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鸢》 第1章 [穿越重生] 《十鸢》作者:屋里的星星【完结】 文案 十鸢死了,一杯毒酒下肚,再睁眼,却是重回三年前 这时她只是江南衢州城春琼楼中的一个伶姬 而陆家正准备替她赎身 回想这一生,七岁那年家中闹荒,生父想要卖她求生,娘懦弱了一辈子,却是鼓起勇气带她逃走 后来娘亲惨死,她也沦落风尘 十鸢拼尽全力也想要恢复清白之身 她满怀期盼地和陆家离开,不曾想所谓赎身也只是一场骗局 重回这日,十鸢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她曾觉得以色侍人者低贱 后来才知道,不论低贱与否,命运从不该寄托于旁人身上 *** 十鸢在楼中再遇公子时,只觉得他矜贵自持,他坐在轮椅上,轮椅发出轻擦声,男人微微偏过头,火光明暗间,他的侧脸轮廓浓影,温雅贵重,也显得漫不经心 他不曾碰她,视线也不曾落在她裸露在外的肌肤 她以为他是君子,陌上无双 也以为,他是嫌她脏 但后来他会在大雪纷飞夜,风尘仆仆地赶到她楼下,衣衫沾雪,眉眼疲倦,只为问她一句: “今日这约,是不是非赴不可?” 再后来,他带她回了长安城,说要带她回家 —— 十鸢重遇胥衍忱后,从昏暗记忆中扒出一段往事 她想起她最初其实不叫程十鸢 生父厌她女儿身,不曾有过期待和欢喜,给她取名也是承载着嫌弃和期盼的招娣二字 是和娘的逃荒途中,有贵人救了她性命,道她姓名不好,替她改名 他说,盼她十全十美,鱼跃鸢飞 她毕生记得这个期盼,为此奋力,纵死不觉惋惜 *胥衍忱从不觉得他当初没带走程十鸢是件错事 *可后来,他无数次为此觉得后悔 【她叫程十鸢,不叫刘招娣。】 ps:女鹅身份是细作,非真善美人设 pss:十鸢,取十全十美,鱼跃鸢飞之意 注:两三年的预收了,微群像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重生 成长 正剧 主角视角程十鸢胥衍忱 一句话简介:我叫程十鸢,不叫刘招娣。 立意:总有人爱你,会带你回家 第1章 十鸢已经坐在原处很久了。 从她醒来开始,就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 外间落着细雨,淅淅沥沥地砸在屋檐上,烟青色仿佛笼罩整座城池,十鸢望着木楹窗外的雨色,整个人都回不过神来。 眼前的一幕幕都格外熟悉,在她被困于陆府后宅的一年中,她曾不止一次回想起这里。 自七岁娘亲病逝,她被生父发卖后,待了整整九年的春琼楼。 蔓延在五脏六腑的疼意仿佛还未散去,十鸢脸色惨淡,额间溢出几滴冷汗,汗顺着白皙细腻的脸颊落下,她仿佛察觉不到一样,直到一阵冷风吹动楹窗,十鸢陡然回过神。 铜镜中印着女子的脸庞。 她一偏头,恰好和铜镜的女子对上视线,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若似桃花,眼尾微垂,尽头却是微翘,望人时若有一种似醉非醉的朦胧感,仿若情谊盎然,晴娘曾说她这双眼睛生来便该是要哄骗人的,可结果却截然相反,十分熟悉又隐约有些陌生的脸,让十鸢当头一棒。 她立时清醒过来。 十鸢扯起唇角,所感所知那般真切,让她不得不认识到一件事实——陆家的那杯毒酒没有毒死她,反而让她回到了三年前。 回到没有被陆家赎身前。 十鸢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她竭尽全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房门忽然被从外敲响:“姑娘。” 有人推门进来,是个穿着青衫的女子,她端着茶水进来,转身将门关严实,十鸢望着来人,三年没有让她的记忆模糊,反而因一遍遍的回忆,变得越发深刻。 十鸢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当初被晴娘买来照顾她的小丫头,她嗓子一时间有些艰涩。 诗意把茶水放下,就迫不及待地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她: “奴婢去端茶时,看见陆公子去找了晴娘,想来正是要去商谈替姑娘赎身一事。” 说这话时,诗意情绪复杂,有替姑娘高兴,也有不舍,一时间没察觉到十鸢的不对劲。 最终,诗意还是替姑娘高兴的情绪占了上风。 毕竟现在的春琼楼早就和当初不同了。 九年前的春琼楼还不叫春琼楼,而是叫平康坊,乃是官家品选宫中伶官的地方,再是清白不过,其中不论男女皆是文艺双全,若是能经过选拔入宫当了伶官,都是一件极其得脸面的事情。 然而七年前,先帝突然驾崩,年龄不过五岁的太子登基,外戚李氏当道,李家嫡子闯进长安平康坊,强占伶官而不得罚时,平康坊在众人眼中的意味立时变了。 自此七年下来,平康坊再无往日荣光,也逐渐沦落成和寻常青楼无二的地方,各州各府的平康坊都陆续改名,而衢州城的平康坊也早在五年前改成了春琼楼。 待听清诗意的话,十鸢顾不得和故人叙旧,她脸色陡然一变。 诗意一懵:“姑娘怎么了?” 十鸢握紧了杯盏,她竭力忍住情绪: “今日是陆家第几次去找晴娘?” 第2章 她口中的晴娘乃是春琼楼的管事,这春琼楼上上下下的事务都归晴娘管。 她如果不想被陆家赎身,只能找晴娘说明。 诗意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第一次。” 十鸢心底松了一口气。 她记得很清楚,在陆行云第一次找上晴娘想要替她赎身后,晴娘来问过她的意见,在十鸢的记忆中,她从未见过春琼楼的女子有被赎身过,十鸢自是懂得其中原因,但或许是她进春琼楼在事变前,也或许是晴娘终究养了她数年,最终晴娘将选择交给她自己。 彼时,十鸢快要及笄,她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什么,她想要清清白白地活下去。 她终究选择了和陆家一起离开。 十鸢回神,恰好诗意压低了声音,有点摸不清头脑: “陆家来替姑娘赎身,姑娘不高兴么?” 十鸢倏然沉默。 不得不说,诗意是了解她的,当初她听说陆家要替她赎身时,她虽有多种情绪,但还是抑制不住地高兴,或者说是觉得卸下了许多担子。 也许晴娘正是看出了她的心态,才会同意她离开春琼楼。 春琼楼从来都不是简单青楼。 虽然改了名字,但是春琼楼从过一开始就是替官家办事,春琼楼改名后的主子又是谁? 十鸢不知道,但这些年晴娘私下教她们的东西,让十鸢敏锐地意识到,如果一直在春琼楼待下去,她要面临的绝对不止见客那么简单。 十鸢最终没有回答诗意的问题,诗意没有等到答案也不强求,或者说,她从姑娘的避而不答中已经猜到了答案。 诗意没在房间里久待,她虽是被晴娘买来照顾十鸢的,但她也是春琼楼的丫头,平日里十鸢没有吩咐的时候,她还是要替楼中做事的。 十鸢在房间里等了一个时辰,房门才被敲响: “十鸢姑娘,晴娘让你过去一趟。” 十鸢应了一声,她在出门前,朝铜镜中望了一眼,她穿着藕粉色的秋装,裙裾长及脚踝,外罩一层轻纱,比夏裙厚一些,却也不是端庄之风。 诗意离开前给她挽了一个发髻,玉簪轻拢起乌发,些许披散在身后,她不笑时,眸眼轻抬,便显得有些清冷,这番发髻立时让她添了些许慵懒。 显然,诗意很是替她费了心思。 如今将近傍晚,春琼楼前面渐渐热闹了起来,不见客的姑娘都是住在后院,防止客人误闯了她们房间,也因此,她去找晴娘,不需要经过前楼,过了游廊,很快到了晴娘房间。 敲门前,十鸢忍不住地握住了手帕。 不等她敲门,房间内传出晴娘的声音:“到了没动静,是在等我请你进来?” 时隔三年再次听到熟悉的声音,十鸢有些控制不住地鼻头发酸,清风拂过她的青丝,她垂眸忍住情绪。 房间内布置得很精致,晴娘正坐在黄梨木的圆桌前,她斜睨过来一眼,端的是风情万种,风韵犹存,她倏地眯了眯眼眸: “呦,终于有人来替十鸢姑娘赎身,天大的喜事,怎么十鸢姑娘还垂头丧气的?” 晴娘话中带刺,十鸢被刺得无言以对,她低声地喊:“晴娘。” 她话音藏了太多的情绪,晴娘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 “今日楼中有事发生?” 十鸢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当即摇头:“没有。” 晴娘半信半疑,却是没有再问,她教过十鸢许多,唯独没有教过她委曲求全。 再说,今日十鸢连门都没出,又从何能受到欺负。 而今日发生的事情,能和十鸢扯上关系,也只有一件了。 想起此事,晴娘抬起头看向十鸢,她接十鸢入楼的时候,人不过七岁,还是半大的孩子,小姑娘怯生生地缩在她身后,连攥住她的衣角都怕弄脏了她的衣裳,如今小姑娘也将要及笄,出落得亭亭玉立,又一心要做清白人家,晴娘也不至于那么狠心地不许人走。 晴娘视线扫过女子的手,十鸢的一双手生得格外好看,白皙纤细,但若细看,便会发现她指腹磨出了薄薄的茧子。 十鸢常会将茧子磨平,但没过多久,这层薄茧又会出现。 晴娘心底叹息了一声,没有拖泥带水,直接问: “你确定想好了,要和陆家的人一起离开?” 晴娘问这番话时,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她只是平静地说:“天上不会掉馅饼,万事都要三思而行,不要被情绪蒙蔽了双眼。” 十鸢忽然想起来前世的时候,晴娘也对她说过这番话。 她不由得想起陆行云替她赎身的理由。 非是寻常的纳她为妾,而是说她容貌和他妹妹相似,陆家不想有人会把她和陆姑娘联系一起,导致陆姑娘日后名声有污,便想要替她赎身,被陆家记做养女。 对陆家而言,花钱消除一个日后的隐患,再是值当不过。 但对彼时迫切想要在及笄前离开春琼楼的的十鸢来说,陆家的出现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 如今细想,整件事都充满蹊跷,她和陆行云的初见是在街头,彼时,陆行云对她容貌不曾有过半点惊疑,但再次相见时,忽然冒出了一个和她容貌相似的妹妹。 可惜她被蒙蔽了双眼,不曾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对劲。 也辜负了晴娘对她的提醒和期望。 第3章 是她活该。 但她再是活该,陆家害她性命一事也该是要付出代价! 晴娘起身到梳妆台前,不知她按了什么,忽然冒出一个暗格,她从中取出一个玉瓶,再回来时,她将玉瓶推给了十鸢。 十鸢知道那是什么。 “春琼楼养你九年,教你识文读字,如今陆家拿银钱替你赎身,你和春琼楼也就彻底两清。”话落,晴娘顿了顿,才继续道:“但有一样东西,外面教不了你,你也不能带走。” 春琼楼的主子是谁,很难深究,但十鸢进了春琼楼后,学的不止是琴棋书画,以至于十鸢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词——细作。 为此,她的容貌和身体,所学的知识和本领都将成为别人谋取利益的武器。 晴娘的于心不忍,让她成了这春琼楼唯一一个有选择的人。 前世,她因此逃脱。 而如今,她是否真的能够一头扎进去,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主子,将性命都舍出去? 十鸢不知道。 但她知道,如果她想要向陆家报仇,她就不能舍弃这一身本领。 于是,她别无选择。 第2章 有人推开了玉瓶。 晴娘意外,十鸢抬头和她四目相视,她轻声:“晴娘,我不走了。” 清白二字,于她一直都是奢望。 重来一次,她不想走上辈子的老路,如果这一条命注定要丢,她宁愿丢在养了她九年的春琼楼中。 晴娘忍不住地诧异,她听懂了十鸢的言下之意,才觉得愕然。 自数年前春琼楼生变,十鸢就一直想要离开,这种想法无可厚非,从好端端的清白伶官沦落成风尘女子,外人避之不及和嫌恶的眼神足让人难以接受,这其中滋味,也只有她们自己知晓。 十鸢日日期盼要离开,如今终于等到有人来替她赎身,她怎么会选择放弃? 晴娘不知道原因,她只能再一次地问: “你确定想好了?” 人要走时,她怕十鸢错信他人,如今人不走了,她又怕十鸢选错了路。 说到底,晴娘怕的其实是十鸢最后会后悔。 晴娘待她总是口硬心软,十鸢鼻头发酸,她忍住眼中酸涩,低头说: “我这样的出身,被赎身了又如何,十鸢要一直陪着晴娘。” 是她痴心妄想,总想着要做一个清白人家,却是忘了世人偏见岂是那么容易消散的。 晴娘沉默。 许久,晴娘将玉瓶拿回来,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白了十鸢一眼,轻而慢道: “尽是会说些哄我的话。” 十鸢也想笑,轻扯了下唇角,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晴娘见她这幅模样,不由得眼神一暗,她摆了摆手:“行了,既然不想走,就回去吧。” 十鸢没有久留,她脑子中还是有点乱,忽然回到三年前,又见到晴娘,让她的情绪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 她有太多的话想和晴娘说,但死而复生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注定了她对谁都不能说。 十鸢走后,晴娘皱了皱眉,十鸢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太了解了十鸢了。 十鸢明显有事情瞒着她。 但十鸢不说,晴娘只能当做不知道。 房门被敲响,有人推门进来,晴娘望见来人,没好气地睨了来人一眼: “你又有什么事?” 顾婉余掩住唇进来:“是谁惹晴娘生气了?” 她一身红衣裹着玲珑的身段,歪着身子往位置一坐,外罩的轻纱要掉不掉地勾在肩头,她抬手撑着额头,脸上仿佛一直都笑盈盈的,晴娘没和她说十鸢的事,但顾婉余也猜得到,她轻颔首: “十鸢那丫头真的要走?” 晴娘语气平静:“她说不走了。” 顾婉余一怔,片刻,她才仿若正常地笑: “这妮子……” 她想说点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逐渐变得安静下来。 许久,顾婉余捻着杯盏,勾着声道: “再有两日,贵人要来,晴娘当初说让婉余去接待,如今十鸢既然不走了,便让她去吧。” 晴娘抬起头,皱眉望向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顾婉余勾着唇:“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再有数日就要及笄,依着楼中的规矩,及笄后都得见客,晴娘当真舍得让她去见客?” 晴娘眉头未松:“你让她顶了你的职位,那你呢?” 顾婉余掩住唇,笑: “我代她见客去就是,别的姐妹总不能再说旁话。” 晴娘望着了她许久,说了一句:“这次周大人也会和贵人一起来。” 顾婉余脸上的笑意一顿,片刻,她满不在意地低笑: “他来与不来,我总是要见客的。” 她已经如此了,没必要让十鸢那丫头也烂在 泥堆里。 顾婉余抿了口茶水,唇齿间残余了些许涩味,让她也觉得没什么滋味,下一刻,她扔下了杯盏。 ****** 十鸢回到房间后,只觉得格外疲倦,没忍住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楹窗外已然是一片暗色。 一睁眼,引入眼帘的就是绯色床幔,十鸢怔怔地有点回不过神。 半晌,十鸢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回了三年前,这里不是陆家,也不是那个囚禁了她半年的小院,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第4章 楹窗蓦然被敲响,十鸢下意识地转过头,就见顾婉余倚着楹窗,勾着唇笑: “醒了?” 看见来人,十鸢忍不住地惊喜,她按住情绪,让语气仿若寻常:“姐姐怎么来了?” 如果说前世离开春琼楼时,十鸢最舍不得的人是谁,除了晴娘外,便是顾婉余了。 春琼楼小倌和名妓众多,自然不可能一片和谐,十鸢不曾待客,待遇却是排在前列,便是她这张脸生得再好,也总会有人心生不满,顾婉余是春琼楼的头牌,有她若有似无地照顾,才没叫一些人撞到十鸢面前。 十鸢要让她进来,顾婉余摇了摇头: “待会还要去前面,没时间坐了,便是过来看你一眼,怎么一日都待在房间里?” 听到顾婉余说还要去前面,十鸢忍不住地握住手帕,她往前面的楼阁看了一眼,不断有靡乱的丝竹声传来,分明是夜间,但楼阁处依旧是灯火通明。 十鸢当然听得懂顾婉余的话,但她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拦。 再有数日,她也会和姐姐一样,青楼女子,待客再是正常不过了。 十鸢敛住心神,对于顾婉余后半句的问话,她只能回答: “是我今日躲懒了。” 顾婉余笑着勾住手指点了点她,却是没说她,也没提起贵人一事,这些事晴娘自然会告诉十鸢,她只是提点道: “最近衢州城有点乱,好生待在楼中不要乱跑。” 春琼楼是不禁止女子或小倌出门的,于其他青楼相较而言,春琼楼算是相对自由的,但每月出行次数也是有限。 晴娘也不怕有人会趁机逃走。 如今的世道很乱,没有名帖和路引根本寸步难行,甚至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春琼楼再不好,终归也是个安身之处。 顾婉余交代后,就去了前面,十鸢却是忍不住地蹙了下黛眉。 时局不稳,衢州城从不是什么安稳的地界,能被顾婉余特意提出来,只能说明最近衢州城的乱动不小,十鸢回忆前世,她对此事也隐约有点记忆。 陆家替她赎身一事,本来晴娘也还在犹豫,但忽然间,晴娘就同意了陆家的要求,还对她说: “既然要走,就早点走得干净,也别留在这衢州城,省得碍着我的眼。” 陆行云本就不是衢州城的人,替她赎身后是要带她回长安城的,经过晴娘一催促,十鸢也觉得羞愧,她一方面觉得自己想做清白人家没错,一边觉得自己是抛下了晴娘她们。 但她也被晴娘一手带出来的人,不难发觉了晴娘催她离开的意思,彼时她刚服下药,内劲全失,最是体弱的时候,晴娘怎么会让她在这种情况下赶路? 许是察觉到她的想法,晴娘只皱眉对她说:“你已经不是春琼楼的人,当好你的良家女子。” 冷淡简短的一句话,拦住了十鸢要问的问题。 没几日,陆行云就带她离开了衢州城,对衢州城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也一概不知。 十鸢忍不住地皱眉,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晴娘和顾姐姐这么郑重对待? 十鸢往前面灯火通明的楼阁望了一眼,她深呼吸一口气,不论发生了什么,如今她没有选择离开,总会有机会知道的。 如今她关注的是陆行云。 陆行云替她赎身,另有目的,即使晴娘不同意,陆家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当年李氏挟天子以令诸侯,胡作非为,后来诸王清君侧,李氏倒台后,如今留守在长安城的乃是幽王胥铭泽,幽王是当今幼帝的亲叔父,但谁都知道,从三年前幽王兵入长安的那一刻起,当今的这个皇帝早就名不符实。 如今天下看似一体,实则早就三分,幽王留守长安,而晋王和祁王则是分别割据了西北和东南。 三方勉强维持着表面安稳,但明眼人都清楚,这所谓的安稳岌岌可危。 而衢州城的位置有些微妙,位于祁王领地,也和幽州城接壤。 陆家虽是在长安城,在幽王前却算不得重用,陆行云带她回京城,不过也是为了讨好幽王,或者说是讨好幽王的心腹——戚十堰。 当年戚十堰随胥铭泽兵入长安,等胥铭泽留在长安后,他又回到幽州城替胥铭泽镇守幽州,世人皆知,戚十堰乃是胥铭泽的左膀右臂,由他推举,必然能得胥铭泽的看重。 十鸢望向铜镜,铜镜中的女子和她对视,倏地,她扯唇轻讽。 能让陆行云编出这么一个理由也要替她赎身,自然是因为她这张脸。 戚十堰虽是权高位重,但也算得上不近女色,至今未曾娶妻生子,陆家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戚十堰有位早亡的年少青梅,二人年少相伴相知,感情甚笃,那位女子更是为救戚十堰而死。 十鸢前世见过那位女子的画像。 和她至多只有五分相似,但这五分相似,也足够陆家不惜耗费千金秘密带她回京,给她一个养女的名分,再将她送往幽州城,进献给戚十堰。 她了解陆行云,或者说,她了解陆家人。 眼前摆了一条捷径可走,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 即使晴娘拒绝了陆行云,陆行云也还会再来,十鸢垂了垂头,她忽然叫来诗意。 诗意不解:“姑娘怎么了?” 十鸢握住杯盏,茶水很烫,但她仿佛察觉不到,依旧紧紧握住杯盏,她吩咐: 第5章 “去查一下,陆行云如今暂居何处。” 前世陆行云住的是客栈,她不能保证陆行云如今是否还在那个客栈。 诗意有点懵,姑娘不是不想走了么? 但诗意也知道有些问题不该问的别问,她立即点头:“奴婢知道了。” 不等诗意打听来陆行云的住处,十鸢就得了一个消息。 房间内,十鸢惊愕地望向晴娘: “接待贵人?” 她隐约记得这件事,前世她离开楼中时,的确楼中来了一位贵人,至于这位贵人是谁,十鸢不得而知,彼时她已经不算是春琼楼的人,晴娘自然也不会告诉她,但她记得是顾姐姐接待的这位贵人。 十鸢眸色稍凝,她不解地问:“怎么会是我?” 她便是留了下来,论资格,也该是轮到顾姐姐。 晴娘知道她在想什么,却没有解释,而是深深地望了十鸢一眼,她冷淡地说: “你不需要知道原因,听命令就是。” 十鸢呼吸一紧,她攥住了手心,她和晴娘对望许久,终是一点点低下头:“十鸢知道了。” ***** 十一月十七日。 白日,春琼楼一片安静,有一行人悄然无声地住进了春琼楼。 梅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有人撑起一柄八骨油纸伞,轱辘轮子压在地面上,无声无息地溅起些许水花,银白色衣摆从油纸伞下一闪而过。 第3章 命令在前,十鸢心底再是想要报仇,也必须得先搁置。 她既然没有选择赎身离开,就不会忘却春琼楼的规矩。 诗意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她: “陆公子就住在城西的景福楼。” 衢州城内东贵南富,坊市都在城西,客栈和酒楼也不例外,包括她们春琼楼也是在城西,相较而言,城北的百姓要贫苦许多,是贵人不愿下脚之处。 十鸢闻言,陆行云的住处和前世没有区别,她稍眯了下眼眸。 陆行云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她本来还觉得厌烦,如今想来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至少等她接待完贵人,陆行云应当还会在衢州城。 只要陆行云留在衢州城,她总有取他性命的一日。 相反,陆行云要是回了衢州城,她倒是鞭长莫及。 想至此,十鸢稍稍按捺住急切的心思,她转头,站在楹窗前望向远处的一座院落,诗意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小 声和她嘀咕: “楼中白日从未接待过客人,但这一行人是晴娘亲自接待,还安排住进了闻桉苑,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不怪诗意这么惊奇。 春琼楼白日不接客,这后院处住都是些尚未接客的姑娘或者小倌,这还是楼中第一次有外客入住春琼楼。 这和春琼楼一贯的规矩极其不符,楼中生出不解的人不止诗意。 十鸢轻敛眸,不由得把前两日晴娘的命令和闻桉苑的一行人联系在一起。 这就是晴娘让她接待的贵人么? 十鸢收回视线,声音仿若平静:“晴娘做事总有她的道理。” 她坐回梳妆台前,侧眸望向六扇屏风上的挂着的苏绣衣裙,上襦下裙,交领右衽,腰间束一根腰带,整体呈胭脂色绢面,和衣裙相陪衬的是摆在案桌上的一套首饰,其中两根玉簪被单独摆出来。 诗意缄默,觉得房间内有点待不下去。 明日就是姑娘的及笄礼,依着楼中的规矩,待及笄礼过后,姑娘也是要见客的。 青楼女子的及笄礼比不得官家女眷,明日晴娘替姑娘佩戴上玉簪,及笄礼就是成了,也因楼中的规矩,明日不会有人来给姑娘庆生,谁都明白及笄代表什么,有什么值得好庆贺的呢? 房门被从外敲响,诗意忙忙去开门,见到来人,她惊讶: “怎么了,是晴娘有事找姑娘么?” 绿诣没往里看,只冲诗意交代:“晴娘让十鸢姑娘收拾一番,去前面侍奉贵人。” 十鸢不由自主地侧目。 诗意惊得瞪大了眼,她下意识地出声: “姑娘明日才及笄呢!” 绿诣没有接话。 话落,诗意也回过神来,在这春琼楼内,晴娘的命令就是最重要的,她不由得担忧地转头朝姑娘望去。 十鸢安静地垂着头。 绿诣传达完晴娘的命令,确认十鸢姑娘听见后,她没有催促,对诗意点头后就转身离开。 人一走,诗意就匆忙地走到十鸢跟前,她有点捉急,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喊: “姑娘——” 十鸢打断她的话,她拔下歪斜插在头顶的玉簪,青丝瞬时披散下来,她和铜镜中的女子对视,下一刻,她挪开视线,低声道:“替我梳妆。” 外间夜色将暗,春琼楼又将热闹起来。 诗意忍不住心底酸涩的情绪,她低下头,声音有点堵: “姑娘分明还有一日才及笄。” 十鸢没忍住笑:“注定的事情,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区别。” 诗意想说,能拖一日就拖一日,万一事情有转机呢,怎么会没有区别。 但最终,诗意只是沉默下来。 春琼楼的女子是不缺首饰和衣裙的,诗意挑了一支蝴蝶缠枝头的玉簪替姑娘拢了青丝,待服侍姑娘穿上藕绿色的苏绣衣裙后,诗意再没忍住偏头擦了一把眼泪。 第6章 十鸢装作没有看见诗意的失态,她借口让诗意给她取盘糕点来,等诗意走后,十鸢才从梳妆台下的暗格中取出几枚银针,她抚了抚青丝,再放下手,银针早就消失不见。 她望了铜镜中的人一眼,她穿着绿色裙裾,衣襟稍宽,有一抹绯红在锁骨上若隐若现,黛眉轻描,双颊上略施粉黛,仿若宣纸上晕染开一层浅淡的胭脂,格外引入瞩目。 扮得温柔无害,也晕着风情。 十鸢闭了闭眼,但依旧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头一次接任务,甚至不知道任务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是要情报,还是要杀人? 她一无所知。 等诗意回来时,十鸢早收拾好了情绪,诗意端给她糕点:“姑娘垫垫肚子就好,但也不要贪食。” 诗意担忧,万一所谓的贵人让姑娘喝酒呢?酒水易占肚,到时候姑娘如果出了差错就不好了。 绿诣在傍晚前来通知她,自是给了她梳妆打扮的时间,十鸢下咽着糕点,她吃得不慢,却是没有弄乱一点妆容。 与此同时,前楼的一个雅间内。 晴娘没在门口迎客,而是垂首立在雅间内,春琼楼本是来寻欢作乐的地,雅间内轻纱垂幔,烛火被罩子笼住,只呈现出暖暗的光线,外间时不时传来的弦乐声不停蔓延着暧昧旖旎。 在晴娘面前,有人落座,圆桌上的烛火模糊了他的面容,仿佛有些刺眼,他偏了偏头,立即有人撤下灯盏,灯盏被端起来时,被罩子笼住的火苗让他的眉眼点亮又很快寂灭下去。 晴娘皱眉,低声: “主子何必亲自上来?” 她视线落在男子落座的轮椅上,心底不乏担忧。 他笑了一声,声音举重若轻地传来:“既然来了,总不好一直待在院中。” 晴娘不再劝说,低声禀报: “自宋翎泉出现在衢州,王家明里暗里给宋翎泉送了诸多好处,今晚王家二公子订了颂兰间,想来宋翎泉应该也会出现。” 衢州城和幽州城相邻,宋翎泉乃是戚十堰的副手,他忽然出现在衢州城,让人很难不怀疑戚十堰是不是要有什么动作。 宋翎泉跟着戚十堰也是立功不菲,但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贪财爱色。 王家想要讨好宋翎泉,自然会投其所好,所以宋翎泉今晚出现在春琼楼的话,一点也不会让人意外。 晴娘余光瞥见周时誉,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 “主子在衢州城的这段时日,属下会让十鸢侍奉主子左右,她自小生长在衢州城,对衢州城最是了解不过。” 听见意料之外的名字,周时誉忽然抬头朝她看了一眼,晴娘半点不怵他。 有资料呈在案桌上,轮椅上的男人垂眸翻看,他指骨修长,帛巾衬得仿若一柄玉质扇骨,他轻缓地颔首,余了些许慢条斯理: “你安排即可。” ******* 十鸢准备出发时,诗意忙忙替她寻来油纸伞,十鸢才发现外间不知何时又落下了细雨。 但不等走到游廊,诗意就被绿诣拦了下来,十鸢懂得规矩,也没想让诗意陪着,这种时候有人陪着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绿诣转头看向十鸢:“十鸢姑娘请随我来吧。” 十鸢安静地接受安排,只是不着痕迹地攥紧了油纸伞,手指骨节处露了些许白色。 后门处的帘子被掀开,刹那间,热闹声传来,琵琶声绕梁,十鸢抬头望了一眼,恰好见到男女伴随着酒水仿佛要融在一起,靡乱得厉害,十鸢只是习以为常地收回视线。 绿诣将油纸伞递给一旁的小厮,领着十鸢往楼上走,一边低声交代: “贵人在雲梅间,十鸢姑娘侍奉贵人时,只需记住一点,万事以贵人为主。” 十鸢惊愕。 她当然听得懂绿诣的潜台词,绿诣是晴娘的人,她传达的自然是晴娘的命令,这番话就是告诉她,她的任务不是她想象中的探听情报,她要做的就是听话而已。 绿诣的言下之意,也是要她保护好贵人。 十鸢意识到了什么,她掩住眸中情绪:“十鸢知道了。” 雲梅间,绿诣扣了扣门: “公子,十鸢来了。” 须臾,门被推开,晴娘恰好从里面出来,她望向十鸢,意有所指道:“侍奉好公子,可别怠慢了。” 十鸢呼吸一轻,她握紧了手帕,再抬眸时,脸颊已经飘了些许赧然的绯红。 旁边有人朝这边看来,也只笑:“晴娘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个宝贝,也不带出来见见人。” 晴娘斜嗔了那人一眼: “爷都说了是宝贝,岂能轻易让她露面?” 说话间,十鸢被晴娘推入了雅间内,外人甚至都未来得及看清她的模样,只记得女子白皙的脸上染了红,仿若红霞一般,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青涩,甚是诱人。 门一关,外间的吵闹声被盖得七七八八,十鸢心下也不由得一提,她抬起头,待看清她要侍奉的贵人时,倏然一怔。 十鸢的视线堪堪落在那人坐着的轮椅上。 她忽然懂得了,为何晴娘会不顾忌她还未过及笄礼,就舍得让她出来见客。 雲梅间除了贵人和她,再没有其余人。 仿若察觉到她的视线,那人抬起头,十鸢再是立时收回视线,也来不及了。 十鸢听见贵人笑了一声,和煦温声: 第7章 “某有疾在身,姑娘莫嫌弃。” 十鸢望见贵人腰间的玉坠,她握紧了双手,遂顿,她 也轻笑,弯折下堪堪一握的腰肢,是楼中教导过的最温顺的姿态:“是公子不要嫌弃十鸢才是。” 胥衍忱轻轻摇头,没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他轻缓地颔首: “过来坐。” 十鸢依言过去,待垂颈坐下时,些许春色从衣襟处乍现。 胥衍忱微微偏过头。 火光明暗间,他的侧脸轮廓浓影,温雅贵重,也让人看得不真切。 十鸢也看不真切,她只是悄无声息地拢起了有些滑落肩头的衣襟。 第4章 雅间内燃着熏香,袅袅白烟顺着香炉升起,安谧的室内因着外间的喧闹仿佛也晕染着些许旖旎。 十鸢只似寻常青楼女子般,替胥衍忱倒满了酒: “公子要喝酒么?” 她含了笑,眸中仿若水色潋滟,半点酒水未沾,却给了人一种似醉非醉的感觉,她将酒杯端起,像是要喂到胥衍忱唇边。 雅间的位置都安排得很有心机。 十鸢只要稍稍侧身,就能够依偎到胥衍忱的怀中,也让二人靠得很近,胥衍忱轻而易举地闻见女子身上传来的隐秘暗香,他仿佛一顿,又仿佛没有,从容地接过杯盏。 酒水沾了沾唇。 十鸢瞧见,她轻垂下眼眸,掩住了眸中的情绪。 身侧人自始至终都只是敛眸坐着,靠着椅背的身体松弛又笔挺,他态度温和,又或者是情绪淡得让人辩察不出,只能当他温和从容,和春琼楼格格不入。 十鸢不由得恹住。 她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就会出师不利,至于晴娘曾说过的她生来就是要哄骗人的话仿佛是假的一样。 眼前人根本不为她所动,连她递过去的酒水都懒得尝一口。 十鸢垂眸,黛眉透着了些许沮丧:“公子是不喜欢喝酒,还是不喜欢十鸢倒的酒?” 暖暗的灯火融融拢住她沮丧委屈的脸,姣好的眉眼恹恹地耷拉着,她话音低落,偏尾音勾起,仿佛和烟雾缠绵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她是否是故意。 胥衍忱偏头看她。 难道晴娘让她过来时,没有告诉她,她不需要如此么? 许久,胥衍忱还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空的杯盏推向她,稳声解释: “和姑娘无关,是我前两日染了风寒,不宜饮酒。” 十鸢惊愕,她一下子变得慌乱,忙忙抢过酒杯,急道:“公子不能喝酒,不喝就是了!” 十鸢掩住心底的意外。 前世,她被陆家赎身后,也见过不少出身贵重的人,再是自谦,他们骨子中也透着高高在上,心情好时,自是乐意哄哄人,但绝不会自降身价和她这种身份的人解释什么。 胥衍忱一口一个姑娘,十鸢分不清他这是尊重,还是疏离。 她也不在乎。 十鸢将酒杯收起来,轻拍胸口,松了口气:“要是公子出事了,晴娘定然是饶不了我的。” 十鸢面上仿佛不安,心底却是叹了口气,今日但凡换了个人,谁管他是否风寒呢,既然踏入了春琼楼,总得留点银子下来。 同样的酒水,但春琼楼的酒水比一条街外的景福楼要贵上数倍。 至于原因,众人自然都是心知肚明。 晴娘曾三番四次地提起过,只要人来了,往死里割就是了,十鸢记忆深刻。 她瞥了眼案桌上的酒壶,这一壶酒水就是十两银钱,寻常百姓家一月开销都不一定有这么多银钱,但在春琼楼中,不过是一壶酒水的价格罢了。 销金窟,不外如是。 胥衍忱半点没信她的话。 晴娘能当春琼楼的负责人,当然不是什么心软的人,她会将程十鸢送到他跟前,某种意味上,早就是一种偏袒。 胥衍忱勾唇,一语双关: “她不会罚你。” 十鸢被堵住,她不知道胥衍忱对春琼楼了解多少,也不好辩解,刚想说点什么,隔壁颂兰间忽然传来声音。 她立时顿住,转头朝颂兰间望去,十鸢眸色稍凝,她记得春琼楼各个雅间虽没有隔音,但也不至于谈话声都能传到隔壁。 十鸢朝墙壁看了一眼,敏锐地察觉到那层墙壁好像比平常时候单薄了许多。 十鸢意识到什么,她呼吸轻了许多,立时安静下来,隔壁传来的声音越发清晰。 胥衍忱不着痕迹地望了她一眼。 隔壁的对话声隐隐传来: “……婉余姑娘可谓是冠绝衢州城,宋大人要是喜欢,我安排让婉余姑娘明日陪大人游湖如何?” 十鸢听见顾姐姐的名字时,不由得抬起头,她没听见有人回答,反倒是听见了顾姐姐的声音: “难道爷不想让奴家陪您么?” 十鸢皱起眉,顾姐姐惯来不喜欢白日见客,像这种陪人游湖更是少有,尤其还是这般主动。 十鸢隐晦地望了眼胥衍忱,心底隐约猜到顾姐姐应当也是有命令在身。 隔壁又响起一阵调笑声,最终,有道声音传来: “有佳人相伴,宋某当然求之不得。” 听见这道声音时,十鸢没有控制住,她倏地转头望向颂兰间的方向,她脸色稍稍变化,竭力控制,才没有让自己失态。 这道声音—— 十鸢还在惊疑不定,她攥紧了衣袖,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第8章 宋翎泉不应该出现在衢州城才对。 胥衍忱拨弄了下杯盏,他忽然朝女子望了一眼。 许久,等隔壁彻底安静下来,十鸢终于按捺下心底的惊疑,然而,她听见一声问话: “在想什么?” 她抬眸,倏然和胥衍忱四目相视,十鸢下意识地想要否认。 但下一刻,十鸢扫了眼胥衍忱腰间的玉坠,又想起了绿诣的话,她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掩唇道: “奴家是听见了顾姐姐的声音,有些失神,还望公子不要怪奴家。” 她不是不想说实话,但她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会对一个不认识的人声音耳熟。 许是有隐瞒,奴家二字被她说得又轻又软。 有人默了一息。 他掀起眼,平静道:“你不必这样自称。” 十鸢倏然怔住。 许久,她才堪堪垂眸: “十鸢听公子的。” 夜色浓郁得化不开,外间的丝竹声也渐渐停息,有人敲了敲门,打破了雅间内的安静: “主子,时辰不早,您该休息了。” 十鸢抬眸,她一时不知是该回去,还是该和胥衍忱走。 胥衍忱仿佛看出了她的纠结,冲她颔首:“早点休息。” 这是让她离开的信号。 十鸢接收到,立即起身,冲他轻折了一下腰肢:“十鸢告退。” 门被推开。 十鸢出去时,看见门外站着的男人,他心情像是有些不妙,脸色冷沉,朝她看了一眼,视线落在她脸上一刹,像是有些意外,紧接着,不含任何意味地冲她点了点头。 等十鸢身影消失在楼梯间时,周时誉才进了房间内。 胥衍忱依旧坐在案桌前,他垂眸望着酒杯,烛火暖暗,也掩埋了他的神情。 周时誉满腹疑惑:“宋翎泉早就离开了,主子怎么待了这么久?” 胥衍忱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周时誉没再问,准备推着主子回去时,才惊觉没闻见酒水味,他语气不明: “晴娘这次安排的人看来有点呆啊,居然连倒酒都不会。” 胥衍忱掀起眼,淡淡道:“你很不满意晴娘这次的安排?” 周时誉立即闭嘴。 他闭了闭眼,按住不该有的情绪: “是属下失态。” 轮椅在被推着往前走,胥衍忱仿佛感觉不到周时誉的情绪变化,他平静道: “有些事,不该别人过问,但晴娘看不惯你,难道你不知道原因?” 周时誉被堵得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晴娘对他不满,毕竟,顾婉余是晴娘的人,而他和顾婉余有了交集后,彼此关系一直未有定论,晴娘恼他招惹了顾婉余。 周时誉想起适才他撞见的那一幕。 女子风情万种依偎在宋翎泉怀中,乌发和男人的衣襟缠绕在一起,和他擦肩而过时,她不曾投来一记眼神,二人仿佛从不相识。 她惯来拎得清。 她从来都将任务和私情分得清楚,在她眼中,私情永远比不过任务。 周时誉沉默下来。 ***** ** 十鸢回到绥钰苑后,一直心神不宁。 宋翎泉。 她会认识宋翎泉,还要托前世陆家的福。 陆家惯来会做戏,将她献给了戚十堰时,也是一派难为情的模样,道是替她谋了一门亲事。 戚十堰心底的妻子之位一直都是那位许姑娘,自然不会另娶他人。 陆家想要将她献过去,但也不可能让戚十堰娶她为妻,他们理所当然地提出做妾一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道是戚十堰不会娶妻,她嫁过去,虽是妾室,但也和正室没有区别。 彼时,她未曾看透陆家的真面目,心底还记着陆家替她赎身的恩情。 但报恩不等于去给人做妾室,对此,十鸢只能说她要考虑一番。 也是这时,她意识到,她的路引和名帖都在陆家手中,她被收做养女后,她的婚嫁一事其实都掌握在陆家手中。 她根本没有自主的权利。 她生出些许不妙的预感,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没错,陆家根本不可能给她拒绝的机会。 没几日,她就被强迫地送往幽州。 也是在幽州,她认识了宋翎泉,宋翎泉贪财爱色,但在幽州的时日,宋翎泉对她一贯是冷嘲热讽。 十鸢知道原因。 宋翎泉是觉得她占了许姑娘的位置,借和许姑娘有些许相似的容貌上位,这等手段令他们这些旧相识不齿。 直到她被送回陆家那一日,宋翎泉才正眼看过她一次。 十鸢至今记得那日情景,戚十堰转身离去,宋翎泉居高临下地看了她许久,最终冷冷道: “容貌相似又如何,终究是命不同。” 从始至终,没人在乎她是否愿意被当替身。 第5章 十鸢回神,她往楹窗外望去,夜色浓郁,春琼楼也彻底安静下来。 诗意见她一直没有熄灯,已经来催她数次休息。 十鸢问她:“顾姐姐还没有回来么?” 诗意呃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也挺纳闷,姑娘惯来知晓分寸,从不会问这些问题。 诗意迟疑地回答: “婉余姑娘还在前楼,姑娘是要等婉余姑娘么?” 来春琼楼的男子常有留宿的,婉余姑娘今日留在前楼,显然是在接客,不到白日应该是不回来的。 第9章 十鸢也懂得这个道理,但她一想到顾姐姐或许正和宋翎泉在一起,她莫名有种割裂的感觉。 因着宋翎泉,她今晚一脑子都是前世的事情,也借此逃避了和故人重逢的情绪。 那道声音和宋大人这个称谓,让十鸢不敢心存侥幸。 那么宋翎泉在衢州城一事,陆行云知道么? 陆行云前世忙忙带她离开衢州城,是否也有不想让宋翎泉和她提前碰面的缘故? 许多思绪充斥在脑海中,让十鸢半点困意都没有。 一夜艰难地熬到天明,十鸢立即起身,她站在楹窗前,时不时地眺望月洞门的方向,只要有人经过游廊,她一眼就能看见。 春琼楼占地不小,后院中凉亭水榭都有,一条游廊蜿蜒地连了数个厢房,唯独闻桉苑是单独的院落。 顾婉余一回来就见到十鸢等在那里,她意外挑眉: “天都未彻亮呢,怎么这么早起来了?是在等我?” 她不想在前楼久待,才会这么早出现,她赶着回后院沐浴洗漱,十鸢做什么起这么早? 想起了什么,顾婉余拢了拢青丝,掩住了些许痕迹,不着痕迹地站得离十鸢远了一点。 十鸢被问得一阵哑声,她当然看得出顾姐姐的疑问,但有很多事情,她没办法解释,只能拐弯抹角地问:“姐姐接下来要忙么?” 顾婉余偏了偏头,她听得出十鸢在问什么,言简意赅: “是要忙一段时日。” 这番话相当于是承认她正在执行任务。 十鸢欲言又止。 顾婉余没忍住地掩唇笑:“小丫头片子,何时和姐姐也有秘密了?” 这世间谁没个秘密了? 顾婉余没有探听的打算,她倦怠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想问什么,快问,别耽误我回去补觉的时间。” 十鸢不敢对上顾姐姐的眼神,她轻声问: “我昨日听见颂兰间有人唤了一声宋大人,但我不曾听说衢州城有姓宋的高官。” 顾婉余:“他的确不是衢州城的人,而是从幽州城来的。” 十鸢心中倏然咯噔了一声。 幽州城。 事到如今,十鸢再不信昨日那人是宋翎泉,就是在自欺欺人了。 十鸢皱紧了眉头。 宋翎泉乃是戚十堰的左膀右臂,他来衢州城,必然是戚十堰的吩咐,但衢州城能有什么是戚十堰图谋的? 十鸢想起顾姐姐嘱咐过她衢州城最近生乱一事。 这两件事会有关联么? 十鸢有心想问顾姐姐的任务是什么,但她很清楚,个人任务是绝对要保密的,她和顾姐姐再是亲近,也不能越过这条规矩。 十鸢和宋翎泉打过交道,知晓这人看似贪财好色,但最是谨慎,否则也不能做到如今的位置。 十鸢按住心底的担忧,只能隐晦地提醒: “能做到高位者,都是疑心之辈,姐姐务必要小心。” 顾婉余觉得十鸢的态度有点奇怪,像是对宋翎泉很警惕戒备一样。 但不应该。 十鸢和宋翎泉从未有过接触。 顾婉余找不出疑点,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于十鸢关心则乱上,她笑着点了点十鸢的脑袋:“好了,不要担心。” 顾婉余也不急着走了,她偏头问: “倒是你,昨日见到贵人了没有?” 顾婉余是知晓胥衍忱身份的,但她谨慎惯了,便是没有外人,也不会称呼胥衍忱为主子,杜绝外人将胥衍忱和春琼楼扯上关系。 十鸢没有想到话题一下转到胥衍忱身上,她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见到了。” 顾婉余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认真嘱咐:“好好侍奉贵人,不要有懈怠。” 她想起那日晴娘问她的话,为什么要将侍奉主子的差事让给十鸢? 顾婉余扯唇轻笑。 能有什么原因呢? 世人对女子严苛,她成为细作的第一日起,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但十鸢不一样。 主子清风霁月,十鸢侍奉主子期间,自是不需要接客。 她只盼着十鸢能得用些,等主子离开衢州城时,能把十鸢也带走,彻底离开这春琼楼,摆脱沦落风尘的命运。 十鸢不知道顾婉余的苦心,但她依旧点头,像是承诺: “我会的。” 但十鸢也没有料到,她刚保证过,闻桉苑的传召就来得这么快。 绿诣匆匆地来: “贵人和其余客人不同,不只是晚上,白日中,姑娘也是要侍奉左右的。” 绿诣愁得要命,这次主子来衢州城,没有表明身份,身边也只跟着数个侍卫和周时誉一位大人,如今衢州城生乱,晴娘放心不下主子的安危,总要派人手保护才能安心。 但问题是,春琼楼明面上只是勾栏之处,能安排什么人? 只能和昨日一样,借口包下十鸢,实则是让十鸢过去保护主子安危罢了。 十鸢来不及梳妆,就和绿诣到了闻桉苑,闻桉苑内格外安静,仿佛根本不曾住进人一样,将人送到,绿诣又忙忙离开。 望着绿诣的背影,十鸢皱了皱细眉,她怎么觉得最近春琼楼的人都很忙碌? 闻桉苑内。 胥衍忱控制轮椅出了室内,但春琼楼建造时,根本没有想过会有行动不便的人住进来,游廊处皆有台阶,于他不是很友好。 第10章 周时誉有事在身,不在春琼楼。 自双腿出了问题,胥衍忱不喜欢有人近身伺候,他垂眸望向台阶,沉默了片刻,依旧是没有喊人。 就在胥衍忱准备直接控制轮椅下台阶时,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响起,许是想要让他知道有人来了,来人刻意加重了脚步,下一刻,有人握住了轮椅后面的手柄,声音轻细地从头顶传来: “公子要去哪里,十鸢陪您一起好不好?” 她许是被刻意教导过,寻常的一番话被她说来也仿佛是痴缠一般,让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舍得拒绝。 胥衍忱轻笑了一声,他松了对轮椅的控制: “那便麻烦了。” 十鸢心 底松了口气,她真担心胥衍忱会不答应,轮椅上坐了一个人,按理说重量不轻,但十鸢很轻巧地将轮椅送下了台阶,落地无声,这时,她才偏头,青丝柔顺地披散下来,暖阳透过树叶的缝隙零碎地洒在她身上,仿佛铺上一层盈光,她笑着问: “公子还没说要做什么去呢。” 她能让晴娘在一面之缘下把她带入春琼楼,自是生得容貌出众,柳叶眉不描而浓,轻轻一弯便是含了柔情的模样,双颊白皙,许是一路赶来,映着些许绯红,仿若芙蓉映面,最是温柔清冷的长相,唯独一双桃花眸让她余了些许春色。 如今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让人下意识瞩目。 胥衍忱望向她,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昨晚听见的那一句“婉余姑娘容貌冠绝衢州城”,一时不由得失笑。 有她在,旁人怎敢用冠绝二字。 胥衍忱的注视点到即止,他语气平稳道:“去院子中坐一坐吧,正好你和我讲讲衢州城的事。” 十鸢不解他笑什么,但他没说,十鸢很安分地没有问,她将人推到院子中,在石桌前停下,见石桌上没有茶水,左右看了看,忙道: “公子等我片刻。” 十鸢出去了一趟,不消须臾,她就端来茶水和些许糕点,等都摆好后,她给胥衍忱倒了杯茶水,才坐了下来。 胥衍忱见她忙前忙后:“怎么不让下人送过来?” 如今秋转冬,她身上披着一件鹤氅,不停地走动,显得很累赘,也或许和鹤氅没关系,只是单纯地觉得她这般人不该是如此辛劳。 十鸢一怔: “公子不是不喜欢生人伺候么?” 也是闻桉苑格外安静,才让十鸢意识到这一点,但如今胥衍忱的问话,又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胥衍忱转了下杯盏,没有否认:“是不喜欢。” 没猜错,让十鸢松了口气,她生怕晴娘的辛勤教导全是白费了。 十鸢托腮,问:“公子想要知道什么?” 她不是世家女,一举一动只在乎好看,却不会过分讲究礼仪。 胥衍忱看了眼女子,她托腮总要抬起手,衣袖顺其自然地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皓腕,戴着只透白的手镯,格外衬配。 他默了一息。 十鸢以为胥衍忱会问衢州城的高官秘事,她忙忙在心底过了一遍晴娘曾提起过的信息,但没想到胥衍忱一开口就是问: “你对王家了解多少?” 十鸢有点意外,怎么会是王家? 王家是衢州城远近闻名的粮商,和高官世家都扯不上关系。 她脑海闪过昨晚偷听的画面,直觉将王家和宋翎泉联系在了一起,她忽然想起,她好像听说过宋翎泉有一房妾室就是姓王。 十鸢意识到了什么,她掩住唇弯眸道: “我对王家不了解,倒是曾在城中遇见过王家的小女儿,生得如花似玉,当时听王姑娘和婢女对话,王家好像正准备给王姑娘说亲事呢。” 第6章 王家小女要婚配? 胥衍忱眸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宋翎泉这次来衢州城目的不纯,幽州城和衢州城各伺其主,王家历代安身于衢州城,再是想要凑上去,也一定会考虑其中风险。 而能让王家放心地替宋翎泉做事,姻亲显然是最简洁方便的手段。 十鸢绞尽脑汁地将她知道的王家消息都说了出来,但是否有用,她就不得而知了。 顾姐姐和绿诣的态度让她猜到了胥衍忱的身份。 如今见胥衍忱不语,她也就安静地等着胥衍忱的命令。 片刻,闻桉苑外响起一阵动静,十鸢见到有人进来,低声禀报:“主子,王家派人来请婉余姑娘出去了。” 十鸢抬眸望天,如今还是申时,日色没有半点暗沉的意思,她陡然想起昨晚有人提起要请顾姐姐去陪宋翎泉游湖一事。 原来昨日宴请宋翎泉的就是王家么? 十鸢隐晦地皱了皱眉。 王家既要嫁女给宋翎泉,还能没有芥蒂地请宋翎泉下青楼,心胸还真是宽阔。 胥衍忱放下杯盏,轻微的声响让十鸢抬起头,胥衍忱温润的声音传来: “难得来衢州城一趟,我们也出去转转。” 十鸢心领神会。 她走到胥衍忱身后,替胥衍忱推起轮椅,刚来禀报的人转身收拾起出行的物件。 春琼楼后门处已经准备好了马车。 十鸢了然,这一趟出行是早就安排好的。 半个时辰后,十鸢一行人出现在了朱雀湖,湖面上排了几艘画舫,有小船在岸边引渡,不论白日还是夜间,朱雀湖上总是格外热闹的。 第11章 岸边和船只上架起三尺宽的木板,十鸢手腕提劲,尽量让轮椅没有波动地落在船内。 细微之处犹可察,胥衍忱敛了敛眸。 她们来得早,顾婉余一行人还未到,做生意的人都是有眼色,只要能赚钱,他们可不管客人是否乘坐轮椅。 画舫上布置得格外旖旎,轻纱垂幔,案桌上酒水琳琅,于中间空出一片地方,显然是给伶人作曲作乐之用,隔了一扇屏风,但委实挡不住什么,春光若隐若现可见。 十鸢望了眼一侧摆着的七弦琴,有点纠结,春琼楼内不论姑娘还是小倌皆有一技之长。 如顾姐姐擅琴,昔日有书生文人于此赠诗,引得不知多少人慕名而来。 十鸢纠结之处在于,她最擅长的不是琴而是琵琶,可她环顾四周,愣是没找到琵琶的影子。 看出她在找东西,胥衍忱不解发问: “在找什么?” 十鸢迟疑了一下,瓮声瓮气地坦白:“怎么没有琵琶,我琴技拙劣,恐污了公子的耳。” 胥衍忱一愣,险些被她逗笑了: “这琴不是给你准备的。” 十鸢脸上染了点绯红,是臊的,但不妨碍她声似哀怨: “公子带着十鸢,还要听别的伶人表演不成?” 她轻哼,骄傲得厉害:“我虽琴技不行,但若论起琵琶,整个衢州城,便是顾姐姐,十鸢也是敢一较高下的。” 重来一次,十鸢有自知之明,既然决定留在了春琼楼,她也抛去了所谓的清高。 胥衍忱低笑一声: “嗯,我信你。” 但他将人带着,不是要让她大庭广众下做演的,胥衍忱含笑望着十鸢:“你这般说,倒让我不舍得叫你当众表演,而只愿独享了。” 十鸢蓦然握住了杯盏。 已经有伶人上了画舫,十鸢掩住唇,她勾眸轻嗔:“公子就会哄骗十鸢。” 侍卫守在画舫内外,伶人一个个地入内,十鸢瞧见不少眼熟的人,她了然,这群伶人也是春琼楼的人。 这群人和顾婉余不同,接触不到春琼楼的内核,是真的伶妓。 为首的伶人名唤绾笛,她意外地看向十鸢,心底泛起嘀咕,她怎么记得十鸢今日才及笄,怎么会这么早地出来接客? 嘀咕归嘀咕,绾笛扫了一周,立时意识到这是什么情况,她没有凑上前,而是盈盈福身后,转而去调试琴弦,落坐在了屏风之后。 绾笛和十鸢不同,她惯来是喜欢钱的,弹一首曲子能赚的钱自是不如陪客人喝上一杯酒的。 她们这一行,要是能舍得掉脸面和矜持,就会发现,男女之间不都那回事,名声都是虚的,能攥到手里的钱才是真的。 但绾笛有自知之明,有程十鸢在前,这位客人再是如何都不会舍了程十鸢而选择她。 人人都说春琼楼的头牌是婉余姑娘,但绾笛心底清楚,等程十鸢及笄后,只凭着她那张脸,这春琼楼第一人的位置还不知会落在谁身上呢。 绾笛心底也纳闷,按理说该是对头的二人,怎么就能相处得这么融洽呢? 画舫内响起余音绕梁的琴声,全然融入到四周的画舫内。 十鸢轻轻倚在胥衍忱的怀中,她头靠在胥衍忱的肩膀上,酒水被她端在手中,只从屏风上看去,恰是佳人喂酒的画面,但实际上,胥衍忱垂眸就能瞧见空空如也的酒杯。 十鸢谨记着昨日胥衍忱提起过的风寒。 胥衍忱失笑,有些不知该不该夸她细心,女子腰肢纤细,仿佛一只手就能彻底揽入怀中,但他仅是虚虚地搭拢在上面。 不消多时,朱雀湖上彻底地热闹起来,而这时,日色也渐暗,夕阳余 晖挂在天际,红霞如水般铺下来,染红了湖面。 十鸢推起楹窗的一角,侧望对面的画舫,两个画舫隔得不远不近,对面楹窗敞开,十鸢轻而易举地能看见对面的场景,她的视线落在顾姐姐相伴的那人身上。 待看清宋翎泉的时候,十鸢眸色有一刹间的晦涩。 她本以为在戚家的那段时光其实离她很遥远了,但再见宋翎泉时,她才发现,原来她对那段时日的记忆如此清晰。 清晰到她对宋翎泉的刻薄之语都能倒背如流。 忽地,宋翎泉像是察觉到什么,他扭头朝对面看去,但他只看见一女子窝在男人怀中,像是交颈而缠,他看不清女子的模样,只见得女子白皙的侧脸和修长的脖颈。 宋翎泉轻啧一声。 怪不得都说衢州出美人,当真是半点不假。 怀中人似不满他的走神,嗔声拉回他的注意:“爷在看什么,难道婉余不值得爷瞩目么?” 宋翎泉畅笑一声,低头喝下怀中人喂来的酒,他意味深长地笑: “婉余姑娘自是值得。” 画舫中,十鸢伏在胥衍忱怀中,她蹙眉看似抱怨,声音小到只让二人听得见:“真是警惕。” 十鸢其实不懂她们为何要来这一趟,离得这么远,她们根本探不到什么消息。 胥衍忱没作解释,女子垂着脖颈靠在他怀中,白皙的肌肤一览无余,他偏过头时,余光见得一抹绯色直探入衣襟消失不见。 他忽然有点想饮酒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在看见空空的酒杯时,又很快消散。 胥衍忱轻拍了下女子肩膀,十鸢立时从他怀中起身,情绪被她掩饰得很好,只安静地仰脸等着胥衍忱的吩咐。 第12章 胥衍忱偏头:“让船家靠岸。” 十鸢不解,她低声问: “这就走了么?” 她没有藏着掖着这一声,落在外人耳中,也见怪不怪,衢州城的青楼不少,若是一点涟漪不给客人留下,客人凭什么下次还来春琼楼。 胥衍忱颔首:“已经够了。” 十鸢纳闷,不知道他这一趟到底得了什么讯息,等画舫靠岸时,她仍旧没忍住地回头看了一眼。 伶人各自散去,十鸢推着胥衍忱,衢州城没有宵禁,傍晚时分坊市格外热闹。 十鸢见这一幕,有些失神,前世她被困在陆家,有许久不曾出过门了。 人来人往间,十鸢将把胥衍忱抬上马车,就听见有人问她: “饿不饿?” 十鸢想起他从午后就一直没吃东西,期间就饮了杯茶水,不由得点了点头。 胥衍忱扣了扣车厢,马车立时调转了方向。 等马车停了下来,十鸢才发觉她们到了景福楼,她不着痕迹地敛了敛眉,胥衍忱朝她望了一眼: “怎么了?” 十鸢立时摇头:“没事。” 她只是想起来陆行云也住在景福楼。 或许是想到什么就来什么,在一行人到了二楼时,迎面撞见一个人,来人见到她,神情倏然微变,但在视线落在胥衍忱的轮椅上时,他又脸色微缓: “十鸢姑娘。” 十鸢在看见陆行云的那一刹,前世记忆倏然汹涌袭来,五脏六腑仿佛还藏着疼意,她没有控制住,紧紧地握住了手柄,指骨处发白。 她垂眸扫了眼胥衍忱,竭力按住心底情绪,没有露出异样。 但十鸢忍不住心底道了声晦气。 她是要找陆行云报仇,但不是现在,除了陆行云身死之时,她一点也不想见到陆行云。 十鸢不笑时,清冷盎然,她轻抬眸,像是意外在这里遇见他:“陆公子。” 见十鸢不冷不热,陆行云心底堵了口气,他皱着眉头问: “之前你我说好替你赎身,为何又反悔了?” 听见赎身二字,一直没有动静的胥衍忱终于掀起眼,十鸢看见这一幕,只想快点打发走陆行云,她惯是了解陆家人,掩住唇问: “陆公子是要和十鸢在这里谈论这件事么?” 她这种身份,一直要脸才是矫情,大庭广众下谈论替青楼女赎身一事,她不在乎外人眼光,陆行云却是没这个脸。 四周陆续有客人走动,陆行云脸上一僵,他眉头未松,却是侧身让开了路,他说: “沦落风尘非是雅事,十鸢姑娘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第7章 雅间内,十鸢难得觉得尴尬。 前提,她知道胥衍忱极可能就是春琼楼背后的主子,而现在胥衍忱知道了她曾想要离开春琼楼。 于她们这个身份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忠心,胥衍忱会不会怀疑她? 十鸢不得而知。 十鸢和胥衍忱相对而坐,茶水被端上,她忍不住地垂下眼眸,在伙计进进出出将菜色都上齐后,雅间内终于只剩下两个人。 蓦然,空间内陷入一片安静。 “赎身?” 简单的二字打破了室内的安静,十鸢立时抬头,和眼前人四目相视,她想解释,但许久,十鸢也只是笑了下: “是十鸢心比天高,公子莫要笑话十鸢。” 她笑得很淡,轻飘飘飘得一笔带过,但胥衍忱眸色沉沉。 在心比天高后,通常是命比纸薄。 胥衍忱靠在椅背上许久,他一直没有说话,脸上神情也让人看不清楚,让十鸢心中不由得沉甸甸地发慌。 她想起很多。 有晴娘,有顾姐姐,也有她自己,一旦她真的被怀疑忠心,会不会牵扯到将她安排到胥衍忱身边的晴娘和顾姐姐? 十鸢握住了杯盏,她手指很纤细,如今恰好拢住杯盏一圈,只是指骨处仿佛失了点血色。 她有点后悔,想要重新回答一次胥衍忱的问题。 她不是清高,也不是矫情,只是想要赎身的确是她曾经的想法,她没办法否认。 十鸢偏过头,眸色轻缓地望向胥衍忱,语调都痴缠起来:“公子是不高兴了么,怎么不理会十鸢?” 胥衍忱望了眼她的手,蓦然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气落入十鸢耳中,让十鸢心脏倏然收紧了些,仿佛空间一下变得逼仄,她呼吸都要困难起来,她不解他为何叹气,她甚至希望他能冷脸怒斥,也总要比现在让她能喘过气。 但胥衍忱沉默片刻,问了和陆行云同样的问题: “又为何不愿了?” 她避而不答,他当然能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既然一直想要离开,为何又不走了。 至于她口中的心比天高,胥衍忱未作评价,她想要赎身,人之常情罢了。 十鸢垂眸,她没法提及前世的事,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归结于: “十鸢只是忽然想通了。” 胥衍忱颔首,示意愿闻其详。 十鸢抬手托腮,仿佛心情很好地笑:“女子身在何处都是身不由己,留在春琼楼,起码还有晴娘和顾姐姐陪着我。” 她说得平淡,却越是叫人觉得心底堵着情绪,闷闷得难受。 自春琼楼相见,胥衍忱的视线头一次落在她的眉眼处,她生得那般好看,眸中仿佛含了柔情蜜意,但都是假象,胥衍忱也一时有些看不清她。 第13章 她的话听起来都很真。 但胥衍忱清楚,她不曾说出实话——能叫她说得出心比天高的实话。 许久,胥衍忱“嗯”了一声,这个话题仿若就此揭过。 十鸢心底的担忧没有放下。 胥衍忱:“用膳吧。” 十鸢忙忙垂眸,她捻起木箸,夹了一筷子水晶虾仁,落在了胥衍忱的碟子中,她轻声:“这道水晶虾仁是景福楼的招牌,公子尝尝。” 她藏着隐晦的不安,举止间不由得泄了出来,她惯来都是细心,如今却是忘记了风寒时不该食虾。 胥衍忱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房门忽然被从外敲响,十鸢早听见了脚步声,是适才的伙计,但她不解,菜不是都上齐了么? 伙计很快进来,他端着托盘,人一走近,十鸢立时瞧清了托盘上摆着的物件。 一碗面。 伙计笑呵呵的:“这长寿面费工夫,后厨耽误了点时间,二位客官慢用!” 面被摆在了十鸢面前,她睁大了双眸,怔怔地望着胥衍忱,半晌都不能回神。 许久,十鸢堪堪垂眸。 在主子面前失神是大忌,要是被晴娘知道了她的表现,怕是要敲着她的 脑袋怒其不争了吧。 但她忍不住情绪,一碗面将她心底的不安彻底打散,变成其余的情绪,她也说不清道不明,但这一刻汹涌翻滚,让她艰涩地出声:“公子?” 胥衍忱视线落在她发髻上的玉簪: “今日的玉簪很漂亮。” 昨日晴娘送来的资料写了她的生辰,直到她今日一出现,头顶崭新的玉簪也提醒了他这一件事。 于是,从画舫离开后,一行人不曾回春琼楼,反而出现了这里。 十鸢记不清这一日是怎么度过的了。 只记得那碗面很烫,烫得她眸中晕出了雾气,她轻轻地吹着气,将面吹得凉一点,也将眸中的雾气吹得散开。 ******* 景福楼,衢州城最大的酒楼,足有三层楼高,一楼和二楼是吃饭的地,而三楼则是客房,后院则是马厩,也有数间大通铺。 三楼,天字三号房。 陆行云坐在其中,脸色冷得难堪,木冬一直跟着他,自然知道他为何心气不顺。 木冬不由得劝道: “公子别担心,这天底下就没有青楼女子不想被赎身的,依小的看,那个十鸢姑娘不过是待价而沽!” 自古笑贫不笑娼,但对于高门来说,二者都是卑贱,木冬常年跟着陆行云,对十鸢的确有点瞧不上。 在他看来,青楼女子能有什么清高的? 能攀上陆家这条船,是程十鸢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如果不是她张脸有用,她这辈子也就是朱唇万人尝的命运。 陆家替她赎身,便是有预谋又如何,她这种身份,能给戚大人做妾都是高攀。 木冬觉得程十鸢着实不识趣。 不得不说,仆随主,陆行云心底未必不是这么想,但他还是皱紧着眉头,脸上不是很好:“之前长安来信,宋翎泉也在衢州城,昨日不是王家在春琼楼宴请了宋翎泉?万一被他撞见,什么谋算都成不了!” 宋翎泉和戚十堰相识经年,对戚十堰的事情只会比陆家更了解。 一旦被宋翎泉看见程十鸢那张脸,哪里还轮得到陆家喝汤? 木冬不敢说话了。 的确,程十鸢待价而沽也好,真心不想被赎身了也罢,有宋翎泉在,陆家根本拖不起。 陆行云只想早点办妥这件事,省得夜长梦多。 木冬也没了好的主意,只能迟疑道:“她们的目的不过是钱,不然咱们再加价?” 话说出来时,木冬都觉得心在滴血。 要知道晴娘一开始报的替十鸢赎身的价钱就不便宜,足足五千两。 五千两什么概念? 足够在长安城买一座三进三出的宅子了,程十鸢一个勾栏院出来的女子,也配和一栋宅子相提并论? 木冬觉得不配,但显然,春琼楼的人觉得不止。 木冬心底暗骂一群贪心不足的! 要不是宋翎泉忽然出现在衢州城,岂由得她们拿捏陆家? 陆行云脸色也不好,他也没有料到,程十鸢的赎身价会如此高,但事已至此,他也别无办法。 陆行云呼出了一口气: “就这么办,再去钱庄提钱,今晚我再去一趟春琼楼。” 话落,陆行云想起程十鸢已经出来见客一事,眉眼不由得闪过一抹阴鸷。 日色落暗的时候,十鸢一行人也回到了春琼楼,前楼已经热闹起来,她们从后门进来的,也不由得听见动静,十鸢没往前面看。 她的任务就是照顾胥衍忱,便是及笄了,也不需要去前楼表演或见客。 轮椅一路安静地到了闻桉苑,胥衍忱没让她再进院子,他语气和缓: “早些休息。” 十鸢的手本来是握在手柄上,闻言,她不知何时落在胥衍忱的肩膀上,很轻很轻地搭在上面,惹得胥衍忱掀起眼。 女子轻柔的声音传来:“公子好狠的心,都到了门口,却不给十鸢进去。” 她拖长了声音,像是低落,也像哀怨: “真的不需要十鸢伺候您么?” 胥衍忱低笑了一声,在夜色暮暮下,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莫名地些许勾人,他拿起她的手,经过掌心,仿佛是握住,却是轻而易举地将其放了回去,他语调中匀了些许慢条斯理: 第14章 “自荐枕席的重点是自愿。” 但她分明不是。 她连男女之情都不懂,满心的任务,又何来的自愿。 他偏头,二人视线有一刹接触,十鸢听见他说:“你照顾我的任务,不包括这个。” 十鸢脸色涨红,她觉得手柄都有点烫手。 她本来觉得昨晚她会被放走,是她还未曾及笄的缘故,所以,她今日很是自觉地提起此事,不想叫人觉得她是在矫情。 但是—— 十鸢现在有点无地自容,她按住慌不择言的冲动,仿若镇定,半晌憋出一句: “公子真是心善。” 胥衍忱想笑,心善? 他抬起头,蓦然瞧见了女子满脸绯色,夜色落入她眸中,路边的烛火顺势而入,她眸中像是藏了细碎的星色,当真是迷惑人,胥衍忱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他温和地笑: “倒是难得的评价。” 十鸢到底是进了闻桉苑,和她一开始料想的不同,她将胥衍忱送到了寝室内,她俯下身要伺候他洗漱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或者说是拦住了她。 胥衍忱平和地转望向她: “体疾丑陋,便不让你过目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体疾二字,十鸢蓦然醒悟,他这一日都不曾表现出异样,但其实,他应该很介意别人接触他的双腿。 否则,白日时,他也不会宁愿自己控制轮椅下台阶,也不出声叫人。 十鸢堪堪住手,她想转身安静地离开,但余光瞥见他习以为常地坐在轮椅上时,终究没忍住止步: “公子的腿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她像是早就知道胥衍忱不是天生残疾,胥衍忱仿佛也没发现不对,他掀了掀眼,片刻,才轻飘飘地抛下四个字:“中毒所致。” 十鸢想问,能解么? 但她最终还是没问。 要是那么容易解毒,她今日见到的就不会坐在轮椅上的胥衍忱了。 十鸢心不在焉地出了闻桉苑。 人才出现在游廊上,就被冒出来的诗意叫住:“姑娘,您终于回来了!” 十鸢瞧清了人,她凝眸不解: “怎么了?” 诗意火急火燎:“是陆公子!陆公子又来找晴娘了!” 听见这个名讳,十鸢暂时抛开了心底的情绪,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下发髻,夜色掩饰住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她告诫自己,这里是春琼楼,不能给晴娘她们招惹麻烦。 十鸢神色如常,她揉了揉额间,像是有些头疼: “来了多久了?” 诗意:“有一刻钟了!” 第8章 十鸢居然也没觉得意外。 她皱了皱眉,没有打算去见陆行云,思忖片刻,她低声交代: “你去晴娘门外守着,要是陆行云离开了,就来告诉我。” 诗意一头雾水,但还听话地去了。 她就是有点不解,陆公子是怎么得罪姑娘了?让姑娘这么讨厌他,居然连名带姓地叫他。 要知道依着春琼楼的规矩,但凡是进入春琼楼的客人,哪怕在外的身份再是低微,也得叫一声公子的。 但诗意不是什么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她很快一溜烟地消失在游廊上。 十鸢沉默了片刻,不由得开始考虑,她是否要找个机会早点解决掉陆行云这个麻烦? 如今世道乱,寻常一家三口走在街道上都可能丢了性命,陆行云当真身死在他乡,饶是陆家想查,也没那个能耐查到衢州城来。 等诗意来告诉她陆行云已经离开了时,十鸢已经重新换了身衣裳,她转身去了晴娘房间。 晴娘觑了她一眼,正在喝茶,没好气道: “一见诗意那丫头,就知道你要过来。” 十鸢也没有反驳,她见晴娘脸上神情,不由得问:“陆行云和您说什么了,叫您这么不痛快。” 晴娘倏地冷笑一声。 她想起适才陆行云要拿银钱替十鸢赎身,遭到她拒绝后,居然出口道了一句:“我不希望任何人坏了小妹的名声,想来,晴娘身为女子,也该能理解我的心情,毕竟,春琼楼已经不是当初的平康坊了。” 五年前 平康坊被迫改名,直到现在也是晴娘心底的一根刺。 陆行云那番话,不过是在讽刺让春琼楼不要再端着往日的架子,要不是思及主子还在春琼楼,不宜闹出风波,晴娘早撵了人出去。 春琼楼再落魄,还轮不到一个陆行云来指手画脚。 陆家在长安城也不是什么高门世家,难道以为来了衢州城就能摆弄风云了? 对陆行云再有不满,但陆行云的态度反而让晴娘察觉到不对劲,她抬头看向十鸢: “他替你赎身到底是为什么?” 她在春琼楼十来年,也能称得上是千帆阅尽,一眼就看得出陆行云是个心高气傲的,但被一而再地拒绝,居然也没有放弃,还想要以权相逼,怎么看都有猫腻。 至于陆行云真的疼爱家中小妹这一点,晴娘压根没有考虑过。 要是当真疼爱,陆行云在替十鸢赎身的过程中,就不会提及十鸢和陆姑娘容貌相似这一点。 万一事情没有办妥,岂不是春琼楼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晴娘会问十鸢,也是因为十鸢对陆行云的态度不对,好像正是从陆行云第一次来替十鸢赎身那日起开始转变。 第15章 十鸢垂着眼眸,她脑海中闪过今日画舫上的一幕。 宋翎泉,戚十堰。 仅她认知中的宋翎泉,绝对是个警惕性十足的人,虽是贪财爱色,但想要凭借这一点从宋翎泉口中套话,根本不可能。 十鸢眸中闪过一抹情绪,她忽然轻声道: “我也不清楚,我只是听见他和小厮的谈话,替我赎身不过是另有图谋,言语间,他们好像提起过戚家二字。” 她话音甫落,晴娘手中的杯盏蓦然落在了案桌上,闷闷的一声响,晴娘抬起头望向十鸢: “戚家?” 十鸢没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不知道顾姐姐接近宋翎泉是为什么,任务被顾姐姐接下后,其余人都没办法得知任务详情,她想要掺和其中,就必须要做点什么。 晴娘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陆行云替十鸢赎身一事,和戚十堰有关系? 不等十鸢从晴娘口中得知顾婉余的任务,门外蓦然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十鸢立时转过头,下意识地挡在了晴娘面前。 下一刻,顾婉余推门进来,她脸色难堪,没有一点平时的从容。 十鸢不由得一怔:“姐姐?” 晴娘也变了脸色,二人扶着顾婉余坐下,她皱眉: “怎么回事?” 顾婉余的手臂上在流血,十鸢心下一惊,她立刻拿了晴娘房中的药箱替其包扎,伤口很深,揭开衣裳的时候,红肉外翻,鲜血不断地往下滴落,顾婉余闷哼了一声,她惨白着脸: “是我失策。” 她没有避开十鸢,额头冒着冷汗,压低了声道:“我今日跟着宋翎泉到了一座宅子,但不等歇下,就有人把宋翎泉叫走。” 当时二人刚沐浴过,顾婉余看得出宋翎泉兴趣正浓,但一听见外间的人喊话,他立刻变了脸色,半点犹豫都没有就转身离开。 她挽留了一次,也不见宋翎泉有半点动容。 顾婉余当即就意识到,或许她能借此知道宋翎泉来衢州城真正的目的了。 然而,她跟踪宋翎泉到了城外的一栋宅子,还不等她探入,行踪就被宋翎泉发现了,这一道伤也是宋翎泉留下的。 十鸢已经替她包扎好了伤口,她不是大夫,但这种简单的处理伤口,她们都学习过。 十鸢沉默着没说话。 顾婉余察觉到什么,偏头望向她,还有心情轻勾唇冲她笑: “一点小伤,也值得你哭鼻子?” 十鸢噎住,忍不住低声:“都什么时候了,姐姐还有心思说笑。” 顾婉余不以为然: “一直紧绷着,人生才是没什么乐趣呢。” 晴娘的眉头一直没松,顾婉余喝了一杯茶水,才道:“虽是被发现了,但我也看清了那栋宅子藏了什么。” 十鸢不由得和晴娘一起望向她, 顾婉余挑眉,眉眼仿佛还含着笑,语气就是冷了下来: “粮食。” 全是粮食,堆了满满一宅子。 十鸢一下子就想到了王家,王家是粮商,要是说谁能拿出这么多粮食,也只有王家了。 顾婉余显然比十鸢知道得多,这时没忍住骂了声:“攀炎附势的狗东西!” 和衢州城以及幽州城相离不远的梧州正在闹灾荒,长安城至今不曾有赈灾的命令的下达,也不知道灾荒的消息到底传没传到金銮殿上,但宋翎泉忽然到衢州城秘密收粮,要说戚十堰没有居心不良,她才不信。 道句最难听的,如今可不是庄稼收成的时候,王家将粮食都送到幽州城,是要做什么? 晴娘的脸色也彻底冷了下来。 十鸢看了眼顾姐姐,又看向晴娘,她有一点不解: “这么多粮食要运出城去也不是一件易事,太守在做什么?” 十鸢担心的是,太守知道这件事么? 要是太守知道,但默认这件事的发生,事情才是真的大条了,衢州城乃是祁王的领地,换句话说,衢州城太守实际上是祁王的属臣。 一旦高太守真的和宋翎泉达成了协议,岂不是背叛了祁王? 但和十鸢想的不同,晴娘好像根本不在意高太守的立场,她眯着眼眸,冷声道: “既然知道了他要做什么,想将这批粮食运走,也得看看他有没有这个命。” 十鸢呼吸一轻,意识到晴娘要做什么,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前世她被戚家送回陆家时,宋翎泉还活得好好的呢。 不等她劝阻,就见顾婉余翻了个白眼:“你可别说大话了,要是宋翎泉在衢州城出了事,你信不信戚十堰能把衢州城翻过来?” 好歹宋翎泉也是幽州城的司马将军,人在祁王领地上没了命,祁王怎么也得给幽王一个交代。 至于那堆粮食怎么办? 有些事情藏在暗处时会让人觉得棘手,但一旦暴露出来,就简单了。 她只负责探查消息,至于拦截这种事情,自然有其余人接手。 十鸢要劝阻的话憋在了喉间,没能吐出来,她只好转而问顾姐姐: “姐姐的任务就是查探宋翎泉来衢州城的目的么?” 顾婉余瞥了眼晴娘,见晴娘没有阻止,她才说:“是,也不是。” 十鸢不解。 顾婉余漫不经心地颔首,话音不明: “要是可以,我当然是想和他一起回幽州城。” 第16章 话落,顾婉余没再多说,她倒是挺好奇的,晴娘是怎么想的,往日任务都是不许第三人知道的,但今日晴娘明显没打算让十鸢避开。 否则她出现的时候,晴娘就该让十鸢回房间了。 晴娘没理会顾婉余的探究,十鸢跟在主子身边,她要是一无所知,万一坏了事才是不妙。 见十鸢欲言又止,晴娘白了她一眼,撂下三个字: “城防图。” 十鸢倏然抬起头,她不傻,晴娘的话再结合顾姐姐的答案,她当然猜得出顾姐姐的任务。 顾姐姐的目的居然是要拿到幽州城的城防图么? 十鸢一点点地握紧了手帕,她低声道:“但是,城防图不应该在幽州城太守的手中么?” 顾婉余敲了敲她的脑袋: “可我们也接触不到戚十堰啊,而宋翎泉是戚十堰的心腹。” 曲线救国,不外如是。 十鸢噤声,她想说,即使宋翎泉真的带着顾姐姐回了幽州城,她也是拿不到城防图的。 戚十堰惯来警惕。 戚府中的巡逻密切,三步一岗,尤其是书房重地,一直都是严加看守,宋翎泉从不会带女眷到戚府中,而顾姐姐想要偷偷探入戚府书房,也是难如登天。 十鸢陷入沉默,她脑海中有点乱,许久,她只能隐晦地低声提醒: “依着姐姐所言,宋翎泉应该是防备心十足的人,即使姐姐去了幽州城,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顾婉余也安静下来,她皱眉,显然也有这层忧虑。 十鸢看了眼顾姐姐的伤,心有担忧:“而且,今日宋翎泉被跟踪,他会不会怀疑到姐姐身上?” 一旦宋翎泉怀疑了顾姐姐,那么顾姐姐手臂上的伤就是铁证。 顾婉余掩住唇: “他想要来查,也得要有这 个时间。” 十鸢一开始还不明白顾姐姐这番话是何意,直到翌日天明,就听说昨晚太守遇刺,如今城门戒严,士兵正在城中挨家挨户地搜查。 春琼楼也门庭冷落,顺势关了门。 十鸢意识到这次太守遇刺或许背后也不简单,再加上顾姐姐的任务,不知为何,她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她心底藏着事,到闻桉苑时,也不由得透露了点出来。 今日的春琼楼格外安静,唯独枝头有只麻雀在叽喳地乱叫,吵得人心底烦闷,有人手中拨弄着一颗石子,随手一抛,石子落入树叶中,下一刻,院落中再无鸟雀声。 胥衍忱坐在轮椅上,有狐裘披在他膝上,他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手指,掀眼望向女子: “心神不宁地在想什么?” 第9章 院内只有十鸢和胥衍忱,四周静悄悄的,今日没有需要她准备糕点,在她到来前,茶水糕点等一应物件都已经准备好了。 四下无人,十鸢当然知道这句话是在问她。 十鸢抿唇,她迟疑道:“十鸢只是在担心,太守遇刺的风波会不会牵扯到春琼楼。” 她一双黛眉轻拢,仿佛忧愁得不行,眸眼都恹恹地耷拉下来,叫人不舍她烦闷。 胥衍忱擦拭的动作仿佛一顿,他摇头,轻描淡写地安抚: “别担心。” 十鸢伏在石桌上,歪头望着胥衍忱,她脑子中其实乱哄哄的,许久,她低低地应了声。 她手指抠在衣袖间。 城防图三个字不断地出现在她脑海中,十鸢想起了很多,顾姐姐拿不到城防图,那她呢? 戚府戒备森严,想要冒然闯入戚府简直难如登天,但如今有一条摆在眼前的捷径,让她能轻而易举地进入戚府。 光从头顶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 落在女子低垂的脸颊上,也坠入她眸中,仿佛漫过清晨湖水时泛起的粼粼微光。 十鸢从不是闹腾的性子,但胥衍忱还是感觉到了她今日格外安静。 胥衍忱听见女子埋声问: “公子,衢州城和幽州城是要乱起来了么?” 她不是问衢州城,而是问两城之间,宋翎泉的秘密购粮,还有顾姐姐的暗访城防图,都让她觉得风雨欲来,她仿若隐约窥探到了前世晴娘催促她离开的真相。 前世幽州城一直安然无恙,所以,这场对峙中,是衢州城落于下风了么? 十鸢心底有些焦虑,但她没办法和人言。 胥衍忱察觉到了什么,极浅地皱了下眉,他回答得模棱两可:“或许。” 谁也说不准。 十鸢像是得了某种肯定的答案,整个人又彻底安静下来,只一刹间,她仰起头,唇角轻扬,又恢复了往日笑盈盈的模样。 胥衍忱眸色不着痕迹地稍凝。 或许是春琼楼的教导,叫她们心底再是情绪汹涌,也会笑脸迎人。 她学得很好。 也学以致用。 让胥衍忱心底略微一沉。 有人来了,周时誉踏入的时候,他望着院内的两个人,莫名有一种乱入打扰的感觉,他只是诧异了一下,就如常地走近: “主子,都安排妥当了。” 他没有忽视十鸢,冲着十鸢点了点头。 十鸢听得一头雾水,这声安排妥当是指什么?但她乖顺地仿佛傀儡,什么都没有问。 胥衍忱颔首,他偏头望向十鸢:“和我一起出去?” 他语气如常地询问,仿佛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周时誉脸色有点古怪起来。 第17章 十鸢看出来了,不禁有点迟疑: “出去?” 她在想借口推辞,毕竟,外人的眼色,也让她觉得她站在胥衍忱身边格格不入。 但胥衍忱在她想出借口前发问:“你不情愿?” 情愿二字,像是给这个问题加了层什么意义,让十鸢指尖轻颤了下,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这问话也斩断了她拒绝的后路。 十鸢偏过头,嗔笑:“哪有公子说得那么严重,十鸢当然想要一直陪在公子身边。” 情话被她信手捏来,像是说了千万遍,惹得某人意味深长地投来注视,十鸢脸上染红,险些不敢和那道视线对视。 十鸢心底颓然。 她学得有那么差劲么,明明这些话由顾姐姐说出来时效果很好。 胥衍忱摇了下头,他撂下杯盏,双手交叉放在膝上的狐裘上,十鸢上前握住了轮椅手柄。 周时誉看得挑了下眉。 主子中毒导致双腿不良于行后,惯来不喜人近身伺候,他只是出门短短数日,怎么一回来感觉天都变了? 周时誉侧了侧身,给二人腾出了地方。 十鸢推着胥衍忱从春琼楼出来时,没有一个人阻拦,而马车早准备好了,十鸢扫了一眼,发觉胥衍忱带来的人都在这里了。 她有点疑惑,但很快,她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座位于城南的宅子,十鸢推着胥衍忱进了宅子后,周时誉在一旁引路,解释: “房间都收拾好了,主子直接入住即可。” 主子的身份,本就不该住在春琼楼的,行动不便不说,也是担心前楼的热闹惊扰了主子。 他们这一趟来衢州城有点急,否则,也不会借住春琼楼一段时日。 话落,周时誉不动声色地觑了眼十鸢,有点拿不准主子要怎么安排十鸢,是否要让十鸢也一同住下来? 一路进了院子,瞧得出院落都是刚收拾过,十鸢保持着安静。 直到胥衍忱出声: “要转转么?” 他在问十鸢,十鸢也听得出来,她一点点握紧了手柄,掩住了心底的涩意。 她忽然在想,如果前世她再等等,是不是也会等到这一幕? 她当然听得懂胥衍忱的言下之意,所谓的转转,不过是让她熟悉一下宅子,他有留下她的意思。 这应该也是晴娘和顾姐姐她们的目的。 十鸢心想,如果是前世,她一定会答应下来吧。 但她前世被困得太久了。 她不想再被困在后宅了,即便那个人是胥衍忱,她也不想。 十鸢掩住了唇,眼尾仿佛勾起轻微的幅度,鼻尖微皱: “十鸢倒是想,可惜时间太晚了,再转下去,我怕是赶不回去了。” 她在委婉地拒绝,在告诉胥衍忱,她终究是要回春琼楼的。 周时誉眼观鼻鼻观心,转头看院子中栽的花,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胥衍忱眸中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他抬眸望向十鸢,两人四目相视,气氛像是一时凝固,周时誉都有点待不下去。 许久,胥衍忱叹了口气,叹息声弥散在空气中。 十鸢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周时誉感觉到这二人是有话说的,他不该再待下去了,片刻,在周时誉悄无声息地退下。 院子中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时间仿佛都变得缓慢,安静蔓延在二人之间,许久,是胥衍忱打破了沉默: “重逢后,好像还没问过你,怎么改了姓?” 十鸢蓦然一怔,下一刻,她再控制不住情绪,她迅速地低下头,涩意堆满了眼眶。 泪水想要汹涌地砸下来,但被人竭力忍住。 往事回忆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嗓间仿佛被堵住,涩得格外难受,十鸢笑: “原来公子还记得十鸢。” 咬字都变得艰难起来。 十鸢,十鸢。 她像是又回到那一年——一路逃荒,生父望向她的眼神和豺狼没什么区别,十鸢一直都知道,父亲想卖了她的心思从未消失过,只要卖了她,那点银钱至少能让他活下来。 年少时,她尚且懵懂,一夜间,忽然被娘捂住嘴带走,娘浑身都在发抖,胆小怯弱了一辈子的人冲她摇头,想要把她带出魔窟,她们拼命地往前跑。 疲惫,饥饿,脱水,不论哪一点都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她们从未出过远门,连路都不认得,害怕被父亲追上来,也害怕被人拦住,整日都处于担惊受怕中。 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孩子,在那个世道根本活不下去,所有人望着她们的眼神都仿佛在冒着光。 人是人,也不是人,饿到极致时,没人会想着那一点淫.意,十鸢至今好像都能记得他们隐晦又直勾勾地朝她和娘望来的眼神。 他们在吞咽口水。 那种目光让人觉得手脚都冰凉, 胆寒,也叫人齿冷。 十鸢只记得那一夜,她和娘拼命地逃,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一行马车挡住了她们的路。 马车低调,但十鸢和娘一下子吓得脚软。 能坐起马车的人,都是非富即贵,贵人的马车,岂是她们这种人能拦的?她们害怕一鞭子抽下来,好像不论怎么做,都是绝路。 十鸢被娘拉着跪下来,不断磕头,她听见娘磕磕绊绊的求饶声。 马车被人掀开,有人持伞走下来,大雨磅礴下,十鸢其实记不清那人长什么模样了,她只记得那人腰间挂着的玉坠,轻晃着人眼。 第18章 他沉默了许久,叹了一口气,十鸢听不懂,但她听见他说: “良叔,将她们带上吧。” 他简短的几个字,她和娘却是迎来生机。 随行的侍卫,将流民吓得不敢靠近,于是,她们借着贵人的马车一路进了城中。 那几日像是神仙日子,十鸢从不知道原来世上有这么好看的房子,还有这么好吃的食物,但她和娘不敢乱走,也不敢贪吃。 娘生病了,病得高烧不断。 贵人替娘请了大夫,她趴在娘床边哭得不行,她害怕,害怕娘有事,也害怕娘会留下她一个人。 有人问她: “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十鸢记得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救了她和娘的性命,她下意识地要跪下,被人拦住。 她只能磕磕绊绊地:“……七、七岁,我叫……招娣,刘招娣。” 娘嫁给父亲七年,诞下过三个孩子,皆是女孩,她是最小的那个,她从未见过前两个姐姐,只听娘提起过。 一提起就哭。 哭后,娘就会抱着她,低声哀求,你要是男孩就好了。 她年少时不知原因,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前面的两个姐姐都病死了,死得潦草。 因为父亲说,丫头片子不值当费钱。 所以,病了也不会去有人管。 她说完名字后,有人蹲了下来,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少年清隽,他沉稳得仿佛不似这般年龄人,他望着她的眼神让她看不懂,但她听见他说: “这名字不好。” 十鸢茫然。 在娘病好后,她们没了理由再待下去,贵人救了她们,她们不能再麻烦贵人了。 但她不懂,娘要带她走时,她忽的攥住了贵人的衣袖,她仰头问贵人: “恩人,我们能不能和你走?” 她觉得这段时间的日子仿佛是在梦中,让她不愿意醒来。 要是能吃饱穿暖,她想,她愿意给贵人当奴做婢的。 娘惊恐地拉下她的手,当下又要跪下,于是,十鸢知道她又提出了一个不该提的要求。 她怯生生地放下手。 贵人垂眸,沉默了很久,他说:“我要去的地方很远,没有办法带上你们。” “很远,是多远?” “远到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 十鸢听不懂。 贵人对她说:“衢州城很快会来新太守,朝廷颁发了赈灾的命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么?十鸢不知道。 她被拉着离开,回头只看见贵人仿佛被掩盖了光中,她忽然转头跑回去,她仰头问他: “恩人说我名字不好,那什么样的名字才好?” 她学着往日村子中的学子向夫子磕头,她也朝贵人磕头,她说:“恩人可不可以给我赐名?” 她不想叫招娣了。 贵人沉默了好久,久到十鸢以为她又说错了话。 “十鸢。” 十鸢倏然抬起头,他也垂眸望向她:“望你日后十全十美,鱼跃鸢飞。” 十鸢不懂这是何意,但她牢牢记住了十鸢这两个字。 她的新名字。 但谁都没有想到,衢州城赈灾,流民全部涌入衢州城后,她会再遇见父亲,她亲眼看见娘被打得头破血流,她拼命护着娘,却怎么都护不住。 她亲眼见到娘再也没有爬起来。 她被那个被她叫做父亲的人拉起来,一路走到热闹之处,他低声下气,望她的眼神厌恶又像是在看一堆银子。 再后来,晴娘替她娘收敛了尸体,她也被晴娘带入了春琼楼。 晴娘问她姓名。 她呆滞了许久,一点点挤出了这个名字——程十鸢。 她娘姓程。 她叫程十鸢,不叫刘招娣。 …… 十鸢当然知道,胥衍忱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他或许只是弥补。 得知他离开后,她其实没有如他期许那般过得好,而是落入了风尘之地。 但他有什么好弥补的呢? 他从来都不欠她什么。 是她欠他。 第10章 十鸢没有想过会和恩人有重逢的一日,更没有想过重逢的场景会是在春琼楼。 他依旧矜贵自持,她也仍然卑微低下。 院落中安静了许久,胥衍忱问: “当真不留下?” 十鸢笑着摇头。 胥衍忱也笑,最终选择尊重她的决定,轻缓道:“我让人送你回去。” 来时,十鸢记住了路,她迟疑地拒绝: “这里离春琼楼很近,不会有危险。” 胥衍忱来衢州城时带的人本就不多,十鸢不敢让这些人远离胥衍忱,相较于她,胥衍忱的安全要重要得多。 胥衍忱失笑:“这哪里是危险不危险的事情。” 十鸢也想起自己的身份,她不再说话了。 一辆马车将十鸢送到了春琼楼门口。 周时誉挑选的宅子和春琼楼当真距离不远,都位于城南的方向,中间好像要绕过坊市,但是如果走后门的话,其实只隔了一条街道。 十鸢走的正门,半个时辰不到就回了春琼楼。 一上马车,十鸢就彻底安静下来,她耷拉下眸眼,不着痕迹地扯了下唇角。 初见胥衍忱那一日,她就认出了贵人。 第19章 但她也不知道,她究竟希不希望胥衍忱认出她,她想,她或许是羞愧于这个身份见到胥衍忱的。 她终究是愧对了胥衍忱给她赐下的名讳。 在她意识到胥衍忱的身份时,她又不由得庆幸她选择留在了春琼楼。 她曾觉得替一个素未谋面的主子卖命不值当,但如果那个人是胥衍忱的话,她想她是甘之如饴的。 时隔经年,她终于能回报恩人了。 ****** 周宅。 大津朝制度分明,非官员身份的住处只能称作宅,而王公贵族和官员的住处才能被冠以府的后缀,周时誉一行人隐瞒行踪来到衢州城,这等事情上自不会犯错。 主院内一片安静,有人点上了熏香,浅淡清冷,仿若皑皑白雪覆盖的山上松柏。 胥衍忱坐在书房内,日色暗下来,在烛火明暗间,他的脸侧轮廓浓影,情绪也掩埋在晦暗间,让人看得不真切。 周时誉看着从十鸢姑娘离开就一直沉默的主子,有点不解: “主子在想什么?” 十鸢的身世不是秘密,也被记在白纸上呈到胥衍忱眼前过,只是纸上读来终究抵不过当事人的亲口描述。 胥衍忱垂眸,望向不良于行的双腿。 他很久没站起来过了。 和众人想的不同,他的双腿其实是有知觉的,毒素积攒在双腿上,时不时地带来剧烈的疼痛。 胥衍忱不后悔当年没有带走十鸢和她的娘亲。 当年,先帝登基,他们一众藩王授命返回封地,彼时,他也不过年满十七,尚未及冠,从长安到燕云城一路艰险,封地内的衢州城又在闹饥荒,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会遇见什么。 许是一个不慎就会丢了性命。 至少先帝仁善,衢州城灾荒,先帝下令拨款赈灾,她跟着他一起回燕云城,未必有留在衢州城安全。 他还没有抵达燕云城,就传来衢州城的赈灾成功的消息,彼时他自顾不暇,闲暇时也曾想起过小姑娘的命运,但也仅此罢了。 等他终于彻底立足于领地,谁也没有想到先帝会在这时驾崩,一个不及五岁的稚童登上皇位。 众人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主少国疑。 李氏祸乱朝纲,藩王也逐渐生起狼子野心,身处其中,没有人能做到置身之外,胥衍忱也不例外。 再遇见十鸢是个意外。 卷轴摆满了案桌,胥衍忱握住卷 宗,指骨修长,如透着玉色的白,他低垂着眼: “若是当年,初到燕云城时,我没有忙于内争——” 周时誉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立时打断了他:“主子!” 周时誉皱眉,他声音沉下来: “您已经救过她一命了,主子也是人,岂能料到后续之事。” 不忙于结束燕云城的内乱,主子今日都不一定能安稳地坐在这里,遑论救助其余人? 胥衍忱头也没抬:“不仅仅是她。” 他只是透过十鸢看见了当年衢州城的惨状。 周时誉听懂了,他沉默下来,许久,他摇了摇头,冷静地指出实情: “总有些人,即使是吃饱穿暖,也会卖女食子。” 和所谓的处境无关,有些人只是披着一层人皮,但实际上和禽兽没有区别。 书房内安静了下来。 胥衍忱偏头望了眼楹窗外,只听见冷风呼啸声,他慢慢道: “今年好像又冷了。” 周时誉皱眉,他看了眼一旁燃烧殆尽的炭盆,沉默地把厚重的狐裘披在了胥衍忱的膝盖上,他低声透着担忧:“主子的腿是不是又疼了?” 周时誉眉头一直没松: “我已经让人寻找江见朷的下落了,听闻他曾出现过在衢州城,只要他露面,我一定能找到他!” 周时誉的语气颇有点不忿。 他口中的江见朷自称是个算命的,但周时誉找江见朷和算命没什么关系,谁让江见朷医术高明,听闻他曾治过一个天生不良于行的人,不论传言是真是假,周时誉都要找到人给主子治疗。 偏偏这个江见朷行踪不定,自听说了那个传闻后,他找了江见朷整整一年,都是只闻其踪,不见其人。 周时誉有时都怀疑江见朷是不是故意的,不然怎么解释,每次江见朷出现,他派去的人都不见其踪影? 胥衍忱唇色浅淡,眉眼透着些许疲倦,被他强硬掩住,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恢复自然: “这不重要,要紧的是尽早找到城防图。” 胥铭泽自留守长安后,野心就再不作遮掩,几乎是明摆着想要这天下,晋王胥岸曈占据西北,对此视若无睹,或者说,胥岸曈也知道胥铭泽要出手,也是会先针对胥衍忱。 谁叫幽州城和衢州城相接壤呢? 相较而言,晋王的封地远离繁荣之地,只据守在边关,距离二人封地都隔了数个城池。 他自是不急。 至于中央削藩?幽王再是狼子野心,也是藩王,他不会自毁长城。 要真的这么做了,胥岸曈也不可能再袖手旁观。 闻言,周时誉脸色不算好,心底堵了一口郁气:“戚十堰太谨慎,安插到幽州城的人手都废了。” 胥衍忱不觉得意外,他垂眸淡淡道: “他要是不谨慎,胥铭泽怎会让他留守幽州城。” 胥衍忱和胥铭泽自少时一同长大,对胥铭泽自是有了解,彼时都是皇子,仗着太子是其一母同胞的兄长,胥铭泽从未把其余皇子看在眼底过,其为人好大喜功,但他有一点让人无可攻讦,知人善任,也不吝啬放权。 第20章 否则,胥铭泽也不可能让戚十堰手握兵权,还留守大本营了。 也因此,戚十堰对胥铭泽忠心耿耿,唯胥铭泽的命令是从,绝不可能被别人说动背叛。 他和胥岸曈都清楚,一旦戚十堰被废,胥铭泽的根基就断了大半,没有戚十堰的胥铭泽不足为惧。 周时誉也想到了晋王,不由得撇了撇嘴: “再有两个月就是戚十堰的生辰,听闻晋王老早就准备好了贺礼,只等着生辰那日送出去。” 身为臣子,不仅让主公能放权,还能让其余藩王不断拉拢,谁不羡慕戚十堰? 晋王为了拉拢戚十堰,数次放下身段示好。 胥衍忱望了他一眼,听出他的义愤填膺,不由得低笑:“要是能让戚十堰转投燕云,我也愿意三顾茅庐。” 他非是清高,而是知道根本不可能,才不去浪费时间。 周时誉被噎住,半晌憋出一句: “主子那么好,戚十堰不识明主,是戚十堰眼瞎。” 胥衍忱无声地摇头。 救命之恩,提拔之情,戚十堰会只对胥铭泽忠心,并不让人意外。 而其最令人看重的,也莫过于忠心二字。 要是戚十堰当真会转投旁人,他和胥岸曈也未必会这么看重他。 十鸢不知道这边二人对戚十堰的讨论,她被送回春琼楼后,直接遇见了顾姐姐。 顾婉余意外地看向她,又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贵人呢?” 十鸢三言两语地交代了胥衍忱搬出春琼楼一事,闻言,顾婉余了然地颔首:“是周时誉安排的吧?” 十鸢乖巧地点头,她有点不解: “姐姐和周公子认识?” 顾婉余一顿,她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扯唇轻嘲:“他惯来心高气傲,哪里看得上春琼楼这种地方,想来也是觉得贵人住在这里,是玷污了贵人。” 玷污二字,让十鸢不着痕迹地轻颤了下眼眸。 顾婉余攥了一下手帕,又自嘲地松开,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她不是早就看透了周时誉是什么人么。 十鸢若无其事地抬脸,她听出了顾姐姐话中的情绪波动,隐晦猜到顾姐姐和周时誉之间或许有一段纠缠。 十鸢忍住眼中的愕然。 在她的印象中,顾姐姐惯来洒脱,也公私分明,由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十鸢没忍住: “姐姐和周公子什么时候认识的?” 顾婉余也察觉到自己外泄了情绪,但她看了一眼十鸢,也没掩饰,她满不在意地笑了声:“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一年她倚窗下望时,有人恣意乘马穿过街道,四目相视的一刹时,谁都没有想过后来会纠缠如此深。 十鸢听出了什么,她心脏一点点地收紧,她颤着眼眸,问: “姐姐知道这次周公子也会来衢州城么?” 顾婉余一顿,她很快收敛情绪,勾唇笑着:“他来不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避而不答,但十鸢已经从她神情中得到了答案。 一刹间,十鸢脸上褪了些许血色,她心脏仿佛被一双手攥住,骤疼得厉害。 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拧着眉,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有他没他,我都是要接任务的,和你无关。” 怎么能一样呢? 如果是顾姐姐侍奉公子,至少周公子在衢州城时,顾姐姐是不需要再接任务的。 最起码,她不会在周公子眼前和其余男子缠绵。 顾姐姐说周公子看不上春琼楼。 她明明是在意的。 十鸢低头,藏不住的泪意蓦然砸下,这一刻,她没有一点犹豫,也顾不得是否可疑。 她拉住了顾姐姐的衣袖,仰起脸: “我能拿到城防图。” 顾婉余眸色立时凝住。 第11章 日色彻底落入夜幕,在听见绿诣说晴娘让她过去一趟时,十鸢没觉得意外。 在她拉住顾姐姐时,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春琼楼的后院和前楼仿佛是两片天地,隔着一个月洞门,游廊上安静得脚步声都能听清,十鸢推开房门时,里头只坐了顾姐姐一个人。 十鸢一怔,有点满头雾水: “晴娘呢?” 顾婉余懒洋洋地扣玩着案桌上的玉器,闻言,眼皮子都没掀一下:“前头有人闹事,正忙着呢。” 十鸢惊愕,她在春琼楼九年,听见有人闹事的例子屈指可数。 这一条街上胭脂水粉味浓郁,众人也都知道勾栏院向来是销金窟,偏偏春琼楼能一直屹立不倒,且位置都是这条街上最好的,明眼人谁不知道春琼楼背后有靠山? 而且,太守遇刺,坊市都关了,今晚春琼楼也没有营业,怎么还会有人来闹事? 十鸢也没有担忧,她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抿着茶水。 约是一盏茶的功夫,十鸢听见了脚步声,她转过头,就见晴娘推开门,气恼未消地唾道:“一群心肺被狗吃了的,仗着搜查的调令,恨不得把自己的口袋都赚满!” 太守遇刺,底下的人按命令搜查,但各个店铺被搜查时,想要不被破坏得太厉害,或者背上污名,都会花钱消灾。 毕竟,只要官兵时 不时地来一趟,就足够耽误店内生意。 第21章 别人都花了钱,春琼楼也不能格格不入,但这钱给出去时,晴娘心肝都在疼,她这辛辛苦苦赚点钱容易么? 一屋子的姑娘要养,读书念字,琴棋书画,处处都要花钱! 世道一乱,让人都分不清官和匪的区别了。 眼见晴娘气恼地坐下,灌了两杯凉茶,十鸢心底倒抽了口气,她和顾婉余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去触晴娘的霉头。 许久,晴娘才终于平息了那股怒意,她瞧着眼观鼻鼻观心坐着的两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她也想起来叫这两人过来的目的,视线越过了顾婉余,直接落在了十鸢身上,晴娘没有墨迹,直截了当地问: “你要和陆行云走?” 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十鸢没有想到晴娘一语道破了她的打算,但细想一番,她又不觉得意外。 她之前透露过陆家替她赎身的目的时,提起过戚家,但凡晴娘有心想要查,总能查到陆家的真实目的。 十鸢从来不怀疑晴娘探查消息的能力。 毕竟,连陆家都能知道的消息,说明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晴娘往日从未往这方面考虑过。 一旦注意到,晴娘很容易就发现那位逝去的许姑娘和十鸢的相似之处。 十鸢沉默了一下,她才道出自己的想法: “陆家一口一个要收我做养女,自会替我伪造一个身份来历,由陆家将我送过去,也不会让戚十堰把我和衢州城联系在一起。” 话落,十鸢倒是不由得庆幸,她没有冲动行事,留着陆行云的性命居然还会有用。 晴娘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能语气不明地冷呵了声。 十鸢有点闹不懂,她不解地看了眼顾姐姐,她说错了什么吗? 顾婉余偏过头,不和她对视。 十鸢还在苦恼时,晴娘一身冷笑打断了她的思路: “我真不知道,我养大的姑娘都这么有奉献精神,怎么?侍奉贵人这个任务不够你忙?” 冷嘲热讽铺头盖面而来,十鸢被骂得一囧,她耳根子都红了,忍不住地闷声:“那还能怎么办?” 十鸢觉得自己说的没错: “除了这个办法,难道晴娘还能有别的办法安插人手进戚府?” 晴娘的话被硬生生地堵回来,她眼一瞪,十鸢立即埋下头,就差趴伏在双臂间了。 晴娘当然知道十鸢说得没错,但她心底就是不舒服。 仿佛存了个疙瘩。 为什么要让十鸢去伺候主子,不就是想让她不背主的情况下正大光明地走出春琼楼么? 结果呢,她非得闷头往里钻! 接了城防图的任务,她知道意味着什么吗?一旦进了戚府,谁都没办法帮她,只能靠她自食其力。 她们明明都替十鸢安排好了出路,一条能叫她挺直腰杆的出路。 偏偏某人一点也不退让地和她对峙。 晴娘闭了闭眼,她吐出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她冷不丁地发问: “你做好失身的准备了?” 十鸢呼吸一紧,她仓促地低下头,握住杯盏的指骨都有些泛白。 须臾,她埋着头,声音很轻道:“早晚会遇到的,不是么?” 晴娘被她气得心口疼。 顾婉余摇了摇头,真不知道十鸢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晴娘摒弃掉私人情绪,语气冷然: “戚十堰为人谨慎冷情,一旦你露出一点不对,都会引起他的警惕,我们的再想要盗城防图,只会难上加难。” 晴娘必须得考虑到,即使她同意了十鸢接下这个任务,十鸢又真的能完成么? 说到底,十鸢从未真正地直面过春琼楼的任务,她还是个新人。 十鸢哑声。 她不敢说她一定能完成任务,但如果说,春琼楼内谁对戚十堰最了解,非她莫属。 十鸢有口难言,郁闷:“再如何,也比连戚府的门都进不了好。” 还挺犟。 偏偏她说得没错,令人汗颜。 晴娘还要说什么,眼见两人要争执起来,顾婉余打断了她们: “好了。” 她轻抬起下颌:“你们是不是都忘了,这是我的任务。” 十鸢立时语塞。 顾婉余偏头扫了她一眼:“你先回去,这件事我和晴娘讨论一下,再告诉你结果。” 十鸢知道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不论她再怎么想帮顾姐姐,她都不能越过晴娘自己做主。 擅自做主,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坏事。 等人走后,房间内陷入了死寂,晴娘和顾婉余都没有说话。 杯盏中的水不再冒着热气,顾婉余叹了口气: “你我都清楚,十鸢是最好的人选。” 晴娘一言不发。 顾婉余清楚,晴娘拎得清,她只是不想接受这个结果。 果然,片刻后,晴娘终于出声:“所以忙活半晌,她终究是要被扯进来,早知如此,你也不必在其中费尽心思。” 这一夜,很多人都彻夜难眠。 十鸢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了解晴娘和顾姐姐,也清楚最终的结果会让她如愿。 但她依旧睡不着。 她视线透过床幔,眸色有些恍凉地朝一个方向看去,那是周宅的方向,也是幽州城的方向。 今晚的月色奄奄一息,浅淡地洒落在地面上。 第22章 终于等到日色渐白,顾婉余敲响了她的门。 房门被推开,两人一对视,十鸢骤然生出一些紧张,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要冷静。 但下一刻,顾婉余的话让她直接瞪大了眼: “晴娘说,你想去幽州城没问题,但你要自己去向贵人请辞。” 十鸢脸色变了又变,没忍住:“晴娘总得让人去照顾公子的,让人替我传话不行么?” 顾婉余见她脸色,只觉得好笑,轻挑眉: “你觉得呢?” 十鸢瘪唇,恹恹地耷拉下眸眼。 ******* 胥衍忱一行人来衢州城也有了十日左右,十鸢也早习惯了每日陪伴在公子左右。 但也不知道是公子搬了出去,还是心底藏着事情,十鸢只觉得今日从春琼楼到周宅这一路她走得举步艰难。 周时誉也在府中,见到她时,半点不意外,还有心思问: “十鸢姑娘用膳了么?” 十鸢抬头望天,才发觉她来得不早不晚,恰好到了朝食的时候。 如今众人都是吃两顿,分朝食和暮食。 十鸢还没回话,就听见轮椅轱辘的声音,她转头看见胥衍忱控制住轮椅出来,下意识地上前替他推着轮椅,黛眉轻蹙: “公子怎么自己出来了?” 她今日穿了身青黛色的对襟襦裙,宽袖款式,握住手柄时,不由得有一截衣袖落在胥衍忱的肩上,绸缎材质的衣袖轻轻擦过,惹得胥衍忱掀了下眼,他若无其事道:“听见了声音。” 十鸢今日是从后门来的,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周时誉本来是准备和主子一起用膳的,但见十鸢来了,他也没讨人嫌,格外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 室内很快剩下她们二人。 膳食丰盛,但今日有人格外安静,胥衍忱也发觉了不对,尤其某人时不时地看了他一眼,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胥衍忱放下了木箸: “怎么了?” 十鸢动了动嘴唇,昨日她和晴娘对峙时还算伶牙俐齿,但在胥衍忱的注视下,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胥衍忱也没有催她。 朝食在一片莫名气氛中落幕,有人来收拾残局,胥衍忱捧着一杯茶,偏头: “还是没有想好怎么说?” 他语气温和,像是好友闲聊,甚至将糕点往她身边推了推。 十鸢陡然握住了衣袖,她意识到她越是待下去,她只会越难以启齿,她快刀斩乱麻一样,轻颤着眼眸: “十鸢今日是来向公子请辞的。” 砰—— 轻微的一声响。 十鸢垂眸看去,是胥衍忱放下了杯盏,很轻微的动静,但落在胥衍忱身上,这一声好像又有些重了。 十鸢呼吸都轻了轻,思绪乱成了一团。 有人重复了她的话: “请辞?” 第12章 四周安静了下来。 十鸢低垂下脖颈,她在乱哄哄的思 绪中扯出一条线,轻声道: “公子还记得之前遇见过的陆公子么?” 胥衍忱没有说话,平静地等着十鸢继续。 十鸢觉得接下来的话有点艰难:“他来替我赎身,晴娘已经同意了,再过不久,我就要随陆公子北上长安城了。” 赎身,请辞。 这两个词汇放在一起,让人不得不听得懂十鸢的言下之意。 空气越发沉默了些许。 听见赎身二字时,胥衍忱就清楚了十鸢的话只是借口,若她没有在他眼前露过面,或许还真的有可能被赎身,但如今,晴娘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同意她离开。 许久,胥衍忱问:“晴娘同意了?” 十鸢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绪,顿了下,才低低地应声。 她知道,公子听懂了她的话。 明明她也是在替公子做事,却不知为何,她会觉得难以启齿。 天寒地冻,茶水倒入杯中,一会儿就不再冒着热气。 某人埋首在眼前,仿佛是做错了事一样,胥衍忱低叹了一口气: “你想去么?” 十鸢怔了下。 这是在问她的意愿么? 十鸢一点点握紧了手帕,她抬眸和胥衍忱对视,她笑:“是十鸢想去,晴娘耐不住十鸢痴缠,才会应下的。” 她还在解释,担心他会误会晴娘。 茶水凉透了,胥衍忱端起来时,却仿若没有察觉到,凉茶入肚,人也变得清醒起来,他轻而慢地点头: “想去就去吧。” 九年前,他没有带走她。 九年后,他也没办法拦她。 话题就此终止。 十鸢心底埋藏着情绪,让她没办法再重新提起一个话题。 气氛温和又有些凝滞,十鸢余光瞥见衣袖上染了一点灰尘,下意识地擦拭干净。 她最终也没敢和胥衍忱提起她的任务是什么,仿佛竭力隐瞒些什么,就能像是被拂去灰尘的衣袖,依旧干净无瑕。 十鸢起身请辞,也没有人拦她,她走到门口时,不由自主地回头。 他又重新握住了轮椅,没有叫任何人,垂眸沉默地控制着轮椅方向,青年眉眼清隽,暖阳透过珠帘落在他脸上,让他情绪藏得彻底。 十鸢心口倏然堵住些涩意,她还没有想明白这些情绪是什么,人已经回到了胥衍忱身后: 第23章 “公子要去何处,十鸢推公子过去。” 胥衍忱手一松,他偏过头:“不是要走么?” 十鸢也学他偏头,语调轻松: “时辰还早,求公子让十鸢再消磨些时间吧。” 胥衍忱失笑。 十鸢推着胥衍忱去了书房,她没有四处乱看,视线安分地落在胥衍忱身上。 书房有一扇楹窗,朝着南方,暖阳轻而易举地照进来,十鸢陪着胥衍忱在书房待了一日,外间时不时传来侍卫的脚步声,唯独书房内安静不已。 十鸢看向胥衍忱的双腿,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公子好像也被困在了一方天地内。 他不良于行,平日中连门都不会出,否则一旦露面,总会惹得一些瞩目,许是没有恶意,只是怜悯同情。 但他或许最不希望看见的就是同情。 周时誉敲响了书房的门,才打破了这种安静,他进来看见十鸢时,还有意外,是没有想到十鸢还在这里。 他衣袖上还沾了草絮,十鸢有点疑惑,他这是做什么去了? 但十鸢没有主动和周时誉搭话。 她这人,惯来是偏心,也护短。 她不知道顾姐姐和周时誉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顾姐姐因着周时誉不痛快了,她心底对周时誉也难免有点意见。 周时誉眼神扫了一周,见主子没让十鸢出去,便直接道: “那批粮食弄回来了。” 左右十鸢是晴娘的人,他不担心十鸢会有二心,再说,这个消息,春琼楼才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周时誉冷呵:“戚十堰真是目中无人,让宋翎泉带着十来个人就敢来衢州城,也不担心人把命也留下来!” 他看不惯戚十堰,但凡有点矛头都往戚十堰身上戳。 十鸢觉得他的脾气和晴娘真是相似,都喜欢说点不太实际的狂言。 胥衍忱压根当做没有听见,他瞥向周时誉: “难得见你办事这么麻利。” 周时誉一噎,不肯和主子对上视线,自顾自道:“任务失败,想来宋翎泉很快就会返回幽州城。” 宋翎泉倒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但戚十堰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放任宋翎泉留在衢州城。 十鸢仿佛听出了什么,意外地朝周时誉看了眼。 从顾姐姐发现宋翎泉购粮,到周时誉将粮食弄回来,只隔了一日,直接打了宋翎泉一个措手不及,这种情况下,宋翎泉根本腾不出手去调查什么。 有周时誉吸引视线,宋翎泉一时也注意不到顾姐姐。 外间日色渐暗,夕阳余晖在湖面上落了一抹嫣红,周时誉扫了眼十鸢,忽然轻咳了一声: “主子,时辰不早了,属下送十鸢姑娘回去。” 十鸢一顿。 胥衍忱也掀起眼,淡淡地看了眼周时誉,稍顿,才转头看向十鸢,没有阻拦,只是温和地嘱咐:“路上注意安全。” 他仿佛是在说回春琼楼的这一条路,又仿佛不止。 十鸢轻呼出一口气,她勾眸,仿若有缠绵情谊从眉眼溢出:“十鸢记住了。” 周时誉挑眉,不懂回个春琼楼而已,至于么。 这一次,十鸢没再回头看。 胥衍忱也垂首,视线不曾从卷宗上挪开,直到房门被合上的声音响起,一切都归于平静。 ******* 十鸢和周时誉一路回到春琼楼,走的后门,绕过了众人视线。 十鸢亲眼瞧着周时誉踏入了春琼楼后院。 她当然认得出那个方向是谁的房间,十鸢稍睁大了双眼,欲言又止,最终,她也没闹出动静。 瞧着周时誉轻车熟路的模样,显然这种操作不是第一次。 但她怎么印象中半点不记得这个人? 十鸢纳闷自己的记忆。 晴娘办事向来麻利,她派人给陆行云传了个话,透露了些许赎身的消息,只是价钱要再往上加,毫不掩饰贪财的嘴脸。 陆行云应了,但气得够呛,或者说憋屈得要命。 在他看来,五千两替十鸢赎身绰绰有余,偏晴娘说什么凭借十鸢的容貌,只要在春琼楼待上两年,迟早挣得回来这笔钱,赎身钱愣是加到了八千两。 陆行云听见这个价钱时,面目都隐隐有着狰狞。 他只觉得春琼楼真的敢狮子大张口,但他还没有办法不答应。 八千两给出去时,陆行云脸色都难堪了不少,彼时,晴娘数着银票,扫了眼陆行云的脸色,心底冷笑,怨不得陆家在长安城经营数十年,依旧上不得台面。 她养这些姑娘时,都知道要下本钱培养。 陆家暗地中谋算那么多,连前期的投资都舍不得。 江南惯来富庶,春琼楼又是个惯能见到银钱的地方,说实话,若非有任务要做,陆行云想要八千两带走十鸢根本是做梦。 培养出一个细作,春琼楼耗费的可不止是银钱。 即使一开始,也不过是晴娘见十鸢心心念念地要离开,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陆行云拿个五千两就能替十鸢赎身。 数完了钱,晴娘捂住唇,笑呵呵道: “陆公子放心,你既然拿了钱来替十鸢赎身,我自也是说到做到,既然陆家是要收十鸢做养女,那这卖身契我待会就直接烧掉,也免得传出去叫陆家难堪。” 握着卖身契,叫什么养女?那叫奴才。 第24章 陆行云心底堵了口气,偏他不能说什么,他要的是十鸢能够甘心替陆家谋利,晴娘不提也就罢了,她特意指出这一点后,陆行云心底再不乐意,也只能点头: “晴娘说的是。” 他连客套话都不想说,只想赶紧看着晴娘烧了卖身契,将十鸢带走。 到时候陆家收了十鸢做养女,她的路引和名帖都由着陆家安排人去做,这个人不是照样握在陆家手中? 晴娘可不管陆行云心底想什么,她当着陆行云的面将十鸢的卖身契烧掉,又问: “那陆公子是要现在带走十鸢,还是让十鸢收拾一番?” 看似给了陆行云选择,但不等陆行云回答,晴娘又道:“您今日来得急,我还没有通知十鸢呢。” 望着晴娘的笑脸,陆行云再不满,也只能做戏做到底道: “明日我再派人来接十鸢姑娘。” 等他一走,晴娘就唾了一声,她冷下脸。 一扇屏风后,十鸢绕着走了出来,她扫了眼火盆,适才晴娘烧的是真的卖身契,彼时,她被父亲卖掉,由父亲亲自按下指纹的卖身契。 晴娘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没好气道: “行了,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真想走,这张卖身契也拦不了。” 望见这张卖身契,晴娘也不由得回忆起往事。 当年,衢州城闹饥荒,十鸢父亲拿到银子后,就迫不及待地花了出去,但也不想想,他一个逃荒而来的人怎么能护得住那些银子? 被抢时,他舍不得银子,最终银子没了,人也被打得只剩半口气。 等被人发现时,尸体都硬了。 晴娘得知消息时,她也没瞒着十鸢,二人谁都没提起替其收尸的事情。 晴娘回神,她望向十鸢,有些恍惚,当年的小姑娘也长大了。 许久,晴娘意有所指道: “回去收拾东西,别落下了什么。” 十鸢轻颤了下眼眸。 眼前一幕和前世仿佛重合,但十鸢清楚,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13章 十二月初三。 春琼楼难得在白日时一片喧闹,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数个女子拥堵在门口和栏杆处,勾头探脑地往外望。 在门口,十鸢正在和晴娘告别,她惯来姣姣的眸眼耷拉下来,黛眉细拢着,眼睫上噙着泪: “十鸢拜别晴娘。” 女子穿着一袭胭脂色的苏锦对襟襦裙,堪堪一握的腰肢弯折,白皙的侧脸和脖颈低垂,独立门前便是一抹引人瞩目的风景。 顾婉余和绾笛都在二楼栏杆处往下望。 望见这一幕,绾笛没忍住轻啧了声: “晴娘也真是舍得。” 顾婉余慵懒地勾眸扫了她一眼,绾笛抬起下颌:“我又没说错,十鸢这样的姿色留在春琼楼,多的是人拿千金买她一笑。” 绾笛都有些馋,晴娘待她们不算苛刻,凡是她们赚的银子,和晴娘都是四六分。 她们占四。 看似占的比例少,但且不提前期晴娘的培养,就是问问这一条街上,也没有哪家姑娘拿的比她们多了。 说到底,楼中养着她们的目的还是赚钱。 绾笛心底暗算,如果她有十鸢这张脸,她拿到的银子起码得翻上一番。 顾婉余懒得和她这个财迷说话,说实话,她都有点佩服绾笛,绾笛也是春琼楼改名前来的,但她从来不纠结男女之间的那点事,依着她的话说,就是陪谁不是陪,当真嫁了人,还不一定有现在过得自在呢。 她一向是只看重实际的。 话落,绾笛倒是生出好奇来了: “陆公子到底是给了晴娘多少钱,居然让晴娘舍得他把十鸢带走。” 外人不知,难道她们春琼楼的人还不知道么?晴娘惯来把十鸢娇惯精细地养着,下的本钱可不少,她们都暗地中猜测,晴娘是把十鸢当做下一人头牌养着的,听说十鸢被赎身时,楼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惊住。 不然,今日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出来看热闹。 顾婉余被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烦了,她手指点在绾笛额头,将她推远:“想知道,问晴娘去。” 绾笛撇了撇嘴,她要是敢问晴娘,也不在顾婉余这里浪费时间了。 十鸢不知道楼上有人在讨论她,有人在催她: “十鸢姑娘,时辰不早了。” 木冬语气有点僵硬,他真不理解了,还有人对青楼念念不舍么? 但木冬对十鸢再有意见,在瞥见人回眸朝他看来时,心底十分不满也散了七分,女子眸眼噙着泪,盈盈望向人时,叫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重语。 木冬有一瞬间忽然理解了戚十堰为什么会对那位许姑娘念念不忘。 他听说那位许姑娘和十鸢姑娘有五分相似。 谁见过这般佳人,还能看得上寻常女子? 从奢入俭难。 十鸢心底有成算,做戏就够了,但论伤心,她还真没有,她知道她早晚还会回来的。 十鸢轻呼了一口气,她黛眉轻蹙着,似乎对前路有些不安,片刻,她终是独自一人上了马车。 诗意哭得抽噎。 她是被买来伺候十鸢的,但她到底是春琼楼的人,十鸢被赎身后,是带不走她的。 楼上的人都望着这一幕,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绾笛都不由得安静了下来。 第25章 晴娘公平,叫她们这些人偶尔会生出口角,龃龉却是没有的,眼见熟人离去,她心底也有觉得腻味,闷声: “一个个都想往外走,殊不知,外面又何尝是什么好地方。” 绾笛和她们不同,绾笛曾是高门内的侍妾,被主母发卖来春琼楼,她心底清楚,越是高门世家,越是一口吃人的井,一旦跨进去,每日都要活得提心吊胆,这春琼楼被外人嫌弃,而对绾笛来说,却是难得令她觉得舒心安稳的地方。 顾婉余听出她的言下之意,不由得笑:“人留下来,你担心她压你一头,人走了,你心底倒也不舒坦了,你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绾笛恼得脸都红了,她混不吝道: “她一个丫头片子,晴娘教得再多,也是纸上谈兵,涩得咬上一口都嫌她酸,我会担心她压我头上?!” 顾婉余心底藏着事,不和她扯浑话,翻了个白眼:“行行行,你厉害。” 绾笛憋了口气,她当然听得出顾婉余的敷衍。 但她还真没法反驳,有些人就是贱骨头,嫌弃清白家女子内敛矜持,对青楼女子,他们倒是喜欢玩上救风尘了。 十鸢越是青涩,越是叫他们像被一簇火苗烧到一样,心底又疼又痒。 绾笛在心底骂骂咧咧,但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她一时也没心情再说话。 ******* 十鸢不知道绾笛和顾婉余的对话,她被木冬直接接到了景福楼。 或许是衢州城一行让陆行云憋得慌,再有幽州城和衢州城的气氛微妙,让他压根不想在衢州城久留,十鸢尚未落脚,陆行云就要回长安城。 对着十鸢,陆行云还记得装模作样: “我已经在衢州城耽误了太久,家中催得紧,也想早日见到你,不日便返回长安城。” 十鸢没有拒绝,她有任务在身,只会比陆行云还着急回长安。 见她乖顺,陆行云才觉得心气平了些,视线扫过十鸢的脸,不由得顿了下。 如果不是要讨好戚十堰,他倒是也想将这等佳人收入房内。 十鸢察觉到什么,低垂的眸中稍冷,遂顿,她咬住唇,轻声: “晴娘一直不同意我赎身,十鸢不知道陆公子是如何做到的,但十鸢心底感激不尽。” 她脸上有苦笑,将她不能赎身的原因全推到了晴娘身上,巧妙地将自己置身事外。 陆行云没有怀疑,毕竟,在他看来,哪个青楼女子不想被赎身? 但他的脸也有点黑。 无他,只是十鸢的话让他想起来了那八千两,也叫他认清一件事实——陆家肯拿出八千两替十鸢赎身,是因为戚十堰,否则,陆家根本不会拿出这笔钱。 他也没有能耐说什么将十鸢纳入房中的话。 十鸢压根不在意他心底是否舒坦,她虽是表现得乖巧,但陆行云和她说话时,她也只是抿唇轻笑,根本不怎么搭理陆行云。 瞧着柔顺,却是冷淡。 偏偏陆行云拿她没有一点办法,不仅不能甩脸色,还得好声好气地哄着。 陆行云没有在衢州城继续耽搁,当日就直接要返回长安,途径坊市时,陆行云给她买了一个丫鬟伺候。 十鸢心底清楚,看似伺候,但实际上不过是监督罢了。 她也不在意。 三辆马车出了衢州城,十鸢不由得掀起提花帘回头看了眼,铃铛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 “姑娘,公子说天冷,让您避着点风。” 说是避风,不过是不想让她这张脸被别人看见而已,毕竟这里和幽州城离得不远,陆行云唯恐这件事再出变故。 十鸢放下提花帘,她垂下眼眸,语气淡淡道:“知道了。” 话落,十鸢就听见一阵马蹄声,和马车擦肩而 过时,十鸢仿佛听见马蹄践踏声,她黛眉立时皱在了一起。 别看她们这一行有三辆马车,好似寻常可见,但实际上,有马的人家可不多,陆家到底是有底蕴的。 而刚才过去的那一行人少说也得有十匹马。 十鸢没管铃铛,她再次掀开提花帘,转头望去,只见一阵被马蹄践踏而起的灰尘,十鸢借着好视力在看见为首的那人背影时,脸色倏然一变。 宋翎泉? 他这个时候带人去衢州城做什么? 十鸢心脏骤跳,她陡然想起了顾姐姐的伤,忍不住地握住了手帕。 铃铛迟疑地看着她:“姑娘?” 十鸢立时回神,她再怎么担忧,也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调头回去,只能寄希望于顾姐姐早有准备。 十鸢猜得不错,在屯粮失败后,宋翎泉当机立断回了幽州城,等见了戚十堰,他把在衢州城的经历说清后,戚十堰只问了他一声: “你说跟踪你的那个人身形消瘦?” 戚十堰意有所指,宋翎泉也不蠢,一个瞬间,他立即怀疑上顾婉余。 既然有了怀疑,宋翎泉出了戚府就带人返回了衢州城,他一路上的脸色都格外难堪。 一想到或许是因为他私人原因才导致计划暴露,他几乎控制不住杀人的心思。 他没把衢州城的危险放在眼里,说到底,他越是大张旗鼓,衢州城反而越不敢把他怎么样。 城门处官兵想拦,宋翎泉直接拿出令牌,冷笑: “我奉幽王命令前来,尔等胆敢拦我?” 士兵进退两难,正要放行时,有人骑马而来:“我等不曾接到命令,祁王早有令,凡是要进城,必须搜查全身,不可携带利器进城,大人若是有异议,还请回去请圣上调令再来。” 第26章 岑默咬重了圣上二字,语气透了点嘲讽。 幽王可管不到衢州城来。 一瞬间,百姓们吓得四处散开,城门口两拨人对峙,剑拔弩张。 城墙上,士兵向下瞩目,气氛紧张起来,片刻,宋翎泉身后的人低声:“将军。” 宋翎泉深深地望了眼岑默,他翻身下马: “我倒不知岑大人何时被调到衢州城了。” 岑默高居马上,闻言,不恼不怒:“高太守遇刺,我奉祁王命令前来调查,衢州城的官员调动就不劳宋将军操心,不过听说,宋将军前不久曾来过衢州城?” 受迫于人,宋翎泉的人只能忍气吞声地一个个接受搜查,宋翎泉眯了眯眼: “难不成岑大人觉得是我谋刺了高大人?” 岑默笑了笑,像是卑谦,语气却针锋相对:“岑某不敢妄下定论。” 搜查后,士兵朝岑默看去,岑默扫了眼地上布满的利器,略一颔首: “放行。” 宋翎泉面无表情,翻身上马,直奔春琼楼而去。 岑默勾笑,漫不经心道:“宋将军还真是风流。” 第14章 衢州城的冬日也冷然,恰是午时,难得出了一回暖阳,倦怠地穿过稀疏的树影,落在窗纸上。 春琼楼的大门紧闭,骤急响起一阵敲门声,噼里啪啦地吵得人不安宁。 片刻,门内有人出声: “来了!来了!别敲了!” 咯吱—— 龟奴脸色不好地打开门,正要抱怨,在看清门外的人时,被吓得立时噤声:“各位爷这是怎么了?” 几匹马横在街道上,将春琼楼门口堵得严严实实,龟奴只觉得这群人凶神恶煞的,心底不由得发慌,给一旁的龟奴使了个眼神,忙挤出笑脸: “哎呦,各位爷,如今太守遇刺,所有坊市都要闭门被搜查,咱们春琼楼也是不营业的。” 且不提城中光景如何,春琼楼白日本来也是不开门的。 龟奴心底抱怨,觉得这群人真是一点不讲究。 宋翎泉往前一跨,龟奴想要拦住他,又不敢,不等龟奴纠结,就被宋翎泉直接一把推开: “叫你们管事的过来。” 脚步声匆匆从后门处传来,提花帘被掀开,晴娘脸色焦急地赶来,一见这情景,捂住胸口:“宋爷这是怎么了!怎么数日不见,还摆出这种架势了,是春琼楼何处没有伺候好么?” 晴娘又急又忧,视线扫过他们,见没有人拿刀拿枪才松了口气,她满目不解: “宋爷,是春琼楼何处得罪您了么?” 宋翎泉扫过她,晴娘脸上担忧一点不作假,但也没有什么心慌神色,宋翎泉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在他看来,如果顾婉余有问题,这个晴娘肯定也跑不了嫌疑。 宋翎泉没有和晴娘废话,眯了眯眸,他蓦然扯出一抹笑: “晴娘说得哪里话,婉余姑娘呢?” 他毫不掩饰地扯着谎话:“我这回了幽州城,才觉得婉余姑娘是处处都妙,叫我念念不忘,索性今日直接来寻她,一时情急失礼之处,还请晴娘海涵。” 晴娘干笑。 