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白月光回京了》 第1章 [古装迷情] 《首辅白月光回京了》作者: 陶映【完结+番外】 文案: [死遁+高岭之花下神坛+追妻] 朝臣皆知,首辅还是探花郎的时候,在家乡有个病死的白月光。 为了她,首辅婉拒京城各色贵女。 表示要孤身到老。 那日谢泓照旧上朝,着官袍、执牙笏,一派霁月光风的从容之色。 却在出宫之时偏遇公主凤辇。 众人以为首辅又要避退三尺,毕竟容筠公主清婉娇美,深得民心,近日又在寻如意驸马。 却见到一贯清冷端方的谢首辅望着本朝公主,遥遥拜下。 他长睫低垂,敛去眸底隐晦暗色。 “臣知错。” “公主……可否再给臣一次机会。” 绯色官袍袍袖划起弧度,落入群臣震惊的眼中。 众人:你家乡的白月光呢? 谢泓眸光幽深似潭:正是此人。 * 叶采苓还是丫鬟的时候,见谢泓永远一副清冷矜贵,不染尘埃的样子。 她阴差阳错入谢府,却凭着制墨手艺一路成为谢大公子最得力的手下。 她为谢泓打点好一切,也曾有过少女婉转的情思,但终于在对方被指婚温氏贵女的时候死了心。 谁知道一朝身份倒转。 她公主回朝,准备彻底翻篇前尘往事,挑选貌美乖巧驸马,从此潇洒快活。 却在天子宴又见到那人,他被酒意浇去几分清冷,此刻濡湿碎发贴额,惺忪望她。 烛火幽微,他修长手指紧扣着桌沿,几欲将眼前人拥入怀。 ——容筠。若我回头呢? 注: 1.追妻在后半段,故事会从前期日久生情时期开始,也就是文案第二段 2.主线是日久生情+男主追妻,女主会有自己的事业,男主没有爱上过别人 3. 1v1,he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破镜重圆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叶容筠 谢泓 一句话简介:清冷首辅在线追妻 立意:千万人中只看见你 第01章 (修) 大周二十年。初冬。 谢泓着绯色官袍,行在宫墙一侧,偏头与同僚讲话。 “哎,宣岑兄。”同僚道:“须得回避。” 朝臣面前行来一乘凤辇。 茜红色梁脊,四面垂挂着绣工繁丽的珠帘。那珠帘上绣着兰竹,每一片竹叶尖儿上皆坠着细细的碎玉珠。 谢泓略一望,心道大抵是哪位皇家贵戚。已是微微侧身,负手将牙笏放至身后。 此刻寒风却不凑巧。 轿帘被风掀动,他与轿内贵女猝不及防对上眼神。 谢泓心下巨震。 她嫣红唇角微扬。 眸光流转间,却是再不看他,只看向怀中拢着的白鸟。 那白鸟小巧地偎在她胸前,几乎要被领口缀着的一色雪貂绒没了去,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鬓边的鎏金九蝠嵌红珊瑚步摇,鸟喙带着点嫩黄,亲昵地在她袖口蹭了蹭。 明明是记忆里静婉清丽的一张脸,配上怀里的活物,这幅场景竟有几分奇异的殊艳。 谢泓失声:“你——” 一瞬间他想到很多名字,却找不到最合适的来回应。 同僚已经张惶扯他袍袖。 看面前贵女的服制,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已经了然。 这白鸟是岭南进贡的,太后那里独一只。宫中传闻,最后赏给的便是那位太后最疼的容筠公主。 谁能想到一向清正端方的谢首辅,此时却愣在此处,成为最失态的一个? 叶容筠低眸,却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 “雪衣,我们走罢。” 她温声道,纤指轻抚过手里的白鸟,没有再回眸。 * 大周十三年。暮春。 五月云州,积雨新霁,水色溶溶。 云州的印坊因为取水量大的缘由,惯是临溪修建。此刻雨后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南墙悬挂的印纸哗哗作响。有风卷起纸片,眼见着那一摞油墨未干的印纸即将被卷入溪水中,少女眼明手快抄起一块薄石板,当做镇纸压在上面。 “叶姑娘真是麻利。” 印坊掌柜掀帘进后院,刚好看到这一幕,笑道。 灶底墨材燃烧的味道逐渐转为熟悉的微焦油脂气息,叶采苓心知这批制墨的油烟火候已到,转身熄灭灶火。 等待收烟的档口,她把袖子挽得高了些,转身向掌柜的福了一福。 “不敢当。” 她犹豫了一晌,启唇道:“掌柜的,我知不妥,只是家母还等着药,敢问今日可否为我先结了这月的月钱?” 掌柜的表情惊讶:“叶大竟没和你说?” 见叶采苓不解,他道:“你哥已经把钱支走了。” “他前日便来过,言道已经和你说好,说你娘急着抓药,我便支了月钱给他。” 叶采苓咬咬牙。 便知道长兄又出去赌。 她道:“无妨,我今日便找他要去。娘急着用钱抓药,想必他不敢乱花。” 便是乱花,也要教他吐出来。 掌柜的便点头,心道叶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做起事来却是个绝不含糊的,和她那长兄看着真真云泥之别。 印坊的竹帘掀动时有碰撞声。 叶采苓循声看去便是一愣:“哥?” 第2章 正要去寻他,怎么自己便来了。 她长兄叶大缀在一群人后头,一副鹌鹑样子,拖着脚走进印坊。 叶大跟着的那群人则都是凶煞模样。 “叶大这窝囊的,倒是真说了句实话。他这妹子确实望着伶俐。”为首的精瘦男子目光对着她上下逡巡了一番,轻哼了一声: “喏,咱们赌庄新买的庄荷丫头,带人吧。” 叶采苓腕骨传来剧痛,有打手二话不说,上来扣住她手腕开始扯她。而长兄叶青山竟就在那里抱臂看着,露出讪笑。 “诸位爷,诸位爷——”印坊掌柜的和气生财惯了,此刻极慌。 挺着胖乎乎的身子试图走到中间说和。 掌柜的赔着笑望一眼那些人,道:“这丫头一贯是机灵的,要是哪里不慎惹着诸位爷了,小的先替她赔个不是。” “苓姑娘,你要么也说说,看可否有误会?” “咳咳……咳。”她感觉到钳制她的手有些许放松。 新鲜空气涌入口鼻,叶采苓先是呛咳了几声,又知道时间紧迫,忙道:“几位爷,无意冒犯,但民女家住下马陵,家里都是清白良籍——敢问几位爷是否识错人了?” 人在屋檐下,她不得不做出一副温和小意的模样。 精瘦男人嗤笑一声,瞅了一眼叶青山。叶青山会意,忙掏出一张文书递到她眼前。 凝神细看,长兄歪七扭八的字体,已出现在那卖身抵赌债的文书上。 父亲离世,依《大周律》家里的确是长兄当家。 “苓娘,你就安心随他们去吧。其实那赌庄也并不差的。”叶青山嗫嚅着。 一瞬间眼前天旋地转,她咬紧牙关。 焦灼场面忽地被一道清亮的声音打破。 一个伶俐小厮进门,身量尚小,着一身利落短衫,只脆生生道:“敢问掌柜的在何处?” 印坊掌柜此刻正为眼前事焦头烂额,无暇再管顾生意。此刻苦着脸道:“我便是,只是——” “我们府里定了些墨锭,今日便约好了要来取。” 小厮笑道:“敢问掌柜可否行个方便,主子尚在外面等着。” 掌柜认出了此人,心知是贵客,但苦于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得忙不迭道:“是竹明小哥啊,您先稍等,稍等片刻。” “那我便先去和主子报一声。” 竹明也不恼,转身道。 叶采苓此刻被扯住头发,耳朵里只听到这对话,忽然灵光一闪。 他们正在谈印坊的墨锭?若是将自己的利益与印坊绑定,或否有一线生机。 “爷,民女知道了。是长兄发卖的民女。” 突然,叶采苓望着那精瘦男人,语气坦然地道。 精瘦男人挑挑眉:“那便随我回……” 叶采苓点点头,却是对着叶青山发问:“长兄,但你却没和这位爷说过么——我那日已和印坊定好契约,须得把,把十两精工墨制出来送到谢府。” “此墨只有我会制,若是误了制墨工期,府内怪罪下来怕是不妙。” 先以制墨为名,周旋几日。 “哦?真有此事?”叶青山并不知悉,此时却是慌了起来。 精瘦男人脸色沉下去。 他瞅着面前这丫头容色确实不错,看着也是伶俐的。叶大昨日赌红了眼,把这丫头抵了债,他们金宝坊自然笑纳。但要是此人真为谢府制墨,他便也有几分忐忑。 谢府在云州根基深厚,家族从政从商者皆有。还出了个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传闻近日刚从京城回到云州。 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这时候谁也不想触了谢府的霉头,哪怕是个制墨的小事。 但眼前的丫头真能一力承办了这谢府制墨么,男人沉思。 迎着对面男人打量的眼神,叶采苓硬咬住牙关,让自己看起来从容自若。 “的确是谢府。” 她道。 天知道她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能了解到多少高门望族,此刻硬扯出来一个谢府,还是因为之前印坊承办过谢府的典籍印制。 当时谢府给印坊的报酬极大方,但对应的要求也严苛的紧。连印刷的墨锭都是专门给印坊送去的。 整齐的墨锭码在印坊门口。 “地道的徽州墨啊。t”她当时在印坊的师傅望着那些墨赞叹道:“真真是上好的松烟入墨,落纸如漆,字字隽秀分明。” 送墨的谢家家仆笑说:“师傅真是内行人。我们家大公子殿试结束下月要回来,公子用惯了此墨,故我们也提前备上。” 大周的墨锭分两种,普通民众使的是油烟墨,墨迹浓黑清晰,日常使用足矣。而松烟墨工艺繁琐,且对松木品质要求颇多,故有一两松墨一两银的传闻。谢府大少爷用松烟墨印书,足见其家族地位。 她当时在旁边听,便对这谢府的松烟墨有了些印象。 精瘦男人仍不愿即将到手的肥肉脱手,眼睛一转,却道:“那你跟我们先走。若你真要制墨,到赌坊里给你个空地去制便是。” 完了——叶采苓心头一坠。 * 此刻院外,刚刚的小厮竹明走去一驾考究的马车旁,低声向内禀报。 “大公子,院内似有嘈杂,怕是有事发生。” “您看看是否先回府,还是再等些工夫?” 车内静了片刻。 “书阁整修须得用墨锭,你且回去等。” 第3章 车内青年人闲闲地翻过一页书,从容道。 竹明领命而去。 正欲走进院子,却和院内那些人打了个照面。 精瘦男人毫不留情地硬扯着手里的少女,正对着她皮笑肉不笑道:“你还躲?说了先随我们回去——你回去不能制墨么?之后我们自去谢府打问!” 谢府?竹明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道主子性子疏冷,怎会见得面前这些不三不四之人来府。 “在下竹明,即在谢府做工。你们莫要去谢府,有何事在此处直言便可。” 他这爽利地一拱手,却是不动声色地拦住了这些赌庄打手的路。 “呦,真是巧了。” 精瘦男人下巴一点叶采苓方向,道:“这丫头,五两银子抵债的。结果她说已经承办了你们府里的制墨,那劳什子墨只有她会制。” 叶青山刚刚张口结舌了一会子,就怕此番抵不上赌债。此刻忙腆着脸追问:“是了,这丫头惯会扯谎的。敢问府内是否寻过她制墨?” 竹明却一怔:“此事我并不知晓,须得问过主子。” 精瘦男人道:“你且去问。” 未过多久。 竹明低声问过,此刻转过身,表情却似是有几分不忍。 他道:“并无……” 叶采苓深呼吸,心里却是直往下坠。 自然并无此事。但她心里知晓事情发展到这里,眼前的谢府,却是她脱身唯一的机会了。 事态愈急迫,便愈要清醒。 她当年在印坊的记忆突然浮现的格外清晰。 那时,师傅还说了什么来着? 一道温温婉婉的声音忽地在众人耳边响起。 少女打断竹明,明净小脸上一双眼睛甜润如荔,神色从容。 好像面前确实是她的老熟人似的。 “竹明小哥,那日府里来人寻制墨师傅。谢府近日用墨量极大,须得寻些新人。” “婢子被选中是因为祖籍徽州歙县,自幼便耳濡目染,知晓松烟入墨之法。” 竹明心道她这分明是信口开河,但望着面前唇色些微有些苍白的少女,拒绝之言却未曾说出口。 他只是下意识地重复了她的话:“——松烟入墨之法?” 叶采苓目光清亮,微笑着点头。 “松烟入墨……落纸如漆,字字分明。” * 油青篷布里传来窸窣的衣料声,有玉佩碰撞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君子佩玉,温雅风流。 车内年轻男子此刻微微垂着眼,却是散漫地开口道,声音轻而笃定。 “——确是我选的制墨之人。” 他眸光深澈,竟是一副清冷端方的好容色。 明明听着是一把年青人的嗓子,却透出一股上位者的从容与沉稳。 “竹明,既然在此遇到她了,便直接携她一并回府吧。” 第02章 第 2 章 “得令。” 竹明听到大少爷的命令,毫不迟疑地点头。 “云白,你去支取银子。这位姑娘,随我回府吧。” 一个不认识的小厮翻身上马离开,想来应该是云白。 “婢子知晓。” 叶采苓微福一礼,亦是迈步上了那马车之后的随行车驾。 后知后觉地心跳加速起来。 她从未赌过,但她想,大抵此生最惊心动魄的赌局便停留在今日了。 她用尽了所有能忆起的信息。 个中惊险,旁人无从得知。 所幸她赌对了。 * 车轮压在地上,发出辘辘之声。 载着叶采苓的马车越过谢府正门,来到西南角的一处垂花小门。 叶采苓下车,意料之中地没有见到先前的那驾油青马车。 谢府规矩森严,主子们自然不会和下人同走一道门。 “叶姑娘是么?” 马蹄声传来,一个近侍模样的少年人翻身下马,头发有些不羁地支棱着。他一手掏出身契,对着叶采苓打量了一眼,单手拴好缰绳咧嘴一笑。 “走吧,我名石青,自幼跟着泓哥儿的。我们管事的叫我先带叶姑娘去府里。” 路上穿过几道院门,只见到几个丫头婆子,见到石青都垂手侍立在一旁。 走了许久,尚没有走到终点。 “石青……公子。”叶采苓有些犹豫,出于礼数还是加了公子二字:“敢问公子有没有见到民女家人?” 石青耸耸肩:“姑娘多礼,叫我石青便是了。旁的人没见过,只见了你那大哥,他道是刚从赌庄回来。” 叶采苓还欲再问,石青却停住脚步,指着面前一道雕花门道:“喏,这边便是谢府内院,男子不得入内的。” “——许嬷嬷。” 内院门里站的婆子着一身褐衣,挽一个利落的低髻,手里还挎一只竹编小食盒。此刻她笑着递食盒给石青,言道这是内院自己蒸的糕点。 “左不过小丫头子自己蒸着玩的,你取些给你们院里的一分便是。” 石青笑嘻嘻地便接过,口中称谢,一边示意叶采苓跟着许嬷嬷进院。 叶采苓忙点头称是。 心下暗道这谢府果然规矩严明的紧,府内仿佛自成江湖,人情世故信手拈来。她若要在此立足,怕也是少不了做些许嬷嬷这种人情。 两人一前一后地前行。 “听闻你叫采苓?那我便唤你苓娘了。” 第4章 许嬷嬷语调不温不火,此刻引着叶采苓往内院继续走,心里却是一阵嘀咕着。 谢府买人一向要层层挑拣。 更别说泓哥儿眼前的位置,谢家一水儿的家生丫鬟都要想法子争抢。无他,谢家长房嫡子谢泓此番是为回乡省亲,但谁都知晓泓哥儿将来必是要回京城的。 大周十三年最年轻的探花,芝兰玉树一样的好容色,为人又清正端方。 前途必定无量。 谢府内多少双眼睛都盯着。都是为奴为婢,左右不过想跟着主子飞升,跟对主子,少走多少弯路。 此刻这苓娘名不见经传,也不是庄子上的家生子。她独个儿从府外来,一进来便被指了去泓哥儿院里。 许妈妈悄摸打量这姑娘的容貌。 真真是清丽。 色如海棠。 莫非——是泓哥儿给自己挑的通房? 想到此处,许嬷嬷对叶采苓的态度更是好了几分,引着她去了一处小院。 “这便是泓哥儿的丫鬟住的院落了。苓娘别嫌挤,四位掌事丫鬟的人选还未定,现下连你八个丫鬟都住在此院。等定下人选后便会分院了。” “若真跟了泓哥儿,便是独享一处院落。苓娘先下先在此处落个脚便是。” 叶采苓福了一福,送走许嬷嬷,心里疑虑。 通房?怎么感觉许嬷嬷她语气里带着些羡慕。 但她此番前来,也并没有要当通房的意思。 走进院落。 几个丫鬟正在屋檐下闲聊着,见到叶采苓进来,不住地用眼上下打量。 几人对视了一眼,嬉笑着推了一个丫鬟出来。 叶采苓挽着包袱,笑容温和:“婢子名唤叶采苓,诸位姐妹唤一声苓娘便可。” 被推出来的丫鬟不住地看她的脸,晾了叶采苓片刻,有些古怪地笑道。 “敢问苓娘家里是那个庄子的,可有父母兄长在谢府做工?” 叶采苓摇摇头,心道这便是在盘道她的来路了。 据说高门望族各有家生子,虽然也是为奴为婢,但忠心耿耿,往往是各个主子们眼前的红人。 说不定这几个丫鬟便是家生子。 叶采苓道:“婢子家住下马陵,家里不曾有人在谢府做工。敢问姐姐芳名?” 那丫鬟冷笑:“苓娘你真会说笑。我们都是清清白白的丫头,哪里敢和你姐妹相称?” “闻笛你别和她掰扯了,左不过偷偷搭上泓哥儿,此刻还敢在这里那我们姐妹当猴儿耍呢!” 另外的丫鬟笑嘻嘻道。 几个人不搭理叶采苓,转头便各自散开回房了。 留下她在院落中央呆站了片刻。 此刻谢府高墙之外。 一个形销骨立的男子已经在这里蹲了好几个时辰。此刻他向地上呸了一声,望见守门家仆好似要离开,立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往门里进。 守门家仆见惯了不怀好意要硬闯的人,此刻当即注意到对方的t动作,一转身轻车熟路地往后拦了一把这男子。 叶青山哎呦一声假装跌倒在地,却硬换上一副笑脸,腆着脸道:“爷,小民妹子真在府里做工,还请爷行个方便,容我和家妹说片刻话。” 家仆已经推拒此人多次,此刻好耐性也被消磨殆尽,道:“谢府自有谢府的规矩,若你家妹真是谢府丫鬟,她自当告诉你每月出府归家的时日,何须你在此胡搅蛮缠?” 叶青山唯唯诺诺称是,还想问什么,家仆彻底没了耐心,转身便不理睬他了。 叶青山又向地上唾了一口唾沫,嘴里嘀咕着什么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前日发生的事,不住冷笑起来。叶采苓还以为她是个什么货色,她不过是个捡来的野丫头罢了。 但此刻还不能告诉她,毕竟她攀上了谢府的高枝。 等她的出府日,这丫头还会回来的—— * 几天前,叶青山回家的那日,更深露重。 下马陵的街坊们已经陷入沉睡,叶采苓轻而快地在街道上走着,手里攥紧她的粗布包袱。 长兄说出去找事做,却好几日未归了,所幸她还在印坊帮忙制墨,靠月钱也能补贴家里。 木门吱呀一声,她推门而入,意料之中地看到一双乌溜溜的眼。 小妹蘋娘坐在桌前,此刻见到长姐一叠声地喊,站起来就向她身上扑,小手接过她抱着的包袱,熟门熟路地往里面寻。 “长姐,今日有没有吃食?蘋儿饿了。” 叶采苓无奈地看着她,摇摇头。 “家里约莫还有些糯米粉,长姐舀些给你做团子吃,好不好?” 蘋娘嘟着小嘴,显然是失望的模样。 “之前说好给蘋儿带桂花糕的……” 小丫头话虽这么说,但却已经懂事地去院里替叶采苓搬煮团子的柴火了。 叶采苓无奈地笑笑。 从前家里也算是有些积蓄,父母在云州贩卖蔬果,她在家中行二,长兄叶青山读书虽不成,但从商随了父母,颇有些生意头脑。 自云州附近战乱起始后,生意便难做起来。父亲出去贩果子时死于时疫,母亲因此一病不起。 长兄为了筹钱远走,至今三月无音讯。 只剩下她和小妹守家。 当初长兄留下的银钱不多,她们纵使再节俭也已经花尽。况且还有母亲定期的药是无底洞。 第5章 她现在在印坊替掌柜做些零工,眼明手快很得印坊众人喜爱,只是月钱一月一支,近日手头确实紧。 她叹气,默默盘算起明天还能去何处找些零工做做。 “呀——” 忽的听到小妹一声尖叫。她心下一慌,三步并作两步奔出院门。 来人风尘仆仆,一身粗布衣裳布满烟熏的痕迹,衣领袖口甚至有黑泥。 对方抬头,可见额角有一道蜿蜒的新疤,暗红的颜色能看出来是新受的伤。 正是长兄叶青山。 她松一口气,原来刚刚是叶采蘋惊喜的叫声。小妹她不管这许多,依旧是老一套,见了家人便要吃食。 叶青山呵呵一笑,从怀中掏出糕点给她。 “快进来。” 叶采苓立即招呼。 几人在灯火下坐定。母亲杜氏在病榻上昏睡,此刻见了叶青山也来了些精神,勉力撑着身子坐起。 叶采苓望着采蘋手里的糕点,微微皱起眉头。 那糕点外表有些粗劣,斜斜地切成大块,上面嵌着红绿果丝,倒不像寻常巷口买的。 小妹管不得许多,吃得高兴。 “兄长此番回来,可还要远行?” 叶青山摇头。 “我回来是为筹钱。” * 叶采苓和杜氏相视一眼,叶采苓微微叹一口气,转去灶台。眼见汤团已经在锅中翻滚,她犹豫了片刻又向里加了些清水。 无他,本就只做了刚够吃的份。先下只能加水来再凑出一碗。 看着那一碗几乎光可照人的团子汤,叶青山筹钱的话也哽在喉咙里了。 他没碰那碗汤,困兽一样地在狭小的堂屋里转来转去。 “这下没法子了,没法子了。那些人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声音渐低下去。 “卖人,卖地,都是他们干得出来的事啊。” 叶采苓心生疑虑,又见叶青山一副颓靡的样子,忽的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什么。 第03章 第 3 章 “长兄,”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望着面前的男子,那一瞬间眼底的犀利清光几乎让叶青山不敢直视她:“你说实话,是真的出去筹钱给娘抓药了,还是去庄子——做赌钱的行当了?” 叶采苓聪慧,虽然不知道赌坊的模样。但之前打零工的时候,也听印坊师傅讲些市井闲谈。 说城郊有专门用于赌钱的庄子,外表不显,内里却别有洞天。并且内外都极讲究风水与气运,连吃食都要一水红绿,取一个五光十色大赚的彩头。 再结合叶青山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一回来便急着要钱的话语,哪里还有不清楚的道理? 杜氏听到这话也急了,忙问。 “青山,告诉为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青山此刻见再瞒不过,垂头丧气地和盘托出。 不过是寻常套路,急用钱的人往往更容易被赌坊盯上。叶青山去白州收果子赚钱,却连白州都没到,就在云州附近的客栈被勾着去了赌坊。 赌坊的人都是人精,叶青山他做着一本万利的美梦,但耐不住赌坊出千。最后在赌坊把带出去的银子赔得精光。 但他此刻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人做局,泥足深陷,还恳切地向杜氏保证自己一定能赚回钱。 “娘,家里还有什么物什可以暂抵给庄子的?”叶青山见装不下去了,此刻摇着杜氏的臂膀哀求。明明已经成年,还硬作一副小儿模样,只是为套出房契下落。 杜氏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这副不成器的做派,眼里泪珠几乎要落下。 “儿啊,不是为娘不帮你。咱家已经揭不开锅了,你也知道啊。”她一脸病容,望着那几碗团子汤哀叹。 叶采蘋吃完糕点还要去拿。她分不清兄长和长姐带出去的包袱皮,此刻大大咧咧拆开一只包袱,里面的东西掉出来,和桌面碰击出叮的一声。 那是金石之声。 叶青山大概是在赌坊泡久了,此刻居然展现出极大的敏锐度,循着声音便去看。 等杜氏想阻拦的时候,他已经从叶采苓的包袱内翻出一块玉牌,捏着那玉牌凑近灯下仔细瞧了。 那是一块白玉牌,巴掌大小,上面竟奇异地俏出一丝红,雕着一双长足鹤。此刻正仰头望月,作鸣叫状,鹤翎纤毫毕现,一望便知雕工精湛。 “料子细腻,是,是汉白玉是不是?”他显然对玉器不了解,强撑着说了个自以为昂贵的名字。 叶采苓在心中默默叹息。 长兄确实不通文墨,但她之前一直以为他还有些头脑,现在看来甚至无生活常识。 “长兄,汉白玉是石头,不值钱的。” 叶青山摇头:“啊,是岫玉,岫玉。” 同样是不值钱的石料。 叶采苓从他手里取回玉牌,小心地包好:“这块玉牌,当铺说是和田籽料。” 叶青山眼中露出毫不遮掩的贪婪光芒。 “但——当铺见了却要报官,说这是前朝的东西,他们上报了有赏。我拦着并未让他们上报,只抢出玉牌离开了。” 她望着叶青山,缓缓地摇头,眉目温婉,讲出来的话却是毫不留情:“长兄你若是不想被视为前朝余孽,还是当作没见过这玉牌的好。” 杜氏睁大眼睛望着这一切。 玉牌是她今日给叶采苓的,但她也没想到玉牌不仅没有当出去,这样看来她们全家反而会因此生祸——当下受到刺激,捂住心口晕了过去。 第6章 “娘亲!” “娘!” 叶采苓没有料到如此变故,慌忙去扶。 叶青山自知理亏,此刻也搀着杜氏,让她躺回榻上。 所幸杜氏这征兆大抵是急火攻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大约半时辰便幽幽醒转。 她望着榻边的三兄妹,微微闭上双眼,转头唤了叶青山。 “吾儿,你留在为娘身边,娘要和你说几句体己话。” 杜氏一双哀婉的眼望着叶采苓:“苓娘,你带蘋娘先回房。” 叶采苓点头,拉起蘋娘的手。 小孩子大抵藏不住话,入睡前蘋娘还是没有忍住,借着如豆灯光,对着叶采苓发问。 “长姐,我们真的是鱼?” “鱼的话是不是会被官府抓走?和长姐,和娘亲分开?” 叶采苓爆发出今日的第一声大笑,伸手捏了捏小妹圆鼓鼓的脸颊:“不是鱼,是余孽。” “不过蘋儿也不必担心,是长姐在诈他。你只要知道,长姐会一直伴在蘋儿身边就好了。” 蘋娘眨眨眼:“鱼捏?那到底是什么?” 但她显然从长姐的话里获得了足够的安全感,此刻很快不再细究,进入了梦乡。 床上辗转反侧的只剩下叶采苓。 光线幽微的卧房内,有朔风自高远夜空穿过,在房梁之间和着月光鸣响,声音算不得动听。 她微微叹息。 玉牌是娘给她的。但在t此之前,她从未见过。 她今晨拿到玉牌的时候就问过杜氏,对方只含糊地和她说,是家里的。 家里怎么会有这么精细的玉?仅看雕工,她也能看出来这是非同凡响的东西。 今天她跑了许多家当铺,几家比较下来,她已经能估出这玉牌的大概价格。当铺虽然都在故弄玄虚地压价,但叶采苓自然不会给对方发挥的机会,见对方压价压得狠了,借机离开便是。 过几日寻个合适时间,她自会挑价高的铺子去当。 但叶青山已经深陷赌坊,若是让他当了这玉牌,恐怕当铺出个半两银他都会毫不迟疑的脱手,换回的银子马上掷到赌桌之上。 她便随机应变,拿了个前朝余孽的幌子唬住叶青山,让他不要打玉牌的主意便罢了。真要是前朝的东西,早有人扭着她论功行赏去了,怎么还能放任她把那玉牌拿走? 明日便继续去寻零工吧。 打定这样的主意,叶采苓将油灯吹熄,也逐渐进入黑甜乡。 * 云州城午后才是真的热闹起来。 叶采苓道别了采蘋,背着包袱出门寻工了。今日母亲大抵身体更加不适,没有出来送她。长兄叶青山也不知所踪。 叶采苓摇摇头,对着堂屋的方向嘱咐道:“娘,我今日寻到差事便去医馆抓药。娘今日先用药渣煎些药服下,也算有些效力。” 不知过了多久,堂屋传来一声闷闷的应声,似乎杜氏是哭过。 叶采苓又嘱咐了两句,跨出院门。 * 今早叶青山出门之前就感觉心脏一阵狂跳。 但他想到杜氏昨晚和他说的惊天秘密,又觉得他的一切所作所为是理所当然的。 他就知道,别看叶采苓她有些鬼点子,他们叶家主事的也只能是他。 男子啊,就是光宗耀祖,发卖一个丫头片子就和饮水一样简单。 总之,那天杜氏在灯光下踌躇半晌,还是和他说了。 “儿啊。娘亲原本想把这事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但今天苓娘说那玉牌是前朝余孽的,为娘的就知道这事迟早瞒不住了。” “当时你尚小,大抵不记得——那家邻居是生面孔,他们送苓娘过来的时候,外头在下雨。” 仿佛火药炸开,叶青山被这句话背后的意义惊得瞪大双眼:“生面孔娘,你的意思是,苓娘是那家人送的,不是我亲妹子?” 杜氏仿佛没有注意到叶青山震惊的表情,此刻还沉浸在回忆里:“是啊,那户人家新搬来,穿的还没咱家好,但处事莫名的周全舒心。那时他们抱着苓娘过来,苓娘尚小,在咱家院门外哇哇地哭。那家人给了一个包袱,里头放了这块白玉牌。” “娘记得,里面还有一张细白纸,明明雨水也透进去了,但墨就是没洇开。纸上头写着她的生辰,还说了三月内定登门领回这女娃,到时必定重谢。” “说来也奇怪,苓娘见到我们就不哭了。当时你爹本来担心有祸端,不肯留下她。但苓娘当时看着他就笑得特别甜,小手伸出来要抱。” 杜氏眼眶再次红了:“谁知道苓娘这丫头真的是前朝余孽啊,是不是马上就要有官兵来追杀我们了?” 她望着叶青山,已然有些哽咽:“我不能为着她,把自己家灭了啊。” 叶青山表情冷硬,此刻心里还盘算着杜氏之前说的话。 “娘,后来的重谢呢?是不是没有重谢?” “哪里会有啊,人家要是真来给谢礼,那苓娘定然会被他们领回去就是。” 杜氏有些无奈地道,依旧满脸愁容,和叶青山商量:“你说我们要不要离开云州避一避,悄悄地,不要带上苓娘。” 这是她能想出的最狠心的办法了,但她真的没办法看着叶青山和叶采蘋去死。 青山是他们叶家唯一的男丁,采蘋更是年纪尚小。 但叶青山却望着她,露出了隐秘的微笑。 第7章 “不必了,娘。” “既然她本来就是送来的,她家里人还说之后有重谢。重谢没有了,那现在就是她欠咱们家的。” 叶青山显然在赌坊得了一些新的思路: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发卖了她就是。” 杜氏捂住口,有些震惊地望着她的儿子。 “我绝不答应。” 片刻后她有些虚浮的开口,但声音里的软弱暴露了她的犹豫。 “人牙子会把人卖到什么地方,你知晓吗?苓娘她是你妹妹——” “她不是我妹妹,蘋娘才是。”叶青山无情道:“况且若她不离开,到时候官兵追查前朝余孽到这里,死的就是你我了,娘亲。” 杜氏捂着嘴压抑着哭声,她怕一墙之隔的苓娘和蘋娘听见。 眼前好像又出现那天的苓娘了,软乎乎的小脸,伸出手要她抱。 “我,我不同意,我——” “没事,娘,爹死了之后就是我做主。男人才能做主不是吗。” 叶青山轻轻地笑了,像是一条毒蛇终于吐出了它的信子:“赌坊早和我提过有卖人的门路,她这就是现成的赌金——娘若是心疼苓娘,明日大可以提前告诉她。” 叶青山推门离去,杜氏瘫软在床上,好像流干了所有的眼泪。 记忆里的孩子逐渐离她远去。 伸着小手,甜甜的笑,要她抱的孩子。 泪流到那日早上。 她终究还是没告诉苓娘。 第04章 第 4 章 “公子。” 听漪小筑内,青年脊背端直,一袭白衣绣着雅致的兰草暗纹。此刻正低头挽袖,将笔尖润入墨池中。 “何事?”声音清正端方。 “您吩咐的事,小的已经尽力去查了。但云州这地界您也知道,人来人往。您让小的去寻的那位贵人……尚无消息。”石青低头道。 “知道了,无事。”青年道。他望着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斯文,隽如朗月,但若仔细看去,眼底却带几分漫不经心的温凉。 ——当年那个雪团儿似的小姑娘,若长到现在,也快要及笄了吧。 他心中虽这么想,面色依旧平静,抿笔落字。一手字风骨卓然,落在信笺之上清隽分明。 “宣岑尚未寻得公主下落。” 言罢他把信笺封好,交给石青。 “将信寄去京城吧。” “是,公子。”石青接过信笺。 “对了,石青。派些人手走访当年那户人家的街坊邻居,看看有无她的消息。再唤云白进来。”谢泓道。 石青应声,躬身退下。 云白进来,对着房内侍立的丫鬟招呼了一声。 “公子,您内房八个丫鬟已经召集齐了,先前公子在京城,手边少些得力人手,如今应老夫人吩咐,把名册给您。” 云白向主子汇报,那侍立在一旁的丫鬟丹琴便在一旁翻开名册放在谢泓手边。 “公子,老夫人的意思是,什么时候您去看看,指几个合眼缘的放在身边培养。” 丹琴也道。丹琴现下是公子身边唯一的丫鬟,年岁渐长,到了离府的年龄,故在寻找接班人之事上亦尽心尽力。 丹琴:“须得四名一等丫鬟,掌内院事务,并四名二等丫鬟,掌洒扫及各类杂务。公子您醉心书法,文墨这一区更需得力的丫鬟才能接手。” 谢泓却摇摇头,道:“随意便可,我此番也只是小住三月,自不必铺张。人选你们自己拟定,做事麻利些便好。” “但此番须得给丫鬟们分个高下,”丹琴犹疑:“之后您身边的丫鬟要替主子分忧的,您自己不拣选一番吗?” 谢泓:“你定。” 丹琴知晓这位主子的脾性,公子看似温和随性,但实则行事沉稳,他定下的事绝不会有转圜余地,便应声道:“是,婢子今日即办此事。” 提到文墨,云白想起什么,道:“是了主子,前日里有个叶姑娘,您留下说让她制墨。是否需我一试叶姑娘的制墨水平?” 谢泓沉吟片刻。 他事务繁多,此刻若不是云白提起,很难回想起前日里发生的事情。 说不清当时是处于怜悯或何意,大抵是听到对方亦知些制墨,他才出手搭救,算是一瞬的惺惺相惜。 但他并无甚交流之愿。 谢泓轻叹一声:“不必了,当初我本无留她之意。不过搭救一把便是。” “小的明白。”云白道:“只是已安排叶姑娘入府,是否需将她请出?姑娘的卖身契——” 谢泓挥一挥手。 云白打小跟着谢泓,此刻自然明白主子的意思。 那是全权交给他去做的意思,意味着主子并无心思插手此事。于是云白心领神会,也退出去。 * 叶采苓身在府中,自然对家中情况不知晓。 此刻她站在院子中央,另外几个丫鬟在甩下那句不怀好意的话之后,已经嬉笑着离开。 院中静下来,她抿一抿唇,望了一眼周围。 朝南的厢房里影影绰绰能看到人影,大抵是刚刚离开的丫鬟们。院内四间厢房,似乎都有人住的样子。 她脚步没有迟疑,绕开人最多的南厢房,拣选了一间人少些的。初来乍到,要先摸清形势,既然见对方无t甚好意,她也不会上杆子去哄着。 今日这么一闹,天有些擦黑了。她选的那间厢房内一个丫鬟正靠里卧着,见到有人进来,懒懒地起身,掀开蓝云纹撒花的薄被。 第8章 “你要住这厢么?” 这丫鬟声音意外地有些沙,不似刚才闻笛她们那边脆亮。 她道:“若你住,这里连你共住三个人。” 叶采苓温声应道:“正是。” 对方略一点头:“我名青棠。”便又转回去卧着了。青棠似乎并无甚深交的意图,但也没有对她的到来表示抗拒。 叶采苓心里微舒一口气,在唯一空出来的卧榻上坐下。 谢府果然是大户人家,即使是家仆的住所,地面也用了水磨石,踩上去不生尘土。三垂的虾须帘略略隔开丫鬟们的卧榻。 她这张卧榻尚未有铺盖,只有空空的一张藤席。 青棠已经休息。她身边的卧榻尚无人回来。 “叶姑娘——” 门口许嬷嬷唤她。叶采苓闻声出去,望见许嬷嬷身后跟着两个梳双丫髻的小丫头,看身量八九岁的光景,倒是和蘋娘相似。 “来,给你们染墨姐姐收利索了。” 两个小丫头低头称是,言语间已经抬着手里的包袱进了厢房。 “嬷嬷这是做什么。” 叶采苓心道不妙,这院子里已经有了没来由的敌意。许嬷嬷这么一出,怕又要有丫鬟盯着了。 许嬷嬷呵呵笑:“染墨,莫和我老婆子客气。我也是帮石青小哥跑这一遭。” “对了,谢府丫鬟须得更名。旁人言说是大公子特意指了染墨这名字给你呢。” 言语间很有几分亲昵的样子。 实则许嬷嬷夸惯了嘴,此刻顺势夸赞叶采苓一番。这个染墨的名字是谢管家按谢府规矩起的,到了许嬷嬷嘴里便变成了大公子爱重。 但许嬷嬷胸有成竹,心道现在多捧着些这位苓娘准没错,将来苓娘若得了看重,她也能落着好。 此些小丫头们显然是洒扫惯了的,正在叶采苓推让的档口,二人已然把叶采苓的卧榻收拾整洁。铺盖用了藤紫夏布,绣了凫水的小鹅,颇为灵动。 许嬷嬷抬手拉一下叶采苓胳臂,亲切道:“有什么事找我便是,染墨你莫要不好意思。喏,小厨房给你带了食盒。” 放下食盒,她带着两个小丫头离去。 “铛——” 厢房门扇安的是黄铜合页,此刻有人用力地推了门,所以撞出响声。外面跨步进来的一人作丫鬟打扮,容长脸儿,皮肤有些黑。仿佛是刚刚和闻笛他们嬉笑的丫鬟。 此刻她拉下脸来坐到藤紫卧榻一旁。 “什么不三不四的都能来谢府。” 她声音压低,但并没有低到叶采苓听不到的地步。 叶采苓几乎一天水米未进,她方才打开食盒望,见到食盒内两小碟盛的是菜心与熏鸭脯,并一碗粳米饭,一碗豆腐汤。 此刻她挟豆腐的那一筷子便是悬在空中。 她今天佯装镇定已经太久,就好像一张藤网被击打太多次,也终于有破溃的痕迹。 叶采苓眼睛定定地望向她:“姐姐这是何意?” 丫鬟一愣,脸色更不好看,冷笑道:“莫要胡乱攀亲。闻笛说你这人心思重,现下看来果然如此。” 叶采苓:“今后大家还要同在府中,姐姐若有不快,不如眼下便和我说。” 容长脸的丫鬟又冷哼一声。 “我们院小,容不下你这座大佛。” 低头将那筷子豆腐放入口中。长脸丫鬟斜她一眼,指着她卧榻说。 “你这规制不对。三等丫鬟的份例里没有这些。” 叶采苓轻声问:“姐姐要染墨如何做?” “那——”长脸丫鬟显然有些意料之外,没想到对方是个软和的,她便道:“撤了这铺盖,众人眼睛都看着呢。” 叶采苓:“如若这样,染墨今日睡何处呢,只能睡这空床板么?” 长脸丫鬟眼睛一斜,道:“那与我何干?” 叶采苓温温柔柔一笑,居然没有理睬这话。她转脸问躺在卧榻之上的青棠:“青棠姐,食盒吃完了,该放到何处?大家明日须得做事,我想着还是早些歇息才好。” 不能退。不能再退让了。她心道。自己初来乍到忍让些没错,但如果一退再退,只能被人当成软柿子狠狠拿捏。刚刚那么一问已经知道这人的确是故意刁难,那么此刻能争取的大概只有青棠,须得让自己和她利益一致。 她只得抛出早些歇息这个由头。丫鬟每日晨起的时间有定数,此刻她估摸着也到了入眠的时候。 青棠:“明日会有小丫头来取。是得早些歇息了,杏云。” 这话对着的果真是杏云。 青棠真性情惯了,也没想着像其他丫头一样着力攀关系,便有话直说。她此刻确实是想着入睡。 杏云一时失语。本以为叶采苓是众人口里说的年纪尚小的丫头,好拿捏也好吓,想连敲带打让这丫头服她,没成想吃了个软钉子。 片刻后她气道:“我今日偏不在这里歇。你要愿意和这野丫头住一厢,你便住就是了。” 言罢重重地收起自己的被褥,带着便去其他厢房了。 * 次日早上,有人将丫鬟们的早点送到院落里。 青棠听到那熟悉的铃响,支起身子对叶采苓道:“染墨,记得去取自己的早点份例。” 叶采苓点头称谢。 她到院内石桌旁的时候,见到食盒里还有一份酥酪,并半摞糖饼。闻笛站在一旁望,见状制止她取早点的手:“府内人员名册尚未变动,这份例是杏云的。” 第9章 叶采苓道:“那我的呢?” “我怎么会知道?”闻笛道:“谁让你进府的,你便问谁罢。” 她吃准这丫头看着柔弱的紧,年岁又尚小,不敢多言。 “哦。” 叶采苓一边应着,一边抬手就把食盒里的糖饼取出来了。 “你听不懂我说话?”闻笛脸色微变,道。 叶采苓摇摇头:“自然是听得懂,只是我既然进府,何来无份例之说?” 闻笛:“我这里并无你名册。” 少女已取了早餐,转身离开了。叶采苓并不回头望,若知道对方是有意挑衅,她便特意连眼色也不留。 青棠见叶采苓回来,依旧淡淡吃她的粥。 院外传来人声,青棠放下碗筷。 叶采苓见青棠动了,便也跟着走出门去。 院落中央站一个纤瘦高挑的女子,做丫鬟打扮,却能看出来衣料用得都好。 她鬓发并不算很长,挽一个青螺髻,头上簪一支素银海棠步摇,恰如其分又不喧宾夺主。 “丹琴姐!” 杏云已经站在那里,与这大丫鬟热烈地打了声招呼,语气里很是亲昵。 “丹琴姐此番回来,舟车劳顿吧。看着你好像比离开云州的时候身量瘦了些。” “哪里,一路上尚能休息。不过真的有清减么?” 丹琴也笑道。 “好了。杏云,人都到齐了么?”她见院内人逐渐站齐,便打住了寒暄。 杏云觑一眼院内,道:“大抵是齐了,只是有个来路不明的丫头,丹琴姐听说了吗?这丫头是好吃懒做没起来,旁的人倒是都到了。” 叶采苓把这对话听到耳朵里,心里暗叹。杏云这种坏到明面上的丫鬟也真是少见些。 丹琴没有做什么反应。对这种明显拜高踩低的话,她作为得力大丫鬟心里一向是有数的,明面上并不会有何区别。 叶采苓上前福了一礼:“婢子染墨,见过丹琴姐姐。” “唤我丹琴姐吧,听着舒心些。”丹琴笑道,对她并无特殊对待。 见院里八个丫鬟已到齐,她正色起来,言道公子要在云州居半年,内宅需要丫鬟。 “先与诸位讲清份内职责,有擅长的便可直接与我说。” 丹琴道。 这边是要选人了。谁能在大公子身边,谁又只能去做洒扫看家的粗活? 杏云已经跃跃欲试,叶采苓站在众人最末处,心里也难免盘算起来。 第05章 第 5 章 丹琴心里则是直打鼓。 她跟着大公子离乡许久,此刻对府内丫鬟早已不甚熟悉。而偏偏这几个家生丫鬟见了她却看着一个比一个亲热。 自然是想讨好她的。 但讨好她是真的无甚用处,大公子这人是芝兰玉树没错,但只有她们这些近人才知道,大公子的要求也是极高的。等真的到那个位置,怕也是会和她一样步步谨慎,哪里有什么跟着主子享福一说。 丹琴轻叹一声,望着前面这几张热切的面孔,只道:“一个一个来说罢。” 杏云本就站在最前面,此刻已然抢先一步开始毛遂自荐。 “婢子是南院李十一婶家的,自幼跟着李婶子学针线女红……” 她长长一串讲完,望着丹琴,眼睛里十分期待。大概是希冀着能直接选上她。丹琴却没有理会,而是让几个丫鬟依次介绍。 尚未轮到叶采苓时,院门却有人唤她的名字。 “叶姑娘——” 并没有唤她为染墨? 叶采苓有些疑虑地走出去,面前是谢管家及一名不认识的青年,作长随打扮。 谢管t家手里拿着她的身契,与她细细讲了今日的来龙去脉。 言道叶采苓本有自己的生计,公子宽仁,当日只是出手搭救于她。此后叶采苓便可以出府,继续之前的生活。 “云白,你把叶姑娘的身契交于她吧。”谢管家道。 当那张落着红印的薄纸落在叶采苓的手上之时,她自然喜悦。 但接下来脑子里设想的未来却令她渐渐清醒起来。 回家? 之前长兄叶大已经把她卖得如此利落,丝毫没留情分。倘若此时回家,她一个小姑娘并无甚武力,若再被叶大卖一次呢? 到时她还会反抗么,还有什么底牌可以反抗呢? 思忖到这层,她显然有些迟疑了。 云白有些急。 公子还要叫他回去复命,这小姑娘此刻愣在这里,也不说走与不走,是何意? 谢管家是见过当日叶采苓的伶俐的,此刻便也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就抬手让云白莫要出声。 叶采苓犹豫了片刻后,却忽地将那身契向前推,又交还回云白的手中。 “谢管家,云白小哥。” 少女言辞恳切,望着两人,道:“染墨无才,愿留在府中,做些粗使活计也好。” “为何?” 云白确实不解,但谢管家见识颇多,心下知道她心中有盘算。 果然,叶采苓娓娓道来。 自己长兄好赌,回去后并无出路,之后又道自己在印坊做得也得心应手,她知晓谢府内人丁兴旺,大抵也需要类似印坊帮工之类的丫鬟。 “但——” 云白又想到一事。让她出府是大公子的意思,若再见到她,岂不是忤逆了大公子。他说了顾虑,谢管家道:“无妨。” 第10章 “若是担心大公子那边,我倒是想到有一处,便合适叶姑娘。” 谢氏族学,底蕴深厚。内设书库,藏典籍并各地州志府志。 前日里司书的嬷嬷因眼疾告退。现下正缺个得心的人。 * 文思书阁。 “经史部甲三十七架。” 纤细手指拂过随墙书橱之上,少女轻轻念出声,低头对照手里的书册。找到对应的典籍后小心地将它取下。 “甲三十七架。” 另一名婢女低声复诵后,接过典籍放在木质托盘上,在手中册子圈划了一笔。 合上书册,叶采苓走出这一藏书阁的门,小心地抬手拉住门环,用了些力。 沉重的大门方才缓缓关闭,她又抬手落锁。 这是她在文思书阁的第三月。 书阁管理近乎严苛,管事的嬷嬷与丫鬟们都须得双人成行。此刻等待取书的族学子弟正在外头候着。 “两位姐姐,今日的书不好寻么?”能在藏书阁借阅典籍的谢氏子弟,自然也是身份不俗的。 此刻那人并不去接书,自有机灵的小厮跑上来去接托盘。 “阁内书一向多,知道规律便好寻。书在此处了,只是你要记得归还时间,若是逾期了须得和大管事讲呢。” 月茜也乖觉,不去看借书人,只对着小厮道。 一行人走出书阁,叶采苓将托盘递给跑腿的小仆。又请对方在册子上按下指印。 一套流程走得熟稔。 此次取书算是结了,两人有说有笑地往前行。月茜想起什么事,低头开始点数起叶采苓的钥匙。 两位婢女均是身量纤纤,着书库统一形制的湖色绉纱迭裙并霜蓝半臂,此刻袅袅婷婷向外行。伴着书阁的扶疏花木与湛然湖水,倒是一道漂亮风景。 钥匙这里,亦是文思书阁特有的管理规矩。一应书籍都得在书阁妥善保管,书籍仅限族内子弟借阅,每次取后都得再确认一番钥匙是否收妥。 正因如此,月茜没有注意到前方一道人影。 那人似是带着些捉弄意味,特意快走两步,使得叶采苓来不及去扯月茜。 “哎!你——” 月茜鼻子撞到对方胸膛,吃痛出声。抬头正要抗议,却撞进一双闪着玩味笑意的眼。 “啊,是,是三公子。” 她本来带着气的,此刻脸上却飞起红。 谢三公子惯是风流,自从有次来书库见过这两名貌美婢女后,就时常来此处调笑。 叶采苓同样低头唤了一声三公子,表情无甚变化。 三公子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两名小婢女,撇下板着一张凉水脸的叶采苓,转头对月茜温言软语去了。 叶采苓在一旁望天。 虽然是有貌美婢女做通房之类的先例,但叶采苓看在眼里,并不觉得有甚好处。 她已经知晓了寄人篱下的滋味,便只想着攒些银子出府,远离云州这个好赌的哥哥。 但月茜的想法,她就无从得知了。 若她阻了月茜想攀高枝的心念,怕月茜只会从此记恨上自己。想通了此关节,她就垂手在一旁立着。 三公子自诩风流,只当着人的面,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果然,几句话后两人便分开,月茜扯叶采苓的衣袖,声如蚊讷:“染墨,我们走罢。” 叶采苓见她脸颊绯红的小女儿情态,心下无奈。 “走罢。” 书阁临湖,青石板路上微微泛着些湿润。叶采苓走在这里,先想的是书阁若走水,可及时汲取湖水救火。 又想到书阁钥匙繁杂,怕是无法及时开锁。 忽地她扯住身边的月茜,月茜还在少女情思里无法自拔,此刻望着叶采苓一愣。 月茜:“染墨,何事?” 叶采苓正色问道:“月茜,刚刚的钥匙点数完了么?你与三公子撞在一起的时候,有无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月茜啊一声,道:“我应是数过的,想来大概没有事——” 她心道不妙。 “不行,染墨,我们须得再数一遍。” 两人立即止住脚步重新点数过。 “数量不对。” 叶采苓反复点数两遍,最终出声道。 “我们快回去寻!” 两人顾不得许多,二话不说,立即提了裙角飞奔回去。 三公子似是择了另一条路,返回的路上没有遇到他。两个司书婢女在路上弯腰找了许久,都没有钥匙痕迹。 “完了。” 月茜攥紧手里的钥匙串:“书库钥匙丢在我们手上……怎么办啊染墨?” 叶采苓再次叹息,按理说她入库之前是点数过钥匙的。想来若是什么时候丢过,也只能是刚刚和三公子撞上的那个档口了。 但此刻月茜见六神无主的样子,她也无法再埋怨月茜什么。 只道:“钥匙大抵是在三公子身上,但我们也无法联系上三公子。” 话音一落,叶采苓也是一愣,有些懊恼。 她刚刚在想什么? 文思书阁独立于谢府各院,她们只受大管事的管理,此刻却生出了敢私自联系主子的念头。 叶采苓:“此言不妥,你当我刚刚没说过。” 月茜点点头,又道:“我们再去各处寻一寻好么,保不齐被猫儿叼了去。” 月茜大抵是真急了,此刻连这些理由也敢扯。 第11章 叶采苓心知她急,便也点头同意,只当安慰对方。 她想着,现在再四处找找,若真寻不到,也只能向嬷嬷上报。嬷嬷报给大管家,之后换掉那间书库的钥匙便是。虽然少不得责罚,于她们而言则是按规矩办事。 若是真的私自联系三公子,到时候一旦事发,主子自然无事,倒霉的只会是他们两个。 两个人各揣着心思且走且寻。 快走到林子里的时候,叶采苓终于喊停。 “月茜,我们走得也不近了,大抵是寻不到。不如直接报给嬷嬷?” 月茜一口细白贝齿咬着。 “要不,要不我们再寻寻那人?” 她以口型做出三公子,示意叶采苓看,大抵是不敢高声说出这人。 叶采苓猛地摇头,正要出口拒绝,却见月茜忽地露出娇怯神色。 女儿家见到外男,多的是露出这种情态。 她以为三公子又来,转头望向来人。却撞见一张意料之外的陌生面孔。 青年面容冷淡,静静地立在松竹之下,明明是温如月华的一双眸子,却让人无端觉得里面藏着一泓清冷寒潭。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矜贵的名家山水。 府内有这等气质的,只可能是—— “大公子。” 月茜此刻立即反应过来,已经弯腰福了一福。 她今日是什么运气,连着见到两位谢氏的俊秀公子——尤其是谢探花,说是回乡不久便要又回京城了。 此刻她见到对方隽秀斯文的眉眼,月茜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热了起来。 此刻一个机灵的少年已经自谢泓身后出来,对两位婢女拱了个手,正是石青。 “两位姑娘,我是石青,敢问两位是否在寻东西?” 石青从怀里掏出一物,正是那遍寻不得的钥匙。 月茜伸手去接,连连道谢。 石青大大咧咧道:“无事,我们也是路上拾得的,预备着交还书阁。” 谢泓这种身份,身边跟着的得力长随小厮自然是有的。除非像三公子那样存了拈花惹草的心,才会特意屏退小厮,独个往书阁来。 石青面上打着哈哈,心道还好刚刚公子拦住了三公子。望着三公子便不像是去借书的,大公子问了两句便t编不下去了,垂头丧气把钥匙给了。 见事情处理妥当,谢泓道:“事情办妥便可。我们此番前来需寻一卷《明安县志》,大周元年编纂的,敢问两位司书是否知晓在何处?” 从容而温缓的声音。 和当时车上那人如出一辙的声音。 原来当时救了自己的人,便是这般谪仙样的清贵姿态么?但当时他要将自己放出府去,自己先下却在这里做着工,会不会忤逆了他的意? 叶采苓尚在发愣。 “染墨,染墨。”月茜听明白了大公子的意图,使胳膊肘轻轻推了推叶采苓。 她一向不擅长记忆,偏染墨这丫头来的时间不久,记事确实厉害着。若是她此刻能记得,二人便不必再去总库再查询一趟了。 月茜:“大公子问大周元年的《明安县志》呢,你记得存放在那一库么?” 叶采苓有些艰涩地抬头,心念复杂。 “……记着的。” 她道。 第06章 第 6 章 “《明安县志》在经史部,依年份归置。其中大周元年的应是置于乙四十九架。” 她道。 谢泓点点头。 “那我们便在此静候了。” 他眼神宁静无波,态度无可指摘,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与疏淡。 如同松枝上的一捧雪。 那话是对着她说的,叶采苓便微福一礼,眼睫低垂,语气亦沉静温婉。 “是。婢子这就去取。” 此刻关于谢探花的所有传言终于具象起来。 月茜拉着她手,两人转身再回文思书阁。回去的路上,月茜瞧了她好几眼。 “怎么了,染墨?你看着有些不对劲。” 叶采苓不动声色地敛去刚刚的忐忑神色,轻笑着圆过去:“刚刚担心自己说错呢。还好点对书架了,没有出差错。” “是呢。”月茜便点点头,她一向大大咧咧,并没有察觉到什么。 叶采苓却在心里微哂,笑自己刚才那一瞬间失序的心跳。 大公子说一不二确实是没错,当初要她出府的人是他,也没错。 但对方此刻显然一副不记得她的模样。 是恩人又怎样? 又不是话本子里那些绮丽故事。 所以她所谓的无措与慌张,大抵都无需再提。 * 回到厢房天已黑。 掌事嬷嬷在院内灯笼下等,见两人一前一后回来方才放心,数落道:“你们两个惯是冒失的,哪日等天再黑些回来,怕是要一头撞到阎王爷了。” 明嬷嬷惯是刀子嘴豆腐心,此刻也是担心她们晚归的安全罢了。 月茜眨眨眼,与叶采苓相视一笑,对掌事的明嬷嬷笑着讨饶。 回到厢房,烛火已经点好。 昏黄灯光下叶采苓见月茜迟疑一会,仍是不躺下,便知道她又有话想说。 叶采苓:“怎么了?” 人在夜晚大抵容易想说话,月茜没头没脑地道:“染墨你说,世间的好怎么会都让人给占上呢?” “你莫不是又想起三公子了?”叶采苓摇头。 第12章 月茜之前似是和三公子见过,此刻见她情态,想必是又萌动了少女心思。 但月茜却摇头:“不,是谢探花。” 叶采苓一愣。 她道:“谢探花不是才回云州城没多久么?” 月茜好像又来了精神,道:“是呀,所以府内婢子几乎都没有见过他呢,除了他们院子里的几个。我明日便要和青棠她们几个去好好说一通。” “说什么?” 叶采苓一向觉得月茜思维活跃得像林中奔跑的兔子。她本人也活泼,明明与叶采苓都是十四五的年纪,后者持重得不像她的同年人。 月茜:“之前我每次问大公子院子里的人大公子是什么样子的,她们都神神秘秘的不与我提。呀,谁承想谢探花生得这么好看。” 叶采苓:“能被御前钦点成探花郎的人,怎么会有丑的道理。” 她想起自己当初与那几个大丫鬟的一面之缘,觉得杏云之流的本性大抵不会那么低调。又摇摇头道:“至于长相,想必是大公子不喜,刻意让她们不要多言罢了。” 谢泓确实如传闻中一般,虽然已经点探花、入翰林,却在谢府都十分低调。前些日子传言他到了返京城之日,却仍在云州逗留。所以老夫人也极高兴,留着自己的嫡长孙多住些时日,说是要住到浴佛节之后。 想到这一关节,叶采苓又问: “对了,明日还有哪个院子需得抄写佛经么?” 月茜一拍腿;“啊,险些忘记了——大公子院子里还使钱让我们抄经书来着,明日须得送去。染墨你这里有写好的么?” “有的,只是要再催一催各院,有急用便须得提前说,莫要再耽搁了。” 再过旬余便是浴佛节。 谢府老夫人一向虔敬,每到这个时候都须得发动府内上下一同礼佛,首当其冲的便是手抄佛经。 各院为表孝心,都暗自比着佛经数量,这风气也逐渐严苛到从数量上升到了质量。有些丫鬟字迹不甚雅观,便也只能休息之时日日练字。 不知怎的,有人寻到月茜,只道她们司书库的宫女日日与书打交道,想必字迹能过得了关。愿意使些银子在这里写佛经。 月茜只得摇头拒绝,道自己的字也只是勉强过关罢了。 却不料当故事说的时候,被叶采苓发现了商机。 “我可以写,你替我出去联络,我们再分成如何?” 两人一拍即合。 * 次日是两人休沐日,月茜怀里抱着几卷佛经,此刻她没能抱稳当,险些倾倒在地。 月茜:“快掉了快掉了,染墨帮我。” 叶采苓扶了一把,给她递上个空包袱,却被月茜嫌弃麻烦。 “无事,左右能给了她们便罢了。” 月茜轻快地说着,正欲出门,迎面撞上明嬷嬷。 “你们两个谁能使得针线?嬷嬷须得缝个新的药囊,眼睛是实在看不清了。”明嬷嬷到了厢房门口,下意识锤了两下腰背,开口与她们两个讲。 明嬷嬷之前常常弯腰,如今年岁大了开始犯腰痛,便常把艾草缝入药囊内,熏得热气升腾起来之后敷在腰间止痛。 但偏偏她眼睛也不甚灵。这活计便往往由书库休沐的年轻丫鬟们代劳。 叶采苓与月茜之间,月茜是更精于女红的那一个,此刻月茜便问:“染墨,今日已经与青棠那边定了时间,若是我替明嬷嬷做事的话,你去送送看?” “并非我不送,只是我与大房那边有些过节。” 叶采苓犹疑道。 月茜:“青棠姐姐还是好说话的,你去试试么。” 叶采苓想了片刻还是同意了。 她道:“若是青棠的话,大抵还是可以的。” 只是走到约定之处时,却没见到青棠人。 她抱着抄好的经书左右顾盼。 “你?” 耳边传来草叶扰动的簌簌声,院外走出来的人竟是杏云。叶采苓心下一凉。 杏云见到叶采苓,先是愣住,片刻后眼波流转,一转眼又显得自得起来。 杏云:“你不是要出府么?怎么还巴巴地在府里赖着?” 杏云抬手捋一捋额发,刻意转动手腕上的绞丝镯子。她此刻的衫子并首饰,显然比叶采苓初见她时候考究了许多,颈间带了嵌八宝的银丝璎珞,衫子上也有了细致的滚边。 想必是已经当上了她梦寐以求的大丫鬟。 反观叶采苓,休沐日她穿得也随意,少女一张清丽脸孔未施粉黛,白净得似新剥荔枝,与此刻妆扮齐整的杏云比是有些露怯。 那又如何,气势不能输。 叶采苓把手里佛经向后一拢,站直了温声道:“我想大抵与你无关吧。青棠姐姐若是不在,我便回去了。” 杏云冷道:“呦,愿不得青棠近日偷懒的时候多了,原来她的佛经有人代劳啊。” 叶采苓却望着她,一双眼瞳静而凉,她道:“只是,你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的不是么?你手里攥着的是荷包吧?” 言下之意很明显,显然是也要买佛经的,怎么不希得买了呢。 叶采苓:“你要代劳么?” 杏云把荷包往怀里揣,面上却不甘示弱:“谁要与你买。” 她眼珠一转,道:“我劝你不如识趣些,这些经书抄了也就罢了,给我便是。” 叶采苓蹙眉看她,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 第13章 她转身准备走,杏云却在她背后笑道:“我听许嬷嬷说了,大公子心善,你本就是要出府的。” “现下留在府里决计不合规矩,你猜猜,若是我去告诉大公子,你这份差事还能不能留?” 难缠。 叶采苓止住脚步回头望。心道大公子早不记得她这号人物,纵是杏云提醒了又能怎样。 她心里淡然,讲话便也无所谓:“随便你。倒是你的字还需练练,一味想着抄捷径……当心反噬自身。” 杏云脸色微变,作势要走,冷笑道:“好啊,这般硬气,那我便告诉大公子去。” “要告诉我何事?” 一道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是很好听的音色,语调不紧不慢,若青瓷碰冰,温润有声。 ——但这也意味着此刻有人执伞立在她们身后。 又是他两天内见了两面,此刻这声音于叶采苓而言已经足够耳熟,她不用回头,便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杏云确实吓了一跳,回头望,见是自家朝夕相处的主子,立即转身深深施一礼。 刚刚与叶采苓争辩的气尚未消下去,她存了炫耀的意图,抢先对谢泓道。 “大公子,您有所不知,这位染墨姑娘先前巴巴地要进府,后来谢管家要赶她走,她却不走。奴婢今日碰到她便是要和她说道说道此事。” “说道?你要如何说道?” 谢泓眼睛望着杏云。 叶采苓无奈偏头。杏云当她自己是什么人,身为丫鬟却敢用这种语气说话么。 杏云则有种受到鼓励之感,道:“此人当初进府时便来路不明,也不知道大公子是否有印象。” 这便是明晃晃地试探了,大公子记不得,但叶采苓自是记得当初入府的情景。 闻笛并杏云两个是狠狠地嚼过她的舌根的。 见谢泓不语,杏云更得意了些,对着叶采苓道。 “喏,你听我们大公子意思。” 叶采苓静悄悄地不语。她此刻甚至已经做好准备要离开谢府了。无妨,不过是换个地方做工罢了,天底下自有容身之处。 却忽的听对面的男子自喉咙逸出一声轻笑。 “我不记得她?” “我么,我自然是记得的。” 第07章 第 7 章 风自高天而来,吹动谢泓淡青袍袖,勾勒得他身姿愈发笔挺。 他望着自己手下的大丫鬟,漫不经心道: “倒是你,杏云。” “天天留心着主子行动,当初嬷嬷就是这么教你的,还是说……我院子里的丫鬟都是你这幅样子?” “婢子知错。”杏云知道自己此刻说错了话,当即重重一声跪下,认错倒是干脆。 她心知谢泓对他自己严格,对下人更是。若此刻说错了话,更无翻身的可能。 谢泓见自己敲打到位,也不多说什么,道:“自去领罚。” 杏云走了。 谢泓望着眼前的少女。她发髻有些许松散,鬓边还有绒绒的碎发,此刻因为他刚刚那句话,好似有些惊愕的样子。 白净小脸仰头望他,手里依旧握几卷佛经忘记藏起。 谢泓想起写佛经之事。 老夫人一贯看重浴佛节,但前些年似乎并没到了发动全府上下齐写佛经的地步。老夫人更重视莳花及焚香,都是各房主事的自作主张抄经,让底下的婢女小厮也不得不一齐抄起经来。 他一向觉得婢女小厮各有各的职责,所以他自从返回云州主事,便没有让自己院子里的人抄过佛经。 但前些日子有几个丫鬟却主动抄了些佛经给老夫人院子。对这种主动讨好的行为,他虽不赞同,但亦可以理解。 且他留意到,有个丫鬟的书法水平颇为不错,甚至连墨似乎都不是府中寻常领用的那种。 落纸清湛隽秀,洇焦茶之色。 他随意问过,几个丫鬟的表情却显得分外不自然。 如今谜底便是揭晓了。 果然又是她。 他唇角噙一丝笑,对眼前的少女伸出手:“这便是替她们几个抄的佛经我能看看么?” 叶采苓眼睛望着他,分明有明晃晃的不解。她犹豫片刻,递出佛经,口中低声问道。 “大公子怎知道是我?” 谢泓接过书卷,翻过一页。 “无他。” 见面前的少女依旧神色执拗地看他,他本不欲多解释,此刻不知道怎着,对着她又道:“通文墨的丫鬟本来就无几,况且你又是我亲手招至府内的。” 叶采苓:“您其实记得我?” 谢泓淡淡地应了一声,仔细看着手里那卷经。 当初是从院子里一个丫鬟那里截下来一卷经书来着,当时他看着字迹确实有几分惊艳的意思,可是问来历之时对方却窘迫不答。 于是便生出几分好奇的心。 但此刻他凝神细看,却又忽然觉得那一笔字有些不尽如人意了。 虽是清秀,结构却有些局促,缺少些行云流水的从容。 或许是字的主人有着一副好颜色的原因?他心里叹息,觉得这样的少女,写出的字也理应和她的容色一样清丽。 叶采苓见对方只顾低头看字,出言提醒道:“大公子?” 谢泓看她一眼,忽地意识到自己刚刚想得过于遥远了,他是在以评判京城同僚的标准在看一个婢女的字迹么?一个婢女,要再好的字也无甚用处,况且她甚至不是自己院子里的。 第14章 谢泓把佛经递与她,温声道:“写得很不错。” 叶采苓倒是不信的。 她明眼看着对方从刚刚欲言又止,到话锋一转。 但她一个丫鬟,也不好反问主子,便接着之前的话道:“多谢大公子抬爱。只是这经书万万不可再退回了,婢子写了便是写了。” 她真诚道:“您收着,便当是染墨借花献佛了。得空了一同给老夫人,也是孝心一桩。” 谢泓望着面前的少女,心里更觉得她有些有趣。她显然是有些人情世故在心里的,此刻无师自通地便知道,收回佛经大抵会显得场面不好,反而是借机予个小小人情。 于是谢泓唇角那一丝笑意扩的更大些。 他对着叶采苓道:“你倒是伶俐的。” 青年人负手立在松下,语气轻缓温和,问道:“浴佛节之前老夫人要设莳花会,须得有通文墨的丫鬟做些杂活。我看你行事必能称老夫人之心,你要来么?” 见面前的丫鬟不答,他又道。 “你入府不满一年,大抵不知道。老夫人对丫鬟一向是极好的。” 其实对于旁的人,谢泓同一句话大抵也懒得再提点第二句。但此刻面前的少女懵懵懂懂的样子,他便又多言了一句。 “去老夫人那里只会对你有所助力。” 叶采苓眨眨眼。 心跳又有些快。 大公子……果然如传言中所说,清正端方,斯文温润。 况且他还记得她。 只是她自己进府本就是意外,此刻也并不像其他家生子一样,一路勤勤恳恳,奔着成为主子心腹的目的去。 若想成为主子心腹,去老夫人那里自然是极好的,但她无意于此,则是更想出府。 她心思已经不在府中,但此刻长兄那边怕是还在寻她,她便在府里先留着,攒钱出府之后寻个活计。 谢泓望着面前的少女失笑。 她一双眼睛甜润如荔,就像是园子里雕饰精细的花窗一般,所有情绪在他眼前都一览无遗。 此刻她眼瞳转了下,显然对他的提议有些不忿的模样。 果然,面前的丫鬟向他福了一福。 叶采苓道:“多谢大公子抬爱。只是婢子喜爱书库,暂时没有想去其他地方的意图。” 谢泓也不再多言,拿起书卷道。 “经书我便收了,改日去寻石青领份赏。” 叶采苓低眉道:“是。” 送走这位大公子,她回书库的路上都感觉自己心跳有些失衡。她本没见过多少男子,短短几日却接连和大公子这种容色的人打上交道。 就算她已经将之前的少女心思彻底按灭,仍觉得这人确实是她能接触到的,最令人憧憬的人物。 “你说,我是不是想得有些多了?” 夜晚又是与月茜的卧谈。 当晚月茜听到她这话,笑着抬手推她:“没想多。” “你没出过云州大抵不知道,不单单是云州贵女都想嫁大公子,京城有好几户高门也属意谢探花呢。” “我听熟悉的嬷嬷说,此番还有京城贵女追大公子追到云州。” 叶采苓:“京城贵女居然可以抛头露面么?” 月茜道:“那可是京城,与我们这边风气确实不同,说是京城的贵妇贵女们能打马球,亦能上街游玩呢!” 言语中充满艳羡。 她忽地又回到正题,正色对叶采苓道:“左右都是高门望族的事,与我们这些婢女是无干的。” 叶采苓望着灯火中映出的月茜的眼眸。 少女眼睛晶晶亮,但言语中无奈,昭示着她同样早早认清现实。 叶采苓道:“我懂。” 她心下暗道不要再想大公子,这样的人也不是她能触及的。 只是次日,大公子身边的石青便前来寻她,带来的物件又让她瞠目结舌。 “大公子赏给姑娘的,说是墨锭。什么……什么墨来着?” 她凝神细看,只觉得心惊。 那一寸宽的墨色细条,一望便能看出细而柔滑,品质定然上佳。 墨锭表面雕着着洒金玲珑云水纹,两侧刻印玉兰枝并花鸟,中间镂着墨局的名字。 溪明阁。 这是大周顶顶有名的墨局,云州分店甚至一墨难求。她曾经在的印坊因得无法搭上溪明阁分店的线,只得退而求其次选用其他墨局。后来叶采苓之类的帮工也会制墨了,印坊便自己制墨。 总之,这块墨对她而言,价值不菲。 石青年纪小,但跟着谢泓惯了,此刻见叶采苓神色,大抵猜到她在想何事。 大公子在他来之前便提点过他。 “若是对方不收,你也能想办法让她收下。这是你的本事。”谢泓如是说。 石青便对着叶采苓道t:“哎,我忘了此物叫何名字了,不过染墨姐姐你放心收下便是。” “我们公子给东西一向很大方的,公子让我拿块墨给你,我便是从他书库里挑了块长得好看的墨。” “想必不会很贵重。” 叶采苓望着这墨锭,心里犹疑起来。 墨锭触手温凉,带柔和的反光。 “溪明阁的花鸟墨。”她道:“大公子好眼光。” 叶采苓道:“石青小哥,那我便领了大公子的赏赐,你记得替我谢过。”她犹豫着接过,心底仍是有些不知所措。 第15章 石青笑眯眯道:“姑娘竟认得这墨,那便是最好了。我这便给公子回话去。” 他年纪相较另一位云白算是小的,此刻言罢蹦跳着远去。 留下叶采苓对着那花鸟墨出神。 * 府内生活过得是极快的。 叶采苓不多久便又和月茜在文思书阁内轮值,协助取典籍。 只是这次,不知是不是府内的族学又到了考校的时日,来书阁借阅典籍的谢氏族人格外的多。 两人忙活许久,才终于有些喘息的机会,能靠墙歇息片刻。 “月茜,这次钥匙点好了么?” 叶采苓问道。 月茜:“染墨你放心,我点数着的。” 上次出现钥匙掉落的事情后,两个丫鬟都分外留神起来。 叶采苓道:“我估摸着阁内应该无人来借阅了。我们走罢。” 月茜点点头,两人并排向外走去。 忽地,一只纤手拉住叶采苓胳膊。示意她停步。叶采苓望向月茜,对方指指耳朵,让叶采苓细听。 她有些愣,循着月茜的示意。 这一听,听出了不对劲。 书阁内管理一向严格,只允许两名婢女相携入内取书。其余人等按理不得入内。 而此刻,阁内传来了陌生女眷的声音,带着些亲昵的甜。 “宣岑兄,久闻云州谢氏的藏书阁,今此一见,果然家学渊源呢。” 第08章 第 8 章 远处遥遥传来青年低缓沉澈的声音。 是谢泓。 “你要寻何书?” 月茜与叶采苓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寻得一丝规则被打破的震惊之感。 她们久居府内,呆久了便觉得府内的规则便是天大的。当初明嬷嬷三番五次告诫她们,言道不能让人进书库,连带着钥匙位置和那一套取书流程都让她们背诵了许久。 结果此刻不仅是大公子进了书库,还带了一位女子一起。 “怎么办?” 月茜拿口型问叶采苓。 “我拿不准。”叶采苓用口型回她,心里亦一团乱麻。此刻若是她们出面来试着推阻,可对方毕竟是主子,冲撞了他们,怕是不会轻饶。 但书架摆放均有定数,若是任由他们随意取书的话,到时挨嬷嬷骂的又会是她们。 “要说么?但眼下我们出去,若真惹到大公子怎么办?” 月茜小声道。 叶采苓:“素日里主子们是不会来书库的,但规矩里并没有说不能来。或许大公子是有他的目的……” 两人正在迟疑,又听得谢泓道。 “祖母让你取书,但书阁内存典籍数以千计。” “你若想取用,不如先问书阁婢女,她们日日与书打交道,自是会立刻告知你的。” 叶采苓心里稍松一口气。 心里对这位谢泓亲自带来的贵女有些好奇,她们隔着书架悄然望向前方的两人。 那女子一身华贵的淡桃色浮光锦暗纹裙,鬓边斜斜簪一支白玉簪,雕成玉兰花模样,耳边一对小巧珍珠耳珰,随她讲话时的动作幅度微微摇着。 虽不知道来历,但穿着打扮一望便知是高门出身。 此刻阁外光线打在那贵女脸上,她蛾眉轻扬,眼睛正望着谢泓。 语气里有些微熟稔的娇嗔:“我自是知道,但太子妃说,谢氏藏书阁这里有一些典籍是当年名臣批注过的,自己去寻方有意思。” “像是《谈薮》,《南皇杂录》,都有当时首辅的批注。还有一本《太平寰宇记》,她和我说写得极精妙,我也想寻来看看。” 太子妃容氏据说是云州出身,此刻这位贵女谈笑间,是与容氏很熟悉的模样。 谢泓沉吟。 贵女语气上扬,又加一码:“况且老夫人那边也是允了的呀。” 谢泓望着面前的温道盈,只觉得头疼。 温道盈此人是国子监祭酒温华章之女,在京中素有才女之名。