墙头攀的花都是并蒂枝。 那时候,住宅区里还没有那么多孩子,两家自然而然地走得更近了,有邻居调侃,不如结个娃娃亲吧。 但晏家孟家父母都只是笑笑,没有回应。年轻人都讲新思想,娃娃亲是旧社会的东西,他们要讲时兴,不肯看后视镜里的旧习。 讲旧习的人,是晏家的老太太。 在六岁以前,晏在舒都以为孟揭是个女孩儿。 尽管大家说他是男孩子,可是晏在舒不信。 在她心里边,男孩子,那得是裴庭那样的,在泥巴地打滚,在沙滩边刨坑,拖着小网兜去捞别人家里的锦鲤,咋咋呼呼,调皮捣蛋。 孟揭呢,孟揭是个混血儿,爸爸是土生土长海市人,妈妈是意法俄混血,小时候性别特征不明显,骨相不突出,白白净净的更像个女孩子。 印象里的孟揭,总是背带裤搭小皮鞋,皮鞋永远锃亮,兜里永远有软乎干净的手帕,任由她编辫子,任由她涂指甲油,甚至晏在舒玩过家家要当骑士的时候,孟揭也二话不说就穿上了公主裙和水晶鞋。 这怎么会是男孩子呢。 孟揭明明是moana公主嘛。 也就是六岁那一年,晏在舒举着三叉戟,穿着骑士服,嚎着不知名战歌,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到书房,要去解救被困的moana。 可小骑士没刹住车,砰地撞倒了一排矮书架,等俩孩子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后,阿嬷就笑眯眯地倚门站着。 孟揭已经呆了,手足无措地看晏在舒,晏在舒小时候多傻啊,全身上下凑不出一颗心眼儿,还在握着孟揭的手,咻地举起来,大声说:“阿嬷,这是我的moana!超漂亮的moana!” 可她的moana一张脸涨得通红,捞起裙摆就往外冲。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出门就撞上了晏在舒养的那只大鹅,大鹅嚣张惯了,逮着孟揭猛叨一口,小孟揭捂着手臂万念俱灰,彻底崩了。听孟妈妈讲,回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默默掉了半盆眼泪。 那一天,晏在舒失去了她的moana公主,阿嬷却看上了这个外孙女婿。 阿嬷年轻时就很厉害。 当时谢家儿女众多,大环境不好,儿女都逃不脱联姻的命运,但阿嬷偏偏看上了一个毫无背景的穷小子。 这在当时是件惊世骇俗的事儿。 诸如恋爱脑、凤凰男与大小姐、精准扶贫,类似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可她打定主意要嫁,家里也没法子。 没想到呢,穷小子可能真是个清高的,没过几年,就和大小姐离了婚,家里心疼姑娘,让她留在了家里,打理打理家族产业。 不论是出嫁的姑娘,还是娶亲的小子,他们身上都有晦涩不清的利益交缠,只有离了婚的大小姐是一心向家里,人到中年之后,大小姐也磨练出来了,该积累的资源、该踩的坑也都差不多了,也就顺理成章地挑了大梁。 阿嬷是个明白人,她看中孟揭,就意味着想让晏在舒走那条强强联合的路子,中间的原因暂且不能明白,但老太太多精啊,她知道跟晏父晏母、孟父孟母都讲不来这事儿,于是一个电话杀到了孟家老爷子那儿。 晏家拿的是笔杆子,孟家握的是印把子。 两边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孩子又玩得好,两尊大佛一合计,觉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但他们做了件聪明事儿,没有把这事按部就班地强压下去,只是把战线拉长,让晏在舒和孟揭在成长过程中,少了很多夹带别样意味的提前社交。 这件事,两边大家长捂了十几年,直到晏在舒十八岁生日才捅出来。 缘由是一件超出社交界限的生日礼物——孟老爷子送过来的。 晏在舒年纪长了,心眼子也跟着长了,当然知道那礼盒是什么意思,再不济电视剧里不都播了么,传家宝是一种象征姻亲的社交符号,送出去,就是盖章定论。 晏在舒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消息就变成一句句带着感叹号的文字,变成一张张匆促拍就的模糊照片,从生日会上的一部部手机里,传开了。 那个学期末,晏在舒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压低的窃谈声,会瞥到一些探究性的目光,也有好奇直白的,拦住她问:“你跟孟揭,在谈恋爱吗?” 晏在舒耐心说没有。 那人以一种“我什么眼力,你就别骗我了”的表情回应,自以为窥破天机地露出晦涩又理解的笑。 然后流言甚嚣尘上。 变成—— “晏在舒和孟揭啊,我知道,人都已经谈了几年了。” “他俩青梅竹马来着,家里和本人都很低调的,果然好对象不流通于市场。” “哪个孟揭?” “哎呀就是初高中免考,各种国赛联赛摘牌,一路攒学分跳级直博的那个啊,高中还是挂我们学校的学籍,长青榜上还有他名儿呢,四舍五入也是学长……” 晏在舒否认一次,流言就往反方向暴涨一波,所以之后她就不回应了。 没有人在意这件事的真假,大家只是享受臆测和掌控舆论。 而且说实在,moana公主早就脱下了水晶鞋,和欢乐无知的童年一起留在过去,现在那个冷淡又刻薄的浑球,就是孟揭而已。 说他们不熟吧,他们在六岁前都算两小无猜。 说他们熟悉吧,他们之间隔着十来年的往来断层。 晏在舒对他最生动的印象还是在六岁,孟揭被大鹅叨了一口之后,大哭着跑掉的样子。 也是在那个暑假之后,孟揭就随孟父去了中立地区,在超常儿童教育研究部就学,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待在那里。孟家偏爱这样高效培养子女的方式,就像极大限度剔除外界影响的培养皿,只要根据实验对象的各项特征,定时定量投喂知识点,就能让他们变成一个个高智商的精密机械。 反正晏在舒是这样想的。 因为孟揭变化太大了,他一年比一年高,一年比一年帅,一年比一年会气人,一年比一年没人性,履历也一年比一年漂亮。 孟揭是个天才,这事儿在小时候就显现出来了。 晏在舒玩过家家时,孟揭会给她设计一套自动化系统,让整间“晏尔玛”超市实现无人经营。 晏在舒在做幼儿园的数学思维训练时,借用他的学习模型,那会儿小,发现他多了几个叫傅立叶、欧几里得的新朋友,为此还咬过他胳膊。 孟揭这种聪明劲儿,伴随高度自律、强专注性,以及对学术那种巨大的兴趣,在晏在舒看来是很反人类的,至少不是温血动物应有的模样。 他应该是个外星人,要么是个机器人,小晏对此深信不疑。 晏在舒不是。 小晏是个体验派,她是科学和人文浇灌出来的好苗子,自由又松弛,清醒又浪漫,讲究吃好玩好,万事尽力但结果随缘。 在孟揭一年年跳级,飞向他喜欢的研究领域的时候,晏在舒在学琵琶,在滑雪,在敲架子鼓,在骑马冲浪爬山,在学做蜂蜜小蛋糕,在动物救助组织做义工。 孟揭习惯坐火箭,心无旁骛地直奔目的地。 晏在舒喜欢碰碰车,什么都沾点儿,刺激又快乐。 他们哪能合得来呢? 晏在舒觉得孟揭虽然有张好面皮,但心地实在不太善良,那智商,全靠中华优良传统美德倒贴。 孟揭看不惯晏在舒散漫,像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 偶尔在年节的家宴上相遇,孟揭眼神瞥过来,晏在舒就浑身发毛,俩人真是尤其不对付,讲两句话就要呛起来,长辈们说他俩是欢喜冤家,晏在舒却觉得他俩是前世仇敌。 该的。 原子大碰撞 第3节 小天才忍辱负重,当了几年的moana公主,长大了,晓事了,当然要记仇。 *** 会议中心前的小道上,车灯亮着,人群喧嚷着,风被音乐的热潮撺掇,煽着热意往人身上拂。 朋友沉浸在课题讨论里,孟揭吐出一道烟气,在这时候,看到了马路对面的晏在舒。 没打招呼,甚至没有表情变化。 隔着喧嚣,两人透过人群对视三秒,三秒后,手机震动,晏在舒的眼神率先转开。 打到车了。 她低头接电话的当口,余光在路对面一扫,那露天停车场上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巨幅显示屏上的当红女明星,表情孤单又艳丽,被禁锢在光鲜明亮的方格里。 *** 回到老洋房,已经过了子夜,晏在舒冲了凉,穿着件清凉的吊带背心,站在岛台前给自己倒腾宵夜。 宵夜很简单,晏在舒准备煎两个荷包蛋,再煮碗酒酿汤圆。 忙活一晚,是需要这点又甜又软乎的东西补充能量。 熏黄的吊灯悬在头顶,那柔光罩顶淋下来,晏在舒悠哉地搅动着锅底,免得糊了底,然后另架一只平底锅,喷油,两颗蛋对空一敲。 “喀嚓。” 门外,电子锁自动弹开。 “滴滴。” 晏在舒没防备,吓了个激灵,连蛋带壳掉进了锅里,她迅速关火,随手抄起只球棍往客厅走。 夜深了,海风翻动着绿荫,带得孟揭领口也微微翘起,他拉着只行李箱,站在门口,头发丝上还挂着夜里的潮气。 两人都挺意外,那点意外都挂了脸,于是知道对方也并不知情,这就挺有意思了,孟揭还戴着耳机,他收敛了表情,对电话那头继续说,“到了,刚刚看了导航,离校区两公里,嗯,挺清净。” 在通话时,孟揭的眼神缓慢下滑,从晏在舒见了鬼的表情,落在她手里那根棒球棍上。 补一句,“……小区安保有点好。” 第03章 同居 是了。 孟家和雍家沾亲,晏家和雍家带故,a大旧校区周边除了酒店就是这片老洋房,夏校开营在即,晏在舒图个方便,家里图个放心,让她暂住在这里。 而同理,孟揭也走了这条路子。 可天杀的,孟揭这两年不是在环海某个实验室做他的论文吗,哪来的时间往旧校区来?晏在舒没明白。 一番推断下来,就是晏在舒和孟揭无心插柳,他俩撞了安排,本该有一方换地儿的,但阿嬷顺水推舟把这事揭过不提,直到俩人搬进老洋房。 这不,柳成荫了。 前前后后的信息差都掌握在老太太手里,晏在舒翻动手机,给阿嬷发了条微信。 -晏在舒:[愤怒大鸟.jpg]。 十秒后,手机在被窝里嗡嗡震。 -阿嬷:[祝你一切都好.jpg][眨眼][祝福]。 晏在舒立刻在群里@医生,敲四个字回击:有人熬夜! 那之后,手机就没再亮过了。 晏在舒在床上翻来覆去,把空调降到18度,然后把自己整个蒙进被窝里,管他的,先到先得,没道理撞了安排,反倒要她先搬走。 又不是撞在一间房里,又不是撞在一张床上。 说不准,明天一早起来,孟揭就先搬走了呢。他那个人,挑剔爱清净,哪能忍着和晏在舒同在屋檐下。 *** 晏在舒夜里吃了东西,第二天必定雷打不动地做空腹有氧。 鞋底轧着湿漉漉的绿叶,随着日头渐升,云雾被拭净,山海一概呈现清爽的轮廓,晏在舒从海崖栈道晨跑回来,马不停蹄地拖出瑜伽垫,准备做个二十分钟拉伸。 天是热的,台风过后的暑气回返,海风烈阳把湿气焙干了,热度攀升很快,前庭有一半做了玻璃顶,地上铺花砖,晏在舒出了身汗,脸很红,身子热,发带湿透了,细密的汗珠就凝在鼻头,随着热而均匀的吐息,反着微光。 米白色上衣贴身,勾出一截腰线,特别韧,因为浸了汗的关系,伸展的动作就像一寸寸皮肉在舒展。 她在运动时很专注,专注在自己的呼吸,专注在保持身体平衡,甚至专注在花草香里,所以那阵咖啡香气飘过来的时候,有那么两三秒的时间,她是没反应过来的。 “……” 晏在舒把孟揭给忘了。 她起床时清醒度不到50%,出门吹了风跑了步勉强到80%,拉伸后,舒坦了,清醒值彻底放空,只想瘫在瑜伽垫上,做一团软塌塌的泥巴。 没犹豫,晏在舒站起来,卷好瑜伽垫,边摘手表,边推门往餐厅走。 孟揭就站在岛台边,正晃着一小杯意式,短促地抬头后,说声早,然后把手边的小杯子推过去给她。 “早。”晏在舒从柜子里取只杯子,接冰,接水,倒咖啡液。 孟揭一言不发看着,而后手指蹭了下额头,没什么办法似的,错开了目光。 晏在舒没察觉,她转身想从冰箱里拿鸡蛋,就看见盘子里多出两颗水煮蛋,垃圾桶里还有点碎蛋壳。 水煮蛋已经放凉了,而咖啡液是滚烫的,她顿了一下,又往盘里放两片面包,搁岛台上,说:“谢谢啊。” “顺手。” 孟揭应该有事忙,手机一刻不停地响,但开口时,还是礼节性地扣了手机,看着她回话。 晏在舒没说什么,开始安静敲蛋吃饭。 诡异。 这种和孟揭单独待在一个屋檐下,心平气和,客气有礼,甚至还有点捎带手的互帮互助。 真的诡异。 空调风吹着后背薄薄一层汗,那种凉贴着皮肉,像在顺着毛孔,一点点薅走皮肤表层的温度,毛骨悚然。 冰块在杯壁碰撞出声音,晏在舒说:“我叫了家政阿姨,原本是每天下午3-5点打扫,这个时间点你可以吗?” “行。” 所以是确定要住下来了。 达摩克利斯之剑掉下来,晏在舒反倒松口气,不动声色地在心里边飞快划定他们的共用空间,基本上就是除卧室外的所有地方,于是说:“阿姨不进房间,你要不放心,也可以把房门锁上。” “不用。”孟揭按键速度飞快,挑拣着消息回了,然后锁屏,看着她。 晏在舒垂眼喝咖啡,冰凉的黑咖滑进胃里,她想起件事:“早上我有运动习惯,如果打扰到你,那我说声抱歉。” “哪方面的打扰?” “声音,”晏在舒觉得他又开始了,又开始冒坏水了,“视觉。” “哦,”那孟揭确实看到了,大大方方,坦坦荡荡,既不存在偷窥,也没有什么别样心思,他把空杯放洗碗机里,捏了颗脆桃,抛两下,“一大早在那趴着做什么,排地/雷吗?” “……”晏在舒咬牙,“嗯!” “排着了?” “迟早有一天炸了他!” “拿什么炸?”孟揭听了也笑。 他是不会把瑜伽体式作下流联想的,但就这样明晃晃笑着,把那点针锋相对的攻击感变成小学鸡式的拌嘴,让晏在舒一股气涌到心口,随后深呼吸,冷静下来了,笑也不笑地回过去:“问那么清干什么,怕啊?” 不欢而散。 孟揭看着她上楼梯,落肩的发捆成丸子头,因为不长,碎发会不合时宜地冒出来,贴脖颈上,落在额前,有点乱,有点随性,半梯的小窗漏进几道阳光,阳光似乎也偏爱她,悉数跳在她周身,看起来像…… 一根金灿灿的毛掸子。 他看了眼,就收回目光,抄起车钥匙往外走。 *** 晏在舒洗澡时听到了车子驶离的声音,她揭开点帘子,看到院门正在缓慢合拢,孟揭出去了。 刚刚那片刻的和平都是假的,是他们对彼此的一次试探,目的也很简单,探探底,看看他们在这短暂的三周里,有没有和平共处的可能。 花洒上的细水柱打在肩身,一蓬蓬水雾溅开,把晏在舒的身影涂得氤氲。 算了。 又不是没跟室友相处过,晏在舒打小参加的活动杂,有时候跟晏妈妈一道演出,得跟团里边的小朋友同住,再大点,一个人天南海北地去潜水滑雪,也遇过余房不足,需要跟形形色色的人合拼,娇纵的小孩,龟毛的大人……总比孟揭好相处吧。 *** 晏在舒这么把早上的事跟雍如菁讲了,雍如菁在电话那端也惊了一下:“你是说,孟揭跟你在老房子里待满了十二小时,房顶没有塌,沙发没有拆,你俩和睦共处,他甚至给你做了杯咖啡?” 这会儿晌午刚过,天空是一片细腻釉质的蓝海,铝合金大鱼呼啸而去,留下一道道白色通行证。 晏在舒挎了一只包,慢悠悠走在林荫小道上,周围形形色色的学生都在往礼堂走,偶尔能见到两张熟面孔,她抬手,无声打个招呼,接着对电话那边的人说。 “可怕吧?” “可怕。” “你说他在想什么呢。” “无法理解,我想事情时动的是脑子,他想事情时,应该有电流在主板里滋滋响。” 晏在舒笑起来。 “对了,”雍如菁那边的声音有点嘈杂,几秒后,伴随一道关门声,重新安静下来,她说,“我上周末见到晏叔叔了。” 晏在舒停下脚步:“在国内?” “西北,应该是到项目分部开会,晏叔都蓄起胡子了,像卓别林,真可爱,走出来就是一帧默剧……嗯,他还叮嘱我,不可以在你跟前把他描述得过于帅气,他希望自己是个富于威严形象正派的爸爸。” 那边声音突然蒙了层膜,变得闷且模糊,像是雍如菁用手捂住了话筒,断断续续在跟谁说话,“是晏晏,我知道了……很快下去。” 等到声音恢复正常,雍如菁很轻地松一口气。 原子大碰撞 第4节 晏在舒正好走到礼堂外:“你叔管这么严的?” “嗯,又不让上学了,说记者在学校门口堵,”雍如菁软声应,有点苦恼,又有点无可奈何,“等过了今年,我想回海市。” 晏在舒说:“你随时告诉我,机票我订,行程我安排。” “嗯,”雍如菁低头看了眼手表,说,“下周末我再给你打电话,你能给我讲讲夏校的事情吗?” “不但讲给你,”晏在舒跟上前边的队伍,目光环一圈大礼堂,往a大本校的学生堆那边走,“还给你录像。” “好……”雍如菁声音闷闷的,抽一记鼻子,“你到了是不是?” “到了。” “那我先挂了哦。” 晏在舒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捋一下耳发:“拜拜。” 电话那端刚刚静下来,麦克风呲啦一响,坐席上方的灯应声而暗,联合校区理事会会长站在台上,拍了拍麦克风,“诸位下午好。” 伴随一句简短亲和的问候,开营仪式拉开序幕。 *** 这次璠岳营是为了响应国际学联对于全国高校学生素质化教育的号召,由a大牵头,跨国跨区域联动,在学术基础上展开多元化碰撞。 晏在舒作为a大学生代表上台致辞,然后就是外校共同推选出来的一名学生代表。晏在舒是简短诙谐那型的,冷不丁地掺进两个梗,草蛇灰线,文火煨着,场子控着,在末尾随着掌声一起把梗点爆。 结束后,大家嘴里还会念念她的名字,像嚼一片后劲十足的薄荷叶。 那名学生代表就要外放得多,声亮,气氛足,台下一阵阵的掌声笑声快把大礼堂的顶都给掀了,但人偏偏讲的是很现实的学术资源倾斜现象,再从面到点,举出几项亟待施行的应对方案,甚至具体落实到了某个部门,就差没点名道姓了。 当着国际学联的面儿,扇人一巴掌,还得让人笑纳。 有学生致辞珠玉在前,之后参观校区的气氛更热烈了,八十来个人,绕着校园逛了一圈,连一把熊火直接烧到开营晚宴上。 朝气蓬勃的学生齐聚一堂,有人高谈阔论,有人掀开角落那架钢琴,有人和声起舞,最后变成满场大合唱。 晏在舒喝了很多果汁,头发丝里混合了热带水果的香气,在一个又一个群体中脱出又进去,微信好友列表里也多了一场串新申请。 直到站在昏黄的庭院灯下,周身的喧嚣消散,余温贴着微凉的皮肤,门上的指纹锁传来滴滴滴的故障声,晏在舒才想起孟揭来。 没带钥匙。 她掏出充电宝往门锁上一插,心说没有这么倒霉吧,但充了小十分钟,那故障声还是持续作响。 “……”可能是台风天的关系,损坏了电子门锁,导致哪里的配件失灵,晏在舒惆怅地看着底部的钥匙孔,叹口气,干脆就在门口坐住了。 有想过出去住酒店,但生活用品都在屋里,包括她明天需要用到的电脑和文具,也有想过给孟揭打电话。 但,她没有孟揭的联系方式。 电话没有,微信也没有,在长辈层面上为他们牵起的那道红线,其实没有在两个人之间产生什么实质性关联,好比这个合住的“巧合”。 她和孟揭对巧合背后的用意心照不宣,又默契不提,保持着距离,形成另一种形式的暗渡陈仓,都在成长,都在蓄力,都在等着挣脱束缚自由自在的那天。 不对……晏在舒愣了一下,她想到一件事,一件要紧事。 *** 表盘上的指针划过半道圈,隔夜茶似的灯影笼罩着,晏在舒抻腿坐在门口,平板架膝盖,刚刚修好论文初稿,一道车灯就自斜前方压了过来。 那么猝不及防。 晏在舒下意识抬手挡在额前,下一秒,车上的人可能也看到了她,把车头一偏,光柱随之离开,而后缓慢停在了三米开外。 孟揭下车,目光从晏在舒身上,移到她身侧零零散散的平板耳机和水杯上边,再朝门锁落了一眼,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一边划手机打出一串消息,一边回到车上找门钥匙。 “你可以打物业电话,他们会有备用钥匙。” 晏在舒把东西收包里,看他熟练地对到锁孔,心想孟揭应该有健身习惯,体脂挺低,手背那层皮薄薄的,肤色是混血式的冷感白,骨架又偏大,显得青筋格外明显。 金属质地在狭窄的通道里擦碰绞合,喀嚓一声,她收回目光,应道:“不是正主,有备用钥匙物业也不敢开,前边说要不给雍先生致电,这哪好意思。” 孟揭看她一眼。 晏在舒冲他笑一下:“谢谢啊,有劳了。” 孟揭还要停车,晏在舒径直往里走,刚绕过玄关,听见后边孟揭说等一下。 她搭着书架探头:“什么事?” “看手机。” 晏在舒慢悠悠拿手机,一晚上没消停过的好友添加列表又冒出新的红点,她点开,是个陌生头像,没有客套式的自我介绍备注。 她没有马上通过,抬眼看过去。 怎么个意思? 微醺的夜风徐徐往里吹,空调冷气向外蔓延,一冷一热,一里一外,晏在舒和孟揭也各自站在门的两边,眼神发生着微妙的碰撞。 保持距离一直是他们的默契。 靠近,才是与最终目的背道而驰。 孟揭也不言语,一副不会多解释半句的样儿,须臾,手机屏幕重新亮起来,晏在舒点击通过,随后锁屏,想起那件“要紧事”。 孟揭低头敲了两下键盘,发出的内容转化为掌心里的一道道震动,她没看。 而孟揭明明感觉到她的视线,仍旧面不改色打字,做完自己的事儿后,才收手机,不紧不慢地对上她的目光,听到她问一句。 “你有女朋友吗?” 第04章 试探 晏在舒踩着点儿进教室。 7点59分,大教室里几乎坐满人,还有稀稀拉拉几个学生站在门口聊天,唐甘给她留了座儿,正在靠窗前排的位置朝她招手,晏在舒刚一落座,老师后脚也到了。 教室门关上,嗡嗡的闲聊声渐次消失,屏幕亮起来,第一节 课开始了。 之后两天,晏在舒一头埋进夏校,早晨六点起,晚间九点归,跟孟揭活得好像隔着时差,明明在同个屋檐下,愣是连面也没有碰上。 挺好。 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对话内容,晏在舒并不想跟孟揭见上面。 跟开营仪式的气氛截然不同,课程一开起来,就像在所有人身后轰了一脚油门,紧凑的节奏接踵而来。 头两天是摸底,采用大班上课的形式。 来自八所高校的学生齐聚一堂,老师的路子简单直接,不会顾及是否存在专业偏差,把学生打散重组,抛出来的课题千奇百怪,考验的就是学生的临场应变、即时学习、涉猎面的深度和广度。 晏在舒轮了三个组,当过一次组长,第三天,分组考核过后,已经是下午4点了。 老校区里宿舍楼拆了,建成科研中心,但食堂还在,晏在舒离开教室的时候被教授留下来讲了两句话,到食堂时还没到晚餐时间,橱窗里菜色寥寥。 她打算到小区健身房里练两组,于是挑了一圈,点了粗粮馍馍和鸡蛋饼。 这时候将近5点,食堂里人少,除了参加夏校的学生,就是本校的科研人员,晏在舒刷了学生卡,从阿姨手里接袋子,肩头就被突然一拍。 “同学!” 晏在舒扭头,看到张放大的脸,笑嘻嘻的,露出一排闪亮的白牙。 “程度,”晏在舒记得他,开营仪式上的另一个学生代表,“你好。” “你好你好。” 程度操着地道的北方口音,肘下夹着篮球,夸嚓一下坐在旁边的位子上,看起来像是匆促跑过来的,开门见山道:“考核过后要正式定组,我想邀请你进我的队伍。” “结果还没出来,”晏在舒撕着馍馍,“现在讲组队是不是早了点?” “我有把握,前五没跑了,”程度笑笑反问,“你没盘算吗?” “还真没有。” “那正好,我们组里已经确定意向的有数学、机械、计算机和国际关系学的伙伴了。” “好事,各科学神都凑齐了。” “那不能够,你进来才真算齐。” “我没有专精的技能,未必对你们有用。” 这话不是自谦,a大在大一期间开设的都是通识课,其中不乏有早早找准方向,辅修这门学科的学生,就好比把通识课程比作打地基,在基础学分修够的前提下,有的人还有精力去往某个专业垒上几块厚砖,这样,在大二定专业时自然会比别人看得更远。 能进璠岳营的学生,都是垒了厚砖的。 晏在舒不一样,她选辅修学科时,没有往某个专业单独延展,各个学科选得特别散,大伙儿垒厚砖,她还在打地基,扎扎实实浇了三层水泥,所以说没有专精的技能。 “六边形战士嘛,”程度站起来,补一句,“而且,我查过你大一的选修课程,当中有天体物理和弦论,我们就缺这个。” 晏在舒把馍馍撕成小块装袋里,慢慢拧着瓶盖,喝了口水,没吭声。 “你考虑一下,既然徐教授说了,允许学生预组队,之后再弹性操作,那我们先合组也符合规则。” 程度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他翻出手机,笑得如春风和煦:“据我所知,轮过组长的都在私下拉拢队员,夏校挺好玩,竞争也激烈,谁都想拔得头筹,强强联合就是条更简单的路,是吧?” 晏在舒把水杯挂在指头尖儿,还一个笑:“有道理。” “那?”程度眼亮起来。 “但我这人,好新鲜,”晏在舒说,“喜欢走窄道。” “明白了,”程度神色不变,“那还是朋友咯。” 晏在舒说当然。 这时,一个姑娘站食堂玻璃门外,朝程度招手,程度就着机会跟晏在舒告别。 直到他俩双双消失在玻璃门外,晏在舒才坐下来,把撕好的鸡蛋饼和馍馍一块块丢嘴里,而她刚准备出食堂,手机响了。 “晏晏!” “啊。” “在哪儿呢?” “食堂。” 原子大碰撞 第5节 “几楼啊……等等!站那别动,我看见你了。” 听筒里的声音和门外的混响,晏在舒抬眼,唐甘风风火火朝食堂里进。 隔着二十米都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火气,不等晏在舒开口,她单刀直入地问一句:“程度是不是找你了?” 晏在舒说:“刚走。” “小兔崽子,在姑奶奶眼皮子底下偷家,”唐甘勾着晏在舒手臂往外走,“反了天了!” “偷着了吗?”晏在舒逗她一句。 “偷着了吗!”唐甘声音立刻拔高八度,直勾勾地盯住她。 晏在舒悠哉地说:“想美事儿呢。” “少吓我,最近心肝儿脆,不经吓,”唐甘抚着胸口,“我跟你说,这样操作的不止一个两个,倒戈的也不止一个两个,那小子多能来事儿,轮过组长的他都邀了个遍。这是想干嘛,想组个大神队出来,做断层第一啊。” “放心,拒了。” “还在开营仪式上批判学术资源倾斜,合着轮到自己,就是情有可原就是公平竞争了,这不既要又要吗,”唐甘脾气爆,骂起来就不停,“在自己小团体里玩玩套路就算了,你知道他靠画大饼拆了多少原本组好的队吗?混蛋玩意儿!” 晏在舒在她后背拍一下:“消消气,不值当。” “你是小神仙呐,逍遥!”唐甘就吃晏在舒这套,哄完,爽了,那口气也被捋顺了,掏车钥匙往停车场走,“回家?我送你。” 晏在舒远远看着辆迈凯轮,哑光浅粉,一看就是唐甘的喜好:“换车了?” “新学年新气象,男友和车一起换,好看不?” 晏在舒往过走,真心实意地说:“好看,衬你。” “那是,钞票色儿的所有东西都衬我。” 晏在舒把包丢进去,刚要往里坐,就听唐甘“哟”一声,她回头,看到唐甘把手搭在车门,下巴前边一抬,“那不是你男朋友吗?” 五十米开外,孟揭如有所感,侧过额,随着正脸的显露,他脸上的轮廓被树影打深,线条感强,眼神没遮掩,箭簇似的扫过来。 长得挺好,怎么就不顺眼呢。 晏在舒的目光越过孟揭,看向他后边:“啊?男朋友?哪个?” “少来,”唐甘说,“你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晏在舒坐进去:“之前算什么关系,现在就还什么关系。” “有青梅竹马的关系,没青梅竹马的感情,偏偏让老佛爷给攒成对了,”唐甘咔一下系安全带,转头调侃她,“人家是没名分硬偷情,你俩是没感情硬顶名分。反方向的地下情,你俩玩儿得挺别致啊。” *** 孟揭挂了电话,站在停车场边,打了根烟,张扬的粉色跑车迎面而来,碾过车道,在孟揭身侧快速掠过。 晏在舒的侧脸像快闪镜头,融在傍晚的橘色光潮里,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 烟气儿被尾风搅碎,浮在他指头边,孟揭想起,昨天晚上,晏在舒以一种略带探究的语气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有女朋友吗?” 那会儿将近夜里11点,庭院灯自动关闭,他整个人沉在流动的树影里。 孟揭有两三秒的时间在辨析,她是问话,还是要借着这句话坐实他们的关系,但晏在舒的眼神实在坦荡,甚至带着一点隐晦的期冀,好像巴不得孟揭真有点什么桃花,巴不得孟揭先手把这段关系斩断,她就自由了,就没有拘束了,也不用在老太太面前为难了。 过河拆桥做得蛮顺手的。 于是,孟揭笑了下,意味不明地反问一句,“我有没有女朋友你不知道吗?” 第05章 金币 车影刚掠过去,在小道尽头打弯,李尚小跑着跟上孟揭,顺着他目光,正好看到晏在舒有说有笑的侧脸,眼睛亮了一下。 “嚯,真漂亮,认识的?” 孟揭嗯一声,掐掉烟,从副驾驶捞出篮球和装着随身衣物的袋子:“预算可以先从组里划,sop先走着,徐教授那边我去沟通。” “好,”李尚接道,“小路想跟人事再申请一个助理研究员。” 孟揭问:“计算部分他做不了吗?” “有困难……”李尚犹豫道,“也是最近手头上的活儿多,大伙儿熬夜熬得厉害,小路有点扛不住。” 说是扛不住,其实还是想在项目进行到关键点时提点要求,尽管有胁迫的意思,但小路要的确实不多,他就眼馋下半年研究部空出来的那个编制。 这种操作在研究院里算司空见惯。孟揭如果是个上道的,就该顺坡下驴,关心关心项目组成员,问问最近工作上是不是有困难,需不需要帮助,再抛个话茬子,告诉组员,有什么诉求只管提出来。 到时小路再抹两把泪,哭两句惨,功劳苦劳功勋章一并摆出来,扯两句八十老母和三岁稚儿,再把渴望进步的心思漏一丝半丝的,孟揭再一点头,给院里申个特批,这事儿也就成了。小路有什么错,他只是想再进步一点而已。 所以,扛不住是假的,想申请助理也是假的,也就李尚傻了吧唧,不但信了,还真来递话了,他眨巴眼,看着孟揭,到现在没反应过来自个让人当了枪使。 两人走出停车场,夕阳像晚潮一样漫过来,在孟揭的鼻梁镀一层金,他点了头:“可以。” 哈?李尚喜出望外。 讲起来,两人是师出同门,但没有正面接触过。在暑假之前,孟揭这俩字,只会以固定频率出现在学术报刊,还有某些科研项目的报备名单里,这次调回海市连任命书也没有,李尚也好奇,但怕冒犯。 他只当这种空降大神都有点怪癖,就没想过孟揭这样好说话。 真是实在人呐! 李尚一拍掌,兴高采烈走了。 五分钟不到,工作群里弹出一条新消息。 -孟揭:【@路文锡,做学问是屈才,做人际关系更适合你,好好休息,未来可期。】 底下附一份给国际学联的推荐书。 群里鸦雀无声,谁也不敢接这话。 谁不知道国际学联乱,是盘根错节的利益性组织,是论资排辈的人情场,别管什么学术大牛,进去也得先拜山头。 消息一发出来,实验项目组的架构悄无声息地变动,人事部已经见怪不怪,聊天群里移出一个小路,转头就可以填进一个翘首以盼多时的小周。 项目组从来不缺人用,孟揭身边更不缺人用。 李尚还没走出这段林荫路,手机上的一枚枚字敲打天灵感,这会儿才意识到是被小路摆了一道,现在知道后怕了,怕被连坐,怕被秋后算账,干脆找了个阴凉长椅坐下来,足等了十分钟,没等到关于他的安排,这才知道逃过一场。 心有余悸。 他摸着拔凉拔凉的后脖颈,随后掏出手机,给孟揭改了备注。 “心慈手软,但大魔王”。 *** 暑气正盛,热浪滚了一个下午,在傍晚时盘成火龙,张口一吐,烧艳了半片西天。 车子刚开出校门,唐甘顺道先拐去了环岛路一家老字号饼店,说是定了两盒绿豆糕,特意要了少糖少油的,要捎去给阿嬷。 晏在舒这才想起要开导航,她说不用。 唐甘单手把着方向盘,在等红绿灯的当口念叨:“怎么不带?阿嬷爱吃,顺道就带了,我去排队没事儿。” “不顺道,”晏在舒连蓝牙,切导航,“我最近住雍家那老洋房。” “我说呢,你这两天怎么不开车,”唐甘喜欢冲浪和帆船,联考后就跑海岛待了一周,夏校开营那天都没赶上,她也不是爱嘘寒问暖的性格,这会儿才想起来,噢一声,“环岛路那房子是吧?” 晏在舒嗯一声,划手机,回家政阿姨的消息,叮嘱她不用打扫孟揭的房间。 唐甘戳了下屏幕,抽空看距离:“这段路掉不了头,得往市区走,一起吃个晚饭再送你回。” 晏在舒说行,那去吃肉燥面。 车上了环岛路,橘子云潮走过半座城市,铺满整片天空。 唐甘想起件事儿:“听我爸讲过,雍家那房子挺久不住人了,上回他捏了几个破碗破杯子,想借那房子办场个人展,给自己抬点逼格,结果呢雍家小叔叔一听,二话没说把我爸那破杯子破碗都买了,转头就上了自家的拍卖会,了不得,卖了几百个。” 晏在舒笑起来:“我去看了,唐叔手艺人,做得碗像碗,杯子像杯子的。” “唉你别给他抬咖位,那碗是马用的,杯是牛饮的,雍小叔做的人情局,回头还得我来还,”唐甘翻个白眼,话题扭回来,“房子好住吗?” “清净。” 晏在舒有想过把“天降室友”的事讲给唐甘,但小唐总打着方向盘,在环岛路上飞驰,像操控一匹随时会脱缰的野马。 就,算了。 晏在舒有两个打小玩到大的女性朋友,一个是雍如菁,一个是唐甘,前者是柔软细腻的海中月,后者是嫉恶如仇的迅猛龙。 唐甘跟晏在舒是小学同学,家里边做半导体的,这几十年发家快,势头猛。 跟晏家不同,唐老爹属于行业新贵,年轻时候玩儿命创业,年年都是纳税大户,为社会提供就业,为gdp添砖加瓦,上新闻,进政/协,等孩子大了,唐老爹后知后觉开始操心家业传承问题了,于是花了大心思,把刚10岁的唐甘塞进了嘉懿小学。 小霸王刚转校,第一件事就是跟晏在舒干架。 晏在舒小时候也虎啊,一脑门把人磕懵了,懵完唐甘就扯嗓子嚎啕大哭,哭脏了衣裳,还是晏在舒给领回家里去,那个桂花蒸的天儿,云团慢悠悠地飘,俩人分着喝了一碗绿豆汤,对视两秒,对着关公结拜了。 也没问关公管不管结拜,俩人像模像样投了个圣杯,问过吉祥就完事。 所以,唐甘对晏在舒的身边事了解得多,这其中包括孟揭,也包括孟晏两家在长辈层面上的意愿与干涉。 要是现在讲给唐甘……窗外的车流飞速倒退,划成一道道虚影,远处海面碎着金鳞,正在承接落日的重量,晏在舒后背贴着座椅。 算了。 要是小唐总一激动,连人带车飙海里去呢。 唐甘毫无所觉,一路上讲海岛上好吃好玩的,讲帆船比赛,还讲到遇到了一好正的小帅哥,半小时后,俩人走进一家面馆,她的话题还没停下来。 “从前周汶老说喜欢纯情挂的,搞得我想拉拉手都得提前三天递申请书,恋爱谈得像甲方,亲个嘴都要走流程,”小唐总往碗里码牛肉,一边浇辣椒,一边说,“没想到,一分手,才知道自己天性往哪偏。” 晏在舒不吃辣,搅着汤里的肉燥,说:“真分了?” “干干净净,”唐甘面不改色,“我们老唐家基因里就没有‘慢热’、‘矜持’这些字眼儿,想要就得要到,要到了就得攥手里,我俩不是一路人,趁早分趁早好。” 晏在舒看她两秒,这时,桌面上的手机嗡嗡震,她伸指头滑屏,学生群里@她的消息正好冒出来。 她错手点开了微信,看了消息,习惯性退出群聊,返回主界面,唐甘也在这时候看过来,视线自然下滑,落在晏在舒手机,落在她最近聊天界面里最后一个名字上。 “……孟揭?” 唐甘一筷子面滑汤里,“你俩好上了?你俩屈服了?你俩不做勇士甘当恶龙了?刚车上不是还说没感情吗?” 一串话劈头盖脸砸下来,晏在舒都懵了,脱口说:“没好上。” 原子大碰撞 第6节 而后立刻反应过来,点开聊天框,转过去让她好好看清楚。 墨绿色的聊天背景里,往来记录寥寥无几,一串程序化的灰色文字静静躺在顶端,底下是两道转账记录。 【你已添加了孟揭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7月10日,22:34。 【你有一笔待接收的转账。】-已过期。 【你有一笔待接收的转账。】-已过期。 小唐总三岁就上谈判桌,继承了唐老爹生意人的特质,对金钱格外敏感,她在心里把那两笔款项估了估,估出一个惊人的猜测。 “你别是把他睡了吧?” 晏在舒震惊地看向她。 唐甘把筷子拍在面碗上,恍然大悟:“所以他刚刚看你那眼,其实是欲迎还拒,是勾着丝,缠着火,是使出浑身解数保持距离却不受控制地彼此吸引咯。” “……”晏在舒啪一下反盖屏幕,胸口起伏,好久才憋出一句,“你别胡想了,我们没睡,就是暂时住一起。” “明白了,”唐甘了然地点头,“没睡,就是同居了。” 话是这样讲,但话也不能这样讲啊! 晏在舒往椅背一靠,彻底服了,有气无力开口:“是字面意思上的合住,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同居。” 唐甘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朋友,你已经满十八周岁了,睡他不犯法!” 晏在舒觉得她这匹思想的野马是拽不住了,开始往她碗里夹菜:“多吃点菜,少动点脑子,对你对我都好。” 唐甘的注意力被拽回来两成,安安分分吃了两口面,晏在舒低头回消息,以为她就此收敛了,结果这姑娘憋了三分钟,在下一条消息跳进手机时又忍不住开口。 “那怎么一加上好友就转账呢?是业务水平不够,金币来凑吗?” 第06章 心率 唐甘那旺盛的好奇心持续到深夜,持续到分组结果出来的那一刻,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心肝拔凉,火气暴涨。 一开始还没觉出端倪,小唐总在电脑前刷着学联系统,预分组出来的那刻,笑出了声,掏出手机给晏在舒发消息。 -糖不甜:【稀奇,这小子机关算尽,反误了自个儿前程性命?】 晏在舒傍晚吃撑了,刚刚夜跑回来,这会儿在房间做平板支撑,手机放在双臂之间,消息框弹出来之前,先看到了积分前几的分组名单,她皱眉,身体没稳住,手表表盘一震,心率直接跳到145。 这不对。 晏在舒“扑通”一下趴地上,然后翻过身,上下滑动看各组人数。 按照徐教授设定的规则,今天的六项考核成绩以雷达图形式展现,学生为圆心,六科成绩转化成对应数值的线条,向外辐射,再把每条线的顶端相连,呈雷达图。 各科成绩好的,雷达图就圆满,像一块六边形的饼,有偏科的,那雷达图就千奇百怪。 这种形式能非常直观地看到各个学生的长短板,老徐以此为分组依据——他的要求很简单,自由预组队前提下,每组下限3人,上限8人,组员雷达图重叠之后,需要把每项数值拉到顶,呈现一个完美的饼。 在此之外,有个限制条件,组队完成后,雷达图顶端不能超过两道重复点,这是避免有专精相同科目的学生扎堆进了同一个组。 规则蛮有意思的。 所谓的“弹性调整空间”也就是在这里,但那个限制条件,也会导致第一轮通过自选合组成功的概率降低。 好比晏在舒,雷达图各项数值拉满,一个人顶一个组,单人积分1128,断层第一,程度说她是六边形战士就是这意思。 所以她的组,人数是最少的,只有4个,晏在舒,唐甘,还有专攻机械和工程学的俩双胞胎兄弟。 怪就怪在,程度所在的小组,组员也只有4人,而雷达图重叠显示,有至少两项数据拉不到顶,无法形成一个完美的“饼”。 是程度马失前蹄了吗?是他多方游说之后,非但没有拉拢来各科拔尖的那几个助力,反而折损了自己组里的成员吗? 不见得。 晏在舒仰面朝天躺在瑜伽垫上,正在想着这事儿,手机在这时连续震动两次,刚要点,一道低鸣递进耳里,她起身,挑开点窗帘。 夜深了。 一辆车正在驶入庭院,车灯在掀帘的那刻熄灭,明暗两道光影之后,车子被吞入暗夜。 孟揭没下车。 身□□院门缓慢关闭,他坐在驾驶座上,慢悠悠敲了根细烟,往右摸了一下,可能是没摸到打火机,就干脆咬在嘴边,手臂搭着方向盘,一副想事情的样子。 三十四度的高温天,他就这样待着,安安静静一个人,坐在频震未消的车里。 *** 斜上方,二十米不到的距离中,另一处密闭空间中也亮着灯。 重工刺绣的窗帘渗出淡光,房间里开着音响,两台电脑开着正在传输视频,到处滴着音符,晏在舒就抄着手臂,倚在窗边,自上而下地、单方面地俯视孟揭。 凭心而论,这个角度很不错看。 风揉响了窗前细碎的树叶,晏在舒无声看着,呼吸平缓下来,表盘安静地亮在她手腕间,运动过后的心率也逐渐平复,甚至弹出“是否已经结束运动”的提示框。 而就在这当口,兜里手机连震,晏在舒接起电话。 “你好。” 与此同时,庭院里的车终于熄了火,晏在舒的注意力分出一半在电话上,眼神里的专注度散了些,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窗帘。 “服气了,”是唐甘,一接通,那声音就跟倒豆子似的蹦进耳朵里,“你看分组安排了吗?” “看了的。” 孟揭下了车,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什么,一记关门的动作之后,突然抬头看了眼二楼临窗的位置,那动作幅度很小,但撂过来的眼神利落。 猝不及防。 两人就隔着玻璃,隔着树叶,隔着被热风揉皱的空气,一高一低撞了一眼。 “哒——” 跟被蜂蜇了一下似的,左腕表盘上,红色心形图案跳动,发出心率失常的警告。 “晏晏,晏在舒?哈喽……”电话那端的唐甘没有听到回应,接连催促。 “嗯,我在听。” 晏在舒弯腰关掉音响,刷拉一下,把窗帘拉死。 “首轮分组成组率不到10%,还有一小半学生没有选择自由成组,我看老师还得再调整一轮,你说程度猫的什么心思,第一轮还能自主调整,第二轮可就全由老师看着排了,到时候各科各校一气儿全打混,他拿什么赢?” “说不定他盼的就是二次调整。”晏在舒说。 “啊?” 她坐下来,在电脑上拉出所有学生的考核雷达图,“你进学联系统。” 后台的分组情况还在实时更新,老徐的操作其实很简单,成组失败的小队,优先从未组队的自由人里面选,搭来凑去,一下子就组好了两支队伍。 “自由人不够,”唐甘也在点击鼠标,一边看持续更新的分组数据,一边拖着所有未成组的人员名单,“凑到后边,还是有小组缺人,那怎么……”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紧跟着唐甘从牙缝间挤出一句:“我当他壮士断腕,知难而退了,没想到是以退为进,撬墙角撬到姑奶□□上来了!” 屏幕上,实时变化的小组列表中,晏在舒所在小组突然从“已成组”被拖动到“待调整”,大约十秒后,又重新归回“已成组”列表里,而这时候,再点开小组名单看,里边已经只剩下晏在舒和唐甘两个人了。 “老徐怎么拆我们组啊。”唐甘在那端疯狂刷新系统。 自由人不够,就从已成组里面拆,用饱和的组员,去填补别组的缺口,这种操作一出来,首当其冲的就是晏在舒。 程度组里的雷达图只缺两项数据,机械和工程学,偏偏晏在舒组里析出的就是这两门学科,这一拆,一填,晏在舒直接断了一臂。 唐甘那脾气一下子炸了:“净整这损招儿!净钻规则的空子!我给老徐打电话!” 来不及劝,唐甘啪一下挂了电话。 晏在舒给她发条消息:【分组有随机性的,别气。】 -糖不甜:【烦死这种背地使绊子的了,你能服气?】 -晏在舒:【我服不服是小事,让他输到服就行了。】 -糖不甜:【妥,你要什么工具?电蚊拍还是棒球棍?】 -晏在舒:【遵纪守法,人人有责,[love&peace.jpg]。】 白天里,程度用“六边形战士”的说法邀请晏在舒,未果,入夜,他就用这说法反将晏在舒一军。 是玩儿得挺脏的。 *** 二十分钟后,分组完成,老徐在群里发名单,群里一片鬼哭狼嚎,晏在舒洗完澡出来,连名单也没看,合了电脑塞进包里,滑屏的时候,看到了列表末端,静静躺着的那个头像。 头像是黑色底,混杂着线条和几道色块,构不成具体的图案,线条和色块之间有种微妙的游离感。 这是一幅画,来自二十世纪的奥地利物理学家,画名叫《中微子》。 很奇怪,孟揭这种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子,竟然会用中微子的抽象画做头像,中微子不起眼,也不跟其他东西结合,可以穿越物质,是宇宙中的幽/灵,是星云中的孤独行者。 她戴上耳机,开了音乐,靠坐在床头,想起了回来时那道已经修好的门锁,静了一会儿,给孟揭转去一笔钱。 “咻”一声,消息跳向两堵墙之外的另一间房里。 发完消息,晏在舒还没有退出聊天框,指甲轻轻叩了下手机边缘,忽然向孟揭主页缓慢游移,而页面还没点开,画面还没跳转,孟揭的视频弹窗就在下一秒杀了过来。 第07章 呼吸 第二次了。 这是今晚第二次让晏在舒有被抓包的错觉,她撑手,从洗过澡后的懒散状态里抽出来,坐到书桌前去,一摁接听,屏幕里就显示出昏暗的房间背景。 孟揭是从侧边进入镜头的,一手拾手机,一手捋衣领,而后把手机往桌上架着,不紧不慢看她一眼。 晏在舒往后靠,和摄像头拉开点距离,问:“有事吗?” 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讲,非要在同一栋房子里,同一个楼层中,隔着一道旋梯和两堵墙打视频。 “忙吗?” 没有从耳机里听过孟揭的声音,跟面对面时很不一样。 原子大碰撞 第7节 更低一点,更磁一点,类似从淋浴房里听外边的声音,总是裹一层密集的水雾,随着话音,会往耳道里带点不易察觉的潮。 顿了会儿,她应:“不忙,你说。” “占用你五分钟,”孟揭讲完这句话,没有给她开口的时间,“转账的名目是什么?” 是这件事,晏在舒说:“我看门锁修好了,a给你的那份钱,够不够?” “够,”他停片刻,“够把这栋房子里大大小小的门拆了重装。” “……” 这会儿听出来了,听出他对这事的意见了。 让唐甘念了一顿饭的那两笔转账,就是孟揭转给晏在舒的,一笔是她预付的防台风庭院景观维护、房屋检修费用,一笔是她入住时添置的东西,包含食物酒水生活用品,林林总总,孟揭转了她十万。 可能是孟家家教的某种展现,也可能是担了一个“男友”名头,亦或者,就是跟晏在舒一样,不遗余力地要跟对方保持泾渭分明的界限感,所以首先在经济上先坦明态度。 偏晏在舒不收。 收的这动作,就带着被动的意思,晏在舒哪儿能在孟揭跟前落于被动。 不但没收,倒过来,还跟他a一道门锁的更换费,意思都打在脸上了——我要跟你明算账,但方式和标准都得我说了算。 晏在舒自己意识到这些不作声的拉扯了,但也不忙,随手捞只笔,在手指间转着:“不能够。你标准高,我战战兢兢算账,怕给得少了冒犯到你。” 挺会气人的。 孟揭略微靠在椅背,手肘搭桌沿:“你要这样说,我们能掰扯一夜。” “那多不合适,”晏在舒笑笑,“交情也没到促膝长谈这份上。” “你挺在意形式。” “我这人,面子里子,我就好前边那个,里子厚嘛,不怕削。” “行。” “……”晏在舒看他。 孟揭目光不偏不倚:“能把事情谈清楚,形式我不介意,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晏在舒徐徐地戳着笔尖:“你先想好,来前,咱俩的关系只是说不清楚,来了,就变成做不清楚了。” 孟揭就笑了:“你想做什么?” 晏在舒若无其事回:“那谁知道,孤男寡女,青春年少的,荷尔蒙蹿得比火快。” 孟揭笑更深:“戏过了。” 三个字,轻描淡写地把晏在舒的皮劲儿压回去,她也聪明,顺杆儿往下爬,皮了一下,口舌上赢了,绝对不再自找麻烦。 “你明天还要上课?” “上,”晏在舒把话题抛给他,“你说怎么处理?” “你在这里住多久?” “三周。” “已经定好的不提,我请了新的家政打理,有需求写在岛台上的留言板,他们会办。” 意思是晏在舒只要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别的事儿都不用操心,这么就把公共区域的维护和花销都担走了,比酒店还舒坦,还人性化,还兼具隐私性。 晏在舒摩挲着笔杆,不答,反问:“你在这里住多久?” “项目内容无可奉告。” “哦。”晏在舒熟悉这套说辞,嗑哒一下,笔从指尖滑到桌面。 窗外,风止,窸窣的揉叶声如潮退去,四下里寂寂无声,像在对话的间隙里插了一段过于微妙的暂停键,透过屏幕,孟揭朝她看过来。 头戴式耳机收音很好,戴久了,温温热热,而孟揭的呼吸声就撩在耳边,伴随这种暧昧的温度,包裹式地在她周边萦回。 太近了。 就像嘴唇挨着耳廓似的,有点麻,还有点别扭。 晏在舒很后悔,刚刚不该皮那一下,搞得这阵气氛不上不下的,烦,她偏过目光,断开了这阵若有似无的暧昧:“行,还有事吗?” “我没了,你看起来还有事。” 这是在反讽她刚刚不知死活地撩。 晏在舒冷酷地说:“有也跟你不相干!” 那带笑的声音仍然在,不疾不徐回一句:“你挂吧。” 火速挂断。 晏在舒趴到床上,把耳机声音开最大,试图盖住刚刚那五分钟里的怪异感觉,浴室的水雾没散尽,从门缝里逸出来,沿着她的脚踝往上爬,嗡一声,夜云里滚起了闷雷。 *** 第二天出门时有雷阵雨。 唐甘顺道来接上晏在舒,结果愣是在小区门口等了十分钟,晏在舒收伞上车,就听到她叨叨:“这什么地儿啊,没报备不给进,报备了也不给进,怎么的,进个小区还得背调啊?” 晏在舒轻打个喷嚏。 唐甘从边上捞件毯子罩她腿上,“盖盖,别着凉了,今天有场硬仗。” 可能是昨天头发没干透就睡了,今天人是有点乏,她连毯子都懒得抻平:“嗯。” 看晏在舒这样儿,唐甘又掏出个保温杯:“姐的战斗圣品,参姜茶,赏你了。” 这保温杯唐甘初中时就在用了,杯身上横七竖八都是划痕。 小唐总是这样的,车照提,船照养,买百把万的表眼都不眨,但六十八块钱的保温杯要用到它寿终正寝。 “好的姐,”晏在舒乖顺地说,“谢谢姐。” 唐甘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别贫,”转了下头,给晏在舒把毯子扯好,开始盘起正事来,“昨儿填进咱们组里来的,叫方歧,你听说过吗?” “没听过。” “我看他成绩了,好家伙,六项全部在平均线以下,感情是跟你互补来的。” “那他有偏才。” “昨晚上呢,我把他里里外外摸了个透,这小子也是在超常班跳上来的,家里吧有点儿困难,中学时因为牵涉一项网络安全事故,被扔小黑屋里反省了两星期,再出来的时候,就被柯教授拎走了,在超常班打磨两年,直接送进了计算机系图灵小组。” “那可真是……”晏在舒又打一喷嚏。 “但愿是个大神。”唐甘打个弯,驶入校道,她这人争强好胜的性格从不遮掩,看着还有点不放心,悬了一口气的样子。 *** 这口气在见到方歧本人时,还是扎扎实实叹了出来。 大教室里,十四张小桌呈环形均匀分布,留出中间的空地,新组员们彼此打着招呼,陌生又礼貌地自我介绍,唐甘瞪着跟前这少年,瞪得人往后缩了小半步。 “学学学……学姐好。” 唐甘的心彻底死了。 晏在舒买水去了,刚进来,往她肩上拍一下,给了那少年一瓶水:“你好啊。” “啊……嗯,你好,是,我是方歧。” 晏在舒问:“什么歧?” 他一板一眼地说:“歧视的歧,误入歧途的歧。” 唐甘在心里边翻一记白眼,想着哪家倒霉爹娘给孩子取这么一名儿啊,但没说出口,萎靡不振地往下坐。 而晏在舒点了个头,说:“千歧万辙,以一理存的歧是吧。” 方歧怔了一下,而后挠挠鼻子,这才坐下来:“也可以这么说。” “黑眼圈有点重啊,昨晚上等分组结果吗?” “没……”方歧腼腆地弯了下嘴唇,“打游戏来着。” 唐甘的白眼翻到了天上。 晏在舒不着痕迹怼她一肘,拧开瓶盖:“听说你游戏打得很好,常年国服霸榜?” 正常人,或者说一般男生在这时候就该夸夸其谈,对自己的段位或者赛事滔滔不绝了,再要么就会客套一句一块儿玩啊,但方歧就是嘿嘿地傻笑。 灯光打在他略显毛躁的头发上,显得眼下皮肤苍白,整个人也瘦,坐在一众体能出众精力充沛闹闹哄哄的大学生中,简直像个营养不良的小孩,随时都要背着包驼着背跑掉了。 怎么说呢,社恐脆皮游戏天才,也挺有意思的。 上午照常上课,下午通常是考核,但徐教授姗姗来迟,教室里跟着起了一片哄声,他自知昨晚排兵布阵招得这些小祖宗们闹意见了,摆摆手,直接撂了话,说这是组队第一天,咱们响应全国高校学生素质化教育的号召,所以不能天天待教室里头,得全面发展,多元化碰撞啊。 上哪儿发展?上哪儿碰撞? 老徐笑眯眯摸出一只网球,说:“体育馆。” 第08章 文明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体育馆里去。 雷雨过后,阔叶上挂着水珠,校道上积着水洼,泥腥味儿从土底往上蹿,日光骤然破开云层,到处都滴着迅猛的生机。 晏在舒侧头,打了个喷嚏。 到体育馆的路上发生了点儿小插曲。 唐甘要去车上换鞋,晏在舒和方歧就走得慢,掉出了大队伍,在林荫道上慢慢踱着,唐甘喘着气追过来后,他们就转往行政楼那抄近道,才绕过小广场,唐甘就捅了晏在舒一肘子,示意她看。 “那不是你相好吗?” 方歧被霸王花治了一上午,这会儿跟在后边,默默把耳机音量调大了。 晏在舒顺着看过去,行政楼楼前停了两辆商务车,并一辆警车,西装革履的学联领导、便服的研究所大佬、警察,三拨人站在楼前,当中有个穿深蓝polo衫的男人情绪激动,一会儿指着楼里,一会儿指着孟揭,像在破口大骂。 那祖宗全程没表情,气压低得吓人,安安生生听人阐述完,宣泄完情绪之后,说了句话,那男人的气焰瞬间就萎下去,脸上阵青阵白,一拷,就被带走了。 唐甘摁两下手机,没等问,凑过来说:“好像是哪个高尖实验室出了事故,有个设备被人为损坏了。” 她啧声,“那几间实验室的设备,单拎几件出来也要千把个起步,孟揭要被连带责任也是倒霉,这不得降职,不得挨罚,不得把检讨书写成厚砖啊,不过这得取决于他调回a大了,是下凡历练,还是下放熬资历了。” 原子大碰撞 第8节 晏在舒摊手,实话实说:“我比你知道的还少。” 说话的当口,行政楼前的人群也散了。 三人折过走廊,拐弯时,孟揭那一票人正好走到大堂前,俩人隔着冷银色的建筑物擦了一眼。 晏在舒腼腆地笑了下,握着手机,冲孟揭轻轻晃。 “咻”一声。 孟揭手机震动,行政部的职员跟他后边,说以后会杜绝此类事情发生,他点个头,说声辛苦,随后滑开屏幕。 -晏在舒:【需要帮忙吗?】 短短几个字,孟揭仿佛听到了晏在舒那又轻又慢的语气,他抬眼,晏在舒的身影正好消失在走廊尽头。 *** “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老徐把这句老话拉成横幅,悬挂在体育馆观众席中间。 这招把摩拳擦掌准备开始新征程的学生们打懵了,谁能想到,正式合组的第一个积分项目是体能活动。 中间场地里铺了八十张瑜伽垫,一声哨响过后,倒计时开始。 晏在舒这一代赶上了体育项目和文化科目齐头并进的时候。 不少高校认为,擅长运动的学生,抗压能力、心理素质和精力都会更好,为了鼓励多元化发展,高校都会在招生时留出部分名额,破格招收体育生。 好比唐甘。 唐甘是一级运动员出身,在国赛上摘过金牌,和体育赛事联盟共同策划过海市的全民健身活动,由于在体育项目里掺进了社会属性,自个儿成绩也过得去,体育、文化、社会活动,三样都占齐全了,因此提前收到了a大的入学考核邀请。 场上的学生们,几乎打幼儿园起,就在学各种各样的体育项目,但也有例外。 第一个项目是最基础的平板支撑,哨响开始计时,以两分半钟为合格线,过了就进入下一个项目。 晏在舒呼吸均匀,侧额看方歧。 她不担心唐甘,小唐总游刃有余,一门心思在抠指甲上的钻,她就担心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游戏天才,不管是苍白的肤色,偏瘦的体型,还是支撑时微微颤抖的身子,都……挺悬的。 “30秒了吗?”方歧颤颤巍巍问。 晏在舒看眼手表:“一分钟了哦。” 是没想到的。 方歧咬着牙,他以为自己顶了天能撑30秒,没想到竟然能有一分钟,超预期的表现让他信心爆棚,低头盯着瑜伽垫上的纹路,开始坚持下一个30秒。 唐甘听见,撂了眼手表,上边跳着秒:【00:28】。 她朝晏在舒挑眉,晏在舒冲她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 第一个一分钟非常短,第二个30秒却相当漫长,方歧没带手机,没戴手表,撑得后脑勺连着脊柱都麻一片,在听到“咚”的一声响后,要死不活地问:“一分半了吗?” 唐甘看着手表上的【01:05】,说:“两分钟了啊,还有30秒,早上看不出来,你也挺厉害的么。” 方歧耳朵都烧红了,心砰砰跳,肾上腺素狂飙,抖成筛的手臂竟然也稳下来了,嘴上还挺谦虚:“我也,也没试过……” 唐甘扬眉:“没试过就对了……觉得时间难熬?冲刺阶段当然难熬了。别催,催什么,还有20秒呢。” 方歧额头豆大的汗珠往下砸,眼泪都飙出来了:“刚刚你就说还有20秒……” 唐甘扭头,笑得花明柳艳:“我骗你呢。” 方歧如遭雷劈,这一劈,又僵了10来秒钟,在最后的倒计时里,跟石化了一样,压根感觉不到手臂的半点存在感,直到哨声再度响起,“扑通”一下,整个散架,瘫死在垫子上。 唐甘笑得肚子疼,蹲边上扒拉他脑袋:“怎么呢,这叫战术,没看你都熬过几个男生了。” “别扒。”方歧有气无力,他勉强掀开眼皮,疑心自己听到了关节咔嚓咔嚓的摩擦声。 “我挺服你的。”唐甘盘腿坐下来。 方歧别过脸去,死气沉沉地应:“我不信。” 唐甘指着旁边一圈人:“大家都是玩体育的,游泳击剑赛马滑雪,花样多得很,个个都算专业运动员,所以在这关里,他们我一概不服,你就不一样。” 方歧没吭声,是真累趴了,可那耳朵尖儿竖着。 唐甘就笑,笑完说:“你是玩键盘的,不在我们这赛道,撑30秒是正常,撑一分钟是尽力,撑一分半是团队精神,撑两分钟是奇迹,所以我服你。” “真,真的?”方歧终于别过脑袋。 唐甘说:“真的啊,谁骗你谁王八。” 晏在舒抛个运动饮料过去,指她一记,意思是别欺负人。 架不住方歧一个劲儿往坑里跳,他爬坐起来,接了拧开的饮料,有点小心,又有点隐秘的骄傲:“可我撑了两分半……是不是啊?” “对啊。” 方歧深吸口气,试探着问:“那算是什么?” 方歧憋着这口气,定定盯着唐甘,以期能在对方口中得到更高的评价,没想到唐甘哈哈笑两声,撂他一句:“算你好哄,算天公疼憨人啊!” “……”方歧脸朝地,彻底栽下去了。 道行高深的妖精,哄个把初出茅庐的小书生,这不是手到擒来么。 *** 第一项是有惊无险,除了三个基数太大的男生,其他人都轻松地坚持下来了。 第二项是接力跑,晏在舒和唐甘俩人,勉强能填上方歧这块短板。 头两项明显是初筛,热身来的。 老徐咬着哨子:“休息够了吧?筋骨活动开没有?” 底下一片嘘声。 “小兔崽子们,”老徐笑,点一指过去,“最后一个项目,大逃杀。” 大逃杀,来源于一档体育类综艺,有点类似crossfit比赛,老徐根据场地和设施限制,把抓举那些项目都抛除了,只留了4个项目。 20米往返跑,10次。 跳箱上踏,20次*3组。 引体向上脚碰杆,20次*3组。 徒手爬绳,4米。 以小组为单位,两两抽签比赛,每个项目限一人参与,全场比完后,单场用时最短的,可以指定一个人逃生,落败小组没有逃生机会,打回原点,等待第二次上场。 然后一场场循环,平均场次用时最短,且最快全员逃出的组得胜。 老徐讲完规则,有二十分钟排兵布阵的时间,三人组围坐在角落。 唐甘说:“咱们得先把方歧送出去。” “……”方歧今天备受打击,麻木地点了个头,“好的,大佬。” 唐甘往四周看了眼:“这规则呢,讲起来对咱们有好处,咱们组人少,不出意外的话,全员逃生只要三次循环就能达成,那七八人的小组得经过七八次循环呢,次数多了,肌耐力和爆发力都是问题。” 方歧说:“但……一共四个项目,咱们只有三个人,每一次循环,都有一个人需要多做一组啊。” 唐甘呛:“这是你该操心的吗?” 讲着俩人又要掐起来,晏在舒揉揉鼻子,插一句:“我们能打配合,你先选,在四个项目里选最擅长的。” 方歧为难道:“没有我擅长的。” 唐甘:“选你觉得自个儿做下来,还能留条小命的!” “……”方歧想了想,“那就往返跑吧,可能跑得不快,但我一定跑完。” 这时候,老徐在场中吹哨,让每组挑个人抽签,晏在舒在低头划手机,唐甘戳她一下:“你去不去?” 晏在舒摇头,诚恳地说:“最近时运不济。” “行吧,我手臭,一会儿抽到烂签别怪我,”唐甘刚准备往中间去,突然停下,倒着走了两步回来,意味深长地看晏在舒,“你今天心情挺好啊。” 晏在舒还低着头,微信界面干干净净,除了大群里的消息在无声滚动,没有别的动静,刚刚发给孟揭的消息沉默地躺在聊天框里,她锁屏:“好吗?” 唐甘中肯地说:“好,像那种小人得志的好。” 晏在舒弯了弯唇,回她一个稍显得意的笑。 方歧看着俩姑娘,觉得在比赛里他尽不到什么力,但别的么,总有他使劲儿的地方,于是小声说:“抽签我去行吗?” 唐甘挑眼:“怎么个意思?” 方歧:“我运气不错。” 五分钟后,抽签结果出来,晏在舒束上发带,在目露惊恐的方歧肩上拍一下。 “不要慌,上上签。” 第09章 反击 体育馆内场场地一分为四,数西南角这块最热闹,里外里围着二十来个候场的学生,密切的交谈声压着,密集的影子叠着,外圈嘈杂的加油喝彩声此起彼伏。 晏在舒站在终点的爬绳架下,整个人利落又沉静,跟往常的模样不同,刘海用发夹固定起来了,露出张干干净净的脸,发带下,眼睛很亮,那内双微上挑的眼型特别招人,像脾气不大好的家猫。 想撩,又怕挨挠。 唐甘跟她站在一起,就是个英姿飒飒的亚马逊部落女武神,蜜色皮肤,高马尾,运动背心加短裤,侧额跟晏在舒说话的时候,简直跟好声好气哄猫一样,闹得左左右右的同学都往那看。 而唐甘说的是,“你行不行?” 晏在舒微微叹口气,开始带了点儿鼻音:“120先叫着吧。” 还有心思玩笑,唐甘安心了,笑两声:“给你叫啊,还是给对面?” 晏在舒也笑。 “我去前边看看方歧,”唐甘在她手臂拍了拍,“记住咱们的原则啊,一干干一票,短时还高效。” 晏在舒嗯声,低头,捏了两下鼻梁,驱走那股逐渐发沉的疲感。 *** 原子大碰撞 第9节 三对七,弱对强,少对多,散对精。 其他对抗组还算势均力敌,显著的差异化是他们这片场地格外热闹的原因。 晏在舒组人少,数值高,其他小组在抽签时都在祈祷避免跟他们碰上,赢了,不会太好看,有以多欺少的嫌疑,输了,那面儿上就更过不去了。 没想到最后竟然抽到了程度这组。 方歧全副武装,看着后边聚在一块儿说笑的敌组,人都傻了。三个知名橄榄球赛队的运动员,一个国际田径赛事常驻选手,两个登山爱好者,一个校篮球队后卫。 “这是上上签啊?”方歧难以置信,光是把那几个橄榄球队队员看一眼,他的身板儿就已经开始疼了。 唐甘搓着手心:“怎么,怯了?” 听见这话,再面的男孩儿都得支棱起来,方歧还是有点儿脾气的,他攥紧拳:“我跟……只是专业不对口。” “对口,”唐甘声调拔高,“怎么不对口?他们第一轮要跟你对上的那姑娘,那是专业的田径运动员,这可太对口了!有个战术,叫田忌赛马你知道吧?” “知道啊……” 裁判过来清场,唐甘扬眉,没等方歧反应过来,就照他胳膊一拍,跟烙印似的,烙了个又热又麻的印记:“去吧,皮卡丘。” *** 下等马的任务不是赢,是耗掉对面的一个强手,但方歧真的输得太难看了,他粗喘着气,“你说差多少?” 裁判看了眼表:“差十秒,还行。” 还行,也就差了人家三四趟。方歧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手肘在平板撑时磨得发红,隐约地冒出了血丝,搁到平常他早吓死了,但这会儿却感觉不到,他胡乱地抹着鼻子,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个儿埋起来,又不敢。 唐甘和晏在舒就在前边,镇着他的身,稳着他的魂。 对方的排兵布阵很科学,第一关的十米往返跑派了田径运动员,对上方歧这种运动弱渣,就要尽可能地拉开差距,给自己小组奠定优势。 而第二关跳箱上踏,对方派的就是篮球后卫。 唐甘和他的速度不相上下,第二关结束后,对方甚至吹了个哨,要唐甘一个好友位。 这话讲的,那股惹人嫌的势在必得藏都不藏了,唐甘捏着美甲,半笑不笑地瞥过去一眼。 她是独生女,唐老爹打小拿她当继承人培养,开会谈判都带身边的,小唐总这个名号不是昵称,她见过风浪,挑过大梁,这种情商低下的富二代她见多了,这会儿不急撂态度,客客气气说了句:“行啊,赛后加呗。” 第三关仍然是唐甘,引体向上不难,但要双脚碰杆,要做三组,还要比速度有点难度,这就有点悬念了。 对方上场的是一名橄榄球运动员,人么,典型的双开门,健硕,浑身肌肉,还灵活。 照理,橄榄球运动员自身的体重基数大,做引体向上这类动作会显得吃力,但不知道唐甘是接连上场体力消耗大,还是受了上一关的影响,没赢不说,还差了对方三秒。 第四关裁判见此,脸上带着意料之内的遗憾和些许人道主义的鼓励,说:“不要受前端影响。” 晏在舒弯了弯嘴角:“谢谢。” “滴——” 二十秒后,第四关结束,计时裁判边往首发关卡走,没抬头,边跟晏在舒说:“第四关用时相同,平局,但你们前边落后了,所以……只是第一个循环,没关系,就当热身了。” 晏在舒从绳端滑下来的时候,甩了两把手臂,脚刚沾地,隔壁组,和方歧比十米往返跑的那姑娘已经解了手环,在裁判宣布下,成为两组对抗中首位“逃生”成功的队员。 *** 晏在舒随意地坐在地上,把鞋带系紧,隔壁组首发关卡那儿欢呼声震天,微小的尘粒在地面滚动着,须臾,鞋面上压来一道阴影。 程度岔过队员和裁判,在休息间隙来到她跟前:“刚才听裁判讲,你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暂停,可以之后再比。” 晏在舒系了个结实的绳结,程度堪称绅士地伸来只手,晏在舒没接,一撑地就起来了。 “你看我像吗?” 身体不适,这种话在竞技场上是个忌讳。 赢了,这算西天取经途中的一难,是胜利者奖杯上增光添彩的一笔,但要是输了,那就是皇帝的遮羞布,人人都能看到那不上台面的借口。 “没有最好了,”程度半点不在意,那副开朗正能量的模样维持得滴水不漏,“那就请多赐教。” 晏在舒目送他归队,在一波一波的声浪里,觉出了点不对劲,世上或许会有无缘无故的恶意,但很少有为此付诸行动的。 她缓慢收回目光,朝唐甘微微歪了下脑袋。 唐甘倒着走两步,回到第二关跳箱处,也朝她回个嚣张的笑。 这点互动方歧没看到,场间的休息时间只有三分钟,很快,第二个循环开始了。 田径姑娘“逃生”成功,顶上来的是二号橄榄球运动员。 方歧站他边上,就像个挂件,他有点儿冒虚汗,掌心里一片冰冷的湿黏,灯光投射他,数十道目光瞄准他,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围绕他,方歧甚至开始耳鸣了。 他一直是个特别“偏”的小孩儿,从小到大,不招人待见,也不受谁喜欢,同学们走的都是康庄大道,他就一人坐在牛角尖里捣鼓。 似乎谁都默认了,他方歧只能在计算机领域有声音,在其他项目上,只能充当背景板,他习惯了失败,对指责和鼓励都麻木以待,在除了电脑桌外的地方安心地当个废物,没有什么能让他有所波动。 即便在今天,在此刻,他都有数次想要脱逃的冲动。 但。 第二轮循环开赛之前,唐甘在他手臂上抡的那一下,特别热,特别麻,抡得他竟然产生了点赢的冲动。 方歧用力抹了把眼睛,在哨响的一刹那飞奔而去,风掠耳而过,四周的人群都成了余光里迅速后退的虚影。 但是不够,短短十米跑道,短短四次往返,方歧就被对方追上了……对,是追上了,是人家甩了他一条跑道,又把他追上了。 这要是在数据防火墙…… 方歧在奔跑间可以看到对方腿上的线条,和山岳一样的背影,他掐住自己的掌心,把那欲呕不呕的感觉压下去。 这要是在召唤师峡谷…… 去他大爷的! 方歧咬着牙根,连圈数都不数了,长吼一声,撇开了腿,没命地往前跑。 “差多少秒?”方歧气若游丝。 “五秒,”裁判有点儿惊讶,“可以啊,见过越跑越慢的,没见过越跑越快的。” 方歧仰面朝天,彻底起不来了,他看到体育馆天花板上的支架,钢铁的冷色震慑着他的身魂,他心想这回输定了,果然人不能不自量力,就该待在舒适区里。 眼前一阵阵发黑,有负责后勤的老师过来喊他,把他搀起来慢慢走,他都没大搭理,跟块人形海绵似的,吸饱了汗,沉得眼皮子都撩不起来。 “我去。” 搀他的老师突然喊了一声。 与此同时,周遭诡异地静了下来,像集体在倒吸凉气,两秒后,场地周围爆出阵声浪,震得方歧脑子发昏:“……是地震吗?我跑不动了,您别撇下我。” “我去,”老师根本没听他说话,注意力全在赛场上,又低念一声,“唐甘赢了。” “赢不赢的,没关系,胜败是兵家……”方歧后知后觉抬头,茫然道,“啊?” 视线游移,好不容易才定到场地上,在二三关卡的交界处,方歧没看到对方选手,只看到唐甘捏着指头,在冲对面挑衅地笑。 跟心脏注进了98汽油一样,突然地一下,起跳有点儿猛了,他定在原地,在第三关关卡里看到唐甘,那引体向上做得比他弯腰向下还简单。 “几秒?”他哑声问。 老师也没忍住,看着那块,掐着自己的秒表:“有点远,要以对应关卡裁判的数值为准,我这里看,是比对方快三秒。” 观众重新聚回来,把白线以外围得密不透风,方歧撇着两条棉花腿进到圈内,第四关已经开始了,他抬头,双眼还没聚焦,晏在舒已经从四米高的粗绳顶端滑下来了。 同时落地,如果他没看错。 方歧还没开口,周围已经有学生插嘴,急着问:“几秒啊老师?” 裁判看着计时器,把数值报给跟场的工作人员,随后,工作人员确认无误,综合整场用时之后,举旗,朝晏在舒这侧重重挥下,叫好声快把天花板给掀了,谁也没想到第一局落败后,本该因体力消耗而被拉开差距的小组,还能以这样摧枯拉朽的速度反击。 随后,裁判询问队长逃生人选,晏在舒遥遥指一下方歧,搀着他的老师顺手摘了他手环,“恭喜啊方歧,‘逃生’成功。” 赢了? 晏在舒拍着手掌里的粉末,朝他比了个口型:【田忌赛马。】 “操了……” 方歧目瞪口呆,他竟然是匹上等马。 *** 至此。 对抗双方各送出一名组员“逃生”,但规则表明,只有全员“逃生”才算获胜,胸有成竹的优势小组初磕铁板,看似弱势的砧板小鱼那鳞片悄然倒逆。 局势开始反转。 而此时,体育馆西南侧门处的闸机“滴”一声开,有个人单手拎着球包,慢条斯理往里进。 第10章 去追 没有时间复盘,没有时间懊恼,裁判清场的哨音一声急似一声,压低了窃语,第三次循环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场上只剩晏在舒和唐甘两人,第一关的往返跑场地上,取代方歧的是唐甘,对位二号橄榄球运动员。小唐总憋了一小局,心里攒着火,哨声一起,那把火就随着脚步,噼里啪啦地炸开了。 唐甘自知耐力一般,一开始就没有给对方留余地,爆发式的速度把对方的节奏成功带偏。 第一关的胜利几乎是板上钉钉。 结束后,唐甘没停,径直往第二关走,胸口起伏着,漂亮的蜜色皮肤上凝一层薄汗,她站跳箱跟前,冲老对手礼貌地笑了一下。 那篮球运动员半是臊的,半是被激的,脸红到了脖颈上,跳箱的时候拿出了姥姥劲儿,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在跳,三组结束后大汗淋漓,转过一瞧,唐甘已经在向第三关走了。 wtf?他一再向裁判组确认,得到的是一致的答复。 “差三秒。” “……不啊,是你差唐三秒。” 没多理他,裁判紧接着走向第三个关卡,倒过来,向唐甘反复确认:“确定第三关上场组员,唐甘?” 不说别的,往返跑虽然只有20*10,但要拼速度,体力消耗也不少,跳箱上踏更不用说,一组就能把心率拉到160往上,接连三组下来,腿都得打颤,在这时候硬闯第三关,去对上那些养精蓄锐一整局的对手,是不是有点冒进?是不是战略失衡? 然而,很快有人猜出来:“……她要‘逃生’了?” 停顿片刻,又说出更笃定的一句:“唐甘要‘逃生’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子大碰撞 第10节 “怪不得要拼第三关!如果唐甘也走了,第四个循环,晏在舒就得一个人打全场。” 原来,第一场落败,不是没招儿,是在等技能读条。 伴随对抗赛的白热化,整个场馆都在升温,雪白的格子线隔开了人潮,但飙升的内啡肽融化了校与校之间的界限,喝彩声正在场馆里肆意穿梭,唐甘握上横杆的时候,真像只奔向猎物的美洲豹。 那双腿上抬的动作又快又满,节奏半点儿不落,组间还抽空往隔壁瞅一眼,要是对方没忍住,余光瞥过来,唐甘就慢悠悠收眼,在喘息间隙里笑一声气音。 观众齐声喊着:“别看了!看得人都怯了!” 谁能忍? 橄榄球运动员的身体素质摆在那,本来也稳,但两组下来,在唐甘手底下抢不到半秒不说,看着她那张杀了三场斩过六将的脸,再看看养精蓄锐了十二关,只上了一场的自己,心态悄无声息地就塌了。 所以,他成了唐甘斩下的第七将,也是最后一将。 第三次循环的第三关,唐甘险险领先一秒。 行云流水结束三道关卡,下场后,方歧瘸着腿却容光焕发,好似老来六十得了子,寒窗十年登了榜,喜滋滋颠着步过来,殷勤地给唐甘递上毛巾。 小唐总相当矜持,把毛巾往后脖子一盖,隔空,直勾勾盯着那篮球后卫,玩儿似的笑,说了句。 “好友位?” 说的声音不大,但左右有几个人听见了,不明前因后果的立刻扭头问,一来二去,先前那场拉扯很快通过一张张好奇八卦的嘴传了开来。 引起一片嘘声。 睚眦必报小唐总,第三局全程没说一句话,那点狠劲儿宣泄在汗水中,变成了另一种澎湃昂扬的好胜欲。 肌肉酸吗?酸得要死。喜欢斗吗?爱得要死。 唐甘悠哉地跟哄闹的同学挥挥手,转过头,目不斜视地和方歧走到角落休息区,“砰”一下扶墙,龇开牙咧开嘴,刚刚那游刃有余的姿态瞬间垮下来:“快来搀搀我……” *** 无暇顾及退场的好汉,孤胆英雄还在场上。 唐甘下场之后,晏在舒在第四关比得毫无悬念,甚至连观众都带了点儿观赛疲劳。 后来的观众一头扎进讨论堆里:“晏在舒连着三场守门员?” “是啊。” “三场都跟对方同时落地?” “是啊。” “懂了,三场都对位同一个守门员,够稳的嘛。” “……屁啊。” 对位不同的人,次次都能跟对方同时落地,不快一秒,不差一毫,那点游刃有余的态度都摆台面上了。 有说巧合的,有说晏在舒拿对面遛着玩儿的,还有说晏在舒体力下滑的,但不管怎么讲,唐甘的手环也顺顺当当摘下来了。 而第四个循环也开始了。 *** 晏在舒三场都守门,这是第一次转换战场,她站在10*20往返跑的场地前,被欢呼声围绕着,就像披了件盔甲,成为了战到最后的悍将。 以为稳操胜券却被接连反转让对手略显急躁,他们对上场顺序做了调整,让人意外的是,心态明显崩坏的篮球后卫还留在场上,换下去的反而是那两个登山爱好者。 “是疯了吧?”方歧抱着水壶,一个劲儿往对面探头。 “没疯,人家明显排外呢,你不知道,齐枫齐澍原本是我们组上的,那小子玩心眼把人给挖走了,”唐甘单臂搭他肩,“他疑心重,怕双胞胎在生死局上给晏晏放水。” “哦,”方歧很不屑,“要放早放了啊。” “就是,侮辱谁呢,”唐甘冷笑一声,“要挖人,又要疑人,还要在比赛里玩小团体,真不是东西。” 方歧煞有其事跟一句:“真不是东西!那……”他有点儿担心,“能赢吗?” 能赢吗? 不仅是观众在想,方歧在想,程度也在想,他站在第四关绳架下的安全垫上,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前三道关卡,他看到晏在舒在短而窄的跑道里折返,一圈,两圈,圈数过半之后,就拉开了一小截身位。 到这里,就没有什么悬念了。 程度的第一个失误是在这个关卡埋下的,但开端不是第四局的晏在舒,是第一局的方歧。 他为了扩大优势,派田径运动员对上方歧,确实在第一个循环里,以十秒的差距为他们拉大了赢面,至此,晏在舒和唐甘知道赢不了。 就如唐甘所说,大家都在运动项目上下功夫,身上都背着奖章,甚至披过国旗,谁也不比谁差到哪儿去,争的抢的就是那两三秒的差距。 十秒,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法翻盘,于是,晏在舒和唐甘对上一眼,顺水推舟,保存体力。 而程度此时犯了第二个失误,他不该在赛场上玩儿绅士风度那套,非要送唯一的女生“逃生”,女生觉得被区别对待了,当场跟他翻了脸,而他们也失去了往返跑赛场的绝对优势。 *** 往来的阵风带起尘埃,场馆里整齐地响着喊声。 “七!” “八!” “九!” 最后一次折返,晏在舒没再缓速,冲出终点线的时候,爆开的欢呼声让体育馆二楼的人侧目,士气完全站在她这边。 “热闹啊,”李尚拎着球拍,站二楼栏杆边,走马观花地看热闹,“学弟学妹真有劲头,一看就没上过班。” 场馆里乌泱泱的扎满人,热汗挤着热汗,叫好衔着嘘声,乱糟糟,闹哄哄,李尚又说:“昨晚上没通知要占场地,咱们等会儿吧,后面还有两个球场,就是刚走一拨人,管理处在那拖地。” 孟揭穿了身很清爽的t恤短裤,一只手握球拍,一只手接电话,心不在焉地点了个头。 李尚骨碌碌转着眼睛,追着叫好声,瞄到了西南侧那最拥堵的一角:“那不是!”他猛一拍杆,半截身子探出栏杆,确定那是在停车场上瞥过一眼的姑娘,朝孟揭高兴地喊,“是你朋友吧?” 孟揭刚挂电话,屏幕都没锁,随着话音挪动目光。 讲起来也奇怪,场上那么多人,他偏偏一眼看到了晏在舒,她正在往下拉发带,慢慢地往下道关卡走,她动,观众也跟着动,就像头狼赶着迁徙的角马。 “需要帮忙吗?” 讲这句话的人,上一刻能吊儿郎当地挑衅他,下一刻还能正正经经地上赛场,真是…… 李尚聚精会神往下看:“这箱子跳的,真带劲儿,姑娘体能挺好啊,看起来都是才大一的学妹吧?准备选什么专业?来咱们物理系啊……”李尚絮絮叨叨地,看到赛场边围的一圈男生,“嚯,人可真不少,姑娘有男朋友了吗?要有,她男朋友压力得挺大啊。” 孟揭回得慢两秒,“想追?” 李尚摆摆手,比谁都有自知之明,自己就给自己打了退堂鼓:“不能够,老牛吃嫩草这事儿咱不好意思,就是问问。” “不清楚,”孟揭转着手机,说,“不熟。” 说着话,目光所及处突然乱了起来。 像是迁徙中的角马遇到某种大型食肉动物的袭击,观众全部仰着脑袋,正在把目光投向同一处,伴随声声低呼,伴随激烈讨论,伴随几个咬字不清的国骂,甚至有尖叫声夹在一片混乱中。 “老师!”唐甘猛站起来,冲裁判喊,“暂停!” 接二连三地,对方几个组员同样起身,朝裁判打出相同手势,“暂停!先暂停!设备出问题了!” 方歧抬高头,惊恐地后退两步。 裁判握着表,好像没有遇到过这类意外,也有那么两三秒的呆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四米高的绳架中间——因为某个节点出现故障,导致顶端固定绳索的卡扣出现松动,原本稳稳当当的绳索正在一抽一抽往下掉。 “哐啷——” “哐啷——” 绳索剧烈晃动,下坠的力道让全身重量都拴在手部,晏在舒匆促地抬头往顶上看,这会儿心跳有点漏拍,在胸腔里敲打得厉害,她用力喘出一口气。 仍旧紧紧握着绳索。 二楼围栏内侧,孟揭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她手臂内侧,因为脱手下坠,而生磨出来的一长道血痕,也看到了她皱眉的神态。 孟揭的目光在二者之间缓慢打转,随后徐徐磕出一支烟,咬在嘴边,没点。 第11章 腔调 绳索下滑的时候,徐教授正好巡到这组,工作人员往这招呼,中场裁判小跑着过来,学生们叽叽喳喳,一个两个都在说危险。 老徐眯着眼往上看,没应声,片刻后抬手,笃定而小幅度地往下一压,压住了嘈嘈切切的议论,随后捋起袖子,接过秒表,说。 “这是突发设施故障,参赛者有申请重赛的权利,晏在舒,程度,”老徐着重点了名,“你们自己决定,哨响三秒后,只要有一方落地,则此次循环作废,整场重赛。” 方歧悄悄拽了下唐甘衣摆,犹豫着说:“不公平吧?” 是不公平。 重赛,对于对方来说,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调整,他们仍旧保有余力,但晏在舒是本组最后一个逃生者,她需要打全场,体力消耗是对方的数倍之多。 换言之,晏在舒在这局里,一至三关,只以+1.5,+1,+0的秒数获得了微小的领先,在实力差距并不明显的前提下,重赛,对方还能保持状态,可晏在舒未必,她如果想赢,这场就是唯一的机会。 哨响后,全场寂静。 这是最有悬念的一关,四米徒手爬绳,对位的是双方队长,是稳坐后方运筹帷幄的军师,和接连三次镇守最后关卡的定军石。意外发生时,他们已经爬到了近半的位置,这会儿谁也没松手,在三秒的呼吸里看了对方一眼。 晏在舒不会落地。 意外地,程度也没有落地。 三秒后,绳架顶端的卡扣咬不住麻绳,再度吐出一小截,哐啷一道响,振开了沉寂的空气。 双方同时动起来了。 晏在舒双手握绳,双脚绊绳,迅速借力向上爬。 方歧目不转睛看着绳架,轻声问:“他怎么……不落啊?” 落地,第四局重赛,晏在舒成为孤军,胜算越来越小,程度耗她这一局,就能接二连三送队员逃生。 胜利果实喂到嘴边,为什么不落? “他要脸,”唐甘抱手臂,冷眼扫过去,“分组那事儿,是自损八百地钻规则空子,算暗箱操作,问起来,他可以说对规则不熟悉,谁也没证据讲他玩儿赖,如果现在弃赛,就是明晃晃地走偏道儿,不是靠自己赢,是故意让对方输,那样谁都能呲他一句胜之不武。” 场下,老徐把计时器递回给裁判,也没走,偏头叮嘱工作人员在绳架下加铺海绵垫,把安全工作做到位,再把场上几位医务室老师都请过来,以防万一。 轰雷般的欢呼声如潮退去,大家都默契地噤了声。西南角,这片长方形场地静静的,一道道不规律的金属磕碰声敲在大家耳边,震在晏在舒手心里。 原子大碰撞 第11节 已经两分钟过去。 垂落的绳索盘在垫子上,积了厚厚一摞,晏在舒没有往下看,几乎是以进一退一的频率在往上爬。 但绳架卡扣的磨损程度在加剧,有时候爬两截,还不够一次下坠的。 体力仿佛在无休止地空耗,之前近在咫尺的终点变成天涯,这对心态而言是种折磨,内啡肽的作用逐渐消退,因为长时间保持着攀绳的姿势,晏在舒双臂酸到要炸,在一次上爬之后,她呼出口气,发带湿透了,汗水渗进睫毛,整个眼眶又涩又红。 在这时,凝神屏息压着气的人群里有谁讲了声。 “到头了。” 晏在舒没有抬眼看,在最近一次半米的下坠之后,用火辣辣的掌心握绳,双脚重新调整姿势,绊踩住粗绳稳定身体,而手里的绳索好像变得更沉,更稳,更密实。 确实是到头了。 大家的目光跟着这句话往上动,越过晏在舒,投在顶端绳架上。 因为这次比赛采取的是对抗模式,为了便利布设,两组使用的爬绳都是同一条,绳架整体呈t字形,垂落的绳索构成了一个哭泣表情,tt,晏在舒和程度就沿着这两行泪往上攀爬。 不同的是,绳架之间没有断开,居中位置由绳索、滑轮轨道、卡扣和其他器械固定,现在设备出了意外,绳索的下坠却不是无休止的,绳索就那么一团,总会在某一个节点坠无可坠,随后抻平、绷紧在轨道里,被绳索两端的人握紧。 慢性折磨总算结束,现在才是对抗的开始。 晏在舒猛一使劲,往上攀了一大截,和之前缓慢迟滞的动作不同,这一瞬间爆发的驱动力比内啡肽更猛,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唐甘猛一拍掌,喊了声:“还有一米半!晏在舒!” 这一拍掌,拍燃了场子,拍开了大家的嗓子眼儿,西南角场地再度沸腾起来。 而晏在舒上爬,程度同样也在向上,双方争抢的就是这拐点之后的几秒钟。 整四局比赛里,程度初次上场,是全场体力消耗最小的人,如果没出意外,晏在舒在他手里讨不到一分一秒,然而漫长的绳索坠落让他倍感乏累,橄榄球运动员自重太大了,一个程度,几乎有两个晏在舒那么重,每吊一秒都是折磨。 开始力不从心了。 程度胳膊在细微抖,掌心里的汗打湿了麻绳,手指逐渐握不住,周围的喊声此起彼伏,有喊他的,也有喊晏在舒的,可能是有病,那些替他加油的话丝毫进不了耳,他只听见“晏在舒”、“晏在舒”,没完没了的“晏在舒”,这让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爬绳,是被吊在绳上审判。 你为什么比不过她? 你算什么组长? 你凭什么给人抛了橄榄枝,又给人下绊子? 一些无形的压力往脊骨上压,他咬着牙,脚绊绳,往上再进一臂,不知道是肌肉酸麻到精神恍惚了,还是心态崩到出现幻听了,他听到了拍铃声。 很轻,很脆,一闪而逝。 欢呼声紧随其后,排山倒海而来。 不是幻听,是有人拍响了终点的铃铛。他在热汗淋漓里抬头,看到了右侧绳架顶端的晏在舒,在朝她的小伙伴笑,也带着汗,带着疲,笑得却特别轻松,带着那种胜利者才有的松弛。 这一下,手差点松,整个人涌起极其强烈的溃败感。 程度不像晏在舒,家里人对他永远不满足,讲得最多的话是要上进,要会来事儿,要和同学打好关系,日后都是人脉。 他很优秀,在s大里也算拔尖,人缘好,成绩佳,谁都说他乐观开朗正能量,但他骨子里那根筋就是松不下来,没觉得自己真优秀,仅仅是“没辜负”爸妈的付出。 于是余光总不自觉瞥向那些天之骄子,好像他们的成绩是毫不费力,他的成绩就夹着功利。 他缺的那点底气,都得靠胸腔里那口气撑着。 这么想的时候,已经不想继续了,手指僵涩得跟卡在绳索上一样,就等着晏在舒落地之后,绳索松开,他也就能顺理成章下滑,但心里这根弦刚松半寸,就听到下边一阵抽气声。 下意识抬头。 晏在舒竟然还吊在上边。 在四米高的绳架处,用身体重量吊着那端绳索,在他抬头那一瞬笑起来,催他。 “快点儿,要撑不住了,超累的。” 晏在舒是以为程度即便输了,也想爬完全程,所以用自己的重量拽着绳索,以免她落地之后,像天平一端突然去掉砝码一样,程度也会迅速跌下去。 这时候,因为晏在舒拍了铃,有裁判走近,把晏在舒绳架下的绳索拖走,于是,刚刚抽气的女生又“啊”一声,轻轻捂面,没忍心看。 麻黄色的绳索上沾着一星半点血迹,不显眼,却实打实扎人。 绳架顶端有个女孩儿。 哪怕她手腕内侧磨得不像样了,都在替对手拽着绳,不管对手要下滑落地,还是要往上攀到终点,她都没有因为自己胜利之后就独自奔向掌声与鲜花了。 原来这是晏在舒。 不但是那个成绩表很漂亮的六边形战士,不但是每年海市特殊儿童音乐会的特邀嘉宾,不但是退役犬和实验犬接收领养基地的发起人,不但是个全科通天代。 晏在舒,还是个很有腔调的女孩子。 *** 程度下场后,没有人怪他,大伙儿递水的递水,拿毛巾的拿毛巾,周围的人不比晏在舒那少,连无缘无故被换下场的齐家双胞胎都凑过去了,七嘴八舌的安慰环绕他。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真是不容易,这种事故都让你摊上了,撑下来也是赢,没关系啊。 而那个篮球后卫在屁颠颠地跟唐甘讲话,终于意识到刚刚的行为有多幼稚,一边道歉,一边嬉皮笑脸。 程度岔开目光去看晏在舒,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儿。 很烦,这世上总有一种人,让人连讨厌都讨厌不起来。 老徐看了他们伤势,确定都是皮外伤,一个个盯着涂了药,搓了把鼻子,巡别的场去了,转身时嘀咕了一句:“体育即教育,一群不省心的兔崽子们。” 观众席上,写着“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横幅被热风鼓动,扬啊扬,那细碎的光斑让每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二楼栏杆边的两个人看了全程,李尚啧一声,觉着这群师弟师妹都挺生猛,这时后边有同伴叫他,说羽毛球场已经清出来了,他说好,指了下后边,说:“我先过去?” 意思是,一楼那姑娘是你认识的,人刚刚赢了比赛又受了伤,现在既是锦上添花的好时候,也算雪中送炭的好机会,孟揭既然见着了,于情于理,都该过去问候两声。 可孟揭反问他:“怎么了?” 李尚这就摸不准了,猜测两人可能关系没到那份上,想着自己不该先入为主,就正经问了句:“场子空出来了,咱们还打不打?” 一楼场下,晏在舒坐在跳箱上,身边围着校医和队友,一边笑着讲话,一边把手腕伸出去给校医消毒。 棉签蘸了药水,滚过伤口的时候,她哇一下,说痛飞掉了啊! 那一瞬间,又是跟赢比赛之后不一样的生动。 孟揭收回目光,反手把那根没点的烟摁进垃圾桶,说:“打。” *** 比赛的时候还好,在爬绳上吊的那几分钟也还好,甚至校医处理伤口的时候都还好,但那股鼻塞头晕的昏沉劲儿,在回到房间之后就彻底瘫了。 浑浑噩噩睡了两个小时。 醒过来的时候,是夜里十点,她翻身,从床头摸手机,摁开后看到唐甘和方歧的几条消息,唐甘知道她有点儿感冒,体育馆出来后就说要带她上医院,但晏在舒只想回去睡一觉,唐甘拗不过,盯着她上了楼才走。 没想到睡一觉之后,头更沉了,又冷又热,浑身连皮带骨都酸疼,她想了想,算着妈妈那边的时差和行程,叹口气,给阿嬷拨去个电话,说自己有点儿感冒,要吃点什么药。 阿嬷心宽,说:“没要紧啦乖乖,等下给你送药,吃完饭吃完药,明天起来又可以再爬四十米的绳子。” “……” 挂掉电话,晏在舒又趴床上,呼出来的气息烫枕头。 半醒半睡时,听到门口响起三下敲门声,她难受得很,眼皮沉沉地黏着,当下也不想动:“什么事?” 孟揭站门外,手机屏幕还没暗下去,上面显示一个刚刚结束的通话记录。 “需要帮忙吗?” 第12章 微妙 晏在舒怀疑他是故意的。 因为白天里,她就实验楼前那一幕说过那么一句,所以在这时候要云淡风轻地还回来,这很孟揭。 “咔哒,咔哒。” 晏在舒打开房门:“有事?” 孟揭先没答,饶有兴致盯门锁的位置,他没听错,刚刚锁芯是弹了两声,这门锁也是扎扎实实上了两道。 “哦,”晏在舒跟着看下去,淡声说,“夜半防贼。” “安全意识不错,建议保持。” 孟揭没想跟个伤号兼病号计较,她要喜欢,上十八道锁都行,这会儿脚面一歪,碰了下门边的药盒,“有药。” 没说谁让来送药的,他懒得解释,晏在舒也懒得问:“行,谢谢啊。” 说着弯腰要拎药盒,但人发着烧,弯腰这一下重心失衡,突如其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整个人偏着往门框歪倒,她想也没想地用手撑门,但手掌刚贴上门框,就被一道力轻轻岔开了。 下一秒,孟揭的手从肘下穿出来,一只架着她手臂,一只环过肩膀,直接把人带进了房间,进屋的时候没忘说一句。 “再多上两道锁,120来抬人的时候,还得顺带叫上消防。” *** 房间像小四房,面积不大,但空间感很强,隔出了小客厅和卧室,连浴室和衣帽间都是配套的,孟揭这会儿就坐在沙发上,跟前摆一只铅灰色药盒,低头看着体温计上的数字。 “症状。” “头晕,鼻塞,肌肉酸痛,可能低烧。” “嗯,低烧。” 他看着那38.8摄氏度的标识,毫无波澜地搁在茶几上,滑过去给她,晏在舒看到了,抬手背碰了碰额头,忍不住说。 “……你别阴阳怪气。” “你别张口就来,”没给晏在舒回嘴的空档,孟揭紧接着问,“有没有药物过敏史?” 晏在舒被噎一口:“……没有。” 孟揭嗯声,而后低下头,在药盒里找着对症的药,里边分门别类码着各色药物,特别齐全,特别适合强迫症。晏在舒本来一股气梗胸口,在他拆药分药,看药效和服药禁忌时就明白了。小天才怕药性和症状合不准,吃坏了晏在舒,他也得遭。 那点气悄无声息地散了,她沉默地看孟揭把药装进一只分装盒里,再例行公事一样地问她:“一天三次,饭后……”而后抬头,“你吃过饭了?” “没。” 孟揭看她一眼,足足三秒,没说话,起身下楼去了,十分钟后,端上来一碗鸡蛋挂面,上面漂着两根菜,还有几片火腿。 原子大碰撞 第12节 这一刻惊大于喜,倒不是怕他下药。 孟揭如果要长歪,他可能会长成一个用科技摧毁世界的无情大反派,但不会长成一个刀人还得靠下药的弱崽。 他俩是有默契,顶着一道长辈促成且盖章定论的恋爱关系,心里却都不乐意走这条路,于是不可避免地把这层叛逆加诸到对方身上,要展现反抗,要坚持自我,于是纷纷拿起了刻刀,在两个人之间刻下了一道马里亚纳海沟。 谁也别想跨过去。 谁能想到,俩人还会有深夜投喂这种诡异情节。 “滴。” 空调被往上调到24度,桌子在一门之隔的卧室,孟揭没往里进,调了空调温度之后,汤面被他放茶几上,晏在舒特自然地盘腿坐下去了,抬头把孟揭看着。 热汤气拂面上,孟揭也慢慢往沙发坐,手里还拿着筷子,他们俩隔着氤氲的白雾对视。 一秒,两秒,她说:“看起来不错。” “面不错吗?” “……你手艺不错,”晏在舒后知后觉,补上句,“谢谢。” 不知道是前一句的夸,还是后一句的谢,把孟揭的毛捋顺了,他也没什么表情变化,但手上的筷子和汤勺是递给了她。 哇,晏在舒挑一筷子面,谁能想到,小天才长大之后会变成大公主,需要哄的那种。 *** 晏在舒会做饭,但凭心而论,跟美味不搭边。 唐甘管她做的饭叫“狗不理生命体征维持餐”,碳水、脂肪、蛋白质、维生素只要齐备,那就怎么简单怎么来,生啃西兰花也不是不可以,摆盘要漂亮,味道没所谓,所以她有自知之明,什么都挑,就是不挑食。 而这碗面,真的怪好吃。 晏在舒挑完最后两口面,喝着汤,鼻子通了,面汤的香气就在鼻腔里畅通无阻,变得更浓郁。 那种忽冷忽热的感觉也消失了,血条有回升点,人也精神起来。 这会儿才察觉,孟揭像是刚回来,还穿着打球时的运动衣,头发也不像平时那样蓬松,运动过后的肌肉充血状态也没消下去,小臂就抵在膝盖上,随着摆弄手机的动作,青筋略微起伏。 “是这盒?”只看了一眼,晏在舒就岔开目光,指红色分装盒里的药片。 孟揭嗯一声,往后靠了点,给她腾位置,晏在舒只得起身,去够茶几边上的水杯,伸手的时候,一缕头发从肩膀滑落,在孟揭膝盖上扫过去,带出了微妙的痒,他皱眉,伸手要去拂开,而晏在舒已经拿到杯子了,正往后收身,刚好看到他伸向她发尾的手。 两人都卡了一下。 没作声。 空调温度刚刚调高,残留在室内的冷空气被中和,温度和湿度好像一并升高了,作用在他们之间,衬着这阵微妙的气氛,好像俩人真有了点儿什么事似的。 下一秒,晏在舒坐下去了,孟揭也自然地把手往回收,仍旧搁膝盖上,没人对刚刚那一卡顿发表看法。对,晏在舒宁可相信孟揭神经抽搐,都比他想摸一把她的头发丝儿要来得靠谱。 她磕出药来,和水吞了。 孟揭说,“等半小时。” 这是避免产生什么药物过敏反应。孟揭做事谨慎,老爷子一个电话杀到他这来,要他给室友施以力所能及的帮助,他来了,看着她把药吃了,半小时后没有出现不良反应,行,因为照顾病人产生的即时责任也就卸下去了,他就会走。 之后双方仍旧桥归桥,路归路。 多的半点不做。 晏在舒明白这点,自己从卧室拿出平板和键盘,坐在茶几前看老徐布置的作业。 孟揭坐她斜对角沙发,肘撑着膝,也用手机处理邮件,他敲字速度很快,内容也很简短,四五分钟就回完了工作内容,于是开始翻手机软件,点开了一个游戏。 一时之间,房间里只剩下敲键盘的声音,声音很轻,富有规律。 嗒嗒,嗒嗒。 织毛衣一样,把晏在舒略显沉闷的呼吸声,和孟揭的绞织在一起,随着敲击速度的加快而裹得更加紧密,晏在舒不喜欢这种安静,安静会让任何接触都变得微妙。 眼神只是自然地扫过对方,就像在刻意关注。 耳朵无法控制地会收听到对方的动静,譬如呼吸,譬如吞咽,譬如改变姿势时细微的衣饰磨动,那些声音没礼貌,沿着耳朵净往心口里钻。 确实得承认,他们对对方的排斥,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加剧了对对方的关注。 她知道孟揭也不喜欢,他们都在忍。 生忍。 *** 身体和心理双重压力让晏在舒变得烦躁,注意力在散,老徐留的一道课题愣是算不明白,她面上没什么,但情绪确实在长时间的停顿和空悬里表现出来了,孟揭撩眼皮,往她看一眼。 “拉普拉斯变换,你学过的吧。” 说出口的时候,脑子慢半拍,在孟揭看她第二眼的时候,反应过来了,可箭已出弦没得回转,于是干脆一把将电脑转过去,说,“这题。” 孟揭是有点意外的,他看了眼题,先问了句:“多久了?” 晏在舒看眼手表:“十二分钟。” 他这才开始拿笔,有要解题的样子。 晏在舒麻溜地坐过去,点儿都不拧巴,论起物理和数学这俩领域的专业性,这方圆10公里,她找不到比孟揭更专精的。 晏在舒修了物理,加上晏爸爸打小耳濡目染,自认物理基础打得可以,但孟揭的思维太跳了,知识面还广,几乎每个要点都只提一嘴,然后迅速切换。 比起教学,更像是在演示自己的解题思路,晏在舒其实很惊艳,因为孟揭的阐述简洁、精准、高效,一点儿都不向下兼容,带着股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关我屁事的态度,偏偏天花板级别的专业性摆在那里,让人一边不爽,一边求知欲大满足,两种情绪互相拉扯,然而这时,药效上来了。 昏沉的感觉是一记闷棍,往她脑子里打进几万只手,再轰轰烈烈地摆起了擂台,晏在舒捏着鼻梁,心觉不妙。 在第三道步骤列出来的时候,她摁住笔尖:“讲慢点。” 孟揭顿手,被打断的滋味很不爽,往前翻了一页:“哪里听不懂?” 晏在舒搓一把眼睛,直勾勾看他:“刚吃了药,很困啊。” 很困啊。 困啊。 那话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尾调长,变做了一把岔了尾巴的小刷子,千丝万缕地冒出丝来,再攒成钩子,一下下往孟揭心口戳。 比刚刚头发丝扫过膝盖的感觉更……难以言说。 而晏在舒讲第一句的时候意识到嗓子哑了,第二句话是被钓出来的,出口后,余音还在脑子里回绕,表情有点僵的。 这会儿又没人讲话了。 空调一定是开太高,温度回升很快,在沉默的对视间把距离拉近,他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一点燥热,台灯的光影打在孟揭肩膀,那阴影斜铺,在晏在舒手边淡而暧昧地挥出去。 诡异的气氛又杀回来了,这是今晚第二次。 某种情绪撕扯着两人,试图打破他们之间透明却牢固的壁垒,当然,晏在舒并不觉得是内在感情驱动,而是这灯光、这温度,甚至是一呼一吸营造出来的错觉。 深夜,生病,共处一室,近距离对视,这些词实在是自带暧昧属性,导致明明双方都避之不及,注意力却仍旧不听话地朝对方跑。 越抗拒,越容易进入自证陷阱。 嗡一声,手机震动,二十分钟到了。 晏在舒松开手,借着喝水的动作,驱散这一刻萦绕的……管他什么气氛,而孟揭难得的没有呛她,只是安静在平板上写着步骤,片刻后,把平板转回去给她,指头扣一下屏幕,撂下句杀伤力很强的话。 “听不懂可以讲,不用撒娇。” 第13章 撞破 第二天晏在舒起得早,坐在厨房岛台边嚼面包的时候,唐甘的电话来了,说一会儿到小区门口接她,让她别先走。 晏在舒应好,挂掉电话,开始拆第二片面包,肚子里填了东西之后,精神头逐渐好转,也可能是昨天的药药效不错,总之那种昏沉的感觉不见了,头也不晕了,只剩喉咙还带点儿哑。 往面包片上抹酱的时候,晏在舒往楼梯口看了眼,犹豫片刻,抽出一只新盘子,洗干净手,戴上手套,叼着面包片,哼着曲儿地给孟揭做了个三明治。 味道不晓得,反正看着挺鲜亮。 做完,她转身把冰箱上的留言板取下来,写——昨晚谢谢你。 *** 吃了早饭,晏在舒就上楼收东西,临出门时,唐甘又说进环岛路的路口正堵车,还得二十来分钟才能到,让她别急出门,天儿特热。 于是晏在舒又退回来,把窗子开了一道缝,再往书架边的沙发一倒,摊开手,闭着眼睛放空自己,她喜欢这种充电方式,可以把脑袋里的垃圾信息倒一倒,腾片地儿,接受新的东西。 闭目养神的时候,挨着书架的手突然带点儿痒,有种轻微的触碰感,晏在舒慢慢睁眼,在清晨的光线里,看到花砖上空悬浮的灰尘颗粒,那颗粒带轻微颤动,像被什么震起来了。 紧接着是第二下,她转过头,确认是书架上一只毛绒摆件在动,幅度很小,乍一看压根注意不到。 很奇怪,既没有地震,也没有大型车辆行经门口,空域也是干净的,晏在舒起了身,开始逡巡这座老洋房,第一时间想的是某种灵异事件,或者是类似某部电影里高维空间的“ghost”,也或许是一些监测不到的地动现象。 正在胡思乱想,步子已经转到地下室入口。 她知道房子里有个地下室,但没有进过。 看这门的模样,应该有些年了,门上的漆略显斑驳,浮纹还是上个世纪流行的那种样式,门把手更奇怪,锃光瓦亮的,像时常有人开关。 尽管多少电影都告诫过你,不要开门,不要回头,不要接听电话,但探索欲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她握上把手时,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不规律的震感,像……门后边藏着只正在哈气的大怪兽。 把手徐徐转动,锁眼里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砰!” 一记巨大的撞击声照脸劈过来,晏在舒险险扶住了墙,胸腔猛力一撞,惊魂未定地抬头,视线直直落到五米开外的人。 天杀的。 孟揭在练拳击! *** 负一楼竟然是座下沉式庭院。 做了传统庭院景观设计,靠东面有一方露天水池,往上正对着的就是晏在舒没去过的后院,里边布置得更好看,清雅,素净,摆件都是有年头的,书画为主,大花瓶大屏风这些器物都没有。 临水的走廊里,黑色拳击袋还在摇晃。 孟揭头发都湿了,尖梢滴着汗,沿着手臂线条往下落,站在五米外的地方,眯眼看她,手上还保持着出拳的姿势,那股被突然打断的不爽就明晃晃摆脸上。 晏在舒站半梯处,定了神,平了惊,说:“我当地下室有什么刑侦剧情节,大清早打拳,你精力挺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跟昨天晚上的病猫样儿完全不同,战斗力恢复了,反应力也来了,该道的谢该示的好都说完了,今天就该回到两个人相处的舒适区里。 原子大碰撞 第13节 孟揭低头,用牙撕掉拳套,边摘拳套,边往里走:“夜半要给人送药,精力不足干不了。” 晏在舒没往下走,手臂架扶梯上,听这架势,乖顺地说:“昨天的事,还没正经谢过你,哪天请你吃饭吧。” “哪天?”孟揭到桌边,拧开水壶。 “择日不如撞日啊。”晏在舒摊开手。 孟揭没留情面:“不方便。” “啊,”晏在舒轻说一声,“怪可惜。” 孟揭喝了水,手带却没摘,接着勾起拳套,说:“谢这个字,讲一回是情真意切,讲第二回 是意图不轨。” “那怎么办呢,讲得少了,怕是人微言轻,”指尖在扶梯上轻轻打着圈,晏在舒突兀地笑一声,“再说了,我还能怎么对你意图不轨,是吧?男朋友。” 最后三个字落地,孟揭又把拳套撂下了:“你挺适应这个身份。” “你不也没否认吗?”晏在舒指老一辈们拍板定论的时候。 “你知道我没否认?”孟揭不咸不淡看过去。 “有用吗?” “你说呢。” “那不就得了,盖上来的帽子摘不走,但就算是如来佛也压不了悟空五百年,路还长着,我着等你跟我分道扬镳的时候。” 至此,两人对这事的态度都摆上了台面,那些夹着暗箭的拉扯,那些刻意拉开的距离,随着这场对话都各自剖开了底层原因。 挺好的。 晏在舒找回了跟孟揭相处的状态,高兴了,这会儿唐甘来电话,她接着,无声跟孟揭晃晃手指说拜拜,再转身往上走,“到哪儿?……嗯好,我现在往外走。” 上了楼梯,晏在舒抄起包,挂掉电话准备往外走,那窗缝猛不丁“噶”一响,一颗黑溜溜的脑袋探进来,响亮亮地喊一声:“孟揭!开门呐!” 晏在舒吓一跳,李尚也吓一跳。 好死不死,孟揭这会儿也沿着楼梯上来了,胸口起伏,肩臂挂汗,像经过一场大汗淋漓的剧烈运动,脸上还带着点儿欲求不满的意思,身前就站着惊魂不定的晏在舒。 于是,李尚脸上的惊恐更浓了。 而晏在舒伸出一指,当机立断,说:“不是你看的那样。” “哦明白明白,我一点儿也没想。”李尚接得比谁都快,麻溜地把脑袋收回去了,恨不得自戳双目。 一个不问自答,一个过分识相,把一件本来正常的事情变得像是欲盖弥彰,晏在舒深吸口气,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破事。 *** “我是不是来得挺不是时候?” 十分钟后,孟揭洗完澡,从楼上下来,李尚规规矩矩坐客厅沙发,抱着一只文件袋愁眉苦脸。 孟揭没答他这话,径直地把纸抽出来:“笔。” 李尚已经在他手底下练出来了,脑子想的是刚刚的事儿,手里已经把笔递过去了,孟揭转身往岛台走,“家里有水,你自便。” 而后就真的没说一句话,把咖啡豆倒磨豆机里,在等待磨粉的时间里,就坐在岛台上,低头修改那些运算上的错误,李尚没在这会儿打扰他,也没好意思在屋里乱走动,磨磨蹭蹭地跟到了岛台。 岛台内侧,一叠稿纸右边,放着一挺好看的小碟子,上边叠放了一块挺好看的三明治,花花绿绿什么色儿都齐全,李尚拘谨地站着,眼睛骨碌碌四处转,在那三明治边上又看见了一块留言板,上边写着…… “昨晚谢谢你。” 天老爷。 李尚一声不吭,可眼珠子都要从镜框里掉出来了。 有些人嘴巴上说着不熟,私底下呢,不但已经住在一起,还要在大清早玩儿这种情趣,这是板上钉钉的男女朋友吧?再不济也是friends with benefit啦。 李尚胡思乱想着。 这时候,孟揭理完了计算部分,顺带把这周的实验进度和安排划下去,刚一抬头,对上李尚讳莫如深的表情,他侧过脑袋,在留言板上足足停顿三秒,然后抬手反盖了。 “回去重新测算一遍,导出结果之后,我帮你申请二期实验室。” 李尚“欸”一声,注意力完全被拽回来,高兴极了:“下周二之前肯定做完!” 二期实验室呐,里边配着现今最新的激光设备,而李尚的研究是超冷原子相关,靠他自个打申请,做报告,再等审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孟揭虽然苛刻又冷漠,在实验室里催进度的时候就像个万恶的法西斯,他常常不留情面,两三句话就能戳得人心肝拔凉,但一个理论物理方向的天才,下来辅助他们凝聚态物理实验,去做这种可能他研究生期间就做过的实验,就好比让李尚现在回一年级去教声母和韵母。 能做个人就不错了。 而孟揭一边嘴毒,往他们的实验报告挑一百八十个毛病,一遍遍地打回去重来,一边也申请着尖端实验室,优化平衡着小组架构,让每个组员都有在导师跟前展现长处的机会,就连有时候李尚死马当活马医发给他的求助邮件,他都会回。 恨不恨?熬夜加班加点的时候真是恨得牙痒痒。 爱不爱?这一刻真是要爱死他。 来送了资料,李尚就准备回学校了,他归整着稿纸:“一会儿你还去实验室吗?” “下周会去。” 李尚把稿纸收拢好,“人事部的小连老师过来,说要在咱们实验楼里请一位老师,给学弟学妹们讲玻色-爱因斯坦凝聚体,你去吗?” “看下日程安排。” “哦好,”李尚利索地打开他的日程表,“下周二下午,三点半到五点半,你没安排。” 孟揭在屏幕上点了两下,在上边填进一个会议符号:“现在有了。” 李尚走后,孟揭慢悠悠地把咖啡粉倒出来,布粉压粉,在等待萃取时看着桌上那份三明治,留言板被他翻过来了,铁画银钩的五个字静静躺上边,有筋骨,也不缺风度。 挺好看。 比小时候那狗爬字好多了。 或许是这糟心的一早上终于来了点能入眼的东西,孟揭心情转好,竟然真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 十秒的沉默后,他低头翻动三明治。 两片面包,一片火腿,一层酱,一片菜,晏在舒究竟是怎么把这么朴素的食材,做出这么复杂的味道的? 第14章 偶遇 昨天的体能考核撂翻了一群人,到底是群精力充沛的青少年,隔天又能闹哄哄地跟老徐插科打诨。 第二天的强度也没降,早上照旧排大班课,下午请了位生物科学的教授来讲学。 这位教授姓李,一头半掺白的发,穿着洗得发旧的衬衣,袖口卷到肘部,讲课的时候手微抬,另有种昂藏的英气。 一开始还嫌给小崽子们讲课没意思,而后听到了几个问题,觉得,嘿,这些新脑子倒也好使,一来二去,讲学就成了大型讨论会,和学生讨论到兴起了,李教授还磕支烟,捻在指头上。老徐眼疾手快给收了,怼他一肘,斜指一下教室角落的摄像头。 李教授吹胡子瞪眼,说老徐是教条主义。 老徐呛他:“一把年纪的老烟枪。” 李教授立刻回:“你剥夺我的工作时间,还要剥夺我的爱好?” 老徐义正言辞地怼:“邪门歪路跟爱好不沾边。” “爱好哪儿来的高低贵贱,你这是在用个人的陈旧经验来批判他人,很不可取,很片面,是对我极大的不尊重。” “那你尊重一下左上角,瞅瞅,公共场合禁止吸烟!那么大一块牌子看不到吗?我管你爱不爱好,孩子们再给学坏了怎么办。” 李教授不爱在人前丢面儿,梗着脖子:“哪儿是孩子了?有一米□□大高个的孩子吗?你拎一个问问,哪个抽得不比我花花。” 教室里一片嘘声,喊着:“我们不花花!” “去!”李教授转身,给老徐使劲儿打眼色,小声商量,“你给我,一周了,我就申请到这一根,我不抽,唉,就闻闻,闻闻啊。” 老徐一把将烟掐断了,弯腰,面不改色地压到了皮鞋底下:“你稍等会儿。” 全场哄笑。 两位专业领域里的大佬,呛起来就跟孩子似的,好像谁少讲两句,谁就矮了半截,有这么道小插曲,后来几天,不论老徐把上课强度拉得多大,把考核频率压得多高,气氛都算得上松快。 大家好像适应了全新的分组,在紧锣密鼓的学习安排里,那点陌生感逐渐被互补的默契擦去,开始卷生卷死,开始在一个接一个的课题里抛接着日月。 一周过去了。 这一周里,晏在舒很少见到孟揭,倒是有一回下课早,回到老洋房里时,正好碰见来给冰箱添置果蔬蛋奶的家政阿姨。 多问了一嘴:“孟揭也没回来,您看着采购就行了,多了吃不完。” 阿姨很温柔:“小孟说,不打紧的,要多买点速食和面包,放冰箱里自然会有人吃的。” ……这个浑球。 她拉开冰箱门,偏偏抓了整一把蓝莓,丢进碗里。 *** 一周后,学习模式从大班课转变为课题研究模式,老徐跟奥新研究总部讨论了一下,分出十四个研究课题,让他们择其一参与。 a大老校区和新校区并不是同一概念。 新校区确实是传道授业的校园,老校区其实只是个旧称,没有教学楼,而是由十三片独立的研究部门构成,进出的也不是学生,而是各个研究所的科研人员。 它有个正式的名称,叫做奥新基础研究部。 奥新在世界各地有8个分院,a大是为它泵血的中枢,也是输送人才的通道,当年奥新成立之初,是a大为其提供实验室和设备,引荐给海市科创及资源管理中心,又在国际项目中为其铺路,所以后来奥新的科学研究一直是和a大紧密联系着,有这一层关系在,奥新才会年年提供场地给璠岳营。 现在晏在舒他们上课的教室,其实就是研究部行政人员开会、举办活动的地方,但即便奥新年年给璠岳营提供场地,真正允许学生进入十三间研究所的机会还是不多,所以大伙儿都激动,等开放的研究所公布之后,嗡嗡嗡地聚在一块儿讨论。 唐甘选了半导体研究所,她家里做半导体,跟奥新本来就有合作项目,选这是理所当然。 方歧一早就被徐老盯着,拎进了图灵小组的发源地,让他去看看那些真正的大佬,别一天到晚在别人的防火墙种草。 而晏在舒选的是物理研究所。 选组结束后,小分队沿着海边小路慢慢走,不远处有人在打沙滩排球,两只小猫从树影下蹿过去,躲在自助式的冰沙贩卖机下,摆尾,乘凉,六点二十分的落日高悬,晚风推着云,到处都是亮眼的橘金色。 “你怎么选物理?”唐甘问。 “她为什么不选物理?”方歧跟着凑过来。 “边上玩儿去,”唐甘把他脑袋拨开,“小脆皮,先把筋骨贴摘了再说吧。” 晏在舒舀一口冰沙,把冬天含进嘴里:“我积极,还上进,想去尖端实验室开开眼界,顺带着给自己的履历镀金。” 唐甘嗦着冰棍,面无表情拍掌:“好有志气啊。” 原子大碰撞 第14节 晏在舒回头问方歧:“你信吗?” 方歧呼噜呼噜地扒着沙冰,闻言啊一声,愣愣点头:“信啊。” 俩姑娘都笑起来,绵密的海潮裹着笑声,被风带着飘出很远,唐甘知道得更多些,她朝晏在舒看了会儿,语气突然变得充满怜爱,转腔弄调地唱起来:“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爸爸……” 晏在舒和方歧惊恐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指过去:“别唱!” 小唐总被捂了嘴,想起另一件事:“哦,程度也选的是物理研究所,听说两三天前,就去跟老徐套消息了。” “嗯。” “这人消息跑得挺快。这样回想起来,他早先给咱们下绊子,估摸着是得了消息,冲着进物理研究所的名额来的,他最早找你那天,你是不是刚被老徐留下来谈话了?” 晏在舒想了想:“是。” “这就对了,他盯老徐,老徐盯你,他能不拿你当心腹大患吗?” 方歧半懂不懂:“徐教授跟你谈什么?” “谈今年暑假奥新物理研究所会为学生开放这件事儿!”唐甘把他脑袋拧回去,“按照入营后的个人积分,开放的各大研究所,我们晏崽有优先选择权。” 方歧龇牙咧嘴地跳开了:“……他也想进?” “他已经进了。” 这一周里,晏在舒组和程度组合作两次,交手两次。 很有意思,上次耍了心思,又在体能对抗落败后,程度非但没有颓丧,反而比先前更拼,那点好胜的锋芒不藏反露,在两次社科类课题结课答辩中,展露出来的棱角和锐气让很多人喜欢。 “所以说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对什么人,展现什么样的特质,” 唐甘这样评价,“那次分组和体能对抗,他的心思当下没人知道,但事后顺着蛛丝马迹都摸出来了,听说还有好事的去诘问他,那两天他风评很差,但人家就是踩着劣势,顶着压力,硬生生扭转局势,老徐本来对他有意见,现在也觉得小孩子争强好胜是常事,在不触及高压线的前提下,有心思也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进物理研究所的名额,由原本的一个,变成了俩。 “现在你俩是没利益冲突了,算化干戈为玉帛,但那小子吧,说不好,傲是挺傲,还会来事儿,脑回路跟方歧这种是天差地别,没那么纯粹,你得防一手。” 晏在舒舀完最后一口冰沙,嘴唇冰得水红,连点两下头,说知道了。 “行吧,吃饭去。” 方歧还没从上一句脑回路中回过味来,慢吞吞地跟一句:“吃饭?” 唐甘扬声说:“吃啊,散伙饭~!” *** 这顿散伙饭后,小分队真就见得少了,进半导体研究所的第二天,唐甘连接晏在舒上学的时间都没了,一问,才知道昨儿晚上直接睡实验室的,小唐总为自家产业是真肯吃苦。 学生群里也特别安静。 大家就好像从头来过,从校园里的天之骄子,成了小说里的内门扫地僧,学霸在这里仅仅是基础配置。 就好比你会在接水的时候,碰上某个蓬头垢面的大佬,转身时惊悚地发现,天老爷,以前写论文,现在遍地走着参考文献。 或者在实验楼里偶然瞥到某个身影,越想越熟,越熟越记不起来,回头一翻教材,天老爷,那个耳熟能详的公式,就是以ta命名的。 一个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跳过千辛万苦的飞升过程,获得了梦想之地的一周体验卡。 这太棒了。 都激动,都紧张,都沉进了百分百专注度,晏在舒甚至能跟程度搭手合作了。 他俩进的是物理研究所下的凝聚态物理实验室,实验室里也有研究生师兄师姐,没有实际工作需要他们参与,他们也接触不到什么机密项目,只能在给师兄师姐打打下手,看看那些只在教材上看过的设备,主打一个旁观学习,但这感觉也是截然不同的。 两天下来,知识点吸收太密,晏在舒自觉留下做一小部分进度总结,结束时已经七点了。 她揉揉发酸的脖颈,往玻璃门里一看,师姐们还在对数据,晏在舒礼貌地一一道别,揉着发酸的脖颈走出实验室。 -晏在舒:【我好像一只昏在花田里的蜜蜂。】 -糖不甜:【那我是什么?我是醉倒在瓜田的猹。】 -方方正正不倒翁:【佛光普照.gif】 -糖不甜:【你好像那种土味老干部,缺保温杯吗?】 -方方正正不倒翁:【军绿搪瓷杯.jpg】 -糖不甜:【了不起,你赢了。】 没营养的对话,是精神紧绷时的一剂舒缓药。晏在舒笑笑,刷了卡摁电梯,研究部的空调开得低,冷气一阵阵儿冒,她抱着小臂,在等电梯下行的空档里刷手机,唐甘的消息又弹进来,是一条语音,晏在舒习惯性点转换文字,但电梯顶上红色字体迅速变换,毫无阻拦地由10、9,切到8。 “叮”一声,电梯到达八楼。 她分了神,长按变成点击,冷银色的电梯门缓慢拉开,唐甘吊儿郎当的声音响在走廊尽头,打进刚刚打开的电梯里。 “你男朋友今天又夜不归宿吗?” 像一副巨幕拉开,电梯门后是七八道人影,他们原本交耳低谈着,浅言轻笑着,或者低头刷着手机,或者闲散地插兜站着,灌进来的手机外放声打破了原有的和谐气氛,一个两个地看过来。 晏在舒不动声色站着。 走廊里的冷气和电梯里的对冲,一股劲儿打在颈部,心肝拔凉。 晏在舒迈不出步子,唐甘的声音也在耳边盘桓不散,面对面两三步的距离里就站着个“夜不归宿的男朋友”,他没表情,仅仅扫过她一眼,一贯是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但晏在舒觉得孟揭像要把她咬一口。 “我等人,你们先下,不好意思。” 有两三位前辈朝她点头微笑,表示理解,仿佛这是工作时司空见惯的场景,没有谁察觉到电梯里外,一米不到的距离里,有两个人的眼神在产生微妙的碰撞。 当然,也没有人按电梯关门键。 话音落后,电梯门开始关闭,晏在舒不着痕迹松口气, 可这时候,一直低着头看手机的李尚耳朵动了,察觉到这声音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来,反应慢半拍,直到电梯门开始关了才收手机,一抬头看见晏在舒,眼睛刷地亮起来,半秒不到的时间里就按住了开门键。 电梯门关闭的趋势被止住,晏在舒装死装不熟的计划也被打破,她懵着,看到李尚对她露出一张特热络的笑脸:“好巧啊学妹,你记得我吗?” 电梯里的其余人因为这道动静,纷纷抬头看过来。 李尚一边示意她快点进,一边继续说:“我们见过的呀,哎呀,就在……” 第15章 追求 “记得的。” 千钧一发的时刻,晏在舒开口,接着毫不犹豫踏进电梯门,打断了李尚即将出口的话,也对他回一个笑,“好巧,学长是在这里做课题吗?” 李尚没觉出不对,话题被轻易地带跑了:“是,我在凝聚态实验室,十六楼二期,”他抬头看眼楼层,恍然大悟,“你也在凝聚态实验室啊?” 电梯继续下行,晏在舒敏锐地捕捉到某些关联,心口一紧一松,不着痕迹地瞥一眼孟揭,说:“是,学校暑期联合开办的合作项目,来向前辈们学习。” 说完,没忘温声向电梯里其余人问好。 “哟,可以啊。”周围的同伴适时插话进来,都当她是李尚相熟的朋友,既然进了研究所,那就算是同门师妹,于是讲起话来都带了点前辈照顾后辈的和善,一人一句地轮着话题。 “大几啦?” 晏在舒轻声应:“马上大二了。” “才大二呢!”一位师姐咋舌,“没选专业呢吧?” 晏在舒说:“还在纠结,等夏校结束就要定了。” “那还考虑什么,直接选物理啊,”李尚拍掌,“大二就进奥新,这之后选课题选导师再到进研究所,多顺利啊,得少熬两年呢。” 师兄师姐们凑首问,晏在舒就一一应,机敏有礼貌,一些专业性的内容也能对答如流,电梯里气氛融洽。而孟揭始终一言不发,站在她右侧位置,他对这客套话没兴趣,只是偶尔感觉到,晏在舒回头应话时,垂下的发梢在随肩摆动,往他手臂上扫一下,又扫一下,带来阵微妙的痒。 谁也没看见。 “叮——” 电梯到达一楼,实验室伙伴们相继离开,电梯按键上的-3还亮着,孟揭没走,李尚没走。 晏在舒也没出电梯。 电梯里只剩他们仨,没了客套而琐碎的交谈声,空气一下子变得黏而沉,李尚的注意力也从散变得精,然后想起,哦,电梯里这俩人疑似是一对儿。 对,是疑似。 虽然有体育馆和老洋房那两件事在先,但李尚旁敲侧击地问了一遍社交圈子,谁也不知道孟揭的恋爱情况,李尚依靠他为数不多的感情经验,猜测吧,这俩人可能是在接触阶段,也可能是那种比较纯粹的床伴关系,李尚对这种关系没有看法,他就是好奇。 好奇孟揭这样一颗物理界新星,人帅活正有腔调,愿意往上扑的女生不少,有奔着脸来的,有奔着课题来的,但他料理起这些事情向来心狠手辣不留情,长着那张脸,非要活成个花边新闻绝缘体。 可能单调枯燥的研究工作激发了李尚性格里不太体面的角落,人都有这点劣根性,看起来越完美越严丝合缝的,就越想凿出点不一样的隐私来。 譬如孟揭看起来百毒不侵,私底下会不会也有某个得不到的白月光,会不会在夜里辗转反侧,会不会为了谁丢盔弃甲,会不会求而不得然后心理变态? 现在有这么个女生出现,为他的猜测提供了具像化的方向,他想顺着往下凿,而后发现,嘿,这姑娘也挺有意思,看起来比孟揭还难搞。 你说他俩熟吧,全程没讲半句话,连眼神都没碰一下。 你说他俩不熟吧,同居是事实吧?师妹第二天早上起来在留言板谢谢孟揭服务一晚也是事实吧。 所以说,不管是不是一对儿,不管有没有那层关系,退一万步讲,就算现在还没有事儿!李尚敢打包票,那也离着不远了。 而晏在舒接下来的那句话坐实了他的猜测。 *** 电梯门关闭,开始缓慢下行。 李尚看到墙上循环播放的台风预警,关切地说:“师妹开车了吗?台风天得注意安全。” 晏在舒转过头应:“没有,”顿两秒,“我等孟揭一起回。” 话落,李尚的表情有两三秒空白,脑子噼里啪啦快冒出火花了,嘴上干巴巴地应一句:“哦,哦,是,都在一个研究所,顺路,你们也住……住一起嘛。” 后面这句晏在舒没回应了,百无聊赖地看着电梯里模糊的虚影。 像是下了饵,想钓的那条鱼没咬上钩,仍旧悠哉地在池里转来绕去,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样子,甚至带了种“看你玩儿嗨了自己怎么收场”的欠揍态度。 孟揭没反应,李尚有反应,他沉浸在那种押题押准的独自兴奋里,八卦心熊熊燃烧,可电梯下行的速度太快,他余光刚刚把俩人拢进眼眶里,负3楼到了,孟揭先走出去,往左转,晏在舒落他两步,有意识地拉开距离,远看孟揭去取车。 “我跟孟揭走一段儿,”李尚主动解释,“就到校门口,不打扰你们。” 晏在舒一只手绕包带,说:“不会,有一件事想请师兄帮忙。” “你只管说。” “我和孟揭的事儿,没有告诉别人。” 原子大碰撞 第15节 “这事儿啊!你不用担心,我嘴严,保准不讲给别人。” “谢谢师兄。” 车子缓缓驶出来,李尚挨不过好奇,求证似的又问一嘴:“你跟孟揭……是在一起吧?” “没有。” 在李尚迷茫的眼神里,晏在舒腼腆地笑了一下:“是我在追他哦。” *** 车子在校门口短暂停过,放下李尚,驶入密集的车流里。 现在是夜里七点四十分,电台里正在插播一条防台风预警,周遭的车还是多,司机们焦躁地按着喇叭看着手表,一下下地拍方向盘,甚至有降下车窗破口大骂的。 随着台风迫近,钢筋铁塔挂不住月梢,在接连数日的高温之后,来自遥远洋面的水汽在这座城市上空集合,成群结队地,凝出一层厚似一层的灰云,对着车水马龙张狂地叫嚣,把气压变低,把空气变浮躁。 而车厢里很安静。 晏在舒打了两个电话给阿嬷,叮嘱她关好门窗,再跟住家阿姨和物业邻居打好招呼,最后才看到大群里的消息。 -管理员:【根据气象局最新发布的消息,今年第二号台风“莫比”将于明日凌晨3-4点在东部沿岸登陆,登录时预计风力可达强台风级(14-15级),今日夜间到明日,本市将有大风,局地有暴雨或大暴雨。[遗憾]请各位同学注意安全,明天停课一天。】 -老徐:【刮台风了,还在研究所的赶紧回家,不要在外逗留,@林裕,非海市学生都叫回酒店,挨个电话通知。】 -管理员:【全员到齐了。】 她合上手机,重新回到这安静到不同寻常的气氛里,车子缓慢而平稳地行驶,余光一直是那副景,孟揭把着方向盘,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晏在舒注意到,他搁在边上的手机也震过几声,但他没接,半小时前的事他也没问。 没问为什么车库里取个车的功夫,李尚对他俩关系的好奇度就降到地平线下了,没问她对李尚讲了什么,也没问她为什么要上他车。 都没有。 这人内核是真的稳,也是真的冷,浑身上下罩着层看不见的盔甲,可以杜绝一切窥探的目光,他越稳,晏在舒心里越不得劲儿。 她无声转着手机,在第二个红绿灯路口轻声说:“刚刚李尚问我俩是什么关系。” 孟揭嗯声,打个弯左转。 “你没有说过吗?” “你指什么?” “感情状态。” “我们在研究所共事,不是八卦媒体。” “那他在雍家的房子里撞见过我俩,那天你没有解释?” “没有。” 行,服气。 晏在舒转头看车窗,雨还没落,风已经来了,街边的广告牌发出激烈喧哗,行人捂着脸匆匆而行,漫天的树叶在随着风尾打旋儿,小女孩手里的试卷被风卷到了半空,她抬着头,举着手,无声地望着。 这座城市的秩序正在被入侵。 “哗啦”一下,路过的大爷抓住了试卷,也抓住了晏在舒的视线,他把卷子塞回那小孩手里,指着前路让她赶快回家。晏在舒收回眼神:“我说了。” 孟揭没回声,在红灯前缓速,转头看她。 “我说,我们确实存在关系。” 孟揭没接话,眼里的兴味一点点漫上来。 “而且,”晏在舒直视他,笃定地说,“是你在追我。” *** 狂风匍匐在大地上,伸出的触角探索着城市的大街小巷,踹翻了垃圾桶,掀倒了锅盖,把道旁的树摧得吱呀哀嚎。 红灯很长,孟揭开车时也没有听歌的习惯,两人对视着,呼吸裹在隐约的风声里,有那么一瞬间,像是被外界的失序影响,勾起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红灯进入10秒倒计时,孟揭转过头,看起来像是突然就意兴阑珊了,晏在舒也悠哉地收回视线,绿灯正好亮起,车子驶出白线的一霎那,又听到孟揭说。 “你那夜不归宿的男朋友知道你在被人追吗?” 晏在舒早想好了措辞:“知道与不知道都不打紧,也没妨碍。” “那对我也没妨碍,”孟揭突然打一把方向盘,“也不打紧。” 车子拐进左侧车道,在本该直行的路上往左前方拐去,晏在舒立刻有了警觉:“你去哪儿?” 这不是上环岛路的道儿。 话落的同时,孟揭猛踩一脚油门,眼前的夜景像拉链,迎着车头一道道为他们拉开,又迅速成为车窗上残留的一点虚影,车子驶出数百米,安静了一晚上的孟揭这才坐直身,状态起来了,也开始控场了。 “你上别人车的时候,没问过人去哪儿吗?” 第16章 燎原 车速在加快, 一头扎进隧道里,被单调统一的建筑物包裹环绕,辨不清方位的感觉不好, 晏在舒不知道他又耍哪门子脾气, 一面觉得不会吧, 孟揭不至于那么幼稚吧,一面紧紧拽住了安全带,说。 “那谁知道,以前遇的都是正经人。” “你看我像?” “我主观上相信你是。” 孟揭短促地笑一声, 就是回答了。 隧道很短, 穿出去的一刹那又再度被黑暗吞没,经过两三秒的视觉转换,晏在舒借着车灯分辨出这是某条环山道,路灯少, 间距长,光影昏暗,晏在舒脸色难看,摸出手机看导航的时候,车子突然一个急转弯, 手机脱手而出,跌进了座椅和车门间的空隙里。 “孟揭,你属狗的!” 她踹一脚车座, 弯身低头摸手机, 可谁想到,车子在这时缓速刹车, 竟然停了下来,她刚直起身要看到了哪儿, 孟揭已经开车门下去了。 晏在舒跟着拉车门,却发现车门被锁上,只留了一道缝,她立刻扭头,孟揭连车钥匙都拿走了。 “孟揭!”她用力拍一下窗。 孟揭充耳不闻,他走进路边一家小卖部里,身子一晃就没影儿了,这条环山道左右都是黑灯瞎火,只有这间小卖部还亮着灯,窗口“免费加水”的木牌被风压得剧烈摇晃。 晏在舒拍第二记窗的时候,孟揭出来了,提着一打水,一只鼓囊囊的塑料袋,开了前备箱,把东西往里一放,车身略微沉,晏在舒的呼吸也跟着沉。 没较劲儿,也没耍脾气,这祖宗捏着她的情绪,做台风前的物资补充去了! *** 回到老洋房时正好是夜里八点半,晏在舒关车门的声音很重,整个人压着股气,真就头也不回地上台阶了。 可刚走出两步,又折回来,她心里那股气没打算自我内耗,一手撑在刚刚打开的前备箱上,整个人是一副非要跟他扯扯明白的样子。 “我跟你同伴讲清楚,是因为他在这里见过我,而我还要在奥新待五天,不希望哪天碰面的时候走漏风声,不希望无关紧要的事情影响学习进度,更不想跟你扯上更复杂更深层次的关系,所以把这件事的扩散度压在最小范围内。” 孟揭站在车前,面对一个近乎炸毛的晏在舒,从头到脚连根头发丝儿都是平静的。 晏在舒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再往前一步,逼到孟揭身前。 “你不在乎的事情我在乎,你回a大只是临时调任,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我还要在a大上学,你……” 话还没讲完,垂在右侧的手腕就紧了一下。 一卷风正好袭过庭院,巴掌似的,掴在手臂,令晏在舒感到不适,更不适的是握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她抬头,敌对情绪还是很明显,两人站在台风过境前的萧索庭院里,好像两只闯进同一个安全区的野兽,灾祸来临前短暂搭伙,彼此忌惮,又彼此观望。 “我们是什么不正当的关系吗?”孟揭终于开口。 晏在舒皱了下眉,好像刚刚那股凌人的攻势打了个飘,突然就失掉准星,她意识到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你在怕什么?”孟揭耐心问。 明白了,晏在舒终于知道在电梯里偶遇时,两人截然不同的反应和处理方式是因为什么,她顾不上仍旧被握着的手腕,要为心里的某个猜测取证似的:“你不担心我们的关系传开吗?” “我以为这是既存事实。”孟揭这么回。 这一晚上,孟揭在电梯里看到晏在舒因为一道外放语音而稍显震惊,在停车场看到晏在舒四两拨千斤地抚平李尚的八卦欲,又在车上看晏在舒半玩笑半正经地试探,再在回程时挨了她二十分钟的白眼,全程都没有过火的反应。 原来是因为,孟揭自始至终,对男女朋友这件事上的认知和接受度,是比她高的。 ——晏在舒和孟揭就是男女朋友。 孟揭早就接受了这件事,也提前预见了接受之后会出现的种种情况,所以在这栋房子里看见晏在舒时他没有搬走,所以他会给她送药,所以他会给她煮面,会给她讲题,因为就算没有深层次感情牵扯,在面儿上,他也把自己摆在了一个男朋友的位置上。 尽管一副冷淡浑球样儿,但他自始至终没否认。 那么李尚撞不撞破就没所谓,漏不漏风声这种事更不会困扰到他,这整件事在他眼里压根儿都没有解释的必要。 对比起来,晏在舒要的解释,其实更带着一种澄清的味道,具有隐晦的期盼转移,她自始至终没有把自己代入到这层关系里,掩着,藏着,无视着,带着这种心态,才会对李尚说出“我们没有在一起,是我在追他”这样的话,试图把水搅浑,等孟揭意识到麻烦,再开诚布公地把关系断掉。 没想到。 没想到孟揭没想过否认。 “……” 一时之间,耳里灌满风啸。 孟揭用那种“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眼神看着她,觉得有意思了,嘴角慢慢勾起来,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在逐渐加重,直到把她往前拽半步,她的额头几乎蹭上他下巴,两人气息若有似无地缠连,他诱哄似的开口:“你在想什么?讲讲看。” “想……”晏在舒不适应这个距离,但没往后退,就这样迎着他的眼神,说,“我们对这件事的理解存在偏差。” “哪件?是你上我车这件,还是你男朋友夜不归宿这件,还是我在追你这件?” 是真的记仇,是真的难搞。 晏在舒说:“男女朋友这件!” 孟揭打量她两眼,突然松了手:“你说说看。” “我先入为主,以为你也不想曝光这层关系,以为你也……”晏在舒顿了会儿,“没当回事。” “也。”孟揭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 “……”晏在舒哑了一下,含混地应,“嗯。” 于是孟揭眼里的兴味就更重了,搞得晏在舒好像个女海王:“你原本是什么想法?这层关系影响你……跟男生交往了?” 哇,是真的欠,晏在舒给他一脚,孟揭笑笑躲了,接着把她后颈一拍。 “进去说,有雨点了。” 原子大碰撞 第16节 进屋时,晏在舒用身子顶着门,让孟揭提东西进,这时候的战斗力回来点儿,才回应他刚刚那句话。 “是影响了。” 孟揭看她。 晏在舒稍稍抬点下巴,冷酷地说:“影响我交往十八个男朋友了。” *** 这一晚上睡得不安稳。 跟“莫比”相比,晏在舒初初搬进来时的台风“蓝条”简直算得上温和,下了场雨,打落几片叶,震慑性地露出点儿尖牙利爪,让人类见识到自己的威风,就高兴了,就心满意足地退场了。 “莫比”显然不是在虚张声势。 从十点开始,那风尾就开始肆无忌惮地鞭笞大地,窗前的树枝被抽得可怜,一下下扑到窗边哀嚎,雨点儿起初并不密,像一支精悍的先遣部队,乘着风尾,张牙舞爪,蓄势待发,以一种急迫的节奏把战鼓敲打在窗户上,散布着一整个夜晚的不安。 凌晨四点,暴雨临袭。 放在床头柜的手机频震,晏在舒没开睡眠模式,这会儿抹黑看了眼手机,最新一条消息是小群里唐甘发的一张照片。 灰头土脸的唐甘套着件救生衣,站在光影缭乱的工厂门口,身边是垒得半人高的沙袋,她整个人都湿透了,头发丝儿一绺一绺黏在脸上,好像仓促之中才看到镜头,笑得狼狈,却很张扬,自带一种天塌下来小唐都能顶的靠谱气质。 那是唐甘家新开的厂,防汛防风设施还不完善,里边还刚进了一批造价特高的精密机械,属于半保密性,这会儿能帮上忙的也就几个心腹,所以小唐总昨晚上就连夜往新厂坐镇去了。 晏在舒连发几条消息问平安,唐甘大概过了五六分钟才回,那边的声音嘈杂,她说已经布置好了,没事儿,雨水漫不进厂里,还叮嘱她千万别出门,这会儿风大得能把树拦腰压断。 又说了几句,晏在舒切到大群里,看到老徐发的酒店内学生围坐在一块儿头脑风暴的照片。璠岳营是面向各大高校联合举办的,非本市学生统一安排在就近酒店,有不少学生没见过如此强度的暴风雨,老徐放心不下,昨儿晚上就开车去了酒店。 这时候睡意已经散了,晏在舒开灯坐起来,打开电脑,海市新闻台正在播放防汛防风直播,市长坐镇前线,防汛办也高度重视,基层工作人员奔走在街巷之间,镜头带过的地方,有断的树、倒的电动车、碎的玻璃,和横七竖八的广告牌。 