数个龟奴见这一幕,面面相觑,没一个相信宋翎泉的鬼话。 但不信又能怎么办,瞧着宋翎泉这一行人的架势,根本不是什么好打发的。 宋翎泉等了片刻,没见顾婉余身影,眉眼冷寒越深重了些,他扯唇:“怎么还不见婉余姑娘?” 晴娘欲哭无泪:“宋爷,婉余这两日不宜待客,不然您换一个人?” 宋翎泉念了一遍: “不宜见人?” 他不信这个说辞,他离开衢州城时顾婉余还好好的,这才两日,人能出什么事? 莫不是做贼心虚。 话落,宋翎泉直接沉下脸,竟是要带人直接闯进后院。 吓得晴娘一跳,她忙忙拦住人:“宋爷!宋爷!这后院都是些未及笄的姑娘,不能见客的,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宋翎泉被她拦住,给她下了最后通牒: “一刻钟,她不出现,我就直接进去找人。” 晴娘又急又怕地跺了跺脚,转头看向一旁的龟奴,气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人叫来!” 龟奴忙忙散去。 人是去请了,但晴娘的神情一点也没有好转,她长叹了一口气,还在和宋翎泉道: “宋爷要见婉余不是不行,但这两日婉余不能接客,还请宋爷怜惜婉余。” 宋翎泉被她这一番说得心底生起狐疑。 敢见人,却不能接客? 约是一刻钟时间,提花帘终于被人掀起,此时,晴娘早让人把大门关了,没叫外人看笑话。 宋翎泉没管晴娘的掩饰太平,他朝后门看去,就见顾婉余一脸苍白虚弱地进来,像是病了,他只扫了一眼,视线直朝顾婉余的手臂看去。 顾婉余有点不耐,宋翎泉还能听见她的小声抱怨,但在踏进来的一刻,她脸上就勾了笑,还嗔怪地问: “宋爷这是怎么了?听闻您要见婉余,到底是什么事,叫您这么着急?” 宋翎泉直接抬手朝女子手臂抓去,骤然收紧,就听女子疼呼一声,额头立即溢出了冷汗,她浑身都疼得有些发抖,宋翎泉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不待他说话,晴娘就忙忙把顾婉余护在怀中: “哎呦!宋爷这是做什么啊!婉余身上还有伤呢!” 第27章 顾婉余也眸中含泪,又疼又怕,娇怯怯地喊了他一声:“爷?” 她像是没搞清情况,满眼茫然地朝宋翎泉望去,许是过于摸不清头脑,细看之下,她神情中还透着些委屈。 宋翎泉没松手,惯来怜香惜玉的人眉头都没皱一下,反问: “受伤?” 这下子,众人都看出他来者不善,晴娘脸色青了又白,她转头恼斥:“都下去,都下去!” 然后,她又看向宋翎泉背后的一群人,她脸色难堪: “奴家不知道宋爷是在做什么,但瞧宋爷是有目的而来,您要是想见婉余的伤也行,但春琼楼可没这个规矩!” 她摆明了是要宋翎泉带着的那群人也退下。 毕竟,要看伤,总是要脱下衣裳的。 宋翎泉没有表态,晴娘也恼了:“宋爷,您要见人,人也给您带来了,有什么话您好好说,您再这样,奴家可要报官了!” 晴娘当然知道宋翎泉冲什么来的,做戏归做戏,但也不能是泥性子,否则,春琼楼也不可能衢州城立足数十年。 顾婉余脸色苍白,眼 泪一颗一颗地砸下来,到底有过露水姻缘,四周安静了片刻,宋翎泉才松了手: “前些日子我随身携带的一件宝物失窃,偷窃者手臂上也有伤,而婉余姑娘恰好那段时间和我待在一起,如今又有这种巧合,我不得不怀疑啊。” 顾婉余哽咽着:“宋爷好没道理,我虽不是世家出身,但不是那种眼皮子浅的人,去偷客人的东西,日后还怎么在春琼楼立足?” 等楼中只剩下三个人时,顾婉余见宋翎泉面无表情,半点没有缓和的余地,终是站在大厅内,一点点地解着纽扣,她低垂下脸,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砸了地面上,她不管不顾,鹤氅落地,接紧着,外衫一层层掉落。 最终,她穿着一件湖绿色的肚兜站在大厅内,冷气袭来,她浑身打了个颤,纤细的双腿不断发抖。 晴娘于心不忍地偏过头。 宋翎泉也终于看清了顾婉余身上的伤,浑身上下,不仅两条手臂,雪白的脊背上都是遍布着鞭伤,伤痕还是新的,间隔不会超过两日,涂抹着一层药膏,试图掩盖住伤痕。 伤其实不重,印在雪白的肌肤上时,甚至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宋翎泉一眼就认出这所谓的伤痕是从何而来。 他眯了眯眼眸,下一刻,偏目着重望向手臂上,那处的确也涂抹了药膏,但的确是鞭子抽出来的痕迹,许是没控制好力道,痕迹较之背上的有些深。 女子低泣声传来,宋翎泉解开了鹤氅,他握住女子的手腕,直接将人拉入怀中,鹤氅盖住了女子的身子,将那些痕迹掩得严严实实,只是他的手扣在了女子的腰肢上,他叹了口气,低声: “是我误会婉余姑娘了。” 嫌疑褪去,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怜香惜玉的宋翎泉。 顾婉余低垂着头,扭过头去不肯搭理他,她推开了宋翎泉,蹲在地上捡起了自己衣裳,低下身子时,腰肢弓出一道幅度,偏那一大片肌肤白得欺霜赛雪,某人的视线稍暗,半点不曾偏移。 顾婉余冷着脸,冷嘲热讽:“宋爷是客人,婉余怎能和您计较,莫要下次将婉余和贼人联系在一起,婉余就该感恩戴德了。” 她轻抬起下颌,眉眼褪去了那媚意,却是高傲得格外勾人: “婉余的见客费可不便宜,宋爷别忘记付钱就是。” 话落,顾婉余转身就要走,但手腕处传来阻力,她惊愕回头,就见宋翎泉扣住了她的手腕。 一叠银票被扔在了桌子上。 顾婉余打眼一扫,就知道这叠银票不下千两,但她依然没给好脸色。 宋翎泉也没指望这点钱就让人消除芥蒂,他转头问晴娘: “不是说这段时间春琼楼谢门闭客,她的伤哪来的?” 晴娘许是察觉到他的态度缓和下来,她悄悄地将银票揣入了怀中,甚至脸上都堆了笑,闻言,她脸色一僵,悻悻道:“官家不许开门,但这人总不能自己把自己饿死了,城南的邱老爷出手大方,才叫我一时被猪油蒙了心。” 她讪笑着,都不敢去看顾婉余。 宋翎泉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懂的,春琼楼数日没开张,此时有人捧一大笔钱,她可不就是见钱眼开了。 见惯了这种人,宋翎泉心底没有什么感触,只是女子适才抬起下颌冷眼望过来时,勾得人心里就像是掉进了一簇火苗,燃烧着在心底烫下了一抹厚重的痕迹,既疼又痒。 说难听点,往日他也觉得顾婉余绝色,他见过的好颜色众多,他会觉得惊艳,但不会在心底留下什么痕迹。 顾婉余挣扎了下,没有抽出手,不由得冷声: “宋公子握够了么?婉余身上还有伤,恐怕没法待客。” 她连宋爷都不喊了,叫某人眯了眯眸眼,宋翎泉没松手,倏然,他问向晴娘: “她的赎身费多少?” 这一声炸响在两人耳边,顾婉余愕然地抬起头。 第15章 大厅内安静了一刹间。 晴娘忙忙回神,她讪笑:“宋爷别开玩笑了,婉余可是咱们家台柱子,她可走不得!” 她堆着一脸的笑,手还攥着那沓银票上没松开,宋翎泉自然不信她的鬼话,什么走不得?不过是钱不够罢了。 第28章 宋翎泉眼皮子都不掀一下: “一万两。” 他说得不心疼,但外间听见这话的人面面相觑,不由得咂舌。 幽州城不是没有勾栏院,三千两赎个头牌绰绰有余,谁能想到隔着一座城池,翻个倍的银钱掉进去居然都不听响。 晴娘和顾婉余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晴娘心底不断唾骂,婉余之前费心思陪他的时候,不见他来替人赎身,偏等十鸢走了才来! 晴娘像是也被这大手笔砸懵了,缓了一下,才脸色僵硬,肉疼地说: “宋爷,您别为难奴家了,婉余真走不得啊。” 宋翎泉皱了下眉,没想到一万两都不能让晴娘松口,再一想顾婉余的见客费不下百两,又不觉得意外了。 毕竟,顾婉余只要留在春琼楼一年,足能赚回来这些钱。 顾婉余也像是终于回神,她扯着唇:“宋爷这又是在玩什么?” 她话说得不客气,称呼却是又变了回去。 宋翎泉不由得垂眸看了她一眼,将人带走的心思越发浓了点,他望向晴娘,他是从战场上闯出来的官位,沉下脸时不自觉让人觉得冷意刮骨: “别废话,人,我今日是一定要带走。” 晴娘直面这股气势,脸色都吓白了点,心下却是不由自主地一沉。 顾婉余的话不止是说给宋翎泉听的,更是在向她表态,宋翎泉的态度让她看见了任务的希望,她想再试一下。 如她所料,顾婉余的确是这么想的。 她这身鞭痕在手臂上的伤疤结痂时,她就刻意让晴娘留下了,伤势未愈再添新伤是什么滋味,顾婉余不想赘述,但相较于疼,她更是要有备无患。 宋翎泉可能一时粗心大意,戚十堰却不是个好对付的。 果然,宋翎泉打了她们一个回马枪。 让十鸢去执行任务本来就是无奈之举,如今眼见宋翎泉真如她们一开始计划的那样有带她回幽州的迹象,顾婉余当然不舍得放弃这个机会。 到时,她即使拿不到城防图,起码不会让十鸢孤军奋战。 晴娘脸色变了又变,她像是瞧出宋翎泉的势在必得,又朝外望了一眼,狠狠心咬牙道: “两万两!婉余一走,奴家一时也找不到人来镇场子,这其中的补偿,您得给奴家。” 她仿佛格外不情愿,语调都幽怨起来,晴娘三十余岁,常年待在这种地方,斜眸一瞥都是风韵犹存,这般哀怨也不会惹得别人不喜。 至少宋翎泉扫了她一眼,没有在听见这个数时撂脸色。 顾婉余怔住,像是没有想到短短三言两语间,她的去处就被定下来了。 宋翎泉:“明日,钱会送到。” 晴娘可不理这套,她讪笑着,抬手想把顾婉余拉回来: “听闻宋爷不是衢州城的人,您要是明日才送钱来,那婉余也得明日才能和您走。” 隔着一两百公里的路程,谁能保证人心,万一明日宋翎泉不把钱送来呢? 顾婉余偏了偏头,才没叫自己笑出来。 宋翎泉脸都黑了。 但他没和晴娘争,而是高声喊了人:“杜锋青。” 杜锋青在外面听到了现在,也知道是什么情况,所以在进来后接住宋翎泉抛来的印章,立刻心领神会。 这是叫他去钱庄取钱呢! 杜锋青去取钱的期间,顾婉余挣扎了一下手腕,她神情复杂,低垂下脸: “宋爷当真要替婉余赎身?两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 人都去取钱了,这个问题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但顾婉余就是故意问的,目的不过是将姿态做足。 “还能有假不成?” 顾婉余咬住唇,抬眸和宋翎泉对视许久,堪堪一福身,转身就要走。 宋翎泉皱眉,要拉住人:“又要做什么?” 顾婉余斜眸睨了他一眼,风情横生: “您要带婉余走,婉余自然是要去收拾东西,难不成您要让婉余两手空空地和您离开?” 宋翎泉低笑,终于放人走。 ******* 十鸢不知道衢州城发生的事情,自遇见宋翎泉后,她一 直提心吊胆着,生怕顾姐姐会出事。 但很快,她就没有这个心思了。 衢州城和长安城相隔近千里,至少是半个月的路程,陆行云许是不想节外生枝,一路上都在快马加鞭,眼见将要到了长安城,十鸢只能敛住所有心思,确保自己不露破绽。 七日后,一行人进了长安城。 十鸢都能感觉到陆行云松了口气,她不觉得意外,如今可不是太平盛世,山贼土匪横行,如今到了长安城,众人才能把心放下。 铃铛趴在帘子前,掀起一角看向外面,惊呼不断。 江南富裕是不错,但长安城作为都城,是外人意想不到的庄严和繁华,城门高高耸立,让入城的人都不由得感觉到个人渺小,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不自觉就生出了敬畏。 十鸢对此不感兴趣,只是这一幕,让她不由得想起前世种种,陆家人的嘴脸一一闪过眼前,让她眸色不着痕迹地冷了些许。 闹市的声音渐渐消失,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铃铛忙忙地下了马车,又掀开帘子,长安城的繁华让她越发生出了自卑,小心翼翼道:“姑娘,您慢点。” 十鸢被她扶着下了马车,长安城比衢州城要冷,许是才下过一场雪,抬眼望去时,四周都是白皑皑的一片,覆盖着瓦片和街道,只余着出墙的红梅还残存着些许颜色。 第29章 铃铛冻得打了个哆嗦。 十鸢身上披着层厚厚的鹤氅,倒没有她反应那么激烈,帷帽外有一层狐绒裹着脸,狐绒颜色赤红,将她脸颊衬得越发白皙。 陆行云上前一步,他肉眼可见地放松: “十鸢姑娘,咱们到了。” 陆家还是有底蕴的,在长安城的勋贵之处坐落着一座三进三出的府邸,占地面积虽说不大,这个位置却是代表了更多意义。 十鸢情绪一直淡淡,闻言,她也只是抿唇轻笑。 叫想看她吃惊的陆行云有点失望,陆行云原本以为等到了长安城后,面对长安城和衢州城的差距,人会生出不安来,如此一来,陆家才好拿捏她。 结果没有想到她居然无动于衷。 陆行云隐晦地皱了下眉头,很快恢复笑容:“爹和娘一定都等着你了,快和我进去。” 十鸢将陆行云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不由得握紧了手帕。 她虽是出身低微,但在春琼楼的九年,她也是过着敲金弄玉的生活,论起见识,未必比一些世家女子浅薄,即便是前世,她也没有被陆行云唬住。 陆家初始没能拿捏住她,也没有放弃。 后来,总有些下人会时常经过她的院子,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叫她听见一些闲言碎语,她本就也向往清白出身,时间久了,她难免越发安静。 而这时,陆夫人会出头处理掉一些碎嘴子的下人,告诉她,让她不要担心,她既然来了陆家,陆家就是她的家。 十鸢不得不承认,彼时,她对陆家人是感激的。 直到她被强行送去幽州城时,她立刻想通这其中的不对劲,那些时常经过她院子的下人本就可疑。 而且,衢州城和长安城相距甚远,两处通信艰难,只要陆家有心,掩盖住她的出身并不艰难,偏偏满府邸的下人都得知这件事。 可在她被送去戚家的一年中,她从未在戚家听说过有关她出身的流言。 这只能说明一点,陆家的确在戚十堰跟前隐藏住了她的来历。 十鸢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她安静地跟着陆行云往前走,陆行云知道她不会在陆家待很久,所以压根没有给她介绍陆家的想法。 一路到了正院,珠帘被掀开,入目的就是一扇雪中青竹的屏风,绕过屏风,她才瞧见室内的人。 室内摆着黄梨木椅,妇人坐在位置上,侧脸和嬷嬷打扮的人说着话,听见声音,她转过头来,一见人,脸上就有了笑意,她穿着绛紫色的苏织锦缎,四十出头的模样,眼角有细纹,却是让人觉得温柔可亲。 她站起来,走到陆行云跟前,围着他转了一圈,心疼道: “你这一走,就是数月,人都瘦了,这一路上可平安?” 陆夫人的样子一半是装给十鸢看的,一半是真的心疼,赶路可不是一件轻松事,陆行云的确消瘦了许多。 陆行云笑着摇头:“娘,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您快别担心了。” 十鸢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浑身透着人生地不熟的局促,从陆夫人的角度,轻而易举地就看见她攥紧帕子的双手。 陆夫人眉眼含了笑,不似对陆行云那般亲昵,却是让人下意识地放松下来,她说: “这便是十鸢了吧?” 十鸢福下身子,她轻声细语地:“十鸢见过夫人。” 陆夫人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女子垂眸低羞,眼睫轻颤,脸颊白皙,如同宣纸上晕开的一层粉脂,柳叶眉,杏唇染红,明眸皓齿,她只是盈盈一弯身,就让满室生辉。 陆夫人顿了顿,趁着十鸢不曾察觉,她不着痕迹地和陆行云对视一眼。 相较于被惊艳,她最深的印象却是—— 果然相似。 第16章 衢州城,岑默接手衢州城大半事务,坊市也终于重开,但春琼楼相较而言冷清了不少。 顾婉余一走,绾笛一下子成了春琼楼的头牌,她扫了眼近两日从后院搬到前楼来中的数位女子,心底有点不爽利,低声嘀咕道: “真是怪哉,平日瞧她不惯,这一走,我心底还空落落的。” 旧人去,新人补,这世道乱起来后,让勾栏院处从来都是不缺人的。 养不起子女时,首先被舍弃的总是女子。 她和顾婉余相识数年,斗嘴早成了习惯,如今没了顾婉余,她连说闲话都觉得没了劲头。 绿诣摇头:“晴娘最近忙碌,还得劳您指点下这些新人。” 绾笛撇了撇嘴,一脸的嫌弃麻烦,但直到最后都没有拒绝。 真当会常来勾栏院的人是什么好人么?稍有一点不顺心,嘲讽打骂都是日常。 顾婉余被赎身一事,晴娘特意滞后了两日才传到周宅去。 至于原因? 晴娘装作没看见周时誉骤冷下的脸,她心知肚明,要是提前让周时誉得知了消息,虽然他不至于说破坏计划,但只要他和婉余见上一面,都会让婉余走得不舒坦。 晴娘禀报完消息后,书房内安静了片刻。 胥衍忱撂下狼毫笔,笔墨在纸上落下墨点,他抬起头,淡淡地问: “她的伤如何?” 晴娘叹了口气:“那丫头倔强,对自己下手也狠,一身的伤估计要养上半个月才能褪痕。” 她从不吝啬将姑娘们的付出说得严重。 周时誉低下头,谁都看不清他的神情,晴娘也不在意他,对他早有看不惯。 第30章 做任务的都是她的人,受危险也是她的人首当其冲,要说难受,她难道不比周时誉难受,需要看他的死人脸? 晴娘视线扫过主子膝上的狐裘,忽的想起十鸢,长安城冬日要比衢州城寒冷,她头一次离开衢州城,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或许是她的忧虑过于明显,让胥衍忱看了出来,他拉了下狐裘,指骨根根分明: “她一路北上,期间是否有安排人接应她?” 晴娘顿了下,才反应过来主子在问十鸢,点头:“自是安排了。” 只是那丫头第一次出任务,她都担心十鸢找不到春琼楼在长安城的据点。 胥衍忱视线落在案桌一侧的杂书上,想起上次某人安静地窝在一旁翻看着杂书,临走前,杂书也就自然而然地被落下。 晴娘见他不再说话,福了福身退下。 许久,有人进来替他收拾案桌,瞧见了案桌上的杂书:“主子,这些要撤下去么?” 暖阳透过楹窗洒在他清隽的眉眼上,他看向夹在杂书中的书签,摇了摇头: “放着吧。” 她回来后还要看的。 放在这里,免得书签掉落,叫她回来后不知从何处重新看起。 ******* 十鸢已经抵达陆家数日了,铃铛依旧是跟在她身边伺候,但她的卖身契是签给陆家的。 她平日中安静,铃铛却是每日闲不下来,叽叽喳喳: “奴婢打听了一番,听闻陆夫人膝下有一子二女,其中长女已经出嫁了,五姑娘则是前段时间 去秋明寺给老夫人祈福了,都不在府中。” 十鸢掀眸,她比铃铛要了解陆家的情况。 也知道所谓的五姑娘为何不在府中,不过是刻意藏了起来,以防她察觉出不对劲。 毕竟陆行云的借口是她和家中小妹容貌相似,才会替她赎身,一旦她发现她和陆五姑娘一点不相似,这谎言岂不是直接暴露了? 前世,她在陆家一待就是一整个月,加上她前后赶路的时间,陆五姑娘被迫在秋明寺祈福两个月,连年宴都没办法回家参加,也让陆五姑娘彻底在心底怨恨上她。 明明她才是被蒙骗的那一个,但谁叫其余人都是陆五姑娘的亲人,她有家不得回的委屈和怨气自然只能撒在她头上。 后来,她被戚十堰送回陆家后,最针对她的就是陆五姑娘。 彼时她没了利用价值,也不会再有人假惺惺地替她出头。 陆行云倒是对她有一点的觊觎之心,但抵不过戚十堰那一句不希望有人将她和许姑娘再混淆,所以,直到最后那一杯毒酒,她也不知是该恨陆家还是该恨戚十堰。 或许两者都有。 戚十堰从未对她出手过,甚至她在戚家的一年中,他也从未缺短过她衣食。 但不能否认的是,她的确是因戚十堰而死。 铃铛的话还在继续,她眼睛倏然亮了一下,神情兴奋,又记得压低声音:“咱们公子是陆家唯一的嫡子!” 铃铛知道姑娘姓程,和陆家没有关系,人又是陆公子带回来的,她难免想入非非。 十鸢对有人将她和陆行云牵扯上关系感到生理性厌恶,她情绪越发寡淡了些许,兴致缺缺地打断了铃铛: “我饿了。” 铃铛一顿,她讪讪地应了:“刚厨房送来了糕点,奴婢这就去给姑娘端来。” 铃铛转身出去时,心底还纳闷,怎么感觉姑娘对公子的态度格外冷淡呢? 不等铃铛端来糕点,外间就响起了一阵喧闹声,十鸢骤然抬眸,她长呼出一口气,心底知道终于来了。 外间响起一阵脚步声,房门被推开,有女子爽利声传来,女子弯腰从珠帘处进来,和陆夫人三分相似的脸上未说话就先含了笑: “我刚回府,就听说娘给我添一位好妹妹,迫不及待地来看看,妹妹千万别怪我失礼。” 陆霏凤话中直接隐去了陆行云的存在,她心知肚明十鸢的用处,自然不想让外人觉得十鸢和陆行云有交集。 十鸢仿佛懵了一下,她立即起身,像是茫然地望向陆霏凤。 她眸眼生得太好,姣姣如画,轻轻一抬眸,就仿佛勾缠着情谊般,让她颇有些冷清的五官无端地溢出些许风情,陆霏凤看得一怔,她毫不掩饰惊艳,掩住唇: “妹妹真是好颜色,叫姐姐一时看晃了眼。” 十鸢像是回过神来,她咬唇,疑惑地喊了声:“姐姐?” 有人低声和十鸢说了陆霏凤的身份,十鸢忙忙敛下疑惑,陆霏凤笑着应下那声姐姐,然后道: “怪我,不曾道明身份,差点惊吓到妹妹了。” 十鸢只能摇头,做足无措拘谨的姿态。 陆霏凤欢喜地拉住她的手:“你既喊了我一声姐姐,我自然不能没有一点表示,可我回来得匆忙,也没带上见面礼。” 话落,她敲了一下额头,想到了主意: “瞧我,你这刚来长安城,想来还没有见识过长安呢,我带你出门逛逛,买上见面礼的同时,恰好熟悉熟悉长安。” 十鸢像是对这份热情束手无策,脸上染了绯红,她垂眸赧然道: “怎好叫姐姐破费。” 陆霏凤定了主意,拉住十鸢就往外走,口口声声道:“妹妹可千万不要同我客气。” 十鸢瞧着不安,却是半推半就地和陆霏凤出了陆家。 第31章 她清楚,这不过是陆家特意安排好的桥段罢了,陆家没什么耐心,只想早点把她送到幽州城去。 等她今日出门露过面后,再过数日,陆家就会一脸为难地来找她,道是有门亲事寻上门,陆家也着实是没有办法抗拒戚十堰,只能委屈她给戚十堰做妾。 前世她自是不愿,不仅是意识到自己没有自主权,不论她是否愿意做妾,都没办法决定自己的亲事。 其次,也是她曾听晴娘说起过戚十堰的名讳,语气的抵触不作掩饰,她纵是出了春琼楼,也不会想要堂而皇之地处于春琼楼的对立面。 她拒绝了陆家的安排,只道她愿意离开陆家,不会拖累陆家。 陆家见她油盐不进,才是露出了真面目,她只记得那一晚铃铛给她端来了一杯茶水,再醒来时,她已经在被送去幽州城的路上了。 往事不堪回首,她只需要跟着陆家安排的戏码走就是了。 等到她盗取城防图一事败露后,送她到戚十堰身边的陆家自然逃不开牵连,她甚至不需要额外出手对付陆家,戚十堰和幽王都不会放过陆家。 十鸢冷眼看着陆霏凤的一脸欢喜,只觉得陆家当真都是做戏的一把好手。 为了叫她心甘情愿地替陆家牟利,明明心底对她的出身嫌弃得要命,面上却是能亲亲热热地她当做亲姐妹一样对待。 马车一路到了玉意轩,陆霏凤拉着她下了马车: “最是长安最大的首饰铺,妹妹有什么看重的,直接和姐姐说就是。” 十鸢仿佛赧然得不行,只能乖顺地点头,她自然不会和陆家人客气,她视线扫过架子上摆着的样式货,半点动容都没有,最终视线落在台上的一支梅花玉簪上。 羊脂玉雕刻而成的绕枝红梅样式,栩栩如生,让人一眼就知晓是个精细的物件。 店家喜笑颜开:“姑娘好眼光,这枚玉簪可是从南方刚送来的物件。” 他比了个数字,一千八百两。 陆霏凤的笑脸不着痕迹地一僵,陆家瞧着还有点名声,但内里早就破败,她平日中买个首饰,三百两都是要犹豫好久。 她当十鸢初来乍到,只会拘谨地随意选个物件,谁能想到十鸢真的会一点都不客气! 陆霏凤望了眼十鸢,见她听闻这个数字连脸色都没变一下,显然不觉得这个价格贵重,她心底不由得唾骂——勾栏处出来的玩意儿,还真当自己金贵了! 但不论她心底怎么滴血,她都不能表现出来,还要笑盈盈地付钱。 她总不能表现得比她一个勾栏院出来的还要小家子气。 十鸢接过玉簪,她当着陆霏凤的面戴上,红梅玉簪衬得女子脸颊越发白皙,仿若欺霜赛雪,佳人肤如凝脂,脸染了红霞如芙蕖映面,偏她还要杀人诛心,眸色感激地对陆霏凤道: “姐姐待十鸢真好。” 第17章 有了簪子一事,陆霏凤是不敢再让十鸢继续逛下去了,不动声色地把人引到不远处的酒楼。 十鸢很是配合地在外露了一波脸。 等回了陆家,铃铛一路小跑而来,小声哀怨道:“姑娘出门怎么把奴婢抛下了?” 她对这里人生地不熟,姑娘一走,别的下人也不搭理她,铃铛只觉得格格不入。 十鸢当做没听见她的抱怨,前世她觉得她和铃铛是一起来到陆家的,应该报团取暖,铃铛伺候她的期间,她对铃铛从未有过半点苛刻,以主仆情分而言,她仁至义尽。 但她忘了,买下铃铛的人是陆行云。 铃铛的主子从始至终都不是她。 没有自知之明的下场,她早就体会过了。 这一世,十鸢当然不会再觉得铃铛是自己人。 十鸢抬手摸了摸她发髻上的玉簪,果然,铃铛顺着她的手看去,惊艳道:“这是大姑娘给姑娘买的吗?真好看,大姑娘对姑娘真好。” 十鸢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轻声道: “是啊,真好。” 且不提陆霏凤回去后,和陆家人是怎么议论她,十鸢都是一脸感恩戴德地将那支红梅玉簪日日戴着,她如今借陆家有用,不会对陆家做什么,但这种暗中给陆家添堵的事情,她乐意至极。 陆霏凤看得闹心,止不住地在陆夫人面前抱怨: “我当三两百两就能打发掉的,没想到她就是个没脸没皮的。” 谁家女子初次见面时挑礼,会刻意挑个贵重的? 陆行云也在旁 边,闻言,想起女子这段时间戴着的玉簪,不得不承认,和女子格外配衬,不禁替十鸢说好话:“她敲金弄玉惯了,许是没有多想。” 陆霏凤险些被气笑了,如鲠在喉。 这话什么意思?是在说她堂堂一个陆家嫡女,比一个青楼女子过得还寒酸么? 陆行云也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好听,轻咳了一声,转而道: “她毕竟是要嫁到戚家去的,没一两件像样的首饰,也上不得台面。” 陆霏凤冷笑:“本来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陆夫人皱眉,打断她们的争执: “行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陆夫人眯了眯眼眸,她稳坐在位置上,呼出了一口气,不知是在说给陆霏凤姐弟听,还是在安慰自己:“只要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嫁入戚家,花再多的银钱,都是值当的。” 陆霏凤憋屈,她出嫁的时候,除了嫁妆和铺子,家中也不过就给她添了五千两的压箱钱。 第32章 她也清楚这件事前期都下了这么多本钱,不可能半途而废。 但她实在是看不下去,没在陆家待几日,就转头回了夫家,眼不见心不烦! 十鸢记得前世陆家是在年后才来和她提起亲事一事,但或许是她这段时间给陆家过于添堵,距离过年还有数日,陆夫人就一脸为难地找上了她。 陆夫人脸色纠结,她握住了十鸢的手: “十鸢,是陆家对不住你。” 十鸢装作不知,仿佛被陆夫人的模样吓到,一脸惊疑地问:“夫人,您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三日前,在陆垣曲回来后,她就被陆家记作了养女,过程简单,陆家人一起吃了顿饭,老夫人称病未到,这件事就算成了。 但时间较短,她没改过称呼,陆家人也没有为难她,只道一切慢慢来。 陆夫人一脸的难以启齿,半晌,才叹了口气,说道: “你还记得前段时间你和霏儿出门了一趟么?” 十鸢迟疑地点头。 话开了头,后面就变得简单了,陆夫人苦笑:“今日戚将军让媒婆上门,道是要和陆家结一门亲事,我冥思苦想,也只能猜测是你那日出门时露了面,被贵人瞧上了。” 十鸢当头一棒,她怔住,许久,才堪堪回神: “提亲?” 陆夫人以为十鸢不知道戚十堰是谁,和十鸢解释了一番,才道:“将近年关,各州各府都上京述职,戚将军想来也因此回了长安,谁能想到就那么巧!” 她一脸的悔恨,像是后悔那日让十鸢出了门。 十鸢心底腻歪她的惺惺作态,但也只能配合,她怔怔地垂着眼眸,低声呢喃: “要只是提亲,应该算是喜事吧。” 陆夫人果然停顿了一下,她又握紧了十鸢的手,一脸羞愧地苦笑:“你惯来聪慧,我也知瞒不住你,戚将军的确不是提亲,而是要……纳妾。” 十鸢脸色苍白了些许。 陆夫人几乎要不敢看十鸢,她低下了声音: “陆家位低言轻,是陆家对不住你。” 她话音甫落,室内陷入一片安静,铃铛也捂住了嘴,惊愕于事情的变故。 十鸢浑身僵硬,许久,她扯了扯唇,艰涩道:“夫人言重了,您都说了戚将军得幽王看重,陆家岂能因我得罪戚将军。” 听见这番话,陆夫人提着的那口气陡然一松,知晓这件事是妥了。 其实根本没有戚十堰提亲一事,底下人想要讨好上位者,怎么会需要上位者主动? 陆家会把名帖和画像、连同十鸢一起送到戚府,送钱财、送女子、甚至送小倌都是下位者讨好上位者的手段,陆家自信,戚十堰不会拒绝这份礼物。 等陆夫人走后,这一方小院子陡然安静下来。 十鸢安静地坐在软塌上,铃铛小心翼翼地进来伺候,一眼就能瞧出她的魂不守魄。 铃铛觉得气氛凝滞,她呐呐地劝解道: “姑娘,您真的要去做妾么?” 说来也奇怪,要是姑娘拒绝了此事,铃铛会觉得陆家对姑娘这么好,她却不知回报。 但如今姑娘答应了此事,铃铛反而替姑娘觉得不好受起来。 铃铛自己都矛盾,半晌没等到姑娘说话,只好安慰道:“夫人都说了,戚将军得幽王看重,位高权重,而且不曾娶妻,您嫁过去,应当也能过得不错的。” 铃铛说得都是心里话,像她这种过惯了苦日子的人,给人做奴做婢都会生出感激,觉得能吃得饱饭就够了。 做妾传出去是难听了点,但好歹也是个主子啊。 尤其戚将军得势,姑娘嫁过去后,便是享尽荣华富贵,不愁吃不愁穿。 想到这里,铃铛又觉得这的确是件好事,毕竟,姑娘不过是陆家的一个养女罢了,大姑娘都只是嫁了个清贵人家的举人老爷,姑娘总不能和大姑娘相提并论吧。 十鸢听得出铃铛是真情实感,她才觉得越发荒谬。 或者说觉得可悲。 没人在乎她是否愿意当妾,只会觉得她是高攀了戚十堰,觉得她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怎么就不知足呢? 终归到底,这根本不是做不做妾的问题,而是他们只需要她像一个物件任由摆布,从未将她当作一个人看待。 十鸢闭了闭眼,她打断了铃铛的话: “我困了。” 铃铛立即噤声。 她望了眼外间的天色,还未彻底暗下去,心底清楚,姑娘不是困了,只是不想再听她说话了。 铃铛脸色讪讪地退了下去。 外间日色暗淡,烛火被刻意吹灭后,室内再没有一点光亮,等日色彻底暗下来,铃铛也回了房间休息。 十鸢依旧在等,隐约听见了外间传来的打更声,她才有了动作,她冷静地解开鹤氅,换了身利落的暗色衣裳。 她还是觉得憋屈,心里仿佛窝着一团火,只想找个出口发泄。 十鸢悄无声息地翻身出了院子,她在陆家数日,早将陆家的布局摸得一清二楚,陆家晚上有小厮守门,却是没有侍卫巡逻,在十鸢眼中,到处都是空子。 她伏在墙头,借着月色找到方向,暗色的衣裳彻底融入黑夜中。 一刻钟后,她轻点脚尖,一手扣住墙头,肩腕腰部凝力,轻巧地落在了陆行云的院子中,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守着院门的小厮都没有发觉有人进了院子。 第33章 月色浅淡,树荫婆娑,院子中格外安静,十鸢没有惊动小厮,从侧窗进了房,她立在角落中,安静地望着床榻的人,陆行云睡得很沉,没有察觉到隔着一层床幔外正有人盯着自己。 确认人是睡着的,十鸢没有再耽误时间,她手刃敲在了陆行云的侧颈处,下一刻,陆行云的呼吸变得绵长,她只是确保等会陆行云不会突然醒来。 心底憋屈?发泄就是了。 十鸢谨记晴娘的教诲,人不能憋着,憋出病来才是不好。 她认得人的各处穴位,不是为了行医治病,只是学习怎样才能悄无声息地要了一个人的性命。 任务在即,她不能要了陆行云的命,省得打草惊蛇。 但让陆家提前付出一点代价,她还是能够做到的。 陆家费尽心思讨好戚十堰,所为就是陆家的前程,同时也是在给陆行云铺路。 身为受益者,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十鸢脸色冷然,她下手利落,目的明确,银针扎在了人体的大包穴处,深可入骨,陆行云像是察觉到疼,眉头不自觉地皱在一起,十鸢视若无睹,等银针拔出后,伤口处只溢出了一滴血,擦拭完,全然看不见伤口。 但十鸢知道,此处遭击可使人瘫痪。 她记得行事谨慎,也不急于一日见效,陆行云作为她的兄长,自会送她前往幽州城。 日积月累,水滴石穿。 她不缺时间。 第18章 晨光熹微,透过树枝的缝隙落在地面上,犹如点点碎银,渐渐驱散了冬日夜间的冷意。 陆行云坐起来时,腰部有一刹那间仿佛失去了知觉,叫他忍不住地皱了皱眉,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他真的没当一回事。 等他到正院的时候,陆垣曲和陆夫人正在商讨何时送十鸢去幽州城。 陆垣曲看了眼陆行云,见陆行云眉眼疲倦,仿佛一夜都未曾睡好,再想起陆行云前 日从账房支了一千两,就气不打一处来。 戚十堰和陆行云年龄相差无几,已经是手握兵权的一方重臣,而陆行云呢? 一官半职都没有,全要靠家中替其谋划,如此也就罢了,现在这种紧要关头,还沉迷于烟花之地。 陆垣曲一锤定音: “夜长梦多,明日就安排出发,你亲自把她送到幽州城。” 陆垣曲眼神直直地盯着陆行云,显然后半句话是在对他交代,语气不容置喙。 陆行云是陆家唯一的嫡子,日后陆家也是会要交到陆行云手中,如今陆垣曲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说是在陆行云铺路。 这一趟幽州之行,也是想让陆行云在戚十堰面前露个脸。 陆行云当然懂这个道理,不论心底再怎么嫌弃车马劳顿,也还是点了头:“爹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 十鸢得到消息的时候,像是怔愣住,很快她就一言不发地收拾起物件,她到陆府的时间太短,没有添置什么物件,依旧是从春琼楼带出来的行李。 陆家仿佛是对她抱有歉疚,安排人送来了几匹锦缎,银票和碎银子也堆了一匣子送来,十鸢扫了眼,陆家惯来是会做全表面功夫的。 这几匹缎料全是今年新出的布料,好的锦帛价值千金,惯来难求,一匣子的银钱约是有一千两,这段时间陆家也算是大出血,能拿出这些钱给十鸢,想来也是咬牙才拿出来的。 对此,十鸢照单全收。 零零碎碎地也装了一抬箱子。 临行前,陆行云扫了眼铃铛,忽然道:“你去了戚府后,身边没个人照顾也不行,让铃铛跟着去照顾你吧。” 铃铛倏然紧张起来,她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姑娘。 十鸢当然不会在身边留下隐患,她抿唇淡淡地笑了下,垂眸轻声道: “不了,她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就不要再陪我一路奔波了。” 一路奔波四个字说得陆行云面上有点热,他也不在这种小事上纠结,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罢了,便听你的。” 倒是铃铛暗含感激地看了眼姑娘,心底莫名有点愧疚,她其实很清楚,如果不是为了路上有人照顾姑娘,公子一开始也不会把她买下来,但正如姑娘所言,她好不容易才有安身之地,着实不愿再生波澜。 十鸢察觉到这道视线了,心底没有掀起半点涟漪。 她对铃铛谈不上什么怨恨,前世铃铛也是按命令行事,罪魁祸首另有其人,她要恨也该恨自己不谨慎,轻易相信了她人。 前世铃铛借着给她下药一事的功劳,在陆家也是彻底站稳了脚步,成了陆夫人眼前的得意人。 至于这一世,她离开后,铃铛在陆府,没有功劳,也没有根基,是否能过得好,谁知道呢? 况且,铃铛是和陆家签了卖身契的。 等她的目的暴露,一旦戚十堰迁怒到陆家身上,铃铛岂能逃过一劫?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承认,她的话是冠冕堂皇,她就是冷眼将铃铛推向陆家,将其和陆家捆绑得彻底,等陆家落难时,铃铛能否幸免,全看她自己的命。 翌日,长安城落了一场雨,和江南的青烟细雨不同,仿佛老天破了个洞,雨水噼里啪啦地从天上掉下来。 这种天气其实是不适合赶路的。 但谁也没提起改日再启程一事,天才蒙蒙亮,十鸢就被铃铛叫了起来,冬日夜长,十鸢披上了鹤氅,她瞧着外间像是结了冰,铃铛也惊住,江南也很少见到这一幕,两人望着屋檐上冻结的冰锥,都有些愣神。 第34章 铃铛裹紧了衣裳,心底不由得庆幸,幸好她不需要一起去幽州城。 否则,这种天气赶路,一不小心就容易出了事故。 她没敢将这种高兴表露出来,只是替姑娘梳妆的时候动作越发麻利了一点,她没什么见识,替十鸢梳妆也只是最简单的发型,全靠十鸢的好容貌才撑得住。 铃铛觑了眼姑娘身上的青色襦裙,有些犹豫地问:“姑娘要不要换一身颜色靓丽的衣裳?” 虽是做妾,但好歹也是女子家的头等大事。 十鸢勾眸看了她一眼,眸中情绪不明,铃铛蓦然噤声,心头莫名地一颤。 她不敢再瞎出主意,替姑娘挽好发髻,将大姑娘买的那支红梅玉簪插上后,勉强也算添了些红色,就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十鸢从偏门出了陆府,陆垣曲听说是当值去了,没有露面,那日和她仿佛一见如故的陆霏凤也不在场,只有陆夫人出现了,和陆行云一起送别她。 陆夫人握住她的手,一脸的哀伤不舍。 十鸢看得心底发笑,她扫了眼四周,冷意萧瑟,寒风卷着落叶飘零,幸好她是知道事情真相的,否则这种场面岂像是嫁女儿? 偏门口停了三辆马车。 她的行李都摆在第三辆马车上,一共三抬箱子,十鸢知晓,另外两抬箱子是陆家给她添补的嫁妆。 其实是借着嫁妆的名义给戚十堰送的礼物。 和陆家相距一百米之处,有人高高坐在马背上,望着这处方向,为首的那人居高临下地偏着头: “这是谁家?” 这行人风尘仆仆,刚从城外归来,恰好撞上这一幕。 有人骑马靠近了点,辨别了一下府邸的名字,恭敬低声:“王爷,是礼部陆郎中的府上。” 郎中官居从五品,对于长安城这种随处可见王侯的地方,还真的不值一提。 被叫王爷的那人,他略一抬起下颌,视线轻慢地落在女子的侧脸上,他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直到女子偏了偏脸,眉眼彻底地暴露在他视线中,他倏地勒住了缰绳,眯了眯眼。 魏池顺着王爷的视线看去,虽是看不清女子的模样,但越是朦胧,越是见其姝色,他会意一笑:“王爷要不要属下打探一番?” 胥铭泽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 魏池一愣,他摸了摸鼻子,王爷不是看上了么? 像是瞧出他的疑惑,胥铭泽只是意味不明的呵笑了声: “疑见故人罢了。” 长安城是权势中心,令人心驰神往,但许是刚才那一眼让胥铭泽想起了故人,他忽然问:“戚十堰回幽州了么?” 魏池没懂话题是怎么跳到了戚将军身上,他一头雾水地回答: “戚将军是十日前回去的,应该已经到了。” 胥铭泽转头朝幽州城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语气悠长:“幽州啊。” 他说: “我也好久不曾回去了吧。” 魏池倏然噤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番话。 自从王爷兵入长安,处置了李氏后,就不曾回过幽州城,至今已经有三年了。 胥铭泽好像只是随意感慨了一下,根本没想听别人回答,他调头拉住缰绳,双腿夹住马身,稍一用力,很快就消失在了街头。 十鸢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有人在打量她,不着痕迹地偏头地扫了眼,她不曾抬眸和那行人对视,只当无意识地偏头,她视力极佳,仅仅如此也让她察觉到那人骤变的脸色。 她认得那人。 她见过晴娘给她看她的画像——幽王胥铭泽。 她前世不曾见过胥铭泽,但这个瞬间,十鸢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或许胥铭泽和许姑娘也是相熟。 她心底陡然冒出一个念头——怪不得。 前世困扰了她许久的谜题在这一刻忽然有了答案。 十鸢掩住眸中的情绪,福身告别陆夫人,上了中间的那辆马车,四下无人,她不需要藏着情绪,她眸色灼亮,像是窥得了一个秘密,竭力让自己冷静,仍是控制不住地呼出一口气。 直到外面传来陆行云的声音: “坐稳了。” 十鸢立时回神,她按住情绪,知道一切都还是自己的猜测,猜想是否为真,还需要她一点点证实。 可一旦是真的,足够叫现在的局势发生变故。 想到这里,她听陆行云的声音都没那么不顺耳了。 马车动了起来,但十鸢没有闲着,她埋首写了一封信,信上仿若只是话家常,只有她们的人才能看得懂真相,城防图的任务是重中之重,晴娘绝对会派人接应她。 她只要找到接应的人,就可以将这封信传出去。 马车经过闹市的时候,十鸢忽然掀开了帘子,她视线落在集市卖铃铛的商贩上 ,她叫住了陆行云,垂眸道: “太清净了,兄长给我买串铃铛吧,只当添点声响。” 陆行云本来还觉得纳闷,等听见添点声响才反应过来,谁家女子出嫁不是敲锣打鼓的,哪怕是做妾,也不可能安静成这个样子。 陆行云心底泛起嘀咕,觉得她瞎讲究,又担心她察觉出不对劲,赶紧让人去买了铃铛: “是我考虑不周。” 十鸢接过铃铛,她不着痕迹地将其中一串缠了个花样,便将铃铛挂在马车上,风吹铃铛轻响,十鸢仰起脸笑了笑:“谢过兄长。” 第35章 佳人敛眸轻展笑颜,惹得人一怔,根本不记得自己刚才还觉得她麻烦,陆行云握紧了缰绳,才堪堪转过头: “没事。” 第19章 幽州城,位于江南偏北,其地理位置特殊,又是当今幽王的封地,向来重兵把守。 此处和衢州城只相隔了两百公里,城中风貌却是截然不同。 城东,戚府。 戚十堰的府邸坐落于此,于是,围绕着戚府而立,四周府邸皆是达官显贵,此处距离坊市颇有一段距离,百姓都惧而不敢前往,城中士兵巡逻至此时,都要下意识注意举止,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风过树梢轻微摇摆,今日戚府前难得有人上门拜访,来人敲响了门,谦恭毕敬地递交了一封书信,连带着一副画轴。 敲门声惊起了鸟雀,展翅而飞时在空中掠过一片青色。 书房内,内里响起低低的声音,戚十堰伏案于书桌前,暖阳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冷漠地望向一脸讪色的宋翎泉,他倚靠在椅背上,语气嘲讽: “所以,你不仅是善做主张地去了衢州城,还拿了两万两替人赎身?” 宋翎泉干笑了声。 别看他在外不可一世的模样,但一到戚十堰跟前,宋翎泉就忍不住地犯怂。 没办法,他和戚十堰年少相识,后来戚十堰投靠胥铭泽,他也和戚十堰一起,战场上出生入死,若非是戚十堰救过他数次,他早不知丧命在何处了。 他对戚十堰打心底的感激,也是敬佩。 说得难听点,宋翎泉对胥铭泽未必忠心,但让他给戚十堰卖命,他会二话不说地往前冲。 宋翎泉摸了摸鼻子,他怂道:“你放心,我亲自检查过,人是没问题的。” 戚十堰见他这样,也知晓他一时是被勾住了,戚十堰不会管宋翎泉的私事,对这番话也没说信不信,只冷声道: “小心阴沟翻船。” 他案桌上摆着顾婉余的资料,的确干干净净,这种干净指的是顾婉余的来历很清楚。 在宋翎泉前往衢州城查证时,戚十堰也没有闲着,他派人查了顾婉余的资料,结果显示,对方的确只是一个伶人,履历可查,接待过的客人不知几许,唯一叫人瞩目的是,人在春琼楼时是头牌,接待的人都是非贵即富。 对于宋翎泉将这样一个人接回来,戚十堰没什么看法,终归到底,此事和他无关。 对戚十堰来说,顾婉余一事只是件插曲,他看重的还是粮食失窃一事,他微微垂下眼,问: “你说你在衢州城遇见了岑默?” 三位诸侯相互制约,戚十堰对祁王的人也有所了解,岑默这个人自然也在其中。 同周时誉和胥衍忱的知根知底不同,岑默出现在祁王身边也才五年时间。 但岑默显露名声也就是这三年,无人敢轻视他,三年前,各处诸侯兵入长安,唯独祁王称病不曾露面,代替祁王出现在长安的正是岑默,戚十堰和他有过短暂联手,对其唯一的印象就是心狠手辣。 彼时,祁王不在场,三方诸侯唯独岑默处于下风,但其不惧生死,大有不达不目的纵死不罢休的魄力,硬生生地从幽王和晋王手中咬下一块肉,替祁王带回了三座城池。 至此,江南偏西一带尽数归于祁王,易守难攻,纵是幽王后来凭借中央想要收回权利,也是有心无力。 而如今,岑默出现在了衢州城,只能说明一点,祁王察觉到了衢州城和幽州城将要发生的变故。 戚十堰没有和祁王交过手,但只见其手下作风,便可猜得出祁王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谈及正事,宋翎泉端正了神情,他皱着眉头:“衢州太守遇刺一事太巧合,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衢州城,但我猜测,粮食失窃一事就是他出的手!” 宋翎泉心底叫骂,觉得岑默这人着实阴险,怕是早就到了衢州城,但躲在背地里不出声,否则,他要是早有防范,岂能这么容易让岑默得手? 戚十堰眉眼都没抬一下: “王家呢?” 王家是粮商,只要王家稳得住,这批粮食未必送不出来。 宋翎泉沉默了一下:“再去衢州时,我让人查过,王家涉嫌谋害太守,已经被下狱了。” 谁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 王家一介商户,谋害太守做什么? 即使知道这个罪名是莫须有,也没有人敢替王家辩护,明眼人都能察觉到城外那一堆粮食不对劲,莫说替王家辩解,和王家有合作的都恨不得立即撇清关系,唯恐避之不及。 换做宋翎泉,他也会和岑默一样做,两方对峙许久,王家此行不亚于投敌,杀鸡儆猴是必要之举。 宋翎泉没有想到的是,祁王对衢州城的掌控如此之深,居然能让岑默一现身就彻底接管了衢州城。 想到这里,宋翎泉撇了撇嘴: “我还以为祁王就算派人,也会派周时誉来,谁能想到是岑默。” 戚十堰听到王家下狱,也是不慌不忙,闻言,他不觉得意外,冷静地说:“自祁王中毒后,周时誉和他形影不离,一旦周时誉出现在衢州,祁王定然也在周围,如此紧要关头,即使祁王愿意冒险,底下人也不会同意。” 书房内安静下来,宋翎泉朝后靠了靠,只觉得头疼。 许久,他声音低沉下来: 第36章 “这仗,非打不可么?” 天下看似不稳,但也勉强平静了三年,如果能不生事端,没人会希望战火连篇。 戚十堰笔尖一顿,在纸上落了浓重的一滴墨点,片刻,他漠然道: “你我都清楚,能做决定的不是我们。” 王爷高居庙堂,人的欲望是不断攀升的,坐拥江山久了,没人会不想天下合一,岂会容得三方鼎立的局势一直存在? 宋翎泉没有再说话。 在宋翎泉觉得烦躁,想要离开时,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宋翎泉深呼出一口气,神情又恢复如常,他眉头挑了一下,笑呵呵道: “看来是柏叔来催你休息了。” 他口中的柏叔是戚府的管家,待戚十堰如亲子侄,平日中见戚十堰忙碌,少不得隐晦催促他休息用膳。 戚十堰没管他凑热闹的心思,淡声:“进来。” 柏叔推门进来,他面上透了一点凝重,捧着书信和画轴进来,书房内的二人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戚十堰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宋翎泉没有一点掩饰,诧异道: “怎么了,柏叔怎么这个神情?” 话落,他探头朝柏叔手中的书信上看。 柏叔看了宋翎泉一眼,见戚十堰不曾让宋翎泉出去,他叹了口气,沉声道:“是长安陆家,来信道想给将军送上一份厚礼。” 他咬重了厚礼二字,让宋翎泉挑了挑眉,戚十堰位居高官,柏叔见惯了底下人送来的孝敬,什么礼物能让柏叔称得上一声厚重? 戚十堰和宋翎泉的视线都落在了那封画轴上,这份礼物是什么不言而喻。 宋翎泉嗤笑: “陆家是没傻子么,难道不知道将军从来不收女子?” 宋翎泉又陡然想起,柏叔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依旧将画像呈了上来,只能说明发生了他不知道的变故。 想至此,宋翎泉不禁对那副画像生出了好奇。 要说,自许姑娘死后,戚十堰府中一直没有人,对其余女子看都不看一眼,宋翎泉心底不是不担心。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的,不可能一直都困于过去。 但谁也劝不动戚十堰,时间一长,宋翎泉也都习惯了。 戚十堰也皱着眉头,他甚至没有看那副画像的念头。 柏叔将书信和 画像都呈了上来。 书信被翻开,宋翎泉瞥了一眼,和他想象中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些讨好之词,最后,道了一句家中小女有蒲柳之姿,望戚将军不要嫌弃。 卖女求荣的心思跃然纸上。 宋翎泉嘲讽地扯了下唇角,对陆家的作态看不上眼。 戚十堰的神色不见一点波动。 宋翎泉都觉得柏叔是白费心思,看戚十堰哪里像是会动容的样子? 直到画像被展开——陆家应当是寻了个好画师,女子的样貌被刻画得栩栩如生,她倚窗对坐,视线徐徐地落在外间的红梅上,眉眼情绪淡淡,又似拢着忧愁,姣姣姝色令人屏住呼吸。 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女子的这张脸。 有茶水被碰到的声音,砰一声砸在了地上,水花四溅,杯盏破碎,滚落了许久,直到抵住桌角才停住。 地上一片狼藉,但无人在意。 戚十堰早在看见画像的那一刹就失色,他蓦然站起来,双目紧紧地看向画像。 宋翎泉也没了笑脸。 他冷眼望向画像,再看向戚十堰的失态,视线扫过戚十堰紧握的双手,心底蓦然一沉。 他的确是想让戚十堰走出阴影不错,但不代表他会希望有人踩着许晚辞上位。 没人会忘记许晚辞。 她死在冰冷的雨天,替戚十堰挡箭而亡。 宋翎泉寒着脸,他狠狠皱住眉头:“将军!” 但没有人回应他。 柏叔早就猜到了戚十堰的反应,他心底悲哀地叹了口气,说他自私也罢,他只想让他看着成长的孩子早点走出来。 许久,书房内终于响起戚十堰的声音,被汹涌的情绪裹挟,嘶哑暗沉: “人在何处。” 他的视线一刻不曾从画像上挪开。 第20章 正月初七,十鸢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幽州城。 这些时日,陆行云的情绪可不算好,他觉得腰部越来越疼,坐得久了时常起不了身,偏偏赶路在即,他也不想因此事耽误行程。 如今见终于到了幽州城,他也是松了一口气。 距离城门口十里之处的桃花林,早有人等在这里,马车被拦了下来,十鸢坐在马车内,听见有人问: “可是陆家的队伍?” 十鸢偏了偏脸,心中清楚来者是谁的人。 陆行云瞧见了他们身后的马车,上面标了戚家的标志,心底一喜,忙忙应声:“正是。” 为首的人扫了他一眼,也不和他客气,但还拿不住将军的态度,探究地望了眼马车内: “将军让我们来接陆姑娘回府。” 十鸢如今是陆家养女,在外人眼中,她自是姓陆。 陆行云意识到戚十堰这是接了陆家的孝敬,喜不自禁,转头对十鸢道:“十鸢,快下来,戚将军派人来接你了。” 陆行云没想到戚十堰居然还会派人来接程十鸢,如此看来,陆家的这一步棋真是走对了。 第37章 朱龚只听见马车内传来轻柔的应声,片刻,提花帘被掀开,有人从马车走了出来,她穿了一袭胭脂色的云织苏锦,腰肢被衬得堪堪一握,白净的脸上施了些许粉黛,眉眼轻轻垂敛着,如今还未入春,桃花未开,树梢染着风霜,微风袭来,拂过她的一缕乌发垂在脸侧,勾出些许若隐若现的风情。 她仰起脸往这边看了过来,黛眉微微蹙拢在一起,姣若桃花的眸子中像是蕴着不安。 朱龚一顿,才回过神,做了个请的手势,下意识地放缓了声音: “姑娘,请。” 按理说,人到时候进了戚府,怎么也不该称呼为姑娘了,但朱龚现在也不知道将军对陆姑娘是个什么章程,只能按部就班地来。 十鸢转头望向陆行云,见其没有阻止,她呼出了一口气,咬唇忍住情绪,安静听话地上了另一辆马车。 四下没了外人,十鸢脸上的不安褪去。 前世没有这一出,她被下了药,然后一路被陆行云送到了戚府,中途不曾有朱龚来接送一事。 但十鸢也知道造成这个变故的原因。 她想起陆霏凤还在陆家的那几日,陆夫人请了画师给她和陆霏凤作画,她心底清楚这画像是要送到何处的,自是藏了点小心思。 她见过许晚辞。 她也知晓她是什么样的角度和许晚辞最相似。 十鸢垂下眼眸,前世宋翎泉口口声声的嘲讽,让她一度厌烦这张脸,恨不得将和许晚辞相似的地方都藏起来,谁能想到,重来一次,她反倒是要利用起她曾经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十鸢轻呼出一口郁气。 再见宋翎泉,恐怕又得听见那些冷嘲热讽了。 马车调头回幽州城时,同行没有了令人厌烦的陆行云,十鸢想起这段时间她做的事,不出十日,就能在陆行云身上看见结果。 虽然可惜她见不到那个场景和陆家人的脸色,但只消想想陆行云再站不起来的画面,就能让她解了一点郁气。 十鸢估摸着时间,约是一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 朱龚的声音从外面响起:“陆姑娘,我们到了。” 提花帘被掀开,暖阳倏然照进来,驱散了昏暗,十鸢低头从马车中下来,印入眼帘的就是戚府七尺余高的梨木大门,朱红色的柱子有两人环抱粗立在门前,再往前是两顶威严的石狮子,但这些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在她眼前的是戚府的偏门。 她这种身份,是不能从正门进去的。 十鸢只安静地看了一眼,就默默地收回了视线,朱龚将一切都尽收眼底,转身道:“姑娘请和我来。” 十鸢压根没在意别人的想法,不间断的马车赶路,脑花都要抖散了,她整个人都是倦怠的。 戚府占地面积广,七进七出的宅子,青砖黛瓦,有百余间房,越往里走越是精致,梁悬雕花斗拱,惹草装饰,长木游廊七转八弯,初来乍到的人根本认不清路,十鸢走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才到了目的地。 泠兮苑。 熟悉的牌匾印入眼帘,十鸢有一刹间失神。 前世,她在这间小院住了整整一年,对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格外熟悉,重临故地,她难得有些恍惚。 十鸢牢记身份,她没有停留很久,跟着朱龚进了院子,不得不承认,泠兮苑的布置风景的极好的,堆砌而成的假山,围绕而建的池塘,抬眸可见靠边而成的游廊,遮风挡雨。 游廊下站着婢女,垂首而立。 戚府很难找到简陋的院落,但这处泠兮苑的静雅依旧能在戚府排得上名次,戚府没有其余女眷,戚十堰对她也不苛刻,府中婢女仆从随她使唤,每月甚至能拿到数目可观的银钱。 回忆袭来,十鸢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手帕。 终于将人送到,朱龚也觉得卸下了重担,他招来最近的婢女,对十鸢道: “将军还未回府,这是晴雯,有什么事姑娘直接吩咐她。” 晴雯恭敬地服身:“奴婢见过姑娘。” 有人将她的东西都搬到了院子中,陆家有一点失策,戚十堰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陆家借着嫁妆名义送来的东西,戚十堰一件都没有碰,全部堆在了十鸢的私库中。 朱龚一个外男,不好意思在内院久待,等他走后,泠兮苑也就安静了下来。 十鸢敏锐地察觉到其余人对她的好奇,但没有一个冒失地问出声,各个都极其规矩,晴雯更是处处稳妥: “姑娘坐了许久马车,应是累了,不如先歇息一会儿。” 十鸢浑身透着初来乍到的不安,闻言,她抿唇点了点头,待进了室内,她才迟疑地问: “爷一般都是什么时候回府?” 府中都是叫戚十堰将军,晴雯一时险些没有反应过来十鸢在问谁,顿了一下,晴雯又想起姑娘的身份和她们不同。 身为府中女眷,这样称呼将军才是正常。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由她叫来,仿若透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缠绵得厉害,让人耳根子也不由得一痒。 晴雯心底咂舌,面上一点没有表现出来,她妥帖道: “奴婢也不知道将军行踪,不过将军一般在晚膳前会回来的。” 十鸢冲她弯眸笑了笑,细看的话,她一双黛眉依旧细拢着,像是藏 着难言的忧虑,她没有再拒绝晴雯的提议,褪了鹤氅和外衫,躺在床上准备休息。 第38章 她身心俱疲,但躺到床上后,十鸢半点困意都没有,十鸢强迫自己闭眼休息。 她很清楚,她接下来会遇到什么。 戚十堰会在晚膳前回府不错,和他一起回来的还会有宋翎泉,她有一场硬仗要打,不休息可不行。 ******* 十鸢再睁开眼时,外间日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夕阳余晖挂在天际,洒满了庭院,在池塘上映出一道红霞色彩。 院落中格外安静,十鸢觑了眼床幔上挂着的铃铛,她碰了一下。 外间立刻响起晴雯的声音: “姑娘醒了?” 待听见十鸢的回话后,晴雯才推门进来,她摘了一簇红梅,插在了花瓶中,笑着道: “怕吵到姑娘,奴婢一直没敢进来,这红梅是在后院摘的,府中种了一片梅林,如今恰是好时候,姑娘得空时,可以在府中转转。” 晴雯将花插好,她心底清楚姑娘直接被抬进了府中,肯定不是正头娘子,按规矩是不得用红色的,这红梅也算是给屋内添了点颜色。 十鸢扫过她手中的红梅。 她当然知道府中的种了一片梅林,而这片梅林也是戚十堰替许晚辞种下的。 府中是不会特意提起许晚辞的名讳的,饶是晴雯也不清楚那处梅林是替谁种的,她会知道这个秘密,也是赖于宋翎泉。 前世她不论做什么,宋翎泉都会看不惯,她转一转梅林,都要被宋翎泉当作鸠占鹊巢。 想到这里,十鸢忍不住地无语。 她有一度怀疑喜欢许晚辞的不是戚十堰,而是宋翎泉,否则,宋翎泉作甚处处替许晚辞打抱不平? 十鸢起身时,发现她的物件和首饰都摆在梳妆台上,还有一匣子不属于她的首饰,她知道这都是柏叔让人安排好的。 晴雯替她梳妆,十鸢想到今日应该会见到戚十堰,她生得柳叶眉,细而弯,刻意描绘了眉眼后,她和许晚辞越发相似,她曾听晴娘说过,这世上有人会易容术,能让人容貌变得和另外一人一模一样。 十鸢不曾学过易容术,但她如果想要和许晚辞再相似一点,再借助点氛围,也不是做不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但过犹不及。 过分相似,只会会让戚十堰他们生出疑心。 与此同时,前院中,宋翎泉歪在椅子上不动弹,他冷笑着道: “听闻那位陆姑娘已经进了府中,柏叔还不快让人出来一同用膳?” 戚十堰看都没看他。 柏叔见将军没有说话,躬身退了下去。 第21章 戚府的会客厅内一片安静,宋翎泉看了眼戚十堰,控制不住地生出烦躁。 这股烦躁在听见外间逐渐接近的脚步声达到了巅峰。 他忍不住地又看了眼戚十堰,戚十堰耷拉着眼皮,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宋翎泉心底嘲讽,要真的不在乎,何必将人接回来? 十鸢刚踏进来,有东西一路滚落,最终停在她脚尖处,她低头一看,就见杯盏孤零零地停在那里。 杯中残余的茶水溅在了她裙裾上。 戚十堰也见到了这一幕,他平静地望了眼宋翎泉,什么都没说,但宋翎泉看出了他的警告。 宋翎泉心有不满,一个赝品罢了,又不是真的许晚辞。 十鸢没有一点意外,甚至知道是谁的手笔,她只是慌乱地停下脚步,不安地抬眸望向会客厅内的二人。 在十鸢抬起头的那一刹间,不论是戚十堰还是宋翎泉都有片刻失声。 太像了。 如果不是他们确认许晚辞真真切切地死在了三年前,他们在这一刻恐怕真的会认错人。 戚十堰呼吸有一刻收紧,心脏骤疼起来,他恍惚又见到三年前的那个雨夜,许晚辞毫无声息地躺在他怀中,雨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让他模糊了视线。 没人说话。 十鸢眸中透着点不明所以的迷惘,她站在那个杯盏前,仿佛察觉到了有人对她不欢迎,她脸色苍白了些许,竭力按住不安地福身: “妾身见过爷。” 她局促地绞着衣袖,指骨处泛着白色。 戚十堰和宋翎泉蓦然回神,这不是许晚辞,许晚辞不会露出这种作态。 许晚辞出身不好不坏,但前有许父许母,后有戚十堰,一直都将她护得很好,她温柔娴雅,又明媚大胆,绝不会表现出局促不安。 戚十堰收回视线,他像是变得更加沉默,许久,才沉声道: “坐下。” 立即有下人将地面上的狼藉收拾干净。 十鸢咬住唇,她握住裙裾,跨过地上那片未干的水渍,她仿若察觉出宋翎泉对她的态度恶劣,头也未抬,安静地在戚十堰旁边落座。 戚十堰在见到十鸢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许晚辞。 许晚辞早不在人世了。 戚十堰也不知道他抱着什么心理让十鸢留在了戚府,甚至让人给她安排了院落,仿佛真的接纳了十鸢的存在。 或许正如宋翎泉所言,他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室内的气氛陷入一片死寂,凝滞得让人呼吸都不顺畅。 宋翎泉又觉得十鸢不顺眼了。 许晚辞在的时候,戚十堰身边的位置从来都是属于许晚辞,轮不到别人沾染一分。 顶着宋翎泉的视线,十鸢僵硬地低着头,持着木箸一粒粒地挑着米饭,连面前的菜肴都没碰一下,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不自在。 第39章 忽然,有人夹了一筷子的菜放在了她碗中。 十鸢一顿,她偏头望了戚十堰一眼,她咬唇低声道:“谢过爷。” 她声音又轻又细,缠着颤音,宋翎泉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戚十堰的动作仿佛也停顿了一下,又仿佛只是错觉。 女子拿木箸拨弄了一下那块鱼肉,迟疑着将鱼肉咽了下去,谁也看不出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一顿饭每个人吃都不是滋味。 下人来收拾时,戚十堰毫不留情地看向宋翎泉:“你该回去了。” 宋翎泉不愿意,他瞥了眼十鸢,挑眉问道: “我在你府中留宿,不行?” 戚十堰看都不再看他,命令:“柏叔。” 柏叔上前一步,无奈地对着宋翎泉道:“天色不早了,宋将军您该回去了。” 宋翎泉脸色不好,憋了一股气,但又不能对着柏叔发泄,他深深地望了一眼戚十堰,言语不详道: “她肯定不会想要看到这一幕。” 许晚辞爱慕戚十堰,凡是见过许晚辞的人,都会认知到这件事。 惯来善解人意的人,唯独对戚十堰的占有欲格外强烈,她不会愿意看见戚十堰对着一个和她相貌相似的人露出不同。 十鸢迷惘地看了看戚十堰,又看了看宋翎泉。 她像是听不懂,但又意识到这二人的争执和她有关,她低敛着眼眸,脸色、唇色都染了些许白。 戚十堰仿佛是个聋子,对宋翎泉的话无动于衷。 宋翎泉无可奈何,厌恶地看了十鸢一眼,甩袖转身离开。 他一走,戚府内彻底安静了下来,柏叔也没再回来,四周只剩下十鸢和戚十堰两个人。 许久,十鸢有些受不住这种气氛,她握住了手帕,黛眉轻垂着问向戚十堰: “是妾身叫爷烦心了么?” 戚十堰掀起眼,望向她的眼中平静,或者说正透着她望向别人。 十鸢很清楚戚十堰留下她的原因。 和宋翎泉猜测的移情别恋没有半点关系,她就好像戚十堰书房中挂着的那副画像,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戚十堰在看见她的时候怀念许晚辞罢了。 十鸢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即使前世戚十堰对她不错,在她备受宋翎泉的冷嘲热讽时,也不曾期望过戚十堰替她出头,她没办法让一个把她当做物件的人对她生出怜惜和情谊。 她不会对戚十堰生出不该有的期盼。 前世不会,今生也不会。 她只需要达到她的目的就够了。 戚十堰终于出声,冷淡至极:“不是。” 不等十鸢松口气,戚十堰收回了视线,他平静地继续道: “待在府中,需要什么,柏叔会替你安排好一切,其余的,什么都不要想。” 或者说不要妄想。 十鸢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她白了白脸,半晌,她终是没忍住不解:“不是您派人去陆家提亲的么?” 她没忍 住情绪,忙忙埋首,将眸中的泪意藏住: “您不愿意见妾身,对妾身这般排斥,为何还要让妾身远赴千里地来到幽州城?” 戚十堰皱眉,眸色稍凝。 女子的话让他意识到什么,她的悲切和难过都是隐藏不住,很显然,她被陆家瞒在鼓里,只当这是一场寻常的婚事。 但戚十堰没有去解释和否认。 没有必要。 在见到女子画像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就已经注定了,主动和被动都不再重要。 不等戚十堰说话,她就收拾好了情绪,偏头擦了擦脸,再转回来,她眉眼情绪都淡了下去: “是妾身失态,爷恕罪。” 女子姣好的眉眼在这一刻仿佛彻底黯淡下来,她隐晦地吸着气,戚十堰不得不认识到一件事,她还是个小姑娘,连掌控自己的情绪都做不到。 她竭力忍住不哭,眼尾却依然泛着绯红。 她好像从没有想过她会遭受嫌弃,以至于委屈来临时,格外汹涌。 戚十堰皱眉看着十鸢。 他出身寒门,为自己搏一个出头之日已经是竭尽全力,再没有精力兼顾其他,印象中,许晚辞从不曾抱怨过什么。 或许是被他忽略了,也或许是许晚辞什么都有,她不需要委屈和抱怨。 日色早暗了下来,室内点了烛灯,她在烛火下垂首,眼和脸都因情绪而绯红。 她的确是个美人,蹙眉落泪时,梨花带雨也不足以形容。 世间男子总该是因她的一颦一笑而动容的。 否则好像天理不容。 戚十堰收回了视线,他不喜人哭,也不在乎她是否受了委屈,他语气冷静而漠然: “你该回去了。” 十鸢擦了下脸,她像是有点恼,想要立即转身离开,又不得不站住脚步,回头问他:“爷不和妾身一起回去么?” 她有不安,但语气一点也不柔和,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懂得要低头做人的道理,但又了解得不真切,以至于还没有彻底放下身段。 戚十堰没再抬头看她: “我不会去后院住。” 斩钉截铁,没有一点缓和的余地,也是在彻底了断十鸢的妄想。 十鸢浑身僵住,她语气中藏着迷惘:“那您纳妾身回来做什么?” 戚十堰没有回答她。 第40章 许久,十鸢像是懂了他的态度,她握紧了手帕,终于一点点地转身离开。 室内没了人,戚十堰坐在原处,半晌都没有动作。 十鸢不知道戚十堰在想什么,也和她无关。 在戚十堰面前做戏是一件事是件格外耗费心神的事情,她必须保证自己不露一点破绽,还要符合陆家女的身份。 不仅如此,她要盗取城防图,就不能让戚十堰一直防备她,至少她要有接近书房的资格。 十鸢独自出了会客厅后,柏叔像是早就预料到戚十堰不会跟着出来,他指了一位婢女让其送她回去。 婢女拎着灯笼,语气依旧恭敬: “姑娘,您小心脚下。” 十鸢拢了拢鹤氅,和一队巡逻的护卫擦肩而过,护卫靠边给她让出道路,十鸢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那队护卫腰间的佩刀上,她轻抿了抿唇。 一路回到了泠兮苑。 十鸢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 这一路上,她遇到了不下三波的巡逻队伍,这还只是从会客厅到后院的这段路。 由此可见,书房附近的看守会是多么森严。 如果说陆家的守卫是筛子,那么戚府的守卫就是密不透风。 她想要偷闯进去,根本是异想天开。 十鸢皱眉,想要靠近书房拿到城防图,只能另想办法。 第22章 十鸢回到泠兮苑时,日色早彻底暗了下来。 晴雯拎着灯笼在院门口等着她,见只有她回来,而不见将军身影时,心底就不由得咯噔了一声。 其实今日的一切都很不合规矩。 姑娘嫁入戚府,哪怕只是一个姨娘,不需要掀盖头等礼节,也该是入洞房后再见外人,偏偏姑娘还没见到将军面,就被带到了前厅。 那时晴雯就觉得不对劲,谁家纳妾是这么个流程? 现在没见到将军身影,晴雯更觉得糟,府中人都知道将军有位心上人,二人没有嫁娶,人的牌位却是在戚府的,赫然是将军夫人的名分。 听闻将军迎人入府时,晴雯还当将军走出来,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甭管心底怎么想,晴雯忙忙迎了上去: “晚间风凉,姑娘也没带个暖婆子,快进屋暖暖身子。” 婢女打来热水,十鸢偏头擦了擦脸,晴雯看在眼里,也没问前院发生了什么,生怕提起姑娘的伤心事。 总归她们做奴才的,好生伺候着就是。 十鸢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晴雯,掩住眸中的情绪,晴雯是柏叔特意安排来照顾她的。 人很是稳妥,也格外细心,这对十鸢来说,其实不是一件好事。 十鸢在心底告诫自己,要谨慎行事。 一连数日,戚十堰都没有迈入后院一步,渐渐的,府中人也都琢磨过来戚十堰的意思。 府中人倒是把对十鸢的称呼改了,毕竟入了后院,再喊姑娘也是不伦不类。 戚十堰没有限制十鸢的行动范围,十鸢借着身份之故将戚府转了一圈,没有发现能钻空子之处,人还没靠近前院,就被告知,前院重地,没有将军允许,不许擅入。 十鸢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让戚十堰察觉到她态度。 所以,她都是很有分寸地离前院远远的,让人找不到一点错处。 再见戚十堰,是她到了戚府十日后。 年后还是落了一场雪,覆盖在青砖黛瓦上,天地间都是白皑皑的一片,戚府的下人手脚勤快,府中很快扫出供人行走的通道。 但梅林的落雪没有人清扫。 红梅映雪是别有一番滋味,一簇簇的红梅的立于枝头,仿佛是此间唯一的颜色。 于是,梅林中披着青色鹤氅的女子也就格外令人瞩目。 她勾眸笑着,偏头和婢女说着话,恰一阵清风拂过,梅枝倏地轻颤,满枝头的雪色掉落下来,女子哎呦一声,慌乱地闪身躲开,鹤氅的帷帽上仍是沾染了点雪花,她忙伸手扑掸雪化后的水渍。 戚十堰负手而立,远远地看着这一幕。 柏叔跟着他,见状,不由得低声替十鸢说起好话: “陆姨娘来了府中后,一直都安分地待在院子内,不过陆姨娘年龄小,乍然离家,心底难免会有不安,将军若是闲来无事,不如去探望一番姨娘,也叫姨娘放宽心。” 戚十堰望着梅林中的人,倒没觉得她有不安。 像是察觉到视线,梅林中的人忽然转过头来,隔着一段距离,二人四目相视,她眸子骤然一亮,像是藏了许多欢喜,她快步拎着裙摆走过来。 戚十堰是想转头离开的,但视线触及到女子眸中的欢喜,他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原处。 直到女子走到眼前,戚十堰依旧没有动。 女子拎着裙裾一路小跑过来,路上有雪,她走得不是很安稳,微微喘气,她气息不稳,眸中是藏不住的欢喜: “爷是来找妾身的么?” 她仰起脸,眼中装着他的身影,也藏了点不安和期盼,小心翼翼地试探。 戚十堰沉默,他终是在这一刻意识到柏叔口中的不安是指什么。 她是他纳进府的妾室,妾室依附丈夫生存,他不去看她,任凭府中再是恭敬,她心中仍是会藏着不安。 梅林处于后院。 十鸢见他不说话,明白了是自己自作多情,眸色渐渐黯淡下来,她低下头,闷声道: 第41章 “妾身有听您的话,待在后院中,没去烦您。” 她这人,心情好时一口一个爷,声音又轻又软,恨不得叫人心尖都化了。 一旦有了情绪,称谓也就跟着变了,瞧着是敬称,但哀怨的意味都要溢出来。 戚十堰淡淡地应了声,他转身就走。 十鸢睁大了眼,也摸不透他是什么意思,试探地跟了上去,没听见驱逐,她忍不住偷笑了一下,她笑起来,先是勾眸,眼尾稍稍上翘,然后唇角也弯起 ,她拿帕子掩住唇角,手指又细又白,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惯是好颜色。 叫人也忍俊不禁。 戚十堰扫了她一眼,叫她回去的话没能说出口,许久,才终于开口: “觉得府中无聊,就让人陪你出去转转,买东西记在府中账上即可。” 他将人纳回来是他的私心。 给不了她所求,但其余的方面,他都会尽量满足她。 她情绪真的藏不住,哀怨来得快,去得也快,格外好哄,她软着声问: “任何地方都能去么?去听戏也行么?” 戚十堰没再看她,目不斜视,也言简意赅:“嗯。” 十鸢安静了下来,戚十堰也只当她没了问题,过了许久,一条小径要走到了头,戚十堰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很小的声音问: “这个任何地方也包括了去找爷么?” 戚十堰的脚步一顿,他垂眸将女子神情尽收眼底,女子埋着脸,乌发挡不住耳根,染了一道红霞直烧到脖颈,女子家矜持,她问出这番话后羞得不行,连头都不敢抬。 女子低头弄羞最是风情。 让人不舍拒绝。 戚十堰收回视线,他只是平静到漠然:“守好你的本分。” 女子耳根处的红霞骤然褪去,她脸色也在刹那间煞白一片,鹤氅在这一刻也变得厚重,仿佛顷刻间就能把她压垮。 又臊又恼,让她眸中迅速染了湿意,她停住了脚步,不想再自取其辱。 戚十堰仿佛没察觉到人没跟上来,依旧继续往前走,或者说他察觉到了,但他不在乎。 十鸢眼睁睁地看着人走远了,她终于没忍住,眼泪啪嗒一下地掉了下来,她吸着气,忙埋头擦了擦脸。 晴雯看得心中叹了口气: “姨娘别乱想。” 十鸢哭得眼红,脸也红,吸着气抽噎道:“哪里还需要我乱想,他根本就是把嫌弃我摆在了明面上!” “本分,本分,我的本分不就是伺候他么,搞得像是我强迫了他一样,这么不愿意,干嘛让我入府!” 她恼得跺了跺脚,转身哭着跑回了院子。 消息传到戚十堰耳中,他眼皮子都没掀一下,平静地吩咐: “让人把出府的牌子送去给她。” 柏叔见状,也分不清将军到底有没有对人上心了,他应声退了下去。 十鸢拿到令牌后,在手指间转了转牌子,忍不住勾了勾唇。 戚十堰的命令对她来说,是意外之喜。 能随意出府,对她来说,自是要方便很多。 ******* 衢州城,周宅。 幽州城的雪没有蔓延到衢州,周宅依旧冷清,胥衍忱控制着轮椅从书房中出来,顺着石板下了台阶。 片刻,周时誉手中拿着信件,快步走了进来。 胥衍忱听见动静,转过头看去,周时誉将信件呈上去: “是十鸢姑娘的消息。” 胥衍忱掀起了眼,他眉眼染了病色,接过信件时呛咳了一声,猛然攥住信纸,信纸顷刻间褶皱,他指骨修长,被信纸衬得仿若一柄玉质扇骨,在这一刻却是骤然发白。 周时誉担心地看过去,胥衍忱垂着眸,淡淡道: “继续说。” 周时誉:“我们的人根据十鸢姑娘留下的记号,传回来了信。” 信件上其实只有六个字——查探幽王后院。 周时誉也看见了信,皱眉不解:“信是长安到幽州的途中传来的,十鸢姑娘还未见到戚十堰,怎么会让我们查探幽王府的消息?” 胥衍忱垂眸望着信件: “她传信不易,必然是发现了什么。” 周时誉也懂这个道理,但他不明白幽王后院有什么好查的: “幽王不是个爱美色,众所周知,幽王不曾立王妃,后院只有一位侧妃和两位良娣,来历都是清白,十鸢姑娘是想让我们查什么?” 幽王侧妃是李家嫡女,当年先帝还未去世时,替幽王赐下的婚事。 胥衍忱轻点了点信纸,他想起一件事,语气轻微加重: “当年先帝本是属意让李家嫡女做幽王正妃,但不知什么原因,最终也只得了一个侧妃的位置。” 幽王作为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和他们自是有不同的,先帝给幽王的封地也是繁华之地,后来替幽王赐婚,也选的是世家嫡女,对这位胞弟,先帝极其爱护。 李家乃鼎盛之家,按理说,他家的嫡女本不该做妾的。 但圣旨难违。 胥铭泽惯来随心所欲,也不在乎折了世家的脸面,因此事,李家一度和胥铭泽关系紧张,但在胥铭泽兵入长安后,李家又是改变了态度。 胥铭泽占据长安城,想要查探幽王府,风险可不止一星半点。 周时誉还在犹豫,毕竟他们不知道十鸢发现了什么。 第42章 胥衍忱将信纸放在一边,他拉了一下盖在膝上的狐裘,闭眸道: “查,让留在长安城的人手竭力查明此事。” 周时誉立即应声,但他没有退下,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他语气多了些许不忿: “我们的人找到江见朷了,但他人在幽州城,道是抽不开身,想要求医,就亲自前往。” 胥衍忱偏头望了眼那封信纸,许久,他轻笑一声: “理应如此。” 第23章 日渐回暖,十鸢在拿到出府的令牌后就在计划着出行。 她离开衢州城的目的不是要在戚府安稳度日,公子出现在衢州城一事让十鸢不禁心底生出猜测,她害怕不能及时拿到城防图。 十鸢无意识地转了转她皓腕上的银镯。 在十鸢离开春琼楼时,她手腕上的玉镯就换成银镯,不论是在陆家还是来是戚府都没有拿下来过,她往日在春琼楼总是乌发上缠着银针,但出了衢州城后,她不敢再如此,她清楚陆行云的目的,也知道她不会再自行梳妆,一旦有人伺候,再如往日行事就会容易露出破绽。 银镯是首饰,也是她顺手的利器。 雪彻底融化那一日,十鸢早早地醒来,坐在梳妆台前,她揽过一缕青丝,在细白的手指上不断缠绕着,她情绪不佳地去挑玉簪,令牌像是不慎地掉了出来。 十鸢一顿,她低眸去看那枚令牌,她忽然说: “你去和马房的交代一声,我要出府!” 她瞪着那枚令牌,像是透过令牌瞪向别人。 晴雯捂住唇偷笑,她当然知道姨娘在哀怨什么,说到底还是在记恼那日将军对姨娘的不留情面,但到底年龄小,再大的脾气也只是生闷气。 姨娘能出府是将军亲自点的头,晴雯当然是按着姨娘的命令传了下去。 半个时辰,马房的人来传话,道是马车准备好了,在侧门处等着姨娘。 如她们这样的人家,女主子要出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晴雯让人收拾一套干净的衣裳,担心姨娘会在外面弄脏衣裳,鹤氅和暖炉都是要带着的,是麻烦了点,但也必不可少。 这样的流程,十鸢前世也经历过,她倒是坐得住,没觉得隆重。 晴雯见状,心底叹息了一声,觉得也是造孽,瞧着姨娘自小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忽然被送来给人当妾室,心底必然是不好受的。 她只知道姨娘出自长安城陆家,晴雯对长安城不了解,便当姨娘出身世家,而世家惯来重视脸面,姑娘家又是顶顶尊贵的,少有给人做妾室的。 所以,晴雯不会觉得十鸢能给将军做妾室是她的福分。 十鸢从游廊一路走到前院,她是走偏门,不是后门,是需要经过前院门口的,会和戚十堰撞上也是理所当然了。 戚十堰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十鸢见状,有点憋屈,她轻哼一声,偏过头去,也不看戚十堰,傲娇道: “妾身是要准备出府,可不是特意来找您的,爷不会反悔不让妾身出府了吧?” 她故意不看戚十堰,摆明了在闹小性子,但戚十堰不会哄她,也根本不在意,冷沉道:“宵禁前回来。” 幽州城有宵禁,宵禁时是不许有行人再出现在街道上的。 见他根本不在意她,十鸢抿了抿唇,她傲娇都仿佛没了劲头, 闷声道: “知道了。” 她来府中其实很守规矩,第一日戚十堰让她不要妄想,她就不曾主动往戚十堰跟前凑过一次,再是闹性子,对戚十堰也是敬称,只是略有点阴阳怪气,但现在,她看都不看戚十堰一眼,越过戚十堰直接走在了前面,拎着裙摆走得很快。 四周一静,众人面面相觑,都有点愕然。 莫说这戚府了,就是这整个幽州城,都没有一个人敢走在戚十堰前头。 戚十堰抬头望了十鸢背影一眼,他没有动怒,也没有拦住人,像是情绪根本没有掀起波澜。 柏叔瞥了他一眼,心底也有点摸不清将军是什么意思。 单纯地因许姑娘将陆姨娘留下来么? 但除了不许陆姨娘在他面前晃悠,陆姨娘便是没规矩或者是冒犯之处,将军也都不在意。 侧门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前。 十鸢站在门前,她借着晴雯的力道站直了身子,微微喘着气,像是那短暂的一条路累到了她,格外的弱不禁风,她拢了拢鹤氅,眉眼恹恹地耷拉下来,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晴雯坐在车辕上,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姨娘心不在焉地垂着头,晴雯叹息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劝,只好问: “姨娘要去什么地方?” 十鸢仓促回神,她埋头擦了把脸,低闷着声:“我要去听戏。” 她双手捧着暖婆子,鹤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小脸藏在帷帽的狐绒中,整个人都显得格外乖顺小巧,耷拉着眸眼,活脱脱是个小可怜的模样,惹人心中生怜。 晴雯看得心底发软,她知道姨娘应该是想自己安静会儿,她没打扰姨娘,放下了提花帘,对着马夫道: “去梨园。” 第43章 这幽州城和衢州城离得不远,有一些风俗也是相同,幽州城的戏班子不少,梨园也是其中一处,出了甚多的名角,许多高门府邸举办宴会都会请梨园的戏班子去唱戏。 马车标着戚府的记号,整个幽州城没有人会不长眼地拦路,一路顺畅地抵达了梨园,从城东到城南,也才耗费了不到一个时辰。 梨园是一座类似庄园的存在,门口有人迎客,往里走,是一座三层高的木楼,唱戏的地方就在这里。 梨园门口皆是马车,热闹得不行,伙计在外低头哈腰地迎客,能有来梨园听戏的人都是非富即贵,不管梨园的管事会这么隆重地接待。 十鸢才下马车,就有个人立时迎了上来,在马车上的戚字上着重看了眼,态度肉眼可见地热情恭敬: “夫人,快快里面请!” 她梳着妇人髻,被一根玉簪挽住,松松散散地垂在背后,这样的发髻叫她眉眼再是青涩,也透着一股少妇的风情余媚,所以伙计才会喊她夫人。 不止是梨园的伙计,但凡是注意到了戚府马车的人,视线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她,只是极其注意分寸,打量得十分隐晦。 十鸢不着痕迹地扫了四周一眼。 她会来选择看戏的理由很简单,她出府就是找事的。 看戏的地方很多,但戚府的人只会把她送到最好的一处,而她记得宋翎泉颇为喜欢看戏,时不时地就要来上一遭,她前世也曾被戚十堰带着来过一次。 她就是奔着宋翎泉来的。 其次,她到了戚府一事,晴娘必然已经得了消息,肯定会派人盯着戚府,等着她的信号。 她一出府,该和她接头的人也会留意这一点,她在出门时就在银镯中藏了纸条,以防不能交流的情况下还能有其余手段将消息传出去,梨园人多眼杂,纵是她和别人有了接触,也不会引人瞩目。 十鸢注意到了四周的视线,她轻微地蹙了蹙眉,似是不适,在伙计问她是要二楼雅间还是一楼大堂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道: “二楼雅间。” 十鸢绷着脸,被晴雯扶着走进了木楼。 二楼有人正低头往下看,他脸色有点黑,身边有女子轻慢地拖长声音道:“怎么,是什么人叫爷这么目不转睛?” 如果十鸢在这里,只怕会当场愣在原地,谁叫她对这道声音格外熟悉。 宋翎泉听着女子意味不明的话,他勾住人的腰,往怀中带了带,脸上没有笑,但仍是挑了挑眉: “你这话,真是叫我也听不出到底是不是醋了。” 顾婉余一手攀在他的肩膀上,她漫不经心地道:“婉余当得什么,哪里敢叫爷听酸话。” 宋翎泉轻啧了声,自打那晚检查了她的伤,人就一直是这个态度,再没了往日的软和,跟着他一起回了府,话里也时常带着刺。 不过,宋翎泉也不在意。 某种程度来说,有刺的美人才叫人欲罢不能。 顾婉余也顺着宋翎泉的视线往下望,看着熟悉的小姑娘梳着妇人髻一步步朝二楼走来,她勾着唇角,眸中却是没有一点笑意,她垂眸藏住情绪。 顾婉余轻挑地收回视线,她的指尖轻飘飘地落在宋翎泉的下颌处,若有似无地滑下,声音轻缓地落下: “原来是这般美人,怪不得人才进来,爷就能在人群中一眼瞧见她。” 宋翎泉被她弄得稍有点痒,他握住了女子的手,要是平时,他也不介意陪女子拌嘴调情,但对十鸢那张脸,他着实没心情。 宋翎泉语气不算好:“她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要是个简单的,也不会想要借着许晚辞的脸上位了。 他一直关注着十鸢,没有注意到顾婉余顿了一下,他满脑子想去戚府问问戚十堰,怎么就让人出府来了,还真的把人当成了许晚辞不成? 人才走到门口,他直接放开顾婉余,上前推开了门,女子被忽然打开的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受惊地偏头看过来。 宋翎泉动作一顿。 虽然只见过一次,但彼此对初见面的印象都挺深刻,宋翎泉很肯定,她绝对是认出他了。 女子眸色稍凝,她抿紧了唇,作势要挪开视线,显然不想和他搭话。 宋翎泉在这时开门,当然是有话要说,他拦住了人,毫不客气地问: “你怎么在这里?” 雅间内,顾婉余望着宋翎泉的举动,她眯了眯眼眸,眸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十鸢冷淡着脸,戚十堰不在,她半点也不想和宋翎泉接触,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的抵触和排斥:“我在何处,和宋将军有什么关系。” 她垂眸淡下情绪时,人也透出清冷之姿来,让人根本没法对她说出什么污言秽语。 宋翎泉一顿,望着这张脸,他总觉得有割裂感,他本来是想讽刺十鸢的,但此时原本的话被他吞下去,转而嗤道: “你一个妇道人家,到这处来做什么,将军就不管你?” 十鸢没忍住瞪了他一眼,气得脸色涨红:“宋将军不觉得自己在多管闲事么?我既然能出来,自是爷点头同意了的,爷都不觉得有什么,您倒是气急败坏起来了!” 第44章 宋翎泉被她怼得一顿。 全程,顾婉余都在雅间内,没有露面,十鸢也没有发现顾婉余,否则,她不会这么淡定。 话音甫落,十鸢就要绕过宋翎泉,下一刻,又被宋翎泉再次拦住。 宋翎泉回过神,险些被气笑了,他会拦住十鸢,自是因为不想让她顶着和许晚辞一样的脸败坏许晚辞的名声。 再说了,谁家姨娘会独自出门来看戏? 瞧这梨园里里外外,除了被老爷们带出来的,哪还有女子露面的? 她一个女子混在其中,也真的胆大妄为! 宋翎泉:“你当我愿意管你?要不是——” 他话说到一半,倏然顿住。 十鸢却是一脸不解,她拧眉,追问:“要不是什么?” 宋翎泉不想提起许晚辞,但他不觉得十 鸢会不知道许晚辞的存在,见状,他冷笑道: “有必要装模作样么?你来戚府,不就是奔着鸠占鹊巢来的么?” 十鸢一头雾水,被说得稀里糊涂:“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待宋翎泉回答,背后就传来女子慢悠悠传来的声音: “爷和佳人聊得好开心,是将妾身忘了么?” 宋翎泉一顿,他转过头,没有瞧见十鸢在看见顾婉余时,陡然放大的瞳孔,十鸢有点呆住。 顾姐姐怎么会在这里? 她前世从不曾听说宋翎泉身边出现过顾姐姐这号人。 顾婉余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这一眼没人觉得有问题,十鸢却是立时回神,她竭力按住心底的情绪,偏过头,只作好奇模样地望向顾婉余。 宋翎泉见到她,敛下了脾气,皱眉:“你怎么出来了?” 顾婉余斜睨了他一眼: “妾身再不出来,爷哪里还记得今日带了妾身出门。” 这些时日,宋翎泉已经习惯不和她计较这些言语上的冒犯了,闻言,也没觉得恼。 顾婉余掩住唇,和十鸢对上视线:“爷要是有事和这位夫人说,不如请夫人进来细谈,这在走廊上,不仅拦了别人的路,也叫别人看了笑话。” 她说得漫不经心,但四周隐隐投来的视线,在这一刻彻底消失。 宋翎泉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皱了皱眉,再看向十鸢,十鸢谨慎地望向他:“我和宋将军没什么好聊的。” 十鸢再是想和顾姐姐碰面,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 依着她和宋翎泉的第一次见面,她对宋翎泉肯定是排斥的,不会想要和宋翎泉单独相处。 所以,她必须选择拒绝。 她来找宋翎泉,就是想让宋翎泉给她难堪,让她回去后好有理由去找戚十堰。 但事情变成这幅模样,让十鸢一时也有点头疼,相较而言,她可以另寻机会,但绝不能让宋翎泉察觉到她和顾姐姐相识。 十鸢要略过宋翎泉,但宋翎泉决定的事情,根本不想问过她意见。 他冷冷地看了给十鸢领路的伙计一眼:“滚。” 伙计额头都冒出了冷汗,他苦着脸看向十鸢,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伙计不敢得罪宋翎泉,和宋翎泉相比,十鸢一个女子,自是要心软得多。 分明是宋翎泉为难他,伙计却是把难题抛给了十鸢。 十鸢知道这不过是人心常态,心底没有半分动容,但脸上却是气恼得不行,她不忍叫伙计因她为难,恼望向宋翎泉:“宋将军就会仗势欺人么!” 看得出她是想骂人的,但骂出的话也是不痛不痒。 这话一出,伙计也听出了她的心软,忙忙退了下去,很快不见人影。 顾婉余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她头一次见十鸢这幅模样,居然不知这丫头做戏也是一把好手。 晴雯扶着十鸢,忍不住替姨娘说话: “宋将军,是我们将军让姨娘出来散心的,来看戏也是将军点了头的,您何必为难姨娘呢?” 晴雯都摸不清头脑,按理说,姨娘也是宋将军上官的后宅女眷,怎么也不该被宋将军威胁和为难。 但晴雯也知道将军和宋将军的交情,相较而言,一个姨娘的分量在其中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晴雯的话不能让宋翎泉放过十鸢,只会叫他心底越发不爽,宋翎泉嗤笑了一声,半是威胁地挑眉道:“陆姑娘应该也不想让我和你在这里交谈吧?” 十鸢已经气红了眼,她出门时,根本没有带人,戚十堰也没有这个吩咐,毕竟,谁能想到会有人在幽州城为难戚府的人? 偏一个宋翎泉不按常理出牌。 如此一来,就算十鸢带着侍卫出门,凭借宋翎泉和戚十堰的交情,侍卫都不一定敢违抗宋翎泉的命令。 十鸢只能忍住情绪,憋屈地踏入了雅间,踏入雅间的那一刹,她倏然低下头,偏头避着宋翎泉擦了擦脸,再抬起头,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硬是装作没事人一样,但她眼眸红红,藏着的情绪根本瞒不过人。 宋翎泉袖子重中的手不着痕迹地一动,他挪开眼,语气不耐烦: “哭什么,叫你谈话,还委屈你了不成?” 第45章 十鸢咬住唇:“这非是委屈不委屈的事,而是我根本不知道何处得罪了宋将军,叫宋将军这么看我不顺眼。” “我和宋将军明明只见过两次,不是么?” 她终是控制不住情绪,这番话都说得有些抽噎。 宋翎泉望着十鸢掉下的眼泪,有点烦躁,又不知为何烦躁,他将这一切归结于看十鸢不顺眼,他冷声嘲讽: “不惜利用亡人牟利,陆姑娘和我装什么无辜,踏入戚府的那一刻,你就该知道,不论遭遇什么,都是你自找的!” 他笃定了十鸢利用许晚辞,自是不信她所言的不知情。 有人隐晦地拉了拉宋翎泉的衣袖,宋翎泉陡然回神,他也觉得自己失态,他和这等女子废话什么? 宋翎泉阴沉着脸,警告地对十鸢道: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这些地方,若是给她蒙了羞,没人会护住你!” 十鸢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得没错,戚十堰的确准许她什么地方都能去,而一旦她真的给许晚辞蒙羞,戚十堰绝不会护住她,毕竟,最在乎许晚辞的人莫过于戚十堰莫属。 宋翎泉不过是嘴上冷嘲热讽,只要当事人不在乎,根本无关痛痒。 十鸢从不会怀疑戚十堰对许晚辞的情谊。 十鸢仿佛被他说得又臊又难堪,也有不解,她想问点什么,但宋翎泉显然不准备给她解答,直接冷声: “回去。” 十鸢一梗,她也有脾气,当下转身就走,和顾婉余擦肩而过,她走得急,连衣袖甩到了顾婉余都没有注意到,连梨园都不待了,直接出了梨园。 宋翎泉一路目睹着她离开。 顾婉余将一切都尽收眼底,她手指轻推,手心的纸条彻底被藏了起来,她偏了偏头,今日的一切叫她意外的是宋翎泉的态度。 她和宋翎泉接触了有一段时间,对宋翎泉自是有一番了解。 也不知道宋翎泉有没有发现,他对十鸢过于有些在意了。 顾婉余掩住眸中的情绪,她勾住下颌,有点不解地问: “爷惯来怜香惜玉,怎么对那位夫人这般恶语相向?” 宋翎泉皱眉,不想提起和顾婉余提起这些:“没什么。” 闻言,顾婉余她几不可察地轻挑了下眉梢。 她漫不经心地想,那位许姑娘当真是了不得呢。 ******* 十鸢出了梨园后,她没有直接回戚府,原因无他,她才出了梨园没多久,外间就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 马车有棚,但淋得久了,雨水也渐渐渗透马车,而城南和城东隔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距离。 在靠近茶楼处,马车匆匆地停了下来,晴雯焦急地转身掀开提花帘:“姨娘先下来躲躲雨吧!” 十鸢望着外间的雨,只觉得或许是天赐良机,她顺势下了马车,藏起红色未褪尽的眼眸,和晴雯忙忙进了茶楼,伙计领着她们上了二楼雅间。 二人点了两盘糕点和一壶茶水,雅间内点着熏香,袅袅白烟升起,给室内添了些许寂静。 十鸢下颌抵住双膝,她双手绕过腿,一言不发地望着手中抱着的暖婆子,整个人陷入情绪中,安静得一言不发。 这个时候,晴雯倒是希望她能露出了情绪,否则,人真的会把自己憋坏的。 晴雯坐在了姨娘身边,她低声道:“姨娘在想什么?” 十鸢埋首,许久,声音很轻很轻地传来: “我在想,幽州和长安真的不一样。” 她说:“长安才不会下这么多雨呢。” 晴雯一怔,她知 道姨娘是从长安来的,而姨娘这时提起长安,让她陡然意识到——姨娘其实是想家了吧。 晴雯渐渐沉默了下来,姨娘才来了府中半个月,现在就已经想家了,往后余生可怎么熬过去啊。 许是感知人的情绪,这场雨久下不断,雨帘挡在茶楼门前,拦住了客人的去路。 日色渐渐地昏暗下来,雨色加深了这种暗色,敲击在砖瓦上,四周都仿佛是静悄悄的。 天边最有一抹余晖也褪尽时,有人趁着雨幕回到了府中。 戚十堰持着八骨油纸伞踏入了府中,他收起了伞,交给了后头跟上来的小厮,刚踏上游廊,就见柏叔脸有担忧地走近。 戚十堰停住了脚,他皱眉: “怎么了?” 他常是这个时辰回来,所以,戚十堰很清楚柏叔的担忧不会是因为他。 戚十堰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府中发生了什么事? 柏叔在他跟前停了下来,但视线越过他朝外看了一眼,外间一片安静,不见人影,他一顿,就听柏叔道:“是陆姨娘,还没有回来。” 因着柏叔心底清楚陆姨娘为何会入府,他寄希望于陆姨娘能让将军走出来,加上将军对陆姨娘的冷淡,柏叔知道,陆姨娘极有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将军的青睐,而这一切若非是他当初将信件呈给了将军,根本不会发生。 他拿陆姨娘的一辈子去赌一丝将军会走出过往的可能,所以,柏叔对陆姨娘存了几分愧疚。 第46章 这三分愧疚,能让柏叔平日照顾十鸢的日常所需,也会担忧她的安全,但仅此而已。 戚十堰抬头望了眼天,他沉默了一下,才道: “还没有到宵禁的时候。” 柏叔一顿,但见将军神色淡淡,到底是没有再提起陆姨娘。 戚十堰回了府,就直奔书房而去,他整日忙碌,尤其在意识到幽王的想法后,他心底更是绷紧了一根弦,不敢有一点松懈。 戚十堰翻看着舆图,视线落在某处,久久地没有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隐约有打更声传来,府中依旧没有传来动静。 书房内的熏香白烟早不知何时没了,戚十堰偏过头,外间的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一直未停。 许久,书房的门被从外敲响,戚十堰撂下了狼毫笔,他闭了闭眼: “进来。” 柏叔推门进来时,他也站了起来,柏叔没注意到这一点,有点着急道:“将军,宵禁的时辰都到了,陆姨娘还没有回来!” 戚十堰已经朝外走了,他声音淡淡地撂下: “备伞。” 柏叔跟着他往外走了两步,直到听见这一声,他才愣住,后知后觉地望着将军的背影,将军这是要亲自出府找姨娘么? 没等柏叔想出结论,戚十堰的做法显然给了他答案。 他接了伞,上了门口停着的马车,颀长的身影消失在了深深雨幕中。 戚十堰想过很多十鸢的位置,第一个念头就是梨园,因为十鸢特意提起过能否去听戏。 但马车还没有到梨园就停了下来,他从马车上下来时,就见到女子站在茶楼的门口,她仰着头,望向屋檐下挂着的灯笼,灯笼在夜色散发着朦胧的光晕,那些光映在她脸上,也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戚十堰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家茶楼早该关门了。 直到现在没关门,还没有撵她走,只是因为看见那辆属于戚府的马车。 他敢放任出她出门而不带侍卫,自是有这个自信,在幽州城内不会有人欺她。 人人都会给她让道。 所以,戚十堰走到女子面前,和女子四目相视,一时没有懂她眉眼拢着的愁绪和难过,她本不该露出这种神情。 雨伞挡在屋檐下,本是顺着屋檐而落下的雨滴砸在伞面上,有一滴不慎溅起,雨滴啪叽一下落入她乌丝中。 十鸢蓦然回神,光线被遮住,她被挡在阴影中,她仰起脸时恰好撞上那双漆黑的眸子,眸子的主人沉声问她: “我记得我说过,让你宵禁前回去。” 她像是哭过,眸子仿佛被水洗过般透彻,一错不错地望着他,她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第一次越线地直接攥住了他的衣袖: “爷是特意来找妾身的么?” 戚十堰顿住。 他忽然想起,他不久也曾听过女子问他这个问题。 戚十堰头一次狼狈地避开一个人的视线,他没办法回答她这个问题,即使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他转而问:“有人欺负你?” 语气的情绪也像是冷淡了下去。 这是不想答,也让是女子不要问。 但她仍是执拗地盯着他看,许久,女子的手一点点松开了他的衣袖,她垂脸柔顺地笑: “没有。” 她轻声细语地补充道:“有爷庇护妾身,没有人会欺负妾身。” 戚十堰望着女子唇边柔顺的笑,他忽然有一种感觉,明明女子就站在他跟前,却在这一刻离他很远。 她和之前都不同。 不同于初来乍到的不安,也不同于前日和他的生闷气。 她在这一刻彻底地安静了下来,抹平了对他的所有期待,如他所愿的那般彻底安分了下来。 戚十堰想,本该如此。 她终不是许晚辞。 戚十堰持伞转身,他淡声道:“回府。” 伞底留出了一半空间。 有女子弯腰踏了进来,二人共用一柄伞,于是他不得不迁就她的步调,离马车本来只有数步的距离也仿佛被拉长,浅淡的月色洒下,男女的影子交织在地面上。 十鸢上了马车,这辆马车和给她准备那辆不同,内里空间仿佛能放下一方软塌。 她发丝都没湿一点,拎着裙摆进了车厢,片刻,有人同样弯腰走了进来。 十鸢侧身,让出了内里的空处,她只占据了侧边的一点。 没有人说话,车厢内格外安静,马车一路回府,中间路过巡逻的士兵,十鸢远远听见动静,却没有人敢靠近。 马车一路同行,所谓的宵禁在这一刻形同虚设。 戚十堰闭目养神,越是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戚十堰没有等她,先下了马车,十鸢轻垂着头,什么都没说,直到晴雯掀开帘子,她才出了马车。 她站起来的时候,双腿钻上一股麻疼意,她轻嘶了声,强忍着难受往外走,要踩上木梯时,脚下一软,她脸色陡然生变,下意识地要扶住马车,但晴雯被这一幕吓得惊慌失色: 第47章 “姨娘——” 十鸢没抓住马车边缘,她忍不住慌乱地闭上眼,准备迎接疼痛,脸色吓得惨白。 戚十堰听见声音时就回了头,只见女子脸色惨白地栽下来,他脸色微变,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迅速地扣住人的腰肢,手腕用劲将人拉入怀中。 十鸢死死地咬住唇,将惊呼都堵住喉间,她似是没有想到戚十堰回转头拉住他,以至于仰脸望向戚十堰时都有些怔愣。 片刻,十鸢匆忙回神,她没赖在戚十堰怀中,手忙脚乱地从戚十堰怀中爬起来,她站得远了点,还踉跄了一下,等站稳了,她才替自己解释: “……妾身脚麻了。” 寻常而又滑稽的理由,让她慢了半拍才说出口。 她的呼吸都轻了轻,忍不住地望向戚十堰,害怕戚十堰不信她,觉得她是故意纠缠。 戚十堰没有说话,他只是扫了眼她的手,她依旧捧着暖婆子,但暖婆子早就没了暖意,捧在手中,手指冻得冰凉,透出泛青的白色。 让戚十堰想起适才她的手滑过他的脖颈时传来的凉意。 戚十堰收回了视线,他撂下了一句“回去吧”,就径直转身离开,没有再给十鸢说话的机会。 晴雯心有余悸地扶 住姨娘,不经意碰到她的手,忍不住低声: “天呐,姨娘,您的手好凉!” 戚十堰跨过门槛的脚步一顿,又仿佛没有,片刻,他的身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十鸢垂眸,掩住情绪,她勉强抿出一抹幅度: “我们回去吧,好冷。” 晴雯忙忙应声,折腾了一日,终于踏入了府门,许是一片慌乱,谁都没注意到十鸢是跟着戚十堰一起从正门回了府邸。 柏叔跟着戚十堰一同回了前院,他看向将军肩膀处的雨渍,忙声吩咐: “快去打热水来。” 下人忙忙退下,柏叔不解地问:“将军怎么把自己淋得一身雨回来?” 他说得夸张,戚十堰不过只湿了半边肩膀,但在柏叔看来,将军一点雨都不该沾到,所以,他满目疑惑。 戚十堰偏头看了一眼,肩膀被淋湿的那处颜色和四周格格不入,有些刺目,他眉眼情绪寡淡了下来,他说: “不小心淋到了。” 这是他给柏叔的解释,或许也是给自己的解释。 在听见将军的话后,柏叔看了看将军的脸色,蓦然安静了下来,等下人送来热水,柏叔才低声道:“将军派人去找姨娘就是,何必亲自找人呢。” 在柏叔眼中,自然没什么人比将军更重要。 戚十堰解了外衫,直到进了净室,也没有回答柏叔那个问题。 他迈入浴桶,热水蔓延全身,在净室内氤氲了满殿的雾水,戚十堰闭着眼,只有净室外点了盏灯,室内昏暗得看不清他的情绪。 戚十堰不由自主地想起柏叔的那个问题,他为什么会亲自去找十鸢? 或许是他想起许晚辞去世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雨天。 他只是觉得,这次他总该能将一人平安地带回来。 泠兮苑。 晴雯忙里忙外,等终于伺候姨娘洗漱完,她才来得及抱怨道: “姨娘的暖婆子都凉了,您怎么也不说啊,要是冻出什么毛病来,可不是姨娘自己遭罪么!” 十鸢瞥了眼那个凉透了暖婆子,她轻声道:“是我忘了。” 简短的四个字,却是让晴雯倏然噤声。 她将今日姨娘身上发生的事情都看在眼底,自然知道姨娘为何心情不好。 这种事没法劝,只能自己想通。 等泠兮苑熄了灯,十鸢陡然在黑暗中睁开了眼,她黛眉轻皱,忍不住在榻上翻来覆去,顾姐姐怎么会在幽州城? 她想起她离开衢州城时和她擦肩而过的宋翎泉一行人,难道是那个时候宋翎泉替姐姐赎了身? 十鸢脑海中乱哄哄的,忍不住地胡思乱想。 她忽然想起了公子。 晴娘也不知道收没收到她传出去的信,公子看见了信件,会不会选择相信她? 但除了让公子去查,她也没有其余办法接触幽王后院。 十鸢偏头透过楹窗望向外间的雨帘,蓦然想起周时誉曾提起过公子的腿在雨夜时会疼得厉害。 幽州城落了一日的雨,衢州城是否也是如此? 和戚府相距数十公里之处,位于城南的一栋宅子中,有人坐在轮椅上,低声呛咳了两声,手背上的青筋微微暴起,他望着案桌上由顾婉余传来的消息。 那是一张纸条。 很小很小的一张,上面的字迹清秀也凌厉,他见过字体主人写字时的情景。 于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张纸条出自谁手。 周时誉也在书房内,他心疼地看向抑制住呛咳的主子,主子当初所中乃是致命之毒,余毒都被逼到了双腿上,饶是如此,主子的身体也差了下来,天气冷热都容易染病。 亲眼见过主子病痛时的煎熬,周时誉对背后下手的人恨之入骨。 第48章 周时誉低低地喊了声:“主子!” 胥衍忱摆了摆手,他低声: “我没事。” 胥衍忱望着女子传回来的消息,垂眸道:“长安的人有传来消息么?” 提起这事,周时誉的脸色不算好: “现在的长安城都是幽王的老本营了,我们的人根本寸步难行,还没查到关键之处呢,就折了两拨人手了。” 埋在长安的人手,每折损一个都叫人心疼。 但也不是没有好消息,周时誉沉声道:“长安传来的消息,幽王府中看似只有一侧妃两位良娣,但还有位位份不明的女主子,幽王将其藏得很深,除了亲信和院子中的奴才,从来没有人见过那位女子的面。” 几乎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周时誉就意识到了十鸢姑娘想让她们查的是什么。 “可惜我们的人,还没探入那个院子,就被幽王的人发现了。” 胥衍忱抬眸,月色落在他的脸上,声音也被浅淡月色衬得冷冽: “再查。” 第24章 昨日十鸢的露面引发了后续,有人给戚府送礼时,礼单中出现了些许女子的饰品。 其中最特殊的是一柄琉璃灯盏,外观被雕出繁枝昙花的样式,里头放了夜明珠,灯芯被点亮时,浅白色如同昙花绽放,栩栩如生,不论琉璃本身还是巧夺天工的技艺,都是让这柄六琉璃灯价值千金。 当晚,这柄琉璃灯盏出现在了泠兮苑。 十鸢望着灯盏,有点怔住。 前世不曾有过这么一出,戚十堰对她从不苛刻,但也仅限于让她吃饱穿暖,从不会另外给她送来礼物。 她被宋翎泉的话影响,一度憎恶这张和许晚辞相似的脸,自也不会主动靠近戚十堰。 非是必要,她绝不会出戚府,不见外人,戚十堰也不会特意宣传她的存在,就也不会有人特意给她准备礼物。 一啄一饮,皆有变数。 十鸢简单地望了眼,就收回了视线,她喜欢精致漂亮的首饰,但也没有那么看重。 对她来说,戚十堰的态度才是最重要。 十鸢很清楚,戚十堰不会对她生出别的情谊,她这些时日做的事情除了试探戚十堰对她的态度外,也是想让戚十堰对她减少戒备。 她没有办法在戚府太平的时候接触到前院,但如果戚府发生了变故呢? 她要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或者说是黯然伤神,竭力让戚十堰对她生出一点怜惜,即便没有成功,能让戚十堰不那么排斥和抵触她也就够了。 十鸢眸色稍深了些许。 十鸢想起她交给顾姐姐的纸条,轻呼出口气,希望能够一切顺利。 ******* 长安城,幽王府。 先帝对幽王真的厚爱,这座幽王府是先帝在时就赐给胥铭泽的府邸,占地面积极广,碧瓦朱檐,层楼叠榭,过了拱门和长长的一条游廊,才是入了后院。 其中一处院落,院门紧闭,在外有侍卫看守,时不时地巡逻队伍经过,府中的婢女都不会在这里滞留。 青砖瓦黛装饰,入院两边是抄手游廊,中间是穿堂,石头堆砌成的假山,里头有七个房间,雕梁画栋,惹草装饰,院墙外冒出簇簇红梅,淡淡的梅香散在院子内,四周静谧无声,唯有楹窗后坐着一位偏头眺望的女子。 她穿着华服,朱钗首饰戴在她发髻上,不曾喧宾夺主,也不会叫她看起来盛气凌人,她安静地垂目,浑身透着娴雅安定的气度。 有人快步走过来,急忙地关上窗户: “王妃自己怎么待在这里,天寒地冻的,万一有风吹着王妃了怎么办!” 王爷将王妃看得如同眼珠子一样,王妃要真是染了风寒,她们这群奴才重则丢命,轻也得被罚上板子。 没人敢掉以轻心。 玉漪这声王妃也就是在芸梅苑内喊喊,毕竟,主子没有个正经身份,而外头还有位对正妃之位心心念念的李侧妃,但王爷的命令如此,府中谁不敢违抗。 这芸梅苑在整个幽王府都是特殊的存在,李侧 妃主持府中中馈,但也不敢伸手到芸梅苑,甚至过问一声都不敢。 说到底,李侧妃还是打心底对王爷有惧怕。 毕竟,要是惹恼了王爷,王爷可不是什么给人留脸面的人。 玉漪关了楹窗,坐在软塌上的女子只是轻飘飘地望了她一眼,神情冷淡,对她口中的王妃二字也没有反应。 玉漪埋头,没敢看王妃。 在芸梅苑伺候了三年,玉漪依旧在看见王妃时会觉得惊艳,王妃生得一双含情目,轻轻睨向人时,总是仿佛含了无尽的柔情,但玉漪知晓,不是这样的。 玉漪见惯了王爷对王妃的盛宠,但很少见到王妃对王爷的好脸色。 她隐隐清楚,王妃其实不是自愿留在王府的,而王爷对王妃看似深情,却是一个正经的名分都不曾给王妃。 玉漪偷看了眼案桌上摆着的一枚玉佩,玉佩被放在锦盒中,说是一枚玉佩其实也不恰当。 那玉佩被摔成了两半,如今破碎地躺在锦盒中。 玉漪还记得那日这枚玉佩被摔碎时的情景,那是她头一次见王妃情绪那么激烈,也是第一次见王妃和王爷争执得那么凶狠。 第49章 王爷从不会对王妃强硬,通常王妃冷下脸,王爷就不自觉地退让。 唯独那一日,王爷扣着王妃的手,声音冰冷得让人心生胆寒,她记得王爷喊了王妃的名字: “许晚辞,我的耐心有限,别惹恼我。” 后续的事情,玉漪也不知道,下人全部被撵了出来。 玉漪一见到这枚玉佩,就忍不住地提心吊胆,她勉强地挤出声音:“王妃,厨房送来了朝食,您先用膳吧。” 她瞥了眼那枚玉佩,低声道: “王爷也快来了。” 她在隐晦地催王妃将这枚玉佩快收起来,果不其然,玉漪看见王妃的脸色冷了下来。 玉漪倏地噤声,她埋下头。 她不敢叫王妃不高兴,否则被王爷察觉到,她少不了一番皮肉之苦。 女子终于合上了锦盒,或许该是叫她许晚辞,许晚辞望向锦盒的情绪让人看不透,她手指按在锦盒上,用力得指骨处透着白色,许久,她冷淡地望向玉漪:“把它收好。” 玉漪忙忙点头答应。 她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捧起,心底隐隐清楚王妃是在透着这枚玉佩怀念谁,但那又如何呢? 王妃会和王爷争执,也不会对王爷柔情蜜意,情绪冷淡得仿佛从不会笑一样,但玉漪从没有听王妃提出过要离开幽王府。 玉漪有时候都会默默地想,也许送这枚玉佩给王妃的人已经死掉了吧。 所以,王妃才会对那人怀念,却不会惦记着和那人重逢。 幽王府,前院书房。 胥铭泽听着属下的禀报,他蓦然笑了声,听不出什么喜怒: “所以,你是说有人在试图查芸梅苑,而你们发现了人,又让人跑了?” 跪在地上的下属额头溢出冷汗,他吞咽了口水,不敢抬头看向王爷,半晌,他才埋首说: “是属下疏忽!” 他不敢辩解,也不敢说那老奴至少在府中隐藏了十年,如今为了探查芸梅苑的情况,却不惜暴露了身份。 但他不说,胥铭泽也猜得到,他漫不经心地扯了下唇角,意味不明:“也不知道是本王哪位好弟弟的手段。” 会特意调查芸梅苑,只会和戚十堰有关系。 而不惜代价至此的,除了胥衍忱和胥岸曈,胥铭泽想不到其他人选。 人既然已经查到了芸梅苑,再查到许晚辞只是时间关系而已。 胥铭泽眸中神色彻底阴冷了下来,他不会一直藏着许晚辞,但现在不是许晚辞暴露的最佳时机。 魏池也在书房中,他听得满头雾水,不知道芸梅苑到底藏了什么人,但见王爷的脸色,也知晓这个人不宜暴露身份,他斟酌道: “背后人不惜折损埋了十年的暗线,后面肯定还会继续调查王府,芸梅苑已经暴露了,王爷如果不想芸梅苑的主子暴露身份,不如让那位主子暂时转移居所?” 话落,魏池就见王爷忽然朝他看了一眼,这记眼神让他心下狠狠一跳。 胥铭泽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她必须待在本王身边。” 魏池咽了下口水,他只觉得背后都渗出了冷汗,他不敢再出主意。 但就如他所说,王爷最终总要做出选择的。 如果王爷继续留那位主子在府中,就要面临可能会暴露身份的风险。 胥铭泽没再说话,他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底下跪着的人被拖了下去,那人惨白着脸,求饶的话都不敢喊出来。 一切都进行得安静无声,魏池看得心惊胆颤,死死地低埋下头。 胥铭泽出了书房,魏池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是去往后院,他没敢细瞧,忙转身出了幽王府。 芸梅苑。 胥铭泽带着一身风霜进来,许晚辞能察觉到他今日的情绪糟糕,但她不在意。 她看都没看胥铭泽一眼,置若罔闻地做自己的事情。 平日中,胥铭泽顶多挑了挑眉,任由她去,但今日胥铭泽望着她,忽然出声: “今日做了什么?” 很简单寻常的问话,但许晚辞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像是闻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她没有回答。 她警惕地望了眼胥铭泽。 胥铭泽见她这般抵触的模样,往日总能按住的情绪不知为何忽然汹涌起来,他冷不丁地问向玉漪:“你来说,王妃今日都做什么了。” 许晚辞不明所以,她冷脸:“你发什么疯!” 胥铭泽再是有情绪,也从不会发泄在芸梅苑中,许晚辞不适应他今日的态度,让她不知为何地隐隐有些不安。 玉漪被指到的时候,就砰一声跪在了地上,她不安地望了眼王妃,不敢有半点隐瞒,将王妃今日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包括那枚玉佩。 许晚辞的脸色终于变了。 胥铭泽的眼神一点点阴鸷下来,他望向许晚辞如临大敌的模样,蓦然,他情绪不明地低笑了声。 许晚辞被他笑得毛骨悚然。 玉漪跪地埋首,就差整个人匍匐在地了,她浑身瑟瑟发抖。 忽然,一阵风刮过,有东西落地破碎声,玉漪听见王妃惊叫了声,像是猝不及防,也像是忍疼,玉漪抖着胆子抬头,就见王爷钳住王妃的脸,将人抵在了桌子上。 第50章 玉漪从未见过王爷这样对王妃。 王妃或许也是愣住,她怔怔地望向王爷,回过神来,她脸有点惨白,整个人竭力镇定: “胥铭泽,你做什么!” 玉漪不敢多看,一记杯盏砸在她头上,剧烈的疼意传来,片刻,她双眼被殷红挡住视线,她不敢呼疼,也不敢发出声音,连滚带爬地出了房间。 在房门被关上的最后一刻,玉漪听见背后传来王爷仿佛亲昵的阴冷声: “许晚辞,你是不是养不熟啊。” 从骨子中冒出来的冷意,让玉漪蓦然打了个寒颤。 室内,许晚辞被胥铭泽的一句问话逼得眼泪快要掉下来,她浑身都在发抖,是害怕,也是崩溃。 胥铭泽到底还要她怎么样! 他不许她见戚十堰,将她软禁在这个院子中。 她到底怎么做,才能叫他满意!才能还了他的救命之恩! 胥铭泽抚着女子的脸,眼见她在他手底下颤抖,她紧紧地闭上眼,像是根本不愿看他一眼,胥铭泽眼底忍不住地冒出阴鸷。 胥铭泽当然知道许晚辞是为什么留在长安。 可一旦戚十堰知道了她的存在呢? 她和戚十堰见面后,还会选择留在他身边么? 胥铭泽见过许晚辞在戚十堰面前是什么模样,他不信所谓的救命之恩能让许晚辞彻底选择他。 胥铭泽扣住人的手,强行拉着人进了内室。 许晚辞忍不住地掉下眼泪,她哭着地颤声喊:“胥铭泽!” 胥铭泽脚下一顿,他回头,一点点擦掉人的眼泪,喉 中溢出讽笑: “你哭什么,你不是也觉得舒坦,往日不是很享受么。” 他凑近许晚辞的耳边,压低了声,似是缠绵:“将我和戚十堰玩弄于掌心,难道你没有一点得意?” 他故意出言嘲弄她。 许晚辞脸上的血色在这一刻褪得一干二净。 一夜无眠。 翌日一早,有人跨下床榻,他没看向地上的狼藉和散落的衣裳,他弯腰拿起被下人准备的朝服,一件件地穿在身上。 在芸梅苑时,他惯来自力更生,不会要奴婢伺候。 后来,习惯成自然,他很久不曾让婢女近身伺候了。 穿好朝服,胥铭泽转身,床幔被拨开,床榻上的女子紧闭着眼,眼角的泪痕未干,脖颈和锁骨上印着红痕,他居高临下的望着这一幕,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曾在街头撞见的女子。 她和许晚辞有着一张相似的脸。 胥铭泽知道她没有睡着,他俯身擦掉她脸上的泪痕,低头亲吻她的唇,明知她没睡,却不是一触即离,他逼着她呼吸混乱。 许久,他终于放过她,见人还是不睁眼,他也不强求: “今日,会有人送你离开。” 女子倏然睁开眼,她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胥铭泽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眼底阴霾未退,嗤笑了声,毫不犹豫地打破了她的奢望: “过段时间,我会派人接你回来。” 他语气温柔了下去,像是毒蛇故意装得温顺,但冰凉的身子依旧让人生出寒颤:“等你再回来的时候,便会是本王名正言顺的王妃了。” 许晚辞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她因为这番话愣住。 她忍不住地攥住了锦被,她很清楚,一旦她真的成了幽王妃,事情就真的成了定局,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许晚辞有些迷惘,她到底应该怎么做。 ******** 幽州城梅雨不断,淅淅沥沥地落了数日,仿佛是要将整个幽州城淹没,有人在这种天气中过得艰难。 但再艰难,也总有好消息。 通常情况下,胥衍忱总会得到他想要的消息。 这一次也不例外。 胥铭泽了解他,胥衍忱也同样了解胥铭泽,在他的人暴露后,胥衍忱就没再打算在幽王府浪费人手。 胥铭泽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胥铭泽会很快地做出选择,或者说,胥衍忱会逼得胥铭泽做出选择。 于是,他的人守在了幽王府,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消息。 在看见被送回来的画像时,胥衍忱都忍不住地摇了摇头: “怪不得。” 周时誉都惊呆了:“这不是——” 他想起来十鸢姑娘为何会到戚府卧底,没忍住地咽了咽口水,许晚辞没死? 不仅没死,人还在幽王府,被幽王藏了起来? 嘶—— 周时誉想起戚十堰的至今未娶,想起戚府被立起的牌位,想起一向防守严密的戚府让十鸢姑娘轻而易举地混了进去,又想起了戚十堰对幽王的忠心耿耿。 周时誉忽然有点同情戚十堰了。 周时誉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他疯了不成?自古名将难求,西北的那位觊觎戚十堰的心思都摆在明面上了,他就这么自信戚十堰不会背叛他?” 此举,应当是夺妻之仇。 听闻戚十堰和那位许姑娘青梅竹马,两人感情甚笃,这种情况下,戚十堰知道真相后,能会对胥铭泽依旧忠心?纵是戚十堰真的能忍,胥铭泽难道还敢继续用他不成? 第51章 在胥铭泽做出这件事后,此二人再没君臣佳话的可能。 胥衍忱也无言。 周时誉觑了眼那副画像,低声嘀咕了声:“真是红颜祸水。” 胥衍忱忽然看了眼周时誉,他了然地摇了摇头: “我终于知道,为何你和婉余姑娘心意相通,至今仍未有结果了。” 周时誉浑身一僵,想起顾婉余,他情绪平了些许,皱眉望向主子,他不懂主子何出此言。 胥衍忱收起了画像,这幅画像会让他想起某位女子,他不会认错人,但不欲再看: “你我皆知,这世间女子多是身不由己,尚不知内情,你能随口说出红颜祸水四字,想来在婉余姑娘面前也是口不择言。” 胥衍忱平静地提点了一句,没有再多言,有些事情,别人不宜插手,他说得再多,周时誉自己想不通,也不能改变事情的走向。 周时誉听懂了,不由得哑口无声。 胥衍忱没有管他,想起那日女子传回来的纸条,轻颔首:“让他们行动吧。” 外间雨水不断,双腿不断地传来疼意,胥衍忱早已习以为常,他拉起狐裘盖住微微颤抖的双腿,偏脸望向窗外: “十日内将人带来,别误了她的计划。” 十鸢不知道胥衍忱已经查到许晚辞的存在,她正惊愕地望向柏叔,迟疑地问: “你是说,爷让我和他一起去赴宴?” 她的迟疑肉眼可见,戚十堰根本不愿见她,怎么会愿意让她陪着一起赴宴? 柏叔知道她的疑惑,没有给她解惑,只是提醒道:“将军在门口等您。” 十鸢眨了下眼,她咽下追问的声音,转身回了房间,稍顿,她又匆忙地跑出来: “是赴谁家的宴?我该要郑重打扮么?” 她其实想问,她只是去当个摆件就够了,还是要她盛装出席给戚十堰长脸? 但转念一想,在幽州城,戚十堰的地位哪里需要她给其长脸。 果然,柏叔笑着道:“邱家的宴会,邱大人是幽州太守,至于其他的,姨娘顺心就好。” 总归和将军一起出去,别人只会围着讨好她,没有叫她去迁就别人的份。 十鸢懂了。 戚十堰领兵驻扎幽州城,纵是太守,也得对着戚十堰低头,毕竟太守之位只是朝堂派下来的官职,未必能掌握到实权,而这幽州城里里外外可以说是戚十堰的一言堂。 今日的宴会是邱太守四十岁寿宴,同僚之情,戚十堰不至于半点脸面都不给。 邱太守府中有位嫡女,恰是去年及笄,邱太守一直有意将嫡女许配给戚十堰,他心底也清楚,这根本不可能实现,但不妨碍他想要试探一下戚十堰的态度。 他年过四十,在太守之位上不知道还能待多久,明眼人都看得出戚十堰未来会得势,他当然想要邱家能攀上戚十堰这条大船。 会选择带上十鸢,是戚十堰忽然冒出的念头。 他想,带着府中女眷赴宴,也是在告诉邱家他的态度。 戚十堰像是忘记一件事——他拒绝一件事,什么时候需要拐弯抹角了? 戚十堰在府门口等了不到一刻钟时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她走得有点快,戚十堰转头,果然见女子拎着裙摆,微微小跑而来,待走近,她渐渐慢下脚步,平缓着呼吸,许是鹤氅厚重,让她额间溢出了些汵汗。 她今日穿了一袭青黛色的百花云织锦缎裙,外间披了件靛色鹤氅,乌发被一支玉簪挽起,朱钗是红梅样式,后院只有她一人,没人在乎规矩,也不会有人拘着她不许着红色。 她其实很适合红色,秾艳到极致的颜色和她格外衬配。 她止住脚步,和他有一段距离,微微仰起脸,眸中有他的身影,她轻声问: “爷等了很久么?” 戚十堰没有选择和她对视,他转身朝外走,同时回答她:“没有。” 十鸢像是早料到他的态度,一点难受和失落都没有,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拎着裙摆,担心地上未干的雨水会染脏她的裙裾。 她低垂着眼,刻意地和他保持着距离。 戚十堰有一刹间低下了眼。 邱府离得不远,半个时辰都没有到,马车就停了下来,十鸢下马车的时候,戚十堰还等在马车边,她正要下马车,一只手伸了过来。 十鸢蓦然睁大了眼,错愕地望向戚十堰,停了一下,才迟疑地扶着戚十堰的手臂下了马车。 站稳了脚跟,十鸢忍不住地想问点什么: “爷——” 她堪堪地止住了声,想起了前几次的经历,不想再自取其辱。 戚十堰像是没听见她的停顿,望了她一眼,淡淡道: “跟上。” 十鸢也不觉得意外,他要是会追问,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十鸢没能安稳走到邱府,在邱府前,宋翎泉和二人迎面撞上,宋翎泉的脸直接黑了下来,他走到戚十堰跟前,压低了声: “将军带她出来做什么?” 十鸢装作没听见,偏过头,仿佛是在欣赏风景。 幽州城对戚十堰来说没有秘密,他当然也知道那日女子出门遇见了谁。 第52章 戚十堰眸色稍深地望向宋翎泉:“和你无关。” 在宋翎泉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戚十堰沉眉打断了他: “宋翎泉。” 宋翎泉堪堪闭嘴,但他脸色不是很好。 只是戚十堰置若罔闻,十鸢也不在乎,十鸢还偏头偷偷地掩住了唇,她做得不隐晦,小动作被人尽收眼底。 戚十堰平静地挪开视线。 第25章 十鸢和戚十堰进了邱府,邱府内今日很热闹,邱太守的长子在门口迎客,一见到戚十堰的身影,忙忙地迎了过来,在看见他身边的十鸢时,脸上的笑容顿了下,但很快恢复如常。 “戚将军快里面请,家父正在等您。” 考虑到客人会待家中女眷而来,邱府是准备两份席面,男女分席而坐,恰有婢女领着十鸢去女眷之处。 十鸢偏头看向戚十堰,等戚十堰点头后,才跟着婢女离开。 宋翎泉见她真没有一点防备地跟着婢女走了,他没忍住低骂了声:“白痴。” 邱家有心和戚十堰联姻,其中嫡女定然是知情人,寻常世家女子都是及笄前就会相看亲事,定亲后通常再等一年半载才会出嫁,而邱姑娘及笄一年依然没有婚约在身,怀着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这种情况下,十鸢作为戚十堰带来的女眷,必然会受到邱府十二分的关注。 和嫉妒心没有关系,仅仅是利益驱使也足够让邱姑娘对十鸢不喜,而这里是邱家的地盘。 十鸢一路跟着婢女到了女眷之处,她遥遥望见邱姑娘时,眸中神色轻微一闪。 她前世和这位邱姑娘有过接触,自也是知道邱家对戚十堰的那点想法,邱姑娘和戚十堰只见过数面,谈及爱慕之情有些言之过早,但对于邱姑娘来说,戚十堰的确是一位不错的联姻对象,年轻有为,样貌俊朗,还手握权势。 于是,这个时候出现戚十堰身边的她也就显得碍眼起来了。 今日听见柏叔说是邱家的宴会,十鸢就隐约意识到今日会发生什么了,前世邱姑娘不是没有针对过她,但一来她不欠邱姑娘的,对邱姑娘当然不会忍让。 晴娘没教过她忍气吞声,前世,她不会和宋翎泉计较,一是她认得清自己身份,二是她也抵触替身的身份。 后来在她跟前数次碰壁,邱姑娘也就渐渐不来招惹她,或许其中也有她不常出门的原因。 十鸢懒得深究,她看见婢女和邱槿淑低声说了两句话,邱槿淑立时微变了脸色,转头朝她看来,她很快作为主人家迎她入座,脸上还有笑地问: “听闻姑娘是和戚将军一起来的,不知姑娘是戚将军什么人?” 女眷宴会依着水榭而设,十鸢低头看了眼湖水上自己倒映的身影,她梳着妇人髻,偏偏邱槿淑还能睁眼瞎地喊她姑娘。 十鸢轻蹙了下黛眉,像是不喜这个问题: “府中姨娘罢了。” 她的确有理由不高兴,戚十堰没有成亲,府中梳了妇人髻的女眷还能是戚十堰的什么人? 妾室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身份。 但凡是明眼人也不会特意挑出这个问题问,某种层面上,会问这个问题本有藏了轻视的心思。 听见姨娘二字,邱槿淑放松了些许,下一刻,她脸色又不着痕迹地僵硬。 姨娘的确不妨事,毕竟两姓联姻,邱槿淑也不是奔着做妾去的,但戚十堰为什么会带着一位妾室来赴宴,用意不言而喻。 邱槿淑的心情当然不会好,到底是刚及笄的姑娘家,平日中又被府中娇惯着,情绪有些藏不住了,她忍不住有意无意地打探,装作一脸惊讶: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曾听闻戚将军的后院有人?” 十鸢是戚十堰带来的,就没人敢把她放在边缘的位置,她坐的是女眷这边的主桌。四周妇人都围着她坐,在听闻她只是妾室时,众人脸色都是不着痕迹地微变。 十鸢当做没看见,直到听见邱槿淑的再次问话,她脸上情绪淡了下来,她直接撂下木箸,垂眸轻慢地擦拭着手指: “瞧邱姑娘的打扮,应当是未出阁,怎么对一个外男的后院这么好奇?” 话音甫落,四周都安静了些许,邱槿淑的脸色难堪下来,被戳穿了那点心思,只感觉臊得慌。 