自他入翰林以来,便三番五次总能在各类聚会上见到她。 只是他本以为此番回云州省亲可以暂时避过。 结果那日晨起给祖母请安,却见温道盈也立在祖母会客的堂屋那里言笑晏晏,言道替她母亲来云州见老夫人。 她今日来寻他,又道是奉祖母的命,来此寻书。 他拗不过祖母的安排,只得带她来书库。 谢泓回乡便是不欲再牵扯入这些繁杂的人际关系,只想躲个片刻清静。 他已经知道温道盈此番前来的目的,便不欲再陪,道:“书库内各类书籍都有登记,包括足本孤本。与其你在这里一味翻找,不如直接去问管事或者此处当值的婢女更快些。” “我这里还有些事。” 温道盈眼睛往书库之内望去。 眼前临墙书架望不到头。云州谢氏藏书楼,确实名不虚传,阁内书籍浩如烟海。 见谢泓确无陪同之意,她转头,微不可觉地蹙了一下眉,却对谢泓笑道: “那便请宣岑兄帮忙了。” “我这里有一份清单,若是清单里有的,便请取出给我吧。” 谢泓低头见那清单列示的书籍。 “这本《南皇杂录》不一定有的……” 两人且议且行,叶采苓与月茜便在此刻借机从长廊处走出,假装刚巧见到这两位。 “单上的书,可好寻么?” 谢泓对两位婢女道,转头示意温道盈把清单递出。温道盈已经将手中清单递出给谢泓,此刻却一迟疑,手便悬在空中。她本以为谢泓会接过清单。 第16章 那一丝微妙的尴尬尚未落地。 她转手把清单放到婢女的手上。 “谈薮、南皇杂录、折山游,这几本……” 叶采苓专注地看清单,不经意间读出声。 温道盈看着面前的婢女一副专心思索的样子,心里觉得有趣。 云州此地不似京城,京城的婢女惯是主子说一不二的。可眼前这个婢女却做出一副犹疑神色,好似有什么难处似得。 “有什么事么?你讲便是。”她温声道。 叶采苓道:“这里面有几卷是孤本,只能在库内借阅,不能外借。且这单子上将近二十余本……恐怕一次也无法借阅完全。” 温道盈点点头,眼睛却并没往叶采苓身上看。 她对谢泓道:“宣岑,你年少入朝堂,知晓户部誊抄黄册的规矩么?” 谢泓眉头微蹙,却没接她的话。 温道盈:“黄册事关大周朝根基。户部对管理黄册相较藏书阁只会更严。若有人想查看黄册,只能由户部司册的官员入库誊抄,连外借都不允。” “此时若是无法借阅,宣岑,你遣人誊抄了这些便是。” 叶采苓感觉身上有一丝不舒服。对方明明做出一副温柔的模样,但那丝高高在上的气息根本无法掩盖住。 全程没有看她和月茜,好似她们不存在一般。 只与谢泓沟通。 温道盈显得很是贴心,道:“这样也不必反复来书阁借阅了,只消得一次抄好,我让丫鬟来取便是。” 谢泓却摇头道:“谢氏文思书阁历经三朝而不毁——你可知,府内有府内的规矩。” 话虽缓和,语气里的拒绝之意却是让温道盈心有不愉。 谢泓历经朝堂,此刻见情势有些微妙,语气又放软和了些:“我那里亦有些誊抄之后的典籍,可以随意翻阅。你若想看,遣人找我院里的管事,取回去看便可。” 温道盈面上仍是光风霁月神色,露出温柔微笑。 “好啊,但这本《折山游》,太子妃指明要让我带回去的。” 染着寇丹的手指在清单上一划,她笑道:“宣岑兄,这本我可是要靠你府上的人了。” 言罢她终于看了两名婢女一眼,随意地指了叶采苓:“你抄写一份罢,墨与纸都要最好的。三日内写完即可。” 温道盈:“宣岑兄,可否?” 叶采苓深吸一口气。 此次是再无法推拒了,对方抬出京城来,又当着谢大少爷的面发号施令。这个时候她无论是否愿意,都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她微微低下颈项,道:“婢子知晓,三日内定当尽力完成。 * 文思书阁最外层是当值的婢女所在的地方。若无人取书,她们便在此守候。 书阁由几座彼此联结的重楼构成,楼与楼之间有曲折连廊,各层之间亦有步梯。若是走水,也能确保仅失其一,防止整座书阁都燃烧起来。 此刻最外层的厢房内,叶采苓正翻着那本《折山游》。 她悬腕抬笔,望一眼那书,心里默念两句,凝神运腕,抄到面前的纸上。 折山游不愧是前朝清河郡主之作,用词昳丽清婉。 令她禁不住也幻想起来那些山水风景。 “在抄书?” 听到有t声音,叶采苓立即搁笔起身,对来人福了一福。 又是谢泓。 对方着一身缂丝的深青色云纹团领袍,袍袖层叠,端方清雅。 此刻谢泓随意道:“除了明安县志,徽州十县内,另几个临溪的县志,你知道在何处么?” 叶采苓一愣,这是要考校她么? “这……婢子对书名有印象,但当地水文情况,却不知晓了。恕染墨无能。” 叶采苓露出为难神色。 月茜立在一旁,也不敢多话。月茜对书库的熟悉水平还不如叶采苓,此刻估计更是帮不来什么。 谢泓恍然意识到,他这问题有些难度。但不知道为何,对着这个人,他总是下意识地给出一些更高的标准。 就好像他期待,并默认对方能达成一样。 他摇摇头:“此事本是我想得不妥。” 温声告诉她书名。 叶采苓便和月茜前去寻书。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大公子这么和气的一个人,我总感觉面对他的时候有种紧张的感觉。不像对三公子。” 月茜道。 叶采苓取下一卷县志放到手中托盘,闻言思考了片刻。 “三公子对我们比较随性罢。” 她认真地说。 谢三公子对人固然好,但叶采苓觉得那份好里面说不清含了几分风流的轻佻在。反而是大公子,见的这几面固然让她觉得有些紧张没错,但她仍觉得大公子是好的。他对婢女亦温和有礼,言语之间让人觉得会被看重。 其实温道盈那些贵人们的态度,才是婢女们日常所面对的。故而叶采苓更觉得谢泓好。 但这话她说不出口,便笑笑,与月茜一道寻书。 两人出书库。 叶采苓看着面前的人影一愣。 谢泓手里正翻着的书,似是之前她抄写的那本。见她们出来,谢泓停下翻书的手,道:“这是你写的么?” 他眼神笃定地望着叶采苓。叶采苓一怔,下意识点头。 谢泓看了看,未道什么。忽地问:“之前给你的墨没有用么?” 第17章 “婢子未用。”叶采苓沉默了片刻:“花鸟墨太贵重,实是不合我身份。” 谢泓道:“花鸟墨便是刚好合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使的。罢了,你此番是给持月抄书,她要求惯是高。” 谢泓心想府内给婢女们分发的墨也是好的,但不见得能入了温道盈的眼,大抵还是要换用花鸟墨。 石青已取了典籍,在领书的册子上签过名字。谢泓便未再说什么,缓步离开书阁。 叶采苓躬身送走他,只是不一会儿石青又小跑着来。却将一大包东西搁放在几案上。 “这是——” 石青咧嘴一笑:“大公子赏的,姑娘收着便是。” 第09章 第 9 章 叶采苓低眸一看,又是极好的花鸟墨,并一刀齐整的生宣纸,一齐摞在包裹里。 “大公子有无说什么?”叶采苓思索片刻,问石青。 实在是石青少年心性,常有遗漏的时候,若是没能恰好传达大公子意图,事后怕难以收场。 石青挠挠头:“好像说了一句让姑娘随意用?” 他又道:“大抵是说抄书之类的事情罢。” 叶采苓心下即了然。 两人送走石青,厢房内四下无人。月茜望着那包贵重的书房物件,终于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那镌了溪明阁三字的精致墨锭。 “这么漂亮的东西,我此次才见过哎!”她道:“大公子对你很是偏爱呢,染墨。” 她眼底的羡慕不似作伪。 叶采苓心里微微泛着些苦涩,面上亦笑道:“哪里是偏爱?你记不记得那日在书库出现的贵女?” 月茜犹豫道:“记得……只是她是何人?那人并不是府里的主子罢。” 叶采苓道:“她要誊抄典籍带回去。大公子许是觉得我们用的纸墨小气了。” “若真有偏爱,那也不是对我偏爱,只是对那位贵女。” “啊,原是这样么。”月茜一时无言。 澄明天光里丝丝缕缕染上淡青,当日午后却是再无人寻书。 叶采苓用这些时间加紧抄着那典籍,心道还好之前没有抄完,不然此刻还需得返工。直到抄至腕酸,她望着那一本折山游,舒一口气。 又是叶采苓当值之日,她正在犹豫如何寻温道盈。 却听得帘动之声。 一名婢女打起帘子,那日见过的贵女温道盈便走入厢房。 她此番戴了点翠嵌珊瑚珠步摇,色彩配得夺人。步摇末端坠一颗丹砂色珊瑚,此刻盈盈泛着细腻光色,显得她肤光胜雪,气色极佳。 温道盈自恃身份贵重自然是不开口的,她的婢女早已熟知主子的习惯,此刻便问道。 “我家小姐的典籍可否抄好了?” “抄好了,在婢子这里。” 叶采苓低头福了一福,递上一本由细纹云罗包着的书。 温道盈从婢女手里接过,纤纤手指闲闲地翻了一翻。 翻到一页,她眉头微蹙,又细细查看过。 “这延茂二字,是否是抄错?” 叶采苓抄写时便一字一句仔细看过,便恳切道:“不会抄错,婢子誊抄之时已仔细核对过。” 不知道那句话让温道盈不虞,她轻笑一声:“誊抄此事严肃,自不能信口便来。” “婢子不知。请贵人明示。” 温道盈点点头:“你便取了那《折山游》原本来,再细细对照一遍。” 见那婢女低头应声退下,温道盈尚觉得心里松快些。 上次她便觉得此女心思过重。下人须得沉静安稳,她手下的婢女都是主子发令后便立即去做事,此人却敢与她道什么无法借阅。 此刻见对方听从了她的指令,她也不再放到心上。 叶采苓与月茜取书出来,听到有两人交谈之声。 便见温道盈和谢泓站在一处。谢泓正在低声给她讲着什么。 见叶采苓手里的托盘放了书,谢泓便停下讲述,望向叶采苓。 叶采苓上前道了声怪罪,把典籍递予温道盈的丫鬟,丫鬟再将那《折山游》递给她。 温道盈自恃才女之名,此刻有意在谢泓面前展现。此刻未翻开那书,便道:“第三章棋云山那节,有言棋云山峰峦叠嶂,延袤三百余里。你抄成延茂,莫不是因平日常用,故抄错?” 叶采苓凝思片刻,缓缓摇头。 “婢子想着此句之意是议论棋云山山势绵亘,故不算有错。若是未有定论,不若直接翻看郡主原文。” 温道盈不言语,低头翻书,翻完脸色不变。 叶采苓心知必是她弄错了,因自己抄写时字字句句对照过,只是温道盈她下意识地不信自己罢了。 温道盈转向谢泓笑吟吟道:“你府上的婢子还真是博学。” 也不再提是否抄错之事。 她手指轻抚过封面,眼波流转间忽地又想起什么:“只是太子妃素来爱精巧细致,这书所用笔墨,我担心尚不合太子妃心意。” 见面前婢女怔住。她道:“我这里无妨,只是若我带回此书,太子妃那边不虞,怪罪下来便不好了。” “贵人的意思是……” 叶采苓似是听出她话里的言外之意。 温道盈漫不经心地道:“这也不是我的意思,但我心想着重新抄一遍,换磁青纸,大抵更稳妥些。” “毕竟过些日子回京,回京之后便要呈给太子妃呢。” 第18章 叶采苓心道,若真是太子妃要也就罢了,只是温道盈此刻的反应,摆明了是她自己想一出是一出。 现在的纸墨都是谢公子赏的,还要怎么换。 这不是与谢泓为难么。 但这话由不得她说。她一介婢女,此刻只是低声道:“敢问贵人要何样的笔墨?婢子这便去寻。” 温道盈手指轻掠一下额发,不假思索道:“这些小事自然不需得问我——当然是要这府里最好的。呈给天家的物件,怎么敢怠慢了?” 叶采苓顿了一顿:“只是——” 她正想讲,此番誊抄用的花鸟墨与生宣已是极好的品质,且是谢大少爷他专程遣人送来的,话却被突然截住。 一道男声响起。 谢泓此番说话依然轻缓,语气却有几分不容忽视的意味。 他淡淡道:“持月,你与太子妃关系一向好。” 温道盈转眸看他,美目里盛几分赧然:“啊?宣岑言过了。” “不过是女眷之间常玩闹些罢了,突然提此事是何意?” 她尚不明就里。 谢泓下巴微扬,清瘦修长的指节在桌面轻敲一记,慢条斯理道:“若是你真怕怠慢太子妃,自己大可以亲手誊抄一份。” 他噙一丝笑:“用你能寻到的最好的笔墨便是,不怕太子妃不领情。你说是么,持月?” 谁知道谢泓在这种时候唤她小字!温道盈有几分恼,但谢泓那话又无可挑剔,让她一瞬间无法说出话来。 最终只有惊愕的眼神,望一眼叶采苓又望一眼谢泓。 她咬唇忿然道。 “那我便誊抄一份。” 叶采苓在一旁望着整个过程,忽然觉得此刻大公子笑得有几分狡黠散漫,像是她那年在山脚下救下的小小毛团儿。 但一转眼,他又是那副清贵淡然的模样。 谢泓负手而立,话t却是对着叶采苓说的。 “走了。” 他道。 什么时候显得与她如此熟稔呢。 贵人们带着婢女离开了,月茜伸手点一下叶采苓。 “还说我与三公子,大公子今日护你的心思再明显不过呢。” 她笑得促狭:“快说,是不是与大公子联系上了?” 叶采苓眼睫眨动,掩去眼底一掠而过的酸涩。 “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温声道:“石青给我送墨的时候你不在。但那些纸墨我都用在誊抄这本《折山游》里了。” “那温氏贵女借着太子妃的由头,挑剔大公子给的纸墨,你想,大公子能答允么?” 月茜眼睛眨巴眨巴:“今日那些东西便是大公子送的?” 她一拍胳膊:“怨不得温贵女神色这般尴尬,我见她来这书阁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下子一挑剔,反而把最想亲近的人给得罪了。” “所以我与他并无甚关系。” 叶采苓半垂眼帘,却未接月茜那句关于温贵女的话。 心里有几分吃了未熟的梅子那样的滞涩。 * 春日里雨线绵密,此刻湖边水榭坐着两人。 谢泓闲闲地拈一枚棋子,却始终未往棋盘上落。 他面前的青年文士凝望许久棋盘,此刻终于没有忍住,目光从棋局之上移开,道:“宣岑,京中又传信来诏你回京。” 谢泓以手支颐,似是沉浸在棋局之中,评道:“江游兄,棋力渐长啊。” 江游摇摇头,眉目间带忧色,仍是劝解:“此番你恰巧离翰林,京中风云便半点没知晓。前些日子圣上发了火,下旨要抄好几名大员的官邸。” “你离京越远,所知消息便越少。我思忖数次,仍觉不妥。” “不然我今日也不会前来。” 谢泓道:“查抄的便是顺天府尹罢。他虽然惯会攀附,但做臣子的,为圣上分忧才是要务。” 江游眼睛一亮,谢泓仍说: “王秋维他这是顾此失彼,并非为臣之道。纵然三品大员,倾覆亦在圣上心念之间。” 江游脸上的忧色终于隐匿了。 “好啊,看来我是多虑了。说起来,你怎知王秋维是太子一党?” 谢泓拈的那枚白子终于落下。此刻棋盘上白子皑皑,对黑子围攻气势渐显。 他道:“《棋经》讲善败者不乱。前些日子太子在宫中设赏鹤宴,已招圣人不满。此时又恰逢顺天府尹纵豪奴抢夺。他自己撞上来,太子焉有不利用之理?只是先牺牲此人以平圣人之怒罢了。” “但此番不过此消彼长,并未动摇根基。” “你且看,日后便有此人再上来的一日。” 江游凝神思考,不多久有人来报,两人便停下商议。 “公子。” 水榭外,云白垂手立在一旁,前来和谢泓报信。 “仍是未寻到那位贵人的消息。” 谢泓问:“街坊邻居处亦无所得么?” 云白摇头:“这几日我把那条街并周围几条街巷的人家都打听过。当年的老人们多数已经搬走了,其余的都道不知晓。” 云白知道大公子一向对他们这些人的要求,便是做事定要周全用心,此刻便把他获得的其他信息也一一道来。 “小的除了走访当地人家,也去了城里的当铺打问。问铺内有无精致的女儿家物件,玉佩钗环之类的均可。” “你须得留神,莫要让有心人注意了。”谢泓道。 第19章 云白低声回话:“主子且放心,未走漏风声,只说自己家小姐进京要购些好物件充场面。” “当铺有何消息?”江游问。 云白道:“铺内有的物件里,没有寻到那位贵人的徽记。只有一家提到,曾有一名女子去他家典过一块羊脂玉牌。但她并未卖,故掌柜的也没有消息。” 谢泓缓缓道:“玉牌上有无雕长足鹤?” “掌柜的言道他不曾记得。” 谢泓道:“无事,你已做的不错。云州此地你亦是尽力去寻了,我改日再遣些人手去附近州县寻。” “只是最晚时限只到浴佛节,之后我们须得返京和景王爷复命。” 云白道:“是。” * 今日云白寻到叶家小院的时候,叶大是慌张的。 他以为自己前些日子日日蹲守在谢府门口,被谢府当家的留意了。 此番来人穿着好料子的衣服,望着便是贵气无匹的,想必是谢家主子要来找他麻烦。 实则叶青山实在是眼皮子太浅。将云白这种体面长随亦能认成主子。 但叶青山当然不知晓。 故而云白有礼地问他话之时,他只是一味地唯唯诺诺。 “我家?我,啊不,小的家一直住在此处。只是从未见过什么外地前来的女子和婴童,啊对。” 他挠挠头皮。 “小的一贯本分做事,还请老爷放过小的。” 云白一头雾水,觉得对面这人似是有些眼熟,但讲话颠三倒四,手指还微微发抖。 可反复问过之后,此人也回不出什么有效信息。 “罢了,我再问你,有无见过雕着长足鹤鸟的物件?” 电光石火见叶青山明白了,这是要抢他们家那块玉佩,是在查前朝余孽!他那沉溺赌博的脑子此刻就算再无法转动,也明白要抵死否认。 “没有啊,没有,小的家徒四壁,怎会有这种好东西。” 云白有些无奈地摇头:“我并没有问你家是否有,只是问你是否见过。罢了。” 那日谢泓救叶采苓之时,谢泓身边跟着的小厮是石青,云白只是被遣去支取了些银子。 故而他对叶大也无甚印象。 便略过叶家小院,前去其他家查问了。 第10章 第 10 章 叶青山鬼鬼祟祟在院门口立了许久,见云白确实离开了,方才回到家中。 他看了看那青缎包袱里的玉佩,见还在,又小心翼翼地包回去藏在床下。 叶青山清了清嗓子,感觉喉中依旧十分不爽快。叶采苓这丫头走了什么运道,攀上谢府高枝不说,还故意使人为难他。 叶青山脸色愈黑,又想起今日赌庄免费派送的几个大钱还没领,便把此事抛诸脑后。晃荡着出门,向着赌庄方向去了。 只是走之前又免不了一番赌咒发誓,道倘若他能再见叶采苓,定要让她把银两吐出来云云。 *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亦是传说中释迦摩尼生辰。 因老夫人看重,谢府从三月底便已开始筹划。除了浴佛那日需用精心供奉的五色香叶水为佛身沐浴之外,亦有办莳花会、舍结缘豆、请戏班并杂耍班子之类的安排。 都是为了让老夫人热热闹闹地过好这个日子。 月茜性子跳脱,便时常看了新鲜玩意儿之后与叶采苓分享。 “今日东南角停了好几辆大车,说是浴佛节须用鲜花清供。我看到好大一朵砂红的花苞呢,说不定就是洛阳那名品牡丹!” “你没有看么?快刀陈今日说也进府了,正在和徒弟寻一块空地要练飞刀,有几个丫鬟已经悄悄看过了,说惊险的紧!” “用来煮香叶水的素馨、茉莉、木香都送来了,堆在南厅那里,路过的时候花香很好闻呢。”月茜三番五次过来与她聊各式趣事,可她瞅瞅叶采苓,后者却是不为所动,仍是低头削着手里的一截木枝。 “我说,你素日里也不出去玩耍,不觉得闷么?” 叶采苓知月茜是好心,便也不敷衍回话,而是指指那木头,道:“你可知这是什么木?” 月茜眼观鼻鼻观心,看了一晌,仍觉得这是一截普通松枝。 “大抵是书阁旁那片松林,掉的枯树枝?” 叶采苓道:“是了,但谢府种的松林和外面野生的品种不同,我正在尝试收集这种松枝燃后的烟烬。” 月茜:“有什么用,可以入药么?” 叶采苓摇头:“不行,但我想试试看能否制墨。徽州松烟墨,据说就是用当地生长的百年松燃出的烟作为原料。” “没听过这墨,是不是和那日花鸟墨一样的?”月茜问。 “是啊,是现下最好的墨。所以若是做成了,能赚不少银子。”叶采苓细细地把松枝上的那截树疤祛除,此刻点点头道。 ——之后就可以离府,自己出去开印坊。 “那你到底与不与我出去看喷火的杂耍班子?”月茜并没有领会到她的意图,在得到叶采苓否定的回答后,月茜又一溜烟地跑出去寻人一起看杂耍了。 叶采苓低头继续削松枝上的干枯树皮。 “是染墨么?” 厢房门口立一个人,讲话清脆爽快。正是老夫人身边最体面的大丫鬟宝纱。 “宝纱姐姐,怎么来这里了。” 叶采苓放下手里的松料起身相迎。她与宝纱并无甚交情,但宝纱平日须得和府内各色人等打交道,便也混了个脸熟。 第20章 宝纱道:“今儿个遇到石青,他说你爱墨。想必你是懂墨性的,快随我去救个急。” 叶采苓不明就里。 她跟着宝纱走,一路也顺便望着府内装饰,确实变化极大。树木都修剪整齐了不说,离最终要举办浴佛会的北正院愈近,路上的花香气息愈浓。t 除了府内种植的那些花,还有些盆栽也沿路摆着。 都是浴佛节要用到的香叶水的原材料。 但她们此去尚未走到北正院,便在老夫人日常会客的花园内停下了。 叶采苓望着院中一盆一盆,高低错落摆放的牡丹,露出震惊的神色。 民间有云,谷雨三朝看牡丹。此时临近四月初八,牡丹应是略微过季,但此处的牡丹就仿佛是不理会季节一般,开得极绚烂。 宝纱见惯了这牡丹盛景,没有多做停留,径直领着她到花园一处长桌。那里摆着数十个砚台,并几卷淡黄色洒金生宣。叶采苓见这架势,便猜是要写书法。 “宝纱姐姐,须得我磨墨么?”她问。 宝纱赞许地看着眼前灵醒的小丫头。 染墨她是后入府的,故自己和她也不太熟稔。要不是石青推荐,并今天司墨的婢子突然身上冒出红疹有碍观瞻,染墨这丫鬟也司不上这职责。 须知这个职位也是得脸的,老夫人见过诸位女眷的文采之后必是要赏,连带着在场的丫鬟小厮们也能沾光。 她道:“你先磨些墨,我看看墨色轻重,此差使是要直接给老夫人并云州贵女们磨墨的,万不敢出差池。” 叶采苓点点头,已经熟练地取了清水滴入砚台。她手很稳,一边磨墨一边留神观察着墨锭的状态。 不出一会已经有一汪均匀的墨色在砚台之中了。 宝纱对她的成果很满意,伸手一拍她肩膀,笑道:“愿不得名字里带墨,真是擅长文墨呢。今日莳花会后须得手书,磨墨之人就你了。” “好好做事,日后我荐你到老夫人院里。” 叶采苓摸不透宝纱这是真心的还是只是随口一提,正在犹豫要不要拒绝推荐,她已经快步离开了。 叶采苓便立在那长条几案一旁,专心等着莳花会开始。 听得远处渐渐传来女眷们的笑语之声,还有珠钗环佩碰撞的碎玉琳琅之音。 谢老夫人拄拐杖,望着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此刻仍走在一众女眷的最前面。拐杖雕刻的极精美大气,杖首雕孔雀翎并溪涧青松,取一个长寿的吉兆。 女眷们一望便知精心妆扮过,衣料并款式都不尽相同,此刻都随着老夫人前行。 等莳花会的宾客们都到场后,谢母笑着看向人群中一人。那位命妇着孔雀蓝羽缎满绣折裙,簪着攒珠多宝赤金钗,服制仅在谢母之下。 叶采苓猜这便是府内掌家的大房夫人了。 此刻大房夫人便走出人群笑道:“母亲,那便开始了?” 老夫人点头,夫人道:“上花吧。” 遥遥的丝竹弦乐之音响起。 叶采苓这才发现,她之前赞叹的花园内的牡丹只不过是陪衬。 此刻有貌美的伶人们着天水碧的纱裙,手捧牡丹流水一样地献上来,供众人观赏,旁边自是有人报上花名。 先是四大牡丹名花,姚黄、魏紫、赵粉、豆绿。 皆是碗口大小,都是开得正胜的时候,枝荣花茂。 之后又有洛阳锦、岛锦、二乔牡丹,但众人并无人露出意料之外神色,都像是见惯了这些似的。 流水一样的上花停了片刻。 大房夫人道:“这些都是年年的惯例了,自不必提。只是此番还有些新配的花样子,倒是给大家玩赏玩赏。” 言罢端上一盆牡丹。 这盆花色是罕见的樱红,花瓣较先前之花更繁密些,竟然是丝丝缕缕的模样,花蕊颜色嫩黄,看着格外清新爽利。异于其他花朵。 “这盆名叫云丝贯顶,府里花匠新培植的,仅此一株呢。” 众人对着今年这盆新鲜玩意倒是赞美了片刻,之后便又各自聚集在一处闲聊。 这些名花寻常人家几乎不得见,在这里却极是寻常。 云州谢氏,诗礼之家,历经三朝不倒。此刻底蕴足可见。 叶采苓有些惊。 人群内有小姑娘娇憨道:“老祖母,今日众人都来府里了,我们能不能见见谢表哥?” 老夫人笑道:“蓉儿,你谢表哥多了,要见哪个?” “自是那位点探花的谢表哥。”谢蓉嘟嘴道:“能被圣上亲点探花,想是俊美无双,让蓉儿和姐妹们也看看嘛。” 大房夫人失笑道:“女眷自是不能随意见男子的,表哥也不行。不过一会大家便要写书法,蓉儿可以写好了给你大伯母。到时候让你谢表哥给你评点一番。” 谢蓉小孩子心性,此刻便高兴起来,闹着现在要写。 大房夫人道:“倒是还有两盆花儿未曾赏得,不过赏花固在一个随性,现在要写亦是可以的。” 众人便都聚集到了几案之旁。 “先让谁写呢?” 贵女们在家中多是主持中馈,不再勤于练习书画,但幼时的底子都还在着,并不是一窍不通。又知道谢母喜好,此刻几个擅长书法的已经笑着围上去了,只等老夫人点人。 谢母却是拿眼望着温道盈,笑得一脸慈爱。 第21章 “上次见持月的时候,你母亲正当华年呢,当时抱着你与我谈论佛经,真是好光景啊。” 她道:“当初那么小的一个团子,如今也是京中才女了。持月此番回来,是我府上佳客,不若就先请你写一幅字如何?” 温道盈见惯这些场面,此刻端着乖巧微笑,讲话十分得体。 “持月年幼,不敢担那些虚名。持月是客亦不能喧宾夺主,老夫人福寿延年,还请老夫人先行。” 谢母开怀道:“小姑娘家家的亦是知道礼让呢,罢了,我这把老骨头就先做个样子。” “这是自然,老夫人须得先做个表率啊。”众人笑道,哄得谢母眉开眼笑。 她被众人簇拥着来到几案前,观望片刻便选了一支中锋毛笔。 狼羊兼毫,出锋尖锐,落笔竟是硬朗无双。 叶采苓在一旁出神的看着。 老夫人的字和她的人竟然有些不同,谢母是慈眉善目的,字却望着大气卓然,笔笔有锋芒。 她写的是白乐天的诗,众人叫好连连。 落笔后谢母仍有些意犹未尽。 “白乐天还有一句‘众芳惟牡丹’亦是上佳,只是若要写来,还须得洒金墨配上连史纸,更配此景。” 宝纱作为得力丫鬟,此刻不会在贵女里面凑热闹,但时时刻刻紧盯老夫人举动。 听到这话,忙上前道:“老夫人放心,早想着不拘着一类纸笔,此时各色纸墨都备着呢。” 她唤小丫头去旁边厢房拿墨,不过一会儿就取回来了。 墨锭里和了明显的金箔,望着是适合书写大字的墨。 放在叶采苓面前。 宝纱有几分急,一股脑地把一堆花叶并各色瓶子放到她面前。 “洒金墨和其余墨不同的,这是之前彩鹊所使的解墨材料。你须得自己挑拣。” 望着这些材料,她心里也没有底。 悄声对叶采苓道:“染墨,无需逞强,要是这洒金墨解不开,换其他墨也是可以的。” 她心道,只是难免在老夫人那里留个不甚太好的印象罢了,但比把事情搞砸了强。 却见到叶采苓已经做出思考的神色。 “——无妨。我可以试试。” 她低声对宝纱说。 第11章 第 11 章 在场的贵女们自是不会在意磨墨的丫鬟举动,她们只等着墨制好端上来。 宝纱却为叶采苓提着一口气,有些紧张。 洒金墨在府内用得少,日常书写都不会用到,只是老夫人今日一时兴起要用这墨配牡丹。 染墨她大抵没有见过此物,又如何能解好墨。 叶采苓却没有想这么多,她很快地用目光逐个过了一遍之前彩鹊留下的解墨材料。 拣出了一罐水,移到砚台旁。 留神看了一下桌面上的物件后,她又那包植物里选出一块灰褐色看不出材质的东西,投入另一罐水中浸泡。 手指拈起那块洒金墨锭,搁入砚台后开始均匀地解墨。 老夫人等了片刻,此刻便是饶有兴致地看起了叶采苓的动作。 “你是生面孔,今日彩鹊怎的没来呢?” 叶采苓福了一福,道:“回老夫人的话,彩鹊姐姐今日身体不适,宝纱姐姐唤婢子前来。” 谢母道:“怎的身体不适了。” 老夫人只是在等待过程中闲聊两句,此刻见墨已磨好,便不再闲谈,提笔挥毫。 落笔笔力遒劲,墨色幽深,又因为金箔的原因泛着一层光彩,显得比上一张更为出彩。 “我见祖母的书法更胜一筹了呢!” 贵女们一望这字,都连声地夸奖。 “祖母,蓉儿也想用这纸墨写字嘛。” 是之前说过要写书法给探花表哥的谢蓉,排行十四,很受老夫人喜爱。此刻她见着这书法,眼睛都直了。 大房夫人笑道:“十四这丫头,以为是老祖宗用的纸和墨好呢。须得知道书法好看是要有真功夫的。” 十四小姐却不理睬,就是要用这材料。 叶采苓又磨了洒金墨,把纸给十四小姐铺好。 谢蓉一落笔就感觉此番写得很顺,写完了又仔细瞧那墨去。 “祖母,是府内的墨换新了么?蓉儿瞧着颜色t确实更漂亮了。” “你这丫头,想让祖母夸你的书法有进步便直说,何须拐弯抹角呢。”大房夫人笑道。 “确实不错。宝纱,府里是新采了一批墨么?”谢母道:“之后可以在这家常采买着。” 宝纱却摇头道:“还是惯常使的溪明阁,未有新的墨局。” 众人喜笑盈盈地便揭过这一层。谢母见几个年轻女眷都写过,又想起温家才女,便又道:“持月,此番你可不能再推让了,须得好好写几个字。到时候让蓉儿一起看看,是谢表哥写得好,还是温姐姐写得好。” 谢蓉挤挤眼没有接话。不知怎的,她对这个温姐姐不甚有好感,总觉得对方有些说不上来的假。 温道盈此番也觉得到了该展露才华的时候,便不再推让。 她抬手,选的则是笔架上尚无人问津的纯羊毫笔。纯羊毫笔看着柔软蓬松若白云,颇适合女眷,实则使用起来便知羊毫柔软无筋骨,不似狼羊兼毫一般锋锐,对持笔者的腕力有很高的考验。 这亦是书法大家喜爱的毛笔,因其能显现出字体的粗细变化。 第22章 温道盈选这支笔,其实已经隐隐显现出她的书法实力。 谢母含着满意的微笑,看着温道盈落笔。 挥洒肆意若流云,确实是大气之作。只是温道盈写得兴起,写到最后一钩之时,衣袖猛然一带。 却是将几案上磨好的墨都泼了一地。 ——瓷罐碎片飞溅。砚台落地,一个角被磕碎,那是谢母近日新得的端砚。 众人惊叫之后却都纷纷安静下来,默契地抬眼望向人群中最靠前的谢老夫人。 莳花会上一切皆是精心设计过的,此番行事突然,扫的是老夫人的兴。若是真要罚,也要看老夫人如何定夺。 谢母见惯风浪,宽厚道:“无妨。便是寻常事,容各人换身衣服便可。” 温道盈脸色是极不好看,甚至比衣服被溅上墨点的谢母脸色还要更差。她此番是想表现自己的,但这事一出,众人也只会记得她写字时弄洒了墨。 不会再有人关心她此番的得意作品了。 须得想法子。 正在焦灼的一瞬间,她的余光瞥见地上一块奇怪的物件。 灰褐色,说方不方,显得极不规整。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地想到什么,转眼惊恐地指着地上的这物件,尖声问道:“这是何物?” “温姐姐缘何如此?”谢蓉顺着她眼光望道:“不过是一块树皮而已,姐姐这是魇着了?” 谢蓉复又抬手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显然觉得温道盈反应过度了。 温道盈:“不是的,当时在水罐中见到此物,以为是水边虫蛇。” 谢蓉道:“毕竟云州临水,有些虫豸也是正常。况且这只是树皮而已。” 温道盈却正色道:“便是树皮,也还是要仔细寻下来源的。毕竟木通灵,又被人搁到水罐里,我想着大有古怪。” “明日便是四月初八,要是浴佛节前出什么岔子便不好了。” 温道盈反复提及此事,正是要转移话题。 他们就算去查此事也须得时间,那么众人就只会商议这奇怪树皮。 自己此番出丑便可以揭过了。 大房夫人忽地笑道:“你亦是云州出身。我倒是想知道京中是怎样的水晶琉璃样了,连块树皮都容不下。” “况且浴佛节便是要用香叶水的,亦要用到木头煮水。怎的在京城,木与水一结合便是不祥之兆么?” 这话实则已经是在隐晦地提点她。甚至还贴心地给她了一个台阶,用京城云州风俗不同,示意温道盈圆过去。 因得老夫人此刻神色不佳,想必是温道盈提到木通灵的不详之兆,影响了谢母心神。 温道盈却全然不理睬。 她转头便望见在一旁安静侍立的叶采苓,劈头便问:“怎放任树皮落到水罐里了?端的是在府里当值,做事便是一点不当心。府内怎的有这样的丫鬟。” 大房夫人的脸色便也冷下来。 温家女儿她是不熟悉的,只倒是老夫人喜欢,又有京中才女的名号,故自己主办的莳花会也请此女过来。 但此人先是打翻墨汁,又一味地作弄那些小心思。大房夫人也是从少女时期过来的,此刻焉得看不穿。 并且还使唤自己府上的婢女,大房夫人皱起眉头。 温道盈训斥之后,便以为这个婢女会像她自己的婢女一样立即跪下,谁知道对方扬起脸望她。 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纤薄脊背挺得笔直。 却正是那日书库顶撞她的婢女。 温道盈想到那日谢泓对这个少女的隐隐回护之势,心里更是不快。 “温姑娘有所不知。” 叶采苓此前一直低眉顺目立在一旁,此刻见话落在自己头上,也只温声道:“有本典籍曾讲过,腊梅树皮浸水磨墨,有光彩。” “婢子看着今日场景,正适合用腊梅水解墨,亦能沾染些花香,正宜浴佛。” 她讲话不卑不亢。 “我怎么不知情?”温道盈没想到对方又顶嘴,再加上又是前日见过的婢女,脸上一股子怨气已经要掩盖不住,正欲开口,谢蓉却粲然一笑道: “我还当今日墨好,原是用了解墨的好方子啊。下次我也叫我院里的婢女过来学学。” 谢母点头道:“这倒是个有心的。” 她转头唤宝纱:“记得今日去取些银锞子赏这婢子。” 本以为事情已揭过。 温道盈心知已经输了一城,此时忽然又道:“这个婢女我曾见过的,之前大公子曾赏她溪明阁的花鸟墨,真真是好墨呢。” “哦?”谢母来了兴趣。 泓哥儿是她最爱重的长孙,又一路应试下来,殿试上被圣人点中探花。只是于感情方面似是完全没有开窍,对几个婢女都冷冰冰的。 现下竟然会主动赏人好墨。 “是啊,我瞧着这婢女也是伶俐漂亮,怪不得大公子喜欢。” 温道盈语气里的意味听着不是很对劲。 大房夫人对这些并不关心,她此刻见这个温家女儿只觉得不喜,便道:“府内会制墨的丫鬟不多,这丫鬟既是会制墨的,便应该留用。” “罢了,便来赏这花吧。” 想到什么,大房夫人脸上又带了些笑意:“还有重头戏在这儿呢,泓哥儿交游广,说是友人特意从洛阳运来的牡丹。云州独一份的。” 她抬手示意,大房夫人身边的丫鬟便抬上两盆花儿来。 第23章 一朵墨红色,花型端庄大气,花瓣上似有隐隐的墨色斑点。另一朵拿金色绞丝的网篮罩着,能看出来里面的花朵繁丽精致。 “这墨红牡丹也就罢了,红色固然艳丽好看,放在牡丹里头多了去了,还是不出挑的。”谢母道:“倒是这另一盆黄色的,缘何放在篮子里?” 侍弄花草的丫鬟茗儿道:“回老夫人的话,此花精心培植,也脆弱易折的紧,故平日里用网篮护着。” 大房夫人道:“这花名叫御衣黄,茗儿她们几个丫鬟平日照护的再精心不过了,全等着今明两日。茗儿,你便把网子揭开。” 丫鬟依言照做。 御衣黄确实如其名字,极少见到如此明艳的黄色。花瓣沾了几滴水珠儿,层叠繁复却也灵动,望着甚至把先前的姚黄魏紫的风头都压了下去。 老夫人望了好一会儿,奇道:“这些年里也未曾见过这样端庄的牡丹。明日清供必得把这花儿带上。” 又道:“泓哥儿有心了。” 莳花会便在最后众人共赏这两盆墨红与御衣黄里结束。 大房夫人心道还好有泓哥儿在,莳花会办得算是圆满。心里却是对温道盈极为不喜。 * 入夜了。 飞檐下悬着的一盏琉璃灯晃了晃,烛火昏黄。 有人影悄无声息地摸进北正院。 风起。 第12章 第 12 章 次日一早,叶采苓借着晨光在窗下纫针,她此次用的藕荷色的丝线,颜色极浅嫩,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针线看。 宝纱却又来唤她出去,道:“今日便是浴佛节的正日子,你新来可能不知,今日各院的丫鬟们都是须得帮忙的。” 叶采苓听闻便放下针线,起身道:“说的是,那我便去北正院帮忙去。” 宝纱笑道:“你便去罢,怕走不到北正院就要被管事们唤去了。” 果然,叶采苓行至中途,已经有陌生管事唤她去炊房。 这里已经被清空,放了几口锃亮的黄铜瓮,旁边堆了各色新鲜花卉并树叶。是用来煮浴佛的香叶水的地方。 “煮香叶水的时候须得人看顾。”管事道:“你们三个要看护好火,正值天气转暖和的时候,小心走水。” 叶采苓点头,去黄铜瓮旁坐着。却见到月茜正在那里笑着同一个陌生婢女谈天。 “染墨,你也来啦——这是芙儿姐姐,别看她看着机灵能干的,现在此偷闲得高兴呢。” 月茜拿那芙儿打趣,对方略一顿,浅笑道:“只是主子此刻不在罢了,一会若是唤我,我便得过去养花了。” “芙儿姐姐,听这名字,莫不是与茗儿姐姐是一起的?都在大夫人身边司花。”叶采苓想起昨日之景:“昨日莳花会还见到茗儿姐姐在侍弄那花呢,府里那牡丹真真是明丽,颜色像太阳光似的,边上还隐隐带橙红。” 芙儿眼神一滞,复又抿唇笑道:“我哪里有茗儿得脸呢,此话便是过了。” “茗儿那是夫人身边的第一红人,我不过一个寻常丫鬟罢了,哪里轮的上侍弄御衣黄那些个名花。” 叶采苓觉得芙儿的语气有些不对劲,但月茜正要寻人往灶膛里添柴火,她便也忘记这层。热热闹闹地随着月茜去了。 回来的时候芙儿正支着头望着灶火,见叶采苓她们去取回柴,便提醒道:“你们之前没煮过香叶水,记得加柴的时候须得注意时机,若是看着黑烟起来了便要停手。” 月茜快言快语笑道:“芙儿姐姐你可知,染墨她之前可是印坊制墨的一把好手,控制火温这些你便放一百个心就是。” 芙儿来了兴趣:“听闻制墨须得用烟?这烟到底是何物,染墨你便与我讲讲。” 叶采苓便与她讲了些制墨收烟的诀窍,还有收烟所用的工具。 月茜插嘴道:“你前些日子收集松烟的时候我便想问了,我见府里近日采买了许多花,那这花儿可以做墨么?” 叶采苓思考片刻,谨慎道:“我未曾知。便是这松烟墨,也是我根据典籍试着在复刻。花朵轻软,不耐烧,恐怕难以入墨。” 月茜道:“我想着各色花颜色不一,大抵也是可以的。况且那花鸟墨,说不定用的便是以花入墨的方子。” “你们还见过花鸟墨?”芙儿在一旁听着,睁大眼睛:“大夫人那里都不是日日都有,说是旬月方能领用此墨,因这墨数量少,稀有的紧。” 叶采苓笑道:“罢了,也是偶然听过。” 月茜却很是自豪的样子,道:“是大公子赏给染墨的哦,她这么会制墨,想必大公子也知晓,故赏她好墨。” 这便是月茜在替自己小姐妹胡诌。总之她们书库婢女在府内是无甚存在感的,此刻见到许久不见的芙儿,便也想着给大夫人身边的婢女夸大两句,炫耀一番。 “大公子么?”芙儿喃喃道。 叶采苓心知月茜并无恶意,但此番讲话难免让有心之人听去,口头便立即谦让。 几人看着炉火闲聊着,忽地听到陌生的声音。 清宏沉着的铜磬音响彻天地,几只飞鸟自屋檐上惊起。 十点浴佛仪式,僧侣们先是用敲磬的声音,以示仪式开始。 此刻佛像蒙着红布,正对着面前熙攘人群。 北正院是浴佛的正地,之后还会抬着佛像游街一周,因着老夫人想与民间众人一同庆祝这释迦摩尼生辰。 第24章 不一会浴佛所用的香叶水已经由专人抬走,她们三人暂且无事可做。月茜便邀请叶采苓与芙儿一同去看浴佛仪式。 芙儿却道:“我今儿个有些疲累,便先回去休息了。” 月茜关心道:“看你脸色是不甚好,说不定是闻这花香不适应吧,快回去歇着。” 芙儿却突然拉下脸来道:“你这话便难听了,花香自然是适应的。” “我可是大夫人身边专职司花的大丫鬟,专职司花,懂么?怎会不适应?” 月茜一愣:“怎的突然恼了……我是好心。” 芙儿一脸愠色,却不理她,扭头便走了。 “无事,许是她被这火熏得。” 叶采苓看明白了。 心里揣测是芙儿近日在大夫人处气不顺。 既然茗儿与芙儿连名字都如此相似,又都是大夫人身边一等一的司花丫鬟,昨日大夫人主导的莳花会,怎么却只有茗儿一个人侍弄牡丹呢。 况且老夫人身边的宝纱都知道莳花会是得脸的场合,那若能去成,芙儿也一定会去。 但她不仅未去成,今日又被发配来和她们两个远离府内权利中心的司书婢女一道守火。 不知有何内情,但她心里一定忿然。 两人讲通这一关节,月茜也便不再气恼,眼睛一弯道:“亏我刚刚一叠声地叫她芙儿姐姐呢,那我们便不理她。” “走罢,我知晓有一处地方,看浴佛仪式刚好,不必与旁人挤。” 她们立在一处偏房之前,此处恰巧有供人垫脚的地方。 又因着地势,能看清北正院浴佛仪式的一角。 此刻莲花幡随风飘动。 云霭如海。 着海青的僧侣们已立在佛祖金身前,低声唱诵着梵天经文。 喃喃的吟诵声里,谢府有资格上香的众人随着领路的大主持,虔敬地依次敬上那一注香。 谢泓排在小辈中的第一个,此刻正在佛前微微躬身,点燃香火。 叶采苓立在远处看他,只能看到半张疏淡侧脸。 长阶上谢泓执香,与佛像遥遥对望。 说不清眼眸里有几分悲悯。 苍生如刍狗。 他却欲见苍生。 有风卷起庭中青烟,遥遥向着高天之上去了。 “施主可有所求?” 大主持见他沉思,低声道。 “今日四月初八,若施主有愿,可在心中默念。” 谢泓长睫微垂。 若是从前,他定不会如此。 他知世事常有浊清,天意不可逆,信神佛不若信自己。 但此刻却在心里发下弘愿,愿神佛护佑众生皆安。 用以掩盖自己心里的那份小小念想。如此,他所寻的那人亦能在佛祖护佑之中罢。 敬完香火,四下里便出来几个干练家仆,净手焚香之后请起佛祖金身,抬上金架。 月茜见叶采苓发怔,伸手点点她泛粉的脸颊,道:“好啦,这里便看不到什么了,之后金身大抵会先去街巷上游一周,便再抬回来沐浴。” “啊?”叶采苓回神。 月茜笑道:“我道你还是看上某位谢家公子了。啊,忘记了,你手头还有那位赏的墨呢。” “便不是某位,我看哪,你心仪的便只有探花郎这一位。” 叶采苓道:“月茜你莫要说笑了。” 又眨眨眼,有几份心虚地转移话题:“你说佛祖金身要游街?我们也会去街上看看么?” “去,今天书库嬷嬷不管的,府内好多人会出街闲逛呢。” 月茜也不戳穿,挤挤眼:“主子们若是有爱玩乐的,也会出府逛逛。何况我们呢。” “那便出去看看。” 叶采苓道:“我这几日制了些墨,说不定还可以出府卖些。” 月茜点头道:“北正门出来的那里便是摆摊的坊市,你拿去铺子卖些亦可。” * 谢府北院外。 此处本就是一处小摊小贩聚集的街巷,此刻因得浴佛节,更有许多担着小物件的小贩聚集于此。 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嘘,你可不要往那边去。” 卖汤团的婆子已经拦了好几次自家乱走的小孙女,眼带警惕地望着街角那男人。男人衣着破旧,袖口还带黑泥,时不时拿衣袖揩一下脸。 他四下偷瞄了一圈,佯装无意地走到卖炸油果子的地方,快速地抽走一个油果子用袖子挡住了。 “阿婆,他偷东西。” 小丫头眼睛尖,此刻望着那男人道。男人恶狠狠地看过来。 婆子佯装没听见,低头训了两句小丫头,担着汤团担子却是拉着小丫头走了。 叶青山从鼻子里发出“嘁”的一声,抬手咬了一口油果子,随意地在地上坐下了。眼睛仍望着那道门。 他今日得到消息,说谢府在办浴佛节,府内公子小姐都会出来。丫鬟婢女之类的当然也会跟着主子上街。 叶采苓自从去了那谢府就再也没回来过,他先前来过几次,都没有守到。 此刻他便要好好地在这门口守上一守,一定要守到这没规矩的丫头。 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叶家养她有恩,此刻她又在谢府挣到大钱了,吐点出来也是应该的。 况且她自己又不知情。 让她交出月钱来给娘买药,她必然是肯的。这钱之后去了哪里,也就由不得她了。 第25章 “云白哥,你怎么了?” 府外,两个少年郎一前一后地立在那里,衣着有些相似,仿佛是谁家的兄弟俩似的。 石青几步跑过来,有些好奇地问:“怎的神色有些凝重,是看到何物了。” 云白摇摇头,看一眼街角道:“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罢了,大公子要的三豆凉饮买好了么?” 石青扬手示意已经买到。 “走罢,大公子应该就在前方等着了。” 两人便离开此处摊位。 第13章 第 13 章 谢府北巷之外,有一处人群自发围成一个圈子,好奇地往里张望。只见圈內一个小贩正做出炒米花的样子。 他此刻举着一个空簸箕向人群展示,口中道:“诸位且看好了,我手里这簸箕可是空的,我一会便要从这簸箕里头炒出白米花来,小哥,你可信?” 被他问到的人没料到这一出,后退了几步,涨红了脸道:“我,我没见过,不晓得。” 小贩再次把簸箕向人群中递了递,道:“谁有不信的,大可以查看一下,一会米花便要从这里头炒出来了,t到时这里头便盛得满满的,谁要买?” “染墨,我们买么?好想买啊!”月茜正踮着脚看得热闹。 叶采苓挽一挽手里的包袱,无奈道:“我看着这还须得等上一会,要么我先去寻个卖吃食的摊子?等此人变出来米花,再回来买也不迟。” 月茜道:“不行,我须得亲眼看看他是如何变的。”她又想到什么,道:“啊,要么你先去买两份凉饮子,今日卖凉饮子的摊子不少呢,我片刻便来寻你。” 叶采苓点头道:“那我便先向前去寻寻。” 她一路前行,见到许多小摊,有几个卖果子饮和冷汤团的。她买了两份紫苏桃子饮,准备拎了给月茜带过去。 摩肩接踵之间,她忽地看到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卖玩器的摊子前有个青年男子,长身玉立,此刻手指点了点面前一只竹骨纸鸢,低头与旁边的小厮道了句什么。 那衣服与她早些时候见到的,谢泓的装束别无二致。 忽地见有女子袅袅婷婷地行至他身旁,簪子末端那一颗砂红珊瑚摇晃着,似要贴到谢泓耳边。 “宣岑,怎的也出来闲逛了?” 是温道盈。此刻一副从容的样子,拿手指卷一卷鬓边的一缕额发,眼里盛着温柔浅笑。 谢泓却心念一动,忽地微微偏头看向侧后,叶采苓分明看见他的疏淡眉眼,却下意识地低下头躲闪开。 谢泓微微皱眉。 刚刚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儿时在云州的郊野里,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四月花软风暖,他立在一处摊子前,那时身后有小丫头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唤他名字。他在记忆里已经转头和她谈笑,此刻却无法想起对方的模样。 “……泓哥儿,要纸鸢么?”小丫头道。 * “——宣岑,要纸鸢么?” 他猛地回神,却见温道盈在一旁专注地看着那纸鸢,道:“儿时好像也放过这样的纸鸢,只是纸鸢总是飞得太高,收起线来便难了。” 谢泓显现出怀念神色,自然地接道:“所以我那时候放纸鸢,偶尔会带上些铁片。” 温道盈点点头。 此时话题跳跃的有些大,但她从记忆里努力搜寻,一瞬间想起儿时放纸鸢的光景。孩子们若是实在收不回线,是如何做的呢? 她便做出恍然大悟神色,笑着接道:“我懂,实在收不回来,便直接割了线放飞便是。” 这竟然是自己少有的几次能与谢泓进行轻松闲谈。 而谢泓一瞬间有些恍然。 好像记忆里的身影此刻又与眼前人有几分重叠。他眼底带了几分探寻之色,漫不经心地垂眸看向那小摊上的小泥人。 忽地道:“果然云州的孩子都一个样。我儿时经常遣了家仆,自己偷溜去枫心原。原上有许多小童,我们便相携着玩。” “我亦去过,”温道盈笑道:“枫心原实在很有趣味,当然是在小童眼里。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在草里都能玩上几个时辰。”这的确是她的童年回忆,只不过云州的孩童都喜欢去枫心原上玩耍,倒也不是什么秘密。 谢泓颔首微笑。 后来两人又谈论了几句,却都围绕着儿时的那些游玩地点。 他对温道盈此番的态度确实变得柔和了些,温道盈却是都记在心里。 怎的会如此?她暗暗纳闷,却是默默地记下了“谢泓似是对儿时枫心原玩耍印象颇深”这件事。 叶采苓隔着人堆望过去,见两人先后离开,自己方才走出来。 她有几分懊恼地随处找了一个转角,靠在墙边思忖自己刚刚的举动。又不是不能出来逛,自己刚刚是在躲什么? 但心里却一遍一遍地反复想着刚刚眼见的那一幕。两个身份矜贵的青年男女,望着却是般配的。 当然般配,毫无疑问。 可是此刻自己的慌张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咽下喉头那一份微妙的不愉,转身欲走。 面前支着汤团摊子的婆婆却忽然伸手扯住她衣袖。 “姑娘,婆子劝你先歇个脚,前头那个男子我看着不好相与的。” 叶采苓一时间恍了下神,望向前面,却没看见人影。 第26章 婆子有些讪讪,道:“方才那边确实有个人,看着古怪的紧,只是现在没见了。” 叶采苓摇摇头道:“无事,左右也想买汤团,婆婆帮我多放些蜜。” 她买了份汤团,向前走去。 身体忽然踉跄着向前倾斜,几乎要扑倒在地。她艰难地稳住身体重心,转头,叶青山带着一脸得意的笑看着她。 怎么会是他?他是一早就在这里等着了么? “什么时候打算回家哪?” 叶采苓抿着唇望着他,却不答,低头快步甩开。 叶青山紧跟上去,冷笑道:“你总归是要回去的。攀上谢府的高枝,便忘了家里还有娘和妹妹不是么?” “别在此处装傻了。”他道。 叶采苓一副没听见的神色,专往人堆里走,被叶青山一把抓住肩膀。 “我并不认识你。”叶采苓见无法脱身,终于望向对方道:“我们有何联系么?” “不认识?”叶青山呲着牙乐了:“你家亲哥不认识?还是亲妹子不认识?” 他一张脸快要贴近叶采苓的脸上,左右上下打量着,道:“有了不少钱吧,拿出来。” 叶采苓感觉自己被恶心的虫豸盯上了,那种黏腻恶心的感觉让她只想下意识逃窜。 但此刻肩头上的手却死死攥着,不让她走。 “拿出来啊,包袱里总该有东西吧。” 叶青山见对面的人一副倔强的石头模样,却忽地松开攥住叶采苓肩膀上的手,虚晃一枪直接上手抢了她肩头的包袱。 嘶啦—— 叶采苓下意识去抢,自然抢不过叶青山。 包袱碎裂。 地上掉出几块墨锭。 大多是通体黑亮无雕饰的,于是那一块雕花鸟且描金的墨就显得很是显眼。 叶青山冷哼道:“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下手却快,当即伸手就要去捡那块花鸟墨。 溪明阁,描金,最重要的是……是那个人赏的。 一瞬间叶采苓脑子里电光火石想到很多。 却一时间蹲下,马上护住那块墨。 “此物不能给你。” 她明明是打算带出来,把此物和自己做的墨一起寻个摊子卖掉的。 但望着这墨落在地上却忽地心软了。 不能卖掉,更不能给叶青山。 叶青山反而嗤笑出声:“这玩意你当我稀罕么?” 见少女蹲在地上,他抬脚便要顺便一踢,口里道:“要不是你离家不给月钱,你当我傻的,向你要这烂煤块……” 话音未落,却是重重地摔在地上。 叶青山啐一口唾沫,旋身欲起来回击。不等他起身,又是一脚飞来。 他只觉得膝盖一软,无力地再次摔倒。 “哪里来的不三不四家伙,敢轻薄我们府的姑娘。”石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转头邀功似的道:“大公子,小的做的如何?” 叶采苓惶然望去。 目光里是今日方才见过的人,模糊着辨不清脸色。 谢泓站在那里不答话。 周围空气里凝着沉沉的云。 叶青山瘫在地上,此刻忽地放声假哭起来,口道家妹不孝,跟着野男人跑了,如今家里揭不开锅云云。 周围人来人往,本就有不少人无所事事,此刻竟是围上了不少人。 谢泓几步走过去,却是不动声色地隔开了叶采苓与地上撒泼的叶大。 “走罢。” 叶采苓手里紧紧握着刚刚护住的花鸟墨,此刻惶急地抬头看,没有说话,眼神只往地上的叶青山之处望。 “云白会处理好的,你且放心。” 谢泓淡淡道。 “石青,你送姑娘回去。” 叶青山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叶采苓此刻究竟是何身份?主要是刚刚那几个人都口称姑娘,让他辨不清情况。 若是通房,此刻看着不像。可若是丫鬟,那几个人的态度望着又是好的,不像是对婢女的态度。 叶青山念及此处,那撒泼哭嚎的声音似是又低了些。 叶采苓尚不知道自己是捡来的,用家庭亲情拴着她,说不定还是可以的。此番宜得放长线。 他在地上佯装虚弱道:“苓儿,只是娘实在是重病……” 叶采苓被石青护着往人群外走,此刻想起杜氏那双殷切的眼,心头无由地一跳。 她表情依旧冷漠:“地上那墨锭可以拿去卖。质量都是上乘的。卖了去买药便是。” 心道这是为了母亲和小妹,绝不是为了叶青山。 云白在周围遣散围观人群,听到这话却是高看一眼叶采苓。 大公子用人要求极高。谢泓他自己入朝为官已有些时日,养成一副果断的性子,便也要求手下人做事要拎得清楚,不得含糊。 但大公子也常提点他们,做事有决断是一方面,却要谨记得,行事需得替人留一分。 先前公子身边有个丫鬟叫闻笛的,便是为了自己的几分好处,去大公子面前揭另一个丫鬟的短。大公子明面上未曾说甚,后t来却是不太用此人。 此刻面前的婢女望着却是个心性纯正的。 他记得此人名叫染墨,因得书库婢女与各院丫鬟小厮都无甚牵扯,并且用典籍都须得过她们之手,所以一来二去,大公子身边的人倒是都与她熟悉起来。 刚刚大公子不发一言却忽地示意石青出手相救,看来亦是对染墨有印象。 第27章 毕竟大公子对不熟悉的人决不会如此。 第14章 第 14 章 石青护着叶采苓往外走,心中也在想,莫不是大公子想换婢女了? 若是大公子须得换婢女,他倒宁愿和染墨共事……也好过与现下当值的那位。 “几位便不必与我一道走了。” 叶采苓眼见着快走到之前那炒米花的摊子,低声对谢泓一行人道。 此时尚在府外,她想着谢泓此番出来是要逛的,便也并没指着对方能与她一道回去。况且还有月茜在摊子这里等她。 谢泓未曾说什么。 脑海里却想起刚刚少女张惶失措的面孔,以及她纤细手指护着那花鸟墨的模样。 他当初赏她溪明阁的墨,便是想让她用这墨写些字,画些简单的画亦可。家里女眷常用的都是溪明阁花鸟墨,她爱墨,想必更能领会此墨好处。 墨本就是用来用的,却未曾想她一直留着。 是不舍得用这种墨么?于是他便再给她些,于是给温家贵女抄书的时候她方用上了。 但今日他见,恐怕除了抄书外,她依旧是未用其余之墨。 谢泓感觉自己此刻大抵有些不快。 罢了,大抵是觉得他好心给的墨有些浪费。但世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她有什么想法,也与他无干。 主子没有发话,云白石青两人睨了一眼谢泓看不出喜怒的神色,亦默契地噤声。 叶采苓却是未能感觉到此刻的氛围奇异,只是屈膝温柔地福了一福。 “多谢今日相救,婢子便先行告退。” “大、大公子,我们也走罢?” 石青拿不准谢泓的意思,小心地问道。 片刻后见谢泓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又是从容的语气。他对石青道:“我见前头似有卖汤团的……去买一份罢。” 石青一愣,莫不是因为刚刚染墨姑娘手里拎的那份汤团掉了?他眼瞅着那汤团看着內馅不错的,看来也被大公子瞧见了。 大公子原来是喜欢吃汤团的人啊。 石青欢喜地领命前去,想着自己也应该买一份来吃。 那边叶采苓去寻月茜,却见对方已经比分别的时候往摊贩圈子里挤得更近了。此刻月茜手里已拿上了一袋白米花,却还依旧兴致极好地看着那炒米花的小摊贩。 “怎的还没炒完么?”叶采苓无奈失笑。 “你不知道,此刻他是在炒糖米花,说是比先前的更胜一筹呢。”月茜道。 叶采苓摇摇头,不得不提醒月茜:“但我见快到正午,怕是府里要寻我们了。你之前是否和我讲过,正午之前须得用香叶水浴佛?” “是哦,宝纱姐姐特意提过的,说出府逛可以,但府内忙的时候须得回来。” 月茜有些遗憾地望着那小摊,但心知自己在府内当值,不能一味在外头游逛,便接过紫苏桃子饮,与叶采苓相携着回府。 鼻端嗅到一阵浓郁的香气,她们进入北正院,只见得此刻正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晨起礼佛的香火烟气犹在,但已经被花叶气息冲淡了许多。许多家仆正有条理地搬着一盆盆花草,堆叠在佛祖金身四周。 中央特意留出一块空地,上面摆了檀木的架子,看高度也像是摆花的。 宝纱此刻立在北正院一角,正托腮望着院里的景象。 院内正中指挥众人的婢女望着温温柔柔的,讲话却沉稳而有力,是叶采苓那日见过的茗儿。 “宝纱姐姐,怎的今日能休假了。换成茗儿姐姐了么?” 月茜示意宝纱取些白米花吃,宝纱一笑,道:“快收了罢,一会需得净手,我看你这米花儿左右只来得及吃两口,不如先放回厢房。 “一会儿香叶水抬上来,你们便有得忙了。只是此刻供奉的花儿还未摆好,茗儿管这些花儿的,便先由她去忙。” 月茜听宝纱这么说,十分珍视地看了白米花一眼,与叶采苓说了一声,先回去放吃食了。 叶采苓便站在宝纱旁边,望着院内有条不紊的搬花场景。 一盆一盆不断地向上堆着,却未能见尽头。 宝纱见她望得出神,笑道:“染墨你进府晚些,尚未曾见过浴佛节摆花儿的讲究。是不是想知晓何时才能摆完哪?” 叶采苓点头道:“我看着这花儿种类似有区分,是须得依次摆放么?” 宝纱道:“是了,这最外层摆茉莉,因其花朵儿小,气味又好闻。摆得靠外些,众人都能闻到。之后是素馨并木香,颜色与茉莉能错开些。中央那架子放的是牡丹,老夫人最喜欢的。” 叶采苓见有人开始往架子上堆叠牡丹,此时是先拿姚黄魏紫。 便问宝纱:“那此刻开始摆牡丹,是否快要摆好了?” 宝纱望一眼庭院中央,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地脸色一变,快步走过去。 茗儿此刻站在花架子之前,发出一声短促惊叫。 宝纱脸色亦是不好看起来。 “所有人,”她过去拍拍茗儿,扬声道:“此刻所有人不许走开,我去禀总管事。” 叶采苓不明就里,却见到茗儿此刻望着一处,小脸煞白。 她便也顺着茗儿的目光看过去。 ——精致的金丝网篮仍在,罩着花盆。但花枝上那朵明亮繁丽的御衣黄,却是不见踪影。 光秃秃的枝头,衬得那华丽的花盆像个空空荡荡的笑话。 第28章 司花婢女,便是要方方面面看顾好花儿。况且此番架子上的都是名贵品种,更不要说御衣黄是老夫人特意赞许过的。 怎么会没有了。 是被人折了,还是偷了? 她心下替茗儿紧张起来。 茗儿先前稳重的模样已经不复踪影,整个人立在那里微微抖着。 “大公子特意带回来的……云州独一份……” 她喃喃着。为何偏要在浴佛之前出事呢,但凡等浴佛之后,花儿已经清供过,也不会这么难以收场。 宝纱风风火火,此刻已经带着总管事返回来了。她安抚地拍拍茗儿的胳臂,对总管事道:“——便是如此情景。管事您看着,我们现下该如何做?” 管事望着那光秃秃的花枝脸色也并不好看。 “我知有名花,只是这花大夫人爱重的紧,府内大多人都未见过。见都未被见过,怎的会被人攀折?” 茗儿在一旁已经极慌神,此刻只顾着摇头。 “此花叫何名来着?”总管事道:“我先去查问,今日靠近花房的,还有此刻在这院子里的人都不许走动,等我遣人。” 宝纱道:“此花名叫御衣黄。只是再过半时辰便是浴佛的时点,敢问时间可够?” 总管事道:“先查。若能寻到花朵儿亦可,用金沙便能供奉。” 宝纱心下领会,道:“宝花金沙之法,婢女明白。” 她低声对茗儿道:“你想想,近日有过何人靠近过花房么?又有何人可能攀折花卉?” 茗儿本来极慌乱,此刻也逐渐寻回了些心神。 她低声道:“煮香叶水须得用些时新的花,因此,煮水的人要去花房折花,还有一个,刚刚抬花的小厮们也须得进花房。” “那便从现在院里抬花小厮这里开始问。”宝纱讲话也是爽快的,道:“偷花贼大抵会撒谎,但左右先捋一遍。单问下他们今日行至何处便是,心里也能有些数。” 总管事肯定道:“我给你拨几个人,你先在此处问。我去寻那花朵儿,若能寻到,此事大抵能先遮过去。” “对了,这御衣黄,听名字知道是黄色的了,花型又是什么样子的?” 茗儿低声描述了一番,总管事便风风火火地去了。 叶采苓凝神细听着他们的对话,却总觉得心里有什么被忽略过似的。 她正在仔细想着,却听到宝纱唤她。 “染墨,你是个可靠的,陪着你茗儿姐姐,若有何事唤我。”宝纱道。 叶采苓当即点头,过去扶着茗儿。 茗儿未曾见过她,便与她也不是很熟,此刻道:“无妨,我便在此等等消息。” “你若无事,去拿些水过来,给院里人分发些罢。他们此刻在这里等着也疲惫。”茗儿道。 叶采苓温声道:“茗儿姐姐说的是。” 她去隔壁院子烧了壶水,但没有足够的杯与碗,又走得远了些去寻。 一边走一边想着茗儿做事还是周全的,怪不得虽然是司花婢女,大夫人却日渐倚重她。 寻得了十来个杯碗,她都装进篾篮里,挎着往北正院走着。 却见宝纱冷着脸出来,见她之后脸上神色依旧不甚好。 “宝纱姐姐,寻得花儿了么?”叶采苓打了声招呼道:“茗儿姐姐让我出来取些水呢。” 宝纱望着眼前少女天真神色,心里又嘀咕起来。 犹豫了片t刻她却没有露任何口风,而是公事公办地道:“先把水放下罢,总管事寻你。你跟我来。” “为何要寻我?” 叶采苓尚不解,走了两步却电光火石之间一样想明白。 刚刚大管事去查那花儿,此刻却唤她。 莫不是已经被卷进折花之人的范畴了? 宝纱不答,只道:“月茜也被唤了,你们两个,哎。” 叶采苓更确定自己的想法没错,道:“无事,若真是我想得那样,我与总管讲清楚便是。” “真的假不了,假的亦真不了。” 进北正院,却见月茜已经站在那里,正在叉腰与总管讲话。 “我?折花?”月茜拿手指点自己鼻尖,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总管大哥,我便是书库一个寻常婢女,此番也只是帮宝纱姐姐些忙。我折花图何?” 总管事眉间两道深深折痕,却并未正面回月茜的话,只道:“你们煮香叶水的三人,所在位置都离花房极近。况且煮水之时未有旁的人。” 月茜摇头道:“单是距离近就罢了?那我却说你此刻离这几盆子花近,你也是折花来了?” 总管道:“你是叫月茜是么?” 他带着嫌弃神色打量了她一眼,道:“先去一旁候着罢,我不与你争执。孰是孰非总会有定论。” “总管。”宝纱寻了个话语间的空子,打断道:“另一位也到了,还有一名婢女名叫芙儿的,我亦遣人去卧房寻了。” 叶采苓在一旁温声道:“婢子染墨,敢问总管要问何事?” 总管晾下月茜,转头对叶采苓道:“你刚刚也听到了。我先不与你们两个争执,只一件事,一会子浴佛节便要开始了,此刻你先告诉我折下来的那朵花放在何处。” 他又加重语气道:“我不管你们是卖去府外,还是与茗儿作对,都无妨。此时你们若是说了,之后我会替你们把事情揭过。” 第29章 “但若是不说,之后我便交给老夫人定夺,你们需得想清楚了。” 叶采苓越听越觉得不甚对劲。 仿佛总管已经认定了是她们折的花,此刻只是给她们一个台阶罢了。 第15章 西 图 澜 娅第 15 章 “不若我们去灶房沿路看看。” 最后是宝纱出来打的圆场。这两个婢女都说不是自己摘的,另一个芙儿则是还未寻到人。 还有半个时辰,此刻他们若是来得及找到花朵,却还来得及。 总管的意思是,虽然整盆花已经被折,但可以用金沙之法,把花朵制成清供宝花。 因得用于浴佛的花朵里,除了新鲜之花,另有一种叶覆金沙的花朵,用此法子处理过的花朵便名为“宝花”。 池中宝花,叶覆金沙。 亦是很漂亮的,不输于时新的花朵。 但这一切都须得建立在,他们此刻能找到这朵御衣黄的假设之上。若是未能找到,浴佛之时老夫人又问起来,便无论如何都瞒不过了。 “……便去试试。若是没有,也只能如此了。”管事道。 一行四五人匆匆向放香叶水的灶房走去,月茜缀在队伍最后,此刻同叶采苓小声嘟囔着,道:“怎的把我们牵扯进来,明明今日什么事都没做。” 叶采苓道:“便且看他们查得怎样。既不是我们做的,心且放平。” * “——你们作何解释?” 灶房之内。 那几口黄铜瓮已经被抬走,地面上只剩下几圈煮过香叶水之后,锅沿滴落的水渍。大量品相好的鲜花与叶子已经被拣去放到瓮里了,此刻残枝败叶摞成小山的模样。 几个木凳随意地堆在一旁。 眼前一朵繁丽的明黄花朵正掉落在那枯枝堆里。花朵开至极盛,边缘泛着些许橙。 “你们,先送花过去给北正院,让他们快去准备金沙。” 管事绷着脸,暂且不忘正事,先使唤人送了这花去了,转头对叶采苓并月茜冷声道:“等着罢,若是老夫人因此事不虞,你们铁定要出府的。” 月茜此刻懵着,叶采苓眼角却瞥到灶房地面那第三个木凳——明明是三人共同守着铜瓮,第三人芙儿,此时怎的未能出现? “管事,芙儿姐姐尚未前来,此事我想着并不能直接定论。”叶采苓把声音放得软了些,道:“我并没有推给芙儿姐姐之意,但我与月茜一直在一道,并无理由折此花。” “或许芙儿姐姐那里会有些消息呢?” “已经遣人去寻芙儿了。”管事皱眉道:“但她并无理由。我知晓她,芙儿亦是司花婢女,不会刻意折这花坏自己名声。” “反倒是你们,之前都未怎么见过,怎的今日这么殷勤地过来?” “管事,话却不能如此说,我们是来帮宝纱姐姐的,怎的在府里做事,反而要被人指点呢?”月茜看着一副小女孩样子,此刻讲话不客气起来,也有几分攻击性。 正在争执,门口传来响动声。 芙儿着一身有些松散的蓝染褶裙,发髻有些散乱,脸色恹恹。 “来了。芙儿见过总管事,见过宝纱。” 却并未与叶采苓和月茜打招呼。 总管事似与芙儿相熟,此刻语气好了不止一点,对她道:“芙儿姑娘,大夫人那边可还好?今日事情烦乱,却不得不叫你过来。实在是这花儿被折,我们须得找人出来,不能平白被折。” 芙儿道:“今日身子一直不爽快,早上来这灶房呆了呆,却是没一会子便回去了。” “路上小厮与我说,是御衣黄被折了,我想着此花事关重大,便过来。” “我今日之行便是如此,管事若有何疑点,大可问芙儿便是。” 总管事转向叶采苓与月茜,道:“我见你们两个的确是心虚,便怎的,问都不让问么。”言语间对芙儿却是有几分护着的意思,话头直指她们两个。 月茜道:“你问的我们便是都答过,只是左右也不能按头是我们两个做的。管事,那你便说我们折这花有何用?” “焉知你们没有商量好出府卖这花儿?”管事道。 月茜道:“若是我们要卖此花,刚刚出府逛摊子的时候早就拿出来卖了,何须明晃晃地放在此处?” 管事一时语塞,身边的小厮却忽地道:“管事,我觉得这两人似是有问题。” 一时间见周围人俱望他,小厮讲话有些磕巴,道:“就是,我那日见过芙儿姐姐在院中哭。我想着府内婢女里也有心思重的,说不定就是你们有些争吵,便要害她。” “这位小哥,”叶采苓眼睛望着他,心里无奈,面上从容道:“我且问你,你讲话无甚证据,只是见芙儿哭泣,便觉得有人要与她不利是么?” 小厮年纪也不大,此刻梗起脖子道:“那又如何?芙儿姐姐对我们一贯是好的,哪里像你们两个牙尖嘴利,此刻又在一齐抵赖。” 叶采苓心道与此人讲不通道理。 转头对管事温声道:“染墨觉得,做事须得有凭据。我们两个既无摘花卖钱之意,也与茗儿芙儿无甚冲突。管事,此时不若仔细去花房仔细寻找脚印之类的证据,比在这里空口商议来得快。” 管事却懒得再应付,想到自己没有时间再在此纠缠,道:“宝纱,你再问问这两个,我须得先去北正院。香叶水沐浴金身之时快到了,我须得过去看着。” 第30章 宝纱不太赞同,道:“此事我觉得须得仔细查清。眼下尚且没得头绪,况且我觉得染墨那句话说得有几分道理。” “哦?”管事道。 宝纱:“应先关闭花房大门,遣人仔细去查看一番情况。这三位婢女这边,我再仔细问问。至少须得知道折花之人是何目的,总不能一头雾水却下定论。” 芙儿此刻立在一旁,忽地出声,声音轻软。 却让叶采苓越听越觉得不甚对劲。 芙儿道:“我今日在灶房呆的时日不多,倒是听到这位染墨妹妹,与月茜妹妹商议制墨之事。” “染墨妹妹说是对这墨锭颇有心得的,知晓各种植物入墨的方法。宝纱姐姐,你知道此事么?” 宝纱一愣:“染墨她名字里有墨——倒确实是懂墨的。” 芙儿意味深长道:“是啊,御衣黄这般奇花,黄橙两色皆存于一瓣之上。焉知染墨妹妹未动心思?” 她见众人呆愣在那里,又慢慢道:“况且染墨妹妹可是拿过大公子赏的花鸟墨的。她说过也想仿花鸟墨,这御衣黄便不正是现成的材料。” 叶采苓心里愣住。 芙儿那话有些长,她来回在心里滚过几回,方才明白是何意。 却越觉得对方来意歹毒。 芙儿此刻讲话,几分真里掺了那一点假,却让她所有的话语都看似是真的。 尤其是她给出的自己擅长制墨、大公子赏她花鸟墨等这些消息,都是对的。 她此时指责叶采苓故意用折那御衣黄制墨,看似离奇,却因得之前那些细节,变得有几分真实起来。 管家一拍脑袋,道:“宝纱,此人会制墨,想拿花制墨,此事可真?” 宝t纱正迟疑着,此刻道:“虽然有此事……” 管事却又截住她话头:“好了,那便可以了。” 管事风风火火地欲走。 怎么办?叶采苓此刻心里冷汗涔涔,头脑飞快转着。 芙儿她此刻平白无故出来指认自己,想必是刚刚宝纱出来替自己说话的缘故。宝纱说折花要有理由,芙儿却立即道出自己喜爱制墨的事实。 虽然这话柄是自己之前递给她的,但芙儿为何要专门把此锅扣到她的头上? “好了,你们也无需得狡辩。” 管事举步欲走,却见那叫染墨的婢女又抬手拦他。 叶采苓感觉自己的脑海里有什么念头逐渐成型。 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指认,此刻芙儿指认她,只能说明—— 她快速地在脑海里又捋一遍今日早上灶火之前的对话。 芙儿那时古怪的语气。 还有什么细节未能想起? “管家,您且等片刻。” 叶采苓转身微福一礼,对着的却是芙儿。 “芙儿姐姐,我与你今日才相识。”她正色道:“姐姐与旁人的矛盾,染墨不想参与。