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金吾》 第1章 《赐金吾》作者:三改火【cp完结+番外】 文案: “这锦囊,与我那只是一对儿,佩了便是我的人,你接还是不接?”李鉴凑过去,鼻尖抵着孟汀的,“侯爷,若是不应,我便要明抢了。” 孟汀将书卷撤下,挑眉看他,失笑道:“那明抢吧。” 山川要征伐,人心要收拢,轻裘肥马要金千重。 孟汀连一个锦囊都不要。 就如此,寡言敛笑地等了他三五年。 —————————— 是一个少年渡过大江又渡回来的故事。 反骨忠犬权臣攻x理智疯批帝王受 两个大!美!人! 一句话简介:反骨忠犬权臣攻x理智疯批帝王受 标签:古代,宫廷,he,神仙爱情,强强,剧情 第1章 楔子 上元夕,长安擎昼。 流光漫天心,捧踱料峭年岁,燎烧出好个烟火盛世。街头是笛里番腔弄鼓,万家骈行,游人若织。自有红妆观鹤阵灿灯,纨绔尾暗尘随马,浅映入画。 “端的是雍昌之年。” 孟汀拥着毳袍,低首添炭焙酒,回身朝望火楼阁窗外一眺,挑起眉尖。对坐的天子鬓已星星,怀着堆黑白花儿的小狸奴,垂眼似入寐。 “我大豫向年金吾不禁,上元不过添个盏灯罢了,再兼为八十万金吾禁军离休一日。”孟汀起身添酒,“陛下也见了,城头唯留了些将卒防走水。” “如此疏城防,观火可觉有何不妥?” “微臣不敢。” 年事愈高,疑虑总是愈重的。大豫夜夜不禁金吾,京华却设八十万金吾禁军,颇为讽刺。觉“有何不妥”之人,恐怕是天子官家罢。 与官家对坐煮酒的“微臣”孟汀是独嫡,父亲镇云中,战死。他袭了雍昌侯,整一个孤家寡人,叫天子疑心吞咽入腹。天下皆知孟观火弱冠未年既被委以八十万禁军,只道小侯爷丰神俊朗兼得文治武功。而孟汀眼见火红炉沸,心中了然——天子不过缺把应手的陆离长铗,好入囊中。 寒刀冷仞,烈火灼铸。马上是见血封喉,怀中就是顺意的长物。再盛的逆鳞锋芒,都要熬成铁锈包浆。 “寡人也愈发老态了,不如从前。”官家挡开他奉去的酒,“明年此时,也不知能否再煮酒相见。身边也无人,嘉王么,德高而才庸。端王正德冽利,却非我子嗣。安王......可惜。若得一子如观火者于膝下,身后也无憾。” “此世非陛下不能升平。若无陛下,我等筚路蓝缕,不能启山林。回温之时,还应涵养,可得万世永年,臣下也遂了平生。” “你的心意,寡人自知道。”官家抬抬狸奴的足爪,“观火以为,我若要立储君,谁人称心些?” 三句话,步步紧逼。 孟汀呷了口酒,指尖摩挲着杯底,斟酌如何接口。他并非如何温从之人,了却君王天下事,向来是招摇恣意的。然而伴君伴虎,一身世故又少不得,只得压着性,道:“陛下,从心从天命而已。” 话音刚落,外头本是鸦青的天色霎时沸红。 孟汀道声恕罪,起身一看,就见长安东南火光冲天,离阊阖门有些远近,确乎是祈年殿。此时香火不衰,走水也常有,自交与望火楼兵卒打点即可。他立观一瞬,却觉有异,刚要下楼查问,一小卒蹬蹬蹬上来,行礼道:“陛下,侯爷,崇国公府兵卒围烧祈年殿,似是反了!” 他们挺会挑日子。 官家庇护侄子李正德,李正德庇护崇国公府,想私运物什、藏匿军丁,也顺风顺水无人敢问。孟汀瞧着从容不迫撸猫的官家,默念百因必有果。毕竟太平世坐久了,总会有些人多心,有些人无所顾忌。 他扯了外袍与昆吾刀,咬住三冬苦寒末稍,翻身上马,点了阊阖门的兵卒,又道:“去朱雀门知会伯雎一声,叫他领余人至明堂与本侯拿反贼。汝等守门,待本侯归还,恭送陛下回宫。” “不必。” “陛下。”孟汀行礼,勒转青骓,就听他道:“寡人自有去处,差遣看一二人送寡人至终南玉溪暂避即可。这几日不宜留城中。” 街上游人已四散而走。孟汀道声明了,刚要催马去祈年殿,官家道:“观火,不必去了。” 喧哗嗥啸混在烟染中冲腾而来,祈年殿高顶火烧火燎,冲天明灭。西城的兵卒只道是走水,腿快了些,去了祈年殿就没能回来。 孟汀心头一动,回身望向官家:“微臣若不去,那走水祸患何人去救?” “自会有人。寡人与卿,隔岸观火便是。” 收刀入鞘。 君心于此不难测,孟汀能猜出七八分。官家是想尽他们造次,再来场山雨一齐浇灭。走水是要救的,但官家不想让他去救,他也不必操甚心。 毕竟,他只是官家手中一把长铗。 正思忖间,怀里被塞了一团暖融融的软皮毛,他低头一看,是那只黑灰相杂的小狸花猫,蜷在他颈侧打起盹。孟汀俯身将狸奴拖抱住,懵了一刻,听官家打了个响亮喷嚏。 “有一事相托。还请观火至安王府,护安王出城。寡人已宣诏,封安王至江陵,好安度余年。”他道,“这狸奴,便说是寡人赠的。山长水远,留个念想。” 孟汀平生的耐心,都用来听官家一席话了。 要说这安王李鉴,确乎“可惜”。其母不过媵婢,诞子未三月,便被药杀,李鉴被寄于大相国寺,两年前才得封号。官家少时的聪慧俊秀传了他,病弱也传了他,十五六岁的年纪,积得满身病灶,怕是天妒意。 第2章 他们少有交集。孟汀只记得前年元夕时,他新近丧父,袭了侯爵,却无心寻人相伴以为乐,独身策马过了长街。乐景哀情,恰逢大病初愈的李鉴,二人在广济河旁数了一晚上河灯。 那人确乎是欲界难求的清明。 他辞了官家,一夹马肚,青骓生灭间飞出九丈开外,狂飙般扫得满尾尘埃,险些冲撞一个不明就里的卖花徒。安王府离朱雀长街的大相国寺不远,祈年殿的火也快烧到那处。若官家再唠上几句,他仅存的二子又要痛失其一。 远远地,就见胡伯雎催着人马过来,见他单骑逆去,隔着半条街就喊:“侯爷,过地儿了!” “胡兄自去截反贼,我另有事,护安王去江陵。”两马一逢,孟汀勒紧缰绳,“若一会见着李正德,速来密报。看胡兄如此悠哉,莫不是等崇国公将京城烤一烤来分你尝尝味道?” “恨不得他闹大点。”胡伯雎低声道,“侯爷想,今后城防难断,官家不就更倚仗于你了。当今纷乱,谁不想着往上走走,护自个周全安好?文官那一套,你......你咋抱了只胖猫?” “江陵见信如面。” 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兵戎相见也当打闹儿戏。孟汀到底随父亲戍守过云中郡,见过关河冷落、西羌喋血,也算晓得干戈之苦。人皆是生于忧患,琦怀中浸久,早晚糜烂至不可自拔的地步。 即便此时,祈年殿一把火,也将朱雀长街脆若琉璃的欢闹燎得一干二净。 四处灯火业已熄尽。安王府没形没款地匿在深巷里,他只得挑了明火,将青骓系在弄口,提了刀进去。未走出几步,就见府门虚掩着,孟汀推门进去,也无家丁管事问信,好生奇怪。 主厅堂还有余火明着,他缓步绕过庭间东瀛舶来的枯山水,向那厢去,却觉身侧檐角有人,似在暗张弓弩。 他停步,道:“可是来取本侯性命的?” 机括相扣的细碎响动乍然消失。 孟汀嗤笑一声,踱到堂屋台阶下,中门便开了。 “何人?” 李鉴托着半坠烛火出来,身上黛青衫单薄落拓,裾摆下露出纤皙脚踝,拉扯着分明玲珑的骨节。他赤足向孟汀走几步,咳嗽一阵,嘶哑道:“侯爷,许久未见。” 孟汀莞尔行礼,低首间朝他的双足促然一瞥,再向上,是束进绅衿间的一握腰身。 “大概是府里上下一道偷忙去花市,单留我烤火了。”李鉴展展袍袖,“我见半里外火光渲天,可是......出什么祸事了?” “崇国公府谋反,将祈年殿噼里啪啦折腾,此时应在破宫城。”孟汀将那狸奴从肩口拎下,塞进李鉴怀中,“这胖狸奴暖身子挺合适。对了,立冬时官家封殿下至江陵,本应当时启程,却又是千秋节耽搁了。臣此番送殿下出长安,至江陵,即刻便去。” 李鉴垂眼捏揉着猫耳,蹭着那狸奴的黑白花儿,只温软地应道:“也好。” “臣去备车......” “哈,何必麻烦,我能骑马。” 孟汀差点忘了,安王是病人,但不是废人。 李鉴跨了匹白蹄乌,背尺半短剑与一箧书卷,随孟汀打马出了忠华道,直奔朱雀长街。长街尽处宫城头满是明火执仗,好似将夜阑撕开鲜血淋漓的裂口。 “侯爷,我父皇如何?” “他已出城了,自有神仙般去处,殿下先自顾罢。” 李鉴打了个寒噤。那花狸奴不安分地啜咬着衣襟,他将它往怀中紧了紧,低眉安抚着,座下白蹄乌却顿蹄嘶鸣。他一簇眉尖,就见孟汀刷地挥了横刀,勒马截在街口,不远处百十人马超来。 那些人左臂缚红底白纹三叉莲,是崇国公府的封旗。 若在平日,一场拼杀自然难免。孟汀提了刀,本想催李鉴先行出朱雀航,正摸索符节,指尖一滞。 ——观火,不必去了。 六字,电光火石。 他叱驱一声,李鉴会意,自打马向朱雀门疾驰而去。孟汀回身,只听得后头为首之人喊道:“侯爷,同朝为官,好言相劝。此事与你无干,我等来寻安王殿下,陛下于宫中要见他一见。” 真当他孟汀是线偶人了。 那人金箔覆面,声色倒是熟悉,孟汀却辨不得是谁,附身于马踏出捞起弓箭,冷笑一声。那头领还未抬手拔护剑,孟汀拉满角弓,惊弦霹雳一颤,眼见芒箭正中对头面门,拍马回身就去逐李鉴。 金箔面大叫一声,仰侧滚鞍摔了个结结实实,一众人马乱作一团麻绩,一时半会过不来。 孟汀过了广济河,遣青骓缓步行,才觉虎口被弓镧勾划出血痕。他舐啜一口,腥得皱眉,抬首瞧见朱雀航高悬的灯笼,风至锵然。这一日元夕灯明火光平分长安,一半烧祈年殿与宫城去了,一半悬在城门望火楼。 李鉴应该到了。 他在城门处待了一阵,才见李鉴自大相国寺处拐来,依旧怀着箱箧与狸奴。孟汀只道他走错了街坊,将符节朝城头一晃,喊声:“放行!” “观火......” 李鉴咳起来,说话带了气音,后边也听不清说了什么,孟汀借着灯火才见他右手紧握着短剑,血染了满袍满袖,暗沉到焰心里,白蹄乌也沾了赤色。 他伸手架住李鉴,压着人的脉搏,低声道:“殿下,我们先出城再说。” 这远比孟汀所想凶险得多。他猜官家布局,却不知他对安王用意如何,遣送江陵似是护子,半道截杀又令人难琢磨。他也无心揣度官家叫他千里走单骑的用意,与李鉴先至文安驿,好包扎伤口。 第3章 安王殿下身子骨弱,经不起波折,只合锦华里养着。城门前血袖持剑,也不知是被逼到了何种地步。 孟汀叫媵人灌了汤,在榻边坐下。李鉴抚着狸奴,道:“侯爷,你送我至江陵,城中八十万金吾禁军却无人管问,我真是罪过了。” 他咬字都轻而柔。 “副统领不也领军饷,难道没臣不得空了......殿下何必虚称,唤观火便可。” “我唤观火,你可敢唤我名称?”李鉴一笑,脱开手,那狸奴在一旁安睡去了。他抬腰起身,与孟汀并肩坐了,道:“纷乱当朝,护我此去,归来有损无益。今后,又当如何打点?” 孟汀只当是哄他,挑眉尖答:“何须打点,替殿下的父皇守个天下金吾不禁,虽千万人亦往矣。” 端的是,金吾不禁。 烛火也昏黄,孟汀循着光看过去,那少年低头笑起来,伸手抹了眉间一点金红朱砂。他眼中却清明,好似映了元夕满京华的熠熠星火。 “殊不知侯爷这观火二字,到底是洞若观火,还是隔岸观火?” - - 元嘉十七年,崇宁国府反,为端王正德所镇压。安王大病未愈,迁封江陵,恰逢长江决口,雍昌侯遣平水患。 元嘉二十年,西羌再犯,云中大胜。端王正德遣使往东瀛,为寻长生方。风传江陵安王病薨。 元嘉二十一年,僖宗驾崩。 第2章 江陵第一 李鉴腕一沉,大团墨渍晕坠到笺上。 他咽口气,搁了笔,抑不住地咳喘起来,指尖压紧着案几,苍白中拧出三分血色。肩头的衾被抖落至地,寒透了骨,他回身去捞,拂袖见掀翻了骨盏,金沉茶水漫染袍袖,滚烫到臂前留疤处。 这下倒暖和。 “殿下,又如何了!”秦镜如抢进来,叫婢子替他收拾了,再将锦衾拥给他,“要不要我请子觅再看看?” “不必劳烦子觅了。”李鉴提着口气,默了一瞬,“阿烨,你们二位与我从小便是同窗。我的身子骨,大家也晓得......” “怕是要收骨江陵”这几字未忍出,他只呷了口残茶。 “阿烨不是打点荆军么,今日却得空?” 秦镜如一拱手,从袖中掏出封书信,递与李鉴。李鉴展开看了,只见是父皇笔迹,乏软许多,是召他回京,行上元宴。他早已料到如此,将信纸叠回,只随口道:“怕是父皇与哥哥们念我了。” 秦镜如只道是他年少又不谙世情,颇是恨铁不成钢:“殿下,这是密诏!今日才至的密诏!定有不平事,陛下他......” 他住了嘴,身后门被哐当撞开,许鹤山夺轩进来,将婢子撵出去,边摆手边扶腰顿足。李鉴叫声“子觅”,挽了袖子等他号脉,许鹤山上前来一把抓住他,力道大得不像山野间的无事神仙。 “你该活了。”他一字一句,“官家崩了。” 远处城头报更鼓,五声。 李鉴总觉得自己要比李执老儿早一步走,才对得起满身伏连病灶。也是,老儿若不用李正德从东瀛请回的长生方,再多耐两年也非难事。死了也好,天下万事万物,该动乱一番。 而如他李鉴这般,被风传埋骨在外的冷落末胄,他人也无暇顾及了。 “储君何人?” “未宣召,长安九五尊位仍空着,内阁代为摄政。” “是该回趟长安。”李鉴不自觉地摩挲着掌心,“又是岁末,故人当打点一番。” 秦镜如怎么看他都不像新近丧父的。 许鹤山告了辞,挑盏月灯,兀自出去。未行几步,听到秦镜如撩了卷帘出来,忿忿踏着枯枝:“你看咱家殿下,温吞水似的。那长安满是腌臢玩意,宫闱兄弟阋墙,他那身子骨本就耗不过,又无端王那般心计,好容易脱逃出来,还恋那阿鼻不成!此番去绝不久留。” “我归山野这几年,小将军口舌功夫又见长嘛。”许鹤山冷然道,“可惜朝菌不知晦朔,穗蛄不知春秋。君只见恶党明火执仗,不见安王养晦韬光,就莫要聒噪了。” 秦将军说不过学究,在暗处压着上翻的白眼,问道:“立秋时先生去长安,可有甚获闻?” “见闻也无多,长安街巷八万,载道不过二人氏名。” “啧,谁如此风光......” “端王李正德风头正盛,先是遣使东瀛,又在先帝鞍前马后侍奉听命,怕此时已备着登基了。” “是了。除他,哪得有另一人?” “自然有。长安八十万金吾禁军,山河万里莫之有。毕竟是官家亲选的称手寒刃,朝堂上下皆让三分。雍昌侯孟汀孟观火,将军难道不知道?” “这倒是情理之中。”秦镜如略一思忖,“殿下初至江陵,便是他护着来的。他于江陵平水患,一年便归长安,我当时正战南越,只在侯爷快走时打过几个照面。若是相熟,倒也好了。” 李鉴倚着敞窗,将二人所言听了个真切,还未品透许学究几句话中对牛弹琴的意味,许鹤山隔着枇杷树回首冲他问:“这雍昌侯,殿下可相熟?” 李鉴一愣,转而笑道:“相熟又如何。” 许鹤山摇摇月灯。 李鉴未再搭理,看着秦烨送客。辰宿山风乍涌,他睁眼,恰见一传书鸽撞进卷帘,旋着落到他肩头,足末卷着封书信,是寻常缟纸。他心道奇也怪哉,抬手去解了纸卷,铺展开来,只见筋骨跋扈的寥寥数言。 第4章 “已拾细梅蕊烹茶,欠对饮者。江陵识遥火,路远莫致,惟遗万思量。” 李鉴微松了眉头,掐着纸页边,小指在落款二字旁勾了勾,仿佛滚沸药石入喉,吞瘴雾都回甘。待那行字读到能脱口而出,他将信纸叠平,着了瑞脑烛火,烧尽成灰。 “殿下,又是何人?”秦镜如晃着月灯瞅过来,“这鸽子四年间也飞了百十趟,也不见你复一书。也不知何人要如此避嫌。” 李鉴默了几生灭。帘侧银勾脆响,他忽地展颜,回身拥来毳袍,缓低下眉眼。美人骨相,一笑更不得了,仲春温存与孟夏流火皆在弯眸间。而待收了笑意,却是三冬盛寒的孤肃,像不染泥尘的仙。 “一长安故人,”他指尖戳点着眉间砂,凄然一笑道,“已私定终身。” 妄念罢了。 江陵七省通衢,去长安依旧万里迢遥。人道是官家怜他病弱,赐离京华狼虎之地,而楚地荒莽,穷冬酷暑,李鉴几乎磨折去半条性命。说是封赐,不如说是衣锦流放。 他出世即丧母,少年时无名无分,于古刹孑孓礼佛。端王将温毒的盛寒草当作补药与他,他本就体虚,伏连疾再未好过。世人不曾与他半分情味,说他怀善,便是一派胡言。他恨不得夺了那天子之位,叫天下皆知抽筋剜骨是何滋味。 如此生平,不配思温柔乡。 翌日,李鉴、许学究与秦督军便三人成行,离了江陵。且不说横江渡河,单快马行驿,也耗去半月。沿途皆是缟素,人只道大行皇帝已择良辰入殓,却不知新皇何时登基,怕江山是要动摇三分。 直至终南二里外文安驿,许鹤山见李鉴咳得愈发凶,便去抓方子,放另两人暂歇。 李鉴瞧着他走远,于驿口门前坐定,与秦镜如拥着炉火烧酒,香气满溢了房舍。 “这酒好,殿下没口福了啊。”秦镜如咂咂嘴,“殿下,自我二人离京,可是多年未鉴一鉴这终南远山长了。啧,真香。” “分明是兑水了。”李鉴笑一声,阖上眼。 秦镜如接着论村醴白酒与贡品的最大差别,讲得比四书五经还头头是道。有两个来饮马的中年客商在后头落了座,闲谈起来,大都是讲布帛菽粟又涨了税。李鉴向来耳聪,留了点心听着,忧起国库来。 其中一人忽低声道:“门口那可是秦太尉的二子,江陵秦烨秦督军?身旁那公子好生俊美。” 另一位叹道:“俊美二字少有人当得。听闻当年那安王少年红颜,也是惹得长安蛾眉红袖招的绝色。可惜封去江陵不久,病愈发重。前年听闻是病薨了。” 他们低估了秦督军和俊美公子的耳力。 秦镜如硬生生把酒盏沿掰出个口子,侧身直勾勾盯了李鉴一会,那意思极其分明:为什么只夸你好看? 李鉴笑而不答,驿头一阵铎铃漫响。一行人马闯来,惊得驿馆处人鸟一同四散,为首人是个膀阔腰圆的莽汉,腾地下了马,大喊一声:“金吾禁军查办!” 这人,李鉴和秦镜如都晓得,是镇长安的胡伯雎,金吾禁军的副统领。 秦镜如大大方方地上去行礼,李鉴与伯雎未曾见过一面,只装作轻裘布衣,遥遥唱了个喏。秦镜如一指他,道:“这是我一江湖中老友。” 伯雎瞅了这李先生几眼,心道好个美人。 两个武将打了几句蹩脚官腔,终于受不了了。胡伯雎先破功,道:“贤弟,近日私盐贩愈加猖獗,我那大统领鸟事也忒多,连我都给遣来查办了。每日一次,更定即走,谁吃得消!” “我江陵呆惯了,偶尔才上京复军报一趟,倒也是记得长安金吾不禁,如今怎么改相了?”秦镜如看了李鉴的眼色,“难不成是因皇帝大行......” “九五之尊空着呢,怕人造次。”伯雎道,“立新皇的诏书密而不宣,端王急得都快呕血了,也不知我那大统领等一干人臣抽了什么风,想反不成。话说前年听闻安王于你那处病薨,尸首尚未归陵,你此番怎不一道运将来?” 秦镜如:“......” 李鉴趁他们讲话,拥着火炉径自向马枥去,遥遥看见拎着药包吹北风的许学究。他加快步子,到了近前,许鹤山问:“是何人带人马?在与镜如说什么?” “胡伯雎。”他沉沉地清嗓子,“他在问阿烨,什么时候把我运到长安埋了。” 二人心照不宣地撂下秦督军,牵着马至驿路上。道旁草树新雪尚白头,打眼前飞掠过。马行疾,长安外城门已然在眼前,客商行人与官宦车马络绎不绝,李鉴与许鹤山皆是寻常风袍,少有人多施睐。 竟是四年未归了。 “有何打算?”许鹤山问着。二人过了朱雀航,见满街市都挑着红灯盏,正店酒家蒸雾腾腾,耍杂寻欢的也多有看客,那头满楼红袖招。 李鉴一时未答,停了步子,掏银两买了一对天青梅纹银镶容臭。许鹤山知他素好精致什物,瞧着他把玩,忽听小殿下道:“子觅可知晓,元嘉十七年上元节时,长安祈年殿那场大火?” 哪能不知。一场火,烧得崇国公党羽灰飞烟灭,将安王李鉴烧到了江陵。最终,还是烧出了个渔翁得利的李正德,假惺惺奉着大道之行,说那嘉王密谋篡位。嘉王是老实人,百口莫辩,第二天就一杯鸩酒撒手人寰了。 “再烧一次吧。”李鉴弯眸,“叫我那皇兄出来,咱一家人热闹热闹。” 第5章 第3章 长安第二 天色渐暗下来。 大相国寺香火日渐稀少,晨钟暮鼓却是照打,慈恩塔也照旧耸至云天。满城月色灯山燎到火候,三分是繁光,七分是绛烟。远山终南支棱筋骨,弥漫开满抔玄青。 这天下,唯有此处可称道。 孟汀提了罐酒,独支着腿,坐在九层浮屠的塔顶檐角处。长风撞来,他将落散的几点发丝别到耳后,只觉袍袖风满,耳边梵铃琳琅作响。身下是万丈软红,屋宇层瓦叠重,游者如堵,人声鼎沸。 他掀开纸封,听到身后有细碎的窸窣。 孟汀未动,从从容容地饮了一口,喉头暖了些。他挑了眉,悠然低首,任凭身后人三尺青锋刷地抵至颈侧。 酒还是远山长那坊香。 “不惧人一剑杀了你!” “推我下去亦可。”孟汀慵倦地抬眼,“霁华郡主不入宫中,帮着您家端王殿下备上元大宴,来寻我何事?莫不是,觊觎我这罐终南远山长。” 霁华玄衫滚金边,薄纱斗笠不掩眸底戾愠,顺剑锋逼至雍昌侯薄弱血脉处。她压住剑柄,冷然道:“大行皇帝封立新皇的诏书,可是在侯爷这里?还请侯爷速将诏书归与端王殿下,好宣召于天下。否则,免不得他人猜忌侯爷觊觎李氏江山。” “郡主怕是忘了内阁摄政。诏书已交由当朝首辅钱大人,这回该封存于礼部了,许是则良时宣召登基。再者,京城八十万金吾禁军听我号令,我若要谋逆,早就反了,何需此时。” 孟汀难得地说了句实诚话。 霁华愣了片刻。她低眼看着孟汀喝酒,手中劲道略松,将长剑缓缓从他颈侧撤下,道:“也是。” 也是,先帝不曾看错孟汀。当今唯余李正德为皇子,非他继位,更有何人。嘉王早被除去,京中最大的隐患已无。万里之遥的安王听闻是死了,可怜薄性命,也不配来争。 “待新皇登基后,我需去趟江陵。”孟汀忽地道,“若郡主得空,便代我与上头说一声。” “何事?” “收一故人枯骨,好归葬长安。” 听闻李鉴病薨的那年,西羌来犯,孟汀被遣往云中。他不信风言,往江陵的书信未曾断过,却无回应。待班师回朝,僖宗又崩了。他未见官家最后一面,就在三大殿外接了托诏——新皇即位前,不离长安半步,守金吾不禁。 无人得知,孟汀是思慕李鉴的。 只是江陵天阔处的春冬朝暮间,仅容得下藏山隐水的止乎礼义。直至末了,他也不曾剖白半分,只当以“殿下”相称便是私赐了平生,暗自将人的氏名摩挲万万遍。 而后,终成隐疾。 孟汀垂眼,封了余酒,站起身。高处不胜寒,他铁打的一身筋骨也知寒浞,久留必定不宜。霁华不知何时下去了,他正打算攀着檐角向下行,余光瞥见几隙火光。他回身,朝远处一望。 恍惚间,酒罐摔落下,在七层处砸了个粉碎。 远处宫城明昭如昼,腾起的烟火遮蔽万户,整个长安炼狱一般,蒸腾在业火中。 孟汀骂了句,曲腰翻进浮屠顶的窗室中,抓住奉长明灯的小僧问道:“今日砸释门的道学半仙有何指教?”那小僧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结结巴巴道:“善哉,那疯子......又往照壁上抹字,什么‘白马翰如’者。” 孟汀一皱眉,伸手提了盏烛火,顺着木梯飞跑下去。 祸事了。 大豫朝驳卦犯火,每次灾变,似乎都要烧一场。长安的诸位这回反而不慌了,看戏似地瞧金吾禁军一拨拨往宫城跑,更有大胆者论道:“莫不是那雍昌侯,终要登高堂大殿了!” 众位公子卿爵在表示赞同的同时,提醒他注意脑袋。自僖宗病重后,八方军命便交由了雍昌侯,侯爷想反,谁都架不住。据说这位爷未加冠时还是个恣意少年郎,这几年性情大变,平日深居简出,朝堂上更是阎罗一般,今日骂他不臣的,明日估计就没影了。 正指点间,朱雀航一阵马嘶蹄鸣,兵戎铮鸣,前头呼啦跪倒一大片。 马上领头那青年头戴朱缨紫金冠,一身朱袍缠着蟠螭,皂靴蹬鎏金踏。他眉眼是曼美阴柔,只是右颊拉过半道长疤,骇人得很。亏得这疤,人见了便知——是端王殿下,没跑了。 “陛......殿下,这,这......” “不过是看场烟火的工夫,又不太平。”李正德未看那随行官,眯了眼,“熄了火,封宫城。让京城众位看看,是哪位想将本王烤上一烤。” 李鉴表示,撒点葱花孜然,爆香。 他挎了剑,从宫墙头翻过去。许鹤山却未落地,只站在宫墙之上,望着满目风烟。眼前一片空旷,殿前常宁宫顶已被烧得塌落下去,轰隆巨响,火光灼目。 “今日东北风得势。”许鹤山道,“烧得挺明堂。” 新买的容臭已被李鉴掏空一个,往里装了脱手银镖,上边都抹了一等一的毒。他手腕上尚存九分气力,使暗兵恰合适,不怕人骂不丈夫。但说句实话,他此时未动杀念。初回长安,根基未定,立即篡位夺权也是徒劳。 不过是要端王晓的,今后,天下安稳难坐。 “既来了,我当去大内重游一番,也算见过诸天列祖。”李鉴拍拍衣裾,“我自有打算,不必非要拖累子觅了。已归长安,子觅......也莫要过家门而不入。” 第6章 他话音刚落,远处兵卒涌过来,兵刃行走间叩着铠甲,海潮般弥散开一片毛骨悚然。宫城大内不允骑马,禁军扑火是都是负重大步跑着。而这队人,若是来救走水,行得未免太沉着了些。 许鹤山回首一望,面色霎时凝了半分。李鉴还未诘一句,他道声别胡来,摘了腰间符节,一屈身跃将下去。 他身上已是金吾禁军的绣玄袍,待后边一众人来了,挑起水桶便混了进去。归隐修书几年,筋骨称不上多健朗,如此却还是受得住的。隔着攒动的人头,他见一人从步辇上掀袍而下,正是那端王李正德。 火烧屁股的阵仗,真个是皇家气派。 “腌臢碎末,何挡殿下的道!”座前官怒叱一句,“还不速速滚开,殿下要入宫城!” 一老提督上前施礼,道:“高上有不知,此时宫城内大火焚烧,浓烟迷天,殿下千金贵体,怕是劳损,还请稍安暂驻......” 李正德将虎口压在腰间剑柄上,走了两。他将座前官手中扯直的长鞭收来,和颜悦色道:“老将军言过,本王寻常骨骸,怎当得千金二字。” 老提督只一怔,李正德一紧长鞭,挥袖劈首将他打得一个踉跄,直掀出半丈开外,再看时,脊柱已节节碎裂,可怜半口气未出,空留了一腔黑腥淤血。 “真当本王是那小瘟夫。”他戾然蹩眉,“让开。” 没人敢跟着他进大内。老提督的尸首从脚边拖开,他抖了袍袖,提着长剑,往烟尘深处阔步而去。 李正德怕出事,比谁都怕。毕竟,那传国玉玺尚未认主,还被压在金銮殿。内阁那位钱语洋骨头忒硬,死咬着遗诏不放,将天子号令压到六部之下。李氏薄嗣,惟他端王后继。封遗诏不颁,他只需安下谋逆二字,谁都难逃。 但长安还有孟观火。 那种不忌惮生死又不怕麻烦、不露声色又不避乖张的货色,只触其逆鳞,便是大祸——雍昌侯府经三代,有患必出,名隆望尊,何况是孟汀如今手握重兵,与朝廷制衡。他若哪日性起,一声令下,八十万金吾禁军每人吐口唾沫,也能将李正德淹死。 端王殿下至今想不通,慧如他皇叔,如何会留如此大患于身侧。 此时宫城火势凶猛,金銮殿尚未被殃及,两侧烟尘滚滚,李正德半掩着面,才从昏天黑地中破出条明路。他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从旁侧上了层阁,直直闯入大殿内。 烛火未点,惟有些天光落到殿前。四面沉沉,李正德缓步走到三长阶下,略一抬首,猛然见那御驾须弥座下坐着一人。 他一下握紧手中长剑。 孟汀点了铜烛,推到阶下,疏疏懒懒地向后倚着,漠然抬眼,看向李正德。他眉眼本是锋锐逼人,在半盏火光中绝艳得不像话。 “见过端王殿下。” “雍昌侯在此,可有何贵干?”李正德一脚踢起长剑,伸手抓住,“本王随行百余人在大殿外,可要本王差他们进来,向上朝奉侯爷?” “殿下说笑了,怎会。”孟汀道,“顺道,殿下若是来请传国玉玺,那么请回罢。” 李正德一笑,道:“侯爷三思。” 三思。呵,三思。 孟汀晓得,在那声“侯爷”后边,端王不知唾骂了多少句“走狗”。一朝天子一朝臣,僖宗已崩,他若不早早交兵权,挂空名享清福,难免要领“不臣”二字,雍昌侯府三代忠君,便要败在他这了。 他起身,扶着佩剑由左边向阶下去,行到李正德身侧,挑起了眉。 “殿下,你我都知道大行皇帝是怎么崩的。”他低声咬住几个字眼,“殿下自小丧父,官家念皇兄之谊,收殿下于膝下,相待如亲子。他大去后泉下有知,岂不悔......” “住口!” 他怕了。 孟汀冷冷一哂,倾身摆出一副恭送的架势。李正德自知失言,沉着气,收剑入鞘,疾步抽身而退。 他杀不得孟汀。他还要用此人。 孟汀眼见李正德出去,眼光上挑,正见满月跻于飞檐。他撩了长裾,于殿门侧坐下,抽出剑来,细细擦拭一遍,再向满殿空寂中回首。 “在殿中多时了罢。”他道,“何人,出来见我。” 第4章 流火第三 朝堂之上,党派纷争再喋血,孟汀心中也明镜似的。嘉王死后,不过是他与李正德二人针锋而已。 但此番走水,两头都不沾边。 那便唯有一人了。 他挥袍大殿后幽邃处望去,站起身来。拿捏剑柄的指节白透得如在月色里浸过,与铁刃一般冷,而剑芒却是朝向身后的。呼吸被拿捏紧了,这是多年来不曾有的——他竟然在期待些什么。 只见一个小宫娥从后头跌爬出来,扑跪到殿前,不住地磕头:“侯爷,奴婢万死,奴婢万死......” 猜错了。 孟汀捏了捏眉头,沉声说了句起来,背过身去。前头的火气成了灰烟,漫卷在宫城之上,却好似山雨欲来。金吾军入了宫城,几个领队向他匆匆跑来,却只在阶下跪着。孟汀一顿,快步走下来,将几人招了起来,再问公事。 明堂之上,李鉴在龙椅后探出头来,看得真切。那小宫娥跪了许久,见人走了,才跑回他身边。他宽慰似地一笑,脸色又漠下去,扬扬手中短匕:“把外袍与珠饰借我一用可好?” “公子,你看着倒像个佳人......”小宫娥差点哭出来。李鉴耐着性子背过身去,朝外仔细观望,长舒了一口气。 第7章 当年陪他数灯打马的少年,已成座下寒铁长剑。 “莫闹了,这位小姐。在此屈就,别有用心。”他道,“你两手虎口有老疤与薄茧,后颈纹刺印,腰间有锦囊。怕不是在大相国寺二更方丈处......” “公子!” “代我向方丈问安。”李鉴背着身,将外袍脱下来扔过去,接住那宫娥的袍子披上,将发髻潦草挽了挽,也算标致,“我算是你师叔。” 那姑娘的腰牌是“群青”,不知是不是真名。 李鉴进了大内,就随手挑了盏灯,沿着回廊向偏僻地方去。皇帝大行,西宫南内的未育嫔妃已被遣送了八九成,这一路竟没遇着什么人,只有几只胖猫在舔爪子,翡色眼瞳幽然盯着他。 烟火脂粉气混在一道,他遥遥地就瞧见了一间柴房,眼见四下无人,便撇下灯,从后窗翻了进去。 尘埃漫开来,李鉴压着嗓子咳了几下,摸着灯芯草,点了半根。他抱着短匕首,在木柴堆旁和衣坐下,微松了身子。外头有虫鸣,声色凄而长,将窗中盛的满目银河衬得愈发凉透,在短刃间落满寒光。 李鉴一向睡得很浅。 外面有些微响动时,他猛地睁眼,缩入角落里头。有人来来往往,甲胄摩擦,刺耳逼人。话语声却不隐分毫地落在耳际,说什么端王遭了刺杀,左臂被刺一刀,刺客逃进了宫城。 哪里有如此巧合的事。 身后木门被砰然撞开,一股子长风灌进来,将他激得一哆嗦。尘埃散尽,为首一兵卒大喝一句“那处”,三五个八尺上下男儿把着剑柄,涌入门内,朝李鉴大步走来。 李鉴抬眼,迎着他们看去。 后面几人只听一声疾锐鸣响,一枚镖样铁器顶入墙头三分,为首那人身形一滞,颈肩霎时喷涌出大抔鲜血来,尸首颓入木柴中。几生灭功夫,众军汉还在愣神,面前少年已抽了尸首腰间长剑,挥袖袭来。 李鉴用剑极快,衣袂翻飞间,四两拔千斤;而剑芒一过,便是要摄人性命。他砍下一人头颅,砸至另一倒霉鬼怀中,紧接着便断了那人脖颈。后头有风声,他轻捷地跳脱,回身稳下,只攥住一个破绽,当胸刺过去。 穿透,见血溅四方,便干净利落地归剑入鞘。 门边一人见势不妙,刚要出去报信,被一记回手镖截了咽喉。李鉴连斩五人,歇了口气,翻上梁头,跳落至门前,将柴门悄然从里锁上。拼杀时血溅了半身,他连左颊都似染了花色般,一时艳绝冷绝。 喉头有些火烧,大概是力道运过了,病灶添火。 他将口中甜腥咽下去,将几人尸首拖拽着,塞进柴堆,又将一人未溅多少血渍的甲胄扒来穿戴上。腰间符节当啷作响,他借着光亮一看,微眯了眼。 这批人是金吾卫。 按朝中党派纷争来看,禁军与末胄正是针尖对麦芒。此时有人刺杀李正德,孟汀却将金吾卫调与他指派,若非为避嫌,难不成...... “让他借。” 孟汀擦着弓,身侧茶炉滚沸。他看了站立在侧的胡伯雎一眼,见他仍在云里雾里,懒得再解释。李正德要借捉拿刺客之名登堂入室,奈何手中无兵权,值得使障眼法,要将精悍亲军蒙混塞入宫城内,政变时袍袖一挥,天下易主。 但他太不知孟汀此人了。 “我情愿他借得越多越好。”孟汀咬了两盏茶,一盏留在面前,一盏推至另一侧。胡伯雎刚要去接茶盏,手就被弓腰抽了,立马悻悻地向旁侧别过脸。 孟汀又拿茶渣过了一股,抬手端给他,道:“若他一旦有动作......我与众弟兄说了,莫伤无辜,斩得端王首级者,封万户侯。” “侯爷,不太妥......” “有何不妥?”孟汀扬眉看过去,“家中世传三张免死丹书铁券,不惧生杀;嘉王在外尚有一女,再不济效仿当年武皇帝垂怜听政,立内阁辅佐。端王暴虐,好大喜功,得此共主,百姓何来活路!” “如此极是。”胡伯雎颤声道,“再者......你仍旧不信安王已薨罢。若......若官家真无子嗣存,侯爷,八十万金吾禁军于掌中,当真甘心——为他阶下恶犬、掌中长铗?如此,碌碌平生?” 一时两人无话,唯见空茶轻烟袅然,绕至檐头。 “胡兄不必再问,我自有定夺。” 一头领过来,行了军揖,说是西门伍救走水的已回操场地了。孟汀起身,胡伯雎朝他摆摆手,自领了操持军汗的活,回身对他道:“望侯爷三思。” 何必三思。 李鉴在人堆里好容易找到了许鹤山,见那学究被烟熏火燎了一番,强忍着没乐出来。他自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将长发束起来,与鹤山在旁坐下,笑道:“好一场戏作,端的痛快!” “看这衣裳,你我二人如今又是火伴了。”许鹤山恨不得把自己的脸皮撕下来搓搓,“这群军汉太不晓事,认我为生面孔,差来遣去,气煞人也!” 操场那厢鸣了长角,金吾禁军都聚过去。 二人混在里头,不动声色地左右观瞧。李鉴在外从无什么王爷架子,就着鹤山咬耳朵道:“刚才我在西宫杀了几个替李正德追我的人,你猜如何?” 许鹤山侧过身,就听他道:“是金吾卫。” “难不成端王与雍昌侯明里二虎相争,暗中根干勾连,引我们入京,要坐收渔翁利,平分天下息?” 第8章 “未知全貌。”李鉴咳了一声,转而站定。他知李正德,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孟汀是何等城府,不会不知兔死狗烹之理,绝不会清醒着将自己逼至绝境。 更要命的是,他信孟汀。 当年二人自长安夜奔,日暮兼程至江陵。孟汀以平水患留驻一年有余,安定方圆千里烟火,授他些许刀剑身法,赐他岁末安然。他自然感激,常记得他人的好,想着日后必要将人情奉还回去。 而孟汀那些自以为藏掖得了无痕迹的心思,李鉴心中一清二楚。孟汀禁不住试探,李鉴只在微醺时装着酒醉,凑上去硬逼他将心里话倒了个底朝天,第二日又装作本无其事的样子,道自己断片儿了。 不避讳地讲,于孟汀那处,他沾不了半点尘泥。 但谁都知晓时过境迁的道理。 行伍头目喊着结队,李鉴回过神,已与许鹤山隔了数条道,只得在人堆中挤着。前头有两个统领模样的人骑马过来,一个精壮黝黑,是胡伯雎无疑;另一个......是秦镜如,大概喝了点酒,在马上有点晃。 李鉴翻了个白眼。秦镜如在人堆里一瞧见他,酒醒了八分。见对列完了,胡伯雎刚拱手要让他练两把,他便假托要去解手,投胎样往后跑。李鉴瞅着,往后撤至队末,就听秦镜如抽着气低声道:“那立新君之召,你猜封于谁处了?” “有话速说。” 秦镜如咬着牙,道:“老师。” “钱首辅?”李鉴一怔,“老师他老人家去年便当告老,此时来朝京师。如何还在任上?” 他晓得老师身体有些固疾,宜山中修养,许鹤山曾为他寻境安歇。如今朝中纷乱,老师却仍留任——大概是先帝授意于他。长安传言大行皇帝出敛之日为上元前三日,上元宫中设寒素宴,首辅于时宣召,新皇再择日登基。 “大概是万事俱备,只等殿下你了。” “是该见一趟老师。”李鉴一笑,见前头诸君以将刀出半鞘,便也装着样子,颇肆意地拉着肩。秦镜如叹了句潇洒,转而正色道:“不过殿下谨记,人心到底难测,即使是昔日师长......” “了然了然。”李鉴向上拱手,“自有分寸。” 秦镜如安心地走出几步,一顿,倒了回来。毕竟自有分寸这四个字,听着有点耳熟。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只憋出一句话: “不能弑师啊。” 第5章 倾盖第四 长安八万街巷,大海捞针般寻钱府,谈何容易。 李鉴到底是数年未归,将宫城内外记得再清楚,走起路来还是迟疑。远远见有金吾禁军挑灯夜行,他闪身隐入深巷里,跑了一阵,遥见有家宅高门堂皇。 是此处了。 胡伯雎能知诏书藏置于钱穆钱语洋处,端王殿下岂有不知之理。且不说孟汀是否与他私下结约,除却金吾禁军,李正德必然会在钱府周遭排布暗卫,以御不时之袭。 不过,他此时有金吾卫腰牌在身,即使被截住,也可以雍昌侯暗差秘访为由脱身。 李鉴一顾四下,飞身至檐头,扶住薄纱斗笠,顺着屋脊向侧边去。有冷雨打下来,轻轻重重轻轻,将细碎步子声没在其中,将人也冷了个透。 他打了个喷嚏,翻身落进内院,闪至回廊内。 四面阒寂,灯火模糊。 奇怪。他来时动静虽不大,但若有老道暗卫把守,他这点伎俩压根不够看。怎会容他......行至此处? 休管,既已来拜谒,先进去再谈。 雨声纷繁。 钱穆在书斋里,眼见庭前好一场冷雨,不由刚才毫墨,步至窗门前。杏花春雨江南,如今是不在了。先帝为王时候,却也在那处停驻过,他亦同往,如今想来,多是高楼萧然,寒凉平生。 侍卫与书童,皆已遣下去歇息了。 钱穆自觉,此生仿佛是一个等字。等十年寒窗,等功成名就,等一场灯前江南梦,等阶上华服怒马者来往。终了兄弟阋墙,兔死狗烹,怕落得天地金戈。 “李长卿。”他叹,“何时放老夫归去来呵。” 颈侧霎时一丝冰寒入骨。 钱穆一低眼,微侧了脖颈,那锋芒贴着逼过来。外头千瓦万瓦上点滴得响亮,近处只几盏灯火,落出二人影来。 “君子不配玉与剑,成何体统。” “首辅直呼我父皇名讳,又成何体统。”身后那少年一笑,收了匕首,旋身到他面前。跪坐下来。钱穆眼见着他,将手中茶盏放至一边,当啷一声,收回袖口时指尖仍在抖。 “殿下,怎么不唤老夫一声先生。” 他一时只顾观李鉴,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安王殿下走时十五岁余,四年而归,昔年隐敛如璞玉的少年,已是高堂明镜,照得出江陵温山软水,亦拿捏着他不曾教授的狠戾与淡泊,端坐在面前。 “只怕先生不认我这徒儿。”李鉴一哂,“京中盛传我埋骨江陵,先生可信了?如今明堂空置,听闻端王殿下风头可盛呐。” “盛极,如何?” “父皇策立何人,先生不知?” “不知。” “当真不知?”李鉴起身,为钱穆斟了茶,“先生,您素知我。怪我利欲薰心也罢,相煎太急也罢,此番来长安,就是要万万人皆不得太平。我病久,怕没几年可活,替父皇平西羌南蛮,便是竞功业了。” 钱穆淡然道:“我若不回殿下,怕是走不出这斗室罢......好毒的心肠,与先帝一般,先帝为故友,你倒是最得意的门生。” 第9章 野心,报复,权欲,如出一辙。 他一挥袍袖,示意李鉴倾身过来,低声道:“上元,宫中素斋宴,要新皇接旨。” 话音刚落,庭院间一声水花轻响,李鉴极敏感,猛地抬头,向钱穆疏疏拱手,拔出匕首追了出去。他一手将斗笠戴上,薄纱散扬间,借着灯火见一人从墙头跳落,挥刀斩来。 是金吾禁军的行头,铜箔覆面,持金翎刀。 他向后轻巧地跃过,只觉背后愈发冷。他不清楚此人面目,却只疑惑——如何只派一人来截他?此人身手倒还敏捷,他被冷雨一浇,几乎招架不住,只得跳上檐头,回身将匕首挥过去。 对手身法不如他快,力道与功力却皆在他之上。如此,只能耗着。李鉴练过剑,用短匕便更灵活,似三月轻絮飘飞跳脱。恰是棋逢对手,迫得又紧又实,招招要取他性命。 如此相逢,杀意乍然迸出。 只一走神,那人出刀挥来,李鉴向后仰去,回身跳落一步,匕首杀意齐出,近身刺去。那人刀芒不避,李鉴正耍了个花腕,飒然向他颈侧划出一道红,伤口却不深,只指尖沾了血,正晃神间,被人旋肘狠狠摔了下去。 李鉴呛了口血出来,翻身戴上斗笠,收了匕首,一个打挺跃起来。疼是疼惯了,他一身筋骨练得劲软,反不易伤着,皮肉却是擦满了血痕。 “长刀应我短匕,真君子。”他笑道。 檐头人一怔,利落地跳下来。 李鉴将袍袖斩了,挥拳砸过去,正要变式借力,对方却不避,硬生生地在肩头挨下一拳。李鉴当他被激着了,肘击掐准了时候力道,烈得很,出手却翩若惊鸿。那人就着力排来一掌,风至锵然,却只在分寸间将力化去。 那掌,分明是可将他当即撂倒在地的。 李鉴只生了疑。四处无灯,他停下来,向后几步,窄道便到了头,两侧皆是书阁。 “你可认得我?”他问,“又何故与我拼杀?” 那人不答话,只挥刀过来,直逼面门。李鉴心一沉,道句我非君子,左手掐了脱手镖,只算着距离长短,要取咽喉。 千钧一发。 刀尖只触了斗笠,那人抖腕一挑,薄纱斗笠应声落地。李鉴还未反应,左腕被死死掐住,甩到墙头。 脱手镖当啷落地。 他吃痛地嘶了声,只见那人的铜箔面已摘下了。 是孟汀。 浑身痛得不像话,他死死压着性子,盯了那人许久,冲着他胸口一脚踹过去。习武之人遇到此情景都是本能避过,孟汀却生生挨下来,嘴角见了红,被李鉴拽着衣领,一把摁到地下。 “孟观火,你看我。”身上人颤着声,“我毕竟还活着,为何不来见我?” 他浑身被雨淋透了,声色嘶哑起来,满身血腥气。孟汀不知如何应答——他实在想应答,那番话他在喉头来来去去多少时日,此刻却是分毫说不出口,只支起身来,将人一把拥到怀中。 李鉴贪他身上暖意,默了一阵,却在耳际听到半声呜咽。 他在哭。 “侯爷,男儿有泪不轻弹。”他颇有些慌神,又觉得此情此景难得一见,恨不得找个画师摹下来。孟汀毕竟是孟汀,落泪没声响,与雨水一混更是无处寻。只是手上力道收得有些紧,眼角会红而已。 但李鉴晓得,他在哭。 不远处又灯晃过来,是金吾禁军听到响动,来府寻孟汀。孟汀扶着李鉴起来,将人的面孔按在颈侧,要了件大氅披上,将他一道裹了起来,抱在怀里。 “侯爷,这是......” “规矩都知晓吧。”孟汀淡然道。那几人都噤了声,低首撤开几丈远。钱穆打着伞过来,提着盏月灯,走到近前,二人相对一拜。 “替殿下向大人赔罪了。”孟汀低声道,“毕竟是师生,如此造次有悖常理。本侯算殿下的属臣,愿代殿下领罚。” “不必,老臣见安王归来,平安则喜。”钱穆再揖,“小心为妙。” 李鉴抓着孟汀的前襟,回首偷眼看老夫子,见他欲言又止一言难尽的样子,更为放肆地将两臂都挂在了孟汀的脖颈上。 孟汀送了钱穆,回身对那几个金吾卫道:“备车马,我要带个人回府。” 李鉴小声道:“我能骑马......” “侯爷,敢问这是何人?”有个衔爵高不怕死的,又斗胆问了一句。这位爷的脸色向来像是被长安道大雪冻了七日,此时倒有几分人气,只清清冷冷地道:“家中妻室,久居江陵,来长安见见世面。” “怪我眼拙,夫人恕罪。”那统领忙作揖,别过脸去,后退二步,“车备好了,雨大,侯爷快些。” 孟汀颠颠怀里那位——已睡死过去了。 “胡闹。”钱穆回头瞅了他们一眼,再不疾不徐地回去。雨势不见小,叫冬夜难捱了几分,刚才好一番摔打,将夜幕挑得支离破碎。他回到书斋,瞥了眼在旁喝茶听雨的许鹤山,道:“你们同窗两个,性子确乎大相径庭。” “不是殿下不若从前,他向来就比学生疯许多。”许鹤山抬眼,“先生莫怪,容学生说一句——殿下今日来,若先生真对他不利,他也是下得去手的。三年前不经朝廷而斩南越王,胆子如今是愈发大了。” 这些,不就是先生教他的么。许鹤山心道。为帝为王,心术深如是,杀伐绝如是,偏偏生得一副温良美人模样,倒也是绝好的障眼法。 第10章 “南越已平,然云中疲敝,江淮水患,北有胡骑眈眈相向。行省之上,分十二异姓诸侯,此刻怕是枕戈待旦。”钱穆驻在他身侧,沉沉叹道,“端王暴虐,好大喜功。不可托天下。” “先生亦不想把这天下托与安王殿下罢。” 钱穆看着青年,一笑朗然,抬眼望向对面隐隐绰绰的挂灯。 “他太像先帝。” 话音未落,许鹤山侧过身来,整了袍袖,在他跟前跪下,重重一叩首。钱穆还未出言,他道:“学生在此,求先生助殿下与我一臂之力。殿下高堂即位,我等定护先生隐林泉。” “安王的事,用你求我么?” “李正德诛我全族。”许鹤山抬头,眼底已然是殷红一片,却还是自持着,声色冷静得不行,“先生上表,几近被牵连,难道忘却了?” 雨声逐渐弱下来。 二朝老臣低眼看向他,身后是“晦如宴息”的堂匾。风雨之间,他翕动着唇,微不可闻地道:“等到上元宴。” 【作者有话说】 我的cp一定要过七夕 第6章 如故第五 李鉴已有许多时日没睡得这么安稳过了。 孟观火衣袍上有伽南、杜衡气味,还有点轻淡的麝香,虽冷了些,却也养气安神。被褥上、枕边也熏染过,不像他的手笔,李鉴倒没空思忖这是哪位娘子的巧手,只一觉睡至天明。 前几日在长安走马似地奔波,从金吾禁军之中至市井间,几乎没合眼。一歇下来,骨头便有些酥,但十余年养得的机警逼得他一睁眼便撑身起来。 身上已换了干爽衣袍,是他于长安时候常着的黛青缎。他只将发拿木簪一绾,踩了木屐下榻去。 李鉴未曾来过雍昌候府,只听孟汀提起,说是老侯爷留了一位小掌灯打理,萧条寥落得很。这话不假,瞧四面陈设,真真是一点人间烟火气都不沾,简单到拿几案与罗汉座便糊弄过去了。 他瞥了一旁博山炉,过去推开门。 一旁靠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叼着草叶瞌睡,一听着响动便猛地弹起来。李鉴还未细看他相貌,他刷地慌慌张张跪下来,嘴里头结结巴巴地念着:“见......见过安王......” “这位公子,怎像是见了邪祟一般。”李鉴好整以暇,没叫他起来,“敢问尊姓大名?” “鄙人谢之问,侯爷手底下的掌灯。”那少年稍抬眼,瞧了瞧他,“殿下莫怪,京、京中早传言您大去,今日一见,惊乍了些,殿下恕罪。” 还真是实在人。 厢房外头便是竹林,接了长廊,不知通到哪处去。派个人守在此处,莫不是怕他李鉴逃了?孟汀好心计,考虑如此周到,恐怕是心里头有些算盘罢。 他便往石阶前一坐,与谢之问齐平,闲谈似地开口:“侯爷近年起居可安好?” 谢之问闷住,半晌,开始磕头。 李鉴给他气笑了,只听前头有脚步声过来,还未抬头,便听那人淡淡道了声:“难却,起来。” 谢之问一骨碌爬起来,朝来人拜去,再向李鉴匆匆作揖,飞也似地去了。李鉴抱着膝头,往石阶上头一靠,仰头看向孟汀,笑道:“这是观火教的罢?” “难却读四书五经,哪里比得上殿下七窍玲珑心思。”孟汀今日倒未佩剑,穿着也闲散了些,凉凉地垂眼看他,“如此三五年,微臣不曾娶妻生子,不曾加官晋爵,江陵书信上千封,云中平患只一载。殿下有甚么要问的,不必套他人话,何不直接问明。” 他面不改色地说了一席话,被李鉴截了话头:“啊呀,侯爷莫不是在怪我,不报生死,不回书信罢?” “......” “我一通书信都没接到,大概被人截了。”李鉴笑道,“是我不该,不该连你都瞒,不该没将你打进我的算盘。你若有怨,我都受着,如何?” “微臣不敢,殿下不必错意。”孟汀知他在激人,压着性子回话。李鉴摆摆手,叫他矮下身来,孟汀便就着石板跪坐在他身侧,却被他一手拽住领口,拉至近前,几乎压在他身上。 孟汀眼疾手快地出手一撑,李鉴只伸手再拽,挑着眉道:“侯爷,我不是你江陵妻室么?如今这般推拒,莫非是有新欢了?” “李鉴!” “方才还说未娶妻。”李鉴打趣他,“我不貌美么?不聪颖么?这般厌弃我。还是......” 他伏在人耳侧,低声道:“不行?” 他随即就被人拎起来,端正地放在了房里的罗汉床上,面前上了清茶和战国策。门砰地关上,留他一个人在这静坐思己过。 李鉴当然不思己过,他想孟汀。 那人果然是不似从前了。几年前还是满身逼人少年气,如今却收敛了棱棱角角,于他人眼里是肃杀,在他面前,便是毫不逾矩。 江陵千余书信,字字斟酌,李鉴都知道。 只是孟汀如今将心思都埋了而已。对方不走,他也不肯动,相互观望着。 苦厄不可避,他向来在自渡,一日渡不去,便一日不得见春秋。他自诩凉薄,对绮罗星汉是喜欢,对孟观火也是喜欢,不曾有失之而不可活的道理,平生至此,还未有什么拼性命去抓住的事物。 就算有,大概也抓不住。 用午膳后,他更了衣,去侯府的藏书阁坐了许久。偌大侯府,人少得可怜,藏书阁连书童都没一个,还需谢之问顶上。籍架之上,除却典籍,还陈着前代雍昌侯的朝事笔记,塞了一大柜。 第11章 “可有盐铁行卖的朝廷文告?”他在一张书案前坐下,挽起袖子磨墨。 “回殿下,盐铁之类国商文告原封在中书省,侯府不可私藏。” “可莫诓我,难却。”李鉴笑道,“侯爷清白家世,我怎会不知。” 谢之问挣扎了半晌,无果,遂认命地上了阁楼,将一箱纸卷搬了下来,替他将近十三年的抽理出来,低声道:“侯爷将这些理了许久,当年说是贺礼,我也不知甚么意思。后来就束之高阁,不曾提起了。” 李鉴应了一声,翻看起来。 近年内阁嚷着改制,要盐铁全部收为官营,六部直接统调,私商只许转运,不可采制。运转四年有余,地方豪强虽服帖不少,百姓的苦头却有增无减。税收多了,私商处的价位随即抬高,向下层层叠压,叫庶民百姓不堪重负。 但税收虽高了,收入国库的银两,在这十三载里头几乎没半点变化。 涨银少说也应以百万辆计。 李鉴将文告翻了一通,记下税收最多的行省。每通文告下都有当朝主民官盖章,李鉴一细看,见这十余年来的朱砂印都是一人姓名。 林伯祯。 此人袭伯爵位,在内阁挑门帘,一副老学究做派。长子不算争气,尽往烟花处钻,却有一女名霁华的,拜左将军,平过淮海之乱,又封郡主。听闻,与那李正德有染极深。 税银涨得少,林伯祯可以推脱给近来荒年。而银两,怕是会进李正德的门。如此大肆敛财,若非是为了暗中招兵买马,粮草先行,一旦反目,后果不堪设想。 得彻底查明。若当真如此,必然要将那摇钱树连根拔了,才可稍平后患。 “殿下,看什么呢?” 李鉴滞了滞,将文告放下,只当自己是无心翻着的,道:“不过是陈年旧账罢了。” 孟汀在他对面坐下。凛冽长风过来,将料峭春寒引入室中,李鉴不觉打了个寒噤。孟汀将一件皮毛大氅推给他,看着他裹上,斟酌了片刻,问道:“殿下接下来打算如何?” “等。”李鉴道,“我将秦镜如、许子觅一同携来,前者能于南越边险处分兵二十七万快马来京,后者执掌归涯司,家世为我朝帝王练死士。此二人皆在长安,这两日我便要寻他们。” “你与我说,”孟汀叩着几案,“你为何信我?我大可与端王同谋,再分鱼翁之利。” “死在侯爷手底下倒也不错。”李鉴将文告收卷,抬手去挑孟汀的下巴,触至颈间止血棉布,“京中传侯爷不娶是因好龙阳,将我带回来,莫不是要在我那好哥哥眼皮底下养个禁脔?孟观火,那些......” “别疯。”孟汀一把捏住他的指尖,别至旁侧,“何必如此......你偏要争,李正德自然容不得你!” “我不怕。”李鉴直起身,抽回手,正色看他,“居江陵,生如死,若我不争,万马一踏,而后成尘成土。不管父皇遗诏上策立何人,我都要争一争。” “先皇是李正德杀的。”孟汀轻声道,“殿下,还不明白吗?” 李鉴正欲打开下一卷,闻言,手中一个不稳,十三年的文告散了一地。谢之问忙过来要帮忙捡拾,他抬手止住,尽力自持着收拾,连指尖都在颤。 “他立的是我。” 孟汀没有应答,算是默认。 我是何人的长铗,殿下不明白吗。他说不出口,恐失分寸。李鉴识人再了了,终究不能将孟汀一颗心血淋淋地掏出来观瞧。 再者,在李鉴心头,始终是高堂大殿、大豫天下与血债血偿。 怕是容不得他这不二臣。 自今日起,万事必走一步算三步。孟汀不是信不过李鉴,他手握八十万禁军,不如李鉴独身敢下赌注,如此还需提防内忧外患,防不测风云。 “侯爷,你不必助我。”李鉴将文告放回箱里,鬓角竟已汗涔涔了。他又将那股子狠劲压下去,不自觉地生出原本底里的病弱温良来,靠了扶座一阵,补上一句:“放我一条道,至上元斋宴,自有分晓。” 他也没敢将话说死,只是怕不测之事太多。 孟汀将城外换防之事整顿毕时,残月已中天了。谢之问在远山斋看书,他不好打扰,便抱了书与刀剑,往自己的住处去。 正到门口,一个丫鬟抱着箩筐出来,见了他,隐隐有几分促狭。他叫人免了礼,那姑娘只涨红了面孔,问:“侯爷,那公子......今后都宿在您处了?” “方便照看。”孟汀瞥她一眼,“洗浴睡下了罢?” “自然,那伤药......” “我去。” 孟汀从门缝里过去,将门轻拉上了。果不其然,安王殿下在榻侧挑灯夜读什么,见他来了,将灯晃上一晃,算是迎接。 屋里炭火烧得旺,李鉴松垮地披了件外袍,肩头润得像玉,锁骨朝下延去,整个人融在灯火里。他伏在榻前,看看书卷,看看孟汀,瞧着他浸药、捣浆,难得顺从地将后背袒给他,道:“都疼。” 上药时他却未哼上一声。 “你何故不带昆吾刀?”李鉴将衣领和上,嘟囔了句。孟汀要灭他灯火,他偏不让,将衾被裹了来,自顾自朝里睡。孟汀将他四个被角掖好,于榻边靠坐下来,听得那人呼吸渐匀了,才安然阖上眼。 李鉴并未入眠。 外头月色很好。他支起肘来,侧着身看孟观火,凑过去将他的碎发博弄开,低首吻他前额。 第12章 若无身前事,早就当江湖夜奔。 第7章 归涯第六 林霁华拨弄着花簪后头的几点珠玉。那珠玉荡着,她垂眸看得出神。一抬眼,就瞧见铜鉴里头自己不施脂粉的半张面孔。 花簪是李正德赠的,她这辈子却戴不了几回。若一切顺利,端王殿下顺利登基、将她策立,这小半生戎马便算有个交代。到时,这花簪合了时宜,也可戴它一戴。 说到底,仅仅是个交代而已。 “郡主,副统领已到了,且去见吧。”一个近卫在帐外道。 霁华已吹熄了灯,起身冷冷道:“谁是郡主。” “督军。”近卫忙改口,待她撩了帐门出来,急急地行了军礼。霁华一身青黑袍,剑袖外束银护腕,右手扶持着腰间长剑,大步向前去。两侧军官皆行礼,将她拥至辕门前。 稍远处,有马蹄声袭来,直到明火执仗下。胡伯雎与三五侍从翻身下马,行了礼,按着剑走到林霁华身前。 他一个八尺男儿,比那女子高出许多,却着实感到被人压了一头。林霁华压根没抬头看他,侧身略略抬手,便先行向军营里快走去。胡伯雎大步跟上,道:“郡主召我,敢问何事?” “副统领与霁华相识久,背过黄沙咽过血,才捱到太平世。”霁华撩开军帐,辞了左右,便只是负手而立,背对着他,“我拜左将军后,为陕西行省三督军之一,然只我一人,无权可用,与你这禁军副统领更无从属之分。今日你来,霁华权当是你买了我几分薄面,在此谢过了。” “不敢。郡主同端王殿下情意深重,万事不敌二人,我来得倒多余。” “你也如此谨小慎微了。”霁华一哂,点了盏灯,吹熄余火,“怎么,孟观火身旁站得颇辛苦罢?他手段了得,怕是眼里不容沙子的。” “那臣下便直言。”胡伯雎拱手道,“若郡主欲求臣下为不利于侯爷之事,恕臣下手脚动不开,也难为那不仁义之人;再者嘛,京畿重地,兵防禁权,不纳私情......” “罢了罢了,打什么官腔呢。”霁华回身看他,笑道,“好啊你,我问一句,你倒要发高论。不过叫副统领平日擦亮些眼珠而已,莫疏忽了。” 她随手抽了一封文书,掷到胡伯雎怀里。后者本是大字不识几个,亏得孟汀平日里教他,如今见字却还头痛欲裂。将那文书读了一半,他直接想触柱身亡。 归涯司不经敕令,在终南山鸣钟重开了。 “那许子觅,果然还活的好好的。” 李鉴算是清闲了几天。说来也不闲,他翻了几天文告,将存疑处都抄录下来。孟汀将谢之问书架子一般放在他身边,自然知道他所作所为,象征性地拿他的病说了次事,便不再过问了。 没几日,许鹤山就派人送帖,叫他上终南山。 若说他李鉴的这一把算计能被冠冕堂皇地饰作存国仇,那许子觅的家恨可算得上光明磊落。先帝在时,用其父许昶为归涯司正使,直接听命于帝王,为其练死士。那会,三十禁卫军不敌一个安放在外闱的死士。 然而崇宁国府事发,将为太子的嘉王尚含恨饮鸩自尽,许正使更被安上一个谋反之名,落得满门抄斩。 许鹤山当时恰在云梦之地游历,闻此噩耗,便干脆坐地归隐,暗存隐痛。他平日对着秦烨,颇有一副跋扈张扬的作派,倒也不愧为当朝首辅的门生。然而一旦被触到此逆鳞,他便顿失了疏狂气。李鉴看来,许鹤山不像正使,倒像真死士。 终南山一开张,李正德必然坐不住,这几日便会动作——但又不会过于显眼,只掩人耳目地行事。归涯司钟鸣,便是要叫散沙重聚。若能得当年十之七八,便算盛况了。 当年,各路人马中身手上上乘之人都愿来归涯司。一来,司中升迁快,一进去就是官同指挥使;二来,俸禄也不少,逢丰年还有加石。 这两样,现如今,许鹤山一样都保不了,如何能来人哪。 李鉴给他打了几宿算盘,结果皆为一声长叹。孟汀晨昏时来见他,常常是煮茗时听见他边叹气边询问如今武官的俸禄,晓得他在想什么,偏不答他的话,笑道:“殿下倒也无需多虑。我内无家眷,亦不置幕僚。府中多养殿下一个,还是周转得来的。” “侯爷又逗人呢。”李鉴乜他,抬手拍了下他的护腕,“看许子觅送的私帖了?知道得太清楚,讲起来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孟汀留心炉火,还未回话,便听他道:“不过于你处也住不了几时。” 也对。年关一至,上元自然不远。 孟汀心下一空。千里之外,他自然有心无力,够不到李鉴。而此刻这位殿下分明安坐在眼前,入九渊抑或登霄殿皆是一念之间。若作壁上观,李鉴必然仗着他的不愈疾,愈发不要命。 孟汀舍不得。 对着他没别的因由,不过是舍不得。 “难却!”他喊了一句,眼见那少年奔过来,便一指炉火,起身寻了毳裘,又要找笔墨来书写。李鉴撑着面颊,另一手替他磨上墨,问道:“你写甚么书帖?” “跟殿下去见许大人。” “上终南山啊,好说,勿用书帖也。”李鉴扔下墨,一拍手,“惟孔方兄引荐为妙。若此公允许。多多益善,侯爷速速与本王上山。” 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谢之问正煎着茶,听见厅堂外有人吆喝着备车马。猛抬头时,对面二人已然不知所踪。 第13章 “放着这茶又不喫?不仅其才不为用。”他挠挠头,“那只能挑鄙人了。” 秦岭巍然,终南负雪,山路难行。上了一半,车轱辘已打滑了,马匹也被勒着慢行。李鉴一挑帘子,向外瞥了一眼,便叫住御者,自顾自跳下车,跟着车马缓缓地向上。孟汀拎着他的外袍下来,将他裹了个严实,将他挡在山路内侧。 “真把我当小孩儿养了。”李鉴笑道。 前夜于鬓边的一吻,某人似乎毫无察觉,他也不急。于此,他似乎思虑了数年——他外头这层皮肉是酥软的,世人也常爱美人皮肉,鲜有人瞧见他骨头尖利,自私自尊且张牙舞爪。他不知自己会不会爱人,爱女人、男人抑或是只爱他自己。 孟汀于他而言,少为冷风月,多为毳衣炉火,拥着便觉得暖和。他尚看不清自己是真的有些松动了,还是只想烤个火。然而,世间火炉是嫌多的。 可像孟汀这般模样的也忒难得。 李鉴垂着眼不说话,孟汀便知道他在想事情,只当是些不上台面的谋略算计,没往这么不着调的方面去思量。 自先帝崩后,孟汀便鲜少出京,现在却颇为放心——全天下的眼现如今都盯着李正德,李正德手里虽有兵,却皆在西北。他若忍不了这几日,悍然政变,就是要逼孟汀这雍昌侯起兵勤王,到时即便江山易主也由不得他端王殿下。 况且,就算天下人都笃定安王已死,最怀疑的人也是李正德。 也不知李鉴的兄长在梦中与他斗了几回合了。孟汀想着便轻笑一声,抬眼时李鉴恰巧看过来,他便收了笑,再作出温良恭俭让的架势,极恪守臣纲地再向他的殿下作出“请”的手势。 李鉴看他垂眼,步子微停一瞬,拢袖抬手。 “你鬓间有霜雪。”他不动声色地轻拂一下,收袖回身,依然轻捷地向前走,颇满意地察觉孟观火的步履与呼吸皆一滞——又快步跟上来。 山间本是寒气重,加之天气多变,本是有些晴意,顷刻之间无边风雪又渐渐密作幕帐,将山林染作一片白茫茫,顿为银世界。李鉴昔时也曾随故许正使上过归涯司,同为冬日,亦有大雪,他与许鹤山一路折冰凌,盛在枯荷里。 终南复山雪,人间几重年。 而他仍是深一脚浅一脚地于此间跋涉,听着身后车马辘辘、鸾铃声声,身前再无引路人,却也不觉得茫然无措。毕竟身侧多一人,到底不一样。 远处,隐约见山巅屋舍于白日燃灯火,在风雪之下竟堪比朝阳。转过一座石桥,李鉴远远望见许鹤山一身青衫暗氅立于雪中,向此间二人行礼。他抬手还礼,走到近前,便觉许鹤山的眼光毫不避讳地落到了雍昌侯身上。 他问得也直接:“侯爷算是选边儿了?” “雪紧,进屋再谈。”孟汀看了眼李鉴,回身叱停了车马。许鹤山微微一笑,引着二人向归涯司深处去,入了当归草堂。里边炭火烧红,许鹤山自江陵带来的小童在一侧回灯添茶。孟汀同许鹤山坐下,余光瞥见李鉴一人向后院悠悠转去,身影没入雪中。 “殿下睹旧思人,侯爷莫担心了。”许鹤山向他奉了茶,“上次见侯爷,还是......元嘉十三年,您袭爵之日。时节如流,今日能见于此,实属不易。” “贵司重开,朝野震惊,不久必有动作。”孟汀道,“许正使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从前听闻侯爷少时为人,疏旷恣肆,如今却也‘小心驶得万年船’了。” “慎始敬终乃为人臣之本分。” “侯爷是谁的臣?”许鹤山再逼一步,“端王殿下,还是安王殿下?” 他前些日子在江陵,故意问李鉴是否见过孟汀。孟汀护送李鉴来江陵,二人不可能不见面,甚至交情已然太深了些。自李鉴下意识的一愣来看,他自己也不能志在必得地将雍昌侯稳稳纳于麾下。 孟汀抬眼看向他,淡然道:“先帝新丧,本侯不过是先帝的旧臣,何来自择二主一说。” 许鹤山颔首无言。孟汀沉下气,起身抱起大衣,向回廊后走去,只见李鉴独身倚在月门侧,向外边的千山万壑望着,已然落了雪满头。 第8章 对弈第七 “殿下真不爱惜自己。” 李鉴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仰头去蹭孟汀正用来给他擦湿发的巾子。孟汀将他发尾擦得松软,直起身子来,又给他拿来一件外袍披上。 一侧小窗外,雪若鹅毛,碎玉声频。 “侯爷倒是会照顾人。在江陵时全凭侯爷,不然我都过不去那几个冬天。”李鉴支起身子,含着笑意回头看他,“侯爷这也算是,尽臣子本分?” 孟汀不语,将手炉给他提到近前,再道:“许子觅到也是好手段,回来这么几天,便已收拾出一个局面来。既然先前殿下开了口,我回去便让难却从钱庄的小帐中走,先用些钱粮给他应应急。这归涯司,光是把灯点满,就要费不少人力了。” “那是他的手段吗?那是钱夫子的手段。”李鉴拥着炉火,自顾自到几案旁磨墨拭笔,“那日我去钱府,他随后也来了,因与侯爷相斗,未能碰上。这样也好,他向先生讲他的谋划,更无拘束些。” “首辅确是殿下与子觅的启蒙夫子,但时过境迁,如何得知首辅定会相助?” “当年崇逆案后,多方遭受牵连。端王要借机拔除一批人,钱夫子这么个崇国公的儿女亲家简直插翅难逃。我父皇保下钱夫子,叫他交卸了在尚书省的差事以示惩戒,遣他致仕,不久后又起复。在那时,父皇大概已将立储诏书托给他了。” 第14章 这样说,钱穆早已被先帝安放在李鉴这一边。 “殿下是怎么得知这些内情的?” “这一切发生时,你我远在江陵,全凭许子觅与钱夫子联络,我才能知悉。我要这大豫帝位,他要端王人头,而钱夫子要安隐山林,所求为一。”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那你呢,侯爷。”李鉴搁下墨块,“端王的眼线千千万万,他早晚会知晓我被你藏在府中,你同他之间再无退路。如此,你是向我尽臣子本分,还是要自己黄袍加身?” 孟汀在他身后一怔,低低地笑了声。 原来是在计较这些。 “殿下向微臣说得有些太多了。帝王心术,先帝难道一点也没教么?” 李鉴一哂,投了笔,欺身朝他逼来,猫一样眯眼盯着他看,略带些威压地道:“你敢妄议先帝?” 孟汀没有躲,垂着眼,只觉身侧灯火将斗室映得有些朦胧,面前少年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见的未得逞的局促,转瞬又没入他自己不太平稳的气息中。不久他便撑不住了,刚要跪坐回去,便被孟汀向前拉了一把,整个人差点扑到对方身上。 “李鉴。”他只听孟汀咬着字道,“我都给你擦头发了,你还想朝我确认什么吗?” “他这就算尽臣子本分了?” 李鉴低头看着指间夹着的棋,笑着将其按在棋盘上,也不回应什么。许鹤山也不着急落子,同一旁的管事再交代了几句,再好整以暇地打量棋局。 已经有人陆续上山了,李正德倒也没拦着,似乎是在静观其变。李鉴初来乍到,对于李正德的眼线与爪牙还没有准确的概念,想借机试试他们究竟本事几何,也想摸一把孟汀的底子。 “你的人何时能凑出一桌来?” “殿下还想等我的人,真是抬举我了。我若是你,就将侯爷收拢牢靠,到时宫禁便是虚设。” “在坐上那把椅子前,我不要他出太多力。” “殿下是给他什么许诺了吗?雍昌侯机敏谨慎,此番他惠然肯来,我已是十分惊异。”许鹤山抓了棋,在掌心磨着,“这许诺怕是有些重罢?——你这相思断,我点不破了,先让你扑一次。” 李鉴一笑,抬腕落子,道:“我叫你接不归。” “这是学童的本事吧。”李正德敲着棋子,有些心不在焉,“郡主学棋有多久了,怎么还在数本王剩几口气?” “那也只剩两口气了。”林霁华忿忿道,“我这一子叫吃,殿下的白子可就接不归了。” 李正德短促地笑了一声,道:“行。” 霁华从前也常博弈,只是随军之后,父亲常言“棋柝联句,事机凭误”,她便罢了黑白子与其他嬉游。如今烟尘暂散,林督军卸甲得居长安,就再捡起棋,好与李正德闲暇时对弈几局。 栏外尽是茫茫雪色。他们二人对坐,除了论棋之外,相互间话也不算多,像君臣,像旧友。 可世上哪有明媒的旧友、文定的君臣。 一声“殿下”打断了霁华的思绪。李正德的亲卫领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到近前,那人在阶下行跪拜礼,双手奉上密报。 李正德暂缓了落子,将那卷册拿来看了,嗤笑一声,抛给林霁华。霁华一眼扫过,顿时皱了眉,将信将疑道:“可算瞧清楚了?从前见过安王吗?” “回督军,小的见过安王殿下的画像。那日暮夜大雨,孟侯将一人带回侯府退园,藏得很严实,小的只在钱府瞥见一眼,见他颈侧有一粒痣,且面目生得极好看,想着大概就是了。” 林霁华微微颔首,看了眼李正德,对那探子道:“你明日不可再在钱府执事了,先自行脱身,回端王府,不日另有安排。” “是,小的明日便以丁忧为由向首府请辞。” 亲卫再一行礼,领着那探子离开了。霁华稍稍抬眼,就见李正德一手扶着太阳穴不住地按压着。沉寂片刻,他抄起一盏茶盅便往地上狠命砸去,将那青瓷砸得粉碎,余音略有些刺耳地在亭间回响。 “原以为这长安是本王与孟汀的垓下。”他道,“没想到成了赤壁,而本王竟要做曹孟德。” 霁华使了个眼色,女使便过来收拾。她回身望向李正德,道:“直接要人不可能,自有别的出路。孟观火那边也不是铁板一块,总会有松动。” 李正德声音干涩:“本王晓得。” “殿下还下棋吗?” “不下了。” 林霁华起身告退。她的女使跟上来,捧着青瓷碎片,小声道:“这个茶盅还是郡主送给端王殿下的,怎么说摔就摔了?” “无妨,他也没仔细看,拿得顺手。”霁华抬手拿了一片瓷,眯眼瞧着雪色与日色在上边落的光晕。一阵北风吹面,她打了个寒噤,指尖不自知地紧了紧,便划出小道血口子。 “一会给我更衣。”她道,“我要去营房。” “我就说子觅下不过我。”李鉴给许鹤山添了茶,将棋盘上的棋收拢起来,“子觅不是棋艺退步,而是用心躁也——不如不下,出去提灯夜游终南如何?” “大雪天的,殿下可实在是嫌活得长了。”许鹤山摆手道,“顺便问问,秦烨那小子哪里去了?没见他去拜见钱夫子,也没皇帝等他述职,这倒霉玩意儿自己倒没影子了。” “你倒还记挂他。”李鉴温言笑道。桌上烛火晃了几晃,外头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他回首瞥去,见是许鹤山新近招募的生面孔挑了帘进来。那人行了礼,许子觅正要介绍,李鉴抬手道:“不必。有何事?” 第15章 “来了个人,带着腰牌信物,但名册上没有此人的家世在录。”那青年顿了顿,抬头看了眼李鉴,又恭谦地收回目光,“她说......听闻安王在此,特来一见,说是故人有话相传。” 李鉴一笑,刚起身要去见,许鹤山伸手拽住他的衣摆:“你别去,叫人进来便行了,你还信不过我许子觅?小心为上。” 李鉴知晓他如今的境况与隐忧,只依着他,坐回席前。 “将客人请过来。”许鹤山道。 一盏茶饮尽的功夫,门帘被挑开。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姑娘,面孔窄瘦,眼角上挑,眉间、肩头与斗笠上都积了白雪。她大概十五六岁,披着不合身的青布裌衣,向李鉴遥遥拱手。 “见过安王殿下。” “是哪位故人让姑娘来的?” “大相国寺,二更方丈。”那姑娘俯下身,将一杆长剑从背上解下,推到阶前。许鹤山上前拾起那剑,手指从剑身上飞快地扫过,确认了没有机括,便再将它转交给李鉴。 李鉴一手握住剑鞘,将剑刷地拔出,铁刃铮然鸣响。他默了一瞬,抬手将剑退回鞘中,淡然道:“知道了,我明日便去拜见方丈。敢问姑娘怎么称呼,见我为何执同门礼?” “小女林鸦,在方丈座下。” “我倒记得我还有件外袍要还你。” 林鸦猛地抬眼,便听那殿下笑道:“我当时猜得不错吧,群青姑娘。”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 略水 第9章 垓下第八 李鉴去找许鹤山夜谈对弈后,孟汀便趁夜下了终南山。黎明时恰逢金吾卫换防,他与那营的渠首简单地照了面,悄无声息地跟着几队人马进了城。 “霁华群主在营房等您。”副将朱允附在他耳边说。 “她什么时候来的?” “昨日傍晚。”朱允道,“我与她说侯爷在东大营点兵,不知道何时能回。您往常在东大营一待就是几日,军中都晓得。没想到,郡主说要等您回来。” “知道了。” 他回侯府打点了一番,故意又耗到了傍晚,才只身打马到了金吾卫署,看见胡伯雎已在门口候着。孟汀翻身下马,拍了拍这老兄弟。二人寒暄一两句,孟汀便笑道:“金吾卫不过管京师巡查警戒,人手略多,便叫郡主多劳心了。” “侯爷说这话做什么。”胡伯雎一惊,往里看了眼,压低了声音,“别讲了,郡主在里边听得清清楚楚。” “我便是要郡主在里边听得清楚些。”孟汀查看了自己的佩刀,道,“个中缘由,难道非要陈破不可?端王殿下宫也闯了,郡主的剑也在孟某脖子上了,再多谈也没甚么意思了。” 他记得先帝于某个雪夜召他坐侍护卫,曾对他道:“我朝历代帝王虽重文治,却也素倚重武将。武将,要蛮勇,要通直,不需文采,少用智巧。位高权重而心机寡少、欲念深重的,不足为惮,可以为所用。” 他问:“陛下确是这么以为的?” 李长卿道:“世人是这么以为的。” 他静了一瞬,将眼中思绪尽数收起,阔步朝内走去。林霁华一身玄色战袍,在堂中坐着,面前摆了一局残局。她敲着棋子思量,那贴身的女使跪在她身侧,正素手焚凝神香。 二人相对拱手,孟汀只负手站着,道:“郡主莫不是找我下棋?少时在军中,郡主没少用这输赢同我下赌,我是常输的。” “你要赢我,大可抽时间琢磨。”林霁华深深看了他一眼,“怎么,当下不是得空了么?本来还要费数月赶到江陵替人收尸埋骨,如今这时间可算省下了。” “我听不明白了。”孟汀冷然笑道,“收何人的尸,又埋何人的骨?” “好个听不明白。” 霁华一松手,那枚棋子当啷砸落在棋盘上,旋了几旋,凝在格间。孟汀闭了闭眼,便听四下机括微响,数个弓弩手自灯影间闪出,将不宽敞的厅堂围作窠臼。 “郡主这是在我的亲署安了冷箭。”孟汀倚着门笑道,“果然好手段。” “你分明都知道,却还敢进来?” 林霁华冷眼望他,额头微沁出一层汗来。她同孟汀年少相识,许多年来此人在她面前似乎还未变过——恣肆,好勇,略带着点矜骄纨绔气。可老侯爷故去后,先帝将他放在身侧养了几年,养出了一个她看不明、猜不透的人。 “你现在走不了。”她起身道,“我知道你那侯府藏着人。我家殿下若要安王做个死物,你未必真保得住他。不过现在,殿下只要你一个许诺。你一开口,我便去禀告殿下,让他且莫要相煎太急。” 孟汀抱着双手,本在轻敲着护腕。霁华话音刚落,他只一低头,毫无征兆地猛拔出雁翎昆吾刀。那刀面铮然一响,若白练横空,锋凛不输长剑。瞬息之间,只闻门外脚步声雷般滚来,一群金吾禁军涌入院前,抽刀列阵,将衙署围得水泄不通。 “什么许诺,郡主说说看。”孟汀拿刀尖一点,“不过现在,你也走不了了。” “你可当真?” 李鉴向席前倾了倾,话说得有些急。一颗血肉心将他胸腔撞得生疼,肝肺如催,而灵台却无比清明。昏暗灯烛下,二更方丈的面孔明暗纵横,看不出喜怒神情。 “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和尚道,“嘉王没有子嗣,但有个丫头。殿下那时候也还小,进宫去看过,回来还与老僧说,那孩子管你叫小叔。” 第16章 “后来呢?”李鉴问,“谁将她送来的,什么时候?......是父皇吗?” “何必问呢。”二更笑道,“老僧这里能养殿下,也能养这个王女。她算在我座下,实是跟随三彻习死士道,确又要叫你一声师叔。这样一瞧,辈分还是对的。” “她现在叫林鸦。”李鉴思忖片刻,“听着也不符温柔敦厚之旨,一番江湖气。” “殿下若乐意,还是叫李群青。”二更叹道,“她唯一从帝王家带出的东西,便是一条青金石宫绦。” 李鉴垂下眼,指节叩着案几。心神平复下来,他将多余的思绪都收起,饮了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祁门红。 “师父,待我安顿下来,我便接群青走。”他道,“多谢师父为我解惑。” “解了何惑?” “面前一道长河,水光接天,我必须渡过去才可存一线生机。”李鉴起身拜道,“但我知道,终有一日,我还要假舟楫,再渡回来。” 他出了大相国寺,外头云开月明。高塔檐头仍积着雪,风中佛铃阵阵。他披着黑肥麻衣,望见李群青在长阶之下提着灯静坐。李鉴缓步走下去,隔着一丈灯影站定,道:“自己的身世可清楚?” 群青点了点头。她站起身,引李鉴向外去,一面淡淡地道:“但我心中并无仇恨。” “那为何要在宫中扮作宫娥?”李鉴道,“我还当你是要等端王践祚,再寻机会杀他。” “这是师父的意思,他叫我去,我哪能驳他的面子呀。” “三彻在何处?” “他今夜就上终南山去见许正使。” “他练死士的本事还是靠得住的。若有他在,子觅那边也算有了擎天柱。只是......” 他话未说罢,李群青只听身后人止不住地咳起来。她迟疑着,提灯回身,见李鉴已倚着一座舍利塔坐下。他缓了片刻,有些力不从心地扬了扬嘴角,向群青摊开手——满掌的血。 “你看。”他哑声道,“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群青怔了一瞬,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师叔,我没带绢布......” “没事。对了姑娘,我要不就住下吧,随意找个处所,有炉火被褥即可。看样子,我今夜是走不回去了。” 群青扶他起身,只觉得他周身都有些烫,且骨节硌手——清瘦得吓人。 外头一阵脚步声——有人急奔而来。李鉴心头一紧,下意识按向袖中短匕首,耳侧便闻李群青刷地拔出长剑横护在他身前。 “何人?” “我,秦烨!” 李鉴松了手,拨开群青的剑刃,借着灯火同月光一看——果然是秦镜如。 “秦督军往何处去了?”他只一笑,抬手让群青收剑,“我只道带许子觅来长安是放虎归山,没想到阿烨你也算石沉大海了。怎么,这么些日子,去何处享太平了?” “行,反正现在你我着急也没用,我就慢慢与殿下说。”秦镜如一边整理窄袖战袍,一边竭力地平复气息,“在刚才,雍昌侯府的退园被围了,是户部的,说要查隐匿人口。带头那厮我认得,是端王点进户部的恩荫子弟。这就是冲殿下你来的。” “夜黑风高,他们秘密行事,怎么给你看见了。”李鉴道,“况且......孟观火呢?” “金吾卫的说他去东大营了,今天白天我本想去那边拜会......也没见过他人。” “不可能。”李鉴回眸一顿,“他昨日走时答应我,这几日都留在侯府,不会外出。”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秦镜如正一面来回想一面干着急,李鉴已过来搀住他,道:“认不认识金吾卫署?我们过去。”群青刚要开口,他说了句:“你不能去,自后也多谨慎。”便催着秦镜如灭灯潜行。 秦镜如看不清自家殿下的神情,只觉肩头李鉴扶过的位置散了点血腥气。 “他要一半虎符。”孟汀重复道,话语间透着略显荒唐的认真与慎重,“端王殿下觉得,孟某是会答应吗?” 林霁华起身,按着佩剑剑柄道:“侯爷,你我相识将近十年,皆是军旅中人,我也喜欢有话直说。你若是有意于帝位,那只当我多言。若不是如此,只要端王殿下践祚,你迟早要将这虎符的一半交出。现在你若早为殿下让路,殿下今后必不亏待你,还可留安王一命。” “莫要诓我,你的筹码呢?”孟汀笑道,“把我家围了,瓮中捉鳖捉了挺久,若已拿到人,怎会不来与郡主邀功。” 林霁华默了默,指尖一下下叩击着剑鞘。她斟酌再三,刚要开口,便听外头有人道:“夜半三更了,这官署还好生热闹。” 那声音不大,却很清亮。她抬眼望去,越过满院铁甲,看见了个一身月白、眉间点朱砂的少年人。那少年抬手作揖,拨开甲胄,徐徐走入灯火间,面孔逐渐清晰。 “听说端王殿下与郡主寻我,我便不请自来。”他道,“李鉴见过霁华郡主。” 这是林霁华第一回见到李鉴。之前只在画像上看到,只觉得是美人一个。今日亲眼看到,才觉得笔墨在绢帛上刻得太生冷——灯下看美人,眉目温隽,与李正德一看就不是亲兄弟。 “殿下折煞臣了。” “怎么会。”李鉴抬眼笑道,“我人既来了,郡主还要雍昌侯的虎符吗?” 林霁华垂眼,思量一刻,挥手遣退暗处的弓弩手,回身对女使道:“差人去叫那厮收手。”言罢,她再向李鉴行礼,道:“殿下受惊了。” 第17章 “郡主请。” 待将林霁华与弓弩手都送出署门,秦镜如才从一群金吾卫里探出头,长长松了口气。李鉴以手阖门,回过身,蹙眉望向孟汀。孟汀收刀入鞘,附身熄灭了香炉火,再抬眼看他。二人隔着院落,一时相对无言。 一瞬间,李鉴倒了下去。 第10章 负子第九 手被人握着。 李鉴没有立即睁开眼。他嗅到衾被间让人安心的杜衡香,小心地勾起手指回握了一下,才哑着声道:“水。” “醒了?”孟汀俯下身,架着李鉴坐起来。他想将手抽出去拿勺喂他,但李鉴抓得很紧。他便不动声色地将青瓷碗递到李鉴唇边,抵着碗底缓缓逼他将一碗陈皮煮白水都喝下,抬袖抹去人嘴角溢出的水痕。 李鉴半垂着眼看他,问:“我睡多久了?” “三个时辰不到。宫中太医来看过了,我已让人按老方子去抓药。钱阁老也在外头。”孟汀将碗放下,“殿下有力气见他吗?” “有。” 孟汀欲起身去请,李鉴还是不放手。他的意识回笼了些,装作天真地瞧着孟汀,问的话里带着些别有用心的钩子:“怎么还留着我的老方子?” “这不是臣子本分么。”孟汀瞥了他一眼,“殿下松手吧,钱阁老在外头已等许久了。” 还臣子本分。 李鉴嘁了声,连带着又咳了一阵。钱语洋走进来,见状又给他端了一碗白汤,坐到他身侧,要将水舀给他喝。 “不必,先生......”李鉴缓了一阵,双手接过瓷碗,“学生自己来。” “上次见殿下,殿下将铁刃搁于老臣颈侧,也不叫我先生。”钱语洋看他饮水,淡声道,“你的谋划,子觅与镜如前后都与老臣讲过,老臣大概已听明白了。殿下算了归涯司,算了端王,也算了老臣。唯独一个变数,就是雍昌侯。” “我不敢将他放在我局中。”李鉴斟酌片刻,低声道,“他权柄在握,我聊无所有,不足以为谋。况且,我被传病死两年,我父皇若真有意让他顾命、保全我,他那时不会不来见我。” “殿下觉得他应如何做?” “若父皇已属意,他应查留言所起,再替我父皇做眼与手,只身打马赴江陵。”李鉴道,“至少,他要来亲自确认我的生死。但他只给我发了书信。我怕是旁人的计谋,一封未回。” 他清楚孟汀并非他的属臣,不必做到如此地步。他爹也是个喜怒无常的主,李鉴不信孟汀这把长铗会被安安稳稳地送到他手里,未想过怎么应用能称手,只想过怎么抢来才如意。 而他短暂的一生中,失去的已有太多。那在风烟中、在皋野上转身长行的人,已被他认定是绝不会重回到身边的。如若哪一天又出现,就是再惊喜,他也要反复试探确认——对方会不会留下来。 “小侯爷也有他的苦衷。八十万禁军,其中重量可想而知,小侯爷不过二十四岁。”钱语洋叹道,“老臣现在便可告诉殿下,你身死的传言并不出于民间,也不出于端王府。” “那出自哪里?” “宫禁内。”钱语洋接过他的瓷碗,“殿下手里的局,也不过是先帝未下完的残局。” 李鉴端碗的手颤了一下。 他既要接帝位,便也要接残局。嗣立还只是第一步,他要忧心的是如何长久。 先帝的遗志,李鉴是再清楚不过——并西羌,治水患,削外藩,改税制。李正德好大喜功,素来热心于封狼居胥之事,却与地方异姓王侯多有勾结,以国家财税中饱私囊,皇权独揽后必大为掣肘。而他自己这身病骨若放上九五之尊,大抵无心权术,听从身边一众能臣,守成行遗志而已——他觉得父皇或是如此考量的。 “先生呢?”李鉴倾过身子,有些急促地低声问:“您是父皇留给我的顾命大臣吗?” 钱语洋凝视他片刻,颔首道:“还有雍昌侯。” 谢之问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 虽说大行皇帝山陵崩,天下缟素,这年是过不成了,但官宦之间还是多有来往。孟氏侯府三代武将,到孟汀这一代才长驻京师,本是故交零落。只因孟汀权势在握,拜帖礼品总是不绝,金吾禁军也要打理,而谢之问就要替自己侯爷将来送礼的尽数撵回去,再给禁军营房里的将官送自家做的米酒。 而李鉴显然是个添麻烦的。在年关上生病不说,今日还送了帖子和宝钞来,写了不少要添置的东西。他想着退园里什么都不缺,一问才晓得,这殿下要重开安王府了。 他心里松了口气,合计着总算送走了太岁,却见孟汀的脸一日比一日臭起来。 “他不高兴啊。”李鉴坐在案头擦着自己的匕首,“也难怪,我这说走就走了,不买他账似的。” “不行,我越想越奇怪。”秦烨一边看着煮药炉子一边道,“他既然顾命,那就应该知道你仍好端端地活在世上。那......那说不通啊。” “那就是他不知道自己是顾命臣子。”李鉴翻身坐起来,赤着脚跑回床榻边,拽着被子滚了进去,“我也不知道那老匹夫到底怎么想的。反正我不能过于依仗他。今后黎元要跪的是我,不是那八十万禁军的虎符。” 秦镜如盯着这睡得极为板正的人愣了一会,就听有人叩了三下门扉。他拎着药勺去开门,就见刚从东大营鸡鸣点兵回来的孟大统领带着还算不明显的黑眼圈和一张确实挺臭的脸站在外边,有点干涩地问:“殿下休息可好?” 第18章 “挺好,估计还睡着呢。”秦烨瞅着他,搜肠刮肚地挤出自己不长的宦途中听来的几句客套话,“那个,殿下开王府之事劳侯爷费心了,我是殿下的同门,多年交游,在此替殿下谢过侯爷。” “秦督军也辛苦。”孟汀道,“现今未有嗣立,督军可直接去兵部或内阁述职,之后即可回江陵驻地。疏通河道之事还需多多费心。” “夏天还有几个月呢。”秦镜如下意识地接了句,片刻后反应过来,立马拱手道:“侯爷说的是,末将一定尽快回驻地主事。” 孟汀点点头,迟疑了一会,又问:“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秦烨眼一闭,“您请回吧。” 李鉴在里边闭眼装睡,听到他们二人在外边窸窸窣窣地说话,不胜其扰。恍惚间秦烨大开大合地将门摔上,他坐起身来,就见秦烨指着外头低声道:“脸真的臭,这什么情况?” 李鉴弯着眼一笑:“你煮的药溢出来了。” 秦镜如一拍脑袋,拿着药勺就去撤炭火。李鉴披着外袍下了床塌,打开门,朝着未走远的那位喊了声:“侯爷,我有事要求你。” 孟汀在竹影间一顿,回身问:“殿下有何事?” “这么乐意被人差遣呢。”李鉴笑道,“去大相国寺,动静小一点,把李群青给我接到安王府。” “平安啊。”三彻道。 李群青背着本就不多的行李,跪下对师父拜了三拜。她来这里将近五年,嘉王府如前尘隔海,一场大火烧去所有,只剩下她腰间的青金石宫绦。平常那宫绦都受在三彻那里,她习武行路并不需要重物压衣摆,腰间只佩三尺剑,不作女儿装。 “和尚,你且受着吧。”她起身笑道,“下次再见,估计你得先跪我一跪了。” “你还是我徒儿。”三彻双手合十,笑道,“天寒露深,冀君珍重。替小僧向安王殿下问安。” “知道。” 群青回身,向鞍马走去,一侧的亲卫将她拦下,请她上后边的马车。她踩着矮梯上去,有人替她拨开门帘,在一旁道:“小心碰着,殿下。” 她笑道:“不居殿阁,何来殿下。” 不过是换个处所当死士罢了。 安王府在深巷里,十分偏僻幽静,倒是适合静养。李群青下了马车,与雍昌侯打了个照面。孟观火名不虚传,一身将军骨将未来得及脱卸的山文甲立作铁浮屠,把安王府看起来摇摇欲坠的门户撑得稳当了一些。 她向里边一看,果然是三径就荒。若不是有来往人手搬运物品,这地方已无一点生气。不过搬张床塌,支个炉火,哪里都能住人,何况此处还有现成的房子。 “这地方胜在安全。”孟汀道,“我在四下排了暗卫,每日换防,可确保万无一失。” “谢侯爷。不过我能护得了自己,或许还能护得了小师叔。” 面前少女眉宇间烂漫与杀伐平分秋色,孟汀看着她,只笑道:“殿下先去厢房歇一歇,我已遣人收拾出来了。” 家徒四壁。 在庙里都没这样过。 群青对着四面墙沉思片刻,正要去自己找火炉,门被人敲了几下,紧接着一个背了四个包裹的大汉将门拽开,道:“这是安王殿下送来的书册、文房四宝与小几案。殿下说知道您晚上坐着睡,特意没安排床塌。这一袋子是炭火,这个是铜盆。外头有小院,可以早晚习剑。” 群青将送来的书理了理,足足堆了一墙。炭火燃好,书案与烛火都就位,她盘腿静坐,磨墨,在册页上写道: “腊月二十八。初到安王府,环堵萧然,三径就荒。然有炭火,有笔墨,辄有生平之趣。不知安王负子渐愈否,晚来寒气渐侵,非此木瓦所能敌。外袍可得归还否?非曰爱之,实少寒衣也。” 四下寂静,风声微鸣。 门又被轻叩几下。她搁下笔,拉开门,见是孟汀。孟汀往后退了步,似是讲究些男女大防,将一个朱漆木盒和一床衾被递给她。群青将盒子拿过来一看,发觉是一个妆奁。 “我想了想,殿下终究是姑娘家。”他道,“这里边有些胭脂水粉,还有简单饰物。这被子......天有些太冷,殿下虽不与常人同,但还是保重些。” 群青几乎怔住。她伸手接了东西,疏疏施了礼,道:“多谢侯爷。” 孟汀走后,她坐回案前,斟酌后提笔,一时不知道该落笔写什么。迟疑片刻,她起身打开了妆奁,指尖拨过珠玉步摇,落到胭脂纸上,带薄茧的皮肉上蹭出鲜红。她垂眼秉烛望着,望了许久,只觉得眼中有些模糊,那胭脂红与血色一同顺着光影攀升,隐入命格中。 第11章 不语第十 秦镜如睁开眼,反手握住枕下的袖箭。 风声簌簌,烛火摇曳。他转头看到床塌上李鉴睡得仍安稳,略松了口气,从地铺上直起身来。霎那间,他只见一个人影从屏风后晃过,迅捷得异乎寻常。冷汗从额心沁出来,他欲追那影子,想起李鉴还睡着,回身冲到床塌侧。 李鉴仍阖着眼,却止住了秦镜如去拿剑的手。 “再等一会儿。”他低声道,“我也看到了。” “怎么回事?雍昌侯不是布了暗卫吗,能这么轻易地放一个大活人进来?” “阿烨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活人。” 李鉴点了一盏月灯,从容地穿戴齐整,替僵在原地的秦镜如取了剑。他养了数日,元气恢复了些,走路已经轻捷稳当。没等秦镜如,他先绕到屏风后头察看。厅堂中本就没什么物件,没什么可用来遮蔽的。头顶的悬梁上还镇着一名暗卫,那人做了个手势,李鉴看明白了,笑道:“雕虫小技。” 第19章 秦镜如反应过来,快步追到屏风后,却没看见李鉴的影子。他吓得一凛,急忙追出门去。长夜黯黯,孤月空悬,他一头撞进满庭院如水的月色,瞥见李鉴正提着灯站在门侧,面对门板观望着什么。 秦镜如回身,只见那门上竟多出一道几乎铺满整个门板的丹书符,颜色暗沉如血,还未干透,淋漓地向下淌,在石阶上漫开。李鉴提着白衣下摆,向后退了步,忽笑出声来。 “殿下,这是......” “收魂符。”李鉴轻声道,“这么着急,都急着给我做阴事了。” “如果不行,你就搬回退园。”孟汀道。 “不成。好不容易开了府,就算在我院墙上画满了收魂符,我也住在这里不动了。”李鉴给他斟茶,二人坐在空旷的厅堂中,他讲起话来都似乎有些回声,“我高香烧遍仍病久,自此不信神佛。这道士的符箓与穿墙术,也不能耐我何。” 孟汀颇无奈地注视着他,将要开口,秦烨走了进来。“胡兄说人抓着了。”他将剑挂回墙上,眼下有些水肿,一边讲一边哈欠连天,“就是......就是个方士,人有点疯。认得的人说,这方士也是东瀛来者,学了官话,曾在御前侍奉过一阵。后来因为偷盗被赶出来了。” “怎么个疯法?” 秦烨挠了挠头,道:“那恕臣死罪,他一副鬼上身的样子,说自己叫、叫李执,还说......有什么天机相托。” 李鉴微皱了皱眉。 他的父皇李长卿,昔时用名为李执。他是高皇帝第三子,兵变袭位。二更和尚当时同他长谈一夜,分论凶吉,他翌日便将名中执字划去,改作长卿。这原名,国人避讳更甚,不会轻提。这东瀛人也就是这两年来到长安,能知晓这二字已不简单。 “既有所谓天机,那听听也无妨。”他笑道,“先别下金吾狱了,直接提过来,我见他。” 那方士被扔在石阶上时,就像一团混着血沫的烂肉。孟汀本要去过问城防,还是放心不下,隐在一众暗卫与袍泽之后,看着那方士挣扎着往上爬。李鉴听他的话才披了厚氅,从屋里出来,握着长剑站定。从那团烂肉中便伸出一双枯瘦的手,一把钳住了李鉴的靴子。 四下一片抽刀声。 李鉴没动弹,只垂下眼,顿时心头一惊。 那团烂肉长了张与他酷似的面孔。 不对,这并非他的脸。他见过父皇的一张画像,其上还是幽云王的少年李执与他十分相似,只是眉眼间锋芒毕现,那锐意与狠戾在帝王李长卿的面目中长出了刺。 这张脸......是少年李执的。 幻术。都是幻术。李鉴用力闭眼,再度睁开,那少年的面容便已成了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暮年方士眼窝深陷,满脸血污,那双扒着他靴子的手却有劲得出奇,好似要将他的腿脚拆卸下来。 他倚着铁刃俯身,开口:“天师有何事指教?” “汝乃将死之人,不可说也。” “你从何处来?” “我从瀛洲来。” “何人指使你至此?” “天道推遣我如此。” “天道不站在本王这边吗?” “天道向来不与帝王家。”那方士道,“也不与魂魄将收之人。” “好。那为何要自称李执?”李鉴冷笑一声,挥袖拔剑出鞘,以剑背挑起他的下颌,“又何故要变出那张面孔唬本王?” 方士瞪大了双目,那青白眼里血丝毕现。他伸出鹰爪般的十指,合掌握住剑刃,黏稠的红从其间涌下来。李鉴要将剑抽回来,他却越抓越紧,低低地笑着,那笑声逐渐骇人起来,明明是暮年的低沉,却不时混着清亮刺耳的少年音色。那张面孔,一会皱纹密布,一会又闪出少年李执的容貌。 李鉴只觉得一阵恶心。他咬紧了牙,尽力自持着。那方士忽地收了笑声,将剑硬生生地向自己拽去,剑尖悬在空中。 “因为那是你的命。”他嘶哑道,“不能善始,不得善终。” 李鉴趁机回腕将剑脱出,一脚把他踹下阶去。 两侧将士将那方士制住,拿绳索捆了,押解出府门。李鉴在高台上,漠然地瞧了一阵,抬起那长剑来,交给秦烨,道:“给我弄干净了。” 不能善始,不得善终。 这低劣的威吓也配称作天机么。 “殿下,要追查此人吗?”胡伯雎在阶下行礼道,“光擅闯王府这一条,大概已是重罪了。” “不查了,叫他别死就成。”李鉴回过神,语气放轻缓了些,“明日便是年关,金吾卫巡查警戒确是重中之重,其他事务暂缓为妙。有劳将军了。” “不敢,末将告退。” 胡伯雎回身领着士卒从侧门出去,在心里松了口气,想着日后若真是安王嗣立,为一个省事又聪明的主子看家真是上上签。还没高兴完,他左脚刚迈过门槛,便见孟汀牵着马候在一边。 敢情他还没走呢。 “侯爷,我来,我来牵。您上马。”他一手执了马缰,念及这马上权臣算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出于礼数又问了句:“这方士案还查吗?” “查,从今夜开始。”孟汀道,“这事交给胡兄,我定然放心。” 胡伯雎只想给自己一个巴掌。晚上回府,他当即叫人把厅堂里挂着的“淡泊明志”四个大字换成了“谨言慎行”。 群青的厢房在安王府后院,听说从前是个储药的地方,因此里边一股子药味。 第20章 她来王府几日,发觉王府中除了李鉴、秦烨与她,就只剩下暗卫一群,什么红袖添香、应门五尺之童,是通通没有的。李鉴与她叔侄俩在一个屋檐底下,愣是没再见几面。她也乐得清闲,在院里读书习武,想出门就直接翻墙。 长安街巷八万,想是万人如海。虽说内阁代颁的制喻宣布国丧以月代年,如今也快要服除,但大行皇帝仍在停灵,京中自然不得宴饮奏乐。而年集与鬼市是不禁的,采买年货的人尤其多。她也好热闹,便同寻常女子一般戴着薄纱斗笠,隐在人群中,向叫卖声众处去。 年集,有吃食,有鲜衣,有华灯,有骏马,花鸟古董亦是不少的。城隍庙前古董摊尤其多,顾主却寥寥,而三彻好古董,从前闲时常带群青来,她也对这些古物多留意了些。 她在众多珠翠中巡过,眼光落在一面铜镜上。 “见识不错。”摊主道,“这个是双鸾花鸟镜,我可告诉你......” 他示意群青俯身倾耳,低声道:“这是嘉王府里的旧物,别处寻不到的。” “讲个价。”群青说着,将剑从腰间取下,“不过我也没钱,只能将我这剑佩给你。” 摊主接过来,见是一枚青玉剑铋,通体镂雕,鱼尾螭纹,有汉家风貌。重念罪臣遗物放在手中难免不宜,他便故作遗憾地叹了声,道:“年关了,我也早点收摊回家,这就便宜你了。” 群青没有答话,将那铜镜收入怀中。 这镜子是她母妃的物件。崇逆案后,世人皆知嘉王畏罪自尽,无人知晓这位王妃的下落。群青求问过三彻与二更方丈,这二人都闭口不言,想来应是凶多吉少。 如此,睹物思人也算幸事。 “群青呢?”秦镜如一边用浆糊粘桃符一边喊,“来个人扶我一下!快倒了这椅子!” “她估计出去了。”李鉴悠悠然转过来,抱着手看他贴对联,“就你最磨叽,那两个火夫都差不多收摊落座了。” 秦镜如干巴巴道:“还不是因为孟侯会做饭。” 今日岁暮年关。孟汀带了些东西来,许鹤山也暂下了终南山。与其守着偌大一个退园或归涯司,不如到这麻雀虽小的安王府里——这是李鉴的意思。他冷清了十九年,头一次希望同路人不必天涯共此时,最好都在身边。 “我去看看群青。”他说着,刚要往后院去,群青已换了常服出来。她瞧着前厅比从前热闹,恍然大悟道:“小师叔,你在府上过年啊!” “不然呢。”李鉴笑道,“带你回寺里过?” “才不要。”群青一哂,往后厨跑去,恰见着孟汀端着杂烩要上桌。“见过侯爷。”她抢了一句,孟汀端着东西,只能硬着头皮回了句殿下。群青朝后边看了眼,差点撞上许鹤山——他不会做饭,只能帮孟汀烧火,像从洗砚池里捞上来的。 群青从未见过许鹤山,盯了他片刻,禁不住笑出声来。 “这是归涯司的正使许鹤山。”李鉴在身后忍俊不禁道,“子觅,快去洗洗吧,我们开席了。” “我有镜子。”群青从怀里将那铜鉴掏出来。许鹤山知道这便是王女,守着礼数不敢看她,飞快地接过去,低着头就走了。 夜幕垂落下来。几人落座,群青在一旁添了酒自酌,随着他们默默地不说话。风声人声冬声,纷纷入耳,各不分明。远方孔明灯渐起。点点落在长空银河间,腾霄而上。 “这灯还是照放,合不合礼数?” “为黎民祈,为大豫祈,自然得宜。”李鉴斟了满杯茶,道,“那我便以茶代酒敬各位。来年唯有多凶险,但愿岁岁有今朝。” 他在晦暗灯火间望着孟汀的脸,垂眼将茶饮尽。回身时,见群青已抱着那面铜镜睡得不省人事。秦镜如拉着许子觅去院里看灯火烟花,他朝外望了望,悄悄起身,去将叫人添置的一身绛朱外袍抱来,披在小姑娘身上。 不能善始,不得善终——那句谶语在脑中飞快掠过,缠在他与她的姓氏间。他尽力挥之而去,将她手中冰凉的铜镜抽出,置于案前。 “群青。”他轻声道,“好梦。” 第12章 对酒第十一 厅堂中唯一一盏灯被撤去了。 礼部的一个年轻司务跪在阶下。他已经跪了很久,自从将那枚青玉剑珌交到端王手中后,他的额头便再未离开过指背。四下悄然无声,他微微抬身,想向上瞟一眼,一侧的掌灯便怒喝:“放肆!” 他急忙伏下身去。 李正德将那青玉搁置在案侧。他居高临下地望了一眼,抬手拂向自己颊上的伤疤,开口问:“谁叫你送来的?” 司务肩胛一颤,将身子向地上压去。 “行了,走吧。”李正德站起身来,疏懒地背过身去。那司务连滚带爬地起来,颠着步子后退回身,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李正德轻笑一声,将那剑珌向身侧一抛,那边纱帘被挑开,伸出一只手来,稳稳地将那物件接住了。 “那礼部侍郎果然好眼力。这是旧三公与亲王才能有的,怎么流落到闹市当中了。”林霁华在后长叹一声,“也罢,怪事常有。刚才讲到何处了——殿下呢,今后的事,打算得如何了?” 李正德摩挲着面上疤痕,沉默良久,忽而大笑。那笑声刺耳,震得堂中侍者纷纷伏倒,在下一刻蓦然止住。他站起身,缓缓开口道:“从长计议罢。” 第21章 “能这样想就好。” 林霁华拨开纱帘走出去,遣退了堂中的外人。她在一片暗色中眯着眼,仔细地迈着步子去找灯盏,却被李正德一把揽入怀中。她吃了一惊,只想着身前这人难得有如此之态,不由方寸大乱,任凭李正德从眉骨吻到颈侧。 “本王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李正德低声道,“国丧一结束,我便迎你入府。” 林霁华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抬手拥着他,听他道:“一旦入王府,你便会被削籍夺职,永世不得为我大豫征战。你可......” “不想了。”霁华封了他的话,又抬手扯下腰间佩剑,推进李正德怀中。李正德目中晦明难见,指尖搭上她的腕骨,用力紧了紧。 她看着他面上疤痕,轻声道:“二郎,我们从长计议。” “明日便是上元了。”秦镜如道。 李鉴从鼻子里哼出些声音来。夜来外头又在下细雪,他在庭前拥着裘衣炉火,鼻尖依旧被冻得微红。秦烨今天像老妈子一样,将那“上元”念了好多遍,李鉴听着都烦,调侃他果然年岁渐长。而秦将军则反复解释说,他只是有种不真实感。 江陵到长安,山行水逝,终至此日。 “明天究竟怎么说?”秦烨又问。 “夫子已经交代过了,你跟着我便是。”李鉴道,“旧例中允许督军带刀剑入禁奏事,让阿烨跟着我方便些。” “行,我信你。” 李鉴知道秦烨为何感到不安。端王党羽满朝,而今忽然退而弃逐鹿,实乃引而不发,足够令人震惊了。细细想来倒也无说不通处,毕竟站在李鉴这一侧的孟汀在京畿兵权最重,压倒端王绝非难事。而他孑然一身,权重欲寡,没什么僭越的动机。看来,此人便是先帝走得最险也最得意的那步棋。 此时他们面前,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 “算计什么呢。”秦烨轻拍了一他的肩,递过来一个青瓷盏。李鉴还未反应过来,应了一声,接过来就喝。那辛辣温烫的酒液刹那间漫过喉头,却偏偏不呛人,他将盏子当啷一放,一面寻茶水一面掉眼泪:“秦镜如,你给我灌的什么?!” “药酒啊,暖身子的。”秦镜如笑道,“许子觅弄来的,就知道你喝不惯。” “谁说我喝不惯的。”李鉴饮了茶水,偏将盏子往秦烨那里推,垂眸笑道,“将进酒,径须沽取对君酌!” 秦烨答应着给他倒药酒,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自从李鉴病倒、一行人搬来安王府后,他知道这位殿下面上波澜不惊,实则胸中垒块郁结。他身为武人,撇去圣贤道理,唯知应学阮籍,以酒浇之。 他自己这几日夜里守着李鉴,平日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如今将心一放,便觉得有些昏昏。明明没饮几杯酒,他却抱着小袖炉,依靠在榻边睡过去了。 将秦烨弄醒的是炉中炭火的一声清脆炸响。他翻身起来,发觉油灯燃尽,便去剪烛回灯。屋内渐明,他四下一望,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睡意全无。 李鉴没影了。 大相国寺仍灯火通明。 今夜正月十四夜,本是应有花灯游会,因国丧而取消了。但诸佛寺有“燃灯礼佛”之仪礼,先帝曾下令其不为天潢贵胄、帝王将相所节制,故此夜依旧可张灯。 李鉴按着佩剑,另一手提食盒,听前边引路的小沙弥道:“《华严经》云,慧灯可以破诸暗。” 李鉴轻笑道:“盛世朗朗,何来诸暗?” 小沙弥有些局促地向他身后看了一眼,低下头去。李鉴胸中了然,回身朝那处道:“你且退下。”暗处便闪出一暗卫,向他拱手施礼,于明光中转身步出山门。 这人是孟汀的,已经跟了他一路。既到了大相国寺,便也不需要此人再送了。 他并非一时兴起要夜游大相国寺。那日在病榻上,他头脑虽不算清明,却记着钱夫子的交代。 上元之前,他将步向一片不真实的虚空。平静如死寂,却又暗潮汹涌。无数人作为先帝手下棋子,已为他铺平了道路。他如今要做的,就是将这条路走完。每一步都要在谋划之内,倘若一着不慎,将满盘皆输。 “带我去普明殿。”李鉴道。 外人不知,先帝的灵柩就停在普明殿。 长明灯摇曳,将二人的身影拉得颀长。李鉴在灵柩前三尺外坐下,自食盒中取出一壶酒、两个酒盏。小沙弥没有走,李鉴自顾自地扶袖斟酒,余光撇见他自怀中取出一卷书、一布囊。李鉴一顿,将满盈的酒盏洒出些浆液,他便索性将那酒倾在灵边。 “殿下。”小沙弥手捧那两份物件,对他道,“接旨罢。” 李鉴没有动。 外头寒鸦叫了数声。小沙弥俯身将那诏书与布囊置于他身侧,提灯施礼,轻捷地转身闭门而离去。 一片阒寂中,李鉴垂眸看向那棺木,仰头饮尽自己杯中酒。药酒不烈,他的面上却已然蒸出一层薄汗,眼前也略有些朦胧。四下无人,他在大相国寺也卸了防备,扶着灵柩起身,抬手抽出腰间所佩长剑。 剑锋铮鸣。他信手挑开那布囊,独属于传国玉玺的光泽便淌入眸中。 只一刹那间,李鉴脊背后一阵冷汗冒出。他收了长剑,倚着棺木坐下来,颤着斟满了酒,一口饮尽。喉头辛辣使得灵台清明少许,他将诏书与玉玺摆在自己身侧,长饮一口气,无名指在地上青砖无声地叩着。 第22章 “父皇。”他轻声言,“狸奴回来了。” 此时已是正月十五。 得知他父皇山陵崩时,他几乎便料到将有此时此刻。密诏之前,只能有他一人,这便是储君的天命。倘若端王与此夜确无亡他之心,明日日出之时,安王李鉴便起死回生,过朱雀大街,直入长安宫城,登上元宴,开天子门。 开天子门。 天子门。 他不禁俯身低笑。门前风至,灯火明明灭灭间,仿佛有千山万壑来。 “他就这么走了?” “侯爷,自然是怪我。”秦烨俯首说着,暗暗拧着被睡麻的下臂,又不甘心地多问了一句:“那......要去寻殿下吗?” 孟汀将暗卫递上的黄纸看了,将其于烛火上燃尽,回眼道:“我知道殿下在何处。” 只是不知,当寻不当寻。 他出了安王府,将一众暗卫遣去,牵了马便往巷口去。还未走几步,便瞥见外头街上闪出明火,高马鸾铃阵阵,将子夜的寂寥杀了大半,却反生出肃寒之意。 孟汀手执缰绳,探身去看,便见是金吾卫巡夜,而领头那人是新到任的一名郎将。此人乃端王少时侍读,近年以恩荫入仕,孟汀曾见过数次。他在心中将金吾卫巡防的班制细细捋过,想起今日领巡之人应是上月告假的一位中郎将,断不可能是此人。 他领受一声“大统领”,官任正三品大将军,却于礼于法无权选举裁撤金吾卫的官员。端王安插的人,权臣雍昌侯可除之,而人臣孟汀当安之。钱首辅算准端王已然暂且妥协,今夜即便小有变故,也难成大气候。 但于李鉴,他放心不下。 趁着鸾铃渐近,他回马便至安王府前。秦镜如才在门口仰了片刻明月夜,忽见他仆仆而至,吓了一跳,正欲开口,便听孟汀道:“督军,本侯要同你换马,再借一件缁衣。” 此夜月光如水。他一人打马奔于朱雀大街,左手紧握金吾卫令牌,侧耳听着空弦。往昔,往昔若不逢国丧,正月十四夜便金吾禁开,长街灯如昼,行人似流水。 四年弹指间,孟汀忽忆起同老官家那日上元对坐煮酒,隔岸观火。他曾以做忠犬长铗而自得,不想岁月骛过,天下事尚未了却,近乎失了一身少年气,却余下苟延残喘的半腔心头血,供他此夜再度打马夜奔。 大相国寺山门大开。他不明佛门戒律,径直闯入,翻身下马。先帝灵入普明殿时他也在侧扶柩,循着灯火便到了殿前。 四面白幡随风动,孟汀于庭前三顿首,抬眼便望见他的殿下。 “过来。”李鉴道。 孟汀起身,压着性子走了几步,又一个箭步跨了门槛,要将他从青石地面上拽起来。这么多日,他极少能单独见李鉴,光是隐忍克制已然不足,却又依旧要守着淡泊的君臣之义。李鉴早瞧出他的神色,倚着灵柩不肯动,孟汀当他又感了风寒,脱了缁衣要裹他,一晃神间,便被李鉴压着肩颈灌了一盏药酒。 酒液顺着脖颈流下,滴在安王殿下的月白裳上,翻成小朵浅绛桃花。 李鉴看着没怎么醉,眼中分明倒映殿中灯火,眼尾却被烧得有些红。孟汀愣神的片刻,他直起身来裹紧了缁衣,双手绕着他的颈,在他鬓角附上一吻。 孟汀呼吸一滞。仿佛是某夜,梦魂颠倒之时,他也有过极相似的梦。 不对——那大抵不是梦。 “别和我‘臣子本分’。”李鉴抬手抚着他的面颊,“这是本王自己的意思,不是先帝的。” “殿下,你醉了。”孟汀平静地告知道。 李鉴早料到他这一套话,这数日撩拨着,也渐渐习惯了此人的做派。正欲侧身去拿玉玺与诏书,腰身猛然被人一扣。他并未防备,便被孟汀压着后脑吻过去。 灯火太亮了。 原来他也醉了。 李鉴勾着唇角拥住孟汀,孟汀才发觉他掌心还是有些热的,而面颊却冻得有些冷。仿佛是一个平常的雪夜,身后没有灵柩、长明灯与君王天下事,他与怀中人耳鬓相交,已然隐秘地厮守许多年。 “孟观火,还有一事。”李鉴忽地出声。 孟汀垂眼,听他道:“父皇的旨意我已经见到了。明日本王践祚,你便是他定的顾命大臣,另一位则是钱夫子。” 孟汀微微颔首:“此事坊间早有传言。” “他让我,再派你去并西羌。”李鉴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要么,教你马革裹尸;要么,凯旋,再论叛国死。” 第13章 上元第十二 “君王要杀臣子,臣子无可辩。”孟汀沉声道,“只是不可以此等罪名。” 药酒不算烈,他也自知不是醉在此刻。仿佛是在那江陵临时建起的府邸,他输棋后被李鉴搡着饮罚酒,于他而言不过是寂然的一夜好眠。不想醉意迟至,泛滥如当年江水,潮头涌上眉间。 生灭间他回神,望向怀中那人。片刻前自己难抑的一吻催着他且莫问什么叛国死,身子却先一步反应了——他松开手,退一步跪下,低眉问:“殿下回府吗?” “不了。”李鉴神色如常,淡淡答道,“明日于我而言至关重要,我要为父皇守灵一夜,求父皇在天之灵庇佑。” 他裹着缁衣不动,目送孟汀扶刀出去了,才暗暗伸手去触自己凌乱的心跳。 雪夜风寒。 少时,小沙弥送了一炭火盆进来,摆在殿中央,孟汀随其后跨过门槛。他刚才脱了缁衣外袍,露出的一身铁衣泛着寒光。李鉴瞧见他眉目间落了细细的霜雪,不一会儿便融得无踪无迹。孟汀望过来,却并未再走近,只在殿门侧席地坐下,双手怀抱昆吾刀。 第23章 距火烧宫城已然三旬,抬头又见满月。他当时守着的玉玺,已安然置于李鉴身边。 远处传来若有似无的诵经声。 秦烨猛然惊醒,随手盖灭了先前李鉴点燃的熏香。 这一夜他睡得很沉,但并不安稳。梦中不知何人追在身后,他打马都嫌太慢,这可是生平从未有过之事。似乎是在九霄外赶路太久,他一梦便到日上三竿,只觉腹中空空,穿戴好后便出了厢房,喊了声:“许先生!可还有剩的朝食?” 无人应答。 “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秦烨接着吼,“许鹤山!本将军瞧得起你!” 仍是无声。 奇也怪哉。秦烨四下瞧着,只觉庭院中确实空寂无人,连暗卫的气息都不曾有。他正要往后院去找群青,脑子一转,脚步便顿住了。 今日是正月十五。 李鉴未归,先前所言同他入宫的话便也不作数了。其他几人都已不见,大抵是李鉴另有安排。 那本将军凭什么被扔在这里! 秦烨曾以为自己才是被安排的那一个。 自嘲归自嘲,总不能真的干坐在这王府里。他有进宫奏事的职权,先前已向兵部禀明要入宫述职,但内阁竟无文书批允,钱语洋对此也闭口不谈。好在他手中有先帝赐给孟汀的金吾禁军牌符,可为紧急事务越权面圣,只是有些......招摇罢了。 他翻出青布衣,作长安市井游侠打扮,将牌符系在脖颈上,藏于衣领中,又将长剑细细擦拭一番,带了些金银细软,便闭门离府了。 坊中街道无人,他却仍不敢骑马,难得地小心了一回。待走到东市,周围才人生鼎沸起来。然而瞧了周围一圈卖裘皮与夜明珠的店铺,秦烨简直想给自己一拳头——在长安做了十数年公子,腿只知道往东市拐,可这里哪有什么胡麻饼与葫芦鸡! 无以,则穿着破布衣上基胜楼乎。 秦烨没理会酒博士看匪徒的目光,随手取了些纹银,上了二楼边座。他没敢摘斗笠,先吃了点心,正欲着人点茶,只留意到隐隐的丝竹管弦之声。 楼下确实本应有胡姬跳胡旋,但因国丧暂停了。基胜楼有皇恩庇护,要为宫中进糕点,因而饮食供给一切照常,但按理不得设宴。 豪富人家大抵管不了什么戒律,该吃吃该喝喝。 那本将军凭什么吃斋! 秦烨一琢磨,立马罢了要点茶的想法,起身去沽酒。 路过厅堂时,乐声清晰起来。他没怎么在意,透着虚掩的门扉往里瞧了一眼。 一人于厅前灯下舞剑,身姿翩跹,引得一众喝彩。秦烨自己也习剑,颇有兴趣,便干脆驻足看去。那人似已然尽兴,一招墨燕点水,挽了个剑花便要收式,站定时旋身,正面着厅门,抬手要作土揖,一阵喝彩之声便响开来。 透过那门缝,秦烨只见那男子面上有一片暗沉。不是灯影,却是......疤痕。 疤痕? 那人身形一转,目光几乎同秦烨隔着户隙相接,又倏然错开。秦烨脑中瞬间炸开,腿先一步替主子迈开步,朝厅堂后飞也似去了。 毋庸置疑,那是李正德。 他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顾不得回头多看,匆匆朝酒楼后房的楼梯走去。那楼梯是酒楼的住客与乐伎常用的,可以直接通到闹事,往西直走就是朱雀大街。 好在当年常出入,才不用慌不择路。 周遭酒客来往。他余光左右瞟着,细细思量刚才那要命的惊鸿一瞥,却几乎撞到一个从厅堂后冲出来的黑袍人。秦烨头戴斗笠,竟未看见那人的面孔,先看见了衣袍上的独科花。 “......爹?” “闭嘴!” 手臂被人一拽,他就给拖走了。 此人正是秦烨家中老父秦大介,当朝太尉是也。此公壮年跟随先帝戎马山河,七年前乞身释兵权,以恩宠任一个太尉的虚职。 可老爹素不好酒,也听不惯丝竹。 他怎么会在此处? 秦烨还未张嘴,他爹先开口:“为父知你日夜守卫安王殿下左右,故知你在长安,也未修书叫你回家。” “爹不会是来蹲我的吧?”秦烨低声问,“这也太巧了。哎,你这个衣裳太惹眼,平常也不见你穿,怎么穿到这地方来?” 二人出了基胜楼,拐到一条边巷中。虽是白日,此间却昏暗如夜,只有人影憧憧。秦大介扶正衣冠,同他边走边道:“此地穿着比老夫更显赫的大有人在,穿独科花也无妨。” “何人在此设宴?” “明知故问。”秦大介笑道,“宫中今夜有上元家宴,那此处白日便有基胜酒会。” 上元宴,先帝遗诏现世,黎民与旧臣自然会拥戴李鉴为新帝。端王手中无京畿兵权,在内阁中也无势,先前几次动作足以证明他此时并无能力改变这一局面。但端王最年长,在朝中长袖善舞,同党甚多,已成气候。 上元宴有顾命,基胜会便有从臣。 “那爹呢?”秦烨一凛,“你今晚不入宫吗,你怎么会在此?” 话音刚落,一支飞箭擦着他耳边掠过。秦大介猛推他一把,拔出剑来,作势要同他相斗,旋身刹那在他耳边低吼一句: “跑!” 天色将晚。 钱语洋站在两仪殿御阶侧,听着空寂大殿中的风声。门口的人不断进殿,内监时不时高声报着某某臣子的官职与名号。 第24章 越过他们的发顶,是满目飞白的太极宫。白麻素雪,也漫上他的鬓角。 他已经老了。认识到这一点时,离钱穆为李长卿千里奔洛阳已过了三十二年。当年在长安游学时,一行人中,他的年纪最小,而李长卿最年长,他也确实是最先走的那一位。 如今,他要了却这最后一事。 “太中大夫李攸之到!” “祐川府折冲都尉,平棘县公纥干正瑞到!” 内阁中一个中书舍人走到钱穆身侧,轻声道:“阁臣都到了,除了......林尚书。” “有何奇怪。” 殿中忽一片寂静。二人向殿前看去,见孟汀身披羽衣明光铠,一手捧兜鍪,扶刀踏上殿来。内监似是惊住,忘了报他名号,两侧臣子却无不行礼。钱语洋微微皱眉,但并未言语,同孟汀相对平揖,引他立于御阶侧。 “归涯司正使许鹤山到!” “大相国寺灌顶国师方丈二更到!” 秦烨脱下斗笠,站在大殿前。殿阁峥嵘,他头一次抬着眼走进那高门,见御座上空荡,无人可跪拜。内监在身后高喊的“湖广行省督军、护军将军秦烨到”混入一片空寂中,变得飘渺起来,他将身入两仪殿,仿佛一脚踏入四方昆仑墟。 从一众面目模糊的仙人中,秦烨一眼辨认出了许鹤山,便快步提衣坐到许鹤山身侧。他的衣上沾了烂泥,许鹤山略带嫌弃地看了他几眼,将自己的衣袖扯了过来,低声道:“怎么磨蹭到现在?” “遇上刺客了。”秦烨干笑一声。周围人闻言都看他,他急忙将头低下,压低嗓子问:“殿下呢?” 许鹤山没有应答他。 只听宫城外鼓声一作,内监高喊:“上元家宴始!” 殿中灯火乍起。 那龙椅之上,赫然安放着先帝的灵位。 其前木案上,依次摆放着一卷诏书与传国玉玺,在右边空出一位,看得秦烨有些难受。 一片肃然中,钱穆开始陈述僖宗在位时的功勋与国事。他的声音不大,却是掷地有声。秦烨少年时听他讲经常想睡,此时并不例外。只是这场合太过庄重也太过诡异,他虽然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却能无比清醒地感到后颈上冷汗直流。 恍惚间,许鹤山猛掐了他一下。他未反应过来,周围嘈杂的人声如雷贯耳,他被许鹤山压着跪倒。很快,杂音便凝成了山呼万岁,他伏着身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天生有些钝,此时却也预感到些什么。 李鉴一身素白冕服,额前冕旒有些晃眼。他被孟汀扶着,走上御阶,终于看清了李长卿的灵位。 李鉴垂了眼,仔细听钱语洋继续念遗诏。那些话语,他昨夜已然摩挲数遍,尽数记了下来。此时钱夫子读的是先帝让世人听见的,什么“安王鉴,久叶祥符,智韫机深”,不知是何处拿来的句子,他老人家嘴里真是难得吐出这样的象牙。 “兹以大同殿大学士、太傅钱穆语洋,金吾禁军大将军统领、雍昌侯孟汀观火,共辅少主,推此令从事。庶宗社之固,申锡无疆;天禄之期,永安勿替。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内监高喊:“再拜稽首!” 礼成。 孟汀回身看李鉴,眉间略有些讶然。 李鉴只一笑,垂下眼去。看来孟汀是真不知自己要顾命,在内阁之外,他与先帝走得并不是那么近。 他本以为诏书宣毕便可,却见钱语洋从袖中拿出一卷敕令,沉声道:“孟汀听谕!” 孟汀一愣,立即披甲下跪道:“臣在。” “金吾禁军虎符半,立归兵部节制,上承于帝。此令。” “臣领圣谕。” 孟汀起身扬手,身侧一右卫将一半虎符呈上。他对此早有预感,只是没想到李长卿替李鉴要得那么急迫。 他捧过虎符,踏上御阶,步步铁甲铮鸣。到了案前,他再跪叩首,将虎符摆在那空出的位置。 垂眼时,李鉴的指尖触了过来,在他掌心划了一道,迅速落在了虎符上。孟汀收回手,在心里骂了几句要命,举头便对上李鉴的眼。他面上不笑,眼中却带着促狭,开口无声道: 他们看不到。 信得过我吗? 满月自天南照入殿门。新帝一身月白,站在明光中。 满座衣冠似雪。 【作者有话说】 真的不知道怎么写上元宴…只能用多视角了。 第14章 晦明第十三 却说上元夜,国人沉酣之时,新帝于两仪殿践祚,改国号为永初,是为永初元年。 帝初登基,宣圣旨十二道,释服天下臣民,令酒肉婚丧无禁,择有情可原之徒赦,免地方郡王诸侯官吏等觐见。市井中传言新帝体弱,竟得应验——除国丧后,新帝却仍未上朝,一切国事庶务,由内阁主理而已。 天子之事,高悬天上,时候一过便无人再过问。长安依旧是往日长安,三教九流,万国来朝。百姓所乐道的,不过是什么长乐坊最好的舞娘进了崔九宅、端王李正德日日宴饮而不再问政之类。 而今日多了一事,便是坊间传言雍昌侯孟汀将妻子接到了长安。 听闻那女子乃江陵人氏,孟汀在江陵平水患时所识,二人私定终身。孟汀上无父母,蒙先帝赐婚,结此连理,已然四年。此间雍昌侯镇守云中,到如今才返长安,拥戴新帝登基,万事具备后,才将人接来。 第25章 “这么编还是可信的。”许鹤山点评道,“老百姓就吃这么一套,觉得侯爷夫人在江陵挖了这么些年野菜,该进长安享享清福了。” “把我接进来也算顺理成章了。”李鉴没骨头似地倚在胡床侧,说话时瞥了孟汀一眼。他穿着孟汀的黛色袍子,长发用楠木簪随意地一绾,整个人没形没款的。 转了一圈,还是回到退园。 偌大太极殿,他一日都没有住过,更别提有什么信得过的内监侍卫。且身居宫禁,同其他几人的联系便难免疏离,不便话语传递。大豫无事,他也不必日日摆架,干脆一走了之。 只是,需要牺牲一下某人的清誉而已。 待许鹤山走了,孟汀阖上门,给李鉴将茶斟满了。李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抓着胡床坐直些,听孟汀讷讷道:“陛下,还是不妥吧。” 孟汀想起了那夜在钱府遇李鉴时对外人说的话,自知当时失言。此时拿这一点做文章,倒是未雨绸缪、将错就错。 在许鹤山那里,这就是个说法而已。 而到孟汀这边,闭眼就是十四夜里。李鉴仍如三五年前,清癯削瘦,他一手便能环过李鉴的肩背。而他自己的心性,确乎改变太多。褪去执剑面端王的满身凌锐,孟汀在李鉴身侧,无措而笨拙。 他背对李鉴,将腰封束好,不敢回身。 “孟侯身当大略,为小节折腰何妨。”李鉴喝了他的茶,正色道,“我此刻无心戏耍于侯爷,先前在侯爷处见过数箱国事文告,按故事应要收归朝廷。侯爷到底是权臣,寡人也只想在此借阅一二。” 孟汀并未应答。一旁侍立的谢之问看这情形,立马行礼道:“鄙人这就引人去取。” 李鉴抬手谢过,见孟汀佩好刀,收拾了些巡营所需的令牌,正欲推门离开。他瞧出此君缄默之外的几分颜色,故意在孟汀身后问:“先前听难却说那些文告是贺礼。如此贵重,贺谁的礼?” 孟汀已将门拉开一条缝。熹微晨光落在他脸上,外头有风过竹林的萧萧声。 贺新君,托国政。 这么讲又要被某人揶揄了。 思忖片刻,孟汀一扬眉,回首道:“娘子说笑了,不是贺礼,是补的聘礼。” 他微微露出些从前常翘的尾巴,这仿佛带着点扳回一城的意味。李鉴一时失神,待听孟汀的步子远了,他把玩着手中茶盏,难自禁地窃笑出声。 先前李鉴翻看文告账目时,便瞧出了端倪,希图以此抓住林伯斟的纰漏,斩断李正德的右臂。但近日在长安,他自钱穆处得了些江陵听不到的消息。 内阁要将盐铁收归官营,这一点不假。只是改制推行较慢,现下只有陕西行省行此令。换而言之,大豫多数行省还是沿用从前的制式:富商巨贾在边境买荒地开垦,可按亩数换取盐引,获得贩运权。因而百姓负担在盐价而不在税收,这是他先前想错的一步,也可解释为何名目中的平民税收少有变化。 但纰漏依旧是会有的,甚至可能比李鉴想见的更明显。 朝廷对记录在案的名门与大贾直接收税,另存一部孤帐,存放在户部税务司的库中,年年更新。林伯祯身边多的是明算科出身的博士,与他而言,在税目或数额间做些不易发觉的变化易如反掌。 这样浅显的事理,他李鉴能想到,别人自然也想得到。然而端王在朝中树大根深,官商间的金银来往又素来隐晦。想在明面上翻这本账,可是难上加难。 既如此,那自然要从暗处翻。 李正德跟在李长卿身边,做过储君的职事,耳目众多,在朝中风雨不动。李鉴则早早被推至渊外,又被拽回,身侧虽有孟汀持京畿兵权、钱穆于朝中掌舵,朝堂之内的秋毫却难以查明。 他自知不可长久依仗于内阁,但此时最好的办法便是称病罢朝,使内阁暂代,自己便可以抽身去查明此事。 雍昌侯府的“贺礼”并非无缘无故。这必然是李长卿的一步棋——或者说,一道考验。 上元宴不过是七级浮屠的第一层。唯有步步登临,才能真正叩开天子门。 他将文告与卷宗理好,遣谢之问送回藏书阁,自己回房中研墨执笔。斟酌再三,他于帛书上写: “天下巡盐。” 许鹤山前几日送拜帖的飞奴还赖在窗棂遍,悠然啄食着李鉴盛来的半捧黄粱。 钱穆将半片帛书收于袖中。他再次整顿了衣冠,听闻有人叩门扉,淡声道:“进来。” 一个青年男子拉开门户。他身着浅红长袍,月眉圆眼,下巴上留有淡淡的须。他朝钱穆躬身行礼,言道:“恩师,车架已备好。” 今日内阁有政事会。 钱穆由那青年扶着上了马车,挑帘望了一眼。钱府地处平康坊,但由于靠近宫禁,四周行人是不多的。这几日倒多了些卖货郎,眼看着没甚生意,却还是游荡着不走。 “可要学生将他们驱走?” “不必。”钱穆抬手道,“这样热闹些。” 他的这位学生名为何昶,字平明,今年二十有六,通读儒经,却因父辈所事为算学,是明算科及第,在国子监任职,后又入了秘阁。钱穆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备于此一人”为由收其为门生,向僖宗保举何昶入仕。六年之内,何昶便由一个九品下释褐官一路升至通政司参议,为大豫非翰林而入阁的第一人。 第26章 “今日政事会,可是为了西羌?” “然也。”钱穆颔首沉吟,“那边恐怕更热闹些。” 何昶一开始并未明白老师的意思,直到他推开大同殿的门,然后被一卷飞过来的军情狠狠砸了脑袋。 “三年之内,两度西征,实乃穷兵黩武!”他的一位同僚唾沫横飞,“听闻先帝大去,西境有所小扰,有何怪哉?且令甘肃行省督司加强戍边而已,难道还要为那些逡巡残兵大举征伐不成?” “新帝初立,年少无功。”一人不紧不慢地对答,“趁此时机,出兵昆墟州,将蛮人一举剿灭,可是封狼居胥的大好时机。同知还是多为当今圣上着想罢。” 何昶一眼便认出那说话的正是旧日端王府中的门客。他一哂,开口道:“看您的意思,莫不是还要将封狼居胥的机会留给孟侯啊?” 那人一怔,转头看到何昶与款款而来的钱穆。钱穆并未抬头,只听得殿中一众“见过太傅”之声。他将袖口折好,于主位坐下,道:“诸位,兵部来报,西羌近日于昆陵附近活动频繁些,已令甘肃行省督军传令其都督府,使加强防卫。” “我大豫盛世,竟然无力铲除一个小小蛮族?退守之道,恐怕要伤天下丈夫之心罢!” “大错特错!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大豫于各族间一向怀柔,此时杀尽羌人,耗费钱粮不说,到时四方还有何族肯归心于大豫!” “就是因为怀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果然热闹非常。 在一片抛掷的书卷、笔杆和纷飞的唾沫星子间,钱语洋起身离开,何昶跟在他身后。二人向殿后走去,出了门便直奔秘阁。 耳边终于清净。何昶思忖良久,正欲对此用兵之事再作评价,只听钱穆道:“平明,老夫还有一事相求。” “学生不敢。”何昶一听“求”字便有些慌,沉着气作揖,“恩师尽管讲,学生定毕力相助。” “平明是明算科出身,算学想必精通。”钱穆道,“我此处,要你核查一本账。” “小事,小事。”何昶松了一口气,“恩师只管叫学生,过几日休沐,那时也行。” “多谢。”钱穆拱手道,“此事是你一位同门所托,老夫左右想来,还是你最合适。” 何昶不好意思地笑笑,正欲谦虚几句,那“同门”二字于脑中一晃,他心头顿时揪紧。 钱穆是太傅,是帝师。 何昶有三个从未见过面的同门,其中一个,便是如今的......那一位。 先前听闻安王府被东瀛人画了阴符,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端王一派的挑衅,却没想到金吾禁军会直接介入。孟氏将门三代,权势滔天,竟能为这少年天子所用,可见其心术高深。 他急忙走到钱穆身前,提衣拜倒,却不知要问什么。钱穆抓着他的手肘,要将他拽起来,听何昶颤声道:“学生本是一介算生,得蒙恩师教导赏识,才有今日。本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只是今日所托若是陛下之事,臣恐位卑力薄,爱莫能助,且不利于天子。” “老夫知道。你有妻子,有重重顾虑。” 钱穆只是轻拍他的肩膀,引他入秘阁。秘阁一楼有读书台,已有人备好了热茶,钱穆自先落座,给何昶斟了茶,道:“陛下的意思,是同我点名要你。” 天下皆知,何昶是朝堂上唯一一个明算出身的五品阁臣。 何昶手握着那婺州窑的青釉玉盏,垂眼盯着汤中悬浮的半片碎叶。钱穆自顾自刮沫,问:“平明,上元宴时你也在。凭一面之缘,你觉得天子是个怎样的人?” “微臣不敢妄议陛下......” “平明但说无妨。” 何昶颇小心地呷了口茶。他回想起上元宴那场怪异的践祚仪式,缓缓开口。 “学生觉得,陛下是个......”他顿了顿,“无情之人。” 第15章 古原第十四 根据遗诏,国丧既除,先帝灵柩即入葬宣陵。按诏不必再哭临,诸侯不必赴京。 待一切仪式都完成后,礼部承上一份文告,文辞中提起先帝未立后之事,隐晦地问是否要为李鉴的生母追封。李鉴并未回书,只择了一个休沐日,与孟汀说要去宣陵祭扫。 是日小雨,二人各自骑马,经京畿便道,一路奔至宣陵所在的泾阳。 古原负雪,草木摧折。 宣陵丞是李鉴自己挑的人,膀阔腰圆,却是个地道翰林。李鉴入宣陵时未见到其他人,由这位宣陵丞领着进了献殿。他将所带祭品与香火拿出,置于礼盘上。指腹触及那木盘底时,已沾染了一层灰。 “就当寡人没有来过。” “自然。”宣陵丞将热水灌来,摆在他身侧,“陛下是要去见先圣?前两日宫里刚来过人,按礼制祭拜了。听闻先前陛下龙体有小恙,此时应当是大好了罢。” “非也。”李鉴将手濯净,“生母崔氏墓亦在此,寡人已四年未来祭拜了。” 孟汀将马匹拴好,也进了献殿。他自然地从李鉴身侧捧起了礼盘,宣陵丞也不认得雍昌侯的模样,便当他是皇帝身边的郎官,对他嘱咐了几句摆放祭品的礼制。 “陛下,可要小官陪同?” “不必劳烦。”李鉴道,“我们径自去。” 迈步出献殿,满眼山川皆在薄薄雨幕中。 这宣陵是仿照长安城的形制所建,自然有“宫城”,内有僖宗与前代明帝的陵寝。李鉴却没有走主神道,而是向陵后松柏森森处去。孟汀在他身后执伞,那雨细细密密,却已将二人肩头濡湿了。 第27章 “去户部查暗账的事,陛下考虑得怎样了?” “我已经托钱夫子找了通政司参议何昶。”李鉴点头答,“只是听说那何昶顾虑颇多,似是不太愿意趟这浑水。” “何参议正直恭谨,是个纯臣。” “可惜胆小了些。”李鉴将礼盘从他手中接过来,“无妨,我自有办法逼他。” 他提起衣摆,快步迈入草木深处。林表透过些微天光,勾出枯败间一方无字石碑。雨雾落在周身,他觉后背有些寒,但只是不动声色地扶着礼盘跪下,将碗盘摆上,点了一炉香。 孟汀拨开枯草,快步追上去。那方石碑枯瘦斑驳,前头列了些雀尾香炉之类的器具与一盘冷透的雪花酥。孟汀记着在江陵时,李鉴唯独喜欢这种甜吃食,而京城逢年派来江陵的厨子,做得最勤的便是这雪花酥。 “我不知道母亲喜欢什么。”李鉴察觉到他在看那盘酥,踌躇了一瞬,“糕点么,就用自己喜欢的了。” “陛下未曾与先夫人相处过吗?” “我从未见过她。”李鉴伸手抚过碑身,“父皇做燕王时娶过崔尚书的嫡女,她是陪嫁的庶出媵妾。听闻我出生时她就去世了,不知是难产还是另有隐情。” “如此,陛下心中想必已有答案了。” 一片伞影遮蔽在头顶。方寸间雨雾便止住了。李鉴抬眼望去,便只看到孟汀的银护腕浮光一掠,其下紫袍尽湿。 “斯人已逝,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谏。”李鉴点了一支香,回身向上递去,“你也敬一支吧。” 他在孟汀眼底看见了一丝迟疑,但手里的香很快便被接过去了。 李鉴跪久了,一时有些难站起来。 他下意识地抓了把孟汀的袍子,雨水顺着孟汀手上护腕滴落到他的颊上。孟汀的目光不明显地黏着那滴水,从眼睫滑到唇角,分明认真而沉重,却刹那间划破他游刃有余的画皮,至刺进他心头那团混着八苦的血肉。 万里长风奔过,落木簌簌然作响。 孟汀将伞递给李鉴,举香齐眉,拜了下去。起身时,他斟酌再三,低声道:“请先夫人放心,后进定会保陛下安然无恙。” 李鉴踉跄着接着那伞,抬袖抹净面颊,难得无言地立于一侧,仿佛是个惶惶然闯入此地的羁旅之人。 他忽地有些后悔将孟汀带到崔氏墓前。 李鉴在那无字碑前待到了日暮。准备勒马出陵时,宣陵丞特意来问是否要为崔氏墓修缮一番,被李鉴回绝了。 孟汀在一侧,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是胡人,同父亲在陇西成婚,二人又于云中之乱中相失。 所能捡拾的旧忆很散乱,仿佛便是弱水三千之外,那个面目模糊的青年女子带着他纵马而驰,眼前是大漠戈壁、长沙横流。此后他身下坐骑换过几轮,最终还是换回当时母亲所喜的青骓。 所以崔夫人或许是喜欢雪花酥的,他想着,有些遗存常会如此飘渺地存在于某处,比血脉更连续、更纯粹。 他骑着青骓,跟在李鉴所乘的白马后边。这匹白马是他养在羽林营的,脾气算数一数二的好。陛下似是不怎么跑马,手抓着缰绳还不够,非要在嫌快的时候揪那马的鬃毛,那马也被弄得有些晕头转向,不知该不该迈蹄子。 孟汀催青骓快走了几步,追到李鉴近旁,扬手在那马的肥臀上猛拍了一下。白马受惊,向前骤跃数步,扬蹄疾奔而去。 “孟观火!” 李鉴回头喊了一声,带着些怒气。 他很少骑马,本来就跑不稳,来的时候一路都闭着眼。此时细雨方停,泾阳城外古原泥地湿滑,他实在是不敢打马快跑。孟汀倒好,如此大方地替他打了。 “能骑马和会骑马还是有差的。”孟汀在他身后喊,“缰绳抓紧了,夹着马肚子!” “侯爷,少好为人师!” 李鉴回头剜了孟汀一眼,回敬的声音不大,很快便被古原上混着草腥的风吹散了。两侧的山川原野向后奔涌,他鬓边原本粘湿的散发纷飞,氅衣袍袖中盛满了关中的尘土。 从江陵来长安,一路上未曾这样驰骋过。只因笃定捱过踯躅后,他必有如此机会。 长驱古原,直追奔飙。 眼前山川之外,落日将整片天空浸透为血红,金赤驳色。那白马载着他不断朝那幅瑰丽无匹的卷轴冲撞而去,鸾铃马蹄响作一声。 直到枯山开怀拥来,李鉴用力勒马,听闻嘶鸣贯耳,那心便与白马的前蹄一并落地,驻于万古落霞影中。 一身病骨,此时轻。 孟汀缓马步跟上来。李鉴侧过脸,带着点显而易见的矜骄,仿佛是刚学会写字的小孩儿在向人讨奖赏。他不揪马的鬃毛了,伸手指点道:“古人道‘举头见日,不见长安’,后又言‘长安在日边’,似有相悖。观火兄作何解啊?” 孟汀被他这一声“观火兄”喊得愣神,匡正君王的话却再没有出口。 仿佛本该如此一般,他抬手越过青白间的沟壑,替李鉴拉平了大氅:“长安么,往前走便是了。” “我不乐意。我偏不走!” “随你走不走。”孟汀扬眉道,“反正于我而言,身侧即是长安。” 李鉴瞥孟汀一眼,竟难得地没了气势,说了句:“胡言乱语。” 他忽觉孟汀这片刻的声色张扬颇为陌生,自顾自地扯着缰绳,竟花了许久,才将面前人与四年前上元夕一同夜奔之人重合于一处。世人言千帆过尽难天真,或许是沉疴与重负能在年岁里结成壳,为凡人骗来金刚不坏之身。 第28章 兴许一霎雨确实能侵碎泥塑的神像,露出丰满的血肉来。 二人朝川前望去,落日熔金,垂落于平野。暮云收尽流光,明明灭灭。 夕阳无限好。 他们勒马并肩,望着最后一抹余晖散入青黛色的长空,被长山遮断。 第16章 鸿毛第十五 何昶被刑部提走时,人还是发懵的。 前一日他照例去拜见钱穆,钱太傅以身体抱恙为由并未见他。这是何昶听闻“那一位”要他办事之后,发生的第二件咄咄怪事。 现在有第三件了。 他被扔进了刑狱,那间牢房显然被特意打扫过,但不妨碍地上的薄尘将他呛得直不起身。他的鬓发全散了,浅绛的常服已经看不出颜色。这还只是他被一路押进刑部督官司、未受任何刑讯的结果。 待狱卒走远了,何昶抓着铁栏爬起来,摸索了一阵,终于在衣兜里找着了火折子。他颤着腕子将火打着了,举着火折子四处一挥,只见另一侧的柴薪旁边赫然坐着个人。 他额前沁出一层汗,跪着往前挪了几寸,照清了那人的面孔。那是个年轻人,面孔很干净。瞧见对方的胸口仍在起伏,他松了口气,却见那年轻人蓦地睁开眼。 何昶手中的火折子啪地落地。他定了定神,拱手作揖,低声道:“打搅了。” “无妨。” 是个女子的声音。 何昶提心吊胆地和衣坐稳了。虽未入春,这牢狱里却还算暖和,他仔细一看,便见一盆炭火烤在对面那女子不远处。他在暖意中喘匀一口气,开始忧心自己的不幸家门。 听那督官司使说,他被安了个越级领俸的罪名,往大里说就是犯赃,当死。 而他平生谨小慎微,确实未做过此事。 然而世道如此,大豫律法虽严密,却并非为护小民性命而立。只要某位贵胄用手指轻轻一推,纵他三品五品,也不得不死。 他自己倒不要紧,反正朝为田舍郎,扛得住摔打。只是妻子乃太原王氏出身,是已故鸿胪寺卿的千金,自小未受什么波折。若妻子因他受了牵连,被投入永巷掖庭,他可是无颜面于泉下见那忘年交了。 何昶长叹一声,环顾四周,见无徒隶来往,便从袖中摸出一卷黄麻纸,将食指咬破了,伏在墙头写字。他先疾书“钱公救我”四个大字,犹豫片刻,又咬牙写道:“圣人之事,万死不辞!” 收笔刹那,身后铁门吱呀一响,身后的灯光将整个暗室照得通明。何昶僵直着回头,指尖一滴血洇在纸面上。 一只手按在他肩上,白皙纤瘦,却带着习武之人的骨力。何昶借着灯火,瞧见那明暗莫测的美人面与此人眉间朱砂,灵台顿时清明,抓着人的衣摆便跪倒在地。 “参议何必多礼。” 李鉴垂眸看着何昶起伏的脊背,将他手里攥着的纸片抽出来,看罢后一笑,将其收入腰间锦囊中。 将身后狱卒遣走后,李鉴独自提了一盏灯,在何昶面前席地坐下。他今日高束发髻,眉间落血,作一身银朱圆领窄袖袍的武官打扮,同这刑狱格格不入。 见何昶不肯抬脸,他拿出金吾禁军的牌符,放到何昶额前,以指节轻敲几下:“请参议莫要折煞后进,我今日是以金吾禁军之名前来,奉命取保放人。” 何昶缓缓松开手,直起腰身。他冷静下来,向李鉴拱手道:“下官失仪了。” “明日隅中前,长安人人将道是雍昌侯将你何平明保释。”李鉴抬手取来食盒,提出壶酒,为何昶斟满一杯,“但今夜我不带你走。明日日中,刑部自会来放人,若何参议记得方才于纸上所书的肺腑之言,还请径直往退园,不必有拜帖,报名号即可。” “下官谨记。” “不必担忧尊夫人。”李鉴将酒推向他,“明日何参议回去,还能赶上晚膳。” 何昶望了李鉴一眼,将酒一饮而尽。 他于上元宴见过这位至今未上朝的陛下。大抵是算生的习惯,他看人看物都格外仔细。同钱穆所言的一句无情之人,便是因为他注意到李鉴眼角略有上挑,有无情之相,算是半句应付、半句玩笑。 但当李鉴坐于面前,他忽觉所谓无情者,更似无牵挂。 因而冽然如山雪,去留似长风。 而何昶自觉是有羁绊之人。这种羁绊甚至是更大的力量,足以让他抛却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一身文臣骨,再铤而走险地做回算生。 他正欲说什么,李鉴站起了身,道:“可我今日来,确实也是为了保辜。” 说着,他提起灯,向不远处照了一下。何昶见先前靠在角落里的那个女孩子眯了眼,悻悻地坐起身。 “走吧,李群青。” “我说了我没犯宵禁!” “我当然知道。”李鉴道,“何昶也没有越级领俸。” “小师叔!” “李群青,你先告诉我,你昨日傍晚为何偏要去端王府?” “端王办蹴鞠会,拿我的青玉剑珌悬赏。”群青指着腰间道,“我看时间恰好,便要去将它拿回来。” “你若真看重它,先前不会将它给别人。”李鉴皱了眉,“群青,李正德就是在拿这个剑珌诱你。若不是派金吾卫中途截你、弄出乱象,你以为你还能如此平安地同我辩吗?” “诱我?”群青一愣,“人人都说端王在学韩熙载。再者,他恐怕觉得我早就死了罢。” 第29章 真是油盐不进啊。 李鉴只得开解自己道:群青还未及笄,还是个小孩。他先想着是否干脆把李群青推到明处、弄个册封,又觉得太过鲁莽。不过现下,还有个万全的办法,能让李群青既在他可及之处,又能暂时远离长安、远离李正德。 他已践祚,这是事实。端王此时若有动作,便是要揪着崇宁遗孤之事。 他挥挥手,叫李群青去藏书阁给谢之问打下手。正思量着,孟汀推门进来了,在李鉴面前坐下,道:“刑狱中午已放人了。” “何昶此时大概以为,自己或为我所用的消息已走漏,得罪了端王,才遭此祸。” 实际上,是李鉴通过钱语洋授意刑部,才叫何昶在刑狱里走了一遭。 “是想卖他个人情吗?” “不止。”李鉴倾过身子,低声说,“现在人人都认为是你保释了何昶。见你如见我,就算先前端王不知道我要用他,现在也必然知道了。仔细想来,他有两条路可选。” 他伸出一指,接着道:“其一,逃或死。” “其二,今日夜半前,他会来退园。” 孟汀微微颔首,等他继续陈言,他却将外袍与罗袜脱了,赤着脚爬上榻去,往锦被里一钻,舒服地喟叹,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他应该会来。今夜又睡不了,我且先歇着。” “如何断定他会来?” “何平明有家室,他抛不下。况且他好不容易爬到这一步,不会轻易撒手的。” “何参议于其夫人,也算有情有义。” “那也是因为太原王氏不能得罪。” 孟汀失笑:“陛下还真是……机关算尽啊。” “这么说来,难怪何参议同钱夫子说我是个无情之人。”李鉴将被子拉开一些,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我是吗?” “当然是。”孟汀起身过去,坐到他榻侧,要帮他把袜子穿上,被李鉴踢开了,“不是我江陵妻室吗?还不让我近你的榻。” 李鉴一下子安分了。孟汀仔细地替人穿上罗袜,将那双脚塞回锦衾里,忽听李鉴很认真地问:“孟观火,你真是这么觉得吗?” 孟汀顿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作答。 李鉴仿佛很了然,不疾不徐地拥着锦衾坐直,开口道:“我知道,你顾虑我留在你身边只是为了借你的力,谋我的功业。但按我谋划,不久后出退园、进天子门,清<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廷,归服四海,皆凭一己。何昶之后,我不会再借金吾禁军之力做事。” 唯有如此,孟汀所言江陵书信上千封的情意,他才接得住。 这些话压了很久,李鉴一口气讲完了,庆幸自己打了腹稿。孟汀依然没回应,他心头发虚,低声补了一句:“我这人确实平常没什么真话,侯爷爱信不信吧。” 他才说罢,孟汀便把他按到怀里。 李鉴被摁得喘不过气来,费力地将脸搁在孟汀肩上,用手轻拍着他的背。 他无凭无据,猜着孟汀心里不好过。幼时习武受伤,李鉴哭得不停,二更就是拿这个法子哄他的。 可孟汀不要他哄。他被人掰过下巴,得了个深而重的吻。李鉴陷在锦堆里边,推搡孟汀的手也软了骨头,不一会儿就勾到了雍昌侯的脖颈上。分开时他起了一身薄汗,湿了里衣,孟汀摸了一把,他只推说是被子捂的。 这么着也好,他迷迷糊糊地想。跟着孟汀,高低还能混个诰命。 门被叩了几下。 李鉴一下子回神,翻身下榻,边披外袍边道:“何事?” “真是奇了,果然如小师叔所料。”李群青在外头道,“何平明在退园门口了。” 第17章 暗芒第十六 孟汀见到何昶时并未多言,只沉默着将他引至李鉴所居的素心斋。他习以为常地受着带着疑虑与畏惧的注视,在斋前将门拉开,又干脆地阖上。 李鉴将这事弄得声势浩大,似乎巴不得人人尽知户部要被新帝查账。眼看二月便是天下巡盐之时,朝中却无任命的消息。孟汀看出,李鉴的醉翁之意在于巡盐,而在何昶身上的这一招棋只是个障眼法。 话虽如此,他还有些忧心。户部改自己的账简直易如反掌,若是扑空,虽无大碍,在明面上却不好收场了。 “何参议请喝茶。” 何昶答应一声,接过茶盏。他回家一趟,沐浴梳洗,勉强恢复了精神。于妻子那里,他闭口不提要来退园,只说先前抓错了人。 李鉴于明灯下看起来比在刑狱时丰润许多,眼周的血色微微漾开。他已具了一份地契,推到何昶面前,温声道:“薄贽一份,权当是补与参议的见面礼。” 何昶心不在焉,向门外望了一眼。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又不敢肯定,逼迫自己将神思拉到面前这位少年天子身上。 “不错。”李鉴笑道,“寡人便是世人口中那位新近入侯府的糟糠妻。” 何昶一惊,连忙伏下身。他不算是将喜怒遍写脸上的人,不知是不是巧合,这陛下竟将他的想法猜得极准确。 “陛下恕臣不敬。” “何参议志虑忠纯,清白可鉴。”李鉴将茶饮下,瞟了眼地契,“这是先帝曾赏我的一处宅子,在平康坊。地方是小了点,但上朝方便些。何参议近日可将令正接过去,那里有个庭院,花木之类可备办了。” 何昶用眉骨抵着纸背,一滴冷汗从额角淌到眼里。他闭了闭眼,低声道:“微臣......无功不受禄。” 第30章 他无可避免的短处,便是他的妻子。 半晌,斋中寂寂无声。他听见一阵衣衫窸窣声,猜是李鉴起了身。还未再找到一句合适的措辞,何昶便乍然听李鉴贴在他耳侧道:“何参议以为不接寡人的东西,就算撇清关系了?自作聪明。” 何昶猛抬头,见李鉴站起来走到户前,将门一把拉开。一阵朔风涌进,灯盏映照下,可见庭中积雪已化开。何昶直起腰来,却不自觉地颤栗,恍惚见那庭前水中月已然缺了几分。 “微臣恳请陛下庇护。” 李鉴没有回身。 “寡人是无情之人,庇护不了你。庇护你的是我大豫的国运。”他道,“尽早住过去。春分一过,寡人便始早朝,那时会给你任命。” 庭前水中月,确实如梦如幻。他看得入神,忘了风寒,却听身后何昶平静地道:“恩师所言果然不虚。陛下机敏过人,谋划至深,微臣枉长数岁,莫能望项背。” “这又如何?” “微臣愿意领命明查盐税孤账。”何昶道,“但微臣斗胆劝陛下,此时不要巡盐。” “所以,小师叔在用何家安人要挟何昶?” “殿下此言不算错。”孟汀道。 他日出时在城外送走了回江陵履职的秦镜如,便打马回了东大营。新皇初立,百废具兴,内阁给兵部下了文牒,将金吾禁军更名为禁军,金吾卫、羽林卫等十六卫编入禁军。 孟汀毕竟手中还有一半虎符,在营中接了内阁起草的旨意,便又马不停蹄地至各驻地巡视。他最后巡到本家的金吾卫所,胡伯雎没看到,却看到李群青抱着把长剑,大剌剌地坐在二进门侧。他一想便知是家里那位的意思,便将人领在了身边。 “那何平明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为着自家娘子以身犯险,天底下有多少男子能这样?” “殿下,人间并非只有情义二字。”孟汀一面处理请示文书一面道,“陛下如今将殿下放在身边,不是情义,是责任而已。” “又没说他。”群青嘀咕一声,抱着剑坐下了。她瞧着身侧这位当朝最大权在握的臣子,确乎是面貌俊美的青年,却与普通官员看起来没什么不同,算是兢兢业业且焦头烂额。 帐外忽传来人声。孟汀回身一指,李群青便闪身躲到屏风后。很快帐门被拉开,她在薄薄一层山水后,于杂乱的步伐中听见了孟汀笃定的搁笔声。 “秦太尉。”孟汀道。 来人正是秦大介。孟汀已许久未见他,但知他老人家虽已卸甲,却仍在暗中做了李正德的拥趸。当年孟汀随李鉴到江陵后,听闻秦烨硬要来江陵投军,和秦大介闹了一番,自此算是分了家,督军大人进京述职时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 “刚刚秦将军出城了,太尉且宽心。”他故意道,“小将军来长安来得急,托后进向太尉问声安。” “老夫不过是来看看,孟侯应答得太密了些。”秦大介负手而立,“如何,你这稳坐中军帐,旁人果是不能进了?” 他望向屏风后,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陛下身体可还康健些了?” “陛下未召后进入宫,后进不知。”孟汀朝上拱手,“秦太尉若关心,自己去探望即可。” 李群青在屏风后听得句句真切。她抓着剑鞘,将剑柄握住,谨慎地回眼望过去。那二位间硝烟味颇浓,秦大介身后还跟了个武官,手中拿着些军报。 群青于言语间听闻“西羌”“内阁”之语,多少有些不明就里,只耐着性子等。待到秦大介掀开帐子出去,前边寂然,她提剑从屏风后闪出,正开口道:“侯爷,秦家小衙内不是与小师叔......” 刹那间,她对上那武官满眼的惊惶。 “长平剑?” 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她甩手拔剑出鞘,朝那人当心刺去。那武官未带武器,生灭之间,李群青挡过他一肘,回身侧腕猛劈,一剑封喉。 热血溅在她面颊与衣襟上。 李群青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理智逐渐回笼,她瞥向尸体与孟汀仍保持接卷的手,将头低了下去,按下止不住微颤的肩头。 不久,她听孟汀道:“你用剑很快,和你小师叔一样。” 下得去手,是帝王胚子。 可如此远远不够。 “拖出去烧了,将血弄干净。”他淡声吩咐左右,“这不是太尉的属臣,就当无此人。” “是,侯爷。” 李群青挪开了些,抹去脸上血迹,心道此人果是真权臣。 “殿下瞧见了,你如今显眼得很。端王知道你的存在,今后定然不遗余力地搜你寻你,然后置你于死地。”待人都出去了,孟汀扶着几案低声道,“于此,臣与殿下意见相同。” “他要怎样?” “要你随队东出长安。”孟汀将一布帛展开,“天下巡盐。” 第18章 云潮第十七 送走何昶后,李鉴又睡了个回笼觉。 自从他在素心斋安顿下后,便在杜衡香气中泡得安然无梦。或许是天色将明,他此时睡得不安稳。 梦中何昶苍白的面孔转瞬即逝,一个看不清脸面的人在他面前脖颈迸裂,淋漓鲜血溅在他衣衫上。他在昏沉中看到脚下有把长剑,不顾浑身血气,附身去捡拾,那剑似有千钧,反而将他拽入一片死寂。 李鉴是被一阵叩门声惊醒的。 他浑身冷汗,只觉得手仍无力。谢之问进来,将从飞奴脚上解下的布帛给了他,他也不避讳地直接将其展开,看罢后眉眼皱起来。 第31章 “这事情市井中已有传言。”谢之问在旁侧小心地道,“说端王殿下从此不问朝政,求终南别业一处,且求......求陛下为他同林督军赐婚。” “我若不去,天下人道我真要早死。”李鉴低声道,“何妨?择个吉日,见他一见。” “还有一件要紧的。”谢之问抢了一句,随即低下头,“鄙人失礼,只是崔副都统的夫人差人来门口问询,说要见......见侯爷夫人。那崔副都统是镇国公家的小公爷,与侯爷年少相识,于礼数应当要见,只是......” “只是我见不了?” “不止如此。”谢之问急切道,“当年崇宁国府案,镇国公牵涉其中,是端王将其于罪簿中除名。从此,崔副都统便与端王......走得近了。” “了然了然。”李鉴放下帛书,将烛火吹熄了,“李正德早就疑心到退园中了,他才不会信什么江陵妻室。我若不见崔家夫人,便是坐实他的猜疑。派个旁人便想来试探,未免有些看轻我了。” “那您见不见?” “你先出去拖着。”李鉴朝门一指。 谢之问才走到门口,那门便被人从外头推开了。孟汀才打马从东大营回来,简单洗沐,周身还带着些水汽,一齐涌进屋里。 “不用遮掩了。”他对谢之问道,“和崔家娘子带话,迎她进来。” 外头天光微亮。李鉴借着那点浮光,抓住他的衣摆,轻声道:“你疯了?现在带进来,要我怎么见?” 孟汀俯下身子,李鉴只觉那股潮湿扑面而来,燎原般烧过他的眉间眼底。他正欲再出声,脚踝被孟汀紧紧钳住,整个人便被往孟汀身前拖了半尺,给人捞进怀里。孟汀不和他接吻,鼻尖顺着他颈侧划到锁骨,而后再往下。 昨日傍晚的雨,忽而又接上了。 李鉴挺着腰不上不下,嘴里骂了几句,带着点颤:“你的臣子本分呢?” 他说完却没闭嘴,乖乖地等着孟汀来吻,却在一声滚雷中失了声。他头一次这样,难自抑地哭得厉害,却听孟汀略有些轻佻得附在他耳边道:“在外头我跪你。若真心觉得这臣子本分过了些,就给我跪回来。” 崔大娘子听了回复,便到了退园。她特意穿得素了些,心道这孟侯夫人是从江陵来,许是平民家的姑娘,于孟侯的面子上,不好摆架子惊吓于人。她只带了那个被点着的侍女,提灯打伞进了退园。 她不知丈夫托她做此举何意,但多少猜到又是端王的意思。她想着端王与孟侯颇有些嫌隙,此时给孟汀送美人,大概是要为难那小娘子。收了便是孟侯夫人自找难过,不收便是善妒,是两难之间。于男子而言,家室不宁,难扫天下。这倒也算个损招。 走到一半,前边一个青年将二人拦下。崔大娘子颇有不悦,但仍耐着性子道:“夫人在何处?” “这......这个......” “让开。”崔大娘子冷声道。 谢之问不再阻拦,任凭她们去。崔大娘子并未感到什么奇怪之处,只快步往前走。前边是一处院落,隐于竹林之中,其中未有灯火。 虽已至白昼,细雨将天下得昏沉。崔大娘子缓步走近了,正疑心是否走错了地方,忽从那淅沥雨声中听出了些暧昧声色。 哭得挺凶。 身侧的侍女面孔涨得通红。崔大娘子回过神来,拽着她便要走,身后的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孟汀侧身出来,拱手道:“夫人此时来,不是可是有什么急事?” 他穿着一件单黑袍,领口拉得很平整,却挡不住颈侧细细密密的汗。 “是妾身冒昧了。”崔大娘子面不改色地回礼,脚不沾地地往回走。那侍女被她拽着,气也不敢出,二人走出好远,她才怯怯地道:“侯爷与夫人果然恩爱,旁人如何插得进脚?” “今晨之事,与谁也不许说。” 崔大娘子边说着,心里头已将家里那个不靠谱的公爷斥责了几遍。他嘱咐几遍要她见那小娘子的面,如今倒好,见了人家相公。 “是,奴婢知道了。” 雨声如潮般漫上来。 孟汀阖上门,将衣解开了。李鉴浑身湿透,还没将自己的气喘匀,孟汀又缠了过来。 他跪伏着身子,半张脸陷在毛毡里,哑着嗓子道:“你这样,我没、没答应。” “听不见。”孟汀按上他的肩胛,“刚才哭得挺用力,如今这是怎么了。” “孟观火......” “你先前说的对,斗室之中,论什么君臣。”孟汀压着他,声音里带着些不轻许的放肆,“再哭,再叫。” 这个时节算是出了冬日,北来的风带了些水汽,撞在秦岭山脊之上,是落不尽的长安春雨。数日前的冰霜,曾几何时都凝在眼睫,如今冰融雪逝,万山云海,此间成潮。 云潮漫上脊骨,应和着昏沉雷鸣。 他被淹没了。 孟汀替李鉴洗了身子后,自己再洗了一把。他花了一个午后处理完公事,穿了窄袖常服,在庭前舞了会刀,招式都收了肃杀气。而蜡梅落在昆吾刀口之上,生灭之间分为两半,于他收式时落在眉间。 他心头仍是纷纷。 心之所大欲似是被人捏在掌中,他看似横刀立马,实则是人掌中之物。江陵大梦一场,他醒得很快,却被那个归来的飘零游魂拽进过于丰满的人间。 不知死而复生的是被远逐荆州的安王,还是他孟汀自己。 第32章 “孟观火!”李鉴在里边喊,“别吹冷风了,进来帮我。” 孟汀收了神思与刀,走到檐下。他刚抬手,门户从里边被拽开,李鉴靠在门侧,仰面望过来。他显然刚醒,仍散着发,下巴与眼底都带着惺忪的红,眼光又媚又藏着芒刺,是小勾子也是剑锋。 他手中虚执一支小笔,青衣摆侧压了盒朱砂,见孟汀扶着门看过来,仰着脸指额前道:“帮我点正了。” 手中笔被抽去,李鉴闭了眼。 有人俯身于满地落霞里,为他眉间落红。 “崔大娘子呢?” “走了。”孟汀将笔与朱砂收起,“问这个作甚?她走时你不也知道。” “我哪知道她走啊。”李鉴凑过去,贴着他耳廓道,“我只知道你来。” 孟汀当即将手中物搁下,去按他的腰身,他轻捷地退身躲开,施施然站了起来,将灯火又续上。斋中明亮许多,烛火之外,他们二人的影摇曳至一处。 书信与密折已陈在几案上,李鉴用指推了推,道:“我临时打算今晚入宫,明日早朝。夜里我随金吾卫走,还请侯爷替我牵马。” “这有些突然。”孟汀挑眉,“陛下临时起意的?” 李鉴笑起来。他踱步回身,骤然抽出短剑,将一块布帛挑起,任其落在地上。 “我该见见李正德了。” 第19章 萧墙第十八 胡伯雎正在备着第二次夜巡,忽听帐外一阵响动。他还未起身,孟汀掀起帘帐进来了。 “胡兄,把你的人带进朱雀门。”他道。 “莫慌莫急,怎么个事?”胡伯雎脑筋一时没转过来,过了一阵子才发觉孟汀穿着朝服。他立即传了令,同孟汀二人骑马出了营门,见一架马车已陈在道侧。 “是圣人吗?”胡伯雎低声问。 还未等孟汀答复,车中李鉴将帘子挑开来,朝这边微微颔首。胡伯雎慌忙行军礼,低眼不敢再看他,心中觉得那张面孔有些脸熟。 刹那间,他回想起文安驿,秦镜如身侧的那位李先生。 如此皆是有迹可循。 夜半已过,万籁俱寂,唯余铁甲轻响与马蹄阵阵。他们从朱雀门入,正面皇城。 胡伯雎跟在孟汀马后,一路上思绪颇多,一不留神差点骑马入了高墙之内。他悻悻地滚鞍下马,便见孟汀已然将那青骓交予旁人,绕到了马车前。李鉴将手给他,却不借力,只纵身一跃。他身着朱湛衫袍,戴卷云冠,从后边看,身量略有些薄。 他低声问孟汀:“还要走多久?” “不用走,我扶陛下上马。” 李鉴弯着眼一笑,径自一脚蹬上踏子。他眼中映着明火,透着些不多见的明亮而真诚:“何必,我自己会骑马。” 恰如当年。 不过此时,没什么可夜奔的了。李鉴安稳地坐在青骓起伏的脊骨上,垂眼看孟汀在前牵马。他身上有胡人的血,生得挺拔,肩宽腰窄,从身后尤能瞧出一把将军骨。抓握缰绳的手因为使劲而寸骨分明,一如其持昆吾刀,或在榻上捏李鉴的脚踝。 火影交叠间,两侧高墙直入天上,马蹄与脚步的回声隆隆入耳。 这是李鉴此生第一次自朱雀门入皇城。 按大豫礼法,天子所封的非平辈同姓王,琦婚丧嫁娶一切仪式都需禀明天子,求召应允。但凡是通律法的人都能辨出,李正德是先帝亲封的端王,其婚事由父辈而不由君王。简而言之,李正德于礼法而言并不需要向李鉴求赐婚,而应去宣陵祭李长卿,最好问卜上一卦凶吉。 可想而知,今日一面必是鸿门。 步上高堂时他闭了闭眼,那些恨或绝望的情绪在胸中并不清晰了,留下关于古刹中冷寂童年的一些浮光掠影。可藏在腰间的短剑却驱策着他,郑重其事地叩击红颜下的白骨,低语此番必是成王败寇的争斗。 他深知即使在天涯也避不开,不如逆行归来,至少求得生机。 宫外钟鼓低吟,长夜未褪,红紫衣冠已候于高门之外。不知何处有人吹清角,寒声彻遍长空。 李正德负手立于朱雀门外。 他早已卸下所有实职,只保留一个爵位,使今昔门客继续在朝里朝外做耳目手足。早朝他不必去,此时只需等待。 急躁向来与他无关。但欲念深重了,自然会变成枷锁,扰缚灵台。 必须等。必须等。 抓住破绽,抓住时机。 “早朝已罢了。”一个内监走过来,朝李正德施礼。此人名为李无伤,本是一弃婴,作为都知监侍奉两代帝王而得国姓。光阴脱兔,他的面孔上也早已满是沟壑。 “陛下可好?” “不算好。”李无伤凑近他耳边道,“孟侯也在侧。殿下说话,莫要惹圣人动气才是。” “怎么,”李正德冷笑一声,“李公公这么快便要表忠心,替陛下点本王了?” “咱家进宫,做都知监,五十有一年。”李无伤笑道,“职责简单,无非是为帝王......导引清道而已。” 李正德猛地回身看他,他只将拂尘一扫,径自离去了。 “什么东西。”李正德身后的随从低声道。 “阉人目力短浅,却也实在有趣。”李正德道,“虽说一仆不事二主,李无伤这老东西说他只事帝王,倒也算明哲保身, 进退自如。” 不多时,便有人过来传话,说李鉴要在便殿见他。 第33章 他已然四年未见李鉴了。 没想到这病猫能活这么久。念及此处,他不由笑出声。大抵大相国寺香火间与那江陵襟喉地,还算是养人的地方,将一身淬着毒的骨肉炼化成了个圣人。 随着前头引路的使者,他向掖庭旁侧去。 此处修竹繁茂,历经三冬而长青。北风一过,竹叶沙沙声响作碎琼瑶。那处便殿门面极小,墙头爬满三角风。天未大亮,李正德遣退了使者,自己提灯盏,将古旧木门拉开一线。 庭中竹叶纷飞。 一少年红衣湛湛,额点朱砂,自顾自舞剑。石阶左右尚有积水,那剑招于其间划过,招招凌厉,犹如要横斩破镜,使难重圆。 李正德不禁怔住。 红衣、剑、幼子、帝王。 说是万分相似,却是处处不肖。 似是察觉到了灯火,李鉴收剑回身,面上莞尔,握剑持鞘的手却没松。 “大哥。”他轻声道,“别来无恙。” 李正德将灯盏一放,负手走了进来。他按了按覆半脸的金箔面具,垂眼望着李鉴,正斟酌字句,李鉴抢先抽剑指向他:“既然今日大哥来了,不如同寡人比试一二,看这几年长进如何。” 他将剑锋划向李正德腰间。李正德出入宫禁皆佩剑,无人敢阻拦,今日亦不例外。 “陛下莫伤龙体。”李正德持鞘出剑,将剑鞘抛在一侧,“既然陛下有求,本王自当奉陪!” 孟汀在殿中,见二人有来有往地相斗起来。他隔着青纱,瞧李鉴的剑法套路,一手早已按在了刀柄上。 “大哥怎么突然打算成婚了?” 李鉴一剑扫过,李正德仰身避开,劈剑斩来,为李鉴向后一跃所化解。 “六宫无主,陛下也应多上心才是。” “不劳大哥费心。”李鉴再挥剑迎上去,“大哥是有主见的人,嫁娶之仪,寡人不再过问了。” “陛下过问之事确实少。” “如若这个帝王,让大哥来当......”李鉴抬眉道,“此时该当如何啊?” 李正德心头凛然,前驱时微露出些破绽。只衣袂翩飞间,对面李鉴甩出一枚银镖,其如电奔般疾驰,将李正德手中剑击得脱开手去。 当啷一声似玉碎。 李正德刹那间定了神,将要去接剑,身侧闪出一人,侧腰将那把剑猛染一踢,旋身跃起,将那剑稳稳抓在手中。 他抬眼,望见雍昌侯孟汀将一侧剑鞘拾起。寒光一闪,孟汀推剑回鞘,淡声道:“殿下,舞剑虽精,若不能应战,则与胡旋无异。” 李正德心中一阵恶寒,强装镇定地从他手中拽走佩剑,喝道:“我李家家事,怎容得下外人在侧!” “大哥既如此说了,以前种种,寡人都当作大哥代先帝试炼新君。”李鉴抬了抬手,向他逼了一步,“大哥既然已卸下尘杂、要与郡主成正果,终南别业是小事,寡人愿将扬州一道封给大哥,从此烟花三月,尽有余年。” 他说罢,微阖了眼,不出预料地听李正德在他耳侧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李鉴,你痴心妄想。” “那好。”李鉴道,“你走吧。” 门外使者拉开了门。 满庭竹叶依旧纷纷,落在他与李正德间。天际已有青绿色,半轮月剩下个空壳。 他自然知道李正德不可能停手。 李正德背过身,将要出去,却驻足开口道:“那日皇城大火,是你放的?” “是又如何!”李鉴将剑收了,大笑道,“那都是我李鉴自己的东西,不过一堆木柴罢了,烧了又如何!长安可没有太极宫,不可有你李正德!” 李正德扼着腰带怒目回身。他的脸侧伤疤隐隐地刺痛起来,刺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半晌,他才低低地道:“四年养了个疯子。” 话音落下,他转身夺门而出。 这世上少有人记得,李正德是先帝李长卿从多年前政变的一场皇城大火中救出来的,脸上也是那时留下了疤痕。 李正德聪慧,知道李鉴在暗喻什么。 “那火果真是你放的?” 李正德刚走,孟汀自后边快步走到李鉴身侧,低首去看帝王的眼。他心中所思得到了应验。或许那日大殿之中,自己护下了玉玺,而李鉴就在身后看着。 如此,他竟还在钱府夜雨里责问孟汀,“为何不来见我”。 “若那日你不遇我,这刀山火海,你也打算一人以身犯险是吗?” 李鉴在庭中望了片刻的晓月,没有应答他。待长风一过,竹叶飞似万蝶,一只飞奴穿过其间,落在他肩头。他将飞奴指爪上的布帛解下,看了一眼,轻声说:“老师来消息了。” “......怎样?” “明日夜里。”李鉴将那布帛一裂,“三更过了,便去户部查账。” 【作者有话说】 提示:李正德是李鉴他爹大哥的儿子(之前写到过),但一直以皇长子自居,因此李鉴喊他大哥。 衣服颜色的变化某种程度上算是李鉴境遇的变化。 第20章 孤账第十九 月出天东时,尚书省内昏沉无光。 户部在尚书省内,并不在宫城。何昶先前来过一次,还是奉先帝的命查一宗小事,算在通政司的职务内。 此番二进户部,他依旧是惴惴。身侧跟着李鉴派来的一个人,他没想到居然是那日和他关在一个牢里的女孩子,名唤群青。那女子看着岁数不大,眉眼里却已夹了霜雪气,抱着剑跟在何昶身后,也不打灯。 第34章 何昶不敢回头与李群青交谈,硬着头皮往前走,直到摸到一扇门。 他摁了几下,一时没将那门推开。想着三更快到了,何昶将心一横,将整个人压在门板上撞过去,只听脚下锐鸣之声乍响,他霎时扑倒在石砖地上。 四周灰尘乍涌,他咳嗽着起身,被兀然现出的灯火刺了眼。 一院四周全是人。 “何参议果然守时。”自府库中走出一人,着青莲紫广袖袍。同四周那些带刀蒙面的人不同,此人面白无须,眼下有痣,一身书生打扮,扶一支筇竹杖。 紫袍,三品大员才能穿。 “敢问大人是?” “我乃归涯司正使许鹤山,忝作钱阁老门生,唤我子觅即可。”那书生道,“何参议莫怪,我是奉旨,穿了先父的衣裳。” “不敢。”何昶急忙答了一句,将眼低下。他早已耳闻许家之事,知晓身侧这些人大概是归涯司的死士。先前长安有不良人,先帝嫌管理麻烦,将不良人及不良帅都编入归涯司。崇宁国府案后,归涯司闭门,今年才算重开。 “平明兄。”许鹤山将手一抬,“请吧。” 何昶回过神。二人一同踏入府库,不出何昶所料,架上的文书账目几乎已全部被搬空了。户部并无官员在此,一切就如突然变故,却也是双方的心知肚明。 何昶点了灯,翻看几页残卷。察觉许鹤山在一旁看着,他轻咳几声道:“其实陛下要查,正大光明些也好。千人查一账,必然水落石出。” “陛下初登基,急查税目,天下若知,民心扰动。这是其一。”许鹤山替他将灯托着,不紧不慢道,“其二,平明兄以为,朝中几人能为陛下所用啊?” “许正使,你怎么敢......” “平明兄。”许鹤山将他按下去,压低声音,“同门一场,我点到即止。” “你这意思......”何昶惊道,“今日禁军不在此,可是另有隐情?” 许鹤山不作答,抬袖将灯盏搁在一侧。何昶从他面孔上看不出喜怒,持卷的手僵停在半空。死寂之中,许鹤山从袖中抽出一卷书,缓缓推到何昶面前。 “这是户部的孤账。”他言简意赅,“在林伯祯避祸前,陛下已将此拿到了。” 孤账...... 那本沾满权臣豪族铜臭的孤账,不在户部却在李鉴手中? 有诈。有诈! “怎会如此!”何昶手中的账散了一地,“那......那陛下今日叫我来此作甚?” “长安皆知陛下要你,你可以凭此投奔端王,但你没有。我遣人盯了你几日,想必平明兄也没有发觉。”许鹤山逼了一步,笑道,“陛下说你是个纯臣,劝他别巡盐,这种话现在除了你没人敢讲,不愧是通政司的。我方才说,陛下可用之人少,可少不等于无呀。” “微臣难当此大任!” “画凌烟,上甘泉。”许鹤山伸手拽住他,不让他跪,“你我一代,帝王将相,才算不辱师门。” 许鹤山知李鉴劝了何昶挺久,心中跟着烦。他先前劝李鉴,若是何昶宁死不肯接那孤账,干脆就将孤账尽毁,任意造一部。反正是孤账,反正是帝王之命,若是硬要说白马非马,也不会有人敢多辩驳的。 而此刻,何昶拿起了那本孤账。 许鹤山初看何昶,只觉得此人同其他官吏很像,有些懦弱,兢兢业业。可观人观相须观眼,他能从何昶的眼中,瞧出一点在下位者中极其缺乏的冷静与......勇力。 “给我算盘、笔墨、新纸。”何昶道,“要桌椅,要再亮一些的灯。” “怎么算查完?” “可以将我的算程同账本一同呈给陛下、现与世人。”何昶坐下,身侧人将他要的东西不断拿过来。 烛火滚沸,他闭目时自以为又回了少年时,在那恍惚的瞬间轻声道:“我不会算错。” 虽然明面上无人敢议论,查账与巡盐还是激起了不小的涟漪。内阁在上头压着,一些尚未彻底卷入党争的朝臣一面装作无事发生,一面暗中极力同林伯祯等撇清关系。 何昶凭空消失了数天。待到春分一过,新帝正式开始每日上早朝,他才回到内阁。虽然众人翘首以盼的一声平地惊雷并未在查账后乍响,一切好在又井然有序起来。帝王坐定两仪殿,更改正朔,虽说仍是内阁主事,但奏折上也有了御笔批红。 与此同时,雍昌侯与明堂上人不和的传闻顺着一半虎符的纹路漏了出来。或曰孟家将门三代,在军中威望极高,孟汀少年即伴先帝身侧,手中又有治水患、平云中的功绩,未免功高震主。圣人忌惮,也是合理的。 蜚短流长之外,事主孟汀在巡完大营后从金吾卫所回来,在藏书阁安稳地读书。 回长安后,这样的闲适便很稀缺了。 午时之后,阳光略斜,同将开未开的桃花同漫入窗际。他靠在隐囊上,侧卧在窗前,一手撑在颈侧,另一手拿了书卷。读的是三韬六略,他记得父亲说此为兵者之初,无论身在何处、面何境遇,都要常将此读一读。 谢之问在不远处的梯子上手忙脚乱,孟汀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略一挑眉,直起身来道:“难却,要帮手吗?” “不用,不劳烦侯爷。”谢之问喊道,“侯爷今日午后无事,会不会客?” “不会!”孟汀立即躺了下来。他眯着眼在纸堆里滚了半圈,手指偶然触到了个冰凉柔软的物件,睁眼一看,发觉是个容臭。 第35章 “估计是陛下忘在这里的。”谢之问拿着一堆书走过来,放在他面前的书案上,“他先前在此看侯爷给他的文告账目,太投入了些。” 孟汀确实记得李鉴有这么一个容臭,里边不是香料而是暗器,这个却是空的。且李鉴将那容臭常佩于身,就寝时也不拿下——他忽想起李鉴入太极宫的前一晚,他事后给人穿衣服时,还替人将容臭系上了。 “侯爷?”谢之问在一侧关切地出声,“您脖颈耳侧怎么红了,不会风寒了罢?” 孟汀回神,将容臭往案上一放,对他笑道:“闭嘴。” 谢之问顿时了然,飞也似地走了。孟汀瞥了他一眼,拿书卷抵着腮,往窗外头瞧去,发觉看景看得也心不在焉。书案侧有小笺,他兴起,题笔蘸了墨,垂首写道: “可有春倦?身长健否?庶务多少?” 他停笔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何时见我。” 已有近半月未怎么见了。 写罢他扔了笔,往书案旁一躺。一阵风吹过来,那小笺忽落在他面上,他皱着眉将那纸张捻起,放入容臭中,只觉鼻尖上蹭了墨。 往昔江陵书信,他字字珍重,多是苦的。 直到此时,那人才是血肉鲜活、可以抓住的,会笑会哭,聪明绝顶又笨拙至极。如此,孟汀抱守的枯木才成活、成舟,会有欲会思念,卧在春风里。 春风吹又生。 外头一声鸣叫,他抬眼望去,只见一只白鸽穿过窗入了厅堂,落在他书案上,啾啾矜鸣,一眼便知是李鉴的飞奴。谢之问跑过来,从那飞奴脚上解下一卷纸,粗看了一眼,呈给孟汀道:“陛下手书,是一份名单。” 孟汀接过去看了,淡声道:“何昶果然有绝活,所有存疑的豪门巨贾都列于此了。孤账一本无对,今后便是铁证。” 他将那张纸平铺了,正要誊抄,那信鸽从他手腕上一跃而过,将放在一侧盛小笺的容臭衔在口中。孟汀还未来得及搁笔,它将双翅一张,径自飞去了。 窗外青天艳阳,似是一把火,要从塞北烧到江南。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单元昶子是小主角,描写比较多,写这样的人物还是很有意思的! 孟汀和谢之问是发小,现阶段在其面前的状态比在李鉴面前更放松。 第21章 折柳第二十 “已经安排好了?”钱穆问。 二人对坐在秘阁中。木案上焚香,隔火而煎,是为禁中非烟。 “是。”李鉴倾过身道,“这一份名单在学生手中,不外传。这是生死簿,想要除名,得先替学生做事。” “想得简单了。”钱穆摆手,“光靠一份名录,就想拿住这些敢用家财扶持王侯的深根大树?怕是他们人人自危,反而想先发制人,打陛下一个措手不及。” “夫子说的是,我也已想到此处,今后还需再虑。”李鉴颔首,点了点太阳穴,“那夫子以为,巡盐一事,当不当行?” “老夫开始与平明意见相同。巡盐天下,打草惊蛇,又耗费人力物力。”钱穆叹道,“不过看来,惊蛰已过,雷声必至了。” “夫子且放心。至于节省人力物力,我自有打算。” “讲来听听。” “用归涯司。”李鉴一笑,“许鹤山之上便是我,旁人无法掣肘。况且,那些不良人刚被召回为死士,需要受些试炼了。” 他顿了片刻,接着道:“我也欲遣群青参与其中,快马一路,直抵三吴。” 李群青破晓时即起身,穿戴齐整,坐到庭前。她仍是披着当日上终南山见李鉴时穿的青布裌衣,将腰束了,佩好长平剑。 在安王府待了这些日子,恍惚间像是又过了一生。然而她这几日意识到这处空寂的旧王府不过是逆旅,夹在大相国寺与明日天涯间。于此,她于李鉴等人的言语间朦胧地预见自己将承当什么。 要赶路了。 厢房门被叩三下,她不设防地开门,外头站着一身黑麻衣的孟汀。 迎来送往,有始有终。 “侯爷怎么如此不讲究。”群青笑言一句,回身进去拿行囊。孟汀跟着她跨进门,环顾一周,侧身立于厢房门边。 “殿下。”他出声,“那桌子上的是何物,可需要带走?” “侯爷不必多礼,唤我群青即可。”群青扫了眼那盒子,“侯爷不记得了?这是您当时给我的妆奁。我寻思山高行路难,这些东西带着碍事,就先算了。” “早知道就给你趁手兵刃了。” “无妨!”李群青将行囊往背上一甩,挥手笑起来。她快步走出后院,只听门在身后沉沉闭上,眼前院墙上高生春草。 “我会回来。”她喃喃道,“到时候就用得上了。” 三月小雨,灞桥柳生。 长亭短亭间多的是送行人,再多一家也不显得突兀。李鉴戴了薄纱斗笠,依旧是着月白衣,一人在亭侧牵马。雨中散着薄尘,隐隐能看见路上来往的马匹行人。 孟汀为避耳目换了匹马,那老马走得慢,但好在识途。李群青骑的是三彻给的骡子,跟在后面甩尾巴,肚皮上已溅了一层泥。 他们到近前时,李鉴才将薄纱撩开。 “你向东走,会到蓝田。”待李群青跪坐下,他抽出一卷革质地图,在其上划了一道,“许正使的人会在那等你,同京畿道的巡盐使会合。你跟随他,就当是游历,长些见识。” 第36章 “要走多久?” “我从江陵到此地,以此多病身,渡江绝河,翻秦岭平黄土。”李鉴道,“而你要离长安,比我走得更远。” 去看大豫的河山与黎民,然后融于其间。 看一天明月,云山千重,浩荡百川流。 如此回身,依旧能满怀冰雪,才能独对长安万顷波,深渊之上求自由。 李群青将卷轴从他手中收过来,垂眼细看后塞入前襟。外头雨渐大了些,溅在她手背上,她抚过那碎琉璃,轻声道:“谢谢。” “谢我?”李鉴笑了声,“李群青,这也是你家门不幸。” 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他放下纱帘,从缝隙中瞥了眼在雨中牵马的孟汀。那飞奴带回的容臭,其实是他有意落在素心斋的,算是某人的三月留个念想。那鸽子却认识这玩意,给他衔回来了。 里头要装点东西,李鉴想,不能是银镖。 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古人说的不错,灞桥边长亭里一坐,不愁也生出愁来。他很少正式地送一个人,这一送是因为游子是他辈分上的侄女,师兄三彻的徒儿,或许——或许是将得册封的长平公主,大豫的下一代帝王。 但仿佛,他又已然不弹滴泪地别过许多。 何事苦淹留。 风声中忽闻鹤唳。他猛然回神,却见濛濛雨雾中一道寒光飞来,似要将那雨幕斩作两截。生灭未尽,孟汀腰侧的刀已出鞘,一支玄铁箭霎时被斩为两段,砸落在两杯浊酒间,酒花四溅,碎瓷横飞。 李群青扬手要出剑,被李鉴按下。他白衣上翻了酒污,短匕已然在手,回身冲她吼道: “走!” 李群青飞身上马,孟汀将马一打,那老马嘶鸣一声,大步流星地向东而去。风声雨丝在耳际刮过,她心疾如奔,回首再看去,却是有一支冷箭穿柳而过。她抽剑相斩,连同断下一枝灞桥柳,落于马鞍头。 春色未曾看。 李鉴见群青走远,听着响动,向灞桥另一头望去。那边两箭射罢,已不再出声,只一人影闪过。他反抓短匕,出了亭驿,飞身跃上桥头,足尖于勾阑上一点,披过柳梢,没入对面深林中。 孟汀跟在他身后,捞过被他落在一侧的薄纱斗笠,横着刀追过去。灞桥侧有一片密林,败叶叠道,他一入其中便听闻身后有重物堕地的声响,回身时刀背恰好架住一人挥过来的利刃。他向上猛挺,一脚将那蒙面男子踹开,连同后边迎上来的两个人一同倒地。 从其中一人的前襟里掉出个金边的东西。 是金吾卫的牌符。 孟汀一凛,上去揪起一人的头发,低下身逼问道:“你睁大眼看我是谁!” “大将军?” 后边两个人也爬了起来,几人面面相觑,跪下道:“大将军明鉴,今日有令传下,特命我们几人来此劫杀一白衣与其二名随从,走的是您的名。” “还有几人?” “三人,上前边追去了。” 金吾卫,长安帝王座下第一卫,令行禁止,个个是有身手的好儿郎。 李鉴抬臂对着一人的后脑用力肘击,将那人打得昏死过去。他看到剩下二人手中的贪狼纹横刀,隐隐感到有些不对。 “你们是何人?”他抹开被雨浸透的鬓角,“为何要杀我?” “奉命行事!” 李鉴用短匕侧挡横刀,虎口被震得生疼。数回合下来,他体力有些不支,不得已掏了淬毒的银镖去划其中一人的脖颈。身后一人趁他不备,挥刀要刺他,李鉴咬着牙抓着他的刀刃,飞起一腿给身后那人当胸一踢。 身后一身闷响,他踹走面前人的横刀,满手鲜血与那人搏在一起。对面身形魁梧,李鉴拿短匕刺进他肋下,瞬间被一把摔在树根上。他顾不上疼,抓了石头将那人砸得头破血流。 横刀落在手边。李鉴见那人昏倒,怕没死透,挣扎着要抓着刀爬起来,一支箭飞刺入一侧的树干中,铮然颤动。 李鉴抬起头,一身血污混泥土,赤红顺着刀柄流到刀尖。 他看到孟汀,但眼前有些发昏,看不清孟汀的表情。 一叶落间,他想,孟汀会说什么。 臣来迟。陛下恕罪。 可他只听到孟汀大喊一声“李鉴”,扔了弓箭朝他奔过来。 他撑着刀不肯倒,腿却软了,被孟汀一把接住。从腥气里极力抬起头,李鉴看见孟汀身后三个蒙面者跪伏在地,这隐约印证了他先前的猜想。 他不说话,将脏污且撕裂的袖子拽下,把胳膊附在孟汀颈后,有些吃力地抽气。 “这不是,来见我了......” 话语未毕,他蜷起身子,咳出一大口血,血色暗沉,刹那间没入孟汀前襟。 第22章 跪月第二十一 “你现在不能出去。”钱穆说。 李鉴从床榻上挣扎起来。全身上下的伤患处近乎撕裂地疼,将他头脑刺得更为清醒。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宫中,也不知道钱穆何时来。此时眼前,只摆着雍昌侯、禁军大统领、金吾卫大将军孟汀观火公的一份自罪书。 孟汀已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此时大雨正滂沱。 “孟侯言辞间,是引咎自责用人不善,且救驾来迟。”钱穆来回踱步,话说得又快又密,“刺杀你者确实是金吾卫,他们见令牌行事,层层递推。无缘无故,不会如此荒唐。” 第37章 若非孟汀指示,必然是其下有人,借职权为外头做事。 “老夫已将此事压下去。”钱穆道,“世人只需要知陛下猜忌孟侯,成事之阻便大大减小。此事若走漏风声,闹到金吾卫有改元之心,或引人恐慌。” 明摆着是有人听闻李鉴与孟汀不和,要借题发挥,扰乱查账巡盐之事。 主使者一清二楚,却身在暗处。 “当务之急是让孟观火回去搜出叛逆之徒。”李鉴竭力将方才的情绪都收敛了,强饮了温茶,嘶哑道,“让他跪着,算什么事?” “孟侯自己说要跪到子时,还有一个时辰。”钱穆面不改色,“左膀右臂,交情甚深,老夫明白。只是要成疏远不和之名,必要有陛下狠心断臂之实......” “我要见他!” 钱穆没回应,走到殿门前,面向那铺天盖地的夜雨。李鉴自知理亏又失言,撑着身子挪到床榻侧,将空茶杯沉沉地扣在几案上。浑身疼得像是要裂开,他身后的衣料几乎湿透,像是在雨里浇过一般。 他正思索,外头起了一片鼓声。兴许是雨声太大的缘故,鼓声杳杳然,有些空远而混沌。李鉴思绪停滞一瞬,抬臂看向掌心已清理干净的伤口。 仿佛是过了几轮春秋,一个人滚到了他的膝边,死命拽住他的衣摆。 “陛下!”一个郎官冲进来,拜倒在地,“此人自称是雍昌侯府的掌灯谢之问,手里拿着孟侯的令牌,臣......不敢阻拦。” “陛下,求你见见我家公子......我家侯爷!”谢之问伸手要抓李鉴,看到他手上的素布绷带,手便停在空中。李鉴脸色极其难看,他认为是自己闯宫惹怒了圣人,向后挪了挪膝盖,再次跪伏下去。 李鉴攥着腰间容臭,低声道:“他还在外面?” “侯爷说要跪到雨停,跪到陛下见他为止!”谢之问声音里带了哭腔,“陛下,侯爷是不会害你的,这一点你分辨不清吗?世人都说你肖先帝,绝顶聪明,难道辨不出忠佞......” “放肆!”郎官在一侧怒道。 “你出去。”李鉴扶着额,对那郎官道。 钱穆回过身看了李鉴一眼,便跟在那郎官身后一同出去了。 谢之问抬起身子。他向来束好的发髻有些散乱,满头满脸都湿了,分不清是雨是汗还是泪。他迟疑了片刻,颤着声道:“况且......况且......难道陛下看不出侯爷的情意吗?” 殿外雨色万峰来。 “昨日入夜,陛下满身是血不省人事,侯爷怕风声走漏,冒阑风长雨,横刀骑骡马疾过春明大街,再将您一步步背上太极宫。”谢之问沉声道,“鄙人不才,生于商贾之家,少小丧考妣,得蒙老侯爷收留。自小见我家侯爷恣肆如长风,如今为陛下污泥满怀毁谤缠身,鄙人为仆尚不忍!” 他拱手,望着李鉴道:“难道如此,才是陛下要的臣子本分吗?” 满室空寂,只余更漏声。 李鉴似乎在走神,谢之问望他望得久了,心里发慌,额头渗出冷汗,口干舌燥。他读书多,却不是善言辞的人,更瞧不出李鉴的心思,只斗胆讲了些重话。 恍惚间李鉴倾身过来,将他的手压下去。 “起来吧,难却。”他叹了一声,“难道这雨不会止吗?” 谢之问辨出他的弦外之音。他小心地抬头,望向看李鉴。 “陛下,越下越大了。” 孟汀直了直腰身。他的腿已经没什么知觉,却不觉得太寒冷。父亲在时,偶尔也罚他跪,他常常是待了一柱香便跑了。 雨还在下,是长安入春以来下得最久的一场。 他常出入太极宫,但极少在长阶前待这么久。四周灯火明明灭灭,人影憧憧,他安然处于其中,只听那雨声在耳侧汇成长吟。 今日这雨中长跪,想必明日便成谈资。于群臣眼中,他与李鉴的关系好坏越存疑,对今后的其他动作便越有利。 听闻当年僖宗要西征时,钱太傅长跪了一夜以求见,最终劝得一个及时止损。若是朝堂之上能将结果跪出来,孟汀思量着,倒也比拼杀见红好得多。 他如此开解,却又在等李鉴见他。 多时,他隔着一层不破的雨障,看到李鉴一身素布衣服,提着灯与伞,从便殿侧门出来。看到李鉴行动还算自如,孟汀略松了口气,可先前李鉴那口血确实表征伤及内府,实在叫人忧心。 雨声将脚步都漫过了。 李鉴撑开了伞,于大殿长阶之间一眼望见孟汀,竭力自持着朝他走,直到走到离孟汀几步之遥、望见雨滴从他鼻尖落到护腕上。 凭此刻,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李鉴将提灯向地上一掷,握着伞向前奔几步,跪下身将孟汀拥入怀里。他的伤口撕扯得生疼,孟汀身上僵冷,白衣缁衣缠作一色,雨水从伞檐倾到二人背脊,握刀持匕的手攀过血雨、泥泞、伞骨,将指尖勾到一处。 他抱着孟汀的后脑,忽觉得无声到窒息。只是灯盏滚到他们脚下的一瞬,他嘶哑着声开口,孟汀出声止住了他,将伞扶正了,道:“陛下放心,权宜之计,我不当真。” “祸害你了。”李鉴低声道,“本不该如此,我无能,御不了他人口舌。” “我绝不怪你。” “雨将停了,我来带你走。”李鉴从他怀里抽出身,抓着他的肩头看他,“你江陵妻敲的登闻鼓,此番来带你归家。” 第38章 他压着病痛与寒意,开着玩笑,又解释了谢之问入宫求情之事,一面拽着孟汀站起来。身外灯火一盏一盏熄灭,唯余二人脚边的那一点明明灭灭。借光向外望,整座宫阙烟尘尽洗,没在暗处,巨兽般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在雨中吞吐低啸。 “子时一过,三月初七,是我二十生辰。”李鉴眼里映着那火,“别人过天子的万寿节,你陪我回大相国寺拜见国师。李鉴二十弱冠,还未取字。” 一起逃吧,他望着孟汀。 暂且不顾机关算尽,只是要逃出长安亘古的雨,逃出所谓不得善终的命运。哪怕就此时,哪怕明日无期。 “好。”孟汀道,“我跟你走。” 雨渐成悬针。 孟汀跪久了,腿脚有些僵,李鉴也重伤未愈。二人相互扶着,走了平常宫人用的门。李鉴其实撑不住,只是他想到刚才谢之问的一番话,便决心要将孟汀昨夜那一奔还给他。 过宫墙时,李鉴回身给孟汀指那已成废墟的常宁宫。他止不住要大笑,一面说着:“那日我火烧皇城,于此满目风烟,心中尽是算计,唯独没有想你。” “当时我在大相国寺,道学半仙点了卦,我就知道你回来了。”孟汀道。 他自觉眼底潮湿。 “他说什么了?” “白马翰如。”孟汀略一思索,“六四阴爻居阴位,所处恰当。前嫌冰释,终无灾祸。” “终无灾祸?”李鉴摇头笑道,“那烈火不是灾祸么?不准!” “那是给我的卦。”孟汀停住步子,在伞下矮身侧眸看他,“于此,你非我灾祸。” 隔着话语,他不让李鉴的言辞落在地上。 没有骡马与横刀,他们出了宫城,沿着春明大街向下走,走到平康坊,一步一步,似是过了长安三万街巷。仿佛只是下了场雨,他们是不守禁制的晚归人,被那雨淋湿。 抬眼望,慈恩塔高耸入云雾。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后面一段咋处理( 第23章 翰如第二十二 大相国寺。堂中燃了炭火,李鉴在其侧喝了最后一盏汤药,摩挲过身上松软的衣物,抬手将身侧的孟汀拉着坐了下来。 “师父,我好多了。”他宽慰二更道,“我当年离开长安前,就答应弱冠时无论如何都要来大相国寺,从师父这里领字。今我来矣,还请师父莫要再挂怀。” “陛下将群青送走了?” “是。”李鉴道,“我自作主张,要她暂离虎穴龙潭地,于大世界中游历一番。” “好,好。”二更颔首,“老僧知你意,群青也已及笄,这一趟便算作补上成人之礼罢。” 他放下念珠串,双手合十一拜,再为李鉴托上一片薄纸、一炉香灰。当时与他腰齐平的小孩儿长成了如雪如月的弱冠青年,他却可自嘲,我共当年同白头。 “取字就不替你了,你自己做主罢。”二更笑道,“实在没想法,再问老僧便是了。” 他话音刚落,那沾香灰为字的薄纸便被呈到了面前。李鉴拂手弯眸道:“这字我早已想好,就如此吧,” 他想起四年前的上元夕,飞奴为他带来李长卿的手书与一纸谶语,那谶语便为四字,不过“白马翰如”。他展过字文,揣摩片刻,提灯赤脚推门而出,便见少年孟汀立于庭中。 白驹已备好,似翰鸟般前驱,轻捷而又自由。 于是此刻,薄纸之上,二字翰如。 李鉴起身,对二更一拜,再转身向先前停过先帝灵柩的普明殿拜下。孟汀在身侧,他与孟汀相对平揖,背过身来,跪坐下道:“烦请侯爷为我束发正冠。” 他闭起眼,感到散发被绾起,那动作轻柔而珍重。心怀却已飘得很远,落到当日古原,他骑着白马奔到天地尽头、落日之下,以往从未如此,万物却在那一刻舒展开来。 逐渐清晰的是,究竟所求何物。 白马。李翰如。 回太极宫时李鉴已走不动了,孟汀派人去侯府起马车,又不太放心,给钱穆报了信。如此才知,李鉴并非是兴起而来大相国寺,而是早已想好不在宫城里过千秋万寿,到大相国寺还一个经年的旧愿。 “陛下不曾信命,更不信卜辞。”钱穆在手信中道,“白马翰如,前驱不已。他认定之事便一定会做,如取此二字,亦如掌此天下。” 就算穿剑入柳、血染白袖。 天色将晓,四周仍是昏昏。孟汀骑马在马车侧跟着,待到了朱雀门外,众人下马,李鉴拨了帘子要下来。他手掌的伤口很深,抓握扶手时眉头止不住地皱,只那一瞬,孟汀拉开他的手,将他半抱着扶了下来。 “还能骑马吗?” 李鉴摇头。 他再没精神同孟汀打趣,疲倦如山一般压下来。这几日的事一件件陈放,从遣人查账到此时,几乎没一刻停过。伤了病了也好,他想着,起码能安歇,再无理由去问别的事了。 而这还只是刚开始。长此以往与李正德耗,天命绝不会站在他这一边。假若他撒手,群青还未可肩托泰山,李正德必然上位。到时,许鹤山的归涯司与钱穆的林泉梦,一个都保不了。 这些大可不必计量。除非身死,他必达所求,而若真有一日一切停止,他此生寡然惨然,没什么可留恋的。 他一直以此为甲胄,直到发觉自己分明是会留恋的,一如世上所有鳏寡孤独、英雄懦夫。就算长风过尽,他独立寒春,于内里残破的身躯外褪去一切缜密,还是会不可抑制地、绝望地,留恋某一个人。 第39章 “那我们慢慢走进去。”孟汀侧过身道,“或者,我再背你一次。” 那就,再背一次。 李鉴将脸贴在他颈侧,卸了力气,浑身重量都落在孟汀身上。宫门一开,长风灌过来,他头一次发觉太极宫如此之大,台阶层层叠叠,似从天上来。 孟汀走得慢而稳。身后的侍从、郎官不再跟过来,他们二人在猎猎的风里,穿过早春未散的氤氲水气,步步上行,至高堂之前。 万寿节,众人休沐,朝贺全在宫外,此时并无早朝。 李鉴忽想,若是这样一直走便好了。不必日升,不必高堂。 “生辰不知还能过几个。”他轻声说,“孟汀,你要一直陪着我。” “少说些丧气的废话。”孟汀将他颠了一下,“回去好生歇着,待到元气回复,我陪你去登慈恩塔,看长安三万街巷,算是补你一个好寿辰。” 今日出入此门,门外传言早已四起:雍昌侯跪雨夜、踏长阶,似是一心护主,却频遭帝王猜忌。一半虎符已收,就算是少年权臣也是折翼,长铗入手,要么继续锁在座下当疯狗,要么吞主血肉为帝王。 而此时长铗在握的李鉴似乎并无此警觉。他将传闻与市人言语编织得当,自己沉在杜衡香里,做了个少有的长而宁静的梦。 他独自站在一扁舟上。 回头望,他发觉离岸不远;朝前看去,是白露茫茫的江面。 船上没有樯橹,可谓是欲济无舟楫。远处似有欸乃之声,他抬衣坐下,任凭小舟穿过烟波,江浪在足底起伏,向空远处去。 江心雾气渐散,他望见,另一叶渔舟。 一个人立在船头,穿蓑衣披斗笠,浑身潮湿。靠近了看,李鉴才看到一张脸——他所相熟的孟汀的面孔。 比他曾见的苍白,还带着点虔诚的稚气。 李鉴有些迟疑,这样渔父打扮的孟汀于他而言有些陌生,不像方才梦外背他登高堂的人。他站起身来,对面的年轻渔父大梦初醒般跪下身,向上托起掌,接住李鉴落下的指尖。 李鉴握着他的手,跨过了两船间的浩浩江水,站到孟汀身侧。 “我不要你的剑。”他一站定,孟汀便抢着说了句。李鉴疑惑地皱眉时,一身蓑衣便披到肩头,屏去了周遭的雾霭。 江上潮生,他索性在孟汀身后盘腿坐下,望青年理棹行舟。 “君向时曾见我耶?可知我姓名?”他在梦中明知故问。 “你是李鉴,李翰如。” “君又是何人?” “何必问我姓名。”孟汀挽着桨道,“我只是,来此渡你。” 他讲得很沉静,李鉴却自他叩紧樯橹的指节上探出些别的。天风江涛中,他稳坐船头,望着不是侯爷也并非将军的孟汀替他行舟。 如此,万顷茫然之上,水波也温和。 船靠岸之时,他自行起身,越过孟汀,先一步上了岸。身子不可思议地轻捷起来,他看了掌心,没有伤疤。 孟汀在他身后行礼,撑船要走。李鉴动了心思,自知这是梦中,便干脆放下了手,回身快赶了一两步,将孟汀的手臂抓住了。 孟汀看向他,眼里有些错愕,连声说:“我不要你的剑。” “我没有剑,给不了你。”李鉴拽着他向自己拉了一把,把他拉下了小舟,扬眉大笑道,“如此,你愿意跟我走么?” “你还要我给你渡河吗?” “我不要。”李鉴道,“跟我走吧。” 他拉着他的渔父,穿过一望无际的苇荡与沼泽,无车无马,一路前驱。直到烟雾尽散、朝阳华光布尽天地,面前是开阔得无边际的原野山林,再无川流。拨开一人高的蓬草,他望见,一匹白马悠然俯首,食野之苹。 李鉴转身,将孟汀身上的湿蓑衣与旧箬笠都取下,笑着说,这趟请君上马,我来牵。 不入宫城,不染是非。 李鉴醒时,见孟汀伏在他榻侧,也已睡沉了。孟汀一只手覆在他背脊上,面孔枕在另一手臂弯,脸颊被炭火蒸得有些红。 红得不正常,却叫他有了些人气。 梦里的吉光片羽还留存了些。李鉴裹着被褥挪到榻下,孟汀没醒,手却还压在他背上。他此时精神大体恢复了,分出神来念及孟汀在冷雨里跪了许久,再背着他两进两出宫城,心中似被锐器刺了一下。 这下欠大了。他思量着,孟观火这桃花潭水深千尺,此时还真接不住了。 一时无法,他用被子将二人密密地裹起来,将孟汀的手捂着。孟汀似是半醒,不怎么自知地将他拥得紧了些,低声地喊李鉴,李鉴不答应,他再改口叫翰如。 他面颊还是烫,定然是受了风。 李鉴不动声色地点了信铃,命人取姜汤。此时雨早已停止,长安依旧,宫中大小事物繁杂照常,不多不少一例姜汤。 只是李鉴想得有些渺远。 他依在未名的爱人心口,摩挲着掌心的绷带,眼中尽是梦里空阔无边的原野山林。 【作者有话说】 个人认为李鉴对孟汀态度完全转变、放下心防实在古原跑马后。 这一章的梦参见伍子胥的故事,渔父拒剑。参考冯至《伍子胥·江上》,这是一个核心意象。 第24章 远游第二十三 “不可能!”李群青在帐内叫道,“这绝不可能!” 巡盐使挑了帘子进来,叹气道:“李姑娘,这信报就是自京城送来的。老朽几十年用这一个线人,传讯还从未有差错。” 第40章 “大人,敢问此事有多少人知晓?” 巡盐使迟疑片刻,点了点那张信纸,抬手指向自己与群青,再向头顶看了一眼,道:“不会有多少人。” “雍昌侯不会动弑君的念。”李群青道。 孟汀若要反,自己提刀入宫即可。手握八十万禁军,根本不屑于使用什么掩人耳目之术。况且那日,冷箭不是冲着李鉴一人。只要雍昌侯动了念,她李群青出了旧安王府,就可能已经血洒长安道。 “请大人信孟侯,信陛下!”李群青心中也不安,却仍拱手说,“我知晓大人顾虑高堂之上风云变色,但既然出了长安,上了三吴路,便是要有始有终的。巡盐乃国之大事,大人只管做,绝没什么错处。” “李姑娘,这......” 李群青正色道:“群青今于大人座侧差遣,还劳大人,称我李长史。” 帐外有些混杂的人声。巡盐使挑了帘子,刺目的阳光穿进来,李群青直视着那日光,瞧见一架车马停在驿道旁侧,那些方才赶到蓝田的归涯司司吏全都拥到近前。她自小养在迦蓝,不懂朝堂中等级规制,只在片刻沉寂间窥出些异样。 从那马车厢的门帐里,先探出一支筇竹杖,拨开了乌布帘。一着紫袍的青年拨开帘子,自踏板块步走下来。那群死士让开一条道,他提着手杖穿过其中,那时李群青才看清他的面孔——许鹤山。 上次见他还是前年除夕。 许鹤山没看她,径直走入行帐中。李群青在一侧行礼,余光见巡盐使跟着许鹤山进去。 “正使,长安怎样?”她隐约听巡盐使问。 “王大人,这并非你我分内事。”许鹤山笑了一声,“金鳞岂是池中物?圣人开口,付君重任,将此远道行稳便可。对了,大人可点一批人护卫左右,其余日夜兼程,直下三吴。” “是,是。” 李群青听了一阵,那门帘忽被掀开,许鹤山出来了。他们对视一眼,许鹤山先别过脸,向着众司吏的方向道:“向南四十余里是文安驿,今日一下午必能赶到。” 他话毕,巡盐使去点将,另一批人先上马离去了。一片轻薄尘土间,李群青帮着清点所带行李,耳边忽听许鹤山低声道:“随我上车架。” 一进车内,许鹤山俯身要拜,被李群青架住。李群青只知道这是她小师叔的一位友人,是给孟汀做饭打下手时沾了满面炉灰的那位,似乎还有正使的职位,不知为何出现于此处。 “许——子觅?” “是我。”许鹤山收回手,作揖后答道,“不必担心,你小师叔没什么大事,他命还是挺硬的。下官此番出长安,只是要避风头,不是圣人要托孤......” “许子觅。”李群青学着李鉴的口吻喊了声,又道,“圣人未给我册封,我不过寻常女官,切莫多礼。正使长我十年,群青愿以师长之礼事。” 才说罢,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框,李群青一惊,许鹤山先挡在她身前,抬帘对外头说:“上路吧,不在此处久留了。” 林梢在风中颤响。马蹄与车轮辘辘混响成一声,半荒废的古驿道有些凹凸不平,人坐在马车中感到有些颠簸。 李群青有些后知后觉——这是她头一次离开长安。 许鹤山那一侧的小窗开着,她倚在暗处,从那点缝隙里窥伺蓝田的春。许鹤山就在旁侧一言不发,他身形高挑,坐在这车厢里似有些局促,手紧攥着筇竹杖。 群青目光扫见许鹤山,发觉他的皮肤白而薄,张出里头的经络血脉,整个人像件青花。 “我们要去何处?” “三吴之地,姑苏延陵。”许鹤山朝远处望,“越秦岭,绝江河,行万里才可至。巡盐使一路检察催收,动摇山岳,也算是国家一桩大事。待到三吴,中南各行省已然得令,当向朝廷纳盐税了。” “如此,叫正使过来做甚?” 许鹤山自袖中抽出一小卷轴,手腕一抖,将数排名目显出来。 “十三门第,二十四商贾。”他道,“这是何昶查账查出来的可疑之处,必须入虎穴,才可得虎子。” “这不会打草惊蛇吗?” 许鹤山一笑:“惊了才好。” 李群青不明所以,抱着手臂坐下,百无聊赖地将腰间佩剑抽出一半又按下。剑身明亮如镜,映出她半张面孔,山眉远目,寡而至浓。 “长平剑。”许鹤山在旁道。 李群青抬手将剑推回鞘,有些为难地看了许鹤山一眼。许鹤山把玩着筇竹杖头,继续淡声道:“那是先帝青年时,七王之乱,火烧洛阳,储君李湛重伤身死,向先帝托付了其子李正德和这把长平剑。” “那为何此剑会到我先父手中?” 许鹤山言简意赅:“长平剑,是储君剑。” 他点了一句,想着不好再多说,轻咳一声便闭了嘴。群青没解透他的意思,她从前只当这件是嘉王府的信物,这番才想通了那日在孟汀帐中,那冤死鬼为何如此诧异。 “待我回长安,便将此剑交还小师叔。”她恍然大悟般道,“我持此剑确实不合适。” 许鹤山暗暗摇头,想着小孩子到底是听不出弦外之音的。不过如此也好,这一番游历还算漫长,按李鉴的嘱咐,只需慢慢引导即可。 马车戛然停下了。 前头御马人高喊道:“前头路有些泥泞,车轮容易陷下去!” 第41章 “无妨,我下来便可。”许鹤山说着,拨开帘子出去,回身对群青招了招手,“你自干爽处绕路,我们在前会和。” 群青一落地,环顾四处,发觉眼前是一片新翻过土的农田。 “这群刁民,把地扩到官道上......”御马人一面赶马远去一面道。 “这古驿道一年没几人走,成了田便能多些口粮。”许鹤山提起衣摆,二人缓缓走出尚未插秧的泥田中,踏过草屑,隐隐能听到些零碎的蛙声虫鸣。 “陕西行省包囊京畿,两税最重。农人一年下来,除却谷税,只能勉强留下三季口粮。若逢荒年,就不好说了。” “那为何不减免两税?” “这不是谁单独能说了算。其中利弊环环相扣,官官相护。这大豫从不是一个人的大豫。”许鹤山回过身道,“群青,你若尊我为师为长,我便望你能将这些话记住。” 李群青听得有些懵,但还是点了头。她从小没出过城门,更别说见什么田野。脚下是新翻的泥土,因为前段时间接续的春雨而潮湿软和,附着在靴子上。 远处山陵已绿,天云淡淡。 “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正使大人执着杖,在前头道,“我比群青略大些时,仗剑去国,南下云梦。其间胜景,可玩味一生。自好山水到泥田,都似卷轴了。” 许鹤山兴致很好,向前走着,越过小渠与前年留下的草堆。远处隐约有草庐,路的尽头在那里伸展出来,一架马车已在静静等待。 他忽听到身后,群青认真地念道:“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第25章 同心第二十四 直到听闻李群青等过了秦岭,李鉴高悬的心才放下。他信得过许鹤山,却隐隐担忧,怕再有什么意外。 宫中医官数次来看他,开了渐次调养的方子。冬季本是最难熬的,上一场冬天里发的恶疾还没好透,此时又添新伤,更难调理。那宫医却也实诚,点出李鉴交病已久,气不足而百疾将生,应当趁春和景明时出宫调养。 李鉴笑着不置可否,故意问他:“老博士,您看寡人还剩多少年月?” 他本预备着此人跪地不言,没想到那医官搭着他的手腕,问道:“陛下从今算起,还有多少事要做?” 远处钟声一瞬。 “寡人欲,除奸佞,定储君,改弊政,平六合。”李鉴垂眼看向老者斑白的鬓发,“而后,携我同心,共归山林。” 医官思量片刻,俯首道:“要做前四者,定然是够了。” 李鉴轻声道:“您难道不帮寡人?” “愚必竭所能。”医官再拜道,“只是,医者之上,天命难违。” 李鉴一怔,随即笑起来。他知道是眼前人在李长卿与太祖的卧榻之侧守到最后一刻,经三代帝王,惯看生死,早知祸福。如此波澜不惊属实难得,却也是种无奈。 待医官走后,内监李无伤进了门,将暖炉呈上了。李鉴叫他将先前没看完的书摆到榻侧,还没开口,李无伤先道:“陛下,端王成亲的日子已经定了。” “这随他去。”李鉴道,“按礼数要寡人观礼成吗?” “不必,只需一纸诏书册封王妃即可。”李无伤托了个盘子上来,道,“这些是霁华郡主交还到兵部的牌符,其督军、左将军之职已交卸,内阁上了份建言,里头有些人选,还是陛下......与钱阁老定。” “有劳。”李鉴颔首,“公公出去,替我将那等召的带进来。” 李无伤点头称是,风似地走了。他将李鉴与医官的谈话听了个全,在心中盘了一遍,快步到宫门前,高声道:“宣雍昌侯入见!” 孟汀就一身黑衣地站在门侧行礼,身上没什么配饰,只有一把昆吾刀。 李无伤从小瞧着孟汀从先帝身侧长起来,与他没什么交集,听闻李鉴对他有所猜忌时,却也隐隐有些身为长辈的唏嘘。他提灯引着孟汀,在前头快走着,直视着前方问:“侯爷若有事要奏,还请长话短说。陛下元气未复,听不了长篇,今夜也是强撑着见侯爷的。” 孟汀一愣,随即道:“多谢李公公提点。” “可需咱家一会儿在旁侍奉?” “都听陛下的。” 到了门口,李无伤先叩门,李鉴在里边应允了,他再替孟汀推户。屋里灯火也昏暗,李鉴正在一侧添灯,眼不朝门这边看,只道:“李公公,再替我向司礼监跑一趟。” 李无伤应声离开,孟汀随即进了屋中,将门一阖,自窗棂纸向外看。直到那一点灯没入暗处,他才离了门口,到李鉴榻边去拉他的手,问:“可真好些了?” “好好好。”李鉴将他的手扒拉开,将掌心朝他一伸,“先将东西给我,其他事慢慢谈。” 孟汀自袖中拿出两卷书信,先给他薄的那一份,道:“这是王大人等的密件,讲河南江北行省的盐务,本是钱首辅要拿来的,交由我传一手。看首辅的意思,没什么特别之处。” “自然,他们早就知道这次巡盐,肯定是做了功夫的。” “这一份是归涯司那边来的,许正史手书。”孟汀将另一卷展开,“他当你还病着,本是要我看,转述给你听。” 李鉴接过来扫了一眼,道:“他与那边接上了头,这是好事。不久五月了,大豫各地都会向户部进交税费账目与收支细表,而商户大族会单独交其文书。我想,猫腻就在其中。” 第42章 “你能这样放心便好。”孟汀说着,半跪下来,替他将书卷与文告摆整齐,把那两卷书信收进床下木盒中。他想起李无伤的话,一面理一面道:“那我就不叨扰了,且歇下吧。” 真是生分,还“叨扰”。 李鉴伸手,捻住他的袖子,半劝半诱地道:“后边备了热水,你留下来陪我。” 孟汀将木盒抽屉撞上,抬手扼住他右腕。 “李无伤......夜里不守着吗?” “有侯爷守,哪里还用得着旁人。”李鉴将小臂往上抬,把孟汀拽到自己身前,“我已遣人着与你同样的装束出宫了,你再出去,岂不是穿帮?” 他话讲完,后颈已经冒出涔涔的汗,怕孟汀察觉自己的反常。孟汀却没再多言什么,松开他的手腕,径自向后边去了。他听着后边的响动,翻了几页书,灵台间却静不下来。刚饮下的药酒还在喉头,与之一同泛上的是那医官的话。 他觉鼻尖有些酸涩,将书卷一抛,先拥衾和衣睡下了。 孟汀洗好了出来,绕过屏风,见铜盆旁还放着李鉴换下的带血的绷带。李鉴的伤口好得慢,与体弱也相关,他知道这事急不来,默然将那布条收起,替人在盆侧摆了干净的绷带。 李鉴在这便殿住了这么些天,从不允许宫里人常伴在侧,只有李无伤能进出。大小事情,还是陛下自理的,少有人一直照顾到。 孟汀也想过再将他带回退园,可这样一来,先前谋划的不睦之象便是徒劳。况且他知晓李鉴的决意,退无可退之时,李鉴在前执剑,他唯有站在其身后,不动摇、不退缩。 “孟观火!”李鉴喊,“这么慢?” 孟汀将思绪放下,披上外袍便到寝房去。 到了榻侧,他还未将外袍揭下,李鉴先拨开衾被,直起身去吻他。他身量高,李鉴不太够得着,他便在李鉴腰上托了一把,顺便按下了李鉴欲抓他袍袖的那只伤手。 孟汀知晓李鉴在情事里不算内敛,可今日他有些急躁。 不多见的、乏于理智的急躁。 他啄了李鉴的脸颊,将人按回榻上,低声道:“你伤病未愈,今日不行,好吗?” 李鉴挑眉,意有所指道:“不行?” 孟汀垂眼望他,拂去他额前的乱发,唤了一声:“翰如。” 那两字连在一起,像半句喟叹,气息落到李鉴颊上,将他烫出一片红。他用手背掩住眼睛,另一边缓缓松了手,道:“那你不要走。” “我自然不走。” “那——那我要你抱着。” 手被人拨开,李鉴借着火瞧孟汀,勉强地就着他的肩膀坐起来,膝头不自觉地朝前顶了一下,便听到身前人一声闷哼。他有些心虚,移开目光,低声问:“要不要......” 孟汀只将他后脑揉了一把,下了床榻,拿了卷书看。 李鉴只觉得自己好像淋了场雨,不过是沾衣杏花雨,将整个人裹住,亦化了终南经年雪。他其实不擅陈情,许多话难以启齿,又常常将章句与良夜都白白放过。 可他或许没多少时间去蹉跎了。 “孟汀。”他叫了一声,催那人回身。孟汀执着书卷,抬眼瞧见李鉴自枕下摸出个物件——仔细一看,是那日飞奴带走的容臭,那容臭里似是塞满了,凑近闻却又无香。 “这锦囊与我那只是一对儿,佩了便是我的人,你接还是不接?”李鉴凑过去,鼻尖抵着孟汀的,“侯爷若是不应,我便要明抢了。” 孟汀将书卷撤下,挑眉看他,失笑道:“那明抢吧。” 山川要征伐,人心要收拢,轻裘肥马要千斤重。 孟汀连一个锦囊都不要。 就如此,寡言敛笑地等了他三五年。 “我不与你开玩笑。”李鉴将苦意按下,正色道,“侯爷打开,看看里边是什么。” 孟汀一怔,抽开丝绳,只见其中都是卷好的小笺。随意展开一份,里边皆是他的笔迹。 他的江陵书信。 “陛下不是说都烧了吗?” “这些舍不得,我私自留下来了。”李鉴笑道,“侯爷千钧之重,李某愧受,可惜捉笔不成文,难以回书。这些小笺上写的,大多是今后之期许,侯爷若有兴致了,便时常翻看。信中所提的春水煎茶、塔上观灯之事,侯爷只管挑,我一件件补回来。” 这锦囊作容臭用,盛不下多少香,却偏偏能盛下他们间万壑之缺。 李鉴将那容臭放到孟汀手中,几近虔敬地吻了他眉心。恍惚间李鉴能看到江陵当时风雪,刚平水患的孟汀骑上青骓,在马上对他拱手道:“殿下珍重。” 