一片狼藉。 晏在舒看得心惊肉跳,她在海市生活了十九年,没见过这样厉害的台风,电脑上的新闻工作者还在播报,她已经下了床,再次检查房间和浴室的窗户,又开了门,轻手轻脚把二楼门窗看了一遍。 发现二楼走廊两边窗户关得很紧,外边铁架上的盆栽也挪进来了,应该是孟揭收的,她下了楼,一楼门窗同样关得严严实实,她安心了,走到冰箱边接杯水,站到窗边往外瞧。 凌晨四点半,窗外暴雨如注。 这座城市陷入了一场来源于自然的讨伐,雨水是天将,无边无际无休止,蛮横地搜刮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庭院灯电流不稳,光线忽明忽暗,地砖吃不住雨水,很快会积成一小股一小股的水流,然后小跑着冲进排水道里。 晏在舒只开了一小盏台灯,屋内同样淌着昏黄的光线。 杯身沁出了水,晏在舒觉得寒意袭肘,她想上楼去再补会儿觉,还没转身,就听见一道夹在密雨中的“笃”声,是来自房子里的声音,很轻,很瘆人,晏在舒刚要转身,窗外又突然晃来道白光,伴随“啪唧”一声响,就像某种崩坏的预兆,台灯明明暗暗地闪了两下后,周遭彻底陷入了黑暗。 停电了。 *** 晏在舒吓一跳,手里的杯子沁了太多水,变得湿溜溜握不住,在黑暗来临的一瞬间“哐当”落地,她倒吸一口气,却没动,脑子里有根警弦压过了痛感,正在嗡嗡作响。 不是为停电,也不是为风雨大作的天气,而是为停电前屋子里的那声闷响。 新闻里的雨夜入室案件开始在脑子里轮放,晏在舒毛骨悚然,这会儿想起窗边是有一只棒球棍的,她一边不作声地往后探寻,一边试探性地开口。 “孟揭?” 须臾,黑暗里传来回应,“是我。” 声音已经很近了,下一刻,一米开外有手机屏幕光亮起来,幽幽地照着孟揭的脸,他视线定在晏在舒垂落的右手,脸上的神情很有意思,说:“防贼?” “……” 她默不作声把棒球棍立回原处,硬邦邦应了句:“嗯!” 两次三番被当作贼来防的孟揭笑了下,接着打开了手机手电筒,照着这一地狼藉,说:“安全意识挺到位,就是……” 话没讲完,孟揭突然抬头,视线直勾勾盯过来,眼神变得有点深。 这一瞬间的神色变化太诡谲,带来的惊悸感盖过了窗外骤烈的风雨,也盖过了刚刚突如其来的停电,晏在舒低头,就着强光,看到脚踝上盘桓着一道细细的红色血痕。 “哦,”晏在舒嗓子莫名有点哑,“刚刚杯子掉了,玻璃渣溅上来,我房间……” “我去吧,”孟揭打断她,“我有医药盒。” 晏在舒想起上回发烧时的某些画面,昏暗的走廊、面条的香味儿、孟揭点击屏幕的手指,和那阵微妙的对视,猝不及防地通通挤进脑海,晏在舒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那些怪异的情绪。 孟揭把手机留给她,上楼取药盒。 *** 后来她把这件事讲给唐甘,唐甘立刻就懂了,说,“有种人看起来正经,私底下癖好多得很,血腥会激发性/欲,这只能说明孟揭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善茬儿。” 晏在舒就奇怪了:“那他进医院里、进献血车里走一圈,不得当场猝死在那?” 唐甘应:“这你就外行了,社会这么癫,大家生理性阈值高一点也正常嘛,但这也是分人分场合的。你想想那夜,急风骤雨下,密闭空间里,垮嚓一下停了电,我们晏晏呢,就跟猫崽子一样,惊慌失措站在窗边,那光线暗呼啦的,一行血沿着白腻腻的脚踝滴落在地……这么说吧,我不是吸血鬼我都想咬你两口。” 晏在舒差点给她一闷棍。后来她是懂了,可她也懂得太迟了,那时候,她陷入了另一种非常规的爱/欲里,进退不得,欲罢不能。 *** 孟揭再下楼时带着医药盒,还带了一盏内置电源的台灯,额前碎发带点水渍,有洗过脸的痕迹,因为眉眼被水打湿,就像用画刷重重添了几笔,轮廓更深了,整个人更冷了。 晏在舒不作声地望着,看他开药盒,看他取棉签,一团黑压压的影子惶惶地晃着,她冷不丁问。 “你晕血?” “不会,”孟揭侧点一下脑袋,示意她,“抬脚。” “要涂药吗?”晏在舒若无其事地瞄他一眼,“已经快愈合了呢。” “消毒,避免感染。” 行吧,晏在舒抬了脚,把右脚膝盖窝搁在沙发扶手上,小腿垂着,轻微荡,那点血痕就晃在孟揭眼前,他没有半点反应。 怪了。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没注意到沾了碘伏的棉签正在逼近,直到那刺痛抵达反射弧,她“哇!”一声,盯他:“你不说声?” 孟揭低垂的嘴角微微勾起来。他确实是故意的,他想到的是那天体育馆那幕,想知道上一秒硬气得能在四米高的绳架上多吊20秒的女生,是不是真会在下一秒涂药的时候就龇牙咧嘴了。 还真是。 怪可爱。 跟炸毛的猫一样。 “轻,嘶嘶嘶,你轻点!孟揭!”这回不拿脚踝钓他话了,晏在舒死死盯着孟揭的手,每动一下就轻抽气。 “胆子挺大,我以为你算能忍的。”孟揭把棉签裹进纸巾里,丢到垃圾桶。 “能忍啊,可涂药也是真疼啊。” 涂了药,晏在舒顺手抄一本子,屈起腿,把下巴垫膝盖上,垂着脑袋看伤口,她想起停电前的动静,一边扇风一边问,“你刚刚去哪儿?” “楼下。” 晏在舒就想起负一楼的下沉庭院,想起那方水池上空无遮无拦的光线,脸色一下子变了:“雨这么大……” “没事,”孟揭起身,“有避风防汛设施。” “刚刚物业打电话说,是台风天气导致的供电设施损坏,从而产生局部地区停电,供电局还在抢修,”孟揭看了眼楼上,说,“什么时候供电不确定,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你带下来?” 考虑到自己只有一个小型充电宝,没有任何无需插电的小型照明设备,她麻利地顺着台阶就下来了:“桌子右上角的两本书、平板、键盘、apple pencil和水笔、手机、水杯、蛋白棒、巧克力、抱枕、毯子和挂脖风扇……喂。” 说到水杯的时候孟揭已经往楼梯走了,头也不回。 这世上的猫都一个样,得寸进尺,还养不熟。 *** 台风红色预警还在持续,六点左右,气象台又发布了一道暴雨橙色预警,而后在八点升级为暴雨红色预警。 孟揭每隔半小时就会检查一遍全屋门窗,晏在舒把这事接过去之后,他就打伞到庭院里查看积水情况。 这会儿正好八点一刻钟,窗外看不出白天的样子,阴沉沉,黑压压。客厅很安静,晏在舒和孟揭围着台灯,各占茶几一半空间,重工编织的地毯密实又软乎,热倒不热,所以他们都席地而坐。 台灯的光线相较四个小时前略有黯淡,也还算□□。 晏在舒电脑开着,看一部纪录片看得津津有味。 “咚咚。” 电脑电量跌破20%,孟揭在这会儿瞥她一眼,也不知道是因为纪录片片单里有他感兴趣的内容,还是单纯就这声儿扰到了他,晏在舒不在意,她关掉电脑,翻开了实验室师兄师姐们推荐的书。 接下来就很安静。 孟揭多数时间在玩游戏。 晏在舒倒水时瞅过两眼,不是那种特烧脑的游戏,就是操作特变态的游戏,她换个姿势,盘腿坐地毯上,把书翻得哗啦啦响。 孟揭抽空朝她落一眼,立起书,手机搁到书后边,又撇了下额头,跟她无声交流,意思是这可以了吧? 晏在舒转着笔,偏就要开口:“你吃什么,我可以做早餐。” 那祖宗这才慢悠悠抬一下手腕,但没应晏在舒的提议,很利索地就把书盖起来了:“我做。” 嗯?晏在舒分明从这种回应速队里听出了某种逃避的态度,她也把书一盖,一推:“我做的难吃吗?上回我放这儿的三明治你没有尝过吗?” 明明好看又好吃。 一时之间,孟揭竟然也分辨不出她是来真的,还是就在皮,不过他稍微思索了会儿,中肯地点了头:“尝过,创意不错。” 创意,晏在舒寻思这个评价挺高,那股气有消下来点儿,但又不死心地问:“色香味?” 孟揭给她个眼神,是那种“你自己没吃过吗,你做那玩意儿跟这三个字搭边吗”的直白眼神,不声不响,比语言的杀伤力更大。 而且撂完就往岛台那走,走之前还把晏在舒乱堆的书给拨好了。 等晏在舒三四秒后回过味来,更气了。 *** 暴雨到下午都没有停歇的迹象,天仍然是黑的,窗外风啸不止,老洋房一楼透出黯淡的昏光,就像电影里末日来临时最后的哨所。 这期间,晏在舒接到很多人的电话,也给很多人拨去电话,孟揭没有,他仍然坐她对面,在一个又一个游戏里刷新记录,只有偶尔会回复一下邮件,对她频繁起身接电话也无动于衷。 不知道是男生的情感寄托更少,还是孟揭已经向重要的人报过平安,晏在舒没问,她已经用上了充电宝,正在翻着一份早期实验数据,是实验室师姐发给她的,说是对现阶段的旁听有帮助。 毕竟是学生,晏在舒掌握的仅仅是基础理论知识,一进实验室就是个嫩青蛋。 老徐帮他们争取进实验室的底层意思,其实还是见世面,拓眼界,让这些意气张扬的小孩儿们挨挨现实的敲打,明白科研不是想象中那么光鲜亮丽,其间有数不清的汗和泪,还伴随着晦涩的人情关系与世俗代价,他推开了这扇门,让小孩儿们窥得一眼,这是运,他们能悟到多少,那是命。 晏在舒就卡在门边了,在庞杂的实验数据里打转,过往的理论基础在这会儿派不上用场,思绪乱成一团麻线。 “咔”一声。 原子大碰撞 第17节 孟揭靠在岛台边,往杯里接冰块,因为停电的关系,存冰不多,敲进玻璃杯的声音显得很突兀。 晏在舒听到了,但不搭理他,她把可用的数据理出来,把平板接上充电宝,一边传输数据一边构建实验模型。 又“咔”一声。 孟揭把杯子搁上茶几,眼里的意思有点耐人寻味,钓鱼一样,慢慢下着饵,看这条晕头转向的鱼什么时候咬钩。 晏在舒还是不搭理他,撇过身子,一点点往模型里构建数据链。 窗外,天持续地阴沉,穹顶沉甸甸的,兜不住水,雨量几乎要达到饱和,势头已经有减弱的迹象了,可风还在呼号,咻——咻——扰得晏在舒心烦。 孟揭更烦。 窗外又咻一声,在孟揭喝第二次水,冰块在杯里撞出声响的时候,晏在舒突然把下巴往平板上一垫,直勾勾看孟揭。 孟揭也看她,不开口,脸上那种看鱼主动咬钩的兴味挺浓。 鱼很不高兴,把平板一转,说:“你教教我。” *** 从面对面到肩并肩,两人的物理距离拉近了,情感上也并没有近多少,孟揭算不上好老师,这点晏在舒上回在房间里就已经体会到了。 他有最好的专业素养,同理心却是另一个极端,好比在看到这团麻线似的实验数据之后,就很嫌弃地撂一边。 “你在八楼是做什么?” 做什么?晏在舒答不确切,她现在是在入门摸索阶段,旁听来的,学习来的,见世面来的。 这实验室里的师兄师姐要进到奥新,尚且在研究生时期就打磨了好几年,他们参与的实验怎么会是两个大一生几天就能弄懂的事儿,所以他们要学的不仅是某个凝聚态物理实验项目,要他们还有整个物理研究部的大致框架、未来前景和一些现有成就。 但孟揭不惯着这种风气,他认为研究就是研究,实验就是实验,不论来的是谁,不论他们是以什么形式进到实验室,对实验室抱有什么期许,那都不能只看个皮毛就过。实验室里不养闲人。 如果是混履历来的,那不如早点洗洗睡。 晏在舒看他神情越来越不对劲儿,没明白,于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师姐给了我一些实验数据,我试着构建了一个模型,但很粗糙……”她把软件切出来,“有些数据不知道往哪儿放。” 直到看见这东西,大公主的脸色才好看点,觉得总算还有点聪明劲儿,但还是很嫌弃:“你在实验室就打杂吗?这种基础数据要来做什么?” 晏在舒说:“数据虽然庞杂,理出来套在实验模型里,可以熟悉实验流程,就不用麻烦实验室的师兄师姐了啊。” 典型的学生思维。 “给你一台超算仪,”孟揭往地上落一眼,“接上脑机接口,你这一周什么也不用做,数据流就能管饱。” “……”晏在舒好想给他一脚,她忍耐片刻,“你能不能教?” 孟揭当然是不想教的,干什么,是游戏不好玩,还是热闹不好看。但晏在舒也挺厉害,她讲的不是“你教不教”,是“你能不能教”,这就把孟揭的那点儿好胜心激起来了,他定定看了晏在舒几秒,在纸上列出几道公式,而后指一下模型:“填进去。” 这就是在测试。而晏在舒话是放得很嚣张,但做起事来半点不含糊,就坡下驴做得比谁都快,填进去后,迅速地筛出了当前步骤需要的数据,她扭过头:“接下来?” 孟揭看着她的思路,算了,也还行。可他不忙接这句话,先看了眼晏在舒。 两人在茶几边席地而坐,距离保持得克制又礼貌,当中再挤三个人不是问题,他指一下楼梯,说。 “你要不要坐到楼顶去听?” “……”沉默片刻,晏在舒静静看他半晌,谁也没退这步,直到晏在舒抱起书和笔,咚地一下坐过去。 孟揭继续提笔。 笔锋在纸上滑动的声音逐渐填满晏在舒的心神,两个人都很专注,比生病那夜少了点针锋相对,好像渐入佳境,又好像在这风雨大作里真生出了点安危与共的意思——只要孟揭做个人。 孟揭没有针对晏在舒,可那思路只要一动起来,就仍旧会以一种不顾人死活的方式跳跃前进,晏在舒瞪了他几眼才有所收敛。 收敛了半小时,又逐渐露出不近人情的一面。 晏在舒揉着眼皮子,把笔一放,闷声道:“教那么凶。” 孟揭也停,从讲课题的状态里抽出来,在二十厘米的距离里看她,看她把眼皮揉得红通通,就突然想到了小时候的晏在舒,爱皮爱闹爱耍威风,却很会心软也很爱撒娇的晏在舒。 不知道是不是回忆加持,孟揭的眼神变得柔了点。 鬼使神差地,晏在舒重复了一边,嘟囔着讲:“教那么凶,不是男朋友吗?” 这话一出,两个人呼吸都慢了。 窗外雨势变小,风荡空了最后一点儿力气,室内陷入了突如其来的安静,仿佛连湿气一点点渗进了屋里,裹在了他们的气息间,把这场对视也变得黏稠。 有什么在滋生。 这一日一夜吵过的嘴,心照不宣对过的眼神,在车上你来我往的试探,还有下车后那场短暂的摊牌,它们拉帮结派,威力后置,悉数在这场对视里酿出了反应。 黏答答,湿漉漉,凉的凉,燥的燥,特别复杂的情绪,生硬地冲撞在胸口,像要迫不及待地撺掇起什么,破坏些什么,晏在舒摸不准,却有点儿慌。 窗外猖獗的狂风似乎刮进了眼底,它带走了原本的秩序,让两个人都清晰底感觉到,有些东西在无声坍塌,又有些东西正在悄悄构建。 这感觉太复杂,打得两个人都措手不及。 仓促间,晏在舒脚踝磕到了茶几脚,上过药的伤口刺痛,她抽气。 而后脚踝被一只手握住,温热又干燥的触感,让她这口气梗在胸口,纾不出,咽不下。 更热了。 台灯亮度再次往下降,一蓬蓬的雨丝敷上台阶,屋里的光影像隔夜茶,两团影子若有似无地交叠着,晏在舒在这时候忽然溜号儿了,她莫名地咂摸出刚停电时,孟揭看向她的那一眼。 那眼神幽幽的,像嗅到了血的狼,带着一点儿很隐晦的进食欲。 跟现在一样。 甚至带着点力道,带着居心不良的蛊惑,在试图一寸寸剥开她,释放的强暗示性让晏在舒口干舌燥。 毕竟都是十九二十来岁的少年,年轻的肉/体,蓬勃的精力,荷尔蒙燎原的速度远超理智运行的速度,他们都感受到了那点不同寻常的欲/望。 “其实……我对男女朋友这层关系还有一点异议。”终于,晏在舒开口。 “你说。” “关系存续期间,我们……需要履行义务吗?” 第17章 躁动 晏在舒说需不需要履行某种义务, 在他握着她脚踝的时候。 脚踝上的伤口处理过,不深,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 孟揭的手指就紧贴着那, 仿佛能感觉到血液游走的温度, 他面不改色,声音却带点哑,带点沉。 “你指什么?” 就在这时候,手背暖了一下, 孟揭没有低头, 也知道那是晏在舒,晏在舒正在抚上他的手背,跟他交叠着,盖在自己脚踝上。 手心贴着手背, 距离再度拉近,近到孟揭能感觉到她呼吸的温度,能看到她眼睛下小小的一颗痣,而她就在这咫尺的距离里开口。 “有些事情,浅尝辄止就行了, ”晏在舒目光缓慢移动,从他的眉眼,滑到鼻梁, 再到薄薄的嘴唇上, 声音也越来越轻,“过了就得不偿失, 是不是?” 嘴唇在启合,眼神在胶着, 背都湿透了,气氛烘到这里,态度暧昧到这里,下一秒亲上都是顺理成章,但晏在舒就是望着他眼睛,若有似无地呵着气,把手指头藏在阴影里,小幅度地沿着他指骨游走。 “叮”一下,冰箱制冷系统重新运行,客厅里的灯接二连三亮起来,中央空调缓慢吐出冷气,中和着室内的温度。 供电了。 光线填充在面部,孟揭的脸一下子变得清晰,没人动,那些若有似无的暧昧和试探延续到光亮里,他们彼此端详着,拉锯着,不退也不进,任由那点模糊的边界被揉碎,被重筑,再打散,又建起,好像在明确那层冠冕堂皇的关系之后,又陷入了另类的牵扯。 直到敲门声响起。 晏在舒就像被惊到的猫,一下缩了手,转头往外看。 孟揭没放人,果决地追着她手腕去,一把攥住了压进密实的地毯里,晏在舒下意识后仰头,整个人往下缩,就从他胳膊肘下跐溜滑出来了,孟揭手快,抵住她膝盖,晏在舒刚起身就被按着脑袋往回压,压得她脾气都上来了,一点儿不留情,抬脚就往他要害踹,幸而孟揭躲得快,但腿侧还是挨了一脚。 这一脚真的挺上劲儿。 不知道是痛感激发出了点儿什么,还是刚刚的气氛后劲够足,孟揭真用了点力气,再度把她手腕往地毯上摁:“胆子不是挺大吗?” 就像在说,先撩的不是你吗? 晏在舒顺势拧着他手指头,她懂这意思,偏就要乱回:“胆子不大能踹你吗?” 他越摁她手,她拧得就越用力,直到孟揭手指节在扭曲中发出令人齿酸的声响,他也没松劲儿,好像对握她手有什么特殊癖好一样,就挨着疼,也压着人,眼里的火直往她身上烧。 是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招数,还能怎么撒野,到底是游刃有余还是虚张声势。 直到外面的敲门声再度响起,孟揭才终于撇过头。 晏在舒趁他分神,在地毯上打个滚儿,一骨碌站了起来:“跟你撑这一场戏而已,少过度解读。” 孟揭也起身:“是了,不妨碍你交往十八个男朋友。” “你有这觉悟就再好不过了,”她弯腰把散落一地的书捡起来,“如果要说共识,这才是共识。” 她的手腕因为受力红了,他的指头因为供血不足白了,俩人对了一眼,就都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目光。 好像一点也不痛。 *** 暴雨红色预警在下午转为橙色,风雨都小了,留下的是遍地狼藉,下午敲庭院门的是物业,是来确认是否有人在家的,说傍晚时要上门来检查房屋受灾程度,排查风险,定损,再重新疏通排水区域。 到傍晚,雨停了,风吊着最后一口气,把水面刮得平平整整,上边贴着几片落叶。 晏在舒从楼上下来,物业只当他们是年轻情侣,客客气气地领着三个师傅检查房子去了,孟揭跟着,晏在舒也跟着,他们之间没有交流。 在物业询问庭院灯是否需要更换,窗口铁艺花架是否需要拆除,东南角墙上的藤蔓是否需要修剪的时候,俩人也只是很淡地交流了一下目光,里边甚至没掺着询问和商量的意思,擦一下,就各自错开了,然后孟揭说:“已经叫了庭院维护,谢谢。” 物业的人走了之后,晏在舒没上楼,她的包静静搁在沙发边,人靠在岛台,捏上边的蓝莓吃,直到孟揭关上庭院门,走进来。 “你晚上用车吗?”晏在舒问。 孟揭很自然地绕过她,取了只杯子接水。 这人好像有什么收集癖,刚住进来时,透明收纳柜只有几瓶黑桃威士忌,现在满满当当搁着杯子,一水儿的玻璃杯。 晏在舒怀疑他是那种喝汽水和果汁都要有专用杯子的公主。 大公主接了水,直接就问:“去哪儿?” “我要出趟门,现在叫不到车,4s店因为台风暂停服务了,也没法儿送车过来。” “西檀路?” “……对,明天还要去奥新,今晚回去看看阿嬷。” “那走吧。” 原子大碰撞 第18节 孟揭喝掉那小半杯水,径直就往门外走,晏在舒愣看他两秒,闷头跟过去,结果刚换上鞋还没出门,又被孟揭堵了一下,他拎着车钥匙,朝沙发一指。 “包。” 眼神里有种“白天的厉害劲儿都哪去了”的调笑,晏在舒闷声戳他一拳,烦死了。 *** 台风天后路况不好,不少路段暂时封锁,清理完横地的树枝和积水后才陆续开放,这场风雨把城市的节奏打慢了,车少,霓虹灯也少,车子缓慢行驶在钢筋森林里,那光影都薄薄的,像蜗牛拖行而过留下的水渍。 孟揭把她放到西檀路一片小区门口,她单手拎包,下车后,却没走,细细的腕骨搭在车门上,弯腰看他:“进屋喝茶?” “约了人。” “行,我进去了,”晏在舒还真扭身走了,走不出两步,又倒回来,“晚上回吗?” 真把他当司机使唤了,孟揭一只手架在方向盘上,看她:“你当我是去哪儿?” “那谁说得准,有的人生活丰富,咱俩的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晏在舒包链在车窗边晃啊晃,“问多了,怕你反感。” 孟揭指头微拢:“下午动手时没看出来怕。” 晏在舒摊手:“兔子逼急了也咬人啊,逗逗你玩儿而已,谁知道你不经逗。” “我经不经得起逗,你说得最算数,”孟揭慢慢地敲出一根烟,捻着,“所以我的建议还是少开玩笑,不是哪天都有那么巧的来人敲门。” 前半句,晏在舒半个字都不信,兴致缺缺站直身:“十点半,你那能不能结束?” “嗯,”孟揭把没点过的烟摁断,“十点半,这里碰。” 直到孟揭的车消失在拐角,晏在舒手臂那一阵阵的麻才消下去,她当然不认为下午供电前那几秒的暗流涌动是出于真心,荷尔蒙作祟而已,青春期的躁动和生理性/吸引而已,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第三个共识。 *** 孟揭和雍珩约在茶庄,跟西檀小区不顺路,到的时候,雍珩已经等了他有一会儿,服务生领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到台阶下就停步了。 推开茶室门,里边茶香浓,茶烟淡,清清静静的,只有绿水泄过滑石的声音。 “堵车了?” 竹帘后是一把低缓的声音。 “送个人。”孟揭掀帘往里进。 雍珩笑笑地看他一眼,那笑容很温和,没有攻击性,带着点世事洞察的包容:“到底是在奥新架构里待过,成熟,也圆融了,往常见不到送人这种事儿。” 孟揭接茶,他不想谈这话题:“这次回来多久?” “明天就走,”雍珩冲着茶,“西北那边项目有变化,有一场研讨会推不掉,一道去?” “不合适。” “老师让你回a大,是想磨磨你的性格,学术不是非要天才来做,有时候懂得转圜是人情场里必修的技能,”雍珩把他看了一眼,若有所思,“但我现在对他这个决策有些看法了,他是个好研究者,不见得是个好老师。” 孟揭听不得他绕圈子,低头看了眼表:“先签合同吧。” 一钵天然雕饰的盆景静静放置在手边,茶凉了三分,茶室内多了两个西装革履的公证人和律师,雍珩和孟揭相对而坐,一个成熟温柔,一个年少锐利,桌上文件几次交互,笔锋划纸的声音盖过了水泄,两人对这套流程都很熟悉,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暗渡陈仓了。 轻轻一声“笃”。 公证人和律师掩门出去,雍珩从口袋里取手机,骨碌碌两下,几样东西随着手机一起滚在榻榻米上。 先掉出来的是一只唇膏,鹅黄色,卡通图案,后边是只放着维生素的小药瓶,孟揭看见了,而雍珩神色自然,一一拾起来,妥当放在手边。 孟揭说:“品味很好。” 雍珩从容地应:“也没什么,便利店里的常见东西,就是容易丢。” 容易丢,所以他总是备着,替另一个喜欢用这些卡通唇膏的女孩儿备着。 孟揭对雍家这些荒唐艳事没兴趣,闲话似的,提了一件事:“环岛路那栋老洋房,产权是怎么算的?” 雍珩一下就懂了:“环岛路的房子,租售权都不在个人手上,你想要,手续有点麻烦。” 可孟揭仿佛只是随口一讲:“问问,暂时没有这个考量。” “那房子适合金屋藏娇,百多年了,黎荷郑之行、冯鸢许宁修这些人都在里边有过几段故事。” 孟揭勾了下嘴角,对雍珩的试探心知肚明:“所以那栋房子出怨侣是吗?” 雍珩斟茶:“怨侣未必不是好事,有的人一生平淡如水也能甘心,有的人情感阈值高,爱憎都暴烈,看你从什么角度理解。” 孟揭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捞起车钥匙抛了两下,雍珩不疾不徐仍在喝茶,看他擦手起身,笑道:“接人?” 孟揭点了个头:“接人。” 第18章 关门 台风过境第二天, 晏在舒起了个早,孟揭在楼下打拳,岛台放着一小杯咖啡液, 她麻溜地倒进保温杯里, 加水加冰, 又从冰箱里摸了两片面包就出门了。 这种状态持续到周日,他们一直没有碰上面,仅仅靠这一杯咖啡错峰交流,碰上孟揭心情好, 还会有两个三明治和一碗绿豆粥, 有时候晏在舒跟实验跟得吃力,熬夜多了,在留言板上写,“明早咖啡请加一个shot, 谢谢。” 早晨起来,岛台上真就会有两杯咖啡液。 晏在舒照例倒杯里,拎着杯子出门时,天边云雾浮沉,浓淡调得很讲究, 像一挥袖推开的山水画。 她深吸一口清晨的空气,从头到脚都清爽,可能是心情挺好, 也可能是咖啡也不错喝, 于是低头给孟揭发过条消息。 -晏在舒:【谢谢双份shot。】 -孟揭:【不客气,洗机水, 它自己涌出来的。】 -晏在舒:【猫猫无影拳.gif】 然后收手机,双方都点到即止。 周日七点整到实验室。 师兄师姐们到得更早, 凑堆在开会,一讨论就是一上午,晏在舒和程度都开着电脑忙自己的事,她找方歧要了点技术型援助,把孟揭提过的几道公式糅进去,前几天就把实验模型搭上了,但到底是刚入门的嫩青蛋,即便这样,要跟上实验进度还是很吃力。 “晏晏,程度,你们今天是在实验室的最后一天吧?”里边终于开完会,一圆脸特可爱的师姐探身过来。 晏在舒点头:“是最后一天了。” 程度抱着资料给师姐,顺带也把话接过去了,他嘴更甜,话说得特圆,特漂亮:“这一周谢谢师兄师姐们照顾,我俩算刚入门,各种操作细则和注意事项都不明晰,刚来那天真是两眼一抹黑,学过的知识点都蒸发了一样,真得感谢师兄师姐们提点。” “嗨,”师姐摆摆手,“不说客套话,你们是后浪,很快就能拍上来的。” “师姐太谦虚,”程度笑声爽朗,“不是有位物理学家说过吗,搞科研就像登山,你用的每一把镐子,踩的每一块台阶,都是前人留下的,没有师兄师姐,我们不要说上山,连山门都找不着。” 师姐跟着笑,伸指朝他那点一下:“你生了一张政客的嘴。” 这时,另一位师兄敲响门,神情稍显严肃:“冯熹你来看下,是不是热涨落破坏了有序态。” “就来,”师姐应声起身时又想起件事,从抽屉里取了两份资料,“这是你俩的实验学习报告,自己填一填,上16楼,给二期实验室那位pi简单做个报告,签完字,再到物理部人事专员那里盖个章就行了。” 晏在舒接过资料,低头看了眼,是一份类似实习证明的文书,为他们这一周在奥新凝聚态物理实验室的学习提供证明,未来不论是进哪间研究所,或是从事科研相关工作,这份证明就是履历上镶的一道金边。 目光移到下方签名处,晏在舒刚要开口,师姐已经走出了玻璃门,把着门框,笑得促狭:“那位pi非常好说话,斯斯文文还挺帅,一上楼,保准儿就找着了。” 有种不详的预感。 程度迅速填好学习报告,问她:“一起上去吗?” 晏在舒磨蹭得很,握着笔游移不定,最终说:“你先吧。” 实在是摸不准。 李尚和孟揭凑堆的样子,李尚响响亮亮说出自个儿在凝聚态物理实验室的样子,孟揭在台风天里帮她筛选数据搭建模型时那熟悉的样子,指向性都太强了,16楼的那位pi是谁简直呼之欲出。 就心想,不会吧? 天杀的,不会那么巧,临了要犯在孟揭手里头吧? 这个猜测在程度红光满面回来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晏在舒一边若无其事地敲键盘,一边问:“好签吗?听师兄讲,有些pi很严格,喜欢卡人。” “不会,问了两句,你做过课题报告,就跟那差不多,我觉得他比徐教授好说话。”程度笑答。 好说话。晏在舒慢慢琢磨着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无论如何跟孟揭扯不上关系吧? 进了实验室,程度对晏在舒那微妙的敌意就淡了许多,虽说算不上特别合拍,面儿上总是过得去的,所以此刻也不藏事,甚至提醒了一句:“那位老师一会儿有会要开,你现在去签正好。” 逃避对线可耻。 晏在舒缓缓吸口气,道声谢,捏着自己的学习报告上了楼。 电梯里,显示屏在滚动播放近期新闻,脚下一阵失衡感,轿厢左右的玻璃明净透亮,晏在舒的心事仿佛一览无余。 不是怕,是尽管明确了那层关系,晏在舒也不愿意在公共场合跟孟揭发生牵扯。 前者是心照不宣的一场合作,是仅限于两个人的小范围拉扯,牵涉越广,之后要断就越麻烦。而同时,她也不认为孟揭承认这层关系,就意味着要对这段关系投以真情实感,要对晏在舒区别以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戏做满。孟揭没那么……乖。 讲起来,社会学上常常讲的渣男不也是这态度么。 不拒绝,不主动,不澄清,孟揭和渣男有什么区别?区别只是孟揭走的是单线路,目前看起来只想吊在她一个人身上渣而已。 所以要保持安全,台风天那次濒临失控当下是有点儿上头,但之后回过味来,会懊悔,会不甘,会有某种夹舌的酸涩。 “叮。”16楼到了,晏在舒捋一下耳发,往外走。 楼层构造都差不多,晏在舒很容易就找到了pi办公室,看到门上铭牌的那一刻,心里有松一口气,她礼貌地叩门,听到里边一声中气十足的“请进。” “付老师您好,打扰了,我是凝聚态……” 话音稍微卡了一秒,办公室里,付老师一副着急出门的样儿,正往身上披外套,右手手肘下夹着份文件,左手刚急匆匆把座机电话挂断。 “不好意思付老师,不知道您正忙,我下午再来。”晏在舒往旁边偏了一步。 “哦!”付老师拍一下脑袋,满头白发跟着颤,“璠岳营进来的学生是不是?刚还来了个小伙子,签字的吧?叫什么名儿?” 晏在舒礼貌地站在边上:“是,付老师,我叫晏在舒。” 付老师把西服外套披上了,接她手里的材料,一时没有拿笔,而是定定把她看了眼。 “晏在舒……”付老师咂摸着,觉得这副五官有点儿熟,就是这种劲劲儿的神态,讲不好在哪里见过。 这一耽搁,座机铃声又连串响起,催命似的,一下子把付老师从回忆状态里拉出来,他接电话,一叠声应:“就来,就来。” 挂了电话,付老师按了座机上的某个单向内部号码,同时对晏在舒抱歉地一笑:“小晏,实在不好意思,老师这会儿有个临时会议要开。” 晏在舒摆摆手,说:“不要紧老师,我下午再……” “您找我?”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打断她。 原子大碰撞 第19节 头皮发麻。 本来以为稳稳避开的人,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身后,晏在舒颈部僵硬,愣是没有回头,付老师倒是松了口气,捞起文件袋,到门口拍了拍孟揭肩膀:“西北项目组急催,我得往总部去一趟,这边是……”付老师招呼晏在舒,“小晏啊,小晏来。” “在八楼凝聚态实验室旁听的学生,你给捋一遍报告,再签个字啊,”付老师讲着话,抄一把晏在舒的学习报告,给递过去,别眼神叮嘱他,“别刁难人家。” 孟揭漫不经心接了报告,眼神是一点儿都没往上落,轻飘飘地在晏在舒面上打个转,而晏在舒的视线一跟他碰上就跟烫着似的,立马就岔开了。 是真的难教。 明明掰开了揉碎了讲过,回过头,还是这副“不认识”、“没关联”、“好陌生”的样子。 “能不能签?”付老师忙着低头检查文件,没注意到这俩啵滋啵滋乱撞的眼风,终于理好了文件,抬头看孟揭,又看晏在舒。 嘿!怪了,就说很眼熟! 晏在舒同样觉得付老师眼神微妙,但她把这误会成了隐晦的催促,所以也挂上了一个标准化的笑:“师兄好。” 孟揭慢慢把那学习报告卷到手里,语气没波澜:“你也好。” “行,交给你了,”付老师在孟揭手臂拍一记,倒过身往走廊去,边往后撤步,边对晏在舒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小晏哪,未来可期,要加油哦。 晏在舒笑出声,握拳,朝着付老师也回个加油。 孟揭鼻腔里哼出道气音。 等付老师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晏在舒面无表情地给了孟揭一脚,正正踢在他鞋后跟。 看什么。 很烦。 “?”孟揭哪吃过这种亏,这一脚踹得他脾气都上来了,脸看着更冷,一把要将她的学习报告往垃圾桶里扔。 “欸别,”晏在舒忙拦,挂起张明明媚媚的笑脸,“公报私仇呢?天公要降雷来劈你的,快放,快放。” 学习报告被她小心翼翼抽走了,孟揭也不搭理人,像是真的有火,一路闷不吭声往前走,推开扇办公室门,径直走了进去。 晏在舒缓步跟上。 而走廊左侧,实验室里刚刚走出来个戴着防护镜的男生,见这一前一后的驾驶,回头问:“哈,哪个实验室的小妹妹被逮走了?” 李尚跟着探出颗脑袋:“什么事儿?” 男生一指前边:“大魔王在逮人呢。” 李尚打眼一瞧,啧啧两声:“心太狠了孟揭。” 男生听不清:“你咕唧什么呢?” 李尚扒着门框:“我说,再狗的脾气,迟早也有人能降得住。” 走廊已经很凉了,孟揭办公室又跟那冰洞似的,晏在舒慢吞吞地跟着进了办公室,一边抚着小臂,一边犹豫关不关门,而孟揭速度更快,“跐溜”一下,就从她手里抽走学习报告。 “欸。”晏在舒下意识地抬手,却看见他摊开纸页,直接放到了扫描仪底下,四角用勾线压住,而后走到一台机器边输密码。 于此同时,办公室里的光影暗下两度,左侧屏幕上投放出晏在舒那笔夭矫昂藏的字迹。 这人不声不响,但这会儿真有点导师检查实验进度的架势了,晏在舒莫名地有点紧张,目光在他的手指和侧脸之间游移着,而孟揭撇了下额头。 “关门。” 四目相对。 气氛稍显僵持。 半晌,晏在舒背着手,摩挲着手指头:“不合适吧。” 外边人来人往,路过的一个两个都往里瞅,都觉得,哟,哪来的倒霉小师妹又犯冷面大魔王手里了,可也没谁知道,就在几天前,倒霉小师妹把大魔王撩出了火,却置之不理,接着混了几天表面和平,刚有好转,又把人踹了一脚。 新仇旧恨齐全了,私怨公事也对冲上了,而孟揭能放过她吗?这人只遵循自己那套行事标准,压根儿没有公私分明的概念。 “你怕什么?” “谁怕?我没怕,”晏在舒往后走两步,“我关门呢。” 可她的手还没握上门把,这扇银灰色的门就轻微地震了一下,门把从晏在舒手指滑过去,向门框边合拢,逐渐地隔绝了外面蠢蠢欲动的窥探视线,也遮住了走廊光亮,室内光线几乎为零,暗沉沉的,只有一束投影光,而孟揭的视线全程在她脸上,要笑不笑地说了句:“我还能在这里把你打一顿吗?” “咔”一声。 晏在舒还没回话。 门自动落锁了。 第19章 偏爱 “听起来不像要打一顿呢。” 室内昏沉, 在晏在舒周身镶一层毛茸茸的边,她挂着笑应。 “不打一顿,那做什么呢。”孟揭学着她语气, 打回一句。 “那谁知道呢, ”晏在舒视线沿着他手臂往下走, 定在他腕侧,“有些人,说着话,就喜欢上手握人脚踝。” “两厢情愿的事情, 不要讲得好像是我在强迫, ”孟揭把着手里的盒子,不冷不热道,“你那一脚也没留情。” “正当防卫咯,”晏在舒微微摊手, 意有所指地说,“所以说,本来能敞着门把事情办了,你偏喜欢暗渡陈仓,要玩翻了船也怪不得别人, 对吧。” 暗渡陈仓,孟揭扯了下嘴角:“你想得挺复杂。” 话落,也一副落你招儿的样子, 把手里盒子往前一推:“戴上。” 盒子上还残留着孟揭的温度, 躺在手心里,像另一种延时触碰, 她若无其事打开,戴上眼镜。 而孟揭此时绕到了桌后, 从抽屉里取出个类似游戏手柄的东西,摁了两下,投屏出现轻微的闪动,随后一分为二,左侧是晏在舒的学习报告,右侧是晏在舒的实验模型。 “……” 孟揭竟然把它做出来了。 只是帮晏在舒捋过1/10的数据,他竟然就能把一个粗制滥造的实验模型搭成半成品。 晏在舒静了会儿,默默把眼动追踪和屏幕场景调试好了,乖驯地看孟揭:“师兄我准备好了,请问可以开始了吗?” 论起吵架晏在舒比谁都刚,论起抓学习机会晏在舒拐弯拐得比谁都快。 孟揭真就对着报告,开问了。 “名字。” “……孟揭你不要得寸进尺。” 孟揭闲闲给她个眼神,那意思是,是了,得寸进尺怎么了?是谁先在付老师跟前装不熟,我刁难你了?这不正常走流程么? 晏在舒闭了下眼,再睁开又是云淡风轻:“晏在舒。” 可那恨不得把孟揭咬一口的意思,谁都听出来了。 学习报告签字前,都得让学生口述一遍在这一周内的学习主题、具体内容、收获与疑问,晏在舒语速不急不缓,咬字清晰,开口后就进了状态,当真把孟揭当作了导师,顶多是个问题尖锐点、切入角度刁钻点的导师。 而她这一周也不是白来,跟孟揭的一问一答也还算流利,态度也还算端正。 问答结束后,照例该是签字环节,但孟揭手里转着笔,问了句:“你自己做的呢?” 他指的是实验模型。 晏在舒顿了一下:“在我的设备里,如果需要,现在登陆内网就可以看到。” “你把模型传内网了?” “是,”晏在舒迟疑片刻,“违规了吗?我知道不能下载与实验课题有关的内容,没说不能上传,我的临时编号上面也有上传权限,所以想留给师兄师姐,应该……能有点儿用处。” “没违规,模型你自己留着,”孟揭淡声说,“对他们没有多少参考意义,如果连基础数据都弄不定,就不要往二期实验室上。” 晏在舒慢吞吞地喔一声,眼神却不轻不重地往孟揭身上放。 孟揭在签字,但他立刻注意到了这阵沉默:“还有什么问题?” 好像时刻都把注意力落她身上一样,晏在舒弯了个笑,是个又轻又坏的样儿:“原来你对我还算温柔的。” 嗯?笔杆一下子卡在他手指间,孟揭抬头,指一下屏幕:“继续,再把计算过程讲一遍。” *** 抛开不是那么令人愉快的开始,以及不是那么令人愉快的过程,结果总归是好的,孟揭在学习报告底部签上了字。 “谢谢师兄,不打扰师兄,师兄再见。”晏在舒站在桌前,眼巴巴看着那张报告,就等着签了字下楼。 孟揭签了字,两指摁着纸页往前平移,在晏在舒伸手来拿时,仍旧没有放开。 “眼镜。”孟揭提醒她。 哦,对,晏在舒说句抱歉,随后摘下眼镜,轻放在桌面,然而孟揭仍旧没有松手,晏在舒在短短的距离里抬头,这么一撞,就直勾勾撞进了孟揭眼里。 空气里浮着电子设备的特殊味道,温度低,湿度也低,左侧投屏显示播放完毕,3d全景的实验模型无声旋转,晏在舒挨在桌边,跟孟揭一站一坐,高低对视着,而她的手指也已经不知不觉摁上了报告,薄薄的一张纸承受两种力道,绷得平直,上边投着两枚下巴的影子。 这个角度,这个距离,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鼻梁连到颧骨位置压着一道红印。 新鲜的,让人产生不必要联想的红印。 她不戴眼镜的,那副实验室专用眼镜是按孟揭的需求定的,对她来说太重,太大,所以不但压出了红印,连那细细的凹痕都清晰可见,而她肤色又白,不似他这种混血式的单调的冷白,而是那种富有生命力微一出汗就会泛红的润白,所以这痕迹横在她脸上,就像划下了一道界限。 往上的眼睛里写满挑衅。 往下的嘴唇饱满,似乎还呵着台风天时若有似无的气息。 空调风在室内循环,带来她发丝间的味道,闻起来有点儿香,那香是洗发液和身体的混合,有时候会残留在冰箱边,有时会萦绕在杯沿,有时会渗进抱枕和毛毯里,而孟揭这幅脑子,打小受的是思维训练,长大做的是理论研究,长期处于高速运转状态,他只要嗅到这味道,就会不可避免地在脑子里构想出各种各样的场景。 想到她倚在冰箱边喝水的样子; 想到她握着水杯,被渗出的水迹打湿手心的样子; 想到她整个缩沙发里,懒洋洋地抽书翻看的样子。 他时常受此困扰,所以偶尔不耐烦了,也会用清洁剂把那些味道剥离。 但晏在舒总是无孔不入。 就好比现在,晏在舒跟他高低对视着,那味道再次呈现出一种若有似无的包围感,眼神更过分,玩儿似的,又有半分认真,沿着他眉骨和鼻梁缓缓移动。 孟揭就知道她又来了,又开始了,又想不知死活地试图侵入他的领地,而如果他稍有反应,她就会跑。就像台风那天。 这个人没半点真心,也没半点良心。 原子大碰撞 第20节 晏在舒原本以为孟揭还要作弄她,刁难她,但没有了,孟揭突然抽手,开灯开门一串动作行云流水。 “你走吧。” 晏在舒其实不太明白他作弄这一下是为什么,又为什么莫名其妙变得冷淡,她试图对孟揭展开预判,但这很难,而她似乎又感觉到了那种隐晦的进食欲。 比起台风那天,这次更清晰了。 孟揭有点怪的。 他似乎对某种场景或形式有偏爱,或是不为人知的癖好。 会是什么呢? 晏在舒转身而出,模糊地感觉鼻梁温热发痒,一摸,有道浅凹痕。 *** 下了楼,正好在实验室门口撞见师姐,师姐单手拎箱,里边是些实验耗材,见了她“嚯”一声,看眼手表,“这会儿才下来,上边挨训了?” 晏在舒摇摇头:“没有,师兄问得仔细了些。” “师兄啊,是那个潮帅潮帅的师兄吧?” “嗯……” “孟师兄是这样的,他刚调回奥新,之前做理论物理研究来的,你知道做理论的吧,”师姐点点侧额,“脑回路都跟别人不一样。” 奇了怪,当面跟孟揭呛,她不心虚,背后议论,她反倒绊了舌磕了牙似的,讲不出什么,只能干巴巴应一句:“是吧。” 师姐跟她并肩走:“可不,月初我们的实验报告被打回来,所有数据都得重算,就是他把整个凝聚态物理实验室的课题都过了一遍,挨个摘出来的。唉,你说人也复杂得很,我们一边儿恨他恨得牙痒痒,一边又庆幸还好是阶段性失误,不然整个实验都得夭折,白折腾。” 这番话,晏在舒竟然也能共情,一方面,孟揭对她时而冷言冷语,时而唇枪舌剑,另一方面,该教的不该教的孟揭也全不含糊。 这个人,明明站在那儿就能让人心服口服,偏偏要先让大家讨厌他。晏在舒真是不懂。 “说到实验数据,师姐,我有个实验模型传上了内网,”晏在舒进实验室时用后背顶着门,让师姐先进,怪不好意思地说,“你有空拉出来看看,对阶段性复盘应该有帮助的。” “嚯!”师姐瞪着眼睛,“你自己做的?那工作量可不算小。” “请了个朋友帮忙搭建框架,自己填的数据,”晏在舒抹去了孟揭,语焉不详,往另一个方向扯,“不是什么讲究东西,还很粗糙,要真派上用场,还需要师兄师姐们完善。” 她们在实验室里谈论了会儿模型,感应门滴一声开,程度站门外:“陈老师让大家去十六楼会议室。” 师姐起身问:“怎么了?” 程度替女生撑着门:“不清楚。” 等上了十六楼,会议室里已经座无虚席,从七级权限黑色肩章的院士,到基础实验室的旁听生,满满当当一屋子人,大家交头接耳,声音都压得很低。 一问,才知道今天有个国家级项目取得突破性进展,在今日的十五点整,会有关于项目进度的简单播报,届时将以内网视频直播的形式,在奥新各部门同步播放,当然,项目内容是看不到,但那些在机密实验室里,以全封闭模式进行研究的几位物理学家也会出席,那基本就是当今世界范围内,在物理领域造诣最深的几位重量级人物了。 “我去,是西北吗?能看到郑徽吗?” “我想看晏凭修,那是我男神……” 跟前排大佬们的镇定平淡不同,后边的研究生们大多很激动,师姐在靠门处找了个位子,朝晏在舒招手:“晏晏来,坐这儿。” 师姐察觉到她状态不对,往她额头探了探:“是不是不舒服啊?我跟组长说一声?可以休息的。” 晏在舒从进门那刻到现在,整根脊骨都是僵麻的,脸上是少见的彷徨,直到手被师姐拉上,反复被探额温,才张了张嘴,轻声说:“不用的,就……有点困,谢谢师姐。” 三点零一分,老徐和几位在a大任职的教授相继入内,正逢大屏幕上播放西北项目中心的研究片段,摄像头切得很巧妙,有遮天蔽地的黄沙,有一撇昏黄的月影,也有冷色调的实验室和看不清正脸的科研人员。 摄影机在走,时而掺进过往十几年间的拍摄片段,包括国家在此项目上投入的人力物力,包括项目中心的完善,包含研究成果的突破,当中也有艰辛,也有数年如一日在封闭式项目中心工作的枯燥与坚持,也有那些默默无闻呕心沥血的科研人员,更有他们鬓角多出的白发,眼尾烙下的深痕,和始终没变的眼里的光,始终没放的手里的笔。 最后,领导对科研人员致以敬意,一片激昂的背景音里,整间会议室沸腾、欢呼、感慨、热泪盈眶。 晏在舒安静地坐在角落,眼酸,放膝盖上的手攥得很紧,掌心里一片潮,盯着屏幕,怕一不小心眨了眼,会惊起梦里的涟漪。 老徐抬手,轻轻在她肩上拍一记,伴随几不可闻的一道叹息。 在这片昏暗角落之外,一道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她身上,孟揭看着她,手机在掌心里转一圈,再转一圈,两秒后,他划屏解锁,给雍珩发去了一条消息。 -孟揭:【在西北吗?帮我找点东西。】 五分钟后,雍珩回他的是一份文件:【三个月内,能让这台mp-g2903适配空间站吗?】 -孟揭:【至少六个月,我手上还有项目。】 -雍珩:【行。】 -孟揭:【我要的东西?】 -雍珩:【等下周吧,这两天行程满。】 孟揭又朝会议室里看一眼,晏在舒正扭头看老徐,眼里汪着水,还红,老徐拍她肩,她就沉默地点头,就跟受了委屈讲不出一样。 真的麻烦。 -孟揭:【三个月。】 -雍珩:【十分钟。】 第20章 可爱 在实验室的最后一天, 晏在舒整理好自己的物件,在这里待到了九点,师兄师姐们还在加班加点地熬, 她跟大家道别之后, 往人事部去归还工作牌。 到这会儿才有点感慨, 有点舍不得。 夏夜里,天空像墨蓝色的一只圆钵,倒扣在穹顶,有一带星河, 缀两朵柔云, 晚风牵动晏在舒的衣袖,她戴着耳机,沿绿荫路往校外走,直到一辆车猝不及防地从侧方打出来, 稳稳刹在她跟前。 阴魂不散了是吗?晏在舒下意识地左右环视。 车窗缓慢降下来,孟揭朝她侧点一下头:“上车。” 不想在校道上驻足拉扯,晏在舒干脆地拉了后车门。 “……”车门不动,仍是锁着的,晏在舒往驾驶座看, 孟揭是一眼没瞧她,于是晏在舒带着气拉开了副驾驶门,关门的动作很重, 砰一声响。 “去哪儿?” *** 孟揭竟然绕回了研究所, 带她上了十六楼。 走廊空空荡荡,跟半小时前截然不同, 晏在舒莫名地有点怵,想到了许多恐怖电影里从实验室破门而出的异形, 忍不住问:“大家都……下班了吗?” “没有,”孟揭顿一下,面不改色地说,“被吃了。” 尽管理智在告诉自己孟揭保准是在吓唬她,但那口气还是悬起来了,她竭力让呼吸平稳,“少吓唬……” 侧旁办公室“滴”一声开,晏在舒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往边上弹,“孟揭!” 孟揭停顿半步,随后闲庭信步往里进,“坐吧。” 晏在舒惊魂未定,心里憋的火蹭蹭往外冒,眼圈都气得发红,刚要开口,办公室门“咔嚓”再一关,灯干脆都没开,整间办公室陷入黑暗,只有投影的一束灯光幽幽地打在幕布上。 喉咙口哑了一下,那些火气也悄无声息地散了,晏在舒皱了一下眉,眼里的疑惑和探究保持一秒后,就全是直白的惊讶,又掺点喜,掺点悲,还有点藏不住的想念,全副心神都拴在屏幕上。 眼眶仍旧是红的,只是原因变了。 那是一段完整版的录影,跟下午直播时零碎的片段不同,这段录影清晰地记录了一位物理学家的十分钟。 摄影师调着设备,看得出是临时安排,用的只是小型的手持摄像头,画面不太清晰,镜头也有些摇晃,或许是想跟这些大学者拉近距离,设备调好后,他先问的都是些平易近人的问题:“晏先生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晏凭修正在洗手,他的手很红,像是过度清洗导致的:“听音乐算吗?” “当然,”摄影师应,“晏先生平时喜欢听什么音乐?” “我喜欢听我爱人唱歌。我收录了她十五年前到现在的演出碟,不瞒你说,来这里之前,助理说不允许携带超过十公斤的个人物品,因为当时生活设施没现在完善,那屋子都是小小一间,我就把冬衣全丢了,只留我爱人的演出碟,还有我女儿画的连环画。” “都很重哦。”摄影师说。 “是很重。” “西北也很冷啊。” “哦,不会,”晏凭修笑起来,“我觉得够了,够暖。” “项目中心是封闭式管理的,我听说,就是听说,有规定讲,科研人员可以指定一名家属进入研究中心的家属院,只是也要签署保密协议,受到同等级别的封闭管理。所以,其实是有名额的,您也可以指定家属进来的是吗?” “不,不,我的爱人,她唱歌特别好听,真的,有人音能成诗,我爱人就是这样的,她很有魅力,”晏凭修讲起爱妻显得很温柔,眼尾延出细细的纹路,“这样的人不该囿于某一处,她要在舞台上,那里是她的根系,有她需要的营养,她会在上面长盛不衰。而我的女儿。” “讲实在话,我不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子,她小时候是特别可爱,像那个飞天小女警一样,”他比划了一下头顶两团鬏的样子,“天天讲我听不懂的可爱话,涂我看不懂的可爱画,没有人不爱她的。” “……研究中心应该有定期传输您家人发来的视频内容哦。” 晏凭修定了一下,说:“不一样的啦,对科研而言,数据传输是好手段,但从情感上讲,视频其实无法对我构想我女儿长大的模样起到正面作用,当分开的时间足够长的时候,人会对数据类的东西产生怀疑,产生不真切感,所以两年前,我就停掉视频接收了,那些视频我会留着,等到下次见面,再翻出来看。” “没有想到这一层,那真是……有点残忍。” “也不会啦,”晏凭修笑,“女大十八变,大家以前都讲女儿像我,我只好每天多花五分钟照镜子,去模拟五官的转变,结果,有一次被人撞见,大家又说,哦!那个搞物理的晏凭修特别自恋!天天都要照镜子!” 摄影师也笑:“所以其实是您不愿意送她们进来的。会觉得可惜吗?就如同您所说,妻女是您的精神支柱,会不会因为一家人相处时间太短,而感到遗憾呢?” “不会,时间不在于长短,是在于厚度,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非常值得怀念,我时常想起那些时刻,胸口仍然有饱满的情绪,因此不觉遗憾。” 哇,摄影师真的有感动到,再开口时,哽咽得讲不出话。 晏凭修紧接着说:“刚刚那段剪进去就好了,其实我实话跟你讲,恨不得现在就翘班回家去。” “……” 两分钟的沉默后,摄影师重新调整画面:“那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您都见不到妻女,那您是怎么调节负面情绪的呢?” 这回轮到晏凭修沉默,片刻后,他含着歉意说:“你的问题,我没有资格答的。” 摄影师表示洗耳恭听。 “投身物理,投身国家项目,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好比……鱼游水中,当你攻破某个难题,当你对这个宇宙的了解又多一分,那种巨大的成就感,我难以形容……我这辈子是为此而生,我没有遗憾。但是,承担更多别离情绪的人,是我的爱人和女儿。” “我至今认为女性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群,她们有追求,有能力,抗压性比男性更强,适应力比男性更好,还能在这之余,承担一个世俗意义上的角色,无论是妻子还是女儿,这种世俗关系对她们的偏见总是更深的。她们很了不起,等到下次见到她们,我要向她们请教一下。你不要讲给别人,因为我就天天躲在被窝里哭。” 采访时间有限。临走时,晏凭修送了摄影师一张演出碟,摄影师受宠若惊,又打开了摄像机,画面特别晃,里边的大物理家仿佛没察觉到镜头,正在凑头跟他小声商量。 “不是白送的,你下回来的时候,给我捎带两张新的碟,要新的哦。” 幕布上,画面最后晃了两下,从晏凭修鬓边的白发滑过去,然后黑屏,静音。 没有人开灯,也没有人讲话,这片刻的空白里,晏在舒擦了下眼睛,却没有多少湿润,她像喝了一杯后劲猛烈的酒,现在只是刚入口,除了晕眩,别的情绪还在体内缓慢酝酿。 “谢谢,视频能不能发给我一份?” 原子大碰撞 第21节 “不能,”孟揭语气不变,“内网专线,数据流出视同违规。” 晏在舒就懂了,八成是孟揭安全级别高,看的听的跟她不是一个量级。 孟揭开了灯。 她抽一下鼻子,又说声:“谢谢啊。” 白天刚刚在这间办公室里挑剔毒舌地攻击过她的学习报告,现在又在这个房间送她一个没敢期待的惊喜,但这祖宗还是那副模样,是一副下午看到有个人要哭鼻子,所以很不情愿地送个人情的浑球样儿。 “孟揭。”晏在舒叫他。 而就在这当口,孟揭忽然伸手关了灯,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晏在舒的视网膜有点延迟反应,短暂地陷入一种完全失明的状态里,下一秒,手腕受力,整个人被拉进幕布和书架的夹角。 他的体温在黑暗里缓慢度过来。 而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 *** “你干嘛……” 黑暗中,晏在舒挤得很不舒服,是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要避人了,当下心里滚过多种猜测,或许是这段录像来路不正,或许是他突然想开要维持单身人设了,但没法开口,因为两人前后站着,随着身体接触面扩大,孟揭的鼻息已经游进了她颈部。 身体僵。 “台风后,研究所会进行一次安全排查,当天除了值班员,其余人都要离开实验室,这通知是九点半下的。” 孟揭讲得慢而轻,几乎是气音,那温热的气息连绵不断,晏在舒想躲,可她被困在孟揭的手臂间,往前是书架,往后是孟揭,只好把注意力岔开,投进这不同寻常的局面里,问:“是值班大叔?” “不是,”孟揭垂眼,同样感觉到她的气息贴着下巴过,“值班员体重95公斤,踩踏声音不是这样,他也没有权限上十六楼,连电梯都进不了。” 说着话,他往后撤步,想拉开点距离,但背后就是墙,他退无可退,只得偏过头,躲开这若有似无的侵扰。 “那是,”偏偏晏在舒又转头,“是不是做安全排查的工作人员?” “他们排查的是配电室和主机室,不会上来。”从下巴到脸颊迅速发烫,孟揭真是不想解释了。 “那总不会……” 孟揭实在忍不住,一把捂住她的脸:“闭嘴。” 晏在舒吓一跳,手胡乱抓,一把攥他腰侧,然后立刻反应过来撒了手,改用手肘撞他一记。 孟揭闷哼一声,腰侧那一抓挠的痒还没散,叠着撞击的痛感,让他的眼神逐渐变深,呼吸沉,捂住她脸的手也在下滑,在晏在舒再次出声之前卡住了她的喉咙。 收缩。 一字一句,慢声说:“别出声。” 孟揭的声音很危险,眼神也很危险,因为情绪波动剧烈的关系,手背青筋暴起,胸口也不平稳,像在尽力克制了,在压制胸口那种不寻常的躁动了。 而晏在舒不懂,她明明也在压着气音对话,明明配合地藏身在这夹角里,明明在试图了解这混乱的局面,怎么又踩他雷区了呢? 胸口的烦闷抒不出,她沉默着,也委屈着,孟揭此时也松开手:“抱歉。” 晏在舒不吭声。 于是静了两个呼吸之后,孟揭解释:“我会有反应。” “……” “…………” 晏在舒怀疑自己气昏脑袋出现幻听了,僵了会儿,她倏地转头,盯住他,孟揭叹口气,卡着她整个下巴往前扭,“别看。” 别看我,别对我呵气,别在我身前乱蹭,别试图抓挠,别给我痛感。 真的会有反应。 孟揭眼前都要出现叠影了,手指头是颤的,胸口是起伏不定的,整片后背湿透,那是全力克制的缘故。 他冥想,他打拳,运动量惊人的大,即便不抽烟也会常常嗅闻,他接受心理咨询,他也曾服用各种药物。 那些欲望和瘾跗骨而生,经过非常规手段的打压,原本已经牢牢冻在冰面下,他习惯了这种艰难的拉锯,没有一天失控,但晏在舒。 但晏在舒。 操。 孟揭低头,深吸口气,再次说:“抱歉……” 话没讲完,避在身侧的手被攥紧了,晏在舒压根儿没听他在叨叨什么,她的专注力都在走廊上,在那串精准踏进孟揭办公室的脚步声里。 “滴。” 门开了。 微弱的光亮渗进来,白溶溶的,晏在舒和孟揭对视一眼,同时屏住了呼吸。 第21章 败露 “索索。” “索索。” 声音细碎, 在寂静中投出涟漪,晏在舒注意到,这串脚步目标明确, 在左右办公室几乎没做停留, 直奔孟揭这来, 在经过门前时甚至刻意放轻了力道,做贼似的,绕着办公桌那片区域挪动。 贼。 晏在舒为这个猜测感到心惊,摸索到孟揭手腕, 孟揭往后收一下, 没握住。 在这害什么羞呢! 晏在舒动作强硬,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逼得孟揭躲无可躲,直到手心里划出一道道痒,他才点个头。 晏在舒在他手心里写的是个“贼。” 接着又是一阵痒, 晏在舒写:内贼。 那痒劲儿几乎杀到了脊骨,他再点头,接着反握住晏在舒,不让她再动,而这时, 那串脚步声在连续移动之后,来到了办公桌边。 晏在舒被裹在孟揭双臂之间,两人往墙角再度缩进一寸, 用黑暗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她只有一侧眼睛能看到室内场景。 一米多的距离里,光源有限, 可以看到那“贼”并不高,一米六七的个头, 是个中年男性,头发微微秃,穿的确实是奥新的实验服,此刻正咬着一只手电推拉抽屉,可能是紧张,可能是没有找到目标物,动作有点儿急躁,手电光来来回回地晃,墙边的影子也摇摇曳曳地乱。 终于,那小束光线没预兆地停下,定定地打在左侧抽屉内,贼的动作也停下来了。 晏在舒心口起伏,在这时轻轻挣开了孟揭的手。 那贼并没有察觉,他的视线全部聚焦在抽屉内,那里躺着一枚小小的存储器。 全神贯注。 手电光再晃一下,墙上倒映出一只黑手伸向抽屉的影像。 就是现在! 晏在舒掐着时机,当机立断地挣开了孟揭,打个滚儿,一探手,扯住那贼的裤腿,再一拽!砰地把人拽得栽倒在地。 整套动作就在电光火石间。孟揭没料到,那贼也没料到。 换句话说,那贼根本没想过办公室里还藏着第二个人,手电“当”地掉落在地,待他要还手反击时,一回头又是漆黑昏暗的空气,压根儿连人也不见,晏在舒机灵着呢,早抱头蹲下了,那贼被拽得重心失衡,歪着就栽倒在了置物架上。 “哐啷!” 撂翻了一架子的文件袋,那小镇纸骨碌碌地砸在他额头,顿时就把他砸了个昏沉,意识是昏沉,恐惧却很清晰,这一刻心里边滚着三个字,败露了。 情绪被恐慌侵袭,事情败露的后果只是过了一下脑,就让贼牙根也疼,脑子也浑,他本能地觉得自个儿要有生路,就得先送屋里这人上死路,于是这贼的狠劲儿也来了,一不做二不休,刷啦一下,翻出了藏在口袋里的水果刀。 水果刀寒光锃亮,来势惊人,带着穷途末路的生狠,晏在舒只当他是个小毛贼,哪能想到这一手? 太快了,变故都在三两秒内,水果刀斜刺而来,晃花了晏在舒的眼睛,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竟然下意识地抬臂去挡。 “砰!”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道力劈在那小贼手腕,水果刀落地,晏在舒松口气,回神了,反应也来了,迅速地再滚个身,把水果刀踢到了柜子底下。 身后,孟揭还没收手。 他捏着拳,第二道力砸下去的时候,晏在舒浑身跟着抖了一下,再一看,那贼半边身体都砸在墙面上,鼻血飞溅。 “孟……”这贼对出拳的人何其了解,含混地吐着声,伸手按动开关,灯亮了。 但混乱的场景进眼只有一瞬。 下一秒,孟揭用力砸上开关,在黑暗再次临袭时拽着他衣领,拖行两步,猛地砸在玻璃柜门上。 碎玻璃溅了一地。 第二拳来得迅猛,毫不留情砸上鼻梁,凿骨挫筋那么重,砸得他头晕目眩,耳边嗡鸣,整个人趴在了碎玻璃上,尖锐的切面戳破了他的衣服,轧进皮肤里。 苟延残喘。 第三拳没出,灯再次亮了。 而孟揭骤然转头,那股强烈的破坏欲还在顶峰,就看到站在门边,脸色苍白,保持着开灯姿势的晏在舒,走廊警报渐次递进耳里,喘息混着哀痛声此起彼伏,孟揭没搭理地上奄奄一息的路文锡,也没管手指和小臂上细碎的割伤,起身,一把遮住了晏在舒的眼睛。 “别看,不好看。” *** “总控室怎么样?” “恢复了,数据可以调出来,需要拷贝吗?” “需要。” “小路的家人要不要通知?” “这事有警察操心,如果他们找到了研究所来,就如实告知。” “如果对方闹,要把小路意图窃取实验项目的录像给他们看吗?听说他女儿刚上幼儿园。” 付老师叹口气:“跟孩子就不要说了。” 人事部的同事匆匆离开,付老师搓了把花白的胡子,一抬头,看见走廊边孤零零坐着个小姑娘。 “怎么样啊?吓着了是不是?”他走近,在兜里摸来摸去,掏出一颗奶糖,“吃颗糖,能缓解神经紧张。” “谢谢付老师。”晏在舒接了糖,却攥着没动,仍旧坐在走廊座椅上,垂着眼,出着神,对面会议室里,奥新的监察部门正在对孟揭例行问询。 过了会儿,才问:“付老师,那个小偷……有没有事?” 原子大碰撞 第22节 “哦,那小偷啊,其实原本是凝聚态实验室的一个老资历,犯了点思想上的迷糊,做了点路线上的错误,前几天呢,孟揭找了个理由把他调到国际学联,可人不乐意,还觉得挺委屈,就有了今天这档子破事。” 晏在舒想起了体育馆相遇那会儿,指着孟揭破口大骂的男人,原来前情在那儿,她轻嗯一声,说:“我不会外泄。” “欸欸好孩子……你刚刚说什么?哦,小路啊,是受了点伤,”付老师自然地接回去,“谁知道哪里磕着碰着,一身血,这年头,出个把内贼是常事,但做贼做得这么生手的倒是少见了啊。” 晏在舒看起来没精打采,是因为整个关注度全部在对面会议室里,脑子转得慢,三四秒后,才在脑子里完整地过了一遍这句话。 “磕着碰着?” 不算孟揭过度防卫? “可不是,黑灯瞎火地往里闯,给自己磕了个头破血流,”付老师拍一下她肩膀,“不要担心,制度不会亏待捍卫学术安全的人。” 肩膀沉了一下,她点个头,没那么魂不守舍了:“谢谢付老师。” 会议室里的情形更严峻些。 监察部门的两个同事没有问出个结果,因为小路一口咬定只是回来收拾私人物品,不知道这栋楼正在进行安全排查,也不是有意进入孟揭办公室,于是一个同事暴躁起来了,指着小路鼻子破口大骂,另一个拖着拽着把他往外带,俩人争着吵着从会议室门口骂到走廊那头,然后又面不改色地整整衣领,走回来,并身坐在晏在舒两米开外的椅子上,看了她一眼。 付老师一人拍一掌,说:“自己人!赶紧的吧!别装相啦!” 这时候,其中一位同事才打开手机,同步放出会议室里的音频。 一开始很安静,没人讲话,只有丝丝的喘息声。大约这么沉寂着过了半分钟,小路突兀地笑了一下:“多少年的老招了,还用不腻。我只有这句话,我还没正式从奥新离职,来实验室取我的私人物品有什么问题?” “你抽什么烟?”孟揭却问这个。 小路卡了一下:“什么?” “以前你抽的是利群,说是老婆给的零花钱有限,一天一包就封顶了,但今天你身上残留的是1916的味道。” 两人隔着长桌对坐,孟揭往后靠,手臂架在扶手上,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眼神上下打量:“你应该很久没有洗澡了吧?牙很黄,衣领上留的烟味也重,后领还有汗渍油渍,一股不良场所的包房味道。怎么了,这些天找你的对家都这么拿不出手吗?” 小路明显紧张,长久的沉默之后,才硬声说:“这能证明什么?我想在工作岗位上更进一步,结果被空降的新官薅下来了,我意志消沉,我借酒消愁,我买包贵点的烟怎么了?” “怎么了,”孟揭重复这三个字,“总控室的小任爱抽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一包烟可以换到两三分钟的闲聊,只要做得足够隐蔽,在十六楼分机做点手脚,把摄像头一黑,没有人会怀疑你,就算事后败露,也可以推到台风后的安全排查上面。” 孟揭有很多时间可以跟他斡旋,慢慢敲打,慢慢套话,但是他没有,他垂眼,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表,接着说。 “人事部来过消息,说你拒绝了人事提出的补薪条件,并以此为由向总部提出申诉,总部驳回后,你仍然在跟人事牵扯不休,都当你是不满意离职补薪,但也正是因为流程没有走完,你的名字仍然留在人事架构里,你也仍然能出入研究所,你不是对离职补薪不满意,是要留以大用。” “你污蔑我!”小路怒不可遏,呛起了一阵咳嗽,断续地说,“声都录着吧?摄像头都藏着吧?你们就眼看着这小子无凭无据地抹黑我,这是诽谤!这是侵权!这是诱供!我要找律师!” “可以,”孟揭把座机移过去,“你打。” 小路握着话筒,半晌没动。 “怎么不打?要我给你引荐几个?” 小路脖颈涨红,一把拽起了电话,呼吸粗重,却没有按键。 孟揭扫一眼就收回眼,依旧不紧不慢:“在你的律师到之前,我要提醒你,我对我所述事实负完全责任,如有需要,可以给司法机关提供完整证据链。至于你说无凭无据……你走进奥新,凭和据就都在你身上。” “我不会信……如果有证据,今天响的就是警笛,不是奥新这几个狐假虎威的小子!”小路情绪激动。 孟揭懒得看他,那股“我管你信不信”的态度摆在脸上:“头疼吗?” 小路的节奏已经被孟揭带走了,他下意识摸额头,那里有块瘀青,是撞上置物架时,被上边物件儿砸的。 “被摄像头砸的滋味不好受吧?”孟揭又说。 “你少钓话!”小路一下跳起来。 受了惊,挨了打,心态在被当场拽倒那会儿已经濒临崩溃了,这句话碎掉了他最后的一股心气,他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指着外边,粗吼着:“十六层所有连接摄像头的内网通路都断了,你有摄像头也用不了,到处都是屏蔽器!当我不知道吗!” 等这番激昂的反驳声过去,孟揭那边有稍许的沉默,接着就是声短促的笑。 “所以你还真去了总控室。” 孟揭徐徐坐直身:“我没有闻到烟味,但要谢谢你为完整犯罪过程提供线索。” “……”小路一下子僵下来,面上现出无措。 孟揭再投一颗雷:“今天也没有安全排查,消息通知下去,只是为了钓一条鱼。” “可你说……” “开个玩笑而已,”孟揭攻势密集,偏偏语气不疾不徐,“没有饵,鱼怎么上钩?” 讲到这里,小路就知道前路已死了,他踉跄两下,往后重重瘫坐下去,他才三十六岁,却胡子拉碴,眼眶青黑,鬓边也催出了白发,他胡乱抹了把鼻子,把脏血蹭了满脸:“你们……你们这些生在罗马的人,怎么会懂……我只是……” 他语无伦次,双目是赤红的,像要为自己辩解,又掺着浓烈的不甘心,“我在奥新做了八年研究工作,没有正式编号,只有底层薪资,同期一个个升上去,你知道我是什么滋味?” 孟揭回他个关我屁事的眼神。 “你没有走成捷径,就怀疑所有人都抄了近道,心里生出不公平,然而奥新的上升通道很透明,甚至不看资历,只看成绩。你的同期发表期刊,升了,你怀疑他学术造假,你的同期带队完成一个项目,升了,你说他人情练达到处贿赂。” “人情这道杠杆没你想的那么妖魔化,无法上升也不是你私下接活的理由。” 终于,在一夜的紧张惊险和问询拉扯过后,孟揭抛出了底牌。 “你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收益全部走虚拟账户,在某个离岸银行转过几手,再倒回自己手里,但这很拙劣。八个月前,你妻子开始频繁进出银行购买理财产品,你孩子上了一年五十万的私立幼儿园,你的老父母从老家搬到海市,逢人就说儿子有出息,挣大钱。” 人的得意是藏不住的。 对于小路而言,在妻子面前做个能养家的男人,在孩子面前做个能买得起玩具的爸爸,在父母面前做个有大出息的儿子,这对他来说比工作岗位的上升更重要,后者尚且还要日复一日地打磨,前者只要接几次私活就能实现了,他选哪个?他能选哪个?他兴高采烈地选了后者。 一次还是心怀侥幸,第二次就会觉得自己是走偏路的天生圣体。 “我的孩子还很小……我不能蹲牢房,”小路哽咽,“我不能……你放我这一回……” 孟揭打断他:“情与法怎么碰撞,义和理怎么争锋,那是法官要考虑的事情,违法犯罪,试图窃取国家级机密项目的是你,我没有义务为你考虑出路。” 小路终于痛声大哭起来。 孟揭把手搁腿上,有一下没一下转着手机,等他哭得抽抽,才说:“要认错,要忏悔,不如先把事情吐干净。” 他把手机“咔”地扣桌上,“今晚你来得很及时,步骤清晰,时机把控准确,目标切入精准,从你一贯的实验成绩来看,你不是这么缜密的人,身后跟着什么朋友,一起讲讲?” 小路满脸挂着鼻涕泪,看起来狼狈,被胡茬围剿的嘴唇却颤了两下,这是在犹豫。 “你进到奥新,就没有再全须全尾出去的可能,这个后果你设想到了吧?所以咬定自己只是来取私人物品。对方给你开的条件挺高的?那是好事,而好事也要有命享。你自觉伟大,以一个人的前途换家里衣食无忧,但你没想过,等你进了监狱,他们还会履行承诺吗?” 小路肩膀一哆嗦,手绞得死紧。 “找几个混混酒后闹事,骚扰你的妻儿父母,直到他们受不了搬离这座城市,他们就可以以各种名义让你妻子签署自愿让渡利益的声明书,你以为对家是做慈善,还是以为你真值这个价?” “我不……” 孟揭打断他:“到最后,服刑的是你,受苦受难的也是你们一家人。” “我可以保留起诉的权力,把你列入奥新监察名单里,以后你在这行业是待不下去了,”孟揭掌控着会议室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温和可亲,“但起码不用蹲牢房,是吧?” 你说人情世故,孟揭比你更懂人情世故,实验室里熬不住的,开始钻营旁门左道的不少,那这种人能一杆子打得死吗?不能。这一刻的痛改前非可能是真心的,但过几个月再度鬼迷心窍也是人性使然。 前些天,孟揭借李尚套话那事儿,给小路发了国际学联的推荐信,那就是付老师的意思,可不知道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不借着这跳板走出科研圈,走进人情场,还要在这事儿上钻牛角尖死磕,最后磕了个头破血流。 世上的路文锡很多,可能不算大奸大恶,但永远会小偷小摸。 对这种人,一个强有力的把柄,就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什么时候会掉下来,那得看他是不是夹着尾巴做人。 这确实是种法子,但监察部的同事立刻皱眉:“孟揭没有这权力,他也不能代表奥新,对路文锡保留起诉权。” “是这个理儿,可话已经说出去了嘛,出尔反尔就是赶狗入穷巷,何必呢,”付老师捋了两把胡须,“回头我会让孟揭写检讨的。” “不是检查的问题……” “三千字够吧?这小子确实太不像话,”付老师说,“要是态度不够诚恳,吃个通报批评也是应该的。” “付老师!”监察同事忍无可忍,“这种人该送进去就送进去,留在外面不是后患无穷吗?再说了,我们证据链充足……” “哪来的证据链?” “总控室的视频,跟总部申请就能查看,还有孟揭办公室的隐藏摄像头……” “哪来的摄像头?”付老师翻个白眼,“孟揭跟他玩儿心理战,怎么连你也给绕进去了?” 正争论着,外放话筒里一阵短暂的沉默,而办公室门“滴”地开了,晏在舒这时候抬起头,孟揭第一眼是朝她看的,然后对监察部两位同事侧一下脑袋,“后续交给你们,辛苦了。” 监察部的同事还在揪着规章制度轰炸孟揭,说他没按流程走,说他先斩后奏,孟揭一概不应,朝晏在舒看第二眼。 第一眼,是说“你怎么还在”。 第二眼,是“瞎听什么墙角”的意思。 这时候,付老师在中间转圜,扯着俩炸药桶又进了会议室,等会议室门“咔嚓”一关,走廊里再度陷入寂静,孟揭回办公室拿了车钥匙,出来时晏在舒就站在门口等着。 “给你叫了车,没来吗?” 晏在舒随口应:“我取消了,是怕后续需要问话,就留下来。” “市政府给你颁热心市民奖牌了?” 晏在舒没心思跟他吵架,她今晚的攻击欲都用在那一拽上了,这会儿垂着头怏怏不乐:“没有啊……” “谁教你偷袭用拽裤腿的?你的柔术学到狗肚子里了?”孟揭心里也有股气,他就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我忘了……没见过拿刀……” “他拿八块六的水果刀偷上亿的储存器,你用手臂挡刀,你们真是天作之合。” “……” 两人乘着电梯到了车库,直到她坐上车,孟揭站车门边抽完一整根烟,她才慢吞吞地问出一句:“你今晚带我看的视频……也是违规的吗?” 这才是她没走的原因。 孟揭回:“是啊,你马上要陪我去蹲号子了。” “……”晏在舒用力扣上安全带,撇过了头,管他挨不挨处分,管他写不写检讨,关她什么事,她一点也不想问了。 撂下这块石头后,晏在舒后知后觉今晚竟然被他怼了两句,这种事是越想越不痛快,于是在他拉车门那瞬间,又把小包往他身上一甩,孟揭反应快,抬臂接了,反手就塞车座底下去。 “孟揭!” 车子打弯,驶出了车库,孟揭降下车窗,月光从云顶滑落,树影爬到他肩身,凉风带走了皮肤的热度,也带走了那股莫名其妙的火,孟揭余光里有人,这人生气的样子很可爱,让他有点气,还忍不住想笑。 第22章 反应 孟揭在厨房里洗一把莓果。 晏在舒坐餐桌边, 桌上摆了两只餐盘,些微热气冒着,上边有一拳糙米饭, 一行酱牛腱肉, 两只手掌大的黄油煎虾, 一团芝麻拌菠菜,还有小块菜脯。 原子大碰撞 第23节 是孟揭下的厨。 回老洋房前,两人去了趟超市。 在车上那会儿,晏在舒就看到了孟揭手指骨上的挫伤, 这人肤色白, 一点点破皮红肿都格外明显,她看一眼,再看一眼后,忍不住开口了, 说:“要不去趟医院。” 孟揭那时在开车:“嗯?” 晏在舒:“我怕你断了根骨头,回头要抽我的填啊。” 孟揭只笑,不搭理这茬儿,而后说:“先吃饭。” 一晚上体力对抗加上脑力博弈,晏在舒也饥肠辘辘, 于是点个头:“行。” 在超市时,晏在舒就全程跟在孟揭边上,看他熟练地看成分, 看热量表, 看保质期,再一样样往购物车里放东西, 她也丢两杯酸奶,丢两包薯片和巧克力, 这时候孟揭才会想起边上还跟着个人,就问一嘴,“你吃什么?” 晏在舒当下没想多,不假思索应:“吃米饭。” 早餐可以含糊,啃面包啃馒头,中晚餐她还是喜欢吃饭。 可孟揭扫过来的眼神就不对劲儿了。 是说晏在舒真的麻烦——这种眼神。 然后折回米面粮油区,拿了袋米,又添了好些瓶瓶罐罐的调料。 玻璃碗在桌上搁下,晏在舒捡着蓝莓吃,孟揭闲情逸致好得很,这会儿还在灶台前捣鼓他煲的那锅汤,取了两个白瓷碗,转头问她:“咸点淡点?” “淡,”晏在舒条件反射一样答,下一秒又说,“我自己盛吧。” “算了。” 话里有很浓的,别祸害我这锅汤的意思。 盛了汤,孟揭才摘手套,指骨上还有创可贴临时保护,但闷了这么会儿,伤口内潮湿,其实会加剧感染风险的。 “一会儿上点药消毒。”晏在舒喝着汤说,她是不沾阳春水那个,场面话当然要讲。 “嗯。”孟揭动作自然,喝了口汤,觉得味道还凑合,又看晏在舒一眼,她那碗已经下去一半了,特别给面儿,还不是装模作样的给面儿,是真爱喝,于是这祖宗就满意了点,但他高兴也不挂脸,只是比平时多添了一碗饭。 而这种事晏在舒多半也看不出来的,就算看出来多半也不会往深里想。 她只会觉得,孟揭饭量有点大。而他小时候不是这样。 小时候的孟揭特别娇气,倒不是爱哭爱撒泼的娇,是生理上的娇和性格上的孤,对许多食物过敏、晒太阳过敏、出汗多过敏、招蚊子、老是摔倒,身上也总有淤青、不爱讲话、生气就红眼眶攥拳头,所以其实晏在舒管他叫“moana”公主,不是没有道理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 生理上的过敏性反应随着年龄逐渐消退,他抽条,长高,骨相开始凸显的时候,性格也开始塑成,他们在那几年里见得很少。 晏在舒给他写过信。 小孩儿么,不会耍手机,写信已经是顶高级顶厉害的联络方式了。刚分开时,晏在舒一点儿也不想孟揭,等过了一两周,就开始闹觉,晚上不敢睡,嚎啕大哭着说要去找孟揭,晏妈妈安抚过后,她就抽抽嗒嗒趴在桌上给孟揭写信。 可一封回信也没收到。 汤勺在碗边磕出声响,晏在舒喝了汤,胃里暖,抬眼看孟揭。 这几年,他们在某些年节,或是特定的场合里,也一块儿吃过饭,但那要么隔着十万八千里,要么各自高冷不搭话,要这样面对面地吃顿家常饭……晏在舒就只能把记忆拨回到六岁前,在“晏尔玛”超市里玩的那场过家家了。 好在都很安静。 安静吃饭,安静喝汤,甚至没有人去拿手机,晏在舒只能把这归于孟揭的餐桌礼仪到位了,而她自己,经过了一晚上的跌宕起伏,终于也在这相对安稳的时刻,有了那么点儿精力,去回想这整件事。 晏在舒一直有个误区。她觉得自个儿算是自立的,算是见过点世事无常,也算是有点社会经验,而孟揭就是个埋头学术、嘴毒话少,不善也不屑于处理人情世故的这么一个人。 这么一个仙儿。 可他今晚行云流水的处事方式又让她意识到,她还是一个被托举式教育养大的,长期处在相对安全的社会环境里的女孩儿,而她对于孟揭长期的偏见和误解,带得她对他的整个认知与判断都产生了偏差。 他确实很挑剔,嘴毒,苛刻,强迫症,高标准,平等地藐视所有人,活得像个靠芯片运行的且具有隐藏反社会人格的高等机器人。 在会议室里,他掌控着谈话节奏,一度尖锐到到近乎逼问的程度,摧垮对方心态,折磨对方意志,但也会顾虑到对方的家庭状况与动机,因为一个无依靠的妻子和一个稚弱的孩子,在情与法之间,找了一条折中的路子。 可能经过今晚,俩人有了那么点过命的交情,晏在舒竟然觉得,孟揭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 吃过饭,孟揭在冲碗盘,冲完一一搁洗碗机里,晏在舒没好意思干坐着,但那祖宗压根儿不让她靠近灶台,就好像她是个什么厨房终结者。 晏在舒只好左右看看,说:“那你忙着,我上楼去了啊。” “行,”孟揭砰一下关洗碗机门,转身擦手,“药盒在房间沙发边,蓝白色,有标识。” 洗碗机运行声音不大,岛台吊灯是熏熏的暖色调,孟揭个儿高,站在灶台边几乎要顶到吊灯了,他就这么站着,擦手时,指骨节上的伤口在纸巾里若隐若现,创可贴刚刚揭掉了,晏在舒看了眼,那伤口果然发红发肿。 这一幕落进眼里,晏在舒哪好意思撂下他自己上楼。 “我去拿吧。” 孟揭淡声应:“谢谢,手不方便。” “……”晏在舒闷声,“那我再帮你上药?” “不耽误你回房间吧?” 晏在舒能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 “不耽误。” 孟揭慢条斯理倒了杯冰水,再补一刀,“我房间没锁。” 这人! 晏在舒猛地转头,还在惦记她房门落两道锁的事儿。 *** 庭院灯渗进餐厅里,把晏在舒的身影打得很薄,她夹着酒精棉,轻手轻脚地处理孟揭手上的伤口,消毒一遍,就问一声:“痛不痛?这个力道行不行?” 不是关心,是怕孟揭跳起来把她打一顿。 而孟揭也不是个会来事儿的,点个头,嗯声:“手法挺糙,专业选定了吗?别选医,对你就业前景不好。” 晏在舒手一抖,差点儿一指头戳下去,抬头瞟他一眼:“……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别不怕痛,跌倒从来不哭。” “回去有偷偷哭。”孟揭没什么表情,懒懒看着沿着指节上下滑动的酒精棉。 “偷偷哭?”晏在舒相当震惊,“我怎么不知道?” “你没问。” “我……” “而且你转眼就忘了,第二天还要教我跳山羊。” “……”行吧,算了,晏在舒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什么德行,她换一团酒精棉,把他骨节和指背的蹭伤都消毒过一遍,挨个上药。 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游走,孟揭没怎么感觉到痛,眼睛低垂着,从这个角度,晏在舒完全暴露在孟揭的视线范围内。 他可以看到晏在舒眼皮上细细的血管,那睫毛轻微颤动,在眼睑筛下一片阴影,那颗小小的红痣就安安静静睡在阴影间,仿佛揉一把,就会醒过来咬他。 他转开目光。 “行了。” 晏在舒把医疗垃圾收好,洗手,擦拭,孟揭还在岛台边坐着,肘靠着膝,在滑手机看一些学报。 晏在舒拉冰箱,拿了一杯气泡水,拉环弹开,她单方面地注视孟揭,在气泡噗呲噗呲上涌的时候开口:“好看吗?” 薄荷味儿的气泡水,闻起来都又凉又冲,偏偏讲得含笑带柔,她指的是上药时的注视。 孟揭的眼神绝算不上如沐春风,要么带着股懒散,要么锐得像簇箭,会让她有一种被红点瞄准的感觉,而刚刚那过近的距离,也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他呼吸频率的变化,变得慢,变得沉,像狩猎前蓄势待发的状态。 孟揭也听懂了这层意思。 “好看,”他翻动手掌,把那歪歪扭扭的创可贴看了一眼,“眼皮底下的更好看。” “那你且珍惜,”晏在舒一语双关,“时间不多了。” “我倒觉得来日方长。”孟揭转个身,正面对着晏在舒。 晏在舒温和地说:“看不出来,你癖好特殊,半真半假的关系也喜欢长久的。” “喜不喜欢是其次,能适应良好就不要紧。” 晏在舒慢慢摇着气泡水,从孟揭双膝前擦过去,刚刚折过岛台,又突然回了头,“咔”地把易拉罐放台面上,神情逐渐变得复杂,直勾勾盯了他半晌:“今晚,你是跟我说了句抱歉?” “……”没想到晏在舒还记得这茬儿,孟揭顿了一下,说,“是。” 晏在舒抱着手臂,透着股秋后算账的意思:“那你再讲一遍。” “抱歉。” 惊险状态下忽视的东西重新回到大脑,晏在舒挑拣着记忆里那些非常规接触,把昏暗里的皮肤相触抛一边,把隔着两层布料感受到的心跳节奏抛一边,把狭窄闷热的肤感抛一边,把若有似无的鼻息交缠也抛一边。 正眼看他。 “为什么要道歉?”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再堵他一句,“你说你会有反应,是什么反应?” 孟揭也站起来,阴影在岛台拉长了,铺到晏在舒手边,他说:“我怕我忍不住。” 晏在舒眯着眼睛:“忍不住什么?” 孟揭面无表情:“忍不住掐死你。” 晏在舒一点点笑起来,往楼梯上走,踩两台阶后,扭头:“你最好是。” *** 璠岳营最后一周,研究所体验期结束,回归到大班课模式,大家的魂儿好像还没回来,特别浮躁,也特别活跃,个人积分也趋于定型,因此老徐把节奏放慢,不再一个接一个课题压下来,让学生们卷生卷死了。 于是大家一边消化交流上一周的体验项目,一边对新知识点细嚼慢咽,一周挺安生的,慢慢儿也就过了一半。 周五下课后,晏在舒让老徐留下来,问了几句那天物理研究所的突发事件,晏在舒掐头去尾地答了,只说是碰巧卷进去,没大事,也没破一点儿油皮。 从教室出来的时候,天还大亮,蝉声鼓噪,走廊里涨满光潮,晏在舒穿过走廊,迎面就看见唐甘那辆有了年头的老爷车。 “上车。” 小唐总嚼着薄荷糖,朝她撇一下脑袋,方歧背着书包坐后座,瞧见了晏在舒,就扒在椅背上嘿嘿嘿朝她笑,天地良心,真的像个逃学的初中生。 晏在舒拉副驾驶车门:“你俩要这样出门,得低调点,容易上头条的。” “去,”唐甘秒懂,“奉新堂里定了桌儿,今天就那吧。” 小分队这周天天混一块儿,小唐总吃了一周残羹冷炙,这周整个报复性消费,带着晏在舒和方歧把城里老字号都吃了个遍。 原子大碰撞 第24节 “好~”方歧第一个应。 晏在舒转头,给他塞瓶酸奶,回过来问唐甘:“新工厂的安全隐患都排除了吗?” “妥妥的,阿嬷帮着通了点关系,下个季度就能投入生产了,”唐甘心情好,开着车,听着歌,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方向盘,“咱们老唐家的市值又要升了哪,姐今天一定得请你们吃顿好的!” 7-8月是国际电影月,唐甘的手机连着蓝牙,在这时候插播了一条奥灵电影节纪录片的,这新闻一般不会无缘无故插播进来,除非唐甘特别订阅了。 方歧扒上前座:“你也看电影呢?” “怎么了,我看着像看动画片儿的是吧?”唐甘呛。 背景音里,主持人正在公布奥灵电影节金桂奖纪录片提名,方歧忙说:“我没讲,你别下套,我是说这种小电影节的提名你怎么会看,里边的作品要不然晦涩,要不然无厘头,都小众得很。你看起来,只会看那种……高票房的动作大片。” 唐甘差点儿炸:“我怎么不能看?我不单现在看,我打小就看。” 方歧也有一部喜欢的作品,等着跟她碰一碰默契度呢,把耳朵挨车座上:“那你喜欢哪一类的?” 唐甘瞟晏在舒一眼,偏就哼声:“不稀得讲给你。” 而晏在舒没参与话题,她低着头,照例每天给雍如菁发视频,林林总总,视频发了二十几个,但那头一直没有回复,她锁屏,降下车窗,吹着海咸味儿的风,听唐甘和方歧一来一回地掐架。 晚霞走过半座城市,铺满天穹,四十分钟后,他们来到城东。 这里有家老字号酒店,地儿偏,但景色特漂亮,就坐落在沿海的半山腰位置,下车时空气还是闷热的,四围被晚霞染到发焦,风吹得晏在舒睁不开眼,她抬手在额前,连头发丝儿都罩着层红光。 门童来泊了车,唐甘拽着方歧上楼顶拍海边大片儿去了,晏在舒独个往包厢走,经过一条半露天的过道时,迎面撞上一位跟着孩子的女士,孩子手舞足蹈地跑过来,晏在舒侧身站到一包厢房门前,避开。 那小孩儿横冲直撞地冲过去,女士对她歉意一笑,晏在舒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半掩的包厢房里递来道熟悉的声音。 “等很久了?” “你很准时,是我到早了。” 晏在舒倏地转头,门缝狭窄,一架屏风遮住了视线,只能看到长桌一侧坐着个女孩儿,看不出年纪,长直发,淡妆,一身剪裁得当的偏正式套装,长得清丽,气质却很干练,她目光微微抬着,跟随对侧的人挪动,抬手移过一杯茶。 “你最近去我那儿去得少了。” 第23章 纯情 “笃”一下, 服务员把门带上,包厢安静,只剩些杯盘轻碰的声音, 茶香逸散着, 饭菜上得不多, 点心为主,两人聊了几句就落座,看得出彼此都熟悉,却少点朋友间那种松弛感。 陈缇斟了茶, 说:“在瞿城时, 你难约,没想到回了海市,还是这么难约。” 孟揭跟前没餐具,只有一杯茶, 他把茶挪开,取两方冰块,倒了杯酒:“开始吧。” 陈缇笑笑,从身侧的公文包里取出本子和笔:“我时而觉得你讳疾忌医很不可取,时而又会觉得你格外积极。” “放轻松点, ”陈缇把本子翻开,“你也不是第一次做心理咨询了。” *** “最近抽烟吗?” 餐桌稍微挪了位置,陈缇叠着双腿, 坐得很优雅, 她笑起来温婉极了,让人没有防备感。 “少。”孟揭回。 “你很少会用这样模棱两可的措辞, ”陈缇意有所指,“看来症状有减轻。” “嗯。” “回海市后, 生活工作上,还习惯?” “没区别,”孟揭说完,顿一下,改口,“区别不大。” 陈缇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字:“做了新项目?” “嗯。” “交了新朋友?” 陈缇很敏锐,前者是铺垫,后者才是重点,而这个问题让孟揭有长达二十秒的沉默,他点头:“老朋友。” “老朋友,新关系,我可以这样理解吗?”陈缇再度写下旧友二字,接着问,“最近有失控行为吗?” “有。” “性行为?” “暴力行为。” “你需要阐述清楚,有些性行为里也包含暴力。” “在一场偷窃事故里,动了拳脚。” 陈缇略微皱眉,她打量孟揭:“上一次面诊,我建议你加大运动量,保持营养摄入,你说过你在打拳,夜跑,打球,一般来说,超额运动量会消耗你的体力。” 孟揭说:“是个意外,动手不在计划内。” “跟你的老朋友有关吗?” “有。” 陈缇在旧友两个字上画道圈:“是女生?” 孟揭更正:“女朋友。” “这是答非所问了,”陈缇在旧友旁边画个箭头,写下女友,“这与你的性格行事并不相符。” 她问的只是性别,而孟揭的回答在于身份,通常心理咨询师会把这个问题记下,然后以这个问题为切入点,用春风化雨的方式帮患者疏导心理状态,但陈缇没有。 她喝口茶,一针见血:“你好像更在意这层关系。” 孟揭不否认,徐徐地摇晃酒杯,琥珀色冰块在杯里碰撞出声音,他点个头。 “没有听你提起过,但恋爱时产生的多巴胺对病情总归是有正向帮助的,”陈缇对这件事很意外,接着问,“感情怎么样?” “不怎么样,一周前,她不愿意承认这段关系,在此前几次见面里,也频繁暗示我另寻新欢,”孟揭喝了口酒,“不太有良心。” 陈缇大概揣摩出来了:“你们的关系很特殊。” “特殊吗?”孟揭还真凝神思索这个问题,“我不觉得。” “认识多久了?” “十九年。” “真难得,”陈缇微笑,“恕我冒昧,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你们没有实质性关系,”她接着解释道,“我是指,除了世俗关系之外,你们没有更深层次的联结,譬如情感链接,或是性关系。” “没有。” 陈缇绕回前面提过的失控事件里:“那么在偷窃事件里动手,是出于英雄救美咯?” “她不需要我救,她动手比我早,”孟揭说,“那是我个人行为,因为对方持刀了。” “密闭空间里,遇上恶意持刀的人,确实会激发人的抵抗欲和生存欲,”陈缇表示理解,“除了这次,还有失控行为吗?” 这回孟揭隔了很久才答,久到陈缇手边的茶放凉,他才说:“她脚踝溅上玻璃,因此受伤。” 那天,孟揭上楼用冷水洗过脸,才稳下那阵翻涌的情绪,晏在舒问他是不是晕血,他没晕血,只是血腥激发了某种隐晦的欲/望。 陈缇忽然搁下了笔,她确定这是一种信号:“这种情况之前出现过吗?” “相同的?” “相同的。” 孟揭很肯定:“没有。” “别的人群会不会给你带来这种,”陈缇用了个比较委婉的措辞,“困扰。” 孟揭答得很确切:“不会。” 陈缇快速记下:“还有没有出现过这种特定反应?” “有。” 陈缇很有耐心:“说说看?” “她在我手心里写字。” “突然纯情起来了呢,”陈缇莞尔,试图放松他的情绪,“我有个问题。” “请说。” 陈缇说:“通常,人的性格,在成长过程中会发生较为明显的变化,你们认识的时间很长,可以说贯穿目前的整个人生,那么这个人,她发生的变化会给你带来困扰吗?” 孟揭不假思索:“不会。” “你可以思考一会儿,”陈缇说,“如果你对她有特定感情,这种感情通常会让你无法接受她的变化,只把她当作记忆里的那个形象,从而对她现阶段的了解产生偏差。” “不会。”孟揭还是很笃定,因为晏在舒变成什么样都是正常的,她打小就是个很跳的小孩儿。 那么陈缇就知道了,知道这个“旧友”,这个关系特殊的“女友”,对孟揭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性/瘾的成因很复杂。” 陈缇合上本子,“我们如今普遍认为,它可能来自童年创伤,通过某些成瘾行为来对冲环境带给你的痛苦。” 孟揭一言不发。 “这是很常见的心理问题,而你控制得也很好,甚至比有些烟草成瘾、施受虐成瘾的人控制得好很多,那种使你难以控制的躯体化行为,也只在初期有过寥寥几次,”陈缇温声,“如果不是有这三年的心理治疗,我甚至无法判断出你存在此类心理困扰。” “作为校友,我对你的学术百分百认可且钦佩,但是孟揭,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用这种高压手段来抑制情绪波动,”陈缇给他杯里添了两方冰块,“我曾经鼓励你与人交往,而从阶段性结果来看,收效甚微,我一直以为是你的标准……挑剔些。” “现在,你在主动拉近社交距离,这在社交关系上是一种进步,在安全范围内与她相处,会缓解你的性成瘾问题……”陈缇终于切入关键点,“就如我刚刚说的,安全范围是个前提,但我们都知道,这不太适用于男女关系。” 孟揭看着她:“你直说。” “就算剥离恋爱关系,这个人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各种意义上的特殊对象,潜意识里,你或许对她产生占有欲、探索欲,甚至。”陈缇停顿一秒,说。 “性依赖。” 孟揭缓缓直身。 陈缇布茶,在茶汤泄入杯盏时,说:“这种性依赖,是单向的,别人未必了解,也未必接受,这对维持一段健康的恋爱关系来说几乎是个致命要害,所以这里的分寸对你至关重要,对那个女孩儿也至关重要。” 陈缇有职业素养,通常来说,她在会诊时不会对患者采用这样的措辞,可孟揭是个特别的病人,他智商高,所以对各种心理学术语和模式了如指掌,跟他掉书袋是没用的,跟他用循序渐进那套也是没用的,甚至他的防备心理过重,催眠疗法也无效果。 陈缇对孟揭的了解也仅限于这几年的心理咨询,他抵触诊室,却不介意尖锐直白的询问,她认为,前者或许和幼年经历有关系,可能是幽闭恐惧,也可能是生病进医院的记忆不太愉快,也可能有家庭暴力,情感暴力,这些创伤存储在海马体里,形成了长时记忆,他的性成瘾症状或许也是由此而来。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陈缇取出电脑,很快就写好一篇会诊记录,老样子转给孟揭看过:“没问题的话,我就提交给孟先生了。” 原子大碰撞 第25节 孟揭扫了眼那些中规中矩的措辞,无非是学术压力、失眠、焦虑这些司空见惯的内容:“谢谢。” 陈缇在他视线里点击发送邮件,笑说:“那么现在能用餐了吗?” 孟揭按铃,让服务员上菜。 “如果下次你把会诊地点都定在这种难约又好吃的地方,我可以考虑替你多遮掩几年的。”陈缇半点儿不跟他客气,夹了一筷子鱼。 孟揭还是没动筷,在一旁签了账单:“喜欢就行。” 服务员进出上菜,天已经黑透了,淡淡的海气漫进包厢里,清晰耐听的潮音连绵不绝,当中还夹着几声飒爽的笑,孟揭下意识扭头,门半掩,服务员衣擦着衣,接踵而至,那笑声只是在风里打个转儿,眨眼就消失了。 快得像错觉。 仅仅是像。 孟揭从不怀疑自己,那确实是唐甘的声音。 “怎么了?”陈缇没听到,跟着他视线看出去。 “没事,你慢吃,我先走了,”孟揭把酒一饮而尽,站起了身,“帮你叫了车,你要走时按铃,经理会安排。” “那行,你记得叫代驾咯。”陈缇摆摆手。 孟揭嗯声,走到门边,迎面就是一卷凉凉的海风,打得他有几分清醒,他站在这儿,忽然止住了脚步:“如果我好了,还会需要她吗?” 这话讲出来,换个人,或许会解读成孟揭并不想过度依赖某个人,而只是把那人当作药,迫不及待地想要通过这种疗愈行为治好自己,但陈缇知道的。 出于职业习惯,陈缇在这场谈话里自始至终都避开了主观情感因素,而把重点放在生理和行为层面,可孟揭这句话就是预料到,或许他对那女孩儿会有情感倾向上的变化,于是陈缇想了会儿,反问他。 “你不想好吗?不想好,才会一直想维持需要。” 孟揭没有回答。 “是这样的,”陈缇已经得到答案了,提醒他,“你要用药,就避不过那三分毒。” *** 跨越半座城市,回到老洋房时是夜里十一点半,代价把车停在庭院,孟揭下了车。 庭院灯已经换过两次了,柔亮,不扎眼。 头一回是庭院维护的公司换的,中规中矩,不大好看但特别结实,可孟揭不满意,愣是换成一北欧设计师品牌的庭院灯。 也是不知道,一盏天天风吹日晒的庭院灯,有什么好讲究。 不但是庭院灯,客厅厨房都添了些软装,吊灯全部统一风格,书架也挪了个更顺眼的位置。而且因为晏在舒的小东西老是散着放,发绳,钥匙,薄荷糖之类,出门前常常找不着,孟揭就又买了个中古置物架,摆上影碟、书和唱片,然后搁一只小圆钵,过没两天,就会看见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物件全跑圆钵里了。 这都是无声无息发生的变化,孟揭看着吊灯投在岛台的一圈阴影,确实有些生活痕迹在逐渐重叠。 说不清什么感觉。 挺别扭,挺怪异,但又好像可以接受。 这么想着,后边楼梯“咚咚”响了几声,拐过一个节点,又突然缓下来,变成轻踩,孟揭转过身,看到个刚洗完澡的晏在舒,披着发,穿一身水蓝小碎花的短袖短裤,跟她平时风格不太一样,看着…… 不知道,孟揭可能是喝了酒,竟然觉得有点……乖。 她是下来接水的,每晚睡前要倒一杯温水,这是她的习惯,孟揭很早就察觉到了,他正好站在窗边,随手抽出只玻璃杯,接出来的水温正好,和她平时调的一样,放岛台上,往她的方向移过去。 但晏在舒没要。 不但没要,还径直绕到他身后,自个儿接完水后,一声不吭地往回走。 擦身而过时,孟揭抬手,而晏在舒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在他指头挨上来的瞬间抽手,不疾不徐地上了楼,一个眼神也没给他。 手上还残留着那一抽手的力和温度,孟揭意味不明地晃了下指头。 脾气挺大。 第24章 难驯 就这么僵上了。 晏在舒好像单方面给孟揭定了罪, 但她的处理方式也耐人寻味,既没掰开揉碎了让孟揭解释,也不冷脸相对激他反感, 就掐着孟揭那根神经, 轻重不一地捻。 在经过周五晚的冷处理之后, 周六早上晏在舒看着就挺正常,孟揭给的咖啡照喝,做的早餐照吃,完了说声谢, 微笑也有, 礼貌也在,甚至能跟他说声拜拜再出门。 好像也没变。 但一关门,一挥手,甚至看向他的目光里都藏着欲隐欲放的火气。 青春躁动的年纪, 托举式长大的女孩儿,性格尚且没有那样圆融,落在孟揭眼里,就知道这姑娘脾气没下,反而经过一夜的发酵, 变得更烈了。 唐甘也觉出来了,她敲两下保温杯:“来点凉茶,您这火气大的, 够给这辆车供能了。” “哪来的火气?”方歧刚醒, 抱着书包仍旧坐后座上,这会儿揉着眼睛问, “晏晏生气了?” “你这钝感力是挺绝了。”唐甘回。 “我不钝,”方歧很不服气, 伸个懒腰,没醒透的脑子咔嚓咔嚓地艰难运转,“是因为昨天孟揭跟女生约会吗?不要紧的,”方歧想起唐甘老挂嘴边的话,有样学样地说,“下一个更乖啊。” “噗!”唐甘朝他扔件外套,“睡去吧小脆皮,瞎咧咧什么。” 接着转过来跟晏在舒说:“我主张这举措,前提那都得是些歪瓜裂枣,但孟揭这种绝色的,要坚决贯彻底层原则——没睡到不能放。” 晏在舒让他俩一人一句搅得头昏,揉额头:“扯远了。” “远了吗?我看挺近呢。”唐甘话里有话。 她跟晏在舒穿一条裤子长大,打小就在妈祖跟前拜过姐妹的,知道晏在舒想事情的角度从来就刁钻,这会儿是为了孟揭跟谁吃了饭而不快活吗?不能够。 男女生吃顿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晏在舒没把这事放在眼里,反过来,孟揭也未必就想瞒这一手,俩人就是拿这件事斗着法呢,拉扯着情绪呢。 车子开进校道,后座已经有了细微鼾声。 “他怎么了?”晏在舒指后座盖着衣裳呼呼大睡的方歧。 “困呢,”唐甘把着方向盘,“昨晚送你回去,我就拎着他签合同去了。” 晏在舒想起来了,唐甘扯过一嘴,说要把方歧薅进公司,给一个网络安全员的职位,这事宜早不宜迟,要等方歧从图灵小组出来,那身价就得往上翻几个翻了。 “签几年?” “3年咯。” “年薪?” “月薪。” “奸商。”晏在舒中肯地说。 唐甘嘿嘿笑:“给得还成啊,这种没毕业,身上还有网络安全事故的小伙子,一月能有两万差不多啦,你怎么跟老唐似的,胳膊肘净往外拐。” “唐叔也见着了?” “嗯呢,脆皮见哭包,鼻涕泪嗷嗷,你不知道老唐,一听说他……”唐甘瞟了眼后视镜,见方歧睡得酣,还是压低了声,“没…没…家里只剩个奶奶,就心疼得不得了,当场逼他喊了声爹,俩人抱头痛哭到凌晨三点。” “人那是性情中人。”晏在舒说。 “得了吧,就是情绪过剩。”唐甘说。 郁结一晚上的心情因为这件事松动了,晏在舒笑起来,“你别对方歧下黑手啊。” “不至于,就方歧那样的,一本合同都舍不得撒手,想夺权篡位是够呛,再来一打我也能摁死,”唐甘也笑,眉眼相当张扬,“老唐家现在是我当家作主。” 进了校,夏天清晨的校景滑过车窗,阳光还没磨出利爪,透过玻璃,软趴趴地敷在晏在舒手机上,那手机就搁她腿上,明明没有动静,晏在舒却几度滑屏,手势路径特别精准,切开微信,就翻那短短的最近聊天页面,指头戳屏幕那样儿,在初晴的日光下,简直要冒火星子了。 唐甘就笑她:“平时脾气挺佛,怎么这回胜负欲这么强?早跟你说过了,谈恋爱啊,腻腻歪歪真没意思,就得斗来斗去才好玩儿。” 晏在舒把屏幕“咔”地一锁,别过头,脑袋抵着车窗,刘海儿晃啊晃,发丝里全揉的是金光,她闷声说:“谁斗,我才不斗。” “你不斗你不斗,你俩高风亮节好吧,”唐甘对他俩那点儿事了如指掌,继续说,“你俩是表面情侣,是口头协议关系,也就同个居,拉个手,教个作业,同甘苦再共患难,最后吵个架,真是一点儿也不斗。” 晏在舒说:“都在正常距离,没谁越界。” “物理距离,那是没越,但你俩借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你来我往地过招儿,你释放情绪信号,他不动声色就想从你的反应里凿出点逻辑链。你等他犯忌讳开始解释这种小事,就好像他落了下风,在这段关系里处于弱势,他等你按不住,释放的信号掺杂更多个人情绪直到露出马脚。你说这叫正常距离,我倒觉得……” 小唐总人情练达,剖析起晏在舒来真是头头是道,她笑一声,觉得自己厉害死了,一把把车停好,在晏在舒要解安全带时弹了一记包链。 “我倒觉得,你俩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偏巧,就在这件事上推来拉去,这像什么呢,像心知肚明的事,非要糊起一层窗户纸。” “嗑哒”一下,唐甘解了晏在舒的安全带,真是越琢磨越有意思:“别人都热衷于捅破窗户纸,你俩喜欢无中生纸,把简简单单的表面关系变得复杂,你俩啊……小心玩脱过火。” 晏在舒看着她。 唐甘最后补一刀:“棋逢对手是最危险的事情。” *** 为期三周的璠岳营只余这个周末,老徐昨天就以考核把课程部分收尾了,今天说是要换个玩儿法。 教室里,原本前后排列的桌椅经过重新布局,把桌子去了,只留椅子,排成一圈圈零散的环形。 “座谈?头脑风暴呢?”唐甘找到椅子上自个儿的名字,把包一撂,“老徐这一天天,花头还是多啊,昨天还是冷酷无情考核机器,今天就走怀柔路数了。” 方歧打着哈欠:“明天闭营仪式结束后,还要预选二年级的专业。” 说到这事儿,唐甘就看晏在舒:“你定好了吗?” 而方歧也扭过头。 晏在舒纳闷儿:“都看我干什么?” 唐甘说:“就你还悬而未决呢。” 方歧说:“就你没被徐教授拎着谈话啊。” 俩人一唱一和,而话才刚落,老徐后脚进了教室,也朝她点一指头,挺上劲儿的。 晏在舒简直怕了他们,摆摆手:“专业预申请已经提上去了。” 一天的围坐式头脑风暴特别爽,晏在舒到结束时,脑子里那根筋都还处在紧绷状态中,跟唐甘你一言我一语地飙着灵感,唐甘嘴皮子溜,晏在舒角度刁钻,俩人思路都很跳,方歧跟在后边,难受得快卡机了,他还想问晏在舒选的什么专业呢。 可这事儿到了也没解得疑惑,晏在舒中途接了电话,而方歧被唐甘无声拎走,上唐老爹公司熟悉业务去了。 晏在舒站在楼前跟他们告别,应电话那头的人:“明天就结束了。” “那八月有安排吗?” “带阿嬷去跟我妈碰个面,大概……八月初吧,怎么了?” 电话那头是管煜,希声馆的大老板兼不靠谱主唱,他在那翻着日程表,说:“你前段几天在我这唱的那首《take a nap》,当晚被粉丝传出去了,还挺出圈儿,有个唱片公司想签。” 原子大碰撞 第26节 晏在舒沉默了会儿:“我目前没有这个意向。” “我猜你也不想往浑水里扎,所以没把话说满,那……那头我帮你回了?” “好,谢谢。” “事儿在后头,那晚大屏不是放着你自个拍的mv吗,有个圈里的朋友在视频里看了那段mv,说你镜头语言好,特细腻,刚托人联系我,问能不能看看全片呢。” 两排路灯沿着校道蜿蜒而出,晏在舒迎着微风,问他:“哪个朋友?” “只知道姓辛,中间问话的都转了两手,具体什么来头我得再问问,”管煜对这事也比较谨慎,“那我这边先问着,等你回来了再碰一碰?” 管煜是背靠大树,圈子大,人缘好,到哪都说得上两句话,他这样说就表明那人路子比他广,背景比他硬,她说:“好。” 八月的安排就这样敲了两项。 晏在舒觉着这个暑假过得兵荒马乱,还想趁着开学前,找个海岛玩上十天半月,潜个水,要么冲个浪,她边走,边给小分队发去几张海岛的照片。 -晏在舒:【八月去?@方歧@唐甘】 -方方正正不倒翁:【好哦![举手]我有工资,我买机票。】 -糖不甜:【八月公司有项目,新厂要开了,@方歧,你没假期,死了这心吧。我这倒有个局,你俩玩不玩儿?】 而后就甩她几张赛车图,伴随一条语音:【八月底到城东玩两天?借裴庭的场子,到时老管裴庭的车队也来。】 -晏在舒:【好。】 -方方正正不倒翁:【不会开车呢。】 -糖不甜:【让你开了吗?让你看!】 -方方正正不倒翁:【开车有什么好看,搬把椅子坐马路边就可以看一天。】 十分钟后。 -糖不甜:【@方歧,你他妈给我出来,躲厕所算什么本事?】 -方方正正不倒翁:【你把球棍丢掉。】 -糖不甜:【丢了,我保准不打你。】 而后群里就再没动静。 傻方歧。 晏在舒刚拐进小区,耳里有音乐,眼前有晚霞,天边正涌动着橘粉色光潮,照得她整个人都亮亮的柔柔的,湖面被风轧平了,偶尔有白鹭掠过,撩起的水花就溅上她脚踝。 “哗啦——” 水痕沿着手指头蜿蜒而下,孟揭慢条斯理擦着手,随后调低了空调温度,拉椅子坐下来。 李尚敲门进来的时候,也有点儿惊讶:“今天周六,你怎么还没走?” 孟揭说:“忙事。” 李尚到书桌左侧,把imd随身盘插电脑里,一边上传数据,一边跟孟揭说下周的实验安排:“我手上的工作都差不多了,前两天报了个内部项目,下周要去培训,可以批个假?” “发申请,走流程。” “好嘞,”李尚放心了,往后瞥眼,“嚯!写检讨呢?” “嗯。” “不应该啊,你犯什么事儿了?” 犯什么事了。 孟揭笔尖悬停了半秒,沙沙声融进话音里:“带了只猫进实验室。” 李尚先一愣,接着哈哈地笑起来,特别感同身受:“是经常趴楼下花坛那只奶牛猫吧?我跟你说那猫可会看人下菜碟儿了。” “不是。” “那还能比那只猫更厉害?” 孟揭点个头。 很难教,很难驯,经常跟他撂脾气。 李尚就笑他:“我突然心理平衡了,原来孟揭也要写检讨的,原来孟揭也要看猫脸色的。” 孟揭翻过一页,在落笔时瞥他一眼,提勾时又专注在笔下,过程也就一秒不到,李尚就识相地捏住了嘴皮,做一个拉拉链的动作,这会儿兜里手机频震,他一看,小声“诶哟”,开始焦躁地盯着数据传输页面:“不能跟你说了,前女友催我上家里取东西,我得走了,你帮我盯会儿数据?” “放那,你先走。” 李尚连声道谢,随后拉门走了,办公室里重新静下来,笔尖在纸面“沙沙”地游移,10分钟过去,孟揭搁在边上的手机亮起来,是雍珩发来的一张照片。 -雍珩:【检讨写完了吗?】 -孟揭:【正在。】 照片传输成功,孟揭点击原图保存,是一张晏凭修的照片。 -雍珩:【检讨没写完,这算什么?】 -孟揭:【算顶风作案。】 第25章 约会 周日上午就是闭营仪式。 跟开营时不同, 这回没有致辞,没有学联领导,也没有次序分明的座椅, 而是大伙儿都聚在礼堂里, 听老徐站在人群中间, 讲没有定过稿的,甚至因为情绪充沛而有点儿颠三倒四的离别寄语。 三周前还略显陌生局促的同学们,在一场场考核里激出了胜负欲,又在体能合作里洒过汗搭过手, 接着一步登上天再踏实落地, 三周的时间很短,但厚度足够了。 一席话讲完,学生们给面儿地热烈拍掌,老徐仰头看天花板, 用指腹蹭着眼下,鼻头一片红,而后伸出指,点一下,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三周的相处而已,多少老师一学年都记不住学生的全名,而老徐慢慢儿地, 一个个地, 叫得准确无误。 全场无声,大家都安安静静看着老徐, 念到最后几个人时,已经有感性的姑娘别过脸去了, 老徐忙喊:“那边的徐译熹同学,眼妆会花的喔。” 周遭就又笑起来。 气氛也慢慢热起来了。 闭营仪式进行到一半时,奥新各研究所各位师兄师姐应邀而来,还有几位导师助员。小礼堂里开着偏窗,日光透过彩色窗玻璃,一方方的,辗转在人群间。衣衫擦过衣衫,酒杯磕向酒杯,灯光叠着天光,气氛几乎要被推到顶点,有轻声细语在角落谈话的,有聚在一起即兴演起一场莎翁话剧的,也有指挥瘾起带着学生合唱的。 晏在舒把鼓槌递回给乐手,室内空调开得低,但拦不住她额角微微沁出的汗,今天算是个正式场合,男生都穿了偏正式的衬衫西服,女生穿轻礼服的多。 晏在舒也换了一条细带黑裙,刘海儿齐齐地垂在眼前,肤白,唇红,有点儿灵,还比平时多点儿撩。 唐甘塞一瓶水过来,示意她看:“喏。” 礼堂门一直有人进出,物理研究所的几位师兄师姐被小组会绊住,迟来了二十分钟,这时候门边挤着七八人,握手的握手,击拳的击拳,老徐站在中间作介绍。 唐甘刚跟着演了一小片段,这会儿头上都挂着闪片,边拨着,边说:“你男朋友挺高冷啊,这个场儿也不来。” 说完这话,小唐总就被拽进了人堆里,晏在舒手机震一下,对同学们无声摆摆手,把手机贴在耳边听段语音。 是方歧,老徐让他跑一趟,把图灵小组几位脾气古怪的前辈请过来,但方歧跑了一圈没找着人,这会儿迷路了,蹲在一树荫底下给晏在舒发语音。 晏在舒直接回拨了电话:“……嗯,是我,你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吗?……好,你往那尖塔走,绕一片湖就能看到礼堂了……我给你发个定位,你看着导航往这走,别中暑了。” 挂掉电话,屏幕还亮着,这时候浑身的热已经消了小半,周遭人声鼎沸,晏在舒安静地站在角落吹空调风,她给方歧发完定位后,目光自然地看向最近聊天记录,看向尾端那个中微子头像,缩小化的聊天框里还躺着一句话。 有什么事吗? 是一句晏在舒发出,而没有被回复的话。 颈部一阵阵地受凉,程度来叫她过去,她说声好,步子却没挪,鬼使神差的,点开了那聊天框,昨晚深夜的几句话就落入眼里。 -孟揭:【在家吗?】昨天23:45 -晏在舒:【在收拾行李,明天闭营仪式,你跟家政阿姨说一声,之后不用补我的东西。】昨天23:52 -孟揭:【明天就走?】昨天23:52 -晏在舒:【对,不一定碰得上,钥匙我就留客厅了。】昨天23:53 -孟揭:【行。】00:20 -晏在舒:【有什么事吗?】00:21 而孟揭没再回了。 所以,岂止是高冷,脾气还很古怪。 晏在舒低头打字:【你昨天问……】 删掉。 又打:【我一会儿回去取行李……】 又删掉。 再打:【有事讲事。】 最后全删了,把手机一关,朝程度那儿去,跟老师们打招呼去了。 物理研究所来的除了几位实验室的师兄师姐,李尚也跟着凑了个热闹,他跟晏在舒讲话的语气已经转变得相当自然,就真当她是个稍有交集的师妹一样。 闭营式结束后,非海市的学生乘上大巴往机场高铁站去了,晏在舒让唐甘捎她一段儿,要回老洋房里取行李。 “哟,真搬呢?”唐甘笑问这一句。 “搬啊,”湖面折出的光线晃着视网膜,晏在舒把手遮在额前,脑袋歪在车窗边,“早该桥归桥,路归路了。” 唐甘笑得更深,一脚油门轰下去:“好志气,我先跟你讲个小道消息。” 方歧在后座,凑过来:“什么消息?” 唐甘吊人胃口似的:“你们物理研究所那姓李的师兄蛮有意思的,我俩投缘,刚在礼堂里就聊了两句,他给我讲了个新鲜事儿。” 晏在舒没太有兴趣,嗯一声,表示在听。 “他说呢,前段时间研究所不太平,接连有几场纠纷,所以启动了内部稽查。有个天降的pi在纠纷里立了功,但因为行事自我,没有考虑到组织规章制度,还疑似带了只猫进实验室了,这几天在挨罚呢。” 某些零碎的词语触动神经,晏在舒缓慢地反应着,也终于给了她一个眼神:“什么?” “挨了罚,又写检讨,”唐甘仿佛没听到,自顾自说,“昨儿在实验室待到半夜,一大早又上实验室去了。” 方歧一边听,余光还在瞄窗外,忽然“欸”一声,指外边:“这不是……” 原子大碰撞 第27节 唐甘赏他个眼神,方歧捂着嘴又坐回去了。 晏在舒毫无所觉,她打开手机,滑向那个没有回复的聊天框,昨天23:45的发送时间就静静躺在上面,手心烫。 她打出一串字:【你是不是挨处分了?因为带我看那段录影?】 手机始终很安静,开了免打扰的学生群在一个个报平安,报位置,孟揭仍旧没回复。 她又翻开通讯录,找到家政阿姨,要到了孟揭的手机号,一个个数字敲下来,指头悬在屏幕上空,悬在那枚绿色的拨号键上空,两秒后,传出“嘟”声。 这时候已经管不上是不是更高端的手段了,因为晏在舒实打实地得了好处,实打实地看到了五年没见的父亲,她和孟揭斗归斗,拉扯归拉扯,如果他因为这件事受到处罚,急于弥补的愧疚感会在这一瞬间压倒那点儿胜负欲,压倒她心里若有似无的古怪情绪。 电话在五秒后接通。 “是我。”晏在舒声音有点干。 “嗯。”电话那端很安静。 “你在家吗?”她先问。 而孟揭回:“要帮你收拾行李吗?” 晏在舒没呛回去:“那就是在实验室,我去找你,方不方便?” “不方便。”干脆利落。 晏在舒条件反射产生的那些尖锐回应在喉咙口紧急刹车,是想到孟揭因为她受了罚,写了检讨,又在她这挨了两天脾气,有情绪也是正常的,她斟酌着措辞,在一片沉默里说。 “要不……” “三点半。” 两人同时开口。 孟揭顿一会儿,紧接着就开口:“三点半后,你直接上16楼,走东门电梯,密码9527。” “行,”晏在舒扭头跟唐甘说,“你把我放在……” 话没讲完,唐甘那张料事如神的笑脸和车窗外的实验楼轮廓悉数进眼,唐甘停车,朝她别一下脑袋:“去吧朋友。” “嗯嗯,三点半呢,”方歧是真心实意的,看了眼他的小天才手表,“现在已经三点二十八分啦。” “对呀,”唐甘逗趣儿似的,“怎么偏偏是三点半呢,怎么时间给这么紧呢。” 方歧认真琢磨:“孟揭没看手表吧。” “是的呀,”唐甘吊儿郎当地,“还能有什么原因。” 晏在舒笑眯眯地往她嘴里塞颗薄荷糖,在唐甘一叠声抽气时下车关了门。 *** 东侧门的电梯晏在舒没走过,但人确实少,晏在舒径直往上,电梯就没中途停过,出了电梯,16楼走廊里也空空荡荡,不知道是周日休息的关系,还是大家集体开会去了,她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停下脚步,抬起的手突然有点儿犹豫。 上这来干什么呢? 嘘寒问暖,假了点。 往高层解释,孟揭不一定领这个情。 没等她思绪打第三个转,眼前的门栓“咔哒”一弹,门缓缓打开,直接切断了晏在舒的退路。 孟揭还真在里边。 穿一身制服衬衫,还别了奥新的黑色肩章,就坐在满墙书架前边,架着手臂,转着笔,跟前放一沓纸,看起来像在写东西,一打日光在他手边流连,没分走他一丝一毫注意力。 可能是晏在舒在门边站的时间久了点儿,也可能是他写完一面顺带翻页,孟揭抬了下眼:“电话里讲的什么事?” 晏在舒不答这个,她反手关了门,关得干脆利落,那“咔嚓”声重重响起来的时候,孟揭朝她看第二眼,这一眼落得有点久,往她带着薄妆的脸上,往她裸出的肩骨皮肤上。 晏在舒没注意到,她反问:“你昨晚找我什么事?” “那是昨晚的事,今天不提。”孟揭继续写下一行字。 “你被处罚了吗?”晏在舒不跟他绕来绕去打太极,直接问了,“写检讨了?因为带我看那卷录像的事儿。” “处罚没有,检讨写了。”孟揭转了一圈笔,看她。 还真是。 在研究所时那些昏暗的光影和晃动的视频画面,还有付老师那句“回头我会让他写检查的。三千字够吧?这小子确实太不像话,吃个通报批评也是应该的”,一并挤进脑袋。 她不傻,知道这些事情存在因果关联。因此,类似“吃人嘴短”的心虚感立马涌上来了,但孟揭的神态太镇定,搞得晏在舒心里那点儿柔软的情绪无处安放。 “那你昨天找我……”晏在舒脑子里的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惯常的调性,“是想让我督促你写检讨吗?” 说完晏在舒就默不作声看孟揭,孟揭也看着她,短暂的对视后,又各自错开。 日光还是强烈,可穿过玻璃之后就被剥掉了炽烈的外衣,剩下一层柔软的光衣,绕在孟揭指间,也投在他勾起的嘴角边。 晏在舒也撇开头笑。 是暗流涌动两天之后破冰似的笑,忍不住了,没什么办法似的,就觉得这人这么欠呢,这么要人哄呢。 写检讨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吗?只要想瞒,孟揭能瞒得滴水不漏,但偏偏没瞒,偏偏由实验室同伴的嘴里漏了出来。 一个凭着“撞见男朋友约女性朋友吃饭”这事儿拿捏他情绪,一个将计就计反激她露马脚,可晏在舒这样沉得住气,甚至可以主动弃权,夏校结束说走就走,摆出“事了拂衣去”的豁达潇洒,于是孟揭只能追注,他也厉害,也豁得出去,用一张检讨把她又拽了回来。 这些心思双方都心知肚明,甚至不屑于遮,就好像都别着股劲儿似的,总想驯他一驯。 笑过了,这你来我往的招也可以收一收了。 “坐会儿,忙完这点,一起吃饭,”孟揭指一下边上的椅子,“吃完再回去取行李,你的车送过来了吗?” 晏在舒对后几句恍若未闻,拉开椅子,径直地坐了,看他:“你在约我啊?” 孟揭笔下没停,挺闲散的姿势,好像在画某个仪器的初稿:“嗯。” 晏在舒冷酷地说:“话放得很熟练嘛。” 孟揭就笑:“我就约过你一个。” “我没问这。” “那你当没听到。” “不成,”晏在舒稍稍抬起下巴,“你重新讲……” 第26章 kisssssing “嗡。” 晏在舒的手机在包里震响, 她滑开看,而孟揭因为她戛然而止的话音而分出了注意力,转头看她。 这就看到了晏在舒逐渐淡下去的眼神, 也感觉了她突然拉回的情绪, 就像一根抻紧的绳在终于舒缓下来之后, 又猝不及防被绷紧,那一瞬间的回弹让人措手不及,在长达三四秒的沉默后,孟揭放桌边的手机也嗡地震一下。 于是, 孟揭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 *** 家里边来消息, 有个饭局,要他们一起出席。 车子在环岛路上疾驰,云飘过来了,拦住了日光, 海面绿怏怏的,一小片一小片挤在一起,撞得水光四溅。 半小时的车程里,晏在舒和孟揭说的话超不过一只手,顶多她收了阿嬷的消息, 跟他说句不回碧湾了,要转道去寰园。 孟揭就应一声,在下个路口掉转方向。 没再说别的。 云边有淡淡的浅灰色毛边, 晏在舒一直看, 一直看,看得眼睛充血, 看得心里不断翻起躁郁,也不知道是不是泾渭分明这么多年, 猛不丁拉近了距离,她竟然发现孟揭那张脸不错,那身段也惹眼,正要放慢节奏尝试靠近,去摸摸对方的底,去撩撩对方的魂儿,可刚刚兴起,就被从天而降一座五指山压得情绪全无。 不知道孟揭怎么想,反正晏在舒下车的时候压着一股气。 寰园是一片私人庄园,在闹市中心占了一大片地儿,整体是古园林式的构造,一进大门,扑面而来的是照壁和窗棂,两侧栽着松竹,叔伯辈儿都在临水的客厅喝茶,当中坐着位老太太。 老太太穿红着绿,打眼一瞧,就看见水廊子上来了两个年轻人,闷闷不乐的姑娘埋头猛走,小伙子面色淡淡跟在边上,俩人看起来没有半点儿交流,可一看,分明就有事儿。 老太太晃了下蒲扇,心里很满意,想:阿梅不出马,出马能顶俩。 “阿嬷。”晏在舒到跟前,跟她打招呼。 “来了啊,”阿嬷把蒲扇朝里一点,“跟叔叔伯伯们问好。” 晏在舒进了厅,就摇身一变,成了个多乖巧嘴甜的小姑娘似的,挨个打招呼,海市本地都爱宠姑娘,晏家孟家叔伯婶娘也打小喜欢她,都问她上哪里玩儿了,好漂亮,是大姑娘了呀,学习上有没有遇到困难哪? 问到孟揭,就淡了点儿,提两嘴课题和研究也就是了。 海市古来就讲究宗祠文化,对内是同根同源,要互相扶持,对外又讲有接容之量和消化之功,所以叔伯辈分量都重。 在这场家宴里,孟家人多,阿嬷是被请来镇场的,孟家要谈城东某块地皮的归属,谈亲戚间的内讧,谈明年海市的发展规划。 都是容易夹带明枪暗箭的话题,敏感,还要紧,所以带两个受重视的小辈在场,气氛总是轻松点的。 晏在舒打小就在阿嬷膝盖上抱大,五六岁大的时候,俩表叔伯为一条商业街吵得不可开交,晏在舒就敢捂着耳朵大声说:“伯伯好凶!好大声!” 长大了就更聪明,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碰到气氛紧张了,就打个岔笑着圆过去,要么喊阿姨添个茶,如果实在剑拔弩张,也就偷偷让阿姨往那位叔伯跟前上碗绿豆汤,说:“最近天儿热,三叔绿豆汤喝得少了哦。” 缓一下气氛,孟爷爷就会把话题接过去,开始用怀柔政策。 偶尔,孟揭也会跟晏在舒打打配合,一个活泼伶俐地安抚,一个适时地补充一下政策变化,把话题带走,而这时候,矛头也会转到他们的恋爱关系上。 “晏晏也要二十了吧?”刚刚闷吃亏的孟三叔就问。 晏在舒察觉到不对,谨慎地应:“还没呢,刚要大二。” “大二,正是好年华,究竟学业要顾,恋爱也能谈嘛。” 晏在舒往边上带一眼:“谈着呢。” 孟爷爷在这时敲了下烟斗:“老三。” 孟三叔是个钝的,根本没听出这话里的警告,仍旧沾沾自喜地招呼左右,试图撺掇大伙儿一道起哄:“谈着好,谈着好,都是自家看着大的孩子,谈也该谈出个结果了吧,什么时候定日子?” 这话是很冒犯,阿嬷当初就撂了蒲扇。 晏在舒还没回话,门外突然灌进一阵风,餐厅门拉开,是阿姨又端了水果和茶点进来,打断了这阵尴尬的话题。 一片和乐融融里,晏在舒侧眼,孟爸爸也瞧他,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但阿嬷是不买账的,她抬起蒲扇,在一道道茶点上滑过去,招呼大家吃喝,最后那蒲扇落在孟三叔跟前,点了两下,明明脸上还挂着笑,嘴里却飙了刀:“孟老三,你今天晚上眼睛被头皮屑糊了是不是?” 左右就静下来了。 原子大碰撞 第28节 蒲扇徐徐摇:“你跟一个背着书包从学校过来的小孩子讲什么定下来?你喜欢定,你自己定了十七八个,怎么也没定出结果来啊?” 阿嬷是打年轻就厉害,就是孩子王,在座这群叔伯,小时候跟在阿嬷后面捧裙摆,长大跟在阿嬷后面讨生活,现在日子好过了,尾巴翘了,照样得被劈头盖脸地训。 孟三叔嘿嘿笑,恼是不恼,早也习惯了,就是不太明白:“梅姐不是说了,两个孩子要处一处嘛。” “你哪个字听不懂的?回去吃本字典再出门,”阿嬷白一个眼过去,“现在有的人讲恋爱,是比我们以前玩过家家还开放,以前过家家,是一个爸一个妈的三口之家,现在不知道几个爸几个妈,恨不得凑成一台戏给人看,对我讲的就是你孟老三。” “哎呀,梅姐——阿梅——”孟三叔是真没办法了,老脸都快跌没了。 “我看孟揭是个好孩子,是介朴和charlie教得好,孩子两个处一处,那是高兴的事情,”阿嬷轻飘飘撂下了蒲扇,带着点笑一个个看过去,“谁都不要给我扫兴。” 孟爸爸也打圆场:“老三,注意点分寸,晏晏是女孩子。” 这句话落,就彻底绝了孟三叔起哄的架势。一轮茶过后,孟三叔转脸,跟大家一块儿说起茶楼的买卖了。 他怵谢听梅,是出于情理身份,谢听梅不可能因为三两句话跟他翻脸,敲打敲打两句么,又不掉块肉。 但孟介朴不一样,那是他们孟家这代的话事人,是能两句话拿掉他一条街铺面的人,他连反嘴的欲望都生不起。 这之后,话题转了几个圈,晏在舒跟前也转来一盘桃肉,正是吃桃的好时节,桃香浓,肉质半软,咬一口汁水四溢,佐一杯白茶,就又清又甜,她挑着一片桃肉慢慢吃。 九点过,陆续送各位叔伯上车后,晏在舒和孟揭绕着水廊往回走。 这会儿天有点阴,一道杈枝探出瓦面,水上流淌着抽象的阴影,鱼在摆尾,风在拂水,枝叶摇得莎莎响,哪儿都在动,哪里都静不下来。 晏在舒也静不下来。 刚刚在饭桌上,孟揭示意阿姨上茶点那会儿,是在替她解围吗? 是,但那也是在替他自己解围。 其实这才是对的,是成熟而理智,且不违初心的做法,他们保持着这种体面的态度,双方都能得到一张完美的屏障,隔绝了无意义的社交往来,等脊骨强硬了,羽翼丰满了,逆鳞长起了,就在某一个节点告别,然后各自奔向自由。 但晏在舒就是不痛快。 她脑子噼里啪啦转得特别猛,既想俩人呛来怼去,互不顺眼的时候,也想最初在老洋房里撞面的惊悚,还想他在台风天握上来的那只手,全部走马观花一样地闪回,最后定格在他握着笔坐在窗边的正经样儿。 躁。 心里边像盘了一团火,是这三周的相处让她发现了乐趣。 原来,孟揭长了那张脸,被撩得暗自隐忍的样子比毒舌怼人的样子好看; 孟揭长了那身段,打拳撂贼的样子比慢悠悠打烟的样子好看; 孟揭长了那脑子,讲课题教作业的样子比发表在物理学报上的文章好看。 她能看,也该看,这是双方心照不宣的共识。 可今天这场家宴把之前的状态“啪”地打了回去,就像白骨精撞进火眼金睛,什么和平乃至略显暧昧的生理反应都跟过眼云烟似的,在众目之下剔光了,只留一座白森森的骨架。 她是为这不痛快。 就好像有了戒断反应一样,哪里都别扭。 寰园里,阿姨正在收拾餐桌,见他们回来就把晏在舒落下的包递上了,晏在舒道谢,阿姨又收拾了一筐鲜桃:“妹妹带点桃回去,我看合你口味,特地挑的半软的哦。” 阿姨在孟家待了几十年了,前些年都待在碧湾,待在孟父孟母和晏父晏母新婚时住的那房子,而这几年,在孟妈妈驻外后,阿姨就在寰园和碧湾来回跑,都是打小见惯了的,他们爱管晏在舒叫妹妹,管孟揭叫哥哥。 阿姨这边说着,眼力见儿也特别好,直接把筐给了孟揭:“哥哥提,回去了记得放冰箱里,口感更好。” 而后就出去了,晏在舒看了眼时间,问孟揭车钥匙放在哪儿,随后捎带着卡住了门,转头看到孟揭,孟揭没拿钥匙,只是站在临窗的地方,徐徐地打了根烟。 “要搬走吗?” 细细的烟雾漫出来,又被临水的夜风揉散。 她看不清他眼睛,但感觉到这句话里呼之欲出的意思了,心里那团火有跳一下,她不动声色:“总要搬的,那又不是你家。” 这话讲得也很有意思。 孟揭没抽第二口,垂下手:“那就不搬。” 晏在舒压根没当真:“你少来,那房子没法租售转手。” 孟揭不答这话,廊上有风来,揉皱了水面,光影折进通透干净的玻璃,落在晏在舒右侧手臂上,她还穿着闭营仪式时的细吊带黑裙,一路从水廊走过来,出了点汗,眉骨眼下都亮晶晶的。 又白,白里透出粉,像她咬过的桃肉。 对,他看她吃了一晚上鲜桃,就是不知道咬一口,是不是也有一样味道。 烟燃了一半,他终于偏一下脑袋:“去吃点东西,嘉懿附小边上的海鲜粥还在开着。” “你刚没吃饭?” “你吃了?” 笑出声,晏在舒一肚子果肉和茶,一把把门拉开了:“吃不下……不过你怎么知道海鲜粥还开着?” “之前去过,开到两点半,”孟揭拿车钥匙,眼睛往她肩骨和手臂上掠过,像想起什么事,“伤好得挺快。” “那是,”晏在舒抬臂看,洋洋得意,“我……” 孟揭在朝她走,而晏在舒后知后觉地皱了一下眉,心里正在咂摸孟揭刚刚说出口的一句话,咂摸着,看孟揭的眼神也带了兴味,在孟揭离门还有半米距离时,她突然拉动门把手,干脆利落地关了门。 “砰”一下,特别响,带起的风吹翘了孟揭的头发,他看着她,是看她还要玩儿什么花样的眼神。 “你怎么知道我肩膀有伤?”晏在舒饶有兴致地抱起手臂,根本不给他回话的机会,就戳破了,“体育馆那天,你在偷看我啊?” 关门前的两秒钟,晏在舒在记忆里检索画面,她的肩和手臂是爬绳时蹭伤的,肩膀这片一直涂着祛疤膏,没露出来过,孟揭没可能知道。 她说出这句话,孟揭也没否认:“路过。” “这样巧,”晏在舒笑更深,眼睛弯着,身后的手在动作,咔哒一下落了门锁,往前一步,“你看见什么,看了多久,那会儿想什么呢?” 一个字一个字,都是堪称顽劣的挑衅。 她根本不想听回答,她只想看孟揭的反应,但他只是把竹编筐搁下了,好像某种行为的预示,预示着他要腾开手,在这跳脸的挑衅里做点儿什么。 可晏在舒动作更快,几乎在他落手的一瞬间就拽住了孟揭的领带,人往前逼两步,稍稍踮脚,在孟揭跟前转了个圈,又“砰”地一下把他压门上,拴着领带的手始终没松,甚至更上劲儿了,一不做二不休似的,拽着领带亲了上去。 恶狠狠的,生涩的,碰撞式的。 这样才对。 去他妈的,晏在舒根本不想戒断,也不想把孟揭放在脑子里想,那是比肢体接触更暧昧的事情。 他们就该接吻。 他们不需要喜欢,他们只需要在此时此刻探进对方的口中,和冷语相对的时候一样,和挑剔课题的时候一样。 然而变故发生在唇贴唇的第三秒,就在晏在舒过了瘾,要松开手的时候,腰一紧,整个视线一百八十度转,她被反推到了门上。 两人的距离还是很近,呼吸缠绕,轻微喘气,孟揭握着她手臂,把她拽领带的手剥下去了,掌心烫得吓人。 “浅尝辄止?”他问。 晏在舒气势还在,仰着头:“嗯,浅尝辄止。” 她的手腕感觉到不同寻常的热度,身体也感觉到不同寻常的硬度,而就在晏在舒怔愣思索这是什么玩意儿的时候,孟揭突然将她的双腕并紧,拴在身后,用手臂牢牢固定着她腰侧,视线也全程没离过她。 然后,一把拽掉了领带。 第27章 滋味 晏在舒是不太会撩的。 但她的进攻欲很强, 而且因为生涩,总是挑衅的意味更多,让人想到那种生机旺盛得甚至略带杀气的热带植物, 时常没轻没重, 撞得孟揭嘴唇生疼。 可孟揭就磕这口痛感。 痛得狠了, 他也原样照还,咬得晏在舒张了口。 那之后,就不一样了。 脑子里立刻起雾一样,滑溜溜的舌面感受到明确的触感后, 晏在舒那三分蛮劲儿就突然偃旗息鼓, 无处安放。 接吻是另一种形式的入侵,晏在舒明显地僵了一下,不愿意张嘴,又推着孟揭往外去, 孟揭呼吸很沉,顺了她的意短暂抽开之后,重新扣住她下巴,接着一只拇指卡进晏在舒齿间,强硬地撬开了一条路。 晏在舒都傻了。 玩儿什么呢, 有这么亲的吗? 可最初的震惊过后,晏在舒很快就尝到了滋味儿,孟揭的唇舌是很妙的, 柔软, 湿热,是有点强硬, 但也会带着晏在舒找到契合的节奏,甚至偶尔拉开距离, 含着刚刚亲密接触过后的湿热气息,在晏在舒茫然的片刻,又偏点脑袋重新含住她下唇,轻轻吮吻,再度探进齿关,这回很顺利。 手上也从拴着她腕骨,变成了探进她指缝,握着食指轻重不一地,缓缓低,捏着。 晏在舒腰也麻,腿发软,觉得孟揭有点会。 她开始回应的时候,也正是孟揭欲罢不能的时候。 两人吵过架,撂过脸,斗过嘴,却没有过这种方式的唇舌交锋,她学着他的样子,蹭到他上颚,扫过去,又滑到了牙齿内侧,偏偏口腔就这么点儿大,她每有一次动静,就会带得他舌尖跟着追,那股黏糊的像要把人溺进去的感觉就逐渐淡了。 孟揭不太乐意的。 不太乐意让她这样玩儿。 他想要紧密裹缠的,甚至带有窒息感的深吻,可以通过滑触,探索到她明确的形状,尝到15分钟前她吃下去的鲜桃,再听到她凌乱的呼吸声。 他要这样吻。 这样接吻才对。 理智在这一刻不管用,他要交汇着唾液,用这种他从前绝不认可的亲密方式,网住她,也网住自己,在这光影昏暗的角落里一道出汗,一道承受荷尔蒙的激烈对冲。 他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 因此尝到了一个桃子味儿的晏在舒。 “嗡——” 孟揭的手机震了两下,惊醒了晏在舒,两人同时抽身,喘着气,胸口起伏,他没挪位置,仍旧用一只手臂卡着她腰侧,就这样低头回消息,而晏在舒完全懵了神,眼里含着水,嘴唇更可怜,被咬得湿漉漉红肿一片。 等孟揭回了消息,把手机随意地抛在桌上,她的魂儿都还没回全,转移话题似的问一句:“海鲜粥?” “嗯,海鲜粥。” “那走吧先……”她深呼吸,缓了那阵缺氧导致的晕,就要转身拉门。 而门锁刚咔哒一下,孟揭右手又罩上来,摁着门压紧,在晏在舒开口前,再次吻了下来。 *** 原子大碰撞 第29节 夜里下了小雨,风细细吹,海鲜档的红帐里立着一架风扇,来来往往都是几十年的老客人,晏在舒透过水痕斑驳的塑料膜,看孟揭站在水产区外挑虾蟹。 孟揭的衬衫被她揉皱了,在寰园就换了衣服,现在就穿着件白t和短裤,深棕色的头发被风扇吹得微翘,他个儿高,混血感明显,来来往往都有人回头。 挺帅的。 咬人也挺疼的。 孟揭挑了虾蟹,结完账就往台阶下走,细密的雨丝里,晏在舒正发呆,吊带裙外面套的也是他的t恤,可能因为偏大,穿衣服时也紧张,头发有点儿乱,那股半撩半冷的气质就没了,他并指,往塑料膜上弹了一下,惊得晏在舒秒回头。 “吓唬谁!” “问你喝什么?” “水就好了,”晏在舒说,“冰水。” 孟揭又回头拎了两瓶冰水,拧开盖,再合上,往她跟前一放:“魂呢?” “……”晏在舒别过脑袋,小声嘟囔,“我想事情。” “想什么,想怎么咬回来吗?” 晏在舒梗了片刻,闷不吭声地往红帐上揩了一溜水,抬手就朝他甩了几滴雨点子,孟揭笑着躲,然后指了一下她手机:“有人找。” 还真有,晏在舒滑开手机,看到唐甘来的一条消息:【专业预选记得点确认,今晚截止了。】 -晏在舒:【这就点。】 -糖不甜:【@方歧,你呢?小脆皮。】 -方方正正不倒翁:【你不是也在会议室吗?】 -糖不甜:【那我能监控你后台还是怎么着?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点没点,我这一天到晚像个老妈子,管了晏在舒再管你,还得管小男朋友,你们仨哪天能凑成一个诸葛亮让我省点心啊?】 -方方正正不倒翁:【我点好啦。[敬礼]】 晏在舒从学联后台切回来,一看消息就笑,边上孟揭在倒水:“专业选了吗?” “嗯,我选……”她手上还在按键盘,一边笑着抬头,差点条件反射答出来了,但一看见孟揭那张脸立刻憋了回去,“不要讲给你。” 孟揭往生蚝上挤柠檬汁,一副出于礼貌随便问问,压根没兴趣听的样子。 这样晏在舒就咬钩了,她把手机一关,把下巴一抬:“你问问我。” 孟揭仍旧在调汁,点儿都不搭理她。 晏在舒猛一伸手,捞过他跟前那个生蚝,吸溜一下吞了进去,哇……这一口酸得牙都倒了半排:“你小时候不是不吃酸吗!” “不吃。” “不吃你挤半打柠檬汁?!” 孟揭就慢慢搅着另一只碗里的黄瓜碎,看她:“我调好的东西,你哪次不拿?” “……”晏在舒真的气到挂脸。 而孟揭还要补一刀:“你这人,打小就是别人碗里的最香。” 剑拔弩张。 这时候,海鲜档里的暑假工端着粥上来了:“让让让,请让让!小心烫,女孩子靠边上,男孩子搭把手!” 粥一掀盖,里头热腾腾的,还在噗噜噗噜地滚着,孟揭盛了碗粥,看晏在舒黑着脸压着火喝水,就又盛了一碗,把里边的虾和蟹都挑出来,放盘子里。 粥移过去,主动说:“你选的物理?” 这是觉得把人气狠了,开始递台阶了。 