但芙儿姐姐你自己做过的事,也不能往无干之人身上硬扣。” “我?你且说说。” 芙儿语气不甚好。 “行了,你们这些丫鬟惯会攀咬的,有何恩怨之后再商议。”总管事却是真急了,此番浴佛仪式真是要开始了。 若是开始之后又出个什么像今日的岔子,便是决计逃不过受罚。 他抬腿走,却忽地在门口停住脚步,露出呵呵讪笑。 总管事:“哈,云白小哥,怎的来此处了。” 云白:“大公子听闻自己带来的牡丹出了些差错,遣我来看看。” 云白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院内,众人神色各异,此刻有人坦然望向他,亦有心虚低头的。 总管事心里则是叫苦不迭。 若论府内事务的交集,他与云白这种主子身边的长随是井水不犯河水,无甚干系,但论起来在主子面前的得脸程度,云白竹明一路随着大公子入京,再没眼色的人也知道不能招惹他们。 保不齐给大公子参上一两句呢?虽然大公子一向云淡风轻,但可并不是没有脾气的。 此刻云白这么一来,也就相当于大公子关注上此事了。 念及这一层,总管事本来打算迈出院门的腿却是丝滑地收回,身子一转,道:“大公子想得周全,是须得仔细查问查问。” “此花从洛阳回京城,一路历经奔波,怎的也需得在众人面前露个脸儿。谁成想会被人折了呢。” 总管事这一番话确实是圆滑,只顺着云白的意思往下说。 云白却未吃这套,道:“刚刚在说何事?此刻便继续说罢。” 第16章 第 16 章 叶采苓福了一福,以示见过云白。 “芙儿姐姐。你与茗儿姐姐都是司花婢女,可还记得——那日莳花会的云丝贯顶放在何处了?” 芙儿皱眉冷道:“我并未参加莳花会。又怎能知道云丝贯顶的位置?” “是了。那染墨斗胆问一句,姐姐缘何不参加,是还有其他要紧事么?” “便少说两句罢。你问我这些,于查问折花之事有何干系?”芙儿道。 “你且回答她便是。”见火药味逐渐漫上来,云白道。 芙儿有些气,却见云白在场,使不出来。只嘴角一撇:“无事,不过是大夫人给我安排了其他的活计,司花之事全交给茗儿了。” “哦?大夫人怎会安排你在莳花会的时候去做其他事呢?” 叶采苓却是抽丝剥茧,慢条斯理地问着。 第31章 芙儿道:“与我无干,大夫人自有她的安排。我忙着替大夫人做事,已经很多日未去花房,你莫要胡乱攀咬我。” 叶采苓点头:“这便是了——但姐姐却知道御衣黄的颜色,不是么?” 她静静地复述芙儿刚刚的话:“姐姐方才还说过,御衣黄这般奇特的花朵,黄橙两色皆在一花之上。” “且今晨我们在炉火旁坐着的时候,我还未提那盆黄色牡丹的名字,你却凭细节指认出来是御衣黄。” 她温声复述出清晨之景。 “那时我道府里那牡丹明丽,边上还隐隐带橙红。你却说,只有茗儿才能侍弄御衣黄这种名花。” 她道:“连总管事方才都要问过宝纱,才知道御衣黄的样子。” “芙儿姐姐,只能说明你近些日子才去过花房的。” 芙儿脸色一点点变得晦暗起来,像蒙了层灰白的糯米纸。 “我近日去过花房又怎样,能证明何事么?” 叶采苓摇摇头:“芙儿姐姐,问我无用,这便是你要去证明的事情了。” “如此说来,此时灶房中三人,却是芙儿与茗儿有过节……”云白慢慢复述,尚在沉吟。 芙儿的情绪却是已经掩饰不住。 “你们便都是一个样。”她忽地冷哼道:“都是自恃自己机灵,巴不得我倒霉,好看我的笑话。” “茗儿不也是么?我说过的话她全记得,得了空便去夫人那里告状。” “若不是她从中捣鬼,夫人怎会不让我莳花呢?须得知道,我莳花之艺绝不比她逊色半分。” 她忽地挽起袖子,却见她手臂之上起着密密麻麻的红色疹块。 芙儿狠声道:“若不是那日茗儿刻意让我去种那劳什子西域花,我怎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大夫人连近都不让我近身?” 宝纱此刻却听明白几分,只对着芙儿讲,有几分不忍:“你身体抱恙之事大夫人是知道的,大抵是各人体质原因,与那花不对付罢。” “你莫要怪茗儿。她确无害你之意。” “宝纱你还是天真。在这府里,人人都想着往上爬,谁不是踩着别人的肩膀?茗儿她一心想让我来不成,这下好了。” 芙儿咬唇冷笑道:“她的差使也没了。” 叶采苓心道此时这些人的纠葛却是轮不上她来言说,只是表现得和没有听见这场闹剧一样:“如此,管事可还能看出来是谁折花了么。我和月茜是否可以先行告退?”她只对着总管事道。 总管事心道这婢女是个伶俐的,遇事不慌张,便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在。但他被芙儿突如其来的控诉弄得亦有些茫然,况且还有大公子院里的得力长随在。花与大公子有莫大关系,于是他看着云白,只等着对方定夺。 云白笑道:“今日确实是开了眼界,若不是染墨聪慧,怕是要被绕进去了。” “你们且行,我此番须得和大公子回报。” 此时,浴佛的香叶水并清供花朵已经准备齐整。 谢府一行人皆进入北正院落座。 云白快步走到座位之后,却是低声对谢泓汇报完刚刚所见。 谢泓颔首,道:“那花儿原也是一位洛阳友人赠的,做个人情。只是平白被攀折,须得给个说法。” “云白,你做的不错,随后去领赏。” 云白摇摇头:“小的并无何贡献,倒是见那位书阁的叶姑娘,今日思路冷静,竟是一力主导,找出真凶。” 谢泓一愣,眼前却霎时浮现出那双明净的眼。 原来又是她啊。 若是她,倒确实有几分合理。 云白见主子唇角噙一丝笑,觉得自己大抵是看花眼了。明明是名贵花朵被折,怎么看起来,大公子却有几分欣慰的模样。 “大公子?若无吩咐,小的便退下了。” “去罢。”谢泓道,又补一句:“记得多领些赏。” 云白躬身退下。 仪式起。谢母见一个精致小叶紫檀托盘,上面放着以金沙覆盖着的牡丹,奇道:“今年清供的惯例怎的换了?” 她细看道,有几分惋惜:“这不是泓哥儿前些时日刚带回来的洛阳牡丹么,名字似乎叫御衣黄?怎的折去制成宝花了。” “此花颜色正是适合制宝花的,若是祖母喜欢,泓儿明年多带几盆回来便是。”谢泓有心圆过此事,此刻只轻描淡写道。 “过几日进京,京中若有时新品种,我也遣人给祖母带些回来。”他有意引老夫人更换话题,谢母果然不再关心此花,只望着谢泓道:“祖母听说旬日之后,你便要回京了?” 谢泓默默颔首。 谢母道:“听说你又遣了院里的几个丫鬟?怎么,此番都不合你心意么?” 谢泓道:“只是我不喜欢思虑太多的丫鬟。” 后半截他没说,但谢母亦能猜到。丫鬟们大抵又有想当主子的,试着往谢泓身上扑。 谢母便唤身边的长随道:“你去盯着大公子院里,定要让大公子选上几个称心丫鬟带出云州。府内最不缺的便是人,反而是到了京城,怕有不忠心的背了主,那时便不好了。” 谢泓却忽地想起什么,低声道。 “祖母,府内有一人,我觉得可用。” “哦?难得见泓哥儿讨要人呢。” 谢母来了兴趣。 * “染墨姐姐,还在忙么?” 第32章 逐渐入了夏,此时书阁内有几分闷闷的潮热。 书阁帘子打起,进来的却是个半熟不熟的丫鬟,看衣着样子不是府内的。 “姐姐,我是温t姑娘院里的,我们家姑娘近日又有些书,需得来此处借阅。”对方倒是很快的自报家门。 叶采苓在将绿色细棉布裁成条,准备更新书阁内的索引布笺,此番放下手中活计道:“借书是可的,只是上次你家姑娘来的时候,似是已经与她讲过,数量会有些限制。” 叶采苓:“温姑娘此番借何书呢?” 对方道:“我们姑娘讲她只借得一部,《大周府志》,不过说是有十余本。” 叶采苓顿了一顿,道:“怕是不止十余本。这府志是依着年月排的,几十本是有的,端看姑娘要借哪一年的。” 对方婢女听得也有些惊讶,便道要回去禀报主子。 “姐姐便去。”叶采苓点头。 不多时却是见温道盈袅袅婷婷地前来,神色有几分居高临下,依旧是问她自己的婢女:“怎的没有借来?” “回主子的话,”婢女将刚刚情形描述过,温道盈拨弄了一下自己袖上的明珠,随意道:“上次不是已经知晓怎么做了么?” “恕婢子蠢钝。”温道盈的婢女已经习惯了,此刻立即低头:“还望主子明示。” 温道盈眸光流转,望向书阁挑高的梁栋,道:“誊抄一份啊,之前便是如此做的,此番想不到么。” 叶采苓心想这些贵女都是不把下人当回事看的,《大周府志》自本朝元年记录起,年年都有新的。此刻她开口便要誊抄,要誊抄多少呢。 她道:“温姑娘,此番我却是做不了主,若是姑娘想要誊抄,还需得婢子与大管事请示。” 温道盈道:“我过几日便要去京城,此书亦是要带给太子妃的。” 便不再与叶采苓讲话。 叶采苓心里无奈,想着温贵女怎么次次抬出太子妃说事。但她见事态僵持,思忖片刻,仍是打圆场道:“姑娘莫不是未曾见过《大周府志》全本?不若婢子去给您取来,您且稍歇息片刻。” 叶采苓取来其中一册,言辞恳切道:“您请看,只大周十五年,便有二十几册。” 温道盈依旧绷着脸。 叶采苓心里叹息,左不过又要让她抄书。 只是这温贵女太不好相与,讲话总是随心所欲的。她有些同情地望了一眼温道盈的婢女。 正在僵持,忽听得少年人活泼的脚步声。 从外面踢踏着一路轻快地行进来。 叶采苓以为是又有族学学生来借阅典籍,便起身道。 “须得稍等会子,我这里有些事情。” 来者此刻望着叶采苓笑道:“染墨姐姐,此时还需做何事啊?” 是石青,此刻眼睛晶亮地看她。 叶采苓道:“我这里大抵要准备开始誊抄,若是大公子要借阅典籍,石青你便先与我说。” “此时怕是时间很紧了。” 石青却笑嘻嘻道:“姐姐若不想誊抄,此时却是不必再抄——公子那边已经禀过老夫人,说缺个得力婢女在听漪小筑当值。” 石青又道:“听漪小筑便是比书阁清闲些,月钱也高。” “——端的看姐姐想不想去。” 温道盈正等着看面前的婢女服软,冷不防听到这话,眉头登时皱起。 “抄书是要抄的,怎的此刻想躲懒是么?” 她又不咸不淡地对着空气说话,听话头倒是像对着石青来的。 温道盈:“偌大个谢府怎的没规矩,你们主子也不说管教你们?”她未曾见过石青,此刻见面前的少年郎年岁尚小,还以为是哪家的家生子。 故讲话颐指气使起来。 石青却不会吃这个闷亏,当下眨了眨眼。 “我当是哪家的主子,怎的替我们大公子管教起人了。我回去问问大公子,看府内怎还有外人迟迟不走呢?” “大公子?” 温道盈却是一愣。 第17章 第 17 章 温道盈本是京城出身,此番迢迢千里跑来云州,名义上是来探访谢母。 但要说心里对谢家探花郎没有点期许,是不可能的。 此时听得是大公子家的长随,却是心里也知道自己刚刚发言有几分颐指气使。 此刻忙缓了声音,补救道:“我并无他意,只是……” “想起来了,原来是温姑娘啊——愿不得那日有人那么说温姑娘。” 石青笑嘻嘻道,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 温道盈听这话里意味深长,当下便问:“何事?怎的说我了?” 石青却老神在在的摇头:“姑娘多虑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怎能随意议论主子呢。” 见温道盈那边脸色更差,一副努力思虑的模样。 石青等了一晌,忽地转头对立在一旁的温道盈道:“温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不碍事,说得只是老夫人那方端砚被人打碎了,大公子那里已经寻得新砚给老夫人。” 温道盈心道居然连小厮都知道她当时打碎砚台之事。 娟秀眉毛快蹙成结,却又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做。 石青:“染墨姐姐,走么?” 他对叶采苓挤挤眼睛笑道。 这些人却是热闹温暖的。 叶采苓长舒一口气。 第33章 心中却忽地像是有块垒被消解开来。 就好像事情兜转着会回到起始,但起点已经变得比先前更好。 “走罢。”她笑道。 叶采苓挽着包袱再回谢泓院子。熟悉的厢房里,青棠仍在,此刻见叶采苓进来,眼里似有惊讶之色。 青棠话一贯不多,与她简要描述了此时院子里的情况。 闻笛与杏云原是关系极密切的,不止怎的两人生出嫌隙,却是闹到大公子那里。说是谁绣的荷包落在书房之类的,掰扯不清。 大公子是最不喜府内婢女因为这些事情争吵,又道两人正事做的也无甚可取之处。索性两个便都不再重用了。 “此番你接替的便是书库里杏云的活计。”青棠道:“便要记得,不可重蹈覆辙。” 叶采苓点头。 * 夏夜有流萤。 谢泓赶文书到很晚,此刻松松地披一件月白衫子,执灯缓步行出。 叶采苓在阁外守他,亦在托腮读书。 见谢泓出来,温声道:“公子,婢子已将阁外洒扫完毕,明日还需得什么文书,便和我说。” 谢泓沉吟片刻,点了几本水文书籍。 叶采苓一一应下,又复述一遍,却是极利落,没有疏漏。 谢泓望着她月下纤瘦身影,心里一动,缓了声音道:“你当值不过月余,却是已经比先前当值之人做得好上许多。” 叶采苓摇摇头:“左不过份内之事,公子过奖。” 谢泓眸光一闪,忽地想起一事。 便转身回去拿了一张单子,轻轻交予叶采苓手上。 “这几本典籍,我见你爱读,前些日子却让府上采买的时候多采买了几本。” “得空的时候,去总管事那里领便可。” 她低头见其中有几本,连摹本都难以寻得。便知大公子此番偏爱。 * 听漪小筑水色怡人,夏日芙蕖之香浮于楼阁之间。 小筑内坐着几个文士,正在商议着什么。 有婢女自水榭外过来,轻手轻脚地打开香炉的铜盖,更换沉水香。 “宣岑。”有人正色道:“回京真的须得提上日程,此番塞北又传消息,枢兰人已将边塞三城攻下,镇国将军已经引咎离职,京中又将大变。” 谢泓着一身青袍,闻言抬手又斟了茶。 他道:“我知迟早要返京。且近日边疆大旱,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 江游此刻正在翻着一本书,此刻眸光一闪,道:“既是大旱,钦天司有无提出异常天象?” “钦天司前些日子刚报,言道岁星昼现。” 谢泓道:“我记得大周某一年有过记载,道某地暴雨。雨后,太白昼现,星宿失辉。当时圣上尚小,我亦未入得朝堂,却是不记得如何写得了。” 他抬手招人进来。 江游抬头,却见到一个纤瘦婢女,挽一个简单的青螺发髻,却不掩容貌清丽姝婉。 江游摇头笑道:“此时茶水尚温,怎的宣岑就遣人添茶了。” 江游讲话含蓄,另一个文士则点的明了些:“不过红袖添香,也是雅士之事。既有美貌婢女,自然须得展示。” 谢泓只摇摇头,温声对她道:“染墨,你且去外间寻天象相关的典籍与府志,岁星、太白、辰星,不拘着种类,都可。” 叶采苓轻声应道:“婢子知晓。” 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是端上了托盘,相关的典籍都拿了过来。 江游奇道:“莫不是她将书籍都记下了?” “宣岑,我见探花郎身边的婢女,也能得个探花哪?” 谢泓噙一丝笑,却转向叶采苓,语气隐有得意:“染墨,你且与他们说。” 叶采苓心里无奈一笑,道大公子又开始展示了。 口中则道:“无他,婢女只是先前在文思书阁当值,对整理文书典籍有些心得罢了,若是说记,决计是记不下的。” 但江游这些人知道寻常司书婢女的水平,此刻便猜到叶采苓又是在谦虚。 却也不再打趣美貌婢女之类的话,正色起来。 江游等叶采苓退下,却是正色问谢泓:“这莫不是你前些日子与我说的,t进京之时需带的助手?我还当是云白石青之类的小厮,怎的是婢女。” 谢泓道:“你也见了,我此番回京,若能入阁,身边人手便不足了。须得一个得力之人看管文书资料。” 他只提及入阁,但江游显然也心领神会,道:“如此便最好。” 江游顿了一顿,眼睛望向谢泓,其中的意味倒是明白:接下来所谈政事,还需让她旁听么? 叶采苓察言观色,此刻温声道:“婢子便退下了。” 谢泓不动声色地叹口气,许了她出去。 送走江游等人,谢泓走出水榭,对叶采苓漫不经心道。 “染墨,方才你为何离开小筑?” 叶采苓道:“我见众人开始议事,故离开了。” 谢泓望她一眼,却带着几分不赞同,道:“我先前便与你说过,许你旁听。你在典籍这方向是有天资的。” 他道:“你若有心,听上几日只会大有长进——京中会遴选女官,以你的资质有望。” 叶采苓的目光亮了又亮,睫毛像扑闪的萤。 但她心念微转,最后却只是低声道:“左右女子无才,公子之前提及女官遴选,我想着那也只是给高门贵女定的,我一个司书婢女,却是也不想肖想这些。” 第34章 “安分做事,便是染墨所求。” 谢泓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你这么说,但我却不信。” “永远不要为自己设限。”他说:“你若框定边界,你便会在那框中循规蹈矩。” “但此刻无人为你框定那界限。” “若你真的尽力去做,也会惊叹于自己的能力。” 叶采苓望着谢泓的眼睛,忽地心口一热。 “我便试试。” * 明月已至中天,夏末的草虫传来嗡鸣。 又一日,叶采苓从书阁离开,微微打了个哈欠,轻手轻脚地走出书阁正门,回首把门锁上。 月茜正在厢房里就着油灯,低头打着络子。 此刻见到叶采苓,把络子一扔直接扑上来,亲热地埋怨道:“说好今天要来玩的,怎么现在才来?” 叶采苓无奈地往后靠靠,口道:“哎,须得小心,莫要乱扑。” “有些事情耽搁才来迟啦。给你带了甜酪子,喏,加了蜜瓜的。” 月茜嬉笑着接过,此刻却是不再计较,望着叶采苓认真道:“染墨,我看大公子身边做事亦很辛苦吧?” “为何?”她道。 月茜仔细端详叶采苓的眉眼。眼前人依旧是纤瘦好看的,但与她记忆中温温柔柔的染墨一比,此刻她脸颊更削瘦,望着有疲惫之色。 但她眼神却比先前更沉稳,眉目流转间竟有了几分明亮清冽的从容之态。 月茜微微一顿,道:“大概是你又瘦了不少。但不知怎的——我看着你此刻,却和大公子有几分相似。” 叶采苓摇头道:“怕是天天在小筑当差,见公子的时日太多了。” 她转过头问月茜:“倒是你,说是三公子有意纳你为妾?” 月茜一怔:“怎的连你也知晓了?” 她双颊绯红:“我还特意……特意嘱咐过他不要说的。”双手下意识地拧起袖口来。 叶采苓道:“也不是我专门去打问。只是三公子那日去大公子书房,见到我却说,他记得我之前是与你一道的。” “他便与大公子谈了几句。” 言道这里,叶采苓却想起那日的光景。谢泓淡淡地负手立在那里,只道。 “未娶正室而纳妾,你若真要问我,我觉不妥。” “淇哥儿,等你有心仪之人,想娶她为妻之时呢?” 他的言外之意,谢三公子谢淇显然听明白了,却只是玩笑般耸耸肩,浑不在意:“长兄你还是守旧。良妻美妾——这才是人生大幸啊。” “左右只是纳个妾罢了,”谢三公子笑道,却是有些轻佻地拿下巴示意叶采苓的方向:“我看长兄你的婢女亦是貌美,能胜过月茜哪。” 叶采苓心下巨震。 但谢泓却微微皱起眉头。 有种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的不满,还有几分说不上来的不愉快。 他对外示人的形象一向进退有度,端方若朗月青松。此刻情绪的外露已是有几分明显。 谢泓周身冷然的气场让亲弟弟谢三一愣神。 “长兄长兄,我开玩笑的。”他一边退后,一边不忘捧谢泓一手,力图让对方忘记自己刚才的逾越:“谁不知道你有一名得力婢女,貌美聪慧胜过京中女官,如此才华定是要跟你进京的,是否?” 竟然这么多人都知道了么? 谢泓眸光更冷。快速送走谢三,却见叶采苓有几分失魂落魄。 他便准了叶采苓休假。 谁承想她依旧修读典籍到半夜,此时终于得闲见月茜。 但望着月茜充满憧憬的眼,她却硬是将自己在水榭的所见所闻咽进肚子里。 不能说,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月茜她一心思慕三公子,但书阁婢女自是无法肖想做他堂堂正正的妻。做妾已经很不错了,不是么? 月茜见叶采苓神色复杂,猜到了什么,却也不追问。只一脸轻松地道:“是不是过几日就要进京啦?我听说大公子本该浴佛节一过便要走,已是多拖了月余呢。” 叶采苓想起来,却是正色道:“是了,我此番寻你,也是知道你与我关系最亲近,想听听你的想法。” 她认真道:“若我进京,大抵要去选女官。我没指望着能一次选上,想来会一面当着大公子书房的婢女,一面准备遴选。” “若能选上,应当会入朝堂。但从此便无法回云州,亦无法出宫自在快活。” “并且,”她有几分犹豫之色:“女官制度是容太后一力推行,至今不过三年有余。此时仍无法看出选上女官后会有何等成长。” “你说,会不会到时什么都没得到,全是一场镜花水月?” 月茜抱着膝盖望着她,此刻眼睛里却满是坚定神色:“不会的。你要去。” “听说京城有很高的灯楼。”她忽然道:“有比谢府浴佛节还要盛大的各种节日。” 月茜弯起唇角,“我记得有人与我提过,京城的贵女们还会结伴出去赏花玩乐,能打马球,能挽弓练武。多得意的日子。” 叶采苓望着她,低声道:“但我不一定能成为她们啊。就算是成为女官,也不一定能有这些日程。” 月茜道:“但你已经有机会了。染墨,你可以去选择,不是么?” 她忽地轻笑出声:“我恋慕谢淇,我便做他的妾。但我焉能不知,妾只是玩物?” 第35章 “但你——”叶采苓怔住。 “只是啊,我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选了,染墨。” 话语从月茜口中飘出来,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是家生子,自小就在这院里长大的。若让我出府,让我去京城,只外面那些不怀好意的男子便能让我无从招架。” “你以为我有很多路,我其实只有一条。从来……都只有那条路。” 月茜很少这么说话,此刻她话语中的含义,却让叶采苓有几分失神。 原来她都清楚。她比自己想的更清醒。 月茜望着也叶采苓,眼睛里却是真真切切的祝福。 “采苓,你这么聪慧,一定会选上的。” 她喟叹,脸上有梦一般的神色。却是破天荒地唤了叶采苓的真名。 “去看看京城吧,采苓,我们困在这四方墙里,为什么不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叶采苓望着她,却看到对方眼里隐隐的泪。 “去。” 她道,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坚定。 即使那个世界暂时不属于自己——也要去争一条路。去看看这天底下,还有多少自己未曾行过的江河湖海。 第18章 蝶变 大周十七年。早秋。 秋季之夜一天胜一天的长,此时已是辰时,天空方蒙蒙的转亮。 一乘官轿行在宫墙内,到昭德门悠悠落了轿。 只因此门再向内行,便是朝廷内廷的范围之内,即使是官轿也无法进入。 一名着藤青圆领袍的女子下了官轿往内匆匆行,却是被人拦住。 小太监微微打量了一下。 面前的女子眉目清婉雅致,此刻被人阻拦,也只波澜不惊地停住脚步。 她垂眼看他,周身一种不由质疑的气场。 一望便知气度高华,身份定然不凡。 只是,她此刻并未着进宫觐见太后的贵女服制,却是作幕僚打扮。 小太监见她是生面孔,当是哪家的贵女出来游玩的,道:“这位贵女,前方便是内阁大学士议政的地方,并不是游玩的地方,还请您回去吧。” 也不怪小太监看走眼。 叶采苓随谢泓进京几年,成长却是极为迅速。此刻有意做沉稳模样,有个谢泓七八分气度,望着却是十足的清冷高华。 她微微蹙眉。 “我便是应阁内大学士之邀前来的。” 太监笑道:“咱家当值这些年,却未见过有姑娘家能来议政的。就算您做幕僚打扮,但这里头也不是什么好玩地方。” 他向旁边一努嘴:“您瞧,就算是真幕僚,此番也都在西边暖阁歇着的,等臣t子们议政出来,方跟着回去。” “内阁议事的时候,寻常臣子都无法进去,幕僚焉能进呢。” 小太监心道自己这一番劝,足以见得真诚。其实他当值不久,也见过幕僚进入,但那是首辅段长明的亲儿子,首辅有意带着他在身边学。 此番这陌生贵女想进去,却是决计不能的。 叶采苓目光镇定,目光却是越过此人,只对着远处一人从容道:“此番进入,还费些周折。” 小太监猝然回望,却见远处,自己师傅取了金烛正小跑着回来。 一叠声道:“叶姑娘得罪了,这小子刚当值,宫内规矩尚不熟悉。我先替姑娘收拾他。” 转头低声对小太监训道:“去,一边待着——学着点。” 叶采苓温声道:“无妨。今日确有要紧事,须得进入文渊阁。” “您进。” 掌殿太监拂尘一扫,未有一丝迟疑。 只目睹叶采苓背影进去之后,方抬手给了小太监一记暴栗:“记住了,日后千万莫要擅做决定。” “方才那是谢大学士的幕僚,谢学士入内阁没多久,已经极受圣上看重。” “能到这个位置的没一个缺心眼的,保不齐哪日人家继续高升,若是想起你这个当初拦着的小卒子呢?” “——这宫里水深着,明白了?” 小太监捂着额头,呆呆望着前方的背影。 * 于此同时,文渊阁内,气氛正焦灼。 今日圣上未上完早朝便拂袖而去,却是因为边卫兵士哗变。气得圣上只听完长宁侯的报告,就再没有听其余人的,只道散朝。 内阁辅臣七人,此刻散朝之后,却都默契地留在了文渊阁。 首辅段长明坐在上首,此刻冷着脸不出声。 自有人替他出面——任丘大学士见状拈了一缕须,已经开始呵斥。 “圣上今日极气,却是长宁侯未与内阁通气的缘故。怎的今日早朝之事,无人与内阁报来?” 一时间无人应答,却已是有几双眼睛转向列席最末的谢泓。 大周内阁辅臣,各有其司职。若是说真有人有义务总结今日朝堂议事,轮到的往往是新入阁之人。 况且这位谢探花入阁实在是太早,年少便爬到此位,虽有圣上赏识,但在段长明这些阁内老人眼里,依旧风头太盛,须得打磨。 “塞北边卫兵士哗变,”谢泓道:“我前些日子已与元辅讲过。段元辅是知情。” “此番圣上气恼,下官认为,哗变是真,但圣上背后之意却不止于此。” “哦?你且说说。” 段长明眼睛未望他,只开口道。 谢泓微微挺直脊背:“边卫哗变,为的是何?直白说,便是衣食。克扣兵士衣食以至于谋反,当地为政,是否苛刻?已至何等地步?” 第36章 “圣上想到这一层,只会如鲠在喉。” 身兼西北行度指挥使的任丘听到此处,心道矛头指向自己。却是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我辖区昌明,怎会有如此情况。米粮及衣物,一向由江南富庶之地运来,只是近些日子南方连阴雨,车马暂且被阻滞于途罢了。” 段长明点点头:“此言说的是。谢学士,你年岁尚轻,却是不明白这些米粮千里迢迢运去塞北,舟车劳顿之苦。” 谢泓温声道:“下官亦是江南出身。云州虽偏僻,近日确是下着绵绵秋雨。下官自是知晓路途不便。” “但下官那日已和您提及。兵士们不单单缺口粮,更重要的是塞北苦寒,京内却迟迟不提供御寒衣物。” “缺少食物,尚可从戍边田地里自给自足。但缺乏衣物,却无计可施了。” “——圣上之怒,怒的便是明明京内钱粮富庶,却放任塞北将士在寒风之中熬煎。” 谢泓明知段长明已经知晓他之前的汇报,此番发难,却又是在针对他。 若此刻不再辩,怕之后又将不察朝政的帽子扣在他头上。 于是把问题点的极明白。 端看段长明一派如何接。 谢泓话锋一转,又加一码:“那日下官与元辅之谈,景华前辈亦是在场的。” 次辅张拱辰闻声一愣,胖乎乎的脸上却是笑呵呵地道:“啊,那日我的确在场,只是下官多年未接触江南,并不知道此时情况啊。” 张拱辰心道你们两人斗法,不要拉我入局,我只想平平安安退休终老。 段长明便接话道:“正如次辅所言,现下不同于往日,连阴雨影响朝廷为兵士提供军需。我大周地幅辽阔,情况却是不一。谢学士方入阁,许多情况却是不甚知晓。” 段长明便不再理会,扬声对其余辅臣道:“我们做臣子的,如今便要想些为圣上分忧的法子。米粮之困尚可解,只是衣物这里,众学士有无排忧解难之法?” 任丘一喜,却是恰到好处地扬声接话。 “我见江南因阴雨影响织布,鲁北产棉区却未受影响。下官识得鲁北客商,我可以联系对方,不出月余,秋季衣服便可以赶制出来。” “哦?任学士有这番机缘,便是恰为天子分忧了。” “只是鲁北运送不便,现下紧急添人手,怕是来不及。” 谢泓凝神望去,焉能不知道此番几个人在谋算什么。这番铺垫,最后导出的便是顺理成章加些经费。 满口为圣上,但给自己筹谋的算盘打得却是响。 但所幸他已留了后手,此番却从容。 望一眼殿中铜香炉。一炉香燃尽的时间是半个时辰。算时间,她也应该到了。 内阁议事告一段落。 段长明端起桌上杯盏饮一口,道:“我见任学士之议是可行的。明日须得禀明圣上,再做决断。” 目光却是移向谢泓:“小谢,既然今日之风波因你而起,不如你便拟一封奏折,明日早朝交给圣上吧。” 只听此话,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段长明是给了谢泓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谢泓心里却明镜一般。 既无过错,又何来补过。况且这位国舅权倾朝野,已是成为某些人眼中钉,此刻提出意见的任丘却躲在后头,端的让他来出头。 若是事成,无他好处。若事不成,他又是会如同今日一样毫不留情地被推出去顶包。 谢泓从容地伸展了一下手腕,只将面前的茶盏推得远了些。 忽地道:“只是我这里亦有一问。” “元辅您说下官不了解江南情况,任学士亦说江南无法提供足量布匹。” “下官却是实实在在遣人去寻过。” 偏巧正在此时。 阁外传来通报,谢泓道一声得罪,先行离位。 叶采苓候在阁外,此刻递上一份账册,低声道:“路途涨水,属下来迟了。” “无妨。” 谢泓接过账册大略一翻。 见上面数据详实,心里已定下来几分。 叶采苓又递上另一本册子。 “我去寻访江南织坊,与几位女工相识,关系变亲近后她们便与我讲了些现状。坊内盘剥情况令人吃惊,但若是只论布匹产能,织坊足可以完成兵士军需订单。” “那这布匹产能,是否与天气有关?” “只与成布种类有干系。阴雨天气易使丝线受潮,继而变得不易相互穿梭编制。故棉绸类纺织慢些。但军中若是换用以麻草材质织的粗布,却是不甚影响。” 她放缓声音,道:“麻草坚韧,且更易取得。” “若是如此。”谢泓眼神一亮:“你便随我入阁去报。” 叶采苓略一顿:“此前未有过先例——大学士当真?” 她此刻唤谢泓官职,显然是有几分考量。 谢泓明白她心里顾虑,却温声鼓励道:“且放宽心,只是你亲去探访江南丝织,你去说便更有力些。” “只是……我非朝臣。京中女官逢三年一选,此刻亦尚未开始选拔。” 下半句话她未提,但两人都通透,此刻却是听得明白弦外之音。 无官无职,又是女子身。她此刻入的是大周文渊阁,阁内诸位皆是重臣。 由一介草民上报,会否不妥。 谢泓却好整以暇地抚了抚官袍袖口,淡然道:“你随我入阁,你说的任何话便由我背书——便是说错,亦是我之错。” 第37章 叶采苓一愣。 这话却是实实在在地对她予以袒护。 谢泓噙一丝温润笑意。 “无妨,只管放心去说。” 第19章 金鹤 进入内阁, 阁内几位权臣都望着眼前女子。 她容色殊婉,却是作男子打扮,利落地绾起一头青丝。此刻眼神明亮, 不卑不亢地依着礼数行了礼。 “这位姑娘, 谢学士道你知晓江南丝织情况,且报来罢。” 见元辅那派的人不说话, 次辅张拱辰不得不出来打个圆场。 叶采苓呈上账册,道:“小女祖籍江南,此番回乡,却是恰巧问得家乡丝织之况。” 此时此地出现这样一个人,明眼人必会知道她必然是谢泓的人, 专门回去调查的。但台面上的话依旧还是要说。 “一台织机, 星夜兼程赶制, 可得十余尺丝绸。一座丝织厂仅十台织机,赶工可赶出二十匹布。”t 任丘正翻那账本,此刻把账本轻轻望台面上一掷, 道:“那便与我这里所得的消息一致。” 面对几位重臣, 叶采苓眸光依旧静如水,温声道: “小女刚刚说的只是丝织。织丝机若是去纺织耐用的粗麻布, 却不止如此了。” 任丘一愣。 “粗麻布?” 叶采苓道:“大周十二年,佘水县承办将军府内护卫衣装的布料。用时十日,以麻料织布, 制得五十匹。” 她又温声道:“江南连阴雨, 影响的只是蚕丝业。而秋日正是纺纱织布的时日,下雨却是对麻料无碍。且麻料更易得, 纺织起来便捷许多。” 任丘被此话当面下不来台,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但他为官许久, 此刻反应并不慢,只皮笑肉不笑道:“边塞军士劳苦,此番这位姑娘的意思,改棉为麻,难道竟是还要削减军中物资不成?” 叶采苓微微摇头,只沉静道:“麻料质优耐磨,只会更利于行军,怎会有削减之意。况且军中之用,俭而不损其威。” 这话一出,连次辅张拱辰都暗暗点头。 段长明只望着眼前的女子。 之前任学士便与他提过,谢泓此人心机极深,身边又有好几个难缠的角色。 此前只听过有一女幕僚,常常借女子身份出入一些男子不便出入的场所,博取信任获得消息。 此番得见,却不是想象中模样。 只看面容却温婉清丽的紧,没想到却是明珠暗投。 段长明心道谢泓想得还是浅显。朝政之事风云诡谲,岂是他们搬出几台织机数据便可以定音的。 只是此时他们列出数据,明面上却也不宜再提任丘此议。 “罢了。” 最后定音的仍是段长明。 段长明望了一眼文渊阁角落正在秉笔直书的小吏,心知表面功夫须得做全套。 谢泓此番与他段长明斗气,目光还是浅了。 但此时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抬手制止还想争辩的任丘,对叶采苓却是和颜悦色。 “此番前去江南,舟车劳顿,着实辛劳。回京后有无去京郊散心?” 只道了几句闲言,竟是和气地结束了此番对话。 出了文渊阁。 叶采苓见周围无人,方才松了口气,道:“刚刚我便以为要搞砸了。段元辅一气追问,我担心他觉得我是故意去与他作对呢。” 谢泓望着她失笑。 这个时候却见不到方才那副凛然模样了,她放松下来的眉眼很是灵动,看着很可爱。 但对叶采苓的问题,谢泓则是摇摇头。 “你以为他是宽宏大量,放你一马?实则从你进来的那一刻,已经被定性好派系了。” “之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为你的阵营发言。他做出这样的态度,实则只是他知晓与你商议并无用处。这些人汲汲营营,为的仍是利益。” 他有意引她思考,语速放得缓了些。 叶采苓也是初次在朝臣面前露脸,此刻却是慢下脚步,凝神思索着。 “但若按公子所言,我今日提及的丝织数据,根本上是否也是无用?”她尽力捕捉谢泓话语里那一丝深意,此时带着几分试探问道。 “为何?” “朝堂之上派系林立,光凭表面文章,如何能够推翻利益结成的同盟呢。”她回道。 谢泓拊掌轻笑:“是上道了。” 他道:“任大学士此前仕途不顺,一直试图搭上容国舅,苦于没有机会。容国舅自有他敛财的路子,看不上这些小打小闹。但今年遇到转折——” 叶采苓抿唇,忽地接话道:“漠北大败,玄铠军元气大伤。” “确实。容氏一力主战,却忽视军情,不得塞北民心。任丘是甘州人士,此番心思便活跃起来。” “今日我出面,无非是告诉他们我已知晓这摊浑水,不会由着他们指使。且塞北边卫哗变,背后却逃不开太子与裕王的博弈。” “我见此番事态,并不会以此为终点。” “所以江南丝织果然是幌子?”叶采苓却想到自己近些日子在丝织厂的观望,声音有些许的滞涩:“税负已经繁重,当地女工为了课税之余多织些布,已是双手起茧,星夜不停。” “若是仅仅因为这些原因断了供给,滞销的布匹又如何呢?” 第38章 那些普通的民众又如何呢。 “小叶,你听我说。” 她此刻慢谢泓半步,抬头望他。 “我知天地不仁,生灵熬煎。我知朝堂利益盘根错节,仅靠表面文章自是无法打破。” 有阳光穿过飞檐琉璃瓦,自鸱吻上遥遥落下来,在谢泓的眼角上打上一道清寒而锋利的影子。 他道。 “你莫担心。既然他们已将我视为眼中钉,我便笑纳。” “此番我以身入局——便欲要博一搏那只执棋的手。” * “公子,这便是你的计划?” 次日夜晚,叶采苓端着甜碗子,有些呆滞地望着湖面。 面前画舫朱红飞檐似要浸入云里,烛火照得整座画舫通明,水面亮得都要像烧起来似的。 谢泓破天荒地着一身月白绸袍,手里拢了把扇子,却是很有几分富家子的模样。 闻言执扇子敲了敲手心,道:“小叶何意?” “公子啊,你真觉得我像是商行掌柜么?” 叶采苓无声地示意他去望此刻周围的人群。 衣香鬓影之间,大多数等待上画舫的人看着都很是沉稳,男子居多,更是几乎全部蓄须。他们两个年轻男女望着却是格格不入。 谢泓望望她手里端着的甜碗子,心里失笑。若她真想装好商行掌柜,不如在路上就莫要买甜碗子吃。 他们两个半斤八两罢了。 口里却道:“无妨。宁氏此番手笔不小,只是此处等着登舫的人多是商行的罢了。还有不少京内有头脸的人物,也收到邀请了。” 叶采苓:“但宁氏与段元辅、任学士有关么?” 谢泓正色道:“并无此说。只是姑苏宁氏在当地富甲一方,宁氏也不愿偏安南江一隅。此番宁氏设宴,大抵只是试探一番,看看京中谁有意接洽。” “他们自恃身份,大抵不会来。” 叶采苓一愣:“那我们此番前来又是做什么?” 谢泓无奈道:“江南织坊回来,怎的开始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我总得知道我须得做什么吧。”叶采苓小声。 谢泓执折扇轻点她额发:“宁氏今夜设宴是大手笔,就当来见识一下姑苏盛景的,怎样?” 心里却是生出怜惜,他此番带她赴宴,也是知道她前些日子星夜兼程,有意让她休息。 “好了,画舫开过来了。” “此番便仰仗你了,叶掌柜。” 谢泓轻松道。 他知晓,宁氏此番并不是单纯地要设宴。宁氏入京,大抵是也想打开自家宁绸的销路。但此刻月色正好,他却无端地并不想再让叶采苓背着那些查探的任务。 虽然给了她一个掌柜的假身份,但他更想看到,叶采苓就像那些与她同龄的世家小姐一样,轻轻松松地在画舫上游玩。 叶采苓心下转了转。 很少见到公子如此放松的态度,且遇到真正要紧之事时,谢泓他是会提前筹谋到每一个细节的。 如此看来,今日却是真是赴宴来了? 她踏上画舫。 舫内已有歌伶,着水色绸衫,在悠悠地吟唱姑苏小调。 此时中庭熏着苏合香,清远雅致的香气里隐隐混着松木气息。望着画舫内部,却不像外头那样灯火通明,而是恰到好处地点着金烛,衬得整座画舫古朴雅致。 能想见主人有不俗的审美。 “你看,那便是宁氏二公子,今日宴会主人。” 谢泓提点道。 叶采苓抬眼一望,见一位着玄色绸缎圆领袍的男子,望着却是出人意料的年轻。他此刻立在歌伶旁边,正微笑着向周围围拢的人群介绍着什么,眉目斯文,一副儒雅姿态。 “……便是我宁氏宁绸。”宁金鹤的介绍方告一段落。 “宁氏近几年版图扩得极大,传言是这位宁二公子一力主导。正是锐气无匹之时。”谢泓点评道。 叶采苓点头:“宁氏派如此年轻的公子过来,也是敢于用人。” “宁二公子只是年轻,但资历却不浅。”谢泓与叶采苓随意聊着,却听得一声小童发出的吃痛声。 “哎哟!” 那男童约莫总角之年,着堇紫短袍,此刻额角撞到桌面转角,正一脸忧愁地揉着发顶。 他正专心揉着头痛的地方,却是没有看路,一转身撞到叶采苓腿上。 小童开口,却是一本正经道:“男女授受不亲,这位姑娘还是注意些距离为好。” 叶采苓的角度,只能看到这小家伙头顶的发旋。 这么大点的小童,却在这里讲些古人道理。 她不由得失笑道:“你是哪家的孩子?说话t却是有意思。” 男童:“姑娘莫问出处,吾此番赴京,自是因族门有要务需理,不能与你多说。哎——二哥莫要揪我头发!” “两位见笑了。” 儒雅的男声响起,却是刚刚那位玄衣商贾,宁金鹤。宁金鹤一手提起男童衣领,脸上却是一副斯文笑意,只对叶采苓谢泓两人道。 “小弟近些日子在京买了些话本,大概是被话本影响着,入戏太深了。” 男童还想抗拒:“二哥,我等需得保守身份,得令吾宁氏之业重登峰极!” “宁玉楼,好好讲话——若是想回姑苏了便直说。” 第39章 男童见被兄长一语道破身份,此刻像个恹恹的小雀,拖长声音道:“知道了——” 第20章 画舫 宁金鹤望着谢泓并叶采苓一拱手, 微笑道: “谢兄能来,是我宁氏幸事。若招待不周,还请两位海涵。” 他视线转向叶采苓, “敢问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叶采苓笑道:“小女姓叶, 左不过跟着家父做些买卖的小生意,此番跟着谢公子来的。早闻宁氏富贵, 今日却是真真见识到何为水上仙境啊。” 她场面话信手拈来一段,又把谢泓给她的身份演绎一番,心里却道宁金鹤是个细致的。在场几人都能照顾到。此前,多的是人见到她跟在谢泓身后,只因着女子身份, 就直接略过她。 而宁金鹤微笑道:“那我便称一声叶掌柜了。叶掌柜, 此时宴会方起, 若有什么需求,和画舫上家仆提便可。这些人都是我从姑苏带来的,办事可靠。” “谢兄, 画舫三层正在筹备今晚的宁绸展示, 你若有兴致,可以一同去看看。”宁金鹤道。 琉璃灯下谢泓的眉眼望着却是柔和了几分, 像墨玉浸没入水,多了几分温润光色。 他笑道:“今晚不提。我今晚便是跟着叶掌柜来赴宴的,有何事我们之后商议, 如何?” 宁金鹤微微一愣, 却是从善如流,“那便好好歇息。” 叶采苓听着心知今天大抵真的是来游逛的, 放下心来。 不久后拿着宴上的糖丝缠吃的很是快活。 她随意一瞥,却又见那个堇衣小童, 此刻正踮起脚来够桌上的甜食。 他应是有家仆看着的,但大抵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此刻周围却是无人。 叶采苓好心去帮他一取。 宁玉楼拿到糖丝缠,眨眨眼望她,又是力图展现话本中世家子那样的语气。 “今日之事,谢尔全力相援。” 她点点头,笑着看宁玉楼圆嘟嘟的小脸,心道宁氏这两位公子实在是有意思。 宁金鹤望着和善可亲,弟弟宁玉楼却是板着一副小脸,开口是老气横秋的模样。 宁玉楼吃完糖丝缠,此刻拍了拍双手。 叶采苓及时制止了对方试图把手往袍袖上蹭的行为,只道:“今日宴会怎的这么多人?你有无家仆跟着?” 宁玉楼摇摇头:“奶娘与家仆却是都寻不见了。” 叶采苓见他独自一个人还要在画舫乱逛,心道这里虽然是宁氏的地盘,放任这么一个小家伙四处乱走也恐生危险。 便牵着他手去寻宁金鹤。 两人边走边讲话,却是无人听见那欢宴之中一丝细微的铮鸣。 那是带着血腥味的兵刃,在武器袋中相互碰撞出的敲击声。 画舫行于湖中,有心之人看去,却是天然的孤岛。 谢泓此刻视线里不见叶采苓,微微皱起眉,心里有几分隐隐的危机感。 与此同时,画舫另一端的宁玉楼身量尚小,此刻努力迈动小腿,却还是跟不上叶采苓的脚步。 叶采苓放慢步幅,想起今日初见他的情景,却是忍不住好奇道: “你为何要如此说话?文绉绉的,便是与谁学的啊?” 宁玉楼歪头看看她,“我见二哥他们都是如此说话,显得很有城府。话本里也都是这么说的。” 叶采苓失笑:“你年岁尚小,却是不必如此,不如去多与同龄小童玩耍,不好么?” 宁玉楼却摇摇头。 他眼瞳乌溜溜的,却十分清澈。 “不行的。我等需得赶快学习经商之道,方得成我家族之霸业。” “为何?” 叶采苓心道他懂什么叫“霸业”,又是从话本里瞎看的词。 “因为我家里有很多人。” 宁玉楼没头没脑地来了这样一句。 大抵是有些不好意思,他放低了声音,只小声嗫嚅着:“如果不尽快学会经商……就不会变得厉害,就会被其他人欺负。” 叶采苓听完小孩子的这一串话一愣,又觉得自己隐隐窥见了宁氏富贵之外的一丝裂痕。 宁氏在姑苏一带很有根基,此番只派两个年轻公子来京,却是的确有些不寻常。 若是事成,自然回去面上有光。但若是不成呢? 她不愿去想,深吸一口气却是笑道:“但你知道么?” “若是城府足够深,才能让人看不出城府呢。” “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望着宁金鹤今日在画舫上一直都是温和得如同春风拂面,却是左右逢源,已经与不少人结下交情。 宁玉楼一副故作老成的模样,却显得过于努力,落了哥哥宁金鹤下风了。 但他只要多去经历,却总有变得成熟的一天。 宁玉楼一愣。却是对这位叶姐姐心生出几分好感。 谁是真正在与他对话,谁只把他当个孩子敷衍了事——他年岁尚小,却是也能分辨的出。 此时脑子里努力想了想叶采苓刚刚关于城府的话,明明觉得听起来很有道理,脑子却是有些转不动了。 宁玉楼哼唧两句,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唔……” 有些犯困。 叶采苓心里便软下来,心道这还是小孩子呢。 第40章 见前方立着宁金鹤,她心下一松,便牵着宁玉楼的手走过去。 笑道:“你这位弟弟可是对宁氏用心了。”她这边笑吟吟地给宁金鹤讲完刚刚的对话,把犯困的宁玉楼交到他兄长手上。 宁金鹤脸上亦漾起笑,唤来家仆,送他到画舫楼上。 语气温柔:“之后再学经商之道吧,现下该好好睡一觉啦。” “睡醒了,再与你一起逛逛京城,好么?” 见宁玉楼欢欣着回厢房了,宁金鹤微笑着与叶采苓道:“这次小弟非要与我前来,又要嚷嚷着学经商,来了京城却是还没游玩过。” “等今日宴会了了,之后我带他游玩一番。” “宁公子真是好兄长。” 叶采苓道。 却听得丝竹之乐此刻变了个调子,忽地变得悠长清远起来,像是某种仪式的序章。 宁金鹤指指远处示意道:“已给你与谢兄留了好位置,接下来是展演今日压轴的几批丝缎。” “宁氏为此筹备许久,叶掌柜要去看看么?” * 叶采苓行去,却是没见到谢泓。 眼前歌台用了琉璃装饰,灯火映照下泛着莹莹的光彩,上面雕饰花枝与金果,一副繁茂精致的景象,一望便知主人家用心。 歌台之上,却是十几位着不同颜色服饰的年轻乐伶。有男有女,都有着一副好容色,身量纤长,明眸顾盼。此刻都立在一起,衣袂飘飘,却好似天上仙班。 有几人端着玉盘袅袅行至前头,让众宾客观赏。 众人见这情景,焉能不知此刻宁氏拿出的便是看家好料子,便一个两个地凑上去看。颜色却是极其少见的,排布在一起望着赏心悦目。 乐声一停,那十几人却是又都停住脚步,转到台子后头了。 众人听到机关运转的声音,方见得那台子竟然遥遥地下降去,再升起来的时候,却是几位服色更为美丽的舞伶。 她们手臂上挽着蝉翼一般的纱,裙裾起落见能看到衣裳泛着明月一样的流光。 这才是宁氏宁绸。 众人带着赞叹的神色望着。 “我宁氏不止有宁绸。”宁金鹤在一旁温声注解道,“宁氏在姑苏的织坊,亦能生产许多新料子。近日新制的苎麻布料,正是……” 却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先前随着宁金鹤在甲板上一道迎客的总管,一路狂奔至此,打断宁金鹤的话。 “何人如此莽撞?” 已有观礼的贵人们窃窃私语着,只觉得这人太不懂礼数。 总管却不答,只急切地对宁金鹤禀道:“主子,画舫,画舫下层走水了!” 总管甚至已经是镇定的了。 此刻庭中的众人已经有人觉察到不对的地方。空气中燃着的古茶香越来越浓,却逐渐变成焦苦的烟熏气息。 宁金鹤压低声音:“笑话,这是在水上,怎么会起火?” 却是在奔出正厅的时候结结实实地闻到了浓烟。 下层画舫木板不知何时浸透桐油,此刻见火就着。 明摆着有人要破坏这场宴席。 他冷静地返身回去欲安t排众人离席,却猛地听到一声金属穿透木板的嗡鸣。 却见箭矢落到庭中,带着十足的力道,直直冲着庭中的众人而来。 舞女们惊声尖叫,连带着庭中达官贵人也慌乱起来。 有贵女轻轻抚摸了一下脸颊,却见衣袖上蹭了殷红的血,霎时喊出声来。 人们终于恍然,发出哭喊的声音,但此刻身处水上,任平日里身份再华贵,此时也是同样束手无策。 宁金鹤欲站出来稳定局势。 纵火与冷箭结合,摆明了要毁掉宁氏此番入京的期待。来者是为了宁氏。 此时急迫之下,他只得吩咐家仆去放下舫内小艇,又命人加速画舫靠岸的速度。 叶采苓随着人群推挤往外,却有许多膀大腰圆的富商让她几乎站不住脚。 眼见着快要涌出正厅,却被人狠狠地一推挤。 忽地感觉身上松快。 谢泓冷静地握住她腕子,另一只手护在她身前。眼睛却没有看她,只四处搜寻着什么。 片刻道:“小叶,跟我走这边。” 叶采苓毫不迟疑地随着他的脚步走。 “嘘,这边。” 谢泓猛然向旁边一闪,牢牢将叶采苓的身体带到他身后护住。 她跟随谢泓数年,却从未见过他此刻的情形。 像是全身肌肉都绷紧,此刻像晦暗灯火下敏捷的豹。 却听得旁边传来几声凌乱脚步,有两个用着陌生口音的夜行衣男子,此刻正大大咧咧地穿过这条通路,一路向远处行。 谢泓已经眯眼握紧了手里的匕首。 等等,他什么时候拿到的匕首? 所幸这两人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直到确认安全,谢泓才示意叶采苓出来。 叶采苓只听到自己心跳砰砰的声音。 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眼神却是望去谢泓手里闪着寒光的匕首。谢泓顺着她眼神望去,却是轻笑:“少时学了防身用的。” 也不再多言,拉着叶采苓继续前行。 第21章 玉楼 行至一处舱室, 果然见得七八艘小艇。 第41章 “宁金鹤此前与我聊过舫内布局,我便猜这里有存放物资。” 谢泓道。 直到上了小艇,叶采苓方觉得提起的心稍稍放了些。 两人互相扶持, 此刻却是终于逃离背后火焰冲天的画舫。谢泓静静地望着身边水流,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启唇道。 “此番宁氏欲入局京城, 我见是无法实现。” 叶采苓只觉得喉头呛人的烟气还未散去。 想到今日所见盛景毁于一旦,却是有几分不忍,道: “我亦是如此想。只是宁氏确是做了万全准备。但若想入局京城这摊浑水,只靠明面上这些宴席却是差的远着。” 谢泓望她一眼,颔首道:“宁氏主事的人不会不懂这番道理。” 叶采苓低声:“……但大抵还是小瞧了京城势力行事之狠。” 她隐隐看到成长背后付出的代价。 当她见识到更多的东西, 有了足够的能力去应对。却也见到更多游走在黑暗边界的人心。 湖面上吹来的风带着潮冷的水汽。 被救上岸的众人身上逐渐透起寒凉, 谢泓遣府内的云白送了些御寒衣物, 却是并未回府,而是还与叶采苓在岸边等。 他与宁金鹤有几分交情。 便等着与宁金鹤说来今日之景。 “今日舫中那些黑衣之人,我见不像是大周本地人。”谢泓对叶采苓说, 语气沉肃:“此番宁氏意图入京, 确实有人从中作梗。但我未能想到,此时却又添进一方来自异域的浑水。我听得那些人语气, 却像是来自边塞,甘州一带。” “公子说的是,此事重要, 应当与宁公子讲明。” 叶采苓应道, 却是在往湖心张望。 那桐油之火燃烧得极其旺盛,不多时湖中的画舫顶端已冒着滚滚浓烟。幸存的众人纷纷涌上甲板一侧。 此时她见梁架在烈火中逐渐倾颓, 楼阁窜出火苗,但所幸, 画舫仍在逐渐靠岸。 直到临近岸边,忙有家仆抬着木板上前接应。 舫上众人都蜂拥在甲板上,挤挤挨挨地上了岸。只是随着画舫之上的贵人们逐渐走空,她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已是挨个看了,岸上获救的人没有年纪小的。 只是为何那个小童,如今仍不见人影。 喜欢吃糖丝缠的,文绉绉讲话的宁玉楼。 今日认识的人里,她对宁玉楼印象最深——宁玉楼身为宁氏小公子,再怎么样也会被拼死营救,不是么? 她不敢再想。 过了许久,方在岸边见得今日宴会主人。 宁金鹤草草披一件外袍,却再没有风华正茂的样子,此刻依旧极急切地站在岸边来回走着。 叶采苓顾不得仪态,几步奔过去,正要与他讲还未见他亲弟弟宁玉楼。 ——却正正撞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 宁金鹤望见叶采苓急切模样,却是低声道。 “我知晓,我再等等,玉楼年纪尚小,怕是出来得要慢些。” “叶姑娘有心了。” 叶采苓霎时怔住,明白宁金鹤已然猜到了她的意思。 见他焦急情状,却也不忍再多言。 只道:“我们与你一道在此处等。” 过了许久,宁金鹤依旧愣着神,在江边站着。 还在等。 但画舫上已经空了。 谢泓走去低声与他道:“江上风凉。” 叶采苓不做声,递上一杯热茶。 “我弟弟还在里面睡着。”宁金鹤接过,抬头望见叶采苓。 他对叶采苓说,语气却是万分笃定:“我须得再等等,姑娘今日实在受惊,请先移步去那边休息吧。” 叶采苓望着他充满倦意却依旧坚定的眼。却是不忍再说出任何话。 “宁兄,保重。” 谢泓郑重地一拱手,低声对叶采苓道:“他需要时间。” 叶采苓一瞬间喉咙酸堵说不上话来。画舫着火后场面实在混乱,或许宁玉楼真的像宁金鹤所说的那样,只是落在人群后头,此刻暂未寻到兄长罢了。 她张了张口,只低声道。“是。我们走罢。” * 秋夜天空有星。 茶楼前厅,三三两两的举子仍在对饮闲谈,他们举杯,正是谈到快意之时。 后厅则是由曲折连廊连接,连廊建在水上,此刻夜晚的星子浮在水面,清净雅致。 和前庭的热闹喧嚣相比,仿佛不在同一处。 “怎会是倭寇流民?” 连廊之上,叶采苓站定,不可思议地望着谢泓。这茶楼是谢氏的一处产业,今日谢泓做东,是要给宁金鹤践行。 谢泓摇摇头,声音里有憾意。 “大理寺是这样定的。” 叶采苓眉目里满是不可思议。 京中出现恶性伤人案件,大理寺理应接手,只是今日放出的结论让人实在匪夷所思。 谢泓望着她。 她显然在凝神思考,此刻唇微微地抿着,没过多时道:“不对,那日我们见得的异域人士,公子说过应来自边塞一带。倭寇在东南沿海一带出没,怎会到京城。” “况且若真是倭寇烧船,不可能没有缘由。大理寺之外,尚有大鸿胪寺掌管外交往来,那边可否给出动机?” 第42章 谢泓道:“给了。只提得倭寇意图在鹤宴前夕,损害我大周声望。” 叶采苓沉吟。 “那日兵戈与冷箭——若未能见到那些异域人士,或许还能勉强站得住脚,但此番经历之后,我只觉得背后还有势力尚未露面。” “宣岑,你与叶掌柜谈何事呢?” 叶采苓猝然回头,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当年江游跟着谢泓去了云州,近几年回到京城,却不再入仕。只当个闲散书生,开一家书阁。 江游道:“我见这新茶楼却是格调颇高,一望便知背后有高人。原来是叶掌柜,失敬失敬。” 叶采苓接手茶楼的经营有些时日,此刻倒也坦然受了这一句叶掌柜。 谢泓忽道:“游兄,金鹤兄,叫我一番好等。” 叶采苓听到那个名字,一瞬间怔然,却当下抬眼极急切地望向他后面。 是宁金鹤。 他遥遥地一拱手。 “宁某今日来迟了。” 他那日明明已经几乎支撑不住,像一具撕心裂肺之后残余的空壳。今日看着却镇定了许多,只有仔细看,方能察觉到眉眼间依旧笼着一份哀戚。 那些话本还在售着。 那小童喜欢学话本讲话,明明活泼乖巧,却总是故作老成。 他曾一迭声地唤他二哥……从此终无法再听得了。 几人会面,却都默契地不再谈那日宴席的惨剧。 “此后山长水阔,还有重逢的时日。” 临行时,宁金鹤沉声道。 叶采苓望着他,觉得明明依旧是那样年轻的一张脸,他身上却有些东西不同t了。 谢泓道。 “来日方长。宁兄重回京城,我必接风洗尘。” 两人目光交织,彼此沉默,却心照不宣。 此番深仇血海,幕后黑手却是逐渐露出轮廓,他只等有连根拔起的一日。 * 再回茶楼,小厮机灵地过来替叶采苓接过外衫,口称叶掌柜。 茶楼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举子们以茶代酒,谈得热闹非凡。 “掌柜的,今日大公子那间设宴的小厅已经收拾妥当了。另外,有几位举子邀请您去前厅清谈。” 叶采苓有些倦意。这茶楼在京中已经打出名气,举子都知道此处广开言路,掌柜文采斐然,亦有时加入他们的谈话。 只道:“我知晓了。” 她缓缓行去前厅,却见堂中清谈正是热烈。 前方立在众人之前的是一名女子。她亦做举子打扮,着素色圆领长袍,束着发。耳边却簪一对珊瑚耳铛,茜红圆润,是上等的海珊瑚。 叶采苓到前厅之时,她正低头翻着舆图,望着舆图道:“我大周北邻沙漠,塞外风霜,却是对兵士考验不小。” “那日倭寇进京,亦反映出京中疏于防卫。收回兵力集中护卫京师,也是对的。” 唤她年轻举子姓杨,杨举子是江东来的,性子外向。此刻见到叶采苓笑嘻嘻道:“叶掌柜,我为你找到个门路。” 向前示意了一下,笑道:“掌柜的您瞧,今日我为你引荐的人选便在此处了。” 又对着那女子笑道:“温女官,这便是我与你提过的,那位有心参与女官遴选的叶掌柜。” “莫要看她此时从商,叶掌柜于文墨一道确实是蕙质兰心。我望着若不是女子之身,与我们一同参加会试去,不见得谁赢呢。” 叶采苓却没来由地心下一紧。 望着此人身量,却很像一位故人。 那人扬起脸来。 脸上依旧带着笑。直到认出她是谁,笑容逐渐扩大。 语气有几分恰到好处的迟疑与亲近:“——莫不是云州的叶姑娘?” 叶采苓挂上笑脸,温声道:“没想到今日能得见温姑娘。” 杨举子道:“原来两位认识。” 温道盈只亲切道:“你我果然是有缘的,几千里路,今日还可以重逢。怎的到了京城来了?” “京城适宜营商,这茶楼能开起来,还要仰仗诸位的光。”叶采苓笑道。 温道盈颔首。 “我见你这茶楼,确实很是用了几番心思。只这逢十日固定的清谈之会,便很能吸引来人。” 她心里有几分遗憾,面上却是不显。 此番本想见见这位传言中蕙质兰心的掌柜,没想到却已经在谢泓手下做事。杨举子这种寻常举子自然不知道,她却是知道京城这些产业,背后的势力皆盘根错节。 本以为这茶楼是异军突起,此刻却也明白背后是谢氏的助力。 叶采苓心道,温道盈此番讲话却比从前圆滑不少,若是几年前,她总得先点出叶采苓过去的婢女身份,说不定还要借机刺上两句。 此时却一句不多言。讲话依旧得体。 送走温道盈,她便也写了消息,报到谢泓那里。 大周朝堂,两派朝官斗得焦灼。为首的段长明一派资历很深,几大世家都与他们很是亲近。尤其容氏,皇后与太子妃皆出自容氏,正是得意的时候。 亦有看不惯世家做派的文官,时不时上书抨击,奇的是,太子却也支持这种行为,反而不理会自己的枕边人。 第43章 大抵圣上是乐意看到这种局面的,派系倾轧,却能维护皇权平衡。便始终放任两派内斗。 如今先有画舫失火伤人,后有边塞战时吃紧。茶楼这一方天地,却是能收集到不少民间的言论。 只是,今日温道盈认出来她。 想必他们计划在茶楼收集民间言论的事情,也不再是秘密。 叶采苓看着信笺,默默地揉皱一张写废的纸。 明明在公事公办地给谢泓上报,心里却一直在想,原来温姑娘已经选上女官了。 女官三年一选,数量本就稀少。 女官是太后一力推行,若要像男子一样出将入相,还有很长的时日,且更多时候只起到通报消息的作用,但论身份,的确算是入朝为官。 自湖上那日,她脑子里便时常不受控地想起画舫火光里被痛苦灼烧的人影。 草菅人命大抵如此。 却为何总有人高高在上,视平民如草芥? 若是选上女官,自己便也有了入局的身份。尚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她已经攥紧了手心。 朝堂纷纭,要去参选,要去试着发出自己的声音。 第22章 放榜 选拔之日与谢泓早朝之日撞上。 叶采苓坐了府内马车, 只待自己前去。 却听到后面一声招呼。 江游与竹明笑嘻嘻地来了,上了另一辆马车。竹明坐到车辕位置,笑道:“叶姑娘走罢——今日我们两个来陪文曲星应试。” 叶采苓一愣神:“你们两个是有心的, 可不会有些费事么?” “与你相识都许久了, 叶姑娘怎的还如此客气。”竹明笑道。竹明跟着公子早些,却是亲眼见着这位叶姑娘从年纪尚小的时候便入府, 不出几年便成为大公子身边的得力助手。 又兰心蕙质,公子吩咐什么一点就透。只是进京以来未曾赶上过女官选拔罢了。 叶采苓正要提着衣裾上马车,却蓦然心有灵犀般抬了眼。 远处,谢泓着绯色官袍已经走上自己的轿子,此刻只遥遥望着她。他手里持牙笏, 此刻扬手挥了挥。 轻笑道:“等你执笏。” 明明距离不甚近, 听不到他的声音, 叶采苓却分明看明白了他的口型。 她笑着点点头。 熹微晨光下她走进试场。 执起笔的那一刻,尚不知道未来会有怎样的成败得失。 七日之后放榜。 放榜后会给通过的试子们发放证明身份的文牒,故有许多试子在文华阁外等着。文华阁是当日女官考学的地方, 也是平日里女官们办公的地方。 直到阁外的铃音响了三次。 大门开启, 出现一位容色沉稳的女官,着紫袍, 身后还跟着两位侍女,手里平端着两个托盘。 有人认出这便是长公主身边最得力的李女官。也是本次遴选的主榜考官。 女官考试选出三十人,分甲乙丙三榜。 此时她从容地揭开手中丙榜榜纸的封印, 开口道, 语气沉着。 “大周十七年,女官遴选放榜。请榜上之人听到名字后, 去阁内领取文牒。文牒是过几日宫中文琼宴的参与证明,诸位须得妥善保管。” “下面开始宣读。” “三十名, 丙榜,林永宁。” 叶采苓一愣。 竟然是倒着放榜的么? 如此看来,这位林永宁姑娘却是最后一名了。却见一位女子起身,衣着考究,满脸掩不住的笑意。周围人也都高声恭贺她。 “姑娘是第一次应试?”旁边一位着月白迭裙的女子望着她神色,好奇地问道。 叶采苓笑道:“是,左不过见这次放榜须得本人前来,且此榜却是次序有些不同,与举子榜恰巧相反。” 那女子道:“因曾经出过寒门女子被顶替之事,长公主与太后商议,便定出如此规矩。本人来领文牒,且当场放榜。” 叶采苓舒展眉目,道原来如此。 女子笑道:“我见你却是极为镇定,想必有个好名次。我上次已经来过,只是上次年岁尚小,并未选上呢。” 两人年龄相仿,此刻随意谈笑间,却是听得已经报完了丙榜。阁前的人群逐渐散去,因很多人知道自己的排名大约只能在丙乙榜,此刻见并未排上,已经叹息离去。 “……时秋心。” 叶采苓正在试图通过与旁边这位女子的闲谈,让自己不要过于惴惴不安。 却听到放榜的女官又点到一个名次。此刻的应答声却是来自身边瘦削女子的口中。 女子笑盈盈前去领了文牒,临行前不忘鼓励了叶采苓几句。 她便是时秋心么。 江游立在叶采苓一旁,一时间也有些慌乱。 “叶姑娘,刚刚报到多少名了?” 叶采苓低声道:“刚才那位秋心姑娘……已是甲榜第十名。” 眼前人群越来越少。所余席位,却是只剩九席。 * 日头移向中天。 谢泓容色镇定地下了朝,直至回谢府正厅换下朝服,靠在桌子旁斟了一盏茶,他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低头望了一下手里那雕工精美的匣子,随手启开看了。 第44章 朝堂上容国舅的奉承还犹t在耳边。 “这南洋宝珠得来,全仰赖圣上福泽,堇色正是天家气韵,献于圣上。” 哄得圣上龙颜大悦,一时间将容国舅所献的宝物点校后分发给朝臣。此时这匣内所放八颗宝珠,正是颗颗珠径一致。日光下竟然有流转的堇紫光泽,望着比寻常珍珠细腻许多,贵气无瑕。 他随意地拈了一颗看了看,眸中却看不出喜恶,只将匣子轻轻合拢,放在几案一旁。 只因这宝珠得来的过程并不算愉快。 不多时云白进来汇报,他点点头。 谢泓正沉思,却听得外面传来女子的声音。 叶采苓轻快地进来,对谢泓福了一福。她小脸泛着粉,此刻眼里亮晶晶地,只望着谢泓,含着笑意却不开口。 身后却见江游打帘进来,笑道:“大公子身边果然人才济济,小的实在佩服。” 竹明驾车马送叶采苓与江游回来,此刻也一团喜气地笑着,立在一旁。 谢泓望着这些熟稔之人,方才在朝堂上寒下来的心却是缓和了几分。 只温声道:“说罢,又有何事?” 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揣测,眉目微扬,只望着叶采苓。 叶采苓眼里满是期待,只笑道:“今日放榜。我便是去看榜纸了,公子可知道今日成绩?” 谢泓见她情态,却是心下笃定。 “定然高中。” 叶采苓眨眨眼,只道:“若是公子猜错了呢?” 谢泓微笑,却是不答。 云白刚刚报完消息,在一旁只笑道:“公子与驿站相熟,早些时辰已遣人去问过。虽不知道成绩,但已经知晓——送巾服的地点有我们府。” 叶采苓一愣:“送巾服?还有这流程么?” 云白笑道:“选拔上的女官便会得一套巾服。与进士巾服相似,有笏板并罗袍一套。由礼部遣人依次送来。” “你倒是比我熟悉这流程。我先前忙于应试,却都没仔细打问。”叶采苓笑道。 “大公子挂念,怕姑娘忘记,故遣小的提前问过一遍的。”云白道。 却听得已有小厮传礼部司务上门。礼部司务约莫四五十岁,留着短须,很干练的模样。 叶采苓抿着唇迎上去,刻意压了压脚步,以图显得沉稳。 谢泓望着她的背影。 他记忆里叶采苓年岁尚小,唯有一双灵醒的眼睛印在他心上。但此刻她刻意压了步伐,缓步走去领那份应得的赏赐,旋裙裙裾微微摆动——却有些少女抽条成长的模样。 却惊觉面前的人已经是个及笄的女儿家了。 甚至已经可以与他同朝为官,却不用再依靠他的遮蔽,一时百感交集。 此刻恰是叶采苓转身,取了礼部司务送来的巾服,却是掩不住唇角的笑意。 “好啦,既然你们都知晓,那我便说今日排名了。” 叶采苓道:“甲榜,七名。” 大周朝女官制度由太后一力推行,此时尚是起步。甲乙丙三榜,只要上榜者便会获封女官。其中以甲榜为上,可以入朝觐见圣上。 她本担心今日铩羽而归。谁曾想直接上了甲榜——此刻正是心情极佳的时候。 谢泓亦笑道。 “甚好,果然高中。” 见叶采苓并未接话,又道:“旁的人以为这名次十人中第七,并不显得过前,但我望着这甲榜之上,多的是家学渊源,自幼请了先生的。” “像这两家,林氏、王氏,都是族学底蕴厚重,不知学了多少年。” “我见以你进步之速,若是这次没选上,只怕下一次再考便能夺魁了。” 叶采苓只笑。 江游在旁边一撩袍摆坐下,也笑道:“罢了,那还是此次选上最好。小叶你选上女官,日后可要记得替你家大公子在朝堂之上说说好话。” 谢泓深吸一口气,又想起今日之事,那方才因叶采苓选上女官的笑意却又隐去了。 此刻却是正色道。 “罢了。今日早朝又是与段首辅那些人隐隐斗气。” 叶采苓摇摇头,温声道:“大公子今日可有什么新鲜事?” 谢泓饮一口茶,却道。 “来,下棋。” 棋具是常备着的,不多时便摆放妥当。江游输了一局,观望对面的谢泓含着笑意,棋风却凌厉果决,心道今日果然是有什么烦忧之事。 见谢泓又要下到第二局之时,忙起身讨饶,只唤叶采苓替他。 他早发现谢泓对叶采苓不一般。 谢泓对他们这些友人讲话,其实有些时候是很不客气的。 但对着小叶,谢泓估计自己都没有发觉,却有的时候温和得让江游心里都直泛嘀咕。 叶采苓自然不会察觉江游此刻心里的小九九,只道:“我棋艺不精,只怕被杀的片甲不留。” 江游却笑道:“你只管下,输了怨你们大公子去。只怕大公子也不舍得让你输。” 叶采苓正色道:“江兄莫调笑。” “大公子为人清正,令人敬仰。若我输棋,也是理所当然。” 江游一愣,心道这两个人看脸都是极出挑的,感情上却一个赛一个的迟钝。明明两人对对方都是很有些不一样,却都察觉不来。 第45章 谢泓却忽地有些不满,只道:“下棋。” 此时棋盘上白子已经绵延成一线。叶采苓接手的是黑子,沉吟片刻却走了一步稳棋。 黑子二路跳。 谢泓:“哦?选这里?” 叶采苓道:“公子讲过下棋的要诀,其中一诀便叫做,动须相应。” “二路跳守住实地,虽然位置略低,但能确保黑子在棋盘之缘和靠近边缘的区域,占据一定的地盘。” 这话显然却是对了谢泓之意。此局下完,他却是收了棋盘。 先把那匣珠子打开给两人看了。 匣子打开的时候正是日头明亮之时,一时间宝光生辉,显得极其华贵。叶采苓江游都未曾见过这种品质的珍珠,都是连连赞叹。 谢泓却目光平静无波,只讲来今日早朝得来这宝珠的场景。 今日朝堂又是不平。 前些日子画舫着火的案子刚被大理寺推到倭寇头上。今日东南总督上报,确有倭寇骚扰沿海居民的消息,段首辅却只道临近瑞鹤宴,要为圣上分忧。 只轻描淡写揭过。 第23章 休沐 江游道:“此时却不再追究画舫着火案了。” 语气里有几分意味深长。 “容国舅他是近日去南海督查没错, 但他一味集人力于南海开采资源,沿海之民的安全却无人管理,迟早酿成大祸。” 谢泓眉目间笼着沉沉忧色, 只一声叹息。 “只是如此浅显的道理, 却始终无人报于上听——今日我见东南的陈参事未能忍住,与任丘在朝堂上争论。圣上脸色却是极不好看。” 却靠容国舅献上南海得来的珍宝, 一味报喜,哄得圣上极为开怀。又是当场将那些南海珍宝留了一些,其余分发了。 朝堂诸位官吏皆有份例。 他们内阁诸人,一人分得一匣子南洋珠。 “公子,谋定而后动。”叶采苓听明白局势, 只温声道。 “官官相护本是常态, 但依然有陈参事这样的官员敢于讲话。我见段首辅那里也并非铁板一块, 若是分化,亦需要时日。” 这大周<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人人皆有派系,但派系与派系之间亦有区分。