在不甚幸运的旧闻里,那便是再会无期。 他开始后怕,直到灯火都烧尽了。在一片暗沉里,他于锦衾之下,枕靠在孟汀肩侧,忽觉得有些释然。那滴在雨夜太极宫前未落下的泪灼过眼角,没入身旁人的衣衫。 一夜无梦。 【作者有话说】 容臭是李鉴来长安第一天就买了的。 第26章 于归第二十五 翌日孟汀回退园,瞧见谢之问眼底的乌青,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去金吾卫所办事,那谢之问跟在他身后,言语里怨气颇重:“侯爷可算回来了。昨夜听人说侯爷已出宫了,左右见不着人,还以为出什么岔子了。” 孟汀凭窗拭刀,道:“难却莫不是也听了旁人的闲话?” 第43章 “鄙人本是不愿信的,可陛下确实是叫侯爷在雨中跪到了子时啊!”谢之问接过他手中的布帛,颇有些忿忿,“君君臣臣尚需留情分,何况......何况......” 他蓦地住了嘴,面孔涨得通红。 孟汀扬眉,拿刀在他肩头轻点一下,好整以暇地道:“怎么了?” 谢之问别过头去,低声道:“崔大娘子来的那一晚,听、听人说......素心斋房里要了三次热汤。” 他那一旁嘟囔,孟汀自顾自将刀收了,把谢之问先前放在一侧的红笺揣进了怀里。那是端王府下的请柬,请他孟汀观结朱陈之礼,亦暗暗印证了先前所布之局卓有成效——在李正德看来,被李鉴猜忌的雍昌侯不是疯狗,而是可以为己所用的同盟。 这么几日,折腾得还算值。 他将外袍披上,换了靴子,把昨日写完的令文往谢之问怀里一放。谢之问忙不迭地跟上他,就听孟汀压着笑意道:“那人数错了,实是要了四次。” 谢之问:“......那你还是别回来了。” 话说端王大婚,正妃的册封令先下,到了三月二十五才行礼。成礼是在皇城内宗庙,闻说当今圣人并未观礼成,不知是抱恙还是另有一层意味。 私宴依旧设在基胜楼,楼前大道布锦十里,不通车驾,所有赴宴者无论是如何尊贵之身,都要为了天潢贵胄下马,只有迎王妃的高轩能从此过。 说是如此,到了那日,待宾客都坐定,忽闻大门前一声骏马长嘶。 众人回身去看时,见雍昌侯自那青骓上翻身而下,一身乌紫袍,握着刀柄踏入厅堂。先前未见过的,道这孟汀果然是将军骨血胡人皮肉,肩脊越长城,眉间拔关山,模样生得实在好。而此间坐着的诸位尚书学士,却是没有人真愿将千金许给这一位的。 李正德在二楼,凭阑干往下看,勾着唇笑了一声。孟汀仰头,冲他高声道:“殿下可曾给孟某留个边座啊?” “侯爷不如上楼看看。”李正德道。 他这么说着,心里一根弦仍然紧着。孟汀低头恰是他所期望看到的,可当眼见此人如此满面肃杀地进了自己的喜堂,他便知晓这把长铗实在是难抓。 孟汀二话不说上了楼。帮忙的店家不敢替他引路,他干脆越过那一众人,按刀走到李正德面前。 二人相对平揖,李正德先开口道:“侯爷来晚了,罚酒总是不免的。” “本侯饮了便是。”孟汀笑了一声,“丝竹舞乐为何停了?接上才好。” 他在那重新涌起的人声笑语和管弦呕哑中不动声色地饮下三大白,搁了酒盏,随李正德向栏杆处去。下边忽有喝彩之声,孟汀疏懒地垂眼看了,却发觉是林霁华一身窄袖朱袍,于一高台上舞剑。她剑剑聚气,招式利落,丝毫看不出生疏。 “满堂花醉三千客。”孟汀道。 “霁华擅剑法,于本王也是良师。”端王靠在栏杆上,执着下巴朝厅堂中望去,“对了,侯爷,她说若是你来,也要敬故交一卮酒。” 他的语气很寡然,至多像谈论一位得意副手,带着些敬与傲。 按大豫礼法,军中五品及上者上任即授剑,去职即交剑。林霁华的剑已然封在兵部,手中这一把是李正德的一件收藏,名为漱月,与李正德常佩的惊风剑同炉锻出。 这把剑不如先前的赋权剑沉,不算称手。林霁华和着弦乐,于渐渐急促的琵琶声中衣袂翻飞,最末处一招逆鳞斩蛇,刹那间收势,侧耳听闻四弦一声,如裂帛。 四座喝彩,她抱拳相谢,抬眼便见李正德在上边抚掌。孟汀倚靠在一侧,疏懒又淡漠,同她的目光接了一瞬。 随后他遥遥拱手,说,新婚志喜。 林霁华从高台上跃下,将剑给了身边人,拿过一酒盏,自斟满清酒,上了二楼。她今日妆容上得齐整,花簪堕马,到了孟汀近前,孟汀几乎认不出来。 李正德抬手替他做了个请,自己便转身去他处应酬了。 “剑交了?”孟汀问。 “是。” 孟汀复饮了半杯,低着头笑了一声。上一回同霁华对面饮酒,身侧尚有胡伯雎,而无李正德。少年林霁华束发披甲,对孟汀常以长辈自居,是他们三人中舞剑最好的那一个。 “真的值吗?”他轻声道,“上一回在金吾卫所,你我刀兵相向时,我就想骂你糊涂!当年戈壁雪岭,碛里逢笛,我们三人杀敌四十二,血甲归城。你当时说此生定要力平西羌,扫尽六合,为大豫千古一将......” “别说了!”霁华将酒盏重重放下。 “......我与胡兄,做你马前卒。” “侯爷不必嘲我。”林霁华冷笑一声,“其一,少年狂言,如何当真?其二,霁华所不能之事,殿下可以做成,霁华在侧,可助一臂之力。” 她复饮了口卮酒,抬手道:“其三,若君真已择明主,何故来我端王宴?” 楼下又有胡姬舞旋,红绡横空抛乱。林霁华的声色,孟汀听得不太清,话语间的不甘或是愠怒或许都碎入琵琶声。 他以为此事清楚明白,林霁华这个女儿不过是林伯祯与李正德合谋的附带筹码。林霁华这么聪明而烈性的人,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往火坑里去了。 此世再无林督军。 亦终不似少年游。 二人将残酒饮尽,孟汀将酒碗倒扣着放在侍者端来的盘子上,垂眼道:“孟某今日是因见故人请柬,才打马自来。言语已尽,望君珍重。” 第44章 他回身要走,忽听身后有人道:“若无急事,还请侯爷留步。” 儒者做派,洪钟嗓门。 当朝只有一人。 前几日孟汀与李鉴交谈时,李鉴对这场私宴做了推演。将见何人,将言何物,孟汀皆在心中一一考量过。 此时最末的连环将要扣上了。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鬓发微白的黑袍长须者向他一颔首。那人垂着眼,眼瞳似是畏光,左右执着高扇在两侧遮挡。 “老朽林伯祯。”那人道,“见过侯爷。” 【作者有话说】 发现前面几章长安一直在下雨哈哈哈哈可能是前段时间北京也一直在下吧 第27章 春酲第二十六 李正德将宾客都送走后,回身看向楼上紧闭的那一扇门。 他不得不信林伯祯。再怎么说,林伯祯执掌户部近十年,能坐稳这个位置确实要倚仗于作为端王的李正德,但在细枝末节之上,李正德在他面前也确实是个门外后生。 林伯祯此时留孟汀,这已经远远超出他对这一宴的预想。在李正德看来,孟汀仅仅是退了半步,而其余试探尚未作出。他担心,林伯祯会在李鉴号令天下巡盐的重压之下向还未俯首的孟汀透出不该交的底细。 身后门吱呀一声,他猛地回头,看见店家战战兢兢地立在门侧。 人都走了,他右颊上的金箔面已经取下,那道陈疤痕在昏昏烛火下有些骇人。那店家也不敢看他,哆嗦着不知说什么好,二人之间一片沉寂,只有隐约自二楼传来的谈话声。 “二郎!” 林霁华自重楼下来,于楼梯侧遥遥喊了他一声。她换下剑袍,更了广袖,一身红潋滟,李正德望她时目光滞了一瞬。 上边阁门也打开,孟汀与林伯祯先后出来了。林伯祯向李正德虚抬了手,回身对孟汀道;“今日耽误侯爷时辰,老朽先赔个不是。于此先送侯爷,老朽与小女、殿下尚有几句未毕的话。” “林尚书请便。” 孟汀将外袍披上,越过李正德时,瞥了他的伤疤一眼。李正德心中不快,正欲说什么,只听孟汀在他耳侧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笑道: “二郎?” 李正德凛然,手掌一把按住惊风剑。那孟汀不再望他,抬腿跨过门槛,挥袍翻身上马。 此时已近宵禁之时,他迎面遇上今夜领巡的一位中郎将。二人相互行礼,错马之时,那青年塞入他掌中一片帛纸,其上是胡伯雎的笔迹。 就在方才,李鉴已凭疗养之名出城,车驾往终南山。 这是李鉴第二次去往归涯司。 归涯司楼阁成群,同岚雾一起,从山谷漫到山脊与崖巅。所谓终南别业就是这山谷中的一处二进小院落,庭中有梨树,屋后有田亩,前后檐角常年浸在飞白中。 “李正德竟不要此处。”李鉴将腐烂半截的门闩取下,把木扉推开,“这可不是便宜寡人了?在江陵住的就是这样的院子,若是不生病,能将后面的田也照料得不比田舍郎差。” 可惜许鹤山不在。刚刚上山时去了归涯司正堂见三彻,他见先前与许鹤山对的半掌残局仍摆在那里。日日俗务,难怪正使大人也无心妙手解连环。 话说回来,李鉴来此,算是替他守门。 将归涯司的司吏与长官都外派,这并非小事,细究缘由,无非是李鉴不放心王御史,更不放心李群青。年前李群青随手留下的剑珌已使人起疑,但好在未落人口实;假若此时李正德若有心查起,顺藤摸瓜,破绽便露得更多。 在扳倒林伯祯前,大豫不需要王女,不需要储君。 现下李鉴往这里一住,归涯司余下的死士理所当然地将这片名为白石峪的所在围得水泄不通。李正德头脑灵活,犯不着来此触霉头。 他独身进了门,将随行的郎官留在外边,回身道:“你回去吧。” 郎官一愣:“陛下要我回去,是......是回皇城中吗?” “你要回家也无妨。”李鉴道,“明日就是休沐之日了。” “不敢,微臣职责所在......” “你回去吧。”李鉴将他摆在门口的两个箱奁挑了起来,向郎官道,“下山时若是碰到孟观火,给他指一条至此处的路。” 郎官不解其意,替他闭门后离开了。 李鉴将不多的衣物与用具摆放齐整,天光已经大亮。他在庭前梨树下坐了半晌,又起身去焚香,随手将堆在墙边的柴薪劈成小块,塞到炉下煮药酒。天气已渐渐回暖,他听那医官的话,依旧穿得挺厚,忙了一圈便浑身捂出汗了,他也不歇息,侧耳听着门声,心下期盼着有人来。 手上的伤已结痂,将近脱落。医官说若是不注意,大概要留疤,给他又制了敷料,这回也带在身侧。他不大在乎,总是忘记,李无伤先前提醒几次后也作罢了。 一只白头翁落在枝桠上啄未开尽的梨花。 酒缓缓沸了。 日头挪到天中,有些刺目。 门前被叩响三声。 李鉴蓦地起身,提着衣摆跑到门侧,凑到门缝间去看,左掌下意识地覆住短匕的手柄环。直到瞧清楚了,他才不紧不慢地开了门,将门外一身终南风烟的孟汀让进来,仔细地闩上门,再回身,雀跃似地扑进来人怀里。 他襟前,杜衡、迦南与麝香。 孟汀定了片刻,伸手将他揽了个全。他不想动,仅仅是觉察着李鉴将自己往他怀里揉,便像是饮药汤后又补了些饴糖。 第45章 “你往这里搬,离我又远了许多。”他低声笑道,“我以后不来见你了。陛下要召臣,就回太极宫。” 最好回退园,他心里想。 “等许鹤山五月回来。”李鉴就着他的玩笑,推了他一把,抽身去看火炉,“怎么,我还喊不动你了?吃了趟喜酒,不会真把自己搭进去了罢。” “这倒不至于。”孟汀替他将炉火压了,先斟了一杯尝温寒,“林伯祯果真同我见面了。你猜如何?他虽不交什么底,却竟然想将霁华安危交付于我。” “什么!” “哟。”孟汀看了他一眼,“陛下莫不是醋了?” “不是,不是。”李鉴定了定神,替自己倒了一杯,“郡主已入端王府,交付谁也轮不到交付侯爷你啊。莫非有什么渊源,是李某不知晓的?” “确实。”孟汀道,“我十七岁前都随父镇守云中,与胡伯雎、林霁华少时相识,沙场浴血,棋柝联句。那林伯祯,同先考也算故交,能说上一二句话。” “那便说得通了。”李鉴点头。 李正德给林伯祯如此位高权重,实则是同登巍巍高楼,不知哪一刻便倾覆。林霁华虽同登此楼,毕竟牵涉不如其父深,若要苦海回身,也是有法可想的。 “林伯祯这个老狐狸,看出你此刻决不会笃定地站到端王那边。”李鉴饮了酒,道。 这样也好,戏还是一步步做才显得真。 他靠着火炉烤了烤手脚,回身去将一个小木箱抱了出来。那里边是三月中与许鹤山及巡演王御史往来的奏折、信件,每一件上都有李鉴用朱笔做的标记。 “他们马上就要到三吴之地了。”李鉴将箱子打开,抽出前几日的奏疏,“江宁、延陵、姑苏、湖州,乃天下第一税源。而何平明查账目后,也称是此地延陵萧氏、江宁谢氏最生疑窦。” “这事怎么查?我等在明处,恐怕人家早有防备。” “王大人是王大人,子觅自要另辟蹊径。你若想要了解其中细故,我一会带你去一处地方。”李鉴执着酒盏,碰了一下孟汀手中杯,“话说回来,那私宴之中可还有什么事?” “这倒没有......”孟汀顿了一下,微皱了眉,“不过我有一事不解,霁华为何私下称端王为二郎?” “皇叔有两子,李正德排行第二。七王之乱时,等我父皇赶到洛阳上阳宫,只剩一地焦土、一个幼子和一把长平剑,皇叔头颅已悬于应天门上。那长子不知所踪,大抵是......”李鉴抬眼,“化为飞灰了。” 世事亦如此,不袒帝王家。 “走吧。”他拍了拍衣衫,站起身来,不想衣袖被人拽了一把。李鉴只是一呆,便被人捧着脸颊讨要了个药酒味儿的吻。 他脸热了,嘴上不饶人:“喝这么点就醉?” 孟汀不搭他的话,替他将薄纱斗笠带好,动作轻缓地捉过他覆着薄疤的那只手,笑道:“要带我去什么地方?现在就走吧。” 李鉴说着要自己带路,却也在颇恼人的雾里时时驻足。他也没来过终南山白石峪几趟,偏偏有副指点江山的气度,踩着乱石与芳草到处撞,且信心十足地对孟汀说,很快就到了。 孟汀倒希望李鉴走得略微慢一些。 无需赶路般去赴那东瀛人口中不得善终的命数,只是在仲春,走过万山横素。 如此,他也算,占得人间半春光。 【作者有话说】 一编:不知道为什么,写木头和霁华私宴相见的时候感觉木头是她前任;写木头对着小二犯贱的时候,他们俩又有一腿(百搭木头属于是) 二编:希望大家珍惜为数不多的正常xql日常( 第28章 海道第二十七 走到一处崖边,李鉴停了下来。孟汀原以为他又要若无其事地回身换路,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竟一时恍了神。 这终南山谷之中,居然还有一个城镇。 “这先前有子午道,涪陵荔枝经此道,只需三日便到长安。后来武关道通,子午道逐渐改为百姓所用,周围便渐渐聚了人。”李鉴用手指点着道,“这是子觅从前与我说的。” 子午道。 这已经是个很遥远的称谓了。 他们自崖侧石道上一路下去,路遇几个砍柴翁。那些人负着沉重的柴薪,在狭窄的边道上躞蹀,望向他们时便道:“午炊将歇了,二位司吏速速速。” “很少有外人会进子午道,因而世称此处为小桃源。”李鉴回身,轻声对孟汀说着,“一般来此的生面孔,大抵都是归涯司的人。” 石道的底部落在一线天之下,周围有些昏暗。复行数十步,果然豁然开朗。 二人越过一头正在俯首吃草的黄牛,自薄田梗上过去,入了砖瓦之间。炊烟仍不少,已有人抱着农具坐在石街旁谈天,清澈的渠水从人脚下奔过。他们也不看这二位生客,自顾自饮酒或睡去。云天外有人吹折杨柳,听其声色,似是胡笳。 向镇子中央去,眼前开阔起来。渠水都汇入一方八卦潭,而那潭后立着一座三进古屋。绕到正门前一看,其门前上书四个斑驳大字:“谢氏宗祠”。 “这件往事,说来话长了。” 明帝驾崩,遂发七王之乱。京畿之地,烽烟四起。开国之时,天圣帝曾令天下豪族尽迁入长安,此时一朝祸起,各世家先后仓皇出奔。谢氏一门出了长安,来此绝境定居,以待时局平复。 第46章 却说谢氏有一子,单名一个潮,字海道,祸起时正在长安游学。同游的都是些豪族子弟,其中最投机的是何氏子檀潜,另有当时刚刚袭位的燕王李执——当时世上尚无李长卿。 三人时常聚在一处,赌书对酒,从西羌战局漫谈到东瀛异闻,兴起时提笔共挥,乏了便相与枕藉乎斗室中。 若一切顺利,他们在弱冠后再不济也能以恩荫入仕,于爵位之外谋一官半职。 但变故是少有征兆的。 李执幼时养在宫中,储君李湛于其如兄如父。听闻洛阳陷落时,他带着几个走卒打马疾奔过洛水,杀反贼数十才得以入城,寻到了李正德。 在一片焦土的洛阳城,他等到了在燕王府的伴读钱穆,也等到了千里来投的谢何二子——二人来时在官道上杀了一头豺狼,救下一个总角的孩子。问那小童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也道一概不知,三人便将那孩子带在身边,又派快马将幼子李正德送回燕云。 于上阳宫的断壁前,何檀潜跪谏李执,要其收拾李湛旧部,以洛阳为根据,举尽兵马,入主长安。之后何檀潜又率军平河东,将那七王余部逐个击破,多方招降,号称所部百万,官拜至大司徒。 而谢海道一直在李执身侧为谋臣,不愿受官,最后只领了个少师的虚衔,带着那狼口之下救来的孩子长居于子午道谢家镇。 天下初定,二人同列凌烟十二将。何檀潜手握全国军务,日理万机,闲时唯同谢海道通信。那谢海道出身名门,本是东床袒腹之人物,随李执戎马数年,又重拾了管弦谱曲。一日,他向何檀潜寄了新编的八声甘州,所用东坡章句,唱曰: 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 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本是姓名出处,玩笑一般,何檀潜却听出其弦外求致仕之意。他只回信宽慰了几句,不想过了几日,李执来见他,说这谢海道上书言谢氏一族在战乱后已迁回原籍江宁,自己有归根之意。 当时何檀潜也未多在意,空闲时到子午道找老友喝酒,听少白头的谢海道手舞足蹈地讲述他是如何搜罗长安工匠为自己造出一艘正帆船,要从长安原入黄淮,再由黄淮入海,海道于南,归于江宁,隐入会稽,长居东山。 何檀潜身上担着千钧之重,自知难出长安城,却也同谢海道定了个三年之约,说若自己能在此间荡平西羌,必然载酒万里赴东山,且共把酒祝东风。 仿佛是话音刚落,云中战乱方起,黄沙之外,生灵涂炭。自言稳坐长安中军帐的何檀潜这一会连发十二道金牌,连同自己也去了那关山,眼睁睁看着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其后史书称此为云中首役,豫军大胜,以万骨枯成就前代雍昌侯之辈。对了,幼年孟汀便是在那时与母亲失散,从此与父久戍云中。 回长安的路上,何檀潜日日冥思。 为将经年,他第一次思索战争、命数与死亡,像当年那个学生一样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何檀潜想同李执深谈此事,可座上帝王李长卿却依然不是那个从燕云十六州来的少年。他的眼中,全是封狼居胥。 就在何檀潜回到长安后的第一个春天,有信传来——谢海道病卒于江宁。 此时距那三年之约唯有一个夏天。 “我却有一个疑问,这何檀潜的事,你是如何知道这么清楚的?”孟汀在李鉴身后,边用火折子燃香边道,“此人画像在凌烟阁,我看过几次。只是如今,此人不知所终,也算是蹊跷。” 李鉴接过他手中的香火。二人站在祠堂中庭,面对数排落灰的灵位,前挂有谢氏初代家主的画像,其上朱红色都将脱落尽。他将香敬了,伫立片刻,引孟汀去看一方排位——其上竟不曾落灰,似是有人常常擦拭。 仔细一看,其上书:公谢氏潮之位。 无供奉之名,无官职谥号。 “何檀潜一听闻这个消息,立即赶往江宁,亲自为谢海道主丧,恸哭三日,将其灵位奉回子午道谢氏宗祠。”李鉴指尖掠过那行字,“之后何檀潜削发为僧,入大相国寺,是为我朝灌顶国师,二更是也。” 何檀潜,便是二更。 “竟有此事?” “我生母恰在当时丧命,我亦身中寒毒,被送到师父身侧。而那狼口逢生的小孩儿,也被师父带在身侧,练为比丘死士,就是我的师兄三彻禅师。”李鉴回身,注视着他,“孟观火,人世种种,荒唐如此。” 仿佛是史书由稗官补上缺漏,从当年长安游学到此时黄泉青灯,已然隔了山万重。 “如此,如此。”孟汀随李鉴向祠堂后过去,“那这与许鹤山此行有何关联?” “许鹤山要去江宁暗查谢府,二更方丈替他为书一封,算是拜帖,叫他们不要生疑。”李鉴道,“师父对谢海道,可谓谊切苔岑,谢家欠师父一个万里送归的情,如此还上,也不可谓是不仁义。” “这不简直是让方丈出力,去抄他故友的家吗?”孟汀偏过脸去看他,“李翰如,你真是坏透了。” 李鉴笑着将他的面颊轻轻一推,迈着步子轻捷地向前走。 前头有弦歌声。 绕过半屏照壁,便是出了祠堂。此时已夕阳斜照,暮山四合,那一池清水波光粼粼,似有碎金。一僧人背对他们,抱着一只月阮,信手捻着弦。李鉴认出那是三彻,不再往前,只站在他身后,听他从胡笳十八拍唱到,八声甘州。 第47章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孟汀恍然,难以将三彻与那故事之中的小儿重合在一处。三彻却唱罢站起身,对着潭水中的倒影行礼,再回身道:“侯爷,许久不见。” “正好,师兄。”李鉴笑道,“这局将布完了,我来此,请你与我共观。”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把正文前的时间线全穿起来了。 《晋书·谢安传》载:谢安虽为大臣,“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造讽海之装,欲经略初定,自江道还东。雅志未就,遂遇疾笃”。 第29章 江宁第二十八 过西州门时,李群青抬眼望了江宁的天色。此地绵绵春雨方歇,恰是刚过清明时节,路上泥土潮湿,车辙深深,生出了些青草。 她一身黑袍,握着腰间剑,跟在举子打扮的许鹤山身后。江宁城街巷繁多,他们都是为了查谢府头一次来,而许鹤山将地图看罢便将大致路途都记住,带着李群青于深巷中绕了几弯,便到了谢府的门前。 那门前阶上青苔遍生。 许鹤山上前去叩门,门环将门拍了三下,等待许久,那古旧高门才掀开一缝。一个作管家打扮的中年人探出半张脸来,眉间有些不耐,眼底有深重的乌青色。 “不接拜帖,不与门荫。” 说着他便要关门,被许鹤山将门撑住。许鹤山将那落有灌顶国师印信的拜帖自怀中掏出,塞到那管家眼前,陪着笑道:“我乃先谢公海道故人门生,受恩师之托,要登贵门代为奉香祭扫。不想山高路远,误了时节,清明竟已过了。” 那人看了拜帖,只读几句,脸色变了又变:“你当真是国师门生?” 许鹤山笑而不语,做了个深揖。 管家将拜帖一手,将门拽开,让许鹤山进去。群青随后跟上,那管家一见她,立即叫起来:“此处乃我谢府正堂,女子不得入......” 群青将剑刷地拔出半段,厉声道:“谁不得入?” 那管家面色煞白,许鹤山在前头对着他陪了几番不是,一面领着群青进门了。 谢府不愧为三吴第一家。一入厅堂,别有洞天,后边厢房却几乎锁尽。管家只肯给他们开了一间放杂物的旧屋,似有些为难,甚至给了银两要他们出去住,还保证老家主这几日一定会见他们。 许鹤山出去转了一圈,特意提了壶酒与梅肉回来,要叫上管家一道吃些。他在来往途中仔细瞧了这座大宅,愣是没见一个人影,想起先前管家说此处是谢府正堂,大概还有其余所在,而谢家其余人便居住在他处。 进了门,他高声道:“前辈,可曾用过晚膳啊?” 那管家提着灯跑出来,见是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许鹤山暗中观察着他的神色,面上将那高门一关,扬着酒大笑道:“这正堂无人,此夜无事,你我于此,共饮如何?” “放肆,放肆!”那管家摇头道,“还好谢公如今不居于此,否则仆怎会领尔等进我门!”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进了那堆杂物的处所,饮了许鹤山买的黄酒。 “前辈方才说的,是哪位谢公?”许鹤山试探道。 “谢公?不就是你要祭的那位谢公?”管家嗤笑道,“此处为谢公回江宁所居旧宅,斯人病逝于此,仆乃送行之人。” 他顿了顿,转着酒盏,叹道:“想我谢氏一族,南渡北洄,先生、大人无数,可称谢公者,唯此一人。” “前辈何出此言?” “竖子......何知。”管家道,“仆不多嘴,你且见到了家主再说。” 许鹤山装聋做哑:“晚生不过是来代师祭扫而已,是非要见家主吗?” “不瞒你说,你那拜帖,我已然递上去了。”管家凑过去,对他低声道,“我家家主见了拜帖,说要亲自见你。” 待将那管家送出了,许鹤山自饮尽杯中酒,向外头瞥了一眼,颇不满地低声说:“竖子二字,倒也是他配叫的?” 群青抱着剑靠在一个柜橱后边,听到他这话时笑出声来。 许鹤山这才想起她还在此处,回身放了酒盏,抬袖拱手。一句失仪见谅还未出口,李群青先探出身来,笑道:“先生好能忍,还请这管家吃酒。换作是群青,将此人蒙起来打一顿都来不及。” 许鹤山剪了烛,在案前坐下:“为何?” “他今日差点不让我进门。”群青将眉一扬,“多亏了先生,若不是先生领着,我恐怕就在外边杨柳岸观晓风残月了。” “非也。”许鹤山抚着筇竹杖,“你不是靠我,是靠你手中剑。” 群青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莫名有些愧,一时不知说什么。 许鹤山又回身望了外头,请她坐到案侧,新拿酒盏斟了酒,问:“敢问李长史随三彻禅师修行多久?” “记事即始,至此十年。”群青略一停顿,道,“父王尚在时,读书练武;家门不幸后,修死士道。” “自以为如何?” 群青起身抱拳:“必不亚于先生座下男儿。” 许鹤山颔首,同她相对施礼道:“许某仰仗李长史。” 他打算今夜既进了谢府正堂,便将这间大宅摸一遍。 临走前李鉴私下曾嘱咐过他,此来三吴虽与巡盐御史同路,目的却不相同。他不是何昶,更非户部官僚,盐税查账不是他的事务。他此来是要为帝王眼,看此京畿之外首要地是否还能有些忠纯之意,能为己所用。 第48章 大豫天下,十三大姓,二十四豪族,犹如大厦之柱,每家手中都握着筹码。账目疑窦只是一方面,李鉴在乎的,是他们心归何处。 假若先前猜测成真,李正德确实通过林伯祯暗中染指天下盐税,使得世家大族将税钱直接供给给端王府为不轨之事,那这五湖四海实际上已布满端王一党的爪牙。 江宁谢氏、延陵萧氏这样的士族,在三吴之地根深万丈,枝叶伸入人间各处,遮过长安。如果他们皆筹码压在李正德身上,那帝王李鉴所统领的江东乃至整个大豫天下,不过一具空壳。 而要主动破局,只有从小处入手。于江宁之地,所谓“小处”便是何谢故交,顺着此线,能攀入谢氏深庭,再尔争取江宁乃至三吴。 李鉴以查账掩巡盐,以巡盐掩此事,环环相扣如此。 有些真话光靠问是不足的,必然要以身相探。而三吴之地,其水深浅不知。左右想来,最宜做此事的便是远离朝局又手握归涯司之权的许鹤山。 而此间缘由,李群青一概不知。 她年纪十五六岁,身量纤薄落足无声,是别人比不上的。许鹤山在下边擦了火折子,她已自二楼外廊跃到屋顶上,伏在瓦片上。 午夜江宁万家灯火,街巷无人,李群青缓缓立起身,于风露之中,望向脚下没入夜色的孤岛。她眼观八方,转述给许鹤山,后者以秋毫笔在纸上绘图。 五进,二十四间,院中植银杏。堂屋一座,微有灯火;两侧厢房,十间锁九。 这间正堂——或者说,谢家旧宅,竟然果真无一个谢家人居住。 “好蹊跷。”许鹤山喃喃道,“我一进门便发觉……” 他猛地噤声。院中有火光闪过,他抬手灭了火折子,倚在栏杆边往下看去。下边一个灯笼晃过去,那管家巡夜,走路没有一点声响。 李群青也瞧见了。她顺着檐头翻下来,手略抓空了些,被许鹤山在下头接住,自半开的窗中塞进厢房。 他分明没正经练过武,臂力却不小,这一把送得很轻松。李群青滚身到一侧,听着许鹤山摸黑进来,一盏灯被递到身侧,亮色晕开方寸,照见许鹤山提灯的那只手,腕间薄薄一层肌肤下筋脉分明,如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她走了片刻神,想:怎么有人这样白。 外头脚步声过来,她吃了一惊,将那灯柄抓到身侧。一个人影映在窗棂纸上,停驻片刻,又立即湮于无光处。 “是那个管事的。”许鹤山低声道。 第二日管家带了些饭食到厢房前,见李群青正抱着剑坐在门口,似闭幕小寐。他不敢多看,进了屋内,问许鹤山道:“昨夜睡得可好?仆中宵巡夜,见你们屋中灯未灭。” “是我在读书,书未毕,先见了周公。”许鹤山笑道,“前辈见笑了。” 那管家将几样餐食取出来,摆在几案上。许鹤山在一旁留心他的面色,忽听此人问:“你们昨夜,出过厢房吗?” 李群青霎那间将眼睁开,抓住怀中剑,听许鹤山从容道:“未曾。” “切莫出去。”那管家在他耳侧道,“后生,你知道为何此处不住人吗?” 许鹤山心里不屑,却装作吃惊地瞧着他。 那管家缓缓直起身,朝外头大亮的天光投去一瞥,说:“这个正堂,不干净。”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回家啦(开心) 大学的离谱必将成为写作素材(bushi 第30章 英物第二十九 “不干净。”李鉴挑着信纸笑了声,“你看吧,人间无解事,皆托鬼神言。” 三彻坐在他一侧的蒲团上,安静地盘着檀木珠,听着李鉴将信翻了两三遍。在那木料细碎的摩擦声中,他垂着眼,也可感到李鉴略带惊疑地出了点声,随后凑到自己面前,将那信纸张开,道:“师兄,你知道何处不干净吗?” “你不是向来不信那些鬼神言吗。”三彻睁了一只眼看他。 “子觅将那谢家正堂摸了一遍,发觉这是一户空宅子。问了市井,才听闻这江宁谢氏早先有分家之说,虽然后来不了了之,许多人确乎住到了西洲门外。这谢家正堂,是谢海道自长安归去后住的。并且……” 他忽地不说了,还是小时候那副吊人胃口的狡猾样子。三彻见怪不怪,作势要抢他手中纸张,李鉴一招推手化去了。俩人各靠一只手过了几招,三彻岿然不动,自瞧出李鉴略有些疲态,不动声色地收了手。 他抬肘重捡了檀木串,道:“并且,谢海道将自己的衣冠冢建在谢家正堂之下,而尸身葬于东山。” 此举确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师兄怎么知道?”李鉴嘶了一声。 “谢公遗文,我曾读过一二。”三彻道,“听师父讲,后庭应当还有碑文。” “师兄好记性,我从前竟然不知。”李鉴叹道,“许子觅写,他清夜暗入庭中,方见那旧冢与碑文。前半面是师父当年亲自撰写的墓志铭,后似是一句偈语——来去不生灭,风露立中宵。” 他诵过偈语,却不解其中意,收敛着声色等三彻来答。这时,那门被敲开,一个司吏进了斋房,匆匆行过大礼,到李鉴耳侧言语几句。李鉴眉头渐紧,挥手将那人遣出,回首将书信叠好,欲言又止地望了三彻一眼。 三彻以执佛珠的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第49章 “西边军情有变,兵部要开闭门行会,令孟侯明日回长安皇城。这消息兵部是不愿我知道的,还好我有办法。”李鉴抬手扶额,“我本以为羌人不过盗扰,原是我大意了。不过,孟侯名义上统领的是京畿禁军,这边防之事,叫他去作甚?” 如此风云之间,孟汀绝对不能动,即使他曾领着豫军大胜于云中。 “莫慌莫慌。”三彻于旁淡然道,“你刚即位,开早朝没几日,还没见过六部当家,中有罅隙也是寻常。” 他知道李鉴平日难以袒露自己的焦虑之思,在万事之前都要装作游刃有余。唯有在大相国寺的师门,他才敢无措得像个孩子。 “你怕什么。”他看着少年人道,“你是帝王。” “宅子是新,却不如正堂。”许鹤山道。 “废什么话!”管家在旁嘀咕一句,遥遥向那大宅的守门人打了个招呼,自己站得离那二人远远的。 自从前夜他进后庭洒扫时见鬼一般地在墓志铭前见了这二位,这送瘟神的计划便被提前了,而家主近日恰好身子舒畅,恰能见一见这长安来客。 “见完就走,不叨扰了。”许鹤山向他深施一礼,自己走到高门之下。他抬眼望了门楣,回身对李群青低声嘱咐道:“一会若有任何异常,你一定设法离开。” 随后他抬足跨过了那五寸的门槛。 这新宅子与正堂形制上有几分肖像,但仔细看又不是——正堂庭院里都种了梨树,此时正当季节,风中尽是梨花白。而此处草木打理得规整,确乎是江左园林的气派,却分明乏了些生气。 一个老者过来迎了他们,一路上皆在赔不是。李群青略有些奇怪,问:“老人家何必如此客气?” “二位地方没找对,在那旧宅委屈了。”老人笑答,“送你们来的谢二,原是谢公的书童,书读得多,心气也傲,只认谢公一人,也一直守着正堂。这几日他没少为难二位罢?” “没有,多谢您关照。”许鹤山拱手道,“只是小生有一事不解:为何家主大人今日要见我二人?” “二位又究竟是为何到此呢?” 许鹤山猛一抬眼,对上那老者不沾笑意的双目。那老者只是弯了弯嘴唇,朝他们还礼便回身去了。 他们已被带到一处书房前。 “什么意思?”李群青急切道。 “无妨。”许鹤山朝里看了一眼,“进去便是。” 书房中一些摆设都被撤走了,罗汉床前遮了一层帘幕,后头隐隐坐了一人,前侧摆了两个蒲团。一位仕女过来,将他们引到那蒲团边,给他们净手拈香,再示意他们跪坐下。 许鹤山一向从容自洽,此时心头竟有些发紧。他屏息凝神,忽见帘幕后深处一只苍老干枯的手,他却一看便知这手的主人必然执过刀剑。而后,他听帘幕后那人道:“将手递来。” 是个女人的声音。 先前手下收集的传言果然不虚。 许鹤山有些意外,转念又压下疑虑,将手抬了上去。帘幕后那位将指节落在他脉搏上,过了一阵,道:“有些气郁。” “为何是气郁?” “心气太高,却不得云天。”对方撤去指尖,“许正使远道而来,老身未能早迎,实乃失礼。老身单名一个渺,谢氏高楣之下守门者,至我已然十三代。” 许鹤山了然一笑。 他早知如此,便干脆将那落拓举子的面皮扯了个干净,又做了许子觅,话里头带回了刺:“久仰大人。大人于织造府做到正三品,出入朝堂,同天下英才共披红袍。为何如今要同那寻常小女子,以纱帘为大防?” “老身不自医,双目染疾,畏灯火光。”谢渺也不恼,不紧不慢地道,“前尘往事,许正使知道得也这样清楚,老身甚慰。大哥的衣冠冢,你们也见了,就算是祭扫过了。他不在意这些,也不劳二位费心了。” “谢公是大人的长兄?” “是。”谢渺道,“他西去长安时,我十三豆蔻;他东还海道时,老身雪满头。我为家主三十余年,如你所言,以一小女子之身,抛善弃纯,无夫无子,领族人自长安归江宁,立根如此,壮大如此。” “早已耳闻。”谢海道拱手道,“既如此,大人,可曾想过百年之后谢家谁来掌舵?” “许正使好奇此事?”谢渺冷笑一声,“老身只是瞎了眼,身子却还康健。” “许某一介书生,既来了,便要口出狂言、一问到底。”许鹤山低声道,“我家陛下是个内敛沉静的,身子也经不起颠簸,我便来替他问了。” “陛下在意巡盐,怎有空关照我这寒门?” “大人也知道许某随巡盐御史下三吴,可我毕竟不是为巡盐而来。”许鹤山以膝盖向后挪一步,对谢渺行礼道,“新帝即位仓促,我是来此,向大人讨份贺礼。” 他知道,谢府必然已经听闻何昶查账之事,也必然知道自己先前在李正德当道时递交的税目有猫腻,望大里说,就是谋逆不忠。 但李鉴还要再给他们一次抉择的机会。 一筹码,换一筹码。 谢渺在帘幕后坐起身。许鹤山低眉不看她,只觉那仕女端着一个盘子过来,其上是一本账目。那仕女越过许鹤山,将那盘子递给李群青,回身去一侧焚香。 李群青有些发懵,隐约听谢渺道:“这是我谢府同官府盐引兑换来往的全部账目,代老身转交陛下。” 第50章 李群青抱拳要谢,那纱帘给撩开。谢渺露出半张脸孔,低着眼望了她,将眼帘垂下,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句,道:“你还有许多路。” 那熟稔语气,仿佛是看她长大一般。 “多谢大人指教。”李群青被她看得发毛,将盘子边缘攥在手里。她无端对此人生出些敬与畏,抬眼掠过她下陷的面颊。谢渺分明闭着眼,先前目中之意,仿佛能贯她眉心。 直到被许鹤山领出书房,她才松了口气,问:“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可是江宁谢氏。”许鹤山道,“好在贺礼有了,不虚此行。” 李群青边抹冷汗边颔首,却听许鹤山道:“谢大人说得对。” 她愣了一下,自觉这几日天天都净听见些听不懂的话,懒得细究,装聋作哑地抱着盘子便往外走。许鹤山在后头瞧着,看着李群青穿过纷飞的桃李,一霎花满头。 他开始想下封信中要和李鉴说什么。 江宁天气潮湿,不适合颐养。 区区江宁谢氏,直接拿下。 对了,听人说谢氏也是犯火象,子孙取名都带着水,而大豫卦象为金,惧于火。这样一看,大豫国运,和谢家倒是相同的。 这天命之说唯足取笑耳。 他们彼此明白,必要举棋胜天半子。 【作者有话说】 解释:李鉴先前用何昶查账,查出部分士族多兑盐引、少交税(简称违法犯罪行为),但不公布,以此为要挟,期望与各士族达成合作。他不知道这是否能成功,因为各士族树大根深,他只是新登基的帝王。而他手中的筹码,明为账目,实则是他自身与主角团其他各位的权力与谋划。 在火车站,现在整个人特别开朗。 第31章 残偈第三十 “多谢师兄给我吃定心丸。”李鉴道。 “想必许正使在江宁也很顺遂,书信很快会来,只需等待便可。”三彻替他倒了茶水,“不要焦躁。你的心性,还要再修。” 李鉴点头称是。那司吏走了片刻,他估摸孟汀也已然得了信,以他的性格,大概已经上路快马会长安了。可毕竟未见人,他还是想见孟汀,便饮干了茶,起身要告辞。 “慢着,你刚才提了那句偈语,不听我来解吗?”三彻问,“那其实是句残偈,本是上下各有七字,后来散失了。” “一会再讲吧。”李鉴推了门,回身道,“我去送送孟侯。” 来去无生灭,风露立中宵。 听起来确乎是颇整的句子,李鉴平日里不好诗文华章,这方面孟汀倒是读得多一些,看他写的信便晓得了。 归涯司的许多小堂都建在崖壁上,石阶悬空,其下便是云遮雾障的万丈深渊,白日行人也要打灯。李鉴掀着白衣一路跑下去,到谷底时喘了口气,又越过布满青翠草木与薄苔的缓坡,遥遥地望见自己院子中高出墙的梨花树。 谷底少有人,他也跑不太动了,少有地感觉呼吸拉扯着内里的伤口。手中灯明明灭灭,他落到雾中,耳侧有虫鸣与风声,眼前似乎也有一点火光,破开小片飞白。 或许那火光太小了,以至李鉴有些恍惚。他总觉得自己是在这里过了二十年,傍晚要归家,家里有人忧他走夜路,特意提灯来寻他。 “陛下。” 火光渐近,孟汀牵马停了步子。 “不是要在禅师处用晚膳吗?” “我是来授你口谕的。”李鉴道,“孟爱卿是寡人在长安的定海神针,我大豫良将千百,兵部调谁去平乱也不能调你。你大可告诉那会上诸位,巡盐未成,别和寡人谈什么家国大义。违我心意者,杀无赦。” “陛下即使不说我也明白。”孟汀同他向前走了几步,很自然地用指尖攀住他的,“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尽管说罢。下次差人来就好,你身子还没好透,何必上上下下折腾。” “我只是想看看你,叫侯爷走得慢些,怠慢一下那群老夫子。”李鉴轻笑一声,“找你还要差人,这不是生分了嘛。” 他这些话讲得比以往都坦诚自如,无非是因为确认孟汀于臣子本分外长久而坚定地站到他身侧。 李鉴向来谨慎,不许生人入小别业,且睡眠很浅。来此地这几夜,孟汀常在庭中站到子时,等他睡得沉一些了,再进屋子里守他。常常是李鉴被更漏滴醒时,发觉自己从身后被人抱着,孟汀将脸埋在他颈窝处,气息长且匀。 曾觉非要满目风烟、立于高绝处才算痛快淋漓,如今觉得这也是一种活法。 可惜身后无退路了。 他握着孟汀的手,同他讲起偈语的事,妄图在诸事纷繁间寻一个可供闲谈的话题。可文人附庸的十字之间,又是他们熟悉而陌生的影子满是缺憾的一生,拿起放下,觉得很沉。 “这倒是一桩轶事,你父皇同我说过。”孟汀道,“这残偈在洛阳白马寺,是逆旅中人题在壁上的,一半佛理一半文酸。” “越来去之名相,无始无终,灭生死,灭烦恼,解脱无为。”李鉴沉吟,“所谓来去不生灭,即是人摆脱时间之永恒,立于亘古之境地。俗一些讲,便是求得长生。” “后半句大抵是附会了。我只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绮怀情思,不像是空门之人可道的。”孟汀将马缰拽了一把,“只是这偈语久经年月,各残二字,又题在正堂,难免有闲人要补。当年先帝自长安去洛阳见其长兄,何谢二人相随,见了这偈语,三人各补一联。” 第51章 “我父皇所题何物?” “岂悲来去无生灭,不曾风露立中宵。”孟汀莞尔,“果真帝王之相。” “确实有秋日胜春朝之豪情,但被改得不像偈语了。那二更方丈又如何补的?” “似乎是,无来无去不生灭,共君风露立中宵。”孟汀略一思忖,“而那谢海道则写,唯君来去不生灭,独我风露立中宵。” 三人三偈语,各有千秋。经年之后,相互对看,实在惘然。 眼前雾气渐渐散开,到了一处山口,脚下碎石多了起来,渐渐有流水汩汩而来。前有一块大石,约有半人多高,可坐十数人,通体浑青,坐于薄水之上。 孟汀觉得此景颇奇,牵马绕过时多看了几眼。李鉴在一侧道:“此为凌波台,相传青莲曾于此舞剑倾酒。终南古人遗迹颇多,不足为怪了。” “那我为陛下于此舞刀如何?”孟汀忽道。 李鉴一怔,转而笑道:“侯爷不怕耽误了要事?” “天子在侧,还有谁是我必须要见的?”孟汀将马缰递与他,“你也答应过,我书信上写的事,你要一件一件陪我做。” 春日山中,为君舞昆吾,刃可破梨花。 这是孟汀许久前写下的,或许正在云中的黄沙里,落笔人至少比如今更少年,也还存有些任性的傻气。这点意气似乎随着那言语留到如今,让孟汀非要撑着石头跃上凌波台,将刀抽出,指尖顺着刀背引过去,扬眉道:“还好是在白石峪,要是在长安,我就上相辉楼!” “上相辉楼?”李鉴仰着头笑道,“侯爷一舞,万人空巷,还轮得着我看?” “我就是舞给你看。”孟汀道。 李鉴没应声,那人已出刀起舞,身段翩翩,刃锋搅着薄雾,游龙般利落地出手回身,刀法间沾染了剑气。李鉴一看,便知道孟汀是故意学自己的招式。 他笑起来,左右随手折下一根荆条,在凌波台下和着孟汀舞起来。远处忽起了胡笳,声声如吟如诉,他注意着足下一虚步,听孟汀在台上高声诵道: 长安少年无远图,一生惟羡执金吾。 骐驎前殿拜天子,走马为君西击胡! 恣肆张扬,重于横行,孟观火本来就是这样。只是千钧之重压低了他的声色与肩脊,教他做帝王床头捉刀人,别去云中三万里,别去少年云和月。 想到此处,李鉴渐罢了手,放下荆条去看他。孟汀却没有停顿,那刀尖随身翻旋时点石一刹,携起方积的露水,溅过李鉴面前。 一点清寒,砸落眉间。 这是长安春日里,下过最小的一场雨。 孟汀立即收起招式,低身伸手要抹他额间。他推开孟汀的手,偏过头去,斜对方一眼,干脆单手撑着凌波台跃上去,越过孟汀,顺手勾走了昆吾刀。 李鉴将手往岩石凹陷处一浸,满掌潮湿,水顺着刀身沟壑落到锋芒处。他以刀代毫,快书二子“且祝”,淡淡道:“我师父下半句偈语补得颇好,上句理占多了些。不若如此,此偈祝你也祝我。” “很有长进。”孟汀道。 且祝来去不生灭,共我风露立中宵。 他收刀掌灯先下了凌波台,习惯性地回身要扶李鉴。那本来在斟字酌句的假文人跪在台边,抓着时机凑过来占了个便宜。他要挑拨孟汀,却又生涩得很,一碰就跑了,自顾自跳下来,牵着马就往前走,拉长了声音道:“马上日落,不上武关道就麻烦了。” 雾气渐薄,夜幕渐沉,他在若有似无的风中,听到自己聒噪几日的灵台平静一瞬。 孟汀在他后头,遥遥地道:“李翰如,我看你身子也快好透了。” 【作者有话说】 国庆快乐! 虽然随榜更新但是没忍住写了xql贴贴 文中孟汀背的是王翰的饮马长城窟行 第32章 入瓮第三十一 小满,平康坊何宅。 王安人将袖子用缚带束起,坐在院中削薄竹片。竹子是终南竹,手里是龙泉铁,她要做一个滚灯,只因读书时偶然得知这奇特物件“胸中烛火一点,旋转飞覆,而灯不倾灭”。 她将竹条围作大小不一的圈,摆放在一边,心里想着家里灯烛是否要添。恰在此时,大门开了一线,何昶闪了进来,见她坐在庭前阶上,忙不迭地过去将地上竹环竹片全往怀里一抱,用手肘推她进屋:“风大,芙儿仔细着凉了。” “吹面不寒杨柳风。”王安人笑着将削刀摆在一旁,去庖厨将饭食端出来,“郎君今日可还顺利些?” 何昶蹲在地上给她摆弄竹片,听到这话时定了一下,一时没回应。王安人脸上端着笑,心里头沉沉地压了一块石头。 自从何昶从刑狱回来,他们便搬了家,这平康坊的宅子确实离皇城近了许多,却老旧空阔得令人不适。王安人一日出门时转了一圈,惊觉此院身后靠着的是旧安王府。 这是她的郎君向当朝天子要来的庇护。 她注意到何昶愈发谨慎起来,每日晚上戊时三刻就要吹厅堂里的灯,剩一只烛火,对着镜子映照。且夜里他不再与她同房,在厅堂里摆了被褥睡。王安人是大家子,不会因此同寻常女儿一般计较郎君的反常,她太能窥出何昶的恐惧了。这种恐惧,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方才阁中开了会,对于西羌之事、巡盐之事多有争执。不知道陛下那里进展如何了。巡盐御史已到江淮、三吴,动摇山岳,陛下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必......”何昶闭了闭眼,缓缓起身,“我只盼着,早日有个结果。” 第52章 他深知从查账的那夜起,自己就已入局。在端王一党眼中,他何昶已正式成了李鉴身侧的一条狗。与孟汀、钱穆二位顾命不同,他人微言轻,实在鲜有价值。但若往李鉴的“不在酒”去猜,他赌李鉴看中的必然不仅是他的明算出身,还有他在通政司的言路之务。 君心难测,何昶的猜想只到此处。 二人坐下来,沉默地用了晚膳。王芙往他碗里夹什么,他就吃什么,米饭一口没动。 今日阁会上,钱穆没有来。在老师的空座位旁侧,他见到了林伯祯。林伯祯双目畏光,传言说是多年前一场席卷大豫的疫病所遗之症,可当何昶望向他时,分明感到此人正灼灼地盯着自己。 他觉得自己刚查了人家户部的库房账目,不受待见也是合理,对林伯祯也算坦然——直到他听闻钱穆不在是因其身体有恙,林伯祯代为主持阁会。 这是他印象中钱穆第一次生病。 将纷乱的思绪理了理,他如往常般夸赞了妻子的手艺。膝下的黄狗绕了几绕,他看得眉头松了下来,拿吃剩的骨头喂它,王芙在旁边看着笑,顺手将碗碟都收拾了。 她正要起身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何人?”何昶手里的动作停了,转向院中高声问。 没有回应。 王芙手里的瓷盘几乎摔在桌上,被何昶一把扶住。他早有些预感,闭目片刻,对着王芙说了句“我去看看”,袖子却被王芙扯住了。 “我去。”她低声说,将碗碟塞到他手里,回身向院中去了。 她将怯色全部收敛起来,快步走到门前,将那木门上的闩锁除去,一把将门扉拉开。火光连同父亲死时的情景一同掠过眼前,王芙没有眨眼,直视门外一群身着明光铠的羽林卫将士。他们之中,簇拥着一个文官打扮的使者。 “安人,何参议可在?” “使君有何事?”王芙道,“时辰不早,将要宵禁了。” 那使者朝她笑了一下,低声道:“安人莫要为难我,实在是朝中有要事。我乃户部司务,替林尚书来请参议入宫共议。” “我家参议今日早上方与尚书相见,有何事是非要此时入宫说的?”王芙将门一挡,“此外,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你户部尚书能调令羽林卫将士。” 她话音刚落,那司务一挥手,两人上前来将她肩膀按住,要往旁侧拽。王芙吃了一惊,随即心头火起,硬抽出手将身侧一人打得一个趔趄,挣出身来,怒道:“我乃太原王氏王芙,僖宗朝秉笔女官是也。尔等何人,私闯我宅,劫我郎君!” 何昶早已自堂内过来,趁那几人愣神时将她拉在身后。 “司务还请稍等。”他道,“我同内子有几句话说。” 他抓着王芙疾步到了寝房,在榻下翻箱倒柜一阵,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王芙抬袖去擦,就见他抽出一个匣子,从中摸索出一张纸,推到她面前。 “和离书。”他说。 “郎君什么意思?”王芙急道。 “假若我此去不归,有人上门抄没家产,你即出此书。到时我罪责不及你,且按照大豫法度,你可以继承王大人所遗产业。”何昶将那匣子捧给他,话讲得飞快,“铺子两间,太原老家旧宅三进,三百斤的盐引。” “那我还能做什么?” 何昶一顿,伸手握住她的肩:“去雍昌侯府退园,找孟侯。” 二人额头相抵片刻,何昶推开王芙,转身离了寝房,跨出厅门。那司务几乎要遣人进来拿他,见他出来了,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一礼,道:“参议,请吧。” 何昶近日又瘦了许多,显得形销骨立,堪堪撑起绯红色官服。他不等那羽林卫来推,自顾自跨出大门,背着手快步流星地往前走,身形挺立,不输少年时。 林伯祯在两仪殿旁的闻机处等了半个时辰。身边的近侍来报了两回,那大门终于被推开,夜风灌得烛火摇曳。何昶一身绯红官袍,鬓发有些散乱地出现在他面前。 “同僚一场,何必如此。”林伯祯用扇子掩着自己的双目,“何参议坐。” 何昶一声不吭,在锦垫上跪坐下来。 林伯祯向来听闻这位何参议身上“忍”字与“直”字兼备,此刻单独一见,已感此言不虚。 “今日劳参议夜来,是有公务交付。”他笑道,“五月将至,各行省、府、县都要向我户部呈送钱粮及财政收支、税款账目,户部造册登记账目,其中陛下最关心的便是盐税之事。何参议是陛下心腹,理应为陛下分忧。” 何昶低着头,斟酌片刻,道:“后生不知林尚书所言何事,也非陛下心腹。所托之务,若在何某分内,何某必竭诚相助。” “参议说笑了。”林伯祯道,“今年户部造册将始,老朽是想请何参议做个见证。” 何昶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昏头病。 林伯祯这个老狐狸,亲自叫他去自己的户部老巢监督查账? 他定了定神,微微颔首却说不出一句话。恍惚间他听到林伯祯道:“好。那何参议,户部已为你备好食宿。造册结束前,还请参议暂居户部后院中,不得归家。” 第33章 潮平第三十二 “何平明被扣下了。” 李群青附在许鹤山耳边说此信时,后者正在同萧家的小公子斗五子棋。二人正在延陵,已入常州城中萧氏宅数日,诸事比在江宁进展得更为顺利,也已要到了“贺礼”。 第53章 “林伯祯忌惮他,又探不出他的深浅,就把他先困在身边,免得他在五月户部造册时再插手。”何昶放下画地的树杈道,“对了,我已听闻了一些户部造册的传言,虚实不知,已先禀明陛下了。” “虚实不知,你也报?” “多多益善。”许鹤山托着下巴看了一会,抬手划了个圈,将线一拉,“五子成线,小子,你输了。” 那小公子顿时放声大哭。 “这都第几局了,那管事的还不来。”许鹤山拍了拍袍子站起来,将树杈丢了。二人往外边走了几步,萧家管家名周重五的过来了,冲二人一拱手道:“我家老爷说了,过几日要派人出发去长安,向户部去交账目。到时候,二位可随车队同去。” 李群青松了口气,方要回身去收拾东西,许鹤山在一旁道:“我们到延陵这几日,还未在城中游过,颇有些遗憾啊。” “这好办,其实我今日休息,要去青山门外看我闺女。”那周重五笑道,“你们空的话,随我来便是。” “有什么可逛的?”那管家在前头走,李群青在后头问许鹤山。她这位便宜先生,看得出读书多,也实在能走得很,去哪都能逛很久。 “别急着回去。”许鹤山笑道,“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光看个江宁?” 他以手一点:“此处才是,真江南。” 那延陵常州城内果然繁华,人家枕河,不输姑苏。行至琢初桥,桥下水道渐渐拥挤起来,能见到许多驮着果品杂货的小舟顶在一处,叫卖声不断。 “此处是千果巷,物华荟萃,故得此名。”周重五在前边高声道。 群青在桥边看热闹,忽然一支红芍药自桥下探上来,几乎戳到她脸上,被她当暗器般抬手截住。往下一看,一个姑娘载着满船的花,扶着桥头笑道:“姐姐既然拿了,不如买一支吧?” 那姑娘讲话带着吴音,群青听得似懂非懂,拿着芍药不知所措。一愣神的工夫,许鹤山回过头来找她,见她拿着花愣在那里,不由地笑起来,又马上收敛下午,将碎银给了那卖花姑娘,道:“也给我挑一朵。” 那姑娘将碎银抛进船头罐子里,随手勾了芍药,笑道:“公子这样白净,自然要配大红。” 许鹤山笑着谢了声,将那芍药接过来,掐去过长的枝,向鬓边戴了。李群青学着他的样子,却怎么也戴不上,许鹤山瞧见了,顺手以花为簪,替她绾了个螺髻。 江南四月末,尽是吹帽插花人。 许鹤山手离了芍药,才发觉自己逾矩,低声说了句“恕罪”。群青连忙摆手,朝他道了声谢,二人继续往桥另一侧去。 身后有孩童买了花来戏耍,追逐之间,花瓣揉碎入水,于短棹之下破开刹那涟漪。 长街之外,尽是天青。 别人眼中的闹市,与许鹤山眼底完全静下来、慢下来。小贩手里的量衡,商客囊中的飞钱,比繁花锦帛更入他眼。只有此处,才养得出天下第一税源。整个三吴之地,水道通达,商贾云集,虽无关隘,却是必争之地。 此行不去姑苏,只因姑苏林氏便是林伯祯本家一族,绝不可能倒向李鉴。而在将来,姑苏也必然同延陵一般,任他簪花侧帽过。 “到了。”许鹤山在伸手一拦,朝前望了眼走远的周重五。李群青还在计较那花在头上是否体面,此时立即回过神,跟在他身后拐进一条深巷。 在一线天下,他们走到那巷子的尽头。自人家晾晒的衣裳之下探出身来,李群青向外一望,不由地喟叹一声。 眼前流过浩浩江水,是南北运河。 传说当年此河修筑,用尽了前朝的国运,却成了恩及后人功业,至今千里赖通波。眼前码头处舟船簇拥更甚,更是来往客商下江左的第二大站。 许鹤山与群青都身着黑袍,在其中并不扎眼,唯有鬓上芍药灼灼。几人在一侧看见他们,笑吟吟地请他们喝小满酒,被许鹤山一一挡过。 走到几处棚前,听闻有人摇骰子笑乐的,他直接挑帘进去了。里头的人并不认识他,停了手中动作,只听他问:“你们这里,可有人卖盐引的?” “这话可不敢乱说。”一个白净面皮的道,“你是北边来的吧,听了谁的鬼话了?我们这里,早就不做了。” “意思是先前做过?” “前几年生意做大了,上边都通天呢,多纳些税钱就能换盐引,免得还要在那沙州雇人垦荒地。”那人道,“现在圣人不是天下巡盐吗,这行当不好做了。” 许鹤山听明白了,笑着过去,在赌桌前坐下,道:“我若非要从此处买盐引,如何?” “那倒也是我家老爷一句话的事。”对面也咧开嘴,“这样吧,咱们摇一轮,比比大小。你骰子的点数若是大过我,那就卖你一百斤;反之......” 他拿手一指群青:“你的丫头,卖给我。” 群青半身在帐外,面上未发作,手已握紧了剑。那边许鹤山面不改色地答应下来,棚里头的人一阵起哄,那骰子便被推到方桌中间。 白净面皮的先动手,他将那骰笼在袖中一倒,声色乍显乍灭,一手托出来,将盖子掀开了,见是四五六连点,加作一十五。这算是个顶大的数,旁边的齐声叫好。 许鹤山抚掌三声,将那骰笼捞过来,也自袖内一晃,掏出来便拍到了桌上。 “后生,你是不是不大会?”一个长髯的在一旁说了句,屋子里的人便笑起来。许鹤山摆手说非也,将那筒子一掀,三个骰子全是六点,顿时满座满座无声。 第54章 “我可没有出老千。”他道。 他的手法看上去是依葫芦画瓢,那白净面皮也说不出什么,摆摆手说罢了。李群青却在后头,眼睁睁看着许鹤山在底下动手脚,别过脸去对着棚外笑了。 她听李鉴说,许鹤山少年时也是标准的纨绔,什么基胜楼长乐坊都是人家玩剩下的,只是此人赌艺实在不精,好在脑袋聪明,偷奸耍滑还是会一些的。 “无妨,兄弟,那盐引卖给你。”白净面皮道,“我们不为难你,一是人无信不立,二是......那盐引实在烫手。这样,一百两白银,一百斤盐引。” “太贵了。”许鹤山道,“据我所知,京畿之地,盐最贵时不过四百文一斤。” “你也不像是老百姓。”那边一人冷笑道,“别当我们不晓得,有的是达官贵人高价收拢盐引,用盐压布衣一头,好做一方土皇帝。” 原来如此。 许鹤山点头,起身对他们行一礼,回头对群青道:“拿我飞钱来。” 他在其上盖上萧氏钱庄的印信,又画了押。对面的接过去看了眼,仿佛很了然,遣人取来盐引凭票,用匣子装了,推到他面前,道:“早说是老爷的人,也不必如此麻烦了。” “做事得按规矩。”许鹤山道。 他捧着盐引离开那码头,引着李群青一路沿着河岸向上游处去。潮水沾湿二人鞋袜,远远看见一艘舟船,一人于船头挥手,正是萧家管事的周重五。 “已安排好了,使君先上了船。”他道,“几位,潮平岸阔,一路顺风。” 许鹤山向他道谢,自己登了船,却不入舱内,只站在船头,待那江风灌满袍袖,一只白鸽箭一般过来,羽毛般落在他肩侧。 群青将自己写的书信绑在飞奴脚上,问他:“正使可有什么要同小师叔说的?” “并无。”许鹤山垂眼,“我已然功德圆满了。” 一切连环,首位相扣。 他其实更好奇,自己那张飞钱究竟会飞到何处,白净面皮家的老爷又是何人。或许终有一日,那飞钱会重新被端到他面前,以另一种面目,送他人下地狱。 毕竟飞钱上,他将萧家钱庄的印盖倒了。 第34章 逐臣第三十三 谢之问是被退园看门的小厮摇醒的。 是夜月明星稀,有人也敲门,将那门环叩得急促无匹。谢之问高声问了几遍,只听见外头是个女子,重复一句话道:“孟侯在否?” “哪来的野妇。”小厮嘀咕一句。 谢之问听出了蹊跷,叫府兵在门侧架着刀枪,自己将门拉开一道,才提着灯看了一眼,便急忙将那所谓“野妇”请了进来。 来人正是何昶发妻安人王芙。 谢之问请她进来,一路提灯将她领到正堂。孟汀府上迎来送往的事都是他在操办,他虽不过问庶务,却也能多少猜到王芙的来意,好言安抚了几句。 王芙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子,几乎与他平视,颇有林下风气,此时虽然有些慌乱,却仍尽力自持着,道:“孟侯也在宫中,不会同遇变故了罢。陛下如今反而在野,生怕那些心思不正之人作乱。” “安人放心。”谢之问道,“有我家侯爷在,长安绝不会乱。” “好。” 王芙望向门外,握紧腰间牌符。 “今晨若是不见我郎君,我便要闯宫去。”她道,“即便我命绝今日,恩义断然不可失。” 却说兵部的闭门议事一直拖到了夜半,将轮换的都尉名目从头捋了一边,又将卫所布防之类分说,最后才扯到西羌的防务。听说白水关那边已经打了一仗,军报回传,有所伤亡,所幸将那群胡骑全歼了。 听到此时,孟汀微闭了眼。 五月天山,应仍飞雪。 那群老臣话语间绕了几圈,拿眼看着他,嘴上却都不提什么关切之事。他在满座赤红衣冠之后身披明光铠,手捧兜鍪,几乎是下一刻便可上马出征。这是他孟氏三代的职责,而留在长安则是暗潮所推。 况且李鉴说了,不调他。 只那一句话,孟汀心头的动荡便毫无理由地全部放下了。即使在长安大殿前的夜雨里,他有过刹那怀疑,疑那明月未肯照他,此刻他也有所释然。 他是想将李鉴安放身侧,求他安稳无病痛,可他知李鉴是天上月,终南雪,身外风,于人世淡漠而自由,不可困于退园,不会迷于恶风波。孟汀要做的,不过是助他奔马疾驰,直追扶光。 他们二人,各自于波诡云谲之间将自己裹上坚硬的甲胄,情意少从口出,言语间也是不报所忧。朝中对孟汀的提防与暗箭,李鉴的病与铤而走险,都是一根根尖刺,扎在他们于钟南山谷间相握的手上,鲜血淋漓,而指尖交缠不松动。 “雍昌侯,禁军大统领,金吾卫大将军孟汀接旨!” 大殿空旷,惯有回声。 身前众人回过头来看他。陌生的面孔,有的畏惧,有的好奇,有的面带讥诮。他愣了片刻,即刻单手托着兜鍪跪下,道:“臣在。” “户部造册核账在即,多有地方官员使君来往长安,京畿之地人流杂乱。为保长安无虞,令城外各营加强巡防,抽检客商,劳侯爷全权负责,七日内遍巡各营,亲持演武。”那宣召的文官道,“孟侯,接旨吧。” 孟汀只听身后的胡伯雎骂了一声。他抬眼,再拜,朗声道:“臣接旨。” 第55章 “会罢。”那文官道。 那些兵部官员起身回头, 从孟汀两侧向殿外鱼贯而出。声音杂乱,胡伯雎在他耳畔抱怨着事务太多,还有窸窣的碎语,隐约道:“一半虎符没了,不过如此。” “陛下也是个胆大的,虎口拔牙。” “他那时不反,后头也就不敢了。” 孟汀一笑,同自己的随从出去。胡伯雎也听见那些话,绕到他身侧,低声道:“陛下是没急着让你去西羌,可这......这也是叫你出长安,虽说逐得不远,也不算给面子啊。” “这是你我分内事。”孟汀道,“难道胡兄也觉得,陛下不信我了?” 胡伯雎沉吟片刻:“我如今,还真是看不懂了。兵部将你叫来,却只叫你接旨,明摆着是暗中嘲你与陛下不亲厚,权势大不如前。这是莫大不敬,他们从前怎么敢?” 孟汀轻扯了下嘴角,道:“你说怎么敢?” 若是除去禁军,除去金吾卫,抹掉姓氏,没有李鉴的倚仗与信任,他就是空有功名的孤家寡人,是未满二十四岁的后进。 出了兵部借用的议事殿,旁边便是户部的办公处所。先前李鉴派何昶来此查账,户部无一人在值,明摆着在避祸,这也成了一个笑柄,朝臣常说此地尽出大窫窳。 可此夜,其间却有一室灯亮着。 孟汀日前听说何昶进了户部做监事,替此人捏了把汗,见此光时心中一动。他故意绕了路,从那窗前过时,窗户猛地从里边推开。室内的灯光亮得有些晃人,他同拿着一把剪烛刀的何昶面面相觑。 “我带你出去。”孟汀反应过来,伸手去拽他。何昶一闪身,道:“既然来了,我偏要安心坐于此处。到时事发,我也好在内相附和。” 孟汀看看他手中剪刀,道:“我看你也不怎么安心。” “我已让内子投奔往侯爷处,还请侯爷照拂。”何昶讪笑一声,将剪子放下来,抬袖行礼道,“这是我唐突了,还请侯爷不要见怪。” “何参议同先王寺卿,可谓是师友一生。”孟汀淡然道。 人间的情意太单薄,他往往倾向去寻更厚重的事物来解释那些不可破的联结,比如利弊,比如时间。 而何昶于此时说:“我与安人,可谓是恩重义深。” 孟汀一怔,没有再开口。何昶以为自己讲话讲偏了,便正色说了林伯祯能调令羽林卫之事,又起了文人习气,刨根见底地论了一番,要孟汀去查长安十六卫里究竟有多少站了队。 胡伯雎在后边道:“长话短说,有人过来了。” 孟汀将何昶的窗户一把推上。他捧着兜鍪,在火光簇拥下向朱雀门去,恰遇到几个宫中当值的金吾卫队正,便朝何昶那边一点。那几人得令拱手,他头也不回地向前去,看到慈恩塔层层灯火,长安万户共一轮月如钩。 此时已过中宵。 胡伯雎在他身侧,隐约感到他有些不高兴,颇为意外。 他印象中,孟汀是难将喜怒示人的。 正欲开口,孟汀先在朱雀门外驻了足。他将兜鍪递给了近卫,回过身来,颇有些疲态,对胡伯雎道:“胡兄,我想喝两盅,陪不陪?” “那还用说。”胡伯雎道,“怎么了?” 随从都散去巡夜,孟汀自顾自将铠甲卸下,从自己的马背上拿下备好的外袍。他拉着缰绳,没有要上马的意思,只与胡伯雎并肩慢行于长街。 “胸有块垒,以酒相浇。”他笑了声,“又要忙起来,真是无日不风波。” “侯爷顾全大局,胡某实在佩服啊。” 胡伯雎说罢,带着点逗他的意味望向他,却没见孟汀的笑脸,只听他又道:“你说,陛下是不是已为此局谋划了数年。” “或许......是吧?” “这局中,”孟汀道,“或许本没有我。” 【作者有话说】 是孟汀因为何昶的美满家庭合睦夫妻感情与自己被小狸赶出主线剧情而破防的一天呢( 第35章 催醉第三十四 “那不是好事吗?你这人。”胡伯雎有些讶异,“听你的意思,陛下回归长安后火烧宫城、入钱府相逼迫,是要于无声处起惊雷,朝为布衣暮登高堂,打端王一个措手不及。” “他还怪我不去见他。”孟汀饮尽了酒,将盏子推到胡伯雎面前,“他,分明也没想过要来见我。” 他喝得多了,颊上有些红。 “也没听我说话。”胡伯雎嘟囔着,给他添酒,“什么见不见的,搞得跟宫怨似的......” 他忽住了嘴,不可置信地看向孟汀。 “我听坊间有些传言,说你带回来个江陵妻,我也就当听个乐。”他低声道,“如今一想,陛下那段时间就住在你这退园,你那老婆的托辞,不会就是安给陛下吧?” 孟汀瞅着他,笑了,伸手拍了下他的侧脸:“怎么了?”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胡伯雎差点把几案掀了,揪着他的领口喊,“好啊孟观火,我说你怎么念叨他呢,你肖想多久了?我告诉你,人家估计就是瞧出你那一颗黑心,在这避你呢!我说你,快二十四了,还没娶妻,本来以为是你这孟家的牌匾太吓人,没成想......” 孟汀哭笑不得地去扒拉他的手,胡伯雎将手猛地一撤,叫道:“莫挨我!他避你就算了,赶你出长安做苦工,连累我也得去啊!” 第56章 “胡胜遇,你真是忘恩负义!在云中欠我十条命,现在有胆子消遣我?” “十条命怎么了十条命,你还欠林大姐城门上替你挨的那一剑,如今......” 门开了,提着些新摘瓜果的谢之问站在外边,看着这俩人互相掐着脖子,胡伯雎的盔甲扔在一边,俩人手里都习惯般地摸上了刀。 “侯爷,王安人要见你。”谢之问闭了眼,“日出后若还无何参议的消息,她便要进宫城去寻。” “孟某愿以名节相保,何参议定然无性命之忧。” 王芙将纸上的字念出来,转身去看谢之问。谢之问再行礼,道:“侯爷同胡副统领饮酒,说此时见您是自己不敬,先以笔墨相替代,还请安人信侯爷所言。” 王芙手执纸笺,低声道:“不是我不愿信侯爷。平明若真不测,于圣人官家而言,不过少一棋子;于我而言,我便......没有家了。” 谢之问垂下眼,不再看她。 “安人,鄙人明白。”他道,“这盛世不是黔首的盛世,人命如蝼蚁似征蓬。” 他们只是凡人,为洪流所裹挟,无往而不在桎梏之中,生死去留都不能抓在手中。 当真是,轻于鸿毛。 天光逐渐亮起,谢之问将她安顿下来,劝她小睡一会。身侧的丫头这几日在家中送葬,王芙只得自己多多打理,不久便困乏了。迷迷糊糊睡了片刻,外头有个侍女轻轻叩门,道:“本不该扰安人梦,只是侯爷要离开,托我来伴着您,给您解闷。” “多谢侯爷美意。”王芙挑开帘子,“敢问侯爷上哪里去?” “长安南四十里,”侍女答,“南大营。” 孟汀到南大营时已过巳时二刻,进了中庭的大沙场,两侧尽是将士肃立。 他察觉出一丝异常,问:“中郎将何在?” “在帐内。”旁人道,“陛下来了。” 孟汀握在刀柄上的手松了下来。 他看了看旁人,怀着些不可察的心思向帐中走去。跑马跑了一路,酒气几乎散尽了,他将思绪拉回来,如常地抬手挑开门帘,见李鉴一身鹅黄缎袍,高坐堂上,正同那中郎将对谈。见孟汀进来了,他望过去,默然抬了手。 孟汀没看他的眼,在阶前行了军中礼。 “你们都下去。”李鉴道。他从圈椅上起身,看着左右将士全都出去,目光再落在孟汀的身上。 “没和你商量,临时起意。”他垂下眼来,“各行省的送账使节快到了。有探子回报,前几年使节带来的账本尽是无文而有印信,全凭户部私自造册对账,国家的税目都是错的。此番我遣你出长安四十里,空城以待,是要降低他们的戒备之心,易于收网。” “臣知道。”孟汀道。 李鉴颇意外地望了他一眼,从阶上走下去,自广袖间捉他的手。 “既然来了,我便去观将士演训。”他语气轻快了些,“你且上马,我在你身后看。” 孟汀点了点头,话到嘴边说不出,只将指尖从他手里抽出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迟疑片刻,给他拉开了门帘。 阳光当面刺过来。 百里平野,其外终南山。 李鉴太钝了,孟汀恨铁不成钢地想,难怪他使剑不成用短匕,父亲说无心之人是合不了剑气的。李鉴分明懂得拉他的手上他的榻,偏偏不知道他所求何物。 要的是难得之货,是帝王的偏袒,是少年的珍重和无保留。 他翻身上马,轻叱青骓走几步,等李鉴步步上观远台。远处号角长鸣,他打马冲入原野之中,过青草黄沙,身后将士尽持甲,引刀相向,演练招式。此间顿时喊杀声一片,近乎沸了艳阳,卷来狂飙。 李鉴在他身后望过去。风贴着耳鬓掠过,万物清明,金戈入耳,他恍惚间望见大豫的江河,又于千百甲胄之间独见孟观火。 黑胡袍,怒青骓。 万人如海,有君立潮头。 不仅是孟汀。大豫的疆界多辽远,就出过多少良将勇士,勒石燕然,封狼居胥。塞草绯红时,胡骑一踏,便是功成万古枯。西羌百年未踏出河西一步,越族三世功败株洲,尽是信臣精卒陈利兵,守得宇内安宁。 如此,山岳向上,是绝不会动摇的。 演武一直到日央。帐前鸣金收兵,南大营的禁军集于观远台之下,向他山呼万岁。风转寒了,他没有再留在台上,披着郎官拿来的大氅,回身向平地上走去,眼角挂了天际初显的霞光。 “臣扶陛下上车架。” 孟汀滚鞍下来,身后众人皆行礼。他长靴侧沾了草末,向李鉴走过来时,身上带了点平野上长风中特有的腥气。 李鉴此时才觉察他有些异样。 可这觉察得有点太晚了。他跨进车厢时没防备,后颈被人握住。孟汀直接欺身进来,随手锁了门,逼着李鉴转过脸来看他。 昏昏之间,李鉴先吻了他的下巴,道:“我要回宫里,你再等几日。我晓得你不高兴,那些老东西都暗中为难你。” 他抵着孟汀的额头,道:“我家侯爷哪里会怕他们,是吧?” 他自持,游刃有余,自认言语间几乎透着骄纵与自以为是,仅仅是因为吃透了孟汀不会违背他。他深知如此危险而不明智,但因为对面是此人,所以他安心。 孟汀捧着他的双颊,默了一阵,追吻过去。他吻得又急又重,李鉴几乎喘不上气,作势要推他,没想到孟汀似乎当了真,将他手腕钳住,他猝不及防地被撞到壁上。 第57章 “孟观火!”他吃痛,不敢高声骂,又挣脱不开,任凭身前人咬到颈侧,声音都打颤,“我马上必须走,你别胡来。” “若我就要胡来呢,你带我回长安吗?” 李鉴呼吸一滞,干涩地道:“不行。” 他闭了眼,感到孟汀放开了他的腕子。他的衣衫被压得有些乱,神思还未回笼,孟汀已朝他一拜,将大氅推到他怀中,回身下车了。 李鉴垂眼,看向手腕上的红痕。方才憋得狠了,他眼眶酸胀,此时忽有迟泪砸落痕间。 哪里能褪色,又不是朱砂。 第36章 风满第三十五 许鹤山是到五月中旬才踏上长安原的。 他们经过直隶,过冀州,遇上了流民与紧追其后的饥荒瘟疫。好在这灾祸并未扩散,行省上的长官也将此按了下去,未向长安通报。 “我要写信给小师叔。”李群青道。 许鹤山摆了摆手。 他们望向帐外。野旷天低树,沉沉的暮霭压下来,天边都熏成烟黄,容纳了嘈杂的人声。几个衣衫褴褛者正对着帐门生篝火,旁侧躺着一人,看不清面孔,只见其胸膛在几层布片下微微起伏着。 再向远看,是数不清的黑点,在荒原之上缓缓移动。 “我在南方游历时,这样的情景见多了。”他道,“不论如何盛世,总有凶年,总有人不免于死亡。这不是庶务,是天道。” “可我只信人定胜天。”群青轻声说了句,在他身侧坐下。 许鹤山望着她笑了,敲着筇竹杖,想起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在读书,和李鉴、秦烨做同窗没几年,整天不文不武,满长安乱转,乏了就回终南。父亲也不逼他读书,他自己倒渐渐地手不释卷了。 十五六岁,读的尽是“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尽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烂漫透了,理想透了,以至于他游历时第一次见到饿殍遍野时,被惊得说不出话。 这样一看,李鉴有个好侄女。 后面几天,他们走出了流民营地,过了渭水,将近长安。许鹤山骑马,李群青一定要步行,说是便于机动。她途中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背着行囊,没有抱怨过一声。 直到身在万年县,她才恍然——确实回来了,走时新柳方生,此时将要夏至。 “户部催得紧,卑职先行一步。”那萧家使君向他们拜别,“二位,后会有期。” “谢君一程相携,若有所托,请上终南。” 使君似懂非懂,到最后也没弄清楚这读书举子究竟何人,自行骑马离开了。许鹤山在后目送他到了街巷尽头,回身看向李群青。群青还未反应过来,他先压平了筇竹杖,向她深深一拜。 “先生!”李群青忙扶住他,“你这一拜,我不敢领。” “此番奉命,与殿下同往,多有不敬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先生真是折煞我了!”群青笑道,“我已然说过,我未得册封......” “将要得了。”许鹤山道,“你我归来,坐观好戏而已。” 零星雨点洒下来,巷子里人渐少了。此日乃五月十三,关公雨节磨刀,必要有些无根水,才能保一年顺利平和。 许鹤山直起身来,仰头望向天穹。雨水落在他颊上,他也不避,抬手去接,叹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 “都来全了?” “各行省的使节,还有那些高门的来使都全了。府、州、县的人,还要迟上几日。” “无妨无妨。”林伯祯道。他微睁开眼,看了那户部司务拿上来的表单,挥了挥袖子。 司务忐忑道:“那今年......还是按去年那样子办?” “怎么。”林伯祯瞅着他,“你要改令?” “不敢不敢,小人不敢。”司务连忙拜道,“只是......只是陛下那边难过关,今年又是查账又是巡盐,必然也要盯我们造册之事。若是和往年一样,叫他们将空有印章的纸张呈上来,其中多少会有纰漏,按照律法......” “按律法?”林伯祯一哂,“你要老夫当何罪啊?” “小的不敢!” “起来。”林伯祯叱他一声,收了笑意,“你也算读孔孟的人?内省而不疚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读进狗肚子里了。” 司务畏畏缩缩地起身,忽听他道:“陛下此时,大抵是没空搭理我们的。” “......怎讲?” “他身子刚好,回到宫中,短命的传言也不少了。西羌有乱,钱语洋又称病,军务大概已堆到面前,必须要他自己拿主意。我们户部造册,是小事,按规程自会在后头与他相报,按旧例他无需过问此事。”林伯祯缓缓答,“再说,陛下这几日忙着对付那孟观火呢。” “小人也听说了,陛下叫孟侯这几日出长安巡营。”司务道,“再远些,恐怕就要叫他回云中了。” “等陛下夺了此人兵权,此人必投入端王殿下麾下,又是一步可走的好棋。”林伯祯起身,将手递给那司务,由人扶着向前走,“这种人,留不得,只有一种下场,就是早晚成全他死在关山,和他老子一样。” “父亲何出此言啊。” 林伯祯一怔。身侧司务回身拜倒,他转过身去,看到女儿林霁华。 “怎么想到回来了?” “父亲与孟家老侯爷也算是故交,这样议论终究不妥。”林霁华行了礼,道,“今日殿下去礼佛,我身子不便,就没有一同去,正好来探望父亲。” 第58章 林伯祯展开眉头,微微颔首,伸出手去,林霁华连忙将她扶住。她搀着父亲,走过庭院,眼见榴花赤红,将染人眉。 “方才下雨了?” “是,不算多久,一阵子便过去了。”林霁华道,“滚了两声雷。” “打雷也罢,为父是不怕的。” 林伯祯转向林霁华,手猛地抓紧:“为父只是,放心不下你。” 林霁华有所预感,可心中还是一悸。四下无人,她抓过父亲的手,放在心口,有些急切地试探道:“那不争,不争了行吗?我劝劝您,也劝劝殿下……如此下去,百害无一利!” 林伯祯紧了紧她的手,笑着低声道:“不愧是为父的华儿,聪明!” 闷雷滚过,长风一卷,榴花散落。 雨痕落在林伯祯前襟。他松开林霁华,回过身踉跄走了几步,朗声道:“世人皆知云中城头孟扶桑、凌烟阁上谢海道,皆知灌顶国师,皆知钱阁老。独我,独我,御座之后,蹉跎一生,壮志未酬。如此身先死,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林霁华僵在原地。她从未见过父亲这样,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半晌,她才听林伯祯哑着嗓子道:“可我还是,放心不下华儿。” 林霁华惨然笑道:“可父亲已经做出选择了,父亲没有选华儿。” 林伯祯眯着眼,深深望向她。她要去扶,被林伯祯一把推开。林伯祯踉跄一步,在雨中喊道:“你是我林府嫁出去的女儿,同我恩断义绝,家财不得半分,更不可对为父指手画脚!滚出去!” “父亲......” “滚出去!”林伯祯吼。 林霁华看向他,惊觉他已然如此老态。她面上满是湿痕,颤声道:“......是。” “不准回来!”林伯祯在她身后叫道。 “是!” 当年林霁华要去云中时,林伯祯也发了很大的火。 可时过境迁,这次是林伯祯不回头。 雷声乍响,林霁华将脸抹干,自回廊中向外走,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却已摸不到原先的佩剑。到了尚书府门前,端王府的车驾已经在等着,一人见了她,挑开帘子,道:“王爷见天晚了,遣我们来接殿下。” 林霁华回身望了一眼,上了车驾。坐定时她只想在雷声里掩面,低头时才发觉,她鬓发上,仍带一片榴花。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 第37章 空印第三十六 李正德没想到,李鉴自终南山回宫的第一个早朝后,便遣人来叫他入内吃夏至汤。 外有西羌,内有盐账,钱穆骤病革,还有孟汀疑名在身,这李鉴居然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管他的闲事。他没再细想,定了神,一口答应下来,安顿好事务便向宫内去。 一路上有不少生面孔,三千衣赤尽雍容,来去都乘风,皆为外地来的使君,往户部去交账目的。 说是账目,其实局中人皆知,那只是盖着空印的白纸。 李正德开始与林伯祯合为空印,是在五年前,崇宁国府大案之后的余悸之中。当时僖宗年事已高,身当国法,不得已挥泪弃嘉王,根本无意国事,东宫之务早已在他掌中。 之所以为空印,是因为端王府的开支都要从明面上走,是一本难改易查的账;铤而走险,从户部收与支之间做文章,不仅是因为林伯祯的支持,还因为他对于自己多年苦心经营有着不可否认的自信。 十三行省,八荒六合,豪门贵胄,都看在眼中——他李正德才是大统,可当嫡长子之实,可有帝王之名。千不该万不该,是那个媵妾之子,无根之木。 而每年五月,户部造册,天下来觐。每个使君,皆带一份空印与一本实账,实账上是世纪纳往国库的税,而空印上将会写出李正德想要世人看见的数字。其中差额,都会被纳入他的地下钱庄,他日作金戈,架到李鉴颈侧。 那一纸纸空印与实账,就是投名状,是臣服的顿首,只对真君王。 真君王。 想到此处,他前脚已踏入两仪殿门,两侧人手中半抽出的唐刀寒光几乎刺到他目中。 李鉴未在高堂上,只身闲坐南窗边,朝他遥遥道:“大哥,且来此处。” 李正德回身,对几个走卒使了个眼色,再向李鉴阔步走去。两侧郎官与金吾卫紧跟不舍,他干脆揭下金箔面具,露出骇人陈疤,疏懒地出声:“我若是你,就不会再于身侧用一群没用的东西。” “放肆!”一郎官喝道。 “本王骂的便是你,骂不得吗?”李正德盘腿坐下,一拍桌案,眉目狠戾地侧眼看过去,“少将那破刀点本王,否则卸了你的手。” 李鉴一笑,替他到了一罐汤,推到他面前,道:“大哥何必动气。” 他脸颊上有浅笑涡,眼却是冷的, “听闻在灞桥劫杀陛下的,是金吾卫的人。”李正德一副无意提及的样子,手摩挲着腰间的剑柄,“后来查了吗?” “有什么可查的。”李鉴道,“寡人知道大哥心疼我,我年纪虽小,却也晓得恕道。如今诸多事物仰仗孟侯,他虎符也交了,跪也跪了,又肯出城巡营,寡人不好给他添堵啊。” 李正德瞧了他一眼,瞥到他宽大袖口下藏不住的伤疤。 也就这些能耐,他暗中讥诮,不过好在这小孩儿拎得清,知道自己离了孟汀、钱穆和许鹤山,什么都不是。 第59章 李鉴不再开口,将那罐夏至汤再向他推了推,温声道:“大哥口干了罢。” “五月中了,宫中还做夏至汤?” 李鉴低眉道:“病中无聊,打发时间时学做的,还望大哥不要嫌弃。” 李正德冷哼一声,道:“莫不是下什么毒了吧?” 李鉴缓缓抬眸,扬起唇角。 “是。”他说,“我下了。” 李正德没料到他话说如此,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待到回过神来,他眼见着李鉴当着自己的面饮下汤去,知道被摆了一道,恨自己失态,几乎要发作,就听外头嘈杂声乍起。 李鉴将那素罐向案上沉沉一放,万物瞬间归于平静。 “大哥既然来了,便多陪寡人一会。” “你敢扣我!” “我有何不敢。”李鉴直视他,“我乃天子,你为臣。” 外头李正德带来的走卒全被拖了下去。李鉴透过窗看了半晌,听李正德在耳侧咬牙切齿道:“若是我府中三个时辰不见我,莫怪长安自此不太平。” “寡人知道。” 李鉴把玩着腰间容臭。 “况且,此事用不了三个时辰。” “外头是何人走动?” 窗棂纸被戳破一个洞,一只眼自其中向外看去。 “莫慌,是羽林卫的巡查。”另一人道。 “吓死老夫了。”那一只眼自破洞后撤去,流出室中隐隐火光,“听闻户部能调动羽林卫,这是真的假的?” “哪里是户部能调动啊。”此人身侧的那位低声道,“是端王。” 此二人各自是江浙行省、辽阳行省的送账官员,一路颠簸至此,驿馆以人满,便在户部后的空厢房下了榻。奇怪的是,这前几日户部几乎无人,只有一二官员当值。 隔壁厢房里还住了一个年轻人,绯衣短须,是个五品上的官员,说自己的房门不知为何卡上了。他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将那门卸了,才将此人弄出来。那年轻人连连感谢,说自己叫何昶,是此处造册的监事,还问他们要了两张空印。 他们闲坐了几日,同那何昶将闲话都讲尽了,口干舌燥,才等到户部放出了信。 今日便是收空印之日。 这种做法已经持续五年之久,上上下下心知肚明且习以为常。只因今年高堂之上换了个人,有些不安潜滋暗长。不过,不安终究只是不安,这空印还是要照交。 且说那群羽林卫走后,其他使君便来了,众人在户部府库内聚作一群。众人各自将空印纸和账目拿出来,由户部的司务一一收缴,逐个登记。 那江浙的使君将东西交出去,暗暗松了口气,就听那司务问:“萧员外,敢问贵户账目安在?” 那延陵萧氏的使君立在暗处,道:“在。” 那司务有些摸不着头脑,试探地道:“在何处啊?” “户部事务繁杂,鄙宅有所越庖,已将那账目直接交予陛下过目了。”萧员外不疾不徐道,“账目之中,还附了一纸空印,请司务莫怪。” 此言一出,平地惊雷。 那司务一踉跄,手指着他说不出话。 “我江宁谢氏与萧君所见略同。”后边谢家的管事踱出来,站到光影之中,“这天下,有什么事,是圣人不能知道的?” 私语之声渐渐漫开。 “别以为如此就能洗脱!”司务怒颜叫道,“此间每一地每一户,皆是交了五年的空印,若是要查起来,一个都逃不掉,逃不掉!” 萧员外冷笑道:“那也要看,是谁首当其冲才对。” 他话音刚落,一个司度慌慌张张地奔进来,被那门口一绊,扑身摔在地上。众人还浸在片刻前的震惊与死寂中,竟然无一人理会他。他挣扎着爬起来,擦干了脸上的鼻血,断断断断续续道:“外面……有人围过来,是禁军……” “禁军?” 怎么可能。 那雍昌侯,此时率禁军入长安,不是造反,而是来围户部。 此间关系,从此分明了。 司务将他拎起来,低声道:“你看清楚了?那些禁军不是在各大营演武吗,那孟汀不是被驱出长安了吗?” 那司度沉沉颔首,头一歪便昏了过去。 “去找个火盆。”司务将他松开,回身站起来,指着身侧徒吏吼道,“给我快些!寻火折子来,将那些空印全烧了!” “得令!” 那烈火一燃起,司务将一怀空印尽投入其中,顿时尘灰飞扬。 他回过身,对萧员外与谢家管事冷笑道:“你们两家将空印交上去又如何。毕竟不是官家,算是你们自己的疏漏,可怪不到我们户部头上。” 门骤然被破开,一群禁军贯入,将府库之中占得水泄不通。司务、司度被扭住,几个兵丁将其直往外押,只听那二人喊道:“反贼!有何号令,敢抓朝廷命官!” “你说我敢不敢抓你。” 胡伯雎自后走出,将掌中圣谕在他们眼前一晃,又收回怀中。 火盆中的烈火灭去,那萧、谢二家的使君向胡伯雎遥遥一拜,上前去,于其中挑拣出些仍可辨明的残片,一一摆在一旁。 “就凭这些?”司务回首,眦目嘶哑道,“按我大豫律法,这算什么证据!” “证据在此处。” 众人闻言回首,只见何昶拨开人群走出,手中拿着两张空印。 第60章 “此乃江浙行省、辽阳行省所印。”他道,“还请司务看看,这够不够算到户部头上。” 司务惊诧道:“你竟然还活着!” 这话听得胡伯雎一怔,拿眼去瞄何昶。 何昶不答他的话,将那空印收入怀中,向胡伯雎、萧谢二人款款行礼。胡伯雎一挥手,令人将那两个户部官员押了下去,回身道:“封了户部之所,此间人皆不得进出。” 话毕,他再向身侧三人道:“各位请随我出去。” 长安五月,中午时已然有燥热之感。 何昶踏出户部,整个皇城又开阔起来。他长吁一口气,再回首看了那府库的高门。 一切从此始。 脚下是皇城中轴,一直向外延展便是朱雀大街。顺着走下去,入平康坊,就是何昶的家。若今日不过寻常朝会散,他此时定然三步作两步,去问王安人滚灯可做好。 他向那长道尽处深深望一眼,回过身,快步登高堂。 【作者有话说】 好好好 全英四千+大作业 大创开题模政结项 文献综述安全报告 感觉马上要过去了(bushi 第38章 卷收第三十七 尚书府的大门被破开,兵卒鱼贯而入林府。一中郎将在前,高举圣上手谕,喊道:“禁军奉命搜查!” 两侧肃立的将士间,孟汀扶刀疾步入府。 “林伯祯呢?” “在正厅里,已经制住了。” “把门关上。” “是。” 身后传来沉重闷响,惊落数片榴花。孟汀随手将鬓上的那片红撷了,握在掌心中,遂即登入正厅。 林伯祯高坐堂上,颈侧架着横刀,见他来了,勾着唇角冷笑一声。 “没看出来,陛下还真是信你。”他道,“是老朽目光短浅了。” “世伯。”孟汀做全了礼,淡声开口,“空印之事已成大案,您尚未经审讯,未曾被定罪。今日小侄前来,只是请您走一趟。” 林伯祯看向他,尽力地掀起眼帘,那浑浊近灰白的目中竟可清晰地映出他的脸。 “想不到你的傲气,也有搓磨尽的一日。” 孟汀没有答话,将手一挥,左右上去将林伯祯架起来,往外走。刺目的光逼进来,那老人费力地抬袖遮挡双目,经过孟汀身侧时,于袖底低声道:“莫忘我所托。” 孟汀立在原地,握刀柄的手用力一抓。 林伯祯却走得毫无犹豫之意,没入天光之中,扔下一室暗沉。孟汀回神之时,要跟上去,思绪却远了——那时他父亲战死,他被召回长安袭爵,手里只有一封拜帖,便是父亲战前亲笔写给林伯祯的书信。 命运往复交错,终又如此。 何昶同胡伯雎上两仪殿时,同李正德擦肩而过。这位殿下仿佛受了天大的辱没,带着一队走卒自正道前走,也没人敢阻拦。 胡伯雎低声对何昶道:“我想不明白,陛下明明随手就能杀了他,为何拖泥带水?” “将军说笑了。”何昶道,“杀一人易,理千丝难。况且,在陛下看来,让他死是太便宜他了。” 胡伯雎没听明白,讪笑道:“何兄果然是文化人,我竟听不明白了。” 登了大殿,有人引他们向殿后去。何昶从未进过此地,只因两仪殿向来是帝王见贵胄要臣的所在,他今日恍恍惚惚地便上了殿,在其中一走边有些惴惴不安。 见到李鉴的那一刻,不安却被剥离了。 他一向以为李鉴是天生的龙种,即使是初见时的雪夜,李鉴在斗室中一身素服地盘腿坐着,都有些不怒自威的神态。可今日与殿阁中再见,其人红衣束发,倚阑干前,温润眉目竟将此地的肃寂冲融了。二人在他面前一拜,只觉阳光熨贴地落在身上。 何昶也不难看出,李鉴是真的高兴。 胡伯雎将那几张空印奉给李鉴。李鉴拿过去看了,对着几张白纸研究得很仔细,问了些账目相关的问题,何昶一一对答了。 李鉴将那空印纸递给身侧郎官,吩咐其转给御史中丞,以待三司会审,回头看向何昶,道:“何参议这几日受委屈了。” 胡伯雎道:“听闻何参议差点遇险。” “这又是怎么回事?” “微臣于床铺上以被褥裹为人形,又求二位不知情的使君替微臣打开了门窗,放微臣出去。”何昶道,“翌日宫中走水,烧了户部的后花园,连同单单我这一间厢房。” “这要灭你呀,代价也够大的。” 李鉴玩笑了句,三人一同捧腹。何昶其实笑不太出来,只附和着。 胡伯雎又同他禀报了今日长安外巡营之事,李鉴听过,放胡副统领继续去点兵了,将何昶留在后头,握着他的手道:“何年兄,此事将了,寡人先行谢过了。” 何昶被他这一声年兄叫得毛骨悚然,俯身顿首道:“微臣不肖,岂敢言与天子同榜,万万担不起陛下这年兄二子。” 李鉴坐在栏侧,垂眼看着他的发顶,面上没什么表情。 何昶有时太软了,恭谨而近乎懦弱,他很不喜欢。但有时,这个人的勇气又出乎他意料。先前李鉴已得了消息,知道林伯祯要来将何昶封口,便暗中给何昶送令,何昶一口答应入户部厢房作内应,差点死在火里。 他也从谢之问的信报中知晓,何昶已把妻子托给退园,写了和离书,作了诀别信。 第61章 世上竟真有人,将命看得比身外之义轻。 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到此,李鉴才扬起唇角,将何昶扶起来,在他耳侧低声道:“我们先生抱恙已久,过几日应当去探望了。” 何昶松了口气,告退后回过身去,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那大殿阶下,乌压压跪了一片人,却死寂到听不见呼吸声。 十三大姓,二十四豪族。 几乎都来全了。 何昶不敢回头看,加快脚步往大殿门外去,遥遥地看见几个宦官端着盘子上去了,里面全是账目和奏折,都算是些迟表的忠心。 这些世家大族向李正德、户部交了五年的空印纸,按照律法是重罪,怎么说也是一宗可以大开杀戒的大案。 不知道李鉴会如何决断。 他跨出门槛,迎面撞上李无伤,匆匆忙忙地行了礼。李无伤拂尘一扫,平心静气地道:“朱雀大街上禁军在点兵,您走得小心些,免得被冲撞了。” “四面城门也封了?” “当然。”李无伤道,“风头是避不了了,何参议回家等圣旨吧。” 何昶听出了些端倪,抬手谢过,匆匆往阶下去了。 带着妻子回太原老家算是行不通了,他只能先硬着头皮,将王芙带回平康坊,再等待下一个推开宅门的人。 抬眼望,宫城之外,金革明烛。 待大殿里再度空旷,李鉴遣走了李无伤,自座上下来,自己往甘露殿缓步走去。 一日下来,他身后的衣料湿了又干,旁人看不出他焦灼甚至恐惧。空印一案,是他归长安后切切实实的第一战,若是打不好,非但斩不了李正德的左膀右臂,还会动摇自己的立足之所。 尘埃几乎落时,权衡之外,皆是亏欠。 他下令孟汀进城时,亲手合了虎符。玄铁于手中沉重无匹,他无奈而好笑地想,这就是旁人看来他们间最紧密的连结——猜忌、争夺乃至不共戴天。 这样也罢。 “陛下!” 李鉴顿住,回头看向殿前。 孟汀已卸下了铠甲,一身黑紫窄袖剑袍,立于殿前风中。他腰间未带刀,向李鉴抬手称贺,二人相望时,眉间尽是释然。 李鉴一怔,随即大笑起来。他许久没这样放肆地笑过,笑得五脏六腑生疼,直至孟汀过来将他拥入怀中,他才失声般默然下来,将面孔埋入孟汀的前襟,妄图于其间长久地呼吸。 仿佛是,劫后余生一般。 第39章 余悸第三十八 空印案一出,天下震动。 行省、府、州、县以及众多大族,向户部交授空印五年,在手里随便一掂量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若真要发落起来,官府街巷恐怕是都杀空了,新一批的进士还没考出来。 再者,大理寺审了一轮,林伯祯坚决不将任何罪责向端王那头推。他此处口一闭,下头的人跟着便把说辞备齐了,都埋着头不敢吭声,悄悄拿眼瞄着高堂上的圣人如何决断。 他们想着,西羌在外,也算是个由头。维稳要紧,怎么着也应当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李鉴确实这么做了。 算是大赦,但只杀一人。 只杀林伯祯。 大理寺结狱,定的是秋后问斩,李鉴心里暗暗嫌迟,明面上还是如此应允了。此令一出,端王那头也没有什么动静,大概是晓得自身难保的道理,干脆与李鉴一同,轻轻放下。 但那个做女儿的已经来殿前跪过许久了。 林霁华是个执拗的人,李鉴也是最近才品出这一点——毕竟,叫孟汀都敬上几分的人物绝不是碌碌之辈,各有各的不寻常。 那林霁华每日早朝之后便跪在两仪殿前求见,李鉴按照套路不见她,她就跪到午时,利落地起身走人,下午到点了再来跪,跪到黄昏便打道回府,比金吾卫换防还准点。 她跪得无欲无求,没想过李鉴会见自己。但第三日时,李无伤突然拿着手谕到面前了。 “陛下知道您心诚了。”李无伤道,“请王妃入见。” 林霁华低首未看他,鬓角微微沁出汗。 李鉴在殿后等她。此时天气已经有些热,林霁华依然穿着厚面料的窄袖服,带着一个侍女进来了。他先前见林霁华时,还是她为虎符逼宫那会,他没看几眼就晕了。此时一见,果然是将军风骨。可将军腰间,已无配剑。 他们对坐,沉默。身侧的人来添了茶。 “家父之事,已成定局。”林霁华先开口,“臣女不才,本当同罪,此番唯谢陛下恩典,再无他求。还望秋后......臣女能送家父,归葬姑苏。” 她敢于李鉴登基前围退园、讨虎符,就绝不会指望他不计前嫌,更不会真求他如何。 “林家的陵墓,能埋罪臣吗?” “只需陛下恩准,我若要葬,”林霁华一字一句道,“谁敢阻拦?” 李鉴笑起来,向后倚靠在胡床上,饮尽杯中茶汤。他闭了目,仰着脸道:“郡主糊涂啊,把剑交了。李正德连自己的左膀右臂都保不了,他日难道会费心思保你吗?” “不是他不保我父,而是你要杀我父。” 李鉴将眼帘掀开,平润声色中带了点刺:“怎么,有人要造反,寡人不该杀?” 林霁华攥紧了手中杯。 “为何陛下要回来?”她轻声道,“为何非要同二郎争?” 第62章 “不争,寡人就是他剑下亡魂。” “陛下也怕死吗?”林霁华冷冷笑道,“陛下为到这一步,呕心沥血,病灶添火,仿佛是生死置于度外了,还怕死吗?就算是遁出尘网,终老山林,终又何妨?” “寡人若是不争,李正德难道会让寡人安安稳稳终老山林吗?” 李鉴平静地看向林霁华。他们是世上最了解李正德的人,知道此人的狠戾决绝,林霁华特为尤甚,自知理亏,不再对答。 她听李鉴道:“不错。寡人不畏死,奈何以死相拒。只是我命必当在我手,不可由他人,若死于李正德之手,辱没我也。况且,假若寡人哪怕是退一步,那些曾站在寡人身后之人,都要万劫不复。寡人不算心慈,只是自度不可失义如此。” 他说得似乎很恳切,林霁华听得有些愣了。她习武半生,不懂文人相谈时说辞里的弯弯绕绕,此时心中警铃大作,又想起方才自己一番不算客气的话,在桌前俯下身要拜。 李鉴抬手将她截住,道:“郡主莫要多礼。今日言谈,郡主听罢便好,不必多言。” 他顿了顿,挥手叫身侧郎官拿来一个匣子,递给林霁华,说是赠礼。那郎官将匣子打开,里边是一把三尺软剑,剑面浮泽,有如江海凝清光。 “臣女不敢领受。”林霁华连忙道。 “这寡人早已备好,并非是给郡主的。”李鉴弯着眉目道,“比寡人想得要早。刚才扶郡主时试了郡主的脉象,虽不敢说上十分......” 他垂眼看着林霁华将匣子接下,淡声道:“郡主,有喜了。” “莫要同我玩笑。你那岐黄之术,还是病中和我学的三脚猫功夫,怎么一搭就知道了?”许鹤山拍案道,“还有,你做甚要和那王妃说这个?” 此时六月初一,空印案初平,许鹤山带着李群青入宫来见他。 李鉴瞅着他,笑起来,道:“你就当我诈一诈她罢。要是没有也好,若是有了孩子,李正德也晓得我知道此事,会忌惮我有对策,不敢肆意妄为。” 他看向李群青,亦展颜道:“群青,一路风尘,辛苦了。只是你不久又要上路,歇不了几日。” 方才李群青在他面前上了一表,陈冀州流民之事,左右林伯祯的那些副手也在,听得汗流浃背。 户部最近捅了大篓子,新的户部尚书人选还未定,难以服众。李鉴先做了主,给了李群青一个冀州长史的名头,以“林鸦”二字为名,假托一个姑苏林氏的家门,去冀州查探一二。若当地确实赈济不力、灾情惨重,再将此事交由户部定夺,将有罪之臣论处。 李群青对他拜道:“臣领命,定不辜负皇叔之托。” “别,还是喊小师叔吧。”李鉴挥手将户部的那几个老人家请出去了,道,“一天天的,尽是什么陛下圣人,喊得我毛骨悚然,听着也累得很。” 他确实有些倦,脸颊枕着手臂,半垂着眼看许鹤山。许鹤山自觉不好再叨扰他,收了收袖子,道:“那我该日再来?或者你要上终南山也行。这天渐渐热起来了,你也注意些。” “好好好。”李鉴轻轻笑着,“到底是子觅体贴人,你看看那秦镜如,半年信也没几封......” “估计他也事务繁杂。”许鹤山起身拜别,“再见他,大概是要明年了。” 他同李群青出去,迎面碰上了孟汀。他见孟汀腰间没有佩刀,心里有些奇怪,但没问什么,同他相对施礼。斟酌再三,他开口向孟汀道:“陛下有些乏了,侯爷若有什么事,不如改日罢?” 孟汀一愣,拱手道:“多谢许正使。” 他越过许鹤山向殿内去了。 许鹤山觉得奇怪,回头看了会孟汀的背影,想不出能有什么急事能叫孟侯亲自前来,身侧一人都不带。 李群青忽在他耳侧道:“先生不知道?” 许鹤山一惊,偏过脸去,又禁不住问:“不知道......群青是说什么?” 李群青的眼与李鉴的很像,清透得吓人,他不知怎的不敢看,仿佛怕自己的目光像枯枝败叶般落到桃花潭,败了三千尺澄碧。 “侯爷喜欢小师叔,先生看不出来吗?”李群青笑道,“我自小在寺庙之中,见过许多香客。那些夫妻并肩携手,眉目间情意是不骗人的。侯爷一看我小师叔呀,眼里就是同样的意味,只是不敢当我们的面如何罢了。” “我倒真没往这方面去想。”许鹤山道,“不过,这当真是你自己看出来的?” 李群青老老实实道:“也、也听胡副统领说了一点。” 那个大嘴。 许正使沉默片刻,平静地抹了把脸,脑海中翻起不少场景,现在看来都挺不堪回首,恨不得抽自己两下。 他说不出话,拍拍李群青的肩,带着她快步往宫城外去,出朱雀门时回眼看了看殿阁的高顶,在心里头冷笑。 那个小白眼狼。 【作者有话说】 余悸其实是许鹤山的心梗( 第40章 听雷第三十九 孟汀入大殿时,见李鉴独自一人饮茶。 两侧的郎官都知趣地退走了。他走到李鉴身侧,掀开袍裾跪坐下来,李鉴便将茶水推开,抬起手臂要他来抱。 “累了?”孟汀问。 “没有,我不累。”李鉴环着他的颈,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扑在他身前,鼻尖抵着孟汀的肩窝。夏至一过,衣衫渐薄,他能感到孟汀的手搭在他腰侧,轻轻重重地按,弄得他有些痒。 第63章 他装作难抑地在孟汀耳畔嗯了一声,孟汀的手便停了一瞬,接着便以更大的力道将他往自己这边带。 “乏了么,那就歇息。”他低声道,“臣送陛下回甘露殿。” 没等李鉴应声,他将人打横抱起,坏心思地颠了一把,向殿后走去。 外面日头还高,李鉴勾着他颈,越过他的肩头去看空旷的大殿与殿门之外的檐影流金。孟汀的手在腰间侵略意味十足地扣着,他也不去管,不慌不忙地摩挲那人脖颈分明的经络。 此战告捷,互为赏赐,也不是不可。 也不知谁是谁的战利品。 李鉴被扔在榻上时,他的长发才被潦草地擦干,周身还带着些水汽。他自顾自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往锦堆上一靠,有些懒散地瞧着孟汀宽了袍,评价道:“真漂亮。” “真漂亮吗?” 孟汀挑眉,倾过身来,将他的手捉到自己脸侧,再缓缓往下按,按到陈旧的疤痕。李鉴不吃这一套,将指尖抽开,撑着身子坐起来,对他挑衅道:“你还在磨蹭什么?” 下一瞬他便被摁了下去,膝盖折在身前,不久后便再发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声音。 压不下去就干脆别再硬撑,何况是在孟汀面前。李鉴是这么想,于是哭得畅快淋漓,看着像是舒服的,其实一半是在哭别的什么。 多年前他初见孟汀,拖着一身寒毒淬成的病骨,陪人数了一夜河灯,怜惜他死了生父母,又自愧此身仍困长安中。他那时就动过心了,却是动心于这少年自云中领回的寒光朔气,艳羡于他见过的关山戈壁、烽烟万里。 想不到多年后,自己能有脱困时,此人能为枕边人。 什么爱呀恨呀都能释然片刻了,他最不屑一顾的命途将他引至此,教他摧眉折腰,叩首于自己的古原与长风。 半刹那间八万春。 等到夜半了,寝殿里依旧昏沉,没有宫人敢进来走动。李鉴裹着孟汀的外袍,下地去点了一支蜡,蹑手蹑脚地回了榻前。 孟汀似乎睡得很熟,听说前几天他在刑部听审,连轴转了许久。李鉴蹭到他身侧,于灯影下垂眼看他的脸,突发奇想地起身拿了朱砂与笔来,悄没声地于他眉间勾了一点。 收笔时手腕被一把拉住。孟汀睁眼看清是他,立即卸了力,仰着脸啄他的下巴,声音里还带着些困意:“又作弄我干什么。” “是你先作弄我。”李鉴笑得挺委屈,“弄得好狠。” 孟汀望着他,道:“我看不够狠。” 两人又拥着闹了一阵。李鉴的手有些酸软,几乎拿不住笔与盒子,孟汀便摸索着将李鉴手里的朱砂盒安放到一旁去了。 钟声渐响,李鉴推了他一把,抵着他额头,哑声道:“忘了与你说,钱夫子近日抱恙,我这做学生的也应当去探望。只是若我帝王车架前往,朝中定猜忌钱夫子病重,难免有动荡之虞。” “明白了。”孟汀点了头,“三日后休沐,我以探望世伯之名往去拜见首辅。” 他抚过李鉴的鼻尖,温声笑道:“带着我的江陵妻。” 