可晏在舒不搭理他,直接起身换位置。 孟揭就笑,笑完把虾肉蟹肉剔出来,放一干净的碗里边,又抽筷子夹两块酱萝卜,转玻璃盘,稳稳转到晏在舒跟前。 先闻到酱萝卜的味道才抬头,再看到一碗干干净净码放整齐的蟹肉,晏在舒那股气就梗在了一半,当下没想别的,就想着孟揭也有纡尊降贵的时候,这时不踩上去,等什么时候踩? 于是伸手把碗挪下来,蟹肉搅一搅埋粥底,虾肉蘸着蘸水吃。 “为什么会报物理?”孟揭这会儿再切向这话题,他对此兴趣不大,但台阶如果不递到底,这顿饭就别想吃好。 “子承父业,不行吗?”声音还是闷的。 “你不适合。”孟揭这会儿才开始喝粥。 这句话出来,晏在舒反倒没生气,她心里边有杆秤,该争的面儿都得争,但专业领域的话语权永远要靠实力说话,孟揭这几年的理论成果摆在这里,那些论文和学术头衔摆在这里,教她作业和捋她报告时的成效摆在这里,她当然分得清好歹,知道这话客观。 而她恰恰也是这样想。 不但是她,“老晏也是这样讲的。” “晏叔眼光毒。”孟揭这么说。 “我……”晏在舒用筷子把蟹肉和粥底搅和在一块儿,还是说了,“准备辅修别的专业,但物理也要学。” “嗯。”孟揭不意外。 “小时候老晏给我讲过超弦理论,我那会儿还小,是这样理解的,”她吹了吹热气,“如果这个世上有造物主,那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没有造物主,那会更可怕,我们可能都活在楚门的世界里,或者活在无数的平行空间里。” “我的理解肯定算浅薄,或者记忆有偏差,”晏在舒很快说,“但是我有很多事情想做,我性格还没定,世界观还没塑成,物理让我能认识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哪怕这确实是楚门的世界,我想知道它怎么运转,怎么自洽……” 说着,晏在舒突然觉得兴致寥寥,低头喝了口粥,心里边别扭,好像接了个吻,就要跟孟揭交心交肺了,就要跟他探讨人文和科学了。 不对。 他们就该接吻,他们只该接吻,在舔/舐和吮咬中安抚燥动的情绪,交心是比接吻更危险的事情。 而孟揭话听一半,抽眼看过来,她随口扯了个话题:“你刚跟老板聊什么呢?老板还记得你呢?” 孟揭这就听出来了。 有不痛快吗?有。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现在会点到即止了,关门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点到即止?咬他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点到即止? 但粥的热气氤氲,晏在舒喝粥的样子又有点好笑,因为嘴角红肿着,被热气熏得有点儿痛,她只能小口小口,喝得又轻又慢。 因此他还是配合着把话题转开了,说:“记得。” 晏在舒点个头,外边雨停了,夜色里裹着潮气,两行路灯沿着长坡蜿蜒而上,坡顶就是嘉懿附小,行人稀疏,踩着湿漉漉反着光的坡道,好像踩在倒囊而下的天河。 里边也有幼儿园,晏在舒和孟揭都是在这读的。 看得久了,晏在舒就想起幼儿园那会儿:“你在嘉懿读了几个学期?两个?” “两个半。” “那两个半学期,每天放学总是我去找你,”晏在舒瞟他一眼,“你天天在教室里干嘛呢,孵小鸡吗?” 晏家和孟家那时候都住碧湾,上下学都一道接送,孟揭小时候特别孤僻,不大跟同学讲话,也不大搭理老师,晏在舒就在他隔壁班,上学时牵着他进门,放学时又等着他下课,有时候课外活动多,孟揭就会背着小书包坐在树下等她,等久了当然会生闷气,一个人把书包带拽得皱巴巴,也不理晏在舒,要晏在舒亲亲热热地哄九分钟才会好,为什么是九分钟,因为孟揭知道小晏的耐心值就在那,他连要哄都要得恰到好处。 孟揭皱眉想起这桩旧事,那是种很违和的感觉,于是说:“小时候比较喜欢被接。” 晏在舒又提了:“你还当moana公主呢!” “我想当?”孟揭声音就扬起来了。 这还真不是,晏在舒终于笑起来:“可你穿裙子好看,真好看哪,一跑起来跟仙儿似的。” 孟揭吃得嘴唇也红,人也热,往椅背一靠,拧着冰水喝:“是,小时候是比较喜欢被追。” 晏在舒秒回:“长大喜欢被咬。” 孟揭轻描淡写打回去:“我看你也喜欢。” 晏在舒立刻朝他抬一指头,横眉竖眼的,炸了毛一样。 他就笑:“窝里横。” 第28章 故纵 喝完粥是夜里十一点半, 雨断断续续地下。 孟揭问晏在舒回不回环岛路,晏在舒反问:“回去取行李吗?” 孟揭那会儿就笑,笑晏在舒睚眦必报, 一点亏都不吃, 而那晚晏在舒没跟孟揭回环岛路, 也没把老洋房里的行李取走。 她回家了。 在半强迫性地履行了所谓“恋爱义务”之后,在咬破了孟揭的嘴唇之后,既不给他再进一步的机会,也不明确切断再进一步的可能性, 就给他留了个半明不昧的钩子, 让孟揭送她回碧湾。 深夜十二点四十分。 晏在舒拎着包,在自家楼前,在雨夜潮湿闷热的空气里,一点点把t恤脱下来, 挂在了副驾座椅上。 细雨把她的头发打湿,本来发色就黑,一湿,那齐整的刘海就压在眉前,唇还是红的, 那种又冷又撩的感觉就回来了。 她的手绕着孟揭的t恤,还按在副驾座椅上,又就着这姿势, 弯腰, 看进孟揭的眼睛:“明天帮我把电脑和书寄过来。” 说完也不给孟揭回话的机会,转身就走。 等到二楼右侧房间的灯亮起来后, 孟揭驱车离开,却没有直接出小区, 拐过一道弯后就突然停了下来,手下意识去摸烟盒,但还没摸出来,又给放了回去。 余震未熄的车里,孟揭手臂搭着方向盘,降下车窗,密密叠叠的树叶把雨丝筛了一遍,还是有少许扑进车里,黏腻地贴在他面颊。他嗅到雨后的泥腥气,也嗅到晏在舒的味道,她穿过的t恤还搭在一边,就好像她还坐在这里一样。 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一分钟想了什么。 一分钟后,车子重新启动,驶进了雨夜的长路里。 *** 第二天,孟揭还真叫跑腿送来了她的电脑和桌上两本书,除开这两样,其他的物件仍旧留在老洋房里,也不知道是跟她装傻,还是就这么耿直。 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筐桃。 比落在寰园的那筐更甜,更饱满,晏在舒捞了一颗,在手里抛了两下,又放回去,而后拖着行李箱出了门。 12小时后,飞机机翼划过克罗地亚上空的云霭,在一层深似一层的黄昏暮色里落地,晏在舒踩着最后一丝天光,见到了晏妈妈,祖孙仨在机场一路讲到酒店,讲晏妈妈乐团的演出,讲七月的台风,讲晏在舒的夏校。 晏妈妈的声音真是又亮又轻巧,像在抻一条覆了细密鳞片的鞭子,在咫尺的距离里,细细密密地熨着晏在舒的耳朵,她嗅了嗅妈妈的味道,嗅了嗅阿嬷的味道,觉得特别安心。 之后就待在克罗地亚了。 晏妈妈多数时间忙于排练和社交,阿嬷在这里的朋友多,整天穿着花裤子摇着大蒲扇出门,晏在舒跟着乐团在第二场演出里唱了首常规曲目后,就跟着乐团的年轻人跳海崖,游泳,晒背,然后背着双肩包在杜城和斯普利特来回跑,直到发了张权游取景地给唐甘,而唐甘也回她一张新厂开机的照片。 -晏在舒:【恭喜,市值又涨了。】 -糖不甜:【我恭喜你,亲完就跑了。】 原子大碰撞 第30节 -晏在舒:【大鸟拔毛晒太阳.gif】 -糖不甜:【爽到了吗?】 -晏在舒:【爽到了,这里跳海崖好玩儿。】 -糖不甜:【那等你回来再约场饭局,他们都嚷着一个暑假没见你了,特别是你那不学无术的哥。】 -晏在舒:【行。】 之后就没再回。 当夜,唐甘在社交媒体上po了九宫格,全是喜气洋洋的大合照,最后一张就是晏在舒发的图,并@她,附文:克罗地亚的东风吹过来,万事齐备,冲就完事儿了。 这条消息在发小圈里扩散开时,晏在舒还在斯普利特的海边吹着风,而八千公里外的奥新物理研究所里,孟揭的手机“嗡”一声响,收到了一张截图。 -裴庭:【在克罗地亚啊?帮带个东西呗。】 孟揭连截图都没点开,直接锁了屏。 -裴庭:【晏在舒不会没带你吧?】 孟揭把他拉进黑名单。 然后继续跟李尚沟通项目问题。 李尚自个在二期实验室的课题还没做完,他把项目书翻了几页,有点儿忐忑,还有点儿跃跃欲试:“我能行吗?” 孟揭平静地说:“项目受奥新k-one计划补助,”他把项目书翻到23页,推过去,“项目津贴是这个数。” 李尚飞快地合上项目书,郑重道:“我一定能行,没有不行的。” 这个价,把他称斤卖了都行。航空项目都这么吃香吗?李尚签名按手印,在奥新内部系统录入虹膜,看到自己所处的架构延出一道线,同时,职权等级升到了二级。 妈呀,底薪涨了,津贴涨了,连公积金和住房补助都涨了,李尚喜不自胜,立刻表示要请孟揭吃饭。 “吃什么?” 李尚挠挠鼻子:“都行,你说的算!嘿嘿,这不是要谢谢你提携么。” 孟揭听出意思来了,他转了圈笔,实话实说:“我没提携你。” 他是把团队申请报到人事系统,由人事通过系统发布架构内项目聘任,而因为项目特殊,需要本科或研究生期间修过航空航天专业,并在系统申请时附上论文,再完成一道限时30分钟的题。 要求多,难度高,还刁钻,所以在别人观望的时候,李尚本着一份工是打,两份工也是打的心情,选择了应战。又通过了系统各项审核,再到航天中心进行为期三天的训练,那几天他早上六点起,赶地铁到训练基地,晚上赶最后一班地铁回,练了三天,他就吐了三天,第四天继续上实验室把原工作的进度补上,就这样,还成天乐呵呵的,半点负能量都没有。 最后,人事部经过各项考察确定人员,才把最终名册发给孟揭,就这么简单。 李尚听得愣了,愣完低低地“靠”了一声,搓着脸坐下来,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发了整十分钟的呆,最后说:“我可真他妈励志。” 要是搁别人,就会心安理得地受这份感谢,继而收获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孟揭不要的,他让李尚知道这是努力的回报,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比起情感联结,孟揭更偏好能力互补,一群专业不同的人,在某一个项目里同走一段路,项目完成后分开,再各自往下个项目走。 李尚离开后,孟揭又拉开抽屉,抽出份文件,想了会儿,在上面的津贴栏上重新填了几个数字,然后打电话跟财务说了几句。 财务同事显然很震惊:“你是说,要把个人津贴的一半用在团队补助上吗?” 孟揭纠正:“百分之七十。” “我要提醒你哦,”财务同事快速点了下计算器,“除去个税,你再分出百分之七十,那在这个项目上,你就没有多少津贴可领了,相当于无薪多劳。” “我知道。” 财务翻了翻新项目组的人员资料:“我看你组的班子,助理研究员和博士生多,大多工龄短,你想给他们申请更多津贴补助可以向总部申请……” “不用,”孟揭没那么多时间,他说,“就按70%分划。” 财务同事沉默了会儿:“我需要你签一份免责书和个人声明。” “发我邮箱。” 当初孟揭跟雍珩要晏爸爸那段录像时,雍珩的意思,是要他把那台mp-g2903的大小缩到能够适配空间站,还要符合三级航空标准,他接了,当下是为晏在舒,但过后,他仍旧会借这个项目做点动作,譬如,在奥新建一个自己的班子。 *** 夜深人静,老洋房里很安静,庭院里碎着一把桂花,被烈日焙透了,味道浅淡。 孟揭很久没有闻到花香了。 晏在舒在的时候,岛台每天都有一束花,基本上看当天的花是什么样儿,就能推测出她前一天的心情,而她不在,空气里就只有消毒液的味道,孟揭把车钥匙搁架子上,接了杯水坐沙发里,开了投影,看一部老纪录片。 沙发背上有件晏在舒换下来的t恤,一直放在那儿,家政阿姨问过一嘴,他说不洗,又问需不需要收起来,他说就放那儿。 带了回来,又置之不理。 就跟晏在舒对他的态度一样。 亲完过后,第二天就出了国,玩要玩,乐要乐,一条消息都没给他发,一个电话也没给他打,潇洒得没谁了。 晏在舒去克罗地亚这件事,孟揭其实是知道得比唐甘要早的,因为他的消息,来自同样在欧洲常住的母亲,晏在舒下飞机后的第一顿饭就是跟孟妈妈吃的,两家四位女性凑在一块儿,吃了顿正式的晚餐。 晏在舒也知道这件事不用她说,孟妈妈自然就会跟孟揭提,也会把那天她在音乐厅里唱《savage daughter》的视频随手发给孟揭。 如果没有寰园那场亲吻,孟揭或许不会在意,也没兴趣探究。 但他们有了那场热烈而黏腻的接触,突如其来的落差感会让孟揭忍不住关注晏在舒的消息。 他可能会去下载某个社交平台,输入乐团名称,看到晏在舒致敬原曲,在音乐厅里,投放出自己的侧脸影子,唱那首象征自由和抗争的歌曲,然后在几千人的合唱中露出一张不修饰的脸,就像歌里的女孩儿一样,剥掉糖衣和香料,显出英勇且无畏的一面。 大数据是诚实的,它比孟揭更早地洞察了他的心思。 所以,在接下来几天,孟揭会在各种视频切面里,在各种图文状态里,看到在乐团唱歌的晏在舒,在海边游泳的晏在舒,在杜城老街上撸猫的晏在舒,在评论区里被要联系方式的晏在舒。 这些可能性,晏在舒也都会预想得到,她甚至故意把孟揭放养了,又下着钩子,在他这里占走十成十的存在感。 冰水顺入喉道,孟揭觉得挺有意思——晏在舒或许不太会撩,但她吊人胃口绝对有一手。 第29章 欠咬 晏在舒会吊人胃口, 孟揭也会见招拆招。 屏幕上,纪录片的镜头还聚焦在大片的麦田上,旁白低缓, 他的手机屏两度切换, 切到了某个社交平台上。 这个从不下载社交媒体的人, 为另一个爱钓爱撩不爱负责的人注册了账号,因为在实验室里运行过这个软件,于是内部局域网留下了痕迹,自动把这个ip归到了校内圈里, 而小地区实名制和面对面社交是这个软件的特色之一。 指头点动着, 目的明确地切到他两天前偶然刷到过的消息里,进入社会与人文研究所界面,输入某个关键字,屏幕上跳出研究所一位教授发的图文动态。 图上是一本被反复涂画的话剧《驯悍记》, 附文:原班人马散了,急求有演出和导演经验的朋友。 接着点开评论区,看到最新评论有同事问林教授情况怎么样了,林教授发个心碎表情。 确定过后,他指头却微妙地悬空两秒, 这两秒有许多想法在脑子里闪回,两秒后,孟揭退出界面, 打开奥新内部职位架构, 点进了林教授的个人通讯方式。 *** 唐甘的电话是第三天一早来的。 晏在舒戴着耳机,步行到两条街外的咖啡店里买早餐, 这会儿人少,咖啡店小窗垂着半截镂空的帘子, 在晏在舒手背筛出细密的光斑,店员递给她一小杯意式,她说声谢,然后背靠着柜台回电话:“什么戏?” “驯悍记啊!莎士比亚那戏剧,高中那会儿汇演你不是演过吗?”唐甘那边是午后,她刚打了场羽毛球,边喝水边跟晏在舒讲这事,“今年是奥新百年庆,社科研究所那边跟有个课题,要探讨几百年来的女性主义的发展还是什么,反正牵葫芦带瓜的,跟国剧院那边合作起来了,每个月都会出一场相关主题的演出。” 晏在舒端着咖啡和水往外走,空气中浮着黄油和果酱的味道,太阳快来到巷子里了,她在外边遮阳伞下找了个位置:“你什么时候对话剧有兴趣了?” “话剧我是没兴趣啊,”唐甘话锋转得很快,“当然了,如果当个项目来推,还是可以培养培养嘛,如果是你演的,那就更另当别论了。” 晏在舒慢悠悠喝口咖啡,那咖啡液一入口她就觉得不对,皱眉盯了会儿,挪开,开始拆面包纸,听着唐甘话里话外的鬼精样儿,就问:“你投资了?” “这就是比较妙的地方了,”唐甘那里换了个地方,像是上了车,声音一下子静下来,“这出剧原来有个班子,吃光了研究所拨款,又拉来个投资,最后觉着油水少,撂挑子不干,连投资方也带走了,你说林教授倒霉吧,人家否极泰来,走了一拨牛鬼蛇神,又绝处逢生来了个财神爷,新进来的投资方比原来那个更大方,事少钱多路子正。” “话剧需要投多少,单场百来万已经到顶了,”晏在舒就着冰水吃面包,没当回事,“别是哪里忽悠来的。” “傻大款呗,听说投了不少,三四百个呢,”唐甘说重点,“首轮演出不用咱扔钱,林教授的意思,是想挂我们集团的名儿,你想如果到时演出效果好,联合各大官媒推一推,那老唐家的匾不就更锃光瓦亮了吗?” 唐甘自诩是俗人,无谓的善良不会做,比如说跟晏在舒合作的退役犬与实验犬救助项目,这对晏在舒来说,是正经事,因为晏家做这类公益已经有几十年了。 对唐甘来说,那就是一项投入后,看得到社会正反馈的项目,是能帮助企业在社会中巩固正面形象的,是能受到官媒点名表扬的,是能让股票上涨2-3个点的。 她承认出发点带着功利性,但也会无视市场部对预算的把控,额外照顾,额外拨款。这一点点的,超出规则的,不为人知的善良,就是会精准打在晏在舒软肋上。 “好。”晏在舒说。 “妥了!”唐甘一拍方向盘,“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吞下去的面包在胃里涨开,晏在舒饱了,精神头也懒了,靠在椅背上:“不用,你忙新厂吧,话剧几月要上,你得跟我说说。” “十月底,一会儿我把策划书发你一份,下午我再和林教授连个线,敲定一下场地设备和宣传那些事儿,再问问谁来导,你呢,就只管翻翻以前的剧本,然后想想怎么把这出剧排得漂亮。” 一来事儿,小唐总真就特别正经了。 俩人又说了几句,挂掉电话后,晏在舒手边来了只猫,她垂下指头,轻轻顺着猫脑袋,斯普利特这几天夜里都下阵雨,晨起时,海气绸缪着未散尽的雨气,二十三四度的天,坐在陌生国度的小咖啡店外,特别惬意。 桌上的咖啡逐渐放凉,好像到了克罗地亚,晏在舒就再没买到过合口味的咖啡,最基础的这种意式都入不了口,她看着面上那细密的油脂层。 孟揭的咖啡做得好,亲起来的滋味也好,就是实在不太善良。 白底黄斑的猫晒暖了筋骨,开始眯着眼,把脑袋往晏在舒手上挨,她有一搭没一搭底顺着毛,另一只手自然地滑开了和孟揭的对话框。 【我下周回……】 删掉。 再打:【二楼房间里的东西你让阿姨收拾了吗?书架上有本本子,里边有几页以前的手稿,你。】 晏在舒握着手机,短暂地停顿,输入框里有一句未完成的话,接着叹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删。 指头敲击着,此时阳光来到小巷,空气中浮着一带带尘粒,海边的风很薄,裁纸刀一样削断了那带尘埃,手边“喵”一声,柔软的毛发离开指尖,晏在舒下意识低下头,而刚刚侧过的半边身子压上了一道阴影,同时,掌心一空,手机就猝不及防被抽走了。 声音在头顶响起。 “房间没收拾,东西原封不动放在那里,但我给阿姨放了假,如果要取东西,得你自己跑一趟。” 第一反应是扒手,第二反应是见了鬼,第三反应来得迟,晏在舒直回身,在晨光熹微的早晨,看到了一个本该在八千公里外的少年,他剪了头发,落耳的发变短,人看着更加挺拔,穿着件质料很好的手工衬衫,肩章还没摘,锐利的折角浸着光,头发随风扬,更帅了,更清爽了,也更有少年气了。 孟揭,居然,不声不响地来了克罗地亚。 *** 手机被孟揭倒扣在桌面,他胸口有点起伏,第一眼看她,第二眼看桌上的咖啡,笑一下,接着就起身进店里要了杯咖啡和几块饼干。 出来的时候晏在舒已经从那种迷茫的状态里恢复了,抬着眼,转着手机,看他。 “巧啊。” 原子大碰撞 第31节 “巧,”孟揭说,而后指她的咖啡,问得特别有深意,“不合口味吗?” “一般般,比洗机水好点,”晏在舒云淡风轻地怼回去,“你来度假?” “公事,有个研讨会,来学习的。”孟揭往椅背一靠,他那位置偏出遮阳伞了,阳光正好落他发顶,他眯了下眼,喝口咖啡,打个响指把猫招过来。 跟这城里悠哉度日的住民有什么不同?压根看不出半点在研讨会连轴转的疲态。 所以晏在舒没把他这话当真:“什么时候走?” “吃完早餐。” 这倒没想到,晏在舒听完,点个头,这人闲的吗?费心费力来趟克罗地亚,吃顿早餐就走了?因为不信,明摆着也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一路顺利啊。” 说完就要起身了。 孟揭确实没那么天马行空。 但孟揭也是真的欠咬。 在晏在舒说话时,孟揭的眼神就没从她脸上挪开,静静听她说完话,才突然侧过身,一手握着她椅子扶手,一手托她椅座下方,卡在她起身之前,把她连人带椅稳稳当当地拖了过来。 “!” 动作是行云流水,而晏在舒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抓他小臂。 两把椅子“咔”地碰一起,晏在舒刘海一晃荡,眼神就像要吃人了,抓他小臂的力道很重,导致抽回手时,能看到几道浅浅的印痕。 “你疯……” 话音被堵住,孟揭压根儿不想挨骂,往她嘴里塞半块饼干:“八点半我就要走,安静吃个饭,别挠我,别想咬我,行不行?” 真的很气。 晏在舒那点脾气都挂脸了,但嘴里堵着饼干,关键那饼干也真的好吃,奶味儿香浓,酥脆得掉渣,好吃是好吃,却没让她心里的火下去多少,因此更不把他的话放心上了。 察觉出晏在舒的气,孟揭盯她片刻,右手拿咖啡,左手把她后颈轻一拍:“别气了,毛都炸了,走吧。” 不走店员就要出来轰人了。 *** 巷子尽头是一截往下的台阶,不远处就是海,洗石子墙体框出了一小幅海景,时间还早,海面是近似水青蛾的颜色,浅淡,温柔,低饱和。 开阔的景,盈满眼睫的蓝,细而柔的海风,让晏在舒心里的火消了点儿。 他们沿着临海这条小路走,右边就是民居,家家户户都有开放式的小阳台,影子扁扁地拖在身后,若有似无重叠着,宁谧惬意得像一帧电影。 即便心里的气没多少了,而且这个人几乎“从天而降”式的出现带来的情绪冲击逐渐发作,抛除最初的惊,竟然慢慢地有点儿得意。 得意的是,果然,撂给他的钩子还是有用。 这不是招得他追过来了吗,非说什么研讨会,男孩儿嘛,都好面子,孟揭也不能例外。 心情好了,晏在舒就把手搭额前,说:“我过两天回海市。” “嗯。” “去奥新。” “好。” “八月中到十月,我都会频繁进出奥新,而我的车已经从4s店提回来了,”晏在舒捋一下耳发,“但我暑假前出了场车祸,近期不想开车。” 孟揭这就懂了:“那我接你。” “大二的课表还没出来,万一跟你的工作冲突了,那多不好意思。” 孟揭反问:“你那么贴心?” 晏在舒八风不动:“这算我最拿不出手的优点。” 孟揭走到外侧去:“那我见识得少了。” “五体投地吧?” “不至于,多见识见识,总能习惯。” “那不成,少了才招人稀罕。” 这时,路旁有个中学生骑着单车叮叮铃铃地冲过来,孟揭手伸得很快,把着她腰,往靠墙那边一带,随即松手。 在那串叮叮声冲过去之后,才开口:“房间还留着,东西没动过,你随时住进去。” “再随时走?”她笑说。 孟揭看她一眼:“我还能把你锁在那里吗?” “那谁知道,”晏在舒微微摊手,“你挺怪的。” 风吹着,海潮连卷带扑地撞击墙下的礁石,晏在舒干脆就背靠着石墙不走了,她看着孟揭,不吭声。 孟揭也在风里看她,第一把阳光碎在海面上,把两人的眉眼发肩都揉得晶晶亮,或许是景正好,或许是气氛正好,晏在舒心里竟然生出了点鼓涨,好像酿出了些话,生出了些柔软的情绪,就像那夜在海鲜档里一样,那些不合时宜的话就在喉咙口打转。 想问一嘴,你是不是特地来找我的? 但忍了回去。 总要分开的,这甚至是他们现在能心无旁骛走在一块儿的原因,她不想做温水里那只青蛙,死于蔽眼的温情。 又一辆自行车呼啸着掠过去,打破了这阵凝视,他们开始往回走。 刚上石阶,孟揭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就按掉:“我走了。” 嗯?晏在舒没明白。 这时小巷口驶来一辆车,遥遥地,那车窗降下来,孟揭朝司机点个头。 晏在舒愣住,还真的只有吃顿早餐的时间? 可话还没问出口,刚刚被搂过一次的腰再次搭上只手,这次不是短暂停留,而是着意使力,孟揭把着她的腰,控着她的身子,直接把她往下带了一阶。 从阳光下,避进阴影里。 晏在舒吓了一跳,下一秒身前也挨上熟悉的热度,孟揭的呼吸逼近了,却没有直接亲,他的鼻梁蹭过她的,垂下的发丝缠着她的,气息猛不丁缠绕在一起,两人胸口同时起伏。 她抓上孟揭手臂,直勾勾回视。 他有点病态,竟然觉得这种眼神特别勾人,好像招着你来亲,又好像抗拒你靠近,这眼神促使孟揭想要拽掉自己的领带,他今天分明没领带,喉咙发紧的感觉却异常清晰,清晰到他想…… 喉结上下一滚。 巷口的车两次鸣笛催促,他的鼻尖再度逼近,气息湿热,仿佛下一秒就要亲上去,在这暗影流淌的角落里偷几分钟香了,但他没有。 在第三次催促响起时,孟揭迅速偏过脑袋,一口咬在了她颈侧。 第30章 补觉 这个浑球。 晏在舒捂着脖子回酒店, 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印子几乎消下去了,残留的情绪冲击比比物理痕迹更重, 导致她面热, 耳根红, 脑子里也挤满了孟揭的呼吸和吞咽声。 闪现一样地来,咬她一口就走。 晏在舒抽湿巾,把那点痕迹用力擦了几遍,就像重新夺回主权一样, 要覆盖掉孟揭的痕迹和力道, 这时,手机一震,晏在舒滑开看,中微子的头像扎进眼里。 -孟揭:【我登机了。】 -晏在舒:【我不想知道。】 -孟揭:【本子放在哪里, 什么时间要?】 原来是说这个,不是特地跟她报行程,晏在舒颈部刚消下去的热度又悄悄返回来,她“啪啪”地把键盘按得很用力。 -晏在舒:【我回去再取。】 -孟揭:【几号的飞机?】 -晏在舒:【怎么呢,是要来接机, 在机场再把我咬一口吗?】 -孟揭:【痛不痛?】 短短三个字好像就带着莫名的安抚性质,让晏在舒张牙舞爪的劲儿消了,在孟揭回复间隙噼里啪啦打的一串字也挨个消除, 回:【痛。】 -孟揭:【轻点擦。】 意思就是他收着劲儿, 拿捏着分寸,走时也在那痕迹上抚过, 那咬痕什么样他清楚,如果要说痛, 那多半是晏在舒自己在气得拼命擦。 被预判打准的滋味很复杂,晏在舒差点想把手机撂了。 在她未回的时间里,聊天框顶端又出现一串对方正在输入中…… 孟揭逗了人,呛了话,才正正经经地跟她报备行程:【我去瞿城,如果行程顺利,下周一回海市。】 -晏在舒:【不会要开始互报行踪了吧?】 那边没回。 -晏在舒:【不至于,没必要。】 -对方正在输入中…… 半分钟后,孟揭回个:【你是有房子钥匙?】 -晏在舒:【大鸟摇头.gif】 那边飞快地又回一句:【跟你对行程而已,你想挺多。】 -晏在舒:【你想得是不多,你只是坐了十几小时飞机过来把我咬一口。】 -对方正在输入中…… 晏在舒根本不给他机会:【咬超痛。】 好了,对上这三个字,孟揭能说什么?顶端那行正在输入中一下子消失。 晏在舒还他一句:【我也只是跟你接个吻而已,你别想多。】 打着字,晏在舒弯腰拉冰箱,取了两块冰,抽两张化妆棉兜着,贴在脖颈上来回滚动,又看到孟揭来了条消息。 【我补个觉。】 她没回,乐团的小伙伴们知道她要先回国,接连催来几个电话,说要在今天玩个痛快,所以晏在舒没分心思给孟揭,更没思考这四个字里带的深意——补什么觉,哪个正常人夜里不睡的? 原子大碰撞 第32节 而这把回旋镖是入夜之后就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 起因是她订机票时,问了一嘴阿嬷回不回,阿嬷说:“我才来几天,晏在舒你是不要太过分了啦。阿嬷今年是65岁,不是15岁吼,时差都还没有倒顺吼,要回你自己回吼。” 晏在舒转头就跟谢女士讲,一来二去的,消息就传到孟妈妈那里。 charlie女士常年外驻欧洲,算半个东道主,知道晏在舒要提前回,电话就过来了,先聊了两句,又问她订票没有,晏在舒说正准备订。 “理事会有同事要回海市呢,明晚在这里直飞,”孟妈妈的声音特别温柔,“晏晏不介意的话,跟两位叔叔阿姨一起吧?” 那就是理事会专机,晏在舒怪不好意思的,孟妈妈知道孩子的顾虑,温声说:“是彦霖叔叔和澄子阿姨,晏晏都见过的,不要担心。” 晏在舒就没多推辞:“谢谢charlie。” 孟妈妈又跟她敲时间,问她晚上方不方便一起吃顿饭,还叫了晏妈妈和阿嬷一块儿,她也一一应了。 这晚,跟乐团的伙伴们告别过后,晏在舒换了衣服跟两位谢女士汇合,而后来到一家临海餐厅,孟妈妈已经到了,正站在栏杆边跟餐厅老板谈论一瓶酒。 孟妈妈高挑纤瘦,得有一米八了,一头深棕色的长卷发,露肩及膝裙,浑身上下没有过多装饰,只戴了串珍珠项链,温婉,亮丽,得体。 听到声响一转头,笑着对晏妈妈招手:“来,这瓶酒你一定喜欢。” 落座后,就开始轻声细语地交谈,她们是几十年的交情,凑在一块就有讲不完的话,晏在舒多数时间在听,偶尔孟妈妈会带话题给她。 真是特别细心温柔了。 孟揭怎么没遗传点好的呢? 心里这么想,巧也这么巧,话题也正好讲到他。 孟妈妈说:“那孩子,昨晚在理事馆下飞机,吃了餐饭,就匆匆地又走了,说是和研究所的前辈们一起,不好意思耽搁时间,要我跟你们问声好呢。” 海风徐徐吹,孟妈妈说着话,把飘起的发丝别在耳后,腕骨固定在脸侧,晏在舒不知道是被那侧脸晃了神,还是捕捉到了某个关键词汇,脱口而出:“昨晚吗?” 话出口,身侧的阿嬷先看过来,接着对面两位女士也看过来,她僵住,默默地低头喝水。 孟妈妈和晏妈妈对一眼,轻轻弯了弯唇,特别顾虑女孩子的心情,又转头聊上晒后修复的事情去了。 晏在舒慢吞吞喝着水,眼神失焦,人还是懵的。 所以,补觉是真补觉。 理事馆离晏在舒的酒店有5个小时车程,孟揭昨晚下飞机,是先陪孟妈妈吃了顿饭,知道晏在舒自己上斯普利特玩儿了,又坐了5个小时车,才有今早“从天而降”的那一幕。 搞不好,在老街里逮到晏在舒的时候,他人还没缓过困劲儿,刚安安生生坐下喝两口咖啡,又被晏在舒气起来,跟着爬台阶去了。 竟然一声不吭。 明明是到欧洲来参加研讨会,是来学习的,来干正事儿的,偏偏给她一种路过的错觉,把正事讲得像玩笑话。 做却没少做。 先在她脖颈上留个痕迹,种一团烧心挠肺的火星子,也不解释清楚,既有足够的后劲儿,也有足够的空白时间,让晏在舒骂也好气也好,这几个小时绝对把他搁心里,翻来覆去地咂摸,最后,顺其自然地在饭局上得到全部信息。 他对母亲的那套滴水不漏社交法则了如指掌,也对晏在舒的情绪起伏了如指掌。 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后,白天里留在晏在舒脖颈上的咬痕就彻底烙下去了,胜负欲会让她在回海市前的这两天两夜里,时不时就把这事翻出来想,时不时就把孟揭的行径翻出来琢磨,他也会在晏在舒那里占走十成十的存在感。 晏在舒不是没良心吗,不是潇洒自在无拘无束吗,不是亲完就甩甩衣袖飞克罗地亚吗? 孟揭偏要她记住。 *** 两天后,晏在舒回到海市,小腿和后背都还残留着克罗地亚的烈日。 她跟同行的叔叔阿姨道别后,阿嬷的司机来电话,问她要不要用车。 晏在舒知道阿嬷给人放了假,也就回绝了,碰巧管煜来了个电话,人也正好在左近,就开着车接上了她,俩人往馥苑去吃饭。 “上回跟你提过的姓辛那人,你记得吗?” 馥苑的包房里,管煜点了当日的招牌菜,边给倒茶边说。 “记得,有眉目了?”晏在舒时差没倒过来,靠着咖啡浓茶提神。 “有点眉目,也是个老钱,祖上好像做茶做纸的,这几辈都相当低调了,你回头问问阿嬷看能不能了解更多,”管煜说,“我朋友呢,是影视公司股东,但说白了,就是一白手套,面上风光的人物,所以也没法跟咱掏底。” “就雍家那种。”晏在舒懂了。 “对喽!”管煜一拍桌,他是不好直接点雍家的,这种人情场上的忌讳他懂,晏在舒提了他也就顺着往下讲,“辛先生呢,对电影,特别是纪录片比较感兴趣,喜欢收集原片,托朋友传话呢,是当时看你现场演出视频时,看上屏幕上那部片子了。” 这才是重点,晏在舒想了会儿,因为老晏打小不在身边的关系,奥新允许科研工作者的家属每季度发送一部视频录像,经由审核之后送进西北研究中心,所以晏在舒会拿相机的年纪,就开始东拍拍西拍拍。 《take a nap》是她给先天失聪的小孩拍摄的纪录片,很青涩,很稚嫩,但扎扎实实耗了她两年时间去打磨,所以,不出意外地,晏在舒回绝了。 “我不想卖。” 管煜脑子一转,说:“明白了,辛先生那边你别担心,我去谈。” 他也能理解,晏在舒还在读书呢,不论做什么,那都是基于天赋的兴趣探索,很随性,镜头天马行空,加上肯花时间去磨镜头,因此每一帧都特别细腻,还有耐心等待纪录片里每个人物的改变,所以,最终成片才那么惊艳。如果真卖了原片,或者签约公司,走商业化那套,就可惜了。 管煜跑这一趟,一半是传话,一半是觉得她形象好,条件优,想借事探一探她进圈儿的态度。 现在明了了,晏在舒没这想法,她喜欢唱两首歌,也喜欢拍两部片子,却不愿意把主动权交给别人,她的圈子向来干净。 管煜没让气氛尴尬起来,转头讲起了唐甘攒的那个局:“到时候你也去吧?” “去,”晏在舒喝着藕汤,“不去唐甘得把我皮扒了。” 管煜笑笑:“别勉强啊,保准儿好玩,裴庭把他新签的那个赛车手也叫上了,到时候挑个能见度高的好天气,跑山肯定好看。” 裴庭母亲姓谢,晏在舒要叫一声姨,说起来,他俩也是血脉相连的表兄妹,但这几年晏在舒那发小圈动荡得特别厉害,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晏在舒一度都要跟裴庭决裂了,今年过完年,兄妹俩拜祖宗时被阿嬷训过,才稍微收敛些。 管煜提裴庭,晏在舒跟全然不记仇了一样,兴致勃勃地问:“是费宁吗?” “对对,你见过没?”管煜接得很快,俩人就开始谈论赛车手了。 晏在舒和管煜后来也没聊多久,管煜很有眼力见儿,看她刚坐了十几小时飞机,吃了饭,谈了事,就替她叫车,直接回了碧湾。 熏黄的太阳在摩天大楼间沉沉碾过去,天阴,风打起了卷儿。 到家时正砸雨点呢。 唐甘知道她回来,第一时间就发了一份文件过来:【8-9月行程,你一会儿看看,九月份的等你课表出来再调。】 -晏在舒:【给喘口气儿吧。】 -糖不甜:【还没到家呢?】 -晏在舒:【刚进家门。】 -糖不甜:【那不得了,赶紧看啊宝贝,明早8点前没回复,就按这版行程走了,你那赶紧把剧本赶出来。】 -晏在舒:【愤怒大鸟.gif】 -糖不甜:【别撒娇。】 行李箱滚轮“咔”地滚过白石路,晏在舒看了行程表,先回复唐甘,把几个有冲突的时间讲给她后,又给孟揭发了个消息:【明天几点到?】 孟揭直接弹的语音:“什么事?” 他的声音沉,左右有压低的谈话声,隔着电话,轻而缓地搔着她耳朵。 晏在舒沉默片刻,轻声说:“我给你接机啊。” “你这么得闲?” “这话怎么说的,”晏在舒笑笑,“我是一片赤诚。” 孟揭不跟她绕圈子:“那本子,要得急吗?” 晏在舒点头:“急,有活阎王跟在屁股后头撵。” 晏在舒还要说点什么,可孟揭似乎忙起来了,说了句“我送过去”,就切断了语音。 我送过去。 当然是等他回国再送过来,晏在舒是这么理解的,觉着孟揭还挺上道。 一桩正事敲定了,晏在舒反手关掉门,住家阿姨和园艺师傅都放假,晏在舒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又淋了雨,于是先上楼洗澡,出来时天将近全黑,雨点拍打在窗边,噼里啪啦,一片水渍浸透的浓绿。 她擦着头发,往卧室走,手机搁在床头柜充电,她没想着拿,先下楼翻冰箱,找了点儿酸奶,洗两把蓝莓,一搅和,含进嘴里,才慢慢悠悠往楼上走。 咬着蓝莓看到手机上显示出3个未接来电时,是有点愣的,觉得奇怪,该报的平安都报了,该打的电话也打了,没道理还有人找,而手机一拎起来,面容解锁“咔嚓”一下,屏幕上刚闪过一串陌生手机号,手机又震了。 她正好接。 “你好?” 电话那端沉默了会儿,依稀可以听到暴雨嘈切,晏在舒低头看了下号码,显示归属地是海市,她再问:“哪位?” “你没存我号码是吗?”孟揭的声音裹在密集的雨势里,听起来有点模糊。 “……”晏在舒还真没存,当下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但她学聪明了,想起孟揭报过的行程,立刻关怀式地问一句,“你回来了?今天不是周日吗。” “嗯。”特别沉的一声。 “那挺……”晏在舒含一口酸奶,蓝莓在嘴里爆开,“挺顺利啊。” 孟揭不跟她磨嘴皮子,直接撂一句:“下楼,开门。” 第31章 浴室 晏在舒吓死了。 本来就倒时差倒得脑袋懵, 等真在院门口看到半边肩淋湿的孟揭时,惊得连话都讲不出,还是孟揭先偏了下头:“车停路边了?” “好。”其实连话都没经思考。 “让让?”他再说。 此时夜幕降临, 天已阒黑, 暴雨在地面溅出一蓬蓬湿雾, 周遭水汽弥漫,两人还站在晏在舒家院门口,吹着风,溅着雨, 一个隐约带火气, 一个活似见了鬼。 “先进来吧,”晏在舒立刻惊醒了似的,往边上挪了一步,院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她把伞举高,歪过去遮住他,“你什么时候到的?” “七点。” 孟揭个儿高,那伞面直往孟揭头顶压,他干脆把伞接过去, 晏在舒自然地要松手,可孟揭速度更快,手下滑, 连伞柄带晏在舒的手一起罩住, 一点儿机会都不给。 她看孟揭一眼,接着又看到他手里的防水袋, 注意力微妙地转移了:“特地过来送本子的?” 原子大碰撞 第33节 “不是,特地来你家淋雨的。”孟揭情绪淡。 晏在舒站门边, 一边按密码锁院门,一边斜过额看他,慢悠悠哦声:“滋味还好吗?” “时间长了点,也就一般般。” 晏在舒笑笑,抽出手,指一下小屏幕:“为什么关不上门了,你帮我看看。” “哪……” 孟揭刚低头看过来,晏在舒就抓着他衣领“叭”一下亲上去,这一瞬间眼睛特别亮,猫着坏,手也没撒半点力。 第一下是亲,第二下就是咬,完全是心血来潮。 其实脖颈上的痕迹已经消失了,却像成了道看不见的烙印,在这雨夜里,随着水汽一起返潮,脖颈上的那湿热刺感挥之不去,因此她也要来这么一下,她也要让孟揭尝尝滋味。 晏在舒咬起来没什么章法,只是用唇裹着,牙叼着,在那嘴角轻重不一地碾磨。 痛吗,痛的,孟揭其实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但他八风不动,稳稳撑着伞,由着她咬,也由着她撒气,等她咬过瘾了之后才抬手,罩住她后背,轻轻拍一记。 “摄像头。” 晏在舒猛然惊醒。 对,院子里是有摄像头的,她嘴唇湿亮,心虚地往上瞄了瞄,随后立马偏过脑袋,装得跟多乖似的,可孟揭的手沿着那截腰线往上,扣住了她后颈,压根儿没给她留退路。 第三下是孟揭的转守为攻。 “摄……”晏在舒气息不匀,艰难地说,“摄像头!” “看不到,”孟揭握她后颈的手在施力,“死角。” 后腰同时受力,而后晏在舒听见“噗”的一下,伞骨磕在大门边,孟揭淋过雨的肩身再覆上一层湿色,她眼里最后的场景是昏黄院灯下的漫天雨帘。 唇贴着唇辗转,她视野里全是孟揭。 他说话的语气是平淡的,而唇舌却凶狠,追杀一样缠得晏在舒喘不上气。在克罗地亚那一咬不但咬得晏在舒别扭,还让他整个人都悬在某个临界点,无计可施,无药可救,接连几天都在酒店健身房泡着,耗掉的是精力,滋长的是非欲。 雨还在下,晏在舒头晕脑胀,在伞下的密闭空间里被封锁了四路,只能揪着他后腰的衣裳,随着胸腔空气一丝丝被榨出,她指尖的力道也加重,抠得他后腰一片红,全是深深浅浅的印子。 伞面歪斜,一行行水珠沿着那弧度往下滑,沿着孟揭衣领往下,那潮气渗到了他心口。 *** 孟揭去洗澡了。 用的是晏在舒房间里的浴室。 她不想让家里阿姨发现客卧浴室有用过的痕迹。 而孟揭刚刚听她说自己房间的浴室能用时,眼神非常微妙,好像一眼就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一些刻薄的话就在喉咙口打转,偏偏咽回去了,因为发现自己也没有立场和动机反驳她。 让她家里知道他们关系大有进展? 疯了吗? 小鸭过河的地垫溅出水珠,孟揭的头发湿透,水线沿着腰窝往下游移,他拨着晏在舒的那些瓶瓶罐罐,打眼一眼,沐浴用品有五六种,磨砂膏,精油,沐浴液,沐浴泡沫,手工皂,头部用品就更多了,满满当当放了两排。 几层皮几根头发啊?经得住这样洗吗? 孟揭的淋浴间就很简单,一瓶沐浴液一瓶洗发水,多的没了,他不能想象自己的浴室摆得这样繁杂,所以他跟晏在舒其实多半也过不到一块儿,他想。 而为什么会有这种思考角度,他却没有深究。 水流温热,把沐浴液的味道揉散了,是清爽的柑橘调,跟今晚遮在伞下的晏在舒味道一样,她下楼来开门时头发带着湿,脖颈间散着水汽,领口和胸前都有洇湿的痕迹,也是刚洗完澡的模样。 那么…… 孟揭放在肩膀的手顿住了,视线缓慢逡巡着整间雾气缭绕的淋浴房,玻璃面覆着层水雾,把里边的影子涂得若隐若现,鬼使神差的,好像哪里凭空伸来只手,把那轮廓涂晕,变得曲线分明,变得纤瘦窈窕。 片刻后,孟揭面无表情地调低了水温。 凉水兜头浇下,冰凉的感觉过遍全身,但欲/望消减的速度比不上体温拔升的速度,孟揭搓了把脸,后背挨上玻璃门,数次有想抬手的冲动,但他没有,就自虐般,被淋浴头里的水线冲打着。 脊骨僵麻。 *** 孟揭花了很长时间收拾自己,久到磨光了晏在舒的耐心。 她第二十次抬手看表,终于敲响浴室门:“还活着吗?” 门“咔”地自内拉开,晏在舒没防备,上半身都往后仰了点儿,紧跟着就看到一个发梢滴水,脸色不虞的孟揭,她沉默,孟揭也沉默,里边的水汽微渺,一丝半缕地漫出来,她闻到了自己沐浴液的味道。 “你在里面把自己腌了一遍吗?” 孟揭手臂间挂着换下来的衣服,听了这话,喉结略微滑动,但没应,问她:“洗衣机在哪儿?” 晏在舒往一门之隔的干燥区指一下,孟揭侧身过去,刚把衣服往里搁,打眼又看到洗衣机边那只脏衣篓,他不想看的,但那条细细的白色肩带偏从边沿往外冒。 是件法式胸衣。 薄薄的,手工蕾丝,纯白色,躺在衣裳堆里,就像雨打落了栀子色的茎条,软,柔,有经过风雨的痕迹。 “内衣,没看过吗?” 晏在舒镇定地走进来,弯身,勾起一边肩带,当着孟揭的面儿,把那薄薄的布料装进洗衣袋里,连筐里的衣裳都一股脑塞进了洗衣机,倒洗衣液倒消毒液,而后啪啪一按,等洗衣机注水的声音传出来,她已经头也不回往外走了。 进了她的浴室,用着她的沐浴液,穿着她的新t恤,还要看她的内衣。 那一口真是咬轻了。 *** 十分钟后,孟揭清清爽爽下楼,晏在舒在客厅翻那本画册,听见脚步声也没回头,动手把画册拆开,挑出高中时期某场汇演时写的剧本,随后拍照,用平板提取文字,稍微排了排版,就开始分屏对着原著看了。 《驯悍记》是莎士比亚的作品,之前在戏剧舞台上呈现的部分是主人公彼特鲁乔驯服妻子凯瑟丽娜的过程。 凯瑟丽娜在出嫁前是个自我倔强且不易屈服的人,这种性格在当时的欧洲被定义为暴躁彪悍,使得其父迫不及待要将她嫁出,好让凯瑟丽娜下边的妹妹能顺利出嫁,于是,年轻人彼特鲁乔出现了。所谓驯悍,字面上看,就是这么个浅显的意思。 这篇戏剧在高中时期是必读内容。 某一年的暑假汇演上,晏在舒班就排了这出戏剧,当时的聚焦点和戏剧冲突还是集中在女主人公遭到言语和行为暴力驯服时,产生的反抗表现上,继而引发出大家对自我意识与社会环境的讨论,以及保持独立人格的重要性,非常中二,非常符合一帮牛气冲天高中生的性格。 如果现在再这样排,就显得刻意了。 大家的思想在成长,对这种浮于表面的口号不再买单,所以晏在舒要把剧本再改改,最好还是跟林教授再沟通一下……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窗外雨就小了,略带潮湿的空气从推拉门门缝渗进来,她抬头,猛不丁地看到孟揭的半道身影。 他站在走廊打烟。 那姿势娴熟,手掌弯曲着,在嘴唇和掌心间打起一簇火,那火舌顷刻卷上烟尾,在暗夜里烫出了一点漏洞,烟气随之弥漫开来。 “关门。”晏在舒朝推拉门扔一团稿纸。 孟揭头都没回,反手把门关紧了。 再次进来是二十分钟后,晏在舒也刚刚加上舞美老师的联系方式,双方正在互弹资料。 聊天框频震,晏在舒盘腿坐沙发边,后背挨着沙发座,注意力都在屏幕上,等她反应到那股不寻常的热度时,孟揭左手已经环到她后肩了。 僵了一下。 扭头看他。 孟揭的眼神也小幅度地转过来,无声对视着。 两人间隔不过十厘米,连呼吸都清晰可闻,身后,孟揭的手还在擦着她后肩过,很快停住,停的瞬间孟揭略微压身,两人鼻尖挨在一起,这时,晏在舒听到了左手边细微的磕碰声,也感觉到了他气息的热度,不过下一秒,他就慢悠悠地坐了回去。 腰板正,神态懒,手里还捏着一根从她左侧抽出来的充电线。 真是很讨厌。 搞得像她在自作多情。 后来的一个小时里,晏在舒就窝在沙发边跟舞美老师来来回回敲定初步安排,发过消息,也打过电话,孟揭始终安静地坐边上,看会儿手机,翻会儿书,晏在舒挂掉电话,从厨房走回来时,他已经从烘干机里取出自己的衣服换上了。 这就很怪了。 晏在舒把电脑一合,笑也不笑地问:“要走了?” 孟揭的表情也很有意思:“不走,留下来跟女朋友过夜吗?” “心里没想着跟女朋友过夜,干嘛来送本子,”晏在舒捞起车钥匙,往孟揭走,咬字很轻,“一下机,冒着夏夜雷雨跑半座城,还在门口巴巴地等了半个小时。” “总归还是比有些女朋友多点良心的,”孟揭伸手,“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什么没存电话?” “因为……”晏在舒把钥匙放他掌心,“我没良心啊。” 她的动作缓慢,指头若有似无地沿着他掌心纹路走,眼神里还写着无辜,就是在皮,就是在撩,就是有恃无恐地挑衅。 孟揭就笑,攥住晏在舒流连的指头:“悬崖勒马也不迟。” 她也笑:“我不勒,也不改。” 说完晏在舒垂眼,看孟揭修剪得当的指甲,看他骨节宽大的手,那笑就收敛了,抬起头,挺认真地问:“真走了?” 孟揭嗯声。 随后晏在舒就轻轻地抽出了手,笑意又漫上眼里了,把他打量一番,玩笑似的开口:“这么急着走,心虚啊?” “你要留我吗?”孟揭反问。 “留男朋友过夜也不是天理不容的事吧?” “留我吗?”孟揭再问。 两人站在楼梯口,一高一低地过着招,每句话里都有潜台词,都有欲藏欲露的钩子,他们在此时此刻都意识到一件事,不论是胜负欲作祟,还是单纯的生理吸引,他们都不该每每让气氛变得这样暧昧且黏腻,从前唇枪舌战的对呛很好,那使他们都能在安全区域里对线,但自从暑假开始,自从同住一道屋檐,之前在刀光剑影里酝酿出来的化学反应就一并发作了。 偏偏止不住,偏偏回不去。 细雨滴答。 晏在舒定定看他一会儿:“不对,孟揭,你老实讲,你刚刚在我浴室里,都干了些什么呢。” 孟揭刚刚结束研讨会,坐了六小时飞机,开车跨过半座城市,淋了雨,等了人,当然不是简简单单来送一本本子,他对晏在舒有种病态的生理亲近欲,但当他走进晏在舒的领地,发现就算凉水浇遍全身也浇不熄那沸腾的欲/望时,他就知道事情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简单。 陈缇讲错了,晏在舒不是他的药,她是一剂更强效的催化剂。 “都干了些什么呢?” 孟揭走进水汽弥漫的雨夜里,上了车,在发动机响的那一刻回想晏在舒的话。 一个月前,他是一丝不苟的理论研究者。 一个月后,他站在小鸭过河的垫子上抬/头。 原子大碰撞 第34节 第32章 刹车 对于孟揭那晚的反常举动, 晏在舒的看法是“被雨泡坏了cpu,所以短暂宕机了。” 怎么说呢? 两人在寰园初吻之后,第二天晏在舒出国, 撂下孟揭在国内, 一走就是一周, 期间不闻不问,偏还下着一把若有似无的钩子,这种错位错时交锋让孟揭按捺不住,借着研讨会杀到了克罗地亚, 在克罗地亚又把她咬了一口, 回国的第一天连家也不回,暴雨天给她送本子,跟她在伞下接吻,进她浴室洗澡。 好比那静默燃烧的鞭炮引线, 热度推到了顶点,总要炸开的。如果说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孟揭何必做这么多,他又不是那种二十四孝男友。 但他偏偏刹住车了。 在拱起这样多的暧昧之后,在爆出这样激烈的火花之后, 戛然而止式地刹住了脚步。 不但刹住车,好像整个进度都一并摁了暂停键,孟揭变得很忙, 晏在舒原本就很少跟他发消息, 在后几天问起即将合作的那位林教授为人时,孟揭的回复总是来得迟, 而且简短,甚至以“别一叶蔽目”的由头来搪塞她, 于是晏在舒也淡下来了。 接连几天都没有讲话。 然而淡下来的是态度和交流频率,心里反倒蹿起另一种微妙的情绪,就像胸腔里攀出了藤蔓,每伸一寸,就刮得心口酥痒。 孟揭确实蛮会的。 那晚晏在舒在例假期,讲的那些话,撩的那些口风,确实是有恃无恐的单方面挑衅,那叫温柔刀,不走心的,单纯想探探孟揭的态度,但他反过来,刹住了车,熄掉了进攻的号角,反而勾得晏在舒上头了。 幸而整个八月她都很忙。 *** 九月就要开学了,必须得趁着暑假这段闲暇时间把话剧的事儿推上轨道。 晏在舒先是跟唐甘一块儿,约了林教授确定这场话剧的主要呈现内容,再跟舞美和动作指导碰了几次,林教授是该执导这部话剧的,但或许是被前班子摆了一道之后,现在整个人充斥看淡一切的佛系情绪,于是把舞台上的事儿都交给了晏在舒,舞台下的事儿都交给了唐甘。 幸而舞美老师陈潋就恰恰相反,她审美高,要求严苛,且对舞台呈现的细节有种执拗到趋近变态的要求。 唐甘特地放出晏在舒高中时拍的几部短片,又拉出她汇演时的高清视频,两人对着屏幕交头接耳,陈潋对光影敏感,对镜头敏感,对叙事呈现方式敏感,所以她的注意力不在汇演视频上,而是反复地划动那几部短片的镜头,随后转头看晏在舒,说:“你该试试执导的。” 晏在舒笑笑:“高中年级汇演是没问题,国剧院的梁子我还挑不起。” 陈潋莞尔,就没再说什么,但对晏在舒的态度明显好多了。 于是,陈潋跟唐甘一拍即合,把女主人公凯瑟丽娜的角色就给了晏在舒,原因是她有演出经验,二来她得负责剧本,所以对这场剧的了解度高,渲染力才会强。 晏在舒一瞧她俩那架势。得,就明白了,这是上了贼船。 之后,三人实地看剧场,看灯光和道具,敲一个又一个细节,其间晏在舒还要不断修改剧本内容,一通忙下来,已经是八月下旬。 剧场和剧本都基本定型,演员这块却不顺利。 她们班子小,林教授神龙见首不见尾,陈潋自认清高且目中无人,相熟的演员挺多,但大多是结仇不结情的,所以晏在舒跟着唐甘跑了五六天,去拜访几位出名的话剧演员。 现今话剧不是主流,科班出身的话剧演员最终走向台幕的少,走向摄影机甚至手机摄像头的更多。一部分演员在这圈里打磨过,凭心说演技不错,共情力和渲染力都好,但文人酸气重,把话讲得天花乱坠,其实还是不屑掺和她们这种小打小闹的剧场。 没名导,没巡演,没后续的人脉和资源,还是老掉牙的剧本。 谁愿意花上两三月的时间磕那么一场话剧? 年轻些的,又大抵良莠不齐,好比裴庭公司下面就有许多在校的半只脚踩进娱乐圈的艺人。 *** 话剧初面试定在周六上午九点。 一如既往的响晴天,云白得透亮,晏在舒一早就到了,林教授没来,陈潋和动作指导紧跟着进排练室,随后就是七八个浓妆艳抹的艺人,一进门就特客气,鞠躬的鞠躬,套近乎的套近乎,唐甘看着这莺莺燕燕环肥燕瘦的,人都傻了。 这不靠谱的裴庭。 晏在舒试演的是女主角凯瑟丽娜,她对此似乎没什么情绪,第一个走上台,而后就是紧锣密鼓的一轮面试。 面试一直持续到下午,后来又讨论了一些剧情内容,等到傍晚散场,一众人在排练室边上的料理店吃完饭,唐甘和晏在舒迎着街边散步,俩人对视一眼。 默契地叹了口气。 “怎么这些学艺术的,心气儿都这么高啊,跟他们一比,我糙得跟下里巴人似的。” 唐甘是二代,但她是有实权且早早磨练过的二代,没比唐老爹容易多少,因此特别不能理解这些既不想付出劳力,也不想付出脑力,就觉得讲两句好听话就能钻到空子一飞冲天的人,飞哪儿去?脚下踏实吗?不怕摔死吗?有病吧。 “今天还仅仅是面试,就都这么有想法,一会儿对试演片段有疑问,一会儿要改台词,一会儿埋怨词太密,”唐甘都要炸了,“有这么干活儿的吗?来干嘛呢,来面试还是指导工作呢!” 晏在舒顺顺她后背:“别气。” 说着别气,可晏在舒一回家,收到唐甘弹来的一条热搜,气就冲上了天灵盖。 “我看你是疯了,”晏在舒用力点着平板,戴着耳机在跟电话里的裴庭说,“叫过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还没进圈就想着先借这出话剧打造话题度,一个两个编的那些话像样吗?” 她指的是那些过来试镜,却不顾试镜要求,盛装打扮,一进剧场就滴溜溜地转着眼珠,逮着剧院里的明星前辈一通合照的学生,嘴上都说着有演出经验,在校成绩特漂亮,包各位满意,其实还在忙活着把照片传社交平台,附上几句诸如“今日试镜,与邢老师倾谈,一见如故,期待后续合作”之类模棱两可引人浮想联翩的话。 底下一串儿水军,刷着“宝宝好美”,“宝宝要演话剧了吗?”“哇,一出道就跟邢老师这种大咖合作,宝宝好优秀。” 真是。 晏在舒看着那些带国家大剧院和邢老师tag的新闻,把屏幕戳得都要冒烟儿了。 裴庭那头叽叽喳喳的,全是莺燕凑趣的闹腾劲儿,他懒懒说声:“边上玩儿,这讲正事呢,”而后才换个地方,往沙发上一靠,跟晏在舒说,“你要用人,我给你人,这有什么问题?我手上的艺人要脸有脸,要身段有身段,还都是专业出身,你说的那些都是性格上的瑕疵,谁没点瑕疵?这跟你用人有关系吗?你们是找演员还是找婆家啊?” 晏在舒立刻怼一句回去:“你给的这些人,哪个算演员!讲一句台词吃八回螺丝,挑八个毛病,昨晚上被迷魂汤灌瞎眼了是吧裴庭!” 裴庭在那沉默片刻,忽地笑了:“消消气,不值当,被阿嬷知道又要挨罚了。” “你少来,现在,立马,把你旗下这些艺人弄回去,明天要让我在剧院看到一个人,”晏在舒语气平静,“我砸了你公司。” “哎,”裴庭揉了揉下巴,“不至于,你们那体量,那规模,就用用新人得了。他们还没正式出道,是骄躁是急功近利,但合同都捏我手里,那导演呢想怎么教怎么教,我不插手。要换那些老演员,那导演还能有半点话语权?” 他好声好气劝:“这事儿咱们双赢。演出结束了,我们公司艺人有话题度,你顺利交差,不是两全其美吗?要再拖下去,这项目还得再折一回,有哪个投资人能忍连演员都定不下来的班子?” 晏在舒听着这头头是道的说辞,手指不滑屏了,气也没那么盛了,反而整个人都镇定下来,意有所指地说一句:“哥,你真是像个成熟的商人了。” 不像那个拖着捞网满小区里捞鱼招人嫌的小胖子了,也不像那个两天转三趟飞机,手里揣着冰淇淋跑一路跑到化掉,一手黏糊糊地站雍如菁跟前傻笑的大男孩了。 而裴庭没应这话,话筒里有长久的沉默,直到柔腻的嬉笑声再度响起,他才很轻地呵笑了一声,挂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唐甘来电说裴庭把人都撤回去了,问他俩是不是干架了。 晏在舒是往他心里戳了一刀,自己也没多痛快,算是自损八百。 *** 裴庭那条路一断,晏在舒就需要通过其他法子找演员。先是让林教授向国剧院的几位老师打了招呼,想问问在编演员中有没有合意向的,然而现在是暑假,大多话剧演员档期都满,老师们很热心,收效却不多。 晏在舒只好又给几个混圈的朋友发去消息,但裴庭像是跟她杠上了,在圈里先撂了话,断了晏在舒的近路。 他俩是表兄妹,算起来同根同源,社交圈大半都是重叠的,因此朋友们谁也不想搅浑水,个个都避得远远的。 晏在舒压着火,攒着账,没跟他掰扯,裴庭虽然不说人话,但投资人那事也实打实戳到了晏在舒的神经,她给唐甘发了条消息,问这场话剧的投资方是哪家公司。 唐甘在忙,直到晚上九点才给她回电话。 “不是公司。” 嗯?晏在舒那会儿在夜跑,一边缓速一边接电话,“什么意思?” 唐甘那边有敲击键盘的声音:“字面意思,林教授那边不漏口风,我看那打款抬头,不是走奥新公账的,也不是走某个公司公账的,就纯是个人投资,名字也挺陌生,不是这行的。” 虽然觉得不太对劲儿,但也确实有喜欢某种话剧而愿意投资的人,晏在舒说:“氪金玩家咯。” “管他呢,钱到位事儿少就行,”唐甘笑一下,“别搞潜规则那套就行。” “听着挺高兴啊。”晏在舒提着脚尖拉伸。 “嗯哼,”唐甘啪啪地打着字,聊天框对面是个熟悉的中微子头像,“刚跟林教授他们开了个会,其他演员呢,林教授那边有几个人人脉,还能再敲敲,主要是男主演这块儿,得跟主角风格相贴的,得跟女主演有cp感的,得是那种一打眼就让人觉得这俩绝对有事儿,绝对蹭蹭冒火花的……不过呢,这些你都不用操心,先专心对戏。” “人都遣回去了,我跟谁对戏?” 唐甘看着成功发送的文件,往椅背一靠,笑得活脱脱一个高力士:“我给你找了个男演员。” 晏在舒突然意识到什么,脑子那根筋一跳,立刻站不稳了:“你别……” 可是来不及了。 *** 明亮温馨的会诊室里,孟揭的手机嗡一响。 他当下没理,因为手臂正缠着实时监测仪,而诊室桌前,陈缇的分析也没停下。 “激素水平趋于稳定,各项指标也基本正常,这两周治疗还是有效果的,”陈缇对比着检查结果,说,“不过这也跟你是初次用弗诺西这类药物有关系,耐药性总是差一些的,如果之后还有复发迹象,记得先服药,在最短时间内过来注射干扰剂。” 孟揭嗯声,紧跟着手边又一震,陈缇看过来,在药瓶上贴标签纸,说:“我写一下服用方法和注意事项,你先处理事情吧。” 可是话刚落,孟揭的屏幕刚刚划开,那份十月话剧策划书和几张动作亲密的排练照片刚刚映入眼里,孟揭逐一扫过,最后定在唐甘发的一串字上:【嗨,我们话剧原定男主演出了点问题,能来救救场吗?帮着搭搭戏就好,晏晏也挺想要你来的,她面皮薄,不好意思讲,这会儿蹲角落里嗷嗷掉小珍珠呢。】 “滴!————” 那台冰冷的监测仪突然发出怪响。 陈缇差点儿没握住笔,震惊地抬头。 监测仪上的显示屏同时开始变,原本平缓的绿色线条开始剧烈波动,抽搐了一样,那绿色不断加深,直到转成刺眼的红色,瞬间就成了整屏乱跳的红色波浪。 “滴。” “滴滴!” “滴滴滴!” 警报音一声催似一声,孟揭的神情却没变,他盯着那行黑色字体,视线聚焦处诡异地收窄。 【晏晏也挺想要你来的。】 【晏晏也挺想要你。】 【晏晏想要你。】 “滴!…”监测仪警报声戛然而止。 “药在哪?”孟揭问。 “你干嘛!”陈缇猛地站起来,语气严肃,“你需要继续留院观察,监测身体各项数值,喂喂喂你现在不能走啊,孟,孟揭!你倒是把药带上啊!这次诊费要三倍我跟你说!不然我不干了!” 孟揭充耳不闻,他平静地摘掉监测手环,拔掉留置针,抄起药包和手机出了门。 原子大碰撞 第35节 第33章 亲密 孟揭不可能来。 晏在舒对此万分笃定。 “你等着吧, 等他看到消息,转头就把你拉黑了,裴庭前两天才挨过这招。” 唐甘特别淡定:“你对男孩儿的认知水平有待提高。” “哈?” “就凭你放着这么个绝色玩纯爱, 晏在舒你在这话题上就没什么话语权, ”唐甘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暴殄天物。” “哈?”晏在舒再问。 可她听不到了,手机在接连发出电量不足的警示之后,彻底陷入黑屏。 晏在舒看眼手表,心率还没稳下来, 夏夜里, 风微醺,浅绿浓绿的影子叠覆在肩身,晏在舒想了会儿,干脆就绕回原路继续跑。 跑到身上的筋骨全部伸展开, 跑到浑身热腾腾,汗渗出发带,沿着脸颊往下滑落,终于看到了自家庭院亮着的灯,这时候已经夜里十点半了, 归鸟沉入白石小路的尽头,衣服湿漉漉地黏在后背,晏在舒站在门前摁密码, 那一方蓝幽幽的屏幕有文字滚动, 嘟嘟两下后,小门徐徐往后弹开。 正要往里进, 晏在舒习惯性地往后看两眼,尽管小区安保挺好, 但这是常常独居的人养出的习惯,总要在进家前确定环境安全。 夏夜,林荫道,车辆,摇晃的树影,满墙挤挤挨挨的三角梅,润得薄胎瓷似的月,一一划过眼睛。 晏在舒踏进去,但人刚过门槛,又停住了,上一秒进入视野的内容在脑海中逐一重现,是从来都很少有人泊车的墙下路边突然停了一辆车,是那辆车正好是一辆黑色布加迪,是那布加迪的车牌前缀着个显眼的“奥”字。 那是奥新免查直通的车牌。 不会吧? 风打在手臂,带走了热度。 晏在舒转身朝那走,离那辆车越近,那股难以置信的震惊就越明显,将近半个月没有波动过的某种情绪开始起波澜,一漾,一漾,拨得心口发痒,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动荡得厉害,既掺杂着急迫的求证心理,又酝酿着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紧接着就想到一件事——这僵局是他自己作的,又是他自己破的,这次又稳居上风了。 心里滚过非常多想法,最后的最后,全都归成一个问题,晏在舒抬眼看隔壁,看这栋常年闭门锁院,只有阿姨和园艺师固定维护的孟宅,想,不会是临时起意要回来住了? 然而这想法下一秒就碎了。 晏在舒走到车旁,在一撇微凉的月光下,真的看到了孟揭,一个安安静静坐在驾驶座里的孟揭。 还真是他…… 第一眼的感觉是很怪,不知道月色太薄,还是车窗太暗,孟揭的侧脸晕在昏光里,看起来竟然有那么点儿缺精气神。 晏在舒上前轻敲两下车窗,孟揭没反应,她耐心地又敲一下,还是没反应,他保持着一个垂着脑袋的姿势坐在那,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事儿。 但她没耐心了,砰砰砰猛拍三下车窗,这回总算有了点动静。 他缓慢地转过头来,就像剧烈运动过后的肌肉僵硬似的,看她,眼里没什么焦距,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晏在舒愣看他,“睡着了?” 孟揭一声不吭,整个人都压着股沉甸甸的郁色。 “干嘛?”晏在舒没明白这怎么回事儿,于是敲敲玻璃,言简意赅地说,“开门。” 可孟揭只开了车窗。 晏在舒就摸不准他心思了,不知道是另一种形式的欲擒故纵,还是别有深意的情绪拉扯,总之她胸口那阵猛烈的拍击也缓下来了,站直身,拉开距离,冷酷地说:“来干嘛的?要讲就快点,不讲我回去了。” 来干嘛的? 对啊,来干嘛的呢? 脑热,脖颈热,驱车到碧湾耗掉了孟揭的精气神,那跗骨的病瘾可能是不满藐视,觉得区区一具肉体凡胎竟敢妄图压抑它,于是开始反扑了,开始回击了,细密的痛感一波波涌上来,腰眼酸麻,关节像有千百把小锤子在凿撬。 生理上的痛感能忍,但心理上的烦躁和刺痒很难控制,那黑沉沉的欲/望塞满了他胸腔,又重,又湿,又黏,呼吸困难。 他每次都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偏偏每次都会翻出新花样。 但没人察觉。 幸而没人察觉。 这是一种隐秘的献祭仪式,他的抵抗也是秘密的,是克制的,要维持住体面,免得胸口的枯爪破体而出,带着他招摇过市,告诉所有人,哦,孟揭是个性变态,孟揭是个连自控力都没有的蠢货。 于是,孟揭跟她对视片刻,才说:“帮你排练。” 晏在舒一时没有回答,她狐疑地把孟揭看着。 在这眼神下,孟揭回忆着唐甘的消息,纠正道:“是对戏。” 晏在舒还是没反应。 车内的冷气散尽了,孟揭心里忽然涌起很浓的颓感,他伸手要去拿右边的药瓶:“我看你也不需要,反正不是什么上台面的活动……” “你有病吧?” 晏在舒突然开口。 *** 高处风来,带着不知名的清香,晏在舒话一落,就敏锐地察觉到孟揭眼神变了,变得特别沉,特别冷,好像一把刀凿进去,翻出了淋漓的血肉一样。 “我没骂你的意思,”她忙改口,同时手探他额头,“我是想说,你生病了吧?” 孟揭不喜欢被碰,撇过脑袋,可哪儿来得及呢,晏在舒早摸到了一手滚烫的热度,比她这运动过后的温度都高。 “你发烧了。” “不是。” “还说不是,”晏在舒十分笃定,“烫成这样不是发烧是什么?” “……不。” “不对,”晏在舒后知后觉,盯他一眼,“烧成这样,你不去医院,开车上我家来干嘛?” 一串密集的话音连续不断地炸,孟揭本来就疲,这会儿终于等到回话的机会,但整个脑子浑浑沌沌:“找药。” “碧湾不是医院,你睁眼看看,”晏在舒指家门口,“那里没挂红十字,也没比嘟比嘟的救护车,你要么现在转头去医院,要么我叫120了。” 孟揭真觉得头疼,真觉得晏在舒这张嘴只适合被亲得大喘气,吧嘚吧嘚,吧嘚吧嘚……吵死了。他揉了把脸,开口叫她。 “晏在舒。” “嗯?”晏在舒已经在摸手机打电话了,可天杀的手机偏偏没电关机,她一边想着不跟病号计较,一边伸手往里,“嚓”地按了几个键,可车门没开,她继续摸索。 他的视线穿过她耳畔,看到远处饱满的藏蓝色天穹,树影参差着,深灰色的纵横交错里贴着一方月亮,那月色幽幽淡淡的,不如她眼里的那层水膜亮,孟揭就这样说出了口。 “你愿不愿意接受亲密关系?” 没有预想中的难。 但也没有预想中的反馈。 晏在舒压根儿没听清,她一身运动过后的狼狈,半点都不想在室外吹热风喂蚊子,这会忙着把孟揭从车里捞出来呢,她没开过这车,找不着车门键,干脆弯腰进去,先解开孟揭的安全带,一边摸索一边问。 “什么没关系?” “亲密关系。”孟揭扣住晏在舒手腕,干脆环出手臂,把她卡在手臂和方向盘间。 亲密关系。 亲密……关系。 晏在舒在窄小的空间里艰难扭头,“你别是发情了吧。” 可能是距离太近,可能是运动过后的体温过高,晏在舒身上的柑橘味沐浴露就特别明显,被体温烘着,一丝一缕地,从颈边逸散出来,孟揭只要一垂眼,就能看到她耳后黏着的发丝,也能看到笼在昏光里的耳下皮肤,毫无防备地横在眼前,那么润,好像咬一口就会出汁了。 孟揭皱着眉,沉默片刻。 “可以这样说,临床上叫做……” 晏在舒打断他:“临床上叫做发热,常见由病毒和细菌引起的感染性发热。” 她斩钉截铁地堵回去,随后“嗑哒”一下解了安全带,再迅速地挣开孟揭的手臂:“自己出来,快一点。” *** 隔壁孟家是常年不住人的,听说连一些大件家具也搬走了,这其实很罕见,海市讲究风水,尤其是孟爸爸那种身份敏感的人,通常是更不愿意为这几件家具破坏房屋格局的,但此时此刻的晏在舒管不了,她没法把孟揭丢回那座空宅里,孟揭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就坐在客厅,垂着脑袋,握着手机,烧得好像连脑子也不好使了。 “反正体温很高,呼吸也挺烫,其他看不出来,我要不给他把把脉……不会啊……药?我看看……吃退烧药行不行?” 晏在舒挂断电话,拉开某个抽屉,找出只药盒,里边有常备药,她翻看着,然后查询几种药之间的药性和冲突,最后干脆拿着药盒到沙发边,试探着问。 “这几种你能吃吗?” 孟揭撂一眼:“不能。” “……算了,”晏在舒问什么病人呢,这都烧得开始胡言乱语了,她咔咔地掰胶囊板,“你愿不愿意签一份免责声明?我怕你再给吃坏了脑子,造成国家性损失,最后追责追到我这来。” “无效的,”孟揭说,“我现在的状态,签免责协议有诱骗性质,严格来说不会生效。” “……”烧昏了脑袋还时不时地灵,晏在舒是服了,她懒得跟意识不清醒的人扯嘴皮子,“好好好,不生效,安心了,不让你签。” 孟揭看着她拆药盒,手忙脚乱剥药片,看得出并不常做照顾人这种事,他静了静,感觉到胃里开始陷出一块大窟窿,黑麻麻的,有迫切的进食欲望。 几乎是控制不住地,他再次开口问:“你接受亲密关系吗?” 晏在舒被那一模一样的几粒药弄得烦躁,把第一个分装盒里的药递给他,哄小孩一样,随口说:“接受接受。” 孟揭话音没停:“包含更进一步的肢体接触,和性行为。” “你说什么都行,先倒杯水,来,你先吃这药,再喝冲剂……” 两个人的话重叠在一起,晏在舒最后一个字落得很慢,话音转轻,像是突然陷入迷茫,可还没反应过来,连手带药盒被孟揭托住了,猝不及防地一下,神经中枢开始反应刚刚过耳的胡言乱语,把那几个微妙的词重新组装,而后,怔住,眉间轻微蹙起。 “你胡说八……” 几乎是晏在舒开口的瞬间,孟揭也有动作,他收了刚刚在车上时进门时的那种倦怠疲累,眼里蓄着浓黑的积雨云,仿佛得到了某种指令,一手罩住了晏在舒后颈,施力往前带,偏头,准准亲住了她。 “唔你放……孟……” 晏在舒一点也不想被传染! 她想偏开脑袋躲,但孟揭动作很生硬,力道也大,那只手罩着她后颈到后脑勺的位置,晏在舒躲都躲不了,只能用力拍打他手臂,气得狠了,也上脚踹。 药盒跌下去,药片和胶囊骨碌碌滚到木地板上。 孟揭被踹疼了,抽开距离,一张脸黑得要死,就好像明明得到了正确指令,他也在按着这道指令施行,却还要被咬,还要被踹。 特别,特别的,不高兴。 原子大碰撞 第36节 就跟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你委屈个屁呢,生个病就能亲吗,生个病就能追着人啃吗,我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晏在舒抓着他衣袖,“你能不能清醒点,要难受就躺这,别作了!” 孟揭一声不吭,整个人看起来还是高热导致的昏头模样,湿着眼,额前的头发都潮了,只管低头看她,那张混血的骨感浓重的脸就横在眼前,皮肤很烫,手臂青筋凸起,双眼因为克制和隐忍显得格外红。 “……”这是什么当代男妲己。 此时此刻,晏在舒切身体会到“美色误人”四个字。 算了,小天才落魄一回不容易。 晏在舒打算去捡药,翻身刚要起来,可一转身,腰上就探来只手。 没完没了了是吧。 晏在舒回顶一肘,听到声闷哼后,俩人双双滚到了茶几跟沙发间的空隙里,混乱间,她的余光瞥到脸颊旁伸来的手。 “别……” 可是迟了,孟揭卡着她下巴,追着她,再度亲上来。 “属……狗……” 晏在舒喘不上气,孟揭挨着咬,也顺利地撬开了齿关,同时手从那薄薄的衣摆下探了进去。 客厅里灯如白昼,茶几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撞得移位,茶几上,退烧药的褐色颗粒在热水中化开,底下一层深色的药液轻轻晃。 “呲啦”一下。 腰间一阵凉。 晏在舒想起两人这段时间的你来我往,想起波动往前的进度,想起那根戛然而止的引线,此时此刻,却仿佛听到了引线被再度擦燃的声音,空气开始变得稀薄。 第34章 滚烫 布帛撕裂处挤进来两只手指, 那阵凉一直蹿到心里去。 晏在舒的素质在此刻完全不管用,一巴掌拍他胸口,使劲儿推, “手拿开!” 掌心下的温度惊人, 硬度也惊人。 孟揭被这一推推得偏开了脑袋, 晏在舒趁这机会卡住他肘关节,迅速地钻出来,一扭头,这才察觉到运动上衣连腰那处裂了一截, 她用力扯, 干脆一把脱了,就穿件运动内衣,而后迅速跨在孟揭身前,拽着他衣摆往上提, 那件t恤离他身的瞬间就从晏在舒头顶套下去了,整套动作气势汹汹。 落地转身走出两步后,又回头,一字一句说。 “没轰你出去,是因为你是个病人, 但这笔帐我记着,你好的那天就是清算的那天,到时衣服要赔, 歉也要道, 跑不了你的。” 孟揭看着像清醒了点儿,有起身的迹象。 晏在舒又一指头斜过去, “别动,”她瞪着眼, “否则捆起来扔沟里去。” 于是孟揭真就没动。 *** 上楼迅速冲了个澡,下来时看到装感冒冲剂的杯子已经空了,药盒分装的第一格也空了,晏在舒看了,才把手臂挂着的一件衬衫抛给他。 这两回晏在舒都给他穿的自个儿衣服,她打小穿谢女士的演出服,穿谢女士亮闪闪的高跟鞋,长大后也喜欢买,尤其喜欢逛那种小众国潮,一到国外,必得空出一天钻进街头巷尾里的买手店里淘好东西,她身量还高,刘海一放,墨镜一架,气势就起来了,穿中性款甚至男款也好看。 给孟揭的,都是码数没掐准的。 他穿着竟然也挺帅。 晏在舒在他伸手进袖子的时候,掠了那么一眼。 裸身男性嘛,晏在舒看过不少,海滩边大把,游泳考试时大把,讲起来已经见怪不怪,但孟揭的身体无疑是很招人的,混血带来了骨量的优势,双肩宽,腰腹窄,肌肉分布恰到好处,后腰的脊柱沟明显,也不是健身房里灌蛋白粉举铁练出来的大块头死肌肉,是常年保持规律运动和饮食带来的流畅薄肌。 一分赘余都没有。 孟揭穿了衣服,就像重新做回人了,目光慢悠悠地晃过来,晏在舒先声夺人:“药吃了?” 药吗,是吃了,不过不是桌上那些药片和冲剂,那都是化学药品,解不了他的渴,缓不了他的饥,但孟揭还是模棱两可地点了个头。 晏在舒把体温枪往他脑袋上一“嘀”,显示屏变红,上边38摄氏度的标志闪动,比晏在舒预期的温度低多了,孟揭刚刚那胡言乱语的样儿,浑身滚烫的样儿,眼神黑沉的样儿,怎么说也该是……40度总要的吧。 这么想着,就能看出她确实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现在又开始抱着药盒往书房走,准备自个偷摸复盘一下,看刚刚那些药片符不符他症状,走前没忘留一句话。 “过二十分钟你可以走了。” 孟揭坐沙发上,在看手机:“嗯。” 但二十分钟后谁也没提这件事,晏在舒在第二十二分钟时从书房出来,发现孟揭还坐在沙发上,翻着书架上那些她看不懂的俄语原作,还有晏爸爸的手书。 “好了吗?”她站沙发后问。 孟揭还在看手书,闻言很自然地偏一下脑袋,晏在舒把手往上摸。 “怎么还这样烫?”晏在舒纳闷儿,“要不我送你去趟医院。” “不用,”孟揭声音确实哑,“等药效起来。” “二十分钟了。” “不够。” “会不会传染的?” “不会。” “……你这么确定?” “确定。” “马上开学了,话剧也要开始排了,过两天还要跟裴老三战斗,这当口我不想病。” “你不会生这病,你很正常。” 这话讲的,怪是挺怪的,却咂摸不出哪里怪,晏在舒不想了,嗖嗖地抽了几本老晏的藏书给他:“你也很正常,这年头谁都有点病,有什么大不了的。” 孟揭手指搭在腿上,顿住了,谁要她这么解读的,谁教她这样安慰人的,孟揭自认不管是在诊室还是晏在舒家,他对这俩地方的心理预期都相同——他是来治病的。 不管之前的牵扯是出于什么理由,起码今天,他目的明确。 他想的是让那漆黑的欲/望别再无休止地蔓延下去,想那一阵阵针刺般的烦躁感别再发作,如果晏在舒同意,他会在做好应当的服务之后,向她讨要那么一点药。 有负罪感吗?有。他觉得自己像个没道德的浑蛋。 同意——服务——讨药。 所以这个流程不能错漏,不能颠倒,不能头重脚轻,这是他事先想好的,但晏在舒偏偏想岔了路去,搞得他此刻不上不下,解释吗,那时机已经过了,不解释,又实在离谱。 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刻,她突如其来那么一手温情牌,也让孟揭心里不是滋味儿,就像胸口炸了个水龙头,冷暖水一起暴开,两股温度对冲,冲得他哪儿都不舒服,于是舌头也异变了。 “是吗,病起来,是看不懂药效和说明书这种症状吗?” “……”晏在舒冷笑一声,“病死你算了。” 晏在舒管他怎么想。 她抱着“你既然主动送上门来,那我勉为其难地,抱着人道主义精神接收你个病号”的心情把孟揭带进家里,不是为了听他毒舌嘲讽的,说完转身进书房,抱着一叠书上了楼。 半小时后,孟揭也上了楼。 推门进来的刹那,晏在舒朝他扔一抱枕,孟揭挨了这一下,又咳嗽了一声,倒没装,他这几天确实容易口干舌燥,抬头,对上晏在舒的眼神。 楼下坐那半小时可能唤起了那么点儿“换位思考”的美德,孟揭把抱枕搁沙发里:“你别气,是我错。” 晏在舒能怎么办? 孟揭就跟走投无路的大反派一样,敲她房门,进她房间,卖着可怜。 晏在舒只能给他一份剧本。 “嗯?” “嗯什么?”晏在舒恶狠狠的,“不是来对戏的吗?背词!” *** 孟揭看着这套词,抿住唇,高压高效的超常精英式培养计划里没有过多的娱乐项目,所以他是没有接受过正常素质教育的,不要说话剧,他连电影都看得不多。 “原剧词就这样?” 晏在舒看本子呢,听着话探头过来,点个头:“是啊,你试试。” “……” 晏在舒表示理解:“没背下来?” 孟揭记忆力很好,就像那种数据库,只要输入过,就不会忘记,他放本子,开始念词:“亲爱的。” 晏在舒浑身发毛,别开眼睛。 孟揭没什么表情:“你的父亲已经答应了把你嫁给我,你即将成为我的妻子,这已经是事实了,你这样美丽,绝不能嫁给别人,而我,凯瑟丽娜,我就是天生来将你驯服的,我要把你从一个野性的凯瑟驯成一个温顺柔和的贤妻良母。” “念词还是诵经呢?” 晏在舒砰砰敲着本子,“带点感情,彼特鲁乔是个特别自大特别精明的人。” 孟揭的学习能力确实挺强,给他要求,他就能消化吸收,再表现出来,很……标准。 第二遍差强人意,第三遍真有点彼特鲁乔的即视感了,晏在舒就让他看一遍原作,再看一遍剧本,然后就跟他坐房间的小沙发上,一来一回地对戏。 晏在舒挺容易进入状态的,有时候情绪推到了那个点,她的五官也会变,神情随着情景和台词产生化学反应,把女主角那种微妙的挣扎和迷茫演得特别好。 孟揭不一样,他是聪明,脑子是好使,但这人从头到尾就懒得在戏剧里共情,用老话讲就是在公式化表演,该扬声的时候扬声,该愤怒的时候愤怒,总归和晏在舒的表现方式不同的。 这就会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晏在舒沉浸演绎,孟揭留有余地,他会在晏在舒说台词时做出细微的表演动作时观察她,好像这具躯壳里另住了一个魂,两道魂分明截然不同,又有彼此牵连的一面,好像看到了点儿不一样的晏在舒,挺有意思的。 *** 接下来两天都是这样。 孟揭天天打早来,白天帮她对戏,吃完晚饭就走。 连唐甘都感慨:“这也太敬业了,他不工作的吗,项目停滞了?缺不缺资金呐?” “没问,”已经七点半了,晏在舒看着窗户上毛茸茸的光晕,说,“看他那样,也不像。” “小天才真不考虑考虑转正?” 原子大碰撞 第37节 “转什么正,他只是来对两天戏,你指望他真救场吗,还是赶紧打起灯笼找演员吧。” “哎,”唐甘一拍脑袋,“就是要说这事呢,舞美老师那边有个师弟,正经科班出身,演过两年音乐剧,条顺人靓,明天一起见见?” “行。” “好嘞,”唐甘提醒她,“周末跑山别忘了啊。” 跑山。 晏在舒才记起这茬,紧随其后记起跟裴庭的恩恩怨怨。 随即在脑后盘个松松的丸子头,翻箱倒柜地开始找东西,等孟揭提着晚餐回来时,就看到客厅里,坐在一堆……垃圾中间的晏在舒。 下意识回退一步,怀疑是走错了门,晏在舒正抬头,把这回退的动作一丝不漏地收进眼里,欠死了,进谁家门站谁地盘上呢,就敢露出这么明显的嫌弃,她立刻抄起一团东西,看也不看地掷过去。 孟揭也不是那夜犯病状态下的孟揭了,他抬手,“哗啦”一下,把那皱巴巴的纸袋子握在手里,当下没反应出来里边是什么东西,只是把晚餐放上桌,才回身说那么一句。 “拆家吗?” 晏在舒不搭理他,低头翻出裴庭一张小时候抱着网兜挨揍的照片,拍给一朋友:【帮我做个这手机壳,周末能要吗?】 那边很快回:【包送到。】 这就高兴了,开始慢悠悠地把地上的东西挨个归拢回去,目光先全部巡了一遍,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收拾,最后觉出点不对劲,目光迟滞地上抬,正好看见孟揭也抛着那只纸袋在看。 好像在透过包装辨析什么,回忆什么,因为专注,眉头微微有点紧。 “这是什么?” 晏在舒站起来:“饼干。” “过期了。” 这是克罗地亚那家咖啡店的饼干,晏在舒很喜欢这款,她喜欢的东西,没道理会放到过期,孟揭的眼神定在她脸上,很静,像要把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捕进眼里。 晏在舒看着那皱巴巴的纸袋,哦声,若无其事道:“本来要送你的。” “为什么?” “礼物咯,”晏在舒伸手,把那包装袋一点点抚平,“在克罗地亚那会儿,你不是喜欢吃吗,顺手就带了,本来要在你送本子过来时给你的,后来忘了,放着放着就过期了。” 纸袋在指尖下簌簌响。 没出口的台词他们都懂。 在克罗地亚那会儿,孟揭在研讨会行程里挤出了一晚上的空闲时间,乘飞机到理事馆,又坐了五小时车,才“从天而降”式地出现在晏在舒跟前,结果早餐也没安安生生吃一顿,就赶着时间走了,晏在舒回国前,本来是没把孟揭划在伴手礼范畴里的,但临了还是改了主意。 对,因为那时候没有好好吃一顿早餐,所以给他带了那家咖啡店的饼干。 明明是能刮着他掌心,皮得要死,撩得要死地说出“我就是没良心啊”,这样的人,转头却把那种小事记了好几天。 不知道为什么。 晏在舒的手指在纸袋上轻轻抚,把那褶皱抚平了些,孟揭只是看着,就觉得脊骨上一直绷着的神经也被抚平了,那股强烈的破坏欲和入侵欲逐渐消失。 就好比一个人长久在雾霾浓重的海域里沉浮,看不到登岸的可能,只有那么零星的机会能浮上水面,吸一口救命的空气,随后又要被那跗骨的病瘾拖下水底,再在即将窒息时浮上去,再沉底,循环往复。 但现在,仿佛整个人彻底从水里脱身了,爬上了浮板,虽然前路还是浮满雾障,但总算能自如地呼吸。 心理作祟,孟揭在这一刻似乎闻到很多味道,有储物箱里旧书旧照片的味道,有打包回来的虾饺和海鲜饼的味道,还有晏在舒身上的柑橘沐浴露味儿,和她头发里散的清香。 非常清晰,非常丰富,也十分寻常。 可,不就是几块饼干吗? 他以为前几天夜里,在他进门时,在他生理上最不稳定的时候,短暂地亲那么一下,就能让情绪稳定20%已经很了不得,但这一刻的感觉比接吻更复杂。 这礼物甚至不具有唯一性。 可能只是晏在舒买咖啡时,随手带的那么一件东西,为什么能比那造价昂贵的蓝色药片更管用? 几块饼干而已。 他不明白。 边角都碎成渣了,吃一口搞不好要见祖宗。 长久的沉默里,晏在舒不知道他搓着饼干袋看什么,可能是在嫌弃,可能是觉得带礼物这行为多余,她不太在乎:“走的时候记得帮我丢了啊。” 孟揭说好,随后隔着袋子把那碎屑拨了拨,走到玄关,有犹豫那么三五秒,然后把纸袋放在架子上,跟他的车钥匙一起。 晏在舒不知道。 *** 孟揭带的晚餐很好吃,他这种嘴叼得上天的人,会开半小时车去打包,就能看出味道好坏来了,他们吃过晚饭又对了一会儿戏,中途唐甘打过电话来,问她明晚能不能空出时间。 “跟那位师弟约了时间,晚上八点半在付玉酒店,行不行?” “好。” “那我去接你。” “嗯。” “孟揭那边?” 唐甘只负责捅窝,不准备善后的,晏在舒知道她调性:“明天先见人,见完我跟他说。” 接电话时眼睛也往孟揭身上放,晏在舒的房间也是套房式,书房和卧室隔着一扇门,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富丽堂皇,是晏爸爸在她小学时一点点布置出来的,暖色调木质系列为主,扇形书架,小落地窗,东西都放得很满,有各种唱片海报,也有零零散散的摆件奖杯,吉他歪在书架底下,边上还有一卷上了色的画轴,怎么说呢,生活气息很重,个人风格也很重。 孟揭就坐在她房间的小沙发上,一只手架在扶手,手指头垂着,慢条斯理翻动膝上的剧本,翻一下,额前的头发就飘一下。 这低眉垂眼的认真样儿,真是怪好看的。 亲吻自然而然。 说不上谁主动,却跟之前两次都不一样,没那么急迫,没那么强的胜负欲,他们陷在沙发里,仿佛被柔软的布料捕获了,她屈着膝侧坐,他还是那个姿势,只是单臂环住了她的腰,好把她带得更近些。 两个人短而绵密地接吻,蜻蜓点水一样。 亲一下,再拉开距离,额抵着额,视线却还黏着,像一把丝线,紧密地缠连在一起,晏在舒就笑了,凑过去再亲一下,拉开,再亲,等孟揭迎上来时,她就往后仰首,定定地看他,脸上的表情和“接收病号”那夜的表情如出一辙,带点儿坏,带点儿挑衅。 “你每天往这里跑,不是为了对戏的吧?” “不是。” “为了什么呢,你说。” 孟揭额头贴着她的,轻轻,蹭了蹭她鼻尖。 好了,晏在舒心口缓而沉地一下起伏,这比任何言语还有煽动性。 晏在舒忍住亲过去的冲动,隔着咫尺的距离问:“那你感冒好了没有?” “好了,”孟揭问,“你例假结束了吗?” “你知道?” “知道,你那几天脾气很差。” “哦,如果要做,我得先吃点药。” “嗯?” 孟揭的手贴着那截腰线,把她往上一提,一转,跟她面对面地坐,沙发往单边陷得更深了,晏在舒扶住他肩膀,说。 “维生素或者板蓝根什么的,我不想被你传染。” 孟揭笑,他每次笑起来都好看,以这种距离,以这个姿势,全神贯注看着你的时候,真像漩涡似的卷着人往里吞吃,但他又格外克制。 她凑过去,亲到他薄薄的眼皮。 孟揭松下来的那根弦又“啪”地绷紧了,这并不难受,他也不觉焦躁,先前的愧疚感也消失了,因为他很清楚,现在他不是为了治病来到这里,这场亲吻也跟病瘾没有关系。 被掏空的胃慢慢填进来松软的东西,就好像精卫填海填了几千年一样,就算没法把那空洞洞的躁郁感填满,也让它有了点儿底。 不再…… 孟揭配合地抬起手,被晏在舒拽着衣摆往上提。 不再酸涩发苦了。 所以,他也顺手提起了她的t恤。 对视的时间很长,孟揭目光缓缓下落,落在曾经在脏衣篓里见过的那件法式胸衣上,现在它很饱满,不像被雨打落的软韧模样,而是被撑起来了,被喂得鼓润润的,蕾丝边沿的皮肤白得晃眼睛。 然后,被晏在舒单手勾着,解开,慢慢地缠到了他右手手腕上。 而这全程,不论是提t恤的过程还是缠胸衣的过程,晏在舒的眼神始终瞄准孟揭,平静地看他,平静地做那些事,然后,孟揭就看到了从她耳后一点点蔓延开的红色。 他也一样。 他们拥抱。 说起来,这竟然是他们第一次正正经经地拥抱。 他们接吻。 安静地亲吻,时而对视,她的肢体柔软,呼吸温热,水一般,从他皮肤表层一点点漫过去,再钻进血管里,变做烫人的火种。 “很热……”晏在舒微喘气。 孟揭偏过头,有意识地调低了温度,随后单手托起她,推开了卧室的门。 第35章 多巴胺 孟揭是真的会亲。 唇舌交缠的时候, 好像真的情深似海了,好像全副心神都拴在晏在舒身上了,她的耳根一下子烫起来, 那热度沿着脖颈往下, 一路烧到心口, 再从她贴着他后腰的手心爬出来。 浑身都暖融融的,成了一块放在高温下的巧克力,一点点化开,一点点被舔食。 孟揭很有耐心, 两人湿软的舌面滑在一起, 偶尔拉开来,细细地吻她嘴角到脖颈的位置,呼吸经过时总是有点痒,还有点麻, 那两股感觉缓慢地攒在一块儿,把对视也变得黏稠,浓得化不开。 晏在舒受不了。 她会盖住孟揭的眼睛,送上唇,用咬的, 用抱的,放肆到自己的手臂逐渐失去支撑,软软地掉下去, 跟他在窄窄的温热的口腔里来回纠缠。 呼吸揉在一起。 热。 原子大碰撞 第38节 等到发丝开始一缕缕地黏在颈后的时候, 晏在舒短暂后仰,细细的腕骨就搭在他颈后。 “你做过吗?” “没有。” “我不信, 你那么会亲。” “我嘴坏,这不是你说的吗。” “嘴坏的人就会亲?” “对。” “孟揭?” “嗯?” “我还是不信。” 孟揭就从床边捞来手机, 给她看了一份体检报告,是前两天新鲜出炉的,他划过几个数据:“有个词叫洁身自好,洁身自好就是这份报告的主题。” 谁随身把体检报告放手机的啊? 晏在舒难以置信,她划拉了几下,可重点跟他完全不同:“你前两天做的体检?” “嗯。” “报告出来就直奔我家?” “……嗯。” “这两周你都在憋这事?” “不是。” “孟揭。” “嗯?” “我又不信了。” 孟揭在她颈窝里笑起来:“这件事影响现在继续吗?” 不影响的。 卧室的光线很暗,只留了床头的台灯,那台灯下边有张木质底座,上边是不断旋转的dna双螺旋结构模型,一颗颗小小的球状体发出微弱的光线,打在晏在舒湿漉漉的刘海上,打在他们十指交叠陷进床单的手上。 孟揭很轻,各种意义上。 说完全控制住自己是骗人的,可能是多巴胺分泌过快,他还是会急躁,会感觉到心里的刺痒,还有胸腔里塞的那黑沉沉的欲/望,但只要注视着晏在舒这张脸,或是握着她的手,就能得到缓解。 是有点自欺欺人。 他小时候,很小的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故事里讲的是一个小女孩,划亮火柴取暖时看到了光影里的幻影,她划一次,看一次幻影,再回到冰冷黑暗的现实,最后死了。 他觉得现在他就是那个一次次划亮火柴的人。 但这并不可怕。 或许是那袋饼干的关系。 那袋小小的,碎碎的,过了赏味期的饼干。 孟揭的吻落在她额头,把湿黏的刘海拨开,在滑腻腻的触感里探寻着,然后听到晏在舒的声音。 “你戴……”她声音断续,脸很红,连睫毛都湿得浓黑,“戴了吗?” *** *** 操。 没买套。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还是额贴着额,鼻蹭着鼻,但那昏昏的光线打过来,却像速冻一样,让晏在舒的眼神一点点清醒,带着点来不及收的烦闷,还带着点欲说还休的暗示。 于是,孟揭握着她脚踝,一把用力往下拖,自己撑着的右臂同时往下。 晏在舒惊了一跳,紧跟着是出乎意料的湿热软滑,她闷哼一声,撑起的手肘往下落,一瞬间就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背部着床,发丝铺在枕边,看到了天花板上模糊的灯影,不由自主地把手搭在孟揭发顶,穿了进去。 窗外云飘过来了,天边有闷雷响。 空气又湿又重,风也不动,卧室里只有交错的呼吸和偶尔一两声的低音,冷气持续地打出来。 临近天亮时,一粒雷在云里弹炸开。 晏在舒汗湿了全身,像经历了一场拉锯战,床单潮得不像话,t恤和家居裤都被揉成了团,有咬过的痕迹,也有被匆促地拿来擦拭什么东西的痕迹,到处都乱糟糟的。 手心特别红,腿根也磨破了,浸着汗,酸酸刺刺的。 她一说痛,孟揭就低下头来亲她,但这混蛋东西速度是一点儿没缓,力道也一点儿没收,好像放开她的手就是放开救命的吊绳一样,导致晏在舒的手腕后来全红了。 她生气起来就抓挠他,咬他,把他肩膀手臂咬出一溜儿齿痕,后腰也全是她的指甲印。 他们在暴雨前的房间里低语,孟揭的天赋是真的好,对什么事情上手都快,在第二回时,晏在舒已经困得蔫巴了,体力所剩无几,孟揭偏偏单手托抱着她,把她带到窗前,挨着柔软细密的窗帘说情话。 说她很可爱。 说她脸红的时候有点乖。 说她腰很韧,也很软,怎么摆都好看。 又说要帮她剪指甲。 说她咬人比狗痛。 问她能不能不挠他了,明天都见不了人了。 晏在舒当时被放在地上,赤脚站着,手掌扶玻璃窗上,孟揭从身后抱她,她颈窝里埋着他的喘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透过微晃的窗帘看到天边浮起鱼肚白,又沉沉地压了层阴云,云里开始滚起闪电,一颗颗的雨滴当顶砸落,轰鸣而来的暴雨,把天地都涂晕了。 对晏在舒来说,明明没有什么,顶多是感官上的刺激,情绪上的波动,和被孟揭完全调动起来的荷尔蒙,这三者串通一气,组成的巨浪拍得晏在舒站不住。 所以后来是孟揭抱着她去浴室。 抱着,走两步,就忍不住停下来亲一下她额头,好像从前吵的那些架,怼的那些话都不存在了,只记得她闭眼打颤时可爱的样子。 浴室灯两度亮起,两度暗下。 最后一次没开灯,淋浴头打开的同时,浴室里潮雾弥漫,一只手掌“啪”地按在了水痕斑驳的窗户上。 潮透了。 *** 睡到傍晚六点。 晏在舒醒的时候,是先听到手机震动,她翻过身,摸索到手机,闭着眼接起:“嗯?” “……”管煜把车停在路边,问,“你不会还没起吧?” 晏在舒睁不开眼,她把被子卷一卷,闷在被窝里嗯了一声。 “赶紧起吧祖宗,唐甘在公司呢,让我接你俩去付玉酒店,我刚把方歧带上,这小子看见路边爆爆米花的就走不动道,等他买好我们就过去了。” “好。” “跟物业报一下车牌啊。” “知道了。” 挂掉电话,晏在舒眯眼缓了会儿,起来拉开窗帘。 雷雨之后,天被洗净了,庭院里绿汪汪的,枝叶上边还含着水,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那日光一照,就折出千片万片的亮光来,晏在舒站在小阳台外边,缓了会儿神,再进去时才看到房间里格外整洁。 睡过去前那乱糟糟的景象都不存在了。 纸团被拾掇得一个不剩,移位的桌椅被摆正,推坏的夜灯重新组装好了,床头还有一杯水,衣服也从烘干机里取出来叠好,就放在衣帽间里,除了皱巴巴的床单被罩,看不出什么痕迹。 这个人…… 晏在舒刷牙时,翻着手机搜了一长页“纵欲过度的危害”、“避孕套尺寸选择”、“事后接吻时间过长是毛病吗”、“前戏持续多久”,“胸部的吻痕多久会消”,“后腰的吻痕消得快还是腿根的吻痕消得快”,诸如此类的。 搜完觉得自己像个变态。 干脆拉开浴室门,准备洗个澡下楼。 开门的时候是做好了好好清洗一遍的准备的,她知道昨晚连带今天凌晨,他俩把浴室折腾成了什么样儿,但一开门,里头干干净净。 浴巾叠得跟豆腐块一样,放在置物架上,洗手台上歪倒的瓶瓶罐罐全部扶好了,以一种很诡异的高低顺序排列,浴缸里的水也放干净了,那些浴球留下的蓝蓝紫紫的痕迹全部消失不见,天老爷,连淋浴房玻璃门的水渍都刮净了,看起来一尘不染。 孟揭平时没事兼职干过家政吗? 这么想着,迅速洗完了澡,化个淡妆,又换了件简单的白背心和高腰牛仔裤,遮住小腿和膝盖磕出来的淤青,最后披件针织长衫在肩膀上,清清爽爽地下楼。 餐桌上有寿司,有厚蛋烧,蒸锅里温着一盅汤,掀开看,是山药肉泥羊肚菌汤。 至此,一连串的组合拳打下来,晏在舒才觉得孟揭事前和事后服务都做得蛮好,懂得适度消失,避免亲密……亲密……管他这叫什么行为,总之知道要走人,就能避免初次接触后的尴尬局面。 很有分寸,很符合他们现阶段的关系。 至于事中,那还有待考量。 晏在舒慢悠悠地喝着汤,给孟揭发去条消息:【汤有点咸。】 孟揭回得很快:【失水过多,需要补充电解质。】 汤勺“嗑哒”地碰到碗边,这人怎么能那么烦?她看着那碗,看着手机,终于还是忍他一手,打字:【昨晚体感很好……】 删掉。 【我挺喜欢……】 删掉。 【以后……】 删掉。 晏在舒转个身,双腿交叠着,手指骨搭在下巴,想了想:【你愿意把我们现阶段的关系作个改变吗?】 嗯,还是不要过多泄露用户体验,以免对方骄矜自喜而跟她蹬鼻子上脸。 -孟揭:【随你。】 这么好说话,孟揭的随你,基本上就等同于愿意了。 原子大碰撞 第39节 晏在舒换了下腿,回:【那我建议,可以把这种活动提上日程,最好有个固定频率。】 她这么想其实有个小心思在里边,如果是固定频率,就有比较明显的生理性导向,而不是像真正的情侣一样,情到浓时再做。这点对他们现阶段关系的保持有好处,既不会让原本简单的关系变质,又让这段时间的拉拉扯扯有了个双方都喜欢的事实结果。 这次孟揭回得就慢了,他从“固定频率”四个字领会到了这层意思,这跟他的想法大相径庭,所以大约过了五分钟,才回:【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还能不懂吗,晏在舒噼里啪啦地打着字,回得特别快:【你下周末过来。】 补充:【带套。】 而孟揭的重点既不是过来,也不是套不套的,就跟刚刚被她一句话激出脾气,现在终于在鸡蛋里挑出骨头了一样,回:【下周?】 晏在舒浑然不觉,还在回:【是的。每周,周末,进行规律的生理活动,直到关系结束。】 原来晏在舒是这样定义这场关系的。 孟揭甩一句过来:【这跟性伴侣有什么区别?】 哇,晏在舒隔着屏幕都感觉到那股冲天的不爽,她的脾气也来了:【你进我卧室时没想过这个问题?】 孟揭回:【我没想过。】 不等晏在舒回,立马补充:【你想过吗?女朋友。】 原来孟揭是这样定义这场关系的。 晏在舒觉得莫名其妙,如果他不是这样想,如果他不是把这场关系当作男女朋友之间的生理行为,如果他不是同样的默认走肾不走心,为什么要识趣地走人呢? 这不是他们都默认的规则吗? 具有生理吸引力的,能发生亲密关系的男女朋友啊。 孟揭在作什么妖? -晏在舒:【你什么意思?】 -孟揭:【我没有把性生活放进日程安排的习惯。】 你还挺随性。 晏在舒冷笑,打字:【随便。】 发完这俩字,管煜正好到,在大门外摁喇叭,晏在舒捏个寿司进嘴里,觉得不错吃,又连盒端起来,抄起包出门。 方歧见着她特别高兴,一个劲儿把爆米花往她手边推,她接了,再把他上上下下一打量,格子衫,电脑包,黑框眼镜。 “不好看吗,”方歧先问,忐忑地把自己看了看,“跟公司的前辈们学的呢,是不是比较成熟一点了。” 晏在舒知道跟方歧讲话的方式,要说一个不好看,他得连着蔫儿半个月,所以她想了想,说:“之前更好看呢。” 果然,方歧若有所思地搓了搓裤子:“我也这样觉得,这衣服穿着总是很别扭,空空的,跟唱戏一样,我以为是我的问题,原来是衣服的问题吗?” “对,是衣服的问题。”晏在舒煞有其事地应。 管煜正倒车,听着话“噗”一声笑,不过笑也没多会儿,因为他看到了停拐角路边的一辆纯黑布加迪,男生对车的那种敏感度一下子压过了笑意:“嚯,你换车了?” 晏在舒后知后觉看过去,先是愣,愣了有三四秒,而后说:“没有。” 可这话一说完,他俩都看了过来,管煜的车也不倒了,就横在路中间。 这是碧湾,谁家里没三五个车位,非要把车停路边啊,还是这种贵得要死的限量版,就停在路边风吹雨淋?不夸张地说,这要是管煜的车,他开出门前先沐浴斋戒三天,回家后再端着小脸盆拧着小毛巾,一点点把车擦得锃光瓦亮。 晏在舒被盯得不自在:“朋友的车。” 方歧懂的,嘿嘿笑着:“男朋友。” “哈?”管煜惊了,“男朋友?!” 烦死。 晏在舒一掌拍他椅背:“开车。” 他们今早是睡在一起了没错,而且是筋疲力尽地睡在一起,但她自打起来就没看到孟揭,当下已经默认他走了,谁知道车还在这里。 对啊,车在这里,那他人呢? *** 一楼书房开着两台电脑,孟揭在远程操控李尚的电脑,帮他修改几个数据,等全部修改完,再顺利地跑了一遍数据后,断掉远程连接,雍珩的电话又来了。 “进度有点慢,最近状态不好?” 孟揭说:“我休假。” 雍珩像是没从孟揭嘴里听过这种词,“有困难不要自己扛,适时告诉上级。” “?”孟揭听到外边隐约的车鸣,合上了电脑,起身“说事。” 雍珩说:“你最近从陈缇那要了很多药。” 陈缇就是雍珩介绍给孟揭的,每次孟揭结束看诊,账单都会发到雍珩那儿,之前都是简单的面诊费用,但这几次的费用显然说明了问题。 孟揭:“是。” 雍珩:“状态不对可以适时休息,毕竟工作标准还是要保持的。” 孟揭:“我有数。” 雍珩:“晚上老地方,调整一下项目进度。” 孟揭:“今晚没空。” 有个思想出现偏差的姑娘刚睡醒。 睡之前,咬他的手指,说他喘气的样子很性感。 睡之后,一边在餐厅里喝他的汤,一边迫不及待把他往后推,说要跟他保持只发生关系,不发生感情的伴侣状态。 他有点气,所以要留时间跟她盘盘这件事。 孟揭戴着耳机,手机正在滑动,他边低头看,边走到落地窗边。 那水渍未干的白石路上掠过一道牛仔蓝的影子,雍珩又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可他没心思听,皱一下眉,视线放在门外那辆悍马上,跟着就看见晏在舒精准地走到后车门边,拉开车门,把寿司和包都往里一塞,麻溜地坐了进去。 晏在舒,一声不吭,撂下他,上了别人的车。 雍珩的声音在电话那端悠悠地响起来,“看来今晚的时间空出来了?那过来吧,我在茶庄。” 第36章 咬钩 酒店包间门开了又关, 里边气氛融洽。 唐甘和那位要试“彼特鲁乔”戏的师弟约在付玉酒店,是因为那师弟跟舞美老师沾亲带故,又是有过作品, 在圈儿里叫得出名号的, 所以打算先吃饭, 吃了饭再说。 管煜也没走,在包间里热热络络地招呼着。 这人精,原本只是被唐甘差来跑腿当司机,谁知道在酒店门口一停, 巧了, 那玻璃门跟前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的未来男主演,可不就是熟面孔吗。 “我就说那一眼没看错,还真是老同学啊。” 在座除了女生,就是客人, 还有个方歧可以忽略不计,所以管煜自动地担起了斟茶倒水的活儿,边问:“听说你这两年都在川西?” 唐甘挨着晏在舒坐下去,接话题接得贼快:“川西啊?好地方,文化人都爱去那涤荡灵魂。” 他俩说话时都看着对座那男生, 那男生叫谈述,看着二十六七的年纪,穿一亚麻衬衫, 肤色稍深些, 但不显脏,有点儿高海拔旷景地区特有的粗犷, 人挺开朗的,闻言就回:“涤荡灵魂是谈不上, 就是毕业后创业失败了,gap了两年,上那攒攒福报积积德去。” 唐甘说:“嗨,生意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熬得过低谷的才会起飞,你做什么项目,咱们不定还能碰碰。” 晏在舒不着痕迹怼她一肘,唐甘反掐她手腕,俩人肩挨着肩,就坐在那不动声色地别着手劲儿。 这时,谈述正好笑一下,说也没什么,炒点币。 在座都静了片刻,唐甘松开手,跟管煜对看一眼,都是把财经新闻当饭吃的,往前推几年也能猜到他说的是什么,于是管煜这热场王,立马就转了话头:“那你这两年在川西干嘛呢?” “支教,教小朋友念念书,踢踢球。” “那得叫谈老师,”管煜哈哈笑,“谈老师高中那会儿就是校话剧社社长了,那时候的节目还上过电视台对吧?跟晏晏肯定能搭上。” 谈述谦虚地摆手。 门正好开,服务生进来上餐前点心,唐甘出门接了个电话,点心上完后她走进来:“你师姐的车路上抛锚了,今儿来不了。” “人没事吧?”谈述也很懂,立刻问。 “人没事,就说让你别拘谨,让咱们好好谈,”唐甘说,“陈潋也跟谈老师讲过这出剧吧?” “讲过,”谈述看管煜,而后目光放在晏在舒面上,“上过电视台那节目就是《驯悍记》。” 这么巧,晏在舒转着茶杯,悠悠地转过目光,才跟谈述有了今晚进包间后的第一次对视,都很客气,互相微笑,不失礼貌。 唐甘:“那,边吃边谈?” 谈述颔首:“边吃边谈。” 这场带着目的性的饭局很顺利,双方完成了对演员和话剧小组的初步了解,结束后,管煜和唐甘去取车,方歧也会看眼色了,非跟着唐甘走,晏在舒就和谈述在酒店门口等。 雨后的夏夜,空气中浮着一层淡淡的水汽,月盘悬在半空,那光芒被抹开了,显得有点沉闷,像煮过头的鸡蛋黄的颜色。 谈述是这时候结束《驯悍记》的话题,突然从大方向的正经内容切到私人聊天范畴,说:“我见过你。” 这话晏在舒听过,在很多以此为开场白的搭讪里,也就没什么反应:“这圈子说大也不大。” “不,”车子一辆辆从跟前驶过,谈述站在她左侧,挡着那一侧可能溅起的水珠,“我说的是《take a nap》,前段时间网上挺有名的,视频很模糊,但今天一打眼我就认出来了。” 晏在舒笑笑:“刚刚在饭桌上你该说这话的,管煜那尾巴都得翘后脑勺去。” 谈述却说:“刚刚不想提。” 这是个话茬儿,是要等着晏在舒反问的,一般来讲,好脾气的姑娘多半乐意给台阶,但晏在舒没有,她哦一声,看远处的灯光秀。 谈述有片刻沉默,而后很轻地笑了一下,自如地把话题顺下去了:“刚刚不想提,是因为在想跟你单独聊天时的话题。” 远处车灯晃了一下,晏在舒眯起眼睛,转头看他。 谈述也很直白:“未来两个月我们要一起排练,方不方便加一个你的联络方式?” “可以啊,”晏在舒不停顿,接着说,“等你的试戏片段过了,就可以从工作群里面加我的。” 话落,一辆不起眼的商务车从跟前碾过,速度特别快,带起阵又热又急的风,打断了谈述即将出口的话,晏在舒也后撤一步,可还没开口,管煜的车就杀到眼前了,招呼她:“上车!”跟着和谈述告别,“回见啊,老同学!” 晏在舒朝谈述递一个礼貌的笑,拉车门时视线正好放远,看到那辆呼啸而去的黑色商务车。 后视镜里映着晏在舒的身影,她站在车门边,头发被风带起,看不清表情,雍珩只是带了一眼,随后就开始专注地叠着手里一块手帕。 原子大碰撞 第40节 “你们进展挺快,昨天浓情蜜意,今天各奔东西,现在是不是有个词挺流行的,老郑,那词你懂吗?叫日抛。” 这话问的不是司机老郑,他笑笑,在红灯前的片刻停滞里,看向后视镜里的另一个男孩子。 夜深了,光影偏暗,孟揭懒散地看窗外,眉骨下敷着层阴影,手机在指尖打转。 柔软的手帕在腿上叠成方形,雍珩没抬眼:“一般来说,上过床的关系要更牢固,怎么呢,情绪系统出现故障,又把事搞砸了吗。” 孟揭不咸不淡地应:“你挺了解的,这方面经验不少?” 行了,伤敌八百,反弹一万。 雍珩的手顿一下,把那方手帕放掌心里,闭目养神起来,养了那么三两秒,又忽然弯了下嘴角,是那种了然的微笑:“哦,没上床,那是我高估你,冒犯了。” *** 试戏定在第二天,当晚管煜送晏在舒回碧湾时,特意在那布满三角梅的红墙下看了眼,没看到那辆布加迪,遗憾地回了。 晏在舒不知道孟揭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下午谈那件事时他是不是就在这栋房子里。 这个不确定性其实有让晏在舒陷入那么三五分钟的纠结,因为她对孟揭提的那个建议,那个从表面男女朋友关系,发展成“有实质性关系”的男女朋友这个建议,所提的基础是她以为孟揭走了。 是她也以为孟揭走肾不走心,完事儿后,自己特识相特体贴地走了。 这在晏在舒看来是种暗示,暗示在关系递进之后,感情上那条泾渭分明的线仍旧继续保持着,这对双方而言都有好处。 所以孟揭的反应让晏在舒始料未及。 现在知道了。 偏偏关系已经僵住了。 把话推翻,不理智,不推翻,留根刺,怎么做都不舒坦。 这就觉出经营一段关系麻烦的地方了。 回到留存孟揭味道的房间里,晏在舒有想过给孟揭打个电话,但手指头微妙地悬在屏幕上空,三秒,五秒,还是锁了屏幕,把整套床单被罩枕套全部换了一遍。 比起经营这段在开始就注定结局的关系,晏在舒还是比较倾向于经营自己。 *** 第二天试戏顺利,谈述虽然有两年没登舞台,但底子还在,舞台经验足,也看得出对这话剧的重视度,总体还是顺下来了。 “觉得怎么样?” 试戏结束后,舞美老师陪着谈述出去,唐甘给晏在舒递水。 “旁观者清,你觉得怎么样?”晏在舒反问。 “我没艺术细胞,你知道的,”唐甘坐下来,“纯看脸还行,就是跟你没什么化学反应。” “答非所问,你有后话。” “你也有。” 两人互看一眼,唐甘先开口了,不过她说的不是戏,是昨天的饭局:“你知道,五年前,海市特别流行一类债券,这债券门槛稍高点,当时有门路的,跟当时海市商会的陈生都脱不开有点关系,陈生下台那年,也就是谈述去川西支教的时候,你说巧不巧,当时这事儿还闹得不小。” 唐甘转着那瓶水,接着说:“谈述不是炒币,是当了白手套,碰了这债券。而谈述本人,在川西支教两年,期间也没有闲着,他经纪人牵线搭桥,跟当地□□门合作拍了几支旅游宣传片,哦对,他是签约了公司的,刚刚你们试戏时,他经纪人就给我发了条消息,人挺客气,也挺老练,要价也挺高。” 晏在舒慢慢拭着脖颈上的汗:“把搭顺风车说成创业,把避风头说成支教,在咱们跟前立人设,是这个意思吗?” “加一条,性子也是蛮急,正式排练那天就问过我一件事。” “问什么?” “问他这样跟你搭情侣戏,你男朋友会不会介意。” “那是挺急的。” 晏在舒还没泄漏半点隐私信息,就迫不及待拿话试探了。 “你跟不跟他搭咯?” “他违法了没有?” 唐甘往她脑门弹一下:“想哪儿去了,不至于,顶多搭了趟顺风车之后,又被撂了下来,说不定搁他自己心里还觉得是时运不济呢。” 晏在舒挨了这一下,非把脑门上的汗往她身上蹭,俩人揪着手指扯着衣裳闹了会儿,俩人就坐在排练室窗前,晃着腿,唐甘问:“那你到底怎么想?” “没有违背公序良俗,符合国剧院的用人标准,就搭啊,”晏在舒说,“又不跟他过日子,管那么宽。” *** 男主演定下来后,晏在舒又联络上一学姐,戏剧学院在读生,通过她,认识了几个理想在怀,情操至上,愿意认真对待这事儿的年轻学生。 班子就这么初步定了。 跟着就是紧锣密鼓的排练。 国剧院排练室挤还不好申请,干脆就在奥新研究所里申请了一间排练室,特别敞亮,三面都有通透的镜子,他们在这里第一次完成了整场戏的演绎。 当时林教授也在,结束后,唐甘霍霍着项目资金,请大伙儿吃了顿好的。散伙时林教授让唐甘把拍下来的视频片段给他发一份,一方面要留档,一方面给投资方过过目。 唐甘办事利落,当天就把视频片段剪辑好,以邮件形式发出去了。 临近周末,在话剧顺利完成整场排练之后,在正式开学之前,唐甘还攒了个跑山局,这会儿人已经到东城山上了,山上信号差些,发送出去的邮件在当晚才看到回复。 ——投资人对排练片段不满意。 *** “哪儿不满意?” 晏在舒用平板跟唐甘接着视讯,然后收拾开学要用到的东西,这会儿嘴里衔着一块饼干,在一堆书和衣服里游走。 唐甘对着电脑,一只手指精准点击:“估计长得不符合他审美。” “攻击长相?” “那倒不是,这我猜的,他邮件回得更离谱,说什么……哦说谈述爆发力不行,表现力也不够,说彼特鲁乔的人物特性没有体现出来。他个投资人,兜里揣钢镚儿的主,懂个锤子的表现力啊。” “……”晏在舒捏着饼干边,凑到屏幕跟前,“我看看。” “行,邮件没法转发,你凑合看吧,”唐甘把摄像头翻转过来,对准电脑屏幕,“还说谈述两年没有登台,拍的作品商业化气息重……” 唐甘叨叨着,晏在舒握着平板缩进沙发里,在那略微不稳的画面里看到奥新内部邮件系统,她们在奥新的临时账号并没有销,因此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沿着鼠标箭头,晏在舒看到邮件界面的几行字,确实跟唐甘说的大差不差。 当下就觉得这投资人也太事儿了。 随后视讯画面晃动,唐甘把手机屏幕往上挪,捕捉到发件人那栏,那是一串9开头的加密账号,小唐总那鬼灵精的脑瓜,立刻往那账号一点,屏幕上却嗡地出现了一行红色警示框,显示你没有访问对方账户的权限。 “嘿!”唐甘一拍桌,“来头还挺大。” 而晏在舒在这一瞬间皱眉,说:“别晃摄像头。” “哈?” “往上点,对着那行发件人。” “这?9527……账号全称看不到的,我试过了,再说了,一串数字能看出来什么,”唐甘连点两下鼠标,同样会跳出红色警示框,“没事儿,我跟林教授沟通,你先睡啊,明天来东城了再说……” 那串数字后的话全入不了耳,晏在舒满脑子都是上个月在老校区里,在唐甘车上,带着忐忑和试探打出的那个电话,和孟揭在电话里略带妥协和让步的声音,“你走东边电梯,密码9527。” “你忙你的,我去谈。”晏在舒语气还算平缓,但手机屏幕已经切换到最近通话界面了,唐甘多了解晏在舒,看她那张脸就知道事儿不对,应了声就挂断了。 9527。 晏在舒看着那串仍旧没被存进通讯录的电话号码,尾数就是9527,指头再度悬在那串电话号码上空,而后迅速划屏,往下,拨给林教授,电话嘟了两声后接通。 “林教授晚上好,不好意思打扰您一下,投资方对这场戏不满意吗……嗯,理解,谢谢林教授……因为排练时间紧,所以还是想尽快敲定演出人员……您能帮我约一下投资方吗,对,是今天,九点半,约在奥新五湖社区……我明白,谢谢林教授。” 林教授婉拒了,这在晏在舒意料之中,没有话剧演员随随便便约资方见面的,就算谈正事,也要在正规场合里,在各方在场的前提下谈,否则传丁点儿出去,那就是瓜田李下,洗都洗不干净。 她平静地打电话,平静地下楼,然后平静地走进了车库。 孟揭会明白的。 他会从这种很“不晏在舒”的做法里,去细数可能漏出来的马脚,以他的脑子,不过一分钟就能抓到邮件这块儿的纰漏,然后顺藤摸瓜推测出晏在舒的知情度,这也就能从她反常的要求里,感受到她的情绪。 是,晏在舒的脾气起来了。现在压根不想跟他以私人方式解决事情,话里话外透着强烈的“你喜欢当投资人,那我就跟你公事公办到底”的架势,还有股“我安安生生不招惹你,反过来你早就设了个套让我钻”的怒。 而孟揭也会有情绪,就算没有,也要被她这一手激起来,然后双方完成一波点对点的错空交手,孟揭就得主动收拾后续摊子,就得滴水不漏地解决掉林教授这边的疑虑。 因为他忍不住。 忍不住不咬钩。 果然,车子还没发动,手机叮一声响,是林教授的语音消息:【小晏啊,资方那边的事情老师来谈,不要紧,你这两天就顺顺台词看看剧本,休息两天没事儿,咱们就不私约资方了啊,我估摸他也挺难约的,老师这边牵个线,咱们线上沟通,你是不是也有个奥新的临时编号?】 晏在舒回是,随后发去一串账号。 很快,林教授就在奥新内部的多功能平台建了一个能实时传输数据的微程序,他们内部交流项目时常用,然后由晏在舒发送备选男主演名单,还有各自的试演片段,附一段客气有礼貌的说明,表示谈述和团队磨合不错,后续有演绎方面的意见欢迎这位老师提出,也希望这位老师给演员们一些打磨作品的时间。 林教授看她不卑不亢,还有plan b,当下也挺满意,一颗操碎的心又“咔”地安回去了。 但他没看到,三十秒后,晏在舒的消息弹窗弹出一句话:【你们团队对男主演有什么执念?】 晏在舒冷笑一下,打字,但显示发送不成功,一团火蹿到心口。 消息弹窗又闪一下,对方发来一串简单明了的时间加地点。 【22:00,五湖。】 *** 这个点儿,也就五湖社区还有能谈正事的地方。 晏在舒到地方时,离十点还差十分钟,她甩门的声音很重,带来周遭三三两两的怪异眼神,孟揭到得比她早,正在前台问经理有什么海鲜。 还有心思点菜。 服务员迎上来,问晏在舒有没有预约,晏在舒一声不吭,盯着前台那方向,孟揭单臂搭着台面,早在晏在舒进门时就看到了她,这会儿没表情,朝她比个口型,是说过来。 晏在舒根本不搭理他,翻个白眼,问服务员:“他定的几楼?” 服务员都是察言观色一把好手:“孟先生定的是28楼,您这边请。” 说完就朝电梯走,服务员刷卡,叮地一声,电梯门开,晏在舒道声谢,转身按了关门键,但电梯门刚开始闭合,又卡顿半秒,孟揭紧跟着进来。 她脸色冷,在孟揭进来的同时往外走,可人还没到电梯门边,手腕突然一个受力,被拽得不受控制地后退,随后用力甩手,转头怒视他:“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以至于要牵连到整个话剧团队的进度。” “你这样想?”孟揭算冷静的。 “你有更好的理由吗?” 晏在舒这样应,但人往后退,后背挨到墙面,脸上都写着“你说,姑奶奶听着”的不痛快。 原子大碰撞 第41节 很奇怪,来的路上她的情绪控制得还算好,可下车落地的瞬间,看到孟揭的瞬间,情绪就不受控了,就好像脚下踩的是一汪水银,而她整个人成了根人形温度计,那股怒火从脚底逆流而上,刻度线上的愤怒值也跟着蹭蹭往上涨。 孟揭却相反,他看着她一张火气冲顶的架势,那点儿气就莫名其妙地蒸发了。但这人多聪明,脸上看不出半点破绽,反而问她:“你们的排练频率怎么样?” 晏在舒说:“开学后一周三次。” “你是要上课,他不用,你知道他在这期间都接了哪些商演吗?” “跟话剧演出有关系吗?合同里没写明要他二十四小时待工。” “所以就算到了排练后期,他以处理私人事务为由缺席排练,你也无所谓吗?” “怎么可能。” “不是可能,是肯定。” 晏在舒很轻地皱了下眉,电梯在这时停下,停在16楼,有两位男士走进来,她往后退了两步,没再开口,但脑子有在转的,有在反应孟揭这句话的意思。 晏在舒和唐甘对谈述的预判很保守,只要他符合国剧院用人标准就行,那些不那么光鲜的过往不干她们的事,艺人本来就是资本之间左右手倒换的一种途径。 可孟揭不知道以什么门路拿到了谈述未来三个月的行程安排,预见到了他会在排练后期缺席,而到那时候,话剧团队里也无法再在短时间内找出第二个男主演了,如果不想这场表演开天窗,就只能配合他的行程,甚至由他坐地起价,自己闷吃亏。 所以,孟揭是因为这个,对男主演不满意。 不是使绊子,也不是闹情绪。 “叮——” 28楼到了,晏在舒先出门,孟揭按着电梯开门键,等她出了才迈步子,不过三两个快步就追上了人,握她手,晏在舒挣开,孟揭又精准地握住,晏在舒再甩,第三下孟揭没耐心了,干脆一把抓住她手腕,一拽,在晏在舒的步子被拽停的同时,单手从她后腰环过去,就这样卡着晏在舒的腰,直接用后背撞开了包房门,为防止晏在舒动手,又用话镇着她。 “你对这场话剧很认真,你做任何事都要尽力,所以这项目跑到后期,你会宁可开天窗也不让他登台,宁可赔违约金也不合他的意。但没必要。没必要为他耗这数百个小时。这种人,你现在就能踢掉。” “砰”地一声,孟揭反手甩上门,但他没往里进,仍旧背靠房门,手掌罩着晏在舒后腰的位置,跟她挨在这门后咫尺相视。 再补一刀:“他配不上你为此投入的精力。” 晏在舒迎着他眼神:“这是我的事情。” 孟揭回:“也是我的事情。” 这是在说他是投资方,晏在舒有片刻沉默。 他在晏在舒态度软化的当口,把话题转开了:“五湖有个主厨,做海鲜很地道,上次没吃完的晚餐,你要不要陪我吃完?” 这浑球,说话的时候没忘抬拇指,轻轻刮一下她下唇。 “谁要陪你,你想很多。”晏在舒偏开脑袋,而语气已经没那么硬了。 孟揭就缓缓使力,一下下顺着她颈后,就跟顺捋毛一样,问:“那上次没亲够的份,你要不要让我亲回来?” 晏在舒呛,“哪次没……” 话没说完就被吞掉了。 唇挨着唇,身体比话更诚实,在寥寥数次的亲昵里已经培养出了默契度,孟揭很了解她,知道什么样的节奏让她喜欢,晏在舒垂在腿边的手渐渐上抬,抓住了他腰侧的衣服,指甲嵌进他皮肤里,孟揭挨着疼,右手掐在她颈后,在这场亲吻里全还给了她。 孟揭是忍不住咬钩,但他也是咬了钩就不会撒口的人。 第37章 嘴甜 包间温度低, 孟揭让服务员先上的热汤,再把自己外套给她罩上了。 28楼只有一间包房,整面横阔的落地窗外, cbd的银色战甲寒光闪动, 一方方格子屋彻夜通明, 遥阔天际的银河倒囊入世,悉数变做地面上的车水马龙,落地窗里,汤勺碰在碗边, “叮”的一声脆响。 “味道还好?” 晏在舒把空碗移开, 说:“凑合。” 等孟揭再盛碗汤,当着晏在舒面儿悠哉地喝起来,她翻个白眼,一肘顶过去, 孟揭笑着,早有防备似的用掌心接住了她手肘,然后顺着手肘往上,把她整只右手搁在掌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 没忘把自个儿这碗汤挪过去。 桌子是商务宴客式的大圆桌, 俩人愣是挨在一边坐,搞得晏在舒很别扭,她喝了两口, 把那阵冷压下去了, 想起件事:“你怎么知道谈述行程的?我们也看了他经纪人发过来的行程单,上边没有冲突项目, 只有两个城市宣传性质的活动。” “这是明面上的,经纪人可以操作的弹性空间还很大, 比如一些口头协议和付订关系,之所以谈述的行程目前看起来还是在跟着话剧组走,那是因为合同上的一例不可与演员工作时间产生冲突的条款,但等整个话剧项目进度过半之后,他拿到了过半预付款,就是他拿捏你们的时候了。” 孟揭讲正经事时不吃东西,晃着一杯气泡水,里边的冰块咔哒咔哒响。 晏在舒说:“他不亏吗,他也跟着花了时间和精力啊。” “他亏在哪,”孟揭开始剥虾壳,“他付出的只有一半时间和精力,回的钱也大差不差,如果你们不付予尾款,对方就会跟你们打官司,到时候你们的话剧抬不上去,还要卷进经济合同纠纷里。这种经济公司很多,吸纳一波半温不火的艺人,初出茅庐的新手,再钻这类合同的空子,完事艺人丢了名声,制作团队亏了钱,经纪公司吸金达到某个饱和点就换张皮卷土重来。” “……”晏在舒汤都喝不下,“这也太不是东西了,铁打的经纪公司,流水的艺人。” 孟揭点个头:“喝汤。” 晏在舒又看他:“换个团队不一定敢跟他们打官司,只能闷吃亏,那经纪人是看我和唐甘俩姑娘,看人下菜碟吧?” 孟揭把她脑袋转回去,再次说:“嗯,喝汤。” 经纪公司这种操作常用来对付小规模制作团队,因为对小规模团队来说,创业未半中道崩殂不说,还要卷进官司里,不如就咽了这口气,息事宁人算了,晏在舒和唐甘算是块铁板,还没发作的铁板。 晏在舒喝完那小半碗,就饱了,慢吞吞地拆着一只蟹,把孟揭瞟一下,再瞟一下。 次数多了,孟揭就撂她一眼,对她要问什么心知肚明,无非就是“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一天天的不是只泡实验室吗”,诸如此类,但孟揭一件都没打算答。 他揭开这圈子的一撇黑幕,是回应她进屋后就事论事的提问,这跟他来这一趟的目的相符,更多的,他只会等晏在舒自己挖凿。 这姑娘,别人喂到嘴里的永远不会珍惜,太轻易得到的就不会放心上。 同理,他心里边搁的那件事,此刻也不是提的好时机。 *** 菜上齐了,那祖宗甩了颗雷下来之后,真就进了贤者模式一样,开始专心致志地挑鱼肉,晏在舒来前吃过晚饭的,这会喝了两小碗热汤,就开始盘算谈述事件的后续处理了。 晏在舒遇事向来雷厉风行,甚至不会捂过这顿饭。 先把今晚听到的消息捋一捋,发给唐甘,暂时没发给陈潋老师,因为从群里的消息量来看,她还在和灯光设备负责人沟通主舞台的事,也是个不知情的。 随后单独拉出谈述的合同,发消息给阿嬷公司里的法务阿姨,法务阿姨那正好有六小时时差,看过之后,俩人简单通了个电话,法务就直接给晏在舒发了一份可用的合同补充条款,她顺手转发给唐甘。 唐甘这会儿才有信号,嗖嗖地弹过来四五条消息,先问了消息可靠度。 晏在舒手指按键盘,头也没转地问:“有没有可供证明的辅助材料?”说完补充,“关于谈述的行程和这一系列操作。” 孟揭对吃喝还是讲究的,正拆蟹拆得沉浸,被一打断,扫过去的一眼就带着“你陪我吃饭,还是我陪你吃饭”的不痛快,两秒后,晏在舒如有所感地抬头,望过来,“……啊?” 服了。 孟揭直接擦了手,捞过晏在舒手机,输一串网址后,像在进行某项授权和核实,接着点进某个类目。 “自己看。”就是别再吵我吃饭的意思。 晏在舒看着那份图文兼备的文件,越翻料越多,里边不但有谈述几年前和商会大佬的往来细节,还有谈述退到川西之后,打着支教和城市宣传的旗号参与的那些利益分割,一份份一条条都是以可呈堂证供的标准罗列的,这人也挺有意思,看得出想一步登天,可两次搭顺风车,两次都失败,就这样,还能迅速地找到下一个翻身点。 她翻完,给唐甘发了一份。 唐甘回:【你怎么这玩意都有?】 对啊,晏在舒跟着扭头问:“你怎么这玩意都有?” 孟揭直接往她嘴里填一块蟹腿肉。 偏偏这蟹肉特鲜甜,肉质饱满,堵得她没话说。 后来的半小时,基本上是晏在舒跟唐甘来回弹消息,孟揭有事没事就往她嘴里填一块鱼腹,一块蟹腿,一片螺肉,一块熏三文鱼,都是不占肚子又好味的精华部位。 一个专注投喂,一个专注清理门户。 最后晏在舒有向他看一眼,小天才还记得她不吃生的。 唐甘把新的合同补充条款发给了谈述经纪人,对合同内容做了补充,主要是所有演员的后期行程,种种条框列得跟天罗地网一样,合情又合理,但谈述经纪人第一个跳起来说不同意,打着保票说肯定能保证行程不冲突,但合同就没必要补了。 这期间,谈述打过一个电话给晏在舒,被晏在舒四两拨千斤地挡过去了,她只说,“合同吗,我签了,原因不清楚,但我们学校课程很透明,没有跟话剧冲突的部分,你应该也是吧。” 特温柔,特有耐心,一把腻到齁的糖,噎得谈述不知道怎么回,转头呢,又让经纪人联络唐甘去了。 唐甘的意思也很清楚,反正刚过试戏阶段,不同意就各回各家,一反常态的强硬架势让对方经纪人反倒摸不准,只撂下一句,要跟公司的法律部门沟通一下,唐甘说欢迎,随后推了一个自家公司的法务去对接,对方就知道这是块铁板,彻底歇气儿了。 喜欢给年轻团队下套是吧,喜欢看人下菜碟是吧,喜欢欺负俩还在上学的姑娘是吧。 那就来吧。 等手机传出电量不足的提醒时,晏在舒下意识看包,想找充电宝,但一打眼就先对上孟揭。 那种幽幽的……明明刚刚才吃过饭,仍旧有隐晦进食欲望的……专注的眼神。 这眼神让她下意识抚一下嘴角,那里有孟揭吮红的痕迹,而孟揭眼里的专注度就更浓了,像是被这反应捕获,想要逗弄,又不知为什么格外克制,这种克制暗含不出口的期待,让他看起来异常的…… 性感。 晏在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到这个词,明明他今天穿着带冷色肩章的制服,但她就是能感觉到那薄薄布料下不安分的欲/望,比刚刚在门前接吻时更明显。 这一刻,这一眼,碰出的气氛危险,谁都能借着气氛顺理成章地再进一步,但他们都没有。 晏在舒若无其事收手:“吃好了?” “嗯。” 她斜点一下门口:“那走?” 两人起身,她穿着他外套,他拎着她包,离座时帮她抽椅子,看来是跟charlie一块儿时被教得很好。 在投着柔光的走廊里向电梯处走,晏在舒说:“我以为,你是万事不愁醉心学术的那类,孟叔叔没管你学业外的事情吗?” 这话晏在舒早就想问了,在她的理解里,做理论研究的人对专注度的要求都特别高,一般不会有余力做其他事情,好比晏凭修,就是心无旁骛做研究的那类。 但就从这个暑假发生的事儿来看,孟揭不在这类范畴内,他做研究,也在做其他事情,偏偏两种状态维持得滴水不漏,甚至那身学术味儿会盖过某些正在暗箱操作的晦涩,挺了不起,也挺奇怪。 孟家的家底,不至于吧。 很意外地,孟揭没有避而不谈,只是很简短地应了句:“管了。” 就是这样如常到看不出瑕疵的坦白态度,让晏在舒心里那点怪更浓,偏偏又不好再问了,否则听起来多像逼问多像怀疑啊,伤人,还多事。 她屈着手指,藏在宽大的袖子里轻轻摩挲,等走到电梯前,三四秒过去后,提醒他:“你没按电梯。” 孟揭没动静。 所以,晏在舒就明白了,她也没动:“你有话要问吗?” 两个人之间还横着一件事,是有关“周末”,有关“固定频率”,有关“生理关系和伴侣关系”的不同理解,这事让他们陷入了数日的冷战。 原子大碰撞 第42节 同样意外地,孟揭说:“没有。” 然后按了电梯键。 今天这顿饭是因为“话剧事件”促成的,孟揭在她这里赚到了好感度,但他并不心急,有些事是要慢慢教,有些狗脾气是要慢慢扭。 *** 于是,孟揭说吃饭就真是吃饭,安安生生地吃,吃完送她回家,一滴酒都没沾。 晏在舒说她车怎么办,孟揭就笑,跟着收了她车钥匙,揣兜里,又把她后颈一拍,“明天给你开回去,走了。” 可能今晚孟揭实在有点乖,进退尺度卡得也好,到家时,晏在舒没急着解安全带,问他:“明天去不去东城?” 孟揭正低头回手机里的消息,“有事?” “唐甘在那攒了个局,跑山。” “不去。” “明天周末。” 这话出,孟揭就转头了,手掌里的屏幕灯光无声按灭,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里有记忆与当下重叠而产生的情绪反应。 此刻临近子夜,车鸣低频,窗外是满墙翻飞的三角梅,那勃勃的生机隔着窗也能扑进车里,扑进孟揭的眼底,车内一下子静下来,晏在舒被他这眼神看得指尖烘出一层汗,湿湿的,凉凉的。 她见过他这种眼神,在潮浪里颠簸的时候。 车里过于安静,静到那点呼吸都慢慢地磨出了更微妙的潮气,晏在舒这句话讲得太白了,白得不加掩饰,但这其实不是孟揭想要的,比起做/爱,他更想跟晏在舒理一理她对这段关系的看法,气氛是微妙在这里,他们再次站在了错频的交界点。 直到车前打来一道车灯。 一辆车压着弯道从他们车旁掠过过,光线再度暗下来时,晏在舒已经解掉安全带了,她下车,手臂绕着包链:“今晚饭不错,你也不错,谈述的事我和唐甘都真心诚意谢你,但你也不亏,是吧,投资人。” 不等孟揭回答,她又提另一件事:“这次话剧我挺喜欢的,也挺沉浸的,但这种施受关系我不喜欢,别再有下一回了,留着你那金库折腾别的制作团队吧。” 正要转身,听见孟揭说:“你高中汇演那次,我也在。” 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倒是让晏在舒定住了,她站在车门边看他,夏夜晚风带得她发尾侧扫。 孟揭却没急着往下展开,下了车,绕过车头,到晏在舒身前时替她把包链拎出来抖顺,同时说:“所以不是施受关系,我投资,团队演出,我得到收益,你完成工作并维持社交关系,就这么简单。” 晏在舒捋耳发,笑了笑,慢慢把外套脱下来,挂他手臂上:“知道了,我进去了,路上小心。” 孟揭没跟,但晏在舒刚刚输完院门密码,包里手机震一下,她划开屏幕,看到孟揭发的一条消息,但比消息框先入眼的是正好过零点的时间跳转。 8月26日,周六,00:01。 -孟揭:【环岛路有家早餐店,面点做得不错。】 这话是对晏在舒“明天周末”那道明示的回应,表示他大爷的他不想等上一个夜晚加一个白天,他想现在就接走她。 嗡一下,又一条消息弹出来。 -孟揭:【吃完早餐,我送你去东城。】 晏在舒再次笑起来,举起手机,对着话筒发语音。第二道风尾扫过来,把那三角梅翻得窸窣响,晏在舒说话的笑音揉在叶子声里,直直地打进孟揭的耳朵。 “你今晚嘴太甜,而我正好换口味,改天约。” 第38章 报复 东城有座旧天文台, 现在少有人走。 管煜一早就接上了晏在舒和方歧,迎着将响的天光上山。 早些时候还有薄雾,随着坡势渐高, 景也随之开阔, 雾散了, 狭道旁挣出了从两抹浓绿湿碧的树荫,紧随其后的就是拐不完的弯道,是在方歧欲吐不吐的时候,两畔的浓绿里突然擦出了一点点蓝, 车子再转过一道u型弯之后, 猝不及防一整块碧湛湛的海湾镶进眼里。 管煜说:“真漂亮,走一回有一回的景儿。” 方歧哇一下:“这里钓的鱼一定特别肥吧。” 搞得晏在舒一句话噎喉咙口,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方歧又突然开始研究车窗了, 但他不会开,就小声地问管煜能不能把车窗打开,管煜没什么法子,开了窗后,立马看到后视镜里钻出来一颗鸟窝似的脑袋。 “怎么回事?他不社恐吗?” “不知道, ”晏在舒说,“间歇性的吧。” 管煜忍俊不禁:“你们身边的人都挺有意思的。” 管煜是先到富西路接的方歧,俩人没见过面, 他就凭着唐甘说的“高精尖但社恐, 图灵小组成员,本司特聘网络安全员”几个高大上的标签到约定好的地方接人。 到了地儿, 风特别大,他先看见一高中生背着包局促地站路边, 又看到一嘻哈打扮的年轻人,再看见一西装笔挺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犹豫了几秒钟,管煜驱车驶过小孩和嘻哈男,在那西装男跟前停下,降车窗,挺客气地问了句,“您好,是方先生吧。” 那人操着一口南腔北调大杂烩,叽哩咕噜说了串话,管煜当场就懵了,俩人在路边比手画脚,在越来越混乱的局面里,管煜终于记起存了方歧电话,刚刚一通电话拨过去,铃声就响了,一首铿锵有力的“爱我中华”,在午后的街道旁如雷贯耳,他僵硬地循声回头,那高中生挥舞着手机迎风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同志!同志!是我啊!” 管煜这样讲的时候,晏在舒笑得眼睛弯:“他是这样的,神奇小子。” “觉不觉得他挺像一个人。” 晏在舒的笑断了一下,然后变得更柔软:“如菁。” “对,就这股……怎么说呢,老老实实的乖劲儿,看着可好欺负,偏偏是个百折不挠的刺儿头,那个词叫什么,生命力,”管煜一脚踩下油门,“就是生命力!哎呀,在他们边上一站,就好像生活特有希望,就好像能延年益寿了一样,大补啊。” 说完,他又叹气:“一会儿就别让方歧往裴庭跟前凑了,他这两天吃炸药了一样,我怕小伙子在他跟前吃亏。” 晏在舒侧头,看方歧吃风鼓得奇形怪状的嘴:“他敢?” “不好说,反正最近躁得很,”管煜想了个法子,“这样,今天方歧跟我吧,保准不让他吃亏。” “不用,他最近焦头烂额,没心情把火撒在别人身上。” “怎么?” “能治他的人回来了。” “我……”管煜方向盘打滑,车胎碾过粗糙的山路,发出刺耳的吱声,幸而反应快,卡着方向盘又转了回来。 晏在舒一下子皱了眉,一掌抓上副驾驶椅背,而左边的方歧脑袋都快甩出去了,惊魂未定地缩回来,看看晏在舒看看管煜,后背紧紧贴着车座,一动不敢动。 管煜转过这道惊险的弯,稳稳驶上直路后,连声道歉:“早晨那场雷雨太大了,山路有些路段长苔,一会儿我得跟唐甘讲讲,把路况再清一清,”他略微偏头,问后座的俩人,“撞着没有?” “一点点。”方歧已经关了车窗,把脑袋缩回去了。 晏在舒说没事,然而手指骨还是有点儿僵硬。 管煜降速,绕过几个险弯,又想起件事,从右边抽出个小小的包装袋,“王志让我捎给你的,前几天就给了,我老忘,拿着。” 这东西一出,晏在舒的困样儿就消失了,她三两下拆了包装,看着那手机壳上嗷嗷哭的小傻帽裴庭,乐,乐完往手机上一套,得意洋洋地摆弄了许久。 管煜从后视镜看到,噗地笑出声:“你们兄妹俩真是……” *** “幼稚。” 唐甘把这手机壳看了眼,就丢一旁,“我当有什么核武器呢,斗了那么些年,还在这边玩十年前的把戏。” 晏在舒点儿都不介意:“你不懂,对付裴庭这种东西,越土越有效果。” 清晨,半山腰的海景特别漂亮,天还没响透,远近都揉着一层云白色的海气,就好像在眼前罩了层毛玻璃,看哪儿都有种模糊的美感,唐甘神清气爽地挨在栏杆边,说起昨晚上清理门户的结果。 “对方经纪人也是个欺软怕硬的,河边走了那么些年,一朝湿了鞋滑了脚,跟我磨了一晚上解约的事儿。” “你把料都抖出去了?” “哪儿能啊,他玩背刺那套,咱也玩,对恶人就得恶法子磨。” “那?” “之前咱是小白花形象,觉着圈内前辈嘛,艺术家们嘛,别跟人玩脏的那套,背调做得很简单,昨晚呢就使了点关系,揪了点儿这经纪人的料,估摸着这会儿正焦头烂额着呢。” 行吧。 一个雷厉风行,一个心狠手辣。 晏在舒笑笑,探出半身,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们一路上来的蛇形山道,这时候想起陈潋老师,昨晚唐甘把报讯的事儿揽过去了,她问了一嘴:“陈潋老师那边怎么说?” 说到陈潋,唐甘就来劲儿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陈潋那暴脾气,当场就撕回去了,你昨晚没看到?” “啊?” “直接在校友圈里撕回去了啊,谈述是陈潋以师弟的名义介绍过来的,她哪能忍这口气。昨晚闹得沸沸扬扬可热闹了,连带好几方都下场,扯出谈述毕业后性贿赂某高管,借关系进民乡话剧团,又一脚给人踹了,再攀高枝,两年不到就小有名气,估摸着呢,在校的时候是挺干净的,后来也就烂了。” 