当场的争辩不会有意义, 但逐渐潜移默化, 却会有改变的一日。 “你看得亦无错处。”谢泓听明白她的意思,只道。 送走两人, 此时谢泓心里方觉得有几分松快。 他眸光瞥到桌上的那只匣子。 她很喜欢这宝珠么? 因得方才叶采苓的惊叹却不似作伪。 叶采苓自云州就跟着他,那时年纪尚小,一向展现的是不喜瑰丽珠玉的模样。但他见叶采苓身量也已逐渐抽条, 或许也已经到了喜欢这些物事的年纪呢。 若是把这南洋珠给她, 她会很高兴吧。 但今日这南洋珠虽然品质是华贵,但来路却是让人不喜。 思虑片刻, 他唤竹明过来。 竹明领命而去。 天色晚些的时候,竹明前来, 将手中的匣子交给叶采苓,只道是大公子赏的,说叶姑娘选上女官须得庆祝。 烛光下叶采苓望着这匣子里的珠子,一时间移不开眼。 “这是——南洋珠?” 竹明笑道:“姑娘且细瞧。” 等竹明离开了,她翻来覆去地看着这珠子,越看越觉得精致欢喜。心里明白大公子给的果然都是佳品。 一时间又不知道如何放置,左右觉得这珠子如此贵重,若是直接收起来,却是有些埋没。 又想到京郊妙法寺,传闻佛法灵验,香客众多。 便打算趁休沐日,便带着这珠子去加持。 * 妙法寺在京郊屏山山脚。 今日竹明与云白亦休沐,便乘了马车t一道前行。 到了山脚,叶采苓只笑道:“我见这山路蜿蜒,不如你们要歇息片刻,我自己上去望望便是。” 实则觉得自己的这份心思不足与外人道。 竹明早听说屏山山脚适合钓溪鱼,此刻却是已经备好了物事,闻言笑道:“叶姑娘放心去,我们在此游逛,回头钓上些鱼给厨子。” 原来谢府马车后头放了不少钓鱼的饵料与竿子。 这也算是出公差了,大公子爱吃溪鱼,此番听得他们几个要出行,痛快地让他们带了府内钓鱼的物件。 叶采苓见他们两个摩拳擦掌的模样,早猜到要做什么,只笑道:“如此便最好。” 她挽着包袱上山去。 一路上香客信众络绎不绝,她能闻到空气中越来越浓厚的香火气息,混合在山间清凉的晨雾里,让人心里也逐渐静下来。 路上有摆摊吆喝的香火摊子,她问明了价格,亦是持了三注香,行至佛前虔敬地上了。 上完香,转头见附近正立着一位僧人,披藤褐色缦衣,看着身份不低。 他此刻正对着香客解释着什么。 叶采苓前去问询,“敢问师父,若是想要为法物加持,要去何处?” “加持需要先供盘香。盘香有份量之分,所需香火钱也是不同。” 僧人先前为那两个身戴金玉的香客讲解,语气极好。到了叶采苓这里,却是很冷淡,又随意讲了盘香价格。 叶采苓一怔,却是没有想到对方讲话如此直白。 第46章 她上次见僧众,还是年少时在谢府浴佛节上。那些僧人只为浴佛前来,自然不会提及供香之说。 不过想来也是,一处有一处的规矩。 她便温声问道需要如何供香。 此刻有小沙弥跑来,对僧人道:“那位贵女来了——。” 僧人便随意地道:“你去那边寻人问问。” 话像是对着叶采苓说的,人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采苓心道此人却是怪,另寻了一位小沙弥,则是热心地告诉她如何供盘香。 “供完盘香之后,姑娘可以将开光之物给予小僧。我们拿去诵经。” 叶采苓点头称是。 她转过去的一瞬,却是与温道盈擦肩而过。 叶采苓并未注意到,而温道盈失望地咬了一下嘴唇。 温道盈今日本不打算来妙法寺。 出京采风路上,未曾想到在京郊见到谢府马车。 她以为那位探花郎在,寻了个由头上去搭话,却只有两个长随在快活地钓鱼。 长随只道:“公子去了哪里?我们不清楚。只是其他人都上山礼佛去了。” 她便登了山,前来寺内,却没见到谢泓,只是又见到不喜之人。 谢泓对叶采苓的偏爱,已经足够明显,此人明明早该知晓,却一直一副不甚明了的模样。 如今她又选上女官,虽然资历尚不够与自己平起平坐——但她原来可不是什么贵女。 小小婢女,竟然也配。 温道盈寒着一张脸。 僧人见得多了,只佯装未曾见到,问道:“温贵女今日还供盘香么?前几日的海灯与金花都已经供上了。” “贵女铸福于心,我佛慈悲,亦能有所感应。” 这话却是又在暗示她供奉,温道盈道:“今日本无意来,只是凑巧。罢了,便再供上十盏海灯。” 僧人眉开眼笑。便引着温道盈向供奉的大殿去。 只道:“今日香客都在法华殿,您身份尊贵,自然是不用与他们一同。 温道盈却想起今日叶采苓,忽地道:“倒是——你有无见到一名女子,着旋裙,簪八宝琉璃步摇的。” “确实见到此人,问询过我如何给法物加持。怎的,贵人寻她有事?” 僧人一愣。 “她来此处,发下何愿?”温道盈问。 “小僧却是不知,只因这姑娘并未仔细与我讲……” 温道盈眼睛看过去,眸光一闪。 “你再思虑一下?” 僧人当即改口:“小僧是不知,但今日法华殿加持的沙弥肯定知晓,我这就给姑娘问去。” 不多时,一个身量不高的小沙弥过来,一脸茫然,只问道:“居士,唤我何事?” 僧人紧了紧身上的缦衣,冷声道:“刚刚做了法事,有无见一位给珠串开光的女子?她有无说什么?” 又描述过叶采苓衣着长相。 小沙弥一愣:“见是见过的,只是她只给了加持的法物,法物都在托盘里,小的只管诵经。” 妙法寺信众众多,除非是达官贵人前来,余下的物品却是并不会单独开光。 此刻正在殿内存放。 僧人心道这样的回答只是糊弄不过去。又遣了小沙弥把叶采苓加持的法物拿过来。 温道盈随意地拿来看了。 她加持的原是一匣子珠子? 这匣子是极其精美,看着只能是宫里的东西。启开看却被里面的宝光惊到。 叶采苓她婢女出身,怎么有这么华丽的物品? 珠子她不甚会分辨,但这匣子前些日子却是在父亲那里见过。仔细想来,原是那日圣上赏给朝臣的南洋珍宝。 但父亲贵为二品朝臣,却仅有几颗罢了。这么一匣子珠子,想来只能是谢泓赏她的。 却也真是舍得。 温道盈在这边思虑,小沙弥面露难色,道:“贵人,已是过了开光的时辰,若再要等的话,外头不少信众怕是要问了。” 温道盈摇摇头,掷了那珠子到匣子里。 一扭身走到院外头了。 小沙弥取了托盘,忙绕路回去,只装作刚刚加持完的样子。小沙弥自然不敢对叶采苓说,故叶采苓并不知情,从托盘里取了匣子后,又想起一事。 “敢问师父,若想给家人祈福,可去哪里?” 小沙弥道:“去法明殿可以供奉香油灯祈福。若想更准确些,可以在灯下压上家人的生辰八字,不知道的话亦可以压上家人所在方位。” 叶采苓点头去了。 * 休沐日过后,不多时便是文琼宴。那日女官放榜所提供的文牒,便是参宴证明。 新科女官们首次露脸,就是在这一宴会上。 此番并未在宫里设宴,而是选择了京郊的一处别苑,苑内设置了长桌,花木扶疏,秀韵雅致。 叶采苓正立在庭中花木一侧,身边却听到一声熟稔的招呼。 是那日女官选拔识得的甲榜第十名,时秋心。 时秋心道:“你来啦?我那日就记得你极其稳重,果然甲榜有你一席。” 叶采苓笑道:“不敢当。” 正闲聊,却听得有一声通传。道诸位可以入席。 第47章 新科女官们入席后,又见长桌对面尚未坐人。 又一声通传。 “请长公主,请诸位女官。” 方见一行人自院外行来。为首的女子头戴鎏金冕冠,眉眼描画精致,有种不怒而威的贵气——再看她袖口的明黄绣纹,身份已是显而易见。 众人本已经入座,皆下意识站起迎接。 女子道。 “诸位请坐。” “文琼宴自我主理以来,便削减了许多繁文缛节。我只愿诸位,日后朝堂之上,得以广施才略,勤修德业。” “国之昌盛,系于尔等之肩。” 讲话却是爽利,言罢举起手中玉制酒樽,一饮而尽。 新科女官们哪怕有些是出身世家,见惯了各类贵胄,此刻也被长公主的气度所震慑。 几位资深些的女官温煦地立在长公主一旁,望着个个气度不凡。却都是笑得很亲和。 那日放榜的李女官也在其中,低声问询过长公主,回身笑道:“开宴吧。” 叶采苓便也静静地夹几筷子桌上的菜肴。 心道这入朝为官,却比她想象中的有意思的多。 第24章 蝶贝 宴席撤下。 见日头已经西沉, 长公主笑道:“日后诸位同榜出身,亦应当互相亲近些。我且在厅内歇息,诸位可畅言无忌, 言己所思。” 叶采苓方放下筷子, 起身环视四周。 厅内人不少,却似乎各有熟识之人。想来也是, 当前的世道,能读书者多的是家学渊源。 寒门出身的虽然有,却是少见。 身后传来脚步声。 有女官道:“这位姐姐是面生的,可是京中人士?” 叶采苓摇头道:“我是云州出身。” “原是云州,”女官眼睛一亮:“云顶崖是否就在云州, 你可曾去过?” 叶采苓笑道:“云顶崖的确是云州之崖, 因为崖顶积雪常年不化, 才得此名。实则是云山的一座峰。” 两人交换过名帖,女子一愣。 “你在甲榜,又姓叶么?我师长却是与我提过, 言道你的策论写得极好, 我师长总是批评我不了解民众。改日我请你来我府上清谈,想看看你当时写的策论。t” 叶采苓道:“愧不敢受, 此番有幸入选,还是仰仗天家恩德。” “姐姐莫不是南陵叶氏的旁系?”女官思忖了片刻,存了亲近之意, 只道:“——南陵叶氏与我家是近亲, 我少时还去过南陵的。” 叶采苓真诚道。 “我确是云州平民出身。” 心里不免有几分怅然,面前的人虽然并无恶意, 但显然已经默认只有家学渊源之人才能考取功名。 但天地偌大,有多少平民此生是无法得见典籍的呢。 却忽地听到一声张扬的声音。 温道盈一身女官服制, “思竹,你怎的在此处?” 女子道:“温姐姐,这便是李女官与我提到的叶姐姐。说是策论极好,是云州人士呢。” 李女官同她讲过,大周女官统共遴选过三回,寒门女子是越来越少了。此番让她遇上一位,她觉得很是新奇。 温道盈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叶采苓,却忽地勾起唇角。 叶采苓又感觉到那种不怀好意的视线,心里不禁提起来。 果然,她下一句便问道: “叶姑娘明明与世家交往极深——怎么说自己平民出身呢?” 时秋心刚刚从人群里过来,此刻微微皱起眉头。 她与叶采苓明明没见多久,却很是投缘。 此刻听着话里意图不对,问道:“温姑娘,这与出身无甚干系吧?” 先前那个女子有几分疑惑。她本就年纪小,讲话直率,此刻又愣愣地望温道盈。 温道盈并未伸手,而是以眸光示意众人看叶采苓头上的步摇。那白银步摇上簪了一颗明珠,流光溢彩。下头缀着蜜合色琥珀碎粒连成的穗子,随着行走,穗子碰撞极为好看。 时秋心道:“温姐姐,你讲话却是越发捉摸不透了。这步摇是精细些,可也不过是寻常步摇。” 叶采苓微微偏头,只做不解状。 “温姑娘的意思是,平民便不配用这样的步摇?” 这便是朝堂不愿看见的,太后与长公主一力推行女官制度,至少意图是要广开言路,若是女官当庭表示看不上平民,却是犯了忌讳。 温道盈心道叶采苓看着温文的,讲话却是不留情面。她打眼见着身后长公主一行人前来,转了个身,刻意让叶采苓的步摇不被人遮挡。 只道:“我当然并无此意。只是步摇之上,这宝珠上面的流光,诸位此前可曾见过?” 众人凝神看去。 确实是一颗极其璀璨的珠子,表面折射彩光,圆润贵气。簪在叶采苓头上,却是衬得她容色更为雅致。 有几位已经在心里暗暗描摹这步摇并珠子的样式,想着自己回去也定一支。 温道盈:“这明明是圣上赏于内阁的宝珠——如今出现在她头上。天家之物可以作赏赐,却为何赏给所谓平民?” 叶采苓听了两句,终于明白她此刻着眼的点,却是觉得好笑。 第48章 她还以为温道盈沉稳了些,原来依旧是当年那副尖刻的性子。 先前搭话的那女子顿了一顿,目光却是也带着几分迟疑,移向叶采苓。 叶采苓只是眨眨眼,温柔一笑。 却是取了一支旁边花瓶里的干梅花枝挽起了一头鬓发。 取下簪子让众人细看。 珠子上确实一层流光,是霓彩之色,望着极其闪耀。 “温姐姐,你细看,这可是南洋珠?” * 那日夜晚,她领了大公子给的匣子。 匣子启开,果然流光溢彩。 此刻匣内的宝珠,手感温凉细腻,颜色微微泛着些瓷白光泽。 望这色泽,是不像南洋珠。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却是比那南洋珠还要贵气。 “这是——今日见到的南洋珠?” “并不是,这是南海砗磲,大公子让我给姑娘的。公子还道,是奖励姑娘今日选上女官的,让姑娘放心收下便是。” 竹明道。 叶采苓并未听过此物,但却也能猜出其中价值。见竹明离开,方压抑着心跳取出珠串仔细观看。 南海砗磲。 借着檐外月光,却见砗磲串子表面一层温润流光,像是明月的一角似的。 叶采苓反复看了几次,却是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如此名贵,若做成珠串,戴在腕子上是可以的么? 她仔细想来,终于想起自己在何处看到过此名字。这是礼佛的好物事,便拣了休沐日去寺内加持。 * 心思回转到今日文琼宴。 有位女官仔细凝望了那明珠许久,却是犹豫道:“我瞧着并不像。家父那日也领了赏,那南洋珠是紫色,这珠子美则美矣,却不像有紫气。” 叶采苓笑道:“这便是了。诸位请细看——” “这珠子有彩光,是因为这是东海蝶贝制的。是拿蝶贝壳子打磨光滑,嵌成的珠子。” 她心道,谁知道温道盈是如何知晓自己有大公子赏赐的。 只是大公子并未赏下南洋珠,她今日簪的也不是南洋珠,真是阴差阳错。 叶采苓望着温道盈,却做出不解神色:“温女官,你说我与世家有来往,怎的,是你觉得我有能力左右朝堂命臣的赏赐? 温道盈却冷声道:“不管如何,你簪这些华贵珠子,也不能算平民出身。且不要扯着平民的大旗办事。” “也罢,”叶采苓叹了一口气,温声道:“其实这些珠宝的来历本不应在此处提,但温女官感兴趣,我便也说了。这珠子是我那茶楼常客送的。” 叶采苓:“谢大学士他旬月前去了东海,回来却是给相熟之人都带了些手信。我在京中开家茶楼,却也与大学士有几分交情。故得了此珠。” “怎的——温姑娘不是与谢学士自幼相识,却是没有收到么?” 她讲话很是坦然,反正这些步摇珠子之类的都是大公子送的没错,此次戴南海蝶贝,也是因为蝶贝泛着的光泽她很喜欢。 这问句却是恰巧诛到温道盈的心。 温道盈便不再说话,周围的女子一听是谢泓送的,却都凑上来看这步摇。 “竟然是谢学士送的么?我再仔细看看。” “怪不得未曾见过,是东海的东西呢。” 时秋心抚掌道:“等有空了我来描一下你这步摇的花样子,得空也寻人做一个。” 叶采苓微微偏头,发现温道盈早已不见踪影了。 她笑着绾起头发,只道好。 * 欢宴结束,众人都各自散场。 今日有秋雨,路上以精工青砖铺地。此处别殿虽在京郊,却管理严格,宫人只护着长公主几人去了。 其余人都行至府门,等待自家车驾接应。 温道盈径直出去了,站到自家婢女伞下,却是并未走,而是带着些气望着叶采苓。 而叶采苓虽与谢泓关系匪浅,以她的身份,却自然并无单独车驾。 叶采苓望着外头的雨也是一怔。她自从选上女官,便也不再于谢府居住。谢泓将茶楼全权交付给她,她已经搬入茶楼许久。 时秋心笑道:“无妨,你与我一同走便是。” 两人正在谈笑,却听得爽利的马蹄声。时秋心笑盈盈地招手,道:“长兄,这边——” 白马在两人面前急停。青年人一勒缰绳,轻捷地翻身下马,道:“真是顺路,你可知晓今日武举的试场就在你们这别院附近,我一考评完就过来了。” 却见妹妹身边立着的女子。望着年纪并不大,眉眼在雨夜里却是极为好看。此刻府前琉璃宫灯照在她脸上,灯下看人,她容色更加殊丽,清绝无双。 他却忽地想起前些日子那神棍给他算的那卦——坎为水,命定之人来源于水上。若你看到她,会有心如鹿撞、怦然悸动之感。 不就是此刻。 时青卓突然清了清嗓子,却是没敢看叶采苓:“咳,秋心,这位姑娘是?新认识的友人么?” 他抖了抖斗篷上的雨水。 此时在府门口等着离开的贵女还有不少,却都望着这边。 有人低声道:“时小将军方回京,却是更加潇洒了。” 第49章 “我是真觉得时秋心运气好,上次遴选刚巧够年龄,上试场演练了一番,这次却马上中了。听说在府内也不怎么学的,只喜欢看话本。” “是啊,还有时小将军这样潇洒的兄长。” 时青卓自然不知道贵女们在窃窃私语什么,却是只等着面前两人回应。 时秋心笑道:“这便是我今日新认识的友人,今年甲榜第七的叶姑娘。长兄你可知,叶姑娘便是那位行月茶楼的掌柜呢。” 面前的青年男子眼睛更亮,道:“啊,那行月茶楼我与家妹去过几次。早听过掌柜盛名在外,却没想到本人如此文t秀。” 叶采苓笑道:“原以为是随便开着的,未能想到如此受人欢迎呢。” 白马在旁边不耐地抛着蹶子。 时青卓不理,只道:“这,这行月茶楼里橘豆红、三果普洱都是极不错的。我记得那云州白茶,像是搁了些果子柑子在里头,却是很清新。” 叶采苓一听便知道是懂行的,道:“时小将军对茶叶是颇有研究,我那茶确实是放些陈皮,这是云州本地的喝法。你们兄妹二人若不嫌弃,我便改日遣人送了到时府上去。” 时秋心笑道:“如此便是最好。” 见家兄未动,她微微抬手示意时青卓:“咳,兄长,外面风冷,要么我们今日先送叶掌柜回茶楼?” 时青卓忙道:“是了,叶姑娘,便随我一道——” 温道盈她在自家马车里冷眼看着这一幕,却是更加不爽。 本以为这叶采苓的马车来不了,一时无法离开,却没想到她转眼便与时家打上交道。 罢了,她偏头对车夫道:“我们便——” 话语却梗在喉咙之间。 一人从马车上下来,却是从容地撑着一把伞,露出流利漂亮的下颌。他低声道了两句什么,自有小厮在细密的雨丝里执灯过来,引着叶采苓往那边去。 叶采苓一愣神。 仿佛是谢泓。 他怎么来这里了? 第25章 西 图 澜 娅执伞 有人道:“那是不是谢探花?不对, 现在是谢大学士了,是他么?” 又有人执着帕子捂嘴笑道:“我见谢探花入了内阁,却是更有风姿了。” 贵女们望着伞下那人, 叽叽喳喳地闲谈。 谢泓在伞下半垂着眉眼。 家仆战战兢兢地抬头望一眼他, 又快速低下头去。 主子其实天生一张端方的好容色,平日里都是清正卓立的样子, 但只要噙一丝笑,便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此时公子他明明依旧有那一丝笑在唇边,却望着有几分隐忍。 又是何事令他不满? 家仆并不能细想,只把脚步放沉稳了些。 谢泓心里暗想所幸今日来了。 武举试场通常不需要文官,但内阁总要出个人露面, 今日他便去了。又想到叶采苓今日也在城郊, 本打算顺势来看一眼。 却又看到时小将军站在那里, 正是在与叶采苓搭话。 谢泓下意识地就觉得不喜,却是叫马车停了下来,只道:“且等着, 我去寻人。” 他仿佛没有注意到檐下贵女们投来的目光。 只向叶采苓伸出手。 “走罢。” * 叶采苓一脸疑惑地回了府。 她搭上大公子的马车, 固然方便,却未曾想大公子的表情一路上很是古怪。 就好像一直在欲言又止一般。 叶采苓:“大公子今日不顺心么?” 谢泓:“咳, 也不算是。” 却是微微抿着唇,不肯再讲话。 送叶采苓回了行月茶楼,谢泓却是去寻江游。 江游尚未睡下, 但见天色已晚, 已是以为谢泓今日不会寻他了。 此刻见到好友,只以为谢泓要与他商议过几日的朝堂之事。便打了个哈欠道:“宣岑, 我觉得履职尚无需如此勤奋,你见我, 每日潇洒些,不也过的不错么?” 谢泓只皱眉道:“我这里有一事。” “时青卓——你见过么?” 江游一愣:“宣岑兄,你不入眠拉我起来是为此事?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子?” 谢泓正色道:“今日我见时青卓却是特意来接叶采苓……与他妹妹。我觉得不甚对劲。” “时青卓来接叶姑娘?” 江游道:“听你这说法,明明是来接他妹妹的吧?我好像听过她的名字,应是叫做时秋心的?” 谢泓沉吟道:“但我仍觉得,时青卓神色很是古怪。” 江游在心里反复揣摩了两遍,忽地拊掌道:“谢宣岑,我问你,你心里觉得咱们这位叶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灵醒。”谢泓脱口而出:“她一路从云州跟到京城,成长颇快,做事果决。” 江游笑道:“我见你真是一心忙着那朝堂了——却是未发现,叶姑娘已经过了及笄之年?” 谢泓一抚袍袖,道:“这我当然是知道的……” 江游笑眯眯道:“这就对啦。时小将军尚未婚配,此番又见自家妹妹与叶姑娘投契,多与叶姑娘问几句又无妨,倒是你,为何觉得古怪?” 谢泓又沉吟起来。 江游见这位老友一贯运筹帷幄的样子,此刻在月光下却是冥思苦想着,只笑道:“宣岑你考取功名实在是太早,我见你在朝堂之上已然很有些手腕。只是有些方面,你自己去想着。” 第50章 谢泓却是一愣。 他确实年幼便入翰林,脑子转得并不慢,江游说的话却是反应过来。 “你是说——” 江游弯着眼睛看他。 “我对叶姑娘——” 江游点头,正准备开口表示确定。 谢泓却猛然住口,只往厢房外面走。 “江兄你先歇息,我须得想清楚再谈此事。” * “这是徽州的茶么?” 时秋心捧着一杯茶,喝得很是满足。 叶采苓笑言道,是六安松萝。 此刻是上午,行月茶楼并没有太多的客人。两人已经来往多次,却是都觉得与对方很是投缘,时秋心也常常去寻她。叶采苓拿了软垫,两人坐在一处闲聊。 “……瑞鹤宴?”叶采苓问道。 “正是,是早年先帝传下来的。是个老故事,说先帝还是皇子的时候,有鹤鸟常常飞入他宫中。” “鹤鸟是祥瑞之兆,先帝天命所归。” 叶采苓点头,却笑道:“这便是所有朝代都会用的法子——天子必定天命所归,你可见过有例外?” 时秋心凝神想了片刻,道:“采苓,我见你之思,确是有些新颖角度。” “不过是见得多了些。”叶采苓道:“你若是多去经历些事情,也是能发现不同的。” 两人闲谈了一会,时秋心则是提议打双陆棋。 叶采苓遣人去取。正见到谢泓携人进来。 叶采苓温声道:“公子今日可有何需要?” 谢泓望着她,语气随意:“今日有同僚前来,我们一会要去后厅水榭,麻烦叶掌柜为我们安排了。” 时秋心睁大眼睛,觉得这两人之间配合却是很默契。 叶采苓对时秋心道先等片刻,过了一会安排妥当,便回来。 “有没有人讲过,你与温学士很般配?”时秋心抱着一杯清茶,只道:“从相貌到行为举止,都很般配。” “秋心你胡说什么?”叶采苓刚取了瓷壶回来,此刻眼里很是坦然。 “我与他云州相识的,他一路提携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时秋心翻着手里的话本。 “一路提携?更像我想的那样了。” 叶采苓笑着摇摇头,两人揭过此话题。 她之后送走时秋心,却是自己在灯前思虑。 她与谢泓么? 若真有心动的时候——追溯起来却是在云州。但那时自己受谢泓庇护,心动却是显得格外理所当然。有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又身加种种光环,动心仿佛是顺理成章。 但她依旧能清楚地看见两者身份的鸿沟。当年最年轻的探花郎成了最年轻的大学士,依旧是前途一片坦荡光明。 罢了,终归不是一路人。她一路走到现在,谢泓是命定的引路人,现如今她敬他重他。 却明白无论如何……不会有结果。 茶楼后厅水榭。 阁内谢泓领进来的人一袭黑袍看了,摘了兜帽,却是江游的脸孔。 江游抱怨道:“怎的今日防范的如此严格。又都是熟人,茶楼一向是我们自己的地盘。” 谢泓不动声色:“那不是还有时家人么。” 江游摇头:“时家虽是世家,但处事却一向有分寸。罢了,我总觉得容氏那边才不对劲呢。”他想到什么,道:“我今日给你报信,却是从急。你可记得漠北大败一事?还有之前你遣小叶姑娘去江南查探布匹的事?” 谢泓眸光一闪,“自然是记得的。” “我现如今从商人朋友那里得了消息。容国舅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还是拿下了塞北秋季军需的供应。” “如今立秋早都过去了,方拿下供应么?” “塞北天凉的极早,再拖些日子,怕边界又动荡。”江游道,忽地又想起来一事。 “说到此处,你有没有听过立秋那几日,长公主欲给你寻亲的消息?” 谢泓长叹一声:“罢了,连你也知道了。” “谢兄此话却是不对,我虽转投江湖,消息还是很灵醒的。” 江游道:“怎么?还惦记着那一位?” 谢泓眸光却真的暗下来。 “当年我回云州,你可还记得?那时是我希望最大的时候。我以为我能寻到她,长t公主也如此以为。” “却是杳无音讯。” 江游轻叹道:“只是你怕是连她如今的样子都不知道,怎么还是如此痴情。” “儿时所遇,对你影响果然如此之大么。” 谢泓的眸光却是越加复杂。“你并未经历那些事情,长公主却是知情的。若是连她也劝我——” “这不是并未寻得么?”江游道:“我听说的版本是长公主为你寻了几位世家出身的女子,却都被婉拒了。” 谢泓道:“是啊,我特意说不愿娶妻。” 江游却道:“如此,但我见联姻却是一条巩固你朝堂地位的明路。不过你焉能不知。” 谢泓道:“只我不愿。” 又一日早朝。 谢泓依旧装扮一丝不苟,立在文渊阁外等着上朝后的会议。 却见几位执槐笏的女子路过。 宫内规矩严,几人都是依着品级打过招呼。谢泓望见叶采苓眉眼舒展的模样,心里却有几分快意。 第51章 就像看到自己培植的幼苗不断成长的模样。 只是这种情绪在进入朝堂的那一刻又逐渐烟消云散。首辅依旧笑得十分亲切,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否决每一个计划。 且内阁众人基本都依着首辅铁腕,却无一人敢明面上分庭抗礼。反对的声音阁外可以有,但内阁却是段长明一力主导的地界。 谢泓此前一直挫败,便是觉得内阁众人能坐到这位置之上,明明没一个心窍未开的。却在很多事上只一味顺着段长明。 他却忽然想起叶采苓那日的话语。 “谋定而后动。” 不知不觉她给出的建议却是越来越受到谢泓的倚重。 于是在段首辅再次给出一些心思昭然的提案的时候,谢泓依旧平心静气地给出反对意见。 他已经做好无人应和的准备,虽然在阁内他是孤军奋战,但朝堂之上,盟友依旧是有的。 谢大学士反对的多了,段首辅也觉得有些习惯。 内阁共七人,七人提出意见,有一人反对本就无妨,甚至刚好能反映出他并未进行一言堂的铁腕压制。 于是那日早朝,他又要通过一项采买提案的时候,本以为再次无波无澜,竟有一位大学士提出了异议。 那位大学士犹豫道:“元辅,我知晓朝内缺乏精兵良马……只是良马多出于北陆,近日北陆马匹又被劫掠。若是强行再征,只怕民心惶惶。” 谢泓心知此人与北陆节度使关系极近,此时提出反对也是人之常情。 段长明却是破天荒地大怒。 他只觉得对方忤逆了他的想法,更有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内阁之前默契地追随于他,怎的今日突然有人反对。 那人提出意见后本就有些忐忑,此时被段长明劈头一顿训斥,却忽地镇定下来。只道:“此事我不赞成。” 谢泓冷静地看在眼里。 万事万物本就不是一成不变——若真触及到内阁其余人等的利益,几次下来他们还能忍,但长此以往,总会有反对的声音。 直到有一日,等着退休的张次辅却是来寻他了。 “谢学士。”张次辅道:“有些事情我并不方便说,只是很多时候我其实也知晓元辅大人有些脾气。” 张次辅一贯是和事佬,但每次和事往往也站在元辅的角度和事。那次因为内阁三人与四人形成对抗局面,却破天荒地来找谢泓。 谢泓与张次辅议事之后,却是沉吟。 他惊觉自己正是在日复一日的笃定中,逐渐积蓄了一些力量。 转头再遇叶采苓。 他笑道:“多谢叶女官。” 叶采苓却是一愣,眨眨眼睫笑道:“谢学士说笑。” 她明显能感觉到两人都有明显的成长,就像一棵树逐渐新生出枝叶,笼住更多的朝暮月明。 * 又过几日天气已然转凉。丝丝秋意逐渐沿着人脊背往上爬。 京城天空琉璃般净明,已经是秋天模样。 却是天气极其晴好,阳光软和<a href=https:///tags_nan/wenxinwen.html target=_blank >温馨。 这样的日子里,叶采苓收到了长公主私宴的请帖。 她展开手里的帖子细看,确实是公主府的纹样,但也只写了邀请她前来,其余人士则是不知道。 是单独邀请女官么? 直到到了公主府,她方才知晓。 第26章 乐游 长公主今日一袭曳地碧霞双蝶锦衣, 衣摆用金丝绣了疏疏梧桐。 她仪态一如既往端方,身上首饰却都从简,没有过于刻意的雕饰。只是行至众人前头, 随和笑道:“今日之宴名‘乐游’, 并无他意,只是恰逢秋日, 又有许多新面孔入朝。” “我设下此宴,唯愿诸君尽兴而归。” 叶采苓听这意思,应是还邀请了不少同榜出身的熟人。果然她四处看了看,瞥见时秋心,便过去闲谈。 时秋心指指帖子, “我们兄妹都收到了, 便都来赴宴。我家兄时青卓, 早些时候已经来了。” “这乐游宴此前有过先例么?”叶采苓问。 一般这些宴会总有个由头,庆祝节令的宴会往往宫中都会举办,这些日子却并无节令, 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选上女官不多时, 却是已经形成思维习惯,要在行事之前预想一下可能发生的结果。 时秋心轻掠一下发稍, 她亦不知晓,只道:“我现在也只知,并没有单独宴请女官, 长公主喜爱热闹, 大抵是把与她关系近些的人都邀请来游玩了。” “游玩?”叶采苓一怔。 果然,厅外已陈设游艺之具, 正合乐游之意。 叶采苓行到中间,却是对着棋盘沉思了一晌。 布置棋盘的人很是贴心, 除了有空置的棋具之外,尚余几本棋书。 此时园内已经很是热闹,受邀的宾客们年纪却是都相仿,也不欲拂长公主的面子,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游玩。 叶采苓望着那棋局,却是试图伸手拈了一颗子。 “叶女官有心与我下一局么?” 却听到长公主的声音。叶采苓忙起身行礼。 园内诸人都是隐隐以着长公主为先的,此刻却都默契地静了一霎,许多目光移向此处。 叶采苓温声道:“能与长公主对弈,却是我之幸。” 第52章 叶采苓执白棋,礼让长公主先行。自然有捧场的人过来旁观。 黑棋出手落星位,棋风稳重,面对变局亦很从容,一望便知棋力颇深。白棋走小飞挂角应对,进退却意料之外的自如灵巧。 两人的厮杀竟出人意料地激烈,最后黑棋行出大雪崩定式险胜。 一局棋下罢,长公主虽是险胜,却是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却笑道:“落子观心,孤之前只听闻小叶是策论的好手,却未曾想棋艺亦不落下风。来,再下一局。” 第二局棋行至中盘,长公主却冷不丁地开口问,态度依旧是极随和的。 “小叶棋艺甚佳,可有师承?” 叶采苓心道许多世家自幼为子聘棋师,但她的棋都是与谢泓对弈练出来的。只是围棋师承只论棋师,她便微微摇头否认。 “那便是家乡弈棋之风盛行,耳濡目染了。你出身何处?” “回长公主,我出身云州,当地亦无对弈风气。” 长公主眼前一亮:“你是云州人士?” “我观云州风景秀丽,你儿时可有听闻过周边有一山洞,以奇崛险峻知名的?” 叶采苓凝神道:“并未,我家做些小买卖,少时只跟着家父出去贩些物件,并未外出游玩过。” 长公主颔首,掩去眸底一丝失望之色,仍笑道:“来,下棋罢。” 叶采苓并未察觉到,亦执了棋下了。 谢泓步进厅内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 长公主拉着叶采苓在说话,女子眼睫低垂只专注在棋局之上,一缕碎发从额前滑落,却是无暇顾及。 世家子都是对棋艺有些研究的,此刻见长公主只拉着叶采苓下棋,也都去点评。 谢泓心道叶采苓的棋艺正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最清楚。心下却是莫名有些得意。 长公主那边仍有几分不甘心,还在问。 “小叶在云州,可否听过有南陵搬来的人家?” 叶采苓想到自己的街坊邻居,“我家街邻都是云州人士。或许有人是外地前来,但也只居住没多久便搬离了。不甚知晓。” 长公主本没有做过多期待,闻言也只道无妨。 叶采苓那边下完了棋,又转去一旁。 却是刚好并未看到谢泓。 时秋心正在几案一角坐着,身边却是他兄长时青卓。 见叶采苓过来,时秋心笑道:“来的却是正好,我兄长刚刚应了要作诗,现在连砚台都选得不明白,现下实在是有些发憷。” 却也难怪。时青卓武将出身,平日里哪有这些文墨方面的讲究。时秋心又是性子不拘束的,对这些却是也不甚了t解。 叶采苓笑道:“如此,寻我便是有几分道理。” 时秋心忙着去看投壶,此刻为兄长寻到帮手,便心安理得去了。 叶采苓望一眼几案之上的砚台,道:“时公子有无平时对砚台的喜好?” 时青卓一愣。 道:“并无甚爱好。我们在外行军,不拘着什么砚台纸墨,只要有便取用。”时青卓挠挠头,这话有几分赦然。 “那便在这两块之间取舍即可。”叶采苓闻言却没有他预想中的轻看之意,而是眸光专注地指了两块。 “这块是端砚,发墨不伤笔毫,石质细腻些。这块是歙砚,浑朴而无火气,有天然石品纹理。” 时青卓点头称是,选了一块。又好奇道:“叶姑娘怎的对笔墨如此了解?我知晓你经营行月茶楼,身为商贾却如此通文墨,便是不寻常。” 叶采苓摇摇头,笑道:“左不过是爱好使然,时小将军此言听着,却是看轻商贾了。行商亦需要头脑,就像你们行军打仗,不也有兵法谋略么?” “我并无此意。”时青卓赶忙圆回去,又道:“说到兵法,你可知有一部兵书很是有趣……” 却是又硬找了话题在聊。 谢泓过来的时候,便看到如此一幕。 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在纸上画着兵书舆图,身边的女子眉目清婉,正凝神细思,不多时伸出手在舆图上一点,露出一截手腕。 皓腕如霜雪。 两人笑谈,看着却很是愉快。 谢泓呼吸微顿。 又听得时青卓发出邀请。 “过些日子你们都要去木樨围场看秋猎。那时候队伍里都能看到如何围猎的,实则这围猎之中蕴含着兵法之道。若你看到我,我与你说。” 叶采苓对兵法确实感兴趣。 闻言犹豫了片刻,道:“若那日我也去的话,可以试试。” 时青卓意气风发:“好啊!” * 秋猎那日是个有云的好天气。 木樨围场在京北,浩浩荡荡的贵胄们的车马排成一线往京北行,也花了快一整天时日。 叶采苓现今已经有了品级,与女官们在一处。 谢泓的车马跟在内阁诸位学士之后,一路上竟然是并未看到叶采苓身影。 “谢学士今日乘轿却依然好学啊。” 有同僚见到他手里翻阅的书,行了几步向前看了看。 “喔,这不是兵法吗?怎的对这些感兴趣了。”同僚道:“莫不是玄铠军漠北大败,谢学士亦十分关心?” 谢泓轻轻合上书册。 第53章 沉吟了足够的时间,却只道了一句:“……正是。” 听着却有几分勉强。 叶采苓在轿上有几分兴致地撩开轿帘。 秋猎并不会遣所有朝臣前去,而是由着圣上的意图,选一部分人。听时秋心说,大多数文臣就算被择中,去到围场也只是在场边旁观居多。并不会亲身上阵。 这恰好中叶采苓的意。 一路上四周的树木从茂盛逐渐转稀疏,直到大片的草场出现在眼前。草场之上可以见到成群结队的牛羊,正在慢悠悠地咀嚼着牧草。 木樨围场因着位置离京城较近,自许久之前已经是皇家秋日围猎的固定场地。 众人到达之后自有人前来引路。 围场虽是狩猎的区域,却有足够的房屋让人入住。自然,皇帝并太子、长公主等人有行宫,寻常官员也有居住之所。 “此处是御医诊疗之所。今日随行的车架里,便有太医院派出的车马。”住所里接引的婢女也是宫里当值的老人了,对秋猎的情况很是熟悉。 叶采苓路过那间有着黑色中药柜子的厢房,点头称是。 不多时,鼻端嗅到药草燃烧的气息。 “明日秋猎,所用的箭矢需要在箭头上涂抹麻药,他们现在正在熬制。” “对了,还有这些猛兽,也需要定期在饮食里加上麻药水,防止暴起袭人。” 另一间厢房里,黑铁笼子里放着的猛兽让叶采苓吃了一惊。好大的一只棕熊,望着立起来竟比人高出不少。 此刻正在笼子一角恹恹地坐着。 叶采苓不用婢女开口,便猜到这棕熊并笼子里其他猛兽的用途。 围场虽然有草丘,整体都较为平缓。自有的猛兽大抵也是狼与豺之类的中小体型。 此时这些凶兽,必定都是为了给秋日围猎增添乐趣设下的。 次日诸位参加围猎的年轻男子出征前,她果然看到了这些猛兽的笼子。被用黑布蒙着移往草场前方。 一声令响,已见有几个人纵马飞驰出去了。尚在马上便搭弓射箭,直指黑熊头颅。 还有些人直接往草场深处去了,身后有专职捡拾猎物的小厮跟着,一见有动物中箭倒地,便上前去验明中箭位置,捡回去一同处置。 时青卓小将军出发之前还笑嘻嘻地向叶采苓挥了挥手,惹得好几个人往她这边看。 这行为却也在叶采苓意料之外。 她微微低垂长睫。 却并没有注意到此时候场队伍里,又多了些生面孔。 第27章 护她 围场之内, 秋日的草场尚未转黄,空气里弥散着草木的清气,带着些许温凉。 狩猎队伍显得十分忙碌。 侧翼是负责捡拾猎物的护卫, 这些人着褐衣木甲, 见猎物中箭,便急急奔去将猎物取回, 放到草场一处供人点数。 队伍中央的贵胄们依旧打马飞驰,一瞬间便只余马蹄留下的烟尘。 此刻叶采苓在人群之中观望,目光自烟尘之下逡巡,不多时便注意到了场地之上那张华贵的弓。 秋日围猎,总要有彩头。 阳光打在弓身之上, 灿然若金。今日围猎开始前, 众人方才知晓, 这弓是用黑柘木制作的,此木已经几无存世。因此早些年以黑柘木制作的几张弓都日趋稀有,价格水涨船高。 圣上今年破天荒地开库拿出此弓, 大抵是也觉得需要再振武纲。 因得此前边塞并沿海接连受到外敌骚扰, 朝堂诸臣围绕着此问题已经争论多时。 “你也看到那弓了?今日的重头戏应是一会的试弓考校。今晨的打猎只是个开场。”时秋心在旁边同她讲。 “你是如何得知的?” 时秋心道:“我兄长告诉我,皇家围猎, 若是真要大展身手,势必要先有侍卫与本地猎户先敲击铁瓮制造响动,把山林里的活物驱赶到草场上。” “之后再放猎犬, 拖慢这些动物的速度, 方是最适合狩猎的时机——我见这些侍卫都未出动,故出此言。” “原来如此, 我亦觉得有理。”叶采苓点头,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心道明明谢泓也是来了木樨围场的, 却一直没见到他。 时秋心眯起眼睛往前望去,“喏,那不是谢大学士么?” 叶采苓踮脚望。 围猎的人里有一人身段极出挑的。 猎场的玄色骑装,勾勒出劲瘦腰身。此刻他微微侧目正在与旁边的人谈论着什么,一撩袍摆,又驱着马悠悠前行。 平日里谢泓出行自有官轿,此时破天荒地坐在那骏马之上,却看着并无违和。 叶采苓本来迟疑着想为什么谢泓会骑术,却忽地想到一景,心下了然。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 进士游街,怎么会不上马。 一瞬间的恍然,就好像透过时光在看曾经当年他点探花,入翰林的时候。 那时自然少年意气,但此刻她望着他,却觉得如今沉稳端方的谢学士,有这样一面亦是很好。 便觉得这围场也显得有意思起来。 * 晌午过后,先前出发的马队便热热闹闹地回来了。 叶采苓头回参与围猎,确实感到很新奇。直到午宴,皇上也在此露面。 第54章 她此前上早朝时只听过皇帝的声音,此时隔着午宴的重重几案,抬眼望去却发现,这位大周朝的九五之尊,看着却比想象中清减许多。 皇帝面色有些青白,眼睛微眯着有几分怠。 他开口讲话时终于显得有了些精神。 “今见诸卿齐聚木樨围场,朕心甚慰。我大周建朝之时,厉兵秣马,诸臣凭骑射之艺,立不世之功。” 他举起手中金樽,望向身边围绕着的众臣,道:“朕望诸卿在围猎中,能尽显英勇,绵延大周千秋之业。” 众人齐声应和。 午宴后未过多久,便听到骏马的嘶鸣。马蹄踏在地面上,一队马进了围场,矫健俊逸。 又有宫中侍卫把先前放在北边的箭靶与弓抬了进来。 这便是要比试骑射之术了。 “不知道谢学士会否参加?”时秋心确实很好奇。 叶采苓摇摇头:“好几日未见他,我也不知晓。”心里却是有几分期待。 之前作为赏赐的黑柘木弓的旁边便是箭靶。 箭靶成圆盘状,上面用油墨套印着不同的t色环。 眼前第一个靶子放在围场中心处。第二个则是与它拉开了些距离,约二十步的样子。共三个箭靶,依次排开。 擂鼓的侍卫站到了鼓前。围场地方大,宫里惯常使用的铁铎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唯有鼓声方能传得足够远。 一声重重的擂击,这便是开始比试的信号。 准备比试的人先朗声报上姓名官职,便挽弓射箭。有传令的侍卫从箭靶附近起身,测定后报上环数。 只是,为何要设立三个箭靶?若是只为了备用更替,何必互相之间间隔几十步呢? 忽地听传令官的声音更大了些。 “边宁侯,齐康,射中一百步靶——” 箭矢离开弓弦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于此同时远处的箭靶被击中。 被射中的靶子带到众人面前展示。叶采苓方才见到,第一个箭靶用的是牛皮垫,已经被箭矢穿透,直至第二个箭靶方才停止。 皇上道:“我便知晓,我朝武将大有可为。当赏。” 便有太监躬身退了下去。 时秋心此刻正在叶采苓身边,悄声道:“只是今日的头彩,怕是要等人射中第三个靶子方才有赏,此前只听家兄提起过,现在亲眼看过去,能击穿一个箭靶已经很不容易了。” 叶采苓随着她目光望去。 确实,第二个箭靶已经是一百步开外。要让箭矢穿透箭靶,落到最后的目标上,需要持弓人有极强的臂力,甚至还要预判箭头穿过前几个箭靶后,对行动轨迹有多少影响。 这样的能力,非在沙场历经千百次,不能练就。 叶采苓忽地想起:“你兄长刚刚可否参加了?成绩如何?” “当是快到他了。” 时秋心道。 时青卓笑容明朗,勒停白马,语气上扬。 “定远军左将,时青卓。” 却是没有做过多的准备。 场外众人只见飞矢如流星,直直冲破第一个箭靶,直往第二个箭靶去。又是一打眼的工夫,便听到场边有人来报。 “时青卓,” 报信的人也停顿了一下。 “中二百步靶——” 本以为要等到最后方有人能连破两靶,没想到此时便有如此年轻的武将崭露头角。 众人皆为之一振。 耳边却轰的一声,传来一声奇异的嘶吼。 这是……猛兽的吼声! 但见围场外扬起烟尘。 原本留着用来围猎的猛兽,已是挣脱了笼子。 远处见到两只黑熊直立的身影,径直向着围场中来,一路横冲直撞,有眼尖的人已经望见地上殷红的血。有人已经死在熊爪下了。 “驯兽侍卫?驯兽侍卫为何不来?” 原来负责守卫猛兽的太监此刻慌急地奔去寻人。驯兽侍卫应该与猛兽形影不离才是,但此刻那些侍卫服制看着像是驯兽的,却立在远处不动。 此前敢用这些猛兽,是因为内务府早有惯例,有专门的驯兽侍卫饲喂掺了麻药的食物。 直到有太监见到瘫软在地上的身体,却是一口气梗在心口。 两名驯兽侍卫皆已殒命。 那,此前场边着侍卫服的又是些什么人? “敌袭——保护圣上——” 时青卓不愧是沙场上磨炼出来的,此刻也不负左将军的名号,一时间立即开始指挥,成为了众人目光的核心。 其他武将虽无他的反应速度,但手边有武器的便也抄起武器,逐渐围拢成一圈。 遇到危机抱团是下意识的反应。 此刻黑熊在场内悠悠荡荡,恰是把皇帝那边分到了身后。 “快撤!” 皇帝颤抖着伸出手,扶向那位搀扶他的侍卫。 “快走,小窦,我们快走——” 话梗在喉头。 对方的脸抬起,却是一脸异域相貌,哪里是他熟悉的近侍小窦? 皇帝惊恐之间下意识地后退,喉咙发出恐惧之声。所幸有武将注意到了这里,几步奔过来护着皇帝。 陌生人见一击不成,却冷笑一声,往围场中间去了。 第55章 此刻人群以黑熊行走的路线为分野,熊背后的文武大臣们借机撤退,但迎着熊行走路线的人们却不敢轻举妄动。 时青卓心里惦记着余下的人,见他护送的这些人已经撤离到安全地带。便道一声得罪后打马疾驰回去。 * 围场中间依旧有许多被熊逼退,无法离去的朝臣。 叶采苓与时秋心被逐渐推挤到人群边缘。 “围场怎么会放任野兽逃窜……为何有人作乱,却好似也不是奔着圣上去的。”时秋心在灾难来临之时还在思考。 叶采苓摇头:“你也见到那些异邦人了,我看那些人彼此间交流的番语,却是很像枢兰那边的口音。” “我想他们并不敢胆大到行刺一国之君,但此次围场之变,却一定有他们的目的。” 只是两人再怎么借商议来排解紧张,棕熊却不紧不慢地漫步进围场了。 “你们莫要动,据说熊专捕食会行动的人。”有人压着嗓子说。 眼见着黑熊从在场地内闲逛,变得逐渐对人有兴趣起来。 却听得黑熊一声吃痛的嘶吼。 木樨围场终究是皇室围场,近卫军们反应并不算慢。此刻近卫骑兵已到,在马上便拔出刀剑,与那些敌人缠斗起来。 正是焦灼的时候,另一只熊却在闻到血腥气后发了狂,直直冲着人群撞去! 熊爪极其巨大,裹挟着猛兽巨大的冲击力袭过来。 熊爪之下的那位新科进士,此刻已经绝望地闭上眼,听天由命的样子。 却见眼前熊爪忽地一滞。 ——有箭矢自远处而来,带着熟悉的破风之声,精准地在熊后脑上扎出一蓬血花。 黑熊摇晃着,逐渐坠地。 众人惊呼之下松了一口气,都下意识地去看援护他们的人。 果然,方才射箭比试时刚得头筹的时小将军,拎着那张黑柘木弓,意气风发地向他们招手。 “好了,大家都随我来。” “多谢时将军,我等今日方得脱险啊。” 人们都放下心来,逐渐向外圈散开。已有人前去致谢。 却是异变陡生。 那黑熊在地上留下两个带血的爪印,以掌撑地,仍是立起身来。 或许是一箭并不足以致命,这熊竟然并没有被打死? 在绝对的体积面前,人并无反抗的可能。它扬起熊爪,双目猩红,此番却真是下了重手。在连袭几人后它好像尚未满足,却是张开大口。 离那熊最近的,是叶采苓。 看着那泛着腥气的黑色皮毛向她靠近,叶采苓的心无法压抑的狂跳。她几乎能窥见那熊森森的牙齿了。 生死关头她只能下意识地伸手格挡,但心里也清楚这根本是无用功。只是若不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 “小叶,闪开!” 近乎绝望的一刻,她却好像听到了谢泓的声音。 下一秒。 一道湛然银光。 男子的身影奔来,闪着寒光的直刃障刀在众人尚未看清之时,被利落地刺进了黑熊的心口。 只一招,冷静干脆的如那人模样。 “……公子。” 不用想也知道她此刻的狼狈,但谢泓眼睛望着她,语气里只有如释重负的欣慰。 心跳终于在此刻回到正轨。 他带着如释重负的叹,从喉咙逸出一句。只道:“还好来得及。” 时青卓拎着弓慌忙地跑来,此刻看一眼熊尸首,语气却是由衷佩服。 “真是好身法,敢问谢兄师承何处?” 谢泓摇摇头。 只有他知道自己刚刚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潮起伏,此刻根本没有余力回话。 眼睫低垂,他只在心里反复想着。 还好来的及啊。 第28章 危机 帘外暴雨。 熊尸已被拖走, 地上留下的湿淋淋血痕在雨水的冲刷下也逐渐模糊不清起来。 圣上大怒,下令彻查。所有人此刻封闭在木樨围场的行宫之内,不准随意走动。 眼见着已经快接近子时。 打更声遥遥传来, 叶采苓躺在卧房辗转反侧, 心里总不自觉地想到方才晚间的情景。 那是谢泓于乱局之中向她伸出的手。 他好像……总能游刃有余。 那时的刃光映在她眼底,在周遭的尘土里湛然如星。 她尚在出神, 心跳有些乱。 却听到走廊传来轻微的吱呀声。像是行宫木门被人开启的声音。 这倒并不稀奇,暴雨的缘故,空气里本就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此刻木头发出吱呀声,本也见怪不怪—— 但不知道为什么, 她却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 宫内下人出行皆要成双成对, 以起到互相制衡的目的。而此时参加围猎的主子们, 出行更是必然有婢女小厮跟着。 此刻廊外的脚步,却为什么只有一个? 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轻微的金属撞击之声, 来人似乎在撬锁。 叶采苓周身警觉起来t。 她身为新科女官, 在行宫内所住的地方算是偏僻的。 再向那边去,住的就是寻常宫女了。所以那人在撬宫女住房的锁? 她立即起床, 喊醒外间陪侍的女婢。 第56章 “今日情况不是很对劲。” 女婢是行宫所属,并不是叶采苓个人的婢女,她听到叶采苓的描述, 仍是尽职尽责地给主子指了一些住人较多的行宫宫殿, 但并没有听叶采苓的话与她一起出门。 叶采苓尚在犹豫,房门却被人急促地敲响了。 却见到一名宫女怀里抱着一个药篮, 身上有血迹。她足下亦有深褐色脚印,那是血将要凝结的颜色。 “贵人, ”宫女用力喘气,脸色却逐渐惨白下来,“这是兽苑盛药草的篮子。” 听来人说了几句,叶采苓显然明白了什么,她连忙将人掩到内室去。 果不其然一会便有人敲门。 来者虽然着侍卫服,面容也是大周人的模样。但经历了围场的前车之鉴,她觉得此人大概率不是真侍卫。 她神色从容,对着对方的问话,只道并不知晓。 又佯装无意地问了宫内日常的落锁规矩。果然,几句话下来,她应付完此人。 心里却一凉。 宫内亥时之后只留安远门一道宫门。此人落锁的规矩都不知晓,绝对是假冒的。 此时行宫在她的眼中是分外危险,她没有自保能力,若是真有人要强行搜查这宫殿,短时间内确实无法阻拦。 她转头看宫女,却见宫女已经虚弱地没有力气行走。只将篮子递给她,做了一个掀开的动作。 “……有东西……” 叶采苓凝神道好。她听到走廊外那人似乎去了更远的地方查问,便果断地闪身而出。 凭着刚刚婢女的描述,她加快步伐往前走着,罗裙随着脚步不断翻动。 要先保护好这个篮子。 但身后似乎也传来了追赶的声音。 “姑娘请留步——” 她心道绝对是那位假侍卫,此刻反而加快了脚步。 前去行宫中人最多的殿宇,此刻已经来不及。方才听婢女所说,此刻离她最近的,大抵是长公主的行殿。 身后的人也并不是傻的,见这贵女不听他招呼反而越行越快,也发了狠的追逐起来。 叶采苓心下一凛。 哪有侍卫敢如此追逐主子的? 她加快脚步,眼见着前方一个转弯,轻捷的转身。情急之下推开厢房的门。 “还请公主恕罪——” 她心道长公主此刻一定会援护她。 抬眼,却在看见对面男子的时候彻底吃了一惊。 谢泓坐在厢房一角,正微微偏头,给自己的肩背上敷着药粉。身后是一排排中药柜子。这似乎是行宫内的医馆。 能见到他的锁骨与漂亮的手臂线条。 原来还是受伤了么。 但此刻顾不上许多了,不管是何人,此刻她都需要有人能护她周全。 自己似是走错路。她只来得及举起篮子,低声快速道:“方才有宫女给我此物,像是与今日变局有关……” 谢泓心下了然,只道:“我知晓。你听我安排。” 他语气依旧沉稳,语速却稍微快了些,道:“医馆只有一进厢房,无法藏人。此刻你佯装去药柜取药,不要露脸,只做医女的样子。” 他遥遥一指药柜方向,却听到门外已经传来几声重重的闷响。 偏偏方才叶采苓进来的时候走的急,并不曾反手锁上门—— 此刻眼见着门马上要打开。 已经来不及去药柜。 哐,门开了。 来者满心觉得自己今日一定抓到人,却只见到一副……旖旎景象。 清俊男子半倚靠在床榻之上,衣襟向外敞了几分。美人青丝委地,正以手抚摸男子肩头。 听到外面有响动,她却是极其赦然地把脸向男子怀里埋去。 身旁一盏昏黄灯。 来人愣了一霎,又见两人服制看不出身份,只直愣愣问道:“你们有无见到一名提着篮子的女子?” 却见那面前的男子微闭双眼,并不理会他。 “敢问……” 等那问话又在空气里顿了许久,谢泓方才懒懒地抬眼,语气却忽地一凛。 “你是何人?怎么敢这样与本阁讲话?” “不知宫规,如今言语轻慢,自去领罚。” 男人显然吃了一惊,并未想到眼前人竟是内阁学士。但仍喏喏着,眼睛却还是不死心地往那边瞟。刚刚见到的那女子,衣裙看不真切,颜色却好似有些相同。 女子背对着门,微微低下头,纤手好似拈起什么药粉。 看来是上药的医女? “还不退下?” 再问便是僭越内阁重臣了。 眼见周遭气氛都沉了几分,男子终于喏喏应声退去。 叶采苓终于回神,道:“所幸今日有公子——” 话却忽地顿住了。刚刚生死攸关的时候她并无察觉,此时终于回神。 谢泓刚刚要给今日受伤的地方上药,上半身肩臂处自然是裸着的。 她从未见过男子如此情态。更不用说谢泓本身容貌卓然。 方才的赦然是伪装的,只为了更好地藏住脸。此刻却真的并无作伪。 空气中一股药材清苦的香。 谢泓见叶采苓一张小脸却逐渐通红起来。 第57章 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却是清咳一声。 “无妨……” 声音也有几分低哑。 门口却又传来敲门声。 这次是真的医女:“谢学士,太医院遣我来医馆,方才药粉缺一味白芨,现下已经取用来了。” 叶采苓松了一口气,道:“那我便离开……” 却又想到什么,神色复杂起来。 此刻她若出行,势必会遇见门口宫女。她现下也是女官,若论身份,却也与谢泓一样都是朝臣。 此刻两个未婚男女共处一室,而她方才奔跑之际发丝凌乱,裙角亦有血迹。 若宫女真的开门,会否有谤言四起,蜚语流传。 谢泓见她神色,已猜到她也想到这层。便道。 “回你行宫已经不安全,你不如稍等我片刻,我送你去找信任的女眷。” 语气里都在为她思虑。 见叶采苓点头,他理好衣襟,推门与外面的医女交涉了起来。 再推开房门,却见叶采苓睡着了。 目光却不自觉地瞥到她的眉眼。 密密的睫毛低垂,看着却很是乖巧。却更像是谢泓初见她时候的模样。 只不过叶采苓在这种时候自然不会放松警惕,听到有响动声便立即睁开眼。 谢泓眼看着她的眼神从开始的极度警惕,到见到他的时候那一瞬间的放松,心里却莫名温软起来。 他低声道:“我方才问过了,这里有医女的服饰。你换上一套,我送你去戚夫人她们那里,你与她们一同歇息,先捱过今晚。” 叶采苓道好。 谢泓依旧很知礼的守在外面,却忽地一怔。 医馆的那盏灯放的位置实在有些巧。他似乎……能在门扇上看到叶采苓换衣时的影子。 这厢房他毕竟不熟悉。但此时出言提醒,却是不是会显得孟浪? 谢泓此刻却破天荒地犹豫起来。 眼角余光却瞥到她散下头发的影子,温雅曼妙。 叶采苓换好医女的服饰,却是不疑有他,只见到谢泓在前面大踏步的样子。 公子今日为何走的如此快? 谢泓将她送到朝臣女眷之处,只低声道。 “明日我上报此事,你今日注意安全。” 叶采苓点头称是。 * 次日一早依旧落雨。 众朝臣挤挤挨挨地在行宫内最大的殿宇里聚集。 近侍湿淋淋地进来,跪下给皇帝上奏。 皇帝脸色极其沉闷。 “昨晨朕见到的那些武将呢?真有了血光,怎么不见露面?” “怎的最后还要靠内阁给你们收尾?” “你们自己不觉得荒谬么?大理寺卿何在?刑部何在?” 却听到刑部侍郎前行几步。 道:“圣上,此事刑部已彻夜查探。我们见问题,主要出在麻药水上。准确的说,是那日有人偷换了饲喂的材料。” 大理寺也不甘落后。大理寺卿接道:“麻药水被人偷换,此事再明显不过,我们亦查探到了。若论事件性质,显然是谋逆,只是——” “朕只问,可有疑者?此时捉到了么?”皇帝有些不耐烦。 大理寺卿却是瞄向内阁众人所在的方向。 得到人群中一道鼓励的眼神后,他有几份犹疑的开口。 “大理寺是觉得,此事必定有朝臣内应。” “谢学士……却像是有几分嫌疑。” 满座哗然。 有人想到那日谢泓反应之迅速。 的确,许多武将都没有他反应快。 若是他先得知消息再去行动,却是真能解释得通了,t不是么。 有朝臣耳根子软,这时已经面面相觑起来。 第29章 朝臣 成事忌张惶。 虽然听到如此严重的指证, 谢泓的脸色依旧沉稳,只静静的将眼神移向殿中。 齐寺卿无端有些心慌,移了眼并不看他。 只望着大殿最靠前的那道身影。 齐寺卿便对着皇帝奏道:“皇上圣明, 黑熊暴起伤人, 只能是因为兽苑管理不力。此事再明显不过,任谁人去查探都能想到这层。” “故臣谨遵天命, 连夜着实细查。却见到许多存疑之处。” “这头一件,便是今兽苑猛兽暴起前,有内臣进入过。” “齐寺卿,若只是有臣子进入,并不能代表有何问题, 兽苑并无禁令。”裕王道。 “裕王所言甚是。故微臣连夜勘探, 探的正是当日余下细节。”齐寺卿道:“我大理寺有评事擅长复原现场, 我便请此评事前来,讲述当时情景。” 有一名着褐衣的大理寺评事上前。 大抵是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他声音有些急促, 脸色微红。 “今得见圣上, 实乃我大理寺万分荣光,惟愿圣上明察此事, 勿使奸臣扰我朝纲,危我大周子民性命。” “罢了,你便直说, 到底是如何情况。” 皇帝眼神恹恹地扫过朝臣:“若说谋逆, 朕倒是并不相信有人会做的如此明显。但此事决有问题,今日所涉及朝臣, 有一说一,都要着实查到。” 第58章 “你报上来。” 那大理寺评事摊开一卷文书, 读出上面的记录来。 那日有人潜入兽苑。之后脚步在兽笼前,药草柜前都有停留。兽苑药草柜有翻动的痕迹,而服装也有被人穿过的痕迹。 这证明有人换过医官的服饰。 在这种黑熊伤人事件的前夕,这一行为便显得尤为古怪了。 更有力的证据来源于兽笼地面。 地面上有一块衣料被揉皱后留下的印痕。像是仓促之间,衣物落在地上后,被人慌张之中踩到。印痕中有几缕撕裂的布料细丝,上面似乎有色块。 那色块能对应上的,是内阁文臣补子上的鹤纹。 “如此,却能说明此事有我阁内朝臣的参与。”段首辅拈须,语气有几分唏嘘。 谢泓坐在场中,却好像言语间的指摘不曾影响到他一样。 “谢爱卿,你有何解?”皇上道。 谢泓起身温声道:“回圣上,我们为臣子的,处理事情的头一桩便是要理清楚行事的思路。此番大理寺评事说我有谋逆之心,我听他的叙述,似是有些道理。” 他道:“但万物总归有联系,仅凭衣料这一佐证,的确是牵强。” “自然。”段首辅道:“本朝查案严谨,并非儿戏。谢学士稍安勿躁——不要失了方寸。” 最后一句却是意味深长。 叶采苓在旁边听着,自然明白段首辅这一句,听着是关心,实则是在给谢泓增加压力,暗指他心虚。 谢泓不动声色,只道:“我一心向着圣上,这些责难自然受的住。” 大理寺评事只为正七品官,何曾见过此等大员争论的场面,正立在殿中准备下场。 谢泓扬手示意那评事莫动。只望向他,问到:“如此,我便问你两句。” “大理寺口口声声认为我有涉及此案,究竟为何?” 那人一愣,却并不惧怕,只低头翻文书道:“自是因为谢学士昨日明明身为文臣,却能精准预卜意外之事。纵然我大理寺诸位同僚,在当时的局面下也无法全身而退。事出反常,必有差池之处。” 谢泓道:“只是你们如此说来,依旧都是揣测。可有人证?” 那人道:“既然大人直指我大理寺,小的也不敢不回应了。此事涉及范围极广,当时涉事的人近乎全部死伤,足见背后之人心思缜密狠毒——故而人证尚在查探。” 谢泓微微颔首,却是从容起身,行至殿中。 对皇上拜过后,谢泓道:“微臣有一事不明。” “若应对不力,应是说明本应负责此事的人行事不当,怎的臣听大理寺的意思,却像是说那日围场之变,怪罪的却是臣下。” “臣恳请陛下细思,此时应深究的,应是此事背后之人行举之因。事出必然有因,方能知晓后续打算。” “若不祛此患,其后再逢此事,却又何如呢?” 皇帝此刻正在思考,听到这话却是点头。 皇帝:“时小将军那日亦身处乱局之中,亲见那些贼人,可否与众爱卿说说?” 时青卓闻言,自朝臣中越出,向皇帝叩首后道:“正是。臣昨日与那些人曾交手。他们极其谨慎,却从身法上能看出,应是边塞一带的人。边塞与甘州接壤的,近些年与我大周又屡有摩擦的,便是枢兰。” 谢泓凝神道:“这便是了。” “那日臣情急之下前去援救圣上,亦是发现来者有枢兰口音。” “枢兰地处边塞,行事一向粗放。” “且臣那日注意到,虽有恶熊伤人,但枢兰贼人并没有刻意屠杀我朝臣。” 段首辅道:“谢学士说笑,我大周自有百年巍巍气韵,怎是枢兰贼人敢靠近的。” 皇帝正在凝神听,猛地被段元辅这一句打断,有几分不耐。 谢泓则是并无受到影响,从善如流道:“元辅大人说的正是,枢兰并未刻意伤人,自然是仰仗皇上天恩。” “故我见方才大理寺提出内臣脚印,再联合时小将军的判断,却有一思。” “谢爱卿请讲。”皇帝的眉目方才舒展些。 “此番变局,却令臣想起那日京中画舫火烧一案。同样是并无朝臣死亡。”谢泓道。 “费劲周折深入内廷,却只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只可能说明,来者的确不想屠杀。他们自然有其目的,那只可能是为利益。” “我见此事,像是某种警告。” “前些日子与枢兰谈判,我并不在场,但能猜得对方有些用意不宜在朝堂之上明示。” “譬如以当地黍麦要挟我朝马匹,诸如此类的要求。见我使臣不应,便出此下策警示。此事前朝并非无先例,已有史书记载。元扬三年有类似事件发生,同样是应对枢兰。” 谢泓立在朝堂上,却有许多人露出了然神色,微微点头。 文臣们或许短时间无法想到此事与史书的联系,但一旦被谢泓点出,却是也都纷纷忆起,赞同他的意见。 人群之中,任丘额头已经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他左右偏头看了一下,方低头抬袖,欲要揩掉却又收手。 第59章 不能让谢泓看到有任何迹象,此子入朝虽晚,但却的确难缠。 旁人并不知道,他却是知情。谢泓虽然是揣测,但却已经十分接近真相。任丘本就是身兼西北一地的行度指挥。而此番与枢兰议和的使臣,也正是他的人。若真查下来,少不了他的责任。 皇帝顿了一顿,却是问了段首辅。 “段卿,枢兰谈判由你主导,前些日子谈判进展,可有变数?” 所幸又有人出来解围,段首辅与见此事逐渐不受他们控制,道:“若事情如谢学士所论,自然有理。” “但我朝与枢兰议事,一向是我们主导。枢兰蛮夷,并不能左右局势。我见今日之事,还需追本溯源。方才那内臣衣料之事,没有解释。齐寺卿,大理寺可有其他证据?” 一句话,却是将刚刚谢泓引去的事态又拉了回来。 齐寺卿会意,又站得笔直了几分,只扬声道:“我大理寺一向严格依律断案,自然不会信口开河。虽然谢学士擅辩,但证据却无可辩。恳请圣上,允小臣呈上新证。” 皇帝一言不发,只从鼻腔里发出哼声。 这是让他继续说的意思。 证物被一位医女小跑着呈送上来。是一把细牛皮制的刀鞘,鞣制的极好,只是上面沾染了许多褐色粉末。 “此刀是谢学士的并无异议。而这药粉,我已送去太医院验过——白芨、冰片、黄柏,正是谢次辅身上惯用的药。且今日,谢次辅依旧在用此药。” “这足以证明那朝臣是谢次辅,纵然能言善辩,但他曾前去药房,则是如山铁证了。” 叶采苓在殿下听着,却是感觉一股血冲上了头顶。 她自然明白,此事是无稽之谈。 谢泓的药明明是受伤之后方才敷用。此刻对方言语之间看似讲理,但越讲理,在她这种知道内情的人眼中,便越知道对方在刻意构陷。 @无限好文,尽在晋t江文学城 即使谢泓理所当然地辩解,说他即使用了伤药,也不能证明便是他主使这类话。 但怀疑的种子却已经种下。 却终于有一道端庄的女声出现在殿宇之下。 长公主经过昨夜的混乱,今日容色有些疲惫,服制却一如既往透着隐隐贵气。一袭银红牡丹掐丝绫袍,依品级戴着嵌八宝的凤簪。 此时她有些倦怠地道,“孤有一事要禀。” “长公主请讲。”皇帝不会不给长公主面子。 长公主道:“今日之事,主要应是着眼于贼人如何混入,又是如何遣开驯兽侍卫,放出黑熊的。因得诸人此刻身处宫门之外,需要堵死此人的路,方能防止类似情况出现。” “孤见方才商议的明明好好的,却又转到是否谋逆上去了。” “只是皇上,孤觉得,若真要谋逆,有这实力的人为何不今日直接斩人夺印?” 此话一出,殿中皆寂。只因其中意味过于明显,还真的只能长公主这种皇室血脉出言,方不算僭越。 “自然是因为只斩人无用。”段首辅见无人应答,只道:“若只斩人,周遭的将士如何?御林军如何?” 长公主凤目一凝,却道:“段首辅却还真是抓着谋逆之事不放,只是今日却要让首辅失望了。” 她道:“朝内女官昨日亦在,却有一位我极其信任的女官,为我报上一处证据。” “——本想着等回朝彻底清查时,再报上来。今日却见到事情越加缠杂不清了。” 长公主唤上来的却是一名小宫女,手里捧着的赫然便是叶采苓昨日所见的篮子。 叶采苓在人群中,遥遥与长公主的视线碰上,对方给她递来一个信任的眼神。 长公主有心在众人面前推举叶采苓。 此时笃定道:“叶女官,你行事聪慧灵醒,此事由你来叙述。” 段长明在心里则是又惊又怒。 怎么又是此人? 时秋心在叶采苓一旁,猛然替好友提了一把心。她并不知悉昨日之事,今晨也无暇与叶采苓仔细交流,此时只觉得事出突然, 叶采苓被猛然点起,却显得并不惊惶。只起身柔声道。 “——昨日之事,臣女并无涉足之心,但却阴差阳错,有了一段机缘。” 第30章 设宴 夜深风动。 一缕烟气自段府悠悠荡荡升出来, 直向着天幕飘去。内阁首辅段长明正坐在炉火前,将一卷细白生宣凑上去点燃。 眼见着那纸逐渐蜷曲焦黑起来,他微微出一口气, 并不作声。 他身边垂手侍立着一人。 任丘语带焦灼, 却仍强行压抑下来情绪,只对段长明道:“恩师, 学生这些日子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您见张次辅他们几个,原是站我们这边的,但自围场回来后,我可是见到他们与谢泓谈笑风生哪。” 段长明低头吹一口磁青茶盏上的热气,欣赏着那茶汤。 澄黄的色泽, 正是秋日应当饮的祁红。 任丘睨一眼段长明的神色, 又补道:“恩师近日称病, 有所不知——那谢泓近日却要在府中设私宴,摆明了要与您作对。” 第60章 段长明仍不作声。 任丘道:“此前他入京许久,可都一直谨小慎微, 不曾有过大张旗鼓。这不是公开要与您作对是什么?” 段长明长叹一口气, 微微掀起眼皮:“任学士,我只问你。” “那私宴名单上有张次辅、于次辅、礼部刑部侍郎。连那日指摘谢泓的齐寺卿都被他邀请了去了, 怎的端的没有你?” 任丘大惊。 “……恩师怎知?” 他知晓段长明自木樨围场回来后便称病,已经月余未曾上朝,而谢泓私宴之事尚未公开宣称。他自己也是刚得知消息不久。 却不曾想段元辅却是了如指掌, 虽称病避世, 却比他得知的还要全面。 段长明满意地看到任丘瞳孔巨震,心道自己的敲打有了用。 又严厉道:“你心里应当有数, 此前背着我私下联络枢兰,不过是因为甘州谈判的时候利益分配不均, 你可知晓?” “学生,学生知错!” 任丘冷汗涔涔,已经知道自己先前以为瞒的很好的勾当,并没有瞒过段长明的眼。他承认自己自从投靠段长明以来,是有些轻慢。 但此刻他却是彻底明白,眼前这位须发有些白的老人,却依旧是这内阁里最精明的掌权者。那一句“恩师”也又真心实意起来。 段长明等任丘又惶恐地表了一番忠心,方才悠悠道。 “你要知道,单凭你们并斗不得谢泓。” “那日围场,明明已经几乎接近定论,谁承想那叶女官平白有了证物,硬是翻盘。”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滞,却都不约而同的想起那日的场景。 那日殿内,叶采苓当着众人之面娓娓道来。将被追赶后机缘巧合取得那篮子的事情,讲得引人入胜。 “你最后是如何知晓,是枢兰的探子?”皇帝最后发问。 叶采苓行到众人之前,手指轻轻放在篮子之上。笃定地开口: “回禀陛下,此篮中,便是今日最有利的证据。” “白芨近温,黄柏性寒凉。而兽苑惯用的麻药里,便有这两味药。只是换药之人并不识得此药,故这篮子的夹层里有一副药方,以笔画出了这两味药的样子,还用枢兰语写下了药名。证据确凿,故那宫女以死相托此物给臣女。” 众人之中她不怯不惧,就如同并未面对满朝重臣似的。 “而这笔迹,墨痕微带褐红,是太医院惯常用的墨。这也恰好能解释,为何地上曾有文臣补服的残片。内应想必在随行太医之中,皇上圣明,可遣人查验字迹。” 她陈述之后退下,大理寺还想说什么,却被刑部的人截下。 刑部遣人验过,报给皇上,道叶女官的判断无甚差错。 皇上听明白,终于点头道:“此事我已听明。叶女官行事谨慎,以身涉险取关键之证,赏。” 炉内青烟燃烧得浓了些。 任丘回神,只不甘道:“只是谢泓此子心思深沉,又有几分机缘在,一时无法应对。他身边那几个人亦是棘手。” 段长明望着他,眼里意味深长,却不作声。 任丘眼神一点点亮起来,道:“恩师的意思是——若动不了谢泓,为何不能先动他身边那些人?” 段长明点头。 任丘已经开始筹划。 “前些日子长公主已经盯上甘州的贩衣之事。秋日军需早就被送去,那里的兵士却都是一应喊着天寒地冻。长公主怀疑此事有问题。” “学生已经听说,她秘密遣了几个女官,商议此事。” 段长明意味深长:“这不就是机缘么?漠北入秋之后,实在是苦寒啊。” “听说许多兵士亦是在冻雪里苦苦捱着,直到冻死。若朝中真有人暗访,但求能平安渡之。” 