邱夫人桌子下拉了她一把,笑着打着圆场:“小女被我和老爷宠坏了,惯来心直口快,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 她到底是聪明一点,没管十鸢的身份,称呼也换成了夫人。 但这番话也没好听到哪里去。 十鸢抬起头,她勾了下唇:“既然是宠坏了,就好好教,总不能指望着日后让别人来教。” 这一下,邱夫人的脸色都挂不住了,她家老爷是幽州城太守,谁家女眷见了她不是恭恭敬敬,如今被一个姨娘撂了脸面。 邱夫人皱起眉:“夫人说话也太刻薄了点。” 十鸢直接推开了碗,她站了起来,她也被气得冷下脸,咬声道: “刻薄又怎么了,我来你府中是赴宴,不是受气来了!” 四周众人都惊呆了,没想到她会直接掀桌子,忙有人给邱夫人使眼色,别管人家是不是姨娘,底气这般足,就不是寻常人能招惹的。 第53章 这件事说到底是邱姑娘先戳人肺管子的。 怎么说,这位也是戚将军亲自带来的女眷,若是她是个软的,被刺一两句自己忍下也就罢了,但她不肯忍,就算再看不起姨娘的身份,别人也得任由她嚣张。 宰相门前还七品官,遑论人家还是同床共枕的关系。 邱夫人心底也咯噔了一声,戚将军带了人来赴宴,结果人哭着离开,岂不是打了戚将军的脸? 但今日好歹是她家老爷寿宴,这女子直接吵嚷开来,也太不给她们邱家的面子了。 邱夫人心底埋怨,她正要按住情绪,说两声好话哄哄这位夫人,但十鸢没给她们机会,她转身就走,只能看见她抬手擦了把脸。 众人愕然地看着这一幕。 邱夫人眼前一黑,险些直接倒了下去,邱槿淑脸都白了,她没有想到十鸢会是这么烈的性子,被隐晦地刺了两句都受不了。 邱夫人回过神,气急败坏: “愣着做什么,快拦住人啊!” 仆从忙忙动了起来,四周妇人对视了一眼,也有些人心底不由得摇了摇头。 十鸢不过一介姨娘,她再是不着调或者小性子,也当不得什么。 但邱夫人是太守夫人,邱姑娘也是府中嫡女,日后也会是名门主母,今日这般作风如何可取? 十鸢披着鹤氅,她耳聪目明,当然听见了邱夫人的吩咐,她没有走得很快,后面仆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十鸢隐晦地扫了眼水榭外的湖面,在有奴仆将要她拦下来时,她佯装恼怒地退后了一步。 下一刻,众人就都听见女子的一声惊叫和落水声,抬头看去时,正好看见湖面上溅起的水花! 有妇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无意识地呢喃: “天呐——” 十鸢在水中起起伏伏,她不断挣扎着:“救、 救命……我不会……水……” 大冷的天,邱夫人却是被惊出了一身汗,她骤然拔高了声音: “救人!快救人!” 场面混乱得不行,有人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谁能想到来赴宴,结果还没开席,就发生这等变故。 她们都清楚,这下子根本瞒不下去了,必然会惊动戚十堰。 和众人想得没错,没人敢瞒,十鸢落水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戚十堰耳中,来人跌跌撞撞,他踉跄地倒在了地上,额头溢出冷汗,慌乱地指着背后: “戚、夫人……落水了!” 戚十堰脸色骤然一沉,众人都未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直奔水榭而去,经过之处掀起一阵寒风。 宋翎泉也是脸色冷下来,他扫了眼还未反应过来的邱家父子,声音寒冷地逼出: “这就是邱家的待客之道么?” 水榭处,一片混乱不堪,十鸢还没有被救上来,她当然不会被救上来。 她学过凫水,屏住呼吸能在水下待半刻钟之久,她在众人面前挣扎了几番后,眼见仆从下了水来救她,十鸢呼吸稍轻,她挣扎的动作变小,仿佛是没有了力气,整个人往下沉去,湖面上再看不见她的身影。 她折腾这么一出,可不是要做白用功。 水榭和前院离得不远,十鸢在等,终于等到岸上的喧杂声某刻倏然一静,她知道她等的人来了。 十鸢任由她的身体往下沉,逐渐沉到湖底的那一刹,她见到有人破开了湖面。 是戚十堰。 十鸢彻底放松下来,湖水淹没了她的口鼻,一点点地夺走了她的呼吸,肺部的胀痛让她想要向上游,求生本能被她竭力克制住。 直到她被人搂在了怀中,有人把她带出了湖面。 哗啦—— “上来了!上来了!” 有人给她渡气,手掌按住她的后背一处,内劲猛地一推,十鸢蓦然喷出一口水,她艰难地睁开眼,引入眼帘的就是浑身湿透的戚十堰,四目相视时,他浑身似不再那么紧绷,十鸢双眸迅速蹿红,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她猛地抱住戚十堰,戚十堰浑身又紧绷。 她太狼狈,浑身不断地滴着水,鹤氅被脱了下去,被浸湿的襦裙挡不住她的身躯,紧紧地贴在她身上。 他没办法在这个时候推开她。 十鸢哭得格外凶狠,像是要把不安和害怕都哭出来,身子不断颤抖,她哭着喊: “爷!爷……” 四周一片安静,只剩下女子的抽泣声,戚十堰低头,许久,他僵硬着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哑声:“……没事了。” 有人送来了鹤氅和披风,十鸢像是受惊般地紧紧抱住戚十堰,她眼泪不断地掉下来,一双眸子哭得绯红,仰起脸望向戚十堰: “我要、回府……爷带我回府……” 戚十堰扯过鹤氅,将鹤氅把女子遮住,他打横抱着女子站起来,冷眼望向邱太守: “今日一事,我等着邱家给我一个交代。” 戚十堰撂下这句话,没有管脸色倏然惨白的邱太守一家,直接转身抱着女子离开,四周人忙忙给他让出了一条道,望着还滴着水的戚十堰背影,众人噤若寒蝉。 十鸢搂住戚十堰的脖颈,全程没有抬起头,只时不时传来一声压抑的抽噎声。 第54章 戚十堰脸上情绪越来越冷,直到彻底没有了情绪。 她像是不止在哭后怕,还有一些情绪混在其中一起被她发泄了出来,戚十堰听不懂。 许久,戚十堰听见女子问他: “爷是不是只喜欢许姑娘?” 许晚辞在戚府中不是秘密,只要她留心,她会得知许晚辞的存在,从而知晓她为何会进府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女子仰起脸,眸中藏着湿意,她没有得到回答,依旧不肯放弃,她断断续续地抽噎着,鼻音很浓地问: “爷……是不是会一直喜欢许姑娘。” “……也永远不会喜欢妾身。” 戚十堰脚步一顿。 他终于知道她在哭什么了。 这一刻整个幽州城仿佛都安静了下来,风裹着落叶飘在空中,落在地上,马车的轱辘声音也变得清晰可闻,一切都显得安谧。 她落了水,整个人很狼狈,脸庞又是苍白又是绯红,病色恹然,仍是固执地睁着那双眸子一错不错地望着他。 于是,戚十堰不得不去想她的问题。 他喜欢许晚辞么?毋庸置疑。 活着的人会消磨爱意。 但许晚辞死在了最好的年龄。 于是此情绵绵无期。 所以,她的最后一个问题,没有答案,也没有必要。 第26章 长安城,郊外的一座庄子中,许晚辞下了马车,她环视四周一眼,里里外外全是侍卫看守。 许晚辞身上披着鹤氅。 她的身子很差,自醒来后,稍有一点风寒都能要了她的命,也让胥铭泽病态地将她看护起来。 三年前她替戚十堰挡箭,所有人都觉得她死了,连她自己都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她不知道胥铭泽为了救她到底做了什么,但能让戚十堰笃定她已经身死,只能说明当时所有人都断定她救不活了。 她不后悔救了戚十堰,但人都有求生本能,在死过一次后,她下意识地畏惧死亡。 她再醒来时,时间已经过了一年,她在所有人的眼中早已是个死人。 胥铭泽不是个好人,但他也的的确确救了她,许晚辞想要报答胥铭泽的救命之恩,可是胥铭泽只接受一种报恩的方式。 许晚辞挣扎过。 而救命之恩横在两人中间,让许晚辞没办法拿最伤人的话刺向胥铭泽。 胥铭泽对她很好,好到了一种让许晚辞不可思议的地步,他仿佛可以为了她退让很多,但许晚辞心底清楚,所谓退让都是在胥铭泽的底线上。 二人关系看似是许晚辞占主导位置,只有许晚辞自己知道,她心底对胥铭泽的惧怕。 她害怕胥铭泽——那是个疯子。 这是她醒来后, 第一次见到芸梅苑外的风景,胥铭泽救了她,也困住了她。 她不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要怪谁。 怪她贪生怕死? 怪胥铭泽救了她? 还是怪戚十堰没有发现她还活着? 许晚辞扯唇自嘲,她谁都怪不了,她了解戚十堰,那是个责任重过情感的人,如果戚十堰知道她能被救活,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戚十堰都会救她。 除了认命,许晚辞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只是偶尔会冒出一丝不甘心。 如何能甘心呢? 她等了戚十堰十二年,为了戚十堰连命都不要了,依旧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明明戚十堰已经承诺她,等长安之乱结束,二人就成亲,数年期盼终于等到结果,却全部被那一箭彻底毁了。 玉漪看了看四周的侍卫,心底的不安褪了点。 王妃忽然被王爷送出王府,她心中不可能没有一点猜测,毕竟王妃终归到底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分。 她都要觉得是那日王妃彻底惹恼王爷,被王爷厌弃了。 但见四周的守卫,玉漪就知道事实和她猜得不一样,王爷根本没有厌烦王妃。 意识到这一点,玉漪松了口气,她转头扶着王妃下了马车,将王妃的鹤氅拢得紧了点: “王妃,您小心脚下。” 许晚辞垂眸望向木梯,她是父母唯一的掌上明珠,自小受尽宠爱,但她并不是肩不能抗的人,她也学过骑射,最危难时,她甚至也有过一箭穿敌,而如今,她这身子莫说是骑射,便是快跑两步,都要气喘吁吁,让她觉得疲惫不堪。 城中到郊外有一段距离,马车都坐了两个时辰,许晚辞疲累得很,情绪也不由得冷淡,玉漪不敢乱搭话,她额头还有道伤疤,正是那日胥铭泽砸出来的。 院子早就安排好了,玉漪见她倦色,忙忙伺候她休 息。 许晚辞没有推辞,等四周没了人,许晚辞也觉得放松了些许。 从她醒来后,除了最初养伤,担心她会郁结在心,不利于养病,胥铭泽没有暴露什么,后来等她身体逐渐转好,胥铭泽再不掩饰狼子野心,每晚都会留宿芸梅苑。 许晚辞不觉得胥铭泽会真的放任她一个人在外面,但为了避人眼目,至少前两日,胥铭泽不会出现在这里。 许晚辞让自己不要再想,闭上眼休息。 日色渐渐落幕,许晚辞夜间被渴醒一次,她正要坐起身,忽然听见外间一阵细微的动静。 第55章 许晚辞倏然转过头,她扭头朝窗外看去,警惕地屏住呼吸。 她皱了皱眉,压住慌乱的心思,借着月色她看了眼室内,轻手轻脚地起身藏在了床榻和柜子中的空荡,她握紧了手帕,脑海中闪过思绪。 许晚辞的确想过逃离胥铭泽身边。 最终没有实施,除却救命之恩和所谓强权,还有一个原因——她很清楚戚十堰对胥铭泽的忠心。 她不能确认戚十堰知道胥铭泽对她的心思后,会做出什么选择。 许晚辞知道如今天下局势,三足鼎立,能这么费尽苦心对付胥铭泽的,只有晋王胥岸曈和祁王胥衍忱。 而不论是因胥铭泽,还是因为戚十堰,她的立场都只会是幽王。 许晚辞不知等了多久,她怕闹出声音,是赤脚下的床,如今夜间格外凉,她只觉得双脚被冻得没有了知觉,在她以为这一夜或许要过去了的时候,房门忽然被推开。 许晚辞一颗心骤然提了起来。 有人掀开了床幔,没发现人,立即低声:“人不见了!” “快找!” 许晚辞的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不止一人,而且,他们敢闹出这么大动静,只说明一点,外间的侍卫都被摆平了。 她没有办法求救。 许晚辞听见了脚步离去声,就在她要松口气时,蓦然眼前出现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许晚辞浑身立时陷入一片冰凉。 ——她被发现了。 许晚辞抬头,才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根本没有人离开。 抓住她的人,低声道:“在下不想对姑娘动粗,姑娘还是不要挣扎,难道姑娘不想见戚将军一面么?” 许晚辞所有挣扎的动作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彻底僵住。 等许晚辞被黑衣人带上马车时,她忍不住地回头望了一眼陷入死寂的庄园。 她似乎看见了胥铭泽在发现她不见时发疯的模样。 许晚辞双手仿佛要攥出血来,她闭上了眼,哑声道: “长安城距离幽州城有数千里,你们带不走我。” “一旦被他找到,等待你们的结果,只会是五马分尸。” 她不是在说妄言,她见过胥铭泽的手段,活生生的一个人被扒皮抽筋,而长安城地界是胥铭泽的地盘,想从长安城带走她,根本不是一件可能完成的事情。 黑衣人没有被她的话影响,也没给她犹豫和思考的空间,捆住人的双手,封住嘴,将人请在了马车中,多亏了胥铭泽将人安排了郊外,否则,他们想要带着人出城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马车中,许晚辞埋头在膝盖上,她自嘲地想,也许她该感谢一下背后的人,推了她一把。 许晚辞没有说假话,在庄子有第一个人醒来时,立即慌乱地前往幽王府报信。 夜深人静时,幽王府倏然灯火通明。 书房中,胥铭泽低头望向地上躺着的人,他的太阳穴出被杯盏碎片硬生生地贯穿,鲜血流淌了一地,魏池跪在血泊中,浑身发寒,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忽然,胥铭泽低低地笑起来: “哈、哈哈——” 魏池被笑得浑身发冷。 胥铭泽鼓了鼓掌,他笑着说:“好手段,好手段。” 魏池恨不得立即消失在幽王眼前,要知道让芸梅苑的那位主子搬出王府躲起来,正是他的提议。 他背后冷汗不断掉落,生怕王爷会想起这件事。 胥铭泽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他一脚踩在了地上那人的头骨上,魏池好像听见了咔嚓一声,不等他浑身发寒,胥铭泽的声音就阴冷地砸了下来: “追!把人带回来,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数队兵马从长安城而出,幽王命令从长安向四周城池传去——所有城池戒严,任何人不许进出! 凡此期间收留他人者,全家待斩! 消息一层层地传下去,以长安城为中心,四周城池不敢有任何马虎和敷衍了事,他们都知道,相较于晋王和祁王,胥铭泽就是个疯子! 当年李氏祖宅正是在宿城,在宿城,李氏就是土皇帝,诸侯兵入长安时,李氏下令,宿城满城抗敌,而幽王正是攻入宿城的那支队伍,为防李氏有漏网之鱼,他直接下令屠城,满城血腥味数月不散,众人如今想起那个情景,依旧闻风丧胆。 而如今胥铭泽的这个命令,让众人又都仿佛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长安城郊外,胥铭泽站在庄子中,他看向许晚辞住过的那间房,女子的鹤氅和鞋子都不见踪影,他语气不明地低笑: “……你早盼着这一日了吧。” 带走许晚辞的人,目的只会有一个。 半晌,他望向西北和东南两个方向,唇角扯出一抹阴冷的幅度。 ******* 十鸢不知道她的计划正在被执行,她回来后,像是悲伤过度,又像是受到惊吓,染了一场风寒,喝了数日的药。 邱府已经登门数次,是要向她赔礼道歉。 那日水榭的对话一五一十被整理到了戚十堰的桌前,他当然看得出邱家母女问话中藏着的恶意。 邱家本来的赔礼是冲着戚十堰来的,戚十堰没有见邱家的人,他只是平静道: 第56章 “落水的人不是我,赔礼也该找准受害人。” 于是,邱家母女一日一登门,听闻十鸢病了不宜见客时,也不曾落下一日。 十鸢对此没有什么感触,她或许真是冷心冷情,很难对人感同身受,况且,那日邱家母女对她恶意是真切存在。 十鸢病恹恹地窝在床榻上,从那日回来后,她和戚十堰就没再见过面。 府中对她却是一点没有怠慢,什么药膳燕窝的每日都往泠兮苑送,这日,柏叔带着大夫来给她诊脉。 十鸢透过楹窗朝外望,再没有瞧见其他人,她伸出手让大夫诊脉,许久,她闷声自嘲: “他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么。” 柏叔叹了口气:“姨娘不要乱想,将军只是忙,没有时间而已。”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借口。 十鸢不由得安静下来,一头乌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就如同她这个人一样,仿佛没有一点棱角。 柏叔见她这样,不由得想,陆姨娘其实和许姑娘一点也不像。 而柏叔口中十分忙碌的人正在书房,宋翎泉仰着头靠在椅子上,他来时没看见柏叔,纳闷地问: “柏叔呢?” 戚十堰的回答格外简短:“领大夫去给她诊脉了。” 宋翎泉听懂了,他忽然想起那日戚十堰跳下水救女子的画面,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一阵,他说: “将军真的能认得清她是谁么?” 戚十堰倏然掀起眼,和宋翎泉对视,他平静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书房内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固。 宋翎泉在问出这句话时,就觉得后悔了,他不该怀疑将军对许晚辞的情谊。 他移开视线,不和戚十堰对视,片刻,他转移话题: “你怎么让她抛头露面地去梨园那些地方?万一被人认出来了,岂不是辱了她的名声?” 他口中的她指的是两个人,但他知道戚十堰听得懂。 戚十堰撂下笔,他忽然觉得好笑: “为什么会辱了她名声?” 宋翎泉皱眉,觉得戚十堰明知故问。 戚十堰只是望着他:“她是她,许晚辞是许晚辞,你会觉得她辱了她的名声,你 和我之间,究竟是谁把她当成了许晚辞?” 宋翎泉脸色忍不住地骤变: “我——” 宋翎泉想要狡辩,但撞入戚十堰的眸子中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戚十堰的目光平静,仿佛早就洞悉了一切。 宋翎泉忽然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戚十堰沉默下来。 他从不禁止十鸢去任何地方,是因为在十鸢进府的第一日,他就知道,她不是许晚辞。 他的确是为了那副画像失态过,但在见到十鸢后,他没办法自欺欺人地把她们当做一个人。 她们完全不同。 正是因为他分得清,才会不去见她。 ——他没有理由去见她。 第27章 幽州城,有一行人在暗中四处寻访,城内各处都快被他们翻了底朝天。 城南宅院,周时誉来回不断踱步,他双手抱胸,气得冷笑连连,咬牙切齿道:“我们被他耍了!” “我们的人自那日就再没见过江见朷,之前的住处也被翻遍了,我们来了幽州都快十日了,他倒好,直接找不到人了!” 主子和幽王不对付,幽州城和衢州城气氛也是微妙,在幽州城待得越久,隐患危机越大。 他们找到江见朷的人时,虽然没有明说身份,但天底下能不惜代价也要找他求医的,江见朷猜也猜得到是谁。 让他们前来幽州,却又消失不见,再联想江见朷往日的不见踪影,让周时誉很难不生出警惕和怀疑。 江见朷会不会是幽王或者晋王的人? 江见朷神出鬼没,从不会长时间滞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曾听说过他替谁人效力,否则,周时誉也不敢让他替主子解毒治病。 胥衍忱轻轻咳嗽了声,幽州城常年阴雨连天,对胥衍忱来说,每时每刻都是折磨,他靠在轮椅上,清隽的眉眼染着病色,沉眸打断周时誉出猜想: “他如果真的是引我们而来,这段时日我们不会度过得如此平静。” 周时誉堪堪咽声,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不然根本不会让主子继续在幽州城待下去。 但他还是费解:“那他到底在搞什么,不都说医者仁心么?我们三翻四次求医,他连见都不见!” 胥衍忱低笑了声: “他从未说过他是位大夫。” 他于世人的说法一向都是个算命的,行医不过是他偶尔见人病重可怜才会出手,再不济也是长久不开张,接一两单富人的病单以解燃眉之急,不过是各种疑难杂症到他手中都能化腐朽为神奇,时而久之,他神医的名讳才会传遍天下。 周时誉话头被堵住,他没忍住嘀咕:“也没听说他算得有多准,好好的神医不当,非得去当骗子。” 胥衍忱偏头望向他,他眉眼深处凝着不易察觉的疲倦: “惟之。” 周时誉噤声,他知道,一旦主子叫他的字,就是不许他再说下去了。 周时誉垂头丧气道:“属下就是着急,他久不出现,难道我们要一直待在幽州城等他么?” 第57章 胥衍忱安静下来,他的手指在狐裘下碰到自己常年处于疼痛中的双膝,许久,他低声道: “不会。” “再有三日,还是找不到他,我们就回去。” 他身上担的是无数人的性命,便是这双腿舍弃不要,他也不能将自己的性命置于险地。 周时誉脸色变了变,他想劝解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望向主子脸上的苍白和郁色,心想,不论是捆还是绑,他都会把江见朷找出来,将人带到主子面前! 而在幽州城的某一处,有人背着一方旗子,上面写着算命和问卜四个字,仿若是最寻常的算命摊子,但他一身白衣翩翩,身姿颀长,踩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悠闲地穿巷而过,须臾,他手指掐算了两下,蓦然笑了声: “原来是在这里。” 他对自己鸽了别人的求医之约,没有一点愧疚和负罪感,他有答应过,人来了就一定会救么? 要是谁都救,他整日该是要泡在药房中。 白衣男子扔着铜钱,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仿佛是苦恼至极:“这些人,怎么总是忘记我的身份,难道我的算命之术这么差劲么。” 慢悠悠地再走了两步,他忽然出声,拖长了声音: “算命嘞,三文钱一卦,不准不要钱!” 人逐渐到了街坊闹市,他穿梭在其中,很快又仿佛隐在其中,再去寻他时,总是难见其身影。 十鸢今日出门了,即将换季,戚府给她送来数匹新缎料给她做衣裳,柏叔还从库房给她支出一千两银钱,让她添点新首饰。 这正是十鸢今日出门的原因,她隐约听见有人喊算命的声音,十鸢讶然地挑眉,心底难免觉得奇怪,她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眼。 果然,这四周皆是府宅,是幽州城最清净之地,和坊市还离着一条街呢,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喊算命? 十鸢看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人,再过一条街,终于到了坊市,十鸢只能将这点疑点压下。 马车在金玉阁前停了下来,十鸢被晴雯扶着,自邱府一事后,晴雯就一直跟着她伺候,再没有离身过,晴雯和她介绍这金玉阁: “金玉阁是幽州城最大的首饰铺,听闻东家是长安城那边的人,里面很多样式在长安城贵人间都甚是流行,一定会有姨娘喜欢的。” 十鸢和晴雯踏入金玉阁时,有一辆朴素简单的马车和她们错身而过,朝着城东而去。 十鸢被领着上了二楼,她看中其中一套首饰,步摇垂着红梅流苏,十鸢眸色一闪,晴雯见状,出声询问: “店家,这套步摇首饰是多少钱?” 掌柜闻言,有点为难:“不瞒夫人,这套首饰是别人典当给店中的,那人估计是急需钱,道是三日后,如果她没有回来取,这套首饰就彻底归店家了。” 话落,掌柜的忽然拍了下脑袋,哎呦了一声: “差点忘了,今日已经过了三日的期限了!” 听见三日期限已过,却没人来寻时,十鸢不着痕迹地垂了下眼眸。 掌柜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夫人好眼力,这套首饰价值三千两,如果夫人喜欢,待会亲自替夫人送到府中去。” 听见价格,十鸢有点迟疑,晴雯低声道: “出府时,柏叔说过,如果姨娘看中了什么,让直接送到府中即可,姨娘莫要有顾虑,这幽州城中没有将军府买不起的东西。” 闻言,十鸢不再犹豫,她轻声细语道:“烦请店家将东西送到戚府中。” 一听戚府二字,那掌柜的神情都变得恭敬了些,立刻应下,只道在她回府时,就能见到这套首饰。 十鸢出府的目的已经达成,她正准备要回府,余光瞥见小巷拐角处的人影时,她眸色稍稍一变,倏然,她脚步一顿,晴雯有点不解: “姨娘怎么了?” 十鸢轻皱了皱鼻子,闷声道:“难得出来一趟,不想这么早回去,总归回去了也是我一人而已。” 晴雯听出姨娘话中的意有所指,一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十鸢朝坊市的一处摊贩看去,她轻声道: “你去替我买份米糕,我到茶楼等你。” 茶楼离得不远,就在两步外,晴雯看了眼,也不想再叫姨娘不顺心,便应了下来:“姨娘寻个雅间等奴婢,莫要独自在大厅内。” 十鸢应了声。 在晴雯去买米糕后,十鸢扭头朝小巷子看了眼,她掩住眸中情绪,转身去了隔壁的茶楼。 等到二楼雅间,十鸢才坐下,就听见楹窗外传来轻微的响声,十鸢立刻开了楹窗,有人翻身上了二楼。 十鸢谨慎地四周看了又看,确认这处楹窗对着湖景,没人发现后,才忍不住地蹙眉: “你怎么会在这儿?” 十鸢的视线落在来人身上,他抱胸而站,距离她有数 步之远,赫然是周时誉。 十鸢的一双黛眉蹙起,在幽州城看见周时誉着实出乎她的意料,她不敢想周时誉的出现代表了什么,低声问: “你是来找婉余姐姐的?” 她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周时誉是独自行动。 周时誉只是瞥了她一眼,没忍住呵了声:“你觉得她会在任务期间见我?” 第58章 十鸢梗住,这声回答也是肯定了她的猜想,十鸢蹙紧了眉头: “这里幽州城,你怎么能来让公子来这里?” 她隶属于晴娘麾下,除了公子外,不听任何人命令,加上私人情感,她对周时誉的确恭敬不起来。 或许有自己人的概念,让十鸢的抱怨自然而然地透出来。 周时誉瞥了她一眼,觉得这妮子不愧是晴娘教出来的,对他的态度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周时誉没和她计较,简单地讲述了他们来幽州城的目的。 十鸢闭嘴了。 她当然也希望公子能重新站起来,如果那位神医真的能解了公子的毒,那冒再大的险也是值得的。 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十鸢就开始撵人了: “你快走吧,戚府的人要来了。” 周时誉被她用过就扔的态度梗住了,二人会遇见是个巧合,周时誉转身就要走,在跳窗离开前,他忽然停了下来,低声问: “……她怎么样?” 十鸢知道他问的是谁,沉默了一下,才道:“这个问题,还是等任务结束,大人亲自问她吧。” 周时誉没再停留,身影彻底消失在雅间内。 或许他会来见她,目的只是想要问最后那个问题。 十鸢轻抿了抿唇,她没有问胥衍忱身在何处,她不能保证她在这个任务中能全身而退。 万一她真的身份暴露,落在了戚十堰或者胥铭泽手中,她也不知道她会面对什么。 如此一来,她知道得越多,对公子越是不安全。 越是等了半刻钟,十鸢终于听见一阵脚步声,十鸢听得出是谁,她坐在案桌前,转头望向门,下一刻,晴雯推开门,拎着米糕走进来,声音飘过来:“奴婢买的是刚出锅的米糕,姨娘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 十鸢敛着眼眸,轻应了声,在捻起一块米糕时,她转头看向湖景,姣姣黛眉都微微耷拉下来,外间被落日余晖染上一抹秾艳的颜色,从楹窗透进来时,晴雯只觉得姨娘仿佛处于烟青色墨画中一样。 晴雯没忍住地安静下来。 她忽然不解,为什么将军能面对姨娘而无动于衷? 姨娘是她从未见过的绝色,在某一刹间秾丽得仿佛是世间仅存的颜色。 便是身为女子,她有时都会对姨娘生出怜惜。 晴雯头一次对那位早已逝去的许姑娘生出好奇,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叫将军对这样的姨娘熟视无睹? 在十鸢和周时誉见面的同一时间,有一辆马车在戚府门口停下,敲响了戚府大门。 一位女子戴着帷幔站在门前,她仰起头,眸中恍惚地望向戚府的牌匾。 门内传来声音: “来了。” 门被打开,柏叔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女子,他四周看了看,只见得女子的身影,其余什么都没有,柏叔不解地问:“姑娘来此做什么?” 女子停顿了许久,在柏叔皱眉怀疑的时候,她掀开了帷帽的轻纱,在柏叔震惊的眼神中,女子掩住眸中情绪,出声: “……柏叔,是我。” 第28章 日色渐沉,流水入湖面,湖上画舫,岸边垂柳,和城中的一座斑驳古旧的桥形成一幅难以形容的画,十鸢安静地望着这一幕,她陡然想起了公子。 幽州城常是落雨,公子当真受得住么? 十鸢稍凝了眸色,她轻呼出一口气,只盼着周时誉能早点找到那位神医。 落日余晖将要落幕时,十鸢二人才回到了戚府,一跨入戚府,二人脚步一顿,只觉得今日戚府的气氛有些不对。 守门的小厮望着她的视线掺杂了些复杂的情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 “陆姨娘,您回来了。” 十鸢意识到了什么,她立时攥住了手帕,但她没有表现出来,眸眼浓了疑惑:“府中怎么了?” 府中上下透着点兵荒马乱地凌乱和小心翼翼的谨慎,每个人望向她的眼神都让她觉得不安,似有三三两两的议论声传来。 小厮呐呐地干笑了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吞吞吐吐道: “今日府中来了一位女子,她自称姓许,在姨娘回来前,将军就得了消息回府了。” 府中没人不知道许晚辞的存在,纵使没人见过她的画像,但也清楚将军对她的一往情深和许晚辞对将军的救命之恩。 也因此,在见到许晚辞后,众人立即意识到一向不近女色的将军为什么会忽然纳入一门妾室。 十鸢的脚步彻底僵硬在原处,半晌,她姣好的脸庞陡然失色: “姓许?” 小厮再也不敢说话,他呐呐道:“这是金玉阁给您送来的首饰,奴才还没来得及让人给您送去。” 十鸢怔怔地拎起锦盒,像是个木然的傀儡。 晴雯也担心地看向姨娘,她迟疑地劝慰:“姨娘不要胡思乱想,许姑娘三年前就去世了,怕不是什么江湖骗子来冒名顶替的。” 她的话不无道理,一个早就死了三年的人,忽然死而复生地冒出来,怎么想都会让人觉得可疑。 第59章 十鸢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她忽然朝前院的方向走去。 她入府后,从未去过前院,这是第一次,而前院的人也是第一次不知道该不该拦她。 前院早乱成了一团,其实也不是,戚十堰被柏叔派人传消息赶紧回来,他从未想到会在府中再见许晚辞。 她就那么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听见动静,一点点地转过头来,四目相视,戚十堰的脚步被彻底地钉在了原处。 女子忍不住地红了眼: “……阿堰。” 戚十堰不会认错许晚辞,这世间只有她一人会喊他阿堰。 戚十堰在这一刻不知道在想什么,脑海一片空白,许晚辞在看见他的那一刹间,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她终是红着眼扑入了他怀中。 戚十堰浑身僵硬,他只能任由许晚辞扑向他。 柏叔在看见这一幕时,不由得想起了陆姨娘,她惯来心思敏感,如果她知道许姑娘回来了,恐是又要伤心不安了吧。 他了解将军,将军越是不肯见姨娘,才越是说明问题。 陆姨娘性子柔顺,偏柔以克刚,柏叔心底清楚,总有一日水滴穿石,况且将军从不是心硬之人,府中一切都在渐入佳境。 可现在许姑娘回来了,所有事都会乱成套。 许姑娘没有死,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如果她早出现一个月,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形。 可惜没有如果。 前院内没有人说话,只有许晚辞压抑的哭声,沉默成了一片死寂。 直到外间传来侍卫为难地阻拦声: “陆姨娘,没有将军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进入前院。” 这一声打破了前院的安静,所有人都听见女子的声音,她安静了许久,轻声自嘲地问: “……是任何人都不能进,还是只有我不能进?” 戚十堰蓦然转过头,他站在门口,轻而易举地看见院前的女子,她也在朝这边看来,对视的那一刹,她一点点地红了眼,视线下移,终是白了脸。 这一刻,拦在二人中间的门槛仿佛成了天堑。 她手中拎着的锦盒啪嗒了一声落地。 她望向他的眼神像是在问——不是任何人都不许进么。 她一言不发,湿意悄无声息地从眼角落下,脸色白,唇色也白,像是看透自身处境,她终于不肯再 留下自取其辱,转身跑着离开。 戚十堰袖中的指骨微微泛白,锦盒落地声音仿佛延迟地落入他耳中。 有人松开了他,许晚辞像是被当头一棒,脑海一片空白,许久才回过神,她确认自己听见了姨娘二字。 等她回神,再转头看向院门口时,只来得及看见女子的背影。 两个容貌相似的人,在这一刻脸色都是骤白。 柏叔将一切都尽收眼底,只觉得世事难料,他心中叹了口气,上前一步: “姑娘,您和将军久别重逢,情绪难耐,但时辰不早了,不若早些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不迟。” 许晚辞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望向戚十堰,许久,她艰难地扯唇一笑: “柏叔说的是。” 许晚辞心底自嘲,她在期待什么? 期待戚十堰这个闷嘴葫芦给她解释么? 但解释什么呢? 这世间男子都是三妻四妾,况且,她已经死了不是么,她死后三年,戚十堰身边有了新人,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许晚辞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没错。 但她还是控制不住情绪。 怎么能甘心呢。 她和戚十堰年少相知,数年间,她不曾矜持、不曾保留地将情谊剖析给戚十堰听,终于让戚十堰对她生出不同。 别人怎么就轻而易举地能陪在他身边了? 柏叔亲自领着许晚辞离开,许晚辞和戚十堰错身而过时,终于忍不住地闭了闭眼。 府中一直有许晚辞的院落,她死前的东西都被妥善地收在了在这里,她在前院等待戚十堰的期间,柏叔早让下人打扫好了房间。 柏叔把一切安排妥当,要离开时,许晚辞叫住了他: “柏叔,那位陆姨娘……” 她还是在意。 许晚辞想,她没有办法不在意。 柏叔停顿了一下,片刻,他把一切责任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是老奴自作主张……” 柏叔将这件事简短地和许晚辞解释了一番,许晚辞怔住,她堪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胥铭泽从不会和她提起戚十堰。 所以,她不知道戚十堰这三年来都不近女色,她也不知道戚十堰将她牌位摆在戚夫人的位置上,她更不知道,戚府中唯一的女眷也是因为她而入府。 许晚辞忽然觉得格外难过。 为她,为戚十堰,为胥铭泽,也为陆姨娘。 没人会愿意被当做替身,也没人会想要爱而不得。 ******* 前院,柏叔回来的时候,看见戚十堰正站在门口,他弯腰捡起了那个锦盒。 柏叔忽然站住了。 锦盒有些松了。 戚十堰将其一捡起,锦盒自己就打开了,他也看见了里面装的是什么,是一套首饰,其中的一支红梅步摇被摔成了两段。 第60章 戚十堰看得出这支红梅步摇的精细,也想得出女子在买下步摇时的欢喜。 但现在,一切都没了。 戚十堰也不由得陷入沉默。 他站立了许久,柏叔终于看不下去: “将军,许姑娘已经安排好了。” 戚十堰将锦盒合上,他站好,低低地应了声。 人是安排好了,但不解和疑惑的地方太多,柏叔也不由得问:“她……当真是许姑娘么?” 柏叔不觉得自己会认错人。 但一切都太诡异和不寻常了。 三年前,是将军亲自把许姑娘下葬的,甚至,他也在现场。 早亡人忽然复生,还偏偏挑在了这个时候。 他心底其实还藏着疑惑。 他今日见到的许姑娘身穿云织锦缎,这一匹缎料价值千金,非勋贵人家不可得,便是陆姨娘也是来了戚府后才穿得了这种布料。 三年时间,许姑娘行走自如,不可能是刚醒过来。 只瞧她身穿绫罗也不见一点不自在,脸有病色却养得身子不单薄,就可以知道她的处境绝非不好,没有虐待一说。 既然如此,许姑娘为何从前不现身? 只要她传出一点消息,将军绝对会拼尽全力将她带回来的。 夜色浓郁,风吹过树叶发出轻微响声,戚十堰听见柏叔的问题,他只是抬起头,望着天空许久。 柏叔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过了很久,戚十堰才低哑着声道: “既然存疑,那就开棺找答案。” 柏叔愕然,但戚十堰神色一点波动都没有,他眸色沉沉,也凝着不容置喙。 泠兮苑,十鸢没让晴雯伺候。 她不想要一直演戏,打发走晴雯后,却忍不住陷入回忆。 她想起前世许晚辞也是忽然出现在戚府。 那时,她整日窝在泠兮苑中,排除那点心底膈应,不得不说,她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她那时已经在戚府待了一年左右的时间。 依着戚十堰的性格,不会在纳她为妾后,再将她送回去,纵是吃穿不愁,彼此不碰面,他也会妥善照顾她一生。 也因此,十鸢对戚十堰其实感观格外复杂。 前世,她不想背着替身的身份,对着戚十堰和宋翎泉一等人也惯来冷淡,戚十堰或许也看得出她心底的排斥。 十鸢只记得是在许晚辞回来后的某一日,戚十堰找上了她。 她在戚府一年,和戚十堰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那是戚十堰极少的踏入泠兮苑,他在泠兮苑待了很久,久到十鸢都要生烦,他终于问她: “你想回陆家么?” 她转头看他,半点不觉得意外。 正主回来,她这个替身自然要退位让贤。 “你要是想回陆家,从此,没有陆家女成为戚家妇一事。” 没有名声受损,她会是初嫁女,凭她容貌,再嫁一事根本不难。 他一直都知道她不喜欢戚府,不喜欢宋翎泉。 也不喜欢他。 十鸢记得那日好安静,安静到她都觉得有些压抑,她问他:“要是我不回呢?” 他望了她好久,眸色深沉,直到如今十鸢也看不懂那个眼神,她只记得他说: “你如果留在戚府,我会护你一生荣华富贵,性命无忧。” 荣华富贵,性命无忧。 那时天下乱象群生,世人毕生追求也莫过于这八个字,想要达成这个目标何其艰难。 这世间唯独能有底气承诺于此的只有几个人,偏偏戚十堰是其中之一。 但她有自知之明,她仿佛是个小偷,借着相似的脸偷得一段安生时光,怎么可能在正主回来的情况下,碍眼地继续留下来? 她最终选择回了陆家。 戚十堰给了她两个选择,她没有告诉戚十堰,她其实也不想回陆家。 这世间早没了她归身之处。 第29章 夜色渐渐浓郁,十鸢轻微蹙着黛眉,她让公子把许晚辞带回来本身就是一步险棋。 她没有撮合苦命鸳鸯的爱好,让许晚辞回来,目的只是要让戚府乱起来,或者说是让戚十堰心底乱起来。 她来了戚府将近一个月,都不能踏进书房半步。 她没有时间再和戚十堰耗下去。 必须有人打破府中的平静,给她一个靠近书房的借口。 她今日出府,也是久而不得消息,出去打探情况罢了,她曾经在春琼楼见过一次那支红梅步摇,所以才能一眼认出来。 在她听见掌柜的说三日之期已过时,十鸢其实已经料到许晚辞抵达戚府了。 十鸢轻呼出一口气,她准备睡了。 她前世和许晚辞交集短暂,不是很清楚许晚辞的为人,但有一点,她非常明确——许晚辞爱慕戚十堰。 这就够了。 室内的灯火没熄,她既然要演戏,便要做足了姿态,自然不会叫人熄灯,一盏油灯摆在黄梨木圆桌上,给予了室内浅淡的一层暖光。 戚十堰心硬如铁,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她还有得磨呢。 十鸢这般想着,所以在听见外间传来脚步声时,忍不住眸眼凝出愕然。 第61章 她练过耳目,听得出这是谁的脚步声。 戚十堰? 他怎么会来寻她? 有人扣响了房门,不轻不重地两声,室内陡然陷入了沉默,十鸢不懂他在做什么,许久才闷闷出声: “谁?” 外间人盛着月色,他沉默寡言地站在门口,除了女子落水那日,他将女子送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踏入泠兮苑,他听见女子有些闷哑的嗓音,半晌,他低声: “是我。” 室内安静了片刻,忽然,响起一阵仓促慌忙的脚步声,木门被从里面打开。 女子胡乱地披了外衫,鞋都未穿,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他眼中,她眸中藏了些不敢置信,轻声微颤:“……爷?” 她像是不敢相信他会来,整个人都有点慌乱和意外,偏那双眸子一错不错地落在他身上,片刻也不肯挪开。 她应是哭了许久,姣姣的一双眼眸都泛着绯红,眼角微肿,乌发凌乱地披在肩头,和颈间露出的一截白皙肌肤交融在一起,令人晃眼,她仍是有情绪,咬声自嘲道: “爷今日怎么会来看妾身?” 话落,她没忍住偏过头,鼻音在这一刻又重了起来。 她情绪满满,话音皆是含着刺,竭力贬低自己也要刺伤别人:“许姑娘回来了,爷居然还能记得妾身,妾身真是好大的荣幸。” 偏生四周安静,她话中藏着的细微抽噎和眼泪砸下来时的声音也都清晰可闻,叫她的利刺瞬间变得外厉内荏。 戚十堰从没有见过这么爱哭的女子,以至于他有些拿她没有办法。 戚十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只是解下了鹤氅,将其披在了女子肩上,她抽噎声顿了一刹,愕然迷惘地抬头看他,戚十堰垂眸,外人瞧不清他的神色,他沉声淡淡: “夜间风凉。” 像是在解释自己的举动。 十鸢像是被他气笑了,又气又恼,恨他不解风情,却又觉得难过的情绪被挥散好多。 她白净的脸上泪痕未干,不忿地咬声道: “爷真是好生有恃无恐。” 她入门为妾,只能依附他生存,他便是什么都不做,她最终也得妥协,可不就是有恃无恐? 戚十堰当然听得出她的言下之意,他越发沉默寡言。 十鸢话说得那么狠,人却是偏开了身子,让戚十堰能够进来。 戚十堰望向她,她低眸不和他对视,手指缠上鹤氅的领口,指骨白嫩和褐色鹤氅交缠在一起,戚十堰陡然想起这件鹤氅适才还披在他身上,他眸色稍顿,似有难言的情绪生起,堪堪移开视线。 深夜入闺房,怎么都不会妥当,戚十堰想说点什么,但十鸢站在门口,她没动,也没催促戚十堰,只是握着鹤氅的指骨处有些泛白。 戚十堰最终还是踏入了房门。 十鸢站在门口,她偏头看着戚十堰的背影,眸色不着痕迹地稍闪。 房间内。 十鸢坐在床榻上,她脚底被冻得冰凉,偷偷地踩在暖炕上焐热,那盏油灯还在燃着,十鸢也依旧披着那件鹤氅,她抱起被搁置在一旁的暖婆子,没有人说话,室内陷入了一阵沉默。 十鸢埋首,她扯着暖婆子外间裹着的狐绒,似是在一根根数着。 总归不肯说话。 但她又时不时地瞥一眼戚十堰,像是在确认他还在不在。 她那双眸子不哭时,总似含着无尽的柔情蜜意,如今偷偷地睨着人,仿佛是在期盼对方先开口。 但比起沉得住气,再来一个十鸢,也是没法和戚十堰相提并论的。 十鸢憋不住了: “爷深更半夜地来寻妾身,难道就是要和妾身相对而坐,直待天明么?” 她瞧着乖顺,但也是有性子的,否则不会在入府的第一日就哭着转身就走。 但她的性子来得快,也消得快。 叫人很难生出恶感。 戚十堰也是沉默太久,他终于出声:“有人来报,你未用暮食。” 如果是平时,也不会有人特意拿此事来烦戚十堰,但今日特殊,满府的人都见到她哭着跑回院子,本就伤心,再不吃点东西,再好的身子骨也扛不住。 尤其是在许晚辞出现后,众人就算嘴上不说,心底难免对她的来历有猜测。 她伤心与否,如果他今日表现得无动于衷,日后,外人总会忍不住看轻她一些。 十鸢低下头,她说不清自己的情绪,闷闷得叫人难受,她扯唇堪声: “爷居然会在意这一点么。” 其实她想说的是爷居然也会在意她么,但她说得不清不楚,也是免得自取其辱。 戚十堰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 十鸢也仰起头,她和他对视:“当初爷让妾身进府,就是因妾身和许姑娘容貌相似,借此怀缅许姑娘。” 将自己说成怀缅她人的物件,女子的脸色和唇色一刹间白了下来,她不笨,一直心知肚明自己的处境,事实叫人难堪,但她不肯停下来。 戚十堰一颗心蓦然沉了下来。 她吸了口气,扯唇笑着问: “如今许姑娘回来了,爷要怎么处置妾身呢?” 戚十堰忍不住皱起眉头,因为她说:“有了许姑娘,爷应该是不需要妾身了吧?” 第62章 她直直地和他对视,眼泪汹涌地掉下来,她也不在乎,自嘲道: “妾身本就是赝品,如今正品回来,妾身再留下来,便是要碍眼,不是么?” 戚十堰想打断她:“没人这么说过。” 十鸢不听他的,她擦了把脸,急促地吸着气,不断抽噎道: “妾身本来觉得做妾已经是一道坎,但事实总是叫人更难堪,妾身入了戚府,自当以爷为主,便是替身,妾身也一直觉得,许姑娘不在了,总有一日妾身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但现在呢?” 她哽咽地问:“如今许姑娘回来了,难道爷还能越过许姑娘看见妾身么?” 她问他,她如今连当替身的资格都没有了,他还能看见她么。 她的话如同惊木,也如同沉石,毫不留情地嵌入心脏,柔软的血肉倏然泛起一阵难言的疼意,隐秘却也真是存在。 戚十堰想告诉她,这世间没人会是真的铁石心肠。 他只是个俗人,看得见她的难过和欢喜。 但最终,戚十堰只是低眸沉声道: “陆十鸢,你从来不是替身。” 十鸢握住了手帕,她脸色微白地闭上眼,根本不信他这番话。 她不肯交流,自顾自地陷入情绪。 戚十堰也陷入沉默,他要解释什么呢?她说得没错,许晚辞既然回来,只要许晚辞想,戚夫人的位置便只能是许晚辞。 ——他欠她一条命。 戚十堰起身:“好好休息。” 他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在了圆桌上,见女子仍是垂眸不肯说话,他也不再停留,转身出了泠兮苑。 房门被打开,又被关闭。 十鸢终于抬眸,她转头往圆桌上看去,眸色倏然一顿。 那是她白日中买的那支红梅步摇。 十鸢起身,她走近圆桌,终于看清楚红梅步摇和白日中见得不太一样,应是断过,中间有瑕疵,却是被人妥善地处理好,精雕细琢出数朵绕枝红梅,于是,纵是有细微不同,这支红梅步摇仍是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十鸢安静下来。 她望向室内沙漏,距离她从前院回来,也不过三个时辰,他这期间便是做此事去了么。 十鸢迷惘,也不解。 许晚辞回来了,戚十堰的心神思绪不该是都在许晚辞身上么。 这一晚,很多人彻夜难眠。 戚十堰夜入泠兮苑的消息不是秘密,翌日就传遍了府邸,众人也立即明白这是个讯号,府中对泠 兮苑自是不敢有一点怠慢。 许晚辞当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她只是怔了一下,许久,她垂眸呢喃: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他重情义,也重责任。 那位陆姨娘既然入了戚府,戚十堰便不会弃她于不顾。 许晚辞曾欢喜他这一点,如今也因这点难过,但她又觉得有些高兴,心底的酸味苦涩难与人言。 她终究是没有看错人。 其间的阴差阳错,怪不了任何人。 天际才泛白的时候,晴雯来伺候了,她偷摸地和十鸢道: “奴婢听说那一位昨日就住进了菱荣苑,就再也没出来过。” 十鸢恹恹地耷拉着眸眼,什么都没说。 不止这一日,再往后,许晚辞也不曾出过菱荣苑,她安静得仿佛没有出现过。 直到三日后,宋翎泉直奔戚府而来,他直接入了前院,呼吸不稳: “当真是许晚辞?她没死?!” 戚十堰抬头看向宋翎泉,宋翎泉骤然一顿,激动的情绪稍褪,他顿了一下,才道:“我就是觉得难以置信。” 数年旧识,许晚辞死后,也是他们一起把许晚辞下葬的。 他今日一得消息,就立刻来了戚府。 他对许晚辞的情感莫名,他惯来怜香惜玉,但许晚辞不同,他初见她时,就知晓她爱慕戚十堰,也觉得她和戚十堰天生一对,纵是许晚辞再生得好颜色,他也对许晚辞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他敬于许晚辞敢豁出性命去救戚十堰。 或许是那日的情景过于惨烈,所以,宋翎泉久久不曾忘怀,让他也难以接受有人冒名顶替许晚辞的存在。 戚十堰垂眸,沉声平静: “柏叔开棺检查过了,棺木腐朽,里面除了陪葬品,空无一人。” 坟地不曾有崛起的痕迹,如果有,戚十堰不可能没有发现。 所以,答案很明显。 还未下葬时,就有人开棺,将许晚辞带走了。 戚十堰蓦然闭上了眼。 第30章 泠兮苑里头沉寂了三日,十鸢终于出了泠兮苑,她发髻上簪着那支红梅步摇,直奔厨房而去。 晴雯赶紧追过去,这三日姨娘一直抱着那支红梅步摇,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今日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样,终于肯踏出泠兮苑。 想通也就罢了。 晴雯担心的是姨娘会想岔了,一时赌气做出叫自己后悔的事情。 这世间女子哪有那么多顺心如意的时候。 眼见姨娘踏入了厨房,晴雯一顿,下一刻意识到姨娘要做什么,陡然松了口气。 整个厨房的人看见十鸢都是一愣,十鸢也顿了一下,她绞着帕子,眸中藏了点不自在,道: 第63章 “我借用一下厨房。” 厨房内的李大娘上前道:“姨娘有什么要做的,直接吩咐奴婢们就是了。” 十鸢不愿意,她耷拉着眸眼,闷声道: “我要自己做。” 有人扯了扯李大娘的衣袖,李大娘也反应过来,这陆姨娘是要讨好将军呢,李大娘忙笑着道: “那奴婢们给姨娘打下手,这烧锅烧灶的也是件麻烦事。” 十鸢没有再拒绝。 她才入府时,就装模作样地向柏叔打听过戚十堰的喜好,柏叔或许是因为真的希望撮合她和戚十堰,对此是知无不言,因此,十鸢也了解戚十堰饮食上的喜好,很意外的,戚十堰喜欢甜食。 十鸢还记得当时柏叔心疼叹气的神情。 柏叔是戚十堰初次上战场时救下来的孤寡老人,从此一直留在戚府照顾他。 戚十堰不是出身世家,他自幼时也贫苦,能填饱肚子就是不错了,一点甜味都能叫人回味许久。 十鸢也曾体会过这种滋味。 十鸢是下过厨房的,在没进春琼楼前,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一点自是没错的,她又是个女孩,几乎是从记事起,就要跟在娘亲身后捡草根,五六时就真的进了厨房。 但时过境迁,她再站在厨房时,难免觉得陌生。 好在她如今的身份是陆家女,对厨房陌生才是正常,有人帮忙打下手,十鸢要轻松好多,她做足了生手的姿态,面粉甫一倒出,她就被呛得直咳嗽。 在场的人见状,都不禁担心起她做出来的成品真的能吃么? 晴雯抵了抵口鼻,也有点不忍直视。 偏十鸢格外认真,叫众人也不敢阻拦,半个时辰后,十鸢终于在众人帮忙下,手忙脚乱地做出一盘桃花糕。 瞧着厨房内的狼藉,晴雯愣是在二月天生出了一头冷汗。 十鸢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忍不住地脸红,呐呐道: “辛苦你们了。” 没人敢应承她的客气,十鸢将糕点仔细装盘,再装入食盒,才有点赧然地拎着食盒出了厨房。 晴雯紧跟着她,眼见姨娘走的路线是朝着前院去的,忍不住地低声问: “姨娘是要去前院么?” 十鸢拎着食盒的手指稍微用力,她眉眼情绪寡淡了些许,低声问:“我去不得么?” 晴雯不敢再说话了,生怕再揭姨娘伤疤。 那日将军都亲自泠兮苑看望姨娘了,姨娘今日应该不会再被拦下了吧? 十鸢是特意挑的戚十堰在府中的日子,来的前院,但她不知道的是,宋翎泉也在前院。 戚十堰一听见陆姨娘求见,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女子的自嘲,他眸色微不可查地稍凝,沉声道: “让人进来。” 宋翎泉忍不住地皱起眉头:“许晚辞都回来了,将军还留着她做什么?” 宋翎泉看得清楚,不论陆十鸢是否无辜,她再留下来,迟早会成为将军和许晚辞之间的一根刺。 十鸢进来时,就听见了这一句,她双脚仿佛被钉在了门口,直直地望向戚十堰。 书房内的二人察觉到什么,都转过头来,意识到她听见了宋翎泉的话,戚十堰忍不住地额角作疼。 宋翎泉的话音也戛然而止。 许是才厨房忙碌了一番,女子乌发有细微的凌乱,下颌处沾了点不易察觉的面粉,她被宋翎泉的话刺得脸色微白,稍顿,她咬着唇硬是踏入了书房。 像是强行闯入了他们的世界。 不管他们是否愿意,他们都得承认,她的确是留下了痕迹。 十鸢拎着食盒的手指都有点泛白,她将食盒放在了书房内的案桌上,就摆在戚十堰眼前,她垂着白净的脸,话音软绵含刺: “妾身差些以为自己是宋将军府中的人了,来去与否的命运居然是掌握在宋将军手中的。” 宋翎泉被怼得噎住。 十鸢将桃花糕端出来时,戚十堰第一眼就认出那并非是厨房所出,厨房人精细,连摆盘都要精致,而这盘糕点连大小都不一。 再见她模样,戚十堰立时意识到这盘糕点出自何人之手。 宋翎泉睨了眼她端出来的桃花糕,嗤笑了声: “这等手艺也拿得出手。” 十鸢的动作一僵,她再受不住这番冷嘲热讽,眼都红了。 戚十堰冷下了脸:“宋翎泉。” 诚如十鸢所言,她是他府中的人,由不得宋翎泉一而再地打压。 宋翎泉也烦了,在他看来,十鸢根本不该再留下来,偏生当事人不这么认为,只留他一个人干着急。 宋翎泉也甩袖子起身,离开前撂下一句话: “孰轻孰重,望将军好自为之。” 许晚辞和陆十鸢放在一起,该选择谁,难道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么。 宋翎泉搞不懂将军在做什么。 书房内没有了别人,十鸢许久没有动,戚十堰沉默地去接她手中的糕点,被十鸢一躲,她埋头闷声,鼻音有点重: “妾身手艺不好,不要脏了爷的眼。” 他还是接下了糕点,十鸢那点力气根本拦不住他,戚十堰垂眸道:“你不需要做这些。” 她不需要讨好他。 像往日一样,做她自己喜欢做的,不论是在府中赏梅,还是出府听戏都好。 第64章 起码叫他觉得让她留下来,不是一件叫她痛苦的事。 戚十堰尝了块糕 点,忍不住地一顿,过于甜腻了些,他非是娇生惯养,再是不适,也能沉默地下咽。 他年少时的确喜欢甜食,但时过境迁,在他得势后,甜食于他唾手可得,也就变得寻常。 她会做出这种甜食,只能是找柏叔打听过他的喜好。 他情绪管理得好,没让十鸢看出不妥,十鸢闻言,安静了好一阵,陡然说: “爷让妾身留下来,便是把妾身当作一个闲人养着,最好不冒头不出声,做个透明人不打扰您和许姑娘恩恩爱爱才好,是么?” 口中过于甜腻的糕点忽然变得没滋味起来。 她太容易钻牛角尖,或许是心底有哀怨,便变得格外容易曲解别人的意思。 戚十堰沉默了一阵子,最终只问:“当个闲人不好么?” 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管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吃穿不愁。 戚十堰想过十鸢的回答,或许是能想通,或许是继续扭曲他的意思,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女子会直白地看着他,冷不丁道: “所以,爷是要妾身守一辈子活寡。” 骤然,书房内响起一阵呛咳声,戚十堰一手按住案桌,被糕点呛住,他低着头,不断咳嗽,脸和脖颈都被逼得通红。 十鸢口出狂言后,也觉得臊得慌,但见戚十堰这幅模样,她立即慌了,忙忙替他倒了杯茶水,有点怯怯地: “爷……没事吧?” 佳人手忙脚乱,脸上忍不住地染上绯红,一双招人的眸子都溢了羞怯,一点也瞧不出是会说出那么大胆之言的人。 戚十堰呛咳了好一阵,才平稳下来,他抬头望向女子,忽觉得好一阵无力。 许久,戚十堰似沉着脸,憋出一声: “你……怎什么话都往外说。” 女子惯是会呛他:“妾身难道说错了么。” 戚十堰端起了杯盏,将茶水一饮而尽,杯盏很快又倒入一杯茶水,若细看的话,会发现他藏在发下的耳根还冒着红。 半晌,戚十堰按了按有些作疼的额角,他没再回答女子的问题。 他也回答不上来。 戚十堰要说点什么,便见女子埋着头,一抹绯红顺着脖颈入了衣裳,他陡然意识到她的赧然不会比他少,能叫她说出这番话,何尝不是一种豁出去的表现。 她只是要求一个安稳罢了。 这个念头顺着血液嵌入心脏,刚才还在血液中躁动的情绪,在这一刹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戚十堰和她平视道: “你不用胡思乱想,也不用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只要你想,你尽可一辈子待在戚府。” 这是承诺。 十鸢忽然知道许晚辞为何会那般喜欢他了。 他一诺千金,只要被他视作责任,便会被他一辈子背负在身上。 他沉默寡言,却是赤诚得叫人心惊胆战。 如果不是他认为许晚辞已经死了,纵使她在他面前再出现千百回,他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的确是钻了空荡。 十鸢咬住唇,许久,她轻抚着发髻上的红梅步摇,低声道: “妾身之前也想过认命。” 她说:“但现在妾身不甘心。” 她明知戚十堰对她有心软,如何再肯甘心地窝在小院子中? 十鸢扯唇,她眸子很红,却是在这一刻弯着眸笑着道: “爷就当是再怜惜妾身一次,许了妾身的这点妄想。” “万一呢。” “万一爷当真喜欢上妾身了,叫妾身得偿所愿了呢。” 她那双勾人的眸子在这一刹间格外温柔,也格外灼人,仿佛盛着细碎星光,叫和她对视的戚十堰蓦然沉默下来。 戚十堰能听见心跳声。 他也知道,他这个时候说不出来拒绝她的话。 他沉默,也仿佛是在默许。 十鸢终于弯眸笑,数日的苦闷在这一刻彻底褪去,暖阳洒在她脸上,似镀着一层盈光,叫人有些不敢直视。 她的视线在某处一闪而过,于是,唇角的笑意越发姣盛。 第31章 宋府。 宋翎泉情绪不佳地回来,进门不到半刻钟,就看见游廊上有人在等待,他本就心情不好,再见这一幕,只越发觉得烦躁。 宋翎泉惯来流连花丛,底下人也都知道他好色,趋附讨好时都会投其所好。 所以,宋府中的莺莺燕燕当真不少。 顾婉余才入府时,险些以为自己进了第二个春琼楼,甚至,春琼楼的氛围都要比宋府要好。 后院人一多,且讨好侍奉的对象只有一个,自然会打破头皮地去争。 顾婉余和她们的目标不同,不会掺和于其中,也就显得她格外与众不同,宋翎泉瞧她这里自在,便习惯性地想来她这里寻一处清净。 今日也同样如此,宋翎泉见到游廊上堵着的人,脸色一沉,直接转身去了顾婉余的院子。 顾婉余正倚着栏杆挑染着蔻丹,听见脚步声,她也没有起身,只是懒散地斜眸睨过来,见宋翎泉脸色铁青地进来,她手指被布条裹着,行动不自如,见状,便也只是慵懒地问: 第65章 “这是谁让爷受气了?” 佳人风情万种地倚栏而坐,再大的怒意也没法冲她发,宋翎泉脸色不好地坐在案桌边,给自己连倒了三杯茶水,都是一饮而尽。 顾婉余见他这模样,不由得轻挑了下眉梢。 这幽州城还真的有人给他气受不成? 顾婉余脚尖轻碰了碰一旁的婢女,她轻抬下颌:“愣着做什么,还不去伺候你家将军。” 这府中作风乱得不行,顾婉余来了才短短十日的时候,就见过一起丫鬟爬床的事件。 还是出自她的院中。 顾婉余打眼瞧着,这后院不论是姨娘还是奴婢,凡是有点姿色的,没一个想要安分的,顾婉余也懒得阻拦,倒是她一点不阻止,宋翎泉也不知道是脑袋被门夹了,还是怎么了,在她院子中时反而是真的老实起来,从不看其余婢女一眼。 时间长了,底下人也看得清楚形势,她的日子也过得越发顺心。 宋翎泉见她又使唤婢女过来伺候,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在婢女走近时,他冷声道:“滚开,本将军又不是手断了。” 顾婉余再没忍住,掩住唇笑起来,勾眸间是韵味十足。 宋翎泉不由得想起那日婢女爬床,她正在沐浴,他躺在床榻上闭眼等她,只觉得有柔软卧在怀中,他只当是她,便也将人拉入怀中,等那奴婢一开口,宋翎泉立即知道自己弄错了。 恰好她也从净室中走出来,发丝未干,还往下滴着水珠,格外旖旎风气,眼见床榻上一片凌乱,她也不恼不怒,只是似笑非笑地勾唇: “爷可要妾身给你们腾地方?” 宋翎泉在她面前向来行事不羁,那日也不知道怎么的,在她戏谑的注视下,竟觉得有些无地自容,这里头的床榻用品里里外外的全部都换了一遭,她后来也一个字没有提起此事,只偶尔会让婢女上前来伺候。 全然一副看戏心态。 叫人气恨得不行,偏拿她没有办法。 说实在的,宋翎泉的确喜欢和她相处,轻松自在,不像在别人院子中,总有人哭哭啼啼地叫他做主,一堆子烦心事。 婢女被吓得脸色一白,也不敢再靠近宋翎泉。 顾婉余斜眸哀怨地睨过来,抱怨道:“将军也不仔细点,将人吓到了,谁来伺候妾身。” 宋翎泉白了她一眼: “这满府上上下下的人,没了这一个,难道就找不到别人伺候了?” 顾婉余笑而不语,那奴婢却是提心吊胆的,见时间到了,忙忙替她拆下手中的布条,很快,她染了蔻丹的手指就露了出来,在暖阳下,格外勾人视线。 她一双手本就生得纤细白嫩,如今染了红色,越衬得红的红,白的白,若是夜间攀在人身上,只是稍一作想,便让 人觉得燥热。 宋翎泉眼神暗了暗。 顾婉余终于肯从软塌上起身,她不紧不慢地走到宋翎泉跟前,咬着宋翎泉手中的杯盏抿了口茶水,宋翎泉顺着她抬起了杯盏,在放下杯盏的那一刻,手指却是携住了她的下颌,冷声道: “大白日的,别尽是勾人。” 顾婉余不和他辩解这些,就着这样的姿势,把下颌搭在了他肩膀上,不解地问: “爷还没回答妾身呢,您不是去戚府了么,是谁叫你受气了不成?” 提起这事,宋翎泉脸色又黑了点,他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说的,毕竟人都回来了,这事迟早不是什么秘密,而且人在他的后院,能折腾出什么? 他简单地说清了前因后果,没好气道: “将军不知道在想什么,到现在还把人留在府中。” 顾婉余眸色不着痕迹地一闪,那张纸条是她传给主子的,自然也知道十鸢的计划的,十鸢需要戚府越乱越好,只有戚十堰心烦意乱时,才能叫她们钻了空荡。 于是,顾婉余也可有可无地点头,附和着宋翎泉道:“依着爷这样说,那位许姑娘的确是可怜,险些舍了一条命出去,回来后,居然见心上人身边另有人陪,可不是难受得恨不得再死一次才好。” 见顾婉余想法和他一致,宋翎泉终于觉得憋着的那口气畅快了些,他皱了皱眉: “那女子的确是好颜色,若是换个人,留在府中也就罢了,偏生她长得和许晚辞相似。” 宋翎泉自己府上都是莺莺燕燕的,他不是觉得戚十堰后院有人不对,只是觉得不该留下十鸢,否则容易叫戚十堰和许晚辞生出隔阂。 偏生将军不肯听他的,许晚辞眼见着也没作为。 宋翎泉真是有点搞不懂了,他和许晚辞也相识数年,也知道许晚辞的性子,必然得闹个府中天翻地覆才是,怎么死了一次回来,性子还变软了? 顾婉余有点好奇地问:“将军说的是那日在梨园,你我见到的那位夫人?” 宋翎泉冷哼了声,以作默认。 顾婉余点了点头,眉眼露出些许了然: “若是以那位夫人的姿色,婉余倒是不奇怪戚将军的做法,戚将军如今是没有想通,将军既和戚将军交好,便从中多加劝解就是,可别等事情来不及挽回时再后悔。” 话落,顾婉余忽然弯眸笑:“将军这么替那位许姑娘打抱不平,倒是叫婉余有些好奇了,那位许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在死后这么久,依旧让这么多人念念不忘。” 第66章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但宋翎泉没有听出来,只当是她故意揶揄他,宋翎泉惩罚性地掐了掐人的腰肢,挑眉道: “等有机会,便叫你们认识一番。” 宋翎泉这时候也不觉得叫府中姨娘和许晚辞交好是折辱人了。 说到底,他也不是厌恶十鸢,而是厌恶许晚辞替身的这个身份。 而戚府中,十鸢得了戚十堰的默认,她来往前院越发频繁,但她很有分寸,挑的都是戚十堰在府中的时候。 因此,前院守门的侍卫也逐渐习惯见到她。 人人都觉得她是在不安,是担心许姑娘回来后,她会被送回去,才会做出这种姿态。 这也是十鸢所希望促成的景象。 菱荣苑中很是安静,许晚辞从住进来后,就没再踏出去一步,她听着婢女小心翼翼地提起前院的动静。 许晚辞怔然。 她能理解陆姨娘的不安,但戚十堰呢? 他这般纵容和默许,当真只是拿陆姨娘当做替身么? 许晚辞自嘲一笑,她忽然觉得有些迷惘,她弃胥铭泽于不顾,明明被绑途中不是没有机会给胥铭泽传信,却被那一声“姑娘难道不想戚十堰再见一面么”困住,最终还是选择什么都没做。 她期盼了两年,终于回到了戚府,如今的局势真的是她想要的么? 在幽王府的数年,好像的确把她性子磨软了,若是往日,她便是撞得头破血流,也要奔着自己的目标而去,而如今她被困在眼前形势中,居然看不见前路。 从两年前在幽王府醒后来,她的人生好像就变成了一场荒诞的闹剧。 直到一条消息传到了幽州城——幽王下令,所有城池戒严,不许任何人进出。 来晚了数日,但最终还是传到了幽州城。 宋翎泉顾不得那日和戚十堰的不欢而散,再次来到戚府,皱紧眉头道: “王爷疯了么?便是战时,也不可能所有城池戒严,他闹出这么大动静,到底是在搞什么?” 戚十堰只是平静地望向从长安传来的消息,久久不曾说话。 宋翎泉纳闷,越过案桌看过去,只见信纸上写着——幽王府在郊外的庄子中有人被掳,幽王震怒,随后急令传出长安,至今长安已死了数十人。 宋翎泉彻底愕然,在消息传出的时候,长安城就死了数十人,而消息传到幽州至少也得十日,他忍不住道: “咱们辛辛苦苦给他累班底,他倒好,一杀一个痛苦,哪有那么多人给他杀?!” 宋翎泉一口气憋在胸口,不吐不快,身为臣子,他自是不喜这种弑杀的主上,要不是戚十堰,他才懒得对这种主上效忠。 戚十堰一直没有说话,宋翎泉觉得不对劲,他也安静下来,不解道: “将军怎么了?” 戚十堰往后靠在椅子上,他闭着眼,语气听不出情绪,却是让人心中沉甸甸的:“幽王来令,再有三日,他会抵达幽州城。” 宋翎泉真的傻眼了。 胥铭泽自数年前兵入长安,就再没回过幽州城,这次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值得他亲自离开长安? ***** 砰—— 物件落地的声音响起。 后院中,也有人得了这个消息,她手中的杯盏蓦然一松,掉落而下,碎片滚了一地。 第32章 眨眼间,十鸢到幽州城已经有了一个月的时间,任务终于得见进展。 或许是戚府的安全和防守严密,让戚十堰没有把城防图在书房内还严加防守,在十鸢第一次踏入书房时,就隐约意识到了城防图的存在。 依着她的身份,在戚府待得越久,其实越不安全。 她需要尽早地拿到城防图,回去和晴娘交差。 胥铭泽不惜和戚十堰离心,也要把许晚辞藏起来三年,十鸢便知道许晚辞被掳一事,胥铭泽不会善罢甘休。 事情已经做了,隔阂就已经产生,只是隐而不见而已,如今他们把这件事摆在了明面上,再不是胥铭泽就此罢手就能当做无事发生的。 这是离间戚十堰和胥铭泽的最好时机,她相信公子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十鸢想,她很快就能等到得手的时机。 得了胥铭泽即将抵达幽州城的消息,十鸢眸中神色微动,她起身和往日一样如常地去了前院。 她来前院也不会一日一次那么频繁,但也常是会来刷一下存在感。 前院的侍卫看见她,也习惯性地拱手: “陆姨娘稍等,容属下进去禀报一番。” 片刻,侍卫就出来告诉她,戚十堰让她进去。 十鸢今日穿了百花云织锦缎裙,略施粉黛,她没有刻意地去和许晚辞相似,只是认真地描了眉眼,女为悦己者容,做戏要做全面,十鸢每次见戚十堰都会仔细打扮一番,润物无声地将这一心意告诉戚十堰。 她推门进来时,暖阳似也跟着她一起洒了进来,近来她心情很好,便是在书房内见到宋翎泉也只当没看见。 宋翎泉冷哼了声。 十鸢置若罔闻,她只朝着戚十堰看去,仿佛只看得见戚十堰一人般,她眼眸轻弯,话音都有些缠绵的欢喜: “爷!” 或许是这一声过于缠绵,叫宋翎泉也忍不住地抬了抬眼。 第67章 女子看都未看他一眼,满心欢喜地拎裙摆走到书桌的另一人身前,宋翎泉眼不见心不烦地转过头,他无意识地撇了撇嘴。 戚十堰也抬头看她,视线凝在她脸上的笑意上,顿了许久,才垂眸沉声道: “什么事?” 有些冷淡,他是默许她的放肆,但常是不肯和她对视,仿佛如此,便能抵挡 她带来的影响。 十鸢习以为常,她从袖子中拿出一样东西,不由分说地系在戚十堰的腰带上,戚十堰被她一惊,见她肩膀单薄,不敢推开她,只能由着她胡作非为。 戚十堰低头看去,那是一枚羊脂玉佩,上面刻着数枝寒梅,它被系在他腰间,轻轻地垂落。 戚十堰听见女子说: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妾身初见爷时,便觉得爷和这句诗格外衬配。” 她笑着轻声道:“妾身本是不爱梅花的,见到爷后,忽然觉得再没有比梅花更高洁傲雪之物了。” 戚十堰眼眸一颤,他望着那枚玉佩,许久不曾言语。 书房内的安静是被宋翎泉打破的,他见这二人仿佛当他不存在一样,终于看不下去,嗤笑道: “拿将军的钱给将军买礼物,借花献佛,还这般巧言令色。” 这枚玉佩一瞧就知是价值千金,岂是十鸢自己拿得出来的? 戚十堰又觉得头疼,这二人一碰面,总是不会太平。 十鸢恼得脸都涨红了,她不忿地看向宋翎泉:“这是我拿嫁妆买的,才不是爷的钱,宋将军自己从门缝中看人,自是什么都看不顺眼。” 宋翎泉一噎: “你——” 十鸢恼瞪了他一眼,忽然抬起下颌: “便是妾身用了爷的钱又怎么样,那是天经地义,宋将军也管不到!” 宋翎泉被气笑了,她还骄傲起来了? 戚十堰揉着眉眼,沉声:“好了。” 宋翎泉瞪眼,觉得将军就是偏心,这妮子说了那么多,将军不让她闭嘴,轮到他还嘴时,将军就打断了。 十鸢偏过脸,掩住唇角的偷笑。 就在此时,外间忽然生起一阵喧闹,房门被推开,来人慌乱道: “将军,许姑娘晕倒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几乎是在来人话音甫落,书房内的戚十堰和宋翎泉就立即站了起来,气压瞬间低了下来,戚十堰脸色冷沉: “怎么回事?” 十鸢从未见过戚十堰这般神态,话音中的冷意仿佛要刺伤人。 他没有停留,直接朝外面走去。 宋翎泉也紧跟着而去,但在书房门口时,余光瞥见什么,他脚步倏然一顿,他回头看向怔住的十鸢,她无意识地握紧了衣袖,像是还未从适才的欢喜中回过神来。 宋翎泉眉头一皱,他想说点什么,话音出口时却是变成: “还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么,别做跳梁小丑。” 十鸢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变得煞白一片。 宋翎泉倏然噤声,他没敢再看十鸢,也追着戚十堰而去。 适才还吵闹的书房内瞬间只剩下十鸢一人,四周安静下来的那一刻,十鸢眸色稍变,确认四周没有人,她神情冷静下来。 她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快步走到案桌前,将早就打探好位置的城防图打开,她没有试图偷走城防图。 十鸢迅速地阅览过城防图,她记忆力很好,春琼楼曾经刻意训练过这一点,只片刻,她便将城防图记下了七七八八。 待确认将城防图了然于心,十鸢将城防图按照原样放好。 她不能打草惊蛇。 不到一刻钟时间,在众人反应过来她还在书房前,十鸢就从书房中走了出来,她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但仍是叫人看得出些许失魂落魄。 她沉默地往泠兮苑走去。 晴雯见她出来,忙上前扶住她,十鸢勉强抿出一抹笑。 晴雯看得有些心疼,她低声劝慰道: “姨娘别放在心上,那位到底是将军的救命恩人,将军会着急再是正常不过。” 青梅竹马的情谊哪是那么容易忘怀的。 十鸢深呼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知道。” 晴雯没敢再说,说得多也不对,要是姨娘真的生出心思和那位一比高下,日后伤心了可怎么办。 菱荣苑中。 柏叔得了消息的那一刻,就立即请了大夫,戚十堰和宋翎泉到的时候,大夫也很快到了。 许晚辞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绣着牡丹花样的蜀锦盖在她身上,仿佛沉甸甸地要将她压垮。 这是宋翎泉在许晚辞回来后,第一次见到许晚辞。 他震惊到险些失语: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往年的许晚辞骑马射箭都不在话下,而眼前人仿佛身姿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 戚十堰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宋翎泉忽然想起三年前许晚辞替戚十堰挡箭的那一幕,倏然噤声。 他虽然不知道许晚辞是怎么死而复生的,但那种伤势不可能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 或许这就是她活下来的代价。 戚十堰冷眼看向替许晚辞把脉的大夫:“她怎么样?” 第68章 大夫很快收手,他拱手皱眉道: “这位姑娘是郁结在心又遭情绪激动才会晕倒的,病人体弱,本不该多思,任何一点负担对她来说都是致命的,在下这就替姑娘施针,但在姑娘醒来后,还请让姑娘保持心胸开怀。” 郁结在心,情绪激动? 这几个字一出,室内气氛骤然有些凝固。 宋翎泉看向沉默的戚十堰,再也忍不住道:“将军到底在想什么,依我看,她就是因为陆十鸢才会郁结在心,她来了数日,将军来看望过她么?” 他们数年情谊,宋翎泉替许晚辞抱不平。 戚十堰任由宋翎泉抱怨,柏叔忙忙替将军辩解:“姑娘回来后,将军每日都会来看望姑娘,但姑娘不见人,将军也没办法。” 宋翎泉声音降低了点,但还是没好气道: “那位日日往前院跑,她要怎么面对将军?” 眼见心上人身边有了别人,许晚辞除了避而不见,还能有什么办法? 戚十堰握紧了双手,他看向床榻,大夫正在施针,几针下去,床榻上的女子终于有了反应,她艰难地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涣散,好一会儿,她眼中才恢复神采,她察觉到了什么,偏头视线怔怔地落在戚十堰身上。 见到这一幕,宋翎泉陡然哑声。 戚十堰眸色晦涩不明,许久,他声音沉沉地问:“大夫说你的情绪激动才会晕倒,发生了什么?” 许晚辞在听见这一声问话时,她倏然垂了垂头,锦被下的双手一点点握紧。 她动了动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没、没什么……” 她声音哑涩得不行。 许晚辞鼻尖有点发酸,她终究没有办法在戚十堰的注视下,坦白她和胥铭泽一事。 即使她知道真相迟早要被揭开。 许晚辞闭眼,有湿意从她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最终消失在乌发之间。 戚十堰微微闭眼,他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刻意隐瞒,就像是她回来后,他从未问过她这三年究竟是在何处。 她不说,他便不问。 许久,久到室内陷入一片死寂,戚十堰弯下腰,他像曾经一样,轻拍抚女子的头顶: “不想说便不说,别哭了。” 他话音平静地落下,仿若磐石立在原处,叫人心中不由自主地安稳下来,许晚辞感受着头顶的温度,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了声,她紧紧地攥着锦被,像是困兽,她抱着自己,眼泪不断地掉落,很快打湿了被褥。 她压抑地哽咽着。 她其实有太多的话想和戚十堰说,自父母去世后,她和戚十堰相依为命,戚十堰不止是她喜欢的人,也是她在世上仅剩的亲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想像曾经一样,毫无顾忌地找戚十堰给她出个主意。 看着这一幕的宋翎泉,深深地皱起眉头,他被这股压抑的气氛搞得心里忍不住地烦躁,偏偏他望着戚十堰和许晚辞,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许晚辞什么时候需要这么压抑自己的情绪? 她 被他们护着,便是皇室公主也没有她自在快活,而如今,她连哭都要藏在锦被中哭,像是不敢被人发现。 许久,许晚辞睁着一双通红的眼,她望向戚十堰,她哭着问: “阿堰……会不会有一日,你会嫌我恶心……” 戚十堰弯腰和她直视,他眸色沉沉,话音平静却是没有半点迟疑: “不会。” “永远都不会。” 戚十堰这一辈子都不会觉得许晚辞恶心。 他欠她太多。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许晚辞却是心底有一阵情绪汹涌地涌上来,让她喉间堵塞得厉害,眼泪仿佛没有止尽地落下。 第33章 十鸢不知道菱荣苑的对话,她也不在乎戚十堰和许晚辞三人间的纠缠,如今拿到了城防图,她最要紧的是把消息送出去。 迟则生变。 十鸢想起那日在城内碰到的周时誉,眸色稍微闪了闪。 可惜她刚被伤了心,现在不应该有心情出门。 片刻,十鸢想到了什么,她脚步蓦然停了下来,晴雯纳闷地问:“姨娘怎么了?” “没什么。” 十鸢视线朝菱荣苑看去,稍顿,她仰头望向梅林的方向,眸中仿佛有些恍惚的模样:“原来梅花已经谢了啊。” 晴雯不知道这处梅林是将军替许姑娘种下的,她只记得姨娘入府后和将军的第一次邂逅就是在这梅林。 晴雯叹了口气。 这一磨蹭,十鸢就见到了她想等的人,她见着宋翎泉一脸郁色地从游廊上走过来。 宋翎泉也看见了她,菱荣苑的情景让他心底堵得慌,现在见到十鸢,他心情越发恶劣,顺着十鸢的视线看去时,他倏地嗤笑一声: “这处梅林是将军替许姑娘种下的,陆十鸢,有些东西,即便你看一千遍一万遍,也不是你肖想就能得到的。” 他的话狠狠地扎在了女子心尖,她脸色骤白。 晴雯都愕然到说不出话来,她偏头见姨娘脸色煞白的模样,当真是觉得心疼了。 她没忍住:“宋将军,您未免对姨娘太苛刻了。” 闻言,宋翎泉一顿,随后,他讽笑了一声。 第69章 苛刻? 人人都来怜惜陆十鸢,那么许晚辞呢?她就活该吗?! 宋翎泉还待说什么,忽然,有什么东西朝他砸了过来,他被砸得猝不及防,没有来得及躲开,待回过身,他目瞪口呆地看向已经红着眼,拿起一旁假山上的碎石块就砸向他的人。 宋翎泉被砸得有点懵。 十鸢还没停。 宋翎泉只能狼狈地躲着,他傻眼道:“陆十鸢,你疯了不成?” 十鸢气得胸膛处不断起伏,她捡起碎石块就狠狠地朝宋翎泉砸去,她红着眼骂道: “疯与没疯,有什么区别!” “您整日对我摆出一副替天行道的嘴脸,你恶不恶心!入不入戚府,难道是我说得算的么!” 她终于捡不到碎石块,也没了力气再去砸人,她崩溃地蹲下来,哭着问: “我入了戚府,我行我的本分伺候爷,我有什么错?!” “凭什么要听你的冷嘲热讽!” 宋翎泉站在原处,他听见女子哽咽的一声声质问: “你看不惯这府中情景,为何一开始不阻拦爷让我入府,你拦不住他,便把满心不忿撒在我身上!” “我被父亲视作牟利的棋子,被你们当做别人的替身,你们如此欺我辱我还不够么?” “难道我就应该没有一丝怨言,任由你们摆布?” 宋翎泉呼吸稍凝,他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十鸢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竭力忍住情绪,擦净了眼泪,望向他的眼神嫌恶: “宋将军没必要对我冷嘲热讽,你的看法对我不重要,你要真的能阻拦什么,我今日也不会出现在戚府了。” 她站在那里,全然没有往日的柔顺和安静,浑身带刺,眸中的情绪仿佛要灼伤人,宋翎泉堪堪移开视线,不敢和她对视,半晌,宋翎泉憋出一句: “牙尖嘴利。” 十鸢吸了口气,她转头和被震惊到的晴雯说:“我们走。” 她和他错身而过,冷脸绷得紧紧的,看都不再看他一眼,真的把他当做了个透明人。 宋翎泉站在原地许久,他终于从女子一番质问和恼骂中回过神,他抬手摸了摸额头被砸到的淤青,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低声嘟囔: “嘶——” “还挺凶。” 走得远了,十鸢往晴雯怀中一靠,像是有点腿软,脸色很白,却也透着一抹激动后潮红。 晴雯忙忙扶住她,见到这样的姨娘,晴雯才意识到刚才的姨娘那么勇恐怕也是憋着一口气,如今这口气散了,身子都跟着软了。 晴雯哭笑不得:“姨娘和他争什么,万一真惹恼了他,他对姨娘动手怎么办。” 晴雯见过的赖皮混账太多了,不敢对男人的品性抱太大希望。 十鸢咬唇,许久,才喘匀了那口气,她闷声道: “这是在戚府,他想动手,也得顾忌爷的脸面,而且四处都是巡逻的侍卫,避免自己事后被罚,他们也是要拦住他的。” 晴雯也觉得好笑,尤其是想起适才宋将军被姨娘砸得手忙脚乱,却不敢还手的模样,她忍不住地偷笑了一声。 晴雯扶着姨娘起身往泠兮苑走,十鸢也吸着鼻子起身,她轻垂下眼眸,手指不着痕迹地在草丛中擦过,指缝间的粉末随风消散。 再说宋翎泉回到宋府,府中人见到他一身狼狈和头顶的淤青都惊住了。 就连游廊上准备和他偶遇的姨娘都不由得站住,生怕会在这个时候触霉头,这一犹豫,就见将军直接绕到去了顾姨娘的院落,她们顿时懊悔地跺了跺脚。 顾婉余正在和婢女打叶子牌,见到宋翎泉顶着一头淤青进来,她意外地挑眉,笑出了声: “爷这是遭什么报应了?” 宋翎泉嫌她说话难听,瞥了她一眼,对着行礼的婢女没好气道:“拿药来。” 顾婉余本只是看笑话,但宋翎泉一走近,她唇角的笑意不易察觉地一顿,她闻见一股很淡的香味,这是她曾和十鸢闲来无聊时调制出来的香丸,碾碎后,只沾上一点,就能保持余味三日不散。 偏这种香味很淡,和诸多胭脂水粉味道相似,若非刻意训练过嗅觉的人很难闻出来,也不会叫人察觉出不对。 顾婉余挥了挥手,要给宋翎泉擦药的婢女立刻退下,药瓶到了她手上。 顾婉余替宋翎泉擦着药,想到宋翎泉额头的伤是怎么来的,就有些忍俊不禁,她掩唇道: “是谁这么放肆?爷可有放过她?” 宋翎泉想起十鸢,颇有点不自在,他翻了个白眼,没回答这个问题。 顾婉余挑眉,她不紧不慢道:“爷不说,妾身也猜得到,爷是从戚府回来的,想来也只会是在戚府受的伤,妾身对戚府越发好奇,爷之前说让妾身和那位许姑娘认识一番的话,如今可还作数?” 十鸢冒险让宋翎泉传递讯息给她,必然是任务有进展或者是得了什么重要消息。 她必须尽早和十鸢见面。 女子巧笑嫣然,显然是因他被砸而觉得有趣,想去戚府看热闹。 宋翎泉被她看热闹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想起许晚辞的模样,皱了皱眉: 第70章 “再等两日。” 顾婉余轻挑眉,也没有催促。 戚府中,戚十堰从菱荣苑出来才知道十鸢和宋翎泉的那一场闹剧,他脸色不着痕迹地有些冷。 柏叔也叹了口气: “是老奴不好,如果不是老奴自作主张,将军如今也不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戚十堰打断他的话,平静道:“和你无关。” 戚十堰往泠兮苑的方向看了眼,沉默片刻,他没去看望她,而是转身朝书房走去,在踏上游廊时,他终究是停下脚步: “怒极易伤身,让大夫去给她看 看。” 宋翎泉又惯是个没轻没重,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她。 柏叔听出了什么,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恭敬地应声站住。 等将军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柏叔想起幽王再有两日就要抵达幽州,他不由得抬头望天。 午时还是烈阳高照,如今却是乌云蔽日,然而一点风声都没有,仿若是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柏叔很清楚,眼前的这种宁静恐怕很快就再也看不见了。 泠兮苑。 十鸢安静地任由大夫给她诊脉,片刻,大夫松了手,对着柏叔道: “老夫开一副安神药,这位姑娘服下便无碍了。” 十鸢朝外看,没看见想要见的人,她自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柏叔也难得没法出口劝慰什么,他甚至都没有提起将军,不想再乱上添乱,他只道:“姨娘好好休息,注意身体。” 十鸢耷拉着眼眸,她轻声: “我知道的,我不会给爷添乱的。” 柏叔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拱手退下。 安神药被端来,十鸢只看了一眼,就端起来一饮而尽,仿佛一点也尝不出苦味。 晴雯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地咽声退下去,给姨娘腾出了一个安静的空间。 日色渐暗,寝室内依旧没有半点动静,在最后一抹日色被天际吞没时,整个幽州城都陷入了一片安静,泠兮苑内自然也不例外。 许久,夜深人静,床榻忽然有人坐了起来。 她借着浅淡的月色从她带来戚府的包袱中拿出一张纸,和寻常纸张似乎没什么不同,但十鸢知道,这种纸落笔后只需要借火烤干,上面字迹就会自动消下去。 再入水浸湿后,字迹又会重新显现出来。 这是春琼楼传密信的手段,即使信纸暴露,也不会叫人发现消息。 十鸢深呼吸一口气,借着月色凭借自己的记忆力将城防图画下来,她望着渐渐成型的城防图松了口气。 她没怀疑自己的记忆力,待落笔后,就借着灯烛的火将信纸烤干,随后,她将手上的银镯拿下来,按住了某一处,银镯自中间而开,其中竟是镂空,十鸢将信纸卷成细条,仔细地塞在了银镯中。 待完成了这一切,十鸢才望向楹窗外奄奄一息的月色。 十鸢轻呼出一口气。 她想,也许很快,她就能和晴娘再见了。 第34章 随着戚十堰的一道命令,幽州城明显防守森严起来,重兵巡逻,较往日要密切得多,便是城中寻常百姓也察觉到异样。 有人被这情景吓破了胆,私下讨论: “难道是要打仗了?” 如今天下看似一体,实则早就三分,三方相接壤的城池百姓心底也隐隐清楚,一旦战事起,他们就是最先受难的一批人。 而这一日迟早要到来。 有人要往城外跑,但刚到城门,就被告知,最近幽州城不许任何人进出。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城中百姓越发慌乱不安,坊市都萧瑟了很多,城中行人也变得如同惊弓之鸟,深夜入睡都要锁紧门窗,生怕某日醒来就家破人亡。 城南的一栋宅子,胥衍忱一行人只耽误了两日,就被困在了幽州城内。 周时誉满脸愧疚: “要不是属下劝主子再留两日,也不会置主子于今日险境。” 胥衍忱摇了摇头,他被推在游廊上,抬头就能望见乌云蔽日的天空,他淡淡道: “无妨。” 周时誉还欲请罪,被胥衍忱不紧不慢地打断:“等他入城,此等禁令自然而然会解除。” 锁城的每一日都会造成不可估计的经济损失,胥铭泽再是狂妄,也不会荒唐至此,便是他固执不停,也会有人劝阻他。 底下人各有想法,利益受损时,胥铭泽杀再多的人,也没办法叫所有人惧怕他,更没办法一手遮天。 气温逐渐回暖,但胥衍忱身上依旧披着厚重的狐裘,晨曦的光从屋檐透下来,在他清隽的脸侧打下一片光影,更衬得五官立体俊秀,他面色常年透着病色,像是根深蒂固,融入骨血,永远没有办法祛除。 他压抑着咳声,微白的脸色添了一丝病态的潮红,唇色也白了下来。 周时誉在这一刻对江见朷几乎生出了恨意。 周时誉沉声道:“属下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把主子送出城去!” 胥衍忱低笑了声,他轻摇头: “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他目光透彻温亮,温润如风,又在某一刹透着些许凉意,他声音仿若有些飘远:“还是没有找到他么?” 第71章 周时誉脸色难堪地埋下头,没有说话。 答案不言而喻。 许久,胥衍忱垂下眸,轻描淡写道: “既然如此,便罢了。” 那位神医之名传遍天下,却只道自己是个术士,想来是有些本事在身上,他不想叫人找到,周时誉等人再费劲也是枉然。 他控制着轮椅,调头进了屋内,淡淡撂下一句:“近来城中戒备森严,好好待着,不要再露面。” 他残废一事如果已是定局,就没必要再为此事冒险。 ******* 在胥铭泽抵达幽州城的前一日,戚府有人登门拜访。 柏叔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背着卦旗的白衣男人,他笑意藏于眼中,细看却什么都看不清,如林中青石,柏叔一愣: “先生来此是要做什么?” 那人笑着道:“闻有故人来,特意前来拜访。” 最终,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被迎入了府邸,柏叔将消息递到城主府,不消须臾,戚十堰就回到府中。 柏叔愕然。 要知道明日幽王就要抵达,这两日将军废寝忘食地安排城内事宜,昨日都不曾回府休息,居然在得知这个人的消息时特意赶回府? 白衣男人稳坐在会客厅,没有主人时,他也悠闲自在,手中抛弄着几枚铜钱。 戚十堰踏入会客厅时,他抛弄的铜钱恰好落地,他低头一看卦象,再抬头望向迎面而来的人,不由得轻挑了下眉,下一刻,他将铜钱揽入袖子中,仿若从未拿出过铜钱一般。 戚十堰目色沉沉地望着来人,许久,他拱手: “众人寻而不得的江神医居然出现在鄙府,不知所谓何事?” 来人,也就是被周时誉等人找了数日的江见朷蓦然一笑,他耸肩:“戚将军好生客气,叫江某甚是惶恐,江某一开始便言明了,来府上是要拜访故人。” 戚十堰冷脸: “我不记得我府上有谁和江神医相识。” 江见朷再听他叫神医二字,顿时一张脸皱巴巴的,像是吃到黄连一样:“我不过是个算命的,当不起戚将军的神医二字。” 话音甫落,他也没等戚十堰改了称呼,便意味深长道: “至于江某要拜访的故人是谁,戚将军不是早就猜到了么。” 戚十堰一颗心倏然沉到了谷底。 怎么会猜不到呢? 江见朷以神医之名叫天下人得知,传闻,他能叫人起死回生,也因此,纵是他性情不定,众人寻而不得,也没人敢得罪他,而他府上还有谁曾险些死过一次? 况且许晚辞才来府中数日,他就登门拜访,答案早就摆在眼前了。 戚十堰转头看了柏叔一眼,柏叔立刻了然,躬身退下,前去菱荣苑提前禀报。 戚十堰深深地看了眼江见朷,转身带着他往菱荣苑而去,路上,他忽然问: “我听闻江神医最厌恶别人上门求医,当初又怎么会救人?” 江见朷口口声声道自己是算命先生,偏偏世人总是忽视这一点,叫他也对上门求医的人烦不胜烦。 凡是登门求医者,不遭他戏弄就是好事了。 他曾言,他只救有缘人。 他也真的做到了这一点,曾有以他性命威胁他救人,他依旧是冷眼看着来人中毒身死,威胁他之人后来也不得安生,从那以后,众人便都了然 他的性子,更是个睚眦必报,他不以医者身份现世,自也没有半点医者仁心。 当初许晚辞中箭身亡时,他也派人找过江见朷的踪迹。 最终遍寻不得。 江见朷把玩着手中的旗帜,头都没抬,他生得眉眼润朗,若是不知他身份的人,恐要以为是什么世家公子:“戚将军知道我的规矩,又何必再问。” 终于到了菱荣苑,江见朷也见到许晚辞,许晚辞没想到会再见他,上前一步,有些慌乱也是惊愕道: “江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见朷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会慌乱。 毕竟,他救了她,自然也知道是谁带走了她。 江见朷对她的态度可比对戚十堰好多了,他斜睨了戚十堰一眼:“江某可不是多嘴之人。” 江见朷心底撇了撇嘴,谁叫某人在他提过不喜神医二字后,依旧以神医二字称呼他。 许晚辞呃声。 你这般说出来,就差直言她有事瞒着戚十堰了。 但许晚辞也没有说什么,毕竟,关于她有事瞒着戚十堰一事,她和戚十堰都心知肚明。 江见朷又抛弄起他的那几枚铜钱,铜钱落地,卦象仿佛不如他意,他皱了皱眉,看了眼卦象,又看了眼许晚辞,低声嘀咕: “……怎么还是不对。” “明明是指着这个方向的啊……” 他不敢罢休,又拿出一个龟壳,和铜钱一起扔下,手指快速掐算,他脸上神情也一直跟着变化着。 戚十堰皱眉看着他,也没有阻拦。 许晚辞曾见过他,自然知道他这个神神叨叨的样子,也是安静地看着,等待结果。 许久,江见朷垂头丧气地收起龟壳和铜钱,郁闷道:“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见状,戚十堰沉下眸色: 第72章 “江神医不是说要来拜访故人么?” 但瞧他之举,明显目的不是为此,而是好像是在找什么人或者东西。 江见朷心情不好,再听神医二字,越发不想搭理戚十堰,他也不怕戚十堰对他做什么。 艺高人胆大。 这世上没有人不惜命,位高者更是如此,所以,他再是放肆,总会有人保下他。 便是戚十堰,也不会对他做出什么。 江见朷当戚十堰这个府邸主人不存在,再没有来时的悠闲自如,颓废郁闷道: “罢了罢了。” “难得和故人见面,你伸出手来,我再替你诊脉一次。” 许晚辞不由得惊愕。 她犹记得当年,她醒来后,第一次见到江见朷的场景,是他被一群人看守着,要求他替她诊脉治病。 他只懒散地躺在椅子上,眼皮子都不掀起一下: “不是有缘人,不救。” 胥铭泽脸色阴沉:“你都救过一次,还怕破例第二次不成?” 那时,许晚辞才知道她的命是被谁救回来的。 江见朷气得面红耳赤。 后来,许晚辞才知道,江见朷会救她一命,是因他算卦算错了有缘人。 胥铭泽每提一次,就是在提醒他算术不精,所以他才会恼羞成怒。 江见朷没有救人救到底的观念,人醒了,发现自己算错了卦,就直接撒手不管,那时她体虚得一阵风都能要了她的命。 那一段时日,她得见江见朷数次,就算是胥铭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不救还是不救,全然是不怕死的态度。 直到某一日,他闲得无聊,又拿起铜钱,卦象一起,他望向她的眼神便有些生出迟疑。 许晚辞至今还记得他的嘀咕: “怎么会这样……” 许晚辞不懂卦象,只知道那一日后,江见朷忽然改变态度,替她诊脉,给她留下一瓶药丸。 许晚辞也是头一次知道神医之名原来不是虚传。 她因那瓶药丸,起码像个正常人一样能够走动。 也正是因此,许晚辞才会因为江见朷主动给她诊脉而感到震惊,她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她下意识地想问,他今日是算出什么卦象了? 但许晚辞最终什么都没问,只是伸出手去。 江见朷无视戚十堰,他手指搭在女子手腕上,片刻后,他瞥了戚十堰一眼,看戏般道: “倒是养得挺好。” 许晚辞不敢看戚十堰,苦笑一声:“如果不是江公子的那瓶药,我也不会像今日能行走自如。” 恐怕是要在床榻上度过余生。 江见朷不爱听这些,卦象又一次不对,他整个人都陷入不解,丢下一瓶药,要转身走时,又想起戚十堰的那几声神医,记仇地挑眉道: “姑娘放宽心,有些时候,随波逐流才是我等的命运,何必多思。” 江见朷没再戚府待下去,告辞后直接要转身离开。 戚十堰也没有拦他。 前往门口的江见朷不死心地再次拿出铜钱,每一次抛出的卦象都在告诉他,有缘人的确是在戚府。 但他见过许晚辞了。 不过是伪卦象罢了。 途径游廊,江见朷余光瞥见了什么,他蓦然停住。 他转头朝凉亭中看去。 凉亭中有一女子正倚着栏杆,清风拂过,乌发被吹起一缕,暖阳落在她身上,绰约生姿,她侧对着他,让人一个错眼,或许会将她认成许晚辞。 江见朷又一次抛出了铜钱。 铜钱不断转着落地,暖阳照在铜钱,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 江见朷却是勾起唇角: “原来如此。” 第35章 十鸢倚着凉亭栏杆吹风,接了任务后,她许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在拿到城防图后,她也没有和戚十堰见面的必要,继续留在戚府的主要目的也只是不想要打草惊蛇。 所以,十鸢不知道戚十堰现在正在府上,也不知道府中有外客登门拜访。 听见陌生的脚步声后,十鸢只是稍微偏头,待瞧见游廊有人朝她笑着走来时,十鸢一顿,她像是生起了些许警惕道: “你是谁?” 江见朷抛起铜钱,又一个不落地接住:“一个臭算命的,姑娘要算一卦么?” 十鸢不着痕迹地挑眉,一个算命的能出入戚府? 她看了眼江见朷来时的方向,浅淡地扯了下唇,眸中的神色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她偏过头,闷声道: “没兴趣。” 江见朷扫了眼手中的铜钱,也没有强求,他笑着道:“那就算了。” 他背着布袋和旗帜转身就走,在踏上游廊的那一刻,江见朷忽然站住,他转头对着十鸢道: “或许我和姑娘还有再见的那一日。” 十鸢皱了皱脸,心中的警惕越发深,她像是摸不清头脑,也不以为然道:“我一个后院妇人,和先生见面做什么。” 江见朷当做没听见这句话,他丢下一句不明所以的话,脚步轻快地离开: “姑娘如果要找我,便来青云山。” 十鸢看着他的背影,眸中神色渐渐暗了下去,倏地,有熟悉的脚步轻响,她垂眸收敛情绪,再偏头去看,就见戚十堰从菱荣苑的方向走过来,远远的,二人四目相视,十鸢抿了抿唇,不等戚十堰走近,她倏然起身离开。 第73章 戚十堰的脚步一顿,他眸色凝在了十鸢的背影上。 这……好像是十鸢第一次先他离去。 戚十堰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他抿平了唇线,脸上的情绪仿佛越发冷沉了些。 柏叔将这一切都看在眼底,不由得迟疑: “将军要不要去看看陆姨娘?” 戚十堰垂眸,许久,他终于迈开步伐,一言不发地和那座凉亭错身而过。 他没去看望她,也没有在经过凉亭的时候停顿。 风吹梅林,那片在雪中傲然而立的红梅终究是彻底凋谢,再不见一点红印,唯有某人腰间的玉佩似还残存 了梅花的痕迹。 ******* 翌日,幽王的队伍终于抵达了幽州城。 戚十堰早早地领着幽州城官员在城门口迎接,胥铭泽从马车上下来,他身上的煞气似越来越重,那双和先帝相似的眉眼也显得狭长阴沉,他看向戚十堰,蓦然轻笑: “没想到你刚从长安回来,本王也回来了。” 戚十堰沉默了一阵,才道:“是,臣也不曾想到。” 宋翎泉皱眉,觉得这二人说了一通他听不懂的话,正要出声,就见胥铭泽将手搭在了将军肩膀上。 一双手能有多沉? 但宋翎泉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他余光一瞥,看见将军身侧袖子中握紧的双手。 宋翎泉心下陡然一沉。 胥铭泽没看他,他仿佛也觉得把手搭在戚十堰的肩膀上的时间有些久了,他抬手拍了拍戚十堰的肩膀,意味不明地道: “你我君臣一场,没必要行这些虚礼,起来吧。” 四周人噤若寒蝉,都是了解胥铭泽的人,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声,都是默默地看着这君臣二人叙旧。 一行人往城中走,戚十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旧沉色平静: “城主府已经收拾好了,王爷可以直接入住。” 胥铭泽轻啧了声,他说:“不必了,本王和你也好久未见,住你府中即可。” 他语气平常,像是从未发生过许晚辞一事。 戚十堰闭了闭眼,语气微沉: “王爷。” 胥铭泽狭长的眸子也冷了下来,他轻飘飘地问:“怎么,不行?” 戚十堰也直视他: “府中有女眷,王爷若是住进来,恐怕会不方便。” 他明目张胆地提起女眷一事,胥铭泽脸色陡然阴沉下来,他没有想过戚十堰会另娶他人,自然将他口中的女眷当做许晚辞。 上位者不会心虚,只会觉得底下人不忠。 胥铭泽笑了声: “要是本王一定要呢?” 二人忽然为了住处而对峙起来,四周官员面面相觑,一时间摸不清头脑,也觉得诡异和心惊胆战。 按理说,幽州城是胥铭泽的封地,他们也都是胥铭泽的臣子。 但在这一刻,没一个人说话,他们都是沉默不语,静等着这一场对峙落幕。 许久,戚十堰一点点地垂下头颅: “臣莫敢不从。” 胥铭泽终是住进了戚府,他摆手让四周官员退下,众人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戚十堰,戚十堰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沉默着不说话,众人也忙垂了垂眼,拱手退下。 胥铭泽看见这一幕,眸色也稍暗了暗,他语气不明道: “阿堰果然治下有方。” 这一下子,宋翎泉都听出不对了,他是唯一没退下的官员。 王爷这是在忌惮将军功高震主? 宋翎泉心底没好气地撇嘴,王爷还没坐上那个位置呢,难道就想要卸磨杀驴? 没了将军,王爷能挡得住晋王和祁王么。 戚十堰浑身气压冷沉,他根本没搭理胥铭泽这番话,胥铭泽看在眼底,蓦然轻笑一声,也不在意。 一行人朝着戚府走去,途中,戚十堰终于出声,他问: “林三呢。” 胥铭泽身边有先帝特赐他的一批暗卫,其中林三从不离身,但今日,戚十堰没在随行的队伍中看见林三,再联想长安城传来的那封信,心中不由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闻言,胥铭泽轻描淡写道: “护主不力,剁了。” 戚十堰脸色陡然一沉。 宋翎泉也不由得变了脸色,林三是如何忠心,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为了胥铭泽出生入死,说是暗卫,和死士也都差不多了,只听胥铭泽一人命令。 然后最终就得了这么一个结果? 胥铭泽仿佛没有看见两位臣子忽变的脸色,他看向近在咫尺地戚府牌匾,想当年,这处府邸和这块牌匾还是他亲赐的。 戚十堰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取之一样,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在踏入戚府的那一刻,胥铭泽陡然转头看向戚十堰,毫不顾忌地问: “人呢?” 许晚辞都到了戚府,胥铭泽也不觉得自己藏下许晚辞一事会再是秘密。 戚十堰面无表情:“臣听不懂王爷的话。” 胥铭泽眸中的阴鸷一闪而过: “让许晚辞来见本王,别让本王说第二次。” 宋翎泉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脸色骤然难堪下来。 第74章 戚十堰耷拉着眼皮:“不知王爷要见阿晚做什么,王爷毕竟是外男,要见阿晚,恐怕有些不合适。” 胥铭泽冷下声: “戚十堰!” 戚十堰和他对视,冷意迸裂而出,他一字一顿道:“臣说了,她不见人。” 戚十堰从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只他过于念旧情,过于忠心,在胥铭泽面前,再是不赞同他的一些做法,也只是沉默寡言。 时间一久,纵是外人再骇然于戚十堰,胥铭泽也只觉得戚十堰早是一条驯服的狗。 这还是戚十堰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不敬。 也让胥铭泽陡然记起来,他如今的将军之位不是靠屈膝谄媚得来,而是他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这是一柄浸在寒潭的刀,便是被握住,也会让人觉得冷意森然。 胥铭泽沉默了好一阵,他眼中是阴鸷和阴冷再也掩藏,他陡然低笑道: “怎么,难道是她不想见本王?” 没人听得懂他此刻的情绪,像是单纯地嘲讽戚十堰,又像是真心想听到一个答案。 戚十堰没说话。 胥铭泽没得到答案,骤然也有些意兴阑珊,他厌倦地挥了挥手:“安排好住处,本王要休息了。” 戚十堰转身退下,在退到书房外时,他又站住,背对着胥铭泽,沉声道: “王爷,您该知道,不论如何,便是豁出性命,臣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辱她。” 胥铭泽厌烦地耷拉着眉眼,没搭理戚十堰。 等戚十堰离开后,书房内只剩下胥铭泽,好一阵沉默中忽然响起胥铭泽的低笑声: “……呵、呵呵,阿晚,原来你把这一切都当作是欺辱么。” 菱荣苑。 许晚辞知道今日是胥铭泽抵达幽州城的日子,她一整日都处于惶惶不安中,直到院门被推响,如同凭空惊雷,许晚辞手中的杯盏陡然掉落。 她转过头,紧紧地盯着门口,她手指都在无意识地颤抖。 在戚十堰露面的那一刻,或许是知道一切都瞒不住了,许晚辞的脸色倏然惨白。 她颤声道: “你、你……都知道了?” 说实话,许晚辞早不知道她该对戚十堰是什么态度了,但她也知道她和戚十堰早回不到从前。 她们之间隔着的不止是三年时光,还有胥铭泽和陆十鸢。 但她知道,如果这世上有一人,她想让他只记得她的美好的一面,那只会是戚十堰。 有那么一刹,许晚辞觉得,她或许在三年前死去才是幸事。 许晚辞下意识地往后退,腿碰到了床榻,整个人栽倒在床榻上,她浑身单薄得仿佛倒下也要散架一样。 她羸弱至此。 戚十堰没告诉任何人,他每见许晚辞一面,于他而言都是煎熬。 愧疚和歉意在心底疯狂燃烧。 如果不是许晚辞,他年少时该是死在难民营中,如果不是许晚辞,许家父母不会那么善待他,如果不是许晚辞,许父不会一而再地提拔他,最终让他入得胥铭泽的眼。 ……如果不是许晚辞,三年前该死的人是他。 她救了他,岂止一两次。 而要不是他,许晚辞怎么会落得如今这种走两步都要疲倦的地步。 对许晚辞的话,戚十堰只是沉默了许久,他哑声说: “你手腕上的红血玉镯,是幽州城去年敬献到长安城的。” 他亲自送到长安城的东西,他如何会不认得? 能在她下葬时,就将她带走,如此在戚府来去自如之人,还能有谁。 早在她出现的第一面,戚十堰就已经察觉了真相。 许晚辞陡然低头,她彻底呆住,许久,她眼泪忽然争先恐后地掉落下来。 她发出无意义的哭声,她甚至她不知道她在哭什么。 这一刹间,她想到了什么呢? 她想到她为了那块被胥铭泽摔成两半的玉佩而绝食时,胥铭泽气得砸了整个芸梅苑,数日后,他捧着这只玉镯,咬牙低声道: “不就一块玉佩,我赔给你就是。” 他握住她的手,低声哀求她:“阿晚,能不能别折磨自己。” 他最讨厌她身边出现有关戚十堰的一切,最终却是将这只玉镯亲手送给她。 她忽然生出彷徨。 她到底该拿胥铭泽怎么办? 第36章 胥铭泽住进了戚府一事,十鸢也是知道消息的。 第二日时,戚十堰亲自来泠兮苑见她,十鸢都有些意外,她怔了一下,才从卧榻上起身,站在原处福身,垂眸声音低细: “妾身见过爷。” 她安静地站在原处,也不似往日一样总要凑他很近。 戚十堰的脚步也不由得一顿,他和她隔了一段距离,谁也没有跨过去,戚十堰袖中的手指不着痕迹地一动,他沉声道: “这段时间你待在院子中,不要出去走动,有什么需要的,让柏叔给你送来。” 十鸢下意识地轻蹙眉。 不能出府,也不能在府中走动,她的消息要怎么送出去? 她也在想戚十堰这番话的意思,不会是因为许晚辞,否则,在许晚辞来的第一日,她就该被困在院子中了。 第75章 唯一的变量就是胥铭泽。 戚十堰不想让胥铭泽见到她,为什么? 十鸢心底猜测着原因,但不妨碍她面上涩然一笑,她轻声道:“爷是要软禁妾身么。” 或许是她面上自嘲意味过于浓厚,让戚十堰心底不由得一沉,仿若被锁链捆住重石,狠狠地下坠。 戚十堰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能给出理由,他只能加重了语气否认: “不是,别乱想。” 戚十堰了解胥铭泽。 他既然真对许晚辞起了心思,就绝不是会爱屋及乌的性格。 一旦被胥铭泽看见十鸢,他只会毁了她,好让这世上不存在第二个“许晚辞”。 胥铭泽太极端,不会允许世上有许晚辞的替代品出现。 戚十堰犹然记得当年先帝尚在时,有小将出头,被人讨好地称为下一个戚将军,不过三日,胥铭泽让人打断了那个小将的腿,等他见到那个小将时,胥铭泽正指着那个生不如死的小将,对他笑着道: “瞧瞧,这就是他们口中的下一个戚将军。” 下一刻,他声音骤然转冷:“他也配?” 似锦帛迸裂声响起,那个小将的痛苦声戛然而止,有剑刃铿锵落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戚十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将倒地,他呼吸陡然急促,第一次对胥铭泽生怒: “王爷!” 戚十堰至今记得那个场面,胥铭泽轻柔地拍着他的肩膀,死一个人对他来说和死了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他看都没看鲜血横流的地上,轻飘飘道:“拖下去。” 胥铭泽看中的人或者物,都必须是独一无二。 十鸢不能出现在胥铭泽眼前,尤其是在戚府中出现在胥铭泽眼前。 偏他不能解释,难道他要和十鸢说,一旦她出现在胥铭泽眼前,就会被胥铭泽视作冒充许晚辞的伪劣品? 但他明知道女子心底的芥蒂,所以,这番话只能被他咽下,他什么都没法说。 然而女子听不到解释,只固执地认为她被软禁,她咬住唇,将情绪都咽在喉间,偏过头去的那一瞬间,戚十堰清晰地看见她红了眼。 她生得一副好容貌,叫她只是轻微蹙眉,便让人恨不得拢尽天下好物求她欢颜。 有一口气堵在了胸膛,叫戚十堰闷得慌,涌上喉间的情绪涩得人难受。 戚十堰匆匆转身,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到底是停了下来,他微不可察地放软了语气: “早些休息。” 等人消失在泠兮苑内,十鸢脸上泫然欲泣的表情渐渐消失,她姣好的黛眉轻蹙,下意识地往楹窗望去,下一刻,她按住心底的那点冲动。 胥铭泽入住戚府,戚府必然比往日更加戒备森严。 她没有把握不惊动任何人地出府。 在十鸢心生急躁的时候,顾婉余倒是出了宋府,她太是挑剔,宋翎泉送来的首饰都不得她喜欢,时间一久,宋翎泉没好气地让自己出府去挑。 顾婉余便也得了出府的借口。 城南,往深处走时,会闻见一阵浓郁的胭脂水粉味,偶尔白日时抬头也能看见楼阁处倚栏往下巧笑嫣然的莺莺燕燕。 临近此处的一条巷子中。 顾婉余被人握住了手腕,她脚尖踩在对方的腰腹处,许是位置过于敏感,叫人忍不住地扣住了她的脚踝,脖颈间传来一阵疼意,他闷哼了声,道: “倒是会咬人了。” 顾婉余尝到了一口血腥味,她嫌弃地呸了两声:“你是属狗的么。” 周时誉要被气笑了,被咬的人是他,被骂是狗的人依旧是他。 殷红顺着她的唇角滴落,女子毫不在意,她舌尖添了一圈唇边,叫人看得眼神稍暗,她把脸侧垂落的一缕乌发挽在耳后,免得染上血味,有些烦躁地皱眉: “十鸢一定是得了消息,但如今戚府戒备森严,她被困在府中不得出,怕是要急坏了。” 周时誉闷声嘟囔:“到底是她急坏了,还是你担忧坏了。” 顾婉余斜眸一瞥,眉眼凝了些不满,周时誉立即消声: “放心,消息送得出来。” 顾婉余才不管他怎么让消息送出去,便是同僚,也不需要事事尽知,各司其职最好。 这般想,她仰着脖颈,侧眸扫过蹲下去替她穿鞋袜的某人。 倏然,她勾唇自嘲一笑。 是同僚。 再也是耳鬓厮磨,也只是同僚。 周时誉脖颈处还流着殷红,一点点落入衣襟处,他看也不看一眼,将女子鞋袜穿好,皱眉道:“你也不怕脏了脚。” 顾婉余不理他,只是余光时不时地瞥他一眼,见他依旧不管伤口,立时堵了一口气。 许久,她终是忍不住,拿出绣帕按住了那处伤口,她咬得恨半点不留情,殷红也透过帕子染红了她的手,顾婉余心尖都颤了一下,她听见某人低笑了声,倏然,她恼羞成怒,再没往日的勾人淡然: “周时誉,你迟早人嫌狗厌!” 周时誉满不在意,他也按住伤口,或者说握住替他按住伤口的那只手:“我也不需要别人喜欢。” 顾婉余倏然垂下眼眸。 第76章 她从长安脱险那一日,就立誓为主子效忠,所以当初得知晴娘所在时,义无反顾地去了春琼楼。 周时誉出身显贵,也是眼高于顶,她也一贯知道他看轻青楼女子,二人纠缠起源一场意外。 能纠缠至今,早出乎顾婉余的意料。 顾婉余不由得去想,他口中的不需要别人喜欢,也包括她么? 顾婉余忽然从他掌中巧妙地挣脱出手,她情绪一下子寡淡下来,巧笑的面具又套在了脸上,她轻蹙鼻尖: “行了,我要回去了。” 周时誉眼底适才的温情立即消失,顾婉余也只当看不见。 顾婉余转身就走,忽然被人从后面扣住腰肢拥入怀中,顾婉余呼吸一轻,她背对着他脸上再没有风轻云淡,他禁锢在她腰肢的手臂很紧,让她心脏仿佛也一圈圈收紧。 顾婉余听见他问: “顾婉余,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停下。” 永远在替主子效命,永远在执行任务,和他见面也永远 不会正大光明。 忽然间,巷子中彻底安静下来,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她终于出声,她喊他“周大人”,疏离至极的称呼。 她说:“周大人,我要回去了。” 她什么都没回答,但也什么都回答了。 周时誉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涩意,他瞬间闭了闭眼,不论是晴娘,还是程十鸢,人人都道是他嫌弃她的青楼女子身份。 他数年间不知去了春琼楼多少趟,她总是不肯和他走。 她说,每个人都是要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在这条路上义无反顾,也不许任何人阻拦她。 周时誉终于松开了她,他和往常一样,沉默地注视着她远去。 ******* 戚府,戚十堰不想让胥铭泽见到十鸢,但事总与愿违。 胥铭泽来幽州城,就是要带许晚辞回去,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地在戚府待着。 他甚至早做好了和戚十堰撕破脸的准备。 但结果比他想象中的要好,这令他忍不住地失神片刻,须臾,他嗤笑一声,打破自己心底的妄想,他偏头,笑声让人浑身发麻: “去查,这府中何处住了女眷。” 府中有女眷一事,不是秘密。 在意识到幽王来者不善时,柏叔就下了命令,没有将军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透露许姑娘的存在。 戚府的主子不多,相较而言,奴仆也是很少。 柏叔在下人中惯有威信,没人敢不听话,于是在有人打听府中女眷消息时,他们下意识地隐瞒了许晚辞的存在,于是来人阴差阳错地得到了泠兮苑的答案。 在春琼楼时,女子的脸惯来宝贵,十鸢也从不会晚睡。 临到点时,十鸢和往常一样躺在了床榻上,困意来袭时,直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传来,十鸢倏地惊醒。 十鸢蓦然从床榻上坐起来,她心底存疑,没敢暴露身份,她抱紧了被褥裹住自己,惊慌失措地喊: “是谁?” 来人脚步一顿,十鸢不着痕迹地蹙眉,黑暗中,她慌声轻颤:“爷,是你么?” 来人终于靠近,借着浅淡的月色将她的脸庞尽收眼底。 十鸢还没来得及震惊来人居然是胥铭泽时,她蓦然被人掐住脖子按在床榻上,胥铭泽脸色阴鸷,话音中寒意刺骨: “你是谁?” 十鸢呼吸骤然困难,她扒着胥铭泽的手,艰难地喘息,她竭力按住自己反击的冲动,她一脸惊慌,眼泪不断地冒出来。 看见十鸢的脸那一刻,胥铭泽半点认错人的恍惚都没有,只有一个念头—— 戚十堰想要以假乱真。 他把许晚辞藏起来了。 这个念头一起,胥铭泽理智瞬间崩溃,他掐住女子脖子的力道是往死处去: “戚十堰把她藏在哪里了?!” 十鸢手指巧妙地扣在他掌心之中,给自己留下了喘息之地,她艰难地出声:“你、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外间晴雯听见不对劲,起身过来一看,尖叫声陡然响起。 整个戚府都乱了起来。 胥铭泽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在屋中灯烛亮起的那一刻,他也彻底看清了十鸢的脸,他眼中阴鸷杀意一闪而过。 十鸢和他面对面,将他神情都看在眼底,心底一凉,胥铭泽是真的想杀了她。 和戚十堰是否藏起许晚辞无关。 有人闯进了泠兮苑,十鸢听见胥铭泽闷哼了一声,掐在她脖颈的手终于被迫松开,有人拦腰将她抱在怀中,她第一次在他没有语调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慌乱,他沉声:“……十鸢?!” 十鸢像是被这声叫醒,她陡然急促地呼吸着,双手握住脖颈,剧烈地咳嗽,脸颊溢上潮红。 她惊惧地缩在戚十堰的怀中: “爷、有人要杀我……” 胥铭泽在看见这一幕时,眼底的阴冷越来越重他捂住了被撞得酸麻的手臂,忽然出声命令: “戚十堰,杀了她。” 戚十堰是她当做许晚辞了么? 真恶心。 戚十堰呼吸一重,脸色骤寒,他将人护在怀中,抬头和胥铭泽对峙: 第77章 “王爷!” 第37章 十鸢一脸慌乱不安地缩在戚十堰怀中,眼泪争先恐后地砸下来,她眸中全是迷惘,不懂她分明只是安静待在自己院子中,为什么会遭遇无妄之灾。 她一手捂住脖颈,缓解喉嗓间的疼意,一手紧紧攥住戚十堰的衣袖,颤着音: “爷……妾身、害怕……” 她越是如此,胥铭泽越是嫌恶,眼中的杀意根本不作掩饰。 戚十堰心底一沉,他挡在女子前面,见状,胥铭泽望向戚十堰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戚十堰,你是要抗命?” 十鸢藏在戚十堰背后,她埋首掩住眸中的情绪波动,喉间不断传来疼意,她心底暗骂,胥铭泽这个疯子! 分明公子和他是亲兄弟,但二人截然不同。 十鸢察觉到气氛的凝滞,她低垂的眸子中闪过冷意,袖子中的手指已经摸到了银镯上。 她也没懂戚十堰到底在想什么。 胥铭泽已经到了幽州,她不信戚十堰还什么都不知道。 她本以为戚十堰知道许晚辞一事后,和胥铭泽即便是不闹翻,也会生出隔阂。 但现在,胥铭泽不仅在戚府安稳地待上了一日,还能摸到后院来,十鸢忽然怀疑,戚十堰最后真的会背叛胥铭泽么? 她们折了长安城的人手,也要将许晚辞送回来,除了是让戚十堰心底生乱,让她好借机拿到城防图,最重要的也是要挑拨戚十堰和胥铭泽的关系。 眼下这种情况,她没有把握戚十堰真的会抗命保住她。 她死了不要紧,在她接下任务的那一刻,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最重要的是她的消息还没有送出去。 室内沉默了好久,在胥铭泽逐渐等得不耐烦时,戚十堰终于出声: “王爷,您喝醉了。” 他简短地给这件事下了定论。 十鸢袖中的手不着痕迹地一松,她像是也察觉到不对,咬住唇,埋首隐晦地擦着眼泪,将哽咽和害怕的情绪咽了下去。 胥铭泽忽然低笑了声,他语气不明道: “戚十堰,你是不是掌权太久了,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讨厌别人违抗他,今日戚十堰已经一而再地犯了这个忌讳。 在问完戚十堰这个问题,他没等戚十堰回答,眸色阴冷下来,直接喊道:“林二。” 十鸢蓦然心尖一颤,果然,胥铭泽话音甫落,一直沉默跟着他身后的那个侍卫蓦然上前,众人还未回过神,他已经抽刀逼近了戚十堰,他是冲着十鸢去的,即使戚十堰挡在她前面,他也没有半点留手。 十鸢下意识地想退,但她望了一眼戚十堰,硬是站在原处没动,她像是被吓住,惊慌出声: “爷!” 刀尖逼近戚十堰的脖颈,戚十堰及时偏头,仍有鲜红从他脖颈处流下来。 四周蓦然一静,殷红渐渐地落在他衣襟上,一滴又一滴,仿佛是衣襟点缀的雪中红梅。 刀刃折射出的寒光叫人心惊胆战,一击不中,林二也没有停手,再度袭来,他一言不发得仿佛是个聋哑人,戚十堰忍不住地冷下脸,他和林二林三都是相熟。 在得知林三死后,再见林二变成这样,居然已经不能叫戚十堰惊讶了。 在林二再次袭来时,戚十堰眸色沉沉,他没有半点慌乱,甚至还偏头看了一眼胥铭泽,伤口被扯到,血腥味越发浓郁了些,胥铭泽只是冷眼望着这一幕,他只要十鸢死,只要目的达到,期间有谁也丢了命,他都不在乎。 戚十堰狠狠地闭上眼,再睁眼时,他眸色骤然变得狠厉,他从间隙中扣住林二的手腕,狠狠地一扭,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断裂声骤然响起。 林二脸色倏然惨白,他闷哼了一声,被折断的手再握不住刀 柄,铿锵一声刀剑落地。 胥铭泽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他眸色有刹那间晦暗,他看都没看林二一眼,只眯着眼眸望向戚十堰: “戚十堰,你想造反不成?” 十鸢确信,在胥铭泽说出造反二字时,她看见戚十堰浑身僵硬了一下。 她心下不由得一沉。 这一刹间,她立刻打消了能策反戚十堰的念头。 戚十堰沉默地松开了林二,林二疼得满头大汗,脸色煞白,但还是咬牙要俯身用另一只手去捡刀,戚十堰看不下去,他终于出声: “……臣不敢。” “但臣斗胆一问,内人究竟做错了什么,叫王爷如此容不得她。” 胥铭泽像是听到了个笑话,他也的确笑出了声,叫戚十堰的称呼也重新变得亲昵起来:“阿堰何时也学会明知故问了,她生了这张脸,还出现在了戚府,就是该死。” 戚十堰哑然失声。 胥铭泽逐渐失去耐心,他摆了摆手,林二终于停手,他捡起落地的刀退到了胥铭泽身后,而跟着胥铭泽入城的禁军也在这一刻逼入了泠兮苑内。 戚府的侍卫却碍于胥铭泽的身份,只能犹豫不决地望着戚十堰,而不敢上前拦。 十鸢看着戚十堰背对着她,他沉默地一言不发,像是依旧挡在她前面,又像是默认了胥铭泽的做法。 十鸢分不清。 她只是轻眨了下眼,喉咙间的疼意终于缓解,漫长的安静下,她不由得一点点地松开拉住戚十堰衣袖的手,哑声中藏着迷惘,不确认地喊他: 第78章 “……爷?” 戚十堰不曾有回应,四周空气安静得叫人发慌,晴雯都不由自主地朝她投来担忧的眼神。 十鸢面上迷惘地后退了两步,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像是不敢置信,心底却是不断思索该怎么破局。 她退的这两步格外巧妙,她余光瞥了眼身后的楹窗,和她不过一步之遥。 她像是不堪负重地稳住了卧榻上的案桌。 十鸢的视线在胥铭泽的身上停顿了一刹间,她在想,她如果暴露身份逃走,能不能把胥铭泽的命一起带走? 视线在掠过戚十堰时稍顿。 她心底暗道可惜,偏偏戚十堰挡在了中间。 她可没兴趣和戚十堰一较高下。 十鸢在戚府待过许久,对戚府自然了解,借机杀了胥铭泽难,但她如果想要走,便是眼前都是禁军,也未必拦得住她。 所有的心思在戚十堰拦住禁军时,瞬间烟消云散。 “王爷,您应该知道,既然她入了臣的府邸,臣就一定会护住她。” 戚十堰抬头和胥铭泽对视:“若王爷一定要她性命,便请王爷下令,命臣卸甲。” 十鸢怔怔地望着戚十堰,戚十堰挡住了禁军,他一动,戚府的侍卫也立时拦住了禁军,刀剑相向。 四周奴仆死死地捂住了嘴。 柏叔的脸色也一下子灰白下来,他愧疚不安,如果不是他一开始的私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看着林二被折断手臂也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的人终于变了脸色,胥铭泽看着禁军被拦下,他没有生怒,而是深深地望了一眼戚十堰。 而在此时,外间响起一阵慌乱虚浮的脚步声。 人都还未露面,胥铭泽却仿佛一下子意识到来者是谁,他立刻忘却了十鸢,陡然转过头去。 能叫他这般作态的人,只会是一个人。 许晚辞踏入门的第一眼就见到两边对峙,她抬头去看,只见得女子脖颈处的青紫,女子肌肤白皙,越是如此,越显得那抹青紫刺目。 许晚辞脸色骤变,她下意识地拉住胥铭泽: “胥铭泽!” 她一只手拽住了胥铭泽的衣袖,焦急不安,像是想要怒斥,却又竭力按捺下去,只是情绪汹涌,叫她脸色越发白了些。 许晚辞急促地喘息了两下,她见两方刀剑相向,眼都红了,她咬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还不让他们都退下!” 许晚辞简直要呼吸骤停,他到底做什么! 那两方都对戚十堰求而不得,他是一定要把戚十堰拱手让人么? 她明明是在拦着胥铭泽,但如此行为,却没让胥铭泽恼怒,他只是垂眸望了眼拉住他衣袖的手,忽然闷笑了声。 和他入城来的讽笑不同,这是他今日第一次真心的笑。 许晚辞只当他又在不分地点地发疯。 她因为拉住了胥铭泽,那只红血玉镯不由得顺势滑落下来,垂落在她的手腕上,在这一刻,本就殷红的玉镯变得越发显眼。 戚十堰也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不着痕迹地抿直了唇线。 许晚辞或许不会意识到,这三年真的改变了太多,就像是曾经只要有戚十堰在,她的目光总是凝聚在戚十堰身上,别人分不去丝毫。 而现在,她在入门的第一时间就拉住了胥铭泽,只顾得满心对胥铭泽阴晴不定的惊惧。 不论是好是坏,她第一眼都是看见了胥铭泽。 胥铭泽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控制不住地笑。 而戚十堰将一切都看在眼底,所以,他只能沉默。 十鸢眨了眨眼,她心底提着的那口气终于缓缓放下。 她没管这三个人的感情纠纷,她依旧站在案桌前,借衣袖挡住了手,将快要抽出的银针不着痕迹地推了回去。 没人看见的地方,案桌下数不清的银针在烛火下一闪而过,露出的一截黑色针头叫人不寒而栗。 只是在见到胥铭泽对许晚辞的失态时,她轻微地挑了下眉,眸中有晦暗的情绪掠过。 或许她和公子都想错了一件事。 她们都预估错了戚十堰对胥铭泽的忠心。 眼前一幕,叫她不由自主地觉得荒诞。 她或许不该让公子把许晚辞送到戚府来,而是直接拿许晚辞来威胁胥铭泽,也许效果会更好? 十鸢瞥了眼戚十堰脖颈处还在溢出血珠的伤口,隐晦地轻眯了下眼眸。 真是可惜。 