这样,晏在舒听得挺唏嘘。 “这人啊,大抵呢没什么大奸大恶,就是小奸小恶,挺烦人的,”唐甘如是说,而后眼刀子一斜,“这么大个热闹,我在山上都凑上了,你昨晚干嘛去了?” 昨晚干嘛去了? 晏在舒把下巴垫在玻璃围栏上:“套消息去了。” 唐甘了然,把手臂搭她肩膀上,“滋味好?” “没尝着。” “啧。” “你说……”晏在舒转过头,在微凉的山风里看唐甘,“性跟爱分得开吗?” “……什么玩意儿?”唐甘这么问,她心理是有那方面猜测的,但她潜意识里还有犹豫,理智上认为孟揭啊,物理界多个奖项的最年轻得主记录保持者,家世在海市在国内也是拔尖了,长得那张帅脸,性格上又傲得要死,怎么可能接受女朋友提出要把性跟爱分开这种事。 情感上,她又该死的觉得晏在舒真干得出这事儿! 果然,晏在舒揉着指骨节,说:“我问他,能不能每周周末过来,有个固定频率……他有点生气。” 唐甘心都凉了:“你疯啦!这不就是炮友吗?” 晏在舒噎了一下,第二句话还没出来,唐甘又来一句:“你这样糟践孟揭,他没撕了你?” “……你别急啊。”晏在舒直起身,背靠栏杆。 “我怎么不急啊姐姐,”唐甘也直身,弹一下她脑门儿,“你们是男女朋友好吧,关系推进了,你不把名分做实不说,还要给祖宗降格,怎么呢,从男女朋友降到炮友了啊,别说孟揭,再好脾气的也得火,没事儿你惹他干嘛。” 晏在舒挨了这一下,难得没有还手,闷声说:“我没要跟他做炮友。再说,这怎么就糟践了,你情我愿的事情,他不爽吗。” “你是真彪啊。” 唐甘光是想想孟揭这几天的反应,就一丛丛地起鸡皮疙瘩,觉得这俩真是相生相克,但为着姐们的好,还是劝一句。 “首先,咱们说的是孟揭,不是那街溜子裴庭,他一个连领奖台的国旗摆太歪都会当场撂脸走人的,十年……不,二十年内那就是活的能喘气儿的诺奖得主,我压了注的。你话是没这样讲,但你传递的就是这种意思,这比明刀子捅出来更伤人,懂吗妹妹,孟揭不管从前怎么招惹你,给你使多少绊子,人做男朋友的时候就挺合格的,对吧?” 原子大碰撞 第43节 “嗯,”晏在舒听得很认真,“还成。” “那你不跟他试试?” “我挺喜欢他的,所以不想试。” “……操了,”唐甘思绪急刹,“你说什么?” “我不想试。” “前一句。” “我挺喜欢他的,”晏在舒看着海天相衔的那片倒三角粼光,平静地说,“也挺讨厌他的,前者是生理性的,后者是这么多年积下来的怨。我们之所以承认关系,前提是已经谈好了将在未来的某个节点分手,我觉得这样很安全,如果真谈了,关系就变质了,而要真做情侣,我们也多半长久不了,他那狗脾气……忍他两年都算多。我不想到时分得太难看。” “他忍你两年都算多。”唐甘纠正。 “喂。” 唐甘很轻地叹口气。 “不想到时分得太难看。” 她懂,这句才是重点。 晏在舒是没到状态,是对感情谨慎,是生理性喜欢和先导性刻板印象碰撞时,产生了微妙的挣扎和妥协,所以才会在关系里犹豫。 “我问你,你没进状态是不是?” “感情上没有吧,”晏在舒真仔细地想了下,“但他亲起来是很不错,”她反问,“那你跟……小男朋友做的时候,是每回都情到浓时了?” “是啊,”唐甘爱得快,抽身也快,“每一次都是爱得死去活来,再水到渠成才做这事儿,要没感情我可做不来,这世上能让我爽的事儿多着呢,上市敲钟算一件,开新厂算一件,公司股票涨两个点也算一件,为什么非得在床上找乐子。” 晏在舒和唐甘确实是不一样的。 小唐总是家里独苗,她的性主体意识很强,曾经认真地跟唐老爹说过她要谈一辈子恋爱,不嫁,也不要招赘,大小姐和凤凰男的故事多常见啊,又不是个个都有谢听梅的魄力。所以她在每段感情都愿意快进快出,爱就爱,不爱就抽身,她的感情来得迅猛,结束得也利落。 这样说,唐甘的情绪浓烈,但稀少。 晏在舒不是,晏在舒情绪淡且缓,细水长流却能汇成海,她看起来散漫,是对感情格外谨慎的缘故,不肯轻易入场。 她很难打动。 很慢热。 也很少给谁机会。 晏在舒从孟揭的反应里看得出他对这场关系的正向期盼,但她没把握孟揭的新鲜感会持续多久,他们开始得不算和谐,过往的关系更是一塌糊涂,所以需要更少的攻击性,更少的尖锐对峙,才能把这段关系维持在一个标准水平线上,而一旦谈了恋爱。 一旦开了那座闸。 就是爱憎都暴烈,进退成两难。 晏在舒不想这样。 最后,俩姑娘并着肩,挨着脑袋,在渐响的天色里相互靠着,都从这截然不同的感情态度里咂摸出了点儿味道,云端一点点镀上亮边,一束两束淡光打出来,四五辆跑车鸣啸而来,唐甘看着,最后揉一把她脸:“你得把刚对我说的,跟孟揭讲一遍,感情这事儿,好坏都得摊开了说,拖泥带水是浪费春光,行就行,不行下一个。” 晏在舒很轻地嗯声:“我约他了。” “他来吗?” “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 晏在舒手机里最后一条给孟揭的消息是这座观赛台的定位,发送时间凌晨1点20,就在孟揭报平安的“到了”俩字之后,她放了信号,但孟揭没给明确的回应。 搞得她临睡前都有点儿躁,明知道孟揭在吊她胃口,这种不回复是对她昨晚拒绝他的调情式报复。 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想他看到这条消息后的细枝末节,是会搁一旁,还是会把手指悬空,在回与不回之间徘徊半秒,还是已经开始看天气情况和山道路况了,一条条可能性在脑子里延展,细密地张开,成了张网,让她陷入某种被动的焦躁。 这一手是有点妙了。 但她不知道,今早她迎着将响的天色上山时,实验室的灯已经亮了半宿,孟揭一个人做完了团队一个周的内容,提交系统之后,给整个mp-g团队放了两天假,雍珩那边第一个收到实验进度跳转的提醒,打了个电话过来,“照这进度走,项目还能提早完工。” 孟揭一边划着电脑上的某条大型物品运输的物流消息,一边说:“照计划日程走,下周我要休假。” 雍珩温声笑笑:“陈缇最近应该不用提心吊胆了?” “……你还有没有事?” “晏晏是自愿的吧?” 孟揭把电话挂了。 看着电脑上一栏正在配送的字样,是自愿的吧?最好是的。 第39章 靠谱 半山腰的观赛台前停了四五辆跑车, 一群男男女女下车,打眼看到二楼栏杆边的俩姑娘,都扬手打招呼。 今天是唐甘主场, 她得下楼了, 把晏在舒后腰一拍, “走吧。” 晏在舒没走,她看着为首那辆跑车里下来个人,左右很快有男生围上去,他打了根烟走前边, 左后侧挽着个姿态亲密的女生, 眼熟,是新近凭借一部偶像剧火起来的小花,那女生踮脚在他耳边说什么,边说边带笑, 怎么漂亮怎么笑,而他神态不耐烦,没听清就点了头,那女生反倒是肉眼可见地高兴了,小鸟依人地跟旁边。 活脱脱一个纨绔。 待到这拨人走到栏杆下, 一男生撞他胳膊肘,示意他往二楼看,他这才撩起眼皮, 第一眼看到晏在舒架着墨镜的那张臭脸, 第二眼看到晏在舒有一搭没一搭转着的手机,第三眼看到她手机壳上嗷嗷哭的小胖子。 “晏在舒你皮痒是不是!” *** 这是裴庭。 活儿细, 脑子转得特快,对朋友仗义, 就是在作风问题上有点瑕疵。应该不算“有点瑕疵”,确切来说,以十九岁为分水岭,十九岁之前是纯爱战士,十九岁之后是全瑕渣滓。 这个人浑到什么程度呢?有一段她经常住阿嬷家,老看到斜对门有不同的女人进出,看着也不像他们这年龄层的,于是她问管煜,管煜也挺无语,语焉不详地说是刚生完孩子,还在哺乳期的。 那个暑假,晏在舒见到裴庭三次。 第一次,他在挨巴掌,第二次,他还在挨巴掌,第三次,那暴躁高傲的花孔雀蹲在角落里哭,抱着脑袋,把脑袋埋进膝盖窝里的那种哭法,肩膀直抽抽,好像下一秒就要撅过去了,晏在舒基于人道主义精神过去,得了一声暴吼“走开啊!” 然后晏在舒就麻溜走了。 一个星期里连着两次抽他巴掌的人,就是雍如菁,雍如菁是他斑驳瑕疵里的一点净土。 而干干净净的裴庭也只活在十九岁以前。 现在这个,都叫裴总。 晏在舒和裴庭一左一右地坐沙发上,她叠着腿,裴庭瞪着她手机壳,周遭都是笑闹着哄这俩兄妹的,唐甘往这走,左左右右就让开条道儿,散了,唐甘一手扳正茶几,一边咔地往桌上立一瓶水,有点儿杯水泯恩仇的意思:“今天怎么玩儿都行,砸场子,不行。” 晏在舒先抬手,摆一个慢腾腾的摇白旗的姿势:“谁砸场,我不砸。” “先给你那傻冒手机壳摘了吧。”裴庭讽一句。 “碍着你了?” “侵犯我肖像权了。” “那你先把那些扛枪扛炮的娱记给告了吧,成天住在娱乐新闻的头版头条,挂给谁看呢。” “晏在舒!” “打住,”管理处的老丁刚过来说车可以上山了,唐甘要再看一遍路况,于是屈指在茶几敲一下,把这俩兄妹挨个盯过去,客客气气,面带微笑地说,“再吵吵一句,今晚我就把你俩锁到一间观赛台里。” 唐甘训狗还是有一套,这话出,裴庭就挪开眼了,玻璃门外,他带来的那姑娘正对着这无敌山色海景拍照,拍一半叫他,裴庭扭头看了眼,又看晏在舒,估摸着在拍照和跟晏在舒同处一座之间选了前者,这就站起来了,经过晏在舒跟前时撞开她叠着的双腿,“劳驾让让。” 晏在舒还在看手机,差点儿没忍住一脚往过踹。 而裴庭走出两步,又突然停下了,晏在舒余光瞥见,半点不搭理,叠着腿往边上侧了下身子,裴庭这狗东西还偏就不去了,倒着走回来,特起范儿地往她边上一坐,软皮沙发滋地一响,“这观赛台都是双人座,你今天没带伴吧?” “你管呢,闲的?”晏在舒往门边扫一眼,那姑娘正巴巴地看这里,“人找你呢。” 裴庭往她手里瞟一眼,突然凑近了:“她回来的事情你知道吧?” 哟,连名字都不提。 晏在舒小幅度地抬眼,俩人隔着10厘米对视,巨幅落地窗旁的客厅里光线明亮,他们坐在这沙发一角,看似兄友妹恭感情甚笃,可双方都没什么表情,空气里闪着一触即发的火星子,而余光里,门边那姑娘不知不觉安静下来了,一动不动往这看。 晏在舒忽然收了手机,轻笑一声:“见着了?” 裴庭没应声,也没动作。 “好事儿,那我也不用费心通知你了,”晏在舒温声说,“对,人回来了,找了份合心意的工作,租了间合心意的公寓,特别安宁,简直算得上岁月静好。” “雍家人都死了?让她一个人回来干什么?” “有你什么事?”晏在舒冷嘲一声,警告似的给他一眼,“别费劲儿了,也别招惹她,你什么生活作风我不管,但你再跟疯狗似的咬着人不放,再有一回机场开车撞门拦人那种事,我就让你再尝尝三个月被锁家里的滋味。” 裴庭盯她半晌,久到门边的姑娘怯怯地叫了他一声,这才慢慢坐回去,但没急着起来,整个人也从刚刚那种阴郁状态里出来了,吊儿郎当地说:“说真的,你要今晚没带伴儿,我这还有几个单身朋友。” “你是不是转行拉皮条了,”晏在舒抱起手臂,冷酷地说,“我带了,用不着你操心。” “听三叔说,你最近跟孟揭走挺近呢?没约他?哦……”裴庭嬉皮笑脸的,“约不来吧?听我爸说,他们最近有个国家项目呢,哪有闲心想你啊。” 晏在舒抄起抱枕,反手一记重甩过去! 裴庭接了,随手往后丢,而后一手撑沙发背上翻了过去,不过几秒钟就是副没心没肺的玩咖公子哥儿样了。 手机倒扣着静躺在沙发上,手机壳上定格着八岁的裴庭。他嗷嗷哭着,一张稀里哗啦的哭脸,眼睛鼻子一水儿红,却特别生动。裴庭小时候是很有意思的,又怂又菜,踩到蚂蚁都要哭半天,还有一对酒窝,咧嘴笑起来谁都爱,天天抄着拖网挨家挨户去捞鱼,家里兄弟姐妹多,可晏在舒最喜欢的最护的也就一个裴庭。 晏在舒一点点地摘着手机壳,把它举眼前,翻看几眼,忽远忽近的视线里,裴庭穿着件花衬衫,正在不耐烦地帮姑娘拍照,姑娘不知道讲了句什么,可能是觉得角度不好,他嗤一身,撂下手机转身走了,那姑娘都呆了,一眨眼,眼眶里砸下两颗豆大的泪珠。 “啪。” 溅开的水珠打在一截素白的手指上。 “我哥审美不行,拍出来的没一张能看的东西,你站到栏杆边吧,小心风大。” 晏在舒记的是裴庭的仇,跟他身边的姑娘没关系,她拍了拍手机上的灰,朝那姑娘别一下脑袋,指栏杆后面一片游晃的金斑,这会儿拍照光影特别漂亮,又朝对方笑笑:“再不拍,太阳要爬高了哦。” *** 裴庭个乌鸦嘴。 自己爽完就开车跑山了,整一天,晏在舒真就没收到半条来自孟揭的消息,电话没有,短信没有,聊天软件也没有,就好像真就不疾不徐,丁点儿都不挂心,好像晏在舒磨他,他也真就要拿大把的耐心跟她耗似的。 晏在舒这一天也没闲着,帮姑娘拍完照,也干脆把手机一关,跟唐甘要了车钥匙,跟着跑山去了。 今天这场局的重头戏在晚上,几支车队将在这九曲十八弯的赛道上跑山,有专业赛车手,有爱车也会玩儿的朋友,他们的场在夜里,所以相对安全的白天场就空出来给大伙儿玩,车技好呢就走东面u型弯多的,车技差呢就走坡度缓弯道大的西面,还能坐缆车下山,小唐总的局,总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周到。 原子大碰撞 第44节 晏在舒跑了两趟东山,速度中等,但这欠死的裴庭就跟盯上她了似的,次次都压着她的弯道超过去,压得她烦躁,烦躁就忍不住加速,到终点下车时一脚踹他轮胎上。 裴庭也不介意,笑嘻嘻地指着车:“认真跑一趟?你要赢了,胳膊肘往外拐害我关禁闭那事,咱们就一笔勾销,你要输了,当场叫声哥不过分吧?” 可能是暴晒一天的山路蒸出绵绵不尽的热气,可能是刚刚被海平面一截截削掉的落日昭示着这天将落幕,可能是一天若无其事却暗自滋长的情绪作祟,晏在舒负着气,说:“跑啊。” 话刚落,一阵贴地的轰鸣响起,几辆整装待发的赛车从路口逐一开进来,特整齐特有气势地往车库进去,要做最后的赛前检查。可视线范围内所有车辆都缓速之后,空气中仍然震荡着某种滚雷似的车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从云下腾到云上,晏在舒如有所感,往左侧看。 下山路口连着将晚的天,一团蓬松的灰云团里突然扫来一道车灯,电光火石那么快,眨眼间就冲破了云边,势如破竹地撞进眼里,打散车队队形,炸得周遭一片喧闹,欢呼声夹着口哨声,在这将晚的天色里把气氛搅得热闹。 晏在舒心里某个地方也一点点浮出细碎的水泡,那水泡升腾着,不作声地往上浮,浮到胸口处“噗”地破开,沸腾。 她轻轻吸一口气。 看着这辆压轴式进场的车。 却往后退两步,抛着车钥匙,经过裴庭车门边时轻踹一下:“跑啊。” 还是一模一样两个字,这次却收了刺,平了气,勾起了笑,一天的烦闷都随着破开的水泡消于无形。 *** 话是对裴庭说的,可开车门坐进来的是孟揭,他一身清爽的气息,从头到脚连根头发丝儿都带着凉,晏在舒看他一眼,再看一眼:“我副驾驶有领航员的,他还没来,你别占座儿。” 孟揭笑,笑得特别招人:“我给你当领航员。” 晏在舒说:“那不成,没有领航员迟到的。” “等我?” “谁等了,我没等。” 孟揭笑看她,伸手揉了把她后脑勺,晏在舒躲,可身上绑着安全带,躲也没地儿,在孟揭的手掌下像不情不愿却被撸得很舒服的猫。 “我加班。” “今天周末。” “嗯,明天也是。” “是什么?” “明天也是周末,我想带一个姑娘下山过夜,第二天去老店吃面,所以今天要把工作安排好。” “那你想好没有?我那天的提议,你同意吗?” 孟揭面不改色:“不同意。” “……”晏在舒都气笑了,“不同意你还来?” “你要现在谈这事吗?”他指周遭起伏的喧闹。 “什么时候谈影响最后结果吗?”她反问。 “我不影响,”孟揭停顿一下,“你应该有。” 晏在舒目视前方:“我不想谈了,你现在就下车。” 孟揭慢条斯理指一下左侧,裴庭正在那儿,被众星拱月式地围着,一副稳操胜券的欠样儿,他问:“那你想不想赢?” “……”操了,一下戳中晏在舒要害,她定定看了裴庭一会儿,突然转身,拽着孟揭衣领往自个儿方向抓,泄愤似的咬他一口,“我很不喜欢你。” 孟揭摁了一下被咬湿的唇角,在晏在舒撤身之前揉到她唇边:“你不喜欢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爱咬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前者我不介意,后者我也不介意。” “我还非常讨厌你。” “好。” “恨死你了。” 他的手没撤,揉得她嘴角也发红,“话有点重了,伤人。” “伤得着你吗?” “要不你摸呢?” 流氓。 晏在舒拨开他手,坐了回去,此时前面的车队自觉往旁靠,给兄妹俩腾道儿,裁判在边上猛吹哨,让晏在舒和裴庭麻溜地下山去。 她往后调座椅,而孟揭在这时突然下了车,跟裁判打个手势,绕过车头,到她车门边,开门解安全带一气呵成,晏在舒问他干嘛呢,孟揭弯腰,说:“想赢不能用这辆车。” “那用什么?” “伸手。” 晏在舒伸了手,孟揭点儿都不含糊,左手托她腕部,一使劲儿,就把她从驾驶座拉了起来,站稳的同时“啪”一下把车钥匙拍她掌心里。 “你的了。” 此时暮色将至,正好是日月抛接间隙里的蓝调时刻,整片穹顶呈现最大密度的蓝色,幽幽的,静谧的,像深海倒挂在天穹,而孟揭逆着光看她,眼里光膜闪动。 天杀的是真有点帅。 *** 这场赢得毫无悬念。 晏在舒开着车下山,在山脚的出发点休整,只对孟揭说了句“咱俩的命都交给你了”。孟揭熟悉路况,节奏也好,观察力还强,晏在舒在一场小车祸后对弯道有点儿怵,管煜没看出来,方歧没看出来,孟揭看出来了。 人可能真的有慕强心理,要换个人坐在副驾驶,晏在舒估计都不敢这样开车,但孟揭在副驾驶镇着,就像定海神针一样,浑身上下就写着靠谱俩字,晏在舒就逐渐上了状态,该切弯时切弯,该加速时加速,最后车冲过树形拱门降速时,她还在抓着方向盘。 手是僵的。 心里倒松快了。 孟揭问她:“这车开起来感觉还好?” 晏在舒缓慢地松开方向盘:“车好,人一般。” “考没考虑换辆车开。” “出完事后阿嬷有讲过,不吉利,让我换台莲花,当时懒,没换。” “换辆这个呢?” “……”晏在舒仔仔细细看了两眼,“算了,我喜欢老车。” 二楼大阳台,管煜和方歧探着半身看出来,一个拼命吹哨,一个用力鼓掌,嘴快都快咧到耳朵下边去了。 而裴庭这玩咖,输了也挺痛快的,当场就指着自己开上山的那辆,笑着说:“就当热场了行吧?今晚没设彩头吧?友谊赛能有什么意思,这样,谁摘了头彩,谁就把这辆车开走。” 气氛轰一下就炸开,数不清的哄闹和喧哗涌向裴庭,涌向那千把万的彩头,直到裁判打哨才逐渐离场。 晏在舒和孟揭开门下车,裴庭先是把孟揭上下打量一番,而后朝晏在舒抬下巴:“两清了。” 晏在舒翻个白眼,裴庭心态差点儿崩。 嘿,这仇又得结起来。 孟揭把晏在舒后颈一拍,“走吧。” 而后手也没松,就这么虚虚地搭在晏在舒颈后,她有挣一下,但孟揭贴着她耳边讲话,又安抚性地揉了一把,就没再抗拒了,俩人一前一后进玻璃门,上电梯,直往观赛台去。 管煜绕下来时扑了个空,只看到唐甘和俩朋友,就凑过去问:“哟,那是晏晏男朋友吧?就那个搞物理的大学霸。” 一朋友也跟着说:“之前不听说他们要分了吗,说关系挺差的?” 有人立马就接:“今儿看着不像啊,所以他俩这到底谈没谈啊?我有个朋友还问我要晏晏电话呢。” 谈没谈啊?一个两个的,齐刷刷看向了唐甘,唐甘抬着手往后退:“别问我啊。”说完就溜上了楼,机灵着,有眼色着呢。 裴庭进门时听了点话尾——到底谈没谈啊。 他打根烟,看向那逐渐闭合的电梯门,慢条斯理说:“不一定谈了,但一定睡了。” 第40章 喜欢 天已经暗了, 路灯像山体的拉链,从山脚开始,往上一溜儿亮起来。 半山腰这栋房子原先是别墅, 唐老爹买下来后就把里边格局改了, 整体像鸟巢, 临山靠海那面的视野绝佳,所以从二楼往上直到五楼,全改成了一间间的观赛台,隐私性和舒适性兼具。 向外的山景, 内部的投屏, 让这场观赛仪式感拉到了顶,晏在舒在半开放式的阳台边上站着,吹凉凉的山风,看半空的星斗, 发丝垂在肩臂处,一下一下,徐徐地扫着裸出的皮肤。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不多会儿,温热的触感包裹上半身。 “天文台还没废弃的时候, 我们还上这儿来玩过,是个雨天,凉飕飕的, 铺天盖地的细雨帘, 我们在这里捉迷藏,你记不记得?”说完自个儿就接, “你记得,你什么事都不会忘。” 孟揭走到她边上, 俩人并肩站。 “那你捉迷藏很没有创意你知不知道?” 孟揭说知道。 晏在舒接着说:“总是躲在超显眼的地方,不是露一条书包带,就是露半片背,好像生怕别人找不着,但那天你挺厉害的,捉啊捉啊,你就真不见了。” 那天是孟揭要到超常儿童部体检的日子,晏在舒闭着眼睛倒计时的时候,没看到山脚蜿蜒而上的一辆车,也没看到开合两次的大门,更没看到孟揭由孟爸爸牵着,一步三回头地看她,她不知道,她高高兴兴地在倒计时。 “十,九,八,孟揭你要藏好哦,七,六,孟揭你不要露一只脚哦,五,四,孟揭你躲近一点点哦,三,二,孟揭你藏好了吗?” “一!” 天文台“咔”地闭紧。 晏在舒那天找了孟揭许久,小傻子,才六岁,不懂得有个词叫不告而别。她压根也不信孟揭走了,不管谁说都不信,也是在那天之后,她每天放学都要坐好久的车,到天文台来找她的moana公主,她深信是在这里把他搞丢的,那他就也会突然“哇”地一下从某个角落蹿出来吓她,她已经想好了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会假装吓一跳,再很大度地原谅他的。 “之后天文台也废弃了,那天有很多工人来拆设备,把你藏过的储物架和观星台都拆开了,我看到满地木板和碎屑,就知道你确实不在这里,也确实没在跟我玩儿。” 伴随几道遥远的发动机轰鸣,左左右右的观赛台都响起了欢呼声,四五辆车在半山的u型弯飞驰,那么快,咬得那么紧,就跟从山脚射上来的弹珠一样。 晏在舒在这远近的欢呼声里转过头:“你看,如果你那时候早点跟我说你不在国内待了,我就不用一天天上这来找你,也能少折腾几天。” 孟揭听着,他心里有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但他不打算打断晏在舒,因为此时此刻就不是个怀旧局,是晏在舒磨他这几日几夜之后的一次开诚布公的交心。 “这种处理方式也适用我们现在的关系的,与其在咱俩都难分难舍时被某些不可控力强行制止,不如一早就做好随时分开的准备,我以为这是我们……在住进老洋房时就默认的事。” “要没有不可控力呢?”安安静静听了那么长的铺垫,孟揭也抓到她的意思了,但他就问这一句。 “你要跟我结婚?” “两个月前,你也没想过我们会上床。” 没有正面回答,只给她一种再过半年,再过一年,未来怎样谁也说不好的意思。 原子大碰撞 第45节 晏在舒理解这种男生上头时就觉得可以跟女孩儿天荒地老的心情,即便是孟揭,产生这种试试看的想法也正常,但她摇头。 “咱俩一直不和,过不到一块儿的。” 孟揭右臂倚着栏杆,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我喝美式,你喝意式,你爱鱼生,我只吃熟,你喝酒你还玩收藏,我滴酒不沾,你是天生做理论研究的料,而我还没定性。数不清的不同生活方式横在中间,现在看起来还算和平,是因为我们互不干涉,是因为我懒得搭理你,要是真一步到了位,我们又没有感情基础,你能有这耐心跟我磨合?我实话讲,我没有,咱俩得打起来。” 孟揭一声不吭地听。 晏在舒也没给他回话的机会:“我挺喜欢现在的,你不喜欢吗?” 这话给得太白,太利落,以至于孟揭对后半句的注意度不够,喜欢现在吗?孟揭点了头:“喜欢。” 说完才后知后觉晏在舒那句话里强烈的诱导意味。 反应过来时,晏在舒已经把话题绕回去了,绕回傍晚碰面时在车上的那番对话,绕回让他们陷入冷战的那番对话,问:“那你同不同意?” 孟揭有那么四五秒没说话,在第一道车灯挥开终点浓黑的夜色,冲上平台的时候,他才叫了她一声:“晏在舒。” “嗯?” “我说喜欢,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不是指我们如今的状态。” “那我现在这样儿,也是如今的状态造就的,是吧?” 晏在舒在此起彼伏的欢呼里轻轻鼓了两下掌,说完,才扭头看他,片刻的沉默后,她问:“你不会是来真的吧?” 这话里就有强烈的“你在逗我”的震惊,然后立刻把这结论给摁死。 “荷尔蒙作祟而已,没有这层接触呢,我们的关系照从前的趋势发展下去只会日渐恶化,”她笑一声,“挨得近了说会有反应的是谁?发着烧还在问愿不愿意发生亲密关系的是谁?你对我这也不是喜欢,是生理吸引。” “孟揭,”她转过身,手抚着他颈侧,“我们的关系,如果崩,那就是牵骨连肉,两边家庭都震三震的大事儿,容错率太低了。而现在的状态就很好,那些写在书里戏里的命定般的兰因絮果我们能避则避,合得来,我们处上一年半载,合不来,那还是好聚好散,行不行?” 最后孟揭还是说了好。 *** 他今晚是难得的话少。 来赴这个周末之约之前并不是这样,他至少准备了两版方案,应对狡黠的晏在舒,应对翻脸不认人的晏在舒,然后看完这场聒噪又无聊的赛车就带她下山,但没有一种是以“我挺喜欢现在的”作为开头。 他只准备了难搞的打法,但晏在舒一句喜欢现在,搞得他的原计划打开始就落了空,一句句话在喉咙口打转,最后悉数咽了回去。 带着点儿“你没针对咱俩的关系进行过这种深度思考,虽然我90%不同意,但我挺喜欢你为此认真的样子”的那种咽。 还有一点,晏在舒的“生理吸引”四个字阴差阳错地戳到了孟揭的痛点。 他有病,有性/瘾,他的感情是受生理驱动的,见不得光也经不起推敲,哪怕他很清楚他此时此刻站在这里,跟病瘾没有关系,如果纯是病瘾驱策,孟揭这几天就会不择手段能哄则哄地把她拐到面前,而不会生挨晏在舒这几天绵密细碎的折磨。 但这种事他说的不算,甚至,向她坦白病瘾对现在的局面而言是要起到反作用的,晏在舒压根儿不会在乎病不病,她只会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是生理吸引吧。 而此时此刻,孟揭只知道自己对晏在舒有强烈的探索欲,想知道她偏爱的口味,想知道她喜欢的体位,对她从头到脚乃至头发丝儿都有极其浓烈的兴趣。 可以说是暧昧导致的新鲜感,但他有预感,这种新鲜感会一直持续,会细水长流,会跟他血管里的红色液体一起淌遍全身,然后沉淀出另一种更浓烈更炽热的情绪。 或许是情绪不够深,或许是尚且稚嫩,不足以让他在此时此刻多绕几个圈,给晏在舒把这几层感情捋清,而就是这种不确定性,让今天这场谈话产生了两种模式:一种是生理上的相互吸引,一种是情感上的摇摆不定,前者是双方默认的,后者是模糊且单方面的。 这种不够确切的态度首先就过不了晏在舒这关。 要让她服,斩钉截铁地选择,不由分说地爱,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浪漫坚定哪个都不能少。 现在的孟揭还谈不上,他自己都没想要深究的欲望。 三分喜欢不要讲成十分爱,不然就是渣。 所以…… 晏在舒不想谈感情,行不行?行。 晏在舒对他们的未来抱有悲观态度,行不行?行。 晏在舒把手指头探进他t恤里,行不行? “过分了。” 晏在舒嘻嘻笑,微凉的指头在腰窝边沿轻打转,她说:“赛车好看吗?” “你不是喜欢?” “现在有更喜欢的。” “是指把手伸我衣服里?” “啊……”晏在舒煞有其事地点头,应了句,“是。” 然后就被孟揭扣着手腕拉到了沙发坐下。 山风凉,夹着古树和青草味儿,还有隐约的湿苔,待得久了,肺叶里也染上了这种凉净清爽,特别舒服,孟揭把沙发座调了一下,躺下来能看到天。 俩人挨得很近,盖着同一张毯子。他们聊车型和天气,也聊很冷门的游记和某种热带鱼,多半是话不投机,但三分钟后孟揭就学会了适时闭嘴,五分钟后,他又学会了别拿做科研报告的态度跟女朋友聊天,开始加入话题。这一溜儿转变发生得悄无声息,晏在舒只觉得,嗯,原来孟揭喜欢这种天南地北的话题。 是在第十二分钟时,晏在舒慢慢把脑袋靠在他肩上,他顺手罩着她左肩,头顶是半斗星空,脚下是整幅微缩的车水马龙。 这个夜晚能见度高,山景清晰,呼啸着奔驰而来的车灯快得简直要拉出虚影,最后是某个专业车手摘了头彩,大厅里正在起哄。 孟揭终于说了一句人话,他说他挺想她的。 一空下来就满脑子都是她,是进退随性的她,是勾了他又撒开手的她,是仰着脖子淌着汗的她,最后问她到底长没长良心的 晏在舒听着,手指探进他掌心里,沿着那纹路缓慢逡巡:“现在下山,还能在天亮前出一场汗。” 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候,在礼花扎堆儿在夜空炸开的时候,在大厅里觥筹交错的时候,有一辆车悄悄驶离了车库,赛车结束了,山道两旁的赛用灯渐次关闭,这辆车又像拉链似的,牵走了一线亮光,把山的夜色重新拉拢。 *** 孟揭没说去哪儿,但看路她就知道是回老洋房。 路上晏在舒说了句饿,孟揭就在路边某家超市跟前停,俩人推着辆小推车慢慢逛。正好是夜里九点半,超市人不多,工作人员在清理库存,面包区轮播着全场半价的叫卖,他们从一排排货架前经过,俩人都高挑,都养眼,并着肩走在超市里还真有那么点儿小夫小妻的意思。 如果不吵架的话。 晏在舒老觉得孟揭是故意的,他好像喜欢听超市阿姨说一句,“好久没来啊弟弟,女朋友啊?好漂亮喏,买点九节虾咯,女孩子爱吃啦。” 然后孟揭就会买。 他老了一定被骗买保健品,晏在舒这样想。 购物车渐渐加满的时候,晏在舒问他:“为什么不外边吃,多省事。” 孟揭说不行,这条街都没有能入口的东西。 行吧,公子爷的嘴是很挑。 经过蔬菜区时,晏在舒拿了包九层塔,慢悠悠地丢进去,孟揭问她是要干嘛,她还在看菜谱上是鸡腿肉还是鸡胸肉:“想吃盐酥鸡,放炸的九层塔那种。” 孟揭没表情,弯腰把九层塔放回去了:“不做,不吃。” 为什么不做,耗时还费劲儿嘛,晏在舒把他看透透,反手又丢进了篮子里,转头时看得到他别开的眼睛,她绕到推车前,倒着走,看他:“你翻白眼。” “没翻。” “你翻了,”晏在舒笑,“你朝我翻白眼哦孟揭。” 孟揭推着车作势要撞她一下,晏在舒笑着躲开,又被孟揭勾着脖子往回带,安安分分买了点儿食材,然而等到回了老洋房,说要吃盐酥鸡的是晏在舒,临到半途不做了的也是晏在舒。 当时整个厨房都是浓汤味儿,孟揭换了件灰色卫衣,卷着袖子,站灶台前边捞面,边上是两碗面汤,盘里码了酱牛肉和煎带子,几朵西兰花,他左手揣兜里,右手搅汤勺,晏在舒就坐在岛台边看。 看厨房灯打在他颈部,看他喉结右侧的阴影,看那因为个儿高而略微蹭到油烟机显示屏的发梢,看了十来分钟,随后下了座儿,走到他身后,把脸往他后背轻轻贴。 “不想吃面。” “嗯?”孟揭兜里的手抽出来,往后探,精准地握住她手腕,带到小腹前,“吃什么?” 吃什么? 晏在舒把手指头探进了卫衣里。 第41章 looooove 厨房岛台台面偏硬, 冰凉,晏在舒坐在这里跟孟揭接了十分钟吻,亲到锅里的热气消失, 细圆面条在水里泡得涨开, 厨房的温度降下来, 而呼吸间的温度却在上升。 “还吃不吃?” 孟揭拉开点距离,跟她额抵着额,问完忍不住又偏头亲一下。 晏在舒不太说得出话,她的腰都酸软, 孟揭的进步像是一日千里, 亲起来的花样越来越多,她看着是好好儿地坐在岛台,可内衣已经掉地上了,薄薄的吊带湿漉漉, 有点凉,也有点儿微微的刺疼,疼度不高,被冷风一打就很明显。 而孟揭嘴唇也红,也带着湿, 一副尝完餐前甜点觉得蛮可口的样子,又问她。 “喜欢冷一点的房间还是温度适中的?” 是想到要出一场汗,她说冷一点的。 当时并没有想太多, 情/欲搅得脑子转动都变慢, 晏在舒附耳过去,低声问了一句话。 孟揭说:“买了, 一抽屉,这玩意儿还分味道, 你自己挑个顺眼的。” 她又回了一句。 孟揭就笑出了声:“尺寸是按男生的买,不是按女生的容纳度。” 晏在舒还在咬着他耳朵低语。 孟揭干脆就着这姿势把她托抱起来,转身上楼,说:“我没量,有病吗量那干嘛,不合适……要买小了我就忍着,你别管这些。” 直到后背挨上凉丝丝的被单,晏在舒才从昏光里辨出是孟揭的房间,他房间的冷色调明显,灰白黑,单调冷淡,鲜有亮色。 “你干嘛不住山洞里,这是人睡的地方吗?” “现在不想跟你吵架,我建议你也留点力气。” “留什么力气?我还得使力吗?” “受力也会累,亲你那会儿你不累?你不累你喘什么。” “你好了解,我拜你做师傅得了。” 好了,晏在舒这语气一出来,孟揭就笑,就自觉往后退一步,这祖宗好歹知道现在,今晚,是惹不得晏在舒的,姑娘是有点紧张了,才跟刺猬一样非要扎得他也浑身不痛快。 晏在舒确实紧张,手心冒汗,因为俩人说话时,孟揭就在她上边脱卫衣,那手臂展开抬高,撑开卫衣的时候,腰腹部的肌肉线条也跟着舒张,台灯光影打在上边,敷一层密密的斜角阴影,晏在舒撑着手肘看半晌,看得整个人跟烧到了38度一样,呼吸又烫头又晕,就这么看了会儿之后,忽然把话题转开:“今晚在山上那会儿,你说好,是骗我呢吧。” 她算是反应过来了,孟揭哪有那么好说话,他这人做事从来的准则从来不改,更别提定义关系这种关乎面子里子的要事,不一条道儿走到黑都不是孟揭。 原子大碰撞 第46节 “算不上骗。” “那算什么,善意的谎言,一时的退让?” “算磨合。” 孟揭是一语双关,点她今晚说的跟他磨合不了这个事儿,摆一个你说磨合不了,我偏要强求,偏要身体力行地跟你试试。晏在舒就笑了出来,笑着,明显感觉到空气中温度变得低了,她伸手,孟揭有默契地把她拉起来,整个儿抱着坐,又把她头发拨到背后,一下下轻轻顺。 而此时此刻的孟揭还不懂,他往前进一步,晏在舒会后退,进两步,晏在舒就无路可退了,他进入晏在舒的节奏里,仅仅围绕那条底线在打防守,剥掉了进攻的利爪和尖牙,变得貌似无害。 晏在舒被他面对面地抱着,静了会儿,认认真真看他眼睛:“那我重新问一遍。” “你问。” “你愿不愿意对目前的感情状态做出调整?” “正向调整。”他强调。 晏在舒想了会儿:“这样,十秒原则,现在开始计时十秒,十秒过后,我们同时说出符合期望值的关系定义,行不行?” 孟揭点了头。 这十秒过得很快,但临到最后两秒,晏在舒却突然陷入犹豫,到最后一秒时,是孟揭掐点开口,他的声音很静也很淡,丝滑无阻,仿佛从来都是这样想的,他说的是。 “具有实质性关系的男女朋友。” 说完才挑眼看她,满脸都写着“这点时间你都想赖”的不爽,晏在舒脸一红,一指戳过去:“闭嘴,我说了啊,我要……” “具有阶段性固定性行为的,随时能够叫停的,关系存续期间互相具有唯一性的,男女朋友。” “这么复杂?” 晏在舒反呛:“你怎么不说你自个儿的简单?” 孟揭冷嘲:“你这精力要是分一点出来,可以多修两门功课。” 真的很讨厌了,晏在舒搂住他后颈,再度坐上去:“那你听不听?” 孟揭被她怼着咬了一口,他能说什么,他只能再退一步:“改一下。” “嗯?” “掐掉头。” “那就是……” 被他打断,“是互相具有唯一性的,男女朋友。” 晏在舒愣了:“那不……” 又被他打断,晏在舒的平衡支撑点本来就在他身上,这猛不丁突然被拽偏,整个身体都晃了一下,天旋地转间,后背重压在床面,床垫甚至弹起了一点微小的弧度,但瞬间就被孟揭压回去了,他凑首亲下来,很短促,一下,再一下,亲得晏在舒的骂声都断续。 她说孟揭你也要玩美人计这套了是吗? 孟揭说:“有没有用?没用我们再磨合一下。” *** 他鼻尖上的第一颗汗砸到她锁骨的时候,晏在舒的反应其实还好,那痛感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因为孟揭的吻给得及时,安抚度给得够高,事前准备也做得够足。 这间房间的空调好像跟整栋房子都不太一样,温度格外低,所以晏在舒体感很舒适,甚至被他抱着,由他的体温烘着,竟然还有点儿相互依偎的意思。 就是涨,难以言说的感觉,好比小时候练体育拉伸筋骨,仿佛整幅身子骨都被逐一拓开了。 在前一个半小时里,她都不知道他哪儿来那么多花头,哪儿来那么多耐心,两个人就挤在这柔软的床上窃窃私语,他们这辈子可能都没讲过这样多的话。多数还是晏在舒在主导,她说她小腿好凉,说她刘海是不是湿了,说她鼻腔很热腿发软,问他能不能别伸舌头进去,更别咬那。 而孟揭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他夸她,嘴里跟灌了糖一样,讲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好听话。 他夸她脸红的时候好乖,讲她核心好稳,说她像果冻变来的,很……他附在她耳边,讲了一个单词。 特别不怀好意的一个词儿,但他说得格外正经。 那时候晏在舒仰头望着天花板,眼前一阵阵发昏,羞愤又恼怒地盯着他,可那视线没杀伤力,好像跑过整场马拉松,连眼睫毛都耷拉了,看起来简直像在勾着孟揭讲得更坏些,更过分些。 但是孟揭没有了。 接着就听到一阵塑料质地摩擦声。 她睁开眼,一直注视着孟揭,孟揭也看着她,眼神有距离,但距离很快就消失了。 原来是这样。 那一瞬间在对视里拉得特别长,双方都默契地没有开口,只用眼神攒成丝,若有似无地缠连着,这感觉微妙,晏在舒在这时候意识到一件事,她对这事的理解似乎停留在肢体接触的层面,酣畅淋漓地滚一遭,再干脆利落地退场也就是了,简单又高效。 但孟揭带给她的体验截然不同。 他要跟她接吻,以眼神,以呼吸促成一场黏腻的情绪交互,他要跟她拥抱,在琐碎轻柔的皮肤接触里营造出那种亲密无间的氛围,他还要讲sweet talk,很可恶的是,他要她给反应,如果晏在舒把脑袋偏开了,他就会追着她卡着她下巴亲回来,接着做各种讲起来匪夷所思偏偏他一做又特合情合理的事。 晏在舒轻声叫他名字。 孟揭应,给了她足够的时间缓冲,又牵起她的手拢在掌心里,“好乖。” 晏在舒的注意力都在别的地方,意识细碎,反应也慢吞吞,孟揭格外喜欢她这样,低头下去:“吻我。” 于是晏在舒就亲了他一下。 他又把自己的手递过去,“你牵我。” 于是晏在舒翻出手,五指一点点挤到他指缝里,皱着眉看看相衔的地方,再看看他,又乖又认真的样儿真是前所未见,他扣紧了指头,把交叠的手摁到枕头旁,俯首,再送进一分。 晏在舒是这时候开始出汗的。 台灯晃了两下,那昏蒙的光影浮在半空中,要沉沉不下,要叠叠不稳,额头凝的汗密密一层,随着接吻的程度越深,晏在舒的眉头也一点点皱得更紧。 “收着点儿力。”孟揭没撒谎,他鼻尖的汗一颗颗往下砸,肩臂全是一片润亮,小臂青筋爆起来了,说话都带着咬牙的劲儿。 晏在舒就松开手。 孟揭说:“不是手。” 晏在舒脸瞬间红,她说她有点疼了。 孟揭把她手拉起来,亲了一下,而后把拇指卡进她牙齿间:“那你咬吧。” 晏在舒问那他疼了怎么办。 孟揭笑:“还能怎么办,我能把你打一顿吗,忍啊。” 晏在舒呼吸开始乱:“孟揭,原来你床上床下是两个人。” 孟揭伸手过去把台灯扶稳了,免得在跌宕中砸到她,那深深浅浅的柔黄色光影敷在他右侧手臂上,他反应很快:“这样一想,跟我谈是不是不亏了?白天谈一个,夜里睡一个。” 她愣一下,笑出声:“你有病是不是……” 而就在这一秒,孟揭就强横到了顶,那柔亮的光斑一晃,悉数抖落到了晏在舒身上,她瞬间就哑了,整个头皮发麻,又适时被孟揭吻上,他吻得很轻,没那么强的攻击性,带她找呼吸的节奏。 后来晏在舒说,“我讲错了……你他妈,床上床下就是一个人,都挺混蛋的。” 他是挺混蛋的,这点他得认。 他也不会让晏在舒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在这事儿上,才研究出这么个流程,先让晏在舒彻底舒坦两回,情绪来了,状态到了,才顾得上他自己。 因为他必须让晏在舒觉得这事儿是有意思的,是可持续发展的,但他忽视了一件事。 两次下来,晏在舒已经特别软,特别腻了,他是刚破闸而出的狮子,但晏在舒经不住他这样撕咬,这样讨要,第三次来得又急又匆促,让晏在舒完全没来得及反应,埋在枕头里的眼睛都渗出了生理性泪水。 她发着抖,这会儿连轻轻碰一下指头都能让她起一串酥麻感觉。 但孟揭。 他大爷的孟揭,还在往死里摁她,她想停一会儿,可是节奏完全掌控在孟揭手里,空气稀薄,呼吸滞涩,肺泡仿佛被戳出来一个个小气孔,半句话都讲不出来,在两三下有气无力的掐挠之后,又陷入了孟揭的节奏里。 然后意识逐渐被碾碎,碎掉的部分在身体里缓慢重聚,沿着血液循环的方向往脑袋顶汇集,翻过来又抱过去,孟揭把晏在舒略显茫然羞耻的脸卡正了,注视她,直勾勾地注视,然后在无声的注视里抵达那无人之境,晏在舒很低地哭一声,整张脸红透了,汗津津的。 而她自己觉察不出。在长达七八分钟的时间里,她甚至记不起今夕何夕,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精神上的放空状态里。 孟揭一直吻她,把她的脸侧过来,吻她脸颊和耳廓。 恍恍惚惚的。晏在舒的身体仿佛开始软腻化泥,那一丛丛冷调蔷薇沿着胸腔往外攀出来,在孟揭温柔和缓的亲吻中舒展,把这一刻变得好香。 床垫陷进去,成为了柔软的盆地,那土质松软,盛着两个人也毫不费力,孟揭足足亲了她十几分钟,然后才退出来,抱她去浴室。 洗澡时这混蛋说没帮谁洗过澡,把沐浴露往她身上使劲儿抹开,揉出来的泡沫团在手心里,朝她脸上弹,她骂,可又实在气短,骂了两句就歇气儿了,孟揭就站边上笑,笑着笑着又抬了头。 她摆摆手:“我没力气了。” 孟揭说:“我抱你。” 水柱打在他们周身,溅起了一蓬蓬水雾,晏在舒头发全湿了,一缕缕黏在耳下,黏在手臂上,她的后背蹭过玻璃门,挤得啵滋啵滋响,手肘也撞过浴缸边,立马就青了一块。 孟揭后来把她手肘脚踝都护得很仔细,没让她再伤着,也没让她膝盖挨过浴室地面,浴室里水雾弥漫,闷,还潮,分不清哪儿是汗,哪儿是水,最后她嗓子里都带了哭腔,说你给我滚,孟揭说好,但还是没留情。 这场闹到凌晨两点。 回房间时,孟揭看了眼床,潮得不像样子,乱得不成样子,他懒得换,干脆抱着人转到她房间。 晏在舒房间干干净净,还和走之前一样,连书的位置都没变,床单是新铺的,换回了她第一次跟孟揭在这张床上越界的那床。 这会儿也没心思跟孟揭计较,晏在舒坐在梳妆台前,孟揭在给她吹头发,吹得她三五秒就要点一次脑袋,是真的累,也是真的困,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浑身是虚的,脱力的,孟揭笑她,笑完拿手掌托住她下巴,最后顺了两把发尾,确定干了,就抱着她进卧室。 真就一步路都没让她走过。 服了这祖宗一个接一个的鬼心思。 第42章 末代风冷 环岛路那家拌面确实很好吃。 临近正午时分, 阳光从树顶筛下来,白得近乎透明,但空气是浑浊的, 浮着一层层热浪, 在外头待两分钟都得出身汗。 晏在舒坐在岛台前拆袋子, 孟揭出门一趟,热着了,撂下打包袋就说先上楼冲个澡,晏在舒慢吞吞拆第二盒面时他就下来了, 可以看出冲得很简单, 发梢还滴着水,上衣是边下楼梯边套的,晏在舒抬眼,只看到那t恤下摆一晃, 遮住了他腰侧长长短短的抓痕。 “给我。” 孟揭一下来就接走了她手里的保温袋,把面倒进碗里,倒花生酱,问她:“吃不吃辣?” 但问的同时已经把辣酱去掉了,补一句:“算了, 你这会儿别吃。” 把面拌好,敲两颗泡好的溏心蛋,对半切开给她码上去, 又转身把火关了, 盛两碗汤出来,端出盘切好的牛肉和鲍鱼片, “咔”一下,又倒上两杯苏打水。 晏在舒全程没动作, 就支着下巴在岛台边看手机,孟揭洗了手,往她脑门上弹一颗水珠:“吃饭。” “你真……”晏在舒抽张纸胡乱擦着脸,“混账王八蛋!” 原子大碰撞 第47节 这话昨晚他听多了,这会儿八风不动,尝了汤的咸淡,觉得挺好,慢条斯理地开始吃饭,晏在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尝了两筷子面觉得真挺好吃,眼睛就去瞄刚刚那包装袋:“是不是陈记的面?” “嗯。” 孟揭吃了两筷子,觉得身上的热度还没消,又洗了把生蔬菜,抓了点坚果搁里,放几个煎带子,淋上油醋汁,移过去。 晏在舒一口面一口菜地吃着:“听说那家花生酱都是自个儿做的,每天只供早午餐,卖完就关店了。” “老客会留。” “你是老客吗?” “不然你现在吃的什么?我手磨的酱,手扯的面吗?” 晏在舒横他一眼,孟揭就没再招惹她,俩人昨晚就没吃上饭,又滚床又泡水地折腾到凌晨四点半,这会儿都饿了,两个人吃掉三份面,连汤带料都吞进了肚子里,圆满了,晏在舒缓出口气,说:“我下午走吧,明天开学了,东西都在家里。” “都收好了?” 晏在舒觉得他这句话问得没道理,但还是应了声:“收好了。” 孟揭嗯一声,没说别的。 *** 午后热,晏在舒其实还困,小腹也一片酸胀,上楼到自己房间看了会儿书又睡过去了,半睡半醒间,依稀听见两道敲门声,懒得应,翻个身,把脸埋枕头里装没听着,而后又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身后床垫受力下沉,像谁把手撑在床边了,紧跟着脸上一痒,头发被拨开,呼吸跟着清爽不少,再后就没有意识了。 一觉睡到傍晚。 醒来特别恍惚。 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了,日暮时分,天蓝得像釉质的海碗,风很大,云挤在一块儿赶路,一拨接一拨地往天边奔去,树冠窸窣地摆动,安安静静的。 直到腰上圈来一只手,她吓了一跳,半回身:“你吓魂呢!在我床上干嘛?” 孟揭眼都没挣,在她回身时偷袭式地捞着她腰身,往自个儿方向拖了一把:“你房间西晒太久了,窗帘不够遮光。” “那你还睡。” “没地方去了。” 他说着这话,手还搭她小腹上,闭着眼,回着话,揉着那块她说了一晚上酸胀的地方。 晏在舒的声音就小了,别扭地翻个身,跟他面对面:“睡你自己房间。” “我房间睡不了,”他那眉眼揉在将晚的天色里,跟吃了毒苹果昏睡过去的公主一样,话更毒,“那被子你洗?” “……”晏在舒知道他说的是那一床狼藉,但还是不服气,“你的床我洗?” 他这才慢悠悠睁眼,问一句:“那谁的水?” 整整沉默十来秒,晏在舒的耳根肉眼可见地涨红,蜷起腿踹了他一脚,“你就活该孤独终老。” 然后起身,找裤子穿。 她还没有在孟揭跟前穿着内裤晃荡来晃悠去的习惯。 孟揭应一句:“嗯,反正我女朋友不承认关系。” “你又来?” 晏在舒一指头过去,孟揭就揉了把头发,朝她抛一件t恤,她随便找到条瑜伽五分裤,再套上件大t恤,边说,“你赶紧出去,以后别在我房间躺。”边把头发往后绕,随手拿了只发夹固定,又把刘海随手捋捋,勾起耳下的发往后绕。 孟揭看着她的动作,一直看,没作声,眼神沉,然后在晏在舒弯腰拿手机时一把握住了她手腕,迅速把上衣脱了,调低空调,关窗帘,开台灯,一气呵成。 “你……”晏在舒没防备,踉跄两下,“你是不是有病?不是来过了……我腰要折……孟揭!” “我会轻点。” 他拽着她脚踝,往下一拖,压肘下去,整个儿捧住她的脸,“昨晚在浴室里没亲到,还是想从接吻开始来一次。” *** 这一场确实很温柔,也很磨人。 结束的时候晏在舒趴在他肩头,手指还在小幅度颤抖,下巴上全是汗,她的,和他的,但顾不上了,被顺着背喂了两口水之后,总算缓过来一些,第一句话是:“我不要做了。” 不等他回,又说:“就算是出汗,出到这个量都脱水了吧,你不疼吗?不磨得难受吗?不感觉弹尽粮绝吗?” 孟揭以再度抽在她手腕的东西回答她。 “……你快去检查检查吧,正常人没有这样的。” 说完也顾不上酸软的腿,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进了浴室,里外落了两道锁。 下楼时已经把包都拎上了,孟揭也洗过澡,在玻璃柜旁取酒杯,明明看见她了,愣是能一句留她的话都不讲,就在那搅着杯里的方冰,而岛台上摆了四五样菜式,晏在舒打眼一看,全是她爱吃的,思索片刻,还是把包往沙发一丢。 “我吃完就走,”她先说这一句,“叫车了。” 孟揭没应这句话,朝她侧一下脑袋:“坐过来。” 他发现自己还是比较喜欢跟她并排坐。 晏在舒没拒绝,因为这祖宗在岛台正前方支了块幕布,投影刚开,放的是一部南法的老电影,左右方窗打开了,暮色和凉风一起扑进来,空气里夹着花香和虫鸣,还有她喜欢的芒果味冰淇淋,屋里灯全关,只留岛台上空一盏,抬头是南法的春天和少年青涩的感情,转身是半窗星河,气氛特别好。 所以还是和平地吃完了饭。 看在这么好的景儿的份上,看在这么用心安排的份上。 难得没有吵架。 出门时晏在舒一边换鞋,一边想起件事:“上回拿走的车钥匙呢?明天开学,我要用车。” 孟揭等她换完鞋,系好鞋带,才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在她开门时拉她手腕,递她手里,晏在舒刚打开门,视线是朝外的,先是感觉到那触感有点儿怪,低头一看。 一枚很具年代感的……金属钥匙? 她看他,意思是“你在逗我”,但紧跟着后腰两侧搭上一双手,孟揭推着她往外走了一步,从室内灯到室外景,穹顶是浓滴的深蓝色,晚风里仍有蝉鸣,庭院灯开了三盏,花房边的桂花树细细地随风摇,碎花像晨霜一样铺满地。 而没有树影遮挡的另一边空间,一台上世纪的车停在那里,全黑车身,冷调金属色轮毂。 保时捷末代风冷993。 *** “去试试。” 晏在舒动不了,她第一反应是:“完了我不会开手动挡。” 孟揭笑:“我教你。” 晏在舒压根儿听不进他讲什么,第二句话冒出来:“才一天你就把车弄到了?” 这是说他俩昨天赛完车在车里的那番对话,他那时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问过一嘴她车的事儿,那会儿她漏了点口风,说喜欢老车。 她说喜欢老车,孟揭第二天就摆一辆帅得离谱难买得离谱的老车在她跟前。 这要不是超能力,就是孟揭掐她掐太准了。 孟揭说是,他昨晚跑了几个老车行,拆了几辆车拼出来的,说完又让她坐进去试试,晏在舒捏着车钥匙,把车门两度开关,扭过头问他,眼里全是亮闪闪的光:“像不像子弹上膛?” “你听过?” “没见过真枪还没看过电影吗。” 孟揭摁着她脑袋往里进:“进去,”没忘提醒一句,“左边点火。” 993车型算小巧的,她175的个子坐进去刚刚好,孟揭坐进来就稍显局促,他开了院门,让她开出去试试,晏在舒打着火,有点儿紧张:“要是我把车给蹭了,国内好不好修的?” 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车了,配件难找齐,估计一般车行也接不了这种活儿,而孟揭手架车窗边,说:“你开,蹭了算我的。” 肌肉记忆到底还在,一路开得磕磕绊绊,但还是顺利地绕小区开了一圈儿,绕回老洋房的时候孟揭已经抽掉了三根烟,一停就拉车门下去:“全小区蜗牛都绕圈爬了三十趟。” 晏在舒忍他一手,下了车,还在爱不释手地摸后视镜,摸一下,看一眼孟揭:“这车送我的?” “嗯。” “哪儿弄来的?” “一朋友看中的,整备了两年,我给截了。” 晏在舒喔一声,拎包的手晃啊晃:“你对每任女朋友都这么大方吗?” 孟揭抽烟的手顿一下,接着把烟掐了:“是啊。” 晏在舒由衷地说:“了不起。” 孟揭学着她语气,没什么表情地说:“十八个呢。” 这人!晏在舒转头,盯过去,孟揭也撂她一眼,而后问:“你要不要?” “好开?” “比你那辆好开。” 晏在舒没说话了,倒是挺犹豫的,她犹豫要送什么回礼,找个等额的物件儿不难,但同样花了心思花了精力的就难了,她又不是那种有耐心的。 桂花的轻语浮在空气中,深蓝色的天际盘了几朵云,灰溶溶的,深浅交叠着,孟揭看着她,一直看,像傍晚时分在床上那样,但他此刻没有情/欲,只有一层跟晚风一样淡而柔软的情绪。 “车不难开,我教你,两天就上手,”孟揭转着打火机,但没点烟,接着说,“这里离新校区3.5公里,车程十分钟,跟碧湾比起来,你花在路上的时间少说能省一小时。下沉庭院我布置了新健身区,有你喜欢的普拉提床和龙门架,书房隔了一道推拉门,隔音效果好,咱俩吵不着,抽屉里还放了几部你喜欢的纪录片。” 晏在舒听出意思了:“同居?” 孟揭面不改色:“又不是没同过。” “我要说不呢?” 孟揭停顿两秒,说:“你上学常用的东西,我已经让阿姨收拾完捎过来了。” 说完侧了下脑袋,车库门缓缓抬高,里边整整齐齐码着四个纸箱。 “……你真是,”晏在舒愣了片刻,这就明白过来了。 大地主这一整天把她照顾得周周到到,吹发,煲汤,电影,老车,还有晚空,都是在为这一刻做铺垫。在晏在舒阐明自己的态度之后,在晏在舒摊开了利害关系之后,他依旧我行我素,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甚至把她之后的行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可以理解这人做戏要做全套的强迫症,也能看出他性格底色中的冒险成分,但这都不妨碍晏在舒给他一句,“混账王八蛋。” 孟揭一下就懂了,笑,手往后推开门,往里撇了下脑袋:“电影还有一小节,现在要不要进去看完?” 第43章 抓痕 晏在舒拒绝了同居的邀请。 是摆明了不吃他这套先斩后奏的玩法, 可她也没有搬走那四个箱子,只是取走了近期要用的几本书,又给孟揭留了意犹未尽的一道暗示。 原子大碰撞 第48节 对了, 车也没开走, 说是还不熟, 刚得手就上路总归是危险的,孟揭当时没说什么,一副猜到她反应了,但是, 即便早有猜测他也乐意忙活这么一遭的表情。 至此, 双方都爽到,也都表达了自己态度,还在对方心里留了或浓墨重彩或隐约晦涩的一笔,较着劲, 也揉着欲,然后适时错开距离,开始新一轮拉锯。 刚开学这一整周晏在舒都忙得很,要结实新同学,要适应新课表, 还有层出不穷的课后活动,也就正式开启了课堂——食堂——体育馆——家四点一线的日子。 没怎么想起孟揭。 周日过后,他也没找她, 偶尔能从李尚那里听到零零碎碎的消息, 得知他们新的航空相关项目很顺利。 他们像两条交叉线,在碰撞过后又各自延伸向不同方向, 挺好。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一打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席卷了北部平原, 正在缓慢地朝南方蔓延,海市好的地方是四季分明,属于芒果、椰子、蝉鸣和热汗的季节快过去了,随之而来的是干爽清冽的空气。 还有一架刚刚落地的飞机。 *** 最近是校园迎新季,社团活动和迎新节庆特别多,走哪儿都能看到新面孔,接到阿嬷电话时,晏在舒还在教室里。 她弯腰拾起自己的水杯,此时是周五下午4点38分,距离大一迎新会过去不到24小时,距离学校官网、学校官媒、市教育部官媒、国际学联官媒都在等待一支宣传片,晏在舒临危受命,因为宣传片性质特殊,不敢怠慢,熬了个大夜才把视频赶出来,就等跟校宣传部的学姐捋完细节就提交审核。 阿嬷那边有点闹,晏在舒没太听清说了什么,只得先跟她说在教室,又给她发了条消息,随后就锁了屏,回到桌边。 “那就这版了,”学姐咬着笔,一手在电脑上噼啪地敲,一手拉着视频进度条,“成!我发了。” 晏在舒坐过去,递瓶水给她:“辛苦。” “学妹辛苦,这一晚上熬的,成片太好了,”成莎看了眼天色,“哟,第三节 都快下课了,等会一块儿吃饭吧。” 晏在舒看了眼表:“今晚不行呢,有场排练,一会儿就要过去了,明晚我约你。” “行,”成莎收拾着电脑,“听唐甘讲你们下个月在国剧院有场话剧演出是不是?” “是,”晏在舒帮她卷着设备线,“演出时间还有点问题,等定下来我给你送两张票,学姐带朋友来玩儿。” “还让你费神!一早让唐甘留票了,”成莎嗔道,“到时候我也给你送花行不行?” “好啊。”晏在舒笑。 “喜欢什么花儿?” “绣球吧。” “跟我想一块儿去了。” 俩人说着,边往外走,晏在舒站在教学楼前跟成莎告别。 下午时分,阳光不燥,校道两旁的大树牵起道连绵不尽的翠色屏障,教学楼前人流不息,有背着包赶着上晚课的,有三两聚着聊天的,有抱着书侧身避人准备去自习的,还有背着球拍赶场子的,天光涌动在透明杯子内,晏在舒低着头发定位给唐甘,注意到左侧走近个人,她只当是路过的学生,往侧旁让了一步,而那人在两秒的停滞后,再次跟上来。 “你好。” 关手机,抬头,晏在舒看着这张周正严肃的脸:“你好,池麟?” 这是话剧小团队的新男主演,林教授目前在带的学生,也是奥新社会与人文研究所在本届唯一招纳的在校生,非科班,但上两辈都是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算是耳濡目染,也算有这爱好,还有挺丰富的客串演出经验。 唐甘吸收了上一位男主演的教训,这回就算有林教授的关系,也把人方方面面都考察得很周到,最后发来俩字:“靠谱。” 确实靠谱,试戏时能看出功课做得到位,特严谨,还有礼貌,有分寸知进退,还会跟晏在舒一起抠各种表演细节和台词节奏。 跟新朋友共事很舒服。 今天林教授也在,所以双方当场拟了口头协约,唐甘把修改后的完整版合同也发了给池麟。 排练结束后,唐甘坐排练室栏杆边上,等晏在舒换衣服:“你能信这也是裴庭公司的半合约演员?” “……”晏在舒缓慢地抬头,“不说是林教授关门弟子吗?” “是啊,”唐甘说,“也是裴庭签的那种话剧旺季的短期合约演员,就跟你和你妈的乐团那性质差不多,每年你妈妈那乐团巡演,你上的那几场不也是签的短期合同吗,裴庭这性质也是一样的,一场一场签,否则人还要做学问,哪来那么多时间演出。” “裴庭跟奥新有合作?” “在海市站得住脚的,都跟奥新有合作,那是大腿中的大腿,”唐甘接着抖料,“听说之前池麟是没档期的,所以林教授那里也没讲,但后来公司把行程改了,这才兜兜转转推到我们这里来。” “他还干这好事儿。” “就说怪嘛,”唐甘琢磨着,“裴庭最近别是有事儿要求你,这么紧着把手头的优质演员推过来,还不露面儿,不争风头,这也太不像他了。” 晏在舒掸掸手臂上一层鸡皮疙瘩:“最好别。” “该说不说,抛开这一层,演员很优秀,”唐甘话锋一转,“这回地主爷总算满意了。” “嗯?”晏在舒出了点儿汗,正在说话间隙里背身脱t恤。 唐甘朝她晃晃手机里的聊天框,晏在舒换了条格子短裙,素色亚麻衬衫,这会儿边套衬衫袖子边往过走,聊天框对面是一小幅好久不见的中微子头像,唐甘发了为时三分半的排练视频,附一句特官方特正式的话,乙方的态度摆得没谁了,对方回俩字恭喜。 “恭喜什么呢,地主爷真客气,”唐甘说,“恭喜我们找到新男主演,还是恭喜我们话剧不会开天窗?合着这不是他的项目呢。” 晏在舒说:“应该是恭喜我们不用再踩雷了。” 唐甘一想,觉得挺有道理,跟着跳下栏杆,看了眼时间:“你刚是不是没吃饭来的?下午跟成莎一块儿呢吧。” “对,跟她改两处细节,没来得及吃,就在便利店买了个饭团,”晏在舒一手开储物柜,而后弯腰系鞋带,问唐甘,“一会儿一起吃点?” “算了吧。” “嗯?” 唐甘朝她努努嘴,示意她储物柜里频繁震动的手机。 晏在舒掏出手机,来电提醒——“男朋友。” “哦哟,这么正式。”唐甘打着趣儿,抛着车钥匙,说了句有约,就特别自觉特别地走了。 “……”晏在舒反手把电话摁掉,她存的备注是孟揭,连名带姓的,不显露私人关系的,非常正式且普通的备注。 除开孟揭没谁了。晏在舒能想起来的就是午睡过后做的一场。 那一场温柔且绵长,晏在舒中途接了个电话,那时孟揭还抱着她,俩人在那张双人沙发椅上,她出着汗,回着话,脸上全是潮红,一半是慌的,一半是动情。 电话对面是阿嬷那儿的物业管家,说是家里要做天然气安全排查,但家里边没人,阿嬷那里估摸着也受时差影响接不到电话,物业问她什么时候方便入户,晏在舒说稍等,得问一下阿姨还在不在市区内,而后挂掉电话,又打给住家阿姨确认时间,来来回回打了三通电话,费时五分钟,全程保持着匀速且平稳的语调,因为孟揭这混蛋。 这混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在那一边把她发尾绕着结,一边以一种没尝试过的深度缠着她。 是没大动作,是很耐心地在等她讲完正经事,但却在缓慢地挤压式地在往那最窄的关坳去,到晏在舒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孟揭蓄了五分钟的力开始发作,晏在舒瞬间崩盘,咬着牙,打着颤,不受控制地淌出生理泪水,指甲一次次划在他耳下和耳廓。 因此也没看到孟揭束着她手往沙发按的时候,另一只手也在点着她没来得及关的通话记录页面,她问她手机哪儿去了,他只回在床头柜,而后又低头吻下来。 晏在舒没法深究太多,事后也没有任何印象,因为当时这具躯体的冲击感太强,有痛,还有那种勾着肉蚀着骨的痒麻。 那应该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 所以活该他独守空房。 晏在舒噼里啪啦按键盘,刚删完备注,手机又震起来,来电话的是阿嬷的司机。 糟,忘了给阿嬷回电。 “程叔好。” “晏晏哪?你们教学楼在东边还是西面啊?哎哟刚刚问了个学生,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讲什么……” 晏在舒听着,三四句后才反应过来:“程叔你过来了?” “对对,快到了啊,梅姐说来接你回家吃饭,哦我看到你了!你往右边这条路来,我打双闪呢看得到吗?” 阿嬷回来了。 竟然比预计的行程提早了两天。 上车,落座,刚跟程叔打过招呼,孟揭就拨来第二个电话,她按掉,他又打,她再按掉,手机立马收到条消息,干脆利落三个字:【接电话。】 真会卡时间呢,说着不认同每周固定频率的见面,但还是卡着临近周末的点儿找她,晏在舒冷笑一声,回:【有事。】 -孟揭:【晚上十点半,你有什么事?】 -晏在舒:【正经人,总归要做点正经事的。】 不正经的人就不见了,不正经的事儿也不做了。话外音明晃晃地摊在了脸上。 孟揭回的是个:【行。】 晏在舒当下没深想,她正跟程叔你一句我一句地讲起今天的事儿,讲阿嬷是下午三点半到的,因为克罗地亚明后天预计有暴风雨,所以提早了两天回,西檀路的家里早早就收拾好了,花都换了一茬,做了红粿子,又蒸了糯米糖糕,说是跟孩子们有段日子没见了,就都叫来喝碗汤,吃一块粿子,今晚家里可热闹。 五分钟后,车子驶出校门,晏在舒才后知后觉,想不对劲儿啊,地主爷没那么好说话,将近一周撂着他,临到周末前又按了他三个电话,堵了他两条消息,他能不杀过来,反而就回一个“行”? 那时候晏在舒的心思散,在这反常的回应里越琢磨越古怪,没注意到程叔话里讲的一个怪字眼儿——孩子“们”。更没想过孟揭回了消息,会把手机搁在晏在舒家的餐桌上,在那老式的八粿八汤点金茶的阵仗前,一老太太摇着蒲扇,笑眯眯地问他。 “环岛路那房子还好住吗?” 孟揭特别有眼力见儿地斟了茶,那姿势态度都挑不出错:“格局挺好,一应俱全。” 阿嬷看了他两眼,目光落在他耳下,落在那两三道因为掉了痂,而显得与周遭皮肤略有色差的纤细抓痕上:“没跟晏晏打架吧?” 第44章 不踩 西檀路这一片都是本地土著居民区, 两三层的老房子,一水儿的红砖瓦砌白墙,院里大多支着摇椅茶桌, 有小孩儿绕着桌椅跑, 老人就眯着眼睛笑, 家家户户望进去就是一幅年画。 晏在舒是快到阿嬷家门口时看到裴庭的。 那小子烦死,撵在屁股后头频繁闪灯,晏在舒让他晃得眼睛疼,开车窗, 往后瞪了一眼, 裴庭就更来劲儿了,油门轰轰地催着,看着就像要抢道进弯了。 晏在舒立马拍了把大腿:“程叔!别他!” 程叔随东家,东家就宠一个独苗外孙女, 程叔当然敢一个方向盘拧过去,占住了弯道中间,拦得后边的车不得不避让,晏在舒朝窗外丢个手势,特幼稚地耍了把威风。 下车时后边的车也跟着停到了路边, 晏在舒“砰”地关上车门,朝那白一眼,抬起脚踩花圃边, 弯腰系鞋带。裴庭像是毫不在意, 一下车就把钥匙往程叔那一抛:“叔,车技见长啊, 帮忙给停个车呗。” 程叔笑声,说着多大了还在开叔玩笑, 就接过了车钥匙,问他停里边还是停外边。 “外边,”裴庭就穿着花衬衫和沙滩裤,在这凉凉的早秋夜里像个不知道冷暖的毛小子,嬉皮笑脸地应,“一会儿还得出去呢。” 程叔笑呵呵道:“来看阿嬷是不是,有心哦。” “那肯定,看下阿嬷,看下妹妹,心还是要有的,一家人嘛。” 晏在舒刚系鞋带,这会儿一起身,听着这话也懒得给裴庭任何反应,就准备推门进院了,而夜里风也大,小路尽头猝不及防地扫来一卷风,院门本来半掩着,被这风吹得猛磕了一下门框边,亏得晏在舒收得快,否则指头都得折两根。 晏在舒惊魂未定,就要转身往大门走了,而裴庭动作更快,跐溜一下往她跟前一站,手一伸,单手撑开了门,朝她别一下下巴,“进呗妹妹。” 晏在舒往他落一眼,没急着进,淡声说:“谢谢啊。” 原子大碰撞 第49节 “谢什么,一家人,你记我点儿好就行。” “好赖都记,我不偏心。” “公平一直是咱们家的优良基因,这点我不如你,”裴庭单手抵着门,就跟晏在舒站在门口讲话,“那话既然讲到这里,咱们是不是就事论事,把前尘都撇干净了,公平公开地讲讲正事?” 来了,就说他没那么闲,晏在舒把墨镜架到头上,“你说。” “也没什么,做哥哥的,虚长你几岁,自个儿妹妹打小没爹妈在身边,我关心得少了,这不突然悬崖勒马,幡然悔悟了么。这样,你大二到研究生的学费我全包了,成不成?” “不说我进去了。”晏在舒的耐心迅速消耗。 “真是送钱来的。” 晏在舒提步走,裴庭这会儿急了,拉她胳膊:“别啊,大好事儿你怎么这反应,不信?” “信,”晏在舒头发长长了,发尾被风带得侧扫,她单手拢着衬衫,没什么表情地说,“说吧,准备把我卖上几个钱?” “不至于,”裴庭特识相,转过去挡住风口,“我们公司签的都是合法合规的合同,业内良心!” 晏在舒看他。 裴庭就摊开了讲:“你们学校迎新季的活动办得挺好,宣传视频很出圈你知道吧?” 晏在舒还真不知道,她划开手机,屏幕顶端先弹出一则新闻。 是a大迎新会的宣传视频,点开后齐刷刷的一排官媒消息,壮观得很。手一滑到底,果然看到一条点赞数万的转发状态,这条转发的发起账号由于社交软件特殊算法而占有相当高的权重,就明晃晃地跟在官媒后边,评论数破千。 那傻了吧唧的杜宾头像,不是裴庭是谁。 “什么意思?” “我想跟你签个短期合同,你帮我拍支片子,我们公司要弘扬一点社会正能量。” “讲中文。” “……”裴庭一口气迅速地说,“我想跟市电视台搭点关系,谈几个合作项目,好给公司招牌镶镶金,可人家清高啊,自诩主流啊,说我只专注娱乐内容,格局小眼界低,除了俩个臭钱也没别的了,不跟我谈。” 怪不得签池麟,怪不得开始跟奥新靠,原来想换条路子走了,听说他们公司最近还想拍一部基调很正的电视剧,是某位老科学家的生平故事,要讲情怀谈发展,要立楷模树新风,连那位老科学家原型都已经诚诚恳恳拜访了三次,可晏在舒自觉掺和不上这事,而且裴庭放着公司里专业的班子不选,找她这种一没名气二不专业的半吊子,她不信里头没鬼,于是就直说了。 “这种事你找我干嘛,我一学生,连你们那些弯弯绕都看不懂,你找阿嬷去啊。” “阿嬷刚回来,这种小事你烦她干嘛。” “小事啊,那你自己办呗。” “晏在舒!” 裴庭差点儿急眼,晏在舒也抬起下巴,一副你要吵我也奉陪的架势,风簌簌吹,空气又干又脆,几乎让他俩眼里的火星子一触即燃。 “咚”的一声! 某种球类砸在地上的声音突然响起,几乎是同时,一颗网球就带着股疾冲的力道杀进了眼里,电光火石一样,在地上砸过后再度弹起。 这一弹来得又快又狠,晏在舒没防备,肩膀都惊得抖了一下,裴庭跟她吵归吵,真遇到事儿骨子里的条件反射也是护她的,这会儿把她往过一拽!小腿“咚”地就挨了网球回弹的那一砸。 挺疼的。 兄妹俩齐刷刷回头怒视,又齐刷刷惊住,再同时露出见鬼的表情。 天杀的,被偷家了。 *** 阿姨在厨房盛了汤出来,按照兄妹俩的口味各自添了小菜和红粿蒸糕,晏在舒主动接,阿姨知道她刚开学,课业忙,又一个劲儿让她趁热喝。 晏在舒坐下时就问孟揭怎么来了。 “机场就遇到啦,”孙阿姨往围裙上擦着手,说,“孟家小哥一路送回来,真的很客气哦,梅姐留他个便饭,他也说不方便,要接一个朋友什么的,叫了两遍才进来,哦哟,实在是不得了,” 孙阿姨比划着,朝茶室那边撇了一眼,“才两年不见,长得那么高!刚刚在门口,隔壁邻居经过,一直在讲有个大明星送阿梅回来了。” 晏在舒笑笑,又跟阿姨讲了几句,就一个人呼啦呼啦地给汤扇风降温,裴庭那小子刚在门口挨了一球,估摸着是要在晏在舒跟前攒点好感度,火速喝完汤,到茶室去跟阿嬷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这会儿餐厅里安安静静,隔着一个客厅,斜对面茶室门半开,蚊香和药油的味道里揉着股很淡的茶香,里边的谈话声很低,又保持着某种稳定的频率,像是相谈甚欢。 确实是相谈甚欢。 谢听梅也有些日子没见孟揭了,下午时在机场遇见确实是巧合,但从“司机程叔临时有事”,到“老太婆不会叫网约车”,再到“你要送我啊,那多不好意思,我还住西檀路,走吧”,这一串话术就是临时起意又连环成套的了,这小辈也确实有意思,她这么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也能正儿八经地跟她打配合。 明明不是会哄人的性格,做起这种事来确实有点刻意的可爱。 两人谈了些正经话题,既讲海市新政策,也讲奥新未来几年的发展方向,还讲两嘴国际局势,谢听梅不比别人,她年轻时恰逢海市经济动荡,一夜之间金流成沙满门倾覆的新闻不知道听了多少,她还顶着那样的名声,在人人可怜的目光里愣是把家撑了起来,她是乱世里杀出来的英豪,是五十年屹立不倒的定海神针,也是一个时代的象征。铿锵玫瑰。直到现在,七十往上了,还没放权,仍旧铁杆儿一把。 所以孟揭态度摆很正,不但因为对方是长辈,是跟晏在舒有亲缘关系的人,还因为她本身的人格魅力,和那种让人不自觉放低态度的气场,在倒茶接话的间隙里,他也会想,晏在舒其实像她阿嬷更多,到底是手把手带大的。 谢听梅又问起孟老爷子的身体:“人到这年纪了,就是小病小痛多,老孟是把犟骨头,不肯往医院多走的,做小辈的在这种事情上要拿得比他准,手腕比他硬,老孟才能多活上几年。” 孟揭应声好,会注意。 倒茶接话的间隙里,他的手机屏幕也亮过,最初震得急,特有气势地连震三次,然后频率变缓,震一下,再有气无力地震一下,从质问式的架势就过度到了无可奈何的寂静里。 然后茶室门被推开了,晏在舒先腻阿嬷,然后看孟揭,最后把目光落在桌旁的手机上,重重地落,轻轻收回,再仿佛刚刚注意到这个人一样,坐他边上,问:“你怎么来了?” 没有装不熟,也没有暴露更深的联结,就给了一句模棱两可的客套话。 原本以为会得到像孙阿姨一样的回答,有起因经过结果这一连串合情合理的故事线,但这祖宗没有,这祖宗云淡风轻说:“来接你。” 晏在舒本质上是喜欢挑战的,所以在遇上这样反套路的说辞之后,反倒缓缓坐正了,撑着下巴,转头看他,“这是我家,你接我上哪?” “明天不是有排练?” “明天周六,排练是周五,今天已经排完了。” “原来你记得。” 晏在舒愣一下,紧跟着就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但没料到他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把这种只有他们能懂的晦涩密语放到台面上。 耳热。 晏在舒缓缓把撑着下巴那只手收回去,拨掉衬衫扣子,借着凉风缓那一阵热,可好巧不巧,阿嬷偏来一句:“周末干嘛,周末有约会啊?” “……”晏在舒看他,再看阿嬷,像怕他再抖出什么惊人的料一样,脱口道,“有啊。” 顿半秒,随口胡扯,“看电影,看展,再去海边吹吹风咯。” “这么无聊,你是还在小学二年级吗,”谢听梅很嫌弃,“干什么,玩柏拉图啊?” “你管好多,”晏在舒嘟囔,“又没叫你一起。” “电影起码要看那种午夜场啊,情侣座啊,乌漆麻黑静悄悄的才有意思,那些展览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去手牵手跳伞,那也跟殉情差不多刺激了,还不用死,那不是更好玩。” “你好有创意,开个班好了。” “好啊,教你那么多,先给两百要的吧,茶水费都不够哇。” 祖孙俩互相呛,呛完一起笑,谢听梅摇着蒲扇,笑着把她一指,眼睛看的还是孟揭:“你看,我就这一个外孙女,她小时候爸爸妈妈带得少,都我老太婆带的,从小就给惯得没王法了,以后你要受点委屈的。” 这套话夹着几层意思,跟晏在舒如出一辙的温柔刀,字字句句看着自谦,其实全是亮给孟揭的态度,他倒是很平和,处变不惊的样子,指头下意识抬了点儿,像是要回话,却被晏在舒截走了,她伸手覆住他手背,说:“我最有王法,整条西檀路找不到比我更规矩的。” 就这么把话给断了。 孟揭觉得挺有意思,她喜欢掌控节奏,特别是在世俗关系里面,在血缘至亲面前,喜欢对他俩之间的关系拥有绝对话语权,他俩关系处在什么程度要由她说,进度怎么样要由她说,以什么模式相处也要由她说,好像只要这样讲了,就能把这段关系框在一个安全范围内一样,不论事实如何,不论他们已经在碰撞中碾碎了多少边界线。 会不会生气。 讲道理还是得气的。 但她抓着他手指,那种强自镇定,又在细节处暴露了些微紧张的样子怪可爱的,有种暗渡陈仓的偷情感,好像俩多乖的小辈,明明按照长辈既定的路线在安安分分地走,私下却干尽了坏事,这种事本身没什么意思,但如果对象是晏在舒,再没意思的事都会变得格外刺激。 所以当谢听梅的视线转过来时,孟揭也只是带着笑,点个头,给了个让晏在舒不会当场炸毛的反应。 然后反客为主,盖住她的手,牵上了。 这只手也一直没松,直到走出院子,上了车,那只手就挤进了晏在舒的手指缝里,车子往环岛路疾驰,进车库后,还没等下车,那只手就游进了格子裙。 车没熄火,车内的温度也在上升。 他们靠在这窄小的空间里接了十来分钟的吻,分开时晏在舒舌尖都尝到了血味儿,她抽了两张纸擦,没看到血迹脸色才好看点儿,嘴里却没客气,说:“孟揭你是不是属狗的?咬得我好痛。” 孟揭右手还缠在她腰间,沿着那截拉链缓慢游走,晏在舒这样说他也没什么意见,分别后再见面的情绪压过了这些细枝末节。 他很多天没见她了,在几百公里外的实验室调整参数的时候,在连轴转地开项目会的时候,他就会在休息间隙里想她,设想下一次见面的场景,设想她的微表情和动作,看海市近期的天气状况适不适合出海,再看看她的课表和排练进度,知道她忙,忙起来就会开始吃冻蔬菜啃三明治吞燕麦粥,就想着还要带她去吃顿好的。 可晏在舒多厉害。 他出差近一周,直到飞回海市,来回数百公里,120多个小时没见,她愣是能一句不过问,挂他电话堵他话,这就算了,还要牵他手。 照理说他擅长用公式解决问题,一个一个步骤看似繁杂,其实都有规律,但他摸不清晏在舒的,就在那儿看她嘟嘟囔囔,看她反复翻纸巾,再看她嘴角没拭净的透明液体。 算了。 晏在舒重心猛地一歪,上半身突然撞到了孟揭肩上,还没作出反应,又听到安全带“咔哒”地解开了,座椅往后移动,在副驾驶腾出了空间,而晏在舒前边刚撞上他,半秒过去,后背很快又挨上了倾斜的椅背,她呼吸凌乱,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孟揭跨过来,脱掉了她的德训鞋,让她脚后跟踩在座椅上,低头吻下去,顺着她刚刚那句话说:“我还想咬。” 格子短裙拦不住他。 第45章 四人行 在车库的那一场是急风骤雨, 通常孟揭会先给晏在舒足够的安抚,会帮她顺着呼吸,让她进状态进得快一点, 可这次晏在舒一直找不到呼吸的节奏, 因为孟揭的吻落在别处, 专注地,不容反抗地,掀翻了她。 车上到底还是挤了点。 一进门,晏在舒就攥着他领口亲了上去, 孟揭反应也快, 一手“砰”地摁关门,一手顺着她后腰往下轻巧地把人捞了起来。 他们挨得很近,鼻息几乎要把彼此烫化,晏在舒稍稍拉开了距离, 她目光轻轻滑过他山根和眼窝,腕骨搭在他后颈:“下午刚落地?” 孟揭点头:“刚落地。” “不是因为临到周末才给我打电话?” “我是你吗?” “我没打。” “你何止没打,你还挂我电话。” 晏在舒笑了笑,用额头轻轻把他磕了一下:“你好记仇啊。” 孟揭抱着她,俩人同时缓出一口气, 眼睫低垂着,在近距离的鼻尖厮磨中轻声说话,换了种语气, 跟两秒前的针锋相对不同, 声调都柔了点,气息都乱了点, 是脑子想要继续斗,可偏偏都捱不住来自身体的本能想念。 孟揭问她这几天在忙什么。 “……开学。”晏在舒答得很勉强, 她看着没少半件衣服,可格子短裙被撩起了,暧昧地搭在他腰间,里边的白色布料更可怜,被往侧边拨开,皱成了川字形,挨着钝刀的来回割凿,很快就湿了一条边。 “课程满吗?” 原子大碰撞 第50节 “不满,活动……多。” “讲讲看。” “你没上……上过大学吗你问我。” “上得少,没印象,现在上别的……嘴硬的,没心肝的……睡完就走的……”他低声笑,“又咬?” 晏在舒本来被逗得有点气,但被他这一笑笑没了,她挨着力,挨着吻,思绪很快就被搅碎了,在他嘴边说着不解其意的胡话,她说一句,孟揭就凶一记,是知道她故意讲的好听话,出了门全不作数的,但还是被煽动了,被蛊惑了,饮鸠止渴一样,上瘾着。 孟揭又问她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 晏在舒艰难地说:“没存……存号码。” “嗯?”孟揭单手抄着她,转个角度,够到玄关柜子上自个儿的手机,拨出个号码,“没存吗?” 柜子上另一只帆布包里有手机震动,孟揭抵着她额头:“我要看。” 晏在舒被这一转身折腾得不行,汗浸透了衬衫,在亚麻色的布料上洇出深浅不一的颜色,手机均匀有力地贴在她后背震响,让她脊骨一串儿麻。 “我不看。” “我要看。”孟揭重复这一句。 晏在舒恼了,可她一伸手,他就攥她手腕,托抱着她的左手仍旧稳稳当当不让她跌落半分,也不让他脱离半分,见招拆招似的,还要伺机猛攻,闹得晏在舒红了眼眶,一句话被撞得四分五裂,孟揭只拣他爱听的复述。 “……你说好,那就看了。” 这浑球。 把手机拿了,却一眼也不看,仿佛手滑似的,让手机顺着衬衫滑落在了格子裙腰处,跟着不怀好意地说:“要不要存?” 晏在舒也硬气,“不要。” “行。”孟揭忽然变得很好说话。 晏在舒察觉不妙,随后就听到了一道电话拨通声,跟着震起来的是腰腹处的手机,她吓一跳,“你拿开!” 孟揭偏不,他甚至让手机再往下滑,掉到了裙摆里,和衔接处就隔着一重柔软的裙摆,他慢了,那来电的频率就更明显了,贴着她要命地急催。 晏在舒没试过,也招架不住,几乎以同频的速度在发抖,指甲嵌进他肩膀,“王……王八……狗蛋,我不要这个。” 而孟揭对这称呼欣然接受,他又拨了一个,接着慢条斯理拿出手机,看一眼来电提醒上的一串数字,笑,笑完忽然划了下屏幕,把听筒部位贴在晏在舒耳边:“谁混蛋?” “谁混蛋?” 两重声音一前一后地响在晏在舒耳边,让她有片刻的迷茫,而后咬着孟揭肩骨,用力咬,喉咙口闷的全是黏腻的哽音。 窗外流风梳着薄云,屋里在低语,原本和风细雨般的亲吻也变得骤烈。晏在舒逐渐挨不住,在这蛮横下漏出了低泣,一两声,孟揭想听,还想听,他说不存电话可以,乱存电话也没问题,多念几遍用脑子记就更好,于是他真就一个数一个数地念,一个数一个数地撞。 晏在舒听着他念,也听着话筒里的电流声,还听到了女孩儿凌乱的呼吸,仿佛置身在四个人的浪潮里,快乐和羞耻都成倍累加。 太过契合有时候真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情。 *** 他们衣衫不整地在厨房吃了点三明治,在楼梯口迅速投入第二场,零零散散的衣服掉了一路,最后推门进房时,孟揭只给她留了一条裙子。 这一场酣畅淋漓。 期间他的手机响过两次,他都没理,事后腾出手了直接关机,帮晏在舒整理好裙摆,把浸湿的一小块布料也揣手里,晏在舒看见了,但整个人出了场大汗,疲软,虚弱,只能象征性踹他一脚,孟揭躲都没躲,笑说:“洗干净还你。” 晏在舒洗澡时,祖宗真就裸着上半身,在洗手台边琢磨女孩儿内裤洗起来都有什么讲究,先看了圈柜子上五花八门的清洁用品,按着使用说明挤了点儿,把那一小块布料洗得干干净净,又搁她屋里那个壁挂的小洗衣机消毒烘干。 别说,一通操作下来,觉得自个儿挺能的。 等他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时,一推门,却看见卧室里还亮着灯,晏在舒就坐床边发呆,懵得魂儿都快散了,他看眼时间,凌晨三点二十,“不睡?” 晏在舒揉一下眼睛,抬眼一眨不眨地把他望着:“好饿啊。” 可怜死了。 大半夜里,孟揭就下楼给她炸九层塔,做他嫌费太费功夫太油腻的盐酥鸡,还煮了绿豆粥,又切了盘莲雾和蜜瓜,她说这样不行,每次跟他做都是有氧跟无氧的结合运动,搞得她卡路里消耗太快,总发昏,总脱力。 孟揭就来劲儿了:“发昏是因为饿吗?” “不然?”晏在舒咬一口莲雾,横一眼过去。 行吧,孟揭识相地收回眼,晃晃指头,摆出投降的架势,他事后的情绪绵延特别久,总是愿意让着她。 她瞪他,他就笑。 晏在舒更气了。 于是孟揭往她嘴里递第二块莲雾,她就没脾气了,扑哧一下笑出来。 *** 累趴了。 睡到第二天下午,晏在舒起床就直奔健身房,拉伸了肌肉,又上楼冲了个澡,下楼吃了顿清淡的早午餐,才觉得活过来一点儿,孟揭一直在书房,晏在舒探头看了一眼,他在跟某个项目组搭档远程校对数据,她站门口没进去,往外指指,比了个口型:我出门了。 电脑上,蓝绿色调的数据还在跳,孟揭朝她按一下手掌,是等他一会儿的意思,可晏在舒戳着手机:赶时间。 说完真就走了,走前没忘捎走车钥匙,在车库里研究了好一会儿,整间车库都断断续续震着车鸣,两分钟后,收到条消息。 -孟揭:【方向盘调过了,还重不重。】 何止是方向盘,几乎上次试驾时晏在舒提过一嘴的问题,孟揭都给校准了,几个不适合现在用的配件也给换了,车上甚至放了几盘cd,是晏在舒喜欢的那几款。 -晏在舒:【刚好,调试很耗时间?】 -孟揭:【两三天。】 晏在舒慢慢打着字:[还成……] 但孟揭又堵来一句:【反正女朋友不在,不闻不问不关心,其实也没差。】 烦死! 晏在舒打字的力道变得重:【我晚上还回来!】 -孟揭:【我一会出门。】 这是几个意思啊?晏在舒又打字:[那我开回碧湾……] 孟揭又堵来一句:【车要开去保养。】 【……】晏在舒回:【晚上我接你?】 孟揭这次回得很快:【不耽误你的事吧。】 晏在舒几乎咬着牙:【耽误啊,我约了朋友吃饭。】 孟揭就没再回了,晏在舒一路开出小区,风吹着,老式发动机的声音响着,晏在舒余光里的手机屏幕一直暗着,又开出了百米远,她一脚刹车,停在了路边,噼里啪啦打字:【你几点结束?】 -孟揭:【十点,五湖社区。】 得寸进尺的王八蛋。 *** 晏在舒约的是学姐成莎,顺带喊上了唐甘,三个姑娘打卡了一家新开的火锅店,成莎一直在说宣传视频的效果特别好,短短几天转发破十万,登了主媒头条,还引起了一串儿跟拍模仿的联动反应,说庆功宴那晚她没去真是可惜了,几个活动策划和宣发都被点名表扬,没点到晏在舒,让她这个搭档特别不甘心。 晏在舒听着就笑:“本来就是人是迎新季的节目效果好。” “真不是,当场看的节目也就中规中矩,掌声还没浪高,最后出来那成品还是你做的呀,”成莎下着菜,说,“就是能打,画面节奏都没得讲。” 唐甘跟着哈哈笑,搂着晏在舒脖颈,说:“完啦完啦,这是瞄上你了,立马就要丢活儿过来了。” 晏在舒立刻抬手:“我这算临危受命有奇效,真要上阵就不一定有这效果。” 成莎在那长吁短叹:“算了,我也不敢,就拍摄迎新季宣传视频这事儿,你们系徐教授已经给我们头儿打了三个电话,是不是立马要选课题组了?” 晏在舒点个头,话题又往各自专业的内容去了。 吃完饭,成莎跟男友约了看电影,在商场门口跟她们告别,而唐甘说两天没见她人了,刚好车上带着球拍,她俩消了食,就找了个夜场网球场地,唐甘是半职业选手,打过国际赛的,俩人打小就是球搭子,两圈儿下来,唐甘就把她看透了:“你怎么那么虚?” 晏在舒摆摆手,把毛巾敷在额头:“最近作息不好。” “作息不好?”唐甘扛着球拍,往她边上一坐,“那是男朋友活儿好咯?” 晏在舒指她一记,表示不跟她谈这话题,唐甘偏就逗她,一手搂着她脖子一手勾起点儿衣领,“嚯”一声,“大地主看起来跟个仙儿一样,私底下玩这么开的?” 晏在舒脖颈到耳下一溜儿涨红,撂了球拍就卡进唐甘肘下,腿一斜,力一上,差点儿把她带过肩翻出去,俩人就这样闹腾了会儿,闹得唐甘不敢再扒拉她衣领子,又肩挨着肩,脑袋挨着脑袋,坐在这周末晚间的露天网球场上吹凉风。 唐甘提起吃饭时成莎那话里话外带的意思:“成莎想带你进校宣传部,不乐意?” 成莎的意思确实给得挺明显,对唐甘起哄式的附和也没有反驳,可以理解成对晏在舒的临场发挥能力挺满意,也可能校宣传部就缺这么个会拍会剪的好手,再加上这次迎新季收官战打得这么漂亮,合情合理邀晏在舒进宣传部。 可说到这事儿,晏在舒就有话讲了:“你不觉得离奇吗?往年宣传视频也有出挑的,但没爆成这样儿的,班上都说最近学校里莫名其妙多了几个打卡点,都快成旅游观光地了。” “a大本来就自带话题度,没什么不可能的。” “隔壁奥新还是国家级科研中心,人家今年百年庆,折腾出这种阵仗没有?” “科研圈嘛,毕竟更垂直一点儿,数据投放没高校那么杂,再说,奥新跟这类社交平台都有合约的,人家自带流量降温器。” “……你怎么回事?”晏在舒狐疑地看她。 “你怎么回事?”唐甘脸不红心不跳地反问,“就算后边有人在推,那又怎么了,校方有了名,平台得了利,普罗大众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吗? 晏在舒直到坐上车,还在想唐甘的这番话,可能她真是校方运作下被惠泽利益的池鱼,但心里边隐隐有点儿怪异,连带着想到话剧团队里的新伙伴,想到风格大变的裴庭,想到唐甘临走时晦涩的眼神。 唐甘比她懂。 晏在舒也了解她。 她没明讲,就意味着这些事情算不上坏事,只是对现在的晏在舒来说还太过严肃。 她心里搁着事儿,没注意时间,再看表时,已经10:15了,车子就停在五湖社区边上的露天停车场,跟前是灯火通明的大厦,西装革履的行人匆匆而过,风大,从高楼之间奔啸而来,发脾气一般,把满地枯叶卷到半空,咔嚓咔嚓响。 晏在舒拿手机,往孟揭那发条定位,再发条消息:【出来了没?】 消息没得到回复,晏在舒手把着方向盘,有那么几个瞬间想走人了,耐心迅速消耗的烦躁感和打小就恪守的诚信礼貌相互掐架,把情绪架在火上烤。在她第三次拿手机时,侧前方,二十米开外,大楼前走出来四个人,三男一女,一辆早就候在边上的特殊牌车辆缓慢靠过去,在他们跟前停。 孟揭跟为首的男人还在交谈,以对方说为主,大多都很简短,孟揭偶尔点个头,没什么表情,讲了两句,那男人也就叹口气,看着他,两三秒后,在他手臂上一拍,上了车。 当下有犹豫要不要下车打招呼,但脑子反应也不慢,看到这祖宗在家时明明穿的白t休闲裤,一出门就换了偏正式的衣服,而父子俩的相处模式也挺怪,看起来孟爸爸想谈,而孟揭始终在避,看得出父子间情感交流生疏,所以晏在舒识相地没有上前。 前脚那辆车开走,后脚孟揭也动起来了,风这样疾,他的衬衫衣摆翘起,头发被吹得凌乱,可那张脸还是帅,甚至在风里走着,拢着手心点着烟,一丝儿烟雾从指缝里漫出来,明明一眼都没往她的方向落,又不疾不徐稳稳当当地朝她走时,晏在舒的呼吸也跟着缓下来了。 所以在孟揭抽完一支烟上车时,她没说什么,慢慢往停车场外开,孟揭的情绪不高,她的情绪也不高,可能是某种同甘苦共患难的微妙情绪作祟,二十分钟后,车子驶上离开海市的高架桥,孟揭也从密集的手机消息里抽出注意力来,问一句:“去哪儿?” 晏在舒没立刻答,她先是开了篷,降下车窗,风立刻四面八方地围过来,又塞了一张cd,等音乐声滚动在阵阵掠过的海风里,递进耳朵的时候,她才看他一眼,笑。 原子大碰撞 第51节 “带你约会。” 第46章 星海 晏在舒如果定了心要哄谁开心, 那没谁受得住。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他们到了周边某个渔村,晏在舒熟门熟路地在一农家小院儿边上停了车, 车顶上就是人家结满百香果的棚子, 海边起了薄雾, 路灯昏黄,左右都是沉睡在夜色里的鱼鳞灰瓦,孟揭还没动,她已经合上了篷与窗, 推门下车, 这会儿边上小农院门正好开,一四十来岁的女人披着外衣握着手电筒走出来,一见她就笑眯眯的。 “小晏来啦。” 晏在舒喊了声婶儿,迎上去:“吵着您休息了吧?” “没有没有, ”那女人摆手,跟着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丁零零地抖落抖落,挑出其中一把来,递给她说, “在收棚布,明天要晒稻子,这天啊变来变去的, 你出去玩要注意安全, 风大不敢下水哦。” 晏在舒接钥匙,说:“我会小心, 谢谢婶儿。” 俩人说着话,孟揭也正好下车, 关车门的声音惊得婶儿捂一把胸口,而后才哭笑不得地说:“没看到车上有人,”说完,面上露点儿促狭,朝晏在舒别个亮晶晶的眼神,“是朋友哇?” 晏在舒摇摇头:“不是。” 孟揭没什么表情,朝她点个头,规规矩矩叫声婶儿,又在夜风里眯了下眼睛,准备拿兜里揣的烟,又听到晏在舒在停顿两秒后带笑的声音。 “是男朋友哦。” 摸向烟盒的手徐徐停下来,孟揭看着晏在舒,看她说这话时嘴边猫着坏的笑,看她跟对方伸手说拜拜,看她转过头,在薄薄的流雾里递来的眼神。 明明知道是个安全区域内无关痛痒的示好,出了这座渔村,换回车水马龙钢铁森林里她都不一定能开这口,但示好这行为本身能体现在晏在舒身上,就算顶良心的了。 孟揭还能要求什么。 孟揭折回车里,取了点东西。 *** 这渔村特别小,碎石子路领着他们一路往东,拐过两个弯,就伸向了绵白的沙滩,孟揭懒洋洋地往远边抬一下眼,就看见一条三米长的延向海里的木栈道边漂着一块塑料浮板,而浮板边。 停着一架…… 摩托艇。 “你开?” 晏在舒不应他,手撑在栈道上,轻轻一跃,跳下了浮板,扶着顶上木板稳住身形后,抬腿伸臂上摩托艇,自个儿稳稳当当坐好了,才伸指头,勾起件救生衣抛过去,眼里带着笑,发丝在风里扬,周遭全是涌动着的细碎光潮,漂亮得像海里攀出来的一只水母,在这深邃的夜海边,整个人从眼神到动作都带着再明显不过的钩子:“来不来?” 孟揭自始至终在岸边看着,哪怕听着这样直白的引诱,也波澜不惊的样子,晏在舒不知道他这一两秒内想了些什么,实际上连他自己也没什么头绪,就是觉得这一刻说什么都多余。 浪都打到脚下了,不接,等什么呢。 出发前晏在舒只问了他一句,“你买保险了没有?” 当时孟揭看着她这阵仗,又回想一路过来她开车的架势,心里觉得挺悬,但嘴上到底给了面子:“你尽管造,伤损我自负。” 三十秒后,离岸数百米,孟揭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们正在涌向星海。 *** 身后岸边的建筑物在视线里逐渐变窄,变细,直到微缩成一行深灰色的起伏不定的线条,融进飘着薄雾的漆夜里,灯光跟芝麻粒儿似的,都散开了,揉碎了,晃出晕乎乎的油光,晏在舒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无暇顾及。 摩托艇跟船不同,缩小的是体积,缩短的是距离,两个人小腿上溅的全是水沫儿,那一重重的浪头迎面打过来,让晏在舒觉得她就是一条贴着水面狂飙的鱼,真实,刺激,每一秒都有落水的风险,心跳飙到180,明明水凉风也冷,但两人都出了身热汗,孟揭稳稳地把着她的腰,然后在她侧压身甩出一记漂移时捞住了她半滑落的身体。 她扭头,后背紧紧贴着他胸口,浪都涌到脸颊边了,还在朝他笑,笑完一个利落地挺身,把倾斜的摩托艇又带了回来,身后水花四溅。 玩儿得很爽。 也很累。 她这辆摩托艇特别重,晏在舒开是会开,但漂着玩儿就特别耗体,所以在半途熄火,跟孟揭换了个位置。 深夜,海上,前后都看不到灯光人影,晏在舒全身湿透,捋着湿发,低着脑袋,屈膝然后站起来,小心翼翼踩上了他大腿,“你扶稳啊。” 孟揭发梢也滴着水,一手撑着她手掌,一手虚靠着她小腿,“你踩实了。” “我挺沉的,这样踩你不痛?”晏在舒没胡说,她打小练体育的,看着瘦高条儿,但肌肉量不少,怎么也得有个一百一二十斤。 “踩对了不痛。”孟揭这样回。 “……”晏在舒瞪他一眼,真就整只脚踩上去了,孟揭练腿的,胸腹肌肉薄,大腿特别结实,踩起来稳稳当当,晏在舒两只脚踩他大腿,两只手扶他肩膀,半弯身,缓慢地向他身后座椅伸一只脚,嘴里还在嘟囔,“我怕你给我撂下去,黑灯瞎火又在海上……” 说着真就滑了一下! 浪大,一卷儿拍过来,整架摩托艇都剧烈地晃了一晃。 晏在舒急吸一口气,整个身子往侧边滑,幸而一直虚靠在她小腿边的手迅速探出来,孟揭踩着脚踏起身,手从她腿边往上卡到腰侧,一提,一抱,把她滑跌的身子抱稳了,下巴贴着她湿透的头发,慢条斯理问出一句。 “黑灯瞎火又在海上,我能把你怎么着?” 晏在舒心都没落回肚子里,下巴也还垫在他肩上,急喘气:“喂鱼啊……” “喂鱼?”孟揭声调立刻就提起来了。 晏在舒还在皮:“你干不出来吗?你心里边儿就这样想呢吧。” 孟揭真就松了点儿力,晏在舒还没站稳,一个浪拍过来,她整个人又晃了晃,这回她学聪明了,搂着孟揭脖颈说什么都不撒手,一副我要掉也得跟你同归于尽的架势。 浪头过去,晏在舒手指还攥着他衣服,眼睛还在左右瞥,就感觉到下巴轻轻震了一下,两三声的笑递进耳里,“我算是知道你嘴硬的毛病打哪儿来的。” 全是惯出来的。 恃宠而骄第一名。 “谁嘴硬,我不硬。” “嗯,你软。” “你少耍流氓,”晏在舒伸手推他,“你让我过后边去。” 孟揭不帮她,也不扰她,一副由她怎么弄的样子,晏在舒好在是常年运动,身手挺矫健,胆子一冲脑竟然就敢双脚踩在单边脚踏上,再吸取刚刚磨磨蹭蹭的教训,一拧身,一跨腿,在后座稳稳妥妥地坐好了。 孟揭正好往前挪,戴钥匙手环,刚握上把手,肩上又一重,晏在舒撑着他双肩站起来了。 她看着他后脑勺儿,看着他微微低垂像在研究档位的认真模样,看着他半湿的衣服和带感的线条,喉咙口突然就烧了起来,她低下了头,泄愤式地,不带情/欲地,甚至半点儿不温柔地,在他耳朵边亲了一下。 “叭!” 特别响。 亲完晏在舒自己都愣了,孟揭也没什么反应,三两秒的安静后,耳边灌满风声,灰云迅速在穹顶聚集,翻腾,凝落,一滴两滴的雨打在面上,打断了这阵诡异的安静,也打断了孟揭回头的动作,他重新低下头,系好安全绳,说声,“坐稳。” 而后就调了档位,一拧油门,轰地冲了出去。 她没看到他逐渐红起来的耳朵和脖颈。 这一瞬间心跳变快,体温拔升,肾上腺素飙涨,神经紧绷注意力高度集中,孟揭比她冲得还猛,油门给到了顶,海风裹挟着雨滴,在耳边呼啸而过,摩托艇的尖端在海面上破开了一道道白色浪潮,晏在舒把他抱得很紧,也有在浪潮最和缓的时候把脸往他背后贴,这个人热乎又稳当,反应很快,动作也够利落,心地虽然很不善良,但还是……她轻轻地嗅了嗅。 “……”这人!又用她沐浴露! *** 劳伦斯说过句话,他说速度是人性中第二种古老的□□,而海上没有轨道,没有单双向车道,也没有林立的钢铁森林与车马喧嚣,孟揭眼前只有千万重浪,层层叠叠延向天边。 如果没有尽头,那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深蓝的尽头很快就到了,照着晏在舒给的路线,20分钟左右,他们就到了近海的一座小岛,这是一串岛链,连绵相衔有十几座,这座小岛处在最边缘,被层淡烟色的薄雾笼罩着,孟揭降速,顺着晏在舒指的方向把摩托艇开到悬浮板边上。 熄了火,灭了灯,但俩人都没有要上岸的意思。 被高速策动的剧烈心跳逐渐平复了,随之沉淀下来的是更柔软的情绪,孟揭转了个身,他们在这薄雾细雨里沉默地接吻,孟揭的手一直流连在她后脑,顺着发丝,揉着颈后,吻到雨势渐密,交叠的身影被雨脚涂晕。 *** 岛上面积小,一栋尖顶的三角形木屋立在中央平地上,左右都是开阔的景,三面落地窗,屋前有片小小的方形泳池,孟揭一进来,晏在舒就指一下门边的拖鞋和浴袍,让他换,别把地毯踩湿了。 孟揭就真把门一关,站那儿就换了。 “这片岛原来都是做酒店的,这一栋刚建好,周围的配套还没跟上呢,老板资金链就断了,我低价入手的,连岛带房子,从小到大攒的赛季奖金一气儿全掏光了。” 晏在舒也裹着浴袍,忙活着开电闸,开热水,泡完冰冷海水的后遗症开始发作,整个人冷得直哆嗦,想着干脆把壁炉点起来算了。 孟揭换上浴袍,过来接她手上的活儿,“给我,你别把整屋点了。” 他三两下就把壁炉点起来了,而后把左右两面窗帘全拉上,只留沙发前的一扇落地窗,又检查了一遍全屋。子夜时分,窗外细雨飘着,寒雾笼罩着,潮浪声清晰可闻,而屋里水刚烧开,一股股白气儿往上冒,柴火的噼啪声夹在风雨里,把屋内焙得好干爽。 他俩前后脚洗完澡,晏在舒顶着湿头发,给他丢了件管煜的衣服,唐甘管煜裴庭那几个之前都是这儿的常客,都有衣服留这,贴身衣物也有一次性的备着,可孟揭一接一摸就丢回去了,转身到晏在舒那间房里掏了件她的t恤,面无表情从晏在舒跟前过。 怪脾气。 公主病。 她轻踹他一脚。 等晏在舒吹完头发,到沙发上坐下,孟揭已经研究明白这屋子的配置了,特熟练地放了幕布,开了个片子放起来,听着脚步声就朝她撇一下脑袋:“坐过来。” 晏在舒看到他手里的药油就懂了,坐下去,把小腿架在他膝盖上,小腿上盘着一块儿不显眼的淤青,是刚刚在摩托艇滑倒那下在座椅上磕的,颜色不深,边上一圈儿青蓝色,她自己都没察觉,但如果不处理,明天就会扩成一整片乌漆麻黑。 孟揭倒了点儿药油在手心,缓慢搓开,晏在舒盯着他骨架偏大的手,嘴里叽里咕噜就想讲点儿话,把这一刻过于暧昧的氛围赶跑。 “刚刚那小院的婶儿,平时就接打理这片酒店的活儿,还帮我给基地送粮……哦,我初三那年捡了只狗你知道吧,阿嬷没少埋汰,后来送养的那流浪犬收容所也不接,说那种退役犬他们照顾不了,老跟收容所里的老大哥干架,我就跟唐甘凑了点儿钱,在那渔村边上建了个基地,收那些脾气怪的受过创伤的退役遗弃犬和实验犬,挺大的,下回带你去瞧瞧。” 孟揭嗯声,用掌心裹住她小腿,背往后靠,看屏幕。 “你是不是不喜欢带毛的?” “不喜欢,特别是鹅。” “那你还是别去了。” 嗯?孟揭一副“你在玩儿我”的表情,晏在舒痒得笑,整个人往毛毯里缩,“你不是不喜欢吗!” 孟揭握她脚踝不让退:“你不说看看吗。” “几百只毛绒绒在那,不张嘴都能糊你一脸毛。” “那我不去?” “去去去……”晏在舒痒筋被掐着,真是特别知进知退了。 俩人挨在沙发一侧躺着,听着壁炉噼啪的响声,听着雨敲在木屋顶的响声,听着电影里低缓的台词,孟揭问她跟唐甘他们在这儿都玩什么。 “外边……就冲浪,帆船,烧烤,唱歌,前边十几公里还有片海域可以潜水,有唐甘的基本上都是运动和养生局,特别热闹,屋里边嘛……人多打打德州,打打桌游,游戏房信号不太好玩儿得少,再就是刺激的了。” 孟揭应一声,表示在听着。 原子大碰撞 第52节 “比如说,组队玩儿游戏,哪俩人输了就手拉手跳泳池,或者手拉手潜水底……接吻。” 孟揭没什么反应。 晏在舒弯一下嘴唇,接着扯:“嘴对嘴喂牌,面对面吃一根薯条之类的。” “你输过几次?”孟揭忽然问。 “你想知道?” 她翻身坐起来,头发滑下肩头,“试试咯。” 怎么试? 晏在舒摆了几个他们常玩的桌游,孟揭说:“不会。” “扑克牌。” “不会。” “fk the bus.” “不会。” “象棋。” “你很想输?” 最后还是最简单的真心话大冒险,晏在舒从酒柜里掏出裴庭的私藏,五花八门白的洋的都有,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特养生的红茶,说规则很简单,石头剪子布,谁赢谁向对方提出一个问题,答出来就继续下一轮,答不出来喝酒。 “你喝什么?” 晏在舒指一下红茶。 也行,孟揭揉了把脸,接了一杯冰过来,而后倒酒,往桌上一放。 第一局,晏在舒赢了,她慢慢盯住孟揭,问第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第47章 赢家 她不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在喜欢前加了个程度词, 就是明知喜欢,才问。 问完,没停顿, 晏在舒提醒了一句, “如果你不想答, 可以喝……” “喜欢。” 孟揭打断她的话,迎着她眼神给了回答,丁点儿拖泥带水的犹豫都没有,干脆的态度反倒弄得晏在舒不知道怎么答, 有一会儿才意识到不需要答的, 游戏而已。 幸而是个游戏。 可巧第二局她又赢。 脑子里有个声音说转话题吧,问点别的吧,但嘴巴更快,几乎是以一不做二不休的气势问出口了:“那你弄明白性和爱的区别了吗?” 孟揭全程都盯她眼睛, 晏在舒观察他的同时他也在从她脸上捕捉细微的神情变化,这又是游戏之外的另一重较量,无声,持久,黏稠, 闻言他仍旧立刻回答:“没有,”顿一秒,补充, “但没差。” 想要你, 和喜欢你,两者没差, 在孟揭这里是可以混淆的,那都是指向明确且日渐浓烈的情绪, 这回,他脑子处理这类情绪的速度,比在东城跑山那次更快一点儿,也更清晰一点儿。 晏在舒连赢三局。 她问:“你高兴点儿没有?” 所以她看出他情绪上的低迷了,然后耗掉一个游戏机会问他真实感受,孟揭没答,他转头喝了一杯酒,放杯时又抚着晏在舒后颈,用喝过酒的嘴唇跟她蜻蜓点水似的碰一下。 这就是回答了。 而两局过后,晏在舒就开始连输,孟揭把酒杯移开,拉她过来,跟她膝盖抵着膝盖,皮肤贴着皮肤,好像现在才等到游戏的乐趣一样,有种要慢慢地一根根拆她骨头的架势,但在她看来是很怪的,因为孟揭问的问题都偏,比如问晏在舒喜欢甜口的面还是咸口的。 “咸口。” “车开不开得惯?” “开得惯。” “不同居,又留箱子是不是在逗我?” “是钓你。” 孟揭的表情带点儿兴味。 晏在舒在喝茶的间隙趁机反问,“那你给不给我钓?” 孟揭说:“给。” “真给假给?”她问。 “现在是你在问我?”孟揭侧一下眼神,让她看手上明显的胜负结果。 “……”晏在舒忍了,“你问。” “跟话剧新搭档有没有火花?” “平稳。” “我问的是有没有火花。” “……没有。孟揭,你心眼儿只有针尖大。” “喜欢前戏长还是短?” “怎么说呢,时间长,次数少这样。” “有说法?” “没出拳呢,你再赢我一次我才答。” 孟揭就问:“你准备出什么?” 晏在舒想了下:“拳头。” 而真出手时,晏在舒出的是剪刀,孟揭仍旧是拳头,他这会儿的表情就有意思了,看得晏在舒脸颊一阵烫,掰着膝盖跟他用力碰一下,听到他带着笑的一句:“现在可以答了小骗子。” 晏在舒很不乐意,但愿赌服输:“一次就行了,两次腰特别软,我在上边坐不住。” 接着还是她连输,好像次次都被掐住规律一样,孟揭还在问。 “喜欢在上边?” “看你表情看得比较清楚……还有你是不是耍什么花招了,为什么石头剪子布也能一直赢的?” 孟揭没应她,是估摸着再有几局她就该改策略,就没那么好猜了,于是接着上题问:“最喜欢什么体/位?” “抱着。” “坐着抱,站着抱,还是躺着抱?” “这是下一个问题。” 可就像开玩笑似的,孟揭的连胜偏偏终结在这里,晏在舒绕着头发丝儿,认认真真把他看了半晌,问:“小时候天文台那次,你为什么走了?” 孟揭顿了四五秒,然后转头喝了杯酒。 晏在舒略微皱眉,在下一次赢的时候再问:“二年级的时候,我们两家一起吃年夜饭,我从楼梯摔下来,摔掉了一颗牙,摔断了一只手,你就在楼上看着我,我那时候喊你,你为什么不来?” 孟揭又喝一杯酒。 再赢,她问:“高中……高二暑假,阿嬷过寿,我们吵起来,那次吵很凶,互相撂狠话,我说绝交吧你说有过交情吗,但后来想想也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坏,搞得我好讨厌你。” 他终于答:“我有病。” 答又不像答,晏在舒一时语塞,下一轮又赢了,前一时的语塞导致这一场的问题迟迟没想出来,孟揭耐心等着,等的过程里看着电影,一口口地,又喝掉了两杯酒,一瓶威士忌就剩底了。 晏在舒拦了一下,问:“孟爸爸是不是对你很严格?” 当然察觉得出来,她又不傻,不论是今晚五湖楼前那一幕,还是各种家宴场合上父子间淡薄的相处,亦或者是这几年孟揭父母疑似婚变的传闻,多多少少让她有这方面联想的。 没意外,孟揭再倒一满杯,仰头喝掉了。 这也是回答。 所以这么个看起来风光无限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私底下没有松过弦的时候,没跟朋友扎堆玩闹,没玩过饭局游戏,没跟哪个同伴有过这么个“秘密基地”,他的业余爱好也就是死磕那些高难度的小游戏,怪不得心理那么扭曲。 电影播放到激烈的打戏,斑驳的光影闪动在四壁,晏在舒拢了下毛毯,认认真真说:“那你以后跟我玩儿呗,攒局我带你。” 孟揭回她个“你是不是也有病”的眼神。 操了。晏在舒朝他用力甩个抱枕:“你不是很可怜吗?游戏游戏不会,只会打单人电动,饭局饭局不懂,只会掺和雍小叔那种中年局。” “少过度解读。” “你少狗咬吕洞宾。” “我得谢谢你?” “什么?您大点儿声,听不见。” 晏在舒张开手指搭耳边,一个劲儿鼓动他,孟揭就笑,笑着一把拽她小臂,嘴唇贴紧,跟她接了个又呛又辣的吻,而后可能是吻热了,也可能是酒熏热了,他们提着两瓶酒和一盏露营灯出了门,走过深夜的白沙滩,来到几百米外的一座露台。 这儿支了顶遮阳篷,还有几张桌椅,原先是临时用来放冲浪补给的,雨刚停,椅子上凝着水迹,孟揭把自个儿外套脱了,铺椅子上,晏在舒让他自个儿坐。 孟揭个高腿长,晏在舒披着毯子,盘了腿也能坐他腿上,他们迎着海风讲话,头顶云没散,空气湿度仍旧高,夜雾浓重,顺着风的路径缓慢流淌,海的鼾息连绵于耳,她穿着短的睡裤,孟揭就把毯子给她拢紧,手贴着她手臂,把她拉得近点儿,挨在胸口上。 酒就搁在边上的椅子,孟揭时不时会喝一杯,他酒量挺好的,威士忌和白酒这么混着喝了两瓶都没倒。 晏在舒不想他真醉,觉着自个儿照顾不了人,就又问他还想不想玩儿? “换种玩法。” “那你说。” 孟揭就摸出手机,打开了一个单机游戏,叫i wanna be the guy,晏在舒瞄了眼,觉得挺熟悉,没两秒想起来是方歧玩儿过的,一款特别考验手速和反应力的游戏,唐甘玩这摔坏了俩键盘。 晏在舒想了下,轻轻戳他一指头:“你教教我。” 她把脸凑过去,看孟揭玩儿了一把,觉得还成,看起来挺简单,可真上手却不是那么回事儿,十秒都不到,她就“噗”地扎上了尖刺,挂了。 “啊?”她把着手机不撒手,难以置信,“就死了?” 孟揭笑,“不服是不是?” 原子大碰撞 第53节 “哇,”晏在舒差点儿想跳起来了,可孟揭卡着她没让动,她转头,“新手福利期你给不给?” 孟揭笑就更坏:“这点儿也赖?” 晏在舒别他一眼:“你给不给赖?” 这都撒娇了,孟揭能怎么办,他说:“你赖着吧,我就不上手了,你撑够半分钟没死就算我输你。” 真是很嚣张,可晏在舒也真是游戏黑洞,二十秒刚过,又吧唧地摔死了,她啪一下锁屏,推过去,“我不玩儿了,这辈子都不玩儿了。” 孟揭悠哉地倒酒,风把他额发往后吹,露出张干干净净的脸,他倒满酒,晏在舒也很干脆,换了个姿势,说,“你问吧。” 孟揭就问了一句话。 咸湿的海风一卷卷袭面而来,不远处夜潮汹涌,左侧棕榈树摇落成片水滴,晏在舒的发丝全往侧旁扫,她伸指头,往后拨了拨,之后才看孟揭,“你说什么?” 十来秒的沉默里,只有夜雾围绕周身涌动,没人讲话,直到一滴水啪地在她膝盖上溅开,孟揭在“逼一把”和“退一步”之间选择了较为稳妥的后者,意兴阑珊地开口:“我说亲我。” “有这规则?” “刚定的。” “你怎么那么皮。” “比不过你。” 一来一回对过两招儿,晏在舒也没法子,问他:“现在?” 他点头。 晏在舒就轻轻靠过去,在他嘴边亲了亲。 孟揭不紧不慢地纠正:“不是这。” 管你呢,晏在舒朝他丢个白眼,可下一秒孟揭就侧过了脑袋,把这个不合标准的吻加深了,晏在舒坐的位置是经不起大动作的,她会晃,会跌下去,可孟揭就抓着这一点,把她腰部上下的位置控得严严实实,半点儿没让她跑得了。 风很凉,空气里弥漫着寒露的味道,孟揭是亲了个痛快,晏在舒抚着刺痛的嘴角骂一句混蛋,孟揭一只手倒酒,一只手绕着她发尾,“混蛋和骗子,咱俩绝配。” 晏在舒知道“骗子”是在指什么,难得没回呛,他们在这待了半小时,就在准备回返时,这混蛋还是醉了。 第48章 酒后 这混蛋还是醉了。 可他醉了也不挂脸的, 举止动作看似如常,怎么发现的呢,是两点半, 晏在舒觉得真冷了, 毛毯的每一道孔隙都被夜雾浸满, 变得又湿又沉,越披越冷,她说回去吧,孟揭就拉着她往房子的相反方向走。 她费了点儿口舌跟这倔驴子掰扯了几句, 无果, 冷得脾气上来了,撂下他自己闷头走,他就慢吞吞跟后边,回了房子就杵冰箱跟前, 晏在舒问他:“找什么呢。” 孟揭也不搭腔,脸是臭的,眼是虚焦的,把冰箱里的东西挨个看过去,眉毛都拧得死紧。 这时候她就有点儿意识了, 开始试探性地问他:“你是不是饿了?” 孟揭把她看了会儿,冷着脸,像是在反应她的身份, 眼神逐渐从带有警觉的探究意味往正常过渡, 过了会儿,说:“九层塔, 炸鸡。” 那一瞬间是有点儿感动的,觉得这人挺够意思, 喜欢就喜欢吧,喝醉了还惦记她这点五脏庙,不合时宜的善心大发作,她开始哄他:“不吃不吃,我不吃哦。” “不喜欢?”孟揭的语气一下就变了,变得冷,变得刻薄,跟往常一样招人恨。 “喜欢死了,但我还饱,你摸看看呢。”她带着他的手往肚子按。 “平的。”皮肤接触好像有让孟揭情绪稳定点,所以他只是很不满地撂了两个字,没再提什么九层十层塔。 “哪平了,立马鼓给你看,”晏在舒拉着他手腕,用肚子当块肉,遛狗一样把他遛着往房间带,“你再摸摸呢。” 孟揭的骨架大,手掌也宽,伸平了覆在她小腹上,那视觉效果确实很刺激,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昏光里的纠缠,晏在舒没看没想,孟揭看了也想了,还做了。 晏在舒好不容易把他哄进房间里,整个推倒了,谁知道那双手跟铁钳一样卡着她腰,还要沿着那腰线放肆。 “……手拿开。” 孟揭是醉了,但他肢体记忆还在,想要这个人的欲/望牢牢刻在意识里,偏偏理智出走,被长期压在冰层下的情绪开始松动,逐渐占据高峰,他不想放她,甚至用上了点格斗技巧,锁着她的腿不松。 晏在舒肢体受限,干脆使了坏招儿,说:“我要亲你了啊,你松松手,否则我够不着。” 孟揭就真松手,她翻过身,攥着他衣领,枕着他手臂,把他扎扎实实地亲了两口,估摸着也差不多了,也该亲晕了,晏在舒小心翼翼撑着床面起身,可刚拉开一点儿,又被摁着后心带了回去,视线天旋地转,整个人陷进被子里,腰侧发凉。 孟揭上车前是吃过抑制药片的,几乎每次见完孟介朴他都要吃,否则胃里陷进去的那个大洞就会无休无止地蔓延,直到让他心悸手抖,直到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通过自虐般的手劲让自己纾解。 药效很猛,照理说他此时此刻应该完全进到贤者模式了,不应该对晏在舒起什么歪念头,但可能是情绪压过理智,被压抑的部分报复性反弹了,他很渴,很饿,整个胃部到胸腔都被酸性液体蚀透了,烧心烧肺,千疮百孔,四围的风呼啦呼啦往里灌,扯得哪儿都疼。 手轻微抖。 很想她。 很想……要。 晏在舒感觉到了。 这玩意儿带点翘头的弧度,一下下抽她手,压根忽视不了。 她以为是男孩子自然的反应,所以愣了一下,拍拍他侧颈,试图跟他讲道理:“没套我不做。” 但孟揭体温很高,不正常的高,制她的动作招招都是奔着锁死退路来的,她停了三四秒,顺毛一样把孟揭的脑袋按在肩头,看了眼手能够到的几样东西,遥控器,一本书,一瓶复合维生素,一台平板。 随后夹着孟揭脸颊,平静看着他,再次重复:“没套不做,听到了吗,我知道你醉了,也知道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孟揭,你要脱我一件衣服,我们现在就分手,然后我把你打一顿,你选。” 脱衣服,分手。 孟揭花了半分钟反应她这串话,只捕捉到这几个词,虽然很不高兴,但还是松了劲儿。 “很乖,”晏在舒微笑着,“现在,把手伸出来哦。” 孟揭就抽出了手,她松口气,后背一片冷冷热热的汗,觉得这人醉起来不疯不闹挺好,像个小孩儿似的还能哄哄骗骗,可她刚刚翻过身,手里又被塞了个什么东西,等摸出那薄薄的轮廓,晏在舒反倒呆住了:“你随身带着这玩意儿?” 孟揭从背后把她抱过来,额头贴着额头,闷声说:“车上。” 晏在舒简直都笑了:“你往车上放套啊?有病吗。” 这俩字让孟揭陷入沉默,半晌,才懊恼地说:“我有病。” “我不是这意思,”晏在舒把他头发乱揉一通,“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你没病,你就是……有点儿狗。” 孟揭仿佛没反应过来这意思,皱着眉毛在努力思索,这模样儿看得晏在舒特别心软,连着在他脑门啵了四五下,亲过瘾了,用舌尖一点点描出他的轮廓,呵气一样地说:“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偏海野岛,谁喝多了,谁就要被扒皮抽骨一口吞掉的,你怕不怕……” 后几句是咬着他说的,含糊,黏腻。 孟揭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他压根儿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心跳在耳膜上有力地砸着,咚咚咚的声音盖过了一切,他胸口都烂得不像样了,看似正常的皮囊里,理智全体下线,只依稀记得脱衣服是件十分严重的事,十分十分严重,会死人的,进退两难的感觉让他倍感烦躁,而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令人烦躁的热度突然就停止了叫嚣,跟被顺了毛一样,在谁手里乖乖伏着。 晏在舒被那温度吓了一跳,躲一下,但紧跟着被逮回去,第二下没躲,心惊胆战把着,“你好像发烧了。” 他闷哼一声,唇舌再一次凶蛮地堵上来。 等晏在舒洗完手进房间,看见孟揭仍旧坐在床边,听见声儿就抬头,目光幽怨,她想了想,过去摸摸他脑袋,很宽容地说:“没关系的,十分钟也挺久了。” 孟揭呢。 孟揭都快死了。 *** 从小到大,别说颓成这样儿的孟揭,就连稍微平易近人点的孟揭,晏在舒都没见过,这会儿竟然在酒后挖到了孟揭的另一面,挺新鲜的,她到厨房倒了杯水,又在杯里搅了蜂蜜,递给孟揭,在他喝水时往酒柜里抽出一瓶酒,拎着进房间。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晏在舒把酒瓶往床头一搁,哗啦啦倒了一杯,“今晚玩儿的是游戏,但游戏也有需要遵守的规则,我今晚赖了一次,现在还你。” 孟揭坐在床边,手肘压着膝盖,耳根的红没退,看起来人模人样,但动作很迟缓了,脑子也是浑的,一串话打进他耳里,挤进他脑中,再被酒精撕得稀碎,根本记不住。 “今晚你在海边问的那一句,我听到了,如果你想听真话,我可以讲给你。” 孟揭看向她。 晏在舒就当他默认了,平静地说,“是。” 他下意识地皱眉,虽然醉了,孟揭仍旧有本能地想要和血液里的酒精浓度打一架,或者启动某种备用系统来对这句话作出反应,但很难,他连语言都组织不出来,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这回答跟他想要的大相径庭。 晏在舒在他脑袋上一顿揉。 “你喝醉了,跟你讲也白讲,明天都会忘的,你就当我自私,我讲给自己听。” “我知道你是上头,也知道你多半动了真格儿的,但我不能太喜欢你你知道吧。老太太特别精的,你以为她不放权是她不想吗,不,是我妈妈跑得快。所以老太太拿你套住我,第一步是婚姻,第二步就是事业,一步一步,就被她拿住了,她从前驯我外公就是这样驯的……可我自己都还没活明白呢。” 她说着,看到孟揭手边杯子空了,“我再给你倒杯水。” 可再进来时,孟揭已经睡过去了,他的意识也断在这里了,晏在舒很轻地叹口气,坐床边看着他,手指头沿着他的面部轮廓一点点游走,想了半天,还是把那杯酒举起来了,自言自语似的,“算了,我还你一杯。” 说完一口饮尽了。 酒是烈酒,滑进喉咙口就跟火线似的一路往胃里烧,烧得鼻腔喉咙一片辣。 “什么东西……辣死……” 晏在舒喝完当下就后悔了,呛得伏在床上咳半天,头晕脑胀地翻躺上去,缓了劲儿,又费力地扭过头,看孟揭安安静静的睡脸。 “有时候我也想,为什么咱俩之前明明掐得那么厉害,床上滚一遭,又特别……特别契合。” 那些幼稚的赌气,争强好胜的心思,尖锐的对抗欲,都随着那场昏光里的爱欲交缠被忽视了,他们默契地摒弃前尘,他们默契地不谈未来,把安全线一遍遍撞碎,一遍遍糅散,直到天明又天黑。 于是,十九年的交情就开始发挥作用了,他们不需要彼此了解的漫长过程,不需要真真假假的讯息交换,只要谁想,连对方几个月断奶几岁还在尿床都能抖得清清楚楚,这时候他们就会发现,哦,没了那些锋利尖锐的仇,他们偶尔也可以像老朋友,像左右手,像唇与齿一样交往。 晏在舒拨拨他的嘴唇,掀他衣服摁摁腹肌,然后给他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又躺下去。 “小时候的事情你一件也不说,问一件,喝一杯,问一件,又喝一杯,”酒劲儿冲脑,晏在舒也困了,打个哈欠,“你看,我都弄不明白你,我怎么爱你?” 她忽然伸手,扒开孟揭的眼皮,就好像跟孟揭面对面一样,正儿八经地说:“我还是非常讨厌你,但你讲题的样子不错,做饭的样子不错,床上的样子也很好。我说不想跟你在一起,是指……不想一直保持这样的关系,有没有可能……我们不要当这样的男女朋友了,重新认识一下。” 晏在舒撑不住,砰地倒床上了,躺了会儿,把他胳膊从被窝里捞出来,盖自个儿身上,好像在情景重现一样,盯着天花板,正腔正调地比划着说:“同学你好啊,可以认识一下吗?” 又觉得不对,把他手举到跟前,对他点个头:“学长你好,你喜欢我啊,那跟我交往吧。” 这就对了,晏在舒眯着眼睛笑:“不行不行,不可以那么早讲喜欢,这种事情,至少是要过了五次约会才可以讲的……等到第五次约会,你再把这句话问一遍。” 声音逐渐低下去,那只手落进怀里,被晏在舒抱住了,她翻个身,响起了细细绵绵的鼾声。 今晚在夜风里孟揭问的那句话,晏在舒听到了。 当然听得到,他们离得这样近,连他的心跳都清晰入耳,没道理连那句“你是不是很不想跟我在一起”都听不见,她没答,是真话答不了,假话讲不出,所以宁可装傻,孟揭也知道。 而晏在舒酒后的真情流露,孟揭没听到,就是真的听不到了。 第49章 覆巢 原子大碰撞 第54节 头疼。 晏在舒降下车窗, 在一阵阵夹雾带雨的凉风里醒着神。天儿还早,郊区的菜农挑着担子才到这早市,嚷着方言唤着同伴, 热热闹闹地张罗起来了, 街边小店里的蒸笼里白雾滚滚, 孟揭站在早餐店前,手指里夹着根烟,不多会儿,老板娘喊“二十二号!”他道声谢, 就掐掉了烟, 拎着一杯热豆浆,两盒越南春卷上了车。 豆浆递给她暖手,孟揭又把车窗升回去了,“还想不想吐?” 她沉默摇头。 昨晚简直是场噩梦。 晏在舒酒量跟猫一样样儿的, 酒局上没人敢撺掇,家里边也不让喝,昨晚那一杯下去,起初是晕,后半夜就开始烧得喉咙渴, 摸黑爬起来喝水,可一口水刚喝下去,那杯酒连带着早些时候吃的火锅就全返上来了, 她两步冲到卫生间, 扶着马桶吐了个稀里哗啦。 孟揭是被门撞墙的巨大声响弄醒的,醒时还带点儿醉后的懵, 但酒精代谢得差不多了,意识也回来了, 花了几秒钟回想断片前的状态,而后又听到一声呕,立刻从头到脚惊醒。 因此,后半夜就是孟揭在忙前忙后照顾晏在舒。 她还醉着,醉得睡眼朦胧,吐都睁不开眼那种,孟揭给倒温水,让她一点点儿顺下去喝,又翻箱倒柜找衣服让她换上,调蜂蜜水哄着给喝下去,前半小时真没有丁点儿空闲去回想——开酒的不是他吗,晏在舒不是喝的红茶吗,怎么醉成这德行的是她? 好不容易止了吐,晏在舒嫌脏,要洗澡,孟揭就帮着她冲了冲,脱衣擦身穿衣漱口,伺候得跟个护工似的,有几次他都气笑了,喊晏在舒抬左腿她抬右,喊她伸右手她伸左,语气稍微重点她就默默把他盯着,一声不吭,委屈得要死。 算了。 孟揭能怎么样呢。 孟揭只求这大祖宗别吐他脚上了。 好不容易哄进房间,晏在舒又站床边不动了,她醉起来也是不撒疯不闹腾的,就是话特别密,但十句有九句听不懂,剩下一句是骂他的。 孟揭本来就喝得多,睡得少,犯了病,那会儿完全是压着脾气在照顾她,任劳任怨任使唤,最后晏在舒拉着他的手,诚诚恳恳地鞠了个躬,总算说了句整话,但她说的是:“同学你好,你跟我交往。” “……”孟揭揉了下脸,“我跟你在交往。” 晏在舒就呆住了,然后镇定地点点头,又绕床走了一圈,跟巡视领地一样,走完一圈还没等孟揭开口,自己就掀被上床,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睡了。 得,孟揭当下就只有一个心思,下回不管什么局,他都得是清醒到最后的那一个,因为不知道这姑娘会在哪个犄角旮旯,会掐哪个他昏睡的点儿,把自己灌成这猫样。 *** 车子上了城际高速,八点刚过就到海市,孟揭陪着她吃了早饭,车停时晏在舒晃晃豆浆杯,说不是吃过了吗。 孟揭替她挡了一下车顶:“是让你暖手,不是要虐待女朋友。” 晏在舒没力气回嘴,蔫儿的,还困,头还晕,由着孟揭探身进来,帮她拉上了卫衣帽子,又护了一把她脑袋喊她下车。 这人肯定喜欢养成,保准有这癖好,晏在舒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时候不让他这么干,她嫌别扭,可但凡有点儿手脚不麻利,孟揭的这一面就会无缝衔接上来,特别顺,一看就是老谋深算。 吃完早饭孟揭一路送她到环岛路,进门时阿姨已经在煮解酒汤了,他洗完澡跟阿姨嘱咐了几句,事事都安排得妥当了才重新坐进车里,扯松了领带,打了根烟,徐徐降下车窗,打个弯拐出庭院。 这时天边积云浓染着金光,绸缪了一夜的雨汽被风搅散,一轮日高悬在身后,这辆车迅速驶离了浮光掠影的小区,碾进寒光锃亮的钢铁森林中。 医院里已经有三四人在等了。孟揭到时,护士正在给病人换输液袋,孟介朴和几个叔伯坐在沙发边,低声谈最近海市筹备建设的一座跨海大桥,叔伯们见了他都笑,站起来挪位置,拍拍肩膀比比身量,“好高了啊”,“真是年轻有为”,“多像二哥啊”,一串客套话此起彼伏。 孟揭挨个叫了人,才看向孟介朴,叫一声,“爸。” 孟介朴坐着,手里端一杯热茶,看了他一眼:“昨晚不在实验室?” “嗯。” “电话也不通。” “没电了。” 孟介朴听着,静了片刻,倾身,把茶杯搁桌面上,轻轻一声“咔”,身边几个叔伯都默契地噤了声,日色在窗,监测仪器的“滴滴”声匀速而清晰,这一刻空气中有种古怪的压力对流,是传统式的家庭权威中心与自我意识日渐强盛的年轻辈的无声较量,谁都懂,谁也都不想掺和。 孟揭始终没多大反应,他坐着,手肘压膝上,目不斜视,慢慢喝茶。 这时,护士换好输液袋,拉开了里间门,周遭的压力锐减,孟介朴笑笑,在孟揭肩上拍了一下:“去跟爷爷说两句话。” *** 离家后的孟揭去了哪儿,晏在舒不知道,她一觉睡到中午,阿姨不在,但厨房里温着汤饭,吃完饭,喝了汤,晏在舒头也不疼了胃也不翻滚了,立马原地复活,楼上楼下地跑了几趟,把那四个箱子里的东西理出来,又一头埋进了书房里。 孟揭是晚上回来的,她还在书房看文献,没在意,直到看完整份文献,笔记做了,明天课上要用的资料也整理好了,一看手表,已经是夜里八点半,距离孟揭回来过了一个小时。 人呢? 她推门出去时,屋里也很静,客厅没开灯,整间屋子都罩在一片灰麻麻的冷色调里。 又走了?不能吧。 这么想着,她走出两步,刚刚踩上楼梯,余光里有道黑影,她凝神看,是一只破破烂烂的拳套,孟揭的,她记得今早过来时屋里没这东西,有些反应后知后觉地爬到神经末梢,她扭头,用目光巡视整间屋子,果然在窗边沙发椅上看到了孟揭。 大片的玻璃窗边,窗帘半拉,孟揭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月色凉凉的,从窗子泄到他周身,揉出了一层带着深灰色毛边的昏影。 看着挺疲的,也挺孤单的。 下一刻,晏在舒拧开壁灯,“吓魂呢你。” 一束昏黄的光线投下来,不至大亮,她抬步往那走,这才看见地主爷头发还半湿着,像刚洗完澡,套了条睡裤,敞着上身就坐那儿了。 孟揭眯了下眼,不适应这突然转换的光线,而后就看到个抱着书走过来的晏在舒,一两个呼吸的延迟后,问,“你怎么还没走?” 这话有意思了。 晏在舒随手抄起一件衣服丢过去,话也没客气,“那我走了。” 而手腕毫无意外地被攥住了,晏在舒脚下趔趄两步,跌坐到他腿上,她早有准备,反应也很快,没避,没跑,反而跨坐上去,把手里的书“砰”一下砸孟揭胸口。 张牙舞爪的样儿也是没谁。 孟揭这才笑,这一笑,那层疲惫和冷漠就结了壳,“哔啵哔啵”地从他肩臂上掉下去,原先那个有点儿坏,有点儿毒舌,有点儿公主脾气的孟揭又回来了。 他笑着缓慢坐直身,一本本抽走拍在胸口的书,低头落一眼,看见一件眼生的衬衫:“你的?” “你的。” 孟揭边系扣子,听到这俩字才抬头看上那么一眼,但也没领会到那层意思。 “送你,我没穿过,”晏在舒指一下沙发靠背披着的几件衣服,“还有那些,都留给你的。” 这话有几种理解方式,可以理解成“送你,礼物来的”, 也能理解成“送你,我穿不了”, 但这对孟揭来说没差,他不要求晏在舒精心挑选什么礼物,这姑娘能在收拾东西时记着他就算良心了,于是孟揭缓慢地勾了下唇,在她后腰臀拍一下:“起来。” 本来以为地主爷遇上了什么糟心事,难免要颓两天,可没想到人没两分钟就调节好,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看衣服去了。 看的时候挺挑剔,有件灰粉色卫衣他不喜欢,晏在舒说不喜欢还她,孟揭就闭了嘴,给一个很不情愿、但也勉强接受、总之不可能还给她的眼神。 之后,手臂上挂着七八件衣服,若无其事地说,“明天没有早课?” “嗯?”晏在舒戳他一下,“你看我课表了?” 地主爷倒是坦坦荡荡,回她个“这还用讲,难道等着被你忽悠”的眼神。 “干嘛?”她又问。 “明天我送你去学校。” “不好吧,前女友撞见怎么办,十八个呢。” “多去几次,见一个撞一个,撞完才算完。” 晏在舒笑起来:“心真硬……你,在留我过夜啊?” 孟揭走上楼梯,突兀地拐了个话题:“你们是不是快分课题小组了?” 晏在舒一愣:“是……” “帮你看。” 这混蛋,越来越知道打蛇打七寸了,讲到正经念书的事儿,晏在舒从来不计较他的脾气,她不但答应了,她还带着两本书几道题敲响了他房门。 这一晚,是难得的积极向上正能量的一晚。 第二天。 孟揭说送她上学,也就真在铃响前十分钟送她到了校停车场,没往教学楼停,她觉得太张扬,这辆车,这块车牌,还有开车的人,都太张扬,所以孟揭走时都带气,一脚油门轰得老远。 气是这么气,可晏在舒上完一天课,又打了场夜场网球,再给他打电话时也接得挺快的。 因为她给他打电话了。 他妈的她连他号码都不存的狗脾气,会主动给他打电话了。 “忙不忙?” “打游戏。” “来接我。” “你下课了? “二十分钟,新体育馆西门。”晏在舒讲完就挂,唐甘背着球拍推门出来,说她笑得像只狐狸。 老校区离新校区多近,孟揭的车速,十分钟就到,接上她回到环岛路后,俩人在车库里做了一次,车太小,他俩都高,做得很不舒服,哪哪都局促,捆手绊脚的,最后孟揭抱着她缓了会儿,走侧门转到下沉庭院,抱着人就丢进了泳池里,这次很尽兴。 这时候,他们处在对彼此最有征服欲的时候,一对视就想撺掇,一触碰就想引诱,连没见面时只要一想到对方就在这栋房子里,就会忍不住要见面,而一挨着对方就会冒火星子,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也是在这周之后,晏在舒偶尔会到老洋房过夜,他们腻在这栋房子里,从楼上到楼下,从床上到沙发,不到热汗淋漓不撒手,满满一柜的小伞也见了底,不知道哪来的体力和精神。 不过除了周末,不会有连续两晚留宿,因为她说孟揭的性需求有点儿太高,她的运动额度要分给网球、游泳、骑马和爬山,还要为即将到来的雪季训练核心力量,不能都耗在他身上。 孟揭没说什么,那次做得特别狠,做到她差点昏,睡到隔天晚上才醒,他才说这才叫需求高,以前都收着了,晏在舒气都没处撒,因为这祖宗紧接着就往北城去了,他也在做着一个课题,带着一个项目,偶尔要两边飞,但从来不在那过夜。 在双双醉酒过后,他们经历了很长时间的相安无事,似乎回到了出海前的状态,仍旧是“具有实质关系但不谈感情的男女朋友”,那座象征界限感的薄薄城墙仿佛在一夜之间又砌回来了,他们依旧安然地待在城墙两边,以一种无害且安全的方式接触,交碰过后又重新回到安全区域。 但,确实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那些乘着夜潮来的情绪,没有卷在浪花里跑走,它们潜伏在城墙里,以安静且无法阻拦的模式侵蚀着这道城墙。 孟揭心知肚明地放任,晏在舒避而不提地漠视。 这种态度差异本质上也是种矛盾,矛盾栽在城墙某一端,在城墙内部被侵蚀殆尽时总会暴露出来,孟揭知道。 他当然知道。 喝醉那晚,意识彻底下线之前,他听到了晏在舒清清楚楚的那个“是”,但他可以不在意“晏在舒很不想跟他在一起”这件事,他会耐心设伏,他会踌躇满志,他会按部就班地谋划,秋收冬藏,这颗埋了十九年的种子总该开出花结出果。 墙会塌,矛盾会解决,最终的结果必然会遂他所愿——他以为会。 但随着一波波冷空气南下,海市的温差逐渐显现,墙下的湿苔焙干了,一块块剥落,露出了墙下蛛网般的缝隙。墙确实塌了,但却是以一种他没想过的方式猝然崩塌,打得墙里墙外所有人措手不及。 他和晏在舒会站到悬崖边缘,这段双方都以为安全的关系也会走向非黑即白、不能有任何模糊地带的阶段,他将在熟悉的领域掀起新风浪,晏在舒也会拨云见日找到新方向,他们会在名为成长的剧烈动荡中尝到爱情的百般味道,他心知肚明放任的,她避而不提漠视的,都将成为一把把酸里带涩的刀,在拥抱时扎向彼此,激烈对撞,情绪过载。 谁都不服,谁都不甘。 原子大碰撞 第55节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第50章 难哄 吵架第三天, 晏在舒还没把孟揭从黑名单里拉出来。 十月中旬,周五,正逢钝阴天, 秋老虎躁不动了, 啸了两口热浪之后就偃旗息鼓, 彻底蛰进土里,校气象广播站正在播报大风降温预警,一股股的冷风抽打教室门窗,就听徐教授喊了声, “许冲!把窗关了!” 晏在舒手揣在卫衣口袋, 在等老徐开口的间隙里,默不作声按掉了孟揭的电话。 第一排那学生麻溜地去了,窗子一关,风吼和广播声就悉数被关在了外边, 教室里霎时静下来,里边拢共也没几个人,周五下午没课,老徐是挨个留学生下来谈话,轮到晏在舒的时候, 教室里就剩四五个还在自习的同学了。 晏在舒板板正正站桌边,仍旧是那句:“老师,我还得想想。” 老徐看她半晌, 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气高, 路走得顺,但是做学问不比别的, 起始基调特别重要,老师建议你选实验方向, 不是质疑你在理论上的天分,而是择其优者选。小晏啊,这行是很讲资历很讲成绩的,倘若虚耗两年又改赛道,你就无法保证能拿出最初的状态进到研究中,那是很可惜的事情。” 晏在舒沉默片刻:“我知道的,谢谢徐教授。” “再想想,啊,再想想,别急,年轻人。” 晏在舒说好,之后徐教授就翻着名册,摆摆手让她早点回去,把下一位学生叫过来,等晏在舒提交完作业走出教学楼,才午后两点,风挺硬,抽得枝条飒响,晏在舒在花圃前站了一小会儿,肩膀就落了薄薄一层桂花。 好像进到十月之后,各种事儿就堆得特别满。 三件大事同时压在她身上。 一是经过统筹和协商,《驯悍记》的演出时间要向前调整两周,定在十月中旬,国剧院是国家级场地,娱乐性演出为突发性活动让步是正常的事,提早两周通知比临时改期或取消好多了。 二是开学第二个月需要选定课题,老徐列了几项前沿的研究方向让她选,一个是凝聚态类的非常规超导,一个是量子通信技术,以及暗物质粒子实验室,都是实验物理的方向,跟晏在舒的计划有出入,她想选的还是理论物理上的高能物理和宇宙学。 第三个,是有一项国际性的滑雪赛赛事小组联系上她,想邀请她参加高山滑雪项目,她也在考虑,a大每个系课程安排不同,物理系么,大约十月底期末考,休假三天后,开始进课题小组,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课题学习,到时候时间倒是很好调整,但是这项目需要集训,平时练习的场地还很有限,如果真要去,未来每周都得飞一趟北边雪场。 第一件事不需要反复斟酌,只是往前推了进度,挤压了准备时间,幸而他们的排练一直顺利,国剧院的文件下来后,他们重新安排了排练时间,把一周两次的频率升到三次,明天演出一结束,活儿也就完了。