任丘眼睛亮了:“学生多谢恩师提点!” 离了段长明养病的院落,他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提笔便在纸上写起什么。 那纸像是特制的,薄能透光,却柔韧无比。写完后他将纸熟门熟路地卷成一筒,塞入了竹筒后绑到了鸟禽的腿上。 “去罢。” 任丘的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声音有几分阴寒。 * 管弦悠扬,丝竹之音清雅而绵长。 谢泓在自己府内设宴,却是头一遭。此前他一直韬光养晦,只做好平日里的公务,却从不曾如此大张旗鼓的社交。 谢府外已经点起了许多盏绛纱勾连云纹座灯,座灯的六角皆饰以琉璃,雅致明亮。 谢泓并未着朝服,贴身着了一件月白苎罗长衫,身骨修长挺拔。正站在门口,向下马之人微微一拱手,袍袖微扬。 “时小将军,今日来了。且里边行。” 时青卓笑道:“谢兄切勿客气,今日能受邀,也是我时家之乐。说起来小妹今年能被谢兄邀请,很是欢欣啊。” 谢泓道:“因我知晓时姑娘与小叶是交情好的,此时自然要邀请她。” 时青卓哈哈称是。 却是边向里走边挠头,因得刚刚那一瞬间,好像感受到一种竞争的样子。 第61章 小叶? 就好像谢泓有意在宣扬他与叶姑娘有多熟稔一样。 他们真是有这么熟稔么? 时青卓抿唇。他在军中一向行事干脆,此时便觉得,若有疑虑,今日却是不如问个明白。 叶采苓下轿的时候宴会几乎要开始了。 她却不慌,只笑道:“今日女官们聚在t一起议事,晚些时候和你说,有大事要讲于你听呢。” 谢泓眉眼舒展,但语气里有几分忧思。 “我大抵也是知晓的。罢了,你先去。” 今日之宴为私宴,又是在朝内一向端方温然的谢学士举办的,众人望着都随性了许多。更不用提谢泓还尚未婚配,此时又是有许多女眷在一旁闲聊。 却见有女子望着那桌上的名帖道。 “这字望着十分清逸,可是谢学士亲笔?” 又有作郡主打扮的少女道:“我家父与我说过,谢学士的字要更飘飞出尘些,我看着并不像。” 她却是顺手拉过叶采苓,问道:“你来猜猜,这是谁的字?” 叶采苓一望这两位小郡主,却觉得头疼。 两位少女早早封了郡主,又都年岁相仿,在京里名号极其响亮。只是她们爱玩爱闹,偶有各种差错,时常让她们的父亲分外头疼。 头发挽成双心髻的小郡主见面前的美人姐姐微微蹙眉,却极其好看,先是有了几分好感。 “姐姐怎么认识我?” 叶采苓笑道:“清瑜郡主声名在外,臣女自然识得。微臣叶采苓,现为朝中女官,见过清瑜、郁琅郡主。” 另一位单髻的郁琅郡主不管这些,又问:“那你觉得这是谁的字?” 叶采苓凝神道:“这字章法疏朗,又有遒劲之意,我见像是谢学士的亲笔。” 郁琅郡主拍掌道:“你看,我便说是如此吧。” “叶姐姐怎么如此知晓?”清瑜郡主小脸耷拉下来,只道。 “家父说谢学士之所以年纪轻轻便点上探花,也是因为他有一手好字的缘故。让我时常勤练着些。此时我辨不出字,大抵也点不上了。” “郡主不必多虑,” 叶采苓柔声安慰道:“有惊世之文采,便也不用过于苛责自己的书迹。实则只是容亲王用心良苦,想让郡主多花些工夫练习。” 清瑜郡主摇摇头:“但我觉得应该多看些好看的字,日子久了便能学会了。” 却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愉悦的轻笑,微微带着些扬。 叶采苓微微仰头,见到谢泓。 他今日身为宴会主人,左右逢源十分忙碌。 此刻抽出时间过来,却听到这样有趣的对话,便对着清瑜郡主笑言:“你叶姐姐当年可并不是只看字便练好书法的。若想有成绩,是要下一番工夫。” 清瑜郡主鼓起脸颊,只道:“你怎么知晓?” 谢泓一愣。 却毫不避讳言语间的亲昵:“我与小叶相识的时候,可比你练字的时日要早。” 清瑜郡主急了,拉着身边的其他少女便去问自己到底练了多少日。 叶采苓微微笑出声。 对着宴会主人道:“今日之宴,我看你的确是十分用心,也真是宾主尽欢。” 谢泓道:“无他,只是的确也到了该出面的时日。” 两人像是在打哑谜。 只是很快又有人去寻谢泓,谢泓道一声抱歉,却又对叶采苓道:“宴后你等我片刻……有一物要予你。” 叶采苓道好。 她转回席面,又见到上了一轮新的吃食。有做成蜜枣形状的酥点,表面有纵向纹路,像是千层花朵似的。 时秋心正在那里拣选着糕点,见叶采苓,盛情推荐这一块。 叶采苓吃了,道确实不错。时秋心又想起一事:“方才我兄长便在寻你,我这就唤他去。” 急火火走了。 叶采苓一颗蜜枣酥尚未吃完,便听到身后传来飒沓脚步声。 果然,时青卓迈着大步过来。 只是越往过走,他的步速就越慢,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力气一样。等到真的走到叶采苓身边时,语气却有些讪讪起来。 “今,今日之宴确实不错啊。”他道。“叶姑娘吃的是何物?” 叶采苓失笑,怎么时家人都和这酥点过不去了,便道是蜜枣酥。时青卓吃了一颗,道:“我虽不常吃这些甜的吃食,此物口味确实不错。” “蜜枣酥是谢府专人做的。”叶采苓笑道:“谢学士当初择这位师傅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工夫。” 却见时青卓好像终于找到由头一样,鼓起勇气道:“我早就想问你。” “你与谢泓,是否有意?” 脑中轰的一声。 叶采苓并未想到此时能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第31章 赠礼 叶采苓望着明月出神。 谢泓自众人之后行出, 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她纤腰一束,立在月光下,长发挽着, 有一缕碎发松松地垂在耳后。她只是站在那里, 却让谢泓有些移不开眼。 第62章 他轻声道:“小叶今日有何事?” 叶采苓听到这声音一怔,被他提醒, 却才从方才场景中回神。 方才。 ——时青卓望着她。 青年人眼睛乌黑明亮,带着未经人世黑暗的一股赤忱。 她尚在发愣,却听到对方有些磕磕绊绊的表述。 “我只是觉得,若叶姑娘何时有空,我携兵法去行月茶楼寻你。” 兵法, 又是兵法。 事到如今她在心里反复想几遍, 已经明了时青卓的意思。 她一滞, 望向时青卓。只是那时场景人多眼杂,却并不知晓该如何回应。 时青卓见她的反应,只道:“无妨……我过些日子再与家妹一起寻你。” 言语里给她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已是并未多留, 贴心地离去了。 谢泓却也正想着此事。 他方才分明又见叶采苓与时青卓在宴席一角聊的甚欢。 自己是今日宴会主人,迎来送往自然免不过, 却是只能望着,明明心里极其复杂,却无法得知他们在聊些什么话题。 “你与时小将军——罢了。” 谢泓忽地打住。只是因为此时说与不说好像没什么分别。 “公子方才说何事?” 叶采苓转头望见他, 问道。她的确是并未听到这话。 “无妨, 你且说。”谢泓让她先言。 想到接下来的事,叶采苓眉间带上了几分思虑。 “公子可否知晓, 漠北军需克扣一事?”她与谢泓道:“长公主欲遣可靠女官去塞北——已与几位女官通过气,最终定下的是我。我过几日便要前往。” 谢泓明明还在挂念方才之事, 此时听到叶采苓这样说,心思一动。 “小叶说的正是时候。” 他的手虚虚指向桌上的匣子,道:“我已得到消息,猜测便是你要去。知晓漠北更深露重,我备了些赠礼。” “是何物?” 叶采苓心里有几分雀跃。谢泓出手的物件,总是极好的。她一双明净笑眼望过去,并没有注意到面前男子不自然地移开了眼神。 她启开匣子。 一件雪白的大氅,云缎的里子,在匣子里叠的齐整。手指触上去有软弹的出锋。带上兜帽的时候,软绒的一圈细毛包着她的脸颊,的确衬她。 摘下大氅,她望向谢泓温声道谢。 却又想起刚刚时青卓的话。 “你与谢泓——是否有意?” 心里正在思忖,却听见谢泓淡淡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涩:“今日我看你和时小将军相谈甚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么?” “并无什么事情,只是寻常闲聊罢了。”叶采苓下意识道。她一向不愿提这些心思。 谢泓更恼,一向好的性子此时却破功了,加重了些语气知道:“你且说来。” 叶采苓却是觉得有些委屈了。 这人今日没头没脑的来这么一句?他们是什么关系,若无关系,又为何要一直追问? 再追溯到之前,他在围场里的援护,还有再之前,在云州的时候。 总是无故的救她,又总不经意伸出手。 叶采苓:“你想让我说什么?” 她又能说什么。她望望院外似乎已经无人,却觉得今日好像也就这样了,一扭身准备走。 冷不防谢泓也正在一旁踱步生闷气,于是她一侧肩膀直直撞进谢泓怀里。 好痛。 谢泓立着不动,叶采苓揉着肩膀赌气仰头望他。 却猛然听到谢泓移开目光,轻声道。 “此番北上,你要保重。” “漠北天气苦寒,日头高照的时候望着天高云淡,只要太阳一落便截然不同。你若是在那里,千万不要落单,一定要与人同行。” “此外你行到一半的时候,会过沧蒙江,过了这江基本就离开我们熟悉的地界了。先是草原,见到草原之后便是沙漠。走到最后,你才会到达甘州。” 月亮升起来了,院落里静无人声。t 只有谢泓的声音,温润的,低回的,在她耳边响着。 关心的心思曲折,此刻与刚刚那大氅放在一起,却是显露无疑。 谢泓觉得自己再讲的话,心思怕是要圆不回来了。 面前女子眼睫微闪,却是直直望着他。 “谢学士,此番我去塞北,也并不见得回不来吧?” 她忽地笑了,不知有心还是无心,那先前些许暧昧的氛围却是被打破。 谢泓舒一口气,又端回一张清卓面孔,只笑道:“山高路遥,此去要当心哪。” 两人却忽地好像找到了合适的聊天内容。 叶采苓正色道:“此番长公主遣我,却是还为我指派了温女官做联络。若我有消息,可以通传给温女官。” 这便是寻常做法。长公主事务繁杂,还要兼着与太后商议新选女官的工作范围。她惯常会寻几位得力女官做总管事,向自己直接汇报。看来温道盈不愧为国子监祭酒之女,的确有些文采在,故而被长公主看重。 谢泓点头:“的确。” 却忽然想起来这几次长公主邀他谈事的时候,温道盈确实都在。 他心里暗叹一口气。知晓叶采苓聪慧,她日常在朝内的经营却还是少了些。有几位女官时常与长公主通报,早都在朝中混成了熟面孔。 第63章 此刻明明不应当说的,他却还是说出了口。 “你可知此去塞北,实则风险极大?”谢泓道:“温女官在京通传消息,风险较你小上许多。但上报的时候大抵你是赶不回来的。若事情能成,她到时面圣上报,却只有好处并无坏处。” 叶采苓微微顿住。 那日遣人去塞北,的确是许多平日里活跃的人都默不作声了,而温道盈先是出来说她要承办,却又当即给太后和长公主推荐了叶采苓作为人选。 长公主知晓是那日猎场出来解围的女官,道这是个可靠的,便选了她。 谢泓有些担心地看着她的脸。 心里已经有几分后悔刚刚不应该如此直白言说,叶采苓她入朝为官并不是很久,有些稍显阴暗的地方她应有感觉,但仍保有自己的坚持。 却见面前女子眼睛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仍然明亮。 就好像是很多年前她拿起笔,在云州书阁开始翻阅起第一册 典籍时一样的眼神。 她笑,好像所有的朝堂的风雪刀光都在眼底消融。 “我当然知晓这些。但总要有人去为万民开一条路,这是为官本心。若不是我,亦要有别人,那为何不能是我?” 谢泓顿住。 入朝为官,本心是扶大厦之将倾。 此时话语里传来不可忽视的热度,连带着他的心又跳的更急促了起来。 她并非不懂,而是本心依旧未变。 却听到外面有少女抱怨的声音:“说什么让我回来取请帖,我看爹就是老古板。那请帖落便落在这里了,为何还要取回?” “郡主且行的慢些,此时尚未洒扫完毕,想必是能寻到的。”是谢府长随竹明的声音。 听这意思,清琅郡主好像是要回来取东西。 “我爹非说请帖不能落在主人家——啊,寻到了!”清琅郡主少女心性,此刻大大咧咧地寻到,便毫不留恋的往回走了。 竹明与她的婢女皆是亦步亦趋的跟着,生怕她跌了撞了。一行人像来时一样离开了院落。 经历刚刚一个插曲,两人都默契地没有作声,只是此刻叶采苓想也不用想,知道自己的脸上必定绯红。 ——只因得刚刚谢泓一听到院外有人,直接拉着她向回廊下躲去。 隔着衣料,他手牢牢握着她的手腕。 已经足够赦然了,却偏偏被他今日那苎罗长衫绊了一跤! 她最后能做到的也只是抬手掩住自己口中的惊呼,身体已经不由自主的倒向地面。 做好了摔倒在地上的准备。 却被谢泓的怀抱牢牢的接住了,青年人身上散发的热意在仲秋的凉夜里,存在感有些明显。他肩背清瘦,却意外地有力,给了叶采苓十足的安全感。 “咳。公子?” 一瞬间谢泓怀里的温软让他有些失神。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面前女子樱红唇瓣,还有鬓发半掩着的白皙小脸。 糟糕。 更糟糕的是她此刻情急之下叫的那声公子。 谢泓一瞬间想起的却是许回忆。明明从云州初见她的那一刻起,鬼使神差的出手相救,就应该察觉到不对的。 怎么会直到今日,直到又一次看见时青卓围着她不断谈天说地,才终于意识到呢? 谢泓正在出神,感到怀里纤细腰肢挣动了一下。 耳听到院内清琅郡主与竹明离开,他方才松开手。 叶采苓耳根已经红透。 两人明明相识这么久了,怎么今日谢泓表现得如此奇怪?她不过多与时青卓说了两句话…… 等等。 时青卓此前的话第二次出现在她脑子里。 她与谢泓? 明明早已经决定了的事。此时又好像生出了些莫名的枝节。今日反复的纠缠已经有些离奇,她微微咬住唇瓣。 而那一瞬间怀里的温软离开,却有什么东西在谢泓心里轰然坠地。 谢泓望着她的眼,心里却忽地默念。 发乎情,止乎礼。 但此话一出,他却发现自己坠入的更深。 他此刻想到此言,其实已是一种笃定。情起已经不可考,但他此刻无比确定的是,自己确实对她有情。 他要娶她,便要明媒正娶,让她做他的妻。 纳采需要寻找可靠媒人。 但她此去漠北路途遥远,尚不知晓……回返时日。 第32章 再遇 秋雨细细密密透着些寒凉。 雨丝打在叶片上的声响, 一路如影随形。 叶采苓在马车内挑开帘子向外看。帘外风景向后退去。 送她的京中车辆,送到长亭便折返了。纵然时秋心与她关系极好,也只能止步于长亭。 谢泓则是因为礼部三年一度的册封一事, 今日缺席。但在她出行前, 还是遣人给她送来一物。 是黑铁的鸟笼,笼内的鸟尾羽纤长, 并不怕人。附有谢泓的手书,道此信鸟可用来救急,她处在遥远之地,若仅靠官家驿站,难免有传信缓慢之时。 他叮嘱她:“若有危险, 只管放飞。” 现下, 出京三四十里时还是官道, 道旁齐整有序,石路有人维护。离京越远,路也逐渐失修起来, 有些坑洼之处, 让车马行驶上去时有些颠簸。 第64章 过了两三日,直到见了沧蒙江的江岸, 她方才有了些独个出行暗访的实感。 “小姐,我们此番要乘船么?”侍女是从京中带来的,此时为了掩人耳目, 两人讲话声音都很低。 叶采苓未答, 微微眯起眼睛向岸边看去。 岸边泊的船只中等大小,是每天开行的客船。船体狭长, 有三个水密隔舱。 船夫在船首面无表情的等。 她佯装无意地一偏头,余光看到有人影躲到旁边的店铺里去了。 不对劲。 故乡坊间有俗语, 道是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因为船一旦行于水上,便是天然的孤岛。若有人起歹心,在此处更易行动。此刻她难免想起曾经在水上的那只着火的画舫。 此番出京是秘密行动。但在不能确保百分之百安全的情况下,她不敢冒这份险。 “换路,我们绕道白河桥。” 她道。 马车再次在路上颠簸。直到她离了船,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方才感觉好些。 不是错觉,就是有人在跟着她走。 叶采苓伸手摩挲那鸟笼,有种不妙之感。 她是要去漠北甘州没错,但并没有想到路上就已经有了风险。 暗处两个男子见她没有上船,互相交换了一个遗憾的神色。 * 她并没有带太多的人随行。 此时在一处客栈落脚,吃饭时却有陌生男子故意贴近她坐,语气轻薄,只问:“姑娘去往何处?” 叶采苓不答,低头快速吃着。 男人却忽地伸手,竟然似是要去摸她的脸。 侍女见状立即出手打开,不承想那登徒子寻到由头,立即拿腔拿调起来,“正经人家的女子哪有在外面吃饭的?我看你们是有鬼——且随我去!” 说罢要伸手拉她。 叶采苓正色道:“且慢。我们是朝中出行的女官,有官府文牒。若你胡来,有你好看的。” 男子一愣。 他的确是收了人的钱,对方让给这行人找些麻烦,可对方并没说这是朝中的女官。但他反复打量,却觉得朝中女官不会有这么年轻好看的。 又有身边的打手在旁边嘀咕着:“怎么会呢?肯定是蒙你的。” 叶采苓横眉道:“切勿妄为,确是朝中女官。” 店家并未见过这种场面,心中慌乱,此时报了官。 来的衙役并没有细看,只与那男子交换了一个眼色,男子与他窃窃私语起来。 衙役笑道:“哦,什么女官?文牒拿来我看看。” 叶采苓深吸了一口气,递了出去。 没想到衙役竟看都没看,直接撕了。笑道:“又是装模作样的,本朝的女官那都是稀罕物,哪有这么年轻的姑娘来这里的。” “小姐!”婢女又惊又气,牙咬得紧紧。 叶采苓抿住唇。 见了文牒,怎么会有人还敢故意为之? 此时她方才知晓什么叫山高皇帝远。衙役却已经上来推推搡搡,只道:“你们无文牒,又在外面闲逛,身份可疑。” “我看你像这人的女眷,不是么?不如还是与他回去吧?” 叶采苓心思急转,只道:“的确不是女眷——若真如你所说,我们自当心甘情愿入衙门等待审查。” 她安慰似的拍拍婢女。 “知县不在,没空升堂。你们便在此处候着罢。” 衙役粗鲁的将主仆二人推进一处院落。 她们无罪,自然不能进牢,这便是县衙外一处安置疑犯的地方。方才东西已经被搜过,值钱的东西都被衙役不客气的充公了。 婢女头次跟着主子出京便遇到这样的事情,惊恐的几乎要背过气去。 叶采苓却安抚道:“无妨,此处虽黑,可到底还是在大周治下。” 她心里有些没底。 又过了三日,却始终未见知县回来。 风雨又大了些。她听到敲门的声音。 门外衙役涎着脸笑道:“有些新鲜的吃食,豆腐包子,可有要的?一两银子两个。” 婢女冷声道:“不要,你且拿去。” “不要?你们今日不是没有吃食了么?”衙役却硬是将身子往门里挤着,道:“莫不是没有银子了吧?我借你们啊,只是——” 叶采苓微微闭上眼不看他。 只道:“小霜,关门。” 婢女用力将门扇闭上,却惊恐道:“小姐,他硬要进门。” 叶采苓心下一坠。 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人,您这边走。” 院外,知县并县承、主簿皆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人后面。 男子并未着朝服。但行走之间,姿态从容闲适。任谁都能看出来他游刃有余的样子。 知县心里正嘀咕。 京中有大员前来寻访,他得知消息的时候只来得及匆匆赶去县衙,便见得已经有许多人在此处候着了。大员显得十分年轻,只将一张文牒一亮,目光沉沉,并不多言。 谢泓并没有给知县多少好脸色。 临行前他赠给叶采苓的两件物件,除了大氅,便是信鸟。那鸟训来的时候,便是按照一旦离笼,便返京的方式来训的。 第65章 他知晓此番路途艰险,但尚未到达目的地,却就遭遇如此情形,还是头一回见。 叶采苓放飞信鸟的时候,只来得及匆匆写到方位,并没有写的多么详细。也并没有指望谢泓能亲自来—— 叶采苓惊讶地看着来人。 谢泓目光沉如水,安抚性地看了一眼她。 转身对知县道:“本县府志怎的还未呈上?本部堂竟不知道,取本账册,要花这么些工夫。” 知县忙跪下,只道:“属下已经遣人去了。此时府库已经落锁,故取来要花些时日。” 谢泓并未理会这托词。 等主簿将书册取来,他长指闲闲地翻过两页,便看出端倪道:“这书册装订痕迹不对。” 又仔细看来,不消一刻钟,却是接连点出书册内容几处内容欠妥。将那对质的主簿说的面红耳赤。 “这纸张望着都是新制?此处书册伪造之风,我看是盛行哪。” 知县喏喏,只道一定整改。 谢泓从容地将方才看过的书册放置到一边,眸光冷冽。 “大周治下,肆意妄为枉顾王法——不必整改了,你且等着户部下令。” 知县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坐在地。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望望上首的大员,却又不敢再真的开口。 有灵醒些的小吏见此景,已经拉着他们离开此地,心道不要再触了这大员的霉头。 而婢女不知何时已经悄声退下。 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叶采苓望着房中立着的谢泓,没来由的漫上几分委屈。 她唇瓣动了动。 自己是知晓此番来甘州,会遇到风险的。但事情的发展却实在是超出了她的预期。 谢泓望着她,却迟迟没有出声。 半晌,他轻叹一声,似是要向着她伸出手来。 面前男子一路匆忙地赶来,袍袖已经有些凌乱。但此刻檐外风灯的光影和着月光打在他脸上,他负手而立,眼眉间依旧好像笼着一捧清正的雪光。 不管什么时候,他行事都是如此,清正卓立,从容端方。 何曾见过他为了一个女子乱了心性——收到信鸟的消息,竟然毫不迟疑地星夜兼程赶来援护。 偏她今日,就见到了。 ——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动心了吧。就是那种,见到她的成长,会发现自己眼角眉梢也漫上笑意,是那样的心思。 再向前一步。 直到谢泓离她很近的时候,叶采苓慌了神。 陌生又熟悉的气息逐渐逼近。 她已经能几乎能贴到他的胸膛,这是不是……未免有些太近了。 却听到谢泓一声近似喟叹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小叶,你告诉我。” “若有人对你有意……你当何如?” 讲出这句话,他的声音也有些艰涩。 而叶采苓的脸颊后知后觉逐渐红透起来。她唇瓣张了又张,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句话背后……是她想到的那种意思么。 一时间心乱如麻,心头却似有鹿撞。就好像曾经云州那个初入府的少女正在她身边,她听到心底那个女子欣喜的声音,在她耳边絮絮讲着。 是他么?他亦对你有意么? 为何不应他,叶采苓,为何? 却忽地感受到意料之外的触感。她脸颊被温柔地捧起,直面男子一双澄明的眼。 一贯卓然清正的气质。此时他依旧是那样,眼神却分外温柔。 谢泓无可奈何地笑笑:“若我不说,大抵以你的性子,也不会开口。等你回来……我当去你府邸。纳采需要一双雁,我遣人去猎来。” 叶采苓微微偏头,不吭声了。 话语背后的深意却让她的心脏终于抑制不住的加速跳动起来。顿了半晌,终于低声问了几个字。 “纳采——这是?” 谢泓却道:“无妨,回去歇息吧。” 理智告诉他他不应该如此说。他们曾一同从云州到京城,叶采苓又是他亲手一点点带起来,直到今日能独当一面。 他不应有旁的感情,就像看一株苗木,应该看着它独自成长,直到枝繁花明,而不应该再去过多地插手援护。 可他偏偏就是想要参与。 今日他收到消息,知道她深陷危险之中。 那一刻他如同置身在雪原里。天地皆荒芜,他看不到一切事物,只想着尽快到她身边去。 谢泓行事一向果决,直到见到叶采苓的那一刻,才惊觉自己早已明了对她的心意,便断然开口。 过了许久,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 叶采苓已经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一抬头,正迎上谢泓温柔含笑的一双眼睛,又心里一慌,赦然地低下颈项。 她浅浅地吐了口气,像是做出了此时最勇敢的事情,开口低声道。 “好啊。” “我……且等你。” 男子清冽气息汹涌而来,带着些雪夜松林的清寒。 她落入他怀抱里,埋首在他胸膛,不敢做声,知晓自己脸颊一定已经红透。 只是此时含着温软笑意的两人自然不会知道。 他们即将面对的天地正在前方静默不语,等着一切缓缓铺开,最终天翻地覆。 * “主子,前面那边便是甘州城了。” 第66章 叶采苓打起车帘。 漠北的寒意附在骨头上,直向人心口钻。她遥遥的能看见远处一线城墙,巨大的城门下站着兵士。 车轮刹住。 驾车的伍师傅向回望,语调有几分迟疑。“你们是——” 来者一身官差打扮,语气谄媚。 “早听闻有京中大员要来此办案,我们主簿已经备下薄酒恭候多时了。” 叶采苓愣住。 尚未到达,行踪却是彻底暴露。 这一程的波折,却都好像在昭示着,此番长公主要她查的棉衣案背后各方势力牵扯颇深。若是这样,该如何查? 第33章 主簿 宫内。重重飞檐之下是渐次飘落的细雪。 该入冬了。 碎玉一样的雪沫尚未落到宫檐上方, 便被升腾起的热力消融。太后畏寒,慈宁宫里早早燃了地龙,殿内的大铜缸里熏着沉水檀香。 此刻几个女眷正隐隐以长公主为首, 围在一处,t 都在陪着太后谈天。 “入冬了,哀家记得前些日子曾有兵士因为过于寒冷哗变, 可有此事?” 长公主颔首,道:“的确,但近期已有进展。新制的棉衣已经在送往漠北的路上了,我还遣了得力女官去接洽此事,看看可否有克扣。” 有一女子坐在下首, 此时当即乖觉地抬头笑道:“正是, 我前些日子已去看了, 新制棉衣足够厚实,可以抵御风寒。此次定要查出来是何人偷天换日,胆敢克扣军需。” 讲话的正是温道盈。 这样一接话, 太后不疑有他, 只觉得是此女官在主导漠北军士棉衣的查勘,也来了几分兴趣。 “这位姑娘是个生面孔, 听这意思,对政事颇通。也是新选的女官罢。” 温道盈是首次与太后在私人场合会面,此时表现的倒也从容。几句话笑着将自己的出身及现任官职一一道来。 太后注意到了什么, 却是转头问起了长公主。 “云州?” 太后一双眼睛看向长公主, 语气带些试探:“云州风物甚好啊。” 长公主微微摇摇头。 “的确,但……” 话到嘴边, 却又欲言又止,只佯装无事揭过。 温道盈一双杏眼在席间打转, 并未作声。 几日后,她悄悄寻到太后身边的姑姑澜月。 “澜月姑姑。” 温道盈巧笑倩兮,并不提具体事务,只道:“我见了姑姑就觉得极其亲近的……” 她常常见面并赠礼,终于与澜月混了个脸熟。 又过了些时日,她方才终于佯装无意地问道。 “姑姑是自幼在宫中的么?可曾……去过云州?” 当年的云州,到底发生过何事,为什么宫内与此事有关的人都语焉不详。 而她费尽心思买通了谢泓身边下人,也同样得到消息。 谢泓亦是在云州停留许久,似是在寻人。 澜月姑姑望她,眼里带几分谨慎。 “我并不是十分知晓。” 却是见四下无人,拉着她的衣袖往偏殿去了。 * 边塞,甘州城。 叶采苓离京有了些时日,对京内那些暗流涌动无从知晓, 此刻她望着那宴席——明知是鸿门宴,也只能上阵了。 叶采苓面上没什么不虞神色。应对那主簿的劝酒也十分圆滑。 她一双眼睛静如寒星,却让主簿的心里打起鼓来。 甘州是他们的地盘,朝内要派人来,纵然是机密,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知县自己不露面,而是遣他们这些官吏先来个出其不意的露面。 意在让京中来的人知晓,他们甘州也并不是好捏的软柿子,上面也是有人的。 只是此时事态发展却是超出他们的预期。 本以为此人见暗访的计划被拆穿,至少会表现出慌张失措。 她却显得像是十分了然的模样,并没有什么额外反应,应对劝酒也能从容地说上几句。 主簿悻悻喝了几杯酒,却忽地一拍大腿,豪气道:“叶姑娘此行,可有需要我们配合的?小的自当尽心尽责哪,姑娘放心,绝无半点折扣。” 却听不出来几分尊重,像是在与邻人说笑。 叶采苓不言,抬手挟了一筷子席间的菜色,只慢条斯理吃了。 再抬头,脸上挂了些恰如其分的薄薄笑意。 “我倒不知晓,何时京中查案,需要旁的人干预了。” 她脸色一凛,收了那笑。 “看来这甘州,实在是自成方圆哪。主簿,你说是不是?” 这话背后的深意,甘州众官吏自然不敢认。 席间几人支支吾吾了几声,最后那主簿脸色便有些讪讪,只道:“甘州是大周朝的甘州,当然是要依着朝堂律法办事,叶女官言过了。” “我等不敢打扰女官,有何需要,大可和小的吩咐。” 话语间却少了些方才的轻慢。 叶采苓拿回主动权,不动声色地打量席间众人,却很快又发现一处蹊跷。 “诸位方才介绍过官职,怎的,负责收取税银的主簿却是不在么?我看名册,那人似乎姓何。” “女官好记性,何主簿是在府上养病,前些日子前去边上的几个村落督查收税,染上了风寒。”有人低声道。 第67章 叶采苓道:“如此,便是好生休养为宜。” 席毕,叶采苓沉稳地敛起衣角,只向外行。 婢女静霜已经立在马车前,很有眼色地给她递上大氅。甘州的确地处边境,若是还在京中,这个时节的雪落在地上尚会融化。 而眼前地面上已经冻上了不化的冰。 她拢拢大氅上的软绒,与驾车的伍师傅道:“走罢。” 车夫并不多言,一扬马鞭,车轮便辘辘地离开了。 她心道这甘州果然是块铁板,席间那些作陪的主簿文书之类的,看似热情,实则并未提供任何有效信息。 且最关键的,负责物资登记领用的主簿并没有出现。 手指上已经传来些凉意,但被大氅包覆的身躯却并没有感受到塞上的寒风,依旧是笼着恰如其分的暖。就像那个人一样,只要他想,行事就能让人如沐春风。 她逐渐感到心静了下来,只仔细考量此时的境遇。 若是谢泓在,他会如何做。 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三缄其口的人?还是说,她尚未选得合适的法子。 主簿他们在席间并没有直说,言语间却无不透露着粉饰太平的意思。 反复只强调“此处无事”,这样的话语本身就是心虚的体现。 此时已经打草惊蛇,却不妨让事情的发展更有趣一些。她越看这些小吏的表现,便越知道此处定有问题。 她忽地扬起声音问车夫:“伍师傅,若我们明日一早出行,可否能走?” 伍师傅是自那日谢泓在江边与她互通心意后,给她带来的护卫。谢泓当时道她仅仅带着侍女,在塞外还是少了些保障。 伍师傅点头:“晨起霜重,但只要太阳一出,路上冰化得便很快了。女官可要明日出行?” “是,我明日打算去周围的村落看看。”她语气透露着几分凝重:“甘州兵士饥饿苦寒,那此地民众,我想着情况也不会太好。” “那些官吏一个个吃得红光满面——甘州地处边塞,缺水少食,今日席间竟然上了好些河鲜。” 侍女明霜一听就明白了,道:“民脂民膏都被这些人搜刮干净了。” 叶采苓低眉思考着:“是啊,霜儿,你明日着我的衣裳,先去甘州城里多转上几圈。” “我明日与伍师傅出城。” 一语定下。 果然,次日明霜做女官打扮,上了那架马车去了。叶采苓眼看着有几个探子跟上了明霜的路线,自己回身给伍师傅打了个手势。 她此时着了一身粗布夹袄,与伍师傅扮作来城里贩货的乡民,两人径直出了城。 两人向离甘州最近的村落跋涉过去。 村口有棵枝叶落尽的树,两个小童在那里踢一个枯草团成的球,见到有陌生人来,却是警惕地看了一眼,立刻四散奔逃。 “枢兰拐子,枢兰拐子来嘞——” 他们身上并没有袄子,看着像是套了很多层单衣似的。 叶采苓见满目黄沙,无声叹口气。 终于等到村里的话事人出来,那老者头发灰白,讲话倒仍是利落。 听叶采苓讲明来意,言语里仍然透着警惕的疏离。 “姑娘问我们这里征税情况?” “好着的,好着的,都是按规矩来的。” 叶采苓并不多言,只拉了个板凳坐了,却是与老人拉起了家常。 几句话下来,伍师傅立在一旁观察着,面色依然波澜不惊,心里却有几分惊讶之意。 谢泓与伍氏镖局是故交。因此那日谢泓有事相求,他作为大掌柜,也是亲自出面护送。但见护送的是这么个柔弱女子,心里未免也有几分疑虑。 这几日,却见她手腕果决,对着不同的人施以不同手段。 此时与老者讲了一晌话,对方却已经放下了警惕。拿出一张被翻得有些卷边的账本给叶采苓看。 “好官嘞,何主簿真的是好官。” 老者道:“县里要加盐税、田税,不管我们的死活。今年秋天冷得很,雨水多,粮食收的少。喏,这是何主簿帮我们写的条子,征税的兵见了这条子,也收敛了些。” 叶采苓接过这簿子仔细看来。 她文书审的多了,此刻却是能看出来,老者所言非虚。并没有伪造的痕迹,而是的确写了要求暂缓征税的字迹,还加盖了名章。 只是这字迹看着,有些奇怪。 她温声问道:“老人家,这字为何有些深浅不一?” 那笔字,能看出来有练习过的痕迹,但奇怪的是有些明明能书写的很规整的字t体,笔画却有深浅之分,连带着字迹也有些微的抖动扭曲。 像是写字的人在匆忙之中写的,可每一笔落笔又很用力,不像是为了赶时间。 老者点点头。 “你们不知晓,何主簿前些年去沙原上,被马碾了手嘞,这个指头没嘞。”说着拿手比划起来。 叶采苓了然。若是如此,便可以解释这字迹的问题了。 她也看出来此时老者讲话是真诚的。 告辞之前特地安抚了老者,道苛捐杂税已经被她记录在案,日后会有更好的处理措施。 “姑娘现下打算去哪里?” 第68章 眼见着进了甘州城门,伍师傅出声道。 叶采苓凝神片刻,“我回去换身衣服,你且送我去见何主簿。” “得令。今日探访下来,我见他的确是个好官。”伍师傅赞同道。 叶采苓换了一身交领袍,将头发束起归拢,前往何主簿的住所。 此刻她脑海中的调查计划已经成型。联合何主簿,从他那里寻找线索作为突破,再由何主簿引荐,前往漠北营地,去实地探访军士。 甘州是个小城,除了几位官阶稍高些的官吏住在县衙里,其余主簿文书之类的小吏都各自在家中居住。 何主簿的家便是一处寻常院落,在巷南边。 叶采苓问过邻居,轻轻叩响了门环。 里面的男子过了许久才应门。 叶采苓带着些歉意,在门扇打开的时候便出言道:“何主簿,知道你身体抱恙,还来叨扰,实在愧疚万分。” 男子一愣,道:“无妨……只是姑娘今日过来,寻我有何事?” 叶采苓感到一丝微妙的违和。 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是与她很熟悉的样子。 明明此前从未见过。 此刻她留了个神,几句话说明来意,却没有贸然提及要何主簿配合的话。 何主簿引着她走到院里坐了,又招呼着递上茶水。 叶采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手,又不甘心地再暗自数了一遍。 十指……均是完好。 再看此人镇定的模样,却是品出来几分不对劲。 第34章 甘州 叶采苓感觉血管里的血正在冷却下来。 但凡有一点风险, 她都不能笃定面前的人是值得相信的。 先前想好的路线在此刻被全盘推翻。 ——这步棋走错了,但现下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维持着恰如其分的亲切,像个从京中初次来边塞的女官一样, 只问了问何主簿甘州的风土人情。 目光在这位主簿的居所里散散地转了一圈。 有散落的书册, 有尚未填写的文书。书架一侧,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有一个褐色的牛皮小筒。 何主簿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她,她只能掩饰自己的目光,向其余地方走去了。 心里却在反复描摹刚刚看到的那物件。 牛皮鞣制,边缘用皮质的细绳连接。没有错,此物形制, 像是枢兰人常用的传信筒。 再结合此前因为兵士棉衣产生的哗变, 一个她并不愿设想的念头在心里缓缓成型。 若枢兰人对大周的渗透,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边塞重镇的官吏被收买,或者更差的结果是,已经被直接替换掉。 下一步, 边塞还能维持表面的和平么? 回京之后, 一定要禀报。 叶采苓目光不动声色转向院外。而对方的眼神已经有些狐疑。 她将要告辞离开的时候,忽然被何主簿叫住。 “叶女官……是京中委派?此番回京, 可要向户部上报什么?” 叶采苓微微蹙眉,何主簿也正在打量着她。 而面前的女子此刻挺直脊背,只像没有听到一样, 沉静地起身。行走间步伐端庄。 因为她的沉默, 却让何主簿不由得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刚刚的问话是在冒犯她一样。 有些时候沉默反而是一种力量。 叶采苓端住仪态向外行, 只在踏出院门的时候微微偏头,表情冷淡。 “户部之事, 你应当去寻户部各司郎中。我此番过来,也只是例行的巡视。” “但甘州风物凋敝,你们身为父母官,应该有所感应。何须探户部口风?” 言语之前恰到好处的敲打,让何主簿心里一凛。 当下也并不打算试探,只道:“叶女官说的是。” 三步并作两步的起身送客了。 叶采苓强撑着走到巷口,见何主簿并没有送到此处,方才稍微放松了些警惕。 回到住所,她立即叫醒侍女霜儿。 “霜儿,你且备车。” 此处不对劲。 她离开之时在何主簿院子里见到许多罐子,用黑油布蒙了,整齐的摞在背阴处。她只往近处走了几步,一种刺鼻的油烟味道便扑面而来。 像是她曾经在印坊时,燃烧松木留下的烟气,却远远比那刺鼻。 如此大剂量的油,只要一点火星便可以引燃。就好像他备齐这些东西,就是在等待一场大火一样。 什么样的人需要一场火? 借大火金蝉脱壳的人。 今日经历的已经足够多,叶采苓料想甘州官吏再警惕,此刻也会觉得她不再出行了。 心中的疑团逐渐堆砌起来,此刻都向着一个方向汇聚。 出城。 马车借着夜色掩盖,在出城的道路上疾行。 到达离漠北玄甲营最近的驻地,已经是晨曦初露。 漠北雪片极大,层层落在盐碱地上,让干枯的风滚草也染上了白色。 京中也在落雪。 温道盈就在这样的细雪里,收到了从云州千里迢迢递来的信物。 打开包裹时她的手有些许的颤抖。 包裹内是一块玉牌。巴掌大小,玉色润泽。雕的是一对长足白鹤,正在引颈望月。 第69章 与那日澜月姑姑描述的,几乎分毫不差。 她与澜月姑姑刻意交好,便是为了探听曾经云州发生过何事,谢泓又在寻何人。 澜月姑姑是宫中的老人了,听得的密辛有许多。 “长公主她们如此在意云州,合该是因为……云州或许有皇室血脉。” “皇室血脉?” “曾有位宫妃因为家族里犯了死罪,她亦被牵连流放。传说她躲去了云州。” 澜月道:“此事知晓的人并不多。因得当时断案失误,并不光彩。帝王家并不想与民众有过多的牵扯。” “她离宫的时候,并无人知晓她已怀身孕。等洗清冤屈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人世了。那孩子也从未出现过。若他在,合该是个皇子或公主。 澜月虽然有心与温道盈说,讲的也是含糊不清,这种事情自然不好讲得太详细。 温道盈轻叹一声,拉着澜月姑姑的手。 “我自然是知晓的,只是因为我自小便在云州长大,故对这些事情可能是有些了解。” “只是这些事情多有避讳。”澜月道:“还是少窥探为好。” 温道盈提起裙角福了一礼,低眉称是。 待回到温府自己的院落,却是当即唤了一名小厮过来。 “我记得你家乡是云州?可会说云州官话?” 小厮连连点头。温道盈满意道:“如此便对了。” “你且听好。”她简要地讲了自己的要求,只道:“闲暇时多打问着。云州那里民风朴实,你多与当地人打好交道。若无我要的东西——你、还有你的家眷,回来便等着领罚罢。” 那人连连磕头,口称一定会竭尽全力去查。 小厮并不知悉,云州此前已经被谢泓并长公主的人不动声色地查过。只是知道,前几日自己的确没有收获。 而到了倦怠的时候,却在赌坊门口遇到一人。 杜氏已经病死,叶大尚未颓废几日,已经又被赌坊勾了去。他思前想后,仍不敢当掉家里最后值钱的东西。 只想着抵押给赌坊算了。 赌大小的铁盅旁边,放着的就是那块玉牌。阴差阳错,温家小厮没费多少力,便连哄带骗将那玉牌搞到了手。 当下便不敢多留,立即启程回京。 现下玉牌到了温道盈手中,还带着些寒凉。她拿手摩挲着这玉牌,心里转过许多念头。 最后却是唤了婢女来。 “你且把此物收好,务必看管好。不许有疏漏。”婢女喏喏退下。 次日,温道盈绾起头发,择了一身庄重些的装扮,算好了时辰径直去了宫中。时间卡的巧,正碰上朝臣下朝。 内阁几位阁员行在人群最前头。 她一眼望见的便是谢泓。 绯色官袍衬他清朗面容,此刻沉稳地行在宫墙之旁。 他一贯是气定神闲的,却莫名地,让人在人群之中一眼只能望到他。 谢泓并不知晓温道盈是这样的心思。见到温道盈,他只从容行一礼。 是臣子礼,温道盈也依样还礼,语t气里的关怀却很明显。 “谢学士,几日未见,可否安好?” “是啊,听说温女官告假返乡了几日。”谢泓寒暄道。 “正是,我返乡去陪伴家母。说起来云州尚在秋日呢,许多树尚未落下叶来。” “云州偏南,气候少变幻。的确和京中不同。” 提到云州,谢泓的眉眼也温和了几分。 温道盈看在眼里,心头一动。 怀中的玉牌此时就好像有了生命一样,在她身侧叫嚣着。 若其他人都在寻找这云州的玉牌,它背后除了那一桩宫闱秘辛之外,一定还有些别的东西。 此物定有用处,她只是还欠缺些信息,不知晓该如何利用。 正如此想着,谢泓已经礼貌地一颔首。 眸光略显清冷,并不再与她搭话。 两人便如此擦肩而过。 温道盈望着他修长清癯的背影,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今日入宫,定要探到长公主的口风。看看当年那一桩云州之事,为何牵扯得如此深远。 又为何让谢泓念念不忘。 * 她挑这个日子,正是因为长公主会来太后宫中陪伴。 此时温道盈一入偏殿,便见到长公主。 长公主也在太后宫中候着,太后尚未露面。见到她,语气亲切,并未刻意端着架子,开口招呼了她一句。 “见过长公主。”温道盈规规矩矩地行礼,问过公主身体康健后,方道:“近日京中雨雪多些,公主府上可好?” 长公主眉间有些忧色,却并未过多商议天气,而是话锋一转问道:“温女官,此前漠北一事我曾命你联络。现下可有新消息?” 温道盈一怔。 本来是打算先聊几句,再抛出玉牌的话题,这么一讲却是想起来了漠北军需查勘一事。 “此前去漠北之人已经到达,但漠北路遥,尚未有准确消息报来。” 长公主忧道:“哗变原因,何人主使,军需又是由谁分配的。都没有消息么?此前谢学士已经与我商议过此事,涉及军需物资,事关重大。他的想法是应该着实查。” 第70章 “的确,我再修书给先前的传信人。让她多多留神些。” 长公主抬手制止:“漠北苦寒,民风也彪悍些。你将消息汇总即可,切不要心急催她。以防反而耽误此事。” “公主说的是。” 温道盈点头称是。 长公主道:“我记得是小叶去的吧?宣岑与我说了,她性子沉稳,不用催她也能成事。” “小叶她……性子的确沉稳。” 温道盈只能继续附和,只是她面上在夸,却感觉像憋了一口气在胸口一样。 叶采苓她明明方入朝没几日,却能在长公主面前留下印象。连谢泓也替她说话。 她缓缓吐出那一口不平的气。 却又下意识地确认了一下怀中的玉牌还在。 无妨……自己此时拥有的底牌,应当是远远胜过她。 眼见着太后结束议事,温道盈眸光温婉,乖觉地立在下首,向太后行礼问安。 第35章 朝中 天色阴霾不见日头, 沉沉的雪片落在官道上,路旁上了风灯。 叶采苓顾不上休息,已经一路夙夜狂奔。自从离开甘州, 她便未曾歇息, 只想尽快将证物递回京。 风雪中她感到袖中有一物在硌着她,触及发现是火石。 ——是那日在军营中查勘之时, 军中一名行伍长赠予她的。 她那日前去边塞兵营,起初屡屡碰壁。 玄甲军的兵士们,一部分前去边塞巡守,留在营地的却都只顾着修缮营帐。听闻她是京中来的,也并不多讲话。 态度有些麻木。 还是一位伍长看不下去, 悄悄将她拉到一边, 道:“这位姑娘, 我知晓你是出于好意,但没用的。” “你绕了许多弯子来问,但我猜, 你们就是要查军需棉衣可有克扣, 是么?” 叶采苓一顿,只默默点头。 “那我便直说, 当初下发的那棉衣只絮一层薄棉,余下的都是不知道哪里来的芦蓿。” 伍长道:“穿着那衣服,去边塞巡守, 能直接冻死人。换班的时候, 我们方发现有人身体都僵了。” “如此,主将并不管事么?” “兄弟们已经想过办法了。”伍长摇头:“我们找主将报过许多次, 还找过那位甘州县衙的何泊山。只是,泊山兄说是去甘州寻人, 却是再也没有回来,连书信也不曾回了。” “谁?何泊山,他的官职可是主簿?”叶采苓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正是。” 伍长见她认识何主簿,更觉得亲切了些。摇头叹息道。 “活生生的人哪,没有死在战场上,先因为身上的衣裳死了。谁能甘心哪?” “那日何主簿来营里,听兄弟们这么说了,便说要查。后来又要了纸笔,带着书信走了。” 伍长语气沉重。 “后来天气越发寒,没见何主簿回来,我们便遣人去中帐报过。也闹过。” 他左右望望,方压低声音道:“那些人没有回来。说是被当成反贼拿下了。” 叶采苓了然。怪不得兵营里的人都三缄其口。想来是之前动过上报的念头,却被压下,大抵是心寒了。 伍长拧着眉头在她一旁站着,不多时道:“叶女官,外头苦寒。你们也早些离开吧。” 叶采苓顺着他的目光向遥远的天际看去。 地平线上阴沉的云团正在飘过来。 伍长犹豫了一下,回身去营帐里取了一块火石,交到她手里。 “此地苦寒。当早日返京。我们已经知晓有人愿意帮我们,但天高皇帝远,在甘州这个地界,只能听主将的。” “主将的眼睛只盯着上面的官,却不曾低下看看我们这些寻常的小卒。” “走罢,这里并不只有我。若是走漏风声,怕是回不去了。” 伍长所言非虚。 叶采苓在这里站的一会子工夫,方才并未理她的那些兵士里,却有人已经反复抬头打量起来了。 人心不会是齐的,若有人去报信呢? 听伍长那话,主将已经将先前兵士们讨说法的事情定性为哗变,连着冻死的兵士也只上报成因为哗变而死亡的。 她抿唇立在那里,感到久违的无力。 此地上下铁板一块,而现在身处甘州的何主簿是否已经被杀? 似乎已经听到有脚步声,电光火石之间,她忽地盯住伍长。 “我还有一事,何主簿调查的时候,可有备份信文?” 伍长一拍脑门。 “说不定是有的。走,我带你去营帐里看看。” 营帐里不甚明亮。 为了最大限度抵御寒风,兵士们除了用下发的油布搭起篷子,上面又盖了些各色布料。 叶采苓呼吸着有些账内有些浊闷的空气,点起了油灯。 她低头在地上翻找着,果然,这里有一个包的极好的包裹。 主人很用心,细致地将里面的物品分门别类放了。 她伸手触摸包裹里的证物,有几分颤抖。 “女官?叶女官?” 伍长声音有些慌张:“巡查的兵卒来了,你且不要出声,要记得藏好。” 叶采苓低头翻着那包裹,闷闷地应声。 第71章 勉力收拾好情绪。 她抬眼,眼眶有些湿润,但眼底却一改这几日的忧色,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账本里密密麻麻地。记着的正是甘州实际领用物资的情况。 “大周十八年五月,县衙支取五匹棉,实际领用二十匹,记录在册。” “秋日军需到货,已由县令验收合格,但实际兵士服装仅用单针缝制。所用布料单薄易损。” “留样一件。” “冬日棉衣尚未验收。并未确认供应质量,已发现有棉花发霉情况,留样。” 这账本下面,压着的便是何泊山留样的包裹。 这是极有力的物证,若能带回京中,定有大用。 她长舒一口气。 甘州并非她想象中的上下沆瀣一气,仍有人在为民请命。 所幸那日在甘州城,她谨慎的没有透露口风。那日见到的,绝对不会是留下账本的人。两人所关心的事件都不同,甘州城那位何主簿,不断在试探她。 而今日透过这账本,她读到的,则更像民众口中的那个真实的何主簿。 为民请命。 何泊山。 家国需要有人照亮,他便以身去燃那盏风灯。 她抬起眼,望着伍长,神色笃定。 “你们且等着好消息。先不要走露风声。” “我有把握,此事能顺利敲定。” * 京外,一驾马车正在疾行。 叶采苓从兵营出来,便星夜兼程往回赶。 她要回来上报。 路上,她曾在京外驿站停留了片刻。仔细看过邮报,却发现并没有京中传给她的消息。 谢泓往常会给她及时回应的,但这几日来信终止了。而自己日常上报消息t给温道盈,她也没有回应。 但此时已经容不得她多想。 眼见着入冬气候只会一天寒似一天,一定要尽早把消息报上去。 回到住所已是子时。 她整夜未合眼,次日一早便去长公主府拜会。去之前没有忘记叮嘱侍女,及时去谢府报消息。 长公主今日神色有些倦意,叶采苓敛目拜见过,只将一物呈上。 长公主带着些疑惑,身后的婢女接过去看了。 那是一件军中的棉衣,几乎都是完全破损了。 “这是军中实际穿着的服制。”叶采苓道。 “这……能抵御寒风么?”长公主迟疑。 “自然是不能。” 叶采苓沉声报上。 “……这便是我这些日子在甘州所见。但甘州此案牵扯深远,我只能将疑点先一一列明。” 长公主以手支颐。 眉目间极为沉重,她轻叹一口气。 “越临近年关,事务是越繁杂。也越不太平。” “正是。明日早朝,可需要我将棉衣案的查勘结果报给温女官,由她上奏?”叶采苓道:“今日之事合该由温女官上报的,只是下官昨日抵京,却并未与温女官联络上。” 其实与谢泓也没有联络上,但这话与今日之事无关,她便也并未与长公主说。 长公主仿佛忽地回过神来。望着她,只摇摇头。 “近日朝中不太平。你且不要上朝。我见小温也并不像……不知怎么的,太后那边却……” 她忽地住口,像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敛目转回不动声色的样子。 道:“你且回去吧。” 叶采苓深深地向长公主拜下。 “将士们苦守边塞,是为了大周安定,朝廷切不可辜其忠诚。采苓恳请长公主,彻查此事。” 长公主微微点头。 过了一会儿又叹口气,则是唤了一名侍女过来。 “谢学士他,还在太后那边么?” 侍女点点头。 “温女官在那边哭诉,现下太后尚未放人。” 温道盈步履匆匆地进了太后所在的慈宁宫。 皇后、太后,与外臣谢泓。此刻这些人都聚在这里,看着有些奇怪。 温道盈心里却是了然。 迎着谢泓寒冷的眼神,她只楚楚可怜地跪在殿中,向上首的两位行了跪礼。 “温女官且起。” 太后带着些宽慰之意对她讲,转到谢泓那边。 “谢学士——” 谢泓冷着脸,就像没有见到身边的温道盈一样。 温道盈求赐婚,竟然求到太后这里,他着实没有想到。况且他就算求娶,求的也不会是此人。 “小温,你与谢泓自幼有缘。不是么?”太后温声道。 温道盈不用看,便知道太后手里摩挲的,正是那块云州寻来的羊脂玉牌。 她点头称是。 谢泓目光霜雪一样冰寒,抬头瞥了一眼那物便径直低眉,移开目光。 “承蒙太后恩典。但微臣与她,并无瓜葛。” 太后眼神移向温道盈,她胸有成竹,只道:“臣女幼时在云州。云州有一处原野,名唤枫心原。” “幼时曾与谢学士常在那原野嬉闹。自幼……青梅竹马。” “笑话,我与谁青梅竹马,我自己能不记得么?” 太后只微微按下话头,语气带着些沉肃。 第72章 “这几日适逢瑞鹤宴,钦天监已有表文,瑞鹤宴前后,正宜婚配。都是好日子。” “朝中合该有一场门当户对的大婚了。” 自从见了那玉佩,太后行事便异乎寻常地果决。 谢泓抿着唇,仿佛未曾听见一样。 对于臣子,这已经是有些失礼的表现了。 但他端直脊背,并未作答。 * 叶采苓报完便回到她在京中的住所。 行月茶楼的小厮赶忙前来接过她手中的包袱,热切道:“怎的主子独自一人回来了?” 叶采苓眉头微蹙。 “静霜她们没有回来么?” 为了尽快赶路,她将车马托付给了婢女静霜,又将谢泓带来的伍师傅也托给她。 心想着一路有伍师傅的保护,也是稳妥的。 如今她回京之后,也过了一天一夜,这两个人怎的还没有回来?会不会是,路上出了些事。 叶采苓心里又有些忧愁,便又吩咐道:“启程。我们且去谢府。” 是谢泓寻到的镖局,请来的伍师傅,他应该有联络到镖局的方法。 只是谢府宅院出人意料地紧闭。 那门童认得叶采苓,却有几分苦恼地挠挠头。 “叶姑娘,并不是我不让你进。” “实在是近些日子府里下了死命令,主子不见客,不出行。” “怎会如此?” 叶采苓怔住。 门童好心,又补上一句:“并不是针对姑娘,而是所有人都如此的。自从主子前日被召入宫中,就再没有回音了。” “如此,多谢你。” 她怀着重重疑虑,也只能先行离去。 再回茶楼,却见一只信鸟,身上被箭矢射中,已是死亡。就像有人刻意不让她根据信鸟找到来源一样。 她拆下信鸟腿上的传信筒,心已经提了起来,与甘州如出一辙的信筒,是枢兰人。 写汉字的笔触不甚纯熟。 内容却叫人触目惊心。 伍师傅与静霜未死,但他们在对方的手上。 那人以两条人命为要挟,要她带着账本送回甘州。 此事尚未分明。 第36章 红妆 再到沧蒙江, 也不过一日的工夫。 江水湿冷,江心打着水涡,一望便知湍急惊险。 但此刻江边集结的车驾与骏马却硬生生地冲淡了这种氛围。大红囍字依次贴在每一驾马车上, 马首都戴着鲜红的绢纱花朵, 喜气洋洋。 是谁家嫁娶的聘礼,还是嫁妆? 叶采苓顾不得这些。后续又传来了信, 她依照信鸟的提示,到了沧蒙江岸一处客栈落脚。 “叶女官怎么在此处啊?” 她到达约定的那间客栈,方在大堂坐定,便听到一声招呼。 是曾经在甘州院落里见到的那位,何主簿。 “我来此地自有缘由。” 叶采苓直视着他, 眼神不避不移, 并不掩饰语气中的警惕。 “倒是泊山兄, 放着好端端的甘州主簿,怎么来这里了?” 何主簿微微掀起眼皮。 “自是有要事。” 气氛诡谲,何主簿只闲闲地抬手喝茶, 却不讲话。 叶采苓不欲再与他周旋, 缓缓起身。 “如此,我便先离去了。” 肩膀上忽地感觉到一双手, 带着血腥气,狠狠地压在她身上。 她转身。 客栈里已经悄无声息地进了三个人,看所持手戟, 都是枢兰杀手。 某种先前逊顺的影子忽地从她身上剥去了。 叶采苓眸光冷然, 轻轻地摇摇头。 “果然是你。” “只是,既已如此, 又何必遮掩呢。无论你是谁,但你顶替何主簿多日, 大周早已知晓——自有律法处置于你。” 那何主簿只笑。 “姑娘若还想救人,就不必多说废话。我们要的东西,带来了么?” “账本我自然是带来的,但我要见到人。” 叶采苓语气稍稍加重。 “我要先见人。” 何主簿盯着她看了许久。 那样子也很明显。若要耗时间,我便奉陪。 剑拔弩张。 门口铜铃轻响,门外忽地进来一名年轻女子。 就好像凝结的空气忽地又重新开始流动一样。 她用一顶斗笠挡住脸,扬声问道:“可有茶水?” 是来住店的客人么。 “怎么放人进来了?”何主簿一愣。“乌影,你们人呢?” 客栈外死一般的寂静。 女子缓缓地行走,裙角淋漓有血迹。 她只微微一笑,好似并未察觉那鲜血一般。 叶采苓听着这女声,反复在脑海里过了两遍这人的身份,这声音越听越熟悉。 她先前来沧蒙江渡口之前,是与京中报过的。当时长公主传信来,叫她放心去。说会有援兵跟在她后面。 她自然不会以身犯险,有了长公主的承诺,这才坦然地前来。 只是,援兵竟然是温道盈带来的么。 但此时形势的确因为温道盈的前来而倒转。 那位假冒的何主簿只来得及再喊了几声,便被外面奔来的侍卫控制住了咽喉。 第73章 京中训练有素的侍卫迅速接管了此处。 “小姐,裙角有血。” 温道盈一挥手,自有人低头奉上尚温热的茶水。她自斟自饮了一口:“无妨。方才侍卫剿匪时,大抵沾上了些罢。” 叶采苓今日奔波了一天,水米未进。此时后知后觉地感到腹内有些绞痛起来。 她不去看那茶水,只公事公办道。 “温女官,昨日我方回京。带回来的证据已经呈给长公主了。” 温道盈点点头。 “你说上报之事么?大可以放心。” 她轻笑。 “我此前已经遣t人去漠北查勘,保留许多证据,前些日子已经呈给圣上。” 不可能。 叶采苓心道,若是如此,自己这些日子在危险重重中得来的证据,到底算什么呢? “这些账本与往来,是我自己从漠北取来的。”叶采苓抿唇。“敢问温女官,上报的又是何证据?”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温道盈避重就轻。只笑道。 “今日遣我来,也是因为恰有私事要在此处渡江。长公主索性一并把此事也交给了我。” 她弯起红唇笑:“你可见江边红妆?正是我过些日子大婚要用的。” 大婚? 离京之前尚未有信,怎的突然却要婚嫁了。 “如此,那便恭喜温女官,百年好合。” 叶采苓并不关心此事。 此时侍女静霜跌跌撞撞从外面跑来,见到叶采苓,眼泪夺眶而出。 温道盈带着一抹怜悯的微笑起身。 离开客栈,回首轻轻扔下一句话给一旁谦恭弯腰的家仆。 “找个机会——告诉她,我要与谁成婚。” 家仆喏喏点头。 * 叶采苓拉着静霜向外行。 “姑娘今日还未吃上些吃食,不晓得可有食肆在这个时候还开着门的。”静霜纵然刚从枢兰人那里逃出来,心里依旧心心念念着叶采苓。 叶采苓微微摇摇头,道无妨。 静霜正望着前面的车驾,道这些车马像是要办喜事,看着像是雇了江边的住民拉车。她抬手揩了揩脸上的尘土,笑着过去问对方食肆之事。 回来时却无法掩藏好脸上的讶异神色。 叶采苓察觉有异,只道:“何事?你且说来。” 这几日经历的事情的确是太过繁杂了。 她已经感觉到头脑里好像绷着一根细细的弦。从离京开始,所遇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塞外风云骤变,所遇之人都各怀心思。在一片迷蒙中,她竭力前行,最后堪堪寻到些许真相,却又面临生死关口。 此刻还能支撑她的,好像就是出行之前谢泓的那些话。 此时已经入冬了,她身上着的还是谢泓当时赠送的那件大氅。 腹中传来隐隐的钝痛,好像是这些日子,吃得东西的确是太少了。 静霜担忧地扶住她,犹豫再三,却还是低声说出口。 “小姐,他们说是,谢温两家联姻。” “谢学士,要迎娶温姑娘。” 叶采苓摇摇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哪个谢学士?” “谢泓。”静霜咬咬牙,还是说出了这个名字。 叶采苓自然不会相信。 但就是这么巧,先前跟着那陪嫁的车夫此刻正拖着车子行过食肆。 “这次排场真是大的很啊。女儿家的陪嫁从京外一车一车的运来。” 有个年纪小些的小厮,笑嘻嘻地道。 “师傅还是小瞧我们家姑娘了。那是京中女官,太后极看重的。这次大婚,圣上特意下旨,要风风光光的大办。” 小厮望见她们主仆二人,笑道:“不如你让这二位姑娘评评理,你们说,这桩与谢大学士的婚事,是不是极好?” 静霜只做没听见。 叶采苓却并不能全当耳旁风。 他不是说自己要等她回来么? 叶采苓眨眨眼,试图摒弃此刻眼底缓缓上升的情绪,却是莫名其妙的扯了扯唇角。 他还是她记忆里那个人。 依旧皎如天上月。 可,成婚的人怎么会是他呢? 小厮见她脸上没有露出什么夸张的神色,谨记着温道盈的嘱咐,又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宫中瑞鹤宴,谢学士与温女官情投意合。太后亲下懿旨,一众朝臣见证。 二人婚期已定。 叶采苓缓缓地听着。 心里在一点点下坠。谢泓像一场寒山上穿过松稍的夜风,此刻又从她生命里毫不留情地席卷而去了。 他此前有给她做过什么保证么?什么都没有罢。 他们只是同路过一段。 他留给她的,仍然只有一个立在前方的背影。 * 回程路上还需渡江。 叶采苓无意识地吐出了一口气。 心头是从未有过的疲惫。 实则也并没有很想再回去了。长公主那边事情已经办妥。纵然温道盈可能会抢走功劳,但她也并不想再接手。 她已经为民请命了太多次。 这次却破天荒地觉得,此前坚守的那些都像个无谓的笑话。 第74章 好累啊。 “静霜,伍师傅怎么还未能跟上来?” 船将要行,她们两个却没见到伍师傅。 “应是与我一同被放出来的,之前还见到人的。”静霜也有些奇怪,四处张望着。 冷不防船锚被松开。渡船向着江心逐渐滑去。 “你细瞧,岸上那人可是伍师傅?” 叶采苓眯了眼仔细看去。 岸边一道魁梧身影,此刻正双手挥舞,有几分急切的模样。 “怎么回事?为何看起来如此着急。” 伍师傅镖师出身,押镖讲究的便是面不改色,再珍贵的物件也要从容地护送到位。如今却不知道为何。 他反复挥着手,见叶采苓不解,又指向自己的头。 静霜叹口气,只回头对叶采苓说:“小姐,我看伍师傅可能是被关得太累了些。实在是看不懂他所为何事啊。” 叶采苓尚在努力思索。 不对,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模模糊糊地说着话,试图从她今日已经被重重打击折磨得有些不甚敏锐的意识里,挣出来。 目光不自觉地移动向周围。 她忽地抬手推静霜,语气里有几分谨慎,压得低了些。 “静霜,你可知晓这江边渡口上,渡船的时辰。” 静霜摇摇头:“不就是每个时辰一班……”话语卡在喉咙口,她倒吸一口凉气。 “小姐,你的意思是——” “这个时候,本来没有渡船。”叶采苓一字一句地说。 “那我们此时坐的船是……小姐!小姐!” 静霜忽地扯着嗓子喊起来。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 前方船首,船夫摘下斗笠,伸手摸出的竟然也是一柄手戟。 “你们。”他有着明显的异域相貌,讲话并不很纯熟。 望着年纪不大,竟然是少年模样。 此刻一步一步朝她们走来,留下的鞋印是血迹特有的铁锈红。 他的鞋底已经蘸上血了,他已经杀过人。果然,身体移动开之后,身后真正的船夫尸体显露出来。 事情并不复杂。 枢兰少年跟着阿爸到中原来。 阿爸去江边谈事情,他在船上歇息。却看到阿爸与这些中原人并未商议多久,便被凶煞的官差抓走了。 被大周人抓走,只会有来无回。 “你们,把我阿爸还回来。” 尖刀越来越近,直抵到她下巴。叶采苓心脏狂跳,知道对这样的半大异族少年,很难沟通清楚道理。 她只得拉着静霜勉力后退,直到身子抵上船舷。 “小哥,你且听着。”她道:“并不是我们害死了他,而是……” 少年挥起了手戟。眼神就像在审视着牧场上待屠宰的羊羔。 “……大周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 回京的路上,温道盈有些倦意地倚在马车的软榻上。 身边传来马蹄声,是此前跟随着她的侍卫长。侍卫长铁甲相碰铮然,问道:“温女官,末将已经肃清今日反贼势力。可否回京?” 温道盈点点头。 侍卫长又补上一句:“此前援护的那两位姑娘可是京中人士?末将见她们并未跟上车马。” 温道盈并没有接话。 又想起那人仿佛淬上冰水的眼神。他心心念念的不还是叶采苓么。 但无妨——已有太后懿旨。 她与他,本就该成婚。 第37章 死遁 温道盈靠在软榻上, 无谓地笑笑。 并不是什么大事。 婚事定下后,的确有人相问。更有些不甘心的贵女特意寻她追问细节,言语间掩不住的妒忌。 她只道我与谢泓情投意合, 若不信?太后娘娘是见证者, 大可以去问。 见她如此笃定,往往说到此处时, 对方也便不再说什么了。 宫中对外所宣,道的是瑞鹤宴上女眷颇多,温女官饮酒后乏力,在园中歇息。却恰遇到谢学士。 两人情之所至,谈天说地。 引为知己。 又逢太后赏花, 遇到两人, 便赞叹郎才女貌, 合该成就一段姻缘。 温道盈手指轻抚过脸颊,又想到那日园中谢泓的眼神。 ——是她从来没想到过的寒凉。 她是设计了他,没错。但懿旨已下。 他谢泓还能抗旨不成。 于此同时, 沧蒙江上。水中暗流仿佛有了形体, 在江心深处凝结成奔涌的鱼群。 水波翻涌之时,便成群结队露出嶙峋的鳞片与黑幽的眼。 叶采苓深吸一口气。 夜晚的江面令她恐惧。云州多山溪,t 因此当地人并不擅长游泳,她自云州长大,亦是如此。 但此刻面前步步紧逼的枢兰少年, 却由不得她去想其他的逃生方案。 侍女静霜已经无法思考了。面对明晃晃的刀尖, 很少有人能从容地应对。 她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生死关头, 忽地大哭起来。 叶采苓安慰似的捏了捏她的手,她扯住静霜衣袖, 示意她向外看。 她目光移向水面。 远方的江面中心隐隐有粲然微光,是幽深江水表面之上浮动的灯火。 第75章 澄黄的光芒,是船上用来照明的光。 ——有民船即将经过。 能赌一把么? 若留在船上,只有死路。 少年似是烦躁了,不再用那一口生硬的大周官话与她们多言。 他攥紧了手戟,双臂肌肉绷紧,眼神里满是狠厉。 空中一道刃光闪过。 叶采苓望一眼那陌生少年,用力一扯静霜衣袖。在尚未被利刃伤到之前,纵身跃入江水。 寒冷混浊之间,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头脑一瞬间清醒,又被更大的浪涛打压下去。 意识逐渐被抽离身体的那一刻之前,她最后想到的,却还是那个背影。 那是云州,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 男子背着手,望着她轻轻笑。 她珍而重之地握住他赠的墨锭。溪明阁的好墨,雕镂着极精细的山水花鸟。 但故事终将启页。 生死有命数。 叶采苓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想自己可能还是不够灵醒,虽然那人总是毫不吝啬他的夸赞,可她仍然看不懂朝堂之上的诡谲人心。 云州、京中、漠北。这棋局远不止方寸之间,但她实在是倦了。 江水冰冷,前尘俱灭。 * 大周二十一年。 沧蒙江边停一艘客船。很平常的形制,但若有渔民或行客想凑过去看看,却会被衣着考究的护卫礼貌地劝离。 “嗳,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林五儿挠挠头。他本想去推销自己家晒的干鱼,却连那船都没靠近。 “据说是京中贵人。”林阿婆在这江边呆得久了,此刻不紧不慢地摇摇头:“五儿你见得少,这船每年会来一次的,但一向安静,哎,小九?小九你莫去——” 林小九一晃头上短短的小辫,已经拎着桶笑嘻嘻地奔过去了。 她只来得及听到前半句。 京中贵客?那岂不是刚好来买她的鲜鱼? 几位侍卫隐在暗处,时刻关注着那客船的情况。却见一个渔民小女孩欢快地跑过去了。 似乎并不是冲着船来的?不必多虑。 侍卫们一晃神的工夫,林小九已经冲到了船跟前。 她眨眨眼睛。 好漂亮的船。外面看着平平无奇,船里面却熏着好闻的香气,还有很多她从来没见过的陈设。半新不旧,看着却都十分雅致。 传说中的贵客着一身月白绸衫,正负手立在船头,身旁一注香尚未燃尽。 贵客转身看她。 月光照他眉眼,清正卓立,就好像此刻天地间月色都不及他。 那是松间明月一样的人物,好像话本里的人。林小九呆住,却忽地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举起木桶望着贵人嘿嘿一笑。 “大哥,新鲜的江鱼要么?我这还有新烘的松枝,松烟是烧鱼的好料子。” “属下来迟——” 一阵鞋底与船板接触的咚咚声。她身后冲进两个黑衣人,声音惶恐,立即伸手要拉林小九出去。 贵人忽地摆摆手。好似想起什么来,声音温缓。 “松枝可不是这么用的,若用对法子,制出来的松烟墨,当是极好。” “松烟墨?那是何物?”林小九挠挠头:“我们船家用松枝烧火最好了。这松枝还是我特意去山里打的,江边上可没有。” 贵人却并没有答话,眼神有些微的偏离,望着江水。 他人在这里,却好像又从此地抽离开来。 是在想谁么。 “公子,属下已经备妥了。”有一名随从过来,行礼后对贵人低声道。那人与随从耳语了几句。 林小九便见那随从递了一块银锭过来,示意她随他离开。 “这银子买你的鱼,且收好。” 林小九吃惊地掂了掂银子的份量,正嘀咕着如何找钱,对方却不在意地摇摇头,回到船上了。 石青回来的时候,见谢泓立在船头,只静静地看着波澜不兴的江面。 这是个冬夜,很适合回忆故人。 江之头会有她么? “我见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再等片刻罢。”谢泓道。 却听到岸边传来喧哗。几乘官轿正以快得不正常的速度向江边赶。 四抬的轿子,用了飞禽纹的布料。 是地方官吏?谢泓微微蹙眉。 