谁是你江陵妻。 李鉴懒得和他抢白,倦意一点点漫上来,向他肩头一窝便不动了。孟汀瞧着他那副乱七八糟的样子,手在人后背轻轻地顺着,不久后停了动作,干脆将他整个揉在怀里。 就是我的,孟汀想,非得是我的不可。 光是这样惦念,他将下巴抵在怀中人的鬓角,也不自觉地轻笑出声。 钱穆身子几乎已好了,只是在避空印案后的余波,干脆就不入朝,会也全推掉了。内阁没了林伯祯,倒也少了些掣肘,其余几位主臣行事都颇便利。 何昶这几日常来,侍奉些起居之事,也向他转述些见闻。他膝下无子女,将何昶当半个儿子,常将人带在身边,只觉何昶经此一事后平和更甚,举手投足间自若许多。 “平明,吾心甚慰。”他对何昶道,“老夫不妄赞艰难苦恨,只是一切灾祸之外,若得生存,你便比艰难苦恨更可畏。” “学生谨记。”何昶笑道,“只是希望,不要再有下次了。” 艰难苦恨,对他而言都不陌生。 从查账到如今,他颈后牵了一根线,被人提着走。以往他以为自己为了一个小家奔波劳碌,不向上望,不奢求什么。直到如今,他才无比明晰地发觉自己是个小人物。 或者说,一只能被轻易捏死的蝼蚁。 他话音刚落,外头忽然人声鼎沸起来。钱穆按了按手,叫他不必忙,自己走到书案前坐下,便见书童进来,向他报道:“雍昌侯前来探望您老人家。” “是孟侯吗?”他朗声道,“既然是探望老夫,给老夫捎带什么来了?” 李鉴自门外跨进来,向他一拱手,笑道:“捎带了先生这个不成器的门生。” 何昶连忙跪拜,李鉴走到他身边,拍了他后背一下,自己在他之下坐了。何昶平了身,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见李鉴并不在意,便替他添了茶水,自己在一旁默然。 “年兄。”李鉴出声,“你有些官职变动,可见我手谕了?” “不曾。”何昶一凛,“陛下......” “那就是不太巧了。”李鉴笑道,“吏部那边刚盖了印,向你家送了。你现在回去接旨,时候大概正好。” 何昶听出他话外之音,又实在不敢小觑那官职变动,急忙告退回家了。 第64章 钱穆饮着茶,抬眼看李鉴,道:“什么事,还要避开平明?” “不是我要避他,是他有事要干。”李鉴笑道,“说说您,身子看样子是大好了,何时再立于我中朝?先生可是我的顾命,可不能不顾我呀。” “空印案,你做的还不错,只是于孟汀处下了一步险棋。”钱穆哂道,“说来也不算险,听闻你二位千载高谊,想必是站在一处的。” “这出戏弄得他先前不大高兴,这几日拿我出气呢。”李鉴缓缓转着茶盏,将其轻轻放下,“千载高谊?先生莫要说笑了,您的眼在我身侧,别人看不见的,您不知吗?” 他话说得轻盈,心头却紧起来。 “陛下也不曾问过老夫的想法,老夫便不说什么。”钱穆摆手道,“老夫只管教你读书做事,其余不管,也没法管。你有分寸,聪明,老夫为师者,放心于你。” 李鉴扯着嘴角,正要找补些什么,便见钱穆向上拱手,道:“先帝大去前找我授信物,着老夫为陛下的顾命。陛下知道,先帝同老夫说什么吗?” 他微闭了目,一字一句道:“先帝望你,事无与愿违,长命百岁。” 李鉴的喉头滚了滚,终究没再说什么。 他们相对满茶,谈论起空印案的细枝末节。新一轮核查下来,户部做假的账数目极大,流向难寻。为了维稳,罪责全在林伯祯一人,已至死罪,无可再罚,至多再将几个户部主事的杖一百徒三年。 至于李正德的地下钱庄、天下的忠诚,都是些莫须有又抓不着的东西。 “对了。”钱穆忽道,“陛下知道林伯祯的眼睛是怎么坏的吗?” 李鉴一细想,看向他:“这我倒不知。林伯祯是有眼疾吗?那畏光的病症,看似也普遍,只是......” 他忆起许鹤山下三吴后同他说的些许见闻,指节敲了敲书案。 谢家家主谢渺,似有眼疾,同样畏光。 “这都算是些奇闻,与陛下说来图一乐。”钱穆道,“在你出生的前一年,天下有妖党之祸,传闻剪人衣襟一片,便能将人的魂魄勾走。即使将魂魄叫回,那人也会眼盲。” “此事史书上并未记载。” “那剪人衣襟、使人眼盲,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钱穆摇手,“此事的始作俑者,是一群东瀛来的方士,本是在我大豫投机倒把,不知其受何人指示,在江南之地散布瘟疫,致人病温。热毒退去之后,便有目疾。” “说得通,林伯祯是姑苏人,谢氏在江宁,正是所谓江南之地。”李鉴一蹩眉,“不过,何人有这个能耐散播瘟疫、动摇我江山,而最终能够祸不及己?” “不知。”钱穆笑答,“不过第二年,你出生后,瘟疫几乎绝迹。朝中人皆称此为吉兆,于是陛下虽为媵妾之子,却终究得以保全于青灯古佛之下,竟也是多亏了此事。” 李鉴的心思未落在那吉兆上。他推开茶盏,抱袖起身,仰头望向轩门之外。 黑云翻墨,沉雷滚来。 “东瀛人。”他喃喃道,“又是东瀛人。” 何昶赶回家,一推开门,满院的人同他面面相觑。妻子王芙在阶上站着,见他来了,忙道:“诸位,我家郎君到了,宣旨意吧。” 何昶没有丝毫停顿,对着当中那宦官跪下,顿首道:“臣接旨。” “何大人不听听吗?” 何昶不动,闷声道:“臣接旨。” 那宦官猜到他是为此赶回来的,轻叹一声,将圣谕交在他手中。 待到人声都散了,何昶抬起头。王芙自阶上跑下来,将他扶起,紧紧抱在怀里,眼盯着何昶展开卷轴的手。 “大理寺......少卿。” 【作者有话说】 空印案单元结束,东瀛妖术单元开始! 参考文献:《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孔飞力著 第41章 志怪第四十 近日雍昌侯府中事务多起来。谢之问自西市采买完物品,回侯府,路上过千寻顶侧,见有一大群人围在那高楼之下。 身后随从定住了,瞧着那千寻顶,嘴张得像是能将顶上的镇国珠吃下去。谢之问只当他大惊小怪,怀抱着物目表,抬眼一瞥时,竟也被惊在原地。 一人戴面纱,身着艳色华服,立于金顶边缘。其下,千寻悬空,万人如潮。 “这是......”他一愣,“寻死觅活也不至于如此啊......怎么上去的?” “少见多怪了吧。”前边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笑着回头道,“再过一月,便是整一轮天干的中元,长安此时便有幻梦之集,巫人、方士、幻师自东瀛西域拥至长安,至相辉楼,面天子之前,为万民见盛世之幻象。” “往昔听说过,去从未一见。”谢之问道。 那商人闭上眼,似乎是回味一场长达十年的大梦,缓缓道:“那一日,就是长安最像仙境的一天。” 谢之问看向他,他却不再说话。前头拥挤,他们带着货物,行路也不方便,干脆停了下来。 “那顶上的是谁?” “是东瀛来的大幻师,叫卑弥呼。”那人道,“今日上千寻顶,先给大家亮个相。” 人群间的喧腾忽然平息。谢之问仰头看去,那人已先开了面纱,隐约有一张女子的面孔。一把花扇撑开,挡在她面前,一时顶上红艳无边,叫长安三万街巷刹那失色。 第65章 远处隐有尺八之声。 随即,她于千尺之高,携扇翩然而舞。 临风微步,罗袜生尘。 “掌灯,这东瀛人真厉害。”一个家丁在身侧悄悄对谢之问说,“站这么高,也不摔下来,莫非真有什么奇术在身、鬼神相助?” “什么奇术,万物皆有理可循,不必语怪力乱神。”谢之问笑道,“不过,这女子敢于千尺之高一舞,倒有些对我大豫的诚心。” “此人来头可不小。”那中年商人忽道。 “此话怎讲?” “卑弥呼本是东瀛的方士,精通巫医术数,兼擅幻术。十年前,我大豫为先帝求长生,遣使东瀛,带回一批方士,其中便有她。”商人叹道,“当年我也在船队中。十年一晃,我鬓风霜,她竟未老。” “真真是......” 仙人一般。 一曲舞罢,众人皆抚掌喝彩,山呼海啸一般。谢之问朝上看去,他竟有一瞬的错觉,感到那卑弥呼仿佛是天女,正受凡人的朝拜。 他眼见那女子四面行礼,薄裳若彩蝉翼。众人掌声不停,她也不住地转着身施礼,虽然瑰姿艳逸,却显得有些怪异。 人声渐渐淡去,她站住了,如提线的偶人般转向千尺虚空。 随后,一跃而下。 谢之问顿时怔住,耳边皆是众人的惊叫狂呼。他一口气没反应得过来,便见有几个穿便服的人自人群后冲出,大喊道:“退后,退后!金吾卫查办!” 谢之问趁乱跟着那几人挤出一条道,领着两个随从,向千寻顶下去。回侯府的路敞开一个破口,他踌躇了片刻,催那两人赶紧回去禀报,自己摸出了孟汀的牌符,抓在手里,向那人群中心处去。 那几个金吾卫定在那里,仿佛有些不知所措。谢之问挤到一侧,看到眼前的场景时,诧异得说不出话。 那只有一堆花锦薄衫与一把绣扇。 后头不知是谁大喊一声,随即众人朝头顶看去,随即同声叫好。谢之问有些茫然地再次抬眼,便见那千寻顶上又站着一人,看得他莫名毛骨悚然。 还是卑弥呼。 “能同何少卿共事,真乃我辈之幸。”那大理寺卿不咸不淡地招呼了几句,“空印案已定论,但余波未平,想必圣虑遣君至我处也正是为此。不多叨扰了,卷宗已在少卿桌上,有事可问崔主簿。” 何昶躬身行礼,额低至拇指,道:“后生多谢大人。” 待那寺卿走了,他才抬起身来,将那屋门轻轻关上。 这官署,他从未来过,更不习惯于这每根横梁里都透出来的香薰味儿。那味道太浓重了,似乎是有人力图以此盖住一些别的气息,让他闻着就心慌。 大豫官府中有个不成文的定俗。一个官员升迁调度后,他从前的同僚、平日里的交好,多少会在其上任的头一天去其新官署拜访一番,表一表祝贺,显一显交情,给刚上任的新官撑一把腰。 可何昶平日在内阁做事多,于通政司挂了个职位,平日与同僚交集甚少。近日通政司派人来,也仅仅是来给他送遗留在司中的文书。钱穆还在称病,林伯祯被治罪,整个内阁仍紧绷着,没人顾得上他。 寺卿本对他这个凭空出现的副手十分疑惑,但也不多说什么。倒是其他大理寺中人,可都是用眼紧盯着他呢。 何昶一贯的应对策略,便是装死。 可他现在也是在天子面前滚了一圈的人了,遇事非得从容自若不可。犹豫再三,他一把拉开门,道:“崔主簿,还烦请你来一趟,何某有些分不清......” 这门不开还好,他直接对上了当值的那位崔主簿难以置信的眼神,还有一身常服站在外头的孟汀。 常服之侧,昆吾刀就显得扎眼了。 “何少卿是还没有安顿好?”孟汀拱手道,“本侯来得不巧了,可于情于理还是要将何少卿见一见。” “哪里不巧,侯爷请进。”何昶急忙抬手,“何某恭候已久了。” 张口就来啊,他不无愤恨地想,果然是被这<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染得黢黑了。 门一关上,孟汀撩开衣摆,径自坐下,道:“孟某此来,是想到少卿初来此,怕有人相为难,不利于之后行事。” “多亏侯爷想得周到。”何昶试探道,“圣人近日可好?” “批折子,忙得很。”孟汀带了一句,后自觉有些狎昵了,却也不大在乎,将话锋一别,道:“此次前来,是要私下向何少卿托付一件事,少卿务必用心。” 何昶停下了收拾文书的手,微抬起了眼,看向孟汀漫不经心扣在桌案旁的指节。 “我那金吾狱里,有个东瀛来的方士,曾对陛下不敬,这罪名金吾卫审不了。”他道,“人已经带来了,要你们马上送审。” 何昶听到那“东瀛方士”四字,便想起先前李鉴还是安王时的阴符之事,心中猜到七八分,便果断地应下了。求东瀛长生术法,最初是李正德提的,国门因此而开,东瀛人因此而来。那东瀛方士,说不定就是受端王党指使,做凶兆给天下人看。 这阴符案完全可以牵扯到端王头上,但林伯祯案后来看,光牵扯完全没用,断其臂膀才是硬道理。何昶想李鉴或许有如此打算,甚至会更绝一些。 他也有些好奇——得是什么样的妖士,才能让李鉴从年前惦记到现在。 这个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第66章 第二日大理寺闭门开审,他坐在寺卿大人侧席,看到那个蓬头垢面、手脚戴镣铐的方士被人拖了上来,扔在阶前。寺卿叫人上前,将覆盖在他面上的头发都拨开,一桶凉水浇下去,将此人的面目冲得分明了些。 何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脸。 起初,他以为自己花了眼——那张面皮,和李鉴的面容实在太像了。 寺卿不为所惊,挥手叫人再浇一桶热水。 很快,那张少年的面皮随着冲落下的热汤剥落,其下露出一张满是沟壑的老人面。 【作者有话说】 东瀛方士案详见不语第十( 北京秋天啦,这个时候我应该去中山公园看银杏去妙峰古道徒步去阜景街从宫阙走到教堂,去前门楼子、大栅栏、积水潭,蹲在潘家园地摊上买五块一本的老书、十块一串的链子,吃铜炉火锅,在大街上黄灿灿的树下面骑车子,爱到哪里到哪里 可事实是我明天还有课,下个礼拜还要跑一千八 第42章 沉梦第四十一 “你从何处来?” “我自东瀛来。” 那人声色飘忽,却字字分明。 “当日你扮作先帝之貌,于安王府绘阴符,是何人授意?” “是天道。” 一个从金吾狱跟来的讯官在大理寺卿耳旁道:“先前陛下亲自问过了,这妖道说的也是这句话。” “用刑。”寺卿轻咳一声,向左右看去。 何昶突然出声道;“那你先前那张脸呢,也是天道给你的?” 那方士被两边人拽起身,瞧着他笑了。 “这只是易容之术,用不着天道差遣我。”他道,“大人想要吗?我可以教你。” 何昶额角沁出几丝汗,看着他被拖下去。 “不用同他废话了。”寺卿道,“自从大豫与东瀛交,诡事四起。二十一年前,有目盲之疫病,我朝遂东闭国门;数年前,又为求不老术而重交东瀛,至今未绝。东瀛异术,妖异不可测,造出什么业来都是不足为奇的。” 何昶默然颔首,跟着他向堂下去。忽而一声惊雷滚来,何昶回眼,便见卷帘骤翻,黑云聚拢,大雨瓢泼而下。 已然是盛夏了。 李鉴自梦中挣出,猛坐起来时,所覆的薄绸自肩头滑落,露出周身的红痕与汗湿。 “怎么了,又起来做什么。”孟汀翻过身来,伸手去拉他,“方才你累得睡了,那时已替你清洗过,别不放心。” 窗外,风雷声动,雨音纷繁。 “不是此事。”李鉴轻声说着,躺了回去,枕在他肩上。 “你还能怕打雷不成。”孟汀吻了他的鼻尖,孩子气地勾他的发尾,笑着说,“你怕什么?你什么都不必怕。打雷又如何,你的师长、至交、亲人,都站在你这一边。” “是么。”李鉴说,有些走神。 若真是大敌当前,他宁可是孤身一人。 李鉴身上还带着潮热,指尖却已经冷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孟汀的喉头,耳际听到那人轻声嘶了一下。他挑了眉,也没停下的意思,直到孟汀威胁道:“你再弄?” “我就弄。”李鉴瞥了他一眼,“我还要告诉你,方才我做了个梦,噩梦。我梦见那日,于安王府前,那东瀛方士用着我父皇的脸,夺过我手中铁刃,对我当心一剑。” 他停下了手,低声道:“还不抱抱我。” 孟汀失笑,将他圈在怀里,下颚抵着他发顶,弯着唇道:“那,你做梦也不梦见我。” “侯爷何出此言啊?” “我若在,那一剑肯定是能夺下的,再不济也是我来受。”孟汀话里带了点自得与狠劲,“怎么轮得到你。” 李鉴一怔,说不出话来。 “你从来想不到我似的,本侯很不高兴。”孟汀松开他,撑起上身对他道,“从空印案之前,我便觉你避我,为着叫旁人猜你我间有隙,以为你势单力薄,不可能一人成此事。你谋划如此,丝丝入扣,我是佩服的。” 李鉴一时赧然,又端起一张脸,道:“侯爷究竟要说什么?” “陛下以臣为镇局之棋,又不愿臣涉险,臣明白。”孟汀正色道,“可我孟汀不愿在你棋局之中,同旁人一起,只当一枚走卒。” “孟汀,我真的不曾......” “而我的野心,便是想要同你一起端坐局外,共解连环。”孟汀一笑,“你既不肯再让我跪你,就让我同你并肩,如何?” 并肩。 李鉴只觉得话哽在喉头,许久,道:“我不曾有......将你当作棋子的意思。” “避而不谈算什么本事。”孟汀不放过他,“你担忧我会误会,会以为你看中我手中禁军,会以为你要夺我的权。于是你拼了命要靠自己举大计,将我踢到一边。结果呢,我吃的苦,可是半分没少啊。” “对不起。”李鉴低下眉眼,“我没想到......你雨中跪我的那一夜,钱夫子不放我去见你。他......他这么做,有道理。” “就算你真就是看中我这个权臣,那又如何,你要这点东西还算多?”孟汀抚过他眉心,“我告诉你,我比你贪多了,只有你吃亏的份儿。” “你贪什么?” “我贪你。” 孟汀翻到李鉴身上,抵他的前额。 他眼里印着点光,其间有些灼人的期许,李鉴看出来了,便不由自主地移开眼。 第67章 “怎么着,几个时辰前还能讲得很。”他垂眼瞧着李鉴,“哑巴了?” “我,我有什么可贪的。” 李鉴不看他,侧过身去。 他的后颈与耳尖又全红了,红得发烫。方才卷在情潮里,不清醒却安全,因他知道自己是有求有取的那一个,所得之物只多不少。而现在孟汀却说自己是有贪求于他,他不敢吝啬,又实在不知有什么能捧给他。 “你想听我说什么。”孟汀按着他的蝴蝶骨,干脆将他向下压,掌根顺着他脊背摸下来,“你是我大豫的帝王,聪颖,利落,无所不能,又有好皮相。别人的榻上,哪能有你这样的。” “你要不加最后一句话,我还有些高兴。”李鉴被他碰得有些痒,气息又不稳了,“敢情你说想要我,就是要我在这被你......” 他尾音一扬,忽地停住,随后断续地喟叹,拼命压着喉头的声儿,抓住孟汀撑在一侧的手腕,指尖深压下去。 “这话也就是在这儿才说。”身后人的手已经摸了下去,“我说得错了么?” “孟观火!” “答我话,我说得错了吗?” “没错。”李鉴低下声,“但是,你将我讲得太好了些......” 孟汀捏着他的下巴,凑上来吻他。 李鉴被他亲得上不来气,手脚又软下来。理智告诉他不能再来一次了,可他哪里推得动孟汀,嘴里又急又怒喊的“孟观火”到后头都成了意义不明的音节。 他整个人被拉着转过来,坐在孟汀怀里。他死死抱住孟汀的脖颈,孟汀却不动了,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额角全是汗湿。 “翰如。” 李鉴不上不下,难过得要命,主动凑上去吮他的唇,低声道:“求求你,好哥哥,别作弄我了。” “我哪有作弄你。” 孟汀向后仰了仰,不让他亲,掐他腰的手紧了紧,凑到他耳边,轻声道: “翰如,我是真喜欢你。” 外头雨影纷杂,滴滴点点滴滴,砸落于屋檐上。夏日的雨一向如此,濯枝荡川,酣畅淋漓,盛大得像是宴请山河草木的筵席。直到最末一声雷响过,雨声渐碎,散为薄雾,而万物归于寂静。 一霎银河水,洗得世间清。 而李鉴沉在梦中,没再梦见那些鬼魅般的影子。他梦见那一日,崇国公反,火烧长安,孟汀踏着暗处的机括与明明火光,走到他面前。而后,他的人生,才变得宽广辽阔。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或许他们从来,便是并肩。 第43章 难霁第四十二 李鉴起来时已经到正午了。 大概是孟汀吩咐过,宫里没人敢来叫他上早朝。他身上干干净净,枕席也换了新的,大概都是孟汀亲自打理过。他头脑还有些发昏,四周环顾,没看见孟汀,便自己起来穿好衣裳,将发束好,对着铜镜整了整仪容。 这一看不要紧,他瞧见自己脖子一侧似有块印子,拿手碰着,隐隐有些痛。他想都懒得想,就知道是昨晚被人叼着脖子咬的。咬别处就算了,在脖子上就有点太显眼。 原来也是个属狗的。 “李无伤!”他对着外边喊。李无伤应声过来了,带着食盒,向他深行大礼,道:“陛下可有胃口?这是孟侯吩咐的……” “放在这便好。”李鉴在案前焚香,抬袖虚遮着自己的颈侧。 “陛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李鉴顿了顿,心虚地一转眼波。 “我近日在调一味新香,缺了些料剂。”他道,“你替我寻些脂粉来,或可替代。” “何须替代。天下有什么料剂,是陛下得不到的?” “我要纯臣的忠骨,磨成齑粉。”李鉴冷冷道,“怎么,李公公能给我吗?” “晓得了。”李无伤俯身道,“咱家这就替陛下寻脂粉。” 他自认为伴君如伴虎,习惯了李鉴这些喜怒无常与惊人之语,殊不知自己踏出殿门时,他家圣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好此地也没有别人。 脂粉呈到他手边。他看着李无伤出去了,撩起袖子,用指尖沾着粉,于手边铜盆里水中一蘸,便向脖子上抹去。他凝神瞧着铜鉴,没注意手肘一摆,将那余下的脂粉碰到地上,刹那溅了满地香尘。 他一愣,没反应过来,仍是不慌不忙地将那紫痕盖上。就在那时,许鹤山的筇竹杖点过边门门槛,随后便是他惯常的带着懒意与轻嘲的声音:“陛下,听说你才起来......” 他半个身子探进来,便不再挪步了,有些干涩地出声:“你做什么呢?” 李鉴将手指浸入铜盆里,干脆没打算再瞒他,回眼道:“被狗咬了,遮一下。” 他没和自家至交谈过与孟汀间的事,不是不愿意谈,而是不敢多言,也分说不明白。 许鹤山轻咳道:“你身子好了没多久......” 他没往下说,先进了门。 “你讲什么?”李鉴将那空脂粉盒捡起来,放到一边,语气不大在乎。 “同人相处,也是极费精力的事。”许鹤山绕过那一地粉尘,于他一侧坐下,“我是劝你,悠着点儿为妙吧。” “怎么,子觅不放心我。”李鉴轻笑。 “你是那种......认定一件事,便一定要做成的性子。”许鹤山道,“一旦有些执念与目的,便不顾一切了。如此,我怕你吃大亏。” 第68章 “那还是真谢谢子觅了。” 李鉴一拱手,给他让了些位置,随手将他的筇竹杖拉过来玩。许鹤山瞧着他,捏了捏自己的指节,道:“群青......小李大人随队出发往冀州,上午便走了,没有提前告诉你。” “她出发有什么可告诉我的,待到巡出成绩了,再来见我也不迟。”李鉴说,“我已然,给群青送过一次行了。” 他将手中竹杖递给许鹤山,道:“多说一句,她认了子觅你这个师父,我很放心。” 许鹤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侧首东望,望见窗外层层叠叠的长檐与复道。昨夜一夜暴雨,烈日之下,雾气蒸腾殆尽,叫琉璃瓦更明艳,其间绿树更浓荫。 算来李群青快马,将过崤山。 “看来诸事皆有眉目了。” “是,殿下。”礼部侍郎柳衷跪在佛堂阶下,徐徐道,“此事早非空穴来风,想来殿下心中已然有答案了。那青玉,那养在安王府后院的姑娘,还有死在禁军帐里的那个无名小卒……” “我都记得,用不着你一个个列。”端王李正德跪坐在香案前,手中捻着一串朱砂供手持,闭着眼没回身,“我皇叔的好儿子,留了个种。” “还好是一位女子。” “女子。”李正德回身,半张金箔面在灯烛之下泛着隐隐幽光,“是女子就不必管了?我李家世代,不乏女帝。就算李鉴这几年便死了,那女孩儿却已及笄,那帝位哪里轮得到我。” 柳衷自知失言,顿首道:“微臣考虑不周。” “林伯祯之事,你怎么看?” “陛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似是本就没打算要治罪于殿下,大概是……念及骨肉之情罢。”柳衷一面低声说着,一面观察李正德的神态,“但如此,户部的权柄,彻底不在我们这一边了。” 李正德对那“骨肉之情”嗤笑一声,却也没怪罪他,只道:“柳大人讲对了,他要的是户部,这是要断孤的财源与手脚。” “那殿下打算如何?” 李正德起身,面对他坐下,正要开口,一个管事的自堂外跑了进来,附在他耳侧道:“王妃身子不舒服,呕吐了两三回,医官去看,说是王妃身体康健,却是整日忧思恍惚,乱了气脉。” “知道了。”李正德点了点头,挥手叫管事的下去了。 “孤的打算,尚不清晰,却有些成形了。”他放下手持,对柳衷道,“李鉴自矜自用,又身在明处,反而好对付。我于暗中,大可为他设空城之局,叫他不战而退。” 柳衷小心翼翼地拱手,道:“殿下思虑,微臣信服。” 李正德一笑,又问道:“你儿子呢,近日怎么样?” “多谢殿下深恩。”柳衷道,“犬子不才,能在禁中谋得一职,全凭殿下提携。今后定当结草衔环,以报殿下。” 李正德摆了摆手,从袖中抽出一卷钱票,交到柳衷手里。柳衷心知肚明,向李正德连连答应,正将那钱票收入前襟,听那管事的又从身后奔过来,气喘吁吁地到李正德面前跪下,道:“殿下……” “又有何事?” “王妃她……”那管事的一顿,“她想出去走走。” “不是不舒服吗,让她静养。” “殿下,她已然骑马出去了,我拦不住!” “要你们这帮废物何用。”李正德声色厉了些,“人去何处了?” 那管事的两股战战,说不出话来。 李正德给柳衷使了个眼色,柳衷连忙告退。 他起身,一旁侍女给他拿来了剑。李正德将那剑佩好,低眼看了那管事的,抬腿将他一脚踹开,也不管他额头被桌角撞得鲜血淋漓,自顾自出了正堂。 他知道林霁华会去哪里。 西出长安,有一片荒废的围猎场,现在只留了一小块山前的荒原,其他地方都成了长安内大族的坟陵。 李正德是在此初见林霁华。 当时,少年将军云中归来,卓有战功,一身京红,百步穿杨。 如今她射箭之处,皆为荒冢。 李正德乔装掩面,一人打马出城,到了那围猎场。他下了马,放它自己嚼草,走几步没看到人。 他心中开始发慌,拨开疯长的蒿草,向坟冢中去。脚下乱石多起来,他踉跄了几步,干脆抽出剑来,于蒿草间乱斩,劈出一条路来,自其中挣脱。眼前霎时空旷起来,他抬眼,看到林霁华有些错愕地望着自己。 “霁华,同我回去。”他伸了手,“你这样还骑马,恐怕不妥吧。我已让府中派车架来,你先跟我来。” 林霁华摆了摆手,引他到身侧来。她有孕不久,还未显怀,身形依旧利落,与当年围猎射箭时无异,只是身侧没有原先那把剑了。 “我于此处,为我父立了一块碑。”她道,“我看林家不会引火烧身,他秋后绝不会能归葬姑苏。在此地,也不算太辱没。” “霁华,你不要急,事情绝非毫无转机。”李正德扶着她的肩头,“这么着急给你父立碑做甚,我会想办法......” “不必。” 林霁华推开他,将他戴歪的护腕正了正。 “我父在你眼中,也已是一枚弃子了。”她轻声道,“我比他好些,还有个孩子。” “并非,我仰慕于你,绝不会......” “你仰慕的,是何人?”林霁华笑起来,“是那个手握兵权百步穿杨的林将军,还是如今这个手不可握寸铁、连父亲的性命都救不下的废物?” 第69章 李正德一时失语。林霁华上前,一把捉住他的前襟,鼻尖亲昵地抵着他的,几乎是恶狠狠地低声吼道: “可我爱你,二郎,我爱你。” 她猛地松手推开他,接着俯身干呕起来。李正德抓着她的肩,替她拍着背,听辘辘的车声响过来,便扶着她向外走。 身后新碑旧冢,荒草丛生。 第44章 冀州第四十三 李群青自马上翻身下来,双脚再踏上冀北于烈日炙烤下干裂荒芜的土地。 这一片地方,曾是祖父李长卿——或者说,李执,少年时的封地。于此北望,燕云十六州连缀,长城万里,抵至阴山。 而此时此地,数万流民滞留于此。 明面上她算是跟着巡抚来视事,跟在那些大人后边。但李鉴亲自给了她手谕,又有一重飘渺的身份将她撑着,她被推着成了那个要走在最前头的人。 那巡抚直奔燕京,李群青一人带着几个从许鹤山手底下调来的不良人,朴素打扮着,来到她北归之时所至之处。那些破烂不堪的营帐仍立在原地,其间原有的溪水却已干涸了,只留下焦黑的故道,与两侧枯坐的人。 那些人,或者说,包裹在褴褛衣衫中的活骷髅,只能以仍存的鼻息自证其之所以为人。 李群青想起自己方才离开的长安。长安三万街巷,冠盖满京华,而此处却是生灵涂炭。 这不是她所认为合理的世界。 群青随手撩开一处还算完好的帐子。一个老翁背对着门坐着,两肩因呼吸而吃力地松动。她适应了帐内昏沉的光景与浓重的浊气,忽听到一个女子微弱地惊呼了一声。 借着透进来的光,她隐约看到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女子埋在一堆破布中,手里抱着一个襁褓——她在给孩子喂奶。 “你是何人?”那老翁问,“长安来的?” “是。”李群青道。 她握着剑柄坐下来。一阵窸窣声后,那女子顶着一张苍白的面孔走了过来,坐到李群青面前。 “大人。”她轻声道,“前几日行省的老爷已来看过,说不日便有干粮与水过来。” “那送过来了吗?” 那女子一顿,缓缓摇头。 “这位是......”李群青看向那老翁,试探性地问道。 她话音滞住,只听那女子放声大哭。 “这是我公公。”她哽咽着,一手用力抵住前额,“我夫君上个月去燕京,回来便染了病......连我婆婆的命一同索去了......我公公也发热病,熬了几日,眼睛瞎了......” “那你呢?” “我在正定老家生了孩子,正在月子里。”她将泪抹了,回头看自己的孩子,“回来的时候,瘟疫的头一波已经过了,人也......都没了。” 先是瘟疫,后是饥荒。 李群青抬手,握了握她的肩头。小妇人望向她,忽有些失神,低声道:“我真羡慕你。” 李群青身边的随从已在分发干粮,向帐里递了一些来。她去接过了不多的干粮,放在一张瘸腿的木桌上,问道:“既然瘟疫已过,你们为何不回去?” “回去。”那老翁开口,“回哪里?” “回你们的家。”李群青道,“我从未务农,却也听说荒年之后有余年,只要还有人活着,日子便还要过下去。” “女娃,你太年轻,想得太少,又是从长安来。”老翁侧过脸,颧骨高耸着,“一个冀州的荒年,对大豫而言不算什么,对我们这些平头黔首而言,就是灭顶的大难。” 李群青垂下眼,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况且那地方也回不了。”老翁道,“大约两个月前,有人在我们的田里,看见过一只断翅流血的凤鸟。” “人快到了?” “对。”燕京的长史在别驾一侧道,“巡抚与总督总算安顿下来了,麻烦的还在后头。” “都是那群废物!”别驾骂道,“这点小事难道不能压下去吗?圣人这回知道了,多半对我们要指摘几句。虽说圣人年少,那年少才气盛啊,万一将我们同那空印案......” “莫急莫急。今天来的,到底不是圣人。” 别驾掀起袍子跪下来,看了燕京长史一眼,道:“你见过陛下吗?” “没有。”长史一愣,“还有,你跪什么?那领头的使者,论阶品与你我相仿,虽说是长安来的,倒也不必......” “你没见过陛下,一会看到那位大人的面孔,便算是见了六七了。”别驾意味深长地一笑。那长史心头一惊,急忙随着他跪下来,引颈等着车驾,却是只见遥遥一骑黄尘,几匹快马朝城门处奔来。 为首一匹青骢当先,至城门前时被骑马者一勒,发出高亢的嘶鸣。从马上跳下一人,身材劲瘦,面颊仍带尘土,眉若远山,眼稍略有些上挑,却不是含情目,凛凛然有剑意。 “这大抵就是那位大人。”那燕京长史对身旁人低语。 “布政使何在?”李群青问。 原是个青年女子。 “这......”别驾起身,拱手道,“想必是在同巡抚相谈,大人可一会入见。” “我现在便要见。”李群青一哂,“我已同巡抚禀明,视察过流民营后,无论如何都要亲见布政使。” 她心中知道,按约定,此时巡抚已然离开燕京,回到其所驻守的真定。若不出大岔子,面前这个人是在拦她的路。 第70章 “按照礼数,还应当通报布政使司,待到批复下来,再定入见的日子,到时派人来请你。”那长史大着胆子起身道,“大人,别说是你,我这当地做官的,要见他一面也得是这样。要不,现在驿馆歇一歇,鄙人替你们一行接风洗尘......” 眼前寒光一闪,他还未反应过来,一柄长剑已经架在脖子上。 “我再问一遍,我要见布政使大人,能否即刻入见。”李群青看着他哆嗦,扬起手中白玉牌道,“圣人有令,敢妨碍此事者,杀无赦。” 她话音刚落,听到一人高声喝道:“何人持剑于南门?我乃直隶布政使,崔宇杨。” 李群青握剑的手紧了紧,面上依旧淡然,收剑回鞘,朝对方施礼。 “我乃新到任的冀州长史,下官见过大人。”她道,“姑苏林氏,林鸦。” “你想知道什么?” “不是我想,是陛下。”李群青快步跟在崔宇杨身后,“直隶隐瞒流民之事,本就不妥,难道大人打算......” 崔宇杨猛地回身,李群青退后一步,躬身作揖道:“还请大人,识时务。” “这轮不到你教我。你祖父在时,我就已经在地方做知州了。”崔宇杨垂眼看着她,“不必多礼了,小李大人。” 李群青惊得抬头,崔宇杨却已转过身去,推开自己厅堂的门,于桌前坐下。李群青跟着进去,迟疑片刻,坐到他案前,他也没有再阻拦,自身后书柜中抽出不少卷宗,一件件展开,推到桌当中。 “是我无能。”他道,“压不下去了。” “究竟是何事?” “今年一年,冀州有报上来些奇诡的案子,刚开始无人在意。”崔宇杨道,“有些地方,发生了剪人衣襟、致人热病不退以至于眼盲之事。此种事情,我大豫曾有过,是......是不好的兆头。圣人初即位,没人敢这样提。” “不好的兆头......”李群青追问道,“可是与二十一年前,东瀛妖术案有关?” “小李大人功课没少做。”崔宇杨道,“正是如此。直隶这边压了两个月,那病疫已然扩散,冀州之地,十不存一,再加上突然的荒年,粮仓都快放空了。” 他推开卷宗,有些疲惫地垂下眼,道:“你去同圣人说罢。什么罪责,我都愿受。” 李群青将几份卷宗看了,上边都是讼狱的记录。何时何人何地,都交代得清楚明白,那案犯也都是死咬着不认罪。 一片衣襟,真能有何神力不成。 她将卷宗理齐,看向崔宇杨。那人鬓发已然全白,身上一件官袍,都快看不出红色来。 “下官见识浅,大人若不嫌弃,下官愿于此助大人一臂之力。”她道,“大人放心,不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下官绝不回京。” 【作者有话说】 这地方政治体制就乱写了(首度在西安但直隶又是河北…) 第45章 离离第四十四 李鉴将手中长信放下。抬眼时,钱穆已立在门槛之外,将手抱在腹前,垂眼静立。 “陛下。” “先生无须多礼。”李鉴抬手制止,绕过桌案,搀着他跨过那扇门,“你若是还向我提什么乞骸骨的事,我就要生气了。” 钱穆低低地笑,在他书房堂侧坐下,道:“只是要把那杆披红的笔,彻底还给你。” 李鉴转过去,背对着他,没想好要说什么,却听他在身后道: “为什么。” “......什么?” “老夫早就想问,在你自江陵归来、来我府上找我那一夜。”钱穆道,“你回来,立天下之正位,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鉴将那长信叠起,沉默不语。 “报那寒毒之仇吗,还是为了保命?你是老夫的学生,抱负没有你父亲一半远大,却也绝非庸常之流。”钱穆道,“老夫看不出你眼里有什么开疆拓土的野心,所以不知你熬尽心血要立于此,究竟为什么。” “先生,你不是头一个问我的。”李鉴对他温声道,“若孟观火问我,我便说李正德杀人总要偿命;若群青问我,我说我有要回护的人。若是先生问我,学生倒也不必说冠冕堂皇的空话。” 他摊开自己的手,先看窄细的指节,目光落在指根,再看掌心里纵横密织的纹路。 “我喜欢,自己抓着自己的命数,叫任何人都没法左右我。”他道,“我时常觉得,自己在渡一条宽阔无比的江,江那一边迷雾濛濛。我也难言到底为何渡江,却仍努力自持,不使舟楫翻覆浪中。” 应当是自由的,如长风。 “那我把披红的笔全然给你,”钱穆道,“你为何不接?” 李鉴回过头,踱到钱穆身前。他退后一步,将黄袍前摆掀起,倾身跪下,俯身一拜,恭行弟子礼,将左右郎官都吓了一大跳。 钱穆望着他,眼中平和而无波。 “还未结束,还不能放先生走。”李鉴抬起身子,“况且先生所望,实在难寻。如今大豫,波诡云谲,何来先生要归隐的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与东山歌酒。” 待他年。 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好。”钱穆道。 李鉴将嘴角一扬,站起身来,给他的夫子奉了茶。旁人看来,这九重天上的师徒实在不失为一段佳话。但李鉴看向钱穆时,见他眼中映出一张脸,却分明并非自己。 第71章 钱穆仿佛是,要在他身上了却什么经久而难言的憾事。 “如此,有两件事,陛下要听老夫一言。” “先生但说无妨。” “其一,你要给嘉王家的小殿下一个册封。我大豫,少一个镇国公主。” “学生也有此意。”李鉴一笑。 “其二,假若边疆战事吃紧,一定不可放一关一隘,尽出我大豫良将,万里赴戎机。” “我明白......” “将军的生气,全然在马上,锁在宫城之中,便只会枯死。”钱穆道,“若真到必要大战之时,你要放孟汀西出长安、再镇云中。” 打更之后,孟汀回到由金吾卫所改的禁军司,将一身铠甲都卸下了。他换了常服,同胡伯雎打了招呼,道:“我先回了,辛苦胡兄。” “无妨。”胡伯雎一面吃泡馍一面道,“我早上睡饱了才......” 一个郎将从外边跑进来,慌张不已,差点撞在孟汀身上。 “怎么了?” 胡伯雎放下筷子。 “不惊扰二位,我来取些空卷宗,送到万年县。”那郎将抱拳道,“方才一岗巡查,发现了些异状,已交给万年县那边接办了。” “看你这样子,所见并非小事啊。”孟汀将腰封束起,提刀挂上,“我跟你去一趟吧,反正闲着也闲着。” “你不去宫里?”胡伯雎在后边问。 孟汀剐了他一眼,跨出门槛,衣摆瞬间被风灌满。他朝前走着,招呼手下牵来自己的青骓,飞身上马,回眼拿马鞭指着胡伯雎笑道:“那就你吧,替我进宫去陪陛下吃饭。” “我可不敢要这福气。”胡伯雎嘟囔道。 且说孟汀跟着那郎将,一路打马往万年县去。到了县衙门口,那县尉已等在门口。见了孟汀,他颇有些惊异,上前行礼道:“竟然惊动大将军至此。” 郎将在孟汀身后低声问:“放在听副统领讲,您要进宫去见圣人?若耽误了时辰,岂不是......不太好。” “没有,随口一提。”孟汀道,“陛下劳累,哪有夜夜虚前席的道理。” 李鉴中午时给他写了字条,说有密奏,提及万年县将有事变,遣他空身去看一眼。他要孟汀既不留什么痕迹、不能显出太极宫的关切,又要拿其金吾卫大将军的身份,将此事背后干系之人点一点。 “那二位请进吧。”县尉道。 县衙正厅前有一个颇大的庭院,两侧站满衙役,其中有一颗高大的枇杷树。枇杷树下,停了一张长方台,方台之上,陈着一具死尸。 孟汀见尸首见得多了,刚进门时未注意,目光最后才落到那死人身上。那是个高大的男人,面目被泡得有些模糊,但周身的衣物十分完整。他瞧了那尸身上的腰带与头顶的簪子,确认此人为一无官身的国人,不禁有些怀疑于李鉴所言的“事变”二字。 “这是从井里打起来的。”郎将对他道。 “是自己坠井的?” “不确知。”那县尉,名刘三省的,走到尸身一侧,“只是,那口井已经半干,人跳下去根本不可能溺死。因此,下官更倾向于认为此人乃为他人所杀。” “他人。”孟汀道,“他有仇家?” “此人是个书生,为赶考在此处租住,不过三月有余。这书生性子豪爽,好交游,同游不少。但结仇之类,从未听说。”刘三省道,“他前几日至城中,再未归来。房主人奇怪,向县衙报官。今日我们方在万年县西的一处井里找到了尸首,还未再做探查。” “既如此,还请县尉尽心,查明此事。”孟汀瞥了那尸首一眼,“马上京中有盛会,鱼龙混杂,万事都多提防。” “大将军辛苦。”刘三省抬手,却没有送孟汀走的意思。 他一挥手,衙役都自门中鱼贯而出。孟汀见了,便也回身颔首,那郎将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刘三省上前一步,压低嗓音道:“侯爷,我要你看这个。” 孟汀蹩眉,看着刘三省利落地戴了布手套,将那尸体吃力的翻了过去。 他拿手一指,指向那尸首的袍裾后摆。 那里有一块规整的缺口。 “这里,一定是人割下来的。” 孟汀快步入了太极宫内,脚步有些匆忙。两侧俯首的宫娥与灼然灯火一一掠过,他三步并两步地过了侧门,绕进甘露殿时,才将步子放轻放缓了。 里边没有一点火。他刚没入那阒寂,一人便从后边悄没声地抱过来,面颊贴在他颈侧,气息很温热,手也缠得很紧。 孟汀一怔,回过头去。 “你喝酒了?” “嗯。”李鉴闭着眼说。 孟汀觉得有些好笑。他转过来,抓着李鉴的手,将他拉到榻边坐下,自己转身去点灯。李鉴坐在那里,挺认真地瞧着他,身上有些出汗,不知道是沐浴时蒸的还是饮酒饮的。 “我从万年县那里,带了些你想听的。”孟汀在他面前跪坐下来,故意逗他,“你这样子,我说什么,你也记不住啊。” “嗯。”李鉴又说,好像有点不高兴。 “本以为你能早点来。”他说,“本来还给你留了点你爱吃的。” “那你先睡,我陪着你,如何?”孟汀和醉鬼打商量,“明日一早,我再陪你用早膳,顺便说事。” 李鉴是个好哄的,垂眼看着他,沉沉地点了两下头,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第72章 孟汀松了口气,放下他的手,打算先把他哄睡了,自己再去更衣。于是,他凑过去,托着醉鬼的后脑,将人嘴里的酒意尝了个遍,一面将他按到枕席间。李鉴有些接不上气,他便从善如流地停了,在李鉴额前亲了一下,起身要走,手腕却被一把拽住。 李鉴是习武之人,力气不小。 他有些迟疑地回身,只听李鉴有些含糊地道:“孟观火,你不要走。” “我不走。”孟汀笑道,“陛下在这里,我走到哪里去?” 李鉴不肯松手,声音渐低下去。 “我不要你……去云中。” 第46章 幻花第四十五 李鉴醒过来,头脑微微有些痛。他翻了个身,一只手便覆在额前,然后他听见孟汀的声音:“把汤喝了,醒醒神。” 他应了一声,带着鼻音。 “你昨晚就来了?”他起来,将汤喝尽了,神情还有点恍惚。孟汀笑眼看他,将碗搁到一侧,颇一语双关地道:“不是我来,是你不放我走。” “全忘了。”李鉴道,“对了,万年县那边是什么事儿?” “还在查。死了个书生,无缘无故在井里溺死,身上少了一条布。”孟汀回想了片刻,“刘三省说,他曾办过二十一年前的叫魂案,对这比较......看重。” 李鉴洗漱完毕,换好了衣裳,将腰一束。那布帛本就薄,贴紧在他身上,脊背绵缓如滚玉丘山。 “你知道刘县尉的履历吗?” “我同他不熟。” “二十一年前,他便已经是万年县的县尉了。”李鉴笑道,“后来一路升迁,到了大理寺,就是何昶如今的那个位置。” “那如何又回去了?” “李正德要把自己的心腹放进大理寺,又动不了卢寺卿,便罗织了个小罪,将他弹劾了。”李鉴道,“林伯祯事发前,我将那心腹药杀了,向外就言此人突发心疾,年老病终。” 而后,空印案起,此人之死无人问津。 “那为何不将刘三省调回大理寺?何昶不曾司法,看起来颇生疏。” “刘三省对万年县熟悉,我要他查好这一件事。”李鉴道,“而何昶毕竟在朝中,同内阁走动方便,又是个可信任的。” 他说着,仰着面等孟汀给他眉间点朱砂。笔锋落下的那一瞬,他微闭了眼,哑声问:“我昨夜,同你说不该讲的话了?” 孟汀收了笔,道:“没什么,你喊我别去云中。” 李鉴一时愣住。他自知对孟汀不设防,没想到自己能随意到这种地步。他开口要解释,孟汀瞧出他局促,凑过来安抚地吻了他,将他耳际的鬓发别到后边。 “先用早膳。” “何大人,你听说万年县的事了吗?” “没有。”何昶还在吃饭,抬起眼来看了他的同僚崔主簿,“万年县的事,万年县管。除非有什么大的异常,我们恐怕不必‘听说’罢。” “就说您是内阁的阁臣,果然是不一样的。”崔主簿笑道,“可我又听了个版本,颇有些志怪的意味。” 何昶瞥他一眼,也不答话,但手里的筷子停了。崔主簿凑过来,在他耳边道:“听说啊,那书生信神灭之论,不敬鬼神,私下结社,常说些什么论衡之语。这回是遭了报应,被鬼怪扯了衣后摆,得了失心疯,自己跳入井中溺水而亡。” “这您也信?”何昶低声道,“可别乱传,您可是大理寺的官员,讲话多多注意为好。我也不信神佛那一套,难道......” 崔主簿急道:“何大人讲话才不讲究!” 他还要讲,大理寺卿自外头进来了。何昶连着扒了几口饭,同崔主簿站起身来,朝他行礼。寺卿自己也带了食盒,朝他们一抬手,道:“坐,边吃边说。” “这几日似乎颇清闲,自在得有些非常。”何昶也不避讳,“大人,是不是终于有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卢寺卿将饭菜取出来,一面动筷一面道,“那个东瀛的老方士,死在牢里了。” “死了!怎么回事?” 他们所辖狱中,时时有人看管,甚至派了人专门每日盯着那方士看。但凡其有异动,都有法子可留他一条命在。 “昨夜他睡熟,狱卒也一直守着。直到正午,那方士也睡着不动,换班的感到怪异,上手一摸,已然尸僵。”卢寺卿道,“送到仵作那里,检验几番,说是失温而死。” 在盛夏之时,失温而死? 着实怪异。 “听闻这些阴阳术数之辈,皆能通天地见鬼神。这不会是被索命去了罢。”崔主簿颤声道,“天机不可泄露,竟然真如此?” “若真有鬼神报应,何来朱门酒肉臭,何来路有冻死骨。”何昶淡声说着,看向卢寺卿,“那卢大人意下如何?” 卢寺卿默然,夹了一筷菜,置于粟米之上,以筷尖戳拌片刻,才缓缓道:“这回没审出什么有用的言辞。我卢某平生不屑于伪作供词、博取圣心,既然案犯已死,那么......” 他将碗筷一放。 “就此结案。” 这就结案了。 何昶回家路上,依旧想着中午吃饭时卢寺卿所言。日暮时又下雨,长安城中闷热潮湿,弄得人有些心神恍惚。 他知道李鉴的意思——多少要从那方士嘴里撬出些东西,指向其背后的人——最好,指向他想要的那个名字,方便最后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第73章 但那方士终究一句不提,还以诡异的死状将整件事弄得愈发扑朔迷离。 卢寺卿说得对。不需陈伪辞以佐证最初的猜想,因为,真相或非任何人所预见的那样。 但结案也意味着,连环断了。 他心中无端烦闷,打着伞进了家中院子。刚回身收了伞,他还没喊一声芙儿,抬眼时却怔住了。 院中有一盏滚灯,风一吹,在雨中簌簌地自己翻滚。那烛火摇曳得厉害,又被风吹雨打,偏偏旋转翻飞而不灭。 他记得自己脱险后,王芙没再做过滚灯。 难道她今日有兴致了? 他快走了几步,去提那滚灯的竹外框,想将灯提回厅堂内。可那滚灯仿佛成心不要他碰,滚得愈发起劲,仿佛要逗引他去追。 庭院中,分明无风。 何昶发觉有些不对劲,高声喊着王芙的名字,一面退到庭前檐下,却发现正堂的门上了锁。他心跳如骏奔,生怕又出了事,抓着门环不断拍打,耳际却听着雨声停下来。 何昶迟疑一瞬,徐徐转过脸去。 院门侧站了一个女子,一身花锦华衫,怀中抱着那盏滚灯。看到何昶的面孔,她轻启朱唇,却未说什么,施施然行了一礼,面上笑意嫣然。 雨已经停了。 可是——何昶抬眼,只见漫天飞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庭前本来积水的低洼处也堆满了花瓣。他自己的衣衫仿佛瞬间干透,却染了一身薄粉,肩上全是落花。 “姑娘,你是......”何昶有些无措,又尽力自持,对她平揖道,“此处确是我宅,姑娘何故在此?我妻在何处?” “你过来。”那女子笑道。 何昶后背汗湿,不由自主地迈了步子,自檐下走到庭中。 满天花落,若有飞天于其上。 “你是何人?” “某乃何昶,何平明。”何昶老实地答话,听这女子口音,感觉她不像是中原人。 “你在长安做官,一定见过陛下,略知陛下其人。”那女子向他走进一步,“你看,我这幻花之术,陛下会不会喜欢?” “......什么?” “他若喜欢,会否......”那女子抬袖掩了半张面,垂下眼来,“将我留在九重天?” 何昶惊住,快走几步,到她近前。 “你究竟是何人!” 那女子将袖子一撤,收敛眉间意,抬手将怀中滚灯抛出,把何昶砸了个满怀。何昶手忙脚乱,踩在花瓣上,将要仰面摔倒,眼睁睁见那女子望着他大笑,道: “他们管我叫,卑弥呼。” 刹那间,她如幻象般烟消云散,满天飞花顿成滂沱骤雨,匝地有声,天光顿收,一切回归于夏日的潮闷。 何昶将那滚灯护在怀里,仰面摔下去,溅起一地水花。 他吃痛地叫了一声,厅堂的门顿从里拉开。王芙撑着伞跑下阶,将他扶起来,嗔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都到家了,也不喊我一声!” “我......”何昶一时语塞。 “滚灯?”王芙眼一亮,“郎君,还是你惦记着我,竟替我买了一个回来。” 何昶任凭她将那滚灯接了去,在雨中僵立片刻,便被自家安人拽进了屋里。他将湿衣服换了,泡进热水中,直到泡得额头出汗才停,又猛灌了几碗姜汤才作罢。 真是疯了,他心想。 一闭眼,眼前又都是方才的天上幻花。 【作者有话说】 冷雨,听说山区有雪。 第47章 昔我第四十六 钱穆剪毕烛芯,提起笔,抚平面前纸张。 “平明近日想必疲乏了。这样,你不必再来内阁做草拟与理文书,无事多养神。”他道,“因过劳而恍惚,往常也是有的。” “不是恍惚。”何昶抢了一句,略犹豫片刻,继续道,“我同人打听了,那巫女......长安确有其人。此中必有蹊跷,万万不可让她见陛下!” “平明不必多虑忧思。”钱穆道,“陛下也无暇见她,又是流民又是战事,奏书多得和雪花一样。他今日一早起来,便开始批红,一直到现在。” “是。学生......” “你有事,为何不直接来见寡人。” 殿阁中之人霎时伏倒一片。何昶一回头,见是李鉴,立即起身又拜倒。 “臣何昶叩见陛下。” “平身。”李鉴说了句,越过他,对钱穆道:“先生,我将事务大体处理了,已经交代下去。若有什么节外生枝,还要麻烦先生。” “陛下言过了。” 何昶听着,没敢起来,却觉得李鉴将他身后的腰带碰了碰。他想起这腰带在雨里淋了一遭,方才更衣时忘记换了,生怕谁见此情形而弹劾自己御前失仪,便要起身谢罪。他方一抬首,却见李鉴并未看自己。 李鉴目光垂落,看向自己的指尖。 那是一片浅绛的花瓣。 “起来,别叨扰老师了。”他弯了弯唇,“如有事同寡人有干系,直入太极宫见我。” 待遣走何昶,已是中夜了。李鉴盖熄了所焚的香,把李无伤叫进来,将明日的日程布置下去,再去沐浴更衣。 孟汀去洛阳点兵了,上午走的。 他无端觉得自己被困在了这盘盘囷囷的蜂房水涡之中,尽管实际上还算去留自由,却依然是被附着于那高堂之上。孟汀走时,他嘴上除了浅薄的关切什么都没说,却自觉受困而孤独,又有些羡慕于孟汀。 第74章 吹熄蜡烛时,他见到榻边几案上仍放着何昶身上带的那一片花。一阵风来,那花忽地飘飞而去,李鉴抬眼,便见殿侧偏门开着,正对着半轮月明。 他不愿招来李无伤,便自己亲自去关门。走到近前,向外一望,却觉得景物有些异常。虽说中夜昏沉,外头却有火光与月色,将那夜里的庞然巨物模糊地映出来。 那不是太极宫。 他心跳几乎一滞,回身提了一盏月灯,跨过门槛。万里长风撞入怀,面前是一座高耸的城楼,其上士卒明火而执杖,光亮落至城门,见其上书三字:云中城。 远处似有连绵长山,在月下浪涌般起伏。 像是在做梦一样。 可这梦,未免也太过逼真了。 他提灯向后望去,身后已非甘露殿,而是一座鼓楼,檐入冷雾。楼门向南开,正中陈有巨鼓,面上橐皮紧蒙,周侧紫铜泛幽光。 他定下神来,自己思量一番,回溯至何昶所言,福至心灵般想到——这大抵便是幻术。 但这幻境之中,为何是云中城? 他一转念,想着若是在此境之外,自己这副身子骨怕是根本没法到这关山之地,便干脆“既来之则安之”。他抬眼看了眼天上月,提着灯朝楼墙侧走去,朝下一照。 “何人!” 那人厉声断喝,李鉴被难得地吓了一跳,将灯迅速一收。 怎么回事。 做了半年皇帝,竟然将胆子弄得越来越小了。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朝城下一转,又将灯盏探出去,光亮一直散到五丈之下,照到一人仰起的面孔上。 仿佛时间凝滞,连风声都平息。 那人眉眼好生熟悉,却还未舒展,带着些从他胡人母亲那里继承来的野性。虽然看着只有十二三岁,身量却不矮了,腰间佩那长刀,身上压着铁浮屠,腰牌却仍是木制,尚未书什么禁军大统领、金吾卫将军。 “你看我做甚!”少年孟汀喊道,“鼓楼岂是能随便上的!速速下来。你是哪位都督帐中幕僚?我要禀明于他!” 李鉴瞧着他,弯着眉眼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怎么下来?” 孟汀一愣,刚抬手要给这个一身薄白袍的奇怪青年人指鼓楼的阶梯,只见此人甩手将其手中月灯一抛,飞跃过那楼上石栏杆,纵身朝下跳去。 简直是疯子一个。 孟汀从没在巡夜的时候碰见这种事,身边一个人都没,本来也有点慌,想都没想便飞身踏着墙头,借了一把力,将那人一把托住。 那鼓楼确实高,再轻的人下来也够冲,他落地时狠狠踉跄了一步,带着对方滚到地上,后脑被人及时地护住,一身铁甲脆生生地响。 他摸着了腰间刀,瞬息间起身,发觉那白衣人竟然已站在一侧看他了。 孟汀被那带些揶揄的目光看得发毛,将自己的阵脚稳住,冷声道:“你是何人?” “我叫李翰如。”李鉴笑道,“游侠士也。” “胡说八道。”孟汀手按在刀柄上,“云中郡陷于战火,天下皆知。你是甚么游侠?偏偏游到这里,又举止如此怪异!我看你,倒有些像西羌人养的探子......” “孟汀!” 李鉴与孟汀同时回头。 一人手执火把,从暗处过来,与孟汀穿着同一制式的铠甲。火光之中,那张脸上带着泥沙与血渍,却比李鉴印象里要有生气得多。 在此,便是十年前的云中之役。 而这位便是十年前的百夫长林霁华。 “你散着头发做甚。”她对着孟汀道。 孟汀从小都是披发,母亲给他在耳际编小辫儿。上了战场便要同汉人一样束发,他本来不会,也无人管他这个,他便自己偷偷琢磨,但束得很不好,一动就会散掉。 他指着李鉴怒道:“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林霁华一愣,“你在指什么?” 她看不见李鉴。 孟汀大惊,将手放下,随口搪塞过去,眼还是不住地望李鉴那里看。李鉴早就暗自笑了他好几个来回,靠近了他,伸手将他的小辫子用力一揪。 孟汀几乎要拔刀,林霁华却仍视而不见,转过身道:“时候不早了,你父亲叫我来找找你。一会有他人来换岗,我们今夜能睡个整觉。” “明日呢?”孟汀暂且将这个李翰如扔在一边,追上自己的林大姐,“阿姐,明日你带不带我去杀敌?” “你腿上的伤才几日,还是不要胡闹为好。”林霁华道,“军中年纪最小的,也得像伯雎那样。你父允准你入沙场,不是叫你将性命儿戏的。” “是。”孟汀道。 他同林霁华在城门处分别,径自回了自己的营地。和他住一间帐子的本还有两个人,都已在日前的一战中马革裹尸了。 “你就住这里?” 孟汀被那声音激得发毛,回头对上李鉴的眼,几乎想骂娘。 “你做什么跟着我?” “我哪里想跟着你。”李鉴嗤笑道,“我看你腿上的伤口都渗血了,想警醒你来着,你一路都和你阿姐说得起劲。” “多管闲事。” “知道如何包扎才能叫伤撕裂得少些吗?” 孟汀思忖一秒,诚实道:“不知道。” “报你救我一命之恩,李某恰好会包扎,替你处理了。”李鉴将帐帘放下,“实不相瞒,李某体弱多病,袖中常有草药,虽不对症,到底能消炎,或许顶些用。” 第75章 孟汀望了他片刻,挺认命地卸下甲胄,露出有些血肉模糊的伤腿。 “这么好心?”他嘟囔着,“真是可疑。我在整个云中郡,从未见过你。” 李鉴把腰侧银镖用火烤了,给他挑去患处的碎布。 “无妨。”他垂眼道,“你会认得我的。” 【作者有话说】 注意:这一章里孟汀和李鉴之间的所有情节只存在于幻境 第48章 云中第四十七 “但不论如何,这云中城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孟汀将长靴穿上,盖住小腿上缠满绷带的伤处,“既然你这恩也报完了,那就快点离开此处。” “我不走。”李鉴就地盘腿坐下,存心要逗他玩,“我也是不明不白到这地方来的,哪里认得路!” “不认得路?你在胡说些什么!”孟汀皱眉,“你这人举止言谈怪异,若执意不走,只好把你送到大营,让别人审审你究竟是不是敌国细作。” “审我?”李鉴托着脸颊,好整以暇地瞧他,“那人家得先看得见我啊。” “你......你这又是什么邪道?” “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就教你。” “叫你师父?”孟汀几乎要跳起来,扯到了伤口,倒吸了一口气,“我父亲说了,给我找师父,得找个能打得过他的。瞧你这样子,不出三回合便要铩羽了。” “也是。”李鉴毫无愠色,无遮无拦地望着他,似乎耗尽平生最温和而无杂念的目光。 这时候的孟汀还有孟扶桑,还有林霁华与胡伯雎,富有一整个云中的天高云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孟汀定然曾在这土默川上纵马,横度大青山,饮马西河水,自由骄纵,喜怒分明,不必为何人何事隐忍成众人畏惧的模样。 而这一切如果是真的便好了。 他只是可以预见将来的游侠士,路过此地,断定眼前这少年将有大劫,便赖下不走,整整四年。 待到西羌北退、老将战死,他再领那少年抛前尘、牵瘦马,在身侧隐姓埋名过一生。他会将孟汀放在山野里长大,虽然面上不及李长卿将其养在宫中,却可使人舒展,而后和光同尘、放马南山。 他不要孟汀将自己塞进铁浮屠,无论是幻境中,还是幻境外。 这是李鉴的私心。 恍然之间,帐外金柝声骤起。 孟汀反手捉刀,掀帘一望,回身道:“你待在这里,不准出去。” 有夜袭。 那群西羌人如同游荡逡巡的狼群,在黄土塬上的黑夜里奔袭冲撞。打得赢便劫掠一番,打不赢便惶惶离去,但扔在附近徘徊,绝不会远离。 孟家军的驻地在云中城外,是比金城环河更靠前的屏障。 “你说不准出去,我就得听你的了?” “你出去做什么?” “外面昏暗。”李鉴道,“我给你打灯。” 孟汀一刀横过,那羌人喉管间喷出的热血便溅了他满身。他还未来得及观瞻左右,后边又有一人冲过来,死命将他抱摔在地。 他的刀脱手了,抬手扼住那人的脖颈,膝盖猛向上顶,那人吃痛地嚎叫一声。他趁机翻过身来,托过一条白刃,手起刀落,颊上霎时落了赤红。 塞草腓,斗兵稀。 天际渐渐流金——将破晓了。 孟汀站起身来,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腿与满身擦伤,回眼看向那个叫李翰如的陌生人。他一身白衣,坐在残甲与血河之间,神色安然,身侧摆着一盏素月灯。 远处,几匹失主的胡骑在无目的地踱步,引颈嘶鸣。 “你学刀几年了?”李鉴问。 “五年。”孟汀颇自得地对他扬起一掌,“我父亲教我的,他是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又如何,你也只才学了些皮毛。”李鉴道,“我有一故人,身侧千钧刀。数载平灾患,负刃立中朝。” 孟汀将刀撑地,向他走了几步,嗤笑道:“你那故人,莫不是何檀潜吧!真会开玩笑,你如何能结识那样的人物?带刀剑上朝的只他一个,我父亲都没这待遇。” 李鉴伸出手去,触了那尚未开刃的昆吾刀。 “那你呢。”他轻笑道,“想不想带刀登天子堂?” “不想。”孟汀答得很决绝,“我要做天下第一,也要留在这里,和我父亲一起镇守国门。我......我要等我母亲回来。” 他提到“母亲”时,分明愣了一下,露出懊恼的神情,仿佛在懊恼自己同面前这个外人说这些。 可眼前这个白衣的游侠士很奇怪,孟汀想,自己从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本该对此人多加提防,却无缘无故地将他留在身侧一宿。而且旁人看不见这个李翰如,他甚至怀疑自己撞了鬼。 “孟汀!” 他循着声音望去,瞧见胡伯雎一瘸一拐地小跑过来,带着一队人。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方才天那么黑,实在......实在太危险了!”胡伯雎过来,抓着他晃了晃,“你这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哪有脸去见侯爷啊!” 孟汀搪塞几句,余光看向李鉴——他整个人笼在月灯的光晕里,衣衫浸红,托着脸侧,不知在想什么。 李鉴自然是从未到过云中。可他在这幻境中的云中城走了几个来回,发觉每一处都清晰无比,愈发断定这并不是梦。 夜里打退了一支骑队,侦查的侯骑说方圆三十里无敌影踪,云中城才略放松些戒严。城门开了几个时辰,他站在城头,望着那些进出云中城的百姓的面孔——胡人,汉人,眉头微皱,似是对其命运已有确凿的担忧。 第76章 孟汀卸下铠甲,到他父亲的帐里待了半日。他很欣快地将李鉴忘得干干净净,向他父亲比划着自己如何在昨夜独自杀敌。 李鉴就提着已燃尽的灯,站在故雍昌侯孟扶桑的身后。他觉着这位老侯爷并不“老”,生得清俊颀长,留了长髯,很温和地垂眼注视着十二三岁的孟汀,眼角带着笑意。 李鉴看着他,就想起平常同孟汀相处的许多细节。这个从小不在娘亲身侧的小孩,居然是在父亲那里学到如何收敛、如何温柔。 此时他发觉,孟汀已渐渐看不到自己了。 “父亲,这把刀我用的甚好。”孟汀对孟扶桑笑道,“你再教教我,教教我如何才能与你一般天下第一!” “那你得先打得过我。”孟扶桑揪了揪他的小辫子。 孟汀有些泄气,将父亲的手推开,闷闷地坐了下来。孟扶桑低首去看他的脸,笑道:“别不高兴。汀儿,待你学成,有功于国,我便带你去长安,见天子,请陛下为你这把刀开刃,如何?” “父亲陪我去?” “嗯。”孟扶桑回答地很笃定,“我一定陪你去。” 李鉴提灯转身,抬手挑开门帘。 他知道许多承诺都是信不过的,即使那承诺出口于镇国大将孟扶桑。何止是他心愿难了,李长卿至死未定八荒,谢海道至死未归东山,世间种种,多为遗憾。 天下第一,第一又如何。 而若非此,这世上也无雍昌侯孟观火——那手中空空的少年人,终是自己为刀开刃,自己到了长安。 帐门被掀开,李鉴眼前一片开阔。 那是一条大江。 原先的城池屋宇都不见,他独自一人站在江边。江侧草木丰美,雾霭沉沉,远处隐约有长歌,仿佛有渔樵归客。 这是他梦中常见的场景。他幼时独自徘徊在这江边,如今偶尔有孟汀撑船来接。而这一回,他等了许久,前边也没有来船,便干脆席地坐下,自顾自摆弄着烧得差不多的月灯。 “原来如此。”身后有人道。 “如此什么?”李鉴并不惊诧,回过头去。站在他身后的是个陌生的女子,身穿石榴裙,明红色晃人眼。 “我是带你入境之人。”对方笑道。 “我知道,你是卑弥呼。”李鉴淡然道。 卑弥呼看起来有些意外,笑意滞在眼里,望着他,嘴角落了下去。 “这么快。”她道,“那个何昶,对你真是事事通禀......” “听说你要见我。”李鉴打断她,“东瀛外臣见我,需通过鸿胪寺,向内阁提交拜帖,以表觐见之诚心。拜帖由我身侧郎官审批,再交与我。我点头后,你才能进太极宫。” 他没等卑弥呼说话,抬手扯开月灯的布灯罩,指尖触到上头的红渍。 “别!”卑弥呼叫道,“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为何会在幻境中见到那少年吗?” “除了他,我还能见到谁。” 李鉴轻笑一声,覆手盖灭残灯。顿时,周围坠入一片昏沉。 许久,他醒转过来。外头天已微微亮,他身上披了外袍,背上全是汗。孟汀方从洛阳赶回来,坐在他身后看文书,见他动了,将小案向后拖了拖,语气中带了些责怪:“怎么在这里睡?李无伤不进来看看你吗?” “我不许他进我寝房,不怪他。”李鉴道。 孟汀叹了一声,忽被李鉴一把抱住。他意外地抚上人的后脑,猜想自家陛下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却听李鉴在他耳边道:“我家侯爷,天下第一。” 孟汀不知道他这话中话,只温和地垂下眼看他,道:“你才是。” 第49章 弥彰第四十八 那东瀛幻术的风声,自长安一直吹到冀州。此时直隶从布政使司到县令长史都忙得不可开交,这种事也就是茶余饭后一谈而已,更不敢有所联想。 崔宇杨下令把所有进出冀州的道路都封锁了。李群青心中不赞同,无奈自己一个小小长史,是被自家小师叔扔到这片人生地不熟的流毒地来的,暂时也不吭声,平日就想法子搜集消息,要查明流民之祸究竟自何而起。 她自是不信——剪人一片衣襟,哪里就能致人热病眼瞎。 六月末,天气热得要将人蒸熟。 她谢绝崔宇杨请她住进布政使司辖地的邀请,心想绝不能步何昶的后尘,一个人搬到冀州城中的客栈长租。 那厢房原先住了个布政使司的女官,近日要嫁人,那一间便空出来了。大豫有不成文的礼法,女子可为官,但若出嫁,便要被夺实权与官身,文官搁笔案前,武将挂剑后堂。三年一过,官籍销毁,便彻底是无名无姓,只称一句某某孺人夫人而已。 李群青靠在窗前,就看着那女子的铺盖红绸的车马从原本空寂的街道上过,没入重叠屋檐落下的阴影。 但她不想也如此。 沉滞的空中忽来一阵风。她拨弄着窗侧几枝早已干枯的花,便听身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李群青有些警觉,无声息地到了门口,自暗洞中向外看去,顿时心中一惊,将门拽开一条缝,让那人进来。 “许先生!” 来人正是归涯司正使许鹤山,满身风尘,显然是一路舟车到了此地。 “先生何故来此?”李群青斟了一杯茶,将那粗釉杯放在许鹤山面前,在他面前没什么底气地负手而立,“我小师叔若是不放心我,直接把我夺职召回即可,何必叫你赶一趟。” 第77章 她越说声音越小。 许鹤山伸手触了触那茶杯,他自小没用过粗制的东西,除了那落魄云游的几年,手里碰过最差的物件就是皇城步道侧的汉白玉栏杆。李家这叔侄俩,倒是打小过苦日子,不怕累不怕脏。这样的人经过风雨,若一朝身在九重,掌上确实可载天下之重。 “我入直隶时,遇到了些麻烦,否则昨日就应该到了。”他道,“崔大人将直隶四境的通关之处都封锁了?” “是。他说怕瘟疫传出......” “笑死人了。他是怕瘟疫传出,还是怕别的什么消息走漏出去?”许鹤山抬手止住她的话,“你老实告诉我,打探到什么了?” 他面上不带笑意的时候,只是眼光带着凉意地看过来,并不刻意,却有些咄咄逼人。 李群青胆子大,不怕他这一重长辈的身份,也依旧能被他这幅样子压一头,便硬着头皮道:“那些百姓说,有巫神剪人衣襟,说是能带他们的一点魂魄先行先往生。至于极乐。之后......” “之后被剪衣襟者高烧不退,至于死亡。即使有生还者,也遗下目疾,不能见光?” “是。” “嫌犯抓到了没有?” “先生是说那些所谓巫神?”李群青道,“遍地都是,州官皆有上报。冀州就有几个,在我管辖之内,还没开始审讯。先生若是乐意,可以去看一看。” “可以。”许鹤山答应得十分干脆。 “但是......”李群青瞄着他,“我从没审过人,我不大会。” 她愈发觉得许鹤山是李鉴派来的监工。 “我也没。”许鹤山扬起眉,将手一摊,“不过我说,群青,你一个死士,难道真不知道如何从人嘴里问出真话吗?” 李群青抬腿将面前爬过来的那汉子踹翻在地,没等那人大叫出声,她伸手钳住那人的脸,凭一臂之力将那人拖到近前,低声道:“你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你就招了吧。”后边坐着一个和尚,手脚都戴着镣铐,神色很泰然,“再不说,命都要没了。又何来什么报应呢。” “我招,招。”那汉子涕泪横流。李群青松了手,站起身来走开,对一旁秉笔人冷声道:“仔细记。” 那县尉在一旁看着,嘴张得老大,愣是说不出一个字儿。他看向那个李群青带来的陌生青年,指着那前庭,颤着道:“长史大人......今日心绪有些不宁罢?” “不知道。”许鹤山自若地胡说八道,“我是那两个嫌犯的讼师,还没到我说话的地,大人就不要再问了。” 那汉子名叫刘五,在巨鹿县剪了一个邹姓男子的衣襟,据亲眼所见之人所言,那邹姓男子顿时失魂一般跟着刘五飘然离开,直入深山之中。 邹家人是当地的望族,丢了大儿子便报了官,待官府差役找到那邹姓男子时,他正与那刘五和那和尚在一道,一问三不知。在逼迫之下,那和尚为他解了“咒”,那邹姓男子当即陷入昏沉热病,至今未醒,几个贴身照顾的人也有同样的症候。 “你为何要剪他衣襟?” “都是他,他叫我这么做的啊!”刘五指着那和尚叫道,“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为了几个钱!你们打俺做甚,去打他啊!” 李群青与许鹤山对看一眼。她心里有些慌,面上依然是成竹在胸的模样,道:“将刘五押下去,择日再审。那口供我看过后,多誊抄几份,给崔大人、巡抚大人那里都送去。” 她回眼,看向那和尚。 “这位禅师,”她道,“法名是什么,自何处来?” 释道可谓是大豫之国教,对于僧人的审讯向来是谨慎的。 “不是祖师。”那和尚笑道,“贫僧并无度牒,云游四方。” “你没有度牒?”李群青垂下眼,眼中意味不分明,“但我有。” 那和尚有些摸不着头脑,引颈朝她看去。李群青不理会,转到桌案之后,拉开官帽椅坐下,道:“我大豫早有律令,遣僧道归观,无容身地者还俗。尔为何不遵命?” “命。”和尚道,“谁的命?” “放肆!”长史在一侧吼了声。 “你告诉我,你所做所为是为何。”李群青道,“你连度牒都没有,日子过得不容易罢,哪有谋划些什么的空闲。” 她重重一拍惊堂木。 “谁指使你的?” 外头忽响钟鸣。片刻后,一个卒吏自阶梯上下来,拱手道:“大人,已审讯一个时辰,请略作歇息再审罢。” 李群青刚要回绝,在一侧打盹许久的许鹤山弹起身来,抚掌道:“好好好,让许某与我的事主商谈一番。” 事主? 也罢也罢。许先生做事讲话,大概自有他的道理。 那和尚见了许鹤山,颇有些戒备。许鹤山摆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在他面前没形没款地盘腿坐下,道:“祖师,我乃许二,是县里的举人,做讼师有些日子了。因家中笃信我佛,望积慈悲,听闻祖师受难,特来此尽微薄之力。” 他暗暗地嫌地上脏,脸上又笑得很是真诚坦荡,生怕对方找着什么大破绽,将找补的说辞都想好了。 没成想,那和尚大喜过望,道:“那仰仗许先生了!” 这脑瓜子,许鹤山想,难怪连度牒都混不到。 “那你得告诉我,”他试探道,“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第78章 “那刘五说的是实话。”和尚道,“我也不是那个拿主意的。有一个东瀛人,我在山海关遇见他,他也是替人做事,给我不少钱财,和一袋子‘往生粉’,教我替他于直隶布道。” “那东瀛人是谁?” “这我当真不知。”和尚苦笑,“我们见了几面,他就启程,去长安了。” 第50章 乱神第四十九 “有眉目!”崔主簿抓着一张文书冲到堂上,被门槛绊了一跤,又爬起来,伸手将那张纸拍到了何昶面前。 “有眉目,何大人,是那坠井书生案。”他道,“已经查明了,那书生结了个神灭社,其社每日在万年县的中市讲传义理。长安之中,术数盛行,他反倒叫人不要信术数,触犯了那些长安术士的利益。” “所以......”何昶将那文书拿过来,“这算是仇杀?” “仇杀。”崔主簿连连点头,“这不是什么稀奇的缘故,只是那术士杀人的方法实在邪门!据说有厉害的,能把纸人点化成厉鬼,驱遣其入室杀人,或者......” “停停停。老崔,我还以为您总算是不语怪力乱神了,怎么还是如此。”何昶扶额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那些鬼神,不过是幻术,你怕什么?” “你胆子大。”崔主簿嘀咕着。 “那些所谓术士,究竟是何人,在何处?” “人太多了,鱼龙混杂,还没查清楚。”崔主簿拿了个支踵,舒服地跪坐下,“不过他们在鬼市里头有个巢,改日向禁军十六卫那边要点将士,去抄查一番。” 禁军改制之后,孟汀第一次拿到大理寺的调令牌。 以往金吾禁军查办时,朝中官部一道令牌就能调人,只要人数不过百,便不必过孟汀的手,更不必合虎符。如今李鉴即位后,禁军改制,在长安内外四周则为十六卫,在广大京畿之地则为折冲守军,层层分权。 孟汀身为大统领,但实际抓在手里、能立即调出的仅有金吾卫。大理寺的加急请令过来,他只能将文书发给胡伯雎,让他从巡防的队伍里挑人。 “孟大统领,你真真是要我命啊。”胡伯雎专门找了个下属过来骂他,那个下属拿着一张纸,对着上面的字挨个念,“近日酷暑,本来走水之事就多,哪里分得出人来?其余十五卫,哪个不比金吾卫空闲?烦请您上个表,合个虎符,让陛下下个诏令,有什么难的?” “行了,你走吧。”孟汀简直听字如面,十分克制地挥手道,“回去和胡副统领说,让他歇个两天,别难为自己了。” 他听着人掀帘子出去的声响,在中帐内静坐许久,垂眼望着桌上的半个虎符。 大理寺如今在查的案子,应当是知道内情的参与之人越少越好。十六卫并不是都可信,他也不愿妄做决断。 他也不愿为此向胡伯雎陈辞。面对胡伯雎,他一向有些矛盾——至于尊卑、长幼和新故,他理不清这些人情反覆,宁可放任不管。 况且,他怕自己郑重异常的解释显出窘迫来,反而招来身侧人的担忧——尽管在事实上,孟汀站在帝位之后,已然让渡出了自己对于京畿禁军的多数掌控力。 他思量一圈,最终决定上表,调羽林卫。 “羽林卫。”李鉴道,“你认真的?” “我自然晓得......” “侯爷忘记何昶的话了?”李鉴将笔一放,“当时林伯祯上门找他时,所派去的就是羽林卫。为什么非得是羽林卫?若说,里边没有端王党人,侯爷信吗?” “我晓得。”孟汀小声地说,“怎么,陛下在责怪臣做事不仔细吗?” 他在览事堂的阶下跪坐着,抬眼望着李鉴,隐约透出些故作姿态的可怜相,底子里又全是坏劲——被人爱得舒坦了,便露出小时候才有的松弛和骄纵。 “才不吃你这套。”李鉴杀了他一眼。 他后颈上的牙印子还隐隐作痛。 “兵器要常用,才能趁手。走狗要常放,才能捕得狡兔。”孟汀正色道,“羽林卫是我禁军十六卫之一,其下三千人,若是都不用,不如取缔算了,免得浪费百姓税粮。” “你若有把握,此事就由你全权负责。” 李鉴起身,自袖中拿出一半虎符,扬手抛向孟汀,瞧着孟汀将那虎符劈手截住。他自己一大早就被叫起来批折子,现在眼皮都懒得抬,马上还要见钱穆,更是懒得装出正经样貌应付孟汀,挥挥手就要赶人走。 “别忘了还我。”他随口道,“否则,我前夜答应你的,一样都不作数。” 昨夜本来算是小别重逢,但他们没做到底——李鉴累得很,坐在孟汀怀里随他摆弄,最后居然趴在孟汀肩头睡着了,到中宵才醒了一回,把孟汀气得够呛。他想睡回笼觉,哄了孟汀几句,将人的火生生压下去,安生地睡到了清晨,依旧困倦地爬上桌子批红去了。 “这可是陛下说的。”孟汀挑眉,道,“时候,地方,随我挑。” “是,快走。” 李鉴脸一热,将早上李群青来的长信与供词誊本拿过来看。 堂内寂静了片刻,外头又渐起了迎请之声,他适时地搁下奏折,绕过长桌,对着入堂要拜的钱穆行弟子礼,道:“先生,冀州之事有些分明了。有人要复刻二十一年之灾祸,且与长安之幻师术士颇有干系。” “诸事纷乱,然究其本原,自相作用,环环连扣。”钱穆对他深深行礼,道,“陛下不必向老夫说所知何事,只说要老夫办什么。现在你是君,老夫为臣。” 第79章 李鉴看向堂中央升腾白气的冰鉴望去,道:“那我请先生,静观其变。” 那为首的羽林校尉壮着胆子撞开那坊门,怒吼中打了点颤:“此间妖士,速速束手!” 他的声色在空旷古旧的赌坊中响作回音。 “没人?” “应该是得令撤走了。”何昶跟在他后边,尽力不露怯意,“我已然猜到,这些术士在朝中必然有接应与耳目。我们的言语,都能穿到他们耳朵里。” “那现在怎么办?” “先搜查为妙。”何昶道,“可疑之物,尽数带回。” 身侧羽林卫皆四散开。何昶立于中庭,仰头望去,只见其上四周皆为回廊,有数扇小门,皆是紧闭。穹顶之上,藻井繁复,绚丽非常,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竟惊出一身冷汗。 那是蟠龙藻井,只有宫城大殿内才能用。 他左右环顾,抓住两股战战的崔主簿,逼着他抬头去看。二人一同仰面,崔主簿不明所以地回眼望了望何昶,见一向持重的何大人不断地眨着眼。 蟠龙藻井消失了,只剩下普通的吉祥纹。 “怪事。”何昶深吸了口气,道,“别多看,老崔,这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假的?” 何昶拍拍他:“走,上楼看看。” 让大理寺钦察的案子已经不多了。李鉴点了大理寺卿,要在暗处办案,寺卿便无比识相地把何昶这个“圣人年兄”派出来监事。何昶有苦说不出,只得拉着崔主簿,吊着口气来了。 既来之,则......不安也得安。 那脚下楼梯老旧而狭窄,其上不积尘土,显然是常常有人来往。楼上有士卒搬着木箱子下来,两人只得贴在栏杆上躲避,那崔主簿一用劲,将木杆压得粉碎,胸口一空。 何昶眼疾手快,伸手拽住他。两人心擂如鼓,那崔主簿满眼惊惶地大张着嘴,半晌,颤颤巍巍地道:“何大人,咱们......回去吧。” “这地方,他们占了许久了,真是树大根深。”何昶松开手,将他请到阶梯内侧,“要是不查,枉死的人,或许就是你我。” “可......” 头顶忽来一声巨响,直冲二人天灵盖。震耳欲聋的惊呼之间,那本来已被紧闭的赌坊大门猛地掀开,长风涌入,撕裂出尖锐的啸叫。几个将士自穹顶之侧坠下,何昶眼睁睁地看着,还未来得及喊叫出声,只见密密麻麻的飞萤自那一扇小门中涌出,振翅之声汇聚,竟然如雷贯耳。 渺远之处,响起若有似无的尺八之声。 第51章 破障第五十 飞萤蜂拥而下,所过之处,尽挂枯骨。 崔主簿拽着何昶要往下逃,脚底一踩空,两人全往下滚去,摔到其下的平台,浑身痛得像被车裂了一般。崔主簿还在那唉哟,何昶咬着牙爬了起来,吐出嘴里的血沫子,拽着崔主簿的胳膊向一侧拖,二人同倒入那扇小门中。 “唉哟,痛!我的背——” “别嚷,老崔,别嚷!”何昶捂着他的嘴,压低声音道,“那是闻声虫,没有双目,就会听乐声与人声。你再叫,它们就过来将你我吃得只剩枯骨。” 崔主簿立即噤若寒蝉。 “火折子呢?” “在我袖子里,你摸一摸。” 何昶将那火折子掏出来,吹了口气,掌中骤起一焰。他站起来,借着那点光亮,小心地走了几步。抬起头时,一张鬼面乍然撞入眼中,他本能地踉跄了一步,看清那东西只是个面具,五脏六腑才归了位。 他伸手揭下那鬼面,将其放入自己怀中。 “这可如何是好,坐以待毙不成?”崔主簿还在他身后念叨,“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那房门被猛撞开。一个人滚了进来,抬腿将门蹬上,起身以手中刀为门闩,生灭之间将门顶住。 那尺八声愈发凄厉,外头仿佛有人疯了一般地冲撞向这一扇老旧木门。 何昶惊魂未定,抬起火折子,照清了来人的面孔。 是孟汀。 他手没放稳,将一侧的罐子碰倒,瓷作玉碎,其中粉末散了满地。 “不必多虑。”孟汀言简意赅,“这一路,本侯一直在这行伍之中,就怕有些事是你们应付不了的。” 但这不合常理。 何昶抹了把脸,从地上摸索起一片碎瓷,举着那瓷片指向来人,道:“站在那里,不要过来。” 若那真是孟汀,何昶绝无胆气这样说话。 但幻术的厉害,他已领教过了。 “何平明!你发什么疯呐你!”崔主簿低声急道,“你不认得了?这千真万确是孟侯!” “老崔你闭嘴。”何昶说了句,向前踏一步,直面着那可疑之人。 孟汀倒很坦然,道:“要试本侯,可以。” “没用的。你或许,不过是我与老崔脑海之中的一个幻象。” 何昶说着,回头看向崔主簿,用口型道:把门上的刀拿到手里。 “这怎么成?刀一抽开,虫子就进来了!” “何昶。”孟汀的声音重了些,“你给我看看地上的那些粉末。” 那声音毕竟还是孟侯的声音,何昶手先于脑子地听令,抓了一把粉尘在手中。那尘末有异香,白若脂粉,又捉摸不住,流沙般自指缝中散去,于空中浮动。 “这地方到处都是这样的东西,我猜这是那幻术之所依凭。”孟汀道,“我不是你们眼中的幻象。你我眼前的魔障,另有他物。” 第80章 何昶随着孟汀的目光,望向那扇被撞得难以支撑的木门。外头那尺八的乐声一转,宛长而尖锐地悲鸣一声,骤然急促起来,如哭怨如泣涕。门外寂静一瞬,那令人不安的振翅之声渐渐蔓延开来。 既是魔障,便要破障。 这是三彻禅师在孟汀来此地前对他所言。三彻曾去过东瀛与西域,通晓天下幻术之状貌,谓其恐怖之处,不过是人的畏惧之心。 “不论信我与否,我现在要开门。”何昶面向那木门,将手落到刀柄之上,五指抓紧。 “侯爷,三思啊!”崔主簿哭叫道,“那东西会吃人,你不要命,我还有一家老小......” 他近乎恳求地看向何昶。 “开门。”出乎他意料,何昶平静地道。 孟汀旋身抽出昆吾刀,踹向那木门。那门不堪承受,直接向前倒去,其后萤火宛若飘浮的天上星尘,冷光幽幽,似银河悬空倒流而下。门开的刹那,那振翅声凝滞一瞬,顿时那星尘万箭齐发般扑过来。 立于其前,孟汀挥刀斩向落九天的银河。 那萤火迎上刀刃之气的瞬间戛然熄灭,汇作劲疾的流风,吹得三人鬓发衣袍皆翻飞。 孟汀在前持刀顶风,抬眼望,只见点点闪烁的尘粉自空中落下。恍惚间,他在昆吾刀之中映见了自己父亲的面孔,那笑颜一闪而过,他却怔住,直到在银刃间看到自己带着些恍然的眉眼。 这便是所谓——魔障吗。 他收了神思,回身道:“二位,走吧。” “侯爷神勇!”崔主簿撑着一张胡床要起来,被何昶拽了一把,才没有扑倒在地。孟汀颇慎重地探出刀尖一弹,见那铁刃微颤之声并未再引起什么异象,才迈出门去。 他探身望向百尺之下的地面,见已是伏尸数具,血流顺着地面石浮雕的沟壑,淌成了一具鬼面纹样。 “这些人,都是被这些幻术所造出的虫子吓得自己跳下去。”何昶走到他身侧,道,“被萤火吞吃是假,被恐惧吞噬是真。” “何大人!” 二人抬眼,看到那羽林校尉在另一侧遥遥地挥手,他身后不少人都满面烟黑,像是被火燎过一样。 也算是留了几个活口。 “此地不宜久留。”下了长阶,孟汀一面指挥剩下的人将尸首带走,一面道,“这空中粉尘,不仅致幻,还遇明火则爆燃。” “那粉尘,我还放了一些在衣袋里,回去交给专人检验。”何昶跟在他身后快步走着,“你说这楼里会不会还藏着些人,等着一把火将我们......” 他话音未落,身后一声轰鸣,烈焰的火舌几乎刺到他后背上。孟汀拽着他藏到一座貔貅巨像之后,他拼命捂着双耳,眼见那石像两侧尘土与火星飞溅,灼在他后背上,布料起了数个破洞。 “何平明,看不出来,”孟汀在他耳际吼道,“你还真是个神算子!” “分明是乌鸦嘴罢!” 那爆裂之声一平息,何昶即刻探出身去,高声喊:“老崔!” “在呢。”崔主簿灰头土脸地从一堆焦木料里爬出来,踉跄着到他身边来。其余那帮羽林卫已然被炸出了些经验,躲在另一侧的巨石造像之后,也无甚伤亡。 于阒寂之中,响起了木料的轻微断裂声。 “不好。”孟汀推开何昶,奔去将崔主簿自炭灰中拽出来。那羽林校尉方才认出孟汀来,来不及惊讶,连忙叫人上去将那赌坊大门推开。那尘土于门头抖落的一刹那,整座赌坊剧烈晃动起来。 接着,那四壁上裂纹丛生。 何昶眼见着那穹顶之上的吉祥纹陷落,无暇他顾,本能地夺门而逃。待跑出半里地,身入那鬼市热闹之处,拨开数个戴鬼面之人。 他上去不接下气地回头,差点和背着崔主簿的孟汀撞上。 “何昶,今日之事,你我守口如瓶。你回去将此事写成文书,我则立马安排今日幸存的羽林卫外调。绝不能让这幻术的声势浩大起来。”孟汀道,“我们不畏惧,不代表长安百姓不畏惧。他们若是恐于幻术,便会臣服于自己的恐惧,于国必有大弊。” 他从襟中拿出一物,交给何昶——那是一把尺八,遍体朱漆。 “这赌坊......是被震得动摇了?” “不知真假。”孟汀回眼,望着随后赶来的羽林校尉一行人,“还有几个弟兄的尸身没被带出来,若是......” 身侧行人忽都定住,眼望着那赌坊之处,惊呼声蔓延开来。孟汀只觉不对,将崔主簿放下来,几人近乎错愕地朝那处望去。 不见天日的峡谷尽头,那赌坊轰然倒塌。 第52章 事端第五十一 “你小师叔弄出了个烂摊子。” 许鹤山将书信散了一地,向后仰去,躺在满地文告与卷籍里。 “每年中元节前夕,是一年一度的幻术大会,长安百姓喜闻乐见。现在,他没能把那事情压得住,几乎是公开地要整那些术士,明明白白告诉长安国人——那帮供你们自娱、替你们占卜的戏乐之徒,反手就能夺你们性命。”他皱着眉头闭了眼,“事情说不上大,只是今后耳边杂声会更多。” 李群青在案前奋笔疾书,于末尾作结,扔了笔,道:“有些乱,让我理一理。” 冀州瘟疫大旱,与幻术有关。 其幕后指使之人,又是来自东瀛、去往长安。 而长安,又有了术士杀人的案子。 第81章 “所以,那帮长安术士,掐着李鉴要伸手把他们脉的时候和羽林卫正面冲突,是故意想把事情闹大,营造出太极宫同他们之间有矛盾的迹象。”李群青回头道,“这是为何?” 她如今想事情也想得很深了,许鹤山心中甚慰——虽说觉得自己也什么言传,但总有点身教。 “不知道。”他说得坦荡荡,“我并非那算命的,也不知你小师叔究竟在算什么——居然让孟汀涉险,真是没心肝的。我只知,我徒儿手中冀州这几个案子一结,给那受灾之人交代,便是一等一的功臣。” 李群青看向他,有些欲言又止。 “何功之有。”她犹豫片刻,道,“这冀州百姓,依旧无粮可食,无家可归。崔宇杨把四境道路都封住,只进不出,从江南江北调过来的粮食都难进来,更别说发到饥民手里。” “这是户部该烦恼的事,是他们要向陛下交代。”许鹤山道,“你一个冀州长史,若替他们做了,社稷养他们做什么?” 李群青将下巴搁在凳背上,有些泄气地看着他。屋子里有些闷热,她的后脑全是汗,拿手随意一抹,就留下墨渍了。 “先生,我还有不少事想做。”她轻声说,“我怕眼前之事没做完,就......就要嫁人了。” 许鹤山哭笑不得,支起身来看她:“怎么,群青,有心上人了?” “并无。”李群青拱手道,“只是......” “那就没什么迫不得已的事儿。你小师叔不会逼你,那就没人逼得了你。”许鹤山打断她,“你倒是说说,有什么抱负要实现。” “大豫盛世,不是大豫百姓的盛世。”李群青用力地抽气,道,“良田万顷,犹有饥民。百姓宁愿信出自术士之口的所谓天命与凶吉,也信不了地方官府的文告与承诺。” 说到此处,她抬眼,那窗棂侧干枯的花忽撞入眼中。 “那些......那些与我一般的女子,真真是三尺微命,随意一揉一抛就散走了。”她低声说着,“陈见、礼法,重重压在肩头三百年,落笔容易,移山难。” 这些话,都是自来冀州之后积压起的,成了胸中块垒。她憋了许久,一股脑地讲出来,又自觉言语轻狂,怕许鹤山嘲笑她。一抬眼,却看到自己的先生凝神望过来,听得很用心。 “抱怨得对。”许鹤山道,“那你打算要怎么做?” “不知道......上表?” “那你还是在等着他人去解决问题。” 李群青无奈地叹一声:“我能如何,难道先生觉得我与那些黔首真有何不同吗?” “自然不同。”许鹤山抬手点向她,“他们谁能像你,年少如此就能穿上州的长史官袍?你自认是苦难历尽才立于此,可这才走了几里路——平心而论,在你身后,是李氏皇族三百年的经营,是天下对你父的亏欠,是你小师叔对你的庇护与厚望。” “可——” “若非如此,没人会把你从火堆里捡回来。”许鹤山道,“莫道是姓李,你都没那个机会贱名林鸦。” 他向来说话锋锐,甚至有时对着李鉴也毫不避讳,可此时却自觉将话说得太重了。 他刚斟酌着要开口找补,李群青展颜道:“诚然,我运气还是很好的。” 许鹤山没料到她这么平和,一时无言地看着她——那少女安然而坐,面上有些释然的欣喜。他走了神,想起在终南山归涯司时见过三彻练小死士,那些孩子都要经历一遍挫骨断筋的历练,才能成一个不良人——成一个李群青。 活了这么些年,许鹤山头一次生出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他咳嗽几声,握了握自己的脚踝,仍端着道:“在其位,谋其职。你既然正在帝王家,就要担同等责任,所闻所言之声,应为天下之声。” “群青明白。”李群青道,“我必然从冀州开始,将此案察得水落石出,给直隶百姓一个交代。” 她话音未落,一人在外猛敲起门。 许鹤山下意识地隐藏起来。李群青起身去应门,见是崔宇杨身边的差役,那人神色十分慌张。 “又有新案子了?” “不是。”那差役看了看左右,侧身进了门,“小李大人,出了件怪事。” “何事?” “在城西的原野里,找到了一只死物,有如鸿鹄。”差役道,“那里的老人看了,说是......玄鸟。” “我做错事了。” 孟汀将门闭上,听到这话时手顿了顿。李鉴坐在他身后,屈着双腿,将前额抵至膝间,整个人显得疲惫又无力。 其他人绝不会看到这样的李鉴。 “你没做错。难道因为怕将矛盾挑得分明,便放任不管吗?”孟汀在他身侧坐下,“害人者,必应以法绳之。大理寺尽职尽责,羽林卫调度合法,又何错之有?” 他们此时身在退园。李鉴是暗地里跟着孟汀过来的,他不敢再明召孟汀议事,只得避讳着,悄悄逃出太极宫。 他上午在正殿被几个阁臣堵了,那几位老人家一番痛陈利害,暗里劝他不要碰那群术数之人,他听着就觉得蹊跷。下午消息传过来,说什么近日灾祸扰国,端王殿下往洛阳白马寺为国祈福,随行信众多达万人。 这张神佛牌一打,局面便不可收拾起来。 他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错,原本一切都在计划内,他猜那些东瀛术士和端王党人脱不开关系,万机丝丝入扣,只要找到一个联结点,挑动一次事变,便一网打尽、内政从此清平。 第82章 可他似乎还是把事情考虑得过于简明了。 李正德的根,扎得很深——不仅扎在朝堂,更是扎在长安、扎在大豫的血管经络之中,这个王朝的脉搏跳动一次,这棵朽木就多存留一年。 “我有办法,但或许得再观望几日。”李鉴拉住孟汀,道,“你这几日,不要外出点兵,但也不要留在长安城内——像上次一样,出城巡一巡。” “行。”孟汀安抚地捏了捏他的后颈,“不过明天休沐,我要歇着。你也就别回去了,至少在退园不必拘束着。” 李鉴抓过他的手,按了下去。 “怎么。”孟汀笑道,“还不高兴?” “......嗯。” “若都让你神机妙算地料到了,哪来的世事多艰。”孟汀垂眼道,“再过几十年,等你和钱夫子一样了,或许能算得再神一点。” 李鉴听到他说“几十年”,心下酸楚起来,却又不愿多言什么。他松开孟汀的手,面朝着他,跪坐下来,恳切道:“第一大错,是贸然行动。先摸清对方底细,再派人去探查。” “第二大错,”他望着孟汀,“竟然要你去涉险。” “是臣答应陛下要对此事负责。”孟汀见他对此事仍是搁不下,想宽慰他,“无论如何,为君为国之事......” “孟汀。” 李鉴膝行向前,跪到他怀里,孟汀还在措辞,被他抱着脖子啃了一口。李鉴没什么巧劲,亲得又重又急,同孟汀气息纠在一处,自己倒成了先断气的那个。孟汀顺势要扯他薄衫,顾忌他心气不顺,手又停了。 李鉴低眼睨着他,将发冠一扯。 “新账旧账一起算。上次那回,我还替你记着。”他道,“让我长个记性,罚我。” 第53章 坠羽第五十二 “我凭什么非要听你的。”孟汀笑道。 外头狂风鼓了一阵,闷雷便接二连三地响了,大雨随之冲刷下来。 李鉴手里抓着发冠,青丝缠绕着落下来,衣衫半解,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孟汀的手还紧箍在他腰上,他心生慌乱,仿佛在这一刻才想起孟汀对自己可谓执念深重。可平日那些带刺的思量都被一张恭敬温存的君子皮裹着,动情至深时才显出可怖之处。 那种时候他早就不清醒,也不管不顾。直到上次孟汀对他道出所谓“贪念”,他方开始有意识地去确认。 确认——就是眼前此人,因某种在李鉴眼中须臾飘渺有甚于飞花轻雪的心绪,等了他三五年,献祭般奉上一切身外之物。 而他释然于自己亦在被索取。 世人眼中天子圣人,自认无甚可贵。拿得出手的,就是他李鉴这个人。 全给孟汀算了,他想,反正一身伤病、满心疯念,别人也不敢看、不敢碰。孟汀见他此时风光无限,也曾陪他千里逐江陵,知道他的无情,知道他的绝望。唯有此人,再无其他。 他一向执着于强迫自己接得住一切、掌控住一切。可若面前是孟汀,他大概愿意松一松手,让出几尺他汲汲索求的自由。 “对,你不必听我的。”他将发冠随手一抛,伸手握住了孟汀的,“我不食言——答应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好。”孟汀注视着他,“那你以后,不准生病,不准受伤。” “此时讲这个,你是脑子不行还是别的不行。”李鉴气笑,“再给你重说一次。” 孟汀一这么提,他就含不住眼泪。 “这可是你说的。”孟汀压着火,低声道,“背过身去。” 不能再忍了。 他向来顾忌李鉴,怕他身子不舒服、心里不舒服,就算是不可自抑地将人死死锢在榻上,也只是收着力道磨,李鉴还能分神来勾他,逆着他的心意来。仿佛只有由自己主导,李鉴才觉得自己安全。 “衣带解下来,自己把眼蒙上。”他沉声道,“跪下。” 李鉴照做了。 他听到身后孟汀在宽衣,似乎还添了烛火。那衣带面上有纹绣,磨在他面颊侧,显得有些粗粝。 “孟观火......” 衣衫自肩头滚滑下去,堆在臂弯间。外面的雷声不停,他的声色没入其中,带着些不易被人察觉的无措。 孟汀听到了,从他身后抱上来。 他浑身烫得不行。以前尚未如此,他只能凭着自己对孟汀的熟悉,将脊背贴过去。这样进得很深,他又没什么依凭,反手摸索着去碰孟汀扶在肩上的手,讨饶道:“慢一点。” 孟汀没再理会他。 外头雨下得酣畅,能将人脚步盖去。李鉴怕有人过来,孟汀却不买账,一面讨债一面凑近他后颈,气息落下来。 李鉴看不见,可光在心中想着孟汀的脸,便不能自制地出声。 他想起在幻境里的云中,他自鼓楼上向下一跃,企图以此离开那个世界。可孟汀终究是把他接住了——孟汀好像一定会接住他,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否已经相逢相认,都会伸手接住他。 “不要怕。”孟汀在他耳侧道,“狸奴,不要怕。” 他眼前蒙的带子被蹭掉了,露出双目,眼底一片桃花红。直到尾声,他精疲力竭地融在孟汀怀里,被带着起伏,连声音都浸着水,再没一丝力气翻出什么花。 “孟汀。”他喊,“孟汀......” 孟汀将他拉起来,二人交颈吻在一起。 第83章 不要怕。 “别过去。”许鹤山下意识道。 李群青身子已经没在齐肩高的高粱中,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自知说了句无用的话,低下身来对她道:“我怕里面藏了人。” “已经清过场子了。”一侧差役道,“就是一只死鸟,不必多心。” “一只死鸟。”许鹤山道,“若不过是一只死鸟,你这么着急地来找李长史做什么?” “这......这......” “那只玄鸟呢,为什么不提出来。”李群青问道,“非要我进去看一只死鸟,什么意思?” 那差役往下一跪:“小的该死!” “将话说清楚了。” “玄鸟伏于野,天下必然大乱。”差役趴在地上,闷着声道,“我不敢先报给崔大人,就先......” 许鹤山冷眼瞧着他。这下人消息似乎不太灵通,光知道喊一声小李大人,不知道这凭空的称呼究竟是从何来。天下大乱的征兆,他这地方的小差役自己不敢接,转头把烫手山芋扔到了冀州长史那里,叫李群青这个初来乍到的来看第一眼,踩第一脚凤凰血。 “滚远点,别再碍事了。”他低声警告道。 差役不认识他,但猜他就是个有来头的,不敢怠慢,拔起腿就走了。许鹤山挽起裙裾,下了高粱地,正要去看看那所谓玄鸟,李群青持着剑挡住他,回眼道:“先生,还是我走在前面吧。” “你要去见大豫的祸端了。”许鹤山半开玩笑地道,“居然不畏惧吗?” “既然落到我头上,我就去见。” 李群青收了剑,拨开重重枯浪。前边的枝干有被人催折过的痕迹,她放慢了步子,见到前边有一小片光秃的地块,仿佛经历过火烧。 她踏入那一小方禁地,望见其中陈着一个覆满黑羽的东西。她没见过什么玄鸟,但是杀过鸡鸭,知道什么是死物。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东西绝不是什么鸟雀之类。 “没一点血迹。”许鹤山在身后道。 她抽出剑来,剑尖试探着去挑动那蓬乱的黑羽。那层羽毛一抖就散了,露出其下的木骨架,其中似有什么机括。 “这是什么?”李群青有些惊异,近前几步,蹲下身来,“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这是鲁班鸟吗?” “群青,别随意碰......” 剑刃一触及那骨架内的机关,那“玄鸟”周身骤然燃起一股烈焰,将自身整个吞没。李群青几乎一滞,还好百炼的身手未曾负她,刹那之间收剑回身。 那玄鸟生灭之间已成灰烬。 “可伤着了?”许鹤山急道。 他难得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不曾。”李群青反应过来,“先生,要把方才领我们来的那个差役拿来问话。这灰烬我来收集,带回去......” 她鬓发上粘了一片黑羽。许鹤山看见了,正要替她摘下,忽闻四周有人声。 他站直了,向田野望去。 那里有许多村汉村妇打扮的人,应该是住在附近的百姓,方才的烈焰似乎还映在他们瞳孔里。这些人们正惊惶不已地议论着,看见此间二人,恐惧地惊叫起来,四散而逃。 许鹤山过了许久才听出他们在叫喊什么。 大凶。 【作者有话说】 近代郭沫若认为玄鸟就是凤凰,他依据《离骚》中有“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 第54章 非相第五十三 此时已是七月将近。 李鉴早早起身,借了一身佛头青的布袍,戴着帷帽出去了。今日官家休沐,街上车水马龙,他也不催自己的车架,只将门帘掀开一条缝,对驾车人道:“慢些无妨,莫出差错。” “陛下请放心。” 李鉴没将帘放下,看清了那人的脸——是谢之问。 “你不陪侯爷看公文?” “侯爷交代了,别人替陛下驾车,他不放心。”谢之问回身笑道,“那陛下您呢,可放心于鄙人?” “放心。”李鉴一笑,仰身坐了回去。 上次见到此人还是在太极宫。他记得谢之问跪在他面前痛陈一番,身后是瓢泼的夜雨,雨里跪了个孟汀。 此事之后,他再没花费心力藏自己与孟汀的关系,但凡是心明眼亮的,都能看出端倪,再一打听就知道了。听闻禁军那头还议论了一阵,对孟汀也更服帖了些,未尝不是好事。 “陛下,是去大相国寺吗?” “对。”他回过神来,“从偏门走。” 今日是他的师父二更方丈——或者说,是何檀潜的生辰。 他许久不来大相国寺,那庭院中扫地的僧人望了他一会才认出来,从容地搁下扫帚下拜。在其身后,庭中银杏仍青,古柏苍翠,将烈阳遮去大半。 李鉴走了几步,越过了那赑屃所负的斑驳石碑。御碑,庙宇,古树,一切还是那么庞然,将他拽入多年前——二更拉着他的手,步步入此地,他仰起脸来,只能望见师父的项背,自知只能与须弥座齐高。 “一同见见我师父吧。”他回头对站在门侧的谢之问道,“只有二人说话,未免有些乏味了。” “多谢陛下。”谢之问长揖,“只是侯府中事务繁杂,鄙人该回去了。” “也罢。”李鉴颔首道,“晚上宫里有人来接我,你回去告诉你家侯爷,叫他放心。” “鄙人明白。” 身后门被轻阖上。那僧人拾起扫帚,继续扫浮尘,又朝那干燥的石面泼上一桶水。李鉴也不避,略提起衣摆,踏过那如镜的浅水,水中映出他腰间纹银容臭与玉佩。 第84章 二更已经在堂中等他了。 “师父寿辰,我却空手来了。”他一进门便笑道,“知道师父不爱稀贵玩好,几日前差人送了些金刚菩提的手持供,听说师父仍是不喜欢,我也无法可想呀。” 若说钱语洋于李鉴而言确实是“师”,那二更则多了些“父”与“友”的意味。二更平生跌宕,从元嘉首臣到灌顶国师,怀中早已有空谷,也仍存昔年意气。李鉴同他自小熟稔,不拘小节,言语放肆些也无妨,他都包容着。 “不是老僧不喜欢。”二更笑道,“我向来只用这一条手持,再送别的,也是浪费。” 他那手持,所用料子是普通的榆木,此时已然黯黄近黑。 “这是......” “谢公在长安有旧宅,庭中植此树。他去后,那房产不知为何流出,受人倒卖,将那榆木砍倒。”二更叹道,“老僧心痛不已,遣人将宅子与断树买下,把那死木磨出这一百零八粒小珠。” “这也是浪费。”李鉴抬眉道,“一整棵大榆树,只做这一串手持?” “非也。”二更道,“我遣人以此木为小舟,将其放于江淮,直入东海。” 他将那手持搁下,榆木珠粒粒分明地响。 “徒儿使师父伤怀了。”李鉴轻声说,“树犹如此, 人何以堪。” 二更笑着摆手,落下掌来拍他的肩。膝下孩童转瞬拔节,依然是一身青布袍,举手投足间却已然有了帝王气。他疑心是自己因偏爱而溢美李鉴,或是在那孩子面上瞧见了故人的脸。 “说说陛下吧。你找我,是要问什么?” “不问苍生,问鬼神。”李鉴弯着眼道。 二更笑起来。他自小对李鉴只教刀剑拳脚,不授经书,不引其入佛堂。如李长卿之愿,养出了一个不信神佛的空门天子。 “怎么问起这个?” “我看,大相国寺近来的香火,比平常都要旺许多。” “大抵是求个平安罢。”