想到这件事,晏在舒又发消息催了一下管煜,她托他联系那几个卖专业摄影设备的朋友,要送去给舞美老师选定拍摄角度。 后两件都是需要仔细考虑的。 繁忙的课程和压到眉睫的事情占走了晏在舒的精力,也可能是生理期的关系,整个人有点疲,花圃前的空地聚着一群玩轮滑的学生,浮躁又热烈,大笑又大闹,起跳身形漂亮得她跟着鼓掌,空气在掌心里被拍走,几下之后,心里有稍微松一点儿。 没那么闷了。 晏在舒就拿出手机,在小分队群里发了条消息:【芒果还是菠萝。】 -糖不甜:【菠萝。】 -方方正正不倒翁:【芒果。】 -晏在舒:【花生还是瓜子。】 -糖不甜:【瓜子。】 -方方正正不倒翁:【花生。】 -晏在舒:【甜粽还是咸粽?】 -糖不甜:【甜。】 -方方正正不倒翁:【咸。】 -糖不甜:【你跟我唱反调是吧?@方歧。】 -方方正正不倒翁:【这不是单选题嘛?选哪个,咱们俩总有一个人是猜对的,我在保证正确性。[恼怒]】 晏在舒扑哧一声笑,压在胸口的一股闷气随着秋风渐远。 天真凉啊。 *** 今天周五,话剧表演就在明晚八点半,晏在舒下午三点不到就到了奥新,跟搭档们的最后一次排练相当顺利,结束后大家盘腿坐在排练室里,玩儿了几个放松心神的游戏,唐甘把气氛鼓得特别热,确实缓解了那么点儿临上台的压力感。 等到大家散伙,天也一点点擦黑。 唐甘这段时间都很懂,周二周日的排练都把她接来送去,唯独周五这场,次次都溜得比谁都快,摆明了给地主爷腾位置,走前问了句:“还晾着地主爷呢?” 晏在舒用抿着嘴,用力应声嗯。 唐甘背着球拍包,上手把她脸一掐:“得了,你这是明晾还是暗勾呢。” 晏在舒拍她手:“你要走了?” “回趟公司,方歧最近消极怠工,我得给他紧紧弦儿。” “手下留点情。” 唐甘哼哼着,把排练室钥匙给了她:“我走了啊,明天下午两点接你,再走遍台就差不多了。” 晏在舒说好,随后一个人安安静静把排练室里的东西归拢完整,最后看了眼这间屋子,刚锁上门,地主爷也准时地来了电话。 风啸过长走廊,远天层层叠叠的乌云庞然而踞,翻涌着,滚动着,从这座城市东面碾压而来,晏在舒慢慢戴着耳机,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回响,手机也仍旧在震动,晏在舒按了一个,孟揭锲而不舍打第二个,晏在舒哼声,这人前俩天跟她吵架时可没这耐性。 孟揭是周三撞到她手上来的。 那天,孟揭把她接走吃晚饭,晏在舒隔日就要体能检测,在车上就严肃地告诉过他要修身养性一晚,避免第二天体力不支,孟揭说好,结果当夜不是打拳打得浑身肌肉充血,就是洗了澡赤着上半身在她跟前晃荡,还要把她亲到喘不上来气儿,一通撩,撩得晏在舒浑身燥气,偏又吃不了! 俩人当晚就吵了一架,晏在舒让他哄了两句,看着像哄好了,可第二天就自己拎着包去了检测中心,后来三天都没搭理他。 孟揭起先也硬气。 觉得惯的吗,他错哪儿了,他就打个拳洗个澡亲个女朋友,他他大爷的错哪儿了? 后来发现微信被拉黑,电话拨一个被挂一个,晏在舒晾得他直接没脾气,第三天就按捺不住,掐着她下课的点儿给电话了。 晏在舒走出楼梯间,耳机戴上了,帽子也扣上了,手机震动还没断,她的手指头悬在屏幕上空四五秒,这才划屏接。 “我十分钟后到,一起吃饭。” 时隔三天两夜,孟揭再度响在听筒里的声音仍旧从容,云淡风轻,好像这几天根本没被晾过,仍旧是以不带商量的语气包拢她接下来所有安排,以前晏在舒觉得挺省事儿的,现在晏在舒平平淡淡回一句,“我有事。” “吃完晚饭明天下午我送你去国剧院,你怎么上我车的,我怎么原样送你过去,行不行?” 晏在舒指头慢慢绕着水杯带子:“我不信你。” “晏在舒。”那边声音略低。 “嗯?”晏在舒的声儿就扬起来了,一副随时能再战三百回合的样子。 “这次是我的错。”他秒回。 “……” 水杯带子缠死在手指间,晏在舒听着这句近乎叹气的话,也有半晌没说话,嘴角缓缓地勾起来。 “笑什么?”耳机里突然有声音响。 “嗯?”晏在舒摸摸嘴角,确定自己没漏声儿,“你怎么知道?” 耳机里响起道很浅的气音,是这混蛋在笑,混蛋说:“往前再走五米。” 晏在舒懵一下,之后抬头,秋日傍晚,乌云压城,寒风中裹着细小的雨丝和尘埃,身后的社会与人文研究部大楼灯火通明,无人机在低空巡逻,玻璃旋转门把一个个学者吃进那锃亮的金属内部,又吐到萧索混沌的雨汽里,一辆黑色的车停在卧狮雕像边,晏在舒一眼就看见了。 “不是十分钟?” “我敢不提早到?” 晏在舒笑,上了车,安全带刚抽出来,身侧就压过来一道热度,孟揭把她安全带一拽一拉一扣,罩着她脑袋就亲了过来,晏在舒没防备,被亲了个正着,想抽手,却发现连手臂带整个上半身都被安全带束紧了,动弹不得,而孟揭太熟手了,知道她喜欢怎么样的气息交缠,知道什么样的频率能带跑她呼吸的节奏,也知道晏在舒在接吻的第几秒会软化。 所以这个吻从一开始的半强迫性质逐渐变成了黏腻的较量,孟揭的情绪在脸上看不出来,接吻时总藏不住的,勾舌吮吻之间总透着一股被她折腾得烧心烧肺之后的微妙发泄感,真的气啊,又不得不顺她的毛,身体和魂都想她,想得厉害。这副走哪硬哪的身骨在她手里就跟乐高一样,要随她的心情组装拿捏。而他偏偏吃这口。 那行,那你也别藏。 孟揭把这个吻送深了。 手也握着她的,沿着那截腕骨和手掌指骨缓而有力地游走。 晏在舒闷哼一声,贴着副驾驶椅背的骨头一瞬间化成泥,觉得孟揭真的会,她三天冷落甩给他的冰点子,在这场交缠里都化成了成百上千倍的火星,从唇舌的交互里悉数烧向她自己,她挨着这种具有强攻性的吻,竟然也有点儿喜欢,第二分钟开始,就挣脱了他手,揽着他颈部,回送了这个吻。 本质上,在感情中,晏在舒是喜欢对抗多于顺从的。 她自己不知道。 孟揭从前也不知道,或许是有过肌肤之亲的时间还短,导致他在主观上特别愿意顺着她,好像这样才是绅士风度的某种体现,他知道自己嘴皮子不好,性格也差,在自认为的恋爱初期就会下意识隐藏这部分,把性格中恶劣的部分遮掩起来,动物界的雄性在逐偶时都这样。 但此时此刻,他从晏在舒的反应里感知到了。 孟揭脑子转得快,不管尽兴没尽兴,他在晏在舒进状态的时候拉开了距离,抽出张纸擦掉她嘴边化开的唇膏,而后在看到她那一瞬间略带迷茫的眼神时,若无其事地说:“下回吵架,别把阵线拉那么长,给点悬崖勒马的机会行不行?” 晏在舒确实懵,亲没亲过瘾,还隐隐约约觉得孟揭更游刃有余了,顿了三四秒才答:“你不说下回别吵架?标准答案是这个才对。” “没可能,”孟揭降了点儿车窗,“咱俩吵十九年了,你刚出生就咬我指头。” “我牙都没长。” “那你没咬?” 晏在舒是看过照片的,可是她这会儿不服气,就好像一直以来掌握在手的主动权在这场亲吻里就悄悄偏移了,拿捏感骤降,心理很不舒坦:“我拿你当奶嘴,不行吗?” 孟揭有半分钟没开口,直到车子驶出奥新,停在红绿灯前,他才缓慢地答:“现在不也是?” “……”晏在舒手机啪地就掉腿上了,“流氓。” 乌云迅速在天空部署开,一道闪电割裂天穹,这条长街的红绿灯牌由近及远,灯影漶漫,孟揭说:“你就想看我低头,” “那你低不低这头?” “这不正低着呢吗。” “我就事论事而已,你别给我上态度。” “我又错?” “这话我说了不算,你说说看呢。” 孟揭搭着方向盘,真就服了,笑,“那就我错。” 他自觉亲到了,哄回来了,这辈子就没这么诚诚恳恳地哄过姑娘,但该撂的态度还是得撂,不能让晏在舒太不拿他当回事,于是脑子转了一下,开始跟她谈一套雪季训练计划,说去北城的时候实地看过,场真的挺好,她肯定喜欢。 “你出差还实地考察去了?”晏在舒问。 “女朋友要滑雪,我敢不敢不看?”他照着她语气反问。 晏在舒笑:“行,那我晚上回去就定酒店。” “不用。” 原子大碰撞 第56节 “嗯?” “我在山腰酒店定了间套房,十一月到来年三月,车接车送,包医疗团队,还有两条特别蠢的雪橇犬,你要滑野雪可以跟酒店预约直升机。” “包不包陪练?” “你还要陪练?” “要啊,顶帅的,技术顶好的,最好是双板儿的,我滑单。” “那没有。” “办事不力。” 孟揭看了眼她:“委屈你。” 晏在舒眯眼看窗外:“好委屈。” 孟揭恍若未闻,接着上句说:“委屈你要跟男朋友一起滑。” “……”晏在舒不敢信,“项目不要做了?” “这你不用管。”孟揭挺笃定的,他的论文也快完事儿了,到时候能抽得出时间。 “……”晏在舒胸口有点儿热,一句两句话在喉咙口打转,可还没开口就扬了嘴角,“你这就不叫陪练了,谁陪谁呢。” “那你陪陪我。”孟揭反应很快。 晏在舒别过头,嘴角一直是扬着的。 孟揭一路开着车,讲这几年去过的雪场,这些事儿晏在舒还是乐意听他说的,他俩一路讨论到进环岛路的交汇处,手也从各放各的变成十指交扣,孟揭跟她初步定了计划,一边看后视镜里的路况,一边让她看手边的一只苔藓绿包装盒。 “这什么?” “拆开看看。” 晏在舒一上车就看到了,那会儿不乐意提,就是不想简简单单被件礼物打发了,这会儿听着话,才单手抽了绳结,拆开一开,里边是一把同样具有年代感的金属钥匙,跟993那把很像。 她没懂,朝孟揭看过去。 雨丝飘扬,一场大雨积在浓云中,路上车流缓慢,孟揭缓慢地弯了下嘴角,“还去天文台捉迷藏吗?” 这是东城那座旧天文台的钥匙,仅此一把,仅属于她。 心软了一下。 晏在舒低着脑袋,用手指轻轻抚过去,那些浮在喉咙几度游转的好听话正要出口,手机震起来了,她接。 “喂……我没在学校,排练完了,明天没课……嗯,是和孟揭一起。” 云层里迅速掠过几条电龙,长风削天而去,向晚的阴翳黑沉沉地坠在云边,“啪”,一颗豆大的雨滴砸在车窗上,雨刮器开始运作,孟揭仍旧握着她的手,空调匀速地吐出冷气,她的手指头忽然僵了一下,问电话那端,“现在吗?” 孟揭如有所感,在缓慢行驶中抽空看她一眼,而她始终看着窗外,眼前是被雨打乱的玻璃面,外边车影灯影相互交叠,折成了几段模糊不清的明暗线条,晏在舒慢慢抽出手:“好,我们现在过去。” 第51章 绵绵 电梯直上六楼, 空气中浮着消毒水味儿,两位查房护士站在靠门的位置轻声交谈,晏在舒站扶手边, 罩着卫衣帽子, 低头在发消息。 孟揭垂着手站边上, 车钥匙和手机都握手里,不是没兜,是整副心思不在这里。 “叮。” 六楼到,两位护士率先出去, 晏在舒跟着迈步子, 同时抬手把帽子撸下来,而手还没碰到帽沿,腕侧就被孟揭握了一下,很短促, 转瞬就放。 孟揭俯首说:“就当正常探望长辈,多的不用理。” 晏在舒半只脚已经踩出去了,闻言又收回来,目光也从护士站到某间开着的病房门一一扫过,最后定在孟揭脸上:“多的指什么?” 孟揭是要答的, 嘴唇已经张开,在对视间几乎能感觉到肺部气流冲击声带产生的前摇,可巧, 左侧楼梯间门突然被推开了, 孟三叔挥着一身烟气走出来,打眼瞧见了俩人:“晏晏哪!哟, 孟揭也来了,来看爷爷呢?” 一声招呼打断了两人之间微妙的眼神交互。 “三叔。”孟揭率先走出去, 擦过晏在舒时,不着痕迹地在她后腰拍了一下,是个安抚性的动作。 晏在舒原本没想多的,但踏出电梯时,孟揭欲言又止的神情和后腰拍的那一记力盘桓不去,吊起了她心里某根弦。 *** 病房里人不多,都是孟家几个叔伯妯娌,大伙儿轻声细语的,孟介朴独自站在窗边接电话,听见动静有回头,朝她微一点头,晏在舒一一叫了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从大伙儿的精气神和衣饰也能看得出孟老爷子病情不重,儿孙们都聚在病房内,更像某种孝心的集体体现。 “听阿嬷讲孟爷爷做了个手术,”晏在舒被孟三婶拉着到沙发坐下,带着歉意说,“正好下午没课,我来看看孟爷爷,孟爷爷精神还好吗?” “挺好的,挺好的,今天开始进点流食了,本来就是小手术,做完安心嘛,不过年纪大了,总是更遭罪些,”孟三婶拉着她的手,喊她喝茶,又朝孟揭招招手让他也坐边上,“等下你一进去,他老人家肯定高兴。” 晏在舒翻了翻包,拎出一只巴掌大的盒子,是在路上冒雨进店里买的,用塑料袋套了两层,里边干干净净没沾半点儿湿,她把盒子放茶几上:“也不知道带点儿什么,我想呢叔伯婶婶们都在,吃喝总是不缺的,就找了个播放器,里边下好了孟爷爷爱听的评书,卧床修养的时候把按钮一点,总能打发点儿时间。” 孟三叔立马接话:“我们晏晏是乖哈,”一边讲一边看左右兄弟,“这种事我就想不到,怪不得老爷子喜欢,打小就喜欢!” 此时孟揭从沙发另一侧过来,经过孟三叔时在他手臂拍了一下:“三叔,烟抽得重了。” 孟三叔的注意力立刻转到自己衣裳上,提着袖子闻:“重了吗?那烟是厉害,我再出去散散味道。” 这就给轻飘飘地岔过去了。 孟揭从前是不会替她开口的,总是要等话题分分明明扎到他脸上,这人才会开始应招,因为这一句明显的帮腔,晏在舒抬头看了他一眼,而他人还没落座,裤管儿刚刚挨上晏在舒手背,后边的隔帘就“哗啦”一响。 医生清完引流袋出来。 窗边的孟介朴也挂断电话,走过去,听医生说了几句恢复情况和这两天的注意事项,大伙儿的眼神齐齐望向那,等医生走后,孟介朴朝这里过来,神情温和:“晏晏来了,也去跟爷爷说两句话。” 她说声好,刚起身,孟揭也干脆不坐,跟在她后边虚扶了下手。 晏在舒没接,借着捋发的动作避开了他。 孟揭看着,孟介朴也看着,可两人都没有情绪上的波动,只是在孟揭往外走时,孟介朴朝他抬了一下手:“你留这。” 晏在舒回身看他,孟揭脚步没有半点迟疑,因为她一秒的停顿挨到她侧肩,说了句:“我陪着。” 孟介朴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含着笑点头:“也行,一块儿进去,爷爷也有两天没见你了。” 隔帘内的机器“滴”一声重新恢复运作,晏在舒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就跟孟揭一前一后进了隔帘,但心里的弦也绷紧了,危机意识也来了。 一定有什么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达成了共识。 *** 照理说,晏在舒跟孟揭在长辈层面成为“男女朋友”之后,她对这些场合都能处理得游刃有余,比孟揭还肯去察言观色,也知道什么话题可以接,什么话丁点儿都不能沾,所以叔伯婶娘们都喜欢她,觉得她知进退,有分寸,不谄媚,还有年轻人的棱角。 所以刚刚在亲眷聚集的区域,她仍旧能把探望生病长辈的礼数做得到位。 但,当病床上半卧着的老人握着她手说话时,她那套井然有序界限分明的话术就突然解体了。 孟老爷子一直对她很好,换牙期藏糖给她,手写十几本毛笔字帖带着她练,帮她修好摔坏的无人机,从小到大每年生日他都亲自到,都有一副题字送她,跟自家孩子一样上心。尽管很小的时候,晏在舒就在长辈背后的议论中听过那一辈的风月旧事,无非是些情爱和现实的冲突,年轻气盛导致的遗憾终生,彼此都无可奈何的渐行渐远,晏在舒也逐渐懂得什么叫做移情,但她没那样想过孟老爷子。 因为她懂。 哪怕小,也感受得到孟老爷子那种对后辈纯粹的关爱。 “下雨啊……不要来……哪里就急这一天……”孟老爷子声音沙哑,是麻醉手术后的反应,他躺在病床上,手背扎着针,精神头儿看着挺好,病床边的几台设备数据也平稳。 晏在舒俯身去听,笑笑说:“出了学校一路过来的,没淋着雨。” “吃饭没有?” “中午吃得迟,这会儿不饿呢。” 孟老爷子听着这话,搭在被子上那只手突然动了起来,颤巍巍的,抬一下右指,眼神也缓慢地往右边挪,孟揭一下子懂,弯腰握住他手,说,“您别动,我拿。” 右边抽屉里搁着一只盒子,里边是某间老字号的绿豆糕,孟老爷子嘴唇翕动着:“你们,都……吃点。” 挺唏嘘的。 孟老爷子是跟谢听梅旗鼓相当的人物。 现在都说孟介朴沉稳干练,政绩卓然,但三十年前,在那时代狂潮翻涌最盛的时代,真正披袍挂帅定江山的人是孟非石,当年谢听梅攘外,孟非石安内,他们惺惺相惜,共同扶起了摇摇欲坠的海市经济,在狂潮里挽多少小家于风浪。 孟非石一直是个传奇。 但传奇有落幕的一天。 他的生命体征由几条线就简单书写,他曾经强健的肌体变得孱弱无力,就连呼吸也要依靠机器,他浑浊的眼睛望着晏在舒,让她心泛酸。 泛酸,可是脸上还带着轻快的笑。 她给孟老爷子示范了播放器的用法,说都是最新的几集评书,“您都没听过的,但是一天只能听20分钟哦,久了不好的,会乏,应该过……”她掰着指头,“啊,两周之后,您就能听整集的了。” 孟老爷子嘴边也带笑:“就二十分钟。” 晏在舒满意地点点头:“医生说了,您身体底子好,恢复得也快,就是不太听话,”她转一下眼珠子,“怎么呢,您还想大过医生去?” 到底是孙辈,到底是从小不丁点儿就看到大的孩子,孟老爷子被哄得服服帖帖,当场说定了,不逞强不任性,医生怎么叮嘱他就怎么修养。 晏在舒就握着他没扎针的那只手指头,跟小时候一样,晃一晃,轻声说,“两周后我还来的哦,不骗人哦。” 三人约莫说了十分钟话,护士就进来提醒,说病人需要休息,不好太耗神,晏在舒也就道声谢,还没起身,孟老爷子却抬手,朝他俩弯弯手掌。 进隔帘的第十分钟,在这一道手势的示意下,晏在舒和孟揭才有第一次眼神联结,他们同时弯了身,听见孟老爷子嘶哑着声儿,说。 “……好好,好好儿的。” 那眼神很浑浊了,很疲惫了,这辈子挽过狂澜于风雨,也扶过大厦于将倾,到了还是记挂子孙的姻缘。 可能是老糊涂了,孟非石想,人老就不能免俗,鬼门关走过一遭豁达的人会更豁达,遗憾的人会更遗憾,他看着这俩孩子,就像在照一面横跨五十年的镜子,所以,怕啊,怕他们年轻气盛,怕他们重蹈覆辙,怕他们一悔就是半生。 孟揭伸手,在老爷子手背拍了一下,跟在电梯里拍她的样子多像,孟老爷子嘴角延出很淡的笑,手指头还在吃力地抬着,可晏在舒伸不出手,她觉得那眼神像看不见的绳索,一圈圈套住了她的脖颈。 她没受过这样强烈的注视。 就连十八岁生日那天,孟老爷子带着礼物出现在家里,撂下那颗隐形的炸弹时,她也没觉得这件事的压力大到让人难以喘息,顶多是对长辈爱牵线搭桥的心理感到无言,而那时候,她耳边听到的声音也大多是调侃的、艳羡的、祝福的,没有无形的压力碾在她心口,碾得她呼吸滞闷。 明明是场一段结束为前提的情侣关系,她要怎么对着这样一位老人说,好的,我们会天长地久,我们会白头偕老,我们会有光明的未来。 不能的。 此时此刻,她跟孟揭是实打实的男女朋友,她可以做到“孟揭女朋友”的种种礼数,就像孟揭对待她阿嬷一样,这是接受这段关系就必须要承担的连带责任,但这段关系有终结的时候,她不能撒一个有关未来的谎。 进退两难。 孟揭也察觉到了她这一刻的欲言又止,看到她蹙起的眉,而他反应也快,借着察看输液袋的余量,拉开了隔帘,叔伯们进来,叫护士的叫护士,打趣的打趣,你一言我一语,搅散了这阵沉闷的气氛,也打断了晏在舒即将出口的话。 时间不早,外面下着雨,一阵阵的雨脚扑在窗边,孟介朴让孟揭送她回,晏在舒跟长辈们一一告别,大家的叮嘱很多,关怀也很多,孟三叔甚至陪了一段儿,送他们下到停车场才走,明明白白是对自家孩子的态度。 从前不这样的。 原子大碰撞 第57节 晏在舒感受到额外的重视,也感受到这段摆在明面上的关系被突然推进一大步,落差感和失衡感接踵而至,带出一股非常明显的不适。 是孟老爷子病中漏了什么口风,还是他们擅自揣测了老人家的心思,晏在舒不知道,但她上了车,却没有扣安全带,她握着包链,看向空无一人的停车场。 “我们先回去。”孟揭发动车子。 “孟揭。” “这个点路上堵,你要在外面吃了再回也可以。”孟揭回。 “我说。” “去嘉懿附小的海鲜档喝粥?天冷正好……” 三次头不对尾的对话过后,晏在舒终于转头看他:“我们什么时候跟家里讲清楚?” 驾驶座边的车窗没升上来,又冷又潮的空气漫进车里,孟揭听完这话,打了一根烟,烟雾从他手掌往外逃,他百无聊赖地挥了挥,顷刻就散在了风里:“你的意思呢?” 孟揭显然对这种变化早有感知,不论是电梯里那一拍腰,还是孟介朴那句“你也有两天没见爷爷了”,都能看出他的知情度,但是他没说。 所以有了今晚这一场猝不及防的见面。 而晏在舒知道怎么调解压力。 这个圈子那么小,里外分得那么清明,他们关系产生的根源在哪里,也就势必要受到什么影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她从前忽视了这个问题,她以为他们的关系可以持续到双方都具备相应的底气之后,再合理结束,但今晚的事情点醒了她,也足以让前三个月被荷尔蒙把控的脑子瞬间清醒。 “尽早吧。”她给了个模糊的回答。 孟揭说:“如果你的出发点是今天这事,那我告诉你,老爷子路还没走到头,没到你内疚到立马要撇清关系的地步。” “我不是因为这个,”晏在舒皱一下眉,而后又纠正了一下,“不全是因为这个,这件事顶多算个导火索,但我们的问题仍旧在的不是吗。” 孟揭这会儿还肯耐着性子讲话,试图握她的手:“家里不是我们的问题,你别多想。” 晏在舒挥开:“我是,是吗?咱俩的最大问题在我,你是这个意思吗?” 孟揭的动作断了一下,扭头,弹掉一截烟灰。 晏在舒稳住心神,一点点儿捋着说:“我不是要你立刻去讲,这种事可以一点点铺垫的。被长辈促成的两个人,尝试过,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发觉不合适,就和平分手,这种事也不算新鲜……” 他笑一声。 烟气儿往外冒。 “有一点风吹草动你就退。” 晏在舒本来就在冷静地准备善后,被他这声笑噎了一下,又被他这带讽的语气刺了一下,气也来了:“我们本来就只是那种关系啊!” “那种关系,”孟揭咬着这两个字,转头看她,“哪种?不受重视的情侣,见不得光的炮友,还是逢场作戏的后辈?” 晏在舒没应,嘴唇抿得死紧。 “很难启齿吗?”孟揭冷嘲,“撩的时候不见你收敛,要分的时候倒开不了口了。” 晏在舒吸口气:“我在跟你谈事,你少这种语气。在一起的时候是一码事,分手是另一码事,等我们结束了,我一眼都不会往你多看。” 孟揭突然掐掉了烟,一打方向盘,车头摆动,利索地拐出了车位,晏在舒猝不及防,整个人晃了一下,下一秒立马扣上安全带,怒声:“孟揭!” 孟揭充耳不闻,漆黑的车身迅速驶出车库,杀进雨帘,闯入湿漉漉的霓虹灯影里。 气不气?气的。 跳不跳车?傻子才跳。 吵架分手而已,就当丰富人生体验清单了,没道理搭上一条命。 一路上晏在舒不搭理他,他也不再跟她费口舌,谁也不服谁,都僵着一口气,所以一回到老洋房,晏在舒就下车,甩门的声音特别重,进门直接拐上楼梯,真一眼都不看孟揭。 直到进了浴室,打开花洒,温热细密的水柱在肩臂溅出一蓬蓬水雾,她才算缓出这阵情绪,觉得孟揭浑得没谁了,她还没跟他算知而不报的罪,他倒跟她盘起这段关系的问题根源来了。 本来就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是情与欲的错峰交碰,她是很喜欢他滴汗的肩臂,也是真服他在理论物理上的专业度,对他事前事后的态度也没话讲,但不表示她不能对这段关系的存续方式提出异议啊。 分手了又不是不喜欢。 分手了又不是不能在一起。 她只是不想让择偶权成为一道突破口,让她接二连三失去对学业、事业、兴趣爱好的选择权,她得咬死这个突破口。 浑球孟揭。 明明他们才是排桌下的队友。 炸药桶孟揭。 晏在舒用力摁沐浴露。 而就在掌心里团了一大朵细密泡沫时,光裸的后背忽然攀上一丝冷风,像是门漏了道缝,细细的,扰得她立刻联想到各种恐怖电影里的场景,头皮发麻,立刻扭头,黏贴在肩上的头发也在半空中甩出道弧度,水珠全数打在另一个人脸上。 孟揭不偏不倚,拇指徐徐地擦掉水渍,然后反手合上了淋浴房门。 第52章 丝连 后背砰地撞上玻璃, 滑溜溜的手掌刚挨上他衣服,他就提着自己两侧衣摆把卫衣脱了,晏在舒掌心里的触感从布料的糙变成肌理的平滑。 特别烫。 那温度从掌心侵入, 毫无阻拦地钻到她心口咬着, 腿一下软, 可气势还是硬的。 “你干嘛?” “是不是今天就分?”孟揭抬手把花洒转了个方向,关水。 “我没这样说,你少曲解。” “那我是不是你男朋友?” “是啊……唔!” 被亲了一下。 晏在舒侧头躲:“孟揭你别玩这招……” 又是一声“啵!” 但这次孟揭没再松劲儿,一声响后就侧了脑袋深吻进去, 就像早些时候在车上亲她时一样, 仗着对她敏感度的了解在耍花招,用这种方式堵她的嘴,堵她在车上讲的那些划清界限的话,晏在舒招架不住这种攻势, 事实上她也没想招架,她留了门,没上锁,就是给他释放一个“如果长了嘴,就考虑清楚再推门进来找我讲”的信号。 气是气。 脾气是要给。 但晏在舒也很聪明, 知道孟揭吃了被她冷落三天的亏,这次必定不会任由情绪过夜,再气也会上门, 她就是要占据高点, 才能压住他那一身硬骨头。 亲到淋浴房里绸缪的水雾开始消散,彼此的脸清晰入眼, 抽开了距离,热度却没退, 晏在舒的手还在他后颈到后脑勺的位置流连。 “孟揭。” 手指头探进他半湿的发,拽紧:“我给你留门,不是要对今晚在车上说的那些话做什么让步,我想好的事不会改。” 挺新鲜的。 孟揭挨着疼,感受着她施加在他身上的力道,可眼神还是坏,还是没落下风,聚焦在她湿亮的脸上,在她一缕缕黏在鬓边的碎发上,在她被亲到红的嘴唇上,整副身子都以压制性的角度堵着她,就像由着家养的猫撒野一样,爪利了,牙尖了,总是无伤大雅的。 淋浴房里的水汽持续在散,能见度升高,孟揭反手又开了水,而后捞着她腰往上一提,提了就没让落下去,直到她脚尖悬空,之后单手抽出片薄薄的塑料包装袋,用牙咬着,偏了下脑袋就撕开,眼神始终不轻不重地落在晏在舒脸上。 他很懂她这种带着驯服欲的撩拨,但他不会给她百依百顺的服从。 是给过的,在关系开始的初期。 出于荷尔蒙也好喜欢也好兴趣度也好,他总是乐意顺着她,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发觉这姑娘擅长得寸进尺,太不拿他当回事儿,激得他一身硬骨头又回来了,也想驯她一驯。 “我听着,你说完。” 晏在舒感觉到了他,这一下有点儿钝疼,她手轻微地抖了一下,呼吸也乱,在几次缓和适应过后,手上才慢慢上劲,带着某种迫使他注视自己的强硬态度,说:“我给你一个月,你想好什么时候跟家里讲清楚,我们结束,再考虑怎么开始的事儿。” 是这句话让孟揭的气场有了松动。 他缓进,慢慢磨着她,脑子也在转,在思考她讲的这句话。 ——结束,再考虑怎么开始。 这话的意思多了,可以是缓兵之计,可以是不用负责的甜言蜜语,如果天真点,也可以当作晏在舒想跟他谈场正正经经的恋爱。 可他能赌吗? 海边浓雾里的那声回答犹萦在耳,晏在舒只是爱玩,爱撩,就是不想爱他,她没有考虑过更深层的东西,这就是他们缺的那一步,孟揭也很清楚,这一步他永远不能走,他得让晏在舒主动走出来。 主动。 走出来。 这个角度挺有意思,他从前没考虑过。 把这种隐秘的情绪压进心里,孟揭重新托了她一把,开始考虑这玻璃门经不经得起撞这件事,晏在舒察觉到频率的变化,就连肚子里的东西也长大了,她皱下眉,指甲划过他肩膀:“能不能行?” 孟揭不疾不徐应:“你这想法很渣你知道吗?” 晏在舒怔一下,头发也晃一下:“……不知道。” 孟揭咬着她耳朵:“渣就算了,渣我一个,别想着渣别人。” 这会儿听出了话里的某种妥协意味,她睁眼:“你是答应了?” 孟揭把她放下去,却不让她扶玻璃门,花洒水线浇下去,在她后脊连腰的位置溅出了弓弦状的薄雾,水帘变密了,湿度和温度同时拔升,白雾无孔不入,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却能听到每一声同频的呼吸,每一次剧烈的心跳,孟揭手肘内还扣着她的脖颈。 这距离让她吃不住,也站不住,可左右都没有能扶的地方,只能把浑身重量寄在孟揭手上。 孟揭没回答。 没答就是默认。 但很奇怪,明明如她愿,可晏在舒还是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可孟揭也不想让她此时此刻还在分心,聚集起来的岩浆沿着血管往上涌,烫得晏在舒头皮发麻,她低下脑袋,在窒息边缘忽然咬住了他的手臂。 用力咬,一直咬。 他越凶,她就越是使劲儿,最后两个人都往前撞一步,撞上了玻璃门,晏在舒的脖颈获救了,可其余地方彻底沦陷,她的额头贴在门上,急剧喘气,在长达两三分钟的空白里,孟揭一直吻她耳廓,稳她身形。 口中的热气拂在玻璃门上,把那一片都濡得模糊不清,晏在舒还没好,沙哑着声音,眼前都是溅开的火星,她没忘提醒他:“那说好了,你明天别来看演出。” 后边有塑料摩擦声,孟揭撕掉第二枚,“我是投资人。” 原子大碰撞 第58节 “你撤资啊。”她赌气般地说。 清脆的巴掌声落下来,一片烫,水花溅开,晏在舒脸特别红,可气势也见长,转身往他颈侧也甩了一巴掌:“我管你呢,反正别来,要断就要先淡这道理你没听过?” 孟揭伸手就把她双腕拴住了,用力摁在后背,让她整个上半身都贴在了玻璃面上,冷的门,热的水,滚烫的孟揭,他不等晏在舒就再度挤开,问。 “没听过,你讲讲看,怎么淡?” “少一起露面……” “少一起露面,然后呢,”孟揭重复,揩了一点晶莹剔透的黏腻,一语双关,“暗渡陈仓,藕断丝连吗?” 晏在舒腿软脚滑,整个人都站不稳了,费力扭过头,含混地说,“那你听不听我的?” 孟揭看着这水雾迷蒙的淋浴房,没答这话,只是用胸膛抵着晏在舒,问:“我能不能撞坏这玻璃?” “……不能啊,你变态吗。” “不能撞玻璃,”孟揭笑,“那就只能撞别的了。” 他这人就是这样,妥协不是真妥协,是在某一面上做了让步,就要在另一处找回场子,能量要守恒,自己的计划要按部就班地往前推。 晏在舒爱玩,不要紧。 晏在舒爱撩,让她撩。 晏在舒不想爱他,没可能。 藕断丝连也有藕断丝连的玩法。 *** 雨到第二天都没停,气温更低了,空气中始终笼着层冷雾,晏在舒换了件线衣,出门时照了眼镜子,仔细看脖子上落没落痕迹,明亮干燥的屋子里,孟揭就坐在窗边,开着半扇窗,架着手臂,指间转着一支笔,桌上两台电脑同时运作,有各项数值在不停地跳。 没往她这看一眼。 晏在舒若无其事收视线,弯腰套上靴子,拎着车钥匙下了车库。 路上堵了会儿车,而晏在舒提前预留了时间,所以到国剧院时,正是十点不到,伙伴们也都在路上堵着,她到后台找到自己的休息间,把包放进去,一边给方歧发消息问位置,一边往剧场走,是想现场看看舞台布置情况。而工作人员进出的侧门刚一推开,眼前就打来道光。 “嚯!”管煜手里拿一个手柄似的操控器,立刻按了两下,“你来得够早的。” 那束强光挪开,晏在舒还是被刺得揉了下眼:“是在调试设备?你什么时候到的?” 管煜端着操控器,下两道台阶,扶了一把,他很懂分寸,晏在舒适应了光线之后就松了手:“也就二十分钟前吧,昨晚摄影机都架好了,我来看看总控台,你吃饭了吗?我多带了俩三明治。” “吃过了,”晏在舒走上台,仰头看几台摄影机的位置,转头笑笑,“你带那么多干嘛,怕唐甘不管饭呐?” 管煜也笑,而还没答呢,入场门“砰”地大开,一股夹着湿气的冷风灌进来,一个艳得能杀四方凡心的唐甘就这样风风火火进了场,后边跟着她说一不二的大总管。 “讲姑奶奶什么坏话呢你俩!” 晏在舒冻得打个哆嗦:“关门。” 唐甘一身行头拉到满,摆足了小唐总的派头,把车钥匙往后边一抛,:“这场子好吧?” 好,怎么不好。 唐甘是执行位,她可没给资方省钱的好心。 硬景和道具要最贵的,这台上多得是提早半月长途运输过来的中世纪欧洲摆件,没有粗制滥造,只有精挑细选。 灯光要最好的。 服装是量身手作的。 化妆师是明星御用的,方方面面都筹备得堪称完美。 半小时后人齐,演员们就开始走场子,排练过一遍后,在舞台上预判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譬如吃螺丝和动作失误之类,唐甘方歧和管煜就应对台下的事儿。 紧锣密鼓一个白天,阴雨逐渐停息,透明的风龙从海岸口长驱直入,高楼屋瓦上压的浓云也逐渐散开,天轻了,夜色爽阔清凉,一点点月光浮出来,窥探着湿亮亮的人间。 七点半,演员在休息室里整装待发,场外观众有序入场,厚重的帷幕紧闭,在八点的指针弹向顶端时,整座剧场霎时间陷入黑暗。 观众同时噤声。 三四秒的沉静后,一束光“啪”地打在舞台左侧,一道身影从台下走到台上,从阴影走到光亮里,那一身中世纪古典裙装,高束腰,挺阔裙摆,逐一进到观众的视野里,同时揉开的还有背后影影绰绰的中世纪欧洲布景。 “铮——” 音乐在此时缓缓奏响。 凯瑟丽娜拎着裙摆,仰着脖颈上台,就那么背对观众停了两秒,布景随之进光,一座风格明显的舞台就呈现在眼前,观众们都压着呼吸,被吊起了胃口,看这道不肯低头的背影,看她用力攥着裙摆的手指,看她微微屈起的肘部,然后那裙摆一晃,卷曲柔长的发一甩,一张隐含怒火倔强泼辣的脸就明晃晃露在光束下,那双眼里的情绪抓人心,音乐急促有力,视觉与听觉的双重带动让整座剧场阒无人声,观众都屏着呼吸,感受到那股呼之欲出的气势。 “我绝不会嫁给你这蠢货!” 铿锵有力的一句怒斥。 话剧开始了。 第53章 驯服 八点到十点三十分, 两个半小时,足够演绎一幕荒诞又现实的中世纪社会切面,足够完成一场惊心动魄又勾人心弦的话剧。 晏在舒饰演的富家女凯瑟丽娜生性飒爽倔强, 在当时的社会中被冠以“彪悍、泼妇”的名号, 其父为了让底下女儿们的婚嫁不受影响, 一门心思地将凯瑟丽娜嫁给“绅士”彼特鲁乔,彼特鲁乔自大傲慢,采取了种种手段驯服凯瑟丽娜,最终将其变成贤惠温柔的妻子。 在要求标新立异才能吸人眼球的今天, 不少重现《驯悍记》话剧的团队在创作时对莎翁的剧本进行了改编, 思想百花齐放,中心如出一辙,都是对父权制度下女性生存现状的探讨的讽刺,但晏在舒对剧本没有做大的改动, 在这点上,她跟林教授其实是有些意见出入的。 林教授这个项目的出发点不是要造就一场多经典的话剧演出,他每个月推动一个项目,是为了在奥新百年庆时,能用不同项目, 在各个社会角度上,对百年来的整体社会思潮做一个个切片的展现,需要有一种万潮归海的效果。 所以他需要更加集中的思想表达, 最好是通篇集中于凯瑟丽娜在“被驯服”中的沦陷, 这是悲剧切入点,容易引起共鸣。或者通篇集中于凯瑟丽娜的反抗和觉醒, 这是爽剧切入点,可以掀起一轮讨论度。 莎翁是对故事徐徐道来, 而林教授是要集中展现矛盾冲突。 晏在舒是试过后者的,所以她剪了高中时的表演片段,做了几版不同的剧本效果,跟原版做对比,开了三四次会,最终林教授点了头,同意用原版剧本,也同意在表演方式上做些改变。 她一直都很会坚持。 她的坚持也并非无的放矢。 泼辣的,丝毫没有淑女样儿的“凯瑟丽娜”一出场就吊起了观众的胃口,她大肆唾骂妹妹的追求者,她顶撞父亲的可怕话语,她恶语连珠,整座舞台都沦为陪衬,就像一把冲锋陷阵的利箭,大杀四方,节奏快得场中掌声频发。 而一切都在彼特鲁乔出现时悄然转向。 富丽堂皇的布景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淡了,战斗般高昂的音乐也放缓了,彼特鲁乔面对这样一个彪悍的女孩,“以暴制暴”式地让凯瑟丽娜心生恐惧,又披着件彬彬有礼的外衣,以爱的名义,在各种琐碎的角度磨她性格,让她寒夜里落入泥泞,在她困乏时不让她入睡,让她美食在前不能享用,一遍遍降低她的期望值,把一个彪悍任性的富家女变得彷徨无措。 台上的凯瑟丽娜在遭遇“驯服”时,出现了三次较为明显的停顿。 她趴伏在细雪飘扬的土地上,望着自己精致的衣裙沉默。 她疲惫困乏又被吵闹声喊起来时,望着乱糟糟的卧室沉默。 她饥肠辘辘地坐在餐桌前时,望着亮银色的餐具沉默。 一次比一次长,灯光渐弱,阴翳一样笼罩在她周身,在整场夸张的、快节奏的、荒诞的演绎中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抓人,那是被不断压迫的抗争欲和环境之间微妙的妥协。 台词越来越少,“凯瑟丽娜”眼里的内容越来越多。 这场驯服得到了成效。 最后,《一张马皮裹悍妻》的乐声响起,舞台灯光逐渐淡下去,凯瑟丽娜穿着与开场一样的端庄长裙,高束腰,重蕾丝,大裙撑,层层累叠的繁琐纹样,她温柔贤惠,步履缓慢,从光束里再次走向阴影,也带来了另一种视觉上的内容表达——凯瑟丽娜是没有固定形象的,只要处在这种环境里,谁都是凯瑟丽娜。 直到帷幕重重合上,场内的掌声还是高涨不落,无人离场。 所有演员上台,从中世纪的欧洲走回现代化的帷幕前,灯光一盏盏全开,通透,敞亮,晏在舒还穿着演出服,还没从凯瑟丽娜这个角色里走出来,就被男主演抱了一下,掌声雷鸣,紧跟着又被“父亲”、“妹妹”揽入怀里。 大家拥抱、鞠躬、感谢幕后工作人员与现场观众。 所有人的心跳都很快,脸上的妆都闪闪发亮,嘴角都洋溢着笑,前两排都是熟脸,一声声的“bravo”、“漂亮啊”、“节奏太好了”响在耳边,学姐从后台小跑过来,把一束绣球塞进晏在舒手里,晏在舒浑身的皮肤都是僵麻的,很久很久,她才有脚踏实地回到现实的感觉。 久到剧场里的观众开始离场。 她跟在搭档们身边准备下台,后知后觉地抬一下头,看二楼的vip席,最正中那几个环形双人卡座是额外留出来的,左右清清静静,只有一个人单独坐在座位侧边。 他低着头,单臂架在扶手上,脸上有微弱的屏幕光,明暗光线下的面部骨骼感特别强,一眼惊艳两眼沦陷的那种帅。有离场的观众注意到,陆陆续续往上看,轻声细语着,嬉笑凑趣着,小范围地引起了阵骚动。 然后,还真有对他兴趣浓到上楼去要电话的。 晏在舒注意到那俩姑娘时,大家已经准备下场进后台了,她身上裙子特别重,七八斤总是有的,裙撑还大,下台时连台阶都看不着,管煜和方歧就站三四层台阶底下,一个个盯着演员们下台,顺道给晏在舒搭了把手。 楼下的拥挤和喧闹扰不到楼上,孟揭此时起身,手臂上搭着件外套,在准备离场时,突然被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女生拦了一下,对方很快解释,孟揭耐心听对方讲完,也就指着左边某个方位,说了句话。 说的是什么晏在舒不知道,但他侧脸带点笑,很淡,扎扎实实入了晏在舒的眼。对面那姑娘也笑起来,因为问路的开场白进行得十分顺利,也就跃跃欲试想切进下一个话题,偏偏又察觉到他身上那股拒绝搭讪的冷劲儿,踌躇着,犹豫着,还是小声说了拜拜。 或许是察觉到过于专注的目光,孟揭在这当口转过身,手撑在栏杆上,以一种俯瞰的角度,漫不经心地看楼下密集攒动的人潮,看晏在舒。 看她伸出的那只手。 台上台下人挤着人,声挤着声,有来喊演员合照的,有嚷着吃饭庆功的,晏在舒就这么跟他正面碰了一眼,不到半秒,转瞬即逝,耐人寻味。 晏在舒面不改色,把手放进管煜掌心里,他顺势握住,估摸着她的步子下到倒数第二个台阶时,往她后边嚷:“慢点儿啊!大家都慢点儿!” 这一握一喊,把晏在舒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她稳稳当当踩地毯上,没再往楼上看半眼。 *** 演出结束就是庆功。 一拨人闹闹哄哄地吃了顿饭,酒足饭饱赶第二个场,有唐甘和管煜在的地儿就消停不了,唐甘喊了几辆商务车把大家都捎带上,转向了市中心的某条山道,往上都是半山腰处的独栋别墅,地段好,格局佳,云开雾散后就能俯瞰海市夜景,明星和富商都爱扎堆往里进,从住宅区岔出去,正好是一家顶有名的声色场。 晏在舒他们的车先后到,场内的气氛很快热起来,没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也没有地震般的音乐和满池子人头,场子倒是干净,还很松弛。 也挺有巧思。 门口摆了个巨大的灯牌,上边是英文“ shrew”,接待的小童穿的是中世纪英式的马童服装,引路的服务生穿的是复古蓬蓬裙,连调酒师都穿得像个英伦绅士。 演出结束不到俩小时,管煜那儿已经出片了,不知道上哪儿打印的巨幅演出照,一进中厅就看到那冷中带怒的半截侧脸,看到晏在舒骄傲高昂的脖颈,特别张扬,熠熠发光,左左右右的朋友高呼打趣儿,晏在舒摆摆手,说:“别,尾巴立马翘给你们看。” 午夜场最要紧是尽兴。 晏在舒不喝酒,但架不住新朋友多,一来一个不知情,举着酒杯就要跟她碰,晏在舒一开始还解释,而后干脆提着裙摆就溜了,躲到楼顶走廊尽头,推开玻璃门,一打冷风袭面而来,她当下就打了个哆嗦。 冷得清清爽爽。 晏在舒在楼顶泳池边找了张躺椅坐着,这期间手机就握手里,频繁亮起,都是看了话剧的同学和朋友发来的,都喜欢她在台上的表演,都说把原版演出味道了,都说荒诞和现实结合得特别好,该深刻时有深刻,还不煽情,有共鸣的人自然会思考,没共鸣的人也哄堂大笑。 晏在舒礼貌地回,直到手机电量耗到20以下。 最近聊天列表里的消息框还在新增,而那个中微子头像始终安安静静,被弹出来的消息框一条条地压着。 孟揭没解释为什么来。 好像真就把自己放在投资人的位置上,抽空对自己的项目结果看那么一眼,连after party也懒得参与,她说要淡,他就真不在公共场合跟她产生交集,也没来摆投资人的谱。 原子大碰撞 第59节 挺……乖的。 能这么安分,早干嘛去了。 晏在舒转着手机,窝在躺椅里。 这地儿高,东望是海市的万家灯火,西看是泳池的粼粼波光,长风无遮无拦,她干脆把手机一扣,望着夜色发起呆。这么过了十来分钟,觉得冷了。演出结束后晏在舒只换了那套沉甸甸的裙子,里边的束腰和内搭还在,在外边搭了件针织外套她就开始赶场,这会儿冷风袭颈,空气中弥漫着寒露的凉,她抚了抚手臂,准备下楼。 脑子刚转出这么个想法,身子还没动,身后玻璃门“咿呀”地响起来。 第一个念头是别撞上喝高了找地方玩儿的情侣。 第二个念头刚起,瞬间口干舌燥。 十分钟前对孟揭下的定义噼里啪啦地自行分解,碎成闪电,碎成雷花,细细密密地在胸口炸开。违和感和落差感都消失了,竟然破天荒地产生了“没那么乖,但也算了,明天再教”的妥协心理,还有种“就知道他安分不了半点”的微妙得意。 晏在舒得承认,她确实在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场合里想到了这浑蛋,也反复回味过他游刃有余招架女孩儿的样子,情绪复杂,突突乱跳的心脏压过了对现实的考量,究竟还是二十不到的年轻人,心思能深到哪里去,说要淡,一半是傲气,一半是意气,真的看不见摸不着了,那还是想。 脑子里百转千回,全在这一秒的风光月色里,而晏在舒才稍稍起身,还没扭头呢,肩膀就被拍了一把。 第54章 暗示 好了, 这一拍,拍得晏在舒心里那些弯弯绕都灰飞烟灭——孟揭不可能干这事儿。 “躲这儿干嘛呢?” 是管煜。 他端着一杯热水上来,搁躺椅边上, 悠悠哉哉地往另一边坐下:“闹死了下边, 还是你会找地方啊。” 可能是察觉到晏在舒的呆怔, 管煜转过脑袋,又往自己身后看了两眼:“看什么呢,”他敲敲桌面,“如意宝茶, 喝不喝的?” 晏在舒这才缓缓躺回去, 说不好心里什么滋味儿,但面上没露分毫:“你怎么上来了,下边有酒有歌还有姑娘,那不是你专场吗。” “有点良心吧妹妹, ”管煜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儿,“替你站一天岗了,盯着摄像机眼都不敢眨一下的,哪有劲儿撩妹啊。” 晏在舒把茶杯揣手里,喝了一口, 有点儿纳闷:“这种场子还提供茶包的?” “来少了吧,”管煜把腿放下来,坐椅子边上, “跟经理打熟点, 要什么没有。” 她慢慢地暖着手,觉得没那么冷了, 就想起件事:“今晚拍的素材都导出来了吗?” “那必须,我办事什么时候出过岔子, 要不现在看看?” 管煜朝她弯弯手掌,掏出手机点开了几张照片,“这是不同机位的部分片段,时间紧,我手机上留的不多,现在机器和片子都在我车后备箱呢,明天就给你送过去。” 晏在舒也坐起来,挨过去看他手机,逐条逐镜地看过之后,说:“帮我送碧湾去吧,明晚来啊,一起吃顿饭。” 管煜明显愣一下:“吃饭?” 晏在舒划着播放进度条,眼没抬:“嗯,怎么了,有事儿?” 管煜一叠声应:“哦没没没,我都行,我不挑。” “那行,一会儿我再问问唐甘和方歧,”晏在舒看完了,把手机还回去,坐回自己的躺椅,屈起膝盖,“老地方?” “……叫谁来着?” “唐甘和方歧,”晏在舒狐疑地把他看一眼,“还是说你想喊上裴庭吗?” 管煜若有所思地应她:“哦好……都行,我都行,我不挑。” 说着话,玻璃门又嘎吱嘎吱地开了,灌得半醉的唐甘和她矜矜业业的大总管先后走出来,唐甘步子都打歪了,还在那一个劲儿问挑什么。 “说明天晚上吃饭,”晏在舒看她那样儿,就过去搭了把手,直接给搀到自己这张椅上坐下了,热茶移过去,“有没空?” 管煜也看唐甘,一边埋汰她喝那么急,一边目不转睛看她。 方歧第一个举手:“我有。” “吃饭呐,”唐甘喝了茶才应,“我有……大把空,今后使劲儿约我,哪个局都别给我落下啊……” “这是喝大了。” 晏在舒要脱针织衫,管煜手快,先把衣服脱了给披上去:“我送她回去吧,我没沾酒。” 方歧松一口气,满头汗:“我跟你们一起走。” “行,路上有个照顾,”管煜一手搀着唐甘,一边看晏在舒,有点儿犹豫,“你跟这等会儿我,我送她回了再接你。” “不用,一来一回你不累吗,”晏在舒按着手机,给唐老爹发消息,边说,“唐老爹就在山顶,说把她送山顶就行。” “好,”管煜说,“那我先送她上去,你呢?” 晏在舒摆摆手:“我自己走。” 讲话的当口,唐甘忽然一阵干呕,整个人踉跄着往泳池边倒,幸好方歧手快,一把给捞住了,晏在舒的心思也跟着跑,两步过去给她顺顺背,问她吐不吐,唐甘含混地说着不解其意的话,看来是真醉了。 晏在舒和方歧把她搀下楼,看他们挨个上车,这会儿也没什么独处的心思,划了遍手机,电量警告再次响起,她紧一紧衣襟,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在话剧大群里发了条消息。 【有回程的朋友吗?】 消息瞬间就湮没在各种互相乱甩的照片和表情包里。 都玩儿嗨了。 所以晏在舒只能自个儿往外走,场子外更热闹,左左右右都是烂醉如泥的客人,三五成群地呼喝着,网约车半天也不接单,她慢悠悠的,心情挺放松,一边走一边看沿途经过的出租车。 都有客。 她的手机屏幕持续亮着,等着前方20分钟的排队叫车者,期间回复过唐老爹发的视频,说成功接上小丫头片子了,她笑笑,然后在绕过一道弯时,手机就彻底黑屏。 算了,离出租车停靠点也就一公里,下山再拦车吧。 万家灯火躲在林叶里明明灭灭,耳边都是风揉动树叶的索索声,月亮像半张褪了色的贴纸,张在云边,照不清晏在舒的影子。一辆辆车络绎不绝地从山上下来,在晏在舒身边呼啸而过,有故意开窗搭讪的,有开出老远还朝她吹口哨的,晏在舒一概不理,而她还没走出这三四百米长的步行道,一道车灯从右往左扫过来,开得很慢,照得她前路亮堂堂。 跟了有两三分钟。 晏在舒以为又是一出拙劣的搭讪手法,一回头,白眼还没翻上去,就先看见亮着红光的“空车”牌子,松口气,伸手拦。 这会儿风大,吹得晏在舒发尾呼啦啦拍着手臂,晏在舒一边出步行道,一边把脸颊边的头发丝儿捋到耳后,目光还在注意山上有没有车下来,手刚摸上车门把手,后脑勺就僵了一下。 是先被后座上那道人影吓一跳,紧跟着车里那人往前倾身,“啪”一下拉开车门,晏在舒下意识后退两步,惊魂未定地站在风里时,对上了孟揭悠哉的眼神。 这地主爷侧着脑袋,也是一副从声色场里出来的松弛状态,微醺,懒筋重,手指头一下下点着膝盖,笑了声:“这么可怜。” *** 晏在舒的手机差点儿当凶器甩出去。 但山上的车还在陆续往下开,遥遥的,已经有四五道车灯扫过来,晏在舒一口气吊在嗓子口,跟孟揭在朔风里对上一眼,嗓子口有千百句话,今晚在楼顶泳池边无意识的等、和孟揭不开口的争锋、玻璃门开那一瞬间松动的弦和井喷式的想念,以及最后一拍肩的落差,全部揉在这一眼里。 这一眼很倔。 气势汹汹。 孟揭什么都没看到,但他却像什么都猜到了。 风扫着长发,车灯由暗转亮,她还带着凯瑟丽娜的妆,孟揭看着,微不可察叹口气,“车上有暖气,有热饮,”往她手机上又落一眼,“还有充电器,你是要顶着风走下山,还是我把你捎下去?” 仿佛只是一场偶遇,仿佛半点儿都不干涉她做决定。 当然上车。 晏在舒就是想听这一句而已。 而孟揭不但说,他还做。 这当口,一辆车突然从弯道绕过来,还离得百八十米远呢,车先按得叭叭响,晏在舒余光里刚冒出车头的时候,孟揭探出上半身,把她一拉一拽,稳稳当当带进了车里。 车内确实很暖。 热饮也是她喜欢的红茶。 装在纸杯里,暖她冰凉凉的右手。 左手还拢在他温热的掌心里,没放过。 “路过?” “路过。” “这么巧。” “是挺巧。” 几句不冷不热的对话之后,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过来,也是一副“刚看着不挺熟络吗,怎么一转眼这么生疏”的八卦眼神,晏在舒瞥过一眼,哼声:“骗谁。” 孟揭还真没骗她,雍珩的局就在山顶,他从国剧院出来就上山了,但他也没如实告诉她,他在局里是怎么百无聊赖转着手机,是怎么在雍珩调侃的眼神里接了几杯酒,又是怎么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才在潮水一样的群消息里找到那一点破绽。 对,晏在舒发在大群里那条消息,他看到了。他是投资方,小唐总是个体面人,怎么可能不拉他进群,就算是做样子,唐甘也会做得漂漂亮亮。 晏在舒就更有意思了。 “我骗不骗人你知道,你那条消息发给谁看,我也知道。”孟揭就这么回一句。 树影里斑斑点点的远方灯火拉成了长线条,山道弯多,晏在舒身体轻微摇晃,两道弯道过后,就在失衡的瞬间挨到了他右手臂,之后就没挪位置。 茶杯移过去,要他拿,手指勾过去,要他张手,嘴里还要问:“那你等了我多久?看了我多久?” 孟揭才不会讲。 他反问:“去哪儿?” 晏在舒毫不犹豫答:“回家。” 这句之后,孟揭就没再搭腔,晏在舒把手机充起电,屏幕亮起,有三四个未接来电,一个方歧的,一个管煜的,还有个陌生号码,她先给方歧回电话,那边过了三四声才答,方歧的声音有气无力,背景音一片嘈杂,有唐甘的胡咧咧和唐老爹的絮叨,晏在舒听出混乱,知道平安到家后也就挂了。 第二个电话给管煜回,那边倒是接得很快,也安静,晏在舒先问:“你到家了?” “还没有。” 晏在舒:“你没再上山吧?” “……没有。” 孟揭这时把她整只手反握住,她看一眼,没在意:“那就行,我上车了。” 管煜就没再问,没问她坐谁车,也没问那满场醉醺醺的同伴里她跟谁一起,特别有分寸,只说:“……注意安全喽。” “好,明天见。” “明晚见。” 原子大碰撞 第60节 挂电话,横一眼过去:“干嘛?” 孟揭没答,他垂着脑袋,专心致志在抚她的左手,顺着指缝,轻重不一地捏,在晏在舒要往回抽时,甚至两只手一起叠覆起来,罩住她的,“牵一下。” 这么一说,晏在舒心就软了。 看到他眼下几道血丝,被酒精烧红的颧骨,骨节透出来的粉,也就由他牵着,半杯热茶都不抵他用手捂上两分钟。 出租车往碧湾方向开,晏在舒在车程后半段犯困,一闭一睁眼就到了家门口,困巴巴抬头的时候还挺意外的。 孟揭竟然没把她带回环岛路。 这人似乎把坏水都藏起来了,看着安分听话,还知道适时露一点关怀度在晏在舒那留好感,但晏在舒只敢信一半,醒过神后把手机一拔,干脆利落拉车门,“下次见。” “我明早八点的飞机。” 车门已经开了,晏在舒一只脚踩地,风翻动着满墙三角梅,带落几片枯叶,磕磕哒哒地滚到晏在舒靴子边,她顿半秒,还是下了车,然后回头,笑:“那一路平安。” “两周后回来。” 孟揭八风不动,手里握着她的包链,他没笑,一双眼睛笼在茶色的昏光里,一句话既像是要勾她,又像是要放她。 这倒是跟之前当天来回的模式不同,晏在舒听着递到脸上的暗示,迎着他幽幽淡淡的目光,站直身,笑缓缓淡了,可手指头在车门缓缓摩挲了两下,松手,转身朝小门走。 这回应给得再明显不过。 身后“砰”地一响,孟揭拎着包,不紧不慢下车,站在晏在舒身后,抬手,在密码锁滴滴响两声后,先她一手推开了门。 第55章 降服 孟揭是奔着纯睡觉的心思留这里的。 两周的空白期, 晏在舒想他的频率能有三天一次就不错了,在三个小时不到的独处时间里,比起上床, 他还是想在思想和情绪层面给晏在舒上点劲儿, 免得晏在舒真把他抛到脑后了。 于是, 晏在舒坐在梳妆台前拆头发里的固定夹时,孟揭就坐沙发边,翻一翻她的作业,再看看她平板里的学习进度, 登上自己的奥新账号, 授权设备,下了几篇她现阶段能用上的材料,又莎莎莎地帮她罗列周、旬、月不同的学习内容,完全量身定做的进阶计划表, 这待遇哪儿都找不着。 晏在舒不知道,她拆发夹拆得心烦意乱。 因为发型复杂的缘故,妆造老师一要发型稳固,二要发型顺亮,当时不知道塞了多少一字夹进来, 外边看不出来,密密麻麻的发夹全在发丝里藏着,拆到晏在舒觉得自个儿成了只刺猬, 她刚拆一个, 发夹就在她头顶下一窝崽出来。 第三次用力扯头发时,镜子里进来个人, 晏在舒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腰部。 孟揭的动作柔而稳,三两下就弄明白了这东西的原理, 一枚枚拆得有条不紊,晏在舒顿了三两秒,也就让他拆了,俩人全程不需要一句话,一个站一个坐,他拆他的发夹,她玩她的手机,直到一字夹在桌上垒成小山,孟揭的手从后边探过来,托住她下巴,抬起。 手机“咔嚓”地锁了屏。 镜子里映出晏在舒的脸,那只手的动作由托着转为三只手指的掐拿,带着她的下颌轻轻转动,晏在舒的正侧脸各个角度都在镜子里一览无余。 这动作带着点不动声色的亵玩,晏在舒看不到孟揭的脸,但几乎能感觉到他专注的眼神,和逐渐升高的体温。 而他偏偏很克制。 停了一会儿之后,用指腹蹭了蹭她脸颊,就转过了身。 真就走了,回他的小沙发里继续倒腾她的作业和平板了。 奇怪。 在晏在舒的认知里,孟揭是个相当重欲的人,他胸膛里可能套着一只大锁,里边锁着只会吞肉嚼骨的怪东西,每当他拽领带,他脱t恤,他一颗颗解衬衫扣子,或者他安安静静望向她的片刻,晏在舒仿佛都能听到那只怪东西跺着他胸口,一点点碾破血肉走出来。 那应该是孟揭最性感的时候。 晏在舒尝过那种天雷地火式的,对现在这种反常的平淡就有种破坏欲。 心思也坏起来了。 晏在舒松了松头发,背对着他,开始脱束腰,束腰的细绳像长靴的鞋带,得一条条解,一点点松,晏在舒就先摁开了内衣扣,指头勾着,沿着大腿侧轻轻滑到地上,瞬间觉得呼吸都轻了下来,她顺带拢了一把头发,散到身后去。 孟揭的注意力是从她反手解内衣时转过来的。 在她的内衣贴着大腿无声滑落在地的时候,他转着笔的手停了。 在她低着头,慢吞吞一根根松绳子的时候,他把课本合上。 在她的束腰松了两厘米,露出肩骨下鱼骨样的红色压痕的时候,孟揭一只手从她背后托住束腰,一只手把她翻转过来。 “不想睡了吗?” “你不想睡吗?” 晏在舒反问他,眼神毫不避讳,呵出的气儿全往他喉结烧。 孟揭就笑了,贴她后腰的手往前一使劲儿,逼近她:“我想睡,是想盖一张被子安安静静的那种睡。” “玩纯爱的?” “除了做/爱,我们还有别的事可以做。” “这真不像你说出来的话,有的人发着烧,都要问我愿不愿意发生亲密关系呢。” “那我重新问你,愿不愿意抛掉身体关系,谈点别的?” “你要谈什么?” 孟揭静了三四秒:“会不会想我?” 晏在舒手掌抚着他侧颈,笑着:“不合适吧,都要分了。” “妨不妨碍想我?”孟揭罩着她束腰的手突然往上一推。 几乎是同时,晏在舒就感觉到心口的肉跳了两下,被推高了,兔子一样,从胸膛直跳到孟揭眼里,他难得露出了嬉皮笑脸的坏劲儿,而晏在舒从脸颊到脖颈全烧红了,她捂着胸,“流氓。” “会不会想我?”他还在问,但现在好像没想听回答了,只是就着这个问题,看她被束腰推起来的地方,那是被挤得可怜巴巴的,颤巍巍的,沾着他味道的…… 晏在舒没想让他占尽上风,捂胸的手伸向他肩膀,把他往梳妆台上一推,让孟揭坐在了台面上,随后站到他双膝之间,敛了笑,竖起眉毛,“瞧瞧,你火气这么大,就像一只黄蜂。” 这是《驯悍记》的台词,她讲的是男主角彼特鲁乔的,孟揭陪她对过词儿,他过目不忘,以一种“你喜欢玩儿这种”的眼神看了两眼后,从容地接了招:“我如果是黄蜂,请留心我的刺。” 晏在舒的手开始游移向下:“那我就把你的刺拔下。” 孟揭:“你知道我的刺在什么地方吗?” 晏在舒呼吸放轻,神情专注:“谁不知道黄蜂刺在什么地方呢,在尾巴上。” 操了。 孟揭额头青筋猛一跳。 他永远不知道这姑娘能有多爱玩。 “在舌头上。” 孟揭的声音已经哑了,晏在舒能听到,但她没看到孟揭耳根升起来的红,她专注又笨拙地做着这件从没做过的事儿,最后觉得束腰碍事儿,干脆一把扯掉了,蹲在梳妆台前,抬头看一眼,意有所指地说:“在谁的舌头上?” 在谁的舌头上? 孟揭整个腰眼都酸麻,一把将她拉起来,他不想让她做这种事儿。 晏在舒没了支撑,手绕过他侧边,一下子撑在了梳妆台上,是个半抱的姿势,可刚稳不到半秒,后颈就被握着站正了。 孟揭的吻来得又疾又重,半分钟过后,才揉着她湿漉漉的嘴唇,把拇指卡进去:“在你的舌头上,因为你话里带刺。” 晏在舒气息不稳,但眼里的劲儿半分不输,他握着她脖颈,她就握着他尾巴,一个字一个字,带着居心不良的蛊惑,把台词说得又缓又热:“把我的舌头带在你尾巴上吗?别走……” 服了。 孟揭捞起她,“砰”地跌进了沙发里,单臂撑起来,丁点儿耐心都没有,目光灼灼地逼视她,两人额抵着额,同时缓出一口气,之后就是热烈的缠吻。 他想岔了,对晏在舒,上什么思想和情绪上的劲儿都没用,她就吃这一套。 现在孟揭不问她想不想他了,比起口头上的应答,不如让她从皮到骨地牢记,晏在舒手腕被摁着压在身侧,又压到他心口,挨着他滚雷似的心跳,眼神里的倔逐渐涣散,变成了另一种令人着迷的吸引力,她很喜欢他这样。 甚至发出了闷哼,啜泣似的。 于是孟揭把她反过来,抱进怀里,鱼骨样的红色纹路还在,他沿着那些印痕游走,告诉她:“如果我的电话打不通,就拨给你手机里的‘新男朋友’,是一串紧急通讯号码,拨通后转9527,不管我在哪,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联系到我。” 晏在舒汗津津的额头抵着他的:“新男朋友有没有旧的好?” “看你喜欢哪一款。” “我念旧,”她凑前,够到孟揭的嘴唇,“我会想旧男朋友……可能会比他少一点。” 孟揭把她提起往下按,在她肩膀颤抖时,说。 “想着就行了。” 多少都行,想着就可以。 *** 天刚亮,六点来钟,庭院里浮着一层冷雾,天穹是阴阴的青蟹壳色,晏在舒才睡,孟揭就叫了车,他八点的飞机,得回去拿电脑,走前仍旧把晏在舒房间收拾得清清爽爽,然后挑了两件她的卫衣和外套,卫衣穿身上,外套搭手边,最后看了眼埋在被子里的半颗脑袋,走了。 晏在舒不知道。 她觉得自己成了一张软而滑腻的绸布,在孟揭的摆布下荡出浪,然后湿漉漉地贴在床上,昏睡。 天气预报显示,未来一周海市都将受到西伯利亚寒流影响,温度持续降低,早晚温差加大,星期一就在湿雾和细雨里来了,晏在舒演的那出话剧有不少同学去看,在学校里掀起了一阵讨论潮,多数讨论的是“凯瑟丽娜”和“彼特鲁乔”这两个经典角色延伸出来的思想碰撞。 好事儿。 但也有人是冲着扮演者来。 周一开始,就有男生在课后“偶遇”她,向她“问路”,甚至给她桌上放饮料和小礼物。其中也有女生,女生是冲着她开场那段表演来的,说她身上那股劲儿一看就看不上男的,女生就内敛许多,大多还是先交流交流莎士比亚或者黑塞之类。 随着天气渐凉,随着期末考核临近,晏在舒干脆直白地拒绝了几个男生,又把微信开启了单向添加好友模式之后,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就散了大半。 晏在舒很难追。 逐渐地,学校里就有这么个风声传出来。 也有真不死心的,不信她就没下过凡,没谈过恋爱,钻营来研究去,问到了晏在舒高中同学那里,于是一段模糊不清的恋爱关系就漏出来了。 有说她和孟揭青梅竹马,高中就在一起,感情稳定,家里都通过气的。 也有说他俩根本没在同一个场合里露过面,什么同学聚会了,什么酒局饭局了,都没见过,一看就是道听途说来的八卦。 也有说他俩真在一起过,但是孟揭是个学术咖,忽视了晏在舒的感情需求,很早就分手了。 众说纷纭。 但大多人还是止步于孟揭这两个字。 首先歇气儿的是物理系本系的学生,学物理的,哪个没在期刊杂志和学联网站上看过孟揭的名字,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是超常班里的顶梁柱,是奥新斥巨资留下来的高精尖人才,家底厚,学术强,高又帅,身板特别勾人,学校里甚至小范围地流传了一张他坐在驾驶座等人的照片,应该是哪天接晏在舒的时候被偷拍的,直接被po在告白墙上。 原子大碰撞 第61节 黑天,渣像素,架不住那侧脸轮廓招人,他单手搭着方向盘,垂头在看手机,另一只手手指间有一道细长的烟雾。 评论区被顶到第一的是:【这款是我天菜来的。那天我在a区路口等朋友二十分钟,他在那也等二十分钟,绝了,拍照手都咔咔抖。】 底下评论:【见证帅哥被降服的二十分钟,看了等于在了。】 评论2:【谁把这种角色磨成这样,看这一脸不耐烦又硬要等的架势,竟然有点子爽到。】 评论3:【谁不想降一降这种绝色tt。】 热闹到第二天就被一则期末考试安排打散了。 这些事情都影响不到晏在舒。 她最近忙到飞起。 要准备两场考试,一场是专业课期末考,一场是综合考;还要抽时间把话剧演出的视频做出来;雪场也给她发来开板时间提醒了。 搁在从前,晏在舒不会这么拼,她一贯是万事尽力,但结果随缘的这么个性格,跟孟揭的关系波动还是在这儿起到了一个推动效果。 要是让这地主爷知道,她又提分手,又要在长辈层面断关系,结果自己的翅膀没硬两分,本事没涨两成,事事没做出个样子来,那多丢面儿。 地主爷又该笑嘻嘻地耍她一手黑吃黑了。 孟揭最近也跟她联系得很少,他那边忙得很,消息都得延迟回复,有也是临睡前给她打个十来分钟的电话,他们不聊他的工作,也不聊他那边明显的时差,讲讲院子里的花,讲她准备选的课题小组,晏在舒问他泳池的水什么时候换。 对,她偶尔还是住在环岛路。 因为孟揭电脑配置高,晏在舒真金白银砸进去的设备,不如他们搞科研的自个儿捣鼓出来的,她在这里剪话剧演出那晚拍出来的视频,还可以用孟揭的电脑连奥新内网打磨自己的期末论文。 他的电脑密码是临走时写在晏在舒手机里的。 晏在舒说他心思很黑,人都要走了,还要设张她拒绝不了的网让她心甘情愿往里走,她说要淡,他就反而借着这机会,暗渡陈仓是一点儿没落下—— 孟揭说她忙起来就会啃三明治,吃冻莓果,然后吞那种快手的燕麦粥,所以两周的餐都让他提前订完了,私房菜,花样多还合她胃口,连带唐甘的份儿都没落下。 岛台上的花瓶常看常新,每一天都是绣球,各色绣球。 她生理期临近了,储物柜里就会多出各种暖身茶。 晏在舒是不吃这种细水长流的小手段的,孟揭的性格,也做不出自己买花送小温暖这种事儿,他俩都嫌膈应嫌肉麻,但偏偏是他不在身边的空白期,偏偏是这种提前布局的网,让她感觉不到“淡关系”后的落差,而这人就算走了,也要在她生活里找足存在感的作派真是…… 是挺老手了。 她这么发过去一道消息,孟揭半小时后才回:【新男朋友怎样,要不要试试这款?】 晏在舒笑着要回消息,手机又切进来一个电话,她接起来,对面是裴庭的声音。 “你得救救我。” 第56章 起伏 晏在舒有过一段很调皮的时候。 约莫十年前。 那年冬天格外冷, 记忆里的天永远是黑压压的,那些乌云盘桓不散,仿佛凝成了厚厚的一层盔壳罩在海市上空, 隔开了日光, 助长了风的威势。晏在舒嘛, 小孩儿,胸口揣的是热滚石,脚下踏的是风火轮,哪里怕这点儿冷, 成天在家里上蹿下跳, 不多会儿秋衣毛衣都被汗浸湿,一天三四趟地换,衣服换多了,她在家里也呆腻了, 抱着小火车往院子里走。 院里地砖干干净净,她就把小火车放地上,把砖石间的缝隙当轨道,“吭哧吭哧”地推着车往前跑,一路跑出了青砖路, 跑到了草地上,看到泳池里结了一层的冰。 边上架着临时拖来的篱笆。 而越是防范重重,晏在舒这种小炮仗, 就越想往里一探究竟, 又用后背顶着篱笆,卯着劲儿, 愣是一点点地顶开了一道缝隙。 之后就是小火车的冰面历险记,和小炮仗胆大包天的冰面滑行。 那会儿家里在宴客, 屋里热热闹闹,阿姨在二楼,刚刚把她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没有人注意到泳池里“咚”的一声裂冰响,也没有人看到晏在舒艰难拍动的手脚,是裴庭拖着一根抄网,往她手里使劲捅咕,边拖边嗷嗷大哭喊妈妈,这才惊动了屋里的大人。 晏在舒总是记得那年冬天的深灰色天空,也记得水里一串儿往上涌的泡泡,当然也不忘裴小胖那一拖的恩。 从霓虹林立的钢铁森林里穿梭而过,一路飙到东城,车灯大开,一截截地撞开了环山的暮色,晏在舒开得比那回跟裴庭跑山时还快,一路漂弯上山,心率飙到160,冲过半山腰的观赛台,直到车轮曳过山顶一片灯火通明的屋子,猛一记刹车,她整个人因为惯性往前晃了一下,没在意,一下车就往门里走。 山顶这片三四栋连排的屋子早先是一户私宅,沿着山壁高低参差地建起,这几年改成了会所,入场卡得不算严,认车认脸也认衣冠,晏在舒把车钥匙给了门童,凭着一张“你客客气气放我进,我就安安分分当个客人”的脸,畅通无阻进了门,然后一边给唐甘电话,一边往电梯口走。 这些场子唐甘熟。 她在电话里说:“别走大堂里的电梯,那都是给正经人走的,裴庭那种,你得从电梯边的侧门出去,沿着泳池边往下走,看到一座喷泉没?对……再往下就对了,有事儿喊我啊,我一会儿跟那边经理打个招呼。” 晏在舒应声好,随后出了这栋楼,左右都是夹道冷风,早些时候出门急,她连件外套都没带,在室外冻得一阵阵抖,心口那股火撑着,拐下了楼跟楼之间衔接的长阶,刚刚看到喷泉,就看到那扇形水幕前坐着个人。 来的路上晏在舒都想好了,要裴庭真断了胳膊折了腿,她也就半句风凉话不说,该送医院送医院,该找回场子就找回场子,但要是裴庭拿她耍着玩儿,他们兄妹今天总得折一个在这儿。 但是没想到。 没想过会看到一个丧成这样的裴庭。 那骄傲的花孔雀弯着颈,垂着脑袋,像被薅光了毛,光秃秃地暴露在月光下,看得晏在舒脚步都放慢了,唯恐惊得他遁进那树影阴翳里。 而裴庭听见响,慢吞吞回首,看见一个衣着单薄行色匆匆的晏在舒,扯了个苦巴巴的笑。 “你真来啊。” *** 晏在舒是脾气第一刁,心肠第一软。 十分钟后,包厢里,两杯热水在桌前腾着热气,晏在舒“啪啪”地打开了全屋灯,左右霎时间亮堂起来,她看着,满意了,裹着张毯子往沙发里一坐:“说吧,是大姨削你了,还是阿嬷抽你了?” 裴庭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儿,坐在桌边连魂都没回来。 晏在舒摸出手机,随意摆弄了几下,淡声说:“那是阿嬷把你踢出信托受益人了?还是公司倒闭了?” 裴庭仍旧没回。 晏在舒慢悠悠划着手机照片,把双腿一叠:“要为着情情爱爱这么幅样子,那就过了啊。” “你都知道,你还要问。”嘶哑的一声回。 晏在舒收手机,正正经经往他脸上落一眼:“如菁回来的事我知道,她现今做什么我也知道,但恕我直言,这些事儿,打你自己玩砸那层关系之后,你就没有过问的资格了,当初作天作地,现在这副样子给谁看?” “那她跟雍珩的事你知道吗?” 晏在舒明显愣一下,脱口问:“你们这档子事,跟雍小叔有什么关系。” 裴庭终于回视,目光挺沉的,像是终于想起来他们这团层层叠叠的关系网,前一刻的颓丧都转变成这一刻的质问:“你跟孟揭谈着,孟揭跟雍珩好得穿一条裤子,这事你不知道?” 一些从未联想过的琐碎细节随着这句话,从记忆里一一析出来。 “小叔给看了学校,他让我学画,可我是学新闻的啊,除了嫌疑人画像,别的什么也不会。” “小叔说我洗完头像黑煤球,黑煤球是什么你知道吗晏晏,我刚刚查了一下,我劝你不要去看。” “小叔说不能拒绝信托收益权,他骗人,律师明明说可以。” “有一天撞见他在买唇膏,没想到他喜欢那种卡通图案的,小叔有颗粉红少女心。” 脑子在反应,神情也一点点凝起来,而这时门口适时的一道敲门声,打断了他俩微妙的对视,服务员推着餐车进来,把两份面端到桌上,“您的面,这边上齐了,如果还有需要请按铃。” 滚轮骨碌碌地碾过地毯,一串闷响过后,包厢门再度关紧,晏在舒捋了下耳发站起来,已经从先前的震惊状态抽出来了,摊一下手:“先不说你这是不是主观臆断,就算是,他们一没有亲缘关系,二没碍着你们任何人。” “你们走得近,我就问你一句,她对雍珩有没有那意思?” “我们走得近,所以我不会给你透露半点儿。” “我是你哥!” “那也得排姐妹后边。” “那你不想害她吧,雍珩怎么能行!雍珩是什么玩意儿你知道?” “我不知道,”晏在舒笑得挺淡,“但你做的烂事我每一桩都清楚。” 裴庭胸口一起一伏,眼里的火星都要呲出来了,晏在舒半点儿不怵,坐桌前,挑了几筷子面,刚吃没两口,边上椅子一沉,裴庭也闷不吭声拿起了筷子。 这阵仗,少说也得有一两天没吃过东西,晏在舒不饿,喝了点儿汤暖过身子之后就停了筷,一边转着桌上的小摆件,一边看着裴庭:“别管那些事了,这种事就是单行道,你再跑,还能跑回十九岁吗。” 裴庭几口吃完了面,擦着嘴不搭理她。 晏在舒就戳他一下:“我这有几桩好事,你跟不跟?” “想通了要跟我一起拍电影?”裴庭终于正眼看她。 “不是,”晏在舒再戳一下,闲聊似的,“我们月中排的话剧,你看了吧?” “嗯,也就凑活吧,”裴庭在那猛拍铃,再要了两碗面,“布景灯光挺好,挺有那意境的。” “你不说演得好,排得好?” “你还想让我夸你?” “夸不夸。” “好好好,排得确实可以,挺下心思的,后续反响也不错,你们投资方嘴都快笑裂了吧?” “他又不是你。”晏在舒说一句,转正题,“那后续巡演能不能用你们公司合作的剧院,不用你们演员,只要在巡演城市排得了场子就行,收益抽成就照合同走。” “你还演啊?”裴庭问。 “不是,有别的演员,照这模式和剧本巡演,当时跟唐甘谈定了的,”晏在舒解释,“巡演所得的百分之七十,进唐家公司挂名的社会福利机构,同理宣发这些事儿,都由她包了。剩余的百分之三十,作后续巡演的资金。” “……你就白搞?” “你管呢,我就问你一句,你能不能做?” 能啊。这种账裴庭门儿清,晏在舒就算亏到姥姥家,他也赔不了半点,连宣发都不用管,没接过这么省心的活儿,他现在终于直了身,带回了裴总的气势,“我得问清楚,话剧投资方是哪家公司,你这样搞,有没有合同纠纷的?” 晏在舒沉默片刻:“没有,合同内容只包含当场话剧。” 裴庭皱下眉,觉得不应该:“你们那话剧,也投了不少吧,两百个?” “……五百。” “哪个大傻子,”裴庭惊了,“扔了五百万就听一场响,之后巡演的收益和网络播放版权都不要了?” 晏在舒闭下眼:“……你能不能做?” 裴庭是挺动心的,侧眼睨她,“你先说你心里还猫着什么坏。” 是还有两件事,晏在舒盘算很久了。 “我手头有个纪录片拍摄计划,但自己筹不到这么多资金,”十八岁之后,晏在舒就没管家里要过钱,她的学费都是从往年的赛事奖金里拿的,而这部分私房钱在弃养犬收容所和前一部纪录片上消耗得所剩无几,所以这确实是实话,她问裴庭,“你投不投?” “你要多少?” 原子大碰撞 第62节 “回头我发计划书和立项申请给你,那些龙标和审查你得包办。”大二之后,她的时间就没那么充裕了,得把琐碎费时的事儿都摊出去才行。 裴庭一口应下:“行,专业的事儿你找我。” “还有件事,take a nap,我要申报奥灵冬日电影节,”晏在舒把手里的摆件端端正正放好,仿佛前两件都是铺垫,都是逐步推动的计划,她轻轻笑,“我想看看这片子能走多远。” *** 裴庭的动作很快。 海市的阴雨连绵十日后,厚云层里终于绽出几束晴光,裴庭就已经和唐甘敲定第二场巡演的城市和剧场了,他俩还在磨一些细节,晏在舒不管这事儿,她只是搭座桥。 傍晚时分,云轻了,天也阔了,好多影子斑斑点点地跳到晏在舒肩身,她喂过了流浪猫,慢悠悠起身,拎着一只包,走在初晴的校道里。 专业课考核已经结束,没意外,晏在舒仍旧是断层第一,距离综合考核还有五天,她申请的课题小组也出名单了,老徐最近看她倒是不叹气,而是以一种“就知道你们姓晏的一门犟种”的眼神,让她做好一块白板一杯水过三年的准备,晏在舒挺从容的。 手机消息一直来。 今天是孟老爷子出院的日子,他这会儿才告知亲眷好友,孟三叔也早早打电话让她来今晚的这场家宴,晏在舒以期末考试为由婉拒了,甚至她昨天就去见了孟老爷子,把新下载的评书导进播放器里,陪着老人家聊了个把小时,推着他在医院里走了两圈儿,中途对跟孟揭相关的话题冷淡得很,表现出了某种“欲言又止”的回避态度。 孟老爷子多少也懂了。 老人家身体渐好,没了手术刚结束那会儿的孱弱虚颓,精神上也跟着振作,那点儿隐秘且毫无道理的隔代执念当然就淡了,跟她谈学业,谈从网络上看到的话剧,谈最近收的一本字帖,云淡风轻。 不知道孟老爷子对下说过什么,晏在舒这一天接到过四个来自孟家长辈的询问,大抵是打着关心身体的旗号旁敲侧击问她和孟揭的近况,她都同样以一种明显的回避态度应对。 逐渐地,过问的人就少了。 刚出校门,晏在舒就看到了裴庭那辆商务车,他是来接她去见一个电影评选人的,说晏在舒学生气重,要多接触接触社会层面的信息,免得来日入了行被人三言两语哄得团团转。 晏在舒嫌他烦,戴上耳机开始补觉,最近考试多,她睡得总不够。 一路晃荡到酒店门口,车门缓缓打开,晏在舒把耳机拉到脖颈松松搭着,刚要下车,袖管就被拽了一把,裴庭瞠目结舌望着她。 “你跟孟揭,分了?” 第57章 分手 可能是刚眯了会儿的缘故, 此刻脑子不算太清醒,这问题让晏在舒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酒店门口车来车往,衣着体面的男男女女穿梭在玻璃门里, 各色语言和人种在这里碰撞交汇, 像透明薄袋里的漂亮小金鱼, 门童迎出来了,一声“女士晚上好”,把晏在舒叫回了现实。 她揉揉眼睛,“晚上好。” 随后下车, 回裴庭, “你道听途说的消息不少。” “真分假分?你俩好上也没多久吧?不对,你俩睡上也没多久吧,过年那会儿你还没正眼看他呢,怎么, 是不是觉得姓孟的一个赛一个衣冠禽兽,看着人高马大,心里全是坏水,仗着学问把人唬得一套一套的,我跟你说分了就对了。” 裴庭也不解释他那消息打哪儿来, 一路跟在晏在舒后边叨叨叨,她把手揣着口袋,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裴庭这段时间情场失意, 就热衷于看乐子,等进了电梯, 周旁没人,又搭着晏在舒肩膀, 凑近了耳朵,比手画脚地说着。 “孟家水深着呢,不像咱家干净,别的不说,孟非石年轻时的花边新闻还少?孟介朴没入仕的时候也是年轻气盛,插足charlie跟他哥的感情,那上位手段也不干净,现在不也……” 晏在舒终于一指怼到他脑门,打断了裴庭,忍无可忍地说:“你几岁啊?当年的前因后果你都清楚吗?媒体人不是最忌讳捕风捉影,你怎么活到今天的?” 裴庭被戳得疼死:“谁忌讳啊,我们最擅长捕风捉影,一点儿风就要掀起浪,不然全公司上上下下几百个员工喝西北风?” 他心里很不痛快,不但是被打断表达欲的不爽,还有种自作多情以为终于能跟她是同个阵营,结果对方根本不想接这茬儿的不爽。 电梯抵达楼层,服务生在电梯口问好,俩人一前一后往外走,等走过了三四道紧闭的包厢门,晏在舒才停下,把裴庭手臂一拽:“浪大船会翻的,你看清楚谁在掌舵。” 裴庭听着,那股逆反心理也被逼出来了,眼里带着点儿罕见的疯劲,嗤了一声:“所以说你还是个学生,孟介朴是能耐,但他能不能上青云那还得两说,他上去了,海市的班子得跟着走,到时候这天就得翻,他没上,几十年钻营化飞灰,到时候大家当面都说好听的,私底下谁能不嘲他一句。” 晏在舒手上使劲,把他往过拽一把:“这事你能想得到,他们只会想得比你更远更透,而你,嘴上把好门,别给自己招事儿。” 裴庭定定看她半晌,他这会儿的状态不太像哥,像狼群里刚刚露出獠牙的小辈,轻浮,狂妄,目中无人,眼里都是对血肉的渴望,而随着走廊尽头的脚步声缓慢靠近,两人同时垂了下眼,那股近乎对峙的紧张气氛忽然松下来了。 裴庭笑一下,没心没肺地勾住了晏在舒肩膀,往前走:“我也就跟你吐吐槽,我还能怎样,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了?咱们讲的不还是……哦,分手吗,分得好啊。” “手。” “搭一下。” “裴庭。” “搭一下嘛。” “……不是,你是不是走过了?” *** 包厢里安安静静,裴庭约的那位“行业大佬”没到,裴庭捻着根烟,站在包厢外阳台来来回回走着打电话,绿茶热雾缓缓升腾,晏在舒伸手挥一下。 “上来了,”裴庭一屁股坐下来,“说是刚路上堵车。” 这话谁信,摆明了和稀泥,晏在舒撂他一眼:“你这面子也不行啊。” 裴庭指一下她,而这时候,门外一阵轻声细语,接着那门把手咔哒一转,两三个人从外边进来了,打头那个穿件黑色棒球服,寸头,宽肩,高个,小麦肤色,五官不算精致的,却很耐看,一进门就跟裴庭碰肩,裴庭笑他最近上哪儿晒那么黑,他说打球去了,哪天过两招。 一来一回带得包厢里的气氛就热起来了,裴庭没忘正事儿,绕到晏在舒椅子后边,拍一记椅背,还没介绍,那人就瞥一道眼过来,目光有细微的转变,仿佛一进门就已经注意到了她,但没惊动,而要等到跟裴庭叙过一番后,才要留出十足十的专注度给她,问出第一句。 “我是不是见过你?” 话出,晏在舒和裴庭都抬头,她笑了笑:“很多人都这么说,不稀奇。” 但他第二句紧接着反驳了自己,也化掉了晏在舒话里很淡的拒绝此类搭讪的意思,说:“应该这样说,我看过你的作品。” 晏在舒怔半秒,眼里的懒散开始一点点凝起来,想着到底在哪里跟这人打过交道呢。 对方却在这时朝她伸手:“晏小姐,幸会,我是辛鸣。” *** 这圈子真小。 兜兜转转都是熟人。 先前管煜说有个姓辛的朋友托他牵线搭桥,要买晏在舒的片子,晏在舒没搭理,绕了一圈,这部片子还是到了他手里。 “这事儿管煜竟然没跟我通气,”裴庭坐中间,招呼着开酒,挑了两支威士忌,用筷子转着杯里的冰球,又叫服务生再泡一壶红茶来,忙忙叨叨一串话后,又笑,“了不得,这就是人家常常讲的缘分了。” 晏在舒在桌下碰他一脚:“之前确实没有想把作品推到公众前的意思,所以跟管煜那儿也没松口。” 这么一句解释的话说出来后,辛鸣倒是也不在意,他接服务生端来的托盘,抬手冲起茶来,“好作品要讲时机的。” “哟,你这手法可以啊。”裴庭把酒挪过去。 同时,一杯红茶擦着玻璃冰杯,平稳地停在晏在舒跟前,茶汤清亮,茶香浓醇,她接过来:“辛先生觉得奥灵冬日电影节是好时机吗?” 裴庭飞快看她一眼,心里特埋汰,跟在后边解释:“她那意思是说,她一新人,没过往作品也没曝光度,该往哪个竞赛单元报。” 辛鸣往椅背一靠,这人虽然看着花,但一双眼睛是挺亮挺清的,说:“主叙事的纪录片这几年不多见,看你想走稳妥的路子,还是想搏一把。” “稳一稳。” “搏一把。” 兄妹俩的声音同时响,裴庭横她一眼,“在这事儿上我是你老板。” “合伙人。”晏在舒纠正。 “合伙人,兼老板。”裴庭不输气势。 “行了行了,”辛鸣笑得微微弓背,“我得先看看片子,”话锋一转,“你还在读书?” “大二。”晏在舒答。 “学什么?” “物理。” “物理要学明白,得花不少精力,听裴庭说你还有拍片子的意向,忙得过来?” “忙不过来,”晏在舒实话实说,“所以拍摄计划定在明年暑假。” 裴庭这时插一嘴:“题材方面有点问题,之后我们再细聊。” 辛鸣摸到了点意思:“有争议?” 裴庭摆摆手,算是应了。 辛鸣反倒没那么重的顾虑,“有些话题你们不揭,就没人敢揭了,”末了补一句,“也有不少评选人喜欢这类有争议的作品。” 之后服务生上了菜,三人说了些《take a nap》母片和龙标之类的细节,第一次见面,大家都没聊太深,但辛鸣对晏在舒的兴趣是一直摆在明面上的,他性格开放,常年都在世界各地跑,当过一段时间飞行员,还教过个把月潜水,跟晏在舒聊了很多天南海北的内容,乃至于到饭局结束之后,裴庭都挺纳闷儿:“搞得跟公款带你玩儿一样。” 辛鸣刚走,兄妹俩站在酒店门口,裴庭敲了根烟,晏在舒淡淡落一眼,他就连打火机也不敢摸,欲盖弥彰地接着说。 “辛鸣吧,我跟他认识挺多年,他家里以前是干船业的,海市发家的,早些年搞船业的哪个不自己偷着跑船,后来据说被同行捅了刀子,漏了把柄出来。那会儿是孟非石管着商会,几乎是联合海关分署和出入境,还有其他船业大亨,杀鸡儆猴懂吧,就这么把辛家杀出去了。但人到底是有点家底,脑子也灵,在国外混起来了,换了一套王法,也风生水起的,发展了这么五六十年,洗得干干净净,游子开始思归了。” 晏在舒消化着这些消息:“辛鸣算是回来探路的?” “他爹生得多,他又不服管,家里生意哪儿轮得上他。不瞒你说,我第一次遇见他,就撞见他被那种路边上扮惨骗钱的小姑娘坑,小姑娘骗完跑了,他也不气,蹲马路牙子边一口口吃酱瓜,我觉得这兄弟挺有意思,问他怎么不追,他说他那天生日,人小姑娘给他唱了首歌,他觉得两百欧挺值的。” “结果你猜怎么着,半年后我俩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裴庭也好笑,“他说圣诞节才是他生日。” 晏在舒也笑。 “你说他不着调吧,但人家电影方面确实靠谱,审美确实独到,是各个电影节的常驻评选人,”裴庭咬着烟,“你知道行内有专门负责电影宣发的公司吗,电影节开始前就开始天天逮着这些评选人,该送电影周边送电影周边,该请吃饭请吃饭,都已经成套体系了,你别拿劲儿知道吧,别犯你们那种没遭过社会毒打的牛劲儿,奥灵冬日电影节虽然不是内推机制,但有个人能带你进场,你才有上斗兽台的资格。” 晏在舒点一下脑袋:“知道,再考虑考虑。” 裴庭那边打电话给司机,晏在舒看着他的侧脸,目光从他手背移到他贴耳的手机上,这会儿,脑子才跟着想起谈事期间震过两次的手机,后知后觉翻出来,滑屏。 两条未读消息明晃晃亮在屏幕上,从晏在舒眼底那层光膜里映出来。 指腹开始发烫。 点击屏幕的速度和力道都变了,她连消息都没看全,迅速切到通讯界面,噼里啪啦按了一串数字,而后把手机搁耳朵边,在电话拨通前,指甲无意识地扣住了指腹。 一道嘟声后,那边就接了,听筒里安安静静,只有一道缓慢低沉的呼吸,晏在舒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孟揭留给她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在上周末,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我要进实验室了,全封闭,5-7天,出来联系你。】 晏在舒没回他那句话,但她在聊天框里发了一串图,有花房里蔫掉的蔷薇,有一本俄文手作的封面,有她随手画的一幅画,有她连续两周满满当当的健身闭环,还有几句不冷不热的话,要么嫌他家居审美单调,要么说那天去看的ali wong特别好,零零散散的,没有规律,有的在午夜,有的在清晨,有的在天黑前的蓝调时刻,好像都是随手那么一发。 时隔近一周,这些零散的片段才被两条来自对方的消息顶上去。 一条在一小时前:【我落地了。】 另一条是十分钟前:【定位给我。】 一想到这个消失一周的人,此时此刻,可能就在一个小时车程范围的某个地方,指腹上的温度就开始往胸口烧,伴随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燥。 “你到哪儿了?”一个深呼吸后,晏在舒先问,可没等他答,晏在舒抬手腕看了眼时间,“回过家了吗?孟爷爷今天出院。” “回过,”孟揭周遭没有杂音,像在某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你还在万源?” 原子大碰撞 第63节 晏在舒错愕:“你怎么知道?” 这时候,裴庭的车也来了,他招呼她上车,晏在舒往侧边踱两步,摆手说,“你自己回去。” “你不走啊?” “有事。” “哟,刚分手,约新人?” “你管呢,赶紧走,别碍事。” 已经不耐烦了,裴庭一叠声说好好好,跟着上了商务车,缓慢驶离了酒店。 手机里的回话这才慢悠悠响起,“你的行程我不知道,裴庭的行程很好查。” 孟揭那里忽然响起道车辆发动声,晏在舒怔神,一边反应他这句话里的意思,一边辨析那道隐约嗡鸣的车声,人还没从他突然归国的消息里醒过神来,一颗脑袋劈成三瓣用,舌头还有自己的想法,“我在万源,你从家宴出来了?那我们回环岛路碰头吧……” 他打断:“你抬头。” 当下脑子卡了半秒。 酒店大门前车来车往,身后华灯暖壁,眼前是一道道短暂停留又快速扫过的车灯,一个个体面从容的客人和她擦身而过,成为她视觉听觉里的背景板。晏在舒没动静,发梢被过往的风带得侧扫,才背过风去,捋了下刘海,笑:“别玩儿这套,我抬头要是不见你,你就得完,老实报位置,我这里打车方便,过去找你。” 孟揭笑了一声,这混蛋,每次在电话里笑都很烦人,一半戏谑一半明晃晃的勾搭,勾得晏在舒每回都耳热心燥,还碰不着。 “不说算了,我挂了。”晏在舒这么说,真就伸手要拦出租车了。 孟揭声音仍旧不急不缓:“抬头。” 因为这句耐心重复的话,晏在舒的注意力才从手机听筒扩散开,转移到车鸣、人声、风吼里。 晚上风利,把月亮刮了层毛边,酒店门前迎来送往,车子进进出出,未干透的轮胎碾过的湿痕像两道暗色长轨,把晏在舒的视线带到五十米外的临时泊车位。 高楼的阴影把那片泊车位撕成两半,一半笼在混沌的铁灰色里,一半暴露在月光下,孟揭坐在那儿,脸也是一明一暗,晏在舒的目光穿过车影人流停在他脸上,视线遥遥相碰,耳边呼吸轻。 车门“砰”地合上。 晏在舒麻利地系安全带:“一个人?” 孟揭把烟摁灭,开了窗:“一个人。”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想要找点乐子吗?” “女朋友刚和我分手,是挺不高兴。” “分手了啊,”晏在舒绕着发尾,笑一声,“交个新的咯,你看我怎么样?” 孟揭缓慢升窗,语气没波澜,“无缝衔接,舆论上不好听。” “你还研究舆论呢。” “偶尔,女朋友比较注重那些,多少要懂点,”孟揭说完,顿半秒,改口,“前女友。” “那种没良心的,还是忘了的好,”晏在舒探身,轻轻勾住他脖颈,看一眼酒店上方,“跟我上楼吗?” 他的头发长了点,又落耳了,每次到这个长度时,他的面部骨相会弱化,没那么锐,容易散发一种略带忧郁的异域情调,很帅,也很招人疼。 说着话,晏在舒目光还在放肆,沿着他的眉骨往下走,滑过鼻峰,滑到他薄薄的嘴唇上,一只手指忽然按住了她的嘴唇,后颈跟着握上只手,而后晏在舒的脸就不受控制地往上微微抬起,迎着他目光,“你一直这么凶吗?” 孟揭摁着她唇面的手指还在继续,卡进了她齿间,说:“有人喜欢。” 晏在舒若有所思:“是挺喜欢的……”一秒反应过来,立马往过一推,就在窄窄的空间里拉开了距离,指一下他,“套我话!” 孟揭跟着笑,然后把外套往她腿上一搁,摊开了,又开起车内暖气,一手牵着她的,轻轻暖着,她的手很凉,在身边也很安静,刷刷手机,换一下车内音乐,因为长时间没见,所以对他有久别重逢的新鲜感和包容度,愿意让他牵着手,也愿意赏面儿讲上两句话,挺难得。 在两人正式在长辈层面断关系的第一天,在孟揭连轴转了两周,经过一周全封闭式活动,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落地的第二个小时,他们背着所有人,在这钢筋丛林里见了面。 “我没怎么想你。”晏在舒说。 “没指望。”孟揭看着后视镜,打了一把方向盘。 “那你来干嘛?” 车子驶出停车场,孟揭抽空撂她一眼,用口型比出两个字。 偷情。 第58章 火星 说是偷情。 进房间就睡死了。 晏在舒洗澡的时候, 孟揭就以他出门两周,房间落灰,床单没换为理由光明正大地进了她房间, 上了她的床, 头发都没干就睡过去了, 她涂着面膜光腿走出来,瞄了一眼,又拿条干毛巾攥了攥他的湿发,关上灯, 在桌前整理她的期末作业, 一晃过了十二点,她才揉两下颈部,洗脸,掀被, 慢吞吞躺上去。 床垫刚往下一陷,孟揭的手臂就顺着搭过来了,晏在舒嫌重,拨掉,半分钟后他又搭上来, 她再拨掉,孟揭这回干脆翻了个身,捞着她腰身往怀里带, 下巴顺势埋她颈窝里。 呼吸频率仍旧平稳, 眼睛也没有睁开的迹象,甚至有越睡越熟的迹象。 困成这样, 这是多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晏在舒忍了忍,还是算了。 这感觉挺怪的。 晏在舒很少跟他安安生生躺一张床上过, 要么是精疲力竭后的合身而眠,要么干脆彻夜折腾,都是易燃易燥的年纪,充沛的精力在欲/望里坦诚相见,要疯,要浪,要拽下对方游刃有余的伪装。 纯睡觉,这是第一回。 然而睡前胡思乱想一堆的是她,迅速进入深度睡眠的也是她。 第二天晏在舒起得早,她通常都早起,会导致她晚起的异常因素还在她床上,所以也就轻手轻脚下床,在地下室爬了45分钟坡,练了会儿挥球动作,再返回楼上洗澡时,孟揭也起了。 赤着上半身,隔着一扇拱形玻璃门,站在寒秋早晨七点钟的薄雾里接电话。 晏在舒脚步停了片刻,孟揭听到动静,回头,对电话那边说了句稍等,而后把话筒一遮,朝她侧一下脑袋,说,“放热水了。”完了又回过头,手指搭在小阳台栏杆上,一秒切回全神贯注谈事的正经样。 晏在舒的眼神跟在他手指上跳了两下,转身进了浴室。 *** 晏在舒事先不知道孟揭的行程,周末两天都应了约,周六中午跟唐甘一块儿,上了俩小时网球课,打完球又去挑新的雪板,完事还叫上裴庭和方歧,一起陪老太太吃了顿饭。 最高兴的是阿姨,说好久没见他们聚头回家了,热热闹闹张罗了一桌饭菜。 饭桌上的气氛也挺正常。 阿嬷道行多深,哪怕最近消息在亲友圈里已经掀了三四次讨论热潮,晏在舒没跟着去接孟老爷子出院是一次,孟老爷子在家宴上敲打老三不让嚼舌根是一次,孟揭匆忙回国憔悴出席家宴是一次,然而不管外边猜得再离谱,递到她这里的试探有多少,老太太都八风不动,照旧该吃吃,该喝喝,该搓牌搓牌,那没事人的态度比晏在舒还厉害。 裴庭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桌上戳了两句,问晏在舒:“昨晚上在万源酒店约的什么人?你要订房,报我名儿就成,这市里数得上号的酒店,都留着房。” “有你什么事?”晏在舒呛。 “做哥哥的,不该关心关心?”裴庭嬉皮笑脸。 “省省力气……” 晏在舒让他一而再地拿私事打趣,脾气看着就要上来了,唐甘这时插一句嘴:“诶你那雪板还在我车上,一会儿别忘了拿。” 话题被岔开,晏在舒往裴庭碗里填一块青椒,回头应唐甘:“好,一会儿走了拿。” 方歧在那边也悄悄问裴庭酒店的事儿,裴庭对他不耐烦,但方歧好像真的对酒店挺感兴趣的,他不得不搪塞两句。 老太太全程都没什么反应,就像看家里孩子打闹一样,笑眯眯的,时而叫他们喝汤,时而提醒几句最近天气多变,有种病毒性肺炎盛行,叫他们要注意防护,别玩得把身体亏了。 这句话就很有深意。 要跟孟揭分手这事儿,晏在舒没有知会过阿嬷,其实有点幼稚心理在这,想着当初你们硬是乱凑对的时候也没通知我,一场生日过后,眼睛一闭一睁,她就莫名其妙多了个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男朋友,所以分的时候她也甩一记回旋镖,等着事发之后的质问,她再把之前的账一并翻出来,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是没有。 老太太不知道是真的心大,还是看透了晏在舒玩的那套暗渡陈仓。 晏在舒倾向于后者,否则她不会说出别玩亏了身体那种话。 这就有点儿落差感了,晏在舒自以为蛇打七寸,这一步走得很妙,至少借由这机会,能跟家里把感情、学业、事业、喜好这些事儿捋清楚,但对方严防死守,根本没把这点小风小浪看在眼里。 晏在舒舀着汤,食不知味。 *** 这件事在开车回程的半小时里,占走了晏在舒半数注意力,以至于她驶进车库,要抱新雪板下车时犹豫了半分钟,最后还是把雪板留在了车上,开门,进屋。 房子里静悄悄的,玄关灯应声开起来,一方一方的斑斓色块从玻璃格子里透出来,晏在舒往楼上看了眼,刚想抬步往上走,耳朵却尖,听到地下室传来的稍许声响,手指扶在楼梯上停了三四秒,上了楼。 二十分钟后下楼,晏在舒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搁,从里边抽出一盒路上买的饼干,往地下室走。 刚拐下楼梯,就听到了轰隆隆的游戏音效,天井的玻璃挡板打开了,庭院里的景观下午修剪过,水面被风刮成了冷钢板,挨着鹅卵石的边沿处贴着几片落叶,无风,轻寒。 孟揭在打游戏。 晏在舒拉开门,孟揭没回头,倒是往边上腾了点位置:“吃过饭了?” “吃过了,”晏在舒指这套游戏设备,“效果怎么样?” “挺好,”孟揭握着手柄忽然连按几下,大屏上一连串激昂热血的画面闪动,随后屏幕浮出一串已击杀的通知,他面不改色,背靠着懒人沙发,接着操控那小人往密林里走,“游戏显卡你自己挑的?” 这么问是因为这套游戏设备是晏在舒买的,就在孟揭不在的这段时间,电脑,各种游戏机,投影和音响都拉到了顶,作为他布置了一套健身房的回报,而显卡那些是单独配置的,晏在舒不太精,拉着方歧配了两三版才定下来。 “方歧挑的。” 晏在舒拉另一只沙发,把饼干盒搁在榻榻米上,手边不慎挨上一只水杯,那玻璃杯晃了晃,被孟揭伸手扶稳了。 她看着屏幕,手里转着饼干盒,慢吞吞开口:“你刚结束一个课题吧?是不是挺累的。” 孟揭操控手柄的动作顿一下,屏幕里的人物迎面杀来一团刺藤,他转了下摇杆,后撤步躲开了,这才点个头:“嗯。” 晏在舒盯着屏幕:“那你多休息。” “好。”他应,嘴角有微微勾起来。 然而下一秒,晏在舒就站起身说:“那我们这几天就不碰面了,刚分,还是别顶风作案的好。” 震耳欲聋的游戏音效突然一停,耳膜还有轻微的余震,整间游戏房猝不及防地陷入了安静,“咔”地一下,孟揭把手柄随意一丢,至此,他的视线才第一次从屏幕转到晏在舒脸上,下滑,看她一身冷帽夹克搭长裤的出门装,停了半秒,才落到她手里那转着的饼干盒上。 晏在舒也就直说了:“下周开始综合考,累计绩点的,我保持了一个半学年的榜首位置不想掉。” 哦,不是距离产生美,也不是晏在舒终于良心发现知道关心他了,是费心费神铺垫一圈儿,玩上了先礼后兵那一套,礼还攥在手里不太想给的样子。 孟揭看她的眼神没遮掩,挺直白的质疑:“待在这里,是会让你掉名次?” 他连“跟我在一起会让你掉名次”这种话都不想说,就没听过,就离谱。 原子大碰撞 第64节 晏在舒说:“我想专心备考。” 孟揭堵一句:“别找借口,你自己什么学习进度你知道。” 能进a大物理系的学生,就没有一个是跟着课程进度走的,而且晏在舒的学习规划从来都照最严苛的走,进度只有更快,加上暑假进奥新转了那么一圈,见识到跟顶级学者之间的区别了,也从优秀的师姐师兄身上学到东西了,在专业学科之外,还辅修了其他关联科目,别说一个期末考核,现在让她毕业考,她也多半能考得漂漂亮亮。 晏在舒自己也知道这话站不住脚,那怎么说?说我两周没见你,没忍心把累成这样的一个你拉上床,而且下午打完球好死不死例假也来了,这会儿就更吃不到了,我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想委屈你,所以还是各自休整两天吧。 晏在舒就不想说,孟揭这死脾气,她说了他就得蹬鼻子上脸,所以语气也硬起来了,硬邦邦地怼回去:“没找借口,”末了补一句,“而且我在生理期。” 这句话把孟揭点燃了:“除了做/爱,我们没有别的事做了是吗?” 晏在舒下意识问:“还有什么事?” 她是真往事实层面想,孟揭的思维却偏往情绪层面跑,气沉沉盯她两秒:“断关系之后,再考虑怎么重新开始的事情,我以为这话你是真心诚意的。” 晏在舒懵住,接着皱一下眉:“孟揭你别过度联想,再说,这种事什么时候需要讨价还价了,我回家住是天经地义,我在好好跟你讲,你少撂态度。” 孟揭脑子清楚得很:“好好讲,和好好履行你承诺过的事,这是两码事。” “你别逼那么紧!” “是你在往后退。” “只是综合考这几天啊。” “跟什么时期没关系,跟你的态度有关系。” “我什么态度了?我专注考试,我不想对着你摸得着吃不下,我这态度有什么问题,孟揭你是不是在挑我毛病?” 这话把孟揭按住了,讲是?他胆儿没那么肥,而且也不实事求是。讲不是?那这一茬就输了。 僵持的当口,手机嗡地震响,他低头接起来,是老师那边询问论文细节,他快速对电话那边讲了几句就挂断,随后搓一下脸,刚刚冲脑的情绪被中断之后就无形化开。 反思也来了。 也知道自己语气重了,知道他们彼此话语间的重点全是偏的,他要晏在舒给个明确态度,给个机会让他给这段感情开个好头,起码做点儿情侣间该做的事儿,跳个伞,看个午夜场电影,去天文台观星,再顺理成章接个吻,他的安全感就来了。 而晏在舒觉得感情不是那样循规蹈矩推进的,甚至这事儿完全不讲章法,得顺其自然,得顺着她的心意来。 说到底就是把他吃死了。 谁让他给她起了先例,让了那么多次,退了那么多步,连底线都在醉酒那夜让她摸得清清楚楚,晏在舒如果有尾巴,这会儿已经翘上天了。 这瞬间心思百转千回。 他能怎么样?真是没什么办法了,算了,先低个头,“我这两周挺想你的……” 说着话转过身,游戏房里很安静,游戏界面上的小人仍旧卡在一个进退不得的动作里,电竞椅轻轻转着,天外有风来。 而晏在舒走了。 连先礼后兵的“礼”都带走了。 第59章 顶风 来了。 吵过一架之后, 明显感觉到“分手”后遗症来了。 周日上午,晏在舒在家翻一本挺早的物理手抄本,是她爸年轻时候写的, 之前看过几遍, 当下觉得晦涩抽象, 这会儿突然想起来应该跟下个月的课题内容有点关联,翻箱倒柜找半天,猛然惊醒,是夹在那四只收拾过去的箱子里了。 还被孟揭以替她规划学习进度为由拿走过, 地主爷那几天心情好, 帮她摘列了几条目录,分门别类地告诉她,该怎么循序渐进地吃透这种物理天才的灵感汇集册。 而那本手抄本,现在正安安静静躺在老洋房书架的某个角落里。 就觉得事情怎么赶一块儿去了, 搁在以前,晏在舒拨个电话,让孟揭麻溜地捎过来,让他喊个跑腿,让他寄个同城快递, 怎么开口都成,现在呢,现在怎么开口都像递台阶。 孟揭现在就一副占据道德高点的样儿, 掐着晏在舒话前话后的破绽, 有条不紊地要一根根拆她骨头的样儿,晏在舒再熟悉不过了, 要是在这时候开口,指不定助长他几分威势。 就, 算了。 晏在舒在平板上把那一行待办事项加粗,移到下个周的待办内容里,然后倒了杯热茶,提笔,翻开了摞在桌旁的几本书,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 秋阳伸个懒腰的功夫,就攀过了半边天穹,晏在舒转着笔,在小阳台翻书,在她潜意识里觉得,孟揭的脾气,持续一周就差不多了,到时候要么铢积寸累面对面地爆发一次,要么他就老老实实咽下去,然后谈不谈恋爱,以什么形式谈,以什么进度谈,都得按着晏在舒的喜好来。 晏在舒是这么想的,可她没想到,晾不到一周,孟揭的攻势午后就来了。 *** “哪个门进?” 秋日下午,天色响晴,一连多日的雨过去后,阳光来到这座城市,务嵊大厦的一方方玻璃被洗得锃亮,在杲杲秋阳底下逞着凶,晃着眼。 晏在舒转了一把方向盘,估摸着也就一两个小时的事儿,懒得把车停地下车库,在地面绕了半天,终于找到个角落空车位,眼睛瞄着后视镜,一把将车倒进去。 开得越来越顺手了。 电话还没挂断,唐甘在场子里跟策划叮嘱一些细节,闻言应她一句:“南门进,咱们自家人的道儿,你车上还有外套没?” “有。” “给我带一件,公司出来冷死。” “行,一会儿见。” “十二楼,c展厅啊,别忘了。” 晏在舒应声,拎着外套下了车,她是从家里直接出来的,正看着课题,唐甘一个电话催过来,说唐老爹在务嵊大厦有场拍卖会,问她去不去赏个面儿。 这种事儿是有一有二就有三,唐老爹第一次办展会,第一次拍卖会,晏在舒都去捧了场,这会儿就不好拒绝,反正课题上卡着思路,也就点了头。 电梯直上十二楼,进门时晏在舒也领了个竞拍牌,工作人员很热情,说现场可以自己自定号码,只要不超五个数字,不与已有竞拍牌冲突即可,晏在舒倚在桌旁,想了想,“9527吧。” 领了竞拍牌,她在后排空位巡一眼,刚坐下,唐甘就凑过来了,“人情局,看上什么随便拍,拍了算我的。” 晏在舒把外套递过去,轻声细语:“怎么个意思?” “上回老唐不是借了一场雍小叔的东风吗,老头儿欠的人情,我不得还上,”唐甘一边套袖子,一边解释,“这场拍卖是公益性质,扣除佣金之后,所得都进奥新下年度的重点扶持项目。” 一句话够晏在舒翻来覆去琢磨五六遍,她记得暑假那会儿,刚搬进环岛路那老洋房时,唐甘说过一嘴这事儿。等唐甘穿好衣裳,顺手给晏在舒甩一份拍卖物详情,她合着册子,还没翻,瞟到门口又进来几张熟脸,都是年节时在阿嬷那儿常见的,叔伯辈分的大佬,平时都特别低调,这会儿个个都是polo衫休闲裤的家常打扮,寒暄几句也就落座。 她再看一眼左右,电话和线上委托的都没几个,基本是现场亲临。 现在也就懂了,又是一场打着公益拍卖会旗号的社交场,买什么不打紧,都是冲着唐老爹和雍珩的面儿来的,这时候包里手机震一下,是阿嬷发来的,知道她多半会来拍卖会,让她看着拍几个喜欢的,拍完结算走公账。 晏在舒回个好,余光瞥见裴庭也在门口领牌子,这小子今天不穿花衬衫沙滩裤了,一身剪裁得当的黑色西装,把颈后那纹身遮得干干净净,乖得很,斯文得很,装腔作势得很。 她别过眼,又戳一下唐甘:“你有什么事要求雍小叔?” 回人情讲究一个点到即止,不用这样大费周章,也不用这样兴师动众,小唐总心思精,不可能在这犯蠢。 “新厂有点问题,”唐甘看她一眼,就知道姐们儿懂的呀,但在这不能讲太多,“研发上有一项技术专利和奥新缠上点纠纷,这不是息事宁人吗。” 晏在舒知道新厂是唐甘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出不得岔子,但凡有岔子,那也得是取经路上的一道关卡,得是锦上添的花,是胜者勋章上的一道为人称颂的刻痕。 于是她想了想,把手抚在唐甘手背,郑重其事地说:“有什么我能派上用场的?” 唐甘抽手,反盖上去:“晏晏,少点煽情,你这样,我害怕。” 晏在舒沉思片刻:“我拍两样,一样孝敬老太太,一样自个儿留。” 唐甘满意了:“上道,”转而又说,“如果真想帮忙,跟地主爷通个气儿,帮我看两份文件抬头就可以,昨天我发的消息到现在都没回呢,欸他不是回来了吗,忙什么呢又。” “……我们在吵架,”晏在舒心虚地挪开目光,“昨晚,我把他撂在老洋房了。” “……你要诚心,现在去递个台阶也可以,”唐甘多通透,一下就摸到关窍,“有理的是你,揣着理不肯讲,宁要争口气的也是你。” 晏在舒举牌子,跟她挥挥手:“你慢走啊,我就不送了。” 唐甘笑,笑完点她一下,说一句你俩就折腾吧,迟早伤筋动骨,随后起身往门口去,没忘跟往这来的裴庭碰个掌。 伤筋动骨吗,伤筋动骨也比温水煮青蛙好。 唐甘前脚走,裴庭后脚晃晃悠悠地到她边上,“巧啊。” *** 拍卖会很顺利,更像心照不宣的老友汇,在一次次举牌间达成礼让和交锋。 这些都碍不着晏在舒,进行到半场时,裴小爷已经收了三样花瓶,一套字画,都是贵气冲天的好东西,摆明了是砸钱给公司装点门面来的,而晏在舒也拍了件银熏炉,莲花纹的,估摸老太太喜欢,这会儿在竞拍一只玻璃杯。 可能是展品相对普通,没什么经手的传奇故事,也没多少华丽的纹饰,只是一个落魄欧洲贵族脱手时被唐老爹心血来潮收了的古董,所以竞拍者也不多,只有一位坐在中排的女士,举了三四次牌后,价格叫到一个离谱的高度,她回首看了眼晏在舒,稍稍惊讶,然后温柔地朝她点了个头,没再举牌了。 落槌定音。 晏在舒松一口气。 裴庭特嫌弃:“有这闲钱,玻璃厂都能开两个了。” 晏在舒懒得搭理他,就在此时,门“咿呀”一响,靠前排的人不晓得,但后排的晏在舒和裴庭都同时回过了头,门还没大开,为了不影响场内拍卖,只露了一小条单人进出的通道,工作人员小心翼翼握着门把手,轻声提醒来人注意脚下,而场内刚刚开始竞拍一副画作,牌子此起彼伏,拍卖师那带着引导意味的眼神错漏了一瞬,往门口落了一眼,就带得中前排的视线跟着往后。 拍卖中断。 唐老爹直接起了身,伸出手,含笑迎过去,“哟,老爷子来了,蓬荜生辉啊。” 竟然是孟非石。 “老爷子气色可以啊。”裴庭嘀咕。 确实,比前些天她在医院里看到的要好,一身中山装,半白发,清癯,却另有一种历尽千帆的从容,前中排的人陆续回头,出于礼貌和辈分也要起身了,老爷子压一压掌,唇边带笑,“你们继续。” 于是拍卖师悬停在半空的手划了一下,凭借专业性的三两句话,又带回了之前竞拍的紧张气氛。 晏在舒离得近,早在孟老爷子进门时就起了身,而此时她还没注意到那扇半开的门仍旧开着,工作人员也还没松开门把手,她走上前,尚未开口,老爷子笑就深了些。 “晏晏啊,来。” 没有半点儿姻亲关系岌岌可危的芥蒂,一招手,一抬眼,都透着对后辈的宠,同时在这个社交圈里最具话语权的一批人眼前,定了一个两家关系仍旧紧密的基调,也为晏在舒拂去了某些探究的目光。 晏在舒特别自然地打了声招呼,裴庭跟在她后边,笑嘻嘻地请老爷子落座。 唐老爹打岔:“少来啊你小子,我在前排留了座儿的。” 孟非石说不打紧,又问晏在舒拍了什么,晏在舒老实答了,孟非石点点头:“阿梅爱熏香,这炉子好,孟揭,”他半回头,“我书房里那一盒沉香,明天给阿嬷捎过去。” 在那两个字出口时,晏在舒脑子里已经自动构想出那么个形象了,第二秒才联想到如今尴尬的感情状态,想着怎么就这么凑巧,“分手”后第一次正式碰面,就是在这种具有共同社交圈的场合里撞上,当着这些修炼了几十年,风风雨雨都经过的长辈的面儿。 当下脸上没反应,手心冒细汗。 门咔哒一关,孟揭拿着一张竞拍牌,穿的也是难得正式,头发又理短了,整个精气神挺拔又俊冽,他闲庭信步地进,先跟东道主打招呼,“唐叔,”眼神再淡淡扫过晏在舒和裴庭,“好久不见。” 久,个,鬼。 原子大碰撞 第65节 晏在舒把手缩在袖管里,不冷不热回一句,“好久不见。” 边上唐老爹还在细问孟老爷子身体状况,说某间寺庙保身体康健这块儿特别灵光,一年只要多少多少的香火钱,裴庭挺感兴趣,问他姻缘灵不灵的? 唐老爹拍拍他肩,跟他一左一右陪孟老爷子往前排走,“不管姻缘的呀。” 裴庭:“子嗣也行啊。” 唐老爹:“你哪个对象要生了?” 裴庭:“没对象,我未雨绸缪……多供点香火,菩萨老人家能不能改改赛道的?” 唐老爹:“傻小子,不能的呀。” 裴庭:“我供颗舍利子呢。” “哎哟,这么诚心,菩萨也要动容的呀……” 后排重新安静下来,晏在舒手心里的细汗干透了,变成一种绵密持久的麻,她坐回去,前排正在激烈竞拍一件宫饰,屏幕上多方位呈现着展品全貌,边上还有上一件拍卖物及所得者的简报,拍卖师节奏完美,手势频繁转换,场内热闹。 孟揭没要坐的意思。 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大祖宗站在她椅背边上,淡看前方,像是也在凑这场热闹,前方偶尔有探究性的目光移过来,他俩都挺自如的。 好像真就是感情不深、和平分手的体面青年。 但晏在舒知道的,这祖宗没那么好打发,果然,拍卖师再度落槌后,前边一片沸腾,在这笑语喧阗里,孟揭说了句杯子不错。 杯子。 对,那只拍下来的玻璃杯。 晏在舒没这讲究的,收集一满柜玻璃杯的另有其人。 屏幕正在轮转,上一件拍卖物及所得者的简报逐渐淡去,但却在晏在舒眼里越烙越深,这就像是大庭广众之下一道指向性明确的暗示,暗示着孟揭这一趟没白来,这台阶也没白给自己铺,晏在舒总归是有那么点儿良心的。 晏在舒把他一看就知道心里转什么圈儿:“我拍的,我自用,你想要我也能割爱,上那把双倍佣金付了就行。” 孟揭心情好,没有留恋上一个话题,反倒又饶有兴致地看了眼她手里的牌子:“竞拍牌也不错。” 晏在舒这回扎扎实实地愣住了,那张标注“9527”的牌子明晃晃夹在手里,足足缓三秒,她才发出道轻微的哼声,懒得搭理他,孟揭也没什么表情波动,安安静静看完一轮热闹,转了下车钥匙,又走了。 拍卖师又在介绍下一件展品,可晏在舒听不进去。 心浮气躁。 觉得感情这玩意儿真是无药可救,沾上就甩不脱,相当于把自己从心里剖开道口子,任由对方进出撒野,而孟揭就特别擅长个中技巧,好的时候顺得她从头到脚都痛快,坏的时候也要捏着她情绪无形挑拨,搞得她一呼一吸都像带着怒,溅出来的火星烫着心口,带来一种难以自持的痒。 生生挨到拍卖会结束,大伙儿开始有序离场,她跟几位长辈告别过后,唐甘留她,说一会儿还有晚宴,车都安排好了,她回句,“刚被个混蛋气完,没胃口。” “气吧,气就更得吃了,”唐甘刚结束一场恋爱关系,一副过来人的样儿,“味蕾和情绪,你总得满足一个吧。” 想想挺有道理,凭什么因为一个孟揭就不去晚宴了啊,晏在舒算了算时间:“那成,我车还在这儿,自己过去吧,你把定位发我。” “发什么呀,东城,快乐老家,”唐甘交代一句,就要去安排车了,临走了还要逗她,“你那玻璃杯还要不要啊?” 晏在舒冷酷地抱起手臂:“砸了吧。” “砸哪儿,砸你心口呗。” “欸你外套还我!现在就还……” 晏在舒等大家都走完后,才慢吞吞下电梯。 天已经暗下来了,早晚温差大,风脚捎着一把把小刀子,沿着皮肤纹理割开,那带着湿气的寒凉直往骨头缝里钻,晏在舒拢一下外套,把冷帽戴上,兜兜转转一圈才到停车位,这地儿倒好,僻静,无光,她坐进去,插钥匙打火,一气呵成。 一路走过来时,晏在舒没注意到前两个车位停着辆车。 她关车门的同时,那辆车车门也砰一声关,车上下来个人。 她插钥匙时,那人慢条斯理地从车尾位置晃荡过来。 她刚打上火,那人已经到了副驾驶门边,气定神闲地看她,看够了,才伸手,叩两下车窗。 吓,一,跳。 晏在舒立刻扭头,一口气悬到嗓子眼儿,在看到孟揭那只骨骼感明显的手背时,心揣回去了,可那口气没有纾出去,持续地堵在胸口,甚至有持续升温的架势,直到她降下车窗,隔着薄薄的月色跟孟揭对视,随后“啪”地按开了车门锁,以一种算账的架势开口。 “进来!” 赶紧! 第60章 作案 空无一人的露天停车场。 边缘地带连月光都不来。 副驾驶座往下一陷, 发出道局促的皮质挤压声,孟揭双手稳住她腰身的同时,晏在舒看他一眼, 下一秒攥着他衣领, 不由分说地就亲了上去。 气都没喘匀, 胸口起伏不定,唇舌的力道很重,亲没两下就想咬他。 真的一门心思咬,把他下唇都细细密密地咬了个遍, 咬到心里边也嘀咕, 这人是怎么用这么软的嘴唇,讲出这么气人的话的?直到那股火气消干净,车顶的枝桠窸窸窣窣地敲着顶棚,晏在舒才终于肯分出点心思在他身上。 咬肿了。 刚刚没留神。 竟然咬肿了。 孟揭也不吭声, 甚至到现在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儿,明明呼吸也是热的,手掌心滚烫,怼着她也气势汹汹的,但他好像就突然学会了狩猎姿态。 要耐心。 要等候。 要一击毙命。 所以当安全带被抽出来, 一圈圈地捆在晏在舒手腕间的时候,晏在舒还忙活着咬到自己消气过瘾,当他徐徐拽紧她双腕, 抵着她手腕间的夹角挤进来的时候, 她脑子嗡地一下就炸开了。 “你别……” 孟揭左手拴着安全带一侧,右手调座椅角度, 整个椅背往前推动,也推着他的胸膛往她靠, 这祖宗轻而易举地吻住了她,堵了她的话。 驾轻就熟。 这两周的分别对晏在舒没影响,但对他而言是场质变,晏在舒明显感觉到他的吻里掺着更多情绪,从那黏腻的舌面接触,从那一下下扫过上颚的舌尖,从那时而拉开距离,轻轻柔柔贴唇浅吻的动作,甚至从他呼吸的频率和下巴交叠的紧密度都能感觉到。 他懂什么是技巧性的接吻,能让晏在舒腿软腰麻,一下子就沉浸在吻里,但他没有,就完全可着自己心意来,唇贴唇滑动那几下,轻啄那几下,额碰额那几下,几乎带着小孩儿似的亲昵。 云飘过来了,矮树被风拽着衣角,弯下腰来,细细窥探车内的光景,可它看不到,车里光影昏暗,四方都涌动着打翻了的墨汁,孟揭的手浸在墨汁里,他沉默地摩挲在她手腕间那道夹角,安全带边沿锋利,有时会刮得他生疼,但他并不在意。 太久了。 没有这样久过。 无论是药也好,是她也好。 所以这种进食欲望再度充斥在胸口的时候,他没有抵抗,任由这股潮水漫过头顶,带来灭顶的快意,在回国前,他曾经做过一次项目后心理测试,正常,他们这种做理论研究的,一块白板一支笔就是一辈子,多得是心理出现问题的前辈。 测试中,他应对各种问题游刃有余,因为他熟悉每一套剖析方式,知道心理医生会在什么时候削弱你的防备心,会在什么时候释放善意,再拿着一把口齿做成的温柔刀,一点点剖开他的心理缺陷,在那白纸黑字上,给人盖棺定论。 但那都是假的。 他胸腔里关着一头兽,正在踩踏他的血管,试图破开血肉浇筑的牢笼,这是真的。 晏在舒也是真的。 这么冷的天,她额头密密的汗,她贴近而湿热的气音,她低声说手绑得好紧也是真的。 孟揭没松劲儿,但他放开了安全带,安全带在那细细的腕骨上刹那就弹开了,啪地一下收回,贴着座椅轻轻震,晏在舒下一秒就把手背到了身后,就这么红着脸,湿着唇,看着他。 然后手指沿着他的衬衫纽扣往下走,还没走到头,就被孟揭攥住了手腕,他再度亲上来,这回就带着惯常的力道和攻击性了,小小的副驾驶座盛不住两个人,晏在舒坐不稳,整个人晃了一下,后背被孟揭稳稳托住,可她受这一惊,身子就不自觉坐直,顶篷“砰”一声响,晏在舒哇一声,直接就撞了个头晕脑胀。 孟揭闷笑。 之后罩着她脑袋,揉了两下,晏在舒不让碰,别过脑袋:“幸灾乐祸?” 他心安理得往后靠,目不斜视,看她揉脑袋,又看顶篷,她那刘海和耳发都乱糟糟的,就跟掐架掐输了的猫崽一样,看着既不甘心,又跃跃欲试。 看着看着,他的手掌又罩在了她腰后,往前一带,晏在舒直接挨到了那位置,她慌忙伸手,在他胸口撑一下,恐吓似的说:“压断你!” 孟揭又笑,这会笑得不太一样,眼里的情绪有点儿深,一手罩着她,一手拉着她手握住自己,就这么在她眼皮子底下滑动了起来。 呼吸一下子急促。 毛衣衣摆遮挡了视线,晏在舒看不到,掌心却特别烫,她起先还往回抽手,可越挣扎就被抓越紧,三四秒后就算了。 就反过来治他了。 寒风肆虐在空旷的停车场,摧得矮树一个劲儿塌腰,断掉的枝杈,剥落的树叶都横在挡风玻璃前,忽然那雨刮器左右摆了两下,窸窸窣窣扫落一地残枝枯叶,晏在舒看着重新开阔的车前视野,手还被孟揭握着,他抽第二张湿巾,一点点擦她指缝里残留的黏浊。 “带走,扔掉。” 她重新坐回驾驶座,降了车窗散味儿。 孟揭把纸拢成团,反而问她:“明天综合考?” “嗯?”晏在舒手心热度没降,脸上热度没降,反应慢半拍,之后才点头,“嗯。” “考完我去接你。” 晏在舒看过去,还没开口,就被他再堵一句,“考试我接送你,考完五天假期我带你去雪场开板,雪场附近的温泉很有名,我定了长期房,你玩累随时过去,今天开始,玩乐我陪你,正事我陪你,你只管可着自己心意来。” 晏在舒把一截白白的腕子伸出去,梳着夜风,就算听着这套相当戳心的话,也没看他一眼,“那我还要给你下保证书,还要给你拉进度条,给你指天立誓保证会做个恋爱脑吗?” “你能的话,我是不介意。”孟揭这么回一句,满满当当的戏谑样儿。 这人!晏在舒瞪过去。 孟揭看着她眼睛,不疾不徐说:“反正你什么样儿我都见过,你什么样儿我都能接受,我做我的事,选择权给你,进度条你拉快拉慢都成。” 晏在舒缓了缓:“一个玻璃杯就能把你觉悟抬这么高,你这么好哄的?” “我一直很好哄,”孟揭意有所指,“你钓我的时候,什么时候下过饵,哪次不是放了钩子我就咬了。” 晏在舒听着这信手捏来的情话,这才把他打量半晌:“偷情吗?” “偷情啊。”孟揭也坦坦荡荡回。 这个混蛋。 原子大碰撞 第66节 晏在舒无声笑,笑完开车门,没说答应不答应,赶起人反正也不带犹豫的:“下车。” 993划过长夜,没入车水马龙,消失在孟揭视线尽头,他站在车边抽完一整根烟,才开车门,一脚油门跟上去。 晏在舒其实很好讲话,她不吃按部就班循规蹈矩那一套,进度条明列在她眼前,要求她给出明确承诺,她绝对要起逆反心理,孟揭作了一次,逼了一次,让猫炸了两次毛,最后给他自个儿折腾得浑身难受,所以他现在懂了——别说,只做,她就吃这套。 *** 两辆车一前一后到东城,下车时晏在舒已经收拾妥当,对着镜子涂了点儿唇膏,把那点异常的红和吸吮导致的肿都盖住了。 大厅的屏幕上轮播着今日拍卖款的走向,整个场合人比拍卖场上多了不少,奥新行政部的几位大佬和本市研发部门都出席了,因为拍卖基调特殊,所以此刻这场说是饭局,其实也就是搭个场子,让各方云集的大人物在公益场合里聚聚,官方腔调特别正,大伙儿三五成群,一片相谈甚欢的祥和景象。 晏在舒刚进场,唐甘就瞄着她,快步走上来,“怎么来那么晚。” “我开得慢。” 唐甘一副如鱼得水的主人样,觉得怪,但没空跟她揪这事儿,指了下主桌,“给你留座儿了啊,”又附耳过来,“要跟地主爷排着坐,还是分开坐?” “分开。” “妥,”唐甘打个响指,“我也是这么想的,分都分了,能在一桌安生吃顿饭就成。” 这边讲了两句,就有服务生过来轻声问她座次安排的问题,唐甘听着,转过来在晏在舒唇边揩了两下,“口红挺好看,色号等会儿发我啊。” 说完风风火火又走了。 晏在舒刚落座,就看见不少熟脸,她算是辈分最小年纪最轻的,转了一圈,挨个问过好,到阿嬷边上刚一坐下,唐老爹就“叮叮叮”地敲响酒杯,在屏幕前致辞了。 他对这些藏品收来的故事侃侃而谈,又感谢各位捧场,最后自谦着,讲自个儿是个俗人,这场拍卖让藏品得到了更好的归宿,给当今科学人文的神圣殿堂添砖加瓦,座上都轻鼓掌,服务生正推着餐车入内,那边门一开一合,雍珩和孟揭打门边转进来。 在密集的掌声里,晏在舒慢悠悠转着汤盅里的白瓷勺,往孟揭嘴唇上不明显的破口带了一眼,停留半秒就转开,点到即止,不发出半点儿浪声。 致辞简短,随后奥新某位高层也举起杯,那位女士简单阐述了一下这笔钱即将用于哪个研究方向,主要是两块,一块是社会学领域,一块是传统文化。 奥新这手也挺聪明的,这场拍卖会和晚宴是唐家主导,是唐家为了“专利”一案主动与奥新修好的举动,来的都是重量级人物,其中不乏奥新的监管部门、下游供应商,和主要合作方,连大股东都来了俩,这场子把奥新架了起来,不答应都不成。 但你说唐家有没有借这场面掺和奥新下年度扶持项目的心,肯定有的。 所以奥新把拍卖会所得这部分款项往人文方面带,技术核心是半点儿不让第三方关系掺进来。 晏在舒忙里偷闲瞟了雍珩一眼,觉得这些人精心里的弯弯绕真是多,紧接着联想到裴庭的那句冷冰冰的质问,“她和雍珩的事儿你知不知道”,睫毛低垂,心里又搁上事儿了。 这类宴会都很简单,菜式简单,规格普通,花花套路是半点儿不敢有,连时间都很短,九点不到就结束了,孟揭九点整上的车,手臂搭着方向盘,转着手机,停在晏在舒车边上,目光有一下没一下往大门口落。 不见人。 “考试我接送你,考完五天假期我带你去雪场开板,今天开始,玩乐我陪你,正事我陪你,你只管可着自己心意来。” 这话是孟揭说的没错,但他也没想到,当天晚上晏在舒就能让他在车里干等半小时,然后跟一看着就不怎么正经的大龄寸头男人有说有笑地从门里出来。 第61章 环腰 晏在舒是在离场时遇到辛鸣的。 下午在拍卖会现场没见着他, 一问才知道,边上那唯一一位电话委托举的就是他的号。 “你拍的是……”晏在舒想起来了,拍一下掌, “花瓶。” 想记不起来也难, 今日竞拍价最高的一件藏品, 就是雍正时期的一只龙纹花瓶,拍出了将近一个亿的高价,当时场中高手无声厮杀,看得晏在舒这种打小没接触过多少现金流的心惊胆战, 她笑:“中途跟你一块儿举牌的是裴庭, 你知道吗?” 辛鸣说:“知道。” 这就有意思了。 晏在舒抬下眼,联想到裴庭提过辛家游子思归那事儿之后,明白过来,这还是要借着拍卖会向海市地头蛇们示个好, 打个招呼,她调侃:“入场票有点儿贵了。” “管他呢,”辛鸣笑一下,“谁也没亏。” 山上浮起淡淡的冷雾,一辆辆商务车车灯晕开在雾气里, 打个转就消失在了弯道口,大厅里的屏幕投放着实时路况画面,俩人走到近门处, 一位助理样的男人夹着文件袋匆匆而过, 仓促间带了一下晏在舒左手臂,她踉跄一下, 被辛鸣扶住肩膀,对方也吓一跳, 忙回头,“抱歉抱歉。” 晏在舒摆摆手,“没事儿,起雾了,小心脚滑。” 那人再度道歉后,转出玻璃门。 车灯浮动在灰色雾海里,门外有辆车停了十分钟,刚刚那助理正弯着腰,从车窗里把文件递给里边人,姿态特别低,而文件递进去后,里边人似乎讲了什么,他听着,连解释都要顾虑是不是会耽误对方的时间,只能陪着笑脸,至多点两下头。 晏在舒认得车里的人,那是孟介朴的秘书。 孟介朴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雷霆手腕,听说他不但对自己苛刻,待下也很严格,除了一位跟他十多年的大秘,其他助理很少能跟得上他节奏的。 门外的车还没驶离,晏在舒脚步缓下来,忽然指着大堂边上那方池子,问辛鸣:“你知道那是什么鱼吗?” 辛鸣挑了下眼,手揣衣兜里,悠哉地踱过去,说:“这种鱼我倒是没见过。” 那假山上泄着水流,迸开的水珠拍在一方方龟背上。 哪儿来的鱼,只有一池子王八。 晏在舒耳朵烫,镇定地说:“嗯,是我看错了。” 辛鸣耸一下肩,仿佛无所谓,“嗯,王八与鱼,其实也没有多大差别。” 晏在舒看他两秒,俩人一起“扑哧”地笑出来,辛鸣眼角延出一道鱼尾纹,看起来吊儿郎当,又怪性感的,跟这场子格格不入,他余光里瞥见车辆驶远,那助理没上车,擦了一把额头,抬头望望天色,夹紧了胳膊肘下的公务包,弯腰小跑着进了寒秋冷雾里。 “能走了?” “嗯……” “有些老王八也挺可恨的是不是。” 这话晏在舒可不能应,说不准那是份要紧文件,而助理出现工作纰漏把它落在了饭局上呢,再说了,有些人就是功绩大过天,你不能指望他既有铁血手腕,又有柔肠万千,还能把手底下人驯得服服帖帖。 于是她从包里掏出顶针织帽,戴上:“什么物种都有存在的合理性,我记错了,这山上乍暖乍寒,有些鱼可活不下来,还得是些生命力顽强的物种才行。” 推开门,寒气袭肘,晏在舒站在暖黄色的玻璃门前,对空呵出一团热气,听见身后玻璃门闭合的声音,辛鸣问她:“开车了?” 她点头。 “能见度不高,路上小心。” “你也是。” 正要转身,又听辛鸣说了句:“其实就算今天没有碰上,我也要约你谈谈片子的问题,所以要问问你明晚有没有时间。” 片子,哦,晏在舒拉高点儿针织帽,露出一双眼睛:“明天我们系里综合考。” 辛鸣伸指搓了下鼻梁,说:“ 不急的,等你考完试再谈。” 晏在舒点点头:“行,回头见。” 走出两步,撞开一团湿雾,晏在舒步子忽然停了,他上两句话里那些隐晦的信息也开始在脑子里打转了,她转身回头:“你说片子的问题,指的是什么?” 辛鸣戴手套,看着她:“片子大概率上不了。” *** 直到走到自己车边,晏在舒脑子里还在琢磨这件事,但这次眼睛利了,打眼就看到隔壁熟悉的车标,她抛着车钥匙,在那车窗边敲两下,装模作样往身后左右瞄两眼,又戳戳副驾驶的位置,比出口型:【开门。】 绝了,真整得跟偷情一样。 上车时,晏在舒一句好冷,孟揭就从手边拎出杯红茶,一声不吭递她手里,随后系上安全带,问她:“去哪儿?” “碧湾。”晏在舒低下脑袋,下巴垫在红茶杯上,用僵掉的手指头要给裴庭发消息。 孟揭嗯声,手机在手里转了两圈,往槽里一丢,开上暖气,控上方向盘,干脆利落转出了车位。 丢那一下的力道挺锐的,晏在舒抬了抬眼,第一下没察觉出什么,手指移到屏幕上空,迟迟没落,忽然把屏幕一盖,指头一下下轻点膝盖,若有所思看着他。 “拍卖会走了多少?” “二十四亿。” “溢出多少?” “40%。” 老唐真阔,小唐真舍得。 晏在舒说:“你很了解。” 孟揭反问:“你也想了解?” 她对这些没兴趣,只想找个由头,逗逗这个看起来在闹情绪的人,晏在舒看着窗外快速掠过的雾,叹气似的说:“好冷啊孟揭。” “茶呢?”孟揭抽空看一眼她手边热茶杯。 “不太热。” 孟揭没什么表情,抬手调高了车内温度。 “手凉得冻一下就咔嚓咔嚓响,”晏在舒把手轻轻挪过去,“你听。” 听什么?谁的手冻完就咔嚓响,钢铁侠吗。 就说晏在舒真心想撩一个人,谁都招架不住。孟揭能怎么办?他一秒不落地握住了她的手,整个儿团成拳头,暖在掌心里。 晏在舒让他暖了两秒就抽回来了,让他握方向盘去,开玩笑,这雾气弥漫的环山道,又不是不要命,她轻轻靠着车窗看向他的方向:“现在高兴点儿了吗?” 这时车子正好驶到山道中段,雾气更浓,一蓬又一蓬湿密的雨开始飘下来。 孟揭手头开始有动作,因此不冷不热回一句:“一般。” 雨刮器运作起来,晏在舒跟着看见沿途弯道的指示牌闪动红色,显示出临时停靠、禁止通行的标志,一条来自山顶总控的消息正在滚动:雨天雾浓,请下山车辆于观景台临时停靠。 孟揭拐进临时停车位,随后开了双闪,拨了个电话到山顶的总控台,要同步这条山道的实时路况,但没拨通,一直是等待转接的电子女声。 车停了,晏在舒干脆下了车,孟揭紧随其后下来,没忘揣着她那杯热茶,茶原本半温着,被他的掌心捂得很暖,晏在舒靠在观景望远镜边,针织帽下的长发安安静静垂着,她握着茶杯暖着手,问。 “刚刚等我很久?” “半小时。” “那是很久了,”怪不得有脾气,晏在舒朝他勾勾手指头,“过来。” 孟揭手机屏幕亮着,上边的大雾预警也在持续亮着,东城环山道实时路况正在连进,听筒里发出电流不稳的波动声,孟揭撂她一眼,人没过去,手倒是动了,从她手腕滑到她肘部,往过一带。 晏在舒一下子跟他挨近,她用鼻尖轻轻挨住他的。 “那我再哄哄吧?” “再哄哄吧。” 两句话一前一后,中间时差不到一秒。 原子大碰撞 第67节 一个是轻微上扬的音调,柔柔的,呢喃似的,一个是略带沙哑的声线。 湿湿热热的气息在咫尺之间漾出来,含着一点儿红茶的味道。 孟揭面不改色,看起来道行好像修炼得更高了,看着一个难得主动放低身段的晏在舒,她这模样跟之前都不同,不是模模糊糊的引诱,也不是欲说还休地让他自己悟,就是明目张胆我在勾你的这劲儿。 特别撩。 他的掌心是烫的,那温度烧到耳下,有些许红,他自己感觉到了,但不作声,给了晏在舒一种隐晦的暗示,甚至是催促,于是晏在舒抱了抱他。 环腰抱。 在这细雨蒙蒙,湿雾漫天的寒秋夜,晏在舒抱着他,从未有过的那种,特别乖特别亲近的抱法,脸贴他胸口,轻轻蹭,闻着他身上那股清爽的味道,那味道在这寒夜里被体温一烘,就更好闻。 孟揭下巴挨着她头顶,针织帽质地柔软,蹭得他下巴也轻微烫,他把手搭她后背,轻轻罩着。 说来也很怪,抱得再紧再亲密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都没有这一下来得……让人感觉情绪复杂,让人脑子里多出很多不合时宜的话,比临近高/潮时的情话更危险,比事后贴耳的情话更缠绵,简简单单几个字,在孟揭喉咙口滚来滚去,想说,又觉得这地儿不好,景也不好,配不上那句话,也配不上这么乖的她。 滚到手掌里“嗡嗡”一阵响。 “您好,这里是东城交通气象总控台,这里是编号776为您服务。” 打往山顶总控台的电话终于拨通,偏偏在这一刻拨通,晏在舒抬起头,孟揭贴她后背的手也松开,若无其事接通,“你好,嗯,是下行的……” 半分钟后,总控台调度完毕,俩人再度上车。 晏在舒哄完人,这会儿想起给裴庭通消息了,一个键一个键地打着字:【片子不能播的事,你知不知道?】 裴庭很快回:【什么玩意儿?】 她锁屏,看向窗外。 “叹什么气?” “谁叹气。” “你,尾巴耷拉下来了。” 晏在舒横他一眼:“这么明显的?你别是时时刻刻在看我。” “你就说遇上什么事了。” 晏在舒想了想,把片子那事儿一五一十地讲了。 整座山宛如伏踞在东城的巨兽,周身张着灰蒙蒙的毛边,一辆车被吞进去,在肠道里蜿蜒几个转,倏忽又被吐出来,孟揭关远光灯时,车子驶上高架,晏在舒正好讲到辛鸣。 “就刚和你在门口讲话那男的?” “嗯,”晏在舒点头,完了觉得不对劲儿,“你什么语气?” “我能什么语气。” “你吃醋。” 不是个问句,是个扎扎实实的陈述句,晏在舒语调上扬,根本不给孟揭反驳的机会,“原来是吃醋啊……我说呢,做理论的最要紧就是耐心,怎么可能等上半小时就有脾气了。” 抱都抱了,毛都捋顺了,孟揭这会儿怎么可能承认,他飞快转话题,“片子有什么问题?” 晏在舒饶他一手:“不知道,刚刚没细说,我们约了综合考后到裴庭公司详谈。” “裴庭知道这事儿吗?” “应该不知道,我们下午才碰面,他又不是能藏得住事的,” “片子拍的是听障儿童?” “对,我……你怎么知道?” “你男朋友看过你流传在网络上的视频。” 哦,记起来了,在管煜场子唱的那回,视频流出,传播过一小段时间,现在网络上还能找到一些片段,晏在舒调侃:“这会儿又成男朋友了。” 当然,那一抱,可不就又以男友身份自居了,哪怕没名分,做总要做实的,孟揭顺杆儿爬的机灵劲儿没谁了,他没提这,还是问片子的事:“正常关于听障儿童的纪录片,不会有审查方面的问题,你还拍了什么内容?” 这就多了,晏在舒想了想:“等考完试,我给你看看母带吧。” 那也行,孟揭一路送她到家,下车时,晏在舒摘下帽子,戴他头上,又把手轻轻地沿着帽子边缘探进去,呵气似的说:“明天还我。” 这暗示给的也没谁了。 孟揭一夜没睡。 待在老洋房一楼,坐在晏在舒给布置的游戏房里,烟抽了两根,游戏打了两把,被血虐,把他的胜率从92%硬生生打到8打头,而他满脑子都只有那句没说出口的话。 盘算着怎么说出口。 在家里总是不行的,太寻常,日后想起来没有记忆点;在外边吃完饭讲,那也俗;事后讲,多半要被晏在舒踹下床。 思来想去,否掉的计划揉成纸团,塞满一整个垃圾桶,差不多熬到五点半,孟揭喝了杯咖啡,洗了个澡,简单闷了两颗水煮蛋,一盒三明治,泡一杯热红茶,随后抄起车钥匙就出了门,六点整到晏在舒楼下,给她打电话时,她说家里阿姨得了流感。 孟揭这就懂了,这就堂而皇之进门了。 进门时晏在舒还没换好衣服,穿着身浅灰色的家居服,暖气开得足,她光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刘海长了,估摸忘了修,盖住了眉毛,又黑又亮的,这会儿自己拿着把剪刀,站浴室镜子前来回比划着。 孟揭就转着车钥匙,坐在她房间书桌前,看她来来回回忙活。 晏在舒在找下手的角度,比划了两下,一剪子一剪子地从侧边修过去,下手干脆利落,没半点心慈手软,孟揭就一直看着她,仿佛能听到剪刀绞断发丝时那细微的声音,而那碎碎的头发飘到洗手池里,细细地在鼻梁上粘了点儿,她伸指头,偏过脑袋,对着镜子把碎发蹭掉。 孟揭是这时候站到浴室门边的,随着刘海的修短,露出了晏在舒完整的眉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悠悠转动,透过镜面折射,落到他脸上,挪到他喉结,跟着向下,一句话也没说,却像具有煽动力的挑唆,要一寸寸割开孟揭的毛衣纹理。 他无声地笑了下,然后搓了把脸,走到镜子前,从后边卡正了晏在舒的脸,迫使她看镜子,而后抽张纸,一点点替她把鼻梁眼下沾的碎发擦干净了。 手特别烫。 *** 接连三天的考试都是孟揭接送,时间不长不短,寒流持续肆虐,湿漉漉的雨伞、毛衣外套和热水杯成为最常见的三件套,他正好处在课题结束后的长假期中,为了接她还换了一辆不那么惹眼的车,两人见面的时间其实不多,就接来送往的个把小时,偶尔一起吃顿饭,然后孟揭回实验室,继续该忙忙。 这种状态挺好的。 孟揭也知道她讲的断关系是什么意思,是她现在的重心要投到学业事业,是不想费心神打理这种复杂的双方家庭关系,也不想再来一回被动加快关系进度,避免哪天眼睛一睁,好端端一个人,就“被订婚”了。 对,这事儿孟揭能理解,他竟然从“不爽”进化到“能理解”了,那个环腰抱的后劲确实厉害,把他这性子治得服服帖帖。 但他的状态又很奇怪,说是安分吧,偶尔看着又好像揣着事儿,那种隐含得意,又装着不动声色的状态太违和了。 他知道晏在舒看得出来。 他也知道晏在舒故意不接茬儿。 这姑娘太聪明,也太懂怎么拿捏他,光是这种视而不见,任由他的心思如野草蔓延的架势,就足够让他再沉进一分,再焦灼一分。 *** 而孟揭这几天都在猫着心思耍什么歪招儿,晏在舒也很快就知道了。 综合考后当晚,孟揭送晏在舒到碧湾,是想直接拐她到环岛路住下的,但她说考完系里还有一场活动,活动结束后才开始放假。 也就算了。 这晚过得心不在焉。 仍旧待在游戏房里,手边搁着一杯气泡水,还有晏在舒的那顶针织帽,屏幕上,好不容易拉高的游戏胜率再度跌破90%,他百无聊赖地去拿盖在针织帽下的手机。 屏幕一亮起,先看到一则推送,大致是由于这两天寒流来势汹汹,海市大规模爆发流感,卫健部门建议市民做好消杀,注意防寒保暖,配图是一张爆满的急诊实况照片。 紧接着看到第二条消息,是实验室的助理研究员发的,说a大几个系都在半夜发了停课通知,禁止校内扎堆办活动,而物理系这种考完试的直接给放了假,休假期提前到今天,各群里都炸开了,刷屏999+。 