果然,来的人容貌陌生,一下官轿,紧走了几步纳头便拜。 再抬起首时,声音里已经含上了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惶恐。 “首辅大人星夜前来渡口,卑职乃沧蒙江渡口司掌津吏。得知消息时已经晚了,实是照顾不周,还望首辅大人见谅啊。” 石青在一旁,心里无声叹息。 这位津吏实在是太心急。 谢首辅每年都会在固定的时日来沧蒙江。 之所以并未传出去,因为知晓此事的人都乖觉,虽然不知道为何,却都懂不能触了首辅的逆鳞。 这位津吏大概是从哪里听了消息,便巴巴地赶来,以为这样能讨得些许欢心。实则大抵会适得其反。 果然,谢泓连半分笑都没挂上脸。 在那冷淡的一眼里,津吏慌忙再次下跪。 第76章 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他实在是弄不明白,本来应该是讨巧的事,他身后的车马里还备上了许多礼品。 怎么首辅大人会如此不满。 谢泓的脸上已经把不虞展现的明明白白。 “我此行是为私事。你又是如何知悉?” 石青在一旁无声地用口型示意:还不快下去。 津吏惶恐之下立即喏喏退下。 等人终于走了,谢泓方才叹了口气。 冷冽眼神逐渐敛去。 他望着江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哀意。 身边木桶里的活鱼挤挤挨挨地翻腾着,他扬手叫石青。 “放了罢。” 鱼一离开水桶,迫不及待地没入了水中,一晃眼的工夫鱼尾拍打着都消失不见了。 谢泓怔怔地看着。 “江水还很寒凉。”他道。 她在这样的江水里,会很冷吧。 “公子,时辰到了。”石青道。 谢泓收手回身,立在船头。 今夜无星,月光落在江心,又被水花搅动成零散的碎片。 天际卷来的风吹动他衣摆。 他想叹息,却不知为何,哽在了喉咙里。 “……回京吧。” 待船靠岸,藤黄带着一副讨喜的神色颠颠地过来,跟在石青身后。 “主子回来啦?” 一边关切,一边乖觉地递上热茶。 茶盏袅袅地冒着热气,难为他此前捧在手里这么久。 “这么烫的茶,你拿在手里作甚?”竹明接过,准备奉给谢泓。 却见谢泓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径直上轿落座。竹明一愣。 石青一向敏锐,此刻微微皱起眉头。 藤黄是近期新来的,主子自拔擢首辅之后,府内迎来送往更加频繁,又选了一个随从提拔上来。 见他年纪轻,行事又伶俐。不知为何主子今日…… 但因为是这个日子。却又显得合理了些。 藤黄又凑到官轿前,语气轻而快:“主子,已和官驿商量好了——” 话音的尾句断在冬夜的寒风里。 轿帘掀开,露出男子一双清寒的眼。 谢泓很少对贴身的长随露出这种上位者的姿态,但此刻他居高临下望着藤黄,咬字很轻,说出来的话却让藤黄当即惶恐地跪下。 “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主子来沧蒙江散心……”藤黄还要答,迎上谢泓的表情,却不敢再说。 谢泓摇摇头。 “你以后不必再跟着了。” 石青带着几分怜悯看着藤黄。 藤黄到底还是资历少了。主子这个日子心情从来算不上好,他却偏在这个时候搬弄是非,妄加揣测上意。 那津吏如何知道首辅现身的消息? 只有是藤黄这里走露的风声。 其实说起来,主子前些年还没有如此狠厉。 只是那位不见踪影之后,行事风格却越发变了,却做下一个个不留情面的决定。 朝中皆知,谢首辅,行事让人如沐春风,却在不动声色里杀伐果决。 石青长叹一声,不再看跪在地上的藤黄,快步跟上谢泓。 * 江南春日,花明酒浓。 在这闹市街头,却有一处商肆,望着门脸装修得极其雅致,却总是见不到开门的时日。 又有人传闻东家是位贵人,不便露面,只每月偶尔开门t营业。 卖的墨锭却是当地最出名的。 但凡放出“今日有墨”的牌子,便有许多客人大排长龙。 第38章 商铺 “夫人留心脚下。” 女子带着温软的笑意, 直将贵客送到店门前。那位夫人矜持地一点头,客气道:“你们家的墨好。” 女子笑着摇摇头。 “小店营生顺遂,都是仰仗夫人爱重。” 说着亲自送她上了马车。 回转过身, 轻轻舒了口气。 院外有人声, 小厮通传有客至。 她抬头,见到熟悉的衣角。 宁金鹤一扬袍袖, 大步走进门来,将一张地契展示在她眼前,语气熟稔。 “叶姑娘。此前金陵的旧铺子,我是已经盘下来了。” 叶采苓望着宁金鹤,露出一个笑。 “这处铺子已经经营得有声有色, 宁兄又要扩张, 看来野心远不止于此啊。” “经商之道, 本就如同战场,攻城略地方是正途。”宁金鹤随手倒了一杯茶水,饮了一口, 仪态依旧儒雅。 “况且有叶姑娘做援手。实乃我宁某之幸。” “我本是想找点事情做的, 未承想宁兄交予重任,不得不从啊。”叶采苓道。 故人相见, 两人寒暄几句。宁金鹤望着手里那莹白茶盏,犹豫着把玩了许久,还是开口。 他听到自己有几分迟疑的声音。 “叶姑娘。那位故人的近况, 你可知晓么?其实他近几日……” “宁兄。”随之而来的是叶采苓果决的打断。 她黑白分明的眼望着宁金鹤, 里面盛着复杂的情绪,却只留下斩钉截铁的拒绝。 “——我并不想知悉。” 宁金鹤从善如流地点头道好。 第77章 走出这处极其雅致的售墨铺子, 他仰头望了望天空。 江南澄碧天色下,他露出一丝苦笑。 他其实有些难做。 先前弟弟宁玉楼的死亡十分突兀。 彼时便查证过, 背后牵连颇深,朝中与枢兰的各方势力在那次事件里都有参与。 也正因这些事情盘根错节,最终捉出真凶的时候,谢泓出了颇大的力。 枢兰在大周苦心经营的人马被连根拔起,牵连的官员竟然有数十位之多。 那几日朝堂中人人自危,谁都不知道看着温润的谢次辅,怎么会不动声色地掌握了那么多证据。 个中细节他宁金鹤身居朝野,并不知晓。 却也知道那几日的风暴之后,权力重新洗牌。 最终站在首辅位置的,成了谢泓。 大周朝最年轻的探花,现下是最年轻的首辅了。 但谢泓与他的往来不曾因此疏远,逢着年节他去拜会,对方还是依旧温润可亲。 只是每次等他临行前,都会嘱托他一句,让他留意着江南这一带,有无像叶采苓的女子。 “她若幸存,或许已经忘却前尘,或者被风寒伤了本元。”谢泓认真道:“但我相信以她的心性与资质,在何处都会出头。” “或许在意料之外的地方,便会忽然遇到她,到时候烦请宁兄告知。” 谢泓郑重地长揖。 宁金鹤连连点头。 心里嘀咕着若是旁的人,以为叶采苓不在人世的,肯定会觉得谢泓痴情到有些愚。 但他却因为谢泓的敏锐而心惊——因得叶采苓的确幸存,商业还做的风生水起。 一间快要倒闭的铺子,被她先整修门面,之后又改定货品。一步一步,已经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墨肆。 他如此知晓,则是因为,去岁冬日江中,救起叶采苓的正是宁氏家族的运输船。 虽然不是他亲自督船,但掌船的宁氏小辈也是家中旁系,遇到事情还是会立即上报。 他得到小辈报上的消息,船上救了一位气度不凡的女子,所佩玉环上刻着姓氏为叶。 他心下觉得有些不对劲,便第一时间过去照拂。 发现果然是故人。 适逢叶采苓在船上睁开眼,她才从晕眩中醒来,吃什么东西都觉得难受。 见到宁金鹤,十分喜悦,苍白脸颊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却在宁金鹤准备联系京中的时候,勉力伸出手,轻轻地摆了摆。 “宁兄……多谢你一力援护。但我唯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宁兄万万不要拒绝。” “采苓独身来京,本就无牵无挂。宁兄千万不要联系京中任何一人。只当我不曾出现过。” 她道。 这要求实在有些古怪。 宁金鹤犹豫了许久,还是点点头。她曾与自己弟弟宁玉楼有过一段很好的相处时日,宁玉楼已殁,那段情谊却还在。 他不想让她再失望。 于是旧岁一过,叶采苓便来了江南这处墨铺。 这是宁金鹤帮她安排好的。 原来的铺子因为经营不善转让,宁金鹤的本意是让她在此处养病,顺便有些闲事打发时间。并不指望她能做出什么成绩。 却见这铺子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不出三月便在当地有了名气。 叶采苓甚至很快与几位当地的命妇有了交情,已经在此处站稳了脚跟。宁金鹤甚至都考虑送几位族中的学童过来,让她们跟着学学经商之道。 他自从入京失败,被给了下马威之后,便有意吸取教训,多扩展商路。 现下有了叶采苓的助力,便也觉得制墨行业大有可为。见叶采苓对金陵并无排斥之意,两人便商议着不如去京城。 叶采苓深思着。 此前那位离去的命妇与她已经私交不错。听到她要去金陵经营分店,语气诚恳,只道她娘家在金陵。 “金陵此地,适宜经商没错。但各行各业,要想入局却没有那么容易。” 她与叶采苓娓娓道来。 叶采苓仔细听过,心头也不免有了几分盘算。 商场上厮杀是见血的,她早在那日京中与谢泓同游画舫之时,便早已明晰。 她轻轻一笑。 又不是进京,没什么好忧愁的。 其实在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时候,其实骨子里已经越来越像那个人。那个人曾说不要给自己设限,说若是她放手去做,最后所得的会比她此前想要的更多。 但这种改变…… 她有些恼怒地摇摇头,果决地将回忆再次压回深处。 前尘俱往矣。 她与他,只剩下陌路。 第39章 行会 金陵是一处好地方。 入夜了, 夜风穿过庭院的精巧园林,叶与叶碰撞的声音像细碎的沙。院内一棵桃树,淡色的花瓣渐次飘零, 落到院中的水池上。 这里选址极好, 闹中取静。院外再行几步路,便是一处在极好地段的墨铺。 此刻, 院门被两个守门小童默契地悄无声息拉开。 一名女子着黛青浣花锦大袖衫,配一袭色调沉些的石蓝百迭裙,颈边斜斜地坠着侧螺髻,露出颈项。 第78章 她把手轻轻搭在侍女伸出来的手臂上,那皓腕间便有一抹阳绿闪出。 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 形制是美人条。 在侍女小心的照拂下, 女子缓步走了进来。院门关上, 隔绝了外面好奇窥探的眼。 直到进了院落,侍女方才露出笑颜道。 “小姐,金陵行会好大的气派。” “这几日行事真是顺当, 铺子盘下来之后, 商会也直接邀我们加入了。” 她望着主子,眼睛里满是喜悦:“据说这金陵城的商会, 手眼通天呢。咱们这次能进会,日后经商不就就容易许多了?” 叶采苓坐在小桌前,她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的天青瓷盅, 移开盖子看了。 盅里丝丝缕缕, 是燕盏。 她只笑着拿调羹舀起一勺燕盏,却不再接话。 金陵经商, 人事的错综复杂,实则比静霜所看到的要更加难以捋明白。 她涉足的制墨行业, 实则在金陵已经有了极其深厚的根基。 旁的不提,靠花鸟墨打出名气的溪明阁,便是从金陵起家的。 罢了。 轻轻吹散粥上的热气,她感觉胃里暖和了些。 这是自去年落入江水后落下的毛病,一旦遇到陌生的人与事,她面上不显,身体却先会抗议,胃会先疼痛起来。 现下开始好转。 回想起今日在行会的所见所闻,她思索着。 初来乍到,行会众人对她的态度带着客气与礼貌。这倒是再正常不过。对方不知道她的底细,最好的方式便是先保留一个观望的态度。 分会长徐山行年纪不小了,头发花白,看着很温吞慈祥。她唤一声徐会长,对方笑着应下了,说还有一位正会长姓吴,有些事务,无法前来。 叶采苓颔首表示明白。徐山行又不动声色地盘问她的来路。 叶采苓只道自己叫林彩,家中在姑苏从商的。新丧了夫君,家里见她终日以泪洗面,便把这铺子t交给她经营。 这是她来之前便与宁金鹤商量好的话术。 她要替宁氏打开销路,便不能像之前一样,做隐藏在商铺背后的话事人。而新寡的身份,则能完美地堵住悠悠众口。 铺子这么大,当然是夫家给的。而女子抛头露面,因为她是新寡,好像也解释得通。 实则因为这里的风气还是保守一些,民众对未嫁的女子在外经商,还是有些抵触。 故这是最好的选择。 叶采苓起初有些犹豫,但衡量之后,发现这样的身份是最有利的,便也欣然接受了。 于是新寡的“林彩”,便开始独立经营她这一间铺子。对外她道夫家不愿透露身份,故对方唤她一声林夫人便可。 未过多久,众人便发现他们这位新进的人,实则头脑十分敏锐。 丧夫之后终日哭哭啼啼?笑话,林夫人哪里是这样的人。 在对方小贩拉着她作势要给她下跪的时候,她立即不动声色地避到一旁。铺子经营的时候,则是剑走偏锋,走高质路线,靠着独家的墨锭笼络了许多回头客。 只是她却发现,自己纵然行事都挑不出错处,行会的众人待他,却依然是那种客气的疏远。 * 那日她在院落里闲坐。冷不丁听到静霜唤。 “夫人!铺子来了数个男子,看着凶煞,说是要找主事的人说话。” 在外,静霜一律唤她林夫人。此刻她因为匆匆地奔跑来小院,发髻跑的也有些散。 “无妨,我且来了。” 叶采苓安抚她,自己缓步去了铺子里。 铺子里见到的都是些生面孔,看衣着,倒是和前几日来收费的人有些相似。 “此前的行会摊派费,已经交给你们了。”她冷静道。这是经商时必须要缴纳的一费用,倒也并没有什么可掰扯的。 男子却道:“你交的是何日的?大周二十年的,怎么没有交哪?” “大周二十年我们尚未来此地,自然没有缴纳。” “那这大周十五、十六……自然都没交咯?”男子装模作样地翻了翻手里卷曲的纸册,叶采苓清楚地看见上面并没写几个字。 来找茬的。 她心里很清楚。 只是此前加入金陵行会的时候,也已经承诺过了不会有人过来。 “黄册上记得明白,自我们入会,便一贯交着的。若是你们说没交,需要向我们证明。不如我现在联络何会长,看看他是否知晓此事。” 叶采苓知道对这些人不能过于软弱,此刻讲话语气不软不硬。又抬出何会长。 “呦?那这可是拜错码头了。这摊派费管着的人,可不姓徐——” 不姓徐?叶采苓心下雪亮。 她当下便唤静霜倒茶,又遣小厮塞给那两个找茬者银钱,最后两人终于走了。 走之前那瘦些的人还掀起嘴唇笑了一下,道明日他还来,让林夫人备好茶水。 叶采苓怎么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当下闭了店转头就去寻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正会长,吴白羽。 吴家宅邸。 吴白羽是典型的生意人,比徐分会长更甚。 明明此前那两个小喽啰,已经将吴家的恶意明晃晃摆在台面上。他见到来访的叶采苓时,却笑得分外真诚。 第79章 “原是林夫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能来吴会长这里,自然是好大一阵发财的风啊。”叶采苓也爽朗一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不外乎此。 吴白羽稍微正色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 此前他一直避而不见,心里实在是因为有几分瞧不上她。 一个哭哭啼啼的寡妇,连夫家是谁都不说,却能混进商会,安安稳稳地做些制墨生意。 他本就不同意。 是徐会长收了钱手短,不得不一力主张让她进来。后来见吴白羽反对的干脆,也甩手不管。 反正他保这林夫人已经仁至义尽。再之后,便不归他管了。 如今初次见面,见对方出人意料的气度,讲话也进退得宜,却也收敛了几分轻视。 言语之间只道,他会让手底下的人重新彻查。 “对了。” “过几日行会要重新评定。林夫人,你的墨铺目前经营状况,在我们行会里还是不够的。若是售量不达标,可能就要退出商会了。” 叶采苓仔细揣摩了一番这话。 “吴会长,这不对吧。”她眼神沉静:“此前说的几家墨局,我也知晓。他们卖得好,因为多和府学合作,学童和举子们课业所用的墨,的确比我这铺子的墨用量大多了。” “但我这墨,用了大分量的松烟和山珀,单成本就要高出不少,只是,回头客也是一等一的。” 吴白羽笑得粲然,讲话却寸步不让,依旧只咬着售墨的货量说事。 见吴白羽并不给她谈判的机会,叶采苓并不恼,听他讲完后,也是从容地转身告退。 走到吴府院外,她示意静霜掀开轿帘。 静霜脸上却已经有些控制不住的恼意:“这人怎么和傻的一样,只抓着数字来数。一两银子十块墨,和十两银子一块墨,是能放一起比的么?” 叶采苓拍拍她的手臂。 “自然不能一概而论。只是这行会,本就是来调解贸易争纷的。这调解来去,最后的目的,却无外乎只有那一条——” 静霜眨眨眼。 “护商者之利。”叶采苓道。“人为财死,我们骤然入局,只会是因为动了他们中某些人的利益。” 事情一旦处在平衡的位置,稍有变动,变得可能就是整盘棋局。 行会的日常工作,是制定行业标准,防止恶性挤兑。也兼着调整行会内部矛盾,以及行会与顾客之间的矛盾的责任。 这第一条,便能看出来,金陵行会在商界的话语权,要比想象的大。 她参与好几次商会的日常会议,每次都有人刻意提她夫家,就是想看看她到底有怎样的背景。 家底是永恒的话题。但她有意独自行动,也不愿拿宁家做托词。便不怎么搭话。 见这种情况,许多人以为她失势,已经表现出轻慢的态度了。 吴白羽显然是不乐意见到她进入金陵商会的。 不过,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下,这些商人自然不会像表面上那样团结。 此刻,还有一位徐山行徐会长,可以寻求帮助。她犹豫了许久,却是设宴再次邀请了徐山行。 私宴上,徐山行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在她不断的旁敲侧击之下,给出了一个消息。 “墨心阁此前有过一批墨,当时制造的时候颜色寡淡了些,书院不乐意收。现在还在书院里放着,也尚未结款。” “若是你想试着在销量上做文章,可以试试这一批墨。我想墨心阁也乐意低价转给你们。” 叶采苓点点头。 “此事,我已经知晓,回去需再思索思索。”她心里轻笑,怎么会看不出来徐会长这次谈话,明里给她出主意,实际话里话外都是让她接受那批积压墨的意思。 若真有这么好,怎么会积压,又怎么会卖给她呢? 叶采苓温婉地笑着。 见她并没有接话茬的意思,徐山行有些急。 “况且你新来,对此处的经商规矩还是不甚知晓。大家同处商海,都在谋利求生。只是你有些时候还是要收敛些,自己行事便是最好,不要连带着他人受牵连。” 这话已经很明确了。 “听您这一席话,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她笑道:“我孤身一人在外,有思虑不周的地方,还是要靠徐会长您多提点着。” “您的提议对林彩确实是雪中送炭,容我回去再思虑片刻。” 话说到这份上了。徐山行也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失态,讲话太过于直白。此刻也收敛神色,笑着点头。 * “林夫人,铺子里这是又进了新货么?” 铺子里的学徒见到好几车墨锭被拉来,立刻前去接。却在接到的那一刻,感觉手中的墨锭有些不对劲。 手感也太轻了些,颜色也不够沉凝。 叶采苓点点头。 进入一个圈子需要缴纳投名状。 此前她并没有一口应下接手墨锭的事情。是因为如果一开始直接应下,对方会惯性觉得她软弱可欺。 如今形势差不多摸透彻了,是该行动了。 接下这批墨后,她再去寻吴白羽,心里却是多了几分底气。 第80章 吴白羽继续笑面虎一样的叨叨了一阵,仍是围着销售的货量打转。见叶采苓只神情专注地望着他,偶尔点点头,便也停下。 “林夫人,可有什么想法?” 叶采苓单刀直入:t“若是所销货量能达标,商会的评定便会通过,是么?” 吴白羽微微一笑:“自然,只是——” 叶采苓开口打断。 “如此便好。” 她起身,并没给吴白羽反应的机会。 “吴会长,到时候入会评定,还要劳你费心了。” 第40章 销路 只是, 此时墨铺内。 叶采苓望着那摞起来直到铺顶横梁的墨锭,也不由得头疼了片刻。 “静霜,这墨锭共有多少?” 静霜翻着账本看了看。 “个、十、百……三百, 啊不, 三千锭!” 她本以为是三百锭,报出三千这个数字的时候声音有些抖。 叶采苓摇摇头:“我看这墨心阁当年, 的确是颇有些自恃。” “三千墨锭,他们竟以为能一次售出,最后不还是无力回天,最后让我们接手。”她转头道:“小苏,这批墨, 可有验过品质?” 学徒姑娘小苏立在一旁, 此刻忙答话:“夫人, 方才领回来,我尚未仔细查过墨性。但这批墨积压到现在,调和用的琼脂恐怕也已经失效了, 我估摸着, 墨性会有些受损。” “墨性受损的话,若是折价, 大抵也能卖出一些……至少能抵掉我们盘下来这墨的成本。”静霜盘算道。 叶采苓摇摇头:“你可知这批墨,墨心阁出让之时用了多少银子。” 行商不宜多言,她手笼在袖筒, 向店中的两人轻轻比了一个手势。 “这价格, 也就比市面上的售价低了两成。” 两人面面相觑。 “怎么能如此?那我们就算想折价,是否也走不通了?”学徒小苏问。 “苏姑娘想的对。”叶采苓点点头。 当初两位行会会长,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巧舌如簧地劝她接手这批墨, 她接手之前也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果然,墨心阁听到她要接手,早早地便报出了一个不低的价格。现在这些墨,已是她谈到最低价,方才拿下的。 “若是做赠品呢?”静霜又提出想法。“行会此前说我们销货量不足,不如,直接把这批墨搭着我们铺子的货赠出去,这不就算上销量了。” 叶采苓不答,反而转身问学徒。 “小苏,你觉得如何。” 小苏算是铺子里的老手了,要比侍女静霜在售墨方面多些经验。 她顿了一下,道:“也是一个法子。但我们主售的宁明墨,来采买的往往都是各府里的人。这批墨的质量,恐怕即使做赠品,府里也未必瞧得上。” 她取了些清水,放在砚台之中解墨。 果然,这批墨心阁的墨锭,颜色偏浅淡,还容易晕染。 “不能做赠品。”叶采苓一锤定音。 “从商讲究的是经营口碑。这样行事,只会损害铺子的口碑,让对方拍手称快。” 小苏点头,将手里的墨锭擦干,用绿绵纸再包起来。这是她一贯的习惯,在东家这里做事要谨慎,虽然是一批有问题的墨锭,但也不能随意浪费掉。 “这绵纸,是你自己准备的么?”静霜好奇地问,“看着好看,你且让我细看下。” 方才她手里的绵纸上有着精细的缠枝柳丝,又因为绵纸本就是浅淡的绿色,望着搭配得宜。 小苏把绵纸递出来,叶采苓仔细看了看,笑道:“这纸除了触感不一样,样子倒是和京中的溪花笺一样呢。” “那是何物?这是我绣花的时候描的花样子,不想浪费了,故带来包墨。” “原是如此,确实很好看呢,小苏手巧的很。”静霜道。 她转头问叶采苓,“夫人,那我们现下该如何?” 却见叶采苓一张精致脸孔上,眼神专注,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绵纸。 “小苏,你刚刚说这纸样子是绣花之时用的?那金陵当地,可曾有用溪花笺书写的习惯?” “夫人说的是彩色的纸笺么?”小苏摇摇头。“未曾见过。” 叶采苓思索着。 溪花笺,这里居然没有么。 京中溪花笺色调众多,粉青月白,浅樱藤紫,又兼着形制大小各不相同,许多墨阁都会顺带售纸,少不了溪花笺。 女子们时常买了写些闺阁闲天。 她眼睛一亮。 “夫人的意思是,从京中进些溪花笺做墨的赠品么?”静霜依旧没有放弃她赠品的想法。 叶采苓摇摇头。 “现下这么做,恐怕没法短时间打开销路,而且还可能会被商会那边诟病。说我们售的是纸笺而不是那批积压的墨锭。” “那我们该如何做?” 叶采苓伸手拈来一块墨心阁的墨,拿了一张纸笺包了。 又将墨锭放回原本的包装盒内。 她道:“这样,便看不清纸笺的颜色了。” “这样真的有用么?”学徒小苏疑惑地看向这包装好的墨锭。 叶采苓卖了个关子。 “若说是否有用的话,我这里倒是有个故事。” 第81章 “前些年我曾在沧蒙江渡过江。江水湿冷,免不了有行人落入水中。” 叶采苓话锋一转:“一身湿淋淋后,他们在岸边想买条布巾擦擦头发。却发现售卖的布巾都十分昂贵,最少也要二十文。” “在此时,我却看到一个售卖热姜茶的摊子,上面写着‘买热姜茶,可免费用布巾’。” “购买布巾后,这个小摊也只需要清洗晾晒便妥当了。如此,这个摊子是江边生意最好的。” “若是买布巾赠姜茶,就算他卖保底的价格,人们也会觉得不值当。” 静霜恍然道:“而买姜茶,免费使用布巾,不知道为何,就觉得十分划算呢。” 叶采苓点头。“正是。” “夫人的意思是,将这墨锭比作布巾?可若我们主售溪花笺,墨锭当做赠品,这不就与此前降价出售墨锭的法子相似了么?” 小苏道:“进溪花笺需要成本,况且这批墨锭颜色浅淡,问题却依然没有解决。” 叶采苓望着她赞许地点点头。 “小苏是有心的。不过,你们放心,此事我已思虑过。” “行商,最后经营的还是人心。” “墨锭依旧是主售,溪花笺我们当做赠品。你们且看,销路会好的。” 叶采苓笃定道。 * “嗳,那软墨,你可买到了?” 初夏的风吹动半透的软薄纱绡,闺房之中,桌上的镜子映出几位少女的容颜。她们正聚拢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近日金陵城的时兴事。 被众人围在最中心的姚月,前几日便从闺中姐妹那里听说过,有家铺子在售墨。 说是新制的软墨,方子特意改过。要配着铺子里赠的纸笺一起用。 她本来不甚好奇的,因得各色的香果水粉都往往在初夏上市,她早早遣了家仆在一家胭脂铺子前蹲守着,只等他们家最新的香片来了,抢先买上。 “买是买了,只是真有那么漂亮?”姚月道:“为着这墨,我都没买到素记铺子的寸玉香片呢。” “等你拆了便知晓了——你买了几锭?” “一人只能买三锭,所幸这墨锭裁的也不甚大,三锭都在这里了。”姚月向桌上一指。 好友笑道:“你要不要现在拆了瞧瞧?” “弄得如此神秘。” 姚月道,手指微微用力,拆开了那墨锭的外壳。 外壳是浅褐牛皮纸叠的,被糊得严实。 她眼前的墨锭,颜色似是稍浅些,但形状要比寻常的长方形墨锭比,多了些棱角。像是特意修整过的。 但这配着墨锭的彩笺,却让她移不开眼了。 纸幅不大,看着刚好能书写一两首律诗,颜色却极为雅致。从苍云逐渐褪为淡淡的蟹壳青,过渡十分自然,翻到背面,可以看到落着两个秀气的小字。 溪花。 她细细地看了,笑道:“这纸笺是叫溪花笺么?颜色确实是好看,金陵城里此前都是些白色、米黄的纸笺,这纸笺倒是漂亮。” 友人一笑,却不接她的话,只道:“你手里这纸笺我也有了,你且拆下一锭。” 第二锭,却让另一位少女发出惊喜的呼声。 “这个色泽好看哎,我怎么还没有!” 姚月也一愣。赠品不应当都是一样的么?她手里这张纸笺,却是晚霞一般的澄明之色,橙黄与暗蓝对撞在纸笺上,颜色鲜明。 她似是反应过来,又拆一锭。 这一锭所配的纸笺是浅淡的茜红色,均匀地铺展在纸面上,桃花一样的色泽。 三块墨锭拆完,姚月笑道:“莫不是还有其他的色调罢?” “说对了。我那日拆完三锭,又遣人去再买了三锭,竟是没有重样的。”友人眨眨眼,从身后取出一张来:“这薄藤色,你没有罢?我那三锭里有薄藤和松青色,都极好看的。” 那薄藤色的纸笺上,居然还拿墨浅浅地绘t制了几枝紫藤花,让人都不舍得下笔。另一张松青色的虽然没有画图案,颜色也是少见。 “这紫颜色确实招眼呢,你若是不喜欢,和我换好不好?我拿这张给你。” 姚月移不开眼,只随手一指她刚刚抽到的茜红色纸笺。 “我不与你换,这茜红色固然好看,数量可是最多的,你若是给我那张橙的,我可以思虑一下。”友人笑道。 姚月心里仍放不下那张薄藤色花笺,却也不舍得友人指名想要的那张。那张两色相撞,颜色也很是好看呢。 “现下你懂了罢?”友人一笑,也不提交换的事:“我缘何要让你买三锭,这么漂亮的纸笺,只怕买三锭还是不够呢。我自己也舍不得给人。” “况且有的纸笺上还会绘花,现在那铺子声音可是好着的,我瞧着那崔氏的小女儿已经遣人去了好几次了,怕是买了十几锭。” 姚月一听,却是急了。 “若是售完了怎么办?”她看看手里那三章纸笺,还想再买到一张薄藤色的。 “那你只能再遣人去买了。” 少女们来回传看那些彩笺,又有几人心动,遣家仆去排队了。 * “夫人早料到这样的局面?” 后院里,帮工小苏执一只娟秀的兼毫毛笔,正在纸笺上绘制花样子。 第82章 叶采苓亲自上阵,在一旁给她递同色的纸笺。 “你所指何事?” “就是,大家不止买一锭,反而会一次买三锭,甚至买更多。”小苏道。 此前叶采苓说要制定规矩,限制顾客所购墨锭数量,她们几个帮工还觉得古怪。明明是为了提高销量,怎么反而要限制数量呢。 谁知道销路一开,买墨的人却是一日比一日多起来。 直到今日,已经是大排长龙了。 也不乏有人拿着某张溪花笺过来,只说指名要这一张。 铺子里便会按着林彩夫人此前教的话术,道溪花笺数量有限,她们也不知晓何时能有相同的花笺。现下都是将花笺打包进墨锭里的。 “这花笺是为了配墨锭方才赠的,客人您回去一定要用用这墨锭。”末了,帮工们还要再叮嘱一番。 因为叶采苓订购京中的溪花笺的时候,特意嘱托过采买的伙计,纸质一定要柔韧且光滑。 因此那批墨锭在这纸笺上书写的时候,却是并没有再出现晕染的情况。 反而与纸笺的颜色搭配巧妙,望着相宜。 有了销量作为底气,再见到金陵行会的吴会长的时候,叶采苓笑得极为从容。 吴白羽作为制墨行业的龙头老大,此前销售那溪花笺的时候,他便已经得到手下报来的消息。 想了一晌,已经明白这里面的关节,不得不暗叹叶采苓这一着走的精妙。 她的铺子看似是销墨,实则是在销售这赠品纸笺。 赠品机制又依着人心设计,那墨锭包装的不透明,恰恰让买者心有所盼。 还再加一码,设计了带暗纹的花笺,让一部分即使已经购买花笺的人,也想再买些赌赌看,看看自己能否买到暗纹样式。 因此,软墨与溪花笺,在闺阁女子之间口耳相传,又依靠着刻意制造的稀少花色,令众人趋之若鹜。 此前滞销的墨锭,现下却是全数销售出去了。 这位林夫人,商业头脑的确是有的。 在商言商。 吴白羽正色看面前的林夫人。 “如此,今年的行会评判,商铺决计没有问题。” 在绝对的实力之下,他此刻的态度已经变得十分有礼。 叶采苓同样从容地还一礼。 临行时,吴白羽又谨慎地给叶采苓递了一句话。 “林夫人,江南这一带,最近官场不太平。上头消息灵通,据传有京中大员要前来查访。” “咱们行商的,也要做好迎察的准备。” 第41章 新寡 “官场不太平……会长所说的, 可是前些日子南陵鸣冤鼓,被敲响之事?” “正是。” 那事情并不算光彩,说起来要丢本地行商的脸面。 “那, 可是那魏氏一家沉冤昭雪?”叶采苓还要问, 吴会长摆摆手。“林夫人消息灵通,这其中的门道, 想必你也知晓,我就不便透露了。” 吴会长眉心皱起一道纹路:“此前金陵的商会便因税收之事,与上面的人产生过争执。这次若再查,只怕又有人要遭殃了。” 他补充道:“林夫人消息灵通,既已知晓内情, 切莫再与他人讲了。” “好, 我知晓分寸。”叶采苓送走吴会长, 长叹一声。 那日鸣冤鼓,声震府堂。 魏氏小女儿,持续击鼓一连几个时辰, 冤情积郁, 鲜血淋漓。 非有大冤不至于此。 而这南陵与金陵离得太近了些。南陵经商出现这样的惨案,而先前金陵也曾出过税收问题, 两城又同在江南府下。 京中不会坐视不理,必然会彻查此事。 她回顾了一下自己在京中认识的人,觉得以他们的职位, 大抵都会留在京城。 她稍稍放下心来。 * 京中巡按组来的那一日, 府衙大堂里早早地便立满了人。 左右各上了仪仗扇,那是平日里极为少见的陈设。 众人低着头, 平日里再张扬肆意,此刻也尽数敛回了。都在默默地等着厅上主官到齐。 商会一行人到的时候, 见到的正是这样的情况。 金陵知州让他们在此静候,若大员想了解金陵行会,便由他们做些讲解。 吴会长对叶采苓低声道:“我们大抵是来凑数的,这次牵扯颇深的,大概是酒行,与我们墨行倒是无关。” 却见一位小吏匆匆地进了厅。只道:“咱们府台一早便去了横定驿。大家在此歇息片刻。若是巡按组传唤,我再通报于诸位。” 叶采苓心里轻笑一声。江南这一带迎来送往频繁,各地官员早已习惯早早地便去驿站,以第一时间迎接检查的车驾。 都是官场老油条了,横定驿距这金陵城有三十里,也要跑去,以显示自己的忠心。 此时,驿站外。 那位京中大员在官轿里并未下轿,一双眼睛凉凉地望着横定驿外的人群。 “云白,这是何处?” “回主子的话,这是横定驿。离南陵城十里,金陵城尚有三十里。”云白道。 “三十里?难为他们。” 外面迎接的官员见到车队停了,他们要迎接的吏部尚书却迟迟不下轿。嘀咕了一番。不多时自有人过来,吏部侍郎出去,却是揣摩着上司的意图,语气不冷不热。 第83章 “阁下是?” “下官金陵知州。恭迎部堂大人莅临江南。大人身负圣命,前来巡查,实乃金陵之福泽。还请官驾稍事歇息,下官已备好茶水接风洗尘。” 吏部侍郎轻轻地摇头。 “我问你,部堂此番出行之前,是否特意嘱咐过,禁绝繁缛,又为何在此处便开始迎接?” “——是置若罔闻,抑或,实际并未传达?” “这……”这话说的委实不留情面,而更让人心悸的是,此刻吏部侍郎说话的态度,其实也正代表了官轿之中,那位吏部尚书的真实态度。 金陵知州额上渗出细汗。但他毕竟也是官场上的老人了,当即找到话头,笑道:“京中的指令我们哪里敢不落实,实则是本地官员,一听说这消息,感到荣幸之至,一定要来驿站迎接,下官想着这也是他们一片赤忱,便没有阻拦。” 这话说的巧妙,把迎接的目的都替换成是个人行为,把自己摘出来。还恰到好处地表了个忠心。 侍郎道:“这话,你留着回去与部堂大人说。现下部堂要走,你们且安排好。第一站,部堂大人要面见本地商会之人。” 金陵知州一听,立即称是。 吏部尚书静静地看着外面驻足的官员们,容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侍郎回来。态度极为恭敬。 “……大人,下官已安排妥当,我们先去府衙,金陵商会相关之人已候于此处。” 吏部尚书点点头。 “且去看看。” 金陵知州知道自己今日迎来送往做的有些过火,此刻先遣人回金陵主城,立即安排人去了府衙大堂。 叶采苓在府衙大堂里并未呆多久,便有人过来,让他们准备好迎接。 她今日着一袭淡青百迭团云纹大袖衫,外罩松蓝嵌金比甲。 这衣裳料子雅致,适合这样的场合。不过颜色偏深,又刻意选了素淡的纹样,故而在人群中并不扎眼。 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只求京中来巡查的官员不要注意到她。此刻她随着金陵墨业行会的几人在前面等着。 不多时,却见得一行t人过来。 她听方才的人说,此番调查的官员主要来自六部里的吏部与礼部。又以吏部尚书为首,现在在任的,是程尚书。 程尚书她曾在朝中打过照面,性情敦厚,身量不高,是个老好人。 她便在人群里抬眼向上望去。 一道挺拔的背影没有停顿,径直走向几案的最上首。背影修长匀直。 像寒夜里的松竹。 ……并不像程尚书,倒像,一位故人。 不会吧? 她心里一惊。 上首那人已开口,他音量一向不大,端的是从容沉稳。 “我分管吏部。” “此番召集诸位,因京中需详察江南府营商情况。南陵先前所出恶性伤人案,刑部极为重视,牵头六部成立巡按组。” 他与候在一旁的金陵知州低语了几句。对方立即会意,站起身来道:“督察无论如何绕不开南陵伤人案,先请南陵知县讲两句吧。” 知县此刻便简明地叙述了南陵那案子的经过。 那案子因为讨债而起。 魏家盘下南陵的一处小酒坊,卖过几年酒酿。前些日子,魏家小儿子生病,又正逢两位老人返乡,酒坊便关门歇业了三月。之后魏家听说那病有神医可治,就卖了铺子入京治病。 但正是这一举动,埋下祸端。 孩子最终没有治好,他们哀恸回乡,却被上门讨债的人堵了个正着。 讨债的人不说别的,只向他们讨要那歇业三月的行会摊派费。 魏家男人说自己早已不卖酒酿,为何还要上交,对方只道,酒行的规矩,只要这酒酿铺子在一天,就要交一天的钱。 魏家男人心一横,再加上家底已被治病掏空,自己又不再卖酒,便硬气地说不交钱。 对方只阴恻恻一笑,转天挑着男人不在的时候,拿着棍棒上门砸了他们的院子。 老人颤巍巍上去阻挡,被气得心绞而死。魏家人去报官,官府只道他们会查。 再遇上对方,那人不仅没有被官府抓捕,还继续找男人要债。 男人丧母,气血上头与他们搏斗,被刀砍到了大腿。无法止血。 最终竟活活流血身亡。 几日之间,魏家五口人,只剩下一妻一女。 事情太过惨烈,当地人口耳相传:魏氏小女儿含恨敲击鸣冤鼓,直到满手鲜血。京中派巡按组接管。 金陵知州等对方讲述完之后,道:“在座诸位都是金陵商界的佼佼者,此案之惨烈,更警示诸位同僚不可怠忽职守。此案与酒行关系密切,酒行的会长来了么?” “回大人的话,梁会长他……病重在家。” “这……”金陵知州有些心惊地抬眼望了一眼在台上的程尚书。京中巡按组点名要查,梁喜他竟然敢不来。 程尚书面无表情。 金陵知州只得扬声道:“来人把他请来。” 再问酒行几位分会长,却是称病告退的一堆。 金陵知州在台上,脸色极其难看。江南商业发达,政商界限不甚模糊。但这次这些人搞的有些太过火了。 第84章 他们胆敢当场称病,正是笃定自己背后的官员会护着自己。 今日称病的这几位,的确有些手眼通天的,据说行商关系都打点到了京中。怕是连今日主察的吏部大员都入不了他们的眼。 有些事不上台面,便也不好管理。 他在台上有些惶急。眼睛四处转,却是看到了人群中间的几个人。 金陵墨业,相较酒业、采砂、烟草这些行会,却是清白得多。 “大人,这些人缺席,想必也是家中有事。不若下官先遣在场的行会,给您汇报下金陵的商业风气。”金陵知州急中生智,挥挥手道:“就从制墨行业开始罢。墨行的吴会长,也是金陵本地人,世代经商,商业手段不俗。吴氏在江南墨业很是有名气啊。” “罢了,你且说来。先说说这行会摊派费。”台上的大员也发话。 吴白羽冷汗下来了。 这种局面……最是难回答。 行会摊派费,各行各业都是会收的。但区别在于他们商会收的比例。墨业利润并不高,且有技术壁垒。 故他们也就是寻常征收,偶尔拿这个费用做刀,小赚一笔。 但有些行业,譬如酒业。据他所知,梁喜那人本就带着匪气,也因为自己在本地关系打点得当,行会摊派收的毫不留情。 但若是他如实回答,事后这京中的调查组走了,他吴白羽可还是要在此处办事的。梁喜被处置的话还好,可万一……梁喜能全身而退呢? 毕竟他可从不避讳,逢人必说自己在京中的那几个干爹。 吴白羽心思转了几下,却是起身来,一拱手道:“近日我长辈病重,回乡奔丧,故对这墨行最新的经营,却不是很了解了。” 他回身一指:“这位林夫人,盘下墨铺尚不足一年,经商成果却是斐然。我想她更能代表我们行业。” 这下烫手山芋总算从吴白羽手里交出来了,他此刻满意地抬头一笑,唇边笑容却僵住。 等等。 台上那位大员的脸色,此前听到酒行数人称病,都没什么变化。 此时神情却显得……有些幽暗。 那双眼睛眸光深深,此刻只定定地盯着台下。就好像他看到了什么,又好像是在梦里。 彩云易散,琉璃薄脆。 他深知世间好物大抵都如此,故他只是定定盯着那道身影,却不敢再出声。 是她。 谢泓眼眸低垂,微闭双眼一霎。 情况已经严重成这样了么?他寻常的生活里,却也能看到她的影子? 再睁眼,他只望着吴会长。 “说完了么?” 吴会长连忙调动脸上的表情,只当自己刚刚看到的都是错觉,热切道。 “……林夫人身为新寡,却在行业风生水起,足见我们金陵营商环境甚好,商业蒸蒸日上啊。林夫人,你且来说两句罢?” 却见那位程尚书微微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低声念了一句。 “……新寡?” 他这幻觉,竟然真实至此么。 第42章 不识 果然, 此刻还是被吴白羽这老狐狸点起来了。 叶采苓从听到那一把熟悉的声音的时候,就在祈愿自己今日不要和这人有什么交集。 管他为什么要替程尚书来调查,却不用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确定, 上首那人一定是谢泓。 只是, 她起身的一刻,事情却好像自动合情合理地发展了起来。就好像有一个人接管了她的身体, 在替她发言。 “金陵行商,自有自己的规矩。但我作为外地人,也是因为夫家曾在这里有过产业,才过来做事的。” 她坦然讲完,像与此前行会众人寒暄一样, 讲出自己身为新寡, 独自行商的经历。 “很好。” 谢泓道。 暗自咬咬牙。 他在内阁做事也不是一日两日, 早已习惯把自己的情感掩藏在一副清正光华的外表之下。此刻却因为面前这位林夫人的发言,觉得牙根气得都有些疼。 她若真是新寡? 他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 敢娶她为妻。 回神后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对着幻觉开始审判了。 便又敷衍了两句, 看着幻觉里的叶采苓从容地坐下后,他转身去问身后的金陵知州。 “所以这金陵行会, 到底有无这行会摊派费?我见墨业的摊派费,像是合情合理。那酒业的摊派费,为何能活活将人逼死?” “两者之间, 差距有多少?你们的账本有么?且搬来。” 两句话, 将金陵知州准备辩解的口都堵死了。 知州心道,还以为吏部这些人只管人事升迁, 没想到对下面的弯弯绕绕却也看得很分明。 当下不敢敷衍些许。 “若要查账,需要移步后院府库。” 知州通报之后, 立即遣人去府库拿。 却听得程尚书随意道:“好,今日参与的众人,也可以散了。” 叶采苓一愣。 谢泓这人到底有没有看出来什么?好像没有注意到她。 但见其他行会的人也都起身离开了,她也悄悄起身,顺着人流离开。 第85章 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是金陵知州。 “那位开墨铺的林夫人可在?部堂查账,需要有人做帮手。我见你今日发言对商业很熟悉的样子,就你了。” 金陵知州并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他只想着尽快把这巡按组请出去,又思虑到,这次巡按组似是没有带查账的人手,便从本地支了几个人。 偏巧就点了叶采苓,让她想找托词远遁都不得法子。 她轻叹一声。 查账的地方并不t远,一个小吏过来,让她帮着翻看些账本。 账本都是拿黄纸写的,蝇头小字,仔细看来倒是很有章法。依着年份月份一册一册地摆放的齐整。 她便在账册附近寻了一张几案,将自己所带的东西放在上面。等有人来寻账本的时候帮着翻找。 巡按组的人也并不常出来,只有在里间门开的时候,她才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只言片语。 大抵还在商议那行会摊派费是否妥当,在账目中的比例又有多少。 过了许久,里面议事的声音渐歇,到了午饭的时辰。 耳听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推椅,收拾文书的声音,她当即低头佯装收拾文书。 里间,一行人鱼贯而出。 她料想巡按组事务众多,查账现场又有不少帮工,谢泓注意不到她。只做出在认真查找账目的样子。 果然,并没有人出声叫她。直到最后,金陵知州缀在人群后头,注意到她,道:“今日你做的不错,回头我与吴会长说,墨业行会一向是省心的。给你们行会拨些物资银钱,以资鼓励。” “还要仰仗上头的扶持。” 叶采苓笑道,也低声很有礼貌。 谢泓在前面,猝然回头。 他头脑里的幻觉,似是和人在对话?但他已经走到了前头。 压下心头那一阵没来由的烦闷,他微微蹙眉。 金陵知州鞍前马后,这会子又到前头领路,笑道已经安排好了中午的饭食,诸位大员随他前去。 再回头,那女子已经不见了。 叶采苓脚步轻快,走出衙门。静霜大抵再过些时间就来了,她在门口抬头望望道旁的梧桐,觉得心头松快了不少。 在账房里的时候,总觉得手脚冰凉。就像再次置身那场差点让她殒命的江难,鱼群又萦绕在身边。 她本来以为可以忘记他。但等再次听到那人的声音,在高堂之上见到熟悉的身影的时候,还是觉得心里一阵钝痛。 想必现在,家里妻子已经在遥遥地盼着他归来了。 红袖添香,举案齐眉。 她拼尽全力中举入仕,成为女官。到最后还是抵不过温道盈的一句话。 也抵不过那一道懿旨。 她的死,不过是成全。 尚在出神,却听到一道女声,是小女孩怯怯的声音,带着些紧张。 “这位,这位女官。” 她低头看。 小女孩眼睛很大,衣裳是拿破旧的灰色粗布缝制的,但很是干净。 只是,女官这句话来得实在太巧,让她一晃眼好像又回到在京中上朝的那几年。 京城的秋天是一年里天空最澄明的时候。 她在红墙下执着笏板,从从容容地前行,心里想着最近的政事。 暗流涌动,却又秩序井然。 那是她最接近,能为民请命,这一理想的时日。 叶采苓见是个小孩子,温声笑道:“小姑娘,这里没有女官。女官们都在京中呢,你是要找在县衙里面的人么?” 小女孩见叶采苓并没有露出厌恶神色,又胆子大了些。 她挺直了身体,试图表现得郑重一些,道:“姐姐,我名魏语秋……” 原来是那位敲击鸣冤鼓的小女孩。 魏语秋听说有人要来给她们家伸冤,一早便来县衙门口等着,想问问进展。只是来的时日不对,阴差阳错只碰上叶采苓。 她谨慎地开口,只想旁敲侧击问到一点消息。 叶采苓半蹲着身体,直视着她的眼睛,安慰道: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好了,日后若有何事,尽可来寻我。改日我带些东西,来看你。” 叶采苓见静霜带着马车来了,牵起魏语秋的衣袖。 魏家母女两个现在暂住在一处杂院。与许多人合住在一起。她将魏语秋一直送到母亲手里,确认安全后,才与静霜一道回到自己住的小院。 只是本以为今日可以休息半晌,下午,唤人的小吏又如期而至。 罢了,在行会一天,做一天的事。 她只得又去县衙,对着账目开始翻找。 金陵的账本记得还是规范,每一条目都包括日期、交易内容、收支金额,以及文字摘要。 里间有需要的,她便依着号码递上。 谢泓在里间微微皱着眉。 “谢元辅,我已经捋出了现有的酒业的交税记录,还是有缺失。” 对外众人都称他程尚书。此刻,知晓内情的人便唤他本职。实则是巡按组人员拟定完成之后,程尚书身体却出了问题。吏部与刑部联合查案,便报给内阁。 第86章 这案子性质恶劣,朝内分外关注。 巡按时间并不长,内阁经过商议,便也觉得由谢元辅带队巡按,完全可行。 程尚书身体抱恙,且谢元辅对吏部事务熟悉,故请他出山。 谢泓却知道。 自己这次答应出来,除了是自己的工作职责之外,还有一个难以言说的原因。 溪明墨阁。总行就在金陵。 记忆里的少女眼睛明亮如星,微微扬着唇,唤他大公子。睫毛在她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要融进早春的叶影花枝里。 不能想。 一想就是牵动骨血的疼。 只是,等事务忙完了,去溪明阁看看罢。 他不动神色地将游移的神思拉回正途,旁的人眼里,也只是谢元辅方才在沉思而已。 “此事。”他开口,将整件事件定下基调。“金陵乃至江南府一带,主抓经济之举,本在情理之中。但这一事件传开,却是想某些人心照不宣的东西摆在了台面上。” “有利益分配,就会滋生腐败。” 这句话一出,便证明了京中的态度。 此事,要着实查,并不单单查这一件事,恐怕整个江南府,都要彻底自查。 “是。”他带的几名副职听明白了轻重。几人商议了一晌,便给谢泓报上方案。 “元辅,若是如此,下官们觉得倒是可以分几队去查。过分征收杂税,纵容恶仆当街抢掠,这类事情,经这几日走访,实有发生。除了金陵、南陵、周边的县州也要一一查到。” 谢泓挥挥手。 “这些细节,你们自行拟定即可。” 站在一定的高度上,便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地跟随。 下属们点头,各自散去。见接下来的工作已经安排妥当,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起身推开内间的门。 叶采苓正靠在几案旁,以手支头,随意地看着手里的账目,冷不防听到门扇开启的声音。 以为又有小吏要让她寻账本,便起身。 却见到门扇之内,天锦袍袖微扬,露出一截清瘦手腕。 谢泓推门而出,单手负在身后,目光定定地望着她。 一瞬间血流的速度都好像要慢了下来。她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只见到面前那张熟悉的脸。 说来好笑,隔着这么些年的时光再看这人,却好像还是和记忆里一样。 谢泓声音有些低哑。 “你……” 却见到面前女子温柔地偏偏头:“程尚书,可是认错人了?” 她眸光清湛,却没有半分波澜。 ——似是与他并不相识。 第43章 陌路 “……您认错人了。” 林夫人低垂螓首, 唇瓣轻启,语气疏离而温缓。 谢泓望着她如云的鬓发,没来由地觉得, 心脏抽痛了一下。 从他的角度, 只能看到眼前女子半张瓷白脸孔,与耳垂上玲珑的珊瑚珠。 但就是这一点影子, 却与他记忆里的那人完全重合。 世上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人么? 抑或她真的陨身江水? 但面对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他却实在是无法说出别的话来。 “程尚书,这是要寻账本么?”面前女子又开口了,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 那的确是面见京中官员的态度。 “账本……是啊。” 对面的男子顿了一顿。 他眼瞳里有不动声色的疑惑,但面具戴久了, 为官的场面话说得也流利。 “——那有劳林夫人了。大周十五年, 南陵县税赋的账册, 这里还缺少两本,烦请林夫人帮我找找。” “是。” 见对方脸色如常,叶采苓也稍稍放下心来。 她打定了主意, 就当不认识谢泓。 也因此刻意将自己的语气, 调整成寻常谈天一般。 如今她以林彩的身份生活,在金陵也有了根基, 墨铺经营的很是红火,已是数一数二的铺子。她的身份证明是宁金鹤做的,全套无懈可击。 她并不愿意因为谢泓的一次偶然出现, 搅乱自己的生活。 她现在靠自己, 过得已经很好。 就当是陌路人,本应是陌路人。 账册依着年份排列的很是整齐, 唯一不便的地方就是因得年份过t于久,有些账册上方积上了一层薄灰。 她小心地取下方才所需要的账册, 将薄灰清理掉,放在托盘之上。 寻完账本交回。 面前男子长睫微垂,亦是十分有礼地接过托盘。 手指与手指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没有碰到她身体半分。 光影交错之间,他收回双手。 叶采苓鼓动的心跳稍稍缓和了些,微微吐出一口气。 两人如今彬彬有礼。 这便再好不过。 直到天色将晚,巡按组的人再次鱼贯而出。 她彻底放松,低头收着自己带来的物品,准备转身去县衙门外。 今日午后便告诉静霜,让她估摸着时辰在门外接自己,现下估计是已经到了。 正这么想着,一转身。 却见到内间房门依旧开着。 巡按组的官员们不是已经走了么? 第87章 她尚在迟疑,却听到一阵徐徐的脚步声。 谢泓从内间步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手里拿着一本账册,斯文微笑道:“林夫人,还有一册,怎的没有交回。” 他半边身体隐在门扇暗影之后,一双眼睛如同初秋的潭水,沉沉望不到底色。 言语里意味深长。 “可是忘记了?” 这场景太过相似,她一瞬间有些恍然。好像回到曾经与他还在云州谢府的时候。 水榭书房,她也是这样在外间等着谢公子。 直到他处理完事务,再将今日所用的书册交还给她。她一边接过,一边与他讲今日所自学的内容。 谢泓唇角含一丝笑听着,在她遇到困扰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开口为她点拨。 有的时候她听得出神,也会忘记接过书册。 就好像此时此刻一般。 那他到底有没有看出来什么? 叶采苓一言不发,只静静地伸手欲接那账本。 手臂靠近的那一瞬间。 谢泓忽然攥住她的手腕。 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却依旧记得隔着衣袖,而非直接接触到她的肌肤。 他开口时尚带着虔诚,像溺水者终于窥见天光。 “你……” 声音低哑,那声音自上方传到叶采苓耳朵里,还带着些不可置信的尾音。 掌心温热的触感,是她——并非梦,也不是幻影。 她真的回来了,是么。 叶采苓毫不留情地后退半步。 向后一避,她不动声色地挣开谢泓的触碰。 只不解地眨眨眼,纤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袖。 “程尚书这是,对臣妻感兴趣了么?” “——我寡居多年,还请您自重。” 谢泓怔住。 面前这张脸他在记忆里描摹了千百遍,怎么会不认得。 但…… 他好像还要说什么,叶采苓静静地看着他,只重复了一遍。 “程尚书,还请自重。” 那一瞬间周围的风好像都凉了下来。 谢泓一贯游刃有余,此刻望着她凉水一样的一张脸孔,收回手,却忽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薄唇微抿,只来得及再抬头望她一眼。 叶采苓没有留给谢泓机会。 林夫人与程尚书,本就不相识。 她只是将万事万物都推回到应有的轨道里罢了。 她温柔地离开。 就好像本应如此从容。 次日墨行并没有再唤她。 她悠哉悠哉睡了一个长觉,醒来时阳光正好,缎子一样铺展在院落里。 静霜替她梳洗,脸色却有些微妙。 “叶姑娘。”私下无人的时候,静霜还是会唤她本名。 “何事?” “方才小苏姑娘来报了,说咱们铺子里的墨,今日却是全售出了,连带那些平日里不好销的墨锭,也一齐出去了。” “是今日忽地顾客变多了么?” “并不是,只有一人,上门也并不挑拣,就好像是想随着性子买些墨似的。” “铺子里想让他留下住址,回头送些新品过去,他拒绝得很是干脆呢。” 叶采苓摇摇头。 随他去。 “静霜,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静霜回想了片刻:“今日没有人要来上门拜访,倒是有一事,您之前让我采买的书籍和衣裳都送来了,拣选的都是质量优的。” “是了,你且备车,不如我们去魏家现在住的那院子里看看。” 叶采苓道。 那日与魏家小女儿魏语秋,在衙门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小姑娘短短数十日,至亲长辈接连去世。 她历经变故,却一直在想方设法改变现状。 这样的心性,让叶采苓很想伸出手再援护她一段。 院门许久未修了,推开的时候吱呀一响。 魏家娘子在院子里搓洗衣裳,闻声抬头见到叶采苓,还记得是那位送女儿回来的贵夫人。 赶忙起身迎接。 听到叶采苓来意,魏家娘子双手还湿淋淋地向下滴着水,已经是连忙回去唤自己的女儿。 “小秋,这位夫人有话要与你说。” 小秋她平日里便想去念书,在巷子里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学童去给先生交束脩。 刚才那夫人,态度极其亲切,问的竟然真的是小秋想不想念书。 她的女儿自然是想念书的。 魏语秋放下手里的布样子,几步走出来。 叶采苓半蹲下来,与她平齐,温声问她。 “我也唤你小秋。” 她道:“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读些典籍?” 出乎她意料的是,魏语秋听完她的叙述,没有犹豫多久,却是拒绝了。 “家中只剩我与母亲。去学堂学习是好的,但我时间不够了。” 小姑娘身量尚瘦弱,但此刻讲话已经是在用成人的语气,冷静地考虑着身边的一切。 “现在家里只有我和母亲,父亲沉冤也尚未昭雪。读典籍是很好的,但这不是现下我能承担的起的事情。” “但若是能读书,你将来会有机会去更好的地方。” “你可知,京中有三年一度的女官遴选?” 第88章 叶采苓还想再争取。 却听到魏语秋坚定的声音:“语秋多谢夫人的好意。” 见小姑娘目光坚定,她便也不好再提,只让静霜把带来的东西给魏家母女放在院子里。 “若你改变心意,可以来寻我。” 她对着魏语秋道。 出门之后,静霜去寻马车,因得这里街巷狭窄,车夫便将马车停到。 叶采苓便在小院附近等她。 眸光却看到,街角处一个人影。她向前走了几步,便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这不是云白么? 谢泓最得力的长随,已经跟着他许多年。 叶采苓不言语,眼神里却透出明晃晃的疑惑。 见隐藏不成,云白也大大方方地从隐蔽处走出来,对叶采苓礼貌地一拱手。 “叶姑娘,实在是抱歉,主子他担心姑娘的安危,派我跟着姑娘。” 静霜已经寻了马车过来。 站在叶采苓身旁打抱不平:“你们这些人,一个两个倒是也古怪,我们夫人好端端地在这里经商,倒是要被你们错认。” 叶采苓给静霜一个肯定的眼神。 不愧是和她一同经历生死的婢女,关键时刻演技真的很不错。 云白被这一出弄得有些糊涂了。 “可是……叶姑娘……” 他望着叶采苓背后,露出见到救星的神色。 “大公子,您可算来了。” 谢泓着了一身薄锦圆领袍,腰间随意地系了同色腰带,显然刻意做了寻常打扮。 只是他气质实在出挑,此刻从马车那里缓缓行来,已经有许多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往他身上飘。 见到叶采苓,他礼貌地施一礼。 “林夫人,唐突了。” 见叶采苓一双明眸看着他,谢泓却没来由地觉得欣喜。 不是幻觉,真的是她。 她尚在人世。 叶采苓身体有一点僵,在心里暗暗咬牙。谢泓这是算准了她不会应叶采苓这个称呼,开口真唤她林夫人。 唤林夫人的话,却不能不回应了。 她忽地扬起唇角,温柔一笑。 “屡次见到程尚书,真的是好巧啊。” 好巧那两个字,她咬字有些刻意,专门让谢泓听得分明。 谢泓明明听出来她话里的意味,却只佯装没有听到。 道:“今日来魏家拜访,并非是公务。实则是想看看魏家有无需要照拂的,程某也可尽绵薄之力。” 叶采苓点点头。 “程尚书如此关怀民众,实乃我金陵幸事。如此,我便先行告退了。” 第44章 相逢 谢泓眸光深深。 但叶采苓转身的动作太过干脆, 甚至让他也有几分怔愣,怀疑自己到底是否真的与她相识。 她的拒绝从来都是温柔而从容。离开的时候却毫不留情。 云白在一旁小心地看着谢泓的脸色。 他很少见到谢泓有这样的神情。 就像承霜负雪太久,松柏或许亦有折断的时日。 过了许久, 谢泓轻叹一声。 “先去看看魏氏。” “是。” 云白当即应声。 事情办妥, 谢t泓离开魏氏住的杂院,回到住所, 却见到厢房外面立着一个陌生家仆。 一见谢泓,便恭敬地打了招呼,道是自家主子,酒行的梁喜遣他过来的。 也并不说理由,只将怀里抱着的赠礼奉上。 那是一个云水纹的月白缎盒, 仅这盒子, 望着做工便考究。 谢泓负手立在那里, 并不接过,也不开口言语。 家仆办过许多类似的事,心里知道这些人起初都是要端着的。 只笑嘻嘻地, 伸手把那缎盒先启开了。 宝光流转。 盒子里鎏金嵌玉的, 分明是一株形态完整的珊瑚枝。细看这珊瑚却并不是真正从海里生长出来的,而是拿碎珠细细地串了, 一粒粒攒起来的。 金玉流明,浑然天成。 “大人,咱们金陵不临海, 但这珊瑚枝子, 小的斗胆说一句,怕是东海的珊瑚也胜的过。这小玩意, 是我们家主子自己找师傅做的,还请您笑纳。” 却见眼前的大员随意地瞥了一眼, 却并没有多看这赠礼一分。 只挥挥手。 家仆纵然平日再圆滑,此时难免有些意料之外。 他们家主子在上下打点关系这里,向来出手豪绰。 很多人见到这些赠礼,不说当场喜形于色,却也会不动声色地先将此物收走。 怎么到这位大员这里,却如此不留情面。 但话已经出口,家仆也不敢违逆,当即将东西撤下。 礼没送出,也不好多逗留,当即离开了。 谢泓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口气。 梁喜。 魏家的惨剧,逃不开梁喜背后的金陵酒行,他却敢不应金陵知州的召。 如今则暗地里开始活动,背后的心思倒很明显。 梁氏府邸。 “东西退回来了?” 男子在太师椅上坐着,将手里的烟杆转了一圈。他脸上带着些油光,此刻有些烦躁地敲敲烟杆的柄。 第89章 自有美貌婢女从一侧上来,小心地双手托起烟杆离开了。 “此事有些难办。主管此事的是吏部尚书,此前很少从京中来查探。”家仆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梁喜皱起眉头。 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东西是好东西,送不出去?你自己看着办。” 家仆一迭声道:“小的这就去想法子,想法子。” 梁喜从鼻腔中嗤出一声笑。 “罢了,你们主子又不是没有旁的办法。” “我先想办法见见这几个人,才好对症。” “你们可知,城郊新开了一处食肆,说是一等一的好?” * 去城郊的道路算是平坦的。 马车内,叶采苓坐在软榻之上,向外看去。 “这便是苇青洲么?” 远山杳水,汀上沙洲。 她眼前的景色与金陵城里所能看到的截然不同,此刻耳边传来鸥鸟的飞鸣,心好像也静了下来。 “正是。” 静霜之前来探过一次路,此次便给叶采苓一一指来。 这是宁氏的新产业。 苇青洲在金陵城郊,宁金鹤此前早就计划好,在此地开间食肆。食客们在汀洲之上饮酒谈天,融于山水,正是美谈。 开业几日,已经在金陵城中达官贵人之间有了些名气。 宁氏自然早早地邀请了叶采苓。 这几日事情太繁杂,倒是此时她才有了空当。 “只是,”静霜看了一眼叶采苓,才小声道:“巡按组今日尚在金陵,若是他们再寻您谈事,又如何是好?” “这事本就与酒行有关,他们再追责,也追不到我们头上。” “但那日,墨行吴会长没有出头,是让姑娘说的摊派一事,若是追究起来……” “无妨。” 叶采苓明白静霜的意思,但面见眼前的景色,也笑道:“且先上洲罢。之后若有事,便再议不迟。” 洲上十分平缓开阔。 远处鸥鸟在浅滩起落,日光从天顶上穿下来。是恰到盛时的秋日江景。 “这位贵人,您要的茶器已经拿来了。” 有伶俐婢女带着一套茶具递过来,叶采苓抬手接过道谢。 宁氏的这食肆就在沙洲之上,观景是极好的位置。 她用茶刀将茶饼熟练地分开,拨出一块,搁到壶中。 水流没过茶饼,叶片逐渐舒展,茶汤显出褐橙色。 这白茶的品质尚属不错的,拿来做铺子的招牌并无差错。 倒掉茶水,她执壶再冲泡。 “我给姑娘添些水去。”静霜在一旁望着,此刻很有眼色地接过。 一转身,静霜撞着一人,发出一道吃痛的声音。 “失礼了。” “无妨,都是小事。”身后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些笑。 叶采苓闻声看过去。 男子一身玄青圆领袍,袖口扎紧,十分利落随性。 此刻恰迎上叶采苓的目光。 英气眉宇间,那双眼闪过震惊,盯着她却是再没移开眼神。 眼前这人是……时青卓? 假死脱身之后,她隐居金陵。已经许久未见过故人。 算算时日,却有几年没有见过他了。 京中记忆里,时青卓正是年少时候。 利落地,眼瞳明亮如星。少年打马过斜桥,好一段意气风发的日子。 如今望着他,单看眼睛就沉稳了许多。 下颌的线条变得清瘦而利落。 像是经历过许多事。 ……去漠北甘州之前,时青卓曾与她隐晦地表达过心事。 她明白他心意真挚。 只是那时满心满眼都是谢探花,只轻轻揭过此事,并未多做回应。 如今看时青卓的表情,却像是全然没受当时的影响,只是满眼的不可置信。 还有几分惊喜。 “敢问姑娘——”时青卓显然已经认出了她,正要唤出那个名字。 叶采苓当即立起身来。 向他微微施上一礼。 “——这位公子,可否认错人了?” 时青卓与她并没有什么过节。 甚至她对他,心里有些愧疚,但现在在金陵,她就只能是林彩。 她已经想好了,若是时青卓真的要揭穿她的身份,她也只能坚词否认。 时青卓一愣。 却下意识地,没有辩解,反而顺着她的话发问。 “那么姑娘芳名是……” “林彩,我是林彩。” 叶采苓咬咬牙,心里有些迟疑。 倘若真的…… 他真的咬定了她就是叶采苓。 她又该怎么办。 要离开金陵,再换一处地方么。 却见时青卓忽地笑了,那笑意从眼底开始,漫过眉梢眼角。 “原来是林姑娘啊。幸会,我是时青卓。” 叶采苓一愣神。 时青卓应声的的确太快,但看起来,他的神色又很了然。 “你,可否之前见过我?” 叶采苓反而一滞。 第90章 却见时青卓身后又缓步行来一位女子。 “这不是——” 时秋心已经做了几年女官,此刻发髻也从初识她时的双髻变成了单侧的坠螺髻。 她一见到叶采苓,开口便要喊名字。 “秋心,这是林姑娘。” 时青卓果断地截住了她的话头。 时秋心与长兄对视一眼,先是怔愣。 又逐渐回过神来。 “兄长,莫不是还有什么深意?” 她一边问着,一边过来搂住叶采苓的手臂,眼睛眨了眨。 却是开口对叶采苓道。 “是林姑娘也好,是叶姑娘也好——只要是你这个人,旁的就没有关系。” 时青卓亦眨眨眼微笑,抬手斟茶。 “方才林姑娘问我是否见过你,家妹说的甚好,我也是如此打算。” 叶采苓望着时家兄妹的脸。 故人言笑晏晏,却是都捧出一颗真心。 心里忽地就放下了。 她伸手挽住时秋心,看着这位昔日密友。 “幸会。” 却也展眉一笑。 “只是两位,可需要唤我一声林夫人了。林彩新寡,现下在金陵经营一处铺面。” “林夫人,哎呀,总觉得有些奇怪呢。”时秋心眨眨眼。 “不如我唤你阿苓?” 沙洲之上,三人落座。 与时家兄妹的重逢,却没有让叶采苓有那种心里不虞的感觉。 他们两个人,好像都是明亮而热忱的, 让她想起秋日的高天朗月。 又都心里如明镜一般,猜到她的身份有变,却都默契地不提。 叶采苓挽着时秋心的手:“时姑娘,怎么来金陵了?” “我们回家祭祖,要绕道金陵去南陵。”时秋心笑道:“路上听说此地新开一处食肆,十分得宜。” “对了,听说此处还能垂钓呢。” “这个时辰,若是能钓上江鱼,便恰好能在店里烹好。”叶采苓一笑,伸手指着她方才下的钓竿。 “方才婢女已经架好钓竿了,只是此处江鱼嘴刁,怕是饵料不合它们心意。” 时秋心拊掌笑:“这垂钓之前,要先抛洒些饵料,方能吸引来鱼群,你们且等着。” 时秋心行动t很快,当即去找饵料。 身后传来一阵喧哗。 来苇青洲并不需要坐船,有一座浮桥可以直接通到洲上。但因为地势幽静,通常上沙洲都是静悄悄的。 此刻却听到许多声音,像是车驾接二连三停下的声音。 有这么多人么? 她起身回望。 岸上车马不少,望着形制,却好像是金陵本地官员的车驾。 她皱皱眉。 巡按组不是还在金陵么,怎么这个时候,反倒有心来这里游玩。 叶采苓微微转头。 “望着像是本地官。”时青卓也看到了那些车驾,耸耸肩。“今日吃东西,大抵会有些吵闹。” “阿苓,兄长,我把饵料拿来了。”时秋心方回来,语气有些迟疑:“厨子说是要烹饪大菜,怕是我们的江鱼就算钓上,也来不及烹了。” “不若我们便回去吧,我知晓金陵有些其他好馆子。”叶采苓道。 时秋心应声,去将新制的饵料再还回去。 正在此时,先前随意甩在水里的鱼竿却动了。 叶采苓伸手去扯鱼竿。 冷不防手背传来温热的触感——时青卓没想到她的反应也这么快,两人伸手之时便不偏不倚碰到一起。 “叶姑娘,我不是有意……” 时青卓讲话却又开始磕绊起来。 他生怕叶采苓对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如今故人重逢,她虽然换了服饰姓名,但在他眼里,仍是一如当年。 “无事。”叶采苓也收手,语气带着安抚。 