二更道,“不久就要到中元了……再者,冀州大疫的事,已然走了风声,这不是好迹象。百姓无多念,悼念亡者,恐惧灾异,不过为国为己祈福而已。” “师父此言差矣。”李鉴拿了他的榆木串,挂在指间看,“他们宁拜那些造像,却不愿问国事、自造明时。你说,他们究竟是我的臣民,还是那些缥缈鬼神的信众?” “此二者并不冲突。”二更道,“陛下要知道,诸相非相,本质为重。” “错了。”李鉴望向他道,“虔信不可怖,但迷信能把大豫掏空。那些人什么都不愿知晓,就将自己的双眼蒙住了。待到惊雷落下,假若他们只听鬼神呓语,不见我奔马前驱,这又当如何?” “那就去揭下来。”二更道,“替他们,将目障揭下来。” 你的父亲没有做成。他怀疑了,恐惧了,在最后一样盲目了。但你不一样。 二更望着李鉴,在心中道。 你的骨血是李氏皇族的骨血,眼里却不仅仅是九重天穹顶的藻井。一无所有地离开长安,又一无所有地从江陵归来,仇怨与功名于你而言都太轻太轻。你要为自己求不待于人的博大生命,必要先做风雪,扫得世界清明。 李鉴垂下手,缓缓地将那榆木手持放在了面前的案上。 “一直未曾问师父,为何为自己寻了佛门这个归宿。”他仿佛一时兴起般,坐得随意了些,“为什么又信这些虚无缥缈之物了?” “因为我前半生太过顺遂,才入了此门。”二更道。 李鉴有些愣神。 二更起身越过他,将虚掩的堂门掀开,穿堂风贯了进来。薄叶散入,满堂气涌,一点天光正中李鉴眉心。 “你是从此门出去,”二更回眼道,“就不要再回来。” “从鬼市带过来的东西,都在此处了?” “没错。”何昶道,“先前已有专人负责清洗查验,一切完毕之后,才请您来看。” 卢寺卿在斗室中走了一圈,看过那堆满咒文与古怪图画的檀木箱子和鬼面一张,微皱了眉。在桌案上,一盘粉末陈放着,其上有琉璃罩,一侧放了一把尺八,通身红漆似血。 “东瀛术士常用此物,操控人心智。”万年县县尉刘三省自外头进来,脱下沾了污脏的手衣,“我在任上时曾经见过此物。并且,有证人道,在那坠井书生案发前后,那附近曾响起尺八之声。” “此君是......” “啊,下官乃万年县县尉刘三省。”刘三省行礼道,“见过卢大人、何大人。” 卢寺卿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要办此案,你比我合适。”他道,“我马上上书,求调你到我大理寺做监事,共理此案。” “多谢大人。只是我所辖县内......” 斗室的门被推开,一个司务进来了。 “诸位。”他道,“方才金吾卫巡防营那边有人来报,说安插在鬼市的人传了信过来,说那赌坊到底是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并未看到任何人回那原址去,鬼市众人都对那废墟避之不及。” “没回去?”卢寺卿惊道。 何昶一时未听出这话中的意思。他目光追着卢寺卿,看见寺卿背着双手向墙头——那墙头赫然挂着一幅长安地图。东市西市,一百零八坊,三万街巷,无数秘闻与异事深藏嘈杂人声之中。奔马疾驰,仕女簪花,高塔铃乱,刀锋落红,万物绮丽绝顶,凝成深渊。 第85章 “那些人就在此中,散得像沙子一样,要再聚起来就难了。”卢寺卿道,“但诸位不必忧思。” 他看向其余几人,微笑道:“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作者有话说】 读哀江南赋…在发疯… 第55章 问爻第五十四 礼部侍郎柳衷透过门缝向外观望一眼,将那门户闭死了。他心不在焉地回过身,撞到了摆在一侧的胡床,吃痛地叹了一声。 面前桌案侧的宾客位坐了一人,披着幂篱,周身华服。他顾不上称自己失态,对其深施一礼,带着点畏惧,伸手去亲自斟茶。手还未碰到那青釉执壶,那物件自己悬起来,轻灵地倒了两半杯茶水。在柳衷回过神来前,那执壶骤然落到了他手里。 那人揭开幂篱,一张美人面自下仰起。柳衷看了一眼,只见那双眼果然与坊间传闻那般——左眼无异常,而那右眼瞳仁赤红。 他连忙低下头,打着颤将茶壶放回原处,眼前却尽是那一点猩红。 听闻这巫女的右眼,能通三界,能看见他人的运命。 “柳大人,你我相识数年,你竟还没见过我容貌。”卑弥呼将手放下,笑道,“怎么,您在怕什么?” “姑娘貌美惊人,只是柳某不敢冒犯。” “貌美。”卑弥呼挑眉,“柳大人,只是因为貌美吗?” 柳衷垂着头,不敢应答。 “那些银钱,我已经收到了, 但我不要。”卑弥呼倾过身,将一只茶盏托在手中,示意柳衷站起身来向那盏子里看,“哪里来的,已经回哪里去了。” 柳衷冷汗直冒。他在那一杯清茶里,猛然望见自己儿子少年时的脸。他定了定神,目光被攫住了——无数关于那少年的碎片在茶水中泛起,柳衷看着自己的儿子奋笔疾书,披上红色圆领官服,意气风发地登堂入室。他眉头渐舒展开来,嘴边着了笑意。 “还没和他提过我吧。”卑弥呼低语。 柳衷抬眼望他,又躲闪过去,嗫嚅道:“还是......不要告诉他罢。” 方言罢,他急忙拱手道:“小儿能有今日,实在是全凭姑娘!若非十年之前姑娘出手替小儿招魂,我与我儿早已永诀矣!我儿生来薄禄,此十年间,姑娘愿替小儿逆天道而更气运,引我得我道,可入端王堂,为我儿谋出坦途......柳某拜谢!” “不敢,不敢。”卑弥呼半掩着面,嘴角是勾着笑的,眼底却是冷透,“我滞留长安,柳大人替我寻得容身处,实在是大恩。柳公子本该是厚福之人,我不过举手之劳。” “是,是。”柳衷收了手,讪笑道,“只是我儿愚钝,只道自己苦读而有大才,才如此顺遂。做父亲的,不忍心......” “明了。”卑弥呼笑道,“我知中土有古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侧身望向栏杆外,目意东追。 “姑娘......可是思乡?” “非也。”卑弥回闭了眼,道,“我看到,东边坠了一只玄鸟。血流于野,作火焚之。” “姑娘,这话可不能瞎说。”柳衷急忙摆手,压低嗓门道,“我朝大豫属金相,忌讳火。你在此处待了这么久,难不成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卑弥呼看向他,红瞳里映出他的脸,他看着自己宛如修罗的面孔吃了一惊,却不可自制地移不开眼。 这眼,亦能看见他的运命吗? “我近日来,只是想请大人提醒柳公子——秀木方生,莫自遇于风。”卑弥呼并不在意他的惶恐,提着裙裾起身,翩翩然一拜,“无他,我去也。” 柳衷扶着桌案起来。 只一刹那间,面前空无一人。 他未惊异于此,执着手杖退到栏杆边,低声对左右道:“快去我私库查看。” 片刻后,有人回报,道:“私库门锁如常,开门后......看见前几日送出的银钱确实又重现,还是由那几个箱子装着。” “罢,罢。” 柳衷摆着手,旋即指着那人的鼻子,切齿道:“不足为外人道,听见没有?” “鄙人明白。” 天际日升,金光倾尽。他如此望向那东面,自恨看不见什么玄鸟,却隐隐有了些预感。承平日久,他总疑心这天下难以长久如此,此刻大抵将近那裂隙生出之时。 毕竟自己并非林伯祯,无甚淫志,不必负天塌,倒也安心快意。 “老爷。”那家奴在身后,迟疑地道,“大公子今日是头次早朝,他......” 柳衷猛回头:“什么?” “他......公子奏了一文。”家奴噗通跪下,“奏了冀州。” 何昶在一旁静默地站着,看李鉴提笔快书。自从他身体恢复后,要事都是亲自过问的,奏书几乎是立达御前,内阁、通政司等都只保留文书。 “那坠凤的事......” “不用在意。”李鉴搁下笔,淡声道,“防民之口, 甚于防川。事既然发生了,再巧妙的说辞也有掩饰不住的一日,越是用拥堵之法,越是成事不足。不如随他们议论,天也不会塌下来。” “陛下,难道真的要无为处之?”何昶声色平稳如常,却带了点焦灼,“陛下可知道那些坊间传言是如何说的吗?传言都道,是大理寺查案时摧塌幻师楼,触怒神灵,才招致祸患。还有......还有,说陛下你才是......” “那年兄你说,他们所言是虚是实?” 第86章 何昶一顿,敛眉道:“为虚。” “既然是假的,那我们何必要怕。”李鉴站起身,笑道,“比起那些话,我倒是更好奇于那个上奏折、叫我写罪己诏的。他是哪个官署的,叫什么名字?” “柳钟仪,字南冠,是新到任的通政司参议......是,他是接臣的任。”何昶沉吟片刻,“我认识他,是个爽利诚心人,年纪与孟侯一般大,先前在东都做官。” “年纪不大。”李鉴一哂,“柳公子,有个好父亲。” “陛下,此言差矣。” 李鉴颇有些意外地望向何昶。何昶鬓角汗湿,怪自己多言,却依旧硬着头皮道:“柳大人是读书破万卷的儒生,能耐与巧思,绝不逊于臣。” 他方说完,正恐惧自己触了逆鳞,只听外头有人被宣入见。一抬眼,便见那柳钟仪自外头进来,一身崭新绯红官袍。 柳钟仪走到李鉴书案前的阶下,施施然提衣下拜,从容不迫地道:“微臣见过陛下。” 那一双眼底,自矜,天真,意气风发。 “你应当知道寡人为何要见你。” “微臣知道。”柳钟仪大义凛然道,“臣上奏请陛下向天下罪己,求四海安平。此举必然触怒龙颜,微臣已然置生死于度外......” “非也。”李鉴道。 他自书桌后转出来,在柳钟仪面前的一级阶上席地坐下,虚抱着膝,垂眼看过来。柳钟仪生于官宦家,胆气又高,干脆抬眼直视这位帝王,道:“臣跪请陛下明示。” 他看见李鉴面孔时,还是不由地在心中惊叹一声。早知道陛下年轻,他此刻却无法将面前这霁月清风光景的少年人同朝臣口中的玉面罗刹等同起来。 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罪己诏。罪己诏有何用?”李鉴轻缓地说着,语气却笃定得不似在问询,“你也算饱读史书,难道真有今日帝王罪己,明日天降太平的事吗?” “不曾有。只是安抚人心为重,臣以为......若能下罪己诏,便可叫天下安心,维稳局势。之后再动作,也不算迟。” 李鉴听罢,托着面颊笑起来。 柳钟仪被他笑得不寒而栗。他头一次见李鉴,捉不透此人的行事作风,只好沉默不语,那眼看一侧的何昶。 “我方拟了诏书,要直隶开放四境,让救济粮食运输入冀州等地界。”李鉴收了笑,起身回到案前,抬手将那墨迹已风干的卷轴抛了过去,柳钟仪连忙双手接住。 “带回你们司,润色一番,就让户部安排下去。”李鉴道,“明日我会遣人去问。” “是。” “那臣也告退了。”何昶在一侧连忙道。看李鉴点了头,他连忙下了阶,暗暗地伸手抓着柳钟仪的袖子往外走。柳钟仪自觉还未进完言,没打算转身,腿肚子便被人踹了一脚。他吃痛,又不敢吭声,被何昶拽着走出了太极宫才将人的袖子甩开,不解道:“何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我要进言,这是臣子本分......” “你糊涂了?陛下哪里要你这样的本分?”何昶骂道,“本就有人在散布传言,说陛下即位违背天意。你让他下罪己诏,岂不是叫他承认?如何,难道要他退位不成?” “我绝无此意!”柳钟仪幡然醒悟道,“多亏何大人,否则真是祸从口出。” 二人并肩走了一阵。两侧官吏来往,二人时不时朝熟识之人作揖,除此外一路无话。终于上了朱雀大街,两侧人声鼎沸,烟火气浓郁起来,将人也染得松快。 终于,何昶有些憋不住,试探道:“令尊......近日可好?” 柳钟仪轻哼一声,将一把玩扇自怀中抽出,弹腕开扇,眉目间还残存着些纨绔的玩世不恭,却已然被冲淡得不成样子。 “我没他这个爹。”他道。 【作者有话说】 破防周结束啦 每次感觉要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时候总是会发现一山放过一山拦… 大学就是最好的无限流(确信 第56章 归途第五十五 李群青低下身,拾起了被掷在地上的诏书。那书文在眼前一掠,只是只言片语,便全指向了直隶四境封闭的关隘。 她斟酌了一会,道:“崔大人如此失仪,若是有言官在侧,少不得参一笔。” “有你在也一样。”崔宇杨冷声道。 他面无喜怒,单凭目光竟能刺得人胆寒。李群青不畏惧,却也一时对不上话,只立在堂下沉默着。 直隶有燕京,曾为前朝大都。曾有人建议要将直隶之名更改为河北行省,却也不了了之。这直隶如其余行省一般有了巡抚与布政使司,却还是叫“直隶”,空有其名。布政使权力尚重,能决断诸多事宜,包括四境道路封闭与否。 “陛下此番若是要降罪于我,我也不意外。”崔宇杨阖上眼,“他不是要怪我救济流民不力。他是要,把这行省真正变成‘直隶’。” 他这一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若得如此结局,不过意料之中。 “流民、灾异,是我直隶处置不力,臣愧对陛下,愧对我冀州百姓。”他陡然提高了声音,对着一旁的秉笔官字字痛切,“然开放四境之事,恕难从命!倘散祸患于外,纵流民外逃,则田亩无所耕,黔首无所养。孰利孰弊,惟陛下深思。” 他一振衣袖,回身望向门楣侧那片青天。 “传我令,继续封锁四境,不许……” 第87章 “崔大人难道要抗旨不成!” “我忠于大豫,天道不会杀我,抗旨又如何!” 那一声天道,似裂帛般划过李群青耳畔。 她眼前是那些流民的面孔,走马灯一般地过着。在泥泞、脓血与枯瘦草木间,那日在帐中所见的少年女子仿佛仍在哀绝恸绝,目盲者不见天日,死者长已矣。 那对他们而言,是灭顶的大灾! 天地不仁,又何至于此? 所谓天道,便是明目张胆的不公吗! “崔大人不放行,邻省用于救济流民的粮食运送不进来,那些人都会死!你只是眼不见为净,等他们自生自灭,难道不是如此吗?”李群青握紧了拳,“你说,是不是!” “是又如何。”崔宇杨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玄鸟已坠于野,你要那把火烧到全天下吗?你姓李,更加脱不开干系……” “脱不开干系的只有你。”李群青按下火气,颇冷静地道,“你是直隶主民官,荒年疫病控制不力,首罪在你。你不肯开关,不过是自掩罪责。” “那我倒要看看,陛下如何处置你这冀州长史。”崔宇杨带了怒意,向她逼了一步,“李氏皇族遍天下,不论兴亡,百姓皆苦。你是天潢贵胄,我是贫农子孙。你和我说,你比我更知道他们的生死苦乐?” “天潢贵胄?哪门子的天潢贵胄!” “在此我令为大,你敢抗命?” 李群青飞身越过他,一把抓过他放在桌案上佩剑,掀衣跪下,挥手出刃。那寒光一晃,崔宇杨直后退一步,便见李群青将那三尺青锋抵在她自己颈间,远山倒竖,腕间青筋分明。他一时发不出声,只闻这少年长史厉声道:“你杀了我!我要抗命,你杀了我!” “你这......你这是撒泼!”崔宇杨抖着手,指着她鼻子道,“以死相逼,果然是一介女流......” “我是为冀州百姓百姓请命,女流如何,名节又如何!”李群青昂着头,喊得几乎声嘶力竭,“你不开关,就杀了我!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后来的官员跑到厅堂门口,全都吓得不敢出声。冀州的别驾匆匆过来,见了这光景,急忙进去拽李群青,口中不住劝道:“小李大人,这又是何必呢?崔大人也是一片苦心,你我共事,岂不是应当同舟共济才对。” 李群青不肯松手,横着剑高声道:“李群青在此,跪请布政使大人下令开直隶四境!” 她颈侧已被蹭出了血。 那别驾缓缓松了手。他摸了一阵,看到落在地上的诏书,猜到了七八分,便也不声不响地跪下,向崔宇杨拜了一拜,道:“既然如此,崔大人不如......” 崔宇杨捏着剑鞘转过身,望到那厅堂中跪了不止李群青一人。他一愣,旋即笑起来,鬓边的白发散乱地落下,簌簌地颤着。众人也不敢抬头看他,只听他笑到嘶哑,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是要把肺腑吐出来。 “是你要杀我。”许久,他哑声对着李群青道,“我早知如此。去罢,开四境,让陛下论我的罪。” 长风灌入窄堂中。 李群青扶剑起身,不卑不亢地向他行礼。赤红自她的伤口渗出,没入深色领口。 “下官领命。”她道。 许鹤山站在李群青身后,看着那运送赈济粮的车马自面前过去。 不远处就是流民营地,已被冀州的官府接管了,而那负责押运粮食的主管是户部的官员,直接从李鉴手里接了任命,也带了不少兵,大概能应付得了冀州的乱局。 “小李大人辛苦了。”那主管同李群青道,“放心,那粮食不过官仓,直接到老百姓的手里。今后冀州责任在户部,你肩上的担子可松一松了。” “谢大人提醒。”李群青拱手道,“我到此处,不过督办了一阵案子,不算辛苦。” 那主管一笑,越过她肩头望向许鹤山,朝他遥遥作揖。 “那我等先去行公务了,告辞。” 那车马辘辘而过,马蹄声杂乱而低沉。群青被尘土迷了眼,回过身避了一阵,睁眼时,看到许鹤山已走到近前。 “听说新任的冀州长史快到任了。”她垂着眼道,“小师叔一定要此时将我叫回去吗?” “殿下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许鹤山道,“请先上车吧。” 他看到李群青颈侧的绷带已濡湿了,血迹从里头透出来。 群青听到他喊“殿下”,一时发怔。自从同他去了三吴之地,这初相见时的称谓似乎已然被抛却了。此时,这人却又那般恭敬起来,不喊她名字,喊什么殿下。 她已有了些预感。 上了车驾,她将颈上沾染血迹的绷带扯下来,那边许鹤山抬手就接了过去。他将绷带叠放好,自座下翻出一个木箱,里边有敷料与药草,气味苦香。 奔波一路,那剑伤方才又裂开,此时结出一层薄薄的血痂。群青自己看不见那患处,要伸手去碰,被许鹤山拍开了。 “别乱动。”他说着,声色间有一丝迟疑。 旋即,他将那药箱放到二人之间,淡声道:“殿下自己将药敷上,好得快些。” “多谢许先生。” “此番殿下在冀州督办了那些案子,虽于官品而言是越权,却也是陛下默认的。前几日那些妖党尽出供词、罪名都发落后,我便给陛下写了奏信。陛下要把这叫魂之事做了断,便要见好就收,把殿下召回。”许鹤山轻叹一声,“手再往上些,敷料全没在伤口上。” 第88章 “小师叔想的,不只是那叫魂与灾疫罢?” “崔宇杨那处,不过是一步闲棋。我想,陛下并非权欲熏心之辈。”许鹤山道,“自殿下来冀州后,事事周全,唯有一物出你我所料。殿下可还记得?” “我记得,是那只假玄鸟。”李群青将绷带裹上,眉尖蹙起来,“此事无人处理,毫无证据——我身上只留下一根羽毛,那机括全部被烧尽。世人眼里,就是凤鸟死于皋野,燃起大火,是......” 是不祥。 “事端从此生了。”许鹤山拿过那药箱,“殿下回去后,要与陛下好好谈一谈。” 他人很高挑,折在狭窄车厢的阴影里,指节用力地抓握这药箱的边缘。李群青看不清他的面孔,本能探过身去,颈侧的脉搏跳得飞快,拉扯着那道剑伤。 许鹤山顾左右而言他,而她不关心此处。 “我回去后,会怎样?”她低声道,“先生既然那样说,我便是冀州首功。陛下......打算如何待我?” 她眼中尽是迫切,却并非是许鹤山常在朝臣那里惯见的野心。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言辞于喉头滚了几个来回,只沉声道:“殿下。” “群青倒也会撒泼打滚了。”李鉴在冰鉴旁挑着碎冰玩儿,“这还算好,不像她爹。我那哥哥,大概是极为老实的人,才会被迫害至此。” 孟汀替他将案前的文书卷轴理了,应答道:“毕竟年少,大有可为。对了狸奴,今年这幻梦之集,可还打算办?” “为何不办?既是传统,那便顺其自然。”李鉴道,“我若将那幻梦之集取缔,岂不是印证坊间传闻,做贼心虚了?” 他仰过身,将一枚碎冰举在目前,眯着眼道:“我不仅要办,这几日还要亲自去见见那群大术士,领教他们的手段究竟如何。” “你怎么亲自见?” “我有的是办法。”李鉴笑道,“侯爷与我同去吗?” “你胆子大,我可不敢。” 李鉴故作失望地叹了一声,懒散地倚上冰鉴,听见孟汀踱过来。他正闭目养神,孟汀矮下身,将他指间的冰块叼了去,那温热唇舌一触,将他激得睁了眼。 “我陪你去。”孟汀笑道。 【作者有话说】 在风雨张居正ing… 第57章 龙潭第五十六 李鉴从前尚未去过鬼市。 他只是从二更那里听过些轶事,与鬼无关,都是些凡人的风流年岁。某某人幻师楼顶舞刀博美人一笑,被花魁养大的少年人中举后于鬼市中街过、十里红袖招。 于此间,只要戴上一张鬼面,遮去在人间的眉目,就可以自成天地一幽魂。管你帝王将相还是士农工商,入此一步,便都是长安的逍遥鬼,也算是众生平等。 他一身黑袍,踏入那嘈杂的人声与胡乐之中,自如地与旁人摩肩接踵。那些人,或许是来自国境四方的远客,也必然有入天子堂的翻云覆雨手。他在其间,耳听八方,嗅到胡姬发梢的天竺香与带刀大汉腰间的皮革臭,望见檐头高悬的赤红灯盏,其后是高深幽暗的长峡。 孟汀警醒地走在他身后,似不太放心地勾住他的手。 “你真是......”他措辞许久,“谁告诉你来这里的?我从前没想到,你竟如此冒失。” “你怕什么。”李鉴不在乎地道,“我二更师父同我说,此处有些好戏看。他都放心我来,你竟比他还紧张几分。” “那你也不能......” “我晓得了。”李鉴一抓他的手,回过眼来,“他算准你会陪我来,才放心得不得了。” 那一瞬,他略掀起那鬼面,显出唇际的笑意与眼底闪烁的明光,那片刻与孟汀多年前的某个恍然重合。此间昏昏灯火下,少年人洒脱利落地转身前驱,自由得无所待,一只手却还拉着他,将他拽向不可知的所在。 “要去哪里?” “观云台,那里有幻师做些戏耍,我们可以混在人群中看。” “幻术。”孟汀轻笑道,“真有此物?” “那便是你见识少了!”李鉴抬高了声音,“我见识过一回——我在那幻境中,飞度万里,一步云中,见到你少年时的模样。” 他借着流光,望向身侧人。 不过十年,那云中少年已然天下第一,不再散发,不再疏狂,躞蹀攀缘至此,共他九重天揽月,鬼市谷观灯。 “孟观火。”他被人搡了一把,挨到孟汀耳侧,“一路山高水远,走得很难吧?” “不难。”孟汀郑重地道,“来见你,万事都不难。” 他们的鬼面边缘碰到一处,脆响一声。 李鉴的脸热了,庆幸那鬼面掩住自己片刻的失神。他想要错开身,手还被紧紧握在孟汀掌中。 这样的言语比俗世情话更寡,云淡风轻,只因孟汀执念数年,出口之辞自然诚恳直白。李鉴却是实打实的二十出头情窦初开,床帏之事眼一闭就过了,哪里架得住清醒时同爱人这般剖心迹。眼前人,于他而言,熟稔得像心头肉;可不运于掌的心动,实在太陌生而难得。 哪怕是他知道此人心属于自己多年,二人并肩过风雪、交颈于雨夜,他却仍自认尚未自这纷乱的一切中跳出来,要寻得机会好好审视一番。 于他物,李鉴杀伐果决,绝无再言。 只有对孟汀,他反反复复试探着——笨拙得像学童练笔画般,学着去爱人。从登基前夜的明火暗箭到此时的诡事乱局,他身在局中,不敢有一丝懈怠与迟疑,不愧于何昶所评的一句“无情之人”。回首时,见孟汀一直在身后,他常是自觉亏欠,转身时又将这亏欠放过了。 第89章 孟汀在他身后,站得太笃定了。 ——“为何不来见我?” ——“路远莫致,惟遗万思量。” ——“你信得过我吗?” ——“你非我灾祸。” 事事错过,却句句有回声。 他不确知自己为何在这鬼市思量如此之多。或许是离了甘露殿、览事房,眼前没了那些奏折与风声鹤唳,做了鬼市中的“鬼”,他才暂时成了李鉴,能坦然将心系在身侧人那里,不必顾虑重重。 沉默只片刻,他的念头已转了几来回。 “孟汀。”他道,“不如我们别出去了。” “怎么?” “租个小铺面,我给人诊脉,你给人舞刀,长留此处。”李鉴笑道,“没人会来寻我们,如此才叫一生顺遂。” 他只是随口一提,孟汀那边默了许久。 李鉴怕他多想,正要自己将话捡起来,便听孟汀道:“你不早说?我匆匆同你出来,身上盘缠金银未带一点,更别说飞钱......” “侯爷,我玩笑而已......” “飞钱不行,会被人找到。”孟汀望着他道,“我没有开玩笑。假若你倦了,我们就走,走到谁也找不到的所在。你去诊脉也好,我绝不给别人舞刀——那昆吾刀,劈柴用。” “不给别人舞?” “我只给你舞。”孟汀道,“只给你。” 他话音落下,远处峡谷尽头骤然腾起浮光,刹那间焰火漫天。鬼市中人声鼎沸,众人皆仰面望去,高声议论起来,那浮光点点,尽落人眉间。 “我答应你。”李鉴莞尔,“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那幻师楼赌坊的废墟之上,已升起一坐高台。中原没有这样的建筑,孟汀认出那像是吐蕃才有的通天祭。想要到台上,必须从边缘凿出的步道盘桓而上。 “今日是万世台的落成之礼。”身侧人道,“那老万世和小万世都会来吧?” “自然,还有——卑弥呼。” 李鉴顺着人群向前挤。那高台在眼中如山脉般升起,其下密密麻麻皆是如信徒朝圣的人——静默蔓延开来,戴着鬼面各色人等,仿佛是在虔诚参拜昆仑。 “这比来拜我的人多得多。”他淡声道。 “他们好大的胆子。”孟汀刚才注意着听旁人议论,此时跟着过来,急着伸手抓住他,“什么样的人,敢称万世?” 天顶一声长唳。 众人抬眼,只见那无上空谷之中,一只周身带焰火、通体青玄的巨鸟自重云中冲出,阴影落下来。 “那......那是玄鸟。” “——是玄鸟!” 生灭之间,那玄鸟拉扯着长风,猛地振翅冲下,倏然作雾般散开。 继而,纷纷白梨花落在人肩头。 李鉴低下眼,望向掌中的落花。再抬眼时,那万世台侧已高高低低站了许多人。人潮拥挤不堪,他被推搡了几下,孟汀就倾身护过来。两人相互扶持着,到了高台之下。 尺八之声乍起。 那高台之顶,一人身着赤红石榴裙,随着那乐声旋起来。鼓点声起了,那女子越舞越快,一把花扇却岿然不动地合在面前。 春夏秋冬的轮回若残影般掠过,众人眼前观见青鸟成排过、羲和自回车,都惊住、呆住,屏息凝神,恐惊天上人,止一二狂士不住抚掌,直叹“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我见过那旋舞之人。”孟汀忽道。 李鉴略有些意外,遥遥望向高台。 “你见过?” 只一晃间,那尺八骤止,那幻象散作尘烟,摧彻一个天上人间。只有漫天梨花雨,仍不住地落下。 李鉴回过神,只见身侧之人竟全部匍匐在地、向那高台跪拜。他同孟汀执手立着,那高台侧之人的目光全望过来。 “二位第一次来?”一人道。 那说话者自高处跳落,向他们走来。他戴着罗刹面,鬓发飞白,一身青绿散人袍。 不知怎的,李鉴竟觉此人似曾相识。 他一拽孟汀,俯身下拜,道:“是,我二人远道而来,误入此处。” “听足下讲话,是从荆楚地来?” “是,晚生从江陵来。” “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散人大笑道,“既如此,我邀二位今日同登台!” 李鉴顺势道:“晚生拜谢了。” 起身时,旁人的窃窃私语灌入耳中。他与孟汀没有迟疑,先后紧随着那人上了万世台侧的步道。 那散人,就是老万世。 第58章 网破第五十七 李鉴循着高台侧的石阶一步步上去,身旁立着的皆是看不清相貌的异服者。看打扮装束,有不少是东瀛人。 一条通体赤色的蟒蛇自一个术士颈间探出,吐着信子逼至李鉴面前。那术士也不管束,抱着双臂看过来。 李鉴猛地出手扼住它的七寸。 那蟒蛇张着血盆口冲他一挺,仿佛要咬断他的脖颈。他稳着身形,在身后按下孟汀将要抽出的昆吾刀,转过脸问那术士道:“这蛇是你的吗?” 老万岁在前道:“多罗,不得对客无礼。” “是。”那术士从阴暗中踏出一步,漏出满是刺青的一张脸,“我吹个哨,它就能自己回来......” “不必。”李鉴道。 他抓着蛇头便往一侧壁上撞去,一腔鲜血溅了两人满怀。松开手,蛇尸砸落在地,尾尖还在抽动。 第90章 那术士怒道:“你做什么?” “杀一条畜生,”李鉴笑起来,“举手之劳而已。” 他不再看那人,自顾自向前走。听着孟汀跟上来,他便将那只占满腥红的手藏进袖子里,却没想到孟汀毫不犹豫地一把将那只手抓了过来,血顺着他们的指尖落在石阶上。 “这高台底下,是不是有金吾卫的人?” “是。”孟汀道,“没和你商量,但......怎么看出来的?” “方才我动作时,抽刀的不只是你一个人。”李鉴压低声音,“不过忘了告诉你,我也让大理寺的人今日来。” “看得这么清楚?” “不然为何非要站在高处。” 就是图居高临下,明察秋毫。 “二位。”老万世在前头遥遥地停下,回身道,“请于此留步。” 万世台前,已有人一身苍黄,台前临风,却已非卑弥呼。李鉴看着那背影,仿佛见到有金箔光一闪。与此同时,那巫女已迎面过来,向那老万世行礼,而后匆匆与他擦肩。 “此高台,是这位小万世所主持兴修。”身侧有人道,“祭天地之礼,便也由他来成罢?” “然也。” 那小万世手执短匕,划开手掌,顿时血流如注。那鲜血顺着高台之壁流下去,高台下的众生都争先恐后地拥挤过来,以手承血,点在自己的心口、眉间。 “为何要这样做?” “求长生。”老万世回过身来,“他们到此,皆是信我等长生不老之术。” 他的灰白瞳仁自面具上的空隙中露出来。李鉴注意到,他似乎已经目盲了。 “阁下是东瀛人?” “非也。”老万世看向那台前,“他却是东瀛来的。无名无姓,过往无痕,容颜不老。” “原来如此。”李鉴道。 孟汀反手拉出腰间昆吾刀,人海之中顿时一片抽刀之声。台前还有人痴迷地将血红涂抹于周身,后头“金吾卫查办”之声已冲散了人群,那大理寺的监事与万年县的差役一并起来,朝台前围去。 “护陛下先行!”孟汀喊道。 李鉴没再听孟汀的。他放开孟汀的手,俯身捡拾起一把铁杖,飞身跃上高台,直向那小万世逼去。 什么过往无痕。 倘若能将这活神杀于此,这一切就能不攻自破了罢。 “慢着!” 衣袖被人重重一拽。他裂袖回身,见是那老万岁。只将铁杖如剑般一划,他照着那老万世打将去,对方如浮影般闪身避过,自怀中掏出一物,甩手扔过来。李鉴自己常用暗器,熟稔地将那物抬脚踢过,抓在手中时暗自一惊。 那是颗榆木佛珠。 只是一恍惚,那老万世追到近前,一身散人袍飘飘,道:“带给他。” 肩头被人一点。 李鉴身后顿空,直向下坠去。 那榆木佛珠轻而坚硬,攥在手中的触感不像握刀剑,更无千斤重,却能将他向下拉。他神思回到前几日在大相国寺,二更的惦念之外全是风声与孤寂的炎热,绿树阴浓夏日长。 而后,有人将他接住了。 孟汀是离开云中多年的孟汀,落地时不再踉跄,算得是千锤百炼后有了少年时所望“天下第一”的光景,开口却是心气不稳得要命:“李鉴,你疯了!” 他的鬼面掉了。 那瞬间虚实交错,李鉴喃喃道:“怎么不问我,我是何人?” “什么?” “罢了。”李鉴自落了地,“我们走。” 旁边一匹无主马在嘶鸣。孟汀先跃上去,将李鉴一把捞上来。他叱一声,那马也温驯,载着他们一路向那峡谷的另一端疾奔。 身后鬼市,在浓雾中没去。 何昶顿笔作结,拿印信重重一盖,将那寿山石随手扔到木匣里,忽有种想把面前满桌卷宗文告踹翻的冲动。 自鬼市收网后,他已然一夜没合眼了。 “何大人,冀州的案卷算是处理好了罢?”崔主簿抱着半身高的文书,摇晃着走到他面前,“这是河南行省方才送来。” “让我......歇一会。”何昶长吁一口气,“别人呢,他们的事可做完了?” “不曾不曾,何大人是最利落的一个。” 何昶给他让出个空。那崔主簿将一卷冗长的名目展开,铺在桌案上,二人一同看去。 “鲁山县,江南游僧一名。泌阳县,湖广游僧二名。”崔主簿念道,“许州,陕西行省术士两名,曾游居长安,携有幻术符咒等书。” “游僧。幻术。这千丝万缕,一时难断啊。”何昶念道,“崔大人,前几日从鬼市万世台抓的案犯呢,审得如何了?” “案犯......说实在的,还没定罪,只能先收监着。其实没抓到几个人,不过运气好,逮到了那个小万岁——我和你说,那可是个活神。”崔主簿压低了声音,“我亲自入狱中看了,那人长得确实像个少年。可十年前,他就是这副模样,来到了长安。听说,先帝还喝过他的血!” 何昶没搭话。他自觉讨了个没趣儿,怏怏地补道:“陛下的意思是,要从他们口中撬出这幻师楼与天下叫魂之事间的联系。我看,陛下是打算在明面和这帮活神作对了。” 他静下来,听到何昶匀长的呼吸声。一瞧,只见何大人已歪在如山的卷宗上睡着了。 凌烟阁上,壁画蒙尘。 第91章 明光自窗隙中刺进来。李鉴穿行其间,身形隐隐现现。那些故人的衣袍眉目都画于墙上,设色斑驳。 数年便可败凌烟,当时谁祝长少年。 他手中攥着那颗榆木佛珠,停在了谢海道的像前。此人是功臣像中唯一不戴冠冕的,听说是李长卿遵其遗嘱才如此。画中人眉目疏朗,无一点岁月摧折,仿佛谪仙人,只是——鬓发如霜雪。 于其侧,便是一副儒将像,下有名目,只书“何檀潜”三字。 “是如此吗?”他轻声道。 可是,二更当年分明奔到江宁送葬。他那样一个人,怎会连挚友生死都不能确认? 倘若谢海道确实已死,那老万世将那榆木珠交给自己,究竟是何意? 他不打算此时将那榆木珠带给二更。局中纷乱,多一事就多一丝风险。要分说此际遇,将这幻术大案彻查了也不迟。 从那日鬼市来看,疑点有很多——一坐高台,如何能平地起?就算是真有神力,也得有钱才能使鬼推磨。表象之下必然有人以钱权为底,才可以养得了这一帮术士之徒。 “陛下。” 李鉴回身,将那榆木珠握紧了。 “陛下恕罪。”来的是个宫人,拱手而立,“本是不该打扰,但......冀州长史李群青,已至太极门。” 第59章 长平第五十八 李群青得令入太极宫,径直上了凌烟阁,匆匆到三层,见到李鉴负手立于光尘之中,面对满壁将相。 她膝头一软,跪了下来。 两千里路,快马一旬。冀州长史满身尘灰地回来,风袍落拓,额头肩脊的汗干了又生,更不用提烈日之下皮肤灼烧。一室阒寂中,她听着李鉴转身走过来几步,便抬眼望去,恰望见他朝自己伸出了手。 “有什么要向我报的?”他道,“起来。” “臣协助崔大人不力,求陛下责罚!”李群青急忙拜下。 这话是许鹤山教的。 “怎么改口了。”李鉴温和地笑道,“该怪罪的不是你。冀州的叫魂案件已全部判清入档,你作为协理,职责已尽。听闻冀州开四境,也有你出力,是吗?” “四境不可不开。”群青默了片刻,“但其实,群青以为,崔大人情急之下所言......也没有大错。” “我知道。” “那......” “我不治他的罪。”李鉴缓声道,“但他会成为直隶最后一任布政使。我已令他,即刻告老还乡。” 那一刹那,李群青耳际响起崔宇杨的话。 李鉴是要把那河北一省,真正变成“直隶”,运于手中。崔宇杨,不过是被顺手散落的一粒灰尘。 她这才明了李鉴在直隶的一盘棋。 做君王,必要想到这一步吗? “陛下既不罚我,为何要召我回来?”她任李鉴抓着她的手臂,被拉着站起身来,“我在冀州还有事未做成。那些流民究竟境遇如何,是否归故里?我、我放心不下。” 李鉴轻轻松开她。 “三尺微命。”他一字一顿地念道。 李群青怔了怔。 她望着李鉴。天子一身素白,凝神看向那功臣画像,仿佛下一刻就要步入壁上。 “数十年而已,沧海桑田。” 什么功名,弹指间灰飞烟灭。 “你呢,群青。”他望向身后少女,“你也是想同他们一般,有功于国?” 李群青咬着下唇,定了许久,道:“否。” “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志向。 这二字很陌生。三彻对她说,死士是无需大志的,铁浮屠要的是刹那间不问死生的斗志,不是什么隐忍的经营与鸿鹄之不群。 可铁浮屠又如何。 剑锋向他人,却又什么都护不下。 “我要改变这世间。”她脱口而出。 所见所闻不平事,尽作人间万古尘。 若能拂袖散尽烟尘,她也愿意试一试。那是李鉴此时都做不到的事,她却认定自己能够做到——小师叔的眼中山河念远,她受了庇护,得以自如行走其间,继而看到那些人们。 鲜活的,悲苦的,身不由己的,全都卷入不公不仁的漩涡。 想要改变这一切。 哪怕代价是,收剑入鞘。 “口气还真是不小。”李鉴笑起来,“你不如委婉些,有所回护,不然早晚要被那帮言官口诛笔伐。今后说话言谈要谨慎,切记。” “是群青轻狂了。” 李鉴垂眼,看向李群青颈侧的一处伤疤。那是一块新伤,应该是火烧留下的——他一闭眼,就想起了那年祈年殿的大火。那火连同灾患一并燃到嘉王府,将他们许多人的命纠缠在一处。 真玄鸟是火烧不死的。 烈火之后,涅槃复生。 “群青。”他道,“我要给你一个册封。” 李正德穿戴齐整,自整紫金冠。外头车马已经备好,他淡声吩咐了几句,没在意身侧下人神情中的焦急,径自跨出门去。 “二郎。” 他一滞,回眼望见林霁华。 “要册封公主,就随他去罢。”霁华声色略有些嘶哑,“倘若......真的争不过呢?” 她消瘦许多,小腹却隆起,像江南贫乏的低矮山丘。 李正德收回眼光,说了句:“不必担忧。” 而后,毫不犹豫地上了车驾。 第92章 崇宁大案后,他还从未见过那个女孩子。其死不足惜,可此人若还活着,就是天大的隐患。他当然不指望李鉴对林霁华的腹中胎儿如何厚道,只想着尽可能将路铺平。 林霁华说的对,他此时阻止不了李鉴册封王姬为公主。 但世事悬于一线,不能不搏。 车架一路从朱雀大街入太极门。门口守卫要拦,见是端王府的车驾,也就吞声踯躅着。李正德不领情,从车里头出来了,握着剑柄向大内快步流星地走去。 “殿下!”李无伤迎了过来,“陛下正在与朝臣议事,请殿下稍作歇息......” “滚开。”李正德低声道,“本王见我族弟,还要你这阉奴引见不成?” “殿下......” 李正德没有顾李无伤,上了长阶,直入太极宫正殿。那长剑佩于腰间,当啷作响。 李鉴身着常服,正坐于上,听一巡抚报江南事。见李正德来了,群臣莫不惊惶,皆对其行礼,又拿眼瞥着李鉴,默不作声。 “大哥来了。”李鉴做了个平揖,“虽说大哥已不问俗尘,既然至此,不如听听四方之事,为寡人......” “李鉴,我没工夫同你饶舌。” 座上人忽而展颜,用一种近乎亲昵的、令他头皮发麻的语气道:“好,那敢问大哥有何指教?” “叫魂之事未绝,天下不平。”李正德穿过众人,走到他面前,抬高声音道,“大豫天子在此时,要册封谁?” 李鉴仿佛被吓住,垂着眼看他,可怜得紧,装得真像一个懦夫。李正德懒得戳穿他,缓缓抓握住剑柄,听李鉴轻声道:“那......大哥,要我怎么办才好?” 他低了头,拍了两下御座。 “大哥,一同来坐罢?” 旧安王府仍在那深巷里。 李群青离开此地时已是四个月前,当时春草长、柳复生,如今已是绿槐乱蝉。 推开后院的门时,那厢房已被人收拾好。许鹤山答应她的事已经办结了——他分了两个归涯司的小司吏,给她今后带在身边,这二位此时已等在院中。她与二人执罢同门礼,其中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将一个木匣递给她,让她自己将封条撕开。 “这是殿下的度牒。”他道,“三彻禅师去了归涯司,却仍一直带在身边。此番归还殿下,三彻禅师便与殿下再无师徒之名。” 群青双手接过,道:“敬谢师父。” 门口有叩门声。她回身望去便见孟汀推门进来了。他还是一身黑袍,不带佩刀,仿佛只是家中一个略长半轮的前辈。 “在此处接旨罢。”他道。 李鉴定的封号是“镇国长平公主”,要将安王府改为公主府赐给群青,册封时以储君礼。 那群老臣以为“镇国”二字太过,但李群青毕竟身入冀州,抽身而退时能将崔宇杨撂倒,间接地收归直隶大权,这是旁人未曾想到的。 天子手中剑,足以称镇国。 李群青拜下时想了许多。她所知甚少,对于大豫与李氏皇族,唯一的依凭与联结就是李鉴。自从离开嘉王府,她从未想过要与此二者再有纠葛,可时运千钧重,竟然落到她手中。 可会后悔?可会怨怼? 但若不在至高位,便要处处受掣肘,谈何改变这世间。 “臣接旨。” 孟汀缓缓收了卷轴,递到她手中。 “殿下今夜先于此处休息。”他道,“可有什么话要本侯带给陛下的?” “自然有。”群青笑道,“陛下说要以储君礼,群青明白陛下的心意。我朝储君,皆是男子,所封存礼袍也是男子样式。既封的是长平公主,大抵不用身着那些礼袍了。” 不与男子同服,不必成为男儿。 她回眼望向厢房内。那桌案上有孟汀当初赠予她的妆奁,静陈于此,从未动过。 “我当红妆,执剑上殿。” 第60章 登云第五十九 “大哥不肯与我同坐,怎么办呢。” 李鉴颇有些苦恼地望着李正德。 “我册封的诏书,可是已经发下去了。”他笑着道,“从小,大哥就盼着寡人死。伏连疾久,寡人看时间也所剩无几,才要好好做打算呀。大哥也是......” 他向前倾身。 “要早做打算才好。” 面前群臣伏了一地。李鉴收拾了方才巡抚呈上来的文书,转身向殿后去了。他余光瞥见李正德也气冲冲地跨着剑回身走了,浑身的劲才松下来,面目间有了些疲惫。 “陛下。”李无伤过来,替他将东西捧过去,“可要歇息?” “我自己去躺卧一会。”李鉴用手背靠上自己额头,叹气道,“孟侯呢?” “孟侯会来的。” 他点了点头,先自向甘露殿去。 额头有些发烫,弄得神思十分混沌。从鬼市回来后,身子不舒服了几日,他原以为是太劳累所致,特意休整过,现在却仍不见好,隐隐地有了些忧虑。 “你将寡人写的东西拿给孟侯,就让他去安王府,等着人去换匾额、接群青。”他停了步子,对李无伤交代道,“不要引他来见了。” 李群青骑马过相辉楼、太极门时,身后已是万人空巷。她勒马慢行,低眼看自己红袍滚金边,指尖触到了腰侧的青金石宫绦。那长平剑就压在宫绦之下,凛然三尺,鞘有寒光。 大豫只有帝女才能封公主,但此时没有一人敢站出来说一声不合适。 第93章 前一日,太极殿中已设御幄,守宫设群官次于东西朝堂。太乐令展宫悬,典仪设举麾位,又设文武群官版位。五品以上于横街北,六品以下于横街南,文东武西,俱重行。皇亲之席在东侧,为李正德留了一个位置。 李群青过了金河,见诸卫列仗如常。李无伤领着些宦官过来,先行了礼,道:“册使、群官等已按时刻集朝堂,由通事舍人各引就朝堂前位。殿下稍安,待圣人御舆而出,就是要行册封之礼了。” “听闻陛下这几日身子不太舒坦。”李群青低声道,“公公与我说句实话,可是真的?” 李无伤朝她躬身,半晌不言。 那殿中乐声起了。 “我要进去吗?”李群青皱了眉头,“按照大豫礼制,册封公主时只要册使接册即可。” “这是按储君礼来。”孟汀在她身后道,“册使确实有,但殿下要亲自接册封。” 群青望着他,面上有些难色。 “去罢。”孟汀道,“我不能从此门入,便只能送你到这里。” 太极殿遥居九重天。 她一步步向上走,越向上风声越凄厉,宫灯在尚未暗透的天幕下飘摇。踏到大殿门前时,她先看到了李鉴——他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于御座南向坐。冕旒垂下,帝王的面目也不分明,嘴唇却是少有血色的。 正殿之中,许鹤山已立定,版奏道:“臣为册使,见过陛下。” 李群青到他身侧时,他略一回转,示意李群青向前走一些。 那殿上群臣的眼都黏在李群青身上。那把长平剑与青金石,故人都是认得的,更不再疑这位王姬的身份。后来者只顾着望那女子的步摇与红妆,却冷不防瞧出习武之人的一身硬骨肉,急忙低下眼来。 典仪喊道:“再拜!” 赞者承传,众人皆拜。 许鹤山进当御座前,北面跪奏道:“归涯司正使臣许鹤山言,册公主,请命使。” “兴。”典仪道。 李鉴身侧一侍中道:“制曰可。” 话毕,那侍中承制,西面称:“有制。” 许鹤山与群青皆再拜。 “今册镇国长平公主,命公等持节展礼。”侍中宣制道,“免再拜。” 说罢,侍中径自还侍位。赞礼者引许鹤山少前,对面一黄门侍郎引主节来到他面前。那主节将那符节授与黄门侍郎,黄门侍郎持节西南授,许鹤山掀袍跪地,双手托过那符节。 他向来是厌恶繁琐礼节的,这一点同李鉴一般。上元之时,李鉴的践祚之仪可谓是直简,此时侧立公主,却是按最高礼制来安排。 李氏皇族没给她留什么好东西,李鉴说,所有之物不过一个破烂天下,将这册封之事办得风光些,也算是有所弥补了。 而她也受得起。 她必将能受得起苍生一拜。 典仪一唱,众人持节下拜,拜天子,也拜殿中新册立的殿下。李群青于原位站定,听着典仪喊着什么,便瞥见许鹤山同一人出去了。少时,那册书就被呈到了面前。 “跪。” 她扶着长平剑,俯身跪下,向李鉴一拜。 “兴。”那典仪道,“接册书。” 镇国长平。 这四字,她尚未读顺口,却已然随着墨笔朱批刺入眼中。 “礼毕。” 她执着那册书,略有些茫然地望向高座之上。那刹那太和之乐起,黄钟大吕鸣奏,四面山呼千岁,满堂声如潮涌。 而她只想起在大相国寺的第一个寒夜。 恍惚间,身后一股长风袭来。她回过身,耳际全是嘈杂的惊呼。 那是一只巨大的玄鸟。 翅尖燃火,眼如泣血,直入殿中来。 李群青缓缓站起身,面对着那盘旋的怪物,闭了闭眼。 凡是所相,皆为虚妄。 群臣已经开始不管不顾地离席逃散。李鉴在她身后,不动声色,望着李群青一寸寸地抽出腰间长平剑。那剑身有凤纹血槽,灯下一照,明亮无匹。 那玄鸟俯冲而下。李群青拽过裙裾,持剑飞身斩去。 剑刃所至,皆成尘埃。 黑雾皆散尽,李群青持剑在原地,望着剑刃上自己的面孔,才确信自己方才确实对那尘埃斩了一剑。她看向四周,只见那些朝臣难以置信地定在原地,殿上香案翻倒,有些狼藉。 “诸位何必如此恐慌。”李鉴道,“不过幻术而已。那幻师楼,你们中的许多人,不也曾常出入吗?” 一番话说得不咸不淡,吓得没人敢抬头。 他在一片死寂中起身,示意不许有人跟随,便孤身回了东房。 “他还不见我。”孟汀冷声道,“是他不见吗?不论是江陵还是长安,陛下身体抱恙时,我向来能在身侧。怎么到了你们口中,就是‘不见我’?” 那传话的侍中十分为难,不知如何开口。 “侯爷!”李无伤快步过来,“请先坐吧。知道您不会走,咱家陪着您等。” 他给那侍中使了个眼色,后者忙不迭地告退离开了。 “陛下还病着?” “不是一般的病。”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此事,除陛下、你我,再无他人知。”李无伤紧盯着他,面上的皱纹显得深了许多,“陛下久病,自成医者,自感风热。今日册封,他身侧五尺内皆无人。他说......他说......” 第94章 “说什么?” “陛下说那症候,像极冀州文报中所言的......叫魂病。” 叫魂病。 孟汀心下猛一空。 “不可能。他根本没出过长安城!” “孟侯。”李无伤重重地道,“我知道陛下不信什么谶纬报应,更不信什么妖术。但是那日他自鬼市回来后,便觉身体不适。还有,侯爷请看这个。” 他向身侧人吩咐几句。很快,一件黑袍便被取了上来。这衣裳孟汀认得,是李鉴去鬼市时所穿的。 那衣襟处,撕裂了一片。 李无伤还未开口,孟汀先夺了那袍子,朝那缺口仔细看去。片刻,他将那衣裳放下,越过李无伤,直接向东房奔去。 “侯爷!” 孟汀到了偏殿门前,那大门紧闭,他伸手攥住门环,努力自制着,收不住力地向门上叩去。身后有人过来,孟汀没在意,被人一把拽住,转眼看到许鹤山。 “想不到侯爷还有此时。”许鹤山道,“你先担心你自己吧。” 孟汀望着他,松开了门环。 “是本侯失态了。” “他气弱,这样一病,不知何时才能好转。”许鹤山道,“侯爷若真要替他分忧,便想想如何收拾如今这盘棋。” 第61章 咫尺第六十 何昶在大理寺议事堂中坐定。卢寺卿匆匆进来,向四下一拱手,道:“有事情耽搁了。” 他一抬眼,望见坐在何昶身侧的柳钟仪。 “这位是......” “啊,下官通政司参议柳钟仪。”那年轻刺头儿一收扇子,向他行礼,“近日接到不少臣民上奏,提及大理寺所查办之案件,世人多有担忧。于是,通政使大人遣下官来此听证。” 卢寺卿一瞟何昶,后者把目光移开了。 “善。”寺卿道,“那何少卿,你讲讲这叫魂大案的始末吧。” 堂中众人一同望过来。何昶拱手起身,自袖中拿出片纸,将其展开。 “这叫魂之案,明为疫病之灾,暗为妖术之扰。”他道,“虽然这样讲有些危言耸听,但我疑心......是有人想拿天道,压天子一头。” 游僧,幻术,玄鸟,疫病。 盛世日久,哪怕是一点裂隙都会弄得人心惶惶。无根基的空门天子,被推到的幻师楼与疫旱相接的冀州,放在一起很难不让旁观者思绪纷纷。 仿佛是人故作姿态、讳莫如深,却实则恨不得天下皆知那烈火将要灼烧大豫的山河。 “江南江北、河南、直隶等地的案犯,都有相似的供述——受东瀛人指示,剪人衣襟。而那所谓能使得人高热不退、乃至眼盲的叫魂病,其实是不能传染的。倒不如说,那更像是毒发后的症状。”何昶略一停顿,“那东瀛人给案犯们一种毒剂,只要触及肌肤就能发作。” “这么说,是有人有意造出这疫病之相?” “疫病与毒杀,是绝不可一概而论的。”何昶沉沉道,“若是毒杀,那就是寻凶缉凶,还受害之人公道。但若是成了疫病,就与国运、鬼神牵扯在一处,成了捉摸不透的东西。” 他将那纸张递给了柳钟仪。柳钟仪接过来,想起自己先前上奏请李鉴下罪己诏,不禁有些汗颜。 “柳参议。” 柳钟仪一恍惚,忙道:“在。” “可否说一说,贵司所接到的臣民书奏中,不安之处为何?” “这......”柳钟仪踌躇片刻,“不过是不安于圣人彻查叫魂案、推倒幻师楼,怕会得罪于天地神佛。” “那些术士,与天地神佛究竟何干?” “比方说,那东瀛来的大术师卑弥呼。”崔主簿在一侧出了声,“据说她能通三界,能请神明上身。下官也曾听市人言,陛下同这帮人作对,就是与天道作对......” 说到此处,他急忙捂住嘴,自骂道:“大不敬,该死!” “不该死。”柳钟仪道。 他看向何昶,将手中扇搁在面前。 “那些愚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李鉴抬起手,向榻侧摸索着,将一个空碗打翻在地。 他嗓子干痛得不行,仿佛是有一团火在灼烧,苦意又黏腻地堵着,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那瓷碎裂的声音很尖锐,在空荡的偏殿里回响几个来回。 李鉴强撑着起身,赤着脚站到地下,也不管脚底被碎瓷划开,扶着一侧桌案,踉跄着去取水。那水是昨日宫人递进来的,已经凉了,一过喉头,比饮刀片还难受。 已近夏末,天仍闷热。他浑身是汗,又冷得发颤。 向院中一望,那殿门紧锁。 他抓着门边,在门槛上坐下来。那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将人暖得舒展了些。他提着水壶又喝了几口,呛得咳嗽起来,却可出不来一口痰。 殿门前忽响起叩门声。 他平复着气息,嘶哑地道:“何人?” “陛下!” 是孟汀。 李鉴撑着身子起来,下台阶时急了些,先摔了一跤。浑身上下都酸痛,他几乎是挣扎到那殿门前,掌心贴上门钉,却一时说不出话。 “狸奴。”孟汀放低了声音,“药可按时吃了?好些没有?” “好得不快。”李鉴叹道。 他讲不动话,将额头靠在殿门上,略垂下了眼。能想见一门之隔,孟汀也靠在门侧,心跳与气息都贴得很近。 第95章 想到这里,他挪了挪位置,挡住了那门缝,道:“你快走罢......若这病连着气就能传上呢?” “这恐怕不是病。”孟汀道,“陛下若信得过我,肯不肯开殿门,放我进去?” “别说笑了。”李鉴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风热邪毒,还不算病?” “大理寺查了,这是毒发之症。”孟汀说着,声音里带了些急切,“谁给你下的毒,我们还在查。先把殿门打开,我带了药......” “不开了吧。” 李鉴握紧了那颗门钉。 “若是大理寺查错了怎么办。”他道,“不是我不信他们,倘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这是疫病,假若你也沾染上,八十万禁军何人作主?” 他惯常地先拿出了冠冕堂皇的说辞,讲到最末,才小声道:“我不要你再为了我犯险。” 外头沉默良久。 “陛下自己决断。”孟汀开口,“君王之意,皆有定因,臣子不该阻拦。” “侯爷......” “外朝之事,有我等在,你一定放心养好身子。药放在门口,是许大人拿来的,至少能将邪热压下去。”孟汀后背抵着殿门,手压在那个药箱上,“那叫魂病的解药还未找到,得要......再等一等。” “我明白。”李鉴道,“我在这等着。” 他头脑被烧得有些昏沉,一时说不出什么太有用的话来。脚底的伤口刺痛起来,他低眼一看,那血已漫开了。 “天下叫魂之案,矛头全都指向长安那群以长生为噱头、玩弄世人的幻师。” 半梦半醒间,他贴着殿门,听到孟汀另一侧缓声念着。对面人声色平稳,与往常无异,他听了就觉得安心。 “听你的,幻术大集照常开办。” “群青已经安顿好了,你也不必再担忧。” 孟汀隔着那薄薄一木,听到李鉴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他几乎有要将那殿门一刀劈开的冲动,却暗自压下去,将那药箱推至方便拿取的位置,起身离开。 许久,李鉴惊醒。 他拍了几下殿门,见无人回应,便从里边将锁打开。那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透过其间望去,只见一只药箱被摆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他伸手落上去,用力按得指肚泛白。 “陛下怎么连侯爷都不信呢。”谢之问踱来踱去,“侯爷怎么不直接把陛下接出来?既然是毒,当然是要好生养着,有人看护才对。他把自己往偏殿一锁,生死不知,像什么话?” “若出了偏殿,蜚短流长,难免麻烦。” 孟汀看着似乎不大在意,自将盔甲卸下了,掸去从演武场上带回来的沙尘。 “怎么,你还怨他。”他看向谢之问。 “怕侯爷你吃亏。”谢之问向案前一坐,替他将待看的卷宗摆好了,“若是再让侯爷往雨里一跪,才能将陛下请出来,我这个作掌灯的在一旁束手无策......当真是对不起老侯爷。” 他话语未毕,一个家丁进来,抱拳躬身。 “我今日不见客。”孟汀道。 “但此人,或许侯爷会有兴趣一见。” 孟汀一凛,转身向那人,猝然出拳。他没使全力,但步步紧逼,回身猛一踹,那人连连避过,跳出一丈开外,将自己身上的袍子一扯,显出原本面目来。 “许久不见,小侯爷。” 那人反手将发一绾,放下袖子,右目瞳仁赤红。 “不记得我了吗?”她笑道,“几年前,你刚从江陵回长安,我还为侯爷解过惑。” 第62章 溯洄第六十一 元嘉十八年,冬月。 除夕将至,长安夜已然开禁,满目鎏金。这并非只是因祝太平盛世而与民同喜,而是因圣人要谢雍昌侯护安王至江陵、平水患,三载功成,于今方还。 孟汀心中知道,李长卿将他逐出长安一年多,定然在金吾禁军中暗自布局。朝堂之上千丝万缕,他厘不清,便也不想猜那圣人心思,干脆随他去。 方回长安时,他打马过长街,身侧万民面孔模糊。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如此过朱雀大街,先前都算得上意气风发、洋洋得意,可此时心境却不同了。 似乎是将什么珍重之物遗落在了江陵。 胡伯雎说要给他接风洗尘,把地方选在基胜楼。孟汀惯常在宫中陪李长卿宴饮,没怎么去过长安大小酒楼,再念及与这位死生之交许久未见,便一口答应下来。 胡伯雎早早娶妻,看着沉稳许多。一到宴上,他先张罗着,让孟汀上座,再将作陪的几位一一介绍——几乎都是他妻子那边的亲朋。孟汀一句调侃还没出口,胡伯雎朝他一拱手,道:“侯爷,虽然这事还不确凿,但......不日,我大概就要调任入京,为禁军副统领。” “圣人同胡兄许诺了?” “是。” 孟汀颔首,饮尽一杯酒。他早就猜到李长卿要动禁军,将胡伯雎调来分权,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侯爷。”胡伯雎试探道,“圣人此举,是为何意啊?” “我才不揣测。”孟汀笑道,“再说,胡兄年长我许多,战功卓著,圣人是为我挑了信得过的好帮手。孟某年少气盛,难免无知无畏,忝居此高位,是圣人错爱。” “不敢不敢。”胡伯雎将话一推,“不该讲这些的。你好不容易回长安,在外头吃苦了罢?江陵之地,自古是流放地,也真是......” 第96章 孟汀替他将酒满了,堵住他的话。 他在故人身上总能嗅到关山风雪气。漫长的少年岁月,他身在云中,在那里,生与死、爱与恨,都与大青山上雪一般纯净。 可在长安,这一切都是稀缺的。 对他人而言,战功之后,最大的恩赐便是“回到长安”。仿佛长安才是大豫子民的故土,行千里万里,不过是为“回到长安”。 对他而言,却是“客从云中来”,客居此地,寄人篱下一般。 他身上淌着一半胡人血,生得高挑精壮,眉目深深,头发微鬈,往人群里一坐,众人就都禁不住要往他身上看。 那席边凉州胡人吹筚篥,吹的都是龟兹故曲,座中却几乎都是汉人,无人会起思乡意。孟汀曲腿在罗汉床上,于众人欢声中默了许久,那筚篥声丝丝不断,执着地灌入耳中。 “美酒一杯声一曲。”胡伯雎过来勾他的肩头,“侯爷心中有事?” “倒也不是。”孟汀将那夜光杯一晃,“你喝你的,别关照我了。” 美酒一杯,声一曲。 而此身在焉,又不得终日和乐。 胡伯雎妻子管得严,即便是金吾不禁夜,也要中夜前归家。孟汀替他将几个醉鬼安顿了,自己催了马,向大相国寺去。 那位安王李鉴在江陵曾同他说起自己在大相国寺的数年。 他没有走山门,寻了法子上慈恩塔。那塔上数层空空,只供奉着看不清面目的造像,偶遇见一人,也是个半疯的老道,格格不如地在佛塔里画符。他一层层上去,于明层暗阁间,见有人合十修书,有人凭栏远望,没有谁特意望向他。 他到了最高层,攀着窗户翻出去,落到塔顶高檐头。刹那,长安万家灯火,灿若星芒,全映入眼中。 端的是,金吾不禁。 “我小时候就喜欢在那里望。”江陵秋日里,李鉴托着腮对他道,“侯爷回长安了,也可以去看看。风一吹,烦恼迎风解,仿佛身在尘世之上,什么也不在乎了。” 他说的倒是很轻巧。 孟汀在那檐角坐下,向后一仰。 “登高不惧,公子绝非常人。”身后有人笑道。 他睁开眼,也不动,淡声道:“我敢上来,便是有九成把握不会坠下去。” “公子......” “你不认得我?”孟汀坐起身来,回眼看去,“还有,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那是个女子,身着红衣,不戴幂篱,看妆容打扮不似中原人,却也学长安女穿了时兴的对襟羽衣。孟汀扫了一眼,见其身上没佩什么刀剑,握刀柄的手松了松。 “这高处,人人想来。”那女子避过头一个问题,“我没有名字,将我带来的长安的人叫我卑弥呼,在我们那里,这是太阳的意思。” “你是东瀛来的。”孟汀道,“是术士?” “对。”卑弥呼笑道,“本来是要回去的。可有个人向我交了份差事。” “什么差事?”孟汀随口道。 “他让我,”卑弥呼在他身侧坐下,“替他的儿子改命。” 孟汀掀了眼皮。 “这招摇撞骗的话术,现在也有人信?” “公子不信,是因为你的命已经够好。”卑弥呼开了小花扇,于面前一掩,“那小孩儿差点十二岁就没了,我出手,救了他的命。观其命格,是个碌碌之辈,他父亲却要他登天子堂、能成大业。” “原来如此。那小孩儿现在如何?” “也不算小孩儿,与公子岁数差不多。”卑弥呼道,“前年高中进士,去洛阳为官了。” 孟汀轻哼了一声,挑着眉道:“姑娘还真是,术法通天。” 他瞥了那女子一眼。她拿花扇掩着半张脸,露出的那只左眼澄澈而不着一物。这女子生得很年少,不像是在长安待了将近十年。 “你不想回去吗?” “回去?” “回东瀛。” 卑弥呼冷笑一声,将扇子撤下来。那左眼赤红若鬼魅。孟汀见了,也不由地一怔。 “他们会杀了我。”她道,“带我来长安的人说,我是母亲和不祥鬼神的孩子。” 也是。 长安三万街巷,什么人容不下。 “你心中有事。”卑弥呼道,“是情执。” 孟汀的醉意顿时散了大半。 他将外袍一裹,认真地望向卑弥呼,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良久,他才道:“你是术士,替人解惑,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卑弥呼一哂,“你给我讲段故事听听,我便再给你解惑。” 孟汀想着,长安之大,见过一回,大抵是不会再见。这东瀛女子,人微言轻,看着也不像是认得自己,随口多说些也无妨。 他趁着那月光,说了些少年时在云中事。 “这么说来,你是个将军。” “在云中时不算是。”他轻笑几声,道,“算是个马前卒。” 卑弥呼盘起腿,正色道:“你有何惑?” “你不是看出来了。”孟汀矮下身去,拨弄那檐角下的铃铛,“什么......情执。” 那一声声入耳,如梦似幻。 “情执是要拿来破的。倘若不那么执着,那就只是一段缘分,没什么可稀奇的。”卑弥呼点着太阳穴,道,“若是那人貌美,你只须想,不过二十年,再好的美人也会衰老......” 第97章 “非也。”孟汀道。 “我见过许多人,被人事摧折、摔打,以致一蹶不振的,有许多。”他向南面望去,“心性强些的,咬牙活下来,却也抛掉身上的全部纯良,狠辣决绝,去摧折他人。” 但李鉴不会这样。 孟汀还记得水患初平时,李鉴同他站在九曲回肠侧,遥观江水泱泱。先前治水人手不够,李鉴身子还好时,也会到江边去帮忙。这江陵之地没人认皇亲,一来二去,就把这少年当成了同工的兄弟。 “这潮平好渡江,百姓们来去就此自如了。”孟汀在他身侧道。 李鉴似乎很高兴。他拨开芦苇,踏过江边的草泽,去北望一色长天。他似乎深谙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没提过一句长安,却喜欢望大江的对岸。 “我也要渡。”他对着孟汀笑道,“我要自己渡过这大江,再渡回来!” 经年后,孟汀在慈恩塔顶,想着那难得一见的笑靥出神。 “就因为这个?”卑弥呼问。 孟汀不置可否,淡声道:“也不全是。话说回来,我给他寄的书信,他都不曾回。” “那你去寻啊!”卑弥呼笑得很恣肆,“上天入地求之遍,你才做了几重?” “不是我不愿,是......”孟汀被噎住,“你说的轻巧,君命在身,长安岂是随意进出的?况且,若他不愿我去寻呢?” 身旁忽而没了声音。孟汀睁开一只眼,瞧见卑弥呼站起了身。月光凉透,泼洒满高塔,她站在银辉里,声音很空:“那也无妨。” “你们会再相见的。” 【作者有话说】 孟:烦不烦啊!!每次老子要爬个塔都弄个人上来破爷的防!! emmm各位注意身体…已经发烧了… 第63章 劫夕第六十二 “想起来了吗?”卑弥呼笑道,“贵人多忘事,也是难怪。” “果然是你。”孟汀反手自刀架上抽了刀,“有何贵干?” 在鬼市时他便认出卑弥呼,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巧合。此人想必深卷在叫魂之案,与那幻师楼有脱不开的干系。 “陛下身体可好?” 卑弥呼看着他,唇角扬起。 下一瞬,那刀刃就抵到了她脖颈上。 她不着一丝惧色,看向面前那青年,笑着拿指尖去推刀,那赤血顺着她手腕淌下来。孟汀无意真要杀她,正欲开口问话,便听她道:“情执,侯爷还是没破得了。” “少同本侯废话!” 孟汀眉峰一聚,那卑弥呼直将铁刃夹过,喉头贴上刀尖,低声说:“不错,他身上的叫魂蛊,就是我下的。” 那万世台侧,只一擦肩。 昆吾刀被猛一撤,卑弥呼才将手放下,整个人便被孟汀掐着脖子提了起来。她扼着孟汀的手腕,用力地挣着,颈侧青筋凸起,如脱水的鱼一般拼命呼吸。 孟汀颇轻蔑地看过去,冷笑道:“那你来找本侯,是要索要什么东西?” “不错......我手中,有那......蛊毒的解药。”卑弥呼断续道,“你若杀了我......” “少糊弄人。”孟汀收紧了手,“我大豫良医千万,太医院对症下药,解药方子已然初成,哪里轮得到一个术士在此要挟造次!” “那太医院的解药,能解邪热......”卑弥呼道,“却、却救不了毒热之后的目盲。” 孟汀眉一挑,将手松开,卑弥呼沉沉摔落在地上,捂着喉头不住地干咳。良久,她用手背抹了唇,撑着上身坐起来,那赤瞳间有一丝怖人的决绝。 “你要什么?” 卑弥呼抬起眼,嘴角扯出一丝笑。 “我要你们放了小万世。”她道,“我要带他回东瀛......他是我的阿弟。” “今日是十三,明日是十四,明晚就是幻梦之集。不过如今这个样子,这盛会怎么办得起来啊?” “幻梦之集,原来就是前代帝王于中元之前超度亡灵的法会。到明帝时,这法会就拿来与民同乐,不少能人异士于此献技,也算是长安一大胜景。”旁人答道,“不过,当朝圣上不信神佛,对那幻师楼毫不客气,恐怕——” “你说,莫不是真有天谴?”问话的悄悄道,“陛下得罪了那帮手眼通天的术士,大豫不会因此有灾祸吧?你看这天下,叫魂之案四起,难不成是老天不高兴了......” “你太大胆,快住嘴!”旁人吃了一惊。 那酒肆中人满,横吹袅袅,一点忧虑与妄言早就被淹没了。 禁军传令,自十三日起,即是金吾不禁夜,待到十四日夜,幻梦之集罢,夜中鬼门大开,国人可于广济河中放河灯,送归故人,为家国祈福。 “听闻端王殿下近日也回城了。” “然也,殿下是回来为民祈福。听说明日的法会,便是这位千岁主持。” 他们正讲着,柳钟仪在其后斟满了酒,重重地将杯子敲在桌案上。 “你不许再过问此事!”一个时辰前,柳衷在家中对他怒道,“做好你的参议,写好你的文书!此间搅动风云的另有其人,你掺和进去,小心尸骨无存!” “不是您想我有朝一日登天子堂、能工于谋国吗!”他不解道,“这叫魂大案,惊起鱼龙,我不入局,如何落子?” “你又不是何平明,所拜非帝师,同门非天子。”柳衷道,“小心被当剑使。” 他兀自将酒饮了,提着箱箧向大理寺去。 第98章 那大理寺院里聚着一群人,上到卢寺卿,下到小秉笔,齐齐地聚在一处。他没看见何昶的影子,觉着有些不妙,便问道:“我这有些何少卿先前存放在通政司的手记,想着转交给他,他在何处?” “宫中有人请他,他先走了。”卢寺卿道,“参议别多心,将东西放在他桌案上便可,我回头和平明说去。” “好。”柳钟仪瞥了他们一眼,“诸位这是......碰上什么事了?” “孟侯那边下了令,要提一个人。” “要提谁?”柳钟仪疑惑道。 他先前不相信雍昌侯府的手竟然能伸得真么长,此番算是见教。那世人传言,真真假假,确实有几分可信。 “侯爷要那个小万世。”卢寺卿道,“就是那个......能以血饲人的活神。” “不如,将计就计。”何昶道。 他站在殿门前,屏息凝神,听着里边的动静。李鉴仿佛平复了许久,才积攒出要说话的力气,隔着殿门对他道:“明日就是中元前夕,到时诸事纷纷入耳来,我怕观火一人顾不过来。望年兄一定,在旁帮衬。”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何昶撩起衣摆跪下,“臣职责所在,必然万死不辞。对,陛下,老师也说过,他会在帘后坐观,一旦势头不对,自会出手!” “我这回也不待他了。”李鉴叹道,“我父皇确实亏欠他太多,先生居然还替他遗憾。我不该勉强他,此番事了,我就放他归去。” 他这几日半梦半醒间攥着榆木佛珠,又入了几个幻境。破碎的段落里,鬓发尚未白的青年钱穆在太极殿前长跪长哭,不知所为何事。幻境中无风无雨,空有一轮明月,那改名换姓的帝王,却最终也没有出来见钱穆一面。 何昶听着,低下眉头,却见手边有一个木盒。他迟疑片刻,将木盒打开,见其间静卧一枚木珠,纹理清明,坚硬拙钝。 “把那珠子带到大相国寺,给灌顶国师处置。”李鉴道,“我以后会去亲自见他。” 他说完,又开始猛烈地咳嗽。 “陛下......” “对了,和孟侯说......”李鉴拍了几下门,“不要挂念于我!” 一侧的李无伤上来,向何昶行礼,请他向太极殿正堂去。何昶不安地看了一眼殿门,轻声朝李无伤问李鉴的病情,换了句无可奉告。 “这样也好。”他道。 怕是有人,关心则乱。 “你考虑得有点太久了。”卑弥呼道。 她望着孟汀手里的那柄长刀,伸手按住刚被孟汀卸下的右臂,脸色苍白如帛纸。一只笔杆身折断,落在身侧,乌墨染尽红衣。 “不久。”孟汀道,“人已经提来了。能不能将人带走,就看你的诚意了。” “我知道万年县有人得叫魂症,双目已瞎,正在四处求医。”卑弥呼忍着剧痛,仰起脸来,“你可以给他们试药......” 孟汀踱到堂上,压着高座扶手坐下,道:“那些人都是被你们报复,才到那步境地?” 卑弥呼一怔,汗水顺着额头滚下来。 “我不审你。”孟汀道,“该说的话,已经有人向大理寺和盘托出了。” 谢之问端了个白瓷盘子上来,里头陈放一张黄纸,上头墨迹未干,笔意凌乱。他看了一眼,将手扬了扬,吩咐许鹤山快马将此先传入许鹤山手中,再回过头来,睨着卑弥呼。 “等见了你家阿弟,就带着他回去吧。”孟汀道,“敢让本侯再于长安见你第三面,莫怪本侯杀无赦。” 【作者有话说】 最近在听《赐我》aaaaaa太好听了吧 动漫居然停了… 第64章 死生第六十三 七月十四夜,天降大雨。 前一夜放在街头的明灯都被浇灭,人们支起遮雨棚,又点了新的灯盏。在倾城的雨雾与夜色间,那些引魂灯明明灭灭,连作一线,散遍朱雀长街,直至相辉楼下。 楼下已聚千百人,披蓑衣或执纸伞,仰面向那灯火最盛处。楼顶燃遍花灯,却空无一人,只放置着一个石更漏,那滴水不住地落入一个琉璃净瓶中,瓶里清水已过半腰。 许鹤山戴着一张狐面,打伞立于人群中,暗自四处观瞧。这群百姓中,夹着数十名归涯司司吏,个个带刀佩剑。一旦有异动,便要及时出手,免得有不堪言之后果。 据所得信报,那端王李正德就在相辉楼左侧的高阁中。另一侧的阁中,本是惯例之中的君位,但今日李鉴不能露面,听闻有其他贵胄于君席下暂代。 放眼大豫,能暂代者,不过一人。 “殿下,请往这边。”侍者抬手挑了门上珠帘,道,“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李群青抓着长平剑柄,正要进门,偏过身时以余光望见身后有一人站立。她定了定神,回过眼去,望见李正德。 两侧高阁间隔着一道不过二丈长的天廊。 雨丝落入廊中,群青鬓发皆沾湿,却觉得是火花溅落于身。此人的影子早已模糊了,却与此刻那面覆金箔者乍然相合,叫她移不开眼,灵台间哗然,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怖惧。 她曾对李鉴说,自己并无仇恨。 而面前这个人,身上与她一样流着李家不得善终的血,却狠心打散她原本的运命,催着她遍历苦难,直至手能提长平、肩可托成命。 嘉王府至相辉楼,不过五载,李群青却真真切切地立于此。 第99章 “见过殿下。”她抬眼道,“群青拜谢殿下,不杀之恩。” 李正德看着她,眼中惊诧难掩。她却回身过了阁门,珠帘一落,玲琅有声。 那琉璃净瓶中的水将漫溢了。 许鹤山在人群中仰望,见那天廊上现出一人,戴着赤黄鬼面,一身散人袍,黑白相杂的发随风雨散于身后。 “万世爷出来了!” “那是老万世,那小万世何在?” “你没听说吗?前些日子,那大理寺......” 一声长啸震耳,众人仰面看去,只见一条水龙自云中腾起,携风云奔下,至逼相辉楼。于一众惊叫中,那老万世身形安然,抬手拿过净瓶,泼洒尽其中清水,将其朝虚空中抛去。 那水龙飞游而下,向那净瓶冲去,直灌入瓶中。那净瓶悬停于空,其间不过半瓶清水。 “出神入化,出神入化!” 那叫好声压过雨脚,自相辉楼下炸开。 许鹤山垂下眼,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离自己最近的几个司吏,向那净瓶侧一指。 从那一侧可见,那瓶口系着一线银丝。 “诸位,此夜十四,天河开通,人鬼相杂。”老万世开口,朗声道,“而今日你我在此,不问死生,共赴极乐!” 那净瓶再落入他手中,他似是掐诀念诵着什么,将瓶身倾倒下来,金银若流水般自空中泼洒而下。众人弃了伞,全都蜂拥而上,近乎贪婪地去接那碎金碎银。 许鹤山执伞,站在人群之后。 有些金块落到他身前,他俯身捡拾起来,再看掌心时,那金块已成湿泥。 有人被推倒,扑在泥水里,起来时额头已挂了几道红。幼童在道边哭叫,那声音很快被急促的鼙鼓与弦乐掩盖。恍然间,一声尺八吹彻,夜雨骤止,金银满囊的人们随之而舞,那相辉楼霎时成了金玉堆成的天上宫阙,有人红裳飞带高舞于顶,四处仿佛诸天神明拈花垂眼,纷纷而来下。 他缓缓穿过人潮,侧目见到边早已绿叶成阴的梅树在片刻间枝叶凋零殆尽,再点点花开,枝叶疯长,入了一轮回。 这便是,极乐吗。 “万世爷!”有人高声喊道,“今日可有长生酒?可有长生酒!” 听到那“长生酒”三字,狂舞的众人渐停下来,一齐朝那相辉楼之上望去。 “求万世爷赐长生酒!” “求殿下赐长生酒!” 长生酒,就是那小万世的血。 “抱歉,诸位,今日不便。”老万世于飞廊上抱拳道,“这长生酒,皆已奉给圣人了。” 许鹤山一顿,猛回身望去。 “怪不得!”他身侧一人高叫道,“难怪有人说金吾卫闯了鬼市,原来是拿了小万世,献给那天子做长生酒!” “传言道天子得了叫魂病......” “什么不信神佛,到了绝处,还不是要求这长生酒!这便是天谴,报应!” “都被他喝了,我们喝什么?” “天子要长生不老,我们这帮草民就不配了吗!什么众生平等,狗屁不如!” “我有长安原百里地。”一个大腹便便的鬼面人跳出来,喊道,“我将那地全给幻师楼,能否给我弄一碗长生酒?” “把长生酒交出来!” 李群青在高阁之上望着楼下众生乱象,脊背不由地发凉。 世人拜神,倚重这些术士,不过是因有所求、有所惧而已。 她提剑要出门,却被那侍者伸手挡住。 “你做什么?” 生灭间,那人撕下面皮,露出一张满是东瀛纹面的脸,衔着一把短刀向她逼来。她拔剑出鞘,接下数招,那阁顶藏着的归涯司暗卫也跟着现身,与冲入阁中的术士铁刃相向。 许鹤山在楼下,望见高阁窗上映出刀剑相交的残影,向左右使了眼色。藏在人群中的众司吏正要行事,忽见那左侧高阁珠帘被掀开,老万世引出了一个人。 “是端王殿下。” “拜见殿下!” 李正德持着长剑,缓步而出。 “诸位。”他声音不高,却将那先前的狂呼都压了下去,“死生亦大矣。今日于此,超度亡魂为先,莫要多生是非。” 许鹤山将手一按,众司吏又归复原处。 “长生,要的是虔诚与自苦。”李正德道,“诸君且为大豫祈,多添香火,神女自然会将诸位的祈愿传于诸天。” 他抬手一指立于塔顶的红衣女,众人立即匍匐着拜倒在地,不少家奴前去将银票贡上。许鹤山循着那方向望去,几乎倒退一步。 那是卑弥呼。 孟汀不是说此人已离开长安了吗? 那小万世,究竟何在! “若是不敬于身,自然有苦厄、病痛相因,上天入地,无处可留,怨憎同生。”李正德将剑向腰间一收,掀衣跪下,“皇天在上,族弟李鉴,当今为君,年少狂妄,亵渎神明,乱我国祚,恶诅萦身。正德愿代其受过,望皇天世人共鉴!” “共鉴!” “诚敬天道!香奉皇天!” 远处钟声长鸣,不绝于耳,许鹤山忽而一阵眩晕。他听不清李正德究竟说了什么,那一声声“殿下千岁”也不甚分明。 刹那间,那右侧高阁的窗被人一脚踹裂,珠玉飞溅。许鹤山顿时神思清明,见李群青自其中飞身跃下,落地时水花飞溅。她华服裙裾一被斩断,自手持长平剑,高声喊道:“本宫尚未开口,谁人许你妄议陛下!” 第100章 “你......” “长平剑在此,国祚即在此,未曾毁伤半分。”许鹤山疾步上前,向李群青一跪。身后人群顿时不敢作声,许久才窃窃私语起来。 “这李鉴死后,究竟谁即位?” “今日,竟是新君之争!” 李群青有些站不住了。她的背上被砍了一刀,痛得几乎麻木,手也快托不住那长剑。就在那刻,跪在身前的许鹤山抬手捧住剑身,指肚顿时被划出鲜红。 再撑一会。他望着她,张口道。 忽而一阵马蹄鸾铃声来,众人抬眼,越过那相辉楼间,竟见太极门已大开。一青年身骑白马,头戴金冠,衣带翩翩,纵马奔来,直至相辉楼才勒止。其后仪仗款款而来,华盖下有步辇,步辇上空空无人。 “李鉴在此。”他回转坐骑,朗声道,“何人要代寡人受罚,寡人先行谢过。” “陛下。”人群中的司吏皆起身以军中礼见。方才议论的众人惊诧不已,只继续俯身低头,不再敢言一字。 李鉴笑起来,仰身看向飞廊之上。 “苦厄病痛相因。”他轻缓地念着,陡然抬高声色,“那又如何!” 一夜之间,他面色如常,毫无病貌。 第65章 斩尽第六十四 “陛下身子好得挺快。”李正德道。 李鉴没再看他,勒着马首,面向那跪了满地的臣民。这些都并非普通国人,能来的幻梦之集的起码是长安巨贾与有名姓的士大夫,其中不乏高官,并且还是这幻师楼的信徒。其中多数,更是与李正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是他不愿妄动端王一党的缘由——怕这大树连根拔起后,带起的风浪能将这大豫盛世顷刻倾覆。 可要一个盛世的空壳有何用。 “圣人!”一个不怕死的人抬了头,大着胆子冲他喊道,“今日幻梦之集,何不与我等同乐,共饮长生酒!” 他看着已经喝醉了,满面通红,身边奴仆拽都拽不住。 “哦。”李鉴轻声道,“什么长生酒?” “您不是病了么。”那醉鬼口无遮拦,“果然这长生酒是活神血,病得要死也能被拉回来,还这般康健。那一般人喝了,岂不是能长生不老、得道升天!” 此言一处,相辉楼下一片喧然。 “他果是喝了活神的血。” “怪不得要整幻师楼,原是为了续命......” “陛下。”李正德冷笑道,“口口声声不拜神明,那本王请问,小万世何在?” “殿下,不在大理寺中。” 一个常服打扮的官员战战兢兢地自那人群里站起来。他是李正德一手提拔的,在大理寺藏着,平日里也翻不起什么水花,直至此时才冒头。此话说罢,他颇恐惧地望了李鉴一眼,扑通一声跪下去,叫道:“陛下恕罪!” “陛下,既然不在大理寺。”李正德一拍栏杆,“可是在太极宫?” “陛下!”有人高喊,“莫执迷啦!” “陛下不敬神明,引起国祸,玄鸟坠野。正德为兄不器,愿代陛下,受天道之愤!”李正德重复道,“若再如此,日月山河不再,四海皆作阿鼻!” 他步步紧逼,绝不留余地。 此局谋划至此,不尽如意,他只得放手一搏。他没有兵权,纵有信众、钱财也无大裨益。掌中只有两张被李鉴丢弃的牌,一是天道,二是人心。 他也在赌此时,李鉴无力将自己彻底从高台之上推下去。 “李正德。”李鉴厉声道,“见寡人时从不跪,你究竟在跪什么!” 从前按长幼序,李鉴明里给他三分面子,虚情假意,从不要他跪拜。许鹤山在旁侧看,听李鉴提及这一句,就知这回李鉴是决意要同他撕破脸了。 他起身,一把扶住李群青,与她一起将那长平剑收入鞘中。 “自然是天道!” “天道?” 李鉴自马上跳落,随手抽过一名郎官腰侧金翎刀,提在手上,向前走几步。面前跪伏的几人肩脊都发颤,他向下扫了一眼,回身看向那高坐相辉楼的李正德。 “李正德,你知道,你为什么做不到我父皇那一步吗?” 李正德僵住。 “不斩天道,不为君王。”李鉴道。 话音方掷地,四面冲出禁军将士,将相辉楼围个水泄不通,他们的刀尖逼至老万世同端王的后颈。与李群青打斗的几人都被押出,卑弥呼被从楼头绑缚下来,全被跪至李鉴面前。 李鉴没在低眼,将金翎刀一转,眼波流转,望向飞廊之上,目光落在老万世的鬼面之上。他静默着,忽而仰天大笑,笑得直抹泪,将身侧人都惊得一震。 他骤收了笑,抬刀点向老万世,喝道: “谢公!” 许鹤山一怔,一同向其刀锋所向看去。 “谢公,谢海道?” “他不是早死了吗!” 那老万世纹丝不动,李正德却下意识扯住其衣摆。见此,李鉴几乎是得意无比地扬起眉头,听到身后有马蹄声来,望都不往回望一眼,将那刀一落,向后递去。 孟汀俯身接过金翎刀,架在马背上,自己翻身下来,在李鉴面前单膝跪下,拱手道:“臣已搜查毕端王终南别业,找到了那人。” 他知道卑弥呼不会真带小万世离开,便派人跟随,一路跟到了那终南别业。 一中郎将领着个颇为瘦小的东瀛少年上来。夏末,那少年衣衫厚重,可手腕处疤痕难掩,触目惊心。 第101章 “这是小万世!” “这......在端王的地界找到的?” “李鉴!”李正德踉跄着起身,抓住了栏杆,“你血口喷人!” “第一,这少年早已不是当年东瀛进贡给先帝做血引的那一个。这活神之名,不过是一个噱头。”何昶身着官袍,自人群中持节而出,“第二,这冀州灾疫,不过是有居心叵测者投毒,假作天道,构陷君王。而所谓玄鸟,要么是幻象,要么是随处可见的鲁班鸟。” 他自怀中掏出卷宗,向李鉴递上,道:“至于这幕后之人,除却幻师楼,自然另有其人。下官不多言,交予陛下定夺。” “这些是大理寺的意思?” “是。”何昶道,“更是陛下与钱首辅的意思。今于此,昭告天下。” 而其他人,还沉在那言语的回响间。 “那小万世......不是活神?” “只是一个东瀛少年?” 有人开始干呕。那东瀛少年将身子藏在中郎将身后,不住地发颤。 李正德握紧了拳,指甲扎入掌心。 李鉴伸手将孟汀拽起来。孟汀要向后退时,李鉴却仍不松手,只目不转睛地望着飞廊上的老万世。 “我拜过你凌烟阁上相,为你灵位扫过尘。不为其他,只为我师父待你如兄,哭你至深,哀绝至今。”他道,“而你何苦,假做死状,要站在那孤魂野鬼身旁!” 那人不言一字。半晌,他轻叹一声,将那鬼面连同假发髻一并摘下。 发白如雪,面目竟如当年。 “二哥确实有个好徒儿。”谢海道道,“怎么看,怎么像先帝。” 他惨然一笑,抛了手中物件,背过身去。身后禁军正要绑他,孟汀抬手制止,道:“谢公,请吧。” 一场幻梦,地覆天翻。 李鉴抓着孟汀的护腕,立于相辉楼下。灯火有些晃眼,一切声色都模糊无比,他的心中也动荡,却还是平复下来。禁军正遣散那相辉楼下的集会之人,四处是不断的人声与杂乱的马蹄。恍然间,空中梨花飘飞,一曲尺八吹彻,他回眼,望入东瀛少年的澄明眼瞳。 少年笑了,说:“谢谢。” 然后被金吾卫带走。 “陛下,侯爷,我回去办案了。”何昶到近前,施礼道,“将计就计,果然妙绝。以此,定能连根拔起那老树。” “多谢何大人。”孟汀道。 李鉴回过神,望见孟汀正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他消瘦许多,眉眼更深,李鉴看着心中怜惜,低声劝慰道:“我不曾真中那叫魂蛊,只是伏连疾犯了,毒性压过那叫魂蛊,过劲也快,这不是又好了么?” 前几日,大理寺与内阁的卷宗,他熬了几个大夜,一点点全部看下来,头绪终有。环环相扣,至此结果,他毫不意外。 剪不断,理还乱,快刀斩。 斩尽神魔,斩尽天道,从此乾坤之间只有人之行道,不必敬畏什么虚无缥缈之物。到此终了,他脚下才是再无烟障的大豫——他才会是,大豫真正的君王。 此番,大获全胜。 他笑起来,孟汀正要说什么,他抱着人的后脑吻上去。梨花纷纷落了两人满身,四周是长安三万街巷,那些禁军还未清完场子。他不在乎了,到几乎上不来气才松开,在孟汀面颊又亲了几下。 “多谢侯爷随我逆天而行至此。” 孟汀难得地展开了眉头。他们拥在一处。孟汀压着他的后背,半晌,道:“要谢我,陪我去广济河畔放河灯,大相国寺登高塔。”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李鉴道。 尺八声断,那空中再无白梨。千里之外,遥腾烟花。 第66章 榆生第六十五 中元夜也未禁金吾,自慈恩塔顶往下看,满目是灯火点点。广济河中若有鎏金,不必细想,便是载着祈愿与亡魂寻归家路的河灯。 “其实有些这样的虔信也挺好。”李鉴低声道,“否则生死永诀,也没个盼头。” 他垂眼,看向塔底。那中堂是二更起居之所,此时仍燃灯火,几乎彻夜。相辉楼事变前后,长安城门早已被关闭,相干人等由刑部与大理寺羁押查探,该查抄的处所已尽数封锁。而那老万世揭面后的风声,自然早已到中堂。 不知这样的故人复生重归,对二更——或者说,对何檀潜而言,意味着什么。 “你不去拜望他吗?”孟汀偏过脸。 “不去。”李鉴向他身前一偎,“答应了陪我家侯爷,怎么还能食言?” 他们在高塔檐上,面向南方。 “先前你还没回长安,此处我常来。”孟汀按着他的肩头,道,“偶尔遇见些不相干的人,多数时候还是独自饮酒。” “巧了不是,我少小时也常在此处......” “我知道。”孟汀道,“你说过。” 他抬了一手,捧住李鉴的面颊,将人拉得更近了些。那掌心很温热,指尖覆过李鉴的耳,轻柔地摩挲着。李鉴闭了眼,自己略向前凑了凑,二人气息交在一处,前额相抵靠,孟汀微侧过身,将人抱入怀中。 他抱得那样紧,仿佛是在确认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你什么时候,把狸奴还给我?” 李鉴一愣,反手拥住他,心动如鼓。 “狸奴在这儿呢。”他说,很笨拙地去安抚,“帝王二字压不住我,伏连疾杀不死我。只要侯爷一句话,就算身前有万仞,我也遇神杀神,开一条血道回来。” 第102章 我会穿越一切命中风雪,回到你身边。 李鉴自忖,确实做到了。 “你不食言?”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你就知道哄我!”孟汀拉开他,近乎控诉地道,“这一回比空印案时还狠,会折腾自己了?又是坠万世台,又是自锁偏殿,你当我......你当我......” “好了,好了,侯爷,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李鉴讪讪地笑着,“我知道侯爷明了我的谋划,克制着绝不生一点枝节。哈哈,李某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的话,几句能信?”孟汀恶狠狠地捏着他后颈,“给我立字据!” 好家伙,还认起死理来了。 李鉴按着鼻梁骨,实在是拿此人没一点办法。半晌,他试探着开了口,道:“侯爷要是实在不高兴,那......先回退园?” 孟汀将眉一挑,李鉴急忙道:“任凭侯爷处置,绝无一点怨言。就是......就是,我身子也才好,顶多一次。” 他声音低下去,偷着抬眼看了看孟汀。 “退园要回,字据也要立。” 孟汀放开了他。李鉴吃痛地揉自己的后颈,冷不防对上孟汀一双略泛红的眼,那眼神里一半愠怒,一半心疼,看得他汗涔涔。他可太熟孟汀这损招了——每次他斩钉截铁地说了不行不要,转头见了此人这副带着哄骗意味的可怜相,只要心一软,后头就身不由己了。 孟侯可谓相貌上等,他哪里招架得住美人这般目光,只能继续闷声吃亏,半晌才道:“好吧,准了。” 他家侯爷的下巴又搁到他颈窝上,颇为满意地蹭了蹭。李鉴不合时宜地觉得,那些人骂得还挺对——狼犬就狼犬吧,后面一个字,准得不得了。 高塔之上,过尽长风。 之后孟汀果然信守承诺,顾忌着他的身子,只来了一趟,却是毫不留情,到了最后还没忘“立字据”那档子事。李鉴的手早就麻得再提不起笔来,在这权臣的威逼利诱下,只得一字一句地说些违圣心的话,任由他代写。 那字没写在纸上,全写在李鉴的脊背上,从肩头题到腰窝。睡了一觉起来,早就干透了,擦洗都弄不掉,还印透了白里衣。 李鉴气得跳脚,但泄愤对象一早就神清气爽地去营房了。他只得忍气吞声,穿了件深色的罩袍,捂住脖子去遣谢之问买脂粉。 “对了,陛下。”谢之问过来时道,“国师那厢让我带话,说自会见故人。” “多谢。”李鉴说着,接过了东西。 “替我备车马。”他道,“我也有些事,想向谢海道问个清楚。” “你穿这袈裟,显老。”谢潮道。 “不比你,面目依旧。” 二更将那榆木手持放置在石砖地面上,那一百零八粒作一线,分隔于二人面前,仿佛是表征他心头的阴阳两处、一十七年。他将手收回,那掌心里是一颗榆木珠——这是他托三彻贡在谢海道灵前的,在那终南山,子午镇。 可那座上鬼,分明一直都在人间。 “檀潜已经为谢海道哭过丧。”他道,“如此,我本不该再见你。” “二哥不问我为何......” “为何?”二更笑道,“我不在意。难道你诚意入道门,修长生?倘若世间真有不老者,真有长生酒,你我二人,今日岂会在此。” 他向上指天,缓声道:“先帝那么执着,不也是......如此吗。” 所谓天道不公,只生死使人同为人。 他不由想,倘若李长卿真能求得长生,按照这位的疑心,自己便不是削发为僧就能避祸了。恐怕得像谢潮一样,躺进棺木里,灵牌供养起来,才能苟且求一个平安。 “可我确实得了这容貌不易的方子。” “不易又如何。”二更道。 谢潮笑起来,他手上带着镣铐,抬腕去触鬓上白发时,铁链不住作响。二更看着他,还能从他脸上看出少年时的影子,那发色也是他与李长卿一同嘲弄过的少白头。 “也对,也是,这发都白了。”谢潮望着他,道,“可惜,不能与君共白头。” 他们相对笑起来。 “陛下到!” 二更一顿,回过头去,望见李鉴已衣冠俨然,步入斗室之中。身后侍卫锁了铁门,李鉴在二更身后挥袂跪坐下,从容望向谢海道,振了衣袖,道:“谢公可有要对寡人说的?” “果然有故人之姿。”谢潮道。 “不必在我身上寻我父皇。”李鉴微皱了眉,“我同他一点也不像。” “不像?”谢潮笑道,“陛下非这样说,那我也是辩无可辩了。” 他记得相辉楼下,那年少天子打马闯出太极门,持刀四向,那面上毫不掩饰的得意洋洋与胜券在握,和当年李执背道洛阳、血洗长安之时别无二致。 “待人接物,我与他一点也不像。” 李鉴看向谢潮。 “谢公给我那枚榆木珠,上面沾染的是什么?”他不紧不慢道,“幻术果真厉害,能将人拉入一段似是而非的过往。可这过往里,没怎么提到我师父,却多是先帝与钱先生。且不论那往事真假,我自认比我父皇有情义百倍。” “我没什么能给你。”谢潮道,“有些事,让你多知道些也好。” “只因此?” “只因此。”谢潮笑道,“我还可以告诉二哥与陛下,这十七年,我没有留在那用来障目的东山。我,此身长居君王侧,持节已上凌烟阁,出于江宁谢氏,家财可敌国。于此尘世再无所求,所作所为,不过从心所欲。陛下,你知道,我究竟为何还要站在端王身侧吗?” 第103章 他说得坦然无比,李鉴看着他的白发与红颜,一时无话。 “他答应我,给我造一艘船。” “一艘船......” “不错。我的海道,不是往会稽东山,而是往蓬莱。”谢潮笑起来,“陛下,你这样年轻,眼界却很远。这世上已无天道,我要去求我的道,得我的长生。” “可那只是一艘船!谢公不是......” “狸奴。”二更轻声道。 李鉴闭上口,心头仍是余震不绝。他不敢想,理智如谢海道,居然会为了这样一个荒唐的许诺而飞蛾扑火,做跳梁小丑。 简直像疯了一样。 “只是一艘船。” 谢潮垂眼,伸出手,拾起二更的那串榆木手持。他沉默了许久,淡然道:“我诈死后,与谢家再无干系,孑然一身,造不了船了。故人零落,无处可依。” 他将那榆木手持双手交还到二更面前。 “二哥是我当世最后一个至交。”他道,“可你不会放我走。你和世人一样,只盼留得住,不问我何求!” 二更伸手拿过那榆木手持。李鉴瞥了一眼,没看真切,却觉得自己师父的手在颤。他喉头发紧,只听二更低声道: “可我分明,也为你造了榆木舟。” 【作者有话说】 榆木是做棺材的,何檀潜的榆木舟里是他和谢海道已逝去的至交情谊与少年岁月。但他俩没那条线。 第67章 樽浓第六十六 孟汀日中带着几个副手回退园吃饭。谢之问也出来见过了,那几人都是金吾卫的老人,后来调入禁军任职,与谢之问接触不少,更是拉着他一同入座。 雍昌侯府的便饭在禁军中不算罕见,来的同僚也就盼着能喝上几口侯府里自酿的米酒。把盏之间,演武时不苟言笑的大统领才在众人面前略松下来,肆意活泼许多,同他们话些朝事与家常。 他今日心情很好。 谢之问在一旁顾不得吃饭,先给那几个酒鬼添酒。孟汀不贪自家酿,也在一旁看着他们喝,道:“如何,这一回吊的时间久了,味道是不是要再好些?” “喝了侯爷五年酒,这是最好的一次。”一人乐道,“能不能给我封一坛,带回去?” “去。”孟汀笑骂,“少贪心不足,明年过年再给你送。” “侯爷。”谢之问在一旁悄悄道。 孟汀看了他一眼。那几人还在热络地聊,他回过身,问:“何事?” “陛下上午去昭狱见谢公了。”谢之问道,“我估摸着,这会儿若是还不回来,才奇怪呢。可若是回来,突然撞上......” 他话还没讲完,那庭院的门被一把推开。李鉴穿着方换上的常服,自顾自进来,开门时带着些愠色,直接对着庭中喊:“孟观火,滚出来!在我身上乱写就罢了,也不管擦,我惯的你......” 他定睛一看时,骤然噤了声。 那几个禁军的将领全定在桌边,有人杯子歪了,酒全泼在衣襟上,那扶杯子的手也没敢动弹一下。李鉴远远地瞧着,渐渐回过神,顿时痛思自己在退园实在太过松懈,恨不得退回去重走一遍。 谢之问暗暗扶额,回头道了句“拜见陛下”,拿着酒筒飘然而去。 仁至义尽,仁至义尽。 “对,陛下惯的我。”孟汀顺顺当当地接了话茬,“若还没用午膳,不如赏脸一起?” 他这样一叫人,那几个副将才反应过来,即刻朝李鉴行军中礼,齐道:“见过陛下。” “平身,不必多礼。”李鉴将门环一拽,不敢看孟汀,“诸位慢用,我......我吃过了。” 他将那门合上,拔腿就走。 那几个副将没能立即站得起来。孟汀心下斟酌着,觉得也不必越描越黑,打算干脆闭口不提,直接默认。几个副将,昨日相辉楼事变时都在场,见过李鉴提刀于前,如今在这退园里突然又见了本尊,一时接受不来。 “侯爷。”一个有些结巴地问,“陛下方才说......你在他身上......” “你喝醉了。”孟汀拉长了声音,抬手敲了敲桌子,“行了,给你们几个各封一坛带回去,成不成?” “成,成。”那几人连忙道,“今日我等什么也没看到,更没听到什么。” 孟汀随手将同僚打发了,把饭食每一样都拿了些,李鉴喜欢的糯米藕拿得尤其多。他将碗碟往食盒里头一放,提着就去了素心斋。 一进门,他先把食盒搁下,再踱到罗汉床头,将李鉴自薄纱里一把捞出来。 “怎么洗不掉?”他笑,“再给我看看。” “孟观火,别给我得意忘形。” “谁得意忘形?” 孟汀松开他,向他身侧一躺。李鉴的尴尬劲早过了,只是想到昨夜——自己被人压着肩膀磨得浑身打颤,孟汀又偏偏拿着笔,一面写一面问。他脸热了,不肯翻过去,只讷讷道:“估计是泡汤泡得不够久,我再试试。” 然后孟汀抱上来,在他耳侧道:“好了,不闹你了。” 他终于肯在孟汀面前剥下那层温良恭俭让的画皮,无所顾忌地把骨子里头打不散、病不死的疯劲和帝王不该有的畏缩给人看——不必从容,不必游刃有余,不必胜券在握。 孟汀这里,没有大豫天子必须打赢的仗,只有李鉴无论何时都能紧握住的手。 他搂着李鉴,能感到怀里那人心头松动。 第104章 李鉴的为人,孟汀比旁人都要了解,知道此人很难交心。短短二十年,身边人来来去去,他从来只倚仗他自己,于是无论何时都冷静、自持、密不透风。情意与所求之物,他也一向分得很开。 若是某一天,他决意要去做某件万劫不复的事,没什么能拽得住他。而孟汀不过是想要爱人能于万仞间回身,留在自己身边。 从前哪怕只是一点松动,他也很欢喜。 何况是此刻。 “观火。” 李鉴翻过身来,正对着他,将头枕到他肩上,安稳地舒了一口气。孟汀的手搭过来,他下意识地像猫一样蹭上去,又轻又懒地道:“上午出去一趟,向谢公问了些话。” 他将在昭狱中的见闻尽与孟汀说了,想到什么说什么。孟汀大概听明白了,沉吟片刻,道:“那他也确实——走火入魔了。” “我总疑心,人在世上,终会被自己所求之物困锁终生。”李鉴闭上眼,“要么是天道,要么是长生。当然,肯定还有别的。可究竟得是何物,才能让人抛却神智,疯魔至此。” “你我不能揣度谢公。”孟汀道,“他已走了太远,早非世中人。” 李鉴听着,勉强笑了一下。 “他要入海,我要渡江。”他道,“我是怕,有朝一日......” “不会的。”孟汀笃定地道。 李鉴方微蹙了眉尖,对面人便伸手过来,将他的眉头揉散,轻按了那枚朱砂。 “你说过,你会渡回来。” 窗外长枝头,鸟雀一跃,展翅而去,留下那满枝葱绿簌簌地颤,影子斑驳地落下来。 孟汀偏着脸看着李鉴,眼底笑意也不吝一收。李鉴微抬了眼,正同他目光相接,耳际仿佛鸾铃响过,一时发怔。 往事涌上来,带着不易察觉的辛涩。似乎昨日还是他与孟汀并肩立江陵,此时早已月涌大江流,他独自行了很久的舟。 他没再犹豫,伸手紧抱住孟汀。 元嘉十八年后至此,他从未诉说过思念。一是孟侯倾盖如故,二是世事激荡,难偷浮生半日闲。他向来是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藏在心底最深的思绪又太悲,从来是不肯多言。 可他现在抑制不住,几乎是哽咽地道,我曾以为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仆恐与君永诀矣。” 在一封未发出的书信中,李鉴如是写道。 “今冬寒彻,人微草衰,霜严雪重。固因多疾,自忖零落无时,方恨繁忧总集。洲渚南视,空思高阁;江陵北望,不见长安。” 我以为我活不过那个冬天,回不到长安;我以为你的书信千封,我此生都承接不来。 “君,声华已远,杳如天汉。鉴,不堪微命,不保余年。” 我的侯爷,真的很好。 从江陵到长安,我感激于你千里相送,爱你恣肆立马横刀,觉察你望向我的每个刹那,明了你一切难言之情。但我知晓,若要成我之业,必要韬光养晦、假作死状,而后归来,将一切险阻炼成垫脚石,孑孓前行。 所以,我不敢回一字、不敢发一声。 “望他日相逢,矢志不易。李鉴顿首。” 可我又无数次想着,能与你重逢。 孟汀回抱过来,力道比他还大。李鉴的面孔乍然埋进人心口,默了一阵,那将溢出的泪没入孟汀的衣襟。 “我都明白,狸奴。”孟汀温声道,“我都明白。如此......甚好。” 冬日,雨夜,钱府厅中再相见时。 他们早该如此相拥。 孟汀渐松了手,略带些打趣地道:“不过,若你再哭,那糯米藕可就凉了。” 李鉴扬起脸,有些难以置信地红着眼看他。孟汀被他看得想笑,硬生生憋住了,翻身下了罗汉床,将一碟糯米藕自食盒里取出来,拿了筷子,捧到李鉴面前。李鉴一口气没下得去,先将筷子抢过来,夹了糯米藕就尝,含糊地道:“挺好,我就喜欢凉着吃。” “已经都过去了。” 李鉴愣了神,看向他。 “你是大豫天子,我是你座下顾命。”孟汀道,“先帝谋划至此,算是要将你托付于我,才给予我这一切。雍昌侯府、金吾卫、禁军,都是为陛下而存在于斯。” “不仅是为我,还为大豫山河永固。” “那至少有我,”孟汀望着他,“是独为你而留在此间。无人能改易这一点。” 若你不愿,我绝不会再离开。 他想先拿言语去抚平沟壑,却一时难接下去。他不能作保一定会永在李鉴身侧——前路渺远,不知是否会再分别。 “若再分别,我一定写信。”李鉴道。 孟汀吻他,叫李鉴且先闭嘴,然后哄着他吃东西。美人眼角还没擦,先专心致志地吃起糯米藕来,时不时停下来——因为糯米粘牙。孟汀就守在罗汉床侧,看着他把一整盘吃完。 “我也一定会去见你。” 【作者有话说】 你的三五年何尝不是他的三五年…(哭 第68章 命中第六十七 “那个巫女走脱了。” “走脱了?”卢寺卿抬手把卷宗拍在了案上,“他们办这么点事就漏洞百出了?早知道就当放在我们自己手里......” “还好没落在我们手里。”何昶在后头道,“在我们手里也是跑,还弄得一身腥。” 怎么跑的,能跑到何处去。 第105章 他向左侧高椅上一坐,不动声色地闭目苦思冥想起来。卢寺卿看着他,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莫非果有穿墙术?” “绝不可能。”何昶出声否定,“所谓幻术皆是障目法,影响人神志,并不落实处。” 他只信,事在人为。 柳钟仪一进通政使司的衙署,就见自己的同僚全在檐头下会茶。一见他来了,众人急忙拱手,又皆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他心头起了个疙瘩,面上作毫不在意,径自进了自己的览书房。那一块原先是何昶的地方,是由储物间辟出来的一个小隔层,被生生地改成了一个容身阅书地。他往里一坐,便能不闻世上万种声,专心地看一会公文。 可此时,柳钟仪心绪很乱。 今早上朝时,他碰见了几个故交,那些人见了他也是讳莫如深的样子。柳钟仪是个心直口快的,见到异常就开口问。 那几人见他这般坦率,也不好意思再避着,讷讷地问:“听说圣人果真要清算端王了,端王已在终南别业禁足,听说柳大人也是......朝中上下,恐怕是要翻覆一遍了。牵连之人,必然不少。” 礼部的柳衷,他的老父,是端王党人。 “就因为这个,要避着我?”柳钟仪大笑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和那老东西早就分家了,我凭自己的功名走到如今。他干出的脏事,如何牵扯到我!” “当今陛下,眼里又是容不得沙子的。”一人小声嘀咕,“再说,南冠你忘了,你先前还上那折子......劝陛下罪己。” “这......” “余下的我们也不好多说。”那几个故交道,“南冠,好自为之罢。” 好自为之。 他转头来细细品他们的话,竟然觉出些合理来,抓着臣民奏章的手掌心汗湿。 李鉴是不可测之人,但由他看来,也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辈。柳钟仪自知不过一介书生,不值得李鉴假意斟酌,若是真的触怒龙颜,估计早已人头落地。