二话没说,孟揭迅速切到订票界面,改了两张到北城的机票,然后起身上楼,洗澡,拉着一只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出了门。 这时天还没亮。 路上给晏在舒打了个电话,响过七八声后,被按掉。 又打,这回她接得快,一接通就怼:“你不睡觉的是不是……” 她这口气,鼻音重,声音又软又沙又黏糊,还带着股针对性很强的不耐烦,孟揭偏就喜欢得要死,他看一眼时间:“我还有十分钟到,你下楼,行李我都带上了。” “什么玩意……”晏在舒翻了个身,终于肯睁一下眼,“现在才几点?” “五点二十分,”孟揭说,“你看系群公告。” “五点二十你给我打什么电话……”晏在舒一边念,一边坐起来,捋一把头发,眯着眼开始翻手机,“是不是淋雨淋坏脑子了你……系群……系群在……嗯?哈?” 孟揭听着这瞬间激灵起来的音调,笑:“起吧,飞机上可以补觉。” 这祖宗,把她未来一周的行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第62章 日落 在十一月的第一天, 海市被寒流席卷的最后一个清晨,天没亮,雨不歇, 整座城市笼罩在灰扑扑的淡霭里, 晏在舒魂都没醒透, 就被孟揭带上了车,带上了飞往北城的飞机。 登机时,晏在舒走路都打飘,说要杯冰美式, 孟揭给了她一杯热豆浆, 说喝了再睡会儿。 “你怎么一副要搞事的样?”晏在舒狐疑地把他看着。 孟揭不应这句,嘴角微微勾着,左手罩着她后腰,轻轻拍一下:“小心台阶。” 左右空姐都往这儿看。 而这也是晏在舒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起飞后不久,她就卷着毯子睡死过去了。 后来不知道是不是染上了流感,晏在舒身体温度一直偏高,因为俩人的座位相连,中间就隔着一道扶手, 孟揭察觉到了,把外套给她盖上,手一直握着她的, 不知道是不是对这段行程有额外期待的关系, 眼神也总是在她脸上挪不开。 一来一回,引起了空姐的注意。 空姐过来问他需要什么早餐。 孟揭说不用。 空姐又轻声询问旁边的女士是否需要早餐。 他还说不用。 但空姐并没有离开, 温柔又礼貌地把音量稍稍提高:“这位女士需要把座椅放平吗,舱内还有毛毯可以加盖。” 就差没把“晏在舒女士, 请问你需不需要帮助”明摆着说出来了。 晏在舒果然有醒一下,说:“不用,谢谢。” 跟着把脑袋朝孟揭那儿偏了偏。 孟揭觉得人空姐还挺专业,警惕性挺高,怕一个睡死过去的女生被男生占了便宜不自知,谢过了她,又绕着晏在舒发尾,摸了摸她额头。 原子大碰撞 第68节 晏在舒觉得烦,拍掉他手:“别摸。” 孟揭就不摸,但又开始作,平板也不看了,就这么撑着脑袋看她睡觉,晏在舒能感觉不到吗,那种被狩猎者盯上的感觉几乎要头皮发麻,她睁眼,果然对上孟揭的眼神,这会儿语气不善:“干嘛?” “你睡你的。” 潜台词我喜欢看你安安静静睡觉,我就是能看一路。 烦死,晏在舒忍不住笑一下,把座椅调好,翻过身给他留了个后脑勺。 *** 海市只是阴雨连天,到北城,双眼盈余的色调就翻了个新,晏在舒出机场时,巨幅的白色迎面打来,朔风夹着雪粒,直往脸上扑,冷是冷,只是不像海市的冷那么欺负人,恨不得割开皮肤把寒湿的雨往骨头缝里填。 北城的冬天是很飒的。 晏在舒伸出双手,呵了一团白乎乎的热气,人不困了,精气神也来了,扭头问孟揭:“我雪板呢?” 雪板在他们登机前已经打包好,托运了,落地后有雪场酒店对接,连行李箱带滑雪装备,都先用车送到了酒店,而他们刚出航站楼,孟揭的车就停在就近车位,是一辆装载量明显很够的越野车,防滑链都装好了,一路顺顺当当到酒店。 酒店定的是套房,离雪场五分钟,高层,景好,从落地窗里望出去,可以看到淡金色的日光从云层里泄下来,悉数浇在雪山峰顶,孟揭从身后靠近她,下巴轻轻挨着她头顶,她往后半步,把后背贴进他胸口。 什么话都没说。 又像什么话都说了。 天气晴冷,睡完午觉,孟揭就开着车带她下了山,说是刚来不急着往雪场跑,把她带到了一座小镇里,吃了顿正宗的北城菜,他说这种地道菜,就得坐在小馆子里,闹闹哄哄地吃。 有一说一,挑食怪的口味永远值得相信。 一连串下来,晏在舒复盘了一下,打从今天睁开眼到现在,她就没操过半点儿心,而且孟揭的态度,还不是那种把她当四肢无能的弱崽那种照顾,是该问她意见就问她意见,该自己拿主意就自己拿主意,当中的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都不知道孟揭什么时候把她吃得这么透了。 晏在舒这么把话讲给孟揭时,他们已经从小馆子里出来了,这会儿天色擦黑,风大雪疾,整条长街都悬浮着细小的雪粒,俩人沿着马路边慢慢往停车场走,他把她一只手揣口袋里捂着,听这话就问:“喜欢?” “喜……”话头刚出口,晏在舒就反应过来了,“别套话。” 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就来这么一句,揣他口袋里的手指头还在沿着他掌心纹路走。 孟揭就笑,把她手揣更紧:“那后不后悔跟你男朋友分手了?” 晏在舒嘟囔:“没你我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儿的。” “挺好,但我不成,”孟揭说,“没你,我先死一半。” “可闭嘴吧,孟揭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密,这么浪的。” “那你见识得少了。” “还有更浪的?” “你现在想听?” “欸你这人,处处给我挖坑跳是吧。” 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好长,身后跟着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孟揭觉得这景儿挺好,黑天白地,黄灯灰影,全世界的色调都失去秩序,正在彼此入侵,他俩泡在满空的雪粒里,像两颗挨在一起的尘埃。 但还不够。 要讲那句话,还不够。 *** 后两天都泡在雪场。 天亮就起,天黑方归,晏在舒踏着雪板往下滑的时候,金溶溶的太阳就嵌在身后峰顶,她左侧是一身银黑色雪服的孟揭,右侧是望不到边的云海,孟揭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个gopro,一边转刃,一边拍她,近百的时速里,风掠耳过,头顶的缆车迅速划过,俩人的雪镜里映的都是对方的身影。 晏在舒兴起,抬抬下巴,孟揭就秒懂,一个加速借着陡坡冲到她跟前去,动作丝滑,一个旋身溅起雪沫子,而他没有半点儿留恋,回身又举着gopro看着她。 晏在舒就踩着板,俯下身,玩了段刻滑。 速度逐渐加快,风很大,衣摆吃风鼓起来,她头发扑簌簌地往后扫,单板刃边在雪地上跐地割过,晏在舒身体压得特别低,几乎要贴地而行了,手臂伸开,在一片飞溅的雪雾里,她单手摸雪,迅速起身换刃,一记非常强的带转之后,雪板转了个s型弯,她再度俯身抚雪。 “wuuuuu~” 边上全是吹哨和喊声,“太帅了这!” 晏在舒就更来劲儿了。 冲了两百来米之后,来到段陡坡,她忽然起身平刃,跟着突然转向,滑冲到一块儿凸起的坡道上,借着高速下冲的惯性和凸起的地形,腾空翻起,整个人踩在雪板上,触手摸板,给他表演了一个360度的转体。 孟揭接得也很快,踩着下一块凸起地形,凌空起跳,玩儿了个内转720,落地时已经到下一段的坡道了。 这人的胜负欲真是千奇百怪。 这场滑到日落。 云海上一片涌动着的橘金色,不少人停在出发点平台上拍照,晏在舒也在休息,平台人多,她就坐雪地上,抻着腿,雪板没卸,但摘了雪镜,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脸。 孟揭没在边上,gopro中途掉了,他刚下坡捡,完了坐缆车往上,这会儿刚下缆车,就被一穿蓝色滑雪服的姑娘拦住了,姑娘挺腼腆的,说三句话红两次脸,大致意思就是看他刚下坡的时候挺熟练的,问能不能带她滑。 孟揭情绪不太好的,gopro摔坏了,他满脑子都想着恢复数据的事儿,但对上女生还是客气:“我没带人经验,你往上面问问,有很多教练。” “他们……我信不过。” “我你能信得过?”孟揭抬一下雪镜,额前的头发被风撩起,“咱俩认识不到两分钟,说的话不超五句。” 姑娘脸就更红了:“你看着靠谱,而且我刚刚看你带一个女生了,你们在这雪道滑好多次,我想请你教我换刃……” 讲到这儿,孟揭气息一顿,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前两句出于人道主义的劝都是白搭,于是调了一下雪板位置:“你看的那是我女朋友,不是我带她,是她带我玩儿,我对除她以外的关系发展都没兴趣,我讲得够清楚吗?”末了补一句,“学不会换刃,就别待高级道,整条雪道的人没道理为你一人承担风险。” 说完就转了个向,滑向晏在舒那位置,雪板往后一压,跟着坐下,随手给晏在舒抛了只蛋白棒。 “戏还好看吗?” “凑合,”晏在舒撕包装,“那姑娘看着都要哭了,你说什么把人说成那样,一点儿风度都没有。” “我说我女朋友滑雪厉害,等着我一起下山。” “你哪个女朋友?”晏在舒慢慢嚼着蛋白棒,“我见过没?” “嘴最硬,心最狠的那个。” “这么坏,趁早分手。”晏在舒被边上的雪镜晃了下眼睛,腰侧就紧了一下,被孟揭往过带了二十公分,干巴硬实的蛋白棒就噎在喉咙口,噎得她猛咳三四下,扭头瞪他。。 孟揭还在边上笑,“看,乱说话,报应来了吧。” 后来没再说什么,晏在舒把塑料包装装回口袋里,就这么跟孟揭肩挨着肩,板挨着板,看天穹被分割成两部分,天边一线淡金色,往上逐渐渲染成亮眼的橘金,头顶则是釉质细腻的蓝调。 风吹过来,把晏在舒的发梢和睫毛都带上了金芒。 十小时的高强度运动消耗了部分精力,把他们变得比平时更安静,更柔和,好像带了点儿岁月的沉淀,风来风往,周遭是咔嚓咔嚓的相机运作声。 晏在舒笑笑:“有种凭空多长了几岁的感觉。” 这话题敏感,晏在舒很少谈及跟他的未来,这会儿不知道是话里自然带出来的,还是有要提一提未来的架势,孟揭脑子动得很快,因此把话题交给她,谨慎地点了个头。 “我们俩这样也挺好的,没什么顾虑,”晏在舒摘了手套,在掌心里团一团雪,吹一下,看雪沫跃动在橘色浪潮里,“老实讲,半年前,我没有想过有跟你心平气和坐在山顶看落日的时候,你说正常恋爱是不是就这样的?” “你问我?” 意思是你看我有这种经验? 晏在舒没懂他这一刻的反应,懵着点了点头:“问你啊。” 孟揭神色一点点正经起来,“谈一场就知道了。” 风大了,落日一截截被西山吞吃殆尽,在平台上拍照的人陆续离开,晏在舒回头看了眼:“走吧。” 一起身,手腕就被攥紧,孟揭撑手先站起来,重新戴上雪镜,在风里把手递给她,“跑什么,我没说现在谈。” 晏在舒回:“我也没说不和你谈。” 话落,她往上搭着孟揭的手,一个借力站起来,而身体还没稳住,就被他猛带了一把,身体前倾,两块雪板“啪”地撞一起,她往后仰身,看到雪镜里的自己,看到自己身后的一炉晚霞,看到自己鼻梁上落的一点雪,紧跟着看到孟揭像被这句话煽动了,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话。 风正好挟势掠过,卷着雪沫猛踹而来,晏在舒发丝乱飞,被雪沫糊得下意识眯眼睛,缆车处又拥来一群下山的人,闹闹哄哄的要追落日,孟揭抬手顺了一下她耳发,在这里耽搁一秒,一秒的时间,就被晏在舒抓着雪服领子亲了上去。 第63章 反告白 嘴唇是凉的。 气息温热。 这个吻很短, 也让孟揭一时半刻摸不清楚,到底晏在舒是真没看懂他要说什么,还是像小岛那晚一样, 根本不想回应他, 所以干脆把话给堵了。 那一晚是本糊涂账, 在记忆里褪色了,酒精稀释掉意识,他在记忆宫殿里东拼西凑,凑不出完整的前因后果, 他没有听到晏在舒酒后的真情流露, 晏在舒也不知道自己酒后叨叨了那些话。 如果人和人的关系是两条线段,那次就是他们最接近相交的一次。 可惜谁也不知道。 爱在向下扎根,而他们都以为爱没发生。 但,有一件事, 此时此刻的孟揭是特别清楚的,刚刚那一刻就是他最好的开口时机,有落日光潮,有磅礴云海,有那种可遇不可求的天选告白场景, 还有晏在舒半真半假给的一句话,过了当下,再开口就成玩笑话。 所以短暂的一个吻后, 孟揭把她手松开, “下山吧。” *** 这条雪道的景儿最好,视野最阔, 追落日的人格外多。 所以,从初级道上来的新手也多。 鱼雷就来了。 晏在舒心里是有警惕的, 往下滑时看着周遭,刻意放慢了速度,孟揭基本上也控着速度护她身后,但属实没想到陡坡边上摆拍的那几个人会突然蹿出来,周围三两声尖叫响起,晏在舒靠着反应力控板扭了一个,但没躲过第二个。 “砰”一下巨响。 晏在舒下意识抬手护胸,霎时间天地倒悬,口鼻呛着凉丝丝的雪,眼前都是明明暗暗迅速变化的视角,左侧铲出来的那男生直接把晏在舒撞飞了二十几米。 当下脑子没懵,滑雪么,摔摔撞撞都当饭吃,骨科都不知道进几回了,人在雪地上半跪着咳了两声,孟揭就“呲”地一下刹到了跟前,溅出来的雪沫全打到他膝盖,看得出冲过来的速度多快,那一下的反应多急,乃至于到她跟前都讲不出半句话。 手是凉的,心脏快从胸膛炸出来,孟揭一把摘了雪镜,又轻轻摘掉她的,托起她的脸,先察看头上有没有伤势,看完头颈,又握她手脚,这会儿才问:“头晕不晕,哪里有明显痛感,还能站起来吗?” “头有点儿晕,没事,就是在雪地上滚多了,”晏在舒扭扭脖子,“没哪儿痛,你扶我站起来试试。” 站起来时,晏在舒雪板已经脱离,她尝试着伸脚屈肘,跟场医生也在滑着过来,一边扎亮着灯的警示牌,一边朝上边滑下来的鸣哨,不让边上聚人,孟揭在最初那一分钟里顾着她,这会儿初步确定她状态,把她交给了已到近前的医疗队,转头跐溜一下又滑出去了。 原子大碰撞 第69节 没戴雪镜,没戴头盔,踩着板从侧边陡坡滑下去,一记利落的滑铲截停,当场就逮住了撞人逃逸那俩兔崽子。 两分钟后,医疗队还在给晏在舒做初步检查,孟揭就拎着俩男生到了跟前,手一撂,踩着雪到她跟前:“怎么样?” 跟场医生说:“没有明显骨折和外伤,右手小拇指有轻微挫伤,刚刚我已经跟晏女士说过后续的注意事项,不过呢,还是建议到山下医院再拍个片子。” “不用。” “好。” 俩人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晏在舒咬着手套,说:“真不用,我自己怎么样自己清楚。” 孟揭没吭声,也没说同不同意她这做法,垂头看她僵硬的指头。 倒是边上俩肇事者出了声:“不好意思啊哥们儿,刚真是一时没看过来,这雪场嘛,磕磕碰碰再常见不过了,人没事最要紧你说是吧。” “常见?”孟揭还在轻轻按晏在舒指骨关节,闻言回这俩字。 撞飞晏在舒的那肇事者往前一步,手架在自己雪板上,笑了一下:“这样,撞人的确实是我,你女朋友的检查费和医药费我都包了,这事儿就算过了,你看成不成?” 一串话落,孟揭的手机在掌心里打了个转,干脆利落地插回兜里,这才终于被激出了脾气,转头,一眼盯过去,淡声说。 “你下两道坡站着,我照原样给你来一套全的,你的检查费医药费精神损失费我全包,完事你再给我女朋友客客气气道个歉认个错,这事就算过,怎么样。” 北城的天黑得早,日落后,天色一层层刷黯,雪道两旁灯一盏盏亮起,光影倒错的时间里,逐渐把孟揭的眉眼浸到阴影中,他整个人身上的气场都开始变,和察看她伤势时的耐心不同,和之前与跟场医生交流的稳重不同,和之前拦人的样子也不同,一股从山顶平台被堵话开始就酝酿出来的郁气遮也不遮,一副从现在开始就要好好儿盘一下账,不可能跟你善了的样子。 晏在舒伸手,无声息地拦了一下。 目光这才第一次从右手移到对方脸上,跟着看到雪道另一侧滑过来的七八个同伴,当中有两个动作不太放得开,应该是新手,新手进不了高级道,一般都在坡度和缓难度低的雪道练习,估摸是跟着朋友上这道来追落日的,不多会儿,那乌泱泱的一波人就靠了过来,跟场医生们觉得气氛不对,纷纷站起身,沉默地看着这七八个人。 人多势众,那肇事者有了倚仗,笑就更放得开了:“开什么玩笑。说真的,一般雪场撞了人就踩板走的才是正常人,我们认赔,这也算仁至义尽了,对吧。这会儿滑的人不少,咱就不在这占道儿了,挺没素质的,要不我先下?我就住山下酒店,房号1709,你们检查完了随时来。” 边说话,边往后撤步,摊着手,护在他边上的那些人也一个个地拍他手臂让他走,笑着,不以为然地,撞了个女孩儿却像集体打赢某种战斗似的,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踩上了雪板。 晏在舒听到一道气声,她伸手,拦孟揭第二次,随后在谁也没看到的视角里踩了一脚雪板,雪板弹起半米高,扬起阵雪雾,还没落地就被晏在舒踹了一脚,擦着地斜飞向五米外的人群。 速度太快,来势太凶,距离也太近。 谁也没有反应过来。打头那肇事者上一秒还在浅笑着跟同伴说话,后一秒就感觉到朔风逼近,回头时已经来不及了,那块雪板同样以一种滑铲的角度斜劈过来,“砰”地让他重心失衡,栽进雪地里,骨碌碌打了好几个滚,呛得口鼻都是雪沫儿。 周遭七八人全转身,孟揭这会儿往前走,晏在舒拦第三下,但没拦住,被压了两次的祖宗脾气按不住了,她回头,低声向跟场医生借了手机。 前方剑拔弩张。 从雪道上狼狈起身的肇事者在同伴的搀扶下终于站起来,喘着粗气,脸上乍青乍白,被一姑娘踢块板砸飞了他丢面儿,刚跟同伴吹嘘完紧接着打脸他也恼怒,于是推开了同伴,三两步往孟揭的方向走。 孟揭始终没放慢速度,对方疾步上来,他也只是稳稳当当踱过去,直到俩人的肩膀“咚”地撞上,人堆里有个女生轻抽气,肇事者竟然没站稳,肩都抖了一下,后脚跟往雪地里陷两公分,接着往后退了两三步,气急败坏地嚷:“玩儿老子是吧?” 晏在舒听着,握住自己的右手手掌,再次尝试活动小拇指关节。 再抬头时,孟揭就又往前了两步,他身量高,站在肇事者跟前,还要比对方高出半个头,轻而易举地就占住了气场上的优势:“小点声,论分贝定胜负的话,还是你刚刚惨叫的那声更厉害。” 肇事者身后的七八人面面相觑,看这场面不像能善了的,看孟揭那身游刃有余的样儿也不像吃素的,这会儿集体不吭声也不出头了。 气氛悄无声息扭转。 肇事者红着脖子出声:“老子说不赔了没?要私了就私了啊!你女朋友踢板是什么意思?” “是以牙还牙的意思。”孟揭平静地回。 肇事者冷笑:“要以牙还牙是吧,来啊,哥们儿混这雪场三年了,怕你一游客么。” “孟揭。” 晏在舒突然出声,打断了这满弦一样的紧张气氛,然后朝他弯弯手掌,孟揭脸上那股要让对方真正“以牙还牙”的架势凝住几秒,还是转头握住她手。 边上的男生女生看她,肇事者也气喘吁吁看她,而她平静地回视过去:“你跟谁道歉?” 肇事者明显愣住:“我他妈……” 晏在舒直视那人,语调平缓,左手还握在受伤的右手掌心下,“事发已经十分钟,被你撞飞二十米的是我,接受医疗队检查的也是我,你没有向我道一声歉,还在逞凶斗勇,觉得自己很能揽事,觉得自己很享受这场面是不是?” “我说了……”肇事者终于反应过来。 “不是跟我说的,”晏在舒一字一句,“你撞了我,我让你道歉,过不过分?” 肇事者看晏在舒,又看孟揭,跟着再回头看身后大气不吭的同伴们,半晌才梗着脖子说:“……对不起。” “好,我接受,”晏在舒笑了下,话锋突然一转,盯住他滑雪服上褪了色的标志,“你是……雪场教练是吧,有执教证书吗?” 肇事者皱眉头,两秒后反应过来:“关你屁事,又不是带你。” 晏在舒接着说:“雪场教练可以带初级道学员上山,可以在雪道中停留,帮学员拍照,”她回头看跟场医生,“雪场的规定是这么写的吗?” 当然不是。医生摇头。 肇事者是没想到她提这茬儿,三两秒回不上话,脸涨得通红,“我不道歉了吗,你也撞回来了,我还赔你医药费,现在是想怎样啊?没完没了了?” “这位……”晏在舒看了眼手机,“张先生,房号1709是吧,检查费用和精神损失后续会委托酒店送到你房门口,该给的赔偿该道的歉,我都要,一个都落不下。” 说完,又打量人群里另一个男生,“至于你,你刚刚也想撞我是吧,虽然是未遂,但从滑铲轨迹和角度来看,总跑不脱一个恶意伤人的意思。” 那男生胆儿小,被点了名立刻怂了,一半是怕被牵连上,一半想甩锅:“对不起啊,对不起对不起,我那是脑子一时糊涂了。” “……你有病吧?”肇事者冲晏在舒嚷出声,又回头瞪那男生一眼。 雪场撞了人不是没有,要么不了了之,要么嘴上让两句走人,顶了天就是赔个千把块,肇事者就没遇过三两句话就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跟他大爷的安排后事一样。 晏在舒拍了拍孟揭手臂,看肇事者:“针对你刚刚那句辱骂,我个人还需要一份道歉声明,能做到吗?” 肇事者还没回,孟揭就捡起晏在舒的雪板,往地上一竖:“做不到也没关系,量力而行。” 最后这句话搅得那肇事者心里七上八下,明摆着一个要大事化小,一个要小事放大,偏偏俩都不是省油的灯。 *** 检查完后回酒店,右手小拇指确实是挫伤,医生当场开了喷剂和药油,顺带提了一嘴她右腿半月板损伤,在进行滑雪这种高强度运动,需要定时定期检查。 “什么时候伤的?” 天已经全黑了,晏在舒洗完澡,裹着浴巾盘腿坐在沙发上,捏着一颗草莓慢慢咬着吃,孟揭在给她吹头发。 “嗯……两年前。”晏在舒吃草莓的速度慢下来,是想到件事儿,笑了笑。 孟揭问她笑什么,她不提,转而说:“你刚刚没有一条道走到黑,留余地让我自己解决这事儿,我挺喜欢的。” “你自己解决得了,没必要。” 晏在舒捏一颗草莓,抬高手,孟揭低头咬住,听到她又说。 “这雪场里的野生教练多了,都是一些纨绔,喜欢滑雪泡妞出风头,考了证,雪场一开就找关系进来,带着一群人乌泱泱地各个雪场蹿,说到底就是地头蛇,跟他们杠上不值当。” “不主动惹事,不被动挨打”这道理是打小刻在她行事准则里的,做事要合规矩,不能过火,更不能闹上新闻,所以晏在舒气吗,气啊,撞飞二十多米,得亏是有头盔有防具,不然少说得落个脑震荡,但就算这样,她也没法随心所欲地把人揍一顿,得用雪场规定,得用法律制度,得把个人情绪排在规章制度后边,把事儿办得敞敞亮亮。 这点她和孟揭是不一样的,甚至和唐甘、裴庭都不一样。 后者是情绪主导,万事都得自个儿顺心,否则疯起来谁也别想好过,而孟揭是打蛇七寸,一击毙命的,她想不到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就照着他睚眦必报那劲儿,吊销执照、列进雪场黑名单、拉出保险来让他赔个底儿掉,顺带查查人家案底和当地名声,扯出要害来一打一个准。 算了。 何必呢。 他事业在上升期,物理界新星跟地痞流氓纠缠不休,讲出去多难听。 她是这么为孟揭考虑,孟揭也知道,所以当下只是安安分分吹头发,点了个头,就算安她心了。 遇事的是晏在舒,这事在当下解不解决,要以什么方式解决,都得她说得算,别人再怎么插手都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对她的处理能力也是种变相质疑,所以孟揭捏住了这个度,把当场的主控权都给她,至于后续,至于他要怎么处理,那都是之后的事儿,也没必要让晏在舒知道。 晏在舒这个想法也在当夜得到了二次证明。 *** 手伤了,后两天的行程是没有雪场的,他俩这三天来规律且禁欲的生活可以告一段落,因此,吹完头发涂好药,晏在舒就勾着他衣摆,说要带他去个好地方。 讲真的,在那几秒钟里,孟揭脑子里想的全是“晏在舒对我开黄腔”,“晏在舒竟然会开黄腔”,以及“晏在舒开起黄腔竟然还那么可爱”。 这几条思绪在脑子里来回撞,脑子还在反应,手已经捞住了她后腰,往沙发里一压,听到她在耳边漏出一道湿热的喘音,又听到她咬着他耳朵,又轻又慢地问:“我说的是出门,你是想去哪儿?” 孟揭就僵住了。 进浴室里冲了十分钟凉,出来时看不出半点儿狼狈,晏在舒就晃着脚,坐在沙发扶手上,手边捏着一颗咬了一半的草莓,笑:“挺快啊。” 孟揭懒得应这调侃,也就是看在伤号的份上忍一手,后来开车下山,一路也不太搭理她。 晏在舒说:“这雪场挺好的,我跟唐甘来那么多次,没赶上人少的时候。” 他不理。 晏在舒又问:“你上回说,什么时候去滑野雪?” 他还是不理。 晏在舒就慢悠悠叹口气:“手好冷。” 孟揭才应一声:“这招用过了。” “招不在老,管用就行,你就说现在还管不管用吧?” 当然管,这段路平缓,红灯密,孟揭把她的手捂在掌心里暖了会儿,转过道弯,从商圈的辅道拐进去,就到了地儿。 商场背后的小街里,路灯都没一盏,左右都是拉着卷帘门的物流公司,尽头处支着一块灯牌,上边积着一层雪,微弱的光线在蓬松的雪絮里挤出来。 “这店是不是要倒了?” 晏在舒把车门一关:“少来,这是管煜的店。” 外边看着冷清荒芜,里边人不少,他俩进了吧台里侧的位置,那调酒师正在调酒,看着年纪不大,眉清目秀,压着一顶冷帽,手腕有个喷水龟纹身,晏在舒不喝酒的,照旧要了一杯冰苏打,搁片柠檬,插把小纸伞,看那小哥在孟揭跟前摆了一排麦卡伦,跃跃欲试地介绍。 晏在舒搅了搅冰块,翻出手机。 社交软件流行的是小范围区域化社交,她常用的就两个圈子,一个是a大高校圈,一个是有奥新工作账号才能进的圈子,前者安安静静,几个特别关注的账号也没动静,切到后者,画风就瞬间变得严肃又深奥。 她习惯性先点进西北研究中心的新闻界面,没看到更新内容,这才又退出来,刚要锁屏,又看到好友圈的数十条消息,下意识点进去,也是一连串的转发,转发内容为某物理杂志发表的文章,上边的措辞是一贯的夸张,对超弦理论的一项研究成果作出了高度评价,声称“有望改变理论物理僵滞数年的瓶颈期”,并表示“对提出该项理论的研究者表示敬佩”,还要“呼吁理论研究者都要有这般醉心学术的恒心与耐心”。 抛开宏观托举的官方调性不谈,大多人都在边骂这杂志傻*边疯狂转发这条消息,不吝夸奖,不惜称赞,晏在舒点进那篇文章,看到受邀采访者:【孟揭。】 愣了一下。 目光挪到下方,看到接受采访的时间是他出差那两周。 采访视频里孟揭穿一件米白色毛衣,手指交握着,跟一位女士对答这篇论文的核心内容,她看了眼,嗯,是她的毛衣没错了。 目光离开屏幕里意气风发的物理新星,放到昏暗光线中的孟揭身上。 玻璃窗外风吼不绝,酒馆里放着一首爵士乐,旧电视里正在放一版黑白旧影片,那酒液的折光打在孟揭侧脸,像一只只快要热融化的茶色蝴蝶,而他低头取冰球的手势悠哉,接酒的动作也很撩,在小哥倒酒时,慢条斯理地捻了捻手指沾上的水渍,从这角度,晏在舒能看到他脖颈的一颗小痣,看到他正吞咽酒液的喉结。 这会儿,晏在舒才对她“睡到了孟揭”这件事情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原来他在盘算着怎么把她弄高兴之前,脑子里搁的是这样深奥的课题,原来他在给她擦药油时,用的是那双写下一串串公式的手,原来他在酒店停车场“逮到”她之前,是参加了这样正经严肃的座谈会。 原子大碰撞 第70节 蛮带劲的。 然而,或许是距离拉近了,这种微妙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另一种想法压过——这有什么,他还“睡到了晏在舒”呢,这更了不得。 孟揭坐过来,打眼看到她得意洋洋的神情,啧一声:“你就说吧,又有什么坏心思了,是要分手了,还是要断关系了,我们俩现在讲好听了地下恋情,讲难听了是俩自由人,已经断无可断了你知道吧。” 晏在舒愣了一下,笑出声:“你什么脑回路。” “被你逼出来的脑回路,”孟揭摸了一下她那杯的温度,“杯弓蛇影的脑回路。” 晏在舒看他半晌,忽然朝他挨近了点儿:“被‘分手’的时候,你是不是挺生气的?” “你说呢。” “那是‘被在一起’的时候生气,还是‘被分手’的时候更生气?” “程度大差不差,但捅刀子的人不同,所以后者杀伤力翻倍。”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副“愿打愿挨”的样子,跟采访视频里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同,跟暑假那会儿眼高于顶的毒舌样也不同,明明站在离“真理”最近的山巅,仍旧相信爱情不只是激素波动产生的一场假象,甚至愿意把在这世界上的锚点拴在晏在舒身上。 晏在舒慢慢地回身,看着杯子里残缺不全的冰块,猛不丁地转了个话题。 “吹头发的时候,你问我笑什么,你现在想听吗?” “听。” 晏在舒收回眼神,专注地搅动杯里的冰块,一枚枚气泡在水面上破裂,她说:“那时,我是想起两年前在雪场见过你一回,你带着个女孩儿,教她转刃,你很有耐心,那会儿我在心里边骂你,说你要对我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好脸色,咱俩也不至于吵十几年都合不来。” 怪不得。 怪不得两人初初住在一起时,她会问,“你有女朋友吗?” 怪不得俩人初夜时,她会问,“你做过吗?”随后又说,“我不信,你那么会亲。” 孟揭把酒移开,当时那女孩儿是三叔养在外面的女儿,不敢让家里知道,当时是碰巧在雪场遇上了教两手,但他不急解释,给了足够的耐心,让她把话说完。 她眼睑下也有酒液的折光,“那时候我没想过,吵了十几年的架会以这种方式收尾,但一想,也挺合理的,咱俩还是一个严谨变态,一个散漫随意,谁也不低头,谁也不服输……你少这种眼神,你那不是低头,心里压根儿不服气呢,就是面上让让我而已。” “那你换个词,”孟揭说,“我不变态。” “你还挑剔上了?不听算了。” “听。”孟揭秒答。 晏在舒喝了一口冰苏打,却没再继续了:“今天下山之前,你是想跟我说什么?” 孟揭顿一下,像个信誓旦旦坐第一排,等着被老师点名的学生,而老师一整节课没准备提问他,他都快放弃了,结果临下课了,突然被指到,于是整副肩脊都直起来了:“你要现在听?” 时机合适吗? 冰天雪地,城市里的破旧小酒馆,疑似情敌的地盘,点儿都不私密的空间,一杯中不溜的酒,没落日没云海没有半点浪漫元素,但晏在舒提了这个问题。 有些事,提就是在给机会了。 有些话,问就是在答了。 她那么擅长揣测人心,未必不知道日落那一刻孟揭心里揣什么心思,当时她用一个主动性的吻表示了拒绝,可是此刻她又把一个已经过了赏味期的话题捡回来,摆在他眼前,像场盛大包装的世纪骗局,孟揭觉得跳进去,他这辈子都得栽在晏在舒身上。 然而转念一想,就算他此时不栽,也离着不远了。 可晏在舒回:“我是要听,但我也有话要讲给你,后者未必能达到你预期,而且话话讲出来很容易,收场很难,那么……” 晏在舒弹指,敲一下他杯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是想听我说说我的想法,还是要继续把那句话讲出来?” 第64章 all in 孟揭喝了酒, 回程时叫的代驾,师傅是北城本地人,特热情, 特实诚, 一照脸就管孟揭叫外国友人, 操着一口洋不洋土不土的双语腔调跟孟揭介绍本地大热门打卡点,直到孟揭回问一句,“哪家海鲜做得正宗?师傅。” 师傅当下就愣了,跟着一个飘弯进主道, 说原来不是外国友人呐, 是咱炎黄子孙,而后语气没那么夸张了,进入另一种掏心掏肺的话题节奏里,跟孟揭侃着城里几家数得上号的海鲜店, 说装潢真漂亮,地段多繁华。 “但那都不成,你要吃海鲜,得上隔壁舟市去,舟市啊, 有个海鲜卖场,临海的,你就随随便便选一家排挡, 老板带着你去挑, 先挑现做,欸, 就是没酒店里那些花花菜式,白灼清蒸为主了, 不过你还别说,海鲜还就得吃这口新鲜劲儿。” 晏在舒靠着车窗坐,闭着眼,听孟揭跟师傅一来一回说话。 他不是爱闲聊的人。 到酒店楼下时,因为孟揭原定停车位被占,叫了酒店管理,酒店经理在那儿联系车主,夜间气温低,风冷,酒店楼群设计得像童话故事里的小镇,三角屋顶,红瓦覆雪,落地窗明净透亮,街角有一家三口在坐旋转木马,身影在一闪一闪的彩色灯带里出没,宛如电视里那种幸福的三口之家。 晏在舒站车位前无声看着,鼻尖微微红,酒店经理还在跟车主沟通,代驾忙着从后备箱里取出折叠车,而孟揭俯首过来,“你先上去。” 晏在舒点个头,目光缓缓从街道尽头挪回来,转身进了玻璃旋转门。 孟揭是半小时后上来的,在客厅里一个人待着,天边挂着一弯柔软的新月,客厅没开灯,他就那么十指交叠着,手上缠着一把薄薄的月光,像在出神地思考某些事情,因为心里对这件事没准数,却又真的重视,所以一点点剖析自己,一点点推导各种可能性。 让他相信晏在舒的嘴里会讲出好听话,无异于让备受情伤的人相信浪子会回头,让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相信天上有月老地下有黄泉。 但又特别想冒这个险。 想到整片胸腔都开始一点点塌陷,长久以来恪守的秩序抵不过赌徒心态,心痒,求知欲过载,刚来雪场时的意气风发少年样不见了,跃跃欲试要搞大事要表白的心思也完全收敛了,转为另一种更深层次的思考。 然后还是垂下脑袋,搓了一把脸,起身。 那时晏在舒已经进被窝了,半梦半醒间听到客厅烟灰缸的轻微响动,跟着听到浴室门“哒”地关上,在梦里打了个转,又听到浴室门开,水汽里裹着一层熟悉的体香,漫过来,湿漉漉地钻进鼻腔。 右手被妥善放到枕上。 耳下贴上湿热的气息,一道道像标记,也像烙印,随着力度渐重,沿着脊骨蔓延下去。 晏在舒是在这时睁开眼的,她闷哼一声,把脸埋进枕头里,孟揭从背后把她脸卡向侧面,低头吻住,一道气息沉沉地洒在她下巴,晏在舒问几点了。 “十一点半。” “两个半小时,孟揭……嗯……”她气息不稳地哼出声,“你做每件事都这么深思熟虑吗?” “你可以说了。” “……想好了?” “没想清楚,但不想等时间白过。” 晏在舒抓皱了枕套,她拍拍孟揭手臂,而后正过来,在月色里,她的眼睛像阴天时挂着水珠的草叶,风一拂,就晃出光了,孟揭俯身,拇指轻轻刮着她额头,听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还要当我的moana公主吗?” 心情复杂,很想拒绝。 “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 算了,晏在舒是知道怎么对付大型食肉动物的,孟揭跟她碰了下额头,就当夫妻对拜了。 晏在舒撑着手肘拉起上身,眯着眼睛打量他:“你是不是后悔了?” 孟揭还真敢点头:“特别后悔,你收回去,换我来说。” 换他来说他准备好的两套主策划,一套临场应变的plan b,晏在舒综合考多久,孟揭就仔仔细细盘算了多久,哪一种告白计划不比这一句浪漫? 哪一套都比这一句浪漫,但每一套加起来都没有这句的杀伤力大。听起来平平无奇,甚至让人有点心烦,心烦,又忍不住继续琢磨,像小时候吃过的彩色糖果,舔掉了最初那一层带酸的糖衣,之后就是浅浅淡淡余味悠长的甜味儿。 晏在舒听了这话,作势就要把手收回来,孟揭偏不让,按在自己腰间,随后撑起一臂,他的发尾没干透,湿漉漉地挨在晏在舒肩窝里,又坏脾气地蹭上去,晏在舒的呼吸被撞散了,他突然说:“你亲我。” “你不要得寸进尺了。” 晏在舒轻轻伸腿,踢他一下,孟揭下一秒就压住了她膝盖,把拇指缓缓压在她下唇,“今晚可能睡不了,未来两天应该也不出酒店。” “那我还有句遗言。” “嗯?” “你过来。” 孟揭就俯低耳,她仰起头,把嘴唇贴在他耳廓上,轻轻摩挲着,在湿热的气息里,什么也没说,只是咬住了他的耳垂。 *** 新月躲在蓬松的灰云后边,露着一只眼睛看。 晏在舒的右臂暴露在月光里,被固定在了床柱上,宛如一块横陈的玉如意,白皙柔腻,光影在上边都站不住脚,要随着月光的试探在深处波动着光亮。 恍恍惚惚的,又覆了一层湿腻的汗。 室内没开暖气,温度却仍旧高,烘得她皮肤发红,发软,轻轻一碰就陷下去,像蒸过了的桂花糯米糕,在孟揭手里散发着令人着迷的味道。 做理论的科研者都会举一反三,晏在舒今夜对此深有感悟。 那条围巾一分为二,一半好生护住了她受伤的右手小指,一半从右肩延伸到眼周,一圈圈地夺走了光亮,视野的出逃拉大了其余地方的感知力。 窗外的月色晒得晏在舒都褪了色,另有一种力竭的美,睡衣衣摆掐一把都是水,那鲜润的殷红撑大了唇,褪色成粉白,被挤得可怜兮兮的,一抽一抽地掉出泪珠子,泪珠子攒不住,潺潺地流下来,落在孟揭手里,再送进了晏在舒口中。 晏在舒在很多爱里长大。 她知道爱有美,也有不美。 因为不缺爱,因此她谨慎,她冷静,她的目光永远放在自己身上,短时间内达不到孟揭渴望的程度。 孟揭习惯坐火箭,心无旁骛地直奔目的地。他年年跳级,想要什么就能立刻拥有,在生理沦陷之后心理也迅速被招安,明理暗里都在致力于推进他们的关系。 晏在舒喜欢碰碰车,什么都沾点儿,刺激又快乐。她的喜好五花八门,做什么都要做出个样子,爱情的优先级很低,偏偏会撩也爱撩,看起来游刃有余,其实一点没走心。 未来,他有很多课题要做,她有很多路要开拓,她的情绪反馈如果给慢了,孟揭会有落差感,他会为自己付出更多感觉到不平衡,他会觉得不公平,会觉得晏在舒真的没有良心,最初的新鲜感也会逐渐被生活消磨干净。 最后成为一对怨侣,成为一想起来就阵痛的前任。 这都是在晏在舒心里演过一遍的剧本。她以此为由拒了孟揭一次,无视了孟揭一次,跟他断了一次关系,把他高昂炽烈的热情一次次浇灭,又眼睁睁看着那堆灰烬里迸出火星,以惊人的势头迅速燎原,她才察觉到这是一种情绪霸凌,是恃宠而骄,是不负责任的无理由定义。 所以她说出了那句——断掉那层关系,我们可以试一下重新试试。 所以她在察觉到孟揭的搞事意图之后,打断了他,又主动地先于他迈出了那一步。 这是第一次。 晏在舒问他是想表白,还是想听她说说心里话,那意思就是,你看哦,现有题面是这样子了,你看一眼就知道结果,那你还要进场提笔吗? 孟揭要,他总是毫不犹豫,不计得失,轻描淡写就担走很多琐碎又麻烦的事。 有三分爱,他不会讲到十分,但他肯定做到了十二分。 那他有十分爱的时候呢。 不能总让孟揭妥协吧,不能一次次把他的付出定义成别有图谋吧,晏在舒用仅剩的左手搂住他脖子,发丝在他臂间晃荡,后来他把围巾解了,把她双手都束起来,不让她动。 孟揭今夜不太一样。 他有点儿控制不住力道。像饿过头了的人,血糖波动特别剧烈,吃一口不顶饱,非得卯着劲儿去讨要,偏偏晏在舒话太密了,说他这样子很好看,说他肩颈带汗的样子太性感,说想听他出声儿。 原子大碰撞 第71节 这些话就像无形的手。 把孟揭的理智翻来覆去拆解,分离,他的耳下轰地就烫起来了,火烧一样,从脖颈到肩膀又湿又红,他受不住晏在舒这样讲话,既在心理上有效安抚他,又在生理上无辜地撺掇他。 简直像一剂兴奋剂。 兴奋剂在这里也是违规品。 但晏在舒才不在乎。 她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句,肆意扯着他的神经末梢,而他手边没有药,只能咬她以止渴。所以孟揭又把围巾扯裂了,卡在她唇间,绊住了她的舌头,不让她再说话。 这段时间他的心理状态趋于稳定,很少再依赖于药物,也很少再摸烟盒,连陈缇都感慨,性/瘾本质上还是一种心理问题,生理性的发泄和药物性的压制管用,但只能管一时用,如果能有更好的干预方式,应该试一试。 现在…… 他不满足于试一试。 晏在舒不是他的药,晏在舒是一种新的瘾,覆盖在原有的病瘾上面,让他的焦躁和快乐一起成倍上升,而越是想要,心口有块地方就越躁,一忽儿想百无禁忌地摧折她,一忽儿又想和风细雨地哄着她,但随着快乐螺旋上升,前者逐渐压过了后者。 晏在舒的气息也越来越乱。在一阵窒息般的节点里,她突然挣扎起来,围巾拦不住细碎的哭音,锁骨汗津津的,脖颈仰起道弧度,一抖,被孟揭叼住了。 今夜没说出口的表白,都被孟揭揉在了密集的攻势里,每一次都是到顶的爱,心不甘,情却愿,于是爱溢出来,让他们彻底没了界限。 *** 原来在半山看日出是这种感觉。 小镇式的酒店楼群摊开在阳光下,尖顶的房屋盖着一顶顶白色绒帽,化不掉,却被太阳晒出了点薄汗来,望过去一片亮晶晶的。 浴缸里的水波最后一次荡出来的时候,晏在舒手腕“啪嗒”一下挂在浴缸边,像攀上岸的人鱼,气息奄奄地把下巴搁在浴缸边,从眉到眼,都浸着初升的阳光,然后不到三秒又被捞了起来,擦擦干爽,卷进了被子。 晏在舒以为在雪场的后两天都得这么过,她同孟揭说,可以倒是可以,就是别再泡浴缸了,她毕竟还不是个两栖动物。 孟揭正赤着上身坐在窗边,架着脚,腿上搁一台电脑,听完这话就笑,说不泡了,带你吃点好的。于是他们四点时出发,踩着晚霞到了舟市。 地主爷还是惦记五脏庙。 地主爷也不全是为了五脏庙。 他们填饱肚子,来回折腾五个小时,晏在舒睡了两趟,再踏上酒店地毯时,竟然有种一天都没出过门的错觉,这种恍惚劲儿持续到房间门口,孟揭取卡开门,“滴滴”一声响,晏在舒前脚刚踏进去,立马惊醒了似的往后猛退一步,惊魂不定地看了眼房号,又看孟揭。 孟揭笑得一点儿包袱都没了,脸上再次出现浮现出昨天那种跃跃欲试要告白的劲儿,意气风发透着坏,还有点不易察的紧张,微微抬了点儿眉毛,一句话都不多说,用眼神示意她往里进。 套房里大变样了,不陌生,倒是熟悉,那厨房,那岛台,那张沙发和床,都跟环岛路那套房子一个样儿,甚至连布局都调过,晏在舒打量一圈,说:“你别是把房子搬过来了。” 第二句话是:“酒店能让你这么折腾?” 孟揭抛着车钥匙,也不知道是不是纯靠空气汲取能量的,半点儿疲态都没有,仍旧用眼神示意她再往里走,于是,看见了五米外的沙发边上,一溜儿礼物盒。 都是一掀就开,连拆都不用她费力的样子。 啪嗒。第一个盒子里,躺着一只玻璃杯,跟拍卖会那只成套的。 啪嗒。第二个盒子里,放着几份文件,打眼一看,是各种语言版本的房屋产权证明,右上角印着两串坐标,上面那串晏在舒眼熟,是海市经纬度。 “这什么?”她问。 “环岛路那房子的坐标。”孟揭往沙发扶手坐下。 “你买了?”晏在舒惊住,“下面那地儿呢?” “你先看。”孟揭说。 晏在舒还就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扫过去,数据敏感度敲打神经,她脱口而出:“对跖地。” 这么说吧,第一串坐标是老洋房,那么把老洋房地底凿个洞,假使能穿透地心的话,从另一个洞里钻出去,就是第二串坐标所在处。 两地经度差180度,纬度相反,时差对称,在方位角度完全对立,是地球上距离最远的两个点,是地理意义上的彼岸,永远隔着大洋遥遥对望。 孟揭把这两个点买下来了。 “如果再吵架,这就是你能去的最远的地方,”孟揭抽出那几张纸,移过去,“只要还在地球上,东南西北随便走,迈一步,都是离家近一步。” “那我上太空呢?”声音已经有点儿哑。 “那我努努力,”孟揭笑,“航空项目不是做着呢。” 还有最后一个盒子,如果孟揭玩的是情绪递进这一手,她真的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比这两串坐标更浪漫。 啪嗒。第三个盒子是孟揭开的,里面有一枚存储器,边上还有个反盖着的相框,晏在舒翻过来的瞬间手就哆嗦了一下,猛地盯住他:“合法所得吗?” 孟揭原本也绷得挺正经的,被这一弄又笑出声:“合法所得,害不着你。” 相框上是一张晏明修的高清照片,看眼角的褶子,绝对是一年之内的新照片,她看着看着眼睛就湿了,把那相框擦了又擦,很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带着鼻音问:“存储器里是不是视频?” “是。” “你带我在实验楼看的那一段是不是?” “完整版。” “好俗。”晏在舒说。 可是好喜欢。 *** 窗外,迤逦的雪山像一幅巨大的画幕,横在苍蓝的夜空下,山顶是一带碎盐似的星河,熟悉的装饰营造出来家一样的安全感,晏在舒当时真的以为爱很简单,能抵万难。 第65章 湿雾 离开时寒雨连绵, 回来时仍旧是钝阴天,孟揭送她回碧湾,原本得绕回去拿那本晏明修的手作, 孟揭让她别折腾了, 明早过来捎给她。 “明早进课题组, 你还过来?” “你忘了我说的什么?” 晏在舒笑,秋末午后,寒风的冷蹄践踏着满墙三角梅,一片淅沥声里, 她“咔哒”解开安全带, 忽然压近孟揭,一把攥住了他衣领口,“周四我妈妈要回来,到时候家里热闹, 你来的时候收着点儿。” 孟揭就侧着身,单手把在方向盘上,目光从她刘海落到眼睫,在这五公分不到的距离里,仿佛能听到一只手指穿进他衣扣缝隙里的轻微磨动声, 能听到纽扣被送进窄口的声音,喉结在她鼻梁前滚了一滚,“我还来?” “好聚好散的场面总要做的, ”晏在舒扣好他的纽扣, 隔着一层硬挺的布料,拍了拍被她咬过的痕迹, 一语双关,“藏好了, 别漏了。” 下车后,拐过一道弯到家门口,还没输密码,阿姨就打里边开了门,一见晏在舒就笑,上前来帮她拿雪板和行李箱:“晏晏回来啦,哎哟,北城冷吧?下大雪吧?” “雪是挺厚的了,”晏在舒往里走,雪板自己背着,左手还有一只小包,“周阿姨,行李箱里有点儿带回来的东西,都是点吃的,您看着分一分。” 周阿姨拍了拍雪板:“那怎么好的,晏晏下回出门别带东西了,家里不缺的呀,一个女孩子跑来跑去拎着怪重。” “没事儿,”晏在舒三两步跨过石道,看到旁边车库开着,行李箱和箱子拢共七八个,都整整齐齐码在那儿,就问,“妈妈的行李已经寄回来了吗?” “欸,对的,”阿姨点头,“太太的行李已经到了一部分,衣服啊那些小东西我已经收拾起来了,这些太太说等她回来理的。” “那应该是书和唱片那些,没事儿,放着就行,”晏在舒又问,“妈妈那边的行程没有变吧?” “没有,周四就到了,”阿姨说到这就特别高兴,脸团团地盘着红光,“这会儿好了,家里热闹了,到时候老太太肯定也要过来住的。” 周四…… 晏在舒拎着小包上楼,转右拐到妈妈的卧室,从包里拿出小相框,擦了擦,摆在梳妆台前。 *** 落地当晚还是上阿嬷家吃饭,到巷子口时,瞥见裴庭的车就停在斜对面,她想了想,把手揣进衣兜里,慢悠悠地踱了过去,一进门,先听见楼上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她没上去,自个儿到沙发边倒了杯水,直到那阵乒乒乓乓的动静过去,脚步声延伸向下,才把杯子一放。 “你拆家呢。” “我……”裴庭吓了一跳,整个身子都抖了一抖,爆出句国粹,“晏在舒你别有事没事跟魂儿似的乱飘行不行?” “那么心虚,干什么坏事了你。” “谁心虚,”裴庭把手里两个包往沙发一扔,把她瞄了两眼,“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 “还不心虚,都开始转移话题了。” “我关心你嘛。” “非奸即盗。” “误会大了啊,我最近老实得很,少扣帽子。你去阿嬷那吃饭?” “嗯,一起?”晏在舒往外瞟一眼。 “……”裴庭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话来拒绝,“行……吧。” 出门又见着那辆黑漆漆的车,裴庭一般不开这种商务性质比较重的车,只钟爱各种花里胡哨的跑车,在这点上,他跟唐甘相当有共鸣,晏在舒撂了眼车,又往他修得干干净净的鬓角和风衣外套看了眼。 就好像一只毛发在风中飘扬的恶犬,突然变成了干净秀气的家养小猫,前后都不是一个品种。 “如菁说你最近跟她单位有商务合作?” “是啊。” “不是嫌人规矩多,流程复杂,结款还慢?” “那总得向主流看齐吧,这两年行业不景气,主流媒体都开始放下身段迎合年轻人的口味了,那人家能向下兼容,我不能往上靠靠?” 晏在舒嫌弃地看他一眼:“少来。” 裴庭是精明的商人,向来利来利往,贴钱又搭活的事儿不可能干,那心思奔着谁去的,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裴庭也烦了:“没见过浪子回头?” “浪成你这样还有什么必要回头,回炉吧,回炉你也来不及了。” “晏在舒!” 裴庭耳朵通红,一个大变身,家养小猫又成了风中恶犬,晏在舒沉默了会儿,她究竟是开始正经恋爱了,竟然开始理解一个人陷入爱河就等同染上瘟疫,病情轻重深浅,和躯体化程度都不相同,可能裴庭这类就要严重些,她把手揣衣兜里,“不说这了,心窝子戳来戳去怪没意思的,我那片子,后来说是什么问题?” 裴庭那股燥气突然一收,眉目柔和下来,眼神撇开:“后期方面的技术问题,没大事。” 晏在舒推开阿嬷家院门,“没大事为什么辛鸣说上不了?” “后期没处理好当然影响审片,”裴庭在这跟她绕话圈子,完了又安她心,“放心吧,已经在沟通了,你就等消息。” 他俩太熟了,打小一块儿长大,就跟左右手似的,左手在哪儿掏了糖窝,右手隔老远也能嗅到味儿,晏在舒这会儿心里就说不上来的怪异,狐疑地把他看着,“我是把后背交给你了,你别扯我后腿啊。” “扯不了!”裴庭不耐烦,扯了一把院子里的草叶子,“你那部片子不拍残障儿童的吗,调性正得不得了,保准能播能上。” 晏在舒默默盯着他,越琢磨越不对劲儿,一边想,一边也跟着薅了把草叶子在手里扯,这时门一响,老太太一身织紫挂绿的长衫,精神抖擞满面红光,拎着水壶走出来,“你们两个,在外面干嘛,喝西北风啊,赶快进去啦不要在这边挡太阳……” 阿嬷絮絮叨叨地下台阶,一边喊他俩进屋,一边把手里水壶壶柄一转,三两滴水从壶口漏出来,啪嗒地溅开在青石板上,洇出一两朵灰色水痕,边上还有一捧碎巴巴的草叶子。 原子大碰撞 第72节 老太太僵住了,拎水壶的手也抖起来了,血压狂飙,脑子被手心手背都是刺几个字占满,气冲冲扭眼一看,俩兔崽子早跑进屋了。 *** 回家的日子就是闹闹哄哄。 一夜雨落风啸,隔天早起倒有一轮柔白的太阳贴在天边,路面湿透了,在晨曦下反着细细的微光,蜗牛爬过花坛,孟揭说要接她,但她看着气温和路况,六点刚过就给他打了电话,让他别来了,“跨半座城过来,再跨半座城到学校,大冷天的,这么折腾干嘛呢。” 明明他自己到奥新的通勤时间才十分钟,可能都不到。 孟揭根本不应她这句话,只说:“我把那本书捎上了,一会儿你要吃点什么?” 这油盐不进的样儿,晏在舒挺气的,气完又笑,没办法了,给他发了个实时定位,表示真的已经出了门往学校去了,这才把他哄回去。 就这样,祖宗还不大高兴,明显有情绪了,说晏在舒是在干扰他做事的节奏。 “昨天准备返程那会儿,你就在打喷嚏了,以为在浴室我就没听到吗。” 孟揭车速缓慢,在电话那边回:“可我挺想你的。” 晏在舒就笑,笑了会儿才说:“那我晚上去接你。” 这句话把他哄好了,一路电话没挂,孟揭那边估摸着也进了办公室,话筒那边偶尔传来声音,有他和同事的问好声,有输密码的滴滴声,还有纸页翻动声和钢笔在纸上快速书写声,一点点的白噪音让晏在舒心情平缓,到了校停车场才把电话挂断。 恋爱是不是这么谈的? 如果是这么谈的,那她竟然也挺喜欢的。 *** 一进学校,老徐提前发了分组通知,把同课题的学生归为一组,上课地点从教学楼挪到课题中心,伴随一夜秋雨,气温低了,课题任务也紧锣密鼓地下来了。 忙得团团转。 恋爱产生的粉红泡泡被一道道公式打破,顾不上孟揭,也顾不上去想裴庭那小子有没有暗地里搞事,一抬头,小教室里的时针就往前跑一截儿,一抬头,又跑一截儿,等一天的进度完成,周围的同学一个个揉着脖颈,都说这是“偷时间的小屋。” 天黑了。 云团破开的缝隙里,夹着一把月光,柔柔的,晏在舒是把车开出了一段儿才记起孟揭,又心有余悸地从前边掉头回转,给孟揭打电话,带过“迟到”这事儿不提,拐到奥新时,那祖宗就站在楼前等着她。 遥遥地,她停了会儿。 那么高挑的一个男生,穿着件有厚度的米色毛织外套,肩背挺阔,垂着头,发丝在风里扬起,看着帅气又干净,他正看手机,手部动一下,她搁在座位上的手机就震一下。 她划开手机拍了个照,才搁回去,在物理部楼前打个弯,停在楼边不起眼的小道,开了双闪,半分钟后车门被拉开,一股冷空气和孟揭身上的味道一起拍进来,孟揭没往里坐,第一句话就是,“下车。” 后来真就下车了,方向盘牢牢控在孟揭手里,他另一只手就牵着晏在舒的,晏在舒看了他半晌,没法子似的嘟囔了一句。 “needy baby greedy baby。” 孟揭不予置评,把手牵得理直气壮。 天冷,俩人到面馆里喝了碗羊汤,吃了碗面和馍馍,吃饭间隙,他的电话和消息就多,大部分还是些祝贺的话,推不掉,还得跟对方寒暄两句,还有些物理界的前辈,发来邮件跟他探讨论文相关的内容,这些他都一一回得特别认真,后来晏在舒看他接着电话还要回邮件,手机都发烫,就抽出了自己的平板,推过去。 孟揭一边不间断地跟电话那端的老师讲话,一边划开平板。 屏幕亮起,显示出需要输入四位数锁屏密码,孟揭看她,晏在舒喝着汤,伸出只手,收拇指,慢悠悠地晃了晃那四根手指头。 孟揭就懂了,熟练地输着密码,嘴边勾起点儿笑。 吃过饭后,孟揭开她那辆车送她回碧湾,还有些需要回复的邮件都在她的设备上,偶尔跳出来件提示,她讲给孟揭,孟揭就跟她说回什么,她再给麻溜地回回去,配合得天衣无缝。 到家时,孟揭仍旧把车停在离她家三四栋外的路边树下,晏在舒临走时问他:“平板还要不要用?” “不用。”孟揭也解了安全带。 晏在舒抱着平板和开了拉链的书包,一脚踩下车,寒风携着枯叶一卷儿扑来,她捂一下眼睛,包里的笔记本和笔袋就哗啦啦跌了下去。 左侧车门一响,孟揭下了车,三两步绕过来,把她腰侧一拍,“我来。” 东西捡起来后,拍了拍,整整齐齐搁进晏在舒书包里,“走吧。” 走……吧? 而后真就晏在舒走一步,他也悠哉悠哉在后边跟一步,深秋的夜里,空气中还有草叶泥湿的腥气,温度很低,湿度却高,路灯的熏黄光阵笼罩两道身影,他们走在树荫底下,一前一后隔着半个身位,呼吸轻。 两百来米的路程,好像一两轮呼吸就到了,晏在舒看看人迹罕至的路口,朝他摆摆手:“我进去了啊。” 意思是别送了,怪黏糊的。 “去吧。”孟揭仍旧揣着口袋,朝她抬一下下巴。 行吧,爱看看吧,晏在舒抬手机,在门口晃一下,门“滴滴”往里一弹,她单肩背着书包往院里走,走没两步,身后小院门开始自动关闭,她在这时偏过半颗头,脚步顿住,而前方大门敞开,阿姨忙忙碌碌的身影在灯光中来回晃。 晏在舒顿了两秒,忽然回过头,“啪”一下止住了门关停的趋势,因为步子迈得太大,针织帽滑落一半,长发顺着肩臂落下来,轻轻晃,而呼啸而过的寒风里,孟揭竟然还站在门口,她朝他弯弯手掌:“过来。” 孟揭抬下眉,往前两步,被晏在舒单手拽着衣领,拉下来,扎扎实实地亲了一口,又像招寝的小皇帝一样,朝他摆摆手。 “行了,你走吧。” 谢恩吧。 孟揭听出这层意思,笑了笑,嗯声,也就走了。 “反了。”晏在舒戳戳来的方向。 但孟揭抬手,指一下相反方向:“我也回家。” *** 书房小阳台上,晏在舒越过枝横交错的篱笆,望向隔壁,那院里的小池子开起来了,小喷泉哗啦啦地往上冒,客厅里也亮着灯,依稀能透过窗帘看到来来往往的人影,院里还停了两辆车,当中就有一辆挂着特殊颜色的车牌,孟介朴的车牌。 所以。 “隔壁家又搬回来了?” 晏在舒回到客厅,这么问阿姨,阿姨正捣鼓着后天的菜系,一边看网络教程,一边泡豆子准备明儿煮豆浆,闻言点头:“是呀,回来啦,好几天前就在搬搬扫扫,还到家里来借过吸尘器,我问了下,说是孟先生最近要搬回来住了呀。家里管事还是以前那个小邹,小邹好啊,还了吸尘器又来送了一盒甜虾。” 搬回来了。 这倒是没想到的,打从charlie常驻欧洲之后,孟介朴就已经很多年不在碧湾住了,当初嚼舌根的还不少,有说他们夫妻感情破裂的,也有说孟介朴在外边养了一个的,风言风语传了一小阵,但晏在舒没想太多,因为她很快意识到另一件事,砰砰砰上楼,“刷啦”地拉开房间窗帘。 果不其然。 墨蓝色的夜空下,圆拱形的窗户里,那祖宗就坐在房间椅子上,膝盖搭着电脑,在敲字,窗帘是一点儿没拉,明晃晃不知道要等谁看。 烦死了。 一想到刚刚误以为他情深意重恋爱上头不舍得走,还自以为是地送了他一个晚安吻,结果人设着套等她钻呢,就等着看她怔神那一刻呢。 原本晏在舒房间里没有这扇小窗的,是小时候为了跟孟揭玩传声筒那游戏,在房间原本格局里又改出来的一扇窗,有了这扇窗,晏在舒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扒窗帘,顶着乱糟糟的头发,隔着窗户大声喊孟揭的名字,得亏这地儿住户不多。 晏在舒这么一想,气消了大半,也坐到窗前,架着脚,徐徐转着椅子,发消息问孟揭记不记得这事儿,现在想起来还算浪漫。 消息发出去,十秒不到,孟揭的视频就杀过来了,“觉得挺浪漫的?” 晏在舒把手机摆桌上,开始掏书包里的东西:“很浪漫啊,小时候咱俩多好多纯洁,一睁眼就能看到你。” “那是我没敢睡,第一次被你喊醒,我以为地震警报来了,吓一跳,结果拉窗帘看见原来的墙里钻出个你,又三天没睡好。” ……你的童年我的童年不一样。 晏在舒说:“你小时候胆子这么小的?” “跟你一块,很难不胆小。” “啧。” 听这声儿,孟揭就抬眼看过来,“从室友做回邻居的感觉怎么样?” 话题转得飞快。 晏在舒哼声,转身把外套脱了,“从男朋友退到地下情人的感觉怎么样?” 她外套里就一件完全贴肤的浅紫色紧身上衣,边说话边抬手去够书架上的书,灯光把那腰线折角勾勒得又利落又好看,孟揭不动声色地看着,片刻才说:“我都行。” 末了补一句,“是你就行。” 晏在舒慢慢勾嘴角,视线上移,孟揭也正好隔着窗子望过来,深秋,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大举入侵,星带在头顶流转,晏在舒跟他隔空相望,耳边有他的呼吸声,这一刻心里怪热的。 暖融融,像要孵出什么东西来,甚至有小小尖尖的喙啄动心脏,酸酸的,软软的。 *** 一边是即将回国的自家家长,一边是耳聪目明的大佛,大佛眼皮子底下,晏在舒不敢造次,耻度和警惕性一并拉高,第二天悄悄下楼,悄悄出门,幸而孟揭也给她发了消息,说跟着孟介朴去寰园了,车钥匙放在她家门牌上边,让她开车小心点。 松一口气。 后来两天,他俩也都没有一道进出门,甚至连消息也发得少。 孟揭推了几个公务性质的座谈会和采访,现今是科技兴国的时代,老一辈的科研工作者都低调得很,埋头钻研,有能力有成果的年轻人就适合被树成典型,给祖国那些花骨朵儿浇一捧求知之水,但孟揭以项目忙为由推了,孟介朴对此颇有微词,但老爷子惯着,说年轻人该厚积薄发,做科研的人抛头露面不是好事。 这些事儿晏在舒是在阿嬷那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听回来的,孟揭不怎么提,跟家里有关的事他都不怎么提。 因为周四要接机的缘故,她的习惯是要把该做的内容做完,再多做30%内容,避免拖整个团队进度,因此周二整天都泡在课题室里,早出晚归的。 到周四傍晚,晏在舒一下课就往机场跑。 广播处轮播着航班班次,左右都是顾盼的人潮,谢女士穿一件长到小腿的风衣,架着墨镜,拉着一只小行李箱,身段儿是常浸歌舞的纤韧,优雅,又带着股飒劲儿,走路都带风,娘俩隔着人群对望一眼,见着对方身上如出一辙的打扮,扑哧一下都笑了。 还得是亲生的。 到家后,晏在舒就往妈妈身上赖着,一个劲儿怂恿她上楼,谢女士一眼就把她心思摸透了,边上楼,边说,“先跟你说,我反正不要惊喜的啊,喜就算了,你要惊着妈妈,我连夜就飞。” 晏在舒烦得很,嫌她走得慢,一下下在她后腰轻轻推:“快快快。” 推开卧室门,晏在舒倒不进去了,倚在门边,看谢女士巡了一圈房间,视线精准地落在稍有变动的梳妆台上,轻轻“哎呀”一声,拿起那只小相框,自言自语似的。 “跟上个月传过来的照片不一样,老晏又拿修过的照片哄我是吧,看着老了啊,之前看着头发只白两鬓,头顶也开始白了……” “没事儿,你还是美。”晏在舒说。 “还用说吗。”谢女士睨她。 晏在舒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 谢女士把相框收进抽屉里,出来时看了晏在舒两眼:“你跟孟揭,是在一块还是没在一块儿?” 晏在舒想了想:“两种说法都行。” 谢女士就不问了,给她理理额前的刘海儿:“还年轻,多看看,多处处,总不会坏事。” 因为今天刚落地的缘故,晏在舒谁也没叫,就让司机接了阿嬷过来,祖孙三口吃了顿饭,饭后她们俩母女说公司里的事儿,顺带喊玩手机的晏在舒给隔壁几户送粿子和糖饼,海市讲究地缘关系,这是一种习俗,家里人久居方归,要向左邻右舍送礼,以表示这段时间对家里小辈的照顾。 晏在舒提着小篮子,把临近几户的送了,也是真心虚,最近的孟家反倒最后才去,夜里十点,淡淡的湿雾浮着,路灯光线呈环状扩散,三角梅的叶子半干不湿,被风翻动着,在空气中唏嘘,晏在舒摁孟家门铃。 她手机屏幕还亮着,上边显示半小时前晏在舒发出去的一条消息:【你在不在家?】 原子大碰撞 第73节 对面没回。 她低头打字的时候,院门“滴滴”一下弹开,阿姨拉开门:“哎哟,妹妹来啦。” 就是在寰园初吻那会儿,给晏在舒准备了一筐桃子的那位小邹阿姨,打小就看着晏在舒大的,也带了她几天,那时候老是管晏在舒叫妹妹,管孟揭叫哥哥,到现在也没改过来。 “阿姨,我来送粿子,”晏在舒不动声色关手机,客套地问了句,“孟叔叔回来了吗?” 没人我就不进去啦。 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小邹阿姨就把两扇门全拉开了,笑着说:“进来坐,进来坐,先生也刚刚回来的。” 差点咬到舌头。 进屋时,阿姨手里提着篮子,晏在舒自己在玄关换的鞋,鞋柜一拉开,里边老位置照旧有一双晏在舒的毛绒拖鞋,穿旧了,却没扔,洗得干干净净,晒得松松软软。 她换了鞋,在客厅里见到了孟介朴,他正坐在沙发一侧,架着无边框眼镜,看手里一本书,边上的茶杯热气氤氲,听见脚步声略微抬头,脸上有淡笑:“晏晏来了,坐。” ***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晏在舒以前一直以为孟揭长相随母亲,那身段儿,那面部骨量,那混血感明显的眉骨眼窝,还有笑起来嘴边的弧度,都像他妈妈,但今天才发觉,他不动声色时,是像孟介朴,也像孟非石。 “妈妈回来了吧?”孟介朴亲自冲着茶,就像长辈的例行关怀。 “嗯,傍晚刚到的,所以来给您送点儿粿子和糖饼,周五晚上家里吃饭,阿嬷特意交代,要请您拨个空过来。” “一定,”孟揭把茶杯移过去,“最近学习还好?” “还好,跟平常差不多。”晏在舒屈指轻扣。 “分课题小组了?” “……分了的。” “做理论方向?” “……对,天体物理。” “跟老晏的方向不同啊,做理论还是辛苦的。” “还成,”晏在舒笑笑,“写不完的数学公式,看不完的数据。” 孟介朴含笑,甚至跟她唠了几句学科相关的内容,这时手机震响,他向晏在舒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而后往书房去接听,晏在舒也就顺势起身,指指家的那侧,无声告别。 孟介朴点个头。 随着书房门轻轻关上,孟介朴进书房时,晏在舒不着痕迹松一口气,脑子绷着的那根弦缓下来,弯腰把茶喝完了,扣回去,唇颊两侧还有浓郁的茶香,此刻心情挺复杂,从她踏进这栋房子开始,孟介朴的每一步都精准地压在她的喜好点和现状,茶是她爱喝的红茶,她的学习进度孟介朴知道,她的课题方向孟介朴也知道,甚至知道相关学科内容。 以一个日理万机的形象来说,其实犯不上有这样广的涉猎。 转身时,脚下绊住沙发边角,身子晃了一下,差点摔,幸而手撑沙发扶手稳住了,但这么一来就碰倒了孟介朴搁在沙发边的那本书,“哗啦”一下,书连带书下压的一叠文件全落在了地毯上,发出闷响。 晏在舒捋一下耳发,弯身把书拾起,轻拍了拍灰,又去捡那一叠散落的纸。 没有特意关注,甚至眼神都有意识地不往字面上的内容聚焦,但文件上某个字眼儿这样熟悉,逃过意识的严防死守,跳进了她眼睛里。 手顿了半秒。 当时小邹阿姨在厨房里给司机打电话,一边把粿子和糖饼装盘,一边叮嘱司机带些时令水果过来,十米开外的书房门紧闭,客厅柔光落下来,红茶还氤氲着热气,晏在舒心口起伏,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她握手上的,是一份心理咨询反馈报告。 受访者。 孟揭。 第66章 征兆 当下不动声色, 把书和文件照原样放回去了。 回到家后,一颗心悬浮着,定不下来, 在房间里赤着脚走来走去, 把书架上的东西从左挪到右, 从右挪到左,书序从正着放,到倒着放,衣柜里积压的夏装一股脑全部收起来了, 冬装就按喜好度分门别类, 一刻不停地用机械性动作缓冲快要过载的脑子。 但还是不行。 那些匆匆瞥过的字眼儿一个一个挤着进脑海。 失眠。 孟揭失眠吗?这个问题晏在舒没什么资格回答,只要俩人在一张床上,她通常是秒睡的那个。反过来想想,他的行为举止也不符合长期失眠的症状, 别的不谈,他那脑子的处理速度和体能精力,就不是长期失眠患者能有的。 焦虑。 孟揭焦虑吗?回想一下,那报告的日期还在暑假时,应该没有冷若冰霜怼天怼地只要自己爽不管别人死活的焦虑症患者吧, 一句话随机呛死三个人,焦虑起来杀伤力这么高的吗? 摸不准。 想不通。 但又隐约有座道德高墙立在理智和感情边缘,在阻拦她继续往下挖凿。她也看过心理医生, 各种体育赛期里, 难免有些紧张情绪,需要看心理医生调节, 因此换位思考,如果是她, 她也不希望这件事为人所知。 算了。 晏在舒倒在沙发上,抽张纸拧成一条,搓来搓去,搓来搓去,直到手机一震,她心不在焉地划屏,眼睛是看清了上边的facetime标志,但脑子还停留在上一个话题,两边不同轨,导致孟揭那张脸出现在屏幕里时,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手都抖了一下,第二反应是扭头看窗,果不其然那祖宗就坐在窗前。 没拿电脑,没看书,就那么架着手臂,以“看戏”的样儿敞敞亮亮看过来。 “你看……”舌头打结,不着痕迹吸了口气,晏在舒才一把拉上窗帘,背着他坐下来,“变态吧,大半夜往人房间里看。” “申请过了,”孟揭声音不疾不徐,“往上翻聊天记录。” 晏在舒低着头划拉手机,果然在她忙乱的这一小时里,孟揭给她发过两条消息,一条回复她之前发的“你在不在家”,【路上,二十分钟到。】 第二条是一个半小时前,言简意赅两个字。 【下楼。】 她划拉手机时,孟揭转了个身,把手机架在一摞书前,说,“看你在房间里忙来走去一个半钟,排列组合强迫症?” “我……”晏在舒心里涌起股不合时宜的母性,自动忽视他的话,“你今天都干什么了,我挺,挺想你的。” 视频那边啧一声,“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这人!逮她心思就跟探测器一样,晏在舒立马抬头。 “谁亏心?” “你,”孟揭面不改色,“心虚得跟捅破天一样,往常我这样说你一句你能顶我十句了。还有,你不高兴了,就爱把自己关房间里做搬运工,要搬到高兴才肯讲话,忘了?” “……”她是真心虚,心虚是因为窥到了孟揭的心理咨询报告,这事儿跟偷看日记没两样,都是同一种形式的心理入侵,哪怕是无意看见,但行为确实存在,就摘不掉。 被孟揭盯着,晏在舒没法哑火太久,还是硬邦邦地挤出一句,“我就是想你行不行,一天没见你了。” 孟揭停两秒,挺好笑,也挺受用的,“那就明早见吧。” 不是被她糊弄过去了,是明显晏在舒不想提,还为此说好听话哄他,他愿意为这句话妥协。 晏在舒悬着的心落地了,开始反问他,“你刚叫我下楼干嘛?” “给你带了冰淇淋,行西路那家。” 那家很难排队的冰淇淋,晏在舒蛮喜欢他家抹茶口味儿的,就问,“冰淇淋呢?” “一晚上过去了,你觉得还在?” “……”算了,不跟他计较。 手机“冻冻”地发出低电量预警,晏在舒把手机搁充电座上,看了眼时间,夜里12点20了,她现在对时间很敏感,叮嘱他,“你早点睡。” “嗯。” “明早带你去吃早餐。” 他点头,又笑,笑声低低的,是在妥协里挖掘到了新乐趣的那种笑,带着明显的纵容,晏在舒没忍住,朝他看,觉得他这副样子太招女孩儿喜欢了,俩人就隔着半打夜色,两扇拱形小窗,导致她特别想把他从窗子那头投射过来。 脑洞大开半天,晏在舒自己也跟着笑,说:“你就保持这幅模样,别变啊。” 孟揭稍抬一下头:“什么样?” 捅破天都能被轻松原谅的样。这话晏在舒没说,真开口还得了,他那德性,恃宠而骄第一名。 后来俩人也没有聊多久,孟揭倒是一副能侃一夜的样子,晏在舒催了两次去睡才关视频,后来躺在床上,想了想,发了条消息给雍如菁,这姑娘是她见过的人里边最不内耗的,最快翻篇儿的,纯褒义上脑子最简单的,她问:【如果看到了朋友的心理咨询报告,特别心虚,该不该告诉他?】 -雍如菁:【啊,我刚刚心理医生那里出来,你就知道了?】 -晏在舒:【……我不是讲你,你又睡不好了?】 -雍如菁:【我没有睡眠问题,有一点情感问题,可能还有一点世俗伦理问题。】 -晏在舒:【解决了吗?】 -雍如菁:【没有,我在诊室外面看了一眼价格,觉得自己已经不治而愈了。】 -晏在舒:【那你的情感问题?】 -雍如菁:【没关系,他们的问题比较大。】 晏在舒尽力忽视那个“他们”,问:【世俗伦理问题?】 -雍如菁:【我现在不应该考虑这个,应该先考虑转正提薪的事情。】 -晏在舒:【好的朋友,很正能量朋友。】 -雍如菁:【孟揭能有什么心理问题,他那种已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不要在那里偷偷摸摸设计着怎么毁灭世界就不错了,我以前去找孟叔叔签字,看见他在书房敲一个程序,然后你猜怎么样。】 姐妹还是敏锐,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晏在舒的注意力被这事儿带着跑:【怎么样?】 -雍如菁:【我不能讲,我号会被封的。】 晏在舒笑出声,手里还在慢吞吞打字,那边又回过来了:【下次见面悄悄讲给你,其实你不要担心他有什么事情,你在他就不会有事,你们之间有一种因果关系,别过成转折关系就行了。】 这么一打岔,晏在舒脑子很快就从死胡同里转过弯来,心里对整件事的态度也变了,从一开始自我式的心虚转移到事件本身,那份报告本身,孟揭这个人本身,接着去思考那匆匆瞥过的所谓心理问题对他会有的影响。 对啊,孟揭从小到大都跟他们这群小孩不一样,他孤僻,寡言,聪明到让人牙痒痒,可以一坐发一天呆,对规律有次序的积木乐高的兴趣比对玩儿的兴趣大,他家里也复杂,叔父辈龙争虎斗二十年才有定局,父母疑似不合,没有正常的家庭关爱,只有违反常规的揠苗助长。 把脸埋进枕头里,晏在舒深深吸口气,可能是因为感情和状态都变了,她忽然有那么点儿心疼。 一晚的思想斗争结果最终出炉,她决定要在周末时把这事儿摊开跟孟揭聊聊。 因为以“不走心”为由折腾过他,也不止一次把他的示好贴上不怀好意的标签,在那段看似正当却四处漏风的关系里执着于一个上风的位置。 想撩就撩,撩完就走。 先入为主地把他的行为模式也定义成“只走肾”的状态,来自家族和外界的压力都会被他微妙地转移,施加到他身上,甚至晏在舒以“想专注自己,不想被干扰”的名头跟他断掉那层关系时,他最终也接受了。 原子大碰撞 第74节 没办法的。 没办法不爱晏在舒。 晏在舒知道他是妥协了,他妥协了那么多次,才等到晏在舒愿意正视这段感情,所以她也要让他的情绪落地有声,有正向反馈。 晏在舒想的。 晏在舒知道要怎么爱人。 她从前不想爱孟揭,现在想要慢慢扭正,以公平的态度正视他的需求,表白的话是她说的,所以一晚上都在反复斟酌这件事情。 与其隔岸观火,不如掰开揉碎讲清楚,她要坦白看到他心理报告这事儿,也要了解他现在的心理状态,她知道他对她有近乎偏执的需求,她会尝试理解。 她真的想的。 *** 第二天起了个早,带孟揭上她常去的早餐店吃了顿饭。 雾蒙蒙的湿冷天,早餐店开在巷子里,店只有十平米不到,三张小桌都坐满了,食客都是附近的学生和上班族,一大桶豆浆就搁在门边,晏在舒拿大勺打了两碗,递给孟揭,又给剥蛋壳,又给他调小笼包的蘸料,还特意没加醋。 他俩的角色有点儿倒过来。 晏在舒照顾自己可以,不太习惯照顾别人,而地主爷倒是挺自得的,看了半天,眼里的兴味始终很浓,然后在她剥了一手碎蛋壳的时候伸手去接,晏在舒说,“抽张纸。” “不用,放。” 蛋壳碎碎地落他手心,他也不嫌鸡蛋表面凹凸不平,顺手就接过另一个,给她剥了个光滑细腻的,“还要什么,我去拿。” 晏在舒:“别啊,我来。” 孟揭没挪手:“昨天受什么刺激了。” 晏在舒噎了一下,喉咙口咕嘟嘟地滚着那些字眼儿,最终看了眼四周,改口:“不是你老说我没良心的时候了?” 孟揭摇了下头,笑笑:“你记着我点好就行,不用做这些。” 所以角色又换回来了。 但两人都有从这次倒置里体会到对方位置的微妙乐趣,离店时晏在舒帮课题小组的同学带了份早餐,这时天色亮起来,雾也开了些,孟揭送她到课题中心楼下,临走晏在舒没忘提醒他一句,“晚上记得过来吃饭啊,我跟唐甘走,你掐着点儿到就行,免得两家人凑一块儿,话太密。” *** 周五,课题中心学生不多,小组内有成员临时请病假,晏在舒接了他的计算部分,这需要用到两台设备,晏在舒想起包里还有台平板,而刚拿出来,屏幕一片黑,这会儿就反应过来,估摸着是昨天在车上帮孟揭回了一路邮件,耗掉了原本就不多的电量。 当下没当回事,问同学借了个充电器,放课题室边上充着。 临近周末时,大伙儿心思总是浮躁点,午后就有同学在等数据时说:“昨天看到一条系统申请,说我们物理系有部分课题符合奥新今年的研究项目,可能会邀请到本部,再深化延展一下课题内容呢。” “真的假的,每年都这么说,每年都选不上,那要求卡得太严了。”同桌立马接一句。 先前那男生还在说他们这课题做多好,肯定有戏,同桌呛他活干得不多,心眼子倒挺大,赶紧把手头的东西算完吧,俩人你来我往的,晏在舒这边没受干扰,50分钟后,结束运算,才慢慢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小口,右手滚动着鼠标,一点点核对结果。 同桌挨过来:“啧,算得真快,今天周五呢,隔壁课题室都走了,c区有场橄榄球高校联合赛,一起去看吗?” 晏在舒摇摇头,把运算结果报到小组群里,开始收拾书和本子:“你们去,今天家里有点事。” “好嘞,”同桌觉得可惜,一边帮她收数据线,眼睛瞄到墙角,“平板是不是你的?” 哦,对,这才记起平板,午后请假那同学给了电脑的开机密码,运算就在他那台电脑上做了,晏在舒把插头拔了,“嗡”,平板亮起来,三行通知栏出现在屏幕上,而晏在舒没看,她把平板连着书夹在肘下,塞进包里,接起了唐甘的电话。 上次拍卖会后,晏在舒就跟唐甘没见过面,她这几天也没来学校,因为公司跟奥新的专利纠纷刚刚解决,新厂开始复工,但下游供应商又有松动的迹象,被对家明里暗里撬走不少,这段时间小唐忙得焦头烂额,痘都冒了两颗。 “经济形势不好,我理解他们也有员工要养活,但他大爷的吃了我们的钱,再转头拖延工期,把货给别家,这就别怪姑奶奶不讲规矩了。” 一句话爆两句粗,小唐总新官上任三把火确实挺猛,晏在舒才扣好安全带,唐甘就一脚油门踩下去,晏在舒整个身子晃了下,伸手撑前边,“慢着点儿。” “这不燥嘛。” “股价都稳住了,燥哪门子。” “气不过啊,”唐甘这小暴脾气,利索地调个档,驶进主道,“我跟他们玩儿真刀真枪,他们跟我抱团耍小聪明,可真行,脸真大。” 海市经济确实有这种抱团排挤的毛病,当初经济形势是抱团盘活的,现在就不可避免要有后遗症,晏在舒在这事上不好发表评价,余光瞥见边上有俩礼物盒,“这什么?” “给两位谢女士的,好东西,”车子缓缓在红灯前停下,唐甘忽然想起件事,拍了把方向盘,“地主爷周末有空吗,咱们一块吃个饭。” “啊?” “上回托他帮我看一份文件,少走不少弯路,我得把人情还上。” “多大的人情?”晏在舒得掂量掂量。 “你说我给送点股份他要不要的?会不会太明显了?” “……”绿灯亮,小唐总开车也是风风火火,晏在舒上半身又是一记晃,“上一秒送,下一秒他就打证监会举报热线了。” “不能吧,你我谁跟谁啊。”唐甘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儿。 晏在舒想了想:“周日吃个晚饭吧,人情这东西,他有他的考量,未必要你还,再说我最近还愁怎么把他哄高兴,你就别跟我挤了。” “哟,难得啊,”唐甘调侃,“被夺舍了你就眨眨眼。” “啧。” “好好好,”唐甘说,“我教你一招呗,你往酒店开间房,他保准高兴,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快活。” 那倒是,晏在舒认真问她:“哪家酒店最快活?” 唐甘手里差点儿打飘,用力拍两下方向盘,笑得肚子都扭结了,晏在舒倒不太介意的,她把脑袋靠在车窗上,在飞速掠过的楼影街光里,给孟揭发了条信息。 【我的耳机落你口袋了,师兄。】 消息“咻”地跳到电脑弹框,办公室里没有车内热闹,这里光线平缓,气温常年保持在二十度,计算机运行时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孟揭握着一支笔在两块白板前站了一下午,那差不多是他四个小时的工作成果,也是他近三年的工作成果。 闹钟响。 孟揭才把记号笔吸到板上,“刷”地拉开窗帘,夕阳一下子挣进玻璃窗里,远天,灰橘色波光延伸到海的尽头,视觉距离两厘米的上空,一轮红彤彤太阳浮在水面上,底下挂着一片云霭,像淌下来的血色瀑布。 孟揭低头,看到那末尾的俩称呼,转了下笔,按着手机放到嘴边,发过一条语音:“消息挺灵。” 晏在舒没回,孟揭把两块白板转过去,从外套口袋里摸到晏在舒的耳机,跟车钥匙放一起,而后处理一些系统内需要批复的申请和邮件,陈缇的电话是这时候来的。 笔在手指间卡顿一秒,他接起,陈缇刚刚结束例行公事,把心理咨询部分拟成报告单发给孟介朴。 “辛苦,账单发我邮箱,我把这一治疗阶段的费用结算给你。” 陈缇说行,讲起来,她是替雍珩做事的,替孟揭在父亲跟前遮掩不是一次两次了。 作为打工人,一份工收两份钱,她赚了;作为间歇性具有职业道德素养的心理咨询师,她也没少用专业知识替孟揭开解那个“心结”,尽管屡试屡败,但现在看到他的状态趋于稳定,还是挺欣慰。 一高兴,就提醒了两句,建议他还是要常备药剂,如果有躯体化征兆要第一时间服药,又问他抑制剂还有多少余量。 “多的我已经扔了。” 您真自信呢,陈缇沉默片刻,说:“……那我再给你开两个疗程的药。” “嗯。” “我加账单里了,你回头查查。” 挂掉电话,孟揭抄起耳机和车钥匙往外走,门“咔哒”合紧,电脑在陷入黑屏之前,右下角一道邮箱标记跳出个醒目的红色“1”字。 孟揭没看到。 他低着头走进电梯轿厢,冷气撩动他的领口,他正在看南半球某个潜水圣地的天气预测。 所以他也不知道,那鲜红的“1”字会在电脑上闪过后,又跳到第二张刚刚亮起的屏幕上,被另一只手指划开。 电梯缓慢下行,玻璃上映着落日光潮,夕阳已经完全沉进海里了,淡淡的霭色弥漫起来,盖住了血红色的天际线,日复一日的,像场盛大的葬礼,葬掉一天的光阴。 *** 最后一道夕阳光离开玻璃面,院子里的灯火一簇一簇地映上去。 楼下一片热闹喧阗。 阿姨和帮厨师傅在屋里忙碌,果碟一盘盘不停更换,酒盘边上码着整整齐齐的蜜瓜火腿,客厅里坐着几位男士,庭院里最热闹,谢女士那些乐团里的朋友已经嗨起来了,在水池边支了个场子,弹一曲西北的歌谣,唐甘唱得最响,而且不论音跑到哪个旮旯里去,在座大神们总能给她拉回来,裴庭的车刚驶进大门,他情绪不好,他妈仍坐在副驾驶面带微笑地数落他。 晏在舒在房间。 刚刚放下包,“刷”地拉上窗帘,顺带把卫衣脱下来,换了一件宽孔隙的针织毛衣,一手拢着衣领里的头发往外顺,一手从包里摸手机,又把拉拉杂杂的纸巾和书都倒出来,平板屏幕被指头碰到,“嗡”地一响,上边显出三个软件的推送消息。 以为是广告,第一下没理。 然后又在梳妆台上找发带,把头发束起来,扎了个松松散散的丸子头,刘海儿搭在额前,看平板第二眼,屏幕又亮,这下子,三个软件的排序略有变化,两个不常用的社交软件被压到下方,邮箱标识顶上来。 撩窗帘看了眼院子,孟揭还没到,唐甘已经唱到“青城山下白素贞”了,晏在舒往沙发里一坐,盘起腿,平板搁腿上,划一下,输密码,另一只手还举着手机给孟揭回消息。 “到哪儿了?” 四位数的密码一个个输进圆环里,邮箱自动连接账户。 “锡崖路有点堵,你走冼闻路吧……” 手一松,消息“咻”地发出去,晏在舒愣住,这界面陌生得有点儿怪,先是下意识地看了眼屏幕,确定是自己的平板没错,而后才反应过来,昨天她把平板借孟揭登了邮箱,这会儿挂的是他的账号。 挺尴尬的,手忙脚乱要退出。 可就在这反应的三四秒里,第一封邮件内容已经加载出来了,发件人是个私人账号,叫christina,邮件内容一眼明了,第一行标注了一段时间区间,10月上旬到11月初,第二行是一种名字长且拗口的药品名称,附件里有一份名为“账单”的excel表格。 而往下。 过往通信记录赫赫在目。 像一次次简短的治疗结果和用药量,偶尔掺杂一两句鼓励性的话。 让晏在舒一点点凝住眼神的,是8月份的一道备注——关于“性/瘾与日常用药”的建议。 “铮——”庭院里,一曲毕,又一曲续,激昂弦乐带着“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气势杀进房间里,晏在舒有点儿耳鸣,喉咙干,手轻微地晃了一下。 不是失眠,不是焦虑,不是在孟介朴那儿看到的措辞详尽的报告,而是一次次简短直白的记述,但性/瘾,是什么意思? 晏在舒缓缓呼吸,皱着眉,往下滑。 手机响了一下,是孟揭发回来的消息:【到碧湾了,湖边堵了五十米,都是往你家去的车。】 晏在舒没理,手一直往下滑,看到了至少一年的诊疗记录,而那两个字出现的频率随着时间的倒推越来越频繁,转折点就是8月的这次诊疗记录。 记录下有一段文字,忽视前后的叙述性措辞,当中有句话格外刺眼,“……这在社交关系上是一种进步,在安全范围内与她相处,一定程度上会缓解你的性成瘾问题,但也有可能产生性依赖……” 8月,那是他们你来我往过招最激烈的那段时间,那之后,孟揭开始接她的招,开始跟她“约会”,跟她在寰园接吻,追她到克罗地亚。 有些晦涩的联结在脑子里自动串起。晏在舒喉咙口涌起一阵特别强烈的不适,肚里翻肠搅胃,想干呕,头轻微眩晕。情绪像倒灌的海水,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道,否定了爱开始的初衷。雪场回来后这平静安宁的几天像是昨日黄花,首先被海浪冲垮,跟着坍塌的是海边的冷夜和东城的星海,还有一次次潮热黏腻的接吻,一句句喑哑的低语。 全部垮塌,崩碎。 原子大碰撞 第75节 晏在舒拨掉平板,手指都在发抖,鼻腔也热。 平板界面忽然动了起来,不是晏在舒,她的视线缓慢聚焦到左侧的收件列表里,然后,眼睁睁看着列表中的下一封邮件呈“已读”、“已读”、“已读”状态。 对啊,邮箱不是社交软件,本来就可以多平台登陆,孟揭的电脑可以登,手机也可以挂着账号。 意料之中地,手机在下一刻震起来,屏幕上显示一串她能倒背如流的数字。 晏在舒不接。 又震。 她再按掉,这会儿站不住了,滑着跌坐到地毯上,心悸,气短,类似低血糖的症状,手机第三次震起来时,她胡乱揉一下头发,按手机侧面电源键,一直按,一直按。 一直按。 按到对方也真的像放弃了,死心了,反正怎么都打不进来,干脆就不打了,手机得到一口喘息的时间,死气沉沉躺在手边,这时,阿姨在外边敲门,提醒她该下楼了,客人差不多到齐了。 晏在舒没力气,面上看着没什么,而整幅身骨像在火里滚过一遭,里边彻彻底底烧透了,低应了声好,起身时脚踝碰落手机,她弯身捡,手机在这时又震起来,她起身的那刻划屏接,不等对方开口,先说。 “你别来,我不想看见你。” 一字一句,呛着火,带着悲。 “今天,明天,每一天,我都不想再看见你。” 第67章 崩裂 “抱歉, 我会有反应。” “晏在舒,你愿不愿意接受亲密关系?” “包含更进一步的肢体接触,和性行为。” “你是不是有病?” *** 洗脸, 下楼。 谢女士乐团里的伙伴来了, 叔伯姨妈们也来了, 几家要好的也都携家带口登门,聚餐的气氛特别轻松,是谢女士一贯的风格,小孩儿放开了撒欢, 大人各玩各的, 晏在舒把自己完全浸在氛围里,该笑的时候不淡漠,该说的时候不寡言,甚至气氛到了, 抱着琵琶弹了一曲琵琶辞,右手小指灵活度有损,但胜在基本功扎实。 一个音没错。 这场聚餐一直持续到十点半,宾主尽欢。 十一点十分,晏在舒挨个送客人上车, 又和阿姨一起把两位喝多的客人带到客房,回到客厅里的时候唐甘还窝在沙发里,吸着一杯果汁, 晏在舒拍她肩膀:“上楼睡。” “跟你睡呀?”唐甘就贫。 “来啊。”晏在舒笑。 唐甘啧声, “算了,我不跟地主爷抢粮吃, 我得回去,老唐刚刚喝得也不少。” 晏在舒面不改色, 从沙发上抄起外套,安安稳稳地把唐甘也送上了车,至此家里特别安静,她关了灯,往楼上走,光线从二楼走廊漫下来,每往上走一步,肩臂落的光就越沉,晏在舒的精气神也被压得越散,进房间后收到唐甘的一条语音。 她说好像在路口拐角那长椅上看到孟揭了,一个劲儿怀疑自己幻视,又问晏在舒,他今晚是不是没来。 一句两句,从列表里弹出来,震着晏在舒掌心,孟揭没来,确实没来,哪怕当时车子已经驶进小区,但晏在舒以那样决绝的语气放过狠话,单方面断绝跟他往来关系之后,他就真的没出现在她跟前,只让雍珩把礼物捎带进来了,一张唱片,他的私藏,谢女士爱不释手。 投其所好这点,真的无人能出其右。 所以她也栽在这点上。 缓缓吸口气,冰凉而密集的水线浇在身上,她关掉了手机。 *** 睡得不踏实。 胸口始终梗着一口气。 天不亮晏在舒就醒了,换了身衣服,准备借卡路里的消耗捎带走那口气,用运动产生的内啡肽抵掉那股消极情绪。 五点过半,天冷,空气中浮着淡青色的雾,无风,满园的树和水都没醒。 晏在舒刚刚热身完,低头调手表的运动模式,推了小门往右走,往孟家的相反方向走,走过整片湿漉漉的三角梅,拐过一道红砖墙。 当时没有想到孟揭还坐在那里。 在黑名单里被流放了一晚的人,在长椅上等了一晚的人,他浅色的毛衣被雾和晨露洇湿了,头发也潮,眉眼被湿度拓深,坐在那里,垂着脑袋,听到脚轧过潮湿树叶发出的声音才转一下头。 晏在舒的手无声地往下垂,后撤两步,刚转过身手腕就被攥紧了,一股力毫不容情地把她往过带,晏在舒用力甩:“你喜欢坐在这里玩自我感动那一套,你继续,我走。” 孟揭没松手,当然没松,他绕到晏在舒跟前,身上有在外边坐了一整夜的寒气,晏在舒左手挣不脱,右手劈他肩膀,他受着,她带着情绪让他滚开,他也受着,可晏在舒的情绪越扯越激烈,胸口的那股气几乎要翻滚沸腾,双目都跳着火星子。 “你有完没完?” 孟揭有要开口的意思,嘴唇刚动,晏在舒就别过脑袋,打断他:“你知道现在最令人恶心的是什么吗?是欲盖弥彰的解释,是谎言被拆穿之后的无力找补,挺可笑的,孟揭,你别来这套。” 晏在舒语气稍微平缓,紧接着说:“你别说话,我脑子稍微过一下就知道你要从哪个角度辩解,没用,都没用,我就问你一句……” 喉咙口毫无预兆地哽一下,鼻酸,她抿一下唇,说,“那封邮件里的往来记录,是不是属实?” “是,”他的声音也很哑,“但……” “但什么啊,”晏在舒甩掉他手,语气突然抬高,“你早说啊!扯什么情情爱爱,扯什么对跖地啊,你找我只是生理需求而已,那我们就纯上床关系就好了啊,维持那种状态很难吗?为什么非要往复杂了扯?” 她开始停不下来,一句话讲出去之后仿佛就进到了初始设定中,不吐出来就不痛快,这会儿终于甩脱孟揭的钳制,一把推他胸口! “拖我下水很高兴是不是,成就点又点亮一个是不是,体验感拉满了是不是!你知道我什么感受吗!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泄/欲的工具!我他妈还挺高兴!我以为恋爱就是这样谈的!” 乌溜溜的刘海下边,眼眶通红,声音带抖。 孟揭都听着,都挨着。 他该的。 “你一直在骗我,”晏在舒抽一下鼻子,“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讲,可是你都不,你就这脾气,什么都不讲,自觉可以掌控全局,把人当傻子耍……” 越讲越带火,那股气逐渐压过理智,宣泄情绪的意味比阐述事实更重,她清楚,孟揭也清楚,所以他没有任由这种理解继续歪曲下去。 “我当时想追你,想跟你好好在一起。” “所以要拖着。” 晏在舒无声笑,步子往后滑一下,她现在已经进入了对孟揭的单方面封锁状态,什么也听不进去。 满心里都在想——所以要拖到晏在舒开始喜欢他,开始从生理层面进到心理层面,全方位沦陷之后,再把这颗雷轻描淡写地抛出来,等到时候晏在舒爱得死去活来,她闹一阵,他哄一阵,这件事在明面上就过了,然后成为埋在晏在舒心里的一根刺,随着时日渐久,在两个人的每一次争吵中爆发出来。 他会觉得她没完没了。她会觉得他在粉饰太平。继而互相厌弃。 她接着说,“哪怕你在我们不谈感情的时候把这事说出来,大家都能止损,都不会那么难看。” “我知道你现在觉得被欺骗,被愚弄,我也理解你现在丁点都不想见到我这个人,但晏在舒,我只有一句话,如果这场关系只有生理需求,就不会有后来一系列事情。” 不需要雪场的三个礼物,不需要绞尽脑汁表白,不需要设身处地照顾到她的方方面面,然后费尽心思扭转偏见,他只需要买上一抽屉套,研究晏在舒喜欢的体/位可以了。 “做戏做全套嘛,”晏在舒却这么应一句,“沉浸式体验嘛。” “你这样想?” “我要怎么想,”晏在舒反问,“那你能明明白白告诉我吗,你到底是需要我,才喜欢我,还是因为喜欢我,所以需要我?” 孟揭不是答不出来,是她在问的时候,就给他的行为定性了,她也不是需要一个回答,是需要借着这句话再摧一次他的筋骨,再否定一次他的初衷,在她心里,看到那封往来邮件的时候就把孟揭打成死刑了。 没用的。 怎么说都没用。 浓云压在每一座树冠上,起风了,肥厚的树叶挂不住水,淅淅沥沥落下来。 孟揭忽然觉得胃里塌了一块儿,酸的苦的汁漫出来,涌到胸腔口,鸟雀掠过长枝,他的肩上都湿透了,但他没管,沉沉地问晏在舒:“咱俩在一起多久?” 晏在舒说两年。 “不对,是三个月,三个月的感情,二十年的交情,够不够你信我一次?” 能感觉到他说着这话,肩骨一点点在塌。 但晏在舒缓慢地摇头,“不信了。” 孟揭眼睛红,晏在舒眼睛也红,望向彼此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也有千愁万绪,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心脏像埋了颗种子,那种子汲着泪液,含着热血,蠢蠢欲动地要从心脏内破口而出,那种自内而外的,勃勃欲发的破坏力,让她鼻子发酸发胀。 喜欢他。 很喜欢孟揭啊。 喜欢他在白板上专注研究课题,喜欢跟他在同个空间里各忙各的,喜欢跟他接绵绵密密的吻,也喜欢跟他三天两头斗嘴,她一个眼神他就懂,他一抛话她就接,同频有共鸣,默契得毫不费力。 而有多喜欢,这一刻就被反噬得多狼狈。 云里滚出雨滴,和夜露一起,滴滴答答地纠结成势,昏黄的路灯溶化在雨幕里,晏在舒以一种心灰意冷的语气说。 “你不是爱我,你是需要一个床伴,谁都可以。” *** 接连两场阵雨后,海市有入冬的趋势了,晏在舒和孟揭彻底分手这件事,最先知道的还是唐甘,周六唐甘打电话给晏在舒,让她喊上孟揭吃饭的时候,晏在舒轻描淡写一句,“我们分了。” 整得小唐总愣两秒,“又分?” 晏在舒淡声回:“真的分了。” 唐甘就懂了,弯转得特别快,饭也不约了,整个从姐妹男友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弯转成对待商务伙伴的态度,给孟揭送了份价值远超所得的重礼,面儿上圆过去,把人情还了也就是了。 不过听说孟揭没收。 不但没收,还反送了唐甘一个大人情,唐甘扭头就找上晏在舒了,说姐们儿,不是我骨头轻啊,是地主家粮真的香,漏点儿下来,我这商场新手的路就好走多了啊。 晏在舒听了也就是笑笑,她不在意的,唐甘一贯的行事标准就是要把做大做强,没道理好风到了,却不上青云,但唐甘吃了好处,又翻倍返给孟揭,利来利往,对地主爷的暗示是半点不接茬。 晏在舒还好。 起码看着还好。 她把孟揭的东西打包装箱,没往隔壁送,而是叫了快递,送到环岛路那所老房子,车钥匙也归还了,然后给孟揭发了条短信,说她留在老洋房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就行,下个月她去取。 当时已经把孟揭从通讯录黑名单里拉出来了,微信的没动。 恢复正常社交关系,但没有进一步可能的这种态度摆得明明白白。 孟揭没回复她。 原子大碰撞 第76节 晏在舒也单方面切断了跟他在社交平台上的关系,奥新的账号不再设置特殊提醒,而后照样上下学,永远对自己高要求,课题进度总是最全最快的,综合考成绩出炉后,毫无意外的断层第一,她也照样跟唐甘练球,泡健身房里练核心,还是有很多男生喜欢她,可是敢追的寥寥无几。 不过她最近搬家了,因为谢女士要去西北研究中心,阿嬷风湿犯了,在南边养身体,而家里阿姨做了个小手术,她干脆都给放了假。 然后在分手第二周周末搬到了市中心。 房子不大,一套七十平的小复式,五脏俱全,是谢女士婚前住过的,晏在舒的行李也少,两个纸箱,两个行李箱,唐甘帮着给捎过来,一路上电梯都在嚷嚷着要办个乔迁宴,管煜呛她:“你就最近发达了是吧。” 唐甘瞄他的那眼意味深长。 晏在舒没什么意见,办就办吧,当天就在新家里闹闹哄哄玩了一场,邀了几个发小,本来略显冷清的小房子被挤得满满当当,人气儿也把晏在舒心里挤得满满当当,不过裴庭没来,管煜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人接,通的,就是没接,晏在舒也往过发了条消息,同样没回,当下没当回事,等朋友们都回去了,几小时的快乐产生的垃圾也都自觉带走了,晏在舒又收拾了下屋子,下楼去物业录指纹。 下楼时风大大,她抽一下鼻子,把针织帽拉低了点儿。 有点感冒。 可能是球打多了,衣服穿少了,没休息好,这两天一直低烧,吃了两片维生素就没管,刚到物业处把指纹录好,辛鸣的电话就来了,问她有没有时间,约个饭,谈谈那部片子的事。 晏在舒看着天色:“那一起吃个晚饭吧。” 她把地址发过去,二十分钟后,辛鸣就到了,接上她,就在附近的私房菜谈事。 辛鸣点了粥,嘱咐要清淡的菜式,又让服务员把包间温度调高两度,这就是看出她感冒了,晏在舒全程倒没发什么言,直到他点完菜,才客套式地问:“裴庭说你出国了?” “今天刚落地。” 辛鸣说完,一点不含糊,从外套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只牛皮纸袋,放桌上,推过去给她,纸袋皱巴巴的,有防水涂层,里边鼓鼓囊囊,看起来里边应该是装了个盒子。 因为尺寸太特殊,一下子就触到了晏在舒的神经,她愣一下,伸出手指划了划涂层,“母带?” “对。” 拆开一看果然是她自用的盒子,“不是在裴庭公司里吗,他说要先内部预审。” 辛鸣说:“他有备份,这份你自己妥善保管。” 晏在舒从这话里意会到什么,皱下眉:“什么意思?片子没过吗?” 这时服务员上了菜,拿着勺子要配菜,辛鸣说不用了,自个儿就接过勺子,把酱汁淋在鱼肉上,剜一勺,用小盘装了给晏在舒,问:“裴庭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没大问题,能沟通,让我等消息。” “那也没说错。” 辛鸣这人讲话喜欢绕弯,话一来一回,其实都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晏在舒心里两个想法,一是觉得这人看起来糙,爷们劲儿重,内里还是挺谨慎,二是意识到裴庭那狗蛋子果然又扯她后腿了。 一到正事,晏在舒脑子转得特别快,特别灵光,对话里话外的弯弯绕一捉一个准,喝了口茶,说。 “错的是我傻乎乎信了,又被摆了一道,是吗?我在北城五天,回来这段日子,前前后后个把月快过去了,他压根没有要正面解决这件事,要不是你先把盒子带走,保不准他就把母带给扣了,是不是?” 两个问题,冷静平淡,却近乎自问自答。 辛鸣很聪明地没有应这句,转而说:“别急,事情没有那么糟。” 事情没有那么糟。 如果晏在舒没有全网搜索《take a nap》的演出片段,继而发现相关词条均变成“如何获得安稳睡眠”、“午间小憩几分钟能最大程度缓解疲劳”,她就信了。 如果晏在舒给裴庭办公室打电话,听到的不是一声声助理回复,说裴总在s市出差,有事可代为转告,她就信了。 不但和这部片子的相关内容全部消失,连管煜那儿的备用盘都被裴庭取走了,电话里,管煜挺懵的,“不是你让他取走的吗?” 厉害了,假传圣旨先斩后奏都玩儿上了。 九点半,商圈里正有明星线下活动,进进出出全是,长/枪短/炮就架在五十米开外的活动现场,阵阵起伏的尖叫声,晏在舒在等辛鸣取车,往来的风带起她的发尾,她一把捋到耳朵后,一手给裴庭留言。 “明天早上九点,我到你们公司,要见不到你,那这辈子就不用见了。” 侧方五十米处,有辆改装过的越野打了双闪,晏在舒刚要过去,辅道尽头就传出声很熟悉的跑车轰鸣,她下意识往那儿看,在应援灯牌的夹角里,只看到一角黑色剪影。 辛鸣送她到小区楼下,“路上小心。” 晏在舒笑笑:“这话应该我跟你说。” “那你再说一遍。” “路上小心喔。” 辛鸣没笑,可眼神里全是满溢的笑意,对视两秒,晏在舒先挪开眼,这其实在男女关系里就是个为对方保留体面的信号,但辛鸣不在意这些的。 他问:“明天也能约你吃饭吗?” 晏在舒反问:“有事吗?” “正事没有,是想像朋友那样聊聊天。” “我一般不跟男性朋友频繁约饭聊天。” 已经很明显了,晏在舒抬手要解安全带,而辛鸣反手先盖住插座,晏在舒指头擦过他指背,转过头,在窄小的空间里,两人对视第二次,她要笑不笑的,手慢慢收回来,搭在腿上,就这么侧头望着他,倒想看看他能作出什么妖的样子。 没想到辛鸣也不慌忙,右手一松,安全带随即弹出来,仿佛就是碰巧帮她解了一样。 “你跟你前男友,没有在一起了是不是?” 孟揭这段时间动静不小,件件都是冲她来的。 课题小组每天都有咖啡和下午茶,晏在舒那杯总是不一样的,是用自用杯装的; 有时候老师多分任务下来,忙得晚了,就会有人帮课题组里所有人叫车,安全送到家,同桌一开始以为老徐活动资金这么充裕,把待遇给拉这么高,挺惊讶,被老徐呛了才恍然大悟。 之后,有人在追晏在舒这件事就在系里越传越开,朋友圈里也不少人旁敲侧击地问她,所以这消息不算新鲜。 晏在舒点个头:“所以,我现在想做的事有很多,唯独没有恋爱。” “那是你没有谈过一段正常恋爱。”辛鸣说。 对自己挺有信心的,晏在舒淡声回:“恋爱没有正常的,这只是一种社会关系,以时间为刻度尺,争吵和破碎都在刻度线上,早晚都要碰到。” “所以重要的是风险预判和事后处理,对不对?” “你想说什么?” “我想现在可以光明正大追你了。” “光明正大?”晏在舒捕捉到这个词。 “以前不能确定你的状态,所以只能谨小慎微。” 辛鸣撩起人来脸不红心不跳,晏在舒看他片刻,没作声,只在下车时晃了晃手机:“晚餐钱我a给你了,收一下。” *** 唐甘总说忘记上一段恋情的最好方法,就是马不停蹄开始下一段,但要谈过孟揭那种的,开始下一段挺不容易的,从脸到身段,从智商到能力,从家世到学术,都难找出比他好的,何况晏在舒是真的没有心情。 回到家,洗完澡。 电话就响了,是物业管理处,说有她的一份同城快递,晏在舒问了一嘴是从哪发过来的,那快递小哥在电话边说环岛路来滴,又说小姐姐您恁不恁快点儿签收啊,这还忙着接下一单呢。 晏在舒沉默片刻,同意了,物业收完送到她门外,是一只苔藓绿的丝绒质地小盒子,挺轻的。 但她没看里边的东西,找了个空箱子,放进去。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不用想都知道她家地址从哪儿漏出去的,她和孟揭的发小圈有90%重合率,有过半的人会打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想法把地址给他,最有可能的就是叛军头子小唐。 把箱子踢到角落,手机嗡地又震一下,一条短信,来自熟悉却没有存入通讯录的号码。 本能要删,可抬手机那瞬间面容解锁,短信上的内容就这样猝不及防跳入视线。 -i offer you. 手一抖。 紧接着又一条。 -i lose you. “孟揭!”咬着牙骂一声,手机往台面上一滑,抬头一本诗集就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书页半开。 那是一个多月前,孟揭翻的,他们坐在她房间里那张小沙发上,她穿着他的大t恤,整个缩在他怀里,晨光在屋里泛滥,她耳边是他好听的嗓音。 所谓i offer you. 是给你我的一切。 所谓i lose you. 是包括我的好,我的恶,我的卑劣和荒唐。 过期糖能变成封喉药,但孟揭不可能干坐着等候发落的。 第68章 拉黑 晏在舒又把孟揭拉黑了。 第二天一早, 就杀到了裴庭公司。 天气晴冷,湿度稍低,风簌簌吹, 笼罩在秋冬之间那层薄雾终于被拭去, 裴庭的常茵大厦立在久违的朝阳下, 周日人不多,大堂内,偶尔能见到几个走路都带香风的艺人,前呼后拥的, 从闸机里一溜儿出来, 晏在舒一身全牛仔,齐刘海黑长直,冷着脸杀进门的那气势让左左右右的人都觑过来,依稀能听见几句。 “谁的艺人啊, 脸这么臭的,这年头都这路线是吧。” “该说不说,眼睛真挺好看,窄双出美人么。” 晏在舒不搭理,径直到前台, 刚要报名字,“你好,我……” 身后一道喊声, “晏晏?” 她转过身。 小助理脸上的表情也蛮耐人寻味的, 有点儿惊讶,有点儿忧虑, 还明显抒出了一口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来的气。 电梯抵达27楼,晏在舒只借了小助理的卡进闸机, 这会儿一个人往里走,娱乐行业的周末概念比较轻,基本遵循有活儿出工,没活儿闲吃饭的这套模式,一路走过去,没有玻璃隔断的开放式办公区域里,多数工位都满员,朝南的一排十几间会议室全部亮着灯,忙是真忙。 晏在舒穿过这片区域,来到玻璃走廊的尽头,一推,门就开了。 “你怎么来了?” 跟晏在舒想象中的不同,裴庭既没有心虚地躲在某个狭小的会议室里不见她,也没有佯装忙碌搪塞她,更没有溜到某处灯红酒绿的场子里玩儿。 他穿着件皮夹克,头发乌亮乌亮的,坐在办公桌前看一份厚厚的文件,不像影视公司的老板,更像埋头赶期末论文的大学生。 晏在舒走过去,抽开椅子,跟他隔着一张办公桌坐下。 一声不吭。 裴庭看她一眼就低下头,刷刷刷地写着东西,一边跟她说:“吃早饭了没,自己找点东西垫肚子,我这忙着,一会儿再说啊。” 晏在舒不是来跟他闲聊,也不是来跟他约饭的,事有轻重缓急,也有先来后到,不管论哪个,晏在舒都有堂堂正正坐在这里的缘由,她把手机搁在桌面,“垮”一声,话就出口了,“片子审核没过吧?” 原子大碰撞 第77节 裴庭头都没抬一个:“想哪儿去了,没定论的事,让你等消息,你上哪儿听来这堆风言风语。” “没定论,”晏在舒咬着这几个字,“片子送审报批龙标,一般多久出结果?” “半年到一年咯,一年往上也很常见,你之前不是在我这儿立项报备的,很多变更要做,很多授权要改,凡事照规矩来嘛,你说是不是?” “你还想耗我一年。”晏在舒不冷不热应一句。 呼啦啦的翻页声戛然而止。 裴庭终于揉着脖子抬头,瞅见一个看似云淡风轻却明显带着兴师问罪态度的晏在舒,揉一团纸丢过去,“谁惹着你了,上我这来撒什么气?” “裴庭,别装,”晏在舒摆明不吃这套,她把手机立起来,一下下打转,“每年上了白名单的影视公司都有优先进审名额,你们公司今年用了三个,还有一个空余的纪录片项目没有用,我就想问你,这部片子你到底送审了没有?” “哟,挺清楚的嘛。”裴庭仍旧跟她嬉皮笑脸。 够了。 这句模棱两可的回答就够了。 “不清楚我就不找你了,我就自己做这事儿了,”手机咚一下落桌上,晏在舒情绪起伏明显,“一个月,一个月!我把后背交给你,你就这样捅我一刀还不跟我讲!” 这一下音量大,裴庭安安静静听着这罪名,搁下笔:“辛鸣跟你说的?” “你不用管。” “成,我不管,”裴庭慢慢把钢笔旋上,脸上的表情也收了,“你那么信他,那他跟你讲片子的问题没有?” “这是你该跟我交代的事。”晏在舒指向始终明确。 裴庭啧一声,过了三四秒,说:“问题确实是小问题,掐掉片子里的两分半钟就可以,保准你爱上哪个电影节首播就上哪个电影节。” “不删。”晏在舒秒回,不带半点儿犹豫的。 裴庭笑一下,是那种淡漠的,看透晏在舒这死德性的笑,过后直接起身,走到门前,“咔哒”地落了锁,又抄起一摇控,摁了两下,再把百叶窗合上,整个空间的色调暗下去,只余天边越滚越白的云,久违的太阳从晏在舒的肩头磅礴地升起来,金光透过玻璃巨幕,办公桌两边坐着兄妹俩。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裴庭看她半晌,而晏在舒看着这阵仗,也没有半点儿撤步的意思,他才偏过脑袋,把跟前的电脑转过去,晏在舒落一眼,那是她的片子,每一帧画面她都熟得不能再熟。 而电脑屏幕就定格在第32分36秒,一间普普通通的医药部办公室,上边有成排的试剂管和仪器,画面里还有半个出镜的背影。 “唰”地一下,裴庭把笔记本往前推了十公分,像一记手动推给对面的惊叹号,整个画面在晏在舒眼前拉近,她伸手按住键盘,“有什么问题?” “你这部片子当时拍的什么,自己还记得吗?” “记得。” 桉县特殊儿童中心里边的十八个听障儿童,当中有个小朋友在日记本上写,我的耳朵只是睡了一觉,《take a nap》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她看着屏幕,认出这是桉县的一个药厂,主动就说:“笠恒药业药厂设在桉县,研发部也设在桉县,他们每年都得政府补贴近亿资金,每年都有相当一部分免费提供给慈善机构的药品,也辐射海市周边城市,我是走正规途径进药厂,询问他们对当地残障中心有哪些福利项目的。” “那你再看这。”裴庭推一份文件在晏在舒跟前。 文件纸袋泛黄,发脆,明显有些年头,她抽出来时,里边先掉出几张照片,晏在舒认得,都是笠恒药业设在桉县的药厂,她一张张看,没看出什么名堂,只是照片右侧印着日期,她对时间敏感,一眼看出跟她拍这部片子只隔了半年。 于是脑子开始运转,晏在舒皱下眉,清晰地回忆着半年后桉县的相关新闻:“笠恒关停在桉县的药厂我知道,当时新闻上说的是集中资金研发新药品,所以关停几家旧药厂,后来新药投入市场,资金回流之后,又在中部拓了几个项目。” “你信吗?” 伴随这三个字,手指挪到纸页边缘,下意识地一划,第二页是打印出来的旧日新闻,上边触目惊心的一行红色字体——“黑心药厂违规经营,致数十儿童伤残失聪”,往下,还有几行氨基苷类的抗生素名称,那是导致儿童药毒性耳聋的主要因素,几年前就被列入儿童禁用药了。 “看过吗?”裴庭又问。 晏在舒张了张嘴,当然没看过,这消息也不可能流传出来,笠恒药业现在名声响着呢,地铁机场关口,到处都是他们新药的宣传,要真有这么一档子事,海市相关部门第一个就得把他们撸下来。 裴庭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这新闻当时就被处理了,小道消息,一家之言,没凭没据,水花都溅不起来,笠恒没告散布消息那人都算不错,当然,有个前提。” 没凭没据……片子…… 晏在舒僵硬地动手指头,点击播放键,画面滚动,那药厂主任一张憨实的脸清晰入镜,声音从扬声器播出来,他正在抬着手,给晏在舒详细介绍,每年免费提供给桉县特殊儿童中心的药物,提供给……桉县小学医务室的药品和器械,里边就有当时还未被严格列入儿童禁用药的几种抗生素。 “前提是没有你这部片子,”裴庭把文件收回来,放进袋子里封好,“这药厂也是傻,有病吗不是,你一高中生,没事放你进里边干嘛。” 她是怎么进的药厂?始于人情。 当时谢女士的乐团性质特殊,经常在各地做慈善演出,晏在舒小时候就爱跟着她跑,那年就跟着去了桉县,谢女士忙演出,晏在舒就跟特殊儿童中心的孩子们玩儿,玩儿,还举着相机到处拍。 那会儿演出过后,有场聚餐,晏在舒跟着蹭饭去了,聚餐么,通常都是乐团和几个组织活动的老师简单聚聚,但那回有个前辈拿架子,带了好些乌七八糟的人到饭局来,那些人呢,一个个腆着肚子,围条金光灿灿的大腰带,要么上来就动手动脚,要么拖着一行李箱的不明物品送进屋就走,谢女士那暴脾气,当场在饭局上摔了杯子,带着乐团伙伴和晏在舒就走了。 这事也巧,隔天在隔壁市开会的孟介朴得了消息,特地下到桉县去调停了,后来是怎么解决的,晏在舒不知道,只是她一个月后背着双肩包回到桉县补采镜头的时候,被药厂主任一眼认出来,那主任长得挺喜庆的,讲话也特风趣,晏在舒记得他,饭局那晚他也在,不过没动手也没送钱,两手空空地来,两手空空地走,好像真就是临时被喊上的一样,所以晏在舒对他没什么坏印象,就问了一嘴能不能进药厂拍。 那主任为了在孟介朴那儿,在谢听梅那儿捞点印象分回来,一口答应了。 现在那主任是笠恒药业中部某个分公司的二把手。 晏在舒后背惊凉,心脏都漏了一拍,有种伸个懒腰但发现把天给戳了个窟窿的惊悸感。 “那他也是倒了霉,始于人情,终于世故,几年后彻底成个没法解决的事故,”裴庭啧啧地指着她,“得亏你生在新时代,你知道就你这性质,在电视剧里活不过两集,早被灭口了。” 晏在舒烦死他了,抄起纸团丢回去。 裴庭躲了这一下,开始走怀柔路线:“搞医药的没有单枪匹马的,你懂吧,人现在树大根深,社会形象也挺正面的,股价一路往上爬,这片子咱就不播了吧。” “你先闭嘴。”晏在舒开始咬手指头。 这事儿牵涉之广,怪不得辛鸣语焉不详,他爹还盘算着回海市落叶归根,犯不上搅进这浑水里,晏在舒抓了一把头发,“我在想。” 裴庭还在持续输出:“别咬了,想什么呢,这点敏感度你没有?我也不瞒你,网络上那些视频是我找了门路删的,这叫托底,这他妈叫给你托底!” “哥。”晏在舒看他。 “听哥一句,你一个学生,别牵扯这些事儿,后面的盘子错综复杂,这事儿你捅不捅呢,都不会有半点风波到你头上,就谢听梅那护犊子的劲儿,保准给你挡了,但阿嬷快七十啦,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太太不容易,让她清闲几年行不行。” 晏在舒还在消化这些信息。 裴庭绕过桌子,坐她边上:“那你想怎么样,我告诉你吧,这片子播不出去的。” 这样一说,晏在舒就很不服气了:“干嘛,什么时代了,玩只手遮天这一套?” 裴庭苦口婆心劝:“什么时代了,你玩理想主义这一套?别了,我给你提个最优解。” “你说。” “笠恒药业总有跌下去的一天,我们就攒着力气,等他跌下去了,再把片子往上边一递,给他锦上添点花,又解气,又过了自己的良心,多成熟啊你看,所以呢,把母带给我呗,我替你管着。” “……”晏在舒推开他,“诶你别挡着我,烦。” “你以为你是一家电视台啊,以为你是法治频道啊,你是单枪匹马,小屁孩儿,”裴庭也燥起来了,在落地窗前来来回回地走,走两步怼一句,“唐叔为什么要送拍藏品,真做慈善吗,真是为世界科技与人文添砖加瓦吗,那是为了自家公司没有专利纠纷,为了集团利益,为了周一的股价!” 而晏在舒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看回去,“就事论事,别跟我扯别的,一件错事,你讲那么冠冕堂皇干嘛,相反,做一件正确的事情有那么罪大恶极吗?” “因为这就是事实!因为这世道他妈的就不是非黑即白!” 裴庭一拍桌子。 “拍卖会你也在,晚宴那就是海市今时今日的生态缩影了。别说笠恒药业不让你播,孟介朴也不会让你播,因为它不利于海市医疗体系的舆论走向,具有煽动嫌疑,容易被个别激进人士利用,对整个医疗环境都不好,奥新也不会让你播,因为你片子里指名道姓的笠恒药业,是他们生物医学研究部的下游供应商!供应商就他妈的坐在桌上!” 说得太重,裴庭又不忍心,觉得自个儿跟个夹心饼干一样,两头不讨好,摆手让她赶紧走。 “不信是不是,去问问你男朋友。” “哦,不对。” “前男友。” *** “孟非石的家族基金在笠恒药业的持股量,仅次于李笠。都说他俩是老战友,过命的交情,当年海市经济崩盘,李笠也出了一把力的。” “这事儿要真的捅出来,笠恒高层是什么态度,奥新是什么态度,你前男友于情于理都会知道。” 车内安安静静,晏在舒一下下转着手机,裴庭的话还在脑子里打转,屏幕时不时地亮起来,转了三四分钟,突然划开屏幕,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输号码。 越输,手指动作就越顺滑,就像弹琴拨弦一样,肌肉记忆先于脑子背叛了意志,绿色拨通键毫无征兆地点下去,进入通话界面,晏在舒呼吸缓慢。 “嘟——嘟——” 一把挂断。 手机丢到副驾驶,打火踩油门,头也不回地开出了停车场。 不是不知道裴庭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是让她没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这整件事就是误打误撞,这整个圈子对晏在舒来说也都过于复杂,最好的方式就是交给上一辈处理。 而上一辈的处理,就是置换利益关系。 没人会追究桉县那座废弃药厂怎么回事,是违规排放导致水源、土壤或者空气污染,还是不当用药让十几名儿童药毒性致聋,负责人是不是能受到相应处罚,那十几名儿童及其家庭是不是能得到应有补偿,他们的后半辈子谁来负责,以及,笠恒这样的作派下,未来会不会还有更多更严重的纰漏产生。 只有晏在舒一遍遍看录像里的画面,一帧帧切,一幕幕放。 从白天放到日落。 她在客厅坐了一下午,没挪过位置,指甲啃得坑坑洼洼,而手机里,课题小组的群消息不断弹出来,他们小组提前完成了课题进度,多出三天假期,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第一个小长假的安排,变成一个个不断累加的灰色数字,躺在晏在舒的列表里。 然后“叮”一声。 同桌在群里@所有人:【朋友们,楼管刚来发话了啊,下个月我们不用这课题室,要腾给别的小组,让我们把东西收收,要改大门密码了。】 【我现在就在这,用箱子给你们装起来了,[图片]谁的五子棋?[图片]谁的u型枕?[图片]谁的耳机?[图片]谁的午休椅?[图片]谁的心理书?】 底下跟鱼泡泡一样,跟上一连串消息,一个个都在认领东西,同桌一个劲儿催:【搞快点搞快点,一会儿我还得看网球赛去呢。】 晏在舒给她私发了一条:【沛沛,耳机和上面的书是我的,一会儿我过去拿。】 -同桌:【好嘞耳机给你装上了,书是哪本书哇?】 顿一下,晏在舒回:【《臆症研究》和《性学三论》。】 所以又回学校取了趟东西,从门卫室出来的时候正好是傍晚,课题中心边上就是体育馆,临近大操场,她抱着箱子就往操场那条道儿走,近些,这个点儿运动的学生特别多,天边滚着赤霞,场上滚着热汗,足球场上两支队伍赛况焦灼,四周有三五成群正在慢跑的学生,左侧露天网球场应该是有友谊赛,里外里围了一圈人,叫好声此起彼伏,特别热血,一颗颗球砸地声清晰可闻。 晏在舒从窄门进,背着球拍穿着球衣的人一个个擦着她跑过去。 而她刚刚上台阶,折过操场侧门,余光里就压来道阴影,以为是跑步的学生,晏在舒动作利索,一个侧身躲了,手臂被轻轻一拍。 “巧啊同学。” 辛鸣。 晏在舒从惊到镇定,短短半秒后给了回应:“吓我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讲课,你们导演系让我来讲两天电影史。” 晏在舒笑笑:“现在该喊辛老师了是吧。” 入口处人来人往,晏在舒往旁偏了一点儿,挨着网球场外走,辛鸣就站她右手边,正好挡住了进进出出的人潮,也是挺贴心了,他瞄一眼晏在舒手里的箱子。 “我帮你拿?” 原子大碰撞 第78节 “不用,”晏在舒掂了掂箱子底部,“挺轻的,一些午休用品。” “听裴庭说你今天找他去了?” “他找你兴师问罪?” 辛鸣也笑:“不至于,顶多数落两句重色轻友。” “你这话我没法回。” “那我说两个建议,你听听看?” 晏在舒点头。 “裴庭会有情绪,就是你没给他母带,那这里有个折中的法子,要么把播不了的部分做个删减,在宣发上下点功夫,同样会吸引很多人关注听障人士,这样,你拍这部片子的初衷就实现了。” 晏在舒眼睛被谁的眼镜光晃了一下,眯了眯眼:“曲线救国是吧,第二个呢?” 网球场边,陆陆续续有人进场观赛,安全网昨天刚刚拆卸维护,一块“禁止驻足、行人绕道”的牌子被可怜兮兮地挤在角落。左侧沸反盈天,右侧是滚滚下沉的夕阳,辛鸣说。 “第二个,是想邀请你晚上一起吃个饭。” 晏在舒笑一下:“我……” 话刚出口,球场上回荡的欢呼声宛如秋千,跟那颗万众瞩目的绿毛球一起,抛高直击落地,一砸,一弹,又在半空中划出道曲线,一溜儿齐刷刷的脑袋跟着转出球场,电光火石一样快,谁也没反应过来,一道道眼神和抽气声随着那颗球砸落而有了实处。 哇…… 倒了霉了。 纸箱哐当砸在地上,晏在舒左手臂一片麻,整个身子被砸得往右边偏,踉跄一下,直接撞上了辛鸣,辛鸣反应也不慢,伸手撑了一下她的肩,好悬没摔,她怒气冲冲扭头,场中那群人也愣了,失手投球出界的那男生丢了球拍,一路小跑过来。 “没事吧没事吧,不好意思啊同学,哎呀我这臭球……” 晏在舒没看他,她的目光越过这男生,看他身后的球场。 铁丝网外是赤金色的天,云像翻涌着的岩浆,太阳彻底沉下去,暮色悬在天边,而球网这侧,孟揭穿一身白色球服,胸口急剧起伏,下巴滴着汗,光都青睐他。 而他单手拎着球拍,在场中走,眼神抬起,缓慢而精准地落在晏在舒身上,落到纸箱滚出来的那本书上。 第69章 清净 两本书边角磨破了, 被抚得平平整整,上边压着一副耳机,盖着一张薄毯子, 几样东西都被拍掉了灰, 稳稳妥妥压在纸箱里, 搁在诊所的长木椅上,空气中浮着浓郁的中药味,蓝色帘子半拉,里边站着三个人。 “没要紧, 没要紧的啊, 骨头没有损伤,”老中医戴着口罩,眼镜腿儿用两条细链子挂着,垂在身前, 一边摘口罩,一边说,“什么球砸的?” “网球网球,”失手那男生忙从兜里摸出颗绿毛球来,“肇事者和肇事球都在这儿了。” 这个点, 又逢周末,校医务室没有值班医生,晏在舒本来觉得没有什么要紧, 要打这操场过, 被羽毛球篮球足球来个亲密接触的概率不比偶遇前男友低,但打球那男生特紧张, 像是第一次砸了人,折回去捡拍子的一会儿功夫, 再回来就急得面红耳赤,非要带晏在舒上医院。 没见过肇事者比受害者还急着验损的。 晏在舒嘴皮子磨得比手疼,最后说算了,校外两百米有家诊所,就那吧。 老中医看了左臂骨头,这会儿掂着球,一手捻着眼镜腿儿低头去看,晏在舒慢慢把袖子捋下来,听老中医说。 “哎呀,竟很实哦,重重的哦,那怪不得啦,有淤青是正常的,几天就消下去了,不放心你就擦擦药油,化得是比较快一点。” “真的假的,我很内疚的啊大爷,”那男生一个劲儿追问,“哪个药油好一点,有没有现在擦立马好的?” “这是淤青啊!擦什么马上好啊!”老中医吹起胡子,“你以为橡皮擦啊!” “您小点儿声嘛,那我我我,我来付钱先……” 老中医捏着簿子,跟男生走了出去,那帘子一晃,视线里横出一条斑驳掉漆的长木椅,椅子一边放着晏在舒的纸箱,另一边倚着只球拍,球拍边是男生的一截小腿线条。 半秒不到,被辛鸣挡住了,他把她的外套递过去,“活动一下,看看怎么样?” 晏在舒徐徐收回视线,“没多大事。” “现在的男孩儿,挺肯担责任的。”辛鸣在她披衣服时,转过了眼神。 晏在舒站起来,穿着外套,听这话就笑:“说得好像你年纪多大一样。” “大五岁也是大,所以我现在追你很有压力的你知道吗?” 这话晏在舒又没法接了,而这时帘子外,长木椅发出“吱呀”一下响,晏在舒刚刚把左手臂套进牛仔袖筒里,帘子“刷啦”一下被拉开,老中医又戴上了口罩,念叨着。 “右手是吧……来来……我看看右手。” 检查间里一下子被光污染了,变得亮堂堂,晃得人心烦。老中医这话落,辛鸣在看医嘱单子,那男生站在药柜前东瞄瞄西看看,谁也没追究老中医再次折返的原因,而帘子边空出了一方空间,孟揭就坐在那,他身上的汗都消干净了,穿着件运动帽衫,手上缠着护腕,手机握在掌心里,眼神毫不遮掩地往她身上落。 晏在舒一眼都没往那里带,也没对前男友的隔空关怀有任何反应,只是重新坐下来,伸出了右手。 在小诊所里待了半小时,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月亮挂在钟塔边,俏生生的半缺,那男生一推门出来就说:“都这个点了,要不晚上一块吃个饭,同学你赏个脸,我请。” 晏在舒说算了吧。 “别呀,大家不打不相识嘛。” 晏在舒说还是江湖再见吧。 “哎呀,那太可惜了。” 辛鸣帮她拿箱子,从小诊所那玻璃拉门里出来,“可惜什么?” “想请学妹吃个饭,被拒了。” 这男生一头卷毛,讲什么话都像恨不得要把心窝子掏给人看,怪可爱的,辛鸣也笑:“还是经得少了,多习惯习惯。” “习惯习惯怎么了?” 辛鸣:“下次就不会再受伤了。” 俩人站在诊所门口笑,眼风飞来抛去,后面推拉门又响。 孟揭是最后出来的,他个儿高,云淡风轻往门口一站,就把里边的灯光团团遮住了,一角侧影来到晏在舒身旁,她不动声色。 这人戏好得很,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因视线的长久逗留被谁察觉过,就像真是专程来陪朋友处理事情一样,全程置身事外。 “那……咱就散啦?”那男生回头看孟揭,“孟揭,你怎么走?” “我开车,”这祖宗今晚第一次在她跟前开口,第二句话是看着她说的,“一起。” 初冬的夜里,狂风踹得路牌哐啷啷响,这条小街人迹罕至,四个年轻人站在小小的诊所外,身后是昏黄的旧灯光,晏在舒跟孟揭隔着半米的距离对视一眼,她的头发都收在冷帽里,嘴唇红而干燥,偏偏肤白,眼神里有层光膜,微微抬着下巴看过来那劲儿,又冽,又带着股难以言说的欲。 让孟揭觉得心脏像塑料膜做的,瞬间鼓鼓囊囊充满气,又瞬间被“呲啦”一挠,气儿散了,她的眼神地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行啊,我到师大那条街,你到师大那地铁口把我放下来就行,学妹……” 晏在舒在他开口前打断:“我自己走。” 辛鸣也跟着她走了。 但辛鸣没送她上楼,也没再说要约她吃饭的事儿,反而接过方向盘,一路上说了点儿日常保护关节的技巧,把她安安稳稳送到了楼下。 这人也挺有意思,他百分百认得孟揭,也百分百知道他们之间那点明明暗暗的过往,不说,非但不说,还能不动声色地悟到晏在舒的意图,她对孟揭什么态度,辛鸣就对孟揭什么态度,不作妖,不争强好胜,没有幼稚的男孩子气。 停了车,晏在舒送他出小区,走到门口时,辛鸣停步:“上去吧,挺凉的。” 晏在舒说:“路上小心。” 而辛鸣没动,他站在路灯下,个儿也拔高,身上有一股脱于精细化管教,明显多年放养的气质,跟唐甘有点儿像,看着糙但一遇事就精得不得了,就好比这时候,冷月,微风,四下无人,一呼一吸都会比平时更抓对方的注意力,他垂下的手指敲了两下裤缝,还没开口,晏在舒就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拍那部片子吗?” 辛鸣倒是没想到她提这个,他把手慢慢收起来,揣进裤兜里:“你说说看。” “网络上有种长视频博主,更新时间间隔比较长,一个月更新一次的呢,经常被戏称为月更博主,我就是一个月更博主,但我的平台是全封闭的单向通道,我的观众也只有一个,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看到视频,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得到视频,但这个习惯延续了很多年。” “所以我拍那部片子,根本就没有多少正义的初衷,只是想给那个观众看看,看看晏在舒平时都在做什么,看看公式、白板和无菌室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这话是在推翻他下午时提的第一个建议,也是拒绝了他一次,很直接,辛鸣听着,点个头:“是我理所当然了。” 晏在舒接着说:“还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电影节我不会申了,浪费你这么长时间,我很抱歉。” 辛鸣沉默了会儿,她不但是拒绝了他一次,也看明白他家里在笠恒药业这件事上必须明哲保身,所以把他也摘了出去,很体面,很周到,也给了明显的距离感。 但他没在意,他就挺喜欢晏在舒身上这股劲儿的,噗嗤一下笑。 “不至于,多大点事儿,你要想上,我带你过流程,你要不想上,我就先领你进场看看这次入围的好片子,道什么歉呢,别见外。” 辛鸣就是这样,翻篇特别利落,而他走之后又给晏在舒发了条语音:“我为我今天的提议道歉,特不尊重人,也特小看你,那片子的后续处理上,你要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啊。我一个搞电影的,资源人脉都在自己手里,不吃家里粮,也能不受家里管。” 这话说的,针对性真强。 当时晏在舒换了件外套,穿着双毛拖鞋,又从家里出来了,径直进了一间轻食店。 街区里人来人往,两侧都挂着亮堂堂的招牌,露天区坐着笑闹的年轻人,路边都是携家带口散步消食的,服务员站在玻璃柜里侧,问她要些什么,晏在舒一边把手机搁在耳朵边上听,一边说:“甜椒,鱼,南瓜,藜麦饭,西兰花。” 服务员又问她需要什么酱汁,晏在舒不用,然后扫码付款,出门时玻璃门叮一响,耳边飘过一句服务员的“欢迎下次光临”,一打寒风扑面而来,真冷啊。 她没戴帽子,头发散着,刘海被吹得一小卷一小卷翻起来,转头进了右边便利店,出来时左手捧着个打包纸盒,右手握着一瓶开了盖的苏打水,胳膊肘下还夹着自己的手机。 一口冰水慢慢滑进喉道里,晏在舒往小区方向走,不远处新开的甜品店前排了一条长队,叫号声儿特别大,她没往那凑,只是遥遥地望了一眼。 普普通通的一眼。 却在那乌泱泱的人潮边上,看到一个站在咖啡店外,正打着烟,等着咖啡的孟揭。 晏在舒的视线停留了两秒,三秒,当下没想别的,就想这整个市中心十步一家咖啡店,孟揭哪里不能去,偏偏要到她家楼下来买,明明这片街区是出了名的难停车,明明他从来不爱往人扎堆儿的地方去。 或许是视线的长久停留,或许是他们睡了那么多次终究还是培养出了一点儿心灵感应,孟揭刚刚从窗口接过咖啡,转身朝外走,眼神自然地抬起,放远。 于是,隔着五十米的喧嚣和人影,他们又对上了一眼。 柠檬味儿的苏打水开始在胃里反酸。 这死性不改,永远自顾自做事的混蛋。 但这种想法在脑子里仅仅掠过一瞬,因为晏在舒紧接着看到孟揭脸上的微妙情绪,隔得远,清晰度并不高,仍旧能感觉到他也懵,也没想到在这个点能在这个地方遇上她,在他的认知里,辛鸣陪着晏在舒看手,帮晏在舒把车开回家,于情于理晏在舒会请他吃顿饭,把这人情当场给还了,很不爽,没错,但他也没什么立场不爽。 身后又有运动完的女生买了水和面包出来,晏在舒侧身给她让路,顺而收回眼神,继续往小区门口走。 原来,孟揭还真不是来逮她的,而是被她逮到的那一个。 *** 但孟揭多自洽,没有半点被抓包的心虚,在看到晏在舒那一瞬间,原本往左的脚步立刻打右,十秒不到,晏在舒还没走到门卫处,孟揭的身影就扎扎实实堵在了她跟前。 晏在舒看也不看他一眼,折身往前走,孟揭倒走两步,同时伸手握她手腕,偏偏晏在舒左右手都占着东西,行动力完全受限,没法拦也没法挡,左手手腕轻轻松松被握住了,紧接着孟揭手下滑,制住她的手肘,力道整个一卸,她指头就松了,那打包盒连着手机也就都落到了孟揭手上。 “我拿,你手上别使劲。” 原子大碰撞 第79节 话是好话,事却不是好事,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晏在舒根本不吃这套,在他这举动下,脾气说来就来,一点儿都不带憋的,反手就往他胸前一拍!一推! 劲儿特别大,带出一股积蓄多日的愤怒。 不远处的门卫往这里看。 孟揭挨着这力道,也闷哼了一声。 而她手上那瓶苏打水本来也没盖盖子,在这剧烈的动作下晃出了小半瓶,把他胸口那片洇湿了,他看也不看。 就受着。 跟分手那天挨着她的控诉一样,对她的负面情绪全盘接收,没有怨言,他该的嘛。但这会儿的情绪是不同的,那天已经触底了,现在怎么说也算缓慢回弹,会给反应,会朝他发脾气,就说明这事儿可以开始谈了。 “我们聊一聊。” 而晏在舒偏偏又不给他机会了,弯腰捡起刚脱手的瓶盖,又从他手里抽回手机,揣兜里,连着打包盒也抽过来,撂下一句“跟你没什么聊的,”就头也不回往前走。 迅速走近闸门,门卫跟她说:“晚上好,晏小姐。” 她回声晚上好,随后人脸系统“滴滴”一运作,闸门弹开,晏在舒往里走时回头瞥了眼,有松一口气,但没走两步,身后又“滴滴”两声,跟着闸门二次弹开。 这人! 晏在舒猛地回头,而门卫说:“晚上好,孟先生。”讲话的同时,也略带犹豫地看了眼晏在舒,读出里头微妙的探究意味,她脚下步子迈得更快了。 等绕过一段石子路,进入大楼的阴影中时,晏在舒一扭头,劈头盖脸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拖泥带水了?” 孟揭不紧不慢回:“谈清楚不叫拖泥带水,日复一日在等待里互相猜测叫拖泥带水。” “我说了跟你没什么好聊的,你让我清静点。” “你这两天清净了吗?” “清静了啊。” “那你的情绪有比当时更好吗?” 晏在舒一时沉默,她的沉默对孟揭来说就是一记反响推动力,孟揭往前走了两步。 “你那天说的话我都接受,除了最后那句。” 孟揭跟晏在舒仅仅隔着十厘米,两个人都浸在大楼的斜角阴影中,在这距离里,晏在舒甚至能嗅到他毛衣里烘出来的味道,这气味宛如意识的锚点,伙同记忆把晏在舒拖回那些亲密交融的瞬间。 孟揭接着说。 “我不是需要一个床伴,我是要你。” “我是爱你。” 第70章 浮躁 “你到底是需要我, 才喜欢我,还是因为喜欢我,所以需要我?” 一周之前, 晏在舒听不进去的话, 孟揭在这个夜里回答了, 而说完那句话,孟揭就真的应了她那句话,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地走了。 走了? 搞得晏在舒的情绪不上不下,站在初冬的寒夜里, 一颗心跟滚在六月的热浪里一样浮躁。 而孟揭也没有看起来那样的游刃有余, 他回到车上,咬着根烟,回想刚刚讲那句话的场景——小区楼下,灯漏半盏, 冷风吹,二十米外还有狗在吠,两个人还在分手期,晏在舒还发着脾气,他千想万想没有想过, 第一次表白会是在这里。 于是,他们头顶着同样的半斗繁星,胸口涌着同样又酸又涩又燥热的一股情绪, 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点意犹未尽。 *** 隔天一早, 裴庭打了个电话过来道歉。 “我昨天讲话很重,你生气没?” 那声音黏黏糊糊, 明显没醒透,晏在舒悠悠地回一句, “很气啊。” 裴庭:“……” 晏在舒咬着吸管,看后视镜里的路况:“那你是有愧疚到彻夜难眠吗?” 很想说是,但裴庭还是选择诚实了一下:“我没,我睡很好。” “我也是。” 兄妹俩齐刷刷沉默了一会儿,裴庭问她:“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晏在舒在这小区外绕来绕去,注意力全在车外,心不在焉地回,“三天小假期,在家睡睡觉,写写作业,翻翻书。” 裴庭揉一下脑袋:“噢……那行,也行,挺健康的。” 晏在舒淡淡嗯声。 三四秒心照不宣的沉默之后,话筒里一阵悉悉簌簌的衣饰磨动声,裴庭的声音一下子大起来:“晏在舒你是不是还没死心呢,我昨天讲的话都当屁放了是吧!晏在舒我跟你说你少盲目冲动,你知道的事儿,别人只会比你了解更多,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 晏在舒把话筒拉远,听见话筒里一声气急败坏的“晏在舒!” 她笑笑,说声你别操心了,随后就挂了电话,搁进置物槽里。 晏在舒确实没死心,昨天在她心里翻来覆去烧了一晚上的,除了孟揭撂下的那句话,还有无意中捅下来的这一片天,她从小就知道做事要低调,要顾全大局,在雪场那次被撞了被挑衅了,她也得把情绪压到规章制度后面,去息事宁人,去小事化了。 