故人相见,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对着时青卓宽慰地一笑。 * “部堂大人,部堂大人?” 浮桥尽头。 金陵知州有些张惶地唤着立在最前面的那位程尚书。 今日巡按组众人都返回金陵。 酒行梁喜知晓自己此次的事情难以揭过,此前已经上下活动了许多次。 此时终于借着江南府台的名义,说动了几位巡按组的官员,与他们共同吃个饭。 程尚书按理说很少参与这类迎来送往,今日却也破天荒地来了。 吏部尚书是正二品。 有吏部尚书参与,众人便以他为首,亦步亦趋地向沙洲行。 此刻他却莫名地停下了,神情一望便知不虞。 谢泓薄唇微抿,静静地看着江面。 他今日之所以答应,是因为公务。区区一个酒行会长,竟然能借到知州、府台的面子,反复游说。 此前那些名贵赠礼,也让他心里十分警惕。 官场之蚀,正是这样漫不经心产生的。 游说到这个份上,他却也实在是想会会这位商贾。 一路行到浮桥之前。 却看到仿佛烙在眼前的那道身影,竟然也在此处。 她眼睫低垂,却并没有面对他时的那种决绝与生疏。反而与那男子有说有笑。 第91章 江水迢迢,江面上像是洒着碎金。 鸥鹭起落,远处江涛如海,真是很好的场景。 她平日里,就是这样的么? 没有他,她依然过的很好。 没来由的,谢泓心里一阵抽痛。 他迈步走了过去。 叶采苓正收起鱼竿,与时青卓一道往浮桥那里行。时秋心尚在后面。 一抬头,却恰恰见到那人,立在浮桥尽头。 她撞进一双如同寒潭的眼。 谢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开口,却是与叶采苓极为熟稔的一声招呼。 “林夫人,今日是来沙洲游玩了?这苇青洲,可有何处值得赏景么?” 叶采苓尚未回应,金陵知州大惊。 这位程尚书平时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他还以为京中大员都是这样,刻意与他们这些本地官员保持距离。 没想到却与这位墨行的林夫人如此熟悉。 开口语气如此随性,两人一定私交甚笃。 他望向叶采苓,心里嘀咕。 他当时还指使过林夫人做杂事。这位夫人竟然识得如此人物,怎么早些时候完全没有透露。 却见林夫人微微向后退了半步,深深地施了一礼。 “见过程尚书,见过诸位大员。民女今日来汀洲闲游,不慎惊扰诸位雅兴。现下自请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 旁的人若有这样的机缘,一定想尽办法攀上关系。怎么这位林夫人,表现得却与程尚书十分陌生的样子。 谢泓却道:“今日这里有宴饮。林夫人若是无事,不如与时小将军一起来?” 吴白羽正缀在队伍的最后头,按理说他并无资格参与今日的宴会,是他通过金陵知州,好说歹说要跟来。 此刻睁大双眼。 这宴饮他能参与,已经提前谋划了许久。 林夫人居然如此轻巧地就受邀了? 谢泓并不关心身后同僚的心思,只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忐忑望着她。 却见面前的女子微微摇摇头。 又是那样的温柔拒绝。 谢泓心里要被气笑了。她这是铁了心的装不认识他,是么。 却能与时小将军言笑晏晏?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谢泓袍袖里的手已经攥起,骨节微微凸出。 却忽的负手立在桥头,霁月光风的一笑。 “如此,甚好。” 第45章 暗涌 那话语落在众人耳中。 明明是温和到甚至有些退让的意思, 却让人心里暗自生出一丝凉。 为官者极少有糊涂的,此刻已经有下属暗暗交换着眼神,心里再次盘道着这位林夫人, 与朝中大员到底是何关系。 吴白羽更是盯着叶采苓。 她知晓自己, 方才放弃的是怎样的邀约么? 今日是酒行梁喜组的局,但参加的都是金陵各行说的上话的人物。 况且还是为首的京中大员在开口邀请她。 场面微妙地静下来, 鸥鸟在远处江滩起落,带出一阵翅膀扇动的窸窣。 暗流涌动。 叶采苓并没有理会。 面对许多心思各异的目光,她依旧温柔从容地归拢衣袖,微施一礼。 “多谢程尚书好意。” 女子裙裾微微摆动,鬓间簪着的攒珠琉璃步摇被江风吹着有些偏移, 流苏碰撞出细微的金石声。 但背影端直而从容, 一步一步走得决绝。 轻轻掠过谢泓。 向浮桥之上走去。 沉默之中, 众官目光只得再次移向为首的那位朝中大员。 实在是因为,大员不动,他们也不敢迈动脚步。 而谢泓好像没有注意到, 他自己已经在浮桥尽头立了许久了。 他依旧是负手而立, 单侧手笼在袍袖之中,只任由江风吹动衣摆。 眼睛只凝望着渐行渐远的那个人影。 谢泓入朝为官十载, 自认为自己行事已经足够周全,但现下却无端地从心里生出一种失意。 就好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事情已经暗自滋长, 脱离了他的控制。 为何……她连一个眼神, 都不愿意给他。 他微微皱起眉头,忍受胸口传来的那一阵没来由的抽痛。 有什么事情, 他一定尚不知晓。 但自从她失去踪影。 他已经竭尽全力去找,身边所有能发动的力量, 都被他调用。 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她没有告诉过他。 方思虑到这一层。 却见到浮桥中女子的身影踉跄了一下。 * 叶采苓的确是走的越来越慢。 她只想着离开与时家兄妹另寻地方叙旧,却忽略了江水的自然节律。 来苇青洲的时候,她与静霜有说有笑,还有几个食肆的婢女护在她身边,她一路从容过来,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江水。 此时是未时。 ——这正是涨潮的时辰。 浮桥的锚固点在两岸,深深扎入土中。中间则用轻便稳固的杉木排成桥面。 此刻桥面的高度已经不能再变化,而江水还在往上升。 第92章 理智告诉她浮桥是安全的,但脚步却不受控制地逐渐放缓。 水。 铺天盖地,陷入口鼻的水。 她独自一个人在浮桥上行走,却又下意识地开始疑惑,自己是否刚刚回到了坠江的时日。 拼死取回的消息被温道盈截下,又得知温道盈与谢泓,太后赐婚,结下一段好姻缘。 普天之下都各有各的喜事。 唯有她像个笑话。 船上明晃晃的刀尖好像又跳到眼前来了,刀尖和江水比,又孰好孰坏呢? 脚步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停顿下来了。 叶采苓浑身轻轻地颤抖,站在浮桥半途,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向何方去行。 四面都是茫茫的江水。 眼前好像在逐渐暗下来。 “别怕。”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呼喝。 那是青年人明亮的音色,但此刻却透出明显的紧张。 手臂传来坚实有力的触感。 她缓缓抬头,看到时青卓正盯着她。 见她意识尚清醒,紧绷的神情方逐渐放松,变成关怀神色。 方才,时青卓见她在浮桥上踌躇后似乎站t立不稳。毫不迟疑地,连浮桥边上那一众官员都没有搭理,大步流星就向叶采苓那里行去。 所幸他来的算是及时。 叶采苓喘息了片刻,感觉眼前朦胧的雾气好像在逐渐消退了。 她低头向时青卓道谢,换来对方洒脱一笑。 “见你无事便好,怎么,是突然晕眩了么?” 叶采苓轻轻地摇摇头。 “……身体前些年受了寒,有些小毛病。不妨事。” 时秋心从他们身后跑过来,伸手挽住叶采苓。 “阿苓,我们走罢。” 叶采苓轻轻呼出一口气,放松地靠在时秋心的身上,向她露出一个笑意。 “走罢。” * “程尚书,程尚书?” 梁喜亦步亦趋地一直跟在这位大员身后。 但他今日做东,眼见着众人在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又想到今日花费重金的饭菜,若再等可能就要暴殄天物。当下心一横,咬咬牙提醒了一句。 “哦?” 谢泓微微低垂双眼,天光落在他眉目之上,在眼前打出一小片暗影。 再抬头,又是先前清正卓然的模样。 他缓缓提起袍角,迈动脚步。 步履从容,好像刚才只是在江头静静地赏了一会景色,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但只有谢泓自己知道。 方才他一直立在浮桥尽头,目睹了全程。 那两个人相携的背影就像烙在他眼前一样,就算现在他已经在江中食肆入座,却依旧挥之不去。 即使后面,他看到是时家兄妹与她一起来的,最后也是三人共同离开。并不是她单独与时青卓一同离去。 但谢泓依旧觉得十分不适应。 就像心里有什么东西硌着,不能去想,不能去触碰。 一碰便是连着血肉的疼。 方才……时青卓奔跑过去的时候,谢泓并没有注意他,只望着叶采苓。 但时青卓的担心太过于明显,奔跑时速度都极其快速。 谢泓即使不看他,却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身旁掠过一阵毫不迟疑的风。 时小将军的关心来的太过直白与热烈。 谢泓手指微微张开又合拢。 像是想抓住什么。 或许是刚刚她从他身边经过时,带起来的那阵步摇碰撞的琳琅清音。 谢泓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压制住心里刚刚翻起的那一阵抽痛。 她不认识他。 或者说,她坚称自己不认识他。 他真的好像把她弄丢了。 * “主子。” “墨买回来了?” 男子在几案前翻着书卷,抬头,见云白进来。 云白手里抱着空包裹,苦笑道。 “并无,铺子里的帮工只说,不售给同一人。还有许多其他的客人要购墨。” 谢泓闻声没什么表示,目光还集中在书页上。 他一直望着那一页,却是再也没有翻动过。 “大公子,现下还需要小的做什么?” 谢泓将手中书页一合。 “云白,你今日去,可曾见到叶姑娘,不,林夫人?” 云白摇摇头。 “铺子里只有帮工,与静霜姑娘。” 谢泓微微皱了皱眉头。 那日江中梁喜设宴邀请他们之后,他对这人的了解更深了些。梁喜此人做派看似是混不吝,但实则心里有一笔私账,遇事睚眦必报。 那日魏氏惨案,起初巡按组便觉得与他脱不开干系,此时打过交道之后,他更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而叶采苓曾在众人面前,说过行会摊派费的事情,当众下了梁喜的脸面。虽然这已是金陵众行会心照不宣的事,但有没有人拿到台面上,却看起来十分重要。 若他对梁喜没有看错…… 叶采苓可能会遭到此人的报复。 谢泓他已经另行遣人去墨铺守着了。 第93章 此刻心里却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当下便起身,唤云白备轿。 “程尚书——” 正在这关口,门口进来一人,言语态度极其恭敬。 是金陵知州。 见有事务需要处理,谢泓不得不一理袍袖,再次落座。 金陵知州半躬着身子,小心地看了一眼谢泓的脸色。 对方脸色不是很好,于是金陵知州本来想试探口风的计划,也就暂时搁置。 只笑着说:“程尚书在金陵也呆了些时日,听闻部堂大人爱墨,小的也网罗了些不错的墨锭,若是大人看得上——” 谢泓冷冷地看着他,并没让他落座,也不回应这明显示好的意图。 “小的,还有一事要禀报。” 见程尚书明显已经很不愉快,金陵知州也不再敢东拉西扯,慌忙开始汇报。 谢泓按下心中那股无名火,坐在那里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听了片刻,却是遽然起身。 “你说,酒行要做何事?” * 后院里叶采苓站着,双手轻轻地抱在胸前。 那是一个下意识防御的动作。 眼前那几个男子,显然来者不善。 为首的男子笑嘻嘻地往柜台上一靠,捋起衣袖。 叶采苓余光看到他刻意在显露臂上的刺青。 “污蔑我们酒行的人,可是你?” “那日若不是我如实说,巡按组一定会更加生疑。何来污蔑此言?”叶采苓不卑不亢,只如实说道。 听到她的话,光头男子唇角一撇。 “我们行会做生意向来规矩,你怎的知晓我们有摊派费?莫不是看我们做的好,你与他们串通一气咯?” 身后几个小喽啰不耐烦地踢了一脚墨铺的大门。 木门撞击背后的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叶采苓静静地立在那里,并没有被这种气氛所影响到。 这种时刻,自证决计不会有效果,况且对方就是为了给她添堵而来。 她心知此人难缠。 “不动?这意思是,还是要我来请么?”光头男子一笑:“还请林夫人去梁府走一遭吧。” 这一耽搁,门口又传来响动。 却见梁喜走进来了,道:“怎么耽误了这么久?怎么教你的,请个人都如此费劲哪?” “见过梁头儿!” 先前几人都立在旁边了。 梁喜进来,望望叶采苓的脸。 忽地扬声道:“这不是林夫人么?那日江洲之上,可真是大威风啊。” 语气里有几分刻意的亲昵,但又显得很虚伪。 苇青洲之上,叶采苓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谢泓的邀请没错。 她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 但在那日赴宴的官员那里,却实则产生了不少的震动。许多人私下里去查探,这位林夫人与京中派来的程尚书是何关系。 但都铩羽而归。 林夫人是新寡,夫家背景神秘,在金陵城经营一家墨铺,从商已经两三载。 将背景掀个底朝天,都查探不出来,她与京中程尚书的交集。 梁喜此刻也在暗自揣摩。 属下知道他的性子,今天过来就是要立规矩的。不管是谁,敢影响他金陵酒行的生意,都要吃点苦头。 只是他今日来了这墨铺方才知晓,要吃苦头的,是这位林夫人。 若是她真的与京中牵扯颇深……这人,还能不能动? 梁喜在心中权衡着,表情阴晴不定。 下属在一旁按耐不住了,已经上手扯她手臂。 梁喜还在犹豫。 这林夫人若真是背景通天,他还真的不敢动。但他并没有查出来她身后的背景,会不会,那日江州只是一场寻常的拒绝? 她毕竟是个女子,可能只是眼皮子浅,顺嘴拒绝了。 况且那日,明明最后程尚书表情并不算很好。应该是对她也有些意见。 想到这一关节,梁喜心头一松,也就任着下属扯她出门了。 这位林夫人,应当是并不算什么重要人物。 院外一阵车马急停的声音, 很快,从外间步入一个男子。 光头男子走在前头,皱着眉头打量对方。梁喜尚在里面,没有出面。 男子一身玄色暗纹直裰,脊背挺直,气度高华。 光影起落间,他眉头微蹙,大步向这里行来。 平日里清正斯文的一张脸,此刻收回那份温然,便显得清寒肃杀起来。 看着年纪尚轻,但那种气息让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的气势矮上了三分。 这人是哪位金陵大员么? 他怎么未曾见过。 回过神来,光头男子却又硬气起来。 金陵城里,没有他梁主子摆不平的事。况且主子这会就在他身后呢。 于是光头并不搭理走进来的男子,手里拉扯的动作还在继续。 谢泓眸光冷然。 身后已经有人小跑着过来,将光头男子的手狠狠打开。梁喜认清那人的脸,赶忙出来,脸色极其谄媚。 “放开!别扰了贵人!” 梁喜几步走上来伸手欲握住谢泓的手,嘴里连声唤谢泓。不忘转头呵斥一句光头男子,令他马上松开手。 第94章 梁喜在一旁讪讪地笑着t,心里叫苦不迭。 今日真是不宜行事。 再睨一眼程尚书冰寒的神色,他心里又沉了几分。 今日这一遭,怕是真的走错了。 这两人绝对牵扯颇深。若不是如此,怎么一动这林夫人,程尚书却来的如此之巧? 现下,他只能当即对自己的属下再呵斥几句,试图挽回一些颜面。 “怎么做事的?惊扰了贵人,还不跪下!” 光头男子立即跪倒在地,犹豫了片刻,又加了些码匍匐在地上。 谢泓一双眼睛此刻一扫之前的温缓清正,周身气息仿佛被冰雪包裹。 莫名的让人想起冬日承霜的寒松。 他没有分半点关注给诚惶诚恐的梁喜,只匆匆地过去,伸出手臂欲扶一旁的女子。 “……你可安好?” 那枝条已经绷到了极致。 叶采苓睫羽低垂,恰到好处地遮住她一双眼睛,避开了两人目光的触碰。 唇瓣轻启,还是那个谢泓不愿听到的称呼。 “程尚书……多谢。” 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依旧十分决然。 还是不认识他,是么? 谢泓清楚地听到自己心里那根弦绷断的声音。 第46章 潮声 室内静下来。 梁喜知道自己闯了祸端, 见京中大员不理睬他,已经低声呼喝几个随从,与他们一道赶紧离开。 这种时候, 多留一秒钟都可能让自己更受到厌恶。 而谢泓并不动。 直到店中人员走空。 他依旧定定地站在那里, 望着叶采苓,心思复杂而沉黯。 “你……当真不认识我?” 犹豫了片刻, 说出的话却还是带着些隐隐的希冀。 想看到她脸上再次露出明净笑意。 或者至少,想听她唤他的名字。 叶采苓轻轻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方才被梁喜他们攥的着实有些紧,此刻手臂传来疼痛,应是淤青了。 她叹口气。 改日去买些活络的药膏涂上罢。 她好像并没有在意面前立着的那道人影,已经沉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谢泓望着她。 她的沉默让人感到更加心惊, 就像在不知道的时候, 她已经与他走的越来越远。 似是有一片沉沉的云气笼罩在两人上空, 伸手一攥便会收到满手的潮意。 空气里是浓的化不开的苦涩。 谢泓顿了许久,再开口,已经带上了少许祈求的意味。 “采苓……” 他唤她。 “可是之前, 我有过什么不妥的地方?” 眼前的女子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 给他投来一个眼神。 平静而悲悯的。 就好像她终于认清楚自己现在身处何方。 叶采苓静静地看着谢泓,没来由地觉得有些酸楚。 事到如今, 他还在问她。 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些痛苦,在这里就好像轻描淡写的都被揭过,不被提及一样。 “你那日浮桥上, 可曾记得, 见到我在中间停下了?” 叶采苓轻轻开口,语气寻常, 却像是在聊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她终于舍得与他说话了。 谢泓如获至宝,没怎么停顿, 便毫不迟疑开口。 “是,我那时……” 那时一直在望着你。 叶采苓好像并不关心谢泓的回答,在听到对方肯定的话语之后,便又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 “我停下来,因为我害怕。怕江水,江水在我眼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 “我若不走,就会被水里的世界拉过去。” “但当我试着迈步,又会觉得脚步虚浮,难以呼吸。” 谢泓一怔。 “我记得你从前并不怕水……” 云州多江,他与叶采苓初见的时候,对方就在印坊的溪水边,将墨锭归拢好。溪水映着天色,澄然如镜明。 叶采苓微微摇摇头,开口一笑。 “谢首辅,是忘记了么?还是觉得人在江水里挣扎之后,侥幸捡回一条命之后,还是对水能心生喜爱?” 她轻轻地扬起唇角。 “是啊,你多忘事。你不会记得了。” 谢泓眸光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神情。 像是有些怅惘。 “实则我知晓的……” 天色渐渐暗下去,夕阳橙红的光从屋檐上斜斜地打进室内。日影渐斜,又一寸寸地移动去了门外。 室内最后一丝光芒被抽走,天空转为晦暗的深蓝色。 谢泓却依旧没有动。 他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声音。 他怎么会不知道? 年年去江边拜祭的人,正是他。 但江水寒凉,他实在以为她已经殒身江中。 况且温道盈回朝上报的时候,只说枢兰杀手将她追杀到江边。却从未提及,她可能获救,更未提及她从漠北甘州取得许多重要消息。 “你可知回来之后,甘州棉衣案处理了一批官员。那棉衣品质有问题,牵扯出许多势力。温道盈说是她一力取得,我想,实则取得重要证据的,可是你?” 第95章 叶采苓摇摇头。 一缕鬓发自她脸颊滑落,谢泓下意识地想伸手触碰,她已经温柔地抬手,将鬓发拢回耳侧。 就像没有注意到谢泓的动作。 她自顾自地开口。 “漠北。” “风像刀子一样,沙漠看不到尽头。你乘着马从那里过,会感觉天地开阔,但太开阔了,就又显得孤零寥落。” “天高皇帝远。女官过去查勘,是有一个封号。但当地人又怎么会看着那封号就买你的账呢?” “漠北苦寒。此前在诗文中听过,去了才知晓,那是真的寒凉。” 只是,我独自在漠北查勘的时候,你在哪里。 独自面对恶意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 你在红帐中,是么? 红烛高悬,你挑开温道盈的盖头,见到她的脸颊。 叶采苓敛去眸中酸涩的失落,只扬起一张玲珑脸孔,向谢泓微微笑道:“如此,我也无甚可说的了。”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毕竟……你什么都不知晓啊。 她起身欲走。 与谢泓擦身而过的瞬间,却被对方伸出的手臂阻碍了片刻。 谢泓抿着唇,不看她,手却拦在她身前。 他想握着她肩头,与她说。 说他悔了。 他昔日曾专程为她而来。他以为这样,便能护她无忧。但令他始料未及的,却是她独自经历过这么多事情。 “你可知温道盈是如何上报的?” 谢泓忍了许久,才说。 “她全然隐去了你的存在,那些消息,她都是安到了自己的头上。” “是啊,毕竟死人不会说话。” 叶采苓点点头,却不在这个问题上与谢泓多纠缠。 她摆明了不想再与朝中多做牵扯,此刻礼貌而疏离地点点头。 “我知晓了,那我可以走了么?” 谢泓有些艰涩地开口,并没有抽回手,只是带着些固执,望着她的眼睛。 “你告诉我,我错在何处。” 他知道他一定有地方做错。 但叶采苓如此决绝,却让他完全无从有修正的余地。 叶采苓只道。 “谢首辅,你没有错。” 是她错。 错在信了这个人会如他的承诺一般,会爱她信她,无条件地站在她身后。 她略微用了些力,侧身来绕开他拦着的手臂。 谢泓望着她的背影,却忽然好似想到了什么。 “你……认出我来了,是么?” 叶采苓心头一紧。 “缘何?” “你方才唤我……唤的为何是首辅。” 大抵情绪上来的时候人是顾不得思索的。 叶采苓知道方才的争执露了些破绽,此刻立在那里,却忽地转身笑了。 “就算是谢首辅,又如何?我如今已经在金陵有了自己的人生。若你尚且念我几分好,不如便从此一别两宽。” “我在金陵当我的墨行掌柜,你回去当你的内阁首辅,这样不是很好么?” 谢泓望着她的背影,却是一时间怔住了。 原来心口的抽痛是可以具象的,此刻他觉得耳内涌起浪潮,一瞬间不知道如何接话。 待那一阵心悸过后,叶采苓已经掠过他身侧。 在这短短的一瞬,谢泓已经在心里想到许多可能产生误会的地方。 头脑飞快地整合着,可能存在问题的信息。 他忽地开口,在叶采苓走出门口之前,勉力扬起声音,试图让她听见。 没头没脑的一句,却成功的让叶采苓背影顿在了门口。 “我没有娶妻。” 他向前走了几步,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她们说了什么,但我可以和你说,我没有娶妻。” 叶采苓顿了片刻,微微偏头,却是笑了。 这就是迟来的消息么? “谢首辅,你娶妻与否,与我说来,真的重要么?” 叶采苓终于转身,面对着脸色沉黯的谢泓,目光平静而决绝。 于是谢泓那一声求和的话却被堵回喉头,再也无法开口。 他看着叶采苓裙裾微摆。 一步一步,离他渐行渐远。 想要再伸出手去t触碰她,却再也够不到了。 * 梁氏府邸。 梁喜自从回来之后,便没有坐下来超过一刻钟过。家仆看着梁主子不断地从座榻上起身又坐下,却是全然不敢接话。 有这种反应,说明主子正在气头上。 这种时候若有人敢去打搅他,下场都不会很好。能全须全尾离开梁府都已是幸运。 果然,梁喜坐立不安了一会。 先是劈头盖脸将定时来送烟丝的婢女骂了一顿,尚觉得不解气,又将滚烫的烟杆砸在桌角。 狠狠地咬了一下后槽牙。 他今天这一着,走的实在太差。 巡按组这里没讨得半分好,反而连带着让自己在金陵行会有些抬不起头。 他在江南有自己探听消息的路子,此前从上头探得的口风,已经十分危险。巡按组将此事件的定性,并非认定是普通的寻衅滋事。 官府放任酒行在辖区殴打百姓,若仔细算来,是官商勾结。 第96章 这是大忌。 清算起来,动荡的不止金陵官场,连带江南府都会有一批人不得安宁。 他梁喜要做的,便是尝试着要将这件事摆平。 只是,那程尚书寒凉的眼神尚在他眼前。 梁喜在头脑里反复盘算着现下最好的路,骨子里经商的匪气却逐渐压抑不住,涌了上来。 不过是一名京官。 在金陵,这巡按组的确是有最大的特权。京中下来查勘的巡按组么,谁来了都要给几份薄面。 但—— 梁喜眼底漫上狠意。 不过是吏部尚书。 京中六部各有尚书,朝堂之上还有内阁几位阁老,与各色皇家贵胄。 这样想着,却是霍然起身。 “备轿。” 若是软化不了,便只能想法子来硬的。 * 今日大雨。 叶采苓在卧房里抱着膝盖坐着,随意地翻着话本。 指尖掠过一页。 下雨的缘故,屋子里好像也漫上了湿气,纸页摸起来都带了微微的软。 如此,她便想起还有一批墨锭尚在铺子里。 降雨时分,有些墨锭需要防潮。 她想了想,却是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嘱咐过店里的学徒姑娘。 下意识地启唇想唤静霜,却想起来静霜今日有些受寒,已经与她告了假。 叶采苓想了想,还是起身换了一身衣服,执上一柄油纸伞。 她在这墨铺上倾注的心血属实不少,为了这批墨锭,还是去一趟罢。 小院与墨铺的距离并不算远。 她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走着,防着绣鞋鞋面落上雨水。 雨声在耳边窸窸窣窣地响,就好像天地间只剩下她在缓步前行。 而此时,墨铺不远不近的位置,谢泓有些不可置信地抬手示意下属把伞撤开。 谢泓对于能见到她并不抱希望。 但近几日处理完公务之后,却总是习惯性地在这墨铺附近看上一两个时辰。就好像看着这铺子,也能想到她经商顺利之后欣悦的眉眼一样。 此刻看着她的身影行进墨铺,谢泓深吸一口气。 “主子,可要去么?” 见谢泓摆摆手,云白连忙将伞撑到谢泓头顶。 口里称道:“也是。叶姑娘可能是有什么误会,一切听您的吩咐。” 谢泓微微点头,目光依旧聚在叶采苓身上。 见她安安全全地拾级而上,走进墨铺,方收回目光。 过了一会,却听见有人唤他。 谢泓一抬头,见眼前少女着一身利落短衣,看衣着是墨铺的学徒。 学徒小苏是金陵人,是叶采苓开店以来方招进来的。 对于这两人的前尘往事自然完全不知晓。 方才叶掌柜唤她从外间取墨,她一抬头,正看到远处有一主一仆,立在那里,都凝望着墨铺的方向。 此时,小苏便热情道:“这位贵客,可是在等我们林掌柜?掌柜已经到了,且进来罢。” 谢泓一怔。 他并不知晓小苏这邀约的前因后果。 心口却又不受控制地跳动了起来。 她这是有些回转心意了么? 明明心里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但脚步却不受控地拾级而上。 只要能见到她,就算是误会。 也是好的。 叶采苓惊讶地看着那一道走进墨铺的身影,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谢泓。却是苦笑了一声,看向学徒小苏。 “……日后不要什么人都往铺子里请啊,小苏。” 小苏不明就里,解释道:“我以为是来寻掌柜您的。” “无事,你继续准备给墨锭防潮的材料便好。” “我与这位……有些话要说。” 她并未对着小苏疾言厉色。 叶采苓心里知道这事,小苏也是无心的,因为来她墨铺的客人里,许多人与她私交都不错。 小苏想当然的以为又有客人来寻她,出门去邀请。 这样,却是把谢泓邀请了进来。 她长叹一口气,望着立在门口的那人,却破天荒地开了口。 “谢首辅,我如今与你再没有交集。” “你屡次来寻我,到底还有何事?” 望着眼前女子眉眼里掩饰不住的倦色,谢泓微闭了片刻双眼。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就好像从瑞鹤宴开始,一切就脱离了他的掌控,在未可知的道路上疾奔。 对了。 瑞鹤宴。 谢泓正想说,却觉得那前因后果有些难以开口。 尚在思量措辞,却见眼前的女子好像终于失去了全部的兴趣。 叶采苓轻轻地挥了挥手。 “其实你本不必寻我,你说什么,我也并不会太在意。” 她觉得自己一定要讲的直白一些,不然谢泓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什么希望似的。 听到这句话,谢泓咬咬牙,终于破天荒地有了些怒色。 她总是这样。 自从重逢以来,便一直是淡淡的,仿佛他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从来没有走进过她在金陵的生活。 明明她也认下了时青卓,认下时家兄妹。却一直不愿意分他半分眼神。 第97章 谢泓勉强压抑住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情绪,只勉力开口。 “……我想和你说清,那日瑞鹤宴并非我本意,我是被设计——” “谢首辅,有误会,都是再正常不过。” 叶采苓点点头,后退了一步。 “但,”她伸手轻轻点点自己的心口,语气轻的像白鸟掠过长空时,羽翼抖落的那阵轻微的窸窣风声。 “我这里难受。” “我想我知道你也有许多自己的难处……但我见到你,就会想起那些往事。” “所以,可否请君,不要再出现在此地。” 谢泓从叶采苓开始说这段话时,便立在那里没有再动。 他今日是办完公务直接来的,身上那一袭官袍尚未换下来。 此时立在那里,低垂着眉目,却无端让人觉得他身上在涌动着沉默暗色。 那暗涌的力量过于强大,他花了一些时间,方能强制让那纷乱汹涌的潮水褪去。 再抬头,眼底又好像无波无澜了。 他轻轻一笑,此刻向叶采苓走近。 那压迫感太强,叶采苓不得不向后一步步退去。 直到到了一个无法再退的位置,谢泓终于舍得停下脚步,低头描摹她的眉眼。 “若真如此,还请叶姑娘通融些许了。” 他从容地开口,替她将一缕鬓发捋到耳后,手指微凉,不经意碰到她温热的耳垂。 清冽气息轻轻擦过她耳畔,如同一声低低的喟叹。 “——我做不到。” 第47章 夜雨 天色已墨蓝。 室内极暗, 叶采苓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心跳,缓缓向后退了几分。 她有些艰涩地扬起头来。 正要说什么。 谢泓却快她一步,先止住了她的话头。 “……我知晓我们之间或许有误会。” “但, 你可不可以再予我些许时日。我会去彻查。” 男子目光沉沉, 眸光里有浓的化不开的情绪。 那是他很少出现过的神情。 破天荒地带了些祈求,带了些难以言说的隐忍。他此刻明明依旧端方自持, 却没来由的让人想起暮冬檐上的一捧雪。 雪色清寒,融在夜色里。 却迟迟……等不到冰消雪融的光景。 叶采苓忽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她启了唇又抿住,却低头看向自己绣鞋的鞋尖。 感官无端敏锐起来。 今日雨下得不算大,但却十分细密。 此刻外面还能听到檐外的雨声,窸窸窣窣, 让人分不清是雨水, 还是冬日冰凉的新雪。 她感觉脸上的温度在一点点褪下来。 而谢泓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她的身前, 带着温和与耐心。 就像带着怜意,在等着受伤的小雀在风中飞足够的时日,之后便能找到自己的归途。 但见她沉默的时间有些过于长了。 院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还有侍女通传的声音。 “掌柜, 时辰到了。” 谢泓眼见着刚刚她明明有一丝松动的迹象。 此刻抬头的时候,却又成为t最开始的模样。她轻轻地将衣服捋平整, 此刻抬眼看他。 “谢首辅,我稍后还有宴饮,若无事, 我便先行辞去了。” 不知何时, 外面的雨已经逐渐转缓。 院外的八角散花纱灯亮着朦胧的橙黄光芒,融在夜色里像一簇簇晚秋枝头小小的果子, 带着温煦的暖意。 她淡淡一笑,向门口行去。 谢泓跟在她身后。 “你还在与我置气是不是?今日若你无宴饮, 我想同你说——” 灯下她整个人被镀上一层软茸的光。 此刻叶采苓破天荒地,感觉眼里有一点酸涩。 她望着谢泓,轻轻地笑了,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我并未在与你置气。” “但世间生灵皆是这样的,伤愈之后,最开始的痛楚就会消失。” 那一点水光在她眼底反复流转,最后只剩余一句叹息。 “但我做不到,谢首辅。我不是伤愈就会忘痛的人。” “你要与我说和,我又该如何知晓,这次我不会再受到伤害呢?” 谢泓有些执拗地跟在她身后。 “你信我——” 话语突兀地哽住。 不远不近的地方,是时府的马车。时青卓没有穿骑装,随意地扎了个高马尾,腰间松松地系了一条山石纹的提缎束带。 他正单腿屈膝在车辕边上坐着,有些百无聊赖地伸手拨弄马鬃。 方一抬头望向此地,却不偏不倚地与谢泓打了个照面。 谢泓在巡按组是替吏部程尚书的,对于不明就里的人,都唤一句程尚书。 而京中故人,一望便知道这是谢泓谢元辅。 “这不是元辅大人么?” 时青卓爽朗一笑,跳下马车,遥遥地一拱手。 并非在朝中,他只礼节性地行了同僚之间的礼数。而施礼后礼数已周全,他便又看向叶采苓。 “阿苓,可以走了么?” 时秋心在马车中撩开车帘,亦笑着向她招手。 叶采苓偏头看向谢泓。 第98章 她说今日有宴饮,并非是托词。如今时家兄妹已然来接她。 望着谢泓此刻的神情,叶采苓却微微一怔。 此前他所有的急切与惶急都像是在另一个人身上了。 在外人面前,他又是那个谢首辅。 少时便点探花,入翰林。 现下是大周朝最年轻的内阁元辅,纵横捭阖,惊采艳绝。 哪里有为人俯首的道理。 澄然光线穿透潮湿的雨雾,他此刻在夜色里,脸色显得有些过分的白。但脊背挺直,不肯再多言哪怕一句。 只克制地拱手行了一礼。 “此前多有冒犯。” 谢泓缓缓地走出,看着依旧是霁月光风的文士模样。 只有他知道,方才那一丝莫名的矜持,让他不愿意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此刻脚步平静,直到上了远处的车驾,方才缓缓地松开手。 那双手修长匀净,骨节分明。 是秉笔行文的手。 但此刻却因为过分用力的攥紧,掌心被指尖掐出一道红痕。 是他做错。 她如今已有自己的人生,望着并无差错。甚至要比过去在京中的时候,更多了些从容随性。 但他却始终无法捺熄心中那一点希冀。 若她能回头…… 他微微摇头,带着几分涩意。 * 车驾之上叶采苓与时秋心挨着坐。 时青卓自告奋勇要驾车,已经到车厢外头去了。 “阿苓,你无事吧?” 时秋心看着她自从上车以来便兴致不高的样子,此刻有些担心地挽起她手臂,轻轻拍了拍她。 叶采苓摇摇头:“不妨事。” 却是不愿再提,只随意转了个话题。 “今日怎么搞得神神秘秘的?是不止我们三个参与宴饮,还有什么人么?” 时秋心知道此刻马车上只有他们三人,方才放心地向后背软榻一靠。 “金陵徐氏,你可知晓?” 她笑吟吟道。 “徐氏是金陵本地的望族,家里有不少好东西。我和他们家女儿徐嘉相交不久,徐娘子今日说是从家里翻出件好东西,邀我们来一起看看呢。” 叶采苓了然。 这就是望族常有的生活习惯,聚在一起鉴赏些奇物,借此由头多认识些人,也好交换些信息与资源。 时家并非发源金陵,是时氏兄妹家母回金陵,他们跟着来游玩几日的。 因此新认识些人,也不奇怪。 但这次,他们二人执意相邀,便能看出时家兄妹对她着实很好。 因为他们日后会回京城,叶采苓却是会一直留在金陵。 对她来说,多结交些本地势力,只有好处。 故这次一定要带上她。 “只是,”叶采苓有些忐忑:“我与徐家女儿并不相识,此番直接邀我同往,可妥当么?” “无妨,无妨。” 时青卓随性的声音从前面车驾已经遥遥传来了。 “你若见了徐嘉,便知晓了。她性子极爽利的。” 直到见到徐嘉,叶采苓便明白马车上,时家兄妹所说的话是何意思。 徐嘉并不是她想象中文气的闺阁少女。 她头发不长,只束成一髻,衣着很是利落随性。 袖口戴着皮质护腕,双眸顾盼,是神韵十足的丹凤眼。 此刻她正豪爽地拍着时秋心的肩头,招呼着。。 时秋心对她一笑。 “你不是新对文墨感兴趣么?喏,今日我带来的林掌柜,可正是专长此道。林掌柜可是云州出身,要说这天下墨,除了金陵,就属云州了。” 徐嘉点点头,欢迎过叶采苓,语气便有些苦恼。 “我娘也是云州人。嗳,实在是我娘要让我练这些劳什子玩意,要我说,这东西多了也都挑花眼了。” 她引着三人向内间走,落座后取了一个檀木箱来。 “喏,这是我娘给的。说是从她娘家拿来的,里头都是纸墨。咱们且一起挑了来。” 原来是请她来识墨的。 叶采苓一笑。 这便是她的强项,此刻等徐嘉启开箱子,便向内望去。 箱子的主人一看便是很细心的女子,墨锭与毛笔分列在两侧,依着尺寸摆放齐整。中间卷着软毡防止磕碰。 徐家果然有底蕴,单她此刻见到的墨,就有许多款识看着是极其珍稀的。但听徐嘉娘子所言,这都是些不太常用的墨锭。 “那林彩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看看——”时秋心也凑过来。 她在这里与时秋心专心致志地看墨,那边徐嘉和时青卓却凑在一处开始嘀咕。 “我这还有个宝匣,和墨锭一起寻到的。就是颇考验心力,有些难打开。”徐嘉道。 “小瞧我?拿来!”时青卓一拍大腿。 两人凑在一处摆弄了许久,大眼瞪小眼。 “……你可有头绪?” “……完全没有。” “咳,这类东西,在我家都是家妹出面的,我并不屑于弄这些。”时青卓忽地扬声道。 徐嘉扑哧笑一声,也不打算拆穿。 第99章 “时姑娘,林掌柜。这里还有一物,你们可有兴趣来看看?” “这是何物?” 时秋心接过那严丝合缝的木匣,上下颠倒着看了一番。 说是木匣,更像是一道棋盘,入手便感受到分量十足。 上面六颗玲珑棋子,恰到好处地镶嵌在棋路之中。 烛火映在棋子上,反射出细腻宝光。 细看,这些棋子每颗都由白玉雕成,表面镂着长短不一的线条。 “这棋子只能按规定的路径行进,是么?”时秋心摆弄了一番,察觉了些许端倪。 “路径是设定好的,有些路径唯有特定棋子可行。大抵最后的目的,是让所有棋子走到对应的位置。” 她思索着。 “只是,怎么知晓何棋应该走到何种位置呢?” 而叶采苓在一旁已经望着这木匣出神了许久。 在场的人都对这木匣好奇不已。 无论是像徐嘉那样仔细观察材质细节,还是像时秋心那样推敲开启方法。 ——导向的情形都是相同的。 他们此前并未看过这样的物件。 徐嘉还在闲聊着。 “打不开就对喽,我娘说是这是宫里的物件,咱们这些没进过紫禁城的,怕不是只能看着了。” “你问我娘怎么知晓?她之前请匠人来看过很多次的,但都说这盒子太精巧,若是硬拆,怕会损坏。” 徐嘉摇摇头:“我娘她一直想拆这盒子很多年了。也是近些年才放弃的,结果我寻墨时找到了,她便让我拿着看看。” “反正也解不开……” 她嘟囔着。 却忽地听到旁边那位今日新认识的女子,口中喃喃低语了一句。 “……六爻。” 叶采苓道,手指轻轻触碰,感受到棋子表面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 每一颗棋子的触感,都好像在她脑海里逐渐寻找到对应的位置。 有一道温柔的声音穿过斑驳的时光,在无数细微的呢喃里变得逐渐清晰起来。t “筠儿,你要记住。” “就算所有事情都忘记,这棋局的解法,你也要记住。” “你要听你娘的话。” 女子的手穿过她发间,在她额顶轻轻落下一吻,带着爱怜与忧愁。 “……记住了么?” 记住了么。 烛火摇曳,叶采苓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却已经抬手按住了一颗棋子。 她缓缓地沿着凹槽滑动那棋子,过了片刻又再按住另一颗。 在她指间,原本滞涩的棋路,却看着行云流水一般。 其余三人带着些惊讶看着她的动作。 “这解棋不用思考么?只要一步步下就可以了?”时青卓挠挠头。 时秋心屏住呼吸,拍了一下自家兄长举在空中的手。 “你有没有听到方才阿苓说,六爻。这是爻棋。” “我此前只听家塾的先生说过……这爻棋,一棋一谱,唯有知晓棋谱的人才能解开此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阿苓,她显然懂这棋谱。” 在众人热切的眼神里,叶采苓依旧有条不紊地移动着棋子。 六颗棋,对应六种卦名。 但过程中的进退,的确复杂的让人捉摸不透。 没有关系。 每当手指停顿的时候,头脑里却又有新的指引,就像有人一直快她半步,在她前面引着她前行。 女子声音温柔,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筠儿。 自己是筠儿么? 那你又是谁呢。 一边解着棋局,她一边神游着。 而在她尚未注意到的时候,棋盘发出了一声隐秘的振动。 随后从中央凹槽处分出一条线来,向两方缓缓展开。 里面是一块白玉牌。 ——流光莹润,雕着一双长足鹤鸟。 “这玉牌……” 叶采苓想说这玉牌怎么与自己儿时在云州那块如此相似。 冷不防已经被人一把从坐榻上拉起。 徐嘉语气中透露着明晃晃的惊讶与兴奋,感觉自己正在破天荒地解开一桩巨大的密辛。 她与时秋心对视一眼。 时秋心也已经反应过来,语气急促,同样充满兴奋。 “这是宫里的东西!” “走,我们去寻徐夫人。” 第48章 棋匣 一行人风风火火去了徐家主母所在的主院。 叩门不多时, 便见徐夫人的贴身嬷嬷出来,周全地向几人行了一礼。 “嬷嬷,我娘可睡下了?” 徐嘉问。 嬷嬷摇摇头, 带着几分无奈看向她。 “我们嘉姑娘可是忘了?夫人今日同友人一起去金陵郊外山上游玩了, 近几日可是不在。” “啊——” 徐嘉一拍脑袋。 “娘亲是说要出去,我怎的不知晓是今日?” “罢了, 等我娘回来,我再第一时间告知你们。” 她最后只能这样说,顺手大力拍了拍身旁的时秋心。 “若是这样,也只得再等了。” 时秋心道,心里则十分遗憾。 第100章 她此前便觉得叶采苓并非凡俗之人, 见她行事气度礼节, 都与常人不同。 后来知晓她与云州谢氏关系匪浅, 便以为是谢氏诗礼世家,教养得当之故。 但现在一细想。 那礼节气度固然好,但谁也不能否认, 叶采苓她容貌也是一等一的清婉姝色。只怕在云州, 都挑不出来几个有这样容貌的女子。 若她的身世真来源于宫中。 却好像更能说的通。 她小心地看向身旁好友的脸色,以为会看到同样的遗憾。 毕竟这是可能揭开她身世的机会。 却见高天明月之下, 叶采苓只握着那棋匣,依旧怔怔地在想着什么。 她神色复杂,一双眼眸似有喜色, 细看却又像是悲意。 却只低低地重复了两句那称呼。 筠儿。 此刻棋局已解。 脑海里方才那些出现的记忆却正在像日光下的薄冰一样, 无声无息地消融。 最后消散的,是记忆里那女子的声音, 带着温缓慈爱,却又十分坚决地告诉她。 你一定要记住这棋局的解法, 筠儿。 现在她解开了棋局。 却为何。 那女子的脸,却再也记不起来了。 是娘亲么? 你唤我筠儿……我又该如何唤你呢,阿娘? “嗳,无妨的。” 时青卓看叶采苓神色不对,立即发挥他最擅长的乐天心性,此刻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肩膀。 “不就是过上几日么?莫急,这几日我天天来徐家,就等着徐夫人邀我进门,我再当即唤你,如何?” “罢了,这样或许还有些慢。我便直接把行军帐扎在徐家门口,可好?” 叶采苓一愣,心道这人果然还是没懂她此刻的心思。 却明白他此刻努力插科打诨,也是好意。 也因为这话抿唇笑了一下。 逐渐收起方才的情绪,她归拢衣袖,郑重地施了一礼。 “多谢诸位。” * 未过几日。 墨铺里,学徒小苏正低头包着墨锭,一边与静霜絮絮闲聊着这些日子铺子的经营。 叶采苓立在一旁,听得亦入神。 小苏性子活泼,即使是一些寻常的买卖往来,讲得也很有趣味。 “哎,对了,你们可记得那几日总有人过来包圆铺子里的墨锭?”小苏道:“这几日我看那人也不来了,不枉我屡次苦口婆心的和他说。” “说什么?”静霜好奇。 “当然是说这墨锭又不是他一个人的,旁的人也要买的。我劝了几次,这人也怪,我不卖给他,他也不生气。” “见铺子生意好,他好像也很高兴的样子。长的也好呢,身量高,长得很清俊。” 静霜:“……” 她终于反应过来小苏说的是何人,此刻下意识地,小心地抬头看一眼叶采苓的脸色。 还好,主子的脸色并未变化,还是温和的。 她便悄悄用手指捅捅小苏,示意对方换话题。 小苏疑惑地看看静霜。 是她说错了什么么? 但反正是在铺子里打工。 静霜算是掌柜的助手,也是半个掌柜了。听静霜的话准没错。 小苏便也悄悄地换了话题。 叶采苓在一旁托腮听着,却是将这两个人方才的小小心思尽收眼底。她轻轻一笑。 罢了。 就当无事发生。 此刻与那个人相关的消息,她好像真的可以平静的接受了。 接受,然后像水波涟漪那样。 从心里逐渐泛去之后,一切便都归于平静。 这便是她想要的心境。 正这么想着,却听到门口又传来响动。 她在心里摇摇头。 上次出现这响动,便是因为酒行梁喜来找事情。 她以为梁喜在这里吃了个教训之后,会收敛些许。但见他今日的气势,却并不像是想小事化了的样子。 梁喜这次并没有遣下属过来,而是亲自前来。 望着叶采苓,假模假式的行了个礼。 礼节没有错处,态度却带了些幸灾乐祸。那情绪如此明显,对方甚至都懒得遮掩,只敲敲烟杆,开口道。 “林夫人,巡按组又有请了。” 叶采苓眼见着那嵌金丝的黄铜烟杆重重地磕在她柜台上,微微叹了一口气。 “怎的,是程尚书的意思?” “我想来这巡按组的调查时日,也该到了吧。” 她知晓,名义上这巡按组是吏部程尚书带队,实则是谢泓在出面。 只是心里有些奇怪,觉得是谢泓的话,应该不会屡次三番再请她去。 听到这问句,对面的梁喜又甩甩烟杆。 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还是林夫人消息灵通。不错,程尚书没来。但巡按组办事不力,京中已经又遣御史下来查勘。” “此番要传唤你的,便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温仁城,温大人。” 他皮笑肉不笑道。 “林夫人,请吧。” 第101章 叶采苓心知这种情况,她一个墨铺掌柜想托词不去是不可能的,但这个时候,也不能默不作声的跟着走。 不然若真有什么事,她悄无声息的失踪了,也不会有人知晓。 当下口中应着好,已经扬声唤了小苏过来。 “小苏,我等下去配合巡按组勘察。墨行许多消息,还是两位商会会长知晓的多。你且去吴府、徐府说一声。” “静霜,我今日要与那两兄妹游玩,你记得也告知他们一声,让他们不要走空。” 安排完这些,她方才坦坦荡荡地看向梁喜。 “走罢。” 梁喜知道她这是在找退路,但明面上也挑不出错,当下也冷哼一声,示意她上马车。 马车一路颠簸着驶向巡按组所在的衙门。 叶采苓在厢内,有些难耐地微微调整了坐姿。 梁喜对她和谢泓都拉拢不成,此刻显然已经转变了态度。此刻这车驾也用的是形制最低等的t,仅仅能坐人,内部十分不舒适。 正在盘算着接下来如何应对,方才梁喜报的那人名却是忽地从脑子里浮现。 都察院左都御史,温仁城。 这人与那个女子一样……都姓温啊。 捺下心中那一丝莫名的不爽快。 马车停下。 她提起广袖衫裙的下摆,迈过最外进的门槛,稳步向大殿的方向行去。 * 大殿之内。 梁喜确认叶采苓会来,便先行坐了快马回到了殿内。 他自然不会和叶采苓同乘车驾,此刻已经恭敬地垂着双手,有些谄媚地对着正殿上的那一道身影说着什么。 正殿上那人不耐烦地挥挥手。 “叔父稍后便会过来。我此番与叔父共同前来,也是有朝中旨意的。怎的,你可有异议?” 女子衣饰华贵,眉毛细细地描画过。 那是最贵重的螺子黛,和了石珀与烘干后碾磨成细粉的宝螺。 而此刻她语气已经很是不满。 却依旧稳稳地坐在大殿中最正的位置,却不曾移开过。 “这……温女官您主导查问,自然并无错处。只是……” 梁喜心道不管是谁来都无妨,他才不在意这些。 只是,若论品级,这大殿正位可由吏部尚书坐,也可由都察院左都御史坐。 这两个官职,在大周都是正二品。 若真要论起来,左都御史总掌都察院事务,有纠察百官的职权。如今他新加入巡按组,会比比那程尚书说话更有份量。 这位置当然是留给温御史的。温女官坐着,却有些不妥。 罢了。 梁喜心一横,心道不管是温家哪位,只要能将他脱罪,管她是什么品级。 这温女官么。 的确是左都御史温仁城的亲戚,说是有意培养的,这次查勘特意带在身边。 决定后也不再多言,只躬着身子退到一旁去了。 温道盈打发了梁喜下去,当下寒着脸环视了这殿中一圈。 巡按组众人也都已经分列两侧,此刻都低眉敛目,等着她的指示。 见大殿中终于静下来。 温道盈弯起唇角,语气却并没有什么笑意。 “叔父与我昨日方至金陵。舟车劳顿,叔父今日歇息。遣我今日替他查勘。” 言语间不离叔父温仁城,温御史。 众人面面相觑。 程尚书尚未赶到。 她若是替温御史来履职,也算说的通。 况且大家都是京城来的,也知晓这位温女官在朝中人脉颇广,也是长公主眼前的红人。 便都点点头,暗自认可了这一行为。 见自己的话语有成效,温道盈颔首,又扬声道。 “说是先前墨行的查勘记录有些问题?去通传墨行的人过来。” 叶采苓接到通传。 她缓缓地步入殿中,双手交叠,从容地站定。 发间簪的那八宝琉璃步摇的流苏几乎没有移动。意味着步摇的主人心性沉静,并没有因这突然的通传而慌乱。 大殿木质穹顶下。 她抬头看向殿上的人。 ……两相对望的瞬间,温道盈难掩脸上的骇色,刻意压抑着自己起身的冲动。 是她? 错不了,是她。 “金陵墨行,林夫人到。” 殿外侍卫将人带来,按规矩报了身份,便转身低眉离开。 温道盈双手死死地捏住身前檀木几案的案角。 只看向记忆中那张脸。 心里的慌乱失措,却忽地被刚刚侍卫的那句话点醒。 她摇摇头,缓缓地低垂眼皮,却是抬手翻起眼前的案卷。 “你,可是林氏?” 足够长的沉默之后,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意味深长。 先前的慌张褪去,脸上却逐渐爬上几分按捺不住的笑。 眼前这人,如今若是这个身份,那便更好办了,不是么? 金陵新寡,无依无靠。 第49章 交锋 一阵微妙的静寂之后。 台上温道盈又快速翻了几页案卷。 像是终于失去了兴趣, 扬手将那案卷合拢。 第102章 只闲闲地招手,唤了一名吏官来。 “你是吏部侍郎?想必全程跟着此案的,你且说说这位林氏的身份来路?” 吏官一怔。 “这……卑职知晓, 这位是金陵墨行的林夫人, 余下的信息,案卷里应当是有的。” 他眼神望向旁边垂手立着的女子, 有些奇怪。 这温女官放着身边的林夫人不去问,却反过来问他,像是刻意为之似的。 “我唤你,便是要让你说。”温道盈不轻不重地撂下一句,“上官问你话, 是让你用来质疑的么?” “大人恕罪。” 吏官低垂下脑袋。 温道盈满意的一笑, 接着敲打道:“这林夫人——夫家何处?女子之身, 却为何抛头露面,在金陵行商?” “回温大人的话,林夫人应是新寡……夫家……这夫家……” 吏官面露难色。 他们寻常查问当然管不了这许多, 况且这些事情也太过于细节了。 温道盈却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答案。 她眸光一闪, 慢慢地开口。 “哦?我看这金陵衙门,做事是愈发敷衍渎职了, 随意糊弄一番,便敢交差?” “卑职绝不敢!还请温大人明示。” 吏官惶恐地跪在地上。 听到台上的女官意味深长道:“若非搪塞敷衍,怎么连这当案之人, 夫家身份都不知晓?如此重要的案件, 放在你们金陵,便是这样应对的么?” “这, 这是……” 金陵知州一听这话,对金陵是意有所指, 却是急眼了。 当下站起来便辩解道:“是林夫人自己并未曾提及夫家——并非我们金陵州衙渎职,还请温大人明鉴啊。” “如此。” 温道盈点点头。 明明放着当事人在堂下,却是依旧不问叶采苓。 将叶采苓不动声色地晾在堂下后。 略一偏头,温道盈又开口。 这次是对着身侧坐着的梁喜。 “梁会长,你们金陵商会,各行各业都有涉猎。此前可知晓墨行有这号人物?” 梁喜摇摇头,目光里同样带着夸张疑惑,做戏般的扬声道。 “并不知晓。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般。此女对金陵风土人情非常陌生,却不知道为何,在金陵能置下产业。地段甚好,所花银两绝对不少。” 温道盈眼眸微眯,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这样啊——” 她掰着手指轻轻算着。 “一名寡妇,无依无凭,连夫家身份都不明了,偏又一身富贵。” 温道盈带着些轻蔑,终于舍得分了些眼神给堂下的女子。 “原来,这样的人,还会被金陵行会推举出来?不会是谁家私养在外头的外室罢?” “林氏,你且与我说来——” “若你连身份都是假的,本官又缘何信你其余的话?” 巡按组众人面面相觑。 这温女官查勘手段还真是不寻常。 此前他们还的确没有想过,行会人员的身份问题。 温女官三言两语便问出来了不对。 只是,若真像这温女官所言,眼前林夫人身份都不干净。 那她报出的消息,又有几分真实,会否也并不能证明什么? 叶采苓已经被晾了许久,此刻知道温道盈果然不会放过她。 此刻只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的脚踝。 堂下女子来得匆忙,并未过多打扮。此刻一双眼睛静如薄雪,却让人有些没来由的信任。 她轻轻地摇摇头。 “民女的确为新寡……我行事一向清白坦荡,却无需向旁人证明。” 她心里笃定自己的身份没有问题。 却见温道盈嘴角闪过一抹冷笑,像是觉得她这话十分荒唐似的。 “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 叶采苓正要开口,道金陵居民皆在户部有黄册,若温道盈不信,自可以去查验。 温道盈却猛然截住她话头,有些倦怠地挥挥手。 那神情分明是不信的意思。 “满口谎话也就罢了。现下还是查案要紧。” “林氏,你且说来——此前你接受查勘的时候,可说过行会摊派的事?” 温道盈满意地看着堂下其余官员的神色。 有几个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目光看向叶采苓。 这便是温道盈刻意设计好的。 先从身份入手,让周围的人不信她,埋一个不信任的点之后,再切回正事的问询。 “林氏,你缘何不回本官的话啊?” 叶采苓并未多言,只静静地点点头。 “民女是说过行会摊派之事。” 这事没什么好作伪的。 温道盈立在堂上,言语间步步紧逼。 “本官问你,明知此事事关重大,为何却信口开河?” 叶采苓温声否认道:“自然不是信口开河。我只知晓墨业的摊派费,上报的也是墨业行会。” “哦?t可你分明说,其余行业摊派费要远远高于墨业?” “民女并未说过此言。” 第103章 温道盈却嗤笑一声,将话题又拖回最开始。 “可笑,你连自己的身份都道不明白,这个时候说这话,谁会信呢?” 金陵知州没忍住,低声道。 “林夫人,此前就算是报错了,此刻也是有回转余地的。这不,温大人应是想重新彻查,你趁这机会改过来便是。” 温道盈的话乍一听,确实没错。 但叶采苓想了想,便已经看明白。 她明明在偷换概念。 自己从来金陵以来,对外报的身份就一直如此,况且她一路顺顺当当地开着墨铺,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证明自己的身份从来都不是问题。 温道盈现在将两个事情掺杂在一起说,刻意想搅混水的意图是再明显不过。 “林夫人。” 墨行会长吴白羽方进来没多久。 此刻一看堂上局势,便知晓自己当时没沾这供词的烫手山芋,果然是明智。 他审时度势。 此刻见温道盈和梁喜,来势汹汹,胜算远高于墨行。 便也劝说道:“摊派费那日墨行便报了,的确是这个数。酒业自有酒业的法子,若果真如此,你便依着大人的意思办便是了。” 叶采苓抿唇。 果然还是图穷匕现。 这些人此刻说的好听,可若真的出了事情,到时候追责的便是她了。 况且魏氏的案子她看得很分明,与魏家小女儿也接触过,知晓对方是清白苦命人。 若真的听了温道盈的话,现在改了供词。 等梁喜成功脱罪之后,魏家又会如何呢? 会不会遭到更猛烈的报复。 温道盈在台上,抬手一拍几案,久在京中磨炼,她此刻官威十足,一举一动都有人瞩目着。 周围都一派寂静,只听着她开口。 “民妇林氏,品行恶劣,身份作伪。本官反复劝说,却无悔过之心。来人,先将她押入后室,之后我再审。” 侍卫上前来拉她。 叶采苓挺直脊背,心里却感到没来由的难过。 果然,这些人眼睛从来都高高在上,何曾分些目光,给殿堂之外的,如同魏氏一样的那些寻常百姓。 况且温道盈当初也已经对她下过狠手。 自己已经如此忍让,甚至并未再去计较当年温道盈冒领功劳的事情。 可她,仍不肯放过她么? 叶采苓望向朝堂之上的温道盈,却见对方笑的了然。 ——她显然是懂的。 只是或许这便正是她的目的。 对方不会知道什么是行事留一线,她只想着斩草除根。 叶采苓转身,向殿外走去。 这种时候,她纤薄脊背挺得依旧笔直,不愿在昔日故人面前落了下风,遂了温道盈的恶意。 不如等到被关押的地方,再另行想方法。 没走两步,却被一人拦了回来。 “徐会长?” 金陵墨业会长确有两位。徐山行一路奔来,此刻气尚未喘匀。 徐山行见她,只道。 “你且回去。有事我来说。” 是明显的回护之意。 叶采苓疑惑地看向他。 徐山行这人是忽然转性了?此前明明托词不来,和吴白羽一样的行径。 徐山行见她不动,抬手示意她快走,低声道:“哎,你与我们徐家主母关系如此深切,之前怎么从未与我说?” 今日来救场,他才是大出意料的那个。 金陵徐氏树大根深,徐山行只是一个旁支家的次子,在墨业有些小成就。 但在金陵徐氏本家那里就很不够看了。 方才徐氏本家的主母,此前只听过的人物,却特意遣人寻他。 只让他去州衙,看看叶采苓有无需要帮助的地方。 “若有人为难她,你只管把事情揽下。日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徐氏主母并未与他多言,但言语里许诺的好处份量十足。 徐山行当即应下。 此刻他推着叶采苓向外走,殿外正立着一名贵夫人,目光殷切地看向殿中。 衣饰简洁考究,气质高华。 那夫人此刻望着她的脸,却不由得愣住了。 太像了。 温道盈见这样的变故,在殿中当即提高声音。 “来人,把人给我押回来!” 徐夫人也听到这话,安抚地拍拍叶采苓的手。 “我来处理。” “您是徐夫人么?只是殿内都是官员,还是我去应对为好。” 徐夫人一笑。 “我早年也在京城有些根底的,莫怕。” 温道盈还在怒气中,见到门口进来的那贵妇,却一瞬愣了一下。 此人实在是太面熟。 她还未能与长公主和太后结交的时候,却好像是见过这夫人,应当是有诰命傍身的高门贵妇。 常常在长公主那里走动的。 “这是,贞敬夫人?”温道盈迟疑道。 “难为你还记得我。” 徐夫人一笑。 温道盈无心寒暄,想到这是在朝堂之上。 便又道:“怎的,那林氏还没有唤来么?” 第104章 “你这么执着唤小林做什么?若真要查,先应从酒行查起,再是其他行会。况且这墨行主要的话事人都已经到了,为何却揪着她不放?” 徐夫人道。 她声音并不高,但高门贵妇见惯了各种场合,此刻面对着各色眼光,讲话依旧得体端庄,却难掩锋芒。 不动声色地直指温道盈的决策失误。 温道盈冷冷道。 “自然是因为她身份有疑。寡妇之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夫家又是来路不明。金陵岂能容下这样的人?” “若是如此,”却见徐夫人宽容地笑了,像是在看着小辈胡闹一样,带着长辈的慈爱。但这笑容,本身就是姿态放得很高的体现。 徐夫人接下来讲出的话,更让温道盈一瞬间下不来台。 “我看你这来路,也有些不对吧——我竟不知,何时四品官员,便能在这里左右巡按组了。” 温道盈听明白徐夫人这意思,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当下扬起头道。 “我是由叔父温仁城温御史指派——身份自然不同。” “身份么?我看你叔父这身份是尊贵,但也不是你自己的身份。” “况且今日这殿上诸位,或有比你身份更高贵者,亦未可知。” 徐夫人意味深长,一席话下来,却是要拉着叶采苓走。 她看着叶采苓一双眼睛,越看越觉得与那位女子肖似,她几乎已经能确定这位姑娘……不,这位殿下的身份了。 此刻只想寻个安静地方,与她再细细道来。 温道盈咬着唇,狠狠地望着这两个人,却突然唤了一副神情,甜丝丝唤了一声。 “叔父——” 正二品官,左都御史温仁城。此刻正不疾不徐走进大殿。 叔父这是给她撑腰来了。 第50章 入局 见是自家亲叔父, 温道盈唤完他,便当即识趣地起身。 让出堂上位置。 梁喜亦是很有眼色,当即上前。 三步并作两步拿衣袖又拂了一遍主位前面的几案, 语气恭肃。 “草民有迎温大人, 金陵商业兴衰,全系大人心间。还请温御史明察。” 温御史一身官袍, 此刻捋捋长须,并不点头。 只道。 “这是当然。” 一撩官袍下摆,自然地坐了堂中主位。 对梁喜方才谄媚地擦几案的行为,却像是已经习惯了似的,并没有做什么表示。 开口只问。 “方才调查到何处了?” 这便是给温道盈告状的机会。 刚刚明明温御史没来的时候, 她官威并不小。 此刻温道盈唇角微微下压, 却是有些隐忍的样子, 软声诉苦道。 “叔父来得正好,这些人油滑的很,并不愿与我说实话。” 她语气亲昵, 带着些恰到好处的委屈。 “哦?” 温御史好像在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堂下几人。 “方才你们可是要走?供词尚未整理完毕, 且等整理之后再说。” 她还想说什么。 温御史摆摆手。 “哪有讨价还价的道理?小温,你且说来, 方才是谁的身份存疑?” 温道盈满意地看了一眼堂下的人,低声与叔父讲来。 温御史听罢,开口问:“墨行林氏, 可在?” 叶采苓心下一凉。 果然还是绕不开她。 她脚步又转回, 只低声道。 “民女正是林氏。” 温道盈带着满意的笑看着台下站在那里的女子。 叔父不用问,也知晓温道盈的意思。 此刻又追问叶采苓。 “接受讯问, 定然要如实相告。我听你这意思,却是并不愿意说夫家?自己也说不清楚, 为何嫁来金陵?” 温道盈仔仔细细看着叶采苓的脸。 还是记忆里那张,不施粉黛就有几分颜色的脸。让人看了就窝火。 明明已经将她打发走。 但既然她主动凑到自己身前,那—— 温道盈又笑着t添了把火。 “对了叔父,她还有许多银两,来路不明呢。”她顿了顿,像是有些难以张口,却又还是缓缓地说了出来。 “——像是那家养在外头的外室?” 一听这话,温御史一拍几案:“知州,你来说。巡按组来勘察,怎么选了这么一个人的供词?” 这话听着好像没什么存疑之处。 其实已经默认叶采苓是外室了。 高门妾室尚且不是良家,她若真是私养在外头的外室女,身份只会更是低微。 别的不说,经商是决然不复可能。 叶采苓心下冷然。 明明她现在经商已经有些成果。 这是要直接趁着今日众官都在场,污蔑她身份,来断了她生路。 而听到温御史话的金陵知州,心道怎么又点他起来了。 此刻只能苦着脸道:“下官也不知晓啊,只是,此人也并不是下官定的人。” “罢了。你只说,若她是外室,又当如何定夺?” “这……欺瞒上官,私自经商……应该是有罪。” 温御史满意地点点头。 第105章 一任叶采苓在大殿之中站着。 这殿是金陵州衙最大的明正殿,平日里轻易不启用。 殿上大梁挑得极高,温御史的话在这里传出层层回音。 风穿过梁间,打着旋飞向高天。 叶采苓静静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腹中又开始隐痛起来,她今日明明是吃了些东西的。 她试图抬手按压,发现手指也冰凉。 自己,的确是在这里被忽视很久了啊。 被温道盈指控供词的时候,她尚有余力与对方争。 但被指控身份不清白,却让她一瞬间像失去了全部的心力。 杀人还要诛心。 对方的目的,不论是在朝中还是金陵,依旧是要置她于死地。 “……尔等日后,若再有此事。轻者降职罚俸,重者——” 温御史转身道。 “哦?重者何如?” 殿外一人不疾不徐走进来。 若说温御史行事气度,已是上位官员非常典型的模样。天命之年,行事老辣,不动如山。 此人却与他截然不同。 他清瘦而笔直,更像是一张薄宣,或山石之上的松雪。 一步步拾级而上,负手而立。 那声音如意料之内的年轻,也如意料之内的冰凉。 殿门的侍卫落后此人几步,此刻立在他身侧,带着些求饶的样子开口。 “这位大人,您且留步啊——温大人说了今日审问,不能再放人进来了。” “……应是无事,我看这人是程尚书。” 另一名守门的侍卫当值时间长些,见过这人几次。便道。 是温御史方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 他恰好背对着众人,正在扬手指着什么。 此刻一听程尚书名字,转身道。 “程尚书你——” 剩下的半句洋洋得意的话,尾音突兀地中止住了,变成一阵有些奇异的沉默。 眼前的男子,怎么会是程尚书呢? ——那位上朝之时,执着象牙笏板,立在百官之前的人。 他温仁城怎么会不认得。 “温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谢泓眸光深澈。 像是真的有些疑惑。 温仁城勉强找回状态,当即先从上首几案那里赶忙下来。 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 半步不敢再向前。 “程,不,卑职拜见……拜见元辅大人。” 他低声道。 谢泓立在那里,眸光沉沉,并不言语。 但沉默反而让在场众人更加的惶恐。 温御史一咬牙先道。 “谢元辅,您且坐。” 眼前的男子袍袖向后一让,那是拒绝的仪态。 谢泓在众人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找回了对局面的掌控。 他不接温御史的茬。 却开口,问吏部侍郎。 “今日一番闹剧下来,可查出何有用之信?” 吏部侍郎并不敢欺瞒,低头一五一十的道来。 谢泓眼见着愈听,脸色愈加深寒。 直到吏部侍郎汇报完,堂上众人已经静悄悄地不敢出声。 所有的眼神都望着谢泓,等着他做出最后的定夺。 谢泓在那里并不言语。 过了足够长的时间,直到有人额头开始冒起冷汗,他才开口道。 “唯不讳错、不瞒错,方能真知其错。” 谢泓开口便是一句带着训诫意味的话。 这是他时常同百官强调的,此刻只能又重复一遍。 “我见诸位明明应当知晓这道理,怎么轮到自己之时,一个个却都想不明白?我问你们,金陵居民身份,户部黄册库有无登记?” “林掌柜行商数年,口碑甚好,怎么在你们这里,无凭无据,便要给人家定罪?” “我今日就先告诉诸位。提供供词之人,我先前主导之时已经确认过。林掌柜身份绝无问题。” “倒是——罢了。