当时他没因为上奏被罚,此时也大概不会。 可端王党之事,实在是变数。 今日早朝,李鉴对此事不着一字,整个京城却在匍匐着听候发落。 柳衷是生他的爹,这一点没法子改。他就是爹娘养的,若非要查九族,他是第一个要被绑在令牌下的。 可他长了腿,能跑。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要来真的,风声是一定能听到的,人也是能走脱的。柳钟仪平生任侠使气,广交朋友,要弄到一匹快马、一柄长剑和一卷度牒,还是轻易的。大不了,走武关道,然后南下,纵身入荆楚,一辈子都叫朝廷鞭长莫及。 可在那柳家家宅中还有老母,尚且康健。 他和柳衷有诸多不对付,可还是每月都照例回柳家,给母亲请安。上一次回去,便又和柳衷大吵一架。母亲在一旁劝,他的心才软了,不再和老头子多说。 若真要逃,母亲怎么办? 不行,不可如此。 他撑着额头,咬牙想了一会。外头檐下渐渐热闹起来,他下定了决心,起身自一堆书卷里爬起来,差点被淹没其中的书案绊倒。他故作镇定,走出了斗室,向衙署的后院去。 四下无人,柳钟仪惊弓之鸟般观望着,犹豫许久,迅速推开了被废已久的偏门。那内廷层叠的屋宇映入眼中,他凭着记忆向东面宫门去。几个相识的擦身而过,他假作在急着送奏本,连招呼都不打就过去了。 柳宅被封是真,但柳钟仪回家从不走正门。他从自己住的小宅底下挖了一条地道,直接通到母亲的居所旁。 此事几乎没有柳家之外的人知晓。 他提着灯,一路过地道,直入内宅。平日里院中的侍者全不见了,他自暗处爬出来,光天白日下提着灯扬了一圈,才将心放下些,回头就往内宅中去。 “母亲!”他压低嗓门,有些急促地道,“钟仪来接你了......” 空无一人。 惊惧尚未压下来,他先想起柳衷还有个密室。来不及细想,他扔了灯,攀着楼梯上重楼,直接向阁楼上去。 有人声,有响动。 他听到了。 到了三层,柳钟仪看着那暗阁下的密户,踩着一个凭几爬上去,将那琉璃片轻拨开。 两道人影落在地上。于缝隙间,他隐约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站在密室灯火暗处,面朝着墙壁,看不清面容。他身后,跪着一个白衣散发的女子,似乎很年轻,脊背不住地颤。 “柳大人!” 柳钟仪一震,差点摔下去。 “柳大人,你欠我一个赏赐。”那女子切齿说着,一字一顿,声音几乎要沥出血来,“我如今无处可去,柳大人一定要收留我!” “我怎么收留你?”柳衷盛怒地回道,柳钟仪却能从其中听出明明白白的心虚,“你现在是朝廷通缉的罪犯,我是等候发落的异党,都得死,都得死!” “你就把我放在这密室里,绝不会有人觉察。”那女子爬过去,抓住他的袍子,“柳大人你忘了,是我为柳公子改的运命,命中那么多劫波都渡尽,这次柳大人真的劫数也不过如此!大人信我,留我此命,必然......” “卑弥呼。”柳衷叹道,“你是个好幕僚。可假话说久了,你该不会信假为真了罢。” “大人......” “哪有什么改命的道法。”柳衷自嘲地笑道,“不过是你我二人,这十年一步步谋划。先帝岁暮,天下逐鹿,你让我跟从端王,换得仕途顺遂,能把犬子安排在洛阳,又调入长安。至此,不过是大势已去。我也读过万卷史书,不是不明了。” 第106章 “大人难道真的甘心?一夕之间,一无所有,前功尽弃!我还有办法,还有时间——” “对了。”柳衷淡声道,“我是要感激你。十年前犬子那场病,确是你治好的。你......救过我们柳家独嫡的命。” 卑弥呼抬眼望着他,渐渐松开了手。 身侧一声响动,二人一齐回头。柳衷心中恐惧,一把扶住墙头,借着灯火,只见一人自那琉璃户里爬了上来。他推开卑弥呼,要去一旁拿落灰的大刀,就听那人在身后带着哭腔高声骂道:“柳衷!你再说一遍,什么改命,什么狗屁的谋划!” 柳衷一愣,抓着素刀柄的手一松,那老刀当啷落地。他猛地回身,对上柳钟仪的眼。 那眼里,尽是无措、震怒与绝望。 他还未动作,柳钟仪一身尘灰地冲过来,抓住他的衣领,用力地扯着。他眼底赤红,俯身拿过那地上的刀,踩着刀鞘将那铁刃拽出,往父亲的颈侧一靠,手止不住地抖。 “我饱读诗书!”他近乎哀绝地叫道,“我八岁能赋文,十一中秀才,十七面天子,孑然一身履冰至此,得登高堂。平生,最恨那群蝇营狗苟、勾结共利之辈,最看不惯门荫庇护。你却、却......你毁我!你毁我!” “南冠!”柳衷脖子一挺,直往他刀上去,“你恨我罢,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才二十三,若非如此,就只能在地方做通判长史,一点点往上爬。垂垂老矣,才能勉强有个好归处。父亲是为了早日实现你的抱负。” “我的抱负?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给端王添一枚棋子!你这命,改的真是妙极!” “不是为他,我是为你!” “我不要这样的烂命!”柳钟仪将刀向墙头一撞,那刀刃霎时入墙五六寸,“我要我自己的命!” 他松开柳衷,回身看到跪坐着的卑弥呼。他心中默念君子不得迁怒,望向那张脸——顿时就滞住了。 他见过。 不止一次地见过。 并非只是十二岁时在病榻侧,那时他只记得一个剪影。之后十年,他在无数瞬间见过卑弥呼,那女子容貌不改,常常一身红衣,笑颜明艳,或在他书案头乍现,问起近况,或在他奔赴洛阳的雨途中送了一程路途。 他至今记得,当年科举放榜,他快马游长安,直雁塔提名时,抬眼望见她高坐檐头。抬手翻覆间,花雨漫天。 他曾以为这女子是自己的臆想,也看过许多志怪,说世中有影鬼,常伴于人身。可他向来豪侠,少有畏惧,便也不以为奇。 可谁知,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 他踉跄着走过去,鬼使神差地将卑弥呼拉起来,去擦她脸上的灰痕。那女子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仿佛是画师在端详一幅花费十年终成的长卷。 “甚好。”她开口,“我给你至好的运命,你也穿得像个宰相了。” 柳钟仪的手顿住,悬在空中。 “罢了。”卑弥呼轻声一笑。她望了一眼柳衷,深深施礼,转过身去。 “柳公子,送我回昭狱。” 【作者有话说】 看一节看似和主线没关系但我一定要写!!!柳钟仪也是不信命的可怜人,但没有李鉴身段柔软,骄傲又孤直,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一切都被打碎了...本章的三个人都是朝野斗争的牺牲品... 写到柳钟仪重见卑弥呼的时候在听《玄鸟》的竹笛版,副歌那一声出来我直接哭死( 第69章 篇中碎碎念:孟侯生日快乐! 这个礼拜榜单任务写完了,没有地方放作话,又感觉不太甘心,单独开一章来没什么逻辑地念一念。 今天是农历十月二十三,私设里孟汀的生日。李鉴的生日是三月初七的“人日”,孟汀的生日也有个背景,叫“杨公忌”,多半会下雨或下雪。二十三年前,他降生之时,大抵在边塞也是风雪交加,名里便有了三点水。长大后自取的观火,一是向大豫表忠、与金吾卫之职相合,二是与名相符,以水观火。 其实在已经展开的剧情里,孟汀的主体性一直是被弱化的。一方面是因为本文是主受,另一方面是我当初的人物塑造做得不够到位。将军,权臣,沉稳自持和飞扬恣肆,这一切特质让这个人物有些割裂,在此自我检讨一番。 而且孟侯高光挺缺乏的,下个单元会补上。之前钱穆和李鉴对谈也说过,孟汀是武将,施展之地不在长安,这话很有道理。 李鉴的高光时刻很多,因为他不拘束自己,要什么就求什么,想发疯就发疯。孟汀生来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年轻权重,考虑的问题很多。他和李鉴彼此借力保住如今的地位,他更扮演着兜底的角色,每天都在勤勤恳恳地上班,换李鉴能够无后顾之忧地冲锋。 这可能是他们独有的联结方式。没有孟汀,李鉴不可能在一开始如此顺利地登上皇位。没有李鉴的支持,孟汀也担不起滔天的权势与责任。 这可能算是互为表里吧。 说到塑造一个帝王角色,我一直想着要跳出刻板印象。帝王二字更像一个图腾,一出宫门无人认。李鉴一个人其实算不上是真正的帝王,他是那个图腾。他背后,许鹤山、钱穆、何檀潜、李群青与孟汀,还有其他己方阵营的人,共同组成了世人眼中肃穆的皇权。 但李鉴是自由的,他不会永远被困在远处。身边的人也注定要去留。他的关键词是“渡江”,是渡过去再渡回来,最后还是回到他自己。 第107章 而孟汀的关键词或许是“云中”,是故土与来处,这一点和李鉴有些相似。但他是被父母辈困住的,云中也是身上是不可避的责任。从试图放下到拿起,又是一个过程。他肯定不信命,但他相信自己被赋予的责任,尤其是这种责任把他引向了李鉴。 而这两个不信命的人也会一起去冲破命运的桎梏。 天道之外,李鉴孟汀。 好吧,其实《赐金吾》是一个冗长的、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却又拼尽全力的故事,人物很多,纠葛很繁复,我极力以有限的笔墨去画众生相,可能画的不好。但如果你能读到此处,我非常感激。 祝孟观火生辰快乐。你已经和李鉴一起经历了上元即位前的暗流,通过空印案立威,穿过叫魂、巫术与神权,抓住了对家搅动风云的手。马上还会有更艰险的磨难,对你尤甚。 祝你和李鉴这两个对别人来说都不太可爱的人好好相爱,白头偕老。我也会好好写下去,渡过江,再渡回来。 十月廿三,敬上。 第70章 撼树第六十八 李鉴坐在堂下,听钱穆弹琴。 他的钱先生背对着他,从阳关三叠到平沙落雁,似乎是信手漫弹,音律与谱上出入很大。李鉴不出声,手里将方才郎官递过来的字条揉皱,搁在身侧。 “怎么了。” 琴声骤停,钱穆没有回身,如是问着。 “没什么要紧事。”李鉴淡声道,“柳衷已认罪,供述自己代挪公财等行径。他发妻负气病急,已经咽气,通政使司的柳参议向我求丁忧,我准允了。” “你不一并发落柳钟仪?” “有何可发落。”李鉴笑道,“不过是个五品官位,拿到手就是手段。我看他做得不错,会送奏本,还敢参我呢。再说,他将那卑弥呼送回昭狱,也算一大功。我不赏赐他就罢了,若是再落井下石,岂非人心之失。” “陛下也知道谈人心了。”钱穆叹了一声,回转过来,“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理端王?” 李鉴看钱穆又清减不少。长安城中秋风生,仿佛是将旧臣的鬓发吹白。他望着钱穆,无端地想——若数月后再入冬,李执就离世满一年了。在世人心头,李执平生之成与钱阁老是密不可分的。他的白发,尽为帝王家。 当时“李执”这个名字还不是禁词时,他父皇也是个红颜少年,江南长安四处游。听闻钱穆一直伴在他身侧,直到李执在长安落了脚才回燕京。千里奔洛阳、持弓射朱雀,都是后话了。钱穆这么谨慎的人,在李执身边冒了平生最大的风险。 李鉴从前以为,这便是君臣。 可谢潮似乎有意否定了这说辞。 他看到钱穆,就不可自抑想到一些幻境中的片段。他试探着说与二更,二更也并未作否定。多荒唐颠倒——他仿佛是随着青年谢潮撞破一段暗无天日的纠葛,冷眼旁观身边的二人不得坦荡又不得解脱。这秘密,谢潮大概本打算为故友封缄到死,又不知为何改换了主意。 有些事确实就此说得通了。比如嘉王的生母惠妃,是钱穆的胞妹。 想必长得肖像。 他几乎感到一丝恶心。 “陛下?” “学生在。”李鉴道,“方才走神了。” 他定了定神,道:“学生回长安,所求不过报仇雪恨、肃清天下。端王党,我一定会从严发落。按照大豫律法,犯何罪就受何刑,若是谋反,便杀无赦。” “这是要成洪武大案。” “那巫术的事还不算完,能牵扯出诸多是非,尤其是地方诸侯、豪强与端王党的勾结。”李鉴继续道,“还有更早先的私贩盐引之事,先前被林伯祯一人顶下。我看不可,必须彻查到底。” “陛下也知道,此番是要撼动大树,是要赌上大豫国运,不可意气用事。”钱穆道,“你可是在,公报私仇?” “我只渡我自己。” “西羌军报连发,你也不管么?” 李鉴一时语塞。钱穆走到堂下,同他对坐,庄重道:“我不再教你圣人语。可陛下,先渡天下再渡己。” “可天下待我太凉薄。”李鉴道。 钱穆侧过身,不再言语。满室寂静,唯有一灯分明,映彻庭前。外头有松子掉落,其声簌簌如雪。 为何如此之像。 相貌相似,明慧相似,无情相似。心中无世人,目中空天道。 他恨自己只能授经书,无力把李鉴从头养一遍。那斩尽天道的执念并没有错,只是一个凡人无力承担如此深重的执念。执到最后,非死即伤,不得善终。 “你说你不像他。”他再也压抑不住,一拍膝头,像是在痛斥,却不是对着李鉴,“怎么不像?只盯着眼前,看到这九重天的尊荣,然后踩着它去斩什么天道,毫不知做帝王的天责。最后如何?求功业,求长生!” “他太晓得帝王天责了。”李鉴轻声道,“他还会留子嗣。” 钱穆身子僵住,侧影像极一碑石刻。 “先生,我明白。世间双全法太少,可安内是必然,攘外也是大豫养兵千日的目的。”李鉴握住他的手,“学生不会怠慢,会全力以赴。我要做的事,一定要做;大豫的边疆也要开拓,先生放心,我不会比父皇差。” “我并非强求陛下......” “先生。”李鉴道,“先生也是,莫要执着了。” 第108章 身边人缓缓地长出一口气。 李鉴自知说这话有些僭越无礼,低下眼来。肩头被人重拍一下,他抬起眼,望见不苟言笑多年的钱穆忽而展颜,心头不由酸涩。 钱语洋眼前忽过少年时,神思恍忽,不由伸手掠过青年人眉间,只是轻轻一触那点朱砂。李鉴与他目光相接,移过眼去——那朱砂是今晨早朝前,孟汀给他点上的。 “长这么大了。”钱穆收回手,温言道。 何昶坐在车驾中。那出城的路坎坷非常,他被晃得几乎要呕吐,只能强忍着,手中紧攥着痛陈端王李正德诸罪的诏书。 那诏书是李鉴亲手写的,还未开封,何昶也一点不好奇。他摩挲着封条,闭目想着一会的情形,就觉得心被提到了嗓子眼。 李家没一个好对付的。 偏偏李鉴这回在朝堂上点了他的功,给了他赏赐。他硬着头皮去接,手上便被放了诏书一卷,要他立刻启程,去终南别业宣旨。 他掀开窗侧的帘子,外头山风漏进来。离端王的终南别业已不远,车马入谷中,四处皆是林木葱茏,微染旧色。处暑鹜过,终南夏意已尽,秋风渐生。 在那风里,他隐约闻到了一股子焦糊味。 山火也是常有的,何昶想着。 火。 他只觉得自己的肋骨被心子一撞,蓦地生疼。这几日他们谈火色变,此行本就惴惴,何昶忽有些眩晕,仿佛是什么预兆。那焦糊味越来越浓,他僵在车里,脑海中空白一片,直到有人猛地挑起门帘。 对方还未开口,何昶抓着把诏书和符节,滚身下了车驾,差点一头撞在辕上。周围人的惊叫全都模糊了,他扶辕站定,看到面前林木中的冲天火光。 “那是哪里?” “终......终南别业。”那郎官抖着声道。 何昶近乎感到一口甜血卡在嗓子里。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推开那个郎官,用尽全身力气爬上那郎官的马,对着那马臀就是狠狠一掴。那马匹若箭般飞出去,冲向那烈火也烟雾,两百步之后,它载着何昶到了被火烧塌的高门之前。 “殿下!” 端王要死也要死在大豫律法之下,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火里! 何昶被灰迷得睁不开眼,从马上下来时直接摔落在地。他顾不上痛,趴在地上,匍匐着往前,就见那别业被火裹着,正堂已经塌了。他来不及多想,决意扔下马匹,起身冲进宅院中,拖着一身撕裂的官袍越过照壁与水池,入了后堂。一路上他没见到一个人,那股子焦糊味越来越浓烈,带了血腥气。 在回廊的烈焰间,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人手里抱了个什么东西,静静地坐在火光中。 是林霁华。 “王妃,王妃!”他管不了了,放开嗓子就喊,“您不要动,臣过来了!” 他抓过一个横在旁侧的木桶,跳入水池中,再爬上了岸,没命地向林霁华奔。那桶中水先开了一条道,他捂着口鼻,穿着湿袍子进了后堂,将那湿袍子一脱,裹到林霁华身上。 “请殿下跟我走!” 林霁华被烟火燎得几乎失去神识,微睁开眼,看到了何昶。 “不。”她低声说。 何昶这才想起,林霁华在入端王府前是从云中杀出来的将军。 她如果自己想出火海,何必等到此刻。 他说了声得罪,架起林霁华就向外走。外头有个郎官一路跟过来,他隔着火墙看见了,嘶哑着高喊:“将军救我!” “大人莫急!”那郎官提了水桶过来,泼出些空缺,再拖来了几条着火倾颓的木柱。何昶从里边出来,头发胡子几乎要被烧尽,嗓子痛得讲不出一个字。他让那郎官背林霁华,自己踉跄几步,向那别业望去。 轰然一响,那中堂倒塌作废墟。 【作者有话说】 撼树也是憾事 第71章 浴火第六十九 太明宫中,太液池畔。 从终南别业的烈火中快马奔回来,那郎官一身烟熏火燎,手中捧着一条烧断的绣金腰带跪在李鉴面前,愣是不能发一声,不知是被热烟灼的还是因为恐惧。 “这是端王身上的?” 李鉴向来不怒自威,其目光里带着芒刺,在郎官看来却很瘆人。 “这条腰带是先帝留下的,端王从不离身。”那郎官说着,冷汗已经下来了,“只是......那尸首已经通体焦黑、面目全非,恐怕......” 李鉴伸手,拿过那一截腰带。 他面上平静,实则怒火中烧。那金腰带和焦尸盖不住他的疑虑,他认定李正德绝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一把火烧死自己。可如今那中堂高阁塌了,连李正德的发妻林霁华都深信不疑李正德就被烧死在其中,世人又如何会不信! 那郎官见他拿走了腰带,本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开口。瞬息之内,只见李鉴抬手将那半截金腰带狠狠掷入太液池,回身抓住他腰间金翎刀柄,反手出刀! “陛下!” 郎官几乎神魂飞散,刀锋却未从他颈间过。金腰带借力摔入水,一声闷响,那水柱溅起三尺,李鉴带着怒意旋身,刀刃飞斩清流,生灭间竟将水花截作两段。 那飞凉落在郎官面上,他本能地一缩时,那金翎刀已被天子送还入鞘。 “退下。”李鉴道,“回去换身衣裳。” “......是。” 他撑在池边,站到郎官走远,才扶着栏杆坐下,觉得有些眩晕。 第109章 抽刀断水,水更流。 孟汀一直在不远处看他,见他的肩头落下去,急忙过来。他到了近前,单膝跪下,低眼去看李鉴的脸,问:“可是确认了?” “我绝不信!”李鉴一把抓住他双肩,“他不可能就这么死了......还没斗够呢,这才哪到哪啊,啊?我还要对着天下昭告他妖言惑众、欺君罔上、私蓄钱粮,其心可诛!我要亲手手刃他!他怎么会、怎么能!” “陛下。” “他在哪,我要杀了他!”李鉴推开他,站起身,“谁去查这事了,大理寺?刑部?内阁?尸首在哪里,我要看!” “归涯司也在,许正使坐镇。”孟汀抓住他微微颤动的指尖,“你信得过吗?” 李鉴慢慢地松了下来。 他平复片刻,望向孟汀,跪下来,扑倒他怀里。风掠水波,片叶入池,他本是难以抑制地皱紧了眉头,嗅到孟汀衣领间熏香时,方寸间风波落定,才渐展了眼眉。 “我真的恨他。”他一字字道,“没有他,我生母不会死,我也不会......不会变成一个多病的废人。” “我从未见过哪个废人身手如你一般好。”孟汀抚着他的后背,道,“你看,就算如此,他也没能压灭你。” 可他的陛下,本该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这对于二人而言皆是死穴,平日不提,此刻更是换得一片沉默。李鉴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理智瞬间回笼,别开话题,道:“他死得太轻易太蹊跷,我以为其中有诈。” “我所见与你相同。”孟汀道,“稍安勿躁,先看子觅回来怎么说。另外,端王妃......霁华郡主现在便在原端王府,陛下要马上去见一见吗?” 李鉴扶着孟汀的肩起身,又将人拉起来。 林霁华毕竟还活着。他对此人向来不愿作评价,只想若是自己是她,是绝不会入那端王府的门。但她腹中还有个李氏的子嗣,无论如何,李鉴站在宫城之中,感到一丝宽慰。 “不了。”他道,“她对我有怨恨,此时又有身孕,我去恐怕不宜。你和她少年相识,这些年虽有诸多纷扰,出生入死的情谊却是不争的。我看,你可替我去拜问,她愿说什么,听着就好。” 正说着,李无伤过来了,侍立一侧,似乎有什么要事相告。 孟汀向李鉴一颔首,行礼后便抽身离开。 他思绪万千。 上一回见林霁华,还是三月二十五的喜宴,林霁华花冠锦袍在堂下舞剑,他在重楼上对故人的新夫婿赞了句“满堂花醉三千客”,转身听闻林伯祯意已决后的托付。怎会想到,林伯祯口中的“他日”来得如此之快。 对不知情的他人而言,终南烈火之变后,覆巢之下无完卵的终局也不算意外。 可他眼中有林霁华的一生,见过她匹马戍关山、官拜左将军。她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是孟汀少年时最为敬重的人之一,他从未想到她能让自己走到如此地步。 所以啊,这所谓命数,谁知道呢。 出了大明宫,他牵过自己的青骓,示意身后人不必跟随。自东侧直入春明大街,回身一望便是朱雀航,行人如织,言语纷扰,孟汀不知其中已生出多少揣测与流言。而字字句句,能如鸿毛,也可做压死人的泰山。 他一勒缰绳,叱马向前疾奔。 两侧行人纷纷避让,男女老少,都认得这青骓之上朱紫袍,目光全聚过来,望着这朝野间只在一人之下的权臣,不敢高声语。风声人言入耳,万万人从身侧掠过,孟汀在马上目不斜视,控着烈马,望向那无尽的朱雀大街。 奔马过朱雀,非受荣宠之臣不敢为。他在先帝身侧常如此,刻意显示出狂妄肆意的愚蠢少年气,好叫先帝对他放心。但自孟汀为禁军大统领,真正手握重权后,反而再未如此过。 他此时早已无需藏锋,也从不需用一长街与万万人证明什么,可有人需要。 直驱入开化坊,他于街口下马,一振衣袍。四下皆是羽林卫的兵士,见了他都愣神,等孟汀走到近前才晓得来牵马。孟汀也没多说什么,望见了羽林卫的大将军就在旁侧,只目光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 那位大将军神色中露出些旁人都难察觉的局促与心虚,正要开口解释,孟汀手握着昆吾刀柄,径自向内走去。 仰头边可见端王府的匾额悬在高门之上,细细看来,那勾画已然落尘。 他推门而入,回身闭户。 端王府与安王府建制相似,略宽敞一些,容得下许多人。孟汀先在庭前看到了一身烟火气的何昶,二人相对施礼,何昶实在疲于开口,哑着嗓子吐出几个字,从袖子里掏出已备好的纸条,上面写着: 王妃无恙,小殿下无恙。 “明白了。”何昶道,“她现在如何,可有精神?本侯想见她。” 何昶苦着脸摆了摆手,却扯住他的衣袖,将他向里面带。过了正堂,进入内院,何昶停住步子,向孟汀作出“请”的手势。 孟汀回眼一望,见向内便是起居殿。 “恐此事非宜。”他道。 何昶比划了一阵,无果,干脆伸手在自己的衣袖上写画着什么。孟汀笑起来,凑过去看,见他要说的是: 别谈大防了,王妃肯见你。 孟汀颇有些意外。 他望向那殿内,放开了刀柄,快步走过去,抬手挑开门帘。 第110章 殿内灯火通明,他于素面屏风之前停步,礼数周全,俯身道:“臣孟汀,见过殿下。” “孟侯。”林霁华在里头道,“你既称我一句殿下,那就到我面前来。” 孟汀将昆吾刀解下,将刀横在门前。他不带寸铁,回身自屏风侧过,见林霁华已穿戴齐整,端坐在榻侧。她面白如纸,可还是染了口朱,强撑着立起脊背。孟汀见她手边放着一个剑匣,看着眼熟,似是曾在何处见过。 林霁华看着孟汀走进来,一时有些失神。她张了张嘴,终究难以开口,手先攥紧了锦华,指甲隔着薄缕抵入皮肉。 她知道孟汀一定会来。所以,就算是下跪赔罪、不知廉耻地拉出平生前二十年的所有交情,受着刻薄言语,也要向孟汀讨一个庇护。 如今回不去姑苏,她在长安举目无亲,腹中尚有胎儿。若李鉴要她死,她毫无还手之力。旧相识中,同僚就不提了,哪怕是云中旧部,也无人敢来搭救,且她不愿去连累旁人。孟汀,与李鉴非同一般,但正因如此,她知道只有孟汀才可能有胆量与余力来保她。 这想法荒唐,可如今只能赌上前尘一搏。 “阿姐。”孟汀开口道。 听到此,林霁华有些讶异地抬起眼。 孟汀已经带着怨怼,喊了她几年的“霁华郡主”。这一声阿姐,把她拽回多年前。 “你成亲之日,林尚书曾向我要过一个许诺。我既然答应了,那你就只管放心,安然在此。若阿姐不愿意,绝不会有人能随意踏入这王府。”孟汀道,“你信我。” 林霁华被他所言惊住了。 半晌,她迟疑着开口:“你要保我?” “是。”孟汀简短地应道。 “可......可若是陛下降罪于我呢?”林霁华略倾过身,心头的酸苦终于压不住,“难道侯爷还能与陛下相争不成?倘若陛下要提剑斩我,你也要保我吗?” “陛下不会。”孟汀望着她,“再说,阿姐在云中替我挡过一剑。如果真到那一步,陛下的剑我来接,只当是我还一个人情。” 他面容平和,字字沉毅。林霁华恍然发觉他身量已经很高了,早已不再是她一手就能拽住、求着要上马杀敌的莽撞少年。 沙场之上不言谢。而脱下战袍后,霁华于此间听到“人情”二字,竟无地自容。 “还以为你非嘲我骂我不可。”她笑道。 孟汀垂下眼。他看到林霁华脸侧与手背上的灼伤,想起云中敌阵冲天的火光。他持刀拼死,头顶忽飞来一剑,剑锋正要落下时,林霁华纵马自火中冲出,长枪一挑,打落青锋,刺出万朵桃花开。 “你的剑还挂在堂上。” 他转过身。 “若是有心再上马,随时都能拿剑回来。” 【作者有话说】 期末月了好破防…隔天更新以后(弄的好像您以前天天更一样 可以关注一下作者专栏 我会在动态里发疯 可以观看(不是 最近写文在听敕勒歌,仙品 第72章 阖棺第七十 许鹤山敲着筇竹杖,一下比一下重。 此处是那走水过后的终南别业,遍地是被烈火灼烧过的断壁残垣,空旷处陈列着五口棺木。他就倚坐在其中一口旁边,横拿着竹杖,在棺木上信手胡敲。 站在对面的司吏见了,本是不敢打扰,可这场面又着实怪异,不禁出声道:“大人,你在做什么?” 他身后,站着不少神色紧张的朝廷重臣,不少都是端王府里寻常见、又在李鉴面前跪得自如的人。 “别出声。”许鹤山道,“我行走世间,什么不知道,什么没见过?这叫作问棺之术。你们既说棺材里的这位就是端王,殿下走得急,那我就来问问殿下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话。” “......啊?” 傻的不止是那司吏,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恶寒。 三彻从那司吏身后过来,在他肩头按了按。那司吏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低声问:“禅师,这又是在发什么癫?” “大人在问棺,你没听见吗?”三彻心平气和地道,“我也是出家人,此情此景,阿弥陀佛,该去为殿下超度超度。” 他双手合十,在身旁人震耳欲聋的沉默中走上前去了,在棺木前坐下,开始诵经,仙呗之声在一下下竹杖敲击中显得荒诞又滑稽。 众人正被念得心浮气躁、头脑发晕,许鹤山忽地长啸一声,那声色激得人头皮发麻。 所有人全盯住他,他仿佛是失了神智一样,扯下了高束于顶的发冠,那黑发散下来,盖在面上,仿佛是厉鬼一般。有几个年纪大的被这副模样吓得不轻,一头栽倒,爬起来就见这厉鬼扔了竹杖,匍匐在地上爬过来,摸索着抓住一个人的靴子,口中高声嚎着: “共我浴烈火、下地狱去罢!” 他那模样实在可怖,额角青筋暴起,面目狰狞,犹如厉鬼真的上身。 “禅师!禅师救我们!” 三彻强忍着笑意,故作严肃地转过身,双掌一拍,高声念诵咒文。许鹤山浑身痉挛几下,在地上瘫软下去,不动了。 那几个快被吓死的由人搀扶着,此时长出了一口大气。 许鹤山缓慢地爬起来,仿佛才恢复了神智。他将一头混着土渣和碎草的乱发向后拢去,拍了拍身上的污秽,站起身来,镇定道:“方才便是端王殿下借我身说话。不知诸位看到了什么?许某失态了,还请多包涵。” 第111章 他得意地看到了那些人眼中的恐惧。 三彻走了过来,俯身去捡筇竹杖,将其递给许鹤山。他看向众人,道:“超度已毕,各位请回吧。这五具棺木,之后都会送至大相国寺,停棺日满,再入土为安。” “这、这就结束了?”有人道,“事定犹须待阖棺,内阁的批复还没下来,怎么就说端王殿下一定会在其中?” “都变成鬼上身了!” “快快闭嘴罢!”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将那人的声音盖过了。 许鹤山随意地把发束上,用那筇竹杖敲了敲地。四处顿时一片死寂,那些朝臣的眼睛看看他的手杖,又看看五口棺材。 “事定犹须待阖棺。”他道,“这位大人说得好。那现在就,阖棺。” 几个司吏扛着棺盖上来,从侧边开始,挨个把棺盖放下,那一声声闷响沉重得令人心惊。许鹤山站在最前边,背对他人,注视着他们抬着棺材板来回走着,眼看着盖到了自己方才拿筇竹杖敲的那一口棺木。 他就那么看着,嘴角勾了起来。 “跪。”临时找的典仪喊道。 许鹤山缓缓跪下身,额头落在相合的双手背上。他闭上眼,刹那之间,天地宁静。哭声从远处传来,可仔细辨别便发现,那是他自己的悲鸣。 许氏被端王满门抄斩,他父兄尸骨无存。 他还从未,跪过他们的灵。 “兴。” 众人忙不迭地站起来,拍华服上的飞灰。 死了。 他们面面相觑。 端王李正德,真的死了! 许鹤山没有起来。他长跪着,回头道:“诸位今日既然来了,就一道扶灵回长安吧。” “这......” “方才殿下说了,要同诸君一起。”许鹤山道,“诸君,死者为大呀。” 诸君走得比跑马还快。 许鹤山扔了竹杖,往地上一躺,仰天大笑。笑了好久,他才收了声,对三彻道:“禅师,给我点水,嗓子太干了。” “没有净水。”三彻合十道,“不如走几步,附近有山溪。” 许鹤山不想动。 他躺在焦土上,看着眼前的方寸青天。 “那五具尸体里,没有端王。”他道,“我已经查过了,仵作也看过了。” 但今日这么一闹,管他李正德还想不想卷土重来,在昔日追随者眼里,他或许已成了一只被钉在棺材里的厉鬼,要拽着他们下地狱。人言可畏,人心可畏,他知道这些人信鬼神的一套,就用这一套来恶心他们。 不失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大人不怨恨了?” “恨,怎么不恨。”许鹤山笑道,“但我难道要以牙还牙,把他全家都杀了吗?他的好弟弟可是我许子觅最信任的朋友,他的侄女,还是我的得意门生啊。” 他说的都是口无遮拦的玩笑话。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他与秦烨、李鉴下了学回去,在去往宫门的长道上并肩走着,怎么说笑也没人拘束。只是到了宫门前,他们就要分别,各自走各自的路。 之后也都是如此。 三彻在他身侧,默然不语。许鹤山躺得很舒展,把诗书礼义都抛却,就差打几个滚了,就听三彻忽然开口,道:“今日天色真好。” 他乐了,正要问“好在何处”,远处马蹄声渐近。许鹤山撑着上身起来,就见远处一匹毛发黑而油亮的骏马穿过层林飞驰而来,蹄音震得木叶纷纷而下。到了近前,他方见马上是李群青。她着窄袖黑袍,握着腰侧长剑翻身跃下来,半束的乌发飞扬,笑道:“二位日安。” “没大没小。”三彻温声道。 “师傅,先生。”李群青躬身行礼。她放眼望去,言语中透露着些可惜:“哎呀,这终南别业可是神仙般去处,怎么就这么烧了呢。” “烧了,就再建。”许鹤山站起身来,将手一挥,“这人间朱楼倾圮多少座,还不是依旧有广厦千万间!” 三彻点头微笑。李群青注意到许鹤山声音嘶哑,便拿了自己的扁壶来,道:“先生,润润嗓子吧。” “真是多谢殿下。” 许鹤山接了扁壶,才想起自己的仪容来。他心中暗暗尴尬,喝了两口水,问道:“陛下那边可有什么动向?” “回去便知。”李群青道,“先生,我来此处,是有一事相告。你可还记得那江宁谢氏,家主谢渺谢大人?” “那是自然。”许鹤山道,“怎么了?” “她已动身,要来长安见陛下。”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许大人发疯罢了 (其实是我在发疯hhhhhhhhhh) 第73章 明明第七十一 谢渺已记不清上一次来到长安是何时了。 可能是二十多年前吧,她回京奏事,还将谢家在长安的故交拜了一遍。长安人物众多,是一座活的凌烟阁,其中帝王将相、五花八门,都生着鲜明的面目,她自己也深入其中,红袍龙泉,走马过朱雀。 而此时再来,心境大不相同了。 她双目已将近失明,需要人搀扶着才能上长阶。白发是新生的,红袍却已陈旧,那龙泉剑由人托在手中,其后又跟着一个使者,怀中捧一木盒,盒上有小锁,其中所放的是僖宗曾赐的半片丹书铁券。 这丹书铁券,当时李长卿的近臣人手一份,听闻何檀潜甚至有几张完整的。这东西不过是表示荣宠的虚赐,少有人会真的天真到用这铁皮来保命。 第112章 除非,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想。 “谢大人,请随我来。”李无伤自甘露门出来,“陛下在千步廊等您。” “老身乃外臣,入永巷后恐怕有所不便。” “既然是圣人谕旨,大人就不必顾虑了。”李无伤笑道,“陛下说,您是长辈,本该要亲自迎接;可事务繁杂了些,一时未能动身,劳烦您多走几步了。” “何敢谈劳烦。”谢渺道。 她心中却感到,这位少年天子是故意如此——明知她年老眼盲,却要她从甘露门一直走到大内最东侧的山水池附近。 身侧人搀扶着她,谢渺闭上眼,步步踏上石阶,越过甘露门。脚底石板不平,她走得很缓,隐约感到如山的崔嵬殿阁立于身侧,无穷无尽。仿佛是跋涉过千万里,搀扶她的人停住了,她静立此间,遥闻钟声。 李鉴同奏事的臣子从千步廊另一端过来。他望见了谢渺,便示意旁人先退下,自己加快了步子,向她走去。 久在长安的官员都知道,李鉴践祚后,后宫都是空置的,几百年的礼法也虚设,只要得到诏令就可以进出随意。李鉴身体不好,但闲不住,喜欢在宫里四处逛,来奏事的人常常要陪着他走,经过无人的偏殿与寂寞枯山水,听这禁地中的回声。 这千步廊是他近日喜欢待的地方,因为廊外便是山水池,山水池侧银杏金黄。 “谢大人。”他边走向谢渺边道,“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谢渺要跪,被李鉴伸手扶住。 她看不清李鉴的面容,听声音觉得确乎很年轻,觉着和自己收养在膝下的那个外家子差不多大。她行了礼,身后的侍从跟上来,捧上了龙泉剑与丹书铁券。 “老身至此,是来求陛下网开一面,放我长兄谢潮一条生路。” 她听见李鉴轻笑一声。 “谢公早已云终了,何来生路?” 谢渺一惊,就听李鉴道:“谢公的坟冢,从终南到东山,有好几处。师父为他扶过灵柩发过丧,他已上了凌烟阁,不再是世间人。现在在狱中的,只是老万世而已,非谢大人的长兄。” “陛下此言,倒也有理。”谢渺一哂,“但老身毕竟走了许多路,带着先帝赐的丹书铁券至此,还求陛下宽大处置。” “这丹书铁券,谢大人不如为你江宁谢氏自己留着。”李鉴一顿,“账目,寡人先前已经拿到了。可你们跟着端王做过的事,这不是一本册子就能写得完的。” 他声色温润,说得也平缓,可字字句句都像短刃般生冷扎人,不退也不避。 谢渺已料到李鉴会如此试探。 她回过身,取过龙泉剑,又摸索着去拿过那盛放丹书铁券的木匣,将其打开。李鉴看去,其中除却那半片题有朱砂字的铁书,还有一封奏折,看着颇厚重。 李鉴伸手接过那折子,掀开一页,入目尽是蝇头小楷。 “陛下可知,端王为何能在大豫搅动风云?”谢渺在一旁道,“不止是在长安,端王在天下产业广布,与各地豪族同利,共分一杯羹。从盐铁到道路,其皆多有染指。再者,端王有诸多钱庄,不明于世,周转大量钱粮。” “谢大人,所言当真?” “老身于此间,知无不言。”谢渺抬手示意他看那奏折,“江南之事,陛下想知道的,尽在此间。” 李鉴笑起来。他挥手叫后头的侍从退下,将那奏折递给李无伤。身侧人皆退下,他搀扶着谢渺,向千步廊尽头走去。 山水池畔,万叶流金。 可惜谢渺看不到了。 “那奏折上的字甚是好看。”他问,“是谁在谢大人旁侧代笔的?” “是老身的养子,单名一个漓,今年十九岁,聪颖有谋。其父母是谢家的偏门远亲,外出经商,至今未归。”谢渺道,“老身有心想让他在老身去后,接龙泉剑,为谢家家主。” 李鉴一下明白了谢渺要做什么。 他竟感到说不分明的悲悯与无奈,松开搀扶长者的手。谢渺横过龙泉剑,托到他面前,浑浊双眸间隐约生了些清明。她缓缓开口,正色道:“今日于此,老身有一不情之请。” “大人请讲。” “老身此身将殁,宝剑高悬,唯恐在家宅之中因家主之争而不得安宁。”谢渺道,“此龙泉剑,为我谢家家主传世信物。陛下,老身今日将其托付于君,望他日陛下可将此剑亲手赐予漓儿。” 李鉴望着她,抬手接过了长剑。 谢渺今日来,除却无用的丹书铁券,还向他进了两样东西。一样是端王的行迹在大豫细枝末节处留下的草蛇灰线,一样是整个江宁谢氏百年之内的生杀命脉。 谢渺在明面要他庇护那少主,实际上是将少主手中权作为筹码压上,赌李鉴愿凭借此人控制江南一道。如此,才有一线希望,能换得一族苟且偷安。 能做到如此地步,可谓是机关算尽,又铤而走险。 “寡人许诺您。”他道。 谢渺退开半步,向他深施一礼。 “但谢公恐怕不能随大人一同回江宁了。”李鉴回身,“可大人不要误会,寡人从未定谢公的罪。不仅如此,谢公有一多年未实现的夙愿,寡人借此时机,要助他了却。” 谢渺垂下了眼。长风穿廊而过,千步之内,回响不绝,使李鉴的言语在她耳中有些模糊。更恍惚的是往昔,她少年时就望着谢潮纵马出江陵,而后不明不白地接下龙泉剑,在祸乱中失去爱人,在疫病中失去目明,孑然一身负着谢氏朱门,终于走到这秋风中。 第113章 她当初寄希望于谢潮归家,接过这本该落在他肩上的运命之重。可越等希望越渺茫,她终究守到如今,隐约确知,谢潮不会回去了。 什么东山。 “敢问长兄将要实现何种夙愿?” “寡人赐其一船,侍从二人。”李鉴道,“他要入海,去寻蓬莱。” 谢渺一怔,忽笑起来。 也是也是。 归潮,该入海。 何檀潜独自跋涉到山海关外。 他已经很久不骑马,很久没有独自离开过长安。这么远的路,他没日没夜地赶,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只晓得当他望见燕山余脉没入天际时,才确认将要见到海了。 燕赵之地,是李执的来处。如是一人,爱憎分明,一往无前,将他、谢潮等人聚在一起,开了一场天地大戏,众生皆是观者,也成戏中人。 而戏总是要一折接着一折落幕的。 远处红日升起来,海面逐渐滚烫。他步履蹒跚,踏上山海关城,一步步走向那入海的城头。身前,涛声入耳,长风怒号。 恍然间,他望见了那艘船。 风正一帆悬。 “二哥!” 何檀潜猛地一惊,奔至临海处,就见那船上站着谢海道。他一身散人袍,不知为何须发尽如墨染,乌黑如青年时。见到何檀潜,他大笑着挥手,袍袖于风中,有若风帆。 “我去也!”他大声道,“君要再见我,直须往蓬莱!” 何檀潜抓着城头石,倾身望过去。那船离岸了,被风推着一路向东,跃入那红日之下铺展开的滚滚波澜。 那身着青袍者,渐为一点,没入长天。 他就这么望着,不觉泪纵横。 第74章 聚首第七十二 八月之后,长安似乎恢复如常,繁华无虞依旧。 国人将那相辉楼之变抛于脑后,偶尔于茶饭间作笑谈,揣测宫城内兄弟阋墙的始末。这端王党的清剿,倒也尚未成洪武大案,只是长安城中来自归涯司的暗影多了许多,终日笼在不少朝臣的门府之侧。 那朝臣之中,最惹世人议论的,便是当今圣上同门秦烨的父亲,太尉秦大介。 若说关山外有孟扶桑,那这秦大介当年就是由何檀潜一手提拔、助李长卿夺下大豫江山的不世功臣。他的结局似乎最好,身居高位,闲领俸禄,长子已任督君。可相辉楼事变后,却有人弹劾他与端王暗通款曲,还有所谓证据。这一灾祸,大概是难避了。 秦烨虽然远在江陵,却在朝中仍有人充当传声筒,很快得知了这一消息。他没有迟疑,暂时将手中事务托付给副手,匹马赴长安。 与李鉴他们半年不见,书信来往是常有的,可近半个月却没从李鉴那里听到一点风声。他此时才知,人家是在成大事,还有可能中伤自己的老爹。 可秦大介这事必有隐情。他想起李鉴登基前,他在基胜楼端王宴遇秦大介,又逢半道截杀,是秦大介在后阻拦。此事蹊跷,他却没来得及和李鉴说,后头也忘了。 若是因此害了老父,简直是大罪过。 他一个人走得快,一旬就到了当初入长安前居留的文安驿。这回他算是擅离职守,没有述职之名,不敢太张扬,只让马饮了几口水就打算继续走。 他正拽着马缰绳要上驿道,身后忽听到一阵喧闹,像是要就地过年。 秦烨掀开斗笠,摸了摸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回过身去,就见一个人振臂跑到人群里,众人都围过去看那人手里的一张书报,整个文安驿一时尽是狂呼。 是林伯祯被处斩的事吗?那似乎已经过去几日了,没人再关心了。 秦烨犹豫片刻,牵着马走近人群。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校尉打扮的官员冲过来,无比激动地抓着他的双肩使劲摇晃。 “西羌,陇西!”他叫道,“狄道大捷!” “止胡虏于西河之外,北进于石羊河,退西羌于迭山、雅布赖之外。”李鉴笑道,“寡人这个守成之辈,也能睹如此之功,甚好啊。” “西羌已传来国书,要向我大豫乞和。”兵部侍郎向前一步道,“此事还需陛下定夺,同时由内阁会议。那西羌王滇零于国书中写明,愿以休屠之地相奉,将其子零昌为质,送至长安,换两朝相和。” “这是什么话。”一老臣冷笑道,“我大豫素来以和为贵,若不是那滇零无力掌控诸部、使得野骑时时盗扰我边境,我朝又为何出兵向击?那些蛮子本性难改,不出三年,必再起祸患。依臣所见,不若斩草除根!” “此言未免欠妥!穷兵黩武乃治国之大忌,定纷止争才是久安之法......” “目光短浅!未明本质,谈何久安?” 又要吵起来了。 李鉴假笑着,平静地面对下边的唾沫纷飞。他记得钱穆的教诲,每逢此时就抬眼望天,数藻井上究竟多少飞龙的嘴里含着珠子。 李无伤自旁侧道:“陛下。” “不必。”李鉴抬手道,“让大家争一争,才能说得分明。” “是其他的事。”李无伤低声道,“秦督军来长安了,先去的旧安王府......就是长平公主府,差点和归涯司的司吏打起来,被公主认出,才免了一场争斗。” 秦烨果然来了。 李鉴叹了一声,放下手中奏折,提着衣裳起身,叫李无伤带路。群臣见他要走,一起跪地,口称“恭送陛下”,然后站起来继续吵。 第114章 秦镜如年少时确实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后来改变许多。可李鉴知道,如果有涉及其亲人故友的事端,秦烨一定会拼了命地赶过来,到他面前把事情分说清楚。 首辅门下,秦烨比他人少谋略、多豪侠。 他没摆驾,差人把正在金吾卫所主事轮值的孟汀寻过来,带着几个郎将就往公主府去。一推开门,就见石桌石椅都翻倒,秦镜如裹着半身尘土坐在堂前阶上,颈侧虚架一柄长平剑。他头戴斗笠,胡子拉碴,见了李鉴,指着旁边一个司吏怒道:“他要杀我!” “陛下明鉴!”那司吏抱拳道,“分明是此人擅闯公主府,我护主心切,才......” 李群青横着剑,扶额道:“都别说了。” “误会,都是误会。”李鉴摆摆手,“不过阿烨啊,你这算是擅离职守吧?这下被抓着了,我该怎么罚你?” “任凭陛下处置。”秦烨脖子一梗,“只是有一事,我一定要和陛下说明白!家父秦大介,对陛下绝无二心,绝非端王党!在陛下登基之前,有一事尚未向陛下禀报......” “阿烨,你还信不过我!”李鉴大笑起来,“你这么火急火燎地过来,怕我害了老秦?可真是冤枉死我了。” 秦烨一时语塞。 “秦太尉是先帝安在端王身边的人。”孟汀抱着手站在李鉴身后,言简意赅道,“端王的许多动向,都是由秦太尉传达于本侯,再传于陛下。” 先前几次,秦大介故作不善地来同孟汀接触,实是为之后暗中相助而掩人耳目。 “老秦有大功,开口问我要了条漂亮的猎犬。”李鉴乐道,“他老人家在家里成天抱着那条狗,哪里想得到你啊。你还为了他,跑这么远?真是......” 群青在后头没绷住,笑了出来。 秦烨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他揭下斗笠,有感觉有些尴尬,小声道:“原来如此。” “国有国法,你这次违军纪、乱法度,我还是要罚你。”李鉴正色道,“暂夺你湖广省督军之职,由你副手暂代。你么,给我留在宫里闭门思过,赐你个宿卫侍从之职,不归千牛卫管了,归我专管。” “行吧,都听你的。”秦烨无奈道,“这回过来,都打算当大孝子、陪老爹掉脑袋了。” 他颈侧的长剑被收回,李群青伸手把他拉起来。他见了这姑娘,还是小小一个,却觉得与半年前大不相同,那眉眼间浩然气愈发收不住了。他后知后觉,要行大礼,李群青一把将他拉住,道:“怎么,不认得群青了?” 他整个人松下来,笑道:“怎么不认得!” 上一次聚首,还是除夕夜。几人在庭前饮酒放灯,等着未知的前程。回头一看,竟然已走了那么长的路。 万重山外犹相逢。 “哟。”有个人从门前进来,阴阳怪气地道,“我说这位又是何方神圣啊,敢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见陛下,这下谁还分得清你和活佛济公啊。” 秦烨一抬眼,就看到许鹤山那张带着揶揄之色的白净面皮。他一身紫袍,没拿筇竹杖,倒是提了一壶酒和几个纸包,那纸包外头浸了油,应该包着熟食。 真是要了命了,难不成这家伙从终南山下来,专程为了嘲笑他? “给你接风洗尘来了。”李鉴道,“谁打的架,就由谁把那石桌石椅扶起来,我们放上酒菜,好好迎一迎秦督军,如何?” 瞧这群人毫不意外的神色,秦烨脑子转得飞快。他忽地想到了些什么,猛然顿悟,欲哭无泪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你们故意的!拿我爹骗我回长安!” 李鉴与许鹤山相视一笑,后者道:“这不是比以前聪明许多了吗。” 【作者有话说】 终于到主角团了…秦某显眼包被强制上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75章 莫道第七十三 许鹤山给秦镜如斟满了酒,推到他面前,道:“此番喊你回来,是因陛下身边的那个郎官回乡丁父忧了,其他人陛下信不过,想着不如就把你叫回来得了。湖广无事,还有另外两个督军在呢,少你一个又何妨。” “你们算计我!” “秦将军还真这么喜欢待在那荆楚之地啊。”许鹤山无奈地讽道,“别人都巴不得赶紧入京为官,你倒好,非要守在江陵作甚......” “你们,算计我!” 秦镜如毫不客气地饮了酒,怒气冲冲地继续道:“你俩聪明,你俩高明,把大家都安排得团团转。那你们问过我想干什么吗?湖广是无事,可我当年斩南越王后承诺过百越的百姓,说会让他们过得比以前好。我若走了,这诺言如何兑现?” 许鹤山刚想呛他,被李鉴抬手停住了。 “阿烨,没说让你一直不走。”他道,“你也听说了,西羌那边战事告一段落,有不少事要处理。我身侧的人,一向很难找,最先想到的就是阿烨。若你嫌职位低贱......” “怎会!”秦烨急忙放下酒盏,“陛下知道我的心意就好。既然是陛下需要,那我留便是,陛下所托都包在我身上。” “对他倒是一向客气。”许鹤山冷哼道。 秦镜如伸手就把他面前的肘子拿过来啃了,抬头瞅见坐在李鉴身侧的孟汀,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他和孟汀接触不算多,当时在江陵,年少轻狂,他老是缠着孟汀要过两招,孟汀打他都懒得出刀。后来他长进不少,孟汀却已回长安了,之后再无交集。直到上个冬天,他陪李鉴回来践祚,方又见到这天下无双的权臣。 第115章 于此,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就是李鉴从前讳莫如深的“长安故人”。 嘴比脑子快,他开口小声道:“不过陛下,你也能让孟侯帮衬你啊,我有时候实在不顶什么用。” 李鉴瞥了孟汀一眼,轻笑道:“他太忙了。” 他能察觉今日孟汀不怎么开口,不像是心情差,倒像是累的。那西羌的世子要来长安,鸿胪寺没权限全权负责,向上递了奏本,内阁就把仪仗护卫之事给了禁军。孟汀只要过问此事,就会关照得很仔细,绝不允许一点差错。 孟汀察觉到他的目光,渐渐回神,拿了酒盏对秦烨道:“秦将军,我敬你。” 秦烨的不悦来得快也去得快,他话很多,和许鹤山一人一句地拌嘴,弄得院子里好不热闹。许鹤山开始顾忌着群青和孟汀在,后来干脆不管了,扯着嘴角接秦烨的话茬儿,手上还在给人倒酒。 群青在一旁,问起当年他们三人在钱穆门下的种种,许鹤山喝得也有些多了,指着李鉴道,他最会装乖,又指着自己说“念书最认真”,最后点着秦烨的额头道:“此人最笨,《书》一节要背一天。” 秦烨大怒:“胡说八道啊!” 李鉴在桌对面,带着笑意看着他们。他摩挲着酒盏的杯沿,就望见一叶飘落,恰跌在面前。他拾起落叶,笑过后放下,道:“我去书房看看我旧时藏书,诸位自便。” 许鹤山注意到他神色微变,略默了一瞬,目送李鉴入了堂屋之中。 孟汀忽道:“我也离席片刻,莫介意。” 他也起身走了。 秦镜如放下了揪着许鹤山领子的手。他朝那堂屋里伸长脖子看了看,确定那俩人都已经进去了,对许鹤山低声道:“哎,我问你,你不觉得......陛下和雍昌侯有些怪?” “怪?” 许鹤山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看了眼群青,见群青摇头,才恍然大悟般挑了眉,对蒙鼓人秦镜如道:“没啊,他俩亲厚得很。” 秦烨还不知道李鉴跟孟汀的那档子事。 “不是那个亲厚!”秦烨咬牙切齿地道,“你想啊,殿下......陛下刚回长安,孟侯就跟在后边,事事亲力亲为,上心得不得了。还有陛下以前说的,什么‘私定终身’的话,说的不会就是他吧!” “镜如,你为何会这么想?”许鹤山故意装糊涂,“孟侯对陛下,首先是臣子本分......” “别打岔。他看陛下那眼神就不对劲,我说的!”秦烨急了,“我听说,那胡人养出的崽,特别是男人,都像隼一样,要是被盯上了,怎么跑都是死路一条!我们陛下,虽说聪慧,但到底纯良啊,这......这......” 他拍案而起。 “不行,我得找时候和陛下谈谈。” 李鉴在旧书房里,随便挑了一本书简去翻。那是贾谊《治安策》,他当时看过许多遍,有几页早就翻烂了,都已掉了下来。 疏者必危,亲者必乱。 他将那两页仔细放好,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没回头,任由孟汀自身后抱过来,将自己的手覆在那人常握刀的五指上。 孟汀抱得很紧,将脸埋在他颈侧,闷声说:“有好几日不见了。” 见了也还没抱过。 李鉴将那《治安策》合上,将身子转过来,卷着那书册,将人的下巴一挑。 “那你还等什么。”他笑道。 孟汀捧过他的脸,低身吻过去。李鉴被他咬得嘶了一声,一招不慎地张开口,被孟汀握着下巴按到书架上,只得予取予求。背上被撞得有点疼,他神智昏昏,揪了一把孟汀的腰封,便被孟汀带入怀里。 那人松开他,冷不防把他抱起来,放到桌案上。吻又从眉上落到颈侧,孟汀鬓边散乱的发丝蹭得李鉴很痒,火也一下子撩起来了。 他勾住孟汀的后颈,趁机偏过脸,假意提醒道:“侯爷,这是在书房。” 孟汀亲到他喉结,仰着脸看他。 “不喜欢?” “继续。”李鉴道。 孟汀这么个人,骨子里倒是缱绻得很。会哄人,又会扮可怜相,怎么不算红颜祸水呢。 他被这祸水激得浑身烫,想抓握点什么,又不肯紧按孟汀肩头,便去揉孟汀脑后的发,把他家侯爷向来齐整的发髻弄乱了。那紫金发冠硬得很,抵在指节上,有些灼人。 “这间屋子陛下以前住过,现在就空置着吗?”是秦烨的声音,“积灰了。” 李鉴手一颤,那紫金冠本就松了,此时更是摔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外头人声忽然止住,孟汀俯身捞过那发冠,就听秦烨迟疑道:“......陛下?” “陛下倦了,在歇息。”孟汀道。 李鉴已经从桌上跳了下来,在书案前正襟危坐,但手里拿着的《治安策》颠倒了。 “行吧。”秦烨愣了一愣,“许子觅醉了,我送他出城一程,明日再去见陛下。” 他走得挺利索。李鉴松了口气,瞧见孟汀散着发,急忙道歉,从他手里拿过紫金冠,拉着孟汀坐下。 孟汀不明所以,就见李鉴绕到自己身后,倾身将紫金冠放在桌案上。他垂眼,就觉得一双手在拨弄自己的发,动作轻而柔。 “我知道这发冠是明帝所赐,雍昌侯三代相传。”李鉴在身后道,“方才被我摔了。” 他言语里带了点愧疚。 孟汀笑起来,回眼看他:“摔了就摔了,我侯府三代之荣,不在于一个发冠。实在不行,陛下再赐一个就好。” 第116章 李鉴不置可否,替他笼了个发髻,伸出手去。孟汀将紫金冠递给他,感到那金簪入发,轻声道:“幼年时,还见过我娘给爹束发。” 闻此言,李鉴一顿。 “那侯爷想必是思念他们的。” “永志不忘。”孟汀直起身来,“不忘,不在于睹物思人。我爹说过,万事逐流水,人总要往前走。就算身上已然没有一点来时的留念,只要我还能提刀、还能上马,就永远是他孟扶桑的儿子,是将门忠烈之后。” 雍昌侯的烙印,是刻在骨里的。那是比任何信物都更为恒久的传承,是为天责。 “若有朝一日,战乱再起,”李鉴平静地道,“你会愿担孟家的责,回到来处吗?” 孟汀不明白李鉴为何问这个。 可他心中,一直有个答案。拉过李鉴的手,他望着那双澄明似镜的眼,恳切道:“会。” 【作者有话说】 vocal怎么又酸啦!下一章赶紧乐一乐罢! 第76章 谶谐第七十四 骑马回城的路上,秦烨越想越觉得奇怪。 李鉴莫不是有点什么事,瞒着他不成? 他把许鹤山往终南山下一扔,头也不回地打马回去了。一路穿林,木叶如蝶翩跹,时时落在肩头。秦烨在江陵戍守,许久没这样一身轻捷地在林间跑马,只觉得新鲜。 这长安是不常来,他竟也成客了。 于蹄声中再回想起方才席间的话,他的思绪自身侧纷纷叶拽回李鉴身上。这次李鉴赚他入京,说是因为身侧缺人,听着倒也合理。不过李鉴疑心虽重,但也不至于找不到人来用。除非,他最近要做的事儿,对旁人不可说。 他们打小如手足,秦烨还要比李鉴年长一些,却看不清当今陛下眼里究竟有什么。 到了朱雀门,他先下了马。宫里已有人在此处等候了,他向那些人交了自己的牌符,一身布衣,向大内迈步而去。 这宫里真大。 秦烨少年时来过几次。当时并不能随意走动,他跟着秦大介,抬起眼却不见青天,只能看到满座衣冠。 此时,他跟着宫人走过宽阔的石坪,见有人在洒扫,有人来往着传送文书。他想得很远,念着,若此时自己再和老爹一起进宫,自己往旁边一站,想必是要比秦大介高了。 这一路走得恍惚,引路者停下时,他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一跤。面前是一片池水,远处枯山堆叠、银杏连片,负有澄明天色。 “阿烨。”李鉴转到他身侧,笑道,“看了一圈,你想住在何处?” 那宫人行礼后离开了。秦烨松下来,摆着手笑道:“住哪?当然是住陛下甘露殿的悬梁上了。既然召我来,那我必然尽职尽责,给殿下照顾好了。” 李鉴面上似乎闪过一丝局促。秦烨没看真切,有些疑心地停了一停,李鉴却已恢复如常,淡声道:“你自己不挑,那我一会给你做主了。来吧,陪我走走。” “陛下果然还是闲不住。” “这么好的秋天,难不成叫我天天在那批折子?”李鉴弯着眼道,“你看那一处便是山水池,山水池外又有小阁楼。我们所在,是为千步廊,乃明帝所修建,缘池半周。往东北,将至大明宫;往西南,即是功臣阁、凌烟阁。” 他一一说来,尽数家珍,仿佛只是在带许久不见的友人看新院子。 “陛下真是富有天下之大啊。”秦烨叹道。 “这话不真。”李鉴回身看他,“我有的,不过是这个空笼子。天下之大,山河之远,见者有份。” “可若按你所说,这古今君王打江山、守江山,又是为何?不是白费力气嘛。” “怎么算白费力气!”李鉴笑起来。风叶鸣廊,一叶银杏飘过,他以双指捻来,将其平置于眼前,瞳孔中映出那灿黄。秦烨也望向他指尖,他却略一用力,将那黄叶碾作齑粉,凉风一过,便将那几点金掠去了。 “天下安和,才有一隅给我容身。”他道,“阿烨,我终要做那世间人。” 秦烨一愣。 他自觉,同李鉴是有些生疏了。 “阿烨,我有一事,不知说与谁听。”李鉴垂下手,“这件事,钱夫子、许子觅,都不会再帮我了。” 他也不想告诉孟汀。 假若因此生发出什么祸端,虽说不至于无可挽回,却一定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这次,他绝不能再让人为他的谋划而作无谓的牺牲。 “狄道大捷,来得蹊跷。” “陛下是说,此战功有诈?” “不是。” 李鉴望向那微起涟漪的山水池。 “我观先前诸战报,白水关等战役,打得都很艰难。我朝在西境的军队,都称不上最精良——你知道,我朝禁军为精,厢军优劣参半。此番西羌来犯,绝非游寇作乱,而是有预谋为之。如此轻易地在狄道受降,很蹊跷。” “那边的战况,我也有了解。”秦烨点头道,“光一个白水关就打得那么吃力,狄道可是大要塞,怎么可能半月即下!” “再者,今日长安不太平。”李鉴低声道,“端王失踪,我怀疑......” 他皱了眉,看向秦烨。 “或许是我忧思太过。可所相非相,而凡事间自有联系,非眼观便可得其实。” 秦烨被他绕得有些晕,但还是连连颔首。他能听懂李鉴的忧思,便问:“那接下来,陛下打算如何?” 第117章 “这便是我想同你讲的事。”李鉴一顿,“我想正式立镇国长平公主李群青为皇储,留几位内阁可信的老臣和子觅为顾命,越快越好。李正德没死,我不知道他会为了那龙椅再做出什么事,干脆断断他的念想。” “这不容易啊,陛下。”秦烨啧了一声,“虽说大豫有天圣帝在前,女子践祚却也实在罕见。殿下年少,生父已薨,立锥之地难寻,若全靠陛下......” “她不会全靠我。”李鉴向前快走几步,“可阿烨说得对,这一步太险,少有人会撑我一把。” “那孟侯呢?” 李鉴停止步子。 “什么?” “孟侯啊。”秦烨一拍手,“孟侯跟了你,做你的顾命,那八十万禁军将你撑到这九重天,你也以帝威保他权臣之位不改。对他愿意再保小殿下,那这事儿就好办了!” 他自认终于接了个话茬儿。李鉴却一时没再回话,抬手抓握住栏杆,凭栏望向山水池另一端。二人一时默然,秦烨心道那孟汀在陛下心中果然不一样,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逆着他的毛摸了,却晓得李鉴对亲近之人更不愿撒气,宁可自己受着。 他急忙上去,想要开解李鉴,手还没碰到李鉴的肩头,李鉴先自栏杆旁回身。他眼底有些红,声音却十分平静,问道: “你觉得,我像个无情之人吗?” “什么!”秦烨叫道。 “是。”李鉴一咬牙,“就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不是......”秦烨一拍他的后背,“你想清楚了再说话!那个孟侯对你,他,他......告诉你,我早就看出来了!在江陵的时候,是吧?好啊,他酒后吐真言,你揣着明白装糊涂,现在真搞一块去了,你——你如今倒挺会心疼人啊?” “胡言乱语!”李鉴也急了,“侯爷为我李家家事,吃过许多无谓的苦。他要死要伤,合该到边关去,走马击西羌,流血也不负孟家三代,绝不能耗在这空笼子里!” “那陛下哪能两头顾啊。”秦烨长叹一声,“又要小殿下孚众望,又要保全孟侯,不说钱夫子他们助不助你,你这......真难做了。” “阿烨。” 李鉴面对秦烨,抱拳躬身。 “我有谋划,请君助我一臂之力。阿烨要什么回报,我都答应。”他道,“别人我不放心,可托付者只有你。” 长风猎猎来,二人衣袍翻飞。 李鉴向来看人准,又信奉日久见人心这一套。秦烨有追他下江陵、送他回长安的恩情,忠纯亲厚,不亚于何、谢对李长卿。他知大恩不言谢,索性就贪得无厌一些。 况且,秦烨虽看似落拓任侠,骨子里同他、同许鹤山等,却是一样的人。 画凌烟,上甘泉。 他不会放弃入局的机会。 “我定竭尽所能,以助陛下。”秦烨道。 李鉴心下一松。他直起身,望向秦镜如,后者却躲开了他的目光,难得抱着臂故意冷他。李鉴没再言语,只扯了扯他的衣袖,温言道:“我也不会让你白白涉险。” 秦烨无奈又心软,正要清嗓子表忠心,李无伤自身后追过来,称道:“陛下。” 二人俱停了步,就听他道:“西羌世子零昌一行已经启程,向长安来。” 第77章 质子第七十五 零昌骑在马上,遥遥望见了长安城。 他的呼吸停滞住,手紧握住马缰,心中是说不出的澎湃与悲怆。少年时的老师是汉人,从长安来,常向他提起这座天下最繁华绮丽之城,却都说得不具象。此时他与护送他来此的使者骑马立于这古原之上,渺小如蝼蚁,面对这屹立若昆仑的金城,一时皆长叹无话。 此时已是九月中,原野之上丰草转枯,草尖掠过飞黄马腹。 这是大豫,大豫的长安啊。 零昌催马缓步向那高耸的城池走去。荒风啸过耳畔,他长发纷乱,见天高地远,恍惚间望见西羌的广袤戈壁草原。他于其上纵马,仿佛时光就那么流转,乌孙不能载他去木雅贡嘎,却能带他追他阿达射出的白羽,飞驰到天际,直追万里星辰。 而此时故土被抛在身后,贺兰山阙被豫军快马踏破。而他这世子,竟也要做阶下囚了。 到了明德门前,他们都下马,见已有鸿胪寺的官员在门前等候了。零昌翻身下马,见身侧人都向那些官员行汉礼。他低下眼,牵着马向前走几步,右手握拳置于心口,微微躬身。 “西羌世子零昌,奉命来朝。” 按旧例,他是不能走明德门入长安的,但那九重天上的圣人下了一道旨意,鸿胪寺先派了礼宾院的行人、译官来接,手里拿着牌符,就什么事都好办了。这批人和颜悦色,听零昌会说汉话,便事事直接向他交代,一路带着他向番馆去安顿。 街上行人向这群番客频频看来,仿佛是打量什么稀奇物件。长安不缺异邦人,可零昌生得高挺俊美,眉宇间带着任他怎么隐忍都压不住的野劲,站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被挑出来。 “世子,陛下不日便在相辉楼设宴,为您接风。”一个大行令道。 零昌愣了愣,向他一拱手。 “大人,敢问......”他迟疑片刻,“陛下对我,有什么安排?” “世子不用着急嘛。”大行令道,“先安顿下来,一切都好说。” 他脸上的笑意像是画上去的一样,零昌看得有些发寒,暗自别过脸去。身后是他跟着同来的老师,他腿有残疾,零昌下意识要回头去搀扶他,却被老者回绝。零昌注意到,他进城后仍一直裹着脸,似乎是怕被人认出来。 第118章 等进了番馆,零昌在房内坐定,悬着的心才暂时放下。 他将从兴庆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马鞍,宝刀,不知道以后还用不用得上;阿达给他的符节,半路被狂风卷走了,他手里只剩下其上的一根白羽。东西没几样,他却把每一个物件拿在手里,看了很久。 门被敲了几下。他猛地回身,就见老师推门进来了。 这位老者叫李忠,是个饱学之士,在战乱里被俘虏回西羌,因为博学而被留在帐内,教零昌等一众王子学汉话、习汉礼。在逃难时,他断了一条腿,那左膝下装了根木杖作假肢,旁人常喊他“孤直公”。 “世子,别忧心了。”李忠叹道,“我方才得了消息,明晚就要在相辉楼面圣。你听我的,不要多说,他们叫咱做什么就照做。捱过去,事就了了。” 他将一盏灯放到二人身侧。 “照做。”零昌在他面前盘腿坐下,手揪紧了衣袍,“若是折辱我,那也就罢了。可......可若是让我做不利于阿达、不利于我党项一族之事,难道我也要照做吗!” “世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李忠垂下头,“我族在西河外,确实摧残许多豫民。就算豫天子一怒,也是占理的。” “那他们就没有摧残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儿郎与牛羊吗!”零昌尽力压低声音,“这怨怒我愿受,可凭什么......” 他一时失语。李忠按了按青年的肩头,道:“权宜之计。不出三年,世子定能回家,我这老不死的在此作保了。” 零昌缓缓颔首。 他握紧手中那片白羽,看向跳动的烛火。番馆外临着街道,他能听到金吾卫巡夜的马蹄声与铃响,提醒着他,此身是客在长安。 第二日傍晚,零昌换上礼宾院送来的窄袖袍,受了李忠几句叮嘱,便跟随着鸿胪寺那边向相辉楼去了。 他起初心绪不宁,只紧握着腰间短刀,步步谨慎地过朱雀航。可一抬眼,他便又被那景象蛊住了——相辉楼在朱雀航内、太极门外,双阁间架飞廊,楼顶冲云天。走进楼内,又见那楼腹中别有洞天。 那是一处宽敞厅堂,天圆地方,四面为高座,往来皆显赫,明灯锦绣天悬。中有清浅水池,池上有浮舟。零昌进去时,正有一人散发于舟中快弹琵琶,其声明脆无比。有狂徒纵身入池,拨水舞剑相和,红绸四面垂落,其上皆是墨未干的题诗。 少年时,他向李忠问长安如何。 李忠闭目良久,神色沉醉,开口吐出二字:“风流。” 风流。 灭顶的喧哗盖过来,他陷在嘈嘈切切之中,仰头往向居中的高阁。 大豫天子就在那里。 零昌只知那位陛下甚至还没自己年纪大,但兼文治武功,手腕了得,很能用人。他对此人有些好奇,带了些敬与疑,跟着来引路的侍者上了高阁之侧。 那阁外站了几人,皆凭栏朝下望,见零昌上来,目光便移向了他。零昌自然不认得汉家臣子,想着这些人大概都是那李鉴的近臣,便按西羌礼节行尊礼。 那几人作揖回礼,其中一个身着紫袍、手持竹杖者笑道:“这位便是西羌世子罢。请上座,我遣旁人拿酒来。” “零昌不敢。”零昌想着李忠的叮咛,回绝道,“我来见天子,怎能先上座饮酒。” 他说着,目光落到那紫衣人身旁。 那人相貌不似平常汉人,倒是和他有些相似。此君一身玄青,臂戴银护腕,身侧佩长刀,那刀旁腰间系了一块配饰,却并非豫朝男子喜爱的玉佩。 那是一块白石。 羌人拜白石如敬神明。传说其先祖迁徙时遇险,天神以白石化三座雪山,挡住祸患,保得一族平安。腰间佩白石,是阿巴王特及其亲属才有的尊荣。 许鹤山见多识广,看零昌的眼落在孟汀腰间那白石上,立即反应过来,却也没说什么。 孟汀腰间佩什么,谁能管得着?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零昌望着孟汀道。 孟汀抬手扶了下刀柄,还是朝他行了礼。这样的场合,他已无需像少年时那般在天子身侧侍奉跟随,却还是一心系在李鉴身上,没心思搭理这个从西羌来的质子,只淡声道:“在下孟汀,孟观火。” 他话音方落,李鉴自阁中将帘一挑,踱出来了。身侧人皆下拜,零昌似乎在愣神,许久再转头看见他,急忙行大礼,道:“罪臣零昌拜见陛下。” 李鉴一笑,伸手把他拽起来。 “世子何罪之有。”他道,“寡人又何来你这个臣?” 他话里有话,零昌听得有些畏惧,硬着头皮道:“天圣帝封我祖上为西羌王,世世为臣,零昌......零昌也是陛下的臣子。” “世子还能记得,这是极好的。”李鉴眼波一转,回过身去,“今日这欢宴为你而设,是谢世子为我大豫同西羌间边境永远太平而入长安。待到滇零将承诺兑现,寡人必万里相送,助尔一统党项诸部,重开河西陆道。” “拜谢陛下。”零昌掌心向上,再躬身道。 他站起身来,退至李鉴身后,还是忍不住去看孟汀。许鹤山在一旁,看得明明白白,略微生出些疑心。他想和孟汀交谈,就见侯爷抱着臂只顾看李鉴,顿时没了兴致。 回观相辉楼中,众生极乐。 该说的话说完,李鉴便放下架子,眼光落到楼底。他才随意地向栏杆上靠去,一卷红绸就冲他飞过来。 第119章 这是长安时兴的新玩法,谁被红绸掷到,就要当场磨墨题诗,否则有罚。他看清了扔东西的是在下头喝酒的秦镜如,心说此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敏捷地闪身躲过去了。零昌在他身后,不知正在想什么,被砸了个正着。 秦镜如一看皇帝没砸到,倒砸了个西羌世子,一时有些尴尬,自己提着酒跑了。 高阁前几人都朝零昌看过来,零昌拿着那红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白道:“零昌虽会讲汉话,却实在不会七步赋诗。” 许鹤山正要打圆场,李鉴忽道:“听闻世子善刀,于浅水中舞刃定然别有一番风姿,不知今日,寡人可有运气一见这风采?” 零昌神色一冷,道:“陛下,我没带刀。” 他握紧了拳。 刀法马术,都是阿达教的。滇零曾告诉零昌,学这些是为了护卫草原与臣民,是为了能驰骋于旷野,同来犯者战斗。 绝不是,供人折辱取乐。 他隐忍,却也忍得有限。李鉴仿佛没注意到他神情改变,继续开口:“四下金吾卫,个个带刀,寡人替你借一把。” 他想看看,零昌究竟能忍成什么样。 “......按陛下说的办。”零昌道。 李鉴扬起眉,一抬手,便有人递了金翎刀上来。他将那刀举给零昌,零昌紧握刀柄将铁刃出窍,那寒光一现,转瞬即逝。 他提刀下楼,迈入那池水中。 座上爆发出喝彩之声。零昌站在池中,瞧见那被拖到一旁的小舟,又仰头看向高阁之上的李鉴。他骤然出刀,抛掉刀鞘,于池中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凝了满堂沉寂。 “陛下,零昌有个要求。”他道。 “讲!”李鉴大笑,“今日你是客,有什么要求,说来!” 零昌瞥向李鉴身侧的孟汀。 “我想同雍昌侯比试刀法。”他沉声道,“若我赢了,我要侯爷腰间白石。” 第78章 问刀第七十六 此言匝地,满堂惊寂。 孟汀垂眼看他,指尖拨弄了一下腰间白石。那白石十分粗粝,上头无纹饰,却有怎么浸泡都除不掉的血腥气。 “若世子输了,又当如何?”他道,“若真要赌,可否许我大豫十连城啊?” 零昌握紧了手中刀。 “西羌之土非我所有,不能轻许。”他道,“我身上长物,侯爷挑选便是,哪怕是一只手、一条腿,赌上也是无妨的。” 此言一出,众人炸开了锅。 都说着胡人民风彪悍,羌民果然特为尤甚,为了一块石头与一场比试,连手足都能赌上。也不知这西羌世子,究竟所求何物。 “好,我和世子比。” 孟汀倚在栏杆上笑起来。他饮尽杯中酒,要侍者再向杯中斟热浆,侧身将腰间昆吾解下来,向旁侧扬手,接过一把与零昌手中刃相同的金翎刀。 “我替侯爷提刀。”李鉴在一旁道。 孟汀挑眉,将昆吾刀递过去,李鉴知道这刀比一般长刀都要沉,以双手将刀接下。零昌在下头看着,心跳如鼓。他知道孟氏威名之盛,却没想到自己招惹了一个竟能叫天子提刀的人物,鬓角微微生出汗来。 孟汀将那金翎刀佩上,以手撑过高栏,旋身而下,横襴翩飞,轻捷地落在池边。零昌还未出刀,他已经起式,先以足点地,飞身至池上,持刀落斩。两刃生灭间相迎,寒光迸现,池中霎时水花激荡。 “孟侯怎么背着一只手?” 秦镜如不知什么时候绕到高阁前。他本想为方才乱扔红绸找补几句,一见这场面,也顾不上请罪了。他也是好武之人,不仅自己爱练,还爱看人家打,在旁侧细细拆招。 “他和你打都不用刀。”许鹤山在一侧凉凉地道,“这算是给那世子面子了。” “此处,此处。”秦镜如拍着栏杆喊道,“他若用上那只手,可以侧拽零昌左臂,致其摔倒。” 零昌在下边听到了。孟汀打得又狠又快,他刚开始无暇在意,这么一看才发现人家收了一只手。他还没忿忿开口,那刀就贴着喉头斩过来。他急忙仰身避过,那刀锋水珠飞散,纷落到他眉间。 他咬牙回架孟汀手中刀,道:“还请侯爷莫要看不起我!” 孟汀反手撩刀,向他肩颈刺去,出刃迅疾如电。零昌错身横挡,接下那刀时,只觉得虎口发麻。孟汀仍是将一只手负在后腰,单臂持刀快劈数次,那长刀过水时清流飞溅。 “这刀快,身法也好!” “世子用的是走马刀,横向使劲大。”秦镜如道,“孟侯大概看出来,避着他的锋芒,在引他破自家阵。” 孟汀任由零昌逼过来,二人斗到池边,孟汀借力踏池侧,空翻而起,自零昌头顶过,落于浅池中央。四下一片喝彩,孟汀以刀作剑挽了个花,眼见零昌飞身持刀直刺过来。 万点水作飞白花。 孟汀低身一避,那刀尖自身上半尺处过。他回身持刀柄猛击零昌左脚脚踝,分出二指扣住其长靴边,向身前一拽,叫人猛地摔进池中,激起池中千叠浪。 电光火石,快得水花还没落下。 他退了一步,没有再动作,回眼看向中堂高阁。 “好个四两拨千斤。”秦烨小声道,“不愧是孟观火,不单刀术,天下第一。” 李鉴手肘撑在栏杆上,全神贯注地往下看,似乎也好这热闹。他瞧着零昌从池水里爬起来,浑身湿透,便垂着眼短促笑了一声。 第120章 然后他看到孟汀望过来。 池中二人都长得高挑,孟汀还要比零昌再高出寸许,离着远些看,这二位面目还真有些相似。他自然觉得自家侯爷身法第一,人也是第一流,登徒子一般隔着些红绸与明灯看美人,自眉目到腰身都仔细地瞧了个遍。 那目光一点不避讳,带着玩味和贪恋,却也仅是暗送秋波。李鉴没收住,倒先把自己给看热了。 他对着孟汀开口,说,继续。 孟汀将藏在腰后的手松开了。 李鉴背过身去,拿着孟汀方才倒的那一杯酒,向高阁帐内走去。外头仍然喧闹,他将一直抬着的嘴角放下来,有些疲惫地坐了片刻。 为天子,不可不会驯兽。 狼也好,狗也好,野马也好。 为我所用者,才是最好。 外头又一阵惊叫。这回孟汀放开了手,三回合内,将零昌手中刀踢飞,将手中刃指到其喉头。 李鉴指腹叩在酒盏上。楼下刀光间话尽生死,掌中酒尚温。 他仰颈将那酒饮尽。 “你输了。” 浅池之中,孟汀道。 零昌眼里的惊悸还没褪去。他松开双拳,平复了呼吸,望着喉头的刀锋落下去。孟汀收刀回鞘,零昌后撤一步,行礼道:“今日领教侯爷身法,零昌佩服。” “你心绪不宁,否则最后不会破绽百出。”孟汀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不看我刀,看我腰间,为何?” 他抬手将那白石托于掌中。 “知道白石是羌人的圣物。只是这白石,是我先妣遗物,不可随意。” 零昌没想到孟汀会如此平易地同自己说话,非常意外。他一时无话,跟着孟汀跳上池边,就听孟汀颇客气地道:“世子马刀当该用得很好。西羌的男儿,都能如此吗?” “有些不如我。”零昌道,“但马刀是一定要拿住的,不然守不住妻儿牛羊。” “我大豫从不主动犯你疆土。” “西羌诸部纷争,我阿达年纪大了,逐渐也......管控不了。那些游散的部族,逡巡于边境,为了生计同汉人作对。”零昌顿了一下,“可到头来,罪责还是党项王族承担。” 孟汀不作评判,转身向楼后去更衣。零昌却没上楼,隔着几步跟在他身后。 “侯爷。” 孟汀解开腰封,也不避讳地脱下外袍,回眼看他:“世子还有什么事?” “零昌今日并非有意寻衅。” “世子有意也无妨。”孟汀道,“那红绸扔到你身上,后头的许诺也是陛下答应的。世子没做错什么,便不必向我解释了。” 零昌心中一动,躬身行礼。再抬眼时,面前已无孟汀。 他转身,见相辉楼中纨布宫灯,明灿如梦幻。众人看似因他这个入京的异族王子相聚于此,实际上,将他们汇聚此处的是个空前的盛世。这盛世,绮丽、天真、嗜血、疯狂,众生极乐,众生悲苦,养得出那样的帝王将相,锻得了那样的快刀。 方才那枚白石,于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阿达腰间,也有一块相似的白石。 李鉴将那枚白石悬在眼前,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儿。 “这是你娘给你的?” 孟汀沐浴完出来,听见他问话,道:“是,我平常演武走动得多,不怎么佩腰饰,所以你先前未曾看到。” “怎么突然想起来戴这个了。” “过几日是我娘诞辰。”孟汀道,“她说见白石如见她,我爹从前每年此时便将其拿出来佩戴,现在到了我这里。戴白石,就当是我陪她几日了。” 他在榻侧坐下,伸手抚过李鉴的发。后者将白石放到旁侧,偏过脸亲他的腕骨,一句话也没说,眼里尽带了钩子。 孟汀顿了片刻,俯身吻过去。 二人弄到后半夜,李鉴实在遭不住了。孟汀握着他的腰时,他满脑子都是对方今日池中握刀的场面,那时他还不知死活地说继续。现在别说发号施令,哼都哼不出声。 他摸索着去碰孟汀。这人今日可凶,他却隐约觉得孟汀时不时走神。 一伸手,孟汀就把他拉起来,抱在怀里接吻。那快感几乎灭顶,李鉴难以自制地流泪。过了好一会,他筋疲力竭,被人抱去清理。 他半睁开眼,感到孟汀在替自己擦湿发。 “有什么心事啊。”他嘟囔着。 孟汀笑了笑,轻柔地拨开他额前碎发。 “我在想,若我娘只是和我失散了,并没有死,此刻一定在这世间某一隅平安地活着。”他道,“我真想让她见见你。” 【作者有话说】 解释:小王子对于大豫和西羌的战争具体情况不了解,认为战事都是由于边境部落盗扰而起,这也是大多数人的观念。而李鉴认为西羌的进犯是有意识的试探,从狄道大捷后就一直怀疑边境的局势。 二编:私密马赛各位老婆,,,今天看了自己的文感觉真的很难读,,,下一本会注意的(哭) 第79章 流光第七十七 零昌终于在长安安顿下来时,已是一场秋雨一场凉了。 李鉴还没开口,先前同他打了一场的孟观火先点了他的将,让他去京郊校场跟着演武。 九月十九,沙场秋点兵。孟汀不在帐内,驰马飞掠苍野,持着旌旗冲入那清角声中,身后十万长刀弹风。他见了大豫的骑兵,就知道那快马乱蹄如何在白水关铸铁浮屠,万箭断群山,叫他党项失贺兰。 第121章 九月二十一,他奉令再次拿了马刀,同右武卫将军走马相较。那人铠甲泛寒光,腰间无他物,出刀劲力却不速。这一次,零昌赢了。 九月二十四,他得了一道诏令。 是李鉴下旨传他进宫。 零昌拿惯刀柄,此时身穿汉人的朝服进太极宫,想着要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同辈,心头竟极其不安。想到李鉴,他眼前便浮现出那日在相辉楼时李鉴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凉薄,挑拨,又胜券在握。 他不是手无寸铁。普天之下,为他所用者,皆是他的刀剑。 是日天高气爽,宫中无人,引路的宫人走到太极门便停了步子,向零昌行礼后离开。零昌也未多问,踯躅不肯前,站在高门之外。 殿门庞然,楣下含三丈青天与远处重重飞檐,他立于其间,俯仰之间,自觉渺如一粟。 沧海飞尘,便是此身。 “世子在看什么?” 零昌一惊,看到那门侧靠着一人,是个女孩儿。她身着窄袖鲜衣,山眉远目,看着不高,身段却挺拔非常。零昌的眼先落到她手上,看见了那些疤痕与粗粝之处,再扎入眼的便是她腰侧的三尺长剑。 他愣了片刻,忙背过身去。 李忠教过他,大豫虽于礼法上不再明言男女大防,那礼数却还是根深蒂固的。 “我在看那天色。”他道,“无风无雨,当真是秋高气爽的朗朗晴天。” “你不如转过身来。”那女孩儿笑道,“我才不怕被你看了去。我恨不得长安人人皆知我,世子竟对面不识,是我不够显扬了?” “并非。”零昌侧过身行礼,“零昌认得殿下,只是......只是......” 此人正是李群青。 “怕殿下觉得不敬罢了。”他道。 “不敬?” 零昌忽觉腰间一空,他回过身,就见腰间宝刀不知何时到了李群青手中。那刀是他阿达出发前赐给他的,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去夺,李群青刹那间飞身向后跃去,抬手使巧劲一拉,将零昌一把拽过了太极门。 她腰侧青金石一闪烁,落在零昌眼中。 他落地时有些踉跄,手中只剩下一个刀鞘。那寒刃于日光下锐意逼人,在少女掌上轻若白羽,翻覆几次,又被抛回他手中。 “国人皆说世子隐忍有节非常,此番算是见识到了。”李群青上前,还上了先前的平辈礼,“只怕不明白的人,会觉得世子懦弱罢?” 零昌收刀入鞘,垂下眼。 “那也无妨。”他道。 阶下囚而已,有什么可挑剔。 “你竟无甚恨意怒意,真是奇也怪哉。若是我,到不了兴庆府,半路就拔剑自刎也是可能的。”群青走在他身前,向深宫中走去,说话时回头瞥了他一眼,“不是说世子无耻,只是群青自忖做不到如此淡然处之。” “我只是不愧罢了。”零昌笑了一下,“我阿达从未要与大豫做对,我也从未伤过你们的百姓,于是不恐惧。” 他跟在李群青身后,仰头望那长空。 “倘若以我一人,能平息大豫的怨怒,”他道,“那我也是愿意的。” 李群青听着,心头激然。 一人为囚,想要替无数手沾满血的凶徒赎罪,妄图接下经久的怨恨,多么荒唐!这又凭什么呢——这可能吗! 但这话,四海八荒,又有几人敢说出口? “殿下,可是要带我见陛下?”零昌问。 “啊,他不见你。”李群青回过神,才想起方才省了许多话没传达。零昌还是低着眼不肯看她,她实在无奈,笑道:“世子跟着雍昌侯跑马吃沙也够了,陛下觉着你既来长安暂住,同其他遣豫使一样,总要学汉学。正好我也要念书,世子便也来一同听讲。” “全听陛下安排。” 群青有心逗他,故意道:“世子生的这样好,我可是求皇叔点了你,要你给我侍读。” 她这话说得过于轻佻直白,零昌惊得扬眉,差点又要背过身去,袖子被人提了一把。他猛抬头,就见李群青笑得前仰后合,摆着手向前走,一面道:“玩笑话,世子莫要当真!不是因你好看才点你,我也没求他!” 这模样,简直和李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零昌抓了一把腰侧刀。他面颊上有些烫,一时还消不下去。 李群青领着他一路往密阁去。路上碰到几个刚议事完毕的阁臣,他们同李群青行礼,其中一个道:“陛下晚上大概要召殿下坐对,钱阁老托臣转达殿下,记得再温习《礼》。” 汉家书册简牍繁多。《礼》,零昌少年时就读过,已有些淡忘。那时李忠在身旁,逐字逐句地给他讲,他囫囵吞枣地跟着记忆,体悟与解惑就谈不上了。 “钱阁老身体可好些?”李群青问。 “好些了,还同何大人商量着休沐时去登高野游呢。”那人笑道,“臣等先告退了。” 他们一走,身后那密阁便无遮无拦地入眼,檐头小兽成排,顶落满浮光。 一进密阁,李群青的脸就垮了下来。她没再搭理零昌,左拐右拐,找到了一张堆满书卷的长案,往案前盘着腿一坐,将脸埋在了墨迹已经干透的纸堆中。 零昌轻缓地走到她身后,隔着一丈空地坐下,捧了卷书翻看。 有的字他还不认得,只能观意而猜。 “陛下这几日清闲得很。”李群青在那案前,边抄录边抱怨,“先前我说要从夫子念书,他嫌我从前学得杂,非要我和学童一般从头来过。上次又嫌我字丑,要我抄书,见他的时候还要带着去。” 第122章 零昌抬起眼,思忖片刻,试探着问:“陛下想必是个严苛渊重之人吧?” “严苛谈不上,他又不会拿我怎样。”李群青笑着道,“不过,这书确实是我要念的,硬着头皮也得学点东西。” 她搁下笔,抖了抖刚写完的一张素纸。 “为何?”零昌脱口而出。 “什么。”李群青有些诧异地回眼,“你问我为何非要学这些陈言?” “是。殿下会武,也曾学文,可算是通才,不知为何对自己如此苛求。”零昌道,“文治盛于中原,而在我故乡,部落的阿巴王特大抵都是最高大强壮的战士,只要手中能握紧武器与缰绳,就能带着部族找到丰美的水草,就能做首领与君王。” “可你看我。”李群青一下子站起身,朝他展开臂,“我高大强壮吗?” 零昌一时愣住,以为自己失言,正要赔罪,李群青却转过身,在一堆故纸堆里翻找,扯出一个长卷轴。她将卷轴上的系绳扯开,那长卷瞬间落下,几乎同她等高。大豫的疆土于其上,可一览无余。 “这山河之间的百姓,他们不要丰美水草,哪怕是最贫瘠的土壤里长出的粟米,也能将他们养成天下最勤恳、最善良的人民。”群青道,“可戕害他们的,比河西的沙暴、穷冬可怖一万倍,再勇武的战士也会受困其中,难见前路何去何从。” 她指尖抚过燕国故地,直隶冀州。 “除非......除非真的无懈可击、金刚不坏、不畏死生,提剑能上马,心中书万卷。”她道,“我不高大,不强壮,可总能弥补——我要比你眼里的阿巴王特、世人眼中的帝王将相都更有勇力更顽强,博闻强识、无所不能,到那时,才会有人跟着我走。” 零昌未曾想,这位公主有如此大的抱负。 “可如此,你会很痛苦。”他道。 李群青抬手收回卷轴。密阁明层的窗中透入光来,落在她面上,明暗之间,那眼瞳里似有一团火,却暗暗地燃烧,不见尘烟。 “世子,你知道我平生最想做什么吗?”群青笑道,“我想——改变这世间!” 她就站在那里,华服之下浑身旧伤疤,腰佩长平剑,身在帝王家,狂妄又明亮,仿佛有着冬雪都不可摧折的意气。 零昌不自觉地攥紧手中书卷。 “殿下可想听听零昌的抱负?” “说来!” “我想,十年之内,一统西羌,与大豫修好,开通互市,往来人民。”他沉声说,“可求变太难了。” 李群青在他面前坐下。 “难,怎么不难?”她轻声说,“可如果我们都做得到,这盛世便也不再是一二人的盛世,那便是全天下的盛世。到那时,无需勒石,人人都不会忘此不世之功。人生天地间,白驹过隙而已,成一事,留一名,复何求!” “我愿追随殿下。”零昌笑着,认真道。 李群青将眉一挑。 她盯了他一阵子,站起身,拍了拍袍子,忿忿道:“我看,你和我小师叔他们也没差别,在哄我呢。” 她自顾自回了书案前,继续撑着脸颊练字。零昌有些出神望着她,忽见李群青后颈的发落下来,露出突兀的刺印。 【作者有话说】 很多年以后,一统西羌诸部的李零昌还会回忆起在密阁中的某个秋日。那少女意气风发,立于灿灿斜辉中,对他将手一挥,仿佛座下百万兵,朗然笑道: “说来!” 他闭上眼,瞥见手中刃光寒若鉴,其间映他鬓上飞白。 自那之后,再也无人愿听他说所求何物。 第80章 暮秋第七十八 终南山南麓有观音寺,观音寺中有银杏,乃天圣帝所手植。 何昶头一次到这里,望着那银杏,想不明白何为钱语洋非要赶到此处。方才上了三圣殿,钱穆没能走得下来,他便将老师一步步背到了停车马的所在。钱穆很疲倦了,却还是催着他要来此处。 于古刹檐下回望,那终南背负一色长天,层林尽染,赤红缀于其间。 “煞是好看。”钱穆坐在一旁,叹道,“红叶黄花秋意晚, 千里念行客。[1]” 何昶默不作声,在他一旁侍立。 钱穆的身体愈发不好了,这是少有人知道的事。前几次何昶见他干咳,以为是天干物燥,直到前几日见了红。有一个太医来看过,第二日就被送出京,后来何昶也不确知钱穆病情究竟如何。 而钱穆却硬撑着,不告一日假。 没敢细想,何昶将侍者拿来的温茶与药汤都端过来,放在廊侧长石上。他被银杏落叶淋了满头满肩,走过来时身上叶子簌簌地往下落,自己颇不好意思地向钱穆笑道:“这银杏看着还不粗壮,却如有黄金甲般。” “百年一晃,也不过如此。” 钱穆饮了药汤,见一枚银杏叶落于膝头。 “平明,多谢你今日陪我上三圣殿,再入观音寺。”他带着笑意,道,“这几年,每次再来这两处地方,都是一人。今日真是怕走不动了、累倒于半途,便麻烦平明了。” “无妨。”何昶道,“恩师就是不开口,学生也定要跟随。” 他见过钱语洋的许多样子,严厉的,和蔼的,沉毅的,其后都要冠以“钱阁老”、“钱太傅”。这位老人位极人臣,一生未娶无后,他自诩是钱穆最亲近的后辈之一,却没见过老师有过明显而私密的喜怒哀乐——他或许,从未真正见过朝服之下的钱穆。 第123章 可今日有些不同。 “平明可知道,为何我非要上三圣殿、拜观音寺?”钱穆看向他,“提点一下,今日是九月廿五,立冬之日。” “三十三年前,先帝于此日黄袍加身。”何昶恍然道,“其后一十有二年,改年号为元嘉。” “记得不错。”钱语洋道。 他望向那庭中古木。 “先帝当时未及入长安。其余叛军见大势已去,却又想鱼死网破,妄图纷纷称帝。先帝就在这观音寺中,跪拜天圣帝手植之木,黄袍加身,再上三圣殿,持长平剑祭先圣,踏烽火入长安。我当时方从燕京来此寻他,打马随其后,于宫城前射了第一箭。” “此事早已传为美谈。”何昶道,“若说凌烟阁是世间第一等,那老师至今犹立潮头,可谓元嘉之后最最上乘。” “可我不要那最上乘。”钱穆低声道。 何昶看向他,却见他猛地咳嗽起来。那干咳实在异常,何昶也曾在李鉴病中见识过伏连疾,李鉴带着痰的咳嗽声与钱穆这近乎裂肺的动静实在大相径庭。 这咳出的,是肺中血。 何昶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却见他一口将先前喝的汤药都吐了出来。两侧侍者急忙过来,忙乱一阵,钱穆的气息才稳了些。 “老师。”何昶有些无措,“不如......今日先回去罢?” “好,好。”钱穆断续道,“秋高气爽,到此一游,无憾无憾。” 他任由何昶搀扶着起来,缓慢走了几步。 何昶看出他想到那银杏近前去。他不敢走快,仔细扶他下台阶,到那铺满灿金的院中。钱穆徐徐然提起衣摆,低下身,跪在那百年银杏前,俯首一拜,好像是朝圣,又像是诀别。 何昶在旁,看到他的白发缠绕。 一片银杏叶落于其间。 李鉴下了车,古原上的长风冲撞而来。 沙场秋点兵时,此处吹角连营。 他走得很快,最后小跑起来。两侧将士都还未来得及行礼,他就进了营帐。孟汀在里边擦拭一杆积尘的长枪,抬眼瞥见李鉴挑帘子进来,手上一松,枪杆落于架上。还未开口,那人先扑入怀。 “干什么?” 孟汀垂着眼,话说得颇正经,手早就搭在他腰间,朝自己一带。李鉴贴着他,抬起脸,想要开口,却又先笑起来。 “孟观火,你的甲衣好凉。”他道,“身上也冷——就这么冷着,不找什么来暖暖?” “火炉自己送上来了。”孟汀亲他发顶,“用我亲自找么?不用吧。” 先前一病后,李鉴养了这些时日,总算是康健了,身上火力也足了些。孟汀点兵前见他在庭前折枝作剑而舞,那身法干净利落,行云流水间有刚劲,元气不归心无法至于此。他本还在担心,如今忧虑略放下了。 “十月初一秋祭事毕了,顺道来看看你。”李鉴勾着他的背,伸手去碰那杆长枪,“怎么样,今年我不看点兵,兵部可有人来为难?” “这倒没有。”孟汀将他的手按下来,“每年此时四方输送兵丁,已是惯例,朝中负责的官吏同我处交接也算顺利。京畿老弱,有的退籍归乡,有的调入各行省,按照品级再领衔,原位有新兵卒顶替,向来是如此。” 李鉴还在看着那长枪。外头风灌入帐中,吹得他衣袍飞乱,孟汀替他捂住了。外头野草枯黄,碎杆被卷入帐中,窸窸窣窣,又被号角吹彻之声压过。 “你这里没事便好。”李鉴松开他,紧了紧大氅。他转过身,看了看帐内——一张桌案,刀架枪架,连个火盆都没有。孟汀一个人过得能简则简,退园里还有谢之问打理,一到演武场上,就随意地让自己怎么苦怎么来。 “我只是近日......不知为何,有些心慌。”他道,“总觉得近日太顺利了些,不似之前千难万难,反而不适应了。” “可平生本不该千难万难。” 孟汀在他身侧道。 李鉴朝他一笑,手便被人捉住了。他低下眼,勾着指尖回握,摸到孟汀骨节侧的厚茧。 “你从前已吃了太多苦。”孟汀望着他,“从今往后,合该顺遂百年,无往不利。” 他们就在那昏昏帐中,相执着手,看着门帘翻飞,自罅隙间窥见暮秋时节的古原与长天。马蹄与金柝,刀剑与清角,皆在那罅隙之间,一瞬静寂,天大地大。 “陛下!” 李鉴猛抬起头。 一人滚进帐中,顾不上行礼,上前一把拽住他。瞬息之间,心悸之感又泛上来,他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红袍官员,手却发颤,身子僵在原处,喉头好像被堵塞了一般。 “陛下!”那人抓着他的双臂,放声大哭,“快快回宫城!钱阁老......钱阁老......” “钱阁老怎么了?” 那人一下噎住,脸上涕泗横流。 “说。”李鉴扯住他的衣领,“怎么了!” “他在......他在......” 那人呜咽着,跪到地上,向他顿首。 “等陛下见他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说】 写完以后开始哭( 钱穆是李鉴人生中最接近“父亲”这个角色的人。李鉴敬重他,不爱他,倚仗他,这些本是一个储君对父皇的情感,被放在钱穆身上。 钱穆拜银杏时会想起什么呢… 那年暮秋,杏叶金灿,他最爱的少年于树前问祖、黄袍加身。他为此,赴汤蹈火,尽献余生数十年。 第124章 可那时却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了。 [1]晏几道《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 第81章 大梦第七十九 “他来了吗?”钱穆低声道。 许鹤山紧紧握住他的手,道:“快了。” 脉相弱细,尺脉现散脉,肾阳外泄。 他很久没有这样注视过钱语洋了。岁月在这位三朝臣面目上刀削斧劈,而他分明记得钱穆此事还未到天命之年,不该如此老态。可这脉相就握在他掌中,告诉他,此人命不久矣。 怎么会这样。 许鹤山神思很乱。他已经许多年未如此时一般——脑中尽是纷纭的杂音,难以思考片刻。那只手的主人在渐渐丧失生气,他学了很久的岐黄术,对此无能为力,却能绝望而准确地感知到这一点。 “老师。”何昶端着一碗清水,跪在那榻侧,“老师请放心,您的陈情表,我已遣人拿过来了。” “如此便好。” 钱穆朝何昶一点头,许鹤山立马让开身,何昶膝行跪倒钱穆近前。他舀着清水要喂,钱穆抬手将那碗推开一些,抓着他的袖子,吃力地道:“平明,以后还要......倚仗你。” “恩师在此,怎么能谈倚仗于我。”何昶放下碗,退身下拜,“恩师不要忧心,安心养病,待明年必然万象更新。我大豫有钱阁老,必然山川海波平。” 钱穆轻轻笑了。 “好啦。”他道,“不必哄老夫,你快起来。我这几个学生,只你这读书人最纯良明理,怎么如今......也会讲骗人的话了。” 何昶抬起身来,不觉两行泪落下。 “无恩师,无今日。” “把那表书给陛下。”钱穆道,“我于其间分列国务,一一道来。田地,盐务,兵制,其间备述,无所不言。” 他说到最后,声音嘶哑。许鹤山拿了水,钱穆本已咽不下去了,此时挣扎着喝下几口,止不住地咳嗽。 他吊一口气、留一线声,在等李鉴来。 许鹤山心痛如绞,拿汤勺的手僵直若枯木。他放了碗,继续将钱语洋的手握住,放到颈侧捂着,回身叫侍者把火炉推到最近处。钱穆望着许鹤山,用力回握许鹤山的手,抽出一指在他手背写画,开口无声道: 子觅,且前驱,莫自缚。 “恩师,许大人。”何昶忽然起身,向门前走了几步。许鹤山方沉浸在那六字中,只听何昶道:“下雪了。” 他回眼,就见堂门之外,玉花纷纷而来。 这是长安此岁的初雪。 何昶踉跄着,跨出门槛,走进那雪中,他衣衫单薄,须发眉眼皆落白,冷风不住灌入领口,他却站在风雪中不动了。 “那年风雪,”他回过身,高声道,“我与恩师,长安初相见。” 而此岁雪中,他却要送人离开。 钱穆笑了,道:“我也记得,那是好大好大的一场雪。” 何昶怔住。身后一片嘈杂,他还未转过去,一人带着焦躁之意将他拨开。他红着眼望过去,只见李鉴像个雪人一般冲出来,逆着烈风越过他,将身奔入那堂中。 他踉跄一步,被紧随其后的孟汀拉住。 “何大人,我们去前堂等吧。”他道。 李鉴扑到榻侧。身上的雪遇热则融,将他弄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钱穆抓着许鹤山的肩膀,强撑着坐起来。李鉴伸手想去扶他,却因为手上的寒意而将指尖缩了回来。旁侧的侍者为他披了一件干爽外袍,他攥着袍子,轻声道:“为何不告诉我?” “唉,无用。”钱穆道,“告诉太医都无用,告诉你这孩子又能如何——” “我能如何!”李鉴一把将外袍甩在地上,站起身来,又怒又悲,“先生若在先前请辞时将你的病告诉我,我一定二话不说放你归隐!我答应过你,什么东山歌酒、为先生寿,让你林泉之间安度晚年,如今哪一样做得到?先生,你是要我李鉴做那无信无义之人吗!” “狸奴。” 李鉴滞住,挪到他身前,跌坐于榻侧。 钱穆道:“陛下说还需要老夫,老夫便留下来了。没有平泉草木,搏一个鞠躬尽瘁的美名,还是......不错的。” “可......可......” “无憾了。”钱穆拉着他的手,声音渐低下去,“孩子,老夫有一陈情表,你过几日静下心仔细看。” 他几乎坐不住了,李鉴伸手扶着钱穆的背,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他不敢看钱穆,盯着帐顶,眼泪砸落下来,濡湿老臣鬓发。 有道是,欲成天子,先杀帝师。 而李鉴不愿失钱语洋,大豫倚仗钱太傅。 “陛下,我于表中说两税,你且作参阅,不必都实行。但江淮......江淮丁身税着实......着实可废。加之差役繁重,沟壑之患繁......” “别说了,先生,别说了......”李鉴哽咽道,“你既然答应我,那就不要走,我很快就做完这些事,很快就了结了!到那时,我亲自为先生挑选山水,营造书院......先生讲学,我一定听。” 许鹤山在旁再也忍不住,掩住了眼。 “此外,豪强之事,望陛下多多斟酌。”钱穆抓住他,尽力挣扎道,“废旁户,废农奴,去迁移之禁令——” 他说不下去,剧烈地咳起来,血从嘴角洇出来。李鉴抓着他不放,被他一口热血吐在前襟,拿手一摸,尽是赤红。 第125章 “别说了。”他颤声道,“狸奴明白了。” 他就这么坐着,抱持着钱穆,脸上泪不干,听着钱穆的呼吸在自己耳际渐渐平缓、微弱下去。 一生中,李鉴有太多抽象的失去,而此刻,是他第一次直面亲故的死亡。 不可追,不可留。 “先生,可还有什么愿望?”他低声说。 钱穆握他小臂的手紧了紧,又向下滑落,摔在榻上。那掌心间,赫然有一枚银杏叶,枯败无比,却依旧金黄。 “让史家,放过先帝与我。”他道,“莫要多言,莫要......揣测。” 话毕,他阖上了眼。 此间唯余堂外风雪声。 李鉴没回过神,他依旧抱着钱穆,将其额头靠在自己肩上。一室寂静,他僵直着坐在那里,直到许鹤山扶着钱穆的身体,将其平放,再把脉,他才动了动指尖,信手擦过脸,才发觉自己满面是泪痕。 “人去了。”许鹤山轻声道。 李鉴缓慢俯身,捡拾其方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外袍,披在自己身上。 秦镜如从外头闯进来,见到他二人,急忙道:“怎么了这是?钱夫子如何了——” 他定睛一看,慌忙跑过去,跪在榻前,抓住钱穆冰凉的手。他抬眼看到两个同门眼中泪,顿时明白了,放声大哭:“先生!” 李鉴转过身,向堂门走去。 那哭声变得很远,被冷风呼啸盖住。他一踏出门,只觉此暮秋顿为隆冬,寒凉彻骨。 满天白雪都朝他一人奔来。 钱穆睁开眼。 身后抱着他的人还没醒,在沉梦里呓语,发丝蹭得他后颈发痒。眼前是旧禅房与火炉,外头是木叶纷纷——此处是三十三年前,终南山麓观音寺。 他回眼,望向那尚年少的爱人。 他一生记取此刻。明日就是李执黄袍加身、祭剑长平之时,他即将为其奔马长安道,赴死一般观长安烈火起。这是,李执与他最为相爱的那一年。 而一年后李执娶了他的胞妹,生下嘉王。 想到此,他不觉笑起来。身后睡梦中的人皱起了眉,撒娇一般,轻声念道:“语洋。” 钱穆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已是年少时初入燕王府的光景。他跪在堂前,看着那一副疏狂风流相的李执,轻而坚定地道:“从今往后,我便是殿下的伴读了。” “不错。”少年大笑道,“我喜欢你,你便是我的人了!” 钱穆垂眼,只觉眼眶湿润。 真是孽障,他心道,我钱穆不世之功、位极人臣,死前走马灯里竟还是这一个人。好好好,今日落黄泉,他才不去见李长卿一面——若是见了,恐怕也无益罢。 若对面不识,可否溯至初相见。 【作者有话说】 求大家听不才《山月记》(哭 写执穆这一对…一开始是想到“故人之子故人之姿”,感觉钱穆真的有在好好教导帮助李鉴,让他不要满心怨恨、满心权欲,不要走李长卿的老路。 看到小李的脸会有一瞬间恍惚吧,想着要是三十年前我就已历经千帆深谋远虑就好了,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更好的路,阻止你不得善终……可你我二人之情意在你不得已娶崔氏女时有了裂痕,死于你以见不得光的理由说服我、要纳我胞妹为妃。 我原本的理想是,报答老燕王深恩毕,渔樵耕读,自由自在。 但我为你射朱雀,为你入朝堂。 