第38章 胥铭泽朝戚十堰看了一眼,数日以来的阴霾烟消云散,他反扣住许晚辞的手。 许晚辞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她僵硬了许久,倏然惶恐地转头看向戚十堰。 戚十堰什么都没说,他依旧但挡在十鸢前面,两人之间只相隔很短的一段距离,却如同隔着天堑。 胥铭泽拉回了许晚辞的注意,众目睽睽下和许晚辞十指相扣,许晚辞僵硬地挣扎,却是挣脱不了桎梏,他阴晴不定,但心情好时变得格外好说话,他勾唇: “让他们退下便退下,急什么。” 他看见了许晚辞惨白的脸色,眼中掠过一抹阴狠,他绝不会放过带走许晚辞的人。 第79章 许晚辞狼狈地闭上了眼。 胥铭泽当作看不出她的想法,他转头望向戚十堰:“现在,本王能带走人了么?” 昨日,戚十堰言之许晚辞不见人,拦住了胥铭泽,如今胥铭泽反问回去。 戚十堰看向许晚辞,她狼狈地低垂着头,羞愤难堪地不敢和他对上视线,戚十堰沉默下来。 胥铭泽拉着人离开,许晚辞稍有些踉跄,她被拉着只能往外走,在跨过房门的那一刻,她终于转头看向戚十堰。 十鸢就站在戚十堰身后。 于是,这一眼,许晚辞看见的不止是戚十堰,还有一直被他护在身后的十鸢。 女子被他救下来时,被他披上他的鹤氅,她一身青色鹤氅站在戚十堰身后,姣白的脸上泪痕未干,她还未从惊变中回过神,仰脸怔然地望向戚十堰,烛火盈辉下,她和他好似一对璧人。 许晚辞恍惚地意识到,纵使她和戚十堰都还活着,但早已物是人非。 江见朷的那句箴言这一刻响起在她耳边。 许晚辞陡然浑身没了力气,她也放弃了所有挣扎,任由 胥铭泽将她带离戚十堰身边。 胥铭泽的人朝戚十堰稍稍拱手,对跟着胥铭泽退下,转眼间,泠兮苑内只剩下戚十堰和十鸢二人。 戚十堰站在原处,仿若雕塑一样久久不动。 十鸢站得有点腿麻了,她的位置正是窗前,夜间冷风时不时地拂过她,纵是身上有着鹤氅,也叫人要吃一番苦头。 十鸢没再陪着戚十堰演苦情戏。 戚十堰只是有点疲倦,所有事情都沉重地压在他肩头,今晚的事宜看似了结,但他心底清楚,远远还没有结束。 忽然,一只手贴在他脖颈上,戚十堰骤然回神,他低下头,就见女子安静地拿着帕子替他按住了伤口。 她脖颈上的青紫还那么刺眼。 但她说:“爷难道不会觉得疼么?” 戚十堰一怔,她依旧低着头,看都没看他,她声音不若往日清澈干净,哑声叫人心底闷堵。 她不知何时拿来了药箱,垂头找到药膏,替他细细地清理伤口,浅淡的月色透过楹窗洒进来,落在她身上,叫戚十堰看不清她的神色,只知道脖颈上的伤口被人细致地处理好,柔软的指腹擦过脖颈时,似乎比伤口的疼意更让人难以接受。 她还处于惊惧中,惊魂未定,却是竭力压下情绪,一双眸子如水洗过,却又在这一刻透彻得灼人。 戚十堰心脏一缩,他像是在夜间走入毒蛛编织的蛛网中,但夜色浓郁,他无知无觉。 她怔然地望着他的伤口,红着眼,哭也哭得格外安静,让戚十堰一时分不清她是在心疼他,还是在惊恐自怜。 许久,戚十堰终于出声: “没事了。” 他在安抚她。 一出声,就不由得扯到伤口,细密的疼意骤然传来,他仿佛无知无觉,视线落在女子脖颈的青紫上,好半晌,他低哑着声问: “会不会很疼?” 他像是想去碰她,在抬手的那一刻又停下。 不等他收回手,十鸢乖顺地仰起脸,偏头蹭在了他掌心,戚十堰浑身一僵,他说不出这一刻是何情绪。 直到指腹摸到一阵湿意,戚十堰陡然回神,女子依旧安静地落着泪,她一言不发地摇头。 许久,戚十堰听见她轻声问: “爷,妾身是不是生来就是错的。” 她无意识地抬手抚着脸。 戚十堰心脏骤疼,她亲眼见到胥铭泽和许晚辞相持而去,怎么会猜不到胥铭泽对她的杀意从何而来。 戚十堰忽然打横抱起她,将她放置在床榻上,胥铭泽的忽如其来,床榻上一片凌乱,床幔都被扯得破烂,但如今这都不是要紧的,他俯下身看向女子,四目相视时,十鸢一怔: “陆十鸢,没有人会生下来就是错误。” 他僵硬又生疏地抚摸着她头顶,哑声说:“不要把别人的错误担负在自己身上。” 别人要她死,怎么会是她的错。 十鸢久久望着他,许久,她终于肯出声,哽咽声外泄,她倏然紧紧地抱住了戚十堰,泪意浸湿戚十堰的衣襟,她断断续续地哭着说: “爷、不理我……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她不断地哭诉,仿佛是要把今日受到的惊吓全部哭出来。 戚十堰任由她抱住,半晌,才僵硬地抬手将人拥在怀中,她较才入府时清瘦了好多,单薄得仿佛纸片一样,落在怀中轻飘飘地没有重量。 戚十堰不知道女子哭了多久,直到月色消失,戚十堰低头,才发觉她窝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许是哭过,她呼吸有些重,脸颊白净粉嫩,泪痕未干地挂在脸上。 戚十堰将人放在床榻上,借着微弱的烛火,他指腹擦过女子的脸颊,他沉默地望着女子许久,才起身离开。 泠兮苑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一片黑暗中,有人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她眨了眨眼,哭得久了,眼睛不由得有些疼。 第80章 她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镯。 秘密藏在身上,她怎么敢在有人时失去意识? 十鸢坐起身,她走到卧榻的案桌前,手指在案桌下一抹,手中立时出现十来根银针,她换了一身简单轻便的暗色衣裳。 今晚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戚府必然人心纷乱,或许她能有机会把消息送出去。 只听楹窗轻微响动,再看室内时,已经不见了人影。 十鸢秉着呼吸,躲着巡逻的人,快速地穿梭在戚府中,和泠兮苑距离不远的后门处,十鸢借力一手扣住院墙,轻巧地翻身而上,但在看见后门巡逻的侍卫时,她不由得狠狠皱眉。 十鸢心底暗骂了一声。 外间有人,她避不开这群人的视线,只能原路返回。 而就在这时,十鸢敏锐地听见两声轻微的惨叫声,她眸色一眯,最终还是决定转身回去看看。 她身影轻巧,藏在树影间,居然也不叫人发现。 十鸢眼睁睁地看见后门的侍卫被人拧了脖子,来人下手又快又狠,半点不给人反应的机会,潜行而来时,直接叫五人的巡逻小队瞬间毙命。 十鸢眸色一闪,她没有轻举妄动。 如今朝中局势混乱,如果有机会对戚十堰或者胥铭泽下手,她觉得公子和西北的那位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十鸢冷眼旁观这群人闯入戚府,正在她准备趁着混乱溜出戚府时,她余光骤然瞥见来人中其中一位手腕处的红绳。 十鸢立时脸色稍变,她口中发出细微不可闻的声响,若是夜间风声刮过。 而来人却是顿时停下了脚步,为首的那人朝这棵树看来。 十鸢下了树,落在来人跟前,她惊愕地睁大了眼,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周时誉。 他手腕处的那根红绳,她曾在顾姐姐那里见过,也在衢州时亲眼见到周时誉戴过,所以她才能一眼认出周时誉。 周时誉也被她吓得一跳,听见暗号时,他险些以为是顾婉余不听劝地前来冒险,谁能想到本该安安稳稳待在戚府的人会出现在这里。 周时誉朝四周看了眼,简短道: “任务。” 话落,周时誉有点疑惑,她的声音怎么了? 夜色太深,他看不清十鸢脖颈处的伤。 十鸢见到他,也放下了心,她将画着城防图的图纸送出,低声道:“拿好,回去交给公子。” 周时誉只瞥了一眼,他没有接过: “姑娘还是亲自交给公子吧。” 十鸢没听懂。 周时誉低声:“主子有令,趁乱带你回去。” 十鸢一懵,她就这么跟着回去?岂不是会打草惊蛇? 还有,趁乱是何意? 周时誉没和她详细解释:“你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其余之事自有人善后。” 图纸固然重要,但难道要她一直留在危险之地么。 十鸢意识到了什么,她将图纸重新收回来,情况紧急,她没再废话,等巡逻的人发现后门的人丧命时,周时誉一行人的行踪就要暴露了。 十鸢简单地交代了戚府守卫羸弱的地方,迅速转身回了泠兮苑。 到了泠兮苑,她立刻换回之前的衣服,她没有睡下,而是紧绷起神经。 不过一刻钟,戚府陡然乱了起来,外间嘈杂的声音直接传入泠兮苑,晴雯今日受了惊吓,一听见动静立刻过来了。 房门被砰砰敲响,十鸢仿若刚被吵醒,她哑声叫人进来。 晴雯一脸惨白地推开门,她进来后见姨娘没事松了口气,但依旧提心吊胆的,她有些慌乱道: “外面在喊,有刺客闯入了府邸。 ” 十鸢闷声迷惘道:“刺客?” 她起身披了件外衫,垂眸掩住眸中情绪,和晴雯一起站在了门口,惴惴不安地望着外面。 见她不安,晴雯忍住心底的惊惧安慰起来:“姨娘放心,戚府不是第一次有刺客闯入,但有将军在,他们不会得逞的。” 十鸢握住手帕,她听着逐渐逼近的声音,像是惊疑地轻声道: “是么。” 第39章 月色溶溶,树影婆娑,随着嘈杂声越来越近,整个戚府霎时间灯火通明。 十鸢话音甫落,她和晴雯就见刺客越墙而来,刀光剑影,血气浓郁,晴雯被吓得尖叫了一声,刺客瞬间朝这边看来。 在见到十鸢时,仿佛是想到什么,这群刺客忽然直奔她们而来。 就在这时,十鸢听见一声闷响,似乎是羽箭钉在墙壁上的声音,这个声音就在她们所在的走廊外间响起,只有一墙之隔,骤然响起的声音让晴雯又吓得一跳,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十鸢心下咯噔了一声。 戚府显然不顾死活,也要抓住周时誉等人,否则不会直接放箭,闻着鼻尖的血腥味,他们是杀了谁? 十鸢脸上也是褪尽了血色,眼见刺客直奔而来,她顾不得什么,仿佛下意识地把晴雯护在身后,晴雯愕然惊恐: “姨娘!” 转眼间,十鸢落入刺客的手中,脖颈再次受创,她被人挟持在怀中,剑刃架在了脖颈上。 第81章 她惊呼了一声,剑刃忽的逼紧,她脸色骤白地死死咬住唇,僵硬着身子动都不敢动。 泠兮苑的大门终于被推开,戚十堰快步进来,他在看见十鸢被挟持时,脸色突变,立刻抬手止住了众人的攻势: “放开她。” 十鸢见到他,眼泪瞬间掉下来:“爷,救我!” 她在被周时誉挟持时,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如今只是一个人质,自然是要求救的。 戚十堰望着被架在她脖颈处的剑刃,脸色越来越冷,望向周时誉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个死人: “我再说一遍,放开她。” 周时誉心底轻啧了声,被蒙住的脸却是看不出情绪,只听闻他嗤笑了声,刻意压沉了嗓音:“放人?这话应该我对戚将军说——” “放行!” 戚十堰知道他这个时候越是表现出在意,十鸢越是危险,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周时誉,没有一丝动容,他甚至放下了手,任由侍卫逼近。 周时誉心底暗骂他铁石心肠。 正准备改变策略,强行将人掳走,但他察觉到被他扣住的女子隐晦地碰了他一下,周时誉心生迟疑,但在外人看来,眼见谈不妥,他立刻变了态度,剑刃下压,锋利的剑刃直接划破女子的脖颈,鲜血立时流了下来。 戚十堰脸色骤变。 女子疼得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她惊惶地睁大了眼,浑身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戚十堰呼吸沉重地看着望着这一幕,他知道这种情况,一旦他先开口,便是失去了主动权,但他望了眼女子死死咬住唇,不敢惊叫出声的模样,终是闭了闭眼: “住手!” 僵持片刻,女子脖颈间的殷红染上脖颈,她疼得不断抽着气,戚十堰握紧双手,他侧身退步,脸色彻寒:“……放、行。” 周时誉心底松了口气。 戚十堰再不放行,他就只能带着十鸢强行闯出去了,戚十堰压根不知道他在女子皮肉被划破的那一刻就停了手,只是压迫着伤口让鲜血流出来。 真叫人有个好歹,且不提顾婉余和晴娘会不会记恨他,主子那里他都没法交代。 十鸢也朝戚十堰看去了一眼,她下意识地喊他: “爷……” 下一刻,她被人直接带着约越上了房顶,戚十堰立刻上前一步,他双眸一眯:“你不放人?” 周时誉讽笑,声音远远传来: “待到安全地方,我自会放人,要是有人跟上来,刀剑无人,佳人是否还有性命,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放个屁! 倏然间,从一片黑夜暗色中迸射出几道银针,戚十堰眸色一凝,及时避开,仍有衣角被划破,身后有人被刺中,立刻倒地身亡。 戚十堰望着唇色发黑的尸体,脸色彻底冷沉下去: “胥衍忱!” 会闯入戚府的人只有那么两个,胥岸曈远在西北,纵是想要发难,也有心无力。 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胥衍忱! 在周时誉等人带着十鸢离开戚府的那一刻,戚府的一处院落陡然发出混乱,戚十堰骤然转头望去,他呼吸骤紧,瞬间明白了刺客为什么会将他引来后院。 调虎离山。 他们的目的根本就是胥铭泽! 戚十堰快速往前院而去,等到前院时,只看见胥铭泽脸色阴沉,他肩膀处有一片伤口,鲜血肆意横流,但他看都没看伤口一眼,他看见戚十堰的第一眼,就下了命令: “追!将人带回来!” 戚十堰转眼一扫,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没看见许晚辞。 他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前院是府中戒备最森严之地,不可能任由刺客来去自如。 一直跟在胥铭泽身边的林二,这个时候扫了一眼惴惴不安的禁军,他冷声道:“有内鬼。” 内鬼和刺客里应外合,在他们正面应敌时,内鬼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胥铭泽也是因此才受了伤。 能被胥铭泽带在身边的都是亲信,如此都被人埋了暗线。 由不得这群禁军不慌乱,他们已经出了一个内鬼,谁能保证不会有第二个? 林二心下微沉,不知怎么的,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段时间,府中一连二地出现事端,不论是府中伺候的老奴,还是近身保护王爷的禁军,都被人渗入,忽然一个个暴露真实身份,林二不禁怀疑,王爷到底有几个可信之人? 林二想到了什么,他望了眼被折断又被包好的手臂,埋头掩住了眸中的情绪。 戚府外。 周时誉将人带出戚府后,确认身后没有尾巴时,他松了手,再没挟持女子,二人经过一条巷子,再出来时,周时誉已然换了一套装扮。 十鸢闷声低咳了两声。 她今晚这个脖颈受了不少罪,如今说话都是艰难。 周时誉赶紧抛了瓶金疮药给她:“先擦药。” 那点伤口的血量早就自己止住了,但到底是自己弄出来的伤,周时誉摸了摸鼻子,没敢直视。 十鸢没说话,安静地擦了药,碰到伤口时,她只是轻微地蹙了下眉。 周时誉带着她回宅子,幽州城奉行宵禁,此刻只要绕过巡逻的人,外间根本没有人,他见十鸢这幅模样,不由得轻嘶了声: 第82章 “晴娘到底怎么教你们的,各个对自己都这么狠。” 十鸢一时没听懂这是好话还是坏话,也压根没搭理周时誉。 周时誉都习惯春琼楼的人这样对待他了,他也没在意,他还有点幸灾乐祸: “真想看看,戚十堰在知道最后那波暗器是出自你手后会是什么表情。” 周时誉都没有想到十鸢最后会来这么一手。 他也好奇:“你传信不是说,要借机策反戚十堰么,怎么忽然对他下此狠手?” 周时誉见识过春琼楼的暗器,全是被浸泡剧毒,便是他,也要闻之色变。 十鸢觉得他好啰嗦,她哑声道: “他对胥铭泽的忠心出乎我的意料。” 闻言,周时誉反而不奇怪,他耸了耸肩:“要真是那么好策反,晋王也不会多年无终而返了。” 二人终于到了宅院。 十鸢也一眼看见了等在游廊下的人。 他坐在轮椅上,狐裘依旧披在他膝盖上,眉眼修长疏朗,宛如润玉上那一点微弱的莹泽,看上去柔和,实际上坚韧无比。 他和她离开时好像没什么区别,目光和润地望着她,直到落在她脖颈处时,眸色才微微一变。 十鸢蓦然鼻尖有点发酸。 她也说不出此刻是什么情绪,仿若是倦 鸟归巢,到了叫自己放松的地方,一直紧绷的神经也终于能够松懈。 不需要再担心一个不慎就会败露身份。 这是她第一次出任务。 她终于能够能理解顾姐姐对自己的不在乎。 她在任务中时,也无数次地想,丢了命也不要紧,但绝不能叫任务败露,不能叫顾姐姐和公子被牵扯进来。 和任务比起来,自己的那条命仿佛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十鸢只披着外衫,她被掳得匆忙,来不及梳洗打扮,一头乌发凌乱地披在身上,白净的脸上染了脏痕,有些狼狈,眸色却是透彻得灼人,她吸了口气,轻快地走到胥衍忱跟前,她弯眸笑着道: “公子,十鸢回来了。” 女子就蹲在他跟前,仰起脸冲他笑,黛眉姣姣得如入画一般,仿佛她只是出门了一趟而已。 胥衍忱倏然有点沉默下来,他安静地消化着女子给他带来的情绪冲击。 许久,他轻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乌发: “累不累?” 十鸢蹙着鼻尖,她摇了摇头。 胥衍忱视线落在她脖颈处,她肌肤娇嫩,于是,落下的痕迹也就越发明显,青紫一片,如今上面又加一道刀伤,便是洒了药粉,依旧能看得出伤口处凝成一道血痕。 仿若美玉存瑕。 她这一趟岂会如她表现得那么轻松? 她正将城防图拿出来,根本不在意自己的那点伤,笑盈盈地朝他邀功:“十鸢幸不辱命。” 胥衍忱也低笑了声: “十鸢好厉害。” 他像是在哄个小孩,叫十鸢哀怨地蹙了蹙鼻尖。 十鸢有点丧气。 她都能出任务了,公子怎么还和晴娘一样,总是把她当孩子看待。 这时,她听见公子低声问她:“还疼么。” 他手指轻微地擦过她脖颈,惹来一片旖旎,十鸢咬唇,她喉间轻微地动了动,埋头掩住眸中的情绪,她低声道:“不疼了。” 不过是点皮肉伤罢了,在春琼楼训练时,受的伤也要比这个严重,哪有那么娇气。 她侧头一点点地枕在了胥衍忱的双膝上,她轻声呢喃: “如今的十鸢是不是能帮到公子了。” 藏于双膝间的毒素在这一刻仿佛涌上了四肢百骸,叫他心尖也钻入了一点难言的情绪,胥衍忱望着女子的侧脸,许久,他低声回应: “自然。” 十鸢忍不住地轻笑。 那就好。 第40章 十鸢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将明,胥衍忱让人给她处理伤口后,就让她回去休息。 十鸢回望他,想起适才碰到的那双手,冰凉得有些吓人,他深中剧毒,浑身体温本就偏低,今日不知是等了多久,如今更似坠落寒潭的冷玉一样,没有一点温度。 她忍不住地蹙起黛眉: “公子也早点休息,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您不需要在外等十鸢的。” 胥衍忱笑而不语,没有接这番话,诸人为他出生入死,他怎么可能睡得安稳? 等将她安排好,胥衍忱才控制着轮椅,转道回了寝室。 今日发生了太多时,十鸢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地就脱离了戚府,她抬眸望了望四周,青黛色的床幔轻微垂下,绣着牡丹花样的蜀锦被褥柔软,外间花瓶内放着新鲜的迎春花,处处都安排得精细,一看就知道这是特意准备的房间。 十鸢长吁了一口气,乌发披在雪肩上,整个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终于不需要再见那么多红梅样式的物件了。 她气性其实一点也不大。 在前世被宋翎泉当面冷嘲热讽她不配接触戚府的那片梅林时,她就对红梅这种物件生出了抵触。 不论是长安城时在陆霏凤面前挑选红梅玉簪,还是后来在衢州城买下红梅步摇,都是她刻意做出的举动,她本是要让戚十堰将她和许晚辞联系在一起,让其心生乱意,但后来这个举动好像没有起作用。 第83章 戚十堰压根不吃这一套。 他格外认死理,一开始认定她不是许晚辞后,不论她再做什么,都不会把她和许晚辞相提并论。 无奈之下,她只好转而赞梅花高洁,给自己寻了一个喜爱梅花的理由,又借梅花隐喻给戚十堰送了玉佩。 她这等低微入尘的人,想要叫一个人倾心时,只能从各种细微之处着手。 但不管任务期间她做了什么,她心底的抵触却是不能消失,她要站在曾被羞辱的地方一遍又一遍,以期待戚十堰的经过时,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戚十堰的确对她很好。 可于她而言,在戚府的时光从不是一段好的回忆。 十鸢呼出一口气,她没有再细打量室内,这处只是她和公子的临时落脚之地罢了。 她在见到周时誉一行人就生出了疑惑,周时誉去戚府时可不止那点人,但至于其余人去做什么了,十鸢不得而知。 她也没有过问。 各司其职,对于她们来说,任务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 所以,十鸢也不知道许晚辞也被掳了出来。 在十鸢睡下的时候,戚府却是乱成了一团,许姑娘和陆姨娘双双被掳,在确认胥铭泽的安危后,戚十堰就领着人朝周时誉消失的方向追去。 他在幽州城找了整整一夜,也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 一夜间,他穿过大街小巷,最终在周时誉更换衣物的地方停下,小巷子深处凌乱地摆着夜行衣和两滩血迹。 戚十堰浑身寒意越来越重,他不愿去想那血迹从何而来。 夜深漫长,戚十堰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他们没有把她还回来。 宋翎泉得了消息,也匆忙地从府中赶来,他找到戚十堰时,天际已经泛白,他翻身下马,焦急地走近戚十堰: “将军!” 在看见戚十堰的那一刻,宋翎泉蓦然失声。 他何时见过戚十堰这么狼狈的时候? 许久,宋翎泉才找回声音,他扫视一圈,没见到陆十鸢的身影,心里就已经有数了,他头一次没有觉得戚十堰先找陆十鸢有什么不对。 和许晚辞相较而言,自是陆十鸢的处境更加危险。 对方掳走许晚辞只可能是一个目的——以此要挟王爷和将军。 但陆十鸢不同,她没有那个分量,便极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宋翎泉心底暗骂这一群人不讲武德,但他还是得拦住戚十堰: “将军,找了一夜都没有找到人,人肯定已经不在城内了。” 戚十堰伫立在原处,仿佛没有听见宋翎泉的话,宋翎泉看不下去,低声道:“将军府内还得你主持大局,难道你放心将一切交给那个家伙么?” 他口中的那个家伙自然是胥铭泽。 自知晓胥铭泽将许晚辞藏起来数年,冷眼旁观戚十堰三年来的煎熬时,宋翎泉心里对胥铭泽的不满直接达到了顶峰。 将军这三年来变得越来越沉默,每年入长安述职时,他不信胥铭泽没看在眼底。 但胥铭泽依旧把许晚辞的消息藏得严严实实。 再加上他那日又得知了林三惨死的真相,宋翎泉忽然怀疑,他们为了胥铭泽的霸业尽心尽力,但胥铭泽真的有把他们当人看么? 戚十堰眸色终于有了波动,许久,他转身朝戚府走去,他声音冷冷传来: “给燕云城传消息,让他们把人还回来。” 宋翎泉跟上他,不意外他会怀疑祁王,毕竟胥岸曈离得太远,想在幽州城内或者附近安插人手,也是有心无力。 唯独祁王胥衍忱。 想到祁王,宋翎泉皱了皱眉,自那位小皇子年少时去了封地燕云后,长安城众人就再没见过他。 连三年前的长安事变,他都没有出现,论起行踪,这位祁王是最令人捉摸不定的。 宋翎泉有些迟疑低声: “他要是不承认呢?” 戚十堰面无表情,又仿佛如覆冰霜,他平静道:“那就告诉他,没人拦得住王爷发疯。” 胥铭泽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个疯子。 久而找不到许 晚辞,戚十堰一点都不怀疑,胥铭泽会下令提前开战。 到时,战火连天,尸横遍野,胥铭泽这个疯子不会在乎,但胥衍忱也不在乎么? 纵是立场不同,戚十堰也听说过燕云之地在祁王的管理下欣欣向荣一事,既是如此,祁王怎么可能不在乎他麾下衢州城的百姓。 宋翎泉得令,迅速上马离去。 戚十堰也翻身上马,他高坐马背上,回头望了一眼小巷深处,须臾,他收回视线,挥鞭骑马离开。 ——陆十鸢,你千万要活着。 ****** 十鸢不知道有人对她的期望。 她一早醒来,就到了公子的书房,白日间,视线没有了阻碍,周时誉也终于看见了她脖颈上的青紫,他倒抽了一口气: “嘶——” “我什么时候下了这么毒的手?” 这力道根本就是奔着将人掐死去的。 周时誉有一瞬间怀疑了自己的记忆,难道自己为了逼戚十堰妥协,真对十鸢下狠手了? 第84章 他没看见,在他话音甫落,原本垂眸在看城防图的胥衍忱掀起眼看了他一眼。 十鸢睡了一觉,醒来后,觉得嗓子好多了,也终于愿意说话,她摇了摇头: “不是你,是胥铭泽。” 胥衍忱手上动作一顿,笔墨在白纸上落下一点墨痕,他抬眸望向十鸢。 周时誉也惊愕:“胥铭泽?那个疯子对你下手了?!” 要是别人,周时誉会觉得这般是下狠手,但搁在胥铭泽身上,他却是一脸古怪: “他现在也会留活口了?” 周时誉提起胥铭泽就一阵胆寒,这个疯子当初仗着自己是嫡出,又是太子的亲胞弟,下手尤其狠毒,凡是得罪过他的人几乎都是被折磨而亡,后来先帝去世,他得了戚十堰这么个助力,越发无法无天。 莫说其余人了,便是当时的皇子们也不好过。 周时誉犹记得当初还在长安时,胥铭泽亲手将不过五岁稚龄的小皇子推入湖水被活生生冻死一事,彼时圣上膝下皇子众多,自是有些不受宠的,甚至圣上有的皇子见都没见过一面。 就算是被欺凌致死,也不会有人替这些皇子伸冤。 纵是主子,因当初娘娘得圣上青睐,偶尔也被圣上亲自问话的情况下,也被胥铭泽欺辱过,遑论其余人呢? 十鸢听见周时誉的问题,不由得蹙了蹙眉。 能叫周时誉脱口而出这么个问题,那个胥铭泽到底是多么残暴? 十鸢低声说出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她不是个自作主张的性子,有关戚十堰和胥铭泽的事情,她自是一五一十地交代,没有放过一点细节。 话落,十鸢没看见胥衍忱眸中的温润仿佛褪了些,她往周时誉看了一眼: “正因此,我才让周大人如果有可能,将许晚辞一并带出,有了许晚辞在手,胥铭泽也许会投鼠忌器。” 兵不厌诈,在谋取那个位置时,手段是否光明在这一刻已然不重要了。 周时誉颇为得意地颔首:“放心,人带出来了。” 十鸢意外: “当真?” 周时誉:“担心她会暴露行踪,人给关在了另一处,之后也不会和我们同行。” 十鸢点头表示理解,她们身处敌人领地,再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二人正说得兴起,有杯盏落在案桌上的声音响起,十鸢立即转头,就见胥衍忱指骨敲点了下案桌,他抬起眼和她对视,温声道: “这处有些模糊了。” 十鸢惊疑了声,快步走到公子身边,认真地低头看向城防图。 周时誉倒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瞟了眼主子,再望向一无所知的十鸢,他心底轻啧了声,腹诽这种吸引注意的手段真是上不得台面。 城防图被她卷藏着收起,真的有些线条不明显,十鸢细致地在一张空白纸上重新描绘出城防图。 暖阳在这一刻照进书房,洒在女子脸上,胥衍忱只能看见她的侧脸,女子全神贯注,只认真地投入笔上,暖阳给她镀了一层浅淡的盈光。 许久,胥衍忱轻颤了下眼睑。 第41章 幽州城早在胥铭泽入城的第二日就不再戒严,也因此,周时誉才能带齐人手夜袭戚府。 十鸢任务完成,没有想过再回戚府,至于戚府是否乱成一团,戚十堰又是否在找她,她也根本不在乎。 她一直贯彻晴娘教导的一点,执行任务期间一切都是假的,连她这个身份都是假的,又遑论得到的情谊呢? 她们身为细作注定是个骗子,骗人情谊,也骗人性命。 对任务对象生情,便是自找苦吃! 她是晴娘最看好的接班人,绝不会自寻死路,她会和晴娘一样,让公子登上那个至高之位。 否则,等待她们所有人的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日色渐暗,天际的最终一缕残阳也被吞噬殆尽,府中挂起了灯笼,叫他们得以见残光,现时房屋的门槛都高,胥衍忱坐在轮椅上自主能力不强,十鸢回归本职,她推着胥衍忱的轮椅回了卧房。 十鸢隐晦地望向公子的腿,心底的疑惑不解半点未褪,甚至越来越深。 最终,她还是没忍住地问: “周大人不是说在找那位神医给公子解毒么?十鸢怎么没有见到那位神医?” 她今日在公子身边待了一日,别说见到那位神医了,连药都没见公子喝过。 胥衍忱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他细长如玉柄的手指整理了一下狐裘,才不紧不慢地出声: “那位神医行踪飘忽不定,他既不想见我,淮之自然找不到他。” 十鸢愕然。 她细算时间,从她见到周时誉至今也有十日,也就是说公子已经在幽州城至少待了半个月,居然还没有找到人? 十鸢堵了一口气,声音闷闷地替胥衍忱抱不平:“他既然不想救人,做什么让公子来幽州城冒险?” 世人得病求医,本是常理。 何必戏耍人! 胥衍忱本是情绪淡淡,但见她如此义愤填膺,清隽的眉眼不由得低垂轻笑了声: “或许是他不想被当做神医。” 十鸢没听懂,她往年在春琼楼时,未及笄前,只需要接受楼中教导,学习暗杀和伪装的本领,还有做伶人的基本技艺,把控人心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足够让她耗费全部精力,也因此,她对外间事都是一知半解。 第85章 十鸢郁闷:“神医之名不好么?” 她倒是也想习得一身医术本领,可奈何她没有那个天赋,只懂得最基本处理伤口的手法。 胥衍忱抬眸望她,他指着卧榻的位置让她也坐下: “想知道?” 十鸢点头,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简直太糟糕了。 胥衍忱:“春琼楼本就是收集情报之处,晴娘手中更是有着世人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你想知道的话,回去找晴娘拿情报就好。” 十鸢偏头,她一手托腮,乌发轻而落下,她轻声道: “但公子不是就在眼前么,何必再麻烦晴娘?” 胥衍忱微不可查地抬眸,相较而言,众人是宁愿费事去找一下晴娘,也不会直接来麻烦他。 她倒好,一点也不客气。 胥衍忱伸手给她斟了杯茶水,汤色清亮,花茶渐浓渐醇,也不会叫人失眠:“你若想听,自无不可。” 卧房内常备着糕点和茶水,胥衍忱对此可有可无,如今倒是都便宜了十鸢。 因为他深中剧毒,底下人一直替他遍寻名医而不得治,而江见朷的神医之名深入人心,周时誉找了江见朷数年,一旦寻人落空就会冲他抱怨两声,胥衍忱对江见朷的 确有些了解。 但也仅此罢了。 江见朷不喜替人治病,能得他出手的人寥寥无几,自不会有什么他的消息流传出来。 胥衍忱声音温和:“我只知道,他惯来以算命先生自称,时而背着卦旗穿梭在大街小巷,行踪常是飘忽不定,一旦有人在他出现的地方找他治病,不出三日,他必然是会消失的。” “或许是因为世人都看重他的医术,反而忽视了他算卦之术,叫他越发不喜替人治病救命。” 提到了江见朷,胥衍忱将他救人的规矩也一并道出,须臾,他摇了摇头: “或许是因为我不是所谓的有缘人,便也得不到他出手。” 有缘人三字,委实令人无从下手。 胥衍忱一度觉得,这不过是个敷衍世人的借口,他只是看谁顺眼,便肯出手一救罢了。 十鸢越听脸色越古怪。 她怎么觉得公子的描述这么像她之前见过的一个人呢? 胥衍忱也察觉到她脸色的异样,不由得出声问:“怎么了?” 十鸢握住了杯盏,她不确定她是否应该提到那个算命的,也担心自己猜错了,让胥衍忱生出希望又落空。 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十鸢数日前在戚府见过一人,和公子口中的神医形象很是契合,一身白衣背着布袋和卦旗,见人不说话先抛他那铜钱,颇有些故作玄虚。” 如林中青石,却是温润如风,第一眼会让人生出错觉,觉得他会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胥衍忱眸色一怔,十鸢的话一出口,胥衍忱几乎就确认了那人的身份。 胥衍忱轻挑眉:“你是说,他在戚府出现过?” 十鸢也意识到了什么,她脸色骤然生变。 如果那人真是江见朷,他让公子来幽州城,却是始终不见公子,还出现在了戚府,难道让公子来幽州城一事自始至终就是个陷阱? 十鸢立刻站了起来,她呼吸微重: “不论他是否是幽王的人,公子都不能在幽州城继续待下去了。” 十鸢几乎瞬间紧张起来,她下意识地要走到窗口,观察四周环境和戒备是否森严。 但她步伐还没有跨出去,手腕处蓦然被人拉住,她一顿,不解地回头,就见胥衍忱哭笑不得地望向她: “别紧张,他如果真的是胥铭泽的人,这处早就不安全了。” 他眼眸含笑,半点不见慌乱,十鸢也冷静下来,她倒没觉得自己失态,谨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旦习惯松懈,对她们来说,才是要命的。 十鸢重新坐了回去,她也后知后觉地想到江见朷最后给她留下的话,她脸色有些古怪道: “他好像说过,我和他会有再见的时候。” 十鸢有点不明所以,语气也变得迟疑起来:“还说如果我想找他,便去青云山。” 胥衍忱一直情绪稳定,直到听见这里,才轻微拧起眉心。 十鸢也不懂江见朷为何会向她透露行踪,但她不着痕迹地望了眼公子的双膝,如果他真是江见朷,或许她真的会和他再见。 十鸢皱起脸,不解也惊愕: “他日日背着卦旗,不会真有两下子吧。” 胥衍忱轻叹了声:“或许当真是如此,世人皆忽视了这一点。” 话音甫落,他忽然安静下来,十鸢不解地望向他,许久,胥衍忱才喟叹道: “原来他来自青云山。” 十鸢眸中出现一点迷惘:“青云山怎么了?” 胥衍忱和她解释道: “十鸢可知青云山位处青山城?” 十鸢迟疑地点了点头,她纵然再不了解外间情报,对大周的领土舆图却是熟记于心的。 她记得青山城位处极东,是个格外偏远之处,若无意外,她本是应该一辈子都不会踏足青山城的。 “青山城和其余城池不同,虽也是大周领土,但城主一职惯来都是由上一任城主指定,朝廷也没办法插手其中。” 第86章 朝廷如果强硬插手,凡是派去的命官都会死在路上,朝廷也震怒过,但不论做什么,便是派兵,都会被青云山的迷雾挡住,后来因青山城向来低调,对朝廷的供奉也不少,又是个偏远之地,不值得大动干戈,久而久之,朝廷也就放任了。 胥衍忱眸色有些叫人捉摸不透,烛火一明一暗间,他眉眼间的温润仿佛褪去,露出玉石般的冷硬,只是一刹间,那些情绪就消失殆尽,他情绪恢复如常,对着十鸢摇头道: “如果江见朷来自青云山,也怪不得淮之久久找不到他了。” 十鸢心不在焉地点头,对她而言,青山城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并不重要,是否受管是朝廷该忧心的事情。 她只是在想,她如果前往青云山,能否把人带回来给公子解毒? 十鸢很快按下这些思绪,她要做什么不是由她决定的,任务完成,她本该直接返回春琼楼复命,这才是正常流程。 是否要去青云山,她还要回去和晴娘商议一番才能得出结论。 没人知道十鸢心底惯来藏着害怕的情绪。 她从来不会自作主张,便是前世被陆家赎身一事也曾和晴娘商量过,晴娘不曾阻拦,她才敢踏上那条路,只是她没有记住晴娘的提醒,才落得最终的下场。 因为她害怕她会添乱。 有人摸了摸她头顶,十鸢猝然回神,她听见胥衍忱的低声:“不要胡思乱想,早些回去休息。” 他仿佛能看透她在想什么,冲她摇了摇头,甚至还能和她笑着道: “淮之一直在做这件事,十鸢可别和他抢。” 十鸢沉默下来,她当然听得出公子言下隐晦的不赞同,她不解,胥衍忱怎么能表现得这么轻松,他就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能不能再站起来么? 其实十鸢是知道答案的,他连外人替他推轮椅都不愿意,怎么可能会不在乎。 十鸢最终还是咽下了疑问。 等她走后,胥衍忱低头望向被狐裘掩盖住的双膝,疼痛隐晦地藏在其中,无时无刻不在发作。 许久,他长呼出一口气,清隽如玉的眉眼有一刻黯然下来。 没人会习惯疼意。 但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压在她身上。 她忘记了自己才及笄,不过还是个小姑娘,一心替他效力。 他不能也忘记。 第42章 久久找不到江见朷,胥衍忱一行人已经准备回幽州城,本来这趟行程早该提前结束,但幽州城的戒严打断了他们的计划。 胥衍忱下了命令后,十鸢难得有点迟疑,她朝周时誉望了一眼。 周时誉垂首应声,仿佛没有察觉到十鸢的视线。 事后,十鸢叫住了周时誉,周时誉脚步一顿,他心底叹了口气,转过头看向十鸢: “十鸢姑娘有什么事?” 十鸢轻蹙黛眉,她欲言又止:“我们走了,那顾姐姐呢?” 对于公子的命令,她不会违抗,但不代表她心底不惦记顾姐姐,她已经回来了,任务也已经完成,但顾姐姐要怎么从宋府脱身? 周时誉停顿了一下,他头也没抬道: “她不会和我们一起回去。” 夜袭戚府,一是要将城防图的消息带回来,二也是试探能否直接刺杀胥铭泽,于是,十鸢便也能趁乱被救出来。 但顾婉余不同,她没有合适的理由脱身而出。 十鸢还想说点什么,但她最终止声,她只是整个人有点颓废下来。 她没有埋怨周时誉什么,她心底也清楚,顾姐姐要做什么,周时誉根本拦不住。 他们本就是两个独立的个体。 她只是觉得自己没用,如果不是担心她,顾姐姐也不需要搅入这趟浑水。 小姑娘如今还不知道宋翎泉主动替顾婉余赎身一事,只当是她的顾姐姐为了和她里应外合才会深入险境。 周时 誉瞥了一眼女子,语气也有点沉闷: “便是能走,她也不会和我们一起离开。” 十鸢握住双手,她从周时誉的话中隐约听出了什么,果然,周时誉道: “如果战事注定要发生,她留在幽州城会和我们一起回去更有价值,她惯来会做取舍。” 宋翎泉在幽州城地位不低,和戚十堰又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她留在戚府总能获得些情报。 说到这一点时,周时誉语气听不出是好是坏,但他眼底情绪骤然变得晦暗。 她惯来将自己的生死置之事外。 晴娘看不惯他,周时誉心底也不是对晴娘没有意见。 她到底怎么培养的人?说是细作,结果和死士一样,对自己半点不在乎。 他未必不知道晴娘已经做到了最好,但他心底有不平,发泄不得叫人憋闷,左右他和晴娘不需要和谐相处,互相看不顺眼也无所谓。 十鸢也呃声。 她知道周时誉说得没错,如果是她,她想她也会和顾姐姐做出一样的选择。 她没再拦住周时誉,院子中只剩下她自己,她站在原地许久不动,半晌,她扯着院子中的花,许是情绪难解,她只能借此陈情,片刻,她眼前的花草被糟蹋不成样,落花飘零了一地。 第87章 胥衍忱透过楹窗望向她,将她的举止尽收眼底。 他没有拦住她发泄情绪,在意的人身处危险之地,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已经足够冷静了。 ******* 二月底,将要回暖时,时隔将近三个月,十鸢终于回到了衢州城,依旧是周宅,许是倦鸟归巢,十鸢迫不及待道: “公子,十鸢想回一趟春琼楼。” 胥衍忱没有拦住,他偏头轻笑着问:“见过晴娘,还回来么?” 他一双眉眼在暖阳下显得温润清疏,薄唇色淡如水,不是秾艳的颜色,却是叫有人移不开视线,他含笑看着她,静等着她的答案。 十鸢一怔,下一刻,她蹙了鼻尖,仿佛恼然地脸染了绯红,佯装不解地问: “莫不是十鸢走了后,晴娘安排了别人侍奉公子?” 她声音还透了点痴缠哀怨,像是在指责胥衍忱的不近人情。 她一点也不老实,总是拿问题回答问题。 胥衍忱清隽的眉眼微垂,他坐在轮椅上却是脊背一直挺直,如林中耸立而起的松柏,再是温和也透着股外人不可攀近的矜贵,十鸢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听得见他低声道:“不会再有了。” 十鸢一时没听懂,她不解也直白地问: “什么?” 胥衍忱却是没有回答她,他轻颔首提醒:“再不去,晴娘恐怕是要等得着急了。” 十鸢瘪了瘪唇。 她很不满意公子和晴娘她们这一点,说话总是说一半藏一半,叫人听得抓肝挠肺的,好生折磨人。 但她也知道,对这种人来说,他们不想说的时候,别人根本问不出来。 十鸢不再费劲,她收拾好东西,就直奔春琼楼而去。 不过因她的脸在戚府过过明路,如果戚十堰查问陆家的话,她曾是春琼楼伶人的身份也极大可能会暴露,她也做了一番遮掩,否则很难解释,她被掳走后为何会直接出现在春琼楼。 这会暴露春琼楼的存在。 她要恢复自由身,还得等胥铭泽一行人覆灭才行。 十鸢等得起。 和胥衍忱猜想不错,晴娘当真在春琼楼等候她,十鸢难得没有自持,她扑向晴娘的怀中,瓮声瓮气地喊:“晴娘!” 晴娘被她撞了个满怀,一脸的漫不经心被撞散个干净。 晴娘没好气地拎起十鸢的耳垂,翻白眼道: “还当你出了一趟任务后能稳妥点,没想到还这般孩子气。” 许是十鸢入春琼楼时年龄太小,晴娘的确偏袒她了一些,时而久之,十鸢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会无意识地和晴娘痴缠撒娇。 十鸢立即收敛情绪,赧然地从晴娘怀中退出来,她端庄地坐了下来,不勾起眉眼笑时,倒也显得清雅,宛若梅雨疏冷。 晴娘没理会她的装模作样,她自是了解她手下的这批人,各个都是做戏的好手。 片刻,晴娘轻咳了声,她望向眸中隐晦藏着期盼的女子,终是摇了摇头: “你倒是没辜负我对你的期望,任务既然完成了,便好好休息,别忘记去找绿诣。” 十鸢当即眸眼一亮,颇有些灼人。 她当然知道晴娘让她去找绿诣是做什么。 春琼楼有奖有罚,晴娘在物质方面从不会欠缺她们,任务完成也能领赏,十鸢不知道会有多少,但起码是她自己赚的第一笔银钱。 十鸢见过晴娘,交代了一番她在戚府发生的事情,就去找了绿诣。 但她也没有正大光明地出现春琼楼,甚至连诗意都没见一面,而是直接潜入绿诣的房间,绿诣已经在等着她了。 绿诣笑盈盈的,她温声道: “十鸢姑娘平安回来了。” 她和晴娘不同,晴娘是指派任务的人,她却是总在接待任务成功回来的人。 她也许能等到人回来,也许等到的是人再也回不来的消息。 于她而言,她希望能见到回来的人越多越好,于是平安便也成了一声奢望。 十鸢也弯眸望向她:“绿诣姑姑。” 绿诣闷笑了声,她推了托盘出来,细细和十鸢讲解: “你第一次接任务,或许还不了解,像十鸢姑娘这次任务可居甲等,奖赏也是能选择的。” 春琼楼某种程度上也足够公平,她们只看重任务本身的价值,任务是怎么完成的,楼中不会管,至于对本人来说,任务是否简单,楼中也不在乎。 就像这次的城防图,自是重要之物。 绿诣娓娓道来: “楼中奖赏都是些俗物,但这人活在世上,最离不开的也就是这俗物。” 托盘上的锦帛被掀开,十鸢呼吸一轻,她彻底弯起了眼眸,整整摆齐了一托盘的金条,没见过的人许是难以想象一堆金条摆在眼前的冲击感。 她也是个俗人,她喜欢这些俗物。 十鸢后知后觉地有些恍然道:“怪不得顾姐姐平日中那么大方。” 于她们而言,做的都是要丢性命的事,但回报的确是厚重。 她目测,眼前这堆金子至少有一千两,换做银子便是十万两,足够她在衢州买下两座三进三出的宅院。(1) 第88章 一趟任务便赚了寻常百姓家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银钱。 绿诣认真道:“十鸢姑娘若是觉得不方便携带,也能换成银票。” 十鸢要了银票,却也若有所思地装起了两根金条,绿诣对此表情变都没变一下。 是夜。 周宅,胥衍忱等到日色彻底落幕,也没等到早该回来的人。 他耷拉下眼眸,情绪淡淡,周时誉催促了他数声,颇有点看不下去: “十鸢姑娘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的,她又不是三岁小孩,还得公子等着她回来,再说了,就凭她的本事,寻常人也近不得她的身。” 浑身都藏着见血封喉的暗器,又没了任务桎梏,不需要刻意隐藏身份,谁敢轻易招惹她们? 胥衍忱未必不清楚周时誉说的道理,但他还是朝楹窗外看了眼,他淡淡道: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房间在何处。” 周时誉扯了扯唇,得,这府里的下属都是摆设,连给十鸢姑娘指个路都不会。 周时誉语气幽幽道: “万一晴娘让她留宿,难道主子要等到明日?” 外间月色也逐渐奄奄一息,有人应当是今晚不会回来的,胥衍忱垂了垂眼眸,才控制着轮椅调头出了书房。 周时誉要去推他,被他拒绝,好若是寻常语气: “不用。” 周时誉惊愕,半晌没能回神,主子还和他置起气来了? 胥衍忱独自回了卧房,刚一开了门,他就敏锐地意识到房间内有人在,他眸色一厉,刚要叫人,就被眼前一幕惊住。 被摆 在案桌上的一摞银票,还有压在银票上的一根金条。 以及某个在卧榻上昏昏欲睡的女子,她许是困极,眼皮子不断往一起粘合。 不待胥衍忱发生出声音,女子倏然睁开眼,她冷眸朝这边一扫,直到看见他,眸色才重新柔和下来,她瘪唇: “公子怎么这么才回来?” 胥衍忱仿佛是怕惊动了什么,他控制着轮椅,轻声地走到了十鸢身边,他望了眼十鸢,又望向那堆被金条压住的银票,整个人难得有点懵: “……这是什么?” 他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答案,女子也的确给他证实,她偏了偏头,有些迟疑道:“是任务酬劳?” 胥衍忱陡然放松下来,他靠在轮椅上,不偏不倚地望向女子眼眸: “那为何放在这里?” 十鸢只是想这么做,就做了,被公子这么一问,才惊觉不妥,她犹豫着道:“想分一半给公子。” 咚—— 仿佛是一声心跳骤响。 胥衍忱陡然意识到,她简直直白得要命。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也知不知道这所谓的任务酬劳,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他下发给她的? 如今她这是又还回来么。 但胥衍忱最终什么都没提,他眸色些许晦涩,他只是问:“回来了,怎么不直接去找我?” 女子仰起脸,她眸中藏了些不安,但依旧没有半点隐瞒,对自己的行为也一知半解地说: “……是给公子的惊喜。” 第43章 两日后,周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彼时,胥衍忱正在书房内处理政务,十鸢没在里面等着,她心底藏着事,又许久未碰暗器,担心手生,最近一段时间都在重操旧业。 于她而言,这段时间和在春琼楼时唯一的区别就是晴娘等人换成胥衍忱等人。 来人才踏入院落,就听见隐秘的破风声响起,有暗器只冲眉心而来,他条件反射地偏过头,那人也及时收了手,才没叫意外发生。 岑默低头,看向即使某人及时收手依旧被斩断数根发丝,他意味不明地挑眉。 他一直都知道主子手下有批能人志士,最是擅长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如今倒是头一次见到本人。 女子亭亭玉立,春意渐暖,她只穿了件简单的青黛色襦裙,黛眉姣姣,肤如凝脂,任谁见到她也顶多当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但岑默记得那枚直冲眉心的暗器,出手即是杀招,小瞧这种人,一个不小心可是会丢了性命的。 十鸢快速扫了眼来人,一身简单低调的青衫,衣摆低处绣着云纹,他情绪浅淡,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幅度,瞧着平易近人,再是细看却是凉薄得厉害。 仿佛只是个文弱书生,身姿单薄得像是能够被她一只手轻易折断。 但第六感让十鸢心底下意识地生出忌惮。 只是一息,十鸢很快敛下情绪,她仿若无事发生,透了一点疑惑地问: “先生是谁?十鸢一时手误,望先生莫怪。” 不待岑默回答,书房中的人听见了动静,楹窗被推开,胥衍忱的脸庞从楹窗中露出来,他对着十鸢点头后,才朝岑默道: “进来。” 岑默应声,在和十鸢错身而过时,他站住了一下,声音轻飘飘地传来:“不敢当姑娘一声先生,我名岑默。” 十鸢有点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记仇? 十鸢瞥了眼地上的一截碎发,脸上稍有些许的迟疑,断发之仇? 第89章 和岑默进了书房不同,周时誉在岑默进去不久就出来了,他低声问十鸢:“你适才和他说什么了?” 他顺着十鸢的视线看去,倒抽了一口冷气。 十鸢只觉得他敬佩地望了她一眼,便是她拿了城防图回来,周时誉都没这么看过她。 周时誉摇了摇头: “他可是个小心眼的,当年我不过吐槽了他一声文弱不堪,就被他记了数年。” 岑默在燕云城时掌管后勤,他领兵在外时,岑默不会克扣给士兵的军晌,但下发的银钱总是微妙地恰到好处,周时誉委实过了一段抠搜的日子,难受得紧。 偏他还不能对人家说什么,燕云城没有朝廷资助,全赖人家赚银子,能够按时发放军晌就不错了。 除此外,岑默也明里暗里地给他使了不少绊子,后来他亲自上门给人赔礼道歉,这茬才被揭了过去。 文人口中常是念叨一句“体发之肤受之父母”,他当年一声吐槽让岑默记仇了五年,如今十鸢居然让他断了发,谁知道他会怎么记恨十鸢呢。 十鸢听周时誉说完,立时明白了他受制于人的根本,她迟疑地指出一点: “……可我的银钱都是晴娘发的。” 岑默压根管不到她。 她们春琼楼就是最大的销金窟。 周时誉面无表情地哦了声,接着道:“但在高太守遇刺后,他就接管了衢州城。” 十鸢也立刻闭嘴。 岑默管不到她,但衢州太守却是能管得到春琼楼。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终于打开,岑默推着胥衍忱出来,在游廊上将胥衍忱放下,独自离开,只是和周时誉擦肩时,他凉凉地扫了眼周时誉: “周大人下次背后议论人时,记得小声一点。” 他勾唇,似笑非笑:“否则,当事人真不知道该不该装作没听见。” 周时誉脸色立刻讪讪。 岑默却是没再搭理他,转头朝十鸢看过来,不紧不慢道: “十鸢姑娘放心,我虽然记仇,但分得清轻重,也分得清失误和嘴欠的区别。” 十鸢听出了他言下的指桑骂槐,她隐晦地眨了下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番话。 好在岑默也不需要她接话,话落,冲她一拱手,才转身离开了院落。 十鸢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岑默这是在和她解释,他没有记恨她适才的失误? 等人彻底消失,周时誉才低骂了声,他幽怨地望向游廊上看戏的主子: “主子怎么也不提醒属下一声?” 胥衍忱不紧不慢地抬眸,反问:“提醒你不要背后议论人?” 周时誉许是忘记了岑默耳清目明,声音传入书房时,岑默当即冷笑了声,胥衍忱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周时誉被堵住。 十鸢快步走到胥衍忱身后,她没再去想岑默,而是不解: “岑大人这趟过来,是有什么要事禀报么?” 胥衍忱颔首。 岑默的确带来一个消息,戚十堰传信到燕云,让燕云城归还许晚辞和陆十鸢。 十鸢皱起脸,戚十堰这么快就查到了人在她们手中? 她也在这一刻也终于想起来许晚辞这个人。 她不在乎戚十堰还在找她一事,自然也没有发现胥衍忱话落后,若无其事地抬眸朝她看了一眼。 十鸢惦记着事,转头不解地问周时誉:“周大人究竟将人藏在何处了?” 他们回到衢州已经有了三日,但她依旧没见过许晚辞。 谈起正事,周时誉惯是可靠,他皱眉:“就在衢州城,你要见她么?” 十鸢立刻摇头,她见许晚辞做什么? 或许陆十鸢的身份还有用呢,她没必要这么早暴露。 十鸢迟疑地问:“那公子准备怎么回复他?” 胥衍忱摇了摇头,他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 “我们都没有见过人,如何交人呢。” 早在收到来信的时候,岑默就直接挡了回去——不知道, 没见过。戚府丢了人?不若将详细消息一并告知,他才好帮忙找人啊。 岑默对于处理这种事情惯来得心应手。 一番回复,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推辞,还是在借此打探消息。 周时誉嗤笑了声:“他当他是谁,一封传书,就想叫燕云城做事?” 毕竟明面上戚十堰没有任何证据是燕云城劫持了人,这番仿若命令的态度自然叫人不喜。 胥衍忱垂低了低眉,他轻声道: “自然不止,他说,十日内若是见不到人,没人拦得住胥铭泽发疯。” 便是十鸢对朝事不解,也听出了戚十堰言下的威胁。 胥衍忱抬眼望天,他沉默了好久,于是,院落中也安静了下来。 春意来袭,暖阳落在天地间,周宅位置在城南,正是坊市的地段,外间仿佛隐约传来百姓的穿街叫卖声,一片安居乐业、欣欣向荣之象。 距离那场闹荒不过九年,衢州城百姓也才安稳数年。 十鸢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她是从那场闹荒中活下来的人,此刻不由得迷惘,如果战乱再起,那时衢州城又会沦落成什么模样? 第90章 谁也不知道答案。 但她们都清楚,形势逼人,胥铭泽早对天下三分有不满,西北也在虎视眈眈。 便是胥衍忱,他也不会想要一直受制于人。 于是,这场战事早就不可避免。 是周时誉打破了沉默:“要战便战!我燕云城何时惧怕过这些!更何况,如今城防图在手,我等已经占据优势,迟则生变!” 十鸢第一次见到周时誉如此神情,战意煞气迸发,棱角分明的脸庞皆是凌厉。 十鸢恍然意识到,周时誉不是逗鸟遛狗的纨绔子弟,三年前的那场清君侧,他们都曾上过战场。 十鸢没有说话,纵她不想看见任何战事生起,但也不得不承认周时誉的话没错。 许久,是胥衍忱淡声道: “岑默前来衢州城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注定。” ******* 幽州城,戚府书房。 戚十堰听着来人的回报,他脸色仿若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回信。 书房内阴云密布。 宋翎泉来回踱步,半晌,他终于站住,脸色难堪: “祁王是什么意思?!” 态度看似温和地询问协助,实则格外强硬地拒绝归还陆十鸢和许晚辞。 宋翎泉骂了一声脏话,声音陡然拔高:“难道他们真想开战不成?!” 宋翎泉不惧怕战争,而且,宋翎泉抬头望向戚十堰。 不论先帝在时,还是先帝驾崩后,将军前前后后参加的大小战事数十场,从未有过败绩,声名赫赫,也因此,往日祁王和晋王惯来对幽州城忌惮不已。 宋翎泉暴躁不已,戚十堰的态度却是平静到令人发慌。 许久,戚十堰终于道: “我早该想到的。” 宋翎泉一顿,他不解地皱起眉头。 戚十堰语气平静道:“在你在衢州城遇到岑默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祁王早就做好准备了。” 不过一个太守遇刺,何须让岑默亲自跑一趟。 宋翎泉哑声,他也终于沉默下来,不再暴躁,他脸色一点点冷寒下来: “今日起,我会驻扎在军营。” 话落,他蓦然转身要走,在退出书房的那一刻,他却停了下来: “将军,属下不怕打仗,也不怕死,属下会一直追随将军。” “但将军走的这条路当真是对的么?” 他和将军保护幽州城这么久,不论谁胜谁败,幽州城必然损失惨重。 他们都亲眼见识过胥铭泽的残暴,真的要将胥铭泽推上那个位置么? 到时,天下究竟是迎来一片太平,还生灵涂炭。 宋翎泉心底早有答案。 有人曾说他是在盲目地追随将军,将军又何尝不是在盲目报恩呢。 第44章 宋翎泉驻扎军营的消息,顾婉余是第一个得知的。 顾婉余拢了拢青丝,她没有闲情陪眼前拦路找茬的后院女子玩闹,全程没有停顿地要绕过去,黄衣女子一恼:“喂,顾婉余!” 顾婉余隐晦地轻揉了揉额角。 这宋府后院没有正妻,但妾身和妾身之间的身份也是有不同的,若要细分,还有贵妾、良妾和贱妾,以及通房的区别。 比她们春琼楼的姑娘还要分得细致。 眼前这位黄衣女子出身不错,入了宋府也是个贵妾的身份,上面没有正妻,整个府邸除了宋翎泉,便也是她身份最高,甚至后院中馈也是由她掌管。 但顾婉余和她惯来井水不犯河水,毕竟宋翎泉那个人也不是个讲规矩的,黄衣女子也不敢伸手到她的院子。 如今宋翎泉才两日没回来,这人便是按捺不住了? 黄衣女子:“爷好些时日都没沾府里,他临走前见的便是你,爷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她紧皱眉头,一脸担忧和不安。 不是来找麻烦的。 顾婉余有些意外,她饶饶地抬手扶额:“罗姨娘委实看重妾身了,若是闺房之事,爷还能和妾身透露些许,一旦涉及到正事上,爷岂会和妾身提到一言半语?” 罗姨娘一梗,有点怀疑,但也觉得她说得没错。 罗姨娘到底没再拦她,颇有点烦躁地拧了拧帕子,低声抱怨道: “到底出什么事了,也不知道使人来府中说一声。” 她转身就走,宋翎泉不在,未免府中人心浮动,她还得管好府中事宜,还真没有时间来找顾婉余的麻烦。 但要说她不想么?当然不是。 她的确是不喜顾婉余,不过是爷从勾栏院带回来的人,却一副与世无争的作态,整个人和府中都格格不入,衬得她们其余人都仿佛是个跳梁小丑一样。 罗姨娘不觉得她们争宠有错,在这府中,宋翎泉的态度代表了太多东西,谁都想活得舒坦一点。 只是她们争来争去,倒是叫顾婉余在其中显得与众不同了。 这叫她们怎么能不讨厌顾婉余呢? 顾婉余没管罗姨娘怎么想,她们目的不同,纵是彼此有过交集,自然不会相交太久。 顾婉余回到院子中,诗情已经在等着她了。 和十鸢是一人被陆行云被赎身不同,宋翎泉替她赎身时,从春琼楼中将诗情也一并带了出来。 第91章 诗情今日出府替她采购东西了,如今刚回来,快步迎上前: “姨娘去何处了,奴婢回来都没看见您。” 顾婉余踏入房间:“和罗姨娘聊了两句。” 诗情了然,她没替顾婉余担心,要担心,她也该是担心一下罗姨娘的安全。 四下没有了外人,诗情透过楹窗望向外间的婢女,压低了声音: “奴婢到城门口看了一眼,百姓依旧出入自由,看似一切寻常,但奴婢明显觉得城中戒备加严了。” 她在外时,都能感觉到巡逻的士兵一而再地扫过她,直到看见她腰上挂着的宋府的牌子,才收回视线。 顾婉余不意外诗情带回来的消息,她稍眯眼眸: “消息送出去了么。” 诗情点头,她不自禁冷笑一声:“依奴婢看,便是兵临城下,也会有人还活在簇锦团花的假象中,这满城百姓的甘苦和他们又何干。” 红巷街到了夜间,依旧是灯火通明,总有某些人沉溺于享乐。 顾婉余没做评价。 月上树梢,今晚宋翎泉还是没有回府,顾婉余倚在栏杆处抬头望天,月色被乌云挡住,艰难地透出一点暗光。 顾婉余平静地收回视线。 她没有奋力向上的雄心壮志,也没有对即将发生的战争的怜悯同情。 她会走上这条路,一是报恩,二是报仇,谁都拦不住她。 顾婉余仰头,她伸手仿佛要触碰什么,最终堪堪在虚空中停了下来。 她的主子一定会荣登高位,只有如此,她才能报仇雪恨。 ******* 一条从戚府而出,最终直达长安的命令,让整个长安城都陷入死寂,翌日的朝堂上满震惊哗然。 朝 堂上,胥铭泽不在场,有老臣苦口婆心地劝阻: “皇上!幽州和衢州都乃是我大周领土,尤其衢州城不过休养生息数年,不宜大动干戈啊!” 高位龙椅上,坐着不过一个年龄尚幼的稚童,闻言,他不由自主地朝身边看了一眼,有人隐晦地摇了摇头。 魏池心底骂死这帮老臣,王爷在时,怎么不出来叫嚣? 他冷声怒道:“幽王代理朝事,但燕云居然敢强掳幽王妃,分明是狼子野心,不怀好意,臣看,他这是企图谋反!” 老臣被气得够呛: “幽王何时立了王妃,我等众人怎么不知?” 魏池冷眼一扫:“幽王说她是幽王妃,难道周大人有异议么。” 周大人根本不在乎幽王妃是谁,他只是不想再起战争,尤其是大周内部的战争。 但他拦不住胥铭泽,也劝不了没有实权的幼年皇帝。 幼帝惶惶不安地朝他看了一眼,终于开口说了早朝以来第一句话: “魏卿言之有理,按王叔的意思照做,传令陵阳城、渠临城以及三郡派兵协助王叔对敌。” 对敌二字一出,几乎要把燕云谋反一事盖棺定论。 周大人一颗心骤然沉入了谷底,他悲切地潸然落泪,今日之景何尝不是往日李氏重现! 主少国疑,不外如是! 圣旨一下,立即传遍全国,不止是三郡得到了消息,便是西北和燕云都得了消息。 西北有人混不吝地笑了声: “王叔?” 他弹了弹由长安送来的信纸,对着四周人,挑眉道:“瞧瞧,本王的这位好侄儿眼中可只有一位王叔。” 没人回话,再是阵营不同,也轮不到他们议论圣上。 胥岸曈漫不经心地扔了信纸,他抬起头,望向燕云的方向,低声呢喃: “斗吧,斗个两败俱伤才好。” 他偏下头,低笑:“也不知道我那十三弟的腿有没有好起来。” 先帝驾崩那一年,幼帝登基,众诸侯返回长安替先帝守灵,那时天下依旧繁荣,尽归朝堂管理。 一杯解乏的清茶。 胥衍忱几度将近身亡,遍寻名医,也只能将毒素逼到双腿上,从此日日忍受剧痛,日夜不能寐,只能靠着轮椅行走。 他年少时倾慕而终得迎娶的王妃,身怀六月胎儿,倒在他怀中七窍流血而亡。 唯独一个胥铭泽安然无事。 那是他们父皇的嫡子,是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们算什么。 如今幼帝也是如此。 胥岸曈抛起酒杯,又扣住,他低低地笑了声。 太子兄长,可曾想到你死后,最想夺走你儿子江山的便是你这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胥岸曈至今都记得那日王妃的惨叫,也记得王妃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声声泣血地让他一定要平安归家。 那日的无能为力,胥岸曈刻骨铭心,永远都不可能忘却。 归家? 谢有姝,他有听话地回到西北了。 但他找不到家了。 **** 衢州城,周宅书房内。 外间落着飘零大雨,冷风呼啸,仿佛要掀翻天地,不断地吹打在门窗上。 胥衍忱已经看了那封信纸半个时辰,书房内静悄悄地一点声音都没有,落针可闻。 十鸢有些担心地看向他。 她也知道那道圣旨,圣旨一出,衢州城立刻戒严,城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进出,数万大军也驻扎在衢州周围,岑默已经时刻做好了作战的准备。 第92章 仿佛一夕间,天下就变了。 整个衢州城再没有喧闹声,这三日来,惯来热闹的坊市也不见人影。 十鸢知道这种情况不会维持很久,便是两城打了起来,百姓们还是要生活的,他们会习以为常,外间战火四起,坊市也会迟早重新开起来。 但维持生计和安居乐业终究是不同的。 许久,胥衍忱终于放下那封信纸,他偏头望向担忧的女子,他眉眼依旧清隽如玉,仿若如常地温和笑道: “辛苦十鸢陪我一起被当做逆臣贼子了。” 他病了许久,仿佛早入骨血,叫他的脸色和唇色常年如一日的苍白,如今他情绪淡淡,让人觉得他仿佛要消融雨夜中。 十鸢一怔,片刻,她鼻头发酸,她埋下头: “不辛苦!” 她说:“十鸢会一直陪着公子的。” 十鸢转身拿起屏风上挂着鹤氅,替胥衍忱披起来,鹤氅被暖炉烤得很是暖和,披在身上的那一刻,仿佛所有暖意都袭来。 胥衍忱不由得一愣。 他听见女子的声音,她望着他的腿,低声问他:“公子疼不疼?” 她前世有一度曾怀念衢州城的梅雨时分,而这一刻,她由衷地讨厌起雨夜。 胥衍忱抬起头,和她对视,她黛眉姣姣,眸眼透彻,也叫那点心疼和担忧半点藏不住。 疼么? 怎么会不疼呢,日日夜夜钻心般的疼。 但鹤氅上的暖意涌入四肢百骸,也涌入双膝之间,叫入骨之蛆般的疼意也仿佛一起消散了。 于是,胥衍忱望着她,低笑了一声: “不疼的,别担心。” 女子失落地低头,她语气闷闷道:“公子又哄骗我。” 外间嘈杂的雨声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胥衍忱顺着她的话去想,他有哄骗过她么? 怎么好像他是个惯犯,叫她用了“又”这个字眼。 胥衍忱下意识地想将案桌上的糕点推给她,又陡然意识到什么,或许在她眼中,他的某些举止的确是在哄骗她。 半晌,胥衍忱低声和她坦诚: “是有些疼,但我早就习惯了。” 十鸢却是忍不住地抿起唇。 他承认了他的确在疼,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没有良药,不能叫他止疼。 某个想法,在这一刻,在她心底扎扎实实地落了颗种子,十鸢垂眸掩住了眸中情绪。 第45章 衢州城的一处宅院,这里看似寻常安静,仿佛只是寻常人家,但内里防守森严,时而穿梭在府中的小厮常常会经过一处院落。 许晚辞已经被带到这里好些时日了。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见到挟持她的背后主谋,也没人管她,当初那伙刺客将她抛下,只撂下一句: “姑娘不想受皮肉之苦,就老实一点!” 她不是没有企图逃跑过,但这院内院外都是人,每日朝食暮食都会有人定点定时地送来,她一旦有任何的不对劲,或是大吵大闹,都会被立刻堵住嘴,手脚捆住,膳食也不会再送来,直到她安分下来。 两次过后,明知道逃不出去,许晚辞就不再白费心机了,但心底的不安却是越来越深。 她被困得太久,幽州城那边…… 被劫持那一日,许晚辞被蒙了眼,所以,她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但只凭借距离,许晚辞心底也有答案。 她再是被困在府中,却也将衢州城的气氛变化尽收眼底,她意识到了什么,心底立时咯噔了一声。 在有人送来膳食时,她忍不住叫住了人: “你们再不放我出去,两城交战,只会死伤无数!” 她了解胥铭泽,久久找不到她,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胥铭泽会做出什么。 来人一言不发,在许晚辞焦急地还想说什么时,他猛地攥住她的头发往后扯,许晚辞猝不及防地头皮发疼,脸色骤白,她整个在来人手底下无力反抗,来人冷声道: “我劝你安分一点,别想歪心思,你以为就凭你能化解这场战争?” 许晚辞哑然无声。 两城交战已成定局,许晚辞或许是引导线,却绝不是主要因素。 小七声音发冷:“许姑娘最好有受困于敌的自觉,如果这处院落叫你觉得你还活在幽州城或是长安,我不介意叫你感受一下地牢的存在!” 许晚辞心底一沉,她听得出小七语气中对她的恨意,或许不是对准她,但她也的的确确在小七的仇恨范 围内。 她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觉得她还有用,小七恨不得立刻杀她而后快。 许晚辞闭嘴。 小七扔开她,转身出去。 外间有人在等他,显然听见了屋中的动静,但也没有进去拦住,只是等人出来后,才皱眉低声: “你别冲动。” 小七埋头,扯唇:“我没冲动。” 他只是一想到许晚辞或许是胥铭泽心爱之人,就恨不得叫胥铭泽也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胥铭泽不是喜欢虐杀于人么? 他早就接受了他或者相识之人早有一日会死亡,但杀人不过头点地,不该是被活生生地虐杀致死。 胥铭泽是个疯子。 第93章 要将胥铭泽推上那个位置的人也都是助纣为虐,都该死! ******* 戚府,乌云密布。 戚十堰脖颈上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日甚至都不需要再上药,但莫名的,戚十堰今日想起了某个人。 她娇气,也是怕疼,纵是戚十堰对女子之物不了解,也看得出她日日涂脂抹粉,惯是个爱美之人。 她那日伤上加伤,便是她还活着,那群人会给她疗伤么? 要是留下疤痕,她许是又会藏起来掉眼泪。 他再没见过比她还爱哭的人了。 戚十堰不知何时走到了泠兮苑,泠兮苑内依旧有人住,晴雯等人没有撤离,每日都会把泠兮苑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一出现,晴雯愕然,她在游廊上安静地福身行礼,没有上前打扰。 转身离开时,晴雯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肘之处,那里还有些尚未褪去的青紫。 是姨娘被掳走那日,她被姨娘推开,不慎跌倒在地落下的痕迹。 晴雯眸色稍微闪了闪,脸色几不可察地微白。 她快步走到了泠兮苑外,脱离戚十堰的视线,她僵硬着身子,有些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晴雯听见一串仓促的脚步声,晴雯回神,她转头一看,忍不住地皱起眉头。 是两个小厮,拖着一个婢女出来。 晴雯看了看方向,是前院的方向,晴雯忍不住地心底发憷,那位王爷就是个疯子,自许姑娘不见后,在前院伺候的人都岌岌可危。 晴雯不忍心再看,她也不过一个婢女,根本帮不了这群人什么。 但当她看清被拖着的婢女是谁时,她陡然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晴念?! 晴雯和晴念都是一批入府的,在府中相伴数年,当初都在前院伺候将军的,算是府中的大丫鬟,领的也都是一等的月银。 后来陆姨娘入府,她被调到泠兮苑伺候,和晴念虽然见得不如往日频繁,也是时常凑在一起说话。 等到那位许姑娘来时,晴念也被调到菱荣苑内伺候,那位许姑娘也不是个折磨人的,所以,晴念的日子也过得颇有滋味。 怎么会? 晴雯看向晴念额头,她额头仿佛破了个洞,不断地往下流血。 她奄奄一息地被拖出来,眼泪鼻涕混在一起。 晴雯浑身一颤,她快步跟上去,拦住了人,她不敢置信,双手颤抖地抱住晴念,她双眼发红: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厮一顿,叹了口气,谨慎地朝前院看了眼:“那位听说她曾伺候过许姑娘,觉得都是她保护不力,才叫许姑娘被掳走,所以……” 小厮没再说下去,但晴雯已经听懂了他未尽之言。 晴雯觉得荒谬。 整个府邸的侍卫,包括那位亲自带来的禁军都没有保护好许姑娘,她们不过是内院伺候的婢女,半点武力都没有,如何拦得住那群刺客? 再说了,不是他自己的禁军出现叛徒的么?! 与她们何干! 晴念倒在她怀中,鲜血流了她一身,晴雯手脚忙乱,她哭着拿帕子想要止住血,但她怎么都止不住。 晴念瞳孔涣散,她仿佛认出了晴雯,陡然发出一道短促的哭声,她满脸的血和泪,混在一起狼狈不堪,她害怕地哭: “……晴、晴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她攥住晴雯的力气像是要把晴雯的手骨捏断,她目眦欲裂,脸面狰狞,却仿佛最后的悲鸣响彻在晴雯耳边: “……我不想死!” “救我……救我……晴、雯……救救我……” 晴雯抱住她,她说:“我去找大夫!我去给你找大夫!你等我!” 但不等晴雯站起来,握住她手的力道蓦然松开,晴雯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低头去看,怀中人已经彻底没有声息,她双目睁大,死不瞑目地望向天空。 晴雯愣了许久,她艰难地张了张嘴,仿佛失声一般,半晌都说不出话,只能无意义的气声。 小厮也默然地看着这一幕,他们没敢在浪费时间,弯腰要拖走晴念,见晴雯不放手,他们为难地低声: “晴雯姑娘,她死了,我们还得活下去。” 晴雯闭了闭眼,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落下,她仿佛坠入冰冷的湖水中,浑身瞬间没有了力气,只能任由小厮将晴念拖走。 倏然,她踉跄地起身,爬起来追到两个小厮,将身上的银钱都掏出来: “求你们,给她好好下葬,拜托。” “请晴雯姑娘放心。” 晴雯望着被抬走的晴念,她六神无主地站在原处,她忽然觉得这个府邸好安静,也好陌生。 她明明还记得她和晴念刚来府中时,彼此暗自都在欢喜,终于有了安身之地。 是啊,纵是为奴为婢,但这是将军府啊,她们的安全有保障了,再也不需要担心受怕会突遇强盗或是土匪。 怎么忽然一切都变了。 晴念没有遇到强盗,也没有遇到土匪,但她还是死了。 她或许站在原处太久了,久到戚十堰都从泠兮苑出来了,他看见她染了一身血色地站在原地,脸色骤沉: 第94章 “怎么回事?” 晴雯愣愣地转头,她眼泪干涸在脸上,忘记了行礼和尊卑,她只顾着艰涩地开口: “……将军,晴念死了……” 她知道,将军是记得晴念的。 她和晴念曾在前院伺候了数年,便是条狗,也该叫将军熟悉了。 况且她们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将军怎么可能不记得? 果然,将军记得,他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蓦然沉默下来,晴雯怔怔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沉默啊? 怎么能不说话啊! 您不是一贯庇护她们,庇护府中人,庇护这城中百姓么。 许久,晴雯听见他说: “日后守在泠兮苑,不要再去前院了。” 晴雯的脊背好像被什么重物压得弯折下来,她听得懂将军在说什么,也听得懂将军在让她规避危险。 那晴念呢?她就白白死了么? 晴雯没有问,因为她心底有了答案。 晴雯泄力地瘫倒在地上,艰难地双手撑地跪起来,她深深地埋首,哑声说: “是。” 她手肘磕碰到地面,未曾好透的青紫传来疼意,这一刻,心底却是被一团火烧得更疼。 戚十堰快步走到前院,他一来就看见院子中的人正在擦洗地面上的血迹,见到他仿佛是见到了救星,都是眼睛一亮,戚十堰心中一沉,眸中却是燃了怒意,他冰冷着脸,一步步踏入了前院。 胥铭泽也看见了他,他坐在位置上,仿佛闻不到屋中的血腥味,他瞥了一眼戚十堰,语调仿佛平静: “找到人了?” 戚十堰没回答这个问题:“阿晚不在府上,王爷是不是该移居城主府了?” 胥铭泽扯唇薄凉: “阿堰这是在撵本王走?” 戚十堰垂眸,语气不变: “不敢。但王爷再不走,臣府上恐怕再没有活口了。” 第46章 三郡支援抵达幽州城后,战争一 触即发。 戚府内,宋翎泉难得从军营回来一趟,带来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周时誉不在燕云城。 众所周知,周时誉从不会离开祁王身边。 戚十堰望向舆图,他眸色渐渐深沉,毫不犹豫地确立了目标: “他在衢州城。” 此言一出,宋翎泉就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他转身出了戚府。 顾婉余终于在府中看见他,他行色匆匆,显然是刚回来就要走,她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卧榻上,不紧不慢地摇着圆扇望向他。 倒是宋翎泉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这妮子当真是铁石心肠。 他走到女子跟前,压低女子脖颈,和她额头相抵:“等老子回来再疼你。” 顾婉余一脚踢在他腰窝处,不疼不痒,她轻挑地翻了个白眼: “没个正行,爱回不回。” 最好是永远不要回来。 宋翎泉闷笑了声,他不再留恋府中,交代了管家两声,终是转身离开。 顾婉余望着他的背影,眸色不着痕迹地稍深,来是风尘仆仆,去时却是换了身寻常衣服,他收拾了东西,按理说,他如果只在城内军营,根本不需要特意回来这一趟。 差使小厮回来替他拿需要的物件就够了。 他是要去做什么? 顾婉余呼出一口气,她要按捺得住,不能急躁。 衢州城。 城外第一声进攻的号角被吹响时,城主府也经历了数次刺杀,岑默不幸身负轻伤,十鸢再见他时,就见他手臂上都裹着纱布。 十鸢忍不住地拧眉。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公子身处衢州城内一事也不可能瞒得密不透风。 一旦公子泄露了行踪,他遇到的危险只会更多,意识到这一点时,十鸢眸色都冷了下来。 是夜,四周风平浪静,只有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十鸢的院落和主院离得不远,数日不曾睡得安稳的她忽然睁开了眼,下一刻,她整个人从床上起身,整个人消失在屋内。 “咔嚓。” 雾气弥漫,夜色浓郁得化不开,静悄悄的府中,一块瓦片人被踩住,发出一声极其清脆的响动。 一群人俯身于屋檐砖瓦之上。 为首的人一个手势,四周气氛倏然变得肃杀起来,门窗被撞破,来人提刀闯入寝室,但迎接他的不是沉沉入睡的胥衍忱,而是数道凌厉刺骨的暗器。 “叮——” 暗器和刀尖相撞,闷响声骤起。 来人一顿,下一刻反应过来:“有埋伏!” 话音甫落,刺客只觉得有暗影朝他袭来,夜色很好地掩盖住了她的身影,房间没有点灯,刺客看不清,直觉叫他毛骨悚然,月色潜入房中,刺客只见到寒芒必露的匕首被空中转了两圈,刀光照亮了他的双眼,匕首以一个难以抵抗的角度,直接命中他的后心。 下一息,他后背一麻,整个人都陷入僵直,袭击他的人却是半刻都没有停留,抽身而去。 剧毒发作,几乎是立刻毙命。 致死,他甚至都没看清来人是何模样。 周宅在眨眼间灯火通明,侍卫拎弓而站,一群刺客被隐住的脸色难堪,他们听见声音,回头,终于见到他们此行的目标——他正坐在轮椅上,被周时誉推到走廊上。 第95章 他眉眼淡淡,对眼前之景半点没有意外。 这下子,刺客再蠢,也意识到他们是中埋伏了,为首的人厉声: “杀了他!” 没人回应他,为首者转头去看,就见他带来的人惊惧地望向他,他不解,忽然,和他对视的那人大声: “小心!” 他下意识地转身,抬手抵挡,但攻击落得个空,他身后什么都没有。 危机让他汗毛倒竖。 在他头顶的位置,有人如蛇一般,双腿缠着房梁,悄无声息地放下身体接近了他,等他意识到什么时,她的双手已经缠住他的脖颈,十鸢眸色冷然,她手腕倏地用力,狠狠一绞! 咔嚓—— 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破碎声响起,他脖子一歪,仿佛没有骨头一样垂落下来,他临死前只来得及抬头,对上一双格外冷然的眸子。 十鸢杀了领头的刺客,也没有停手,她毫无停顿在空中利用腰腹的力量将身体一转,直面其余刺客,或许是她刚刚的手段,对上她视线的人不由心中一颤。 胥衍忱也抬眸望向她,鲜血染红了她的手背,他极快地蹙了下眉心,一时分不清她是否有受伤。 自那日在院落中撞见岑默后,十鸢就简单地易了容,细看会发现端倪,但瞒住一些不熟知她的人已经是足够。 见她俯冲而来,有人骤然低声:“散开!” 刺客显然知道这群人中谁是软肋,数名刺客直奔胥衍忱而去,只有拿下胥衍忱,他们能有机会活着离开! 十鸢看都没看那个人,这府中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周时誉和其余侍卫能保护得了公子。 她只需要将其他刺客屠杀殆尽,泛着寒芒的暗器迸射,胥衍忱早有吩咐,所以没人会闯入属于她的战场,她一手暗器使得极妙,刺客下意识地躲避暗器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撞上她的匕首。 匕首入骨,鲜血肆溢,溅了十鸢一脸。 她和人近战,身体和蛇一般软若无骨,只贴人身,她的暗器、匕首、乃至指缝都藏了剧毒,一击得手,就绝不恋战。 不过一刻钟,十八名刺客就仅剩了一人。 匕首抵上最后一人的脖颈,胥衍忱的声音传来: “十鸢,留活口。” 匕首翻转,刀尖变成刀背,脖颈骤然被划出一道痕迹,不过这人倒是没有立即毙命,只是浑身软麻,十鸢手肘狠狠往刺客后颈处砸去,将人砸了一个踉跄,她二话不说地给了刺客一脚。 刺客被踹到了游廊下,恰好跪在了胥衍忱跟前。 唰,数把刀刃架在了他脖子上。 一切结束后,十鸢才彻底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低头看向满地的尸体,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唇。 晴娘教导过,她们一行,最重要的就是隐藏好自己。 所以,她刺杀的手段惯来不高明。 能暗杀,她就绝对不会正面对敌。 能用毒,她也就绝对不会用刀。 她浑身上下皆藏着见血封喉的剧毒,所以,满地的刺客死得格外凄惨,只有少数是被她一刀毙命,否则,都是七窍流血之状。 周时誉看清院中情况,忍不住地倒抽了一口气。 十鸢还站在原处,胥衍忱没看向跪在他面前的刺客,而是望向站在院子中的女子,他喊她: “十鸢,回来了。” 十鸢蓦然一回神,她没空再去想乱七八糟的,快步走到胥衍忱身边,她语气有些迟疑:“……公子。” 她明显察觉到,经此一事后,四周侍卫望向她的眼神变了。 虽然说之前也不曾有人轻视于她,但没见过她真正的能耐时,世人对女子总是有偏见的。 而如今,他们望向她的眼神隐隐有些畏惧和敬佩。 十鸢分不清这些神色,她只是心底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在翻涌,她忽然意识到——她当真走上了一条和前世不同的路。 在某种程度上,她有了立足于世的资本,她稍微有了些许能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 十鸢有些懵懂地意识到,当她有了叫人敬畏的能力时,世俗的偏见便不足以妨碍她。 有人给她递上了一方手帕,将她拉了回来: “擦擦脸。” 十鸢回神,她眨了眨眼,立刻接过手帕擦了擦脸,待看清手帕上的血迹时,她的脸皱成一团。 她没有洁癖,但也是个喜净的人。 如今这些人的鲜血染了她一身,她当 然会觉得难受。 胥衍忱轻叹了声,相较于这些,他更在意的是:“有没有受伤?” 前两日,十鸢颇有些心不在焉,胥衍忱看在眼中,也不由得问出声,待清楚她是在担忧会有刺客来袭时,胥衍忱没有否认,他只是温声道,便是如此,他也不可能是因畏惧而闭门不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会保护好公子的。” 她也的确如她所言,将他保护得很好。 十鸢摇头。 他们见到前人的凄惨死状,便害怕起她的暗器,生怕一个不留神也步了后尘,出手间有所顾虑,便也很难伤到她。 第96章 有人将尸体都拖了下去,满地的鲜血也被清洗得干净。 唯独剩下的一个活口现在还不能言语。 周时誉没忍住问:“这是什么毒?” 十鸢没有隐瞒: “松麻散,会叫人浑身发麻两个时辰,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 周时誉背地里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顾婉余对他的确是温柔,晴娘待他也是有着同僚之情,否则,便是不要他的命,一剂松麻散也足够他有苦难言。 刺客被带了下去,审问一事有他人接手,即使不问,对于他们是谁派来的,她们心底其实也有答案。 周时誉郁闷地嘀咕: “晴娘从何处搞来的这么多剧毒。” 十鸢没有说话。 她难道要说,见血封喉的毒药其实不止是给敌人用的? 她们时刻将毒药藏于身上,也是要防止自己会落入敌人,这个毒药会是她们保守秘密的最后保障。 所以,前世的她一直想要走出春琼楼。 她没做好杀人的准备。 也没做好为一个陌生人牺牲的准备。 她也永远记得娘亲为了不让她沦落风尘,而鼓起勇气带她逃跑的那个夜晚。 十鸢不着痕迹地偏头望向胥衍忱。 他依旧如清风冷玉,疏朗也不染尘埃,和她年少初见他时一样,矜贵自持。 如今,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第47章 幽州城,戚十堰早住在了军营,他最终还是没能劝得动胥铭泽,不见许晚辞,胥铭泽根本不会离开。 他嘱咐了柏叔后,将胥铭泽一人扔在了府中。 军营中,戚十堰紧皱着眉头,这两次和衢州城的交锋,让他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 岑默好像清楚何处是幽州城的弱点一样,就仿佛他眼前也摆着一张幽州城的城防图,让戚十堰在战场难得有一种无力招架的感觉。 但城防图一直是被他保管,除非是他亲近之人,否则不可能能拿得到。 戚十堰目光沉沉地望着城防图,莫名的情绪让他不由自己地握紧了双手。 忽然,有人快速跑进来: “将军,衢州城来信了。” 戚十堰皱眉,他将信纸打开,里面只写短短三个字——开城门。 不论是信封送来的方式,还是信纸上未干的墨点,都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态度。 偏偏信封内还携带了一支红血玉镯。 那是许晚辞戴在手上的。 戚十堰脸色倏然难堪到极点,寒声: “岑默!” 他惯来知道岑默无所不用其极,但他不曾想岑默会如此卑鄙! 戚十堰下意识地再翻了一下信封,没见到其余物件,他心底莫名一沉,只拿许晚辞来威胁,那陆十鸢呢? 戚十堰没有答案。 底下有将军也看见了信纸上的内容,皱眉冷笑:“这是在看不起我们么?!” 武将呸了一声: “一个破镯子,就想让我们退兵让城?” 倒是也有人认出了那枚玉镯是曾经由幽州城进贡长安的,心底意识到了什么,不着痕迹地望了下戚十堰的脸色,隐晦地拉一下说话的同僚。 岑默不是傻子。 他敢在这个时候让戚十堰让城,只能说明这个玉镯的确能够威胁到将军。 或者说,威胁到那一位。 再联想两城开战的原因,这枚玉镯是谁的,不言而喻。 那人脸色有点不好,那位忽然让他们开战,不论如何,他们都上了战场,三郡也都派兵援助,数万大军从启程那一刻起,便是耗费粮草无数,要真的因一枚玉镯叫他们让城,便是滑天下之大稽! 如此行为和烽火戏诸侯有什么区别! 他低声提醒戚十堰:“将军,这枚玉镯尚不知真假,岑默那人惯来诡计多端,或许他就是故意祸乱我方军心,将军不可轻信!” 他自觉戚十堰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 却是忽略了一点—— 戚十堰为了报恩,能无视胥铭泽的所作所为,依旧向其效忠。 他欠许晚辞的这辈子都还不清,又如何会弃许晚辞的安危于不顾? 戚十堰沉默了许久,让人将信送到了戚府。 那将军见状,不由得一愣,脸色微变,他忍不住站起来低喊:“将军?” 戚十堰没看他,垂眸道: “待王爷定夺。” 简单的五个字,那名老将心底却是一沉,他控制不住地看向戚十堰,有种浑身发凉的感觉。 胥铭泽也就罢了,惯来是个发疯的,如果戚十堰也不阻拦,老将根本想不到未来会是何种模样。 信封和玉镯一起被送到了戚府,胥铭泽立刻沉了脸色。 他是疯,但他不蠢。 他当然知道此时让城会对造成什么影响。 但是—— 胥铭泽指腹擦了一下玉镯,清晰地摸到玉镯上干涸的血痕,他脸色倏然变得阴鸷。 林二望向他: “王爷?” 胥铭泽跨步向外走:“备马,本王要去军营!” 林二沉默地跟上。 路过院外时,林二瞥了眼准备奉茶的婢女,有一刻疑惑,之前是这个婢女在前院伺候的么? 第97章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林二眼见胥铭泽走得越来越快,他抛下这个疑惑,快步跟了上去。 他们离开后,柏叔却是皱眉望向端茶的婢女: “怎么是你?” 晴雯低着头,语气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没人愿意来奉茶。” 这个理由让柏叔也不由得沉默下来,他叹了口气,整个人仿佛越发老态了些,他摆了摆手,让晴雯也退下。 晴雯恭敬地福身应是。 她端着茶水转身离开,在一处角落将茶水全部倒入了泥土中,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花草变得蔫吧,须臾,她抬脚碾了碾花草,将痕迹全部掩住。 回到泠兮苑。 晴雯拎着盏烛灯,趴在床底不断寻找,可惜,她再没有找到一根被遗落的银针。 晴雯自嘲一笑。 或许是姨娘走得急切,才会遗落那一根银针,又怎么会还有呢? 晴雯是在姨娘消被掳那一日怀疑起姨娘身份的。 往日柔弱的人却是一把将她推开,她手肘上的淤青数日不得好,晴雯平日中从不见姨娘有这般力道。 起了疑心,便将泠兮苑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 最终在床底角落中发现了那根银针。 晴雯亲眼见过那枚银针的威力,见血封喉,晴雯本来是在犹豫,是否要告诉将军这件事。 姨娘的确待她很好,是个宽和的主子,刺客来临那一日,姨娘也救了她一命——她有看见,那刺客望向她的眼神有杀意,是姨娘推了她一把,替她挡住了刺客的视线。 所以她才能安然无事。 但姨娘待她再好,她也是将军的奴婢,在其位谋其职。 直到晴念的死让她意识到某种真相,她瞒下了姨娘的身份,姨娘落下的那根银针也成了她最后的手段。 晴雯低头望着手里的银针,她将银针搅拌茶水,得到的便是一杯让花草立时苦味的毒药。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只能稀释这银针上的毒药,但再是药量浅薄,那位也喝了两日,晴雯不信他没有一点事! 晴雯手指颤抖将银针 藏起来,许久,她埋头在双膝间压抑地哭了出来。 ******** 衢州城,经过一番收拾,周宅再看不出被刺客袭击后的狼藉。 有刺客来袭,只能说明胥衍忱的身份暴露了,周时誉也终于不需要再藏着掖着,岑默一条调令而来,他直接奔赴城外军营。 而胥衍忱也要搬到城主府了。 相较于周宅,自然是城主府的兵力更足,戒备更加森严。 十鸢依旧是易容后的模样,她脸上肌肤暗沉了些许,还添了数颗雀斑,眼尾也被遮住,一时间非是亲近之人根本认不出她来,便是行走间,她也收敛了肩膀,仿若寻常百姓。 胥衍忱起初还要些不习惯,时间一久,他倒是也习惯她用各种陌生脸孔出现了。 她现如今对易容格外感兴趣,三两日就要往春琼楼跑一趟,从最初的生疏到现在不过片刻就能换了张脸。 便是胥衍忱也忍不住喟叹,她的确是其中好手。 学东西也极其迅速,怪不得晴娘对她有所偏爱,没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城主府,十鸢推着胥衍忱进了主院,她再次见到了岑默,不知为何,岑默对她颇为客气,冲胥衍忱行礼后,也不忘对她拱手: “十鸢姑娘。” 十鸢敛下眼眸:“岑大人。” 胥衍忱平淡地抬眸望了眼岑默,岑默只是勾了勾唇,笑而不语。 十鸢是头一次来城主府,城主府占地面积广,或许是公家之处,府中建筑格外威严,城主府是没有后院的,供人休息的院落也有,凉亭水榭,惹草装饰,瞧上去一番难得景象,但论起雅观却是不如戚府。 十鸢目不斜视,推着胥衍忱进了寝室,没了岑默在身边,她忍不住地低声: “那位岑大人怎么觉得有些怪怪的。” 胥衍忱静默了一下,掀眸低声道:“别理他。” 却是半个字没有提起岑默的异样。 对此,十鸢没觉得有什么,她好奇心浅淡,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念,胥衍忱不说,她便认为是她不能知道的消息。 十鸢抬眸望了望外间探出院子的桃林,许是没人打理,桃林的枝头颇有点肆意生长。 或许是她看的时间长了,胥衍忱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他有点意外: “喜欢桃花?” 他没有见过她佩戴桃花样式的首饰,甚至衣物上也不曾出现过桃花绣纹。 十鸢迟疑地摇头:“也不是,十鸢没什么偏爱之物,只是见其生得娇艳茂盛。” 闻言,胥衍忱轻笑了一声: “如此也好。” 没有偏爱之物,便是什么都能勉强入眼,不会因其凋谢而觉得不舍难过,因为总有新物替旧物。 十鸢发现,不论是在何处,胥衍忱都会给她单独安排一个院落。 不似她以为的就住在正院耳房,好方便近身保护公子。 夜色渐渐深暗,十鸢回了房间,有婢女在房间点了一盏烛灯,不是很亮,却能替她照明眼前路。 第98章 于是,十鸢一眼就看见青瓷花瓶内的桃枝,应是刚折不久,俏生生地摆在屋内,仿佛是房间内唯一的亮色。 十鸢眼睑轻颤了一下。 她伸手去碰桃枝,在快要摸到花瓣时,却又蓦然收回了手。 十鸢轻呼出一口气,没再看那个花瓶,简单洗漱后,上了床榻,让自己闭眼休息。 翌日,十鸢在去正院的路上遇见了岑默。 十鸢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相较于巧遇,岑默更好似是故意在这里等她。 十鸢停住:“岑大人寻十鸢有事?” 岑默脸上笑意加深: “有一件事想请十鸢姑娘帮忙。” 十鸢不解,他要真的有事叫她做,该是去请公子下令才对。 岑默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半点没有隐瞒:“主子不希望十鸢姑娘再掺和进来,岑某却觉得,此事非十鸢姑娘不可。” 十鸢眸中疑惑更深:“我能帮岑大人什么。” 话是问出来,但十鸢没打算帮忙,公子不想让她掺和,她便不会自作主张。 岑默勾了勾唇,抬眼和十鸢直视: “杀了戚十堰。” 十鸢和他错身的动作一顿。 第48章 杀谁? 十鸢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转头看向岑默,眸色些许凝住,十鸢语气稍许古怪地问:“岑大人为何觉得我能杀得了戚十堰?” 戚十堰是谁? 从他投军开始,不过五年时间,就坐上了大周大将军的位置,令四周小国闻风丧胆,凭一己之力镇压幽州城,让西北和燕云莫不敢动。 他的存在就是震慑。 她也亲眼见过戚十堰动手,纵是当时林二抢占先机,也不是戚十堰的一合之敌。 她做了什么叫岑默高看的事,让岑默觉得她能杀得了戚十堰? 岑默挑眉,颇有点意外十鸢对自己的认知不足,他不紧不慢道: “十鸢姑娘难道不知道,戚十堰一直没有放弃找你?” 十鸢眸中情绪没有半点波澜,显然,她早知道这一点:“所以呢,岑大人是觉得我趁机偷袭,戚十堰不会有防备?” 岑默从她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眯了眯眼眸。 十鸢不是很喜欢将自己的私事说给别人听,便是执行任务,她也不需要把任务过程一五一十地告诉晴娘。 但岑默统筹两城战争,十鸢不希望他存有半点侥幸。 十鸢分外冷静地提醒: “岑大人,戚十堰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的儿女情长,在他心底,责任比感情重要,而在这两者之上的——是胥铭泽和许晚辞。” 她和戚十堰相处了两世。 她也非是感情迟钝,否则,也不会用这般手段去谋取城防图,她能察觉得到戚十堰对她的心思。 但那又如何呢?在她和许晚辞的天平上,戚十堰永远都会选择许晚辞。 胥铭泽的确给了戚十堰足够自主的权利,但在这一切的前提下,是胥铭泽早就确认了戚十堰不会背叛他。 在戚十堰眼中,不会有任何事越过胥铭泽和许晚辞。 在戚府的最后一晚,十鸢早看透了这一点。 想叫戚十堰背叛胥铭泽,或许只有许晚辞能够做得到,偏偏依她所见,许晚辞对胥铭泽并非无动于衷。 她不觉得奇怪。 三年相伴,纵是胥铭泽行事再是极端,也不可能让许晚辞心底一点痕迹不留,再说,自己的性命驾临在情感之上不是很正常么。 胥铭泽救过许晚辞一命。 如果后来的许晚辞将自己的性命放在第一位,那么她对胥铭泽的所有容忍都是理所当然。 换做是她,防止有人危害到公子和晴娘等人的安危,她不会轻易对任何人付出信任。 十鸢不觉得她杀得了戚十堰,戚十堰不是傻子,十鸢甚至觉得他或许已经开始怀疑她了。 岑默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他听出了她的拒绝,岑默侧身退让出路: “是岑某鲁莽了。” 这一声鲁莽,岑默承认得没有半点为难。 他看得出十鸢不排斥杀掉戚十堰,她是真心觉得她做不到,他和戚十堰没有相处过,论了解自认是不如十鸢的,既然如此,他便不会盲目地妄下定论。 再有一点,岑默看得出十鸢拒绝的真正理由。 ——谁叫他提前说了主子不希望她再掺和进去。 十鸢和他错身离开,岑默转头看着她的背影,便是四周没有外人,她走路间也和这城主府的婢女相仿,只是没有那种谦卑恭敬之态,但也和他第一次见她时没有一点相似。 岑默心底轻啧了一声,真是谨慎。 他有点漫不经心地想,或许他也能找晴娘借一个人帮忙? ******* 被岑默一耽误,十鸢到正院的时间不由得有点晚了。 胥衍忱眉眼清润地望向她,透了点询问之意,十鸢没有隐 瞒,提起了岑默找她的事情。 胥衍忱眸色微微有点浅淡,不见温和,倒是透了些许仿佛玉石般的冷硬。 他不会拦住十鸢出任务,便是她当时要亲自解除那些刺客,胥衍忱也没有半点阻拦。 她有自己想走的路,也的确需要展露实力得到其余人的尊重恭敬。 第99章 但他不会主动让十鸢去杀人。 她和戚十堰相处数月,且能在戒备森严的戚府拿到城防图,见微显著,从中便可窥得戚十堰待她不错。 胥衍忱不知道十鸢对戚十堰会不会有愧疚。 如果有,他不会叫这种愧疚加深。 便是没有,他也不希望她心底会留下痕迹。 她非是草木,也非是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岂能要求她对任务对象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两城交战,纵是幽州城有三郡相助,但他们也不是没有一点优势。 她已经做了她该做的。 如果什么都需要她来扫平,这场战争才能赢,那么,某些人趁早退位让贤,叫她得到她应有的位置和待遇。 十鸢第一次听见公子稍许的冷声: “不许去。” 十鸢眨了眨眼,她替胥衍忱研磨,轻声道:“他说公子不想让我再掺和,我便拒绝了。” 她还有其余的事要做,自认比杀了戚十堰要重要。 闻言,胥衍忱眸中的冷意才渐渐淡去,再回想女子说话时的自然而然,他忍不住地喟叹了一声,她有时乖顺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让人难以想象她杀人时的果决和冷静。 简直判若两人。 但也正因此,恐怕这世间根本没有人能对这份特殊感到无动于衷。 被她放在心上的人,总是轻易地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叫人难以抵抗。 和衢州城尚算平静的气氛不同,幽州城早吵成了一团。 除了戚十堰,其余人听见胥铭泽的命令都觉得不敢置信,脑海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让城? 是胥铭泽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幽州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如果当真让了出去,再想要夺回来根本就是难如登天! 众人不解,不论是地形还是人数,都是他们占优,为什么要不战而降? 便是这几次和衢州城交锋都不得好处,他们也没有觉得这么绝望过。 胥铭泽笑意不达眼底:“难道和衢州城交锋以来,你们赢过一次?” 兵马调动,粮草先行,已经两个月过去,但他没有听见过一次好消息。 众位将军脸色难堪,他们也不知道衢州城怎么会那么难打,衢州城仿佛知道他们的薄弱之地一样。 胥铭泽没管他们,下了命令: “拿一场必输的战争去换本王的王妃,难道你们有意见?” 一切的疑惑在看见被推上城池的女子时,众人瞬间有了答案,作为幽州城的老将,曾和戚十堰一起上过战场的人,都认得出那名女子是谁。 许晚辞。 曾跟着戚十堰的小姑娘,在三年前的战场替戚十堰挡箭而亡。 前日隐晦劝阻戚十堰的老将立时明白了为何戚十堰会选择将一切交给胥铭泽决断。 臣子之妻忽然变成王妃,他不是不知道戚十堰立牌位为妻一事,但如今呢,许晚辞成了幽王妃。 而他们效忠的人,将他们拼死镇守的城池拿来交换一名女子。 一切都是荒唐至极! 老将望向戚十堰,比起胥铭泽,戚十堰在军中的威望更深,但现在他也只是沉默。 老将忽然觉得迷惘,幽州城对于他们来说,到底算什么? 战鼓响彻天地,有人拽了一下老将,想让他开口劝解,毕竟他也曾是提拔过戚十堰的人,但老将只是彻底沉默下来。 他的沉默让众人也安静下来,整个军营陷入一片死寂。 他冷眼望着这一幕,任由胥铭泽在军中胡闹。 他亲眼看着大军一退再退,退到了幽州城外三十里,但他没有跟着退,他站在幽州城城池上,看着整个幽州城城门大开,占领幽州城后,岑默的确是守信,将许晚辞放了回来。 老将却很难不升起一个念头——为何许晚辞没有死在三年前?! 有人叫他一起离开,老将只是坐在城池上: “我守了幽州城三十载,早就离不开了。” 戚十堰转头看向他,惯来将他当做亲子侄的人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上前一步,声音艰涩: “刘将军。” 刘将军早生了银发,他望向戚十堰,第一次眼中露出失望:“我往日觉得再没人比你更适合战场,今日看来是我错了,你应该是位私臣,而不该是一军将领。” 十万大军的性命都托付于你手,满城百姓也寄希望于你身,但你轻而易举地放弃了他们。 不战而降啊!被抛弃的满城百姓! 都是耻辱! 戚十堰呼吸粗重,他胸腔内心跳声如擂鼓,许久,他被压弯了腰,他知道他带不走刘将军,他往回看,胥铭泽正冷眼等着他。 戚十堰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他终是转身,一步步地朝胥铭泽走去。 仿佛深陷泥潭,他快要抬不动脚了,但依旧在朝前走。 刘将军叫住了他:“将军,你是否想过,他们也许会屠城?” 纵是不会,杀伤强掳,也足够叫这幽州城一夕间沦为地狱,惨不忍睹。 戚十堰脚步一顿: “他们不会。” 他说:“祁王不是王爷,于燕云之地,他皆是仁名。” 第100章 刘将军忽然大笑出声:“原来将军把满城百姓的性命寄托于敌人的仁慈上。” 他没再叫住戚十堰,早是老泪纵横。 刘将军坐在城池上,他静待祁王的人入城,岑默一眼就发现了他: “刘将军没有跟着一起撤退?” 刘将军头也没抬:“我死也会死在幽州城。” “不过宵鼠之辈,岑大人很得意么?” 岑默勾唇笑:“刘将军想骂就骂,能靠一个人解决问题,何必打打杀杀,伤了和气呢?” 刘将军没再说话。 岑默却是站在城池上,望着退去的大军,眸色渐渐加深: “况且,你我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幽州城之所以被看重,是因为地势和戚十堰。 拿下幽州城只是一个开始,戚十堰的反击必然会很快到来,如果他们守不住,今日的一切都是徒劳。 这一点,岑默明白,刘将军也清楚。 刘将军不是猜不到戚十堰会选择让城,必然会有后手,对于幽州城,岑默拿得下,却未必守得住。 岑默似笑非笑地看向刘将军: “想来刘将军会选择留下,也是有着自己的打算,将军当真觉得那位会是位明主?又或者今日一事再次重演,将军觉得戚十堰是会拦住那位,还是会继续听命行事?” 在听见十鸢对戚十堰的评价时,岑默立即改变自己作战方法。 “我听闻刘将军镇守幽州城已经有了三十年。” 一位君上的将军和一位百姓的将军,两者的意义可是截然不同。 刘将军沉默,最终,他哑声道: “不伤城内百姓一分一毫。” 岑默颔首保证:“自然。” 刘将军站了起来,他站到了岑默背后。 第49章 顾婉余得到撤离的消息是戚府的人送来的。 宋翎泉仿佛消失了一样。 罗姨娘慌乱中给她递了消息:“赶紧收拾物件,戚府派人传来消息,让我们跟着一起走,快些!都别耽误时间!” 顾婉余眸色稍闪,她没有犹豫就准备收拾行李,和宋府人一起撤离。 也是撤离过程中,顾婉余才知道胥铭泽放弃了幽州城,而原因就是许晚辞,顾婉余一边觉得荒诞,一边将许晚辞的重要性往上提了提。 撤离幽州城时,顾婉余掀开帘子,见到路边堵满百姓,哭声连绵不绝: “将军为何要弃我们于不 顾啊!” 顾婉余看得分明,一开始百姓们只是在不安地询问军队是要去何处,后来人群中有人冒出这种声音,渐渐的,这种声音汇成一片,顾婉余眼神渐渐晦暗,这般下去,很快,全城百姓都要知道她们被戚十堰抛弃了。 戚十堰镇守幽州城将近十载,在百姓中的威信非是寻常人可想象的。 但今日,所有都尽毁一溃。 有人在刻意地想要让戚十堰尽失人心。 在戚十堰决定让城时,那个人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顾婉余一眼就认得出是谁的手段——岑默。 顾婉余放下提花帘,她没再看下去,对她们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三十里路,戚十堰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艰难,直到扎营待停,一辆马车从后方追来,从马车中下来一位女子,她一袭银白色襦裙,上点缀着绯红的梅花,她容貌秾艳,站在人群中,仿佛能夺去所有人的视线。 她在这一刻也的确万人瞩目。 但许晚辞忍不住地瑟缩了一下,四周气氛沉默而冷凝,他们望向她的眼神都透着刺骨的仇恨。 许晚辞呼吸有一瞬间急促,在衢州城拿她做交换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最好是死在衢州城池上,那样的话,她也许会留下一个美名。 但如果她活着回来,她会背上一世骂名。 纵是有人会觉得岑默卑鄙,纵她在其中也无辜,但的确是因她而痛失一座城池。 从她醒来那一刻,她好像只有一条忠烈之路可走。 为什么都要逼她死。 为什么她活着就要名声尽失。 许晚辞闭眼,清泪倏然掉下来,她浑身骤然无力,整个人从高处跌落,有人惊慌地上前接住了她: “阿晚!” 戚十堰晚了一步,他沉默地看着胥铭泽将许晚辞带入了帐篷,须臾,他沉声叫了大夫,转身跟着一起进了营帐。 军医替其把脉后,数针就让她醒了过来: “王妃身体虚弱,莫要再让王妃情绪激动。” 许晚辞一醒来就听见这句话,她怔怔地望着帐篷的屋顶。 ……王妃。 她的身份已经盖棺定论。 胥铭泽满脸阴鸷焦急地询问她的情况,许晚辞终究是出了声:“我……没事……” 戚十堰沉默地望着这一幕,除了他们三人,没人跟着一起进来,军医也退了出去。 戚十堰只是望了眼二人交缠在一起的双手,许久,他低声问: “她呢。” 胥铭泽冷冷地皱眉,他当然知道戚十堰在问什么,他有意让戚十堰滚出去,但在对上戚十堰的视线那一刻,胥铭泽莫名想起了今日发生的事情,他比谁都清楚今日对戚十堰来说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第101章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他。 想至此,胥铭泽冷哼了声,终是将声音咽了下去。 许晚辞偏过头,她脸上还有泪痕未干,她只是安静地望向戚十堰,一脸迷惘。 戚十堰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他眸色深沉: “你有没有见过陆十鸢。” 陆十鸢? 片刻,许晚辞脸上有一刹间的迷惘,她直到这一刻才知道陆十鸢也被掳走,许久,她才哑涩地出声:“……我没有见过她。” 许晚辞没见过陆十鸢。 从那一晚开始,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戚十堰沉默,他心中或许早有一种猜想,尤其是在察觉衢州城对幽州城的弱点尽数掌握在手的时候。 但哪怕从许晚辞口中得到了答案,他依旧是不敢确认。 最后一晚,她险些丧命,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她或许早就死在胥铭泽的手下。 她如果真的是祁王的人,怎么会没有一点反击之力。 戚十堰在给她找借口。 但戚十堰比谁都清楚,能靠近书房的人,如果必然会有一个人有问题,那么只会是陆十鸢。 戚十堰不知道是怎么出的帐篷。 柏叔也来到了扎营之地,他苦涩地看向戚十堰,低声:“将军,府中的奴才能遣散的都遣散了,老奴只带了数人。” 戚十堰低低地应了声,他抬头望向幽州城的方向,眸色晦涩难辨。 柏叔一时间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许久,柏叔听见他声音沙哑地说:“柏叔,去查一个人。” 柏叔不解:“查谁?” “陆十鸢。” “她到底是谁。” 柏叔愕然抬眸。 他忽然发现,将军的脊背不再似往日笔挺,仿佛要被无数的重担压垮。 ******* 十鸢和胥衍忱依旧留在衢州城。 衢州城又落了一场雨,淅淅沥沥地砸下来,砸在屋檐上,再顺着檐角滴落在地。 城主府忙乱一片。 十鸢一直都知道公子身中剧毒,也一直都知道他时刻在忍耐疼意,但她从未见过剧毒发作时的公子。 没有一点预兆,他手中的笔墨瞬间掉落,整个人闷哼了一声,他脸色刹那间煞白,双手紧紧握住轮椅,手背上青筋暴起,在她慌乱上前时,他猛地偏过头,低哑着声拦住了她: “十鸢,出去!” 十鸢难得没有听话,她上前握住轮椅防止侧翻,她焦急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十鸢碰到了轮椅,才发觉他浑身早疼得没有了力气。 如果她真的听他的话退出去,或许他在她退出书房的那一刻就会栽倒在地。 胥衍忱苦笑,他早知拦不住她。 但他不想叫她看见这一幕。 他倒在了她怀中,唇色惨白,往日如玉的脸上却是潮红一片,脖颈和额角都是青筋暴起,眨眼间,他出了一身冷汗,浑身衣物都沾了湿意,一贯遮住双膝的狐裘落地,十鸢第一次见到他发作时的双腿,毒素堆积,双腿痉挛抽动,从上到下泛着诡异的青红色。 十鸢有一刹间失声,她再蠢也知道这是剧毒发作,她立即扭头大喊出声: “来人!” 胥衍忱是有随行大夫的。 大夫进来后,显然对此习以为常,他满头大汗替胥衍忱施针,一碗又一碗的安神药和止疼药给胥衍忱灌了下去,但好像半点不起作用。 十鸢见到他唇角溢出血迹,人头攒动间,他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偏头朝她看过来。 四目相视间,他仿佛在她眼底看见了他狼狈至极的模样,格外的丑陋不堪,胥衍忱有片刻耷拉下眼眸,将难言的情绪尽数掩埋。 他有无数声的出去要对女子说。 但在对上女子视线的那一刻起,他只能将所有的声音都咽下。 她在担心他。 于是,他的狼狈不堪只能被她尽收眼底。 哪怕他百般不愿。 早就习惯的疼意好像在这一刻蔓延到四肢百骸,从心底渐渐朝外肆溢,较比往日十倍百倍的疼痛来袭,胥衍忱闭了闭眼,这一刻的滋味叫他铭记于心。 待一切都结束时,早就月挂树梢,外间的雨声都好像停了下来,一片静籁。 他的脸和唇都是煞白一片,额头溢出冷汗,他闭着双眼,往日清隽眉眼也微微蹙起,仿佛是睡着了。 但十鸢知道他没有。 十鸢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处,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怪她没有听命行事。 许久,十鸢听见安静的房间响起一声叹息。 十鸢骤然抬头,她看见有人朝她招手,十鸢犹疑地走过去,她站在了床头,闷声道: “公子是生十鸢的气了么?” 胥衍忱和她对视,他将她脸上的不安尽收眼底,轻叹了一声:“没有。” 十鸢不怎么信。 她闷声:“公子是不是很介意我看见您发病的一幕。” 她有情绪,连敬称都冒出来了。 十鸢原本以为胥衍忱会否认的,她得承认,胥衍忱总是在照 顾她,不止是衣食住行,他好像总是在留意她的情绪。 第102章 但出乎她的意料,胥衍忱承认了。 他不偏不倚地望向她,四目相视间,他眸眼间依旧清隽温润,许久,他耷拉下眸眼,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幅度,轻缓低声: “十鸢,我也会自卑。” 他不如她想象中的那么清风朗月,他非是一直得体自如,他也有自卑的一面。 常年不良于行,他在她眼中已经足够狼狈了。 再次相遇,她不复往日狼狈羸弱,成长得耀眼璀璨,她高兴于终于能助他一力。 但他和她截然相反。 他或许一辈子都会借轮椅才能行走,他或许一辈子都常会剧毒发作,他或许一辈子都会这么狼狈下去。 程十鸢,你得允许,允许他也会因此自惭形秽。 十鸢怔住。 她仿佛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又仿佛没有听懂。 夜深人静,十鸢第一次没有守在城主府,她回到了春琼楼。 春琼楼一片热闹,前面楼中正是忙碌的时候,她来得悄无声息,晴娘看见她时也是意外: “主子有吩咐?” 十鸢:“没有,是十鸢要找晴娘。” 他因身重剧毒,不良于行而自卑。 如果毒解了呢? 再遇胥衍忱后,她第一次自作主张,没有听胥衍忱的话。 她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 “我知道谁能替公子解毒,请晴娘给十鸢下令。” 第50章 青云山常年被层峦迷雾包围,一旦跨入青云山就仿佛要迷失方向,青山城依山而建,也因为青云山的存在,青山城地势险峻,变得易守难攻。 距离青云山不远的洛雾城,此处位于极东,和战场离得十分遥远,祁王和幽王的战争根本没有波及此处。 洛雾城不若衢州城繁华,却胜在安静清闲,凡是要前往青云山的人都会在此落脚,因此,洛雾城也不会显得人丁稀少。 有人的地方,都会有贫富差距。 洛雾城自然也有。 再不繁华,也会有喧闹之地。 日色渐渐西沉,掠走天地间最后一点亮色,南街红瓦之上悄然落下一个人影,屋中人听见动静,彼此对视一眼,立刻翻身而上。 眼前人穿着一袭暗色便装,头上戴着帷帽,脸庞被挡住,青丝顺着肩膀垂落,折纤腰于微步,只隐隐绰绰可见风姿。 但没人在乎这一点,在看见女子腰间的令牌时,二人都是立刻恭敬低头: “大人。” 十鸢在见过晴娘后,连和胥衍忱告别都没有,她选择了立刻上路,日夜兼程,她才在一个月内赶到洛雾城,但消息却是早都传了过来。 十鸢半边身子都隐藏在黑夜中,她低声: “我要的资料。” 绾歌恭敬道:“已经准备好了。” 见十鸢没有休息的意思,绾歌有些犹疑,她们才收到消息没多久,大人就赶到了洛雾城,显然是一路不曾休息。 她迟疑地问:“青云山遍布迷雾和瘴气,一个不慎就可能会遭遇危险,大人不需要休息数日再赶路么?” 十鸢一言不发。 她不告而别,尚且不知公子会不会生她的气,她如今一心都是拿着解药回去见公子。 自然没有心思休息。 她和初雪对视了一眼,也不知道该怎么劝眼前这位大人。 听声音,这位大人甚至未必有她们年长,按理说,青云山的任务该就近交由她们洛雾城才是,但大人亲自前来,只能说明这次任务她们完成不了。 如此一来,她们只能尽量提供帮助。 十鸢最终还是下了房顶,她和绾歌二人一起进了房间,初雪拿来了她要的消息。 “外面根本没有流传过青云山的消息,如果不是大人的信,我等恐怕至今也不知青云山上居然还住着人。” 谁能想到那种环境还能住人呢? 初雪道:“这是我们调查出来有关青山城的资料。” 没有任何一个城池会真的不和外间有一点交流,但凡青山城有人出入过,总有消息流露在外,她们要做的就是收集这些消息。 十鸢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在某处时,她眸色有刹那间的凝住。 初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也不由得一笑: “大人是不是也觉得意外?” “这青山城的城主之位一贯是由城主一脉继承,这如今的青山城城主正是一位女子,她担任城主之位已有七年,青山城向来排外,再多的消息,我们也不得而知。” 初雪掩住唇,她轻笑道:“女子也是能当城主的,不是么。” 十鸢放下资料,她也垂眸轻声: “自然。” 初雪眼底笑意越发深,洛雾城和青云山相近,她最厌烦那些得知了青山城城主是位女子后就叫嚣着牝鸡司晨的男人。 甚至有些女子都觉得这般是惊世骇俗。 笑话,青山城的百姓都没有意见,他们这群外人倒是会指手画脚。 绾歌不知道十鸢会停留多久,她只能尽量将一切都准备齐全,她让人送来膳食和茶水。 再回来时,她手中拿着两瓶药丸: “清心丸和解毒丸,大人应当都是见过,青云山内危险重重,还望大人注意安全。” 第103章 十鸢收下了药丸,她没有头铁地夜闯青云山。 只是天边刚泛起晓白时,绾歌去敲门,却再没见到她的踪迹,绾歌轻叹了一声。 初雪也和她一起走进来,有些不解绾歌的担忧: “能被晴娘单独派出来执行任务,她自不会是无能之辈。” 绾歌恹恹地垂下眼眸:“我只是观她不过十五六岁,至多是刚及笄的年龄……”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初雪和她共事许久,如何听不出她话音中的怜惜。 初雪也沉默下来。 ******* 十鸢不知道有人怜惜她年少,她此时已经站在了青云山脚下,四周树木葱郁,她站在其中一点也不显眼。 十鸢对医术一知半解,只简单地认识一些药草,但有赖于暗器的毒素,她认识很多毒。 她刚到山脚,就意识到这里遍布瘴气,根本不适合活人居住。 十鸢偏头往四周树木上寻找,蓦然,一道细微的破风声响起,十鸢快速出手,下一刻,她手中出现一条毒蛇,整个毒蛇浑身呈现碧青色,她掐住毒蛇的头,迫使毒蛇张开嘴,袖子中滑出匕首,她没有一点停留划开毒蛇的身子,将蛇胆取出,她简单擦拭一番,直接放入口中咽下。 这是碧青蛇,蛇胆是难得的制药材料,自有解毒功效。 蛇胆苦涩至极。 十鸢轻微蹙了下黛眉,她心底自嘲,觉得自己当真是矫情。 怕疼又怕苦。 恨不得一点罪都不受。 十鸢轻呼出一口气,她终于踏入青云山,如果有外人在青云山外,就会发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迷雾中。 山路难行,十鸢第一次意识到这句话的正确性。 她携带了水和干粮,但在山间行走时,她没有第一时间选择消耗自己的物资,她不知道何时能找到江见朷,只能一路上都仔细观察路况。 凡是见到被鸟啄的果实,她都会尽量地保存些许,果实不止能解饿,还能解渴。 十鸢在踏入青云山后,哪怕她尽量地保持一个方向行走,但在不到一刻钟后,她就很清楚地意识到,她迷失了方向。 咻—— 暗器瞬发,一条碧青蛇被钉在了树枝上,十鸢上前取出蛇胆,她面无表情地咽下。 她才进入这青云山不到三日,这已经是她吃下的第十个蛇胆了。 她连眉都懒得皱了。 怪不得没人敢闯青云山,寻常百姓进来根本就是找死。 十鸢不知道她现在走到了何处,但她 望着地面,仔细地辨别高度,顺着坡度一路往上走,她需要一个地势高的住所,也能借此扩宽视野。 青云山山顶上,有一座木屋,四周种了许多草药,但看得出没人精心照料,杂草丛生。 而有人卧在木屋前的草席上,不停地将铜钱扔来扔去。 江见朷没忍住地撇了撇嘴。 在见到程十鸢后,他又替这位有缘人算了几卦,但每次都算不准。 说来也奇怪,他是卦象之术也称得上炉火纯青,偏卦象有三不算,生死不算,时政不算,最后一点,便是至亲好友不算。 或许是因为程十鸢和他有牵连,叫他怎么都算不准。 否则,凭着他只救有缘人的规矩,怎么会神医之名远传? 谁叫他算不准,每次算错,都只能救错人。 他唯独算准的一次,也只有见到程十鸢的那一次。 在诸多算错的卦象中,最令他没有怀疑就是许晚辞那一卦,江见朷往日觉得或许是许晚辞和程十鸢命格相似的原因,但后来见到程十鸢,他才意识到根本不是什么命格相似,而是命运交缠。 就仿若程十鸢和许晚辞有过极大的渊源,生死相关。 但程十鸢分明活得好好的。 江见朷再一次扔出了铜钱,他有点郁闷: “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他都要闷出病来了。 铜钱清脆一声落地,江见朷转过头去看,蓦然坐起身子,他顺着铜钱往东方看去,勾唇: “原来已经来了。” 十鸢可不知道江见朷已经算到她来了的消息,再一次咽下蛇胆时,她心底将江见朷骂了个底朝天。 要见面就见面,非得让她来闯一趟青云山是什么意思?! 十鸢拿匕首砍断树枝,她的帷帽早就不见了,这青云山内到处都是树木,带着帷帽根本不易行走,在听见远方传来虎啸声的时候,十鸢吐出一口气,她冷着脸翻身上树。 十鸢在四周洒下一把毒粉,但这青云山的蛇虫不知是身经百战还是别的原因,这种毒粉的作用微乎及微。 在亲眼见到无数蜈蚣和各种爬在树上的蛇虫时,十鸢在这一刻对江见朷的意见极深。 所以,在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时,十鸢想都没想,数枚暗器齐发,来人猝不及防地叫唤了两声: “喂喂喂!我可是好心下山来接你的!” 十鸢转身,见江见朷扔出几枚铜钱就将她的暗器挡住时,她眸色稍深,轻微蹙了下眉,她没有想要他的性命,所以有手下留情,但能全部被江见朷挡住,也的确出乎她的意料。 十鸢心底堵得要死,她踢开鞋面上爬着的蜈蚣,闷声道: 第104章 “你说过,我若有事,便来青云山找你,可还作数。” 江见朷也翻身上树,他不知洒下了什么,所有蛇虫在这一刻都退去,闻言,他笑着挑眉: “自是作数。” 十鸢只觉得数日来的疲惫和怨气都消散,她抬眸望向江见朷,急切道:“和我回去救人!” 她拉住江见朷就要下山。 但被江见朷一挡,十鸢心下一沉,她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她回头,就见江见朷眉眼含笑: “替你救人没问题,但姑娘得先陪我去一趟青山城。” 去青山城? 十鸢蹙眉,她望了江见朷许久,最终,她也没有拒绝。 她没有戴帷帽,也没有作伪装,身着素衣,脸庞全部露在江见朷眼中,姣姣黛眉,双颊被数日的奔波染上脏痕,也因此越发显得脸蛋白净,肤如凝脂,她没有涂抹粉黛,偏眸色透彻如洗,便已经是最好的颜色。 她和二人第一次相见时截然不同。 勾眸间没有了含情的意味,不似当时柔弱无依,她如今仅仅是站在这里,便是亭亭玉立,也没人敢小瞧于她。 江见朷自然而然地收回了视线,他在前领路,四周的瘴气仿佛都是渐渐褪去。 仿佛他身上存在比这瘴气更毒的东西。 十鸢藏住眸底的情绪,她谨慎地跟上了江见朷。 忽的,她听见江见朷漫不经心地问: “几日没睡了?” 十鸢微怔,敛眸平静:“五日。” 她在这青云山待了五日,四周蛇虫众多,时而有虎啸声传来,夜不能寐,只能寻找空荡阖眸片刻。 江见朷倒抽了一口气: “真是不要命了。” 他扔给了她一枚药丸,不等十鸢皱眉,他就轻飘飘道:“吃。” 十鸢沉默,她没有拒绝的余地,于是,她也没管这药丸到底是什么,直接扔在口中咽下。 江见朷见她如此听话,唇角依旧勾着笑,眸中情绪却是不着痕迹地深了深。 第51章 有江见朷引路,青云山变得一路通畅,十鸢和他去了一趟山顶,不着痕迹地扫了四周一圈,木屋,草席,躺椅,和满地不曾收拾过的药草。 看来,他的确不喜欢神医的这个身份。 江见朷进了一趟木屋,又出来,给她扔了一瓶药: “拿着,三日一颗。” 十鸢看着碧青色的玉瓶,忍不住地蹙眉:“这是什么?” 江见朷勾着唇,笑意渐深地看向她: “见血封喉的剧毒,怎么,不敢吃?” 十鸢看着他宝贝似地将他那几个铜钱和龟壳收起来,沉默了片刻,最终,她只是声音很轻地问: “今日也要吃么。” 江见朷的动作微顿,他头也没抬,语调轻快:“自然。” 十鸢握紧药瓶,指骨处微微泛白,她低声道: “你要是再出尔反尔,天涯海角,我也会追杀你。” 话落,不等江见朷回答,她倒了一粒药丸,仰头咽下。 江见朷偏头望她,见到她眉眼的冷凝,一点也不怀疑她这番话的真实性。 微风拂过她的青丝,让江见朷一时看不清她眸中情绪。 但是,为了一个外人,如此轻忽自己的性命。 真是……蠢得可以。 江见朷掩了掩眸中情绪,不紧不慢道: “放心,我可不会骗你。” 十鸢没说信或不信这番话,只是眉眼情绪没有半点波动。 ******* 青山城,四周环山,仿佛是一座山城,从青云山到主城,十鸢和江见朷走了整整三日。 她们下了山不久,就到一座临近的小镇。 江见朷直言道走得他脚底要磨出水泡了,他要休息。 十鸢有点恼,觉得他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她都没有叫嚣着累,他一个主动要去青山城的人却是磨磨唧唧。 再说,她见他一路走得自在轻松,半点不似倦怠的模样。 但十鸢拿他没有办法。 小镇上有客栈,二人开了两间房,十鸢没有理会他,径直入了其中一间休息。 从踏入青云山起,她就没有好好休息过,十鸢几乎倒床就睡,只来得及将暗器放在枕底。 一觉醒来,外间不见一点亮色,落日余晖被山脉挡住,仿佛是夜幕早已降临。 十鸢出了房门,走到楼梯口,就见江见朷坐在大堂内,面前摆着两份馄饨,他听见了声音,也抬起头看过来,朝她招手: “就知道你该醒了,快来。” 许是才睡醒,十鸢有点懵,她迟疑了一下,才走下去坐到江见朷对面。 一碗馄饨被推到她面前,江见朷笑着看向她: “小镇上这个时辰吃的不多,只买到了两碗馄饨,有没有忌口?” 十鸢吃了数日的蛇胆和干粮,如今见到一份正常的食物,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馄饨拉到面前,用行动回答了江见朷的问题。 她吃得有点快,但一点也不狼狈,许是被刻意训练出来,她一举一动中都透着股赏心悦目。 馄饨不是皮薄馅大的那种,顶多一口一个,她低着头,闷声吃着,许是有点烫,她总是要吹一口再慢吞吞地咽下,须臾,额头溢出些许汵汗,黛 第105章 眉乌发,肤如凝脂,青丝被一根玉簪随意挽了起来,零落了几根碎发在脸侧,给她添了些许说不出道不明的旖旎韵味。 她穿的不是从山中出来的那身便装,而是换了一身简单的青色襦裙,不是特别好的布料,是他趁着她睡着时,让店小二买来送到她房间门口的。 这一幕不论叫谁看来,都只会觉得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谁能想到她敢独身一人闯青云山呢。 待结束后,十鸢偏头望了眼外间的天色,皱眉问: “我们什么时候继续赶路?” 江见朷背地里翻了个白眼,他纳闷了:“他给你一日多少工钱?叫你这么替他卖命,连休息一下都不愿意。” 呃—— 十鸢被堵住,答不出来了。 她没有工钱这种东西。 十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瞪了他一眼,不想和他再说话。 江见朷隐晦地勾了下唇。 不过他倒是的确守信,第二日一早就继续出发,第三日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青山城的主城。 十鸢也终于问他,她们来青山城的目的。 江见朷没时间回答她,一到主城,他就支了个算命摊子,吆喝着四周百姓,十鸢脸都有些黑,她这种人最要紧的就是藏好自己的身份,最怕的就是引人注意。 十鸢心梗,觉得她和江见朷就是反冲。 眼见四周百姓真的好奇地涌过来,她脚尖轻点,三两下消失在人海中。 十鸢寻了个客栈落脚,直到傍晚,才见江见朷回来,她眉眼冷淡,不想和江见朷说话。 偏某人没有眼力见,依旧凑过来: “饿死了,有没有吃的。” 十鸢都懒得去想他是怎么找到她的了,她已经默认了他那几枚铜钱的作用。 她轻呼出一口气,让小二上些饭菜。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低笑着道:“放松点。” 