今日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十分明显。司法自有其序,并非想改则能改之。” 梁喜面如死灰。 金陵知州同样立在台下,脸上已经带上了些许难受。 他本以为温女官的判断是正确的。 此刻听谢首辅讲来,才发现自己此前全被温女官引着入于歧路。 此刻咬咬牙,从人群中走出,望着台上,躬身道。 “卑职斗胆提议,不如请墨行重新确认一番,若真是如此,今日各行会签字画押,便能彻底确保此事不再有争议。” 吴白羽与和徐山行此时抢着在那文书上画押。 无他,此时若两人还敢不出面,让林夫人来,堂上谢首辅那冰凉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他们便一反平日推诿,此刻抢着担责。 温道盈在旁边,竭力控制自己有些扭曲的神情。 她并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叶采苓都能这样。 全身而退不提。 不管是什么身份,谢泓却都在护着她。 凭何。 她张张嘴,像是还想说什么。却见温御史毫不犹豫地开口当着众人的面对她说。 “叔父这些日子,本无令你参与公务之意,今日你私自出来,已经犯了大忌。还不快和谢元辅认错?” 第106章 说罢先转向谢泓再次诚惶诚恐的道歉。 这是在直接撇清与她的关系。 谢泓摇摇头道:“温御史,管教亲戚,这本是寻常事。却也用不到向我说。” 温御史听罢此言,脸色更加灰白。 若谢泓应了他的歉意,他心里还算略有些底。 此刻谢泓却并未应答,让他感到心底总有些忐忑。 更不敢确认接下来的情况了。 他已到这个位置。 自然明白,有些人能得罪有些人不能得罪的道理。 此刻只能用装模作样的训斥了温道盈几句,以求场面好看。 却见谢泓的眼睛只望着堂下。 唇瓣微动,似是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他眼神向殿外示意。 有谢泓出面。 此时自然没人再拦她。 叶采苓顺利走到殿外,尚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徐夫人已经立在他侧前方微笑地看着她,向她伸出手。 “我知你有许多顾虑,且随我回徐氏家宅,我有话与你说。” * 几日后。 “主子真要去寻叶姑娘么?” 云白小心翼翼地捧着问谢泓。 谢泓叹了口气道。 “还是去罢。” 巡按组今日便要离开金陵,他已知晓叶采苓不愿与他相认。 却仍存些心思,想再看她一眼,听一声她的声音。 远远的也好。 只是此时,在墨铺之前。 他从天光明亮的时候,等到天色逐渐转为鸦羽一样的青,却并没有再见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到了上灯的时辰,小苏从铺子里走出来将风灯挂到门前。 一抬头,却又看到曾经那位贵人。小苏有些疑惑地歪歪头看向他们。 谢泓微微拱手施了一礼。 青年男子清卓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朦胧。 像要融进夜风里。 他低声道:“敢问林夫人可在?若不在的话,可否请姑娘将此物转交与她?” 小苏有些讶异的看他们主仆两人。 掌柜的前日走的匆忙,却也嘱咐小苏等几个学徒记得通知常客,让他们莫要走空。 怎的,这位贵客却没有收到消息么? 看着明明是常客,对铺子的经营极为关心的呀。 此时小苏也只能开口道。 “……谢您好意。但我们掌柜此次出行,实在不知何日可归。” 破天荒地,小苏发现对方脸色有些微微发白。 他像是有些不可思议的抬头,又仔细向铺子里打量了片刻,转头问小苏。 那话像是在与小苏说。 却又像是在隔空,对着触不可及的故人。 “又走了,是么?”声音有些艰涩。“也没有告诉你们回返时日,是么。” 明明是清正卓绝的容色,此前也是游刃有余的模样。 此刻却显得,有些莫名的难过。 就像池塘上岌岌可危的薄冰,轻轻一碰便t会彻底的碎裂在冰凉的寒潭中。 云白很少见到主子如此失魂落魄的神色,此刻伸出手臂。 “主子……” 若是谢泓站不住,可以扶着他。 却见谢泓明明已经失魂落魄,已有些站立不稳的样子。 却只强撑着摆摆手。 有夜鸟扇着翅膀从屋檐上掠过,留下了几声意义不明的鸣叫。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金陵的一切给了他希望,却又将那苗头毫不留情地压制回去。 她只是短暂的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 像宣纸上的留白,书卷里的停顿。 是所有寻常日子里空缺的那部分。 日后山长水阔,再无归路。 第51章 淑妃 长公主府内。 长公主正端坐在殿内软榻之上, 身体有些紧绷。 她捧着婢女递来的温茶,饮了一口。 那白瓷茶盏上绘着雅致的流云纹。此刻被她捧在手里,杯中茶水有些不引人注目的微微晃动, 实是因为双手有些微发抖。 她掩饰一般地笑道。 “贞敬, 你看看我,可真是有些紧张了。罢了, 算算时辰,那孩子可是到了?” 徐夫人坐在她下首,此刻听到门外已经传来通传。 起身去门口迎。 口称:“应是已经到了。” 长公主不动声色地轻轻吁出一口气。 自从淑妃姐姐薨逝……她比谁都想见到那孩子。 流落民间再没有音讯的孩子。 鼻端好像又嗅到了一丝米糕热腾腾的甜香。 那香气飘摇穿过时光,来自她久远的少女时代。 彼时的淑贵人打开手中的食盒,只支颐笑着看她, 眼睛里带着亲近之意。 “若殿下喜欢, 日后可以常来。” 当时皇帝上位不久, 后宫尚未扩充。 她亦是新获长公主封号,自己心性尚未定,喜欢在宫中四处游逛。 因避雨偶然进了一处殿宇, 头回遇到的宫妃正是淑贵人。 宫妃与公主, 日常宴饮之时是有见面的机会。 但若非极其投缘,很少有天天见面的。 第107章 她与淑贵人, 关系意外却好得让旁人艳羡。两人更像是姐妹一般亲近。 淑贵人她性子一向温柔和缓,皇帝爱的也正是她这样的性子。 于是淑贵人承宠,顺理成章地变成淑嫔, 一路再到淑妃。 在即将升淑贵妃的时候, 她意外得了回乡省亲的机会。 正月十五她满心喜悦地回云州。 风云骤变。 正逢那年严查贪墨。云州叶氏,卷入西南府贪墨受贿一案, 满门抄斩。 死后,淑妃在宫中的彤史上, 只剩一行冰凉的墨迹。 淑妃叶氏,病薨。性情温厚,尤擅书画。帝甚哀。 长公主知晓消息之时,木已成舟。 她尚且年轻气盛,那时翻着与彤史负责撰写的司记大声对质,说不可能,这档案一定有问题。 的确,若是知晓彤史书写规则的人,更是立即能发现不对。 大周建朝以来的所有妃嫔,薨亡之时都会写明,薨于某殿。 但淑妃这里,却是空白。 司记战战兢兢,被她说的喏喏后退,却咬死这彤史无错。 只说淑妃死于宫外,依宫规不应写在彤史之中。 她又去寻太医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人若是真病死的,总要有行医的证据。太医院那里,明明日日请安问诊都有记录,但对着长公主的问询,一众太医却讳莫如深,无人开口。 她心知宫墙似海。 头一次感受到无力。 又恰逢贤贵妃诞下新子,皇上龙颜大悦。 淑妃因家族牵连,死于外地,这事情放了些年头,却无人再提。 直到谢首辅上台,重新彻查当年贪墨案,竟给云州叶家翻了案。 淑妃重新被追认,入了宫中宗庙。 但也仅止于此了。 如今一年一年过去了,现在的长公主,却是终于暗地里查清当年的事件。 也替少女时期的自己,想明白了当初的端倪。 宫中若无自保的能力,迟早会被人盯上。淑妃她盛宠而不与人结仇,性子又温厚善良。 这样的人,在有些人眼里就是最好的靶子。 例如当时的贤贵妃。 长公主曾遣人,专找宫中曾经与淑妃有关系的宫人。 却终于让她找到一位。 那宫女性子十分警惕,起初并不愿说。 直到最后好像终于发现,长公主与她站在一边。 方才低声说出那一段密辛。 淑妃应是被人陷害。 她离宫之时,像是已经怀有身孕。淑妃离宫时,因其余宫女都是宫中身份,不能随意出宫,只带了自己贴身的陪嫁侍女回云州。 按理说这陪嫁侍女应该知晓许多消息。 但她同淑妃一样,离宫后就再没了消息。 殿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长公主收住回忆,心绪却怎么也不能安定。 淑妃姐姐的孩子,会是怎么样的呢? 徐夫人说,帮长公主寻到了此人。 她心里忐忑着,又有些怀疑。 因为另一位她同样很信任的女官,也曾从云州带回消息,说此人已死。 两相矛盾。 长公主却仍是做好了准备,等待着那渺茫的可能。 她不想放弃任何一个能寻回那孩子的机会。 正这么想,眼前的女子已经进入了堂中,端庄地行了一礼。 “民女叶采苓,拜见长公主。” 一声闷响,袍袖带倒眼前的白瓷茶盏。长公主并无暇顾及,而是有些失态地站起身来。 “小叶,是你?” 叶采苓带着些迟疑摇摇头,只从袖中拿出那一副棋匣。 低声道。 “民女并不能确定……” “徐夫人曾同民女说过,这棋匣是宫中的东西,一棋一谱,只有知晓棋谱的人方能解开。” “民女只是,知晓这棋局解法。” 她心里有些忐忑。 那日在金陵,徐夫人带着她回到主院,摒退婢女后,方拉着她的手。 叶采苓心里有许多话想问,最后问出来的却是。 “敢问夫人是如何得来那棋匣的?” 徐夫人拍拍她的手。 “先不提这个,你之前可曾记得,是谁养你长大的?” “我……”叶采苓尚在犹豫。 她有些拿不准。 是否该与徐夫人说自己的真实情况。 徐夫人带着些宽慰的鼓励开口。 “你且说来,不必担忧。事关重大,即使我知晓了,也定会为你保守秘密。” 叶采苓便温声道来。 自己自幼在云州长大,家中贫困,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若说要有奇特之处,便是她家中的那块玉牌,以及一些看着不属于家里添置的书画册子,写了些文墨古方之类。因为家中贫困,这些物件便显得有些突兀。 徐夫人凝神细听,忽地开口问道。 “若是这样,那这棋匣你从小应是未曾见过。又如何能知晓那棋局的解法呢?” “正是如此。” 叶采苓此刻望着徐夫人,眼神中是明明白白的疑惑,但一望便知坦诚从容:“那日解开棋局之时,其余三人都在场,可以见证。我触碰到棋匣,却好像儿时知晓这棋局的解法,曾背过这棋谱一样。” 第108章 问到这一细节,徐夫人的心却忽然定了下来。 确实如此。 她带着些宽慰的拍拍叶采苓的手臂,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云州的那块玉牌可还在?” 叶采苓摇头道。 “我自幼离开云州,大抵是在家中了。” 若被好赌的兄长偷偷卖掉,也未可知。 这下已经全部对应上。 徐夫人眼神里带着些失而复得的欣喜,此刻小心翼翼地望着叶采苓。 “如此,便错不了了。” 徐夫人缓缓的开口对叶采苓道。 “阿苓,你且有备于心。云州那家人,大抵不会是你的亲生父母。” “那夫人可否告知我?我娘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叶采苓问。 徐夫人此时却犹豫了。 她有些慌张的站立了起来,左右思索着。 “若真是这样……这事情却不应由我来说了。我只能告知殿下,身份定然尊贵。” 徐夫人起身恭敬的行了一礼。 “不如请您拣选时日,我们且离开金陵,入宫去寻长公主。” * 叶采苓回神,望着殿上的长公主,只道。 “民女记得,那棋局解法,是一名女子幼时对我说的。她曾唤民女筠儿。” 长公主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方才明明很是期待的眼神,却慢慢晦暗下去。 长公主如今已经查明当年淑妃的死因。 见证过淑妃之死的人,留的口供是,淑妃死在云州。当时曾经见到婴儿的用品,却并没有见到婴儿。 那孩子若长到这么大,年龄是对的上的。 但她不可能记得幼时淑妃与她说的话。 因为她与母亲分别之时,只是个婴儿。 长公主低声道:“如此便对不上t了,淑妃姐姐身故之前,应是刚生下孩子没多久。” 叶采苓有些茫然。 此前徐夫人唤她殿下,是不是也以为自己是公主身份呢。 若生母是宫中妃子,那她于礼法而言,自然是公主。 但听长公主的意思,又并不是了。 所以自己的母亲,可能是淑妃? 她并没有像寻常人一样,觉得自己公主身份破灭。 却是觉得有些茫然。 若真如此,那个女子又是谁呢?是谁唤她,唤的如此怜爱呢。 忍着心中的茫然。 她温柔地施一礼,转身欲走。 却听到徐夫人的声音,透着些恍然大悟。 “长公主,您方才说的可是——” 徐夫人向前一步,拍拍叶采苓手臂,示意她不要离开。 “禀长公主。” “淑妃与民女,曾有过一段机缘。那时民女尚在云州,淑妃托付陪嫁侍女来我府中居住。” “苓姑娘记忆中的那人,应正是淑妃的陪嫁侍女舒月,自幼与淑妃情同姐妹的。” “只是舒月行事实在谨慎,她应该是将苓姑娘藏在房中,以确保姑娘,不,殿下的安全。” 若是如此,却全然说的通了。 淑妃性子温善,在宫中结交的却并不都是善缘。 她曾撞破贤妃与宫外人的密辛。贤妃只想杀她灭口。 云州叶氏并不是什么大家族,在查贪墨案的时候,顺手将这家人纳进去,也是小事一桩。而她的贴身侍女舒月,在主子遇害的时候,带着尚幼的公主拼死逃脱。 又依着淑妃的布局,为公主早早地留下了一条证明自己身份的路。 长公主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此前,此前有人同我说过。说那孩子已死。” “且拿来一块玉牌,说她生前死后,都与那人一起。那人曾亲手为她敛骨。” 如此看来,却是一派胡言。 叶采苓深深望了一眼长公主,微微弯腰行礼。 “采苓不敢妄言,还请长公主明察之后决断。” “……如此,便错不了了。” 长公主反复端详着叶采苓的脸。 终于开口道,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 * 华枝春满。 京城的早春尚带些凉意。 坊间已经流传起了传闻。 此前城南那处府邸,已经被整修一新。 有去里面送东西的小贩,绘声绘色地讲那宫殿如何繁丽,园中花木如何秀逸。 到了夜间,琉璃灯笼挂起来,将殿内照得像白昼一样通明。 竟是一处公主府。 “小姐,我们可还要走么?”婢女小心翼翼地立在一旁,隔着轿帘低声问询。 温道盈的软轿落在那府邸一旁,已经有了些时辰。 自从她知晓这府邸在重整以来,心里便一直有隐隐的不安。 直到此刻,看见公主府的牌匾。 这不安达到了顶峰。 宫中现有的公主自然都有自己的宅邸封地。那这整修的宅邸,又要由谁居住呢? 温道盈冷声道。 “起轿。” 她要先去找些熟识的人,探个究竟。 先去长公主府,却见守门小厮通传之后,将她拒之门外了。 第52章 容筠 “长公主吩咐过了, 今日不见客。” 第109章 看门小厮睨着面前贵女的脸色。 他心里也有些奇怪。 这位温贵女此前是长公主府的常客,单他当值的时候就见过好几次的。却为何这次通传的时候,长公主却只摆了摆手。 甚至都没有多余问什么。 一听那名字, 便说不愿见。 温道盈深吸一口气, 扬起下巴道。 “可是长公主今日有要事?只是我今日也有要事,一定要与她见上一面, 银鹊——” 她摆出这样的姿态来,身边的婢女银鹊十分乖觉,心下已经了然。 当即快步走上前,向小厮手里塞了一把银钱。 银鹊知道主子不屑于出面,只能自己来说, 便软声与看门小厮道, 又是说了些通融的好话, 让他再去通传下试试。 温道盈只立在一旁看着。 小厮拿了银钱,也不好不办事,便答应再去替她们问问长公主。 “且看着。”温道盈看着小厮明显加快的步伐, 心情难得好了些, 对婢女也高高在上地提点了两句。 “这世上之人,无非是为了银钱奔忙。你若有权势, 便足以支使任何人。” 主子说话银鹊不敢不听,此刻唯有喏喏着点头。 未过多久,小厮出来。 温道盈满意地伸手示意婢女扶她, 准备向长公主府里行。 却见小厮面露难色, 低声道:“……贵人,还请留步。长公主今日, 的确是不见您。” “什么?” 温道盈一听这话,下意识地一想, 却是感到有些不对。 “你方才所说的话,再说来听听?” “长公主今日究竟是不见客,还是单单不见我?” “这……” 小厮冷汗都下来了。 只觉得手里的银钱冰冷滑腻,早知道就不拿这份银子了。 这话实在没法回答。 回答了便一定会得罪面前这位贵女的。 因为,他方才再去通传的时候,却听到长公主的语气里已经有些不耐烦。 甚至像是隐隐的怒意。 “……此人还敢来我这里……” 听到这句话,小厮不敢多留,便赶忙出来了。 “长公主是不见我么?说话!” 温道盈语气又加重了些。 却见远处,袅袅婷婷步来一道身影。 女子着大袖衫裙,簪八宝嵌金步摇。 温道盈皱起眉头看过去。 不是不见客么? 这女子怎么又能从长公主府里出来的。 那身影越来越清晰。 直到行至温道盈面前。 眉眼在她眼前逐渐明显起来。 怎么又是叶采苓? 温道盈方反应过来这是谁。她扬起下巴,很有几分高傲,开口问道。 “你怎么会回京城的?不怕死人又复生,不够吉利?” 女子神情疏淡。 像是并未听见她的话语。 只略略停步,望了她一眼,并没有开口。 此刻长公主身边的贴身嬷嬷正从里面疾步行出来。 “殿下,之前长公主说好给您的琥珀钏,怎么未拿?” 女子转身,方露出了些真情实意的笑意。 “替我谢谢长公主。” 她眸光温婉清亮,全程只望着那贴身嬷嬷。之后便转过身来,全程并没有把温道盈放在眼里。 温道盈终于没有忍住。 “你——” 方才因为没有成功见到长公主的怒火,此刻总要有个发泄的口子。再碰见叶采苓这人,正是绝好的机会。 她略一停顿,便扬声斥道。 “我乃女官,位尊于你。缘何见当朝女官而不行礼?” 只是这话一出,女子尚未说些什么,她身边的婢女却扑哧笑出声来。 温道盈眼神移过去。 若是自家的婢女,敢这么做,早该被处置了。 那女子身边的婢女迎着她的眼神,却看着仍笑得很有些肆意,只能勉强压压唇角上的笑。 这一轮眼神接触其实只有很短暂的时间,但温道盈却是更加气急。 怎么这人还不拜? 女子带着些疑惑望了她一眼。 只启唇道:“多谢云英姑姑好意。”言罢便带着侍女迈步离开。 温道盈见她完全不搭理自己,眼下还要走,心下气急。 忽地伸手扯住她衣袖。 正要再严词说上几句,却听得云英姑姑厉声呵斥。 “手且放开。方才尚给你留了面子,你还是不知好歹么?” “这是容筠公主——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你要公主殿下与你行礼,是吃了什么豹子胆?” 云英姑姑是长公主身边的老人。 讲话毫不留情面。 几句话下来,温道盈下意识地松开手中布料。却是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 “你是——容筠公主?” “那公主府……那公主府……可是你住的?” 她勉强挤出来这句话。 自己今日想尽办法来寻长公主,就是想探听一下那位回朝公主的消息。谁知道阴差阳错,没见到长公主,却也得到这消息了。 只是,回朝公主,怎么会是她? 叶容筠眸光静如秋潭,只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任由她失态。 第110章 静霜却忍不住了。 此刻她垂手侍立在一旁,终于出面说了一句。 “方才温女官口口声声可是最讲礼法的,这个时候怎么又不管礼法了呢?我们家殿下,是温女官能直呼其名的么?” “静霜,不要多言。” 叶容筠低眸道。 只是这个时候,她做出任何姿态,都会让面前的温道盈更加不甘心。 “殿下,殿下。” 温道盈重复了几遍。 只感觉心里有一把火在灼烧着肺腑一样。 感觉自己已经有些站不稳的意思了,温道盈一扭身,示意婢女银鹊扶她出去。 却听到身后又响起云英姑姑的声音。 “方才已是失礼至极了,怎么,现在温女官还要躲么?” 云英姑姑若论身份,的确有资格与温道盈这样t讲话。 宫里年年都要选出教习女官,她一直是其中资历最老的那一批人。 此刻她若是想履行监督宫中礼仪的职责,谁也逃不过。 温道盈在那句话下,不得不勉强转过身来,露出一个有些心虚的笑。 “姑姑是何意?” 她还抱着一丝希望,想看看云英姑姑究竟是什么意思。毕竟自己曾经也是经常出入长公主府的,和她们这些姑姑,也算是面熟的。 却听得云英姑姑一字一句道。 “我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见到本朝金枝玉叶,为何不行礼?” 叶容筠看着温道盈的脸色由涨红,逐渐变得有些白。 她不情不愿地一摆袍袖,微屈双膝,行了一个小礼。 三跪九叩,跪的是天子。 她才不愿跪这来路不明的公主。 云英姑姑快步走过去,重重地压下温道盈的双肩。 “若要行礼,就要端正严肃。你也是之前行走宫中的老人了,怎么一个礼都想不明白?” 这是云英姑姑日常训诫礼仪多了,职业病犯了。 而叶容筠立在那里,却是结结实实地受了温道盈这一跪。 “下官温道盈,叩见容筠公主。” 地上的温道盈声音不算低,却听得出来,此刻她心中仍然有气。 云英姑姑满意一笑。 “这便最好了。” 她不动声色地站在叶容筠身后,意有所指道。 “咱们宫里,确实是最守规矩的。” 直到回到公主府,静霜脸上的喜色尚都不能消褪。 她笑嘻嘻地看着自家主子。 “我就说回京之后有好处,现在姑娘,啊不,殿下住着这么好的府邸,也没人敢再来害殿下了。” 静霜直心肠,早看温道盈不顺眼。 对于自家主子找回身份,公主回朝这件事,再欣喜不过。 见叶容筠未接她的话,静霜一愣神,又想起一事,道。 “啊,方才是婢子称呼有误,静霜日后会记得称呼您殿下的。” 却见叶容筠摆了摆手。 琉璃灯下她的容颜被镀上一层朦胧的淡色光晕。还是那一张姝婉的脸孔,此刻却有些微妙的情绪,流动在她脸颊之上。 “并非如此。” “莫说殿下这称呼了。静霜,我现在亦与你一样。叶容筠这名字,我也有些不适应了。” 她轻轻叹口气。 人在夜色里,许多白日不明显的心绪,都会渐渐流溢出来。 这些日子变化实在太快。 公主府要不了她来监工,已经在太后的意思下建造得飞快。等她入住的时候,东西一应俱全。 知道她自小在云州长大,后园还特意挖了湖,千里迢迢搬了云州特有的湖石来造景。 宫中上上下下,知道她身份之后,看着都对她十分亲近。 这就是公主回朝之后的生活么? 但在华贵的生活底色之下,她却有些觉得空虚了。 莫名地会让她想起曾经在京城做女官的时候。那时一桩桩的朝廷事务处理下来,却才是活得最自在的时候。 “殿下可是想找些有用的事做?” 静霜眨眨眼,想明白了。 “我这几日也见了些世面。好像其余的公主,平日里会定期给寺庙捐助香火钱,还有直接捐一座庙的。” 叶容筠看着静霜,微笑着点点头。 静霜是好意,但她心目中的有用之事,也是给寺庙捐香火积攒功德。 她却想的是,能否现下就能做些事,以得回报。 尚在犹疑。 却忽地有一个想法跃进脑海。 若其他人可以捐寺庙。 她是否也可以,捐助一座义学呢? * 公主身份比她预想的好用的多。 她尚在与长公主商议,长公主便联系了几位京中负责这些事的官员。 对方一听便道,京郊有一处先前废弃的考院,稍加整修,再重新添置些器件,便能将这义学办起来。 “只是,这义学中负责教书的先生,还有些日常负责事务的总管之类的,还需要尽心找才是。这些,下官却是无法插手了。” 对方道。 长公主听到这话,沉吟了片刻,却是忽地掩口一笑,转向叶容筠。 第111章 “容筠莫慌,此事交给我来办。” 叶容筠有些不明就里地应下。 直到义学整修完成的那一天,她才明白长公主那日的神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殿下……这……” 整修一新的义学门外。 静霜跟在叶容筠后面,看着眼前那一排挺拔人影,声如蚊讷。 她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已经红了。 静霜自幼就在府里侍奉,哪里见过…… ——哪里见过这么多的俊俏郎君。 为首的男子看着很儒雅年轻,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圆领袍,只做翰林打扮。头上束了白玉冠。 是今年新入翰林院的监生。 男子语气温润,介绍完自己的情况,又说家父也很挂念公主。 一问,原来是礼部侍郎的次子。 这样的人物,跑来京郊义庄教书了? 又一名男子,身高腿长,猿臂蜂腰,看着就像是习武的料子。 他声音低沉浑厚,说是塞北值守回来,新入朝的武官,正三品骁骑参领。 来教习生员们武术的。 那位抱着一大卷书画毛毡,带着许多宣纸的,想也不用想就是来教习书画的了。男子迎上叶容筠的目光,正要介绍自己。 却见叶容筠摆摆手。 她转头,感觉自己有些头疼。 这下全想明白了。 长公主缘何之前招人如此热切? 这分明是给她招驸马来了。 但这么多的俊俏郎君身在此处……叶采苓深吸一口气。 感觉破天荒地,自己也有些无措。 第53章 知交 “你说, 长公主给你寻的教书先生,都是些少年郎君?” 京郊山崖边上,时秋心捂着嘴。 眼睛里有几分促狭。 叶容筠便有些气恼地抬手, 作势要拍打她。 “那并不是给我寻的, 是给义学寻的——” “好了,好了, 我已知晓了。” “你又知晓什么了?”叶容筠无奈道。 时秋心只望着远处放纸鸢的孩童笑。 叶容筠能找回身份,也离不开时家当初的牵线。 故两人现在关系却是越发的好了,在一起谈天的时候也更像密友。 今日相约着来京郊的妙华山。 正是初夏,天空中大团大团的云凑在一起,在山上投下云影。 此处清净。 时秋心扬手唤了婢女来。 “新上的三豆凉饮可有?” 等两人手里都捧上一盏凉饮, 她方才看着叶容筠, 眨眨眼忽地问了一个问题。 “阿筠。” “嗯?” 叶容筠正拿银匙拨着小糯米圆子, 舀起一勺红豆。 “那你……与那位又怎么样了?” 银匙停在半空,却没有再动。 空气里流动着某种静寂的气息。 …… 叶容筠一瞬间想佯装无事,想大大方方地反驳一句, 问她你说的是谁啊。 如此便可以掩饰得很好。 一切粉饰太平。 但她看着友人真诚的眼, 那话犹豫了许久,却没有说出口。 况且时秋心与她, 的确认识的太久了。 她们两个结识的很早。 最开始是京中女官试场上相识的,算来也认识了有五六个年头。 在这种时候,她望着天际。 却实在很想与好友说上几句。 风穿过山林, 发出类似海潮一样的辽远声音。 时秋心问出这话, 也没有打算听叶容筠开口。 却听到对方唇瓣微动。 低声说了一句。 “我与他……的确是见过了。” “回京之后么?” 时秋心大惊。看叶容筠每天端静温缓的样子,并没有想到她竟然已经见到过谢泓。 “是, 是回京之后。前几日上朝之时。” “太后那日唤我过去。我轿子要往昭阳殿行,不知道怎么的, 那日下朝像是有些晚。” “谢首辅就在百官前头立着,正要去内阁。” 她微闭双眼,像是又回到那一天。 谢泓方下朝,见到她的凤辇,却是定在那里。 她在凤辇里坐着,视线恰好被轿帘挡了大半。 便只得落在眼前人那绯红官袍袍袖,与官袍正中央的鹤补之上。 他手里尚执着笏板。 寻常官员执槐笏,而内阁的诸人持的则是牙笏。 牙笏温润有光。 笏板之上尚有书写的墨迹,字体清逸,写的是今日上朝要与皇上商讨的政事。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那双手,看不到他面容。 只是那双手也在紧紧捏着笏板。 腕间像是用了些力,克制着,只能见到手背修长骨节,微微凸起。 她能听到周围朝臣行礼的声音。 却见那手的主人,立在那里,迟迟未动。 她心悬起来。 他要说什么么? 金陵一别,她无意与他再联络。 若是他也如此想,便再好不过。 但若是,若是谢泓在这种场合与她相认呢? 心里尚在乱着,却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自宫墙之上响起。 第112章 谢泓在凤辇外遥遥拜下。 声音斯文,礼节无可挑剔。此刻却像是再寻常不过的,朝臣与皇子公主会面的场景了。 “微臣谢泓,恭送容筠公主。” 凤辇重新抬起,将百官置于身后。 她端坐在轿中,轻轻呼出一口气。 * “原是如此景象啊。” 时秋心托腮,极其认真地听完了叶容筠的叙述。 “这么看来,你们好像确实是彻底过去了。” 叶容筠点点头,低头盛了一匙盏里的冰酪。 “是啊,大家如今都不认识。这就很好。” 声音温缓从容。 有几分真心在里面。 时秋心拿银匙敲敲瓷盏,声音刻意压低,显得有些兴奋。 “要是这样,阿筠,我可是有些消息早就想与你说了。既然你们都已经彻底放下,你可知——” 时秋心现在完全就是说八卦的态度,眼睛里放着光。 叶容筠无奈一笑。 由着好友讲。 “当年我们都以为你殒身江水,太后又下旨,要让他去娶国子监温华章家的女儿,懿旨非说他们两个有缘之类的。” “当时消息完全没走露,朝中知道的时候,大婚日子都已经定下了。” “太后说他们两个在瑞鹤宴上一见钟情。” “结果啊——” 时秋心还要说下去。 叶容筠犹豫了一会,还是止住了时秋心的话头。 原来她真的听不得,也不想知道那日大婚的任何细节。 “秋心,你且……” 刚刚她以为自己可以听的。 但此刻。 喉头又开始莫名其妙的苦涩起来了。 却听见时秋心一字一句地说,眼睛很亮。 “——阿筠,你听我说,那日吉时已到,温女官据说早就在殿中等他了。只是那时候的谢次辅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 “我们那时都猜谢次辅是否与温家有过节。” “反正后来太后大发雷霆,谢次辅也只说不娶,说他有个心上人在云州,已经早逝了。” 时秋心将盏子里最后一口凉饮舀出咽下,姿态随意。 “所以他的确是至今未娶。” “你可知,他到底和温家有什么过节啊?竟能做得出来不去成婚的事情。温女官说是在家里哭了几日夜,后来再出来上朝的时候,又像没事人一样了。” “见到谢次辅还打招呼呢。” 这种八卦通常不会有结果。 时秋心讲完了也就当过去了,此刻吃完凉饮,又要拉着叶容筠去游玩。 云团逐渐的汇成了一片,山间天阴的快,此刻竟然很快便没有了日光。 妙华山是不应该再呆下去了。 时秋心一拍脑袋。 “对了,我家在京郊有一处别院。说是也依山傍水,不如我们去那里?” 叶容筠点头道。 “好呀,且依你。” 这几日就是出来散心的。她现在除了义学要顾及,剩下的便是给府邸里再添置些家具的事情。 并没有什么大事要做。 两人便上了马车,向山脚下别院的方向去。 路上便能听到细雨打在马车篷布上的淅沥声响。 一路上逐渐转大。 到了别院。 婢女立在马车外,帮着撑伞。护着两人进入堂内。 时秋心望着檐外的雨线,声音有些失落。 “下雨了。” 下雨便钓不成鱼了。 她望着叶容筠。 后者正捧着热茶,闲适地饮了一口,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果然,热爱钓鱼的从始至终只有自己一个么。 时秋心只得安慰自己,还有别的有趣事情可做。 眼睛一转,她拉着叶容筠手臂。 “阿筠,不如我们来继续聊朝中八卦!” 她说到这里,心情又好了。 “你且说说,那义学的教书先生,那个礼部侍郎次子,年纪如何啊?” “这……” 叶容筠沉吟。 “双十年华罢?” 她有些不确定,毕竟那日也只是和那些郎君们一面之缘罢了。 “他容色如何?身量可高挑?” 时秋心目光灼灼。 “应是还可以的……身量要比你我高出不少。”叶容筠道。 “这便是最好!” 时秋心道:“长公主给你选的人错不了。礼部侍郎沈通海那人我见过,行事作风很不错,是真诚不作伪的性子。” “他长子已经婚娶,据说后二人琴瑟和鸣。我看他家家风甚好,这次子年纪正好,就很不错!” 叶容筠摆摆手。 “现在说这些实在尚早,对了,你又是如何知晓这礼部侍郎行事作风的啊?” 她只想转个话题,便顺口问了一句。 时秋心听到这话,情绪更好了。 “阿筠你不做女官真的是可惜。这话便是问到点子上了——” 她伸手也取了一盏茶,饮了一口润了润喉咙,方才神神秘秘地道。 “言官们这几天正在上书弹劾国子监。说是国子监祭酒,克扣监生的补贴银两,采买的时候以次充好。” 第113章 “弹劾国子监的主力便是礼部。” “温祭酒正在焦头烂额呢,他女儿温道盈,就是之前和你有过节的那位,也被带走调查了。” “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因为国子监采买的事。” “或者另有其事?” 她把手里的空盏搁到几案一旁,“总之,礼部侍郎那几篇文章写下来,确实是很有文采,说是内阁那边也很是满意。” “谢首辅当朝表明绝不姑息,一定要彻查。” “这样啊。” 叶容筠点点头。 “礼部除了掌管礼仪祭祀,我都要忘了他们还掌管贡举了。” “是啊,所以礼部侍郎次子,应是不错的驸马人选。”时秋心道:“况且听你说,长相也是不错的。虽然这次科举没拿下探花,也是入了殿试名单的。” “这……” 叶容筠有些语塞。 时秋心一笑,推了推她手臂。 “长公主选了这么多郎君,不就是让你挑选的么?怎么这会还犹豫起来了。” 别院堂内。 檐外雨水如注,她们两个在雨声里喝茶闲谈。 是很悠长的一日。 * “雨还未停么?” 谢泓离开宫门,上了自家府邸派来的马车,望着外面的雨幕。 京城初夏最易出现暴雨。 偏偏今年的雨又下得分外的漫长。 已经连续两日未曾停歇,今日是第三日。 方才上朝的时候,主管的官员便报上来,说是京外有几处官道因为暴雨的原因,路面有些塌陷了。 正在全力抢修。 “回主子的话,尚未停过。却是越来越大了。” 谢泓没有接话,微微蹙起眉头。 暴雨天气,在郊外山脚居住并不十分安全。 若是如此。 叶容筠她们,尚在京郊逗留。 第54章 问疾 明明是午后, 外面的天空却阴沉沉的。 雨幕蔽接天地。 水滴裹挟着冲击力打在马车车顶上,溅起一蓬蓬水花。 谢泓坐在车驾之中,耳闻着那未曾停止的雨声, 目光隐隐有着忧色。 这是极其罕见的暴雨。 连京中有些地势低洼处, 都已经有了内涝。说明郊外山下的确并不安全。 车夫声音有些抖。 “大人,还要继续往前走么?” 谢泓点点头。 他目光沉沉, 只望着远处的山峦。 “向前。” 风雨太大的时候,凉雨就会穿过车顶的缝隙向人身上钻。 谢泓只半低着眉眼。 他曾在大堤上带头治水。一个个沙袋抛下去,水雾溅起,却远远不够。波涛声像是怒吼,人只能看着水涨上来, 立在江堤上显得十分渺小无力。 谢泓目光沉沉地看着远处的山, 雨幕遮天蔽日的时候, 连山峦的形状都会被遮掩住。 这样的天气里…… 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马车内壁开始凝结上薄薄的水雾,他伸手触摸,水雾聚成一线流下。 耳边莫名地响起那一道温婉却坚决的声音。 “你那日浮桥上, 可曾记得, 见到我在中间停下了?” “谢首辅,是忘记了么?还是觉得人在江水里挣扎之后, 侥幸捡回一条命之后,还是对水能心生喜爱?” 他正是因为不会忘记。 所以才知晓,自己这一趟一定要来。 一声惊雷炸响, 雨下得更繁密了。 * 小院内暖融融地点着灯。 虽然是午后, 但见外面天色因为暴雨的原因暗了下来,时秋心早早地便招呼家仆准备了烛台。 “你兄长可会过来?” 别院内, 时秋心和叶采苓对坐着,看着外面的天色。 已经在这里住了两日了, 纵然雨一直不停,却也到了该回返的时日。 雨实在太大,她已经做主遣散了一部分仆人。仅留了一两名看家护院的家仆。 现在院落里众人已经聚集在了一处。 只等人把他们接走。 时秋心拈了一块切好的甜瓜。 这是时令的瓜果,别院里家仆种的。 入口清甜。 她嚼嚼口中的甜瓜,声音有些模糊。 但语气却十分笃定。 “阿筠,你且放心。”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沉。 门口终于传来一声唿哨。她们起身看去,外面一个高挑人影,头戴斗笠,手里拿着蓑衣快步过来。 一进堂中便摘下斗笠。 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时青卓笑嘻嘻地,伸手作势要把水珠往时秋心身上甩去。 “好啦,走罢。” 时秋心看了自家兄长一眼,也不计较。 两人跟着时青卓上了马车。 时青卓带了两驾马车,此时她们女眷坐在一处,另一架则是把院中的仆人带上了。 “不要小看这日的雨。”时青卓道。 “京中已经有些地方内涝了,大雨之后又恐有大疫。还是把所有人都撤掉,早做打算的好。” 马车在山路上稳稳地行着。 还未上官道,此刻路面并没有用青砖铺就,尘土被雨打湿,道路已经有些泥泞。 第114章 叶容筠点头道。 “路上也要当心。依山的路,要小心有落下的山石与落木。” 她此刻在马车里。 心却提了起来。 总莫名地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曾经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涌着,直到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那种紧张的情绪被拉到了最大。 “罢了,路正在抢修呢。” 前面的车夫看了看情况,道。 “有大员也要从这边过,已经派了一队人在通路了,应是很快就好了。” “阿筠,你还好么?” 时秋心有些担忧地看着叶容筠的脸色。她此刻在马车内有些急促地喘着气,脸色苍白。 “我……要下去透透气。” “好。” 时秋心打了伞,与她一道下了马车。 前方的路果然被落石阻挡了。 但许多力夫已经在那里开始抢修。 离开了四周封闭的空间,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又恢复了一些正常。 但风雨裹挟着她们两人。 却有些站立不稳。 时青卓见她们两个下了车,从远处小跑过来,又递了两件蓑衣来。 “这种雨,只靠伞决计是不行的。” 叶容筠接过蓑衣笑道。 “多谢你。” 这话是真心实意。她低估了这雨势,此刻才知道初夏的暴雨会有这样的规模。 此刻算是暂时隔绝了雨水,她左右望望,发现自己尚在山道中间,但远处已经能隐隐地看到官道的青色砖块。 “应是不太远了?” 时青卓给她们拿了蓑衣,便也站在那里与她们讲话。此刻笑笑:“望山跑死马。军中兵将都常讲这句话,回京应该还有一个时辰的路。” 叶容筠点点头,收回目光不再看远方。 “好了,路可以走了。” 车夫回来宣布。 叶采苓解下蓑衣,递给一旁的时青卓,笑着再次道了谢。 时家马车就这样行过去。 与另一驾停在那里的马车擦身而过。 “大人……” 云白小心翼翼地道。 “方才收到工部的消息,都水司需要您亲自去视察灾情。您看——” 话到嘴边他不敢说了。 谢泓方才立在马车边上,遥遥地看着路的前方。 那么刚刚叶容筠下车的所有动作,他应是看得十分清楚。 理智告诉他,能看到她无事就好。 况且此前他明明想得也很明白,也与她达成了无言的默契。 只当陌生人,只作不相识。 宫墙之内的每一次相遇,他都是率先行礼的那个。礼节无可挑剔。 但此时。 见到她在雨水之中接过那件蓑衣。 见到她与另一个男子开口说笑。 谢泓没来由地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好像也呼吸进了冰冷的雨水。 雨水让他即使在伞下立着,却似乎想要窒息。 雨幕中他自己都不知晓,现在的脸色是如何苍白。 单手攥紧竹制伞柄。 他哑声道:“云白,都水司报过消息了么?是哪处的屋宇已浸于水?” “城壕南侧,工部已经派人去了。”云白不敢抬头看谢泓的脸色,只听声音,也能听出声音的主人此刻状态不是很对。 “我们去看看。” 谢泓道。 马车重新起来。 谢泓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 明明知晓她无事就好。 却莫名地想起,曾经有什么问题,叶容筠会先来问他。 他清楚地知道。 此前反复告诉自己的那些话,反复做的心理建设,所有的云淡风轻。 此刻都在心里轰然倒塌。 残垣断壁之间他知道,自己只剩下一条路。 他没办法放下那个人了。 “大人。” 眼见着已经到了受灾现场。 城郊灾民已经被撤离大半,此刻车马有些乱哄哄地,都挤在一处。 工部侍郎已经在那里了,见到谢泓当即过来汇报。 亲身处在灾情现场,便是另一种情况。 此时谢泓来不及多想。 当即开始听工部侍郎的报告。 “大人,还有一处,要去查勘么?” “当然要去。” 谢泓二话不说。 * “什么?” 长公主府内,叶容筠坐定了一会,便见长公主过来,她的姿态显得有些急切。 “通传说谢泓从病中醒了。” “京官生病,一向有问疾的惯例。我须得去看看他,你与我一道吧,容筠。” 叶容筠一时间有些懵。 “他?他怎么了?” “前几日大灾,他组织工部去了还不够,还要亲赴当地。奈何染上风疾,卧病在床有几日了。” “是我也要去问疾么?” 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是啊。”长公主道。“走罢。” 叶容筠摇摇头,下意识推让。 “长公主,首辅府上,往来应是朝中重臣名士,容筠才疏学浅,便不去了。” “这孩子。”长公主道:“你有所不知,圣上对此事极为挂怀。” 第115章 “这……”叶容筠有些怔愣。 长公主有心提携她,此时便多解释了两句。 “官员因为抗灾而重病,这是忠心之举。圣上有德,方使臣子心怀赤诚,奋不顾身。你我前往探望,便是为圣上分忧了。” “你以为为何一有消息,朝中众人便纷纷前去问疾。自然是因为有这一层原因在。” 话提点到这份上,她还想推辞,却像是真的有些不顾大局了。 “我也要去,你都不用备车马,随我一道便好了。” 再推让也是枉然。 叶容筠叹了口气。 只希望真的如同长公主方才说的那样,到时候发现去谢府的人络绎不绝,都是去问疾的。 这样,她立在远处远远打声招呼便好。 问疾这件事本是常见。 也不需要真正与被问疾的朝臣说上许久的话,但人的确是要亲自到谢府来的。 到了谢府,果然如她所猜测的那样,来往的人有许多。 眼前会客的,是三进的宅院。 她便并未随着长公主进去,只道,自己在外面那一进的厅里等候。 这种时候,名帖已经递上。长公主也就没有再硬拗她。 她在那厅里坐了些许时间, 再回转一圈,无处可去。 叶采苓便坐在那里等。 这一等却是等出了不对。长公主像是不在那里了,院内传来的,是女子隐约的哭诉声音。 这明明是谢泓的院落,谁还敢在这里哭诉? 遥遥地能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扬得有些高。 “事到如今你还在怨我是么?可是当初那事……并非是我错。” “若你要我跪下,我便跪给你。你若还有一丝怜悯之心,就请高抬贵手,放过我家中老幼。” 又听到一道男子的声音,是谢泓长随的声音。 熟悉的声音来自云白。 此刻他带着些为难,立在门口。 “温女官,大人他身体不适,已经歇息了。况且他落了风寒,嗓子实在是说不出话来,并非有意不理女官。” 云白态度放得为难,态度却是不软不硬,十分坚决。 谢泓身体的确不适,在养病。 即使方才长公主来了,也只是见了一面,拿纸笔交流了两句,没有开口说话。 此时温道盈此人混进来。 若能早发现,按着主子的意思,他绝对不会让此人进来。 现在进来了,又怎么会给她说话的余地呢? 谢泓若去搭理她,那才是奇事。 第55章 鹤宴(一) 叶容筠不愿意再掺入这些是非里去。 怨不得此前, 朝中就有风声。吏部派员勘核国子监,以整肃学政。 她温道盈父亲便是国子监祭酒。听这意思,是此前谢泓查案, 动了她温家的利益。 她转身欲走, 却听得门外传来响动声。 温道盈被云白礼貌地请出门外,此时立在那里, 直愣愣地看着她。 她亦打量着温道盈。 是熟悉的脸孔,头上的发饰却是实实在在少了。简素了许多,就剩下一只闪着银光的步摇,上面坠着一粒珊瑚。 温道盈见到她。 原来眼底明明带着祈求与哀怨。此刻变幻了许久,眼神冷下来。 “是你。” 温道盈看着叶容筠, 唇角微微下撇。 “真好啊, 这个时候又回来了?我家里被抄没, 家父被扣押,你一定很高兴罢?” 她像是失心疯了,眼睛里竟然有怨毒之色。 叶容筠静静退后两步, 拉开与她的距离。 只道。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温道盈看着她:“你心里有怨气, 我知道。但何苦牵连我家人?你现今身份已然如此尊贵,为何又要来摧折我?” 叶容筠不作声。 这个时候温道盈说什么她当然完全不会信。况且此人现在明显有些不对劲。 不理会, 便是对温道盈最好的回应。 温道盈咬咬牙,此刻眼神里竟然有些惨意。 “我知道你一定恨我。但你可知道,我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半点没有啊。” “偏偏是那个时候。” 她笑。 “你以为那日大婚很风光?红烛一连烧了一整夜。我就在那里坐着等了一整夜。” “街头巷尾都传开了啊, 大婚的轿子抬到那院子。新娘子竟未与新郎谋面。” “他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 “谁是京城的笑话呢?” “你说, 谁会是京城的笑话呢?” 温道盈眼神里是明明白白的怨毒与不甘。 叶容筠只觉得有些陌生。 她静静地看着她。 云州初遇时候的温道盈是什么样的呢?有几分天真的高傲,有些看不上下人。但那时的她至少端着一份心气。 但那些心气在她屡次的掠夺, 屡次的算计中,还是消失了。 有些人会逐渐长成最后所不齿的模样。 叶容筠声音不大。 咬字很轻, 也很清晰。 “斯事已定,是你咎由自取。” 第116章 温道盈一步步走过来,脸上带着惊人的恨意。温道盈咬咬牙。 此时室内谢泓还未开门。 她脑海里划过此前仆从说的那话。 “首辅淋雨,风寒入肺。现在不便说话,耳朵也有些失聪。” 她猛然站起来。 此刻房内谢泓着一件单袍,脸色苍白。 嘴唇抿着,眼神只定定向前看。像是并没有听到方才她们的对话。 此前问疾的时候,郎中说的便是风寒之气上扰清窍,可能影响听力。 风寒之症是这样的。 若是如此…… 温道盈眼里挤出几滴眼泪来。 “宣岑……不是我。” “之前你是不是误会,甘州的案子是我做的。” “不是我啊。” 她跪下的姿态并不算好看。委顿在地上,此时一副受害的样子。 这是最后的赌注,她赌谢泓的性子,赌他会因此心软些许。 况且他风寒声哑。 若他没有听见刚才她们的争执——只要他略略一抬手,尚有转机。 温道盈想起方才云白说,说谢泓此刻无法说话,慌忙道。 “宣岑,你写,你写到纸上。” 谢泓全然没有看她,目光只望着庭中那一人。 叶容筠略略一顿,便礼节性地抬手行一礼。讲了两句寒暄的话转身就要走。 却听到谢泓张口的声音。 他明明已经单薄得像一枝青竹。 尚在病中,此刻勉力让自己站在那里。声音哑且轻,像是飘在空气里的风絮。 “……不要走。” 此时这话对着的,只可能是叶容筠了。 面前的男子脸色实在白的有些过分,但一双眼却执拗地望着她。叶容筠想起来此前云白说的话。说首辅没办法讲话。 但他还是对她说了。 温道盈在一旁,唇角彻底沉下来。 “我就知道……” 她惨笑一声。 “最后还是输给她。” 她望着谢泓,眼底爆发出惊人的情绪。 “但谢泓,我对你的心意,你全然不知,对不对?” 谢泓声音沙哑。 他一字一句地讲话,只看向叶容筠。 “……我没有娶妻,阿筠。” “今日既然牵扯的所有人都在……我只想告诉你。自始至终,我想娶的人只有你。” 温道盈被晾在一旁。 彻底发疯。 她声音颤抖,对着叶容筠质问。 “是你做的对不对?我家被抄,满门惶然无措。” 叶容筠尚未答话。 谢泓终于舍得分一点眼神给温道盈,只是眼神里透露出冰冷的厌弃,没有做什么掩饰。 “怎么会是阿筠在针对你?当然是我。” “只是你行事的确谨慎,然只要有不当之举,便必定会有破绽可寻。” “那你是什么时候……”温道盈勉强开口问,眼眸里有些绝望。 “什么时候么?” 谢泓带着些深意,重复了半句她的尾音。 什么时候呢。 其实很早很早。 从太后赐婚,发下懿旨开始。 谢泓那时,知晓自己被赐婚,和知晓温道盈在甘州查案,挫败枢兰阴谋的事情。 几乎是同一时间。 那日云白在朝堂外等他。 听明白整件事,语气里是难以掩饰的愤懑。 “主子,就这样放过她了?” 谢泓眸光飘向远处的宫墙。 红墙之外,天色有些晦暗,云脚很低。这并非是一个好天气。 他语气极轻。 “……谁说我要放过她。” “你说,你我都知晓温道盈她并非是能去亲身查案的人,她却做成了这么一件大事。” 谢泓眼睛里有云白尚看不分明的情绪。 “——你说,我怎么会放过她。” 他不是受人摆布的人。只是那日之后,不多时却收到叶容筠的死讯。 他自己几乎不敢回想那些日子是如何过来的。 正是那个时候,他开始饮酒,做各种光怪陆离的旧梦。 所幸,她现在回来了。 温家在京中有些根基,收集证据并不是一蹴而就,也花了些时日。 但前些日子所有证据齐备。 他知晓是收网的时候了。 温道盈的才女名号,是到头了。 她并没有去甘州,是利用了叶容筠当年的功劳。温家贪腐。 那位叔父明哲保身,在这种时候的确没有下场保自己这位侄女。于是事情便这样。 也难怪温道盈来求他。 但这种时候。 谢泓眸光沉沉。 怎么不想想当初自己做那些事的时候,可能遇到的结果呢。 此刻喉咙的灼烧感依旧十分强烈。 他忍着病痛向叶容筠深施一礼,脸颊苍白,瘦削背脊微微弯下去,难免让人心生一些担忧。 但他咬字依旧轻,带着黯然悔意。 “臣……知错。” 叶容筠眸光微闪。 似是有些动容,又有些恍惚。 若是如此? 第117章 其实他并没有做错过什么? 人事催折,风雨潇潇。有些误会与错过,却也是等闲事。 她没有做声。 * 很快就到了初秋,是宫中瑞鹤宴的时日。 朝臣百官都在这里。 这是大周皇家秋日最盛大的宴席。 今年的瑞鹤宴有一个朝臣们心照不宣的话题。 ——容筠公主从民间回来了。 此时宴席之上,叶容筠缓缓地离席几步,双手交叠在身前,向皇上行礼。 皇上望着自己这位行事从容温雅的女儿,越看越欣喜。 帝王家子嗣自然不会少。但对于公主回朝这种皆大欢喜的事,皇上还是上了心的。 况且宴席上,长公主还有意无意地提到。 “容筠此前便在京郊开办义学。义学之设,惠及寒门子弟。” 太后亦举起手中的杯盏笑道: “容筠她心怀仁德。是个好孩子。” 这种日子里,正是需要一些赏赐增添喜气。 皇帝扬手唤人来。 “陛下有旨。”传旨的太监声音很亮,此刻殿中的众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公主嘉仪出众,聪慧敏达,为皇室增辉。今特赏赐明珠十斛、绸缎百匹、以彰其荣。” “另赐封号嘉宁,盼公主永秉仁德,为天下女子之懿范,长享尊荣。钦此!” 封号嘉宁。 叶容筠听到了。 她微微扬起脖颈,在周围许多人艳羡的目光里,接过圣旨谢恩。 从此之后,自己的封号便是嘉宁了。 * 大周这宴名为瑞鹤宴,也因为的确有鹤鸟,用于皇家祈福。 皇上赐完礼,不多时,便到了礼部推算的好时辰。 听到鸟类翅膀扑击的声音,仿佛潮涌。 白鹤在夜间振翅,白羽在如墨的夜色里呈现出一种沉稳的暗蓝色。此时它们四散飞翔,就像一团云散开一样。 叶容筠带着些意料之外的敬畏看着那些鹤群。 远处殿宇内,歌吟酒宴还在继续。 宾客们都走回,她有些倦了,却是隔着夜色遥遥听了几声管弦,转身去了更安静些的地方。 这是一处别院。 她见到远方似乎有一只鹤鸟,白色的翅羽在树下十分醒目。 叶容筠心念一动,走过去。 她还没有如此近地看到过鹤鸟呢。 此前太后赐给她白鸟,赐名雪衣。 雪衣体型小,又通人性,时常用鸟喙蹭蹭她脸颊与袖口。 这只鹤望着要比她想象中的大,此刻正低头啄着什么。她有些好奇地伸出手去。 “若我是你,我便不会碰它。” 身后传来一道微微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酒意。 第56章 鹤宴(二)·完结 叶容筠一惊。 这里怎么会有人? 而且那男子声音听起来……的确有些熟悉。 她回头。 这是御花园一处小景, 有竹枝屏风,和木制的朴拙桌椅。 此刻那里坐着一人。 赴宴要着官袍。于是他绯红官袍衣领,微微解开。 一袭长衣, 提酒见月。 此时平日里那些微微的距离感却是被消解了。他眼里有些雾气搁在里面, 手里尚握着那一盏酒。 是谢泓。 他今日是来了的。 只是谁也没想到,一向清冷端方的谢首辅, 也会做出拎着酒壶出去喝闷酒的事情。 此时见谢泓位置空了,也都当是他先离席了。 叶容筠抬眸看向他。 他像是没有认出她来,又饮了一盏酒,唇角尚残余少许酒液。 她有些愣怔。 下意识地转身欲走。 “你又要走吗?”男子声音沉沉。 谢泓醉了。 他此刻脸颊被远处的灯光微微带出瓷白轮廓,眼角有一丝红。 平日里端方的模样, 饮酒之后却变成某种近似靡然的样子。 此刻声音破天荒地带着些委屈, 又带着某种醉意, 变成控诉的样子。 “……你总是要走。你一直要走。” 叶容筠有些吃不准他到底认出她来没有。 一时间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于是谢泓的声音又大了一点点。 “我知晓那些事情不对劲……我知晓的,但我并未来得及……” 远处花园里传来响动。 应是瑞鹤宴第一批宾客出门回府了。 叶容筠心下有些慌。 若是被人撞见他们两个在此处, 会不会说不清楚了。 当下只轻声道。 “你……” “容筠。” 谢泓轻声道。 叶容筠心下一震——他的确认出来她了。 “我悔了。” 他道, 转而声音有些低,“但有用吗?” “阿筠, 你告诉我,有用吗?” 喝醉的谢泓,有些东西从他平日里清正斯文的外壳里散逸出来了。 他放下酒盏, 只定定地看着叶容筠。 月色下那道身影清隽而单薄。 他抬手理了理袍袖, 再抬头,却带着些温柔与挑衅的样子, 一步步向她走来。 第118章 “你真的醉了。” 叶容筠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在和喝醉酒的人讲道理。 她转身欲走, 却感到手臂传来被攥紧的触感。 谢泓不由分说地攥住她衣袖。 她心脏剧烈一跳,几乎不敢回头看他。 瑞鹤宴上她也饮了酒。是酒力的原因吧,此刻心跳有些过于急促。 谢泓手臂微微用力。 他少时也习武,身量清瘦,却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叶容筠被带着靠近他身侧,近距离抬头望着他的眼睛。 那眼眸里的确带着雾。 他确实喝醉了,但也没有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 此刻望着她。 月色下响起一道突兀的人声。 “好精彩啊。” 温道盈一步一步走过来。 谢泓下意识地将叶容筠护到身后:“阿筠,靠着我。” “你是怎么来的?” 谢泓在问她。 他脚步因为饮酒,有些微的不稳。但却记得一直将叶容筠护着。 温道盈轻轻地一笑。 谢泓在不动声色里毁了她的一切。 京城才女。 叔父的赏识。 此前所有的功劳。 温道盈提着灯一步步走进来。 谁也不会想到瑞鹤宴上会有人纵火,会有人敢纵火。 谢泓从来都是斯文温润的模样。 这一刻他笑得有什么不一样,让叶容筠觉得像是有些难以言说的气息在那里。 像是毕现的杀气。 酒消解了某些此前他刻意隐藏在性格里的东西。 温道盈将灯砸到身后的竹枝上,带着某种毁灭的快意。 谢泓看着她的动作,语气轻轻。 “你屡次过来找不痛快,是不是觉得我会看在你父兄的面子上,纵容你几分?但你可知最开始。” “我也并没有打算放过你。” * 其实很少有人知晓,太后首次赐婚,其实并没有赐成。 最后以谢泓拂袖而去结束。 那时谢泓入内阁也未满一年,在阁员中是最末的一位。虽然明眼人能看出来,他未来只会官位更高。 但那时,还是没人能预测到,他敢忤逆太后懿旨。 谢泓被召去太后所居的昭阳殿之时,便觉得情况有古怪。 温道盈在那里,开口便说自己与谢泓青梅竹马。 彼时谢泓只觉得可笑,幼童虽然记事不甚清楚,无论如何也不会突然便有青梅竹马从天上掉了下来。 不对,其实他应是有一位青梅的。 但绝无可能是温道盈。 退一步说,这样也的确有些可笑。温道盈明明此前也去过云州,怎么此前从来不提,如今在太后面前却突然提起此事? 于是谢泓半点没给温道盈面子,即使她之前明明已经明里暗里地暗示自己给她一个台阶。 这种台阶怎么能给。 怎么可能给她。 这是首次赐婚。 即使她拿出玉牌。 但之后发生的事情,谢泓怎么也没法想到。 温家书香世家,教出的女儿真的不择手段。 瑞鹤宴上。 她苦心设计,让宫女端来那杯合欢酒,寻个由头让自己与她设法共处一室。 只是太后推开那殿门时。 看到的,却是谢泓拿酒盏划破自己手臂,也硬撑着没有碰她。 那时他隐约觉察到不对,却也不愿怀疑她。 谢泓心里还是有些希冀。 那样的手段,实在太不光彩。 主使者不应是温道盈。 他们同朝为官,手段不应下作如此。 但随后传开的流言让他彻底明白了,自己此前的想法的确有些太偏颇。 朝野上下皆传,瑞鹤宴上,有人撞见谢学士与温女官情投意合。 这已是留了些情面的。 是有些旖旎的意思在,却不是很明显。 但民间口耳相传的版本,便直白露骨了许多。 谢泓明白了。 这是温道盈做的。 她赌上名节,要让谢泓求娶她。 果然,再见温道盈,就是太后殿里。 太后语气也不佳,只道。 “不知道是那些人在嚼舌根。我知晓小温与你清白,但这消息一旦传开,损的是大周清誉。” “我见你们也的确很般配。” 这便是那日赐婚懿旨的前因后果了。 如今的谢泓已经能知晓答案。 温道盈托词自己是当年救助那位流落民间公主之人。 长公主与淑妃关系极好,太后也对自己的孙女有些不便言说的补偿之意。 而她拿出那块玉佩,声称是公主留给她的。 她的计谋其实并不算天衣无缝。但那时,局中每一个人都不曾掌握全部的真相。不论长公主抑或太后,都在片面的消息里认定了自己所以为的事实。 而之后的消息,便都是温道盈有意的算计了。 还好。 他已查明,他尚未错过太多。 * “……我也并没有打算放过你。” 第119章 谢泓那话一出,惊的却是温道盈。 “你是不是还在为那场大婚记恨我?” 她委屈至极。 “谢宣岑,是有人放出消息故意毁坏我名声,为何你始终觉得是我。” 谢泓摇摇头。 “坏你名声,有何目的?你温氏在朝中也是老臣了,若无缘由,为何要忽然开始宣扬这消息?” 他目光深深。 “我只后悔,没有早日结果了你。” 温道盈忽地惨然笑起来。 此时她此前所有的幻想与掩饰,一片片都被撕下。 毫不留情。 她一直觉得是叶容筠阻拦她。 其实并不是叶容筠断了她的路,是她自己的偏执断了自己的路。 而谢泓看得分明,又怎么会再伸手拉她一把? 火焰烧的越来越高。 四周的温度在上升。 叶容筠一瞬间恍惚回到他们曾经携手避难的时候。 夜色里他护着叶容筠向后退。 浓重的烟气袭来,她渐渐地觉得周围的世界看不太分明了。 失去意识之前只剩下一个人的声音。 “别怕……我在这里。” * 谢府后院。 叶容筠方下凤辇,此刻站在那大门之前,有些犹豫。 上次来这里是有些不情不愿,但这次于情于理都一定要来了。 谢泓为了救她,吸入烟气,现下在府中养病。 不来实在说不过去。 而云白正立在门口。 一见是她,直接就笑着让出位置。 “不管谁进不去,殿下您一定是进得去的。” 云白语气实在是熟稔。 叶容筠失笑,向云白颔首示意。房门早有家仆从一旁向外拉来,她迈步进去。 房间里弥漫着药材清苦的气息。 谢泓正在榻上半倚着,见到叶容筠进来,眼神一下子亮了些。 “是你……” “微臣谢泓,见过嘉宁殿下。” 此时她已经有了封号。 谢泓声音比上次病重之时好了很多,此时尽管虚弱,依旧一丝不苟地对着眼前嘉宁公主行了礼。 “殿下可知道那日瑞鹤宴起火,最后纵火之人的结局?”他开口问。 叶容筠一愣。 她醒来后便过来谢泓这里道谢。尚不知晓这些消息。 谢泓亦看出来,便直截了当地与她说。 “温氏女,意图谋反。已判斩刑。” 温道盈只是想杀她,罪名是否到了谋反的程度?其实并没有。 她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天子宴,纵火。这种时刻自然是等于谋反的。 到这里,一切尘埃落定。 室内一瞬间静下来。 婢女轻手轻脚地端过药碗,放在一进门的几案之处。 清苦的药气弥散出来,能听到方才瓷碗与桌面碰撞时发出的叮当声响。 在漫长的沉默里,叶容筠觉得有些莫名的坐不住了。 她转身要走,却被谢泓破天荒地拦住。 他一只手揽过来,而后却微妙地顿了顿,只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样同她讲。 谢泓目光沉沉,带着许多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 “我知道我当时错过太多。你要恨我没有关系,只要你还在看我。你还愿意对着我说话。” 眼前的男子有些倦了,他眉目依旧清隽,却像是有些说不明白的黯然坠在里头。 他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哑。 却温缓而小心地,抬手轻轻触碰她耳后的那一缕散发。 “……我知道错了。阿筠,你看看我,好不好?” 叶容筠的手轻轻抚上他的眼角。 就在这短暂的片刻里,她莫名想起的,却是昨夜故梦。 旧梦中长风万里。 一路掠过京中多少屋檐,直回到云州那处小院。 那时一切尚未开始。 积雨新霁,他在车中笃定地开口。 像是无意,又像是冥冥中天定。 将她从云州的泥潭里拉出。 她与他是纠缠了很久了。 谢泓一路行来,也见识过幽微人心。 但只有她,会让他觉得安心。 此时他再向她伸出手,掌心躺着的,是那块儿时的玉佩。 白玉为底,长足鹤鸟引颈望月。 “此玉为双,现在交还于殿下。” 他声音温缓,却也半点没提当初取回这玉佩的曲折。 谢泓将那玉佩递到她手里,眼底的笃定与郑重让她不能再躲,下意识地抬腕接过了。 玉佩温润,尚带着一丝他的体温,却没来由的像一颗珍而重之的真心。 那一颗心摆在她面前。 只让她觉得有些失神。 是这样清正端方的一个人啊。 叶采苓终于低声道。 “……好。” 她眼瞳清润,微微笑起来。 就像飘飞的雪夜里,终于有熹微灯火为他亮起。 于是谢泓也松了口气,露出笑意。 他年相逢,明月如旧。 世间少不了缺憾。 但能行至此处,已是欢喜。 第120章 第57章 番外·旧梦雪深 谢泓做了一个梦。 梦里天地上下皆白, 他独行在路上。 风卷着雪扑在他身上,他感觉到冷,却莫名地知道, 自己不能停下脚步。 ——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去寻一个人。 远处有一道纤细身影, 裹着斗篷立在那里。 身旁是一只乌篷船。 是她么? 船摇晃,有月光照下来。 但他快步走过去的时候, 那身影却像雪雾一样消散了。 但此时,船上似有步摇的清光,一闪而过。 他快步走过去,没来由的觉得手脚发冷。 有风雪绵刀一样灌进衣襟袖口,他顾不上这些, 只轻轻地伸手, 触摸那支步摇。 八宝嵌琉璃, 末端坠着碎玉攒的流苏。 那是她的步摇。 女子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睫低垂。 睫羽投下一小片影子,乖巧地覆盖在她眼眸之上。她却像是失去了呼吸。 一瞬间周身风雪好像呼啸的更猛烈了, 谢泓再也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幻觉。 他颤抖着伸出手。 只敢轻轻地触碰她的头发, 感到喉头滞涩,呼吸有些艰难。 眼前的视野渐渐模糊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其实世间就是这样。一个转身之后就再也寻不到对方, 有多少重逢是漂亮的不带一丝尘土的呢? 她发丝冰凉。 谢泓又带着一丝侥幸,轻轻地用手指试探她鼻息。 又见到眼前的景象像冰消雪融一样的离散飞旋了。 只有一个空空的乌篷船。 带着无人看管的湿朽气息,再没有活人。 他带着惶恐转身, 却再也听不到世间的声音。 * 第二个梦却是熟悉的街巷。 他曾记得她喜欢买三豆凉饮。 糯糯的紫米煮了, 浇上甜牛乳。他看到那个摊子,便下意识地过去了。 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 手脚麻利。 也不多问,听他的描述之后便将凉饮递了过去。 “多少银子?” 却听到摊主一笑。 “方才有个姑娘, 已经付过钱了。” 他始料未及,抬头看向远方。 春日细碎的花瓣下,她立在不远的地方抬头看他。 还是身量尚未抽条的时候,是方在云州见到不久的时候。 笑着向他招手。 摊主中另一人笑着问。 “可是公子的熟人?” 谢泓摇摇头。 “不,是我心上人。” 只是,他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拉近距离。 细碎花瓣一瞬间从树冠上脱离,碎了满地。 花瓣旋风一样席卷过来。 再抬头,她又消失无踪。 这个梦好像打破了某种他潜意识里的封印。 此后类似的梦像约好了一样,接踵而至。 于是他在梦里试着与她对话交谈。 只是她总是含着笑,却也不回应他。 其实当初是不断在动心的。 况且不断的心动与纠葛之中,他逐渐沉沦。 他像是在见证一株小树的成长,看着她逐渐新生出枝叶,笼住更多的朝暮月明。 尚在理清自己的心意。 直到消息传来,她殒身江水。 尸骨无存。 说不清到底是那一日,但知晓这消息之后,谢泓开始饮酒。 他白日里处理政务依旧从容。 但在夜间的时候,若是从那场沉沉的大梦里醒来,他常常抬手饮一杯烈酒。 在酒意中所有纷乱的思绪都会被抚平。 只是酒醒后,在头痛里,一些情绪只会变得更浓烈。 也更因此,自虐一样地去查当时的种种细节。 云白曾经问他说,就这么放过温道盈,放过温家么? 他当时是那么对云白说的。 他说谁说我要放过她。 也正因如此,在金陵查勘的时候遇到她,就更像是一场意外。 像是又一场梦境。 他看着她在堂下从容行礼,并没有抬眸看他。 若是梦境。 长醉不复也。 他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克制,从满堂官吏中看向她的身影,带着自虐一样的好奇。 只想看看这次,她什么时候会消融。 却没想到。 她真的回来了。 一瞬间梦境中的乌篷船,敛骨之地。好像终于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从此他满心满眼都是她。 但梦境还是会不断的出现。 她像是某种执念,在各种场景里出现,但共同的地方都是,没有他。 “是做梦了么?” 容筠从睡梦里醒来,带着忧色看着自家夫君。 这一日大婚。 阳光极好,一路上迎亲队伍浩浩荡荡。 十里红妆,金玉满堂。 谢泓从梦境中挣脱,此刻带着些怔愣,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帐顶那盏琉璃灯。 帐缦也是深红,绣着百年好合。龙凤红烛还在燃烧,让帐内有了些温软的光芒。 所以方才那是梦。 第121章 梦境太光怪陆离。谢泓凝望着她长久的出神,久到容筠有些不太确定地抚了抚自己的脸颊。 “……我脸上可是有什么?” 谢泓摇摇头。 带着些笃定。 “睡吧。” 即将重新进入梦境的时候,他感觉指尖微热。是叶容筠伸出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 “……睡吧。” “我在这里。” 像是怕谢泓没有听清,她又低声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她的手软而暖。 于是谢泓梦境里那片雪原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梦魇已除。 他们携手走在原野之上,鸟鸣啁啾,日光澄然通明。 四时朝暮,山水林烟。 从此携手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