而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助这个像你又像我的孩子得偿所愿、长命百岁。 第82章 缟素第八十 十月初三,天下缟素。 葬仪由礼部操持,李鉴一件事也不愿管。他将自己闭在偏殿里半晌,出来时已经面色如常,去内阁转了一圈,点了一个叫严文正的大学士暂理首辅事,又马不停蹄地回了钱府,与秦、许二人一同收拾了残局。 他向庭前一坐,闭目时听到夜雨声繁。 回长安后,他对着钱夫子于此间拔剑相向,心中却认定钱穆一定会是自己的顾命,却没想到,钱首辅强留世间一岁,似乎仅是为了要将他李鉴送上那九重天。 钱穆此人,确乎早已死透,随着李长卿的棺椁,一同封入宣陵。 “所托事毕,机缘灭尽,恩义莫论。生生死死,愿永不再相见。” 这是钱穆写在陈情表末尾的话。 说来也巧,李长卿同是逝于秋末冬初。 李鉴身着了久违的白袍,由车马带上二更,一路向宣陵,回头对礼部下口谕,说要亲自给帝师择安棺木之地。礼部官吏只道这圣人古怪,又和钱穆似师生更似父子,于此事也不再过问。 过古原,至宣陵,又已日暮。 他翻身下马,掀开车帘,搀扶二更下车。侍卫都跟在身后,他们二人缓步过高门,跨过那门槛,踏入一个死去的长安。 “走慢些吧,师父。”李鉴道。 “已然很慢了。”二更笑了笑,“不必搀着老僧——弄得好像我已经不利索了一般。别欺我老,此时让我登高打马,也是无妨的。” “我怕师父走得快了,”李鉴淡淡道,“一不留神,也把我扔下来。” 二更笑了,将袖子从他手里扯去。 “陛下想万事运于掌中,便要承受无人立于身侧的代价。”他道,“这一点,你父皇比你悟得要早。” 李鉴还未缓过来,没收回手,怔怔地看他。 第126章 “若说我同钱太傅不算相熟,陛下信不信?”二更一面走,一面对李鉴道,“钱太傅性子沉稳,喜静不喜闹。当年他送先帝到长安游学,待了一小阵子就走了。现在想来,估计是嫌我们浮躁。后同举大事,我们都是为功业,只有他独独为追随先帝,眼里再没其他了。” “师父也早就知道——” “这种事,谁能分说清楚。”二更道,“世事最艰险,人情反覆间。” 那宣陵丞着一身素袍迎上来,行礼后提起灯,引他们向里走。与上次见面时相比,他白胖了不少,看来是闲差养人。 宣陵在营建之初,就已留出闲阙,供后世近臣身后入葬。宣陵丞对此了如指掌,向李鉴一一分说,又道:“先帝陵墓侧,尚有功臣之位,陛下要去看看吗?” “不了。”李鉴道,“最远的陵阙在何处?” “最远?” “离先帝陵最远。” “这......” 宣陵丞颇为难地望了二更一眼。 “陛下,恐怕不合适。”二更开口道,“不如此事,还是交给礼部先拟?” “明帝时,钱夫子在燕王府做长史,也算是明帝一朝的官吏。”李鉴鲜见地没理会二更,对着宣陵丞道,“不若陪葬于明帝侧,也算是溯源归根。” 明帝陵也在宣陵内。只是,那陵阙离僖宗陵颇遥远,且其中臣子陵阙呈面北拜月式,与那坐北朝南的僖宗陵全然相背。 二更明白了李鉴的心思。 他叹了一声,抬眼望向天际一弯蛾眉月。冷白月如勾,清晖漫笼,残照陵阙。 过了许久,此间惟余他们二人。 “长卿真是有你这个好儿子。”二更摇头道,“就算他确实有愧,也非单一句薄情寡义可定论;就算只是君君臣臣,也是相伴终生之高谊。你这样做,若有在天之灵,皆会不得安宁的......” “他不配。”李鉴一字一顿道。 “陛下。”二更加重了语气,“你没有站在先帝的处境,有何资格妄断?” “我家先生说,要同他生生死死永不相见。”李鉴侧过脸道,“死者为大,李鉴不过是遵从先生遗愿。另外,先生与李长卿的事,不要再向任何人提了。” 他背对着二更,径自向宣陵深处走去。 荒林之间,草木丛生,李鉴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他生母崔氏的无字石碑,那墓前已新摆了贡品,想必是宣陵丞那边上了心。站在此处,人仿佛又被上个冬末的小雨淋得湿透,自护腕上滴落的雨水乍然点破他的悲喜,于是万劫不复。 他在碑前站了很久。 许鹤山帮着操持钱穆身后事,几天没再见李鉴的影子,觉得奇怪又不安。又是罢朝又是国丧,他没理由进宫,好不容易见了秦烨这个所谓的“御前宿卫”,才知这几日李鉴根本不在太极宫。 “真是......”许鹤山抖着手里刚由旁人呈上来的挽联,“这大悲大恸的戏也演完了,他是一点事都不想管啊?” 抱怨归抱怨,他把事一件不落地做完了。 “你也就敢在陛下背后嘴硬。”秦烨嘲讽道,“你要真想叫他出力,去退园把他拉出来不就行了?再说,钱夫子的身后事,你还不愿亲力亲为了?真是没良心的。” “哟,没良心的大概另有他人吧。”许鹤山皮笑肉不笑,“也不知道是谁,连先生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许子觅,你!” “闭嘴吧,秦督军。”许鹤山道,“来帮忙,把这联子贴上。” 那挽联是大相国寺送来的,其上字迹遒劲,是出自灌顶国师之手,书曰: 一辅天下定生灭, 三朝风露立中宵。 他抚平褶皱,望着那“生灭”二字出神。钱语洋一去,受波及最大的便是内阁。先前李鉴倚仗钱穆定朝中事,可以说是毫无后顾之忧;而今日过后,那批红的笔必须彻底回到李鉴手中,他也必须直面大豫万象。 “许子觅,我总觉得......”秦镜如在一侧,道,“总觉得,陛下不仅是悲痛。他还在恐惧什么——但究竟有何值得他惧怕的?” 许鹤山退开两步,看了看那挽联的位置。门外又有人来祭拜哭丧,他们沉默地立到门侧,望向了素白间的灵柩。 “他怕他成为又一个李长卿。”许鹤山道。 【作者有话说】 1.李鉴生母的墓,详见古原第十四(提示:小李对孟汀第一次狠狠动心、情绪失控就是在崔氏墓前) 2.本章小李理智不太在线…先前谢海道故意让李鉴知道李、钱二人的过往,这段感情本质上是李执对爱欲与皇权的抉择,李鉴本能对号入座,恐惧自己被权欲吞噬,怀疑自己对孟汀的感情。钱语洋之死激化他和李执的隔空对立,他在陵墓选择上幼稚又对抗意味十足的行为,是他对生父最后的“报复”手段。 中国人很少有弑父情结吧…但小李现在可以说是彻底精神弑父了… 第83章 天堑第八十一 李鉴在案上写字时,孟汀抱着厚袍服进了素心斋,立在门口便不动了。 “站着做什么。”李鉴没抬眼,语气温和,“我将写完了,事毕后一同用膳吧。” 这是他逃到退园后的第三日。 他先前花了很少的时间收拾好自己,让自己有个人样,去了宣陵,再做出一副痛失臂膀的模样,去见那一群各怀心思的臣子。他必须在脸上写了“悲”,以体现仁君之心,又不可真的悲到骨里,因为那样就是那些人口中的“妇人之仁”。 第127章 朝会,议事,奏折,全都压过来。再没有人会理所当然地站在他身前,去承接这一切了。 李鉴干脆罢了朝,带着钱穆的遗表到了退园,抱着孟汀嚎啕大哭一场,力气都用干净,再昏天黑地睡了八个时辰。起来后,他不寝不食,读完那陈情表,研墨提笔,自撰书策。 心中的大石渐渐被笔锋磨灭,他将自己抽离出来,平静而安然,真正作为一个孤家寡人,去观望大豫、观望长安。 面前还有太长的路。 他不能止步。 “不急,你且定心些。”孟汀过来,将外袍披在他肩头,将身子挪得离他远了些,似乎是怕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意沾染了李鉴。 他坐在旁侧的圈椅上,望着李鉴,就听人道:“这几日害得你也忧心,我着实愧疚,又实在......实在无心思言旁的什么。” “我明白。”孟汀道,“父亲战死后,我扶灵柩回长安,那时没流一滴泪,后来想想,若能哭一声便好了。你如此发泄后,迈过那道坎,心头轻些,才好赶路。” “我若那时在便好了。”李鉴搁笔笑道,“不过,若侯爷此时想哭,我也是欢迎的。” 他们相视,一笑后仿佛冰雪皆融开。 “陛下,侯爷。”谢之问在门外道,“许大人来了。” “来了就一同吃个便饭吧。”李鉴起身道,“许大人吃不了辣,和厨子讲一声。” 那日在钱府,他在雪里站了许久。许鹤山跑出来,向他说了许多话,那些言语在耳侧都嗡嗡作响,听不真切。 他自觉与许鹤山,也不如年少时无间了。 他走到堂中,见许鹤山已在阶下等候,看着满怀心事,不像是吃得下饭的模样。他视而不见,淡淡地招呼了许鹤山一声,道:“我正好有事要和你说,一边用膳一边讲好了。” “陛下......” “你不饿,我还两日没吃东西了呢。”李鉴抬手拍了他的肩头,“走吧。” 许鹤山颔首,跟在他身后,抬眼见了孟汀。他愣住,一时没习惯此人不穿朝服或铠甲的样子,也未遑行礼,只僵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向退园深处去。 这是许鹤山头一回如此看李鉴和孟汀。 孟汀疾步跟在李鉴身后,在他看来自如得像个影子,却又确实像伸手就能把李鉴从任何深渊之上拽回来的人。 此二位是非常之辈,有非常之情意,许鹤山也不知该作何评价。可他有预感——无论如何,李鉴同孟汀,走不到李执与钱穆那一步。 但他今日来,不是来看此二人恩爱的。 “陛下,那我便开始说了。”三人在桌边坐下,许鹤山道,“我听闻朝中有传闻,说陛下有立储的想法?” “是。”李鉴笼起袖子,给他夹菜,“子觅既然得知,也省了我的口舌。” “陛下,操之过急了吧?”许鹤山没有动筷,斟酌了片刻,“最近事务繁杂,剪不断理还乱,大家都有些无措了。不如平复一阵,再作决断。” “不必。这个想法我早就有了。”李鉴放下木箸,“本来还担心钱夫子反对......如今斯人已逝,阻碍少了些。” 许鹤山呆住。 半晌,他开口:“陛下,你这是何意?” “猜到子觅会有指教,我——” “李翰如,”许鹤山略抬高了声音,“你方才说阻碍少了些,什么意思?先生,先生竟成了你的阻碍,你......陛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斯人已逝。”李鉴注视他,“且将师生高谊放一放罢子觅,你既然是来同我谈,我们便就事论事。子觅既然不赞同立储,那先将缘由说来,我再来说服你。” 他句句恳切,却也漠然。 “你问过殿下要不要这储君之位吗?”许鹤山站起身,走到他近前,“陛下永远在安排她,让她历山川读诗书,但你问过她愿不愿意吗?那东宫之位历来吃人,压着最沉的天责!你恨自己被摆布,要当执棋者,却又去摆布别人。难道她李群青的运命,就比你的轻吗!” 李鉴看着他,展颜笑起来,看了孟汀一眼,后者便离席向素心斋去。 他回眸望向许鹤山,眼中冷意骤现,道:“许子觅,群青喊你一声先生,你难道不知道她的志向?” “我如何不知。”许鹤山一振衣袖,“殿下要变,要革大豫的命。如此,只会万劫不复,性命搏尽,万事皆空!” “你看,你这不是也在替她做选择吗?” 许鹤山一顿,背过了身。 “你想替她选一条平安无虞、万事胜意的路,不必如你我一般奔命,是吗?”李鉴不依不饶,继续道,“可今日我告诉你,如今李群青脚下的这条路,就是她自己选的!若她果真不愿认祖归宗、受此天责,从一开始,她便不会负剑上终南山见你我......” “难道你也要群青如你一般,带着仇恨过一辈子吗?” “她和我不一样。”李鉴平静地说。 那日在大相国寺前,李群青的一句“并无仇恨”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但后来,李鉴才明白,那是因为仇恨本就无用。 只有往上走。 走到凌云处,一切不平皆可平。 孟汀推门进来,手中拿了一份奏折。李鉴将那奏疏拿来,递向许鹤山,道:“你若不信我,可以自己看——她已经选了。千难万难,都是她自己的路。” 第128章 许鹤山低下眉眼。他知道那份奏折——群青在冀州时就提过想法,他不置可否,可没想到李群青说到做到,将那些轻狂的言语全落笔,呈给她小师叔了。 要做到那些事,非帝王不能。 他愈发看不分明李鉴了——明明先前也能悲伤得真切,却能如此淡漠地封却一切情思,如此生硬地引导他人的运命。 似乎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走卒棋子。 许鹤山曾自以为是站在李鉴身侧、能与他入局对弈者。可如今回首,他自己的爱恨太热烈纯粹,而李鉴所求,又太繁太重。 那不值一提的差别,此时竟然成天堑。 “不看了吧。”他回过眼,朝李鉴惨然一笑,“今日是我失态了——饭菜都快凉了,实在是惭愧。我明白陛下立储是为断端王党之念,但此言一出,必然朝堂震惊。其后风雨,陛下也要作准备。” 毕竟此时,再无钱穆。 “子觅快坐下吧。”李鉴道。 “不了。”许鹤山向他作揖,“陛下慢用,臣先告退。” 他拿过外袍,推门入夜风。 走了几步,他听到后头有声响——是李鉴追出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陛下意已决,何必又同我相辩。” “今日群青称子觅一声先生,子觅便是他日钱首辅。”李鉴道,“帝王将相,不辱师门——这句话是当日拜别时同钱夫子所言,子觅不记得了吗?钱夫子定然不愿你我长哭于其灵前,不若抛却白麻,去成我辈功业。” 整顿乾坤事了。 这是他对钱穆的诺言,他绝不失约。 可他却发现,许鹤山眼中的乾坤,与他的不一样。 许鹤山握紧了拳,又渐渐松开。风声尖锐,他没有回头,道:“李翰如,你就是个无情之人,像极你父皇。” 李鉴望着他,无奈地笑了。 “子觅......” “可正如此,才配上这九重天!”许鹤山转身,蓦然大笑起来,“好,你且走你的通天道,百年之后,叫后人评说去罢!” 退园大门一敞,他快步没入长安灯火中。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 李鉴和许鹤山的分歧在于“<a href=https:///tuijian/fuchou/ target=_blank >复仇”还是“立业”。许鹤山属于前者,他的乾坤是为自己了却仇恨、天大地大,而李鉴逐渐转为后者,考虑家国天下,初步愿意去承担天责。这与他刚离开江陵时的想法很不一样,也和许鹤山的观念产生冲突。 另外是许鹤山希望小公主平安快乐,但李鉴则支持孩子拥有滚烫的人生吧( 第84章 人厄第八十二 何昶吃力地搬出属于自己的一摞书卷,走到大理寺正堂间,回头看着空旷的斗室出神。 才待了不久,便又要走了。 他抱着那些书坐下,本意是想歇息一会。崔主簿从旁过来,见他在那边发愣,以为是何昶触景生情,不由地起了愁绪,上前一把拽住何昶的袖子,哭道:“何大人啊,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何昶拍着他的肩,道:“崔主簿难道不知我住在哪里么?再说,我还是在长安为官,又不是到地方做流官去了,何必如此伤心。” “何大人,你可知道这空出来的位置要有谁来坐?”崔主簿道,“是那万年县的刘三省!听说他脾气古怪,严谨非常,待我们肯定不如何大人宽大......” 他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但一滴眼泪没掉。何昶好气又好笑,转头想到那位命途多舛的天纵奇才刘三省,心中有些宽慰。 这大理寺少卿之位,终于物归原主了。 他于日中辞别卢寺卿,踏出大理寺的正门。前些日子下了雪,此时道路上积雪终于消融。阳光很好,他抬起眼,能看屋宇檐头的浮光跃动,宛若鎏金。 面前车马行人如常,长安依旧长安。 何昶的敕牒和告身都揣在怀里,捂着心口,叫人身子暖了些。他很满意这个新职务——秘书监,放在明帝时就叫做兰台太史,是名副其实的从三品闲差。这“闲”字不在公务,而在于远离朝中纷纭,这是何昶入局后想都不敢想的美事。 兰台曾盛极一时,这两朝逐渐职权弱化,油水、人手都稀少,其实甚至比不上长安县令,但管理图籍的职责还是雷打不动。读书人,真君子,与书相伴余生,不可谓不快意。 “有事干就好。”他带着笑自言自语,“不叫我家安人忧心。” “平明兄!” 何昶一惊,回过头。一人随着那声儿冲出来,拽住他袖子,将他一把拉到深巷口。 定睛看去时,何昶顿时大吃一惊。 “南冠?柳南冠!” “不错,是我。”柳钟仪一身粗布,头戴破斗笠,一双眼却明亮如往昔,“我猜何大人要问我为何在此。回乡安葬先妣后,我守了一阵子,自觉此身离不开长安,挣扎着回来,投到一个旧相识门下做幕僚。” “你丁忧不满,万一被人......” “怕什么,我又不是做官!”柳钟仪道,“平明兄,我知道相辉楼事发后,是你在圣人面前保我,才有我此时平安。今日,柳某特地来有一事相告。” “要谢就谢陛下。”何昶摆手,“不过,你所言为何事?” 柳钟仪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凑到他耳际。 “你被弹劾了。”他道。 何昶一愣。 第129章 “啊?”他用手指着自己,“我?” 他本想说自己位卑言轻、没什么可中伤,才想起自己如今竟也是从三品大员,配穿朱紫袍,该走马登兰台了。 “千真万确,是我那个旧相识亲口告诉我的。御史台今早刚上的折子,估计此时已到内阁了。”柳钟仪道,“你最近是不是上了个什么《平全十二策》?” “对,不过这——” “里边是不是提了立储?” “没错。”何昶心沉了沉,“不过,这个是我故恩师临终前所托。立储之意,陛下早已存于心,无非是需要一人替他说出来。我上此策,不负恩师,不负陛下,何惧他弹劾?” “陛下确实凭此提了此事。这几日朝中为此人心惶惶,频请陛下三思,已经僵持不下了。”柳钟仪拉着他向巷子里走,“御史台自作主张,要替陛下解围,就打算从你下手,把提立储之咎全推在你身上!” 何昶本想说“不可能”,想到李鉴那双看谁都通透而漠然的眼,顿时迟疑了。 他怎么能完全指望李鉴不弃自己。 “南冠。”他望向柳钟仪,“我怎么办?” “不要去兰台上任。”柳钟仪急忙摇头,“没准等你一踏进去,御史台来问责那供词的官吏已经在候着了。” 他们穿行于长安的暗处,脚下日光斑驳,沉泥飞溅。 何昶突然停住。 “我要回家。”他道,“我妻还在家中。” “这......”柳钟仪急了,“不说别的,你好歹也避一避啊,家里可比兰台险多了!” 何昶没指望柳大侠理解自己万事老婆为先的人生信条,转身拔腿就跑。柳钟仪在后边追,他一路上了朱雀大街,拐进平康坊,在一堆高门宅邸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向自家的小门面。柳钟仪追过来,他正好敲开了自家的门,拽着柳大侠的袖子,把他一并拉了进来。 当时李鉴赏赐他这个宅子,不是没有原因。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连同整个平康坊都会在十六卫的监视之下,只要有异动,便绝对有风声。 他何昶,没有了钱穆,在朝中就任人搓扁揉圆,是最德不配位的那个。而李鉴,无论如何都是他如今最大的筹码。 他只能赌把这件事闹大,李鉴会保他。 “郎君,怎么了?”王芙本在做羹汤,见他突然回来,吓了一跳。何昶顾不上多解释,把柳钟仪推进屋子,握着王芙的手道:“芙儿,给你太原老家写信,末尾书‘急急急’三字。” “为何?” “你一面写,我一面说。”何昶已经到书案前研墨了,“芙儿,我今日没有去兰台上任......你大概要离开长安一阵子。” 他每次一碰上非常的变故,第一反应就是回家,如同交代身后事一般同王芙做安排。他有时自嘲自己是怂包一个,可自从他头一回被安上一个罗织的罪名、打入刑狱后,他就彻底认清自己不过是任人摆布罢了。 那一次是李鉴恩威并用,逼他配合。 而这回呢。 “这位是南冠,我的一位相识。”他道,“南冠,倘若......倘若我不测,求您对内子多多庇护。” “不是,平明兄啊,这么悲观作什么?”柳钟仪给他那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样子吓得不轻,“不过是弹劾,就算御史台真的找上门、拿你问话,又能怎地?大不了重新做个五品参议,再不济做个中州长史,也——也犯不着有死志吧?” 王芙坐在案前提笔快书,眉目间看不出哀乐。何昶没有回答柳钟仪,看着她落笔“急急急”罢,伸手将那书信折叠后封好,躬身递与柳钟仪。 “求南冠为此事。” “好说。”柳钟仪接过来,“既然如此,不如带着嫂嫂一同出长安?” “你以为出长安如此容易?”何昶冷笑,“我也算内阁阁臣,知道那弹劾一到内阁,被劾之人便出不了内城了。” 他看向王芙,口中酸苦。 “芙儿,上回被林尚书叫走时,许多事就已经交代过了。倘若不测,你......” 大门被猛地撞开。 “何昶!”为首一人高声喊道,“为何不去兰台上任?” 柳钟仪背过身去,抓着信纸的手忍不住发颤。何昶抬眼,握了握王芙的手,挺直腰板走了出去,对为首那人行礼,道:“何某在等候诸位,不敢妄动。” “看来何大人已知道了。”那人道,“御史中丞有请,请随我等走一趟。” 何昶随着他跨出大门,就听王芙在身后强撑着道:“郎君早些回来,妾身等你用晚膳。” 他想回头宽慰她,被人一把向前推去。 【作者有话说】 《何平明升职记》 《大豫最不容易的公务员》 大家应该还记得柳钟仪吧hhhh我蛮喜欢他的可是写得太少了 这一篇本来是2号发的,但是…新年快乐啊啊啊啊啊啊! 第85章 宁做我第八十三 冷水披头盖脸地浇下来。 身上的伤口粘连着中衣,何昶已然麻木到无痛觉,却还能感到血自鞭痕之下溢出。他费力地抬头,望着前头一点灯如豆,哑声道:“你们不符规程,这是用私刑。” “非常之事,非常之人。”御史中丞道,“何大人,我再问你一遍,你上书言立储事,是否是受长平府指使?” 何昶抓着腕上铁链起身。 第130章 “非也。”他低声道,“我对天发誓,笔下万言,皆是我本心。” 御史中丞闻言,长叹一声。 “再审。”他道。 何昶背上被狠狠抽了一鞭。他趔趄了一步,终究没有跪下,嘴角溢出血来,滴滴落在他白中衣上。 眼前景象有些模糊,他颤抖着闭上眼,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沉默不言。 御史中丞看着他,以为他还是要说方才那句老话,却见那一向隐忍、白净单薄的士大夫猛地昂起头,双目圆睁,冲他大声吼道: “尔等凭什么质疑我!” 两侧众人皆是一惊,没想到这方才气若游丝的人还有这般力气。 “我何平明立身此间,唯求苟安,不望闻达。但今日,我要报故师深恩、天子知遇。”何昶高声道,“就算是打死我,立储之事也是我一人的建言,只为社稷,不求其他!我倒要看看,我与你御史台,究竟谁才不负陛下!” “何大人,莫要妄议陛下。” 何昶大笑起来,指着他道:“你以为你在嫁祸于何人!我何平明,故师乃帝师,同门为天子!天子呼我一声年兄,我不配提他,难道尔等就配?” 又一道鞭甩过来,他被打得匍匐在地。额头磕破了,他摸了一手血,却止不住地发笑。 “何大人。”御史中丞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你又不蠢,难道不明白今日之事为何意吗?只要道一声‘是’,立刻就能全须全尾离开此地。太傅云终,无人保你,你千般为陛下计,到头来如此......” “阁下太看轻何某人了。” 何昶用胳膊支起上半身,目光如炬。 近七年前,他在国子监初见钱语洋,是日满天飞雪。他当时方弱冠,还沉浸于自己算才不为世人所认同、满腹诗书无人愿问的苦闷中,一见钱语洋便问如何凭自己在天子脚下安身立命。他的伯乐未作答,却反问他,可知大豫朝堂之上最缺何种人。 何种人? 钱穆道,不缺能者,最缺纯臣。 那样的人,一生只会做自己认定的事,不动摇,不改变,不苟且。任凭风雨飘摇,他自岿然不动,以手写其本心,虽千万人亦往矣。 执拗,愚蠢,却犹如天神。 “要安身于国都,不如做西市商贾。”钱穆笑着,同他在廊中望天上碎玉,“若要立命于青史,不若做大豫三百年第一纯臣。” 何昶摸爬滚打数年,本以为自己离这二字已经很远了。 可今日方知,我还是我。 “要我认假为真,做梦。”他披头散发,豪气干云道,“我可是大豫当朝第一纯臣。” 旁人皆被他这句“当朝第一”吓得不轻。 御史中丞只道此人受审太久,神经错乱,正要挥袖离席,从堂外进来几个人,在他面前停住。那几人并非御史台执事,披盔戴甲,腰侧配金翎刀,那南衙的腰牌闪着寒光。 是十六卫的人。 他顿时警醒,后退一步,道:“诸君擅入大明宫,闯我御史台,有何贵干?” “我乃金吾卫中郎将杨玄。”为首一人客气地道,“来此,带何大人离开。” “我宪台替天子分忧,先审疑官,此先例前朝已有。”那中丞向上拱手,“不知是何人调遣诸位前来?麻烦回报一声,待我处审后,再移交也不迟。” “大人,我们得令,事就一定要办成。”杨玄道,“烦请让路。” 中丞没有动。 “此功在我御史台。”他冷下脸,道,“待本官审出那句话,再让那些碌碌之辈分一杯羹也不迟......” “碌碌之辈。”门口有人嗤笑一声,“莫不是在说本侯吧?” 御史中丞定睛看去,冷汗顿时下来了。 暗室中人无不躬身低眉。孟汀刚从校场上下来,身披明光铠,按刀阔步走到人前。那几个金吾卫的将官皆对他行军中礼,杨玄抱拳道:“我等惭愧,麻烦大将军至此。” “这有何麻烦。”孟汀瞥了那中丞一眼,“是本侯自己要来的,来带着人回去邀功。” 他把后头两个字咬得很重,御史台的几个官吏闻言都吓得一震。 何昶趴在地上,也愣神了。 他没想到孟汀居然会亲自过来。 孟汀走到何昶面前,抬手抽出昆吾刀。刹那的寒声刺得御史中丞浑身一凛,就听孟汀斩乱麻一般削了何昶手上的镣铐,废铁当啷落地。何昶借了他一只手,挣扎起来,蓬头垢面地对他施礼,却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杨玄。”孟汀道,“搀何大人上车。” 他没再看周遭任何一人,转身就出去了。 何昶攀着杨玄的背甲,后者嘶了一声,伸出一只满是血的手给何昶看:“何大人,你这伤有点重啊。要不你先在车里歇一会,我们去叫医官?” “麻烦了。”何昶道。 装疯卖傻地吼过几嗓子后,他现在基本说不出话,靠着车壁费力地抽气。孟汀跟着掀帘子上来,看他伤重但一时不危及性命,便在一旁看护着。 “多谢侯爷。”何昶已猜到孟汀解围是太极宫的意思,庆幸自己赌对了,但还是对他道,“欠侯爷人情了,何某可还不起。” 孟汀默了一阵。 “何大人,立储之事确实是陛下急躁了。但今日不成,便是日后之困。”他道,“何大人此番敢为天下先,孟某佩服。” 第131章 “陛下没同侯爷说吗?”何昶勉强睁开眼,“说......我上书的缘由。” “何大人是重恩义之人。”孟汀道,“当朝第一纯臣,名副其实。” 何昶愣住,情难自禁地笑起来,扯到伤口,登时哎哟一声。 眼里都是泪,他拿袖子揩去,故作轻松地道:“那立储之事,陛下究竟考虑得如何了?凭我对陛下的了解,他定会说到做到的。” 外头医官过来了。孟汀抬起门帘正要下车,闻言后看何昶一眼,动作停了片刻。 “十月廿一,临轩册命。”他道,“之后,也请何大人不吝振声。” 何昶浑身绷带,到何府前时已是中夜。 他勉强地推开门,见堂中仍亮着灯,心中酸楚无比。抱着医官留的伤药,他快走了几步,咬牙忍着痛,喊了一声:“芙儿。” 堂门开了一隙,王芙旋即奔出来,紧紧拥住他。何昶拍着她的后背,嗅到她鬓间苏合香,一时安心得想要睡过去。王芙抱他的手一紧,压到他的伤,他顿时没忍住,吃痛地喊了一声。 “他们打你了?” “是啊,幸得孟侯搭救,没有大碍。”何昶安抚道,“今后几日要麻烦我妻了——背上患处要敷药,我又够不到。” 王芙退开半步,望着他,眼中尽是泪。 “有一事,我考虑许久了。”她道,“郎君且随我来。” 她一手拉住何昶,将他向中堂带。借着堂中灯光,何昶才注意到王芙今日装束与平常不一样——她身着一件圆领绯袍,腰佩白玉禁步,何昶怎么看都觉得眼熟。想了好久,他才恍然:这是王芙在宫中做秉笔女官时的装束。 “芙儿......” “郎君。”王芙将他带到桌案前,“你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份和离书。 “空印案事发前,我情急之下而为之。”何昶急忙道,“只是为让芙儿与太原那边的亲故不受牵连,绝没有弃你不顾的意思!” “我明白。” 王芙将指尖落在和离书最末端。何昶的印信鲜红,却处处飞白,看得出落印时手不稳。 “郎君处处庇护我,可每逢祸事,我却只能徒留于此、无能无力。” “芙儿,是我无能......” “郎君。”王芙再次打断他,“我父自幼授我诗书,让我明家国大义,文试对策于天下女子中名列前茅。我曾想,此生入朝为官便为帝王秉朱笔,去职为妻则为一人做羹汤,守好郎君,守好这个家。” 何昶攥住了衣袖。 “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看你次次犯险,在一旁无能为力。”王芙低下眉眼,“可我王芙,不是无能之人。” 她将手撤开。先前和离书上指尖按住的地方,有一枚新落的印信,篆书她的姓名。何昶顿时明白了——王芙嫁给他,今年是第三年,却还未满三年,此时官身虽去,官籍仍存。 王芙去官时是从四品,如此高位,若要回宫重新秉笔,所需不过脱离夫籍,同当朝天子再次对策,获得应允。 她如今是想要,以身入局。 “山雨欲来,郎君。”王芙道,“此番,且让我立于你身侧。” 如此,方算风雨同舟。 何昶一怔,上去抱着她不肯松手。王芙亦不忍,却含着泪不出一声,听自己平日里隐忍而沉闷的郎君哽咽后长哭,断续道:“竟然是......芙儿不要我了……” “说什么胡话。”她嗅到何昶身上的草药与血腥气味,含泪故作洒脱地一笑,“待劫难过尽,我们就回太原渔樵耕读,再不分开。” 他们都知晓,此愿无期。 【作者有话说】 《愚人歌》仙品 叠个甲:王芙不是娇妻,何昶是无敌传统好男人(遇到事我去死,家产和活路全给老婆的那种,见入瓮)。王芙为与何昶相互扶持而选择和离,重回官场,是在当时制度背景下最大胆的选择。她比林霁华幸运,比谢渺勇敢(这条线正文里没说),能在和何昶的爱里找到了自己为人的价值、重新提笔。 而何昶在本章的堂中对峙里也“今日方知我是我”,所以本章名叫“宁做我”。 不知道很久以后回过头看这篇中二文会有什么感想,,,(理想主义是这样的 第86章 临轩第八十四 零昌听闻李鉴要临轩册命李群青时,已是十月二十夜。 前几日他安安稳稳地跟着这位殿下念书,李群青往案前一坐,颇有不破万卷不抬头的气势,面前白发苍苍的老臣来来去去,她手中笔也不停。西羌,田赋,女子,这些字句从口中到笔下,再到李群青眼底,若悬瀑落沉渊。 他在后头看着,心中踏实,那些纷乱的世事全抛却,仿佛时间长留于此刻——不是世子,也无家恨,只是一个伴读。坐在密阁之中,身后便是中原千年的营造与功业,面前是愿听他诉平生之志的人。 现在想来,李群青实在是沉得住气。 密阁中数日,世上已风云变幻。零昌于那册命前夜回到住所,才接到消息,让他明日穿戴朝服往太极殿。 大豫要立储君了。 从前听闻李鉴病弱,他真见了此人后只道是传言,如今却窥出些端倪。他拿此事与李忠说,李忠听后连连摇头,说他只见表面而不及内里。阴魂不散的大有人在,此番把年少的公主推到台前,便是做他李鉴又一把长铗。 第132章 若零昌不识长平,自然也会这样以为。 可那日在密阁,他望着这少年贵胄将大豫版图抖开,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仿佛腕间疤痕与颈后刺青不过险妆般纹饰,于光尘里留着份在人间辗转过的天真,开口便是: “我要改变这世间!” 他想着,不觉笑出来,却不带嘲弄意味。 “世子?”李忠在旁侧道。 “我知晓了,老师。”零昌回过神来,“不过,先前这立储之事不是遭到不少人反对吗?陛下是如何力排众议的?” 李忠苦笑了一声。 “力排众议?”他道,“那些文臣的嘴,想要硬堵是堵不上的。世子难道不知,这圣人能到如今的位置,究竟倚仗的是何人?” “钱太傅?”零昌一顿,“雍昌侯。” “不错。”李忠缓缓道,“昨夜十六卫遣人入宫门,长安外禁军悉数被调回。兵临城下啊,世子,不是造反就是逼宫。归涯司的鬼影没散,外头的真干戈又来了。” 零昌凝望着眼前一点灯火。 他至今难解为何大豫敢让一人身负数十万兵。虽然虎符已分,但八十万禁军归一将统领到底听着吓人。李鉴那样的性子,是断不会容许人为刀俎的,又怎么会任旁人调兵遣将、一言千钧。 这大概便是天下共主的气度。 李群青也很像他。 李群青一宿没睡,又来了月事,痛得脸色苍白。她早早换上华服,喝了许鹤山托人送来的汤药,依着典仪的时辰往太极殿去了。 册封之事仿佛还在昨日。她红袍提剑斩玄鸟,那时没一人敢说什么不祥。而今日一见新立的太师与太保,那头便搬出她今日的月事,向李鉴请旨,要李群青推迟去太庙参拜。 这种事为何外传,李群青懒得追究。她只是暗暗不快,对那二师照例行了礼,于鼓乐中向高殿上去。 本来临轩册命是要三师开道的。李鉴将太傅之位空悬,封了许鹤山为少傅,叫他捧着钱穆的牌位立于那空位之后。群青遥遥望见他,于殿门口深深作揖。许鹤山点了头,瞥见她红妆之下面色仍如雪,有些忧心地低下眉。 她最近将自己逼得有些狠,点灯熬油,恨不得几日就成济世大才。 许鹤山自己少时何尝不是如此。那点轻狂被他的父兄、师长保护得很好,即使是遍尝苦楚、自千山万壑间归来,如今立于此间,心境大不相同,他也不会因此就否定这难得的意气。狂一时,是年少;狂一生,便是得道。 他垂眼,望向身前的灵位。 这枷锁,到底是要轮到他来受了。 临轩册命的一套仪式十分繁琐,文武百官悉数到场,侍从宣完圣命后,宾客肃穆,待圣上踏着鼓乐入殿,众人拜后再拜,恭听册命。在一众复杂的目光中,李群青握剑上殿,于李鉴面前一跪,托住了那册命,俯身顿首。 李鉴未曾立后,于是这拜皇后的礼也省略了。储君离了太极殿,就要去拜列祖列宗。 “陛下。”太师道,“按臣等先前所言,是否要将宗庙之事延后?” 不拜宗庙,这立储礼就不算成。 诸臣的心思,李鉴心里一清二楚,听到他当堂一提,便立即接下了话:“长平身子不便,那就不必跪了,站着便是。” “陛下,这......” “跪着,你们嫌脏。”李鉴将手放在阶下孟汀伸过来的手中,“站着,又是不合礼数。” 他看向李群青,厉声道:“长平,你且记着,今后这大豫天下于你而言,再无非跪不可的人物。听命者,由之;不听者,杀之。” “是。”李群青道。 李鉴走下了御座,正要领仪仗离开,只听李群青喊了声:“孟侯。” 孟汀一顿,回眼,就见李群青扬眉挥袍、再度俯身下拜。太极殿中沉寂无比,鼓乐不鸣,他松开李鉴的手,对李群青单膝下跪,行军中至礼。 若再无不可不跪之人,那所行大礼,皆是发自内心。 李群青暗自莞尔,站起身来,随着二师与许鹤山向殿外走去。腰侧青金石靠在手心,她紧紧将其握住了,心头仿佛被锐器划过,脚下每一步却都比以往更坚定。 殿外天色青蓝如玉。 “实在出乎意料。”孟汀卸下武官朝服,“你说殿下跪我作甚?我若不跪回去,今后在佞臣书上的罪名就更多了。” 李鉴穿着雪白的中衣烤火,回过身看到他在那问得认真,忍不住笑出来。他前仰后合,差点碰到那小火炉,自己拉了孟汀的袖子一把,断续道:“她......她跪什么?我说两个可能,你自己猜猜看。” 孟汀看着他,一皱眉,就听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谢你扶持之恩。” “确实。” “第二。”李鉴将他拽下来,笑着点他的鼻尖,“我们家群青多懂事,怕是自己将那未成的礼都补上了。” “未成的礼,”孟汀抓住他的手,似乎明白了些,“陛下说哪样,我怎么听不懂。” “寡人六宫无主,那礼就你受了。”李鉴将手一抽,捧过他的侧脸,很亲昵地将鼻尖贴过去,在他耳际低声道,“名分给不了,这面子还是有的。” “这就连名分不打算给了。”孟汀道,“你这个负心汉。” “你还要名分?”李鉴在他脸上亲了几口,笑得停不下来。他这几日本来是累得慌,方结束了立储之事,肩头轻松不少。心上人又在怀,火炉于背后烤着,世间一切仿佛都圆满,他也敞开了同孟汀闹。 第133章 “娘子,梓童,卿卿。”他一声喊得比一声随心所欲,也愈发动情,真真是在哄人,坐在孟汀怀里,垂着眼蹭他,像猫一样。孟汀不动声色,手上不老实,摸得他发颤,贴着他道:“叫错了。” “对了,群青后边得搬去东宫。礼部那边的,只是走个过场,还得麻烦你那边帮衬。”李鉴改扶着他的肩,“那旧安王府空置了,不如......啊......” 他一激,咬上孟汀的侧颈不松口。 “你且放心。”孟汀捏着他后颈,拽他接吻。李鉴推他,又扯着他不放,细密的声都堵在嗓子里,变做后背的红。 孟汀将他松开,才听清他在喊,夫君。 第87章 骏奔第八十五 李群青隔日在东宫成了典仪、见了太师,对答两个时辰,转头就打马出了宫城。 她被这高墙大殿与储君仪仗弄得烦闷,逮到机会就本能地想往外跑。天色阴沉下来,北风卷地,马蹄声都不入耳,皆被无尽的黄昏吞吃了,而眼前田野与屋舍渐渐显出。群青的面颊都被冷风吹红了,她临着平原勒马停驻,拿手去揉脸,闻到皮革的膻味。 万林生风,此间山原不老。 她就这么静静看着,听到身后有人打马而来,也没有回身。 “殿下。” 零昌叱马走到旁侧。 “知道有人跟着,但没想到是世子。”群青道,“怎么,今日秦将军告假了?” “秦......秦将军正在陛下身边,处理殿下入主东宫后的余波。陛下说,殿下不必多虑,做自己的事便好。”零昌想了想,“不过,殿下为何出城至此?” “乏了,出来散心。”李群青笑起来,伸着胳膊拉了拉腰身,“说来荒谬,我自小在寺庙里习武读书,没出过长安几次。” “我好羡慕你。”她看着零昌,认真道。 虽如今困于此,却早富有万里莽原,弥山亘野皆是马场。 而他也定会复得这一切。 零昌一愣,听到自己的马打了个响鼻,那鼻涕水差点甩到李群青护腕上。他揪着马鬃,有些结巴地道:“殿下这......这说的什么话。” 他在马上,眉间抹额玳瑁光,身上是还未及换下的甲衣,长发不束,发尾杂着辫稍处的丹朱散在肩头。李群青怎么看都觉得新奇,多瞥了几眼,见他坐骑颈下悬着的缨络与中原的样式不同,顿时想凑近了看。 她方探头,零昌便矮下身子替她解那红缨,忽觉得自己的小辫儿被人轻轻一揪。 他顿住,那一瞬颈侧脉博跳得尤为分明,就听李群青笑道:“别解,我都看着了。世子,他年河西定后,我若去看你,世子也要送我这样的马,让我风风光光地跑几个来回。” “我答应你,”零昌抬起眼,“殿下。” 那少年女子却未解他眼中意,看向天际的昭昭落日。她忽而勒紧缰绳,复挥鞭前驱,朝那山原中去,骏马四蹄追风。零昌急忙赶上,长风扑面而来,他望见李群青回首,眉目间神采飞扬,冲他大声道: “我要西羌最好的骏马!” 零昌叱着马匹跟在其侧后,在风中伸手,触到她翩飞的衣袍,又缩回指尖。 殿下,他心道,不若要党项好儿郎。 河西瓜州三百里外,黑水军司。 且言无弋台部在边境挑衅、引得豫军至越兴庆府而踏破贺兰山,西羌党项王族一路西逃,至瓜州安营,送出凉州之下十连城与一个世子替族人顶罪,才暂时平息此患。 此时西羌境内,已裂为七大部与若干小部族,于王族之下各自为政、相互攻伐。其中兵马最强健者,当属踞黑水城而领西羌监军司的封养部。其首领狼莫,是西羌王自小带在身侧养出来的头狼,座下二万铁骑,压在西羌极北的最后一条线上,再退就是无人涉足的荒原。 云中之乱结束后,边境战事仍打了许多年,狼莫在北方,从来是按兵不动。 即使这一回,兴庆府都陷落。 戈壁辽阔,传闻随着风走,却不如走马来得快,更不比长安殿阁之下的窃窃相谈。有人道这狼莫是想做下一个西羌王,等着熬死党项王族这两代,铁骑一踏,河西尽入囊中。 而狼莫只是于昼夜相接之时登上黑水城角,东望贺兰。 他快要到不惑之年,是极北之地最健壮而有胆识的勇士,少年时鬓角落过大漠穷秋的薄霜,马蹄踏过丁奚城,而那城池如今在大豫叫做灵州。他不是没有想过收复皇陵,只是西羌诸部不归心,倘若他折损自己的兵马冲上前线,到头来,反而会变成任鬣狗啃食的残尸。 “大帅!”手下上到城头,握拳当心,“有一个汉人入城,拿着一枚古怪的牌符和一个布包,说要见您。” “我不见门客了。”狼莫道,“我不学豫朝官员那一套。” “大帅,见一见。”手下反常地道。 狼莫回过身来。他披散的发在风中飞乱,一双眼仍如同鹰隼之目,脸上却已有了沟壑。 “善。”他道。 汉人。他在心中掂量几个来回,都没想到究竟是何人会从贺兰山外奔至黑水台城,来此见他一面。回想此生,狼莫只当面见过一个汉人,那便是云中城头孟扶桑。那是西羌离长安最近的时候,滇零尚年富力强,狼莫舍下二万黑水铁骑奔到前线,同这个死守云中的千古一将数次交手。 最后,孟扶桑重伤,被万马踏死。他在云中城外割下了此人的头颅,却眼睁睁望着西羌的兵马被随后而来的豫军援部吞没。 第134章 这时他才知道,大豫功成,不在一将。 狼莫踏入军司中,见一人已在阶下等候。那人身着黑袍,风尘仆仆,头发和下半张脸都被包起,只露出一双眼。他手中提着一个布包,里头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 他越过那人,身侧掌灯将一块牌符递上。狼莫接过一看,神色微变,掀跑上坐,向那人厉声道:“你是何人?” “大帅果然会说汉话。” 那人正了正腰间配剑,毫无惧色地看向狼莫,上前走了几步。 “大胆!” 狼莫抬手制止冲上去的侍从,看向此人。 “此言何意?” “若不学汉话,如何便利大帅习得万全兵法。”对面笑了一声,“大帅,难道这一身本事,真要埋在这北寒之地吗?” 狼莫扬起嘴角,渐大笑起来。 “说客,我见得多了,”他道,“可头一次碰见一个汉人!你知道什么?于这河西,你晓得的有我多吗?” 那人静默不语。 “不错,二万铁骑,足以踏平白水关。”狼莫站起身,“可是那豫军八十万,连守京畿,过贺兰不过三日。以卵击石,又是何必!你若是求主公、谋功业,莫要寻我。” “我知道一件事,大帅一定还蒙在鼓里。” “何事,说来。” “党项王族,不在瓜州。”黑衣人道。 狼莫背着双手,走下高座。 “如何得知?”他道,“瓜州遥远,音讯难以相传,事实之考实属不易,我尚未无功。你一个江湖中人,又有什么办法。” “很简单,我在路上遇到他们了。” “哈,一派胡言。” 黑衣男子笑起来。 此人年龄不大,狼莫估他大约而立,声色沉稳,却又带着点决绝的狠戾劲,不似常人。他走近了这个青年,正要开口,那人将手中布包提起,至二人之间。 狼莫问到了一股血腥味。 新鲜的,尚能汩汩流动的。 血。 “大帅,你心中也是想要一统西羌、力挽狂澜的。只是,还有东西阻碍你。我可以帮你铲除不平,你我可共谋大业。” “好大的口气。”狼莫道,“凭什么?” “凭我已经做到了一半。” 那黑衣男子一松手,布包散落开来,一个浑圆的东西带着血浆砸在地毯上。 那是一个头颅。 狼莫蹲下身,将那颗脑袋提起来。 那是,西羌王滇零的脸。 帐外烈风呼号。目睹这一幕的羌人瞠目结舌,所有人都陷入巨大的震惊之中。狼莫瞳仁震颤,攥紧了手中头颅的发辫,咬牙切齿地看向眼前人。此生四十年飞掠过,其中许多与这一张狰狞的面目重合,刻在他命中。 这就是滇零。 堂堂西羌王的首级,就这样从一块破布里滚出。 “千百人中取上将首级?”他道,“要么你是孟扶桑再世,要么你骗我——杀无赦!” 那人一言不发,扯下蒙面,露出其面目。那轮廓生得俊美,可脸颊侧有大片烧伤结成的伤疤,着实可怖。 “我自然做得到。”他道,“我乃大豫端王,李正德是也。” 【作者有话说】 零昌:本以为生活步入正轨 结果爹亖啦 下一章周日发 不知道为啥更新不显示( 第88章 中宵第八十六 李鉴冬至之后偶尔有些心悸。他自觉气血尚足,以此异常之事问医官,那医官只道是疲劳所致。 近日虽然无事,李鉴却也自己研究西面战事始末,夜里确实磨得迟了些。医官一开口,他立即顺下来,拿了药就打算将此事向旁人敷衍过去,没成想孟汀知道了。 他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去退园,将自己洗干净,乖乖在孟汀榻侧候着。待听见门开的声音,他一句求欢的话还没出口,孟汀挂了刀,有些心慌意乱地关上门,小跑过来抱住他。他抱得那样紧,李鉴抓着他后背衣衫,见人不动作,心中顿时明了。 “又吓着了。”他评道,“我都不怕,你就别胆小成这样了。” 孟汀侧首看他,又将他往怀里按,动作小心翼翼,仿佛他将要碎一地。李鉴哭笑不得,又实在是被他弄得心软软,抱着孟汀的脖颈,将他的头按到心口,柔声道:“你不放心就自己听——难不成能听出什么来吗?” “听得出。”孟汀皱着眉,“狸奴,你要好好养着。我觉着你心跳不稳,有点乱。” 他一天医术没学过,听得却十分认真,仿佛真能辨出什么来。李鉴止不住地笑他,在他耳边道:“那岂不是我每次一见你,就病得厉害?好啊孟观火,你说我该拿你怎么......” 孟汀抬脸啄吻他一下,静默地望他片刻,又把头埋进他的颈窝。 “我想着,问你一件事。” 李鉴抚着他的眉头,轻轻应了声。 “储君也立了,西羌也将平,长平殿下如今也学着做事,做得很好。”孟汀道,“狸奴,你还有多少想成之事未竟?” “没有多少了。”李鉴郑重道,“只是李正德踪迹不知,其势力还未清剿干净,西面似乎又有异动。待到将一切厘清、群青可托天下时,我就算是......将自己渡过去了。” 他无数次叩问自己,所求何物。 如今看来,不仅是雪恨,不仅是帝位,不仅是天下。做了这么多,所求不过是一个名叫李鉴的、活生生的人有资格拥有的一生——辽阔、自由的一生,不困于万物,不待于一人。 第135章 所求如此,在帝王之上。 “等我离了太极宫,你当如何?”他笑道,“将我在你这退园一锁,叫我做你的江陵妻?” 李鉴要自由,要控制一切,可他愿意将脖颈上无形锁链的另一头交到孟汀手里。那是他所允许的、生命中唯一的不可控。 “我不会。” 李鉴的手一停,悬在孟汀眉间。 “在那么空阔的宫城里都觉得束缚,何况是在小小一个退园。”孟汀环着他的腰,声音被闷得不真切,“到那时候,你想去哪里,我就在你身旁跟着——此身天地一虚舟,狸奴,我们一起走。” “......好。”李鉴道。 孟汀给他的爱那么好,他却每每有要落泪的冲动,越抱在一起,鼻尖反而越酸涩。他脖子上的锁链,孟汀不愿扯,偏要和他并肩;他却无可救药地承认,在他自以为无羁绊的一生中,有了不敢失去、想要永远留在身边的人。 此时近中宵,离下一岁除夕不过几日,离二人重聚方过一载。 他们却仿佛已私定了余生百年。 入了新一年正月,就算是永初二年。故太傅的国丧已毕,长安夜金吾不禁,端的是太平盛世。可今年,李鉴同身边人却没吃着年酒,反而比当时准备践祚时还要忙乱。 林霁华于除夕晨,在端王府中生产了。 是一个男孩儿。 是夜,李鉴的车架到了端王府在的巷口,他靠在小窗侧,犹豫着到底下不下去。那端王府里,人来得想必比宫中赐宴时还齐——孟汀昨日去万年县见述职的都尉,今天直接赶到了王府上;许鹤山、秦烨也替他先到了。 “陛下,刚才公主也进去了。”李无伤在窗下道,“车里也太寒冷,陛下打算下车还是......回宫?” “去看一看吧。”李鉴起身道。 端王府中许久未如此烛火高照了。 林霁华身体本来强健,耐不住前一阵子忧怖悲恸,生产时又吃了苦,此时面色苍白如纸。她靠在高枕上,看向榻侧女史的怀里——那孩子瘦瘦小小一个,包在锦帛中,眉眼尚皱成一团。 “真有些丑。”她哑着嗓子,费力地伸手去碰了那婴儿的鼻头,“看不出像谁。” 门外几个男人挤在一处,进退两难,远远见李群青来了,顿时松一口气。礼还没行成,这位殿下已经越过他们进去了。 她没给林霁华反应的时间,向那榻前一跪,抓着人家的手就是一声“伯姊”,将林霁华喊得一愣。那抱在怀里的小殿下听了声,哇哇哭起来,李群青抱着林霁华的手臂跟着哭,哭得还更大声,不清不楚地说了许多话,最后口齿清晰地道:“求伯姊与阿弟入宫住下。” 林霁华从前尚未见过李群青,只看了这姑娘的眉眼,就在心里叹道:李家人遮了下半张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缓缓将手从群青手中抽出,淡淡道:“全听陛下安排。” 这端王府,也难待下去了。 虽说羽林卫拦在外面,李正德走投无路的旧日亲信这数月来也是哭着喊着要进来见她。终南别业的烈火烧成那样,他们仍不信李正德已殁,要林霁华带着腹中胎儿承接下一切,成他们口中的霸业。 她闭门不见,他们发了疯似地高喊:你确信殿下死了,那你为什么不跟着死在火里! 你不是情深义重吗,为什么不去死! 手里拿不了剑,要靠故人回护,往后余生都要对着逼死你夫君的人俯首称臣。但你难道真妄想,那个睚眦必报的怨鬼会因此留你和遗腹子一命吗! 林霁华挣扎,退缩,绝望,最后平静。 她撑起上身,自女史手中接过孩子,那孩子一下便不哭了。李群青在一侧,看着她用满是薄茧的指肚擦过婴孩透着红的面颊,正思忖着要帮什么忙,林霁华侧首道:“陛下......什么时候能见我?” “您近日先好生养着,不要挂念于此。”群青连忙道,“静养为主,不要忧心。奶妈与医官都寻好了,有什么缺的,伯姊只管提。” 她今日来,就算是要拿那一点上不了台面的所谓亲情稳住林霁华,以免多生事端。她和李鉴,都不想再把一个李氏皇族的<a href=https:///tags_nan/guer.html target=_blank >孤儿扔进大相国寺了。 身后有脚步声,又停住了。 二人一同看去,身侧女史起来跪拜。李鉴站在屏风侧,半张美人面映在灯火之中,眉眼里的意味不甚分明。一时无人开口,他转出来,走了几步,越过那重大防,跪坐到榻前。 “阿姐,受苦了。” 林霁华抬眼,看向他。 “陛下这一声称呼,我又怎敢当?” “观火这样喊,我便也跟着喊了。”李鉴声色平稳,里头有些不易察觉的生硬与局促,“有什么话,待你恢复如常再说也不迟。” “陛下——” “阿姐。”李鉴轻轻说,“我能看看他吗?” 他望向那个襁褓中的孩子。 林霁华一僵,但还是松开了手,李鉴把一团软肉接过去,抱持得很小心。林霁华看着他持剑握匕的手覆在婴孩身上,不由得心惊肉跳,知道他一用力便能将掐断那细瘦的脖颈。忧惧一瞬,她转念又自嘲——自己的脖颈上,何尝不是架着刀。 可李鉴只是静静地怀抱着那个孩子,垂眸于尚未睁开的双目,很温和地用指节刮过他透着红的侧脸。 二十一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婴孩出生于掖庭,一声啼哭后,就注定了其淬满寒毒的一生。失生母,入空门,九死一生,终至此时,应了那句“不得善始”,也不知究竟会否“不得善终”。而所有苦厄的来源,就是这小儿的生父、同样从洛阳火里逃出生天的端王李正德。 第136章 李氏三代,运命已经够烂了。 他要把那“不得善始”终于此时,不以怨恨再毁他人。 李鉴抬眼,看到林霁华有些紧张的神色,颇为释然地笑了。李群青在一旁,试图逗弄这个小阿弟,未果,撇着嘴直起上身,对上林霁华眼底的泪。 何时了,何时了。 “有阿姐教导,此子必定非凡。”李鉴缓缓开口,“三月之后,宫中会设宴,为此子提名。阿姐,可曾想好孩子的乳名叫什么?” 林霁华松了口气,将小儿抱回去。她踌躇片刻,望着李鉴道:“安乐郎。” “真不错。”李鉴展颜道。 安乐郎,确乎是个好兆头。就算没了父亲——那样的父亲不要也罢,他确信这孩子会在许多人的注视下,成为一个比李正德、比他自己都更加完整而敞亮的人。 先前相赠的软剑,大概也是用得上的。 他起身,向林霁华行礼,回身向外去了。孟汀、同秦烨不远不近地相对站在院里,见他出来了,秦镜如急忙问:“如何了?” “都好。”李鉴颔首,“二位这是?” “共君风露立中宵。” 孟汀朝他一笑,李鉴心头蓦然松下来,隐约听到秦烨倒吸了一口气。许鹤山自外头过来,见他们三人站得如此板正,奇怪道:“这年真不过了?喝酒去啊。” 那一刻风声都沉静。 李鉴眉眼舒展,望向天外,只见满天灯明。 【作者有话说】 打个补丁:李正德一人创飞西羌王肯定离谱,后面会提到他已经拥军了。豫朝不干死西羌一是西征确实费钱,二是以怀柔政策减少治理压力(这就涉及到行省制度的底层逻辑了,这里不展开,欢迎讨论)。 预收:cp1486218《不仁》(喜欢攻一边…一边对着受狂哭问你为什么不多看看我的有福了!bushi) 第89章 浮灯第八十七 正月初一夜,瓜州玉门关。 虽说此关外之地春风不度,千门万户却是同长安一样共度新元。 尽管瓜州已被西羌占据多时,城中大豫遗民不少,习俗也皆是与汉人相同,从夜游到点天灯,一样不落下。 当值守城的副将喝了些酒,站在城头,略有些恍惚。天穹上点点都是天灯,他仰头望着,余光却瞥见关外隐约有明火。 那是......许多人马。 他酒一下醒了,冷汗泼下来。 阿巴王特......不是向北方去找那狼莫了吗?那迁都瓜州的假消息,西羌军中都心知肚明,不知情的是黑水和长安。 这些来的,是什么东西! “戒严!”他大吼一声,抄起了长枪。远处的明火不动了,然后是一阵马蹄响——那响声在夜里尤为明晰。一人在马上,用羌话高喊道:“守御牌在此!令旗在此!” “谁是你主将?” “镇北大元帅!” ......狼莫? 黑水城狼莫的令旗,怎么会出现在瓜州! 那人在关外下马,等着轮值将士下来搜查。守瓜州的副将也自城头下来,亲自去见了那令旗——千真万确,是狼莫的。 “这是......” “护送大王。”使者言简意赅,“在此中宵入关,不惊扰人民。” 副将愣了。他半晌说不出话,被那使者拉到一旁,看着数以千计的将士引马入关。他们都步行牵马,马口中仍衔枚,人也不言语,黑凉夜色中全是沉闷细碎的马蹄声。 “大帅有令,即日起闭玉门关。”使者道,“上元后点兵——战事将起了。” 李鉴一边潦草处理请安折子,一边听着户部派下去督办端王私库的官吏禀报进展。 各行省的蠢货月月问他身体康健否,到了正月里,这问候便更加集中而频密,仿佛是真的关切他,他却又总能自其中咂摸出巴不得他快点归西的意味。批到湖广行省,他终于没忍住,给那几个江陵微末时的老相识批道:快死了,仔细想了想,还是埋在你们那地方吧。 他刷刷几下勾画完,扔了笔杆子,闭着眼把那一堆折子往旁边一推,开口问面前的官吏:“你说那钱庄账目走空了,这是何意。” “就是......那私库里的银钱,已经被尽数兑出去了。”那官吏道,“端王所蓄敛钱财,按理尽在那私库中,不会有错。” “你如何保证?” “说来话长。”官吏道,“先前许正使下三吴,抓到了端王在延陵私贩卖盐引的端倪。他买盐引时用了萧氏的飞钱,故意将印盖倒了。那飞钱,臣等私库中搜到,确与正使大人所言对上了......” 李鉴抬手止住他的话。 “那账目上的钱本有多少,都到何处了?” 那人连忙跪下来,深深叩首。 “不知。” 李鉴看着他,神情没有变化,两侧的宫人侍者却都一并畏缩地低下头。那官吏在沉寂里略抬首,见他再度提笔,却不是用朱批。 手谕很快便写好了。 “陛下,微臣定当竭尽所能,尽快将此事查明,还请陛下不要忧心。” “罢了。”李鉴道。 他示意站在一侧的女秉笔过来,将手谕和自己的一枚牌符递给她,示意其与那户部官吏同去。那女子便是王芙,同何昶和离后便入宫对答策问,年后官复原职,在李鉴身侧做事。 “先做这一件事吧。”他道,“清算去年所得税钱,先将大头划往禁军与兵部。” 第137章 零昌在禁军那头待了一阵子,平日却也见不太到孟汀本人。听旁人说孟汀值守在金吾卫所的时候比较多,而金吾卫所在宫城内,他不能随意出入,便放弃了借着贺新年的由头找孟侯谈谈的想法。 那枚白石还是悬在他心头。 禁军那边忙起来,他身在局外,胡伯雎、朱允等人有意不让他参与军中事务,他也落得清闲。中元夜,胡伯雎传令他不必去当值,走到半道的零昌干脆在长安城中闲逛起来。 面对那热闹富丽之景,他早已是词穷。独身穿过三万街巷,无数人同他擦肩,男子牵五花马,女子花冠险妆,笑语盈盈,灯盏在其人手中烁烁,连着两岸人满为患的广济河——河中尽是花灯。 大豫有习俗,于三元节在河中放花灯,可指引亡魂。 他走到河边,站定后望向水上花灯。身侧有个小女孩,在母亲的扶持下小心翼翼地到水岸放了一盏荷花灯,那烛火明明灭灭,底座上似乎写着某人的名字。 “爹爹会看到吗?”女孩仰起头问。 “会的。”母亲轻声道,“你爹爹是为国战死的英雄,他会望着我们的灯回家。” 零昌在一侧听着,暗暗低下头。 旁边几人说笑着讲闲话,从天南到海北,再说到这长安三万街巷,如今载道不过二人姓名——当今圣上同“那一位”,早已被话本戏文暗自改名换姓地编排了许多轮。 零昌也偶然看过,其中一折就叫《水上灯》,说的是那二人少年初遇就是在上元节、广济河畔。一个丧父,一个病久,对着一河花灯漫谈彻夜,回身又各自入自己的尘世。后一折中再相逢,便是到了“白马夜奔”。 耳侧全是那些人毫不收敛的言语之声,他思绪很乱,眼前蓦地现出李群青的脸,又漫上那日的天青与罅隙间的一缕阳光。仿佛楼台倾倒、书卷横乱,他站在这跑马不得、抽刀不出的长安,不敢抛河西的烈风,却猝不及防地沾了一身终南云潮。 他皱着眉闭了闭眼,再睁开,只见一河花灯逐流水,空里流霜不觉飞。 肩头被人拍了一下。 “小子,是我。” 零昌回眼,看到秦镜如。 秦镜如望着他,却欲言又止,没有平日里那副万事无所谓的神气。零昌心中疑惑,听他道:“同我入宫,速速速。” 似乎有什么大事。 太极门一开,遥遥能见太极殿中没有灯火——两仪殿亦然。秦镜如穿着宿卫甲衣,在前头按剑疾走,对零昌道:“陛下在内阁大堂,有些要事......要同世子相谈。” 他这样讲,零昌还以为只有李鉴在内阁大堂。一进门,只见那前堂里站满了阁臣,所有人都议论得满头大汗。李鉴坐在高位上,本是神色漠然地看着堂顶的藻井,见他进来了,略将身子前倾,抬起了手,召他到近前。 零昌穿过人群,一路上只听见那些阁臣口中重复着的几个词句。 殁了! ——什么殁了? 谁杀的? 狼莫。 他眼皮一跳,以为自己是思虑太过。走到李鉴身前,旁人拿来了支踵,他先行跪坐,抬头对上李鉴的眼。 “你阿达殁了。”李鉴道。 零昌呆住。 “......陛下?” 旁人的声音漫上来。他听不进去,那些只言片语颠来倒去,硬是挤进他的脑子。 党项王族迁帐瓜州一开始只是个幌子。滇零要去漠北黑水城找狼莫,抓住西羌最后的铁骑,为自己与党项兜底。 在黑水城二十余里外,他们被人截杀。大豫的探子赶到时,只看到满地残尸。入了滇零的主帐,只见一具高大的无头男尸——那群人拿走了西羌王的头颅。 那群人。绝不止一个。 而现在,狼莫带数万铁骑南下瓜州,自称护送西羌王,实则自己占了王帐,着手点兵。 零昌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干呕。 满堂沉寂,他挣扎着站起来,对着李鉴道:“陛下,求陛下放我回去......” “寡人正要同你商量此事。” “商量,怎么商量?”零昌眼底赤红,站起身来,“我阿达惨死,我却在此地,全无用处!我要去瓜州,我要手刃狼莫那个叛徒!” “世子,请冷静一些......” “冷静?”零昌向他走了几步,咬着牙逼到高座前,“陛下没有杀父之仇,不知我心痛如刀绞......我阿达死,先前国书全部作废,我也不再是你大豫质子!” 他抬手要抽刀,一道寒光已落到他颈侧。 零昌看了看架在脖颈处的长刀,抬眼望见了执刀的孟汀。他僵硬地松开了手中刀,退了一步,在李鉴面前跪下。 “你说的不错。国书作废,你如今是自由身,是西羌世子,合该是下一任西羌王。”李鉴低身看他,双手指尖交叠,“但你晓得的事,还是太少了——你以为我父皇有那个运气,能在病榻上、睡梦中一命呜呼吗?” 零昌攥着衣角,说不出话。 “别错怪狼莫。你我的杀父仇人,”李鉴一笑,“或许是同一位。”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大家的爹都亖了! 精 神 弑父! 第90章 将夜第八十八 大堂之内,阒寂无声。 “端王没有死。”李鉴道,“其中缘由,寡人在此不多说了。我大豫的耳目在西羌,还从未出过差错。” 第138章 “陛下的意思是......此番西羌王滇零之死,有端王的份?” “滇零不过是个虚位的西羌王,其下诸部各自为政,谁拥兵多,谁说的话就有人听。”旁侧有人解释道,“杀一个西羌王,于河西之局无甚裨益,却是将西羌变成名副其实的无主之地,群雄尽可逐鹿于斯。” “而端王早已在河西之地布局。”何昶自群臣中走出,“他的地下钱庄、私库,末端不在江南也不在长安,就在那灵州、瓜州等鱼龙混杂之地。相辉楼之变后,他便着手打点后路,于河西募兵,再于终南别业造假死之象,遁出长安,直奔漠北,去寻狼莫以求联手。” 而杀西羌王本是个意外。这个意外竟遂了李正德的意,让河西一步坠入乱局。 “端王扶狼莫上位,然后......” “别说了!”零昌猛地吼道。 孟汀的刀还在他颈侧。他直起身长跪,回头看向那群面目模糊的豫臣,声色带着怒意与难抑的哭腔:“你们算什么东西,敢妄议西羌王!” 李鉴伸手,钳住他的脸。 “零昌。”他道,“你看着寡人。告诉寡人,你要不要回去?” “要。”零昌艰难开口,“报仇......雪恨。” “只凭你?” 李鉴松了手。零昌顿了一秒,向大豫天子拜下去,眼泪在那瞬间砸落在手背上,目中余下的只有干涩。 良久,一只手覆在他肩头,将他拽起来。 他余光望见了李群青。女储君紫衫玉带,腰佩长平剑,将一封奏策奉给李鉴,便在零昌身侧站定,按在他肩头的手也没有松。 孟汀收刀入鞘,向她抬手行礼。 “寡人会信守承诺,派兵护送世子归河西、收拾乱局。倘若你能在三年之内平定诸部,这贺兰山、兴庆府便封还给你,就是我大豫给西羌王的贺礼。”李鉴道,“不过,寡人有两个要求。” 他抬起一指。 “一,我会亲自下诏,点兵十万,随你入河西。兵权在我大豫将领,你无权置一词。待世子召回党项旧部,我大豫自会撤军。” 底下的阁臣听懂了天子的话外之音,纷纷议论起来。 这是要借此由头,毕力西征。 此乃先帝未竟之事。 “谨诺。”零昌道。 “二,寡人欲赐你国姓李。”李鉴瞧着他的神色,“此后西羌对大豫,累世为侄国。” 零昌一僵。 “陛下,这恐怕不妥......” “此乃本宫之策。”李群青轻声开口,“世子放心,答应下来,他年岁赐、互市皆有之,二族人民可和睦相待,不必干戈。” 零昌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本宫自会以兄长之礼事世子。”李群青道,“世子,答应吧。” 她垂着眼,面上不露悲喜,在他肩头重按一下,抬衣在零昌身侧跪下。零昌随着她于喧天的纷纷言语中长叩首,在阁臣山呼万岁声中,听李群青低声道:“世子要成自己的大业,现在只有顺着陛下的谋划走。” “殿下——” “世子行我长平策,”李群青沉声道,“我许世子西羌王。” 她没有听到零昌再回应。 李鉴叩了叩御座侧,让二人起来。他环视大堂,正要起身,只听一人道: “臣不赞成。” 是许鹤山。 李鉴心头揪紧了。他本以为自己同许鹤山的意见相左之在立储之事上,没想到他在此处不与自己一心。 “请讲。”他道。 “西羌部族纷争,持续百年。臣的意见是,不必介入。”许鹤山上前几步,直视着他,“不如将世子送至瓜州,任狼莫处置,以此将李正德这罪臣换回,以叛国死。” “许大人所言有理。”太中大夫李攸之道,“先帝武德过盛,还望陛下知前车之鉴,不要西征。” 他将“鉴”与“西征”二字咬得很重。 李鉴没理会他,径直走向许鹤山。 “许大人可是要公报私仇?” “难道陛下不想杀那反贼!” “我想。”李鉴哂道,“而我如今,不止是想杀他。一患不平,大豫便永远有软肋,此时不绝河西之灾,更待何时!难道你要看着往后百年有无数大豫儿郎在漠北铁蹄下送死吗?今日我在这帝位,天下称我一句圣人,我自要为天下谋......” “穷兵黩武,就是为天下谋吗?” “我李鉴愿负此一世骂名,”李鉴一笑,“开万世之太平!” 许鹤山看着,忽而大笑起来。 “臣甚知陛下,猜到陛下如此。”他拱手,对李鉴耳语道,“不过陛下,当真舍得吗?” 舍得。 李鉴一时不解他所指何意。 他缓缓回过身,却差点撞上一人——那人本单膝跪在他身后,见他回过眼,抱拳抬眸,淡声道:“陛下。” 是孟汀。 群臣都看过来。李鉴后背潮了,他背对着许鹤山,想到此人一句“舍得”,只觉恶寒。 “这难道不也在陛下的谋划内吗?” 许鹤山的声音带了惯常的讽意。 “臣已将所承的京内职务交由副手。”孟汀道,“祖上有训,孟氏子不为国征战,不入宗祠。先帝、故太傅有言,若有西征之事,必用孟汀。臣请护送世子入河西,望陛下允准。” 李鉴有些发怔。 第139章 那些话入耳,听得很真切,却好似铮鸣之声,刺得他头痛。 他渐渐回神,把孟汀拉起来。 这样的话,他与孟汀不是第一次说了。自从西羌有变故,他们早已做好了如此准备。登基前夜一吻后的试探、钱穆的警言与掉落的紫金冠,无不预示着离别。为他脚下的路,他曾发誓要承受一切失去与绝望,只求一个终局。 可他同孟汀在一起,春夏秋冬,给了他一种错觉——孟汀会永远留在他身边,时间会过得很缓很慢,慢到他们永不必离别。 “准。”他听自己道,“合虎符,点兵。” “谢陛下。” 李鉴松开孟汀,自他身侧走过去,走向那高座。在旁人看来,他的反应实在平淡,能轻而易举地掐灭许多所谓谣言。 只有零昌,看到他上阶时微微踉跄。 狼莫站在玉门关外,望向东方。 端王李正德在他身侧,黑衣黑袍,面上覆了铁面具。他不看那朝阳,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烧伤,冷哼一声。 “殿下一个亲王,跑到此地,与我等蛮人为伍。”狼莫笑道,“你要什么?” “此事成,许你西羌王。” 李正德答非所问。 他自己带来的行伍在瓜州城外驻扎下。毕竟是募兵,管理不便,好在有几个往日得意的属臣一同过来,他能省心些。 “殿下,要成什么事?” “大帅可听说过,清君侧?”李正德看向他,“你西羌名义上是大豫属国。如今大豫天子身侧佞臣作乱,飞扬跋扈。你我二人如今同立于一处,以兵谏之,是行天道。” 他闭上了眼。 “待我入长安,登太极,”他道,“这天下,你我共有之。” 狼莫没有作声。李正德径自离开,翻身上马,向瓜州城奔去。黄尘之外是吹角连营,马匹来往,他只身立马其外,望着一轮红日自其后涌起。那霞光如烈火,烧过战甲,直烧到他眼底。 李鉴,他心道,一同下地狱罢。 【作者有话说】 省流:李正德弄死了老西羌王,准备联合西羌造反,孟汀领着小王子回家打贼 第91章 送征第八十九 虎符合毕,牙璋辞凤阙。 古原之上,禁军中铁骑于旌旗之下整装,鼓声号角齐名。天子亲为斟酒,敬三军将士,并立誓命之文。 此去西征,师出有名,受命于天。 万事紧锣密鼓又有序,到征仪最末,零昌随行的属臣也来向李鉴拜别。零昌披盔戴甲,腰佩宝刀,在他面前以羌礼一拜,说不出话来,回身纵马离群而去。 “世子!”李忠急了,“你去做什么!” “莫慌莫慌。”秦烨在一侧道,“又不立刻走。世子八成想起什么要事了,让他了却再走吧。” 李鉴观完礼,遣退随行之人,去了孟汀先前的中帐内。 还有一点时间。 孟汀一入帐,他推开面前的奏疏,上去紧抱住将行的征人。帐内炭火未撤,他眉间汗涔涔,手心却是冷的。 他抓住孟汀,同他吻在一处。 孟汀觉得不对劲,将他的大氅扯开,见里头只有一件单衣。 “怎么这么不仔细?”他皱了眉,“受凉了怎么办,今后我又不在侧......” “不是。”李鉴低声叹道,“孟观火。” ............ 他环着孟汀的肩背。将军铁甲未卸,甲面冰凉,而他手臂已滚烫,冰火两重。衣服堆到臂弯,外头有人来往,他不敢出声,又被孟汀拉过去接吻。 孟汀比以往更凶,紧紧锢着他。 早归。早归。 李鉴压着声道。 我知道。 李鉴不敢扯他的发髻与衣物铁甲,攥紧了高椅扶手。一滴说不清缘由的泪从他眼角落下,淌到了孟汀的脸颊。 他在孟汀耳畔轻声喊,不要走。 孟汀一颤,紧抱住他。 这么久了。 这位陛下的真心话,大抵只说在这时候。 “孟大统领。”胡伯雎在帐门外道,“时辰不早,该禁喧了吧?” 号角又响了。 孟汀平复了片刻,道:“我一会便来。” 他抱着李鉴,方要开口,李鉴撑着他的肩下了地。孟汀欲言又止,李鉴不肯看他的眼睛,只自顾自整理完毕,见孟汀也穿戴好、没一丝异样,便放下了心。 “陛下......” “我回去洗吧。”李鉴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是我太放肆了,大统领莫怪。” 他笑得有些疲态。 “我心随君入河西。” 他没有再问那句多余的话——你为何请命?为何是你? 因为他是孟观火。 而李鉴爱他,更知其心。 孟汀起身拥住他,在他耳侧道:“为君走马西击胡。” 片刻后二人彼此松开,孟汀提起帐中那柄长枪,挑开门帘,向古原长风中走去。方才的撕咬有多绝望,他此刻走得便有多坚定——仿佛不是离开,而是归故里。 李鉴知道,他不是长安的困兽,也不要他只做自己的长铗。他的天地在云中、河西,能成大豫之功,名留史册,万古长青。 他望着仍在风中荡的门帘,缓缓坐下。方才被人抓握过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他不用多看就知道衣服底下是怎样一番光景,却比以往都如鲠在喉。 第140章 “复我一人。” 李鉴轻笑一声。 李群青坐在马车中,同许鹤山相对无言。 良久,李群青伸指在鼻底摩挲一下,开口道:“先生,你当真不赞同我皇叔?” “随他去。”许鹤山懒散地道,“我不过与何昶一样,出来做个靶子。那些不愿西征的老臣站在我身后,以为我挡了圣怒,对我感恩。长此以往,我在陛下对面站久了,那些臣子成了我的人,也便是殿下的人。” 李群青脑子里绕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他是何意。她讪讪地抬手,道:“吓死我了......” 耳际传来一阵马蹄疾奔的声音。 她心头一动,又将思绪按下去,抬眸正对上许鹤山的眼,有些心虚地别过脸。 “见一见吧。”许鹤山道。 零昌在储君车架侧勒了马,叱其缓行。李群青自小窗后抬帘,露出半张脸,却避开他的目光。她好像很泰然自若,可又太年少了,眼底清浅,藏不住太多东西。 “世子又不急着回去了?”她道,“在我们中原,丧父要归故里丁忧三岁。” 零昌不言语,伸手将她一拽,李群青半个身子被带着探出窗去。她眼中惊诧难掩,看向自己腕上的那只手,一面使劲将手臂往回抽,一面压低声音道:“世子这是做什么?莫不是想将本宫一并带回西羌?” “倘若我想呢。” “世子,谨言!” “倘若你不是大豫储君,只是一个死士,”零昌道,“我此时说什么也要将你带走。” “可我就是我。” 李群青将自己的手用力抽回来。她的腕骨被捏得生疼,眼尾发酸,却不是因为痛。 三月朝夕,密阁兰台,心有风幡。 大豫女儿十三即可婚嫁。她将年十七,平生至此尚未尝情爱,以为此事遥远,过千人万事都自洽而坦荡,一心望着天顶那个遥不可及之处,不畏铁刃暗箭中伤。 可如今灼痛她的,是零昌望向她的目光。 “三年之内,定河西、并西羌。”她狠心道,“带着战功和你的刀,再来长安见陛下。李零昌,别犯浑——莫忘你所求何物!” “永志不忘。”零昌一字一顿。 二人沉默不语。远处天际残阳如血,泼入古原。号角凄厉,刺入云霄。 “殿下先前说要来河西跑马。” 零昌收回了手。 “可还算数?” 李群青握着窗框。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直到听见那催征的清角又嘶鸣起来。零昌没等到回应,察觉到时辰确实已到了,回转马首,顿了片刻,抱拳要向李群青行礼道别。 那瞬间,他听到李群青勉强笑道: “我要,西羌最好的骏马。” 狂飙倏至,草末扬尘。 李群青在浑浊沙障中望着那一人一骑隐入原野深处,放下了帘子。她回身坐下,长叹一口气,也不顾什么脸面,暗暗等着许鹤山对此作评价。许鹤山却没讽刺一句,只是别过眼,道:“殿下,回宫后先歇息罢。” 群青一怔。 良久,她迟疑地开口:“先生,群青可是做错事了?” 许鹤山下意识地伸手。指尖悬在半空一顿,他反应过来,将手落下去,拨正了李群青腰际长平剑的剑穗。 “不曾。”他道。 孟汀一走,雍昌侯府的事又全扔给了谢之问。他平日里就总揽各种杂务,此时也算得心应手,抽空还给李鉴写了书信。 没成想,书信还没送到,李鉴先来了。 这只是冬日里十分寻常的一天。前夜下了雪,雪满长安道,将皇城的声色犬马全都覆盖,留下刻骨的清寂。 李鉴拥着毳衣踏入退园中。 他让秦烨随车驾先走,也没说自己何时回宫。一路上没碰见人,他自己走到了素心斋,推开门时见有人在其中洒扫——是谢之问。 “难却。”他顿了顿,“何故亲为杂务?” “侯爷有命,将有去处的下人都放还了。”谢之问笑了一下,将箕帚放置在旁侧,向他行礼,“这退园里,除却一二差役,只我一人。” “辛苦难却了。” 李鉴在罗汉床上坐下。 室内熏香的气味被他带进来的冷风冲淡了些,在心头渐浓的是不可追的前尘。 见他垂着眼正发呆,谢之问把心一横,在李鉴面前跪下,抬眼便见李鉴本能地往后一缩,眼中是来不及掩饰的惊诧,仿佛是从梦中惊醒——他惯会压抑情绪,到了此处,那点本事全都抛尽。 “陛下,这是侯爷的刀。” 谢之问抬不动那刀,勉强将其在地上推过去。李鉴伸手去提刀,将其握起,放在膝头,将刀鞘拽开——纹路分明,是昆吾刀不错。 “他没带走?” “侯爷在马上,惯用长枪。”谢之问道。 李鉴笑起来,拍了拍谢之问的肩头,叫他站起身来。他仰起脸,将眼中潮湿压下去,看向一侧博山炉。 “我竟不知。” “陛下稍等,还有一事。”谢之问向他拱手,推门出去。李鉴急忙揩拭过眼底,握起那长刀,将其配在自己腰间——那本该佩剑之处一直空着,如今佩沉刀,有些勉强。 他抬头,看到谢之问回来。他手里抱了一团软皮毛,欲言又止。 那是一只狸花猫。 李鉴去江陵时,带着先帝给的一只幼猫。那猫儿娇贵得很,到江陵后便水土不服。李鉴冷心冷眼,不是爱猫之人,也不稀罕李长卿留给他的无用之物,便寻思着让孟汀将那猫儿带回长安。后来孟汀没再提起过,李鉴也早已将这狸花猫抛于脑后。 第141章 “这猫,侯爷一直亲自喂养,性子也刁了。”谢之问道,“他走之前,本是托鄙人照顾,可这猫实在不亲人......” 睡着,那狸花猫挣扎着跳到了李鉴身上。它好像还认识李鉴,在他腿上一滚,将肚皮翻过来,猫爪子扒拉着李鉴的衣襟。 “晓得了。”李鉴将猫捏着后颈提起来,“我带回去,好生供着。” 狸花猫琉璃般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脸。 谢之问干巴巴地说了几句侯府的职务,便告退离开了。李鉴的手上沾满猫毛,他下意识地要把那小家伙扔在地上,手顿了顿,还是将它放在了怀中。 孟汀也知道他不喜欢猫,便私自将这猫养着,一养就是五年。 现在看来,这小狸花也不算讨人厌。至少,小肉团子身上热乎乎的,比冷硬的长刀好不少。 权当是余温。 【作者有话说】 感觉搞理智疯批,第一要理智,第二要反常(心理活动好难写 微博@_三改火 缘见,只到这样了。 第92章 出塞第九十 孟汀俯身抓了一把沙土。那沙砾自指缝间溢出,纷纷散入枯草残雪间。 此处为凉州城外五十里,朔方督军驻处。 此次西征,孟汀座侧副将是纥干正瑞,先前是祐川府的折冲都尉。几年前云中起乱事,他是主将,孟汀持长枪立其身侧,如今位次颠倒,纥干须发尽白,孟汀也已窜得比他高了。 他自马上下来,向孟汀拱手,道:“左卫已快马往凉州北,此时应已同贼人交锋了。” 身侧营帐已经安扎好。孟汀带来两个金吾卫一手提拔的副手,是杨玄和朱允,二人正在把两箱舆图和白米堆往中军帐里扛。 “老将军。”孟汀看向他,“你说,今冬的雪还会再下吗?” “看这天,不怎么会。”纥干道,“可二月河西的天气,是最捉摸不定的。” 倘若再下雪,后头的粮草辎重需跟紧,这对督办的几位将军又是重负。 先前来路上,孟汀和纥干预料得分毫不差——狼莫在瓜州点兵,悄无声息地过甘州,欲取河西,首先要下的一城就是凉州。假使先前上元时李鉴不果断地合虎符,耽搁下来,那胡骑恐怕真要势如破竹、直逼陇西。 而光是有决断还不够,最终两军阵前刀刀见红,豫军要迎面对上的,是一支虎狼之师,更是经久的仇恨。 孟汀看了一眼发白的天色,回身入帐中。 那白米堆已被推平,朱允照着舆图将河西山川堆出来,将诸军诸卫所在以小旗标明。他向纥干抬手一请,自己拽过交椅坐下,将左卫的小旗帜以杖向前推去。 “见明日回报后定夺增兵事。”他注视了米堆片刻,再推了一面旗,“石羊河方下,防守不固却又是必争地,增兵。” “二位将军,雅布赖如何?”杨玄问。 “雅布赖有甘肃行省军司新驻扎。”纥干道,“无后顾之忧。” “河西狭道,我军若深入,便是入瓮。”孟汀抬起眼,“我以为,我中军当坐观于此,先不入凉州。待到城克,再议不迟。” 他分明久在长安,推旗的手却又稳又准,承了孟扶桑的做派——老雍昌侯守了一辈子城,不曾进一步,也未曾退一步,用兵就凭十拿九稳,要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纥干颔首,道:“如今看来,确是如此。” 随军秉笔将言语录毕,帐中几人相对行礼,各自去行公务。 孟汀将白米堆推了,掀开帐后的门帘,一人差点撞到他身上。那人乌布兜面,朝后一踉跄,看清楚眼前是孟汀,吓得急忙跪倒在地。 是零昌的那个汉人老师。 孟汀先前见过他几次,也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这人年纪不小了,遮掩着半张脸,一双眼倒是精明,显得他整个人有些鬼鬼祟祟——这么个人,倒教出零昌那样干净愚蠢的徒弟。 他淡淡说了句“请起”。 那人一骨碌爬起,正要从孟汀身侧过,孟汀骤然抬手,一把扯去了他的罩面。 “侯爷!” “足下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待看到他的脸,孟汀神色一滞。他用力将人抓住,语气里带了些惊异: “李伯?” 李忠自袖子后探出脸,看着他,重重叹了口气,要跪不跪地屈着膝头道:“本来想等不忙乱了,再好好拜见侯爷的。” 孟汀渐松开了李忠。 长风倏然过,头顶旌旗猎猎翻卷。 “你没死。”他道,“那我娘呢?” 李忠乃宗室子弟,是孟扶桑的帐中幕僚。 当时云中之乱起,孟扶桑准备死守,拨一批人马先送其妻子离城,李忠亦在那行伍中。行伍走到大青山南麓,被羌人截杀,李忠等人皆被俘,孟汀的胡人母亲陷入胡中、不知所终。护着孟汀的那个士卒被一箭射杀,尸体却没摔下马。年幼的孟汀就在一具死尸的斗篷下,被老马载回云中城。 “卑职罪该万死。”李忠嘶哑道,“做了叛臣,身负国恩。” 衣袍掀飞,露出他的一条木腿。 “同被俘的将士,要么被杀,要么自裁。我断一腿,上吊都不成,也试过自刎殉国,被捂着脖子救回来了。”李忠苦笑着,“一睁眼,看着个小玩意儿抱着我那木头腿哭呢——那会儿,我被迫为党项子弟授汉文,有了零昌这便宜学生。” 第142章 孟汀将他扶起,目光落在李忠脸上。 上回相见,李忠还是黑发长须的壮年,此时容颜苍老、满面尘埃,他却还是能一眼将人认出。无他,只因云中的一切都烙印在孟汀心头——那长川远山,构成了他最初的生命。 “那你之后,也未曾听闻我娘的音讯?” 李忠看着他,眨了眨眼,又抬头望向头顶旌旗。 “未曾。”他道。 “我娘生胡人面孔,那些外族或许会......” “是卑职之罪,未能拼死护夫人!” 李忠向地上一伏,重重叩首,直到额头见血。孟汀心道何苦,蹲身拉住他,要将他扶起。方随行督运辎重的零昌正打马至帐前,翻身下马,见此情状不由地一愣。 “老师?” 零昌快步过去,将李忠搀扶起来。他望了孟汀一眼,李忠急忙道:“人老不中用,走路摔了,幸亏碰上孟侯......这木头腿底下磨光了,滑得很!” “我吩咐人再做一套,为您换上。”零昌道,“我带您回帐......” “不必不必。”李忠摇手,“世子要奏事,就同侯爷入帐罢。”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零昌望着他的背影默了一阵,回头便对上孟汀的眼。 “进来说。”孟汀挑开门帘。 帐中灯火方熄灭,零昌在一片黑暗中听见孟汀啧了声,随即一点明火自其掌中燃起来。零昌无端地有些局促,走到将军案前,才看清孟汀烧的是一封信报,火舌舐过的焦黄吞噬着密匝匝的蝇头小楷。 他向孟汀报了督运事,自觉啰嗦,到后头越讲越快。孟汀一手撑着脸侧,看眼前的一团火,似乎对他说的没怎么上心。 零昌讲完后顿了顿,试探道:“侯爷,方才......老师可是有什么错处了?” 孟汀瞥他一眼,他继续自说自话:“若有不敬,零昌在此为老师赔罪,还请侯爷莫要为难老弱之人。” 他这副样子,像极一个从小在周礼六艺浸泡下长大的长安公子哥,成日舞刀弄枪却没真见过血,说话一会一个“请”,和他那张带着野劲的皮颇为违和。再说这眼力也不行,只见树木,虽说隐忍,思虑不深。孟汀眼一闭,没法想这么个人如何纵马河西、为西羌王。 真没救。 他不仅这么想,还这么说了。 零昌一愣,看孟汀懒懒地摆手:“我在说杨玄,这勤快人一早把灯全熄了。” “确实......勤快。”零昌道。 他憋不出话,又不敢先告退。孟汀抬手让他上一旁坐,和他讲了几句如今河西局面。主帅不须看军报,信手拈来,零昌追不上他的言语,只隐约听见一句“丁奚城”,和反复提及的“必下甘州”。 “你还是要同其他将士同吃同住。”孟汀对他道,“你要号令他们,就要先成为他们。” “这有些难。”零昌道。 孟汀笑了一声,刚要问他“难在何处”,零昌便犹豫着接上话:“侯爷,此番西征,要杀要打的就是如我这般面目的羌人。大豫男儿,恨极我族散部盗扰,如何容得下我——我又怎能号令于他们。” “世子督运辎重时,被为难了?” “这倒不曾。”零昌抬起眼看他,“还有......侯爷,我有一惑。你和纥干将军都非汉人,如何能令将士、孚众望?” 他话音落,孟汀手中的信报烧到了头。 零昌心跳得快起来,看着孟汀站起身。他走到帐门侧,将帘抬起。外头残阳夕照,血色满入帐中,将他的眉目映得生动了些。有候骑自门前奔过,马蹄纷纷,杂在寒风中。 “世子也曾说过,西羌是大豫属国。”孟汀回过眼,“不错,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胡汉本一家,我大豫男儿不恨羌人,只是要求太平,不许铁蹄踏城郭。” 他垂下眼,又说:“倘若是恨羌人、恨外族,我父生平杀胡十万,又如何能对着宗祠叩首、娶一胡女过门。” “老雍昌侯?”零昌忽道。 他迟疑了一下,随着孟汀走出中军帐。孟汀颔首,颇耐心地沉默,等着他的下文。他一咬牙,看向孟汀,张嘴道:“老侯爷的尸身,是不是......” 他努力措辞,想让这话听着不那么冒犯。 “缺了脑袋。”孟汀没好气地道,“做了个假的,安上去了。世子要想,我可以将那巧匠介绍于你——令尊恐怕也是需要的。” “侯爷知道,那首级是何人割下的吗?”零昌也不恼,炯炯地望着他。 “何人?” “狼莫。”零昌道。 【作者有话说】 死爹组交流大会,孟哥的故事要开始啦 做假脑袋那个真黑色幽默(我觉得 孟汀:三二一上链接! 第93章 思退第九十一 二月初三,凉州守下了。 军报追风到长安,内阁忙乱起来。许鹤山方被点入内阁,本就杂务加身,又要尽力熟悉人与事,光和严文正那老狐狸打哑谜就让他心力交瘁。东宫那里事务也多,李群青常要征求他的意见,他也不好一言不发。 一日得了空,他便带着前线的战报与拟好的书册去见李鉴。 自那日退园争辩后,二人尚未单独会面。 他一入太极宫,便迎面撞上胡伯雎和另一个禁军将领。孟汀一去,大到禁军,小到金吾卫,职责都落到胡伯雎等人肩头。李鉴表面温润宽和,实则果决多疑,他信不过胡伯雎,早就让归涯司暗中监视此人,一见异动就出手。 第143章 “许大人。”胡伯雎朝他行礼,擦了擦前额的汗,“陛下动气了,我......这......” “也不算动气。”旁边那将领小声道,“冷淡点罢了,看样子是不想与统领多说。统领您没事替孟侯操心、提什么世袭罔替,这么不吉利,陛下听了能高兴吗?” 许鹤山知道他是个直率的粗人,没安什么心思,抬手道:“将军不必担忧,我这就去见他。” “多谢许大人......” “这我也要说你。”许鹤山皱眉道,“孟家的世袭罔替,万万不要再提。” 他一扫筇竹杖,向深宫内去了。 李无伤在偏殿门前等他——不错,李鉴又搬回那个竹柏深深的偏殿了。甘露殿顶上仿佛有剑悬着一样,李鉴在里边没待过几日,往外跑得很勤,实在是没个帝王的样子。 “陛下身子可好?”他问。 “自然好。”李无伤对他耳语道,“许大人,陛下此时有些累了,别说不该说的。” “多谢。”许鹤山点头。 他随着李无伤到了中堂门前。李无伤一拜后便离开了,许鹤山在门前静默地立了片刻,垂眼时想起近来种种,竟也有些忐忑。人情是会被分歧消磨的,再如何对事不对人,破镜也难以恢复如初。 他一拉开门,一团毛飞到脸上。 “子觅!” 许鹤山扯着嘴角,伸手往脸上一抓,抓下来一只狸花猫。 李鉴跑到他身侧,将门阖上。那小狸奴被许鹤山捏着颈脖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儿,两条腿不停地蹬。他俯下身,颇为得意地瞧着它那对招子,道:“怎么不跑了?” “这是......”许鹤山挑眉。 “我的猫。”李鉴回身向堂中去,在小案前盘腿一坐,“来下局棋吧,子觅。” 许鹤山知道李鉴素来不喜养活物。 可这猫越看越眼熟,像极当年被带到江陵的那一只。许鹤山转念一想,顿时猜到是怎么回事。他挺无奈地松了手,瞧着那小肉团跳落在地上、无忧无虑地舔起肚子,悄然移开眼。 “你可好?” 他对着李鉴,脱口而出。 “好得很。胡副统领过来时,我好不容易才把那厮藏起来,方才人一走,它就自己跑出来了,满殿乱窜。”李鉴道,“我身边无宫人,若不是你来了,我如今还在捉猫呢。” 他执黑子,托着腮思量起棋局。 “方才胡副统领提雍昌侯府世袭罔替,听说你很不高兴。”许鹤山随着他落了一子,“不过,陛下,当你决议放孟汀入河西,难道没有——你向来想得多而远,这次倒不顾虑了?” “他必须去。”李鉴道,“孟家的荣光是以血挣来的,他需要这份军功,我亦需要孟氏在河西的威名,有何不妥?” 许鹤山一笑,轻易将李鉴设的围解开。 “陛下不必问我。”他道,“于此事我本不该多言,只是想提醒陛下——智万不可为情所胁。” “我既无情之人,又怎会因此智昏。” “是吗?”许鹤山将棋一按,“那便好。” 他吃了李鉴一簇黑子,伸手将那些棋子抓过,放到自己面前。棋子落在木案上,声声清越,荡于殿中。 “子觅是来过问我私事?”李鉴低着头道。 “陛下之事就是天下事......” “罢了。”李鉴说,“还是说说凉州吧。” 他在怕。 许鹤山看得真切,却没有点破,顺着他的意思拿来了军报和书策。那封军报是孟汀亲笔所写,字迹有些潦草,内容也简明。有信报说孟汀入凉州时,为护零昌而中了守城之人误发的流矢,右手不便,如此看来是真的。 李鉴本要将军报拿来看,目光落到那字上,本已触及纸张的指尖蓦地缩回,像是被灼痛了一般。 许鹤山在将河西地势,注意着他的神色。他终究没说什么,接过军报,搁置在面前,一心二用地落了子。 “陛下。”许鹤山忍不住,道,“倘若你真忧心,纥干将军一人也能定中军。十二道金牌连夜发,不到三月,孟侯就能回长安见你。” “子觅,我又没疯。”李鉴叩了一下玉扳指,“覆水难收。况且,这是最好的决断。” “最好?对陛下自己而言,还是对全局?” “自然是全局。”李鉴抬眼,“子觅方才说,帝王无私事,此言妙哉。” 他颇自嘲地一哂,道: “我也算知道李执老儿所用何心。” 许鹤山坐在对面,看着李鉴举棋不定。 到如今,他无法再与李鉴站在一处看这万象了——他捧了钱穆的灵位,用着已故老师的眼,看到一个生吞血肉、能将人心变作木石的九重天。 这皇权,能让昔日赤忱少年穷兵黩武、妄求长生,踏上一条无情无道的不归路。它强大过世间万法,历朝历代多少英雄为之折腰,秦皇汉武皆不能与之相抗,何况是李鉴这一粒不合时宜的尘埃。 李鉴也曾说,他会渡过江,再渡回来。 许鹤山如今不敢信他了。 李鉴终于将手中那枚黑子落下来。他走了一步不得已的臭棋,等着被许鹤山围吃。本来匍匐在他膝头的狸花猫睡醒了,撅着腚拉了拉身子,李鉴没在意,那肉团子忽向几案上一跳,几乎撞翻一盘棋,黑白全都混在一处。 “你......小崽子!” 第144章 李鉴伸手要去揪它的后颈,它往棋盘上一滚,四脚朝天,舒舒服服地蹭他的手。 “我来吧。”许鹤山看着那飞扬的猫毛,道。他要将那狸花猫抱起来,小家伙不乐意了,冲着他黏糊糊地吼了一嗓子,转脸再往李鉴手上靠。 “还挺认生......叫什么名字?” 李鉴把猫扔到一边,冷着脸道:“不知。” 他回答得实诚,心里愧疚得要死。他不知道的有些太多了——孟汀的长枪、腰间的白石,还有这只猫。至于孟汀此人,喜好何物、爱读何书,这样的事,他更加不晓得了。他是个不够格的、一问三不知的爱侣。他最知道的,是孟汀爱他。 等谈完了事情,他面无表情地把许鹤山送出去,回身关上了门,和那只猫大眼瞪小眼。他脑子里闪过一排猫儿常用的名字,试探地道:“虎奴?花子?” 猫盯着他,没反应。 他忽福至心灵,开口喊:“狸奴。” 狸花猫抬起脸,咪了一声。 他松开按在门上的手,走过去,把猫揣在怀里。小东西换毛换得勤,他随便一蹭就是一巴掌的“御赐”,衣衫前襟上也都粘上毛。 真是个难养的主。 他抱持着猫,在它眼里看自己。狸奴又叫了几声,感到有温水滴落在肚皮上,便从李鉴手里挣扎出去,去舔舐那块皮毛。李鉴攥紧衣袍,垂眼看着它,仿佛一瞬间泄了气,俯下身来,将脸埋进那堆软皮毛间。 狸奴不懂,但抱着它的这位哽咽得很厉害,最后压不住,抱着它泣不成声。 “我不想......我不想......”他以手背抵着额头,断续地带着哭腔自言自语,“我不想那么选......我也不想他走......” 天下苍生见他手中权柄皆要叩首,他却不能以那权柄随意留下一个人。因为手持那权柄,做出理智到无可挑剔的决断仿佛已是命中注定的天责——他以为能以此杀灭仇敌、平定四海、立不世之功,那双刃剑的另一端竟直刺他自己的胸膛。 等哭累了,他脱了外袍,向榻上一躺,闭上眼却不能入眠。翻过身来,他正面对着枕侧横卧的昆吾刀。 眼底潮湿又漫上来。 他拥冷铁入怀,轻吻长鞘。 【作者有话说】 解释:胡伯雎提世袭罔替,是说假如孟汀战死、雍昌侯府后继无人,是否要替孟汀过继旁门子,小李听了不高兴是很正常的。除自己发泄外,他的过激情绪没给任何人看到,哪怕是亲如手足的许鹤山。 本周最后一更,下一次更新在周四 《赐金吾》全文已经写完。小情侣长长久久,所有角色都有结局。小糊刺以后也会有同系列文,可以期待一下hhh 打算开一篇小短文,治愈向的,连着写长篇真的会emo… 第94章 凉州第九十二 纥干掀开帐帘进来时,孟汀正叼着帛巾给自己换敷料。见纥干来了,他也没多言,将患处重新包扎好,起身披上中衣。 “按理说是不追穷寇的。”纥干道。 “可此番不仅是要夺失地,还要将西羌世子全须全尾地送到党项残部所在,杀狼莫,拿端王。”孟汀边披铠甲边道,“宁在一思进。” “今夜再定夺吧。”纥干叹了声。 昨日医官不用麻醉散,直接将那箭镞从他皮肉里挖出,再以针缝合,其近于刮骨疗毒。那箭镞当啷一声入水盆,血晕随即漫开,孟汀也没动弹一下,用左手飞快地写着军报。 凉州终于守下来了。三千人,里应外合,对上西羌的散骑,七日方退敌已算是太久。 他看得出,前来攻城的绝非狼莫的黑水铁骑,问过零昌,便知那些西羌士卒主要是西羌先灵部的族人。这一部族一向游荡在河西,与党项王族同族,不知为何竟为狼莫所调遣了。 “水源。”李零昌道,“他一定是拿石羊河做诱饵。下凉州,过丁奚,就是石羊河。羌人饮马于此河,此河如今却成了豫人所依凭的天险......” “打下凉州,石羊河就归他们了?” 零昌看了孟汀一眼,唯恐自己再说错话,便不再回应。 二人此时正站在凉州城外。荒原千里,土作赤色,那些战死士卒尸首都被抬到城下,其中有羌人也有豫人。能通面目或牌符辨认的,便送往凉州的英雄冢各自立碑,若只有残肢,便只能乱葬。 “那些羌人呢。”孟汀看向零昌,“世子,他们是你的叛臣,你要如何处置?” 零昌听到“叛臣”二字,震了一下,低下眼道:“先为侯爷割其左耳作战功,再抛尸荒野,任荒狼啃食。” “世子真是什么想的?” 零昌猛地一顿——他迈步时踩到一具尸身上。那是个堕马而亡的羌人,腰腹破裂,他一脚下去便溅起腥血,点点暗红染于身后披风。 他抬手,蹭去眼下的赤色。 “他们没错。”他道,“只是为了河水......” “他们没错。为了河水,为了土地,为了生计,情有可原不是吗?”孟汀一笑,“但凭什么羌人维持生计,要以屠戮豫民为代价?” “错在我。”零昌垂下头,“错在党项王族太懦弱。” 不断有将士自身侧过,将尸骨收回。 “那些羌人,也同入合冢吧。” 零昌感到肩头被人按了一下。他有些惊异地回头,孟汀却已松开手,抽身离开了。 第145章 他的步子向来坚定,零昌却能看出他摆动右臂时的不自如。入凉州城之日,守城士兵看到他的这张羌人脸,不由分说地放了一箭。孟汀当时刚将长枪交给手下,毫不犹豫地替零昌将那箭挡下——用他自己的肩膀。 “世子!” 零昌回过神,看到李忠从马上艰难地下来,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他急忙奔过去,扶住自己的老师。 “我还担心老师同我等失散了......” “不会。老马识途,这马儿可是凉州的草中舟。”李忠说,“先入城吧。” 入夜,凉州城中灯火阑珊。零昌进了那间他临时住宿的空民房,将灯火点起来,自枕头下摸出一样物件,对着李忠道:“老师,你看这是什么?” 李忠大笑道:“木腿!” “不错。”零昌莞尔道,“老师不是说现在用的那一根不行了吗,我前几日晚上磨了这一根,这就给老师换上。” 李忠在地上一坐。他垂眼看着李忠把他的假木腿拆卸下来,再拿着新木杖一阵捣鼓,把他的一把老骨头弄得有点疼。 他头一次见零昌,这孩子才不到两岁。 算来,零昌与其父母兄弟相处得不多,甚至和他这个老师更亲厚些。西羌世子身侧当然不止一个属臣,李忠却是一直跟到如今。除了骑马用刀,零昌的一切,都来自他的口中言。 他隐没宗室子弟的名分,陷于胡中二十载,教出了一个比汉人更君子的小西羌王。 过往纷纷落下。 借着摇曳灯火,他垂眼长叹,缓缓开了口,对零昌道:“世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零昌有些意外地抬眉,见他神色肃穆、不似一时兴起,却还是笑道:“老师还当零昌是小娃娃吗?我都这么大了,还听甚么故事。” 他将那条木腿安好。两人在草席上并肩一坐,抬眼能看到这破房屋顶上的裂隙,那缺口之中是黑天幕上的灿灿星辰。 河西的星子要比关中的更明亮。 一片寂静中,零昌道:“老师若想讲那个故事,那就讲吧。” 他抱着双臂,若孩提时一般靠在李忠身旁。安和地闭上眼。李忠定定地望着罅隙间的星辰,眼瞳映着明明灭灭的烛火。半晌,他道:“在很久远的时候,天地苍茫,在草原戈壁上有个胡族女子。” 她比白雪更纯,比风更自如,能驯服最烈性的马匹、射落最矫健的大鸢,是岷日化成的神女。她能一夜飞度万里荒漠,跟着星辰与山川寻得丰美水草,让族人不再畏惧寒冬。 这个名叫扎拉的女人,如同神一般庇佑着她的族人,让她的兄弟成为草原的王。可她却做了件错事——胡族的神女,爱上一个汉人! “真老套,这样的事,长歌里太多了。”零昌道,“可说实话,这又如何?不若把那男人抢来,让他也变成胡族。” “那男人,”李忠顿了顿,“那男人是个战士,汉人中少见的勇士。他要保护手无寸铁的汉人农户不被马蹄践踏,他的手上有许多胡人的血。但神女还是留在他身边,给他生下子嗣,成了他的妻子。” 听到此,零昌看向他,却一言未发。 可这事还未结束。后来,战争又开始了,神女和她的丈夫、孩子失散,被带回了她所背弃的草原。 她的兄弟要杀死她,却又不忍,于是在一场大雪后断去她的头发,把她驱逐到大青山外,再不许她踏入河西。 “大青山外,三十里,”李忠道,“就是云中城。但那时候......” 身侧传来匀长的呼吸声。 李忠转头,看到零昌已经靠着他睡着了。他失笑,把外袍捞过来,给零昌盖上,探过身子吹熄了小灯。 若是零昌还是个小少年,李忠定会揪着这小子的耳朵问:“听此故事,所得为何?” 零昌会摇头如拨浪鼓:“请老师指点!” 李忠这么想着,靠在斑驳的墙面上,于黑暗中笑起来。 倘若胡汉真无别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他被人晃醒,睁眼看到杨玄和有些睡眼朦胧的零昌。 “世子,孟大帅有请。”杨玄道,“有要事相商——关于何时进于甘州。” 第95章 空城第九十三 “侯爷,可是出什么事了?” “不算大事。”孟汀道。他没有瞧零昌一眼,注视着白米堆中的山川道路,手中拿着用于推旗帜的细木杖,在台侧一下下地轻敲。 “据信报,狼莫等一路后撤,竟退出了甘州。”他道,“我以为,其中必有可疑处。” “难不成退守瓜州了?”纥干沉吟,“但这不符常理。两军于凉州交战,主力未相接,一方先自退守,却像是诱敌。” 可按兵不动是行不通的。狼莫必须死,李正德必须被按住,西羌世子也必须到瓜州。党项王族尚未被李正德杀尽,被困瓜州,成了狼莫号令诸部的权柄之一。零昌只有将破除如此阻碍,才能践西羌王之位、有统河西之实。 “侯爷,既然你问我,那这个主意——我来拿。”零昌咬了咬牙,“再留八千人马戍守凉州,此番可移之兵尚有五万。我同侯爷一言为定,烦请侯爷分兵,将我与属臣送纸甘州。之后的成王大业、为天子平叛事,我自谋之!” 他说完,有些心虚,补道:“......可好?” 孟汀没答他的话,抬眼看向李忠。 第146章 “这就是李伯教出来的学生?” 真是思无邪。 李忠讪讪一笑。孟汀将手中木杖朝零昌抛去,后者急忙接下。他回身挥袍落座,冷声道:“本侯与这十万大豫男儿,不只是护送你归去践祚。世子可知,何为西征?” “不破楼兰终不还。”零昌道,“若是侯爷不信我......” “不信。” 孟汀打断了零昌。 “许诺如鸿毛,真章重千钧。”他徐徐道,“我不在乎世子是否有勇与谋、能成西羌王。我领军征伐,所求之果,便是提着狼莫与端王的项上人头班师回朝,了却君王天下事。” 亦无须身前身后名。 “零昌听从侯爷......”零昌隐忍着,垂下头,“听从陛下。” “好。” 孟汀对他的妥协毫不意外,抬起手来,向那白米堆一点,示意零昌去推行军旗。 “日出,移中军向甘州。” 从舆图上看,甘州三千三百六十里,东至凉州五百里,西至大雪山——那是羌人的神山,传说是白石所化,庇佑其族人不受追兵与凶神杀戮。此地为西羌所占久,望祁连、负居延,兼得丰美水草,是被羌人衔在口中的一块肥肉,是失了兴庆府都不能放手的地界。 可信报不会错——整个甘州的羌人部族、军民都撤出,只在张掖、删丹二县剩下少许汉人遗民。 孟汀骑在马上,遥遥望见戈壁之中空置的台城。此处曾经有建昌军驻地,如今已半入流沙,与断石同立。 “大统领。” 他回眼,看到杨玄骑马追到身侧。副将抬手行礼,眉眼中透着几分焦躁。 “张掖县城中如何?” 杨玄不答话。 孟汀感到不对劲。他抬手拍了人一下,杨玄才回神,缓放下手,紧握住刀柄。 “羌人确实撤走了。”他颤声道,“他们——他们还屠了城。” ......屠城? 张掖县城城门大开。 青骓马蹄落入血泊,溅起的赤花嵌入乌黑皮毛之中。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饶是纥干正瑞与孟汀都不由地皱起眉。零昌迟疑地驾马跟在其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侧目,对上一双至死不瞑的眼。 那是个男人,脸上满是血污,显然已经断了气。他身底下护着一具小小的、无首的躯体,父子的血融在一起。 胡人有割首杀人的惯例。 可对一个小儿如此,这也太过...... 太过凶残。 他又怒又惧,回眸时看到孟汀以翻身下马。他急忙跟着下了马,疾步上前,随着孟汀等将官入内城。 整个城中,宛如炼狱。 地上都是残肢,无首之尸随处可见。零昌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呆滞地跟在孟汀身后。先遣的行伍已搜查过全城,领兵的百夫长正在同孟汀上报,那些言辞如同飞蚊般鸣于耳际,弄得他神思恍忽。 恍然间,他听到一声啼哭。 是个孩子。 他本能地回头冲向城垣旁的尸堆。在脓血与骨肉间,他挖出来了一个幼童。那幼童竟然毫发无伤,被零昌提出来的那一刻,他看到这张羌人的脸,顿时放声大哭。 零昌愣了,下一瞬那幼童就被杨玄抱过去。他的手僵直着,只见杨玄带着怒意向自己喝道:“别碰他!” 零昌胸中顿痛,却难发一声。 “杨玄。” 孟汀看过来。杨玄将那孩子护到怀中,退后一步,没有再说什么。