这次不一样。 她的性格很好,但她的脾气又没那么好。 息事宁人可以,装聋作哑不行。 所以十分钟后,晏在舒终于在这片居民区外边的马路上找了个划线位置,下车后拎着一个纸袋,对着导航往里进。 这片小区是九十年代的旧小区,临近学校,这个点儿正好能听到广播体操的播音,杂草从红砖瓦角落里钻出,树下密密麻麻落着枯叶,橄榄树的果核腐烂了,被一双帆布鞋踢开,骨碌碌地滚到台阶前,上了台阶,穿过楼与楼之间的窄道,几滴水“哒哒哒”地滴晏在舒肩膀,一抬头,上边儿防盗窗里,一阿姨正抖衣服挂晒,她笑一下,低着头走进了楼道里。 上三楼。 门还没敲,里边门吱地一响,一张白生生的脸从里边探出来,“晏晏!” *** 屋子不大,一房一厅带小阳台,三楼的高度正好是楼前那棵老树的高度,风过,揉得那半青不黄的叶子咯咯响,晏在舒把家里带的早餐放在桌上,雍如菁在厨房里热牛奶,穿着条绸纱的家居裤走来走去,露出的脚踝伶仃一截,很白,没有什么生命力的苍白,细细的,柔柔的,一只膘肥体壮的杜宾跟在她屁股后边打转。 这狗晏在舒认识,这狗的主人晏在舒也熟,这狗还是只带编制的狗,但她没怎么明白一件事:“它怎么在你这儿?” “上个月裴庭送过来的,他说浪浪犯了错误,被市安全防卫中心劝退了,他说他新女朋友过敏,这段时间要养在我这里,”雍如菁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又低头拍那狗的脑袋,“浪浪,去跟姐姐打个招呼。” 那只杜宾嘤一声,哒哒地跑到晏在舒跟前,特敷衍地扭了两下尾巴,一屁股坐下去,浑身黑毛像浪一样晃荡了一下,不情不愿抬爪子,晏在舒跟它属于相看两厌的状态,伸手,击掌,走个过场就算完事儿了。 晏在舒扬声:“这你也信?” 雍如菁把牛奶递给她,茫然地回:“不是说现在编制都饱和了么。” “……”她不是说这个,她说的是新女朋友过敏,裴庭那死样,浪浪是他跟雍如菁初中那会儿捡的狗,那就是他亲儿子,宠得没边,狗仗人势四个字是耍得淋漓尽致,裴庭为此跟一个排的女生断过关系了,就没听说过反过来为了谁把浪浪丢了的。 而晏在舒不准备说这个,她给唐甘打了个电话,唐甘说还在找车位呢,十分钟就到,晏在舒又站起来,到阳台去给一盆蔫巴巴的花浇水,转头看见晾衣架边上坑坑坑地响,扭头问,“有没有工具箱?” “沙发边上的小箱子里。” 晏在舒把阳台松掉的螺丝拧紧了,又看了看防盗网,最后把目光落在那寸步不离的狗上,行吧,独居女生,有只凶神恶煞的大黑狗镇宅,挺好的。 十分钟后,唐甘到了。 晏在舒和他们约在雍如菁家,是要谈谈那部片子的事儿,那两分多钟的内容需要一个正面渠道发布,裴庭是个在规则边缘打转的人,站在裴庭的角度,没有任何个体能把这段内容公之于众,这倒没错,而其他第三方渠道合不合规另说,多少会带着“揭发”这种具有强烈引导性的意味,把原本的客观事实带偏,把节奏带大以博取关注度。 而晏在舒没想过走偏道,也没想过用那种不体面的方式把消息给爆出来,她不需要腥风血雨,她有硬扛的底气。 所以晏在舒要找个渠道内,有公信度,又有一身硬刺的人,她找到了雍如菁。 雍如菁在市电视台实习,带她的师傅叫姜杨,姜杨早年是市电视台法制栏目的主持人,暗访过代/孕机构,报道过学籍乱象,在他手底下揭开的黑幕数不胜数,是个顶有名的刺儿头,是个情操至上的理想主义者。 但他第一反应是,“这活我不接。” 晏在舒愣了,雍如菁也愣了,她把电脑屏幕转过来,小声地对视频对面的人说,“您还没看呢。” 视频镜头里面,那位针砭时弊一身反骨的刺儿头不如想象中那样尖锐,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与刁钻的话题角度,反而长得阔面横眉,像是旧版电视剧里的鲁智深,此时此刻他坐在高铁站的候车大厅里,周围人来人往,他咳嗽两声,应道。 “你们说的这件事,我们也追过这个新闻,几年前登报检举笠恒药业导致儿童药毒性耳聋的人叫荣辉,是桉县一名农户,他儿子就在当地特殊儿童中心,当时我们暗访过那里,所用药物已经全部替换过一遍,于是我们辗转去采访荣辉,但他第二天就改口了,说只是一场误会。” 唐甘脑子转得快,听了这话,说:“动作这么快,要么威逼利诱,要么屈打成招呗。” 姜杨笑一下:“这也只是主观臆测,新闻报道要求的是客观事实,只报道,不蓄意引导。” 雍如菁煞有其事地点头。 唐甘笑眯眯的:“客观事实就是,桉县的老药厂确实提供了会致使幼童药毒性耳聋的药物,证据确凿,这没得洗,对吧,而当年这事儿没有报道也没有追责,这也没得洗,只是缺一个曝光的渠道,缺一个关注度,桉县那些小孩儿还没人管呢。” 姜杨推了一下眼镜,却提醒他们:“报道不难,举证难,台里报不报得了是一回事,而我们能做的也仅仅是报道事实而已,笠恒药业如果有违规违法操作,最后都要移交公检法。而你们要考虑到之后的事情。” 仨女孩儿都凑在电脑屏幕前,听着。 “你知道新闻一经播出,一经发酵,会导致什么吗?会导致没有单位敢再给桉县提供免费物资,甚至以桉县为辐射点,周边所有慈善机构的物资供应都要出问题。” 姜杨把眼睛摘下来。 “心里有鬼的,借着这风波就把物资停掉了。真正做好事的,也要受到连带质疑,甚至会不会被恶意调换供应品以讹诈钱财,心理承受能力低点儿的,干脆就不干了,凭什么老子做好事要挨这指指点点呢。” 晏在舒转了转杯子,说:“病灶就在那里,人不能因为伤后的阵痛,就拒绝治疗,您说呢。” 姜杨静了半晌,最后把目光移向雍如菁:“我两点半到海市,如菁,你现在去向主任报备,再把视频原片原机都带到台里,要验过是否为合成带。” 雍如菁乖巧点头。 视频连线结束后,三个女生围着桌子坐,你看我我看你,唐甘先摊手,“别看我,我第一次遇到这事儿。” 雍如菁腼腆道:“我上一次报道的还是相亲角的数据造假问题。” 唐甘噗嗤一下,说她们就像角都没长好的小羊羔,聚在一起,要闯进那迷雾重重的山林里去,周遭的狮狼虎豹在迷雾里眨动眼睛,“现在就看先张开獠牙的是谁了。” 晏在舒沉默片刻,抬下眼:“弄他们。” 当天下午,晏在舒和唐甘到高铁站接上了姜杨,一路直往市电视台去,雍如菁已经在台里等着了,一碰面,说了三件事儿,一是钟主任不批,说是时隔多年,再炒冷饭也没意思,二是钟主任接了个电话,又笑呵呵地改口了,第三,早上驾车前往桉县,到荣辉家里寻索当年那小孩儿检测报告的同事,也快要回到海市了。 三甲医院的检测报告,板上钉钉的视频证据,完整的药品供应清单,三流合一,矛头直指笠恒药业。尘封的真相,泣血的事实,十八个耳朵陷入长眠的儿童,还有他们身后不计其数正受着潜在危险的孩子,让这条新闻一经播报就炸开了。 当晚,搜索引擎中,“桉县”,“笠恒药业”,“药毒性致聋”,“你还在给你家孩子用这几种药吗?”关于这条新闻的词条层出不穷,弹起,被压下,再反弹,再被压,方歧就坐在唐家公司的服务器旁边,在赛博战场上,让零星的火苗一次次燎原,有记者连夜到桉县采访特殊儿童中心的老师们,有社会热心人士开始计划对这些儿童的针对性援助。 晏在舒在自家的小阳台,握着手机,边上的电脑正放着姜杨的个人直播,她的手机就放在椅子边,三两秒,她就看一眼。 一口气舒出来了,另一口气还在胸口越烧越旺。 一点儿和缓的趋势都没有,她甚至觉得孟揭就是故意的,那么个高冷的仙儿,能蹦能跳能喘气的太子爷,活二十来年没对谁低过头,被分手了,被拉黑了,给了她整一周的冷静思考时间,挨了她劈头盖脸的冷言冷语,没发脾气,晏在舒直到现在都还记得他转身走的时候,风是怎样翻动他领口,记得他低头的颈部弧度,也记得他平平静静说出来的那些话。 原子大碰撞 第80节 还是很气。 但突然想听听他要怎么解释,晏在舒揉一下头发,抄起手机,没道理干起正事气势如虹,遇上感情就拖拖拉拉了是吧,她这么想着,麻溜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咔地划开手机,指头动得飞快,从按数字到按那枚绿色通话键,一气呵成。 “嘟——” “喂。” 这回拨通声甚至没有超过两道,对面就接起来了,还是那熟悉的调子,带哑,有轻微的回声。 晏在舒把电脑盖上,孟揭的呼吸一下子灌进耳道,遥远的车水马龙充为背景音,她停了两秒,才说:“你昨天说的那话,是不是真的?” “是。” 应得太快,没有给晏在舒思考措辞的时间,导致她有那么三两秒的卡壳,孟揭似乎是故意的,他声音里的哑消失了,呼吸频率也变短了,隔着电波都能感觉到那股正在振奋起来的精气神儿,不等晏在舒应话,他就说:“你在不在家?” 晏在舒:“……在。” 孟揭那边一道车门解锁声响起,紧跟着问她:“晚饭吃了没?” “还没。”她紧张死了,看唐甘直播方歧是怎么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哪儿有心思吃饭。 “那你等我,我十分钟到。” 说完这句话,孟揭就把电话挂了,一点回绝的机会都不给她。 第71章 过载 孟揭不但是十分钟内到的, 还在十分钟内敲响了晏在舒的家门。 “你怎么进来的?” 晏在舒握着手机发了个长呆,听到门铃“丁零”一声响,整个人跳下躺椅, 拉开门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电梯门刚刚开始下行, 昏暗的灯光覆在他肩和头发上,他手里正拎着一只保温袋,说。 “密码很好猜。” 孟揭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有玄关感应灯的碎光, 看起来就有种很微妙的情绪波动, 晏在舒嘴硬,说:“随手设的,懒得改。” 他秒应:“好,懒得改。” 就是一副你看我信不信的样儿, 又像被放养一周的焦躁都被抚平了的样儿。 晏在舒这就没话了,风在楼道窗外嘶吼,隔着门框,一里一外站两个人就显得局促,局促到伸把手就要蹭到他的手臂, 甚至光光这么站着,就能感觉到从他外套,甚至毛衣针织孔隙里烘出来的体温。 还有点酒味。 “你喝酒了?” 孟揭点头。 “那你怎么开的车?” “代驾, 刚刚在附近吃饭, ”孟揭没有说太多,“你要站在这里讲?” “这里有什么问题?” 不就是风口, 门边,玄关感应灯都在逐渐淡弱, 有问题吗,晏在舒不觉得,她看过去:“你还想进来?” 孟揭倒没什么意见,他把保温袋挂门把手上,“如果进去太冒犯,这样看着也可以。” “……”在这个角度,晏在舒能看到他耳后浮起的红,他每次喝了酒就会这样,那道红像敷上去的颜料,紧紧扒在他皮肤上,随着从室外移到室内的时间越长,就越显眼,这会儿已经沿着耳后往侧颈伸了,挂个袋子的功夫,一路往下,延向那不可视的黑暗里。 晏在舒挪开视线,没说话。 “我很想见你,有些话也想看着你的眼睛讲,免得你说我没有诚意。” 这句话落,玄关的感应灯彻底关灭,视网膜还没适应突然暗下来的环境,手腕就被握住了,孟揭往前一步,脚尖碰脚尖,晏在舒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也听到他随着光影哑下来的声线:“这一周我都很想你,想把事情解释给你听,又怕你还在生气,不想一见面就把这段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感情推到死路去。” “那你看到了,我就是还很生气,现在又不怕了吗。” “因为我等不及,”孟揭的手上移,“因为我不想跟你这样结束。” 手腕感觉到他指尖的凉,和掌心的热,温度的对冲来到胸口,她的手指轻微收一下,可态度没有因此软化:“我也想跟你一起,我也在试着跟你一起,可一开始就没抱真心的是你,要打破天平两端平衡的也是你,现在收不了场的也是你。” “你对真心的定义是什么?” “很复杂,但起码有诚实。” 孟揭有片刻沉默。 晏在舒接着说:“我一开始就不想爱你,也没想过跟你长久在一起,喜欢你是后来的事情,你老说我没有良心,而我只是不想打着做/爱的幌子说爱你。孟揭,自始至终,我没诱使你曲解欲/望和真爱,也没引导你混淆荷尔蒙波动和情窦初开,我说了要性归性,生活归生活,要泾渭分明!你先要把这种平衡打破的!” 她越说语气越重,情绪开了闸就收不住,胸口起伏,气息不稳,孟揭没说话,但手仍旧握得很紧,两个人在光线昏暗的门口对视着,身后是横开的玻璃窗景,外面有霓虹高楼千万丈,有风吼树摇,有星云流淌,她一点点抽掉自己的手腕,感受到皮肤在挤压中一寸寸离开他掌心,磨得发烫,她鼻腔也发烫。 而就在她抽出半个手掌时,孟揭从长久的思考中回神了,一记使力,重新把她整只手连带腕部握住,说。 “可我一开始就爱你,我知道你不想谈,所以我不能说,我说了当下你会有什么反应?你立马就会跟我断!你不想招麻烦!” 孟揭语气也不太受控,酒精烘托下,情绪主导中,就那么脱口而出,“我们在这点上一直就没在同个起跑线,我绕场跑完一圈,重新到你身边,你开始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我他妈爱了一个来回了!” “你分得清爱吗!” 晏在舒脾气已经起来了,非要挣他手,“我查了很多文献的!你只是激素波动失常,错把荷尔蒙的溢出当成爱,错把多巴胺分泌当成爱!你就是把我当一瓶药,等你好了你就不需要我了,你挥一挥衣袖就又成了那个仙儿,我呢,我要多久才能缓过来!这公平吗!” “药是治病的,晏在舒,那是个此消彼长的关系,你弱我强叫治病,”孟揭猛地握住她手肘,“而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需要比我犯病时多几倍的自制力。我看着你的时候,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你都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都不知道我想怎么弄你。” 孟揭一把把她拽近,眼神像绞紧的绳子一样紧密,鼻尖呵出的热气缠在一起,晏在舒呼吸微促。 他说:“晏在舒,我是想拿你当药嗑,但我要把你当药,早死八百个来回了!” 晏在舒眼睛很红,抬着下巴盯他,犟得要死:“算你有八百个理由好了,那都是站你自己角度在考虑,在这事上就是你错,你瞒就是你错!” “是我错,我认,”孟揭声音平静下来,“这一次,上一次,我就是来认错的。” “那你大声什么啊!” “我很在意,很在意你一棍子把这三个月打死,很在意你说我不爱,然后拍拍屁股就要走人!一点机会都不给,”孟揭眼睛也开始红,“我们就是不对等的,一直都是我在找你,是我更需要你,是我很想对你好,是我在爱你,也想长长久久爱下去,所以这一周我才没找你,你被谁拉黑过吗,你试过电话响两声,要接的时候就被挂断,然后再被拉黑吗,你有过想找一个人,又怕彻底摧垮一段本来就不体面的关系吗,我有。” “那你在爱我什么啊。”晏在舒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么一串话,一下子呆住。 孟揭低了低头:“我就是爱你这样,你给我下钩子我爱,跟我藕断丝连我爱,跟我讲那句奇形怪状的告白我也爱,你怎样我都爱。” “那我拉黑你你也爱?”晏在舒试探着问。 “爱的,”孟揭说完这俩字,就相当精准地从她兜里抽出手机,输密码,抬高了手按几下,迅速把自己从黑名单里拉出来,手机插回去,还给她一句,“但差不多得了。” 话到这里,晏在舒那些火山岩浆一样爆开的情绪已经沉下去了,降了温,覆了层灰,硬邦邦地堵在胸口,说不上舒坦,也说不上不舒坦,她甚至没察觉到孟揭一直在握着她的手。 “你是喝多了吧?”晏在舒思绪突然开小差,嘟囔一声,“不然怎么话这么多。” “……”前二十年我都没说过这么煽情的话,你就给这一句是吗,孟揭血压有点高。 “叮。” 隔着大开的楼道窗,隐约听见楼上电梯抵达声,晏在舒吓一跳,猛然回过神来,他俩还站在家门口呢,左右是没人,上下楼有邻居啊,噎了一下,晏在舒背往后撞门,立马拽着他的手进了家门。 玄关感应灯重新亮起来,一打冷风灌入,冻得晏在舒一激灵,孟揭就单手撑着门,挡了风,胸口起伏着,明显情绪化了,往里走了两步,晏在舒想起门把手挂着的袋子,伸手就要去取。 偏偏孟揭步子还没停,小腹前边擦过一只手,正正好顺着他敞开的外套探进去了,他反应快,盖着她手背不松,晏在舒感觉到他的体温,一愣,也来气,心说旧账还没清,你还反客为主了,她挣了一把,双手往上攥住了他毛衣侧领,往近一拽。 完全是肌肉记忆在主导的下意识动作。 当下并没有考虑到这动作有多暧昧,曾经催生过多少唇齿间的往来交缠,以至于那张脸倏地在眼前放大的时候,一些光影闪烁的记忆就在脑子里炸开,而孟揭呢,孟揭一点儿都不防备,就由着她拽,在俩人肩身相碰时,就着这个姿势,手一推。 门“咔哒”关上。 晏在舒的后背也“砰”地撞门上。 嘴唇在步伐交错的时候碰在一起,力道特别大,牙齿都差点儿磕一起,两个人的嘴唇同时发麻,顾不上,孟揭一手罩着她脑后,往前带,瞬间的对视后就被点燃了,一下子低头,几乎是用咬的吻住了她的嘴唇,晏在舒反咬回去,她咬得更重。 一直咬。 甚至唇齿间都尝到了点儿淡淡的铁锈味,混淆着湿热的气息,把情绪溺进爱欲里。 两个人都意犹未尽,未诉尽的话都在这场较量里,狡猾的唇舌也像覆了层鳞片一样,变作两尾鱼,在凌乱的呼吸间推来缠去,都不服气,都想占据上风,于是妄图以这种原始的方式彼此折服,带着怒,又通通抑制不住靠近对方的本能渴望。 短短十几秒,刚还冷得打哆嗦的晏在舒硬生生逼出了一层细汗,拽他领子的手不知不觉松掉,软软的,搭在他颈后。 他们都没闭眼。 晏在舒看到他眼里的情绪越来越浓,然后腰一麻,闷在布料里的一声撕裂响,晏在舒感觉到皮肤被单薄衣料扯动的时候,孟揭已经把东西扯出来了,白白细细的一条,咬在嘴边,低着头看她,额发落下来,再揉上一层灰棕色,晏在舒看着他一圈圈把内衣缠在手腕上,紧接着抬手脱掉了卫衣。 皮肤一寸寸暴露在灯光里,像块融化的太妃糖,晏在舒想在这块糖上盖个到此一游的记号,一口咬下去,准准地盖上了自己的戳儿,不解气,干脆把肩颈那块全咬了个遍,孟揭就由她咬,咬得牙酸了就照着腰一抄,一扛,上了楼。 扣子崩在桌角,“喀”一下,声音淹没在交错的呼吸声中。 孟揭很有耐心。 超过了一个性/瘾患者会有的耐心度,他对她了若指掌,闭着眼都知道她的呼吸在哪个节点会乱,但晏在舒没给机会,她没把这次关系当作从前那样的耳鬓厮磨,不是的,这只是半小时前,在门口那场冲突的延续。 所以她抚着孟揭的头发,一抓,迫使他抬头,孟揭掐她侧腰的手没控住,一下就留了痕迹,晏在舒撑起上半身,在他喘出气时问他,“这几天你找别人了吗?” 孟揭语气明显不好:“你把这种病想成什么?” 晏在舒戳一下他肩,滑溜溜的:“你没回答我。” 孟揭缓气:“没找,我满脑子想着你。” 晏在舒纳闷儿:“这么好控制的?” 孟揭真服了:“有抑制剂,平时加大运动强度也有用,不行就想想你那天撂的刀子,想多了压力累积到一个临界点了就不会想做。” 但是次数多了可能会精神分裂,这点他没说。 晏在舒啧一声,孟揭就低头,用脑门磕她一下。 “可是……”晏在舒捂着脑袋,想起那些往来邮件里,一个孟揭病况好转的重要拐点,是八月,是他们开始纠缠拉扯的时候,“八月之后你就逐步转好了。” 当然。那时候晏在舒不要命地撩他,他一见着晏在舒,在生理上都是一种折磨,比发病时还难以自制,但过了那一阵,心理上又能缓过一口气,比什么灵丹妙药还管用,孟揭把这归结于在反反复复的打磨中,他可能越来越耐造了,他这样简单说完。 晏在舒沉默地听着:“你的意思,那我还是靶向药?” “你?”孟揭就这么一个反讽的语调。 “我怎么样,”晏在舒抬脚要踹,刚一动,膝盖就顺势被抬了起来,挨到他侧腰,她脸上微微烫,转过头,说,“你喝多了,我今天不想听你解释那些。” 孟揭的温度居高不下,他抬手把室内温度调低,垂下眼看她:“那你想听什么?” “你是不是很想要?”晏在舒一点点解掉他手腕上的布料,要他用牙咬着,然后翻身坐起来,绑起头发,居高临下看着他,“那你让我看看,你有多想要。” *** 半小时后,晏在舒后悔了。 原子大碰撞 第81节 当行为不加克制,欲/望就像骤起的风暴,分秒都在席卷吞噬。 她问孟揭是不是喝多了会这样,孟揭说他也不知道,等酒精代谢完可以再试试。 她问孟揭能不能中场休息的,孟揭说好,再等会儿。 再等会儿。 等会儿…… 最后晏在舒都放弃了,真真切切感觉到孟揭对她的需要度,一个徒步穿过茫茫沙漠的人对水的需要度。 她的睫毛都蒙着汗,刺得眼睛发红,湿漉漉的,可是晏在舒管不了,感官上的冲击力比眼睛的酸涩更难承受,她整个人高频率且完全无法自控地陷入某种甜白之境,就好像一个人睡得太死,自主地切断了跟现实世界的联系才有的感觉,躯体的感知力弱化,轻飘飘的,在没有边际的深海里沉浮,能感觉到的就只有连绵不断的潮涌。 涌着,涌着,就灭顶了。 她喉咙里挤出哽咽,说我还是很生气。 “我知道。” 她说你不可以再惹我生气。 “那很难,你好喜欢生气。” 小时候就会雄赳赳气昂昂对全世界宣布说,她马上就要生气了,但只要有一个人哄,她就会很大方地原谅所有人。晏在舒是这样的。晏在舒心很软的。孟揭看着这样一个晏在舒,心里那些酸到爆炸的负面情绪,和那些黑麻麻的层出不穷的欲/望就集体投降了,招晃着旗子,煽动得潮水越涌越高,越拍越急。 在潮水反扑向他的时候,他一把抱住了晏在舒,俯下身去跟她接吻。 他们仍旧没把这个话题说开说透,言语这样苍白,不及一个拥抱,他们毫不掩饰地爆发冲突,又克制不住地彼此对望,情绪过载,不眠不休。 第72章 跳伞 真是不眠不休。 凌晨04:23, 洗完最后一次澡,晏在舒就被孟揭连哄带骗地带上了车。 孟揭疯了。 她也是疯了。 车还是她开的,因为他前一天晚上喝得多, 估摸着这几个小时出汗又出力, 不够把酒精代谢完的, 她是怕死也不想被查酒驾,上车前就把他推到了副驾驶座上待着。 天都没亮,薄霜上边贴着遥远的月亮,长街上车流稀少, 临街的早餐店刚刚亮灯, 起了灶,出烟筒里冒着一股股湿漉漉的白烟,孟揭又开回了之前那辆车,驾驶座边还有她用的一个抓夹, 她腿上盖着孟揭的外套,把着对她来说还是太重的方向盘,专心看路况,谁也没说话,车里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歌。 晏在舒就吐槽他这人听歌品味很单一, 一件衣服能穿好几年,网球拍的线都换了百八十回了,拍子都不换, 游戏房旁边甚至有个房间, 分门别类地放着他置换下来的旧东西,他说他就喜欢那样。 他就恋旧。 晏在舒睨他:“你是不是话里有话?” “没话。” 晏在舒指甲轻轻叩着方向盘:“得了吧你小时候可喜欢我了。” 孟揭笑, 问她饿不饿。 晏在舒摇头:“不饿。” 累过头了,现在腿和腰部肌肉都处在运动过量导致的乳酸堆积状态, 没一点胃口。 孟揭说好,让她进右转道,拐了个弯,半小时后,驶进一栋楼的地下车库,上了顶楼,门一推,先看到蒙蒙亮的天,云边开始褪色了,风特别疾,一架直升机就停在楼顶停机坪中央。 晏在舒用力拽着帽绳,震惊地问他:“要去哪儿?” 孟揭说了句什么,晏在舒没听清,螺旋桨的声儿太大了,那工作人员手里握着一叠纸,指指上来时的小门,示意他们往那走,三分钟后,楼梯口边上的小房间内,晏在舒看着那叠免责声明和当中加粗放大的几个字。 “跳伞?” 大清早不睡觉,来跳伞? 孟揭转着笔,已经签了两页:“怕吗?” 哇,晏在舒这小脾气,哼一声:“签哪儿?” 孟揭帮她翻了几页,“右下角。” 晏在舒哗啦啦地翻了翻,然后看右下角夹角位置,连翻十几页:“这么多,签什么,卖身契吗?” 孟揭倒是思索了两秒,笑了笑:“对,卖身契,我的。” 后边的内容晏在舒看都没看,一页页签,摁了两枚手印,说人家这搞极限运动的公司法律意识就是严谨,孟揭那时正在穿一件冲锋衣,闻言回头看她,“什么公司?” 晏在舒也换着衣服,俩人背靠背,她刚把裤子提上,急了:“别看!” 孟揭慢条斯理地拉上拉链,嘴唇勾起点儿弧度:“没公司,也没报平台,私人行程。” *** 所以也没有教练。 孟揭说免责声明是签给雍珩的,这飞机是他的,机长也是他配的,他那个人,一向是不喜欢担责任。但晏在舒紧接着就想到了这点。 当飞机上升到一定高度,晏在舒出现了轻微的耳鸣,轻失重感,机舱外边,青灰色群山横在天际,太阳还没出来,天边的云开始渲染变色,从浓郁的赤霞逐渐融化成薄薄的淡金,正在随着风流,顺着山体棱线滑下去,流淌向整座城市,机舱内,孟揭正戴着护目镜,整个侧肩都镀了层柔光,点点耳朵边,问她:“要不要耳塞?” 晏在舒摇头,“你带过几个人?” “没带过。” 孟揭上飞机前说他有跳伞教练证,晏在舒当下被一连串的冲击打懵了,后知后觉这教练证跟真能带人跳伞压根儿不算一回事,但现在讲这个迟了,她指尖揪着裤缝,无声朝外看。 飞机上到3500米的高度时,晏在舒的耳鸣更重,孟揭这时候准备戴双人跳伞的连接设备,类似于童年创伤背背佳,作用是把她和孟揭前后衔在一起,他还要背一个降落伞,孟揭的手在她肩、腰带过,每个安全扣都仔细看过,然后往前压身,拇指抚着她的刘海。 “干嘛?” 孟揭这么注视了她十来秒,“帮你把头发绑起来。” 机长在耳机里提醒他们即将达到适空高度,大约十五分钟后可以开舱门,问他们需不需要一杯伏特加,孟揭说他不需要额外的兴奋剂了,他已经有了一个。 晏在舒听这话,没什么反应,因为孟揭说话时在帮她编辫子,学习能力强的人是有这种优势,编发是现学的,他只是划了几眼视频教程,就解掉了她的发带,把手伸进她发丝间,头发很滑,顺,有垂坠感,他一边垂着眼睛看视频,一边用手指无意识梳她头发的时候,就像在从小河里掬起一捧水。 1分钟47秒,编出了一条平平整整的长辫。 之所以把时间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晏在舒的注意力全程都没法从他手指里拿开,那感觉,明明没有在做更过分的事,却让她耳根发热,从颈部到后脊一片麻,而且不止一次地溜号儿,想起了那只手昨晚撩起的另一种水泽。 辫子垂在身前,刘海用发夹固定住,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脸,孟揭说他看了教程,女生跳伞的时候发型特别要紧,晏在舒笑出声,孟揭就又看着她不说话了。 噪音震耳的机舱里,这阵沉默格外磨人,辫子沉甸甸的,晏在舒有种感觉,她好像不但编起了辫子,还穿上了长衫,回到了清朝,突然萌生这一种想要凌驾社会规则,而仅仅凭靠强权把孟揭变成所有物的封建意识。 所以她看着孟揭,眼里透着她自己都无察觉的欲。 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要重新在一起,但眼神和精神已经倒戈了,好在她已经对这种倒戈很熟悉,不必再为此惊慌自疑。 而孟揭看到了,孟揭还回招了,他忽然压近上身,说:“想解掉你的头发,回到房间里再做一次。” 晏在舒的呼吸就热了,脑子里不动声色的联想开始孵化出生理反应,她的颈部挨着他说话时呵出的气息,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而略感晕眩,还是纯粹因为孟揭这句太直白的话。 这祖宗现在就是一副封印解除无所畏惧的爽样,说起这种虎狼之词越来越顺溜了,但她不想落招,镇定地勾着他裤腰,往前一拉:“那返程啊。” 孟揭笑,笑得胸口轻轻鸣震,在她侧脸亲了一下,这场交锋点到即止,而后坐回去,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他穿的是件冲锋衣,黑金色,那风净往他衣领袖口钻了,撑得鼓囊囊,他戴上面罩,之后把着她腰,一提,一转,让她背靠着自己坐,低头把安全带和自己的捆在一起。 整个流程干脆利落。 他“咻”地扎紧安全带的时候,晏在舒心跟着一提,后背跟他前胸瞬间贴住,没有半点儿缝隙,晏在舒的护目镜被他拉下来,听到他在耳边说跳伞时候的注意事项。 “自由落体的时候,你整个人是呈弧形下落的,跟游乐场的蹦极设施不一样,失重感没那么强,但前几秒风流过快,会有窒息感,按照今天的风速,50-60秒的时候我开降落伞,滑翔7-8分钟落地。” “嗯。” “害怕可以抓我手。” “谁怕。” “不害怕也可以抓。” “不抓。” “晏在舒,你有点可爱了。” 三分钟前的嘴仗,现在还在嘴硬撒娇,但没办法,他就吃这招儿。 *** 知道孟揭是在帮她放松,可舱门打开的那瞬间,迎面掴来一股风简直让她瞬间就闭住了呼吸,孟揭一只手抓着顶部横杆,提醒她仰头,然后倒数。 “三。” “二。” 哗啦一下,整个身体瞬间跌出机舱外,简直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拽出去的。 心脏一下子揪紧,满脑子想着孟揭这狗蛋玩意儿,竟然连三也不数! 但第一秒都没过,俩人就在空中打了几个圈,宛如被搅进一台看不见的洗衣机里,那感觉特别妙,最初的失重感消失过后,视线慢慢回来。天空倒悬在脚底,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头顶是微缩的世界,她和孟揭绑得紧紧的,紧到像女娲娘娘捏人时,把他们这两团泥巴揉在一起捏成了团。 孟揭抬手,她也抬手,逐渐摸索到一点驾驭风流的技巧,离地的距离还很长,长到死神暂时追不上他们,晏在舒拍拍他手臂,俩人默契地在空中转了两个圈。 日出了。 整片天空是釉质的蓝调,特别细腻,特别柔和,青灰色的群山中慢慢孵出了一颗黄澄澄的太阳,在晏在舒飞速转动的视线里,滑成了一道流畅的金色线条,这金色线条鞭笞着云浪,驱赶着它们往穹顶爬,大朵大朵灿金色的云横在眼前。 晏在舒下落着,下落着,也变成了飞流而下的光点,魂好像掉出去了,跟在身后追,而她身后就是孟揭,于是又有一种跟他融在一起的感觉,之前只是躯体上,现在像是灵魂上。 这感觉让她有一点点害怕,她意识到,她先后跟一个人在物理意义和哲学意义上成为一体,竟然也没有产生排异反应,那她真的是很喜欢孟揭了。 所以当孟揭抽开降落伞,两人慢慢滑翔在半空,身后铺着半片天的金光,他问她感觉到没有,她说感觉到了,你心跳蛮快的。 孟揭说:“那你摸摸你自己的。” 晏在舒就把手贴在胸口,感觉到心脏里住了一个排的雷公:“一样。” 孟揭把护目镜摘掉:“这是我昨天表白时的心跳。” 谁说没有感同身受,这就是感同身受。 滑翔的速度变慢了,视野逐渐清晰,他们挨在这里荡一种前所未见的长空秋千,孟揭总算记得说出那句话:“那你要不要跟我复合?” 他问要不要,不问能不能,就是已经心照不宣到那点得瑟劲儿都遮不住了,晏在舒摘掉护目镜,在这无人之境,跟他慢慢地、轻轻地接了个吻。 在这距离里,他们的心脏位置连成一条线,前后奏响的就是韵节,孟揭就当这是回答了,整片天空的云都是见证者。 原子大碰撞 第82节 第73章 反转 落地之后, 晏在舒的安全感回来了,孟揭就更踏实,先送她去了雍如菁家, 在她家小区门口遇上大伙儿时, 他们集体聚在一个摊子上吃早饭, 一个两个看过来。 唐甘最来劲儿了,打眼就调笑他俩:“哟,一大早的穿这身衣服去哪儿呢。” 管煜扭过头:“哟,巧啊。” 唐甘又来:“哟, 不是分手了吗?” 管煜再跟一句:“哟, 这俩黑眼圈。” 雍如菁正好提着豆浆过来,不知道他们在哟什么,迟疑了一会儿,跟着哟一声, 然后把豆浆递给晏在舒,“给,不加糖的。” 晏在舒不搭理那俩,只应雍如菁,问她怎么穿这么薄就下楼了, 而代驾把车停在路边,还没结束行程,孟揭马上就要回实验室, 这会儿跟大家简单打过招呼, 侧额在晏在舒耳边说:“我先回,结束给我电话, 我接你。” 晏在舒点头。 “补会儿觉。”他又提醒。 晏在舒还是点头,精神头确实不足, 恹恹的,一副懒样儿,但还是买了份早餐让他路上带着。 这旁若无人的劲儿,晏在舒就懂了,懂他现在这架势明显就跟以前不一样,随着昨晚那场倾倒式的告白,他一直以来由于惯着晏在舒所被动采取的保密措施也一并倒干净了,不遮着,不掩着,就是要光明正大。 孟揭的车都消失在街拐角了,唐甘还在逗晏在舒,晏在舒咬着饺子皮,一声不吭地往她碗里匀了点儿醋,唐甘吓死,端着打包盒忙不迭起身,“走走走,回去吃去。”天老爷,她是丁点儿酸都沾不了。 *** 片子移交电视台,新闻播报了,舆论发酵了,总不能真撂开不管,他们聚在雍如菁家就是为的这事儿,方歧没来,雍如菁家的网络慢,他得坐在公司机房里,那儿是他的赛博战场。 晏在舒跟孟揭厮杀了两三回,跳了一场伞,觉得时间在刻度上被拉长了几倍,但距离桉县笠恒药业相关新闻播出,其实也才过了一晚,这一晚舆论经历了频繁的起伏波动,终究没被压下去,几个人慢吞吞往雍如菁家走,这一段五百米不到的路程,就听见了好几拨人在讨论这事儿。 路上遇着的都是大爷大妈,网络上骂得就更狠了。 笠恒药业这事儿,往小了说,是一个药厂涉及违规操作的问题,是药厂本身忽视用药禁忌的问题,往大了说,是十八名儿童的不明致聋因素历经多年终于被揭开的问题,我的孩子为什么突然听不见了,不是某一个家长的疏忽大意,也不是所谓的老天爷降怒,更不是孩子自己淘气挖聋的,是学校医务室里的用药没有顾及儿童特殊性,一场感冒,失去了一辈子听力。 笼罩在十八个家庭上空的迷雾终于散去,他们的痛怒有了具体的方向,对网友而言,这也绝不是事不关己的闲热闹,有孩子的共情了,没有孩子的思及己身,因此也衍生出许多关于用药标准与禁忌的讨论,不少词条下跟的评论都是诸如 “细思极恐,我怎么活到现在的。” “感谢笠恒不杀之恩。” “药还是那些药,但架不住人不是好人,一把双刃剑,笠恒玩的就是刀锋向民众呗。” 老中青三代集体开火,事关民生的大潮轰轰烈烈地就掀起来了。 唐甘说,“照这么再发酵几天,舆情也会逼着相关部门开始重视调查这事儿了。” 然而没有。 舆论在中午过后就突然哑火了,当时大家刚刚吃完午饭,十来平米的小客厅里,晏在舒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一角,看唐甘和管煜打游戏,时不时嘲笑一下唐甘的手速,浪浪趴地上眯眼睡,雍如菁正在写一篇稿子,敲击键盘的声音匀速且催眠。 尖尖的狗耳朵突然抖了抖,搁在地上的手机震动,雍如菁刚拿起来,手机就连震七八下,她划屏一看,怔怔的不动了。 唐甘和管煜还在召唤师峡谷厮杀,晏在舒察觉到了,睁开眼,看过去。 “怎么了?” 游戏音效中断,唐甘和管煜同时看过来。 雍如菁反过手机,新闻中心小组群内,一条@所有人的消息称,笠恒药业高度重视桉县药厂一事,并于昨夜新闻播出的第一时间展开内查自纠,经查,中部分公司二把手任佑钧在桉县任职期间,曾监守自盗,偷售厂内产品,私自更换应派送给当地中小学与特殊学校的药品,致使出现严重的医药事故,笠恒药业对此决不容忍,绝不姑息。 底下附一条视频,点开看,是任的一则道歉声明,他面容憔悴,发须掺白,两颊的肉挂不住,沉甸甸的,像两只布袋,说话时沟壑里蠕动着阴影,讲话时,简直是一个词一个词从阴影里爬出来的。 他们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视频和笠恒的这则声明已经在各大平台挂上了。 舆论开始反转。 逐渐有些声音表示“一个企业,难保不会有蛀虫,多得是忘了初心变成恶龙的人,事情发生了,会及时处理就是好事”,底下陆续跟上附和。 相关部门尚未发声。笠恒的处理太快,也太干脆,拿出了壮士断腕的魄力,把这件事的影响范围从一家企业缩小到个人范畴,民众的愤怒还在,但火已经烧不到笠恒了。 小茶几前围坐的几个人互相看看,管煜先开了口,“挺迅速的啊……那什么,这就是海市速度?” 还没人应话,面向大家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区号开头的座机号码,雍如菁接起来,是电视台那边通知她返岗,要筹备一栏新的节目内容。 之后,第二个震起来的是晏在舒的手机,同桌来了电话,晏在舒走到阳台去接。 听筒里,同桌的声音稍显急促:“休假取消了,老徐临时召集大家回校,说是刚好排出了一个课题室给我们,你在市里吗?三点之前要到学校哦。” 这么突然。 三件事情毫无征兆地撞在一起,打散了今天这场安排,唐甘则起身:“我送你去学校吧,说到底我们的社会位置就在这,不上不下,不温不火,”她比划了一下腰部的位置,“昨天过后,这件事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了。” 这句话把调子定了,后来唐甘送她回了一趟家,辗转去学校的路上,问了她一件事,问她跟地主爷这回是不是真复合了。 晏在舒笑笑:“复合还能有真假。” 唐甘还是一针见血:“那得分是关系上的和好,还是感情上的和好,前者一句话的事儿,后者就麻烦多了。” 这话把晏在舒问住了,她跟孟揭算哪种呢,昨晚那场较量来得太快,跳伞也是意料之外,现在心跳缓下了,体温恢复了,理智重新归位,在两分钟的沉默里,晏在舒把自己翻来覆去剖析个彻底,喜欢孟揭吗,真的很喜欢,所以说分手的时候是真的觉得受伤,也是真的想分,分手后这一周里也是真的气,感觉却仍旧在的。 就像一辆在高速上飞驰的车,踩了刹车,仍旧有一小段缓冲时间,孟揭抓住了这段缓冲时间,再度把油门一脚轰下去,让它继续往前走。 网球场边,心理书从篮筐里掉出来的那一刻,跟着掉出来的还有晏在舒这点欲说还休的情绪,看出这一点的不仅仅是“置身事外”的孟揭,晏在舒也在当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里认清自己,这才有昨晚那一通电话。 所以怎么说呢,晏在舒想了想:“关系上先和好了,感情上再慢慢磨。” *** 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完全没有磨的机会。 返校当天,老徐就把晏在舒这课题小组放到了奥新一个同属的课题组里,说是第二个课题刚好跟符合奥新今年的研究项目,正好让他们打磨打磨。 消息很突然,但同组的同学都很激动,尤其是之前嚷着有戏进奥新的那男生,大家抱着一种战战兢兢近乎朝圣的劲头转了阵地,也拿出了比之前端正百倍的态度,朝六晚十,卷生卷死,两耳不闻窗外事。 晏在舒忙课题,孟揭也忙,虽然俩人在同个研究部,但两栋楼之间隔着一道百来米的廊桥,就像楚河汉界,隔得分分明明,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也不太联系得上,衔接两个人的只有聊天软件里的只言片语。 晏在舒没太在意,不但是课题上的事儿要做,先前邀请她参加高山滑雪项目的那个赛事小组又联系了她,因为她以赛道不合适为由拒绝过这个项目,所以又邀请她参加一个单板滑雪项目。 这个赛事是国际学联组织,国际学联那操行,一贯眼高于顶,仗着手上大把挤破脑袋想要往里进的运动员,一旦主动发出的邀请被拒,基本上不会有第二次邀请,晏在舒都做好今年不参赛的准备了,偏偏来这一出。 有点心动。 可在当前的课题强度下,她抽不出时间每周飞北城训练,对方紧接着又说这是个国际高校联合竞技赛,她有参赛经验,海市也有对应的室内训练场,希望她能慎重考虑。 晏在舒就慎重考虑,考虑着考虑着,难免觉得最近的事儿都凑得太巧。 突然紧凑起来的课题进度,异常低姿态的滑雪赛事小组,都好像恨不得榨干她的时间,消耗她的精力,以免她把脑筋转到不该放的地方。 这么想着,晏在舒突然一阵胆寒,手臂竖起阵阵汗毛,同桌顶着两只黑溜溜的眼袋过来,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捋一下头发,说没事,然后在一堆废弃数据记录里翻到手机,走出了课题室。 正好是周五。 天蓝得酷亮,没有一丝云絮,十二楼的廊桥上,正好可以看到半湾海,成千上万的碎玻璃轻轻晃,把几道白色船影推向天边,晏在舒在这里站了五分钟。 在她注意力不该投放的地方,舆论持续在发酵,但已经不是一边倒地讨伐笠恒药业了。 在新闻播出第二天,笠恒药业当机立断地解除对涉事人员的聘任。 第三天,笠恒药业承诺,将给予在致聋事件中受到影响的十八个家庭以相应赔偿和补助,赔偿金将一次性发放给受害家庭,这下子风口又变,群众的针对性再一次缩小,口诛笔伐的对象全是那出面道歉的老药厂主任。 第三天,笠恒药业再出通知,表明将对旗下药厂展开自查自纠,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第四天,网络上一片风平浪静,先前骂笠恒药业骂得最狠的那波人销声匿迹,关于各种药物的用药禁忌词条霸榜三天,这件事的走向变成了卫生局面向大众的常识普及。 方歧说,没有人在控评,要么是大家不发声了,要么就是风波已经过了。 如果能这样处理,如果能皆大欢喜,那好像也是大家都能接受的结局。 晏在舒放弃了冬季奥灵电影节,坏了成人世界里的规矩,把片子送到电视台,声音没有被淹没,她临门改道的这一脚也没有踏空; 雍如菁的师傅在这次事件中再次收获了“时代揭幕者”的名声; 十八个家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补偿,有几位愿意露面的家长眼含热泪地站出来感谢各方鼎力相助的人; 笠恒药业 各方平台收获流量;市卫生局兢兢业业宣传用药禁忌三十年,终于借着这一次风波让用药禁忌深入人心;平时备受忽视的非营利性医疗服务单位迎来一次彻底整改,又纠出并解决了不少问题。 没有人对这个结果不满意,起码面上没有。 但晏在舒就是觉得哪儿都不对劲,在她身上这一连串事凑得太巧,时间咬合太紧密,让她就是不能不多想,各种阴谋论把自己惊得冷汗都冒出来,直到白色帆影消失在天边,她终于想起一个人。 一个事前叫得最凶,事后却消失了的人。 电话嘟了三声,晏在舒在廊桥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第四声时接通,“有什么事用得上小的,大小姐。” 裴庭的声音挺稳的,讽刺性也挺浓的,晏在舒脚步停下来,把手搭在栏杆上,思忖了会儿,问:“你这两天忙什么呢。” “少来这套,有事说事。” “最近的新闻你看了?” “看了,干嘛,要我给你敬个礼吗,无畏先锋。” 这人!晏在舒按着脾气:“我觉得这件事不太对。” “哪儿不对。”裴庭声音特别散漫。 “一开头就不对,”晏在舒转个身,“笠恒内查这么快的吗,新闻播出到笠恒的解聘通知出来,只隔了一晚。” 这问题不是没人提,但笠恒后续处理得太快也太漂亮,钱也砸了,名声也洗了,一颗老鼠屎也从锅里摘出去了,一个向来没有负面新闻的药企要在舆论里翻身真是太容易。 “你知道我最近在忙什么吗?”裴庭竟然折回去,回到她问的第一个问题。 “嗯?” “我跟你说过的那部正基调的片子,已经在筹备开拍了,最近忙着跟摄制组开会。” 遥遥的海面上,折出的亮光晃到她眼睛,晏在舒转过头,“……那项目不是很难批下来吗?” “怎么说,原先是很难批的,你这档事一出,前边堵的流程一下子就通了。” 有些微妙的联想在脑子里闪回,晏在舒感觉到一点惊悸,指尖发凉,无意识地走了两步:“什么意思?” “有个词叫先礼后兵,明显有人,或者说,大部分人都不希望这事儿到此为止,参与过这件事的,最好从现在开始都闭上嘴,都把矛头转向别的地方,息事宁人,明白吧?见好就收,明白吧!” “所以笠恒就是有问题。” 裴庭顿了一下:“你要这样想也行,就像你说的,开头是错的,可结果未必错。” 晏在舒深呼吸,两秒过后,才问裴庭:“那个老药厂主任是真的中饱私囊,还是被推出来的一个替罪羊?” “那我怎么知道,”裴庭笑了下,“这事儿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原子大碰撞 第83节 裴庭慢悠悠说:“天理公道不重要,孰是孰非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天的股价,你以为杀了人家一个措手不及,其实人家早就知道你能作出什么妖,也早就想好了应对措施,小嫩崽,象牙塔还没出来,就别想着跟人斗了。” 晏在舒被他这模棱两可又夹嘲带讽的语气刺得讲不出话。 “你不会真以为一条新闻就能让笠恒伤筋动骨吧,”裴庭还在说,“笠恒连发三条声明,做的那些所谓补救措施好了,不是为了网络上那点唾沫,是因为笠恒的股价下跌,不得不做。” “不是,我一周前就给你指了条明路,让你去问你前男友,你是真把我的话当屁放是吧,”裴庭真就服了,“你问问他,笠恒股票跌七个点,他要不要想法子,奥新的供应商出了问题,他要不要稳。” “哦不对,听说你们和好了啊,不是前男友了,那是……男朋友。” 手机在掌心里握了三分钟,握到发烫,而全身的血开始转凉,甚至有种毛骨悚然的后怕,三分钟过去,晏在舒才划开屏幕,僵硬的手指头一个一个码下那串数字。 “嘟,嘟——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通的。 但被挂断了。 晏在舒没在他那吃过闭门羹,情绪已经隐隐地起来,偏偏又摁着,理智发挥余热,她深吸一口气,背靠在栏杆上,毫不停留地再拨,再被挂断,她又拨,对面可能从这持续不间断的通话频率里察觉出了某种情绪。 拨到第四个的时候,通了。 晏在舒语气尽量平和,让这话听起来尽量不要像质问:“你有没有空,我想问你笠恒……” 孟揭那边既没有办公室主机运转的滴滴声,也没有开会时的杂音,安安静静,打断她话时,声音也很稳:“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 第74章 祖传 空气里浮着一股常年浸于纸墨的味道, 门窗紧闭,室内气压低,几乎无声无响, 这句话说完, 话筒里也有些许的死寂, 很快又被不规律的呼吸取代,透过话筒,孟揭都能察觉到晏在舒压抑着的情绪,他垂着眼, 蜷着掌心, 安静听了两秒,两秒后,他主动挂断了。 第二秒刚过,“哗啦”一声, 自正前方两米的位置猛地掴来一阵风! 一叠薄薄的纸对着孟揭正脸掷来,他侧了下头,尖锐的粗钝的纸悉数打上他右脸,又窸窸窣窣落在地上,秘书抖了一下手, 默不作声拉开门,把书房留给这对父子。 “你长本事了。” 孟介朴手慢慢落桌上,穿着质朴无华的行政夹克, 持重低调, 那副不喜不怒自带三分亲和的样子融在脸上,一副皮囊三十年都没变过, 握着一沓纸往儿子脸上甩时当然也不变色。 孟揭收了手机,揣进兜里, 右脸颊还残留着纸张页脚划过的钝痛,以同样一种冷淡的态度回:“您日理万机不得空,有什么话不如直说。” 孟介朴把手里的钢笔搁下,呼吸间轻轻扯了一下领带,而后突然拿起桌上的一枚镇纸,仍旧是照着脸猛掷过去! 拳头大的镇纸,实心,边角尖锐,这一下真砸脸上,不骨折也得破相,那股雷霆万钧的劲力破空而来的时候,孟揭抬手,用手臂挡了这一下,重物击肉声又钝又闷,顷刻就划破了衣袖,孟揭像是习惯了这种戏码,面不改色,在镇纸往下落的时候垂手接了,指头再一松,一抬,把那块镇纸轻轻地,无所谓地丢到了一旁。 他知道的。 上一下,砸他自作主张。 这一下,砸他言行无状。 孟介朴训话的时候,他不能插嘴,孟介朴发火的时候,他不能反抗,这是规矩。 小的时候孟揭怕长了翅膀的昆虫,譬如蜻蜓,譬如蚊子,孟介朴看不惯,炎炎夏夜,就把他丢在院子里,让他和飞虫过了一整夜,试图让他在一个个红肿的包里找到勇敢。 反过来,孟介朴洁癖严重,嫌恶家养宠物爱掉毛,还有味儿,所以在家里三令五申不准养,偏偏当时的孩子们都喜欢小猫小狗,孟介朴每每牵着孟揭下车,远远看见了,总要把他抱着匆匆进家,然后一遍遍告诉孟揭,猫会抓他,狗会咬他,那些东西会让他生病。 所以孟揭还没有见过小猫小狗,已经先学会怕了,他按着孟介朴框定的边界,循规蹈矩二十来年,这是第一次正面违逆孟介朴。 沉静寡言的缸中小鱼顶角化了龙,逆鳞一起,覆雨翻云,孟介朴坐不住了。 镇纸还在木地面上滚动,最终“笃”一下,停定,孟介朴拨通秘书电话,嘱咐他半小时内不要进来,也不要接线,然后往椅背一靠,藏青色的夹克领口折了一下,就这么看着孟揭。 “家族基金一个月内陆续抛售笠恒的股票,减持将近半仓,解释。” “我不看好。” “老爷子进手术室前,让你跟德先生对接,把决策权给你,你是这么摆布他们的。” “事实证明,抛得也不亏,笠恒内里出了岔子,总归要抛,高位抛不比低位好吗?” “控盘操作,”孟介朴笑笑,“奥新还教了你这个。” 孟揭面不改色:“您多虑了。新闻出来之前,我们已经在抛售散股,在时间线上,跟这次风波没有直接关联,单纯是不看好这支股,鉴于笠恒这代掌门人的几个方向性错误,提早规避风险而已。” 每句话听起来像答,细琢磨更像驳,孟介朴眼神兴味陡生,就好比一只壮年期的雄狮,在开疆扩土,在威风凛凛地号令狮群,突然一天回头,发现角落里孱弱的幼崽不知不觉已经和他齐高,他张开的利爪更锋利,露出的獠牙更尖锐,他看起来沉默寡言,成长也是无声无息的,可脚边已经有了撕碎的猎物,那双眼睛正野心勃勃地盯着狮王脚下的领土。 挺有意思的。 孟介朴最初的两次愤怒其实是一种不耐烦的体现,是弱视孟揭的体现,一叠纸,一块镇纸,能以速战速决的方式让孟揭低头,纠错,然后知难而退,这样更省事,但现在孟揭摆明了反骨生,逆鳞起,不吃这套了。 孟介朴摩挲了几下桌面,没打算惯着他这态度,一针见血地说:“是规避风险,还是替晏在舒撑腰,做低股价,倒逼笠恒处理内务?” 一句话把孟揭打成了冲冠一怒的吴三桂。 孟揭倒挺冷静,不疾不徐地回:“实情就是这样,”他抬一点眼,“您已经很多年不在信托受益人名单里,也不参与家里生意了,减持笠恒股份这事也跟您有关系吗?” 孟介朴直白,孟揭比他更直白,一句话撂下来,就差没指名道姓,问他是不是少了笠恒这点关系,就要影响到他今年的选票了。 你说我冲冠一怒为红颜,我说你蝇营狗苟求仕途,谁也不比谁好看。 孟介朴点了点头:“你很好。” 孟揭并没有回避视线,俩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父子俩眉眼轮廓虽然迥异,但那副硬骨头总是一脉相承的。 孟揭年轻,锐劲重,有如虹的气势,也有在学术上打磨数年积淀下来的耐心。 而孟介朴内敛,更具威严,这个位置上多少不能说的话都放在眼睛里,一眼扫过来,能让人如沐春风,也能让人低眉顺眼。 孟介朴就要孟揭低眉顺眼,而不是让他觉得可以借着老一辈的东风在这里胡作非为,他的逆鳞起在哪里,倚仗什么,孟介朴就抽掉他的倚仗,他的异常举动缘于什么,孟介朴就阻断那些影响因素。 于是,孟介朴在座机上按了两下,拨通后抬起电话筒,又放下,这是告知书房外的秘书,要结束对话恢复工作状态的意思。 “这届wla论坛下周三开始,你收拾一下行李,明天就跟机去瑞典,笠恒的事情你不用再跟进了,我已经让你三叔去处理。” 眼神在孟揭身上停留半秒,又无谓地挪开:“你跟晏晏当断则断,处理得干净一点,女孩子的名声总归要护,两家也还要来往,别再来回纠缠不清。” 在孟揭开口前,他再次打断。 “老爷子思想老派,讲门当户对那套,你听听就行,你当前的重心全部放到理论研究上,十年内不需要考虑婚姻。” 一连三句话,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孟揭,他那副“我的人,我要护”的架势谁能不懂,但在孟介朴眼里,就是小孩子置气,天真又可笑。 话说完,秘书叩门,孟介朴叫进,随后额头朝门边一斜,让他出去。 出了门却没让走,秘书跟着孟揭,亲自带着他出门,又委婉提醒道明天一起去瑞典的几位老学者都已经到了海市,马上还有个饭局需要他参与。 孟揭充耳不闻,他整个人的状态跟在书房里不同,看起来筋骨懒散,却仍旧我行我素,一副空手接白刃的从容样子。 听了这话也只是撂过去一眼,继续往外走,低着头,握着手机,在拨那个二十分钟前挂断的电话。 尤秘书紧随其后,看了眼书房门,又慢悠悠叹出一口气:“先生也不容易,笠恒的老东家,和老爷子是战友,过命的交情,当年海市经济崩盘,李笠也出了一把力,你别看现在老了不管事了,名声还是响得很,这种人能拉拢最好,不能拉拢也别得罪,先生有他要考量的东西,出发点还是为孟家。” 尤秘书把孟介朴称先生时,就是在讲情面,他看着孟揭长大,对他们父子的性格最了解,接着把话摊开了说。 “今年的医药体/制改/革,落地不容易,笠恒在中间出了大力气。你也知道,他们做医药的,来来去去都是沾亲带故的一波人,笠恒出了力还放了血,这是一功,他们亏了的,就得在别的地方给他补上,所以笠恒今年要走特批,市里开了个会一商讨,也就同意了。关键就是在这里。孟揭啊,赶狗入穷巷,是要被反咬一口的。” 走到院里时,孟揭的车已经被开走了,院子里只有一辆黑色商务汽车,司机坐在驾驶座上等待。 这阵仗。 “尤秘书,”孟揭的情绪此时此刻才开始变,“过了吧。” 尤秘书也含着笑,拉开了车门,气定神闲地说:“笠恒确实不干净,但账要攒着一起算,不急在这一时半刻,领导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出必杀,杀必果,回报率拉到最高,这才是运筹帷幄的道理,你是个聪明孩子,稳一稳,不要意气用事。” “那这?”孟揭晃了下始终处于无信号模式的手机,一股灼灼盛气。 “自家的车,一向是清理得很干净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信息流出,信号已经拦断了。” 尤秘书笑眯眯地比了个上车的手势,孟揭轻笑一声,挺讽刺的,上车后手搭在腿上,转了两圈手机,又“嗡”地划开屏幕,开始切换手机的另一条信号通路。 “没用,这技术就是从你们奥新引进的,严防死守,成效显著。” 尤秘书后脚跟他上了车,一边握着车把手,一边目不斜视地看前方,把手一拉。 “砰”的一声。 晏在舒关上车门,把书包往边上一丢,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尾号多少?” “0001。” “哟,号儿不错啊,哪买的啊姑娘。” “祖传的。” 司机被她逗得笑,“坐好了啊,咱们这就走了,”掉头时特别小心,絮叨着,“这周五放学啊,人还真不少,姑娘也这里读书吧?平时住校,周五就坐顺风车回桉县?” 晏在舒穿一件灰色帽衫,牛仔裤,蹬了双蹭花了皮的麂皮靴,手揣在兜里,听着这话,微微笑了一下:“对的。” 第75章 对立 三个小时的车程,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淌,窗外的景也在一帧一帧流淌,从高楼林立的市中心, 到立着巨大卡通灯牌的郊区游乐场, 再到车流洄游一样的高速, 天刚擦黑的时候,车头猛不丁被一弧隧道口吞进肚里,二十分钟后,骤然一吐, 把他们吐进了阒黑夜色和漫山冷雾里, 到这才算驶进了桉县地域。 晏在舒手机插着充电宝,消息时不时响,耳机里还连着语音通话。 没有被表象迷惑的大有人在。 雍如菁三天前就跟着师傅去了桉县,姜杨是老新闻人, 该有的嗅觉半点不少,台里先是借着这次节目主题挖得好为由,给他派了个看着光鲜实际上特耗时间的活儿,他装着胃病犯了,请了一周假, 台里也痛痛快快批了,还反过来嘱咐他好好休养。 话已经给到这里了,姜杨还有什么不懂的, 禁止往下深挖的警示牌就差没怼到他眼前了。 新闻人的底线是真实, 那则新闻经由姜杨的手报出去,后续如何确实不是任何人能左右, 但笠恒老药厂主任是否涉及贪/腐,儿童致聋事件是否因他直接产生, 笠恒是否不经调查就推出一个替罪羊,云遮雾绕的事实真相,他必得探个清楚明白。 不为浪头浮名,就为了案前那本陪了他几十年的记者证。 所以他带着自己的小徒弟,瞒着台里,装作带孩子游山玩水,实际上已经暗访了多户在这次风波中的家庭。 他们大多持统一口径,说就是那位老药厂主任害得他们家孩子失聪,原本多机灵健康的孩子,说聋就聋,又开始扯这些年为了看耳朵花了多少钱,辗转跑了多少医院,又说人工耳蜗多贵,孩子后半辈子得遭多少白眼,一辈子都毁了,所以咬死了一件事——笠恒那个天杀的老主任就得为他们的孩子包办下半辈子。 雍如菁没憋住,手一揣就问,为什么当时不跟警察或者县政府反馈呢?一个人不行,十八个家庭联合起来,水花也能翻出一点儿吧。 一句话把慷慨激昂的家长给堵了,那家人恼起来,抄起苕帚就把他们往外赶,一边赶,一边骂他们多管闲事,死了要拔舌的。 后来再要暗访其他家庭,他们的警觉性就高多了,轻易不肯开口,说是该说的都跟警察同志坦白过了的,他们的孩子就是吃药吃坏了耳朵,这点绝对敢打包票。 当然敢打包票,这几天经由公检法介入,得出的初步定论就是这样,但姜杨和雍如菁仍旧在深挖。姜杨那张脸家喻户晓,即便做了简单的外部伪装也仍怕被认出来,他多数是在宾馆指挥位,雍如菁顶着张生面孔,在县里晃荡来晃荡去,几天下来,真让她碰到了一个女孩儿,挖出了一个消息。 多年前,登报怒斥笠恒毒害儿童的那个男人,其实跟药厂老主任过从甚密,甚至,他女儿其实不是吃了药导致失聪,而是练舞时不慎摔伤头部,外伤导致的神经性耳聋。 原子大碰撞 第84节 “除此之外,我们还摸进老药厂了,里面连根水管都不留下,地都翻了呢,全按国家标准处理得特别干净,找不出什么来,只能从这个人证突破。” “嗯,”车还在开,晏在舒斟酌了一下措辞,“方歧摸了一份当时他们职位调动的资料,一会儿给老师看看,挺有嚼头的。” 结合裴庭的“替罪羊”说法,加上这份资料佐证,姜杨一下子就摸清了其中关窍:当年笠恒老当家要退,底下几个孩子上演了一出“九子夺嫡”,高层职务变动频繁,争权失败的公子爷被下放到药厂,有卧薪尝胆蛰伏的,也有安分度日的,桉县这间老药厂格外倒霉,摊上了一个彻底摆烂的,不但摆烂,还要在药厂吆五喝六,摆威风充阔气,可顶上做主的从老爹换成了哥哥,支点儿钱千难万难,公子爷囊中逐渐干瘪,这就打上了药厂的主意。 “反正是自家药厂,二世祖要从厂里拿钱,逃不过那几个法子,进出做账,支备用金,这些法子都用过之后还不够他挥霍,干脆打上了免费外派的那些药的主意。” 姜杨接着说道:“那二世祖觉得,公司能常年免费给这些学校供药供设备就不错了,要什么自行车呢,所以,起先是以次充好,用临期药代替,后来换药缺药都是常有的事情,事情就是这时候出的。当然,开口发话的是公子爷,过手这些事的,却是那个药厂主任,担责任的也是他。” 雍如菁补充一句:“警方目前只提审了药厂主任,他一口把所有罪都担下来了,谁能想得到后边还有推手呢。” 姜杨说是:“目前关键就在荣辉身上,也就是登报伸冤的男人。药厂主任在内换药,他在外销药,里外既赚差价,也赚笠恒的封口费,没想到短短半年内,销出的药先后致使三名儿童失聪,这时候他们才开始后怕,到处回收销出去的药,可这毕竟有个时间差,就这样,又倒害了十多个孩子。最后没料到善恶有报,最终报到了他女儿身上。” 他不让自己女儿碰一点药,病了都带市里医院看,没想到舞蹈室里一场意外,让他女儿掉进了同样的深渊里。 “于是他们就闹翻了,”雍如菁声音闷闷的,“荣辉登报,就是在要挟笠恒,当时笠恒给了他一笔钱,这就有了后来的反口否认。” 他俩说话时都夹带着簌簌的夜风,姜杨老了,体力跟不上,停了步子说:“荣辉这个人,一生都是稀里糊涂,做不了大奸大恶,专干些小偷小摸,唯独对女儿好,我们跟了他几天,他作证的意愿始终很低,但如果是为了女儿,我想还是值得尝试。” 晏在舒听得多,说得少:“我还有二十分钟到,一会儿哪碰?” “我今晚跟他约了面谈,”姜杨开了定位分享,说,“你别跟,在街上找个地方等就行了。” 车还在开,下了高速后,紧跟着的是一段路灯昏暗的县道,司机说了一嘴:“后边那辆车老跟着咱们呢,这种好车小地方不常见,是不是你的朋友啥的?” 晏在舒往后看了眼,一眼就认出裴庭那辆烧包的车:“同班同学,就喜欢显摆,您别理就行。” 司机促狭地笑笑:“是追求者吧,哎呀,叔也是过来人,懂!” 车子在县道辗转来回,摇摇晃晃到了地儿,晏在舒就在一条老街的粉面店里等,裴庭没进来,他把车停在小学门口,买了一饮料,就坐外边盯着她。晏在舒懒得理。 街上都是商住楼,二楼往上住人,一楼清一色拉卷帘门的店面,店面招牌全部经过整改,互相只有文字性的差别,看过去,就像一列列复制粘贴过去的楼店,没有什么款式,人却不少,长街尽头有条小河,河对面就是一栋栋的自建房。 两边像隔着结界,这里灯红酒绿,对岸岁月静好。 “这房子都盖挺漂亮啊,青山绿水小别墅。” “现在条件好啦,在外边做生意做大了的,都惦记回老家来盖房子,这叫什么,”老板娘把面一上,拍一下大腿,“叫荣归故里,有面子嘛!小地方啊,就讲究这些。” 晏在舒噗嗤一下笑,指了指临河那家,“那家就不是吧,没有大灯笼。” “那家啊,那家倒没出去哦,”老板娘把手在围裙上搓了搓,顺手一抹桌子,说,“不过他家小孩是这个。” 老板娘点点耳朵,“怪可怜哝,听说吃药吃坏了。” “啊,”晏在舒露出点儿惊心,“是不是这两天新闻上讲的,药厂派药,被那老主任偷换了药出去卖钱,给这些小孩用了儿童禁忌药啊?”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现在长大啦,在城里读书呢,周末才回,”老板娘摇摇头,又讲起来,“那家人啊,以前在我店对面卖水果的,就在这店面里扯一块帘子,人住里面,外面就摆水果,但是家里男人爱赌,赌到倾家荡产,连家里两亩地都抵给人家了,后来呢老婆受不了离婚了,女儿也聋了,他倒是起来了,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给他赚到钱去盖了这个房子,哦哟,现在人哦,不知道上哪里闷声赚钱的。” 店里有客来,老板娘转了头,笑眯眯迎过去:“吃什么啊,今天骨汤熬得很不错的呀,你看看汤色咯……” 晏在舒挑着面,一下下轻轻吹凉,一边想着这些事儿。手机搁桌上,连着充电宝,一口口吞着里边的电量,却异常安静。 距离孟揭挂她电话过去三小时,期间她回拨过三四个,都拨不通;也旁敲侧击问过同实验室的师兄李尚,李尚说他今天就没去实验室,早些时候联系过他,那时他还在家里;最后晏在舒问到家里阿姨,阿姨说中午那会儿还看见他们家司机载着阿姨出门买菜,她搭了个便车,孟家阿姨是有提一嘴,说要买个什么干料回来煲汤,哥哥爱喝的。 所以是在家。 在家,却不接电话。 从被挂断电话的怒,到中期各种带着担忧的胡思乱想,到现在逐渐带怒,晏在舒放下筷子,给孟揭发过一条语音:“撂一句话就玩消失是什么意思,不接电话明天别来找我!” 但语音一发出去,和姜杨的位置共享就突然中断了,起先以为是信号不稳定,但手机信号标志分明满格,晏在舒买了单,一边往外走,一边尝试跟雍如菁共享位置,雍如菁也没接,她快步走进人群里,开始拨电话。 通的,但没人接,师徒俩的电话都一个样! 晏在舒这一天被拨不通的电话弄得烦躁,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闷头就往河对岸走,而裴庭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吊儿郎当跟着,嘴巴上还在说:“就知道你得惹事儿,早就盯着你呢,现在又想干嘛,小太子微服私访啊,我看你是差不多得了,我这翘着班呢,能不能让哥省点心。” 晏在舒烦得回头直接怼:“你闭嘴。” “好好好,”说着好,可半点没有要闭嘴的意思,裴庭叼着吸管,跟个开屏的孔雀似的,还在叨叨,“我跟你说啊,我就负责看着你不出事儿,否则我跟我妈,跟小姨和阿嬷都没法儿交代,跟笠恒有关的,我是半点不掺和的哦,人家刚给我喂了一块大饼,你知道今年我公司财报得漂亮成什么样儿吗,唉,说真的,你今天要是不作妖,哥送你架直升机,爱怎么玩怎么玩去。” 晏在舒小跑过桥,在冷风里感觉到手机在震,她忙划屏接。 对面人声嘈杂,起码有十来个人在喧嚷,雍如菁的声音又急又断续,“报……他们……疯啦……晏……报警!” 唯独最后俩字震彻人心,晏在舒后背瞬间就惊凉,“报位置!你们在哪儿?如菁?” 电话被匆促地挂了,晏在舒握着手机,在夜风里给唐甘发了条语音,一路跑到荣辉家门口用力拍门,而裴庭呆了,跟被风撸秃了毛的似的,抖了一下,然后三两步走上前来:“你说谁?!” 没人开门,也没人应声,晏在舒后撤两步,眼睛刚瞄上院墙,那门突然嘎吱一响,自里边被拉开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探出脑袋,仿佛跑急了,人工耳蜗都掉了一只,额发也湿漉漉的,见着晏在舒先是一喜,她认得的,认得这个在特殊儿童中心跟她待了几天的姐姐,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起来,说话不太利索,但字字都是关键。 “外面,好多人,把爸爸,帽子姐,拉走,大铁锹。” 她抬着手臂,一直在指院子后面,连通田埂,连通山脚几座农家小院的方向。 有时候弱势方不是真的弱势。闭嘴才能收钱,这是笠恒早就暗示过这十八个家庭的前提。一个荣辉要反水,就代表另外十七个家庭都拿不到笠恒承诺过的赔偿金,三百万,这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户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亮亮堂堂的大房子,意味着走哪都有人捧着敬着,意味着不用再为一副人工耳蜗来回奔波。 更何况,这就是他们应得的,他们问心无愧,谁阻拦,谁就是图谋不轨,50%的真相和100%真相之间隔着五千四百万,天呐,真相算什么,一个人坐牢和一群人坐牢对他们而言有什么区别,没有,公理正义是英雄的墓志铭,他们只是可怜又贫苦的老实人,看看他们粗糙皲裂的手掌吧,看看他们沟壑丛生的脸吧,看看他们的老屋子吧,他们应该得到补偿,而真相太贵了,他们消费不起。 裴庭“操”了一声,心里那把算盘一下子把局面厘清了,翻出手机摁了几个电话,推开门就要往里走,一回头见晏在舒还皱着眉站原地。 “走啊!发什么愣啊!” 晏在舒是要走,可手机接二连三地响,原先死也打不通的电话,都在这时回过来了,她往里快步走,同时接起来。 “孟揭?” 裴庭一边走一边抄了块砖,觉得不趁手,往边上一丢,又捞起一根棍儿,搅得哐哐啷啷的,孟揭的声音也夹在丝丝拉拉的电流声里,像是原本要解释什么,但听了晏在舒这里的动静,解释变成反问:“你在哪里?” “桉县。” 风很大,雾色薄薄的,晏在舒打着手语,配着口语,让小姑娘别跟,又叮嘱她打县委电话,一会儿有个高高的大姐姐带着警察叔叔来,就告诉那姐姐,他们都往后山走了。小姑娘都听着,用力点头。 孟揭也听着,一字不落地听着,砰一下关车门:“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参与这件事?” 晏在舒这才扶一下耳机,身体穿过后院的篱笆,一脚踩进松软的泥地里,脚步都不带缓的:“你说完话可以消失一天,别人就得半点儿疑议没有地照做?怎么呢,你讲的话是圣旨吗?吾皇三岁三三岁?” 孟揭闭了闭眼,发了几条信息,压着情绪不跟她在这当口犟,脑子在转,在思考此时的最佳解决方式:“不要直接参与冲突,笠恒一定有人在煽动其他涉事家长,把媒体继续曝光和得到补偿金打成两个对立面,不是每个人都会要公道而弃掉真金白银的,你找个安全地方待着,当地县委和民警已经介入,很快会跟对方联系,后续的事交给我……” 晏在舒打断:“所以你一直都知道笠恒的内情。” 他们复合时间太短,一周来完全陷入外界施加的节奏里,晏在舒没有机会跟他讲这事儿,但他都知道,而他让她不要参与。 “我知道。” “你手里有笠恒股份是吗?” “有。” “所以你也要稳股价是吗?” 前后两个问题,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定论,让孟揭有两秒没反应过来,但隐隐意识到自己被打成了哪种阶级对立面,直觉告诉自己不能怪她,他们之间确实存在那么一道人为信息差,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有情绪,他们认识十九年,分分合合四个月,为什么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她都信不过他? “不是,你别往这想。” 声音很沉。 路不好走,晏在舒得打开手机电筒,她甚至没法分心去延伸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也没法分辨孟揭在整件事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她只看当前,只重现在,撂下一句“那这件事,你也不要再插手”,就挂断了电话。 第76章 多情 夜很静, 这里没有霓虹彩灯,也没有车水马龙,手机电筒发出的光孱弱, 一蓬蓬杂草被拨开, 又悄无声息地合拢, 麂皮靴一次次踩进湿泞的水渠里,晏在舒的裤腿边沾了一圈泥,她拉下帽子,抬眼往前看, 夜云横斜, 连排的农院静静卧在巨大的山影里,山影的边角贴着一方方橘灰色的木窗,随着距离拉近,依稀能听见一两声犬吠。 吠得最凶的, 是西边那座灯最亮的院子。 姜杨嗓子都哑了:“大家的意思我理解,该有的补偿一分都不会差你们的,笠恒药业如果做出了承诺,法院一定会督促执行。” “胡说!”立刻有人跳起来,“不可能!” “就是!”边上有附和的, “你要捅人老窝,还想人从兜里掏钱?不可能给的,荣辉从县里一走出去, 大家伙的赔偿金就打水漂了。” “对!谁给钱, 听谁的!” 雍如菁大声说:“给不给还不一定呢,空头支票你们也接。” “空头支票?你来说说, 你给得了空头支票吗!” 姜杨抬手,往下压了压, 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大家不要被一两句话误导了,没有法律约束,没有舆论监督,笠恒绝无可能轻易给出赔偿金,从这点上看,我们是殊途同归。” “可去**的吧!你们记者都是油嘴滑舌,又拿不定事,又满嘴跑火车,信你们就有鬼!我们也不伤你不害你,但你们得在这院子里待到赔偿金到手,但你们要敢跑,”当中那男人把师徒俩的手机一顿踩,“我杨老六反正是烂命一条,我豁出去,这钱也得让我孙儿拿了!” 一群人乌泱泱地嚷半天,拉扯间,雍如菁的登山服都剌了几道缝,那么病弱斯文一个姑娘,脸煞白,却死死护着师傅不让他们碰,哄闹中,门口突然响起三道敲门声。 沉闷,有力。 在这一刻产生了某种戏剧性效果,一两秒的安静过后,院子里的不安躁动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有人往后退,“警察?” “不会是警察吧。” “我可什么都没干啊,我只是来要钱的啊……” 哐啷哐啷的,各色木棍农具掉了一地,这时人群里走出个年纪稍大的男人,骂了一句,理理领口,往前拉开了门闩。 门口却是个一个高高俊俊的小姑娘,穿件灰衣裳,踏双泥靴子,背着双肩包,就跟刚刚放学回家过周末的学生一样,但那眼神不同,笔笔直的身板儿也不同,这不是小地方养得出来的精气神,她说了句“借过,”就这样拨开门口的男人,径直往里进,把左左右右的人打量一圈,把这农院的布局和方位也打量一圈。 晏在舒是摸着石头过河,穿过茫茫夜色到这山脚下是全凭一腔孤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也怕死,她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学生,幸而天真犹在,理想未死,关键时刻还真能把生生死死置之度外。 有些由她捅出来的篓子,也得由她捅得更大才行。 农院里拉拉杂杂得有二三十个人,兄妹俩往里一杵,输人也不能输阵。 于是裴庭跟着往里进,他混的圈子杂,失恋时把想不开的事儿干了个遍,寸头纹身耳钉样样来,偏偏有一张国泰民安的脸,加上工作原因,最近天天正装不离身,乍一进来,真不好分这到底是个混混头子,还是个有点分量的人物。 这点矛盾感,和突如其来闯进谈判地的微妙危险性糅合,院子里持续沉寂着,观望着,判断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往他们的来路看,但除了一片漆黑,别的什么也没有,人群就又动起来了,有人悄悄拎起了农具,看他们的目光里带着危险的审视。 那男人把院门一关,雍如菁朝晏在舒挪两步,两边阵营泾渭分明,气氛再度紧绷起来。 晏在舒的眼神在姜杨和雍如菁身上扫过去,摸出手机,晃了两下:“我打荣记粉面过来,来时买了彩旗小卖部的一瓶水,路过裁缝铺和张扬画室,上下二十来个人证,都知道我往这山脚来了,一个小时后我没出去,当地警务室就会接到报警电话,大家都是街坊乡邻,没必要闹这么难看,是吧。” 她笑笑:“所以我们长话短说。” 这时候,人群骚动,先头开门的那个男人走出来,像是个话事人,往下压了压手:“你也是记者?” “不是,”晏在舒摊开手,“但笠恒的黑幕,是我捅出去的,听说笠恒给所有受害家庭承诺了三百万赔偿金,我特地来看看。” 这时候,有人认出了她,是了,几年前谢女士乐团的演出海报在市民广场挂了好几个月,母女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加上她这幅几年没变过的齐刘海黑长直,要认出来不难,于是有人也嚷:“那你是奔着什么来的?也想让我们那三百万打水漂?” “这怎么说的,”晏在舒拽着书包带,语气轻松,“我就来看看,哪个傻子上了这当。” 一石激起千层浪,都不忿,都凶悍,都认定了三百万都要归入囊中,而这两个年轻人指定也是来搅局的,于是对面那乌泱泱一群人再度开始展露出了敌对情绪,用一种沉默却冷血的眼神看着他们,如同看一群困在圈里的羊。 裴庭都紧张了,怎么不紧张,甚至往前迈了一小步,而雍如菁此时伸伸手,轻拽了一下他的袖摆,就这一晃神的功夫,晏在舒干脆把书包一撂,搁在了劈柴的墩子上,笑眯眯地问他们:“笠恒给你们的赔偿金多少?三百万?” 原子大碰撞 第85节 “三百万,”晏在舒都笑了,“我讲话难听,大家别恼,一场交通事故里,哪怕不幸致死,你能领到的赔偿金都没有这个数,凭什么觉得药毒性耳聋能赔偿你这个数?” 说到这,打头那男人就应声了:“县医院里都有病例存档,娃儿们听不见了,就是跟他笠恒的药有关系,这是板上钉钉的,怎么没有这个数,大家以前不晓得那药不能用,找不到关窍,这么多年来是愧对娃儿们,没有给他们讨个公道,现在不一样了,政府给我们做主,媒体给我们出头,大恶人已经认罪了,我们领个赔偿金有什么错。” “您挺了解的,”晏在舒看了他两眼,“那您也该知道赔偿的标准按什么来算,上一个此类事件,用上医疗事故举证倒置原则,赔偿金包含诊断和医疗费用,人工耳蜗,精神损失赔偿,总共十万不到。” 姜杨在拉扯中伤了脚,这会儿自己撑着柴垛,晃晃悠悠站起来:“大家想得到相应赔偿,这是人之常情,但十万和三百万的差距里,藏着多少陷阱,大家算过吗。具体赔偿多少,是要在定案之后,法院才给出判决的,任何乌七八糟的人,给出的天花乱坠的承诺,都是在耍流氓,而法院给出判决的基础,是要依于完整严密的证据链,欺漏瞒报,无视客观事实,是阻碍司法公正的行为,是在把大家往火坑里拉。” 当奸商裴庭最擅长了,他冷嘲一句:“三百万,这毒饼你们也敢吃,我就这么说吧,十万是合法部分,另外溢出的,绝对一个子儿都不可能给你们,合同里的弯弯绕多着呢,就一个拖字诀,你们要是想闹上去,人家还能反告你们一个敲诈勒索。” “入刑的,”他们都在唬人,只有雍如菁在正正经经背书,“数额特别巨大,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哦……”裴庭自动就接,“这说明什么呢,偷鸡不成蚀把米啊,钱要不到还得吃牢饭啊。” 红脸唱罢黑脸登场,他们传达的意思特直白了,村民们听得懂,要不到钱,还得反被罚钱,甚至严重了,要蹲牢房的,这一下犹如在池塘里投进一颗雷,水鱼们噼里啪啦全炸起来了,晏在舒紧接着往里投进第二颗雷,刷地拉开书包拉链,从里掏出一把扎扎实实的厚钞,往柴垛上一放,喧嚷声戛然而止。 他们盯着这沓纸钞。 晏在舒就是虚张声势来的,就是拖延时间来的,输人不输阵,最要紧的就是蛇打七寸,村民们把姜杨师徒俩困在这里为的什么,为的赔偿金,所以他们先把自己的行为扣上了凛然大义的帽子,好像有了情,法理都得为自己让步,那晏在舒没别的,刚刚讲的那些话,多少还是空谈,对法律意识薄弱的人群来说,只有一时的震慑效果,要拖到警察进来,得把他们化整为零,逐个击破才行。 于是晏在舒不动声色地再压,在柴垛上压了二十万整,书包瘪下去,她说:“我知道你们里边,有笠恒来的人,谁把他请出来,这钱谁拿走。” 没人应声,但也没人否认。 晏在舒再度摊开双手:“我没什么别的用意,就是看大家都挺有疑虑,不如请出来,一起聊聊今天这事儿,看是他在空口画饼,还是确有其事。” “谁知道真钱□□?”有人这么找茬。 晏在舒随手丢了一沓:“你验。” 那人又缩回去了,之后就是窸窸窣窣的讨论声,过度成争执声,定军石被抽走了,剩下的是一锅乱粥,就在这时候,突兀的一声惊铃响打断了这阵焦灼的抉择,是屋里边老式座机的声音,打头的男人进屋接了,或许是出于心虚,或许是军心不稳,大家都静静地站那听着,听堂屋里传过来的回话声。 “林书记啊……是,是叫老荣来喝茶的嘛,没事情没事情,老荣现在还在屋子里,要不我给他叫过来跟你说两句啊……哦,是有几个年轻人,来玩的嘛,刚好在老荣家看到了呀,一道叫过来就是了……不敢的不敢的,没有的事。” 里屋,应话的底气越来越弱,院外,惶惶人心在逐渐崩解,随着一阵遥远的警笛声响,彻底溃散了。 *** 唐甘到的时候,村民被疏散了,有几个人被带走做口头教育,师徒俩连着兄妹俩都转到荣辉家里,姜杨在刚刚的拉扯过程中被打到了跟腱,这会儿正擦药油,雍如菁陪着,身上披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外套,而雍珩就站在外厅里,跟县委书记轻声谈着事儿,裴庭不见人影。 晏在舒就坐在台阶上,脱了一只靴子,盖着卫衣帽子,低着头在敲靴上的泥,半点厉害劲儿都没了,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学生样。 唐甘接她的靴子,一点点把上边的泥蹭干净,劈头就是一句:“你是不是疯了,这临近年关的当口儿,大家都恨不得夹着尾巴做人,怕就怕漏财招惦记,你倒好,掏钱砸人,二世祖的习性跟裴庭学了不少啊你。” 晏在舒说。 村民又不是劫匪,就是被一块大饼晃昏了头而已。桉县脱贫十多年了,前有药厂拉动经济增长,后有旅游开发区,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没到要被逼上梁山的地步,犯着蹲牢房的风险抢那二十万?分赃都分不均。没必要。 但要论晏在舒当时怕不怕?怕啊。她就是个学生,见过点世面,但没直面过风霜雨雪,刚刚那阵仗完全是装出来的,不拿钱砸,谁会听她逼逼叨。 这会儿事过了,掌心里全是湿汗,她怕二三十个人里有一个性格冲动的先动了手,就会演变成某种流血事件,会护不住姜杨和雍如菁。 晏在舒把帽子拉下来:“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所有细节是屋里的师徒俩查的,局是他们破的,证据是他们保存的,能给整件事施以高压的是雍珩,后续怎么处理得靠司法机关,我刚也想明白了,我在这里边就是特别中二的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除了耍耍二世祖的威风,什么也做不了。” “那再有一回,你做不做?” 哇,这问题问得晏在舒特难受,她真算不上多有正义感一人,谁能想到她最初想的是要让这部纪录片上电影节,看看它在专业角度里能走多远,事情的发展偏离了她的预料,也超过了她的舒适区,再有一回,她还敢不敢把天一捅到底,晏在舒没说话,但她此刻好像奇异地明白了多年前,谢女士在乌烟瘴气的饭局上那一掀桌的意气。 老中青三代谢女士,骨子里都是有点匪气在。 唐甘摊开她手,拿温水一点点洗干净:“能把二世祖当明白的也不多,能把威风耍到位的就更少,在这事儿上,要是换作我,我没你干脆,人情世故,合作项目,绊住我的东西太多了,这点我还挺服你的。” 为什么进场的是晏在舒,而殿后接应的是唐甘,就是因为唐甘之后还要在海市的圈里混,一个行业新贵的二代断断出不了这个头,晏在舒才够分量。 晏在舒坐台阶上,把靴子脱下来,哐哐磕泥:“服什么?” 唐甘把手指尖的水珠往她弹:“服你敢把天一捅到底啊,服你这二世祖横冲直撞大快人心啊,有些事,你不做,就没人敢做了。” 晏在舒突然想起什么,笑一下:“你这话,辛鸣也讲过一次,当时我没明白,现在看回去,人家早就把这里边的门门道道看透了。” 说到辛鸣,唐甘脸色就突然正经起来,她半蹲在晏在舒跟前,“你别提他了,这事儿,你从头到尾是不是没跟孟揭提?” *** 在桉县待了两个多小时,陆陆续续有车驶入这片地域,除了民警和县委书记,当地环保局药监局,各种人物来了个满满当当,藏在二十四个村民里的笠恒老将也被揪出来了,当时他拟给村民的所谓“价值三百万的赔付条款”也由民警一一梳理清楚,里边的漏洞一摘出来,跟晏在舒他们猜测的大差不差,除了合理合法的十万赔偿金,其余款项都有操作空间,而这条款一签下去,再要翻供就难了。 在农院里义愤填膺的一拨人全傻了眼,而笠恒现在的负责人也在两小时后抵达桉县,各方齐聚县政府,这事儿闹大了。 晏在舒他们不是主角儿,在荣家待到十二点,雍如菁和师傅姜杨已经被雍珩带走了,之后裴庭也走了,走时挺落寞的,唐甘跟着他,说要不跟着,他这样儿,扭头就能把车开沟里去。 晏在舒拍着书包上的泥灰,慢慢往老街上走。书包轻飘飘的,那二十万最终没拿回来,而通过县政府,注入了特殊儿童中心,心里也空落落的,因为想起了那二十万被民警收进密封袋里时,那些村民看她的眼神,恨是恨的,又夹着复杂的庆幸感。 夜深了,风不大,但山区温度更低,泥地有凝冰的趋势,每走一步都要防止打滑,晏在舒是在桥头看到孟揭的,他也站在车外,背对着她,站在流动的寒雾里,不知道从哪个正式场合里过来的,肩章还没摘,地上有零零星星的烟蒂,看起来有长途奔波的疲,也有股山雨欲来的短暂平静。 一言不发地上车。 一言不发地开车。 晏在舒半闭着眼,一路昏昏沉沉,中间一度觉得热,费力地睁了眼,才发觉身上盖着他的外套,这一下鼻子就很酸,是真的很想要好好跟他在一起,可每当她刚起这念头,总要横生枝节,好像爱情是个什么经得起考验的东西一样。 有没有思考过孟揭、孟介朴、孟家和笠恒的关系,有的,但信息量稀缺,导致迟迟琢磨不出个结果来,发了条消息给阿嬷,阿嬷回她俩字。 少管。 行吧。已经尘埃落定了,笠恒大概率要迎来一场内部整改,老主任认的罪将重新量化,十八个受害家庭会按照正规途径得到赔偿金,这件事会发酵成社会热点,从药企的违规行为上升到笠恒高层的不作为和捂嘴设套上,相应的,有了关注度,就会有慈善机构向这十八个家庭提供帮助,特别是嘴硬心软第一人的唐甘,所以,她不用再追问孟揭,他对笠恒内幕了解多少,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凌晨三点才到海市。 夜色重,长街空无一人,晏在舒就想起上个周末他们也在凌晨的夜色里疾驰,带着身体上的酸软和情绪上的澎湃,去奔赴一场未知,经历了气流的撕扯翻腾,经历了瞬间的失重,经历了那种特别微妙的融合感,很容易让人产生“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错觉。 但是没有。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晏在舒把外套还给他,下车时咳了一声,然后肩上又沉,孟揭把外套给她披上了,“我送你上楼,等会儿就走。” “好。” “一周后回来,到时再谈一谈。” “好,”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一周?” 孟揭说:“去瑞典。” 晏在舒胸口轻微起伏:“你没说过。” “临时定的。” 晏在舒卡一秒呼吸,拎着书包,把头发捋到耳后:“那别等了,你要谈什么,现在谈吧。” “你要这样谈?”孟揭跟一句,看向左右。 地下车库的感应灯逐渐淡弱,夜风又干又冽,刮得车库里的影子都在惶惶溃逃,车位挂牌哐啷啷晃,到处动荡着不安的音符。 “谈啊,”晏在舒怼一句,“不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再关机,再一消失就是半天。” 孟揭侧了一下脸,再看她时情绪明显压不住了:“你为什么总是把我往对立面推,信我一次很难是不是?我告诉你别参与这件事,是因为当时我也在这场局里,我爸刚给我下过最后通牒,我不想你在这件事里吃亏!” “什么局?” “你只是一个学生,你知道对上一群被许以重利而且没多少法律意识的人会有什么后果吗?” “你知道我就是个学生啊!我已经把我能做的都做了啊!我报警了,让唐甘殿后了,不然真要把如菁和姜师傅丢在那吗?你在大声什么!” “但凡换位思考一下,你就知道我在生什么气,但你不在乎,”孟揭往前逼一步,握住晏在舒手肘,“你不信我,也不在乎我,”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别说不是,事实就是这样!” “就事论事行不行!”晏在舒甩他手。 “就事论事就是我在抛笠恒的股份,在倒逼笠恒处理这件事,”孟揭声音压沉,“笠恒的股票持续走低的时候,社会舆论同样会发酵,他们就得内部处理掉涉事人员,不用费一兵一卒,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 所以不是要稳股价,是孟揭在斩孟家和笠恒的合作关系,反抛散股,倒逼笠恒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了,才有笠恒出具的道歉声明和后续的处理方式。 凌晨,空无一人的地下车库,落一根针都会有回声的地方,逐渐激烈起来的争吵被放大在耳道里,敲在晏在舒心骨上,觉得有点讽刺,有点悲凉。 一个强硬的目的导向型人格,缺乏共情,不在乎谁的冤屈和复杂曲折的事件过程,只要结果一致,他就会毫不犹豫推动,晏在舒不是,她在她的认知圈里,一步步打磨,一点点攻破,走得很险,很不知天高地厚,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俩但凡能通个气,都不至于到现在这地步。 在沉默对视的这几秒里,时间失去了原本的韧性,变得干巴巴,晏在舒先低了头:“我不知道这事……” 孟揭应该是对的,她对他的感情确实没到对一句话无条件奉行的地步,她会质疑,会优先考虑自己面临的局势和受牵连的朋友,而且退一万步讲,即便晏在舒知道这事儿,她只会对孟揭改观,该做的事也半点不会少。 而难受就难受在,孟揭也知道这件事,他松掉晏在舒的手肘:“知道不知道差别都不大,你不信我,也没把我当过自己人,主观上还是在推开我。” 晏在舒喉咙干哑,要开口的时候被他拦断:“ 你会爱人,你那么会爱人,你给唐甘考虑到退路,把她摘得干干净净,你跟裴庭前一秒吵得天崩地裂,下一秒就能无条件站同一道阵线,你甚至能对辛鸣也有好脸色,你只是不想爱我。” 很难受,晏在舒眼眶发红,声音带哽:“我在努力了,我在爱了啊,为什么每一次我想好好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会出这些事啊?” “因为这是妥协,不是在爱!” 孟揭吼出来的时候,感觉到她肩膀抖一下,但他也控制不了,也没法理性地分辨出话里有多少赌气和真心的成分,他挨着多方高压,往桉县去的时候,心悬到嗓子口,浑身的血在烧,背上却冒虚汗,三个小时的车程被他压到两小时,然后在河对岸那家民宅敞开的大门里,看到晏在舒靠在唐甘肩上的时候,看到他们那儿自成一圈同仇敌忾的样子之后,就觉得挺没意思的。 自作多情。 难看。 如果没有孟揭一次次靠上去,一遍遍低身段追她,他们早分八百回了。 不能这样。 不能再这样。 这段关系已经到了不能有模糊地带的阶段了,要么干干净净断,要么在一起,他要一个干脆。 第77章 趋光 他这样问出口的时候, 晏在舒身体上的疲惫、精神上的起伏波动导致了强烈抵触心理,脑子也停留在上个话题,刚刚意识到俩人之间存在哪种误会, 试图在事实层面理清整件事, 孟揭就在心理层面压来第二件。 “你别给我压力。”她皱着眉应。 孟揭像是早就预设了她这回答, 很轻一声笑,认命了,可眼神却仍死死盯着她:“所以你连在一起三个字都说不出口。” 挺讽刺的。 干干净净断,在一起, 两个选项摆在晏在舒跟前, 她连坚定说在一起三个字都做不到。 晏在舒鼻息间呵出淡淡的白雾,鼻尖冻得发红:“我不说是因为你这会儿讲的是气话,气话我不想应,没意思, 你明白吗,没意思孟揭!” “什么有意思!”孟揭往前逼一步,手紧紧捏住她后颈,看着她眼睛,一字一句说, “睡完就走当炮友有意思,见不得光地下情有意思,还是告了白再来这一出有意思?” “之前走的每一步是我逼你的吗?那是你自己也默认了的啊, 为什么搞得像我在强加给你什么思想钢印一样, 我们节奏不同不是很正常吗,就事论事的时候你扯以前干嘛, 你要真觉得我不爱你,就别在一起啊!别委屈自己啊!” 刘海下的眼睛通红着, 脸却发白,晏在舒一掌拍在孟揭肩上,孟揭受了,听完最后两句话,眼眶也红着,反手束紧了她手腕,往前猛一拽,晏在舒踉跄了两步,前肩撞上他胸口,鼻子酸。 “晏在舒,你可以节奏慢,但不能回回都讲着要爱,又在关键时候把我隔在你的精神世界外面,对外分手是一次,桉县是一次,我他妈不是圣人,做不到回回都捧着脸让你踩!” 原子大碰撞 第86节 一个在托举式教育里长大的女孩儿,最不缺的就是爱。最初,爱情在晏在舒生活里的地位微不足道,所以在这段感情开始之初,她爱玩,爱撩,喜欢孟揭,也天生就能驾驭孟揭,但爱来得太容易,她没有考虑过更深层的东西,有点儿喜欢和爱是一条河流的两种状态。 而孟揭不同,他压根儿不是圣人,他的付出一定要有回馈,而且是精准回馈,所以哪怕爱她爱得要死,但他们之间差的那一小步,他永远不会主动跨出去。 孟揭走了。 跑车轰鸣声响彻空旷的停车场,感应灯依次强亮,在半空牵出一张硬黄色的光网,晏在舒慢慢往墙上靠,垂着眼,低着头,很轻地抽了一下鼻子。 *** 回去后也睡不着。 天刚亮起来的时候,就去了趟阿嬷那儿,老太太也是昨晚到的,一推门,先看见一个没精打采浇花的裴庭,兄妹俩在薄薄的晨光里对了一眼,连呛话的精气神都没有。 绕过他进门,茶室边线香缭绕,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穿一身滚红边的长褂子,正跟菩萨唠着这段时间的事儿,唠完请菩萨庇佑海市风调雨顺,庇佑家里万事安宁,庇佑晏在舒那小黄毛丫头脑袋拎清一点。 晏在舒一言不发过去,也点了香拜了三拜。 “哎哟,昨天不是很厉害啊,”阿嬷撑着条桌站起来,连根头发丝儿都抖擞着精神,“现在是怎样,打了胜仗回来,一个两个还跟败军之将一样,有出息没有?” “您小点声儿,头疼。” “头疼不会去医院,来这里干嘛,阿嬷是医生,还是能给你拿香灰搓两个药丸出来啊?” “来看看自己是要挨骂,还是要领赏,”晏在舒搀着老太太进茶室,“笠恒有人找你吗?” “李家人还敢来找我,治家不严搞那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差点把我外孙女外孙子扣在那里,我不找他算账就不错了,”老太太倒了两杯茶,“奇怪,你们两个,小时候把天捅破掉都不怕,现在人越大,胆越小了。” 晏在舒喝了一口,是热红茶:“是怕气着你嘛,还怕你觉得事情办得不漂亮咯。” “什么话都不敢说,什么事都不敢做,这才会气死我,”阿嬷把茶杯重重一放,“你妈生你的时候,我就告诉所有人,产房里的是我女儿,襁褓里的小屁孩是我外孙女,她们两个,这辈子要是活得有一口气不顺,都是我老太婆的失败。” 晏在舒把脑袋枕在阿嬷手臂上,嗅着那淡淡的熏香味儿,特别安心。 阿嬷把话锋一转:“但是你比我预想的更自立。我老太婆照顾你长大,你十八岁成年以后,就没有给你发过零花钱,连学费都是从你的赛事基金里出的,你办那退役犬领养机构的时候,我要注资你也拒绝,你很独立,也会考虑家里人,这是好事情,但是不要给自己搞这么大的思想压力。” “那我要跟裴庭似的,您不得更操心。” “乱讲!”阿嬷嗤声,“裴庭有他好的地方,这几年是心里有个弯没转过来,不要紧,还小,过两年就懂了,而且呢,真纨绔比你这种半纨不绔的好管太多了,说实话,你今天没有挺着胸脯,雄赳赳气昂昂地上门来讲自己这件事做得多少漂亮,我都觉得很吃惊的。” 晏在舒没讲话,她是准备来领赏的,先头那话就是撒娇,在准备把《take a nap》通过如菁的手交给电视台的之前,裴庭说过句话,他说老太太年纪大了,别让老太太成天瞎操心,当下晏在舒没驳一句都是看在喊了十几年哥哥的面儿上,有件事他没懂,谢家姑娘,血里都带匪气。 “这个事情,你能做的都做了,后面不用管了,”阿嬷接着捋给她听,“笠恒走到现在,在海市搞医药系统拉帮结派那一套,变着法子搞垄断,早就让人看不顺眼,这个事情你捅出来,一下子的经济动荡可以换医药系统进一步整改,多得是人高兴,至于那些不高兴的,你管他们干嘛。” “晏在舒,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情。你在这个家庭里长大,那就对这个社会有责任,你的责任比普通人更重,甚至说晏家上上下下,都对这个社会有巨大的责任。五十年前,其实不是我们一场豪赌,去拉了海市经济一把,而是在那个拐点之后,整个市场整个环境都在反哺滋养我们,你小孩子现在有逆反心理,想独立,想有话语权,这点我理解你,我也是那时候过来的,但是不管你在做什么,要记得的就是这个责任。” “知道了。”晏在舒乖乖应。 “那你垂头丧气干什么,小屁孩,”阿嬷敲一下她脑袋,“裴庭是失恋了,你也失恋了?” 晏在舒磨磨蹭蹭地黏着老太太,“可能快了……阿嬷,你那时候,干嘛非让我们在一起,我跟孟揭好像真的不合适,总是吵,总是吵,好不到两天又要吵。” “孟揭啊……”阿嬷叹了口气,“孟揭不容易,你们这一辈的小孩子里,他和如菁都是苦尽甘来的。” 谢听梅耳聪目明,她看得出孟家父母的感情问题,也知道孟揭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他的性格不算合群,却愿意顺着晏在舒,就是因为晏在舒对他有天然吸引力,他能在晏在舒身上看到家庭美好的样子,他缺失的东西在晏在舒这里得到了,他对感情的理解也在晏在舒这里初步定型了。不管他之后站多高,对物质本质的思考多深入,他对晏在舒永远存在一种趋光性。 “所以你跟孟揭,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你不用爱他,他就会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对你来讲呢,男人嘛,基本盘也就这样,不如找一个知根知底的好孩子。” 晏在舒眼睛又酸又涩。 “这点孟揭看得比你通透,他那种脑子是很厉害,十五岁就开始盘算把孟非石和charlie留给他那点产业变现,全投注到奥新了,别看好像是个读书脑袋,这几年身家随奥新水涨船高,对上他老爹的底气就硬了,人这就是精,就是看得长远,就算不搞那些物理研究,脚跟也早就站得稳稳当当了,”阿嬷突然转话题,“这种连信托受益人都指定给你的人,差得到哪里去。” 晏在舒怔住:“什么受益人?” *** 车子漫无目的地开着,天真冷啊,白鹭栖在水中的石头上,扑簌簌一下振翅掠过水面,去敲开一道透明的门,“哔”的一声,身后车在催她,晏在舒踩了油门,缓慢驶过绿灯。 脑子里还在想阿嬷讲的话。 家族信托公司代打理家里产业,每年会以固定形式给受益人打款,很多老钱是这样做的,避免不争气的后代败光家产,晏在舒和裴庭都是受益人,但晏在舒却有两份,另一份来自孟揭,孟揭把奥新股份和海外产业交给信托公司打理,而晏在舒却是受益人。 唯一受益人。 驶过长街,驶进落叶斑驳的环山道,车子在老天文台前停下,晏在舒下了车,手里握一把粗糙冰冷的老式钥匙。 这是孟揭送她的,在他们某一次吵架过后,在他被晾了三天两夜之后,他出差时不但惦记着定雪场酒店,还费心思过手了这座对他们都有久远意义的天文台。 仅此一把,仅属于她。 心比当时还软。 钥匙送进门锁里,听到坚硬的部分相互摩擦绞合,“咔哒”一声,天文台门应声而开,扑面而来的是书和全新观星设备的味道,没有拆除后的破铜烂铁,甚至没有一丝儿缺于管理的尘灰,这座十几年前就被拆除迁址的天文台,像从来没有经历过分解破坏一样,连她捉迷藏时老躲的那柱子都给还原了。 情绪不太稳,是潜意识里明白他做的永远比说的多,信托受益人是一个,天文台是一个,可能还有更多晏在舒不知情,而他也不屑于说的事情。 手指轻轻抚过桌台,在导向手册里看到了一串手写的字。 “捉迷藏吗?转头就能看到的那种。” 晏在舒抽鼻子,攥着导向手册,摸出手机来输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对方显示暂时无法接听,这才想起来他此时此刻应该在前往瑞典的飞机上,很想他,很想跟他好好讲话,把事儿都讲开,以后能上床解决的事情就少吵架。 于是开车回了老洋房。 进屋时闻到了很浅的桂花香,窗前有一把干花,看了好一会儿,晏在舒才看出那是她养的茶花,孟揭把它养死了,养死还要做成干花,求生欲已经到这份上了。 噗嗤一下,笑出声。 十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笑,胸腔里盘桓的阴郁逐渐变淡,她上了楼,自己房间还是原封不动,分手之后,晏在舒的东西都留在老洋房里,孟揭提都没提要给她收拾收拾送回去的事儿,就等着她开口好顺着话茬谈复合的事儿,结果复合之后,她也没回来住过半天。 关门,准备下楼倒杯水,余光里却瞥见孟揭房门没关,不知道是匆促出门,还是阿姨打扫的时候忘了,她走进去,嗅到了孟揭身上那股体香,很淡,在他睡的被子里,在他常穿的毛衣里,无孔不入地包围住她。 更想他了。 晏在舒歪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手机嗡地震了一下,她起身接,是同桌来的电话,问她课题上的一些细节,晏在舒轻声应着,也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着,目光游离在书桌、床头柜和书架上,然后很轻地皱一下眉。 对面挂断电话,晏在舒已经站在书架前了,她看到了一只很小的银色方盒,上边贴着某种城池标志,她记得的,那是她在克罗地亚给他带回来的饼干袋上的标志,是因为孟揭坐了五个小时飞机,“从天而降”式地出现在克罗地亚,却没好好地吃上一顿早餐,所以晏在舒回程时给他带了这礼物。 可当时饼干已经过了赏味期,礼物就没送出去,她清楚地记得,那晚她让孟揭走时把袋子顺手扔了,孟揭说的好,没想到他非但没扔,还把袋子上的标志剪下来,贴在了铁盒子上。 轻轻取下来,手上感知到些微分量,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个空盒子。 于是那分量来到心里,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但当盒子打开的刹那,整个胸腔才被某种激烈的情绪填满。 盒子里全是亚克力板,里边像封存标本一样,存着一片片圆形饼干,孟揭把这袋过了赏味期的饼干做成了标本,宝贝一样,放在书架最靠上的位置,眼一睁就能看到。 眼睛酸到睫毛都坠着沉。 “吧嗒”一下,两三颗泪珠接连滚出眼眶,晏在舒放下盒子,定了一张去瑞典的机票。 真的很想他,想到现在就要去见他。 第78章 彻底 出发得仓促, 晏在舒连行李箱都没带,包里只有证件和卡,中转时买了件风衣和围巾, 差不多十小时后, 巨大的机翼刺破斯德哥尔摩上空的厚重云团, 落地了。 出航站楼的第一时间给孟揭打电话,斯德哥尔摩的冬天,天亮得很迟,雪花细密地舞, 纷纷扬扬落在晏在舒的围巾上, 输号码的时候,另一只手的手指骨节抵在嘴唇边,轻轻咬着,心也略微浮着, 没干过这种事,也没这样主动追过谁的行踪,明明站在大雪中,一颗心却像泡在夏天午后的海水里,温温热热的。 可是电话没有接通, 对面仍旧是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不应该啊。牙齿陷入指骨皮肤里,她都到了, 孟揭没道理还在飞, 而他如果已经到酒店或者某个研究中心了,看到手机上的未接来电也会回给她的。 会吗? 一粒雪落在眼睑上, 贴到皮肤就化成了水,湿湿的, 如果说昨天在停车场里那场对话没有发生,那一定会的,但是现在,晏在舒无声地吸一口气。 应该,也会的。 晏在舒把心揣回肚子里,返回航站楼,买了一杯热咖啡,又换了些克朗,在等车的过程中给孟揭的同事李尚发了条消息,问他知不知道孟揭在瑞典有什么活动,李尚给她转发了一份wla论坛的活动行程,还有他们的下榻酒店,细致到连房号都给了她,晏在舒道声谢,转身走进了大雪中。 今天雪大,能见度低,机场都等不到车,机场巴士也因为恶劣天气改成30分钟后才发一班,晏在舒想了会儿,开着地图,深一脚浅一脚往主干道走。 斯德哥尔摩的冷,跟海市那种湿冷不同,不像是攒着劲儿钻进脖子领往皮肤里钻,而是干干的,凛冽的,小股小股的风咆哮在衣服外边,冷得清清醒醒。 走了二十分钟,身体是热起来了,可脸颊和嘴唇都干得发疼,一舔,嘴角已经裂了个口子,渗出的血都硬掉了。 好烦。 晏在舒站在路边喘气,朔风欺压着睫毛,让人睁不开眼睛,用围巾裹住下半张脸,把冷帽往下拉,翻出墨镜戴起来,手揣进兜里,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摸出手机来,一摁,是片黑屏。 可能是温度太低,手机电量掉得太快,又从包里翻出充电宝,插上,过了三五分钟才亮,先看通话记录,那里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未接来电,微信里也都是朋友们的消息,她缓一口气,捋一下围巾里的头发,抬头,把手机搁在耳边。 视野范围内都是森冷冷的蓝灰色,前后是一条鲜有车迹的窄路,楼宇和灯火都在几公里之外,被茫茫雪雾笼着,那灯影大大小小的,像浮在海里的一只只金色水母,三四秒的拨出时间后,话筒里仍旧是重复的机械性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晏在舒揉揉眼睛,点开那熟悉的中微子头像,冻僵的手指一个个戳着屏幕按键,打下一行字。 【是不是不接我电话?你要是拉黑我就。】 呼出一口白色冷雾,一个个删掉,改成。 【我在斯德哥尔摩了,我们再谈谈昨天的事,你在。】 又删掉,手机揣进兜里,晏在舒仰头望着天,斯德哥尔摩冬天天黑得很快,下午三四点就黑了,这会儿天色正在从蓝灰向更钝更闷的色调过度,她看了会儿天,又低头,把手机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来,拔掉充电线,揣进里边更贴身的口袋里,用体温捂着,免得再次因为气温过低而耗电关机。 再次往前走。 怎么那么远呢? 地图上小小的一截路,她走在上边儿,就像只蚂蚁爬在盐地里,怎么也够不到边界,还要时不时拔起陷在雪里的腿。 好累。 在飞机上就没吃东西,一杯热拿铁供给的热量迅速消耗,走出三五百米,在上台阶时,晏在舒脚下没踩稳,整个人的重心突然歪倒!手下意识地去够边上的东西,可腕骨在半空中“砰”地打上花圃,当时就撞得她闷哼,倒地瞬间,手掌习惯性撑地,偏偏地面全是雪和沙的混合物,就撑地的这一下,手掌和地面用力摩擦的热辣感从手部传递到后脑勺。 哇。 当下晏在舒就坐在了地上,倒抽气,痛到整个人没有精气神,魂都摔出去了。看着血肉模糊的手掌,又气,又冷,还饿,不知道这条破路什么时候走到头,不知道她跟孟揭是不是已经走到了头,像心尖儿上那点肉被拧起来,里里外外都一气儿发作了。 她不是那样擅长说好听话的人,甚至走到这里,她都没有预设好见到孟揭的第一面,要用什么样的表情看他,要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开场白。 她对孟揭,一开始是纯粹的好奇心和征服欲,想看看这样一个仙儿,在万丈红尘里滚一遭会是什么样的,所以行为举止没有约束力,全凭荷尔蒙的驱策,事儿都做得漂漂亮亮,却对这段关系的发展持一个随缘的态度,甚至给他俩预设了一个好聚好散的结尾。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是孟揭带她看晏明修的视频,还是孟揭为她写检讨,还是孟揭穿着正装第一次被她压在门上亲,说不上来,晏在舒深呼吸两下,从包里抽出湿巾,一边龇牙咧嘴地擦手,一边看时间,翻东西时,包里掉出一只唇膏和一本本子。 晏在舒发了会儿呆,突然抽出笔,把本子按在大腿上,写下一行。 【1、游戏房。】 见面之后讲什么,晏在舒想到了,她要找到很多爱他的证据。孟揭说她那不叫爱,叫妥协,是他低身段一次次追了,她才勉勉强强跟他谈一段,但,有妥协到布置一间游戏房的吗?有妥协到从电脑到游戏机都是她一手买到顶配的吗?有妥协到连墙上的一颗螺丝钉都是她咚咚咚敲进去的吗? 三个字写完,手上的疼也缓了不少,晏在舒站起来,拍拍外套沾上的雪污,接着往前走,捡了根树枝当拐,走一小段就停下来,再写。 原子大碰撞 第87节 【2、玻璃杯。】 晏在舒知道他有玻璃杯收集癖,所以看到合心意的玻璃杯,第一时间就想到他,想到就要拍下来送给他。 【3、生病。】 在孟揭“生病”那回,晏在舒不计前嫌收留他,就算他讲一堆奇奇怪怪的话,也没有把他轰出家门。 【4、摩托艇。】 孟揭心情不好那会儿,坐着摩托艇,带他到自己的秘密基地约会。 【5、秘密。】 就算知道他可能是因“性/瘾”而跟她在一起,分手后,也没有把这事儿讲给任何人。 多好啊。 多好的女朋友啊。 这样好的女朋友不要,是想不开吗? 越走越轻快。就好像原本是孤军奋战,一个人走在这冰天雪地里,也仍旧没有多大底气,怕猛不丁来这一出结果却适得其反,仍旧不招人待见,那多难看啊,但是这么一写,就好比自个给自个鼓了气,连这条走不到头的路都变得能以肉眼衡量了。 谢天谢地,在这条路上走了50分钟后,终于打上了车,车子开得特别慢,司机是个健谈的斯德哥尔摩本地人,一上车就给她纸巾,让她擦擦身上的雪泥,一会儿问她是不是某个运动员,一会儿跟她说这段时间天气不好,但过两周一定有段晴天,到时候可以看到极光。 晏在舒说她没有打算待那么久,她来这里找一个老朋友。 “那你们的感情一定很要好,遥远的距离,寒冷的天气,这需要很多爱才能抵抗。” 很多爱吗? 晏在舒点点头,郑重其事地说:“对,我今天来,就是要把这句话讲给他。” *** 到酒店时,是中午十二点半,晏在舒犹豫一会儿,看着天色,办理了入住。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主办方的刻意为之,孟揭的房号也是9527,但没有办理入住进不去,而就算办理了入住,当层也已经被wla活动主办方全订了,晏在舒只能定在他们楼上那层,办好之后,手里拿着房卡,却没心思上楼,也没心思吃饭,从前台转到大堂,手机在掌心转来转去,打眼就看到一张海报。 海报上有各位耳熟能详的老学者,但是没有孟揭,他的名字像一枚补丁,打在各位老学者的名字后边,仿佛是临时添上去的。 没多看。 打听清楚他们今日行程之后,晏在舒就在大堂里坐着等,从天亮等到天黑,服务员递给她一杯满是冰块的果汁,她喝了两口,从嗓子眼儿冻到胃里,起身,走了两步,又划开了通讯录。 是想到了孟揭某次出差前给她留的一串短号,应该是奥新内部的紧急通讯码,转9527就能拨通。 “不管我在哪,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联系到我。” 这是孟揭的原话,晏在舒徐徐地往边上走,穿过三四名正在走进酒店的客人,侧身避,随即走到落地窗边的一处安静位置,左手揣在兜里,右手拇指悬停在屏幕上空,没拨那个紧急通讯号码,仍是拨的孟揭手机,但毫无意外地打不通。 这个时候,才隐隐约约有种可能被拉黑了的猜测,轻轻叹出一口气,开始输那串紧急通讯号码,对面接得特别快,在她说出“请转9527”时,也仅仅是清楚又礼貌地应一句,“好的,正在转拨9527,请于嘟声后开始通话。” 短促的一道电子音后,话筒里就接入了清晰的呼吸声。 听了一天一夜的电子回复,却在转拨号码一秒内被接通了,里边有多少区别以待,有多少后知后觉的心酸,没来得及酝酿,第二秒时,孟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哪位?” 喉咙口一阵干痒,晏在舒听着他的声音,有半晌讲不出话,漫长而怪异的等待里,孟揭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呼吸频率有瞬间的乱,这时候,晏在舒才稳下来,手指甲在指腹上轻轻摩挲,开口。 “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再谈谈。” 一路上,气势昂扬在本子上写的那些字,自己给自己鼓的劲儿,随着这通电话的开启,全部消失无踪,目前为止晏在舒的反骨还安安分分地藏在皮/肉下,她没做过这样的事,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才明白换位思考过来,孟揭一直是处在怎样一个安全感缺失的处境里,还要处处想她所想,要一出接一出地费尽心思让她高兴。 鼻子抽了一下。 而这时候,孟揭回她:“谈什么?” 话筒里还有细细密密的交谈声,声音距离孟揭不远,像是在某处人潮拥挤的室内,晏在舒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清这句话,刚要开口,紧接着又听见微弱的电梯提示音。 电梯。 晏在舒下意识扭过头,这家酒店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那桩抢劫案的案发点,大堂是挑高好几层楼的,里边弯弯绕的构造相对复杂,看了会儿,才在二十米外的位置看到了电梯,隔着半道墙和一副画的位置,孟揭站在那里。 那道身段,那张侧脸,那抬手接电话的姿势,晏在舒一眼就认出来了。 可胸口的那股气也梗在此时此刻。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电梯前暖色调的灯光投在他的右边肩膀,被他挡住的另外一边,极其近的距离里,还站着一个身量稍矮的女生,俩人一前一后进电梯,岔开的步子漏出空隙,可以看到女生挽着他的手。 呆住。 耳边“嗡”一下发麻,从手腕到后脊蹿上一阵凉,还有股从未感受过的慌,觉得怎么会呢,孟揭啊,那么有分寸感的一个人,怎么会在没有明确恢复单身的情况下,让女生挽着他的手臂,以这样亲昵的姿势,走进这样暧昧的空间里。 可就是实实在在,发生在她眼前了。 脚步不自觉地往前一步,电梯门却在二十米外自动关紧,步子生生止住,晏在舒整个人脱了力似的往后靠,靠在落地窗上。 咽下去的果汁开始在胃里反酸,酸得整个胃部,乃至整片胸腔都抽着痛,晏在舒缓慢地蹲下身,一天一夜的疲惫都在这一刻反噬向她,伴随着巨大的,难以描述的崩塌感。 眼泪一颗两颗往地上砸,咬着嘴唇不出声。 久久没听到回答,孟揭再度开口,声音很沉,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怠和不耐烦:“你要谈什么?” 话刚落,像是要在眼见为实的基础上再盖一层证据,那女生似乎挨近了孟揭,说,“你离我近点儿呀。” 短短一句,刺在晏在舒胸口,她这时候不死心地问出一句:“你身边是不是有人?” “你是不是还想分手?” 孟揭说完这句话,听筒里又有一声电梯提示音,之后就是彻底的安静,除了他的呼吸,没再有别的声响,但晏在舒管不上这些,她用力抓着外套下摆,情绪不稳地质问一句:“我问你身边是不是有人!” “你以什么立场在问我?” 孟揭连音调都没变化。 挺可笑的。 第一次千里迢迢追人,追成这个下场,窗外的雪在飘,街道上已经开始有圣诞装饰,出租车亮着灯停在路边,三两个青春正盛的姑娘从车内下来,顶着风雪,大笑着往室内跑,她闭了闭眼,起身。 “对,分手。” 那边没回应,死寂。 “所有的……”晏在舒逆着人潮往外走,一字一句地说,“正当……不正当的关系,都断了吧。” 玻璃门拉开,朔风把盆栽打落,擦着她的肩跌在地上,晏在舒挂掉了电话,也截断了这一刻从门口灌入的风雪声,密集的道歉声跟着她,她没理会,泪还在无声地掉。 好冷啊。 第79章 晚安吻 高烧, 肺炎,一下飞机直接进的医院,回酒店时手上还扎着针, 输液袋就拎在医务人员手里。 说实话, 听到晏在舒说分手时, 有那么一瞬间孟揭以为是药劲上头,恍惚了,当下说不出话,站在酒店走廊过道里, 保持那个接听姿势有两三分钟。 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分手两个字确确实实在耳朵边循环播放,乃至孟揭终于反应过来,想回句话的时候,刚说一句“晏……”就猛地发觉, 嗯,电话早被挂断了。 挺厉害的。 晏在舒。 一个分手电话,还要打他紧急通讯号码。 看得出很想分,看得出一刻钟也不想多等了。 可能是被分的次数多,刚开始只是愣, 就好像有个人把手伸进脑子里,把那些有的没的记忆一股脑往外拽,边拽边搅, 边搅边戳, 两个来回下来,头开始痛, 完全忘记自己还站在酒店走廊内这件事。 这时候跟前有声音,孟揭抬头看, 是刚陪着上来那女孩,wla峰会的医疗工作人员,也是团里唯一的国人,所以医院方面让她陪同回酒店,要随时监测和上报他身体状况,她身高不够,这样拎着输液袋,看着挺费劲儿的,直勾勾望着孟揭,孟揭这会也想起进房了,进房让女孩儿跟着就不合适了,想伸手去够:“给我就行。” “站着挨训挨了两分半,没看出来你脾气这么好的。”那女孩看了眼手表,顺带着也把他接输液袋的动作给避过去了。 孟揭没告诉她电话早就被挂断的事,被这一避,很燥,问她怎么还不走。 “我得看着你呀,怕你高烧不退,又在感情上受了挫,一蹶不振了再倒下去可怎么办呢。”那女孩还是笑嘻嘻的。 看起来是听到他讲电话了,这会儿孟揭的注意力稍稍放到她身上,当然也就回想起进电梯时那一下搀扶,和电梯里意味不明的那句话一起,连成一种极其强烈的暗示,这暗示延时进脑,导致孟揭的视线多落了一秒。 这一秒钟里,她又“欸”一声,说:“你真没认出我啊?” “没有。” “你都没想,在雪场……” “输液袋给我。” “我不能给呢,我得照顾你呀。” “不用了。” 孟揭这话出,她才有点僵,脸上蛮尴尬的,“干嘛呀。” “之后我的情况也不用你跟进了,你回去之后告诉你们负责人,换个人过来对接吧。” “这就没意思了吧,你至于……” 孟揭不是自作多情的人,在医院里跟医护人员有肢体接触也是正常,但这姑娘的心思快要打到脑门上了,头越来越痛,他把手机往兜里一滑,直接拎走了输液袋。 那女孩在后面喊他,他也没理,进了屋就给这次活动负责人打电话,把他刚对那女孩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那负责人有点为难,问孟揭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周到,他说有点过于周到,不方便。 挂了电话,人就出虚汗,一阵咳,孟揭把输液袋挂在衣帽架上,在窗户前坐了很久,也抽了很多烟,直到手背上血液开始倒流进管里,他起身,擦手,开始从兜里找手机。 在飞机上的手机一直是勿扰模式,孟揭没看手机,也不想接电话,基本上全程就在昏睡。讲确切点,其实是不想接到晏在舒的电话,怕她脑子一热就说“那就分啊,那就别委屈自己啊”这种话,他原本的计划是落地后立刻回程,跟她面对面地把这件事掰开了揉碎了,是生是死就看那一回。 但没想到这都拦不住她。 从酒店窗子往外扫了眼,雪很大,勿扰模式解除的时候,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多数是晏在舒的,从昨天开始打,估摸是打到今天终于记起紧急通讯号码。 他他妈都不知道晏在舒能有这种耐心。 盯着她的号码,反复切屏,反复回到最近通讯界面,手机始终没离手,最后还是觉得她不一定想接他电话,思索了一会儿,孟揭辗转让同个研究部的一朋友打给她,问点课题上的事情。 五分钟后,朋友给他回电,说她关机了。 手机往沙发边一扔,孟揭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他俩是真的完了。 *** 对晏在舒的感情,不是打小就这么深。 原子大碰撞 第88节 甚至是在长辈普遍最爱提起的稚儿时期,那段他俩天天黏糊着玩在一起的时期,也并不是打一开始就很和谐。从孟揭有记忆起,边上就一直有个无法无天的惹事精,永远精力充沛,永远斗志昂扬,他在她边上,就是一道蔫头巴脑的枯草。 孟揭自觉他打小就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人,讲好听了是安静,讲难听了是孤僻,因为语言系统发育迟缓,所以每天花大量时间在思考上,在书房里自成一个世界,既不想迈出去,也不想别人进来,那晏在舒就是那个你不想但她偏偏要进来瞧一瞧的小孩。 她不但来,她还以为这是某种邀请,甚至插着腰板着脸,把房间来来回回巡视两遍,最后用枕头和被单在这里搭了一个窝,一个秘密基地。 孟揭说,“你很无聊吗,楼下有玩具。” 她故作老成地回,“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要玩具了。” 然而静不到五分钟,晏在舒就开始在房间里打滚,真的打滚,从墙角滚到书架下面,又从书架下面滚回去,孟揭觉得吵,提醒她:“我在做题。” 她滚得头发乱糟糟,一骨碌就爬起来了,突然从后边给孟揭箍得结结实实:“你不要急,我马上就来陪你了。” 傻,她以为他是喜欢她陪,才说那句话。 傻,这都看不出来他不是喜欢她,是因为跟她在一起就能少很多麻烦。 起码孟介朴那些朋友之间的社交场合,他就能不去了,那些多于五个人的社交也能免掉了。一群流着口水的小屁孩,动不动就哭着抢玩具的麻烦精,手上永远黏糊糊的脏东西,孟揭一个也不喜欢。 对,当时孟揭就这死德行,一个孤僻又冷漠,看什么都没意思,每天都觉得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的怪小孩。 只有晏在舒不觉得他怪,还要跟每一个骂他怪胎的小孩干架,于是不出两年,她就成了他们小区里最能打的小孩。 忘了说,他们小区总共只有五户,把湖对面的那只哈巴狗算上,她能打满一个bo5。 打遍小区无敌手的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因为雪大,蛋糕堵在路上了,晏在舒挺高兴,说这样就不怕蛋糕会化掉了。 而两边家长在楼下办茶话会,点着壁炉,泡着热茶,晏妈妈拉的大提琴声能透过门板传进房间,他俩光着脚在地上边等蛋糕边玩袜子,那是两只放圣诞礼物的长筒袜。 晏在舒是那种相信圣诞前夜,圣诞老人会骑着雪橇往她袜子里放礼物的小屁孩,孟揭看着她兴奋的脸,突然很冷漠地说:“没有圣诞老人,都是骗你的,大人会偷偷往袜子里放礼物,假装是santa。” 非常恶劣,对小孩来说无异于大地震。 孟揭也不知道什么突然要这样说,可能是有病,也可能是一种天然的有恃无恐,因为那是晏在舒嘛,晏在舒怎么可能跟他生气。 晏在舒哇地一下就哭了,不是因为这件事,是因为她觉得圣诞老人每年都把孟揭忘记了,才导致他有那么个说法。 她替他觉得很难过。 最后孟揭不得不帮她擦鼻涕,讲故事哄她,哄得好烦,心想早知道不说了,哭那么大声。 到后来孟揭想了个招,指着窗外的雪,说:“你看,这个世界像台巨大的洗衣机,把所有人洗得乱糟糟。” 晏在舒多好哄啊,一下子被逗笑,鼻子里冒出一大颗鼻涕花,噗地就炸了,孟揭眼疾手快给捂住,这一刻什么洁癖什么礼貌都不好使,纯下意识的反应。 雪确实大,孟揭洗完手,蹲那边看了会儿,跟小大人一样,刚说两句:“明天有一场雪,是海市二十年一遇的大雪,会持续半个月。” 晏在舒就看着他,“哇”一声:“你会作法吗?变一场大大的雪。” 孟揭一下子愣住:“天气预报讲的啊。” 然后第二天,晏在舒还是踩着小滑板车,戴着帽子,背着小书包,跑去敲小区里每一户人家的门,说:“孟揭变了一场大雪哦,请看!现在让我来为你唱首歌吧!” 孟揭呢,孟揭闷在房间里自闭。 一首歌唱到孟揭家门口时,他妈妈把晏在舒牵进来,换掉了落满雪的帽子,喂了点热牛奶,她趴在他妈妈肩上睡着了。 当时孟揭父母还没分居。孟妈妈很喜欢她,没有人不喜欢她,连孟揭那个冷漠的父亲提起她脸上也带笑。 孟揭跟他爸关系不好,跟他妈还行,但和其他家庭一比,总归属于亲缘关系浅薄,在古代一般要送去寺庙清修的那种,五岁那年,孟揭看见他妈肚子上那道剖腹产伤疤,连做两晚噩梦,第三天时,晏在舒在他家玩到困了,非要跟他一块睡,孟揭把这件事讲给她。 孟揭说,“我是一只寄生虫,从我妈妈肚子里面爬出来的寄生虫。” 他那么严肃,严肃到甚至想哭,可晏在舒却哈哈大笑,立刻站起来“咕叽咕叽”地学鸟叫,大声说,“那我要把你吃掉咯!” 孟揭看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和毛绒绒的脸,手背被拽起来一下一下地亲到,都是口水,当然很嫌弃,也非常生气,可是很神奇,那一秒他觉得持续三天的恐慌和难过被啄走了。 心里轻飘飘的。 甚至忘记去洗手了。 孟揭突然去找出一把手电筒,跟她在房间里跑来跑去,玩小鸟捉虫。 后来被孟妈妈听见,俩人都挨了一个晚安吻。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变成千奇百怪的大人。他能预想到,人见人爱的晏在舒,和怪胎孟揭多半是要分道扬镳,相顾两厌的,但确实没想到他们还能先谈一场。 谈了一场之后,又再度分道扬镳。 第80章 余烬 人的感情跨度怎么能怎么大, 十七十八这两年,是孟揭对晏在舒的抵触心理最重的时候,十九岁刚过半, 他就爱她爱得一塌糊涂。 之所以抵触。 一是因为老爷子透了口风给他, 说要他跟晏在舒多处处; 二是当时孟揭在几次心理诊断之后, 被判定为“性/瘾”患者。 前者他不太在乎,他跟晏在舒再处能处成什么样?不在同个空间里吵起来就算不错的,但老一辈是比较玩得开,他们的“处处”, 就是已经把他俩攒成一对儿了, 起码,是在长辈层面,人人皆知的一对儿。 讲真的,哪怕是刚刚知道这件事, 孟揭也没有太多实质性感受,顶多是多照顾点,比如顺手给她做了杯咖啡,他还真没给别人做过,因为口味是很私人的事情, 深烘浅烘,颗粒粗细怎么样,水温, 油脂, 都影响风味,他对口味要求高, 也懒得跟谁有这种深层次交流。 咖啡顺手做了,但晏在舒反手就往咖啡里加水加冰。 孟揭当下愣了几秒。 但是算了, 忍了,反正不会有第二次。 没想到第二次来得更快。 那天晏在舒病了。 估摸着是小问题,这姑娘白天还在体育馆里大杀四方,还受了点擦伤,她没讲,孟揭当然也没提,他拎着药盒进她房间,问了基础情况后,把要吃的药给她搁进药盒里,以为这就是他作为“男朋友”和室友该尽的义务了,但这还不算完,她说她还没吃饭。 那眼神看着他,天王老子来了都是个撒娇的意思,孟揭看她足足三秒,然后下楼给她做了一碗面,又以怕有药物不良反应为由,在她房间里留了20分钟,那20分钟一定要等吗,其实也不是,他比较喜欢看她明明很气,又要装着不气的样子。 但那一晚的结果不太好。 孟揭至今仍然记得在诡异的沉默中,俩人紧密绞织的呼吸,还有她改变姿势时衣服磨动的声音,甚至是她的头发丝扫过他膝盖的触感,他们都装着不在意,却在某种程度上,不约而同地加重了关注度。 对,孟揭指的是这结果不太好,他开始对她有性别意识了。 到这,就得讲到他抵触晏在舒的第二个原因。 孟揭就搞不明白了,他一个连片儿都没看过的人,跟性/瘾那俩字他妈的扯得上什么关系。 雍珩是第一个知道的,他说了句,“这病得在你身上是浪费了。” 说归说,最后还是给孟揭带了个心理医生,因为这事儿不能让孟介朴知道。 雍珩是个奸商,看起来人模人样,其实是个斯文败类,前半辈子干了不少脏活儿,身上挂着半部国际法,但活儿做得细,站队及时,名声不坏,也跟洗白洗得及时有关系,这样一个人,最后玩儿了手出口转内销,爱上了自己那病秧子大哥领养来的女孩儿。 孟揭说他才是该看心理医生的那个。 嘴上再硬,抵不过身体结构开始变异,这种感觉跟普通的生理需求不太一样,非常渴,饿,靠食物完全没法缓解,胃里坍下一个大洞,胸腔里塞满破烂棉絮,死活都填不满,情绪上也燥得厉害,后来影响到学习状态,孟揭就开始服药。 讲实话,有点用,磕磕绊绊治了一两年,在一个台风天,复发了。 暴雨如注的黑夜,停电,被当成闯进民宅的贼,在感受到那点飘飘忽忽的反击欲的同时,也嗅到了一点血腥味,手机光照下,血液和她皮肤颜色的对冲随着血腥气一并打进眼里,孟揭就站在两米外,莫名其妙地发作了。 有这么荒唐的事儿吗?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人人喊打的变态。 之后有一段时间,孟揭刻意跟晏在舒保持距离,保持的是物理距离,但注意力时常落在晏在舒身上,不能说在那场台风天的独处中一点异常情绪都没碰撞出来,但不至于真就爱上她了,还是出于一种猎奇心理,想看看这姑娘到底能有意思到什么样儿。 他挺坦荡,晏在舒也挺撩,双方都能感觉到界限仍旧存在,态度已经开始转变。 最明显的就是带她看晏明修视频那一回。 当时孟揭用一个项目跟雍珩换了条不外流的视频,挨了训,连老师那儿都惊动了,一个电话过来,让孟揭领了个内部通报批评,并一份检讨。 孟揭没写过检讨,第一次写,竟然是为了晏在舒,他自个儿都觉得挺乐,他写了两天检讨,可那姑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甚至因为他跟陈缇见面的事,跟他耍起脾气来。 所以孟揭一边搁办公室里转着笔,一边琢磨的是怎么把晏在舒骗过来,反正检讨不能白写对吧,她玩儿一样撩了他那么久,也该有个结果了。 见面当夜,关系缓和当夜,他们再度因为一场家宴回到逢场作戏的状态,孟揭以为她在那种状态里会稍微清醒一些,但孟揭没想到这姑娘一把把他压门上,亲了一下。 更没想到,她亲完还想回到相安无事的状态里。 这事儿能完吗? 完不了。 孟揭是没谈过,不过按照事物发展规律,初吻过后总该是感情升华期吧,偏偏不是,晏在舒拍拍屁股去了克罗地亚,把初吻过后的进程拉到了事故发展规律上。 这就更有意思了。 晏在舒喜欢玩儿,孟揭可以陪她玩儿,甚至做出千里迢迢追到克罗地亚,在她脖子上留下道痕迹之后再头也不回走的事儿,某种程度上,他跟晏在舒算是棋逢对手,直到他先爱上。 这种事,完全不受客体控制,爱是场自主意识的沉沦游戏,当他意识到爱的时候,爱已经很深了。 在一场酒局上,孟揭跟雍珩提了件事:“我要环岛路那房子。” 雍珩点儿都不意外,分分钟从平板里拉出合同来:“没问题就签吧。” 孟揭倒是没想到,问他什么时候拟的合同。 “你第一次问我环岛路那房子产权怎么算的时候。”雍珩应。 那时孟揭还没爱上晏在舒,可以说连些微正面感情倾向都没有,他说:“未雨绸缪了是吧。” 雍珩就笑笑:“反向投资,在你身上都算是风口。你爸在你的物理天赋上投资,你一头投到奥新了,他血本无归,我不懂科研,倒对你能分到的产业有点兴趣,我赚得盆满钵满,所以得用反向思维,你一个万事不愁的太子爷,能跟一个女孩儿来来回回耍脾气这么多年,我就该在她身上下点注。” 雍珩是见过他俩在十几岁时的模样,说实话,很幼稚,很欠,跟小时候那种连体婴似的相处模式截然不同,是从头到脚都看对方不顺眼,又要顾及那点礼貌面子的小屁孩样儿。 孟揭点儿都不想搭理他,在那看合同,顺带修改了两处。 “你那叫反噬,通常某种感情压得越狠,反噬就越凶,你是要完了。”雍珩等了几年才等来一个收网的机会,当然要说个痛快。 孟揭把平板转过去给他,回他一句,“你蛮了解的,是有个人经验吗?” 雍珩很不屑,说情情爱爱有什么意思,纯是被荷尔蒙和激素支配的动物性而已,孟揭就更懒得跟他说了,懒得跟这个兜里揣黄色卡通唇膏的中年人说。 那时候孟揭不知道他为什么莫名其妙爱上晏在舒了,反正这种事情都是发生了才慢慢意识到,意识到之后再开始总结,他想的是先爱就先爱了,再慢慢抽丝剥茧地捋原因也行,不耽误。 但孟揭一次都没有总结过原因,却还在一天比一天更爱她。 这种事情通常讲究一个双向奔赴,偏偏到晏在舒这里就是个意外,晏在舒不爱他。 对,可以说一点儿都不爱。 孟揭的耐心算好,只是区别性明显,在饭局上能三分钟就没耐心,但一篇论文他也能反反复复打磨三年,一个姑娘他能反反复复分合三次。 原子大碰撞 第89节 最初他甚至觉得,不爱也没关系。 恋爱谈不谈都行,有意思的不是恋爱这件事,是跟谁谈,跟晏在舒在一起,暗渡陈仓是谈,吵架也是谈,怎么都是谈。 他真他妈是个傻的。 可当时已经药石罔救了。 在北城雪场,晏在舒告白那会儿,他就走不了回头路了。 说到这里,当时做了三手告白计划的人其实是孟揭。 一个计划是滑雪看日出时,在太阳从雪山上抬出来的那一刹告白,那景儿,寓意总是好的,他俩的关系开始得不算正经,他总想要个好寓意来中和一下; 第二个计划,是从一朋友那儿得知当晚有场流星,想带她看,看完流星告白,跟她专业多相符啊; 为以防天气突变,第三个计划完全是室内活动,他预约了奥新北城分部的一办公室,请了俩律师,想跟晏在舒签一份合同。他有点儿家业,也有点儿活动资金,还有一颗挺能搞事的脑子,这样一个人,偏偏又跟奥新深度捆绑了,奥新,这个刚过百年庆的科研机构,比许多国家的存在时间都要久,某种程度上是他理想的映射,而他想把这部分理想延续的利益性结果,以股份的形式投注到晏在舒身上。 只要科学还在,人文继续,晏在舒这辈子都能衣食无忧。 三个计划哪个都没实现,最后是晏在舒先告的白。 孟揭很意外,转念一想,他其实就喜欢晏在舒身上这种不确定性,猜不透,摸不准,又时时刻刻钓着他胃口,看他一眼,就让他有荷尔蒙持续波动的感觉。 她在钓他,在欣赏他,在邀请他。 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给他这种感觉过,因为孟揭会觉得冒犯,但那种冒犯,晏在舒是可以的。 冒犯可以,不表白不行,不表白晏在舒一辈子不会拿这段感情当回事儿。 而孟揭的第一次表白更吊诡,是“被分手”后,□□晾一周后,在晏在舒家小区楼下,灯漏半盏,冷风吹,二十米外还有狗在吠,晏在舒还发着脾气,他也带着气,就这么把话说出口了,说完他没多留,回车上抽了根烟,情绪缓下来之后,想了许多。 其中一件就是不能再按照晏在舒的路数走,否则这段感情多半又得砸,所以表白第二晚,他接上了晏在舒的电话,上楼时带着套去的,第三天带她跳伞。 跳伞时,让她签免责书。 当时晏在舒签了两页挺纳闷儿的,说:“怎么老是我签一边,你签一边,像甲乙方。” 后来又说像卖身契。 孟揭一想,也没错,当然是甲乙方,也是卖身契,是他的卖身契,那免责书里有几页是赠与协议,他在北城雪场的第三个计划,到底还是在这里让她签上了。 后来他专程跑了趟谢家,跟谢老太太也签了一份,老太太是见过风浪的,这点阵仗没放在眼里,签得特痛快,又给他点了几招。 很受用。 可惜。 后来的事情都知道,他们分了。 彻底分了。 *** 在斯德哥尔摩待到第二周,活动结束,老学者们回国了,孟揭没回,他甚至北上去了基律纳,这里有个新实验室,跟他们现在做的航空项目有合作,落地那个下午,收到家政阿姨的电话,说晏小姐来了趟家里,把二楼那间房清空了。 当夜他在阿比斯库国家公园看了一场极光。 喝了很多酒,也红了很多次眼眶。 孟揭在这座城市待了暗无天日的一段时间,真的暗无天日,基律纳的极夜容易让人陷入抑郁情绪,对孟揭来说刚刚好,他待在这里,像能与世隔绝。 