十鸢一顿,她倏然蹙起黛眉,脸色有一刹间的冷凝,她这几日是不是有些过于急躁了? 她好像过于容易情绪化了。 十鸢眸色彻底冷了下来,她转头望向江见朷,声音微凉:“这究竟怎么回事?” 江见朷正在擦洗筷子,闻言,他耸了耸肩: “你觉得我为什么这么早回来?” 早? 十鸢转头望了眼外间西斜的落日,懒得评价,静等江见朷接下来的话。 江见朷撇了撇嘴:“我的摊子被人砸了。” 十鸢下意识道: “遭报应了?” 有人忍不住地气笑了,十鸢也回过神,她轻咳了声,掩饰住自己刚才的失言:“那是为什么?” 江见朷低头和饭菜作战: “他们青山城的人就是这样,暴躁不堪。” 他轻描淡写地说:“或许是四周环山,吸多了青云山的瘴气。” 十鸢浑身一僵,青山云的瘴气? 她不觉得江见朷是在无的放矢。 所以青云山的瘴气会叫人情绪生变?或者说是激发人的负面情绪? 她在青云山内部待了整整五日,自不可能没有一点影响。 或许是发现她没再说话,江见朷情绪不明地勾了勾唇: “他们依赖于青云山的地势生存,自也要付出一些代价,不是么。” 十鸢没问他,他为什么没事。 他那一身医术,或许也没什么能难得到他。 她只是低声问:“这种影响什么时候能消失?” 江见朷眉眼含笑,半点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你又不是常年待在这里,等出了这里,过了十日半月的自然会好。” 虽然江见朷这么说,但十鸢却不想再继续在青山城待下去了,她这种身份一旦失去了谨慎和耐心,等待她的只有万劫不复。 她扔下一锭银子,拉着人上了楼上房间。 江见朷猝不及防地一个踉跄,他脸憋得有点红,心底格外纳闷,这妮子吃的什么东西,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房门一闭,隔绝了外间的声音,四周彻底安静了下来。 十鸢皱眉望向他:“现在还不能说么?你来青山城的目的。” 江见朷好不容易站稳,他扒开袖子一看,果然见到手腕处一圈红印,江见朷倒抽了一口气,他心底暗暗给十鸢打了个标签,尽量不要得罪。 江见朷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你应该知道,我救人都是有条件的。” 十鸢当然知道:“只救有缘人。” “这只是其一。” 十鸢不解,她狐疑地望向江见朷,如果这只是其一,她怎么没听说过其余条件。 十鸢想起了什么:“你当初救了许晚辞?” 江见朷很不想承认自己算错了那么多卦象,半晌,他才板着脸承认。 十鸢:“那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据她所知,彼时许晚辞是被戚十堰等人确认死亡,便是江见朷后来力挽狂澜地救回了许晚辞,许晚辞也不可能在醒来前答应他的条件。 江见朷勾唇笑:“你已经猜到了,不是么。” 第106章 “是胥铭泽替她付出的代价。” 十鸢凝眸。 江见朷倒是也不瞒她,有风吹入房间内,挡住了二人的视线,于是,十鸢没有看见他眉眼的温和有一刹褪去,仿佛透着些许凉薄的肆意:“在救许晚辞的过程中,他每日都要向我提供他的血,供我炼药。” 十鸢黛眉微微蹙起,这听起来,可不像什么正派作风。 她犹疑地问:“你不是不喜神医之名么。” 但他救人的条件,最终还是提供他炼药之便。 江见朷再没忍住,他笑出了声,他偏头,眸中情绪有片刻让人看不清: “哈——没错,我的确不喜神医之名,但药物可不止救人一用途。” 十鸢没有说话。 江见朷终于图穷匕见,他说:“现在轮到你实行第二个条件了。” 十鸢抬起了手腕,她疑问: “我的血?” 她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否则也不需要特意来一趟青山城了。 果然,江见朷转头看过来,他眉眼又似平日中透着不着调的温和,不紧不慢道:“不。” “是青山城城主,虞听晚的血。” 十鸢倏然抬起头,视线紧迫地望向江见朷。 江见朷眼底笑意加深: “你向来是探听情报和暗杀的好手,戚十堰都栽倒了你手中,想来这件事应当也难不倒你。” 许久,十鸢轻声问:“为什么是我?” 凭江见朷的本事,他想要谁的血炼药,便是那人是青山城城主,也总会有人前仆后继。 她听见江见朷意味深长地说: “因为只能是你。” ******* 衢州城,在岑默一行人占领幽州城后,衢州城也不再是战场,虽然还没有恢复到往日欣欣向荣的模样,但也有百姓敢走出家门了。 然而,城主府一片安静冷清,没有敢靠近主院。 胥衍忱控制着轮椅下台阶,台阶颇陡,一个踉跄,轮椅差点不稳地跌倒在地。 双膝仿佛磕到了某处,他有一刹间脸色和唇色都褪去了颜色,他忍不住地轻咳了一声,双手紧握轮椅手柄,指骨处白得仿佛能看清血管。 他微微蹙起眉心,一双眉眼疏朗清隽,是十鸢再熟悉不过的温和清润,却又仿佛藏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暖阳洒下来,也照不暖他的眉眼。 轮椅不稳的声音微大,某人的听觉惯来灵敏。 胥衍忱下意识地回头,但四周一片寂静,没有那道每次担忧冲过来的脚步声,胥衍忱克制住回头的冲动,他耷拉下眸眼,情绪淡淡地控制着轮椅前往书房。 他想起数日前,他醒来后就没见到某人。 晴娘忽然来到城主府,和他禀报女子接了任务前往青云山一事。 胥衍忱那时才知道某人去了何处。 不告而别。 只是去了幽州城一趟,和谁学来的坏习惯。 第52章 春琼楼在青山城没有据点,十鸢 想要得到有关城主府的情报,只能靠自己去搜集。 青山城,十鸢在这里待了三日后,她发觉城内各条街道上都有一家药铺——安民堂,牌匾底部有着和城主府相同的标志。 城内所有百姓都会出入于此,仿佛店内卖的药品是他们生活中的必需品。 十鸢靠在巷子口,她脸上做了伪装,轻轻皱了皱眉,混在人群中一起进了安民堂,有人坐在柜台前,头也没抬: “户籍。” 十鸢看着前面人掏出户籍的凭证,她心中稍微咯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们究竟在买什么药,居然需要出示青山城的户籍? 十鸢拿着这个问题去问江见朷时,江见朷一点也不意外,他扔了颗梅子进口中,漫不经心道: “只要在青山城生活三年,就能拿到青山城的户籍。” 十鸢又不想成为青山城的人,她不解:“安民堂到底在卖什么药?” 江见朷挑眉: “我不是说过么?青云山瘴气环绕,城内百姓深受其苦,于他们而言,年过四十就已经是高龄,而安民堂卖的药就是压制瘴气所需。” 而在青山城生活三年后,基本上已经瘴气入体,需要时刻吃药压制,所以,这些人能没有妨碍地拿到青山城的户籍。 十鸢忍不住惊愕。 江见朷见她诧异的模样,低低地闷笑了声:“不是所有地方都和你们江南或是长安一样适宜居住,再说,青山城已经算是情况尚好,起码这点瘴气能有药物压制,你若是去了娆疆,才会明白何为瘴气之毒。” 娆疆? 十鸢知道这个地方。 青山城只是稍许排外,但对她们这等外来人,也不会有过多桎梏。 但娆疆不同,他们早不止是排外,完全可以说是封闭,很少允许外人进出。 十鸢对娆疆的印象,还是从春琼楼看见的资料,娆疆最擅长蛊毒,寻常人不敢轻易招惹。 “至于你说的标志,”江见朷轻哼了声:“你的确没看错,安民堂正是城主府的产业,里面除了解毒丸,只卖一种药,就是清瘴丸。” “只能由城内百姓凭借户籍购买,城主府对这一快管控严格,几乎没有办法取巧。” 第107章 但不是没有空子可钻,人为财死,总会有百姓私下售卖给外来人。 十鸢皱眉,她深深地望向江见朷: “你想要青山城城主的血,是否和清瘴丸有关?” 他对这等消息如数家珍,显然是早有调查,十鸢不觉得他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情耗费心神。 果然,江见朷勾起了唇角:“是,也不是。” “我对清瘴丸不感兴趣。” 凭他能耐,想要制出解药,不受青云山的瘴气影响,根本不值一提。 否则,他在青云山上也不会有住处。 江见朷倒了一杯茶水,茶水清透,映出他的眸子,眸中情绪不明,十鸢听见他说: “我想要的,是娆疆蛊毒。” 十鸢脑海中闪过什么,她倏然抬头:“虞听晚和娆疆有关?” 江见朷和往常一样笑了笑: “进出娆疆条件艰难,但其祖父曾出入过娆疆,后来,他回到青云山,从此青山城内有了清瘴丸。” 十鸢掩住眸中情绪,出入娆疆的条件再艰难,但只要有人出入,总能想到办法。 江见朷宁肯耗费心神从青山城谋血,也不肯踏入娆疆。 他和娆疆有渊源? 十鸢现在无从得知,但她知道江见朷能替胥衍忱解毒,而她需要将江见朷带回去。 所以,她必须得将虞听晚的血带给他。 但十鸢心底仍有疑惑,为什么江见朷说,能拿到虞听晚血的人只能是她? 十鸢出了客栈。 她垂眸一扫,手中出现了一个药瓶,在回客栈找江见朷前,她就已经找城内百姓买了一瓶清瘴丸。 街道上,十鸢和人错身而过,手中的药瓶已经消失不见,她轻声飘过: “告诉晴娘,让人查明这药丸的成分。” 她对江见朷的话只信了五分,和江见朷相处越久,她越觉得江见朷口中的有缘人不是什么好事。 他排斥神医之名,所行之事却和医术息息相关。 也不尽然。 十鸢眯了眯眼眸,他究竟在练什么药?居然需要各种人血做引。 江见朷此人过于危险,她不能全然信他。 ******* 日色渐渐转暗,青山城没有夜间生活,各个街道都呈一片暗色。 十鸢抬手正了正脸上面具,她站在城主府的不远处,冷眼望着城主府渐渐陷入死寂,一刻钟后,她终于动了,翻身上了屋檐,悄无声息地闯入了城主府。 她在青山城的三日,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做。 前三日的夜晚她也潜伏在城主府上,亲眼见到厨房的人是在何处打水,暮食前,她已经在井中下药。 药效不重,一个时辰后才能见效,但足以让人睡上一个晚上。 她没有时间耽误,城主府也不招下人,她没有其余办法潜入,只能兵行险着。 但十鸢心底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如果此番行事就能成功,未免也太简单了,江见朷自己就能做到这一点。 十鸢眸色冷静,她没有迟疑,一路悄无声息地翻入正院,室内的灯还亮着,但没有见到人影,守夜的奴婢也昏睡在屋檐下。 十鸢手指一点点收拢,暗器在指缝间出没,她纵身潜入了正院。 几乎一站稳,十鸢蓦然转头望向床榻上坐着的女子,她呼吸骤轻,心底却没觉得有什么意外。 她早料到不会如此简单。 但十鸢还是忍不住地纳闷,难道虞听晚没有吃晚膳? 不然迷药怎么对她一点作用都没有。 女子一身华服,她虽是在青山城掌权,却是未曾学那些男子一般玉冠束发,床幔绯红,她坐在床榻上,额间首饰琳琅,勾着唇角,望向不速之客的眼神却是透着冷意,她轻笑一声: “佳人做贼?” 十鸢没有说话,她谨慎地望向四周。 虞听晚站了起来,衣摆骤然拖地,十鸢在这时,才看见她背后有一条绯红的细蛇潜伏在她发间,她抬了抬手,红蛇一路爬行到她指尖,蓦然双眼对准了她。 十鸢心下骇然。 控蛇? 她一眼就看得出这条红蛇剧毒无比,论速度,她也未必比得上。 虞听晚也不在乎她没有回答,低笑了声: “我在青山城数年,还不曾见过你这般莽撞的小贼,派你来的人,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便是城主府没有一人,也不是那么好进的!” 几乎她话音甫落,十鸢就觉得眼前有人影闪过,她来不及思考,身体下意识地一偏,匕首骤然出现在手中,素手翻转,恰好抵在了红蛇口齿之间,有水渍落地,十鸢只听见刺啦一声,石板立时被消融出一个洞。 十鸢甩开红蛇,余光瞥见影子,迅速转身抬手挡住虞听晚扫来的腿鞭。 ——仿佛撞上了一堵墙! 十鸢手臂一颤,几乎要拿不住匕首,她没去看伤口,但猜也猜得到,必然早就青紫,十鸢没有慌乱,但心底也在疑惑,她便是力道和寻常人不同,此人怎么也有如此力道?! 虞听晚的攻击被挡下来,她轻挑眉:“哦?” 十鸢来不及细想,虞听晚的下一轮已经袭来,于此同时,红蛇也一同逼近,十鸢只能挡其一,她选择——挡住蛇口! 第108章 背部被腿鞭狠狠一击,十鸢闷哼一声,看都没看虞听晚一眼,只专注眼前红蛇,她必须先解决其一! 匕首横转,切在红蛇口器间,她趁机迅速抬手一掐,捏在了红蛇七寸之处,双眸骤然一冷,指尖发力之时,红蛇骤然伸直身子,蛇口发出嘶嘶叫声。 背后传来一声: “你敢!” 与此同时,袭来的是虞听晚的长鞭,长鞭上有倒刺,她要是受了这一鞭,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十鸢迅速闪开,匕首被长鞭缠住,她没有要红蛇性命。 她要取血,而不是要和虞听晚成为死敌。 她指尖有松麻散,几乎在红蛇身破那一刻,毒素就已经渗入,察觉到红蛇身子发软,她将红蛇甩到一边,长鞭再次袭来,她不退反 进,顺着长鞭袭向虞听晚,匕首本就是近身武器,一寸短一寸险! 眼见匕首快要逼近虞听晚脖颈,但她一点也不在乎,反而狐疑地望向她的手指,惊疑道: “你究竟是谁!” 十鸢没听懂,但不妨碍她先拿下虞听晚。 虞听晚冷呵了一声,没有抵抗,她被麻绳捆在床上,见十鸢仿佛和哑巴一样,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喂,和你说话呢,你究竟是谁?” “便是你背后势力再是强盛,和青山城一城为敌,想来也不是一件易事。” 十鸢听到这里,终于肯说话了:“我只要一碗血。” 甚至她还故意压低了声音,不想让虞听晚从声线中听出她是谁,即使二人此时不认识,但没人知道她们会不会再见面。 闻言,虞听晚猜到她要做什么,下意识地道: “别动!” 但她提醒得晚了! 十鸢话落之时,就已经手起刀落,虞听晚手臂上被划开一道血痕,红蛇分别中了药,格外虚弱,依旧一点点地从虞听晚的肩膀上爬下来,十鸢瞥见这一幕,身体快过脑子,瞬间起身退开。 只见,从虞听晚手臂上流出来的不止是血,还有无数细小的蛊虫,这一幕,足叫众人骇然。 十鸢亦然如此! 她惊愕:“这是什么?” 虞听晚恼怒:“叫你来的人难道没告诉你么?我身有蛊毒,外人根本不能靠近,一旦受伤流血,蛊毒也会顺血而出,若是有人碰到蛊虫,除非能和我一样成为蛊虫载体,否则会立即生机尽失!” 十鸢信她的话。 但她在仍是足尖轻点,踩在没有蛊虫的地方,将已经装满血和蛊虫的竹筒收起。 十鸢这一刻瞬间知道江见朷想要的是什么。 ——正是这些蛊虫! 十鸢眸色变得晦暗,她拉住虞听晚,低声问:“它们的弱点是什么?!” “火!” 撕拉—— 十鸢撕开衣摆,她将止血药洒在虞听晚的伤口处,将伤口绑好,纵身一跃,将烛火打翻,腰间再扯出几个火折子,一一吹起,扔在床榻、衣柜,在四周洒满火油,她迅速反身,将红蛇扔在虞听晚身上,一手揽住虞听晚,退身而出。 在跃出房门那一刹,十鸢腰腹在空中一转,抓住昏睡在屋檐下的婢女,脚下动作未停,终于在火势袭来前,退出了院子。 虞听晚见她没有忘记婢女,冷哼了一声,终究是别过头,咬牙道: “你知道我这院落值多少钱吗?!” 十鸢放下她,偏头平静回应: “我不缺钱。” 虞听晚骤然梗住。 第53章 十鸢会赔虞听晚院落的损失的,但不是现在。 她将虞听晚安置好,眼见火势引起了城主府的注意,十鸢松手,刚要打算撤退,她就意识到手腕处被人抓住: “你究竟是谁?” 虞听晚直勾勾地望着她。 十鸢眼中闪过一抹疑惑,这是虞听晚今日第三次问她这个问题了。 如果不是虞听晚因为这个问题分神,或许她还没有这么容易捆住虞听晚。 十鸢想起什么,她低头望向指尖,她指尖残余了些许殷红,不是她的血,而是那条红蛇的,好像就是从她掐破红蛇的表皮后,虞听晚才对她的身份生出了好奇。 这一刻,江见朷的那一句“只能是你”蓦然闪过十鸢的脑海。 她意识到了什么,但她没办法告诉虞听晚她的身份,听见外间脚步声越来越近,十鸢手腕一转,她翻身上了屋顶,低声撂下一句: “我会赔偿的。” 虞听晚被困住,没有办法拦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城主府的人在这一刻终于赶到,见到她被捆在地上,都不由得大惊失色:“城主?!” 虞听晚被松绑,她偏头望了眼肩头上虚弱的红蛇,再次看向十鸢离开的方向,眼神稍闪,低声呢喃: “她究竟是谁。” 倏然,虞听晚眸色一眯:“来人,肃查近来城中的外来者,传我命令,不许外来者踏出城门一步!” “是!” 院落被烧得只剩下灰烬,虞听晚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不需要救火,控制火势,不要让火势蔓延。” 此话一出,城主府立即不敢再往前踏入一步,显然,他们了解这大火中有什么。 有人担忧地看向她: 第109章 “城主,您受伤了?” 虞听晚低头,她扫过被包扎好的伤口,布帛下早就感觉不到疼痛了,在接过父亲的重担后,她早习惯了和常人不同。 父亲膝下有三子一女。 城主之位会轮到她的原因很简单,在接受蛊虫时,她的三个哥哥死了,而她活下来了。 她的三位哥哥都在她登上城主之位的前一日暴毙,青山城外都在传她为了城主之位对三位兄长下了毒手,虞听晚懒得去辩驳解释。 没有意义。 她虞家世世代代守护青山城,受青山城百姓爱戴,自然也会担得起属于她们虞家的责任。 偏她是女子,种了蛊虫后,不会再有子嗣,但她的身份注定了要替青山城培养出一位继承人。 虞听晚指尖一点点抚摸过红蛇,她低声道: “我会找到她的。” ******* 十鸢不知道她走后发生的事情,她如今已经回到了客栈,江见朷没有休息,站在客栈的窗户边,望向城主府升起的火光,在听见背后脚步声时,他也没有回头,啧啧称赞道: “好大的动静。” 十鸢一言不发,其实心底也觉得憋闷。 她一直信奉低调行事,谁能想到今日会放火烧了城主府。 如今再听江见朷一副看戏的表情,心情算不上好,她拿出一路上被她妥善收好的东西,扔给了江见朷:“你要的东西!” 江见朷手忙脚乱地把竹筒接住,他夸张地擦了一把虚汗: “万一洒了,你我都还活不活了。” 十鸢眸色冷凝,他果然早就清楚虞听晚的情况,但他一个字都没有提前向她透露。 要知道,她今晚一个不慎,就可能栽在城主府。 但十鸢没有埋怨和仇视江见朷,两人之间不过是一场公平交易罢了,她心底只是对江见朷越发警惕。 十鸢见他收好了竹筒,才冷淡出声: “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你也该兑现承诺了。” 江见朷仿佛很好说话,他耸了耸肩:“当然。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十鸢转身就走: “现在。” 她不觉得虞听晚会坐以待毙,今晚如果不离开青山城,再想离开青山城恐怕就要难了。 江见朷望着她的背影,微不可查地勾了下唇。 他没有废话,跟着十鸢一起出了客栈,没有打草惊蛇地选择退房,借着屋檐登上城门,在守卫没有发现时,几个跃身,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青云山内。 在二人离开的半个时辰后,他们居住的客栈被人闯入。 士兵在看见房间空无一人时,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为首的领队转头交代: “传消息给城主,他们不见了!” 领队的刚要退出去,就听见有个士兵喊道:“队长,这里有字!” 领队一惊,转身回去,就见桌面上被留下了一个字,待看清是什么组成那个字的时候,领队呼吸一颤,蛊虫尸体? 领队赶紧将这个消息上报,不到一个时辰,虞听晚亲自出现在了这个客栈,她低头望向案桌上的字,眼神渐深: “云?” 仅有一 个字的指向,虞听晚只能联想到燕云。 虞听晚眸中渐渐泛起了冷意,她想起临走前对她说会给赔偿的十鸢,低声道: “看来叫你来的人对你也是不怀好意啊。” 她不管背地里的人是谁,但只凭这人能如此轻易地叫蛊虫毙命,显然对青山城内情了如指掌,虞听晚冷笑,敢这么算计她,算计青山城,她不会轻易放过此人! 虞听晚拨倒烛火,将蛊虫尸体烧得一干二净,她轻轻抬起下颌: “在找到你前,我不介意替你先除了这个麻烦。” ***** 十鸢不知道江见朷又坑了她一把,五日的跋山涉水,她和江见朷终于到了洛雾城,她没有带着江见朷去驻地,在洛雾城买了两匹马,就和江见朷继续赶路。 出乎她意料的,江见朷很听话,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连夜赶路也没有一点怨言。 事情变故是出现在她们从洛雾城离开的第五日夜晚。 彼时,她们正在林中休息,她便是想要日夜兼程赶路,马儿也是要休息的。 暗杀在这一刻悄然而至。 江见朷躺在马背上优哉游哉地休息,一枚暗器划破空气直冲他而去,十鸢在意识到不对时,就立时闪身到江见朷面前,匕首翻手一转。 咚—— 暗器撞上匕首,偏了角度,射入一旁树木中。 十鸢偏头一扫,是染了剧毒的暗器。 她一路都有隐藏行踪,任务也秘密接下的,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也都是晴娘的亲信,所以,十鸢很快得出结论,来人不是冲着她来的——有人想要江见朷的命。 十鸢眸色一点点冷静下来,她护在江见朷前面,声音平静地问:“你得罪了谁?” 江见朷也不再躺着,闻言,他挑了下眉梢: “那可太多了。” 他见死不救的人太多,其中总会有人把他恨上,再说,他行事惯来随心所欲,得罪人这种事早是寻常。 第110章 十鸢觉得些许窒息。 眼前出现六位黑衣着身的刺客,来人刚将十鸢挡住暗器的那一招看在眼底,如今警惕地望向脸上做了伪装的十鸢,警告道: “小姑娘,别多管闲事!” 十鸢一手握紧了匕首,另一只手早捻住了数根银针,她冷声道: “我需要他救人,待救完人后,你们对他要杀要剐都和我无关,但现在你们要杀他——” “——不行。” 十鸢压低了身子。 江见朷惊愕地睁大了双眼,他憋声:“喂,你也太绝情了吧!” 他好歹也是要替她救她家主子的。 十鸢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懒得提醒他这是个交易,所以,她不欠他人情。 两方说不通,来人人数占优,立时攻了上来,十鸢撂下一句“别死了”,下一刻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了人群,比她人先到一步的是她手中的暗器,细如毫毛,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在她冲到人群中时,刺客已经倒下了一人。 她踩在刺客的肩膀上,利用腰腹的力量将整个身子一转,手中握紧匕首,朝身下人脖颈刺去,铿锵一声,匕首被挡住,十鸢看都没看一眼,她不知按在何处,匕首陡然变长一截,直直刺入刺客脖颈,瞬间毙命! 江见朷距离战场不远,他挑眉望着这一幕,一路上女子为了不引人注意,她将容貌遮掩住,只穿了身最方便赶路的劲装,有三人朝她袭去,她不慌不退,转头攻向两人的方向,长刃捅穿了眼前人的腰腹,猛地上前两步,刀刃穿过身体没入第二人身体,长刃将二人捅了对穿,硬生生地钉在树木上! 但她只有一个人。 在她杀了眼前两人时,背后之人的攻势已经到来,刀刃狠狠砍在了她肩膀上,鲜血迸溅而出,江见朷亲眼看着她脸色骤白,她一手攥住了刀背,让背后刺客寸步不得进,另一只手飞快拔刃而出,鲜血溅了她一脸,这一刻,她眸色在黑夜中亮得灼人。 她硬生生地将看在肩膀上的刀刃拔出,转身时匕首缩短,袖子中暗器丛出,整个过程中,她脸色格外平静,偏越是如此,越显得她手段狠辣,血腥在浅淡月色下给她添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叫江见朷眸色不由得稍暗。 片刻后,所有刺客都倒下。 十鸢只来得及偏头看了一眼江见朷,仿佛是在确认他安然无恙。 她终于支撑不住地栽倒在一片血泊中。 江见朷平静地望着这一幕,许久,他才上前,低头望向没有意识的女子。 她脸上的伪装被血水洗掉了些许,肩膀处血流不止,浑身狼狈不堪,偏她脸色和唇色都煞白一片,仿佛要消融在浅淡的月色中。 饶是江见朷,也不得不承认,她在这一刻美得惊人。 江见朷俯下身,轻笑了一声: “真是个好姑娘。” 可惜不是他的。 他从女子袖子中拿出药瓶,是他曾在山上给她的那一瓶,拿出一枚塞到女子口中。 他偏头望了眼女子的肩膀,乌发雪肩,偏染着一抹殷红,凌乱却又仿佛是透骨生香,惹得夜色中也是一片旖旎。 江见朷忽然伸手按住伤口,本是洒了药粉渐渐止血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他眼神渐渐晦暗下来,仿佛是看见了什么叫他感兴趣的事情一样,眉眼间再没往日的一点温和。 许久,江见朷才终于有了动作,他取出一个竹筒,放在女子的伤口下,他垂眸望向逐渐被鲜血装满的竹筒。 等将竹筒收好,他终于肯将十鸢从血泊中抱起,他把人放在了马背上,从袖子中取出银针,黑夜中看不清他动作,只见银钱穿过了伤口,他又捻碎了什么药丸洒在了她伤口上。 随后,江见朷上了另一匹马,一手拎着一条缰绳,慢悠悠地道: “走了。” 他半点不担心十鸢会掉下来。 反正有他在,便是掉下来,伤口被颠开,也不会死的,不是么。 马蹄不紧不慢地在往前走,马蹄声掩藏了夜色中隐晦的动作,有人袖子中藏着的银针被悄无声息地收回。 第54章 伤可见骨,十鸢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往日在春琼楼训练时,再是下狠手,也不会想要致对方于死地。 十鸢是在翌日才醒来的,她的衣裳破了一个口子,隐约可见内里春色,江见朷任劳任怨地去替她买来衣裳,不止如此,她们的马也换成了马车。 十鸢醒来后,一路上都是安静。 江见朷将买来的烧饼递给她,伸手在她眼前晃悠: “怎么傻了?” 十鸢瞥了他一眼,接过烧饼还没咬上一口,就听江见朷贱嗖嗖地说:“嘿,你要是在意被看见了身体,我可是愿意负责的。” 贞洁二字是世上桎梏女子的枷锁,少有能挣脱者。 江见朷不知道她是不是其中之一,但是,江见朷唇角勾了抹幅度,谁都听不出他这番话是真心还只是逗乐。 十鸢眸色一冷,她都懒得再看他,脸上的伪装去掉,她低头吃着烧饼,只是轻飘飘地跳出一句: “听闻当年许晚辞中箭之处是胸口,你替她疗伤后,岂有负责?” 第111章 江见朷被她的话冷不丁地呛住。 他要是真的对许晚辞说这番话,胥铭泽那个疯子可不会管他是否是神医,能直接要了他命。 江见朷嘟囔了一声没意思,没再和十鸢掰扯这个话题。 十鸢也安静地吃着东西,对所谓地被看了身子一话,眉眼抬都没有抬一下。 难道她当初以姨娘身份入戚府,是笃定戚十堰不会碰她么? 纵是戚十堰对许晚辞深情不悔,但真有人会去赌一个男人替个死人守身如玉么。 江见朷侧身躺下,视线却是忍不住地落在了她身上。 十鸢仿若不知,青丝垂面,掩住了她半张脸。 她胳膊稍一有动作就会有疼意,见她蹙眉,江见朷收回了视线,他头枕在双臂上,慢悠悠道: “好好养上数日,不会留疤的。” 马车一路东西,十鸢最终还是没能好好养伤。 十鸢在衢州城照顾公子时,都没有经历过这么多次刺杀,结果这一路上却是遇到了。 前仆后继的杀手,让十鸢越来越心惊,她忍不住地质疑: “你是挖了他们祖坟么?” 江见朷摸鼻:“或许不止如此?” 十鸢瞪了他一眼,恨不得赶紧回到衢州城,待治好公子后,将这个麻烦尽早脱手。 眼见衢州城就在眼前,但十鸢在城门外十里处又被拦住了。 十鸢不着痕迹地望了江见朷一眼,心底不由得骂人。 十鸢没有和这群人浪费时间,她抛出一样东西,信号在空中炸开,她一手拎着江见朷踩住马背腾空闪过杀手的袭击,没再反身而回,将杀手远远抛在身后。 被她拎着的江见朷挑眉: “他们会追上来的。” 十鸢冷淡地瞥过来一眼:“会有人处理。” 江见朷了然地哦了一声,蓦然有人狠狠砸在了他头顶,江见朷被砸得一懵,他惊愕地望向十鸢。 十鸢:“你真把我当傻子不成?” 她们一路隐藏行踪,但这群人仿佛空中长了眼睛,一路紧紧追着她们。 “你故意将他们引来,借我之手除掉他们,我不管你们什么恩怨,也不管你有什么算计,治不好主子,这段时间的招待,我都会让你一一偿还。” 江见朷脸上的惊愕渐渐褪去,他挑了下眉梢: “真是难骗。” 到了城门口,后面的人果然没有跟上来,十鸢松开了江见朷,她有月余不曾回来,也不知战况如何,但见衢州城允许进出,心底也是松了口气。 至少衢州城内还算安稳。 十鸢将人一路带回了城主府,她那记信号弹让晴娘早有了准备,她没有过来,却是把消息传了过来。 周时誉也在城主府,他见了江见朷,立时黑了脸,显然是想到了他被戏耍的那些日子。 但他什么都没说,毕竟,现在什么都没有替公子解毒重要。 十鸢也看见了他,她许是想到了什么,脚步有些许的迟疑: “公子呢?” 周时誉:“在等你呢。” 十鸢的脚步越来越迟疑,她低低地应了声:“嗯。” 周时誉没发现不对,他还在问: “他行踪飘忽不定,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只出去了不到两个月,就将人带回来了,显得他之前数年的寻人有点不堪用。 怎么找到的? 十鸢又想到了那群杀手,忍不住地皱了下脸:“他自己透露的行踪。” 否则,谁能找到他? 十鸢越想越觉得憋闷,偏如今她还指望江见朷救人,只能自己把情绪往下咽。 十鸢没有发觉,她在回到城主府后,明显整个人要松弛许多。 但江见朷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视线在周时誉上停顿了一下,很快又重新回到十鸢身上,最后,他想到十鸢口中的那位公子。 祁王,胥衍忱么。 正院前,十鸢堪堪止步,她想起她当时的不告而别,一时间有些不敢踏进去。 直到里面响起胥衍忱的叹息声: “回来了,也不肯见我?” 十鸢下意识地踏入了院子,越过院门,她撞上等在游廊上的公子的视线,立时埋下头,瓮声瓮气道:“公子,十鸢回来了。” 眼前一幕仿佛和当初在幽州城时重合。 十鸢心底骤然涌上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叫人酸涩,她也忽然意识到,或许她也是能期待在她外出时,总会有人在等她回来的。 她脚步由慢渐渐变快,最终,她走到胥衍忱身边,握住了轮椅的手柄,低声埋怨: “您怎么又出来等着了。” 几乎就在她抬手的那一刻,胥衍忱眸色一顿,他发现了什么: “你受伤了?” 十鸢堪堪一顿,她解释道:“只是轻伤,无碍。” 江见朷将眼前一幕尽收眼底,他倏然明白了什么,不由得轻挑眉,最终,他和胥衍忱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江见朷偏移视线,他语调拖长: “喂,程十鸢,解毒可不是简单的事,你不得叫我先休息一番。” 回答他的不是他口中的程十鸢,而是抬眸温和平静地望过来的胥衍忱,他润朗道: 第112章 “辛苦先生拨冗前来,我会让人给先生安排住处。” 江见朷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会让人安排,但不会让程十鸢安排,是么。 江见朷看向十鸢,她握住轮椅,如今尚是辰时,有晨露浓重,她皱眉担心地望着某人双膝,在胥衍忱接话后,根本没有出声的打算。 江见朷眸色渐渐深下去,他倏地勾唇: “算了,也不是什么难见的毒,还是尽早解了,也省得别人替公子担心。” 他学舌程十鸢,也叫着公子二字。 他笑眯眯的,态度良好得不行,仿佛话中没有暗指胥衍忱是个累赘的意思。 胥衍忱不得不喟叹,同样的称呼,换一个人说出来时,居然会变得有些刺耳。 偏他话音甫落,十鸢和周时誉都是双眼一亮,他们等这一日,等了许久,让胥衍忱的话也堵在了口中。 胥衍忱隐晦地抿了抿唇。 周时誉迫不及待地问: “先生需要什么东西?我立刻让人去准备。” 江见朷走近了胥衍忱,还不待接近,十鸢陡然伸手拦住他,她皱眉谨慎: “把你身上的东西都放下。” 江见朷仿佛被气到:“我们好歹也是几度共经生死的关系,至于这么防备我么?” 共经生死? 胥衍忱眸色稍稍凝住,抬眸时有刹那间眸眼闪过些许凉意。 十鸢觉得他真是会润话,她平静地指出: “是你在一旁看我经历生死。” 每一次杀手来袭时,都是她一人对敌,他躲在背后看戏,这也叫共经生死? 江见朷呃了一声,他觉得这人真没意思,什么都要说得这么明白。 江见朷当然知道她在堤防什么,摇了摇头,将竹筒拿了出来,放置在一旁,他低头意味不明地说: “我是经常自找麻烦,却不会找死。” 胥衍忱又扛不住蛊虫,他又岂会在胥衍忱身上浪费? 若胥衍忱当真在他手下身死,他日后要面对的就是燕云穷追不舍地追杀,他再是不怕麻烦,也不至于如此挑事。 十鸢未必不清楚这个道理,但她只是以防万一。 竹筒都被拿了出来,十鸢终于肯让步,胥衍忱疑问的眼神看向十鸢,十鸢也没做隐瞒: “竹筒里藏有蛊虫,入体人亡。” 江见朷也没拦她,她又不是他的人,岂是他能管得住的? 她话音甫落,周时誉就忍不住地退让了些许,再望向江见朷的眼神不由得有些狐疑。 蛊虫? 胥衍忱陡然想到了什么,他轻咳了一声,不紧不慢道: “原来先生不是出自青山城。” 十鸢和江见朷相伴一路,第一次见江见朷彻底冷下脸来,他紧紧地盯着胥衍忱,许久,他唇角才勾起一抹幅度: “祁王的情报网真是令人骇然。” 江见朷没了玩笑的心思,他没看那些竹筒一眼,毕竟除了他,也没人敢碰那些竹筒,他大步跨入房间内,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 “把人推进来。” 十鸢掩住眸中的情绪,公子知道江见朷的真实出处? 她视线从竹筒上一扫而过,心底隐隐约约得了一个答案。 她什么都没说,推着公子进了房间内。 江见朷脸色尚有不好,仿佛气鼓鼓一样,看都不看十鸢一眼,俯身掀开了胥衍忱双膝上的狐裘,衣摆也没有放过。 胥衍忱脸色一变,来不及让十鸢出去,他那双腿已经暴露在了空气中。 常年忍受剧 毒带来的疼痛,他的双腿早变得有些畸形,也不恰当,而是双腿上有血丝在浮动,就仿佛里面有什么活物在涌动一样。 让人忍不住地觉得毛骨悚然。 十鸢看得呼吸一轻。 这时再让十鸢出去已经晚了,胥衍忱眸色沉沉地望向江见朷,半点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江见朷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柄细长的刀,动手前,他瞥了眼十鸢: “退后。” 至于周时誉,他管都没管。 十鸢有些犹疑,胥衍忱却是也在这时偏头道:“十鸢。” 十鸢终于退了两步,但也将眼前情景看得越发清楚。 江见朷被掩住的眸子中情绪莫名,他没再停顿,刀尖毫无预兆地划开胥衍忱的双腿,他眼都不眨一下: “你既然调查那么多情报,想来也早该知道,你不止是中毒。” 胥衍忱没有说话,但这一刻,也相当于默认。 十鸢不解,什么意思? 但在亲眼见到公子腿上流出的鲜血时,她陡然睁大了双眼,明白了二人对话是何意,顺着血液一并流出的还有细小蛊虫。 这一幕,和她在青山城见到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而这时,江见朷偏头望向十鸢: “我答应你的只有解毒一事,可不包括蛊虫。” 十鸢脸色微微一变,她黛眉倏然皱起,还不待说话,就听胥衍忱仿佛早有所料,他语气淡淡道: “足够了。” 十鸢着急:“公子!” 第55章 胥衍忱无声地对着十鸢摇了摇头,十鸢只能咬住唇噤声。 怎么会? 第113章 十鸢震惊不解地望着这一幕,公子怎么会身中蛊毒? 但很快,十鸢察觉到不对之处。 在青山城时,虞听晚意识到她或许会流血时, 第一时间给出了警告,那细小的蛊虫不亚于剧毒,碰之即死,而江见朷对蛊虫显然有了解,如今,他却是避都不避,他只取了一点血,便在伤口处撒上药粉。 他甚至都没有贪心地等满一个竹筒。 十鸢眸中有恍然,便是剧毒也有不同,蛊虫自然不会都是一种。 江见朷拿银针在血中一试,再是低头轻闻,很快,他讶然地挑了挑眉: “西北的噬肠藤?” 十鸢对毒药不了解,听得一知半解,周时誉却是忍不住惊喜:“正是此毒!” 他一口一声先生,半点没有之前被戏耍的不爽,只要能救主子,便是再被戏耍上数次,他也甘之如饴。 江见朷抬起下颌,有点意外地看向胥衍忱: “噬肠腾,人若食得一点,便会陷入昏迷,三日不服解药,便会肠断而亡,你居然中了此毒后,还能身活数年,看来祁王身边能人不少。” 不止是能人不少,门道也是颇多,居然能让娆疆替他种蛊抑毒。 江见朷忽然眯了眯眼,他刻意重提:“噬肠腾可是西北独有。” 西北? 十鸢不由得蹙起黛眉。 伤口不再流血,胥衍忱就放下了衣摆,遮住了双腿,他情绪淡淡,语气依旧温和: “本王知晓下毒者是谁,无需先生挑拨离间。” 那人在下毒前就已经身死,却不代表此仇注定不得报。 听他咬重了挑拨离间四字,江见朷兴致缺缺地撇了撇嘴,他把银针收了起来:“待毒解后,你也就能站起来了。” 稍顿,江见朷话锋一转: “不过,你该是清楚,有毒在身时,这蛊虫是压制毒药发挥的良药,而一旦毒解了,它便会立时变成要人命的剧毒。” 十鸢和周时誉都是脸色微变,唯独胥衍忱低垂着脸,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江见朷见没戏看,他懒得再说些骇人听闻的话:“一时半会死不了,你既然有娆疆的门道,便去找娆疆人来给你解毒就是。” 不过江见朷很是好奇,娆疆和外界少有联系,寻常百姓尚有可能来往,但那些蛊师都是藏于人后,胥衍忱是如何让一位蛊师替他种蛊的? 周时誉忍不住地皱眉: “先生没有办法解蛊么?” 江见朷只是瞥了他一眼,没说能也没说不能,他写下一张方子:“准备好上面的药材,三日后,我会替你解毒。” 十鸢全程埋首,一言不发。 江见朷和她错身时,偏头瞥了她一眼,他几不可察地垂敛了下眼眸。 在踏出房门时,江见朷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 “十鸢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江见朷脚步一顿,片刻,他蓦然扯了下唇角,神情如常地往外走。 周时誉在给他指路,一时间,室内只剩下十鸢和胥衍忱两个人。 十鸢埋着脸,情绪都被藏了起来,她坐在胥衍忱脚边,衣裳半褪不褪地挂在臂弯上,雪肩存瑕,却也是春色无限,她一路不曾好好休养,偏还要和人动手,不免撕扯过几番,便是有江见朷的良药,伤势也至今不曾好全。 她能察觉到公子的视线停留在她肩膀上,许是有风吹了进来,她指尖忍不住地轻颤了颤。 胥衍忱在看见伤势的那一刻眸色就不由得凝住,他语气微微冷沉: “这就是你说的轻伤?”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印在她肩膀上,如今尚能看出一点血肉的红色,再重上一点,她这条胳膊还要不要了? 十鸢呐呐地不敢顶嘴,含糊不清道:“……已经快好了。” 她埋着头,连和他对视都不敢,自然也看不见胥衍忱些许晦暗的眸色。 许久,胥衍忱替她拉上了衣襟,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他沉默得没有说话,十鸢忍不住地抬头望了他一眼。 十鸢将衣襟一点点扣好,她好像没觉得这种场景有什么不对,如果忽视她有些绞在一起的手指的话。 半晌,十鸢轻声问:“公子是生十鸢的气了么?” 胥衍忱偏过头,他口吻淡淡道: “我岂敢生你的气,否则,某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不告而别。” 旧事重提。 他还说没生气呢。 十鸢情不自禁地瘪了瘪唇。 最终,她没办法,只能保证地说道:“不会有下一次了。” 某人终于肯转过头来: “当真?” 十鸢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十鸢何时骗过公子?” 胥衍忱扫了一眼她的肩膀,十鸢下意识地想要藏起肩膀,她眼神闪烁,堪堪咬声道: “这个不算。” 胥衍忱没忍住地叹了口气: “好,我信你。” ******** 是夜,衢州城没有宵禁,但或许是因为不久前才有过战争,街道上也没有行人来往。 十鸢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她穿着最简单的雪青色襦裙,乌发被一根玉簪挽起,余下青丝披散在身后,叫夜色中脚步声不轻不重,和寻常人一样。 第114章 不远处的街道有打更人经过,此时恰是三更时。 忽然,街道上的脚步声变成了两个人。 十鸢仿若未觉。 脚步慢慢逼近,在来人准备碰她时,十鸢骤然抬手挡住,她没有意外地偏头看向来人:“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江见朷勾了勾唇,他依旧穿着那身白衣,仿若半点不觉得这身衣服在夜色中很是引人注意。 他双手枕在头后,忽然转身倒退而行,和十鸢对上视线,他轻描淡写: “你喜欢你主子啊?” 十鸢眸色骤然一厉,利器瞬发而出,江见朷慌忙地错身闪过,下一刻,有人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狠狠地砸在了墙上,背部受到重击,江见朷忍不住地呛咳出声。 十鸢没有松手,她皱眉,一错不错地望着江见朷: “你在胡说什么!” 十鸢觉得她就是自找麻烦。 偏这段时间相伴而行,她也的确了解他几分,既然他能解公子的毒,就根本不需要三日时间准备。 那不是说给胥衍忱和周时誉听的,而是在说给她听。 江见朷好像真的不怕死,他也不在乎命脉还握在别人手中,不仅没有收敛,继续火上浇油: “这么大反应啊 。” 他眸眼的温和彻底消失,肆意妄然,他笑着道:“他是个瘸子不好么?” “反正有蛊虫压制,他便是身中剧毒,也不会死,不是么?” 江见朷漫不经心地说: “他出身皇室,身份尊贵,和你天壤之别不是么,他身有残疾,你才能接近他,所以,我真是不解,你作何煞费苦心地替他解毒呢?” 十鸢沉默地望着他许久,她一点点松开了他。 江见朷一点也不意外,谁会没有私心呢? 但女子紧接着的话打断了他的想法: “你只需要替他解毒,就够了。” 江见朷眸色稍变,他唇角的幅度一点点抹平,抬眼望向程十鸢:“哦?” 十鸢偏头望他,眸中情绪甚至比他还觉得奇怪: “在你们眼中,是只有情爱二字么?” 她是否喜欢公子? 她不知道,她也不需要知道。 她初见公子时就知晓他的矜贵自持,她比谁都清楚她和公子是天壤之别。 她也从未想过要妄揽明月,她只希望公子能坐卧高堂之上。 不仅仅是为了报恩。 十鸢骤然想起她去往青云山的前一晚,她和晴娘的对话—— 两个月前,春琼楼。 “十鸢想请晴娘给十鸢下令。” 晴娘听完她的话,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你要去青云山?” 晴娘很快摇了摇头: “青云山有我们的据点,让她们将江见朷带回来就是。” 十鸢深呼吸了一口气:“周大人找了他数年,也不曾把人带回来,晴娘觉得他会轻易露面么?” 江见朷特意和她说上那番话,便是要她亲自前往青云山。 晴娘脸色微变,她掌管春琼楼,岂会不知青云山的地势险峻? 许久,晴娘终于松口,她紧盯着十鸢的双眼: “你确定你能将人带回来?” 十鸢抿唇:“总要试一试的。” 晴娘冷静道:“好,我会传令给青云山附近城池的据点,让她们全力协助你。” 恰好外间有人闹事,晴娘咒骂了一声,她转身就要出去处理,十鸢见她急躁躁的模样,她忽然有点不解。 晴娘纵是再嘴硬,惯来待她不错,也待楼中其余人惯有怜惜,但十鸢很清楚,如果在她和公子中做选择,晴娘绝对会选择公子。 她是被胥衍忱救过一命,所以,她心甘情愿替胥衍忱出生入死。 晴娘呢? 她为什么对胥衍忱如此忠心? 十鸢不解,她也问了出来。 晴娘一顿,她站在门口,头也没有回,十鸢听见她的声音: “你知道么,燕云城是天底下唯一一座设立女子学堂的城池。” 外间月色如洗,落入了晴娘眼中,她眼角不知何时生了细纹。 她为什么不惜在春琼楼耗费一生,也要效忠于胥衍忱? “或许是因为他不觉得女子生来就该被困于后院相夫教子。” 他肯答应她在燕云城内设下女子学堂,或许这只是他的虚伪作态,但只需要窥得一点星星之火,就便足够令她们飞蛾扑火。 十鸢彻底怔住,她问:“女子也能入学堂么?” “为什么不能呢?” ——为什么不能呢。 *** 月色如水洒下,笼罩天地,江见朷听见女子认真地说: “我从未贪求过儿女情长。” 她替公子卖命不再只是为了报恩,她也不需要胥衍忱喜欢她。 她过于认真,认真到江见朷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江见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如你所愿,我会替他解毒。” 第56章 在江见朷准备给胥衍忱解毒的同时,长安也不是一片太平。 当初十鸢被送到幽州城后,陆家有女被纳入戚府的消息也就不是秘密,陆行云本来也顺利地入了礼部为吏,纵是官职不高,但总有一步步往上爬的机会。 第115章 但是在入职的那一日,他忽然昏迷,再醒来时,却是瘫痪在床,再也站不起来了。 陆家只有这么一个嫡子,消息传出来时,整个陆家阴云密布,陆夫人和三姑娘都只觉得天斗要塌了。 对于她们来说也的确如此,陆行云瘫痪,就代表他这个人是废了,日后陆家只会由庶子继承,到时还有她们嫡出一脉什么事? 本该是是陆行云的礼部之位也被庶子得到,陆行云整日躺在床上,脾气愈发阴沉暴躁,院子内整日传来噼里啪啦的玉器破碎声。 这一日,陆垣曲和庶子一起当值结束回家,却在这时,有一群人闯入陆家。 大门被封住,陆行云一家人全部被围住,陆行云也被生生地拖出来,两条腿分明没有直觉,他却是吓得腿都有些软了,他震惊慌乱地望着眼前人,脑子好像清楚了一下,口不择言: “我妹妹可是戚将军的侍妾!你们敢动陆家,戚将军不会放过你们的!” 闻言,来人冷呵了一声,下一刻,陆行云就被压在了地上,脸面贴地,冰凉的触觉传来,陆行云惊恐地睁大眼,再不敢胡乱叫嚣。 为首的领头人冷声问: “陆十鸢到底是什么人?” 陆家当初给十鸢造了个假身份,只道是家中养女,对于十鸢来自春琼楼一事半字没提,如今陆行云也下意识地要辩解,却被了陆垣曲打断: “敢问大人是谁派来的?” 一群人装入陆家,陆家被困,京兆府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只能代表这场行动早被默许。 陆垣曲的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在听见领头人道出戚将军三字时,他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没有试图挣扎,很果断地将十鸢的消息交代出来: “她是犬子从春琼楼带回来的女子,下官见她出身可怜,便收其做了养女,不知她犯了何错,但陆家全然不知情,望大人明鉴。” 领头人听着他撇清关系的话,眼中不由得出现一抹讽刺: “卖女求荣,把你儿子送入礼部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撇清关系?” 适才陆家嫡子还企图拿嫁入戚府的“妹妹”耀武扬威,仗势欺人,如今却是一口一个全然不知情。 真是可笑! 领头人可不管他们是否知情或者是无辜,隐瞒陆十鸢出身,导致战事有变,陆家在责难逃! 至于陆家该如何处置,待他禀明将军和王爷后,自会有发落! “收好陆家,没有将军和王爷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出!” 陆行云尚不知轻重,陆垣曲却是脸色控制不住地灰败下来,他是知道幽州城兵败一事的,难道这件事和十鸢有关系? 消息被快马加鞭地送到军营。 而在衢州城,周时誉也准备好了所有药材,只待江见朷替胥衍忱解毒。 这三日,十鸢和往日一样,安静地跟在胥衍忱身边,替胥衍忱推着轮椅来回走动。 夜色浓郁得化不开,周时誉来催胥衍忱休息,胥衍忱正要控制轮椅出去,却被门槛卡主,他自然而然地偏头望向十鸢。 十鸢握住轮椅,毫不费力地一抬,轮椅轻而易举地越过了门槛。 十鸢忍不住地垂眸扫了一眼胥衍忱的侧脸。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江见朷的话——他身有残疾,你才能接近他,不是么? 十鸢不易察觉地一点点抿紧了唇,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眸中。 翌日,天际不过晓白,周时誉已经站在了院子中,他不敢叫醒主子,只好自己来回不断地踱步。 十鸢也是睡不着。 今日是江见朷承诺给胥衍忱解毒的日子。 在听见室内有动静时,十鸢就敲响 了房门,周时誉带着小厮进入,替胥衍忱换好了衣物,十鸢才踏入房间,她一眼就瞧见了胥衍忱。 暖阳落下下来,洒在她身上,恰是叫满室生辉,二人四目相视,他眉眼温和了些许,朝她招手: “是不是没睡好?” 十鸢下意识地偏头朝室内铜镜望去,她眼底的确有一片浓影,十鸢伸手挡了挡,只露出了一双眸眼,她瓮声翁气道:“有一点。”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心。 她有时直白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胥衍忱也不由得低笑了一声。 周时誉将一切尽收眼底,唇角不由得抽了抽,懒得评价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 此时外间天色还未彻亮,由此可见三人心底的不平静。 便是胥衍忱也很难冷静。 但会有人叫她们冷静下来,早早约好的某人一直不曾出现,三个人空等到日上三竿,十鸢有些忍不住了,都怀疑江见朷是不是又要言而无信时,外间终于传来一道不疾不徐地脚步声。 十鸢听出来是谁,她恼瞪了一眼踏入房间的人。 江见朷仿若不知道这三人等了许久,他满脸疑问不解: “怎么了?” 十鸢早就看透他的恶趣味,此时根本不搭腔。 江见朷见没人搭腔,他撇了撇嘴,又重新笑着道:“等久了?这才刚刚辰时,是你们起得太早了。” 他去看周时誉准备好的药材,仿佛漫不经心道: “治病时,心浮气躁可不好。” 第116章 简单的一句话,十鸢若有所思地朝他看了一下。 江见朷推了她一下,十鸢告诫自己要谨遵医嘱,默默地松手顺势被推开,就见江见朷毫不客气地指使周时誉:“把他搬回床上去。”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胥衍忱。 再见江见朷将所有药材分成三份,随意吩咐道:“去熬药,再备上一桶热水。” 十鸢疑问:“药浴?” 江见朷冲她颔首,不吝啬地替她讲解: “没错,他中毒多年,别看一直是被压制在腿上,但全身血液流通,这毒当然不可能真的安分一直待在一个地方,药浴能替他将全身的毒素都逼出来。” 胥衍忱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幕。 他眸色渐深,江见朷是不是对她的关注太深了一点? 如果江见朷真的出身于那个地方,他一直寻找的有缘人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见朷一点也不客气地将胥衍忱腿上的衣摆掀开,须臾,他想到什么,偏头去看十鸢: “喂,待会还要替他脱衣服,怎么,你要一直看下去?” 十鸢被说得一噎,许久,她看似冷静地问:“不行么?” 她不相信江见朷,不可能真的把公子交给江见朷。 这下子轮到江见朷被噎住了,他忍不住地冷笑:“行,当然行,十鸢姑娘不拘小节,有什么不行呢。” 蓦然,胥衍忱没忍住呛咳了一声,他脸上仿佛被呛咳逼得些许潮红,他袖子中的手指不着痕迹地一动,最终,他还是没忍住地转头看向十鸢,半晌,低声道: “……十鸢,先出去。” 许是他咳得有点狠,不止是脸,耳根和脖颈也染了些许潮红,偏他眉眼依旧温润疏朗,让十鸢一时间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只好郁闷地转身出去。 她一走,室内终于能有进展了,江见朷再没了十鸢面前的温和和不着调,对于知道他来历的胥衍忱,他眉眼情绪冷淡,格外平静道: “祁王真是治下有方。” 胥衍忱轻微阖眸,闻言,情绪依旧稳定不变:“先生谬赞。” 江见朷轻扯唇,看着某人仍有潮红的脸颊,只觉得颇为刺眼,他毫不犹豫地拿刀尖挑破了胥衍忱腿上的皮肤,下一刻,有鲜血流出,胥衍忱疼得脸色骤白,他蓦然握紧了双手,闷哼一声,却不曾呼疼。 江见朷终于觉得顺眼了,他快速地在几处穴位上施针。 周时誉有点怀疑这是否是正常的解毒流程,但他见到被挑破的地方逐渐变黑,流出的血色也是黑稠一堆时,默默地咽下怀疑。 逐渐的,伤口处血色变得殷红,江见朷依旧没有停下施针的动作。 江见朷才不想给一个男的脱衣服: “把他衣服脱了。” 周时誉二话不说地上前。 江见朷施针的速度很快,在天突穴、鸠尾穴、中脘穴、天枢穴等各处穴位手起落针,胥衍忱只觉得常年憋闷的胸腔中瞬间顺畅,与此同时,江见朷将他腿上的银针收起,扔了一颗药丸给周时誉: “叫他吃下。” 胥衍忱全程都是安静配合,在药丸吞下的下一刻,他脸色微变,骤然一手捂住胸口,吐出一滩黑血。 周时誉呼吸骤停,他急忙上前:“主子?!” 这一口血吐出后,胥衍忱只觉得浑身轻松不少,他轻眯了眼眸望向江见朷: “先生不是说,只答应了替我解毒?” 江见朷头也没抬,情绪冷淡: “毒解的那一刻,你就会被蛊虫要了性命,我可不想被她说言而无信。” 话落,江见朷唇角勾起一抹幅度:“再说,我也没替你解蛊,只是压制而已,祁王想要解蛊,还得另请高明。” 胥衍忱却是在他这番话中听出了什么,许久,他冷静地指出: “你解不了蛊虫。” 江见朷落针的动作停顿了一刹,才继续落下,他低下头冷声道:“祁王,有些时候知道得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胥衍忱唇角依旧残余了血痕,他对江见朷的话置若罔闻,眸中情绪格外平静: “江见朷,不论你在做什么,别把她牵扯进去。” 江见朷终于正眼看向胥衍忱: “我和她的事,你管不到。” 第57章 十鸢在外等了一个时辰,终于见房门被推开,江见朷第一个走出来,十鸢立刻上前: “怎么样?” 江见朷见她脸上的着急有点刺眼,一路回来时,便是遇到生死危机也不见她如此紧张,江见朷擦着帛巾一点点地擦净手指,拉住某个要踏入房间的人: “急什么,他还在药浴。” 最后两个字让十鸢不由得站住。 知晓里面没事,十鸢稳住心神,不由自主地担心起另外一件事:“公子身上的蛊虫——” 话音未尽,就被江见朷打断: “他手底下是只有你一个人了?” 什么事都让她来操心,祁王手底下的其余人都是吃白饭的? 十鸢的话音被堵住,她听出江见朷不想提这件事,她忍不住地咬住唇。 她没有忘记那日江见朷和胥衍忱的对话,噬肠腾一旦被解,平衡被打破,剩余的蛊虫也会变成要人命的毒药。 第117章 十鸢执行要在外等胥衍忱出来,江见朷没有作陪,背着他的卦旗直接出了城主府。 不久有人来报,江见朷在坊市支了个摊子,正在替人算命。 十鸢眸中情绪稍闪,她隐晦地瞥了眼伤势未愈的肩膀,片刻,眸中情绪重新归于平静。 终于,里面传来周时誉惊喜的声音,十鸢按捺不住地推门而入,在看见房间内的情景时,十鸢倏然怔住。 胥衍忱正撑着轮椅站起来,脸和唇都是惨白,撑着轮椅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即使过程很是艰难,但他的确是站起来了。 他只穿了一身里衣,房间内充斥着药浴的苦涩味,听见声音,他转头看过来。 四目相视间,十鸢忽然有些不敢靠近他,他眉眼清隽温和,身姿颀长,像是褪去了一层压抑,明朗如朝阳,和十年前的那道身影仿佛重合,十鸢呼吸稍轻,一时间很难说清心底的情绪。 直到他出声疑问: “怎么不过来?” 十鸢瞬时仿佛越过记忆长河,眼中情景回归现实,蓦然涌上些许真切和安定感,她不着痕迹地握紧了双手,一如往常地靠近了胥衍忱。 十鸢低声道: “主子的毒解了?” 胥衍忱望向她,他眸色温润,和往日相同,又仿佛有些不一样,他说:“嗯,一切都会好的。” 他仿佛是在说他的身体,又仿佛不止如此。 十鸢听不懂,却是忍不住呼吸稍轻。 三日后。 胥衍忱体内余毒彻底清除,江见朷也来和十鸢请辞,十鸢回来时无数次想要脱手这个麻烦,但 如今见他要走,却是忍不住地抿唇: “你要走?” 十鸢是知道江见朷在替胥衍忱压制蛊虫一事的。 他一走,公子体内的蛊虫该怎么办? 江见朷肩上背卦旗,漫不经心地倚墙而立,他这幅皮囊生得秀逸清隽,一举一动都是格外出挑,眸中星河潋滟,望向十鸢的神情似笑非笑: “你是舍不得叫我走,还是舍不得叫你主子受苦?” 十鸢呃声,觉得他简直是莫名其妙。 如果不是公子体内还有蛊虫,她有什么舍不得他走的? 江见朷不需要她回答就有了答案,他没好气地轻啧了声,觉得自己来请辞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背着卦旗转身,懒散地背对着十鸢挥手: “走了。” 十鸢没有再拦住他。 江见朷却是在踏过门槛时堪堪一顿,他转身,撂下一句:“程十鸢,要是有一日,你觉得你的命不重要了,也别浪费,记得来找我。” 十鸢眸中闪过不解,她一时没听懂这番话。 但不等她询问,江见朷已经跨过门槛,身影彻底消失在她视线内。 十鸢抿唇。 她觉得她的命不重要了? 或许是心底对江见朷存了警惕,她反而不会去怀疑江见朷留下的话。 她自觉自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能让她舍弃性命…… 许久,十鸢转头望了一眼正院的方向,暖阳恰好,落在她身上,但十鸢没有察觉到一点暖意。 她堪堪垂眸。 ******* 幽州城,在岑默拿下幽州城后,戚十堰数次反击,都被刘将军带兵挡了下来。 直到今日,岑默已经彻底掌握幽州城,在城内扎营驻兵。 而在幽州城的数十里外,戚十堰带兵退到了虎牙岭,身后是渠临城,军营已经在此驻扎了数月,而戚十堰也终于拿到了来自长安城的消息。 “……春琼楼。” 戚十堰沉眸望向案桌上的信纸。 这是戚十堰的私营,柏叔也在其中,他仿佛衰老了很多,整个人的脊背都垂了下来。 春琼楼虽然只是个寻欢作乐之处,但在四周城池的名声却不小。 戚十堰当然知晓春琼楼位于衢州城。 所有脉络在这则消息下都变得一目了然。 戚十堰也没法再自欺欺人。 如今的军营全靠戚十堰做主,在退兵不久后,胥铭泽忽然病倒,一度昏迷不醒,是胥铭泽随队而行的御医救下了他,但饶是如此,整个军营也是阴云密布。 戚十堰久攻幽州城不下,他的不败神话在士兵心底彻底破碎。 再加上胥铭泽在大本营忽然中毒昏迷,所有得知消息的人心底都是沉甸甸的。 营帐外响起一道声音: “将军。” 戚十堰没出声阻止,很快,来人掀开帘子进来,她端着茶水,茶水被泡得格外浓郁。 如何整个军营都由戚十堰操心,他根本没有时间休息,茶水也不是解渴,而是解乏之效。 晴雯将茶水放下。 她退出来前,只听见背后传来对话声。 “是老奴的错,没有查明陆姨娘居然出自春琼楼,如果不是老奴——” 晴雯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下一刻,她握紧了端着托盘的手。 戚十堰打断了他的悲声请责,低沉冷声道: “我记得军营中还有一个来自春琼楼的人。” “——拿下她。” 晴雯不断地远离主帐,脑海中却是不断地想—— 陆姨娘来自春琼楼? 第118章 她还有同伴在军营中? 是谁? 她是女眷,也常常混迹在女眷中,得到的消息其实一点也不少,只是瞬间,她就想起了曾和宋府婢女一起闲聊时,曾听说过宋将军不久前在勾栏院替一位伶人赎身,回府后,还百般宠爱。 晴雯脚步倏然一转,立刻朝宋将军女眷之处的营帐走去。 晴雯唇色发白,目光却是格外坚定,她几乎要跑起来,她必须要赶在命令下达前把消息告诉姨娘的同伴! 她躲着士兵的视线,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跌入顾婉余的营帐。 诗情也看见了她,惊愕: “喂,你是谁?” 顾婉余便是在军营,也是一身勾人心神的打扮,只穿了挂脖的里衣,外套着一层轻纱,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她见到有人狼狈跌进来,心中生起警惕,面上却是掩唇讶然: “这是怎么了?诗情快将人扶起来。” 诗情和她对视一眼,立刻上前扶人,但晴雯抓住诗情的手,唇色发白,慌乱地压低声音道: “快跑!” 顾婉余和诗情眸色都是不着痕迹地一厉。 晴雯来不及解释,只能三言两语简短道:“将军发现姨娘来自春琼楼了,他在怀疑姨娘,也在派人来捉拿你们,快跑!” 晴雯在意顾婉余的性命么? 她说不清,但她不想让将军拿住顾婉余来要挟姨娘。 晴雯不知道她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但或许在她给胥铭泽下毒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叛徒了。 顾婉余二人脸色都是一变,她面上没有了勾人的笑容,谨慎地打量晴雯一眼,她已经猜到晴雯口中的姨娘是谁,她没有质疑,而是给了诗情一个眼神,只问了晴雯一句话: “你呢?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你和我们一起走!” 说到最后,顾婉余要上前拉住她,晴雯忍不住鼻尖发酸,或许是她冒险来通风报信得了回报,叫她心底情绪难言。 也或许是她想到了晴念,明明尽忠尽责,却没有得到一个好下场。 一面之缘的人尚且担心她的性命。 晴雯摇头拒绝:“带上我,你们走不远的,再说,我还要留下来。” 顾婉余深深地看了她一下,塞了一堆东西给她,没有再废话,眼见军营还未生乱,撂下一句:“保护好自己。” 她和诗情若无其事地出了营帐。 这里是女眷之处,士兵只守在最外层,却不会有人时刻守着每个营帐。 晴雯也赶紧地爬起来,她快步远离顾婉余的营帐,甚至手中的托盘在过程中都没有放下。 但也就在晴雯快要到后勤的营帐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嘈杂声。 她和其余人一样,仿佛好奇地探出头,就见一队人闯入了顾婉余的营帐,在看见里面空无一人时,立刻道: “人跑了!搜查全营!” 晴雯只觉得一颗心砰砰乱跳。 她强行逼迫自己镇定下来,皱眉和一旁婢女低声议论:“那是宋将军府中女眷的位置,是出什么事了么?” 和她搭话的婢女摇了摇头,也一脸惊慌不解: “这谁知道呢,只希望不要牵连我们。” 晴雯转头看向顾婉余她们离开的方向,她低垂下头,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希望她们能逃得过去。 但是晴雯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这是军营,到处都是士兵,她们要是想要逃,或许只能往山岭上逃跑。 顾婉余跑掉的消息也传到了戚十堰耳中,戚十堰眸色沉沉: “看来,这军营不止一个耳目。” 只要在军营内,他总能找到人的。 他还有一件事要办。 戚十堰沉眸道:“来人,传我命令,严查所有城池的青楼!” 第58章 ——春琼楼暴露了。 在渠临城的春琼楼据点被搜查后,这个消息被她们的人拼死送出来。 十鸢得知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彻底僵硬在原地。 春琼楼暴露?戚十堰下令搜查全国青楼? 十鸢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转身朝春琼楼飞掠而去,见到晴娘的第一时间,她什么都顾不得,抓紧了晴娘的衣袖,急忙 地问: “晴娘,顾姐姐呢?有没有顾姐姐的消息?!” 顾婉余是宋翎泉从春琼楼赎身带回去,春琼楼一暴露,顾婉余也就暴露在了戚十堰眼下。 如今情况,戚十堰必然是宁可抓错,不愿放过任何可疑之人的! 十鸢没了平日中的冷静,她紧紧地盯着晴娘,生怕得到她不想听到的答案。 晴娘沉默了很久,在十鸢快要松手时,她才语气沉沉道: “传来消息,戚十堰正在捉拿她,她不知从而提早得到了消息,和诗情一起在虎牙岭上消失了。” 十鸢木然地松了手,她怔怔地重复:“……消失?” 消失是什么意思? 虎牙岭难道是什么比青云山还要险峻之处么?顾姐姐没办法从其中脱身么? 十鸢想问的问题太多,她嘴唇颤抖了两下,转身就要离开。 晴娘厉声叫住了她:“站住!” 十鸢堪堪停住了脚步。 第119章 晴娘皱眉看着十鸢的背影:“你这是要做什么?不听命令私自行动么?” 十鸢闭上双眼,她当然听得出晴娘言中的阻止之意,但她难道要对顾姐姐的处境袖手旁观么? 她做不到。 十鸢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头也没有回,咬声回答: “晴娘,我现在没有任务,能够自由活动。” 晴娘被她一堵,又生怕她当真冲动行事,中了别人的圈套,不由得气急败坏:“你给我站住!” 晴娘不是不担心顾婉余,但她看得清楚,戚十堰为何要捉拿顾婉余。 “戚十堰高调下令,一点也不在乎我们得知顾婉余的下落,难道你还不清楚,他的真实目的么?” 就是想要逼程十鸢回去。 她欺骗戚十堰,最终偷得城防图,一旦她落入戚十堰手中,下场绝对要比顾婉余要惨得多。 而且…… 晴娘忍不住地闭上了眼,人的分量也是有轻重的。 顾婉余和程十鸢之中,如果让她选择只能保全一人,她只会选择保全程十鸢。 和她是否偏心无关,程十鸢和顾婉余的重要性早不能相提并论。 十鸢握住门,双手的指骨都在泛着惨白,闻言,她觉得荒谬: “所以呢?晴娘的意思是让顾姐姐替我去死么?” 晴娘眸色冷静,也是冷漠道:“不是替你去死,任务是她自愿接下的,她会陷入险境,也是她没有审时度势提早探明情况。” “戚十堰退兵时,她不是没有回来的机会,是她自己选择了继续待下去。” 最后,晴娘冷声质问: “在你们踏上这条路时,难道还没有做好赴死的准备么?!” 十鸢忍不住地掉了眼泪,泪水凉意渗骨,让十鸢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她那双被晴娘称赞最是会哄骗人的双眸绯红一片,她忍住声音中的哽咽: “我们是做好准备了,但顾姐姐她还有救,不是么?” 不能因为她们肯赴死,就不管她们的生死了。 她转过头,冲着晴娘祈求地喊:“晴娘,求您了,让我去吧。” 晴娘沉默。 她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如今哭着求她,让她去救另一个被她养大的小姑娘性命。 晴娘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她。 许久,晴娘低声道:“十鸢,前往幽州城的任务在你接下后,她本不该再执行的,但宋翎泉给了她机会,后来她又百般恳求,我才会许可她接下,即使她如今暴露了,她也不会这么轻易回来的。” 十鸢彻底怔住。 她没听懂晴娘的言下之意。 晴娘沉默了好久,才和十鸢提起顾婉余的背景来历: “婉余和我们都不同,她曾是官家小姐,家父官从兵部侍郎,后来全家十三口人尽数死于幽王胥铭泽之手,唯独她被主子救下带出了长安城,她也是自己要求来的春琼楼。” 晴娘说:“我们得到消息,胥铭泽如今中毒昏迷,她等这个机会等了太久太久,不亲眼见到胥铭泽丧命,她是不会回来的。” 顾婉余会消失在虎牙岭,众人都不得而知她的消息。 晴娘不得不怀疑她是在伺机而动。 ——顾婉余做梦都想亲手报仇。 她身负血海深仇,对胥铭泽的恨意,比她们都要深刻。 顾婉余已经失去了踪迹,她不能让十鸢再因此事也落入危险之中。 十鸢相信晴娘的话,但同样的,她也知道晴娘必然有所隐瞒——例如,如今的虎牙岭被重兵层层围住。 她没有得到相关的消息,但她了解戚十堰,他既然知道顾婉余消失在虎牙岭,就不会轻易让顾婉余从中逃脱。 十鸢一错不错地和晴娘对视,她仿佛要望进晴娘的眼底身处,她心底倏然一凉。 ——晴娘不会同意她去虎牙岭的。 十鸢袖子中的手一点点握紧,指骨透着青色的白,她的脸色和唇色有一刹间失去颜色,却又在雨夜皑皑下美得惊人,她后退了一步,晴娘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听见女子轻声说: “晴娘,我惯来听您话。” 晴娘心底的不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她脑海中闪过什么,骤然喊道:“拦住她!” 在绿诣等人出现的时候,十鸢也纵身越出了房门,她站在屋檐上,和晴娘一众人相对而立,她眸子中格外冷静,她说: “如今,便请晴娘许我任性一次。” 话音甫落,绿诣等人倏然觉得浑身发软,不等她们回神,眼前骤然射来一抹冷色,堪堪躲闪过去后,十鸢早不见了身影。 晴娘也躲过了一根银针,她被气笑了: “不愧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人。” 她教过的最出色的学生,如今却将暗器对准了她们。 绿诣服下解药,也轻叹了口气:“是松麻散,她怕是早就知道您不会答应她前去,故意和你说话,也是在拖延时间让药效发挥。” 晴娘没好气地拍了下桌子。 她气恼得不行,绿诣却是忍不住地笑了声: “姐姐教导有方,也该高兴,不是么。” 绿诣望向晴娘:“她既然有这能耐,你便让她去就是了,难道你真的要不管婉余姑娘不成?” 第120章 便是困得住十鸢姑娘一时,也不可能永久困住十鸢姑娘。 晴娘偏过头,最终,她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然呢,难道真的让人去拦住十鸢么?凭十鸢如今的能耐,便是她派了人去,也不一定带得回程十鸢。 翌日,晴娘去了一趟城主府。 胥衍忱笔墨一顿,他偏头朝外看去,许久,他收回视线,慢条斯理地在某本被翻开的话本中放了一枚书签,低声道: “第二次了。” 晴娘听得一懵。 胥衍忱没和她解释,他只是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看了眼某个魂不守舍的人,淡淡地命令: “备马车。” 晴娘和周时誉都是一愣:“主子准备去哪儿?” “幽州城。” 晴娘下意识地要阻拦:“幽州城岂有衢州城安全?” 胥衍忱平淡地望了她一眼: “燕云更安全。” 如今战事已起,如果他只想要安全,为何不回到燕云去。 晴娘噤声。 她知道她劝不住主子,主子尚且不良于行时,他都敢远赴衢州城,如今他已经能够独立行走,又岂会被拦住? 一刻钟后,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周时誉今日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马车驶出衢州城时,他才回过神。 主子在身体好转,能够离开轮椅时,其实就能离开衢州城了,周时誉清楚主子停驻的原因。 周时誉沉默了很久,他忽然低声问: “主子觉得十鸢姑娘如何?” 马车内安静了许久,仿佛没有听见这声问话,在周时誉觉得胥衍忱不会回答时,马车内才传出来平淡的声音: “我觉得她如何不重要。” 周时誉皱眉不解。 帘子被清风拂起一角,周时誉转头,恰好从被掀开的提花帘下看见主子,车厢内灯影昏暗,他脸侧轮廓浓影,微微阖着的双眸也在这一刻缓缓睁开,周时誉听见他说: “感情一事某些时候和交易一样,谁有意就注定谁让步。” 他对她有意,所以他觉得十鸢如何,不重要。 她觉得他如何,才是其中关键。 周时誉蓦然一怔。 马车没有停顿,一路朝幽州城赶去,幽州城和衢州城相隔不远,在傍晚时分,周时誉一行人抵达幽州城。 和上次来时的低调不同,马车直接朝城主府而去。 相较于衢州城,幽州城的气氛要惨淡许多,人们行走间也要更谨慎,但岑默军队驻扎幽州城数月,也不曾烧杀抢掠,让不少百姓放下心,于是,起码胥衍忱抵达幽州城时,街道上也出现了行人。 途径某个巷子时,周时誉不由得想起那次他闯入戚府后的情景,忍不住地问: “主子,您说十鸢姑娘现在会在何处?” 从衢州城去虎牙岭,必然会经过幽州城,她总不能半刻不停留,直接莽入虎牙岭吧? 车厢内,胥衍忱掀了掀眼,他淡淡道: “她比你想得要聪慧。” 周时誉一时没听懂。 胥衍忱眸色平静:“将我们抵达幽州城的消息传出去。” 他说: “她会来找你的。” ****** 十鸢一路都在隐藏行踪,虽然岑默占领的幽州城,但她不觉得戚十堰在幽州城待了数年,会一点后手都没有。 她正要赶赴渠临城,毕竟相较而言,虎牙岭离渠临城更近。 而且,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个计划在她听说祁王到了幽州城后立时发生了变化,晴娘会阻止她前往虎牙岭,所以她才会连夜离开衢州城。 衢州城是晴娘的大本营,她敢在衢州城久留,晴娘就能一夜找到她。 但有一人绝对不会阻止她去救顾姐姐。 日色渐暗,夜色浓郁得化不开,四周有风声拂过竹林沙沙作响。 城主府的某个院落,悄无声息地攀上一个人影。 周时誉才回到院落,就在屋檐下看见程十鸢,她穿着一袭暗色劲装,半点没有在主子前的乖顺温柔。 十鸢见到他时,也是松了一口气,她没有浪费时间,开门见山: “我要去渠临城,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能悄无声息地潜入?” 如今的渠临城被重兵把守,只凭她自己的能耐,未必能闯得进去。 但让她意外的是,周时誉没有回答她,而是一脸欲言又止地让开了身。 回答她的是另外一人,他站在门口,眉眼清隽,却许是被一抹暗色挡住,于是那抹清隽也变得不清晰,他声音如常地清润: “十鸢为何不来问我?” 第59章 认出来人,十鸢浑身顿住,她有一种心虚,让她下意识地转身就跑。 但十鸢竭力按住了这种冲动,胥衍忱望过来的视线轻轻淡淡,却是让她双脚钉在了原处,十鸢咬住唇,堪堪道: “……公子。” 周时誉爱莫能助地退了出去,霎时间,院落中内只剩下十鸢和胥衍忱二人。 十鸢心底苦恼,她怎么一时脑子抽了,自投罗网了呢? 胥衍忱缓步靠近,屋檐下的灯笼也照亮了他的脸,他语气不轻不重,仿若含了些许自嘲,也仿若只是平常: 第121章 “原来十鸢还记得我这位公子。” 这话…… 十鸢没法当他没有情绪,她有点呐呐地埋下头:“公子……您明知我要做什么……” 胥衍忱偏头问: “所以呢?” 十鸢没听懂,她迟疑地说:“我怕您会和晴娘一样拦住我。” 话音甫落,院落内变得安静下来,许久,胥衍忱轻笑了一声,十鸢却未从中听出什么笑意,她有些不安地咽了咽口水。 胥衍忱耷拉下眼皮,恹恹道: “你肯来见周时誉,却不肯信我。” 她如果信他,在晴娘阻拦她时,她就不会以这种方式离开,她完全可以来找他下令。 她明确知晓晴娘不会抗令。 十鸢呆住,半晌,她才能理解胥衍忱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微微睁大了双眼,不敢确认地问:“公子的意思是,您不会阻拦我去救顾姐姐?” 胥衍忱反问: “为什么要拦?” 这次和她去青云山不同,那仅仅是在帮他求医,所以,他能有立场和理由去阻止她。 十鸢呼吸稍轻,终于知道自己是闹出了乌龙。 她颇有点不敢对上胥衍忱的视线,她难得有点臊得慌,脸上绯红一片,她快速走了两步,下意识地走到胥衍忱身后,抬手之时又落个空。 她忘了——解毒后,胥衍忱已经不需要轮椅了。 她想讨好他,一时都没有办法。 胥衍忱的位置恰好将她眸中藏着的局促不安尽收眼底,叫胥衍忱心底不轻不重地堵了一口气。 她承诺他不会再有下次,结果没有做到,临到头来,却仿佛是他欺负了她一样。 许久,胥衍忱仿若被风吹得呛咳了一声,他偏头,脸色透着些许白,十鸢不由自主地蹙起黛眉: “夜深露重,公子怎么不披一件披风?” 胥衍忱不着痕迹地扫过她和他衣袖交缠的手指,垂眸低声道:“是我一时疏忽。” 两人仿佛都忘记了适才的话题,十鸢匆忙地拉着他往他的院落去,胥衍忱也顺从地和她往外走。 期间,胥衍忱替她指了方向,一路通顺地到了胥衍忱的院落。 胥衍忱的侍卫看见她忽然冒出来,也没有觉得诧异,胥衍忱每晚都要喝药,十鸢亲眼见他喝药躺下,他脱了外衫,越发显得身姿单薄羸弱,浅色的里衣衣襟未拢严实,隐隐约约露出些许冷白的肌肤。 十鸢没敢细瞧。 春琼楼是有小倌存在的,那些小倌能在一群才情出众的伶人间出头,姿色自是格外了得,她见得多,便也不觉得有什么。 有那么一刹间,她好像意识到寻欢作乐的那些人的乐趣,未褪尽的衣衫和冷淡矜贵的眉眼相衬,格格不入又恰到好处地相得益彰。 胥衍忱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视线轻掀: “怎么了?” 十鸢手指微不可查地一颤,她瞬间矢口否认:“没有。” 胥衍忱半信半疑,他顺着女子适才的视线往下看去,视线一凝,他忽然觉得嗓子有些痒。 十鸢没在胥衍忱的寝室久待,身后传来某人意味不明地嘱咐: “夜深了,别乱跑。” 十鸢听得懂。 出了房门,她找人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房间,在婢女退下后,下一刻,她也消失在了房间内。 须臾,她出现在之前的院落。 一枚暗器打破了院落的安静,周时誉低骂了一声,从房间内出来,他看见了游廊上的十鸢,低骂声堪堪停住,些许不自在地问: “你怎么在这儿?” 十鸢瞪了他一眼,恼得脸都飘上些许薄红: “没义气,亏我还特意来寻你,你明知公子在等我,也不知暗中给我提个醒!” 周时誉替自己不平:“我想给你提醒,也得有个机会。” 她入城后就将行踪隐藏起来,他能找得到人么? 十鸢依旧觉得郁闷。 周时誉却是逐渐沉默下来,他这个时候也知道了为何主子会笃定十鸢会来找他。 周时誉抬头朝虎牙岭的方向看去,他声音冷静: “你即使找到她,她也不会和你回来的。” 他比谁都知道顾婉余想亲手报仇的决心。 十鸢听烦了这种话,她眸色也冷淡了下来:“她不肯回来,我们就对这件事熟视无睹?” 周时誉没反驳她的话,他不在乎外人怎么看待她,许久,周时誉低声道: “主子昨日就答应了我,让我带人 去接应她。” 换而言之,如果不是十鸢闹了这一番,他现在早该出发了。 十鸢呃声。 她偏头看向周时誉,其实她一直都不怎么了解周时誉,她只知道顾姐姐和周时誉有过纠缠,这番纠缠因谁而起,她也不清楚。 依着她的性格,她本不该来找周时誉的。 因为她对周时誉不了解,在她忤逆晴娘的命令而行时,对她来说,周时誉也都在这时变成了她不信任的人。 但她相信顾姐姐不会看错人。 至少在想让顾姐姐活下来的这件事上,她和周时誉应该会达到共识。 在得知周时誉也会前往虎牙岭后,十鸢老老实实地在城主府睡了一夜。 第122章 翌日醒来时,她就听见外间公子和别人的对话声,出了房门,她也瞧清了和公子谈话的是谁。 气温早渐渐回暖,岑默手中摇着一柄折扇,配上他一袭不变的青衫,颇有点文弱之态,他脸上是一如往常的笑: “十鸢姑娘醒了。” 位置的原因,让岑默先发现了十鸢,胥衍忱也转头望过来。 十鸢自然而然地站到了胥衍忱身后,她对着岑默点头示意,下意识地望了眼胥衍忱面前的茶杯,在见到杯中不再冒着热气时,习惯地替胥衍忱重新倒了杯茶水。 岑默见十鸢习惯成自然的举动,轻微地挑了下眉梢,他握住他那杯微凉的茶水啜了口。 啧。 岑默放下杯盏,他问向十鸢:“听主子说,十鸢姑娘想去渠临城?” 十鸢终于知道岑默为何这么早会出现在这里了。 “岑大人有办法?” 岑默自然有。 说到底,十鸢的目的就是要救那位婉余姑娘,如果他趁机发兵,戚十堰自顾不暇,当然没有精力再去围困顾婉余。 但岑默不会这么做。 任何一场战争都会有无数人丧命。 顾婉余或许对十鸢来说很重要,但不值得他拿手底下数万士兵的性命去救。 岑默平和道:“想混入渠临城不难,十鸢姑娘在快到渠临城时,会有人接应你的。” 周时誉这时也不由得朝岑默看过来。 岑默阴恻恻勾唇:“十鸢姑娘混入渠临城,自是容易,我可没办法叫周将军也能领人一起进去。” 那么容易就能叫一堆人潜入,他还需要等待什么时机,不如叫渠临城直接打开城门迎接他入城算了。 周时誉暗自堵了口气。 他有理由怀疑岑默还在记恨他。 胥衍忱放下杯盏,杯底和石桌相碰发出轻微的响声,叫四周谈话声一顿,众人都安静下来,胥衍忱转头望向十鸢,他或许有很多话要说,最终只化成一句低声: “我在幽州城等你,平安回来。” 十鸢如今满脑子都是顾婉余,堪堪应声,就转身离去。 她走后,院落中有一时间的安静。 岑默挑了挑眉,他意有所指道:“主子今年二十有七,也是当立王妃的年龄了。” 这话说是试探,不如说是挑明胥衍忱的心思。 胥衍忱淡淡地敛眸,没有回应也没有否认岑默的话。 岑默心底了然,却未必认同。 王妃二字说得轻松,但如今主子已经解了毒,身体无恙的情况下,一旦此战赢了,外界对主子只会越来越关注。 同样的,对王妃之位虎视眈眈的人家也会越来越多。 说到底,十鸢姑娘即使功劳再甚,她依旧势单力薄,想要坐上王妃之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主子到底不是胥铭泽,能杀得所有人不敢冒声。 但要说艰难,也不至于。 如今到底不是和平时期,在战争四起期间,某些人的声音也不是很重要,这件事终究是要看主子的心意。 抛开这些不提,便只说十鸢姑娘,她对主子的确忠心,但她当真愿意当这个王妃么? 人一旦有能力,是不愿再被拘于一片窄小天地间的。 将她困于后宅,对十鸢姑娘来说,未必是一件幸事。 于岑默而言,如果是他,他绝不会让十鸢姑娘重归于后宅,浪费掉如此人才,这绝对是一个得不偿失的决策。 胥衍忱拨了一下杯盏,里面的茶水又有些凉了,他脸上也有些意兴阑珊的冷淡,和在十鸢面前时些许不同。 片刻,胥衍忱朝周时誉看去:“你该出发了。” 周时誉领命而去。 岑默也准备退下,转身之际,他听见胥衍忱不轻不重的声音: “如今的进度有些慢了。” 岑默微不可查地一顿,他低垂下头:“属下知道了。” 四下没了人,胥衍忱一人独坐在石桌前,轻微往后靠去,仿若依旧坐在轮椅上一样。 他望向那杯彻底放凉的茶水,杯中茶水清淡,仿佛能照清人的模样,他眸中情绪意味不明地低声: “晴娘么……” 第60章 在十鸢一路赶往渠临城的时候,江见朷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穿梭在人群中,身上的挂旗都不见踪迹,时不时地回头朝后看一眼,待看清一路不停追逐他的人时,不由得低骂了一声。 一路跑到城外郊区,江见朷的路被彻底围堵住,他蓦然停住。 前后左右都是人,显然在此等了很久,江见朷额角轻微抽疼,他转身朝某人拱手: “青山城城主从不踏出青山城,江某何处值得虞城主亲自来一趟?” 虞听晚坐在树干上,她背后趴着一条红蛇,不止如此,四周地面草丛中也隐约传来蛇信吞吐的声音,闻言,她掩住唇笑了笑,眸眼却是冷极: “让人夜闯城主府时,我以为江神医就已经算到今日结果了。” 江见朷嘴角一抽。 他最不喜别人叫他神医,他不信虞听晚不知道,偏她故意挂在嘴边。 虞听晚跟踪江见朷一路了,最初十鸢和江见朷一路而行时,她是没有找到二人的,但她不傻,不论二人从哪条路而走,最终都会到达一个目的地。 第123章 她虽不解江见朷为何留下燕云的线索,但两城开战后,祁王身在衢州城的消息不是秘密。 她甚至比江见朷二人还要早到一步衢州城。 虞听晚很清楚,在祁王和幽王正对峙的情况下,祁王没有必要再招惹一个青山城,所以她没有打草惊蛇,在见到江见朷后,一切脉络就变得清楚了。 虞听晚居高临下地望向江见朷: “小贼,你要我的血做什么?” 江见朷见她阵仗这么大,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也笑了:“我给你送了一个你心心念念的继承人,虞城主不该感谢我么?” 虞听晚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青山城城主继位的秘密,他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拿下他!” 虞听晚不是一人出城,她有贴身而行的侍卫队,命令一下,围住江见朷的人就倏然上前逼近。 江见朷不慌不忙,他扔出一个药瓶,瓶身落地崩碎,药粉洒了一地,四周毒蛇慌乱地退去,虞听晚脸色微微一变,她身上的红蛇也不安地直起身子,蛇信不断发出嘶嘶的声音。 虞听晚的视线不由得望向洒在地上的药粉。 江见朷的武功不行,但一身毒粉让想接近他的人也是束手无策。 虞听晚脸色不是很好看,她的红蛇本就是致毒,结果一个江见朷居然就让她的红蛇产生了危机感。 下一刻,虞听晚亲自翻身而下,她最擅长使用长鞭,恰是最适合对付江见朷的人。 长鞭破风而来,江见朷见其上倒刺,冷不丁地吸了一口凉气,这要是被抽中,便是不死,也绝对不好受。 江见朷慌忙地躲开,再不复从容淡定,急忙忙地喊道:“喂喂喂,虞城主,有事好商量,何必打打杀杀的?” 虞听晚理都没理他,一鞭子横扫而出,江见朷再是匆忙躲过,也被鞭尾抽得哇哇乱叫。 一刻钟后,江见朷被捆得严严实实的。 他手脚都被捆住,除了嘴,没一处能动弹的,整个人不断全身挪动,他一脸丧气地叫唤: “虞城主有话不妨直言。” 虞听晚收起长鞭,她抚了抚适才有些凌乱的发髻,轻抬下颌问:“你要我的血做什么,特意让她在我面前露面,又有什么目的?” 她不信江见朷是什么好人。 江见朷唇角的笑一敛,又仿佛如常,他说: “虞城主何必追根究底,对于你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至于你的血,我苦研医术十数年,但从未见过娆疆蛊虫,不过一点好奇心罢了。” 虞听晚信他就有鬼了。 她没管江见朷的废话,朝江见朷的脸上伸出手,她指尖不知何时出现一枚蛊虫,顺着她的指尖一点点往下爬,江见朷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急促低声道: “虞城主这是想要我的命?” 他呼吸些许混乱,但与其说他是害怕蛊虫,不如说是他在担心会暴露什么。 虞听晚理都没理会他,任由蛊虫爬到江见朷的脸上,片刻,无事发生,她轻扯唇: “果然如此。” 和她相比,江见朷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堪。 虞听晚站直了身子,她轻飘飘道:“娆疆之人么。” 江见朷没有再否认,因为他知道,他的否认不会再有用。 “娆疆之人很少出入中原,但你神医之名传出来早有数年,我青山城和娆疆素有渊源,江神医是想重返娆疆?” 江见朷扯唇,他冷淡道:“虞城主想再去一趟娆疆吗?” 闻言,虞听晚不适地皱起眉头。 她没去过娆疆,但只听父亲隐晦提起过,就对娆疆避之不及。 江见朷没有半点意外,他只是道: “虞城主都不愿再去一趟娆疆,怎会觉得我会想重返娆疆?” 虞听晚被堵住,她扫了一眼江见朷,轻微颔首,有人上前砍断了捆住江见朷的绳子,虞听晚退后了一步,不肯再接近江见朷,她稍微眯眸道: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她从今以后便是我青山城的人,你若想对她不利,下次可不会再这么好运了。” 江见朷揉了揉被勒出红痕的手腕,没再和虞听晚说话,转身就走。 他走后,松岚上前低声: “城主,咱们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么?” 虞听晚摸了摸红蛇的身子,眸中情绪深浅不一,她淡淡道:“你知道什么情况下,蛊虫才会失效么?” 松岚一怔,她不解地看向自家城主。 虞听晚敛下眼眸,她语气平静: “他体内有更厉害的蛊虫,只有如此,我的蛊虫才不敢接近他。” 松岚愕然。 虞听晚摆了摆手,让众人退下,她望向江见朷离开的方向,许久,她轻呼出一口气。 希望她今日的决定不会有错吧。 ****** 渠临城,一辆马车悄无声地入了城门,在进入街道后,里面有人下来,她一身简单的雪青色襦裙,进了最近的一家首饰铺。 片刻,女子重新回到马车上。 在马车离开的一炷香后,首饰铺又走出一位女子,她脸上有些许被晒出的雀斑,穿着西子色的上襦下裙,脚步轻快地并入了人流中。 第124章 她正是十鸢。 她在渠临城十里外的梅林只等了一刻钟,就遇到这辆从城外寺中上香回来的马车,一枚令牌叫她确认了来人的身份,正是岑默口中会接应她的人。 马车将她送到首饰铺前,一位和她打扮相似的女子和她对视一眼,偷龙转凤,替换她上了马车,便是有人盯着这辆马车,也会被引开视线。 十鸢扫了眼渠临城,或许军营是戚十堰驻扎在了数十里外的虎牙岭,这渠临城虽受到了影响,但影响甚微。 十鸢没有引人注意地绕到了一条巷子中。 她隐蔽身影,抿唇望向巷子中的某个建筑,这里往日是渠临城夜间最热闹的地方,但数日前的查封,叫这里门可罗雀,再不见往日喧闹。 十鸢心底微微下沉。 她没有久留,担心四周会有人监视,她很快转身离开。 十鸢没有住客栈,趁着夜色,她潜入了太守府,驻军离渠临城这么近,她不信太守府会没有一点消息。 太守府把守森严,但和当初的戚府相比,依旧漏洞不少。 十鸢很快找到书房,书房内还亮着灯,她伏在瓦片上,尽量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她轻掀开一块瓦片,里面的情景和声音都传来。 书房内坐着两个人。 她在公子那里见过这二人的画像,正是渠临城的太守宋玮和管理监狱和治安的城尉程运。 程运:“那些女子被关入牢中,我手底下的人已经被折损数人了。” 程运脸色有点难堪。 有牢狱之灾的女子不好过,尤其是一堆姿容出众的女子,即便是看管牢房的狱卒也没人担保会不会有恶徒,但她们也的确有能耐,或许是身份暴露了,便也懒得再装下去,第一个靠近她们的人被她们折断了脖子。 程运心底暗骂他手底下的人,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也不看看对方身份,真觉得对方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么? 不过她们再是有能耐,也不是没有叫她们服软的手段,但这群人明明做的那档子买卖,这个时候却是烈性子起来,有一狱卒是被活生生地咬碎了喉咙。 经此一事后,被色欲迷了眼的人也终于清醒了,不敢再去占便宜,或许是恼羞成怒,程运已经听见数次让他下令问斩的话。 笑话,说得轻松。 这群人身份特殊,程运一时间还真的不敢要了她们性命。 且不提他一言不合地砍了人,戚将军找他要人时,他拿不出怎么办,就只看这群人的身手,后面万一有人来报复,凭他府中那三瓜两枣,谁拦得住? 宋玮也听说了消息,他皱眉: “好好看着人,别让人跑了,也叫你手底下的人管好自己,在这事上丢了性命,没人会替他们做主。” 程运哑然失声。 片刻,程运叹了口气:“希望戚将军赶紧抓到那细作,围山耗费人力物力太多,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房顶上的十鸢悄无声息地退走。 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消息——戚十堰还没有抓到顾姐姐。 如此一来,十鸢倒是没有那么紧迫了,顾姐姐倚仗山脉存活数日不是难事,她视线转向了渠临城内的牢房。 渠临城据点被查后,其余据点得了消息都很快撤离,等搜查的士兵前去时,早是人去楼空。 也就是说,唯一被困的同僚都在渠临城内。 第61章 虎牙岭,一处山脉中,顾婉余和诗情在这里已经待了五日了,两人着实有点狼狈,顾婉余也不复往日的漫不经心,二人坐在地上,四周被清理出一块空地,中间燃着篝火。 诗情低声问: “姑娘,你说晴娘会让人来救我们么?” 顾婉余垂眸,她给的回答很果断:“不会。” 她和晴娘共事十余年,当然了解晴娘是什么样的人,晴娘会心疼怜惜她们,但在关键时刻,她最是懂得该如何取舍。 诗情没再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 顾婉余折了枯枝扔进篝火中,她轻描淡写道:“任务没有完成,我不会离开的。” 她的任务和十鸢自始至终都是不同。 十鸢是要偷取城防图,她却是要暗杀胥铭泽,为了这个目的,她甚至做好一直潜伏在宋翎泉后院的准备——宋翎泉总是要回长安述职的,那时便是她的机会。 诗情呼出一口气,她低声道:“我会和姑娘一起的。” 她和顾婉余以及十鸢都是不同,她是被顾婉余亲自从难民营带回来的人,诗情对春琼楼或许没有那么忠心, 但她会永远地站在顾婉余身后。 顾婉余沉默下来。 她转头朝山脉下看去,她没有和诗情说的是,晴娘不会来救她们,但有人一定会来。 就如同从前许多次一样,他从不会放弃她。 ****** 渠临城,十鸢已经观察牢狱两日了,她听得懂那日程运的言下之意,心底忍不住地泛起厌恶。 但十鸢没有冲动行事。 顾姐姐的消息是戚十堰刻意放出来,目的就是引她前去,那么谁能保证被困在牢狱的这些同僚不是另一个陷阱? 观察两日后,结果也的确如她所想。 牢狱看似看管寻常,但时不时就有巡逻士兵从旁边经过,只要牢狱有丁点不对的动静,他们很快就能包围住这里。 第125章 十鸢轻微皱眉,悄无声息地退到暂住的客栈中。 她需要有人替她将这些士兵引走。 十鸢有点后悔没等周时誉一起行动了,别的不说,至少周时誉那群人的身手是当真不错。 再后悔也没用,她现在根本不知道周时誉在何处。 不等十鸢郁闷,房间内出现的人,让她陡然一惊,浑身戒备地站在窗户处,她错愕地看向好整以暇地坐在床榻上的女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 床榻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从青山城出来的虞听晚,她勾着腿,轻松地挑眉:“你能夜袭我的府邸,难道我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十鸢呃声。 她想问的根本不是这个,她见虞听晚时明明有刻意遮掩身份,虞听晚怎么会知道她是谁? 遂顿,十鸢脑海中闪过了什么,她心底立刻有了答案,除了江见朷,还能是谁。 见虞听晚的态度,隐约意识到虞听晚对她没有恶意,十鸢不解,她放下些许戒备,但依旧谨慎地问: “虞城主千里迢迢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虞听晚自顾自地倒了杯水,她眯着眼眸道:“姑娘是不是忘了一件事,你还欠着我的银子呢。” “怎么,姑娘想赖债不成?” 十鸢想起被她烧毁的院落,微微有些心虚,但她也的确没有想赖债,她没有靠近虞听晚:“多少银子?” 虞听晚竖起一根手指: “一千两。” 不等十鸢松了口气,就听虞听晚继续道:“金子。” 十鸢不由得陷入沉默。 青山城的院落难道是镶了金子么? 但究竟是她理亏在先,十鸢没有和她讨价还价,带回江见朷也属于晴娘给她下的任务,所以,她也是能拿到钱的,和之前剩下的银钱一起,她还是还得起这笔账的。 再说,她的衣食住行都有春琼楼和公子打点,根本也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 见她这么容易地接受了这个数字,倒是虞听晚微微睁大了双眼,她心底些许郁闷,到底是繁华之地,听见一千两金子,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十鸢低声道: “等我救过人,会亲自把银票送到青山城。” 救人? 虞听晚仔细打量了一番女子,她的易容本领真的不到家,至少虞听晚细看之下就能看得出她脸上是做了伪装,所以,她不宜以真面目见人? 虞听晚不介意帮她一把,让人欠下人情,日后,她提出要求时,十鸢才不好拒绝么。 虞听晚毫不客气道:“所以,你一脸烦闷,是救人一事上遇到了麻烦?” 十鸢一言不发地望回去。 虞听晚心底嫌弃她是个闷葫芦,又竖起一根手指: “我可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你想救人,我能帮你。” 十鸢双眸微微一亮,如果虞听晚能替她引开巡逻的士兵,她救人一事就要简单得多了,她没有犹豫:“代价。” “一千两。”虞听晚弯眸笑,“不过这次是银子。” 十鸢有些迟疑。 虞听晚是一城之主,真的这么差钱么? 她心底存了点疑惑,虞听晚为什么要这么帮她? 十鸢看了虞听晚一眼,没看出什么异样,片刻,十鸢低低地应下:“谢谢。” 虞听晚眼中闪过一点暗色。 救人一事,宜早不宜迟,二人刚商量好,便决定当晚行动。 十鸢埋伏在监牢不远处,眼睁睁地看着城主府冒起浓烟,火光四起,十鸢猜到这是谁的动作,她不禁眨了眨眼。 她有些迟疑地想,应当不是她教坏了虞听晚吧? 眼见四周巡逻的士兵都往城主府快速赶去,十鸢也没有时间在胡思乱想,她脚尖一点,整个人就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夜色浓郁,恰好掩住了她的动作。 看守监狱的都不过是普通之人。 十鸢没有下死手,有人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觉得后颈一疼,直接昏迷过去,等终于有人察觉到不对劲时,声音还未发出,暗器就到了眼前,瞬间整个人浑身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暗器有松麻散,足够这些人安静一晚上。 十鸢很快找到被关押的同僚,她们在牢狱中过于显眼,纵是一身白色囚服,但她们各个姿容出众,腰肢纤细,仿佛弱柳扶风,却也格外坚韧,一听见动静,她们就立刻惊醒,谨慎地望向外间。 十鸢和她们不相熟,彼此也没有交谈,她找到钥匙,将牢房的门打开,她虽是一身暗色劲装,但一眼就认得出她是位女子。 渠临城据点的人隐约猜到她的身份,所以在听见她低声说“外间士兵都被引开了,快走”时,没有一个人犹豫,都迅速地出了牢房,有人问十鸢的名讳,十鸢也没有回答。 直到最后一个人迈出牢房时,十鸢看得出她是领头之人,十鸢塞给她一叠银票: “此去往西,可到幽州城。” 付清抿唇,她低声:“谢谢。” 她没有推辞,她们一群人,如果没有银钱,或许根本走不出渠临城。 付清眼中情绪有些复杂,她比底下人知道得更多,像她们这种细作,一旦身份暴露和等死也没有区别。 第126章 不应该有人来救她们的。 但偏偏有人来了。 付清深深地看了十鸢一眼,仿佛要把她的样子记住,她低声道:“我欠你一条命。” 十鸢些许讶然,她没有想到付清会怎么说。 在出了监狱后,十鸢没有再和她们同行,人已经救出来了,她还需要去找顾姐姐,不可能护送她们到幽州城的,只要她们出了渠临城,会有人接应她们的。 城主府处,虞听晚估摸着时间,觉得十鸢那里也该差不多了,也立刻带人撤离。 程运眼见这群人说走就走,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骤然难看: “快去牢房!”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 看守监狱的十名狱卒全部躺在地上,而关押付清等人的牢房大门敞开。 程运皱眉看着这一幕,他立刻道: “快!给戚将军传信!” 十鸢和虞听晚重新汇合,虞听晚忍不住地啧啧摇头:“你每日都是这么提心吊胆的?” 十鸢不解,但还是如实回答: “不是。” 只偶尔罢了。 虞听晚不信,她仿佛凑热闹一样道:“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十鸢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没有打算将她牵扯进来,她低声道: “我要虎牙岭,你不适合去。” 虞听晚当然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戚十堰驻扎在虎牙岭之下,她如果真的掺和进去,一旦身份暴露,就相当于告诉是世人,青山城已经决定好站位祁王了。 这对青山城来说,绝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虞听晚心底有些诧异,她还以为十鸢会不着痕迹地借机把她拉入祁王的阵营中呢。 虞听晚没有强求,她必须得承认,在她做任何事情之前,都是会把青山城放在第一位的。 她只是给了十鸢一个被封得严实的竹筒。 十鸢仿佛闻到了些许血腥味,她稍许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向虞听晚。 她欲言又止。 不会真的像她想的那样吧? 虞听晚眯了眯眼眸,笑着道:“那日和你交手后,我忽然发现我的血其实才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利器。” 猜想落实,十鸢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她有些呆滞在原地。 虞听晚将竹筒塞给她,毫不客气道: “这值两千两银子,记得到时候一起送去青山城。” 十鸢沉默地握住了竹筒。 她们都很清楚这竹筒里是什么,自然也都清楚这是一件大杀器,而且,这是个双刃剑。 蛊虫可不会分人。 但这足够她平安地走出虎牙岭。 虞听晚冲她摆了摆手,她转身时,金钗在她发髻上划出一道弧线,她从不亏待自己,纵是这个时候,她依旧一身精致华服,她声音悠悠地传来: “我在青山城等你。” 十鸢垂眸看向竹筒,许久,她轻呼出一口气。 她也不再犹豫地转身,和虞听晚背道而驰,朝着虎牙岭的方向而去。 不远处,虞听晚已经停下,松岚也出现在她身旁,低声道: “城主,她会来么?” 虞听晚掀起眼,她脸上情绪淡淡,却是勾起一点唇角,她说:“她会来的。” 尤其在经过这一晚后,虞听晚知道,十鸢最终会去青山城的。 松岚不解。 虞听晚低声道: “她救的是她组织的人,但只有她一人在救人。” 上位者有取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偏她又是心善,或是说她不会轻易放弃同伴。 长久以往,两者之间必然会生出隔阂。 松岚听懂了什么,她疑惑:“那为何城主不把她直接带回去?” 虞听晚勾唇,她背后的红蛇也在这一刻冒出头,蛇信发出嘶嘶声,让她唇角的幅度衬得有些凉,她轻描淡写道: “她还不够心狠。” 这一点,从十鸢不想把她牵扯进此事中就能够看出一二来。 当权者可以仁慈,但不需要太过心软。 与此同时,戚十堰也收到了渠临城的传信,四周安静无声,营帐内只有他一人。 戚十堰握着信封,他眸色沉沉,许久没有说话。 第62章 月明星稀,树影婆娑,照在地面上仿佛张牙舞爪的怪影。 军营中,这里条件不如当初在戚府的时候,彼时,晴雯身为大丫鬟,能够一人单独睡一间房,但现在她和三个婢女拥挤在一个营帐内,不过整个军营也就只有她们四个婢女。 毕竟随军而行,一个不慎就可能丢了性命。 当初柏叔遣散府中下人时,整个戚府也就晴雯和柏叔留了下来,其余人都有家人,不可能抛下一切和她们一起撤离,至于其他三个婢女,则是其余府邸上的人。 军营中点了烛火,透着营帐薄薄的布料照进来,晴雯翻了个身,背对着所有人,她埋头看向被她藏起来的东西。 这是当初那位顾姨娘逃走时给她留下来的东西。 除了两块金子,还有一瓶药丸,她不知道是什么药,不过,她在其中看见了让她眼熟的东西,是她之前在戚府是捡到的银针。 第127章 晴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彻夜未眠。 天际晓白时,晴雯听见四周人起身的动静,她们也算抱团取暖,但彼此伺候都不是一个主子,作息时间也不相同。 胥铭泽来幽州城时,没有伺候女眷的人,而戚府也只有她一个婢女留了下来,所以,照顾许晚辞的差事就落到了她身上。 说实话,如果许晚辞不见了,她身边照顾的人就是最倒霉的人。 但许晚辞尚在时,这份差事并不难做。 这也是晴雯来到军营后也能一直接触到胥铭泽的原因。 晴雯今日起得晚了些,胥铭泽昏迷后,许晚辞需要照顾胥铭泽,倒是不需要她忙前忙后地伺候。 在其余三人都走了后,营帐内只剩下晴雯一人,她坐起身,简单地洗漱了一番,刚准备把洗漱的水倒掉,她忽然想起什么,隐晦地扔了根银针在水盆中,她知道银针的作用。 片刻,她又将药品中的药丸取出一枚,碾碎了也放进水盆中。 随后,晴雯才端起水盆离开,军营之处虫蚊甚多,晴雯走到一个角落中倒掉水,她耐心地等了会儿,盯着地上虫子看,半晌,她也没有看出虫子有什么不对之处。 晴雯心底了然,那位顾姑娘不止给她留了防身的银针,也给她留下了以防万一的解药。 晴雯轻微抿了抿唇,她回到营帐将解药都妥善收好,才转身去了许晚辞的营帐。 作为被胥铭泽亲口承认的幽王妃,许晚辞的营帐自是整个军营内最舒适的一个,晴雯轻手轻脚地掀帘子进来,许晚辞已经醒了,她脸上些许憔悴,和姨娘格外相似的脸上隐有疲惫。 晴雯没有表现得过于担忧,她只是迟疑地问: “王妃昨晚没有睡好么?” 许晚辞按了按隐隐作疼的额角,她没有说话,但晴雯也知道答案,不过是她照顾胥铭泽太晚罢了。 说实话,晴雯对许晚辞的感观复杂。 人人都说她爱慕将军,她也曾替将军死过一次,没人能否认这一点。 但她对胥铭泽的担心和急切也一点不似作伪,尤其是这次被救回来后,她也就默认了幽王妃的身份,在将军和胥铭泽两人中做了选择。 晴雯一方面知道许晚辞也是无辜,胥铭泽态度强硬,甚至敢明逼将军,许晚辞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除非她以死相逼,以胥铭泽对她的看重,或许能退让一步,但也或许情况会更坏一步。 晴雯毫不怀疑,凭胥铭泽的性子,他或许会不管不顾地强取豪夺,将许晚辞囚禁在身边。 但晴雯倒是宁愿会走到那一步。 她早看得明白,胥铭泽对将军有知遇之恩,许晚辞对将军更是恩情不菲,但凡许晚辞有一点妥协的念头,将军就只会默默地看着事情发展。 如今,谁还记得将军曾将许晚辞的牌位摆入祠堂三年,让许晚辞以死人身份做了三年的戚夫人? 但终究到底,晴雯是不喜欢许晚辞的。 和她们三人关系没有任何关系,她是否变心对于晴雯来说也不重要,她永远记得晴念倒在她怀中没有了呼吸的一幕。 她无辜,但因她而死的人难道不无辜么? 晴雯知道下令的人是胥铭泽,也知道许晚辞什么都没做,但她依旧忍不住有怨恨。 她无数次地想,如果许晚辞没有回来戚府就好了。 这样就不会招来胥铭泽这个疯子。 晴雯掩住眸中情绪,替许晚辞挽起了青丝,她低声问:“今日王妃还要去照顾王爷么?” 或许是做下人的察言观色,让晴雯情绪管理得当,她将她对胥铭泽的厌恶掩藏得很好,至少许晚辞没有一点察觉。 许晚辞抿唇,姣姣的眉眼轻轻垂下,她说: “他一直昏迷,我不放心。” 晴雯握紧了双手,有什么不放心的?胥铭泽昏迷不是一件好事么?这样就不会再有人白白枉死了。 她看了一眼许晚辞,掩住了心底的冷意。 人人都说许晚辞和姨娘容貌相似,但接触过她们后,就会发现她们其实一点都不一样,至少晴雯从未认错过二人。 晴雯沉默地把许晚辞送到胥铭泽的营帐内,因胥铭泽中毒,常有大夫在身边,二人不是住在一起。 晴雯没跟进去,她需要下去给二人准备膳食。 晴雯转身之际,和一人擦身而过,忽然,那人叫住了她: “你,站住。” 晴雯心下一跳,她一脸不解地停住,转过来,看向喊住她的人:“大人是在叫奴婢么?” 叫住她的人正是胥铭泽身边的侍卫,林二。 林二往日惯来沉默寡言,一直被人忽视,但晴雯记得很清楚,在胥铭泽闯入姨娘房间时,林二被将军折断了手骨依旧执行胥铭泽的命令。 在晴雯眼里,这就是胥铭泽身边最听话的走狗。 林二眯着眼看向她,忽然问: “我之前是不是在戚府见过你?” 晴雯心底咯噔了一声, 她尽量镇定地回答:“奴婢正是戚府的奴才,大人见过奴婢也是正常。” 她话音一出,林二瞬间想起来她是谁了,林二上前了一步: “我记得,在王爷离开戚府前的几日,都是你在前院奉茶。” 第128章 晴雯袖子中的双手轻微颤抖,她不知道林二是不是怀疑了什么,但在这种情景下,她控制不住地心下有些慌乱害怕,她竭力按住情绪,埋头道: “大人记得没错,正是奴婢。” 晴雯埋头不敢动。 林二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却是放过她:“回去吧。” 晴雯错愕,就这么放过她了?所以,林二真是只是问了一句? 晴雯不知道,她看着林二的背影,半晌才挪动有些发软的双腿转身,有风吹过,她背后被吹得凉意飕飕,晴雯才意识到,不知何时,她的冷汗已经打湿背后的衣裳。 她呼出了一口气,松开紧握的双手,她手心落下深深的掐痕。 在给许晚辞二人送过膳食后,她又端着茶水去了将军的营帐,但刚到营帐门口,晴雯就被拦下了: “将军不在,不得进出。” 晴雯躬身退下,但她脑海却不断地思索。 她记得,她来时还遇到邱副将,也就是说,将军也不在主帐内,细想一番,她好像从昨日就没有见到将军了。 晴雯脑海中闪过什么,她脚步蓦然一顿。 ——将军不在军营?! ******* 十鸢日夜兼程,终于在天明之前赶到了虎牙岭山脚处,她轻飘飘地踩在树干上,离得远远的,就见山脚处升起的青烟。 十鸢没有再上前。 虞听晚给她的东西,没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是不可能拿出来用的。 十鸢倚在树干上,仿佛和树木融为一体,从外间根本看不出树中有一个人存在,她没有急着行动,而是闭上眼准备休息一会儿。 她记得周时誉也是要来虎牙岭的。 而此处这般安静,显然周时誉等人还没有到,她不妨等等。 十鸢想得不错,但她没有料到的是,周时誉不曾按照常理出牌,他只比十鸢晚了一日抵达渠临城附近,但他没有进渠临城,而是带着人直奔虎牙岭。 十鸢还在渠临城救人耽搁三日,而这段时间,足够周时誉摸清这群士兵的换班规律。 和十鸢相隔不远处,周时誉一群人潜伏在四周,他们离得更近,在看着两队士兵换班后,周时誉抬了抬手。 数日的看守山脉,也没有一点动静,让这群人有些松懈下来。 这日,他们以为和往日一样,刚准备坐下把篝火熄了,就听身后传来簌簌的声音,他们一队二十人,有人发现了地上影子,还不等出声,就觉得后颈一疼。 周时誉松开手中的人,转头看向倒地的士兵,无声地点头,他们拖着士兵到了草丛中,再出来时,周时誉已经换上了和士兵一样的衣服。 十鸢只眯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她睁开眼时,已经天色微亮。 她朝之前篝火之处看去,青烟已经消失,她偏头仔细听去,却是没有听见任何声响。 这让她心底觉得些许不对,她悄无声息地上前,只见被熄灭的篝火处根本没有人。 山脚之处留了一个空荡。 她之前看过,所有能上山的地方都被围住了,这座山不似青云山瘴气弥漫,却是连绵不断,仿佛没有尽头一样,所以能下山的地方只有这么多。 十鸢从树上下来,她终于看见昏迷在草丛中,还被扒得一干二净的士兵。 十鸢些许讶然,心底猜到是周时誉已经来过了。 她心底隐隐觉得不对劲,是不是过于轻松了? 但上山的路就在眼前,十鸢握了握腰间的竹筒,最后还是蹙着黛眉,选择了上山。 在她身影消失不久后,安静的山脚处终于响起了些许声音。 一堆训练有素的士兵重新围住了山脚,在众人之前,有人抬头眸色沉沉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他情绪不明地望向山脉。 第63章 虎牙岭不如青云山险峻,但也绵延广阔,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迷路在其中,十鸢没有胡乱走动,她顺着地面上的痕迹一路前进。 她寄希望于顾姐姐能够给她留下记号。 十鸢最先找到的不是顾婉余,而是换了一身打扮的周时誉等人,十鸢踩在树干上,有点欲言又止。 她没有刻意地遮掩行踪,周时誉很快发现了她,警惕的神情在看见她时些许放松: “你什么时候到的?” 十鸢吞吐地回答:“刚才。” 她扫了眼一群人的装扮,迟疑地问:“你们难道需要潜入军营么。” 她甚至怀疑周时誉还接了其他的任务。 不然,好像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地换上幽军的装扮。 周时誉知道她在问什么:“以防万一,万一能浑水摸鱼呢?” 十鸢不再提出反驳,她话锋一转: “有顾姐姐的踪迹么?” 漫山遍野,想要在这里找到一个人,何其艰难? 周时誉看向日出之处,他指腹仿若不经意地擦过手腕处的红绳,低声道:“她会在那里等我。” 她知道他会来,所以,她一定会在那里等他。 山脉的东南一角,诗情和顾婉余已经在这里待了三日了,在数次前往山脚都不得而出时,顾婉余就带着她顺着日出的方向而行,没有深入,只是寻了个外人不易查探的位置藏着。 第129章 诗情转头看向仿佛在等待什么的姑娘。 她有些不解,姑娘不是说晴娘不会派人来救她们了,那姑娘在等什么? 日色渐渐暗淡,诗情摘了果子,对于她们来说,山中有水有肉,度过数日倒是不难,唯独久久被困会觉得压抑。 诗情啃了两个果子,酸得她眉头一直没松。 她和姑娘分开守夜,她今晚守前半夜,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时,诗情脸色骤变:“姑娘,醒醒。” 顾婉余听见动静时就立刻睁开眼,她下意识地要把篝火熄灭,耳边陡然传来一声: “顾姐姐!” 诗情眼睛一亮:“姑娘,是十鸢姑娘!” 顾婉余怔住,十鸢?怎么会是她? 她和十鸢相识十年,她是了解十鸢的,看似是个有主意的,其实最是乖顺听话。 难道是晴娘转性子了,居然会叫人来救她? 十鸢在看见顾婉余时,整个人忍不住地鼻头发酸,她见过的顾姐姐向来都是从容淡定,何时这般狼狈过? 顾婉余越过十鸢,视线落在十鸢身后的人身上,他许是赶路许久,风尘仆仆,眉眼间隐约可见倦色,隔着人群,二人四目相视。 顾婉余轻易地发现他在看见她时的那一丝放松。 他站在远处,不曾上前打扰她们相聚。 顾婉余呼出一口气,她收回视线,没时间给她儿女情长,她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地敲了下十鸢的额头: “晴娘居然会让你一起来?” 十鸢倏然咽声,不敢和顾婉余对视。 周时誉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她可了不得,给晴娘一堆人下了松麻散,一个人从春琼楼闯了出来,把晴娘气得够呛。” 十鸢的头埋得越发低了。 顾婉余一顿,随后了然,她就说,晴娘怎么会转了性子。 她没觉得晴娘做得有什么不对,她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难道为了救她,便要让其余人身陷险境么? 顾婉余反手拧住了十鸢的耳垂,她没好气道: “你现在是能耐了,都敢不听命行事了?” 十鸢顺着她的力道偏过身子,其实顾婉余用的力道不重,她装可怜一样哎 呦地叫唤了两声,顾婉余白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事已至此,顾婉余还能怎么办。 顾婉余问了一下外间是什么情况,待清楚后,她一双姣好的细眉越皱越深,她不赞同地看向十鸢: “晴娘说得没错,这根本是针对你的陷阱,你不该来的。” 十鸢咬住唇,一言不发。 她有时候也的确倔得厉害,认准的事情,谁来劝说都不好使。 戚十堰要见她?那见就是了。 她的身份已经暴露,她也不需要在戚十堰面前遮遮掩掩。 见到了顾婉余,十鸢也终于敢吐露一些她早就怀疑的事情: “周大人打晕看守的士兵一事过于轻巧,我总觉得有些不安,就好像是埋伏一样。” 十鸢惯来心细谨慎,而且在场的人应该是她对戚十堰了解最深,顾婉余没有质疑她的话,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周时誉。 周时誉没想到自己会被背刺,毕竟他和十鸢相遇时,十鸢也没提起这事。 他沉声替自己伸冤: “我特意挑他们最薄弱的时机动手,会不会是你高估了戚十堰?” 十鸢不和他争执。 顾婉余也没有说话,凝眉等着十鸢的下文。 她明知有不对劲,还是进来了,应该会留有后手。 十鸢抿了抿唇,她低声闷闷道:“她们都说你不会和我回去的。” 顾婉余哑然,她不知该如何和十鸢解释她背负的血海深仇,一时间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谁知,十鸢只是一笔带过此事,她抬起头道: “眼下情况,顾姐姐想要再次潜入军营难如登天,而眼下就有一个办法。” 顾婉余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略微蹙眉:“你是想让我们束手就擒?” 或者换而言之,是将计就计。 周时誉脸色微变,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他冷声反对: “不行!” 十鸢格外冷静道:“恐怕也由不得我们说不行。” 依着她对戚十堰的了解,也许这个时候山脚处早就是天罗地网,只等她们下山时自投罗网。 想到戚十堰,十鸢眼眸不由得轻颤了一下。 她心底些许自嘲,论起来,她和戚十堰也算是纠缠了两辈子。 按下心底复杂的情绪,十鸢如今只有一个疑惑:“姐姐是如何能提前逃走的?” 难道是军营中还有她们的人?若是如此,她们的计划或许能够更顺利一些。 顾婉余朝她看去,十鸢一怔,顾姐姐看她做什么?难道和她还有关系? 顾婉余低声道: “是一个婢女提前向我们报的信,她口中称你为姨娘。” 十鸢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人影。 晴雯? 十鸢一怔,她抿紧了唇。 ****** 夜色浓郁,有风拂过树梢,细微的动静响起。 第130章 有三人悄无声息地从山上下来,根据周时誉的情报得知,山脚看守的士兵是辰时左右交替换班,也就是说,她们这个时候下山应该没有阻拦。 事实也的确如此。 十鸢三人到山下时,那群被打晕的士兵依旧躺在草丛中,十鸢和顾婉余微不可察地对视了一眼。 再迟钝的人这个时候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被打晕的人到现在也没有被发现,如果戚十堰手底下的人都是这样行事,他也不可能叫众人对他如此忌惮。 三人都是一顿,谨慎地往四周看去。 倏然间,火光四起,十鸢心有所感地转头,她的视线毫无预兆地和戚十堰对上。 他和在戚府时好像没有区别,一袭玄色衣袍衬得他眉眼如弓,身姿挺拔,他高坐于马上,沉默地望着她。 她却是截然不同,不再见飘逸襦裙,而是一袭暗色劲装,浅淡的月色下给她镀上一层淡淡的盈光,往日姣姣的眉眼如今染上些许冷意凌厉,不见半点往日的旖旎情谊。 十鸢余光瞥见草丛昏迷的士兵利落地起身,站到了众人之后,她们被围住了。 十鸢将顾婉余二人护在了身后,她抬眸望向戚十堰,话音冷淡: “或许我该荣幸,居然让将军这么大费周章地抓我。” 戚十堰呼吸控制不住地一沉。 她眉眼情绪疏离,仿佛二人不曾有过亲密的关系,往日常挂在嘴边的爷随着她的身份暴露而一并被掩埋。 许久,戚十堰才问她: “我该叫你陆十鸢,还是程十鸢。” 十鸢袖子中的手指不着痕迹一动,她垂眸,掩住了眸中的情绪,低声道:“将军早查到我的身份,又何必明知故问。” 四周火光灼盛,士兵将她们团团围住,十鸢一点点松开手中的匕首。 她垂敛着黛眉。 这一刹间,眼前身影终于和往日后院女子渐渐重合,她总是会出现在府中各处地方,不经意和他相遇,又驻足不再往前。 曾经戚十堰以为她在是找寻机会和他见面,如今想来,她或许当时根本是在熟悉府中地形。 一切都是假的。 戚十堰一点点扣紧了缰绳,他骤然掉头转身,沉声吩咐: “将她们都带回去。” 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袖,戚十堰一顿,他低头看向攥住他衣袖的手,视线渐渐上移,落在女子的脸上,她微颤着眼眸: “将军有气,尽管朝我一人发泄,能不能放过她们……” 她仿佛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说这番话,攥着他衣袖的指骨泛白,话音中尽是迟疑。 戚十堰眼中情绪晦涩,他一点点抽出自己的衣袖: “你如今没资格和我提要求。” 十鸢指尖被甩开,悬停在空中半晌,才渐渐收了回去,她没有再说话,重新安静下来,一双黛眉也低耷下来。 戚十堰攥紧了缰绳,觉得荒唐。 分明是她骗了他,如今她却是一副倍受欺负的可怜模样。 十鸢手中利器全部被收缴,她肩膀处被一推,整个人都栽在顾婉余身边,她和顾婉余二人一起被捆住双手,被人拉着前行。 十鸢不着痕迹地往后看了一眼。 待她们的身影消失,此处彻底安静下来,周时誉一行人才从山中走出来,周时誉脸色冰冷到极点,视线一直望向女子离开的方向: “立刻给幽州城传信!” 第64章 军营内,十鸢和顾婉余是被关在了一个营帐内。 十鸢扫了一眼四周,刑具摆了一地,完全是一个小牢房,外间有人看守,但好歹营帐内没有了人,诗情紧绷的身子终于缓缓放松,她双手被捆在身后,擦汗的动作都做不到,她压低声音道: “姑娘,你们怎么样?” 十鸢摇了摇头,她动了动手腕,绳子捆得很紧,像是被刻意交代过一样,十鸢偏头瞥了一眼就没当回事。 顾婉余一点没有居于人下的狼狈和不安,她似笑非笑地望向十鸢,十鸢被看得些许不自在。 或许是她们知根知底,在戚十堰面前从未有过情绪都会自然而然地冒出来,十鸢瓮声瓮气地问: “……姐姐看什么?” 顾婉余勾唇问:“听闻戚十堰守亡妻三年,后来便是亡妻死而复生变成了幽王妃,戚十堰也没有一声怨言。” 十鸢脊背些许挺直僵硬,她当然听得出顾婉余的调侃。 许久,她埋下头说: “姐姐不是和我说过,世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男人的话。” 在她出任务前,顾婉余和晴娘都是对她百般耳提面命,恨不得把这句话刻在她心底,生怕她一个不注意就受人拐骗。 顾婉余听见这一股脑的话,轻白了她一眼: “我可没有教你一概而论。” 十鸢不说话,顾婉余也不再提这件事,说到底,对于她们来说,戚十堰等人不过是一个任务。 在这个前提下,产生的任何情谊都会显得虚假。 四周安 静,于是外间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也变得格外清晰,十鸢和顾婉余心底都是微微一沉,顾婉余低声道: “来了。” 第131章 她们都是心知肚明,戚十堰不会让她们一直关押在一起,细作身份暴露,她们唯一的作用就是吐露情报,所以,将她们分开拷打审问才是最划算的方式。 帐帘被掀开,十鸢和顾婉余都是抬头望向来人,戚十堰换了身衣裳,他站在篝火旁,火光也挥不散他脸上的冷硬。 “把她们二人带下去。” 十鸢脸色微微一变,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顾婉余和诗情,顾婉余冲她摇了摇头,和诗情一起被带了下去。 霎时间,营帐内就只剩下十鸢和戚十堰二人。 戚十堰的脸色是十鸢从未见过的冷硬,十鸢退后了两步,她蹙眉看向戚十堰: “将军是要做什么?” 营帐只有这么大的地方,十鸢再退也退不到哪里去,戚十堰眸色沉沉地看着她,骤然,他上前俯身,说不清是掐住她的脖子还是携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十鸢难受地呛咳了两声。 她一贯知道戚十堰重情重义,在和戚十堰重逢后,她也毫不吝啬地表现出柔弱之态。 戚十堰呼吸沉重了些许,但他不仅没松,手下动作越来越紧,十鸢只能被迫地仰起脖颈,白皙的肌肤被掐得不自然地透着些许绯红,仿佛最是凌乱旖旎的一幕,戚十堰看都没看一眼,他紧紧盯着十鸢双眼,哑声低沉地问: “阿晚说,她是被一群人以送她回来见我的名义带出的长安城,你们是怎么知道她还活着的?” 十鸢的双手被捆在身后,于是她连推开戚十堰都做不到,她艰难地呼吸着,闻言,她仰头望向戚十堰,黛眉难受地拢在一起: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双眸都逼得绯红,呼吸艰难,让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 幽王府一直平静,直到她入戚府没有多久,忽然幽王府开始有人查探许晚辞的存在,仿佛早就知道许晚辞在幽王府一样,许晚辞被移出幽王府的当晚就被劫持。 一切时间都是刚刚好,她说不知道。 戚十堰怎么敢相信她的话? 眼泪一滴滴地砸在戚十堰手上,戚十堰分不清她的眼泪是凉是热,他沉眸望着女子,许是指腹渐渐湿润,叫他摸到些许不平的地方。 他低头看去。 她脖颈上有一道细长的疤痕。 戚十堰一眼就看得出这道疤痕是从何得来,是那日她被人挟持,贼人以她性命做要挟,逼他放她们离开。 一切都是谋划好的。 她只是借此脱离戚府而已,只有他不分昼夜地找了她很久。 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找到血衣的那个巷子内徘徊时,恐怕她是正在庆贺任务成功。 戚十堰其实一直都是个好性子的人,他不易动怒,也不易记恨他人,或许他走得太快,将一些对他心怀不轨的人甩得太远,所以,他不需要去记恨任何人。 但现在,戚十堰不可抑制地在心底生出一丝恨意。 火光闪耀下,他未被衣襟遮住的脖颈上似乎也有一道疤痕若隐若现。 呼吸艰难,她脸色变得通红,渐渐惨白,她从艰难呼吸中挤出一声: “……爷……” 细微的声音仿佛一道惊雷将戚十堰劈醒,他骤然松了手。 终于得以喘息,十鸢趴在地上,不断地急促呼吸着,她喉间有些艰涩的疼意,一点点蔓延,叫她控制不住地呛咳着,仿佛要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 被她用来束缚发丝的银簪掉落,她衣衫也有些凌乱,整个人狼狈不堪地跪趴在地上,青丝被眼泪糊了一脸,许久,她的呛咳声才渐渐停下来,她趴俯在地上,依旧保持着一个动作,没有转身。 戚十堰站起身,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许久,像听见一直没有动静,她终于转头看过来,一双眸子透彻得仿佛被水洗净,含着泪摇摇欲坠。 四目相视间,戚十堰忽然厌极了这双眸子。 她又在企图骗他。 戚十堰觉得荒唐,也觉得可笑: “程十鸢,为了所谓的任务,你是不是什么都能做?” 她从入戚府为妾的那一刻,应该早就做好了失身的准备,在太守府时,她不惜落水博得他怜惜,半点不顾及是否被外人看了身子。 她不在乎所谓的清白,也不在乎所谓的名声,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如今也是同样如此,即使身份暴露,依旧做得出一副可怜兮兮模样。 他是不是该赞扬她一声能屈能伸? 十鸢一点点收起双膝,她坐在那里,埋头涩声道: “……难道爷不是么。” 之前的那声爷仿佛打破了桎梏,她依旧延续了往日的称呼,戚十堰袖子中的双手一点点收紧。 十鸢头也没抬,她细细地感受着喉咙的疼痛,艰难哑声道: “为了所谓的报恩……爷不惜放弃……幽州城满城百姓,设身处地……如果是胥铭泽和……许姑娘的命令,爷会……对我怜惜一分么……” 戚十堰浑身一僵。 在离开戚府的那一夜,她见过戚十堰的选择。 但如果加上一个许晚辞呢。 她是他的妾室,所以他对她存了一分责任,但如果她们一开始只是陌生人呢。 第132章 她执行任务之初,她们也是陌生人,不是吗? 他没有理由叫她对一个任务对象手下留情。 月色洒下来,混合着火光,在两人之间仿佛隔开一道无形的屏障。 