幼童还在哭嚎,那声色尖锐,混入甘州的风。 一整日,那些汉人的躯干被不断运出,潦草葬入城郊——没有姓名,没有墓碑,只是求入土为安。到夜晚,磷火起,风声如鬼夜哭。 零昌提着灯,在城头坐了一夜,看着豫军将士忙碌着埋尸。 他身后,是一座满是血腥的空城。 胡人的刀,天生要向着汉人吗——即使那些汉人手无寸铁、对羌人不犯分毫?草原戈壁上的人,为了水草与牛羊,不得不纵马踏平川。可屠尽这一城的汉民,也是“不得不”吗? 零昌曾随父到过甘州。 在西羌少见的城池,他见到胡汉同处,仿佛那一道隔阂已经消弭。阿达不无得意地向他道,倘若之后能一统诸部、平息边境战火,使得羌豫间仇恨淡却,他要让河西的商路与互市重开,让甘州、凉州繁华如长安。 如今狼莫这一屠,屠尽了那点希冀。 可以说,前功尽弃。 他不知自己将以何面目受李鉴的册封、在豫人的眼前要求什么互市、妄图消解怨与仇。 夜色朦胧中,他听到城下有人喊他。 他探出半个身,见是杨玄,便有些情怯。杨玄没对他发怒,反而讷讷道:“世子,我错怪你了......那小孩见谁都哭,不是因为你......” 零昌提灯照他,忽而笑起来。 那小孩也是个小“杂种”——胡人会这么称呼胡汉混血的孩子。零昌进了杨玄帐中,见到小孩哭累了,正抱着杨玄的裘袍半睡半醒。听到响动,抬起身子,怔怔地盯着零昌。 “我姓李。”零昌道,“李零昌。” 那小孩又呜呜地哭起来。 杨玄翻了个白眼,抱着手,也拿这小孩没辙。回长安的信报还没走,他得等那回长安的人把这小孩从战地带回去。在此之前,这哭包只能先留在手边。 “别哭了。”零昌耐性耗尽,将他一提起来,向外走去。小孩蹬着腿,呜咽得厉害。声音却小了不少,抱着他的手臂,冲他喊: 第147章 “阿达......” 零昌不由心头酸苦。 踏出帐,原野上的风奔过来。零昌想着要把这孩子带回自己帐中看护,好让操劳过度的杨玄睡个整觉。一抬眼,他望向天际——竟已经发白了。 一人骑马,自天际奔来,带起一阵风,从他面前过,直往中军帐。 孟汀推平了白米堆。 纥干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对着那探马道:“什么叫没有撤回瓜州?什么叫......什么叫西行北上?” “绝无虚言。”探马道,“狼莫手中,此时绝不止二万铁骑。他已挟党项王族的残部,诏令愿归属于他的部族,壮大势力......而叛臣李正德,就在其身侧。” “西行北上。”纥干皱眉,“能去哪里?” 朱允已重摆了山川阵势。孟汀立在其侧,目光掠过石羊河、迭山,刹那千里,落到一处关隘——这是河西至陇西的第一关。 云中。 第96章 反戈第九十四 狼莫坐在帐中。他背后的皮毛挂帘之内站着李正德,面前跪着归顺的诸部首领。 “不必再提甘州了。”他用羌话道,“别说甘州,长安也入得。” 李正德轻咳一声。 那先灵首领还是不死心,仰起头急道:“可甘州的湖泽与草原,不可多得啊!春天要到了,牛羊要吃草,人也要饮水、生活......况且,大帅许诺的石羊河,根本就没有......” 狼莫猛地抬腿把他踹翻。 “短视的东西。”他叱道,“谁许诺了?” “大帅。”李正德在他身后道,“此地离云中还有多远?” “衔枚疾走,八日行程。” “差不离。”李正德一笑,“待事成之后,云中被打通,同陇西、长安便再无阻隔。” 他自挂帘后转出,拿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面颊侧可怖的疤痕。那几个首领见了,顿时确信他真是李正德,张大了口,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呆愣地盯着他看。 “待清君侧毕,大帅为首功。”李正德向狼莫拱手,“无人比大帅更有资格在河西称王。” 众首领一听此言,急忙朝狼莫叩首。 西羌王。 狼莫不动声色。带那些首领出去后,他看向李正德,道:“殿下鼎力相助,在下感激。那敢问殿下,你要在下做什么?” 李正德垂眼看着手中面具。 “为我杀豫天子。”他道,“我,自取代之。” 日落大荒,浮光照云中。 云中此时的守将早已不是先前孟氏手下的那批人。僖宗在孟扶桑死后,于西境采用流兵之制,使得将不专兵,这云中的守将到此也不过一年。 云中城头士卒照例巡逻。此时天将夜,城中灯火渐起。余晖之中,大青山无言地横在天际,自背后托住整个云中城。 一个士卒驻足,向大青山眺望。 他是云中旧部,曾经追随孟扶桑,但最终没有随小侯爷一同扶灵柩入长安。往日同袍在长安已有官身,他仍在此,做一名走卒。 远处一盏灯过来。他收回神思,看向那点光亮,高声道:“城东如何?” 那人没回应。 士卒起了疑心,按刀向那点灯火走去。铁甲碰撞,在寒冷的黄昏中激起涟漪,他离那盏灯越来越近,那提灯人蒙面驻足,抬眼看向他,骤然出刀。 城下换防的将士看到一盏灯砸下来。 紧接着,一具无头的尸体从城头滚落,鲜血喷洒,匍匐到地上。四面杀声顿起,在那群换防的将士之中,就有人抽刀向战友砍去,赤色飞落铁甲。不少士卒还未来得及看清究竟发生了何事,就被迫持刀拼杀。 云中城内一时烈火冲天。 “主将何在?主将何在!” “死了!”从将军帐杀出的人喊道,“有叛徒被胡人利用,杀了将军,在城中起暴乱!” 云中卫城的一名副将名叫卢鸣涧,方从城头艰难地下来,抬眼见了那几个将军帐中的熟悉面孔,急忙将人聚到身侧。确认其中无叛徒后,他一咬牙,道:“出城。” “这可怎么行?云中城早已成险关、少有人居留,不如就在此死守!” “云中绝不可失!老侯爷用命守城,如何说弃城就弃城?”一个雍昌旧部在一片喧哗中大声吼道,“将军,若你要出城报信,我们等必死守于此!” 卢鸣涧摇着头,回身看向那一片火海。 “我走,我要去找孟侯。”他喃喃道,“他在甘州......在甘州......云中不可失!” 一旦云中祸乱,意味着陇西失守、代郡无防,长安这离过境极近的都城便如同死蚌肉中珠。虽说禁军环京畿,今主将西征,难免有不得力之处。长安,怎能拿来冒险? 云中云中,不能无守。 而此间鱼龙混杂,他一个副将无能为力。 这叛军暴乱,不是没有征兆。这半年来,他听到过异动,却只认为是因长安相辉楼事变这一石所激起的千层浪。云中有端王的派系,卢鸣涧是知道的——可听闻端王如今已殁,群龙无首,又如何会起祸事? 难道—— 卢鸣涧来不及细想,上了马,在几个部下的掩护下奔出云中城,一路向西南。西征之始,孟汀发战报至诸关,令其自布防,不得依赖远征军,诸关一一应下。而此番,云中要先食言了。 他回头,看向那被烈火炙烤的关隘。 第148章 如果孟扶桑尚在,绝不会如此。 那日清晨探马来报后,孟汀同诸将商议后,当机立断,决意分兵五千戍守甘州,再五千探往瓜州,其余四万中军北上。 行过居延海,风沙忽至。 三月将近,塞北的天仍寒。先前纥干说不太会下雪,他如今有些疑心了。 行军不得,只能临时安营扎寨,他在帐中理了理思绪,将该写的军报写完,遣人送出。在门帘侧,他望向东方,不觉面上落飞沙。 与军报一同送出的,还有一封手信。 他有些预感。面前是一场恶仗——对大豫而言,更是对他孟汀而言。君子死国,他祖辈父辈都为此天责而战,死无全尸、不保余年。他继承了来自先辈的尊荣与重负,天生握刀枪平战火,身后是苍生,苍生之中是他的爱人。 他嘱咐送信之人留在长安、不要回来。万一传来他战死的消息,再将那手信给李鉴。 “臣恐与陛下永诀矣。” 这是他信中第一句。 少年时就一眼记下的人,爱到如今,孟汀很知足,也忘记去探问李鉴究竟爱他几何。他忽视李鉴面上的无心无情,凭那许多不为人知的瞬间确认那一怀风雪曾属于他,甚至庆幸——厮磨一年,倘若李鉴用情尚不算深,就算自己死了,这负心汉悲伤半载,还能独活。 长安有胡伯雎、秦烨与许鹤山等,都是可信之人。禁军易帅、金吾易主,换人便是,磨合一阵,便又复无恙。 想到此,他点着眉间笑了。 一想到李鉴,他就难以自制地将近乎不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全都搬出来,去估量自己与李鉴是否能承受。 七年解一梦。 他不愿梦醒,却也怕睁眼时此命将终,更怕怀中人醒时扑空。 将眼一闭,孟汀方将思绪按住,抓在手中的门帘被人用力扯起。朱允进帐就差点撞上他,吃了一惊,急忙抱拳,而后道:“请大统领随我来。” “有异常?” “有人要见您,是从云中来。” 孟汀太阳穴间一跳,仍从容地拿了一柄佩剑,随着朱允走入风沙中。一匹高头大马立在中军帐外,孟汀走近看去,见那马匹的尾巴与鬃毛都已烧焦,皮表似有干透的血渍。 他一入帐,方拽下掩口鼻目的面纱,一人便拜倒在面前。 “末将卢鸣涧,拜见大统领!” 朱允看向孟汀,有些意外地见他低眼看着那位将军,眼底透出惊异之情。 “云中有祸乱。” 卢鸣涧身上本负伤,一路过来,皮开肉绽,却拼命抓住孟汀的靴子,身子不住地抖。 “端王旧部要造反......云中要守不住了!” 孟汀俯身拉住他,连续道:“叛军多少人?战况如何?除我处外,可有其他援军?” 卢鸣涧吐出一口血,缓缓摇头。 “朱允,传诸将来此!”孟汀回身一喝,朱允得令即出。他转过头,只觉臂间一沉——卢鸣涧已昏死过去,口中血不断溢出。 帐外风沙之中,角声乍起。 【作者有话说】 省流:李正德狼莫声东击西打云中 第97章 愈之第九十五 云中暴乱之事,千里飞度入长安。 许鹤山匆匆从内阁抽身到东宫,眼见一大群臣子跪在光天殿前,那阵仗将他弄得一愣。一个宾客迎面过来,见了他便拜,道:“许大人,殿下不在东宫,正在陛下身侧。” “好。”许鹤山定了定神,“这些老东西,是在作甚?” “他们么,做做样子。”宾客轻描淡写道,“求长平殿下退储君之位,让位于端王——李庶人的男嗣......堂上明君,殿中悍臣,许大人莫怪莫怪。” 这群人精,正是看准了李鉴被云中祸事所困、无暇抽手,到东宫面前来弄下马威。 “那就让他们多跪会儿。”许鹤山冷笑道,“反正天也回暖了,就当强身健体。” 他转身朝两仪殿奔去。 李鉴将手落在群青发顶。 身侧还有许多人,他平日里鲜少当着他们的面流露出那不该存留于帝王身上的、带着人情味的温存。 “储君监国。”他叹道,“长平,亲贤臣,远小人,从良言,成你所求之业。” 李群青眼里的喜色已被猝然冲淡了。她不敢信李鉴再前一句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颤声道:“皇叔,你说什么?亲征?” “是,亲征云中。”李鉴说,声音里带着疲惫,“我意已决,不必再问。” 他话音落,殿中的云中旧部接连跪下。 “陛下,末将请同往!” “末将愿往!” 李鉴将手抽了回来。 他看向那些将士——能够想见,他们当初跟随孟扶桑时也是少年,渴望为国为家征战,愿戍守边关、不作望乡之词。今日再称“云中”二字,有人鬓星星,有人身已死。 “多谢诸位。”他淡淡道,“烦请诸位招旧部、放军书。若有人不愿再为国赴死,那也无妨——这是寡人的决定,无需他人不情不愿地为此丧命。” “我麾下三千人,皆是云中旧部。”一人高声道,“他们已请愿于末将,誓死追随陛下、为云中一战!” “善。”李鉴垂眼莞尔,“已足够了。” 待那些将领出去,他站起身,衣袍被跪坐在地的李群青一把扯住。李鉴眸光闪烁,轻叹一声,低下身来,认真地望着大豫的下一代帝王道:“群青,你难道不想问政吗?” 第149章 “我想。”李群青紧攥着李鉴的袍子,“可皇叔究竟为何亲征?鼓舞士气确有必要,可为何非要以身犯险!” “你也觉得,我此番不太明智?” 李鉴笑了。他眉眼弯弯,抬手将李群青额前乱发拂到耳后,神色柔和,真如同一个好长辈。李群青愣了,大着胆子握住他的手,道:“群青只是担忧陛下......” “李翰如!” 李鉴抬头,望见许鹤山闯入殿中。 他走得很急,进殿时差点被绊一跤。李鉴坐直了身子,轻拍李群青的肩头,让她先离开,转目看向许鹤山。 他眼底的疲惫又泛上来。 “你究竟想干什么?”许鹤山到他近前,“你又不是不知道‘亲征’二字意味着什么,何至于是!几千人,几千人能顶什么用?你——这不是拿自己开玩笑吗?你李翰如是大豫天子,合该安坐此间、运天下于掌中,去河西吃沙又有何用!” 这是他头一回冲李鉴毫不掩饰地发火。 “储君监国,东宫问政,群青有大志与全才,你许子觅也将成大豫三百年间最年轻的太傅了。”李鉴面上无喜怒,道,“子觅,你与长平都有抱负,可以同舟,可以续盛世。此番,我成全你们,也成全我自己。” 许鹤山噎住,半晌,他道:“陛下这是何意?你打算去和李正德搏命不成?何至于此!我大豫金戈铁马,杀他易如反掌......” “子觅看得浅了。” 李鉴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他的根,比我所想深得多。先前我查他的私库,见他已把钱款全部卷去,用于打点上下......还有私募兵马、储存粮草。” “即便如此,不能再见招拆招吗?”许鹤山将手一挥,“亲征实乃下下策,你这是怎么了,以往不都是求万全法吗——” “子觅,我其实不在乎。”李鉴道。 他停在许鹤山身侧,瞥向故友。 “我本是不打算做个好皇帝的,这一年忙于恩怨,却无意中做了一点有益于民的小事,也有过要担天责的想法。为此,违背心意,留端王子嗣、放孟汀出河西。” 他说至此,尾音带着颤。 “但亲征,全然是我李鉴与云中旧部的选择,不代表大豫,更不代表朝廷与你。” 因此,李鉴不调动禁军厢军,不合虎符,越过朝廷与内阁,准允诸将移愿行之兵。 “那些云中出身的战将,他们的军功与官职全拜云中所赐,为之死亦无不可。”李鉴说着,迈步向殿门走去,背向许鹤山,“我也要,亲自去渡我的江。” “那日在退园,陛下所言‘我辈之功’,难道只是说给我一人听的吗?难道——” “我说了我不在乎!”李鉴没回头,大笑起来,“天下如何,功名如何,短命如我,皆匆匆过!我只是在道明你之所想罢了——若我真不测,你的云天不就开阔了吗?别怕啊,先做权臣,后匡社稷,此岂非君之大欲耶?” “陛下!” “难道你要被你父兄的死和对那个烂人的恨困一辈子吗?”李鉴带着点狠劲道,“别忘了少年时你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是要做商君介甫,开天辟地,任人评说。你如今,眼里乾坤如米小,埋没一身云和月!” 许鹤山攥紧了手中筇竹杖。他本就生得肤白,气一上脸,颧面酡红,仿佛饮酒了一般。 “可我怕你真死了。”他道,“那世上,便再无人共我对弈。” 月光自天顶洒落,落到李鉴的黄袍之上。他眉间仍落红如血,眼中却已是毫不收敛的决绝与寒意,与在江陵时温润出尘的避世情态更无半点相似。 许鹤山望着他,想到上一个元夕。那时李鉴披着一身月色践祚,取半虎符,为豫天子。现在看来,这凡人一辈子望尘莫及的九重天,竟被李鉴当作了过河的楫棹。 “伏连疾杀不了我,九重天吞不了我。”李鉴笑道,“活我者我,杀我者,也只能是我。” 他踏出两仪殿,决然走入月白之中。 李群青自侧门入东宫,见林霁华已在殿门侧等着自己。 今日李鉴点兵,林霁华也在侧——她请官复原职、愿自贬三级,望随李鉴赴云中一战。李鉴没有犹豫太久,答应下来。 她看到林霁华手中,抱着那个小殿下。 “郡主。”她犹豫片刻,喊了一声,跑了几步过去。林霁华含笑望过来,向她行礼,道:“此番来仓促了,还请殿下莫怪。” “我怎会怪郡主。”李群青勉强一笑,“过几日便要送郡主出征,群青万般不舍也无奈何。请郡主,多多保重。” 林霁华未作回应,低头看向怀中幼子。 “再过几日,他就满三月,可以取名了。”她忍着悲,道,“我同陛下商量过,他与殿下是一辈,不若也作双名。我思来想去,还是叫‘昭昭’。” 九歌中有句云,烂昭昭兮未央。 “昭昭。”李群青一叹,“昭者,明也,昭昭之宇,明明如月——好名字!” “烦请殿下到时为小儿行礼。” “郡主请放心——” “也求殿下不计前嫌,庇护此子。若我能归来,必以余生为殿下效力。” 林霁华屈膝要下跪。 “还请殿下受霁华一拜......” 李群青抬手将她一把截住。 “此乃我之责,”李群青道,“阿弟一定会好好等你回来,郡主莫言谢。” 第150章 小安乐郎在母亲的怀抱中睡得很熟。李群青将他接过来,垂眼看向那孩子的眉目——还没长开,却能看出来这双眼也是吊梢眼。那一刻她心绪万千,仿佛是从烈火与厄运中捞出一轮小月亮,这月亮映照着李鉴与她破碎的运命。而这一回,月亮在手中,完整如初。 光天殿前,那些来求她退储君位的臣子还没走。眼看着时辰到了,样子做足,其中几人拍着膝头的灰想站起来,就见自殿中走出两个侍者,其后是林霁华。 她冷冷望了他们一眼,按着赋权剑离开。 他们正惊得哑口无言,只见李群青一身红袍紧随其后,将长平剑刷地出鞘,提着那三尺青锋杀出来了,寒光刺得众人俯首。她一手握剑,另一手抱着一个襁褓——不用看就知道其中是那个男嗣。 “明日起,我来监国,东宫问政。”她抬剑扫向面前每一个人,“有何疑议吗?” 无人敢出一声,全埋着头不看她。 群青见他们都不动,只得回想李鉴平日里对付他们的神态,冷声道:“滚。” 很快面前空无一人,只余殿前冷月光。 她叹了口气,抱着李昭昭在石阶上颓然坐下来。她的这位小堂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也不哭闹,睁着一双尚未染尘的眼睛看她,不知为何笑得很欢。 “一切劫波都会渡尽罢。” 李群青喃喃道。 【作者有话说】 如果以后写《赐金吾》的同系列古耽,零昌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小杂种和被两个小李捞起来的小月亮可能是主角,,,写这一本的时候太仓促了,反而写着写着出现一个更成熟的想法,但很后悔这一本写不出来了…… 酝酿两年再写吧(感觉像是挂科重修 抓住胡汉一家这个概念和冲突,,,被家人爱大的小殿下和被揍大的将军养子(我流阳光快乐小狗和阴暗批!!! 咳咳但下一本还是《不仁》求预收hhh 第98章 雪满第九十六 李鉴别宫阙时,长安道上落花飞似雪。 他第一次披盔戴甲,有些不习惯,暗自佩服孟汀被这铁浮屠压着也依旧来去自如。昆吾刀在他腰间,他翻身上了白驹,手握住缰绳,回眼望见身后众人。 许鹤山不在,钱穆未能来。 李群青代李鉴宣军誓毕,走在他马首侧,奉上长平剑。 “把这个带走吧。”她道。 “陛下。”二更遥遥在他后边道,“我说,你已经可以用剑了。” “不用。”李鉴笑着推开长平剑,“小师叔已经有一把刀了。我不在的日子,要果决于事,实在不行就问子觅。你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若我一去不回,山河之重将皆负于你一肩,群青,你可曾怨我叫你睁眼看世间、拽你上九重天? “当然不怨。” 李群青持剑,忍着泪向他拜下。 “这已经是群青最好的运命了。” 李鉴拂去肩头白梨花,抬眼看向那些伴他立于长安的故人。秦镜如与胡伯雎同立马相送,他向着他们遥遥拱手,再对二更、何昶皆作平揖,高声道:“我去也!” “何时归?”二更笑道。 三彻与李鉴同去云中,此时坐在马上,向李鉴合十道:“到时辰了。” 李鉴勒马,看向身后。 “不必归!”他大笑,“何须归!” 说罢,号角一声起,三千人马如百万师,出于长安道。李鉴身侧是林霁华与三彻,其后随云中旧部,头顶旗猎猎,花落如白雪。前几日寒食节,接着便是清明,他去钱穆陵前祭奠,那处的白梨也是这般好,浸湿在纷纷细雨里。而今日,确是清明之后难得的好天。 可青天之下,雪满长安道。 急行军六日,出河之北,兵马暂歇。 林霁华摆白米堆的手法已生疏了。她立在帐中,久久地凝望舆图,再以米聚成云中郡的山川。大青山,西河,云中城关——一处处名称,至熟悉也至陌生,是她年少颊上血,亦是今日心头霜。 李鉴从前没见过白米堆,在一旁看着她摆弄,微皱着眉道:“这些米不会坏吗?” “这些白米用特殊的草药水浸泡过,可长久不腐烂。”林霁华道,“从前在云中,常常是就地取材、以黄沙成盘布阵的,米粮太珍贵,铺一盘也要好几石。” 李鉴默了默,道:“今后都复用沙盘吧。” 他从未经过干戈,知术业有专攻,便在一侧看着林霁华等诸将摆小阵、论前线,意在学些书斋与史册中学不到的东西,亦不干涉他们具体的决策。这句“复用沙盘”,是李鉴下意识出口的要求。 “其实也不少这几石米。”林霁华犹豫一下,道,“不过,陛下说的对。纵是太平世,不可忘云中。” 这是先帝李长卿在孟扶桑陵前的话。 他当时必然也不会料到,在他身死后不足二年,云中烽火又起。 思绪及此,李鉴蓦地笑出来。他生得美,不看一身甲胄,那面孔一带笑意就无端显得天真,只在眼梢里带着几分冷冽。 “再行一日,就离云中不到三百里。” 诸将退出,林霁华一人留下。她不看李鉴,将旗帜摆放好,就听李鉴在她身后用话家常一般的语调道: “阿姐,我本是打算杀了你的。” 林霁华手腕一滞,猛地回身,对上李鉴方看向她的一双眼。 第151章 “因为我夫?”她落下眼帘,“我明白。”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非也。郡主,我平生厌恶愚人。”李鉴轻轻懒懒地笑道,“你愚蠢到能将一个把你当剑使的人爱这么几年,我怕你之后再做出些什么不利于我与大豫的蠢事来。” 林霁华向他走了几步,抱着膝头坐下来,也向他笑了。 “陛下留我,又是为何?” “我自是不恨你。我也可怜那个小孩子——帝王家子,生来终要弑父自立,又须有人相护。阿姐,你是生他的人,比任何旁人都更能爱他、更愿护他周全。” 李鉴用目光扫过林霁华腰间的赋权剑。 “这一战,我要你表忠心、不愧为云中旧部。”他说,“我也要你活着回长安。” 外头的走卒进帐来报,见他们二人席地相对坐着,不由一愣。没有人不知道此二人间的一层纠葛,其上沉沉地覆压着李氏皇族这一代的仇怨。 李鉴听完西面的讯息,向林霁华一颔首,示意她出帐去例行巡查。他仿佛真是一个宽仁的明君,对着这个曾为死敌赴汤蹈火的女子道:“此地风寒,平日多保重。” 林霁华按剑起身,捧起搁在一侧的兜鍪。 “陛下,你说我是愚人,这话不假。” 她忽然道。 “这几年,回首思量,如堕梦中。我本以为,眼前人是蒙尘珠,以清水濯、以血泪养,终有重见天日之时。”她回首一笑,“如今想来,得要多愚蠢多自大,才会自以为能渡他。” 李正德说仰慕她、敬重她,她是信的。 可他从未说过爱她。 是她自己越过了那条泾渭间的轴线。 李鉴静静地望着林霁华。他用指节叩击着怀中昆吾刀柄,那声色在满帐寂静里荡开。 “可陛下,”林霁华挑开门帘,轻声道,“你真能做到一生‘智不为情所胁’吗?” 李鉴手里的动作顿住了。 他垂下眼,望向那刀鞘。林霁华挥帘离开了,一点冽风涌进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天子亲征,离长安后第三日,李群青才下定决心再开早朝。朝堂之上,那群臣子对亲征之事闭口不谈,抓着江淮丁身税吵起来。 这丁身税改制原是钱穆在遗表中对李鉴提的。李群青跟着李鉴在密阁中读过明帝、僖宗时的书策,明了此制的成因与弊病,便开口打断了殿中几人的相互攻伐,将所知之物彻头彻尾地捋了一遍,又道:“已然清明过,田事乃国之大计,不可拖延。依本宫只见,不若先在三吴之地试行改制,观其成败。” 她这样一说,下边一片沉寂。 太师在左侧,对她轻声道:“殿下,今日先到此处。” 李群青挑眉,嗤笑一声。 “那就罢了。” 她离开太极殿,向身侧的太师与太保行礼,正要回东宫,恍然发觉太傅之位空着。 话说回来,自从李鉴出征那一日,李群青便再也没见过许鹤山。 “许大人近日在忙什么?” “不知。”面前二师有些为难,“不过许大人并未回终南山,归涯司的坐镇之地也早已被移到宫城之内——此事是许大人自己做的主,殿下想必还不知道。” 李群青一顿。 “我现在知道了。”她道。 辞别仪仗,她在殿中坐了一阵,站起身向外走。身后侍从要跟随,被她挥退。 许鹤山曾向李鉴借过一间暗室,其在兰台之侧,李群青曾去过。她猜许鹤山如今还在那里,自觉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他一看。 李鉴离开的前夜,她在两仪殿外听完了李鉴与许鹤山剑拔弩张的对谈,也听出了自家先生言语间不易被察觉的悲与疑。她不懂许鹤山,看不明此人究竟要得到什么果,却能感到他的痛苦。 到暗室门前,她犹豫再三,猛然推开门。 入眼的是倾倒的棋盘与散落的黑白子。李群青心头一紧,提灯照去,同时听到了匀长的呼吸。跟着灯明仔细看去,她整个人顿时僵住,张着口,发不出声。 许鹤山紫袍散乱,睡在书卷堆中,眉头微皱,怀中抱着随他走过万水千山的筇竹杖。 三日之间,他青丝作白发,如雪满头。 【作者有话说】 三日白头… 许老师在过自己的昭关。 (补丁:这里李鉴和林霁华的对话中,李鉴明面上是在讲自己放过林霁华的理由,实际上在拿李昭昭小朋友要挟她。 林霁华很爱自己的孩子。) 第99章 阵云第九十七 孟汀在帐中提笔疾书。 “三月,”他写道,“西河仍冰封,极寒甚于以往。中军移西河岸,今日渡河。” “大统领!”朱允掀开帘门。 孟汀搁下笔,戴上兜鍪,伸手去拿长枪。他知道朱允向来沉稳,如此闯进来,必然是有意外之事发生。 “何事?” “外头飞雪了。”朱允道。 孟汀指尖一顿,收回手,回眼看着纥干笑。纥干无奈地扶了扶额,站起身来道:“我也说了,这二三月河西的天,没人能拿得准。” 但这西河是非渡不可。 孟汀随着朱允踏出辕门。纷纷雪落在他赤红披风之上,他抬眼望向那冰封的西河,再远处,云中城关屹立在天尽头,于风雪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孟汀还从未如此望过云中城关——孟氏从来是守城的那一方,如今,他却是要攻破着城池堡垒、将身后大旗再立于云中。 第152章 “冻实了,好渡河。”他道。 非要越过这场风雪不可。 清晨的军誓在身后回响,铁甲与马蹄声都已备齐,只要一声令下。帐中长枪已馋乱臣颈间血,青骓数年不踏土默川,孟汀的脉搏也为这面前景象而振得极快。 他的一身血肉引他回到云中城头。 手下将领都跟出来。风雪之中,天地清凝,孟汀抬手接过纥干带出来的长枪,牵过青骓,旋身上马。 身后营帐尽收。铁马冰河,皆在梦外。 他闭上眼,听着青骓在座下打了一个响鼻。杨玄、朱允与零昌都勒马停在身侧,几人没有交谈,抬眼看向那云中城,耳侧战鼓起,北风更紧雪更急。 “大统领!”从河上回来的探马拱手回报,“此河冰坚,可以渡!” 孟汀一手持长枪,无言将其高举,身后其曰无衣之声排山倒海来,压倒狂风,飞荡西河。他振声一叱,一马当先,踏上西河被厚雪覆盖的冰面。耳际马蹄踏冰作贯耳雷鸣,他紧握缰绳,将马跑得又快又稳,眼见云中城迫近、对岸狼莫铁骑成阵云。 “侯爷!”零昌在他身侧怒吼,“零昌请往,我要亲手杀死那个叛徒!” 孟汀将枪一横。 “待我等入城后,请世子找时机救回你党项族人,速去瓜州。”他道,“趁我等与狼莫缠斗,你抓紧自立营帐,为西羌王。” 狼莫坐阵城头,向西河岸土默川上望去。 “主力都在此,拼杀争斗,必然两败俱伤!”李正德忍不住了,在他身后高声道,“大帅,你疯了吗?三万对五万,孟汀势大,我等损兵折将不说,若一时守不下云中,那可是前功尽弃!” 若到了那种地步,什么入陇西、长驱直入长安,都是妄想! 李正德在赌。他赌狼莫手中兵并没有此人说的那么多,赌狼莫仍在乎长安的一个认可。只要狼莫想要一个由自己亲手扶上位的大豫天子,他李正德不是没有逐鹿的机会,孟汀也不是没有失手的可能。 但他一点也输不起。 狼莫不答他的话,只是饶有兴致地往下看。他拥兵数十年,见惯血没荒丘,比李正德从容多了,眼都不眨一下地看着底下人与人厮杀。雪落在他的散发上,一时不能融化,将他的星星鬓变成了满白头。 许久,他低笑道:“我看见了。” 孟汀。 孟扶桑的独子。 听闻这个小孟侯的刀是僖宗开刃的,人也成了老皇帝留给继承者的一把长铗。话说虎父无犬子,这孟汀却是被孟扶桑和李长卿那皇帝老儿养成了一条听话的好狗——说要去长安就惶惶然地扶灵柩去,说要守河西就不怕死地领万军来。 做臣子做到这份上,可以称一句愚忠。 “大帅眼神颇好,果然如鹰隼一般。”李正德皮笑肉不笑,“看见什么,在哪里?” “那杆枪用得漂亮。”狼莫道,“他上次回云中平乱,在马上便已经不再用孟家刀。殿下可知道为何吗?” “为何。” “横刀虽快而利,到底是短兵,不能解围。当年他父亲在城外被围,刀脱手,被乱马踏死。”狼莫嗤笑,“可惜了,我没能亲手杀孟扶桑,只能将他的首级割下,带回去领功。” 他垂眼,看着孟汀一身明光铠,凭长枪荡开身侧马上羌人,连杀十余将,将旌旗插到了土默川上的高地。 “他好像没带刀。”李正德道。 狼莫却不再答话。他紧盯着那面书写“豫”字的旌旗,压住腰间长刀。李正德心中厌恶狼莫对自己毫不掩饰的轻视,站了片刻,回身下了城楼。 “殿下!” 一到城下,几人都围过来。这些人是“北府兵”,是一群边境游荡之人结成的佣兵盟,早就与李正德有所往来。这些人中有流放发配者,有逃兵,但更多的是想要在险中求富贵的军中汉人。 此番李正德给自己留下的后路,就是这群北府兵。虽说散兵游勇不算可靠,但胜在数量多、不为长安所知,且以金钱便可掌控。此间无法度,何人出钱何人做东,杀伐莫论。 “殿下,那蛮子怎么说?” 李正德抬手,甩了为首之人一个耳光。 那人被打得发懵。李正德盯着他,怒道:“那么多钱,你是如何打点的?你究竟是向着本王,还是向着那个蛮子?” “我们是汉人,自然是向着殿下。”那人陪笑道,“殿下放心,最好的兵戈与马匹都能弄来,屯在大青山后,那些蛮子都不知道。就算......就算这云中没了,我们还有后手,不怕没柴烧嘛。” 李正德冷声道:“最好如此。若出了事,你头一个别想活。” 他披上外炮,向自己的居所走去。那几人在后头行礼恭送,抬起头来时,脸上已换了一副嫌恶的神情。 倘若林霁华在就好了。 李正德坐在案前,脑子里忽然生出这个念头。他拧着眉,将手背抵住额头,胃里不由地翻江倒海。 不知那病猫将他们母子怎样了。 林霁华是这世间离他最近的人,但他自认对林霁华没有太多男女之情——他能将林霁华当作副手甚至亲人,却独独不能由衷地将她当成妻子。他恨得太多,锱铢必较,事事必争,自知拿不出什么东西来给别人,不敢求却又不愿放手。 天下成事者,必要如此。 他宽慰自己道。 第153章 那九重天上位,至今已成执念。他已经有些忘记这欲念最初是由何而起,回想起来,或许只是李长卿对他说的一句: “倘若那年,洛阳无火起,便是你父接天下、坐长安。” 那帝位本是储君李湛的。 而他是李湛唯一活着的儿子。 李长卿,难道不应该将帝位还给他吗! 他经营这么多年,身前多少人以性命为他铺路。若李长卿不曾让他监国、反又将玉玺送到李鉴手边,他怎会至于此? 李正德抬手将砚台摔碎在地。外头有人小心地进来问他,被他骂了出去。眼前一点灯如豆,映照云中雪,他在这空寂中却迟迟无法平复,满耳都是城外杀声。 那声音很远,却又如同荡在他耳际,近三十年前他就是从这样嘈杂血腥的世界活过来的——他不感谢李长卿,他自觉只是被迫接了自己的运命。 脸上旧疤痕又刺痛起来。 第100章 死节第九十八 孟汀站在土默川之上,抹去颊侧血。 云中近在眼前,头顶旗猎猎。古城万仞,长云惨淡。 杨玄清点毕死伤,向他来报。孟汀瞥了眼营帐与地上散乱的盔甲残片与折断的兵戈,干脆席地坐下,擦拭着长枪,淡淡道:“比先前想得要好些。” 身后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一群士卒高呼起来,比刚才打退狼莫军还要欢腾。 孟汀有些意外地回眼。 方才拼杀如沉酣,将骨子里喋血的本能唤醒了,他手中长枪疾追,头脑却是略有些混沌的——这不是走神,这是疆场之上搏杀者练出的一层屏障,以此将自己与流血浮丘、白骨露野相隔。如此,他望天地之时,依旧耳聪目明、心头无垢。 这是孟扶桑教会他的。 他还要留一双最干净的眼,去看世上最清明的人。 “他们在嚷什么?” “还没来得及同您说。”杨玄顿了顿,“这几日长安不来信,大统领不奇怪吗?” “奇怪。”孟汀道。 可战事迫在眉睫,他日理万机,最紧要的是云中城前的这几日硬仗,他无意再兼顾朝廷之上一群文臣的纸上谈兵。 “陛下亲征,要来云中助阵。”杨玄道。 孟汀将枪擦干净,缓缓点头。 仿佛又过了一轮春秋,他反应过来,抬手抓住杨玄的肩头,低吼道:“你方才说什么!” “陛下亲征来此。”杨玄不敢看他,“不出三日,就能到西河对岸。” 孟汀渐松了手。 “怎会如此。”他道,“他带了多少人?” “三......三千。”杨玄道,“都是云中旧部——从将领到士卒,再到当年云中士卒的子孙,都是在请愿军书上按了血印才来的。” 这事情听起来就荒唐,他一时无措,不知再说什么是好。孟汀自知失态,收敛了片刻前流露出的威压,欲拉着他站起身。杨玄踌躇片刻,道:“陛下这次,占得人间至情至义,却......不算明断。” 杨玄是想顺着孟汀的意讲,孟汀听出来了。他沉默着将长枪一立,回望西河。 “然。”他道,“可我知陛下为何如此。” 李鉴不需要他斟酌,更不需要他庇护。他是大豫天子,更是敢与天斗的战士,会自己迎自己的命运——不论手中刀或剑,且将天地作笑场,他肆意斩仓惶。 “......为何?”杨玄试探道。 孟汀将长枪一转,负在后肩。他无意中显示出些云中少年时的气性,挑着眉踏过浸红的川原,走向中军帐。 “为我。”他将调一扬,瞬目时带着喜忧掺半的笑意,“自然,不只为我。” 零昌自帐中出来,正撞上李忠。 “陛下亲征!”他对着李忠急道,“这——为何会到这一步?何至于此?” 李忠叹了一声,抬眼看他。 “陛下早就将一切安顿好,他已将此举对大豫、对长安、对旁人造成的忧患压到最小。”他道,“这是他的本事。世子,你也当要好好想你自己。” 零昌握紧了腰间宝刀。 狼莫就在云中城内,那个杀他阿达、挟他全族的乱臣贼子定然也在。今日攻下土默川,明日便要攻城,可孟汀却让他找到党项王族残余后立即去往瓜州自立,看样子是不想让他继续参与接下来的争斗。 很显然,即使云中城破,狼莫等人必然还有退路。要杀他们,不会这么容易。 是夜风雪暂歇,星河天悬。零昌在帐中翻来覆去不得入眠。他的营帐在土默川最北,离云中城最近,能听到胡马鸣啾啾。 外头有响动。 他一惊,翻身起来,跑到帐门口。一个亲卫恰挑起帘,面色苍白地对上他,口齿不清地用羌话说着一个人的名字。零昌听着,觉得很熟悉,借着月光望地下一看,就看到一个将死的人被两个侍从架着,口中不断往外溢血。 他缠头脏污,袍服破烂,腰间有白石——是党项王族的人。 零昌跪下去,将那人扶坐起来。此人的舌头已经被割去,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紧盯着他,从喉咙里急促地发出几个音节,拼命伸手挡在他前面。 他在说,“别去”。 “世子,这是被绑在亲王身上的信。”亲卫道,“是狼莫的笔迹,我认得。” 零昌让他们将这亲王急送去医治。他的手微颤,接过那封以血书的信件。他们这一族本无文字,西羌文是借用汉人文字的笔画创出来的,只有少数头领会使用。那笔画缭乱,他看得心头火起,将血书一把扔在地上。 第154章 “他让我进城去见他。”零昌沉沉道,“这叛徒竟敢说什么......我们西羌之事,西羌人自己解决,不必将汉人卷进来。” “见他?世子,这多荒唐!万一你真的入城,狼莫一刀将你结果,这不就......” “好了。”零昌道。 他拍了拍亲卫的肩头,说:“这事,先不要通报于侯爷。问起来,就说那伤者是自己从云中城里逃出来的。” “世子,你打算怎么做?” “狼莫说得对。”零昌一笑,“倘若他是要着西羌王之位,且有力量让河西一统、我族人从此不愁生计,使得太平久临,那我愿禅位于他。我只有一事求他,那就是让他把李正德交出来,任陛下与我处置。” 亲卫呆住了。 零昌没有再看他。他快步走入帐中,那亲卫急忙跟进来,帮他穿戴铠甲、擦亮宝刀。 天外胡马又嘶鸣。 “这胡马四处跑动,若不出我所料,这都是狼莫或李正德养的散骑,在四处监视我军。”孟汀道,“先按兵,待陛下到此,行军誓后再攻城也不迟。” 面前灯火摇曳,映着李忠满是沟壑的脸。 “今日的要事,说完了?” “说完了。”孟汀道,“李伯早些休息,也替我向世子问一声——今后之事,他是否已准备好了?” 李忠本要站起身,听到他提起零昌,又坐住不动了。他隔着灯火,细细地打量孟汀。前尘冲涌而来,李忠再也忍不住,叹道:“可有人说过,世子同侯爷有三分相像?” 孟汀摊开一卷兵书,道:“似乎有。” 他说得很漫不经心,想到自己的胡人生母——在汉人眼里,高鼻深目的人长得都相似,没什么可奇怪的。 “我在西羌,听过一则传言。” 孟汀抬起眼,看向李忠。 “老西羌王滇零有一个胞妹,名叫扎拉,是党项王族的巫祝,被奉为神女。一日迁徙,会暴风大雪,她骑马与族群失散,迷失至大青山外,为云中的汉人所搭救。” 李忠垂下眼。 他向这位名满大豫的少年权臣,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他用这过去数十年反复斟酌了这样一个烂俗史诗,想着如何抹去其中太浓重的血腥气,想着如何使其自洽。 这是凉州夜,零昌没听懂的那个故事。 “那羌女便是我娘。”孟汀轻声道。 好荒唐。 她确是嫁了大豫第一的镇国将军。而这位将军的不世军功,建在无数羌人枯骨之上。 这又有何人能分说清楚。 这么多年,就算扎拉真的被留了一条命、逐到大青山外,此刻恐怕也已死于苦寒、不在人间。或许这一战后,他能打马去寻——可就算寻到,又能如何。 前尘早已过尽。 李忠缓缓起身。孟汀尚沉浸在对母亲的追忆之中,那一刻没看到他脸上的神情——他好像十分释然,仿佛是将千钧担子自肩上卸下,从此一身轻,仿佛要登青云。 “罪臣告退了。” 他向孟汀行礼后离开。 零昌带着几个亲卫走到云中城下。那城门开了一口,将他们几人尽数吞吃入腹。 早已无人居住的城关中一片肃杀。 零昌抓握着手中刀。他观察着城中布局,紧紧跟在来使身后,入了一处大宅——这宅子已经陈旧,高门之上的匾额摔在地上,他经过是仔细一看,便认出“雍昌”二字。 这是旧雍昌侯府,现在被狼莫占了。 屋内灯火通明。他走到堂下,看到狼莫在高座之上——不得不说,这位大帅确实不为岁月所欺,依旧是勇猛健硕的头狼模样。 零昌拼命压下胸中躁狂之意,冷冷开口:“大帅,你要同本世子打什么商量?” 狼莫瞧着他,嗤笑一声。 “你竟敢来!”他说,“没想到大王养出你这么个蠢货。不怕死吗?” “你若有天命在身,就去做西羌王,本世子不稀罕!”零昌将腰间白羽向地上一摔,“那凉州城百姓的血债,自有雍昌侯向你讨要。我今日见你,是出于我西羌家事——你给你王位,你还我族人!还有——” 他抬眼,目光刺向旧屏风后。 “把李正德的命给我!” “族人?”狼莫大笑起来,“早就死绝了——不,不对,还剩你一个,与那条给你送信的老狗。端王殿下杀伐果决,怎么会给你党项王族留多少种呢?” “狼莫!” “不过,”狼莫站起身,“你第二个要求,我答应。” 李正德站在屏风后,听到此处便一凛。 “大帅!”他走出屏风后,脸上带了怒色,“你在说什么?你我为盟,你怎敢——” 他眼见着狼莫反手出刀。 李正德暗道该死,出惊风剑,飞身相迎。他自终南别业逃出后,身上有伤,在天寒地冻的河西从未好透。几个回合下来,他一疏忽,手中剑被狼莫一招打落,随机便被狼莫掐住脖颈、拖到身前。 “你们......还不快......” 李正德艰难地转头,看向那群北府兵。 那几人神色嘲弄,皆偏过头去不理会他。 狼莫手起刀落,砍下他那只能使剑的手,鲜血顿时迸溅。李正德痛得几乎昏厥,被狼莫扔在毛毡上。他浑身血汗,爬着去抓自己那条断臂和惊风剑,手却被狼莫踩住。 第155章 “就算要入长安,那天子位,也绝不可能是你的。”狼莫冷声说,“更何况,狼莫胸无大志,只想要个西羌王。” 他正说着,只觉身后一阵劲风。 是零昌拔刀相向。 他扔下李正德,回身迎上零昌的手中宝刀。零昌少时与狼莫相识,狼莫也曾教授过他一点刀法,此时零昌刀刀都在他意料之中。可零昌毕竟二十出头,勇猛更甚于狼莫,二人堪堪平手。 零昌发了狠,全都往狼莫要害处砍。身后几个亲卫和帐中其他羌人将士都不敢动,屏息凝神看他二人相斗,生怕自己帮错了人。 李正德摸到了惊风剑。 没人在意他,他盯死了狼莫,拼劲全身力气向他刺去,狼莫却在打斗中错开身,那惊风剑直冲零昌面门而去。 寒铁生灭间贯穿血肉。 零昌呆住了。他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人,那作亲卫打扮的人吐出一大口血,向后仰倒在他怀中,前胸插着那惊风剑,兜鍪与面罩皆掉落。 是李忠。 【作者有话说】 在写新文细纲,有个小问题问大家: 喜欢的年下攻具备啥品质? 总不能只会哭吧(不是 第101章 会师第九十九 破晓时分。 孟汀站在土默川的高地上,看向云中。那城门外有一行小点,似是六七人。他望着那几人,有些恍惚地低眼,直到断了一臂的李正德被绑缚着跪在自己面前。 零昌抱着李忠枯瘦的尸身,在一旁跪下。 方才狼莫的狂笑还回荡在他耳际:“这李氏皇族,果然都是一群自相残杀的废物!不绝后才怪,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师......老师......” 孟汀按住他的肩。 “世子,别哭。”他平静地道,“人为行其道而死,是为死节,死而得其所。” 李忠也曾是尊荣的宗族子,先为报国入军旅,后为护主死剑下。他是——一个儒生、一个俘虏、一个死节的罪臣,亦是一个好师长,一个好故人。 孟汀望着零昌的脸,昨夜李忠的话涌上心头。他自己理不清孟氏同这党项王族的纠葛,干脆也不愿再同零昌说。 他沉默着站起身,望向破土而出的一轮红日。巍巍大青山在朝霞之下现形,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身后万马齐喑。 “陛下,此地就是西河。” 林霁华勒马,停在李鉴身侧。李鉴的鼻尖红了,他却不觉得冷,立马望向西河对岸。 “有营帐。” “探马已经过去了。不出意外,那是孟侯中军所在。”林霁华向他拱手,“两军会师后,还请陛下领宣军誓。” 李鉴应了下来。 他的目光越过冰封的一弯西河,望向那红日之下的漫漫荒野与云中城关。仿佛肩头又有风雪奔袭而来,要见之人、要成之事,都悬在手中一线。 李鉴攥紧缰绳,自腰间抽出昆吾刀,将横刀高举,斩向天日。 “共我渡江!” “大统领,是陛下所率云中旧部。”杨玄冲到中军帐中,“他们正在渡河,将至土默川!” 孟汀撩开帘门,见营中一片欢腾。他吩咐巡逻行伍做好警戒,抱上兜鍪,向西河的方向奔去。 心跳得很快。 对面的王师尽数下马,朝这边奔过来,旌旗于空中高扬,在日光之下旗面如有赤焰鎏金。同袍男儿负甲相庆,喊声震天,最后皆山呼万岁。林霁华复着飒爽戎装,拨开人群过来,孟汀同她相视一笑,复望向西河那边。 在泛同样磷光的甲胄间,他看到了李鉴。 他眉间无朱砂,脸色白若雪,一双眼却比在长安时更为明净,可鉴日月山河。可若将他放在将士之中,他又是极不显眼的一人——个子不算太高,抓着一把横刀,被几个关西大汉不管不顾地挤在夹缝里。 “孟观火!”李鉴在一片万岁声中大喊,“我——来见你了!” 孟汀忍不住地笑,眼底却又潮湿。他快走了几步,伸手拽住了李鉴,将他拉入怀中。 他们在金戈铁马间相拥。 战鼓已被摆放于高台。云中旧部皆在,天子亲擂鼓,鼓声如雷霆。苍天之下复飘雪,点点轻寒入眉头,却无人因此再生愁。 李鉴鬓角已生涔涔汗。他执鼓槌,于千万人之前高喊道: “誓下云中,天下一同!” “誓下云中,天下一同!” 一声令下。 多少帝王将相痴迷于令旗一落地、千军万马来。李鉴不要滔天权势自缚,却在回眼时着迷一瞬——土默川上,万人整装,那些云中旧部的将领一一在他身后抱拳,自报名号,高声道:“定不辱命!” 他望向孟汀,想到近一年前在终南凌波台,孟汀提刀为他舞,吟道: 麒麟殿前拜天子, 为君走马西击胡! 此刻此刻,云中云中。 吹角再起,此刻不是吹别离,吹的是攻城之声。李鉴阖眸重敲鼓,见旌旗被将士们持着向前飞去,飞度川原,直奔城关! 待到身侧长风过尽,他跳下高台,牵过白马,回望西河。 天上雪云复沉沉压下来。 一日攻打,羌人死守,日暮时孟汀先下令鸣金收兵。 他此番将中军散开,使人在远城关处布防,以待城破后截杀出逃者,再于各薄弱之处强攻——这些云中旧部,对自己守卫过的要塞了如指掌,这一日下来,最为有望攻破的就是正对大青山的北城门。 第156章 但诸将商议后,孟汀与纥干一致认为苦久守的是城中人。将时日拖长,能减少将士折损,更有可能使得云中不攻自破。 到这一步。孟汀心道,狼莫,你能如何? 就算他割下孟扶桑的首级,就算他是西羌第一的镇北大元帅,对上豫军,他也无胜算。 “我知道狼莫在赌什么。” 林霁华开口。 她身上挂了彩,正在由女医官包扎。孟汀背过身去,就听她有条不紊道:“听说昨夜世子进城与狼莫谈判。狼莫肯放他出来,意味着他根本不把这被灭了全族的小世子放在眼里。狼莫如今,拿捏了西羌诸部命脉,他在赌大豫会不会冒着河西动乱百年的风险逆天而行、立一个傀儡。” “他大错特错。”孟汀笑道。 “狼莫以为天命与拥趸都在他身侧,其实不然。”他看向土默川那头的黄昏,“大豫选了谁,天命就在谁那一边。” 土默川营帐中。 中军帐里,李鉴坐在高座阶下,平视着已被松绑的李正德。李正德流了太多血,李鉴却不想让他死,让医官给他治了,给他吊着一口气,要叫他被押送回长安。 李正德勉强坐住,笑着看李鉴。 “没想到你能活到今天。”他说,“你的寒毒、伏连疾因我而起,如今大仇将报了吧?” “你为了大豫天子位,害的也不只是我一个。”李鉴淡声道,“所以,我要把你押送回长安,将你在万民面前以国法处死。” “公报私仇。” “对啊,那又如何?”李鉴笑道,“可是大哥,你现在现在这幅样子,真是让我仇恨不起来啊。” 与异族结盟,做叛国之事,最后还被人一刀砍了手臂、丢回豫人之中。 “你配让我恨吗?” 李鉴厉声道。 李正德被他吼得一怔,不多时便回过神来。李鉴已起身越过他,他正要对着人破口大骂,李鉴轻轻飘了一句: “那一夜你举剑结果我父皇时,想起洛阳的那场火了吗?” 你只记得那场火吞噬你本可拥有的一切,却忘记有人自那火里将你捞出、让你复生。你看错了上天落到你头上的剑,误以为灭去那个将你带入另一道命途的人,就能豁然开朗。 “不是!”李正德咆哮道,“他本来就要死了,我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 他蓦然失了声。回眼一看,一个比丘站在他身后,以指尖按住他后颈穴位。 “劳烦三彻师兄,把他收监起来。”李鉴向那比丘一颔首,自己出了帐。李正德劈手去砍三彻,被三彻轻松接下,按在了地上。 “殿下。” 三彻垂下眼,目光很悲悯。 “你我曾过同一场火。”他道,“我从未拿起,你不如也放下吧。” 他在李正德身侧坐下,立掌诵经文。 是夜,李正德被人摇醒。 他警觉地抬起上身,扯到断臂处,差点叫出声。那人捂住他的嘴,借着月色,李正德认出此人是自己昔日的一个月氏家奴。这家奴当时还小,在府邸中常遭欺凌,他看不下去,也不想留一个废物在身边,就把人放跑了。 “殿下,我来放你走。”那年轻人小声说着蹩脚的官话,“你听我说,朝着大青山跑,一直向西边,再也不要回来。” 李正德愣了。 半晌,他问:“怎么走?” “用脚板走嘛!”年轻人道,“走到林纥山口,那里有好多被打散的野马,你骑一匹就走,一直往西走,离长安很远很远。” 他撑着身子,滚身没入月色中。地上积雪很厚,空中还在飞白,他一瘸一拐地走,等肢体已经麻木,开始咬牙快跑起来。 大青山后孤月轮。 冷气涌入他肺中,他觉得无比眩晕,风声都死寂,身后有人追出来。李正德不在乎了,一切颠倒旋转,他一面跑着一面仰天大笑起来,直到飞箭贯穿胸膛。 他此生只为自己跑过这一次。 林霁华手中弓弦还在颤。她看着李正德扑在雪里,缓缓放下弓,按剑向他走去。两侧士卒都没有跟上她,她快行到李正德身侧,踏上那一小片被染红的雪,蹲下身。 指尖落在李正德脸上的疤痕。 李正德伸手抓住她。她一惊,反手要拔剑,且听到李正德断续的抽气声——这伤势不是她一箭就能射出来的。 “叫医官!” “林将军。”李正德低声道,“我活不了,不如给我个痛快。” 林霁华的眼睫落满白霜。她皱眉要起身,强忍着诸多情绪,道:“陛下要以国法......” “林将军方才一箭甚好,不逊于当年百步穿杨。”李正德声音弱下去,“让我看看剑法可似当年,好不好?” 林霁华定住。 身后人都退开。她将李正德拉起来,扶着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低声问她孩子取何名、是男是女,林霁华没有再答话。二人被笼在月色雪色中,她抽剑出鞘,只感到一滴泪坠到自己护心镜上,在那一瞬于李正德耳际道: “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而后,她将李正德一剑穿心。 【作者有话说】 咋说呢 ,不看伤疤的话李正德长得肯定好看(李家基因确实强大hhh李执是美人渣攻,李鉴也好看,群青“长相平平”但还是继承好看狐狸眼和远山眉) 第157章 第102章 迎刃第一百 第二日清晨,土默川便吹了长角,那号角声色比以往都更锐利,宣告死战之始。 云中蒸腾在烈火间。 零昌随一名老将到了北门之侧。昨日收兵时,众人已判定北门是最有可能的破城之处,而狼莫果然也在北门处增兵。眼看里头扔下来的木石越来越少,老将大手一挥:“上!” 所有人都知道,入了城就是另一番厮杀。 数名士卒架冲车猛攻城门,将城内守卫引至城下。零昌向城头放了一弦空箭,见再无木石,便领人顺着云梯往上爬。 “世子!” “无妨。”零昌高声道,“你们夺云中,我去杀狼莫!” 他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杀了狼莫,夺回族人尸身与阿达的头颅。 城头又砸下来几个破兜鍪。零昌不敢看身下,手脚并用爬到城头,将那仅存的一个残兵一刀结果,把身后几个豫人拽了上来。城墙下又有守城的羌人补上,流矢飞来,零昌挥刀去挡,身后大豫士卒摆开弓弩,直向对面射去。 四处杀声起,天头雁南飞。 他的刀刃掠过一人脖颈,热血溅上他脸颊。他想起狼莫那句“自相残杀”,心中冷笑,抛开那尸身,向前迎刃。 宁有同志,不必同胞。 杀此间千人,换河西百年太平、天下永久相亲。这夙愿因为河西的分裂成为幻梦,也是零昌所在的党项王族祖祖辈辈想都不敢想的事。 他要成为第一个真正做到这些的西羌王。 呐喊声涌起来。 零昌抬起眼,正看到云中城关之上黑水军司的旌旗被一箭射落。那带着繁富纹路的染血锦彩落下来,向城外坠去。 “攻——城——” 李鉴背上弓箭,一把夺过那飘飞的残旗,提刀将其斩作两半。乱啼一踏,他纵白马向大开的城关之门冲去。城头箭矢已射尽,他冲入此城,横刀斩乱贼,血染银甲。 许久前幻梦中的云中鼓楼出现在面前。 李鉴恍惚一瞬,就听纥干骑马前来,捂着臂上伤口道:“陛下,狼莫败走了!” “走!走到何处?” “我等力攻北门、正门关,西门兵力较少。狼莫早有准备,率领亲卫自西门突出,直向大青山外、羌人故地!” 他话还没说完,零昌满脸血地跑出来。他没有坐骑,握着一把刀,大喊: “狼莫老贼何在!” “大统领率部去追了。”纥干道,“云中城此战,敌我伤亡都不少,不如先巡城、将伤者医治并送往长安。陛下千金贵体,也应该尽早回长安......” “先去看狼莫中军所在。”李鉴打断他。 他隐隐担忧,在战场上却不便多想,直接翻身下马,提着昆吾刀随零昌去。那旧雍昌侯府在细雪中飘摇,诸将士在打斗时对此处多怀敬重,搜查时也不愿破坏宅子。 “陛下,世子。”杨玄被留下,站在一处密室前,“此处......” 零昌有些急躁,高声问:“怎么了?” 杨玄只得让开身子。 狼莫在这旧府里没待过几日。他用这几天昙花一现,成全了自己青年时未竟的野心,在最敬仰也最痛恨的一位宿敌的居所中,做了个荒唐虚假的大梦。 李鉴不动声色,缓缓走入那斗室。 零昌的脚步骤然顿住。他一下跪倒在地,呜咽再也压不住,在透不进光的暗沉里嚎啕、顿首。 他面前的高台上,赫然摆放着两个头颅。 一个是滇零的,李鉴能猜出来。那首级面颊凹陷干瘪,却还能看得出来是个羌人。 另一个,已为白骨。 他走到近前,轻轻按住零昌耸动的肩头,倾身望向那骷髅空荡的眼窝,企图从此间望出那个幻境中的清俊儒将、刀法天下第一却被横刀误的孟扶桑。 “爹。”他轻声道,“我来此,替观火接您去长安。” 孟汀率将士一路追赶,已到大青山麓。身侧人皆是云中旧部,认得哪个是狼莫,待前头羌民回马,两厢便厮杀在一起。 林纥山口在前,风雪越来越大。 孟汀以长枪荡开几人,拍马直追狼莫。青骓撒开四蹄狂奔,离狼莫的盗骊只剩一丈之遥。紫金冠松了,他干脆将其一把扯下、赛入襟前,催马狂奔,挥枪前刺。 两匹马一同奔入风雪中。 狼莫眼前一时满是白。怒风自山口涌出,夹杂着碎雪,迷了他的眼。他尽力在迷蒙中与孟汀拼杀,一招不慎便被挑下了马。 他握着枪尖,怒吼着要将孟汀拽下来。狼莫力气极大,孟汀暗道不好,干脆借力旋身下马,持长枪飞刺于前。狼莫听着那些微风声避过芒刺,遂持刀相迎。 铁刃迸火,惊走了马匹。 狼莫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带着讽刺与狂怒。孟汀专注寻其破绽,过了许久才听出来——狼莫在问,“你的刀呢?” 孟汀抬枪迎他连砍,长枪竟被从中砍断! 他飞身后撤一大步,干脆将断作两截的长枪作双刀,扛过狼莫的猛击,甩手扔了残枪,上手扛住狼莫的腕子,在生灭见侧起一腿猛踹,劈手夺刀,擒住狼莫右肩,滚身要将他压到地上。狼莫将他撞开,再落地时,回眼见到孟汀手里拿着自己的刀。 “在这里。”孟汀一字一顿道。 他松手,那刀摔落在地上,二人搏在一起。狼莫起初一惊,直到被摔在雪上,才清醒过来,抬身挡住孟汀的一拳。 第158章 “这是谁教你的......谁教你的!” 孟汀咬着牙再下一拳,被他掀倒在地。狂风暴雪,二人铁甲散乱,孟汀的发披散,几根发辫间平常不为人所见的碎玛瑙显现出来。 “你就是孟扶桑和扎拉的杂种。” 狼莫同孟汀扭打在一处,用最原始也最残忍的西羌抱摔。这种摔跤,孟汀的母亲藏在幼时当作游戏同他玩,他只会一点,却知道什么是致命、如何能胜利。 可天太冷,风雪太重。 他眼前渐渐有些朦胧。 狼莫浑身是伤,气喘吁吁地将孟汀按在地上,一把扼住他的咽喉。在他要用力折断孟汀骨骼的刹那,颈侧一股热流涌出。 是血。 孟汀手中一枚回手镖落地,银身染赤红。他躺在冰雪上,平静地感到狼莫颈侧淋漓献血喷到自己的面颊上。 他手中紧握着腰间纹银容臭。 “这是你要还给我爹的。”他坐起身,把捂住脖颈嘶哑呻吟的狼莫从身上掀下去。他活动着冻僵的手指,捉过长刀,支撑着刀站起来。 “这些,是替凉州百姓。” 三千人。 他向狼莫胸前连捅三刀。 直到狼莫握在颈侧的手摔落在侧,他才将刀从狼莫胸腔里拔出、扔在一边。痛觉与喉头苦涩短暂地回归一瞬,他几乎忘了自己在此是为何,却记得有一个一定要归去的地方、有一个等他回身的人。 风雪不歇,青骓无踪,他走了几步,看到了几名云中旧部的尸体。 满目白间,林纥山口外有一灯明。 【作者有话说】 关于一些细节:孟汀靠着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天下第一刀成为少年将士,凭着自己苦练的枪法不败于云中,用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摔跤夺去狼莫手中兵刃,用爱人擅用的暗器结束了两个人的战争、十余年的恩仇。 人的本质都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孟汀孤独一生,却无数次被他们救于水火——被他们爱着。 第103章 渡江第一百零一 “陛下,按纥干将军所言,云中郡二千八百里,需有人留守,明年再点征人。”杨玄对李鉴道,“无论如何,先带伤者回长安。” 李鉴没看他,望着西河对岸。 他们已经离开土默川,度过了西河。雪已停止,天气回暖,西河之下的水声大起来——常戍守于此的老将说,这是要开河的前兆。 那队去追狼莫的人马还没回来。 他已经卸下了战甲,笼着厚氅衣,怀中抱着孟扶桑的头颅。杨玄不再做声,在他身侧静默地站着,看向河冰面上的裂纹。 “陛下,你看!” 李鉴被他喊得一惊,顺着杨玄手指的方向望去——几匹快马自垂落的暮色中奔来,踏过西河,为首一人似是朱允。 孟汀不在其中。 李鉴的肩头落下去。他站起身来,向着河岸奔过去,耳际都是风声与冰层渐渐碎裂的声响。骏马带着凛冽的河西残雪掠过他面前,朱允翻身下马,拜在他面前。 “狼莫已死。” 身后人接连下马,狼莫的首级被呈到李鉴面前。他至死不瞑目,面容狰狞可怖。 “好。”李鉴道,“云中夺城之战,诸位皆是首功。愿意回长安的,寡人必引诸位登天子堂、重策勋。” “狼莫应是大统领杀的。”朱允低眉道,“大统领......臣等未寻到他。” 李鉴没有再回应。 他压着心头恐惧,再看向西河,忽见有一匹马飞奔而来。那马背上无人,西河的冰面在其蹄下绽开出一条裂痕,那裂痕贯穿了长河两岸,仿佛是有人抽刀断水一般。三刻之内,冰河渐解,流凌缓缓浮动,藏汹涌之势。 那马跑到近前,汗如血涌。 是孟汀的青骓。 李鉴上前,拉过了青骓的马缰。 马匹垂下头,与他前额相抵,片刻后嘶鸣着要将他拽向西河。李鉴控住着将发狂的青骓,回身看向杨玄,道:“你们快走。” 众人愣住了。 李鉴已翻身上马,对他们淡声道:“我去找孟观火。你们不用跟着我,一并护送这些为国而战的将士归长安,越快越好。” “陛下,我等愿同去!” “你们要违命吗?”李鉴垂眼看向朱允,“你们等得了,垂死的伤者等不了。再说,两军交战,损兵折将很寻常。一人——不论是统帅还是士卒,都不值得一群人为之入险境。” 林纥山口常年烈风,被称为“鬼洞”。寒日亡失于此之人,常寸步难行、冻馁至死。 “是我李鉴,要去找他!” 他叱马回身,长安与营帐皆抛脑后,决然得好似理智全无,疯到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那刹那间李鉴其实想了很多,从自己离开长安后留给李群青的庇护,到这云中城关如今的布防。这是帝王之心,无公无私。倘若长此以往,必会使人成为面目全非的泥塑神佛,在青史之上不生不灭,却也不曾活过。 我不在乎,他心道,我全不在乎。 天下运转不待于一人,万民祸福不倚仗官家。他不在乎他人可以为之搏命的枷锁,不要什么冠冕堂皇的重托,他只要所求即所得。 “陛下,河开了!” “陛下!” 李鉴俯身,贴在青骓耳侧。 “青骓青骓。”他道,“渡我。” 青骓长嘶一声,纵身跃入西河之中。水没到马肚,沾湿人衣袍,快马破开流凌向前不顾一切地奔去。李鉴伏在马背上,紧紧抓着马鬃,只觉寒意彻骨、长风如刀。 第159章 西河在此,并不是很宽。 李鉴却生出一种永生不可及对岸的绝望。 他短暂的一生至此,无数次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往前——在古刹的空堂,在病中的寒夜,他挣扎却无果,踽踽独行着。直到上元夜奔、江陵自渡,他蛰伏至前尘入土,再以身后这一年过尽千帆,终立身此处。 可这江,是他共孟汀渡过的。 那就一定要一同渡回来。 青骓在一处浅滩上了岸,李鉴在颠簸中不住地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他伏在青骓马背上,大口地喘着气,忍着匕首撕裂肺叶般的痛,随着那青骓奔向大青山。 万里冰雪一轻舟。 最后一丝落日余晖没入连绵群山,青骓骤停在林纥山口前,起前蹄回身时李鉴差点被甩下去。他滚下马,不管手掌上被缰绳勒出的血,借着月色望向四处。 四下无人。 他踉跄着在雪里走,一片白中有什么格外扎眼,李鉴定神看过去,猛地停住了。 那是一杆折断的长枪。 月出时风雪止。 孟汀撑着一把不属于他的长刀,走出了林纥山口。那盏灯越来越近,在他呼出的白虹中明明灭灭,亦真亦幻。 他看到了一顶营帐。 那点灯太亮了,他此生好像从没在一片黑暗的原野上看到如此亮的一盏灯。他情不自禁地朝着那点光亮走过去,浑身伤痕早已麻木,他越走越轻捷,乃至飞跑起来,一把掀开帘门,暖意与亮色霎时间都围过来。 他那时才想起,此身实则久在暗室,只是总能在至暗之时望见一点明。 当年扶灵柩入长安,先帝赐他执金吾。 广济河畔,长谈解愁怨。 太极宫风雨夜,李鉴负千钧,提灯来见。 还有,此时。 孟汀在这云中城旁大青山外的陌生营帐中,对上一双无数次在他梦里出现过的双眼。那双眼看着他,目光从惊异到柔和只用了一瞬。他退开半步,望着这个双目已浑浊、面上覆岁痕的羌女,只觉鼻尖泛酸。 李忠没说错,可他说得有些晚了。 但晚一些也无妨。 孟汀跪坐下来。他穿着冰寒的铁甲,只敢虚抱着母亲的腰,喊了一声“阿玛”。扎拉捧着他的脸,目光如水,落在他心头。 “眼睛像我。”她笑着,“样子,像他。” 她已经不太会说汉话了。 孟汀能感到她胸膛起伏,呼吸如河西春夏之交的风。那是他第一次骑马时不恐惧的原因,也是他融于自己命中的弱水三千。 他抱紧了扎拉,难以自制地在她怀中哽咽。一切汹涌如潮,他本无意回看一生至此,此时却低声向母亲诉说自己这十余年。战云中,入长安,杀乱臣,爱一人——他孟观火,权势滔天、睥睨杀伐,却又最最干净清白,不让雍昌侯府门楣倒下,守得大豫太平、金吾不禁。 可他分明怅然若失。 如果命中无风雪交加,父母同堂、无灾无战,他大可以做个庸常之人,顺遂一生。 扎拉抚过他散乱的长发。 她托起孟汀腰间白石,抵在自己心口,似乎在念诵什么祝词。诵罢,她将孟汀拉起,给他佩好纹银囊、簪起紫金冠,让他完好无缺漏,而后珍重地望着他。 孟汀平复下来,正欲开口,扎拉抓过他的手,在他手掌上一笔一画地写下她早已淡忘读音的字文。 盼我儿命途无风雪。 但若命中无风雪,何以相逢于灯前。 孟汀一顿,握紧了她的手。 一整夜,他握着扎拉的手,在满帐的火光之中,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看到许多景象,有些甚至不曾发生,却无比真实。 在少年时,在厮杀中,李鉴一身月白,提灯坐在一旁观他用刀。 他说,我有一故人,身侧千钧刀。 什么天下第一。 什么尸山血海。 命途确有风雪。 我却有勇越风雪,直至君身前。 他最后紧握了一下母亲的手,抬起眼问道:“阿玛,你跟我走吗?” 扎拉笑着摇头。 孟汀渐松开她的手。他明白母亲的选择——她已经守在这里度过了一生,比孟扶桑守得更长久。这是她曾庇护的土地,这也是她所爱之人曾死守的城池。 “我会再来的。”他说。 转过身,孟汀掀开帐帘,便见万丈天光。几匹胡马在面前覆白雪的荒原之上踱步,身上还有残留的马鞍。 他随手挑了匹,翻身上马,飞驰入长天。 【作者有话说】 我流无敌浪漫不现实主义!!! 第104章 入怀第一百零二 李群青在殿中看罢密报,抬手将纸燃尽。 她惯常提剑的手一时抓不住笔。 “殿下,先不要急。”何昶与几个近臣都在她身边。遗诏未解封,他们都自知是李鉴顾命,又不愿在事定阖棺之前将这“遗命”拿到台面上来说。 李群青缓了过来,尽力自持着拜太师,颤声道:“云中快马来报也需要一日,事情会否已有转机?陛下当时失音讯,或许此时已经平安无事......” “臣等不知,但殿下自己需要早作打算。”太师道,“无论如何,臣等定站在殿下身侧。” 何昶连连颔首,却不知再如何劝慰。 “听闻林纥山口风烈。”李群青缓缓道,“常有人一去不归。” 第160章 李鉴给他自己划下的那条大江太难渡。 他一身病骨,软肋外露,此时孤身纵马过西河、入大青山,已是清醒之人最疯狂的任性——他实际上早就用一纸遗诏将自己与这大豫天下一刀两断,这次用来冒险的东西至轻至贱,不过是他李鉴的一条命。 李群青渴望他留下的一切。她愿意以半生求索,去成为一个堪大任之人。 可她不要如此仓促地被推到潮头。 待殿中人都退去,李群青望着烛火之下的灰烬发愣。那种莫名的寒意终于凝成悲苦,她开始不知这悲苦起自何处,细细一辨方自知——李鉴是她当世最后一位至亲,除他以外,无人有缘由如此厚待她。 她怕自己独木难支。 “殿下!” 李群青猛抬头,看到女官王芙。她与王芙亲厚,平日常跟着王芙习字,喜她旷达坚韧,又敬她至情至性,全凭一心背朝堂、入浊尘。此时什么话也多余,她喊了句大人,攥紧手中笔,才见她手捧一盏灯。 一盏滚灯。 王芙一笑,抬手将那滚灯向地上抛去。李群青下意识地要探身阻止滚灯翻覆,却见那滚灯滚了几个来回,其中烛火却不灭,仍然倔强地摇曳,不久便又定为一点。 殿外天色尽暗,殿中只留下几点火光,这滚灯腹中火竟成最明亮的那一点。 “这灯是我近日亲手所为,本是要勉励平明不忘心智、成纯臣良士。”王芙道,“如此灯一般,无论身外如何动荡,心头一点火不灭,就不会坠入无间。” “大人为何要滚此灯给我看?” “不论世事如何,只要长安风雨不动安如山,只要此殿仍有一灯明,大豫盛世就不会止息。”王芙抬高了声,话语仍旧坚定,“殿下,我们会在你身侧看着你。” 看着我。 李群青喉头一滚,却未出言。她撑着桌案起身,似乎用了许久才挪到阶下。她俯身要去捧那滚灯,滚灯却被人先拾起。她一惊,抬起脸,望见许鹤山——他披散的白发映在灯下,更似雪瀑,刺到李群青眼中。 “殿下莫慌。”许鹤山勉强笑了一下,“陛下走时说的是反话,他定会无恙归来。” 李群青从他手里接过了灯。 * 李鉴自无边际的噩梦与胸口的重压之中挣扎出来。他浑身依旧冷,手脚与额头都汗湿,猛地坐起身来时把围在旁边的人吓得一怔。 “陛下!” 李鉴抬起手止住他们的话。 他头痛得很,嗓子极其干涩,但刚才似乎有人一直试图给他喂水。身上盖了几层褥子,一旁烤着火,跪在炉火旁的纥干正瑞都快火烧胡须了,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待清醒了些,李鉴才道:“讲。” “昨日朱允将军发信报,说陛下孤身入林纥山口,一日未归,我派兵搜寻未果。”纥干抹开眉头,“一筹莫展之际,只见一匹青骓冲至城下,马背上正是陛下您。” 那时李鉴已经昏过去。他浑身几乎冻僵,紧紧地抱着马脖颈,手中紧攥缰绳。 “能醒过来就好。”一个胡人长相的医官道,“醒过来就是活过来。” 他话音未落,李鉴整个人一颤,捂着嘴咳起来,气息滞住,猛地吐出一掌血。 医官急忙将他撑起,轻击他后背几处穴位。待淤血咳尽,李鉴闭着眼,沾满血的手一把抓住纥干的护腕,艰难地抽着气。纥干将耳贴到他嘴边,才听到他说:“急送信长安......立新君,宣顾命,事不宜迟。” “陛下,不至于此......” “零昌——可已快马至瓜州?” “尚未。陛下,西羌世子安葬老西羌王滇零后,已于云中城下收拾羌人残部、叩首苍天与陛下,求为西羌王。” “寡人准允。” 李鉴的身子放松下来。 他被人扶着躺下。眼有些睁不开,他紧握着纥干的手,半晌,才道:“寡人将侯爷的枪带回来了。若寡人命终于此,便将寡人同断枪......并葬西河岸土默川。” 断枪,深雪,烈风与干涸的陈红。 他一闭上眼,就是那排入林纥山口中的足迹。他怀抱着断枪骑上青骓,在严寒之中沿着那红雪往前不停奔走,直到足迹彻底消弭于一处巨大的雪扇之前。 大青山脊之雪崩落了。 这是李鉴念想中最后一件事。 他刚才一口血吐得太吓人,满室将官无不垂眼哀恸。只有那医官道:“陛下这不是肺痨也不是呕血,是伏连疾。陛下气怯久,此时到底年少,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有也无妨。”李鉴嘶哑道,“我所望之事,都已做完了。” 还有一件,没有做。 也做不了了。 “回长安后,还需陛下谨慎调养。宫中医官确行汉术,讲究以草木调气,可终究是雍堵之法。伏连疾可以根除,但还需是在山水间......” 医官话没说完,一个人从外头跑进来。他跑得太急,一进门差点被绊倒,拨开众人直到李鉴榻侧,几乎把令牌贴到陛下脸上。 “侯爷回来了!” 所以人都呆住。 李鉴神色微变,夺过令牌,还是追问道:“谁告诉你的?是亲眼所见吗?” “千真万确!是西羌世子那边的信,侯爷自大青山外归来,正碰上世子的行伍。世子要往瓜州,侯爷打马相送至土默川尽头,现在应该是要回到云中城了!” 第161章 李鉴一下松开纥干的手。 众人咽着唾沫,生怕他再一下昏过去,没想到方才还捂着嘴吐血的这位爷掀开几重褥子,翻身下榻,外袍也不穿,踏了靴子就往外跑。没人拉得住他,只在后头追着喊陛下。 李鉴出了这堂子,回头一看,瞧见此处是旧雍昌侯府。前头一条大路,路尽头是一座鼓楼,楼两侧的大路都被倒塌的房舍封死。他来到近前,近乎接不上气,想都没想就先上了鼓楼,跑到城台之上,扑到栏前。 于此,云中城关尽收眼底。他面前是正门城楼与瓮城,正门大开,隐约能窥见内外道路上的斑斑白。 尸骸尽收,战火不再。 天地之间只有随意来去的风。 那一瞬,他望见一匹野马自天际奔来。仿佛万千尘埃落定,他心头的风雪纷纷倒飞朝天,刹那云开雾散,白日悬空。 孟汀过瓮城,勒马而止,抬眼望见他。 “孟——观——火!” 李鉴用尽力气大喊。 泪淌下来,他抓紧了栏杆,看着孟汀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向自己奔跑过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 李鉴鬼使神差般向前倾,而后纵身一跃。 孟汀将他接住了。 坠入孟汀怀中之时,李鉴眼前掠过无数流光。上元夜火光之中的夜奔、冷雨间长刀短匕的重逢只是初始,他们渡尽劫波斩尽天道,飞渡江河破谶语,披尽山原仍从容。 此间种种,终汇入一河明灯,流向天际。 孟汀将他放下,他一站定便立即再拥住孟汀。手上的力气用尽,他被人稳稳托住后腰、抱举起来。低眼看孟汀,他见此人平日常微皱的眉头舒展开,眼角却带着不常见的潮湿。 “我没食言。”孟汀道,“来见你了。” 熔金的日色落在二人间。 李鉴撑着孟汀的肩头。许久,他低下身去,再次抱住自己的爱人。 “侯爷。”他轻叹,“我把李鉴还给你。” 【作者有话说】 李鉴跳鼓楼详见云中第四十七 第105章 成舟第一百零三 永初二年,帝亲征于河西。西征下数城,军府重开于甘州之外,督司复立于云中之腹。时党项滇零殁,其子零昌于瓜州立,为西羌王,复递国书至长安,表修睦意。 永初三年,西境开互市,通驰道。帝布诏,勉胡汉相交通。七月江淮汛,东宫领事亲督,一月平患,另革江南税制、清故案。江宁织造谢氏女渺病故,帝亲吊。 永初四年,百越长禹夫人率部归大豫,封程禺郡主。帝再振朝纲、修礼乐,解京畿禁制,此为天下金吾不禁之始。伏月东宫再问政,公主着衮服、免垂帘。时太傅、大同殿大学士许鹤山卸归涯司职,金吾卫大将军、禁军统领孟汀去职保禄,诸职皆有替代。 永初五年,帝病薨,谥成,是为成帝。尊遗诏,入葬宣陵。镇国长平公主李氏女群青立,改年号为建世。西羌诸部一,东瀛来朝,当年丰,太平无事。 * 却说建世二年,静若沉渊的终南山子午镇似被投下一块卵石,泛了些涟漪。 此镇旁山中,沉寂多年的含章洞书院被重开,席上是一位方自四海游历归来的先生。这位含章先生居书院之中,隐群山之间,开一小田圃,耕读于斯。有传言道此人乃前代帝师门生,可称一句学贯天人,一生未曾入仕,却擅明经策问等,尤知如何应付殿试。 慕名来的举子颇多,往来无白丁,更有朝中大儒高官等讲经,当朝肱股许子觅便是席间常客。有人在此偶见雍昌侯,道是西征云中一战后,此公因右臂伤重而不复能提刀,遂去军中衔,唯保爵位,亦隐于终南。 子午镇,子午道,一时也有些热闹。那尘封久的谢公祠续了些外客的香火,八卦潭底也沉满铜钱。不过第二年春闱罢,外客暂少了些,一时也清寂。春分清明复谷雨,春播时至,田间农忙,村社将近。人人沐于清溪,头簪胜彩,鬓间落满白梨花。 这不过是建世三年一个寻常的春天。 * 李鉴刚长住在山里时还有些不适应。前一年毕竟是走马观花,绕了一大圈,哪里都待不久。最后思来想去,还是回到终南山。 会想起在位最后一年,他把最后的心思都放在李群青身上,同她嘱托了许多事。当时李群青二十有一,握剑持笔的手比四五年前要更加稳当,博得朝臣甘俯首,已可为帝王。 永初五年三月七日夜,他将玉玺等相交,卸下通天冠,犹如初来长安时般身着月白衣袍,在太极殿中与身侧人一一拜别。 许鹤山白发高束,面目仍是青年面目,眉间仍存浩然气,向他抬手而笑。 秦烨已领金吾卫大将军事,向他行军中礼,扬眉笑道:“金吾不禁,何须我?” 林霁华披甲持剑拜道:“不负所托。” 何昶已由兰台入御史台,望向他时仍存初见时恭谨之态,脊梁挺直,对他行礼:“谢君成全一纯臣。” 二更持榆木佛珠,向他合十。 王芙着红官袍,怀中抱着那滚灯。 待到谋划中的时辰到,太极宫中钟鸣九声,李无伤捧着遗诏跪在殿前,高喊皇帝大行。李鉴一身白衣,自太极殿侧阶下,孤身向着延明门走去。他走得很快,仿佛怕钟声真的将自己追上,身侧宫灯明明,一直亮到天际。 第162章 李鉴知道自己会这样离开。 此日之后,他身前帝王事全部入土,天下缟素。很快,除却史书,无人会再记得他,只有本朝读书人在写作书策时要避开一个鉴字。空印案,相辉楼,云中城与天下之事,如梦幻泡影,散入尘埃,落定掌中。 他感到身上的枷锁与那“不得善终”的沉疴都渐渐自身上剥落。 在旁人看来,踏入这太极宫便能无所不能、斩尽不平,他却知道一定要再走出去——来时一人,了却不平事罢,去时天下无虞、我仍是我,没被任何权欲、仇恨与嫌隙所绑缚,没有忘记所求之物究竟为何。 深渊之上求自由。 他接过一切后又放下,将要轻捷地去趟过真正属于自己的浅溪。 钟声止息,李鉴猛地停下,回身望向夜幕中的太极殿。那大殿如巨兽,却不露凶色,只是这样无言地望着他。万物归于寂静,他与这永初二字,刹那间隔海。 “李翰如!” 李鉴回过神,转眼望见孟汀站在宫门侧,手中牵着青骓。孟汀就这么看着李鉴,笑了,展开双臂,注视他自那昏沉的长道间奔过来,披着这数年间的风雪,落在自己的怀中。 他撩起李鉴的长发,绕在指尖,抬起手去对那天上一轮明月。 明光无瑕。 而后,他听到李鉴道: “我们一起走吧。” 随意到哪里,哪里都好。逃出此间,纵马天地,不再回来。 可最终还是到了终南山。 说起来,这重开含章洞书院的事儿是三彻提出的。书院同前朝颇有渊源,李执、何檀潜等人少年时也曾在此听经,但书院在七王之乱后便闭门了,算是一大憾事。再说,钱穆生前亦有山林间耕读讲学的愿望,李鉴想着不如一次了却这些遗憾,便立即着手将含章洞的门脸再撑起来。 成帝此生已有盖棺定论,活在世上的虽然仍是李鉴李翰如,他却不敢再明目张胆地用这姓名,打算自称一句“李含章”,就这样糊弄过去。天下耳目还在许鹤山一手,消息封锁起来也轻易,亦少有人真见过成帝的尊容,李鉴便安心地当起教书先生。 说起来,在钱穆门下时,他不算是最认真的学生——许鹤山当时收了心戒了赌,念书最刻苦,他平日里爱琢磨些“旁门左道”,只在临近钱夫子查课业时抱佛脚,能记得差不离,但不究其理。此时,他只担心自己误人子弟。 当然,最喜欢上墙摸鸟蛋的当属秦将军,和他一比,李鉴便自觉要高出一筹来。 于是,他便好言劝着许鹤山来讲学。太傅、帝师一来,含章洞瞬间名满长安,许鹤山的头发才黑回来一些,就被那些眼放精光的学生问白了。 李鉴呢,知道李群青想要怎样的臣子,便偶尔点播旁人殿试之术,且句句应验,名声传得快。李群青写信来骂他,他一面玩笑着搪塞,一面认真写道,我信你能从他们的言辞间辨出谁与你同路,这世上漂亮的假话太多,你总要学会看明白。 他写罢,将笔一扔,飞奴便落到案前。李鉴垂眼望着那白鸽的羽翼出神,将信件绑在它腿上,望着它飞向长安城。 上一次如此,已是多年前。 * 春闱已过,许鹤山偶然来此找李鉴下棋,又碰上人日之胜会。他讲得口干舌燥,听着远处打钟,心里一松,叫人把席彻下,回头就找李鉴算账。 去了李鉴住的木屋子,李鉴不在里头,却有一个陌生的男子。许鹤山打量此人许久,才认出是孟汀从前手下的副将杨玄,奇怪道:“你为何在此?” “来找侯爷商量些事。”杨玄行礼,赧然一笑,“大人是要找陛......先生?他与孟侯出去了,在看春社。” “倒挺会过日子。”许鹤山叹了口气。 他拄着筇竹杖,下山入谷中。子午镇祠堂前人声鼎沸,诸天神佛轮番出场,看得人眼花缭乱。等到这请神送魔、求取丰年有余的戏做完了,后边几折就是镇民自己点的戏,一开场就是龙虎斗。 许鹤山吃惯细糠,只觉得这东西又俗气又刺耳,在人群里边挤着,好不容易才看到李鉴同那些镇民坐在一处。他喝了点米酒,面颊有些红,远远望见许鹤山,向他挥手喊道:“子觅!” 孟汀在他身侧,偷偷地倾倒他杯中酒。 许鹤山才坐下来,台上的戏已经换了,换成了一折《水上灯》,这戏是新的,说的是一皇子与一将军少年相识,各诉平生志。 “这二位是何人啊。”许鹤山明知故问。 “凡是对前代事有了解的,都知道这是在说哪两位。”旁侧一人笑道,“《水上灯》之后,又有《白马夜奔》、《上元殿》、《空印案》、《相辉楼》、《梦前秋》与《定云中》,一套整叫《赐金吾》,都是墨客揣度,假假真真。咱们平头百姓,看个热闹而已。” 李鉴听着台上那个少年亲王念词。他有点醉了,凑在孟汀耳边道:“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那些话。” “其实我也忘了。”孟汀说。 李鉴把眉头一皱,作势瞪他。孟汀在拥挤的人群里搂着他的肩头,带着他往前走,走到最前边,好让他看清楚。李鉴却不依不饶,追着问他:“你真不记得了?” “不记得。”孟汀轻声道,“我那时候心里郁闷,光顾着数河灯。你一来,就光顾着看你,又不敢看得太多。” 第163章 “看我做什么?” “好看。”孟汀诚实道,“我当时在想,这么纷繁嘈杂的皇城,那样吞人骨血的泥潭,竟然能养出这么干净的人。” 李鉴盯了他一会,撇了撇嘴。 “我知道了。”醉鬼道,“原来是见色起意。” “不是......” 孟汀被他气笑了。李鉴却不管他,把他的手一甩,说:“我生气了,要回去睡觉了!” 他头也不回,跑得比马还快。 孟汀在原地回味了片刻,转眼身侧人就跑没了。他想去追,但对这几折子戏更好奇,干脆在那里看完了,抬头已经是中宵。他提了灯上山,到了屋子前的院落里,见里边没有灯。问了门人,说李鉴确实去睡了,他才放下心,在院子里等。 李鉴中夜常会醒,要么是起夜,要么是出了梦境。医官说这与他的伏连疾有关,不是大碍,孟汀也清楚他这习性,每夜都要就着中宵哄他再睡——不过,若是偶尔放肆、做过了这个点,李鉴便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他饮了酒,日落时倒头就睡,到中夜正好醒了。院子外头有一点灯明,他透过窗,看见了提灯的孟汀,踩着木屐去开门,抬眼时心中不由一动。 青年着墨色,长身玉立,肩上满白梨。 中宵风露寒,他本要将人拉进来,却听孟汀笑道:“出去走走?” 平日里喊李鉴多歇的也是此人,今日忽而转了性。李鉴喜出望外,当即回去穿鞋袜,披着外袍去拉他的手。 山谷中灯已熄灭大半,他们顺着小路下到山口,遥遥望见雾气间的凌波台。一线清溪在脚下汩汩流淌,映照着他们手中灯。 李鉴忽而松开孟汀的手。 他一跃,跳过那清溪,话语里没有酒气却有酒疯:“我过来了!” “好,过来了。” 孟汀在对面,把手递过去。李鉴乜他一眼,将手很谨慎地递过去,和他徐徐地十指交握,一同向前走着。前头雾渐散,一线月高悬,李鉴抬眼望着天上月,再回首看孟汀,忽而笑起来。 孟汀不知他何意,手却被人松开。李鉴后退一步,再次跃过那条清溪,扑入他怀中。 “我又回来了。”他说。 孟汀的眼里闪烁着什么,李鉴仔细看却看不出来,只道是月光落在他眼底。他们在清浅月色与中宵风露间接吻,再笑着前额相抵。孟汀传闻中再也不能提刀的手覆在李鉴后脑,掌心温热,李鉴任凭自己在那点温热中坠落再坠落,清晰地感到自己脉搏震颤若以往。 那一刻即使身后大江入海、苍山崩于前,李鉴也不想再管,他只拉着孟汀,跃上凌波台,望向无边际的月下长天。 “回来就好。”孟汀低声道。 一声胡笳自远处来,吹彻清夜。李鉴仿佛听见浩荡百川江涛声,芦苇风间摇曳,他终于踏上水泽之畔。身后是所有故人挚友与并肩人,共作揖谢道: “谢君赐我大豫金吾不禁,此世太平。” 何须谢我,他心道。 不过我足下一扁舟。 他在台上没形没款地坐下来,抬手指向天上弦月与星辰。孟汀就在旁侧坐下,抬眼望去,一时他们都一言不发,只倚靠在一处——命中风雪已尽越,如是,又回到彼此身边。 此间无风无雪。 这也只是万千日月中最寻常的一夜。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祝我们都有穿越命中风雪的勇气,去见所求的人或事。 感谢陪伴,后记、番外再见! 第106章 篇中番外·遡 看个几年前搞出来的现代paro(架空校园设定,双信竞大佬,孟某没被磨平的版本) - 李鉴回来时恰是冬至隔夜。南方谈不上多冷,他却穿得极厚实,恨不得将人缩成一团。直到进了有暖气的训练室,他舒展开身子,才呼出一口气,便猛地咳起来。 报应啊。 “卧槽,崽,没事吧!”秦烨扔下键盘和习题冲过来,将他拉到一边坐下。他本有一堆话酿在腹中,而此刻完全没有想慷慨陈辞的欲望,瞧着老队长咳得面红耳赤,只憋出一句:“肺结核,那个,传染吗?” 李鉴用力点头,艰难地扯过一口气,嘶哑道:“还行,我好歹家里蹲半年,养得差不多了。就是最近寒潮,我底子差,这不又感冒了。老秦你要是嫌......我戴口罩。” 秦烨结巴了一句,看他将口罩戴好。 大病,休学八个月,错过整整两个赛季,赛队价值直线下降。秦烨不说话,但李鉴瞧着这些字眼从他眼里跑出来,心头一涩。c语言竞赛要智力也要体力,而照他的身体条件来看,说好的黄金时代已经在来路上车祸了。 “崽,那以后咋办?” “跟着复健一会,能上就上。”李鉴一笑,拉过电脑,启动了c++,“大不了就回普通部。对了,现场编程答辩交给谁了?” 顶级难度的项目,向来都压在高年级段选手那,自主招生加分最多。李鉴想过要抢这位置,可惜今非昔比。随口问起,到底是不甘心。 他垂下眼,改了个固定程序格式,也没等来回答,便诧异地抬头看向秦烨。秦烨龇牙咧嘴一阵,轻声道:“那位估计跟你不......不对付......说出来怕气你......就那个高三的装逼犯,叫......孟汀。” “这样啊。” 秦烨一如既往,没有从他脸上收获悲喜之类的表情。情绪太脏,而李鉴太干净,似乎永远只会温柔地笑。 第164章 他只看见,李鉴在“return”后多打了三个n。 李鉴这伙人小升初没考,中考也没考,是信息技术特长生没错。他们底子本来就好,学什么都快,平常的科目糊弄着都能考得不错。用他们副校长老钱的话来说,“就差脑门儿上写着前程似锦”了。 但李鉴只知道,离了那几行代码,他什么都不是。 周遭没什么值得欣喜。回来以后,就是上午上课,下午集训,下课后自己琢磨题目。从前的队友在南京,爸妈不管不问,秦烨那哥们也十分苟且。他占着独间宿舍,来去一个人,时常忘记吃饭服药,大晚上也难入睡。 不就是苦吗。 他开了台灯,对着一打分段解析的资料愣了会,趴下来,将面孔埋到臂弯中。耳边手机振了一下,李鉴抬头,眯着眼看向消息。 “明天装逼犯从南京回来,要那什么答辩展示,去砸场子吗?” “算了吧。”他回。 “什么啊,我要说是老钱请您去的,您老去不去?” 李鉴蹭着鼻尖,思忖许久,极小心地打字。 “别告诉他们......我回来拖后腿啦。” 他垂眼,锁屏,弯腰去抽屉下掏出一沓纸,纸页边都卷到天边了。眼角有点酸胀,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看了。那是完完整整的一份答辩材料,一年前他熬了三个月的夜,才让这玩意叫自己满意,以便争得唯一的名额。 但之后,身体就愈来愈差了。 挺可惜。 次日李鉴醒得极早。他平日不喜欢被淹在满教室的学生里,也不愿意听人将烂熟无用的知识再复述,于是对每天失去兴趣,鲜少愿意早起。但今天醒得令人迷惑。 他按部就班地洗漱,找出宿舍衣柜里一套不知曾属于谁的宽大校服穿上,理了书包,看见秦烨一大早来了消息:“装逼犯回来了,速到阿尔法礼堂。”李鉴一皱眉,回复:“别老这么损人。” “哎呀呀,你还胳膊肘往外拐了,我都站在你那里了,孟汀他又是哪位选手......” 李鉴兜上帽子,对着屏幕小声骂了句智障,自顾自吼道:“我男朋友!心动选手啊!” 反正他也听不到。 不明所以的心动选手孟汀放下手机,单肩斜挎着书包进了校门。保安看他没穿校服,刚想拦下来,钱副校长跟在后边进来了。 “我学生。”老钱道,“刚从外面回来,校服在宿舍。” 孟汀对着保安嗯一声,侧身绕过岗亭。老钱打算在校门外抽根烟,还没打火,想起什么似的,冲他道:“小孟啊,你之前不都一个人住吗?有人得和你挤挤。” 孟汀顿了顿,道:“我洁癖。” 他登登登跑回宿舍,想着如果碰见那人,就直接轰走得了。但一打开门,宿舍里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两床被子叠得像豆腐块,卫生间台盆里没一点水渍。一侧书桌上叠了点资料,页角上有标记,字写得不错。 孟汀掀开一两张纸,看到了那人的姓名。 “孟哥,孟哥,走了!你干嘛呢磨磨蹭蹭的。”胡伯雎在外面怼门,“你他妈还有答辩展示呢。听说,高二的小崽儿要砸你场子了!” 孟汀没有动。他掐着纸页,刻出两道深深纹路,指尖生疼,温度缓流到冰冷的片白中,心跳得却愈发猛烈,仿佛要撞出肋骨一般。 不自觉地,就勾起唇角。 “啊,来了。” 阿尔法礼堂地方小,但容三百个人看热闹也绰绰有余。孟汀从没怯过场,进门时有意撞了秦烨一下,淡淡地说了句抱歉。秦烨那句“乘人之危”还没骂出口,他就挤开人群到了台前。 老钱站在主席台旁,意思明确:我选你出来,他们看笑话,就把他们的嘴堵上。 毕竟,竞赛部里,谁不知道还有个李鉴呢。 李鉴离人群很远,但人生得漂亮温和,又顶着黄金一代的帽子,对人的目光有引力。十三岁的信息学奥林匹克冠军,十五岁的国际大奖赛满贯,光环够照一万里的路途。可惜,就因为一场病,步子拖拍了。 他暂离以后,孟汀的到来有些出乎意料。 孟汀半路出家,机器人编程拿过国际金奖,摸c语言没多久。没人知道他转赛是为了什么,只觉得这种大脑功率过大的家伙来就是断人生路。他顺风顺水,顶替了李鉴的队长职务,还拿到了众人觊觎的答辩赛名额。 长得不错,但嘴臭,难相处,还乖张得很。 这是全体同志对他的怨念源头。 大屏幕闪烁了一下,放出一行字。孟汀看了一眼,见是“unicode编码是否还有存在性意义和不可逆性错漏”。 “好恶心,我还没学到这个......”胡伯雎在一旁咧咧嘴,“靠你自个了。” “说得像我靠过你似的。”孟汀毫不给他面子,“给我一支笔和一张纸。” 会场静下来。 他拔了话筒,走到台前,在主席台底下一坐,屈着两条长腿,叼着笔,对着白纸想了一阵,写画了几句。 “答辩方、提问方,五分钟准备时间到。” 孟汀抬头,看见礼堂倒数几排靠边的位置上,有个人站了起来,瘦削身形溺在暗色中,看不清面容。 那大概就是提问方。 “请简述unicode的基本作用。”那人道,声色里带着嘶哑。孟汀一愣,接口道:“能把所有语言统一在一套编码里,基本免除乱码问题,操作方便。” 第165章 那声音挺熟,熟得呼之欲出。 孟汀抑制住走过去抱住对方的冲动,扛住了对方的砸来的接连两个刁钻的编码历史演变问题,诸如中国第一代不与ascll冲突的编码与unicode的异同之类。 小孩儿果然不简单。这么细小的知识点,一般人能进脑子,就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c语言中那个版本能和unicode连用?” “c++11。” 孟汀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继续问,他忽地咳嗽起来,话筒一阵啸叫,又止住了。他余光瞥见秦烨端着水杯向后跑,礼堂后开了一盏灯,便随着望过去。 那人很沉地抽气,推开了水杯,弯眼笑着摇手。他回过头来,正好看到孟汀。 灯又灭了。 “抱歉。”李鉴移开眼,面颊烧起来,“好了,目前unicode已知不成熟的区域有很多,比如windows小部分支援,跨区域乱码等。人工智能取代了css,将来可能有更为先进的文本直转数据方式。你认为,在不久的将来,它会被保留吗?” “首先否认提问方一个错误说法。”孟汀站起身,“人工智能没有取代css,只是代为编写而已。前端开发永远不会被取代,unicode也是。” “试举例说明。” 孟汀没有回答,秦烨在一旁得意地一笑,道:“哑巴了吧......” 他话音未落,秦烨把主席台上的电脑连接到大屏幕上,启动了c++,套了固定模版,道:“那就给大家现场搞一个unicode出来演示一下。” 秦烨几乎从椅子上摔下来。unicode编译器的程序不简单,孟汀打字却快得像在写等差数列交换代码。还有十分钟答辩结束,他一点也不慌,李鉴在暗处,却看得冷汗都快下来了。 “编好啦。”孟汀低声道,“你看,有些明明很想说出口的话,但是不能说,这时候unicode就有用了。” 胡伯雎在一旁心惊胆战。他早就听说老大盯上了个高二的,敢情要表白? 孟汀打了一行字,屏幕上顿时涌出一阵乱码,当真每人看得懂。他加了一步还原操作,就看见一行字: “:平安无虞,万事胜意。” “告白交友,提升qq签名逼格。”孟汀道,“你值得拥有。” 看热闹的各位目瞪口呆,紧接着,一边大笑一边鼓起掌来。 居然还能这样。 李鉴一时不知道回什么好,被心动选手的不要脸卡顿上半天,那边提问时间已经到了。看来,孟汀的战术就是拖延时间,让提问方抢不到赛点。这未免投机取巧,但如果照本宣科地辩下去,就成文科生吵架了。 他清清嗓子,放下话筒,抱着水杯先行告退。 宿舍里有暖气。李鉴在这种信念的驱使下,缩着身子从南广场走到了宿舍楼,呼吸一口,嗓子就疼。等他上了楼,拿钥匙开锁,才发现门没锁。 已有人在里面了。 也不知道谁会看上他的教辅和破电脑。李鉴扯扯嘴角,推开门,说了句:“抱歉——” “喂。” 李鉴一凛,回身关上门,抬头就看到了孟汀。 他尴尬地一笑,刚想夸心动选手扯皮得不错,肩膀就被人抓住,发狠地按到门板上。孟汀左膝挤到他两腿间,李鉴就被局促地锢在一隅,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伸手揉住少年略有些蓬乱曲卷的发。 “好巧啊。”李鉴尴尬道,“这是你住的地方?”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孟汀侧过脸,鼻尖抵着他的,咄咄逼人地成了提问方,“为什么不和我说你病了,为什么连走两个赛季?你追得回来吗你?” 八个月的杳无音讯,换谁不急。 “大不了我回普通部......” “亏你想得出来!” 李鉴一哂,道:“他们觉得,是你乘人之危,占了我的萝卜坑呢。秦烨说,他觉得咱俩见面就得打起来。” 孟汀挑眉,将李鉴衣领一扯,用力得很,似乎要将他扯过这空缺的年月,拉到自己身边。 李鉴没想过今后,从没想过以后要干什么、和谁在一起。他无时无刻不觉得要坠落到次维度中,什么都不真实。但他起码能感到,此时双腿都没了站立的余地,那人诱导地喊他的姓名。 他腿一软,向下跌去,孟汀一把搂住他腰际。他俯身抱着李鉴,压抑又压抑,最终在他耳边颤声道:“李鉴,我还真是喜欢你。” 第二天李鉴醒得更早,因为一堆难以启齿的梦。他翻身下床,一不小心压到了挂在他旁边的那位。孟汀啧了一声,揉着发,眯起眼看他。李鉴笑起来,伸手戳了戳他的下巴。 “起来啦。” 他的嗓子还有些沙哑。 孟汀想起一个被弃用的英文单词,aprocity,冬日暖阳。他不知这词用在面前的少年身上是否贴切。反正李鉴就是他冬日限定的骄阳,明媚得晃眼。但是,他绝不会被弃用,永远不会。 他抬起身,跪坐在一边,把李鉴拉到怀里。 之后一万里的路途,都要有光。如若没有,他就把自己燎原烧尽了,烧出个风雳夕霞。 “刚才答辩的那行字是打给你看的,我知道那是你,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既然回来了就一起走,胆小鬼才说要放弃。”他伸手拭过怀里那位的眼角,“新年快乐。” 平安无虞,万事胜意。 第107章 篇中番外·大约在冬季 o,时间线在《遡》后(小李和孟哥都已经退队、上同一个大学了) 第166章 乱写的小甜饼,祝大家新年快乐! ———————————————— 前一晚上考了复变函数。李鉴最近感冒,考得有点头晕,回宿舍倒头就睡。 北方的大学有一点好,室内的暖气管够。他一进宿舍就能把厚外套给脱下来,也不用担心会不会着凉。室友还没回来,此时往被子里一钻,别提多舒心。 李鉴的感冒另有原因——前几天思政课小组在外头赶结课视频,一群人在寒风瑟瑟里拍了一个多小时。许鹤山精益求精,反复喊“卡”,李鉴呛了几口冷风,整个人就不好了。后来孟汀来找他,他不想扫人的兴,就陪着男朋友去堆雪人。 孟汀坏死了,趁他不备,往他领口灌了点雪。李鉴一面骂他,一面揉了雪去扔他。前两天刚下了大雪,整个操场白茫茫一片,上面全是学生和奇形怪状的雪人。他们在其中,和旁人一样打闹,大笑,再紧紧抱在一起。 那点雪早就被捂化了,但李鉴的感冒还没好。 他睡了两个钟头,睁眼时差不多十一点。许鹤山早早关了顶灯,在下边的桌子上亮着台灯复习。秦烨面前电脑开着,程序还没跑完,他却盯着手机狂笑——肩膀抖得不行,李鉴想,他肯定憋得很辛苦吧。 “我醒了。”他道,带着鼻音。 “哈哈哈哈哈哈!”秦烨终于憋不住,“崽,我把这个视频发群里了......太<a href=https:///tags_nan/gaoxiao.html target=_blank >搞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您是一点也不学啊。”许鹤山冷哼道,“程序设计都十拿九稳了,佩服死我了。” 有人轻敲了两下门。里面三个一同喊“请进”,何昶背着包蹑手蹑脚地进来了。这位爷颇为传奇,听说是读完大一以后不满意专业,回去重新高考考来的,相当卷也相当老实。他自觉和这三位竞赛出身的处不到一块,天天早出晚归去图书馆打卡,负责宿舍关灯事宜。 “小李。”他看了李鉴,迟疑地叫了声,“你是不舒服吗?” “有点。”李鉴摆手笑道,“我这人身体素质差,别见怪。” “不是。”何昶顿了顿,“我刚才回来碰见孟汀了,就是那个信科专业的学长。他问我......问我你怎么样了,给你发消息你也,呃,不回。” 宿舍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啧,给你发消息也不回。”许鹤山阴阳怪气地道,“行啊,会冷暴力了。” 李鉴把被子一扯,躲进去看手机。他手机常年静音,方才睡觉时孟汀发了好几条消息,他当然都没看见。他粉饰太平地发了几个表情包,说自己考累了在睡觉,再探出身对何昶道:“谢谢哥,我和他说了,没事儿。” “行。”何昶放下东西,把专业书取出来,“那我就不和他再说明情况了。” 刚出去交换半年的秦烨看着他们三个,想问点什么又问不出口。他整个人都挺震惊,拍着椅子背喊:“什么?李鉴,你和孟汀......怎么了?” “看你的搞笑视频吧。”许鹤山道,“他俩谈好久了,你都在干啥呢。” 李鉴不太想再麻烦孟汀。上次他生病,孟汀又陪他转院又陪他挂水,他实在不好意思。最近考试又多,他的下一门考试在十天后,而孟汀这两日都是连轴转,已经够累了。 他第二天自己去了校医院,配了点药。给他看诊的医生似乎心情不太好,李鉴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应付过去了。抱着一堆药走到一半,校创项目负责人突然发消息通知要提交材料。他忙到中午,才把药吃了。 每天都是机械重复。 碎片的时间,无数死线。他最大的激情留在两三年前,那时他最爱编程与其有关的一切。如今引以为傲的都成尘成土,几个同路之人常常一同咒骂干枯的老旧教科书和幻灯片,惋惜那些再也回不去的盛夏。 但李鉴一向更喜欢冬天。 在冬天,他可以把自己包裹起来,站在能使人面目模糊的纷纷雪里。 他和孟汀初遇在冬季,重逢在冬季。 拥抱和亲吻在这样的季节都更加滚烫。 而等这忙乱的一切告一段落,他就可以再好好地待在孟汀身边了。考试结束与正式放假之间还有一段时间,正好老钱退休、回老家西安,他们打算从北京直接杀到西安,去陪老钱喝酒,再看看那不夜城。 他想他的人生就是这样。 只要一点甜头,就可以走好远的路。 “你非得这么跟着吗?” 胡伯雎看不下去了。 “是你不了解他。”孟汀将眼镜戴上,睨了他一眼,“上回自己去校医院,没告诉我,分明是生病了又不想麻烦人。这两天都是一张臭脸,是复习给熬的,没心情见我。” “哦。”胡伯雎点着头道,“确实不一样哈。我对象上次生病,我没陪着去医院,人差点把我给踹了。” 他俩在食堂对坐着,饭早就吃完了。李鉴坐在不远处,和他们隔了几张桌子和一群给朋友过生日的人。他埋头吃饭,吃得很快很认真,偶尔抬头看看那群吵闹的家伙。孟汀看到他眼底的黑眼圈挺重。 “他不一样。”孟汀道,“在出不了事的前提下,让他心里舒服比较重要。” 李鉴端着餐盘起身走了。孟汀和胡伯雎也站起来,拿起背包跟着离开。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李鉴到了宿舍门口,孟汀转头去扫了一辆单车,拿起手机时看到李鉴发的消息: 第167章 “到宿舍了。” “多么酣畅淋漓的考前预习......累死了!” 然后是一张本校著名破防哥的表情包。 他垂着眼笑,骑在车上打字。几个同班的同学从身边过去,本着吃瓜的心态往他这边凑。孟汀抬手把人摁回去,顺便点了发送,蹬车走人。 “倒计时三天。” “我好想你。” 李鉴考完最后一门,出教学楼时看见孟汀已经在等着了。他感冒大好,扯下口罩,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下跳到人身上。 “五点半了。”孟汀亲了他一下,“先吃完饭吧。你东西收拾好了吗?我陪你回宿舍拿......反正待不了几天,我就带一个背包。” “好的。”李鉴道,“然后我们就私奔。” 他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自顾自笑起来。孟汀把他放下,两人又抱了一会,手拉着手去北食堂吃鱼粉。 晚九点去西安的高铁,到地方已是半夜。 钱穆在地铁出站口接他们。凌晨两点,接上还是挺热闹,这里的夜生活相当丰富。钱穆一边问他们的学习感受,一边颇为自得地说起自己退休后搞的小作坊——不盈利,不功利,就为了让喜欢二进制的小孩多点机会。 他们从一个夜市里穿行过。灯光明亮,各种香气混在一起,人声鼎沸。 李鉴突然想到一个词,金吾不禁,说的是古代国家太平、治安良好的时候,大都不设置宵禁、不禁止夜行。人们可以随意享有夜色与天明,做些自由而无用的事。 “再往前要到大雁塔了。”钱穆笑道,“年轻人脚力就是好。看新闻了吗?大雁塔要成斜塔了。” “进士题字在上,有文脉相扶持,肯定倒不了。”李鉴道,“那这里是......” 他一步踏入一个不夜城。 银树悬红灯,游人如织,殿阁重重,檐头流金。身着华服的男女在身侧往来,衣着如千年前,叫此地为长安。 “我总觉得来过这里。”他轻声道。 “对,有点像故宫,但是这儿更商业化。”孟汀提着奶茶回来,给他和钱穆都分了一杯。钱穆喝了一口就嫌太甜,拍着孟汀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歇歇,明天来陪我喝酒!” 孟汀看李鉴,发觉他还不尽兴。 送走钱穆,他们又并肩逛了一会。李鉴抓着他的手,很出神地看着四周,问他:“你说,假如咱俩穿越了,穿越到古代,那会在干什么啊?” “肯定在<a href=https:///tuijian/zhongtianwen/ target=_blank >种田。”孟汀笑道,“毕竟稻米不会半夜打电话,让我改数据。” 李鉴也乐了。他把手放进孟汀的羽绒服口袋,仰头看向天中的月亮,叹道:“那要是穿越回去以后,我们不在一个地方,可怎么办啊……手机带过去也没信号。” 孟汀很温柔地握着他的手。 “没事。”他说,“我肯定能找到你。”