事实上,也确实隔绝了跟晏在舒有关的消息。 直到过年前一周。 结束闭关,出实验室的时候,积的消息挺多,基本上都是实验室的活儿,老爷子也问了一嘴什么时候落地,孟揭一一处理完,回公寓后,又给雍珩打了个电话。 本来想的是跟他谈点项目上的事,但谈完后,雍珩给他发了张照片。 是晏在舒。 一张在放映厅的侧脸照,她穿着棕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滑到手肘,眼里有一层屏幕折出来的光膜,很专注,很漂亮。 这一晚没睡着,因为发现时隔这么久,还是很想她。 当然也就没忍住,去找了些她的消息。 知道晏在舒的两个课题结束了,完成得相当出色,然后主动跟系里递了申请,去了新西兰的某个实验室,课题报告他看了,看完就是一个想法,如果晏在舒做理论,不会比她父亲差,更不会比他差,这姑娘心是宽,可她要做点什么事,必得做得漂漂亮亮。 知道晏在舒在国际学联主办的冬季运动项目上,代表a大摘了金。 知道晏在舒又拍了一部片子,片子他也看了,也是一部社区距离的主题纪录片,能听到她配的音,一些很个人化的口癖,他把这片子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看完就删掉了。 还听说辛鸣也在新西兰,常驻,追她追得很凶。 操。 想回去。 当天傍晚,也确实上了飞机,但她不是客观因素,是过完腊八了,老爷子也催了,在飞机上还收了条第一手消息,是条能让学术圈和社交圈集体惊喜的好消息,尤其是晏在舒。 晏明修要回来了。 这消息目前没流通,孟揭转着手机,空乘来提醒他飞机即将起飞时,他“咔哒”一下划开屏幕,把消息转给了在新西兰的一朋友,那朋友也是晏明修的铁粉,他要知道这事儿,整个新西兰分部都会知道。 说不好是想挽回,还是不甘心,也没想好要真见上面了,是会爱还是恨她,但当他在实验楼楼下那花圃边看到一个蹲着喂猫的晏在舒时,她穿件宽松的浅米色毛衣,连衣服带头发丝都敷着冬日午后的光,风从角落里旋起。 熄了将近两个月的灰纷纷扬扬,余烬就又燃起来了。 第81章 偶遇 管理员正在挨个检查实验室门锁, 一重重冷黄色的电子锁在长廊里渐次合上,晏在舒转身出了楼梯口,她刚刚拿到新的id码, 要在24小时内往本部激活, 在新西兰学习小组交流一个半月, 晏在舒提前做完报告之后就回了国,同小组成员还在新西兰,能办这事儿的也就晏在舒一个。 学习小组开着多人线上语音,同桌正提醒她。 “就在本部八楼, 人事部小董那就能激活, 到了先把旧id码销掉,再换新就成,很快的,咱们属于是新校区过来做延伸课题研究的学生, 激活流程不复杂,就是地方不好找,是咱们实验楼的三楼啊,不是廊桥对面,别走错了晏晏。” “行, 有数。” 同桌那边还有翻阅文献的声音,接着问她:“你时差倒过来了吗?” “倒过来了,没事儿, 不用担心我这。” 走出楼道, 教学楼前日光泛滥,树上挂着斑斑的雪和红色小灯笼, 晏在舒戴着耳机走在人流稀少的校园里,同桌还在叨叨倒时差大法, 这时候,同在连线的课题小组成员突然插了句嘴,“晏晏!等会儿的,你到老校区了?” 晏在舒停步:“还在学校呢,等个朋友。” 那同学急匆匆插一嘴,顺手把消息转发进群:“你们看物理部公告嘛,过年假期期间,物理部人事工作合并简化,只有俩值班的师姐,咱们‘外门弟子’的事儿都得进‘内门’办啦。” 同桌嘿一声,看了转发的消息:“还真得过廊桥对面了。” 晏在舒在日光下看了眼屏幕,眉头轻微皱,指腹无意识贴着手机侧边摩挲,一些经过两个月时间稀释的情绪有了浮动的迹象,而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 唐甘的电话杀过来:“哪儿呢!” 晏在舒晃了下手:“睁眼开车行不行,车轮子快轧我脚上了。” 晏在舒回国这两天都跟唐甘混在一块儿,唐甘连吃带住都在她那套小房子里,说是晏在舒太没良心,一失恋,就往新西兰跑,搞得她没了吃饭搭子睡觉搭子聊天搭子,这会儿得恶补回来,所以自动接了司机的活儿,送晏在舒去老校区办事,办完再一道去阿嬷家吃饭。 “我跟阿嬷说了,咱俩就吃顿午饭,晚饭就不过去了,我这儿还有局呢,”唐甘一副社交达人的架势,把着方向盘,在校道里畅通无阻,“咱们这圈儿,说了年前要聚年前要聚,年后就各奔东西了,好不容易把人凑齐,一个都不许溜啊。” “不溜不溜。”晏在舒知道在这点她呢,应得比谁都快。 “到时候就去东城吧,老地方,人多就得上那儿,如菁和裴庭我也叫上了,唉我天,这俩修罗场也就年头年尾能聚聚了,”唐甘念叨着,又着重看她一眼,“孟揭我也叫了,年年叫,这时候把他撇了讲不过去。” 手机卡在指头间,半秒后再转回掌心里,晏在舒若无其事应:“叫呗。” 唐甘笑,睨她一眼:“辛鸣我也叫上了啊。” 晏在舒扔她一白眼:“你攒的局,你问我干嘛。” 唐甘掰扯得头头是道:“一个销声匿迹的前男友,一个势头正猛的疑似现男友,我不得问问清楚。” 晏在舒立刻指她一记:“你别。” “怎么了,没追上啊?” “我没那心思。” “嫌人年纪大?” “有完没完?” “圈儿里谁不知道他在新西兰追你追得猛,又包电影院,又飞无人机,你生日那天的无人机方阵都传国内来了,”唐甘这么评了一句,“阵仗是挺大,就不太适合你,都三十来岁的人了,看着挺糙的,心里这么多粉红泡泡呢。” 晏在舒就笑:“你知道不适合我?万一我心里也冒粉红泡泡呢。” “哎得了吧,”唐甘回一个白眼,“你这就是打小吃太好,眼里没人的主儿,普通手段追得上你就怪,就得地主爷那款儿才降得住,不过你俩估计撞不上,我年年喊他,他哪次来过?这次就更不用说了,去年年底去了瑞典就没回来,消息都没半个。” 车子驶向奥新正门,车窗降下来,机械臂探向车首,扫描仪在两边“哒哒哒”运作着,晏在舒没接这话,唐甘也没再提,多少还是懂的呀。晏在舒从斯德哥尔摩回来那天,接她的就是唐甘。 不知道她是去了哪儿,也不知道她怎么把自己弄那么狼狈,但唐甘和晏在舒在妈祖跟前结拜十年了,没有哪次见过这样狼狈的晏在舒,脏兮兮的衣摆,一手斑驳的还卡着细碎沙粒的伤,皮肤冻伤皲裂,低烧低血糖,那眼睛本来就窄双,肿得直接成了单眼皮儿。 一上车,唐甘脸上不露声色,在心里狂喊三声妈,麻溜地踩油门直往医院急诊室去了。 晏在舒是很狼狈,但腰板儿也很直,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特平静,她就说了一句话,说她和孟揭分了。 断崖式的关系崩裂。 唐甘能说什么,唐甘说,“分得好哇!早该分了啊!” 就从刚下机的状态来看,唐甘以为晏在舒至少得为情所困个把月,没想到第二天从医院一出来,她就直奔课题室了,看不出丁点儿颓态。 挺心疼的。 唐甘把她送到实验楼楼下,转道就去了半导体研究所,临走时说好一小时后在这碰头,晏在舒拎着包链往里走,站在透亮明净的大门前,“滴”的一声刷卡,空调冷气打进了颈部,熟悉的,冰冷的,全球尖端科研中心的特有秩序感扑面而来。 这栋楼是主楼,晏在舒不常进来,他们做的是奥新当前项目组的延伸课题,来时一般都在后面几栋副楼的课题室打转,也就今年暑假夏校期间在这待的时间长,那会儿她在八楼的凝聚态物理实验室,孟揭在十六楼,轻轻抿了一下嘴,“叮”一声响,电梯抵达三楼。 先被办公室前排的长队吓了一跳,再一问,听说是前两天研究所里发生了三级警报事件,现在正在挨个排查系统漏洞,而人事部本来就不是研究所里的重要部门,加上年关将近,值班人员少,这会儿办起事情来效率大打折扣,晏在舒想了会儿,还是排进了长队里。 有师姐跟相熟的同事打招呼:“你们也是下来办架构调整的吧?” 那人应:“对啊,我们pi不在国内,架构调整好麻烦的。” “啊,我们也是,你pi是付老师吗?花白头发,特优雅那个。” “不是不是,是个帅哥啊哈哈哈哈,老帅了,去年mg特刊的年度物理新星就是他。” “哦……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身板儿特高,一看就是混血来着。” “就他,学术方面没得说,就是高冷,改架构这种都要自己弄的,之前付老师都会帮我们填好一起提交欸。” 原子大碰撞 第90节 晏在舒把耳机音量调高。 三分钟过去,前边一位师兄像是没耐心,搬出电脑摁了几串代码,给大伙儿临时做了套报备系统,说是进内网输自个id,再根据每个层级部门的流程把报备系统填上,等人事部这儿恢复正常运作之后,一键转入就行。 人确实一哄而散了。 可晏在舒不成。 “啊……a大的小师妹是不是?”人事部师姐刚刚松一口气,端着杯子喝没两口茶,凭着人事的独特识人技能,一眼认出她来,“学联评定的去年最佳课题小组,天体物理的,现在跟着陈歆教授是不是?” 晏在舒服气,点个头:“是,师姐,我们小组去年的临时id码要到期了,我来激活新码。” 师姐一边噼里啪啦查询,一边说:“你们不是到新西兰做交流生去了吗?” “对,小组还在那里,我先轮完报告就回来了。” “这样……”师姐的黑框大镜片里迅速划过成串字符,嘶一声,“不好弄,现在系统在排查,内网激活系统也登不进去,刚那师兄的临时报备系统你们临时码也用不了,这样,你先到大堂,在大堂那台自助机上填好小组成员信息,把每个人虹膜指纹从旧码挪进这张空卡里,等排查结束我帮你输进去,就不用在这干等着了。” 晏在舒接卡,下楼。 楼下这台机子少有人用,可能是受整栋楼排查系统的影响,运转起来也很慢,晏在舒看着屏幕上两只蜗牛慢慢爬动,揉了下眼睛,手指头无聊地在胳膊上点动,眼睛也转着,从挑高的玻璃门往下移,和一对碧悠悠冷湛湛的猫眼对上了。 毛是软的,指头陷进去,能摸到一截细细的脊骨。 楼和楼中间这座花圃是流浪猫聚集地,晏在舒拉高点儿毛衣领子,有一下没一下顺着猫背。 有点儿乏。 从南到北,从夏到冬,从热浪滚滚到冰天雪地,跨越了半个地球回到海市,她花了两天时间缓时差,筋骨上还是能看得出一点懒散,人也相较于两个月前瘦了点,为雪季增的肌掉了回去,线条更纤韧,背也更薄了,蹲在阳光下,脸颊亮得像剥了壳的荔枝。 手里像握着一把棉花糖,带着日晒的温度,简直下一秒就要化在手心里,晏在舒低头顺了一把猫耳朵,忽然一阵风过,树叶被揉得簌簌响。 晏在舒脊背惊凉,跟被鬼盯了梢似的。 猛地扭过头,却只在一幅巨大的玻璃窗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喵。” 猫像是察觉到什么,在她脚边蹭了蹭,一跐溜蹿上花圃,在晒热了的石阶上坐下来,扫两下尾巴。 晏在舒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进楼在机子前抽了卡,填好所有成员的资料,把卡揣在袖子里,看那出单口“咯吱咯吱”地打出一张又一张资料单。 足足打了五分钟。 摞起来的资料太厚,她从边上抽了个箱子,搁里头,抱着准备上楼递交给人事。 电梯正在下行,侧边的楼梯口突然有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动,晏在舒刚一扭头,就看到张行色匆匆的脸,像是从二楼跑下来的,步子带风,头发乱飞,她避让都来不及,这位置正正好是他出安全通道门的视野盲区,晏在舒下意识往后仰了下身子,“砰”一声,那师兄撞上晏在舒左臂,筋骨一麻,纸箱哐啷落地,稀稀落落三四张掉在地上。 “不好意思啊,实在不好意思。”那师兄双手合十,又是一个劲儿道歉,又是手忙脚乱捡纸。 “没事,我自己捡吧。”晏在舒压根儿没看他,也没看地上洒落的纸页,甚至不知道那师兄是怎么小跑着出闸机的,因为在那巨幅的落地窗边,有一行人站在楼前轻声交谈,不远处一辆商务车正在缓慢驶近。 三个是穿着藏青色制服的管理层,看身高像荷兰人,边上还站着另一个男生,也高,背身而立,圆柱遮挡了他近半的身形,只在动作间偶尔漏出后脑勺和右半截手臂,风吹着他深棕色的落耳发,垂在裤腿边的手指屈起一道熟悉的弧度。 玻璃门外是积雪,天光,和云影,脚下散落的纸张被风带起一个折角,耳边“叮”一声,电梯抵达一楼,晏在舒的视线在玻璃门外停留到第三秒时,那身穿制服的管理层终于指着楼前的地标问了句什么,那男生侧额过去,在折光中露出了完整的轮廓。 孟揭。 她的前男友。 孟揭。 *** 电梯提示音再次响起,晏在舒收回视线,蹲身,很快把散落的纸页拾回箱子里,脑中还在重复播放他俩去年夏天的一次相见,何其相似的场景,何其颠覆的心情。 是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种境况下遇到孟揭。 分手后,他们俩的路数如出一辙,都对对方展开了完全封锁状态,他把自己隔绝在封闭式实验室里,晏在舒也没有主动探听他半点消息,想的是能不见就别见,他俩分得太难看,时至今日晏在舒心里都梗着一口气,疏不出,咽不下,兰因絮果都不为过。 晏在舒口干舌燥,不是说不在国内吗?先后在唐甘和师兄姐口中稳下来的心态开始波动失衡,落差感冲击情绪,她缓慢地往电梯里侧靠。 电梯门缓慢合上,脚下一阵意料之外的失重感传来,晏在舒抬起头,有半秒的懵,她没刷卡,电梯按键也并没有亮起,而且呈正在下行状态。 “……”服了,忘按楼层导致被负二楼等候电梯的人先按了下行。她闭了闭眼,等电梯抵达负二楼,箭头呈上行状态之后,再按下三楼。 电梯门开正好是这栋楼的管理员,他倒没往里进,见着她就笑笑,说,“同学,耽误你一分钟啊,我这帮楼上实验室送点儿耗材。” 研究所电梯没有客用货用这么一说,耗材和器械肯定优先走,三箱耗材往里叠,摞起来有晏在舒这么高了,随后管理员刷卡摁了十八楼,还没忘解释一句,“同学你上吧,我还得等下趟。” 电梯门就这么关上了,失重感再度传来,数秒之内沿着脚底攀到心口,因为楼层数字显示到一楼时出现了长久的停顿。 不会吧。 身边的耗材箱因为电梯停顿而发出细小的咔哒声,晏在舒联想到那辆商务用车,实在判断不出是要送客还是同行,但孟揭不会折返回办公室吧,就算回办公室,不至于坐这儿的电梯吧,他们pi往上的层级不是有专用电梯吗。 冷银色的两扇门徐徐拉开,电梯外没人,晏在舒往前两步,把纸箱卡在轿厢门边,然后重新按下关门键,但该死的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目的明确,影子先从侧方杀来,毫无预兆地铺到晏在舒脚下,收窄的电梯门阻隔了视线,但阻隔不了脚步声,也拦不住自外部按下的止停键。 视野再度拉开,晏在舒呼吸变缓,一口气悬在胸口,头顶“叮”的一声,柔和的电子女声正在播报温馨提示,“请您注意脚下安全”,孟揭的正脸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眼神仿佛两道丝线,瞬间就在半空缠死。 孟揭一只手还握着手机,用英语和对方交谈,说了句非常荣幸之类的客套话,视线下滑,看到晏在舒还保持着那个抱住箱子,试图按下关门键阻止来人进门的姿势,但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电话挂断后,手机在掌心里打个转,伸手刷码,按下楼层,视线自然地收回,没有多余的停留,就像在办公区域看到个普通晚辈一样。 云淡风轻。 第82章 牵手 电梯上到三楼, 包含启动与停止的时间,不超过30秒。 这30秒里,没人开口, 他看他的手机, 她的双手托抱纸箱, 只能任由视线像水母一样在轿厢里游荡,冰冷的轿厢四壁倒映出重重叠叠的人影,空间里开始浮出一层诡异的寂静。 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她家停车场,为了一个无解的命题争吵, 明明都非常想朝对方张开双臂, 偏偏年少轻狂,偏偏不得其法,被爱的渴望超过了拥抱的冲动,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晏在舒余光里满是孟揭的影子, 天花板有,四壁有,就连脚下也有,他们无孔不入,把晏在舒架在了这狭小密闭的空间内。 这种环境对分了手的旧情人尤其不善, 大家都在装着忽视对方,注意力全部长了翅膀,无法控制地往对方身上跑。 ta的呼吸为什么这么平和?只有我在故作轻松吗? ta怎么不讲话? 等下要跟ta告别吗?会不会太礼貌了点。 干脆还是装不熟吧。 指甲轻轻嵌入纸箱表层, 纸屑卡进指缝里, 带来一种粗糙的触感,晏在舒不作声, 胸口轻微起伏,烦躁把时间拉得好长, 这30秒简直像平板支撑的30秒,之后头发轻微晃了两下,脚下落稳,三楼到了。 晏在舒两只手抱着纸箱站里侧,没等电梯门开就往前杀了两步,就两步,因为孟揭没动。 天杀的一动不动堵在门口,就跟没听见她动静似的,直到电梯门开,那祖宗才懒洋洋往边上挪个步子,低头划手机的动作丝滑流畅,半点没受影响,一副把她当空气的样子晏在舒胸口一记重起伏后,抬步,擦过他往外走。 带着一股重气。 凭什么啊。 当时架是她挑起来的没错,但吵完追到斯德哥尔摩的也是她,孟揭忙着跟姑娘携手进酒店,凭什么还能一副受害者的样儿对她摆这种态度啊。 带着这种情绪,步子迈得特别大,出电梯门的时候,余光瞥见他正划着聊天框,刚刚点进一道未读消息中,熟悉的女武神头像闯进眼里,联想到唐甘说的今晚饭局喊了孟揭这事儿,俩人本来都预设孟揭不会来,然而只是这一擦身的瞬间,晏在舒就看到孟揭的指头正在缓慢向数字键“1”挪动。 “啪”一下,晏在舒原本整个身体已经离开电梯间,却在这时候转身回来,单手拖纸箱,一只脚踩在出口边沿,止住了电梯门关闭的趋势。 “唐甘今晚攒了个局。”话先摆这里。 “嗯。”孟揭不接茬儿,像是早有预料,慢慢地把手机反手握住,视线锁定她。 晏在舒顿一秒,说:“你别去了。” 孟揭侧颌骨骼很轻地滑了一下,仍没吭声,对这句斩钉截铁的越界安排也不准备给任何回应,眼神挺有力,精气神儿也蛮厉害,一副看她能翻出什么天的样儿。 “尴尬,”晏在舒言简意赅,看着是在解释,句句都没带客气的,“年三十我家家宴,请了你你也别来,大年初一拜年也别进我家门,不想见到你。” 可能是被他这态度刺激到,也可能是真的态度明确,不想跟他再扯上丁点关系,晏在舒讲话时语速特别快,赌着一口感情破裂之后,连其他社交关系都要一并切断的气,而孟揭听着,眼睛也盯着她的,那一字一句都成了浇在火上的一把油。 电梯里外冷气对冲,打得晏在舒鼻子发红,隔着二十厘米的距离,横跨两个月没见的旧日情侣,一高一低地对视着,雪藏已久的爱欲怨怒,仅仅一个照面就原形毕露。 电梯发出禁止滞留的警告,晏在舒收回脚,而孟揭则忽然松了那勃勃欲发的一股劲儿,没所谓似的撇开视线,伸手“啪”一按,干脆利落地把电梯门关了。 关了! 后来唐甘在车上听了这么个事儿,笑得差点趴方向盘上,说一看她就不太对劲儿,一副干架没干过还意犹未尽的模样。 讲得晏在舒啧一声,朝她方向盘一指,一划:“你下车,我开。” “别别别。”唐甘一叠声地应,到底还是哄了晏在舒老半天,临到要把人哄好的时候,晏在舒忽然问唐甘:“今晚的局,你已经喊上他了?” “喊是喊了,地方还没定呢,”唐甘开着车,顺手就把手机丢给她,“老爹今晚要用那场子应酬,咱们得另换个阵地。” 手机屏幕没关,上边躺着一长串最近聊天记录,小唐总是个挺成熟的生意人,有消息来一准儿是及时回的,各种重要消息的置顶和处理也特别麻利,而那熟悉的中微子头像就静静躺在前五的位置,她点进去,看见对方一条特别官方的回复,对话条上边还有个不起眼的灰色英文标识。 这什么? 车子缓速,唐甘在红灯前停下,抽空瞄了一眼:“看什么呢,聊天软件自带的ai系统回复,你喂给它什么样的模板,它就根据你的语气和对方身份拟出适合的回复,还能帮你把聊天记录整合成一份摘要,消息多的时候就能主次分明地让你处理,就相当于自个儿训练的一个智能助理,没用过?” 还真没用过,晏在舒老实地摇摇头,她的社交软件里好友数常年就在200左右上下浮动。 小唐总多精啊,立马从这反应里抽丝剥茧拎出另一件事:“孟大地主不会条条消息都给你回吧?” 晏在舒明显没什么谈话欲望,把她手机搁回置物槽,看向迅速流逝的窗景:“回啊,他那么闲。” 没待实验室,非工作状态下,消息三分钟内就能回,连打着游戏都不例外,之前的孟揭是这样的。 “……”唐甘啧啧两声,定眼看她两秒,话题跨度巨大,问,“你俩是为什么分的?” 一直以来顾及姐们儿的心情,秉承一种反正分都分了的态度不去追问,但就她现今这重逢反应,就孟揭之前爱的那个劲儿,这俩还有得折腾,要折腾,就需知己知彼。 为什么分的。 晏在舒想着这问题,云阵入侵摩天大楼间,当空的阴翳笼盖下来,在她睫毛筛下一片片影子,车行平稳,直到驶进那段巷子,阳光重新进眼,晏在舒才挡一下光线,说。 “他有新欢了。” *** 对这论调唐甘是持怀疑态度的,这么说吧,孟揭就是那种打小在无菌实验室里培育出来的优良品种,智商拔高,外形出挑,早早地就在钻研这个世界的底层运行逻辑,他对世俗关系的理解是一个人在出生之后,由血肉骨骼这些躯体组成部分带来的附加束缚,是区别于动物性的有意识情感联结,有必要,但也有限度。 他的感情波动是用刻度量好的,在哪儿该高,在哪儿该低,全在可控范围内。 晏在舒就不一样,她的自我意识特别强,又在孟揭性格塑成之前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导致成年之后,具有性意识的孟揭就会不由自主被她吸引,想要探索,想要猎奇,长大后吝啬给的感情在她这里通通可以。 讲得糙点,有晏在舒的地方,就是他的天然安全区。 这种人,从小到大受的诱惑还少吗,要真是来者不拒,为什么非得是跟晏在舒藕断丝连的时候这么玩儿,搞得她不爽,他自个更不爽,整个儿违背这祖宗的做事原则,没可能的,他的做事准则从来都是精准高效。 原子大碰撞 第91节 就算真动了分手的心思,也得是把这段关系从4000米高空扔下去,彻彻底底摔个稀碎,不可能是让这段关系跌进泥潭,俩人都裹满淤泥,黏腻厚重,不清不爽。 再说了,他哪能舍得。 这些话,唐甘原原本本都跟晏在舒说了,她听着,反应顶多也就是皱一下眉,是因为在斯德哥尔摩那一跤摔得太重太惨,导致潜意识里拒绝为孟揭辩护,甚至一动这心思,斯德哥尔摩的雪粒和寒风就会弥天卷来,彻彻底底打消她的念头。 说到这话题的时候,她们已经在管煜的场子里了。 二楼环形栏杆边,下沉式沙发里坐着一圈人,都是打小就玩得好的朋友,大学以后各奔东西,一年到头也就年前年后能聚上,一见面就是造,就有聊不完的话,酒渣色的灯光覆盖在每个人身上,杯子和杯子叮叮当当地碰,酒液晃出折光。 “你怎么也喝上了,我记着你不喝酒啊。”管煜从沙发后伸只手出来,绕过晏在舒,拿起她跟前的杯子看了眼。 “在新西兰跟同学一起住一间公寓,”楼下乐队声音太大,边上唐甘开始跟一发小正在拼酒,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翻出来讲了,晏在舒用手拢在嘴边,说,“那房东太太每次都给一杯佐餐酒,试了几次,封印就解除了。” 管煜乐了:“那我给你拿酒去,等着啊。” 唐甘耳朵尖,立马扭头过来,明晃晃地呛:“行啊管煜,藏了好东西是吧,搞特殊对待是吧,我次次来怎么没见你给我拿酒?” “哪次亏着你了。”管煜手打个转,从后边就给唐甘把酒满上了,应对得游刃有余。 而后管煜拎了几瓶威士忌和冰桶上楼,又女生换了低度数好入口的酒,聊到一半裴庭来了,唐甘站起来,举着酒杯要让裴庭还上回欠的三杯酒,边上的朋友一个两个都在拱火,裴庭笑得吊儿郎当,眼睛在场中扫一圈儿,应得特别痛快,把她手里那杯特调抽了,倒上纯酒和冰块:“那得来这个。” 唐甘看着他喝,眼睛往后飘:“怎么就你一人。” “辛鸣不在海市,干嘛呢你,一副作坏失败的样儿。” 这俩刺儿头型的老对头凑在一起,今天就是个不醉不归的局面,场子里闹腾得更厉害了,几个好事的男生已经站起来了,一片喧喧嚷嚷里,又杀进来一道喊声。 “唐甘!” 晏在舒喝得头昏沉,盘着腿坐沙发上,抱着雍如菁胳膊,跟她面对面地说悄悄话,这一声出,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那儿稀稀落落站着五六个人。 光线不亮,在他们周身描出一圈混沌的边影,楼下乐队正在嘶吼,鼓点节奏密集,正在往某个高/潮点推,晏在舒的视线从涣散到凝聚有一个过程,在鼓点推到最高,主唱撕心裂肺地吼出一句词后,飘忽的视线才突然有了落点,落在十步开外那男生身上。 晏在舒见过实验室里一丝不苟的孟揭,见过采访里游刃有余的孟揭,见过利落挥拳的孟揭,但没见过声色场里的孟揭。 他正从阴影里走入昏光,应该是已经喝过一场了,筋骨挺懒散的,带着点儿笑跟边上的朋友说话,手指间捻了根细烟,烟雾若有似无绕在他指头边,随着抬眼的动作,打了个转,就悄无声息地没入了腕口里。 孟揭在看晏在舒手里那杯酒。 在周遭热络的招呼声里,他的视线沉静而精准,停留的时间长到晏在舒没法忽视,她毫不客气地盯回去,因为喝了酒,眼神里的锐没白天里那么重,揉了层薄薄的水膜,孟揭就不动声色地收了眼神。 这场对视发生在黑暗中,没有引起谁的注意,只有彼此错开眼神时的那点余劲儿顺着眼睛攀到胸口,留下了又躁又痒的一道痕。 唐甘见着老朋友,激动得差点儿弹起来,奔过去招呼他们过来,两拨人一介绍,基本都是同个圈里的,互相之间都听过名字,甚至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有这么层关系在,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在这拼了桌。 修罗场。 他们这圈子小,内部消化是默认的事儿,场中就有一对儿正谈着的,有两对分了的,还有一对正在暧昧阶段的,唐甘也是人精,喝了这么多,这点儿人际关系都捋得清清楚楚,分了的隔成对角,成了的和正暧昧着的就搭着坐。 一群人正好围着酒桌绕了一个圈。 坐下之后,气氛热络,大家走了几圈就能彼此聊上,孟揭这拨人是第二趴才到这来的,身上有多多少少的酒气,酒局才过半场,沙发上就睡过去三个,大伙儿腾腾位置,绕着酒桌,缩成了一个更小的圈。 此时唐甘举了手。因为多了一拨人,之前那种嘻嘻哈哈互揭老底的玩法就不成了,这玩咖现在喊着要玩游戏。 “玩什么?” 唐甘拍桌:“抓一样呗,大家石头剪刀布,谁出的一样,手就得抓一起,抓得慢了或者没抓上了就喝酒。” “你今晚喝挺多啊。”裴庭不冷不热出一句。 “玩不起就坐小孩桌呗。”唐甘摊下手,嬉皮笑脸的劲儿谁也不怵。 这么一句话砸下来,都笑疯了,大家迅速分酒,把喝多的挪边上去歇着醒酒,这时候就剩8个人了,圈子再度缩小,距离再度拉近,晏在舒面前挪来一杯特调,游戏开始了。 第一局,唐甘喊的号儿,手势一出,场中就开始乱了,8个人16只手全在窄窄的酒桌上交错,晏在舒出的石头,她连人脸都没看,在一片混乱里迅速锁定了相同的手势,一抓,一握,又触电般地松开了。 那截手指的骨感和线条多熟悉,她闭着眼睛都能摹出来,这会儿唐甘开始嚷,挨个数着没抓上的人,“行了,老规矩,女生一口,男生一杯,喝吧朋友们。” “我抓上了。”晏在舒用手肘怼她一记。 唐甘笑着躲,把酒杯往她手里一塞:“你抓上了,手呢?谁看见了?” 边上全是起哄的,晏在舒烦得要死,一转头,孟揭就坐那儿,悠哉悠哉晃着手里的酒杯。 这人就这死德性,刚刚游戏中明明看见了全场就他俩出的石头,偏偏不主动出手,等晏在舒忙里忙慌抓上来时也不拒绝,此时此刻又一副“只要你说我们牵上了,我就配合你躲掉这杯酒”的欠样儿。 晏在舒能惯他吗? 晏在舒头一仰,喝掉了整杯酒。 孟揭勾了下嘴角,也喝了一杯。 第二局还是唐甘叫号儿,晏在舒本来就是酒桌上的新手玩家,刚喝得太急,冲得嗓子特别辣,头也晕,雍如菁给她挪了一杯酸奶,她喝了一口缓那劲儿,飙向孟揭的眼刀子就更利了。 “石头剪刀布!” 号儿一响,16双手又乱糟糟地绞缠起来,晏在舒这次没再出石头,特地换成剪刀,场中有俩目标,她一左一右地抓上,左手明显是柔软细腻的女生手掌,而右手。 她茫然地抬头,目光越过一重重摇晃的衣袖和发丝,跟孟揭对上了一眼,他那一眼的情绪挺复杂,晏在舒脑子一抽,整只右手就跟应激反应一样,想往回抽,而这回不顺利,因为孟揭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指头,指头弯曲,嵌得很紧。 挣不开。 第二轮没喝,直到第三轮开始,那种在狭窄空间里被握紧手指的感觉仍然没散。 谁知道第三轮又撞了手势,这回晏在舒酒劲儿上头,动作慢了,幸好出布的人多,大伙儿尖叫笑闹着抓成一团,孟揭的手指跟她隔着错峰交叠,只在分开时蜻蜓点水般地擦了一下。 十几轮下来,晏在舒和孟揭把把都能抓上,裴庭就把把跟对角那人握不上,他冷嘲一句:“你会不会喊号儿。” 晏在舒跟一句:“你会不会喊号儿?” 于是左左右右喝酒喝猛了的都起哄,唐甘一拍桌就站了起来:“赖我是吧!行啊,来,换别的!” 她笑着,那手指头沿着场内走过一圈儿,“这样,玩个老游戏,一人说件自己没做过的事儿,要是在场人里谁做过,中招儿了,那就喝!喝满杯的!行吧,不全是靠运气了吧。” 大伙儿刚都喝猛了,一个两个地点着头,这场由雍如菁开始,她想了想,特腼腆地说:“我没被递过酒。” “噗……” 周遭全沸腾了! 混这圈儿的,谁没被递过酒啊。 铁三角里边,酒量最好的其实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雍如菁,但她天生就长了张乖脸,乖到和这场子格格不入,谁见了她都默认得给她一杯牛奶,没人会灌她酒,事实上灌也灌不过,这姑娘简直能把酒精代谢得跟白开水一样。 唐甘则是咋呼型的,虚张声势第一名,酒量也就时好时坏。 晏在舒更别提了,还在新手村儿里待着没出来呢。 雍如菁这一刀算命中大动脉了,全场陪一杯。 第二个是位女生,她想了想,说:“我没主动追过人。” 这招儿的杀伤力对半砍,桌边稀稀落落有几个举了酒杯的,孟揭是一个,这时周围一圈儿“我去……”的低喊声,晏在舒也跟着举了杯,喝了一口。 “什么玩意儿啊,孟揭追人,晏晏也追人,怎么,哪儿的天仙降世了还是怎么着,都这么玩儿,怪不得我打了二十年光棍呢。” 全场哄笑。 晏在舒放下杯子,感觉到来自侧方一道扎扎实实的视线,没理。 第三个设招儿的就是刚那打了二十年光棍的男生,他憋了老久,念叨着非得来个狠的,撂翻一桌人那种,最后绞尽脑汁实在被催得没办法了,才说:“我没谈过对象。” “操!”一出口就挨了个脑瓜嘣儿。 这招也确实狠,全军覆没。 第四个才轮到晏在舒,她这时候已经在微醺状态,眼神不聚焦,脑子也浑浑噩噩,好半天才说:“我没上过gn杂志。” “什么杂志?”光棍男孩儿问。 “一个挺权威的物理杂志…… ” 这句话指向性太强,明晃晃就是冲孟揭去的,场中有几个知道内情的朋友面上都蛮稳,眼风都快乱成野蜂飞舞了,而孟揭不推不避,连冰球都没加,仰头喝了整杯。 晏在舒下一个是唐甘。 终于轮到她了,这姑娘早就摩拳擦掌想好了招数,孟揭那儿一放杯,她就接上一句:“我没被甩过。” ?晏在舒不可置信地看过去,倒是没觉得被背刺,玩儿了十几年,在妈祖跟前投过圣杯拜过姐妹的,就算天塌下来彼此之间都能互相兜底的关系,绝干不出这种事儿,因此就更纳闷儿。 在座哪个不是天之骄子,哪个能惨兮兮被甩,除了一个明牌中招的裴庭,也就晏在舒一个啊。 这时候有人问:“怎么界定被甩不被甩啊,和平分手的怎么算。” “和平分手不算,两个条件,”唐甘看着晏在舒先喝了三杯,接着说,“一是分得难看,二是莫名其妙,毫无征兆,且断崖式被分手。” 裴庭都快炸了,一边儿问唐甘一整晚把他一个人钉在靶子上是什么意思,一边儿猛灌自己一杯,但下一秒,晏在舒也举了杯,那一瞬,在冰块和酒液的折光里,她似乎看到了孟揭皱起的眉。 冰块稀释了酒液,柠檬弱化了辣度,但这口酒滑下喉咙时仍然像条火线,一路烧到胃里,烧到晏在舒眼里,起哄声逐渐转弱,知情的朋友面面相觑,不知情的朋友也没吭声,在酒精的作用下,全部掩不住脸上那点儿晦涩的八卦欲,因为下一秒,孟揭的身子也动了,他自个儿倒酒,喝了满杯。 一滴不漏。 下一轮游戏即将开始,唐甘下家抛着题,气氛再度热起来,而晏在舒和孟揭的眼神在此时无遮无拦地对上,不装了,反正都被在座的明眼人看出来了,酒意撺掇着爱恨怨怒,都不明白对方凭什么喝这一杯,错峰的知情度让这短短的几秒对视变得充满对抗性和探究欲,在两轮游戏之后,晏在舒酒劲儿上来,附在唐甘耳边说,“我去透透气。” 一分钟后,孟揭跟着她前后脚离了场。 第83章 不分 推开小露台的门, 凉风灌进肺腑,吹得晏在舒发尾轻轻扬,她扶着某一张椅子, 重重坐下去, 此时万籁匍匐在眼里, 被围困在高楼冷厦之中的老街市中,有这么一栋填满涂鸦的地方,音乐声若有似无传开,楼底下三五成群的年轻人正在击着拍子, 大声唱歌。 晏在舒看着, 明显感觉到酒劲儿开始发作,风凉,而鼻息是热的,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酒味儿, 身上就穿着薄薄一件线衣,但丁点儿不觉得冷,体表温度甚至还在攀升,她屈着膝盖,把头枕在椅子靠背, 听到风从耳边潺潺泻过,也听到由远及近一道脚步声。 “咔哒”一下,小露台的门自外锁上。 视野里从孟揭开始出现, 到他拉开一张椅子, 在离她半米不到的距离坐下,膝盖挨着她椅子, 一杯水和一块热毛巾放到小茶几上,晏在舒都没什么好脸色:“说了不想看见你。” “嗯, ”孟揭就平淡地应这一句,然后打了根烟,“什么时候开始喝的?” 晏在舒不答,反问他,“那你上来干嘛?” 孟揭侧一下额头,示意她看小桌上的东西:“你朋友找不到你。” “让你来送水的?” 孟揭点头。 “你看我好骗吗?”晏在舒一声冷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一件都不会告诉你,我们分手了,分手两个月了,能不能不藕断丝连拖泥带水?能不能干脆点!” 因为酒精反应,晏在舒觉着自己一串话讲得铿锵有力跟算盘子儿似的,实际上是讲一句咬一下舌,孟揭安静听着,听她磕磕巴巴说完整句,才往椅背靠,“我一直想知道,你的分手原因是什么。” 原子大碰撞 第92节 他们在晏在舒家车库里吵完那一架,有好也有坏,好的地方是两个人因为信息差而导致的偏见解开了,晏在舒知道了孟揭在“笠恒事件”里站的角色,心里多少存有愧疚,坏的地方是刚刚彼此确认过的感情状态再度陷入“爱与不爱”的自证泥潭。 而晏在舒是做理论研究的,她重逻辑,就算真要分,也必定让他死得明明白白,以此断掉他所有念想,但她没有,一通紧急通讯就宣判了他的死刑,而在后来的通讯记录上,显示着晏在舒还在不同时间段给他打过电话,他当时下了飞机直接去的医院,没接上。 两人不管少年时期关系有多僵,总归是自打出生就认识的,晏在舒绝对不是这样有耐心的人,要真为了跟他谈分手的事儿,那第一通电话没打通,以晏在舒的脾气,就该直接发消息给他下最后通牒了。 但是没有,在海市时间的深夜到白日,一日一夜的时间,除了十几通未接来电,别的什么也没有。 楼底下和着拍子高歌的年轻人已经走了,整片空间安静下来,风流不息,小幅度地吹起晏在舒的刘海,她眨了两下眼,“还能为什么。” 声音也特别平静,但说这话时眼神是避开的,越过了孟揭肩头,去看他身后,冷甲巨人一般林立的高楼。 但下一秒就被正了回来。 孟揭的脸迅速放大,她嗅到他身上的味道,也感受到他同样发热的鼻息,俩人的距离只剩危险的10厘米,他的怒和燥,还有藏在肢体里的欲都一览无余。 “你倒说说看。” “旧事重提有意思吗,为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现在又来扒我一次皮就很高兴是不是?” “我扒你一层皮,”孟揭重复着这一句,语气仍然克制,但握在她颈后的手忍不住施力,“是谁在车库里说的别在一起,又是谁在电话里说的分手,明明白白是你先断的晏在舒。” “不该断吗!” 晏在舒突然一阵鼻酸,那是种混了长久怨恨的委屈,这委屈两个月内无人问津,频繁被打压,乃至于在对峙间一点就着,眼眶通红,声线不稳,“及时止损啊!你想闹得多难看才算完?!” 孟揭就看着她眼睛里一层光膜,闭了闭眼,松手,往后坐回去,烟一口没抽,直接掐断扔烟灰缸里。 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夜色浓郁,天顶是深藏青的一匹布,又滑又细,云絮全在上边站不住脚,来来回回飘移,光线时明时昧,不远处有夜间小卖部开始放新年歌,而这一方不足十平米的小露台突然陷入寂静。 晏在舒抽一下鼻子。 情绪剧烈起伏加速血液循环,头更昏沉了,心也更堵了,觉得本来缓了两个月的情绪,怎么一碰到这混蛋就开始不受控呢,这人总是这样,凭借一副冠冕堂皇的论调搅乱她的生活。 很不服气。 幸而沉淀了两个月,情绪爆了一下之后就冷静下来,也看透了,再待下去也是吵吵吵,没完没了地吵。还在一起的时候,吵架是种情趣,是底线之上的一种磨合方式,不管怎么吵都能说得开,也能兜得住。 但现在不同。 晏在舒手都发虚,强自镇定地去够那只水杯,蜂蜜水缓解了胃部的灼烧感,她放杯子,欲起身。 “算了,我没法心平气和跟你待在一起,以后还是保持距离,白天我说的那些不全是气话,也有认真的部分,你看我们俩……”声音从平平静静到略有不稳,最后哽一下,忍住想掉泪的感觉,“为什么非要谈那一场啊!” 说着话,起身太猛导致站立不稳,手臂被扶了一下,而这一扶,就更像冰天雪地里待习惯的人突然感觉到一点点微末的温度,你看,暖也暖不了人,平白无故让那块皮肤冒起一点点刺痒钝痛。 他俩现在的处境就是这样,任何关心都是多余,起的都是反向作用。 “我本来就不想谈啊!” 晏在舒干干脆脆地甩开他,身体又再一晃,坐了回去,酒劲儿冲脑,一挥手把湿毛巾往他身上砸。 “各取所需之后,再好聚好散不行吗,不想谈的时候你非要拉我下水,拉我下水了又在怪我不爱,是不是都我错啊?现在呢,你报复得很高兴是不是!你在我这受的冷落受的委屈,我都还你了,我们两清了啊!” 眼泪终于开始掉,无声地掉,她垂着头,在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线衣下摆洇开的一点点灰色斑痕,心态整个崩溃,喉咙也彻底哑掉。 孟揭这时候才有动作,先前的浮躁早没了,在她眼睛开始红的时候就没了。 没见过她哭。 起码长大之后没见过。 他用手背揩掉她脸上的泪,晏在舒别开脑袋,他又用指头去抚,晏在舒干脆抓住他手腕,“你别再招我行不行。” 声音很哑,酒劲儿也很明显。 “明天再说,明早我去找你,一桩一桩盘清楚,你打定主意不要我,我也认,”孟揭顿一下,“别哭了。” 他这一整晚,都比晏在舒要冷静,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赌上他的自尊,在接连被甩三次之后,在明知她已经展开第二段恋情之后,再向她讨一个已经过期的罪名。 有必要吗? 他问过自己。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他真的爱晏在舒,爱到被甩三次,自我调解两个月,一照面仍然忍不住招她,他甚至隐隐觉得,就算她跟辛鸣还没结束,他也不是不能把他俩搅黄了。 这么想着,他也这么说了。 “我不想分。” 稳稳当当一句话,乘着风递进耳朵里,晏在舒因为酒意而反应迟缓,刚刚的情绪爆炸与崩溃耗掉了她太多力气,这会儿慢腾腾地抬头,眼神很茫然。 “我知道你现在情绪不好,不一定听得进去我的话,但我还是要跟你明明白白把话撂了,晏在舒,我自始至终只想跟你在一起,自始至终也只有你一个,刚刚在酒局上你喝那杯酒的意思我懂,但我还是不想撒手,你懂了没?” 话里的信息点太多,晏在舒反应慢半拍,三四秒后,眼泪被擦干都没察觉,很轻地问出一句:“只有我一个?” 孟揭啧一声:“我讲一句话,你重点永远抓歪是不是。” 还是没懂,晏在舒晃了晃脑袋,试图理顺这逻辑:“你喝那杯酒……” “不要我的不是你吗?” 晏在舒怔了半晌,十小时孤零零的国际航班,斯德哥尔摩的大雪,血肉模糊的手掌,一颗热沉沉的心,那些刻意忽视的记忆犹如返潮,开始在脑子里迅速回溯,一帧帧画面掠过,最终定格在电梯前那戏剧性的一记挽手的动作上。 “你没有……再交女朋友?” “我有个前女友,我们吵过架,我想给她留点冷静时间,但不知道她为什么打一个紧急通讯号码来跟我分手,我很想知道,她能不能讲给我?” “床伴……也没有?” 因为这三句几乎一意孤行说出异常问句,孟揭也觉出了什么,反问她,“你是听说了什么?” “我……” 要把追去斯德哥尔摩的事儿讲给他吗,要质问他为什么跟一个女生亲亲热热挽着手进酒店电梯吗,在这种醉酒的深夜,在脑子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她摇了摇头,还懂得顺着他的话,把这件事转向一个更合理的角度,“听说,你在斯德哥尔摩有个女朋友。” “我在斯德哥尔摩有过多次接触的女性,除了圈内前辈,就是酒店经理,还有一个随行的医务人员。” 晏在舒这回反应快了:“医务人员?” “登机当天,在飞机上发烧,一路烧着到斯德哥尔摩,下飞机直接进的医院,她是当时wla峰会的医疗工作人员里唯一一个国人,被指派来送我回酒店,但到酒店之后我就让她回了,”孟揭难得耐心,一句句解释,“你那时候打电话给我,是想说什么?” 晏在舒脸上一片空白,而脑子在转,转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是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可能在哪个节点对他产生了某种致命的误会,这两个月的难受是不必要的,一副惨样从斯德哥尔摩独自回国也是不必要的,甚至在斯德哥尔摩的酒店里决绝离开也是不必要的。 孟揭不知道她心里百转千回,当她是醉得意识无法集中了,低下头,揉了把脸,说。 “我送你回去。” 第84章 千岁 不是在做梦。 晏在舒撑着手肘坐起来, 入眼是自己房间,窗帘留了一道缝,阳光斜铺进来, 静悄悄攀到她手背上, 干干的, 温热的,院子里正在做新年布置,有自动梯伸展的声音,阿姨指挥园艺大爷张挂灯笼的声音遥遥传进室内, 晏在舒揉一把眼睛。 没断片儿, 酒也醒得挺快。 昨晚从小露台出来之后的一幕幕还在脑子里打圈,送她回家的不是孟揭,是唐甘。 唐甘半道就把人截下了,理由是她喝酒前发了话, 小唐总的局,姑娘们怎么来的,都得原原本本给送回去,孟揭能说什么,孟揭只能说句到了给他报平安。 在车上时, 唐甘就赔了“自作主张”的罪,她那会儿醉得睡眼迷蒙,说的话也含含糊糊:“你俩……少个契机。” 所以她把这契机推到孟揭跟前, 能不能握住就看他俩的。 洗漱后, 晏在舒帮她妈搭了把手,把客厅里的摆件换下来, 空出位置,等年三十那天烧过香了再挂上新的, 临近过年,家门大敞,院子里水枪四处扫射,日光烘照着,透明水龙叱咤在白石地上,溅开的水沫牵出一弧弧彩虹,煎馃子的香味儿从厨房飘出来,晏在舒正在沙发上转着手机。 转一下。 屏幕亮一下。 上边是消息不断的聊天软件界面,那些提前发送的拜年祝福,各种软件平台的新年活动链接,她一个都没点,反而熟门熟路地点进好友添加界面,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敲下那串手机号码。 【9,5,2……】 阳光晒进来了。 手指在“7”键上空悬停,孟揭昨晚说的那一句句话都在耳边循环播放。 “我有个前女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跟我分手,她能不能讲给我?” “晏在舒,我自始至终只想跟你在一起。” “我不想分。” 晏在舒咬着指骨节,感受到脚踝敷上的阳光,也感受到那点热度沿着肢体往心口爬,谢女士在厨房喊她来试味道,晏在舒受惊一样,一下子反手锁了屏。 算了。 最后还是没把那临门一脚踢出去,但她起身的同时,切出微信,仿佛怕后悔,怕再来一次犹豫不定,飞速地把孟揭的电话从通讯录黑名单里拉了出来。 爱找找,不找拉倒。 *** 孟揭还真没找她。 在离开小露台的十二小时后,俩人就陷入了看不见的拉锯里。 晏在舒吃过午饭,就去了她独居那套小房子,阿姨前两天过来大扫除过,理了一些东西,不知道留不留,让她自己得空处理一下,晏在舒翻开箱子一看,多数是孟揭留在这里的。 有他的卫衣和须后水,还有一盒拆封了的套子。 晏在舒踢了一脚箱子,有那么一瞬间想着丢了算了,但临了还是捡起来,收拾收拾放回了房间里,那盒套就搁回了床头柜抽屉,起手的时候觉着重量不对,一看箱子,落了几片在箱子底,也就懒得捡了,跟着丢了点儿垃圾进去,拎着下了楼。 风咻咻吹,空气里的水汽一拭而净,冷得清清爽爽,天空呈现巨幅细腻的釉蓝,晏在舒低头,把下半张脸埋围巾里,丢了垃圾,在咖啡店里等单的功夫,也等来了裴庭。 裴庭是过来送年礼的,带了几块老班章茶饼和一罐红茶,这会儿一边脱鞋,一边往里拎东西。 “送家里去不就行,跑两趟干嘛。”晏在舒给他拿一双拖鞋。 “你从小到大第一回搬出来自己住,这就算自立门户了,”裴庭伸指环一圈,“做哥哥的当然得来瞧瞧。” “矫情。”晏在舒回他。 裴庭竟然也没怼回来,看得出来心情挺好,哼着歌儿,抛着车钥匙,眼睛四处张望,就跟那老师批作业似的,来来回回把她家挑出了十几个毛病,一会儿说挑高不够,一会儿说房间太少,一会儿说要给她换一套家具,叨叨个没完,被晏在舒呛了一句才收,整个人往沙发里一坐。 “最近成绩还好吧?” “你昨晚上哪儿鬼混了,尾巴都快摇上天,没事问起成绩了。” 原子大碰撞 第93节 “我啊,”裴庭这就来精神了,一副可算问着我的样儿,“我昨晚跟我儿子他妈在一块。” 他儿子是那条膘肥体壮的编制犬杜宾,他儿子的妈是雍如菁,这小子追人手腕差,全靠损坏狗心健康才能一次次找上门去。 晏在舒啧一声,可不想听他叨叨这些纠缠来纠缠去的三角关系,从冰箱里拿了瓶冰水抛过去,裴庭一看她那样儿,再一看这敷衍的待客态度:“几个意思啊,茶都带了给我喝这?茶不得拆了,青花釉里红不得摆上。” “没烧水。” “去烧,快点儿,我真有事。” 晏在舒不搭理他,跟着把书架上的东西归归位,裴庭就跟她后边:“新西兰那片子我看了,挺好的,怎么就在网上直接放了?要是过我手,起码也能给你弄点版权啊。” “试试另一种拍法而已,没带设备,不是什么正经片子,”晏在舒抱着一叠书,示意他挪开,“现在是怎样,上回摆了我一道,现在良心发现了?” “怎么说话呢,你那镜头语言真挺有天赋的,我是个商人,这点眼光还是有,”裴庭摆明了有备而来,从兜里摸出手机,“你现在大二,成绩那么稳定,随便学学就行了,该抽点时间干点正事儿了吧。” “哦,读书不是正事,”晏在舒呵笑一声,“跟你玩儿算正事。” “话不是这样讲,你得赚钱啊妹妹崽,老太太那儿没给你透口风?” 晏在舒刚把一叠书放上书架,又挪开了置物架,在沙发边空出一个位置,“什么口风?” 裴庭把手机一划,上边显示着一份文件,是几家公司的股权结构变更,附有三年财报,裴庭挺用心,怕晏在舒看不懂财报,关键数字全摘出来加粗标红,晏在舒一页页往后翻,末页是几层金字塔形的集团实际控制人,几道鲜红色箭头从零散的陌生名字指向顶端人名,谢听梅。 “要分家了?” 晏在舒看过财报,但不精,看点儿皮毛可以,裴庭在这点上倒挺靠谱,这几年公司也不是白打理的,要笑不笑地说:“你这两年叛逆,喊着要自食其力,不做花花架子,这回高兴了吧。” 裴庭又点开一份文件,英文打头,没有复杂精密的股权架构,全是分类明确的各项海外资产,但实际管理者却不是谢听梅,是几家家族信托公司。 “老太太在克罗地亚呆了个把月,你当她真是天天穿着花裤子跳广场舞去的吗,”裴庭划到分属晏在舒的那部分,“你的海外资产,在你具有民事行为能力之后,转到你个人名下了,对吧,这是你个人资产,咱俩的份都是一样儿的,而老太太的部分,陆续都进了信托公司,这说明什么,说明老太太要撂担子了,也没有非拿公司压着你这好事儿了。” “之前小老太太就琢磨这事了,结构一变更,股权松动是大事,税也是大事,”裴庭蹲下去,帮她抬椅子腿儿,俩人就边收拾边说话,“境内股权结构变更缴的税你知道多少吗,”裴庭起身,拉开窗帘,“看见外边那座跨海大桥了没有,就那个数。” 这小老太太。 晏在舒蹭了蹭眼皮,“知道了。” “你弄这干嘛?”裴庭抽张纸擦手,问她腾出来的这片地方。 “阿嬷关节不太好,过完年,要去南边住到暑假再回来,说到时候把九千岁放我这,还让我带九千岁打个疫苗。” 九千岁就是阿嬷养的一只猫,十来岁了,一只独眼胖奶牛。 “嚯,”九千岁跟裴庭属于相看两厌,他和他家狗见了猫都得绕道走,“猫呢?” “……”晏在舒拍拍手,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一会儿去接。” *** 裴庭本意是来巡视一下晏在舒的新家,顺带跟她谈谈之后纪录片投映的一些事儿。“笠恒药业”这事件过后,裴庭公司那部靠笠恒的关系走通的项目黄了,跟市电视台的关系却没断,仍然想往主流媒体上靠一靠,路子更宽,名头更响,而晏在舒走的就是这条路子,她拍的东西吧,社会属性大于商业属性,老太太不需要她多能来事儿,但需要她在社交层面上有正面形象,当然就会扶持这块儿,裴庭要跟她能捆绑上,未来十年里的路就不会走岔。 事儿是考虑得挺周到,就是没料到还得搭上另一位祖宗,九千岁。 宠物医院的检查室门紧闭,九千岁正在里边打疫苗,晏在舒和裴庭就坐在外边等,他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些分红比例和工作安排,晏在舒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烦了:“一天到晚摆弄你那手机干嘛呢。” “少管。” 她就在通讯界面和短信界面来回切换,上边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来自孟揭的未读信息,切换了几个来回,心浮气躁,状态也不如早上那会儿稳当了。 不知道他昨晚是一时冲动,酒劲儿上头才讲那样一番话,还是故意在钓她,在看谁比谁更沉不住气。 真是长能耐了。 晏在舒呼出一口气,然后登内网账号,输wla的关键词条,软件内弹出去年峰会上的相关内容,她翻了一圈,看了眼工作人员名单,确实在名单上看到那姑娘的头像,紧跟着又划拉到当时参会人员发布的照片,当中有孟揭的发言照,也有某条指向性明确的状态,说的是某位年轻有为的物理科研工作者,在高烧期间,仍然保持严谨的工作态度……晏在舒扫一眼文字部分,视线就停留在底下附带的照片。 两张照片,都是一姑娘挺费劲地拎着输液袋,手而孟揭始终保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晏在舒左右划动照片,区别很明显,那姑娘的手部位置略有不同而已,第一张还在要抬不抬的动作里,第二张就搀在孟揭手臂上了。 搀扶。 挽臂。 两个动作,在两个视角下的呈现天差地别。 晏在舒慢慢挪着指头,又放大了孟揭的侧脸,看到定格在画面里他那一瞬间的皱眉,也看到他垂下的眼,有点难以置信,有点不甘心,就像一直以来坚定奉行的秩序与规则轰然崩塌。 像是脊骨都垮了一样。 晏在舒收起手机,静静发着呆,浮躁的情绪稳下来,就像起了皱的湖面被风碾平,看着刮得平整透亮,底下暗流涌动。 她发呆时,裴庭接了个电话,给九千岁买了两盒罐头就走了,走时晏在舒还没回神,直到被里边检查室的医生叫动,进屋,捋捋九千岁的毛,听医生说些老年猫咪养护的注意事项,晏在舒一一点头,这时候宠物医院玻璃门一开一合,带起一阵纷沓的脚步声,还有小月龄狗细弱的叫声。 晏在舒还在听医生叮嘱,身后,检查室的小窗掠过道身影。 随即那门把手一转,里外隔音层立刻消失,那小狗哀哀的声音传进耳朵,像块黏在心口上干掉的胶,叫一声,就扯一下,前台妹妹探脑袋进来,说有客人在车底捡了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需要检查一下细小冠状,问他们这还要多久。 “你一会儿带进来吧,我们这好了,”医生转头又跟晏在舒说,“刚刚打完疫苗,需要在这里留观三十分钟哦。” 晏在舒说好,拍拍九千岁,恭迎九千岁进宠物包,而后刚一转头,眼前就扎扎实实堵过来一道人墙。 吓、一、跳。 包都差点掉,感受到包底被拖住的时候,也看到了孟揭近在咫尺的脸,晏在舒当时呼吸都屏住了,听不到前台和医生的交谈,也听不到九千岁讨好式的一声“喵”,只听到他不疾不徐的嗓音。 “小心。” 第85章 密语 检查室里正在有条不紊地给小狗检查, 各色仪器“滴滴”响,医生手脚麻利地在临时纸箱里铺上了吸水片,一墙之隔的等候区鸦雀无声, 晏在舒坐在长椅一端, 手搭着椅座, 而孟揭背着身,站在离她两米的位置,取了一本小月龄犬养护手册,垂着手指头, 慢慢翻看。 没说话。 专心致志地看。 刚刚在检查室门口那一碰之后, 俩人就没再说过话,就跟真是萍水相逢,没在窗户前数过呼吸,没在浴室里抬高过水位线一样。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走着, 晏在舒的视线肆无忌惮落他身上。 落在他卫衣领子,落在他屈起的肘部,落在这祖宗的短球裤,目光在他脚踝跟腱的位置打了个转,那儿还有一片蹭出来的红印子, 一看就是从哪个篮球局里出来,可能是上车前发现的被遗弃小狗,连衣服都没换就带宠物医院来了。 雪都没化, 穿短裤, 可真行。 孟揭挪了个身位,晏在舒没动作, 在他垂眼看过来后,才慢条斯理收眼神。 步子徐徐朝这里移, 孟揭落座的时候,晏在舒提呼吸,跟着椅子轻轻一颤,就像终于回到平衡状态的天平,各持一端,互不干扰,她等她的猫,他看他的手册,那纸页衔在他手里,他在翻阅时总有小幅度摩挲的习惯,晏在舒没转头,仿佛也能听到那细微的沙沙声,感受他指尖上的温度,甚至能模拟出他指头在纸面摩挲的触感。 心内微妙地热起来。 有些已经形成肢体记忆的画面在脑中回闪,空气中却似乎有一层透明且具有弹力的薄膜,双方的注意力成为在其中弹跳的球,明明看到了彼此的运动轨迹,却仍然能不受影响。 孟揭什么时候这么沉得住气了。跟昨晚讲那番话的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搞得晏在舒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按着这个人昨晚的表现和坦白,按着刚刚手机上呈现的搜索内容,晏在舒是想摊开跟他谈谈这些事儿的,就按照标准步骤,公式化地解除误会,让停车场那场争吵和电波里的分手有一个落脚处,至于之后,晏在舒说不准。 她真的说不准。 真相大白之后,心内有轻松也有彷徨,说到底,让晏在舒对此犹豫的不是要不要跟他谈清楚,是明知道谈清楚之后,他们会再度回归到吵架之前的僵持状态里,晏在舒的感情节奏跟孟揭就不在同一步调,孟揭节奏快且猛,他会爱,他的精力是异于常人的充沛,他也不遗余力地向她要一个精准回馈,而晏在舒节奏乱,有时候能澎湃爆发,有时候能接连几天放养他,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她没法儿做个“有情饮水饱”的女孩儿,所以如果衔接上分手之前的状态,其实还是治标不治本,怎么办呢。 一想这些破事,晏在舒那些蹦蹦跳跳的注意力就会枯掉,吧唧一下落地上,无人理睬。 检查室门开了,孟揭起身,天平再度失衡。 门没关,晏在舒看了眼时间,听到里边孟揭和医生的谈话声。 医生叹了口气:“检查结果正常,犬瘟细小冠状都没有,看它这毛色和体型,应该是只伯恩山,但是体质偏弱,营养不足,而且没有脚环,应该是某个私人犬舍繁殖的,看骨架估计也长不大,可能还会伴随一些无序繁殖的先天疾病,这都要等到营养补给到位之后再检查。” 孟揭单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随意搭桌上,指头抬起,蹭了一下小狗,“活不长吗?” “寿命会比正常繁殖的伯恩山短,当然,还要看后续主人的养护,”医生摘了手套,“刚刚听前台说,这只狗你是在a大篮球场边上捡到的吗?” “嗯。” 医生自然而然把他当作在校大学生:“哦,这种情况也蛮常见的,我们医院有和多个宠物救助合作,你能把它送过来已经要非常感谢你,不然这种小月龄的狗在冬天的存活率很低的,后续的医疗费用你这边不用承担,我们也会给狗狗找一个合适的领养。” “体型不合标准,后续可能还要治疗,养护也比一般犬只更麻烦,是这个意思吗?”孟揭问。 医生点头:“是的。” “那领养概率也很低了。” 医生呃一下,“确实。” “找到领养人之前,它会待在哪里?” 医生指了一下墙上挂的三副海报,“一般会送到这三个我们合作的救助机构,毕竟医院只能起到一个治病的作用。” 孟揭慢慢点了下头,目光准确地落在第三张海报上,“靠谱吗?” “当然靠谱的,”说着话,医生就想起什么,往外面喊了一声,“小晏啊,小晏!小晏走了吗?” ? 僵住。 里边医生又喊,晏在舒这才抱着背包起身,折进检查室里。 “这就是我们救助机构的一个负责人,小晏的场地是在郊区,地方很大,设施完善,常年有志愿者也有固定的工作人员,咱们训犬师也有,兽医也有,很专业的,这几年救助了很多退役犬和实验犬,经验上完全没问题,对吧小晏。” 一个两个视线转过来,晏在舒能说什么?晏在舒笑了下,“对,之前也有接收过小月龄恶性繁殖犬的经验,会特殊照顾,”她看向孟揭,“可以放心送过去。” “专人照顾是不是好点?它很小,”孟揭着重道,“还很弱。” “可以调人的,”晏在舒应对很快,“基地有轮值的工作人员。” 孟揭停一下,“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照顾它。” “你哪来的时间。”晏在舒脱口而出。 孟揭懒洋洋地撂她一眼,医生也看向她,呼吸突然热起来,晏在舒刚要找补,那罪魁祸首就来一句,“我在休假,挺闲。” 医生把医疗耗材收拾好,“可以啊,那再好不过了嘛。” “但我没有经验。”孟揭又来这句。 “经验”俩字呼应了晏在舒的上一句话,这人想干嘛? 晏在舒看他,心里已经有某种猜测呼之欲出,呼吸间的热度烧到了耳下,视线再也挪不开,就像解开了一个只有双方才能听懂的密语一样,心跳快得不得了,直勾勾盯着他,说。 “留个联系方式呗,不了解的就打电话问我。” 医生一边点着头佯装附和,一边让前台拿包幼犬处方粮,再拿罐羊奶粉,孟揭侧身让了一下,兜里的手慢慢抽出来:“电话不容易打通。” 原子大碰撞 第94节 晏在舒笃定地说:“打得通的。” 这四个字出,孟揭眼里好像才有了点兴味,手背搭在桌上,“事情琐碎零散,太晚了会不会不方便。” “那,”晏在舒翻出手机,“加个微信呗。” 孟揭从善如流掏出手机。 就这样,大祖宗特别无赖,特别傲娇地加回了晏在舒的联系方式。 医生扭头一瞧,笑:“挺快的啊你们。” 留观时间到了,晏在舒抱着九千岁,手机还握掌心里,跟沉甸甸的猫包叠在一块儿,经过前台时,孟揭正扫码付款,她的头发垂下手肘,在舒适合宜的暖气里摇晃,尾端搔过他后背,“滴”一下,门开了,冷风袭面。 晏在舒手肘抵门的力道突然一轻,后背压来道热度,那道热度很快蹿上耳廓,变成一股细细密密的电流,孟揭一只手撑门,一只手提篮子,看了眼远天,说,“它好像饿了,方便现场教学吗?” *** 花了三分钟反应,孟揭这“现场教学”的意思其实是现场教他怎么给小月龄狗狗准备饭。 “……温水化开羊奶粉,狗粮一勺,放里泡软就行,观察一下它的状态,”晏在舒拿出一只新的猫粮碗,照着做了一遍,“十五分钟之后,带到宠物厕所训练固定地点如厕,它现在还小,没有打疫苗不建议外带。” 孟揭挨着岛台站,看她搅和羊奶粉的样子,状态倒是挺正经:“它现在就吃?” “嗯?”晏在舒把狗粮袋封上,一指盆里,“这都倒了。” “那它要去哪儿上厕所?” “…………” 十五分钟后,孟揭铲了猫砂,装进袋子里把口子扎紧,拎到门口的临时处理箱中,回来时洗了三遍手,晏在舒抱着臂,站洗手池边看着他:“在它还小的时候,你每天都要重复做这件事,所以现在考虑放弃还来得及。” 孟揭懒得应她这句话,回头顺带就把刚刚吃过的粮碗洗干净了,表情很嫌弃,动作很麻利。 是了,孟揭就是这样的。 她笑。 地毯上,九千岁正严肃地绕着这新来的小弟打转。 小狗吃了东西,总算有点精神,但估计关节不太稳当,往九千岁身上扑得特笨拙,东倒西歪像块麦芽糖,而九千岁已经过了爱干架的年纪,眉高眼低是最精通,对这类憨憨傻傻好拿捏的小玩意儿包容度相当高,俩不一会儿就挨在沙发座上晒太阳。 小客厅里歇了十二只脚,窗帘全开,光也斑斓,连影子都热闹,晏在舒在那儿喝着半杯水,余光里,孟揭就坐在那张苔藓绿的单人沙发上,架着脚,看着一猫一狗,挺悠哉。 她晃着杯里的水,试探性地开口:“你昨天……喝多了?” “?”孟揭看她一眼,“没有。” 挺好,踩套了,晏在舒面色自然,接着说:“那你说那些话就是认真的?” “我每句话都是认真的。” 晏在舒微微摊了下手:“但我记不太清了。” 孟揭没多大反应,嗯一声,垂下的手指头穿过光瀑,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狗耳朵,说,“我不想分。” 兜兜转转一圈,旁敲侧击一圈,心脏终于蹦到圆舞台,节奏响起,轻快地跳起来,晏在舒嘴角已经悄悄勾起来了,语气倒是装得蛮好。 “可我们已经分了。” “我没应。” 是了,孟揭只是单方面接到了通知,被动地结束了这段关系,决策权从来都在晏在舒手里。 节奏加快,晏在舒的眼睛都亮起来:“那你想怎样?” 孟揭把手架在扶手边,“我想的算不算数?” 晏在舒:“看心情咯。” 孟揭就顺手抽了张湿巾,缓缓擦拭着手指,从拇指到食指,他擦拭得很专注,看向晏在舒的眼神一动也不动。 九千岁懒洋洋摆一下尾,空气中的尘埃在光带里悬浮着。 暖气关掉了,空气冷下来,呼吸却越来越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拉锯感消失了,孟揭的注视里带上了别的东西,是心照不宣的索取,也是带着胁迫感的暗示,暗示着他们在这间房子里做过更过分的事情。 湿巾落地的时候,俩人嘴唇贴紧。 说不上是谁主动的,动作就在电光火石间发生了,晏在舒紧紧攥着他领口,反应过来后把他往椅背上压,他体热,被这动作弄得更燥,一只手松着领口,一只手绕过她腿部把人一把抄起来。 孟揭这人,即便分了手,即便两败俱伤过,再追她时,还是丁点儿都不跟她来虚的,直接掠过表面功夫,抱着她上了楼,推了门。 暖气关掉,体温持续攀升,床垫猛地下陷再弹起,晏在舒喘着气,手肘撑在床上,睁着眼直勾勾看他,而孟揭站在床边,一记很轻的笑音后,双手拽着毛衣下摆往上一拉。 床垫再度下陷,晏在舒抓着他后脑勺的头发,迎着他,跟他激烈接吻,呼出的气里夹着斯德哥尔摩的风雪,几乎喘不过气。 唇齿交缠的空隙里,床边探出了一只手,“啪”一下拉开床头柜,摸到了那只盒子,手指熟练地卡进封口,然后顿住。 不对。 这盒套,数量不对。 第86章 掌控 这微妙的停顿把晏在舒弄得不上不下, 她手肘撑得酸软,发丝在手臂肩颈间晃荡,嘴唇这会儿倒是没觉得哪里不对, 情绪和欲/望总归还在的, 顶多当这祖宗公主病犯, 要找个合口味的套,于是手搭他裤腰上,刚使点劲儿,手腕就被攥住了。 束起, 用力摁在床头。 晏在舒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抓得一惊, 没反应过来,整片后背就陷进了柔软,紧跟着额头贴上他的,嘴唇再度失守, 他这次亲得很重,舌尖扫过上颚,卷着晏在舒的往他自个儿带,鼻头挨着鼻头,气息全部湮在唇齿交缠间。 呼吸不过来。 他之前不这样的。 晏在舒攥他头发的手逐渐轻了, 在这近似于窒息的触感里想,果然是太久没做吗,特殊瘾病患者叠上时间buff, 连孟揭都控不住力道了。 可能是太想他, 也可能是斯德哥尔摩误会事件的愧疚感作祟,一些稀奇古怪的包容心发作, 晏在舒松了手,肢体放松, 没再跟他争锋,就把自己当作了急风骤雨下摇摆的莲茎,柔韧,温驯。 可她这种从没有过的“温驯”,在孟揭看来,跟“逆来顺受”没两样,总归是不同以往的。 那是谁把她教成这样的呢? 孟揭单手托着她后颈,拉开距离,俩人灼灼对视着,嘴唇都润着层水光,鲜红,润亮,甚至带点儿肿,晏在舒忽然一下皱眉。 傍晚了,夕阳在楼宇间沉没,跌到那滞缓的浓云中,夕光炽烈,烫得楼宇玻璃面反射出刺眼的金光,那金光透过窗帘缝隙杀进屋里,杀进晏在舒身体里。 猝不及防。 没有任何试探,也没有任何前兆,她也丁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晏在舒手指猛地蜷缩,抓得他手腕发青,额上细细的汗就渗出来了,太久了,久到哪怕情绪到位,生理上还是有点不适应的。 “你……” 呼吸打乱话音,晏在舒第二个字还没出口,就被孟揭撞散了。 楼下的九千岁开始巡视整间屋子,嗅着越来越浓的气味上楼,小狗笨拙地跟在后边,看着九千岁轻松跳上几级台阶,急了,急得在楼梯脚下团团转,“嘤嘤”叫唤,九千岁没搭理,上了楼,到房间门口看了圈儿,“喵”一声,刚听两句墙角,里边“砰”地砸上门。 九千岁惊住,往后一个急跳,毛都差点儿炸,在门口绕来绕去嗅半天,才骂骂咧咧往楼下走。 而晏在舒没察觉,她只听到那声砸门。 才偏头看了那么一下,就被孟揭控着腰翻了过去。 他在她耳边说话,呵出的气烧得她耳下和颈部都泛红,很快就挂上一层薄汗,滑溜溜的,偏偏被他抱得太紧,怎么都不肯松开她,导致孟揭说的话都揉在气音里,晏在舒几次都听不清,也无心问,就当是助兴的情话了。 他说什么,她都应。 “嗯……” “是……” “有……” “爱……” 断断续续不成句。 可她越应,孟揭就越凶,下手越狠,弄得她真的呼吸不过来,眼前阵阵冒白光,甚至一度觉得孟揭是要把她按死在这。 月光漫到卧室里的时候,晏在舒半只手腕垂在枕头边,一圈红,那是被攥的,她奄奄一息趴在枕上,热汗把刘海都浸湿了,腿打抖,呼吸一下急一下缓,半天都平复不下来。 “你是不是属狗?”她有气无力问,“别再下口了行不行?” 孟揭还没退出去,一下下亲她耳朵:“不行。” 好想打他。 偏偏脱力了,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孟揭亲了她很久,事后安抚也做了很久,但晏在舒知道他压根没有结束的意思,甚至已经整装待发等了她很久,乃至于跟她额贴额十指再度紧扣的时候,晏在舒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她力气不继,缓冲时间又短,只能自己抓过主动权,跟孟揭面对面地抱着,手扶在横杆上。 房间里没有开灯。 黑暗中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他们挨得紧密,孟揭自始至终都在抱她,抱到晏在舒觉得热了,他也总有别的路子转掉她的注意力,然后面不改色地继续抱着。 她的肩,她的背,她的颈部,她整个人都落在他手里。 晏在舒有了主动权之后,终于能自如地呼吸,孟揭把她扶得特别稳当,俩人面对面地坐,他绕着她落在手肘下的发尾,她双手交错搭在他颈后,在刻意放缓的节奏下,对方的丁点儿反应都尽收眼底,克制的,难耐的,额头跳动的青筋,和愉悦到同时皱起来的眉。 哪怕已经进到这种程度,但因为没有完全说开的关系,空气中仍然浮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就像……偷情。 晏在舒用手指摸索他耳下的温度,突然就想逗逗他玩儿。 “在斯德哥尔摩的时候,你有没有想我?” 孟揭说想,想怎么弄死她。 晏在舒就慢慢吃,吃到顶了,直到孟揭呼吸乱掉:“想我怎么不来找我?” 孟揭说她未必想见他,死脾气摆在那里,找了也没用,说不定更糟。 “那宠物医院,还有唐甘攒的那个局……”她调整呼吸,“你怎么就能来了?” 孟揭说真见到面了,理智就不归他管。 真顺耳。 晏在舒笑起来,想到件事,“你刚刚是不是跟我说话了?就第一次那时候。” 孟揭恢复期短,体力足,这会儿一只手撑在地面,一只手把着她腰侧,蠢蠢欲动有掀翻她的意图,“嗯。” “说了什么?” 原子大碰撞 第95节 晏在舒咬着他耳朵,把湿热的气呵进去,嘴唇若有似无蹭在他耳廓上,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又轻又慢,明明把所有要害都对他敞开,却仍旧暗含着某种蛊惑。 “说,” 孟揭也笑,笑得汗一滴滴沿着下巴往胸口砸,然后猛地一把把她抱起,踢开碍事的耳机和书包,把她用力按到沙发上,随手抽了一只她用的小包,用包链把她手腕一层层束紧,在叮啷的响声里,俯身,那副蔫儿坏的表情就变了,变得有点儿沉,还有点儿凶,“我说,他有没有进过这里?” 晏在舒半分钟后才缓过这一阵。 她没有意会到孟揭话里的意思,也没有深思他说那个“进”时,是已经伴随了一个压迫性多强的实时动作,生理和心理,她只能顾得上一个。 在第二下又狠又重的催促之后,晏在舒回神,茫然地问:“谁?” “辛鸣。”他平淡地说出这俩字。 “进过啊,”晏在舒压根不知道关辛鸣什么事,怎么就突然提到这人了,“他跟我一起回的海市,下机后,帮我们提了很多文献,还有两个学姐……” 进过。 他大爷的孟揭被这俩字刺激得眼眶都红,扣着她小臂的手还在施力,盯着她的眼睛,盯着她理所当然的眼睛,简直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一句,“现在呢,现在断干净了吗?” “没啊,”晏在舒别开脑袋,整个状态因为这话题回落不少,“我们还有来往的,你别……” 没断干净。先后两记重拳砸在孟揭脸上,他脾气上来了,杀得她话都说不全,叮啷叮啷地又把那包链拆了,用手掌拴着她的手,往上提,直接抱着她起了身,“砰”地把她往门上压,空出一只手来,用力卡着她下巴,“别什么?” “不是,你要在这时候提他?”晏在舒把手挣开,推着他,拉开距离,“你在意他干嘛?咱俩上床跟他有什么关系?” 三四秒的沉默后,孟揭胸口沉下来,松了手,把她反过去贴着门边。 行吧,他彻底没话了。 能怎么样呢?他们本来就在分手状态,晏在舒把他甩了,发展一段新感情,再顺理成章地发生一段关系,这有什么奇怪的?晏在舒不一直都没把他放眼里吗,她很诚实啊,先栽的,栽得最狠的从来都是他。 那么。 她也这样抱着另一个男人吗? 她也是这样在另一个男人耳边喘气吗? 她会不会说爱他? 天杀的,她都还没说过爱他。 明知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理智宕机,孟揭在黑暗里把她死死箍紧,整个人像被从中劈开了,一半在跟她紧密纠缠,一半揉在懊悔恼怒嫉妒不甘心等强烈的破坏欲里,晏在舒喘不上气,他也喘不上气,每一次施力都会迸发出奇怪的幻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轰轰烈烈死去,又浩浩荡荡活来,这种感觉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都不知道,一个人在同时爆发这么多情绪的同时,还能极其隐秘地暗示自己:没办法的,你完了,你早就栽她手上了孟揭,这姑娘生下来就能治你,各种层面,都能治。 对此感受最深的当然是晏在舒,各种层面,都感受到他那种不稳定。 傻,她仍然觉得是太久没做过的关系。 这一场孟揭特别狠,半点儿力都没收,最后晏在舒真就奄奄一息,从魂到体,都被摁在那种灭顶的黑甜的梦境里,醒不来。 而孟揭留了半小时,把战场收拾干净之后,走了。 凌晨三点五十,他竟然走了。 *** 第二天晏在舒是被猫踩醒的,她闭着眼掀开被子,让九千岁进被窝,可稍一翻身,腿根儿就打颤,这时候记起昨晚那些混乱的画面了,手指熟练地摸索着,但边上是凉的,房间里也没人,她这才睁开眼,坐起来,发现暖气重新打开了,房间里清清爽爽,孟揭不在。 这挺奇怪的,孟揭对性/事的要求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事前事中事后都有一套自个的标准,之前从来没有过做完就走的先例,哪次不是煮了汤哼着歌儿,悠悠哉哉地带她吃上顿好的,再开始旁敲侧击地盘算约会的事。 现在几个意思啊,真当偷情了? 晏在舒不太高兴,随便套了件粗织毛衣。 一穿上就后悔了。 胸口磨得刺疼,低头一看,倒吸口凉气。 “……”在心里把孟揭骂了百八十遍之后,麻利地打开购物软件,下单了一只□□皲裂膏,想着虽然没到那程度,但红肿总是能用的。 又找出一件内衣穿上,抱着九千岁准备开门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往后倒步子,拉开床头柜抽屉,里边除了几本书,几件囤货的化妆品,一个小急救箱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连装套的那盒子都没了。 晏在舒记得昨晚他俩都没节制,来来回回折腾了一整盒套,但盒子呢?脑子这么思考过一瞬,立马懂了,八成是孟揭不喜欢那味道,又琢磨着换套换盒子了。 公主病确实得治。 第87章 吃醋 年末两天是最忙的时候, 晏在舒把九千岁的猫爬架安好后,就开车回家,捎上晏妈妈, 一道往阿嬷家去, 还没看到家门, 就先在巷子里堵了二十分钟,后来干脆把车停在一邻居家院里,母女俩就步行往家走。 天是响晴天,海气近乎透明, 巷道两边堆着脚踝高的雪, 阳光从树杈间密密地筛下来,在雪影里纺一张灰网,脚一踩,就碎了。 晏在舒拢紧外套, 说:“阿嬷是回得太早了,年三十晚上回来,保准比这会儿清净。” “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边惦记你爸呢,这俩冤家几年没斗上嘴了, 前天就给介朴挂了电话,让他别给你爸派那么多杂活儿,什么采访了, 演讲了, 通通都推掉。” 谢女士把围巾拨女儿脖子上,垂下的头发很柔软, 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穿件特别经典的驼色大衣, 高筒靴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雪沫子,走路带风,身板儿是数十年如一日的飒爽英挺,这一点晏在舒是随了妈妈。 雪压梅枝,晏在舒抬手给拨掉。 谢女士又说:“市政规划的前瞻性还是不够,这老居民区,楼层低,巷子多还深,就得在短间隔里多设几个泊车点。” 晏在舒出门时衣服穿得少,这会儿冷得跟她妈围一条围巾,“往年也不这样嘛。” 谢女士噗嗤一声笑:“他们这一个个,消息倒是通了天了。这两天家里没少接电话,都是问你爸哪天落地,哪天能回家的,我说这我可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说。” 晏在舒也笑,一笑肩膀就抽得痛。晏明修回来的消息是先在学术圈传开的,他们这拨内派到西北参与国家级机密项目的研究人员据说已经都到了海市,要先受领导人接见,在官方调性上去汇报研究成果,再开些各种名目的会议,完了才能各回各家,所以说时间性上谁也说不准。 聊着天,看着景,刚一到阿嬷家门口,果然就先看见络绎不绝的人流,远的近的亲戚,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都是来给老太太送年礼的,一水儿五十岁往上的长辈,全亲自提着礼盒进屋,司机搁外边等,小院门口就跟那流水线一样。 幸好九千岁先挪走了。 谢女士一进门就笑着招呼,晏在舒跟她后面喊人,寒暄了会儿才进屋子,茶室里人也多,桌上摆着花花绿绿的果子点心,老太太一身藏青织金的褂子,坐首座,被左右亲戚哄得乐不可支。 一见晏在舒,老太太就朝她点两下手指头:“晏晏哪,来这么早,都说路很滑路很滑,叫你们吃午饭再来嘛,你妈呢?来来,坐我旁边来……” 说着就把主座给她空出来,开始介绍边上的长辈,这是张家的老太太,那是李家的伯伯……晏在舒接过泡茶布茶的活儿,也接了那只象征主人的鸡缸杯,熟练地在中间穿针引线,该笑的时候不端着,该端着的时候不逢迎,对着亲戚间不合时宜的玩笑话也敢四两拨千斤地驳回去,不说长袖善舞,一看,总归就看得出来是谢听梅教出来的孩子。 一天都是这样过,午饭都没得闲。 孟揭的消息是午饭后来的,当时晏在舒戴着耳机架着脚,在躺椅上看屋檐栖的几只雀儿,手机震起来那会儿她已经有点预感,划开一看。 那枚中微子头像杀到屏幕顶端,聊天框里躺着一句话:【出门了没?】 晏在舒晃着脚,笑了笑:【在西檀,阿嬷这。】 想了想,又补一句:【估摸着晚上七点完事,你是准备年前过来,还是初一再过来?】 发完这条后,晏在舒一边听谢女士跟邻居唠家常,一边转着手机,雀儿的翅翼划开了檐上的云,一阵风漏下来,她心态倒是不扭捏,反正自己放过的狠话,还是得自己打破的。 直到谢女士聊完天,瞅见晏在舒晒太阳,提醒她一句别着凉,又捎了条毯子给她盖上之后,手机才震,她垂眼,看到屏幕上言简意赅两个字,嘴角微微勾起来。 孟揭说:【都去。】 台阶接得蛮顺溜嘛。 晏在舒喝了口茶,脖颈锁骨那片儿晒得轻微发烫,呼吸也热热的,手指甲轻轻敲了下扶手,回他:【昨晚漏夜走的?怎么呢,是见不得光吗?】 孟揭回得很快:【这不是你说的算?】 哟哟,这脾气,晏在舒弯了弯唇,坐起来盘着腿:【我倒想让你留,可你昨晚给我弄那么惨,到现在都疼。】 孟揭不占理,说:【那我下回轻点。】 晏在舒手快,噼里啪啦一串发过去:【还能有下回?】 可这次孟揭没回,到晏在舒手边这杯茶放到凉他都没回,晏在舒估摸着是公主脾气上来了,毕竟昨晚光顾着快活了,他俩到底算不算复合,这件要紧事还没盖棺定论,想着线上也不好谈,于是她转了圈茶杯,又躺了回去:【有的有的。】 孟揭回了个:【嗯。】 晏在舒就拉下帽子,遮上眼睛,笑得肩头一颤一颤,怎么还要哄的呢。 *** 年节的长辈闲聊局里,家长里短的事是通行牌,小的时候问学业,长大了问对象,分手后,大家就更热衷于给她介绍适龄的男孩子。 一天下来,过晏在舒耳的男孩名字就有十来几个,比较好笑的是,社交圈里都知道她跟孟揭有过一段,所以说合时,都默契地避开了长相、学业、事业、家庭门楣这些常见要素,剑走偏锋地,纷纷抬出“八字特别好”、“属相相合”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理由。 提了的,晏在舒没兴趣,阿嬷也不上心,倒是没提的,阿嬷多看了两眼。 辛鸣就是当中一个。 他是跟着他爸来的,辛家往上倒两代,是海市老船王,阿嬷这个年纪的都知道辛家名头响,后来虽然在关键时刻生了点不该有的野心,在海市各龙头的联合抵制下,被迫远走他乡了,但经过一两代的累积,落叶归根之后,姿态摆得算低的,没有仗着重资产注入就端架子,该走动走动,该拜山门就拜山门。 晏在舒笑眯眯地喊了声辛叔好。 辛怀州是知道儿子在新西兰那些事儿的,挺荒唐,但能理解,这会儿一看晏在舒。 嗯,确实是个标致孩子。 但老狐狸么,面上是不动声色的,挺和气地回了一句,后半程基本都在跟谢听梅谈明年海市对外资企业的新政策,晏在舒在旁添茶,添俩大人的,也添辛鸣的。 “今天上你家来,算不算冒犯了?” 晏在舒笑笑:“怎么会。” “那就行,”辛鸣看着她,“来前我倒挺忐忑,怕大过年的让你觉着不高兴。” “我不是说过么,”晏在舒给他换了一杯茶,“还是朋友。” 尽管在新西兰的时候,晏在舒就明确拒绝过辛鸣,但辛鸣确实是除了孟揭以外,最有可能跟她凑对儿的男生,他看着气质挺糙,挺爷们儿,熟练掌握各种野外生存技能,身上有股孟揭没有的悍劲儿。 晏在舒喜欢的运动他擅长,晏在舒爱玩的项目他也玩,大学时期gap两年去穷游,自学各国语言,天赋特别高,又在电影行业深耕十几年,洒脱,狂放,对姑娘却很细心。 他俩差就差在匹配度上。 讲起来,辛鸣就是那种打小循规蹈矩,在有了社会阅历之后逐渐叛逆的人,这种人在遇到真心喜欢的女孩儿时,多半是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不羁的恣肆的一面反而不敢露,这就会导致力打不透,明明一身追女孩儿的手段,偏偏就像隔靴搔痒,怎么也打不中靶心。 好比他喜欢旁敲侧击,要么制造一些表面上的偶发性事件,让人产生那种“好有缘分”的错觉,或是拐弯抹角探问晏在舒的喜好,然后默默策划,玩营造气氛那一套。 阵仗很大,水花很小,精准度极低。 晏在舒不吃的。 相比于辛鸣,孟揭就是看着循规蹈矩,其实行事举止都算叛逆,有叛逆的心,有叛逆的手段,也有几年如一日布局的耐心。在追女孩儿的路数上,就特别直白高效,上钩了就直飞克罗地亚,哪怕坐上五个小时的车,也要在她脖子上留那么一口,让她咬牙切齿地把他记着。 孟揭就是咬了钩也得把晏在舒拖下水的那种坏鱼,永远要跟她势均力敌。 他俩就是有化学反应,就是能天雷地火,就是能一个简简单单的照面就让彼此按捺两个月的感情瞬间复燃。 原子大碰撞 第96节 晏在舒有点儿想他了。 *** 这天,辛家父子在家里留的时间挺长,阿嬷有留饭的意思,晚饭后,晏在舒送客人出门。 巷子清净,鱼鳞样的叠瓦融在灯笼照影里,积雪都扫干净了,月色泼下来,前路亮堂堂,司机在远处挪车,辛鸣朝她抬了抬下巴:“行,初七后,我们就约在裴庭公司谈谈片子的事儿。” 在“笠恒”事件上,裴庭和辛鸣都有立场绊身,多多少少都挺愧对晏在舒,或许是出于某种急于补偿的心理,裴庭在公司未来两年的规划里,都把晏在舒算上了号,而辛鸣也不遗余力地带她进电影圈,那些国际上耳熟能详却脾气怪异的导演跟他相熟,那些电影圈里的弯弯绕绕他都懂,而这些,就是辛鸣跟她在新西兰谈的最多的内容。 所谓“约会”,“出游”,说起来也都是围绕这个中心点辐射出去的活动而已,晏在舒当时一点移情别恋的心思都没有,一门心思要靠自己消化掉失恋情绪,在察觉到社交圈里的风言风语之后,她就跟辛鸣摊牌了,也多亏她没心思,多亏她的潜意识里还在恨孟揭恨得牙痒痒,否则还真没孟揭什么戏码了。 夜风凉,晏在舒手揣兜里,整个下巴都裹进围巾,声音含含糊糊:“到时候提前一天给我电话。” “行,年后还去新西兰吗?” “交流期已经结束了,要去的话,应该要到5月再去滑雪。” 辛鸣笑了笑,“别再冲野雪了,危险性太高。” 俩人的影子在身后若有似无地挨着,他站在风口,挡住了晏在舒身后的风,晏在舒能感觉到落在背后的目光,月色一样淡,这时候兜里的手机连震,她看着司机倒车打正停在路边,先没看,也没接,面不改色地就在兜里摁掉了。 司机在二十米外等候,辛鸣跟她擦身过时带了一把被风吹落的围巾,往她身后一指:“回去吧,别送了。” “慢点儿。” “嗯。” 车辆消失在灰墙叠瓦中,细细的雪粒悬浮在空气中,笼着一层遥远的灯笼光,晏在舒没往回走,手指头绕着围巾,划开手机,手机屏幕光映在她眼里,孟揭的一道未接来电也映在眼里。 她安安静静站在墙边,睫毛和刘海都沾上了碎雪,没多思量,给孟揭回电话,那边正好占着线,挂断后,晏在舒来回踱了两圈,开始给孟揭发消息。 【不是说要来,你人呢……】 看起来怎么像兴师问罪?删掉。 【老太太累一天,休息了,你别来了。】 删掉。 【你应的下回是哪回?】 再删。 晏在舒吸口气,“咔”地锁屏,后背靠墙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石子。 哄也哄了,台阶都递成这样了,孟揭怎么还这么端着,一整天了就发两句话,真打算让这段关系自生自灭了?要真这样,在小露台上讲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宠物医院跟她一来一回地互撩是什么意思,登堂入室一整晚抱着她不撒手又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破镜难重圆,还是双方都拿捏不住这种度了? 凌乱的灯笼影斜铺在她身上,心情跟着摇摆不定,没办法,喜欢他,在知道斯德哥尔摩事件的原委之后,这两个月被压在冰面下的感情就破土而出,那勃勃的生命力,几乎带着杀气在迸发,偏偏这阶段又特别尴尬,孟揭的反应太淡,太难琢磨,搞得她all in不是,慢慢钓着也不是。 缺点儿正反馈。 脚下的第三颗小石子骨碌碌地滚到对面之后,晏在舒手机响,她接起,不说话。 孟揭也没说话。 双方的呼吸声在电波里此起彼伏,过了会儿,晏在舒才主动说:“你在哪?” 通常她这么问,意思就是我要见你。 但她没想到孟揭没接这句,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你那完事了?” 行,喜欢端着是吧,晏在舒用力踢一脚石子:“没,客人留家吃饭,吃完还有个酒局要跟他谈点事,哦,对,”她顿了顿,拨掉刘海上的碎雪,才接着说,“客人你也认识,姓辛。” 话说完,呼吸放轻,手机接声筒贴紧耳朵,专注地听着对方的反应。 孟揭有那么三四秒没说话,再开口时明显有脾气了:“酒局?跟他?” 对嘛,这才是孟揭。 晏在舒心里一下子舒坦了,开始慢悠悠地逗他:“对啊,酒局,我现在还是能小酌两杯的。” “大晚上跟你单独约酒局,你不怕居心不良?” “辛鸣嘛,都那么熟了,有什么居心不居心的,”话锋一转,“反正你又不管我。” 这话一出,晏在舒就缠着围巾,一字一句说得又轻又慢,“大半夜的,提了裤子就走,把我弄成这样,隔天就发两条消息……下着饵又不收线,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咱俩的事,在实验楼楼下见上你的那一秒就开始想了,凌晨完事儿也要从你家出来是因为你不方便!”孟揭语气挺重的,说到这里缓一口气,“晏在舒,下着饵不收线的不是我,这种云里雾里的招儿,我不想玩了。” 晏在舒脑子里还在咂摸“你不方便”这四个字,没咂摸出个结果,反倒挺喜欢他这种剥开假面流露出来的真实情绪,眼里的笑就没落下去过,尽量正经地问:“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见你。” “那你来啊。” 孟揭炸起的情绪一下子被这串话抚顺了,打着方向盘,极其利落地拐进了小巷里,远天有风来,而巷子尾那广告牌突然“啪”地一项,风龙卷着细雪长驱直入。 晏在舒被吹得眯起眼睛,跟着风龙一起呼啸而过的还有一道车灯,遥遥地,明晃晃地照过来,视网膜上一片甜白。 电话还没挂,甚至距离她刚刚放的话也不超过30秒,那辆熟悉的跑车就稳稳当当地停她跟前了,咔哒一下,车门开,孟揭迅速解掉安全带,甚至连车门都没关上,把着她的腰往后一推,头顶扑簌簌地落了一捧雪,全化在他手里,化在他们紧密贴合的唇齿间了。 热的吻,凉的雪,猝不及防杀出来的孟揭。 结束后晏在舒气息不稳,眼睛润亮,里头不知道猫着多少坏水,她把冰凉的手往他腰侧贴。 “你是不是吃飞醋?” 第88章 招惹 飞醋。 孟揭对这俩字压根听不得半点, “嗖”一下把晏在舒帽领下的系带系紧,这记动作就跟做包子时双手那么一攥似的,攥得她眯眼, 五官全皱成一团, 还没反应过来, 就让孟揭勾着脖子三两步塞进副驾驶,利索地把安全带一系,门一关,他自个儿转过驾驶座, 一脚油门就出了巷子。 垂着须的大红灯笼在车窗上划出几道虚影, 晏在舒拿了他手机,挑了首应景的歌跟着哼。 车里的气氛古怪,仿佛从中剖成两部分,晏在舒越哼越上劲儿, 孟揭忽然一个打弯,轮胎在路面剧烈摩擦,“滋”的一下,她整个人都快被甩出去,一秒后车子平稳转进主道。 晏在舒吊着的一口气还没松下来, 屏息片刻,猛地扭头:“你是不是幼稚!” 孟揭缓速,一只手搭在车窗边, 懒得搭理她。 这么一下, 搞得晏在舒那股洋洋得意上位者的心态彻底破防,觉着吃醋吃成他这样的真没谁了, 心里也气,也不搭理他, 但整个状态与见到他之前是截然不同的,说到底还是孟揭给的反馈稳住了她,他确实放不下她,也确实后悔分手,并且隐约是有要求和的意思。 只要明确这一点…… 晏在舒就吃定他了,怎么折腾都算情趣。 所以,只要正确表达爱意,有些事说与不说也就没关系了吧。好比孤身一人追去斯德哥尔摩,又哭着回来这种……太丢面儿了,而且这活祖宗,不知道这事都傲成这死样,要真知道了不得翻天? 晏在舒这时候还不知道,一些阴差阳错的决定会在孟揭心里埋下颗种子,这颗种子经过短暂蛰伏,在数个小时之后,汲取他的情绪,挣破他的防线,彻彻底底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 七点出头,路上特别堵,来来往往都是采买年货的人,一辆辆车,满载的都是新岁的喜庆,也有满溢出来的。有人把鸡鸭捆了脚,拴在敞开的后备箱里扑腾;整条的不知名熏鱼干儿搁浅在车顶;某个仓储式超市特卖的大型玩偶挤在车窗上;连车上的狗狗都戴着大红围兜,上边写“恭喜发财”。 真热闹啊。 “去哪儿?”晏在舒总算记得问。 “雍珩有个球局,过去开场。” “七点半,”晏在舒看眼手表,“这会儿打什么球?” “网球,”孟揭看后视镜,准备切换车道,“雷宁也在。” “雷宁啊?”晏在舒声儿都拔高了,那可是唐甘最喜欢的传奇运动员,但凡有他的球赛,小唐打飞的都要去看,这几年露面少了,在一些特殊机构赞助的友谊赛里偶尔能见到踪影。 “那我把唐甘叫上?” 孟揭瞟她一眼:“你不怕她知道咱俩的事儿?” “这怕什么。”晏在舒不以为然。 “你倒是挺玩得开。”孟揭莫名其妙来一句。 晏在舒全当他还在“吃飞醋——被揭穿——恼羞成怒”的阶段性情绪中,自动忽视了这一句,给唐甘发了条消息,半分钟不到,唐甘就回了个电话过来:“几点?哪儿?谁的局?” “雍小叔的局,在哪儿……”晏在舒看孟揭。 他头都没转,眼力见儿倒是不缺,“环岛路。” 晏在舒回她:“环岛路,老洋房那片儿的网球场,你开车从正门进来,往左进200米就到,几点……” 孟揭:“十点半。” 晏在舒这么回过去,小唐激动得立马就要去准备战服和球拍了,电话挂断后,陆陆续续发了十几张照片给她,晏在舒咬着手指骨节,千难万难地选了一套,风风火火折腾完,一抬头,天还是那片天,云还是那片云,甚至车的位置都没往前挪过三米。 “堵这么久。” 晏在舒点了点地图,看到拐进环岛路那一段路况全是红线,短短500米,预计通行40分钟,而右侧路段仍然畅通无阻,她抬眼望过去,看见夜色层叠里的方形建筑,依稀记得那是一家新开业的超市,“十点半的局是吧?现在过去是不是太早了?” 孟揭的视线顺着她放出去,在她这句话落时就打了转向灯:“这家超市离家15分钟,算上换球服的时间,预留半个小时就行。” 晏在舒勾了下嘴角,真上道。 *** 到地方就后悔了。 晏在舒没逛过年二九的超市,到处都是拖家带口的,购物车摞得比人高,光从闸机往里走上百来步,就给晏在舒挤得冒细汗,她把大衣脱了,搭手臂上,穿着件特别紧身的内搭,腰是薄薄一截,手臂肩颈线条一览无余。 孟揭的生活经验倒是挺丰富,这会儿正排着队注册超市会员,后边跟着一长排的人,晏在舒左右看了眼,拍拍他手臂,指了指超市里那片卖户外用品的空旷地,“我去那儿等你。” 孟揭往那撂一眼,点了下头,顺带抽走了她手臂上的大衣。 结果这片看似空旷的地方也没有好到哪去,晏在舒刚一到,跟前就哐哐当当地播起了音乐,工作人员入场,拉起临时围栏,在里边倒腾起了搭帐篷比赛,说是最后用时最短的,搭得最牢固的,就能直接带走场上这套帐篷。 噱头够大,阵仗够响,高亢的声音从音箱里一圈圈扩散出去,就跟在湖边撒鱼饵似的,一把下去,周围的人挤挤挨挨地就围过来了,晏在舒“欸”一声。 溜都溜不掉。 孟揭也没想到,一个转眼没盯着,她能把自己挤到那角落里,他顺着人流站到了晏在舒身后,边上还有一股股往里挤的观众,得,也出不去了。 这片地方人密,左边摞着一整排露营箱墙,右边一茬茬的观众鼓掌的鼓掌,举手的举手,晏在舒正好卡在露营箱右侧,刚有一家三口被抽中进场搭帐篷,人群就乌泱泱地推挤了起来。 晏在舒往前刚踉跄一小步,就被后边伸过来的一只手稳稳当当扶住了,她惊了一下,“那么快。” 孟揭嗯声,左右看了眼,外圈还有往里铆劲儿凑热闹的,俩人干脆也就不急着走了,就地看大伙儿搭帐篷,晏在舒站稳了,孟揭的手却没松,甚至相当自然地往下滑,捞住了她指头,顺而垂下,收进了大衣袖口里。 握紧了。 原子大碰撞 第97节 手很热,心口也很热,胀起了气,几乎要飘飘忽忽飞起来,连搭帐篷也没心思看了,周围乌泱泱的人群彻底变作意识外的背景板。 而这时候,前方临时搭建的场地上,第一组家庭率先搭好帐篷,在欢呼中领走了奖品,这阵势惹得更多人蜂拥而上,晏在舒被人群拍打着往里,孟揭跟她寸步不离,牵着她的那只手干脆往她身前环过去,往后一代,瞬间形成了一种半包围的姿势。 晏在舒后背挨上他胸口。 孟揭今天去过奥新,穿的是冬日制服,一件及膝的毛呢大衣,挺阔,硬朗,本来就帅得要死的一张混血脸,这会儿看着肩更宽腿更长,整个一副家规森严的少爷样儿,走哪儿都抓人眼球,这就算了,少爷的衣扣不知道什么时候敞开了,这一带,直接把晏在舒大半身子都裹进了他大衣里。 真能撩。 晏在舒呼吸一下子就乱了,胸口住进了锣鼓队,正在里边热火朝天地翻腾。 而孟揭不但把她裹进大衣里,还低了头,正儿八经地说:“还有一轮就差不多了,等会儿我们往露营箱后面走。” 耳际湿热,晏在舒看不到他,却仿佛听到了他喉结滑动的声音,感受到了那气息呵出来时的空气振荡,这让她想起昨晚某些呼吸交错的画面,当时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到不能再进了。 可当时的心跳都比不上现在。 她的脸有点儿烫,点了点头:“行。” “你想买什么?” “你跟家里人出来置办过年货吗?” “没有,你妈妈带你来过?” “……没,都是阿姨采买,谢女士负责列单子,那我们一会儿就看看大家买什么,挑个几样,差不多时间就走?” “我都行,听你的。” 俩人在大衣的立领里交谈,气息在隐秘的空间里交汇,她的额头挨着他下巴,视线就拘在他脖颈和肩颈处,他说话时,喉结几乎贴着她鬓边滑动,那清晰的吞咽声在脑子里循环回放,他很香……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很乖……晏在舒用仅剩的左手捋了一下耳发。 完了。 这个人,她今天,一定要,完完全全得到手。 这种类似偷情的错觉不是晏在舒一个人有,孟揭更有。 他和晏在舒已经不是男女朋友关系,当初分手分得多惨烈就不说了,她还有个关系亲密的男友,甚至,她刚和男友一起家庭聚餐过,聚餐结束不到半小时,就被他拐上了车。 无赖吗? 非常无赖。 孟揭也不是不能更无赖一点儿。 反正晏在舒和辛鸣,他是绝对要拆的。 所以当孟揭以高位目光看到她耳朵上的血管纹路时,仍旧是不动声色的,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那张开撑薄的皮肤,还有皮肤底下细细的血管。 他非常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他也知道晏在舒的喜好,就如同他了解并掌控着她的频率,从生理意义来讲,没有谁比他们更合拍,而生理反应从来都是能人为操控的。 好比现在,他用声音,用温度,用距离,用那些只有他们知道的姿势和角度,把谜底藏在手心里,一步步引导着晏在舒靠近他,拆解他。 在这过程里,他要她百分百的注意力。 *** 看二十分钟搭帐篷比赛,晏在舒的手表提示了三次心率异常,从人堆里挤出来那瞬间,她整个人都清爽了,深吸一口气,松掉孟揭的手,在后脑勺挽了个垮垮的丸子头,然后伸手。 孟揭手臂还挂着她的大衣,从衣兜里摸出发绳,晏在舒一扎,齐活儿了。 年节里逛超市其实挺好玩儿,晏在舒先前说的是挑上几件东西,逛到点儿就回去,可十分钟不到,购物车就先满了半个,一水儿的大红色喜庆包装,什么旺旺仙贝曲奇饼,阿尔卑斯徐福记,花里胡哨的童年回忆全在车里了。 她这边是开心了,孟揭的脸全程是臭的。 晏在舒丢进一盒饼干,孟揭在边上说,“反式脂肪,脱氢乙酸钠。” 晏在舒丢进一包糕点,孟揭在边上说,“起酥油,植脂末。” 晏在舒丢进一包糖,孟揭在边上说,“阿斯巴甜,增稠剂。” 最后晏在舒拿起货架上的精加工干果,在他开口前就一指头斜过去:“再说一句,你就泡福尔马林里算了。” 孟揭揉了把脸,算了,推他的车吧。 晏在舒耳根清净了,开始叨叨小时候的事儿,“打小就这死德行,逢年过节上邻居家玩儿,邻居让你吃点零食,你死活也不吃,遇上热情点的,你干脆杵那儿给人家背起配料表。” 当时小区里开始盛行营养师,家家户户都配一位,这跟孟揭脱不开关系。 祖宗点儿都不想搭理她,站另一排货架,往推车里丢了一瓶配料表干干净净无添加的核桃仁,晏在舒丢个白眼过去,抬手又拿盒饼干,翻过来看了看,对后边超高的碳水和脂肪标识视若无睹,突然来一句:“辛鸣就不会在人买东西的时候瞎叨叨。” “?” 整辆推车从手里滑开,祖宗盯着她,眼里有火气。 晏在舒悠哉地把饼干往车里一放:“走啊。” 就是逗他。 就是想看看他能忍到哪一步,才愿意亮态度,把他俩现阶段的关系明明白白捋清楚。 饼干丢进去后,晏在舒想起件事:“其实你还是吃过零食的,对吧?” 孟揭真的来脾气了,他是能理解晏在舒再谈一个的,但不代表他接受,更不代表他能听着晏在舒在身边堂而皇之地提起那男的。 “你提他是要干嘛?”孟揭直白问。 晏在舒上下打量一眼孟揭,弹一记指头,笑:“记起来了,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沉迷做小蛋糕,非缠着你妈妈教我,那会儿charlie怕打蛋器搅了我手指头,改教我做饼干,就这种小曲奇饼,”她圈起手指,比了个大小,“你还吃了不少。” “他不说是人没常识,是他没跟你认识十九年,不知道你吃膨化食品吃多会过敏成什么样,是男人在追求期没下限的曲意逢迎,”孟揭声音不大,但挺沉的,眼神也挺锐的,“你就惯他吧。” “对,”晏在舒一合掌,听这番话差点儿憋不住笑,肚肠绞在一块儿,生忍着酸疼,还在装模作样地回忆,“你那时候挺赏面儿,吃了不少小曲奇饼,味道还好?” 孟揭说完话,情绪收得蛮快,撇开脑袋:“还好,也就是没揉开的干面粉和可可粉味。” “……”晏在舒呆住,“不可能,你妈妈说做得特别好。” 这茬儿晏在舒不可能记错的,当时她让孟妈妈哄得五迷三道,做梦都在搅黄油。 孟揭给她个“你在质疑我的记忆”的眼神:“你自己尝没尝过?” “……”还真没有,晏在舒这就被问住了,但还不死心,“那你还吃,吃了那么一碟子。” “对,”孟揭没什么表情地说,“小时候是比较喜欢吃没揉开的干面粉和可可粉。” 笑出声,晏在舒绕过推车,到他身后用脑门磕了一下他后背,顶得他往前两步,两个人沿着货架再度走起来,垂下的手若有似无地碰,晏在舒玩心重,悄悄探手勾孟揭指头,被他甩开,她又去勾,他再甩,等第三次晏在舒不动了,身板儿也直起来了,开始看货架上的新零食了,孟揭倒是往后摆了下手腕,轻轻松松把她牵住。 “那我要是就馋这一口怎么办?”晏在舒把玩着他手指,问这一句。 “我做。”孟揭几乎没思考,平淡地脱口而出。 她笑着:“别是随便说说的。” “当我是你?” “你又来?” 孟揭闭了闭眼,整个裹住她的手往兜里一揣,被晏在舒当面提起“现男友”这事激起的脾气还没消,偏偏让她一颗酸枣一块糖地勾着,勾得他浑身不痛快,明显感觉到忍耐度已经抵达临界值,几次想的都是算了。 道德感反正不要了,公序良俗也丢干净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要招惹就招惹到底。 这复杂的心路历程晏在舒不知道,她后半程就逛得可舒心,一舒心,手就管不住,晏在舒本来就喜欢买东西,这会儿看着推车里满当当的东西,有愣一下,自己嘟囔着买多了,又要面子地不肯往回放。 孟揭就单手推着车,已经走到自助买单处了,朝她斜一下脑袋,“买单,愣什么?” 晏在舒噎一下,跟上去:“你车的前备箱放不下吧?” “有配送服务,环岛路一般半小时送达。” “送环岛路?” 那倒也行,晏在舒不是缺这些东西,就是眼热,想凑一阵热闹。 “嗯,”孟揭操控着扶手,轮子缓缓往前碾动,排进买单队伍里,“很久没过去,正好添点东西。” 晏在舒原本还在百无聊赖地看收银台前的薄荷糖,听着这话,心里先意识到这话背后的逻辑,意识到孟揭这种理性至上的人,分手后竟然也会触景伤情。 三四秒后,晏在舒才问:“那你这几天住哪儿?” “老爷子那。” 慢慢哦一声,晏在舒把薄荷糖往车里放,人也站到他身侧,眼睛没看他,语气挺温柔的:“那……今天过去是要干嘛?” 孟揭看她一眼,“寰园池子多,怕soup掉水里,换个地方养。” “就这样?” “骨碌碌”几声,前边买单的家庭闹闹哄哄地走了一拨,孟揭手底下推车轮子往前一滚,超市工作人员正好上前来,给他们指了自助买单的机位,孟揭没答上这句话,搞得晏在舒心里没着没落,生起一股想要追根究底的痒劲儿。 得亏晏在舒不是憋得住事的性格。 三两步绕前边,直勾勾看进他眼里:“讲讲清楚啊,你搬回去,就只是因为要换个地方养狗?” 第二拨人上前刷码买单,“滴滴”此起彼伏,孟揭手里的购物车咔地靠在闸机口外,这才徐徐回头,对上一个眼里全是倔劲儿的晏在舒,平静地回她:“你想知道这?” “想啊。”晏在舒不假思索。 “那你先告诉我,你的出发点是什么。” 孟揭这个人做事儿,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攻守兼备,他看着在这场感情里一直处在被动位置,他甚至也能接受晏在舒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他,自身的压力调度能力是一回事,对自己真正所求的东西一直保持清醒是一回事,还有一点,他偶尔的几次对晏在舒的反攻全杀在了靶心上,所以才能让晏在舒对他咬牙切齿的同时,又忍不住要关注他,要跟他较劲儿,要对他这个人产生长长久久的胜负欲。 出必行,杀必果,他是这样一个孟揭。 于是晏在舒就卡壳了。 知道孟揭在倒逼她袒露真心,偏她也没法真的把这话题撇过去,因为她现在,此时此刻,就对这个人有强烈的占有欲。 “哔——” 闸机亮起橘色闪灯,电子音温馨提示,“前方即将完成买单,请下一位顾客做好准备。” 轻柔的提示音就像急催的战鼓,晏在舒呼吸提起,孟揭仍然看着她,一个明明有恃无恐,却被倒逼得蠢蠢欲动,一个自认站在悬崖边,却仍然有见招拆招的手腕。 闸机“滴”地往两边弹开,打断了这场无声的拉锯。 孟揭懒洋洋收回目光,推动购物车,过了闸机口,往前边一抬下巴,示意晏在舒边上歇着就成,然后一转推车把手,抽出个环保袋,一件件有条有理地往袋中填充。 刷卡买单,再到配送区填单子,全程不要她搭手,做事又麻利又清爽,晏在舒就拆着一包薄荷糖,含在嘴里,晃晃悠悠地跟着他。 超市里的新年歌在耳边喧闹着,举目望去,全是举家出动的大采购,晏在舒单手被孟揭牵着,一前一后穿过买单台拥挤的人潮,可能是受年节的气氛感染,她竟然也觉得,如果明年来,后年来,年年来这么一趟,好像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买完单后,晏在舒套上了她的大衣,手揣兜里,随手拢了一下衣襟,跟孟揭一起去取车,往停车场去的这段路特别暗,暗到孟揭的脸部肩颈都揉了层灰扑扑的毛边。 上车后,孟揭第一件事是开车内暖气,左手转着方向盘,右手直接捞她冷冰冰的手,捂在掌心里暖着,晏在舒没看他,只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方形建筑,“刚刚你问的话,你还想听回答吗?” “你说。” 原子大碰撞 第98节 “我的出发点就是你,”总算说出口,晏在舒反手盖他手背,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我想知道你说的不想分手有多大决心,想知道你是真放不下还是不甘心,想问问你有多大把握能让破镜重圆。” 车子一阵起伏,过缓速带后,孟揭手搭在方向盘上:“你觉得是破镜?” “对我来说不是,但对你就不一定了。” 晏在舒是实话实说,对她而言,既然不存在孟揭另寻新欢,那些怨啊恨啊等等各种笼统的负面情绪就可以一笔勾销,她不内耗,也不反复回味,利落得像个挥剑斩愁丝的战士,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把孟揭扎扎实实拐到手。 孟揭听着这话,点一下头:“在我这里不存在破镜重圆,”他敲了一下方向盘,“从你提分手到现在为止,我唯一后悔的事情,是没有当场买机票回国。” 正反馈来了,没有虚与委蛇,没有拐弯抹角,就是一场对陈旧病灶的彻底清剿。 晏在舒一点点地把指头探进他指缝里:“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没?” 车在红灯前停下,车窗外是一带红瓦灰墙的小房子,巨大的云影匍匐在地面,拖着尾翼缓慢前行,孟揭跟她十指扣紧:“我对你没变过。从小就不用说了,睁眼晏在舒,闭眼晏在舒的日子过了六年,先给我的社交和感情观定型的就是你。” 心跳得飞快。 “那你后来还那么怼我,气我,阴阳我。” “青春期逆反心理,自我意识作祟,从前越在意什么,青春期就越想抹杀什么,别说你没有。” 晏在舒哼一声:“还有呢?” 这话孟揭接得慢,就一下下捏着晏在舒手指骨,直到车拐进小区,在寂静的林荫道上安静前行,月牙儿颠颠地坠在身后,滚了一地清亮的芒。 “我之前有个老师,他说物理研究者应该内修,不应该在这个世界设锚,你知道我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想的什么?我想的你。” 实验楼前重逢之后,心情跟他妈过山车一样,先高高抛起,再啪唧砸地,晏在舒要在他和辛鸣之间周旋,他气啊,压着火,在两天的自我拉锯之后,还是忍不住想她,想她就要找她,找她就要把话说给她。 就是分不开。 “我没什么信仰,也没什么精神寄托,曾经物理是我的精神寄托,但这两年有点波动,跟你谈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活到三四十应该就疯了,”车停了,孟揭拉车门,打了一根烟,手搭在车顶,风撼动着云影,“但跟你在一块之后,所有的不确定性都有了落脚点,就跟人突然有了信仰一样,那种永存的精神钢印打进脑子里,我就知道,锚点设下来了。” 晏在舒就是这样,她自由又松弛,生命力旺盛得像热带雨林里的绿植,他喜欢她挥拍打球,喜欢她攀在四米高的绳子上跟自己较劲儿,喜欢她发脾气,也喜欢她喘息。 他俩就是天生一对,谁想掺进来,滚回去再活个十九年。 晏在舒听出意思了,转到车头,孟揭拿烟的手换到另一边,然后牵她腕部,认认真真问出一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晏在舒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套预设,眼睛里有光,嘴唇弯着,心里的鼓点一刻不停地打着,还是象征性地回了一下:“考虑什么?” 而孟揭竟然说的是,“考虑中止你和辛鸣的关系。” 第89章 乌龙 没谈拢。 晏在舒当下脑子都是懵的, 这欲说还休的气氛,这胶着黏腻的眼神,她的耐心和推拉都铺垫一天了, 孟揭竟然能在这时候给她提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 懵了几秒, 小伯恩山听见声儿, 从后院哒哒哒地跑过来,凑晏在舒脚下打转,晏在舒一声不吭,抱起狗, 进了门。 孟揭也挺懵。 他掏心掏肺讲了这么多, 眼看着晏在舒动摇了,也咬钩了,开始顾念他俩十九年的恩恩怨怨了,到最后他就提了一嘴辛鸣, 晏在舒能这样当场给他撂脸。 烟都要烧到指头了,孟揭在冷风里足足站了三分钟,把烟掐了才进屋,晏在舒在岛台边,背对他, 正从柜子里取杯子,挑挑拣拣,看中了她在拍卖会上拍给他那只, 姑娘估摸着没看过实物, 这会儿没认出来,直接取走, 到冰箱旁倒了一杯冰水,水柱细细流下, 壁沿沁了细细密密的冷泡。 晏在舒刚抿一口,杯子就被拎走了。 孟揭倒了水,在热水机旁接了杯温的,搁台面上,往前一滑,晏在舒抬手接,成束的光线下,玻璃杯的纹路清晰入眼,她这才看出是拍卖会上那只,不过也没吭声,低头喝了一口,才说:“别糟蹋我的杯子了,冷冷热热的不怕它炸了?” 孟揭回一句:“你对我冷冷热热的,不怕我炸了?” 啧,晏在舒立马飙一眼过去,刚要说话,雍珩的电话就来了,孟揭抬一下手指,眼神里的意思蛮多层的,“一会球局结束别走,我们谈谈,” 说完就起身接电话,简短应了几句,挂断后朝楼上看了眼,“衣服在楼上。” 一句话,把晏在舒浑身的刺都捋顺了。 是想过孟揭会留着她的房间,但没想过孟揭会一比一复刻出这房间的原本模样,明明他也才回来没几天。 彻底分手后,晏在舒就请阿姨帮忙收拾过这屋里的东西,大到书和琴,小到发绳和洗护用品,这屋子里但凡是她自个的东西,阿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而她用过的物件也被整齐码进纸箱里,当时她给孟揭留了张字条,说的是让他自己处理干净,免得同时膈应了前女友和现女友。 但估计他就没动过,那几个纸箱子都还摞在车库吃灰呢。 晏在舒坐沙发上,眼睛一点点扫过房间。 纱帘,床品,夜灯,书架,能复原的全让孟揭复原了,衣帽间门一推,衣服都按她的配色喜好排得齐齐整整,连那几个特别难买的牌子竟然都让他买到几件。 行吧,过目不忘的本事全用在这儿了是吧。 网球服放在显眼的地方,全新的,尺码卡得刚刚好,有洗过烘干过的浅淡香味儿,味道也是她常用的那款柔顺剂味。这就是说,孟揭早就知道雍珩攒的这个局,也早就把晏在舒的行程插了进来,连球服球拍球鞋这些细枝末节全部考虑到了。 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让人又爱又恨的呢? 转念再一想,孟揭自打跟她牵扯上之后,一直就是这么个“看起来百依百顺,实际上阳奉阴违,还能把你哄得开开心心”的狗脾气,复不复合这么简单的事,不应该在小露台那会儿就谈妥了吗,来来回回扯一个辛鸣,他醋劲儿也没这么大啊。 晏在舒把头发从衣领里顺出来,弯腰在沙发前边穿长袜边思索的时候,孟揭过来了。 他一只手抱着小伯恩山,一只手拎她的外套,站在门口,敲两下门框,把外套往沙发边一抛,晏在舒半空就接住了,跟着披衣,套袖,弯腰把运动袜拉到小腿,正面迎着他走过去,孟揭也不闪不避,直到晏在舒在身前五厘米的位置停下。 她眼里有探究,有没消干净的气,但最终什么都没说,擦过他就出了门,一副要先在网球场上压他一轮,再回来彻彻底底秋后算账的意气。 这脾气。 孟揭空荡荡的右手垂下来,意犹未尽地握了一下。 *** 一路小跑热身。 夜里的网球场特别凉,空旷,风卷着球网波浪似的波动,四周摇撼着疏疏密密的树影,球一砸地,就溅一捧绿色的草叶香。 雍珩到得早,雷宁和唐甘在停车场就撞上了,这下可好,唐甘这人来疯,跟雷宁一拍即合,压根儿不用雍珩多介绍,他正招手喊雍如菁,听见身后门响,场中的几个人齐刷刷回头。 先看见门缓缓拉开,流淌的树影里延出一前一后两道影子,拎着球拍走前边的是晏在舒,胳膊肘下夹着一只黑毛狗的是孟揭。 “哟!”唐甘挑着眉看过去。 晏在舒应声望过来,朝他们轻挥两下手,孟揭仍旧在后边不疾不徐慢慢走着,反手把球场门一关,狗一放,回过头来晏在舒已经没影了。 俩人全程没交流。 “嚯!”唐甘又一笑,前后两下逗趣的意思截然不同,跟晏在舒一击拳,明明白白是看热闹的态度,“还没和好呢?” 晏在舒瞟她一眼:“你怎么一副奸商样。” “什么奸商样?” 雍如菁慢吞吞补一句:“下了重注的奸商样。” 唐甘笑得弯身拍膝,在冷风里呼出一团团气雾,晏在舒是丁点儿都不想搭理她,转身跟雷宁打招呼。晏在舒跟雷宁见过几面,在谢女士的某场演出庆功晚宴上,在个把月前的国际高校运动会上,所以俩人一见上面就先来了个老友礼,手勾着手碰下肩,到边上叙了会儿旧,没叙多久,唐甘这边不乐意了,嚷着:“赶紧开始啊,你俩是跑着来了,热了身了,我们再过会儿就要冻成冰棍儿了!” “那打咯,”晏在舒也抽拍子,空挥了两下,“怎么打,单还是双?” 雍珩正跟孟揭说着话,嘴边的笑没落,闻言提议:“刚好六个人,双打吧,六局一轮换,后边再酌情调。” “行,谁跟我?”唐甘先举手,这话是问雷宁和孟揭的,她跟晏在舒一家路数,这辈子做不了队友。 雍珩揉了把雍如菁脑袋:“如菁跟我,你们自便。” 这话刚说完,唐甘咧着笑不怀好意地看晏在舒,“你呢?朋友。” 孟揭这会儿终于动身了,他把随身的保温杯往地上一搁,一边慢条斯理往场地内走,一边往手里揣了一颗球,经过晏在舒时把她手腕一握,附耳问:“你跟我还是跟雷宁?” “这还用说,肯定跟你……”晏在舒话到这里停了会儿,侧头看孟揭,“跟你对打啊。” 她这话都放了,三分针锋相对,三分气势如虹,三分冲天的自信,还有一分蹭在他掌心里,孟揭感觉出来了,是半明半昧的欲,至此,他整个人的胜负欲和兴味都被激起来了。 *** 双方刚开场,连缓冲时间都没有,晏在舒起手发球就上猛劲儿,连下三分,杀得小唐总口香糖都不嚼了,瞠目结舌地看孟揭,“这你不治她?” 孟揭表情都没变,一副还没热身透的样子,但他也不是会在竞技场上玩私情的,前三球纯粹是摸晏在舒的发球路径,第四球开始,“啪”地一记回击,鞭打声明显,干净又利落。 唐甘乐了,忙里偷闲吹个响哨。 雍如菁抱着小伯恩山,也笑,握着憨实的小狗爪子左右摆。 至此,热身结束,正片开始,双方一来一回打得特别激烈。按硬实力划分,两边都是金牌运动员加业余爱好者的搭配,雷宁和唐甘的打法各有千秋,雷宁是经验老道,有大将之风,唐甘胜在年轻,体力足,两边的分差基本就悬在另一位队友的发挥上。 偏这俩祖宗都攒着一股气,球球都像肾上腺素爆棚了,不杀到对方跪地求饶不撒手,晏在舒发球猛,正手拉拍的动作一看就是童子功扎实的,往中线去压对面线路的时候,每一记力都像奔着球网杀过去一样,气势那么嚣张。 简直绝了。 唐甘可太喜欢这种修罗场了。 雷宁这种在职业赛场上吃球的当然也乐意看戏,他是没想到整场的竞技性和观赏性都那么强,连雍珩都在边上拍了几张晏在舒力压孟揭的照片,留着,以后能拿来跟孟揭谈判的。 而全局最冷静的就是孟揭。 最难缠的也是孟揭。 这家伙看出来晏在舒要压他了,不急,一招一招慢慢接,慢慢拆,耐心足得不像他,没晏在舒那股劲劲儿的挑衅感,但力道却是实打实的,几乎每次挥拍都有鞭打感,动作收得特别干净,网球拍在他手里跟狙/击枪一样。 打得酣畅淋漓。 凌晨一点半才散场。 一行人回到老洋房,还意犹未尽着,晏在舒往地上一下下按拍着球,还在跟雷宁复盘刚刚攻防的漏洞,汗顺着她脖颈往下淌,整件运动背心都湿透了,发带也沉甸甸的,孟揭把球拍归位,让几个女生先去洗漱,穿件衣裳再过来。 正好,晏在舒房间里的衣服全是新的,她们仨挤在晏在舒的浴室里,挨个儿冲洗完了,又凑在一起穿衣服,这时候唐甘的手就闲不住,非说她俩香 ,撩撩这个,撩撩那个,烦死晏在舒了。 雍如菁把她惯得尾巴都翘上天了,脸红得像一兜子粉水,整一个小霸王和童养媳,晏在舒可惯不了她半点,扣上胸衣就一指头戳过去,“再来,撅折了你的。” 唐甘消停了,可眼睛尖得邪门了,就刚刚扣胸衣那一下子,看到晏在舒胸口那点破皮,八卦欲瞬间熊熊燃烧:“不是没复合吗?你俩玩挺开啊。” 雍如菁动了动耳朵,瞅过来。 “你这眼睛,”晏在舒飞快一下把毛衣套上,“不该用的时候就最好使。” 唐甘笑,凑过来,朝晏在舒勾勾手:“讲真的,和好了没?” 晏在舒半信半疑看她:“你别是真下了什么重注,赌我俩的感情状态啊。” “没有,哪能。” 唐甘摆摆手,雍如菁在边上欲言又止,手要举不举的,被霸王花一个瞪眼逼回去了,她心虚地挪开目光,到底还是没吭声。 她俩这番动静晏在舒没看到,晏在舒找了条瑜伽裤,弯身套上,脑子里思索着唐甘的这个问题,末了还是挺客观地答道:“和了一半。” “还有一半?” 原子大碰撞 第99节 晏在舒唰地把拉链拉上:“还有一半……” 实话讲,打完一趟酣畅淋漓的球,晏在舒现在累得发虚,对孟揭什么拉扯的心思都没了,反而是换衣服那会儿,钻进心里的那个疑惑越来越重,越来越有实质感——孟揭的各种试探,各种欲说还休的拉扯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呢? 没多想,叹了口气,晏在舒还是把这些破事儿跟她俩摊牌了。 讲完后,唐甘是扶着墙出房间的,笑得直不起腰了,她一个靠心眼儿和手腕吃饭的奸商,一眼就看出里边的问题,但她不说,她就想看孟揭的笑话,顺带也看晏在舒的戏,亲眼看看孟揭吃醋是个什么样。 唐甘做了件事儿,在临走上车之前,特别浮夸地对他俩说:“晏晏晚上不住这儿吧?你俩都分了,不合适,辛鸣这还喘着气儿呢!” 说完把车门“砰”地一关,用力拍前座座椅,让司机赶紧从这是非之地逃开。 对,这个人精,添油加醋都要赶热乎的,不但看出他俩的问题,也看出了他俩差的那点火候,只要今晚一谈,那肯定什么乌龙什么误会都扯开了呀,她要看笑话,就得当那根捅破窗户纸的棍子。 就是这点小聪明,让这整个乌龙事件犹如一枚不断鼓胀的气球,在抵达临界点之后,“啪”地炸开了。 当下晏在舒站在凌晨三点的冷风里,看着那迅速变成一粒黑点儿的车影,脑子突然电光照彻一样,在明白孟揭究竟为什么“吃醋”的同时,也意识到孟揭也可能在这句浮夸的话之后意会到什么。 她猛地扭头看孟揭,这祖宗半张脸陷在昏暗里,但也抬手拍了把后颈,很轻地一声笑。 缠了几天的乱麻,在这一刻全开了。 *** 壁炉里的火“噼啪”地炸开。 小伯恩山熟睡在毯子上。 孟揭开了投影,屏幕上正播着一部电影,他站沙发后,一只手专注地调整屏幕,另一只手垂着,握着酒杯,杯里的一方冰“咔咔哒哒”轻响,整个人的状态明显就不一样了,像是终于拨云见雾,尘埃落定,也有点儿难言的,对晏在舒的缠黏。 晏在舒从楼上下来,刚一近身,就被孟揭拉着手圈在了跟前。 晏在舒后脑勺还是麻的,她是真的不会把孟揭往“插足者”这方向想。 怎么可能呢,他那么傲一个人,走哪儿不是被追捧着,他要真以为晏在舒有了新男友,不甘愤怒都是正常的,但他怎么会跟自己内心拉锯,一边忍着另一个男人的存在,一边跟晏在舒玩地下情。 屏幕晃了晃,终于固定了四角。晏在舒翻过身,要笑不笑地问他:“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提辛鸣?” “这件事讲起来很复杂。”孟揭才不傻,他没打算自揭其短。 晏在舒说:“我今晚的时间都留给你啊。” “那你先回答我一件事,”孟揭弯腰,放下控制器,双手撑在沙发靠背上,跟她面对着面,“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是今晚球局前,被搞砸的那个问题,晏在舒嗯声,表示听着。 孟揭低下头,俩人的眼睛只隔着十公分。 “考虑一下,让我做你男朋友。” 第90章 终章 睡了近期以来最踏实的一觉。 乃至于早晨六点被电话闹醒的时候, 起床气都没生起来,眯着眼睛洗漱,眯着眼睛下楼, 眯着眼睛接孟揭递过来的热豆浆, 喝一口, 上了车。 海市重视宗族间的亲缘关系,年节特别讲究,三十这天要拜祖宗,拜各路神仙, 得喝糖粥, 孟揭把晏在舒送到西檀路,正好赶上挂春联的时候。 天光正亮,云影轻,阿嬷拄着拐, 在门口台阶下“笃笃笃”地敲,拐杖在虚空点着,“往上点,没对齐啊,要是贴歪我给你头敲掉晏在舒。” “我看的是去年贴的痕迹, ”晏在舒站在伸缩梯上,十分怀疑老太太的眼神,“你要不戴个眼镜呢。” 阿嬷翻个白眼:“我拿个望远镜好不好?” 晏在舒秒回:“有那好东西, 您赶紧拿啊。” 谢女士架着墨镜在院里晒太阳, 九千岁给她接过来了,这会儿伏她膝盖上犯懒, 她刚要添油加醋拱把火,余光撇见了孟揭:“得, 今年是有蜻蜓队长。” 孟揭前脚从屋里出来,斜对门的裴庭后脚也来了,身边跟着只趾高气昂的狗。 浪浪一见九千岁就怂,80来斤膘肥体壮的大型搜救犬,被九千岁一爪子按得服服帖帖,缩在院子树下不敢动弹,阿嬷笑得白头发丝乱颤,然后摸出一只金灿灿锃亮的大项圈,给浪浪戴上,拍了把它的背,“进屋去,崽子。” 裴庭用胳膊肘拱拱晏在舒:“懂我为什么每年年三十都得早来了吧。” 被这一拱,晏在舒差点儿从折叠梯上掉下来,得亏孟揭手稳,但她还是惊出一身汗,反应过来后喊阿嬷:“你看你外孙子!” 当然,裴庭挨了顿打。 三个人闹闹哄哄把对联贴上,晏在舒后半程就半点没累着,贴完几个人在屋里开老茶,这也是每年年三十的保留项目,茶是老太太出生那年封的茶饼,茶具也是一年只拿出来用一回的老物件,传了不知道几代,裴庭看得眼热,搁桌下的脚偷偷踩晏在舒,兄妹俩明争暗斗一轮,裴庭落败,临走前给晏在舒怼了一招狠的,他说:“我姨夫要回来了吧,这都年三十了,领导还不放人?” 怼得晏在舒一早上都在琢磨这事。 孟揭看出来了,但他没提,明知道她在琢磨什么事,偏偏稳得八风不动,转着方向盘,带晏在舒去寰园,陪老爷子吃了顿饭, 晏在舒带了新的评书,老爷子精气神相当足,道行还是高,没有过问半句他俩的感情动态,封了一份沉甸甸的红包,于是以孟三叔为首的长辈们也就懂了,这俩孩子兜兜转转还是走在了一起,不容易,都挺唏嘘,也少了点当初起哄的阵仗。 后来晏在舒在车上说,这是她第一次在家宴时感受到这么平和的气氛。 车窗半降,风轻轻吹,晏在舒的发尾扬着,正咬着吸管,在孟揭手机上挑游戏玩,挑来挑去,找到个图标稍微顺眼些的。 这游戏在app store上也挂着,畅销榜前五。 晏在舒听说过,没玩过,这是孟揭爱玩的那种路数,特别考验手速和反应力,死两次绝对上头,此刻犹豫了会儿,考虑到在他的游戏上栽过几十次,但最后不信邪,还是点开了。 结果,还没过完一个红绿灯,晏在舒就死了十次,气得手机都不想要了,哐当丢进置物槽里,孟揭笑:“轻点,跟手机没仇。” 晏在舒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人又坏起来了,整个安全感大爆棚的傲娇样,干脆就不理,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看天,孟揭握着方向盘看她一眼,在拐进西檀路小巷子之后,才老老实实交代了一件事。 “这游戏,是跟你分手那段时间,我跟两个朋友捣鼓出来的,打发时间。” 晏在舒实打实惊了一下,扭过头:“你做的?” 一下子听出来了,孟揭不动声色,反问:“你下过?” “下过,没玩过。” 有一段时间唐甘特别迷,哄着晏在舒下载来给她送钻石,但她当时不愿意碰跟孟揭有关的东西。 孟揭就笑。 晏在舒身子往□□,手指绕着毛衣垂线:“在实验室里闭关还那么闲?” “不是,”孟揭多上道啊,立马就接,“是悲痛欲绝了,做个高难度游戏转移注意力,顺带报复一下远在天边的前女友。” 晏在舒笑出声,嗯,确实是这样的,唐甘钟情于这类搞心态的游戏,她玩,就意味着晏在舒可能也会上套,但孟揭没考虑到晏在舒分手后对孟揭抵触心理,这招还是落空了。 所以孟揭这种人。 像什么呢,像那日光下的玻璃房。 外边看进去,一眼光鲜亮丽花团锦簇,靠近了,才能看出这层玻璃整个都是高分辨率显示屏。 内里什么样,得走进去才知道。 晏在舒又看了眼这游戏的市场排名,分手收益倒是挺高,“没气着我,是不是不甘心?” 孟揭意有所指地看眼自己的手机,顶她一句:“没气着?” 这是指她刚刚怒而摔手机的举动。 晏在舒啧声:“你这态度迟早还得栽。” 孟揭这回不驳了,平静地应:“栽也没事,我们不拘泥于那层关系。” “你倒挺豁达,开悟了?” “被甩几次你也豁达。” 三句两句的,又吵起来,一路争锋相对地回了老洋房。 早上行程紧凑,他俩是准备回老洋房休息,把soup接上,等到点了,再直接奔寰园吃两家人的年夜饭。 可一进屋,晏在舒丁点儿困劲都没有,把昨晚上在超市买的那些东西挨个拆了,小灯笼小挂件全挂在院里的松树上,零食一股脑倒出来装盘,中国结往窗前一挂,福娃往冰箱上一贴,孟揭脸黑了,晏在舒可得意了,忙忙叨叨一圈,抱着小狗上了楼。 孟揭揉了把脸,看了眼花里胡哨的内饰,真服了。 随后接了杯水,慢慢踱着上楼,收拾屋子他插不了手,收拾个把人还算手到擒来,刚上俩台阶,他顺着摸兜里手机时,摸到了一枚录音设备,脚步顿一下。 时间往前推,这是晏在舒第一回 带他出海去她的秘密基地那天,他跟孟介朴见了一面,过程不算愉快,也不太像父子间的话题,他们讲利益分配,讲孟揭日后的科研方向,孟介朴有意让孟揭进军/方机构,孟揭当然没答应,之后就是老调重弹,威逼利诱了,晓之以理了,无非就是父权压制的那么点手段,而孟揭录下来了。 孟介朴不知道。 但孟揭确实在衣服里藏了一枚录音器,很小,科研室刚出的新东西,还没投入使用。他的本意没那么复杂,只是留一手,在老爷子那里存个档,等到分歧大到无法通过常规手段解决的时候,这东西就是枚杀器。他的性格里确实有玉石俱焚的自毁面,但是…… 他抬头看了眼二楼尽头,依稀能听见晏在舒训soup的声音。 “坐下!” “转圈!” “good boy。” 两秒,三秒,顿住的脚步往回,孟揭把设备连进电脑,进操作台,点开处理器,刚刚把鼠标移到垃圾桶图标时。 就瞄了一眼。 鼠标就停住了。 不对,他们那天见面时间不超两小时,录音不该有这么长,思路往回倒,一下就记起来了,从酒店出来之后,是晏在舒接的他,是晏在舒看出他心情不好,才大发慈悲地带他上了夜间摩托艇。 所以,他其实一直带着录音器…… 脑子在转,鼠标重新动起来,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录音进度条,撇掉前边那些令人厌恶的对谈,眼里的光膜倒映出一整片起伏波动的音频,略过他和晏在舒在岛上的初始对谈,孟揭把时间点切到子时左右,那段他们先后醉倒的时间线上。 点击。 “呲啦……呲……”短暂的电波不稳之后,切进了一段急促的呼吸,是他自己的,孟揭戴上耳机,安安静静耐心听了几十秒,耳机里的杂音一下子大起来,接着又切进一道女声。 “没套不做,听到了吗,我知道你醉了,也知道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孟揭,你要脱我一件衣服,我们现在就分手,然后我把你打一顿,你选。” “车上。” “你往车上放套啊?有病吗。” 什么玩意?孟揭皱了下眉,把手指放在键盘上,快进,快进,又听到了他自己低低的声音。 “我有病。” “我不是这意思,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你没病,你就是……有点儿狗。” 孟揭蜷起手指头,一下下轻叩着桌面,他听出来了,这之后晏在舒的声音就不太对劲了。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偏海野岛,谁喝多了,谁就要被扒皮抽骨一口吞掉的,你怕不怕……” 原子大碰撞 第100节 两个人交错的呼吸,黏腻的情话,在几个月之后以这种形式重新入耳,孟揭后脖颈一片热,把耳机稍微拉远了点儿,挨了不知道多久的折磨,忽然听见自个儿一声闷哼。 当下,孟揭下意识看的是电脑上的事实时间,有点懵,有点难以置信,偏偏这会儿耳机里又来一道带着笑的声音,给了他最后一暴击。 “没关系的,十分钟也挺久了。” 操! 差点想把耳机丢了。 手指头疯狂点击快进,一串模糊不清的音频片段过后,总算停下来,而这时,耳机里一片安静,晏在舒轻轻柔柔,甚至带点儿迷糊劲的声音,像夜潮一样漫进耳里。 “有没有可能……我们不要当这样的男女朋友了,重新认识一下。” *** 摘掉耳机,晏在舒把玩儿累的soup抱窝里,脑袋枕在它的窝上,晃着小腿刷手机,天光倒映在眼里,一长串字符也在眼里迅速划过,她在看新出的小组课题报告结果。 “嗯……a+” 再划。 “a+” 再划,每位老师都给了a+评分,挺好,她弯了下嘴角,把截图发小组群里,再切回来的时候发现页面竟然没划到底,可他们的跟组老师就这么多啊。 指头动了一下,晏在舒划到最末页。 没有评分,没有电子章,只有一段对她课题报告的评价,发布时间是三分钟前。 一下子弹坐起来。 先是一目十行地看,再字斟句酌地看,最后翻来覆去地咬在嘴边来回念。大二分专业之后,晏在舒进步非常明显,哪怕几位前辈乃至孟揭都不看好她进理论物理这领域,但她还是走过来了,拿了全a,提前修满学分,进了奥新衍生课题组,过五关斩六将,获得去新西兰交流的机会,做过的课题被知名大佬点名赞赏,她确实是做什么事儿,都能做得漂漂亮亮的这么一种人。 而她听到的夸奖也远远多于批判。 是很久没看到这样犀利精准的评价了。 晏在舒把这段话截了图,然后登进自己的内网,往上溯源,发现这条评价的来源是某个单位数id的大佬,首先排除9527,排除孟揭,那会是谁呢? 谁这么闲,年三十还在看课题报告,谁的评价角度这么刁钻…… 脑子里迸出这几句话的同时,已经有了一个相当模糊的猜测,当下整片后背都是僵的,头皮发麻,耳际一阵阵地嗡鸣,晏在舒被自己的猜测惊出了近似低血糖的反应,她捋了下耳发,推门,下楼梯,看都没看到孟揭,话先说出口了。 “孟揭……” 孟揭听见动静,摘掉耳机,被惊动的这瞬间脸上的情绪来不及收,眉毛拧着,眼睛是红的,整个精气神像被彻底摧垮又重建过,有后悔,有反思,还有经过彻底淘洗后更坚定的爱欲。 桌面上,电脑也来不及收,屏幕中有另一个瑞典同事的视讯头像,还有一段模糊不清的监控画面,画面呈现暂停状态,正对准某个酒店正门口,那儿有掉到一半差点砸到人的盆栽,也有差点被砸到的一个女生侧脸,那侧脸被放大,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挂的一行泪。 不动声色缓一口气,孟揭把电脑合上,“要走了?” 距离远,晏在舒没看到他电脑,她的注意力也全集中在手机上,这会儿站在三级台阶上,视线缓慢聚焦在孟揭脸上,茫然地,忐忑地问了一句:“我爸爸是不是回来了?” *** 晏明修,是个物理学家,曾经指着星月,这样告诉她: 宝贝,我来和你谈一谈宇宙的能量守恒,尽管你的物理学得实在很糟糕,但你知道,热力学第一定律已经告诉我们,能量不会凭空消失也不会凭空消散,在这个原子构建的疆域里,物质只会被回收或重构,而不会被真正创造或毁灭。爸爸多么爱你你知道,但爸爸不能常陪你,所以总是怕你知道得不够多,你看到的每一片羽毛,每一条鱼鳍,每一朵花瓣,都是爸爸爱你的见证,那月亮,也是的。 风在拂,夕阳照彻整片窗,晏在舒扬起的发梢都敷着金光,她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给谢女士打电话。 “嗯,准备过去了,”soup亦步亦趋跟着她,晏在舒指头陷进柔软的皮毛,问,“他长白头发了吗?” 然后笑笑,“啊,我当然知道,他偷偷上线给我批改作业了。” soup讨好地舔舔她手指,晏在舒嫌痒,轻轻弹它脑袋,嗯一声,对电话那边说,“一会儿见。” 挂断后,晏在舒把soup放地上,小狗歪着脑袋朝孟揭蹦过去,她望向窗外,那落日的折光仿佛顺着瞳孔流进了体内。 她轻轻呼吸着,整个人暖洋洋,心情好得不得了,脑子里已经策划了十几种杀到老晏面前的场景,一边扎着头发,一边说给孟揭听。 他都应。 应得心不在焉。 晏在舒绕好头发,找不到发绳了,正往沙发里翻呢,孟揭顺手给她递过来了,晏在舒把发绳咬齿间,总算想起来问:“你刚刚在看什么?” 孟揭挺平静的:“想带你去天文台,近期会有流星。” 晏在舒正在门口换鞋呢,听了两句,把靴子往上一拉,突然说,“你在约我出去啊?” 孟揭停顿片刻,说,“是。” “正式约会?” 孟揭点头:“正式约会。” 晏在舒往后靠,孟揭半蹲在她跟前,把鞋带系紧,“咻”地使一记力,晏在舒半道身子跟着前倾,额头几乎碰上他的。 “那你倒回去,重新说,哪有约会讲得那么随便的。” 孟揭还真装着正经的样子,沉思半天,最后挨着她的额头。 “我爱你,晏在舒。” 晏在舒就笑,孟揭也笑,随后一把罩住她后脖颈,拍一下,带着就走了。 车子驶过了山海,在笔直的一条环岛路上前行,今年最后一轮晴日正在轰轰烈烈沉进海平面,孟揭降下车窗,近乎透明的海气湍湍流入车内,谁都没再讲话,风吹得小狗毛发凌乱,孟揭手搭在她手腕上,前尘浓缩在后视镜中,未来就赫赫燃在天光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