二人不止是名字,连某些时候的固执都格外相似,外人不理解在许晚辞一事后,戚十堰为何还能心平气和地对胥铭泽效忠,十鸢却是没有半点意外。 如果换做是她,她也会如此。 因为对于她们来说,她们选择效忠的前提是报恩,而不是爱情。 十鸢话音落下后,戚十堰没有再说话,营帐内安静到了极点,很久之后,十鸢听见戚十堰哑声平静道: “程十鸢,你不是我,又怎知我一定不会。” 十鸢一怔。 她偏过头,却是只看见戚十堰的背影,帘子被掀开,十鸢眼睑轻颤了又颤,喉咙依旧在隐隐作疼,让十鸢又平静下来。 她没有必要在意被情绪裹挟而出的话。 世人爱意浓厚时,也会许下一生一世的情话,但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晴雯很快得到了顾姑娘和姨娘被带回来的消息,她心下狠狠一跳,担忧和慌乱迸发而出,在给将军送过茶水后,她试探地问: “将军,奴婢能去看望一下姨娘么?” 戚十堰待下一直宽厚,否则晴雯也不敢提出这种要求。 但戚十堰只是抬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别做多余的事情。” 晴雯呼吸一紧,她好像觉得将军浑身气压比往日更压抑沉闷了些,晴雯没敢再提这件事,她默默地退了下去。 将军不许她去看望,但晴雯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她在路过被关押犯人的营帐时,隐隐听见里面传来低闷的鞭子拷打声,晴雯不由得脸色骤变。 晴雯快步离开。 翌日,晴雯端着膳食去了许晚辞的营帐,就见许晚辞有些恍惚,她按下心底的情绪,低声问: “王妃怎么了?” 许晚辞摇了摇头,片刻,她想起什么,又看向晴雯:“你之前是伺候陆姨娘的?” 晴雯一顿,她咬住唇,像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她才低声: “奴婢之前的确是照顾陆姨娘的,奴婢也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是细作,明明……” 许晚辞摇头:“是啊,谁都没想到。” 她想起昨日戚十堰忽然来问她的话,心底也不由得疑惑,除了胥铭泽的亲信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还活着,十鸢等人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许晚辞想起什么,她问向晴雯: “你刚才想说明明什么?” 晴雯抿唇,仿佛是闷声道:“明明姨娘喜欢极了将军。” 许晚辞一顿,许久,她怔怔地垂眸,轻声低喃: “谁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许晚辞看了晴雯一眼,又想起昨晚戚十堰的表现,她忽然有点想见见那位十鸢姑娘了。 第65章 晴雯从许晚辞的营帐中出来,她深呼出一口气,她是故意在许晚辞面前提起姨娘的,尤其是提到姨娘对将军的情谊。 她不确定许晚辞会因此做什么。 毕竟,她们这些人还在生死线上挣扎,而许晚辞只需要纠结风花雪月。 人和人从出生起就是不一样的。 晴雯不着痕迹地朝身后瞥了一眼,但不论许晚辞在想什么,都无法否认的是,许晚辞会是整个军营中最薄弱之处。 晴雯想,她得给姨娘创造一个机会。 是夜。 军营内不断有人巡逻,营帐外时不时地传来脚步声。 十鸢久不见顾婉余和诗情被带回来,她心底清楚,顾婉余她们是不会被带回来了。 在戚十堰离开不久后,她也被绑在了木架上,刑讯的手段不过是严加拷打,十鸢耷拉着头,乌发顺势垂落下来,落在肩膀的伤口上,不断传来细微的疼意。 整个营帐内只有一个火盆,就摆在正中间,鲜血染红了白色的里衣,十鸢安静地微阖双眸,仿佛对身上的伤势无知无觉。 她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军营中乱起来的时机,她没有寄希望于晴雯,周时誉便是她的后手。 她和顾姐姐的分量或许不值得晴娘或者公子来救她们,但胥铭泽的命值得。 十鸢清楚,公子会给她制造出整这么一个机会的。 幽州城。 周时誉的信被送到胥衍忱手中,待他看清信上写了什么的时候,他脸色蓦然冷了下来。 “她要留下,他难道不会强行把人带回来?” 岑默也看见了信纸,他摇了摇头:“如果只是十鸢姑娘,想必周大人肯定会不管她的意愿带人回来。” 但其中还有一位顾婉余呢。 纵是岑默和顾婉余素未相识,他也知道周时誉在衢州城有一位红颜知己,为此,但凡有衢州城的差事,周时誉都会不辞辛苦地接下。 岑默思忖: “即使属下此时发兵,戚十堰也猜得到我们的目的,必然会对十鸢姑娘等人严加看管。” 岑默心底叹息了一声,就如同当初许晚辞在他们手中一样,戚十堰和胥铭泽受制于人,只能被迫退兵。 如今戚十堰会不会也拿十鸢姑娘二人来威胁他们? 第133章 岑默觑了眼胥衍忱的脸色,或许,他是不是该庆幸,主子不曾在外透露过对十鸢姑娘的特殊。 如果十鸢姑娘一开始答应他的提议,也许就不会出现今日的局面了。 胥衍忱瞥了他一眼,自然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渠临城有戚十堰镇守,但陵阳城没有。” 岑默眸色一凝,听出了胥衍忱的言下之意,只是有点意外:“主子的意思是?” 胥衍忱掀起眼皮,他冷声下令: “传令给周时誉,让他即刻回城,由他领兵攻打陵阳城。” “那十鸢姑娘她们呢?” 胥衍忱起身出了书房,四周安静,他的声音被微风送来:“让晴娘来见我。” 有风声一闪而过,四周又很快重新归于平静。 岑默看着胥衍忱逐渐消失的背影,他轻眯了眯眼眸,没有阻拦胥衍忱,只是许久,他漫不经心地低声呢喃: “皇室也能出情种么,真是稀奇。” 如今的三位诸侯,且不提胥铭泽为了一个许晚辞居然把幽州城拱手让人,要清楚,幽州城乃是胥铭泽封地的主城,主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便是那位晋王胥岸曈,当年跪求先帝三日,才求得和晋王妃的圣旨赐婚。 晋王妃去世数年,晋王如今后院依旧空悬。 那位和王爷不同,王爷从回长安守国丧时,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因此,即便王爷中毒昏迷,他们依旧能把王爷平安地带回燕云. 岑默犹记得那位当初是多么狼狈才回到了西北。 如今他们主子也有了这种苗头,岑默一时间也说不上是好是坏。 岑默轻啧了声,先帝当年三宫六院地纳妃,也不见半点痴情,怎么养出这三个情种的? 但岑默只是默默地看着事情发展。 对于做臣子的来说,主上是位重情义的人,某些时候并不是坏事。 ****** 十鸢没有再见过戚十堰。 她也不在乎这件事。 让十鸢意外的是,她想要等的时机,比她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在许晚辞表达出想见一见姨娘,却被将军无声拒绝时,晴雯就知道,想让许晚辞主动把自己送到姨娘面前一事已经是妄想。 晴雯再一次经过被看守住的营帐时,她遇到了柏叔,晴雯脚步不易察觉地一顿。 柏叔皱眉看向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晴雯堪堪埋下头,没有替自己辩解什么,她很清楚,有些时候谎言需要真假掺半,她只是犹豫:“奴婢听见里面在动刑……” 她脸色微微发白,吞吞吐吐地问: “柏叔,姨娘会死么?” 柏叔被问住,他复杂地看了营帐一眼,他曾经也想撮合陆姨娘和将军,所以,在得知陆姨娘是个细作时,他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他整个人不复在戚府时的硬朗,这段时间的心力交瘁叫他好似苍老了许多,他冲晴雯无力地摆了摆手: “这些事不是我们该问的,守好我们的本分。” 本分。 晴雯沉默下来,晴念死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她们这些人的命就如同草芥,岂是守好本分就能彻底安然无事的。 晴雯上前扶住他,她低声道:“奴婢知道了,奴婢不会再来了。” 晴雯也说不清她为什么要帮姨娘,就像是她说不清,她为什么要替晴念报仇。 只是那么一刹间,她心底有股冲动,叫她如同被火烧身一样,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 傍晚时分,晴雯要肩负给胥铭泽和许晚辞送暮食的职责,胥铭泽的药也是由她负责煎熬,她拎着食盒,快步朝营帐走去。 所有的膳食都要被经过检查。 今日守在外面的是林二,晴雯心底对他有点怵得慌,但晴雯没有表现出来,她一如既往地恭敬垂头,将食盒打开,让林二检查饭菜是否有问题。 试毒的银针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林二也不觉得意外。 他往食盒中看了一眼,忽然问: “这一碗药是给谁的?” 晴雯呼吸稍停,她双手依旧稳稳地拎着食盒,闻言,她低声道:“这是大夫给王妃开的补药。” 林二眯着眼眸看向她:“之前怎么没见过?” 晴雯无声地咽了咽口水: “这是大夫今日替王妃诊脉时,觉得王妃这段时间耗费心神过多,才特意交代下来的。” 林二没有再问她问题,他只是朝药碗旁边的勺子上看了一眼,注意到这一点,晴雯的心跳声在这一刻都仿佛停止了下来。 许久,又仿佛只是一刹间,林二偏开身子:“进去吧。” 晴雯僵直着身子,仿若如常地踏入了营帐,林二看着她的背影,停顿了一下,才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营帐内,晴雯将膳食和药都摆出来,见许晚辞正在替胥铭泽沾水润唇,她见得多了,心底也难以生出波澜,晴雯低声道: “王妃,大夫说,您的身体太弱了,长久下来,不等王爷醒来,您就要病倒了,这是大夫给您开的补药,您趁热喝了吧。” 补药的确是大夫开的,晴雯说得一点也不心虚。 许晚辞某些时候的确是个好伺候的主子,见晴雯端来药,即使她嫌弃药苦,厌弃极了药味,也是一勺勺地将药送入了口中。 第134章 晴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掩住眸中情绪埋下头。 等许晚辞喂胥铭泽喝完了药,晴雯才将碗筷一起收起来退了出去。 夜色渐深,晴雯躺在床榻上,她在一片黑暗中睁着眼,半点困意都没有。 忽然,外 面生出了喧闹声,火光四盛,透过营帐照进来,将所有人都吵醒,她们慌乱起身:“怎么回事?” 有人侧耳仔细去听,半晌,那人有些迷茫地转过头: “好像是外面的人在喊,王妃晕倒了。” 她们看向晴雯,毕竟晴雯是照顾许晚辞的人,晴雯也立刻拍了拍脸,一脸震惊地快速起身。 晴雯看似慌乱地收拾好自己出去,心底对这番场景一点都不意外。 许晚辞的身子不抵胥铭泽,只需要一点点剂量的毒药就有可能要了许晚辞的性命。 晴雯为了错开时间,她已经尽量地稀释银针上的毒,再由勺子浸泡,其实根本不剩多少毒,但即使如此,许晚辞依旧是连一日都没有撑过去。 外间的混乱声也传入了十鸢耳中。 十鸢忍不住地蹙起黛眉,公子的速度不可能这么快。 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似乎有人从不远处经过,声音隐约传了进来:“王妃晕倒了,快去叫大夫。” 隐隐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十鸢一怔,能被叫王妃的只有一人,许晚辞晕倒了? 十鸢很快意识到这是个机会,眸色立时凝住。 此时约是丑时末,外间有些混乱,但看守营帐的士兵依旧坚守在原地,甚至还进来查探了一番,十鸢等人出去后,才抬起头,她张口吐出一块刀片,刀片精准地落在她手中,她手腕硬生生地铁链中转了一圈,皮肉撕扯,疼得她脸色发白,指尖的刀片悄无声息地卡在了铁链的缝隙处。 不知过去了多久,十鸢终于听见一道细微的声响,她眸色一凛,翻手握住铁链,没有让铁链落地发出声响。 十鸢好不容易获得自由,她来不及看身上的伤势,轻手轻脚地走到帘子前。 她听了两日的脚步声,几乎一刻钟左右就有士兵巡逻至此,刚才的士兵刚走了不到一刻钟时间,十鸢没有着急,她默默地等待下一波巡逻的士兵经过此处。 她透过帘子缝隙,冷冷地看向把手营帐的两位士兵。 十鸢清楚,她必须要快。 几乎是巡逻的脚步声刚过去,她立即闪身而出,左右分别一记手刀劈在了两个士兵的后颈处,她轻轻扶着两人倒下,动作间不由自主地扯开伤口,她额间溢出些许冷汗。 她迅速地分辨了一下,找到了顾姐姐被关押的营帐。 没等看守之人反应过来,迅速解决了二人,闪身进了营帐,顾婉余和诗情也是被绑住,两人身上都是遍布伤痕,十鸢咬牙,给二人松绑。 顾婉余忍住伤口的疼意,她从发丝间一抹,手中顿时出现数根细如毛发的银针,她在诗情和十鸢身上快速地扎了几针,忍不住低骂了一声,才问: “外面发生了什么?” 十鸢摇头,她谨慎地压低了声音:“我也不知道。” 她朝顾婉余看去,彼此对视间,顾婉余呼吸一顿,只听十鸢格外冷静道: “顾姐姐,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第66章 戚十堰得了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到了许晚辞的营帐,许晚辞毫无意识地躺在床榻上,脸色煞白一片,她唇角溢出些许殷红,戚十堰的脸色铁青到极点: “怎么回事?” 大夫满头大汗:“回将军,王妃这是中毒!和王爷所中之毒乃是同一种!” 戚十堰一颗心倏然往下沉,中毒? 他脑海中陡然闪过什么,戚十堰蓦然转身: “快去牢房!” 大夫被留在营帐内给许晚辞解毒,戚十堰转身快步离开,晴雯望着将军的背影,在低头看向昏迷不醒的许晚辞,不着痕迹地握紧了双手。 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希望姨娘能把握住时机。 牢房处一片狼藉,只有看守的士兵软软地倒在地上,戚十堰的脸色彻底冰冷,他双手握得劈里啪啦地响,声音低沉得让人不寒而栗: “……程、十、鸢!” 许晚辞刚中毒,程十鸢就趁机逃出,戚十堰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是个巧合。 戚十堰冷冷地看向眼前一幕,脑海中却是格外冷静,虎牙岭连绵不绝,下山之处其实不止被他们困住的那里,只不过其余下山的地方都需要跋山涉水,没有一年半载很难出山。 但相较而言,却是安全得多。 她们选择下山被捕,如今又刻意闹出乱子逃走,目的是什么? 戚十堰忽然脸色一变,转身快步朝主帐走去,人还未靠近就听见一阵破风声,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银光,戚十堰立即侧身避开,他死死地盯着落地的那根银针。 泛着黑色的银针格外眼熟。 让戚十堰立刻想到了程十鸢被刺客挟持走的那日情景。 戚十堰脸色一点点归于平静,他抬头望向挡在他眼前的人,所以,当日想要他性命的人其实是她。 十鸢和戚十堰相对而立,彼此对视间,眼底尽然全是冷意,面对四周士兵的围困,十鸢也没有一点紧张和不安,她撕下一截衣袖,把手中的刀柄和手绑在一起,动作间撕扯到身上的伤,有鲜血顺着白净的里衣落下,轻易染了一片红。 第135章 她遍体鳞伤地站在他眼前。 戚十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没有一丝动容地看着她:“你觉得你逃得出去?” 十鸢的青丝也被一根布条束起,微风拂过她的眉眼,没有半点往日的痴缠,只余下些许冷冽,她平静地和戚十堰对视: “爷说错了一点,我不需要逃。” 戚十堰微微皱眉,一时间没听懂她话中的意思。 他知道程十鸢是在拖延时间,但胥铭泽身边有林二等一众亲信保护,其实,他对胥铭泽的安危不是那么担心。 除了程十鸢,她们也只有两个人,想要刺杀胥铭泽,不亚于是自投罗网。 戚十堰眸色渐渐冷凝,他抬手下令: “拿下她。” 众人一拥而上,十鸢堪堪侧身,抬手横刀而挥,她蓦然偏过脸,躲过一柄刀刃,饶是如此,她仿佛依旧能感受到到刀锋的凌厉,脸上隐约有一阵刺疼。 涌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十鸢心底默默数着时间,隔着火光和戚十堰对视。 戚十堰心底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忽然听见程十鸢提声道: “爷转头看看吧。” 戚十堰倏而转头,瞳孔骤然一缩,远处火光四起,即使离得这么远,他们依旧能看见浓烟冒起。 那是——粮草之处! 粮草之处,诗情气喘吁吁地扶树而立,见火光四起,她无力地倒在树干上,却是畅快地扯唇笑起来。 “走水了!快救火!!” 整个军营倏然间全部惊醒。 四周士兵呆愣,十鸢来不及喘息,因为戚十堰陡然袭身而来,十鸢艰难地挡住戚十堰的攻势,论正面对敌,她本就比不上戚十堰,遑论她现在一身的伤。 戚十堰没有听到看守粮草的士兵传来呼救声,他一把攥住十鸢的手腕,十鸢仿佛猜到他要做什么,手骤然一松,刀刃掉落,落地之前,她倏然抬脚一踢,刀锋直冲戚十堰面部而去,戚十堰险之又险地避开,不得不放开对她手腕的桎梏。 但下一刻,他手掌顿时转向,直接携住她的脖颈,十鸢贴身而上,她毫不顾忌地双腿缠上他的腰肢,二人仿佛是交缠在一起,在戚十堰愣神时,她猛然甩袖,袖箭立时迸射,十鸢脚尖狠狠一踢,踩在戚十堰腰腹上,她仿佛听见戚十堰闷哼了一声,但十鸢头也没回,借机彻底远离了戚十堰。 十鸢有一刹间脱力,她呼吸不稳地站在众人之间。 戚十堰黑脸:“你——” 十鸢仿佛猜到他要说什么,蓦然勾唇轻笑了一声,微微 低垂着白皙的脖颈,她笑得颇有些放纵肆意,却仿佛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在其中,她黛眉姣姣,这一刻,在夜色中,她美得格外惊人,她说: “我这等下三滥的人,当然不会正大光明的手段,让爷看笑话了。” 戚十堰说不出为什么,他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口闷气,不上不下憋得慌。 对着这样的程十鸢,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一张脸沉了下去,他眸色沉沉地看向程十鸢。 就在这一刻,四周的士兵忽然低低地惊呼起来,十鸢越发退后了一步,戚十堰警觉,就见四周士兵浑身发软地倒了下去。 戚十堰皱眉: “你又做了什么?!” 十鸢望向不远处浓烟,戚十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十鸢勾唇,她不紧不慢道: “我说过,我不需要逃。” 她烧粮草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引开他们,她们需要的是这阵烟。 她也说过,她这等人哪里会用正大光明的手段。 是戚十堰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吃亏难道不是理所当然么? 蓦然,远处有一记信号灯发出,烟火在空中炸开。 戚十堰骤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转过头,仿佛听见远处传来号角的声音,他脸色彻底冰寒下来: “你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 十鸢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浑身紧绷,对峙戚十堰,她没有一刻放松,闻言,她平静地问: “听闻爷无往不胜,但如今,爷还有兵力阻挡我燕云大军的来袭么?” 主帐处,顾婉余到的时候,四周没有一个人看守。 她险些以为是遇到了埋伏。 但顾婉余记得她只有一次机会,所以,她咬牙潜入了营帐,等看见胥铭泽没有意识地躺在床榻上时,顾婉余才意识到,这里居然真的没有人防守。 顾婉余整个人都是一愣,她顺手在胥铭泽的脸侧一抹,没有人皮面具,不是别人刻意伪装。 她没有犹豫,匕首狠狠插入胥铭泽的脖颈,她甚至不放心地转了一圈,不管有没有埋伏,等人死了,即使有埋伏也晚了。 但直到顾婉余离开了主帐,也没有遇到一个人阻拦。 她整个人都有点懵。 堂堂幽王,居然没有人暗中保护么? 在她离开不久后,有一个人缓缓地走到明处,如果晴雯看见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他是谁。 林二平静地看着顾婉余的背影。 他掀开帘子踏入主帐,看见胥铭泽鲜血横流的脖颈,确认人死得不能再死,他才陡然提声: 第136章 “来人!王爷遇刺,捉拿刺客!” 顾婉余离得有一段距离,也听见了这一声捉拿刺客,巧合得让她心底纳闷,她按住不解,快速地朝约定好的地方退去。 在顾婉余撤退时,十鸢依旧在和戚十堰对峙,在听见她的话后,她明显感觉到戚十堰下手不再留情。 也是这一刻,她才确认,戚十堰刚才的确因为她一身的伤不曾对她下狠手。 但那点隐晦不得而言的怜惜也只截止到此刻。 十鸢忍不住咬唇,咽下喉中涌上来的血腥味,她手脚都有那么一刻发软,十鸢知道,她必须要找到机会离开。 她不能被留下,她不能成为戚十堰手中的人质。 十鸢狠狠咬唇,唇瓣被她咬得血肉模糊,见状,戚十堰眸色一冷,他下手越来越狠。 她对自己都没有一点心软,谈何让别人心疼怜惜她。 戚十堰欺身上前,手中刀柄翻转,和女子错身之际,剑锋蓦然回转,皮肉被割破的声音在这一刻格外清楚,女子仿佛低低闷哼了声,她竭力地忍住疼意,煞白的脸色在戚十堰眼前一闪而过,他堪堪垂下眼眸。 十鸢的手臂瞬间无力垂下,她立即换了一只手握住刀柄,想要挡住了戚十堰的剑锋,但她伤势严重,只能眼睁睁看着剑锋朝她而来,她呼吸有一刹间骤停。 然而这时,她忽然被一阵力道推开,刀剑刺破皮肉的声音在这一刻格外清晰。 十鸢蓦然回头,就见晴雯挡住她前面,剑锋从她体内穿过,鲜血顺着剑刃一滴滴地落下,十鸢心脏停了一刹间。 四周仿佛都陷入了安静。 戚十堰也愣然地看着这一幕,他记得晴雯,当然知道她在戚府伺候了数年,自然也知道她的忠心。 不论是有人给顾婉余通风报信,还是许晚辞中毒,明明晴雯是最可疑的人,但戚十堰从未怀疑过她。 戚十堰的声音在风中有些破哑: “为什么……” 晴雯牢牢地抱住戚十堰的手,她没有回答戚十堰的话,鲜血堵住了她的嘴,她一张口就有无数鲜血落下,她艰难地说: “……姨娘……快走……” “快、走……” 十鸢木木地望着这一幕,晴雯的声音砸醒了她,她呆滞地从地上爬起,头也没回地撤离,眼泪毫无意识地落下,滴在脸上、手背上,灼热得仿佛要把她烫伤,她脚步越来越重,仿佛要把她拖垮。 戚十堰没管程十鸢,他只是沉默地望着呼吸渐渐虚弱的晴雯,他重复地沉声问: “为什么?” 为什么要背叛他。 晴雯又疼又愧,她泪流满面:“……将军……对不起……对、不起……” 戚十堰狠狠地闭上了眼。 晴雯倒在了地上,她仰头望着天空,乌云蔽日,就像是她初入戚府那一日,那日她觉得她以后终于有了安稳之处,即使漫天乌云也挡不住她的好心情。 她虽然是一个奴才,但她以后要伺候的可是戚将军。 是她们幽州城的守护神。 她是幽州城人。 她和所有幽州城百姓一样,知道幽州城是幽王的封地,但她们都以戚将军为傲。 人在死前或许真的会走马灯,晴雯好像看见了晴念,也看见了许多她熟悉的人。 曾经她出门买东西,听闻她是戚府的人,城内百姓总是会给她便宜好多。 可是那些人全部被将军抛弃了。 她终于也明白—— “将军……你是王爷的将军……不是、我们的……” 他可以听命保护她们,也可以听命放弃她们。 ——她们没有守护神。 晴雯的手砰然落地,她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第67章 夜色渐深,她们约定好一路向南集合,浓烟依旧茂盛,十鸢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她踩在树干上,往日身轻如燕,如今却觉不堪负重,她眼前好像看见了人,也终于控制不住地跌落下来。 十鸢脑海中一片空白,耳边传来慌乱的: “十鸢——” 她听见有人在叫她,她却是筋疲力尽,没有一点力气去回应。 有人接住她。 十鸢觉得浑身都在疼,说不出来的疼,细细密密的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她跌落在来人怀中,身上的血渍立刻染红了来人的衣裳,来人呼吸一滞,低声喊她: “十鸢?” 十鸢眼神空洞,公子的脸庞轮廓出现她的视线内,十鸢再也控制不住,她攥着胥衍忱的衣袖,眼泪不由自主地砸下来,她口中艰难地发出无意义的哭声。 胥衍忱抱着女子,一点点拂开黏在她脸上的青丝,他看见她遍体鳞伤,听见她说: “……公子,我好疼啊……” 她的眼泪没有一点停顿地砸下来,胥衍忱心下泛起些许疼意,他甚至不敢碰她,她好像浑身都是血,唇瓣也看得见血肉,她好像不止是疼,她从未这样失态过,仿佛是要把所有情绪都发泄出来,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清的压抑。 胥衍忱将人一点点扣入怀中,他低声又不断重复: “没事了,没事了。” 顾婉余和诗情都站在不远处,尤其是顾婉余,她听出十鸢哭腔中的悲恸,不由得怔愣住。 第137章 她是了解十鸢的。 不论十鸢对戚十堰一群人是如何冷心冷情,但顾婉余知道,十鸢骨子里是个极其看重情义的。 她会因为晴娘救了 她一命,对晴娘言听计从。 会因为自己身陷险境,而不顾自己安危地跋山涉水来救她。 她现在哭得这般伤心,是发生什么事了? 顾婉余若有所感,她朝军营处转头看去,她想起了那个给她通风报信的婢女,不由得渐渐沉默下来。 许是力竭,又许是难过,十鸢很快失去意识。 胥衍忱垂眸,一点点抚过女子的眉眼,他衣裳被血色染得一片狼藉,许久,他打横抱起女子转身离开,头也没回,声音却是极冷,让人隐约有一种风雨欲来的不安: “告诉岑默,带戚十堰来见我。” 顾婉余和诗情恭敬地埋头侧过身子,让开一条道路:“是,属下领命。” 顾婉余心下狠狠一跳。 戚十堰的能力摆在那里,除了一条愚忠外,几乎没有不好,而对上位者来说,愚忠并不是一件坏事,甚至他们乐见其成。 顾婉余从周时誉偶尔透露的态度中,也隐约可以猜得到主子对戚十堰也不是没有招募之意。 西北那位对戚十堰的招揽更是摆在明面上,求贤若渴。 顾婉余想起刚才主子话音中透着的冷意,不由得低垂了垂头。 今日后,恐怕主子对戚十堰再无招揽之意。 ******* 岑默是个很会抓住机会的人,得知十鸢的计划后,他当机立断地吩咐底下人做好准备,几乎在看见信号时,就立刻传令进攻。 幽州军虽然中了松麻散,但也不会没有一点反击之力,不过对于岑默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胥衍忱的命令传来,岑默有些意外地颔首,吩咐下去: “传令,活捉戚十堰。” 戚十堰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柏叔来找到他。 这一场战事来得太突然,他们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柏叔也看见了晴雯,他来不及震惊,拉着戚十堰往回跑:“将军,燕云军来了,我们快走!” 浓烟茂盛,柏叔不断地呛咳,拼命地拉着戚十堰往后拖去。 然而,噩耗不止这一个。 有人匆忙跑过来,惊慌失措地指着身后:“将军!王爷、王爷他……” 他吞吞吐吐地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戚十堰终于被叫回神,他又看了一眼晴雯的尸体,转身朝主帐快步走去,下令道: “传令,让大军立即撤回渠临城!” 但等到他走到主帐时,不由得僵硬住,鲜血从胥铭泽的脖颈不断往下流,流了一地殷红,血腥味浓郁得仿佛化不开,林二等人一脸沉重地守在一侧。 戚十堰闭了闭眼,他蓦然转头看向林二: “到底怎么回事。” 林二领着一众胥铭泽的心腹,却没有拦得住两名刺客,根本是荒唐。 或许,戚十堰该问:“为什么。” 林二沉默不语。 戚十堰冷声道:“来人,收押林二等人,听候发落。” 林二被人围住时,他也没有抵抗,他只是看向戚十堰,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嘲讽: “谁人比得上戚将军。” “人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但在戚将军眼中不过尔尔,就算妻子被藏三年,依旧能心无芥蒂地继续效忠。” 林二低头闷笑起来,身子都在颤抖: “我也奇怪,他在虐杀我胞弟之后,居然还敢用我?” 他兄弟三人跟了胥铭泽十年,兄长为了胥铭泽战死沙场,他亲弟弟林三被胥铭泽派去保护许晚辞,许晚辞被劫后,被胥铭泽虐杀致死。 戚十堰居然还会问他为什么? 简直可笑。 林二曾经被戚十堰折断的手腕隐隐作疼,他嘲讽嗤笑,胥铭泽不过把他们当狗而已,难道值得他效忠么。 林二被押下去,他一点也没有反抗,只是在和戚十堰错身而过时,冷声讽刺: “戚十堰,你不愧是他麾下最听话的狗。” 那日,胥铭泽下令,他是真心想要杀了戚十堰。 因为只要杀了戚十堰,胥铭泽根本抵挡不住燕云和西北大军。 在林二被带下去后,胥铭泽之死根本瞒不住,戚十堰仿佛远远就能听见外间传来的燕云军的喊话: “幽王已死!降者不杀——!” 戚十堰很清楚,胥铭泽既死,渠临城和陵阳城以及三郡不一定会开城接纳他们,戚十堰堪堪垂眸,柏叔又来拉他,苦口婆心道: “将军,快走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戚十堰看着胥铭泽许久,他忽然觉得格外疲倦,他闭上眼问: “柏叔,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柏叔哑声,他回答不了将军的问题,他只能艰难地转移话题:“将军,许姑娘还处于中毒昏迷中,您一旦放弃,许姑娘就真的活不了了。” 不得不说,柏叔是了解戚十堰的。 这一番话后,不论戚十堰有什么想法,他都会拼命地护送许晚辞离开。 戚十堰下令撤退,大军不断地往渠临城赶去,岑默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眯了眯眼眸: 第138章 “全速前进,务必拿下他们!” 周时誉被主子派去攻打陵阳城,他必须拖住戚十堰这将近十万大军的兵力,和戚十堰想得不同,相较于胥铭泽,其实他才是整个大军的定海神针。 胥铭泽虽死,但长安城还有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那位被胥铭泽吓破了胆,一旦戚十堰平安回到长安城,那位必然对戚十堰言听计从。 戚十堰没有了胥铭泽的桎梏,拥有了全部的自主权。 对于他们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与此同时,十鸢一行人回到了幽州城,她一身的伤,大夫替她处理伤口时,额头不由得冒出冷汗,她一身被晴娘娇养的肌肤几乎没有了好皮,大夫用最好的药,尽量不要让她留下疤痕。 有些伤口,只要再偏一点,很可能就会要了她的命。 待伤势全部处理好,大夫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松了一口气,胥衍忱垂眸望着女子,她脸上也被划过一道细小的伤痕,往日便格外安静的人今日越发安静,让人心底发慌,他问: “她什么时候能醒?” 大夫迟疑道:“这要看姑娘夜里会不会起热……” 大夫心底叹了口气,其实这些伤本不该威胁到姑娘的性命,但偏偏姑娘好似情绪失控,由内而外,自然会影响到伤势,否则也不会有郁郁而终的说法了。 胥衍忱听懂了他的话,他沉默了片刻,冷声道: “下去开药。” 胥衍忱一直守在十鸢身边,女子仿佛做了噩梦,即使昏迷中,黛眉也是紧紧蹙着,胥衍忱一点点抚平她的眉心,不厌其烦。 许久,房间内响起胥衍忱的低声: “明明是去救人的,结果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他亲自喂她喝了药,药如何也灌不下去,勺子才碰到她的嘴唇,女子就疼得轻微一颤。 胥衍忱望着她唇上的伤痕,被她咬得不成样,他眼神渐渐地冷下来,许久,他仰头抿了口汤药,携住女子下颌,迫使她张开嘴,一点点以口相渡给女子,唇齿相依,他碰到些许柔软,却是没有半点旖旎的情绪。 因为他在满口的苦涩中尝到些许血腥味,若有似无,却挥之不散。 他如玉柄的手骨渐渐握紧汤勺,手背泛起了青筋,处处都显露出他心底的不平静。 顾婉余没有和胥衍忱一起回幽州城。 她停留在虎牙岭。 她是要回去的。 但她要带一个人一起回去。 她和诗情在营地内找了很久,才在一片空处找到了晴雯的尸体,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如果忽略她身上的血迹和四周环境,她仿佛只是睡着了。 顾婉余和诗情都不由得沉默下来。 顾婉余一步步上前,她将晴雯抱起来,低声道: “把她一个人抛在这里,十鸢醒来后会自责的。” 诗情抬起眼,她其实想问,那姑娘?姑娘不会因为那日没有带走晴雯而觉得自责么? 但诗情最终什么都没有问,她只是说: “好,我们带她一起回去。 ” 第68章 夜色茫茫,十鸢只觉得浑身又疼又烫,让她有一种不知身处何地的感觉,她无意识地皱着眉,仿佛能听见些许嘈杂的声音,随后,一抹冰凉敷在了她额头,十鸢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 十鸢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她醒来时,外间是一片暖阳,透过楹窗照在她脸上,十鸢眼睫颤了颤,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昏迷前的记忆涌上来,十鸢指尖轻微地颤抖,整个人仿佛都没有回过神,她下意识地咬唇,唇上却是传来细微的疼意。 她忍不住地轻嘶了一声。 床幔被人掀开,引入眼帘的就是胥衍忱的脸庞,十鸢终于想起,她昏迷前接住她的人是谁了。 见她醒来,他眉眼不易察觉地松展,若有似无萦绕着的冷意也在这一刹间烟消云散。 她想说话,但声音干涩得要命,格外难听。 胥衍忱听出来什么,转头:“水。” 立即有人倒了杯温茶,胥衍忱亲自接过,十鸢怔怔地看着他,任由他一系列的动作,她唇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喝水依旧有些疼,却已经是细微得不可察,她能感受到有人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自然而然的举动,仿佛这些时日做过了无数次。 十鸢忍不住地眼眸轻颤,茶水入口,干涩的喉间得到缓解,她终于能说出话,她仿佛恢复了往日冷静和乖顺: “十鸢让公子担心了。” 胥衍忱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垂眸望了眼女子的颅顶,下一刻,他没有一点掩饰地承认:“既然不想我担心,那能不能不要再有下一次?” 十鸢一怔,没有想到他会直接这么承认。 她们之间的确有过些许暧昧亲昵的举止,但没人坦言过二人的关系,十鸢也以为她们一直会这么稀里糊涂地下去。 其实胥衍忱不是没有提议过。 在最初,她还没有接下戚十堰的任务前,公子就隐晦地征询过她的意见。 然而那时她拒绝了。 后来公子也顺着她的意愿,没再提起过。 十鸢忽然沉默下来。 她没有办法回答公子的问题,只要她还会再接任务,就一定会遇到危险。 第139章 女子一言不发地垂耷着头,胥衍忱也沉默了下来,许久,他轻扯了下唇,有些轻嘲地低声道: “十鸢,我后悔了。” 他从不觉得他当年没有带十鸢离开是一件错事。 直到如今,他才觉得后悔。 他知道她被晴娘一手养大,和寻常的姑娘家截然不同,她是生长在山野中的野杜鹃,不被关在暖房娇养,才能生命力旺盛。 所以,胥衍忱一直让自己不要去约束她。 他想叫她自由生长,越发蓬勃旺盛。 但代价不能是她遍体鳞伤。 十鸢怔怔地看向胥衍忱,她眸子中有些许迷惘。 胥衍忱垂眸和她对视,他脊背挺直,人如青松般挺立,即便他往年常坐轮椅时,也浑身自有一番风度和仪容矜贵气度,遑论如今他双腿痊愈,被他这般轻微自嘲地看着,十鸢忍不住地一点点握紧了手指。 胥衍忱轻声道:“如果当年我带你离开,会如何。” 十鸢呼吸些许混乱,她听得懂公子在说什么,但她依旧清醒: “如果……当年公子带我离开,就不会有今日的程十鸢。” 她从来不曾怨过公子没有带她离开。 公子已经救过她和娘亲一命了,人不能得寸进尺。 他是第一个对她说招娣这个名字不好的人。 十全十美,鱼跃鸢飞——从来没有人对她有过期待,公子是第一人。 她前世执意不愿沦落风尘,除了娘亲的遗愿外,未必没有这一层因素在其中。 她怎么敢辜负公子对她的期望。 十鸢仰起头,她乍然刚醒,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唇上也全是结痂,但她却是一错不错地看着胥衍忱,格外认真道: “公子,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她做的事情再是危险,但她从其中品觉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不是赔钱货,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妻子。 她就是程十鸢。 四周陷入一片安静,十鸢心底有些许的不安,她害怕公子会恼了她的不识好歹。 许久,胥衍忱才低叹了一口气: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胥衍忱心底自嘲,又被拒绝了。 谁说她乖巧听话的。 闻言,十鸢没觉得高兴,她鼻尖忍不住地发酸,不由自主地埋下头。 她其实很清楚公子对她纵容。 他对她,不知从何时起,一点都不像是对待下属。 其实十鸢很敏感。 她能察觉到别人的好意和恶意。 例如戚十堰,她知道戚十堰对她有动心,但对戚十堰来说,有比动心更重要的东西。 也像是江见朷。 十鸢惯来很清楚自己的优势。 “不论是容貌,还是身体,甚至是眼泪、伤势,都是你们能利用的武器。” 晴娘的教导时刻被她记在脑海中,她面对江见朷时从不是单纯,她不信任江见朷,所以,她需要更多的筹码。 那日她假装昏迷,本就是试探。 她很清楚男人对她态度的转变,哪怕只是极其细微的一点。 有人指腹擦过她的脸颊,温柔地蹭去一点湿意,胥衍忱清润的声音认命地低下来: “都应你了,怎么还掉眼泪?” 十鸢也说不清,她忍住心底酸涩摇头,她仿佛在痴缠道:“我怕公子觉得我不听话,就不要我了。” 胥衍忱敲了敲她的额头,那点黯然早被收敛得一干二净,他像是被逗得忍俊不禁,忍不住摇头低笑: “那也不会。” 他从不会和她开这种玩笑,连逗弄她都不愿。 她说她不听话是真的,她所有的乖顺都是来自心底的不安。 胥衍忱站得太高,谁的谄媚、讨好或是如履薄冰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不愿再给她添加一丝负担。 有人送来膳食,简单的米粥和药膳,十鸢其实一点胃口也没有的,但她没有半点挑剔,将膳食和药膳全都吃完。 她的恢复力很好,人一醒来,余下的伤势也不成问题。 十鸢其实看见了她缠了一身的纱布,从她醒来后就觉得浑身僵硬,她当然知道她受了伤,也知道都伤在何处。 趁着胥衍忱不在时,十鸢偷偷地解开衣裳和纱布,她对着房间内唯一的一面铜镜,将浑身不堪入目的疤痕尽收眼底。 十鸢在原地站了很久,握紧的指骨处泛着惨白。 在胥衍忱回来前,她深呼吸一口气,将纱布重新缠回去,她又若无其事地躺回了床榻上。 片刻后,门被推开,胥衍忱走了进来,他只扫了一眼床榻,就问: “下床了?” 十鸢挺郁闷的:“公子怎么知道的?” 明明她都没有弄乱床榻,她躺的位置甚至都和下床前一模一样。 胥衍忱颔首,示意她看床边的鞋,本是鞋尖向外,如今却是朝向床榻,十鸢呃声,她只顾得躺回之前的位置,结果疏忽了鞋子。 十鸢忍不住地皱起脸,她哪里能想到胥衍忱连这一点细节都记得。 胥衍忱无声地摇了摇头:“伤口不疼了?” 十鸢立刻点头。 胥衍忱见状,又想叹气了,他人一走近,十鸢锦被下的手指不由得一动。 第140章 她记得公子是去了书房。 但她没有在公子身上闻见墨香,只有淡淡冷清的松柏香,十鸢知道,公子的衣食住行都有人特意安排,这股松柏香就是公子每日沐浴焚香后会残余下来的味道。 公子没有去书房? 他去做什么了,回来前,还要来特意洗漱一番? 十鸢想问,又不确认公子想不想让她知道,一时间有些迟疑。 胥 衍忱看出了什么,他坐了下来,问她: “在想什么?” 他一问,十鸢也没藏着,她如实道:“在想公子来见我前去了何处?” 胥衍忱眸色一顿,须臾,他些许意外地问: “特意换洗了衣裳,还能看出来?” 十鸢轻抬下颌。 胥衍忱轻勾唇,她都看出来了,自然没有再瞒她: “岑默带回来两个人,我去看了一眼,担心血腥味会叫你难受,才换洗了一番。” 岑默,血腥味。 十鸢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她抿了抿唇,从她醒来后,她就避开了虎牙岭的话题,一直也没有问过她昏迷后发生了什么。 但她不是逃避问题的人,十鸢埋下头,她最终还是问: “岑大人胜了么?” “你给他创造了那么好的机会,他如果再不能取胜,也没颜面再回来见人。” 十鸢抿唇,她想笑,却是忍不住地想起晴雯,不由得安静下来。 她至今都不明白晴雯为什么要救她。 她和晴雯相处时间甚至还没有半年,所谓的主仆情谊也浅薄得厉害。 对于晴雯来说,她难道不应该是叛徒么? 有人试了试她额头,皱眉问她:“怎么了?” 十鸢摇头,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 “我没事。” 她不想叫别人因为她而破坏了心情。 胥衍忱的视线落在她衣襟处,眸色不着痕迹地一凝,外间传来些许声响,有人敲了门,顾婉余的声音传来: “十鸢的伤可好了?主子能不能许属下也进来?” 顾婉余又恢复往日说话不着调的模样,胥衍忱没说话,只是起身离开,给这二人腾出空间。 门被关上,隔绝了内外的声音,胥衍忱扫过众人一眼,他淡淡地命令,却仿佛有些冷意: “把房里的镜子撤下去。” 众人心里一凛,无声地低头应下。 而房间内,顾婉余也终于见到了十鸢,见十鸢还被裹着纱布躺在床上,不由得轻笑出声。 她今日特意来找十鸢,其实只有一件事: “我把晴雯埋在了幽州城外,青山绿水,是个很好的地方。” 十鸢蓦然抬起头,许久,她说: “她说过,她是幽州城人。” 她回家了。 第69章 十鸢睡觉很轻,但这段时间习惯婢女伺候,所以,婢女进来打扫时,她没有特意地去关注。 她伤势好得很快,婢女也常扶着她出去走动,等回来后,十鸢才发现房间内的铜镜被撤了下去。 十鸢不着痕迹地轻抿了下唇,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 十日后。 十鸢的伤终于痊愈,被她刻意遗忘的事情不得不摆在面前,她鹌鹑一样不敢回去见晴娘。 毕竟,她对晴娘一众人下松麻散是不争的事实。 她担心晴娘还在生她的气。 不等十鸢犹豫好,胥衍忱就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 “你要去见戚十堰么?” 十鸢一懵。 她倏然反应过来:“公子之前说岑默带回来了两人,就是指戚十堰?” 等胥衍忱点头后,十鸢才有点傻眼。 片刻后,十鸢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日她昏迷后,岑默一路追拦幽州军,幽州军本就有一批人中了松麻散,虽然只是一两个时辰的药效,但在战场上已经足够致命,再加上胥铭泽身死,幽州军自然军心大乱。 随着一声降者不杀,慢慢地有人扔下兵器放弃反抗, 第一声兵器落地声响起,很快引起连锁反应,这一战,岑默可谓是大获全胜。 戚十堰如果想要逃走,其实不是没有机会,但他有个累赘。 许晚辞还处于昏迷不醒中,一路的奔波很可能要了许晚辞的命,戚十堰不可能抛弃许晚辞独自逃走,所以,最终只能和许晚辞一起被抓。 十鸢听得怔住,但要是说意外,其实也没有多少。 她早清楚戚十堰不会放弃许晚辞。 或许晴雯也是看透了这一点,才选择许晚辞做突破口,引起混乱让她们有机可趁。 十鸢没有回答胥衍忱的问题,而是思忖起胥衍忱把戚十堰带回来的目的,她迟疑地问: “公子是要招揽戚十堰么?” 十鸢对此不是很看好。 但如果公子想让她去说服戚十堰归降,十鸢也只会听令行事。 胥衍忱看出了什么,他心底有一刹间堵得慌,他垂眸仿若平常道:“不是。” 他声音有点闷,却被他掩饰得很好: “没有招揽他的想法,只是问你要不要再见他一面。” 第141章 十鸢敏锐地感知到公子情绪不是那么好,她疑惑地看了公子一眼,很快她摇头:“不要。” 既然不是任务,那么她和戚十堰也没有再见的必要。 戚十堰应该认定了是她让晴雯给许晚辞下药,再有城防图一事,或许早恨她入骨。 她们从不是一路人。 十鸢有点不解,如果不招揽戚十堰,那公子要怎么处理他? 她这么想着,也就问了出来。 光风霁月的青年站在她身边,墨染上了他指尖,他拿起手帕一点点地擦拭修长分明的指骨,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自是不必再留。” 十鸢眨了眨眼,她没在这件事置喙,平静地接受了结果。 戚十堰被擒,足够叫长安乱成一团,陵阳城的兵力被派去支援幽州军,在被周时誉突然攻袭时居然没有半点反手之力,一旦岑默再拿下渠临城,便可越过三郡一路北上,直达长安。 胥衍忱不需要再继续在幽州城坐镇,十鸢的伤一好,他和十鸢就准备返回衢州城。 或许再准确一点,他要返回燕云城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十鸢忍不住地一怔,她抬起脸看向胥衍忱:“公子是要回去了么?” 她袖子中的手一点点握紧,无人察觉。 胥衍忱偏头看她: “不止是我,还有你。” 十鸢睁大了双眼。 胥衍忱不易察觉地勾了下唇:“戚十堰下令调查所有青楼时,春琼楼就失去了本该有的隐秘,晴娘一行人也都全部撤离。” 他说: “你要和我一起回燕云城。” 十鸢忍不住地颤抖了一下手指,她没有反驳胥衍忱的话,而是顺着他的话问:“燕云城是个什么地方?” 或许是现在公子提起燕云城时的神情,也或许是当初晴娘也提议过让她空闲时间去燕云城看看。 十鸢不由得对燕云城生出一点期待。 胥衍忱垂眸和她对视,他说: “别人说一千道,不如十鸢亲自去看一眼。” 于是,十鸢不再问了。 而这时,十鸢看见胥衍忱朝北处看了一眼,十鸢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她其实不知道胥衍忱在看什么,但她记得长安就在那个方向。 十鸢难得生出一点好奇:“在公子眼中,燕云和长安,何处才是公子的故乡?” 这次胥衍忱沉默了好一阵,他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十鸢有些看不懂他此时的情绪,她只听见公子低声说: “我在长安城生活了十七年。” 他是父皇膝下最年少的皇子,也是除了太子兄长和胥铭泽外最得宠的皇子,否则,他的封地不会是在燕云城。 他年少时,母妃颇为得宠,彼时,他未曾及冠,连朝政都不能参与,即使他得了父皇一点宠爱,也没有被太子兄长忌惮。 只时 常被胥铭泽刁难罢了。 他有自知之明,也惯来清楚父皇对嫡出的重视,从未妄想过那个位置,对胥铭泽也是能忍就忍。 或者说,他们这一众皇子都清楚,只要太子兄长活着一日,他们就绝没有机会登上那个位置,安分守己反而能得一条活路。 胥衍忱对长安的记忆是鲜活的。 所有一切在父皇驾崩时戛然而止,母妃被扣留在长安,他在惶惶中被遣回封地。 他不曾及冠,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燕云城,甚至衢州城正在闹灾,一切都要靠朝廷救济,彼时,燕云城不是他的一言堂,更是效忠于朝廷,他入城后,被迫接手一堆烂摊子,在燕云城站稳脚跟,将一切彻底拢握在手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 等他终于有了空闲,太子兄长又忽然病逝,只留下一个稚童登基,他也身中剧毒,从此不良于行。 他好像从未好好看一眼燕云城,所以,他其实没办法回答十鸢的那个问题。 他自己也说不清燕云城是个什么地方。 胥衍忱沉默了下来。 十鸢却是从中听出了他的答案。 她去过长安城,对长安城也不曾有好印象。 但如果那是公子的故乡…… 十鸢瓮声瓮气道:“能让公子念念不忘的长安城一定是个好地方。” 胥衍忱心下蓦然一颤,他望向十鸢,忍不住地失笑。 他不知该不该说她笨。 他念念不忘的岂是长安城?不过是旧人旧事。 但胥衍忱没有否认她的话。 十鸢已经准备好和公子一起返回燕云城,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在混乱开始的第一时间,十鸢就倏然睁开双眼,她穿上衣裳,半点停顿都没有就闪身而出,四周火光肆溅,十鸢看见着火的方向,呼吸骤然一滞。 十鸢刚要冲入火中救人,下一刻,她余光瞥见一抹朝她而来的寒光,十鸢立即转身闪开,她手指擦过腰间,哗啦一声,倏然手中出现一柄软剑,毫不留情地刺向来人的脖颈。 第142章 来人险之又险地避开。 十鸢也终于看清了来人,她脸色微微一变。 她当然认得出来人,正是她初入戚府时,到城外接她入府的朱龚,十鸢不着痕迹地蹙起黛眉。 朱龚出现在这里,只会有一个目的——他们是来救戚十堰的。 十鸢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戚十堰被关在城主府一事,知道的人应该不多,但十鸢不敢小看朱龚这些人,说到底,他们才是最熟悉幽州城的人。 朱龚在看见十鸢时,先是一愣: “陆姨娘?!” 话落后,朱龚陡然意识到不对,脸色骤然难看:“你是燕云的人!” 十鸢没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她看着远处的火势越来越大,眸中情绪冷然,她如同离弦之箭倏然上前,朱龚脸色猛然一变,快速抵抗,然而,下一刻十鸢逼近了他,一种毛骨悚然的危机感让朱龚汗毛竖起。 十鸢手中的软剑很软,她的腰肢更软,仿佛没有骨头一样缠上朱龚,剑刃和她一起贴近朱龚。 呲—— 皮肉被割破的声音倏然响起,很细微的一道声音传入朱龚耳中却格外清晰。 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脖颈处的疼意,朱龚倏然睁大了双眼,他张着嘴,鲜血流出来,艰难地出声: “将军……待你不薄……” 十鸢面无表情地挡开四周袭来的刀剑,她二话不说地一脚踹开朱龚,挡住了剩余的刺客,整个人往主院而去,直到看见胥衍忱时,十鸢才松了一口气,她身轻如燕,踩在刺客的肩膀上,轻而易举地落在胥衍忱身边,顺便收割了一条性命。 胥衍忱看见了她身上的血迹,眸中微不可察地一暗,十鸢挡住了他面前,她冷静低声: “他们是来救戚十堰的。” 戚十堰镇守幽州城十年,他放弃幽州城一事,有人恨他,也有人会依旧敬戴他。 眼见一道剑光来袭,胥衍忱迅速拉过十鸢,十鸢要上前时,被他摇头阻拦: “来人了。” 随着他的话落,岑默带着人赶到,四周刺客立刻开始撤退,十鸢皱了皱眉,却是听话地没有去追。 她听见胥衍忱问她:“有伤么?” 十鸢听出他言下之意,轻微摇头。 待所有刺客被拿下,岑默才上前,他难得没有往日的风轻云淡: “戚十堰被救走了。” 十鸢早在看见朱龚时,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今晚袭击公子不过是个诱饵,他们的目的是救走戚十堰,所以,牢狱那边才会是主力。 胥衍忱依旧平静,戚十堰被救走一事没让他掀起半点波澜,他仿佛对今日一事早有所料,淡声命令: “准备回燕云。” 话落,他朝西北的方向看了一眼。 十鸢离得很近,将这一眼看得很清楚,她眸色微闪,心底对今日一事不由得生出些许猜测。 第70章 燕云城。 和十鸢想的其实有点不一样,较于衢州城,燕云城作为胥衍忱封地的主城,其实要繁华富贵许多,但或许是衢州城位置好,和幽州城又接壤相邻,说衢州城繁华,不如说城南自有一片奢蘼之景。 十鸢初入燕云城时,险些以为自己又到了长安。 十鸢在长安城待得不久,却也知道长安的富贵迷人眼,在外五品官或许是已经高官,但在长安城扔个石子可能都能砸到一个五品官。 燕云城和长安城最大的差别是其城门,长安城城门有四丈高,人站在城门下,不自然就会觉得自己极其渺小,从而望而生畏。 十鸢对燕云城很陌生,她掀开马车的提花帘,许是都处于南方,燕云城和衢州城有些相似,青砖黛瓦,紫藤花攀缠在墙头,木船顺着小溪穿过拱桥,街坊处稚童穿梭,怡然自得,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十鸢不知何时下颌枕在双臂上,格外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胥衍忱见她许久不说话,放下手中书本,他抬起头,眉眼疏朗清隽,话音轻淡:“在看什么?” 二人共处一间马车,没人觉得不对,二人衣袖相互交缠在一起,仿佛密不可分,她青丝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许是二人离得太近,有一缕乌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缠在他指尖,凭白生出些许旖旎。 十鸢也回答不上来,她只是觉得眼前一幕叫人觉得很舒服: “燕云城真好。” 胥衍忱被她逗笑了,她只见了一面,根本不了解燕云,好从何来? 女子乖乖地偏过头,将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提花帘没有放下来,外间恰好经过一户人家,桃枝从墙头攀出,她眉眼姣姣,肤如凝脂,若是一张白纸上晕染了些许粉黛,唇上的伤已然养好,眼眸掀起时,仿佛和背景融为一体,却又衬得外物黯然失色,叫人眼中只装得下她一人。 胥衍忱有一刹间的呼吸稍轻,没叫人发现,他抬手拿开她头顶落下的一片桃花,低声道: “原到了桃花将落之时了。” 他去衢州城时,尚是寒冬,衢州城冬日湿冷,叫他着实难过了一段时日,如今再回来,却已是入夏,半年时间匆匆而过。 第143章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十鸢也把提花帘放了下来,最后一刻,她余光瞥见了什么,蓦然眸色一顿。 胥衍忱没发现她的失态,十鸢安静地低垂下头,掩住了眸中的情绪。 一刻钟,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十鸢跟在胥衍忱身后打量祁王府,和她想象中都有些不同。 祁王府和戚府其实有一点相似,都是很冷清,不是没有人烟,四处都是婢女和小厮,惹草装饰,雕梁画栋,但十鸢一路只觉得安静,四周下人看见王爷带了女子回来,有惊讶,不过都被掩饰得很好。 十鸢下意识地打算四周的布局,何处容易藏人,何处容易出现漏洞,她一眼过去,心底立即有个大概。 忽然,她听 见公子的声音: “你的院子安排在我隔壁。” 说是隔壁,当真是只隔了一条游廊,半刻钟的路程都不需要,十鸢抬头去看,牌匾上的三个字也印入眼帘,落雁居。 但十鸢没踏入,她咬住唇,有点迟疑地问: “公子知道晴娘她们在何处落脚?我想先去见见晴娘。” 胥衍忱动作一顿,他垂眸看了十鸢许久,终于,他轻叹了口气:“她在南巷,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去,不行么?” 十鸢蹙了蹙鼻子,她声音有点拖长: “晴娘本就生我的气,她如果知道我来了燕云还不肯去见她,怕是要愈发恼我了。” 胥衍忱只能放她走,等人走后,他独自进了书房,他带回来的东西已经被收拾妥当,一本话本被摆在他书桌上,夹在里面做书签的花瓣早已经干枯。 胥衍忱望着那本话本,眸中情绪些许晦暗,让人一时间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十鸢出了祁王府后,几个转身,身影就消失在了街巷中。 她没有第一时间去南巷找晴娘,而是走到了马车来时经过的一条巷子,十鸢抬眸看向懒散等在巷子深处的人,她不易察觉地蹙了下黛眉: “你什么时候到的?” 江见朷坐在他的卦箱上,显然是恭候多时,闻言,他勾了勾唇:“收到你消息,就立刻赶来了。” 十鸢抿住了唇。 他半倚着墙,不紧不慢地抬起一根手指,表示: “就比你早到一日。” 江见朷扫了眼她身后,没见到其他人,江见朷挑了下眉:“怎么,见我一事,你没告诉你主子?” 十鸢觉得他的话真多,她恹恹地耷拉下眼眸,不愿意看他。 江见朷郁闷地指了指自己,闷声嘀咕: “明明是你找我办事,怎么搞得我求着你一样。” 话是这么说,但江见朷也见好就收地没再提起胥衍忱,他仰了仰头,颔首问:“说吧,找我什么事?” 十鸢特意让他来燕云一趟,自然是有事问他: “你当日特意让我青云山,还故意让我和虞听晚见面,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江见朷脸上的笑意一顿,他不动声色地否认:“我就是要血研究药,我能有什么目的。” 十鸢仿佛早就料到他不会承认,她换了一个问题,眸色愈发冷冽,话音也一针见血的犀利: “你对虞听晚的情况了如指掌,却没有告诉我她身中蛊毒,你想要的究竟是他的血,还是想要看我碰到她身上的蛊虫?” 江见朷终于不笑了,他情绪不明地和十鸢对视:“我都已经故意忽视此事了,你何必再问。” 十鸢沉默下来。 何时发现这其中不对劲的?或许在和虞听晚初见时,虞听晚脱口而出的那一声“你是谁”,也或许是再见虞听晚时,虞听晚一点也不担心赠送她的那一个竹筒。 她敏锐地察觉到虞听晚好像一点也不怕她会不慎也沾到蛊虫。 十鸢低头,江见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个让人觉得眼熟的竹筒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手中。 在她被戚十堰抓住前,她就让周时誉将这个竹筒一并带了回来。 后来她醒来后,这个竹筒又重新回到了她手中。 江见朷轻微皱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就见她以一种别人拦不住的速度忽然把竹筒打开,几乎是眨眼间,血腥味溢出来,细小的蛊虫也顺着竹筒争先恐后地爬出来。 江见朷脸色骤变,他猛地拉过十鸢,怒不可遏: “你疯了!” 江见朷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你知不知道,一个不慎,你就会没命?!” 十鸢没有理会他,她只是低头看着手背,蛊虫极具隐蔽性,一个眨眼间就消失不见,十鸢没有觉得不适,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但她很确认有蛊虫钻入了她的体内。 十鸢挥开江见朷的手,抬眸和他对视道:“当日你替公子解毒,特意在我跟前点出公子身中有蛊毒,难道不是特意等这一日?” 江见朷浑身一僵,片刻,他扯唇道: “我懒得管你死活。” 话落,见十鸢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他如鲠在喉,冷着脸咬牙道:“你还真是不怕死。” 他倒出一颗药丸塞入她口中,十鸢没有反抗,将药丸咽下,不苦,反而有股淡淡的药香味。 第144章 江见朷气闷得不想说话,半晌他深呼吸一口气道: “此蛊名叫生养蛊,它逐人体而生,在有人滋养它的情况下,会不断在人体内诞下子蛊,直到人死为止。” 十鸢皱眉:“如果只是如此,青山城城主一脉为何要种蛊?” 江见朷嗤笑: “中蛊之人,其血会被蛊虫不断催化成良药,不然你以为青山城内的清瘴丸从何而来?” “在青山城呆久了,可不止身中瘴气那么简单。” 江见朷提醒她:“别被表象迷惑了,你真觉得青山城城主一位由血脉传承是全靠城内百姓爱戴不成。” 最初那位虞城主,想要救青山城百姓不假,但想要虞家一脉永远鼎盛也是真。 十鸢些许怔住,她轻皱了皱眉,如果真如江见朷所说,那么这清瘴丸不止是解毒的作用,也是城主一脉控制青山城百姓的一种手段。 十鸢心底有了狐疑,虞听晚知道这件事么? 但很快,十鸢意识到不对,她眯了眯眼眸: “那娆疆呢?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记得很清楚,江见朷曾经提起过,虞听晚的祖父去过娆疆一趟,后来才有了清瘴丸的出现。 江见朷不易察觉地一顿,许久,他缓慢道: “你知道一个蛊师想要养出一种蛊虫,需要多少人么?” 十鸢蓦然睁开了双眼,她呼吸仿佛停滞许久,才找回了声音: “那位城主也知道?” 江见朷垂眸:“他好歹也是一城之主,自然不知。” 十鸢脸色冷然,毫不客气道:“一群疯子!” 那位城主有私心,但也的确是奔着不让城内百姓再受瘴气之苦才去的娆疆,种蛊一事本就是在拿命犯险。 娆疆却是故意拿一城百姓来练蛊,手段何其狠毒?! 十鸢皱眉:“你为何知道这么多娆疆的辛秘?” 江见朷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话锋一转: “养生蛊必须要红蛇的血压制,否则三个月就会爆体而亡,你现在需要立刻赶往青山城。” 十鸢垂眸,清风拂过她的乌发,露出一双姣姣黛眉,她一错不错地看向江见朷: “那你呢,现在还是不肯说出你的目的么?” 江见朷沉默了一阵子,才若无其事地笑着道:“至少,你我现在的目的一致,不是么。” 第71章 十鸢和江见朷分开后,她先去了南巷见晴娘,顺着记号找到了晴娘一行人所在。 那是一家戏楼。 十鸢不觉得惊讶,晴娘手下的人可谓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凭着手艺讨生活,或许比往日要好得多。 不过十鸢站在戏楼外,半晌没敢进去,楼顶有人探下头: “再不进来,晴娘要亲自去请你了。” 倚着栏杆的人掩住唇,眸眼风情格外勾人,笑吟吟地望着楼下的十鸢。 十鸢哀怨地看了顾姐姐,她没再纠结,敛了罗裙,终于踏入了戏楼,晴娘正在招呼客人,斜眸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道:“哎呦呦,这是谁呀,咱们的十鸢姑娘终于肯回来了?” 十鸢被说得脸染绯红,仿佛落日余晖时的残霞,叫人移不开 眼,她瓮声瓮气道:“是十鸢错了,晴娘快饶了我吧。” 晴娘白了她一眼: “行了,进去,别挡着客人进来。” 十鸢心底稍许放松,她知道这一茬是被揭过去了,她脸上终于有了笑,拎着裙摆和寻常姑娘一样,脚步轻快地上了楼梯,在二楼见到了顾婉余。 顾婉余掩笑看向她,给她介绍了一下如今春琼楼的产业: “说是戏楼,但也不尽然,除了一个戏班子,其余时候都是别的姐妹上去弹个琵琶或是唱个曲,卖艺为生,只做些清白生意,你别瞧晴娘往日笑呵呵的,她心底可有着雄心壮志,想恢复往日春琼楼的荣光呢。” 十鸢听得认真,知晓顾姐姐口中的春琼楼是指十年前的那个春琼楼。 不知为何,十鸢心底软得一塌糊涂,她枕在双臂上,轻声道:“如此,真好。” 顾婉余没再说话,她也安静下来。 谁说不是呢? 她们都是见过春琼楼曾经是何等荣光的,从叫人人向往到人人唾弃只隔了数年,她们随波逐流默认这种改变,却不代表她们不怀念以前。 十鸢是在夜色浓郁时离开的春琼楼,江见朷的话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底,她没和晴娘还有顾姐姐道别。 她会以身犯险,一是虞听晚和江见朷的态度让她察觉到端倪,二是她隐约猜到江见朷找所谓的有缘人不过是别有图谋,他不会真的眼睁睁看着她死。 而且,她必须要去青山城的。 不止是红蛇毒,她还分别欠了虞听晚一千两金子和一千两银子,她总要去还给虞听晚的。 想到这里,十鸢脸上有些许的不自在。 她之前只剩下了五百两金子,所以,这次来找晴娘,不止是要请罪,也是要领她之前的任务钱。 她之前去青山城可是接了晴娘的命令去的,任务完成自然是有钱拿的。 倒也将她欠下的钱给凑了出来。 十鸢摸了摸袖子中的银票,在要出城前,她有点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最终,她还是调头朝祁王府而去。 第145章 她答应过公子,不会不辞而别的。 她已经食言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她挑的是夜深人静时回来,许是胥衍忱有过交代,所以,看门的小厮一见到是她,立刻恭敬道:“姑娘回来了。” 十鸢袖子中的手不着痕迹地动了动。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公子好像不论在何处,都不曾忌讳过她的身份。 凡是公子所在之处,她都是畅通无阻。 十鸢一时间心情格外复杂,她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是站在前院门口,她停顿了许久。 许久,她推门进了前院。 书房的灯还没有熄,她刚站到书房门口,许是影子在楹窗上落了痕迹,里面很快传来胥衍忱的声音: “是十鸢回来了么?” 十鸢眼眸轻微地一颤,片刻,她推门进去,像是不解:“公子怎么知道是我?” 胥衍忱端坐在位置上,他本来是含笑抬起头,待看一身暗色劲装的女子,蓦然那点笑意逐渐寡淡,直到全部消散不见。 无声的安静叫十鸢有些不安,她一点点地垂下了头。 忽明忽暗的灯光落在胥衍忱的脸上,让他侧脸轮廓些许不清晰,也藏住了一些他的情绪,沉默了好一阵,他才出声: “又要走了?” 他声音淡然,仿佛平常,十鸢心底蓦然冒出些许酸涩,她双眸忍不住地有些红,但她掩住了情绪,埋头低声道:“我欠了青山城城主的银子,答应她要送去的。” 她避重就轻,瞒住了蛊虫一事。 胥衍忱和她对视: “这约是不是非赴不可?” 十鸢不说话了,她明明曾经和晴娘学了好多,也被说过伶牙俐齿,但这个时候,她却只能咬住唇,不知道说什么。 她和胥衍忱都心知肚明,所谓的去还银子只是个借口。 胥衍忱从她的安静中听出答案,他耷拉下眼眸,许久,他说: “我知道了。” 不待十鸢说话,他又道:“今日不早了,十鸢应当不急于这一时。” 这是胥衍忱今日第二次和十鸢说这句话。 十鸢第一次拒绝了,这一次,她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她低声应下:“嗯。” 回了落雁居,十鸢以为她这一晚会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但或许是她心底清楚这是公子的府邸,又或许她今日的确过于劳累,和她想象中不同,她很快会睡了过去。 一墙之隔,有人站在外面,久久没有挪动脚步。 有人走近,他面有担忧,低声道:“王爷,天色不早了,您也该休息了。” 铨叔今日催了自家王爷数次休息,都被一声“还早”打发了出来。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等到姑娘回来后,铨叔自然知道王爷在等什么。 但如今姑娘都已经回来了,王爷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姑娘还能丢了不成。 胥衍忱望着眼前的门,他仿佛透过这一扇楹窗能看见里面的女子一样,许久,他说:“铨叔,让我想想。” 铨叔一愣。 想想? 他顺着王爷的视线看向姑娘所在的院落,再抬头看向王爷时,铨叔呼吸稍轻,他眉眼冷淡得仿佛没有一点情绪,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院落,谁都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铨叔有些恍惚。 他记得上次王爷这般模样,还是在王爷中毒醒来后听见了丽太妃于长安不慎死于火灾时,王爷也是这样沉默了许久,那日后,不止是王爷,便是燕云城也仿佛变了一个模样。 许久,铨叔听见胥衍忱情绪不明的声音: “她是晴娘最得意的学生,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 铨叔听得一知半解,他只是有些狐疑,如果是这样,那姑娘怎么会对他们在外说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或许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胥衍忱眸中情绪些许晦暗,偏夜色掩住了他的神情,叫人看得不清楚。 房间内,床幔轻垂,女子今日睡得好像格外沉,角落处的香炉燃着香薰,袅袅白烟不断从香炉中升起,香味清淡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翌日。 十鸢醒来时,只觉得这一夜过得好快,她一睁眼外间的天色居然彻亮了,十鸢迟疑了一下,最终,她起身换了身干净利落的衣裳,准备今日前往青山城。 十鸢没想到的是,她一出门就看见了公子。 也不知道公子等了多久,他眉眼倦色有些明显,十鸢一怔,她快步走过去: “公子,您怎么在这儿?” 胥衍忱衣裳似乎有点褶皱,十鸢陡然皱了皱眉,心底蓦然冒出一个念头——公子不会在外面等了一夜吧? 十鸢脑子一时有点乱,她呐呐道: “公子刻意守在这里,难道是怀疑我会半夜跑掉么。” 胥衍忱瞥了她一眼,没有反驳她这个质疑,淡淡道:“谁知道呢。” 她有过言而无信的前例,他会怀疑她,也是情理之中,不是么。 十鸢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耳根子都有点热,她有些委屈地想,那一次明明是事出有因,她也不是故意的。 她这一次不会特意回来请辞了么。 第146章 等出了府门,十鸢才发现公子居然给她备了马,耳边传来胥衍忱的声音: “这一次去多久?” 十鸢沉默了一下,才说:“我会尽早赶回来的。” 她不敢和公子说一个准确时间,因为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很清楚,她这一趟是要去做什么。 胥衍忱没说信,也没说不信这番话,他亲眼见着女子翻身上马,直到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他眉眼情绪也渐渐淡下来。 铨叔跟在他身后,有点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王爷怎么改变主意了?” 铨叔提心吊胆了一夜,生怕王爷会做出叫自己后悔的事情。 胥衍忱转身朝府内走,经过落雁居时,他视线久久地停留在落雁居的牌匾上: “铨叔,我有那么一刹间,的确想过要把她彻底困在府中。” 他不止是想,甚至也的确那么做了。 但他在门外站了一夜,房间的女子一点动 静都没有,她惯来耳聪目明,又是使毒的好手,却连房间内的熏香都没觉得不对劲。 她或许有察觉到不对劲,但最终都被她忽视过去。 原因不言而喻。 胥衍忱低声道:“我不想叫她觉得失望。” 也不想让破坏她对他的信任。 铨叔哑声,他顺着王爷的视线看去,也看见了落雁居的牌匾,其实这个院落本来不叫落雁居的,是王爷传信回来,叫他收拾出一个离得最近的院落。 信上最后把这处院落改名为落雁居。 铨叔曾以为落雁是沉鱼落雁之意,如今方觉得恍然—— 原是有人希望大雁能在此处停留。 最终,却只能将情谊隐秘地藏于这众所周知的二字中。 第72章 青山城和燕云城相离甚远,即便十鸢快马加鞭,也需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十鸢不知道的是,她早不是当初那个被送入戚府时还默默无闻的人,暗地中数波人盯着她的行踪,她刚离开燕云城,就有很多人闻风而动。 一骑绝尘。 江见朷站在一处楼阁上,他一身白衣衬得他宛若谪仙一样,居高临下地望着四处而散的人,他身后的桌子上摆着数枚铜钱,他轻眯了眯眼眸,仿佛能看见某个早不见的人一样: “真是风雨欲来啊。” 祁王府,胥衍忱背对着一群人站着,桃花随风飘零落在他身上,将他眉眼衬得极为清隽疏朗,却也仿佛透着些许寒潭玉石的冷硬,身后晴娘和顾婉余不知道何时都到了,恭敬地垂首不言,许久,胥衍忱轻微颔首。 顾婉余眸色一冽,无声地退下。 在燕云城郊外的一副农家院子,淡淡的血腥味和药涩味蔓延,有人皱眉看着身缠纱布的人,一脸的不赞同: “将军,你伤势未愈,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回去养伤!” 宋翎泉满脸郁气,他早时从戚十堰口中得知胥衍忱身在衢州城时,他就立即动身前往了衢州城,后来收到戚十堰的消息,一直埋伏于衢州城中伺机而动。 也因此,他还能保有实力救出将军。 戚十堰闭眼,他身边气压低沉得让人觉得压抑,宋翎泉偏过头,不愿看将军这副模样。 对胥铭泽身死一事,说实话,宋翎泉没有觉得难过,甚至还有点遗憾,胥铭泽怎么没有死在幽州城退军之前。 往日不堪回首,宋翎泉紧皱起眉头。 他们如今和燕云算是不死不休,如今只有一条路还摆在他们面前,那就是远在西北的晋王。 这一次他和晋王合作救出将军,晋王可不是什么不求回报的人,他定然是想要将军去西北向他效力的。 宋翎泉明知晋王的目的,还是选择了和晋王合作。 因为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对宋翎泉的话,戚十堰许久后,才说了一句: “阿晚还在他们手中。” 宋翎泉蓦然沉默下来。 许晚辞死的时候,他替许晚辞抱不平,但现在因为许晚辞发生这么多事情,宋翎泉对许晚辞的情绪不可谓不复杂。 他也有过一刹间的念头,如果许晚辞死在那日,后来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而且,宋翎泉也有一个问题: “将军,为了许晚辞,你是不是什么都能放弃?” 幽州城是如此,他自己的性命也是如此,如果不是为了许晚辞,将军根本不可能束手就擒。 戚十堰抬头望向宋翎泉,宋翎泉平静道: “幽州城丢了,柏叔死了,朱龚也死在救将军的路上,和燕云一战大败,如今我们只剩这么一队人。” “在将军眼中,许晚辞对你有恩大过天,那我们这些追随你的人呢?” 是不是根本不重要? 戚十堰呼吸一顿,那日晴雯的死仿佛又重现在眼前,声音质问犹如泣血——所有人都指责他,人人都对他托付出后背和信任,他为了所谓的忠心和报恩辜负这一切真的值得么? 宋翎泉冷静道:“如果将军是要拿程十鸢泄愤,或是威胁燕云,我等万死不辞也会追随将军。” “如果将军是要拿她去和燕云交换许晚辞,恕属下不敢苟同。” 第147章 宋翎泉很清楚,不能让戚十堰这么下去了。 否则,许晚辞落入谁手中,戚十堰就会一辈子受制于谁。 一个有了致命弱点的大将军,根本不足为惧,也根本不能令人信服! 戚十堰闭眼,情绪涌上来,他蓦然呛咳出声,纱布上溢出血迹,如果十鸢在的话,或许能认得出,戚十堰身上的伤痕和她的居然相差无几,胥衍忱将她受的罪原本奉还给了戚十堰。 十鸢的伤势早好透。 但戚十堰一直在赶路,根本没有时间养身,如今伤势依旧严重。 他沉默许久,终于说话: “和晋王合作,不亚于与虎谋皮。” 晋王会一直拉拢他,是否真的看重他不得而知,晋王主要的目的不过是给胥铭泽添堵罢了。 宋翎泉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胥铭泽已死,晋王不想让祁王一家独大,就一定会阻止祁王,西北是我们如今唯一的去处。” 据他得到的消息,在胥铭泽身死的消息传到长安后,魏池等一众曾经胥铭泽的走狗全部被找了借口抄家,先帝留下的忠臣早看透胥铭泽的狼子野心,一旦将军踏入长安,恐怕等待将军的就是牢狱之灾。 战败和被擒,本就是罪名了。 戚十堰眸色如死水沉沉,他视线越过宋翎泉落在远处的桌子上。 那上面摆着一枚被雕刻成梅花状的羊脂玉佩,本该是价值连城,如今玉佩上却是布着些许细碎的裂痕,仿佛只差一点,就会彻底破碎。 ******* 十鸢根本不知道在她不知情的地方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在桃花彻底凋谢前赶到了青山城。 虞听晚早等候多时。 二人一见面,虞听晚就察觉到了什么,她皱眉看向十鸢: “谁给你种的蛊?!” 虞听晚一下子就想到了江见朷,气得不断骂骂咧咧:“早知如此,我那日就该要了他的命!” 十鸢一怔,她没让江见朷替她背罪名,打断了虞听晚的话: “是我自己。” 虞听晚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她瞪大了眼,最终欲言又止:“你疯了不成?” 要不是当年父亲大限将至,她根本不会冒险种蛊,虽然知道自己身在青山城,再活也活不过多久,但也好过身上一直存有隐患。 十鸢没有解释,她将准备好的银票一起拿出: “合计十万零一千两银票,全在这里了。” 虞听晚被噎住,她没有扭捏地接过银票,也没有细查,直接交给了松岚,冲十鸢抬了抬下颌:“和我来吧。” 十鸢抿唇,她其实不解,虞听晚为何不计前嫌地帮她。 松岚一众人没有和虞听晚二人一起去,十鸢只见虞听晚在书架上转动了一本书,很快,一条暗道出现在二人眼前。 十鸢没有惊慌,之前的春琼楼也有这样的暗道,她都见怪不怪了。 虞听晚仿佛知道她的疑惑,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替她解惑: “当日你碰到红蛇的血却没事,我就知道你体质有别于人,祖父说过,这世上能活着种下养生蛊的人寥寥无几,而只有种下养生蛊的人才能坐上下一任青山城城主的位置。” 虞听晚提起祖父时,话音稍许一顿。 外人知晓清瘴丸的内情后,也许会觉得祖父私心甚重,虞听晚也不会去反驳这 一点,祖父的确怀有私心。 但人活着怎么可能一点私心都没有? 他们虞家也的的确确为此付出了代价,她父亲不过四十就到大限,两位兄长为了种蛊全部丧命,整个虞家只剩下她一人,她因蛊虫在身一生都不留下子嗣。 否则,她生产时,必然要血流成河。 对此,虞听晚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庆幸。 或许不留下子嗣也是一件幸事,她也不想在临死前,还要看着子女被迫种下蛊虫,忍受子女或许先她一步去世的痛楚。 祖父种下的因果,到她这一辈,也该彻底了结了。 虞听晚的话还在继续: “祖父曾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得天独厚,在种下蛊虫的过程不会有任何痛苦,在娆疆,这种人一旦被发现,会被称之为圣女。” 十鸢皱眉,得天独厚么? 下一刻,她就听见虞听晚嗤笑: “我倒觉得那个人真是倒了血霉才会拥有这种体质。” “没什么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价,娆疆历代都在寻找这种体质的人,但我觉得,他们与其是在找圣女,不如说是他们想要练出人蛊。” “我听祖父说过,练就人蛊的过程中,被种下蛊虫的人会痛不欲生,死都是一种奢求,但人蛊一旦练成,就能叫天下蛊虫臣服。” 十鸢想起她种下蛊虫时的安然无事,袖子中的手不着痕迹一动。 原来,江见朷要找的有缘人就是指此么。 十鸢堪堪垂眸,她轻声问:“你说的是真的么?” 虞听晚一愣,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十鸢在问什么: “我只是道听途说,从未见过人蛊出世,当然不知道传闻是真是假。” 说话间,二人终于到了密室,十鸢也看见了被泡在药水中的红蛇,红蛇仿佛认得她,滑到了虞听晚的肩膀上,冲她嘶嘶地伸出蛇信,虞听晚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身子。 第148章 虞听晚拿出一个杯子,杯子中有半杯的水,她将杯子放在了红蛇跟前。 红蛇好像知道要做什么,身子滑下来,却不是十鸢想的那样,它对着杯子张开獠牙,很快,有透明液体从它牙尖处滴落。 杯子被虞听晚端给了她,十鸢有点疑惑,虞听晚替她解惑: “我知道你是奔着红蛇血来的,但实际上压制养生蛊的是红蛇毒,红蛇某种程度上也是蛊虫,寄生在它体内的正是养生蛊的母蛊。” 十鸢皱了皱眉,片刻,她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倏然间,她脸色有些煞白,但疼意只是一刹,很快消失不见。 十鸢眨了眨眼,她放下了杯盏,掩住眸中的若有所思。 直到此时,虞听晚才图穷匕见: “你要不要留下来,我会教你如何管理城池,只要你肯留下来,你就会是下一任青山城城主。” 虞听晚和她对视,格外认真道:“你和我不一样,你体质特殊,养生蛊对你的影响不会那么深。” 十鸢沉默,她摇头道: “你应该知道,我听命于谁。” 虞听晚很坦然:“青山城的立场如何,由当任城主决定,等你成为青山城城主后,你想做什么,自是你的自由。” “青山城和别的城池不一样,青云山拦住了心怀不轨的人,即便是朝廷,也拿你束手无策。” “清瘴丸的存在,会让青山城变成你的一言堂。” “我只需要你答应我一点,你在任一日,就要护住青山城百姓一日。” 十鸢没想到虞听晚会做到这一步,她依旧准备拒绝,她在乎的人都远在燕云,她没办法留下。 虞听晚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她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有事要做,你只需要在我大限将至前给我答案即可。” “十鸢,你要知道一个道理,不管你要做什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 她说:“人心易变。” 十鸢呼吸一顿,她蓦然抬起头和虞听晚对视,这一刻,没人知道十鸢在想什么。 第73章 十鸢走了。 从青山城离开时,已经是三日后,她没有回燕云城,而是一路向南,她此行的目的地一直都是娆疆。 青山城不过是她对公子避重就轻的借口。 于青云山脚的密林中,十鸢陡然勒马而停,她一袭暗色劲装,冽眸望向被堵住的前路。 戚十堰站在不远处,眸色沉沉地望着她。 十鸢意识到了什么,她立刻朝身后看了一眼,果然,退路也被彻底堵住。 宋翎泉领着十来人堵住她的路,不仅如此,他们许是早有埋伏,十鸢敏锐地发现四周树干也都站满了人。 分明被围困的是十鸢,但她没有一点慌乱,她冷淡地勾唇: “只是拦我一人,爷何必这么大的阵仗。” 戚十堰提听见她的话,脸色越发冷沉,他没有说话,宋翎泉的声音从背后冷冷传来:“死到临头还花言巧语!” 宋翎泉知道将军的性子,生怕将军又被花言巧语所蛊惑。 十鸢不紧不慢地掀眸: “死到临头?” 十鸢忽然轻笑,声色惊艳,她平静道:“只凭这些人,爷恐怕还拦不住我。” 话音甫落,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蓦然寒光乍现,朝四周肆溅而出,树干上有人闷哼一声,一瞬间,立刻有三人毙命。 十鸢倏然后仰,腰肢仿佛被折断一样紧贴在马背上,躲过了迎面而来的剑刃,戚十堰的脸印入眼帘,刀光翻转间,十鸢和他四目相视,十鸢看不懂他的神情,但她眸色一直冷静,没有一点波动。 下一刻,她指尖从腰肢处抹过。 “唰——” 女子腰间的银色腰带倏然间变成一柄软剑,剑身不过两指宽,极薄、极细、也极其锋利,泛着凛然的冷光,直冲戚十堰喉间而去,于此同时,她猛地一蹬脚蹬,马匹不受控地往前跑去,险之又险地躲过身后宋翎泉的短剑,剑光在她脸上反射出一道银色,愈衬得她眉眼冷凝。 戚十堰一颗心蓦然往下沉了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虎牙岭一别后,短短两个月内,她的武功居然又精进不少。 虎牙岭时,她和他正面对敌时还有些勉强,如今却在对抗他的同时,还有余力去躲开宋翎泉的招式。 即使是他有伤在身,她成长的速度也快得有些不同寻常。 她好像是真觉得他们拦不住她。 意识到这一点,戚十堰蓦然皱起眉头,她到底有什么底牌? 这个念头刚划过脑海,戚十堰就见十鸢手指划过袖口,他心底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而宋翎泉已经又持剑而上,他心脏些许一停,蓦然厉声道: “退开——!” 可是已经晚了。 宋翎泉听见这一声时,已经来不及退开,见十鸢抛出一个竹筒,他以为又是暗器,下意识地挑开竹筒,下一刻,血腥味溢出,有浓郁的殷红从空中溅起,四周蓦然传无数声惨叫。 十鸢早在扔出竹筒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骑马离开。 听见惨叫声时,她才回头看了一眼,一群人脸上被溅到了血,仿佛是有无数个虫子在他们体内乱爬一样,几乎一瞬间,他们都倒在地上,惨叫声不绝于耳,骤然七窍出血,转眼间生机尽绝。 第149章 十鸢第一次看见养生蛊于寻常人的威力,她敛下眼眸,几个呼吸间骑马消失在密林中。 所有人惊骇于眼前一幕,根本不敢靠近,也没人敢再去拦她。 有人发现了什么,骇然道:“将军,血里有虫!” 戚十堰当机立断: “火!” 宋翎泉浑身僵硬,他眼睁睁地看着手下人气息断绝,目眦欲裂,悲愤至极:“程十鸢——!” 火光在眼前燃起,尸体也葬身火海,众人瞬间只剩下十来人,见此情景,四周陡然陷入沉默。 许久,有人堪堪打破沉默:“这究竟是什么手段……” 戚十堰沉沉地看着这一幕,他心底已经有了答案——娆疆蛊虫。 娆疆蛊师从不出世,祁王何时和娆疆也有了联系? *** **** 甩开戚十堰等人后,十鸢没有一刻停留,路过燕云而不入,在三个月后,终于到了娆疆附近。 十鸢在距离娆疆最近的一座城池停下。 十鸢没有从据点拿消息,毕竟,她一旦去了据点,消息一定会传给公子。 娆疆一行凶险,或许九死一生。 十鸢承认,她刻意隐瞒了公子,但她和公子身上的蛊虫是必须要根除的隐患。 十鸢闭了闭眼,她没再去想燕云城,在秋霞城待了三日,确认休整好后,她才开始考虑怎么潜入娆疆。 中原人去娆疆要说难,也不是特别难。 但娆疆人和中原人的区别一眼了然,她如果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前往娆疆,必然会处处会受到瞩目,遑论潜入蛊师圣寨。 十鸢回想虞听晚和她说过的话—— “在娆疆,蛊师的地位超然,每年九月会有一场盛事,可以称之为蛊虫大赛,目的就是选出毒性最厉害的蛊虫。” “和我们不同的是,娆疆的当权者被称之为圣主,其下有七位寨主,不过当任圣主已经有三年不曾传出过消息,他膝下有两子一女,现在管理整个娆疆的正是其长子,听闻这位少主能手段不菲,七位寨主都对他言听计从。” “我听说过那个小女儿体质似有不凡,但娆疆的消息很少传出来,怎么个不凡法,我也不清楚,至于其二子,好像从数年前起就没再有过消息。” 虞听晚很认真地和她说:“你想要混入圣寨几乎没有可能,你或许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十鸢对着铜镜,细描黛眉,一炷香后,铜镜中照出来的脸陌生无比,黛眉依旧纤细,但整个脸庞都黯淡了许多,引人瞩目的是,她脸侧有一道极其明显的疤痕。 她的易容手法很浅显,这是那日她去戏楼和顾姐姐特意请教的手段。 人们总是记得最突出的地方。 不论是谁,现在只要看见她,第一眼绝不是落在她眉眼上,而是会聚焦于她脸上的疤痕。 就像是官府询问凶手线索时,路人常是只能说出个大概来,如脸上有颗痣等等,十鸢也不过是取巧,等日后她脸上疤痕一消,就会泯然于众人。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注定会引人注意,与其让人记住她的模样,不如刻意引导众人的记忆。 “九月盛事,圣寨会聚集整个娆疆的蛊师,你不可能装作蛊师混进去,但你体内有蛊虫,你可以伪装成试蛊人。” 十鸢那时问:“试蛊人?” 虞听晚讽刺勾唇: “有人试药,有人试毒,如今有人试蛊,有何稀奇的。” 十鸢的记忆回拢,她掀了掀眼,确认了时间,最终,她没再继续在秋霞城停留,而是准备赶往娆疆。 在踏入娆疆前,有人风尘仆仆地赶来,在十里外拦住了她,江见朷望向她的情绪不明,他忽然低声道: “你真是不怕死。” 他没问十鸢的目的,她人既然已经出现在这里了,一些事情早就不言而喻。 十鸢不意外会看见了他。 江见朷深呼吸了一口气,从袖子中拿出一个玉瓶和一个木牌扔给她,十鸢接过,垂眸望向那个木牌。 木牌上写着一个“圣”字,十鸢指腹擦过木牌,确认这木牌经过药水炮制。 十鸢蹙眉,问:“这是什么?” 江见朷没和她解释,只告诉她: “不重要,你拿着木牌去找一个叫乐向天的蛊师,他会带你前往圣寨,至于其他的,他不会帮你,也没人帮得了你。” “玉瓶中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怎么用,你比我清楚。” 十鸢朝江见朷看了一眼,她没有犹豫地收下了玉瓶和木牌,她眼皮子都没掀一下地说: “去燕云城,在我回来前,你要确保公子还活着。” 她知道江见朷另有所求,所以,她不担心江见朷会忽视她的话。 果然,江见朷沉默很久,他没有反驳十鸢的话,只是在十鸢和他错身而过时,他蓦然拉住了十鸢的手腕。 十鸢稍稍偏头,不解地看向他。 江见朷抬头和她对视,他情绪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楚,十鸢听见他低声说: “程十鸢,不要忘记你的目的,也不要忘记来时的路。” “——记得回来。” 十鸢眼眸轻微一颤,莫名,她心底生出一股情绪,她居然有一种错觉——江见朷好像也不是那么希望她前往娆疆。 第150章 但怎么会呢? 他明明找了她这个有缘人这么久,怎么可能放弃他的目标? 江见朷已经松开了她。 十鸢没再说话,她转身和江见朷背道而驰,她的脚步没有一点迟疑,衣抉被风吹起飘扬在空中,整个人仿佛被风沙卷入密林。 十鸢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不到一刻钟时间,有人也出现在了这里。 顾婉余少有的狼狈,她气喘吁吁地看向江见朷,没好气道: “追了你一个月,今日终于逮到你了。” 江见朷看向迟了一步的顾婉余,他眸色稍深,垂首看向一直背着的卦旗,低声呢喃: “果然天命不可违么。” 他明明已经放过她两次了。 第一次是她受伤昏迷时,他难得有了点良心,没有趁机在她身上种蛊。 第二次是在衢州城,她说他那时是故意在她面前透露胥衍忱中蛊一事,但是她忘了,在最开始解毒时,他明明提醒过她离开。 是她不信他,不肯出去。 即使他没有刻意地策划这一切,她还是去了娆疆。 顾婉余以为这次江见朷还要跑,时刻警惕着,但没想到江见朷冲她笑了笑: “走吧,答应了某人,要替她守住她主子的命。” 顾婉余是知道周时誉被他戏耍过数次的事情的,勾唇嘲弄道:“江神医也会在意言而无信?” 江见朷满不在意地认下: “我的确不在乎。” 顾婉余忽然察觉到不对劲,江见朷对她的态度和昨日判若两人。 她只是跟丢了半日时间,这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今细细想来,江见朷好像是刻意地在往南边逃跑。 ……某人? 顾婉余不知为何,心底有种不安的预感,她环视四周,在发现地上的脚印时,她心底蓦然咯噔了一声,快步上前拉住江见朷的衣襟: “刚才是谁过去了?!” 顾婉余知道再往南是什么地方,所以她的脸色一刹间变得格外难看。 江见朷停顿了一下,他没否认,垂眸淡淡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顾婉余呼吸稍轻,许久,她才咬牙出声: “疯子!你到底让她去做什么了?!” 十鸢为什么会去娆疆? 究竟是什么条件,才能叫他答应去守住主子的性命?! 第74章 初入娆疆时,和在中原仿佛没什么区别,但越深入,就会越觉得差异,各个寨子挺拔而立,四周茂盛的草木颜色也要浓郁得多。 如今九月,四周众人都意识地往一个方向涌动,十鸢也顺着这个方向往前走,她越接近,越能感觉到越来越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像是在不断打量她。 十鸢指尖稍微一动,或许是四周蛊师众多,她总觉得她血液中流动的蛊虫在蠢蠢欲动。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倏然,密密麻麻的痒意和微不可察的疼意一闪而过,十鸢低头,眼尖地看见足尖有一只蛊虫在不断徘徊,却是不敢靠近她。 十鸢朝某处看了一眼,恰好看见一个娆疆打扮的人面有失色,他手中握着一个铃铛,隐约有铃铛声响,那个蛊虫立时消失不见,紧随其后的是,四周不再有打量她的视线。 或许说,这些打量的视线在经过这一变故后,被视线主人强行地刻意收敛。 十鸢堪堪垂下眼眸。 只是一个照面,十鸢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蛊师中也是有阶级地位的, 她体内的养生蛊显然要厉害得多,也因此,那些蛊师纵是觉得她是个生面孔,为了防止得罪她背后的那位蛊师,也不会再打她的主意。 十鸢眸中闪过些许若有所思,如果娆疆蛊师真的如传闻一样,和外界与世隔绝,公子和青山城就不会出现蛊虫。 她脑海中闪过虞听晚的话,心底有一种直觉,三年前,一定是个极其重要的时间点。 蛊虫的存在很好地掩盖了她的内劲,她混在一众人中,蓦然在一处停了下来。 十鸢眼中不易察觉地闪过错愕,眼前被瘴气笼罩,瘴气浓郁化雾,让人根本看不清前路,这一路上,她其实已经知晓圣寨就在前面。 她轻微地蹙眉。 她不由得想起青云山,眼前的瘴气迷雾比青云山要更甚,怪不得江见朷曾提起过青云山的瘴气相较于娆疆,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这是一道天然而成的屏障。 众人一个个地踏入瘴气中,根本不怕中毒,十鸢抿了抿唇,她眸色一冽,也跟着一起踏入迷雾中。 她能感觉到她吸入了瘴气,如果是平常,她只怕根本坚持不到一刻钟,就会中毒昏过去。 但现在,她好像没事人一样。 她莫名地想起青山城内的清瘴丸,养生蛊的作用或许和她想象中的不同,毕竟,蛊师给蛊虫起名时也必然有一定根据,能被称作养生蛊,定有其妙处。 蓦然,有人搭上她的肩膀,十鸢下意识地要擒住来人手腕,脑海中闪过自己如今的身份,她按住心底的冲动,转头皱眉看向来人。 来人好生自来熟,好不避讳揽住她的肩膀,好奇地围着她转了一圈: “你一个试蛊人,怎么一个人来圣寨?” 第151章 他穿着和她截然不同的服装,颜色艳丽,叫他眉眼也秾丽异常,让十鸢不自觉想起红尾蛇,那是一种极其色彩多泽的毒蛇,只一滴毒液就能让人瞬间气息尽绝,来人问她:“你的蛊师呢?” 他着实是个漂亮的少年。 没错,是少年。 十鸢觉得他顶多不过是十六七的模样,容貌五官当得上她见过最漂亮的人,不论是顾姐姐还是公子,在她心底都是一等一的好颜色。 尤其是公子,在她心底最是温润如玉。 但十鸢也必须得坦然承认,若只论容貌,顾姐姐和公子或许都是比不上眼前人的。 他一点也不顾忌男女有别,分明动作过分,第一次见面就揽女子肩膀,却叫人觉得这种举止由他做来也不过尔尔,一颦一笑都是声色惊艳时,再做出过分的事,旁人也很难责怪他。 再是平易近人,十鸢也很难放弃警惕,她心底戒备,面上也冷淡:“和你无关。” 像是被她刺到,又或许是少有人这么和他说话,少年稍稍睁大了一双眼眸,他有点委屈,小声嘀咕: “不说就不说,我也就是随口问问。” 情绪来得快,散得也快,少年笑着介绍自己:“用你们中原话来说,我叫乐赋初,姐姐呢?” 十鸢的脸和打扮不会叫人认错她的来历,她和众人其实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微妙,十鸢也不意外少年会一眼看出她是中原人。 但她对来人的称呼有点不适应。 她是春琼楼中年龄最小的姑娘,一贯都是她叫人姐姐的。 这还是十鸢第一次被人叫姐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十鸢垂眸,声音闷闷道: “你见谁都是这么自来熟么?” 十鸢没有忽视乐赋初的自我介绍,乐? 他和乐向天会有关系么? 乐赋初一顿,意识到她的意思,忙不迭地替自己解释:“才不是!我是见姐姐漂亮,才会来和姐姐说话的。” 漂亮? 十鸢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痕,指尖细微的颤抖,让人察觉到她的情绪些许汹涌,她自嘲道: “你是眼盲?” 乐赋初被她的刻薄语言刺得倒抽了一口气,半晌,他才低声不解地问:“姐姐本来就很漂亮,只是一道疤而已,和姐姐漂亮有什么冲突。” 他目光格外认真,显然当真是这样认为。 十鸢心想,如果她真的是受脸上疤痕困扰,或许此时很难不对眼前人生出好感。 十鸢低垂了垂眼眸,她闭上嘴,不再说话,但浑身的尖刺好像也就此罢休,任由少年跟着自己,再没有驱逐他。 经过这一打岔,乐赋初也不曾留意到十鸢一直没有透露过关于她的蛊师的消息。 一路上,乐赋初的嘴就没停下过,十鸢也从中得知了很多关于蛊虫大赛的事情,例如,如果没有蛊师,她一个试蛊人是没办法进入寨子的。 听到这里,十鸢极快地拧了一下黛眉,很快松开,她终于透露关于自己蛊师的消息,她低声道: “他让我来等他。” 乐赋初看了她一眼,很快移开视线,他说:“原来如此。” 十鸢的这番说话其实也什么大问题,被种下蛊虫的试蛊人其实很难逃离蛊师,所以,蛊师也不会时刻看着试蛊人。 十鸢望着眼前人,她也问出她的第一个问题: “你是谁?” 乐赋初很自然道:“我来自第三寨,寨主是乐浮云,和我们少寨主乐向天一起圣寨长见识的!” 十鸢眸色稍凝。 乐向天? 十鸢不知道这第三寨是怎么分的,也不清楚眼前人的身份是真是假,但乐向天是第三寨少寨主的身份应该不会作假,毕竟这个消息一问便知。 如果乐向天是少寨主,那江见朷到底是什么人,才能叫这样的人物将她带入圣寨? 须臾,她不着痕迹地问:“那你怎么没跟着你少寨主一起?” 乐赋初停顿了一下,他压低了声音,道: “咳,他太慢了,非要在瘴林中给他的小宠物找吃的,就让我先行一步。” 十鸢从中提取到她想要的消息——乐向天还没有进圣寨。 十鸢掩住眸中情绪,没有再问下去,免得引起眼前人的怀疑,叫自己露出破绽。 三日后,十鸢一行人终于到了圣寨前,圣寨前有人严守,非蛊师不可入,试蛊人必须由蛊师带入。 圣寨不排斥试蛊人的进入,毕竟,某种程度上,试蛊人也就相当于蛊虫。 十鸢和乐赋初告别:“我要在这里等蛊师。” 乐赋初脸上有失望,眉眼恹恹地耷拉下来,浑身写满了不舍,他的情绪好像一直都是这么热烈而外放,他忽然小声提议: “不然,我偷偷带你进去?” 不得不说,十鸢有那么一刻是心动的,但很快,她冷淡摇头拒绝,重复道:“蛊师让我在这里等他。” 试蛊人不可能不听蛊师的命令。 她之前就说过蛊师让她在外等待,现在如果和乐赋初一起进去了,岂不是自打自脸? 而且…… 十鸢不动声色地朝乐赋初看了一眼。 第152章 她并不信任乐赋初。 他出现得恰到好处,一路为她答疑解惑,现在居然还想着带着她进圣寨。 十鸢听虞听晚提起过,圣寨在蛊师之中的地位超然,绝不许带外人入寨,仅仅是一路相伴,乐赋初就能违背圣令带她进寨? 被拒绝后,乐赋初有点垂头丧气,秾艳漂亮的眉眼都耷拉着: “好吧,那姐姐早点进来,记得来找我啊!” 他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圣寨。 十鸢站在一旁,无视众人偶尔飘过来的视线,在等了半日后,十鸢才终于见到那位疑似乐向天的人,他生得俊朗,宽肩窄腰,和旁边人说着话,低声道:“总算是到了。” 前往圣寨不能有载具,只能靠步行,一走就是数日,谁受得了? 身边人摇头:“少寨主,圣寨就在眼前,不要乱说话。” 乐向天撇了撇嘴,忽然,眼前出现一个女子,他吓得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才看见女子模样,她眉眼姣姣,唯独脸色有些黯然,还有脸上的一 道疤痕,美玉存瑕,让人不由得生出惋惜。 乐向天没觉得惋惜,他只觉得手中被塞入了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握紧,意识到那是什么时,他脸色倏然一变,笑呵呵的神情没有了,他紧紧盯着十鸢,许久,他压着声音说: “他在哪儿?” 十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垂眸道:“他说,你会带我进入圣寨。” 乐向天有点被噎住,他心底暗骂给他找事的那个人,外人进圣寨? 被少主和他爹知道,他得被扒掉一层皮! 在四周人要看过来时,乐向天陡然挑眉道:“怎么来得这么早,快和我一起进去。” 他是蛊师,自然能感觉到她体内有蛊虫,瞬间也明白了她是以什么身份混进来的。 乐向天和人并肩而行,声音压得极低:“如今圣寨早就和往日不同,少主的手段也非常人可想,我只能带你进去,别的事情帮不了你,不论你要做什么,别牵扯到第三寨。” 不等十鸢回话,他又沉默下来,片刻后,才说: “他还好么?” 十鸢看了他一眼,不确认他想得到什么答案,但江见朷能跑能跳,应该是好的。 所以,她说:“很能惹事。” 乐向天闻言,没忍住笑了一下:“果然是他。” 十鸢没再接话,乐向天也没让她接话,他只是很久没得到那个人的消息,半晌他,他低声道: “也许他不回来才是对的。” 七位寨主早就向少主投诚,即使他回来,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十鸢垂眸,直到现在,其实她已经确认了江见朷的身份,除了那位消失已久的二少主,应该也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十鸢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身边可有一位叫乐赋初的下属?” 话落,十鸢就见乐向天陡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十鸢看着他的神情,心底骤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乐向天浑身僵直,额头都溢出了冷汗,十鸢呼吸一顿,她拉住了他: “他是谁?!” 乐向天艰难地扯开唇角:“七寨寨主都是姓乐,包括圣主,如今整个圣寨包括七大寨,叫乐赋初的只有一人。” 十鸢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乐向天望向她的眼神复杂,他咬了咬牙,骤然低声: “快走吧!” “否则,你就再也走不掉了。” 十鸢信乐向天这时候的话,但她来圣寨有她必须要完成的目的,她不可能现在离开。 她低声道:“今日一事多谢。” 她转身混入人群中。 百米之外,房间内,有人弯着眸眼,勾唇笑: “哇,被姐姐发现了。” 暖阳从楹窗照进来,落在少年脸上,正是和十鸢相伴一路的乐赋初,他慢条斯理地垂眸,望着手中的铃铛。 他抬手轻轻一拨。 远在百米外的十鸢脚步骤然一顿,她浑身难言的疼,让她根本没办法动弹。 乐赋初低声,仿若情人间的呢喃: “姐姐,我才是你的蛊师。” 第75章 身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控制她的四肢,十鸢如同提线木偶一样被钉在原处,她挣扎着想动,但稍有这个念头,浑身就仿佛有虫子往骨头钻一样的疼。 十鸢脸上的血色在一刹间褪得一干二净,汗如雨下。 四周众人好像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脸色各异地往周围散开,没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候靠近十鸢。 乐向天也是如此,他站在不远处,在看见十鸢忽然停下时,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体内的蛊虫是少主种下的? 乐向天神情复杂,如果真是如此,她根本没有必要挣扎,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逃过少主的掌控。 乐赋初走了出来。 十鸢若有所感地艰难转过头,彼此四目相视的那一刹间,乐赋初陡然冲她笑得艳丽,他三两步就走近了她,亲昵地贴在她脖颈处:“姐姐不是说好入了圣寨要来找我的么。” “姐姐不来找我,只好我来找姐姐了。” 十鸢冷眼望向乐赋初,浑身密密麻麻的疼意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乐赋初望着她,眼睛越来越亮,他说:“我越来越喜欢姐姐了。” 第153章 乐赋初甚至顾不得蛊虫大赛,现在就想把姐姐带回寨子。 没想到很久前送出去的蛊虫还能给他带来这么大的惊喜。 十鸢从未这么清楚地感受到体内有蛊虫的存在,她无意识中咬破舌尖,有血腥味溢在喉间,十鸢下意识地拧眉,经戚十堰一行人,她早知道养生蛊的危害,但下一刻,她呼吸一轻。 她没在这个血腥中感觉到蛊虫的存在——乐赋初能控制蛊虫不顺着鲜血流出。 乐赋初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他笑着牵住她的手,他的手指很白也很细腻,根本不像是一个蛊师的手,十鸢听见他叹气道: “我早就说过,我能带姐姐入寨,姐姐偏要等别的蛊师。” 乐向天在远处,听到这一句话,脸色都白了。 众人早在乐赋初出来时,就让出了一片空间,直到这时,众人才敢看向十鸢,彼此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 居然有人敢给少主做试蛊人? 对蛊师而言,试蛊人就像是中原人的奴才,命如草芥,即便是死了也没人在乎。 顶多是惋惜一下被浪费掉的蛊虫。 少主和其余人不同的是,他的蛊虫连寻常蛊师都不敢靠近半步,试蛊人更是一碰即死。 少主许多年都不曾有过试蛊人了。 在她被乐赋初牵住的时候,体内的养生蛊瞬间安静下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十鸢也终于能控制住身体。 但她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甩开乐赋初的手,她轻轻垂下头,掩住眸中情绪,乌发落了一缕遮住了她脸上的疤痕。 十鸢一言不发,仿若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竭尽全力地收集信息。 有人偏头朝她看了一眼,眸中的笑意越来越深,一闪而过的秾艳之色,让人忍不住地轻了呼吸。 她被乐赋初牵着回到房间,一路上,所有人都给她们让行,这也让十鸢意识到乐赋初在圣寨的地位。 她甚至怀疑起那位三年没有音讯的圣主是否还在世。 即使那位圣主还活着,只瞧这圣寨内的情景,或许手中的权利也早就被架空了。 四周人望向乐赋初的眼神不止是畏惧,也有崇敬,包括乐向天,这个发现让十鸢的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最终沉入了谷底。 寨子的房间和十鸢见过的房间都不同。 略有些暗沉的木色,里头四处可见的木器摆设,许是因为圣寨是蛊师常居之地,常常会出现蛇虫,便是人居住的房间也显得些许阴森,即便暖阳照进来,也久久不能驱散。 房间内空旷,一个宽长的木桌摆在中间,上面堆满了瓶瓶罐罐。 十鸢被人按在了椅子上,少年心疼地替她擦净了额头的汗:“姐姐等我三日,等赛事一结束,我就立刻带姐姐回去。” 十鸢和他对视: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乐赋初笑了,笑得极其惊艳,他轻声回答她:“当然是一直都知道。” 蛊师怎么会不了解自己蛊虫的动向呢。 十鸢下意识地咬住唇,却被人拦住,牙齿咬到了一节指骨,十鸢一顿,她皱眉望向乐赋初,乐赋初也低头看着她,但放在她唇上的手指却没有收回来,他指腹一点点地摩挲过她唇,仿若只是寻常举动,不透一点色气。 十鸢忍不住地扣住了手指。 少年皱眉不赞同地看向她: “试蛊人是蛊师的个人财产, 即便是姐姐,也不能破坏。” 十鸢懒得骂人。 倏然,十鸢微微睁大了双眼,她被迫仰起修白皙的脖颈,少年的手指不知何时探入了她口中,他手指冰凉,仿佛毒蛇一般勾缠住她的舌尖,十鸢忍不住轻颤了一下,有人俯身,迫使她张开嘴,认真地看向她舌尖,这样的姿势让十鸢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喉咙,有人眸色些许晦暗下来。 他和她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交缠,低声亲昵道: “我讨厌有人忽视我的话。” “姐姐再有下一次的话,就拿这条舌头赔给我,好不好。” 他刻意放低了声音,软绵痴缠,仿佛是在撒娇一般。 但没人会觉得他是在撒娇,十鸢仿佛身坠入冰窖,她听得出乐赋初话中的认真,也相信他绝对说到做到。 十鸢偏过头,乐赋初手指从她唇角划过,他没有阻止她,只是眸色晦暗地看着眼前一幕。 指尖牵扯出一根银丝,缠绵暧昧地落在女子唇角,空气中的温度似乎都在上升,她被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能动,银簪不慎掉落,乌发瞬间一涌落下,也有些凌乱地贴在她脸上,叫她仿佛濒临破碎,任君采撷一般,纵是她脸上有道疤痕,也莫名能掀起人心底最卑劣的那一点凌虐欲望。 乐赋初轻眯了眯眼眸。 许久,他终于站直了身子:“姐姐乖乖等我回来。” 十鸢狼狈地偏头,她喘息微微急促,乌发掩住了她的眸色,顷刻间,房间内只剩下她一人的喘息声。 血液在流动,四肢百骸都仿佛泛起疼痒,她的喘息声越来越来粗重。 乐赋初仿佛看不出她的狼狈,他转身离开,蓦然,他又停下,不紧不慢地转头,视线在十鸢的手指上划过,他状若不经意道: 第154章 “姐姐的手和脸好像是两个人一样。” 他轻飘飘地撂下这一句话,也没看十鸢的反应,径直出了房间。 十鸢说不上意外,她没有指望她那点易容术能骗过谁,如果她的行踪一直被乐赋初掌握着,或许早在她出现秋霞城时,她的一举一动就都在乐赋初的眼皮子底下。 她一动不动,依旧低垂着头,许久,她终于抬起脸,乌发下的脸上是平静至极的神情。 窗户口有什么东西被扔了进来。 十鸢站起身,体内养生蛊依旧在骚动,但对她的影响却仿佛一下子变得不存在。 十鸢置若罔闻地捡起了被扔进来的纸条,待看清内容后,她轻微皱了一下眉头。 ——去圣池。 除了这三个字,再没有别的信息。 圣池又是什么地方? 十鸢呼出一口气,如果按照乐赋初透露出的消息,蛊师是能感知蛊虫的位置的,她即便去了所谓的圣池又能怎么样? 除非,圣池能隔绝蛊师和蛊虫的联系。 圣池内究竟有什么? 十鸢不得而知,但她知道,她必须得去一趟这个圣池,她来娆疆,是为了给她和公子解蛊,而不是真的要留下做试蛊人。 十鸢面无表情地把纸条塞入口中,胡乱咀嚼了两下,就混着口水一起仓促地咽下。 十鸢没有企图出去房间,在没有把握不被乐赋初发现前,她会将自己伪装到一定无害的程度。 十鸢在房间内转了一圈,四处的摆设都被她尽收眼底,来的路上,她了解过,所谓的蛊虫大赛会举行三日,也就是说乐赋初也会在这里停留三日,十鸢掀开布帘,发现里面只是床榻等供人休息的物件。 她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圣寨的外围,这里只是乐赋初暂时的落脚之处。 他真正的居所是在圣寨内部。 但十鸢在看了一圈后,也发现了一点不对之处,她没有看见镜子,明明房间内一应物件都是齐全,没道理不摆上一面铜镜。 十鸢无声地皱眉。 这是蛊师的习俗,还是乐赋初一人的忌讳? 十鸢不得而知,她只能把默默地记下这一点。 确认犁地一般将所有物件都检查了一遍,十鸢终于坐回椅子上,她从进入娆疆起,就一直在赶路,早就觉得疲惫不堪。 她必须得珍惜这短暂的休息时间。 十鸢微微闭上眼。 不到一刻钟时间,十鸢陡然睁开双眼,一双黛眉紧紧蹙起。 她记得,虞听晚说过,圣寨的少主是圣主的长子,也就是说,如果真的如她所想,江见朷是圣寨那位早就音讯全无的二少主,那么乐赋初应该比江见朷要年长才对。 但她见到的乐赋初顶多十六七的模样。 与此同时,顾婉余正在带着江见朷日夜兼程地赶往燕云城,认定了是江见朷欺骗十鸢去得娆疆,她一路上对江见朷都是冷眼相待。 江见朷也压根不在乎。 等她们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燕云城时,已经是半个月后,而这时,两道消息也紧急传来—— 长安城派使臣传来希望休战的消息。 西北大军已经拿下北方三城,西北军镇守边关,饱经风沙,本就骁勇善战,再有位置原因,或许,胥岸曈会比燕云更早一步地占领长安。 而顾婉余最终带来的消息,在此刻不亚于雪上加霜。 胥衍忱脸色骤冷,他一错不错地看向顾婉余,话音也仿佛在一瞬间冷淡下来: “你说什么?” 第76章 屋外传来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十鸢倏然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醒,不见一点困倦。 有人低头进来,没有和她说话,把食盒放在木桌上后,直接退了下去。 全程安静无声,乐赋初也一直没有回来。 按理说,蛊师的任何东西都不应该乱碰,谁都不知道蛊师把蛊虫藏在什么地方,但十鸢看了一眼食盒,她站起来打开食盒,半点没有犹豫地选择吃饭。 她必须进食。 而且…… 十鸢不敢把希望全部寄托于蛊师身上,她更希望自己有能力解决蛊虫这一麻烦。 但成为蛊师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也不会蛊师会愿意对她倾囊相授。 虞听晚曾经的话在她脑海中响起——人蛊能让天下蛊虫臣服。 十鸢低垂下眼眸,片刻,她拿起木筷,她不挑食,看都不看饭菜一眼,一口接着一口地咽下。 从她踏入娆疆的那一刻,她就格外清楚,她自身对于蛊师就是最好的诱饵。 寨子外围,比试台上皆是喧闹声,时不时也会传来令人不寒而栗的惨叫声,蛊师相斗,自不是什么和平之事,蛊虫毒性不如人,赛事上死人是再正常不过。 四周都是乱嗡嗡的声音,唯独高台的一圈座位上安静无比。 除了第三寨和第七寨来的是少寨主外,其余五位寨主全部都在场,他们皱眉望着底下的蛊师,只偶尔视线扫过中间位置时,才隐隐透出些许畏惧恭敬。 底下倏然传来一声惨叫,乐赋初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个蛊师倒地抽搐,他意兴阑珊地抬了抬下颌,立刻有人上台将那位蛊师拖了下去。 死人没有对赛事造成一点影响,底下蛊师有的皱眉,但有的也愈发跃跃欲试。 第155章 乐赋初却是觉得没意思极了,他恹恹地耷拉下眉眼: “没一点新意。” 第二寨寨主也冷哼了一声,不满道:“的确,斗来斗去,都是些旧花样!” 乐向天一言不发,少主和各位寨主都在,也轮不到他来说话。 忽然,有人上台来,低头说了什么,乐赋初轻挑了下眉梢,他低声笑道: “姐姐好乖么。” 乐向天听见他极其顺口地喊出姐姐二字,情绪格外复杂,偏偏少主的这幅模样喊十鸢姐姐,没有半点违和感。 忽然,有人转头看向他,乐向天心下一紧,他有点干巴地开口:“少、少主。” 乐赋初声音不疾不徐道: “怎么这么紧张,是担心我责怪你把外人带入圣寨?” 周围哗然一片,二寨主皱紧了眉头,他怒气冲冲道:“带外人入圣寨?” 第七寨的少寨主本来是和他坐在一起的,几乎是立刻和他拉开了距离,不愿意被牵扯的意味不言而喻。 乐向天在心底痛骂江见朷,他没做辩解,砰一声跪地俯身,鼻尖都要溢出冷汗: “是向天一时糊涂,请少主责罚。” 有人不怀好意地看向乐向天,也有人皱眉,但乐赋初没有说话,没一个人敢替乐向天求情,也没有一个人敢越过乐赋初给乐向天定罪。 乐赋初慢条理斯地重复:“一时糊涂。” 话音甫落,乐赋初陡然闷笑一声,乐向天被笑得浑身发麻,乐赋初漫不经心地扫 了眼乐向天,他指骨在椅柄不紧不慢地敲了敲。 细微的动静在四周的喧闹下其实几不可察。 但乐向天在听见这细微的声音时,却是脸色骤然煞白一片。 有一只蛊虫从乐赋初的衣袖中爬出来,沿着案桌一路爬下,越来越靠近乐向天,四周安静无声,乐向天即使浑身冷汗,却是一动不敢动,任由蛊虫爬上他的衣角。 众人都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第七寨少寨主眼睁睁地看着蛊虫钻进乐赋初的耳朵,他不自觉浑身发抖,他也是蛊师,自然知道蛊师折磨人的手段。 乐向天蓦然仰起头,他睁大了双眼,浑身不断痉挛颤抖,他喘着粗气,脸上的肌肉都在无声地颤抖,他艰难地发出音节,顷刻间就倒在了地上,在座的寨主都能听见被他压制在喉咙间的低闷惨叫声。 有人朝乐赋初看了一眼,他依旧看向底下蛊师相斗,只是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点在桌面上。 他每一次敲点,乐向天的表情就越发痛苦。 在一片死寂中,乐赋初不紧不慢地出声: “我知道第三寨的忠心,能让你违背命令带外人入寨,只有一个可能。” 乐向天陡然睁大了双眼,乐赋初的这句话仿佛比他身上的蛊虫更叫他觉得可怕。 乐向天清楚,他违背规定,少主即使罚他,也顶多叫他受一番罪。 可如果少主知道他带外人入圣寨是因为二少主,整个第三寨都会背上叛徒的罪名,少主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 乐向天挣扎着想要解释,乐赋初皱了皱眉,好像是嫌吵,他手指竖在唇上“嘘”了一声,乐向天浑身僵硬,只敢祈求地看向乐赋初。 乐赋初懒散地倚靠在位置上,他轻飘飘地说: “我那位二弟啊,许久不归家,或许是早就忘了家中还有我这位兄长在等他。” 闻言,五位寨主都不由自主地脸色微变,立即低垂下头,圣主膝下有二子一女,如今却只有少主一人还活跃在众人视线内,其余人包括圣主都是了无音讯。 他们都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却是都默契地略过不提,如今乐赋初亲自提起,让他们不由得心惊胆颤。 乐赋初的眼神直勾勾地望向乐向天: “念在第三寨一直以来的忠心上,我可以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乐向天拼命地点头,怕乐赋初看不见,他艰难地爬起来,头狠狠地磕在地上,闷响声在众人耳边炸起:“属下……愿将功补过!” 乐赋初仿佛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他玩味地勾起唇: “让他回来。” 他语气中意味深长:“身为兄长,十年未见二弟,真是着实是想念啊。” 他甚至根本不管乐向天有没有办法联系到江见朷,只是平静地提出他的要求。 但谁都知道,如果乐向天做不到他的要求,等待第三寨的会什么。 乐向天嘴唇一点点颤抖,许久,他颓败地彻底俯下身子: “……属下领命!” 乐向天重新坐了回去,底下蛊师甚至都没发现高台上发生了一起变故,第七寨少寨主忌惮地看了一眼乐向天,他认得少主罚人的手段,那蛊虫名叫噬心蛊,效如其名,一旦被种下这种蛊,试蛊人会尝到被万虫钻心的痛苦,过程简直让人生不如死。 他记得阿翁说过,少主摆在明面上的惩罚,再是狠厉也不过尔尔,最叫人畏惧的,还是那些悄无声息的手段。 即便贵如七位寨主,都不敢保证,他们身上一定没有少主下的蛊虫。 十鸢是第二日才被允许出门的。 乐赋初亲自来接她,他笑得无害:“姐姐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 第156章 他说着问句,却没给十鸢第二个选择,他握住她的手,不等她回答,就直接牵着人出去。 十鸢脸上还保留着那道疤痕,乐赋初看在眼底,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十鸢一出门,就看见被人拖下来的蛊师,那人已经死了,死样惨烈,整张脸都遍布了黑线,除此外,他身上没有任何的外伤和血迹。 十鸢忍不住地轻蹙黛眉。 这些蛊师的手段让人闻所未闻,如果他们有意害人,或许也是令人防不胜防。 乐赋初的位置旁边摆了一个椅子,其余寨主看见了十鸢,彼此对视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没有人提出她不该坐在这里的异议。 十鸢隐晦地扫了眼周围,确认除了她和乐赋初外,周围还有七个位置,其中第三个位置上坐着的也是她眼熟的人。 正是昨日和乐向天一起入寨子的中年人。 但她没有看见乐向天,十鸢心底生出一点点疑惑,昨日给她扔纸条的难道不是乐向天? 可除了乐向天,圣寨内也不会再有别人帮她。 二寨主扫了眼十鸢,就当其不存在,视线扫过底下的比试台,忽然冷哼了声:“你对这妮子倒是上心。” 十鸢也顺着众人视线看下去,就见比试台上站着两个蛊师,其中一位是双十左右的年龄,她脸上抹了三点红色染料,漠然地望着眼前逐渐倒下的人。 倒下的那个蛊师脸上也是布满了黑线。 十鸢眯了眯眼,想起了她出来时看见的那个被拖下去的尸体。 第六个位置上,有人摸了摸拐杖,摇头道:“这是我难得发现的好苗子,简直是天生的蛊师,她随我不过学了七年,如今都能练出小圣蛊了。” 其余几人听见她的话,眼神都不由得些许变化,十鸢注意到,在听见小圣蛊这三个字时,连乐赋初都吝啬地朝那位女子看了一眼。 二寨主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反驳: “你这老婆子不会再逗我玩吧,小圣蛊岂是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能练出来的?” 六寨主瞥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轻呵了声,压根懒得搭理他这话。 乐赋初在这时终于发话: “虽然只是圣蛊的低仿品,但能练出小圣蛊,的确是一个人才。” 二寨主闭口不言,六寨主却是脸上多了些许肉眼可见的笑意。 十鸢若有所思。 圣寨,圣主,如今又出现一个圣蛊,对于这些蛊师来说,圣一字的意义崇高,绝对不会滥用。 圣蛊究竟是什么作用,才会叫她们连练出小圣蛊的蛊师都这么重视? 蓦然,有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也趴在她肩膀上,让十鸢不自觉地想起虞听晚的那条红蛇,也经常这样滑行在虞听晚的肩膀上,她浑身不易察觉地紧绷,就听见乐赋初仿若不解地问她: “姐姐在想什么?” 十鸢格外冷静道:“圣蛊是什么。” 乐赋初笑了声: “只是好奇这个?姐姐直接问我就是。” “圣蛊乃是我族的圣物,服下圣蛊者能活死人化白骨,百毒不侵,天下蛊虫万不敢侵。” 他一股脑地全部说出来,仿佛只要十鸢问,他就会知无不言一样。 活死人化白骨? 十鸢听见这几个字,下意识地想起了江见朷,她记得公子第一次和她介绍起江见朷时,似乎也提起过这几个字。 等她听完圣蛊的能力后,十鸢陡然意识到,如果乐赋初的话是真的,圣蛊也能解决胥衍忱身上的蛊虫。 乐赋初若无其事地看了她一眼,勾缠起她一缕乌发把玩,轻飘飘地打破了她的念头: “自上一个圣蛊被盗,我族圣地也有十年不曾再有圣蛊出现。” 十鸢倏然抿唇。 底下正在宣布女子胜利,就在女子召回蛊虫时,变故突发—— 本该老 老实实地回到女子手中的蛊虫忽然变得不受控制,直冲高台乐赋初的方向而去,女子脸色一变,她吹响口哨: “回来!” 乐赋初不慌不忙地靠在椅子上,在众人兵荒马乱的时候,十鸢望着那个所谓的小圣蛊,心底却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众人就见小圣蛊越过乐赋初,径直地落在了十鸢身上。 在场的蛊师都格外了解蛊虫,他们都能感觉到小圣蛊的急切,尤其是小圣蛊的蛊师,乐媛在召回蛊虫失败时,就放弃了这个选择,她感受着小圣蛊的急切,从未见过这种情况的她脑海中忽然闪过老师曾经的教导。 她呼吸骤轻,不轻不重的声音,在这一刻却仿佛响彻在众人耳边: “……圣女?” 一石惊起千层浪,四周陷入死了一般的沉默。 霎时间,所有蛊师都齐刷刷地朝她看来,目光灼热得仿佛要她拆骨入腹。 第77章 感受到四周看过来的灼热视线时,十鸢下意识地转身想逃,被她竭力按下这个念头。 乐媛也站在了六寨主身后,一脸肉疼又复杂地看向十鸢。 小圣蛊想要钻入十鸢体内,又顾忌着什么,徘徊在十鸢四周而不得寸进,十鸢立即想到原因——她体内有养生蛊。 第157章 不等其他人说话,二寨主是第一个按捺不住的,他望着十鸢,开口: “少主,她——” 话音未尽,十鸢只听到一声轻微的“砰”。 二寨主毫无预兆地浑身僵硬,十鸢意识到什么,她转头看向乐赋初,乐赋初手中不止何时出现一个铃铛,他不紧不慢地拨弄,四周蛊师在这一瞬间都是满脸惊惧地向后退去。 十鸢余光发现了什么,陡然惊愕地转头看过去。 她这时才发现,乐赋初束发的玉冠其实一直是条小白蛇,小白蛇鳞片晶莹,浑身通白,连那双竖瞳都是白色,安静地蜷缩不动时,仿佛真的是一枚玉冠,之前二人一路相伴,十鸢居然一点都没发现不对劲。 如今白蛇直起身子,蛇信嘶嘶地吞吐,十鸢手指有些痒,她低下头,就见小圣蛊藏着她的指尖下,她隐约察觉到小圣蛊对白蛇的惧怕。 乐赋初的话音不轻不重,像是一脸不解: “她是我的试蛊人,你们是要和我抢么?” 十鸢明显地感知到,在乐赋初这句话落下时,众人目光中对她的觊觎立刻被他们忍住。 全场在这一瞬间安静下来,几位寨主在看见二寨主连话都说不了的模样,心中一凛,寒意从心底涌入四肢百骸,全部站起来俯身,六寨主当机立断道: “少主息怒,且不提圣女是少主的试蛊人,圣女出现,本就该属于少主所有。” 乐赋初扫了一眼众人,声音幽幽地响起: “是这样么?” 众人安静了一刹,很快,一个接着一个低垂下头,默认了六寨主的话。 十鸢不着痕迹地皱眉,她发现乐赋初对蛊师的掌控力简直达到了一种令人骇然的地步。 即便是胥铭泽那个疯子,对其下属都没有这样的威慑力。 至于六寨主说的那句她本该属于乐赋初所有,十鸢左耳进右耳出,只当放屁,公子都不会说她生来属于他,乐赋初凭什么? 经此变故,赛会自然不了了之。 看着跟在乐赋初身后的背影,几位寨主呼出一口气,二寨主终于能动弹,他满脸骇然惊惧,不敢置信地看着乐赋初,半晌,他憋出一句: “他居然真给我们种蛊了?” 对二寨主的不忿,六寨主懒得理会,直接对乐媛道:“我们回寨。” 二寨主见没人搭理他,脸上有些挂不住: “你们难道以为自己能够独善其身?!” 第一寨的寨主是形如枯槁的老人,他目色浑浊,很少开口说话,如今也只是看了二寨主一眼,就转身离开。 其余几位寨主都是脸色沉重,没有搭理二寨主。 是六寨主受不了他的蠢样:“少主最讨厌别人觊觎他的东西,你想死就死,别拖累我们。” “而且,他既然敢把给你种蛊一事摆在明面上,丝毫不怕我们惊疑,你当真觉得我们还有反抗的余地?” 命都握在别人手中了,还不知道乖乖听话,就是纯属找死! 转眼间,众人都走得一干二净,没有少主的命令,蛊师是不能在圣寨停留的。 但圣女出现的消息根本瞒不住,很快消息传遍了整个娆疆。 不止如此,外界都得到了些许消息。 自青山城一事后,宋翎泉就提出赶往西北一事,在十鸢抵达娆疆时,戚十堰一行人也到了西北。 于是,燕云和娆疆有联系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胥岸曈的耳中。 西北多风沙,胥岸曈在西北待久了,在长安时的贵气从容早不见踪影,不知道,或许以为他从哪里冒出来的土匪。 半点不讲究地席地而坐,闻言,胥岸曈满不在意地随口道: “娆疆啊。” 有人皱眉:“娆疆蛊虫着实狠毒,但蛊师向来不出世,怎么会和燕云有纠葛?” 但燕云和娆疆的确相离不远,两者有牵扯,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戚十堰沉默寡言,他坐在其中的一个位置上,没有说话。 他初来乍到,晋王本来阵营的人,有人欢迎他,自然也有人不欢迎他。 这里不是当初的幽州城,他没什么话语权,尤其是幽州城一战,让他的名声大打折扣,况且,许晚辞依旧被扣留在燕云,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次犯糊涂。 即便是一贯拉拢他的胥岸曈,都没有选择立刻重用他。 其间落差,非是本人,根本不能感受。 胥岸曈扫了戚十堰一眼,他轻啧了声,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这么好奇,修书一封去问就是了。” 众人一顿,有人确认地问:“直接去问?” 胥岸曈挑眉:“不然呢?” 天下蛊虫再是狠毒,蛊师之数也不过数百人,拦不住中原的数十万大军。 他们如果安安分分的,胥岸曈懒得管他们内部事宜,但如果他们有别的心思,胥岸曈也不介意让整个娆疆全部葬身火海。 没人再反驳,一封修书直接送到圣寨。 与此同时,圣女出现的消息也传入了刚踏入娆疆的一行人耳中,有人掀起眼朝圣寨的方向看去。 圣寨中,乐赋初望着来信,须臾,他又转头朝某个方向看去,他忽然低低地笑: 第158章 “真是稀奇,居然所有事情都赶在了一起。” 在他身后,有一池寒潭,冒着些许微不可查的白烟,衔接的地面都结了些许冰渣,在潭水中,有一女子仅仅裹了层薄纱泡在寒潭中,寒水浸湿了她的衣裳,她的唇色和脸色都是令人触目心惊的白,仿佛整个人要消融在潭水中。 乐赋初调整了一下坐姿,他转过身,关心地问: “姐姐冷不冷?” 十鸢浑身冷得没有知觉,她被乐赋初带回来已经有半个月,期间,乐赋初给她种下了不知多少种蛊虫,在前日,她就被置身于寒潭中,乐赋初时不时问她一声冷不冷。 好似真的是关心姐姐的好弟弟一样。 起初,十鸢的确没有感觉到冷意,而且,体内似乎有一股火在烧,但很快,那股热意褪去,冷意席卷而来,她被冻得浑身颤抖,冷热不断交替,十鸢被折磨得痛苦不堪。 乐赋初仿佛早就知道会发生了什么,他整整三日不吃不喝,就立在一旁观察她,他痴念般道: “书籍上记载,圣女体质是最适合种蛊的人,但这种人百年难得一遇,偏偏姐姐这么巧地被我那位二弟送来。” 乐赋初说:“看来我那位二弟虽然不能再碰蛊虫,但也学了不少东西。” 想找到圣女体质的人,本就是难于登天。 乐赋初不觉得十鸢的出现会是巧合,但是—— 谁在乎呢? 不论乐泽清要做什么,总归迟早是个死人罢了。 乐赋初一手托腮,兴趣盎然地望向寒潭中的人,她被带回来后,对她的体质没有疑问,不论他做什么,她也没 有任何反抗,乖巧得仿佛真的是他的试蛊人一样。 她或许早就知道自己的圣女体质。 也真是大胆,圣女体质也敢往圣寨跑,真是不怕死么。 还是说,她所求之事,比她的命还要重要? 十鸢忽然咬住唇,惨白的唇色氤氲出一抹绯红,她脸上的伪装早被潭水洗去,如今只出现些许绯红,也是让人惊艳的颜色,她蓦然仰起脖颈,一条白蛇从她衣襟探出来,缠绕在她脖颈上,分明是令人惊悚的一幕,却硬生生地透出些许旖旎来。 水渍顺着她的肌肤落下,滴入衣襟中消失不见,白蛇滑过的地方都印出些许绯色,似宣纸上晕出的点点脂粉,乐赋初眸色些许晦暗。 蓦然间,白蛇弓起身子,蛇信嘶嘶地扫过女子脖颈,蛇信本是冰凉,但或许是她太冷了,她居然从其中察觉到些许暖意,下一刻,她倏然感觉浑身剧痛,疼意先是从脖颈传来,顷刻间,密密麻麻地传遍全身。 十鸢忍不住地惨叫出声。 有鲜血不断从她眼角、唇角、鼻孔,甚至耳中滴落,寒潭瞬间染上殷红,山洞内染上浓郁的血腥味,十鸢双手紧紧握成拳,她止不住地浑身颤抖,一点点蜷缩起身子,仿佛有蛇虫不断噬咬她,剧毒应该在一刹间要了她的性命,却又被什么拼命修复。 惨叫声不断响彻在山洞内。 眼泪混着鲜血一起落下,十鸢浑身颤抖地倒在寒潭中,她死死地咬住唇,想要忍住那股剧痛惨叫,潭水淹没了她的口鼻,有一刹间,她居然觉得窒息而死也是一件幸事。 曾经在春琼楼训练时受到的疼痛,不足这其中百分之一。 十鸢终于在这一刻体会到了虞听晚口中的生不如死。 ——程十鸢,不要忘记你的目的,也不要忘记来时的路。 乐赋初站在寒潭边,他看见寒潭中渐渐没有了动静,好像有些失望,他瘪了瘪唇:“圣女体质也只是如此么。”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寒潭中伸出来,死死地扣在寒潭边缘,指骨发白,仿佛骨头都要被扣碎,她硬生生把自己整个身子拉起来。 哗啦—— 潭水四溅,也浸湿了她的乌发,她狼狈得不堪入目,脸上的鲜血被潭水冲洗得干净,养生蛊终于起了作用,她唇角还在溢着殷红。 十鸢红着眼,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滑落。 她不会忘记自己来娆疆的目的。 ——她要活着回去,替公子解蛊。 没人拦得住她。 乐赋初挑眉转过身,他望向浑身颤抖却死死咬牙的女子,蓦然眯了眯眼眸,他也下了寒潭,冷彻入骨的寒潭对他仿佛不起作用,他一步步地靠近女子,最终,他扶住了女子。 十鸢有一刹间泄力。 有人抬手挡住了她的视线,一只手仿若暧昧旖旎地携住了她的下颌,指腹不断地摩挲在她脖颈处,十鸢被迫仰起头,她听见乐赋初语气如常地问: “姐姐想起了谁?” 十鸢咬唇,没有说话。 乐赋初轻叹了口气:“我早就说过,试蛊人是蛊师的私人财产,姐姐怎么就是不听。” 十鸢连推开乐赋初的力气都没有。 脖颈上忽然覆上了一层温热,有人一点点舔舐在她脖颈的伤口处,流出来的殷红被人吞咽入肚,他唇角也印上了一抹殷红,叫他眉眼越发艳丽勾人,白蛇的毒对他也好像没有一点作用。 第159章 分明剧毒折磨得她痛不欲生,但十鸢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却是——百毒不侵。 他骗了所有人。 他早练出了圣蛊。 第78章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山洞外只偶尔传来风吹过树叶的沙沙作响声,十鸢浑身发抖,她咬牙爬上岸,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还是九月份,她呼出的气却仿佛透着白雾。 乐赋初不在山洞,自从他收到那封信后,当晚就出了山洞,除了偶尔来给她种蛊,没有再整日守着她。 十鸢一点点地爬向衣架,她手指不自然地颤抖着,艰难地伸手想要勾住屏风上的衣服,但她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一切都是徒劳,最终手还是无力地落在了地上。 十鸢艰难地蜷缩起身子,微微阖着眼眸,呼吸微弱得仿佛不存在。 有蛊虫从衣架上爬下来,一点点地爬到她身上,趴俯在她的手指上,通红的蛊虫逐渐变得全身发白,十鸢却是觉得浑身冷意渐渐散去,逐渐涣散的意识在这一刻重新聚拢,她艰难地睁开眼,清楚地看见了手指上的蛊虫。 小圣蛊。 十鸢恍然想起那日小圣蛊藏在她衣袖上,原来和她一起回了圣寨。 十鸢蓦然微不可查地低笑了声。 她这条命兜兜转转,居然还是被蛊虫救了。 冷意散去,十鸢终于有力气爬起来,她没浪费力气坐起来,拉住衣服勾下来,一点点裹紧身子,这点布料根本抵挡不住寒意,驱散冷意全靠小圣蛊,十鸢抿唇,她将小圣蛊放在衣袖中。 她在等待力气恢复。 山洞中忽然传来些许动静,十鸢的警惕性没丢,她立时转头看过去,衣袖中,她指尖不着痕迹地按住地上的木刺。 来人终于露面,十鸢眸中出现愕然。 是那日蛊虫大赛获胜的那位姑娘,十鸢记得她叫乐媛。 乐媛显然是偷偷摸摸进来的,她一脸灰头土脸,在看见十鸢时,她骤然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你怎么变了个模样?” 她是知道少主的模样十年都不曾改变,但难道少主还能叫人变得漂亮不成? 乐媛有一刹间都不敢认十鸢,她一头乌发披散在雪肩,眉眼姣姣,脸色白得不像话,额间却是若有似无地印着一点几不可察的绯红,不止美得惊人,甚至有些妖异,将她衬得仿佛是林中精怪一般。 但乐媛确认她就是那个圣女。 因为她能感觉到她的小圣蛊就在眼前女子身上。 十鸢警惕地打量着眼前人,毫不客气地指出:“你是偷偷潜入的。” 乐媛一噎,要不是她辛辛苦苦练出来的蛊虫和人跑了,她犯得着冒险潜入圣寨么。 乐媛本来是要来找十鸢要回小圣蛊的,但在看见十鸢额间的那点绯红时,她立时改变了主意: “你应该知道少主在做什么。” 没人知道乐媛在看见十鸢时的不敢置信,少主居然真的在练人蛊,而且,看女子模样,人蛊也许真的能被少主练出来。 十鸢没说话,静静地等着乐媛下文。 乐媛纳闷,眼前人或许命不保夕,居然这么沉得住气,她咬牙:“我听婆婆说,你是外人被带入圣寨的,你来圣寨的目的是什么,我也许能帮你。” 十鸢心思微动,她没有冒然答应,而是冷静地问: “你的目的。” 乐媛低声道:“现在的圣寨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婆婆她们畏惧于少主,又期望着少主能带领圣寨到达往日辉煌,所以,她们在少主残害圣主选择沉默寡言。” 十鸢对圣寨的辛秘其实没有兴趣,但她还是耐心地听了下去。 乐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闷声道: “但我觉得婆婆她们都错了,少主只是想要掌控圣寨,他根本不在乎圣寨和众位蛊师的死活。” 他在七位寨主身上种蛊,谁都不知道下一步,少主又会做什么。 乐媛想起婆婆,她下定了决心,她说:“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日后如果你真的能成为人蛊,你要答应我替一人解蛊。” 少主种蛊的手段让人防不胜防,婆婆回去后,不论怎么检查,都找不出藏在身上的蛊虫。 婆婆已经是很厉害的蛊师,却连蛊虫的存在都找不到,遑论解蛊。 如今少主亲自替婆婆解雇,唯一的希望居然就是人蛊。 十 鸢皱眉:“你就确信我能成为人蛊?” 乐媛在她额间的红点一扫而过:“只是赌一次。” 最艰难的决定已经做了,乐媛反而放松了下来,她好奇地问: “我的要求说了,你呢,你要我做什么?” 十鸢审视地看了她一眼,最终,她还是选择相信乐媛:“圣池在何处,我要去圣池。” 她其实别无选择。 乐媛愕然,但很快猜到她要去圣池做什么,只是乐媛有点为难: “如果是五年前,要去圣池不是什么难事,但自从五年前,圣池就被少主列为寨中禁地,没有他的许可不许任何人踏入一步。” 十鸢敏锐地意识到五年前有什么事情发生,才会让乐赋初下了这个命令,她问: “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乐媛迟疑地摇头:“没人知道,少主就是突然下令,我们只能遵守。” 第160章 十鸢只好按住心底的疑问,她抬起眼看向乐媛: “你有把握带我去圣池么?” 乐媛有点犹豫,圣池不知有没有人把守,即使没有人,少主也一定会在圣池附近藏有蛊虫。 忽然,十鸢觉得脖子有点痒,她低头,才发现是小圣蛊顺着她的衣襟爬了出来。 乐媛也看向了小圣蛊,见小圣蛊还是依依不舍地紧跟着十鸢,她的眼神不由得颇有点怨念,她长呼出一口气:“有小圣蛊在,勉强可以一试!” 十鸢从地上爬起来,她当机立断: “我们现在就走。” 乐媛也不敢耽误时间,她也偷听到今日少主要处外族事情,不得时间,才敢偷偷潜入山洞的。 但谁也不知道乐赋初什么时候就想起来要过来一趟。 乐媛想要上前扶住十鸢,十鸢下意识地避开和她的接触,乐媛也想起自己的身份,知道寻常人对蛊师都是有所忌惮。 她默默地和十鸢拉开距离,在前面带路。 十鸢已经恢复五成力气,她一言不发地跟上乐媛,复杂的地形不能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体内的养生蛊和身边的小圣蛊让四周蛇虫不敢靠近她分毫,她身轻如燕,轻而易举地踩在树干上前行。 乐媛看得瞪大了双眼,忍不住地问:“你们中原人都这么厉害么?” 十鸢含糊不清地回答: “不是。” 十鸢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这段时间受的折磨其实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她明显感觉到体内内劲增强,如今的她要是在和戚十堰正面对敌,不敌的那个人应该会变成戚十堰。 圣寨的地形复杂超过她的想象,如果没有乐媛带路,或许她在圣寨找上三日三夜,也未必找得到圣池所在。 眼见乐媛脚步越来越慢下来,十鸢也停下脚步,乐媛转头看向她,十鸢也低头看向衣襟,须臾,一只殷红的蛊虫从十鸢衣襟处飞出来,十鸢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乐媛松了口气,冲她招了招手。 十鸢停在她跟前。 乐媛摇头对她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前面就是圣池。” 十鸢也没有为难她,小圣蛊又重新钻入她衣襟中,乐媛看得如鲠在喉,眼不见心不烦地偏过头。 十鸢没有一点客气,她已经见识过小圣蛊的作用,自然希望这一路会多个保障。 乐媛见她直接要走,一点都没怀疑她,不由得叫住了十鸢: “喂,圣池内养着寨中毒性最强的蛊虫,能隔绝你体内蛊虫和蛊师感应的蛊虫叫清石蛊,浑身皆是碧色,你如果见到这种蛊虫,记得一定要随身携带!” 稍顿,她闷声道: “一切小心,千万记得活着回来。” 十鸢转身深深地看了眼乐媛,片刻,她头也不回地往圣池走去,声音被微风飘来,她声音轻得让人听不清,却又格外坚定:“我会活着。” ******* 十鸢和乐媛分别后,只走了一段路,她望着地上的痕迹,立时意识到,定然有人经常出入圣池。 圣池被乐赋初列为禁地,不许别人进出,那么能经常出入圣池的只有一人。 十鸢眸中有疑问,圣池内究竟藏着什么? 她越发警惕,如常地前进,但落地的脚步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圣池也是在一处山洞中,十鸢踏入了山洞。 在看见圣池内的情景时,十鸢呼吸骤然一停。 这幅情景和十鸢之前经历的格外相似,圣池内有一个女子,她紧闭着双眼,全身都浸泡在水潭中,却是头枕在双臂上,她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在看见圣池中情景时,没人会觉得她是真的睡着了。 池子中密密麻麻的全是蛊虫,十鸢隐隐在其中看见了毒蛇,数十条毒蛇穿梭在蛊虫中间,覆盖了女子的全身,除了脸上,她浑身都是蛊虫,她根本不是被浸泡了水潭中,而是被浸泡在蛊虫中。 眼前一幕要较比她之前经历的场景恐怖百倍。 或许是察觉到有人来了,女子渐渐睁开双眼,十鸢忍不住地握紧了双手。 她的双眸是白色,让人怀疑她是否能看得见,但她的一双白眸直勾勾地望着十鸢的方向,她忽然出声,声音只有十岁左右稚嫩,她问: “你是谁。” 十鸢隐约从女子窥探到些许熟悉,她脑海中倏然划过什么。 ——圣主膝下有二子一女,那位小女儿体质似乎有些特殊,几年前就不曾再有消息传来。 眼前女子的身份好像已经不言而喻。 十鸢心底的警惕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她没有说话,她直觉女子不是在看她这个人,而是在透过她看向什么。 女子站了起来,蛇虫不断缠绕着她,隐隐有血腥味传来,十鸢才发现她其实不止声音稚嫩,整个人也格外稚嫩,仿佛只有十岁左右。 但十鸢知道,不对。 如果眼前女子真的是乐赋初的那位妹妹,她如今也该双十年龄了。 十鸢骤然想起乐赋初一副十六七岁的模样。 女子偏了偏头,白色瞳孔落在十鸢身上,十鸢只感觉一阵心悸,她听见女子的声音: “原来哥哥已经找到更适合的人选了。” 她像是在感叹,也在伤心,但在她的声音中没有一点情绪。 第161章 眼前情景诡异得让人忍不住地皱眉,十鸢让自己冷静,她问:“你是乐冉。” 是疑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 乐冉忽然笑了,说不清是不是笑,她只是僵硬地勾起了唇角: “居然还有人记得我。” 十鸢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被蛇虫缠身的女子一错不错地看着十鸢,她掀了掀眼,像是箴言笃定: “哥哥来找你了。” 她没有一点情绪起伏地说:“人蛊,杀了他。” “否则你逃不掉的。” 第79章 人蛊? 杀了他? 每一个字,十鸢都听得懂。 但十鸢忍不住觉得很古怪,这兄妹三人都是格外古怪,彼此的关系和情感都是让人看不懂。 而且,为什么乐冉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确认她和乐赋初有关?还笃定地称呼她为人蛊? 她现在究竟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她需要一面镜子。 但乐赋初所在之处都没有镜子。 十鸢来不及去想自己有什么不对,她将思绪拉回眼前人身上,如果说乐冉和乐赋初是死敌,但乐冉提起哥哥二字时极其自然,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在乐冉没有一点情绪的话音中居然听出了浓烈的占有欲。 十鸢没有忽略乐冉说的乐赋初来 找她了。 她谨慎地问: “你怎么知道乐赋初会来?” 乐冉歪头,像是疑惑她的问题,少女抬手捂住心口:“我能感觉到他。” 十鸢心底咯噔了一声,眼前女子的模样不可能是天生,鬼知道乐赋初都对乐冉做了什么。 江见朷这么不怕惹事的人,至今都不敢跨入娆疆一步。 她视线在圣池内扫了一圈,即便对蛇虫没有惧怕之情,眼前一幕也令人觉得不适,恶寒席卷全身,她没和乐冉再说话,不断地寻找乐媛说的清石蛊。 有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悄无声息,十鸢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她在靠近,意识到这一点,十鸢心底不由得越来越凝重。 苍白无色的手指上趴着一枚碧色蛊虫,十鸢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少女的手指上,没有一点血色,白得似纸一样,让人怀疑手的主人是否真的还活着。 少女歪头问她: “你是在找它么?” 十鸢戒备地望着乐冉,没时间给她犹豫,她快速地拿过清石蛊,再是竭力避让,两人指尖也有一刹间触碰。 十鸢和乐冉很快拉开距离。 乐冉依旧在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那双白色瞳孔亮了些许,像是木偶被牵动唇角: “你没事。” 她碰了她,但她没事。 哥哥又骗了她。 十鸢听出她的意思,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指尖,她心底忍不住地骂人,这兄妹三人到底是什么变态,把自己练得别人不能触碰一下。 也不尽然,或许眼前人的不对劲非是自愿。 十鸢记得江见朷说过,公子中的是寻常蛊虫,目的只是压制原本的毒药而已。 这样的蛊虫,其实仅凭乐媛也能解蛊。 但她还有一件事没有解决,莫名,她觉得眼前少女会帮她,一直没由来的直觉: “养生蛊如何解?” 少女唇角弯起一抹幅度,她说:“杀了他,我会替你解蛊。” 十鸢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如果虞听晚和乐媛没有骗她,她可以确认人蛊是不需要解蛊的,或者说,当她成为人蛊的那一刻,任何蛊虫都不该对她造成威胁。 乐冉一见到她就称呼她为人蛊。 让十鸢有一刹间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被练成人蛊了。 现在十鸢心底已经有了答案,没有。 眼前少女和乐赋初其实一样狡诈,她的语言过于有误导性。 十鸢不敢轻易相信她。 山洞外传来些许脚步声,十鸢转过身,其实她不意外乐赋初会找到她。 当初那张信纸上说她到了圣池,才能隔绝乐赋初对她的感知,或者说是控制。 乐赋初必然也清楚清石蛊的作用。 所以,一旦乐赋初察觉不到她体内蛊虫的存在,就一定会猜到她来了圣池。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十鸢余光瞥见乐冉重新坐回了圣池,任由满池的蛇虫覆盖住她的身子,只剩了一个人头在外面,十鸢觉得眼睛疼,立刻收回视线。 藤蔓挡住了些许视线,来人拂开藤蔓,整个人暴露在十鸢的视线内,他和昨日离开山洞时没有什么区别。 衣服好像都没有换,即使知道十鸢逃跑,他也没有觉得生气,乐赋初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哀怨地看向十鸢: “姐姐怎么不乖乖等我。” 十鸢觉得,她现在听见乖字就有点犯恶心。 有声音在耳边响起——杀了他。 十鸢一怔,她偏头朝少女看了一眼,少女安静地待在圣池在,只在她转头时,白色瞳孔朝她看过来一眼。 乐赋初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少女说话,十鸢瞳孔蓦然缩紧,她竭力保持着呼吸平静,不露出破绽。 乐冉刚才给她的,究竟是不是清石蛊? 她甚至有那么一刻怀疑,乐冉是真的没有能力逃出这所谓的圣池么? 第162章 ——圣主的小女儿体质听说有些特殊。 虞听晚的话又在十鸢脑海中响起,她仅仅迟疑一刹,就不动声色地把清石蛊往衣袖中藏了藏,如果她不会被蛊虫控制,那么杀了乐赋初一事,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 十鸢后退了两步,和乐赋初拉开距离,她扫了眼圣池,冷声道: “你是一直这么变态么?” 乐赋初不担心她能跑掉,顺着十鸢的视线看向乐冉,听懂她在问什么,不由得朝乐冉伸手:“妹妹,过来。” 诡异少女乖巧地起身走近乐赋初。 白蛇直起了身子,蛇信嘶嘶地吐出,乐赋初牵住了乐冉的手,就像是锁链捆住乐冉一样。 乐冉在乐赋初面前,满心满眼地全是乐赋初,十鸢不由自主地想起提线木偶四个字。 但现在这个提线木偶想要杀了他。 十鸢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只是在乐赋初跟前待了不到一个月,经受的痛苦都让她恨不得杀了乐赋初。 遑论乐冉呢? 按着圣池的禁令,乐冉至少被乐赋初藏在了圣池五年。 五年,日日夜夜被蛇虫噬咬,是个正常人都要被逼疯了,况且,她还被乐赋初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容貌和身体都被定格在稚童时。 十鸢忍了忍,没忍住:“她是你的亲妹妹。” 乐赋初没反驳,他笑着点头赞同: “你说得没错,所以,她生来该属于我不是么。” 这句话有些耳熟。 十鸢瞬间丧失了和乐赋初交流的欲望,她扫了眼四周,四周都是蛊虫,她的武器都不在身上,在这里和乐赋初交手,对她很不利。 某一刹间,她不着痕迹地和乐冉对视了一眼,乐冉乖顺地站在乐赋初面前,在乐赋初看不见的地方却是冲她弯了弯唇角。 十鸢冷静下来,和蛊师作战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要近身,否则被耗死的迟早是她。 十鸢朝洞口看了一眼,下一刻,她如同离弦之箭猛然射出,乐赋初挑眉:“想走?” 铃铛声响起,山洞处瞬间爬满了毒蛇,勾起身子仿佛在等女子自投罗网,却见女子腰腹狠狠用力,在空中猛然扭转方向,直冲他而来。 乐赋初蓦然眯起眼眸。 乐冉此时挡在乐赋初跟前,十鸢皱眉要拉开乐冉,然而下一刻就见乐赋初身上的白蛇不知何时滑到乐冉头顶,它蓦然出现,直直地冲十鸢探出身子,蛇信发出嘶嘶的声音,十鸢不得不倒退。 乐冉蓦然浑身僵硬,白色瞳孔空洞下来,直直地望向十鸢。 这一刻,她不像是个人,而像是变成了乐赋初手中的蛊虫。 十鸢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乐赋初站在山洞洞口处,他拦住了出路,慢条斯理道: “你太心软了。” “在看见她走向我后,你就不该救她,而是该杀了她。” 在乐冉被控制的一瞬间,圣池内的蛇虫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点点地爬出圣池,前仆后继,渐渐地四周居然形成了包围圈。 唯一置身事外的就是乐赋初,他浑身干干净净,眼底也透彻,少年脸上含笑,眉眼秾艳,在这一刻美得惊人,也格外风轻云淡,他不疾不徐地说: “当年父亲说妹妹是天生的蛊师,但我觉得,她才是最适合当蛊虫的人,你看,如今我只要控制了她,一切事情就都变得简单了。” 他目光缱绻地看向十鸢,尤其是十鸢额间的红点,他笑着说: “人蛊也是如此。” 人蛊能叫天下蛊虫臣服,一旦他控制了人蛊,自也是控制了天下蛊虫。 十鸢脸色极其的冷,对乐赋初的话只觉得作呕:“疯子!” 她和乐赋初的距离其实不远,但四周蛇虫的存在让这短短的距离如同相隔天堑。 十鸢唯一的武器就是绑住发丝的一根银簪,她不断挥开扑上前的毒蛇,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她眸色在这一刻明亮得刺眼,暗色的衣裳被套在她身上,也没有掩盖她一点颜色,乐赋初暗了暗眼眸,他低声呢喃: “姐姐为什么不能像妹妹一样乖呢。” 十鸢骂他都怕浪费口水,毒蛇好杀,细小的蛊虫却是防不胜防,小圣蛊不知何时出现她跟前,不断地挥舞着翅膀,发出嗡嗡的声音,四周蛊虫略微停顿,乐冉口中发出低低的哨声。 顷 刻间,所有蛇虫都汹涌而上。 十鸢心底蓦然一悸,蛇虫太多,多得可以把十鸢淹没,她在被淹没的缝隙中看见乐赋初走近了乐冉。 她的手脚被毒蛇缠住,有蛊虫钻入她鼻孔,呼吸被堵住,窒息感渐渐袭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过了很久,乐赋初才走近蛊虫堆,随着他的靠近,蛊虫渐渐散开,露出里面昏迷不醒的女子,乐赋初轻叹了口气: “把她放进圣池。” 乐赋初没再看,他转身离开,倏然,脚踝处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力道仿佛要捏断他的脚踝。 不是错觉。 乐赋初脸色终于微变,他低头看向十鸢,女子睁着一双眼眸冷冷地看着他,乐赋初脚踝骤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意,下一刻,脚踝处传来一阵拉力,乐赋初不可阻挡地跌倒在地,皮肉被指尖刺入,她满手鲜血在这一刻不断渗入他体内。 第163章 “你还醒着?” 瞬间,他想到了什么,不等他转过头,脖颈忽然传来一阵疼意,有人抱住了他,少女亲昵地抱住乐赋初,她白色瞳孔灼亮地咬上他的脖颈。 乐赋初没有挣扎,他眼神情绪不明,他甚至依旧笑着看向十鸢: “姐姐快跑吧。” “在我醒来前,千万不要落入别人的手中。” 十鸢有种错觉,就像是,他真的只是和她偶然相识,一路相伴的少年。 此时也真的在担忧她一样。 乐赋初在陷入黑暗前,听见他那乖巧妹妹的欢喜声: “哥哥是我的了。” 十鸢瞬间远离这兄妹二人。 趴在乐赋初身上的少女,忽然抬起头看向她,那双眸子依旧是彻底的白色,少女直直地望向她,十鸢忽然感觉到心底涌上一阵凉意。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乐赋初的话,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在少女回过神前,她蓦然转身,快速地从洞口撤离。 第80章 十鸢浑身都是血,一路跌跌撞撞地下山,解决了乐赋初,但也招惹了乐冉,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清石蛊已经被她扔掉,她对乐冉给她的东西已经有了后遗症。 十鸢能感觉到体内的伤势在快速痊愈,她靠在树干喘着粗气,心底清楚,这是养生蛊在起作用。 乐冉让她杀了乐赋初,和她的目的不谋而合,但乐冉对她下手的时候也没有手下留情。 无数蛊虫钻入她的体内,如今她体内各种蛊虫不断争斗,十鸢蓦然吐出一口血,她抓住树枝,手背上青筋凸起,她手心全是伤痕,血肉模糊,十鸢艰难地维持身体立住。 她不确认最后是否会是养生蛊胜利。 如果不是养生蛊,或许她离死亡也不远了。 十鸢死死地咬住唇,她将喉间涌上来的血腥味全部咽下,小圣蛊这时从她衣襟处飞出来,嗡嗡作响,十鸢不由得苦笑。 她不是蛊师,听不懂蛊虫的意思。 直到小圣蛊飞到她嘴边,十鸢才隐约意识到小圣蛊想要做什么,她迟疑地问: “你是让我吃了你?” 这也是种蛊的一种手段么? 十鸢不解,但见小圣蛊不断地在她唇边徘徊,十鸢犹疑地还是选择了张嘴。 吃虫子是什么感受?或者说,虫子钻入口中,顺着喉咙下滑是什么感受? 有点恶心,不断想要作呕。 但这段时间,十鸢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种恶心的时候,她如今也能面不改色地面对这一切。 她只是不由自主地闭上眼,有凉意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 她现在就像是一个蛊虫的容器,只等着最终的蛊虫胜利,或者——她成为人蛊,压制住体内蛊虫。 鼻子有鲜血流出,十鸢擦了擦,却是怎么都擦不干净,十鸢没有放弃,她脑海中不断闪过和乐赋初相处的这段时间。 ……练蛊。 乐冉说,乐赋初找到了更合适的人选。 也就是说,她和乐冉对于乐赋初的作用是一样的,乐冉的经历和她有什么共同点? 圣池……山洞…… 十鸢陡然意识到什么,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她来时的山洞跑去。 乐赋初给她种下蛊虫后,特意给她选了有寒潭的山洞,也就是说,寒潭其实对她如今的情况有益。 十鸢也不知道她的猜测是对是错,但如今,她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 十鸢不知道她走了多久,才终于看见山洞的洞口,她艰难地朝山洞爬去,手指上全是磨出来的血渍,她几乎是跌入寒潭中的。 “噗通——” 寒潭泛起涟漪,女子早被寒潭淹没,十鸢浑身再没有一点力气,她眼皮一点点地往一起合拢。 她太累了。 潭水掩住了她的视线,她也无力再挣扎,仿佛被铁链锁住不断沉底,十鸢疲倦地想,她需要休息一会儿。 ……就一会儿。 十鸢的意识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 在乐赋初陷入昏迷的那一刻,整个圣寨骤然出现混乱,所有蛊师都有一刹间失去了意识。 胥衍忱一行人也终于到了圣寨,江见朷给他们扔了清瘴丸,没好气道: “入了圣寨,凭你们也带不走人。” 顾婉余难得不顾形象,她翻了个白眼:“那你跟来做什么?” 江见朷被一堵,他扯唇,呵呵道: “谁叫我好心,答应了某人替她照看她主子,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来送死。” 胥衍忱背对着众人,他没管顾婉余和江见朷的只是仔细地环视四周,他忽然出声: “太安静了。” 顾婉余立刻上前探路,一刻钟后,她脸色古怪地回来:“前方的确有人守门,但是看守人却是昏迷不醒。” 顾婉余合理猜测: “难道有人比我们先一步闯入圣寨了?” 闻言,江见朷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你们以为圣寨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如果不是我,你们想找到圣寨的位置都难。” 顾婉余呵呵: “和其余戏楼争魁时,晴娘也常说我们春琼楼的姑娘才是唱功最好的。” 第164章 言外之意,自吹自擂,谁不会? 江见朷没管她,率先一步上前,顾婉余没有跟上,而是转头看向胥衍忱,等待命令。 胥衍忱看了眼江见朷的背影,才轻微颔首。 他们一行人早得知十鸢入了娆疆后,就立刻赶来,江见朷本来是被硬绑来的。 结果途中,江见朷收到一封信,脸色骤变,态度忽然变得积极起来。 这一路也是江见朷带路,他们才能找到圣寨所在,圣寨被瘴气迷雾包围,寻常人根本在迷雾中找不到圣寨的位置,只有每年九月赛事时,圣寨的人才会为前来参赛的蛊师引路。 顾婉余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主子,心中轻叹了一声,最初晴娘是竭力阻拦公子前来找十鸢的。 她了解晴娘,也不意外晴娘做出的选择。 但主子不是她,也不是十鸢,不会听晴娘的命令。 主子亲自前往娆疆,所受阻力不小,顾婉余也不知道为何主子要亲自前来。 凭借主子的身份,如果只是想要救十鸢,只需要下令,自有人前仆后继地替他效命。 胥衍忱垂下眼眸,所有人都在劝他。 他好像的确不需要前来这一趟,但他总有一种预感,如果他这次不亲自前往,他会后悔莫及的。 直觉促使他来了娆疆。 胥衍忱快步跟上江见朷,就见江见朷俯身在看守人脖颈处仔细打量,须臾,他脸色难堪地站起来。 胥衍忱见状,眸色冷淡下来: “是蛊虫。” 江见朷没有反驳,只是道:“圣寨出事了。” 话落,他快速朝圣寨内掠去,胥衍忱和顾婉余一众人快速跟上,但踏入圣寨时,他们才觉得骇然,他们见过或者没见过的蛇虫遍布四周,不断地朝一个方向涌 去。 胥衍忱一下拉住了江见朷,他冷声叫醒了人: “那是什么方向!” 江见朷一顿,冲动的脑海终于清醒过来,他仔细辨认方向,皱起眉头:“那是……圣池!” 江见朷震惊。 怎么可能,圣池内养着圣寨里毒性最强的蛊虫,其余蛇虫逃跑都来不及,怎么敢靠近圣池? 江见朷想到什么,他倏然蹲下来,顾婉余看清他的动作后,不由得不适地皱起细眉,她抬手掩住了唇。 只见江见朷没有一点迟疑地抓住一条毒蛇,他掰开毒蛇的毒牙,根本不在意是否会被咬,毫不留情地一撕,蛇身被撕成两条,他准确无比地捏住蛇胆,蛇胆依旧在跳动,仿佛里面有什么在爬动,蛇胆偶尔会凸出一块,江见朷脸色微微一变。 顾婉余也算见多识广,但此刻也忍不住觉得恶心,她皱眉问: “这是什么?” 江见朷语气冷了下来:“是蛊。” 顾婉余不解,他们蛊师不应该是对蛊虫司空见惯了,江见朷怎么还会变了脸色? 江见朷解释: “是两个蛊师在争斗,这些蛊虫是受到召唤而去的。” 顾婉余睁大了眼,受到召唤?她转头看了一眼四周,整个圣寨密密麻麻都是蛇虫,难道这些都是被人控制的蛊虫? 胥衍忱不在乎蛊师内斗,他深深地看向江见朷: “会是她么?” 江见朷沉默了一阵子,才摇了摇头:“不会。” 十鸢才来了娆疆不到两个月,没人会试图去教圣女如何掌控蛊虫,蛊师觊觎人蛊,是想要通过人蛊操控天下蛊虫,而不是被人蛊操控。 而圣寨中能做到这一步的只有一人。 与此同时的圣池中,乐冉把乐赋初放入了圣池,她站在池边,二人位置骤变,唯独不同的是,现在圣池内干干净净,所有蛊虫都随着乐冉上了岸。 圣池的水很清,也轻而易举地能照清人的脸。 乐冉低头,她看见了自己,水池倒映的是十年前她的模样,她歪了歪头,都是格外僵硬。 许久,她依恋地伏在乐赋初身上,她呢喃道: “哥哥把我变成这幅模样,怎么能舍我而去。” 随着她迈入圣池,所有蛊虫也重新回到圣池,乐冉一点也不在意,或许对于她来说,被蛇虫缠身的日子才是常态,也令她感到熟悉。 倏然,乐冉睁开眼,转头看向山洞的方向,白色瞳孔竖起:“胆小鬼也敢回来了么。” 乐媛再醒来时,猛然吐出一口血,她捂住发疼的胸口,浑身疼得像是被鞭子抽打过一样,她艰难地起身,不由得怀疑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乐媛慌乱地站起来,她瞬间想起不久前往圣池的十鸢。 她感知了一下小圣蛊的存在,先是松了一口气,但在看清四周情况后,又忍不住地提心吊胆,她转头朝十鸢所在的山洞跑去。 两行人倏然撞在了一起。 彼此看清时,江见朷皱了皱眉,乐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二少主,你没死?!” 蓦然,一把匕首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乐媛的脖子上,乐媛一怔,她偏头就见一位女子勾唇对她笑,乐媛却没觉得她美,睁大了双眼,她放轻了呼吸: 第165章 “二少主,带外人入寨是重罪!” 顾婉余轻声道:“喂,小姑娘,你的命还在我手中呢,这个时候就没必要在意什么规矩了吧?” 乐媛闷声不语。 江见朷认了她许久,才认出她是谁,毕竟,他离开娆疆时,乐媛不过是个还未长开的小姑娘,他迟疑道: “乐媛?” 江见朷脑海中闪过什么:“你不该在第六寨么?” 乐媛一噎,她心虚地眼神闪了闪。 江见朷意识到什么: “你见过圣女了?” 圣女二字,让乐媛立刻明白了他们是来找谁的。 乐媛视线蓦然越过众人,落在了胥衍忱身上,她轻抬起下颌: “她就是为了你来圣寨的吧?” 只有这位体内有蛊虫,圣女不顾性命也要擅闯圣寨,也只有这么一个可能了。 胥衍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往日清隽的眉眼皆是冷意,他漠然地和乐媛对视,直接问:“她在何处?” 脖子处传来些许疼意,乐媛毫不怀疑她们真的会杀了她,乐媛可不想在这件事丢了性命,而且她和圣女还有约定呢。 乐媛偏了偏头,嘀咕: “求人还这么硬气。” 她看了眼顾婉余,没好气道:“要我带路,总得先松开我!” 顾婉余没松开她,巧妙地换了一个位置,但匕首依旧紧紧贴着乐媛的脖颈,她笑呵呵道: “我扶着你。” 乐媛无语,连蛊师都敢接触:“你们中原女子是都不怕死么。” 顾婉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世上总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在乐媛给她种蛊之前,她会先要了乐媛的命。 乐媛没有骗他们,将他们径直带到了山洞。 山洞内空无一人,顾婉余忍不住地皱眉:“人呢?” 胥衍忱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呼吸稍滞,视线直直地落在了寒潭上。 乐媛耸肩: “看来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第81章 山洞中简陋,寒潭前放置了一个长木桌,木桌上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除此外,只有一个木架屏风。 唯一能藏人的地方只有寒潭。 但寒潭四周凝结着冰渣,足可见水温之冷,人怎么可能能在这种水潭中活下去? 胥衍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寒潭边缘的,他伸手探下去,还没有接触到水面,就觉得指尖处传来一阵寒意,有人手疾眼快地拉过他。 江见朷脸都黑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就乱碰!” 胥衍忱没看任何人:“她在底下。” 他体内的蛊虫在这一刻仿佛有些躁动,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涌出一样,胥衍忱身子倏然晃了一下,他按住山洞的石壁让自己稳住身形。 江见朷心底暗骂,他没管胥衍忱和顾婉余任何人,丢下一句: “乐媛,看住他。” 话落,整个人直接跳入寒潭,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乐媛瞪大了双眼,敢怒不敢言,她的小命还掌握在别人手里呢,她怎么看住人?! 但她知道,在场的唯一能看住胥衍忱的人,只有她。 谁叫目前只有她一个人会控蛊! 不等她拿出铃铛,脖子上的刀锋靠近了一点,疼意细微地传来,乐媛瞬间老实了,她扯了扯唇角,呐呐地说: “寒潭能有效压制圣女体内的蛊虫躁动,现在圣女体内蛊虫繁多,潭水也变得有毒性,除了二少主外,我们只能看着。” 胥衍忱一言不发地看向寒潭。 顾婉余觑了眼主子,低声问:“为什么江见朷能下去?” 江见朷? 乐媛稍顿,才反应过来这是二少主在中原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才将圣寨的辛秘说出来:“当年二少主叛逃出寨,盗走了圣蛊,如果他种下了圣蛊,自然是百毒不侵,区区一汪潭水的毒性当然奈何不得他。” 寒潭下,江见朷一入水,就看见了潭底的女子,她失去意识地躺在潭水中,她周围的潭水较周围都要颜色浓郁些许。 她脸色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格外红润,肤如凝脂,芙蕖映面,唇也不点而赤,就仿佛她只是在做一个美梦一样。 江见朷眼神复杂地看向她,他轻轻地搂住女子,水压让他不能说话,他只能无声地带着女子游上水面。 水面传来涟漪,二人破水而出。 男人一手搂住女子腰肢,女子整个人都靠在他怀中,浑身衣裳被潭水浸湿透,春色仿佛隐约可见,但现场没一个在意二人亲昵的举止,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女子身上。 她身上的各种伤口都还没有痊愈,原本的红肉都被被水泡得发白,各种细小狭长的伤痕,往日细腻白皙得没有一点瑕疵的手指,如今没有一块好肉。 偏偏这样伤痕累累的她,却是脸色格外好。 谁都看得出她脸色红润 得不正常。 顾婉余脸色微变,情绪汹涌而起,说不出是怒意还是心疼,她倏然冷冷道:“好一个娆疆!” 江见朷呛咳了一声,他没有把十鸢带出寒潭,而是和顾婉余道:“放开她。” 顾婉余只看向胥衍忱,等胥衍忱点头后,她才松开了乐媛,乐媛赶紧摸了摸脖子,等摸到一点湿润时,她撇了撇唇,这点细微的伤口倒不会叫她受不了,只是无妄之灾,谁都会觉得倒霉。 第166章 江见朷语气冷冷地叫她:“别磨蹭了,过来。” 乐媛对这对兄弟简直服了,心底嘀咕,叛徒还敢这么嚣张? 但对上江见朷的视线,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到了寒潭前,拉住了圣女,除了她,别人现在碰都不能碰少女。 江见朷一跃而上,他走到长桌前,倒开各种瓶瓶罐罐,乐媛怀疑地看向他: “你离开圣寨这么久了,到底还会不会练蛊,不如换我来?” 没有一个蛊师会对圣女不感兴趣。 只是之前被乐赋初压制着,如今机会近在眼前,乐媛也不由得有些蠢蠢欲动。 江见朷冷不丁地看向她,他忽然勾唇笑了笑,乐媛心底一个咯噔,就见江见朷说: “收好你的心思。” “我如今虽是不能碰蛊虫,但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是轻而易举。” 顾婉余诧异地挑眉,江见朷这样说话,乐媛能受得了么? 事实证明,乐媛能。 蛊师见惯了各种蛊虫,也见惯了死人,能有点本事的蛊师,谁会是个好性子? 乐媛心底嘀咕,怪不得这二人是亲兄弟,这性子简直如出一辙,不过论起少主,二少主的性格已经算好了,起码二少主只是口头威胁,如果是少主在这里,她或许已经尝到苦头了。 胥衍忱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子,他忽然转身走出山洞。 顾婉余见状,她给一人使了个眼色,也跟着一起出了山洞,她在山洞外看见了背对着她的主子,圣寨常年被迷雾笼罩,尤其是这山头,暖阳仿佛都穿不透迷雾,雾气拢在他身上,仿佛投下淡淡的冷硬。 顾婉余垂首站在三步外。 许久,胥衍忱情绪淡淡地出声:“给燕云城和秋霞城传信,即日起,娆疆地界不许任何人进出。” 顾婉余意识到了什么,她呼吸有些艰难,片刻,她问: “普通百姓也不能么?” 胥衍忱头也没回,他平静地问她:“你分得清么?” 分得清普通百姓和蛊师么。 顾婉余不由得沉默下来,的确,她这种亲眼见过蛊师的人都分不清,遑论守城的士兵。 他们站在山顶,于是,将整个圣寨的情况都尽收眼底,渐渐有蛊师醒来,正在慌乱地四处逃散,数不清的蛊虫依旧在前仆后继地涌上所谓的圣池。 胥衍忱眸色渐渐冷了下来: “一个蛊师就能造成如此动乱,那么十个、百个呢。” 在某种时刻,这样的蛊师足可以令天下局势改动,在众人都无力抵抗时,那么,天下就不需要这样的大杀器。 顾婉余不得不承认主子说得没错。 “告诉他们,擅闯者,不论进出,即刻射杀!” 顾婉余心底有忌惮,她问:“如果她们将我们扣留下来,以作要挟呢?” 胥衍忱垂眸看向山下乱势,许久,他语气平静得没有一点情绪道: “十日内,不见我消息,让岑默主持大局,即刻发兵——” 他说:“不留活口。” 顾婉余呼吸一紧,她低下头:“属下这就去传信!” 顾婉余不敢去想,这道命令中有没有主子在看见十鸢伤势后的泄愤,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纵然主子还不是天子,结果却已然是相同。 有一只不起眼的虫子从二人脚边爬过,山洞内,乐媛偏了偏头,她脸色骤然微变。 乐媛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她转头想要喊江见朷,却又止不住地犹豫。 江见朷是和他们一起来的,他叛逃圣寨已经有十年,乐媛不清楚江见朷的立场。 江见朷头也没回,依旧在木桌前捣鼓,一直背对着乐媛,却是仿佛看见乐媛在做什么,他冷淡道: “你现在只能祈祷,她能平安醒来。” “否则,谁都拦不住他。” 乐媛脸色变了又变,须臾,她咬牙拉紧了十鸢,她低声道:“我已经按照交易要求做到我该做的了,你可千万要醒来!” 不止是要替婆婆解毒,也要醒来拦住那个疯子! 乐媛口中不断发出细微的声音,有细小蛊虫从她身上爬出来,渐渐地都爬到十鸢身上,四周看守二人的人不由得呼吸稍紧,江见朷转头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他挑眉道: “你倒是舍得。” 被乐媛放出的蛊虫,不论是对蛊师,还是对普通百姓来说,都是解毒的良药。 在江见朷看来,某中时候,蛊和草药也没有区别,有毒药,自也有救人性命的良药。 乐媛肉疼得不行,她翻了个白眼: “你我都清楚,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就看你究竟舍不舍得了!” 她说这番话时,胥衍忱和顾婉余也重新回到山洞,顾婉余忍不住地问:“什么办法?” 乐媛望了一眼江见朷,江见朷却是沉默下来,一言不发。 胥衍忱掀眼望向乐媛:“说。” 乐媛忌惮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替江见朷保守秘密,说实话,她对江见朷的惧怕其实甚微,相较而言,她更担心会触怒胥衍忱这个疯子。 胥衍忱下的那道命令,让乐媛在心底已经把他和乐赋初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第167章 至于江见朷,再是能耐,等少主见到他时,能不能留得性命,还两说呢。 乐媛承认,她是有点欺软怕硬的,她呐呐道: “圣蛊!” “传闻圣蛊能肉白骨活死人,也能百毒不侵,如今想要抑制圣女体内的蛊虫,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给圣女种下圣蛊。” 乐媛之前刚提起过圣蛊,胥衍忱他们当然知道圣蛊在谁身上。 江见朷背对着众人,他能感觉到众人视线,他动作有一刻停顿,片刻,他冷声道: “别妄想了,不可能。” “她没有圣蛊,未必不能活,但取出圣蛊,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山洞内的气氛在这一刹间,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胥衍忱也掀眸看向江见朷,他当然知道没人应该理所应当地牺牲,而且,仅凭江见朷的医术,应该没人会舍得让江见朷死。 但对于胥衍忱来说,一百个江见朷捆在一起都抵不过一个程十鸢。 直到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山洞内气氛的凝滞。 众人转头看向山洞口,顾婉余不动声色地站到了胥衍忱跟前,乐媛缩在众人身后,她很担心来人是少主,但手上依旧紧紧拉着十鸢。 来人终于露出脸庞,她一袭湿透的襦裙,乌发披肩,站在了山洞口,挡住了外间照进来的光线。 她脚步声很明显,让人一听就知道她没有任何武力。 等看清来人时,众人不由得都惊愕地睁大了眼,来人很小,至高不过到人腰腹处。 按理说,应该没人会觉得她是个威胁,但当看见她那双白色瞳孔竖起,像是一尊纸人,她每走近一步,就有蛇虫不断涌入时,没人敢觉得她真的只是一个寻常小女孩。 乐媛嘴唇都在颤抖,她认 出来了来人。 不止是她,江见朷也认出来,他蓦然失声,许久,他才艰难道: “你……还活着。” 本该是疑问句,但在看见乐冉时,这句话不由得变成陈述语气。 这一刻,江见朷心底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是谁能让乐赋初召集所有蛊虫? 乐冉无视众人,她直勾勾地看向江见朷,对江见朷的问话,她也终于看见了昏迷的十鸢,她诡异地扯起唇角: “原来哥哥不是为了我回来的啊。” 第82章 ……十鸢……十鸢。 十鸢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她想要回应,但怎么都张不开嘴。 是谁……在叫她? 十鸢觉得这道声音很耳熟,熟悉得让她不由得心生烦躁,她艰难地想要出声,但上下嘴唇仿佛入坠重石,眼前一片黑暗,她像是陷入深深的泥沼中。 山洞内。 早就狼藉一片,在白眸女子话落后,她身后的蛇虫陡然发生暴乱,众人未回过神前,江见朷挥手拨倒所有瓶罐,闪身跃到十鸢跟前,抱住人快速闪开,余光瞥见胥衍忱,想到女子进入娆疆前的交代,快速撂下一句: “快跑!” 众人来不及犹豫,在听见他的话后,立刻动身。 乐媛一阵震惊地跟着众人离开,顾婉余见到这幅情景,下意识地想要拿下乐冉,江见朷眼尖发现这一点,厉声阻拦:“别碰她!” 乐冉也听见了这一声,她陡然抬起眼眸,直勾勾地看向江见朷。 众人狼狈躲闪,却见乐冉慢条斯理地走在蛇虫中,她说: “哥哥,枉我替你盗圣蛊,你却抛我于不顾,十年未敢再踏入圣寨半步。” “午夜回首,难道哥哥不记得我了么。” 顾婉余脸色有点微妙,她忍不住转头嫌弃地看向江见朷。 江见朷压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怀中女子依旧昏迷不醒,一离开寒潭,体内的蛊虫就开始抑制不住地躁动,江见朷能感觉到她的体温正在不断上升。 他脑海中思绪不断在转动,相较于这处寒潭,自然是圣池的用处更大。 但乐冉出现在这里,乐赋初不见踪影,再加上整个圣寨的蛊虫走向,江见朷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前往圣池。 眼见乐冉越来越靠近,江见朷可不敢和她有接触,他对乐冉的指控,只嘲讽地扔出一句: “你自己觊觎圣蛊,也叫替我盗取?” 再说,圣蛊本就是他所练,他拿回他的东西,理所当然。 至于为什么十年不回圣寨? 答案不是明摆着么——家中有两个疯子,谁乐意回来?! 他在外逍遥自在不好么。 当年乐赋初联练蛊出了问题,自己容貌定格在了十六岁时,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从那以后,他身体没再变过一分一毫,本就是个疯子,再一受刺激,就更变态了。 母亲生乐冉时,蛊虫造乱,导致难产,本该死亡的乐冉活下来,但母亲却是死了。 乐冉活下来后,体质也发生了不同,独得他那位眼中只有蛊虫的父亲青睐。 鬼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兄妹一母同胞,生来就该在一起。 第一次听见这种言论时,江见朷当作玩笑,一而再、再而三地听见时,江见朷再也不敢忽视。 父亲是疯子,兄长也是疯子,再来一个妹妹,好像也是正常? 第168章 心有所忧,他一门心思捣鼓圣蛊,结果居然真的被他练出来了,因此,父亲有打算让他继承圣主之位,父亲刚透出这个意思时,江见朷就知道完了。 乐赋初或许没多么在乎圣寨,但他不会允许别人觊觎他的东西一分一毫。 在乐赋初眼中,圣寨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或许他和乐冉也是。 果然,没多久,乐赋初就提出想观察一下圣蛊,父亲也被说动心了。 彼时正是九月盛会,江见朷知道,或许他也该离开圣寨了,但在离开前,他得拿回圣蛊,否则,他根本走不远。 也是这时,乐冉找到他,目的不过都是为了圣蛊。 江见朷直言挑明,圣蛊在乐赋初和父亲手中,父亲看重乐冉,乐赋初对乐冉的乖巧也是信赖有加,她拿到圣蛊的可能要比他大。 乐冉最终的确得手了,他也借此重新拿回了圣蛊。 后来事迹败露,彻底惹恼了乐赋初,乐冉还想要粉饰太平地去乖乖认错,江见朷却是当机立断地选择借盛会的时机离开了圣寨。 至于乐冉,江见朷一直都以为她死了。 乐赋初又不是什么好性子,乐冉敢偷他的东西——整个圣寨都是他,所谓圣蛊自然也是——在他眼中,乐冉的行为和背叛没什么区别。 江见朷不想被当作遗产由乐赋初继承,就只能逃得远远的。 十年来,江见朷没有踏入娆疆半步,这一次,若非胥衍忱绑了他,再加上乐向天给他传信,信上只写了不明不白的“危,速归”,他根本也不会再回来。 江见朷对所谓的圣寨没有一点留恋。 江见朷想过乐向天给他传信只是个诱饵,回来后就会遇见乐赋初,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乐冉竟然还活着。 怎么,他那位兄长也懂得手下留情了? 江见朷扫了一眼乐冉的白瞳,心底暗骂乐赋初,乐冉的命也敢留下,他是准备死后和她埋在一起么?! 哦,乐冉精通蛊术,或许死都死得不安宁。 思绪乱转,江见朷却是不忘记闪躲,这十年他在外面惹是生非,别的不说,逃命的本事却是练得不错。 他低头看了眼女子,女子依旧昏迷不醒,外间纷乱不能吵到她分毫,她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消瘦,整个身子单薄得似纸一般,江见朷一顿,他低声念叨: “再不醒,你主子可真的要死了。” 江见朷和胥衍忱错身之际,他偏头仿佛说了什么,胥衍忱眸色深深地朝他看了一眼,或者说朝他怀中的女子看了一眼。 乐冉的目标很明确,她要十鸢,但注意力更是放在江见朷身上。 转眼,十鸢落入胥衍忱怀中,四周响起各种担忧地惊呼声: “主子!” 顾婉余也不由得拧眉看过来。 胥衍忱一言不发,抱着女子,在江见朷引开少女的一刹间,借着空荡快速地朝洞口掠去,如到洞口时,顾婉余等人都听见了他的命令:“撤!” 没人敢迟疑停留。 须臾,山洞内只剩下了乐冉和江见朷二人。 没了外人,十鸢也不在他手中,江见朷忽然停在了木桌前,乐冉歪了歪头: “不躲了么?” 江见朷倏然勾唇,透着些许若隐若现的嘲讽:“十年不见,妹妹还是这么容易被骗。” 乐冉这十年内再是如何长进,可惜,她不是人蛊,在他有圣蛊的情况下,也终究奈何不了他。 江见朷低声笑着说:“说起来,还得多谢妹妹及时出现。” 他相信,那一刻胥衍忱绝对有杀人取蛊的心思,但乐冉的出现,打破了山洞内的气氛,叫他们立时一致对敌。 而如今,至少在她们眼中,他是被迫留下吸引敌人的。 江见朷有些愉悦地想,这可是舍生取义呢。 乐冉也停了下来,她双眸直直地看向江见朷,许久,她一字一句道:“哥哥还是这么令人讨厌。” 与此同时,山洞外,胥衍忱一行人正在赶往圣池的方向。 之前江见朷和他错身时,只说了一句话——别让她流血,带她去圣池。 众人不能接触的是寒潭,而不是程十鸢。 胥衍忱抱着十鸢的手臂隐隐有些发麻,就仿若体内蛊虫正在往手臂上钻,也想钻破皮肉到女子身 上去,些许疼意传来,胥衍忱眼皮子都没掀一下,他扫了眼跟着他们出来的乐媛: “圣池还有多远?” 乐媛还没从震惊中回神,傻愣愣地回答:“再往前走一刻钟。” 胥衍忱没有再说话,他们一行其实只有十人,其余人在圣寨外等候消息,他们全力前进时,乐媛不免跑得气喘吁吁,却发现即使抱着一个人的胥衍忱也脸不红气不喘的,她心底纳闷,中原人体力都这么好的么? 好不容易到了圣池,众人又被眼前一幕惊呆。 满圣寨的蛊虫都在爬往圣池,密密麻麻地却显出一个人形,众人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乐媛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失声: “天呐……” 第169章 乐媛在看见那条白蛇时,就意识到圣池内的是谁了。 乐媛下意识想跑要,胥衍忱一手抱住十鸢,猛然抬脚踢在旁边人的剑柄上,破风声骤然响起,剑刃直直地插入树干上,剑锋还颤了两下,只差分毫就从乐媛的脖颈上划过,乐媛被迫停住,她望着眼前的利刃,咬牙切齿道: “那是我们少主!要是被他知道我和外人掺和在一起,我就死定了!” 胥衍忱冷冷地看向她:“你也可以现在死。” 怀中女子的体温越来越高,胥衍忱的语气不受控制地冷下来,他眉眼仿佛是最温和的颜色,但望向乐媛的眼神却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 乐媛浑身一颤,她回头看了一眼圣池,咬牙道:“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胥衍忱语气冷淡: “把他扔出来。” 乐媛瞪大了双眼,她看了一眼四周的人,都离得远远的,心底不由得骂人,蛊师的命就不是命了?! 但乐媛没办法,她只能心底祈祷少主不会这个时候醒来,白蛇也看见了她,但它好像很虚弱,只能任由她接近了乐赋初,乐媛一咬牙,手伸入蛊虫中,拉住里面人的手,用力一拽,硬生生地将人拉出来。 人落在了池边,乐媛心虚地看都不敢看一眼。 胥衍忱对顾婉余等人摇头,没让她们靠近,他抱着女子走近时,圣池内还有蛊虫在,密集得让人忍不住浑身发麻,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乐媛喘着气看向他:“你在犹豫什么,快把圣女放下去。” “这些蛊虫对她来说,都是救命的良药。” 胥衍忱低头看了眼女子,片刻,才将女子放入了圣池,他低垂着头,眸中情绪让人看不清,他轻声说: “十鸢,我等你回家。” 没人发现,池子中女子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第83章 圣池,所有人都围在圣池旁,关注里面的女子时,乐媛缩在山洞角落中,视线时不时地扫过地上的乐赋初,心底不断祈祷他千万不要这个时候醒来。 但或许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乐赋初坐起来那一刻,乐媛睁大了眼。 只是和乐媛想象中的不同,乐赋初坐起来后,他耷拉着头颅很久都没再有动作,乐媛咽了咽口水,她发出细微的声音引起圣池边众人的注意。 胥衍忱瞬间转头看过来,在看见坐起来的乐赋初时,眸色微冽,他也发现了乐赋初的不对劲。 他醒了,又好像没醒。 胥衍忱皱眉,来了圣寨后,发现遇到的事情都是匪夷所思,他问: “他什么时候醒的?” 乐媛吓得换了个位置,藏在众人身后,她人都是麻的:“就是刚才!” 顾婉余不理解她怎么这么胆小,到底没把人拎出来,只是纳闷地问: “这是什么情况?” 乐媛也说不上来,她觉得少主的情况有点眼熟,好像婆婆曾经和她提起过,但一时之间怎么都想不起来。 胥衍忱没有一点犹豫,他冷声命令: “杀了他。” 乐媛正要反驳,毕竟再怎么说,乐赋初也是她们的少主,圣寨的实际掌权者,怎么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但不等她抗议的话说出口,就发现胥衍忱这番命令是对她下的。 乐媛不敢置信,中原人都是这么冷酷无情么! 胥衍忱要杀她们少主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让她亲自动手?! 乐媛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连声拒绝: “不行!不行!我不行!” 胥衍忱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很显然,对他来说,乐媛不杀了乐赋初,死的就会是乐媛。 乐媛看懂了胥衍忱的意思,她哑然失声,她再看了眼顾婉余,刚才顾婉余对她虽然凶,但上山的一路上多亏了顾婉余拉了她几把,否则,她早被坠在后面了。 虽然现在乐媛宁愿顾婉余没有拉过她,但在她看来,顾婉余是这中间最是心善的人。 她求助地朝顾婉余看去,但她选错对象了。 回应她的是顾婉余袖口处露出的一截匕首,乐媛心底一凉。 或许是被胥衍忱逼得太紧,紧急情况下,乐媛反而终于想起婆婆曾经说过的话,她忙忙道: “他是被种蛊了!” 众人没听懂,胥衍忱没有说话,只是掀眼朝这边看了一眼。 顾婉余替众人问:“你们都是蛊师,对蛊应该是司空见惯,怎么还一惊一乍的?” 乐媛欲哭无泪,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仿佛一点动静都能叫她失色: “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说,如果在蛊成前,他不能醒来,从今往后,他就只会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 顾婉余皱眉:“蛊成前?” 乐媛呃声,耐着性子和她们这群外来者解释:“越是难得的蛊虫越是难种成,像你们主子身上这种,不过是寻常毒性强些罢了,最是简单。” 乐媛扫了一眼四周,恍然大悟: “怪不得所有蛊都在往这里赶,少主是在自救。” 胥衍忱对乐赋初是否会被练成傀儡没有兴趣,他微微拧眉,对这种控制人的手段觉得些许忌惮。 第170章 但是—— “这和杀了他有什么关系?” 乐媛哑声了片刻,她哭丧着说:“不能杀啊!少主在七寨蛊师身上都种了蛊虫,我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蛊虫,一旦他身死,众多蛊师很可能会直接给他陪葬!” 她也是其中之一。 让她杀了乐赋初,岂不是在让她自裁么? 这个时候,乐媛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和圣寨的众人之前会昏迷了。 胥衍忱不在乎这一点,或许说,这样更合他心意。 乐媛意识到了什么,她心底骂自己蠢,眼前这位疯子本来就有诛杀蛊师的念头,甚至为此宁愿希望整个娆疆的百姓,她这么求情,不是自寻死路吗! 乐媛脑海中骤然闪过什么,她急忙道: “圣女!圣女身上的蛊也是少主种下的!他一死,圣女可能也会立刻毙命!” 胥衍忱眸色一冷,四周气压骤然低了下来,乐媛顶着他的视线,后背不知不觉中生出了许多冷汗,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不知是过了多久,胥衍忱才收回视线,乐媛陡然双腿发软地瘫坐下来。 顾婉余轻摇了摇头,她什么话都没说,而是拿了一把剑靠近乐赋初,乐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婉余的动作。 顾婉余拨开了乐赋初身上的蛊,露出了乐赋初的脸,她眯了眯眼,语气不明地说了声: “真是驻颜有术。” 话是这么说,但她话音中却听不出什么羡慕或向往之情。 顾婉余这么大的动作,乐赋初依旧一动不动,她朝主子看去,确认地摇了摇头。 如果乐赋初的生死和十鸢紧紧相关,那么,她们不仅不能杀了乐赋初,还得仔细着他的性命。 顾婉余在心中叹了口气,这密密麻麻的蛊,她只看一眼就觉得眼疼。 她根本不敢想,十鸢这两个月是怎么度过来的。 乐媛见她回来,终于松了口气,她环视了一眼四周,陡然发现一点不对劲。 ……少主的那条白蛇呢? 乐媛脸上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有风拂过,她刚被汗水浸透的背后传来一阵凉意飕飕。 **** ** 十鸢终于听清了那道声音。 只有一个人总是说他会等她回来。 他也的确做到,让她每一次回去都能看见他。 公子。 沉闷浓郁的黑暗中终于透下来一缕光亮,但离得太远太远,十鸢被陷入泥沼中,她艰难地转头朝光亮处看去。 她看见了很多人。 有娘亲,有晴娘,有顾姐姐,有替她挡箭而死的晴雯,还有……公子。 他没有坐在轮椅上,也不是如今的模样,而是少年鲜衣,他眼中的情绪让那时的她看不懂,而如今,她却仿佛看清了。 是怔然,也是怜惜。 于是,他对她说:“招娣这个名字不好。” 所有人都在怪她不是男儿身,唯独他在告诉她——不是女孩不好,是招娣这个名字不好。 江见朷说让她不要忘记她是谁,也不要忘记她来时的路。 她自然不会忘记。 她是程十鸢,她自己求来的名字,纵死也不会忘。 匮乏无力的身体仿佛又有了力气,她挣扎着爬出了泥沼,一点点往亮处跑去,天地茫茫仿佛只剩下她一人,四周空荡得可怕,但十鸢只奔着光线之处而去——她听见了,有人说他在等她。 山下,江见朷正在狼狈地逃命,他舌尖抵了抵腮帮,呸出了一口鲜血。 他往后看了一眼,在隐约看见乐冉的身影时,立即收回视线,胸口处不断传来疼意,他眼中的不可思议还未散去。 江见朷怎么都有想到,乐冉和最终的人蛊只有一步之遥。 这十年,乐赋初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江见朷一时也说不清,乐赋初和乐冉二人究竟是谁的野心更盛。 圣女想要成为人蛊都会是九死一生,乐冉居然还能活下来,江见朷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他的失算。 知道这二人疯,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二人会疯狂至此。 不是圣女之身,居然也妄想成为人蛊! 江见朷屏住呼吸,藏在了一棵树后,他嘴唇微不可查地张合,他的呼吸和心跳声都仿佛这一刹间停止,乐冉一时之间找不到他所在。 乐冉漫步在山林中,她歪头道: “哥哥,何必做无用功,你又能躲多久呢。” 江见朷当作没听见,他不需要躲多久,只要躲到女子醒来就行。 乐冉久久找不到江见朷,脸上没有一点情绪,白瞳仿佛毫无生机的玉珠子一样冷质,忽然,她感觉到了什么,她蓦然转头看向山顶之处。 下一刻,她没再管江见朷,直接转身朝山顶而去。 她赤足踩在地上,尖锐的石头划破了她的脚底,但她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越来越快地朝山顶赶去,口中无意识地发出无意义的嘶吼声。 江见朷冲树后现身,他喘着气望向乐冉的背影,忍不住地皱了皱眉。 他离开圣寨前,乐冉再是变态起码还能看得出点人性,如今却仿佛真得把自己当成了蛊。 第171章 江见朷抬头望了望山顶,能让乐冉这么着急。 是乐赋初出现了问题,还是女子要醒了? 江见朷眼神中情绪变化莫测,忽然,他袖子中有几枚铜钱掉下来,他掐了掐手指,倏然眯起眼眸。 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方向和乐冉截然相反。 于此同时的圣池内,乐媛在发现白蛇不见的瞬间,就立刻尖叫出声: “快过来!” 她顾不及什么,把胥衍忱一把拉在了身后,顾婉余不知她为何变了脸色,和众人对视一眼,也快速地站在她身后,将主子围在中间。 乐媛其实是不想管胥衍忱的,但她没忘记胥衍忱之前传出去的命令。 乐媛抖着手,一直藏在袖子中的短笛出现在手中,她在四周洒下药粉,须臾,她吹响了短笛,笛声传了出去。 胥衍忱等人明显听见了一阵嗡嗡声。 随之,一批蛊虫从空中飞来,把他们全部围住,而这时,山洞洞口也出现了乐冉的身影。 胥衍忱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乐冉出现了,江见朷呢? 乐冉出现的那一刻,一直不曾有动静的乐赋初终于有了动静,他抬起了头,顶着一张少年脸,弯眸笑着看向乐冉。 四周的蛊仿佛也在一刹间对立。 乐冉直勾勾地盯着乐赋初,她口中无意识的嘶吼了两声,乐赋初重新站了起来,那条白蛇也一点点爬上他的头顶。 乐赋初对上她的视线,倏然笑了一声,眉眼秾丽,声色惊艳: “你和圣女合作前,难道她没有告诉你,我也种下了圣蛊么。” 乐冉忌惮地望向他头顶的白蛇,她会和圣女合作,就是因为她清楚,如果不是圣女的血,她根本没有机会控制乐赋初。 但乐赋初怎么会有圣蛊? 乐冉看向了圣池,十鸢还靠在圣池里,她僵硬地歪了歪头。 但她被乐赋初打断了动作,乐赋初抬手抵在唇上,对她“嘘”了一声。 乐媛心中咯噔了一声,不止是她,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乐赋初也在这一刻看过来,他的视线仿佛透过蛊看见了里面的人,他含笑道: “先处理一下虫子。” 乐冉也转过头,直勾勾地看过来。 随着二人一致的动作,所有蛇蛊也在这一刻掉转方向,众人只觉得脊背爬上一阵凉意。 然而不等二人有所动作,乐冉蓦然惨叫一声,她整个人栽倒在地,所有蛊虫也都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四周安静无声,只剩下乐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乐赋初在发现蛊不再听令时,骤然意识到什么,他猛地转头圣池看去。 众目睽睽下,女子睁开了眼。 第84章 女子从圣池中站了起来。 她往前走,由胥衍忱的视角看去,就是密密麻麻的蛊给她让开了一条路,女子眉心的红点似暖阳灼艳,让人忍不住心底生出些许寒意。 她如今和乐冉才出现时,何其相像。 唯一不同的是,她身上干干净净,手和脸上的伤在肉眼可见地恢复,乌发披散在肩头,她踩着月色踏出来,薄薄的衣裳被水浸透,春色被乌发遮掩处,她美得惊人,却让人生不出一点旖旎。 忽然,她的视线凝固在一处。 胥衍忱隔着人群和她遥遥对望,众人目睹,女子好像在一刹间蓦然有了生气。 在醒来的那一刻,十鸢昏迷前的记忆就全部回拢,她以为昏迷时听见的那道声音不过是错觉,毕竟公子现在应该是在燕云城才对。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十鸢不知道,她脑海中有点乱。 在圣寨时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就仿佛是身处梦境般。 而胥衍忱的出现一下子把她从不真切的梦境中拉了回来,十鸢忍不住地朝公子看去。 她没有忘记,她来圣寨一事根本没有提前请示过公子。 不过—— 在向公子请罪前,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干净,十鸢的视线一点点地转到了乐赋初和乐冉身上。 倏然间,白蛇弓起身子,控制不住地想要退走,乐媛眼前的蛊也不再受她控制,她忍不住地咽了咽口水,她是不是该庆幸,她站对了队伍? 山洞中最凄惨的人莫过于乐冉,人蛊能控制蛊,对蛊师的作用不过尔尔,但在十年中,乐冉已经被乐赋初改造得和蛊也没什么区别了,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地瘫软在地,众人都听得见她的惨叫,她趴在地上,艰难地去够乐赋初的衣角,她眼神空洞,声音中含着痛楚,却一点情绪都没有地机械似叫着: “哥、哥哥……哥哥……” 乐赋初眸色微凝,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十鸢。 乐冉的背叛让他的计划出现乱子,她本身就和人蛊只有一步之遥,她操控的蛊虫也非是一般的蛊,偏二人合作时,乐冉也对人蛊起觊觎之心,彼时钻入十鸢体内的蛊虫 让程十鸢成为人蛊的进度迅速拉满。 两方相争,反倒让十鸢喘息的空间,现在十鸢没有被蛊虫控制,就意味着,从今往后,再没有蛊师奈何得了她! 在乐冉要碰到他的那一刻,他一把拉过乐冉就往洞口跑去。 第172章 倏然,胥衍忱也动了。 一把剑锋直接出现乐赋初眼前,山洞的空气潮湿而阴冷,黏腻腻得仿佛有毒蛇贴在身上,乐赋初蓦然后撤,白蛇无力地嘶嘶吐出蛇信,下一刻却是栽下乐赋初的头顶,乐赋初来不及去管白蛇,因为一抹寒芒直直地刺向他眉心。 在寒芒后,是胥衍忱冷然平静的眸子。 失去了蛊,乐赋初的威胁大打折扣,可以说,他在胥衍忱面前毫无抵挡之力。 千钧一发之际,乐赋初眸子一冷,他身子一偏,同时猛然拽过乐冉,胥衍忱微微眯起眼,手疾眼快地转动手腕。 刺啦—— 皮肉被刺穿的声音在山洞响起,待看清眼前一幕,众人都是呼吸骤轻,乐冉小小的身躯被人拎起,她的白瞳倏然竖起,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声音,鲜血顺着她的唇角不断滑落,她胸膛处被捅了个洞穿,胥衍忱毫不留情,剑锋直直穿过她的胸膛,刺入乐赋初的肩膀。 乐赋初闷哼了一声。 胥衍忱皱眉,懒得评价乐赋初的行为,对乐冉也没有一点同情。 他眸色平静没有一点波动,对于他来说,在看见十鸢深陷寒潭的那一刻起,这二人都是该死。 十鸢敏锐地感觉到公子的冷意,她些许不解地望向顾姐姐。 印象中,她从不曾见公子生气过,仿若情绪一直都是极其稳定。 顾婉余看出了她的疑问,隐晦地摇了摇头,可不敢说话。 废话! 主子一来就见十鸢昏迷不醒,甚至不知何时能醒,一个不慎就再没有机会醒来,而且,主子心知肚明,凭十鸢的能耐,她真心想要逃,别人再是想要留下她,也不可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她会自愿地被练成所谓的人蛊,终归究底,还是为了替主子解蛊。 人非草木,纵然主子和十鸢只是单纯的主仆,主子都不可能对十鸢做的这一切无动于衷,遑论主子对十鸢早生情愫。 再说,还有江见朷那个火上浇油的。 不论男女,对心上人被别人拥入怀中时,总会觉得不高兴的。 在保住十鸢性命面前,主子对江见朷自也有一番容忍度,但这一切情绪总得有个出口。 眼前这两个罪魁祸首,就是最好的发泄口。 胥衍忱没有抽出剑,反而越刺越深,乐赋初狠狠闷哼了一声,他口腔都是血腥味,倏然笑了起来,他不顾肩膀上的伤口,毫无预兆地把乐冉推向胥衍忱,乐冉的头颅都耷拉了下来,胥衍忱皱眉闪开,不由得松开了手。 乐冉和乐赋初都是跌在了山洞洞口。 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乐赋初骤然抬手在一处按了下来,啪嗒一声,十鸢听见背后池水传来塌陷的动静,不止如此,山洞洞口啪嗒落下一截铁栏,她看都没看身后一眼,快速上前拉过胥衍忱。 铁栏隔开了二人,一批人在山洞里,只有乐赋初二人在外,山洞隐隐穿来塌陷的声音。 乐赋初转头,他肩膀处在不断流着鲜血,红肉白骨可见,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对着十鸢弯眸笑道: “姐姐,此处是我寨圣池,岂会一点后手不留?” 话虽如此,但乐赋初也不敢停留,他快速地转身离开,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忘记把乐冉一起带上。 顾婉余等人也终于跑过来,回头看向不断塌陷的山洞,不由得面露慌乱,她皱眉问: “我们现在怎么办?” 乐媛最先看出乐赋初的目的:“不等让他带走三少主!他要拿三少主的尸体练蛊!” 十鸢冷静地抬眼,这个角度恰好让她对上乐冉的白瞳,四目相视间,十鸢眉心的红印越发红了一些。 乐冉的脖颈僵硬地抬了起来,乐赋初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他毫不犹豫地扔开乐冉! 但是晚了。 一双手掐在了他脖子上,像是两个铁钳,力道大得让乐赋初脖子上瞬间出现青紫,他呼吸渐渐变得困难,乐赋初没有往回看,他袖子中滑下一把匕首,不断地扎在乐冉的手腕上。 他知道乐冉这个时候算不上活人。 不过是个被蛊控制的傀儡。 再杀一次也无济于事,他能做的只有砍掉乐冉的双手。 山洞中,十鸢握住铁栏,白净的手背青筋凸起,倏然,铁栏变得扭曲,她从容地从铁栏处出来,一步步地走向乐赋初。 乐赋初听见了脚步声,他呼吸越来越艰难。 局势在这一刻其实一目了然。 乐赋初没有再挣扎,他艰难地转过看向十鸢,忽然,他冲她勾唇一笑,手中的匕首陡然转了个方向,朝自己胸口处狠狠扎下——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 乐冉也松开了手,她声息全无地倒在地上,胸口处鲜血横流不止,胸膛早没有了起伏,唯独一双白瞳还在轻微地转动。 胥衍忱皱了下眉,不解十鸢为什么要拦下乐赋初求死之举,但还是颔首,示意众人不要靠近。 乐赋初视线越过了十鸢,直直地落在胥衍忱身上,他忽然低笑了两声: “原来如此。” 他在醒来时,还有过一刹间的不解,他在十鸢面前从未掩饰过圣蛊一事,因为他清楚,十鸢不懂控蛊,便是她知道了也无妨。 第173章 但十鸢居然没告诉乐冉他有圣蛊一事,如果乐冉早早取出他体内圣蛊,他或许根本没有醒来的机会。 直到看见了胥衍忱,乐赋初才倏然知道十鸢的想法。 原来,她早对他体内的圣蛊存有觊觎之心。 胥衍忱察觉到乐赋初的视线,轻微拧眉,他偏头看向十鸢。 十鸢不曾理会乐赋初,她没有在敌人死前复盘的习惯,她拿过乐赋初手中的匕首,划开了指腹,殷红点在乐赋初的眉心,十鸢耐心等待。 许久,众人都看见乐赋初眉心有东西在蠕动。 十鸢没有迟疑,刀尖划开了乐赋初的眉心,一只金色的蛊虫安静地卧在血肉中,十鸢伸手,蛊虫很乖顺地爬上她手心。 乐媛也将一切尽收眼底,在看见金色蛊虫现身时,忍不住地惊呼: “圣蛊!” 话音甫落,除了胥衍忱外,所有人都不由得诧异地看向她,圣蛊? 经过之前的事,她们都了解这圣蛊的用处,一时间,众人呼吸都粗重了些许,就这么一个小东西,居然能让人百毒不侵? 在众人还惊诧于圣蛊时,十鸢手中匕首直截了当地从乐赋初的脖颈处滑过,眨眼间,有鲜血四溅散开,有鲜血溅在了十鸢脸上,她眸色平静,半点不在意地转过头,没再看一眼乐赋初。 乐赋初视线从十鸢脸上一闪而过,身躯就轰然倒地,视野内景象倒转,乐赋初望着被瘴气围住的空中,他口中不清楚地呢喃道: “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不止是人蛊,还有十鸢,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意识涣散前,他看见了仿佛泥娃娃一样破烂不堪的乐冉。 乐赋初忽然觉得一切或许都是命中注定。 十年前,乐冉让他失去了圣蛊。 十年后,也是乐冉又让他失去了人蛊。 他也让乐冉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最终命也丢在了他手中。 谁能想到,乐冉是他最信任的妹妹,他是乐冉最亲近的哥哥。 第85章 四周一片静籁,偶有微风拂过,浓郁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乐媛捂住嘴,她咽了咽口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十鸢没有看她,她朝胥衍忱伸出手,但在看见指尖还残余着血迹时,她眸色些许凝住,不由得有些迟疑。 有人直接握住了她的手,殷红染上两人的指尖,胥衍忱垂眸和她对视,低声问她: “疼么?” 胥衍忱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情况,但他见到过她身上残余的伤痕,他像是在问她现在疼么,又像是在问她之前是不是很疼。 十鸢立刻摇头:“不疼了。” 话落,十鸢眸色轻闪,只想要赶紧转移话题,生怕胥衍忱会和她秋后算账。 她伸手捂住胥衍忱的耳朵,胥衍忱不由得俯下身,免得她费力踮起脚尖,须臾,有什么东西从胥衍忱耳朵中爬了出来。 十鸢瞥了一眼,一枚褐色蛊虫被她捻在手中,她没叫胥衍忱看见,直接将其碾碎。 至此,她来娆疆的目的,已经全部达到。 至于圣蛊,是额外的收获罢了。 十鸢陡然想起一件事,她蹙起黛眉:“江见朷呢?” 她和江见朷约定好,他会留在公子跟前,保住公子性命。 胥衍忱不着痕迹地一顿,三言两语简单概括:“当时他要留下拦住她,但不知为何,没有再出现。” 胥衍忱不知乐冉姓名,但说话期间淡淡地扫了眼乐冉,十鸢立即意识到当时发生了什么。 十鸢轻微抿唇,仿佛提起江见朷只是随口一问,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胥衍忱眸色些许晦暗,朝她看了一眼,又很快若无其事地移开。 十鸢转头看向乐冉和乐赋初的尸体,她对蛊师的手段不敢有一点松懈,尤其是乐冉,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有蛊师利用乐冉的尸体做什么,十鸢没有给自己留下隐患的习惯,直接选择将二人尸体火化。 灼热火光在眼前燃起,十鸢仰头看着这一幕,有风吹过,让她的乌发飘起,掩住了她的些许情绪。 眼见她们要出寨,乐媛急切得不行,她欲言又止地看向十鸢。 十鸢没有忘记和她的约定,她说: “我会在圣寨停留三日,你带她来见我,我自会替她解蛊。” 如果不是小圣蛊,或许她根本撑不到醒来。 三日时间不算长,乐媛没有时间耽误,她快声丢下一句“圣女一定要等我”,就快速地转身下山。 顾婉余是了解十鸢的,闻言,不由得好奇: “你还有事情没处理?” 十鸢点头,在寒潭乐赋初给她种蛊时,她有趁机打听过圣蛊的事情,圣蛊挑剔,除了练出它们的蛊师,想要让圣蛊安安稳稳地听话,需要一株叫木寒草的药草。 十鸢虽然能命令蛊虫,但因为种蛊的人是胥衍忱,她还是希望万无一失。 十鸢将前因后果解释给胥衍忱听,才轻声道: “我听他说过,木寒草难得,整个圣寨也只存有三株。” 她需要这三株木寒草。 闻言,顾婉余心下不由得一紧,她忍不住地胡思乱想,百毒不侵自然是好事,但前提是不能被人所控制。 第174章 主子会愿意十鸢给他种下蛊虫么。 顾婉余心底骂这个死孩子,做事前不知道经过脑子么,就不担心主子怀疑她居心不良?! 十鸢的确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胥衍忱仿若不敬意地看了眼顾婉余,眸底深处是冷淡的警告。 顾婉余心底咯噔了一声,她埋下头,没敢提示十鸢。 胥衍忱牵着十鸢的手没松开,十鸢下意识地牵着他下山,就像是他坐轮椅的那段时间,他不论去何处,都是被十鸢控制着方向。 胥衍忱自然而然地问: “木寒草长什么样,让他们一起找。” 他默认了十鸢的做法。 十鸢没察觉到不对劲,也没有意识到胥衍忱的应声代表了什么。 十鸢摇头,她也没有见过。 但是,十鸢低头看向手中的金色蛊虫:“它会带我找到的。” 顾婉余看着二人的背影,许久,她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她忍不住地额角隐隐作疼。 她其实不懂,到底主子给十鸢灌什么迷魂药了,为什么十鸢会觉得主子是位好人? 能在当时孤立无援下在燕云城站稳脚跟,又和幽王、晋王一起三分天下,手底下还养着一批细作和杀手,胥衍忱自然不会是什么无害的人。 顾婉余摇了摇头,还是希望十鸢能早日识破主子的真面目。 如果只是忠心倒是不妨事。 但顾婉余担心的是,十鸢会被主子这面假象蒙蔽,一股子地栽进去,那时再意识到主子不是什么良善人,就晚了。 十鸢不知道顾婉余在替她担心,她正一门心思替胥衍忱寻找木寒草。 最终,她是在乐赋初的房间找到的木寒草。 或许是乐赋初极其自信,整个圣寨不会有人敢从他的房间盗取东西,所有,也没有在房间内设置什么密室。 这也方便了十鸢,找到木寒草后,十鸢没让胥衍忱直接吃下,而是妥善地把木寒草收好。 说到底,她也不是那么信任乐赋初。 乐媛在她离开圣寨前赶了回来,带着六寨主,六寨主在得知乐赋初已经死了后,颇有些复杂地看向十鸢。 乐赋初的确是个疯子,但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让整个圣寨和七寨给他陪葬。 十鸢替其取出蛊虫后,六寨主忽然叫住了她: “圣女。” 十鸢偏头看她,不知何时,女子的一双宛若桃花的眸子不再是含着若有似无的情意,而是一股自而而外的冷清,她定定地站在那里,平静地望着别人时,无形中竟让人觉得甚是压力。 她除了眉心那点红印,和往日仿佛没什么区别,依旧是柳眉弯眸,粉腮杏唇,仿若是白净的纸上晕染了淡淡的脂粉,恰是最好的颜色,但再没人敢轻易觊觎她。 六寨主也有一时的失言,片刻,她才顶住压力说: “圣女当真不留在娆疆么?你一旦留在圣寨,就会是下一任圣主,我等也会全心全力为圣女效力!” 乐媛愕然,她赶紧回头看了一眼胥衍忱,待看见胥衍忱瞬间寡淡的眉眼时,她头皮发麻,忙不迭隐晦地拉了拉婆婆。 敢和这位煞星抢人?她真担心某日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要葬身火海了。 六寨主听乐媛说起过胥衍忱,心底对胥衍忱自有忌惮,但她在看见人蛊现世时,还是忍不住地叫住了十鸢,她看向胥衍忱,身为过来人,她一眼就看得出胥衍忱对圣女的心思,她握住拐杖,沉声道: “相信祁王也不会强迫圣女的去留。” 胥衍忱掀起眼望向六寨主,他情绪依旧淡淡,但六寨主能感觉到他眉眼一闪而过的冷意。 十鸢没有犹豫地出声回绝: “抱歉,我已经有了去处。” 说这番话时,十鸢衣袖中的手不着痕迹地轻握了握,她没让任何人察觉到她的情绪。 六寨主不由得有些失望,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圣女和一群人离开。 有人在外一直等候她们,早备好了马匹,等到了秋霞城,十鸢看见城内肃然的气氛时,才意识到胥衍忱做了什么。 怪不得她醒来后,乐媛那么听从胥衍忱的话。 十鸢再不懂朝政,也清楚这种关键时刻,名声对胥衍忱的重要性,她皱眉道: “蛊师手段虽是防不胜防,但也有局限性,不值得公子这么做。” 有些蛊师手段是阴毒,但寻常百姓何其无辜。 而且,一旦胥衍忱真要让娆疆不留活口,恐会令人闻风丧胆,日后许也不会再有幽州城打开城门迎接燕云军一现象发生。 毕竟谁都不知道,开城门后迎来的会不会屠城。 十鸢担心胥衍忱仍有忧虑,她迟疑地认真补充道: “只要十鸢在一日,公子就不必忧心会有蛊师作乱。” 她说得斩钉截铁,胥衍忱轻轻掀起眼,他对十鸢对视,轻笑了一声:“十鸢说得好像会一直在我身边一样。” 他话音不轻不重,却是仿佛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幽静的空间内,硬生生地砸入十鸢的心底。 十鸢被堵得哑口无言。 许久,她咬了咬唇,试图反客为主:“公子是不要十鸢跟在你身边了么。” 第175章 明明 是故意的一番话,但十鸢说出来时,却仿佛感觉这番话成真了一般,她袖子中的手指忍不住地轻微颤了一下。 她一双眸子恹恹地耷拉下来,幽静的空间内,月色混着烛火洒在她的脊背上,堪堪一握的腰肢些许弯折,她趴在双臂上,情绪在一瞬间低落下来。 胥衍忱有时分不清她是不是故意的。 他不信她听不出他是想要她的承诺,偏她还要故意曲解他的话。 胥衍忱也安静了一阵,他才淡声道: “十鸢明知道,决定这一切的人是你,不是么。” 他说:“或许我该问,你什么时候才肯一直留在我身边呢。” 十鸢呼吸倏然一轻。 四周都陷入了安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们二人,十鸢听得清清楚楚,她也分不清这是公子第几次在向她表明心意。 十鸢总觉得她其实是拒绝不了公子的,但实际上,她已经拒绝了不止一两次。 许久,十鸢垂下眼眸,她声音很轻很轻地说: “公子要相信,没人会比十鸢更想留在公子身边了。” 胥衍忱眸色一点点黯然下来。 她说她想,但也只是想。 他想,或许这就是他曾经没有答应带她一起离开的报应。 胥衍忱以为自己不会为这件事后悔的。 是他高估了自己。 第86章 谁都能看出十鸢和胥衍忱之间的气氛微妙。 她们一行人没有在秋霞城停留,北边战事正起,胥衍忱还需要尽早赶回去主持大局,一路上快马加鞭,直到将要入了燕云,顾婉余才有机会找到十鸢谈话。 越靠近燕云城,十鸢也穿了一袭简单襦裙,她对这方面倒是不挑剔,额间的红印掩不住,她索性在其周围绘成了花钿,也换了一身胭脂红的襦裙,双颊和鼻尖都点了抹脂红,整个人过于勾人瞩目,额间的红印也只成了点缀。 顾婉余望着这样的她,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当年那个乖巧安顺地跟在她们身后的小姑娘好像已经长大了。 但顾婉余还是忍不住替她操心: “你和主子怎么了?” 明明从娆疆出来时,还一切都是好好的,结果就一个晚上不见,两人之间就不对劲了。 十鸢颤了下眼眸,她言简意赅地略过这个话题,支支吾吾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应承他。” 顾婉余有些意外,之前她瞧十鸢这幅模样,生怕主子勾勾手指,十鸢就脑子糊涂地跟主子走了。 甚至在圣寨时,两人也是旁若无人的亲昵,顾婉余还以为这次回来后,她们要有一位王妃了呢。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十鸢对此仿佛存有顾虑。 十鸢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胥衍忱正待在院子中,她回头什么都看不见,被一道院墙隔开了视线,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转过头。 顾婉余挑眉,这可不似没有心思的模样。 顾婉余直白地问:“你喜欢主子么?” 十鸢被问得一怔,她没有想过顾姐姐会这么直白地问她,她咬了咬唇,隔了许久,她才轻声道: “喜欢。” 她不否认这个事实。 顾婉余不解地皱眉,如果十鸢也有这番心思,何苦拒绝主子,叫彼此都心底不舒坦。 顾婉余看了她许久,见她没有再往下说的打算,只好作罢: “你如今也有自己的主意,但别忘了,不论什么时候,你身后还有我们呢。” 十鸢冲她弯眸笑了笑。 她不会忘的,正是因此,她才会对走向主子迟疑不定。 十鸢的视线在某个方向一闪而过,但顾婉余一直看着她,所以没有忽视这一点。 顾婉余顺着她的视线也看过去,倏然一顿,她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那个方向是——青山城? ******* 胥衍忱一回来,就陷入了忙碌,长安和西北虎视眈眈,容不得一点忽视。 十鸢对此帮不上什么忙。 她在看书。 是当初在衢州看的那本话本,她看了许久,从衢州到幽州城,再到青山城,如今又从圣寨回来,却是还没有看完。 枯花书签被夹在纸叶中,泛着淡淡的黄色,让十鸢随手一翻,就立刻找到当时所看之处。 十鸢记得她没有放置书签的习惯。 这枚书签是谁放的,不言而喻。 十鸢轻颤了下眼眸。 原本在心底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忽然有些难以启齿,女子从书本中抬起头,偷偷地看了眼正在处理政务的人。 某人仿若专心在俯身办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 十鸢扣了扣书页,她轻声喊:“……公子。” 胥衍忱手中动作一顿,宣纸上立刻落了一滴浓重的墨水,他冷淡地掀起眼,也不肯看向十鸢,只说: “既都来了,吞吞吐吐的作甚。” 躲了他好些时日的人,今日忽然登门,胥衍忱就知道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胥衍忱头一次刻意忽视女子,叫她一个人单独待着,也不想去主动去问她找他何事,总归是些他不爱听的话。 十鸢握紧了话本,指骨处些许泛白,她有些迟疑,但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第176章 “我要离开燕云一趟。” 胥衍忱终于看向了她,他许久都是一言不发,最终,他说:“我若不许,你是不是要偷偷地走。” 十鸢都要把话本抠出了个洞,被胥衍忱的一番话堵得无话可说。 没人应答,胥衍忱轻扯了下唇角,他淡淡道: “去吧。” 他拦不住她,只能继续让她走,起码叫她还肯再回来。 书房内门窗紧闭,光线有些不甚清晰,短短的两句话,他整个人都仿佛显得有些黯淡。 十鸢见不得他这幅模样,某些话也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不走了!” 话一出,十鸢忍不住后悔,但有人不给她后悔的机会。 胥衍忱抬起了脸,眉目间仿佛染了些许笑意:“当真?” 十鸢呐声,不敢说出自己是一时鬼迷心窍,她狐疑地看向公子,怀疑自己是中计了。 但她看着胥衍忱勾起的唇角,终究是咽下了其余想法,她松开了紧握住话本的手,闷声道:“十鸢不敢骗公子。” 出了书房,十鸢脑子清醒了,忍不住觉得些许懊悔。 没办法离开燕云城,但圣蛊的问题还需要解决,她不能去找江见朷,只好让江见朷来见她。 她不可信江见朷会死在圣寨。 江见朷的行踪向来不明,但十鸢心底清楚他一定会在青云山等她。 十鸢要来了一只信鸽,普通信鸽飞不进青云山,她捂住了信鸽的双眼,待松开手时,信鸽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处,十鸢注视着信鸽,额间红印越来越深,她仿若呢喃般说: “找到他,引他来见我。” 十鸢一时间闲了下来。 顾婉余领了任务,三日前就前往了西北。 十鸢难得有机会逛逛公子生活了十年的祁王府,祁王府占地面积甚大,水榭凉亭,竹林花圃,游廊连通处处院落,便是后花园也有游廊来遮阴之用,十鸢看过几处院落后,忽然意识到她住的落雁居应当是改建过,毕竟,论起范围,落雁居几乎比胥衍忱所住的前院还要大了。 铨叔有给她拨来两个婢女使唤。 十鸢没有拒绝,但也不习惯身边跟人,只让人在落雁居内伺候着。 十鸢最终停留了在凉亭,她倚在凉亭的栏杆上,暖阳照下来,仿若驱散她身上久久未褪的凉意,她从圣寨回来后,手脚一直都是冰凉的。 遑论如今将入冬日,再是烈日,也很难感受到暖意。 十鸢本来是想要喂鱼的,但她一走近,鱼群立刻退散,根本不敢靠近凉亭半步,她洒下的鱼饵 被泡得发白,最终飘浮在水面上,十鸢怔住,她有些沉默地望着这一幕。 她手指在衣袖中一点点地蜷缩起来,她不得不认识到,她其实早和寻常人不同了。 鱼群不敢靠近她,等身边人知道她的情况后,又有几个人敢接近她呢? 许久,十鸢回神,她没什么情绪地将鱼饵放在石桌上,没有再继续浪费。 她在凉亭待了很久,直到夕阳渐渐落幕,最后一抹残阳也被天际吞噬殆尽,日色一暗,好像更冷了些许。 胥衍忱找到她时,她就是倚着栏杆而靠,乌发披散在雪肩,一身简单素衣,偏她容色卓绝,形神皆美,在姣姣月色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她仙姿玉貌,许是天冷了,唯有双颊和鼻尖上染了些许红色,叫人觉得她还在人间。 胥衍忱接过鹤氅,让众人退下,他走进了凉亭,将鹤氅披在人身上。 十鸢早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鹤氅披上身时,她依旧没有动弹,直到有人握住她的手,皱了皱眉: “怎么这么凉。” 十鸢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偏头枕在双臂上,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问:“这个时辰,公子怎么来找我了?” 很晚了,但还未到胥衍忱休息的时辰。 胥衍忱望了她一眼,简单道:“你未用晚膳。” 有人握住她的手,十鸢顺着力道起身,她和他并肩而行,鹤氅很长也很宽敞,青鹤色点缀着些许梅花,帷帽和衣襟处都镶了狐绒,很是舒适和暖和,仿若有暖意渐渐透入骨子中,十鸢弯眸笑: “那公子陪我一起。” 胥衍忱自不会拒绝这一点。 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在女子今日说不走了时,仿佛一刹间烟消云散。 前院点了地龙,也是暖和,铨叔见她在外待了太久,忙忙示意让人端来炭盆,十鸢披着鹤氅坐在炭盆前,火光肆盛,她眼眸轻垂了一下,下一刻,她仿佛忍不住地往后坐了坐。 胥衍忱拉住她,不解: “退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在炭盆前烤了烤,直到觉得那双手不再是冰凉,才说:“暖和多了,日后出门记得披着鹤氅。” 胥衍忱轻声交代着,也抬起头看向女子,待看见女子脸色微微发白,他倏然皱起眉: “怎么回事?” 他抬手去摸十鸢的额头,十鸢没有一点抵触,胥衍忱只摸到一手的冷汗,他怔住,半晌才艰难重复道:“……这是怎么回事?” 十鸢轻扯了下唇角,她笑着说: “我好像有些怕火了。” 第177章 她说得无所谓,好像满不在乎,一双眸子被火光照得灼亮,适才被火烤过的手很快褪去了暖意,一点点重新变得冰凉。 但听的人却仿佛如坠冰窖。 胥衍忱的喉间仿佛被堵住,许久,才能艰难地发出声音,他陡然闭上眼:“把炭盆撤下去!” 婢女忙忙撤下炭盆。 四周只剩下二人,十鸢见他失态,眼眸忍不住地轻颤了一下,她忍下心尖汹涌而上的涩意,轻声说: “公子,没事的。” 胥衍忱沉默,变得异常的人是她,最不安难过的也应该是她,如今却还要装作无事人一样来安慰他。 他呢?他能说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根本不会变成这幅模样。 他连安慰她,都显得冠冕堂皇。 有人低头亲吻她,他吻得很轻,也仿佛很急切,嘴唇泛着凉意,微不可查地颤抖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扣在她腰肢上的双手很紧。 十鸢很少见他失态,他对她也惯来尊重。 他俯身而下,十鸢不得不跌入他怀中,她仰着头,没有一点拒绝,承受着这个吻,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情绪的宣泄,十鸢的双臂一点点环上他的脖颈,舌根传来疼意,她咬了下他的唇。 他像是终于清醒过来。 他忽然变得安静,唇齿相交间也变得温柔下来,许久,十鸢尝到了一点咸味,这点苦咸落在唇角,渐渐染上舌尖,又一点点地渗入四肢百骸,心尖柔软的血肉仿佛被嵌入一颗石子,止不住蔓延出些许酸涩的疼意。 十鸢闭上了眼,她心中默念着抱歉二字。 人都是害怕异类的。 但如今,她拱手奉上一个弱点,或许是在搏怜惜,也或许只是在试探。 她说不清。 但她知道,她又叫公子难过了。 第87章 比江见朷来得更快的是北边的战况,戚十堰领兵和燕云军交战,彼此交锋两三次,都是战败而归。 听到这个消息时,十鸢就意识到她们在燕云城待不久了。 果然,当日胥衍忱就下了命令: “收拾东西,我们去梧州城。” 十鸢有点犹豫:“只是除掉戚十堰的话,公子完全可以交给我。” 十鸢不敢说别的,但只取戚十堰性命的话,即使戚十堰在军营足不出户,也难不倒如今的她。 胥衍忱不着痕迹地一顿,他说:“十鸢难道忘了,我们手中还有一个能牵制戚十堰的人。” 他没有说的是,他不是很想十鸢再见戚十堰。 论起他和她,戚十堰才是她真正有过名分的夫君,即使对十鸢来说那只是任务。 胥衍忱从未说过,其实他很在意。 十鸢恍然大悟,经过圣寨一行后,她早将许晚辞这个人忘却脑后。 只简短的半年时间,但幽州城的生活对她来说,仿若隔世。 知道公子有章程,十鸢也就没继续请命,现在情势紧张,顾姐姐能去西北,晋王自然也能派人来燕云。 她们都清楚,一旦胥衍忱或者胥岸曈有人丧命,这天下该归属于谁就等于有了定论。 相较于除掉戚十堰,保护好公子才是要紧。 马车一路向北,梧州城和长安其实距离不远,反倒是和燕云城颇有一段距离。 这一路不太平,暗杀的人此起彼伏,前仆后继地涌上来。 十鸢冷静地拔出匕首,鲜血立时溅了她一脸,十鸢看都没看倒了一地的尸体,转身回到马车上,众人看向她的眼神隐约透着些许敬畏,她冷淡吩咐: “继续赶路。” 有人勾住了她的手,本来情绪淡淡的女子脸上倏然染了些许绯红,她指尖轻颤了一下,颇有点迷惘不解地转头,某人握住她有点凉的手,眉头一直未松,声音也有点堵:“回来。” 十鸢听话地坐了回去。 一双手落入眼前人手中,暖意从手背传来,十鸢垂眸看去,是他拿暖婆子捂热了手,如今又低头认真地替她捂着手,外间又有风声响起,离梧州城越近,刺杀的人越多,几乎一刻都不能停歇。 十鸢还没有坐稳,就想起身,但被人拉住了,胥衍忱掀起眼,和她对视: “别动。” 什么事都由得她来处理,随行的侍卫难道是摆设么。 外间刀尖相撞声离得越来越远,马车快速掠过,风声也呼啸不停,十鸢自然知道是有人留下断后了,她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安稳地坐下。 她衣袖上染了点殷红,些许血腥味蔓延在马车内,没人在意这一点血腥味。 但胥衍忱蓦然想起在女子第一次杀人还会觉得怔然,如今已然习以为常,脸色都不会变一下了。 十鸢时刻注意外间的动静。 自那晚她说她有些怕火了,胥衍忱没有再让她靠近一点火堆,连马车内照明的物件也换成了夜明珠,平日暖手都要经过他一遭。 但只要脱离暖源,她的手很快会就变凉,其实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她担心胥衍忱会难受,还认真解释道: “我不冷的。” 早从她在圣寨再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察觉不到冷热了,浑身冰凉是蛊虫作用,她不可能只能享受人蛊带来的好处。 第178章 握住她的手一僵,他头也没抬,淡淡道: “有必要。” 他说:“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这番话冷冷清清,仿佛没有藏着什么情绪,眉眼也依旧是温润如风,但十鸢还是听出了些许执拗的意味。 十鸢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双手仿佛终于被 捂热,但她和公子其实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假象罢了。 十鸢轻轻地抿住唇。 ******* 去往梧州成的一条必经峡谷处,早有人在这条路做好埋伏。 宋翎泉抱胸靠在一棵树上,他不如往日意气风发,一双眸眼冷冷地盯着峡谷处,等待着来人经过。 终于,在他看见两辆马车时,宋翎泉站了起来,他抬起头,压低了声音: “准备——” 在马车驶入峡谷后,后方的树木陡然断裂,倒了两排,两人合抱的树木拦住马车的退路,事故一出,众人立即意识到眼前峡谷有埋伏。 马车被人立刻勒马悬停,十鸢也钻出了马车,她仰起头朝峡谷上看去。 不给她们任何喘息的时间,滚石瞬间从峡谷上掉落,十鸢心跳声仿佛停了一刹,她翻身而下,二话不说地踹向后面挡路的树木,数个青年合力都未必能抬得起的树木被她一脚踢断,她急声道: “往后退!” 在看见挡路的树木被一人踢断时,高站峡谷上的宋翎泉骤变了脸色,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底下女子的身影。 怎么可能?! 宋翎泉记得当时在虎牙岭,她还根本敌不过将军,如果不是晴雯救了她一命,或许她根本逃不出虎牙岭,她何时有了这般能耐?! 宋翎泉想起当时在青云山脚下惨死的一众人,也想起被盗走的城防图,望向十鸢的眼神夹杂着仇恨,他厉声道: “放箭!” 他也拿起弓箭,在瞄准程十鸢那一刻,他陡然调转了箭头,他瞄准的位置是——第二辆马车。 他知道那辆马车内是谁。 许晚辞。 同样的招数,燕云还想用第二次。 宋翎泉是恨程十鸢,但他脑海中骤然闪过他出发前,胥岸曈意味深长和他说的那番话: “你该清楚,燕云捏着许晚辞一日,我就不会放心把兵权交给戚将军。” “我可不想看见西北成为第二个幽州城。” “此次前去,能除掉我那位好弟弟是最好不过,若不然,只好希望宋将军回来后,戚将军再无后顾之忧。” 这一次,晋王排除外难把兵权交给将军,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再破坏这一点。 许晚辞也不行。 十鸢远远地看见了这一幕,意识到了宋翎泉系想要做什么,她眸中止不住闪过一抹错愕。 不论前世今生,在她印象中,最维护许晚辞的人就是宋翎泉。 但如今,他居然想要杀了许晚辞。 许晚辞是牵制戚十堰的重要人选,十鸢当然不希望许晚辞会这么出事,利箭穿破风声射来,来不及让马夫调头,十鸢陡然一脚踹在马车上,马车被迫改变方向,坐骑不由得发出啼叫声,她拔出腰间软剑,毫不犹豫地斩断利箭。 胥衍忱也早出了马车,箭雨从上空中落下,事有轻重缓急,退出峡谷一事自是胥衍忱的马车在前,如今第二辆马车再是后退,也有些来不及,胥衍忱见十鸢还想要上前,他脸色微变,拉过十鸢急速退开: “不必管她!” 十鸢错愕转头,但来不及说废话,她抬手劈开两根朝她们射来的利箭,软剑被她舞得密不透风,胥衍忱被她保护在其中,她忍不住地问: “没了她,我们如何牵制戚十堰?” 密密麻麻的利箭彻底落下,十鸢仓促转过头,就见第二辆马车被射成了马蜂窝,她有片刻的失声。 她恍然间想起了一件事。 许晚辞第一次也是死在利箭之下,那次是她替戚十堰挡箭身亡,如果不是胥铭泽和江见朷达成了交易,她根本不会再有睁眼的机会。 而今日,是有人要替戚十堰扫清前方的路,所以要杀了她。 戚十堰从不希望她死,偏偏她两次濒临绝境都是因为戚十堰。 十鸢对许晚辞的感观其实格外复杂,她和许晚辞的交集不止今生,许晚辞好像没有做错过什么,但她活着就仿佛是一件错事。 除了胥铭泽和戚十堰,所有人都希望她死在四年前的那场雨夜。 有鲜血从马车内溢出来,宋翎泉也望见了这一幕,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拿着弓箭的双手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比谁都清楚许晚辞对将军的恩情。 但她太弱了。 她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她一次次地陷入险境,死的却是众多被她牵累的人。 宋翎泉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他眼底已经恢复了清明,他冷声道:“撤!” 十鸢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再见宋翎泉一行人想走,她脸色一点点冷了下来,她望着峡谷顶处,想走? 宋翎泉一群人还未撤退,忽然听见一阵嗡嗡的声音,他们转头去看,脸色都是惊慌失色: 第179章 “这是什么?!” 密密麻麻的虫子朝众人飞来,宋翎泉想起了什么,脸色骤变:“不要让它们近身,快撤!” 可惜,他意识到得太晚了。 密林四周渐渐有毒蛇直起身子,把他们全部包围住,蛇信嘶嘶地发出声音,碧红的蛇身让人一眼就清楚它们剧毒无比。 众人忍不住地后退,骇然地出声:“这、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这一声仿佛打破了什么,第一条毒蛇猛地扑上来,有人被咬到,他惨叫一声,七窍都留下乌黑的鲜血,众人被惊骇得四处逃散。 宋翎泉不断地斩断蛇身,但他拦不住虫子,不断有虫子钻入他耳鼻,密密麻麻的虫子挡住了的视线,第一条毒蛇咬珠了他,他忍不住惨叫一声,立时有数不清的虫子钻入他口中,彻底堵住他的声音。 峡谷上,仿佛沦落成一幅人间地狱。 峡谷中,十鸢掀起了提花帘,她看见了里面满身利箭的许晚辞,不由得沉默下来。 胥衍忱握住十鸢的手,发现她手指越发凉了些,他仿佛听不见上面不断传来的惨叫,也根本不在乎许晚辞的生死,他忍不住地皱眉: “他们掀不起波澜,不值得你出手。” 十鸢骤然哑声。 这是重点么? 第88章 十鸢没有亲自上峡谷看宋翎泉等人的惨状,至于许晚辞,十鸢能做的只有将其稳妥下葬。 利用许晚辞牵制戚十堰是立场和谋略问题,但不至于让一个女子惨死于荒野。 出了峡谷,就隐隐约约能看见梧州城的城门了,梧州城和长安已经离得不远,越靠近梧州城,寒日的冷意也顷刻间席卷而来。 许是意识到在梧州城内很能再成功刺杀胥衍忱,出了峡谷后,一行人没有再遇到什么刺杀。 等看见岑默派来接应的人,十鸢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城主府,岑默早就恭候多时,待见二人踏进来去,却不见许晚辞的身影时,岑默立刻意识到他们来的途中发生了变故。 岑默摇着扇子,对公子的选择表示赞同: “的确,不值得为了她而冒险。” 岑默睚眦必报,也是个立场极度分明的人,拿他们自己人的性命去换许晚辞的安危,在他看来是个件极其不值当的事情。 十鸢扫了一眼他手中的扇子,有点不解,寒冬腊月,披着鹤氅都会觉得冷。 他居然还需要扇子? 岑默也发现了她的目光,他一顿,若无其事地收起扇子。 提起戚十堰,岑默也有点无奈: “戚十堰的确用兵神勇,我没有料到的是,晋王居然真的敢重用他。” 胥衍忱提起戚十堰时,不由得往女子看了一眼,她心不在焉的,戚十堰的 姓名根本不能引起她的关注。 胥衍忱说不清心底是不是舒了口气,再听岑默说要暂时瞒住许晚辞身死一事,胥衍忱摇头,语气冷淡道: “许晚辞已死,把消息如实传出去。” 岑默一顿,很快反应过来胥衍忱是何意。 如实传出去——许晚辞可不是他们杀的,而是宋翎泉、也是晋王。 岑默笑了笑,他说:“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路车马劳顿,还要紧绷着心神防备刺客,十鸢眉眼间都浮现了些许倦怠,胥衍忱最早发现这一点,他打发掉岑默,和十鸢一起回了院子。 也不知是不是岑默会错了意,岑默没有单独给十鸢准备院子。 一间正院,寝室内甚至安置了两床被子,梳妆台也摆满了女子要用的各种首饰和胭脂水粉,不仅如此,胥衍忱和十鸢的物件也被摆了进来。 十鸢有些傻眼地望着这一幕,后知后觉地耳根子有点热。 她迟疑地看向胥衍忱,一时间不确定这是胥衍忱的意思,还是岑默自作主张。 胥衍忱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他低骂道: “他在外待了半年,是把脑子也待没了么!” 哦,是岑默自作主张。 十鸢隐晦地攥了一下衣袖,随后,她神情如常道:“公子住在这里,我住耳房即可。” 胥衍忱喉间的那股痒意忽然散去,呛咳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沉默了好一阵,才说: “你奔波一路,耳房岂能休息好?” 十鸢纳闷,不都是摆一张床么,她连寒潭都能睡得安稳,遑论有屋子有床的地方? 不能睡耳房,岑默也没准备其他院子,这时候都这么晚了,再去收拾院落,也不知道要耽误多久。 十鸢试探道:“那我在外间打地铺?” 胥衍忱沉默了。 他不知道十鸢是怎么能提出这个问题的。 他视线落在两人摆放在一起的衣裳上,许久,他轻声说:“都宿在屋里,不行么。” 十鸢呼吸一抖,她睁大了双眼,半晌才回过神,她呐呐地有些慌不择言: “我……” 有人情绪因她的安静而低落,眸色都一点点黯淡下来:“十鸢是不放心我?” 十鸢觉得他好过分啊。 她再傻,也看得出他这时是故意这番作态。 第180章 十鸢脸上一点点染上绯红,她声音细若蚊呐:“……没有不放心你。” 她绞尽脑汁地说: “但不合规矩。” 胥衍忱依旧保持着情绪耷拉,他抬眼问:“谁的规矩?” 他很自然地问: “十鸢和我,难道不是两情相悦?” 十鸢觉得脸上燥热一片,她吞咽了下口水,在顾姐姐面前能坦然承认的话,现在居然有点难以开口。 她还未说话,某人仿佛是觉得被拒绝了,他恹恹地耷拉下眼眸道: “十鸢在衢州城和我再见时,不是这样的。” 那时她自荐枕席,但被胥衍忱不着痕迹地拒绝。 十鸢人麻了。 怎么还有人旧事重提呢! 见他还要再说什么,十鸢慌乱地出声打断他:“我又没说不行!” 胥衍忱目的得逞,他低头,忍不住地轻笑了一声。 十鸢见状,心底的那点情绪终是散了,她抿了抿唇,简单洗漱一番,就躺在了床榻上。 片刻,外侧床榻也凹陷下来。 十鸢其实不是第一次和男子有亲密接触,她和戚十堰、乐赋初都过有肢体接触,乐赋初不会守着什么中原规矩,一缕薄纱在寒潭其实没什么作用,他替她种蛊时手脚也不曾规矩。 包括在春琼楼时的各种教导训练,十鸢于男女之事上很难称得上纯情。 但当她意识到此时躺在她身边的人是胥衍忱时,心境和情绪仿佛在一刹间变得不同,她很难说清这种感觉,她只能睁着眼望向床顶。 砰砰砰—— 似有心跳声胡乱响起。 惯来灵敏的听觉仿佛失去了作用,十鸢一时之间居然分不清这乱哄哄的心跳声是属于谁。 十鸢手指胡乱地扣在被褥上,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住她的情绪,须臾,她紧紧闭上了双眼,强迫自己赶紧睡下。 但事与愿违。 她能感觉到公子翻了个身,离她越来越近,温热的呼吸也喷洒在她脖颈处,十鸢手指勾住了锦被,浑身有一刹间僵硬,这时,有人抱住了她,一只手扣在她腰肢,他只是安静地把她圈入怀中。 他什么都没做,但又仿佛什么都做了。 许久,十鸢渐渐瘫下紧绷的身子,她浑身好像再没有一点力气。 十鸢能听见公子的呼吸声,她以为她会睡不着的,但她低估自己了,呼吸交错间,困意一点点侵袭而来,她呼吸渐渐平稳。 有人没睡好。 说不清是欢喜还是什么情绪,叫他一夜难眠,他一手扣着女子腰肢,听着女子渐渐平稳的呼吸声,他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借着浅淡月色望向女子,她睡得很安稳,倏然,她鼻尖蹙了蹙,在他怀中蹭了蹭他脖颈。 细腻的肌肤相贴,淡淡的痒意传来,但胥衍忱一怔,他有些僵硬地抱着女子,生怕闹出一点动静将女子吵醒。 她睡时无意识的一个动作,胥衍忱却是久久难以回神。 胥衍忱觉得自己或许是肤浅至极。 否则,怎么会在再见她的第一面时就起了心思,后续她替他所做的种种,都是在不断拉他沉陷。 黑暗中,他唇角从女子脸侧擦过,呼吸有一刹间交融,女子仿佛轻颤了一下眼眸。 ******* 翌日,十鸢醒来得不早不晚,将近辰时左右,冬日天亮得晚,她醒来时就见胥衍忱正倚着楹窗而坐,手里拿着她看过的那个话本。 十鸢眨了眨眼,脑海中思绪渐渐清晰,其实她没说过,她对这个穷酸书生让高门小姐与其私奔的故事没那么感兴趣。 否则,一本话本,她岂能看了这么久,还没有结束? 她只是欢喜于有人一而再地替她费心。 他倚在栏杆看书,穿着身简单的银白衣袍,衣衫未曾系得紧实,外衫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腰间坠着一枚羊脂玉,眉眼清隽疏朗,暖阳透过楹窗洒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十鸢一时有些失神。 他仿佛察觉到她醒了,掀起眼朝这边看过来,也放下话本,他起身,走过来: “醒了,怎么不说话?” 他越来越靠近,十鸢也闻到了些许松木的清香,她视线落在胥衍忱未曾穿好的外衫上,稍许睁大了双眼,刚欲说点什么,就见胥衍忱伸手来牵她。 十鸢被打断,也只好乖巧地伸出手去。 两只手刚握住在一起,他才俯身拉起她,银白色外衫就掉落了下来,露面里面青衫色的里衣,若有似无地可见内里冷白的肌肤,十鸢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去替他拉住衣裳,忽然,有婢女推开了门,端着水盆进来,在看见眼前一幕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忙不迭慌乱地退出去。 十鸢懵了。 她一只手还被胥衍忱牵在手中,另一只手拎着胥衍忱的衣裳,从外人角度去看,就好似是她亲自拽下胥衍忱的衣服一样。 十鸢迷惘,不懂,怎么有人一早上就开始算计人。 偏还有人还皱眉道: “怎么这时进来了。” 十鸢默默地看着某人的装模作样,她松了手,他外衫瞬间轻飘飘地落地,他坐轮椅的数年也不曾忽视内劲,后来站起来后,对自己的要求也甚高,外衫一褪,十鸢就隐约能看见他坚.挺的腰腹,他一身肌肤冷白,若有似无地透着一点红,格外勾人。 第181章 他话锋倏然一转:“十鸢何时与我成亲?” 十鸢觉得她有点跟不上公子的脑回路,她懵了好久,才傻眼地问: “ 为什么?” 胥衍忱低声道:“她们都看见了你和我……”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来,只是抬脸看了一眼十鸢,十鸢看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骤然失声。 胥衍忱皱眉,摇头道: “如果你我不成亲,或许外间人会传我始乱终弃,非是良人。” 十鸢呃声,半晌,她艰难地挤出声音道:“会不会是公子想多了?” 胥衍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言不发地俯身捡起了地上的外衫。 十鸢有一种错乱的感觉,她怎么会觉得两者角色颠倒了呢? 第89章 成亲? 对于十鸢来说,这是个很遥远的词。 她从决定留在春琼楼不再提赎身一事时,就没有再妄想过成亲。 但……和胥衍忱成亲? 十鸢抿了抿唇,她眸色轻闪了一下。 不是不愿意,而是她顾虑颇多,她知道,如果是晴娘在这里,一定会让她同意的。 晴娘是有所求才会对公子效忠,在察觉到公子对她心意时,早就属意让她一点点接近公子。 十鸢本该听令的,她也的确照做了。 但她和胥衍忱成亲不该是命令,也不该是任务。 虞听晚说得没错,晴娘如果是想要天下女子仅凭自己也能有安身之处,不该寄希望于别人的良心。 即便她如晴娘所言,媚主成功,又能替晴娘所想添加几分筹码呢? 她和晴娘的意见有分歧,又不知如何反驳,一而再地出任务,道是一心替公子解决麻烦,其实未尝不是一种逃避。 ……公子也未必一点都没有察觉。 和公子在一起后,她能委拒对她有养育之恩的晴娘么? 一旦公子发现晴娘有僭越之心,又能放过晴娘么? 十鸢相信胥衍忱,却不相信一位掌权者容得下别人冒犯。 十鸢垂眸,她轻声道: “公子和我,现在这样不好么?” 她不强求名分,也许也只能伴他朝夕,待他荣登高座后,想做他妻子的人数不胜数。 何必叫她占着位置。 四周安静,他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他一点点扣好衣裳,语气不轻不重,却也冷淡下来,他说:“不好。” “成亲一事,于我非是必要,因十鸢,我才有成亲心思,而非是想要成亲,才向你提出此事。” 她不能颠倒这顺序。 十鸢怔了一下,什么叫成亲一事于他非是必要? 胥衍忱敛眸,他轻描淡写道: “当年我中毒回到燕云,底下人再是忠心,也各有心思。” “未至及冠,我就数次听见身边人明里暗里地提起婚嫁一事,身有残缺者,再觊觎那个位置不亚于痴心妄想。” “他们恐忧我无后,叫他们所求一事最终毁于一旦。” 后来三分天下,群臣忌讳他不良于行,无人靠拢于他,他是最势单力薄者,殚心竭虑才叫燕云有了如今。 胥衍忱轻笑了一声: “我还活着,但对他们来说,我仅剩的作用就是延绵子嗣。” 十鸢愕然,她忍不住攥紧手心,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听得懂公子在说什么。 他在说他一度厌恶成亲,一旦他有子嗣后,他的存在或许就会变得可有可无,被人放弃的滋味不会好受。 但十鸢记得,在胥衍忱没有解毒前,尚在衢州,公子就曾隐晦地向她表明过心意。 十鸢忽然不知道当时胥衍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她表明心意的了。 胥衍忱抬起眼,他和十鸢对视,忽然说: “程十鸢,我知道你一直感恩于我救过你,但实际上,你早还清了所谓的救命之恩。” 相反,是他欠她良多。 十鸢摇头:“没有这般说法,若非公子,早没有十鸢了,何来后面的报恩。” 胥衍忱安静下来。 但他不需要她的报恩。 室内点了熏香,淡淡的雪山松木味道,和胥衍忱身上的味道极像,十鸢还想说什么,被胥衍忱打断,他仿若什么没有发生,神情一如往常地轻笑道: “再不起身,朝食要凉了,我在外面等你。” 胥衍忱转身之际,眉眼情绪蓦然渐渐寡淡了下来,他不愿逼迫她,但他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何不愿答应和他成亲。 她明明没有否认和他两情相悦一事,不是么? 忽然,有人拉住了他。 胥衍忱掀起眼,他站在原处,久久没有转过头。 他没等到十鸢说话,他背对着她,不着痕迹地深呼出了一口气。 许是十鸢表现得太明显,让胥衍忱一直都知道他是不同的,被特殊对待后,很难再找回寻常心,一而再地被拒绝,便是胥衍忱,也难得矫情地生出些许委屈来。 十鸢拉住他,她不傻,当然看得出胥衍忱有情绪。 十鸢沉默许久,她才终于堪堪哑声道: “我答应过虞听晚,会在公子登基后,前往青山城继承城主之位。” 第182章 她不想在公子和晴娘之间做选择,不想算计公子,也不想忤逆晴娘。 如果她能再给晴娘一个选择,或许她就不再需要面对公子和晴娘终有一日会离心的情景。 十鸢知道那一日终究会来的,因为晴娘如今都已经起了左右公子想法的心思。 房间内安静一刹间,胥衍忱转过身,他皱眉问: “就因此,你才拒绝和我成亲?” 十鸢脑子一时有点懵,这难道还不够么?她答应了虞听晚,就不可能一直陪在公子身边。 胥衍忱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他自嘲反问: “即便没有青山城,你不也是一直在和我请辞么。” 离别总比相聚的时间多。 十鸢被堵得哑口无言,她忽然发现,胥衍忱好像真的不在意这一点,她眸中闪过些许不解。 胥衍忱冷静道: “青山城和燕云不过一月路程,和长安也不过三个月,你是青山城城主和是我妻子,两者身份并不冲突。” “边关战士镇守边境数年不能归家,和他们相比,你我纵隔着千里,又算得了什么?” 他稍顿,低声道:“他们忍得住相思之苦,我亦然。” “有问题的从不是距离和时间,而是人。” 是人心易变,也是千里跋涉、有心无力。 胥衍忱抬头望向十鸢,他说:“可我觉得,我没有问题。” 四周仿佛彻底安静下来,十鸢怔怔地看向胥衍忱,知晓不是她不愿后,他的欢喜来势汹汹,接连不断的话砸向十鸢,像是在坚定告诉她,他想娶她的决心,让十鸢几乎没办法思考。 她想叫胥衍忱停一停,叫她好好想一想。 但心底不断翻涌的情绪,让她鼻尖些许泛起酸涩,她没办法打断他,也没办法好好考虑。 她只能点头。 她笑,和在衢州时一样,眉目若含风情,她说:“公子就不担心我有问题?” 胥衍忱听懂聊什么,他也勾唇,笑意渐渐凝在眉眼,如沐春风: “未能叫十鸢倾心,是我该要反省自身。” ****** 胥衍忱和十鸢对话无人可知,但谁都看得出胥衍忱今日的好心情。 岑默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他眯眸道: “让城主府只有一个院落能住人,底下人可是忙活许久。” 整日都有人精心打扫,被褥物件隔数日都要腾晒一遍,根本不需要如何打扫,就能直接入住。 偏某人费尽心思,最终下人洒扫许久,只剩一处院落能 下脚。 胥衍忱一顿,他若无其事道:“倒是辛苦他们,传令,府中下人这月翻一番月钱。” 岑默心底轻啧了声,主子居然没嫌他话多,而是让赏赐下人。 城主府下人得了一番月钱,自是喜不自禁,而许晚辞身死一事也终于传到了戚十堰耳中。 戚十堰浑身僵硬,他一点点转过头看向报信之人: “……你说谁死了?” 报信的人顶着他的压力,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王爷担心将军有后顾之忧,派宋将军亲自去营救许姑娘,岂料,祁王一行阻拦未果,不止许姑娘,宋将军也葬身于梧州城外。” 戚十堰身子一晃,他按住了案桌,才叫自己稳住了身形。 谁死了? 许晚辞?宋翎泉? 怎么可能?! 他领命出发前,宋翎泉还提酒来替他道喜,说是终于千帆历尽,苦尽甘来,晋王肯放权给他,自是对他信赖有加。 原来所谓的兵权是这么得来的。 他们当他是傻子么?! 胥衍忱要拿许晚辞牵制他,怎么可能会杀了许晚辞? 如果真的是营救许晚辞,宋翎泉怎么可能不来信告诉他?宋翎泉一点消息未曾透露,只能说明一点——他不敢叫他知道真相。 戚十堰冷冷地看向报信之人,来人打了寒颤,不敢和他对视,埋头道: “王爷有令,让将军早日拿下梧州城,不止是替王爷,也是替将军自己报仇。” 戚十堰扯唇,寒声道:“报仇?” 来人抬起头:“将军难道不想替宋将军和许姑娘报仇么?宋将军为了将军的前程,性命都能舍去,将军难道能容得下害了他的凶手逍遥法外?” 戚十堰攥紧了双手,喉间似有血腥味溢出,被他硬生生地忍下,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哑声道: “你说得对,我是该要替他们报仇。” 他闭着眼,谁也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汹涌。 来人见挑拨起他的情绪,自觉完成任务,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下一刻,他蓦然闷声了声,他低头看向横穿肚子的刀刃,不敢置信地看向戚十堰,他呃啊地发出无意识的声音。 戚十堰垂眸,他眼中皆是寒意,他声音沙哑地说: “宋翎泉的仇要报,你口中的许姑娘的仇,也是要报。” 外间有人听见动静,连忙进来,看见这一幕陡然呼吸一轻,他是跟着戚十堰一起投靠胥岸曈的人,自是清楚自己的立场。 他压低了声音: “将军,这是……” 戚十堰简单的一句话打断了他的疑问,他说:“宋翎泉死了。” 第183章 来人骤然失声。 许久,他说:“报信的人久不回去,恐怕晋王会有所怀疑。” 戚十堰冷静地擦拭掉刀刃上的血渍,他说: “此处是两军交战之地,有人不幸身死,再是正常不过。” 那人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是要把报信人的死推给燕云。 阳光照在刀刃上,照亮了戚十堰的双眼,折射出一抹让人难以忽视的冷意。 第90章 十鸢来了梧州城半个月,也没有见到过周时誉,她脑海中闪过一抹疑惑。 她记得,岑默和周时誉早在攻下虎牙岭后就汇合了。 西北,冷风呼啸,卷起地上砂砾,让行人苦不堪言,有人狼狈逃命中,她跌跌撞撞地扶住一截树干,倏然吐出一口瘀血。 顾婉余抬手擦净了唇角,她艰难地喘着粗气,被劲装裹紧的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她脸色煞白一片,满头大汗淋漓。 追兵的马蹄声渐渐传来,顾婉余咬唇保持清醒,她不敢停下来,余光瞥见什么,她纵身一跃,跌入了山丘下,风沙掩盖了她的行踪。 有骨骼断裂的声音响起,顾婉余闷哼了一声,疼得有一刹间失去意识,她死死咬着唇,唇瓣被她咬得血肉模糊。 马蹄声从她头顶越过,顾婉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意识有点涣散地想,她不能死,她还要回去。 西北军营中,胥岸曈坐在榻上,军医替他包扎手臂和腰腹上的伤口,血色染红了纱布,胥岸曈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问: “人追到了吗?” 底下人回禀道:“已经在追了,她逃不出边城!” 胥岸曈满不在意地挑了下眉,若非他反应及时,或许他现在应该躺着这里才对。 他想起被抓到的某人,笑了笑: “周时誉呢?” “已经被关押起来了。” 胥岸曈忍不住轻啧了两声,谁能想到呢,本该在梧州城坐镇的周时誉居然会出现西北,还因为救一个女子而方寸大乱。 否则,现在被关押在牢狱的应该是那位刺客,而不是周时誉。 胥岸曈看了眼天色,直接下令: “让他们撤回来吧,这个时候还没带回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至于她,”胥岸曈想到之前周时誉竭力让那刺客快跑的场景,他意味深长道:“她会自己回来的。” 山丘处,有液体滴入砂砾的声音,殷红顺着手指渐渐滴落,一滴,两滴…… 蓦然,手指的主人惊醒,她仰起头艰难地喘了几口粗气,边城的早晚温差骤大,她浑身一个哆嗦,嘴唇冻得发情,身上的伤口也在逐渐带走她的体温。 顾婉余往胸口摸了摸,摸出一粒药丸塞入了口中,她很清楚,她必须要处理伤势,还需要一个能让她保存体温的地方。 顾婉余混着口中的血腥味将药丸一起咽了下去,她咬住衣摆,撕开一条条布条,将伤口包扎好,至少勉强止住血。 她借树干爬了起来,举头望去,她的位置已经看不见军营的轮廓。 四周悄然无声,只有时而掠过的飞禽传来些许声音,顾婉余靠在树上,她自嘲地想,这一次好像比虎牙岭时还要狼狈。 顾婉余想起了周时誉,她咬声骂道: “蠢蛋!” 她被抓就被抓了,一个刺客的价值不过尔尔,周时誉却是不同,谁都知道他是胥衍忱的心腹,如今和岑默一起调动梧州城大军,他被抓,对西北来说,利用价值只会更大。 顾婉余靠着树干,她闭着眼强迫自己深呼吸,忍住眼角掉落的湿润。 流泪对现在的她来说,只是个浪费体力和体温的举动,顾婉余拿起匕首,狠狠地划开树干表面,她剥下内里的嫩条,透着一点树脂,她放入口中艰难地咬着咽下。 她恶狠狠地盯着西北的方向,确认体力能支撑走出这片无人之地,顾婉余再看了一眼军营方向,终于转身离开。 她会救周时誉,却不会自寻死路,也不会叫周时誉的牺牲白白作废! 西北抓住了周时誉,一定会借机给梧州城传信提出要求,她必须要快,赶在西北之前传信给主子,一五一十地禀明这里情况。 相较于胥铭泽,胥岸曈要谨慎得多,他自持武力,且在晋王妃去世后,他没有什么别的需求,衣食住行全在军营,边城的晋王府就像是个摆设。 军营内高手众多,想要拿下胥岸曈性命,仅凭她一人有点痴人说梦。 顾婉余不是逞强之人,她需要增援。 不止是为了杀掉胥岸曈,也是为了营救周时誉。 信件被匆忙送到五洲城,十鸢也终于知道周时誉去何处了,她垂眸看向顾婉余送回来的信件,许久都是一言不发。 胥衍忱转头看向她,像是早有预料她要做什么,只是安静地等着结果。 但叫胥衍忱意外的是,十鸢没有要求前往西北,女子紧紧皱着眉头: “胥岸曈在遭遇刺杀后,梧州城只会越来越危险,这个时候,我不可能离开公子。” 而且,圣蛊不能脱离宿主太久,江见朷或许不日就会来到梧州城,她这一去一回耽误时间太久,不仅圣蛊可能作废,胥衍忱的安危也很难保证。 第184章 至于顾姐姐。 十鸢的确担心她,但胥衍忱有一句话说得没错——燕云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春琼楼同样如此,她不需要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肩上。 春琼楼存在的时间比她的年龄还长,隐藏于暗中的人手也非是寻常人可想。 胥衍忱自然知道十鸢对晴娘和顾婉余一众人的看重,但如今,她是在顾婉余和他 之间选择了他么? 十鸢不知道胥衍忱的想法,胥衍忱也同时道: “即使你要去,我也不会同意。” 这下轮到十鸢意外了。 胥衍忱看向另一封由西北传来的信件,他轻掀了掀眼,淡声道:“胥岸曈和胥铭泽不同,他不会将信任交付于戚十堰。” “在得知我有春琼楼的情况下,他不会在西北坐以待毙。” 十鸢脑子急速转动,她出言道:“公子是说,胥岸曈会选择前往琥珀城?” 胥衍忱颔首: “许晚辞和宋翎泉都已身死,能号令戚十堰的胥铭泽也早埋骨于虎牙岭,他不会相信我和胥岸曈的一面之词,胥岸曈也不会放心让他一人掌管大军,前往琥珀城,对胥岸曈来说,势在必行。” “至于胥岸曈这个人……” 胥衍忱停顿了一下,他语气有些许的复杂,他转头看向西北的方向:“在晋王妃身死前,他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僭越之心。” 即便是现在,胥岸曈对那个位置都是可有可无。 他只是恨。 恨先帝,恨胥铭泽,或许,也有些恨他。 同样是中毒,身怀六甲的晋王妃立刻身死,他却是还存活至今。 人的情感有时候是不受理智操控的。 如他所想,胥岸曈的确恨他,他不止一次的想,胥衍忱能活下来,或许是因为两杯茶的毒性深浅不一,如果当时胥衍忱和谢有姝拿的杯盏调换,会不会活下来的人就是谢有姝? 他知道这样的猜测没有根由,但他控制不住。 得知胥岸曈也许会前往琥珀城,晴娘在思忖一段时间后,立刻给顾婉余传信让她赶回梧州城。 她们都清楚,在顾婉余眼中,任务是排在第一位的。 她在接到信后,一定会立刻赶回来。 西北,顾婉余收到晴娘的来信,她冷静地看着信上的新任务,她没有一点意外。 她和晴娘相识十余年,晴娘都能为了大局放弃她。 如今放弃一个她惯来看不顺眼的周时誉,也不足为奇。 但她不行。 顾婉余忽然懂了,惯来听话的十鸢为何会忤逆晴娘的命令也要赶来虎牙岭救她,人不会一直被理智支配。 顾婉余面无表情地撕碎了信件。 她咬牙替自己处理好伤势,冷静地填充补给,晴娘不派人支援,她就自己干! 十鸢在得知晴娘的命令后,她沉默了许久,她很难说清这个命令是否在她的意料之外。 十鸢只是不解。 为了晴娘口中的未来,她们这些人就是值得牺牲的么? 胥衍忱握住了她的手,十鸢堪堪回神,她听见胥衍忱冷静道: “胥岸曈会前往琥珀城,周时誉却是未必,我已经派人前往西北了。” 他没有让十鸢不必担心。 十鸢也没让他给晴娘下令,她比谁都清楚,春琼楼内的任务是一层层传递的,就像据点的人不会越过当前的掌权者直接和晴娘联系,同样的道理,春琼楼的人也不会越过晴娘而听从胥衍忱的命令。 十鸢轻扯了下唇角,她没有想要找晴娘问她的问题,晴娘在意未来,十鸢在意的是眼前人,说不清谁对谁错。 但她和晴娘势必有分歧,就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十鸢想起了一个人。 她转身去书房提笔写信,口哨声响起,有信鸽飞来,十鸢把信件系在信鸽腿上,低声道:“去吧。” 胥衍忱没有问她是在给谁写信。 她既然觉得日后前往青山城,有一些事情,总要放手由她自己决定。 同样的,她既然决定成为掌权者,晴娘就不能再是控制她的那个人。 与此同时,顾婉余已经做好了准备,她需要先打听军营内的情况,这一点很难,经过之前刺杀,西北军营的戒备森严,绝不是她能轻易溜进去的。 但顾婉余怎么也没有想到,情报来得这么轻松。 她在城外租了一间瓦舍,这段时间她都住在这里,有人踩上了她的房顶,一举一动都透着她熟悉的韵味。 顾婉余有一刹间放下警惕,但还是疑问: “你是谁?” 晴娘已经让她撤回,就不会再派人来支援她。 眼前女子穿着劲装,都一颦一笑都是勾人,让顾婉余很轻易地认出她是春琼楼的人。 来人笑呵呵地冲她颔首: “受人之托,来助顾姑娘一臂之力。” 有纸条被扔给她,顾婉余一怔,她皱眉问:“你来自哪个据点。” 来人一顿,她情绪淡了点: “渠临城,只是如今不在了。” 渠临城。 顾婉余已经猜到她是谁叫来了。 第91章 第185章 青云山上,江见朷懒懒散散地俯身替药圃浇水,听见信鸽扑棱扑棱的声音时,他早有所料地抬了抬头,他弹出手指中的石子,击中了信鸽。 信鸽被击中,落地一刹,鲜血从脖颈流出,但依旧扑棱地扇舞着翅膀。 江见朷扔下水壶,他一把拧断了信鸽的头颅,从山顶朝梧州城的方向看去,他慢条斯理地呢喃: “别急,还不是时候。” 远在梧州城的十鸢也在这一时刻转头朝青云山看去,她脸色冷了下来,她感知不到蛊虫的位置了。 胥衍忱挡在她身前,低声问: “发生了什么?” 她们此行正在梧州城外,十鸢没让他分心,摇了摇头:“没事。” 十鸢忽然抬起头,她望向头顶掠过的大雕,展翅掠过时,在众人头顶上投下一片阴影,她皱眉: “这是什么?” 胥衍忱也看见了,他立刻让众人撤退:“我们暴露了。” 十鸢没有一点迟疑地选择他撤退,没有在这个时候打破砂锅问到底,但胥衍忱转头和她解释: “那是父皇曾赐予胥岸曈的浮云雕。” “当年邻国进贡此雕时,被胥铭泽一眼看中,可惜雕是猛禽,不曾接受胥铭泽这个主人,胥铭泽恼羞成怒,要当场处死浮云雕,是胥岸曈不忍见其丧生,求父皇将浮云雕赏给了他。” 后来胥岸曈将其一养就是二十年。 闻言,十鸢握住了胥衍忱的手,她敛下眸眼,低声道:“或许我有办法。” 胥衍忱转头看向她,就见她轻轻吹响口哨,胥衍忱听不懂,但也猜得她在做什么,他不着痕迹地皱眉,握紧了她的手。 空中响起嗡嗡的声音,像是密密麻麻的虫子汇聚在一起,和空中的大雕撞在了一起,像是仅仅擦肩而过,但下一刻,浮云雕陡然从空中坠落,啼鸣长空,它身形巨大,如果砸在人身上,或许能叫人当场死亡。 众人忙忙退散。 砰—— 沙尘被风卷起,浮云雕落地,十鸢的口哨声未停,她站在众人前,紧紧地盯着浮云雕的眼睛,那是一双属于猛禽的眼睛,野性未褪,它身上没有血迹,或许是猛禽的直觉,它挣扎地冲十鸢鸣叫着。 十鸢仿佛停顿了一下,又仿佛没有,额间红印隐隐加深。 浮云雕的挣扎力度越来越小,它不断扑打翻滚,撞在树干上,应是受了伤,却是不管不顾,它的鸣叫声逐渐染上悲恸,四周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胥衍忱的视线却放在女子背影上,眸底闪过一抹担忧。 直到最后,它归于平静,在十鸢面前低下了头颅。 十鸢沉默了一下,她没有去碰它。 许久,她眸中情绪一点点冷静下来,又吹响了一声口哨,浮云雕展翅击空,在头顶旋绕一圈后,朝北边飞快掠去。 有人沉默地握住她的手。 十鸢回神,她能感觉到浮云雕的位置,也能感觉到它在十公里外停了下来,这是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将这个消息告诉胥衍忱后,掩住心底的情绪,她若无其 事地问:“现在还要撤退么?” 杀生对于她来说,不知何时早变成司空见惯的事情。 十鸢不知道她是否已经适应了,但她很清楚她在做什么,她想帮胥衍忱登上那个位置,前方之路就注定遍布荆棘,她前世向往的寻常生活早就不复存在了。 确认她情绪稳定下来,胥衍忱才摇头,他冷冽道: “不。” 既然已经知道了胥岸曈的位置,自是要攻其不备! 北边山丘处,有一批人在此处暂停歇脚,鸣叫声传来时,胥岸曈抬起了头,看见浮云雕时,他才真心实意地露出一抹笑。 他抬起手臂,浮云雕渐渐降落,最后停在他的手臂上,它的翅膀不曾全部收拢,没有把全身力道放在胥岸曈身上。 胥岸曈本就长得魁梧,身高约有两米,再加上浮云雕的存在,众人看向这一幕,不由得越发低了低头。 胥岸曈摸了摸浮云雕下颌的绒毛,挑了挑眉; “今日怎么这么安静?” 他当初不忍心叫它变成圈养的家禽,时常锻炼它的狩猎能力,喂食也是生肉为主,他现在手中拿着肉条,要是平日中,浮云雕早迫不及待地吞下肉条了。 但今日,格外安静了些。 不待胥岸曈想通,他骤然听见一道破风声,险之又险地避开,利箭从脸侧擦过,似有疼意一闪而过,利箭狠狠钉在了树干上,力道过大,箭羽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胥岸曈偏头看向那道利箭,他挑眉轻笑,但笑意不达眼底。 四周响起戒备声: “御敌!” 话音甫落,四周利箭不断射出,也有人扑杀而来,霎时间,山丘之处成了一片战场。 胥岸曈拍了拍浮云雕,浮云雕立刻盘旋在空中,它的利爪抓在人身上,立即皮开肉绽,辅佐胥岸曈杀敌,在战场上几乎所向披靡。 十鸢悄无声息地伏在树干上,她一错不错地盯着胥岸曈。 她懂得擒敌先擒王的道理。 四周不知何时传来口哨声,胥岸曈眯起眼环视四周,不知道他那位好弟弟到底在做什么,正想着,忽然,他手臂上一疼,几乎要握不稳刀柄。 第186章 胥岸曈太了解这种进攻手段,他蓦然抬起头望向天空,眸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的浮云雕朝他俯冲而来,眼见利爪要抓住他,胥岸曈被人推开,骤然回神,他望向推开他的人,那人肩膀处被抓得血肉淋淋,胥岸曈脸色骤变: “阿林!” 谢松林忍着疼,额头被疼得溢满冷汗,却不顾自己伤势:“对方早有埋伏,王爷快走!” 胥岸曈一剑劈开射来的利箭,他直接拽过谢松林,怒斥: “说什么废话!” 谢有姝只有一兄一弟,皆是一母同胞。 谢松林正是其幼弟。 胥岸曈看见谢松林的伤,眼中都是杀意,在谢松林还要上前时,他怒声道:“回来!你要是出事,我怎么向你姐姐交代!” 再抬头浮云雕,胥岸曈陡然想起了戚十堰带来的消息。 燕云和娆疆有联系。 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胥岸曈望着浮云雕,浮云雕依旧在空中辅佐杀敌,不过这次杀敌的目标显然改变,他双目充血,一字一句命令道:“杀了它。” 陡然有人转变进攻方向,利箭射向半空。 胥岸曈人高马大,一把将谢松林扔上马背,抬腿踢上马屁股,在谢松林错愕的视线中,他冷声: “去琥珀城,让谢松余拿下戚十堰。” 马受疼,快速跑开,谢松林看向胥岸曈,他双目通红,挣扎着要下马:“王爷!” 胥岸曈不耐怒斥: “你不去传信,谁来支援?!” 胥岸曈知道,他不说这句话,谢松林不会愿意回去。 果然,他话落后,谢松林不再挣扎,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胥岸曈,咬牙转身,用受伤的手臂握住缰绳,高声:“驾!” 十鸢没管谢松林,她只盯着胥岸曈,不得不承认胥岸曈当真果断,意识到浮云雕的失控后,能够当机立断。 他已经扔下刀剑,转而拿起弓箭,亲自瞄准了空中的浮云雕。 就在这时,十鸢终于动了,如一阵风,从众人身边掠过,转眼间贴近胥岸曈,腿鞭横扫而出,胥岸曈身体比脑子反应得更快,手腕一转,弓箭挡住十鸢的攻势,下一刻,弓箭应声断裂。 十鸢不曾留手,她冷静地观察胥岸曈,寻找他的破绽之处。 论武功,胥岸曈和戚十堰其实不相上下,但胥岸曈或许天生神力,十鸢踢在他肩膀上,就仿佛踢上钢板一样,硬得要命! 胥岸曈厌恶地看向她,视线没在她脸上停留半分,只看见她是个女子,就厌恶出声: “滚开!” 他毫不犹豫想要抓住,两手一扯,就仿佛能把人撕成两段。 十鸢心底一凛,袖子中的匕首陡然出现在手中,瞬间刺向胥岸曈的掌心,却被胥岸曈双手握拳狠狠砸在她的手腕处,十鸢手腕骤疼,她脸色不变,甚至力道都没有一点减弱,直直刺入胥岸曈的肩膀。 胥岸曈也借此直接抓住了她,他残忍勾唇: “你就是程十鸢吧?” 骗得戚十堰团团转的女子。 他过于高大,十鸢就仿佛是他手中把玩的木偶娃娃。 下一刻,有利箭瞄准胥岸曈的手臂,穿破风声刺来,胥岸曈不得不松开十鸢,他转头看去,和远处手持弓箭的胥衍忱对上视线。 胥岸曈挑了挑眉:“呦,我的好弟弟也亲自前来了。” 他或许说错一点,不止是戚十堰,连他那位好弟弟也对她心思匪浅啊。 戚十堰刚到西北时,胥岸曈就说过,会替他拿下程十鸢,让程十鸢求死不能。 但被戚十堰一口回绝。 当时戚十堰说了什么来着? 胥岸曈想了想,才想起来,好像戚十堰直接一口回绝:“我和她的事情,我自会了断,不劳晋王费心。” 胥衍忱喜欢她么? 如此一来,胥岸曈越发想要拿下她了。 彼此遥遥对视,胥岸曈陡然扯唇一笑,胥岸曈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四周的人都能感觉到他浑身气压骤低。 胥衍忱的第二箭瞄准了胥岸曈的头。 十鸢也在此时吹响了口哨,空中传来浮云雕的叫声,胥岸曈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深,他说: “蛊师?真是麻烦。” 有蛊虫撞上胥岸曈的身上,却被他一手捏住,十鸢心下一沉,但也没觉得意外。 她不觉得成为人蛊就是天下无敌了。 万物相克,世间自然有克制人蛊的东西。 但胥岸曈解决蛊虫的手段很是粗暴,他纯靠武力,就足让蛊虫没法近身。 与此同时,胥岸曈一拳砸在十鸢的腰腹,她骤然倒退数步,立在树干上,冷眼看向胥岸曈。 第92章 腰腹处隐隐传来阵痛,哪怕十鸢没有看见,也猜得到腰腹处肯定是青紫一片。 十鸢一颗心沉入谷底。 胥岸曈的力气太大了,十鸢毫不怀疑他仅凭肉.体力量就能把她撕成两半,十鸢没有想不开地和他正面对抗。 十鸢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她收起了匕首,哗啦一声,腰间的软剑被她抽出来。 她偏耳聆听,在听见细微的弓箭摩擦声后,后脚猛地蹬在树干上,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射出,与此同时,和她一起逼近胥岸曈的还有一支利箭,寒光闪烁,一左一右,仿佛把胥岸曈的后路封死。 第187章 极致的快,极致的凶悍,攻势眨眼间到眼前,犹如大海中最狂烈的暴风,在顷刻间爆发,胥岸曈瞳孔一缩,他顾不得胥衍忱射来的利箭,急速后退,避开十鸢的攻势,她手中软剑极薄,在空中掠过一道凌厉的破风声。 铮—— 是利箭刺入血肉的声音,胥衍忱不曾留手,这一箭深可入骨,胥岸曈闷声一声,将疼痛都咽了下去。 女子利用腰身在空中 扭转,硬生生地转了方向,她蓦然抬手一挥,数枚银针爆射而来,胥岸曈来不及拔掉肩膀上的利箭,抬刀横档,十鸢没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贴身攻上来,软剑抵在胥岸曈的刀刃上,弯出一道堪称折断的幅度。 十鸢借此再次接近他,消失的匕首瞬间出现在她手中,抵在胥岸曈的脖颈,她毫不犹豫地五指成爪,扣住胥岸曈的脖子,她身子越过胥岸曈,眸中情绪冷静至极,手腕陡然用力,胥岸曈直接被她惯倒在地! 山丘处激荡起一阵阵沙尘。 沙尘许久归于平静,传来胥岸曈猛地呛咳声,十鸢手指掐入他脖颈,只差分毫就能掐断他的大动脉,血渍染红了她的手指,殷红一滴滴地落下来。 四周轰然一静。 浮云雕也盘旋在空中,不再俯身而下。 胥岸曈胸膛剧烈起伏着,从女子扣入他脖颈的那一刹间,他就意识到有什么钻入了体内,胥岸曈没有忘记程十鸢的另外一个身份。 蛊师。 她给他下蛊。 胥岸曈闷笑了两声,肩膀都跟着颤抖,西北众人见状,军心涣散,手中兵器一件件落地。 浮云雕仿佛恢复了清醒,重新落在胥岸曈跟前,不断地舔舐他的脸颊,像是要把血渍全部舔舐干净,口中不断发出低低地悲鸣声。 十鸢松了手,她转身朝胥衍忱走去。 有人立刻上前压住胥岸曈,与此同时,信号弹在空中炸响,众人仿佛听见远处有千军万马的声音践踏而过。 胥岸曈倒在地上,他平静地看着红色信号弹在空中升起,眼中无悲无喜,即使被人拿刀剑押着,但也仿佛是座上贵客,不见一丝窘迫,反倒是拿押他人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他被人拽了起来,看见了朝他走来的胥衍忱。 血迹染红了他的衣衫,胥岸曈余光瞥见,不由得低笑了一声: “十三弟,你有位……好帮手。” 他停顿了一下,最终将十鸢的身份定义成了帮手。 他话音中情绪不明,却让胥衍忱陷入一阵沉默,胥衍忱想起了谢有姝,名冠长安的世家贵女,二人成亲时,他也是宾客之一,他是皇子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和胥岸曈也相差了十岁。 相较于太子妃,谢有姝更像是一位长嫂,总能细心地观察到别人不妥善之处。 她本不该那样凄惨地死去。 同样是中毒,只有他是昏迷不醒,是因为谢有姝最先意识到茶中有毒,及时打掉了他手中的杯盏,他只喝入甚微。 纵是她身死时,声声泣血地让胥岸曈回家,也没忘记提醒他: “……十三、弟……快、快走!” 周围一阵安静,十鸢抬起头看向胥衍忱。 许久,胥衍忱垂眸,他说:“待此间事了,我会亲自去向三嫂赔罪。” 胥岸曈不再露出浮于表面的笑,他一双手紧握成拳,半晌,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嘲讽扯唇。 十鸢悄然抬起头,她从这句话中敏锐地意识到,公子和胥岸曈之间,是和胥铭泽不一样的。 十鸢不由得捻了捻指尖,血液染在手指上,有些黏腻,她不动声色地在衣袖中擦掉了手指上的湿润。 胥岸曈被俘,谢松林独自前往琥珀城求救,必然会让琥珀城军心大乱。 纵然戚十堰领兵再厉害,琥珀城终究不是幽州城,不是戚十堰的一言堂,自然抵不过早有准备的燕云军。 十鸢不着痕迹地垂眸。 此间事了,她也要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胥衍忱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偏头朝女子头顶看去了一眼。 十鸢没有再管后续之事。 回到梧州城后,她站在房间里,看向被规整安放在案桌上的信件。 上面只有一句话—— “有木寒草,再有圣女在,圣蛊自会稳妥。” 这是在她让信鸽去找江见朷时,同时给乐媛传信问的问题。 乐媛已经给了她答案。 十鸢低头望向不知何时爬到指尖的金色圣蛊,她没再犹豫,将其和木寒草分别放置在两个木盒中。 处理好圣蛊一事,她就要前往青山城了。 继承城主一位非是玩闹,她必须留在青山城跟随虞听晚学习。 至于公子…… 情爱是两者关系的羁绊牵扯,而不是绊住二人脚步的枷锁,胥衍忱最终会坐上那个位置,而她不会安于深居后院之中。 她自有她的路要走。 ******* 胥衍忱在看见女子拿来圣蛊时,就知道这一日终究是到来了。 他没有迟疑地咽下由木寒草熬制成的汤药,任由十鸢将圣蛊放置在他手臂上,他外衫尽褪,上身裸.露在外,冷白的胸膛和腰腹都是一览无余,圣蛊顺着它的手臂攀爬。 第188章 十鸢一直顺着圣蛊看去,目光顺着他的肌肤游走,胥衍忱陡然垂下眼眸,是在房间过于安静后,十鸢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胥衍忱此时没穿外衣。 她倏然呃声,无措地眨了眨眼,强装着镇定,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看下去。 圣蛊不知二人混乱的心思,顺着胥衍忱的脖颈爬上他的耳垂,钻入了他耳中。 胥衍忱的脸色微微一变,他蓦然按住了案桌,额角表皮仿佛在抽动,有一点凸起在他脸上游走,胥衍忱的呼吸粗重了些,额角青筋暴起,十鸢呼吸稍轻地看着这一幕,许久,那一点凸起停在他的眉眼,安伏下去,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 胥衍忱此时的感觉很奇怪,或许是十鸢曾用血滋养圣蛊一段时日,又或许是十鸢人蛊的身份,胥衍忱明显感觉到他和女子有了一种微妙的联系。 胥衍忱摸了摸额间,什么感觉都没有,他意外地问:“这就好了?” 十鸢也一知半解地迟疑: “圣蛊奇妙,听闻试蛊人要将其滋养一年半载,才能叫圣蛊和其心意相通。” 只暑寒和百毒不侵这两点,就足够让世人冒险和觊觎了。 至于肉白骨和活死人这一点,十鸢不是很相信,毕竟,曾经种下圣蛊的乐赋初就是亲自死于她手中。 不过圣蛊在她手中时很是乖巧听话,她直觉,如果由她种下圣蛊的话,或许不需要所谓的一年半载时间。 人蛊好像是不得了的存在。 但十鸢心中总有种不安的感觉,这种不安来自于江见朷。 江见朷耗费十载时间寻找她,其中二人达成共识,他替她保护公子,她前往圣寨一行。 她不信,能摆脱乐冉和乐赋初二人的江见朷会是什么大善人,找了她十年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让她成为人蛊。 江见朷究竟有什么目的? 有人打破她的思绪,暖阳从楹窗中照进来,十鸢仰起头,就见胥衍忱问她: “今年十鸢和我一起过年么?” 十鸢有些恍惚,又要过年了么? 从她在春琼楼重新睁眼开始,时间好像一闪而过,眨眼就过去了两年时间。 去年这时,她还在长安赶往幽州城的路上。 她许久不曾和身边人一起过年了,也忘了寻常人过年时是什么感受。 十鸢转头望向胥衍忱,她想,或许今年会和以往不同。 十鸢迟疑地问:“过年,需要准备什么?” 胥衍忱低笑一声,他垂眸看她,说: “什么都不需要准备,你留下就够了。” 他还没穿衣裳,十鸢视力极好,能看清他每一片肌肤纹理,她有点热,但这寒冬腊月不应该热,她受蛊虫原因也不该觉得热。 但她耳根子发烫,不由自主地端起杯盏抿了口茶水。 片刻,她又倒了一杯。 十鸢慢半拍地想,今日的茶水好像一点也不解渴。 胥衍忱将女子的举止尽收眼底,他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和若有所思。 她的目光很明确。 她内敛是真的,或许也有些许矜持。 但她的确时常视线从他身上掠过,胥衍忱很敏锐,也很难忽视这一点。 他也挺庆幸,他这幅身子好像颇得她的青睐。 三日后,岑默带来了好消息。 琥珀城兵败,大军即将入主琥珀城,长安和他们已经近在咫尺。 但是,也有一则消息传来。 戚十堰不见了。 十鸢得知这个消息时,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想法。 她来不及去想戚十堰能藏到哪里去,战胜的大喜和年宴的气氛感染了整个梧州城,有绣娘来给她量尺寸,十鸢不解地伸开双手,绣娘笑呵呵地解释道: “王爷吩咐给姑娘做身新衣裳,讨个好兆头。” 十鸢不想拒绝这个好意。 于是,绣娘量了好一些尺寸,甚至问了她对衣裳和首饰是否有偏好后才肯离开。 十鸢只能脑子乱哄哄地听从摆布。 第93章 许是年节将近,整个城主府都是张灯结彩,屋檐下和树梢上都挂满了红灯笼。 梧州城很冷,前些时日才下了一场雪,白皑皑地覆盖了一片,恰是林中红梅印雪,仿若是天地间中唯一的亮色。 腊月二十二,风和日丽,天际刚刚破晓。 十鸢倏然被惊醒,外间传来脚步声,她立刻翻身坐起,一手扣在床边,下一刻,木门被从外推开,嬷嬷和婢女手中端着银盘,满脸笑意地走进来。 十鸢呆住,她松开握住匕首的手,怔怔地问: “这、是做什么?” 托盘遮盖的布被掀开,露出里面被缝制好的凤冠霞帔,院子华灯如星雨,给屋中的美人都添了些许看不透彻的柔光,十鸢心跳声在这一刻愈发剧烈,她仿佛能在人群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毫无预兆么? 好像也不是。 从绣娘来给她量尺寸,到院落被装扮得张灯结彩,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十鸢没敢往这方面去想。 十鸢赤足踩了地面上,嬷嬷惊呼了一声: “哎呦,这大冷的天,怎么能光着脚呢,万一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第189章 十鸢想说自己不冷的,即使没有去圣寨前,有内劲护体,只是寻常的冷日也奈何不了她。 但她还是接受了嬷嬷的好意。 她脑海中有点乱,由着嬷嬷拉着她进入净室洗漱,热水在净室内氤氲着雾气,她被热水泡得脸颊染上些许绯红,四周婢女被惊艳得片刻凝住呼吸,她身上本是有很多伤痕的,甚至脸上也有微不可查的划痕。 在虎牙岭,和戚十堰一战中,她浑身伤痕地回来,彼时,胥衍忱还背地中命人把房间中的铜镜都撤下去过。 她见过那具身体,疤痕遍布,再是细腻白皙的肌肤也变得丑陋不堪。 但经过圣寨一行,养生蛊和小圣蛊治好了她的伤,连身上和脸上的伤痕也一并抹去,四周雾气有些盛,十鸢有点看不清周围的人,她坐在温水中,没人看得见,她手指一点点扣住了浴桶。 十鸢好像脑海中思绪很乱,又好像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想起,她其实也不算第一次嫁人了。 不论前世今生,她第一次嫁的人其实都戚十堰,或许不该说是嫁,而是纳。 一顶轿子抬入戚府,从长安风尘仆仆地被送到幽州城,自然不会有这些流程,她没有父母,三书六礼都不需要,戚十堰替许晚辞恪守本身,连踏入她院子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纳妾,纳妾,作为被陆家送去戚府的侍妾,现如今的妾通买卖,她甚至不需要什么文书。 被嬷嬷牵出浴桶时,十鸢很是安静乖巧,她从未经历过这一幕,对婚宴流程也一点不知,只能听着嬷嬷的指挥,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不再去想戚十堰,而是想起胥衍忱。 他是什么时候下了这个决定?在这个梧州城,不是长安城,不是衢州城,也不是燕云城,而是她们都不熟悉的地方。 他们都清楚,梧州城只是她们暂时落脚之地罢了。 十鸢坐在铜镜前,嬷嬷正要替她梳妆时,房门陡然被人推开,有人踏了进来,十鸢转头一看,倏然,她鼻头有些发酸,她堪堪地埋下头。 晴娘显然梳妆了一番,她穿上新衣裳,不似曾经在春琼楼时那么花枝招展,而是规整熨帖,她见惯了世面,也高位许久,也自有一番气质,她来得行色匆匆,喘了口粗气,在见到小姑娘低下头,有什么从脸上滑落的时候。 晴娘蓦然沉默,有些许情绪汹涌上来,她和嬷嬷换了个位置,像是没好气道: “想要和我分道扬镳的人是你,最后觉得委屈的还是你。” 付清前往西北帮顾婉余救人一事,晴娘怎么可能不知道? 顾婉余和付清从未有过联系,能说动付清擅自行动的也只有一人。 晴娘站在十鸢身后替她梳发,铜镜中映出二人身影,眼前一幕仿佛和十年前重合,那时,晴娘刚将小姑娘带回来,她狼狈也凌乱,发丝缠结在一起,晴娘一点点地替她梳透,晴娘陡然沉默下来。 小姑娘埋头,和往日依偎在她身边时仿佛没什么区别,她忍着哭腔,低声说: “我以为晴娘不肯再见我了。” 她亲手养大的小姑娘再说以为她不要她了,晴娘也觉得自己早就铁石心肠,为了她的目标,她什么都能牺牲,不止是多年好友,还包括她自己。 但这一刻,晴娘忽然知道她不该说什么,在知道女子越过她直接让付清去协助顾婉余时,她就意识到,她和她亲手养大的小姑娘终有分歧。 她不赞同她。 晴娘至今仍记得那种被背叛的感觉,她觉得愤恨,也觉得不甘。 可收到她要成亲的消息,晴念依旧是千里迢迢从燕云城赶来了,数日不眠不休。 她这一生无子无女,只亲手养过这一个小姑娘,她在十鸢身上耗费的心血和关注岂是一言两语能简单概括。 所以,晴娘才不懂,十鸢最终怎么能不和她站在一起? 晴娘一言不发地替女子梳发,一梳梳到尾,女子的眼泪打湿她的脸和里衣,也叫晴娘鼻尖泛起酸涩,许久,晴娘呼出一口气,她说: “再哭,就不漂亮了。” 十鸢仓促地擦了擦脸,将脸颊擦得通红,她仰起脸从铜镜中看向晴娘,一双眸子湿红,道不尽的可怜兮兮。 晴娘没忍住翻了白眼:“多大的人了,还是毛手毛脚,下手没有一点轻重。” 十鸢握住晴娘的手,她指骨纤长白皙,只是冰凉得厉害,让晴娘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就听小姑娘低声说: “晴娘,你相信我。” 晴娘所想,终究也会变成她所念。 但她不能再叫晴娘这样下去了,否则,终有一日,胥衍忱是不会容得下她的。 晴娘一顿,但她惯不会说好话,她生硬地说:“我才懒得管你,日后也该叫你一声王妃娘娘了,我也管不了你。” 王妃娘娘。 十鸢立时消了声音,晴娘惯是懂得如何拿捏她,哭得双眸红红的人,不知该作何情绪,只能闷闷地埋下头,但终究,姣姣的眸眼处终于是露出些许灵动。 晴娘收回了视线,她沉默地想,本是该如此,既然是大好的日子,怎么能一直哭哭啼啼的。 红色的凤冠霞帔被挂在屏风上,被人严密看守,礼服上的每一针线都是数十个绣娘精细缝制,镶嵌的珍珠都是难得的东珠,浑然圆润,包括凤冠都是实打实的金子制作,垂在额前的一串流苏都是金丝勾着玉石,只是其中一颗玉石都能价值千金。 第190章 等日后冒出头时,凤冠霞帔才被一众人给女子穿上,凤冠有些沉重,十鸢呼吸有点重,金丝流苏挡住她的些许视线,她有些看不清铜镜的人。 晴娘也挑眉念叨了一声: “真是,也不担心把人压坏了。” 暖阳都格外地偏爱今日,洒下的日色将人照得暖洋洋的,透过楹窗,照亮了整 个室内,十鸢偏过头,暖阳恰时落在她脸上,她有些许睁不开眼,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暖阳,却仿若指尖穿梭在了光线中。 四周人因这一幕呼吸暂停了一瞬,望着女子许久不曾收回视线。 快要午时,外间终于传来些许喧闹声,十鸢听见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她忍不住地握住了晴娘的手。 晴娘也握住了她的手,她说:“别怕。” 院子中婢女的声音一层层地传到房间中: “姑爷来了——” 不是王爷,不是主子,而是姑爷。 十鸢听得一阵阵恍惚,这一幕就仿若她当真是身处在闺阁中,满室在为她的婚事而欢呼惊喜,姑爷踩着恭贺声渐渐接近,她好像听见了催妆诗。 她有点不真切,又在恍惚间隐约听见晴娘的笑声: “姑爷等不及催妆了,该给新娘子添妆了!” 有人给她描眉,有人拿来红纸让她抿唇,胭脂水粉擦在脸上,铜镜中的女子越发夺目耀眼,让人根本移不开视线。 终于,她听见脚步声停在房前,盖头挡住她的视线,让她隐隐绰绰看得不真切。 房门被推开,十鸢看见有人进来,她只能看见来人的鞋靴,赤红色的衣摆,和她身上的颜色一模一样,格外登对。 有什么东西被塞入她手中,十鸢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紧张。 心跳声混在周围人的道贺声中,砰,砰,砰,十鸢听得有些头晕目眩,她不由得攥紧了红绳,按理说,她闭眼都能在房间中无障碍地行走,但这一刻,她仿佛真的失去了双目,只能彷徨地握紧了红绸缎。 有人趁机牵住了她的手,十鸢知道是谁,她手心不由得有些糯湿,又被一声轻呵阻止:“姑爷走前面,领着姑娘,可别叫姑娘绊倒了门槛。” 流程走到了这一步,没人舍得半途而废。 胥衍忱只好松了手,握住了红绸缎的另一端,他说:“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摔倒的。” 他明知道凭借她的能耐,根本不需要人指引有能平安地走出去。 但他还是低声安抚。 依旧是紧张,却又不止是紧张,十鸢松了口气,她放任了自己,让自己被另一端的人牵着往前走。 她很相信他的。 他说,他不会叫她摔倒的,就一定会是这样。 新人走出了房间,暖阳在这一刻明媚得不像话,落在二人身上,像是给他们堵上一层光晕,唯独红绸将二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晴娘站在屋檐下,她抬头望天,有些恍惚地呢喃道: “……是天公作美。” 第94章 从午时到日色渐暗,外间夜色弥漫,十鸢安静地坐在床榻上,许久,她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嘎吱一声。 门被推开,十鸢一下子紧张起来,很微妙的感觉,她和胥衍忱也不是第一次接触,按理说不应该的,但一想到今日发生的一切,她脑子还有点懵懵的。 来人将她小动作尽收眼底,掩住唇轻笑了一声,十鸢听见这声音,陡然放松下来,她忍不住地瘪唇,透了些许哀怨: “顾姐姐。” 顾婉余是端着糕点来的,她将糕点塞给十鸢,嬷嬷也是通情达理,让她掀开盖头先吃点东西,被挡了一日的视线终于能看清了,十鸢下意识地转头扫了一圈,红绸缎被挂满了整个室内,屏风都换成鸳鸯戏水的花样。 在房间中间,摆着一张案桌,案桌上放着各种糕点,红色的喜字帖在上面,不止如此,十鸢的视线堪堪落在合卺酒上,又很快地收回。 顾婉余没有打扰她一点点地观察四周,她心底忽然软得一塌糊涂。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十鸢会是最早成亲的那个人。 当初,她将任务让出去,也只是希望十鸢走出春琼楼罢了,却是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糕点被推给了小姑娘,她染了胭脂,眸眼和腮上都是绯红,顾婉余知晓她的赧然,她掩住唇道: “岑默那伙人正琢磨着灌主子酒呢,没个一时半会儿的,主子可是回不来的。” 十鸢慢吞吞地拿起糕点,她闷声地问:“周大人呢?” 顾婉余呃声,她恼了十鸢一眼,许久,她才没好气道: “哼,他和我何干。” 懂了。 周时誉肯定也是岑默那伙人之一,顾婉余和周时誉是数日前才赶回来的,浑身都是伤痕,十鸢见到人时,甚至还看见周时誉脖颈处露出来的纱布,伤势未愈,就叫嚣着喝酒,怪不得顾姐姐懒得提起他。 糕点是梅花糕,十鸢吃了两块后,本来准备停下,但瞥了一眼合卺酒后,她又忙忙地继续拿起一块。 顾婉余挑眉,有点想笑,她也真的笑了出来。 第191章 某人被笑得恼羞成怒,直接问:“我何时能听见顾姐姐的好消息。” 顾婉余脸上的笑意一顿,她低下眉,许久,她满不在意道: “谁知道呢。” 十鸢不着痕迹地皱眉,这是何意? 她知晓周时誉时,就能察觉到周时誉和顾姐姐纠缠的时间不止一两年,这次经历生死,她也以为或许很快就能听见二人的好消息。 许是她曾经误解过周时誉,这些时日也看得出两人的主导权其实是在顾姐姐手中。 而顾姐姐大仇已报,两人之中还有什么阻碍么? 顾婉余仿佛看出她的疑惑和担心,她轻笑了一声: “十鸢听过长安周氏么?” 十鸢没有。 顾婉余:“他曾是皇子伴读,周氏立足于长安,满门清贵,婚嫁一事由不得他做主,他将来要娶的女子也会是门当户对。” 指尖的糕点忽然被捻碎,十鸢堪堪地抬起头。 顾婉余没有和她对视,藏住了所有情绪,她只是满不在意地笑了笑: “我早就叫他不要执着了。” 室内有一刹间的安静,十鸢听得出顾姐姐的言下之意,口中的糕点瞬间变得没有滋味。 她说:“待公子再入长安时,一切局势都会改写。” 而且,她不觉得周时誉坚持了这么久就会选择放弃。 她听胥衍忱提起过,在当初先帝登基时,周时誉本是不需要和胥衍忱一起到燕云的,他出身贵重,前途一片光明,是周时誉固执如此。 但十鸢不想听顾姐姐妄自菲薄的话,这世上男子也未必干净,怎么就能自然而然地嫌弃起女子来? 十鸢皱了皱眉,她说: “周大人如果不争气,顾姐姐就和我一同到青山城去。” 成为周家儿媳,难道是什么值得光宗耀祖的事情么? 顾婉余一怔,她挑眉,去青山城是什么意思? 但她没有在这个时候询问,而是掩住唇笑着道:“好,日后我可就享你的福了。” 十鸢被说得有点心虚,但她成为青山城城主那一日,或许百废待兴,正是要培养人手时,顾姐姐应该是没办法安稳享福了。 她仓促地咽下两块糕点,装作没时间回答,只能胡乱地点着头。 直到听见游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一众婢女还未反应过来,十鸢和顾婉余对视了一眼,忙忙放下糕点,顾婉余也催促着:“快,给她再补点口脂。” 十鸢慌忙地抿了抿口脂,被撂在床头的盖头又重新掩住了视线。 于此同时,房中婢女们终于听见越来越近的揶揄笑声,有人被簇拥着推开门,十鸢不安地擦了擦唇角,担心会留下什么糕点残渣,须臾,她些许僵硬地放下手,她在一众脚步声听见了熟悉的那道脚步声。 是胥衍忱。 他离她越来越近。 顾姐姐也退到了一旁,十鸢慢半拍地意识到,顾姐姐是被人特意叫来陪她的。 在四周的起哄声中,一根挑杆伸入了红盖头下,轻飘飘地挑起了盖头,十鸢本是低着头,稍顿,她才迟疑地仰起头来,床榻旁的烛灯打在她脸上,从她姣姣的眸眼落下,再到鼻尖、嘴唇、下颌。 四周倏然陷入一片死寂。 某一刻后,才骤然又渐渐响起声音,岑默站在王爷身后,他扫了眼女子,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周 时誉回头找了找,找到了站在角落中的顾婉余,他像是被人群挤到她旁边,默不作声地离她又近了一点。 顾婉余不想搭理他,正欲推开他,就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他声音很轻,在四周喧闹声却格外清晰,他说: “我梦见过这幅场景。” 顾婉余的动作倏然一僵。 周时誉的声音字字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他说:“无数次。” “不同的是,梦中的主人公是你和我。” 他总觉得是真的,但梦醒时分,又不得不重归现实,满室只剩下冷清。 顾婉余一点点握紧了衣袖,她的视线越过众人,视线落在喝着合卺酒的一对璧人身上。 她和他么? ******* 吵闹声渐褪,四周恢复安静,嬷嬷和婢女也都退了下去,满室只剩下二人。 十鸢怀疑室内点了炭盆,她环视了四周,却是什么都没发现。 她抿唇迷惘。 怎么会没有呢? 她热得有些不同寻常。 片刻,十鸢将这一点归结于,或许室内点了地龙。 合卺酒的酒杯被人拿了下去,十鸢回神,就见胥衍忱碰了碰她的脖颈,他问她:“重不重?” 重的,但也不重。 十鸢说不清,于是,她小幅度地摇头:“很好看。” 她没告诉晴娘,也没告诉顾婉余,她觉得她今日很好看,叫她自己都有些目不转睛,于是沉重的凤冠也变得轻巧起来。 胥衍忱被她逗笑,眸眼中溢满了笑意,他亲自替她拆下首饰朱钗,低声道: “还有一箱首饰,你喜欢,从明日起就换着戴。” 十鸢隐晦地瘪了瘪唇,她辩驳:“不一样。” 第192章 其实今日对十鸢来说有些突然,她忍了忍,依旧没有忍住地问: “你都没有和我商量。” 胥衍忱也在这一时刻赖皮,仿佛没听懂她的话:“你答应过的。” 十鸢被堵住,她语气闷闷道:“我没有一点准备,她们刚闯进来时,我险些以为是刺客。” 她不知道流程,全程都表现得乖巧,生怕会露怯,也生怕会叫这一日有什么不圆满。 还有,他千里迢迢地请来了晴娘,也没有提前告诉她。 她哭了很久,妆容上了两遍。 胥衍忱静静地听着她说起小心事,各种窘迫和担心,这一刻,仿佛二人是世上最亲近的人,胥衍忱眸中情绪不知何时温柔下来,他低声道歉:“是我不好。” 但他担心,他和她商量的话,她会再一次拒绝。 被拒绝的次数多了,胥衍忱在她面前其实也没什么信心。 十鸢停住,她没有想叫他道歉。 她拉住他的衣袖,小声地说:“其实……我很高兴。” 高兴他不曾敷衍了事,高兴她亲近的人今日都在,高兴于……那一声姑爷。 但十鸢不解,她迟疑地问: “只是,为什么是梧州城?” 对于她们来说,梧州城太过于陌生了,如果是衢州城,她能理解为是她的家乡或是二人相识之地。 长安城和燕云城亦然。 胥衍忱安静了片刻,他垂眸和她对视,十鸢听见他说: “因为你要走了。” 十鸢倏地一怔,她心脏蓦然收紧,有一点点的疼。 有人冲她笑,红色衣裳穿在他身上,越发衬得他眉眼疏朗,他笑得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担心你等不到抵达长安,也担心夜长梦多。” 所以,要昭告众人,先确定名分。 她是程十鸢,日后会是青山城城主,也是他的祁王妃。 十鸢快要捂住耳朵了。 她怎么觉得她仿佛变成话本中的负心汉一般。 十鸢慢半拍地想,她又要被拿捏了。 有人解下衣裳的第一颗纽扣,玉柄般的指骨落在红色纽扣上,一颗接着一颗,红色喜服瞬间顺着胳膊滑落,要掉不掉地挂在手臂上,玉冠被拿下,一头墨发披散如下,他出身皇家,一身肌肤被养得冷白,被墨发挡住了些许,却是若隐若现得越发勾人。 十鸢耳根子好热,有什么烧上了脸颊,一抹绯红顺着蔓延到衣襟。 她衣裳被褪去,凉意一刹间袭来,但有人俯身而下,冷淡的声音和旖旎的气氛绞在一起,他咬住她的唇: “……望卿采撷。” 第95章 十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待醒来时,外间天光已经大亮,暖阳落在她脸上,她眼睑轻颤了颤,才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室内其实很规整,也没什么凌乱之处。 昨晚间洗漱时,有婢女进来收拾过,满地凌乱的喜服都被捡起来,记忆一点点回拢,她记得有人攀上她的脊背,手指顺着脊背一路往下,也记得胥衍忱被浸得褶皱的指腹,十鸢恨不得把自己埋在锦被中一辈子不要起来。 但她不能。 她坐了起来,锦被因她的动作而被她卷起,露出被折腾过的被褥床单,只瞧了一眼,十鸢就觉得面红耳赤,绣着牡丹样式的蜀锦被褥,柔软但也娇气,被磨得牡丹图案都看得不太清楚,十鸢忍不住地一点点蜷缩起双膝。 许是人蛊体质的原因,折腾许久后,她腰肢和双腿.间也只泛着些许酸疼,可以忽略不计。 房间的门被推开,十鸢下意识地装睡,但来不及了。 胥衍忱穿戴整齐,银白色衣袍衬得他人面如玉,一点也瞧不出昨晚上的孟浪,他眉眼清隽,也有点春风得意,端着膳食进来,也看见了某人的欲盖弥彰,膳食被放置在案桌上,他没催女子起床,只是走到床榻边问: “要不要再休息会儿?” 十鸢脸染上绯红,她不敢再装睡,很快坐起,闷声道:“不……” 外间婢女进来,伺候她洗漱,婢女羞得不敢仔细瞧她,十鸢看见了铜镜,才见到自己身上或深或浅的痕迹,她指尖忍不住地颤了一下。 许久不曾察觉到冷热的她,今日难得披上了鹤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仓促地吃过膳食,十鸢按住心底的情绪,终于恢复如常,婢女正在整理床榻,十鸢一眼都没敢回头看,她胡乱地找着话题: “公子准备怎么处置胥岸曈?” 如今胥岸曈被俘,公子应该准备入主长安,十鸢想起长安城还有位小皇帝。 算起来,那位也是公子的亲子侄。 提起正事,十鸢总算忘记昨晚的旖旎,胥衍忱也只是停顿了一下,他轻微垂下眸眼,摇头道:“我还未曾想好。” 胥岸曈不是胥铭泽。 十鸢也没能给他什么提议。 和寻常夫妻不同的是,她第二日醒来时,不需要去给公婆敬茶,胥衍忱的生母在他中毒逃离长安那日葬身火海。 十鸢披了鹤氅数日,才褪了下来。 除夕这一日,梧州城是难得的热闹,战事结束,城内百姓也过了一个好年,街坊上到处都是商贩,行人拥挤,十鸢被胥衍忱牵着走在街坊中,她望着不远处的糖人和杂耍,恍然想起十年前,她也是这样被胥衍忱牵 第193章 入了衢州城。 她家和衢州城相隔甚远,远到她和娘的两条腿走了三日三爷也没有走到。 那时衢州城也在闹饥荒,但依旧繁华,十鸢仍然记得那时她初入衢州城时被震惊的情绪。 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是在想,原来城内是这样的,和她印象中的截然不同,穿梭的人群,高高建起的阁楼,和湖景上的画舫,和她生活的地方好像是两个世界。 街坊喧闹,一个不注意,有个稚童撞在了她腿上,十鸢微不可察地一顿,她扶起了稚童,轻声道: “慢一点。” 胥衍忱见她心不在焉的,不由得问:“在想什么?” 十鸢一点也不掩饰地说: “在想公子。” 胥衍忱陡然失笑,这一条街终究是不长,二人很快走到了尽头。 十鸢扣紧了手中的纸条,在踏入城主府前,她不着痕迹地转头看了一眼,某个穿着白色衣裳的人懒散地倚靠在墙头,慢悠悠地和她对视。 十鸢眸色狠狠一沉。 她脚步一停,胥衍忱转头看向她,十鸢轻呼出一口气,她说:“公子先回去,十鸢有事要做。” 胥衍忱眉眼的情绪骤然寡淡,他也朝外看见,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他没有拦住十鸢,替她拢了拢衣襟,低声道: “我会在梧州城会休整一月,如果那时你还没有回来,我会让顾婉余去青山城寻你。” 十鸢牵住了他的手,她仰起白净的脸,视线一错不错地和他对视,外间万家灯火,而她和他告别: “我会回来的。” 于此事上,她从不曾骗过胥衍忱。 相缠的双手松开,十鸢转身,几个闪身,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胥衍忱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找不到她。 不知何时,顾婉余出现在门口,她看见主子孤身一人,周围没有找到十鸢时,她心底陡然有了答案。 许久,胥衍忱垂眸,情绪淡淡地转身朝府中走去,外间的热闹渐渐传来,顾婉余忽然觉得这城主府内居然有些冷清。 十鸢踩在房顶上,她跟着眼前人,身轻如燕,几个跃身,和眼前人就越来越近。 很快,二人到了城外,密林中没有绿意,全是枯叶,许是将要见春,隐隐枝丫冒出来,终于,面前的人停了下来,十鸢也踩在树干上,树叶扑棱棱地往下掉。 十鸢冷眼看着眼前人: “你什么时候到的梧州城?” 江见朷勾了勾唇,笑意渐渐染上眉眼,他说:“你和胥衍忱成亲那一日。” 他轻啧了一声,语气中听不出是什么情绪,挑眉道: “胥衍忱真是大方,凡是那日恭贺的百姓,都能上前讨杯酒水喝。” 寻常百姓不敢,江见朷却是上前讨要了一杯,说实话,酒水一般,他连一杯都没喝下去,还不如他在街头买的竹叶酒。 府中遍地的红色也挺碍眼。 他就说,红色不好看,果然如此。 她戴着红色盖头,半点也没有往日的谨慎和冷静,仿佛失去了双目一般坐在轿子中,连他从旁边经过也半点不知晓。 十鸢对江见朷一直抱着警惕,她狐疑地拧眉。 她让信鸽去引江见朷来见她时,江见朷的意思明显是不来,前后不过这么短的时间,江见朷又出现了,十鸢不觉得他是特意赶来恭贺她的。 江见朷没让她猜测太久,直言道: “我来找你,是要你兑现约定。” 十鸢眯眸,她衣袖中指尖轻弯:“我倒不知,我和你有什么约定。” 江见朷瞪大了眼,他哇哇乱叫了一声: “你难道忘了让我保护你主子一事?况且,为了拦住我那位好妹妹,我可是受了不轻的伤,差点就丢了性命!” 十鸢一顿,她也想起来胥衍忱说过,江见朷单独留下来拖住乐冉一事。 某种程度上,十鸢算得上恩怨分明,江见朷的确有算计,但论起来,他也真的帮了她许多。 十鸢皱眉问:“你要什么?” 话音甫落,十鸢就见江见朷轻笑了一声,他眸色有一刹间让十鸢看不明白,他笑着说:“我要什么?想要的,你应该不会给。” 十鸢转身就想走,她不想和谜语人说话。 江见朷忙忙叫住了她,有点憋闷地说: “一碗血!” 十鸢停住,她回头看向江见朷,但是没有应承下来,江见朷撇了撇嘴嘴,闷声解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人蛊呢,也想要研究一下,想来十鸢姑娘也不会吝啬一碗血?” 十鸢眯眸,她眼底深处泛着些许冷意。 如果来者是别人,十鸢或许真的不在乎一碗血,但偏偏提出这个要求的是江见朷。 她记得乐媛说过,那位圣主膝下的三个儿女中,体质特殊有乐冉,资质出众有乐赋初,偏偏最先练出圣蛊的人是江见朷。 十年前,江见朷就能独自练出圣蛊,这十年内他又一直在寻找圣女人选。 谁也不知道这十年内江见朷究竟在做什么。 十鸢不敢轻看他,她也记得很清楚,人蛊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蛊,是会被控制的。 第194章 江见朷敏锐地察觉到四周气氛在他出声的那一刻起就发生了变化,他呼吸骤轻地退后两步,他笑着看向女子: “喂,你不会翻脸吧?” 十鸢冷冷地看着他,他脸上有惊慌失措,只眉眼强装着镇定,似是寻常人一般,但十鸢眼底越发冷: “不知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们兄妹三人其实如出一辙。” 都是疯子,只是他看着好像正常一些,但只品他做过的事情,其实就能看出他发疯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乐赋初和乐冉。 江见朷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他倏然又笑了笑,褪去温和的表象,叫他有一刹间和乐赋初居然极其相似,他声音很轻地问: “是么?” 他陡然退后,根本不给十鸢反应的机会。 下一刻,十鸢看见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她瞳孔些许缩紧,紧紧盯着下方的人,他浑身狼狈不堪,有血渍蔓延,不是作战时受的伤,而是被人刻意制造的伤痕,他抬起头,露出了让十鸢十分熟悉的脸。 戚十堰。 十鸢眸色一沉再沉:“他是你救走的。” 她看不见江见朷的人,但她知道江见朷一定就在周围看着这一幕。 可惜,江见朷很显然清楚她的目的,没有出声回应她,十鸢一时间没办法找到他的藏身之地。 在看见戚十堰时,十鸢就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江见朷早有预谋。 戚十堰眸色沉沉地看着她,他声音有些沙哑,仿佛许久不曾张口生出铁锈般:“程、十、鸢……” 十鸢看得出他的不正常,她想起江见朷是出身圣寨,手指微动,有蛊虫落在戚十堰身上,却在碰到他的那一刻,瞬间生机灭绝地坠落。 十鸢立时意识到,戚十堰身上的不是蛊。 而是毒。 江见朷的拿手好戏! 第96章 密林寒风呼啸作响,十鸢握住一截树干,整个人都吊在树上,险而又险地避开戚十堰的攻势。 十鸢眸中毫不掩饰地闪过一抹惊愕。 江见朷是对戚十堰做了什么?他怎么会忽然长进得这么快? 戚十堰眸色沉暗地看向程十鸢,其实她猜错了一件事,他不是江见朷救出来的,在见到谢松林抵达军营后,戚十堰就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他提前一步撤离,谢松林想要拿下他也晚了一步。 他去峡谷给宋翎泉收敛了尸体,也在峡谷中看见了许晚辞的墓碑。 宋翎泉死像凄惨,尸体上一片片青紫,腹部被钻出一道道孔,只一眼,戚十堰就看得出他死前受的折磨。 江见朷在这个时候找上他,拦住他的路,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凭现在的你,想要报仇,根本是痴心妄想。” 报仇? 没错,他是要替宋翎泉报仇的。 而他也清楚仇人是谁。 所以,他接受了江见朷的合作,或许从见到江见朷开始,他就没有了其余的选择。 凌厉的剑声响彻在密林中,远处高坡上,江见朷眯着眼望向这一幕,女子看似一直躲闪,但实际上她也根本没有落下风,只凭现在的戚十堰,好像依旧没办法奈何得了程十鸢。 不过,她现在是以一敌二。 江见朷眯了眯眼眸,他扔下一颗石子,巧妙地落在了某个位置,十鸢手中的软剑划破了戚十堰的脸,但下一刻,戚十堰陡然后退,十鸢皱眉,眼前景色依旧和之前一样,但戚十堰的身影却在眨眼间消失。 十鸢站在原地,她谨慎地望向四周,迟疑地想,这是迷阵? 十鸢听说顾姐姐偶然提起过,但从未见到过。 她本是按照细作身份培养的,晴娘也没指望她能成为什么武林高手,当然不会教导她这些,一看这作风,十鸢就立即想到了江见朷。 她心底暗骂了一声,她今日是和胥衍忱一起出门逛街,也自是打扮了一番,乌发间坠了两根发带,她拽下一根发带,将软剑和她的手缠在一起,浑身紧绷戒备。 十鸢沉下眸子,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顾姐姐当初是如何提起迷阵的?她说,眼睛是能够欺骗自己的。 脑海中在掠过这番话,十鸢陡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破风声,她快速地转身抬手抵挡,戚十堰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他身上流的血都仿佛是剧毒,十鸢视若不见,依旧欺身而上,她不曾有任何留手。 如今的情况,一个不慎,她很可能就会留下性命,岂容得她手下留情? 眼见二人逼近,他的血渍沾染了她一身,十鸢仿佛没有一点感觉,她手腕翻转,剑刃直逼戚十堰的脖颈,在这一瞬间,她背后有暗器声传来,只是简短的一个分心,戚十堰陡然又消失不见。 十鸢攻势落空,踉跄地落地,她伸手朝后背摸去,摸到那枚暗器,她冷脸地拔下来,疼痛让她闷哼一声,她低头看向手中的暗器,通体发黑,上面淬了毒,背后在流血,十鸢能感觉到因为毒素的问题,她伤口愈合的速度减缓了。 十鸢背靠树干,她毫不怀疑,再不尽早破阵,她会被耗死在这里的。 十鸢咽下喉间涌上来的铁锈味,她额间的红印越发深,她闭上眼,想借蛊虫的存在走出迷阵,但可惜,对方有一个比她还了解人蛊的存在。 第195章 四周静籁一片,她感知不到任何蛊虫的存在。 十鸢呼吸轻了下来。 三十里之外的梧州城城主府,胥衍忱正在处理政务,岑默和周时誉一行人都在书房内,忽然,他脸色微变,话音也不由得停下。 周时誉和岑默都是一顿,彼此对视一眼,岑默率先发问: “主子怎么了?” 胥衍忱闭眼,他指骨摸上眉心,自他种下圣蛊,他就和十鸢隐约有一股联系,而在刚才,那种联系好像断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时,胥衍忱立即站起来,他往向城外的方向,声音彻冷: “她出事了。” 话音甫落,胥衍忱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书房内,岑默和周时誉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主子在说谁,周时誉立即道:“你留下!” 相较于他,岑默更适合留下主持大局。 一道哨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整个城主府立刻灯火通明,周时誉跟上胥衍忱的身影,而在他们身后,数十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跟上,急速朝城外掠去。 密林中,十鸢不稳地半跪在地,手中的软剑插在地上,支撑着她整个身体。 她后背上中了数道暗器,她甚至没有时间拔下来,剧毒在破坏这句身体,人蛊体质不断在愈合,两股力量夹杂,十鸢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鲜血染红了她的脸,她握着软剑的手背也是伤痕累累。 她抬眼看向四周,没有人,她也脱离刚才的战场,但又好像根本没有走远。 十鸢急促地喘息了两声,血腥味不断涌上来,她干咳了数声,背后的破风声在这一刻仿佛有些迟疑,十鸢低垂的眸眼染上冷意,她蓦然转身,手中的软剑撞上了某人,在他身上毫不留情地留下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 戚十堰倒退了一步,这一剑几乎要废了他的手臂。 江见朷眯了眯眼眸,声音透着点冷意道:“废物。” 戚十堰咬牙发狠地看向女子,其实他更恨自己,她一而再地利用自己来达到目的,他居然还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十鸢扯唇,殷红从她嘴角一点点滑落,她半点不在意身上的伤,还有心情问: “爷要杀了我?” 听她的语气,好像柔弱不堪,但再瞧她的表情,哪有一点伤心难受? 戚十堰沙哑着声: “闭嘴!” 与此同时,戚十堰忽然攻上来,十鸢身子朝后一仰,腰肢仿佛在这一刻要被折断,戚十堰挑落了她的软剑,但他的攻击也落了空。 十鸢眸色一凝。 她看见他了。 十鸢毫不犹豫地双腿绞上他的腰腹,戚十堰愣神之刻,她袖子中匕首瞬间滑入手中,二话不说地狠狠扎入戚十堰后颈,一刹间,鲜血四溅! 十鸢脸上溅满了鲜血,她眸子在一片殷红凌乱璀亮得灼目。 她要除掉一人,让自己从以一敌二的劣势中逃脱出来。 果然,和江见朷相比,戚十堰要好对付得多。 戚十堰身形一僵,鲜血不断涌出,仿佛喷泉一样不断,戚十堰喉咙就干咳出殷红,眨眼间,染红了他的衣裳。 十鸢伏在戚十堰耳边,好像耳鬓厮磨,她将戚十堰的伤口看在眼中,没人看得清她这一刻的神情,也没人知道她这个时候在想什么,她只是沉默了一阵,轻喃着说: “爷总是犯同样的错误。” 心慈手软。 戚十堰朝前踉跄了两步,终于要倒地,十鸢正要松开他,却发现她的手臂被人攥住,十鸢呼吸一轻。 戚十堰轰然倒地,他攥住十鸢的手仿佛铁钳一般,十鸢怎么都挣脱不开,他倒在地上,视野中倒映出夜空,今晚月明星稀。 和她被劫走的那晚一模一样。 她不会记得,她初入府那一日,是风和丽日,也不记得,那一晚她出现前院,浅淡月色都洒在她身上的情景。 她看不见,但他看得见。 她挡住了月亮,仿佛自己变成了姣姣明月。 浑身都在疼,戚十堰喉咙一直在涌着鲜血,后颈处破了洞,生机不断泄露。 戚十堰知道,他要死了。 他叫她:“程十鸢。” “你也……一样……” 总是些老招数。 戚十堰比谁都清楚,程十鸢不是陆姨娘。 陆姨娘早在被劫走的那一日就不复存在了。 但他总觉得陆姨娘好像是真的存在过的,不是程十鸢,只是陆姨娘。 十鸢低头,他握住她的手臂,鲜血从他身上流下,渐渐混入她的伤口中,叫她手臂也一阵阵发麻。 她杀了他,他也抓住她了。 十鸢沉默下来。 她看见了戚十堰好像有话要说,她沉默片刻,终究没有选择砍下戚十堰的双手,因为,已经无济于事。 十鸢终究是俯下身子,她凑近了戚十堰,看见了戚十堰涣散的瞳孔,他眸中渐渐印着她的身影。 他看见她了。 戚十堰眼角似有湿润落下,和血迹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 她听见他问: “我、们……是不是……见过……” 从她初入府,二人见的第一面时,他就想问她了。 为什么他会觉得她很熟悉,也会在见到她时觉得难过。 第196章 他从未告诉过程十鸢,他从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江见朷远远地看见女子一点点睁大了双眼,他不解地皱了皱眉,他很清楚程十鸢对胥衍忱的忠心,嫁给戚十堰不过是个任务,她不会对戚十堰有任何留情。 但是,这一瞬间,江见朷居然觉得程十鸢在为了戚十堰难过。 为什么? 十鸢垂眸,她看向戚十堰衣袖中掉落的那枚玉佩,玉佩早有了裂痕,但依旧被他妥善收起来。 十鸢不知道他是抱着什么心思将玉佩收起来,是恨,还是什么? 十鸢不该在意的。 但十鸢依旧记得,她前世曾倚仗于戚十堰,她在戚府度过一段安稳的日子。 十鸢很清楚,如果不是轻信了她,戚十堰如今应该依旧是幽州城的大将军,风光无限。 她抬手合上戚十堰的双眸。 她坐在了原地,不再挣扎,她平静地对某人说: “让他安稳下葬。” 就葬在这峡谷中,和许晚辞、宋翎泉一起。 有人从身后走来,十鸢已经提不上一点力气,江见朷眯着眼眸道: “十鸢的要求,我可从未拒绝过。” 第97章 安静的密林迎来了一波人,胥衍忱俯身看向地上的一滩血迹,他指腹捻过,血迹已经冰凉,逐渐渗入地面干涸,眼前一幕在告诉他,他来晚了。 周时誉有点担忧地看向他: “是王妃?” 二人成亲后,周时誉不再喊她十鸢姑娘。 胥衍忱沉默地望着地面上的血迹,蜿蜒流转,好像杂乱无章,但胥衍忱一眼就认出那是春琼楼独有的记号。 她早有所料,甚至给他留下了信号。 她不希望他去追。 远处坡上,十鸢双手被束缚住,江见朷和她三米远,十鸢没有管他,只是安静地望着密林中的人。 她知道,胥衍忱一定看见了她留下的信号。 他会懂她的意思的。 在察觉到她感知不到四周蛊虫时,她就意识到这一幕,她必须在胥衍忱赶来之前结束这一切。 十鸢不想去猜江见朷的手段,但她不希望胥衍忱因她而陷入险境。 许久,密林中的人转身,只是在离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视线透过虚空仿佛落在某人身上,十鸢确认他看不见她,呼吸依旧是混乱了一刹间。 十鸢的指尖掐入手心,有湿润黏糊在手中溢出。 从青云山开始,她已经抛下胥衍忱数次了,她时刻都在违约,每一次都和江见朷息息相关。 她和胥衍忱离别在即,她本该和胥衍忱度过一个佳年的。 如今一切都被破坏了,公子又在替她提心吊胆。 十鸢垂眸,掩住了眸中泛着冷色的杀意。 密林外,不知何时备好一辆马车,十鸢被江见朷抱入了马车,几乎刹那间,十鸢就觉得一阵晕眩袭来,她挡不住这股侵袭,陷入了黑暗之中。 江见朷早有预料地看向这一幕。 他寻了圣女十年,怎么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百毒不侵是圣蛊的作用,可不是人蛊。 在圣寨时,他不肯将圣蛊让出来也是这个原因。 他寻找她的十年中,研究炼制了不少药剂,一旦她融入圣蛊,他岂不是白费心思。 马车内没有什么案桌,四周也没有座位,里面空荡荡的一片,只铺了层被褥,江见朷扶起女子,将枕头放置在她头下,他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血渍,养生蛊正在一点点恢复她伤势。 江见朷指腹从她唇上擦过,忽然低声道: “骗子。” 明明在燕云城,他试探她时,她说过她从不贪求儿女情长的。 他信了。 结果呢,他刚一下山,就听见她和胥衍忱成亲的消息。 骗子,她就是喜欢胥衍忱。 江见朷眸色晦暗,他一开始就不该手下留情的。 江见朷转身出了马车,他亲自坐在车前架起马车,马车迅速地朝东行去,如果十鸢有意识,她就会发现马车正是一路朝着青云山前进。 马车的速度不快,江见朷也不是很赶时间,十鸢有时会醒来,但时常都是陷入昏昏沉沉之中。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让她有一种回到前世陆家将她送到戚府时任人宰割的感觉。 每一次醒来,身边只有江见朷一个人,她浑身乏力,他亲自喂她吃饭,膳食准备得精致,他也没有一点不耐。 江见朷不担心十鸢会绝食。 她没有放弃这个概念,不论如何,她都会想办法活下来,等着时机回去找她那位主子的。 这个过程中,他仿佛是上了瘾,膳食越变越多,每次都要等十鸢厌烦地转过头才肯停下来,将近两个月后,春色回暖,他们才终于抵达目的地。 十鸢没看见她身在何处,尚在马车中就陷入了昏迷。 江见朷抱着她,从山脚走到山顶,直到将她放入木屋中,才停下来。 木屋很简陋,入目就是木桌,还有两三个凳子,靠墙摆了一张木床,除此外,摆了一扇简单的屏风,在屏风后是一个浴桶。 再没有其余摆件。 木床上被铺了蜀锦被褥,蜀锦贵重,一匹都价值千金,和这个木屋格格不入,但江见朷仿佛感知不到,将女子放在木床上后,他从容地拿来一个碗,抬眸望了一眼女子后,他若无其事地低头,匕首划开女子手腕,霎时间,鲜血流出来,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全屋。 第197章 待鲜血装满了碗,他倒了点药粉在女子手腕上,很快,血被止住。 江见朷转身出了木屋。 出了木屋后,江见朷伸了个懒腰,他抬头望了眼天空,眯了眯眼眸,轻声缓慢道: “还不是时候。” 如果十鸢走出来,她会发现现在的青云山山顶和她第一次来时截然不同。 当时的药圃根本没人精心照料,一些名贵药材都是蔫儿吧唧的,而如今,药圃中种满了各种药材,十鸢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其中,一处也晒满了药材。 江见朷看都没看药圃一眼,他目标明确地找到几株晒好的药材,他转身在石桌上按住什么,他脚边忽然出现一个地道。 他端着鲜血和药材,从容不迫地下了地道,一点也不担心十鸢会醒来逃跑。 木屋中,十鸢在江见朷出门时就醒来了,但她整个人动弹不得,在她刚要起身时,就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而且,下一刻,她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机关,铁链忽然冒出将她整个人都困在木床上。 十鸢抿唇,额间红印愈发深红,青云山从不缺蛇虫,可惜,有蛇虫钻入木屋,却不敢靠近木床半步。 十鸢艰难地偏头,她看见自己被铁链接触的肌肤有些泛着黑青,她心底倏然沉入了谷底。 她早该想到的,江见朷敢将她一人放在这里,岂能不做好万全的把握? 十鸢偏过头,蛇虫悄无声息地退下,最终,木屋中只剩下她一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至于江见朷会不会察觉到她企图逃跑过,十鸢也不在乎。 地道内,四周都是青铜色的墙壁,江见朷顺着楼梯一路往下,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走到底,入目的是一条暗色通道,只靠着墙上的火把照明,通道两侧偶尔有着白骨,这个地道中不止死了多少人,有白虫在白骨里穿梭,在江见朷经过时,畏惧地安静下来。 片刻中,江见朷走入了一间密室。 密室和木屋的摆设很是相似,但也有些的不同,其中多了一张长长的木桌,和十鸢曾经在圣寨见过的几乎一模一样。 长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不远处,火上架着药鼎,除此外,还多一个铁架,铁架上绑着一个人,铁链穿过肩胛骨,将人固定在铁架上,他枯瘦嶙峋,发丝都打结在一起,他耷拉着头颅,呼吸残若得微不可查。 四周墙壁上延伸出铁链,各绑了人,只穿了简单破旧的衣裳,一见到江见朷,就呜呜咽咽地缩在角落中。 江见朷看都没看铁架一眼,他懒散道:“点火。” 被铁链绑住的人忍住畏惧,手脚并用地上前将药鼎点燃,许久,药鼎中咕噜噜地冒着泡,江见朷低头认真地看过瓶瓶罐罐,他挑了其中数瓶,将其倒入药鼎,片刻,他将晒干的药材和鲜血一并倒入。 江见朷眯着眼看向药鼎。 他当初拿走圣蛊逃出圣寨,立刻替自己种下圣蛊,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他居然再也感知不到他所炼的蛊虫所在。 感知不到自己蛊虫,也自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蛊虫,他已经丧失了做一个蛊师的资格。 圣蛊依旧在他体内,让他百毒不侵,但他也没办法控制圣蛊。 他寻找圣女十年,本是想要圣女成为人蛊,替他将圣蛊取出,但他找到圣女太晚了,十年来,他的想法也逐渐发生变化。 机缘巧合,他出了圣寨后,遇见他后来的师父,倚仗着圣蛊的特殊,学会了医术和毒术,不止如此,还学了算命之术。 这世界 上能控制人的不止是蛊虫,医毒同样可以。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控制人蛊呢? 一旦控制住人蛊,他依旧能够控制天下蛊虫。 不得不说,他和乐赋初不愧是亲兄弟,乐赋初当年要控制乐冉的理由和他一模一样。 直到他见到了程十鸢。 他不信程十鸢会不知道当时他们一路返回燕云城的刺杀都和他有关,甚至都是他刻意留下踪迹引来的。 但程十鸢依旧装作不知道,她只固执地要将他带回去。 为此,她不怕得罪青山城,也不怕途中会丢了性命。 江见朷不得不承认,他忽然生出了好奇,究竟是什么手段,能叫一个人心甘情愿地献上一切? 她那双眸子在夜色中也过于灼亮,所以,那一晚他也生出了觊觎之心。 他想,如果这双眸子黯淡下来,或许是一件叫人惋惜的事情。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要一个提线木偶,要是她忠诚的对象能换一个人就好了。 他一度是想杀了胥衍忱的。 但在试探女子的态度后,他迟疑了,没必要为此惹得女子怨恨。 于是,他按照计划给胥衍忱解毒,他一直都清楚青山城继承城主之位的辛秘,特意把她送到虞听晚面前,目的是整个青山城。 乐赋初拿整个青山城练蛊,他想要不费一针一线地拾人牙慧。 动过恻隐之心是真的,想要她也是真的。 他以为她成为人蛊后,会就意识到自己和世人的不寻常,会退缩,会迟疑,然后明月就能被他私藏。 他也以为胥衍忱不会接受她。 毕竟大权在握者,怎么敢和一个轻易就能要了他性命的人在一起。 第198章 可惜,她比他想得坚韧,胥衍忱的选择也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没关系。 她最终依旧会是属于他的。 第98章 午后的春阳散发一股干燥的暖意,洒落在女子脸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黄容光。 四周草药味弥漫,十鸢在昏昏沉沉欲睡欲醒,再次有意识是有人掰开了她的嘴,硬灌了她一碗汤药,药汁浓郁,又苦又涩夹杂着血腥味,让她忍不住一阵作呕。 有人抵住她的唇,指腹一点点色情地摩挲在她齿关之间,他慢条斯理地提醒她: “这一碗药极其难得,可不要浪费。” 十鸢毫不留情地咬紧牙关,他或许早有察觉,及时地收回了手。 江见朷笑了一声: “你在祁王面前也这么凶狠么?” 十鸢厌烦地蹙起黛眉,她不喜欢听江见朷提起胥衍忱,她平静地勾唇:“你也配和公子相提并论。” 江见朷的指腹忽然狠狠碾在她唇瓣上,十鸢觉得她嘴唇几欲要被碾破,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挑了挑眉,眸中情绪却是冷淡了下来,他说: “有什么比不得的。” 十鸢被铁链绑住,让她动弹不得,不论是江见朷还是乐赋初,她都极其厌烦二人时刻的动手动脚。 她不确定这二人对她是什么心思,却能从他们的肢体上察觉出他们对她隐晦的欲念,或许也不是隐晦。 对于江见朷的话,十鸢只是冷笑了一声,耷拉下眼眸,再也懒得理会他。 咽下的药不知道是什么作用,她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越是如此,她心底越是不安。 她宁愿这是一碗毒药。 江见朷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眸色稍微闪了闪,很快,他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端了一份膳食。 十鸢扫了眼,膳食一点也不简单,四菜一汤,其中鹌鹑莲子汤还冒着热气。 十鸢没出过木屋,但也猜得到她在何处,这山顶根本没有做饭的条件,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人从山下送来这些膳食的。 十鸢不会和自己过不去,她也需要保存体力。 所以,江见朷喂她膳食时,十鸢没有抵触,她垂眸将口中的饭菜一点点咽下。 许是心不在焉,十鸢一个不注意咬到了唇肉,细微的疼意传来,十鸢轻微皱了下眉头,根本没有当回事,但有人的动作停了下来,十鸢察觉一股视线落在了她唇上,她呼吸一顿,皱眉抬起头,就见江见朷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她唇上。 女子乌发披散在肩头,衣裳也不甚整齐,半坐在床榻上,他再是费心,山顶木屋条件依旧简陋,简单的木床让人忍不住觉得委屈了她,女子脸颊白净,许是暖阳照在她脸上,叫她脸上透着些许红润,她有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眸子。 但如今,江见朷的视线落在她唇上,久久未曾移开视线。 她咬破了唇,一滴殷红凝在唇肉上,仿佛是一粒唇珠,将女子清冷的脸庞立时衬得有些昳丽,江见朷的眼神有些许的晦暗。 十鸢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她下意识地要抿掉那滴殷红,但被人挡住了。 他携住她的下颌,拇指插在她的唇肉间,拦住了她的动作,他轻笑着问她: “今日的饭菜是否合口味?” 她从不对膳食发表任何意见,好像有一口吃的就行,半点不挑。 这段时日来,江见朷在这一处算得上费心,每次膳食都尽量做到尽善尽美。 十鸢不是未尽人事的小姑娘,她所学所知让她一眼就察觉到江见朷的心思,他堵住了她的嘴,压根没给她回答的机会。 她欲要说什么,下一刻,眸子骤然缩紧。 江见朷俯下身来,十鸢的脖颈被人掐住,她陡然睁大了双眼,唇肉被人含住,或者说是那滴殷红被人含住咽下,她离他那么近,甚至能听见他喉结下缓的声音,呼吸在一刹间交错,掐住她脖颈的力道越发深了些。 他企图撬开齿关。 但下一刻,江见朷轻嘶了一声,他舌尖被人咬破了一个口子,血腥味瞬间溢满口腔,但江见朷没有松开她。 他低笑了声,声音由舌尖溢入她口腔,他掐住她脖颈迫使她仰起头。 不乐意? 被咬? 哦,他早有预料,也自知活该。 但他费尽心思将她带回来,难道还要道貌岸然地装模作样么? 都撕破脸皮了,他再是装得温良,她也不会再信他。 所以,根本没有必要。 女子闷哼了声,她咬得越发用力。 江见朷眸子越来越亮,这点疼不止没有逼退他,甚至让他呼吸渐渐混乱。 十鸢被迫尝到一腔的血腥味。 直到江见朷舌根一阵阵疼,仿佛要断裂般,他才倒抽着气地松开了女子,她一点没有留情,他再是晚上一点,许是整根舌头都要被咬掉。 女子脸上有些绯红,是刚才被逼得呼吸不稳,却是眸色彻冷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剥皮扒骨。 格外凶狠。 但她唇肉经过刚才一遭,红肿得不像话,他一松开她,她就呸了几口,些许殷红顺着她的唇角落下,偏她一身凌乱,让人很难不生出一种凌虐的欲望。 第199章 江见朷的呼吸愈发紧了紧,渐渐灼热。 十鸢闭眼,她咬声说:“滚出去!” 她半点没有受制于人的意识。 江见朷也没提醒她,他只是低声蛊惑道: “十鸢做什么要这么抗拒,情之一字最是易变,哪怕现在胥衍忱对你真心实意又如何,经年后,他真的不会 介意你人蛊的身份?” 他一点也不客气地挑拨离间,现在胥衍忱不在乎又怎么样,数年后呢? 异类总是不合群,也总是会受到排斥的。 江见朷勾起唇角,他慢条斯理道: “相较于他,我和十鸢才是天生一对。” 他生来是蛊师,她是人蛊,这天地下岂有比她们更般配的人? 闻言,十鸢眸色一点也没有波动,她和公子是否般配,不需要任何人来评价。 她和谁天生一对,江见朷说的也不算。 她说了才算! 江见朷算什么东西?便是公子都不会擅自将她占为己有。 她活到今日,不是为了成为谁的私有物的。 十鸢勾起唇,她毫不掩饰嘲讽道: “你也配?” 江见朷眸色忽然冷了下来,一双漆黑暗沉,一错不错地望着十鸢,他脸色很难堪,许久,他蓦然松开手,十鸢陡然浑身一倒,喉咙被人掐了太久,忍不住地呛咳出声。 江见朷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向她,他说: “我配不配,结果自会有分晓。” 他意味深长地说:“我也期待着,等到那一日十鸢还能有反驳我,说我不配。” 话落,江见朷又将十鸢拉了起来,他衣袖拿出一瓶药膏,挖了一块出来,在指腹间揉捻,片刻,一点点揉按在十鸢脖颈上的那一圈青紫上。 十鸢扭头想躲开,但她浑身提不起一点力气,只能任由江见朷的动作。 她许久不曾这么无力过了。 她讽刺:“惺惺作态。” 她口中的惺惺作态不止是说这伤势本来就是江见朷弄出来,打一巴掌再给一甜枣的行为,最是让人恶心。 她也是在说,她的体质注定这点伤痕不会留到明日。 江见朷没理会她的讽刺,她的确能自己愈合,但这期间,她还是难受上许久。 冰凉从肌肤表面渗入,喉咙渐渐感觉到舒适,十鸢闭上嘴,她偏过头,不再看向江见朷。 直到江见朷收拾好一切,端着碗筷走出木屋,十鸢才蓦然睁开双眼,她眸中没有一点情绪,也没有厌恶和不忿。 她舌尖转了一圈,传来细微的疼意,但这点疼意微乎其微,根本不会叫她在意。 唇齿相交间,血腥味融合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是谁的。 十鸢想起江见朷喉结的滚动吞咽,她眸中没有什么羞涩和赧然,曾经在春琼楼,她们被晴娘训练着要探听情报时,最先训练就是忘记羞耻,她见过真人在眼前颠龙倒凤,也见过蘼乱不堪的酒池肉林。 只凭江见朷这点动作,还不值得叫她脸红心跳。 不是所有人都能是胥衍忱,能叫她欢愉至极。 她也一贯清楚,是她心理上的欢喜,才叫胥衍忱的一举一动都变得与众不同。 江见朷和她说天生一对。 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情爱一事从不讲道理。 十鸢闭上眼,她沉着冷静地去感受江见朷体内圣蛊的存在,从出了梧州城起,她就感知不到外间蛊虫所在。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江见朷的手脚。 药或者毒能够屏蔽蛊虫么? 十鸢没觉得太例外,但江见朷再怎么了解人蛊,他之前终究没有亲眼见过人蛊,她是唯一一个案例。 人蛊的血对蛊虫有致命的吸引力,人蛊能控制天下蛊虫也不是谣言。 舌尖早就不流血了,口腔的血腥味也早散得一干二净,十鸢额间红印颜色浓郁了一刹间,她眸色一点点冷静下来。 江见朷终有一日会明白,她的血不是那么好拿的,便宜也不是那么好占的。 占过她便宜的人,除了胥衍忱,都死了。 她扫了一眼困住自己的铁链,这些铁链本阻止不了她,但她提不起一点力气,自然也没办法捏断这些铁链。 十鸢轻轻呼出一口气,她知道她暂时不能引起江见朷的警惕。 她感知圣蛊的举止也要隐晦行事。 但没关系。 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木屋外,江见朷一出来,就吞咽了两粒药丸,十鸢猜得没错,这四周的确种了压制蛊虫的药草。 既然能压制十鸢人蛊的体质,自然也能压制他体内的圣蛊。 他一心注意都在舌根的缺口上,也没有察觉到他眉心隐隐鼓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第99章 山中无岁月,十鸢昏昏沉沉了许久,又全然看不见外间的情景,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来了青云山多久。 人是需要休息的,江见朷也是一样。 夜深人静时,十鸢闭眼,一点点地感知圣蛊的存在,仅有的细微的联系,但对十鸢来说足够了。 距离她不近不远,好似就在她脚下。 第200章 这山上有密道,十鸢早在来的第一日就知道了,她耳聪目明,江见朷打开密道的声音瞒不住她。 白日中她咽下的一口鲜血,似乎也起了作用,圣蛊的确不菲,她隐隐恢复了些许力气,轻轻地攥了一下铁链,不知道这铁链是由什么打造的,她竟然一时捏不碎,十鸢呼出了一口气,她没有心急。 于江见朷身上,她还有事要做。 十鸢想起戚十堰临死前的话: “今日……有我,来日也会有其他人,除非你自己能……克制弱点,否则你终生……都要处于惊惧之中……” “……杀了试药人。” 杀了试药人。 十鸢沉了沉眼眸,江见朷是将圣寨的试蛊人的习惯带出来了么? 十鸢必须得承认,相较于江见朷,她更信任戚十堰。 戚十堰一生都在报恩,他要杀她,是为了报仇。 但他杀不了她,自己性命也在报仇中结束,对于戚十堰来说,他死了,所有恩怨皆在这一刻了结。 不是人将死其言也善,他只是觉得一切都结束了,那就让她好好活下去吧。 那枚玉佩到底随着戚十堰下葬了。 戚十堰说得没错,她不想一直处于惊惧中,就要一绝永患。 不仅仅是试药人,受制于毒,让她吃尽了苦头,她要江见朷身上的圣蛊! 青云山脚下,不知何时早被一群人围住,他们隐晦地久居于四周村落中,虞听晚也出现在其中,顾婉余也终于见到了这位青山城城主。 顾婉余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虞听晚不由得拧眉:“江见朷?” 顾婉余不意外她知道江见朷,她公事公办的语气道: “王爷有令,让虞城主协助我等一切捉拿江见朷,不得有误!” 虞听晚没有对胥衍忱命令的语气有什么不满,说到底,青山城只是大周的一座城池罢了,他一个亲王命令她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有青云山做屏障,朝廷很少管她们,但也不代表她们能不认清自己的身份。 虞听晚听说十鸢被掳后,眉头一直紧皱,懊悔道: “早知今日,当时我就该直截了当地杀了他!” 她说话期间,顾婉余一直不着痕迹地打量她,顾婉余没有忘记十鸢曾提起的那句话,十鸢最终的归属是青山城么? 顾婉余也一点不客气地抹黑江见朷: “江见朷狡诈,能在各方势力中存活那么久,自有他的手段,连十鸢都栽在了他手中,说不定那时他被你们抓住也是早就算计好的。” 攻心之计,所图不浅。 虞听晚有点被噎住,说实话,这话真的不是很好听,显得她们当初有点没用。 不过虞听晚只当没听见,她说:“青山城会竭力配合祁王行动。” 清瘴丸也被她分发给了顾婉余,想要在青云山脚下生存,没有清瘴丸可不行。 顾婉余曾听十鸢说过清瘴丸的来历,她只犹豫了一下,就让众人服下,只要能平安救回十鸢,这点蛊虫的残余作用,十鸢自能解决。 虞听晚眼珠子转了转: “祁王呢?听说十鸢如今已然是祁王妃,难道不值得他亲自前来?” 顾婉余没和她说十鸢留下记号一事,她转头朝长安的方向看了一眼,言简意赅:“如今王爷应该要到长安了。” 遂顿,顾婉余直直地看向虞听晚,她说: “王爷让我给虞城主带一句话,让我们看看青山城的本事,值不值得让我们王妃亲自前来接手。” 虞听晚眸色一凝,她听出了胥衍忱的言下之意,这是命令,也是考验。 如果青山城不值得,哪怕违背十鸢的意愿,胥衍忱也会竭力阻拦十鸢继承青山城城主一位。 虞听晚垂眸,她握住了双手,常年的取血早让她的身体不如表面看起来健康,许久,她平静道: “青山城会竭尽全力。” ******* 十鸢不知道山脚处有人在筹谋着救她,江见朷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似寻到了乐趣,舌根处的伤势一直反复,他却乐此不疲。 这十日内,十鸢被灌了三碗血腥味浓重的汤药。 第三碗汤药被灌下后,十鸢蓦然浑身一僵,她喉间涌出一股血腥味,她久违地回到圣寨的感觉,浑身蛊虫暴动,仿佛要破体而出。 江见朷在见到这一幕后,眸色灼亮,专注地盯着十鸢。 但须臾,十鸢又归于平静,仿佛适才的反应只是错觉罢了,江见朷露出些许遗憾又复杂的情绪,十鸢看不懂,她也不在乎。 江见朷今日难得没有耗费许久时间在给她喂饭上,他匆匆离去。 十鸢眸色渐深,她舌尖一阵疼意,蛊虫暴乱被她强行镇压下去,但她不能保证每一次都能镇压得住。 又是夜深,山间的夜里安静却又仿佛时刻有些什么声响。 十鸢已经习惯,但这一晚,她忽然睁开双眸,侧脸看向木门。 她有些疑惑,她从未在晚上见过江见朷,直到十鸢听见木门被撬开的声音,她陡然意识到来人不会是江见朷。 来人终于露出脸,十鸢瞪大了双眼,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第201章 来人也看见了她,迅速上前,压低声音道: “我先救你出来。” 十鸢立即摇头。 四周有压制蛊虫的药草,她才能借力压制体内的蛊虫暴乱,她这个时候才明白四周药草不止是禁锢她的作用。 她望着来人,也压低声音,几乎只剩下气音: “外面有一处地道,杀了里面的人。” 顾婉余拧眉,她最想赶紧把十鸢救出来,但她没有浪费时间和十鸢争辩,她也不觉得十鸢会是无故放失的人,低声问:“那你呢?” 她? 十鸢冷眸,她会取了江见朷的性命再走。 她低声嘱咐:“这里全是毒,切记小心。” 十鸢不怀疑顾婉余的能力,她也清楚,顾婉余不会独自一人前来。 十鸢伸出手,让顾婉余取血,顾婉余睁大了眼,十鸢哑声道: “我的血虽没有百毒不侵之效,但也能抑制些许。” 顾婉余呼吸稍重地看向她,十鸢眸子灼亮地反望,没时间磨蹭,顾婉余一咬牙,匕首一划,本来已经有数条伤痕的手腕上再添新伤。 她顺着原本的伤痕割开,血腥味渐渐蔓延全屋,屋外也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的血不止是对蛊,也普通蛇虫也有一定的吸引力。 不需要顾婉余费心,就见十鸢的伤势自愈,渐渐不再流血,只有一条血迹干涸凝住的伤疤。 顾婉余闭了闭眼,她留下一句话:“三日内。” 顾婉余出现得悄无声息,走得也悄无声息,除了她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疼,顾婉余的出现就仿佛是一场梦一样。 十鸢的体质让她伤势愈合得比一般人快,但伤势出现时也总是会疼的。 十鸢垂眸,她只是习惯了疼痛。 她闻着四周的血腥味,闭上眼,她双手紧握成拳,下一刻,木屋的窗户砰得开了一点缝隙。 晚风卷袭进来,吹散了木屋内的血腥味。 翌日天明,十鸢睁开眼,就见到了江见朷,江见朷正站在窗户前,见人醒了,他漫不经心道: “我记得我离开前窗户是关上的。” 他一摸窗户边缘,有些许的痕迹,是毒蛇爬过留下的痕迹。 江见朷眯了眯眼眸,果然么,即便他尽量压制人蛊的作用,依旧能让她号令一些蛇虫么。 江见朷的注意力被窗户分散,没有意识到她手腕上昨日刚添的伤痕好像愈合得慢了一点,今日不需要喝药,他喂十鸢吃过饭后,就匆匆回了地道密室。 十鸢偏头,见屋外没人,她握了握铁链,手指用力,铁链已经些许扭曲。 密室内,江见朷正让药人给铁架上的试药人喂药,一碗药被灌下,试药人的惨叫声仿佛响彻云霄,可惜都被密室掩盖,外人根本看不见这密室内的惨状。 他挣扎着,绑在身上的铁链都快要被他挣断,他含糊不清地骂江见朷,更多的是没有意义的嘶吼,像是许久不见天日,早已不会说话了,他额头上青筋暴起,骨瘦嶙峋,让人怀疑他会不会把自己骨头折腾断。 将近半个时辰后,试药人逐渐安静下来,他耷拉下头颅,有血丝一点点从他嘴角滑落。 四周药人被吓得缩在角落中瑟瑟发抖。 江见朷瞥了药人一眼,药人颤颤巍巍地上前,抬起了试药人的脸,试药人眼中的神色近乎麻木空洞,他望向江见朷,如果是往日,他一定破口大骂,但现在,他只是空洞地睁着眼。 铁链被另一个药人解开,试药人立刻倒地,江见朷挥了挥手,药人立即退开。 试药人像个死人一样瘫在地上,江见朷眸中没有一点情绪波动,仿佛眼前只是寻常景象,他忽然出声: “抬头,看向我。” 试药人的头颅僵硬,但也真的一点点抬起头,就像是被吊死的人一样,浑身都已提不起一点力气,只有头颅高高抬起。 药人被这一幕骇然得浑身发抖。 江见朷冷下脸,行尸走肉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但眼前的试药人已经是最接近圣女的体质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夜色浓郁,有一拨人悄无声息地上了山。 第100章 十鸢听见了风声,她在一片黑暗中睁开了眼,双眸中没有一点困意。 她偏头,朝外看去。 有声音响起,像是地道被打开的声音,门也被撬开,顾婉余进来,她不是孤身一人,一同来的还有虞听晚,两人都看见了她的模样,铁链被刀砍了几下,不仅没坏,还把刀砍出了缺口。 虞听晚忍不住低声咒骂: “陨铁?真是变态!” 顾婉余脸色也不好,十鸢正要让她们不要白费力气,忽然虞听晚想起了什么,她直接划开了手腕,贴住了十鸢的口唇,十鸢错愕地瞪大了双眼。 虞听晚早习惯了于此,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道: “养生蛊于别人是剧毒,于你却是良药。” 血腥味涌入口中,十鸢抗拒地皱眉,被虞听晚瞪了一眼,她也不做挣扎,沉默地咽下血腥味,细小的子蛊密密麻麻涌入她喉咙,人血的味道叫她些许作呕。 十鸢的呼吸沉重了些许,养生蛊的确是良药,叫她一点点恢复体力,她握住铁链,刀尖破坏不了一点的铁链在她手下尽数断裂。 第202章 见状,虞听晚扯下布条包扎了一下伤口,有点纳闷,也有点恍然。 她再了解养生蛊不过,自然知晓养生蛊不会生效那么快,也就只有一个原因了,再给十鸢数日,她自己也能有突破困境。 没时间给她们叙旧,很快木门被推开,来的是松岚,她脸色凝重,让十鸢不由得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 “城主,密道中没有看见江见朷的身影!” 江见朷跑了。 十鸢立刻出了木屋,她下了地道,在看见四周的白骨时,忍不住地皱了皱眉,她快速地接近了密室,只看见了药鼎和被铁链困住的两个药人,药人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中,呕哑嘲哳地比划 着什么。 十鸢听不懂,她抬眸看向铁架,铁架上的铁链被松开,很显然,试药人被江见朷一起带走了。 十鸢抽出身边人腰间的佩剑,一剑砍断了捆住药人的铁链,她不清楚江见朷是否有后手,没让她们的人接触药人,冷眼道: “上去。” 药人被她吓得瑟瑟发抖,抱着一团地走上密道,在快要走到地面上时,两个药人忽然痛苦地惨叫起来,浑身密密麻麻地起了红疹,十鸢本就有戒备,见状,当机立断地命令:“后退!” 地道口的人也立刻退让。 十鸢眼睁睁地看着两个药人在眼前炸开,她瞳孔一缩,一脚踹开还未退远的下属,抬手下意识地掩住脸,背对着地道口,有血肉骨骼砸在她身上,稍顿,是烧伤一样的疼,十鸢也忍不住低低痛呼出声。 下属跌在远处,一抬眼,就见到十鸢后背鲜血淋漓的模样,脸色大变: “王妃!” 药人的血肉也是剧毒,不断地灼伤十鸢的肌肤,养生蛊在拼命地修复这具身体,疼痛交加,十鸢忍不住咬牙,额头冷汗和眸中泪水混在一起掉下。 顾婉余等人听见声音,一踏入地道就见到这一幕,呼吸都停了一刹,顾婉余立即命令: “水!” 她拿起腰间挂着的水囊,解开后就往十鸢身上冲倒,将那些血肉都冲下去,衣裳破烂不堪,脊背上是一个个仿佛被烧伤的血洞,顾婉余于心不忍地闭了闭眼,许久,有水泼在她身上,终于将那些血色冲洗干净。 一件干净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十鸢颤抖着牙齿站起来,没看四周人担心的眼神,她忍住疼意,和伤口愈合的瘙痒,试图转移注意力,分散疼痛,她朝四周的墙壁看去: “这里一定有其他的出口。” 她看不见,她疼得脸色煞白,唇肉也失去了血色,说话都透着颤音,身姿单薄得仿佛纸一样。 顾婉余心下一抽一抽地疼,她忍不住骂道: “你疯了!他跑了就跑了,能抵得上你重要么!” 虞听晚也皱眉看着她。 十鸢不是自虐,只是她担心江见朷会走远,如果真的如此,等他再回来时,十鸢也预料不到他会成长到什么程度。 十鸢对顾婉余的话置若罔闻,哑声命令:“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出口。” 顾婉余还要再说什么,十鸢回头看向她,眸色坚定得让不容置喙: “他今日必须死。” 顾婉余和她对上视线,最终咽下声音,她认命地垂首:“是,属下领命。” 地道内的确有出口,江见朷在听见地道上传来的动静,就立即意识到是救程十鸢的人来了,他没有觉得自己能以一敌百,也没有想要自投罗网的打算。 他迅速地松开试药人的铁链,带着试药人离开。 这条通道是通向青山城的,几乎是从山顶延续到山脚,要走一个时辰之久,江见朷时不时地转头看向身后。 密室中,十鸢没有盲目,她闭上眼,额间红印渐渐颜色浓郁,有虫子从缝隙中钻出来,十鸢站到了一面墙前,她没有找到机关,她也不需要。 她一拳砸在墙壁上,青色墙壁颤抖,裂开缝隙,十鸢面无表情地继续砸了第二拳,墙面倒塌时,激起一阵灰尘。 一力降十会,不外如是。 十鸢没有立即追下去,她仿佛在侧耳听着什么,许久,她转头问虞听晚:“这处朝东南通往何处?” 虞听晚挑眉: “他胆子倒是不小。” 顾婉余没去过青山城,一时间不知道二人打什么哑谜。 虞听晚带着松岚转身就走,十鸢也没问她去哪里,只是踏入密道,见状,顾婉余抬手示意,追着江见朷而去,一群人分散两路。 十鸢受了伤,但她的速度很快,顾婉余一众人必须加速才能追上她,狭小的密道没给她造成任何困扰。 荫蔽的密道声偶尔有细微的声音,像是蛇虫钻过,也像是蝙蝠展翅,火把点燃了密道,也叫顾婉余看得清眼前那道身影,她有些担忧地皱眉,忍不住怀疑起当年晴娘的教导方式真的正确么? 她怎么觉得十鸢总想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江见朷带了一个累赘,被迫拖慢了他的脚步,渐渐的,他已经能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江见朷知道那是谁。 他没有犹豫地洒下了一把药粉。 一手拍在某处,眼前的墙壁被打开,江见朷拎着试药人钻出去,墙壁立即又合上,和四周山洞墙壁严丝合缝,仿佛根本没有什么门一样。 第203章 十鸢在一刻钟后到了这里,她离江见朷越来越近,脱离了山顶,她越发能感知到江见朷体内的圣蛊。 十鸢扫了眼四周,没有被假象迷惑。 石壁轰然破裂,没有挡住十鸢的脚步。 江见朷听见了声音,他低笑了一声,一点也不意外,他已经瞧见了出口,毫不犹豫地闪身出了山洞,他转身朝山洞看了一眼,下一刻,他就朝山洞外一个按钮拍去。 有利箭破风而来,差点射中了他的手掌。 千钧一发,江见朷收回了手,他看都没看身后的来人,一脚踢开试药人,硬生生地砸在按钮上。 轰隆隆,仿佛是什么重石掉落的声音,从山洞中不停地传来。 虞听晚脸色一变,她惊骇地看着江见朷,忍不住咒骂出声: “你疯了不成!” 江见朷被骂得不痛不痒,他勾出一笑:“如果不这样,岂能拖得住她。” 他没那个能耐叫这个青云山塌陷,但一处密道塌陷被堵住还是不难,他知道拦不住程十鸢,但她对自己人总是心软,她不会枉顾其余人性命。 她一定会去救人,也就一定会拖住她的脚步。 虞听晚怒不可遏,她眸子彻冷地望向江见朷:“你找死!” 长鞭破风抽向江见朷,江见朷的武力的确不高,但他没有和虞听晚硬碰硬,闪身退去,下一刻,有笛声想起,虞听晚惊愕,一抬起头,就见江见朷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短笛,他放在嘴边奏响。 不等虞听晚想清楚他是什么把戏时,那个仿佛死人的试药人忽然站了起来,他挡在江见朷前面,长鞭抽在他身上,他好像没有感觉一样,冲向了虞听晚。 虞听晚真想骂人了。 江见朷是什么变态!怎么什么玩意儿都被他弄出来了! 虞听晚有点分不清眼前的是活人还是死人,她想起之前爆炸的药人,一时不敢靠近药人。 虞听晚退后了数步,站在护卫队前: “你觉得凭借你一人能逃得出我青山城?” 她一抬手,在她身后的护卫队抬起了弓箭,利器寒光在夜色中对准了江见朷。 江见朷轻微挑眉,他笑了一声,像是在笑虞听晚的自大:“很难么。” 虞听晚心底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几乎下意识道:“退后!” 但晚了。 江见朷扔出一把虞听晚看不清的东西,像是药丸,又不像,在空中炸开,药粉弥漫在空中,虞听晚脚下不由得一软,四周护卫队也有点站不起来,遑论拉得动弓箭了。 江见朷拎着试药人,慢条斯理地从虞听晚身边走过去,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虞听晚:“要不是你和青山城还有用……” 虞听晚浑身无力地倒在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 在江见朷走出十米后,他双腿陡然一软,直接砸在地上,他蓦然转头看向山洞之处。 有人从山洞走了出来,她披风上也都是灰尘,身上是毫不掩饰的冷意,混在夜色中,她那双眸子也冷冽逼人。 江见朷额间鼓起一块,圣蛊被月光一照,仿佛破体而出,他浑身忍不住地颤抖。 十 鸢手中握住软剑,越过众人,抵在了江见朷额间,她居高临下: “我说过,你今日一定会死。” 第101章 众人视线中,十鸢的剑刃抵在江见朷额间,毫不费力地刺开一个口子,江见朷脸上褪去血色,剑尖染上了殷红。 江见朷也仰头看着十鸢,他脸庞一阵扭曲抽搐,有什么东西顺着剑刃爬了出来,直直地朝程十鸢爬去。 金色蛊虫到了程十鸢手中,没有蛊虫桎梏,江见朷一手抄起短笛,但他再快,也比不上程十鸢的速度,她一剑划开了试药人的脖颈,寒光一闪,浓郁的黑血从试药人的脖颈处流了下来,试药人抽搐地倒地,一手捂住脖颈,眼泪顺着鲜血一起流出,他却控制不住露出轻松的神情。 他不记得他被关了多久,也不记得他是谁。 他只记得一件事——江见朷该死。 哈,他终于要死了。 江见朷在看见这一幕,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眉心还在流着血,直勾勾地看向程十鸢:“你是故意的!” 被抓是假的。 她和戚十堰是合谋好的,她故意和他前来,目的就是要杀了试药人。 他只在戚十堰面前提起过一次试药人。 江见朷没想到他会败在戚十堰手中,他忍不住地闷声笑。 他想起来,他初见她时,就是戚十堰的府邸。 他怎么就忘记了,她曾经是戚十堰的姨娘呢,她能偷得城防图,能从虎牙岭保得性命,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对付她的人。 “哈,哈哈,十鸢,真是好本事。” 十鸢眸中一点情绪变化,冷光在剑刃上闪烁,她没有留下后患的习惯。 凡是蛊师,就会觊觎人蛊。 十鸢得到的教训已经够多了,足够她彻底明白这个道理。 在圣蛊剥离后,江见朷素来接触毒药的颓态立即显现出来,十鸢二话不说,直接一剑刺入江见朷的眉心,她手腕翻转,剑身也在江见朷眉心转动,江见朷倏然瞳孔睁大,他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声音,鲜血浓汁顺着剑身流下来,死得不能再死。 第204章 四周蓦然一静。 众人都有些回不过神来,那个一直行踪不定,叫多方势力棘手的江见朷真的死了? 十鸢没管众人的震惊,她亲自下的手,死没死透,她心底自然有数,但她还是不放心,她看都没看江见朷一眼,谨慎地吩咐道: “连同试药人一起,将他们火葬。” 十鸢将手中圣蛊扔向虞听晚,不消须臾,虞听晚重新站了起来,因为差点让江见朷跑了,她难得有些尴尬,当即也不需要顾婉余等人动手,她就道:“你放心,这些事我一定处理好!” 狗东西,就是他让她在十鸢等人面前差点颜面尽失!她非让这狗东西烧得一点灰都不剩! 十鸢不管是谁接手这件事,她都必须得亲眼看着江见朷被烧之殆尽才行。 一场大火燃起,火光肆意,卷着青云山的瘴气,带走了青云山许久的居客。 十鸢从火光中收回视线,她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青山城,或许是事情终了,也或许是顾婉余等亲信在,她忍不住身子一晃,终究是体力不支,晕倒了过去。 意识陷入黑暗中,她隐约听见四周的惊慌声,有人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焦急担忧地喊道: “十鸢!” ******* 十鸢觉得她这一觉睡了好久。 久到她再睁眼时,有些恍若隔世,她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看向顶端的床幔,青黛色的床幔,绣着些许牡丹的花样,她眨了眨眼,昏迷前的记忆渐渐回拢,她也想起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十鸢直接坐了起来,她察觉到脸上有东西,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就见金色圣蛊乖巧地趴在她手心。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体,被药人血肉灼伤的伤口都消失不见,浑身恍然一新,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她一时也分不清是圣蛊的作用,还是她自身人蛊体质的作用。 十鸢没有犹豫,她将金色圣蛊往耳后一放,圣蛊立即意识到她的心意,一点点爬入她耳朵中。 或许是她早习惯了种蛊的过程,即便是圣蛊也没叫她觉得一点难受,十鸢必须承认,经过江见朷一事,她对百毒不侵的特点很是眼馋。 她扫了眼床铺,和床幔是一样牡丹样式,门外有人听见动静,立即问: “可是姑娘醒了?” 十鸢嗓子干得不想说话,于是拉了拉床幔上的铃铛,立刻有人推门进来,消息也被传到院外去。 婢女端着水盆和膳食:“奴婢伺候姑娘洗漱。” 床边挂着一套给她准备好的衣裳,十鸢换上后,她净面净手,又漱口后,才咽下了一杯茶,她轻声问:“我昏迷了多久?” “姑娘昏迷了整整七日。” 十鸢错愕。 什么?整整七日? 怪不得她觉得浑身酸乏得不行,刚起来时,整个嘎嘣嘎嘣响个不停,任谁躺了这么久,身子骨都会被躺坏掉的。 十鸢猜到了这里是何处,她没有急着出门,而是安静地坐下来吃了膳食。 刚醒,她吃得清淡,一碗粥刚下肚,就听见外面传来的声音:“人醒了?” 顾婉余本是担忧,脚步迈得很快,但一看清室内的情况,她就不急了,往门口漫不经心地一靠,勾唇挑眉道: “无碍了?” 十鸢乖巧点头。 看见顾婉余时,十鸢还是有些惊讶的:“顾姐姐怎么还在这里?” 依着春琼楼的作风,顾婉余此时应当回去给她胥衍忱复命了才对。 顾婉余轻慢地白了她一眼,将她未醒来时的担忧掩住,只透着些许郁闷道: “你一下子昏死过去,整整七日没有醒来,莫说回去复命,我连个信都不敢传回去。” 如今主子应该要入长安了,正是关键时刻,顾婉余敢保证,一旦十鸢的消息传回去,一定会叫主子大发雷霆。 当然,她之所以敢拖延不报,还是因为虞听晚竖着手指和她保证,十鸢只会昏睡过去了。 她太累了,身体都在抗议,她需要休息。 许是这一觉睡得够久,十鸢彻底清醒了,虞听晚没有跟来,身为一城之主,虞听晚其实每日都很忙,这七日,便是顾婉余不似十鸢那样昏迷着,也不能常在府中见到她。 听见顾婉余的话,十鸢心底松了一口气,她眼神飘忽着:“既然我已经醒了,姐姐和公子传信时,就不必赘述我昏迷一事,也免得公子担心。” 顾婉余哪里不知道她那点小心思,闻言,扯唇白了她一眼: “现在害怕主子知道了?一个劲冲在前面叫自己遍体鳞伤时,怎么不担心主子会知道?” 十鸢被说得哑口无言,她只能伸出一只手,拉住顾婉余的衣袖,轻晃了晃,闷红着脸,呐呐地软声软语道: “顾姐姐……” 没接任务前,她就惯是个会痴缠撒娇的主儿,晴娘和顾婉余就是她经常撒娇的对象。 她对这一操作简直信手捏来,偏顾婉余许久不能见她这般娇态,心底一下子就软得一塌糊涂,也不舍得再说她重话: “你啊你,这次就算了,日后要三思而后行。” 第205章 十鸢忙忙点头应是,看上去乖巧得不行。 但顾婉余现在知道了,这都是假象而已,她轻轻摇了摇头。 也是这时,虞听晚得知了十鸢醒来的消息,派人来请她: “姑娘,城主请您过去一趟。” 来者是松岚,在城主府担任护卫队队长一职,她不卑不亢地冲十鸢福了福身。 十鸢不意外虞听晚会找她,她来青山城就是为了找虞听晚赴约。 顾婉余有些疑惑地看向她,她记得虞听晚是去处理城中政务了,这个时候派人来叫十鸢过去做什么? 十鸢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默了默,她低声道: “虞城主有意将城主之位传给我。” 顾婉余蓦然睁大了双眼,脑子一阵嗡嗡的,她好像是听错了,十鸢刚才说什么? 城主之位? 一城之主最低也是三品官,晴娘替主子培养春琼楼细作和杀手,至今也就还是管理着主子暗地里的势力,明面上依旧是没有一官半职的。 但十鸢只是来青山城晃了一趟,就一跃变成一城之主了? 顾婉余欲言又止,匪夷所思。 她更疑 惑,青山城能让一个外来女子当城主么?世人对女子的偏见如山,虞听晚能坐上这个城主的位置,是因她是虞家最后的血脉。 虽然青山城城主之位不由朝廷派发,而是有城主传承,但十鸢上位,城中人会心甘情愿么? 顾婉余不清楚青山城的秘密,她忍不住地皱眉,担心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她陡然想起主子派她来青云山前让她给虞听晚带的那句话,慢半拍地恍然大悟,所以,十鸢是奔着青山城城主之位来的一事,主子也是知情的? 想至此,顾婉余稍许按下心底的担忧和警惕,但她还是跟着十鸢一起去了前院。 松岚看了一眼顾婉余,平静地收回视线,也没有阻拦。 倒是顾婉余瞥了眼她腰间正大光明佩戴的腰牌和佩剑,不着痕迹地轻抿了抿唇。 正大光明地以女子之身任官职么。 顾婉余忽然想起了晴娘,自西北一事后,她和渠临城一据点的人和晴娘算是离心。 或者说是权力交替的过程中,她们选择了靠拢于十鸢这边。 可眼前一幕,却是晴娘数十年来期盼的目标,顾婉余忍不住转头看向十鸢。 十鸢也察觉到她的视线,她仿佛能感觉到顾婉余在想什么,她一错不错地和顾婉余对视,她轻声道: “待此间安定后,我会给晴娘传信。” 胥衍忱知道她的目的,也默认了她能带走这一批人。 第102章 在十鸢忙碌的同时,长安局势也尘埃落定,在大军将入长安时,小皇帝没做抵抗,或许是当初的胥铭泽然让他早有了心理准备,如今换了位皇叔,他也接受良好,大开城门迎胥衍忱等人入城。 数日后,小皇帝禅位,三请三拒后,正式传位于胥衍忱,因朝中百废待兴,胥衍忱登基大典被定在了三个月后。 虞听晚得到了消息,她轻啧了声: “三个月?这时间是特意算好的吧。” 从青山城到长安城,不需要日夜兼程,而是寻常赶路的话,三个月时间是差不多刚好。 十鸢得到消息就准备前往长安城了,虞听晚担心她被骗跑了,不断地嘱咐: “你别忘了,你这次是代表青山城前去参加新帝的登基大典的,千万不要被人哄骗了。” 她就差指名道姓了。 顾婉余掩住唇,很想知道主子听见这番话是什么表情。 十鸢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她脸有绯红,再一次地保证: “我会回来的。” 虞听晚满意了,终于肯放人离开,怕她不回来,这次还特意让松岚和她一起离开,顺便路上也能一直让十鸢了解青山城。 十鸢没有拒绝,默认了松岚的跟随。 她转头朝北望去,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比其余人更清楚胥衍忱为何要等三个月。 这一刻,她归心似箭。 从青山城到长安城,这一路经过了青云山、燕云城、衢州城、幽州城、虎牙岭、梧州城,十鸢骑在马上,仿佛将她此生都再走一遍,将要踏入长安城时,十鸢忽然心有所感,她停下来,调头转身看去,眸中有情绪一闪而过。 顾婉余骑马到她身后,不解地问: “怎么停下来了?” 十鸢摇了摇头,释然轻笑:“没什么。” 现在想想,她刚重生回来时,一心想着报仇雪恨,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陆行云一家人在她眼中变得无足轻重。 闲暇之时,她也根本记不得陆家人。 十鸢呼出一口浊气,她说: “走吧,公子要等久了。” 长安城,城门威严,不待守城门的士兵拦截,顾婉余直接拿出令牌,城门离开放行。 途径某一处时,十鸢转头看了看,属于陆家的那座宅子早被查封,一个封字的白条被交叉贴在府宅门上,十鸢平静地收回视线。 一行人直到皇宫前才停下。 早在她们进了城门后,就有人禀报给胥衍忱了,所以,十鸢在皇宫门口看见胥衍忱时,一点也不奇怪。 第206章 她能感觉到她离胥衍忱越来越近。 他依旧一身银白衣袍,玉冠束发,仿若翩翩谪仙,风吹过他眉眼,透着些许疏离的冷硬,听见声音,他些许抬起头,眉眼疏朗清隽,四目相视间,他眸底忽然变得柔和下来,十鸢翻身下马,她走到胥衍忱跟前,胥衍忱握住她的手,已经六月天了,她的双手依旧冰凉。 胥衍忱握紧了些,轻声问: “累了么?” 她没有日夜兼程赶路,和以往做任务时相比,这次赶路很是轻松。 但十鸢望着胥衍忱,陡然闷声道:“有点累。” 她稍低头,下颌抵在胥衍忱肩膀上,轻轻地蹭了一下,又眉眼恹恹地耷拉下去,好像真的有点累了。 顾婉余诧异地抬起头,瞧清眼前一幕时,忽然有点牙酸。 顾婉余有点看不下去,视线稍微移开,在胥衍忱背后,周时誉冲她轻微抬起下颌。 ****** 宫殿,满殿精致,琉璃瓦折射着暖阳,地上都铺着青玉石,踩上去些许微凉,被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 十鸢正在试穿礼服,顾婉余围着她来回地转悠,九尾凤冠被戴在她头上,礼服恰好合身,尺寸是顾婉余亲自量好派人送到长安城的,她不再是当初春琼楼媚上的伶人,经历叫她开拓眼界,疼痛铸就她的脊骨,她是一块历经打磨的璞玉,仅仅站在那里,无需手持利刃,就已经叫人觉得贵不可犯。 礼部见送来的礼服合身,才终于松了口气,一直不见祁王妃,便是连尺寸都是别人送来的,他们赶制礼服时候难免有点惴惴不安。 毕竟距离登基大典只剩短短数日,一旦礼服不合身,时间也来不及修裁了。 有人忍不住朝十鸢看去,她有点心不在焉,所谓试穿皇后礼服对她来说也不过一件小事,她偏头朝书本看去,偶尔视线才落在铜镜上,暖阳渐落,夕阳余晖落在她脸上,仿佛海棠披上一层红霞,轻易染上些许秾艳。 宫人觉得脸红,也觉得她不敢冒犯,越发低下头。 十鸢没管别人,她只觉得这个凤冠很重,比成亲时的凤冠还重,压得她脖颈有点酸疼。 但是,对于她来说,九尾凤冠的意义远比不上那日成亲时的凤冠。 她面前摆了厚厚的一沓资料,上面记载了长安城各个世家和朝廷所有官员的消息,不论青山城城主,还是皇后的身份,她都得记下这些资料。 便是试穿礼服的时候,十鸢也一心思都在资料上,在外人看来才会显得心不在焉。 十鸢也不在意,她只需要知道礼服合身就是了。 宫殿内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被人揽入怀中时,十鸢也不觉得意外,她自然而然地靠在人怀中,黛眉透着些许恹然: “公子怎么来了。” 她喜欢喊他公子,即便成亲了,也依旧这么喊他。 胥衍忱亲了亲她发丝,也翻开了她手中的资料,是春琼楼给她送来的,她如今使唤底下的人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胥衍忱点了点最上面的三个人: “记得这三人就够了,其余人,不值得你费神去记。” 十鸢扫过最上面的三个人,都是历经三朝的老臣,或许是因胥铭泽前面铺了路,胥衍忱的上位没有引起他们过度的抗拒。 十鸢了然,当初胥铭泽还在时,就是因为有这三人,才没叫整个朝堂都落入胥铭泽手中。 如今胥衍忱登基,局势一变再变,历经三朝的老臣也越发沉默,十鸢在其中一人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 她记得,这位寇将军是有兵权的。 天下虽是三分,但先帝的确对小皇帝费心良苦,这位寇将军也是先帝给小皇帝留下的人手,手中握着兵部五万人马。 如果他奋力抗敌,长安城绝对不会这么轻易被拿下。 许是她视线停留得过于长了,胥衍忱也轻描淡写地和她解释: “跪久的人是很难站起来的。” 他这番话说得些许高高在上,也透着俯视而下的薄凉。 十鸢眼皮子都没掀起一下,顾婉余总是担心她被胥衍忱的表象蒙骗,但十鸢一直都是知道胥衍忱是什么样人的。 她闻见过胥衍忱身上透着血腥味,也见过胥衍忱杀人。 胥岸曈至今仍被关在地牢中,即使胥衍忱依旧记得谢有姝对他的恩情。 十鸢当然知道胥衍忱骨子中透着薄凉的一面。 他会在见她前洗漱,是担心她会觉得血腥味难闻,而不是不想让十鸢见到他这一面。 他会在香炉内下药,会企图将她桎梏在身边。 十鸢惯会使毒,怎会对那日异样一点察觉都没有,十鸢知道他不良善,也知道他有阴暗。 人无完人。 她也会试探公子,欺骗公子,疑心公子。 别对爱人过于苛责。 十鸢一贯觉得,温柔从不是一种性格,而是一种能力。 公子恰好是有这种能力的人。 十鸢顺着他思路往下问:“那公子之后要怎么安排他?” 胥衍忱吻了吻她的额间,轻笑着教她: 第207章 “我们不需要他忠心,只需要他有用。” 十鸢眸中闪过若有所思。 后背贴上一只手,掌心的热度让十鸢觉得有点口渴,她抿了口茶水,渐渐地放下了书本,她朝外看去了一眼,外间天色已经变得暗下来,四周宫人早退得不知踪迹。 有人亲了亲她后颈窝,很轻很轻的举动,些许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窝处,十鸢轻微喘息了一声。 茶水不能解决口渴的问题。 十鸢眨了眨眼,她听见有人笑她,那只手顺着脊椎往下,最终停留在某处,润意浸湿了指腹,掌心包裹住软肉,十鸢咬住了唇,她颈窝和额间都溢出汵汗,她转头蹭了蹭某人的肩膀。 说不上是阻拦还是催促。 她咬上了他的喉结,他依旧不紧不慢,手指也是慢条斯理,有些折磨人。 十鸢窝在他怀中,视网膜渐渐模糊,她隐约看见红色烛火被风吹得一摇一晃,一明一暗地照出楹窗外宫人低着头的身影,十鸢不得不咽下涌上来的声音,她眼角浸出了水痕,灼热也悄无声息地从脸上滚落。 有人亲了亲她的脸,也将那滴水痕含住。 她手指在他后背上划了一道抓痕,胥衍忱低低地闷声了声,声音有些哑: “出去一趟,学会抓人了。” 十鸢被逼得眸中绯红,旖旎渐起,室内温度都在一点点升高,衣裳半褪间,这一幕活色生香,也落在某人眼中,叫某人眸色逐渐晦暗下来。 但许是曾经忍耐剧痛数年,叫他的忍耐力格外好。 他不急躁,也不会叫她在这事上还被弄疼,也了解她的需求和身体。 他的脸上和手指被水波溅潮,他舔了舔唇,咽下口中水渍,没办法缓解喉咙间的渴意,他低下头看去,女子挡住双眼,轻轻地喘息着,唇齿间隐隐可见舌尖,他轻呼出一口气,脖颈间被咬得些疼,他没在意,而是俯身问她: “还会咬人了,还有什么招数?” 他慢条斯理地磨着她,声音低哑:“一并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第103章 十鸢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殿外宫人安静地守着,她没睁眼,也敢感觉到胥衍忱就在她身后。 十鸢脑子中有疑惑。 今日不忙么? 登基大典在即,按理说,胥衍忱应该忙得见不到人影才对。 有人从背后扣住了她的腰肢,将她往后带了带,十鸢滚入他怀中,后腰上抵住了什么东西,十鸢知道那是什么,他埋头在她脖颈间哑声喊她: “……十鸢。” 声音些许低哑,有些缠绵。 十鸢心尖跳了跳,成亲那日后,十鸢就知道了一件事,胥衍忱粘人得厉害。 不论床上还是床下。 后颈窝被人亲吻得酥酥麻麻,十鸢转过身,床榻下身体贴得越发紧了些,她脊背绷直了一刹间,声音有些闷哑:“还未登基,就白日宣淫,公子不害臊。” 胥衍忱埋在她颈窝,闷笑: “谁让十鸢于我身上垂怜得少,我总得要时刻把握机会。” 十鸢脸有点红。 论这方面,她是抵不过胥衍忱能说会道的。 他手指很长,如玉柄一般好看,也是骨节分明,轻捻慢弄间,很容易叫她攀上顶峰。 十鸢的呼吸不由得又乱了起来。 她只来得及瞥了眼外间初升的暖阳,就被拉入彻底的欢愉中。 日上三竿时,内殿终于传来铃铛声,宫人轻手轻脚地踏入宫殿,一桶桶地送来热水,待净室内安静下来,有人抱着十鸢出来,十鸢难得些许困倦,整个人都有点犯懒。 宫人给她准备的是一件胭脂红的百花云织锦缎裙,煞是好看,十鸢懒洋洋得不想动弹,胥衍忱挥退宫人,替她拢了拢衣襟,低头覆盖上她脖颈处的痕迹,仿若胭脂点点。 十鸢忍不住抬腿,踢了他一脚。 她恼了他一眼,半晌,堵声地送了他两个字: “节制。” 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含糊不清,但也真切地砸在胥衍忱的耳膜上。 胥衍忱轻叹了一声,她真是一点也不念着这事。 或者说,过河拆桥。 分明夜间情深时会不停地叫他,白日中,她倒是理智清醒起来了。 他提议:“逛逛皇宫?” 这往后就是她和胥衍忱的家,纵不常住,也是要熟悉一番,十鸢没有拒绝。 这一日,胥衍忱和十鸢走遍了皇宫,十鸢在皇宫中看见一处桃林,这个季节,桃花已经尽数谢了。 她恍然间想起,她第一次去燕云城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胥衍忱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有些意外: “想看桃花了?” 十鸢迟疑地摇了摇头。 她不在意桃花,她只是记得公子生辰就在桃花最盛开之时,重逢两年半,但她没有陪公子过过生辰。 十鸢不着痕迹地朝胥衍忱看了一眼。 三日后的登基大典如约而至,十鸢是被胥衍忱叫醒的,虽然胥衍忱之前被冠以反贼的名义,但到底是同一个祖宗,登基大典这一日还是要祭拜先祖的。 今日礼节繁琐,昨晚胥衍忱也没有胡闹。 第208章 但一日下来,十鸢还是累得够呛,即便是日夜兼程赶路也没有这么累。 那身礼服很重,和那顶凤冠一样,她站在高台上,和胥衍忱一起接受众人跪拜时,十鸢轻呼吸了一口气。 她想,或许等她穿上青山城城主的官服后,也会和今日一样觉得沉重。 她做的事情,不曾有过隐瞒。 朝中自然有知道她的人,隐晦望过来的视线有些惊愕和不解,像是想不到这般仿若温室娇花一样的女子会传言中手段狠辣的人。 十鸢看得懂,也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 她之前在春琼楼时,腰肢纤细,只堪堪一握,是特意训练出来的,叫她一举一动都溢着美感,时刻惹人怜惜,后来春琼楼被发现,十鸢没有再刻意保持那般身材,与人争斗时,体重也是一大利器。 往日柔软堪折都有一层薄薄的肌肉,礼服宽大,遮住了这一点,让她看上去仿若柔弱可怜,没人能想得到她一脚能直接踹断人的腰椎。 十 鸢淡淡地扫过一眼,接触她视线的人都立即低垂下头颅,没人敢和她对视。 十鸢在大典上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胥岸曈。 登基大典结束后,十鸢不由得问起这个问题,胥衍忱挑眉道: “十鸢不是给他种蛊了么?” 十鸢点头。 “你手中握着他的命,他也就不堪一击,放他回去,也全当是我还了四嫂当年的恩情。” 十鸢没有对这件事发表意见。 有人替她按了按脖颈和肩膀,问她累不累,在她说不累后,床幔不久后被放了下来。 他像是觉得她在大典后就会走,拉着她抵死缠绵。 情欲浪潮从体内一波波涌上来时,十鸢忍不住地抬手挡住双眼,她咬住唇,呼吸都逐渐不稳,她咽着声音喊他: “……公子……呜呜、胥……胥衍忱……” 十鸢不知道是如何度过这一晚的,第二日醒来时,割腕都能翌日结痂的体质居然还会觉得腰酸腿疼。 她忍不住轻嘶了一口气。 顾婉余找上她时,就见她这般模样,笑呵呵地掩住了唇: “看来虞城主的担心也不为过。” 十鸢听出她的揶揄,脸上被烧得绯红,顾婉余不再闹她,提起正事:“晴娘让我问你,她带人去青山城一事,主子可有点头?” 说到底,春琼楼是胥衍忱手下的势力。 十鸢轻声道:“他都知道的。” 顾婉余诧异,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她们很清楚春琼楼是一股不小的势力,暗杀、获取情报,不论哪一样,都能叫胥衍忱更安稳地坐好这个位置。 顾婉余没有想到胥衍忱会这么轻易放弃。 而且,顾婉余隐晦地看了一眼小姑娘,她也没有想到胥衍忱会真的放人走。 大典后的第三日,各官员都返回封地,松岚也来找十鸢一次,她比顾婉余要担心得多: “少城主还不准备返程么?” 她甚至直接把对十鸢的称呼改成了少城主。 待看见十鸢摇头时,松岚心下凉了一截,煮熟的鸭子不会飞了吧? 十鸢给了她回话: “再等等。” 松岚只要按住心底的着急,从三日一次进皇宫,到后来的一日一次,就差直接住进皇宫催十鸢离开了。 胥衍忱也没有想到她会还留下来,夜间,他抱着她,替她擦洗身子,低声问她: “十鸢在等什么?” 夏去秋来,秋去冬来,直到年底,十鸢也还是没有返回青山城。 松岚都要绝望了。 好在晴娘等人的撤入青山城的消息给了她一点心理安慰,才叫她没有强行掳走十鸢,因为十鸢一直没走,松岚都没敢独自返回青山城,生怕少城主会丢了。 胥衍忱没有得到十鸢的答复,但等过了年宴,胥衍忱看见桃花渐开时,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四月初三,万寿节。 礼部上奏询问是否要大半,被胥衍忱推拒了。 当晚,他挥退众人,独自推开了宫殿的大门,女子正对着他坐在圆桌前,圆桌上摆满了膳食,还有一碗长寿面。 胥衍忱和女子四目相视。 气氛有些安静,许久,胥衍忱长吁了一口气,他摇头: “果然如此。” 她会留在长安城一年之久,就是要给他过一个生辰。 胥衍忱不知道该哭该笑,生辰于他而言,其实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日子。 他很久没有过过生辰了,从他离开长安城开始,生母被困长安,成为一颗牵制他的棋子。 后来,他中毒昏迷,生母为叫他能平安离开长安,生平第一次奋不顾身反抗,一把火烧了先帝灵堂,自己也葬身于火海,皇室丑闻,皆数被掩盖,外间连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去。 他甚至连替生母敛尸都做不到。 于是,生辰也变成了煎熬。 但如今,有人坐在他面前,亲自替他准备长寿面,耗费将近一年时间,就仅仅是为了陪他过生辰。 胥衍忱听见十鸢认真道: “胥衍忱,生辰快乐。” 他忽然低笑了声。 那些看不清摸不着的阴霾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 第209章 他说:“生辰快乐。”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